第一章 重生 平陵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暮色四合,田野寂寂,此时正值暮春时节,春耕始歇,放眼望去地里一片绿油油的水稻,看上去长势喜人。 “先生你醒了?”听到房间里的响动,一个梳着看上去仿佛羊角辫样的小童推门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叮——” 平陵御尚且来不及反应,脑海中又响起熟悉的声音,清脆的电子音听上去却教人头疼。 “谋士系统启动中,三秒后进行宿主扫描。” 这是平陵御的第三世。第一世他是x大的历史学教授,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跟网友在天涯和贴吧里胡侃,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结果快到三十五岁还没成家被母亲催着相亲,还没到约定的咖啡店就因为车祸一命呜呼。 醒过来的时候是个一岁的小童,虽然是嫡长子但因着年幼还没有正式取名,家里取了个小名叫寄奴。陈郡谢家是传世大族,诗书礼仪要求严苛的叫平陵御这个骨子里的大人都受不了,但无奈随身跟着一个系统,言行举止都发布强制任务要求完成,当然秉着胡萝卜加大棒的做法,完成任务的奖励是能够让宿主进入虚拟时空,点亮谋士应该有的技能,开始是理论讲解,后来则是实战演练。 理论讲解包括作为谋士必须的兵法权谋之道,还点亮了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用来装高冷的技能(当然宿主至少需要精通其中一门,平陵御按照晋时人们的习惯选了书法,在系统的训练下倒也真有几分优势);至于后来的实战,则是直接将宿主寄身到模拟空间中模拟的交战几方其中一方的谋臣身上,有时候要求宿主推演策划做出决策,有时候要求宿主掌管民生社稷……最开始平陵御几乎是战一场输一场,但他是个极有韧性的人,更加上自己本来就对这些感兴趣,长久坚持下来倒也功力渐长。 再者但凡是男人骨子里就没有不做做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美梦的,虽然平陵御是个gay,但他也咬牙受了,就这样而直到八岁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投身到东晋有名的陈郡谢家,闻名后世的宰相谢安是他叔叔,有芝兰玉树之称的谢玄是个还在满地爬没长牙的婴儿。东晋十六国在三国归西晋之后有短暂的统一,但到了东晋又是一团乱麻,这样的乱世对任何一个胸中有热血的儿郎而言都是时机,平陵御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还没等到弱冠时期一展身手,在十四岁那年由于早产体弱,平陵御便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除了受了整整十三年年贵族教育之外,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再次醒来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方。 抬眼看看四周朴素的陈设,平陵御不由在心底苦笑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世家大族的一言一行,那种深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和细致,眼前朴素的近乎简陋粗糙的陈设让他不由自主的撇撇嘴,倒不是吃不了苦只是同样是转生前后差距这般大,这贼老天的。 勉强翻个身,也许是身体和灵魂融合的不够好,还有些头晕,他耐心的冲推门进来的小童招招手,“这是什么时候了?” “快酉时了。”小童见先生笑的比平日里温和不由靠近了几步,“先生你好了么?都躺了好几日了。” “宿主身体状况为差,满足基本设定,主线任务开启。主线任务一了解异世,请宿主在一个月内简单的了解眼下的格局。任务奖励:原主记忆一份。” “如今是那一年那一日了?我着实是有些头晕。”仔细打量小童的装扮,小孩儿穿着淡青色短袄,料子看上去十分平实,生的雪团样十分可爱,在看看自己身上的麻布衣裳,还真的是判断不出是什么年份。 “是升平十八年四月初八了。”瞧自家先生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小童不由背手摇头道。 “是我睡糊涂了。”平陵御见他一副小孩儿充大人的模样,不由温和的伸手摸摸他的头,慢慢下榻来,心头却苦笑也不知道这个升平到底是那个皇帝的年号,他虽然对历史研究有度但也不清楚所有细微的地方,只是看着屋子里的家具,尚且没有桌子和椅子,可见年岁最迟也是在唐朝,再看自己的衣裳似乎还是在两晋时候,不过具体的还要再打听。 “先生可别再摸我的头了,我是大人了。”小童有些不满的撅起嘴,但瞧着自家先生虚弱的模样到底没有躲开。 “霜降,你给先生送个药怎地如此磨蹭?”门外传来一个悦耳的童音,而后一个小姑娘推门进来。她个头比小童更高一些,梳着双鬟上身着朱色短袄,下身着鹅黄色长裙,裙角绣了几支迎春,衣服的式样跟自己还在谢家时见那些小丫头穿的有些区别——难道是时间稍微往后流淌了些?平陵御看着他们斗嘴不由微微一笑,看来两个孩子大概岁数相差不多,只是男孩儿长个子一般比女孩儿要晚些。 “我跟先生说话哩。”被唤作霜降的小童“哼”了一声答道,“别说我,白露你的汤可炖好了? “要是不弄好,我又怎么会逮着你偷懒?”想来原主平日里也不拘着两个孩子,当着他的面就这样争论起来。而后那唤作白露的女娃惊喜的看着平陵御道:“先生总算醒了,霜降都躲着哭了好几回了。” “呸,我可是男子汉,怎么会哭?”霜降有些别扭的转过头,他和白露都是流民,要不是遇到先生只怕如今生死难说。 “你们可吃了?”打断两个小孩儿的争论,平陵御微笑的询问,看来得到原主的记忆十分重要,只是这系统发任务从来发的笼统,简单了解眼下格局,何为简单?是仅仅知道年号,还是要知道这是哪朝哪代何种风俗?看来是一刻都不得停歇的。 将霜降端过来的药喝下,而后跟着两个孩子一起去吃饭,说来也惭愧这两个孩子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竟然还要洗衣做饭,虽然前一世他已经习惯了有人伺候的日子,但不包括这样的孩子。 “等着先生。”霜降乖乖的递一件厚厚的棉衣过去,平陵御接了穿在身上,这个身子大病刚愈此时虚弱得很,可经不起折腾,系统往常给身体素质的评价分为优良中差四等,上一世自己得了优的评价仍旧耗死了,如今得了个差的评价可见随时都能丢掉小命。 “辛苦你们了。”第二世世家子弟的风骨和优雅已经成为刻在灵魂里的烙印,霜降只觉得往日的先生已经很好看的,但今日的先生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他以往并不识字,也就跟着先生这几个月才开始念书,实在说不出什么词来形容。 “先生说什么话。”温柔的手掌落在头顶,白露忽然就红了眼眶,她的性格与一般女娃不同,更为泼辣刁钻一些,不然如何能够在这样的世道活下来?前几日先生一病不起,霜降性子一向软绵便是男儿身还能哭,她却只能将恐惧压在心底,直到这个时候,先生将手掌放在自己头上,温顺的任由男人拍拍她的头而后去厨房,背过身的时候倔强的女孩子将眼泪抹掉。 将饭菜端出来放在案几上,三个人跪在案前也顾不得合不合规矩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吃过一餐。 平陵御走出房间打量着自己暂时栖身的院子。 这是一个很朴素的农家小院,门前种着一株石榴,四五月间正是石榴花开的时候,碧绿色的叶子里盛开着星星点点火红色的花朵,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屋子总共三间并排,中间是堂屋,右边隔断成两间给两个孩子住,右边也隔成两间,一间是原主的卧室,一间是书房,虽然布置简单,但书房里书却是不少的,除此之外就是两间偏房,一间是厨房,另一间自然是茅房。 “先生,前几日我不是故意不练字的。”吃过饭白露收拾厨房,霜降跟着平陵御进了书房,见平陵御伸手取过案几上的宣纸,不由嗫喏道。 “今日补上几篇就是。”看出霜降眼底的忐忑,平陵御微微一笑安抚道,华夏古代多年汉字演变,他既然接了系统的任务自然是要完成,而历朝历代书法大家不同看字体只少能够辨别出是在什么朝代之后,手中的纸张是宣纸,可上面的字却是隶书,平陵御心中顿起波澜,要知道宣纸在李唐才有,而隶书成熟期却在东汉,古人有汉隶唐楷只说,如今在这正常的印刷书籍上看到隶书,还真是判断不出是什么朝代,而此时平陵御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竟然到了异世界。 “是。”霜降欢快的朗声道。 放由小孩儿自己写字,平陵御在书架子上翻起来半晌不由抚额苦笑,三皇五帝夏商周秦都有,不过西周周幽王没有烽火戏诸侯反而成为中兴之主,之后历史在秦末又拐了一弯,统一天下的刘邦败给项羽,建立大楚朝之后传承百年最后一任楚献帝被东秦开国皇帝赢旭取代,为区分故称嬴政所建秦朝为西秦,赢旭所建为东秦,如今东秦传世已然三百多年。 第二章 乱世 烛光灼灼,映衬一室温暖。 白露在一旁做针线,霜降正在背诵法家的《韩非子》,平陵御刚刚被打击得近乎破碎的内心不由一暖,从这本《通史传》当中就能看到不少穿越者的身影,至少那些处于历史拐点的人物从记载上看跟华夏史上就大不相同,更别说原主书架上各种各样诸子百家的著述,有不少应该是后来人所著,他看着名字陌生的很,想到这里平陵御不由叹了口气,旁的不说至少该思考自己如何活下去,抬眼看看两个孩子,总不能依靠这两个孩子吧,也不知道原主之前有没有留下些什么财物。 想到这里他朝自己的卧室走去,只是原主的布置十分简单一眼望过去就能看的通透,实在不像是藏着财物的样子。 “先生?”见到他的动作,白露放下手中的针线,跟上来。 “白露,咱们还有多少银子?”从两个孩子的表现来看,白露明显比霜降要懂事一些,而且原主病了的这些日子肯定是要延医问药的,古代大夫虽然不少,但诊金却也不便宜,财物的支配肯定这两个孩子中至少有一个是知道的,当即平陵御开口问道。 “还有三两银子。”白露有些难过的低下头。 “……”想到自己上一世虽是稚童,但出手都是金银,平陵御一口气提到胸口,差点儿没憋死,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面临这种一文钱难死好汉的境界。 “如今粮价如何?”世道好坏多看粮价就能有个了解,盛世之下,百姓安居乐业,粮价自然也不会太贵的。 “一石米约一千钱。”白露吐吐舌头,有些不敢去看先生的脸色,这段时间先生病了,银钱都是她在打理,他们又是外乡人,只担心价格上多有问题。 平陵御心头一哽,这个价格不算低了,他记得前世还是历史学教授时,曾了解过历朝历代的物价,两宋之时,国力不强,但米价却不高,普通人的日子还是比较好过的,可如今这个粮价,只怕日子不是什么盛世!不过再想想自己身上带着的系统,相信也不会将自己丢在太平盛世里。 “这附近可有集市?”有道是乱离人不及太平犬,虽然不知道原主以何为生,但他还是决定明日先去附近的城镇看看,总要先找个谋生的活计才是。 “附近有集市,只是大集在初一、十五,小集逢五天一道,不过如今兵荒马乱的小集不常开 了。”霜降虽然性子稍稍软绵,但却是个行事周密的,当即停了笔道,“倒是二十里之外的丹阳城常有市集。” “……明日一早,咱们去丹阳城。”本来作为一个大病刚愈的人是不应该随意蹦跶的,可是一想到强制的系统任务,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等下去的好。 “真的?”白露还未说什么,霜降可就欢喜的跳起来了。 “你又皮。”白露见他这般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先生身子才好了些许,你就打算让他带着你去城里折腾,可长点儿心吧!” “没关系。”见两个小童这般模样平陵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这些日子原主病者两人也拘得狠了,白露是女娃,性子喜静自然做做针线料理家务也就过去了,但霜降不同,十二三岁的童子本就是性子活跃的时候,从两人举止来看只怕逃难之前也是好人家出生,性子更为单纯些,“明儿一早,咱们都起得早些一道往那丹阳城去看看。” 见他神色并无勉强,饶是老成如白露眼中也不由露出期盼来。 丹阳城是蜀州第二大城市锦官城的属城,在宁江下游,因为靠着江水,水道缓和,往来船只如织,盛夏大水之时,江面宽达十丈远,更是百舸千帆好不热闹。 “先生,先生你瞧那人!”平陵御自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更何况有系统三天的时限在,更是不敢轻易放松,因此次日清晨主仆三人收拾妥当便搭乘着村子里渡口上的一叶小舟顺流而下,不过半天光景便到了丹阳城。 下了码头,饶是见识如平陵御见到眼前人烟阜盛的景象也不由一惊,从两个童子那儿旁敲侧击的了解到如今的世道,他可对于自己所处的世界一点儿都乐观不起来,因此当霜降吃惊的指着集市中被卖的一身疲惫衣衫褴褛的少年以及他身边瘦弱的马匹时,平陵御才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真实感来。 少年身上穿着一袭破旧的棉袄,身材瘦弱,但眉目清正,眼中精光内敛,猛然一眼瞧去倒想那劈山而下的小狼。 “有人买么?只要二十五贯铜钱连人带马就能带回去。”站在少年身边的汉子大声吆喝,他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细棉,神色间颇为得意洋洋,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转头一看,见那少年眼中含着屈辱,当即一鞭子抽过去,骂道,“小贱种,还当你是以往的小公子嘞?若不是夫人慧眼识珠,哪里晓得你竟然是个狸猫换太子生生占了我们家小公子的身份十六年,如今只二十五贯铜钱卖出去,还收不回本,真是晦气!” “先生,你救救他吧!”不知道是少年的神情还是境遇触动了霜降的心肠,他伸手轻轻拽了拽平陵御的袖子。 “霜降,你可知我们还有多少银子?”平陵御苦笑,并非他不如这小童有爱心,实在是连自己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他无法顾及其他,上一世他的天真就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若不是他是谢阀嫡支的长公子还不能够轻易脱罪。 “可是,当初先生就救下我和白露的呀。”小童抿了抿嘴唇,嗫喏道,“先生也曾教过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可是他就在我们跟前啊……” 平陵御一时之间竟然只能沉默以对。 良久他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霜降毛绒绒的脑袋,微微一笑上前道:“小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东秦重文,有云,天下文气十分仅东秦便占了九分,由此可见一斑。也因此时人多重文士,对于读书识字者带着天然的敬畏,再加上东秦户籍严格,非士族和农族不得参加科举,更别说这些商户人家豢养的奴仆,因此见到一身书生打扮的平陵御,那汉子立即收敛了脸上轻蔑的神色,当即朝着平陵御束手拜了一拜,颇有几分谄媚道:“先生可折煞小人了,您若是看上他收回去做个仆役驱使也是不错的。” “我以往见坊间买卖仆从多是从牙婆手上,有专门的文书转让和保人,如今你说你卖的是你旧时的主家,无凭无据可别给我招货!”平陵御装模作样的打量了一眼看上去颇为桀骜不驯的少年,半晌皱着眉头道。 “先生是不晓得这里头的缘故。”那汉子一听他说就笑了,想着这人虽然穿的普普通通但想来家里也是富裕的自然不懂这些个俗世,因此面上也露出几分卖弄来,“先生说的那是以往,但还有那等自愿卖身的,或是父母典当子女的自然是不用找牙婆的。不瞒先生说这是我家郎君要发卖的,他原本是个婢生子,那婆子当年被我家先夫人相中当成了小公子的奶娘,却是个坏心眼子的,将自家的娃娃跟我们小公子调换了,这一换就是十五年,也亏得我家夫人前些日子往邻县去看见个农家佃户的小郎跟我家郎君颇为想象回去之后抓着那婆子一顿拷打才审出真相,可惜那婆子病死了,只剩下这个小杂种。” 平陵御闻言心中一叹,世人轻贱商贾一是厌恶其追名逐利生活奢侈,二则也是大多数商贾人家行事真心不怎么讲究,他打量那少年也是璞玉一块,若真是那婆子做下这等恶事,在门阀世家里也多是收为义子,多年教养其能轻易轻视,即便是实在气不过逐出家门也胜过这商家如此轻贱,须知莫欺少年穷啊,但他早不是当初什么都挂在脸上的小宅男,当即笑道:“这可要恭喜你的主家找回了小公子,只是不晓得如何就能认定这小公子就铁定是抱养的?若是弄错了,只怕日后真买了做仆役,还要惹出一桩祸事来。” “公子放心,我家夫人最是英明,这小杂种跟我家郎君滴血验亲结果他真不是我家小公子,夫人心善本来说服郎君收小公子为义子,谁知道这小杂种心怀恨意,暗害我家夫人,若不是夫人身边的嬷嬷机敏,夫人差点儿就小产。”那汉子说道此处咬牙切齿,却不想一旁的少年只是沉默的听着,眼中闪过几丝痛苦。 “哟,这小郎君心坏的哟……”一旁看热闹的郎君忍不住啧啧叹息。 “生了如此一副好相貌却没想到是个狼心狗肺的。”几个小娘子叽叽喳喳。 “我说这位先生,这样歹毒的人你还是别买了。”一旁热心的大娘忍不住开口劝说。 第三章 韩铮(捉虫) “先生。”霜降听到这里着急的拽了拽平陵御的袖子,“先生,咱们还是走吧。” “先生!”见平陵御没反应,霜降不由上前扯了扯平陵御的袖子,低声道,“这小郎君只怕不是 什么好人家,咱们还是不要去淌这趟浑水吧!” 平陵御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不说话,观其仆知其主,这做下仆的如此倨傲对待旧主一味的贬低,言语间对于这续弦的夫人多有推崇,只怕事情的真相未必就如这仆人所说,而且他被系统压着学了多年相学,看这少年面相也不是那等天生反骨狼心狗肺之人,反而是匹千里驹,他前世蓄养门客惯了,如今瞧见这等璞玉,如何不心动。 “先生,某家说一句不中听的,你看你就带了两个书童出来,一个小娘子,还有个是男娃,如今世道不算太平,这一路上少不得要让个人帮忙劈柴打水,喂马搬行李。”那仆人不算是什么有太大的见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如今的世道,就他们主仆三个到底艰难了几分。 “你也说他不好,那么怎么又能够将他卖给我的主人?”白露心思缜密,见自家主人打定主意要买下这小郎君,当即上前一步朗声道,“只是刚才我家主人也说了,我和霜降年幼,主人出来游学虽然有那等读万卷书习万里路以磨砺自身的意思,可是我却不能不替主人着想,这二十五贯铜钱委实太多,说好听点儿,便是那七八百钱换来的驴子都比这个值当,至少我家主人不用担心他起了坏心眼儿。” “小娘子这话说的可真刻薄!”那汉子闻言也不由大笑道,“就这么着二十贯可行?” “十五贯!”白露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背着手严肃道。 “小娘子这价钱可真是!”见她小姑娘做大人模样,周围围观的众人都笑了,七嘴八舌的议论开,这个说价钱委实低了,那个又觉得小姑娘这模样令人发笑,忙着劝那仆役就应承了也好。 “我瞧着你今日定然也是要给他卖了的,我买了过来虽然我家先生能够驱使他做些粗活,但到底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们还要管他吃喝,终究是要费些许口粮的。”与霜降不同,白露的感知更为敏锐,她几乎天然的就感觉到了对方对于那个站在当中的小郎君的不喜,也因此当她说着贬低对方的话的时候,那个仆役才会大笑。 “哎呀,这小娘子说的,你那等驴子如何能跟人相比。”这汉子这般说着,面上却露出几分不以为意来,原本按着主家的说法并不在意多少银钱只要脱手,只是他家中媳妇新的了个小郎君,巴不得一钱扳开做两钱花,因此才特地想要多赚些许油水方才径直不松口。 “不知你主家可是这丹阳城中人?”平陵御见他不松口,又一联想上辈子见母亲主持中馈时的样子,心中一动,明白这汉子只怕抬着价格也是想着多捞油水,心中一定不由笑道,“却是该去拜访一番才是,也算是与这下奴做一交割。” “哎,罢了就如这小娘子所言,十五贯便十五贯吧。”那汉子一听,心中蓦然一惊,却原来依照夫人的话却是一贯两贯只要将这小崽子发卖了就好,可如今听的平陵御这般言语,心里思量少顷,一则自家郎君是个仰慕读书人的,眼前这人虽然衣着简朴,但是起举止仪态但是说不出的光彩耀人,只怕是那等世家子,有些常人难想到的怪癖,若是与郎君见面,郎君心喜径直将这小崽子送出去,那才是一文钱都不沾手;二则闹到夫人跟前只怕也要吃挂落,搞不好自家妹子好不容易在夫人院子里做个二等丫头的身份又给撸下去,那才是万万不值当。 众人见状不由啧啧称奇,不知道这汉子怎生这般好说话,但是那等心眼儿灵巧的看出这当中缘故,也不由暗中嘀咕平陵御心思透亮。 “先生,接下来咱们往哪儿去?”那汉子随身带着文书几人交割妥当,众人见没热闹可看便四下散去,霜降见状不由眼巴巴的瞧着自家先生。 “咱们往这附近的书斋去。”平陵御笑着摸摸他的头,又转头看了看神色悲凉的少年道,“你如今既然已经无力改变,且随着我们一道吧。” “先生!”那少年还未搭话,霜降却先不乐意了,盖因为刚才听了那汉子一席话,在这小娃的眼中已然将这少年视为洪水猛兽。 “先生往这边走。”白露不屑得撇了霜降一眼,只觉得这小郎君简直还不如她这个小娘子,活生生就是先生的拖累。 “你为什么要救我?”那少年原本站在原地不动,却没想到平陵御当真带着两个娃娃就走了,一夜之间从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到任人折辱的奴仆,这一段日子他仿佛将过去十六年未受过的苦都受尽了,从一开始的愤怒后来的屈辱再到现在的隐忍,这个曾经冲动骄傲的少年在短短的日子成长了很多,他不是那些衣食无忧的百姓,跟着曾经的父亲他见过许多世家子,自然也知道,眼前人气质卓然非寻常人可论,可见惯了真正一掷千金的世家子,他更明白对方是真的囊中羞涩,十五贯对对方来说定然不是小钱,然而对方却愿意为自己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支付十五贯,到了这里少年人一颗被世事冰冷的心却又不由自主的温热了几分。 “再过几年就要加冠的人了,怎么还学着霜降一样掉眼泪?”平陵御见这少年一双凤目赤红,热泪盈眶,忍不住叹息一声,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姓什么?” “我原姓刘如今却是无名无姓了。”见青年一双眼睛说不出的平和从容,心里堆积的郁结之气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开口,不由一边流泪一边抽噎道。 “后宅女子手段非常,不论你是否为你父亲的亲子,如今也都不重要了,眼下你先跟着我,好歹有个安身之所,往后有什么打算再好生想想吧!”平陵御见周围人多也不好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只是泛然宽心几句,便按下不提,只心里暗自焦急担心完不成系统发的任务,要知道之前在屋子里看了许久的书也就是个百分之五十的进度,来到这市井之上就涨了百分之十,还有百分之四十,然则经过上一世,他是越发明白系统的尿性,越是任务后半段越是不容易,偏生原主的记忆十分重要,他是非得拿到不可。 一行四人便往东边坊市过去。 东坊市多书坊,来往多寒门。 此时的东秦朝廷是按照举孝廉和考科举并行的方式来选拔人才,虽然给寒门子弟多了一条路径,然而到底大的资源还是世家门阀在把持,虽然因为接连几任皇后都是世家出身对于寒门多有轻慢,然而到底当皇帝的就是昏君也不全都依靠着世家,反而为了平衡对寒门子弟大有依仗,不少寒门子弟身居高位却仍旧被世家轻贱,不少人行事推诿或者偏激,以致于寒门子弟的名声越发不好,而朝堂上的争端也扩散到民间,就连这隔着长安城遥远的丹阳城也受到影响。 东坊说是坊市按着南北一分为二,北方的顾客多穿绸缎锦衣,家世富庶,动辄前呼后拥小厮管家不一而足;南边则多为寒门子弟,衣着寡素质朴,多的是依靠代人写信抄书过活,这一南一北往来泾渭分明,但难免有起了口角争斗的时候,也不只是从何年岁起,在这南北坊市的中央便设了一台子,若是双方有了矛盾便在这台子上解决,或辩论或题诗或写文,将之挂起来予众人展示,来往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自然也多好仗义执言,因此在此分得输赢也算公平,日久天长,反倒传出名声来,这丹阳城是丹阳郡的郡府所在,接连几任的太守都从这里举荐了不少人才,于是后来有不少书生便将此台子成为登荣台。 平陵御四人到的时候正好碰上此地有学子聚在一起,说的却是最近华阳公主和亲之事,平陵御接着机会不露痕迹套着周围人的话很快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当今天子赢晟生有一子四女,大公主封号南屏于升平三年嫁给当时的状元庄毅,这庄毅原本是个寒门举子,家中有寡母幼妹,那南屏公主是圣上长女,性子温婉,婚后受婆母磋磨于升平八年与丈夫和离,其后又三年嫁与并州姜家长房二子,名士姜衡,后育有二子。 二公主封号兰陵,早年间长安盛传天下美人无出其右者,后来嫁给幽州州牧薛靖,没想到这娘子非一般寻常人能及,她跟着丈夫常年出入军营,身边更有一队女军士,说起来也是赫赫有名。 三公主封号长安,从封号即可看出她是当今天子最疼爱的女儿,早慧,生六月可行,八月吐字,五六岁时就著有诗文传唱天下,及至十岁,创长短句,和曲而歌,年长之后嫁与平州谢家嫡支幼子谢澄远为妻,夫妻俩诗词唱和,在士子间颇有名声。 四公主封号华阳,于诸公主中声明不显,生于升平四年,其母为皇后宇文氏,然而宇文皇后常年缠绵病榻,于女儿教养之上力不从心,又兼之圣上宠爱三公主之母贤妃林氏,因此当嫡公主远嫁北魏的消息传来,九州震动,才引得诸多书生议论纷纷。 第四章 登荣台 话说天下十六州,东秦独占其中九州,除了远在南海的云州因为距离太远鞭长莫及,剩下六州,与越州接壤的百夷州是大理国的国土,而西边的崇州、戎州则是萨鲁王国的国土,夹在萨鲁和东秦之中独占凉州的则是西楚,而在东秦民间广为流传的酷寒之地锦州和肃州则是北魏的地界。 世人多重嫡庶,华阳公主为皇后宇文氏所出,近些年来圣上更为宠爱贤妃林氏已经惹得朝野不满,即使这个四公主没有大公主温柔和顺没有二公主英气勃勃没有三公主才华横溢,但在世人眼中华阳公主才是真正的贵重的公主,而如今今上却决定将华阳公主送去和亲,而且是远嫁北魏不毛之地,一时间仿佛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瓢水,天下哗然。 “先生,听说北魏很冷啊。”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先生突然想看热闹了,但是不妨碍霜降听得津津有味。 “北魏地处高寒,于白山黑水之间,倒也有土地丰饶之处,且多药材生长,并不如寻常所言那般贫瘠。”白露瞪了他一眼,“这都是先生之前讲过的,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啊。” “哼,就算我记性没你好,可是我字儿写的比你好!”霜降做了一个鬼脸。 “你们啊,霜降日后学习要用心,白露也要好生练字。”平陵御笑着接口也算是各打三十大板,止住两个孩子的争吵,因为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妙的获取信息的机会,果不其然在心中磨练系统进度,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竟然就涨了百分之二十,如今眼看着还有百分之二十就可以达成任务,心里也不由觉得愉快。 而就在这时登荣台上新的一轮辩已经开始了。 平陵御原本以为登荣台上辩论的学子会是南北坊各自推出来的代表,然而当舌战真的开始他才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实际上经过东秦见过两百多年的时光南北书坊的对立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那样旗帜鲜明,毕竟即使世家子弟中也不乏亲近寒门子弟的怪胎,而一些世家子弟也不是没有落魄的旁系族人。 “且说那北魏屯兵五十万,将列千员,存粮千顷,直扣我波峪关,且北魏天性凶残,所到之处,伏尸千里,血流成河,今北魏烈帝为其太子求取我嫡公主,门当户对又可解波峪关之围,有何不可?”平陵御定睛望去,这学子着一身深褐色的粗布麻衣,鹄面鸠形,面色姜黄,看来也是常年挨饿受冻的,只是听他言语表面上看来倒是冠冕堂皇,可到底倒显出几分贪生怕死来。 又听得旁人言语方知此人姓胥名蔚,表字立名,父亲原本也是丹阳城中三十多年前有名的狂生,一手书画剑走偏锋用笔诡奇也是开创一门字画的大家,谁料到一朝得子于儿子洗三那日欢喜怀了,喝了许多酒一头醉死在自家院子里,而他的母亲陈氏原本是蜀州陈家嫡系的庶女,性子软弱绵软容易被糊弄,却又固执骄傲死活不愿向主母求救,等娘家人插手还不愿意说是带坏了儿子,只守着儿子死读书,日子过的一日不如一日,后来胥蔚中了秀才又求娶了丹阳城庄家庶出的小姐,如今也就依附着庄家过活。 “胥兄此言差矣,国家养士数百年,如今兵戈乱起,正是吾辈奋死杀敌以报圣恩之时,焉能将一国安危系于一弱质妇人?岂非羞煞吾等儿郎!”说话的小郎君着大红遍地金的圆领袍,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发间缠绕着彩色的丝绦,他看上去年岁颇小,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这个年龄最是血气方刚,又加上他容颜生得好,穿着这衣裳就更为讨喜,因此一席话出口周围就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这小少年见状也不由得意洋洋的昂着脑袋,倒是一副斗胜了的小公鸡的模样。 平陵御如今瞧着这小公子的样子甚是好笑,不由向旁人打听,原来这小郎君正是蜀州陈家嫡支的小公子陈讯,如今将将十六,性子最是活泼,陈家是传世的诗书大家,族中子弟多走文路,然而这陈讯却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当初他抓周的时候就将满桌的印章、书籍、笔墨纸砚、算盘……都丢到一旁,却抓了一个头盔,当时就把陈家当家的郎君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结果在之后的年岁里陈讯小郎君也没有辜负自己当初抓周时候所抓的头盔果然是一路朝着武将的路子狂奔不回头,即使是陈家当家的郎君从最初的抄书、罚跪祠堂当最后的动用棍棒都没能让这小爷转圜了心思。 “陈小公子可知若是我大秦出兵,北魏悍勇,兵力几何相当?又令何人为将?又有自升平十五年到今日三年大旱,国库不丰,粮草从何出?”胥蔚冷笑道,“莫不是在小公子眼中我大秦的兵士都是民如草芥,活该给小公子那意气之争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那些脚底枯骨?” “你胡说八道!”陈讯怫然变色,“若尔等书生,集全家之力供养,专攻文墨,少年时候为赋新词强说愁,及至年老,有著述等身者十不足一,上不能保国安民下不能顾念家小,实乃腐儒!迂才!蠹虫!” “你……”胥蔚气的面皮通红,他平生最恨的有二,一是父亲早亡,留他们孤儿寡母也就罢了,然而舅家不慈,落井下石,幼时孤苦无依,原本该是世家子弟却连一般的寒门子弟也不如;二是他早过而立之年,然而正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依附着庄家过活,他的妻子庄氏秉性傲慢,不仅不敬寡母,而且对自己呼来喝去毫无尊重可言,就连他如今十岁的儿子胥彦对自己这个父亲也多有瞧不上,如今死穴被戳中,血气上涌,像那等欲要噬人的猛兽。 “且无君子之风,气量狭隘,目光短浅,焉知那北魏乃凶悍的猛兽,其意图染指天下,野心昭昭,非是我朝嫡公主下嫁就能解此危机。”那陈姓小郎君见他这般怒发冲冠的模样不仅不害怕反而上前一步朗声道,“就如同与猛兽对峙,此消彼长,若真以嫡公主相许才是让北魏认为我大秦无骨,日后步步紧逼,蚕食边境,这等罪责,尔等可担负得起!” “过犹不及。”平陵御看着这小郎君一席话掷地有声不由轻声道。 “哦,这位郎君不这样看?” 平陵御闻言转头一头,却见站在自己身旁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着银白底子缕金竹叶纹样的大氅,头戴玉冠,容貌整丽,光映照人,朗朗如日月入怀:“只是一些浅见罢了。” “这登荣台本是各抒己见之地,小郎君不愿意出风头,可终究一日是要入世,如今世人好辩才,小郎君要早日熟悉才是!”那青年见他虽然衣着落魄,然而举世姿容,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行至之间风姿肃肃,不似世中人,又见他年龄偏幼,与家中幼弟相似,不由生出爱屋及乌的心思,当即出言提点。 平陵御一时间被对方容貌所摄,要知道魏晋盛产美男子,他前世见过不少,再见眼前之人仍旧有一种珠玉在侧的感觉,又加之对方温言款款,虽然有交浅言深的嫌疑,但是平陵御偷偷在心头默念进度条,对方搭话的瞬间进度条上涨了百分之二再加上方才听得对方辩论上涨的百分之十,如今就有百分之八就可完成任务,他也就不吝惜跟对方多多搭话了。 “嫡公主是否北行和亲,概因北魏兵强马壮以势相要挟,要破此局,我倒是想到三条计策。”两人带着随从便在步行数里内的清风茶馆要了一个包厢,一路过来平陵御不着痕迹的从对方口中套取北魏的消息,此时见对方问道不由淡淡一笑,“如今北魏烈帝膝下十子,各自为政,且北魏不弱我大秦重嫡庶之分,太子为烈帝第七子,前有六个胞兄,且各个在北魏军中手握重权,若以嫡公主相许然则在随行车马中备以死士,于婚姻之后诛杀太子,北魏内乱即起,定然无暇南顾。”对方一时之间目瞪口呆,竟然没想到这样阴毒的法子就被这小少年轻轻巧巧的说出来。 “然而此举终究失以阴毒,一旦事败,必然是北魏举倾国之力南下,此等罪责非我等小民可担。”自从来了这间茶馆系统的进度条再次往前挑了百分之二,平陵御见状心头欢喜,倒是一点儿都不隐藏,当即干干净净说了一通,“说到底北魏求亲于嫡公主终究是打我大秦面子,而宇文皇后缠绵病榻多年到可使得一计拖字诀,言及公主侍母至孝,曾于佛前发宏愿愿在佛前带发修行以求母亲身体康健,那北魏上下皆是佛家信徒,定然不会不允许,如若不允,到那时候择一掖庭罪臣之后予以和亲北魏,倒也能拖延几年时间。” 这一计说完平陵御又瞧了瞧进度条只剩下百分之三,不由眉开眼笑道:“再观我朝,受三年天灾,国库少粮,然而民间藏富,何不令诸多世家号召捐款,民间巨贾响应,定然能凑集军费,然而这虽然是有男儿血性,但不知我朝边军军力如何,故此放在最后一条。” 随着平陵御话音一落,进度条卡死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再不肯进一步,他不由暗中翻了个白眼儿,“说道这里还不晓得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陈诩,台上陈讯为在下胞弟。”陈诩微微一笑。 一瞬间,平陵御只觉得眼前繁花盛开,更让他开心的是进度条终于到了百分之一百,也就是说他随时能够获得原主的记忆,这对他活下去不得不说是一份很好的奖励! 第五章 记忆 若是在以往平陵御还是愿意跟蜀州陈家的大公子结交一番,世家子的圈子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尤其是他背负着的是谋士养成系统,能养得起谋士的都不是一般人,他自然也需要在这个圈子里打出名声来,但是在看到进度条到达百分之百的时候脑海中他就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去得到这一份奖励,毕竟他终究是要将霜降和白露带在身边的,长此以往非穿帮不可,说句难听的,他自己叫平陵御,可是原主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他却是不知道,要是日后再有什么旧识碰见了,尤其是对方的家族情况,他却是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那才是要命的。 当即召唤着两个孩子带着忧心忡忡的新买的奴仆上了回到居所的小木船。 那时正在午后,阳光直射在水面上,鳞鳞水波反射着耀眼的光线,晃得人眼睛都是疼的,平陵御斜靠在船舱里,表面上看来他是疲倦了睡过去,只有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其实在接受原主的记忆。 原主倒是跟他本名一样,都叫平陵御,原本是青州人,祖上也曾在东秦做过御史,却因为性子耿介迂腐而被撸了官身,回到青州置办下宅子和田地做了一回耕读传家的人,但是平陵家多出奇葩,都说父母在不远游,然而平陵御的爷爷却是例外,他早年发下宏愿势必走遍九州,在二十岁娶亲生下长子之后他就丢下父母高堂、娇妻幼子径直去游历,经过二十多年的风餐露宿,这个愿望还真的让他实现了,证明则是在原主的书房里呆着的九州详尽的地图,丝帛的地图垒起来足足有数尺高以及重达数百斤的各地民俗的记录。 而平陵御的父亲也是个奇葩,他幼年时候因为没有父亲管教,便喜欢跟着城郊道观里法号归一的道士玩耍,用后世的话说,归一就是个愤青。 原来在先帝时候,先帝一心向道,国事大小均通过问询道士占卜而为,后来又大肆在东秦各地耗费巨资修建道馆,且花费诸多银钱于全国各地奉养道士,以致百姓当中每十人便有一人是道士,且道家道义并不禁人伦,各地官员有曲意逢迎的多搜刮当地十五六岁的少女进献道长,以供其双修。这个愤青径直上书先帝,折子内容论述了道教十祸,就差指着先帝的鼻子骂对方的行为再这样下去就是亡国,然而这个崇尚修道的皇帝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更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他只是下了一道旨意,让归一出家做了道士,让这个愤怒的御史成为了他最厌恶的人。 于是归一就被发配到青州做了道士。 归一原本是平州谢家的子弟,即使家族对这个直肠子的子弟没办法,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受苦,于是当时谢家的当家谢懋就出了个主意,直接给这小子运过去一大堆的书籍,罚对方抄书,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出来,总之就是不要轻易出来了,这次是这小子好运气先帝没要杀了他,再不能放出来犯傻了。 然而这一切都便宜了平陵御的父亲,他天性聪慧几乎过目不忘,即使归一再是愤青但到底对方也是受了标准的世家子弟的教养长大的,那个时候的归一没有娶亲,实际上他一辈子也没有娶亲,于是他将这个聪慧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倾尽所学的教导对方,然而最后让归一觉得有些许遗憾的是,平陵御的父亲并不像自己一样耿直,反而是个小滑头,一个将脸面视若无物的小滑头。 等到平陵御的父亲及冠了,却很不好运气的刚好碰上了母丧,二十七个月禁止嫁娶再加上坑儿子的平陵御的爷爷并没有回来,二十七个月后归一又去世了,这个执拗了一辈子的愤青等着他侍奉着的一心一意修道的帝王传位给独子做了太上皇也没有能够解开自己的心结,再听到家中父母相继病逝的消息后奔赴黄泉,对于这个几乎扮演了自己生命里的父亲角色的道士,平陵御的父亲决定为对方同样服丧二十七个月,于是直到二十五岁那年他也没有能够成婚。 到了这个时候一直游离在外的父亲回来了,面对没有成婚的儿子,他表示了一种令世人惊讶的包容,甚至在儿子决定要游历天下的时候也没有阻止,只是要求对方注意安全,而他自己则留在平州著述,写的就是这些年游历的经历,后来的极其详尽的十五州地图以及各地的风物志就是在之后的十年时光中完成的。 平陵御的父亲游历的第一个地方是青州,第二个地方就是相邻的蜀州。 然而等他到了丹阳城却恰好遇到锦官城有个美丽的女子坐产招婿。 那是一个按照世人的眼光来看过于泼辣冷血的女人,她逼着自己的父母和离,又将生父告上衙门,因为他的生父是一个虚伪的寒门子弟,出于利益将贬妻为妾,想要迎娶蜀州陈家旁系的女儿为妻,世人都认为虽然他的父亲有此行为实在令人不齿,然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叛逆嚣张,原本与她定亲的未婚夫都不愿意接纳这个女孩儿。 但是平陵御的父亲却很欣赏这个女子,世事艰难,对女子由为不容易,合着那些不忍不慈的父母逼着他们的子女不得不与他们彻底割裂开还是子女的过错了!在女孩儿还没有同意嫁给他的时候他就给他的父亲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所有的情况,而对方居然同意了唯一的儿子入赘的要求。 因此他专门换了一身新衣去拜访对方,并且答应哪怕做上门女婿,而且还将父亲的亲笔信交给了对方,以此让对方看到他的诚意。 最终他的言行打动了这个美丽的少女,他们离开锦官城在丹阳城落脚,并且很快有了一个儿子,而这个孩子也跟随着母亲复姓平陵,而他的父亲给他们的孩子取名为御,他要教导他们的儿子在日后照顾自己的母亲,因为他到底已经二十七岁比他的妻子年长了十岁。 而就在这个孩子出生几个月后,太上皇病逝,新皇改年号为升平。 在原主的记忆中,幼年时候他经常在平州和蜀州往返,因为他的爷爷已经年迈,那个博学的老人再完成了著作看着孙儿正式启蒙并在八岁那年考取童生之后溘然长逝,他的父亲处置了平州的祖产再次陪伴在他的母亲身边。 然而早年在生父家里承受的苦楚让他的母亲身子底子很糟糕,在那之后又拖了两年时光,这个美丽的女人含笑着在丈夫的怀中闭上眼眸永远睡了过去。 那一年平陵御将将满十岁。 骤然承受两个亲人的离别,即使跟父亲并不亲密但是对方还是会每到一个地方就给自己寄信,实际上原主的父亲和爷爷关系还是很不错的;送走老人之后又送走那个他本以为会在自己闭眼之后再离世的女子,平陵御的父亲陡然老了一大头,这个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却是两鬓花白,然而他看着虽然已经很独立却仍旧带着几分稚嫩的儿子,告诉自己还要继续支撑下去。 在那之后五年,平陵御一心一意准备乡试,这个专心学问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随着近些年越发变化无常的气候他们的收入在逐年的减少,尤其是母亲的嫁妆铺子,之前几年全靠着父亲出色的手段游刃在众多官商之中才避免了陈家旁系拉着陈家的虎皮扯大旗欺压他们,然而随着父亲和妻子的相继过世,这个男人仿佛也死去了一半,而且他也意识到自己留在世间的时间不会太久了,与其留了大笔银钱给性子相对纯善的儿子,让他仿佛小儿抱金过闹市,还不如收敛了银钱够他平日里吃穿用度,再有儿子终究不如女儿需要银钱傍身,有着田地的租息也够他使用了。 果不其然再那之后五年等着平陵御十五岁考上乡试前几名的时候,男人果然撒手离开。 而再之后的六年,则是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最苦难的六年,天下九州超过半数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旱灾,而最可怕的是跟在旱灾之后的蝗灾,漫天遍野的蝗虫吃光了粮食更啃光了树皮草根,无数黎民活生生饿死,越是在旱灾的第二年顺理成章的大规模的瘟疫爆发,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不是背井离乡易子而食就是落草为寇揭竿而起。 最开始是一小股一小股的流寇到后来便是一队一队的起义军,即使各个州府都在镇压,然而如今皇室不得人心,各个世家又各有打算,因此这起义军非但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很快的压下去,反而因为越发艰难的世道而越发壮大。 也就蜀州四面环山且土地丰饶才勉强没有大的灾难。 但就是这样仍旧还是有小规模的流民出没,原主的母亲本来还有几间嫁妆铺子都不得已低价卖出去,而剩余的田地却因为原主一时间心中生出怜悯买下与母亲脾性相似的白露卖出一部分,再加上后来买了霜降,对方却受了刺激大病一场,银子如流水一样花出去。 原主先天就有几分体弱再加上这些年劳心劳力的学习身体越发孱弱,最开始日日都要炖燕窝到后来因着物价飞涨变成隔几日一回再到完全断掉,他却是还是努力的要靠着自己活下去,不辜负父亲和母亲的期盼,并且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帮助他遇见的悲惨的人,所以他才在之前的风寒中失去性命换成了如今的平陵御。 有些可敬又有些可悲! 一觉醒来吸收了对方的记忆,平陵御有些沉重。他知道对方是一个真正的善良的人,而这样的人实际上是不适合在已经掀开一角的乱世生活。然而如今继承了对方的记忆,借了对方的身份在这个风雨即来的乱世安身立命,那么他一定也会连着对方那一份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第六章 谋士的标配 “先生,我瞧着那陈公子是想跟先生结交的,先生怎么就说就此别过了。”傍晚的宁江水面缓和,残阳挂在西边,夕阳柔和的光线铺成在水面上,倒应了诗句里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样子,一行四人乘着小舟顺水而下,有晚归的船夫荡着船桨唱着蜀地特有的小调子从他们的旁边划过去,白露从船家娘子那里借着小锅,又花了三十文钱买了半斤小鱼,裹了薄薄一层面粉在油锅里炸透了,拌着荇菜煮的粗米饭,几个人就吃了一顿晚饭。 “蜀州陈家是蜀州实力最为雄厚的世家,但是蜀州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家族,古语有云,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庄家却是丹阳城的第一大家族,郡守是他们庄家嫡系的二公子,无论哪一方都是我们现在惹不起的。”说到这里平陵御不由笑了笑,伸手揉乱了小丫头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他可没有忘记他的外祖,那个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头,仍旧在锦官城耀武扬威的活着。 “他们难道还会明晃晃的找麻烦么?”霜降凑到平陵御身边,在丹阳城里的见识让这个小郎君有一种在梦中一样的感觉,他恍惚记得脑海中浮现过的记忆,年幼时候他出门也是很威风的,马车前青衣大帽,管家摆着三四对,执着雨具披风并各色果盘馔食,马车后跟着仆从家丁,那时他也跟着父亲出席过这样的聚会,然而现实的生活却与脑海中偶然闪现的截然不同,想到这里又看了看一直沉默着缩在船尾的少年,霜降不由好奇的拽了拽平陵御的袖子,“先生,他叫什么?” “你可以去问问他呀!”白露斜睇了霜降一眼,跟霜降以往是个小公子不同,她却是寻常商人家的女儿,母亲是父亲原配正室,却只有自己一个女儿,后来为了迎娶县令家的小姐,以无子为由写了休书,偏偏外祖家也早就没了亲近的人家,仅有一个族叔也是出了五服的,又如何能够替母亲撑腰,母亲不是那等立不起来的女子,可是她却没有一个好的身体能够守着自己长大,世事艰难一个失去娘家又常年卧病在床的女人想要保全她的孩子和财产太难太难。 等到后来年年饥荒母亲得了时疫故去,她心里对父亲却只剩下恨了,等到后来流民攻破县城,她却是高兴了,即使自己也要离开故土,可是好歹她的父亲也没有落到好处,一家老小离得离,散得散,那个狠心肠的男人也死在了逃难的途中,后来被公子救了她央求公子给自己娶一个新的名字,未尝不是想要彻底与过去割裂开来。 “你叫什么?”霜降果然啪嗒啪嗒地跑到船尾看蜷缩在一团的少年。 “卖身为奴就无名无姓了,你不知道么?”少年有几分恶意的看着眼前的白团子,一个人幼年时候生活的环境会在这个人的身上留下烙印,对方虽然是仆役,但却保留着一份难得的天真憨然,可见是没有吃过什么苦的人。 “我有名字,我叫霜降。”霜降嘟着嘴,有几分不满的嘀咕,但他自从两年前重病高烧之后脑子就不算十分灵光,对于过去的事情更是仿佛隔着一层雾一样看不分明,但他却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几乎是一瞬间就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恶意,不由怯生生的缩回平陵御身边。 “之前没有时间一直没有说明白,如今你可愿意谈谈?”水波悠悠,有星子一点一点散满整个夜空,夜幕低垂,两岸的平野在稍显黯淡的星光下显得越发广阔,他们的船只到了双桥村,一行四人趁着星辉点点朝着住处走去,夜风送来一阵稻花的清香味,伴着入耳的蛙声倒是显得越发安宁。 “谈谈?”白日里看着如同小豹子一样彪悍的少年郎,这个时候在这轻柔的月光下倒显出几分可怜无辜来。 “你还记得我白天说过什么么?”平陵御见他这样心头倒生出一片柔软来,他的年龄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让他比起这些真正的少年人来说更多了一种包容一种冷静。 “你说他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其实都不重要了。”少年显然有几分不是很明白,实际上在他过往的所有年月中,他在意的一直都不是那个占据了他母亲位置的女人,也许对方并不是他的母亲,他难过的是父亲,对方坚决的信任那个嫁过来三年多的女人,而不相信在他身边生长了十五年的儿子!“为什么呢?” “滴血认亲是做不得准的。”平陵御并没有想给对方普及后世基本的血型尝试,只是淡淡一笑, “就算是两个陌生人也有可能血脉相容。所以这并不能够说明你是不是你父亲亲生的儿子。” “我生下来就没有母亲,有记忆以来都是父亲,他是个小乡绅,那时候我们住在榆钱镇,镇子上还是有不少长舌妇,她们指责我生而克母,是父亲命家仆将他们驱散的,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偏偏是他不相信我?”也许是这一夜的月色太温柔,少年忍不住抬头看着出钱买下自己的青年,眼中带着伤痛和迷茫。 “你只有一个父亲,可是他却不止你一个儿子。”白露冷笑,笑对方痴傻,尽然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给那样一个男人找寻抛弃他的借口,这世上有合格的父亲自然也有懦弱自私的男人,“你的继母比你的生母家事显赫吧?” “母亲故去多年,外祖家早年行商,后家道中落。”少年皱了皱眉。 “要知道按照我朝例律,家中恒产,嫡长子继承六成,其余嫡次子无论兄弟几人继承三成,而庶子统共只能继承一成,如今世道纷乱,多数商铺无以为继,田产的收益显然是大头,而你的继母刚刚诞下幼子。”平陵御其实并不愿意从最坏的一面去推测,但是这是一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时代,他不愿意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愚孝的傻瓜,所以他必须要点醒对方,“比起一直以来悉心培养几乎可以独立门户的你,换成一个在乡下长大大字不识生性软弱易掌控的孩子,哪一个更有利几乎是不言而喻。” “可是为什么阿父就相信了呢?”心头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少年一双晶亮的眼眸却含着深深的恨意。 “因为他想要保全你。”平陵御想了想还是说开了,“你的身份已经被证实并非他亲子,而不论真假至少展现在世人之前,他嫡亲的血脉却在乡下庄子里被养成那样一副模样,他必须要有所行动,必须对世人有一个交代,必须要在意家族的名声;而你阿娘先前留下的老仆想必也因此被放逐被处死,再不成气候,由此可见你的继母绝非庸才,如此情形若你的阿父真的留你在哪个家才是真正的害你,因为你已经泼了一身污水,心肠恶毒,对上不孝,对幼不恤,再难结一门亲事,且前程尽断!” “而将你逐出家门凭着这个世道,你的父亲是相信你有机会能够活下去。”转眼就走到屋子跟前,平陵御从荷包中取下钥匙,就着月色开了门口拴着的铜锁,“他不定指望着你能找到一个可怜你的主人,几年之后世事翻新,还能有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机会。” 随着他一说完,那少年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从那下仆对主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那个家庭里真正做主的不是郎君而是夫人,平陵御看了看失声痛哭的少年,养个人在身边又不是养个猫儿狗儿,就是猫儿狗儿也是有着感情的,更何况还是一个孩子,不然对方不可能等到这么多年才续娶。 而就算这样当深爱着的孩子被邻里闲话的长舌妇指责生而克母的时候,他却只是让家丁驱散了对方,与其说是善良,平陵御却觉得这更是一个性子软弱的人,他从来都学不会对抗,从来都只会被动的接受。 因此他明知道长子被继室欺凌,却只能选择这样无可奈何的手段来对抗,因为他做不到对身怀有孕的妻子出手,也不能放任长子被戕害,他更不清楚对方是否真的是被掉包了,到最后他自欺欺人的让这个孩子以这样的形式离开那个家族,至少能够保证这个孩子能够活着。 “先生,请赐我一名。”少年不是傻瓜,他听出了平陵御未尽的话语,当即用手抹去眼泪,纳头便拜。 “你姓什么?”平陵御为对方的聪慧感到欣慰,说到底在看到一提起父亲就全身是刺的白露,他更多的是不愿意让这个少年真的对世情就冷漠下去,不愿意对方如同白露一样小小年纪就对亲情失去希望。 “如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阿父的骨血,他定然也不愿意我跟随他姓。”少年说道这里一阵哽咽,但他很快又止住了眼泪。 “那就和你的母亲一个姓吧,纪念她给予你到人世间走一遭的机会。”平陵御微微一笑,他看重少年的潜能,但他不愿意对方真的成为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所以他希望有什么能够让这个少年铭记,记住他的父亲那份懦弱的父爱。 “我阿娘姓韩。”少年低头沉思。 “你的父亲是个性子柔软的人,我却想你拥有铮铮傲骨,自此便单名一个铮吧!” 第七章 蓄势 昨夜太晚,主仆几个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睡了,等到第二日初阳升起,平陵御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本来只有三两银子并几十文铜钱,昨日不仅花了十五贯,还将那剩下的零散的铜钱一并用了出去,如今整个家里就十五贯钱,虽说现在是四月,田间地头不乏吃食,屋子里还有一大缸的米面,且从原主的记忆中知晓了他名下还挂着二十亩田地,又因为他已经是秀才的身份所以并不用上交税赋,好的年成的收入能够他好几年的嚼头,差一点儿的年头也足够寻常农家生活,但平陵御还是觉得艰难。。 拿回记忆他也知道三个孩子,韩铮最为年长如今十五,是个半大的少年郎;白露今年十三,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他想将这个小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霜降却将将十岁,因着之前底子好,各子显得比同龄人高些,虽然及不上白露,但看着也要比年龄稍微大一点儿,正是要费力管教的时候。 都是处在成长期的孩子,平陵御怎么舍得让对方忍饥挨饿,更何况就自己这身体,昨日去了丹阳城,今日就在屋子里躺了一早上,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日日吃着冰糖燕窝温养着,就原主那万事不操心的性子都经不起折腾,更何况自己日后走的注定是劳心的路子,如今一场大病元气大伤,他可不敢掉以轻心,而糖和燕窝都不是什么便宜的吃食。 再加上如今世道不算好,不得不早早备下些银钱以应不时之需。 “先生醒了?”听到内间响动,白露捧着盆子敲门进来,木盆里盛着小半盆热水,她将帕子浸湿拧干,递给平陵御。 “你们用过早食了么?”平陵御一边擦脸,一边套上白底蓝紫双色缠枝莲纹镶边的大氅,而后在榻上跪坐下来,由着白露给他梳头。 “自打先生过去吩咐过,我们便不再等先生了。”白露笑着将对方一头长发梳顺了挽起来,而后带了一个朴素的竹冠,“如今炉子上小火煨着银耳羹,先生倒是适合这时候吃上一碗,混合着桂圆红枣倒有一股子清甜,最是滋补不过了。” “等下收拾完了,将过去的箱子翻整一番,先给阿铮找一套换洗的衣裳。”平陵御本来想给三个孩子都各做一身衣裳,无奈囊中羞涩,只得将原主的衣裳翻出来给韩铮做欢喜用。 “好勒!”白露听了抿唇笑了笑,又服侍着平陵御吃了一碗桂圆红枣银耳羹,笑吟吟的去了。 平陵御自觉躺了一上午也有了些许精气神,便慢慢踱着步子去了书房,见两个孩子都乖巧的伏案看书,不由笑道,“你们这样的年纪,合该好生念书,只是书中各有杂学,最容易看进去偏离了正道,我好歹也是一个秀才,你们跟着我不论将来做什么,总不能做个睁眼瞎子,到底是要明理立身的。” “先生。”霜降正是好耍的年纪,闻言不由嘟囔着嘴凑到平陵御身边撒娇道,“旁人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自有黄金屋,可是我什么都没瞧见,只觉得闷得很。”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平陵御含笑,心头一叹,原主虽然天赋卓绝,然而到底受年龄和阅历的限制,对于这满屋子的书册并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价值,自己以往在系统空间虽然有名家授课又有实战教学,但是还真的没有好生自己梳理沉淀过,如今借着给两个孩子讲课倒也是一个温故知新的过程,“日后每日下午我带着你们学一个时辰,不拘于经史百子,风俗历法,只是上午的时候你们要好生休息武艺才是。” 前世平陵御曾经得到的任务奖励就是一套槊的使用训练,那个时候他得到之后原本想着用来培养骑兵大将的,却没想到还没付诸实践便夭折了,如今他想将这法子传给韩铮试试。 “先人有词句:堡戍标枪槊,关河锁舳舻,我瞧你筋骨强健,家里收藏着一套三十六式马槊的槊法,你可愿意学?“平陵御招呼着韩铮和霜降在书房里坐下,他先示意霜降去案前练字,自己先 跟着韩铮说话。 “愿意!”韩铮大喜,忙朝着平陵御拜了一拜,“还请先生教我。” “只是如今没有马匹,你得先将筋骨打磨好才是。”平陵御微笑,握着对方的卖身契在,对方又不是天生反骨之人,他并不是很担心对方会背叛自己,更何况这些武学从来都是家传,自己投之以琼瑶,对方即使不以千金酬谢,只要不是白眼狼,平陵御其实并不是很在乎对方是否忠诚,说到底还是受他第一世做师长时候的影响。 说实话平陵御三世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让他教人练武,说是误人子弟都是轻的,好在还有系统的存在,虽然一开始平陵御还想要弄明白他身上带着的系统的来历,毕竟当年在第一世的时候他也曾经看过一些小说,然而他的系统说到底相当于一个高级计算机,能够发布一些无关痛痒的任务,传授知识,还有对人体潜力进行扫描之外,小说之中的衍生出智能、能够储物、兑换各种逆天的灵药等都是没有的。 而教授韩铮练武,他并不自己下场,借用着系统严格的推算,能够分析对方肌肉的发力等活动是否达到最佳值,所以他才大言不惭的说教导对方习武。 进入盛夏以来,草木疯长,田间地头多蚊虫生长,虽然有纱帐,但是平陵御仍旧觉得夜里睡得不踏实,他又不好意思让白露守夜,只能一个人苦熬着,每次都是将近天明才睡着,自然也就过了午时才清醒,因着昼夜颠倒,倒是越发显得消瘦了,只是系统没有对身体发出警报,他也就听之任之,只是家里三个孩子忧心忡忡,可是却又不从劝解,只好各自咬牙努力,就连最坐不住的霜降也能好好生生专心念书。 因着附近沟渠纵横,农人多种芙蕖,莲藕白嫩经久不坏,能够放着越冬;莲子新鲜的放在丹阳城也是十几文钱一斤,更有那等大户人家喜欢买来熬炖各种羹;莲花盛开着香气宜人,有爱美的小娘子摘下新鲜的放在篮子里送到集市去卖,也能换取不少银钱……而莲叶更是镇上药铺子里常年需求的一味草药,晒干了煮茶更添一段清香,又有消暑清热的功。 白露容颜娇俏,声音甜美,在村子里走一遭倒有不少上了年龄的阿婆送她些许新鲜的蔬菜,这荷叶翩翩的时节更是愿意采摘几片交给她,白露素来懂事,以往去镇上给自家先生买药的时候总是随手带些糖果回来散给村子里的孩子,一来一往,情分却越处越深。 这一日,白露去村头摘荷叶,远远便瞧见一辆马车前簇后拥径直朝着村子走过来。 “小娘子,小娘子。”那马车行至白露身旁停了下来,走在前头的男人利落的下马快步走到白露跟前作揖道,“敢问小娘子可知平陵先生家在何处?” “你找我家先生做甚?”白露仔细瞅了瞅,对方一身雪青色的袍子,虽然不见绣纹,但那料子也不是寻常人家穿得上的,她不知道对方来历心中忐忑,但见对方言行知礼且提到自家先生的时候语气多为尊重,当即叉手行礼退了一步道。 “是我来找你家先生啦!”听得外面两人一问一答,下一刻马车帘子掀起,一个身着桃红竹叶纹样缎面镶边水红暗花绸缎大衫的少年郎,腰间系着香囊、佩着玉佩、带着荷包……总之零零散散带了许多样,随着他的动作七零八碎的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原来是陈家小公子。”白露年纪轻,记性好,一眼就瞧出这是前些日子在丹阳城中见过的意气风发的陈家小公子,而随之她却想起自家先生提到这陈家和庄家之时颇为无奈自嘲的样子,心里更是坚定不论对方是上门来干什么的,她总不能堕了自家公子的面子,“即使这般,还请小公子允许婢子在跟前带路。” “好呀!”这小郎君当即兴致勃勃的跟在白露身后,一路上向着走在跟前步步生莲,举止妙曼的少女询问着乡间常见的景象,倒是觉得格外新奇,而那一众彪形大汉皆沉默的跟在两人身后,看来是对小郎君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颇为习惯。 却原来前些日子他在书房旁偷听得自家兄长朝着他极其佩服的姬家大郎谈论起关于华阳公主出嫁北魏的三条对策,言辞之间对于那个叫平陵御的寒门举子颇为推崇,又听得对方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心中一半是不服气,一般是好奇,便使唤着管家备车准备亲自去见见,反正他将丹阳城玩儿的差不多了,还没有去过乡下。 第八章 生钱的法子 “先生,有客来了。”白露敲门。 此时正在上午巳时,霜降和韩铮在院子里习武,韩铮学的一套拳法,用以炼体,概因平陵御尚未寻得工匠制槊,且好的槊非十几年功夫不可得,他便先利用系统分析挑选出这套拳法用以打熬筋骨。 霜降则不同,小孩儿年十岁,选的却是剑法,平陵御系统里并非没有好的剑法,但是受前世的影响,他十分看重基础,再经过系统推演之后定下令小孩儿每日劈,斩,截,撩,挑,钩,刺每个动作上千遍,再加上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霜降往前性子带着几分娇生惯养,但自打韩铮来了之后,在武艺上小少年可谓是霜降的师父,对待小孩儿十分严厉,他也曾经哭鼻子说不肯学了,但是韩铮却压根儿不让他闹到平陵御跟前,日子久了身上倒也多了些许精气神,平陵御见两人并不过火,也就装作不清楚,只暗中吩咐白露按着方子熬了汤药给两人泡澡。 一个月下去,因着平陵御多用的是廉价的草药,但到底还是花去了大部分的钱财,就在他发愁该怎么办的时候,正好听见白露说有人来拜访。 待他从种着蔬菜的园子里转出来,手上拎着一篮子李子,正巧看着打扮得像年画童子一般的小郎君。 “原来是陈小郎君。”这宅子还是很有些念头,院子里种着的桃李正是成熟的时候,一大早两个男孩儿习武,平陵御便带着白露在院子里摘了新鲜的李子,放在篮子里系在井栏上,这夏日里的井水冰凉刺骨,午时将篮子提起来,果子仿佛被冰浸过一样,又解暑又好吃,只是他身子不好,一屋子三个人将他看的死死的,不许他多食。 “你认得我?”世家多美人,陈讯也不例外,只是他是家中幼子,长辈多宠溺,此时一张脸带着婴儿肥,看上去越烦显得年纪小,到让平陵御想起前世自己养过的一只猫儿。 “日前与令兄于茶寮一叙,令兄风姿雅望若珠玉在侧,今日见小郎君亦是芝兰玉树的人物。”平陵御将篮子交给韩铮,后者从厨房搬出一张竹制的矮几放在廊下,几分分宾主坐下,韩铮又回到院子里练拳,“寒舍贫寒,并无珍肴以待贵客,此为自家园子结的李子,清甜爽口,小郎君不妨尝尝。” “你就用这个招待我?”陈讯因着学武,说话最不喜欢咬文嚼字,见之前的篮子换成了粗瓷的敞口大碗,上面盛着青色的李子,又有一盘洗净的莲子,不由有几分目瞪口呆。 “小郎君素日里品惯了美酒佳肴,在这山野之中食些山蔬野果,倒也是主人家一番待客的心思。”等了一会儿,白露在厨房烧水将荷叶和薄荷煮在一起,不多时剩在竹制的杯子里呈了上来,平陵御见小孩儿笨手笨脚的剥莲子,学着自己的样子去莲心,不由微笑。 “你说话文绉绉的,忒不利落!”陈讯撇撇嘴,他看了看端坐在对面的男子,对方的手竟跟剥了壳的莲子一个颜色,简直跟小娘一样。 “小郎君那日在登荣台出口成章,亦是文采非凡。”平陵御笑眯眯剥着莲子含入口中,正当时节的莲子,清脆爽口,对久病虚弱之人最是滋补不过。 “小爷那才不是!”陈讯抓起竹制的茶杯喝了一口,“听家兄将郎君比之春秋之孙膑,大楚之张良。孙膑围魏救赵,著兵法,演阵图;张良则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此二人者皆非寻常人也,小爷以之为先贤,尔一村夫,体弱且多病,谄媚且悭吝,上不能安邦定天下,下不能济世安庶民,私以为差之远矣!” “足见令兄无识人之能。”早在登荣台便见识了小郎君的辩才,用后世来说就是毒舌,平陵御早就心有准备,见对方噼里啪啦训斥一通,慢悠悠替对方斟茶,露齿一笑。 “你……”时人多推崇辩者,无论是寒门子弟亦或是世家子都以口若悬河而闻名,陈讯以往仗着口角伶俐没少出风头,这还是小少年活了十六年来第一次被人噎的无话可说,登时火冒三丈,猛的站起身来,急匆匆的就冲出门去,原本跟随在他身后的管家朝着平陵御躬身长揖,道一声告罪,留下礼物,一行人退的干干净净。 “先生,他们怎么就走了?”因着平陵御的习惯,一日之间他们是用三餐,白露煮了茶在厨房中准备午食,拜之前的穿越者所赐,东秦的食物烹饪手段极其丰富,煎炒煮炸已经深入民间,白露这个年纪的姑娘原本是要准备嫁人了,她以往出身富庶多是开口指点,其余厨房诸事自然有仆役准备完全,然而不过两年光景,她如今整治一桌家常菜已然不是话下。 “你先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收拾好了。”平陵御吃过莲子,去书房取了祖父当年绘制的地图以及地方志细细阅读,借助系统扫描绘制地图,系统的使用自然不是无节制的,它需要从金银玉石里吸取能量,在上一世作为陈郡谢家的嫡长公子,平陵御是不缺这些的,也因为他担心出了意外,所以预先储存了许多,而现在平陵御发现自己比起上一世更加频繁的需要使用到系统,所需要的能量耗费巨大。 因此平陵御将赚钱的法子想到了做夫子收束脩上,而且他需要名声,大乱将始,秀才的身份再也算不得什么,所以他需要一个名声在乱世中做为保命符的存在,也更需要一个名声来钓取自己想要辅佐的君主。 “呀,竟是好些布帛绢纱、干果点心并一百两银子。”白露依言去了,布帛统共五匹,一匹雨过天青色的棉纱,一匹月白色的细麻,一匹靛青色的绢纱,一匹象牙色的棉布,一匹白底红玫瑰印花的麻纱,“这雨过天青色并这靛青色刚好给先生裁一件大衫一件外袍,象牙色的并月白色的做一件夹袄,等天气转凉了正好。” “我何处用的到这么多?”平陵御笑道,“往年的好些衣裳缎子都还在翻出来过水晒晒也就好了,你要真要做给他们两个并你自己做一身衣裳才是,只是这一百两银子你先收好便是。” “先生不准备买些田产,做个出息?”白露闻言一怔,她是商家出身,自是不肯平白放着银子在屋子里睡觉,但是她也知道世人看不起商贾,他家先生如今又秀才的名声,往后也是要做官的,自然不好做生日,但是买些田产也是不错的。 “往后多的是银子。”平陵御笑的高深莫测。 “这是为何?”白露将陈家管家送过来的点心用一个青色荷叶状的瓷盘装着端了过来。 “你家先生我也要收个弟子才是。”平陵御瞧那点心,做成一年十二个月的鲜花样子,挑了一个六月荷花的吃下,却是伴着花干的馅儿,吃到嘴里带着莲子的味儿,“等他们休息了,你们端过去一并尝尝。” “先生可瞧上了那陈家小郎君?只是他岁数比之先生也就小了几岁,只怕他不会愿意。”白露掩嘴轻笑,她对自家先生信服得很,丝毫不觉得对方说的是空话。 “陈讯性子有些许骄矜,然而家中父兄却因他年幼舍不得太过约束,更舍不得让他跌了大跟头一蹶不振,所以当有人能制住他,磨砺他的时候,你说陈家愿不愿意?”平陵御一面翻阅书卷,一面用朱笔勾画重要的地方,“这荷叶瓷盘还是当年先母的嫁妆,如今重新翻出来用倒也合适。” “先夫人?不知她是怎样的脾性才能养出先生这样的才干来。”白露收拾好东西,去厨房取了碗筷,又将饭菜摆出来,招呼练武的两人净手用午食。 “母亲性子刚烈,眼底容不进沙子,行事不拘一格,然而世事对女子不公,稍有言行出格便视之若洪水猛兽,然则母亲不畏人言,不惧世人眼光,是有大果毅的女子。”平陵御待几人用过午食方才招呼着在书房坐下。 “先生,先生,我听白露说你想收陈讯为徒?”霜降跪坐在平陵御下手,默写了一遍昨日讲的《尉缭子·战威》,走到回廊听白露跟平陵御说话。 “先生不怕收了陈讯跟庄家对上?”韩铮到底年长一些,从后园里打了两桶水到厨房,方才往书房这边过来。 “也算是借力打力。”示意三人跟着进了书房,平陵御方才开启了方才的话题,“先慈与陈家旁系有龌蹉,双方交恶已成死结,我虽是秀才但先父入赘,先慈与生父分离为两家人,并无宗祠可依;而当日在登荣台遇见的胥蔚,陈讯与之有口舌之争,且庄家觊觎陈家日久,二者不对付,当初我与陈诩仅点头之交,若是出事,即便他伸手援助却难免殃及池鱼,而今我欲收陈讯为徒,天地君亲师,占有师徒之名,陈家嫡系不能置我于无物,自然不怕庄家以及陈家旁系出手。” “先生不能不收陈讯做弟子么?”霜降眼巴巴的靠过来,蹭了蹭平陵御的肩膀,虽然遗忘了旧事,但是霜降仍旧像个惊弓之鸟,他担心自己被一直对待自己如兄如父的先生丢下,至于那个家伙不来拜师他则是想都没有想过,毕竟平陵御在他心里除了身体不大好基本上就是无所不能的。 第九章 兄弟 丹阳城城南有一所宅子,三进三出,小巧精致,带着一个巧夺天工的园子。 园子中有不大不小的池子,引沟头活水,穿过竹林、假山、梅林并几个零散的院落在园子里汇成一汪碧水,此时正是芙蕖迎风盛开的时节,在邻水的高低上著有一亭子,上书“滴翠”二字。那亭子四面当风,中间摆着一张紫檀木大理石大案,案几上摆着诸子经史的书卷,并一个青瓷笔筒,当中摆着几只毛笔。 临水的一方设着矮床,摆在案几上的紫金香炉正燃着合苏香,花梨木嵌银丝围棋盘上白子与黑子绞杀在一起,局势胶着。 对坐的两人,一人着雪青色绣草虫纹的长袍,一人着水墨字画的白底大衫,前者容貌昳丽,装若好女;后者风仪闲畅,湛若神君。 “大郎。”一身褐色短打的仆从从外进来,朝着二人作揖,“小郎君今日清晨命人备车径直往双桥村去了,同行的管家是阿袁,他备了礼物并二十两银子做礼。” “阿讯需要良师。”对坐的客人手执黑子,棋路开阖杀伐果断甚是利落,且手段中正大气,明知是阳谋逼得对手不得不入套,“他性子跳脱,又有陈家支持,一路行来顺风顺水,须知这世间尚有小人毒士,且近些年长安势乱,君为兄长必不舍幼弟受此磋磨。” “我观那日所遇郎君,眉眼清正,雅重之质,非小人。”陈诩一手支着下巴,白玉样的手指抓着雪色的棋子,两相皎然,倒不负他“玉人”的名称,“我记得当日元昭亦为此子之计拍手称赞,如今却这般评价,过河拆桥概莫如是。” “其计深远当得起鬼才之名,然而以一弱质女子为牺牲,纵近年来皇室无德,终究失之下成。”被他唤作元昭的男子颜色不变,一子落地笑道,“表兄的心思不在棋局,小弟略胜一筹。” “元昭既然认为此子性子狡猾,非君子之器,为何又认为他足当阿讯之师长?”陈诩将棋子丢开,斜靠着窗棱,选了一个舒适的姿势。 “因他心存善念,阿讯性子率真,且陈家非一般人家,若是那等心恶之人我定然要劝你与之割裂开来,但他对一市集中的仆役都能心生怜悯而相救,纵然接着陈家之势,定然不会任意妄为。”被唤作元昭的青年神色淡然,纵然跪坐着亦是肩背笔挺,风仪非凡。 “只是经此以来,他若言及当年母家往事,到显得我为了外人而伤了族人。”陈诩笑着从一旁海棠式的雕漆几。 “君之手段,长袖善舞,又何必朝我哭诉?”元昭起身,踏着木屐,猛一抬手,长袖蹁跹,与时下涂脂抹粉的小郎君们倒是别有一股子英姿勃发。 “好你个姬元昭,你我表兄弟,骨柔情亲,如今表哥有难,开口问询,你却置之不理,真是气煞我也!”陈诩见他说走就走好不潇洒,当即以袖掩面做小娘状,哀哀哭泣,但他生的白玉人样,此时这般举止非但不损其姿容,反倒使得周围侍候的女婢各个心中忧戚,争先恐后凑过来想要出言开解。 “你若胆敢在姑姑面前做此情状,我自然愿意为表兄分忧。”姬元昭慢吞吞的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陈诩佯怒,怫然作色。 “表兄心中忧戚做小女儿状,可怜姑姑一生有子二人膝下却无女儿,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只需择一良婿嫁之也是极好。”姬元昭心平气和的开口,却原来自东秦开国皇后也为一男子,自那之后百年光景,时人对男妻也算是习以为常,虽然多为贫苦人家的子弟因着生计艰难出此下策,但到底被后来兴起的寒门子弟视为洪水猛兽,且因着皇室担心双方联姻皆入朝,手中权势过大,因此定下作为男妻者为官不可超过六品的规矩,但饶是如此也有不少勋贵人家打着将庶子家人联姻的功效,更有那等厌烦正妻管束的浪荡子弟聘娶男妻,等到今上登基世殊时异,在世人眼中男妻却与赘婿无异。 “区区小事,何须闹到阿娘跟前?”陈诩知晓这是玩笑话,但近些年来时局动荡,九州各家子弟各有想法,自家事自家知,陈家说是一等世家,然而多年来偏安一隅,父亲虽然是刺史,手握一方重权,然而中枢无人,反而是姻亲姬家,姬元昭的父辈嫡支统共三人,他的父亲是嫡长子现任晋州州牧实则周围青州、并州州牧都是自姬家军所出,而二叔则是工部尚书,娶幽州薛家嫡长女为妻,三叔是名士,虽然并未出仕,然而闻名天下的淮山书院山掌是他同门师兄,自己并无姊妹,若是为了两家联姻将自己嫁给姬元昭,只怕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家族的父亲也是愿意的,而自家那个白兔一样天真的娘亲,只要一听是自己心悦表弟,定然会兴致勃勃的准备嫁妆。 “阿兄!”两人正说着,远远便听见少年清越的嗓音穿林度水而来。 “可是何人予你委屈了?”因着父亲一心偏心族人,母亲虽为姬家嫡女,然而上头三个胞兄宠爱着,性子却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嫁人之后因着陈氏一族多年来接着姬家的势力,父亲后院并无旁的姬妾通房,因此即使姬氏年逾四十却仍旧如同小娘一般想一出是一处,爹娘靠不住,陈诩自然早熟,对于族人也因为父亲的缘故并不亲近,最与他交心的却是小他□□岁的弟弟,因此一见对方受了委屈,哪里还顾及得到什么前因后果,先想着怎么好生安抚他才是。 “阿兄!”陈讯来之前是抱着告状的心思,但是真到了兄长跟前却又将那些酝酿了半晌的话连同胸口积累着的怒气都压了下来,十五六岁的小郎都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傲气,他已然下定决定明日再去找那寒酸书生的麻烦,更何况自己不行,不还能借着两个哥哥的威势嘛,当即朝着姬元昭一揖道,“表哥可是从晋州来?这几日见阿兄和表哥事忙,还不曾厮见一番,着丹阳城虽然不比锦官城繁华,倒也有几分乡野趣味,譬如我今日去造访的人家,也是寒门子弟中颇有一番见识的,更不论那村子里遍植芙蕖,这个节气正是莲子菱角丰美,荷花荷叶未凋的时节,不知表兄可愿随着小弟去玩耍一番,也算是主人家的一番心思。” 他却不知道自己虽然气恼口头上叫平陵御一句话堵得严严实实,但心里见对方恣意优美,言辞简朴雅致,忍不住学着对方招待自己时候的话语,对着姬元昭照葫芦画瓢说了一段。 “表弟客气了。”姬元昭对自己姑姑家两个郎君的性子还是知晓的,虽然他与陈诩更相熟一些,但是像陈讯这样一直被家里保护好的世家子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毕竟东秦世家大多自西秦末年传承至今,时间久了,自然什么样的奇葩都出来了,更何况他早在十二三岁便在军中历练,等到稍微年长进长安,因着身上担负着姬家少主的身份,京城中的牛鬼蛇神没少见过,像陈讯这样段数的他还真没太看在眼里。 “这几日正是天气炎热,不如明日一早便出发?”陈讯见对方答应了,心中欢喜,已经磨刀霍霍想着明日借着两个兄长的势,自己再与平陵御大战三百回合,好教对方晓得什么叫做辩才,也好一雪今日之耻。 “只不知表弟说的是哪家子弟?有何来历?又师从何人?”姬元昭见他得意洋洋像只小公鸡一样忍不住出言提点,见对方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定然是吃了大亏才准备找回场子,然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连对方是什么段数都不知道就打上门去,那不叫勇猛,是蠢材。 “……阿兄。”陈讯张张嘴却发现表兄的问题自己竟然一个都回应不起来,当即眼巴巴的瞅着自家兄长。 “说来他与我们还有着一丁点儿亲缘。”陈诩见胞弟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笑道,“咱们太爷的庶出弟弟膝下无子仅有一独生女,咱们唤作十六姑婆的,你记得不?” “自是记得,她跟咱们娘亲岁数相仿哩,年节下祭祖的时候总是要见一面的。”陈讯点头,又皱眉道,“只是她每次来总要惹得阿娘发一顿脾气,她原比阿娘大上七八岁哩。”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她原本在年幼的时候结了一门亲,是当时丹阳城郡守的小郎,但那小郎却是体弱有宿疾的,她还没嫁过去便守了望门寡,一守便是三年,等到出孝了已经是十八岁的娘子,当时也有人家慕我陈家守礼上门提亲,要么是想要妻族助力的寒门子弟,要么是高门大族的继室,虽则不甚圆满到底也是不错的。”陈诩见幼弟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一眨不眨的瞧着自己不由伸手摸了摸小郎君束着乱七八糟流苏的头发,“谁都没想到她最后瞧中了一乡绅,还非君不嫁。” “这跟那平陵御又有什么干系?”陈讯听了半晌见自家兄长并不入正题,忙问道。 “彼时太爷已故,爷爷掌家,不忍长辈上门泣诉,又有乡绅愿贬妻为妾,因此双方联姻得成。怎料那乡绅生有一女,年十二,性烈如火,依靠忠仆一路颠簸至锦官城,路遇监察使梁浩,梁浩最是怜惜弱者的,又说时移治易不能按古礼子不言父过,且父母大过隐而加过,故判其父母和离。”陈诩说道此处面露钦佩,“后浩助此女立女户,复姓平陵,至彼年十五,坐产招婿,又生有一子。” “真奇女子也。”陈讯听得双眼发亮,忙追问后来怎样。 “那小娘子招婿招到的却也是个非凡人,因当年的案子,这父女两个有了龃龉,这女婿又是外乡人,后来小娘子病重,只担心她的嫁妆铺子被生父侵占,却没想到这郎君颇有手段,虽是一介白身却保重家产,只是那小娘子早年身子不算好,后来又劳心劳力活了二十多岁便香消玉殒,自古鸳鸯失偶,痛不欲生,他顾惜幼子独木难支遂在妻子过世后将商铺处置,只留下田地做出息,不几年也撒手人寰。” 第十章 拜师(上) 次日清晨,晨曦微微。   一行人从丹阳城东码头顺流而下,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双桥村,早有庄子的庄头在渡口等候,不远处更停着一架朱轮华盖的马车。   “怎么样?景色不错吧。”陈讯笑眯眯凑到姬元昭身旁,小少年今日穿一身朱红色绣金色重名鸟交领大衫,一头长发扎了个斜斜的马尾,编成细密的辫子,系着彩色的流苏羽毛,溢彩煌煌。   “倒也有几分趣味。”姬元昭今日做书生打扮,穿青色绣竹枝纹的直裾,头戴同色璞巾,手上应景的拿着一把纸扇。   众人随意聊了几句,一旁的管家早早指路,不多时便在平陵御家停下来。   “平陵先生可在?”管家上前叫门。   “你们是谁?找我家先生何事?”开门的小童梳羊角辫,着一身淡蓝色棉衣,满头大汗,正是霜降。   “我昨日来过。”陈讯从马车上跃下来,走到门口挥手让一旁的管家退回去。   “我不识得你。”霜降摇摇头,昨日虽然没见到,但那日在丹阳城一见,他自然知道眼前人是先生想要收下的弟子,因此才越发觉得心头不欢喜,先生于他如兄如父,如今却要分一半给眼前人,他是半点儿也不乐意,只是此时瞧着客人来,碍于平日受到的教养,也做不出笑脸相迎的样子只好板着脸严肃道。   “平陵御可在?”陈讯见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少年板着一张包子脸,到生出几分趣味来,但他又一想今日自己可以来对付平陵御的,怎么能因为眼前的小童就忘了大事,当即不客气的开口。   “兀那小郎,忒无礼!”霜降闻言怫然变色,在他眼里自家先生是无所不能的,也因此对于自家先生要收眼前人为弟子他就没有想过是不能成功的,所以虽然看眼前人不顺眼,但是他还是心中含着酸意将对方视为先生的弟子,然而天地君亲师,作为弟子居然直呼师长的姓名,简直是欺师灭祖!“君非为先生之友,做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不送拜帖此为失礼;先生年长于郎君,君以姓名直呼,岂非恶客乎?”   “砰!”言毕后退一步,柴门猛的从里关上。   “彼言之有理,今次是阿弟失礼。”吃了个闭门羹一行人站在门口颇有些悻悻然,良久陈诩叹息一声。   “不过一山野村夫尔。”陈讯微微歪着头,虽然心中觉得自己失礼,但面对诸多仆役如何肯服软,不由硬着嘴巴道。   “昔庄周垂钓于濮水,陶弘景隐于茅山,此二子者皆躬耕于山野。”姬元昭一展折扇侃侃而谈,“前者尊为庄子,后者尊为山中宰相,吾观平陵大郎其人,若彼二者,人杰矣。”   姬元昭倒也真的不是想将平陵御评价的如此高,因着之前他出的关于华阳公主的策略,姬元昭觉得此人实在心狠,心中不大欢喜,但他没想到自家小表弟因这小童口角锐利便做出直呼主人姓名这样失礼的事来,饶是他一开始想到自家表弟应该好生被教训一番,却仍旧觉出吃惊来,但他是何等城府当即微微一笑。   “今日归去抄写家训百遍,禁足一月。”陈诩见胞弟想要出言反驳心中一沉,不由收敛了笑意,而后自己走至柴门前恭恭敬敬的拱手而待,一行仆役见状如何坐得住,纷纷跟着主人一起立在门口。   “如此可是借势压人。”姬元昭见状笑道,一边却回了马车。   “在此一二里地便是庄子,管家带表兄和阿讯去休息,我便在此等待。”陈诩苦笑一声,转身吩咐。   “阿兄,我不走。”陈讯脾气上来,梗着脖子。   “你们是何人,缘何在我家门口?”却是白露手中抱着一盆子衣衫从村尾走过来,见到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由觉得好奇,又见当中穿着红杉的小郎君不由笑道,“这不是陈小郎君?昨日才来过,今日可又来拜访我家先生?”   “请问平陵先生可在?”陈诩听得对方话语,又打量着这落落大方的小娘子不由作揖道。   “是陈家郎君。”白露放下木盆,叉手还礼,笑意盈盈道,“却是不巧,我家先生今日不在家中。”   “不知平陵先生何时归来?”陈诩心中讶异,若是寻常小娘子只怕见了自己一行人早吓的浑身颤抖,就那等高门女婢不相熟的也绝不敢这样镇定自若的回话,心中对平陵御又高看了几分。   “先生今日出去并未说何时归来,早些过了午时,晚些只怕要到日暮。”白露寻思片刻。   “却不知先生往何处去?”陈诩面露失望。   “说是去附近山上寻些药草。”白露想了想又道,“郎君既到此处还请进屋吃杯热茶,否则让我家先生知晓定然责怪白露不知待客之道。”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陈诩等人原本就打算今日若是天色晚了便在庄子里住下来,索性也是一二里地。   白露当即上前推门,迎面过来却是一身褐色短打的少年,他手执长棍,手足皆覆着沙袋,但他行止如风,轻巧灵活,可见武艺不俗。   “这是先生的客人。”白露抿唇一笑,韩铮从她手中接过木盆,放在地上朝着三人作揖。   “你也学武?”陈讯见他做这般打扮,不由心头一动,眼光发亮。   “只粗略学得些许拳脚功夫。”韩铮答道。   “既如此,我们比划比划如何?”陈讯闻言,上前一把想要握住韩铮的手,后者步子轻盈后退一步,手腕下沉虚晃一毕却是刚好躲过,陈讯见状大喜,“好兄弟你且解了手脚上的束缚,咱们比试一场如何?你却不晓得我也是练过许多年,从来难逢敌手,如今见你行走闪避也非你说的简单的拳脚功夫。”   “既是比试自然就有胜负,只是不晓得这小郎君师从何人?”陈诩见状心念一动不由笑道,“吾之胞弟所从之师为晋州军营大将楚丘,若是小郎君胜了吾之胞弟,吾当荐小郎君入楚将军麾下,施展平生抱负。”陈诩言笑蔼蔼,仿佛在说着什么漫不经心的话语,然而其反映出的蜀州陈家的势力却可见一斑。   “吾为先生门下一仆从,所学全系先生尔。”若是在以往能够入晋州军他定然欣喜若狂,然而跟在先生身边不过数月功夫却让他看到了更多的期许,他的先生除了身体孱弱却是文韬武略,医卜星相,琴棋书画,机关杂工,贸迁种植,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旁的不说就跟着先生习武数月,却比之过去胜过积年功夫。   “那平陵御,呃,先生不过一介书生,如何有尔等所述这样神奇?”陈讯颇有几分不在意,说到底在之前在口舌之战上败于平陵御对方又是弱质书生,几乎他一拳头就可以打倒。   “既如此,某不得不应小郎君一战之约,若是某胜了,还请小郎君对某家先生负荆请罪。”韩铮沉声道。   “好!小爷就与你一比。”陈讯脱了外袍周围人散开便在平陵御家不算宽阔的院子里比试起来。   两人年岁相当,但陈讯一身大红衫子,后者却是一身短打,两相映照,跟着来的陈家仆从饶是对自家小郎君心中叹服也不由自主的想着只怕自家小郎君要输了。   韩铮如今修习的正是平陵御传授他的拳法,动作干脆利落,刚柔并济,起身腾挪之间如行云流水,而陈讯以往学的却是一套双刀,如今赤手往前总显得有几分不顺手。   “可给你取武器来?”韩铮修习拳法以来还是第一次与人过手,虽然对方实力实在不能说些什么,但是他自己却是十分惊喜,虽然最开始还有几分生涩凝滞,但到后来心随意动,真如猛虎下山锐不可当,两人战作一团,不多时,韩铮平舒一拳,劲风直往陈讯胸口袭去,陈讯叉手格挡,“砰!”的一声,跌坐在地上,高下立判。   “好兄弟,你别蒙我,你这拳术如斯精通,当真是跟着那劳什子的书生学的?”陈讯胸口挨了一拳,好在对方及时收手并未重创,他虽然本事不算高,但到底自幼习武,眼力还是有的,从对方最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熟稔他都看在眼里,更体会出对方拳法的精妙,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对陈小郎君来说虽然他一直跟着楚将军学习,但是对方一年时间有大半年都是驻扎在外,陈讯也不是时时都在京城,因此对外说他是习武十年可是实际上满打满算也就两三年,“你跟他接触不过数月,就能有这样的手段?”   “先生本来就是顶有本事的,莫说是韩大哥这样有底子的,就是我这样没底子的跟着先生学了一个月也能胜过你!”霜降本就是喜玩闹的性子,之前因着才怒了一回便没有出来,如今听得对方又在背后诋毁先生,当即怒气冲冲的冲出来,一张小脸绯红绯红,看上去到越发显得可爱。 第十一章 拜师(下)【捉虫】 “你这样的小人儿,我才不与你交手,胜了也是胜之不武。”陈讯瞧着对方比自己矮一个头,偏偏负着一把重剑,站在堂屋前的青石阶梯上,微微养着白玉样的下巴,那模样像极了母亲样的一只猫儿,再加上对方生的团子样,委实可爱。 “你怎么就能肯定你一定能胜我?”霜降冷哼一声,从背后拔下长剑,偏偏他个子不算高只比长剑高出一个脑袋,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那是自然。”陈讯负手而立,傲然道。 “既如此便取你的兵器来,咱们分个胜负。”霜降说道这里狡黠一笑,“莫不是你怕输给我这个娃娃传出去堕了你陈家的名声?” “比就比,只是我今日未带兵刃来权且当是让你罢!”陈讯虽然知道是对方使得激将法,但他到底只是十六岁的小少年被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童这样说自然觉得面子上挂不过。 “你也不用让我,你不使兵器,我也不使就是了。”霜降说着将长剑放在地上,又从院子里那已经挂上青青果子的石榴上折下一枝来,“不晓得你用什么兵器,若是刀剑一类的,就用这石榴枝代替好了。” “好!”陈讯果然应下,当即上前折了两枝差不离的树枝回到院子里。 “你猜他们谁赢?”姬元昭见陈诩神色严峻,整个人如同冬日里白雪堆成的雪人,不由微微一笑道。 “阿讯年长,气力更胜一筹,只是那小童子,方才见了最是牙尖嘴利却不知晓这手头功夫若何。”陈诩淡淡一笑,他方才忧虑一是担心胞弟素来顺风顺水如今若是连败两局只怕不欢喜,二则担心自己倒是想着让胞弟拜对方为师如今看来,倒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对方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接连教出两个侠士,只怕自己之前还低估了对方。 与这世上旁的剑法不同,霜降一开始就是练得就是剑招中最基础的几招,也因此于他而言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剑法,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招式的组合,虽然石榴树枝很轻,比之平日里的重剑颇有几分不顺手,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对手也同样不顺手,甚至因着对方使用得是双刀更加不顺手,毕竟自己练重剑的时间不过十数日,而对方却练了更长的时间,想来定然比自己还要使唤的不顺手。 “你可识得这孩子使得是那一路的剑法?”世家子弟大多能文能武,陈诩也不例外,虽然他实际上功夫比较弱,也因此对于依据自己眼力却仍旧看不出的剑法,一扭头便向表弟问询。 “我却也不知。”军中大将少有用剑的,盖因万军之中长兵器更有优势,但是于世家子弟中却并非如此,比之枪之杀伐果断,刀之大开大合,狼牙棒之凶戾粗鲁,剑更有君子之风,也因此在东秦世家之中颇受追捧,随着数百年时光自然也发展出不同的路数,姬家以军功起身,这个传承数百年历经几个朝代的家族对各家武艺绝学如数家珍,姬元昭作为姬家这一辈的嫡长子从小便是翻阅着这些兵器谱长大,他的涉猎不可谓不广泛,可是即便如此他却仍旧看不出这小童所使的路数来。 “连元昭都不知,这小童果真不凡。”陈诩啧啧称奇,心中对平陵御的评价不由自主又上一层。 “他却没学什么剑法,只是先生让他每日里劈斩截撩挑钩,就着最基础的六个剑势每日重复上千遍。”白露垂手站在一旁,见两人说话不由微笑道。 “先生真非常人也!”陈诩闻言肃容道,又想到初初在丹阳城相逢,只觉得那郎君看着年幼又容颜清俊,时人重姿容,他见了忍不住出言提点几分,谁料到对方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当真是一鸣惊人,那顺口吐出的三条计策,经由他们改头换面陈条上去,却教朝中吵翻了天,到后来查到对方与自家的拐着弯的姻亲关系,只觉得颇有几分对不起这郎君,如今却又要算计对方将自家不省心的胞弟收为弟子,真真是惭愧。 “郎君也这样想?”白露听见对方称赞自家主人不由抿着嘴唇嫣然一笑。 “吾等大丈夫从无虚言。”陈诩并不因为对方是女婢而心生怠慢,“只是不知晓先生去山上寻药是为了什么?难道先生还懂医术?” “却是为了韩大哥和霜降习武打熬筋骨,且先生说山林多宝,他寻些寻常的药材,炮制过了对付日常的头疼脑热却也不在话下。”白露见对方言辞谦逊,对主人多有推崇,不由心生欢喜。 几人正说着却见场中霜降大喝一声,石榴枝直取敌兽,陈讯抬手格挡,手中树枝轻飘飘弯了一弯,从中断开,却是败了。 “你输了。”霜降见状收回树枝,又到一旁将重剑重新背负在身上,抿着唇做严肃状。 “哼。”陈讯哼了一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烧成一片,什么叫一败涂地,他如今却是知晓了。 “你输了我们两回,却要向我家先生负荆请罪才是。”霜降见他不服气却也不恼,小少年此时正骄傲于自己的胜利,只是可惜没有让自家先生看见,心中不由又生出几分遗憾来。 “负荆请罪便负荆请罪,小爷我说话算话自然不会赖账!”陈讯今日可谓是大丢面子,但他性子素来疏阔,以往几乎未尝过失败的感觉,但如今虽然觉得有几分恼羞成怒,更多则是意识到以往书中所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果不其然,心中则是打定主意要磨着那牙尖嘴利的平陵御,让对方教自己习武才是,此时此刻他早就忘了之前自己是怎样轻视对方,将对方看做小白脸儿。 “今日一早喜鹊登门果然热闹!”众人正说着却听得柴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进门的青年着一领青衣,脚下着芒鞋,背上背着一个装满草药的背篼,手中擒着药锄,说话间将背篓放在屋檐下,又将药锄安置在墙角,纵然满身尘土却掩饰不住举手投足间萧萧肃肃的气质,更遑论一张容色至白的脸,众人正疑惑他是否傅粉,却见他抬起衣袖擦拭,容色皎然,越发显得形容惊人。 “还请先生受小子一拜!”陈讯见他推门进来,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下。 “这是为何?”平陵御微笑,避开一步。 他这一日去往山上寻草药,一来却是因为屋子里药品缺乏难以为继,而手中银钱有钱,他自己不过是陈年旧疾,每过春秋换季之时惯有的体寒,手脚虚软冰冷,因此不用许多很好的药材;二来却也是想着依照对方的秉性定然在次日里会上门来访,昨日那小郎君被自己一言堵了回去,今日再来却是不宜再见自己,免得再生嫌隙,而他留下韩铮不带走却也是有自己的用意,原来那日在登荣台却听得周围人说起来这小郎君性子最喜习武,虽然家中也曾延请名师,到底也没有很强的水准,因此平陵御便想着让韩铮留下来,小露一手也引起那小郎君的注意。 “之前小子言语不当,有眼无珠冒犯先生,还请先生见谅!”说道此处,陈讯纳头便拜。 “却也是御有不当之处。”平陵御自然不能大喇喇的受了他此等重礼,说起来虽然陈讯为白身,自己是秀才,但对方是蜀州陈家嫡次子,家世显赫,自己却是千亩地里唯一一根独苗,身无依靠,若是日后订了师徒名分自然就算了,可是若是没有订下来自己就受了对方的礼,这就显得托大了。 “小子不知先生大才,还请拜入先生门下,做先生一弟子,供先生驱使!”陈讯私心里也再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之前的老师到并不算是拜入对方门下,因此也说不上叛出师门,而如今这老师虽然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但能教授韩铮自然也能教授自己,更不论他们满打满算也就是三个人,那之后自己上京自然对方也就跟着去,倒也不会如同往常一样耽搁了,况且这先生也生了一张利嘴,自己虽然可以说打遍蜀州无敌手,可终究长安名士多,自己往年因着年纪小却没有能够真正下场清谈,如今换了先生怎么着也要从对方手中学一鳞半爪,也好教那些个长安城的世家子弟看看。 “你既然要拜师,我却不能就这样收下你来。”平陵御心知鱼儿上钩,面上却不动声色。 “往日族人无状,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陈讯见状心头一喜,虽然不知晓自家胞弟缘何会主动提出拜师的念头,但既然事情有了眉目,自然要想办法促成,于是招手换来管家道,“这是予先生的赔礼,吾弟年幼,性子耿介,如今能得先生相教,也是彼之幸事,还请先生概莫推辞。”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既然连陈家实际的掌权人也发话了,平陵御自然点头,当即对陈讯道,“只是你既然想拜入我门下,却也要听师长嘱咐,往后拣一个日子也正式行一个拜师礼罢了。” 果然此后数日,挑选了一个诸事皆宜的日子,又设果脯酒馔,当即将陈讯收入门下。 第十二章 中元 且说自那日陈讯拜平陵御为师,每日所习与韩铮霜降相同,皆是上午练武下午习书,他素来爱重武艺,最厌读书,怎料到第一日听得平陵御讲《春秋》,说到繻葛之战,不单单教几人诵读,却是从排兵布阵教起,听得陈讯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自己就出生在千年前的战场上好与郑庄公一决雌雄。 自此之后陈讯惊讶的发现以往令人心烦的各家学说在平陵御的讲解下竟然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再加上一起学习的他虽然身份最高,但沉稳不如韩铮,记性不如霜降,如此三人你来我往,你追我赶,倒也觉得越发趣味,自打尝了白露做的饭菜之后,他却是每顿都要在平陵御这边吃,再不愿意回庄子里吃,一则人少无趣,二则平陵御是老饕,于食之一味上也精通,虽然自己不下厨,但指点白露的水平总是有的,他虽然不会那等作酱、酿酒、调制卤味的本事,可是原理大概是知道的,如今每月有陈家送来的束脩,还有之前收回来又重新租赁出去的铺子,他手中银钱多了,也就由着白露捣鼓,甚至兴致来了还教着白露使用红楼上的法子淘冶胭脂,如今人们好男子有美风仪,涂脂抹粉不在少数,虽然教三个少年惊掉了一地下巴,但好歹也是生钱的法子。 如此又过了两月,便要到中元。 七月月明,银盘似的圆月黄澄澄的挂在半空中,四下里一片蛙声,倒也能闻到稻香阵阵,因着九月便是今上的生辰,从六月陈诩跟姬元昭便从蜀州出发去了长安,随行的还有陈诩的父母,仅剩下陈讯一个,他索性连锦官城也不回,蹭着平陵御过中元。 平陵御见几人早早便生出期盼,又怜惜如此世道,几个孩子难有展颜的时候,再加上又听说临近的州不甚太平,注定是一个乱世的开端,因此心头怜惜,便笑吟吟说带几个孩子放河灯,一时祭奠先人以叙哀思,二也是舒展心情,权且当是散心。 蜀州多河道,时人逐水而居,临近河流下游水势平缓,土地肥沃,因此多有村庄。 双桥村亦是如此。 贯穿村落的是两条明澈的溪水,一曰柳渠,为前人开凿,河岸两遍遍植垂柳,春来柳絮纷飞落满人衣裳头发,又因柳与“留”谐音,颇有劝人安居于此的意味,再加上水势平缓,多用于灌溉,因此村中妇人多在此处洗涤衣裳;另一条则曰灌水,为宁江分支,水势急湍,内里漩涡不停,好在两岸相隔数丈并不算远,来往渡河有艄公驾船,但村中妇人皆拘束着孩童不许前往灌水周围嬉戏,唯恐孩童不小心被水波吞噬了性命。 平陵御原本打算带着一行人往柳渠放河灯,但无论是陈讯还是韩铮都是不怕水的,即便是霜降也不必一般的男娃,几个人便吵嚷着要往灌水去。 “这河灯不过是油布做的,如何经得起那灌水的波浪?”平陵御见平日里沉稳如韩铮都目光中露出期盼来,不由叹息一声道。 “先生这就想错了,那河灯本就是悼念先人,又起着祈福的功效,至于能够放多远其实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左右不过是个仪式。”陈诩拽着霜降埋着头做一只龙形的小船,用木头做船身,用油布包裹船底,还用彩色的碎缎剪贴成一个个圆形的样子粘贴成鳞片,最后又用湖笔沾了朱砂点成两个眼睛,平陵御见他们几个配合着完成一条船,那彩色的龙虽然看上去因为色彩斑斓而显得失去几分威严生出几分可爱,但也看着颇为新奇。 至于他自己则更简单,就是在千年前随便一个小朋友都会折叠的纸船,甚至都没有写什么心愿,说到底他占了原主的身体,虽然原主病逝自己才能活过来,但终究还是欠了对方,如今看来却除了好生活下去却没有旁的办法可以报答。 “还请先生提笔写几个字。”白露收拾起剩下的碎缎子用油布裹了油纸黏成一只莲花状的河灯笑着过来,抿唇微笑。 “写什么?”平陵御喜她心思细腻却不偏激,做事大气而不粗鲁,因此将几个吵嚷的小郎君丢在一旁,专心听她说话。 “奴亲缘浅薄,跟着先生却是百世积福。”白露说道这里仰头看了看平陵御念到:“悼中元,河灯顺水作别情,应免人离散。顺水三千里,一愿郎君平安,二愿妾身开怀,三愿先生体康健,岁岁长相见。” “你们呢?可想好写什么了?”平陵御果然落笔写下,又笑眯眯看着三个小郎。 “白露那样小一只船都能写三个愿望,我们这样一只大船怎么也要写好许才是。”霜降望着龙船眼都不眨一下。 “你该唤白露姊姊才是。”平陵御老调重弹。 “我才不叫她阿姊!”霜降上前一步拽着平陵御的袖子道,“先生,你说我许愿做大将军可好?” “自然是好的。”平陵御见状伸手摸摸男童的发髻。 “既如此,我便要入御史台成御史。”虽然一心想要习武,但是无奈近两个月让陈诩看到了自己的资质到底有多大,索性先生说了即便是入朝为官也要学兵法的,又想到自己言辞犀利,也算有辩才,因此朗声道。 “那阿铮呢?”平陵御并不忽视这个日益沉默上进的少年。 “若能够,成一监察使,使天下再无若吾等少年。”韩铮沉默片刻,一字一句恍若千金。 是夜月明,几人锁了屋舍手中各自提着一只纸糊的灯笼,平陵御的是写的当年最爱的苏东坡的定风波,当时引来众人惊叹,他居然也会长安公主所创的长短句,却被一句故人所做而推却;韩铮的是青山远黛,流水巍峨;白露勾勒的是傲骨斗霜的寒梅;霜降央求陈讯画了两个簇拥在一起的狗儿;而陈诩自己却画的是兵临城下的场景。 夜晚的双桥村,显得分外的安静。除了接连成一片一片的蛙声,偶尔还有被惊醒的水鸟扑扇翅膀的声响,更有越来越大的水声。 “先生,快点儿,都快到啦!”陈诩一马当先,却没料到脚下一个趔趄栽倒在旁边的水稻田里,此时正是抽穗的时节,俗话说“禾怕胎里旱”,水田里深深浅浅灌满了水,一脚踩下去都是泥泞,惹得白露捂嘴嗤笑。 一行人说说笑笑,他们傍晚出门一路过来倒是遇到不少人在路边烧钱纸送走先人,便都散了那等打闹的心思。 灌水到了村东头转向,倒是形成一遍滩涂,如今七月里水势不深不浅,又因着前几年干旱,河水又浅了几分,因此便说好在这里放河灯。 几人用火石点燃河灯中的蜡烛,又将河灯推入水中,本来要写祭文,但是平陵御斟酌再三还是放弃了,从原主的记忆里他能感受到无论是父族还是母族皆尽凋零,更如他的爷爷曾说,若说世间真的有阴间,有六道轮回,那么祖先已经轮回去了;若说世间并无六道轮回,那么可能这些魂灵都不存在,既然如此,祭祀不祭祀其实并无什么用处,不过是活人寄托哀思罢了,说不定还惊扰逝去的人。 夜晚的灌水显得格外的温柔,但见天上一轮冰鉴,水中一轮玉盘,上下相应,皎然成趣,夜风拂面吹起水波粼粼,只觉得天地清净,令人心旷神怡。那几盏河灯摇摇晃晃顺着水波远去,灯影照映着水面,露出几团橙色的光影,水面卷着旋涡,那河灯顺着水波起起伏伏,看那河灯经风浪吹拂,担心会被水波打落,几人心中紧张,连呼吸都轻巧了几分,不多时,水面风歇下,河灯又平缓向下流飘去,几个人只觉得长舒一口气。 “先生,看!”霜降之前担心河灯被波浪吞灭,忙用手遮住眼睛,听得几分舒气,又再三跟韩铮确认河灯还在,方才放心手,却见视线之类,仍有点点光闪,却是不大看的清晰,他揉揉眼睛再看,却见上流飘下来一大团黑色的身影。 “瞧着像个人!”平陵御神色严峻,看着那一大团墨色的存在被水波轻送着,往涂滩过来。 “可是要救他?”霜降往平陵御身边靠了靠。 “阿铮与我一道上前,总不能见死不救。”平陵御私心里其实不愿意救这样的人,若是意外还好,若不是意外自己身边弱的弱,年幼的年幼,若不是三个小郎君都是会武艺的,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是作为师长,在这个时代本来就已经是人命如草芥,他委实不愿意给身边几个人传递这样的观念。 “喏。”韩铮跟着平陵御上前,两人一脚踩入水中,因着前几年大旱,水位并未完全恢复,两个人连拖带拉将这倒霉的落水的人带上岸。 那人发髻散乱遮挡了脸面,一身衣着湿透了摸上去仍旧有一种轻薄柔软的感觉,鲜见是极好的料子,平陵御上前命白露提着灯笼,自己凑过去先按了按脉搏,倒是仍旧有生息,于是他毫不客气扯开对方的上衣,又捏着对方的口鼻看了看,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息,在弟子惊愕的目光中凑了上去。 第十三章 姬凛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透过木质的窗棂照亮了原本昏暗的窗户。 平陵御的榻上躺着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他穿着一身略显得紧绷的月白色中衣,在明亮的光线中脸色呈现一种极其不健康的青白,嘴唇干裂泛白,但仍旧能看出这人生了一副好相貌。 “先生。”白露端着新鲜摘下的菱角熬成的粥推门进来,之间平陵御裹着被子在书房的小榻上睡了,整个人缩成一团,眉眼舒展,看上去竟然有几分稚气。 “几时了?”平陵御伸了个懒腰,昨日好不容易救活的人让韩铮背着回来,他带着白露一路清扫痕迹,回到院子里又将对方扒了个干净,才发现这人背上手臂上腿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皮肉外翻显然是刀伤,有些却是擦伤,好在家中有烈酒,平陵御用了整整一坛子将对方的伤口冲洗干净,又捡了干净的中衣剪开附上一些清热的草药裹好,因着担心这人夜里高烧起来,他又将自己的榻让出来,吩咐韩铮并陈讯两个将对方的衣裳和配饰都收起来,准备第二日空闲了看都是些什么东西,该处置的要处置了,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已经辰时了。”白露今日穿一身碧色,青裙曳地,身上的短袄在袖口绣满了梅花与裙角蜿蜒逶迤的绿萼梅相映成趣。 “他们几个呢?”平陵御换了一件群青色的深衣,广袖舒展,跪坐在窗下由着白露予他梳头。 “练拳的练拳,习剑的习剑,就连陈小郎君也在演练他的双刀。”白露伸出素白的手将平陵御及腰的长发梳顺了扎起来绾成一个发髻,又带上竹冠,一面回答自家郎君的话。 “昨日那人换下来的衣物呢?”平陵御揉了揉脖子,好在最近天气渐热,他昨夜睡在窗下倒也十分舒适,接过白露端过来的粥,将一碗粥喝干净,菱角煮的软糯混着清甜的米香,并不用添加任何佐料已是十分美味。 “摊开晒在院子里,还有他身上带的配饰奴用夫人之前留下的梳妆盒装了起来。”白露退开两步,因着最近吃喝得跟上来,原本的鹅蛋脸养的白里透红,这一笑又露出一双酒窝来,看着就觉得甜。 “竟然是他!”平陵御示意白露将东西带过来,自己几步走到卧室里灌了一碗荷叶水,想着替昨夜救下来的人润润唇,却没想到趁着这晨光看到的却是熟人! “先生,东西放过来了。”正在平陵御怔忡之间,白露包着梳妆盒过来,却原来从那人身上收拾了一下得到的东西统共也就是几块碎金子,一个令牌并一块玉佩。 “你先将他之前的衣服烧了,定要丁点儿不剩下。”平陵御接过匣子,心念急转,当日拜师之时说起对方身份陈诩只说是家中表兄,出身晋州姬家,而如今拿着这凤鸟缠绕着一个姬字的朱红色令牌,心中讶异,却原来他之前将家中祖父的手札一一翻看,他走遍九州自然跟各个世家打过交道,或旁支或主家,这些大的世家都有自己的族徽,姬家先祖可追溯到商,说是凤凰后裔,家中子弟根据族中身份不同所持令牌绘制的凤鸟也有不同,嫡系之中嫡长子为凤,其余则是朱雀、青鸾、鹓鶵、鸿鹄、鸑鷟等不一而足;他又看那玉佩,果然在其背后雕刻着一个小小的凛字,再对照之前的记忆,眼前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正式这一代姬家嫡长子,公子凛! 却说如今天下说到底虽然圣人垂拱而治,但世家绵延传承多年,颇有与圣人共治天下的气势,当今天下大的世族分为三等,一等是那些绵延数百年在九州各据一方的九个世家和圣人所在的家族,二等则是数百年前开国时候的勋贵,三等则是那些出身商贾或者寒门通过科举一跃而上的人家。 时人多仰慕那九大世家豪族,在这当中又有二人最为出众,一是晋州姬家这一辈的嫡长公子姬凛,二是邕州宇文家的嫡次子宇文睿。晋州雄踞北地常年抵抗北魏,公子凛更是在十岁稚龄便入前线厮杀,后千里奔袭,以一万兵力大破北魏十万大军,使大秦国土往北再进百里;邕州与西楚比邻,公子睿在六岁随父出使西楚,于楚王面前口灿莲花,奠定两国所开互市基础。 故世人赞两郎君曰:“若夫元昭、子宴之畴,乃俊公子也,皆飞仁扬义,腾跃道艺,游心无方,抗志云际,驱驰当世,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 甚至就是原主也将二人引以为当世英雄,一心崇拜的对象。 但平陵御却并没有因此就忽视整件事透露出的诡谲。 姬家和陈家是姻亲,这是世人皆知,但从拜师前后来看,陈讯与姬元昭并不相熟,虽然他那日也曾暗中打量姬元昭,只觉得此人气质冷肃,肩背笔挺,却与时下好柔美的世家子弟多有不同,仿若青松俊竹。 观其颜色陈诩与姬凛的确相熟,二人连同陈家夫妇一起上京,辞去不过数月,又如何会在此处得见相救。 且姬凛多年戎马生涯,身手矫健,大家子弟上京,随带的护卫家将虽然摄于人数编排有限,但绝非庸手,连他都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知道陈诩与陈家夫妇如何,他们又是遇上了怎么样天大的祸事,以及这一切是否会波及到自身,毕竟自己是陈讯的师长。 一想到此处,再扭头看看退了烧沉沉睡去的姬凛,平陵御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孙子所曰火攻有五:火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 姬凛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阳光透过青色的窗纱射进来,鼻翼间充斥着淡淡的果香,耳畔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竟让他生出今夕何夕的感觉。 “公子醒了?”白露守着他做针线,那是一个象牙白暗花绸的荷包,并不如一般女子所绣并蒂莲、鸳鸯等,反而是以工笔白描的远山秀水,听到响动抬头将荷包放在一旁。 “你是平陵家的小娘子?”姬凛眨了眨眼睛,仿佛认出眼前人是谁,慢吞吞坐起来抬手朝白露作揖道,“还请小娘子通传主人一声,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到不提,只不晓得是不是催命的利器。”平陵御收了书,示意三人径自温习方才讲授的《孙子兵法》,伸手一撩开帘子进入内堂来,白露见状抱着绣了一半的荷包走了出去并轻巧的掩上门。 “姬某并非那等狼心狗肺之人。”姬凛朝着平陵御拱手道。 “你与陈家大郎并陈刺史和夫人一行上京,为何会单独落到如此境地?”平陵御心里藏着万千头绪想要说弄清楚,然而此时此刻也只能捡最重要的问起。 “那日某与谦之(陈诩的字)并姑姑姑父同往长安以贺圣人诞辰,出锦官城逆宁江而上,于泰安城收到军报,言之晋州马场忽显马瘟,数百马匹一日尽亡,某与谦之就此分别,彼往长安,某回晋州,然而将出蜀州地界却路遇贼寇,自名为归一教,传言教主范枣有神通,能排山倒海,实则为反贼,狡托神鬼之名。”姬凛神色凛然,“自升平十四年流窜于诸州,然而每每派兵镇压则四处无人,唯有百姓,如今越发壮大,半年前连下数城,自号为东岳大帝。” “郎君之前可是从平州借到一路平定过来?”平陵御神色默然,来此数月他却深有体会,虽然《管子》有云,士农工商,国之柱石也,然而在乡间生活却是极大的不利,农税惊人,又有层层盘剥的小吏,即使之前有穿越者出现,出现了诸如玉米、辣椒、马铃薯等作物,但这个时代终究生产力有限,时人所能指望的除了自身努力耕种便是看天吃饭,然而接连而来的洪涝水旱早已让整片九州大地伤痕累累。 “所过之处,并无流寇。”姬凛苦笑,“遇山登山,遇水涉水,遇林则没入其间。” “君之威名,御虽居于山野亦有耳闻。”平陵御丝毫不为所动。 “吾于衡阳与之一战,尽诛其主力,然贼首了无踪迹。”姬凛顿了顿看着面色冷淡的平陵御不得不叹息一声。 “故晋州马场事发是真,然而范枣出手报复亦是真,只不知晋州马场是否牵连甚广,罪不容诛?”平陵御心念一转,当即明白虽然姬家名声甚好,然而世家大族多龃龉,哪里又有那么多风平浪静,更不论如今帝星不稳,形式万变,指不定多少人想要谋害这个即使在人才济济的世家中依旧有天才之名的公子凛。 “还请先生助凛一臂之力。”姬凛挣扎着跪坐起来,朝着平陵御郑重一拜。 “公子欲往晋州,恐途程有变,然御一介书生,宿疾缠身,身旁唯一弟子,一童子,一婢子,一护卫尔,并无翻天覆地只能送公子归晋,实在当不起公子一拜。”平陵御微微侧开身子躲开他的行礼,“寒舍简陋,但衣食富足,还望公子养伤之后自行离去。” “晋州马厂,事关姬家满门,更担系我大秦北面屏障安危,一旦马厂有失,北魏挥兵南下,必然是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姬凛神色威严,神情诚恳,饶是因为动作扯开伤口也仍旧面不改色,一双凤目死死盯着平陵御,就唯恐对方说出拒绝的话来。 第十四章 择主 “叮——”平陵御正要搭话,脑中却想起熟悉的电子音,“主线任务二,谋士择主。东秦气数将尽,然而帝星未明,入住紫薇者有二,一为晋州姬凛,一位邕州宇文睿,还请宿主迅速决定。任务奖励:存储空间解锁。” 平陵御几乎要骂娘了,他到目前为止见到的也就是姬凛一个人,天知道那宇文睿是何等人物?这系统不是明摆着偏向姬凛么?不过从择主来看,一个世家出身却不娇惯,心怀黎民,且心胸不窄的人当主公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若马场之故为天灾,君何为?为*,君亦何为?”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跟着对方,但平陵御总觉得还是要再打探一番。 “晋州马场广袤,有草场千顷,凛之祖先善相马,个中良马自大秦初始凛之先祖便着意寻访,繁衍至今有二十余种优等马,共计数十万匹,为免草场退化,遵照祖训轮流放牧,又有良田万顷专种草料着军中退役者悉心照料,又设有兽医所,个中良医代代相传。”姬凛听出对方话中的松动,忙仔细说明。 “若为天灾,则亡羊补牢;若为*,必追究到底!”姬凛言辞果决,掷地有声。 “若马场之灾为*,且祸起萧墙,郎君如何自处?”平陵御并不是学兽医学出生的,自然也不能确定这个季节是否真的就会让马匹轻易沾染上疾病,但他不是傻子,若真是急性的传染病自然等不到姬凛回去已经注定马场损失重大,但是显然虽然他收到的消息是一日之内数百马匹身亡,这当中没有猫腻就见怪了,再联系到晋州姬家军所向披靡依靠的无非是来去如闪电的骑兵,只怕这当中是*的可能占了大头。 “若马场之灾起于*,且祸从天降,郎君又奈若何?”平陵御不等姬凛回答,又抛出一个问题,天下大乱,世族与皇室共治九州由来已久,双方博弈在大秦两百多年的进程中各有胜负,然而如今接连两任帝王皆尽荒唐,民间动荡,世族势大,平衡失去,他就不相信经过那么多穿越者蝴蝶的历史,这些世族就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 “先生缘何如此笃定?”姬凛沉默良久仿佛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御夜观天象,紫薇暗淡,天机混沌不明,可见人间有大乱,且大秦皇室骄奢淫逸,圣人昏聩无能,此乃天时如此;而今天下九州,薛家占据幽州,此处地广人稀,民风彪悍,且薛氏人丁稀少,若是动乱起,定然择明主以依附;并州富庶,来往商贾摩肩接踵,姜氏久居于此,族中子弟多行商贸,富可敌国,然起地域狭窄,非长久据守之地,商人逐利,必择明主以为奇货;越州临大理国,夷汉杂居,梁家久居于此,族中子弟多为夷汉苗裔,崇法家,且远离中原,若有时节不顺,族中子弟多隐居以待天下太平。”平陵御昨夜根本就没有夜观天象,但他从自家系统发布的任务中早已寻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蜀州四面环山,天府之国,若封锁水路,无异于桃花源地,然陈氏性宽和,与庄氏不睦,若与郎君联合,可保平和。”见姬凛目露惊愕之色,平陵御心中暗自好笑,“青州与蜀州比邻,丘陵绵延,然诸葛氏机关术独步天下,未尝无逐鹿天下之实力;东秦独占天下文气之九,谢家则占其三,其子弟性狷狂耿介,忠贞不二,恐有大伤筋骨;豫州多海产,气候炎热,若中原动荡,恐隐于海外。” “邕州土地丰饶,宇文氏常年交手西楚,兵强马壮,族人众多,唯其敢于晋州争锋!”平陵御说累了,在一旁的胡凳上坐下,将杯中盛放着的荷叶水一饮而尽。 “先生此言莫不认为晋州马场为搅动天下局势之饵?”听着平陵御寥寥数语将这天下九州世族优劣态势道出,姬凛只觉得心中叹服,若说最初他认为平陵御对应华阳公主和亲之策略显阴毒,误认为对方为毒士,如今却珍而重之将对方视为稀世之珍。 “郎君以为若君丧命于宁江,似为流寇之手,然而令尊令堂岂能袖手观之?一旦深究,追查因果为马场有失,若为天灾,自认晦气;若为萧墙之祸,杀子之恨与手族同胞,无论如何处置,心结所在,家族分裂亦不远矣。”平陵御见他因为着急挣得身上伤口迸裂,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上前替他重新打理,倒羞得姬凛面赤耳红,“若为外来之祸,姬家与之定然不死不休,岂不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若先生所言,难道这马场未必出事,或者真的出事也是有人对姬家下手?”若说之前姬凛还一心牵挂马场,如今听平陵御这般一分析,心头不知道怎生忽然就平静下来,他又偷偷看了看双手环抱着自己替自己腰上换纱布的郎君,目光落在对方白皙的几乎透明的耳朵上,忽然觉得心头一痒,仿佛被猫爪子轻轻挠过一样。 自从那日谈过之后数日,姬凛安心的占据了平陵御的卧榻养伤,而陈讯虽然好奇对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但他一向与这个表兄并不十分熟稔,虽然自己心中嘀咕但也不大敢上前问个明白,只苦了平陵御歇息在书房的小榻上,但他到底身子底子差,在书房歇了数日,却睡得不好,白日里也显出困倦来,姬凛看了心头不安,便提出二人同榻,抵足而眠,平陵御最初顾忌着自己的性向,毕竟先不论其他,姬凛的外表还是很符合他的口味的,但姬凛一再盛情邀约,他又不断安慰自己姬凛日后是自己的主公,主公与心腹谋臣抵足同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好在他二人都睡姿颇佳,并不出现话本中所写肢体缠绕的亲密行为。 只是平陵御却不知道自从那日他为了救姬凛行使了那人工呼吸之法,在自家弟子眼中自己已经成了觊觎姬凛美色的存在,这几日见两人同进同出,心中嘀咕了无数想法,但他到底是接受陈家教养出来的,口风甚紧。 而另一面平陵御知晓姬凛心中牵挂着晋州马场,又得知陈讯与其胞兄陈诩之间是有信鸽往来的,因此在陈讯再次传信息的时候请他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下最近朝堂上可有出现什么新鲜事,面上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如此又过数日,果然收到陈诩的急件,却原来朝中有御史风闻上奏言及晋州马场因官员照管不利而致使数百匹良驹病逝,而随之传来的却是姬家嫡出大郎公子凛路遇流寇,生死不明的消息,一时间朝野震动,工部尚书姬焰于当庭请命,势证姬家清白,朝中也分成两拨,一壁是痛陈姬家过世,要求追责,一面则力挺姬焰,圣人被吵得心烦意乱,特派两队使者一往北一往南,一面是调查晋州马场的猫腻,一面则是搜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姬凛。 “不若郎君猜猜,可有钦差愿意护送郎君还乡?”平陵御仍旧雷打不动的每天下午给几个孩子上学,只是上午姬凛并不放纵他睡过去,每日清晨必然带着某人起来,两人或在窗下对弈,或者各据书房一角读书,或者并肩在院子里活动身子骨……一来二去平陵御夜晚反倒还要睡得好些,对于被系统推着认这样一个主公也就越来越不排斥,两人相处倒是越发相得益彰,只是陈讯每每见此表情从最开始的躲躲闪闪到后来的视若无睹,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已经认定姬凛怕已经被自家师父攻略,总有一日要正式端茶认下这个师娘。 “先生是说有人想要借钦差之手对凛除之后快?”任谁知道有人无缘无故的想要取自己的性命都会不舒服,饶是姬凛心硬如铁也忍不住动摇。 “九月是圣人诞辰,今年又是五十九的寿数,定然是普天同庆,阿讯,你可要回京随家中长辈一道观礼?”平陵御并不直接回答他,反而将陈讯招来问询。 “先生可要与弟子一起?”陈讯点点头,“长安富贵比之乡间更为热闹,再说了长安名医多如过江之鲫,先生身子不好,倒真要寻个好大夫看看才是。” “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平陵御笑着伸手摸了摸小郎君有几分乱糟糟的头发,一面向霜降、白露、韩铮通知收拾行李准备出发,等几个少年人凑在一起激烈的讨论,他才引着姬凛往后院走去。 “当日郎君求御助郎君一臂之力,只不知郎君以何等身份想请?”已经过了繁花艳照的季节,此时平陵御家的后院里几棵果树都挂满了青涩的果实,两人慢慢从果树中间穿过,平陵御忽然站在树下不动,侧身看了看于自己并肩而立的姬凛。 “凛虽于世间略有薄名,然困于局中,仿若眼不能视耳不能闻,还望先生不弃鄙陋,日夜教诲,凛当俯身倾耳以听。”姬凛当即拱手再拜。 “公子既不相弃,但使御略尽犬马之劳。” 第十五章 取道青州 因着以往的习惯,平陵御带着几个少年都是一日三顿,姬凛从最开始的不熟悉到后来的习惯,短短几日倒也觉得一日三食甚好,往日他只有朝食和晚膳,中间全靠着点心过活,如今短短数日到觉得自己仿佛胖了。 “只不知主公如今欲往何处?”白日里说开了,两人相处也就越发的契合,此时暮色四合,院子里的烛火跳跃,留一室温馨,几个人都歇下了,卧室里,姬凛靠在床榻上,薄被盖着腹部,上半身坐起来靠着枕头,墨一样颜色的长发解开披散在月白色的中衣上,因为衣裳略小,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比一般世家子比起来到越发显得胫骨强健,他借着烛火随意翻看平陵御书房中的书,越发觉得自己收的谋士当真是深不可测。 而后者披着大氅,一面对照先人的游记一面运用系统推算,在案几上勾勒晚膳大秦地图,虽然仅是雏形,也足够令人惊叹,他见姬凛良久都未翻动书籍不由微笑着上前挑了挑灯芯,苍白的侧脸在橘色的灯光下显出几分美玉样的温润来。 “从长安亦可取道往晋州。”因着室内温馨的氛围,姬凛原本在发呆,听得平陵御发问忙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就见对方等下更显隽秀的侧脸,不由微微一笑道。从蜀州到长安一是从锦官城北上转到泰安后往东,一路都是旱路,且路途较为险峻,但路程较短月末二十天左右可以到达长安,二则是从青州取道,从州府淮阳往北,一路都是水路,只是路途遥远,途程将近数月。 “之前主公剿匪多在青州,青州多丘陵,且山林茂盛,水道繁多,州牧是诸葛家的人,但主政的刺史却是寒门子弟,为升平元年的状元徐修,不知对此二人,主公可有所知晓?”平陵御见他冷静下来决定先往长安,心头也不由一松,无论如何晋州使姬家的大本营,正所谓关心则乱,这也是之前他为何一听说马场出事便急着赶回去,却忘了他的父亲姬灿非庸才,而从朝堂上的反应看来,姬家应该也有了对应的手段,这个时候前往晋州马场也不能迅速赶上,到不如直接到达长安,毕竟姬凛身上还挂着一个正四品的忠武将军,之前顺道来蜀州是打了报告给上峰,请了探亲假的,如今怎么着也没有不知会一声便回晋州的说法。 “诸葛家家主诸葛明珠并未出仕,担任州牧的是其胞弟诸葛明月,此人手段平庸,但好在能听人眼,手下有诸葛家的谋士幕僚辅佐,且青州多年平和并无匪盗,若不是接连的大旱只怕青州仍旧是鱼米之乡的存在,也因此虽然青州与豫州皆有旱灾,两地流寇生事,却因为两地州牧不同致使结局完全不同,好在诸葛家几方走访,终究保全了诸葛明月的官职,只是发俸三年平降一级。”姬凛说到此处神色越发冷峻,他自有在军营中历练,又有大半时间呆在长安,心性手段样样不差,到不是那等不知变通性子粗疏的憨直人,但到底对世家子弟的手法带着几分不屑,如今虽然天下多处有流民起义生事,然而这些个尸位素餐的官吏却少有丢官弃爵的,大抵除了各自家世更多的还在于今上是个心软的人。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从青州取道。”平陵御一手持着烛台往他这些日子勾勒的地图照过去,“青州水道缓和,行船平静方便主公养伤,之前又经主公平定,虽然贼首出逃,但是短时间内应该是盗匪绝迹,如今所虑之事不过主公平安回帝都罢了。一路北上虽然路程更短,然而自古蜀道艰难,行走多在崇山峻岭之间,人迹罕至,条件恶劣,之前范枣在泰安城伏击不就是仗着此城依山而建,人烟稀少,且往来城池相隔甚远,讯息不通罢了,且如今两路钦差下来定然先到泰安城,若是狭路相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时候才是插翅难飞。” “但听先生吩咐。”姬凛见他侃侃而谈说到会心处莞尔一笑,一时间只觉得心如擂鼓,口舌干涩竟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只是到时候避人耳目,指不定要委屈主公。”平陵御顿了顿道,“从泰安城出发往北是长安往东为平州,如此从双桥村出到可以打着回乡祭祖的旗号,也不怕人怀疑,只是一路之上我们一行人两个壮年男子,两个少年郎,一个小娘子还有个小郎君,还要好生合计合计。” “……先休息吧,天色不早了。”姬凛往里面躺了趟,看着对方在自己的召唤之下脱了外袍,穿着里衣蹭在被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姬凛醒来的时候窗外透着淡淡的光,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他看了看睡在自己身旁的人,消瘦羸弱,淡而秀的眉眼,仿若水墨画上最深情的渲染,略显的苍白的容色叫他如一尊白瓷的人像,到丁点儿显不出主人醒来时候的果敢坚决,竟叫他看得呆滞了。 枕边人的呼吸清浅和均匀,姬凛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他舒展筋骨,又合着对方的呼吸声睡去。 “先生,先生。”晨光渐渐大亮,门外早起习武的小郎君声音里带着几分迫切。 “几时了?”听到如此响动,饶是平陵御再瞌睡也不由含混地问道。 “你且睡,我去瞧瞧。”姬凛见他睡眼惺忪的样子委实可爱,不用放低了声音,学着堂嫂哄侄儿的样子,有几分笨拙的拍了拍对方,而后轻巧的从对方身上跨过去。 “怎、怎么是你先起来?”陈讯目瞪口呆的看着穿着近两天从庄子里赶工出来的琥珀色直裾的姬凛,“我家先生呢?” “他昨夜累了,还在歇息。”长在军中,姬凛知道一幅较为精准的地图有多重要,而要绘制一幅精准的地图又有多么费神,再加上昨夜他们又秉烛夜谈商定取道青州,平陵御身子骨弱,自然是劳神了。 “咳咳。”陈讯瞟了瞟面色如常说出此话的姬凛,心头念头急转,与常年在军营中且位居高位的姬凛不同,自打他十四岁成人之后,家族中自然为他安排了通人事的女婢,而据他所知姬家家风清正,因着郎君多在前线,后方的妻子主持中馈孝敬老人抚养孩子,因此姬家郎君在成婚前从来没有通房,而姬家军作风严谨,军营中更没有吃喝嫖赌这些事儿,所以这是两人一行鱼水之欢,自家这表兄就食髓知味折腾得他家先生起不来? “今年圣人诞辰,你可要回长安?”姬凛见他面色古怪但又想到时常学小娘状的陈诩,一时间倒也不觉讶异,因此正色道。 “自是要去的。”陈讯点点头,“今年父亲母亲连同兄长皆入长安贺寿,我与姜家小郎也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如今想念得紧,月末过几日便要动身了。” “你家先生的意思是随我一起进京,路上不带许多随从,你可要一路走?”姬凛颇有几分看不惯这些娇惯的小郎君,再加上他心知平陵御的才干,颇有几分不欲之展露在人前的意思。 “这等趣事,自然要算上我的。”陈讯满口答应。 “先生还没起身么?”白露从园子里摘了新鲜的蔬菜用井水洗干净,取下前些日子腌制的肉干,切好放在米上,等米蒸好了,肉也自然就熟了。 “今晨喝粥吧,上回你煮的的荷叶粥,伴着小菜,当真是清甜爽口。”陈讯一想到方才姬凛的话慌忙拦住白露道。 “偏你嘴刁,如今都七月要到底儿了,新鲜荷叶倒不好找了。”若说之前白露对这陈家的小郎君还带着几分敬畏,如今也算是彻底看清对方金玉皮囊之下生了个怎样惫懒刁钻的性子,不由笑着啐了一口,但进了灶房到也真的就按照对方建议的煮了荷叶粥,发了白面蒸馒头,又将新摘的胡瓜拍了加点儿油盐和辣子拌在一起,再将蒸着的肉切成薄片,不多时就整治出一顿朝食来。 平陵御醒来的时候见几个人正围着胡桌吃早食,他自己将韩铮几个当当年的学生,陈讯最开始虽然觉得与下人同食并不规矩,但他自己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再加上掌勺的是白露,就更没有旁的话,只是令平陵御惊讶的是姬凛居然也适应的很好,要知道之前他身上伤没好可都是在屋子里单独吃的。 “先生快来。”陈讯笑嘻嘻的冲着平陵御招手,一晃眼睛不住往平陵御身上瞟,心下想着果然是要面子,竟然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自封为大秦第一贴心的弟子,自然不会在面上露出来。 平陵御虽然觉得有几分古怪,到底没有放在心底,一时间满桌子阒然无声息。 “后日咱们便往长安去。”用过早食,待白露收拾好,平陵御招呼几个人在书房坐下,宣布自己的决定,“这一回也带着几分游学的意思,所以阿讯这边不许带仆役,白露也要做小郎君的打扮,今日课业就停下来,你们自去收拾东西,选轻便的拿便是,尤其咱们一路走水路,但对外不说到长安却是往平州扫墓去。” “喏。” 第十六章 行船夜话 订了出发的日子一行人分头做准备,陈诩本来准备命令下人收拾一艘大船,但被平陵御拒绝了,只说取一艘较为平稳的中型船,无论河道宽窄,河水深浅都能通过,最好不必要换船只,够他们一行六人并艄公和几个粗实的仆役就够了。陈诩自然点头应允,命庄头前去准备。 出发的一日,碧空如洗,并无纤翳。平陵御走在最后,却是用系统开辟的极小的储物空间将挑选出来的重要的书籍给收了起来,概因他心里始终有一种从此一去恐怕经年才会回来的预感,一时间心中颇有几分怅然。 陈家派的是一个两层的楼船,上下两层各三间屋子,仍旧是平陵御与姬凛同住占了东头,韩铮带着陈诩霜降占了西头,白露一个人就在中间。下面的一层则当是众人白日里休闲的地方,只是姬凛身上伤未好,再加上晋州居于北地,最初还好,等从丹阳城一路顺风顺水往淮阳去,一路上山石嶙峋,水势浩大,他不由头晕目眩,卧床不起,好在接连几日天宇晴霁,白云浮于山巅,如凤鸟飞舞徘徊,或如白狗追逐嬉闹,经久变换,推窗细细观察,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北军若是南下,水战危矣。”平陵御见他病猫一样的躺着,面色苍白,精神委顿,但细细把脉却看出伤势渐愈,心下长舒一口气不由打趣道。 “还不知先生年岁几何。”几个少年并不是那等坐得住的,如今行船如箭,两岸风貌一日几变,那艄公又是经年在水路上过活的人,于此地风俗传说甚是熟稔,每日行船到水流平缓处,便给几个少年郎讲两岸情致风物,平陵御见他虽然为了讨赏钱话语中不乏夸大,但见老成如韩铮都听得如痴如醉,心中一叹,便放手让他们自去玩耍,只自己陪着姬凛在船舱,也不论世事,偶尔看书作画,或随意讲述一些用兵的诡奇之术,倒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去岁加冠,如今到了七月又添一岁了。”平陵御伸手取过果盘上的梨子,用力咬一口,却是昨日行船遇到船市,有妇人驾得小船就往来客商卖梨子,那梨子生的雪白,足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清甜爽脆,汁水丰沛,自从陈家送了束脩,平陵御手头宽松,且他向来秉持着穷家富路的说法,一路上遇见各地吃食都命粗使的仆役买上些许,“只不晓得主公又年岁几何?” “如此先生却比凛年少数月。”姬凛见他吃的香甜,面目越显得青稚,不由笑道,“先生如若不弃,不如唤凛元昭可好?” “元昭所言有理,却是御所虑不周。”平陵御略一想了想就明白,他认主认的是姬凛而非是姬家,姬凛虽然是嫡长子,但他上面还有父亲存在,往下兄弟姊妹,若是以主公相称呼,却是显得有几分狂妄了,世人多好谦逊,实在不妥,若是以元昭相称,一是显得亲厚,二又比门客显得重要,心中感念他的好意,平陵御自然从善如流的改口了。 “只不知你可有字?”姬凛见他并不迂腐,心中欢喜,不由坐直了身子。 “家父去时,长安盛行长短句,家父偶见一阙,惊为天人。”平陵御微笑,以手扣案而歌,“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调子清越,青年的嗓音温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教姬凛一时间仿入对方勾勒的画卷当中,再加上此时正值黄昏,月亮从东山升起,弯月如钩,遍洒清辉,一时之间听得姬凛神魂恍惚,只觉得那站在窗下身披月色的青年竟然飘忽如神仙中人。 “你!”他心中惊骇,慌忙伸手一把抓住平陵御,生怕此人当真肋生双翼,再也寻不见。 此时风急浪大,船体波动,平陵御本就站的不甚稳当,自己又是弱鸡,被姬凛用力一攥,整个人登时不稳,一头撞过去,叫后者抱了个满怀。 “你!”平陵御尚且顾不上面色发红,撞着对方铁石样的胸怀只觉得鼻子酸软,眼泪刷的就掉下来。 “对不住,可伤到哪儿了?”姬凛见他流泪,越发手足无措,水面寒凉竟生出满头大汗,只觉得自己这二十二年可算是白活了,又见对方鼻头微红,眼泪汪汪,那模样竟像极了将将出世的奶狗,看得他心头又软又怜,此时倒全忘了对方平日里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模样,忙不迭的往里一挪,伸手将对方揽在怀中。 “元昭,御无碍。”平陵御见对方这般样子,方才还想的脱口而出的指责也悉数吞下去,“我却有字,小字轻舟,元昭可唤我轻舟。” “总之是凛莽撞了。”姬凛见他面色如常,心中仿若落下一块大石来,不由拱手赔罪,一时间两人相视而笑,只觉得比往日主公来先生去亲近了不少。 “却不知轻舟为何尚无家眷?”姬凛在晋州军营呆惯了,说话颇有几分直来直去,每每进入长安城未免因出口爽直而引起麻烦,索性板着脸作沉默寡言,偏因此倒让世人觉得他性情稳重,颇有乃父之风,如今在平陵御跟前,两人亲近了,他私底下的话唠也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自十五之后,父亲病逝,扶柩还乡,守孝三年,出孝已然十九,其后病了半年,又遇太后薨逝,举国服丧,待国丧之后正是升平二十年年尾,彼时流民过来,身子骨越发衰微,带着霜降白露一路逃灾会到蜀州,如此又病了数月,自此难有子嗣,又何苦再娶一妻,让彼为我担忧?”平陵御说的却是原主想的,至于他自己,性向就决定了难得觅一真心人,虽然大秦不避讳男妻,但他实在不想选一人将就。 “轻舟与凛甚为相似,凛亦是祖父仙逝,又逢国丧,至今形单影只。” “元昭为世家子,应早有婚盟才是。”平陵御倒生出几分好奇来。 “原订有姜家嫡长女,姜姬性和睦,言观贞淑,姬家与姜家原为通家之好,升平十五年,祖父病逝,北魏犯我边境,父亲被临阵夺情,彼时她年方十四,还未嫁过来却在家中服丧;其后一年孝满又逢岳母病逝,家母出身梁家,性宽和怜悯,念及她蒋蒋及笄,有幼弟教养,且当时与北魏战事胶着,临阵娶亲,实非我姬家所为,故准备等她守孝三年方举行婚仪。”姬凛说起来语气平淡好似说的不是他的故事,“后来三年孝满将将升平十九年又逢太后山陵崩,如此一年,却不想等到外祖母病逝,我需要服九个月大功,这回却换作是她等我出孝,两家订在长安晚婚,她在长安准备嫁妆,可惜我在八月出孝,她却在今年三月往护国寺上香时出了意外。” “如今家中主母可有为元昭重新相看?”平陵御心念急转,并州姜家,可谓是全天下的钱袋子,富可敌国都是轻的,但因为姜家人丁旺盛,嫡支旁支满满当当算起来二三十房,家族中每一代争斗可谓是腥风血雨,但到底树大根深,并未有元气大伤,只是损失些许筋骨,倒也让圣人优容几分。 “母亲虽然着急,但如今尚在孝期她不好走动,更何况姜姬已逝,我却决定为之服一年孝以报答她当年所为。”姬凛摇摇头。 “元昭所言甚是,闻元昭言语,姜姬实为高义女子,且为元昭先祖父祖母守过孝,你也愿意为她服一年妻孝,可要知道这未过门就夭折的女子并无子孙后裔以供香火,委实可怜。”平陵御心念急转,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快则数年满则五六年天下大乱已成定局,晋州兵马雄壮,然而在乱世中想要供养如此多的兵马并非易事,天下巨富者无出姜家,除此之外还有萧家,然而萧家依靠海货起身,人丁不足,一遇乱世多半举族迁徙,而并州接连平州、青州、豫州,东临茫茫大海,便是要逃也并不容易,既然如此何不先做准备,要知道对这些世家大族而言,没有什么比联姻更可靠的关系,更何况时人重仁义,想想三国时候的刘玄德和曹孟德,若是姬凛有个好名声,必然在很多时候都占上风,“且听闻姜姬胞弟姜晟年十五,于商之一道颇有天赋,又与其姐感情甚笃。” “轻舟何必以言相试?”姬凛见他对自己并不直言,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不喜,只觉得对方如此态度委实气人。 “虽然委屈元昭,但若可以不妨迎姜姬进门。”平陵御咬牙转过头不去看对方。 “……你!”姬凛冷叱,“果然是好狠的心肠,如今姜姬尸骨未寒便算计到她头上。” “敢问主公,日后若是姜小郎君有难,主公可会袖手旁观?”平陵御猛的抬头逼视,声音冷锐,“若彼时姜家倾轧,逐小郎君出嫡枝,主公又师出何名?且不论如何为算计,她予主公仁义之名,主公助她庇佑胞弟,予她后世香火,此谓之相得益彰,还请主公修书一份传入京城,请姬尚书做保,促成此事。” “平陵御,你!”姬凛怒极反笑,“以往见你救下韩铮,我还以为你心存善念,却不想是凛有眼无珠,错将珷玞作琬瑜,君之心且险且峻,若此连嶂,终年蔽日,以成鬼蜮。” 第十六章 借势(上) 自那日夜晚两人不欢而散,伺候数日,相对无言,即便是陈诩这些天玩得乐不思蜀却也留意到自家先生和他契兄之间的波诡云谲,私下里认为订是两人床事不合,致使好脾气如自家先生都忍不住怒上心头,对姬凛不理不睬。 如此又过了数月,行船到了青州州府淮阳,艄公下了缆绳放几个仆从登小船上岸补给瓜果蔬食并清洁的淡水,师徒几个纷纷登上甲板细看这淮阳城,只留姬凛一人在舱中颇有几分闷闷不乐。 时日微雨,江风过面,寒凉如深秋,一行人隔水而望,但见水面微恙如冰鉴有瑕,淮阳城楼观重叠,连亘低回,往来船只百舸千帆,码头之上,人烟阜盛,眉目可辨,又一细看便见岸边遍植杨柳,缥缈如画,一时间众人被为这水墨画样的情景所摄,真恨不得如那等才子泼墨赋诗挥笔作画才是。 正在此时却听得那码头上传来三声梆子鸣响,周围船只一字排开,当中一艘楼船高二十丈,上面兵士林立,却是南下寻访姬凛并查明流寇伤人一案的钦差。 “先生他们不会一一搜船吧?”陈诩眼见那钦差下令封锁河道,过往船只皆要一一检验,心中不由一惊嘀咕道。 “劳烦船家打听打听为何要封锁河道?”平陵御面上不动声色,温颜含笑朝着艄公拱了拱手,“家人晕船在船舱里歇息,恐不能见风,还请船家与那官爷分说几句。” “郎君放心,小老儿知晓,定不会惊扰了郎君。”艄公点头,果然驾一只小船前往河岸,不多时回来朝着平陵御拱手道,“郎君,说是一路追捕着贼寇范枣过来,却在昨夜里走脱了,一路追逐着从桐城过来,因此连路水道封锁都需要上船舱看看。” 平陵御闻言心念急转,他们之前并没有动用陈家名下的船只,一船粗使的仆役也用的是陈家庄头上的人,并不很是伶俐,当时是挂念着担心有人猜测出姬凛的身份,所以眼下这一行人只晓得陈讯是他们小郎君,却对自己几个人不甚熟悉,如今再吩咐他们却反而显得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一时间倒也有几分焦急。 他却不晓得,大秦不比他熟知的华国古代,此间允许男子间缔结姻亲,因着他们同吃同宿,且年岁相仿,再加上他们的船舱里只有一艘船只,这些百姓在民间见惯了结了婚契的夫夫抛头露面,反而不似官宦人家对男妻有限制,又听说是回家祭祖,几个碎嘴的婆子就认定这是结了婚契好带着新契夫回乡上族谱,而这几日姬凛并未露面,一行人更是认定他们新婚燕尔,又是年少贪欢的时节,又一次在陈讯面前不小心说漏嘴,后者并没有分辨,只是叮嘱他们不得妄议主人,这些人更是认定了自己的观念,只觉得读书人太过讲究罢了。 “郎君,有差爷过来了。”还不等平陵御想出法子便见十几叶小舟如离弦的箭分散开往各条商船去,当中一叶扁舟径直往他们过来,平陵御心中惊骇,面上不动声色快步上了二楼,见姬凛侧身睡着,眉目紧皱,看上去甚不安稳,平陵御心头一动,忙上前解散了他的头发,又从隔壁白露哪里要来了他之前依照以往看过的古法淘制的胭脂水粉,用手挑了和水化开扑在姬凛面上。 姬凛到底不是死人,被他这样一弄自然醒过来,眼见平陵御动手往自己脸上摸着小娘子和小郎君喜欢的香粉,不由皱眉,他是军营中历练大的男儿,最不喜欢世家子这些个做法,好在他背依姬家,又天生肤色雪白,在野外晒黑不过数月就养回来,饶是如此早年在长安也落下个“黑面郎”的诨号。 他正要挣扎,却听得底下水响,平陵御伸头一看,有三个皂役上了甲板,陈讯正迎头上去搭话。 “你们这一船可有些什么人?”为首的郎君年约十七八岁,长方脸蛋,剑眉薄唇,顾盼之间极有威势。 “周凌云!”陈讯在楼上看到了,忙不迭的跑下来冲着这为首的郎君大喊,“你怎生做这副打扮?你不是选入了禁军做了六品的虎威郎将,怎生出了长安来?” “好你个陈家小郎,你怎会做这样打扮?”那小郎见到陈讯,顿时喜笑颜开。 “我拜了一个师傅教我读书,如今就是陪着师傅和他契兄回乡祭祖哩!”陈讯眼珠子一转,脱口而出,少年郎清脆的声音传到二楼却教楼上船舱里的两人一愣。 “阿讯这话一出口倒也是个法子,只是委屈了主公。”平陵御闻言心念一动,忽的上前将姬凛的外袍脱下,就剩下中衣,又将被子拉起替他盖好,凑到姬凛耳边低声道,“只不知道这周小郎君是何等来历,如今还请主公安睡,御自有法子糊弄过去。” 说完也不等姬凛反应,便在那桌子上燃了一只宁神静气的沉水香。 姬凛一瞬间呆若木鸡,活了二十二年从来没有谁跟他这样亲近过,对方的身上带着墨香,清而淡,就如同点在桌子上的线香,他忽然又想起几日前他们的争吵,理智告诉他对方所言全是为了自己着想,然而虽然他并非文人出身,可仍旧带着希望能寻得一人,像《诗》里所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不简简单单是缔结姻亲,这样不合时宜的想法让他甚至在姜姬夭折的时候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想着自己似乎可以借机有数年空闲的时间去寻觅这样一个知心人。 初遇平陵御,他心中忐忑,对方剑走偏锋,作为谋士是合格,然而锋芒毕露寒意森然,那时候他就想若是日后遇见了若是收此人为谋士,恐有噬主的嫌疑,可真的走投无路开口求助的时候他却发现对方意外的善良,之后的相处,无论是闲谈风月或实地交锋,让他惊为天人,就在他以为对方是山里的毛栗子,外面刺手内心柔软的时候,可他偏偏又提出这样的建议! 那一刻姬凛是真的生气,那种夹杂着被欺骗、发现自己将对方过于看重的气氛让他仍不住口出恶言,二人不欢而散,可如今对方却又这样帮他,罢了,罢了,大概是自己终究不够有成算吧,作为一个主公,这样的谋士又有什么好指摘? “你……”想到这里,姬凛不由伸手攥住平陵御的手腕,一抬眼对上对方眼底的青灰,他忽然又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轻舟就此便要跟我生分了么?” 平陵御见状一笑道:“还请元昭先休息,咱们还有底下人要应付,只是元昭晓不晓得那周四郎是什么人?” “被阿讯唤作周四郎,又说是入选了禁军六品虎威郎将的定然是今上的侄子,金陵长公主的第四子周坚,他生下来不久驸马病逝,长公主卧病在床圣人见了心头难过,便将他接入宫里头。”姬凛见他想知道,忙轻声道,“且圣人膝下空虚,多年来仅有五个儿子,养大了也就是如今八岁的养在皇后膝下的皇子衍和一个贵人所出养在贵妃膝下将将三岁的皇子泽,接他入宫的时候恰好遇上皇三子、四子薨逝,那时陛下膝下除了先头三个公主并无一丁点儿骨血,在他入宫后不久皇后有孕,虽然生的是华阳公主,但陛下仍旧大喜,认为他天生福气,这些年下来说是舅甥实若父子,甚至在他十五便加了冠取了字补了禁军的缺。” “只不知这小郎君性子如何?” “最是洒脱自如,侠肝义胆。”姬凛见状好笑道。 “若是直接求助这周家小郎君,主公以为若何?”平陵御心中有几分打鼓,盖因为他对长安局势并不熟悉,也不知道如今晋州马场之事究竟是何方动手,今上对姬家又是何等态度。 “可。”姬凛见惯了他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如今见他皱着眉头,心怀忐忑,心中不由好笑道,“轻舟可酌情行事,即便问罪于凛,尚需刑部审判,还未到山穷水尽,轻舟不必太过焦虑。” “喏。”平陵御朝着姬凛深深一拜。 第十七章 借势(下) “阿讯?可是你的旧时,也请进来喝杯茶才是。”平陵御闻言心头大定,让姬凛侧着身子背对里面躺好,自己站在窗前朗声道。 “却是先生吩咐,四郎速来。”陈讯虽然不知道平陵御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但见他出口吩咐想来定然有了法子,当即点点头,拉着这郎君的手便往里面走。 一楼的船舱到底比不上上一层视野宽阔,但四面都设着小轩窗此时打开来,河面风来,倒也一扫船舱中湿润烦闷之气,平陵御缓步从楼上下来,众人分宾主坐了,白露取出一套白瓷的茶具,就着红泥小火炉为众人煮茶,待那茶水咕咕作响,冲泡开来,又用功德杯与众人分茶。 “这是今年明前茶,也生长在高山云雾缭绕处,难得人烟,唤作甘露常青,茶汤清碧最是喜人,我从茶农处取得不足八两,诸位远道而来,在这小舟之中却无旁的吃食招待,恰逢前几日取了江心水沉淀了来,凑成了一瓮,如今也请各位郎君尝尝。”平陵御并不算懂茶,但前世没少受熏陶,最初做教授的时候也在著述中论过茶的发源,引用过陆羽的茶经,如今到了这里,托之前穿越者的福,这茶倒是与他后世所用直接冲泡的相差无几。 “既如此,却是叨扰了。”那几个郎君果然以周坚为首,他朝着平陵御拱手一笑,伸手接过白露端向他的白瓷杯,“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区区乡野之人,不足挂齿。” “先生不知,我与陈二也算是发小,他性子最是活泼,往常咱们一起念书,一起胡闹气走了多少先生,如今却拜在先生门下,足见先生非凡。”说着他大口饮尽杯中茶,这动作若是旁人做来略显粗鲁,被他做来却只觉得不拘小节,“我素来好酒最不喜品茶的,堪堪牛饮罢了,却也觉得先生这茶清香扑鼻,回味甘甜,倒与寻常人大不同。” “再好的茶不过解渴罢了,分为三六九等的不过是世人强自附加,那茶树一样天生地长,便是有区别可也不该是人来说,小郎君若是喜欢便包上一二两回去,也算是物尽其用。”平陵御听了心中暗叹,果然是天底下人尖子聚拢的地方养出来的孩子,这话里一分一分的甜意只说的人心中熨帖。 一时众人就淮阳旧时趣事一一分说,跟在周坚其后的两个皂吏为青州本地人,一人姓王排行第二、一人姓杜排行第五,出身微末,平日里在平头百姓前倒也耀武扬威,分在这上峰手下,见他性子豪爽并不如往日见得世家子弟骨子倨傲,也就渐渐放松,如今见平陵御人物秀芝,都有几分羞惭、手足都不知如何摆放,但听他说话亲切,言辞间又颇为照顾到自己,因此面上忐忑散去,倒也生出几分谈性来。 “如今小郎君公干在身,却不好想留。”又斟过两道茶,平陵御放开口笑道,“方才听得王二说这淮阳七八月间,夜里萤虫飞舞仿若星河流淌,如此今夜可要宿在此地好生瞧瞧才是,倒是若是几位无事也请到船上来,御整治一桌酒菜,咱们也来个秉烛夜游才妙!只可惜我那契兄是北地人,素来身子骨也强壮,却不晓得一到了这南地里就手足发软头晕目眩,我们上船多日也不见好,如今还在船舱里躺着。” “既如此却之不恭。”周坚原本惊讶这人原本之前不愿意提姓名,如今却又大喇喇的提起自己的契兄,可一见陈讯在旁边默然无声,与他以往恨不得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大不相同,又听对方说他的契兄从北地来,心头一动,不由含笑允诺。 周坚虽然年幼,但手段委实不弱,虽然当今圣上并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心软,做事不顾大局,偏宠贤妃林氏,擢升官员全凭着性子来……但他是个合格的长辈,周坚年幼丧父,他一点儿一点儿将这个外甥带在身边,稍微长大之后替他延请名师,小朝会的时候经常将对方带在身边,朝堂里的大臣们为了一条政令争论不休的时候,周坚就躲在宣室里睡觉,日久天长耳濡目染,若是放他入仕,只怕二十年后又是一任权相,然而周坚同样学会了舅舅的心软,他想要好好的回报这个对自己很好的长辈,他选择了入禁军,打算为对方守一辈子的宫廷,哪怕要放弃他幼时想要走遍山河的梦想。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当今又如何不明白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是怎样的想法,因此这一次派出钦差圣上便命他出京作为暗地里的钦差,也是给他一个能够出京城往各地游历的身份,却没想到竟然还真的让他遇到了忠武将军姬凛。 是夜繁星满天,江边正是水草葳蕤的时节,芦荻成片,一抹接一抹的浓碧,在那碧色之间有零星的芦花,扶风飘舞,细细看去,果然见一片流萤飞舞,随着夜色深沉,萤虫汇聚在一起倒真如这漫天的星子。 周坚到时对面淮阳城中的灯火已然灭了大半,他换了一身青色的长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乘一叶小舟拂开芦荻过来,在水面划过一道道浅浅的波纹。 “小郎君请小心脚下。”白露手上提着一盏风灯,在船头引他爬上来,一手接过他带着的斗笠。 “你竟然是个娘子。”周坚白日里见她煮茶只觉得这小郎君年岁不大,但颇有风仪,如今一听她说话才知道是个小娘子,登时一把抢过斗笠,“我自拿着就是。” “小郎君倒生了一颗怜香惜玉的心。”陈讯嘴中叼着一根草茎,七八月间的水草根茎如玉一样,汁水丰沛,带着几分青草的甘甜,他从来没尝过见那舟子这般一时间好奇也就学着采摘来叼在嘴中,趴在二楼的窗户上嘻嘻一笑。 “白日里人多口杂扮作郎君模样,还望郎君见谅。”白露在跟前引着他上了二楼,“我家先生在里面,还请郎君自去,婢子在楼下煮茶。” “娘子且去。”周坚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大抵都有几分年少慕艾,如今见了白露虽然扮作童子样,但背影窈窕秀丽,又听得她声音婉转若珠玉敲击,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只恨白日里未见她颜色如何,想来定然也是美人。 “她叫白露,我家先生是替她备了嫁妆等日后许给一妥帖的小郎做正头娘子。”陈讯嗤笑一声,引他入内室,自己却在一旁守着,“你且进来,我家先生等着哩。” 周坚跟在陈讯身后进了船舱二楼东面的居室,但见迎面过来是一张软榻,南面临窗是一张高脚胡桌,零星散落几只湖笔并几刀宣纸,另一侧则是个书柜,上面都是各种手抄本,那软榻上一青年端坐其上,正是白日见过的陈讯的先生,他朝着自己一笑,果如清风朗月见之可亲。 “今夜邀小郎君至此,并无果脯酒馔相待,还请小郎君见谅。”平陵御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斟了一杯茶开口道,“御躬耕于蜀州双桥,中元那日带阿讯并几个家人于灌水放河灯,却路遇一郎君,被水流冲击而下,遍体鳞伤。上苍有好生之德,御带着阿讯相救,却发现此人正是阿讯表兄,忠武将军姬凛。” “只不知如今姬将军何在?”周坚心中一惊,今夜他本来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而来,却没想到真的得知对反消息。 “将军南下平乱,驱逐流寇,吾等百姓拍手称号,后听闻将军已返京,心中叹息只觉得生平未能见此英雄。”平陵御抬袖饮茶,神情自若,“却没料到如此境况下与将军重逢,防知将军下人有失,致使范枣寻得将军下落,于半路设伏,将军拼死逃脱,其后便闻邸报有言,圣上命钦差南下寻访将军,御恐有失,故与将军乔装为夫妻,一路往平州,意图躲过贼寇,如今能见小郎君,又闻小郎君出身非凡,御一介草民,智少力微,如今求教周小郎君,如之奈何?” “坚自京城发,得圣上授命,有一金牌可调动数十人马,不若一面命驿站八百里急件传讯进京,一面调动人马护卫将军,先生以为若何?”周坚闻言肃容道,“只不知将军何处?可否一见?” “郎君高义,还清收御一拜。”平陵御朝着周坚长揖到底,“只是将军伤重,卧床不起,故请小郎君包涵。” “先生此举折煞凌云。”周坚见平陵御行大礼忙侧身避开道,“姬将军为国之良才,如今卧床不起,可有大碍?” “只需静养,按时服药即可。”平陵御见他目光中露出的关切不似作假,忙笑道,“如今天晚,将军用药之后已歇息,小郎君若是不弃,与阿讯将就一夜,明晨一早却做商议才是。”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第十九章 信任(捉虫) 平陵御与周坚商议已定,各去歇息,周坚住的便是陈讯与韩铮、霜降之前的屋子,却原来那日两人争吵之后,姬凛虽然心中生气却还是同意了平陵御的注意,他亲自修书一封又将代表自己身份的玉佩装在其中之后用火漆封好,拜托韩铮往京城姬家送信,平陵御思索片刻还是让霜降跟着,毕竟韩铮口拙,霜降嘴利,也算是互补。 “已经跟周家小郎君说过了,他答应帮忙,且从他的态度来看,圣上并没有向姬家动刀子的想法。”平陵御回了自己休息的船舱,吹熄了蜡烛,借着淡淡的星辉低声道。 “轻舟费心了。”姬凛见他语气中透出几分疲惫不由心头一软,微微坐起来,伸出双手替平陵御按压脑袋,过了许久道,“祖父年老有头风,太医说以手按压穴位可缓解头痛,轻舟如今可觉得好些了没?” “多谢元昭。”平陵御只觉得心头一软,在黑暗中不由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那日船中夜谈,是凛过激了,所出恶言伤人,还请轻舟见谅。”姬凛语气里带着几分胆怯和焦虑,在过往的日子里他并未如斯坦诚地向旁人表达过歉意,陈述己身不足,“自那日轻舟与凛无言相对,凛日夜思索,忽觉与轻舟初识凛却含着偏见,诸公主中华阳年幼,性子仁善寡言,家母与皇后为手帕交,凛幼时数次与之相逢,视其为胞妹,故耳闻轻舟三策,虽惊为天人可解北魏之威,然凛仍勃然大怒,以为加诸困难于一女子,是为不仁。” “元昭仁善,此百姓之福也。”平陵御闭着眼眸,听对方声音温润仿若船舱外流水潺潺,一时间只觉得心柔平静安稳,最后那一丁点儿郁气都消散了。 “故此后轻舟提及凛与姜氏婚盟,心有戚戚,随知此举于姬姜两家均有益处,然而凛心中有愧,却加之于轻舟,此二过也。”姬凛说道此处落在平陵御耳中,只觉得心头一怔,他竟不知道姬凛竟然是这样一个纯粹的人,虽然想嘲笑对方天真,但平陵御却觉得温暖,这样的主公,啧,日后有得自己受累啦。 “叮——隐藏任务,主公与谋士的初步信任,已完成,奖励身体强化一次,请宿主自寻时机接受。”脑海中传来清晰的电子音,但早早靠在姬凛中的某人却已好梦酣然。 次日清晨,暴雨。 雨水落在江面上,织成一片水雾,周坚醒来,便见对面床榻已空,推窗一开,却原来陈讯早早起来在甲板上练一套长拳。 “陈小郎,咱们过两招。”周坚见他挥拳虎虎生威,心下呐喊,以往这小郎只会些许花拳绣腿,缘何如今却也练就一身不逊于常人的功夫。 “来就来!”陈讯自从被韩铮压着教了平陵御传授的一套拳法,日夜练习,自觉今非昔比,恨不得时时与人邀战一场,比试身手,如今见事情落定,心头宽松,便又恢复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只是光比划有什么好的,你得给些许彩头才是。” “既如此我们约定,若你胜了,我无条件应允你一件我能做到的事,若是我胜了,你也如此。”周坚摸了摸身上,竟然只装了圣上赐予的一块金牌,咬了咬牙朗声道。 “那可说好了。”陈讯一听眉开眼笑。 周坚长啸一声,便从楼船的窗户径直跃下去! “砰——”周坚长舒左臂,猛的一拳超陈讯胸口砸过去,后者后退一步,双手交叠挡住一拳,脚下步伐不停灵活的从周坚肘下越过,抬手便往周坚肋下击打过去。周坚后退一步,抬腿便往陈讯胸口踢过去。 “小心!”陈讯大喝一声,身子若鹞子翻身往后一跃避过这一脚,而后顺势一滚,猛的腾跃起来朝着周坚头骨便是一击! “来的好。”周坚朗声大笑,再次挥拳往上,两人战做一团。 “好!”周围晨起的船家见了,或跪坐在船头,或叉手站立,或背靠着船舱,都瞧着这两个青竹挺秀的少年郎你来我往的过招,不是爆发出叫好声。 “都是未见血的。”姬凛见平陵御看的起劲,便在一旁替他分说,平陵御虽然自己不会但他眼力在这里,两相映证倒也颇觉有趣,姬凛更是听他言语心中灵光一闪,便在船舱中比划起来。 俄而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一时间光芒大盛,周坚觉得眼前一闪,不由自主闭了闭眼睛,陈讯抓住时机猛的往胸口一拳击过去,周坚一时间避让不及,从船头落下,“扑通”一声跌落在江水中,整个人成了落汤鸡。 “哈哈,我可是胜了!”陈讯见他在水中挣扎片刻浮水上来不由大笑着,一边命船家下方舷梯方便他爬上来,“日后你可要替我做一件事的!”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应诺便是!”周坚虽在水中一身青衫湿透,但却眉眼清正,说不出的豪爽之气。 而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此时正是天地交白城门开启之时。 远远从城门过来两个人,前者是个身形瘦削的小郎君,后者却是个小童,两人背着背囊,步子缓慢凝滞,看上去仿佛跋涉千里,说不出的疲惫,那守城的门将看了,心中暗自寻思着只怕又是来寻亲的,这些年接连天时不好,往日里瞧着还能穿一身整齐衣裳的百姓比比皆是,如今却满是眼前人这样衣衫褴褛之辈。 给过过路费,守门的门将要求查看路引和文牒,韩铮翻遍了包裹都寻不见,旁边霜降见了便哀哀的哭泣。 “还请郎君通融。”韩铮又多给了一百文铜钱,“这是家中少爷逃难的时候走失了,文牒不在,我是家中护卫,之前听家里主人讲说到长安还有姻亲在,却是小少爷的外家,若是寻得亲人再添谢钱。” “哇——”那门将还要纠结,却听得一旁的童子抽噎起来,又瞧他虽然满面污痕,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透有神,那门将家中也有一子,心中顿生怜爱道:“你们且进去吧,只不知他外家姓什么,我住平康坊,姓钱,若是寻不到他外家,可暂时来我家落脚,再商后事。” “多谢郎君。”韩铮忙拉着霜降超那门将拜了又拜,“只我家小郎君外家说是跟姬家有旧,只不知他们住在何处?” “那是富贵人家的居处,你们这样怕是见不到,只是大人们每日上朝回来从朱雀门过,你们此时过去正好能赶上。”那门将见他说得诚恳,又深觉他为人忠义,于流寇之中保全自家主人,便出言指点,又将方才韩铮递过来的铜钱还回去,“长安居,大不易,你们且省着点儿花费,若是寻到亲人也好,再来酬谢,若是寻不到也能添几分温饱。” “郎君高义,日后必定重谢!”韩铮又摆了摆,便听了他指点,拉着霜降果然一路往那朱雀门去。 两人赶到朱雀门时天光大亮,巍峨的朱红色宫墙静静的矗立,围绕着宫门口往来的都是禁军,一个个郎君英姿勃发。 “韩大哥,你说我们就这样上去又辨认不出哪个是姬尚书,还是要寻到他的府邸才是。”霜降凑到韩铮身边,一路过来,两人风餐夜宿也是吃了大苦头,霜降年幼,一双脚打起了水泡,夜里韩铮用刺挑破了,痛的他眼泪汪汪,前几个月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掉下去,看着委实可怜。 “你说的是,咱们到底还是寻个地方换洗梳理一番。”韩铮见了心下虽然焦急,但也觉得霜降所言甚至,于是两人便往一旁的茶水铺子打听,想要寻个地方先住下来,再考虑,也是担心方才在城门口一番交涉引得旁人怀疑。 第二十章 明月楼(上)【捉虫】 无论是霜降还是韩铮都不是精打细算的人,早年时候的富贵生活让他们从来没有因为衣食住行而忧心,及至后来遇到变故,但又好运气的遇到平陵御,后者无论是原来秉性纯良的少年还是如今心性沉稳的青年都不曾让他们吃过苦头,也因此即使两人当时带着一百两银子出发但等到一路到了京城也就只剩不到二十两,好在韩铮到底年岁稍长一些,一路过来他跟着路上的行人学了不少,更是往钱庄兑换了铜钱,才有着之前在城门口用铜钱贿赂守门人的行为。 然而长安居,大不易。 长安自西秦始便为都城,传承近千年,即便中间偶尔因战火损毁,但新建的城市却越发的雄伟壮丽,且天子脚下,坊市繁华,人烟阜盛,自是与旁的地方大不相同。 两人一路过来车旅疲惫,好不容易到了朱雀门却发现来来往往朱袍紫带之人并不在少数,在这人群之中要想将从未见过面的姬尚书找出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兄弟两个便打算听得那守门人的说法,先寻一地落脚再做打算。 韩铮付了二十文茶钱,又寻得那茶博士说话,想先找个住处住下来,却没想到往日在蜀州十两银子都足够一五口之家一年的嚼头,可如今到了京城才发现二十两银子便如同丢在水中的细小石子,除了小小的涟漪竟然连个响声都听不见,他们原本准备住客栈,可后来却发现在这里一般的客栈住一日都要一两银子,再加上饮食,一日便要去掉将近五两银子,可这姬尚书没遇到,本欲上门又恐见不到主人家,一想到自己如此无用,霜降本就孩子性格,一时间急的掉眼泪。 “如今要解小郎君难题可有两条路子。”那茶博士见两人举止不俗,出手也不吝啬,给的赏钱可是大把的铜子,又想到人难免有一时之难,不由出言安慰。 “还请郎君指教。”韩铮经了之前身世变动,以往行为也不免跋扈,但如今却觉得这世间之人大多有自己难为之处,在对待这些小商贾也就多了几分温润谦和。 “小郎君应该知道当今圣人膝下有四位公主,最出彩的便是十年前出嫁封地就在长安的长安公主。”茶博士见他言语温和,知礼数,一壁用搭在肩头的抹布擦手,一壁给两人斟茶,他手中提着长嘴壶,装着的却是之前店家就熬煮好的茶汤,虽然此地正对宫城钟鼓楼,每逢大朝会时文武百官从此地入宫,但隔着宽阔的朱雀大道此地却有不少货郎挑着吃食在此地摆摊子,由其冬日严寒出来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或者夏日炽热下了朝饮一碗绿豆汤或薄荷茶,日久天长这朱雀大道自成了固定的集市。 “长安公主不愧是皇家人,打小便灵光,十年前从凤阳门出嫁,十里红妆,那真是,啧啧。”这茶博士说话时候连说带唱,登时性质起来便向两人描述十年前圣人嫁女的盛况,霜降孩子心性此时听他说的有意思,也就止住了哭声,只睁大了一双猫儿样的眼睛,愣愣的听着。 “我们从青州逃难过来,到从未见过这样的盛事,如今还多亏了郎君讲述,让某等开了眼见。”韩铮听他慢慢说完,出口奉承,但他说的真实,又生了一脸正气的模样,只哄得那茶博士心花怒放。 “十年前公主出嫁往平州,圣上甚是思念,便下令为公主建公主府,满三年,长安公主府将将落成,陛下便将公主并谢驸马召回帝都。”那茶博士见韩铮两个听得专著,一时间心中生出卖弄来,不由在他们这一桌坐下,韩铮见状翻过一个干净的茶杯与他斟茶,这茶博士果然端起来吃了茶,抹了抹嘴巴继续道,“那年正是升平十四年,恰好是一年春闱,那年京城大雪,有不少上京赶考的举子都受冻挨饿,公主心善,便出资建了一所明月楼,内中设有各色藏书,往来举子只要在此按照楼中规矩抄写书籍,便可获得衣食,日久天长,在升平十六年圣人加设恩科,当年三甲皆受过明月楼恩惠,自此之后明月楼扬名天下,素日里也有不少举子在此抄写书籍,一来二去,不少世家子弟并朝中大员也都爱往明月楼去,公主又在二楼设有席位,往来举子可在此商讨功课,议论政事,也是不少太学生最喜欢去的地方,今年九月正是秋闱时节,小郎君不如往此地抄书到也能解一时之急。” “只不知这第二条路子又是怎样?”韩铮默默听了,那边来往的都至少举人身份的人,他自己和霜降两个都是白丁,在蜀州见识了像胥蔚那样的书生,这天子脚下贵人众多,他们又身负重任,实在容不得丁点儿闪失。 “西坊市有一条巷子往来都是行脚的商客,那里住宿很是便宜,一晚只消八文钱,只是是通铺,恐小郎君难接受。”那茶博士一双眼睛锐利无比,早从两人言行举止便觉得非庸人,再瞧那年纪小的郎君,皮肤雪白,细腻如细瓷,定不是那等穷苦人家养的出来的,“且从西坊市过来约莫走两个半时辰,一来一往可不要一个白日都不在了。” “只不知那明月楼周围可有住处?”韩铮听得他这般一说,也就打消了去西坊市寻住所的打算,他们身上可还带着姬大公子的玉佩,那等坊市之中鱼龙混杂,若是一不留神叫那等妙手空空给摸走了,只怕误了大事。 “明月楼周围一片都是明月楼提供的住处,凭秀才身份的路引便可入住。”茶博士眼见串门的老板回来了,忙不迭的起身。 “如此,多谢店家。”韩铮付了茶钱,催促着霜降吃完提供的面饼,二人又从相邻的摊子买了两碗豆花吃下,再朝那茶博士问明白往明月楼的道路,便朝着东面去了。 “阿铮为何往那明月楼去?你我都无功名在身,也就先生才是升平十五年的举人。”霜降啃着肉馅儿的面饼,颇有几分口齿不清。 “明年三月便是春闱,我们只说替先生先来看看,想在京城盘桓一栋房子。”韩铮见他走的委实慢,不由叹息一声蹲下身来,“你走路慢吞吞,且过来让我负你疾步往前才是。” “可之前你我不是充作郎君与护卫么?”霜降性子里带着痴性,如这回认定了两人是郎君与护卫便不打算更改,小少年此时吃的满嘴满手都是油乎乎的,他慢吞吞趴在韩铮肩上,在对方肩头留下两个油腻的爪印。 “那便说我们打听到寻访的亲人也要参加今年秋天九月里的会试,又不知他家住何处,便往明月楼碰一碰运气,看是否能在此处寻得亲人。”韩铮如今的武功今非昔比,轻轻松松便将这个有些娇惯的童子背起来。 “你说先生如今到哪儿呢?”霜降还不到抽条的年纪,整个人只到韩铮胸口,此时凑到韩铮耳边说话,倒教韩铮心头忽然柔软起来,他幼时家中并无兄弟,寻常与父亲外出赴宴,瞧见旁人有兄弟一道,心中羡慕不已,往日练武之时对霜降严厉但二人并不很亲近,如今对方趴在自己肩头说话,他竟恍惚觉得自己想念了十多年的兄弟如今却圆满了许多。 “先生握筹布画自然心中有数,但他派我们先行,只怕还有些日子才能到京城。”韩铮安抚了几句。 “唉,我还是初次跟先生分开这么久。”霜降在韩铮肩头蹭了蹭,“阿铮你累么?” “你不过丁点儿的团子样,我怎会累?”韩铮还记得,自己初初到先生身边的时候,那时候他对霜降并无甚好感,只觉得对方性子天真烂漫,同样是家中剧变,对方却能好运气的大病之后遗忘一切,又有先生庇佑着不曾吃苦头,而自己却还要接受血淋淋的一切,然而如此相处数月,却觉得对方可爱,也难怪先生之前一直下不了狠手让对方习武,连一手字都写得乱七八糟。 “唉,自从认识那姬家郎君以来,先生满心满眼都只有那姬大郎。”霜降说道这里长叹一声,“那日听陈家阿讯说先生与姬家郎君要结契,阿铮,你可知晓什么是结契么?” “结契便是两人缔结契约成了夫夫,往后一道过日子。”韩铮见他如及冠的郎君一样思考,心中暗自觉得好笑。 “先生如今都如此看重那姬家郎君,若是二人结契之后,只怕眼里更没有我们了。”霜降忧心忡忡,“我从七岁那年大病一场便将前尘忘得一干二净,先生在我心里便如父兄一般,我是盼着先生欢欢喜喜,但不知怎得我总是不大喜欢那姬家郎君,阿铮你说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坏?” “陈阿讯满嘴胡吣,你却别信他的话。”韩铮沉默半晌道。 “阿讯委实坏得很。”霜降听他这样一说,也就放下心来,他这日早上早,此时靠着韩铮心头一松,嘟囔了两句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明月楼(下)【捉虫】 霜降醒来已是正午,两人并肩立在明月楼前。 楼高逾三十尺,上下三层,宏深富丽,瑰伟绝特,两旁接连着一层高的屋子,灰瓦白墙,颇具清雅淡泊之气。 再看往来的书生皆广袖鹤氅,或青衣卓绝,或白衣飘然,更有不少着灰色深衣的太学生,他们或高谈阔论,或低首沉思,或临案描摹,一时间只觉得此处文气荟萃,英才齐聚。 “走。”两人上前,但见迎面来便是明月楼三个大字,笔划雄强凝重,风格典丽峻奇,上书一副对联“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据传闻此对联由长安公主口述,谢驸马执笔,正是这对伉俪夫妇举案齐眉的证明之一。 两人上前,便有一旁一身褐色深衣的仆役上前,那仆役朝两人躬身行礼道:“二位郎君看着眼生,想来是初次上门,不知小可可有能相助之处?” “某与某家郎君从平州来,家中遭难,唯有某与某家小郎君拼死逃脱,某带小郎君投亲至此地,先夫人原是京城人士,曾得传信言家中有一表公子才高八斗,将于九月会试一展身手,明月楼声名在外,上京赴考的士子莫不到此处。”韩铮朝着那仆役长揖还礼,“夫人出嫁二十年,京城人事变动地名有改,某唯有带小郎君于此处试探看能否寻得小郎君姨妈家兄长的踪迹,还请郎君襄助。” “只不知你所投亲家姓甚?”那仆役也不倨傲。 “先夫人韩沈氏。”韩铮说道此处叹息一声,面上也不由自主浮现出几分悲哀,“听夫人生前有言,郎君的姨妈曾二嫁,如今称为姬沈氏,旁的信息也就不多了。” 韩铮原本的打算在明月楼留下径直去见姬尚书,然而在发现他们并不认识姬尚书且不知道对方究竟什么时候过来,便想到临走时自家先生交待自己记下来的关于姬尚书一家的信息,在等待霜降醒过来的过程中定下来从二嫁的尚书夫人姬沈氏入手的策略。 东秦女子地位较高,世家女子出门围猎不在话下,便是寻常人家在膝下只有女儿之时女儿也可改为女户继原有家业的一半,至于夫妻和离或者夫郎身亡之后二嫁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 但要说起如今二嫁女子身份最高的除了南屏公主,便是正二品诰命姬沈氏。 姬沈氏原本出身晋州毛皮商人沈家,她是沈家嫡长女,比尚书姬焰年长五岁,第一任丈夫是晋州马场军曹夏侯家当年的嫡长子夏侯玳,然而夏侯玳幼时有足疾,不良于行,及年长,性情暴虐,喜好男风,尤其是十二三岁介于童子与少年之间的男子,沈氏嫁过去三年二人并未圆房。 沈氏年少丧父,母亲性情温和娴熟,族人眼红长房日进斗金,沈氏一面扮作郎君料理生意一面教养幼弟,性情刚烈,手段凌厉非凡,初初嫁过去并未歧视丈夫,然而夏侯玳愈是年长,足疾愈是明显,及至后来族中越过他将族长之位传给其弟夏侯瑁,夏侯玳愈发愤怒,于数月之内虐杀男仆无数,其死状之凄然,令人望而生畏,后鞭打沈氏,从最初醉酒动手到后来拳脚相加,沈氏不忍有此夫婿,又有婆母苛责其入门三年未有身孕,沈氏遂与之和离,因着沈氏胞弟乃经商奇才,沈家为晋州首富,夏侯玳欲借妻族之力却不允诺,并将沈氏囚禁于佛窟崖的庄子中。 佛窟崖原为一孤山,山壁一面光滑仿若被利剑劈斩过,西楚末年有僧人自西面来,传佛法入楚,其后二百年于后楚武帝之时兴盛,后东秦初年,有僧人维摩诘云游此地于深夜见此地有佛影百座,故游说当年秦昭帝于山崖上开凿百尊佛像,故此地更名为佛窟崖。 姬焰少时好探访古迹,又笃信佛法,恰巧经过佛窟崖,却遇到拼死逃脱的沈氏,沈氏向彼求救,血书一封托姬焰呈递当时有青天之名的监察使梁浩,梁浩果然替沈氏伸张正义,判夏侯玳与之和离,并因夏侯玳虐杀的仆役中有外来被拐之人,沈氏寻得其家人以重金安置,又助那男童之母递上状纸,证据确凿故梁浩判夏侯玳斩刑,沈家并夏侯家至此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其后数年沈氏出入晋州与锦州二地,穿行于东秦并北魏之间,姬焰心悦其性情,始终追逐身畔,到升平元年方才抱得美人归,如此沈家与姬家结为姻亲,其生意更上一层,然而夏侯玳之父当年年四十任马场军曹被迫降职,夏侯家实力削减,其后数十年不得不收缩起来。 恰巧那沈家曾有一庶出女儿嫁入平州,后平州大灾下落不明,因此平陵御当日便嘱咐韩铮若是万不得已之时可借沈氏二娘子之名。 “阿叔,若是我们想要在这住下等我表兄,可有什么条件?”霜降原本安静的站在一旁,听得韩铮按照先生当日交待的话说明又想起这并没有违背自己与韩铮当日的打算,便默默在心中记下,此时见两人寒暄完毕,忙朝那仆役拱手道。 “这便是我家小郎君。”韩铮见状朝那仆役解释道。 “若在我明月楼居住条件有二,择一则可。”那仆役见霜降突然出言也不以为意,当即买了个关子道。 “还请阿叔速速道来。”霜降闻言睁大了眼睛催促道。 “这其一嘛则是赴试证明身份的文书。”那仆役见霜降眉目清隽,一双眼眸若琥珀晶莹又若奶猫灵动忍不住心生促狭,越发想逗逗这小郎君。 “我与阿铮都是白身,阿叔所言第一条路子看来是走不通啦。”霜降见状也不气恼,笑眯眯道,“还请阿叔告知这第二种路子。” “我见夫人曾有言,若是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之辈,自然也是可以住在这其中的。”这仆从笑眯眯开口,却原来在明月楼将将落成的时候,有不少游手好闲之辈眼见明月楼免费提供食宿都忍不住纷纷上门来,一时之间鱼龙混杂,明月楼的名盛一时之间好坏参半,可急坏了长安公主,还是谢驸马想出一个法子,方才堵了悠悠众人之口又令明月楼的名声更上一层,“小郎君若是真有诗才,不若上楼中冰鉴台,那冰鉴台中坐镇的不是京城中颇负盛名的大儒,便是前一回科举的三甲,或是当今名师,若是小郎君有诗文能得到其中半数认可,便可入我明月楼入住,且不用为阿堵物发愁。” “既如此,还请阿叔引路才是。”霜降说道此处上前一步朗声道。 “既如此,小郎君还请随某来。”那仆役见他信心满满不由心中暗笑,只是他又见霜降生的玉雪可爱,心头倒生出几分不忍来,因此嘱咐道,“小郎君乃芝兰玉树之材,然在堂上诸位郎君皆一方名士,小郎君还请莫要小觑言辞恭谨才是。” “多谢阿叔提点。”霜降闻言乖乖点头,又听那仆役介绍完冰鉴台的规矩方才一马当先就朝那冰鉴台去。 这冰鉴台乃是在大堂东面靠着墙壁砌成三尺高的平台,昔日谢驸马上书冰鉴二字,一是对应明月楼的名字,二则冰鉴又曰冰镜子,能以冰造成镜面,非一日可得也是想要劝诫来往学子做学问是日积月累非一时一日之功,而镜子可照人像,是璞玉良才还是朽木不可雕,总会要经过检验才能出来,这些年来上冰鉴台的人不少,但真的过了冰鉴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十年下来也就四五个,这四五个人有得是状元,有得是名士,具有真才实学。 如今眼见又有人上冰鉴台,在场的学子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候这大堂内便乌压压围满了人。 “你真的要去?”韩铮拉住霜降,他们平素在一道,他只知道霜降学东西快,但缺乏耐性,再加上平陵御教授二人多为兵法民事,于文道上也只是广泛涉猎,只不拘束几人看书罢了。 “那是自然。”霜降点点头,他个子矮,如今不过比那冰鉴台高出一个脑袋,好在跟着韩铮学了几个月的拳脚功夫,当即两手往台子上一撑,双脚点地,身体往上一缩便爬了上去,“你且等着吧。” “便是你这个小娃来冰鉴台比试?”明月楼里文人不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召集齐了十个大儒,这当先一人发话的乃是上一届春闱的榜眼王贺,此人出身耕读之家,属大器晚成之辈,年二十始发奋读书,三十便中榜眼,最善七言,“可知晓这冰鉴台的规矩?” “知晓的。”霜降乖乖点头,“由先生出题,在半个时辰内落笔完成作品交由各位先生品鉴,若有七位先生认可便算是通过。” “既如此,你便以这明月楼为题罢。”几个大儒商讨片刻,王贺笑着。 “好。”霜降点头,略一寻思便落笔,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落笔完成,自有仆役接过呈递上去,众人一看,不由轰然叫好,细细读来只觉得文辞华赡,气势磅礴,再加上用典精妙,读来只觉口齿留香,不由纷纷传看,啧啧称奇。 第二十二章 怨偶 自霜降以一篇《明月楼赋》成为今年过冰鉴台第一人,他与韩铮自然也就住进了明月楼,自古文人相轻,但一来霜降年少,众人都顾惜颜面不好与之争锋,二来霜降早年记忆虽然不大清楚,但学过的经史著作却样样不忘,后来遇到平陵御,后者的书房并不对他关闭,他虽然只是凭着喜好挑拣着来看,但其知识网罗却非寻常人可比,一时间众人也心下赞叹,便有那等心生嫉妒也碍于霜降行止坐卧皆在明月楼,并不敢在众目睽睽中下手,即便有那等上门讨教的,霜降也秉持着来着不拒的态度,如此两人在长安仅仅住了十天,于长安大儒才子之中也算得上是声名鹊起。 可众人碍于他的出生即使有心相交可又寻思着他到底是在明月楼闻名,如今楼中主人都未出面,众人也不好先下手为强。正当韩铮焦头烂额,事情陷入僵局之中,一张来自长安公主府的咏絮贴却将局面打破。 却原来长安城素来东贵西富,随着东秦建都以来,沿袭前朝格局,围绕太极宫而建的皇宫位于整个皇城的东面,挨着得都是世家勋贵,随着世殊时异长安城的重建和扩建,皇宫反倒是往长安城中间的位置挪了挪,天长日久,这豪门巨贾与官宦人家居住的界限倒也不那么分明了。 明月楼正是在位于贯穿长安城东西的乾坤大道与横贯南北的朱雀大道交接偏西面的地方,相隔往东数里远便是长安公主的公主府,却原来圣人爱惜这个女儿,又怜惜贤妃仅此一女,不忍骨肉相隔远了,又想给公主修建宽阔的府邸,最靠近宫城的内城居住的多是老牌勋贵,阀门世家,纵然今上性子跳脱,任性妄为,但他本意并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再加上长安公主自己也不在意居住的地方在哪儿,因此哪怕最后公主府的修建有超出规制的地方,朝中的御史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长安公主的公主府修建从江南太湖引太湖石,又于北魏引雪石……堆砌成假山叠岩,与水池楼阁结合而成一体。长安公主又绝爱花木,府邸之中四时花艳不绝,公主便下帖子宴请宾客,后来结了诗社,她本生颇有文名,年方六岁咏雪便有“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名句,嫁与谢驸马之后更是有诗词写二人情深,如“一生一世一双人”等长短句流传开来,那诗社的门槛也越来越高,到后来天下才女皆以接的公主咏絮贴为荣。 然而令世人叹息的是,公主与驸马结缡十年光景,膝下空落,公主曾欲为驸马纳妾,驸马却拒绝言及今生除了公主不纳二色,一时间传为佳话。 如今已入九月,长安天气转凉,正是秋高气爽赏桂子的时节,长安公主是个闲不住,便提前下了帖子准备起了诗社,如今又见众人对那名为霜降的少年郎颇为好奇,又见众人不曾越过自己予那少年郎下帖子,心中得意,便也命人给那小郎君送去一张咏絮贴。 九月初十,重阳刚过。这一日清晨,梆子响过才过了五更天,公主府的下人便起身为今日的宴会准备,长安公主素来心思灵巧,如今虽然自己膝下无所出,但她下帖子来的倒也有许多夫人,时至今日不少世家勋贵儿女嫁娶相看都盼着接到长安公主的帖子。 公主府邸为一处五进的宅子,赏桂花实在南边的桂苑,而谢驸马起居则在前院,自名为空山居。 空山居往东面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石子路,路旁青竹肃肃,转过竹屏,便是一处草堂,窗明几净,无纤毫尘垢,堂中又挂着数副字画,却是主人信手而为,堂后精舍数间,卧室设在其中,这屋子里装饰更少,若不知主人是谢驸马,定还以为是哪个居士修行的处所。 “你说做这明月楼赋的少年郎今日也来了?”与一般公侯人家的男子成婚后形容减损不同,谢驸马已过而立之年,但他风仪隽爽,吐属俊雅,倒比之十年前丰姿更胜,此时穿一身玉色直裰外披银灰色大氅歪在草堂的矮榻上看书,旁边的博山炉中燃着清真香,于烟雾缭绕中越发显得那香炉之上的小犬娇憨可人。 “是的。”站在下手的小厮是个二十出头的郎君,他此时垂手站在自家郎君面前,面上显出几分挣扎来。 “玄参,有话便说出来。”谢驸马微微阖着双眸,神情越发显得莫测。 “郎君。”玄参一咬牙,跪下道,“那写出明月楼赋的少年郎容貌昳丽,颇似已故的蒋家娘子。” “……芳蕤?”谢驸马伸手揉了揉眉心,鎏金的博山炉上腾起的清真香味道是极清极淡的百花香,很难想到这样适宜女儿家用的香竟然是驸马谢端的心头好,“你带他来见见我。” “郎君,公主那边?”玄参偷眼大量自己的主人,却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家郎君一头如云的乌发竟然也生出银丝,一时间只觉得心头悲痛。 “只须得瞒着她便是。”谢端面上似悲似喜,良久起身将书卷在一旁规制好。 “是。”玄参点头退了出去,一转身忍不住抬袖子揩拭眼角的泪水,只觉得自己都如斯悲苦郎君心头更不知道是如何难过。 却原来谢端早年拜在淮山书院山长蒋鸿门下,蒋鸿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小字芳蕤,这蒋家元娘身体孱弱却性情灵慧,于文辞通达之上不逊于男儿,更兼心思灵巧通透,谢端年长她五岁,几乎是手把手带着小师妹启蒙,如此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两家大人也乐得见这一双小儿女比目成双,便早早定下婚事只等蒋家元娘及笄便嫁过来,又因着蒋氏体弱担心她幼时养不住,因此两家虽然交换了庚帖却并未往外传出消息。 升平九年,谢端进京赴试,离别之前两个小儿女一时间情意绵绵又寻思着等谢端高中回来二人便完婚,便尝了一回那等风月之事,谁料到等到的却是圣人不曾垂询便直接下了圣旨! 纵然两家愤恨不已,圣旨已下,两家不得不退了婚书,蒋鸿大病一场,芳蕤一面心痛欲绝,她并不质疑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会变心,只恨皇权之势威严不可挡,一面又要操心老父,年近半百却只有自己一个女儿,又想着如此这般再不嫁人只与老父相依为命,如此数月,直到下腹隆起才知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蒋鸿出身寒门,却是实打实的天才人物,他早年迫于生计在十二三岁便随着商队远行,足迹遍布诸国,等过了弱冠回乡娶了当地秀才家的独生小娘方才正经的开始读书,如此三年便过了童生,之后一路高歌猛进取了二甲头名,之后留在翰林院五年通读藏书之后挂印而去,又带着妻子辗转多地游山玩水,再而立之年方才得一女儿,妻子又难产亡故,他便带着女儿在平州留下,并在淮山书院挂了个师长的名头,不过五年便出任山长。谢端是他第一个弟子,也是他认下的女婿,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他可谓是倾囊相授,更为对方取字澄远,然而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落,他寻思着若不是自己当年对谢端悉心栽培,对方不若如今这般出色未必会被圣人相中,却是对不住芳蕤。 如此缠绵病榻数月又得知女儿未婚先孕,心中大恸之下却坚强起来,女儿可怜只有自己这一老父可以依靠,若是自己撒手人寰,她这样一个小娘子又该如何是好。 芳蕤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幼时还未学会吃饭便开始服药,又逢□□心思不宁,孩子养到七月早产,她自己却是油尽灯枯拖了半年便香消玉殒,而彼时谢家将将下聘,谢端回乡得知芳蕤夭亡,师长辞去山长一职,上门求见,却被拒之门外,又得知芳蕤为自己诞下一子,一时间恨不得碰死在师妹坟前,然而雷霆雨露悉是君恩,他无论如何却是丢不开自己的家族,只是从那之后纵然迎娶的是名满天下的长安公主,他却心中并无半点儿涟漪。 而在那之后六年的光景,他借着接过淮山书院山长一职的缘由与妻子长年分居长安与平州江淮,心里头对妻子不是不愧疚,但在他心中自己的妻子却只有师妹芳蕤,哪怕妻子的诗才甚至更胜一筹,就在心里头对妻子越发心软他却没想到那个被取名起念念的小童却走失了生死不知,而师长也因此一病不起于当年冬月病逝。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怀疑枕边人,然而出身越州梁家的母亲却提醒了自己,得知真相的一刻谢端想过要遁入空门,如今虽然时人羡慕世家大族,然而多年来寒门弟子自称一体,两方格局在朝中此消彼长,早不是当年能说出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的存在,圣人又偏宠长安公主,这个任性了一辈子的帝王从来都不按常人考量,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在绝对的皇权之前唯有他们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第二十三章 父子 今日一大早两人梳洗了起来,明月楼的管事素来也是有心人,打从知道两人接了公主的帖子,又见二人衣着寒酸,便支了银子替两人各置办了一套衣裳,霜降的是一套大红缕金暗花缎面半臂,里面是象牙色翠竹绲边的衫子看上去越发显得一团孩气,而韩铮则是一身藏青色的深衣,衬得他身量挺拔,英气杰济。 “阿铮,你说今日咱们能遇到姬家夫人么?”霜降一面取用放在放置在高脚脸盆架子上的牙膏,那膏状体呈深褐色,听掌柜的介绍是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熬膏,入姜汁、细辛末、川穹末,入口微涩,却是本朝初年皇室用品,如今经由长安公主推广开来,陪着牙具倒也方便,这将近一个月的折腾倒是教这小少年瘦了不少,原本的五官说得上是可爱,如今却也显出几分俊美来。 “我只担心万一等到先生跟姬家大郎回了长安咱们还没有把信送到那才是真的惹人发笑呢!”韩铮皱了皱眉,神色严肃,“先生留给咱们的信里说了,沈夫人嫁给姬尚书后于升平三年育有一子,升平八年又育有一女,如今算算姬家小娘子的年岁也到了要议亲可以带出来相看的时候了,以往我家中表妹也差不离是这个年龄开始商谈亲事了。” “阿铮,你可想娶亲了?”霜降仰面看他。 “妇人多蛇蝎,何以为妻?”韩铮看了他一眼,率先出门去,门口明月楼的掌柜早早备下一辆青布酸枣木的马车。 “若寻到那等心地良善的女子呢?”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霜降拽了拽韩铮的衣袖追问道,他其实还不完全懂什么叫娶亲,心中好奇,不由缠着对方。 “为人夫者,若不能庇佑妻子,还是别耽搁好人家的女子。”韩铮正襟危坐。 “唉,如今我还靠先生过活,看来这娶妻生子的日子还早嘞。”霜降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不由撇撇嘴拉开车帘子往外看,双轮的马车平稳的行驶过青石铺平的街道,从明月楼出来两边商肆多为贩卖笔墨纸砚的商铺或者出售经史典籍的书肆,间或有些许食肆卖的也是点心小吃,霜降如今也是孩子心性,见那点心一个个小巧精致,心头欢喜。 “等事情了了,可以找先生一起来尝尝。”韩铮见他眼珠子不转的盯着心头好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扎得不算好的羊角辫。 不过顷刻便到了长安公主府。 两人跟着迎门的小厮进去坐了片刻,便见一个穿着湖蓝色锦缎的青年人朝着两人走过来。 “敢问可是写了那《明月楼赋》的韩秋韩小郎君?”那青年人衣裳制式与府中仆役并无区别,但他却显得不卑不亢,神情自若,与寻常仆役大不相同。 “是我。”对随意取得名字并不甚熟悉,霜降愣了一下才点头。 “我家郎君想见见小郎君。”那青年微微一笑,笑容和煦,面上显出两个梨涡,倒是显出几分亲切来。 “你家主人也是来参加诗会的么?”霜降睁着一双又圆又亮的猫儿眼,那模样说不出的稚气,那青年正是玄参,他原本想着能写出那样锦绣文章的小郎君也该是少年英才,却没想到竟是一团孩气。 “我家郎君正是这府邸的主人。”玄参微笑引二人一路往东面外院来。 三人一道穿过雪白的粉墙,迎面便是一丛青竹,秋风穿叶而过,萧萧肃肃,声音悲悲切切,三人沿着石子路过去,只觉得周围清寂,连那鹅卵石上都生出青苔来。 石子路的尽头青瓦屋檐之下,穿一身玉色直裰外披银灰色大氅的男子手中握着书卷冲着几人微笑。 “小子拜见谢驸马。”霜降仔细打量眼前人,只觉得他神仪明秀,朗眉疏目,竟是说不出的熟悉,仿佛曾经熟识一般。 “你叫甚么名字?”谢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对方容颜与小师妹幼时极为相似,竟仿佛故人就在眼前,一时间心中忽喜忽悲,既欢喜对方一脸稚气可见应当并未吃太多苦头,又感怀纵然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父子只怕此生此世也难有相认的一天。 “小子韩秋。”霜降不知怎的被对方这般打量着竟生出一股亲进来,“郎君也可唤我霜降。” “我见你的诗赋极好,不知师承何人?又是从几岁开蒙?”谢端将对方的名字再心头默念了几回,示意几人进了草堂,一时间分宾主坐下,玄参前去斟茶,韩铮则站在霜降身后。 “我家先生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农田水利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更不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八卦算数之流,正是那等上马扬鞭平天下,下马袖手定乾坤的人物。”霜降提起平陵御来自是滔滔不绝,“只是我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却是不大记得启蒙的师长是谁啦。” “你家先生?”自见了《明月楼赋》,他便从未怀疑对方不是自己的血脉,因着念念幼时跟着师长蒋鸿蒋鸿,几乎是沿着自己和师妹的步子走来,那明月楼中的的行文构架自是带了几分影子,但对市井间流传的对方寻亲的言辞他却是带着几分怀疑的,没有人家会买一个七岁的已经能记事的孩童充当养子,如今听得对方的话他已经猜到这个孩子应该是卖身为奴,登时心头一酸,饶是他执掌谢家多年经历风波无数却没有那一刻如现在这般悲痛哀伤,几乎站不住! “还请驸马原谅则个。”韩铮从进来便未说话一直冷眼旁观,若是在从前他不懂何为察言观色,如今却不必以往,他心中笃定这谢驸马定然跟霜降有些因缘,如今眼见霜降露馅儿,当即上前一步抱拳行礼,仿佛不经意一般将霜降挡在身后,“某与霜降以此身世遮掩,实则有不得已之苦衷。” “还不知你家先生是谁?”谢端在方才并没有放太多关注在这少年人身上,概因霜降的出现令他心神震动,竟然无暇旁顾,如今见对方出声又将霜降挡在身后,心头倒生出几分好感来。 “先生乃乡野人士,谢驸马名满天下,不识得也是寻常,只是某与霜降入京却是事出有因,迫在眉睫。”韩铮说完纳头便拜,“先生曾赞平州谢家风骨可鉴、气节秉然,如今还请驸马出手相助!” “竟不知小郎君所求何事?”谢端于一旁避开道。 “某之先生与忠武将军有旧,将军身陷贼寇之手,百死而脱困,如今重伤未愈恐家人忧愁故先生遣某与霜降上京报信。”韩铮启蒙时候的师长正是出自淮山书院,对平州谢家最是推崇,论及其家世人品,正是光风霁月,坦荡清正,韩铮虽然知道这些世家大族未必就如表面上那等光鲜,但到底谢端声名在外,如今对方已经识破还不若坦言相告反求一线生机。 “你倒坦诚!”谢端冷笑,又见霜降面露忧色,本想板着脸却不由心软道,“姬家世代驻守晋州以抗北魏,满门忠烈,如今却眼见风波起,只是我谢家素行端正,绝不结朋党之势以挟天子,你向我求救,委实求错了人。” “晋州马场事大,不敢牵连郎君,还请为姬夫人引荐。”韩铮言毕再拜。 “谢驸马。”霜降此时方才明白自己闯祸,但他眼见韩铮跪下相求对方并不允诺,一时心气起来忙上前一步拽起韩铮怒道,“先前欺瞒实非有意!然霜降与韩铮一介草民,尚知忠义之士有难,吾等当效古仁人,急公好义,慷慨相助,驸马与公主建明月楼,襄助诸多寒门子弟,美名誉于天下,如今姬大有难,却心忧卷入波澜而置身事外,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若非为沽名钓誉之徒?” 谢端一怔。 “你这小郎君忒无礼!”玄参提着一壶煮沸的山泉水过来,时人煮茶既有沸水直接冲泡的散茶,也有点茶,因长安公主素喜冲泡散茶,夫妻相处久了谢端便也舍了之前点茶的习惯,玄参自幼便做书童呆在谢端身边,当年事他虽然年幼却也一清二楚,如今听见霜降出口愤怒,只觉得对方忤逆,竟不晓得自家郎君挂念了他许久。 “不知令师何人,然朝中诡谲,翻云覆雨生死一瞬,岂是他一乡野之人随意点拨?仔细稍有不慎,自己便落入瓮中,死生不由人!”谢端尚记得念念幼时,自己握着稚儿的手一笔一笔带他描红,见他生的玉雪可爱,机灵活泼,便抱着他在怀中逗他玩耍,彼时稚儿年幼,满眼皆是孺慕,却未想到转眼物是人非,父子相见却是如斯情状,心中登时百味陈杂,急忿交加,对那取缔了儿子心头地位的先生生出几分不喜来。 “驸马此言差矣!”霜降失了前尘记忆,活了十一年所记得不过近三四年光景,他为平陵御所救,对方待他亲善又教他读书做人,他也投桃报李视对方为父兄,如今听得谢端语带嘲讽,不由怒道,“昔春秋战国,有一国名齐。秦人挥师灭韩,齐非韩而固守不助;后秦人破赵逼燕,齐非燕赵而坚守独行;再其后秦人攻魏伐楚,齐非魏楚而袖手不理;齐终丧于西秦,绝其宗庙,子孙为奴,驸马欲为齐焉?” 第二十四章 流觞曲水(上) 霜降一言既落,犹如惊雷落在耳中,谢端心头如擂鼓,一时间草堂阒然,只听得见窗外秋虫低吟,壶中沸水咕咕沸腾。 “今日来了好些小郎君并小娘子,如今守着禊赏亭中流杯渠正作诗呢!殿下便命婢子过来请驸马过去,如今秋高云淡正是流觞曲水饮酒赋诗的好时节!”几人正发愣,却见一个细条身材,鹅蛋脸面,穿着银红短袄,月白色背心,水绿色细褶裙的丫头笑着进来,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个青瓷荷叶状的果盘,上面盛着几个黄橙橙的梨子,“这是宫里今日分过来的贡梨,殿下说了这秋梨止咳润肺,生津利咽,郎君秋来咳嗽,吃这个最是适宜,。” “琼莹,星轩(长安公主小字)现在何处?”谢端不好女色,幼时与师妹定下鸳盟,师父蒋鸿自己又是钟情之人,耳濡目染,谢端自然养成了不纳二色的习惯,即使后来妻子由师妹换成了公主,无论是他自己愿不愿意还是实际形势都让身边并无通房妾侍,因此即便长安公主府中丫鬟容色非凡,他也从不沾染,天长日久长安公主也就不以为意,并不像一开始那样防备着。 “殿下这会儿正看小郎君并小娘子们流觞曲水作诗,如今热闹了好半天却是该品评的时候了。”这唤作琼莹的丫鬟如今却是长安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她性子爽利活泼,做事沉稳持重,最得长安公主器重。 “今日来了哪些人家?”谢端看了看一旁站立着的两个少年,仿若寻常寒暄一般笑着问琼莹。 “这月月末便是圣上五十九岁的整寿,公主便邀了九姓家在帝都主事的夫人,之前说了的集合千里江山的绣图,如今合成一幅,正要几位夫人共同掌眼,最后修缮。”琼莹说道此处,面上显出骄傲来,同是圣人膝下的公主,自家殿下最得宠爱,准备的礼物自然也十分出彩,这九姓世祖天各一方,在世人眼中可与皇族比肩,如今公主竟然能够集合九家之力,也算得上是诸多殿下中头一位,她自然觉得骄傲。 “几位夫人都来了?”谢端面上露出几分惊讶来,“是了,如今距父皇生辰还有二十几日,寿礼定然已经备下了,只是姬尚书家的沈夫人也来了?我以往听星轩道,她却常年在外难得在京城走动的。” “姬夫人家二娘子如今也十二三岁啦,正是可以相看的时候,郎君不知,近半年来姬夫人都留在长安便是为了姬家二娘子。”琼莹一面将托盘放下,朝着霜降和韩铮福了福身子行了一礼笑道。 “这小郎君跟姬夫人或有渊源,你引他前去,也省的我再去寻姬尚书。”谢端仿若不经意提起一句来,反手将书卷扣在竹根掉成的小案上,“至于流觞曲水,禊赏亭中流杯渠到底比不上郊外真流水来的惊喜,更何况这是他们小郎君喜欢的顽法,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若是有写的好的诗句便命玄参送过来。” “喏。”琼莹自幼便跟在长安公主身边,五年前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嫁的嫁,走的走,她便被殿下提为身边的大丫鬟,从最初的忐忑生涩到如今游刃有余,她对于这公主府的两个主子倒也有几分了解,如今听得驸马这样说也明白对方定然不会到前院去了,便应诺下来,“还请两位郎君随婢子来。” “玄参你也随他们去罢。”谢端自取了棋子来又从一旁的书橱中翻了一本棋谱,径自推演,如此眼倦丢开棋子,便起身转至草堂后面精舍中,于那竹榻上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里恍惚又至当年旧时光景,在淮山书院之后的竹林与诸多同侪或抚琴弄箫,或煮茶弈棋,或指点天下……彼时年少不知愁,唯有书生意气,挥斥八极,也曾流觞曲水,横槊赋诗,醉酒临帖,自誉袖手可治天下,乾坤皆在掌中,及至后来,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少年状元红袍烈烈,一朝看尽长安花! 到此时,忽见山石崩裂,天昏地陷,身子径直坠落,谢端大叫一声,披衣下榻,却见窗外竹影婆娑,隔着一墙隐约传来众人嬉笑声,谢端慢慢走至靠窗的矮几坐下,回忆梦中事,却忘了大半,随手见一卷书页搭在一旁,反过来一看,映入眼帘却不知是谁人批注一句“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心中大恸,竟是落下泪来。 却说琼莹原本进来见着近些年来近乎闭门不出的男主人居然在招待客人,心头纳罕,但她们自幼受的便随着教养嬷嬷学规矩,自然做不出那等左顾右盼的事来,至谢驸马吩咐,带着两个客人过来,她方才松了一口气,一面引着两人往禊赏亭去,沿路将山石流水并薜荔女萝等奇花异草一一道来,一面却也趁着这一路暗暗打量两人,但见稍微年长的郎君眼中精华内敛,整个人刀削笔挺一般,倒是衬出几分冷峭的威严,年纪较小的一个眉目精致,粉面朱唇,面上还是一团稚气,带着一股子天真烂漫,一路上见各色花草也常常出言相询。 虽然二人衣着并不繁华富丽,料子也甚是寻常,但琼莹眼神锐利,却也判断出这两人均非出自寒门,自家公主对寒门子弟多有亲睐,她以往也接触了许多,但受自身贫寒限制,初次上门少有不行止拘谨,言辞寡呐,如二人这般气质坦荡、恢恢广广者倒也少见,反倒如那等公侯人家出来的一般。 霜降素来嘴甜,他如今又不通风月,眼见琼莹生的貌美,言辞亲切,心中欢喜,等琼莹带着他们一道到了禊赏亭,霜降只口称姐姐,他如今年纪小,眸光清正,竟是纯然的喜悦亲近,琼莹被他哄得高兴,一时间也就将打量两人身份的心思按下不提。 “还请两位郎君随婢子先拜见殿下。”琼莹引得两人往前,那禊赏亭位于假山之上,下临湖水,如今才入秋来,倒还有几枝粉莲亭亭玉立,一众夫人一壁倚着亭子赏景,也取那秋来登高之意,一壁又见隔着湖水的一群少年少女玩耍嬉戏,东秦民风开放,世家贵女在诸多仆从又有长辈在场的情况下分曲水而坐并不避讳,更有船娘子接过录好的诗篇船底不断传递过来,虽然不见满湖莲叶青翠如盖,倒也颇有意趣。 琼莹示意两人在假山旁的回廊等着,自己过来先跟一个与她同样打扮只衣着颜色不同的丫鬟耳语数据,那丫鬟一面听了一面点头不多时悄悄绕道长安公主身后轻言细语的说了情状,不多时琼莹过来带着两人上了假山。 “你们之前不是想着要见见那写出《明月楼赋》的小郎君么?这便是了。”长安公主坐在主位上笑盈盈朝着周围人介绍,“却是驸马爱他才华,今日将将一人府便将他们唤了过去,说是要考教学问,到这会儿子终于舍得放人了。” “韩秋(韩铮)见过公主殿下。”有侍女带了两个蒲团过来,两人老老实实跪下拜了一拜。 长安公主受了他们的礼,命侍女呈上两块玉佩充作见面礼,又命琼莹带着两人跟地下的小郎君一道玩耍,见两人下去了,这亭子中的贵夫人才笑盈盈讨论开。 “看上去竟是这样小!”长安公主示意两人起来,一时间亭子里的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前有骆宾王四岁成诗,如今可巧了还让咱们碰到一个了。” “也是公主心善开了明月楼救济寒门子,否则这孩子未必有这机缘教咱们碰上。”一旁穿鸦青色祥云纹缎面半臂,内着象牙色五彩折枝牡丹刺绣襦裙的女子笑道,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的光景,头上戴着一套南珠的头面,显得格外富贵。 “姜夫人赞誉了,也是这孩子跟咱们有缘。”长安公主今日穿藕荷色大衫,下着浅樱草色长裙,头上戴着一支精致的凤头簪,髻旁簪了一朵重瓣浅粉色的山茶,神情闲适,说不出的悠然自得。 “若说稀罕倒是我们家里最缺识文断字出众的孩子。”坐在长安公主右手边的女子月末四十光景,容貌丰美,她梳着峨髻,头戴红翡滴珠凤头钗,身着秋香色曳地长裙裙,外批蜜合色大衫,微微抬手时候便显出手腕上带着的一串红色珊瑚珠手钏,越发显得肌骨莹润,却原来之前长安城中关于霜降寻亲的留言沸沸扬扬,她虽然知晓对方必然不是自家侄子,可如今朝中因着晋州马场之时闹得沸沸扬扬,她与丈夫商议不论如何这留言都不能放任继续传下去,因此听得这韩秋接了长安公主的帖子,她便早早命人准备下来,如今瞧见对方形容,倒也不像那等招摇撞骗之徒,只是来意如何还得再好生探探。 “姬尚书文采斐然,你家小郎君也素有才学,如何就说得这般稀罕?”那先前插话的姜夫人闻言笑道。 “若说才学,阿冽不过是倚靠自身努力如今年过十七将将考上国子监,我姬家又世代从武,这小郎君如斯年幼却能过了冰鉴台,如何不教人觉得稀罕?我倒指望着我家阿冽与韩小郎君多多亲近亲近,沾沾文气也是好的。”姬夫人闻言也不觉得恼怒,仍旧盈盈笑道,“公主与驸马才名皆传于天下,如今对这小郎君都是赞不绝口,可见这小郎君委实不同凡响!” “我倒期待着他今日又做出甚么锦绣华章来。”长安公主伸手取了一碗冰镇着的银耳雪梨汤,听着众人打机锋慢慢吃了,方才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笑道。 第二十五章 流觞曲水(下) 这头琼莹引着二人往下走,因着之前霜降嘴甜,又目光赤诚,她心生怜爱,也有意出言提点:“今日来得不独就九姓之家的子弟还有皇族勋贵,天子脚下万事少不了一个理字,只要占了理,便是殿下那头也是好交代的,只是唯有三人小郎君分外留意才是。” “还请琼莹姐姐提点。”霜降闻言伸手拉了拉琼莹的衣裳。 “一是女客那面穿白底撒花齐胸襦裙,内着玉色窄袖绣缠枝绿萼梅中衣,外着白底撒红花对襟半臂的娘子,她是四殿下,今日从禁中出来散心;二是那穿桃粉色袄子,鹅黄色绫裙的小娘子,她是姬夫人家的二娘子。男客那面穿月白色道服的却是姬尚书家的大郎,单名冽,字博文。”琼莹一笑细细嘱咐,“你是郎君自然是跟着郎君那边,自来文人相轻,这些世家公子性子又多少有些许傲慢,但大体教养都在,这姬家公子兴许便与你有些挂碍,他性子爽阔,今日在场总不会教人欺负你。” “多谢琼莹姐姐,秋记住啦。”霜降见她说的仔细,心中也领了对方的情,便乖乖站着冲对方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日后若是有缘再见姐姐,还望姐姐莫要拒之不见才是。” 一时到了流杯渠,此时那高脚的羽觞杯正顺着流水停在华阳公主跟前。 霜降与韩铮望去,只觉得她容色秀美绝伦,只是肤色雪白不见一丝血色,便连嘴唇都带着几分素白,跪坐在众人中间倒仿佛整个人呆在缥缈的云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自成一界。 “如此却到殿下了。”众人原本喧哗嬉闹,如今见了她仿若迎头被浇了一盆冰水,便是因着之前吃了酒诗性上头有些放诞无礼的郎君们也纷纷正襟危坐。 “我却不善诗文,自罚一杯,只今日不好扰了大家兴致,如今勉强奏一曲平沙落雁也算是应景。”华阳公主端起羽觞杯饮了一杯,又命侍女呈琴过来,纤指如玉落在琴弦上,一曲平沙落雁不寥落自哀反倒透出秋高云淡,风静沙平的闲适来。 一曲音落,华阳公主推琴而坐,方才不过一杯素酒,此时却酒意上头,眼波如水,面上泛起桃花色,果然大增娇艳,只这一众儿郎到底讲求君臣有别,并不敢细看,反倒是霜降与韩铮两个将将过来,却将公主这略带娇憨的情状看在眼里。 “哟,这还有两个来迟了的。”却原来之前在明月楼里霜降与韩铮相处委实亲密,而韩铮只说护送霜降过来二人到底是主仆还是友人也不甚分明,因此给二人准备衣饰并无二致,众人闻言抬眼瞧去,“只不晓得哪个才是那写出《明月楼赋》的韩家郎君。” “却是那个头矮的一个。”一穿着绛紫色撒遍地金圆领袍子的少年郎朗声道,他翘着一只腿坐着,虽然不甚庄重却多出几分洒脱,“阿秋,可等你好些时候啦!” “原是薛家哥哥。”一旁的侍女见二人熟识,便在那薛姓少年身边加了两个位子。却原来这少年乃是薛家旁支单名一个海字,如今也才十四岁,并无表字,结交广泛,最是喜欢熬鹰斗狗一类的纨绔事,但好在性子豪爽重义气并不曾惹出大乱子,反而很受薛家老太君喜欢,霜降这时候才认出前几日总是上门来求诗的惫懒货原来竟然也是九姓门阀出身。 “我道前些日子缘何你去了红袖招竟也能写出口齿留香的长短句来,却原来是早早熟识了这韩小郎寻了个捉刀人!”一旁穿一身天水碧大衫的少年郎不由大笑出声,他见霜降生的玉雪可爱,言行乖巧,比之家中猫嫌狗不爱的胞弟可爱多了,不由起身在他身边坐下道,“你唤薛海薛家哥哥,那也该唤我周家哥哥才是,我姓周名堃,你可记住啦?” “不得了了,正经的哥哥没开口,你们却一个个的都争着出来了。”说话的小娘着一身茜红色罗裙,满头长发编成了一水的辫子连同五彩丝线缠绕在当中,竟是近些年从西楚传过来的扮像。 “宇文家的小娘子果然是生了一张利嘴,这促狭得。”韩铮见众人都将目光凝聚在霜降身上,他自己却暗地里大量在场的任务,看了看说话的小娘子从扮相倒是猜出对方就是他们之前招摇撞骗想要接触到的姬家人,此时见她神态天真,双颊晕红,肤色晶莹如玉,心头一叹,想到跟在先生身边进退得宜、若春梅初绽的白露,都是一样年纪却委实大不相同,又见她伸出手朝着霜降招招手道,“你就是韩小郎?指不定咱们还是表姊弟,你今年多大了?一个人上京来可觉得害怕?” “我便是韩小郎,今年十一啦,我随着阿铮到长安来,到不觉得害怕。”霜降想着之前琼莹交待的话并没有越过小渠去,只是却认认真真的回答姬家小娘子的话,众人见他乖乖巧巧的样子一时间不由好笑,便是先前挑刺的宇文家的小娘子也一并抿嘴笑了。 “你如今还住在明月楼?”众人笑过一场,这头却见姬家郎君姬冽笑着走过来,他性子谦和见几个小郎小娘都笑话霜降,担心他心生尴尬,便提前过来搭话,原本若是那等招摇撞骗不省心的人家他自然也是置之不理,如今瞧见霜降温顺乖巧,白玉团子一般,心头又想着指不定对方跟自家有旧,心里又亲近了几分。 “还得多谢公主仗义。”霜降虽然于世事不算通达,行事更是多凭直觉,但他对于免费提供了自己吃住的长安公主还是多出一份感激,如今说起来双眸湛湛,倒是让在场诸人心生好感。 “我瞧着阿秋委实亲切,不弱今日你随我回去,我却早想着有这样一个乖巧的弟弟。”姬冽闻言笑道。 “姬二哥这话可不对,分明是我先认的弟弟,怎么就让你带回家了去?”周堃凑过来挨着霜降,面上露出几分委屈。 “是姬家郎君邀我在先,周家哥哥若是不弃,秋隔日再上门拜访也不迟。”霜降不知这周堃乃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戏迷,他与周坚是堂兄弟,出身开国勋贵宁国侯府,他生的俊美,又喜爱串戏,最喜演那花旦,那红袖招乃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戏班子,偶尔那当家的花旦使小性子,他也帮忙顶上去,素日里也是唱作俱佳,因此此时面上做出委屈来,在场的诸人都不上当,偏霜降觉得他可怜,忙不迭的出口安慰。 “你可以允诺了的。”周堃忙不迭的答应,却原来自打他喜欢串戏以来,往宁国侯府上门寻二公子的便甚么市井之人都有,宁国侯偏爱贵妾云氏,对这个儿子多有不满,几次出言呵斥,天长日久周堃的许多友人都不上门只在外面相聚,宁国侯因此更加愤怒,认为自家儿子混的越发糟心,竟然折节相教都没有朋友,宁国侯夫人本是继室长年抱病不得丈夫喜爱,眼见父子关系越发疏远,心头郁郁,长年难得开颜,周堃心疼母亲如今又瞧见霜降乖巧,便起了心思也想让母亲安心。 “自是说定了,只等周家哥哥下帖子便是。”霜降寻思着等先生上京还有半个多月的功夫,如今不说旁的,为先生先探听探听消息总是可以的。 “还不晓得跟在你身边的郎君又是何人?”姬冽到底年纪更大,与众人只瞧着霜降不同,他对韩铮也是多有留意,如此细细打量,只觉得对方举重若轻,气度娴熟,与寻常书生大不相同。 “他是我师兄。”既然寻得住处,霜降与韩铮又再次商议,将两人的身份定为师兄弟,概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相处起来委实不像是主仆,还不若直接说是先生的弟子,“跟我同姓,单名一个铮字。” 在场都是人精,也没有人问他为何是由师兄护送着入京的,此时叙话过了,众人又重新将那羽觞杯放置上游,再来一轮。 韩铮于武道更精通,再加上平陵御并不于诗词上更多教养,他自知自己于此道是短板,更不可能误人子弟,也因此他便提前告罪一声又满饮三杯,众人见他沉默寡言却不是扭捏之人,也不强迫,便有一旁随侍的下仆带他游园子,他瞧着霜降不会出纰漏也就点头应允,跟着下仆走了。 长安公主的府邸到底修的精致气派,回廊流水,假山叠园,韩铮原本在蜀州,蜀州民风与长安大不相同,便是修建的屋子也多了几分奇诡,原本入了长安城放眼楼台皆大气富丽,可长安公主府却分明是江南园林的风格,最是细腻温婉,五步一景,十步如画,他本不是那等没见识的,如今却只恨不得自己多生出一双眼睛来,一时间那下仆忙着入恭,他便点头放对方去了,那仆人寻思着如今客人都在前院并无甚么妨碍,便径自去了,留的韩铮一个人在逛园子。 穿过假山黝黑的路道,转眼便是青翠的藤萝落下来,他正要往前走,却听得一个悦耳的女声传入耳中,不由顿了步子。 “殿下,若是真要和亲北魏该如何是好?” 韩铮原本想要避开,但一时听道此处,心头微动,不知怎的也就慢下步子来。 “我是大秦嫡出的公主,自幼如珠如玉锦衣玉食的长大,如今北魏兵强马壮,我朝中非无将军将士可用,概因连年天灾,国库困乏无力支持,国家生我养我,如今陷入困厄,正该我挺身而出。”少女的声音如珠玉滚落,却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尽的冷气,仿若谈论的并不是她自己一般。 “可是皇后膝下仅公主一人,公主远嫁,皇后定然忧心如焚。”那一旁的侍女还要在劝,“且之前也有法子,只要公主在佛前发宏愿修行以求皇后身体康健,再从民间择一娘子出嫁,又何尝不可?” “碧鹃,我与母后已饱尝骨肉分离之痛,又何必让旁人也来遭受一回?”华阳公主声音婉转,却带着不容置疑,“且不论若真要替母后祈福,我倒宁愿一生不嫁,然而母后原本不得父皇看重,我若是不嫁,自己倒是逍遥了,可皇族中如许多的女儿家难免也受我带累,到时候又累及母后,反倒是平地生出波澜来。可若是我嫁了,父皇心软定然记住了,日后待母后好些,也就是了。” “可北魏严寒,民风彪悍,公主如何受得住?”碧鹃忍不住泣道。 “那北魏子民都可活下来,我又怎生挨不住了?这样的话你日后莫要再提,且你我主仆一场,临分别前我自然是要好生规制你的。” “公主!”碧鹃泪流满面。 “今日是姐姐邀宴,你去净房寻些凉水来,可不好冲了姐姐兴致。” 一时间主仆两个走远,唯有韩铮呆立当场,一时间神思不属。 第二十六章 凤鸣(上) 当日宴完,韩铮与霜降便随着姬夫人回了尚书府,当日傍晚便见着了尚书姬焰,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将当日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又将姬凛的玉佩并封了朱漆的信函交给他,后者看过了信并未言语,当夜跟姬夫人嘱咐几句,次日便在专门收拾出来松柏斋给两个人住,只说是族中子侄相投,并未多言。 霜降自那日流觞曲水后又作序一篇,如今长安城中少有不知韩秋郎的,且那日结实的几个小郎君都不是仗义的人,这几日下帖子邀他上门,一来二去,彼此越发熟知又秉性相投,只觉得日子过得乐淘淘。 而韩铮这边自打那日听了华阳公主与之婢女的谈话,一时之间倒是对这少女刮目相看,只觉得之前因着自己继母的事情便将这时间女子都认为是恶客,委实不该,只心里惦记着这少女,心里想着哪怕是做为天潢贵胄只怕也自有她的哀愁,可见这世间当真没有什么轻易的事情,一时间心头的郁气倒是散了大半,只每日习武也越发努力,只想着有朝一日再不要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再受这等悲哀。 按下长安这头不提,且说平陵御一行人。 周坚此番下京城来首要任务便是寻得姬凛的所在,如今既然寻到了人,身上的担子便轻巧了大半,至于这流寇伤人一案,不过是沿路再肃清一道之前被打散了的余孽,并没有实际说道他要往何处去,只是先前姬凛是在泰安城接到消息出的事情,好在之前也有钦差往北边正好经过泰安城,周坚便使人快马加鞭的赶过去通报一声,这边却盘桓数日,抓了牢中捆着的几个贼首便准备回京复命。 另一面却又从淮阳水军中调拨了一只十人的小队一路护送着过青州便准备径直往长安去。 只是这一来却是要重新换一艘新船,原来那艘中型的商船却不适用了。好在周坚手头丰硕并不在意花千金租赁一艘大船,且他心头打着的是跟随姬凛一道顺便游玩将那钦差的官船丢到一旁的主意,那随船的十个军士也只做寻常人的打扮。 只姬凛身上重伤未曾好全,仍旧是跟平陵御同塌而眠,却不晓得经由陈讯之前的误会,如今整个楼船都默认两人结为夫夫,见他们同吃同宿也只觉得新婚夫夫感情甚笃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最多露出些心照不宣的笑容,又因东秦男妻地位不及开国时候与女妻比肩,众人见二人并未对外宣布也只想着定然是畏于人言,又见二人器宇非凡,心中惋惜又钦佩,如此还能缔结夫夫,大概便是书中所述结发为侣,此生不负的感情了。 与京城中其他小郎君一样,周坚对各地的民俗风情深感兴趣,一路过来,他跟霜降走街串巷寻访没事倒也分外恣意,姬凛性情冷肃,素日里不苟言笑,周坚平素里对于有东秦双璧之称的姬元昭和宇文子宴甚是好奇,可惜二人一人常年驻守北魏边关,一人经年驻扎在与西楚的互市交易上,二人除了每年述职难得回长安,周坚幼时曾见过两人,但那约莫是十一二年前,当时的姬凛虽然早早在边关投军,但他还不是东秦双璧之一,反倒因着常年呆在长安有个黑面郎的诨号,很受世家子弟的蔑视,之后一年传出他以一万兵力打破北魏十万大军,嘉平关一役奠定其战神之名,自此黑面郎的诨号才渐渐没人提起。 如今日夜相对,熟识起来,只觉得姬凛虽然性子偏冷,少而威严,但其六艺造诣并不逊于如今名满长安的几位公子,反倒更多了几分男儿锐气。虽然遗憾对方竟然与人结了婚契以报救命之恩,但越是与之相处越发觉得对方可敬,一腔可惜都化作怜惜之意,私下里更想着日后定要在舅舅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可转念又想与对方结契的平陵御虽说是山野人士,却有鬼谷之才,这几日随着陈讯听他上课倒也获益良多,不少观念听入耳中只觉振聋发聩,如此一想又觉得二人当真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如此在船上又待了行船至距离长安百里外的凤鸣镇,此地乃是入长安的码头,说是镇,其规模不亚于一县,且人烟繁盛,往来船只如织,四处可见高鼻深目的胡人。 他们这一行人多为壮年男子,且衣料精美,便连带着装置行礼的箱箧也式样文秀,且木料沉重不知是很材质,周围都是常年往来的客商,深谙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此时纷纷避开,跟他们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他们这一行人在船上呆了二十多日,船行在水面上,微微波动他们都习惯了,反而如今重新踏步到地上还觉得摇晃,这当中姬凛之前不适应船只很是卧床了一段时间,后来习惯了水面上不管风急浪大皆如履平地,如今到了地面上很快便适应过来,反倒是平陵御之前在船上适应良好,如今到了平地上却连站都站不稳,姬凛见他面色苍白,嘴唇泛青,心中一沉恍然记起对方身子骨一向不好,只是这人惯会强势,如今显露出这般形状只怕是真的挨不住了,当即上前一步,将对方背起赴在背上。 “你……”平陵御没料到对方会这样做,一惊之下面上却泛起一丝潮红,姬凛原本就是肩宽臀窄的标准身材,他个子高大,步子迈得又快又稳,身上肌肉覆盖均匀,对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透过来,平陵御觉得舒服想要下去自己走的话也就自然而然咽下了。 “没事,休养了诸多时日却是连骨头都要生锈了。”对方趴在自己背上,倚靠着自己,呼吸就透在耳边,姬凛心头微动,只觉得仿若三伏天里喝下了一杯冰饮,从骨子里透出一种爽快,行过数丈,不见对方答话,侧头一看,却见虽然身处闹市中,对方却已静静睡去,一时间他被对方全然的信赖所摄,心头不由自主沁出一丝甜来,只是一想到当初答应了平陵御接受与姜家的婚事,不知怎的心头却生出几分排斥来。 跟在他们身后显得有些恹恹的陈讯见这样子不由既不雅观的翻了个白眼,对于自家师父和姬家大郎这样充满了奇怪氛围的互动他却已经见怪不怪了,若说最开始他还觉得看热闹,到后来却生出几分歆羡来,他往日也并非没有见过父母之间相处,却不如此二人仿若自成一体。 “叮——主公与谋臣情感侦测出现紊乱,警报!警报!警报!”一向神隐的系统忽然在平陵御脑海中响起,然而它等待多时并未听见主人拨乱反正的口令,系统经过无限制的演算,却没有哪一种能告诉它这是一种什么情绪,无奈之下它只能记录下这种波动,存入数据库里等待日后研究。 仿佛梦中出现了什么不好的预兆,平陵御不耐烦的咂咂嘴,至到许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但到了那个时候他却很感激自己并未发现曾经出现的偏差。 等到平陵御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青色的帐子,他微微侧头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陈设十分简陋的屋子里,甚至地面都是夯实了青砖的土地,整个屋子里就一张床、一个放置盥洗器具的架子,还有一个靠墙的柜子,并无旁多余的东西。 “你醒了?”门外传来姬凛略带惊喜的声音,夕阳为对方披上一层金色的剪影,暖洋洋让人看了觉得心生熨帖。 “几时了?”平陵御张口说话才觉得口干舌燥。 “都怪我连累你耗费精神。”姬凛见他起身,忙大步走过来,伸手将对方揽在怀中,防止对方背心受凉,另一只手却是替对方拉了拉被子,“方才请大夫过来看了,却是你耗费神思外加水土不服才发热了。” “先生喝药了。”白露换了一身桃红印花缎面短袄,下着白色绣桃花绫裙,越发衬得少女腰身妙曼,步履轻盈,一头乌发还微微滴着水。 “白露,你且放下待药凉了,我自来喝。”平陵御微微皱眉。 “可教我发现了,原来先生却是害怕吃药的。”陈讯如今到了这凤鸣镇可谓是如鱼得水,他素来爱美,最喜华服美食,衣着也多为艳色,大红、宝蓝、绛紫、金橘……今日下了船回了驿站,他便拉着周坚一道去逛,刚巧碰见一艘来自身毒的船只,却是载着各种新鲜的料子,他一时见了便挪不动步子,只恨自己如今跟在先生身边,银钱颇受管束,囊中羞涩却再不像以往一样能轻易便一掷千金,一时间不由长叹,左右翻拣,瞧见一匹荔色哆罗呢,一匹宝蓝撒花洋绉,他看着便喜欢,还是周坚瞧出他身上并未多带银两,又见他跟那胡人连比带划的还价,只觉得好笑,便大方的出手帮他付了银钱。 如此逛了回来却撞见姬凛从驿站里头疾步出来,面露焦虑,他心头纳罕,这一起乘船过来二十日,他就没见过对方大悲大喜,如今见他变脸,登时惊讶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凌云回来的正好,还烦请帮忙看顾轻舟,凛自去替他请大夫。”两人一碰面,姬凛忙不迭嘱咐道。 “元昭兄于此地不熟,不若让小弟略小犬马之劳?”凤鸣镇当地有一凤鸣观,自西楚年间便一直传承至今,周坚幼时随皇后礼佛常来此地,对这镇子倒也熟悉,当即说道。 “如此却是劳烦凌云了。”姬凛当即长揖以表谢意,周坚微微侧身避过,心头却十分羡慕二人深情厚谊,只想着日后自己若是能寻得一人有如此光景,倒也不负此生了。 第二十七章 凤鸣(中)【捉虫】 原本众人本打算换成车马在驿站歇息一宿便往长安城去,如今眼见平陵御病倒虽然经大夫诊治并无大碍,且次日一早便退了热,但众人还是决定在驿站多休养几日,而一路跟随的是个军士周坚最初挑选的时候便选定的是家中无人或家中多子且非长子的人,这一路过来见他们熟识水战,为人磊落,倒也定下来将对方招入禁军的想法,只是他虽为上峰但也不能枉顾下属的想法,因此也趁着这几日与他们一一攀谈,这是他准备带入进军的嫡系,自然不愿意埋下隐患。 平陵御眼见一路都平安到了长安城,心头倒也松懈下来,又听得周坚介绍凤鸣观中景致非凡,一时间也起了兴头,如此安步当车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寻到了那藏在深巷中的寺庙,只那十个军士并一众仆役留下看行李,周坚去过数次便不愿去。 与一般以金色与朱红为主的道观不同,凤鸣观瞧上去第一眼委实觉得寡淡,长满苔藓的白墙已然看出最初的色彩,就连那灰瓦上也生长着碧草茵茵,更有那写着凤鸣观的牌匾木漆剥落,越发显得不知年岁。 众人进去,迎面便是两路松篁一林杉木,此时将将入秋,松篁青翠,清幽空寂,杉木却是满树金黄,傲丽热闹。信步往里走,当前便是大殿,当中供奉的不是三清却是紫薇大帝,虽是木胎泥塑却也栩栩如生,众人见了心生异样,只觉得这道观非同寻常。 转过正殿往前走,又见钟鼓楼不过二层高,一个八、九岁的小道士正抱着一人高的扫帚打扫院子。 “小道见过几位施主。”那道童见有人过来忙合作揖行礼。 “不知小道长如何称呼?”陈讯见他生的虎头虎脑委实可爱,不由上前一步从腰带上扯下一个巴掌大绣着远山秀水的荷包递给他,“这是乡下镇子里的买的糖,你尝尝。” “无量寿福,小道法号空山。”空山后退一步仿若陈讯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咽了一口口水道,“小道守夜睡着了,不小心教烛火燃了厢房,如今师父罚小道打扫,且受罚期间不得接受施主馈赠,还请施主见谅。” “空山道长,这凤鸣观如今就你一个人么?”平陵御粗通相术,观这小道童面相,若非大善便是大恶之人,如今见他老实坦诚,不知怎的心头一突,忙道。 “师父在后面三清殿做早课,师兄去后山砍柴去了。”空山仰头看了看平陵御,老老实实回答道,“几位是来求签问卦还是来打蘸的?” “求签又如何?打蘸又如何?”陈讯见他有几分木木呆呆的,逗弄之心顿起,不由笑道。 “求签十文一个,问卦一百文一次,打蘸却是十两银子开始。”空山认认真真板着手指数着,这副正经的样子将在场诸人都逗笑了。 “小道长我们本是游学至此处,听得凤鸣观传承数百年,心中惊异,故来相看,因此还请小道长帮忙引路才是。”平陵御微微咳嗽了一声,蔼声道。 “只小道如今受罚的课业未完成,实在脱不开身,还轻施主略微等等可好?”空山听了他们只来玩儿并不求签问卦捐些香火钱也不气恼,反而一板一眼的介绍,众人见他行事有些迂腐,却也诚实,他们平素里见到的都是锦绣堆里打转的人尖子,甚少又心思纯净至此的,一时间都觉得好奇。 “既如此咱们也帮小道长打扫可好?”平陵御此时想着只怕这人日后该是个大善的,只是如此面相他生平第一见到,忍不住出言试探。 “无量寿福,这是小道该领的责罚,如何能够让施主代劳?委实罪过罪过。”空山将头摇的像拨浪鼓。 “还不知小道长年岁几何?”平陵御见他是非分明又欢喜了几分忙携了他的手道。 “小道虚虚度过十四个寒暑。”空山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问道自己年纪来,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回答。 “这样你可不久只比我小一岁了么?”陈讯哑然。 “却是我师弟生来体弱,生长较常人缓慢罢了。”几人转头却见一身灰色长衫头戴竹冠的青年背着一捆柴从对面回廊尽头绕出来,众人抬眼看去,只觉得他面目亲和,气度雍容,便是背着一捆柴木却也仿若身处庙堂之中,令周围朴素的陈设都为之一亮,“贫道清流见过几位施主。” “清流道长。”众人作揖还礼,一时间觉得这道士能有如此气度难怪凤鸣寺观能传承数百年。 “诸位对凤鸣观好奇,不若让贫道引得诸位一路看看,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清流微笑,给人月白风清之感,仿若经史宿儒,反倒不像个道士。 “如此劳动道长。”平陵御见好就收。 “阿山,你便在此处好生打扫,我带着施主们在观中四处转转,此时入了秋来倒也有几株秋海棠开放,等下你打扫完便从后院搬过来供奉在三清跟前,可好?”清流仔细叮嘱空山,言毕温柔的伸手揉了揉对方毛茸茸的脑袋,便领着众人往后院走去。 这凤鸣观流传数百年,于观中后院存有碑林数百块,最早可追溯到西秦年间,平陵御最早一世课余之时也曾涉猎书法演变,上一世因着身旁都是书画高手,耳濡目染也习得一手好字,虽说最初是为了于六艺之中有一样拿得出来,如今却是真心喜欢,因此便一块一块碑石认真看过去,同时看到精妙之处还不忘伸手在衣袖上比划,姬凛见他难得露出少年郎样的欢悦,便也守在一旁,只是日光大的时候找清流借过一把伞来替他遮了遮太阳。 “他们是在作甚?”时值正午,空山将前院打扫完毕,果然按照清流吩咐的那样来后院搬那几株开得热闹的秋海棠。 “我家先生体弱,他的契夫心中疼惜了呗。”陈讯对诗书无爱,对这碑林最开始还好奇写的什么,待粗粗看完一遍只觉得无事可做,此时秋草劲节,他便随手撤了一根草茎掉在嘴里,委实没有一点儿世家风仪,如今见空山过来做事忙不迭的凑到他跟前蹲下。 “契夫?那是甚么?”空山先将些许枯黄的枝叶摘下来,又用喷壶喷洒了些许清水在叶子上,秋海棠舒展枝叶,苍翠欲滴,空山见了爱惜的伸手摸了摸花瓣,有几分好奇得扭头看陈讯。 “契夫便是结了契的一双夫夫,就若寻常男女结为夫妻一样,结了契便日日夜夜都在一道过活了。”陈讯见他好奇,心里寻思着莫不是这懵懂天真的小道士动了凡心,一时间又瞧见远远离开在一旁归置柴木的青年,暗道,这青年道士如斯气度也难怪这小道士动了凡心,他却不知这是因着他自身便懂那等风月之事,如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己不对劲瞧甚么都非正途。 “你瞧我师兄作甚?”空山长久长在道观中,凤鸣观人又少如今也就他师父、师兄并他一起三个人,他性子纯善,从未见世间繁华,仿若将将制成的生宣,纯白却又脆弱,只是他本能得还是觉得陈讯笑容古怪。 “哼,谁瞧他了?”陈讯被他说破,脸上有几分讪讪然,但这数月以来他跟着自家周坚招过来兵油子混在一起,面皮越发变厚,不过须臾又面色如常凑过去道,“小道士,我来帮你一起搬这秋海棠可好?” “这……”空山微微皱眉有几分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你想呀,方才你是受罚我自然不好帮你,可这会儿你却不是在受罚只是做寻常的修行。”陈讯满嘴胡说八道,“你们道家不是也有助人修功德之说么?如今你带我体验一番也是修行,既你自己有收获,又帮助我也有收获,何乐而不为?” “只怕弄脏你的衣裳。”空山往日并未与同龄人一道玩儿过,如今见陈讯来与自己一道做事,便以为这是书中写的好友一起玩耍,当即有几分犹豫道,“且这花木沉重,你些许搬不动。” “你莫要小瞧我,我却打小便开始习武,这点儿重量不在话下。”陈讯自然不愿被人小瞧,少年人的好胜心一起变难得停歇,再加上他自觉跟着平陵御指点的习武,武艺大有长进如今无论如何却是不能在这小道士面前露了怯。 “那好,你便一盆一盆慢慢来,莫要着急才是。”空山还是有几分放心不下,但见陈讯信誓旦旦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说,当即俯身将两盆秋海棠一并抬起,那花儿连着花盆有他一半高,他却轻轻松松便上手,一旁陈讯瞧见了心中微惊,他本来也想学着对方一样,但瞧了瞧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翻阅《南华经》的白露,还是小心翼翼搬起一盆往前走。 如此一个来回自觉还不错,便学着空山一时抱了两盆起来,却不料从回廊走过来脚下一个趔趄登时绊倒摔在地上,花盆碎开不说还将他的手肘割破了。 “你太不小心啦。”空山见了登时跑过来拉他起来并安排他在屋檐下坐下,自己转身进了厢房取出一个药箱子,先从当红拿了一个白瓷大肚细颈瓶,倒出烈酒与他冲洗伤口,又敷上金疮药,裹上布条。 “你怎么裹伤这样熟悉?可是有人欺负你?”陈讯此时当真将这行事又几分迂腐的小道士当做朋友当即问道。 “并没有人欺负我,不过是时常遇见受伤的野物,我便替他们冲洗包扎罢了。”空山抬头一笑,笑容清澈。 第二十八章 凤鸣(下)[捉虫] 因着跟凤鸣观的大小两个道士都较为投缘,一行人索性留在此处用了斋饭,问及两人师傅,清流只说闭关参悟未出,大抵这天下隐士多少有些许怪癖,众人也不为奇,只一时起了谈性,平陵御便邀对方秉烛夜谈,姬凛估计他大病初愈,又见他兴致高,便也不说扫兴的话只自己重回驿站取了斗篷过来,未免秋夜天冷寒气入骨。 平陵御被系统摧残久了,诸子百家、经史佛道便没有他不知晓的,却没想到这名为清流的道士也是如此,后者于兵法韬略一道甚是明晰,甚至这凤鸣观中还有用于推演布阵的沙盘,二人口中较量难分高矮,索性便接着沙盘复盘有记载的战役,你攻我防,平陵御对系统磨砺多年于战局的阅读排兵布阵之上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而清流却用兵正道,多出阳谋,二人各有所长,于平陵御来说却是这么多年遇到第一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人,一时间只觉得热血沸腾,若非姬凛强拉着他休息,只恐二人定要商谈个通宵达旦。 既如此二人也互引为知己,清流好客便留几人与观众盘桓,每日或道古论今,或品茶赏景,颇有几分流连忘返。 姬凛一行人却也了解到凤鸣观虽然传承悠久,但门人并不多,每一代不过三两只小猫,但多为惊才绝艳之辈,只受于门规所限,弟子多避世而居,却也是为了守护藏经楼中所存阅的典籍,但因周围求签问卦的百姓也多,虽不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故此纵然姬凛生出了收清流师兄弟为门客的心思,但他看出对方无意,便也作罢,且他如今对平陵御甚是信服,并不认为这世间还有比平陵御更适合自己的谋士,只瞧着平陵御为自己布画,心头怜惜他耗费心神,却也想着日后定要找些人与平陵御分忧才是。 “听闻观中收藏着诸多典籍,不知御可有幸一观?”平陵御身上带着的系统运行一则需要金石珠宝,每每吞噬便凭空不在,二则是收集时空中的资料,其中最珍贵的莫过于书籍,只平陵家的藏书如何能够,且一路过来每每收入的银钱他暗地里截留一笔,可是日后身边事情多了账目往来都交付给白露,他这样的总不是长久的法子,只如今开支少也就罢了,因此一有这样能搜集书籍的机会他却是万万不肯放过的。 “你若要看,我便带你过去好了。”清流自幼便喜研习书册,如今见新结识的挚友也跟自己一样喜欢书册,心中欢喜,当即执了他的手便往后院过去。 陈讯原本带着空山在一旁玩儿沙盘,两人也仿照着平陵御并清流两个一较高下,瞧见两人手拉着手,不由微微瞟了瞟一旁神色自若的姬凛,心头暗想,自家先生果然是风流胚子,见一个爱一个,只不晓得这姬大郎竟是这般好性子,眼见着先生当着他的面招蜂引蝶,尽然不怒不妒,委实有正室的风范,只瞧着清流这样月白风清的人,竟然也上赶着给自家先生做小,委实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只不晓得自家先生到底是何等魅力,竟引得一众人为之折腰。 如此一般胡思乱想,心思一乱,这沙盘上左上角的地盘就教空山引一列一队吃了下去! 姬凛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诧异,只觉得这凤鸣观中当真卧虎藏龙,这一双师兄弟,二人于兵法上都是强手,清流好使阳谋,为人堂堂正正,这空山原本瞧着是个稍微有些刻板迂腐的性子却不料好奇诡之策,多用伏兵险兵,可谓天马行空,不着痕迹,陈讯一贯大开大合难怪至今都未有一回胜过。 “表兄见我入套子,缘何不出言警示?”正所谓旁观者明,姬凛又是在边关磨砺多年,比之这些纸上谈兵的少年郎来说自然更胜一筹,且他用兵风格与清流相似,一时间将自己代入陈讯的角色,倒也只能小胜空山,若是到了真刀真枪拼杀得时候,只怕也只能惨胜,一时间倒有几分心有戚戚。 “观棋者自不语,莫不是日后两军对峙,你独领一军也要有人出言提点不成?”姬凛见他面露急色,不由笑道。 “我日后上战场定然要寻一若我家先生那样的军师祭酒,如此有何不可?”陈讯双手负于身后,得意洋洋道,“就准许表兄带着先生,我如何不能够?” “凛得轻舟,非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知阿讯可有这运到能够?”姬凛见他笑的忘形,忍不住摇了摇头道。 “你且说说何为天时?何为地利?何为人和?”陈讯听他这样一说,顿时起了兴致,与空山一道收捡了沙盘并二色旗帜,一并走至廊下盘膝而坐听他细说。 “自升平十五年始,旱涝不止,多地流寇横行,凛于升平十九年授命以平盗匪之祸,追贼寇范枣至青州,侥幸荡平流寇,顺道拜会亲友,于蜀中方见轻舟,且得救当日恰逢中元,蜀人以放河灯祭奠先祖,此可谓天时也;晋州马场事突发,凛于泰安城遇袭,落水宁江,宁江水势浩大且两岸无多余滩涂,好在支流甚少,故凛方能于水中取一浮木顺水而至双桥,水势缓和方能得救,此所谓地利也。”姬凛见他们听得起劲不由莞尔一笑,“至于人和,轻舟仁善,拔刀相助,故凛能得轻舟坦诚相待,此真幸事哉!” “这般说来,你却也要谢我,若不是那日中元我起了兴头说是要放河灯,只怕你跟先生却要错过了。”陈讯闻言笑道,心中暗自思量,如此看来自己竟然也是先生跟姬家大郎的媒人,只不知这两人何时办了婚宴,他才能收的谢媒钱,又一想只怕自己若是要寻一个称心合意的军师祭酒只怕委实不容易,一时间到有些怅然。 “放河灯是甚么样?”空山心思纯净,平日所接触的只有师傅和师兄,日常的日子也不过是在观中种菜劈柴,挑水扫地,再有便是读书写字,观中日子过得清冷,他也少有玩具,于世间更是隔绝,便有百姓求签上香的也因为他年幼并不上前接见,四面住的百姓又多畏惧神灵,多嘱咐孩童不许上门玩耍,他自来寂寞惯了,遇见山林中受伤的动物便径自救治,到他十一二岁师傅寿元将至,长年闭关不出并不接见外来的香客,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师傅闭门养病,观中诸事皆由师兄打理,他便一心一意跟这些猫儿狗儿鸟儿虫儿说话,活了十四年过节日也不过当日午食多添一道菜,他竟然从不知晓还有放河灯之类的事情。 “你竟然没有放过河灯么?”陈讯听他这样问,心中惊讶,一时间倒觉得自己这个新朋友着实可怜,竟然连这样寻常的把戏都没玩过,忙拍了拍对方肩膀安慰道,“今年中元已经过了,到了明年我定然在中元前便回长安来,到时候约你一道,咱们便在护城河边放河灯,你说好不好?” “只不知师兄是否答应?”空山听他这样一说登时笑了,他本生就生了一张圆脸,颇惹人爱,如今一笑,越发显得喜庆,便是陈讯这样年纪的少年看了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你师兄跟我家先生好着了,到时候我寻得我家先生跟你师兄说一说,他定然是允诺的。”陈讯见对方听了咧嘴笑,左面脸上生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陈讯顿时伸手去戳了戳,一面笑道,“小空山,我见你生的圆头圆脑,你若是去当和尚,定比这梳着发髻带着竹冠的道士好看。” “无量寿福,陈家阿讯,你日后若是再说让小道士改投门庭的话,即便你是小道第一个朋友,小道也真的要生气啦!”空山听了皱了皱眉,一本正经瞪了陈讯一眼。 “无量寿福,空山小道,我日后若再说让你生气的话我便自认是小狗啦。”陈讯一听对方竟然认自己为第一个朋友,心头一喜,不由也肃容道,只语气里却把对方当孩子来哄。 “你们这般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小童扮家家玩儿。”姬凛一笑,引来两个少年郎纷纷瞪视,不由哑然。 凤鸣观的藏经阁在后山,却是开凿山洞将书籍都收在山中,若非清流带路便是借助系统平陵御也是看不完的,他跟着清流去了半天却是大半个山腹都被挖空了,当中摆放着的书架子粗略估计约有上千,从西秦时候的竹简到如今的宣纸,更有织卷并动物毛皮存放的书籍,卷帙浩繁,平陵御看着心动,系统更是欢呼雀跃,不等平陵御动手便开始记录。 “我瞧这山洞里书册甚多,竟不知保存有多少年?”平陵御从自家系统里知晓它收集到此处的书卷的资料需要半个时辰,但可保五年之内并不需要为能量担忧。 “凤鸣一观起源可追溯至战国,先人慕庄周大才,故以万金与惠子后人手中换的庄子手卷,其后西秦卷天下,诸子百家经史典籍多丧予战火,先人始周游列国以藏书,后正一真人立五斗米教,我之先人亦入此教,于东秦始更名凤鸣观。”清流领着平陵御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慢慢叙述当中过往。 “清流之所为,实乃万载功业!”无论他几生轮回,平陵御始终记得自己第一世是个大学历史学教授,于彼时而言,推究过往历史,所叹无非可靠资料太少,若是有人也曾这样做,那些原本可以存在历史上佐证一个时代辉煌或黯淡的书籍是否能够更多的留存后世,一时间他心头澎湃,当即朝着清流拜了三拜。 “我就知轻舟定然懂我。”清流忙同时下拜,二人执手不由相视而笑,只觉得畅快,如此清流对平陵御再无保留,于此处藏书有多少,内容包括些什么,甚至进入山洞的方法也都悉数相告,平陵御见他这般赤忱,心头反倒含了几分愧疚,只想着日后有朝一日助姬凛夺得天下定然要劝说姬凛修书,且将清流师门计入在内,以报答他们数代惊才绝艳的弟子固守山林不出,终其一生与这些沉默的书卷相伴。 第29章 姬焰教侄(上) 在凤鸣镇呆了五日,周坚这边便收到咸阳宫的来信,今上听闻他寻到姬凛的消息非常高兴,又听说他们已到凤鸣镇,便命他们迅速回京觐见,虽然未定下时限,但几人到底还是收到传信便动身前行。 如此行了一日便望见长安城。 自到凤鸣镇往长安,几人便依照时人风俗,换了牛车。因蜀中多矮马,时人出行或乘船或坐矮马拉的清油车,平陵御还是第一次见得这般被唤作太平车的牛车,他细细打量,见车厢呈长方形,整体封闭,车门设在后面,倒与后世的货车车厢有相似之处,车门并未设门,只用垂帷遮挡,又设有车棚,车厢内两侧开有棂格窗。棚顶四角各立一柱,四柱上支撑一顶大帷幔。帷幔以藏青色为底,以银线绣着绿萼梅的图案,四周边垂缀着银色串着南珠的丝穗,极其华丽。拉车的是两头并行的水牛,车速缓慢,极其平稳,两边窗格还设有木桌子,主人饮茶则从车壁上放下,且牛车宽阔,或坐或卧,极其惬意。 众人过了城门却不见有城卫检查,平陵御有几分好奇,正要问询,却听得姬凛笑了笑道:“按我朝法度规定,诸王乘犊车,可驾八牛;三公有勋德者乘皂轮车,驾四牛,形制犹如犊车,三公以下大臣乘油幢车,驾二牛,寻常百姓驾牛车仅允一牛,贱籍者不可乘牛马,仅以骡车代步。” “可这天子脚下,寻常六七品的小官并不算少数,这样的人过城门也不检查,难道不会出什么遗漏么?”平陵御面上不显暗地里却已经盘算开来。 “却是因为那帷幔上印有金陵长公主的家徽。”姬凛见惯了他平日胸有成竹的模样,如今见平陵御难得如孩童一般好奇,不由细细与他解释。 “可是那绿萼梅?”平陵御一点即通,“只不知元昭是先入宫面圣还是?” “我自是跟凌云入宫面圣,你随车马一道先在他的府邸歇息,待我从宫中出来,我们一并往我二叔府上去。”姬凛想了想道。 “既如此我先带着阿讯、白露叨扰周小郎君一回。”平陵御并没有打算将陈讯丢到一边让他径自回去,当初姬凛与陈家家主并陈诩在泰安城初初分别他便受了范枣攻击,这时机太巧,他并不质疑陈诩与姬凛的交情,但是对于素未谋面的陈家家主陈箴他却抱着几分警惕。 大家族的子弟自十五六岁家中长辈对会在房中放一二个年轻婢女做通房,也是避免少年慕艾的小郎君们在女色上栽了跟头,像姬家这样门风清正,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是少数,寻常世家子弟大多数家中都豢养着妾侍通房,甚至那等好男风的还养着妖童娈奴,便是那等不好二色的未避免被世人戏称畏妻如虎也多养着一两只小猫装样子,当然若是娶的是天家公主,驸马自然是少有纳妾的,但陈箴却非如此。 平陵御以前因着跟母族有龃龉,对于陈家的消息也分外关注,他不是庸才自然也觉得奇怪,多年来在蜀州,姬夫人的风评极差,时人暗中以“胭脂虎”代称,且多传姬家跋扈,姬夫人以娘家之势相压,但不知是原主本生就带着偏见还是其他,他只觉得反倒是陈家人行事甚是嚣张,专横肆行,且族中子弟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不在少数。 也因此即使长公子陈诩对族中子弟多有约束,但陈氏一族风评前些年来并不算好,只是世代簪缨,姻亲无数,纵然几番波折终究还是煊赫。纵然有御史弹劾,但到底天高皇帝远,且蜀地四面环山,蜀道艰险,往蜀地任职的官吏多从当地选拔,若非有庄氏崛起,蜀中恐怕为陈氏一族一言堂。 陈箴少年时候以二十岁稚龄便中探花,彼时跨马游街,夜宿花坊,好不风流,平陵御曾听蜀地老人有言当年他与名冠长安的教坊花魁楼心月一见钟情,也曾允诺中举了便为楼心月赎身,甚至还为那女子写了一曲十六言的《观楼元娘奏箜篌并序》,却不料再他中了探花不久,楼心月远嫁萨鲁商人,陈氏也与姬氏定亲完婚,婚后他一改之前眠花宿柳的习惯,反倒只守着姬家四娘过日子,平陵御委实觉得诧异,只不过当年仅是听了一耳朵,并未重视,如今想来只怕并非这般简单。 因此,他并不敢放自己那个用后世的话说来极其傻白甜的弟子去找陈家人,如今他们尚且不知陈诩如何,大家族中揭开光鲜的一面难有清白的,若姬家那样家风的委实是少数,再无确切的音信之前,平陵御还是决定将陈讯带在身边。 姬凛不是第一次面圣,姬家女子稀缺,与圣人同辈的仅姬四娘一个,她又比圣人小了九岁,东秦女子大多十五六岁出嫁,男子则是十八岁到二十三岁成婚皆不定,然而皇族子弟却年满十五便大婚出宫开府,彼时姬四娘将将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宇文家的嫡长女彼时年十四,却是正当,便被先帝定为太子妃。 这些世家九姓之间世代通婚,即便不是嫡支是旁支,日久天长,几乎也都转着有姻亲关系,认真算起来,宇文皇后还是姬四娘的表姐,幼时姬四娘长年留在长安,与宇文皇后关系甚好,每每觐见她总引荐自家出身越州的嫂嫂梁氏,梁氏性开朗疏阔,越州夷汉杂居,女子地位更高,梁氏早年随父亲于九州赴任,耳濡目染父亲断案,对律法谙熟且心思敏锐。 彼时嫡皇子夭折,圣人出巡勘察河工,宇文皇后一病不起,梁氏怀孕四个多月,她一面请命入宫盯着宫人延医问药照顾皇后,一面协同后土殿中掌事嬷嬷追查真相,宇文皇后病愈,二人情愈姐妹,后来姬凛出生,宇文皇后常常召二人入宫,彼时帝后尚且情深,姬凛幼时也是常见陛下。 只后来年满五岁便送回晋州家学,如此之后十多年除了述职他回长安再入皇宫见宇文皇后也就是短短几刻钟,皇后跟陛下渐渐疏远,他也就难得得跟陛下碰上一面,再加上年岁长了更不好再出入宫廷之中,如此这般接受陛下单独召见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回。 圣人召见他们是在皇天殿东配殿中,此处设置的是圣人起居的书房,内里陈设并不奢华,一应软榻、案几并未用紫檀,反而选了色彩明丽的黄花梨,两人进去的时候圣人穿着一件秋香色团花金龙的交领常服,头戴束发嵌玉璧镂空银冠,站在桌面前画画,见他二人进来,并不说话,反倒是先将笔下的一笔画完。 圣人幼时为先帝嫡幼子,素喜书画,常匿于太液池边数月,只为画出池中锦鳞,及年长自成一派,时人谓之曰“金玉派”,于书法一道也造诣颇深,独创“银钩体”,字体峻拔,有铁画银钩之意。 此时见了二人过来,并不出言招呼,反倒是退开几步,又瞧了瞧自己方才画的牡丹图,并不用朱色,只靠墨色深浅晕染,不时又修改数笔,等他觉得尚可,方才将湖笔放在笔架上,抬头瞧了瞧两个看上去有几分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这一路怎样?”圣人放了笔,一旁侍候的内侍端了一盆清水供圣人洗手,又用绢布擦干净,圣人方才于一旁临窗的大炕上坐下,背靠着朱红色海龙纹靠背,石青色团花海龙引枕,一旁立侍的小内侍极有颜色的搬了两个矮墩过来,圣人见了微微一笑道,“倒是个机灵的,都坐下吧。” “许久不见舅舅,倒是想念得紧。”周坚与姬凛二人肃手摆了摆,在矮墩上坐下,周坚笑眯眯的开口,随即将一路如何遇见姬凛又怎样回来说了一遍,虽然之前在呈报的信函上已经说明,但周坚言语诙谐,绘声绘色倒引得圣人发笑,姬凛在一旁不时补充些许,但他说的平淡简洁,并不甚是生动,二人一动一静倒也惹得圣人越发开怀。 “朕记得元昭幼时在皇后宫中倒也不曾这样沉默寡言,定是跟着你父亲学了,一个个都板正得很,倒不及幼时好玩儿。”圣人年近知天命的寿数,且并不专注朝堂政事,每日专攻书画或与贤妃林氏填曲编舞,日子过得舒畅,看上去颇为年轻,一时又想到二人一路进京城恐饥肠辘辘,便招来身旁得用的大伴章文,给两个郎君各上了一碗鸡汤面。 “幼时顽劣,如今成人再不若童子嬉戏。”姬凛长年在军中,比之长安城中子弟风雅得吃相到显出几分粗狂不羁来,他与周坚同时接了圣人赐食,后者还剩下小半碗,他却连汤都喝尽了,但他性子并不敏感,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是大大方方用帕子擦拭了嘴边的汤汁,倒惹得殿中不少小内侍偷瞧他几眼。 “可吃饱了?”圣人上了年纪,膝下仅两个皇子,一个八岁的皇子衍,一个三岁的皇子泽,若真算起来,姬凛年岁与当年的嫡皇子瀚相差三岁左右,圣人见他哪怕不喜皇后,心头都忍不住想起当年早夭的孩子,一时间倒生出几分慈父心肠,“你一路过来身上的伤可好了些?” “劳陛下挂心,臣一路过来,遇山野隐士,得彼相救,倒也无碍。”姬凛恭恭敬敬地回答。 “今年是朕的整寿,卿之父母可要来长安?”圣人微笑。 “陛下寿辰,自然要上长安朝贺,只晋州路远恐在陛下寿辰前数日才能到,臣奉诏杀贼,一路并未与父亲联络,只之前父亲曾经提过,如今具体行程还要问问二叔才是。”姬凛想了想道。 “倒是个实诚的孩子。”圣人听了笑了,又见他穿着简朴,命章文取了一件今秋新制的鹤氅过来赐给姬凛,又跟两个少年郎讨论一番书画,方才放两人出宫去。 第30章 姬焰教侄(二) 姬凛出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照射整个咸阳宫,碧瓦飞甍,高门嵯峨,朱色的宫墙沉默而坚守,姬凛忽然回头看这广厦万千,心头猛然一跳,若是有朝一日坐拥天下,做这禁宫的主人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心头的念头一起,他只想立刻奔到平陵御跟前向对方诉说这一刻陡然生出的豪情! “你方才再看什么?”周坚见他面色郑重,不由侧首问道。 “北魏求亲的国书已至此处,只不知如今是否有对策?当真要让华阳公主和亲北魏?”姬凛愣了片刻问道。 “如今朝中争论不休,尚无定论。”周坚愣了一下,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件事情。 “皇后与家母是手帕交,华阳公主身份贵重,她幼时没吃过甚么苦,北魏条件恶劣,便是寻常士兵到了边关少不得都要适应许久,何况是公主这样身份的人?”姬凛叹息一声。 “可惜舅舅原本打算明年春闱便替她择婿,如今也只有拖一日算一日。”周坚神色郁郁,“这些年与北魏鏖战,姬家军死伤无数,六年前原本有机会荡平北魏上京,只可惜天时不好,国库支撑不下去,如今却连累阿慧,委实令人心痛。” “北魏诸皇子年长,王庭动荡,原本是个极好的将北魏纳入我东秦疆土的机会,只可惜我朝却自顾不暇,到不如效仿邕州,与北魏开互市。”姬凛顿了顿,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在前线的袍泽,上一刻还彼此并肩作战,开怀大笑,下一刻便是生死两茫茫,甚至才入晋州大营的战士在最初上战场便留下一封家书,若是阵亡便托袍泽寄回去,若是侥幸活下来便烧了家书,下回上阵之前再重新请识字的同袍代笔,“北魏所处于白山黑水之间,不善耕种,然而牛马丰盛,皮毛众多,且长生山多产极品药材,若是以粮食换牛羊、药材、皮毛未尝不可。” “东秦与北魏世代仇恨,只恐朝野民间并不愿意。”周坚摇了摇头,“我却好奇,元昭兄常年与北魏交战,该是更加仇恨,缘何有这等想法?” “若是我东秦国力胜北魏数倍,凛也愿领军踏平北魏,然而北魏烈帝膝下诸子长成,陛下膝下皇子尚且年幼,且国库贫瘠,如此不若开互市也算换的生机。”姬凛肃容道,“北魏与东秦势必有一战,然而此时非最好的时机,不若休养生息才是正理。” “郎君有此心,坚佩服。”周坚饶了饶头。 二人一道回了周坚府邸,一行人用了晚食,周坚又命下人驾驶牛车送姬凛一行人往姬尚书府邸去。 作为时人歆羡的九姓人家之一,姬家在长安的祖宅是一套五进的大院子,占地颇为广阔,却是家主入京时候的住处,但姬焰虽然出身嫡系,但当家的却是他的哥哥姬灿,因此他并未住在祖宅,反倒是自个买了一个三进的宅子,供他们一家四口常住。 自接到姬凛的传信,姬焰便估计着他要到来的日子,又跟沈氏说了,后者便将松柏斋旁边的悠然院收拾出来,又命仆役日日打扫,又从韩铮口中问的几人高矮胖瘦,便命府中针线房先替几人赶制出一套秋装,后面的衣裳等他们到了细细量过再制便是。 如此盼了数日,终在九月初八这日傍晚从门房传来消息说是几个人乘着周小郎君的牛车到了门口,一路管家听得汇报忙命人开了侧门,引几人入内。 进门便是影壁,画着一幅远山晚景,转过影壁背面则书写着淡泊明志四个字,穿过中庭便是轩明堂,两边连着抱厦,往后便是抄手游廊,此时将将入秋,庭中花木繁盛,几株桂子香飘庭院,风格倒是格外清致素雅。 整个宅子东部为宅第,中部为主园,西部为内园。 因他们一行住的多是成年的郎君,因此安置的松柏园也在靠东面的位置。几人行礼箱箧带的不多,一旁的管家先命几个小厮将东西送过去,白露也一并跟过去归置物品,这头管家则带着他们去了姬焰居住的万卷堂。 万卷堂为五间上房,皆一应装饰用原木色,只镂空雕了孔子周游列国的图样,并未用彩饰,两边是穿山游廊并厢房,庭中遍植芍药松柏,此时过了花期,倒只见树木苍翠,台阶上站着两个着褐色短打的仆役,一见他们过来忙笑着作揖:“方才郎君还差小的们打探,可把几位小郎君盼来了。” “凛拜见二叔。” “御拜见姬尚书。” “讯拜见舅舅。” 几人跨过门槛,正厅里跪坐着一穿天青色直裰留着一字胡的男子,一头乌发随意挽了个髻,上面别一支紫檀木雕如意云纹的发簪,见三人进来,放下手中的茶盏面色不动的受了三人的礼。 “阿讯早年相见还在襁褓,后来又长年留在蜀地,竟许久都未得见,如今也是翩翩小郎了。”一旁立侍的管家上来悄无声息的于几人斟茶,姬焰先瞧了瞧在一旁坐的并不甚端正的陈讯,不由笑道。 “锦官城不必长安轩昂壮阔,威仪森严,我是个惫懒的性子,在野地里跑惯了,长安长辈多,多不比我在蜀地,那辈分才是高,一众大人都要朝我行礼。”陈讯嘻嘻一笑,也不因为生疏便畏惧。 “前日倒也接着妹夫来信,他们从泰安城过来,中间遇到宇文家的人,便合作一道上京来,只不知怎么竟然比你们还要落后了些。”姬焰见他活泼,不比姬家孩子老成持重,也不像他哥哥,反倒学着市井小子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跳脱,心里头却觉得喜欢。 “我是跟我先生一道上来的。”陈讯听了忙朝平陵御讨好的笑了笑,后者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该是平陵先生了?”姬焰将两人的动静看入眼中,心中暗道,难怪从姬凛的信中看来对这新认识的友人多有倚重,如今看来连陈讯这样的顽童都训得住,看来委实有几把刷子才是,“一路过来到多谢你照顾我两个侄儿。” “御与元昭为友,又收了阿讯为弟子,彼此照应也是应该,倒是尚书客气了。”平陵御含笑道。 姬焰见他进退从容,言辞有礼,暗自点头,又询问他家世人口,听得如今仅剩一人,身边只带着霜降一个童子、韩铮一个护卫再有就是一个女仆,他素来笃信佛法,与寻常杀伐果决的姬家子弟大不相同,一时间到心生怜悯,且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霜降和韩铮两个,霜降心直口快,韩铮沉默耿直,素日里也并无逾距之处,原本就对平陵御存了几分好感,如今见了真人反倒更觉他为人不凡,随意寒暄几句,又有后面的婆子过来传饭,便带着几人过去。 “只后院女眷,御一外人,却不好过去。”平陵御犹豫了几分,他倒是不拘束见沈夫人,但姬焰膝下有一女,如今方才十一二岁正是要准备相看地年纪,他到底是外男,没得凑过去地意思。 “你与元昭情同兄弟,何必在意?”姬焰一愣便笑道,“我与夫人也将你当成寻常子侄便是。” “既如此,还请焰叔先行。”平陵御本来就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之前不过是顾及着主人不便,如此听得姬焰一说也就不再推辞,一行人便从一旁的甬道往里走,穿过一个做书斋的穿堂,不多时便转入内院。 入眼便是三间大正房,两边厢房合抱,庭中一树藤萝越有百十年历史,此时不在花期,叶子倒也挨挨挤挤,一旁种着几株桂树,正是桂子花香的时节,有一个穿红缎小袄,豆青色齐胸襦裙的丫鬟正在那桂树下捡桂花,见他们过来忙叉手行礼,廊下的架子上悬着一溜鸟笼子,此时见人过来都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郎君带客人来了,夫人正吩咐摆饭呢!”听得鸟雀吵嚷着,一个丫鬟掀开藏青色绣青竹山石图案的帘子出来,先叉手行礼,又替几人打起帘子,一面笑道,她生的俏丽,瓜子脸,柳叶眉,一双眼睛像似会说话一样,如今上穿浅紫色妆花缎窄袖短袄,下着米白色绣玉兰花纱裙,越发显得她身段秀丽,却是沈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唤作珊瑚的便是。 进了正房,因着是女眷坐卧之处,平陵御并不敢肆意打量,之随意瞧了瞧只觉得装饰雅致清淡,沈夫人出身商贾人家,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品味。 “你们远道而来,路途辛苦偏郎君是个多话的,一时间就停不住,几个孩子怕早就饥肠辘辘了。”等三人一起拜了拜,礼行了一般,沈夫人便上前一步扶众人起来,一面笑道,“如今入了秋,园子里的荷花荷叶也就凋谢了,倒是后面靠着爽月斋有十多树桂花开得正好,便命人在那边设宴,左右过去不过是百十步路,你们若是有兴致便赏花作诗饮酒,也是便宜,全当是在自个儿家里头才好。” “却是舅妈客气了。”陈讯并不怕生,眼见着对方内着银灰色方胜纹暗花缎袄,外穿一件月白缎织彩百花飞碟翻领襦裙,外搭翡翠色披帛,一头乌压压的头发挽了个回心髻,只带了一只金嵌红珊瑚丹凤步摇,从凤口衔着一串米粒大小的珍珠流苏,侧旁带着一朵泼墨紫的菊花,容光慑人,他却仍旧能凑过去撒娇,“便是寻常米饭只要能填饱肚子便很好了,我却是什么都不挑的,至于那作诗饮酒,我便是饮下一大缸子酒水也是无碍,只作诗却是万万不能的。” 第31章 姬焰教侄(三) 一时众人便在爽月斋用晚膳。 爽月斋本就是个用来赏月的地方,三面临水,四面畅风,如今入了秋来,天气还有几分喧炎,在这里头摆饭却是将将好。 因着都是一家人便在爽月斋里摆了一个楠木的大方桌围着坐下来,姬焰与沈氏坐了上头,姬焰左边挨着陈讯,姬凛并平陵御坐在对面,沈夫人右手边两个位子却还空着。 “两个孩子呢?”姬焰并不是严父,他二十出头才生了头一个儿子,终此一生约莫也就一双儿女,且他心肠软,并不若其他男子一样将儿女呼来喝去,动辄“孽障”“畜生”,因此在姬宅反倒是沈夫人担当了严母的角色。 “再有十几日便是圣人万寿,今年又是大办的一年,且如今他们这一辈许多小郎小娘都到了年纪,往日里养在各家得都带了出来,他们小姐妹今日你下帖子赏花,明日她下帖子起诗社,今日便是宁国侯家周五娘邀他们去顽,说是赏甚么菊花,那周二郎也就一便下帖子将阿冽、阿秋并阿铮三个一并请了去,我们先吃,倒不必等他们。”沈夫人微微一笑,“恰好庄子上送了新鲜的秋蟹来,如今这个时节正是吃蟹的时候。” 一时便有侍女过来先每人跟前上了一个小蒸笼,揭开一看却是两只蒸熟的螃蟹,又给各人上了一小碟姜醋。 “不怕你们笑话,我却是商户出身的,那些个蟹八件使着委实嫌麻烦,如今便是家宴,我也就倚老卖老一回,咱们直接用手,倒不像外边那样讲究了。”沈夫人一面招手唤小丫鬟过来烫了一壶菊花酒,“明日便是重阳,今日咱们且先尝尝去岁花开时候采下来合着杂黍酿造的新酒。” 平陵御一听便明白对方嫁入姬家将近二十年,姬尚书从五品翰林至今日从一品尚书之位,往来应酬许多,对方如何会不懂得怎么使蟹八件,姬凛与陈讯出身大族应该自幼便有专人教导,对方如此一来却是担心自己不会用反而尴尬,因此便套在自己头上,当真心思玲珑。 “舅妈却是说笑了,甫一见面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神妃仙子,仔细瞧着倒不像长辈反而是跟我们一辈的。”陈讯果然也不客气,一撸袖子便将那小蒸笼中的螃蟹扯开,挑出其中的蟹黄来蘸着姜醋吃了,又先手快的取了一杯冷酒自己斟着吃了,“蜀地螃蟹还要晚几日出,却是鲜美。” “你们年纪轻不晓得这蟹肉性凉得很,阿讯你听我的别喝那冷酒,进了肚子里冷作一堆却要生病的。”沈夫人自己是严母,两个孩子待她是敬是怕,连撒娇都是冲着姬焰去,如今难得有个小郎君见了面来不怕生,又是亲戚家的孩子,沈夫人心里欢喜,待陈讯也越发当成是自己亲生的一般。 “都说亲娘舅亲娘舅,如今瞧来分明是舅妈更亲切些。”陈讯一面说一面又将蒸笼中另一只螃蟹现了盖子露出蟹黄笑眯眯的放到沈夫人跟前,却原来她自己的娘亲素日里被宠坏了性子如同未出阁的小娘子一般,他自幼被兄长带大,后者从来教他都是要凡事要顺着母亲,要保护母亲,至于陈氏家族里的女性长辈,他本生就辈分高又是嫡支,族中悲愤比他高的娘子本就没几个,还都是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他可以说是第一次从女性长辈身上体会到母爱,一时间忙不迭的开口,多唤了几声“舅妈”,沈夫人见他撒娇,心头更是柔软,又将手上挑着的蟹黄夹到他碗中。 “竟衬得我们都是旁人了。”姬焰在一旁瞧着,不免有几分吃味,不由悻悻然道,一时竟说的众人都笑了。 “你身子弱,却是少吃些许。”笑过一会,姬凛见平陵御慢条斯理扯着蟹腿上的肉忙叮嘱道,“等日后养好了再敞开肚皮吃也不迟。” “我知晓的。”自打前世身体素质被评为优仍旧被一场风寒要掉了小命,他如今身子底子被评为差自己却是不敢造次的,且之前虽然得了一次身体强化的奖励,但是那实际上是借用系统放射的能量引起细胞往好的方向再生,在系统所处的时代只需要一日功夫,如今只怕他却要大病一场,只如今没有一日可以休息,他却还空不出功夫来病一场,如今到了长安与姬尚书接了头,他寻思着要找时间将这一次奖励用掉才是。 陈讯原本将沈夫人夹过来的蟹黄吃了,一时间扭头便瞧见两个凑再一起说话的人,撇撇嘴,心想着这两人当真是不知羞,便是在长辈跟前也不晓得避讳一下,哎,也不晓得自己要何年月才能找到这样心有灵犀的伴侣。 “小郎君可是生来就带着弱症?”沈夫人此时一听两人说话忙关切的问道,“却是我招待不周了。” “素日里也不妨事,只不过元昭视我为挚友,又怜我无亲族,才担忧罢了。”平陵御微微一笑,“且有这菊花酒伴着,委实是祭了五脏庙。” 沈夫人见他生的俊秀又温文尔雅,不由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也难怪自己侄子将对方看得颇重,这般风度便是九姓人家的嫡长子也不差什么了,一面又嘱咐丫鬟又上了几道热菜,一时间倒也宾主尽欢。 如此等到停杯倒著,却已经是月出东山,天地皎白之时,但见月亮照映着水面,整个池子像泄了一盆银屑一般,隔岸的十几株桂花的树影倒映在水面上,影影绰绰越发显得皓月清皎,水波微漾,更有一阵晚风送得桂子数里飘香,令人心头一旷,白日的烦躁倒悉数去了。 趁着这月色正好,几个郎君又饮了几杯,沈夫人见摆在桌子中央的菜肴都冷了,又命下人去厨房送了几个热菜过来,又陪着众人坐了一会儿。 等月上中天,姬焰喝的熏熏欲睡;陈讯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趴在桌子睡眼惺忪;姬凛素日里被军营里的汉子灌酒灌习惯了,此时恰好七分醉,熏熏然便往平陵御靠过去;只平陵御因着身子骨,众人都不许他多喝此时还清醒的。 “夫人带尚书去休息,阿讯并元昭便交给我了。”夜风舒畅反倒有几分凉意,平陵御不由拢了拢衣袖,看着身边两个醉鬼冲沈夫人歉然笑道。 “阿讯睡了便教湛卢背他过去,只是元昭瞧着还有几分清醒我便把他交给你了。”沈夫人见他稳重也放心的点点头,“稍后有丫头给他们送醒酒汤,只带累你盯着他们喝了,不然明日一早起来又要头疼。” “还请夫人放心。”平陵御微笑着看着一旁穿藏青色圆领袍的管家俯身蹲下将陈讯背在背上,后者面上显出酒晕来,月光下倒越发显得他粉面朱唇。且陈讯本就在十五六岁雌雄不甚分明的年纪,此时看上去又无辜又可爱,倒像个小娘子一般,平陵御看得好笑,只想着可惜自己当年在系统逼迫之下只学了书法却没怎么钻研画画,否则明日画下来给陈讯看,也惹得这小郎君好生燥一燥。 沈夫人见状又叮嘱了几句便引得一行人往内院去。 这头之前见过一面在桂花树下捡桂花的丫鬟在前面打着一个大灯笼,后面便是湛卢背着陈讯,再往后是两个小厮跟在跟前担心陈讯跌下来,最后方是平陵御跟姬凛,原本也有小厮跟着,但平陵御见姬凛还算清醒,也就打发他们走了。 “轻舟,我今日又进宫面圣了……”姬凛整个人脚下都是软绵绵的,平陵御不得已驾着他一支胳膊,后者面色微红,往日里寒光摄人的眼睛却显出几分水润无辜来,他凑在平陵御耳朵边,絮絮叨叨的说开来,只这人还知道避讳旁人,因此音量甚小,若不是两人挨得近,平陵御只怕都听不出对方说了些什么,“昔日西楚项籍观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籍曰,‘彼可取而代也’,今日凛出宫瞧见夕日照宫城,万千气象,凛亦可取而代也……” “圣人与九世族共治天下,然双方嫌隙已生,元昭此言,可诛九族。”平陵御心知自己不应该跟一个醉鬼搭话,但难得见对方滔滔不绝的时候不由低声回应他的话。 “呵,圣人性软和,且畏世族久矣。”姬凛低笑,他声音并不若少年人清越,反倒是多了几分成年男子的韵味,入得平陵御耳中,仿若一只小虫子落在心头,酥酥麻麻,竟不知是何滋味。 “元昭却是醉了。”平陵御本想辩驳,这世间便是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是陛下,无论他是否在朝中被架空,他都是这世间这当口这天下里最名正言顺的主人,但一转头,对方的嘴唇却落在自己耳朵边上,凑着带着酒气的呼吸,一时间心头仿若被什么叮了一下,饶是平陵御这样活了三世的老怪物也不由神游天外,只一双泛着红的耳朵透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来。 从爽月斋到悠然院,路程并不遥远,平陵御一路心神恍惚,隐约记得姬凛在耳边喋喋不休,说到他严肃的父亲、慈祥的母亲、活泼性急受不得丁点儿委屈的胞弟在族中行三的姬凔;说少年时候在军营里第一次杀人的恐惧、说领一万兵马大破北魏十万大军的意气风发;说若是去皇室而代之的大逆不道的想法……这一切的一切,让平陵御恍若旁观者那个叫姬凛的男孩从一个什么都不懂得稚童生长为如今顶天立地的儿郎,到最后平陵御只记得对方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立下的誓言,他说:“若有朝一日,凛为天下之主,必与轻舟共享!” 第32章 姬焰教侄(四) 宿醉后醒来的感觉都不是太好,姬凛疲倦的睁开眼睛,仰面是水墨草虫纹样的白绫帐子,他一时间愣了一下倒不知今夕是何夕,只下一瞬他忽然觉得自己右半身都是麻的,一扭头,却发现身边躺着的正是平陵御。 这么些天来两人同床而卧,素来无人近身的他竟然也习惯了与对方共枕而眠,听着对方清浅的呼吸声便觉得心头温暖,只素日里两人睡相都很好,昨日约莫是酒喝多了,他这样一想,便扭头去看,此时天已经大亮,平陵御身高比姬凛矮一些,身体也远远不如姬凛健壮,此时整个人蜷缩在他身边,让姬凛心头不由自出生出一种怜爱来。 天光明亮,透过帐子照进来,微微落在对方面上,竟然显得对方的脸色仿若上好的白瓷,只是这白瓷上竟然显出几分桃红花,他竟一时间看住了,尤其是往日里透出几分青白的嘴唇竟然显出一种艳丽来,教他忍不住想凑过去吻一吻。 “我拜他为先生,同宿同我,又听他为我运筹帷幄,可我当真只将他当先生么?若是真的只将他当先生,我又为甚么想要吻一吻他?”姬凛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僵直着坐起来,半晌无语,又侧头看了看身边人,一时抬起左手像是魔怔了一般竟然想去摸一摸平陵御的脸,一时间又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不由在心头长叹,“生来这么多年,竟然不晓得还有人像他长得这样好,有他在身边才觉得心里头都是放松的,哎,可笑活了二十好几年竟然仿佛白活了一样。” 如此长吁短叹,只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又瞧瞧帐子外天光大亮,便将满腹心思先放下,从一旁新置备好的青莲色提花暗纹白底直裾,转过头只想着先唤对方吃了早饭才是,一时便伸手推了推身边人,哪知道这一推推得他心惊肉跳,却原来对方满身高热竟然不晓得烧了多久了,一时间满目的绮思都烟消云散,忙不迭的套上鞋子便唤守在院子外头的小厮赶紧去请大夫,自己则命一旁的丫头寻来烈酒与平陵御擦身子。 却原来昨夜他们回了悠然苑歇下之后,平陵御因着看顾醉酒的姬凛并未睡得很严实,又将目前手上的情状盘算了一回,因着圣人生辰是九月二十五日,如今还有十二三日,圣人万寿之前朝野之中必然一片太平,便是那晋州马场真的牵扯万千也断然不会在圣人生辰之前就爆出来,而自己接受系统强化的奖励,根据自己现在的身体素质大约需要十天左右,如此到不如直接病一场,如此又瞧了瞧身边睡死了的人,倒越发觉得是个好时机,因着身体强化却是在系统的帮助下进行身体修补,他如今的身体就像是个老牛拉破车,既要修补破车又要更换老牛,只怕若是换做平日里姬凛极为清醒的时候只怕这个过程会教对方醒过来打断了反倒不妙,因此他便打定主意接受了系统奖励。 只是平陵御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在第二世的时候也接受过身体改造,但是那个时候因为原本的身体状况就不差因此他也就是咬牙熬一熬就过去了,却没想到这一会竟然仿佛是胫骨重塑一般,极端的痛楚让他整个人都像落入水中,周身大汗淋漓,然而早在系统空间以全优结业的某人忍受能力极其强悍,在这样的剧痛下他并没有昏过去,熬了半宿,直到晨光熹微才精疲力竭的沉沉睡去。 “这是怎么了?”内院里头薛夫人已经起身了,一面由丫鬟伺候着盥洗,听到前院报过来的响动,不由疑惑道。 “传来的消息说是平陵先生病了,大公子差了人去寻大夫,告了声罪说是就不过来请安了。”珊瑚掀开帘子进来朝着薛夫人叉手行礼道,“不过听陈小郎君说道平陵先生素来身子弱,前几日在凤鸣镇也才病了一场。” “既如此,你便拿了郎君的帖子命湛卢去太医院请相熟的王老太医,便说是自家侄子病了,还劳烦王老多跑一趟了。”薛夫人随手指了指放在妆匣里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牡丹双凤钗,一旁梳头的娘子眼尖手快的取过来替她带上,又取了同套的头面给她换上,“我只担忧莫不是昨夜里请他们吃蟹才引出来了这段缘故。这些日子他们住在长安珊瑚你便先去悠然苑侍候,我瞧着他们这几个郎君身边都没有带女婢,就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纵然精明能干只怕也对长安不甚熟悉,你过去了也搭把手。” “喏。”珊瑚闻言应了便径自往前院去了。 却说前院这头,姬焰今日休沐并未上朝,他昨日歇在内院,却一早接到幕僚的传信便往外院去了,因着悠然院与他居住的常青园甚是相近,姬凛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他如何不晓得,一时间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竟没想到还能瞧见自己素来老成的侄子有这样方寸大乱的时候,又听得下人说夫人已经拿了他的名帖去请太医院院正王老太医,索性便往悠然院去。 一进了院子,到是整肃,虽然内堂里头听得人多,但外面却瞧着并不慌乱,他抬步进了大厅见厅内竟然坐了一圈小郎君,除了姬凛不在,自家儿子姬冽、侄子陈讯、前几日过来的韩铮、韩秋(霜降)、不知道何时便过来的薛海、周堃,几个年长的小郎君虽然面露关切但到底大夫还没来,却还稳得住由着下人斟茶,但年纪小一点儿的霜降却目露急色,一双猫儿眼里都带了眼泪花。 见姬焰进来,一行人忙起身行礼,口称世叔。 “怎一众都在此?可是今日有约?”姬焰见他们瞧着自己多少有几分不自在,但他素来对这些小郎君颇有耐性,当即在上首的位子坐下道。 “世叔不知,昨日听得阿秋道他师父跟着姬大一道到了长安,又听闻陈小郎君也拜在平陵先生门下,我与薛十二好奇便约了今日来拜见,只一早过来却听得阿秋道平陵先生病了,便一道等着。”周堃摸摸鼻子,颇有几分羞赧道。 “元昭呢?”姬焰自家人自家知道,说到底姬家人因着性子多冷肃,来往不过亲朋并二三好友,如韩秋这样一来便引得一众小郎君喜欢的委实少见。 “姬大公子在里头看着先生。”这头白露见珊瑚过来,心知对方是来帮忙得,也不推辞,表达了一番谢意,两个人便分工了一回,白露仍旧管着平陵御的衣物、这头吃食便交给珊瑚,至于应对客人白露不熟悉长安城中的情况,珊瑚也不大清楚平陵御的底细,两人便有商有量着来,珊瑚年长处事更圆滑,然而白露以往却是按照大家女子将养,跟在平陵御身边后者又不拘着她读书,于大局上看的分外明晰,一时珊瑚倒也去了心底原本带着的几分不屑,只觉得这平陵先生绝非常人,如此又见一众小郎君过来,二人便收拾了些茶果一道端着出来。 姬焰正要说话,却见他身边的外管事湛卢带着两个人过来。 当先一个郎君,着黑底绣青竹直裰,头戴玉冠,腰间佩剑,却是英武;后者一身玉色蝠纹直裰,外披同色鹤氅,身后跟着两个医童。 “世叔!”两人跟着朝姬焰抱拳行礼。 “原是周小郎君。”姬焰微微一笑受了对方的礼,“这位可是王老太医的高徒小王太医?” “小可正是。”这青年人见他认得自己面上不由浮出两团红晕,颇有几分羞涩道,“昨日先生在太医院值夜,今晨还未回来,恐担心府上病人,小可虽不才但也愿勉力一试,倒是于半路上遇见凌云兄,他说与病人有旧,我们便一道过来。” “王老高祖自然是信得过的,还请小王太医移步。”姬焰见他有几分害羞,不由笑道,亲自引得对方进去,反倒是后面一群小郎君瞧着周坚进来愣了一愣。 “堂兄也跟平陵先生熟悉?”周堃是个闲不住的一时便凑过去找周坚说话。 “恩,我们一路上京过来,先生风雅非凡,非寻常人也。”周坚原本还在犹豫是否举荐平陵御入朝堂,对方之才华这些日子他却是瞩目的,即便不入朝堂给舅舅两个皇子讲课也是适宜的,只如今见了平陵御前几日病好,今日又病一场,他心头的思量却是又放了放,总不能让两个皇子三天两头的缺课,又不似陈讯这样不担重任的小郎。 “你这样一说我却是对平陵先生越发好奇了。”薛海拣了漆盘里盛着的银丝玫瑰饼吃了,嘟囔道。 “阿秋,这么说来你跟阿铮,还有陈小郎都是平陵先生的弟子了?”周堃凑到霜降跟前,见对方眼巴巴盯着内室不由转移话题道。 “嗯,我跟着先生两年多了,然后是阿铮,最后才是陈家阿讯。”霜降眨了眨眼睛,他方才暗地里摸了摸眼泪,这时候面上泪痕犹在,看着倒是分外可怜。 周堃原本还要问几句,见他这样反倒一句旁的都说不出来,只守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第二十九章 姬焰教侄(五) 转过花梨木嵌大理石屏风,便到了居室,众人看去,姬凛坐在一个矮敦子上,神色冷肃,见姬焰领着一面生的郎君进来忙作揖道:“二叔,这位是?” “姬大公子,在下王机,表字仲慈,只不知这榻上卧着得可就是这回的病人了?”王机一见姬凛面上便是一红,呼吸也带着几分急促,但他到底还记得自己的本分,稍微稳了稳心神道。 “还请王大夫替轻舟看一看。”姬凛虽然诧异这大夫竟然这样年轻,但他素来信任自家二叔,也不多言,只上前一步一躬到底。 “大公子还请放心,小可自当竭尽全力。”王机见他行大礼,一时间倒有几分手足无措,一旁姬焰见了抬眼看了看姬凛开口解围道:“还是让王小郎君先看过脉,你再与他说说都有些什么症状,是要针灸、服药还是要作甚,也都好寻了诊法来。” “如此有劳王大夫。”姬凛听了果然往一旁让开,让王机往前给平陵御诊断,后者果然也不客气当即坐下来,将三指搭在平陵御手腕上,只这一把脉,他却不由自主“咦”了一声,又换一只手,凝神细细诊了片刻,方放下手来。 “可是出什么岔子了?”姬凛方才还忍着不出声,如今见他放下手来,登时变色,只担心平陵御是有甚么不好了,他却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识得情滋味,正是对眼前人爱重之时,又想着对方前几日已经病过一场,如今却又不好,自己竟然还未有在意,早知道昨日里就不该放任他吃些许凉性的东西,如此越想越怕,竟是面带寒霜,神情越发肃然,看在王机眼中只觉得果然是公子凛,威风凛凛,崖岸高峻,非寻常人。 “倒是这郎君之前身体虚弱,又忧思深重,如今这病一场反倒显出转好来,倒不必用甚么药,只吩咐伺候的人尽心一些,等他发一场汗就好了。”王机到底记得自己是大夫,也不掉书袋,只简简单单就解释了,“若是不放心不若这几日都食益气固本的药膳才是,小可有一道珠玉两宝粥,最是适宜。” 一时果然将方子写下,姬凛看过去但见写着山药、苡米并柿霜饼,又各有重量,且又写着烹调方法,更注明日夕各食一次,不由目瞪口呆。 这厢平陵御之前累极了睡过一场但身体强化本就极其耗费能量,他一时醒了只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此时听得响动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见几个人围在屏风前的高脚案几边,不知道在做甚么,不由微微张口唤了一声:“元昭。” 姬凛一听忙扭头,见他支着身子坐起来,忙抢身到他跟前,一面取过一旁夹棉的披风披在他背上,又自己取了一个玉色绣墨菊的大引枕放在他身后方便他靠着。 “你可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姬凛守着他忙不迭得问,一手握住他的手放在被子中盖好,“可是渴了?” “御失礼了。”平陵御冲他摇摇头,又朝着站在中堂的两人微微拱手行礼,他前世受谢家影响颇深,见自己尚未洗漱打整便见了客人,只觉得是极其失礼的事情,只他也知道自己如此一番定然教姬凛吓着,便任由对方拉着自己手,面上却饱含歉意,“却给主人添麻烦了。” “轻舟才是多礼了。”姬焰见他醒了,又看了看一旁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平陵御身上的姬凛,不由皱了皱眉,“我先去外头给几个小郎君说一声,也免得阿秋都要掉眼泪了。” “还不知小郎君姓名。”平陵御见姬焰出去,又将目光落在王机身上,见对方面上有几分呆愣,不由蔼声道,“此番御之宿疾却是劳烦小郎君了。” “小可王机,郎君可唤小可表字仲慈。”王机啊了一声,有几分羞涩的摆摆手,“我观郎君脉况,寸口、关上、尺中三处、大、小、浮、沉、迟、数同等,虽有寒热不解者,然汗濈濈而出,故虽剧当愈,因此不须吃什么汤药,反倒是用药膳在日常保养为妙。” “不知小郎君师从何人?年纪轻轻竟有一手绝妙的医术。”平陵御于医学一道并不通透,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却是很清楚,一时间倒对这年轻人刮目相看。 “却是家学渊源。”王机闻言正色道。 “王老太医医称国手,勋徳高迈,不曾想小郎君亦是妙手回春。“姬凛见平陵御果然无事也就放下心来,只是他素来为人冷肃,并不善言笑,因此虽然是满满当当的溢美之辞,说出口来却是仿若冷冰冰的石头,只觉得棱角逼人。 偏那王机听了却面若桃花初绽,喜气盈腮,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平陵御在一旁看了不由莞尔。 一时白露端着清晨便熬好的燕窝粥过来,平陵御不由笑道:“倒是白露最为贴心,我却是腹中轰鸣,只不知元昭与仲慈可用了朝食了?若是不弃,不若一道尝尝。” 姬凛本就挂念着平陵御并未用朝食,此时只觉得已经饿过了,但见平陵御吃得香甜,也觉得食指大动,只他在军中呆惯了,饭量及用饭的速度却远非长安城诸多子弟可比,一时间王机瞧得目瞪口呆,当即也学着姬凛的样子多吃了一碗,只他早上本就吃过,素日里也是一碗饭的食量,如今强自多吃了一碗,登时觉得腹中鼓鼓,面上也带出几分不适来。 “元昭每日习武所费精力颇盛,故于饮食上远远胜过常人,仲慈不必介怀。”平陵御见他性子单纯可爱,忍不住笑道,“倒是外头的小郎君,还请元昭替我告罪一声,今日衣冠不整,待御病好,定然设宴相待。” 如此多说了几句,平陵御只觉得两眼鳏鳏,姬凛见了便放下帐子又带着王机走了出去。这头外面等着的几个小郎君原本想要围过来,又见姬凛板着脸,也都一个个屏气凝神。 “轻舟已经睡了,你们自去顽罢。”姬凛顿了顿扫视一眼,他与长安城中并无多少知交,这些年岁少于他的小郎君大多畏惧他不敢言,但想到方才平陵御吩咐的话,也就勉强扯了个笑脸,“等轻舟病愈再宴请诸位,如此,便不相送了。” “今日重阳,原本该是登高赏秋之际,园中有爽月斋,上连揽月亭,下接澄月湖,湖边又有桂树十几,且昨日庄子上送来秋蟹,又有新开的菊花酒,到不如玩一会子射覆。”姬冽深知自家堂兄的性子,忙开口转圜道。 “你们一个个经史典籍谙熟,我却是不行!”薛海一听便抬脚往外走,却被周坚拖住手道,“你怕什么,左右不过罚几杯酒吃了便是。” “薛大哥,若是不行还有我替你。”霜降虽然不大喜欢姬凛,但他们也算熟悉,见对方面色如常便知自家先生无事也就带有心情玩闹,一众小郎君果然簇拥着便往园子里去。 这头姬焰在书房见姬凛没有一道顽,便命湛卢唤他到了书房。 “这是日前霜降两个送到的信,我却留在手上未与人说。”叔侄两铺毡对坐,小几上堆满了案卷,笔架字上也挂满了各色湖笔。 “还请二叔指教。”姬凛原本在信中将与平陵御相遇一事悉数说明,又提了姜家一事,但他彼时尚无取嬴家而代之,以为天下之主的想法,因此措辞中多有矛盾之处。 “我姬家持家守身,端严正道,彼此多年却是倚靠自身而非姻亲关系,后者不过锦上添花。”姬焰肃容道,“你与姜姬原本佳偶天成,她未嫁早夭,此乃天命如此,何须挂碍?便是你心忧姜晟,日后于正路上多加提点也就是了。” “至于平陵御,彼一心为汝考量,无论其所出之策是否为人所喜,元昭皆不该口出恶言。”姬焰见他沉默不语叹息一声道,“阿凛,我姬家军戍守边关二百余年,虽百死其犹未毁,多少龃龉手段未尝不知却从未用过,家国一体,上行下效,纵不能光风霁月,亦不可同流合污!” “二叔。”姬凛面上有些许茫然,姬家族学所教授为诸子百家之言,于立身为人之道上并未明言,他之以往多是从父亲身上耳濡目染,有困惑,有不解,也多是自身琢磨,却从未有人这样明晰的告诉他。 “元昭可观《庄子》?”姬焰微微一笑,端过放置在小几上的脱胎填白盖碗,他多年伏案,手指上都是握笔留下的淡淡的茧子,那盖碗小巧握在他手中越发显得白如凝脂,素犹积雪,越发衬着当中的滇红汤□□浓红亮,香气馥郁。 “父亲以为庄子多出世,怕我幼时看了移了性情,后来长年在军中,于兵法手不释卷,倒未看过。”姬凛摇头。 “昔赵文王喜剑,致国衰,太子请庄子说之,庄子举三剑,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天子之剑,匡诸侯,服天下服;诸侯之剑,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庶人之剑,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无异于斗鸡。”姬凛少时聪慧,于课业佼佼者,后来出入万军之中,号令三军悍勇无比,姬焰对这个侄子甚是关心,如今见对方身处浓雾而不自知,心中忧虑,不由出言提点,“今日吾亦有三剑可说。夫天子之剑,上可匡扶社稷,下可庇佑黎民;诸侯之剑,上守国门,下护天子,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庶人之剑,固守宗族,封妻荫子。” “凛谨受教!”姬凛心中豁然开朗,顿时长揖再拜,姬焰见状不由朗声大笑。 第三十章 平陵宴客(上) 平陵御这一回卧病足足休养了十日,最开始只觉得疲惫几乎是醒来进了水米说不得几句话又睡过去,后来渐渐有了精神便又盯着几个小郎君:陈讯是每三日一篇对史书上以往有过战役的策略;霜降却是每日二十篇大字;韩铮这头却是平陵御托姬凛寻来的大理寺以往的案卷,让他写决断,另一头到了长安城,此地能工巧匠甚多,他便托姬凛寻找闪制槊的匠人。 如此到他病好一路都有小郎君过来探望,因在病中,平陵御前世出身陈郡谢家,他又是长子,一言一行皆要为底下弟妹做表率,那些礼仪早不单单是《礼》上简单的表述,反而成了深刻的烙在他灵魂的印记,因此他坚持见外客要换大衣裳,见他如此折腾,如今明了自己心意的姬凛如何肯,便板着一张脸将探视的小郎君挡在门外。 但他挡得住旁人却挡不住霜降,后者仗着自己年纪小,个子矮,便从他身旁窜进房间,一见平陵御便噙着泪,好生撒娇,他早知姬凛面冷心热,脾气也算好,在自己先生跟前更是纸面人一样,因此分毫不怵他。 平陵御原本对身边三个人甚好,见霜降如今在长安中有神童的名声,更有人做《神童诗》称赞他“自小多才学,平生笔如刀”,如今索性便将卖身契发还给三人,正式将韩铮、霜降收入门下,之前霜降取了个韩秋的化名,他又记不得旧事,平陵御也说就将此作为他的名字,霜降也就应下来了。只白露不肯,一心一意做个丫鬟,只说前尘已死,她姓甚么都不重要,自卖身为奴便是奴婢,且她如今留在平陵御身边已经比甚么都强,那一张卖身契有并没有并不重要,平陵御一时说不过她,也就罢了,只想着等日后她到了年纪替她好生相看一番便是。 他病愈之后才从姬冽口中得知,姬灿并梁夫人已经到了长安,只两人住在祖宅,只他放心不下平陵御才仍旧在姬二叔家等着,平陵御心头威震,仿若在三伏天里喝了一杯冰水,只觉得舒畅,他一时又觉得自己仿佛心跳都快了几分,只想着日后定要好生替姬凛筹谋才是。 因之前说好了替病愈便宴客还礼,他这边找白露要来之前探病的小郎君留下的礼单,又向湛卢问询长安城中有名的酒楼,却是不打算占用姬尚书家的地盘,如此反复几回便订下了春风楼,一时又写了帖子托湛卢派小厮去送了。 到九月二十这日,一众小郎君果然应约而来。 平陵御订的是靠水面的一座阁子,他今日一早便带着霜降、陈讯并韩铮几个过来,一时瞧那春风楼,楼高两层,雕檐画栋,轩窗翠幕,往来的酒保皆着藏青色短打,笑语盈盈。 那酒保见他们过来忙迎上来问道:“郎君可要待客?可订下席面?客人有几位?” “我们订了二楼的座次,一并席面都是定好的,等下可来若问询主人家姓平陵的,你便带他们上来。”陈讯本着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做法,当即开口道。 “喏。”那酒保点点头先迎着几人上去,又斟了茶,上了几样干货点心,便退下去。 等不多时,果然那酒保又引着两人进来,却是与霜降最要好的薛海并周堃,今日这两个小郎君倒穿了一身一模一样的大红底子绣百蝶闹春团花图的圆领袍子,就连头上的马尾也是一个超左一个超右,只周堃眉目精致,薛海却带着几分圆润,因此两人凑到一起众人都忍不住发笑。 “薛十二哥,周二哥,这是我家先生复姓平陵,你们跟我一道唤先生便是。”霜降这些日子常常与二人一道往来,此时见他们先过来不由迎上去,转身朝平陵御介绍,“这是薛家十二郎海,这是宁国侯二郎堃,我与师兄入得长安来颇受二人照顾。” “平陵先生。”薛海见书就头疼,周堃又素来不喜正学偏爱些话本子,二人往日里都是一见先生就头疼的,如今却因着与霜降交好便早早来此处,也是怕他们对长安城中境况不熟出了差错,如今见平陵御含笑拱手二人忙作揖行礼。他们平素里往来呼朋引友,肆意妄为惯了,如今见平陵御坐在上首虽然年岁不必自己长多少,但不怒而威,一时都觉得心头颤颤,竟连手足都不知往何处放,只觉得颇有几分拘束。 “我以往看书,都说蜀中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往日问阿秋他却说得不甚分明,还请平陵先生说道说道。”周堃见气氛有几分沉闷,忙仰头道。 “若说蜀中风物与长安自是有别,概因两地天时不同。”平陵御见他灵醒也慢慢打开话头,“蜀中多水路,往来水势波折,筑桥不易,便有山民于大江两岸勾连铁索,底下系船只,以一蒿相乘渡过两岸,待过了青州,水势缓和,往来居民行止坐卧皆于船上,两岸有船市,铺成开来宽达二三十丈,每每见客船停歇便有船娘子撑一叶小舟于客船间叫卖蔬果吃食……” 平陵御前世讲课惯了,如今对几个小郎君说道也是侃侃而谈,且他如今过目不忘,之前阅读过爷爷记录的东秦九州志,于各地传说史料如数家珍,又受前世所看小说影响,此时说来越发引人入胜,最初薛海还有几分矜持不过一刻钟便守在平陵御身边撒娇卖痴只恨不得他再多讲几分。 “哎,若是有一日能踏遍河山方才不负此生!”薛海越听越是入迷,等平陵御讲得告一段落,忍不住抚掌叹息。 “你既有此志向又有何不可?”平陵御此时教授模式全开,全将薛海当成自己前世带的毕业生,“只九州受路途限制,沿途风景虽绝妙却危险丛生。不说晋州常年与北魏交兵不止,只幽州马贼颇多,往来劫掠商客,少则损失银钱,重则身亡异地,若非实力强盛者难得坦途,虽多年来幽州大族豪强豢养家卫以防备,然而马贼去来如风,终究有人力不逮之时。” “那我便去先生游历过的蜀州并青州。”薛海一想到自己这一房仅自己一个男丁,族中断然不放自己往这等危险的去处。 “从长安往蜀州有两道官途,且不说陆路往来于崇山峻岭间数日不得见人烟,便是水路,若是遇降水汛期,水势浩大,漩涡凶险,不识水性者上船便是晕倒,一路睡过去又如何见沿岸风光景致?”平陵御其实挺赞同对方的想法,能像自家爷爷一样踏遍东秦也是不错,只这个时代不比后世,即使有之前的穿越者在全国大范围修建官道,然而到底受实际生产力的限制,很多时候难以实现其宏图,因此在此时出行绝非易事。 一时间只说的薛海垂头丧气,一旁的周堃见了嗤笑一声,转头却朝平陵御拱拱手道:“方才听先生言语,论及望帝化杜鹃的传说,先生所言可能让堃写入话本之中?” 平陵御一愣才记起自己顺口说得望帝化鹃的典故却受了后世纯爱小说的影响,将望帝与大鳖所化精灵之间的渊源颇添了几分情谊,他一时忘了东秦多男妻,男子之间缠绵悱恻的风月之事也颇受人喜欢,但他见周堃说得认真也就点了点头:“若是周二喜欢便拿去用就是了。” “我们却来迟了。”平陵御见薛海神情怏怏不乐正欲出言开解,便见外头酒保掀开帘子,又有四个人过来。 当头便是今日先去兵部点卯的姬凛,跟在他旁边则是一身青色长衫的陈诩,数月不见,彼之姿容仍旧仿若春日桃李花开,灼灼辉光,他见平陵御不由莞尔一笑,一旁引路的酒保见他笑容殊丽,竟看的神魂颠倒,一头撞在一旁的门柱上,半晌无话。 在他们身后跟着的两个一个是今日并不在禁中当值的周坚,一个则是一身玉色深衣从国子监告假出来的姬冽。 第三十章 平陵宴客(下) 几人进来又各自厮见一番,分宾主坐定,这头平陵御招手唤酒保过来。 “郎君可准备上菜了?”那酒保方才看陈诩看呆了,此时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客人都来齐了,听春风楼中松醪酒为长安一绝,便上一坛与诸位同赏。”平陵御见他看着年幼不由宽和地笑道,“至于果品、肉食,你只管挑招牌菜卖来。” 那酒保听了,便下楼去,不多时便端着菜品上来,平陵御一看,时新果蔬、八宝荷叶嫩鸡、黄酒烧鹅、五香酱驴肉,更有鱼羊做汤,尽使青花盘碟装了,另有一瓮粉青酒坛子装着佳酿。 那酒保站在一旁顺口报菜名,他年纪小,声音青涩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尖利,但却不觉得刺耳,一时说完领了赏钱便关了门径自去了。 这头席面上诸人不论熟识与否到底都没有是认识的,一时谈起各自遇见或于书本上见到的奇闻异事,倒也其乐融融。 酒至半酣,陈诩起身靠坐在栏杆上,一手执取一个青瓷酒樽,往江面望去,眉头微蹙,带着几分忧愁,这头薛海见了一时被他容光所慑,面上登时一红,讷讷道:“陈大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多谢薛家弟弟。”陈诩吃了酒,面如粉桃,他斜睇了一眼,却看得薛海心头乱撞,只觉得还未饮多少酒身子就酥了大半,只想着往日里长安城中有称呼陈家玉郎,他原本以为是世人以讹传讹,却不想陈诩果然容姿若神人!一时又想起自己身材微丰,便是站在对方身边也只是显出自己丑陋卑微来,心头不由酸涩,再加上此时吃了酒,酒劲上头竟一头撞在周堃怀中呜呜大哭。 周堃原本在与平陵御聊话本,他原以为这时间的先生都该是因循守旧,古板呆滞之人,却没想到还有如平陵御这样风趣的存在,一时间倒颇有几分嫉妒阿秋,但他一想阿秋待自己真诚,前些日子帮自己写了许多曲子,他有这样的良师,自己应该为他高兴,又怎能嫉妒他?一时到觉得惭愧,便想着与阿秋致歉,将将一端起酒杯,整个人忽然被薛海从后头拦腰抱住,后者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往自己身上蹭,周堃登时大怒,转身便往对方身上捶了几拳,见后者哭的越发伤心,叹息一声又哄孩子一般替他拍了拍后背。 “无趣。”陈诩见了冷笑一声,转头望着滚滚江水,又想到这一路过来在泰安城因着姬凛落水他命人追查,才发现父亲竟然早在十八年前便在泰安城瞒着家人置办产业,且听手下人说见那宅邸素日里只一个夫人带着一个小郎君并一个小娘子居住,说是当家的郎君经营着商队,常年在外走商,那小郎君月末十四五岁,小娘子也就将将十岁的光景,他忍不住又灌了一口酒。 同为男人,他大概能明白自家父亲的想法,初初迎娶母亲之时,他一是慕母亲颜色,二是彼时借着姬家姻亲关系坐稳了陈家家主的位子,当时也是心存感激;然而到了后来,妻子容色衰退,他官位升迁至握紧一州权柄,妻子的存在仿佛一日又一日的提醒他当年曾经的落魄,那几乎是他这一生最黯淡无光的日子。 然而一想到心思纯净仍旧万事不萦怀的母亲,他心头就一阵沉重,他几乎能够想象到这会给那个几十年与丈夫举案齐眉的女子带来怎样的打击! “阿兄,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陈讯原本性子纯拙,如今跟在平陵御身边久了,眼界渐渐开阔,心知许多事情再不如之前自己理解的那样非黑即白,又一想到多年来始终照顾提点着自己的长兄,如今见对方眉目含着忧愁,他不由凑过去关切得开口。 “并无甚么大事。”陈诩看着胞弟,作为嫡长子他仿佛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他比胞弟年长八岁,看着对方从一个除了哭闹只会睡得小婴儿长成如今翩翩少年郎,他甚至可以说在自己心头,胞弟比任何人都要重要,只是如今父亲做下的事,他委实不愿说出来脏了胞弟的耳朵,只是这事情压在心底沉甸甸却教他寝食难安。 “阿兄若是不知如何是好,不如问计于先生,先生必有良策。”陈讯见兄长不准备告诉自己,也不生气,反而开口劝慰,且他以往所知所学不多尚不觉得自家先生有什么可敬之处,如今越是学得多,越是觉得学海无涯,也越发觉得自家先生高深莫测。 “我知道你径自去与阿铮他们猜拳,不必理会我。”陈诩听他这样一说倒是心中一动,且他今日与元昭相逢,与对方交谈一番,听得对方言辞之中对平陵御愈发推崇, 陈讯听了便又去寻韩铮说话,却原来霜降喝醉了闹着要改姓跟平陵御同姓,一时靠在平陵御身边,扯着他的袖子一叠声得唤“先生”。 这头过了万寿节周坚便要接任禁军统帅一职,他虽然也曾跟着朝中老将学习兵法,然而到底比不得姬凛调兵遣将多年,因此此时趁着酒酣耳热之时,正好出言请教。 王机仰慕姬凛久矣,且他素日里并未饮酒,今日喝了三杯便上头,好在他酒品如他性子一样,只在原地乖乖坐着,听着周坚与姬凛对话也不多言,时不时微微点头,又瞅着姬凛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倒是显出几分青涩的稚气来。 “咱们且行个游戏如何?”平陵御见众人大都还神智清晰,不由出言建议道。 “可别是什么吟诗作对,小爷我委实不会。”薛海哭过一场,此时还有几分抽噎道,“你们都欺负人,没回都是我一个人输。” “那十二郎可曾想好怎样顽?”平陵御见他性子率直不由笑道。 “便玩儿那击鼓传花便是!”薛海双手抱头想了半晌道。 “好。”霜降一听要玩也就止住了,只一手还拉着平陵御,后者无奈只能牵着他唤酒保上来取了一支新开的折枝龙爪菊,并小鼓和一绢白布,又上了一瓮松醪酒,“我最年幼,该是我为令官。” “既如此那就先缚上你的眼睛才是。”周堃见了好笑,一伸手就取了白娟蒙着霜降的眼睛,“只单单喝酒委实无趣,不若中花得或歌一曲、或做一首诗词、甚至打一套拳,不拘甚么,也算是个兴致!” 众人连声称喏,御史一行人便围着桌子坐下,从平陵御左手开始依次是陈讯、陈诩、周堃、薛海、姬冽、王机,最后挨着平陵御的又是姬凛,平陵御先将花拿在手上,见众人坐定了,方道:“阿秋可以了开始了。” 霜降坐在一旁的高脚扶手椅子上,怀中抱着小鼓,听得自家先生吩咐便开始击鼓,这头平陵御手中的龙爪墨菊依次从他手中过道陈诩手中,霜降鼓不停,几人都是学过功夫的不时又会在平陵御手上,平陵御一惊顺手便将花儿掷在陈诩怀中,后者一时不察,鼓声停止,霜降扯下蒙着眼睛的绢布拍手笑道:“可是第一个,陈家玉郎,你可想好要做甚么了么?” 第三十一章 惊马(上) 时人教子以君子六艺为基础,礼、乐、射、御、书、术,对世家子来说是基本需要掌握的功课。 细分说来礼之一道,不仅日常待人接物,涉及婚丧嫁娶,祭祀入朝皆非寻常,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莫不是关系到家族与自身,因此凡世家大族教子教女自由便贴身带着教养嬷嬷以规整其言行,及年长入了书院更是教导一应的大礼。 乐之一道,原本为古时乐舞,如今到是指乐器、歌曲、舞蹈等为风雅之事,世家子弟或多或少都会一门乐器,至于歌曲和舞蹈,从事着多为优伶,若是技艺精湛近乎于道的也可称为大家,从贱籍中改为良籍。 射之一道,但凡有弓箭者皆可学习,只时人更爱□□,比之弓箭更为小巧,且携带机簧,便是寻常女子家有富足者接可置办袖箭,然而到是一众世家子弟喜爱围猎,当中虽有好手,却不及先人多矣。后来为了与武试相符合,便将拳脚功夫刀枪剑法也算在这一道。 御之一道,有强健体魄之功效,然而东秦除了晋州多马匹,总的说来却也是缺马匹的,因此世人多用牛车,也因此御之一道,渐渐式微。 至于书之一道,此间却指书画一途,虽然有考取功名的馆阁体限制,但到底多出书画大家。 至于最后所言术之一道,却是包含诸子百家之术,并不是简单的算学。也因此所学这一道之人颇多,且世家子弟不单单只研习一门,反倒是涉猎广泛以增长见识,到后来统称为杂学一途。 陈诩幼时并未入淮山书院读书,也未进自家族学,倒是曾在姬家族学度过一段并不甚愉快的念书时光,概因他生的貌□□时身形瘦小反倒像是小娘子,还是后来他抓着一群人狠狠揍了一顿,大概小郎君之间的情谊就是这样奇怪,他反倒与一众姬家子弟成了挚友。 在之后回到蜀地,陈箴亦是为他延请名师,陈诩于经史典籍谙熟,后又学了琴,师从蜀地素月禅师,于琴之一道造诣颇深,时人有“玉面伯牙”之称。 如今眼见自己第一个中了,陈诩也不推辞,唤来酒保于店家取了一张古琴来,虽然是普通桐木焦尾琴,陈诩试了试音倒也勉强,当即一挥手便是一曲《寒松》。 平陵御与乐之一道也就是寻常人的水准,只后来闲暇时期见古书论琴,此时听来琴音倒也醇和淡雅有金石之韵,至于旁的却是听不出来,他一时便打量周围人,见姬凛正身端坐,但眼神微飘忽却不知神游何处,竟不知是对这琴音无意还是因着琴音若有所思;姬冽面上神情与他相似,微微露出若有所失的样子;王机倒是听得入神,随着琴音或微笑或皱眉,但他乖巧惯了此时却是正襟危坐;韩铮面色板正侧耳倾听,平陵御知他幼时也曾学过琴,如今见他神色该是有所得;陈讯则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放在桌面随着节奏轻扣手指,显然对调子甚是熟悉;霜降双眼被绢布蒙着,自己却听得摇头晃脑,平陵御一时见了倒也觉得他这样子好笑又可爱;至于周坚并周堃堂兄弟,宫中贤妃善琴乃天下皆知,他幼时常被圣人带在身边虽然自己技艺不高品鉴能力却委实不弱,周堃素来爱串戏于乐之一道在众人中算是精通,如今听得入神见琴师萧瑟处竟潸然泪落。 ——只薛海与平陵御一道与乐之一道大抵一窍不通,如今只目不转睛盯着陈诩看,见对方沉浸在乐曲中或喜或悲,或含笑或蹙眉,只觉得平生前头十多年都是白活了,唯有此时所见美人才当真是美人,一时间看得入神,微微张着嘴,倒显出几分好色之徒的样子。 陈诩奏完一曲便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中,眼见薛海痴相毕露,对方虽然是个少年郎但身材略圆润,一张脸上肉嘟嘟粉嫩嫩,但他眸色清亮,眼中爱慕艳羡甚重,陈诩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倒觉得心头郁积之气为之一散,不由冲着薛海冷笑一声,侧身过去。 众人果然又按座次坐好,再次鼓起,此番花朵却是从陈诩手中先传出来依次传递到众人手上,如此过了一轮鼓声停了却恰好落在周堃上手。 “却到周家哥哥处了!”霜降见了满脸堆笑道,“还请周家哥哥莫要推辞才好。” “这是自然。”周堃也不扭捏登时起身道,“我素来爱串戏,今日未得扮相,如今未有外人,我便随意唱一支皂罗袍可好?” “好!”众人齐身叫好。 周堃当即走到一旁空白处,抬手便是一个对镜理云鬓的动作,纵然身上着一身男子衣裳,那步态却仿若娇俏俏的小娘子,少年郎的身段正是柔软如春柳的时候,进退之间那温柔典丽的杜丽娘仿若就在眼前,但听他张口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一步一转曲折回环,声音越发婉转倒将那闺阁女儿一腔幽思春愁演的活灵活现,饶是如平陵御这等听不来戏的都看住了。 “以往听人说你唱的甚好,如今见着了才觉得果然是极妙!”听他唱完,陈讯便端了一海碗的酒过去,笑道,“赶明儿我也学一曲,等我阿娘过寿的时候也来个彩衣娱亲才是妙极。” “你既然要学也要拜师才是!”薛海当即起哄,却未曾想这头陈诩轻飘飘一眼瞧过来,他登时不做声。 “该罚该罚!”一时霜降听了便笑道。 “我又没说错如何该罚?”薛海典型记吃不记打当即缩了缩脖子道。 “我家先生还在这做东头,你却教唆着我改换门庭,可不是该罚么?”陈讯嘻嘻一笑,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来一套五彩十二月花卉纹杯,一字排开,直径小不盈寸总共十二个,又一一满上道,“冒犯了长辈自然要罚酒才是!” “还请先生饶了小子罢。”薛海见状面色潮红果然起身下座疾步至平陵御跟前,长揖到底,哀声央告道,众人见他顽笑都齐齐失笑,这头周堃陈讯几个催着他吃酒,那头周坚并姬凛一众却坐着看热闹。 “所谓不知者不罪,你若是海量便饮了酒。”平陵御见此也笑道,却原来他细细观那十二杯的酒,加起来也并无多少,且松醪酒度数并不算高,他们之前喝的也不多。 “若是量浅呢?”霜降追问。 “若是量浅,便说个笑话,咱们一众十一个人,若是众人都笑了便饮一杯,若是有一个人不笑便饮两杯……依次第下去若是咱们都不笑,十二郎还请满饮十二杯。”平陵御登时笑道。 众人一愣登时大笑,却原来平陵御此番说来若是若是众人不笑仅薛海一个笑了也就是少饮两杯酒,只这乍一听还以为薛海占了大便宜,这头姬凛见他促狭不由微微一笑,一双眼睛看过来倒是满目柔情,只觉得自己原本以为都看透了这个人谁想到却还有这样的一面,越发这样想着心头更是柔软,只恨不得找个机会一诉衷肠才是。 “先生这般说来我却要好生寻思一般。”薛海见众人笑了,此时酒劲上头,脑子转的慢倒一时不曾看破,反倒一个人沉思着,陈诩见他呆头鹅一般,虽然看着略蠢却也蠢的可爱,比那等心思九道弯得不知好了许多,当即嗤笑一声等着听他说笑话来。 “不得了了将将想到一个笑话,却说来也给大家听听。”那薛海捧着头想了半晌道,“有个秀才生来便怕他浑家,但见学里诸多郎君家中养通房并小妾者,心中甚是羡慕,于是与他混家说道‘自古便有记载,说是齐人有一妻一妾’,他浑家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便笑道‘既然这样我却是更要纳一夫了’,这秀才一听便道,‘可有什么典故么?’他浑家便道,平州谢家多夫也。” 众人一愣,接着不由捧腹大笑,却原来谢家自东秦开国始便建淮山书院,谢家子弟不出仕者多在淮山书院任夫子,谢家风评甚好,但其子弟多狷介清傲与诸人不想和,往日却从未有人这般想过,此时听了薛海的玩笑,可不正是谢家多夫子么?也觉得一时皆尽大笑,偏偏王机却呆坐着不言语。 “好个促狭鬼,如今且饮了这三杯!”陈讯见了挨个数了一边大笑一边伸手推了推薛海。 薛海推却不过也就满饮了三杯,一时霜降再次击鼓,众人又坐好传花。 不多时却见王机突然弯起嘴角,哈哈一笑,众人一怔,连传花也顾不上,霜降便也摘了蒙眼的纱绢,大家都问他为何发笑。 “只方才听薛十二郎讲得笑话,觉得十分诙谐故因此发笑。”王机见众人盯着自己,面上一层一层浮出红晕来,他略微有些羞涩的笑道。 众人听他说了,登时撑不住又笑了一场,薛海这头便抓起桌上还剩下的三杯酒道:“好你个王仲慈,害的小爷多饮了一杯,如今却也要罚上三杯才是。” 一时众人又七嘴八舌说了一边经过,王机见了也就乖乖饮了三杯,平陵御打量他,却见他星眼微饧才知他量浅却是醉了故反应迟缓,登时又是大笑,只周坚见了叹息一声招酒保煮醒酒汤上来。 平陵御见状便说散了,霜降几个却是贪玩儿,又说盛着醒酒汤还未上再玩儿一轮,平陵御见这几个小郎君兴致高也就允诺了。 第三十一章 惊马(下) 一行人果然又坐下。 霜降坐在高脚凳子上踢了踢双脚道:“方才一直都是我做令官,委实没顽过,这最后一回我却是怎么都不做了。” “既如此你便顶了我的位子,我来发号施令罢了。”平陵御见状便笑了,一时与霜降换了位子,只他个子比霜降高,姬凛便站在他身边用白娟覆上他的双眸又牵着他在高脚凳子上坐稳了才回到自己位子坐下。 平陵御蒙着眼睛目不能视物,只能感受到姬凛因常年习武手上留下的薄茧子,对方将小鼓并鼓锤交到他手中,肌肤相亲竟让平陵御难得走神想起二人同塌而眠的日子,一时只觉得面上烧的通红,他强压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便敲起鼓来。 被蒙了视觉,他对时间的感知也就变了,虽然他身上带着系统可以准确的知道时间,但到底是玩儿游戏,因此他也就没有问询只凭着感觉走。 等平陵御手中鼓锤停了,他扯下绢纱一看,却见那折枝得菊花正被姬凛握在手中,后者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早闻将军功夫了得,还请一观。”王机一见是姬凛中选,原本有几分呆愣登时清醒过来,眼巴巴的凑过去请求道。 “军中庆祝多演楚霸王破阵曲,此曲以军士中剑术高强者为妙。“陈诩挑眉一笑,“元昭剑术精妙绝伦不若演示一套?” “只此处无剑。”姬凛朗声道。 “我倒是带了一把佩剑,只做素日里装饰用,并未开刃。”周坚闻言一笑,走到门口唤酒保上来吩咐几句,果然不过顷刻,那酒保果然取来一把剑,姬凛抬手接过,但见那宝剑以精铁著成,剑柄镶嵌着各色珍宝一圈绿松石、红珊瑚、蜜蜡、琥珀……上头还挂着一条长长的剑穗,果然如他所说竟是装饰用的,姬凛接过手中掂量片刻,倒也觉得趁手。 众人见他准备好便唤来酒保将那当中的圆桌子挪开,替他腾出地方来。 姬凛当即脱去外袍,平陵御伸手接在怀中。 姬凛的剑使得并不花哨,便是套用的楚霸王破阵曲的剑法也显得杀气森然,观赏性上差了一大截。 这些小郎君除了周坚曾见过血旁的便是连陈诩也为未有经历过,一时被那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逼得脸色雪白,但偏偏挪不开眼,只觉得正应了古书里“一剑直当百万师”的描述,只激的他们热血沸腾。 “姬大哥,日后我便投笔从戎效命麾下,你可收我?”周堃此时也张口便来攀交情。 “阿堃瘦弱,恐不敌军中训练。”姬凛为人中诺并不轻言。 “那我呢?”薛海也凑了过来。 “若能熬得过居中训练自然也是可以的。”姬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 “一身混肉倒也有去处。”陈诩嗤笑一声。 一时酒保又上了醒酒汤来,几人分食了,平陵御命韩铮结了账,自己在门口送他们一个个上了软轿或是牛车,又交待下仆好生照料。 陈讯与兄长许久未见便跟着陈诩一道回去,只说好过了圣人生辰再找平陵御上课。 “倒是醉了。”姬凛站在门口与他一道,只他之前喝的不算多,此时伸手搭在平陵御肩头,自从他明了自己心头生出的爱慕便时时想着与眼前人凑在一起,于二人偶尔肢体接触他心中却觉得吃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倒也不甚逾举。 “前些日子也醉了一场,酒喝多了毕竟伤身,日后莫要贪杯便是。”平陵御微微一笑,“等回去之后我替你揉揉头,明日起来也就不会难受了。” “我未吃许多酒并不若此地步。”若是往日姬凛定然是恨不得占平陵御便宜的,但恰逢平陵御病愈,他也不舍得对方劳动,因此只携了对方的手道,“此处距姬家祖宅并不遥远,不若我们安步当车走过去,却也见见我胞弟阿凔(音同苍),他如今将将满周岁,最是调皮可爱。” “喏。”平陵御虽然觉得自己喝了酒去见姬凛父母兄弟不好,但他今日喝的微醺,也就应下来。 “阿兄。”姬冽与韩铮倒也投契,他之前与韩铮一道去柜台结账也是担忧韩铮是外地口音,恐店大欺客,因此二人落在最后,虽然之前平陵御大病之时他便觉得这两人关系融洽,此时见他们动作不由心头一跳,张口便喊。 “此处与老宅甚近,我便先带着轻舟回去看看。”姬焰定下注意便吩咐堂弟。 “那阿秋并阿铮呢?”姬冽张了张口将方才想要说的话又吞了下去。 “先生可不能抛下我!”霜降闻言当即跑来一把抱住平陵御扯着他的袖子便干嚎。 “你何时学了这些赖皮的动作?”平陵御只觉得这一幕分外眼熟,仿若之前在席间曾见薛海也这样哭过,只后者是当真掉眼泪罢了,“我又何时抛下你过?” “先生。”霜降闻言当即嘻嘻一笑。 “走吧!”平陵御见状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又转身冲姬冽拱了拱手,“还请二公子替御告罪一声,今日只怕傍晚才回去。” “先生客气啦。”姬冽心说这样也好,他先替堂哥探探父亲的口风再说,当即拱手告辞。 “往日在平州大船上倒也如今日一般。”姬凛与平陵御走在前头,韩铮带着霜降坠在身后,此处为长安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往来车马如流水,姬凛走在靠车道一边,见有牛车往来便往里护着平陵御,后者则细细打量周遭景致,之间道路中央的车道上往来果然是牛车,只偶尔夹杂着马车,一问姬凛才知道豢养马车的除了以武功起家的勋贵人家便是宗室。 平陵御前世亦曾在金陵城呆过,只那里相较长安却显得更为精致委婉,此时见街道两边坊市林立、道路规整,人来人往大多绫罗遍身,神态悠然自若,一时心中也不由暗自称奇。 “啊——” 四人漫步走到街角处,听得前面一阵喧哗,还有女子尖利的叫喊声,抬头一望,却见一辆两驾并骑的马车仿若闪电一般朝着他们径直冲过来! “小心!”姬凛一时冷汗急出,酒登时醒了大半,他一把将平陵御推到一边,顺手夺过一旁武器铺子门口用来展示的长剑,抬手一剑便斩向左边马首,只他常年在边关深知马儿重要,临当头换了刀背,那马儿奔跑中骤然受袭,张口便朝他咬过来。 姬凛反手一剑砍断缰绳自己则翻身上马,手握缰绳死死夹住马腹,那做驮使得马儿多选用温顺的性子,虽然之前受了惊吓但远不及军马激昂,姬凛又是各种翘楚,他往日在边关所乘烈马乃千里挑一的马王,在边关草原追寻数月才寻到踪迹,又两厢较量比出胜负才驯服,如今这马匹委实不算什么。 右边韩铮如法炮制将霜降提起抛掷到一旁,抢步上前,大喝一声便蜷手为拳用力朝那马腹砸过去。 系统出品的拳法自然非同寻常,他这一拳又是砸在马腹上,那白马吃痛长嘶一声便欲撅起蹄子朝他踹去。韩铮猛的回拳做掌往后退了一步站定狠狠拍在马臀上,另一只手却死死抓住缰绳,足下发力便将那马儿死命桎梏住。 一时后头忙不迭的跟着一堆仆役,为首的是个着绛紫色宫装的嬷嬷并一众侍卫,从服饰看来却是宫中禁卫。 “殿下!”那嬷嬷此时发髻散了珠钗都歪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马车前,甫一张口眼泪就像散了一地的珠子落下来。 “王嬷嬷不必忧心。”过了半晌那垂着的帷幕之后传来一女子婉约的声音,只那声线却显得冰冷淡漠、清寒彻骨,竟教人分不出她此时是和心绪,“还请嬷嬷代我谢过二位郎君。” 旁人正疑惑这女子身份,却不想听入韩铮耳中却恍若惊雷一般。却原来他自幼因着母亲离世早,家中忠仆担忧他早年耽于女色而轻忽学业,因此他身边以往一并侍候的不过几个小幺儿,且他父族并不算甚么大族,并不若真正豪族那般将就,活了十六年唯一放在心头的除了先生身旁的白露便是那日在长安公主府邸上遇见的华阳公主。 他也不晓得为何那样简简单单的一面,并听了对方与身旁女官简短的一段话便将那个冰雕雪刻般的少女记在心头,甚至以至于今日还未见面,只听得对方声音便神思不属。 “王嬷嬷。”这头姬凛制服了马匹翻身下马将那马匹交到随后跟过来的侍卫手中便迎上去朝着王嬷嬷抱拳行礼。 “原来是姬家元郎。”王嬷嬷一眼便将这个幼时经常出入宫廷的青年认了出来,她一时又觉得自己形容狼狈非是遇见故人的好时候,一时又庆幸幸好此时遇上了,否则还不知公主今日会如何,“倒是许久不曾见了。” “往前不过数百步便是老宅,如今父亲母亲不日之前将将进了城,嬷嬷不若带着贵人一道往府上休整,也好差人往禁中报信,一面又可先延医问药,以防贵人受了惊吓。”姬凛一见王嬷嬷便猜出那猜出那车中是何人,见对方并不若寻常女子一般遇事惊慌,心中赞叹,只觉得果然不愧是宇文皇后的亲女,当今唯一嫡出的公主。 “如此有劳将军。”王嬷嬷闻言便往帷幕靠过去低语片刻再看姬凛便笑了。 一时跟在后头的侍卫上来八个稳稳抬起马车,又有四个看住了马匹,其余诸人跟着姬凛四人便径直往姬家老宅去了。 第三十二章 姬家事(上) 姬家祖宅的门房是一个孤老头子,早年也随姬凛的爷爷姬遥上过战场,后来折了一只腿,他家中又多年征战并无音讯,便留在姬家做了仆从,又因着性子古怪并未娶亲,周围人又嫌弃他性子孤拐,因此多年来倒也只一个人。 他在战场上受过伤,面上一道狰狞得伤疤,如今年岁大了,皮肉稀松如同衰老了的树皮,看着委实可怖,但姬家大小主子对他也尊重,均以柯老呼之。   但他经历的事情多了,此时见一大群人过来,且又显得狼狈,当中有禁卫、有宫娥、还有看热闹的百姓,哪怕他们甚至还抬着一辆解了车辕的马车,他也不觉得吃惊,只慢吞吞走过来唱个喏道:“此地宅子的主人为晋州刺史,只不知客人从何而来?可有拜帖?找主人家有甚么要事,也让小老儿通传则个。”   “柯老,是我。”姬凛一见他便高兴,当即笑着走至跟前。   “竟是大公子!”这老头子一时激动面皮颤动,若是那等胆小的只怕吓得大哭,但姬凛却面色不改,他这十几年在边关见惯了比这更可怕的伤口,又听得父亲讲了他以前在战场上救了祖父的事情,对他越发敬重,反而快步上前扶着他,并未等老头子行礼。   “还请柯老禀告父亲一声,却是不孝子带着朋友回来,且沿途遇见了贵人,在宅子里借一处地方休整休整。”   “喏。”柯老果然转身回门。   不多时中门从内大打开,一众小厮并婆子悉数迎了上来,当先的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穿鹅黄色交领中衣,外着水青色绢制长衣,长发梳成一个倾斜的堕马髻,簪着一支小凤钗并几朵绒花,但她生的美目修远,气质平和比之一般官家少女也不差什么。    “大公子回来了?”她见了姬凛便抿唇笑了,语气中说不出的亲昵柔和。   “祖母身子可好?”姬凛瞥了她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是姬家家风清正也是如此,姬凛的祖父姬遥早年迎娶的是景国公嫡出的长女徐氏,景国公内宅复杂,徐氏为景国公原配张氏所出,后来生母张氏难产过世,连腹中的男孩儿也没能活下来,景国公迎娶了张氏的庶妹为继室,人称为小张氏。   小张氏过门三年便诞下嫡子,偏景国公的表妹未婚夫又去世了,景国公的母亲便做主将表妹抬为贵妾,不到一年便生了一双龙凤胎,也因此前头的徐氏便越发不受父亲重视。   等到及笄了也靠着外祖说合才与姬遥定下婚事,但受国公府内宅环境的影响,在她怀着姬灿的时候,趁着姬遥一次喝醉了便将贴身的丫头推上了丈夫的床榻,这也是姬遥这一世唯一的妾梅姨娘。   彼时姬遥年轻气盛,原本新婚燕尔满心满眼都只装着徐氏一个人,可妻子不仅不信任他反而采用这样的法子一瞬间让他寒了心,自那之后他常驻军营,非过年不入家门。   当时的老太君眼见媳妇儿是个昏聩的,也就不指望她管家,还将孙儿也抱至身边养着。   如此又过了八年姬焰才出生,只这一次徐氏再次故态萌发,原本缓和的夫妻关系再次陷入僵局,不久之后梅姨娘传来孕信,徐氏此时才悔上心头。   眼见丈夫对梅姨娘越发和颜悦色,徐氏肝肠寸断心头怒火中烧之时,便听信了身边奶娘的话,在梅姨娘七个月大的时候出手,结果梅姨娘产后出血再没睁开眼。 姬遥查出真相,大怒之下杖毙了徐氏的奶嬷嬷,并开了宗祠将这个七月大哭泣着像小猫儿一样的女儿记在徐氏名下。   其后数月便将襁褓中的小娘并已经满了周岁的姬焰都交到了母亲身边,纵然徐氏大哭大闹也不改其决心。   原本姬灿还记挂着母亲,但姬家的男儿大抵都是寡言的,他并不会从言语上表达对母亲的关切,反倒被徐氏认为被婆婆养的与自己离了心,母子俩渐行渐远,等姬焰出生,眼见了母亲为了一个姨娘竟然疏忽了对弟弟的照料,才八岁的孩子在心底便彻底掐灭了对母亲的渴慕,以致于被兄长照料着长大的姬焰也对母亲徐氏亲近不起来。   当梅姨娘的事情出来了,姬灿心头对这个小小弱弱的妹妹便含着几分亏欠,连带着教导弟弟也要多疼爱妹妹,也因此养成了姬氏单纯的性子。   等姬灿到了成婚的年龄,这一次姬遥与老太君商量直接订下了出身越州的梁家嫡长女梁氏,等孙媳妇一过门,老太君便将家中中馈直接交到孙媳手中。为担心徐氏以后借着孝道做出让几个孩子难为的事情,在老太君一过世姬遥便将族长的位子交给姬灿,自己致仕回家在族中做先生,梁氏也直接越过婆婆接了姬家宗妇的职责。   眼见儿子身上打不了主意,徐氏又想将手伸到孙子身上,她原本或许只是想要弥补生疏的母子之情,只因为近些年来越发偏激,手段上或多或少并不是很光明,姬灿一怒之下留妻儿在京城,自己弃武从文中了二甲末几名,外派任官带着徐氏在身边说是侍奉母亲,等到姬凛满八岁搬至外院才回了晋州任刺史,谁料恰逢北魏扣关,圣人命他一人兼任晋州刺史并州牧一职,夫妻再次分别,之后又遇见姬遥病逝,也因此夫妻结缡二十三年才又有幼子出生。   梁氏与一般的女子不同,她精通律法,于典狱诉讼、知人善任上有着天生的直觉,因此甫一见面她便知道自家婆婆是怎样的性子,再与丈夫商量后也并未如同一般家族一样避讳着长辈的事情,反而扳开揉碎了讲给姬凛听,因为她深知人心有多不可测,来自长辈再周密的保护都可能有疏漏,不如教会孩子学会保护自己还更可靠一些。   眼见着姬凛越发年长,徐氏悲哀的发现孙儿跟儿子一样天生便是生来与自己做对的,她不仅不能对出身高贵的长媳做些什么,也不能辖制出身商户的次媳,连家中小郎并小娘都受长辈的影响跟自己并不亲近,再听到长子为长孙订下了姜家嫡出的姑娘她心里是愤怒的,但一打听这姑娘父母双亡仅有一个嫡亲的弟弟跟着叔叔过活,她心头竟生出一种扭曲得畅快来。   再之后接连着冷了自己许多年的丈夫过世,那姜家元娘都十六岁了还没有嫁过来,她就动了心思,从已经落魄的景国公家接来一个徐姓小字璎珂的庶出小娘子,预备嫁予姬凛为妾。   这徐娘子在姬府中身份尴尬,虽然有徐氏的吩咐是客居的姑娘,但她来了之后徐氏屋子里一应衣食皆由她打理,颇有几分大丫鬟的感觉。 再加上家中主母并未发话,家中的下仆也就对她敬而远之。时间久了,这姑娘年岁也大了若是以往还有几分不愿意嫁予姬凛为妾的想法,如今却是一颗心都系在姬凛身上,因此一厅的下人通报恰逢徐氏午睡她便擅自带着人迎了出来。   “老奴见过大公子。”等不逾片刻,又一身穿姜黄色五彩吉祥纹长褙子下套鸭卵青马面裙的婆子领着一众婆子并几个小厮过来,她们一众先朝姬凛并平陵御诸人行了礼。   “辛嬷嬷。”姬凛见她过来面上缓和了几分,“父亲母亲呢?阿凔可还在睡?”   “郎君接了陈姑爷的帖子一道去城郊庄子打猎,昨日夫人接了宫中传来的讯息今日一早便进宫觐见皇后娘娘去了。”辛嬷嬷慈爱的笑了,“可让大公子猜着了,小公子这会儿正在夫人院子里午睡。”   “马车中是华阳公主,她的马惊了,你带人迎她去客房,一面拿了府中的帖子请太医,我带着我的朋友去我的院子,等你那边安置妥当了便来回报我。”姬凛听见胞弟在睡面上笑了笑。   “喏。”这头辛嬷嬷果然带着几个粗壮的小厮抬着马车进了内院放下又换了四个婆子抬来软轿,才请王嬷嬷侍候公主下车换了软轿,一路抬到客院,早有一众婆子换了帐子、纱衾并鸳枕,又点了安神的沉水香,才簇拥着公主进去,这头便有太医飞奔过来给公主看伤。   而姬凛先让柯老送平陵御几个去了自己的院子,他则跟着管家迎着一众侍卫在前院安顿下来,先上了茶水点心用心招待着。 姬凛则与领头的校卫交谈几句,先请了府中坐诊的大夫来替他们看顾受伤的军士,又一面命人去宫中报信。   等事情忙过送走华阳公主,他回到自己居住的长青院,却见霜降在廊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韩铮在一旁的空地上打拳。   “轻舟呢?”姬凛见他们龙精虎跃并不像酒后困倦的样子一时好笑。   “先生在里头坐着呢。”姬凛院子中养的猫儿狗儿都不是他养的,反而是梁氏养来解闷的,他素来孝顺母亲,对这些猫儿狗儿也都优容,如今阿凔还小在梁氏的院子里住着,这些猫儿狗儿便养到他院子里,且他的院子宽阔,这些小东西也能活动开。   姬凛一时听了便放轻了步子走进去,正瞧见正西边的窗户下,平陵御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支着下巴,斜靠着窗棂阖目睡去,夕阳兜头照下来,甚至看的清对方脸上细细得绒毛。 姬凛被对方柔软的样子击中,不由自主凑过去弯下腰将熟睡得人抱起安置到东侧间的软榻上,又见他只翻转身子并未醒来,反而换了个姿势睡得香甜,他看了半晌不由舒一口气只觉得困倦,便脱了外袍也靠过去拉过被子,二人肩并肩头挨着头一时都沉沉睡去。 第三十二章 姬家事(中) 一觉醒来都已是日暮,平陵御微微在软枕上蹭了蹭,绸缎的背面极其光滑,蹭上去十分舒适,他只觉得这一觉竟是睡得说不出的畅快。   “先饮一杯木樨花露解解口中干涩。”姬凛披衣坐在案牍之前,旁边硬木雕月曼清游美人灯中点的白蜡蜡烛有儿臂粗细,烛火煌煌照的他眉目深邃,五官锐利甚是出众。听到平陵御起身时衣袍摩挲被子发出的窸窣声,扭头一看登时将对方难得撒娇的场景看入眼中,当即起身端来一旁放置在天蓝釉的茶盘上的五彩林椿葡萄草虫图的小茶盅,揭开盖子便递了过去。   “什么时候了?”自二人相识以来,姬凛一直养伤卧床,平陵御竟是第一次见他行案文书的样子,只觉得对方认真看折子抬笔批注的样子竟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吸引力,教他一时都愣了一下,于是稀里糊涂低头就着姬凛的手饮了一盅木樨花露,“还说拜见姬刺史并夫人,如今却是失礼了。”   “父亲今日在城外庄子过夜并未回来。”姬凛见他穿的单薄,此时夜里风起来了颇有几分寒意,便取下下午命辛嬷嬷找出来的出毛披风,却是去岁做的,只姬凛身子骨强健并未上身过,如今给平陵御裹上正好,“母亲带着霜降并韩铮一道用了晚食,霜降嘴甜哄得母亲开怀。”   “只此时迟了倒不好过去了。”平陵御闻言笑了笑,拉了拉身上银色缎面绣墨色竹石图的披风,“有道是春捂秋冻,这日子就穿这样往后真入了冬还不裹成熊了?”   “只要你不生病便是好的。”姬凛见他精神甚好,也就笑了,将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我姬家在晋州绵延二百多年,却也不是铁桶一般。你先看看这是地下探子报过来的晋州马场的事故,你且看看有什么想法?可有什么想吃的?”   “倒是不饿,只挑拣些清淡爽口的小菜过来便是,此时天晚了也吃不了许多。”平陵御接过折子微微一笑,低头移步跪坐至灯下细细看了起来。   原来打从今年入夏,马场中便有马匹得了疫病,惊厥发疯,四蹄抽搐,口吐白沫,最初看守马场的小吏只以为是不留神吃了毒草才致这样的结果,因此一段时间换了草料也就罢了,只谁知道从六月开始便接连几个马场都出现了相同的病症。 只因为马场相隔得远,且晋州马场共计十二个其中只有四个是完全由姬家掌控,其余八个里有五个为了避嫌由当地豪族夏侯氏打理,姬家素日里只是监管并不直接把控,因此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不妥。   等到了七月姬凛接到报告的时候也是因为姬家直属的马场中也出现了同样的病症,且来势汹汹不可控,仅数日之内便有大批的马匹病亡。 姬灿接到线报命心腹探查,却恰逢姬凛遇袭失踪,且失踪的泰安城距离晋州快马不过七八日的功夫,马场虽然重要却没有能比得过姬凛,姬灿便派了大队的人马搜寻长子的踪迹,因此马场那边人手不足便搁置了几日。   等到姬凛的消息传来,姬灿抽回人手才发现马场的疫症已经得到控制,且之前病死的马匹也已经集中焚毁,看上去仿佛风平浪静,但紧接着便是钦差北上晋州。 然后便是姬灿手下一队人马莫名失踪在定北镇,那里是晋州马场中分布最为靠近北魏的一处,因气候冬季严寒、夏季酷热与北魏气候最为接近,从北魏战场上缴获的马匹、以及派间人去北魏偷渡的良种马匹最开始都在这处马场培育,而后输送到其他地方——可谓是整个晋州马场中最重要的一处!   然而偏偏派去此地的探子失去了消息,姬灿暗中又派了两回人手只查到此处疑点重重,姬灿原本打算自己去,却没想到钦差来得甚快,他一面与之应对根本分不开身,马场事关重大又不可交于旁人,等送走钦差又是圣人寿辰将至,恰逢今年大计之年,官员入京述职,他没有法子也只能带着妻儿与母亲启程往长安,留下心腹在晋州坐镇。   “我见这折子中所述简直太过巧合。”平陵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忍不住蹙眉道,“你看,第一处病发的马场在大同,此地我记得之前你提过是沈夫人和离之前的夫家夏侯军曹故里。”   “是了,自十八年前二叔于大同佛窟崖救了婶婶,姬家跟夏侯家便彻底撕破脸,彼时为了边关安稳双方不得不握手言和各退一步,姬家也是自那时起割让了一座马场给夏侯家同时放弃对他名下共有的无所马场的掌控,只留下个别耳目,不做个睁眼的瞎子罢了。“姬凛面色登时冷了下来。   “你再看六月起病发的马场。分别是貉石马场、潼关马场、新安道马场,此三处马场皆非夏侯家与姬家掌控之下。”平陵御觉得有些渴,“姬家马场听元昭之前介绍应该是有专人侍弄且在清洁上做的甚好,因此没有马儿染上疫病;但之前初初病发的是夏侯家的大同马场,要么是他们在事发之后便学着姬家马场对自家的马场做了全面的清理打扫预防,要么便是他们已经寻到了治疗的法子。”   “此时天晚吃了茶只恐夜里睡不着了,且喝点儿白水纯解渴罢了。”姬凛见他眼睛瞟了瞟墨彩朱雀纹茶壶便知他口干了,因此起身去了外间提了一个纯金浮雕踏雪寻梅图的汤茶壶过来,替他倒了一杯白水,“若是夏侯家当真在六月便寻到治疗马瘟的方子,当真其心可诛!”   “第三处教我觉得奇怪的便是马场大规模疫病爆发晋州马场无一幸免,姬大人欲要亲自探查的时候偏偏便是元昭你遇到了意外,受范枣伏击落水不知所踪。”平陵御从他手中接过茶盅果然饮了大半放下才继续道,“此处疑点有二,一是你受伏的地点距离晋州不远不近,若是远了朝廷反应胜过姬大人,他必然亲去马场探查,若是近了也不易扫尾,总是会落下蛛丝马迹教人寻出不对来。”   “此事我亦觉得奇怪,我身边带着的都是经年的袍泽,只我一人逃了出来,他们均战死当场。”提起数月前的死里逃生,姬凛眸色一暗,语气沉重,“只我顺路探亲之时必无外人知晓,后来虽然与姑姑姑父阿诩一道上路,但也未明确打出旗号。”   “今日宴饮我观琢玉(陈诩的字)面色含忧,莫不是陈家有变?”平陵御信任陈诩并陈讯兄弟,但他对自家弟子的父亲始终含着警惕,此时猜测起来又恐自己是否将人想的尤为不堪,只他如今亦知姬家风光之下波澜顿生委实不敢掉以轻心。   “改日我寻个由头问问表哥。”姬凛几乎在瞬间明白平陵御口中未尽之语。   “至于这第四处疑点,御委实不愿揣测。”平陵御叹息一声,“当日晋州马场出事是何人率先知会圣人?钦差本欲往泰安城寻元昭踪迹,缘何偏偏去了晋州马场?且彼至晋州之日为大人左右深陷定北马场音讯不明,大人欲亲往探查之时,再其后钦差一走,大人入长安述职,马场风波定。”   “轻舟疑是京中小人作祟?”姬凛目光灼灼。   “此时关键在夏侯家中,当前尚不知彼与长安中人是否有联系?又与陈家变数是否有关联?”平陵御见杯中热水凉下去,便自己抬手斟满,“人心叵测,御尚有推断未明言。”   “轻舟且说。”姬凛见他面色不好,忙伸手握住对方的手。   “今年大计之年,大人心中牵绊,且圣人大寿,往年大计皆从十月底始,今年换至八月,少了数月准备必然事务繁杂难以他顾,故这暗中作祟之人挑了今年。”平陵御静了静道,“恰逢陛下七七之寿,朝野平静,偏于此时事发,令人措手不及,且御忧心对方恐置姬家于死地。”   “姬家世代驻守北面国门,族中弟子死伤无数,十不存二三,一向得陛下优容,于朝中地位超然。”听得平陵御口出惊人之语,姬凛面上却甚是平静,“且族中有嫡系旁支一支留于京城为质,并无功高震主之意,之前并无不臣之心。”   “圣上七七之寿,膝下唯有二数皇子,近年来朝中必然有提议立太子以安国本之争。”平陵御语速急促,“梁夫人与宇文皇后素有交情,嫡皇子薨逝亦是夫人出手相助,此为夫人高义,然在世人眼中不啻于将姬家视为与宇文皇后一道,如今皇后膝下养有皇子衍,贤妃膝下有皇子泽。皇后为正统,然皇子衍出身低微,其生母为普通宫人;皇子泽生母更甚一筹,且贤妃得圣人爱重,二人早水火不容。”   “轻舟。”姬凛心头震动。   “宇文皇后臂膀一则为宇文氏,二则被世人认定为姬家,二者结为世族,近些年来皇室不修仁德,九姓之家与圣人共治天下,偏贤妃一众多为寒门子弟,若彼要减除皇后臂膀,唯从姬家入手!”平陵御说道此处,脑海中豁然开朗他猛的站起身来,厉声道,“若如此,刺史危矣!若刺史此时意外身故,姬家一袭群龙无首,马场事发追责,姬家定无还手之力!”   “啪!”姬凛尚来不及言语,便听得书房外猛的传来东西落地的声响。   “谁?”姬凛大喝一声,猛的拔剑而起拉开房门,劈手斩去!只见外头汤碗瓢盆洒了一地,璎珂瘫倒在地泫然欲滴,剑锋砍断她半头青丝,稳稳停驻! 第三十二章 姬家事(下) “……啊!”平陵御听到动静从屋子中走出来,他还记得白日里见过这个姑娘,彼时对方笑意清浅,说不出的温和可人,与寻常娇养着的大家闺秀并无两样,更现在瘫倒在地的姑娘判若两人。 “大、大公子。”见平陵御出来,徐璎珂不由颤声道,只她注视着姬凛的一双眼眸中满是深深的惊恐,仿佛眼前面对的是随时可以噬人的猛兽,而非她一直爱慕的郎君。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院子里的其他人呢?”姬凛皱眉,周身杀气凛然。 “我……”璎珂整个人都在大颤,她如何敢说此次上京因着时间紧促带上京城的人手本就稀少,留在京中看宅子的半数人都曾跟老夫人徐氏带过来的陪房有旧,又因着之前姬凛未打算回来住,所以他的常青园里不过是几个打扫卫生的粗使的婆子。 因着这些年在内宅越来越难以见到姬凛,且对方在晋州的院子使唤的都是私卫,并无女子,如铁通一般,连苍蝇也飞不进去,她年龄越发大了又知自家姑婆婆委实是个纸老虎使不上力的,难免要靠她自己给自己打算。 今日眼见姬凛吃了酒回来,心头畅快,且郎君与夫人皆不在府中,时机难得,她便抓了一把钱与那看守的婆子,让她们喝酒赌钱去了。自己则拎着一食盒她亲自下厨做的小菜过来,想要与大少爷秉烛夜谈成就好事,怎料到对方书房门关的严实,她等了片刻,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才想着凑过去一听,谁料到还未听到什么,那房门便从中打开,迎面便是森然的利剑,她活了十七年从未觉得有那一日如今日与死亡靠的这般近,如今听得姬凛问话她如何敢直言。 “莫不是心大的丫鬟?”平陵御见对方换了一身袒领松绿色短袄并桃红色束腰长裙,挽着高髻,带着纯金花树,连妆容也是重新打理过,点着梅花妆,一时又想起前世在陈郡谢家之时遇见小丫鬟投怀送抱的时候,彼时他还不大明白,也是后来午睡时候听见两个小丫头争吵才恍然大悟,如今眼见对方对方这样打扮不由皱眉,只觉得这女子太过轻浮委实配不上元昭,一时又想到元昭日后要娶妻生子,心头就仿佛被什么梗了一下,当即冷嘲道。 “……只是担心大公子尚未用晚食特地在小厨房做了爽口的菜,予大公子送来。”听了平陵御言语,璎珂又羞有愧,慌忙站起来,一张粉面涨得通红,那打翻了的食盒里头饭啊菜啊倒得一地砸在她一双玉足上痛的她几乎站不住脚,不由咬紧下唇,含泪道。 “我倒不晓得哪家客居的小娘子会在入了夜了到外院来,且不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徐娘子该知道我今年也是二十有二了。”姬凛越发觉得厌恶,莫说他心悦平陵御不想让对方看见府中龌龊事,便是平陵御只是他请上门的谋士,他们此时一心都在忧心姬家安慰,却偏还有这样不懂颜色的往前凑,往日里姬凛还忍得下去,今夜却是怎么也忍不了了。 “大……大公子……”徐璎珂被他一席话激的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几乎要再次瘫倒在地上。 “徐娘子是祖母请来的客人,如今只有大晚上劳动祖母明日清晨送徐娘子回府,我姬家是断然容不下这样的客人了。”姬凛看着对方的眼神简直就是再看臭虫。 “大公子,璎珂错了,再不敢了。”徐璎珂也顾不上脚趾钻心得疼,她当即“噗通”一声跪下,泣声哀求,徐家已经衰败,便是作为嫡支的景国公府也被圣人撸了爵位,她家中父亲不过是八品小官,虽在京城之中却是连一片浪花也翻不起,更何况她母亲出身低微,家中主母严苛她往日在闺中活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便被主母随意嫁了出去。 好不容易故婆婆相中她接她到了姬家,母亲在主母跟前也勉强能活成个人样,好歹有使唤的丫头,且不受磋磨,而她在姬家也因着是老夫人族中疼爱的侄孙女儿活得挺直了腰杆,被一众下人奉承着,且这一等一得世家,衣食住行皆非寻常,若是被姬家遣回去,莫说如今锦衣玉食的日子,她们母女焉有活命的道理。 “大郎,奴送两个韩家郎君过来了。”外头霜降并韩铮跟姬梁氏一道吃过饭了,辛嬷嬷带着几个粗使的小厮特特将他们送了过来,一见这院中场景,这个忠心的老妇人登时变了颜色。 “嬷嬷扶着徐娘子起来,这大晚上的不得不惊动祖母了。”姬凛今日是铁了心要将这不安分的娘子送走,当即负手立在院中,月光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一双眼眸若谷底寒潭,冷意森森,便是辛嬷嬷这样经年的老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姬凛话音一落,众人被他威严所摄,这院子中登时一寂,只听得见草虫低吟,夹杂着徐娘子呜咽的声响,竟说不出的凄冷晦气。 “还请娘子起来,莫让老奴难做了。”徐娘子的哭声惊醒了辛嬷嬷,她当即上前一步将这个狼狈的姑娘从地上扯了起来,便拖着她往外走,徐璎珂原本脚趾上受伤,如今辛嬷嬷动作一大,登时忍不住抽气一声,眼泪落得越发厉害了。 “元昭。”平陵御知对方是要解决眼前的事情了,但偏偏姬刺史的事情在他看来更是拖不得,今日将将入府中可是听说姬尚书是与陈箴一道去了城外打猎,这几日因着圣人万寿休朝,正是各家准备几日后入宫拜寿的时节,怎么就约着一道出去玩儿了?“可要修书一封送往城外?” “我请柯老过来,有什么你直接口述。”姬凛听得对方早先的言语自然不会掉以轻心,甚至他担心写在书信上亦有走漏消息的风险,这府中他最信任最倚重的当属柯老,“你身子才好没许久,安排好了便先歇息,我让厨房再送点宵夜过来,是你爱吃的火腿鸡丝面。” “有劳元昭。”平陵御闻言微微一笑。 却不料两人这副样子在旁人眼中却是掀起破天大浪,辛嬷嬷几乎是看着姬凛长大的,她自然知道自家郎君是个怎么清冷的性子,即便是军中同袍的还有上门来也从未有这般和颜悦色,一时又瞧了瞧姬凛,却被对方眼中的情谊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只一时觉得自己还是先将这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回去再与夫人说道说道。 “姬大哥哥不必在意,左右还有我跟阿铮会盯着先生,比不让劳累了。”霜降见状皱了皱眉,心头暗恨这姓姬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往日阿铮还说阿讯胡说,今日一见看来对方对自家先生果然不怀好意,不然那一双眼睛盯着自家先生怎么他看了委实觉得黏糊糊得怪瘆人的。 姬凛见霜降瞪着自己也不说什么只领着辛嬷嬷一众出了院。先是打发一个小厮去请柯老,又打发令一个小厮去跟母亲说一声让她不必惊扰了过来,才往祖母住的榕院过去。 “不知郎君寻小老儿何事?”不多时果然见柯老拎着一福禄寿三星吉祥灯笼过来,右手上还带着一个食盒。 “事已危机,还请柯老拔刀相助。”平陵御示意霜降并韩铮守着书房,他亲自迎着柯老进了屋子,二人于炕上对坐。 “还请郎君细说。”柯老慢吞吞放下灯笼,又将食盒打开,里面果然盛着一碗火腿鸡丝面,并一碗白水煮菜,一碟银鱼蒸蛋。 “御与元昭为挚友,得信知有人欲使鬼蜮手段重伤刺史,且此人埋伏身边,恐刺史身无防备,故欲使柯老传信相报。”平陵御隐去了之前与姬凛的推论只说了结果,“秋日围猎,猎物秋膘肥美,只弓箭无眼,坐下马匹易受惊吓,还请柯老提醒姬刺史,圣人万寿之前不宜见血,请刺史多加防备。” “小郎君此话当真?”柯老面色冷凝,只一双眸子精光大绽,死死盯着平陵御。 “元昭视御如手足,御亦视元昭为手足,怎可以彼之父母为谑?”平陵御正色道,只他不好说自己如今对姬凛只怕不只是手足的干系,若不然也不会在今日见到那徐家娘子投怀送抱的举动开口说明,只事有缓急,他却是要先放一放才是,“还请柯老星夜迟缓,恐事久生变,以致措手不及!” “此时城门已关,素日里是日出朝会之时才开城门,只这几日休朝要至巳时才开城门。”柯老见他这样说再不怀疑,细细为平陵御解释城门开启的时间。 “事有危急,不知柯老可有旁的方法?”平陵御不由皱眉,也顾不上吃桌案上令人垂涎的食物。 “往日里皆可凭借腰牌托情从角门出入,只如今圣人寿辰在即,除了守门的校尉更有五城兵马司日夜勘察,只恐京中出乱子,更有御史台的官员连夜坐镇,便是二郎君亲至,若无圣上手书亦是无法开得城门。”柯老此时一说也觉出不对来,素日里出入城门凭他们这样的人家稍几句话便是足矣,今年颁布消息只觉得严格,如今看来却委实太过。 “此等行事可有旧例?”平陵御皱眉,他一听御史台便觉不好,须知御史台素来独立于六部之外,最初担任御史大夫的便是前三任秦高宗时候出身寒门连中三元的状元林朔,其后入得御史台的便多为寒门子弟,如今本朝担任御史台御史大夫正是林朔后人林清,如今贤妃娘娘的同胞哥哥! “往年圣人寿日虽有戒严未曾如此严苛。”柯老不有赞赏得看了看眼前的郎君,只觉得对方眼光惊人。 “还请柯老素带家人于城门等候,只求明日一早便可出城。”平陵御当即朝着柯老长揖。 第三十三章 父殇(上) 徐氏居住的榕园是历来家族中老封君的住处,每每换了主人总要重新修缮一番,院子里都用的上好的红木,花窗上雕刻着福禄寿喜的图样。 院子很宽,五间正房皆是青瓦龙脊,套着两边廊房并左右厢房连带一个小花园,门扉上雕刻着的都是二十四孝图,一路过来,铺在院子中的青砖光可鉴人,于廊檐处又细小的凹痕,竟是日积月累雨水从房檐滴落下来砸开的,那院子中种了一棵菩提榕树,冠幅广展,竟有百余年的历史,此时迎着秋风肃肃,树叶摩擦婆娑作响,倒颇有几分禅意。 此时天色暗下来,树荫漆黑,仅回廊上挂着的八角美人灯照出一片光亮来,一行人从外院到内院,一路查验出不少吃酒赌钱打盹得婆子,姬凛见了面色越发冰冷,只叫了小厮一并堵了嘴困了,全都关到柴房里面,一时间众人皆尽悚然。 “老夫人都准备歇息了,大公子这有什么事儿可明日再说。”守门的婆子是徐氏颇为倚重的庄嬷嬷,她随着徐氏陪嫁过来,当年徐氏要给姬遥送通房的时候,首先调的便是眉目寻常面上寡言老实的庄嬷嬷,彼时庄嬷嬷还叫碧枝,她心头明白自家娘子的性子,更晓得娘子的奶嬷嬷李妈妈是怎样的狠心人,便自己相中了配房庄家的小郎君,才嫁了出去做个管事妈妈,如今年纪大了夫郎走了,她为了儿女得到照拂又才回了徐氏身边,此时眼见着大郎君乌压压带着一片人过来,心头就是一跳。 “倒是孙儿不孝,今日回府都未能及时拜见祖母。”姬凛也不理会她,站在院子中央朗声道,四下里一众小厮手提白底红福字的灯笼将整个院子照的敞亮,“听闻祖母欲眠,本不欲上门打扰,然兹事体大,孙儿不敢自专,还请祖母见谅。” 等了须臾,正房内大红色猩猩毡的帘子从里掀起,一个粉面朱唇穿浅桃红色长比甲,内着白色绣鹅黄玉兰花襦裙的丫头从里头出来朝着姬凛叉手行礼道:“还请郎君进来,老夫人等着了。” 姬凛见状果然迈步进去,辛嬷嬷带着徐璎珂跟在后来。 正堂中央徐氏端坐在浮雕松鹤延年图纹的扶手椅上,背上枕着大红福纹靠背,搭着秋香色石青铜钱纹引枕。她今日穿姜黄色缠枝福纹缎面褙子,赤金色中衣,赤金撒花缎面马面裙,带着姜黄色为底镶红玉的抹额,外披茶色底子绣金线吉祥纹披风,烛光映衬下越发显得她眼角内陷,仿佛聚集着无限的愁苦和悲哀。 一时那打帘子的丫头取来一个青色缎面蒲团放置在徐氏跟前,姬凛撩起衣袖纳头便拜。 “老婆子觉少,你倒也会挑时间来看我。”徐氏手边一个海棠式的雕漆几上放了一个碧玉镂雕牡丹纹的茶盘,上头放了一个釉里红团花纹茶碗,徐氏慢慢抬眼看了看姬凛冷笑,“我还不知道你,跟你爹爹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素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大晚上的来看我,指不定是喜事还是恶事,起来吧,传出去还是我这个做祖母的磋磨孙儿,比目,去给大郎端个胡凳再斟些茶来。” 姬凛听了当即站起身,那打帘子的丫头赶紧去搬凳子再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孙儿常年在边关许久未见,仿佛记得祖母跟前的丫头唤作比翼?”姬凛走了一路,心头却越发空明。 “比翼早在三年前年龄到了便放出去嫁人了。”徐氏冷哼一声,“果然跟你爷爷一个样,都是冷心冷肺的姬家人,说吧,到底甚么事。” “果然瞒不过祖母。”姬凛幼时听得母亲讲起祖父祖母的往事心头都为祖父不值,如今听得祖母身边的丫头从鹣鲽到比翼,再到如今的比目,却觉得对方亦是可怜,“今日凛与友人在书房议事,门外有人偷听,却是徐娘子送晚食来,凛心中惴惴,徐娘子为祖母族人,乃客居家中的娘子,怎代丫鬟之职?” 这头徐氏闻言大怒:“这就是你跟你祖母说话的样子!”“孙儿一向口拙,还请祖母见谅。”姬凛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只孙儿委实不懂有哪家小娘子到了花心年纪,却还不避讳与外男交往?” “姬凛,你为我之子孙!”徐氏大怒随手取过茶碗便朝姬凛掷去,只她如今年老力微,那茶碗只落在姬凛肩头,当中茶水茶叶翻落在地上,浸湿了姬凛肩头,“你久守边关数年,我以为你学问做人大有益进,怎反不如初?你所问者为何家家风?勿忘了你身上同样流着景国公的血脉!” 一时众多仆从悉数跪下。 “姑婆婆!”姬凛尚未搭话,徐璎珂却已挣脱了辛嬷嬷的手扑通一声便在徐氏跟前跪下,“璎珂无颜,辜负姑婆婆期望,给徐家蒙羞了……” 她原本指望着若是徐氏替自己出头逼着姬凛收了自己做妾,哪怕今日里姬凛仇视自己,但日久天长姬凛亲事未定,她有信心能将姬凛的心笼络到自己身上,可如今听徐氏之言,只怕她定然不允自己做姬凛侍妾了,想到这里只觉得肝肠寸断,一时间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 “那守门的婆子呢?”徐氏见她哭得凄然,且一身罗裙沾了霜露黏在身上,心头又是愤怒她不争气不听自己安排,却又是觉得可怜好好的花骨朵样儿的小娘子竟被心上人如斯厌恶,心肠也就软了大半。 “孙儿已让人捆了,只明日打发到庄子上让人守着,只说是值夜不经心。”姬凛一听她这样说就明白自家祖母只怕对徐璎珂要高高抬起低低放下,只他如今目的原也不是为了毁掉这小娘子的名声,只是要送对方出府罢了,“只劳累祖母明日命人套车送徐娘子回族中,想必她侍奉祖母身边多年,家中父母定是十分挂念。” “姑婆婆,璎珂错了,璎珂真的错了,便是从今日起吃斋念佛也是愿意的,只求姑婆婆绕过璎珂这一回,璎珂再不敢冒犯大公子了。”徐璎珂本就生的貌美,这样哭着哀求便如那细雨大过的梨花,越发显得娇楚可怜。 “徐娘子本是客居,如今也到了相看的年纪,如何还能再带在姬府,瓜田李下,往日凛在边关也就无碍,如今凛回来了,日夜侍奉祖母,晨昏定寝难免遇上徐娘子,若是连累娘子污了名声,却是姬凛罪过了。”姬凛满目诧异,仿佛两人之前并未有任何交集。 “姑婆婆……姑婆婆,家中嫡母严苛,还请姑婆婆怜惜璎珂……”徐璎珂是真的怕了,若是早知道自己自作主张是这样的结局,她说什么也不敢去打姬凛的注意,对方附近在她眼中跟洪水猛兽也差不离了。 “傻丫头哇,你明日且回去小住一段日子,等元昭回了边关,我再接你过来。”徐氏早年没少在继母手下吃排头,她当初接徐璎珂过府,出了对方是庶出,还因为对方的嫡母与自己继母相似,她委实不愿这丫头受自己当年的苦,如今看来却也是个不惜福的,更何况她虽然打了让徐璎珂委身姬凛做妾,那也是要姬凛正头娘子过门之后,如今对方可见是心大了,只她将徐璎珂带在身边也有五六年光景了,便是养个猫儿狗儿也养出感情来,又遑论对方是个细心体贴的人呢! “……璎珂谢过姑婆婆。”徐璎珂已知这是如今最好的安排,只心头却一阵一阵绞痛,若非当初徐氏将自己接过来,她又怎会抱着接近姬凛的念头,更将一颗心都栓在对方身上,如今徐氏却撩手不管,她却已经十七了,又有哪家的娘子到了这个年纪还未相看的?一时间心头起伏竟是将徐氏恨上了,只她也知道如今对方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自然不会在面上露出怨忿来。 “既如此,更生露重,孙儿不打搅祖母歇息了。”姬凛见徐氏允诺下来当即起身告辞。 “你去罢。”徐氏毕竟上了年头,经了这一场此时已双眼朦胧,有睡去之态,于是冲姬凛挥挥手,后者自去了,这边比目并庄嬷嬷侍候着她睡了,徐璎珂见无人理会她,又想着明日要回家,回了屋子里半晌为睡只埋头又哭了一阵。 这头姬凛自回了长青院,辛嬷嬷却去了蕙兰苑,此时姬夫人梁氏只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坐在矮榻边上哄幼子入睡。 “元昭性子委实还是急了些。”姬夫人听辛嬷嬷说完不由微微一笑,又见摇篮中的婴儿听见她们说话声微微咿呀一声,仿佛惊动了一番,姬夫人忙伸手轻轻拍了拍幼子,那孩子果然不做声熟睡过去,她才起身带着辛嬷嬷走出屋子在正厅坐下,一旁的丫鬟连忙去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替她穿戴上。 “你定然还有事要告诉我,说吧。”姬夫人指着一旁裹了大红色锦缎的杌子示意辛嬷嬷坐下说话。 “老奴瞧大公子待他今日带入府中的郎君大不相同。”辛嬷嬷犹豫片刻低声道。 “你当真没看错?”姬夫人拉了拉披风,登时手一紧,攥出那夹棉的衣裳,侧头看辛嬷嬷,眸光清冷如月,更如雪色寒凉。 “便是今日郎君替他告罪的那位。”辛嬷嬷点点头。 “他甚么来历?”姬夫人凝神想了一回,“你瞧他又觉得是怎样的人?” “详细得不知晓,只晓得今日板着夫人一起用了晚食的两位小郎君是他弟子。”辛嬷嬷顿了顿,“倒也生的丰神俊逸,气度出众;只郎君所言他身子不好倒也是真,瞧着有几分弱症——且郎君甚是信任他,他与郎君有言在先,瞧着是甚么要紧事,郎君差遣柯老去听他吩咐。” “到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倒也不需用儿女姻缘交换甚么,只要是好孩子,品行出众,与我儿想配,倒也不拘甚么。”姬夫人出身越州,此地与大理国接壤,夷汉杂居,夫夫结契姬夫人在闺中便见得多了倒也不足为奇,“左右还有阿凔,如今看来他们兄弟相差二十岁倒也适宜。” “夫人倒也心宽。”辛嬷嬷见了也笑,“只不知郎君那头?” “夫君不是那等眼界狭窄之人。”主仆两又说笑几句,也就都散了。 第三十三章 父殇(中) 次日清晨一早,榕园里丫头婆子早早的便起来了。 比目服侍着徐氏起身换了一身衣裳,又梳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带着金色镶琥珀抹额,斜簪一支金凤钗。 一时姬夫人带着姬凔来请安,他才吃饱了此时乖乖被奶娘抱在怀中,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四处打量,也不知看到甚么,竟咯咯发笑。 “姑婆婆,夫人。”徐璎珂昨夜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发白才微微闭了会儿眼,起来之后见眼下乌青,便先唤丫头去小厨房取了热鸡蛋敷过一回,又才换了一身衣裳,匆匆忙忙往徐氏房中来,只到底比平日里晚了一刻。 “传饭吧。”徐氏早年在梁氏将将加入姬家的时候也曾想过要立规矩,然而她将将起头便被丈夫和儿子联手压制下去,如今若不是因着接连的丧失,只怕姬凛的孩子都有姬凔年纪了,她更生不出让梁氏立规矩的想法,只让对方象征性的夹了一著菜婆媳两个连带着徐璎珂也就一起坐下来。 一时饭毕,一众婆子过来撤了盘子、桌子,婆媳几个便起身到暖阁中坐着说些闲话。 “这么几年夫郎常年在边关我亦常年在晋州,徐娘子在母亲身边倒是解了母亲烦闷,也算替我们尽孝了,如今娘子大了要回家议亲,恰好我昨日得了几批茜红色的蜀锦,这颜色正适合你们这样年轻的小娘子,刚好拿去裁衣裳。”梁氏微微一笑,她今日在发髻上带了一支的累丝金蝴蝶镶红珊瑚朱钗,此时随着她的动作,那蝴蝶翅膀也微微颤抖,仿若真有彩蝶停在她发髻上。 “你不说我倒忘了,比目去开我的箱子,早年间倒是得了一套粉色石榴石的头面,配这茜红色蜀锦做的衣裳倒将将好。”徐氏原本便让比目备了礼,此时听梁氏一说倒也冲散了别情,她说着伸手摩挲着徐璎珂的手,“等到你的亲事定下来,我定然亲自来给你添妆。” 众人一时说说笑了几句,庄嬷嬷又来禀告说是牛车已经收拾齐全,并箱笼行礼满满当当装了三牛车。 “璎珂自十二以来便跟在姑婆婆身边,彼时还是懵懂童子如今也是娘子了,当中辛苦,一应都是姑婆婆照料教导,璎珂在此谢过姑婆婆。”徐璎珂当即屈膝跪下给徐氏正正经经拜三拜,含泪道,“璎珂自此去了不能常伴姑婆婆左右,还望姑婆婆日后保重身体。” “还不扶娘子起来。”徐氏见她这样懂事心头又是一酸,只微微背过面用帕子揩拭眼泪,这头梁氏见了忙唤丫头去扶她起来。 “璎珂客居府上到底给夫人添麻烦,往日年幼,多有不懂事之处还望夫人海涵。”徐璎珂拜过徐氏又冲梁氏磕了一个头。 “好姑娘,难怪母亲这样疼你,日后空闲了给你下帖子可千万不要推辞。”梁氏一时到觉得可惜,她本人手段见识都超出寻常,并不认为女子有自己的思量又什么不好,只可惜如今自家儿郎却是有了心上人,不然这徐娘子带在身边教导一番倒也是当家主母的好人选。 众人话别完了,梁氏扶着徐氏在榕园门口看着璎珂上了软轿,又差遣比目、辛嬷嬷送她到大门口,自有外院的管事嬷嬷及护卫送她回家。 一时到了外院门口,徐璎珂看了看辛嬷嬷,又一手握住比目,欲言又止。 “徐娘子若是有什么嘱咐比目姑娘的便好生吩咐几句,我先去看看箱笼都装好了没。”辛嬷嬷眼见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也就不做那等讨人嫌的人物,当即咧嘴笑了笑自去了。 “比目。”徐璎珂在徐氏身边呆的时间比比目长,两人关系亲昵,如今见徐璎珂要走,比目心头也难过,“……你也是明白人,旁的我也不多说些什么,只盼着你跟在姑婆婆身边,时不时便提提我,若是空了也来看看我。” “娘子放心,比目记得的。”比目听她这样一说,眼圈登时便红色,这些年徐璎珂待她委实不错,她亦知道对方是庶出,家中嫡母为人狠辣,指不定回去要受多少磋磨,“老夫人心头也挂念着娘子,想必不多时便娘子过来小住。” 见比目应了,徐璎珂心头微微放松,上了牛车又打起帘子看了她一眼,见对方冲自己点点头,才放下车帘子收了眼泪。 比目见她上了牛车转头看那随行的外院婆子,赏了对方一吊钱才吩咐道:“送徐娘子回去这一路上注意着避让车辆与行人,到了徐娘子家中,也记得好生与徐夫人说说,我们老夫人可说了待娘子定亲可是要亲往添妆的,嫂子可记住了?” “定不忘比目姑娘吩咐。”那外院的婆子也是人精子,自然知晓夫人身边得用得都是管事妈妈并嬷嬷们,如今内院的大丫鬟可不就首推老夫人身边的比目么,又见对方出手大方,忙不迭的巴结道。 她们正说着话,那牛车还未动,迎面便是一褐色短打头戴深蓝色*帽的小厮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径直冲过来,恰巧昨夜里飘零一场秋雨,那青石道路上还微微有未淌干的积水,马蹄踏过来便溅在二人裙子上。 “作死的小猢狲,大清早的可是吃了炮仗了,也不瞧瞧这什么地方,是你奔马撒野的么?”那外院的婆子原本就是个泼辣的,当即开口便骂道。 “兀那婆子,还不让开,耽搁了我与大公子报信,有得你吃排头的!”这小厮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背上稳稳落下来,也顾不上拴住马匹,径直便从角门进来,一头便撞开那婆子。 “呸!”那婆子还要再骂,这边比目见他委实慌张,也就拉住了,“左右是替主子办事,若有不好的自有管家管着,如今日头起来,嫂子一路倒是要看顾好徐娘子。” “自是不怠慢的。”那婆子见她这样一说,面上不由露出几分讪讪然。 却说这头这小厮径直闯进来,往日里有柯老守着倒也分明,好在他往日里也曾去过姬凛的院子便径直过去。 到了长青院里,姬凛一众已经起身,他原本要去榕园请安,只一想着今日要送徐璎珂走,也就耽搁下来并未过去,此时用过早膳正跟平陵御商量着针对眼前的困局要如何破解,听得守门的婆子传信,也就放那小厮进来。 “大公子,郎君,郎君他坠马了!”那小厮纳头便拜,语气里带着几分惊慌。 “父亲可有大碍?”昨夜平陵御虽然说了恐有人对姬灿下手,但姬凛当真没想到动作会这样快,一时间倒彻底冷静下来。 “是大管家让小的来报信,具体的大管家并未细说,只请郎君请太医前往相救。”这报信的小厮摇了摇头。 “姬刺史是甚么时候坠马的?”平陵御知姬凛心头焦躁,忙伸手握住对方的手。 “昨日郎君与三姑爷还有其余几个大人一道在庄子围猎,郎君亲自射中了不少猎物,后来说是见着一只全身通红的火狐,郎君一时激动,欲□□下来与夫人做领子,便带着人追过去,郎君坐下又是千里骓云马,真的跑起来甩下护卫一截,却没想到那马儿一时双蹄踏空,郎君便摔了下马,管家得了消息庄子上又只有坐诊的乡下大夫便命小的来传信,只郎君坠马都是昨日日暮的时候,小的在城门外等了一夜,城门将将开了小的便第一个进城来。”那小厮抽抽噎噎说着,到也勉强说了大概,只关键的一概没有说清楚。 “来人,备马!”姬凛的心沉了下去,他仿佛又回到数年前,他还在晋州瀚海草原千里奔袭追踪北魏王庭踪迹,却有传信官传来祖父的消息,说是老人家病体缠绵,时日无多,彼此他将将带着手下涉过河流,全身湿透,但他总觉得身上的冷远不及心头的寒意,在他看来祖父虽然身子不好,但每年入冬了总有那么一遭,怎么会偏偏今年就熬不过去了? “元昭!”平陵御见他面色苍白,一时不由用力掐了掐对方,“如今刺史伤势不知轻重,阖府上下,老的老幼得幼,莫非元昭欲令夫人一女流主持大局?” “多谢轻舟!”姬凛登时冷静下来,“还请轻舟助我!” “元昭请言。”见他迅速冷静下来,平陵御不由长舒一口气。 “我欲往内院,将消息告知祖母与母亲,而后亲往见父亲。这头还请韩铮替我传信与二叔。”姬凛飞快着急护卫下命令,并将代表自己身份的玄铁凤纹令交给平陵御,“太医院王老太医与我姬家相熟,还请霜降拿我拜帖上门求救。府中诸事还请轻舟代为坐镇,所有决断悉服轻舟之手。” “必不负元昭所托!”平陵御肃容道。 第三十三章 父殇(下) 这头姬凛先去了梁氏的惠兰园,却听得守在屋子里头做针线的丫头说梁氏还在榕园,姬凛原本想着祖母年纪大了,先将事情跟梁氏说了,再由母亲劝慰祖母,只如今怕不得不摊开放在跟前了。 “你这会回来倒也长进了,竟这样早便来请安了。”送走了徐璎珂,徐氏跟梁氏一道正守着姬凔玩儿。 “孙儿得了消息父亲坠马。”姬凛沉默片刻,他自来便不会说些哄人的话,如今也只能平铺直叙,“孙儿已托人请王太医与孙儿一道赴城郊庄子,如今父亲情况不知,还请祖母莫要太忧心。” “我的儿啊!”徐氏闻言当即大哭,一时抽泣着竟昏厥过去,梁氏连忙使唤着婆子将她扶着在内间里躺下,又命婆子去请府中坐诊的大夫。 “母亲,如今情况不分明,内院之中还请母亲出手,定不使得任何消息走漏出去。”姬凛虽然忧心祖母,但更知时不待人,因此见梁氏虽然面色不好却仍旧出言相商,但他信任自己的母亲并非如祖母一样寻常人,她主持中馈,打理姬家多年,临畏局而不乱,如今刀子悬在姬家头上。 “朝堂上的事情我管不了许多,只你的要求母亲还是能够做到的。”知子莫如母,梁氏一听姬凛的话就知道丈夫坠马并非寻常事故,且不说姬灿这一生可谓是戎马倥偬,这样一个弓马娴熟的将军竟然会因为打猎坠马,又是在私人的庄子里,这当中若无猫腻也就奇怪了。 “外院的事情我悉数交付与轻舟,若是母亲有事自也可寻他。”姬凛一时说完,又见胞弟在梁氏怀中冲自己咿呀咿呀地笑,顿了顿咬牙道,“若是母亲手头忙不过来,阿弟可交至轻舟手上。” “……我少时便将凔儿送过去。”局势竟已危机到如此地步了么?梁氏一时又想起数月前元昭生死不知之时,丈夫心有焦灼的模样,彼时她只以为夫君是挂念元昭,如今看来只怕这当中另有隐情才是。 姬凛说完便走了,梁氏一面留下来照顾徐氏,一面就在榕园的小花厅设了位置唤管事婆子过来说话,更有那昨日里被姬凛逮着的一众吃酒赌钱的婆子亦是要有决断的。 这头姬凛带人走了,平陵御便在小书房理事。 虽然大家口中不说,但平陵御知道姬灿只怕也是救不会来,如此姬家局势定然是一番动荡,旁的不说,仅是晋州马场的事情便生出变数,若是姬灿无事,等过了万寿于当庭自辩,亦可拖延是日找寻真凶,而如今姬灿口不能言,朝中仅姬焰一人,便是有姻亲故旧,如今对方摆明了要咬死姬家,这些世家大族难道还真的愿意被拖下水相救? 一时又有下人来报姬焰一家过来了,沈氏先带着女儿去了内院,姬焰与姬冽便径直奔着平陵御过来。 “元昭将诸事交付于郎君,足见事情危急,还请郎君见教。”几人在书房中坐下来,下人端了茶,只此时姬焰却半分也无喝茶的心思,当即开口闻讯。 “于晋州马场一事,尚书知晓多少?”平陵御抬手替二人斟茶。 “阿兄并未细言。”姬灿摇了摇头,于此事他当真知道的不多,他也知道便是姬焰自己知道的估计也就是寻常。 “尚书可知夏侯家与贤妃可有甚么联系?”一听姬灿这样说平陵御已知马场一事如今已成定局,姬家这头是翻不出什么更有力的证据,如旧就要在这罪名之上做功夫,是简单的失察之罪,如同之前青州州牧诸葛明月那样罚俸三年平降一级,属于雷声大雨点小,并未动摇根基;还是渎职之罪,一撸到底,仅剩姬焰一人独木难支,时人重声明,若是姬灿当真背着渎职的罪名,只怕不仅是姬焰的官职到头,便是姬凛、姬冽的前路亦是被堵死,若真等到数十年后姬凔出仕,姬家如何能在九姓之中独占鳌头。 “郎君此言是以为马场一事与天子家事有牵连?”姬焰皱眉,伸手捋了捋胡子。 “天家无私事。”纵观史书,历朝历代立太子便难有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抵坐上那天下间至高无上的位置对大多数人都有着超凡的吸引力,更不论如今朝中世家与寒门可谓水火不容,且大秦帝王天生仿佛对寒门子都带着好感,概因对方出身低微,身旁依仗有限并不如世家子姻亲故旧无数。 “郎君意欲何为?”姬焰早从书信便见识过平陵御智计百出的样子,如今见对方布划自是认真听。 “晋州马场一事,刺史姬灿负失察之职,然马场军曹夏侯瑁实为罪首。”平陵御啜了一口茶汤,茶汤清碧,回味甘冽,倒是一等一得好茶,乃是今年蜀州锦屏山生的岩山雨雾,此茶一年仅出一季明前茶,伺候得茶农侍养,最是稀少,足当贡茶。 “可,这跟夏侯家有甚么关系?”姬冽见父亲与平陵御打哑谜,心头惴惴,不由轻声问道。 “前年御史大夫林清与吏部尚书刘静结了秦晋之好,刘静长子娶得便是夏侯瑁的嫡长女夏侯大娘。”姬灿并未出声与姬冽解释,姬冽如今将将满十七,往日里也都是在国子监读书,姬灿原想着姬家父辈有他跟大兄,下一辈姬凛已然独当一面,自家儿子自家懂,便是等他再玩几年也终究会慢慢懂事,可如今看来一旦生出变故,只怕姬家就要元气大伤了。 “如此还请尚书配合,遣一门下于圣人万寿之后上书请立太子,且举荐之人为贤妃膝下皇子泽。”若是还是当年第一世时候的大学教授,见到如今五岁的小皇子平陵御是如何也不会出手的,他首先想到的便是稚子无辜,若是圣人迁怒到这小皇子身上,只怕他的日子委实不好过,然而再陈郡的日子终究将他打磨得更适应这个时代。 “先生欲借机挑起储位之争,将晋州马场一事定为受储位之争波及?”姬焰心下一叹,对平陵御心生敬服,为臣子多年,对于当今圣上姬焰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圣人不通政务,心软良善,对发妻仅是面子上过得去,但早年夭亡的嫡皇子却是对方心头的伤疤,纵然嫡皇子夭亡许多年,但对这个幼时伶俐可爱的儿子圣人时常挂在心上,更破祖例追封对方为太子,每年秋日嫡皇子诞辰所写祭文必是圣人手书。 可以说在圣人眼中除了早夭的嫡皇子,没有任何一个皇子配得上太子的位子,然而他终究老去,立太子成了刻不容缓之事,他也不是不理解这些臣子的想法,但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大意,圣人对先出头得人自然是连削带打。 “正是。”平陵御点点头,“御听元昭有言,初嫡皇子夭亡,宇文皇后病重,姬夫人仗义入宫助皇后一臂之力,免皇子受不白之冤,如此皇家秘辛苦,夫人为臣子如何能全身而退?必是圣人优容,且嫡皇子夭亡圣人以太子之尊下葬,多年来却又偏宠贤妃,未立太子,足见父子情深。然立太子乃国之大事,若有臣子不上书陈诉反使诡谲手段排挤同侪,圣人会作何想法?” “敢问先生为何将夏侯家追为祸首?”姬焰不由为对方的洞察力惊讶。 “晋州马场十二处,疫病始发其后数月唯夏侯马场并无消息,若非有意隐瞒欲有作为缘何做到如此地步?若并无隐瞒便是有法可控制,后者更为诛心,以一己私欲置边关大事为不顾,若非罪魁祸首是为何?”平陵御这样的做法可谓无赖之极,他唯一需要的证据便是在这初初几个月晋州府衙并未得到夏侯名下马场的传信,而实际上也确实没有收到消息,至于为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只如今刺史消息不知,若是当庭质问全赖尚书证明清白。” “后生可畏啊!”姬焰原本内心忐忑既担忧兄长生死不知,又担心晋州马场一案牵连甚广,如今听了平陵御的话倒也心头稍安,也就有功夫品尝平陵御从蜀州带来的茗茶。 而城郊庄子这头,姬凛带着护卫一路奔马过来恰好遇上霜降带着王机过来,却原来昨日五皇子泽于夜半之时高烧惊厥,圣人急诏王老太医入宫,此时尚未出得宫禁来。 “如此有劳仲慈。”因着之前对方诊治过平陵御,他亦是知晓王机医术并不在王老太医之下,甚至因着年纪轻更为灵慧,此时见二人过来,便命随行的护卫一个带着一个,一行人如狂风骤雨一般不过午时便到了城郊的庄子。 “大公子。”那守在门口面露急色的便是姬家的大管家赐姓为姬双名横槊,他生得方脸阔鼻,身材高壮,见姬凛过来忙上前行礼。 “父亲若何了?”姬凛扔下马匹,一手拎着一人边走边问。 “郎君尚未醒来。”姬横槊一时说着便流泪了,他如今四十好几的人,这一哭倒是教霜降一眼不错得看着他,只觉得心头纳罕,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年长的人流泪。 “还请仲慈为家父诊治。”姬凛带着两人便往里走,此地庄子姬家先代祖母的嫁妆之一,后来留给嫡长子并未作为娘子的嫁妆带出,如今过了许多年,屋舍修葺甚妙,内中布置野趣横生,昨日他们原本是在陈家庄子里头围猎,那庄子一头挨着一众小山,野味最多,自姬焰坠马,姬横槊又想着左右自己庄子便在附近便与一众小厮抬着姬焰过来。 “还请管家点明灯过来。”一时众人进了屋子,只觉得血气扑鼻,王机心头便是一跳,他走至帐子边,医家讲究望闻问切,那帐子挡了光看不真切他便出言道。 “大夫请观。”姬横槊果然端着一个仙鹤献寿的铜制提灯照过来,王机凑过去一看,只见姬焰面如金纸,若非见他胸口尚且微微起伏只怕都要认成死人一般。 王机心头只觉得难过,他幼时学医,初遇病人无救之时便觉得自己委实无能,自那之后越发专注,只想着自己年岁长了懂得学识多了,便再无幼时那般无力的感受,此番切脉,但见行脉滞涩,几近断绝,仿若彼时束手无策,一时喉间哽咽,竟不知该如何与姬凛说。 “仲慈?”姬凛终于变色。 “将军,机无能,只能以人参鹿茸吊气血。”王机眼泪汪汪,二人都未注意到站在他们身后得霜降盯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姬焰,面色惨白! 第三十四章 父子(一) 姬家在城郊的庄子本来就只是为了主人休憩所建,因此并未建立库房,更没有什么药材,左右不过一些常备的药材,更何况王机心下明白姬灿如今是真的能活一日是一日了,因此在姬凛问到他的时候,王机虽然心头难过也就建议还是将姬灿送回姬府。 “如此多谢仲慈。”姬凛本质上来说是极其内敛的人,自幼性子便生的沉稳,后来入了军中,因着年幼担心弹压不住众人,更是习惯板着脸装作大人模样,天长日久自然养成了不怒而威的性子,更对自己的情绪有着极端的掌控,必要时候为了能让自己不因个人喜怒而影响做出的决定,他更是将理智与情绪剥离开,如今自然也不会迁怒王机。 一行人整治了牛车,王机行了针,又给姬灿灌了参汤,姬凛一边打发人回家报信,到了傍晚方才进了姬家大门。 姬灿居住的澹泊堂里,徐氏、梁氏并姬焰早早便候着了。 徐氏一见姬灿人事不省又闻得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登时眼泪就扑簌簌得掉下来,她一面扶着梁氏得手一面哭道:“我这一生只两儿一女,女儿远嫁蜀州经年不得见面,自他父亲走了两子又分了家,所倚仗着不过大郎,他如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一时王机进来,他先是替姬灿把脉,这头徐氏见了便怒了,只骂梁氏道:“如何不取了我的帖子去迎相熟的王老太医来,我只大郎二郎两子,你莫不是还指望着日后再嫁不成?” “祖母不知,仲慈为王老太医高徒,一身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有五皇子病重,从昨夜圣人便召集诸多太医入宫,今日一日都于禁中当值不得空出。”姬凛听徐氏说得难听,但他知道祖母忧心父亲并不以为意。 “五皇子一人如何用的住如此多的太医?”徐氏一听便怒了,“梁氏,如今我儿病重,你与皇后有旧,何不托宇文夫人传说,请娘娘为我儿请王老太医?” 这头王机行针完毕,又灌了一碗参汤,姬灿果然悠悠醒来,只他如今面颊赤红,眼内眸光微散,竟是回光返照之兆。 “父亲。”见姬灿醒来,姬凛忙跪在他旁边。 “嗬嗬——”姬灿此时呼吸急促,他微微看了看围在自己周围的人,抬手握住姬凛的手,“姬家诸事悉付元昭之手,二弟年长,吾儿虽肖,望二弟佐之。” “兄长放心,焰知之矣。”姬焰幼时,姬遥驻军边关,常年军务繁忙,姬焰幼时同姬灿一样养在祖母身边,初初学说话,还不会叫爹娘便会唤哥哥,如今见兄长壮年遇难,仿若山陵崩塌,一时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母亲已是暮年,儿令母亲饱受此白发送黑发之痛,儿此生不孝,唯有来世再报,只望母亲自此康泰。”姬焰喘息了几声,又微微扭头望向徐氏,他幼时与母亲并不亲近,然而不论母亲与父亲有何龃龉,母亲待他到底始终如一。 “灿儿,你这是在剜为娘的心啊……”徐氏一时听了更是嚎啕大哭。 “夫君。”梁氏扶着徐氏,眼中带泪却始终不曾流下来,从嫁给对方的第一日起姬灿就承诺无论如何都不教她流泪,便是夫妻分离两地亦有鸿雁往来可传音讯,她一直以为二人可白首偕老,便是对方常在沙场,她也从未想过会有中途分别的一日,只他们夫妇相互爱重,她此时纵然心痛如绞,亦不肯让丈夫心头牵挂割舍不下,只面上仍旧是素日里温和可亲的模样。 “阿恬。”姬凛从姬灿身旁让开,梁氏坐在他身边,以手拭其面,另一只手与姬灿握在一道,“你我夫妻二十三载,上孝父母,下抚子息,主持中馈,打理宗族诸事,未尝有一日不艰辛,我本欲待元昭成亲便告老还乡,与卿卿游历天下,如今却要食言啦。” “伯怀……”梁氏一时背过面去,拭去眼泪,转过面来冲着丈夫微微一笑,“幼时说什么周游天下不过一时之言,夫妻二十三载有伯梵陪伴身边,已心满意足,便是与伯梵于乡野间做一农夫农妇亦是甘愿。” “元昭,为父此生无法照看阿恬,汝为长子,日后与旁人缔结姻亲,无论何者,必取心地善良之人,阿恬心善,为父不忍她受委屈,你可记住?”姬灿目不转睛的看着妻子,仿若又回到初初遇见的时节,彼时秋高气爽,金桂飘香,对方站在水边嫣然一笑便是许多年。 姬灿说了一席话,身体疲惫,只握着妻子的手,瞳孔渐渐散了。 “伯怀——”梁氏只觉得丈夫的手越来越冰冷在不若当年她出嫁之时,二人于院中赏冰灯、堆雪人,她手冻得通红,姬灿便将她的手握在怀中,不过须臾便回暖了来。 王机见状忙上前行针,还未出手姬灿口中便大口大口的吐出血块血沫子来,连耳中、眼中也有鲜血流出来,他全身上下一阵抽搐,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儿!”徐氏见了心头一急,登时昏死过去,姬焰忙扶住她,送她回了榕院。 这头王机接连下针,额头上冷汗涔涔,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姬灿再次睁眼,只看了看梁氏,便溘然长逝了。 “伯怀!”梁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周围一片抽泣声,姬凛守在跟前,并未听的梁氏哭声,却见眼泪掉下来,打湿了衣裳。 姬凛只觉得心头哀恸,仿若整个人置身边关空旷的雪原之中,除了过耳呼啸着的大风,便是看不到头的满天的大雪,他独自一人在雪中跋涉,除了哀伤便是一种孤寂,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替他遮挡风雪。 “元昭!”平陵御安排了诸事便在长青院等待消息,听得姬凛带着姬焰回来,他心中便是一沉,唤来柯老并管家吩咐几句,将整个姬家暗中戒严,并交代柯老盯住今夜出入府邸的小厮丫鬟,无论是日常采买还是探亲回家的都一一记下来,如此又听闻徐氏昏倒,他心中担忧姬凛也顾不上做客的规矩,自己提着灯笼便往淡泊院来。 他到的时候,管家正带着下人给姬灿换洗入殓,梁氏由辛嬷嬷扶着往她居住的院子走,一应下仆换了麻布素衣,正在将廊下的灯笼换成白色,姬凛正站在院子当中听下人回禀事情,月光在他头顶,照在他身上,即便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人,平陵御也只觉得对方形单影只,煞是可怜。 “元昭!”平陵御又喊了一声,他来之前换了一身素白绣兰亭序草书的大衫,头戴竹冠,周身不见一点儿鲜艳。 “轻舟。”姬凛见他过来,仿佛在雪原中出现了一抹光,他忙上前几步,伸手握住平陵御,面色沉痛,“父亲,他……” “元昭。”平陵御叫他哽咽,心头也忍不住难过,只伸手拍了拍他背,“伯父定不愿你如此哀伤,定要珍重自己。” “轻舟,如今姬家危如累卵,又逢父亲逝世,当中艰难,唯有轻舟能助我一臂之力!”姬凛见人来人往皆不是说话之处,命管家送走王机,便与平陵御一道回了长青院换孝服。 “元昭,外事有我,你且放心。”平陵御郑重得点头。 “轻舟……以往在边关,生死别离已成常态,父亲曾言‘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可他偏偏……”姬凛再也忍不住,用力将平陵御抱在怀中,后者一震,却感受到他温热的泪水流下来落在肩膀上,氤氲成片,“家中不平,朝中更是风波起,我都不怕,即便咬牙也要撑过去。” 平陵御心头一叹,只伸手轻轻回抱住对方。 “轻舟,你知道么?朝中诸事,我不是不懂,可他们寒门子不是满肚子仁义道德,怎会行此鬼蜮手段?”姬凛恨得咬牙切齿,他觉得自己的心头仿佛被破了一块大洞,空落落得疼。 “元昭,在我看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彼之手段不过欺君子以方,元昭为主公,须知此为小道,小道有限不过须臾,如何能成万世之功业?”平陵御温和的劝解。 “轻舟,阿父与我若高山巍峨,我必效阿父!”姬凛闷了片刻道,“只如今还有一事要托轻舟。” “元昭请讲。”平陵御见他哭过一场已然恢复了正常,便起身替他斟了一杯茶,又从一旁耳房中取来热水与干净的帕子与他洁面。 “阿凔年幼,如今将将过了周岁,守孝虽有不食肉糜之说,然阿凔不过一稚童,身体柔弱如何能受得过?”姬凛用水洗了脸,他最狼狈的时候被平陵御看了无数次并不以为意,“且长安老宅中的下人多说为祖母配房,早年景国公一脉还未衰颓之时,其家风委实不清明,平素并无挂碍,只如今我却是信不过的。” “元昭可是欲将阿凔托付与我?”平陵御点点头,只想着若是周岁大的男娃他带不下来但是需将白露从姬焰府上带过来才是。 “正是!”姬凛点头,“母亲主持丧事不易,也就无暇顾及阿凔,好在他如今已断了奶,一切多仰仗元昭。” 第三十五章 父子(二)【替换】 姬凛与平陵御说了一通,便去母亲的院子带阿凔过来,一时穿过正堂,沿路走来各主路的门扉都打开,府中的灯笼悉数换成了白底黑子,一时哭声不绝,大管家姬横槊正安排着下人去亲朋故旧的府上报丧,更有去钦天监询问停灵时期并扶柩回乡的日子。 徐氏这头大夫看了只说是大悲之下心神损耗,用了安神药,比目又打下帘子伺候她睡了,不过歇了一个时辰又醒了,头戴着昭君套就着比目的手吃了小半盅燕窝,一时又哭了一场,身边的丫鬟婆子见她哭泣也皆尽陪着掉眼泪,一时间整个榕园倒是哭声震天。 梁氏亦是彻夜未眠,只让姬凛领着姬凔到了平陵御那里,又盯着人给姬凛灌了一碗参汤,她自己则带着管事的婆子在设着灵堂旁澹泊堂后的小抱厦中理事,无论是灵前上香添油,还是守灵哭丧,一应安排专人负责,又委托沈氏替自己迎接女客,因着之前有几个婆子长居京城又仗着是徐氏陪房闹将起来,梁氏还未说话徐氏听了便命人灌了哑药一并卖了出去,众仆人因此悚然,不敢轻慢。 姬灿生前素来是不信佛道的,但家中徐氏与姬焰都是相信的,梁氏想了想还是命人请了一百零八名大佛寺的僧人在堂上念经文。 一时又有各家祭礼过来,姬凛与姬焰、姬冽一道迎来送往,等客人人多的时候便有白露带着姬凔过来,他年纪小都还不大站得稳,在灵前作揖下跪倒也勉强有个大概,只要客人不多,姬凛心疼胞弟便命白露将他送过去由平陵御照料。 因着二十五日便是圣人万寿,钦天监的官员便挑了二十四日下葬,如此停灵发丧不过三日,又因为晋州遥远,并不能瞬时回乡,只好暂且停灵在大佛寺中。如此一来姬凛心头越发难过,父亲一生为国,如今却连丧事都是如此仓促,只如今还在长安城,他们并不在面上露出丝毫怨愤来。 如此到了二十四日这天,宾客盈门,一路过来皆是长安城中诸多家族所设路祭。 姬灿的棺木在前头,他一身戎马,于身后事却看得极淡,那棺木不过是寻常的榆木,陪葬亦不多。 姬凛一身孝服跟在其后,他神色冷凝,这几日消瘦越发显得五官深邃,一身素服衬托他身量挺拔,飘飘如仙,引得周围陪主人来祭祀的丫鬟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得这“东秦双璧”的名号果然是名不虚传,竟把长安城中的四大公子都比下去了。 姬凛一路过来亲往各处祭棚还礼,第一处是梁家所设,来得人是梁家家主,梁氏胞弟梁悯,他的妻子白氏为越州当地土司的女儿,这一回并没有跟来,见姬凛过来,也只嘱咐两句,并未多言。 第二处祭棚则是陈家所设,家主陈箴托病未来,来得是陈诩、陈讯两兄弟,陈诩这些日子眼见着就消瘦下去,一袭素衣,越发显得其飘然出世。跟着他们凑在一起的还有当日一道喝酒的几个小郎君,周家兄弟、薛海一众,姬凛见他们来心头微微暖,只此时并未寒暄,仅拱拱手便去了下一处。 第三处的祭棚原是宇文氏所设,今日在此处的却是一身素衣的郎君,姬凛抱拳行礼,才见眼前目似明星,形容秀美的青年郎君竟是早年旧识,却是被弟弟压得一点儿风头都不剩的宇文家嫡长子宇文督。 “多年不见竟是在此等情状之下,还望元昭勿要哀毁伤骨,切莫珍重。”宇文督态度谦和,言辞恳切,面上不见半点儿凶戾之气,竟是温柔如水的人物。 “一别经年,子桓亦如当日。”姬凛一拱手,他比宇文睿同岁却比宇文督小三岁,幼时姬凛性子顽劣,同为嫡长子,宇文睿幼时行为举止妥帖稳重,彼时便有“生子当如宇文督”的说法,可怎料他还有一胞弟为宇文睿,后者自入学以来便将兄长罩在自己光芒之下,如此以往,世人皆知宇文睿而不知宇文督,“今日子桓能来,凛心中感念不已。” “还请转达伯母,改日必登门相见。”宇文督见他眼中满是血丝,周身却不见一丝焦躁,心中暗自称奇,姬凛如此,姬家纵然沉寂定不会一蹶不振。 “必向母亲转述。”姬凛略微说了几句又往下一处棚子去。 出殡的队伍慢慢往前,满天飞舞的纸钱仿若青天白日里突然飘落的一场大雪,姬凛沉稳的走在前面,哀乐肃杀,哭号不绝,他眼中却早就没有了眼泪。 一时前头打伞鸣锣,一行软轿落下,其后跟着一大队玄衣银甲的近卫军,那轿子落在跟前,众人一愣,出殡的队伍也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却见那轿子中下来一身着朱紫色内监袍的中年人,他生的白面无须,身材微胖,面上微微带着笑。 “却是咱家来晚了,还请公子接旨才是。”来人却是圣人身边第一得用的太监柳权,时人以柳内相呼之。 “喏。”姬凛一面命下人设礼案,一面又命人停灵,自己引着柳权从中门入了姬府。 不过须臾,徐氏并梁氏皆从后院出来,一行人皆尽跪下。 这头柳权才打开圣旨念到。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国家於辅弼之臣,每笃始终之谊。才品程之,功实定论,采之舆评。其有绩丕著于中朝,而报未孚于物望。则荣名竣秩,朕不敢爱焉,所以彰有劝示,无私也。故原任晋州刺史兼任州牧姬灿,锐志匡时,宏才赞理。戍边数十年不改期志,外驱逐蛮夷于千里之外,内教化百姓、兴起农桑,是用追赠尔为太师,谥文襄,锡之诰命。於戏!宠极师垣,冠百僚而首出;名垂衮字,耀千载以流辉。旧物既还,新思增渥,英灵未泯,永慰重泉。” “臣等叩谢皇恩。”姬凛一众跪下接了圣旨。 那柳权又吃了一杯茶,由小黄门侍候着穿了一身素衣,上前冲姬凛拱手道:“听闻文襄公薨逝,圣上甚是悲哀,叹说又失一肱骨,还是娘娘劝解了许久才缓过劲来,今日一早便拟了圣旨着我等前来送文襄公最后一程。” “多谢圣人牵挂,也劳动内相走一趟了。”姬凛苦笑。 “如此咱家就不耽搁,将军还请自便。”到了柳权这个牌位的内监,已经可以看做是圣人在宫外行走的替身,并不是赏钱可以带动的,因此梁氏这头先是将随行的太监一一打赏,又命下人给柳权在宫外的房子送了一棵三尺来高的珊瑚树,此为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一时哀乐再次响起,姬凛扶柩去了大佛寺,果然柳权在一旁等着看灵柩停放好才打马回了皇宫复命。 而众人一走,因着姬凔年纪小,这一回他便紧挨着平陵御,后者行案文书,理事决断的时候他便倚在平陵御怀中玩儿九连环,如今他习惯了平陵御,便是连下午休憩之时也必要平陵御守着,性子委实霸道。 如今丧仪完了,平陵御心头也暂时舒了一口气,这头韩铮却急急忙忙就进来。 “出什么事儿了?这样慌忙?”平陵御将姬凔抱着在桌案上的宣纸上随意勾勒后世的简笔画教他认物。 “自那日霜降从庄子回来就郁郁不乐,之前事情着急我也并未在意,今日一早不见他出来吃饭,去到他屋子里一看,却整个人都烧糊涂了。”韩铮忧心忡忡,“府中事情多且繁,如今我去请王仲慈,只霜降这边跟先生说一声。” “他又烧糊涂了?”平陵御一听,心头焦急,他从记忆中得知最初捡到霜降的时候他就是迷迷糊糊烧得人事不省,那是元神想着自己体弱多病身旁也没个陪伴,又见霜降可怜,一时心软便以两贯铜钱将霜降从人行婆子手中买下来,又延医问药,将养了数月才好,只前尘尽忘,原主见他手足娇嫩并无茧子,纵然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但应该也是富贵出身,只不知受了多少苦,一时想着忘记了也就忘记了,如今看来,只怕另有隐情才是,“既如此,你先过去,我这头便去看看他。” 平陵御将怀中的肉团子抱起来,一面往外走,见白露正端着一盆清水过来,忙唤住她:“霜降病了,我去看看,凔儿年幼,你且在此处看看他,今日出殡府上烦乱,一切小心。” “喏。”白露听了点点头,她如今年岁也大了,纵然霜降年幼却也不好再像幼时一样出入无顾忌,好在姬凔是个心大的孩子,如今习惯了白露带他,纵然身边没有相熟的奶嬷嬷,他也不以为意,被白露搀扶着在炕上走路倒也兴致勃勃,只是一见平陵御要走,当即咿咿呀呀想要追出去,结果自己被放置在炕上的松花缎弹墨大条褥给绊住,跌倒了四肢使力,想要站起来,只逗得众人一笑,等他好不容易起来平陵御已经不在了,当即撇撇嘴,干嚎了几声也就罢了。 第三十五章 父子(三) 因着平陵御这几日住在姬家老家这边,霜降与韩铮也就一道住了过来,好在姬凛的院子也宽,东面厢房原本就是空着的,也就腾出来给两人住。 平陵御如今身体好了许多,不过顷刻便到走到了霜降住的屋子。 霜降只着一件湖蓝色寝衣,他这数月来个子长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也渐渐消了,下巴渐渐瘦下来,再加上他原本五官就生得好,如今张开了,倒越发显出他容貌非凡来,尤其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猫儿眼,褪去了无辜可爱,反倒显出少年的纯然热情来。 平陵御一时在他身旁坐下,见他面上烧的通红,又皱着眉头,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便命丫鬟取来烈酒亲自与他擦身,又取了温热的开水一点一点用筷子沾湿他的嘴角,却见霜降猛的伸手用力挥舞几下,而后泪珠子便顺着眼角躺下来,没入鬓发中。 “阿翁,阿翁……”平陵御凑身过去,换了热帕子与他敷在额头上,就见霜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口中呼喊着什么,一时又是哭又是抽噎,越发可怜。 平陵御见了心头叹息一声,往日见他忘了前尘,性子纯净只想着是稚儿一个,到底慢慢教就是了,也从未想过他的身世会是如何,等到霜降当真在长安城中声名鹊起的时候,他也只想着对方于文之一道颇有天赋,如今看来只怕是幼承庭训,家学渊源。 一时王机背着药箱过来,他如今跟平陵御一众混熟了虽然仍旧带着几分腼腆,倒不似以往一样一句寒暄得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日子倒是劳烦仲慈了。”平陵御一见他进来便笑道。 “平陵先生近来可还好?”王机心里其实甚是喜欢这个情性谦和,举止文雅的先生,又想起之前对方大病一场,不由笑道。 “劳仲慈挂念,御却是无碍。”平陵御引他进了内间,“只今日却是阿秋病了,还劳烦仲慈妙手回春。” 王机见有病人在果然不敢托大,当即在一旁坐下又伸手替霜降把脉:“却是惊惧过度,忧虑在心,好在先生已经替阿秋降温下来了,开一副平复心情的方子也就是了。” “霜降早年受难,一场大病忘尽前尘只如今恐是文襄公一时令他心有恍惚,只请仲慈仔细诊断,他可能记起从前来?”等王机把脉完了,两人走至外间花厅,一时坐下又有丫鬟斟茶上来,平陵御待他写了方子收好药箱方才问询道,只他也知道人的大脑生的十分精妙,便是在现代最精密的仪器最优秀的医生也不敢说就能百分之百的知晓,只他亦知道中医博大精深指不定就有什么法子可以知晓个大概。 “若是真的因有发热,那必是前尘尽忘,再不可知,只如今观阿秋的情状,既然当时忘了如今又有想起来的可能只怕是当时故意遗忘。”王机虽然年幼但于医道造诣颇深,且阅尽太医院中珍藏的无数孤本、善本。 因着他幼时性子软糯内敛,再加上天生聪慧,于杏林中颇有名声,这些医家的子弟并不与他往来。 再有太医院的太医尤其是医正甚少与朝臣交流,且王家子嗣不丰、人丁稀少,他幼时并无甚么玩伴,只一个人常年在太医院的藏书阁中看医书,又因着太医院在禁中前廷与后宫交接的地方,他才偶然碰到周坚几回,一来二去两个同样孤独的孩子便结为挚友。 “这样的事例在《游方异闻录》一书中也曾有记载,平陵先生倒不必十分担忧。”王机想了想安慰道,“原是平州洛阳有一子弟,幼时逢大难,家中遭匪祸,他被母藏于米缸中躲过一劫,其后高烧惊厥为一商人所救,十年之后,与洛阳街头遇一宽口大耳年逾四十的大汉,此大汉左手有一胎记,此子观之回家便卧床不起,如此一月病愈,则忆起旧事,又命人捉拿大汉,最终将匪徒一十二人悉数交于官府,悉判斩刑。” “听仲慈一说,我心中倒是平顺了几分。”平陵御前世也曾听到类似的新闻报道,却没想到在这样的时代竟然也有相关的医学记载,一时兴起不由缠着王机问询,“只不知这《游方异闻录》为何书?竟会记载如此奇人奇事?” “《游方异闻录》作者已不可靠,但观其自序应为民间游方郎中,多年穿行于各地医人治病,偶尔遇见这等不同寻常的病例便记载下来,当中或其亲历,或听旁人言语,虽有与事实出入之处,倒也开阔眼界。”王机一提到自己医术一道亦是滔滔不绝,“他还曾记载过在边缘之处,有郎君腹大如妇人孕五月出怀,当地医者以利器剖开,当中生有瘤子如拳头大小,医者以利刃斩断,又取当地一山野异蛛所吐丝线缝合,不过月余痊愈。” “我倒也曾想过试一试,只人之性命独一无二,又如何能草率?”王机说道此处面上不由露出几分遗憾来。 “仲慈有此慈悲之心,何不另取其道?”平陵御前世今生曾遇见无数医生,有王机这样赤子之心的还当真是少见,当即笑道,“若是仲慈不忌讳,尽可往义庄并乱葬岗寻无人之体,若是查验得当便寻一地安葬;再有这缝制伤口一书何不从动物身上尝试?” “多谢先生点拨!”王机闻言眼前一亮,当即起身朝平陵御深揖,而后留下药方背着药箱子便往外跑,平陵御见了一时感念他心思赤忱,倒也不在意他失礼之举,只命下人一路看着送他出门即是。 却说这头得了王机的药方,平陵御便交由白露去找大管家姬横槊于姬家药房中取药来熬制了给霜降灌下,不过数个时辰,后者果然悠悠转醒。 “你可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白露原本在门外廊下做针线,替平陵御绣一个荷包,听见屋子里头的响动忙起身进来。 “先生呢?”霜降睁开眼睛,神色似是惊慌又仿佛茫然,整个人就像被吓坏了的小动物,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躲开。 “我在这里。”平陵御原本就打发丫鬟守着,他们见霜降醒了果然立刻来报给平陵御,后者将姬凔交给韩铮并柯老暂时看着,自己迈步过来,甫一进门便听得霜降在找自己,又想着人在病中总是多思,如今霜降不过一个孩子,心肠便先软了几分。 “我去给你端碗粥来。”白露见霜降一个劲的盯着平陵御,心知他定然有话要对自家先生说,当即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先生。”霜降一见平陵御走到自己身边,当即扑过去死死抱住对方,只他如今还是个半大孩子,身量不过到平陵御胸口,“先生。” “这一病可成小孩子了,是谁说如今是郎君了?”平陵御也知道霜降素来最依赖自己,此时见他伸手抱着自己,一双猫儿眼里噙着眼泪,不由叹息一声抚了抚少年的背。 “先生,我记起来。”霜降声音里带着哭腔。 “记起什么了?”平陵御即使心头对对方会想起之前的记忆早有准备,但却仍旧被霜降的坦诚感动。 “我生来母亲早逝,并无父亲,只跟着阿翁长大。”霜降抱着自家先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阿翁赞我生来灵慧,不过三岁便通读诗书,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阿翁器质深厚、见识高远、学术精微,时任淮山书院山长,阿翁有一弟子常来拜访,唤我做念念……后来我六岁那年与阿翁于元宵看灯,人潮繁杂我与阿翁失散,却是被一伙盗匪拐卖,后来盗匪分赃不均起了内讧,当中一个被残杀就如那日姬大人一般满身是血,我与一众童子逃出,想要寻回阿翁,却不料又遇见人牙子染上病了被先生救了。” 霜降一面说一面哭,说道记忆中可怕之处全身微微颤抖,平陵御见了忙将他抱在怀中细细安抚。 “先生,如今我想起自己的来历,你会不会不要我?”霜降越想眼泪落得越急,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只看着平陵御。 “我为甚么不要你?”平陵御知他话中隐藏了些许,譬如那个一直叫他念念的男子,又譬如他们都知道蒋鸿已然去世多年,“只你原本姓甚么?如今又打算姓什么?” “……我原本是姓……我不记得了。”霜降微微张口,那个“谢”字却怎生也说不出口,一时又抿了抿嘴唇,“先生阿翁只娘亲一个女郎,家中再无旁人,我如今却也是要跟阿翁姓蒋,只怕对不住阿铮,不能跟他姓韩了。” “蒋山长一代文宗,你若决定随他姓,便不可堕其名,使其蒙羞。”平陵御见他后面几句孩子话不由语重心长道,“只你以何为名?” “还请先生为我赐名。”霜降得了平陵御的承诺心头欢喜,纵然眼中、面上还带着眼泪,却已经露出笑容来。 “那便名修吧,愿尔持重修身,承蒋山长之衣钵,于文之一道,光耀后世。” 47.第三十六章 储位之争(上) 自出殡以来,整个姬家都沉寂下来,又因着身上戴孝,因此二十五日是圣人的大寿也都告了罪,免了入宫领宴省的冲撞了。 圣人难得得大寿又有今年叛乱平定他心头自然欢喜不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贤妃膝下的五皇子泽病体缠身。便是在晚宴上也只略微出席了片刻,又被嬷嬷匆匆带了下去,当天夜里又再次传了太医,难免为圣上欢喜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九月二十七,正是万寿节后第一日上朝的日子,姬凛一早便命管家往兵部递了丁忧得折子,准备等晋州马场的事了解了便扶柩还乡,回晋州闭门不出守足二十七月的孝。 而这一日倒也传来一个令人觉得高兴的消息。原来自姬灿逝世后,徐氏心中悲恸,这几日也就病歪歪得,梁氏虽然丧夫但她性子素来是外柔内刚的,一面打理京城中的诸多事宜为回乡做准备,一面又守在自丧子又病后性情越发孤拐的徐氏身边侍候。 徐氏早年在这个长媳身上并未摆出什么婆婆的谱,如今性子上来越发执拗,每顿餐饭必然要求梁氏立侍一旁,且梁氏又是大公无私的性子,对这些蛀虫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身旁的下人又因着梁氏整段内宅触动他们的利益,少不了在徐氏面前挑唆,姬凛虽然心疼母亲,但他们到底是小辈于此事上还当真无从置喙。 平陵御见他原本因着守孝,在姬灿生前居住的澹泊院中结庐而居不食荤腥越发消瘦,面上的轮廓也越发清晰,如今又为母亲担忧整个人脸上丁点儿肉也没有,便暗示辛嬷嬷几句,只说头疼请太医上门来诊治一二,那太医便是不相熟的也无碍,左右这些太医常年出入宫廷也晓得富贵人家的富贵病。 谁料到这一请脉竟然诊出梁氏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只她如今已经三十九的寿数,众人欣喜的同时又忍不住心中担忧,只这个孩子也是姬灿的遗腹子,徐氏纵然再看梁氏不顺眼,此时也只有欢喜得份。 而这头姬凛便将内宅诸事接了过去,他不比梁氏是女子心情柔和,常在军中更明白慈不掌军的道理,一时但凡是犯了错的皆按照罪责大小一一处理:罪责轻的便逐到庄子上,罪责重的便一碗哑药灌下去找来人牙子径直发卖了,这许多仆役原本还仗着是徐氏的陪房闹到徐氏跟前,姬凛只轻飘飘一句话“便是这些仆人不经心,否则父亲怎会坠马?” 徐氏这么多年与儿子之间隔着一重又一重,但她的爱子之心却是真的,一听姬凛这样一说,满腔怒火也就朝着这些奴仆去了,便是往日里得她倚重的庄嬷嬷也给了个没脸。 这般肃清之后姬宅中的人越发空旷了,留下的都是些本分老实的或是聪明能干的,姬凛便指了辛嬷嬷与徐氏身边的大丫鬟比目一起处理日常的琐事,自己则回了外院,与平陵御一道,连同姬灿并姬冽两个,将晋州马场的事重新理了又理。 再加上姬凛初掌姬家,除了明面上的势力更有隐藏在暗处的,少不了要招人来见面。 姬家每任家主不说是光明磊落之辈便少有心思狭隘阴毒的,这么多年执掌晋州除了自身在军营的势力,更多的是先祖手下留下的一支命名为玄翼的私军,这只军队人数不过数千人,皆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常年游荡在东秦与北魏的边疆周围,以剿灭盗匪与北魏小股兵士为生。 姬凛之前只知道有此私军的存在,但更详细的还是从柯老口中得知,之前便是他们去打探的晋州马场的诸事,并且正是因为知晓他们的本事,所以听得有十多人陷在定北镇姬灿才生出想要亲自前往查探的念头。 如今这支私军的首领得了姬灿薨逝的消息正带人一道过来拜见新主公。 十月初一,正是圣人万寿之后第一日大朝会,姬焰心知此次朝会定然有人会针对晋州马场的事情上书弹劾,这些人绝不会因为兄长逝世便手下容情,定是想着怎样从姬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好在平陵御之前已做了布置,姬焰心中有数,自然面上也就坦然,只到底与兄长手足情深,如今神情上仍旧显出悲痛来。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片刻便有御史出列,弹劾姬焰一方刺史并州牧,手握大权去轻忽治下,致使晋州马场数万马匹死亡,实应降罪,念其壮年逝世,请陛下褫夺其文襄公的谥号,以儆效尤。 时人多有最不及死者的说法,这御史如此出言弹劾只惹得朝着诸多大臣皱眉,便是圣人心头也生出厌恶来,他将将下了圣旨褒奖姬焰,今日便有人上书直言要废除姬焰的奖励,但他素来对寒门子多优容,因此也只是留中不发,说隔日大朝会再议。 一时又有礼部员外郎夏谦出列奏请圣人立太子已定国本,并举荐立四皇子衍为东宫,并陈条论述:其一为皇后养子,身份贵重;其二皇子衍早慧,御书房中诸位臣工无不交口称赞;其三便是国赖长君,且皇子衍体魄强于皇子泽。 一时朝野中议论纷纷,倒是将之前晋州马场一事置之脑后,满朝文武就立太子一事纷纷擦掌磨拳各抒己见,只在究竟立四皇子衍还是五皇子泽时争论不休。 圣人登时被吵嚷得头晕脑胀,细细一瞧,那直言立皇子衍的多为世家,以兵部、礼部为首,其中官员多出身世家并淮山书院;直言立皇子泽得多以御史台、吏部为首,其中官员多出身清流并寒门;以吏部为首的官员则多出身勋贵,颇为圆滑,一时有说立皇子衍一时又有说立皇子泽的,并不十分坚定;其余以工部、户部为首得官员多言唯圣人马首是瞻。 圣人也知自己如今寿数不小,又见近日里年岁比自己还小四五岁的姬焰已经走了,自己说不定那一日也就去见先帝,这立太子一事迫在眉睫。 只圣人一向性子软,听了一阵一会儿觉得这兵部、礼部说的对,委实应该立阿衍,一时又觉得应该立阿泽,只阿泽身子不好也是真,贤妃为此不知哭了多少场。 圣人自顾自想着只觉得难以定下来,又一想自己不清楚不还有凌云么,这个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外甥可谓是他最信任的人,且凌云如今大了可不是就到了为自己分忧的年纪么,一时心头一喜,倒也觉得烦恼尽数去了,示意柳权退朝,果然又命大半章文亲去宫外传周坚进宫来。 圣人登基以来,大朝会为每月初一、十五。 自上次大朝会有臣子上书圣人立太子,其后半月长安城中官员闻风而动,今日这家举行赏花宴,明日那家行诗社……只有想不到的由头,没有办不成的宴会,如今都想着在太子定下来之前筹谋布划,以期从龙之功业。 姬家因着守孝,纵然有许多帖子是递给沈氏的,她也借机避过了。 家族的祖训从来都是只认圣人,且姬家子弟是真有才华,便是无那从龙之功历朝历代虽不至于简在帝心,但手握一方权势也是真,因此并不十分在意。 “不知轻舟如何看?”说是守孝,姬凛当真是如《礼记》所言,居住的草庐并未涂泥以挡风,睡草席,枕头用苫枕块,着粗麻质地的丧服,饮食仅是冷粥,且无肉食。 “无论是四皇子还是五皇子日后登基都摆脱不掉外戚之乱。”平陵御一时忧心他的身体,便将系统里剩下的唯一一套刀法交给姬凛,后者每日药浴,又辅之以药膳,虽然仍旧不沾荤腥到底不像之前一样不停的掉肉了,“只元昭守孝,不若可与凌云小聚。” “凌云虽为禁军统领,然则他如今不过是一十七八岁的小郎君,便是圣人提前为他加冠,在如此关系国本之事怎会垂询他?”姬凛皱眉。 “元昭可还记得当日在蜀中双桥村御之所言?”平陵御这几日闲下来便放韩铮与蒋修去长安中寻访会做槊的匠人,他自己却来澹泊院陪姬凛。 “轻舟所言振聋发聩,凛不敢忘。”姬凛正色道。 “敢问主公之志不改乎?”平陵御并未空手而来,带着一个墨彩官窑竹猫纹茶壶并两个墨彩官窑竹雀纹茶盅,茶壶中冲泡的是他从蜀州带来亲手炮制得最后一点儿茶叶。 “自是不改。”姬凛掷地有声。 “既如此,只看元昭愿何人占据天子之位。”平陵御斟茶微笑。 “轻舟何出此言?”姬凛以三指护杯的姿势接过茶盅。 “元昭读《春秋》应知,齐桓公挟周天子以令天下诸侯,可效彼之作为。”平陵御端起茶盅饮了一盅,微微一笑,“自古有尧禅位与舜,舜禅位于禹,禹终传百代,元昭亦可为之。” 48.第三十六章 储位之争(中) “不知主公如何看皇子衍与皇子泽?”眼见姬凛陷入沉思,平陵御见状不由笑道。 “皇子衍性坚韧,为人仁善,事母至孝。”姬凛想了想道,“皇子泽年幼,如今不过四岁,只知身体孱弱。” “若当立太子者,非盛宠、朝中势力、出身,缺一不可。”平陵御把玩儿这手中精致的小茶盅笑道。 “若说出身,皇子衍生母为一宫婢,出身寒微,并无亲族,虽养在宇文皇后膝下,于玉碟上却并未更改。”姬凛于宫中秘辛却是信手拈来,“皇子泽生母为一贵人,外家不过六品小官,却也是举人出身。” “倒也不相上下。”平陵御点点头,二人原本是铺毡对坐,但两人都不是迂腐的性子,说着说着平陵御便伸着一直腿曲着另一条腿,整个人靠在草庐搭成的墙上,姬凛也只是纵容地看着他,并不多言。 “若说宠爱,圣人最爱者为嫡皇子瀚,嫡皇子早夭,圣人多年膝下空旷,如今唯有皇子衍与皇子泽,但也并未听说何者更得帝心。”姬凛说到此处也笑了,“若非凌云为金陵长公主所出,圣人倒更愿意立他为东宫。” “既然圣人于二位皇子一视同仁,那么所能区别的唯有圣人对待宇文皇后与林贤妃的态度。”见平陵御茶盅中的茶水喝尽了,姬凛不由抬手替他斟茶,平陵御接过来啜了一口笑道。 “早年我与母亲初入宫廷之时宇文皇后与圣人倒也称得上举案齐眉,只可惜后来宇文皇后常年卧病倒是与圣人越发生疏了。”姬凛说道此处叹息一声,“至于林贤妃,我听母亲说过她比宇文皇后晚八年入宫,最初便是太子宫中有品阶中最低一级的孺人,后来待圣人登基便一跃为昭仪,又生有长安公主,于升平五年进妃位,颇得圣人宠爱,道一句冲冠后宫也不为过。” “元昭可知民间有传言林贤妃‘三千宠爱在一身’,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平陵御笑道,“圣人重情义,虽不知与宇文皇后有何龃龉,只他如今满心满眼皆是贤妃,若非天下礼法且宇文氏大,否则这皇后的位子指不定要动上一动了。” “若说朝中二位皇子势力,皇子衍身后自然站着宇文家。”姬凛顿了顿,“至于皇子泽身后自然是林家,虽然长安公主嫁予谢家谢澄远,但谢家清傲必不会卷入其中。” “只如今看来与其说是宇文家与林家,不若说是世家与寒门。”平陵御跳出圈子反倒比姬凛看的清晰,“接连几任帝王冷落世家却又不得不倚靠世家治理天下,而寒门子弟出身贫寒,所倚重者无非是圣人信赖,咱们如今这位圣人,虽说于朝政不痛,为人又心软无主见,但到底是至孝之人,对先帝耳提面命记忆深刻,单看他手握天下二十一年朝中世家与寒门各占半壁江山更有勋贵从中添油加醋,圣人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还请轻舟教我。”若说往日里姬凛对成皇为帝仅是偶尔生出的念头,那么自听了平陵御挟天子而治天下的想法,姬凛只觉得豁然开朗仿若眼前生出一条通天大道。 “正所谓主少国疑,无论是八岁的皇子衍还是四岁的皇子泽,二者登基都显得年幼,必不能即可亲政,其身后所占的宇文家或林家必然成为新圣人所倚重的对象,亦是元昭日后需击退的一方。”平陵御微微一笑。 “宇文家底蕴不逊于姬家,且父亲生前有言宇文家家主宇文彻素有雄才大略,为一代枭雄,为人城府颇深,手下良将谋士众多,可谓人才济济。”姬凛顿了顿道,“虽则世间以宇文家二郎君与我齐名,然我观大郎督亦非寻常人,须知二郎睿声名在外压制他一众兄弟皆尽无色,然嫡长子督却仍旧谦谦君子,若非性子当真光风霁月,便是颇能忍让,心胸城府之辈。然宇文督亦投身军营,宇文彻曾称赞其为家中一千里驹。” “不知林家元昭又以为如何?”平陵御到底来这个时代时间比较短,便是从爷爷手书之中对天下九州风土人情世家勋贵有了较为清晰的了解,到底是二十多年的旧时了,以彼时的眼光来看今日的时局显然是不可取的。而原主往日在蜀州也就对陈家了解一些,其余秘辛以原主所出的环境却是接触不到的,反倒是姬凛虽然常年在军营,然而九州世家于他而然却是休戚相关,如今说来自是侃侃而谈。 “林家如今这几年倒越发显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然而到底从林清这一辈才起来,底蕴始终是差了些许。”姬凛说道此处不由叹息一声,“林清到底是惊艳绝伦的人物,可林家底子微薄,其父母皆寻常农人出身,其族人更是如此,一入京城便被富贵繁华迷了眼睛,早年闹出不少笑话,若是其族人再出一个林清,林家绵延过三代便也能比之勋贵。” “如此看来若要毁了林家只用毁了林清一人。”平陵御一针见血,“说来也有趣,宇文家却是能人辈出,若是齐心协力自然不好对付,然而若是祸起萧墙,便也衰颓得厉害。” “只晋州马场前番计定已然与林家生出龃龉,又有父仇在身,所为宿怨难消,如今看来还是只有站在宇文皇后一面。”姬凛轻声道,语气里倒也并无多少叹息。 “左右还有二十七月的孝期,元昭委实不必此时出头,若是先坐实了是皇子衍一党,马场之事恐再起波澜,倒不若置身事外,且等二者鹬蚌相争。”平陵御说完二人又随意说了几句,平陵御便也觉得有几分困倦了因此便先回了长青院午睡。 却说另一头圣人下了朝野果然命人传周坚进宫,只好巧不巧周坚却是染了风寒在金陵长公主府邸休养,等他病愈才急急忙忙入宫。 他进宫的时候恰好圣人在皇天殿东暖阁的书房中。 周坚进去的时候却见圣人面前还站着一着少年。他细细一瞧,见那少年内着象牙色暗花绸缎的大衫,外着橘黄弟子绣金团花样半臂,容仪俊秀,明净柔和,站在圣人面前也不拘束,反倒显出几分师徒之间的孺慕来。 “凌云来了?”圣人见他进来还不等他行礼便招手示意他走到跟前来,又一面指着桌案上巨幅的画,面上是显见得欢喜,“这是丹青新作得《千里江山图》,你且来看看。” 周坚随着圣人的话目光落在宽大的紫檀木方桌上,便见那上门的笔洗、笔筒、笔架山并文具盒等一应都收捡了,只孤零零铺着一幅巨大的画,那画卷看上去约莫长八十尺,宽八尺,当中峰峦起伏,水波淼淼,有房舍屋宇点缀其中,极精亦是极动。 周坚幼时随圣人长大,于书画一道虽然不甚精通但到底也是耳濡目染,单纯欣赏也是有的,此时一看果然觉得用笔设色非同寻常,且布局严谨,格调开阔,果然是佳作。 “不愧是舅舅收得弟子,便是如我这样的武人看了也觉得好。”周坚出言称赞,果然见圣人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只不堕了圣上名头便是。”孟徽听了称赞,不由心头欢喜,面上也是喜笑颜开,只又瞧了瞧圣人道,“若是徽有甚么不足之处,还请周统领指教。” 这孟徽性子与圣人少年时候颇为相似,前几年圣人将将收他为徒之时,叮嘱他绘一副芍药,他果然便蹲在皇天殿中的小花园中看那芍药,一看便看过了花期才动笔,落笔之后的《芍药春睡图》果然无比生动,且他因着年幼用笔活泼,构图又足够精致,倒也当真是栩栩如生,一时满宫里都称赞。 彼时周坚恰好路过,也就评了一句“栩栩如生!”谁料到被孟徽听见记住了,一时又陷入矛盾中,这书画师长所教授都说取其意为上,如今自己这图却是取其形,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如此又追着圣人问询了许久,圣人只笑着答他,无论取其意还是取其形,终究让赏画的人看了觉得妙便是了,何必拘泥。 也因此孟徽再次闭关,等出来献上一副《秦宫冬日图》果然是形意皆备,比之以往跟进一步,距离他自成一派已然初见雏形,从那之后孟徽再听旁人评价他的化作之时便不仅仅是听精通书画之人的评价,反倒是爱听一些寻常不懂画的人的意见。 如此数年终究献上今日这一巨幅的《千里江山图》,只他也落下了一个非缠着看画人指点的毛病,如今听得周坚评论,又想起早年对方一言助自己更进一步,不由眼巴巴瞅着他。 “既然丹青看重你,你便凭着本心说一说罢了。”圣人见二人相处融洽,面上不由露出几分看笑话的意味来。 49.第三十六章 储位之争(下) “舅舅又笑话我。”周坚在圣人面前一向是不拘谨的,若说均为皇家父子指不定还会因为皇位更迭而生出矛盾,但周坚与圣人之间却并没有什么矛盾,因此二人相处也就越发亲昵,只他跟孟徽也熟悉,对方的性子他亦是知晓,当即歉意得笑了笑道,“我如今品评不过四字‘前无古人’也就是了,旁的却是不懂了。” “凌云果然是赤诚之人!”圣人听了抚掌大笑。 孟徽听了周坚称赞,竟然有几分手足无措,他对自己的画技原本就极有自信,但能得到这样高的评价也不由心中欢喜,一双眼睛更是粲然,看的周坚一笑,心想着这些学画的也不都是钻营之辈,眼前人倒与挚友王机性子颇有几分相似。 一时又留着两人一道用午膳。 孟徽私下里性子甚是活泼,他与圣人同食并不是第一回了,因此一听圣人留饭便眼巴巴望着圣人,圣人一见他如此便笑了,吩咐章文道:“传御膳房,今日加两道菜,一道凌云爱吃的八仙盘,一道丹青爱吃的羊皮花丝。” 一时饭毕,圣人放孟徽回住处,自己则留下周坚说话。 今日清楚还见万里无云,等一行人用过午膳却已飘起小雨,圣人带着周坚绕道皇天殿的后头的小花园,一路便在接连着皇天殿后院的有一九曲回廊上漫步。皇天殿的小花园仿得是江南园林的景色,因着面积有限,设计极为精妙小巧,可谓一步一景,假山叠翠、团花如锦,又引流泉泄玉,碧水东来,周坚幼时常常在此玩耍,彼时他身高还不及圣人腰部,如今个子却比圣人还高出许多来。 “前几日病了可好些了?”圣人见他沉默不语便笑了,“幼时倒是个叽叽喳喳的性子,如今年长了反倒话少了。” “病好多了,不过秋来暑往,一时不察便惹了风寒。”周坚乖巧得笑了,“倒惹得舅舅担忧了。” “你们这些小郎君就仗着年纪轻不知惜福养身,等到了我这样的年纪,骨头都轻了才晓得人生百事唯独修身养性,长命百岁才是真谛。”圣人见他难免就想到周坚年幼时候,小小软软的孩童被自己抱在怀中,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工笔画画……这样一想果然是过了许多年了。 “舅舅尚且年轻嘞,连头上一丝白发也无。”周坚见他情绪微微低沉,便笑着奉承着。 “朕自己的身体自是自个儿清楚的,以往抱着你从皇天殿走到后土殿或是长信宫都不是什么难事,如今连抱着阿泽一会子也觉得手臂酸软,更何况朕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能有几日活着便是几日。”圣人一时说起唏嘘不已,“朕之一生在此帝位之上并不甚功绩,朕为先帝幼子,若非兄长早夭这位子轮不到朕来,如今到了这样的年纪总是要替这江山选个稳妥的主人,若是撒手去了,以后泉下难与先帝相见。” “舅舅定能长生万岁,何必说这样的话?”周坚听圣人这样一说便是心头有万千思绪都压下了,只微微背过脸,心头涩然。 “傻孩子,人生七十古来稀,朕生在皇家,又是先帝幼子,自来便没有吃过什么苦,这些年在朝野上庆幸并未出岔子。”圣人说起来微微一哂,也并不显得难过,“你与你的两个表弟相熟,于东宫而言,手心手背皆是肉,朕委实觉不出区别来。” “舅舅,坚尚年幼,如何能指点朝中立储大事?”周坚其实在进宫之前就已经猜到自家舅舅召自己进宫应该是这些日子搅动长安风起云涌的立储之事,只他始终记得母亲的嘱咐,他们家靠的便是圣人的情谊,而立储之事事关社稷,如今朝中风波云谲更有诸多臣工博弈,大秦皇族宗室鲜有手握重权之辈,如今无论是允文皇后还是林贤妃都非易于之辈,他们委实不必趟这趟浑水,只一心一意忠于圣人便是。 “凌云大了,跟舅舅也不讲实话啦!”圣人见他不肯说也不生气,只笑了笑指着旁边一个小池子道,“你自来个子便高,五岁时候已有三尺又余,那日朕在皇天殿临帖,你原本在一旁的小榻上小憩,却偏偏是个淘气得,睡了一会儿便偷偷跑出来只说要在这一湾浅水中捞鱼,朕记得那时恰好从南边进上来数尾锦鲤,你偏朝着要捞起来与朕做鱼吃,朕亦应了你,果然将那捞起来的鱼儿送御膳房整治了一道清蒸锦鲤,只拿鱼肉又老又柴委实不好吃。” “舅舅。”周坚原本就对圣人忠诚,如今听他说起幼时光景,心头更是柔软。 “朕只你心中有丘壑,朕想听听你的意见。”圣人见他如此,心头也软了,也就不愿意逼迫他,两人站在廊下看雨,一时寂寂,周围宫人皆垂手而立站在数十丈之外,只听得见秋雨打在琉璃青瓦上发出沙沙得声音。 “舅舅,坚与二位皇子不相熟,然早年入宫颇受舅母照顾。”周坚见圣人面露悲伤,嘴唇微微颤抖,当即低声道,“且国赖长君,四皇子终究比五皇子年长,只恐宇文家势大,日后颇受桎梏。” “凌云所言朕知之矣。”圣人听他说完,不由抚其背潸然落泪,“朕临朝二十年余年虽于政事并无通达,然朕深信林卿,卿与朕相识于微末,多年不变,朕曾言若有为帝一日必许之丞相之位,然宇文家势大,二十年来林卿夙兴夜寐,于朝于国付诸心血,然朕之诺言,未尝有一日兑现,可悲,可叹!” “舅舅何不另寻一方于朝中制衡宇文氏?”周坚素日里见到的舅舅都是活得极为舒心从不曾委屈自己的,如今见他竟然在自己面前流泪,一时心中酸涩,早将母亲所言置之脑后,只一心想着要好生对待他,为他排忧解难。 “世家九姓说是一等人家,如今手握重权的不过宇文氏与姬家,陈家、诸葛家、谢家这些年来不过偏安一隅,萧家、梁家、薛家又隔着长安颇远,姜家到底商贾出身本身并无甚么实权,只姬家主母梁氏与你舅母关系密切,又有如今姬灿新逝,姬凛守孝三年,如何能与宇文家抗衡?”圣人一提起来便觉得满腹忧愁,只恨自己并无通天之能。 “舅舅可还记得数月之前姬元昭于泰安城遇难,为一乡野之人说救?”周坚从章文手中取过素绢祥云暗纹制成的帕子递给圣人,替他揩拭眼泪,一面开解道。 “自是记得,叫平陵什么的,这姓氏倒也少见。”圣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性子本就带着几分少见的天真,如今在小辈面前落泪倒也不觉得尴尬,只觉得自己因此失了仪容不够风雅。 “此人单名御,字轻舟,原为蜀中人氏,父母双亡,亲族皆零落。”周坚见圣人起了兴致忙道,“舅舅也知道陈家阿讯,他如此多年来于文武一道并无陈善之处,然他如今跟随平陵先生习武读书不过数月,一身武艺便可与我不相上下;再有前些日子长安城里出了一小郎君,如今不过十一岁,便有两篇辞赋名扬天下,一为《明月楼赋》,二为《记长安公主宴序》,。” “此二篇辞赋,星轩亦曾命人呈递到宫中来,读过果然觉得一字千金。”圣人听到此处不由笑道,“朕亦是爱其文辞时常默记,那日与贤妃一道饮菊花酒,酒后信手写来《明月楼赋》,朕自忖比素日里还要写的酣畅自如,你且随我来看。” “舅舅是书画大家,可惜外甥却没学到一星半点儿。”周坚见他兴致勃勃带着自己去观书,也不好推辞,一时二人又回了书房,圣人招章文于书案上取来一卷卷在一起装裱好的字,周坚见了果然文字潇洒,比之素日里更放达几分,当即交口称赞。 “只不知你说这小郎君作甚?若非他委实年幼,朕都想征召他入翰林修史了。”圣人与周坚一道欣赏完自己所写的平生得意之作,二人便在书房坐下一时又有宫娥端上好茶,甥舅两个就刚才未完的话继续说道。 “此二人皆为平陵御之弟子。”周坚说道此处也不由叹服。 “朝中大儒不少,便是师长亦有淮山书院的夫子。”圣人不以为意,“若说好的师长,朕倒也想起一位,便是前任淮山书院山长蒋鸿,他的弟子只你三表姐夫驸马谢端,须知当年澄远可是连中三元,为我大秦立国以来第一位。” “话虽如此,只坚认为平陵先生非寻常人,坚只有四字可形容。”周坚想了想正色道。 “哦?”圣人有几分好奇得抬眼看了看他,“别是你小孩子家家被人蒙骗了?” “舅舅!”周坚见他这样说忙正襟危坐道,“坚以为,平陵先生足当国士无双之名!” 50.第三十七章 鸳盟已订 转眼便是十月初一的大朝会。 长安不比蜀地,入了十月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且北方风大较为干燥,吹得人手足皴裂。 好在姬家老宅中铺着地暖,但平陵御这一世是实打实的蜀中人,且他所居的丹阳城依山而建,四面环山,气候温润,便是冬季也不过是穿夹棉的直裰,可如今直面北方的朔风雨雪,纵然白日里银霜炭不绝,平陵御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又因着他们来的突然,府中并未准备他们的冬衣,虽然长安城中有成衣铺子,只姬凛觉得无论是衣料还是其他都不适宜给平陵御穿,好在还存放着姬凛往年的衣裳,翻出来都是簇新的,平陵御也不挑剔。这头姬凛又催着庄子里供上今年新打的皮子命府中针线房率先给平陵御做衣裳。 今日因着是大朝,平陵御深知虽然借着立太子一事扰乱视线但终究晋州马场的事并不会轻易揭过,因此纵然天有微雪,平陵御还是起来等消息。 梁氏这一胎怀相并不好,他们从晋州过来本就舟车劳顿,再有又遇姬灿逝世,大悲之下损伤心神,后又操劳白事,因此这几日都是卧床休养,如今府中唯有姬凛撑着,听闻梁氏那边晨起呕吐不止,姬凛心下担忧便先过去了。 姬凛的长青院果然不负长青之名,一年四季草木不断,这院子中又种了一棵老梅,枝干遒劲,碎雪之下黄色的花朵看得平平常常并不惹眼,却送来阵阵暗香扑鼻,因此洗漱完了平陵御便到院子中散步,一时寻思着今晨吃些什么。 恰逢霜降从院子外进来,他如今虽然记起前尘往事,性子却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只大概以前哭着喊着想要做大将军的话却再也不提,只一心一意专注于读书著文。 他此时一路过来,风雪扑了满头,雪花落在他发上衣裳上,因着在外面久了还是显出被雪水浸润得痕迹,此时隔着篱笆抬眼刚好瞧见平陵御于雪中观梅,身披鹤氅裘,神情自若,不由出口赞叹:“先生真神仙中人!” “一早去哪儿了?”昨夜下了一夜的细雪,地面虽然润湿了但并未有雪花堆积起来,平陵御脚下踏着木屐,听到响动不由回头一看,见霜降手中提着一堆东西不由笑道。 “听柯老说出了宅子往东走数里有个小巷子唤作朝食巷子,一路进去皆是卖早点的。如今到了十月正是吃糍粑的时候,我瞧见一瞎眼的婆婆摊子前排着许多人,也就跟着买了些许,她口音倒是地道的南边人。先生尝尝可还合胃口?”霜降自那日与平陵御分说之后对他就越发亲近,以前是视之若父兄,但多少还带着些许畏惧,如今却是完完整整当成兄长来对待,“还有咸香的豆花,我尝着觉得味道还好,不知道先生以为如何?” “定是拖着阿铮一道吧。”平陵御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一看,还是热气腾腾得样子,又见霜降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不由笑了笑叮嘱道,“天气寒冷,纵然进了屋子守着火盆也暂且不要脱了衣裳,省的一时爽快反倒染了风寒。” “好你个霜降,竟然背着我吃好吃的!”两人正说着却听得从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原先姬家忙着办丧事,陈讯的课便停了,如今陈诩放手查父亲的事情实在无法照看弟弟,便一挥手让他来姬家上课。 “阿讯呀,我什么时候背着你吃好吃的了。”霜降见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绣青色莲文绲边的直裰外穿淡青色出毛斗篷,又见他满头大汗,不由笑道,“听说北方冬天里滴水成冰,这才什么时节,你便连这出毛的衣裳都穿上了。” “原是我阿兄担心我着凉了,一见我出门便眼巴巴命丫鬟带出来披上,这一路倒是出了一身汗。”陈讯说着走过来,朝着平陵御作揖道,“倒是几日不见先生,越发风姿出众了。” “果然是个乖乖,一早上嘴上抹蜜了不成?”平陵御听了也笑了领着二人便去了西厢房,原是姬凛幼时开蒙的地方,命下人多置备了三两张桌子也就隔出一个套间充作上课的地方。 “上回你们一道上课还是在好些日子前了,《春秋》已过,如今该论《史记》了。”平陵御先命他们温书,自己回了起居室的小花厅里用过朝食,不过片刻姬凛便掀开门帘进来。 “你吃过了么?”平陵御见姬凛进来便笑了,“夫人可还好?” “自是用过朝食了。”姬凛并未打伞头上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先站在门口脱了木屐,又转身取下斗笠解了蓑衣放置在门边,便有雪水顺着走廊淌向院子里,如此搁置好他才在平陵御身旁坐下,叹息一声道,“我如今才明白母亲不易,我瞧着阿娘这几日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往日是怎样精致的人,如今每日里连装点妆容也没有了,我问她,她只说一则父亲去了白日里且素淡些,一则她如今有了身孕,那些水粉胭脂还是少用罢了。” “那《诗经》上可不写着,哀哀父母,生我勋劳么?”平陵御慢慢吃着裹着豆面、黄糖、芝麻的糍粑,吃过又吃了一碗豆花,他几生几世皆亲缘淡薄,但却不愿意姬凛也跟自己一样,因此只蔼声劝道,“你如今只好生孝顺她便比甚么都强。” “只阿凔这几日却是辛苦你了。”姬凛听他这样一说,眸光越发柔和。 “你的弟弟难道不是我的弟弟么?”平陵御脱口而出,而后面上不由一红,心头却埋怨自己,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如今啃这嫩草却居然还会脸红。 “待我守了父孝还有二十六个月。”姬凛一听却伸手握住他得手细细把玩他的手指道,“到时候我禀明目前我们就结契,好不好?” “元昭。”平陵御猛的想要抽回手,却被后者死死握住,登时一张脸仿若火烧,从面上到脖子整个都是通红。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姬凛不知该如何向心头爱慕的人诉说自己满腔得情谊,张了张口终究是带着几分羞涩得开口唱道,他的声音与平陵御的清越高亢不同,显得低沉而醇和,仿若在平陵御耳边低声倾诉。 平陵御并非没有听过旁人唱歌,最初那一世他也听过不少人唱歌,歌声悦耳动听或低沉缠绵的不计其数,但偏偏姬凛一遍又一遍的歌唱教他红了眼眶。 “元昭。”平陵御一时心头震动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见对方白玉样的耳朵染上微微得红,一时倒将气氛冲散了,他亦知对方待自己一样珍重,心头不由一甜,“你当真想好了?若是与我结契此生再无旁人再无子嗣!” “轻舟,我阿父阿娘终此一生便只此一双人,我当年初初跟姜家娘子订婚也打定主意今生除了她再不纳二色,那时我还并未心悦姜家娘子,如今我既心悦你又如何容得下旁人?”姬凛听他这样一说不怒反喜,只觉得这一世再也找不到比平陵御更贴心得人,“至于子嗣,左右还有阿凔,他日后长大了娶妻生子亦可将姬家绵延下去,而如今我们养他,又如何不像阿父与阿娘当年抚育我?” “只姬夫人那里……”平陵御并非懦弱胆怯之人,他只是担忧让姬凛夹在家人与爱人之间难做。 “阿娘并非迂腐之人,只如今在阿父孝期不便提我们的亲事。”姬凛说道此处一时面带歉然道,“只我心头却也难过,你家里就你一个人,跟我结契才真真是身后再无血脉绵延。” “二十多年前先母坐产招婿,她是随母姓才姓平陵,而我阿父原本姓扶,他入赘母亲便已没有姓氏,我亦是从母姓,再有姓扶也好,姓平陵也好自然有千千万,便是从我这边断了还有旁的同姓人在。”平陵御闻言微微一笑。 “先生,等我以后娶个七八个娘子再生许多小郎,你看中哪个我便把哪个过继给你,让他跟你姓!”一时窗外忽然传来霜降清亮的嗓音。 “你们如何在这里?”平陵御跟姬凛抬头一看,才发现花厅北面的八角棱窗外头站着高高低低三个人,纵然隔着青色的窗纱,他仍旧认出在此处的却是原本该在书房温书的三人。 “先生,我们是听有人高歌才过来的。”见被二人发现,陈讯便大大咧咧掀起窗纱,双手撑着窗棂便翻了进来,一面冲着平陵御挤挤眼睛。 “胡闹!”平陵御见三个弟子便沉稳如韩铮也从窗外翻了进来,一时又好气好笑。 “霜降,先生要出嫁了。”陈讯笑眯眯退开一步。 “才给你说了我改名叫蒋修了,还是先生给我取得名儿。”霜降白了他一眼,又凑到平陵御身旁,伸手抱着他撒娇道,“先生,阿讯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娶姬大郎!” “哈哈!竟然有人愿取‘黑面郎’为妻,先生果然好胆色!”陈讯听了便捧腹大笑。 “我们是结契并不论嫁娶。”平陵御只反握住姬凛的手,语气中说不出的坚定。 51.第三十八章 谋逆之罪(一) 冬日里的大朝会,上朝的时间比夏日里往后推了半个时辰,一行紫衣朱袍、轻裘博带的朝中勋贵纷纷乘着牛车或小轿,冒着微雪往禁中赶。 朱红色的宫墙因为年岁久远褪去了初初粉饰时候的鲜艳,沉淀下来是厚厚的时间的感觉,如今在这漫天细碎的雪子中越发显得大气威严。 “令尊今年竟未入京,听说是抱病在身,不知可好些了?”姬焰来得不早不晚,一下牛车便遇到安步当车,身披大氅冒着风雪骑着一小毛驴慢悠悠过来的宇文督,后者如今担着礼部侍郎的职,宇文家在长安诸事皆交由他一应决定。 “姬世叔。”宇文督拱手行礼,“父亲早年征战于身上落下不少陈年痼疾,如今亦是因此才错过圣人大寿,只命小侄一应处理。” “子桓芝兰玉树,如今亦能独当一面。”姬焰见他言语谦和,不由赞叹一笑。 “世叔过奖。”宇文督听见姬焰称赞他,不由莞尔一笑道,“世叔如今领衔工部,不知还缺不缺打杂的人手?” “怎么?你想到工部来?”姬焰一听就笑了,并不知宇文督是真心想往工部来,要知道宇文督乃是升平十四年的二甲头名,先是外派在豫州为知县,接连三年考评皆为甲上,后调入京中任吏部员外郎,再三年考评亦为甲上,又调入礼部任侍郎。 他这七年为官经历,从地方到中央,从地方民政到官员考核再到司掌礼仪宗法,若仔细追究其升迁之路,却是为了为相所备。 如今宇文督却自己提出来想去工部,姬焰自然当他是玩笑话。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听见三声鸣鞭的声音,果然整整衣袖,垂手肃立,同时将别在腰间的笏板取下拿在手中,一行人鱼贯而入,踏入乾坤殿。 圣人端坐在龙椅上,神情平和,仿佛之前困扰他的问题都不在。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底下的官员此回仿佛是积蓄够了,朝堂上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 圣人听得心不在焉,在他看来这些人争论的也就是两个皇子立谁的问题,因此一只手垂落在膝上,一只手扶着椅子,漫不经心的随意敲击着。 “臣有本要奏!”在圣人想要直接结束几日的廷议的时候,却有一身深绯红色官服的中年人站了出来,众人听他声若洪钟不由安静下来,循声望去,但见次人身材高大,面上留着短髭,方脸阔口,眉目英武,却是刑部侍郎石劲。 “卿有何言?”圣人见他神色严肃,心里一时寻思着这人好像是升平元年的二甲,素日里倒是难得听他说话,只听说断案还算清白,为人也是耿介清廉之辈,他若是有事上奏多半是当真有事。 “臣请旨彻查姬家,臣昨日下衙回家途中路遇一老翁并一娘子,老翁年逾五十,那小娘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二人一见臣便痛哭,陈书一封,却是姬家与北魏拓跋氏暗中勾结,故姬家驻边疆数百年,而北魏却越发国力强盛。”石劲厉声道。 “姬家百年为国之肱骨,还请圣人明鉴!”宇文督当即出列。 “圣上,晋州百姓多年倚驻边关,死伤无数,以其骨血支持姬家驻守边关,百十年不改其志,然年年北魏劫掠,死伤无数,家中十不存一。”石劲出身贫寒,其故乡为靠近晋州的一处小村落,他幼时亦是听着姬家军的故事长大,入朝之后与姬家人接触更是对姬家映像甚好,可如今见了那年迈无骨的老人与那柔弱无依的小娘子,再见那泪迹斑斑按着无数血手印的陈情表,当年的崇敬有多深如今的愤恨就有多深,尤其说及当中惨状更是当庭痛哭,“十年前姬少将军以一万人马破敌十万人马;八年前少将军深入贝若提草原差一点儿直捣北魏王庭上京;姬将军更是大破北魏三十万军,如此为何不彻底诛杀北魏,反倒是让它休养生息如此到了今日还能威逼我皇,强迫我嫡公主下嫁?若非通敌又是为了什么?” “战场战局本就瞬时万变,岂是因为一时的愿望便能够左右的?”一旁的兵部侍郎戚锐闻言上前一步,他亦是寒门出身,却是幽州人,他在二十五岁那年才中了进士,是二甲最后一名,之后便是升平元年,先皇晏驾,萨鲁王朝东征。戚锐时任幽州宿叶郡的太守,郡尉弃城而逃,戚锐临危受命,带领当地士族百姓亲守城楼,将萨鲁东翼军队死死牵连在宿叶郡,他也因此大受嘉奖,后来入了中枢更是直接调入兵部,如今不过知天命的年纪便已然是兵部尚书。 “姬贼误国!姬贼误国!”另一人闻言亦是出声斥责,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说话的人个子矮小,生了一张圆脸,下颌上胡髭稀疏,却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江芳,站在他前面一列神情自若腰背笔挺,一身紫色官服越发衬得他容姿超逸,却是御史大夫林清,此时二人靠的近,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在人眼中倒是觉得分外滑稽,只此时朝堂严肃,到也没人敢笑出声来。 “圣上,臣收到马场军曹夏侯瑁上书,姬家于定北镇中暗养马匹数十万,而面上仅有数万匹,若非豢养骑兵,又何须如此多的马匹?”江芳个子小,又生的胖,因此说不了几句话便气喘吁吁,且他声音尖利,圣人听得不由皱了皱眉,江芳一见心下大喜,忙不迭又继续说道,“好在圣上乃真龙天子,得上苍庇佑,那姬贼倒行逆施多年,天降惩罚以至晋州马场诸事不顺,马匹染病,其狼子之心方才昭显于世。” “圣上,江御史此言差矣。”要说姬家谋反,宇文督是不相信的,姬家的门风最重要的是清正,他们比谁都在意自己肩上的责任,若是天下大乱他们乘势而起自不在话下,可听江芳所言却是经营已久只怕有数代不臣之心,当真是笑话,更不论夏侯家与姬家久有龃龉,马场之事尚是一滩浑水,“据臣所知,养一匹好马至少需要草场约二百四十亩,上万匹骏马至少需要二百四十万亩草场,而据地方志记载,定北镇草场不过二百八十万亩,且有绵延的山地,如何能够豢养如此多的马匹?若是隐匿于此处,每日消耗草食非寻常数,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得隐藏?” “姬贼经营晋州多年,其势力盘根错节,如何不能够一手遮天?”江芳冷笑一声。 “若是姬家当真一手遮天,不知这寻找上石侍郎与江中丞的人又是如何漏过姬家的截杀万里迢迢来到长安城,还能好不错手便寻到二位,且竟是同时让二位于大朝之上发难?”宇文督慢吞吞的站在跟前,语气舒缓,却字字千钧。 “事涉谋反,还请圣人准许姬尚书休朝至直查出真相。”江芳被宇文督一席话顶了回去,正欲撸袖子上前斥责一场,却听得站在他前列的林清轻飘飘的出列,朝着圣人请谏。 “圣上,我姬家家风自来清正,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姬家儿郎与北魏结成世仇不共戴天,如今竟有人污蔑我姬家与北魏勾结!”姬焰闻言当即脱帽下跪,说道动情处亦是泪流满面,“如今家兄过身不出月余,圣人钦定了文襄公的谥号,江中丞却一口一个姬贼……臣叩请圣上命刑部、兵部并御史台共审此案,以证我姬家清白。” 在上朝之前因为有平陵御的筹划他也算是胸有成竹,因此对于对方一开始的诘难并未放在眼中,但他们都没有想到竟然是参姬家谋反!圣人是心软的人,但并不是真正仁慈的人,从他冷待多年结发的妻子就看的出来,即使平日里所有人都当圣人是纸老虎,但他终究是圣人,帝王血脉中隐含着的多疑只隐藏在了他柔和的外表之下,历朝历代事涉谋反者哪一回不是腥风血雨?姬焰的心已经沉下去,这是有人想将姬家彻底的诛杀掉。 姬焰长居京城,圣人与他也算相熟,素日里只觉得这个尚书沉默寡言并不多话,但是工部近些年来却是蒸蒸日上,于农事上颇有益进,他便觉得姬焰可靠,如今见对方眼泪斑驳,情至深处哽咽不止,心头也生出几分不忍来,但他始终记得先皇临终之前的交待,这万里江山只属于他嬴氏,若有胆敢觊觎的人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一时心头的不忍也就按下了,只寻思着先将人软禁起来,再命人彻查便是。 主意已定他便打算派人领禁军看守姬家,本来想让凌云直接带兵的,但又想着前几日他才出言举荐过姬凛,二人恐有交情,若日后查出姬家并无谋反之意,免不了他二人怀了情分,便按下这个心思,一时看着朝堂诸多臣工,竟不晓得派哪个去领兵围着姬家才是。 众人见圣人沉默,纵然仍有万千言语此时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一时只听见朝堂寂然无声息,只听见姬焰沉默的出气声。 “既如此,便如姬卿所言。”圣人过了良久仿佛寻到了好主意一般,“只姬家如今有嫌疑便命禁军围着除了日常采买不得轻易出入,便由宇文侍郎并江中丞领禁军去办吧!” 52.第三十八章 谋逆之罪(二) 一时散了朝,姬焰本打算当先一步走了,谁曾料想道江芳却是笑眯眯背着手走过来:“圣人的旨意想必姬尚书也知晓了,如今还请尚书暂缓,可不要提前通传教姬贼消了证据!” “如今圣人也不过是下旨彻查,江中丞一口一个姬贼是为何意?”姬焰冷笑一声,他平素里性子澹泊并不与人争议,为人又沉默寡言只认真管好自己手中事物,如今怒极反笑,身上气势凝滞果然威严赫赫,“不说我姬家儿郎多少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那晋州边疆大大小小统共二十二关关关都凝着我姬家儿郎的鲜血,埋着累累白骨,这为我姬家责任自不敢推却,只青天白日之下还请江中丞莫要信口雌黄!” “你!”江芳被他威严所吓,忍不住后退一步,面皮涨紫,强撑着抬手指着姬焰道,“等你入了刑部大牢,我看你还能如此嚣张!” “姬某人恭迎中丞大人大驾!”姬焰冷笑,袖子一甩大步便朝外走去。 “呸!”江芳啐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只想着待会儿围了姬家祖宅定要让对方好好看看。 一时柳权领了圣旨带着一队小黄门出来,便见江芳一人站在宫门之前,面色阴沉,见他过来忙伸手作揖道:“柳内相,可是要去颁旨?” “皇后娘娘召宇文侍郎入宫去了,咱们还得等上一等。”柳权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捋了捋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袖,“瞧着天气怕是要掉雪珠子了,前面有个小茶坊,咱们且去坐上一坐。” 圣人幼时虽然受宠爱,但身边的小黄门人数却不多,只配了四个,而陪着圣人一路登基走到现在的也就只有章文并柳权,二人皆是犯官后人,在幼时充入掖庭,后又选入内书堂读书。 内书堂的讲师多出自翰林院,虽本朝科举与推选并举,但为三省六部高官的无不出自科举,因此翰林院中有天赋颇高的寒门举子亦有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而后者言行风雅更得这些小黄门亲睐,章文与柳权亦受此影响,天然对世家便存了好感。 人如其名,章文喜诗赋,善书画,一手工笔写意花鸟为京中一绝,颇受时人追捧,为人也带着几分文人的清傲,因此他多照管圣人的衣食住行,偶尔替圣人草诏;而柳权为人机变,虽于诗书上并无长处但于政事上颇有天赋,因此很得圣人倚重,有时遇到外事不决之处,若宫门落锁圣人也召柳权一并讨论。 而因着幼时的经历,柳权对御史一系心中总存着几分仇恨,当年他家中因处事豪奢而被参,接连着又有与民争利、仗势欺人的罪名,出头的是如今御史林清的座师张轩,但柳权深知圣人与林清相识于微末,君臣多年情分不减,圣人又深恨世家势大他早年曾以丞相之位许之林清,然多年来世家只一应咬死了丞相一职早已被取缔,便是虚名亦不可为,圣人因此心中长存了一份愧疚,故柳权多年都不曾出手。 而如今姬家遭难,他之前远远的便瞧着江芳出言挑衅姬焰,心中更是平添了几分厌恶。 时至今日他仍旧记得当年在内书堂习本朝史之时,讲课的翰林为晋州寒门出身,说起边患之时姬家军浴血奋战,或慷慨激昂,或潸然泪落,教他们一众听得如痴如醉,只恨不得从此投笔从戎戍守国门。 是故前些日子姬灿意外身亡,圣人追封他便主动领命去颁旨,也是想着送姬刺史一路,哪晓得不过数日便换了天,他也担心对方家眷受江芳刁难,因此特特领命去了,恰逢宇文皇后在后宫收到消息,便下懿旨诏唤宇文督只说是担忧兄长的病情,只想着命人先往姬家报信。 后土殿是东秦皇后历来的居所,从开国至今为止,宇文皇后是它的第三十九任主人,而她在这后土殿已经住了二十一年。 每新换一任主人,后土殿都会重新修缮一遍。 宇文皇后性子简静不喜奢靡,因此后土殿里的陈设也只见厚重沉静,来往宫娥皆屏气敛息,便是行走之时亦不闻身上環佩之声。 宇文皇后召见宇文督的地方是在后土殿的东配殿,此时已是初冬,院中两个银杏光秃秃,只在树干上积了一层薄雪。 “郎君可来了,娘娘念了多时了。”宇文督穿过庭院,两旁的宫娥忙蹲身行礼,上了台阶便有一个着橘红短袄姜黄色长裙的宫女迎上来,宇文督认得这是皇后身边的女官余容,还是四年前他将将调入京城的时候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忙唤了一声“余娘子”,跟着她一道进殿去了。 “臣宇文督叩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宇文督迈步进去才发现宇文皇后穿一身象牙色万字回纹襄领蟹壳青牡丹暗花缎面出风毛的大氅端坐在上首,而她左边坐着得却是一身浅金色玫瑰撒花留仙裙的华阳公主。 “前些日子跟圣人提了一句,他昨日来后土殿,便允了今日召见你,可没有妨碍你的公事吧。”因着是见亲眷,宇文皇后并未大装,只带了一只单凤挂珠簪,她见了宇文督面上便浮出笑容来。 “适才正要去颁旨,与柳内相约定了一道。”宇文督并不知晓宇文皇后为什么召见自己,他调入京城已经四年了,往年也就是大节之时宫宴之上远远见一面,且宇文皇后常常因病缺席,如今一看,虽然人也消瘦,但看着面色却还好,一时又有宫娥端茶过来,宇文督接过并不敢多看,“娘娘今日召臣来可有什么吩咐督去办的?” “今年圣人万寿兄长却未来,又听说他病了连起身都艰难,我心里一直挂念着竟不知如何是好。”宇文皇后说着叹息一声,“可请了什么大夫?太医院正王老太医医术高明,我都想请旨命他往邕州一趟了!且我离了邕州许多年也有数年未能与兄长相见,竟不知他境况如何?还有嫂嫂,记得当年在闺中之时我们姑嫂相处仿若姐妹,上回见面还是皎皎出生之时,这一晃又是十几年。” “倒是劳烦娘娘挂念,父亲只是染了风寒。”宇文督微微一笑,“母亲近些年来也好,只操心着二弟还未成亲罢了。” “说道儿女亲事,子桓,你也不要嫌姑姑多话。”宇文皇后听到此处沉默了一下,“前些日子我收到嫂嫂来信,你妻丧已三年,家中没有妇人照料总不是道理;且我记得你膝下唤作阿毓的小娘子已经六岁,《礼记》上有言,丧母长女不娶,你总是要替她多考量的。” “母后。”华阳公主见宇文督眼中闪过一丝苦痛,忍不住打断宇文皇后,“儿臣还未出嫁,你便当着儿臣的面提这些话。” “你如今年岁也不小啦,你父皇应下了不会将你嫁予北魏和亲,你表兄常年在外走动,你的亲事多半还要仰仗他呢!”宇文皇后说道此处不由笑着伸手摩挲着华阳公主的脖颈,转头看着侄儿亦是心软道,“左右我也是个做说客的,只子桓你是兄长的嫡长子,日后我宇文家一脉还要仰仗你,你如今还年轻,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你教长辈们如何放得下心?” 。 “娘娘,我与宛娘自幼一道长大,她当年抓周之时我与母亲一道观礼,她一伸手便抓到我,那年我将将五岁,正是到了识得美丑的年纪,只笑话她连乳牙都没长好便会咬人了;后来渐渐长大,宇文家与严家为通家之好,我们常常见面,她总是追在我身后,纵然我捉弄她,剪掉她好不容易留长的辫子她也不生气,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护着她一辈子;再后来我们定亲了,我总记挂着她,每每游学总是要给她带些小东西。“宇文督说道此处微微一笑。 “子桓,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你便只觉得再深的情感到底不过身边有个人陪伴着。”宇文皇后说道此处微微摇头道。 “娘娘,她从十三岁嫁给我,那年我们在邕州老宅子里一起种了一株梨树,她曾说百年之后我们就一起埋骨在梨树之下……自从她离开了我便再没回去过,只恐见着一树白雪心头难过……娘娘,我心中只挂念着她,无论是再好的娘子嫁给我,在我心里也比不过她,我是伤心人了又何必再拖另一人陪我一道难过呢。”宇文督只缓缓摇了摇头,“同为五大姓,我心中却委实羡慕姬家家训,说什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过是没遇上那个人罢了,至于阿毓,还请娘娘赐我一双教养嬷嬷。” “表兄对表嫂一往情深,母后又何必在当中做恶人?”华阳公主见宇文皇后在一旁还要再劝忙开口道,“母后若是忧心阿毓不若不时接她入宫小住,母后母仪天下为万千女子表率,由母后亲自教养过,阿毓自然不忌惮那‘五不娶’的说法,左右母后也念叨着要将我嫁出去,日后我走了阿弟又住在麒麟殿,母后身边有阿毓陪伴着倒也不寂寞。” “你倒是会替我安排!”宇文皇后闻言一笑,伸手轻轻戳了戳华阳公主额头,转头对宇文督道,“罢了,你既是个痴情的性子,不愿娶便不愿娶罢!总之你如今还未到而立之年,指不定过几年便改了性子,我又何必强插手做个恶人,等你缘分到了的一天你定然不会如今日这样推三阻四了。只一样你们这些郎君忙起公事来是全然不顾的,我便替你先寻两个嬷嬷再将阿毓接进宫来小住。” “如此,督拜谢娘娘、公主。”宇文督果然拜了两拜。 一时三人正要说话,却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这是怎么了?”宇文皇后闻声皱了皱眉。 “这是飞羽殿贤妃娘娘差人过来报喜,说是长安公主有喜了,只如今将将过了两个月。”余容领着一小黄门缓步过来屈膝行礼道。 “长安成婚也十年了,如今传了喜讯倒也不负谢驸马一腔痴心。”宇文皇后听了笑道,“余容,且去开了库房,我记得早年还收着一尊一尺来高的送子观音,还有两只百年的老参,你再选几匹料子一道往公主府送去。” “是。”余容果然领命去了,这头宇文督见天色卷起彤云却是时辰差不多了,亦辞了宇文皇后并华阳公主出宫去了。 53.第三十八章 谋逆之罪(三)) “宇文侍郎,咱家在这边。”柳权远远瞧见宇文督过来不由朝他招招手。 “劳烦内相与江中丞等候。”宇文督谦逊一笑朝二人拱拱手。 “宇文侍郎好大的面子!”江芳冷笑一声,“时人都知道宇文家与姬家素来交好,侍郎如今连圣命都敢推诿,莫不是丈量着四皇子能登上东宫之位,便将圣人也不放在眼中?” “东宫太子之位事关国本,非你我一介臣子能置喙,还请中丞慎言。”宇文督微微一笑,伸手将小毛驴交在那茶博士手上,温声道,“我这坐骑便劳店家与我看管一二,等手中事毕便来找寻。” “侍郎放心,小人定然将它照管得好好的。”那茶博士收了赏钱顿时喜笑颜开。 一时一行人付了茶钱从茶坊中出来,远远一队禁军内着深蓝色窄袖袍外披甲胄,因着冬日冰寒,那甲胄之上都凝结了一层淡淡的寒霜,众人抬头一望,领头的人审批大红色猩猩毡的披风,玉面朱唇正是周坚。 “周郎将今日也当值?”众人一道往姬府走,迎面便是一阵胜过一阵的朔风,江芳小跑一阵凑到周坚身旁笑道。 “唔。”周坚应了一声,自从那日在皇天殿与圣人一席话,虽然他相信圣人对皇天殿的掌控,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自知已然跟宇文家绑在了战车上,而储位之争轻则贬官销爵重则吵架灭族,对江芳自然没有了什么善意,更不论江芳在御史台常常上书参朝中重臣,更是将所有精力都盯着世家子弟,一有疏忽便撕得头破血流,时人暗中称其“疯狗”,周坚父族为开国勋贵母族为皇族,他有一族叔因江芳贬为庶人,堂妹因此被退婚自缢身亡,他心中自然是迁怒。 “这天气瞧着该是有一场大雪。”柳权一面走一面将手放在袖笼中歪过头跟宇文督说话,“听说邕州冬日里雪花大如席,且西风凛冽,往来出入关的都带着斗篷面巾,还有许多自西域来的胡人贩卖牛马。” “邕州自然是落雪的,但若说雪花大如席还要首推晋州,晋州与北魏接壤之处常年落雪,我少年时游学曾经去过那里,冬日里树上都结满了冰棱,远远瞧去若琼瑶碎玉。”宇文督笑道,“至于说邕州,冬日里甚是干燥,雪珠子落下来不过一夜也就化了,山上倒是能堆积起来;至于西域来的则多是些高鼻深目的商人,他们还带着胡姬,那胡旋舞极为热闹,倒是后来子宴出使西楚,与我东秦开了互市,还有不少楚人也过来,他们与我们生的相似,只衣着全然不同。” “柳内相,下官想着我们还是快些吧,原本娘娘召见宇文侍郎便耽搁了不少时间,若是那姬贼……咳,姬家人闻风逃走了,可如何是好?”江芳见他二人说得兴起,周坚又闷沉沉往前走,心中一堵,那“姬贼”放一出口对上周坚冰冷的脸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江中丞说的是,左右也不算远,我们且加紧赶路才是。”宇文督似笑非笑得看了他一眼,他们心里倒真希望姬凛能接着消息带着全家逃走,可他们更知道以姬家一贯的作风而言定不会如此。 一时整个队伍都沉寂下来,只听得见禁军的军靴踏着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此行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姬府。 姬灿的丧事过了不过数日,姬府门前一片冷清,两个看家宅的石狮子上还系着白布,门口白底黑字的灯笼在朔风中飘摇不止,看的众人心中一阵难过。 “砰砰砰!”一个校尉上前敲门,“天使宣旨来了!” “是宣旨的郎君们到了?”等了不过须臾,便有老头从偏门出来朝着众人作揖道,“还请军爷们稍候,小的这便去通传主人。” “圣人传旨却如此轻慢,可见姬家素有不臣之心。”江芳见状冷哼一声,带动颧骨上厚厚的皮肉一抖。 “江中丞,陛下圣旨只命禁军围了姬府,除采买外不得外出,并未定罪;且文襄公新丧,死生之前无大事,中丞还是尊重些好。”周坚皱了皱眉。 好在等了不过须臾,中门大开,姬凛一身缟素领着众多仆役站在门后。 “姬家郎君,还请接旨。”柳权见他只身一人,虽身旁仆役众多然而却越发显得形单影只,不由叹息一声。 “还请内相颁旨。”姬凛说着便跪下来,此时天上又开始落雪。 这雪来的急,铺天盖地,不多时院子中就见了白色,姬凛虽然跪着但背却挺得笔直,大雪落在他身上、发上、眉毛上,冰冷刺骨,他原本守孝就穿的极少,好在素来习武气血充盈倒也无碍,可此时在这雪地里一跪只觉得寒意从膝下漫起来,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哆嗦,不多时便面色泛青。 圣旨并不长,不过几息便念完,柳权声音鸿畅,震得庭中杉树上堆积的薄雪簌簌而落,越发衬得中庭空荡荡。 “陛下亦是信任姬家清白,只晋州一事牵连甚广,不得已只能委屈你们在宅子中暂时不得外出了。”柳权颁旨完了少不得安抚几句,他虽然跟姬凛接触不多,然而几次见面却颇觉对方容质姿美、顾视澄澈,有公侯之相。 “此时白雪如飞絮,还请诸位于宅子中少坐片刻待雪停了再走不迟。”姬凛接了旨意先冲几人歉意一笑,“只如今凛守孝在家,一应饮食从简,少不得怠慢了诸位。” “元昭客气了。”宇文督见他神情自若,心中不由啧啧称奇,自忖自己若在他这样的年纪只怕未必能如他这样沉得住气。 “宣了旨柳内相自然是要回禁宫复命的,姬大留我们吃茶却是陷柳内相于尴尬之地。”江芳嘿嘿怪笑一声,“晋州马场失掉数万匹马匹,今年军备紧张,姬大不寻思着早日俯首认罪竟还有心思赏雪喝茶,只等案子水落石出不知到彼时姬大是否还有这等心思。” “江中丞多虑了,凛相信圣人定能还我姬家清白。”姬凛闻言莞尔一笑,“且如今风雪交加,圣人一向对臣子优容,凛留诸位饮茶暂避风雪圣人定也不会怪罪,若是少歇片刻风雪不停,也有家仆备车好送诸位回去。” “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柳权听了也知有理。江芳虽然口出恶言但终究不是傻瓜,如今眼见柳权、宇文督并周坚都留下,他自然也跟着停下来。 “诸位请随我来。”姬凛见状只微微一笑领着几人穿过抄手游廊便在一旁的小花厅坐下。 花厅里烧着地龙,一时又有丫鬟端着些许茶水点心上来。 “听闻内相极为善棋,不若手谈一局?”宇文督微微一笑,柳权看了看窗外飞雪如花果然点头。 “听闻江中丞一手隶书极为出众,恰好凛收有一贴《华山碑》的拓本,还请中丞一观。”姬凛见宇文督与柳权颇能自得其乐心中一舒,对宇文督感激得笑了笑,转头对江芳道。 “哦?”江芳怔了一下,他本是寒门出身,早年曾因书法不好而落榜后来侥幸中了举人在春闱中勉强得了同进士,之后为官十载苦练书法,但到底出身低微非后天能轻易弥补,不说古籍善本,便是拓本见到的都是少数,反倒是这些九大姓的世家流传颇多,一时间心头倒有几分意动。 “竟是郭香的《华山庙碑》么?”周坚一愣,“圣人于宫中收有《华山庙碑》的‘华阴本’,不知姬郎君手中为哪个拓本?” “家中收藏为‘玲珑山馆本’。”姬凛闻言一笑,引二人在一旁观赏。 “果然是用笔方圆兼备,横磔波挑!”江芳见状不由抚掌叹息,“我为官多年倒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拓本!姬郎君若是不介意可否借予在下回家一观?” “……即是中丞喜欢便带回去观摩亦可。”姬凛早知江芳性子惹人厌但没想到对方竟如斯贪婪,他心知这一借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若是放在平日里对方定不敢开口,如今不过是落井下石罢了。 “圣人也说这‘玲珑山馆本’难得,待中丞看完不若借我呈给圣人一观。”周坚不是傻子,他幼时呆在圣人身边见惯了后宫妃嫔争风吃醋,那些无论何等出身的女子言语间不见一丝火气暗中却藏满了腥风血雨,江芳这等他却一听便知晓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从青州到长安一路相处下来,他深慕姬凛秉性高洁,且一路与之交手颇受对方指点,自然不愿让江芳随意占了便宜去,只心里对他越发厌恶,连带着对林清也生出几分恶感。 “既然圣人相看还请周郎将先呈递给圣人。”江芳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周坚身份贵重又受圣人信赖,他便是再有万千不满也只能咽下,只暗恨对方不识好歹若是有朝一日落在自己手中定要让对方好看。 “郎君,给几位郎君的牛车备好了。”众人还要说话柯老颤颤巍巍穿过中堂冲几人躬了躬身道。 “这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不如我们先回去向圣人复命才是。”柳权放下棋子,他与宇文督棋力相当,二者虽风格迥异但一时半会儿倒也难分出胜负来,如今眼见姬家备车完毕他自然还是想着先回去,到底宫中诸事繁杂不宜耽搁太长时间。 “既如此凛送诸位慢行才是。”姬凛见他们去意已定也不好强留,命丫鬟送来纸伞,他亲自替柳权撑开,又送几人到门口,看他们上了牛车,又叮嘱驾车的人一路小心等牛车远去方才转身回府。 54.第三十八章 谋逆之罪(四) 姬凛入了府便快步回了自己居住的长青院,平陵御跪坐在书案边,在他身边姬凔包裹着大红羽缎的斗篷睡得真香。 “情势危急,元昭作何打算?”平陵御亦未料到对方竟然诬陷姬家谋反,他见姬凛一身素衣进来,衣裳甚是单薄,忙将身上穿着的白狐裘脱下来披在姬凛身上,一面命小厮烧热水过来,一面又命白露煮驱寒的姜汤。 “每日清晨厨房皆出府采买,轻舟可带阿凔并韩铮等一道乔装出去。”姬凛原本想伸手将狐裘脱回去,但又想着自己手心冰冷生怕冻着平陵御,便快步将一旁新做的紫貂大氅取出来裹在后者身上。 “我走了,你怎么办?”平陵御将手炉塞在他怀中拉着他坐下来,“我自知在宅子外头想法子破局更方便,可终究还是担心你。” “如今情势危急但并非到千钧一发之时,我心中倒越发担忧祖母与母亲。”姬凛叹息一声道,“今日接旨之事尚未传到后院,她们如今一病一弱,再有牵动心神恐难平安。” “夫人性情外柔内刚,你该信任她,至于老夫人不若先唤她身边得力的大丫鬟比目过来将此事说明再请辛嬷嬷一道说合寻个时机再慢慢告知。”一时白露端着姜汤进来,平陵御便盯着姬凛足足灌了三碗,“只元昭是否记得,之前我们讨论晋州马场曾有疑惑,于夏侯家所掌马场音信不通,其后病马究竟是痊愈了或是病死了?若是后者尸体是就地掩埋还是付之一炬?” “莫不是轻舟怀疑夏侯家的马场并未患马瘟?”姬凛微微皱眉,“可后来钦差亲往晋州调查却发现晋州马场数与父亲奏折上所言马匹数目分毫不差,这些马儿没有死却往何处去了?” “之前姬尚书传信也说得明白,先是石侍郎路遇年过五旬得老翁并一妙龄小娘子,陈书一封告姬家与北魏勾结。”平陵御压低了声音,“若朝中当真有人与北魏勾结,而这些失去数目不见踪影的马匹却悉数送往了北魏,那么一切都说得清楚了!毕竟这么多年执掌晋州的是文襄公,而文襄公已逝世,断无可能在当庭自辩,你又多年剿匪不在晋州,晋州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谁能说得清楚?” “啪!”姬凛手中白瓷粉彩玉兰花的海碗应声而落。 “此举布划已久,恐非数年之功效。”平陵御只他心头难过,忙伸手握住姬凛将将回转温热的手,“经年天灾圣人昏聩且朝中世家寒门势不两立,观东秦风雨飘摇气数已尽,知之者不在少数;北魏一心想要南下,其狼子野心积有数代如何能放开这半含在口中的肥肉;更不论西楚国君正值壮年如何愿意偏安一隅?” “轻舟认为当年子宴出使西楚开两国互市竟也有次缘故?”这一刻姬凛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他纵然生出对东秦皇室取而代之的念头但他对东秦九州却十分忠诚,姬家祖训戍国为民已成了他烙在骨子里挥之不去的印记,流淌在姬家人血脉深处,而如今他才发现东秦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脆弱,它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可在东秦众臣眼中却依旧歌舞升平不知战事为何物——姬家与宇文家将边关戍守得太好,以至于长安经年不见血,不知兵事,毫无危急。 “恐是西楚与北魏缔结了国书。”平陵御取下自己好不容易在前些日子勾勒完的地图,“天下十六州,西楚西面与蕃人所建萨鲁王国比邻,东南面与邕州接壤,而东北面则是与北魏相连,萨鲁多年内乱且地处高寒暂且按下不提,而西楚与我东秦十六年不曾兴兵戈之事,至于其与北魏近十年亦无战事,国力日益强盛。” “而北魏自八年前元昭几破其王庭之后仿佛并无战力,今年更是出使请求我东秦以嫡公主相许,而我东秦经年越冬之时戍守晋州防线耗资甚巨,若是北魏佯败,此消彼长,总我东秦幅员辽阔然旱涝水灾国库空虚,其势危如累卵。”平陵御一面说一面在地图上勾画。 “而若是晋州有人与北魏暗通消息见我姬家军外出寻防则隐匿其踪我姬家军自不知地方有所隐藏。”姬凛惨然一笑,“我信任姬家军的忠诚亦信任戍边军的忠诚,然而我姬家军骑兵纵横天下,每每出动人可藏匿其踪迹,但马匹调动并未能够瞒过军中将军,自然可窥我军踪迹!” “元昭!”平陵御见他心中悲愤,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卧榻之处有毒蛇窥伺而不自知,难怪我姬家有此一难!”姬凛颓然坐在榻上,凤目中仿佛有熊熊怒火在燃烧,“然北魏豺狼之心,所过之处白骨累累,尸横遍野,千里无鸡鸣,想我姬家军上马可纵横天下,下马可屯田安民,没有败在北魏手中却被袍泽暗中捅一刀!奸贼误国!” “元昭!”平陵御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不由心中一痛。 “轻舟,我之前还奇怪缘何今年圣人万寿京城守备分外严苛,那夜你提醒我恐父亲有难,柯老连夜出城却被堵在城中直到次日城门大开放的出去,如此耽搁一夜我父焉有命在?且当夜五皇子恰好病重诸多太医囿于宫廷不得出——这分明是有人要将他置之死地!”姬凛忽然伸手抱住平陵御劲瘦的腰肢,将头埋在他怀中,“轻舟,我恨啊!” “元昭这一切不过是我们推测,而当务之急便是因此破局。”平陵御将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目光无比坚定,“幕后之人所图甚大,事涉谋反绝非置姬家于死地这样简单?如你方才所言便是晋州守军亦多年未与北魏正面交锋,而如今文襄公新丧,士气衰弱,圣人又未新定晋州刺史与州牧之位,若是北魏今冬南下则长安危矣!” 姬凛常年在军中于治军之道上更为精通,几乎平陵御一说他面色就变了,可怕的不仅仅是晋州守军士气低落,他自信边关诸将绝非庸人,恰逢今年大计之年边军换防虽底层军士并未调换,然而中高层将领几乎换了个遍,兵将不识如何能保证政令通达?更有北魏多年并领大军扣边,若是守边之将只以为是零散部落袭边,则整个晋州防线虚不设防,北魏骑兵矫健几乎可直奔长安! 想到此处姬凛再坐不住了,他猛的起身便在书案前跪坐下来:“轻舟,如今我修书一封,还望你明日出去替我想法子通传周坚,定将晋州边防之事一一告知,只盼着圣人知晓能加强晋州边防,不令北魏有可乘之机!” “然御记得元昭有言欲取彼而代之。”平陵御一愣指了指禁宫的方向道。 “若北魏南下,国之不国,又何必取而代之?”姬凛正色道,“且负我姬家者为贼寇为诸臣工……而非我东秦百姓!” “元昭此心昭昭如日月,御心悦之。”平陵御一时心情激荡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跌跌撞撞凑上去与对方拥抱片刻。 “上次父亲病逝我将玄铁凤纹令交付轻舟,如今更是如此。”姬凛今日再不瞒他,“我姬家暗中养有一支暗军名玄翼,常年在晋州边境剿杀马贼或护送我姬家商队,人数不过数千人,父亲病逝之后他们便从晋州出发来长安见我,昨夜传书说是距长安尚有六千里,按其行程估计还有数日便可到长安,只他们恐只领着领队一起五十余人入城,其余皆分散在长安城外诸多村镇之中,如此一队人便交由轻舟统御,寻着机会我送祖母并母亲出来,你带他们先出城往南避难。” “那你呢?”平陵御皱了皱眉,“若是圣人信你,你便要领军回晋州,对么?” “轻舟,我……我身旁无人可托付,唯有将祖母、母亲并胞弟系于你一身。”姬凛一时气若。 “元昭还记得当日你请我出山相助之时,我拜你为主公,我为谋臣,若是无今日你我倾心相许,你会丢下我只身往晋州去么?”平陵御冷静的打断他,“更不论老夫人、夫人并阿凔,你还可将之托付予姬尚书。” “……”姬凛一时沉默,他活了二十多年来生平第一次将一人放在心尖上,纵然知晓对方并非弱者,但他仍旧心生忐忑恐有疏漏之处,却未想到对方与自己一样竟然亦有此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念头,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头感慨万千,又是酸楚又是甜蜜。 “只如今你我已知晓长安不安,自然要早做打算。”平陵御也不理会他呆愣的模样,“之前还想着瞒着老夫人,如今看来倒不如直接告诉她,正好上陈情表,请圣人考虑老夫人年迈体弱将她接出府由姬尚书供养;再有姬家老宅多年未曾仔细修缮,今年天气苦寒十月飞雪如席,如今夫人有了身孕,恐其体弱经不得冻,也请送往城外温泉庄子中休养。” “轻舟所言甚至。”姬凛闻言点头。 “可惜方才未能定计,否则陈情表可一应交由柳内相呈递给圣人。”平陵御说道此处不由叹息一声,他如今行案文书往来批复皆无疑难,但文采有限,写陈情表并不出色。 “这无妨,禁军每三个时辰换一班,如今我先去后宅将此事禀告祖母,再写陈情表亦是不迟。”姬凛难得见他面露难色不由莞尔一笑,只觉得心头压着的万千大山仿佛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叮——主线任务,主公与谋臣心心相印达成,奖励身体强化一次(不限本人)。”系统忽然出声,而后又悄无声息的隐匿了。 55.第三十八掌 谋逆之罪(五) 当是时二人商议完毕,姬凛便跪坐在案上提笔书写奏折,因着外头大雪,室内昏暗,平陵御便取了火折子燃了白蜡放到近前,自己又折身看姬滄熟睡,不时取了棉布替小孩儿揩拭汗水。 圣人于文辞造诣颇高,上行下效,朝中诸臣工亦将奏折写的花团锦簇,其中御史林清一手奏折写的若骈文,辞藻华丽,调声和谐,却又言之有物,实乃个中翘楚。 而姬凛在军中多年,行文简洁、平易畅达,且事涉危急,他心中愤慨,下笔更是恣意汪洋:“臣凛言:九月二十一日,慈父溘然长往,伏蒙圣慈,特追其文襄公,臣姬家以布衣受恩,誓捐躯报国,今既戍边,得死为幸……” 待他写完,平陵御取过来一看,不由抚掌叹息:“元昭此文千古独绝,纵然圣人性软多怜悯,然为帝王者不容卧榻之策有人酣眠,如今少不得改动些许——元昭一腔热血报国,多了几分义愤恐圣人激怒。” 一时果然提笔改动,其中既写姬家忠良,又论姬家现实惨重,凄凄惨惨戚戚,至于姬凛微微含着怨愤的句子也变成了委屈伤心,恨不得以死以证清白,只求圣人怜悯,至于文末才提到祖母白发送子,汤药不离;母亲孤雁失侣,又身怀六甲,请允许祖母交由二叔奉养,母亲于城外温泉庄子养胎。 姬凛见了喉头动了动,即使到了如此地步,他仍旧是边关傲骨铮铮得将军,这等露出自己苦涩的一面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细写的,因此心头对平陵御更是感念,索性又重新誊抄一份,便要将自己先前所写的在烛台上烧毁。 “如此文章,若是当真烧毁了,委实可惜,元昭不若借我默诵几遍。”平陵御骨子里仍旧带着第一世当历史教授的习气,对这些重要的文本巴不得时时刻刻都记下来,对后世研究者而言,又是一笔宝贵的资料。 姬凛原本满腔悲愤,心中全是慷慨悲歌之气,如今听了平陵御一言,不知不觉心头郁气皆散,耳根都红了一片:也是他活了二十余年初识□□,而此时觉得心上人如斯爱重自己,顿时觉得没有什么风浪是他过不去的,个中滋味竟教他心头起伏不止。 “轻舟,我往后院回禀母亲,你且早日歇息才是。”姬凛沉默片刻又望了望平陵御方才快步从房中退了出去。 此时过了申时,外头的大雪未停,姬凛穿着斗篷,一支手撑着伞,沿着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雪花落在伞面上,悄无声息,而后化成雪水顺着伞骨滴落下来,他从前院到后院,不过走了一刻功夫,那油纸伞上竟然已堆积了一层薄雪。 此时离吃夕食仍旧还有一会子功夫,只梁氏如今有了身子禁不得饿,辛嬷嬷忙炖了银耳燕窝粥来,当中还添了几颗红枣并从胡商手中买来的葡萄干。 梁氏斜斜靠在胡床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绒毯,就着辛嬷嬷的手吃粥,室内烧着地暖,又有从庄子中送来的新鲜果木,到一屋子瓜果的清香。 因着之前姬凛理家之时将这老宅中的仆役梳理了一道,上下整肃,纵然先前外头来了宣旨的人,后宅之中也并未听得消息,是以听得小丫鬟通传说是大公子过来了,梁氏还有几分回不过神来。 “这样大的雪,怎么就过来了?”梁氏见他在廊下脱了木屐,又将纸伞放在一旁依靠着才进了屋子来,忙不迭命丫头递上暖炉去。 “庄子上新猎了一只鹿,我问过太医了,母亲少进些倒也好,命厨房送来,便顺道过来看看。”姬凛微微一笑,“只儿子进来茹素,不能与母亲同食,母亲一餐倒可多替儿子尝尝。” “我儿今日倒是瘦了些许,瞧着五官越发似你父亲当年。”梁氏伸手摸了摸儿子冰凉的面颊,低声叹息一声,“虽不知给你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好在有阿凔在……长兄如父,你日后是他们的依仗,更要好生保重自己才是。” “母亲知晓了?”姬凛登时愣了一下,他平日里老成持重惯了,偶尔见他面露诧异,梁氏不由抿嘴一笑,且她素来心思敏锐,如此便知儿子恐前来有事商告,“只要我儿过得快活,至于旁的很是不必在意。” “今日倒是有要事要与母亲说。”姬凛听她此言,心头微酸,一时将头挨在梁氏膝头,仿若稚子一般低声道。 “可是出什么事儿了?”梁氏见状挥一挥手,辛嬷嬷带着众人下去了。 “母亲劝儿子保重自己,也请母亲务必如此,无论发生什么总之有儿子在前头挡着。”姬凛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今日大朝会,有人参父亲谋反,圣人如今下了旨意,将我等软禁于此。” “使者传旨已经过了许久,你才来见我,可是已有对策?”梁氏初闻此消息纵然心神震动,但她一见儿子陈竹在胸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大半。 “还请母亲容禀。”姬凛当即低声将他与平陵御商议得对策悉数跟梁氏讲了一遍。 “我儿果然要留自己一人涉险?”梁氏握住儿子的手,眼中已然带了眼泪,“二十多年前你父亲在你这样的年纪未尝能如你这般,可元昭,我是你的母亲,我如何能舍得你一人在此处?” “母亲,事急从权。”姬凛拍了拍梁氏的手,“至于阿凔,好在并未有许多人见过他,且他身旁往日里丫鬟婆子也少,只轻舟带他走了,少不得他身边的丫头婆子留不得了,还要寻一个孩子代替。” “当日启程仓促,阿凔身边的丫鬟婆子都留在晋州,都是我跟辛嬷嬷带他,后来换了轻舟并他身旁的丫头一道。”梁氏微微一笑,“倒是寻一个孩子,这些年来天时不好,京城牙婆就曾上门唠嗑着买人的事儿,明日出府还劳烦轻舟往东市寻人牙子,若是姬家能避过此劫,日后那孩子便收在凔儿身边做个书童。” “至于轻舟出府一事,你不若请陈小郎君帮忙,只说是他的先生,想来圣人也不会阻拦。”梁氏沉思片刻,她如今精力大不如前,不过跟姬凛说了一会儿话便觉得有几分乏了,“且若是你跟轻舟推测得当,圣人信了,那么我跟母亲处不处府反倒不重要了,他定然会寻个由头还我们清白。” “母亲说的是。”姬凛听了受教得点点头,“至于母亲于祖母出府,儿子想着让轻舟送你们出城,姬家常年在晋州,事涉谋反圣人定然是会派钦差往晋州查,如今唯一担忧的却是怕时日不够,若当中有人阻拦,便是长安城破亦寻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梁氏摇了摇头,“这是我梁氏家训,若是圣人侥幸信了你的话,少不得点你为将,历来朝中掌兵事之□□子不得无诏出长安,轻舟眼光独到与我儿互补,我定然要留下来。” “母亲。”姬凛还要再劝。 “倒是你祖母上了岁数,经不得轻扰,且她身边积年旧仆甚多,几次清查都只诛恶首放过旁人,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婆子,最是碎嘴挑衅,如今倒是送她出府顺道清理了才好。”梁氏温颜一笑,“这等事情你告诉她老人家时莫要说得太过,只将圣人的旨意转达便是。” “儿子明白。”姬凛点点头,“母亲在此还请保重,切勿忧虑,儿子的本事母亲是知晓的,母亲若是缺了什么竟可传信给儿子。” “再有如今天寒地冻,那些守着宅子的校尉在大雪中当值委实不易,我儿不若命下人收拾库房,翻出斗笠蓑衣赠予他们,只说是遮个雪罢了。”梁氏心思更细,少不得为儿子描补一番。 “还请母亲少歇,儿子这就去见祖母。”姬凛点点头,“只开库房的事少不得要劳动母亲身边的辛嬷嬷操持。” “元昭且去,一切有我。”梁氏点点头,送姬凛至门口,看着儿子穿上蓑衣,又亲自取了斗笠替他带上,目送儿子远去,才回转身子命辛嬷嬷开库房。 一时又传召大管家姬横槊,命他带着小厮去给这些个禁军送蓑衣斗笠,且在府中各个门的偏房中都设了床褥,又填了些许粗碳点了火盆烧的暖烘烘,方便他们躲雪,更点了小厮时时送些羊肉汤助他们御寒。 这些入了禁军的汉子出身并不算高,但身上本事够硬,往日执勤时那些个勋贵子弟往往自持身份对他们多有轻慢,也就周坚成了他们的统领也才好上那么几分,如今见姬家人如此客气,心中再有愤懑也都散了, 更不论男儿都尚武,姬家军在民间口碑甚好,他们都是听着姬家军的故事长大的,如今更想着定是朝中有奸贼蒙蔽圣人才使得姬家蒙冤。 56.第三十八章 谋逆之罪(六) 姬凛到榕院得时候院子里一片寂静,守门的丫鬟叫他过来忙不迭的蹲身行礼,却没有几个人敢凑上前献殷勤,这些常年在长安呆惯了的小娘子平素里见惯了长安公子温言软语,何时见过如姬凛这样冷厉肃杀的郎君,心里一胆怯,便什么旁的念想都没有了。 “郎君来见老夫人?”比目一身白底绣折枝绿萼梅立领长裙,外着青底白梅碎花出风短袄,听了小丫头通传忙不迭迎上来。 “祖母这几日可还好?三餐饮食怎样?先头一副方子吃完了可请太医来换了?”姬凛一面往里走,一面问,两人穿过庭院。 “老夫人这几日精神还好,这会儿招了庄嬷嬷说话嘞。”比目抿嘴一笑,手腕上挂着的两个金镯子叮当作响,“她心里挂念着徐娘子一个人回了徐家也不晓得过得怎么样,昨日打发了庄嬷嬷上门去看,今日特地招人进来问。” 姬凛进了屋子,迎面便是香气袭人。 徐氏年轻时候最喜海棠娇艳,如今上了年纪,反倒钟爱茉莉,因此屋子里常年点着的香都是茉莉的味儿。 她此时懒懒坐在炕上,背靠铺着大红色缎绣勾莲蝠纹靠背,手中拿着一黑漆描金山水图的椭圆形手炉,身上搭着暗红色的绒毯,半眯着眼睛,见姬凛进来微微抬了抬眼皮,并不做声。 而在她对面,庄嬷嬷笑容满面的坐在绣墩上,她今日穿暗红色缕金纹样镶领橘红底子五彩花卉纹样缎面出风毛对襟褙子内着朱砂色马面裙,到显得分外喜庆。 姬凛进来时主仆二人正在说笑,见他进来庄嬷嬷忙起身朝着姬凛行礼。 “祖母可是将庄嬷嬷的卖身契发放出去,让她脱籍做了良民?”姬凛微微一笑,眸光中闪过一丝寒意。 “你又从哪里受了气,到我面前来说什么怪话,连请安见礼都不会了么?”徐氏皱眉,立时便要哭诉,“可怜我儿过身不过百日,孙儿尽然连面上的尊敬也没有了!媳妇自持着养身子,连我这榕园也不来了!” “祖母还记得父亲过身不过百日,这刁奴便穿红着绿入府来,一路说说笑笑,这样轻慢主子的奴仆是哪家使得起的?”姬凛怒极,面上却越发冷静,“来人,将这刁奴拖出去重责二十鞭!” “老太太救命!”庄嬷嬷面上一片青白,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竟然冒出汗来,她只不停得跪在地上,死死磕头,“奴知错了。” “姬凛,你倒是越发出息了,连我榕园里的奴仆也是说处理就处理了!”徐氏气的双手发抖,自来没有长辈替晚辈戴孝的,因此榕园的陈设等姬灿过了头七便撤了下来,虽然不见鲜艳,用色但也低调,因此庄嬷嬷这身打扮徐氏一开始还真没注意到,然而她更生气的是孙儿未将自己放在眼中,说处置便处置,长此以往,家中哪里还有她说话的地方? “祖母,我姬家将要大祸临头,还不收敛自身,百年荣耀将毁于一旦!”姬凛过来之时身边并未带人,但榕园中自然有粗使婆子在,这些人平素也不在徐氏跟前,对姬凛反倒更忠心些,因此虽然见二人起了争执,仍旧想要先将庄嬷嬷拖出去。 “大祸临头?说什么大祸临头?”徐氏一愣。 “老太太救我!”庄嬷嬷见她愣神,忙不迭的膝行几步凑到她跟前抱着她的膝盖哭泣道。 “大朝会上有人参我姬家谋反,圣人下旨将我们软禁,可不是危在旦夕了么?”姬凛冷笑一声,“谋反之事轻则人头落地,重则抄家灭族,若还有这些阳奉阴违的刁奴在,还能怎么立证清白?若非祖母往日纵容他们,如何能做出这样轻慢主子的事来?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我可不愿在这些个刁奴身上浪费时间!” “你是在怪我这个祖母给你拖后腿了么?”徐氏语气森然,陪在她身边积年的老人越发的少,庄嬷嬷这几年又颇得她喜欢,这是见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时也觉得对方可怜。 “孙儿不敢。”姬凛微微勾了勾唇角冷笑道,“还不把这刁奴拖下去!” “我看谁敢?”徐氏怒极,手中的手炉“砰!”一声摔在地面上,“你莫要让我在圣人面前参你忤逆!” “原来在祖母眼中,我姬家安危竟然连个刁奴都比不上么?”姬凛知道自家祖母是个糊涂人,可如今他却当真觉得失望了,父亲的逝世,让他看到了祖母对父亲的重视,因着几次请太医都说是心头沉痛,需好生静养,那时候他就想着定要好生孝敬祖母。 然而今日来,他却听到比目说祖母担心徐璎珂派庄嬷嬷去徐宅看望,那时候他心里有些难过,自母亲诊出喜脉来这么多天祖母都没打发人问过,在她心里莫不是那旁外路的徐璎珂还要更重要些?因此再看到庄嬷嬷的打扮时,他便想着借此试一试,若是祖母站在他这边,那他定然如对母亲一样,一丝一毫也不对祖母隐瞒,只盼着全家人齐心协力渡过难关,而试探的结果却是让他心都冷了。 “祖母是一定要保下庄嬷嬷么?”姬凛微微叹息一声。 “哼!”徐氏冷哼一声,“你若还将我这个祖母放在眼中,庄嬷嬷的事便罢了。” “既如此,孙儿告退!”姬凛眸色转冷,微微一揖,转身大步迈入风雪中。 “你瞧瞧这就是我的好孙儿!”见他转身就走,徐氏登时就怒了,就因她没有处置一个奴仆,竟做出如此失礼的事儿来。 “老夫人,都是奴的错,是奴惹得您被大公子迁怒了。”庄嬷嬷心知自己的儿女并无甚么本事,若不依靠着姬家如何能过活,因此一面扑倒在徐氏脚下,拽着她的裙面哀哀大哭,“奴今日从徐家回来,想着身上着素色不好,恐给主人家沾染了晦气,因此换了一身光鲜的衣裳,看了徐娘子之后便径直回来往老夫人复命,是奴不好,让老夫人蒙羞了。” “璎珂可还好?她家娘子有没有难为她?”徐氏听她这样一说,原本心里还带着几分芥蒂也都散了,“比目,给你庄嬷嬷打水来理一理鬓发,咱们家最是怜贫惜弱的,你开了我的箱子,那里头一套猫眼石的头面,我记得庄家的大娘子也要结亲了,送给她添妆也是好的。” “奴替夫人跑腿原本就是本分的,老夫人的头面奴记得还是在闺中时候打的,整个都是大颗大颗的猫眼石,最是名贵不过,她小人家家的,如何当得起?”庄嬷嬷忙不迭的推却。 “嬷嬷还请洗个脸理一理鬓发,老夫人跟前如何能失了礼仪?”比目果然从一旁的茶房中取了热水过来,跟在她身上将将留头的小丫头手中端着脸盆并盥洗的帕子,她亲自沾了水服侍着庄嬷嬷重新洗了脸又上了妆,心里却也觉得这老婆子委实不够厚道。 这头他回了长青院,姬滄已经醒了,小家伙趴在平陵御怀中,自己举着小勺子正一下一下的吃着蛋羹。 “可是出什么事儿了?”平陵御见他冷着脸进来不由微微一笑。 “母亲的意思是留在宅子中,至于祖母我并未将话说全。”姬凛见姬滄从平陵御怀中探出头来,朝着他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米粒大的牙齿,心里的郁气便消了大半。 “那元昭如何看?”平陵御皱了皱,伸手取过锦帕替姬滄擦了擦嘴巴,小孩儿以为是跟他玩耍,一头扎入平陵御怀中咯咯笑个不停。 “我还是愿意尊重母亲的意思,且真到了必须要走的一天,我自信能庇佑母亲安全。”姬凛想了想,又将梁夫人对胞弟的安排一一说明白。 “既如此,元昭的折子不如再改,请圣人赐太医长驻府中。”平陵御道,“一则安圣人之心,二来也方便府中女眷安全。” “如此,有劳轻舟动笔。”姬凛点点头,“再有母亲的意思,轻舟出府不若大大方方,待明日采买出府之时,我命他先寻陈家阿讯,你是他师傅,自然该在他府上才是。” “然而陈家可疑!”平陵御平静得注视着姬凛,“当时你落水受困,再有伯父出事与之围猎者亦有陈刺史。” “阿诩与阿讯总是值得信任的。”姬凛闻言一笑,“若是他们不值得信任,那也是我认错了人,与旁人无碍。” “这般少不得阿讯在门前演上一场了。”平陵御听姬凛这样一说不由笑道,“明日一早阿铮先伴做府中小厮出门,寻到陈家阿诩,将此事拜托他,明日回来最好便将那孩子带回来,若是不能够也要约定个时期,再将我出府的事请他安排。” “如此我也能心安了。”姬凛点点头,他们并未当真要寻个一模一样的娃娃,只要差不离了,谁能看的如此仔细。 57.第三十九章 各显神通(一) 夜里下了一夜的大雪,平陵御醒的早,见窗外雪光灿然,一时还以为天气转晴,披衣推门才见满地大雪,光景反射出来白晃晃照映着一地雪白。 韩铮已经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夹袄,微微佝偻着背,白露用脂粉混着药材调成了面泥一面替他抹在脸上,一面又替他伪装手上,好在天气寒冷便是将双手拢在袖子里亦是可行,只担忧万一伸手便露出破绽来。 韩铮早年也是娇养着长大的,手上除了提笔练字留下的茧子,也就是这些日子习武户口上起了一层薄茧,而那些下人常年劳作,手上自然不是细皮嫩肉的。 “一路小心。”平陵御站在院子这头,看着韩铮与柯老两个驾着牛车从角门出去,心中微微一跳。 身困于方寸之间不得脱,前路更是漫漫不知往何处,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后悔,大概越跟姬凛相处他就越被对方身上的特质所吸引,哪怕对方仍旧有不足之处,然而其为人操守令他十分满意,为皇者可以不聪明、可以不学无术,但不能心思狭隘一心一意都钻营小道,他的眼界决定了他们行走的方向。 “先生放心吧,阿铮很能干的。”蒋修嘻嘻一笑,姬家如今的状况平陵御并没有瞒着身边的人,甚至是他们的推测都一一相告。他来到这个时代身边跟着的就是韩铮三人,一路过来,同甘共苦,他很是信任三个孩子,更何况很多时候因为信息的隐瞒才会产生更大的问题,如此生死攸关他却再不会生出隐瞒来。 “上回在蜀州时候炒制得茶叶还剩下最后一点儿,如今下了雪,不若取那梅花上的散雪于庭中煮茶,咱们一面赏雪,一面赋诗也是妙极了。”平陵御微微一笑,掩下心底的忧虑冲姬凛道。 “都说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如今却是见到了。”姬凛微微一笑,接过话舌头道,“如今咱们守着一个小诗仙,可要看看他又能出什么佳句来。” “我倒不会作诗,只不过记得前人的句子罢了!”平陵御闻言一笑。 一行人果然在廊下铺毡对坐,正中间则摆着红泥小火炉,炉上收集来的雪水咕咕沸腾开,平陵御取茶匙舀了茶叶掺入敞口瓷瓯,又投入枝头采摘的几朵寒梅,方才注入沸水,但见绿粉初匀,腊梅浮沉其中,见之可爱,更有梅花暗香扑鼻。 周围人不由啧啧称奇。 平陵御见状只微微一笑,执手倾向素瓷,茶汤登时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清艳绝伦。 “我还担心你们,却不料如此好兴致!”正说着两人一前一后由小厮引着大步踏着碎雪过来:前头微胖得穿着紫貂裘,头戴紫金冠,后者则着毳衣,头戴暖帽。 “你们怎么来了?”蒋修一见就笑了,来人正是薛海和周堃,“快来尝尝我先生煮的茶。” “我昨日听堂兄说有人在大朝会上闹事呢,担心了一晚上,今日一早便拉着朝宗来探一探,刚好守门的许四跟我一道吃过酒,见我们两手空空便从侧门放我们进来。”主客几人厮见完毕,周堃也不客气拉着薛海径直坐下。 “少不得要再添两个瓷杯了。”平陵御与姬凛对视一眼,眼前人能进来可见局面还未坏的彻底。 话音一落,白露就捧着成套的瓷杯过来,她今日一头乌发挽了个百合髻,头上除了一支银簪不见丁点儿装饰,可就是这般素净得打扮越发衬得她面容净美。 “自上回先生做东之后还是第一次见。”薛海嘻嘻一笑,待平陵御替他斟茶便双手捧着接过来一口饮尽了,砸吧砸吧嘴道,“先生可替我多斟些,将将尝着点儿茶水的味儿便一口都没有了。” “当真见着了何为牛嚼牡丹。”众人闻言不由大笑,蒋修更是一头倒在平陵御怀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二位从外来,可听到甚么传言?”众人笑过,平陵御重又替薛海斟茶。 “只说明日在刑部开审。”周堃叹息一声,“石侍郎身边有两个晋州来的证人,一个老翁并一个小娘子;而江中丞手中却有夏侯瑁的密折。” “不怕外人笑话,我姬家与夏侯家多有龃龉。”姬凛听到此处叹息一声,“不忌讳得说我二婶原为夏侯家宗妇,而夏侯军曹与其兄感情甚笃,而二人和离之后半年夏侯玳一次围猎从马上摔下来当场便走了;也因我二婶夏侯玳暴虐之名闻名晋州,夏侯家中好些郎君并小娘婚嫁受到影响。” “那夏侯家委实可笑,自己不是好人出了错误不反省自身、约束族中子弟,却偏偏要记恨旁人,难怪养出夏侯玳那样的人。”薛海闻言不由嗤笑一声,当年此时发生的时候他还未出身,但架不住幼时顽劣,族中先生总是引夏侯玳为例,对他们一众约束,不许他们轻贱人命,因此一提起来他便觉得印象深刻。 “你倒是说着好玩儿。”周堃见他伸手便抓桌子上放着的瓜子炒豆,旁人都是一颗一颗的吃,他却是一把一把的往嘴里塞,不由笑道,“素日里也没见你家里短了你的吃食,竟是个停不下来的。” “可确认二者均为晋州人士?”平陵御见状也只一笑,示意白露端了一碟梅花糕上来,那糕点不过成人拇指大小,做成五瓣梅花的样子,雪白透明的糕中间夹杂着一朵红梅花,一碟十二个,看着甚是精巧可人,且入口绵软并不如时下的糯米制品一样粘牙。 “石侍郎是老陈持重之人,他秉性耿介正直,且也算得上半个晋州人,若是那老翁与小娘子均非晋州当地人他应当能辨别得出来,再有我托朋友探听了说那老翁与那小娘子是从定北镇来。”周堃饮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口梅花糕,只觉得满口茶香,回味悠远,那糕点更是清甜味美,精致玲珑,心中不由赞叹。 “果然是定北镇么?”平陵御皱了皱眉,若说之前他对自己的推测只有五分肯定,如此便有八分,若是那老翁与小娘子见到的确实有人谋反,但谋反的不是姬家而是另有其人,“不知石侍郎将二人安置在何处?他们恐有性命之忧。” “这?”薛海闻言大吃一惊,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得,“他们都在石侍郎家中,这长安城中难不成还有人敢对当朝众臣的府邸出手?” “若是他们当真看到了有人谋反,而他们死了,不仅能给姬家泼上一个杀人灭口的脏水,更能将真相掩盖。”平陵御面色微微一沉,“只不知二位可知道是谁提议要将堂审放在明日而不是今日?” “听堂哥说是吏部刘侍郎。”周堃闻言面色亦是一沉,他到底不是真的那等游冶水边追野马,白袷春衫制都雅的纨绔子弟,他已然明白了平陵御话中未尽的意思,显然朝中的确是有人谋反,但谋反的人并非是姬家而是另有旁人,而如今这个旁人却要借此斩出姬家更将自己从中洗干净,若非他信任姬家今日往此地来一回,只怕等到那二人真的被灭口了的一日也以为是姬家下手,而一想到姬家被圈禁了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本事,只怕圣人再是好性子也容不下来了! “据御所知,刘侍郎与夏侯家为姻亲,刘家大郎娶得便是夏侯家的元娘。”平陵御沉声道。 “直娘贼的,竟还有这样坏的人!”薛海听了半晌并未全听懂几人在说些什么,但夏侯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却是听懂了,一时又想着幼时族中先生以夏侯玳举例,果然是眼光如炬,一眼便看清了那是怎样的人家,也难怪姬家素来都不跟夏侯家联姻,没想到这家人竟然藏着这样肮脏的心思。 “你又学那些市井人家骂人的混话,仔细不小心在你家长房老夫人跟前说漏嘴了又挨上一板子。”周堃听得他心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不由笑道,只觉得再大的忧虑在自家这个兄弟跟前都消散了,也难怪薛家长房的老封君这样喜欢他,这样性情开阔,爽直又没心眼儿的家伙在眼前晃荡着,可不是一个行走着的开心果么! “今日朝宗与存志来此,凛姑且以为二位是信任我姬家清白!”姬凛一想起当日差一点儿便可救回父亲,如今即使是为了姬家也不可教这一老翁并这小娘子送掉性命,当即起身朝着两人深揖一礼,也顾不得之前商议得通过陈家接平陵御出府的决定,“常闻凌云可随意出入宫廷,事涉谋反,定起兵戈,还请二位带轻舟出府与凌云一叙,请凌云通传圣人,以救晋州万千百姓。” “小子如何能当得将军一礼?”薛海二人唬了一跳,忙不迭得伸手扶起姬凛,往日里只听得传言说对方不凡,今日来一见对方在此情形之下并未惶惶惊恐反而赏雪联诗,且洞察力惊人,如今又见对方态度诚恳,不由心中叹服,当即应下对方的承诺。 58.第三十九章 各显神通(二) 长安城东城,虽然已天光大亮,但因着冬日里天气严寒,因此往日里已经开了角门有人声活动的勋贵人家仍旧是一片寂静。 长安公主府亦是如此,虽然已有粗实的婆子起来打扫院子,但因着前一夜在地面上撒了盐,积雪并不多,且又因着主人未起来,只听得见扫把划过地面的积雪发出的“刷刷”声。 原本公主与驸马常年居住在公主府,并无高堂在侧,素日里就不需要晨昏定省,自长安公主被诊出孕信已来更是如此。 二人结缡十年膝下无一子息,如今好不容易传来喜讯,贤妃大喜,随着报喜的丫头回来的除了满满两车的衣裳药材,还有两个精通产妇照料的嬷嬷。 这两个嬷嬷往日里就在贤妃手底下过活自然知晓这位宠冠后宫的主子是怎样的性子,且她们亦知长安公主的受宠程度,因此并不敢依仗身份,如今见公主早上还未起身也不敢吵嚷,只恭恭敬敬得早起在院子里候着。 好在长安公主身旁的琼莹甚是会做人,早早命小丫头煮了茶,请两位嬷嬷在茶房中暂且坐着,但两个人今日第一天当值说什么也不肯,因此只搬了两个小杌子,便在屋檐下端坐着等长安公主起身。 她们昨日进府来只拜见了公主便被带下去安置行礼,因此并不知谢驸马昨日是歇在公主的院子里。 当见到一身藏青色夹棉出风立领袍的玄参带着一众小厮过来,这些小厮手中端着玄色绣仙鹤纹披风、白底绣草书直裰,一看就是郎君的装束,方才知晓谢驸马昨日竟然留宿在公主院子中,二人不由面色一变,暗自嘀咕几句又想着皇家的驸马终究是不能纳妾有通房的,她们一时又觉得对方可惜,要知道当年谢探花的风采引得长安女眷无数为之倾倒,纵然她们身处深宫之中也不曾听过对方的名声。 “劳烦琼莹姐姐通传,不知郎君可醒了?”玄参见院子里多了两个眼生的婆子也不好奇,反而笑眯眯朝着琼莹拱了拱手,后者今日穿着苹果绿五彩花卉纹样缎面交领长夹袄,手中提着食盒,身后跟着一众穿红袄绿裙梳着双鬟的小丫鬟。 “都这个时辰了,自是起身了。”琼莹见他进来不由抿齿一笑,作为长安公主身边得宠的大宫女,她自然是无比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思:如她这样的丫鬟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嫁给公主府中外院得力的管事,可这些个管事又有哪个及得上驸马身边最得力的玄参,后者可是被主人辞姓为谢的,自心底存了这样一个念头,她在遇上玄参的时候难免就多了几分与旁人不同,好在她心思敏慧,至今还无人看出来,“倒是公主这边还存着驸马不少衣裳,你又何必专门走一趟?” “这是前几日才从平州寄过来的,说是老夫人心里头挂念着郎君特地命人坐着,连花样都是专门挑的郎君喜欢的,这不浆洗过了我就给郎君送过来。”玄参面上挂着笑,语气却是不疾不徐得,“还劳烦姐姐呈进去才是哩!” “说什么劳烦的,咱们可不都是替主人们分忧的。”琼莹将食盒递给一旁的丫鬟,又指着旁边站着得两个婆子道,“这是昨日贤妃娘娘辞下来的嬷嬷,左边这位是苏嬷嬷,右边那位是马嬷嬷,还要劳烦两位嬷嬷与我一道接了衣裳进去。” “如此劳动两位嬷嬷了。”玄参好脾气的朝着站在一旁的两人拱了拱手 。 二人皆推说不敢,一时这院子中倒显得分外热闹。 而玄参送了衣裳示意身边跟着得小厮散了,他自己却未走,就在远在外等候着。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谢端穿着他送来的衣裳从里头走了出来,面上还带着笑容,竟是这些年来难得得开怀,而公主则披着大红色绣青鸾图案的斗篷站在门口送他,夫妻两个言笑晏晏,竟真有几分举案齐眉的意味。 玄参心中一沉,只觉得自己收到的消息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自家郎君说。 “定是外头有事,星轩你且休息,我处理了外事便来陪你。”当年错过了自己与芳蕤的孩子的成长,如今时隔十年再次有了子息,饶是谢端心头原本对妻子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隔阂这几日也都散了,一时面对着对方语气说不出的柔软。 “若是什么事,夫君不妨吩咐下人们去做,再过两个月便要过年了,我等夫君一道商量今年往平州送的年礼。”长安公主眼见丈夫对自己越发体贴,心中柔软不由点点头道。 “你身边有娘娘赐下来的嬷嬷,一应不懂得只听她们的便是,便有什么觉得不舒畅的只等我回来说。”谢端忍不住又嘱咐了几句方才带着玄参一道走了。 主仆二人沿着回廊慢慢朝空山居走去,沿路里面是的积雪都教丫鬟婆子们打扫了,露出干净的青石板来,只还带着几分雪后的湿意罢了。 空山居内玄参只嘱咐小厮将道路扫出来,因此竹叶上、地面上、茅屋上……都还堆积着残雪,整个院子也就越发显得清净,不沾一丝烟火的味道。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草堂书房,早有小厮燃着地暖,因此并不觉得寒冷,谢端顺手便将肩头的斗篷脱下来递给玄参,后者放在一旁的箱笼上熏着,仍旧是清单的百花香。 “说吧,有什么事情竟然忍不住一早便来唤我。”谢端过了鞋子在上首跪坐下来,他每日都有练字的习惯,自从他幼时开蒙如今二十余年,几乎没有一日停歇。 “郎君还记得韩秋小公子么?”知晓谢端开始每日要做的功课,玄参忙凑到他身边替他磨墨,“前些日子姬刺史新丧,因公主不喜素日里两家也就是派小的们送年礼节礼,这回也是小的前去祭奠,因此听得一个消息。” “你可是我瞧着长大的,还在我跟前耍心眼子。”谢端笑骂,虽然天气严寒但好在屋子里地龙烧的暖和,墨加了水并未结冰。 “小的不敢。”玄参“噗通”一声跪下来。 “无论是什么我都经得住,你且说罢。”谢端看了他半晌,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奴听姬府的小人说道韩秋小公子原本叫韩秋,可是文襄公出殡那几日仿佛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还惊动了王小太医上门问诊,醒来之后不知道与那平陵先生谈论了些什么,自那日之后姬家郎君便吩咐下人唤他蒋家郎君,只说他如今叫蒋修。”玄参并不敢抬眼看自家郎君的颜色,只一股脑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悉数告知,“奴因此又寻了王家伺候王小太医的下奴一道说话,却原来那韩秋小郎君幼年时候曾大病一场前尘尽忘,如今病了一回又想起来了。” “前尘尽往?”谢端手中的笔“啪嗒”落在纸面上,好好的一幅字从中一笔折断,但他此时全然顾不上,只踉跄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语气急促,“你是说他上次与我见面之时却是前尘尽忘,连自己是甚么来历都不晓得么?” “郎君!”玄参忙上前扶着他。 “那他如今是甚么都知道了么?”谢端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他不知道那个孩子知道多少,上一回见面他见对方全忘了一时还觉得庆幸,哪怕他们不能以父子相见但他终究还是能够以长辈的身份照料对方,可如今这个孩子给自己取名姓将!他是知道当年的事了么? “因着平陵郎君一行都是姬家郎君的客人,食宿都在姬家郎君院子且又不使唤仆役,身份甚是神秘,旁的再多的却打听不出来了。”玄参见他面露沧颓之色,一时只觉得自己是否是做错了。 “你说……当年若是我强硬些,是否芳蕤便不会少年夭折,而我父子也无今日隔阂?”谢端惨然一笑,“你今日见我定不止这些,还有甚么一并说吧。” “郎君自与公主成婚之后并未入超任职,昨日大朝会石侍郎并江中丞联合朝姬家发难,参文襄公谋反,而小公子如今跟着他家先生都一道还在姬府中。”玄参顿了顿,“且圣人下了旨意命禁军先围了姬府,只等着案子查明便处置,如今长安城中穿的沸沸扬扬,众人皆不信姬家谋反,但传言说人证已备,只差物证——姬家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你先寻一个与阿、阿修身量相仿的孩子准备着。”谢端闭了闭眼眸,再次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我谢家在禁军中有人,你先与之联系,若是姬家能熬过自然是好,若是熬不过,便寻个时候将人换了,再重新准备一份路引,置办些田地送他回平州,只说是夫子当年家族中旁支的族人。幸好他还年幼,再过些年参加科考亦不会有人记得今年之事。” “郎君不与小公子见一面么?”玄参一时为主人心痛不已。 “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徒添伤感罢了。”谢端苦笑一声,伸手将那写了几笔便毁了的帖子顺手撕掉,“这事你做的隐秘些,莫要让旁人知道了,甚至送阿修回平州的奴仆也一应新买了先调教着罢。” “喏。” 59.第三十九章 各显神通(三) 回到家的日子不过十几日,然而徐璎珂却觉得度日如年。 当年她被徐氏接到姬家时候不过个将将过了十岁的女娃,这一晃竟是许多年。 当年因着嫡母严苛,她作为父亲的庶长女平日里对嫡出的妹妹也是颇为忍让:同样裁制衣裳,她的妹妹用的是上好的织锦而她则只能用细棉;同样打首饰,她的妹妹能用金饰珠宝,而她只能用素银珍珠并绒花……她向姨娘哭诉同样都是爹爹的女儿为何相差这么大,姨娘只会抱着她哭泣。 而当她的童言童语传到嫡母耳中,数九的寒冬,姨娘被罚着在祠堂跪了一夜,罪名则是挑唆着她对嫡母心生怨愤,枉顾嫡庶之间的差别。 那一年她将将八岁,从哪个时候开始她就想着自己长大之后一定要寻一个如意郎君,带着姨娘一道出府去住。 而当徐氏传言回家说是预备给姬凛挑一个贵妾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的,姨娘被罚跪祠堂之后得了风寒病了一个冬天的记忆太深刻,让她对替人做妾含着天然的抵触,也因此徐氏派人过来选人的时候她并不愿意表现得格外出众,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是这一份与众不同的沉着反倒让徐氏挑中了她。 彼时景国公家已经被抄家,连嫡支都被贬为庶民,他们这些依赖着嫡支过活的旁支更是活得艰难,而她的父亲那时候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 而加入姬家的徐氏无疑是整个家族当前身份最为贵重的人,她的父亲无法拒绝这一份机缘,而她的嫡母更巴望着借着她这道桥梁与加入姬家的表姑姑搭上话好方便日后她自己的儿女嫁娶。 没有任何人问过她的意见,哪怕那时候十岁的她已经是一个半大的姑娘了。 到了徐氏身边,最开始她是感激得,感激对方赐予她的锦衣华服,感激对方请嬷嬷对她的照顾,感激对方指点她打理榕园的事情,哪怕是围绕着徐氏的衣食住行。 那个时候她想着的也不过是从徐氏这里学到嫡母永远不会教导自己的东西,等到渐渐年长了便托徐氏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是故哪怕她发现徐氏与子女并不亲近,与子孙更是陌生,她也并未在意,只一心一意好好照顾徐氏,以回报徐氏待她的好。 徐氏对她一向很好,有什么吃的用的都第一个想到她,与她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和蔼得不得了,最开始她还自持身份低微不敢跟徐氏撒娇,但是渐渐得她在徐氏跟前越来越放得开,因为对方给了她一直渴望得来自母亲的庇佑。 于是在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勇敢的对着这个一直对自己很好很亲切的姑婆婆说出了自己不愿为妾的心愿。 她想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徐氏看她的眼神——仿佛是看什么讨厌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对方怫然变色还是教她记在心底。 但之后徐氏对她仍旧是一如既往得和善,她甚至想着那样的眼神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若是一心为小娘子考虑的长辈,在小娘子十二三岁便要开始相看了,可是徐氏一直没有提出来,而她再大胆说到底不过也是个没有出嫁的小娘子只能自己暗暗在心底着急,又想着世家女子寻常都是十五六岁才出嫁,或许是因为姑婆婆想要自己多留两年。 这样等呀等、盼呀盼,一晃她就十四岁了,女儿家的花信有限,最受不得耽搁,她开始整夜整夜得睡不着,满腹心思也不晓得应该跟谁说道说道。 直到这个时候给她讲课的嬷嬷忽然换了人,讲述的也成了一些羞人的内容。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对方从来没有打消过让自己给姬凛做贵妾的打算,而之前命嬷嬷教导自己主持中馈、处理人情往来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有跟正妻抗衡的能力,而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从那时候开始她的心里就存了淡淡的怨恨,可对方在过去几年委实很疼爱自己,但幼时一直想要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妻的念头一直在心头长存,让她备受煎熬。 渐渐得煎熬成了绝望,她的年岁已经十六岁了,可是姑婆婆还是没有替她相看,纵然对方替她准备了许多嫁妆,但六年的时间足够让她明白自己所处的尴尬。 且不论姬凛有门当户对的正妻,姬凛跟徐氏不亲近,而自己身上早已打下了徐氏的烙印,对方很可能因为这一点儿便不喜自己。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还未体会新婚的喜悦,首先便饱尝了被夫君冷落的恐惧和担忧。 而姜氏的死却让她欣喜若狂,那一刻她想着姬家娶媳妇看小娘子自身得德行才干更超过看家世出身,这是否意味着她有机会能够成为姬凛的正妻!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便在心底生根发芽,因此在姬凛剿匪回来之后她便欣喜异常打扮一新想要趁着夜色替对方送夜宵,以期能得到对方的喜欢。 然而事后想来这却是她活了这么多年最后悔的一件事。 被姬凛的剑锋对着的时候,那一刻,她是真的以为对方想要杀了自己! 再之后便是以无论她如何狼狈得哭求都只能被送回徐宅,七年的光景到头来就是一场空,她甚至听得徐家小人口中的言语,字字锥心,那一刻她是真的恨死了姬凛。 嫡母甚至担忧她开罪了姬家给徐家惹麻烦,明里暗里没少磋磨她的姨娘。 而后她听到了姬刺史去世的消息,那一刻她心底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欢喜,心想着这莫不是就是姬凛拒绝了自己而受到了报应! 而她跟着嫡母去姬家祭拜,路上走岔了遇见了一个陌生的郎君,对方容颜清俊,态度和煦言,与姬凛凶神恶煞大不相同,一时间心如鹿撞。 此后数日她与嫡母一道上香,又在寺中遇见这郎君,对方一身青色深衣、外披蓝紫色大氅,于清风庙宇见悠然微笑,一瞬间晃花了她的眼睛。 那一日他们在佛院里倾心交谈,言谈之间只觉得对方博洽经史、工于文辞,且有礼有节、文质彬彬,自上香回来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觉得自己一颗芳心竟系在这郎君身上,竟如话本上讲述的那样恐是天定的因缘,只又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可愿上门求娶她。 再过了几日便是姬家文襄公头七的日子,她没想到自己从佛寺中出来又遇见了对方。 这一回她忍不住红着脸打探对方的消息,知晓对方姓刘,是家中长子,与姬家有旧,对方又问她是哪家娘子,家住何处,可婚配否。 她登时脸上如火烧一般再说不出话来,良久只丢了一句住址便匆忙离开了。 这一回她想着自己惦念了多年的心愿定是能成的,只自己在徐氏身边被当做姬凛的贵妾养大不晓得对方是不是会心生嫌隙。 如此又等了数日,没有等来这郎君却等来了庄嬷嬷,只说如今姬家守孝闭门不出,徐氏恐无法替她相看,又送了一车布匹毛料过来。 只此时她心心念念都是刘姓郎君,徐氏不能替她相看也无碍了。 谁想到庄嬷嬷走后第二日便传来姬家出事,嫡母听了消息登时对她冷了脸。 徐璎珂只觉得心乱如麻,若是姬家当真出事失了靠山,指不定嫡母如何对她。 更令她恐惧的是她在自己的书房中发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暗示刘郎君被人抓了,而她若是想要救他,就要指认徐氏因着景国公被抄家对皇室心存怨恨,连带着徐氏两个儿子也对圣人心存怨言,意图谋反! 60.第三十九章 各显神通(四)) “大公子,二公子打发来报信的人到了。”宇文督早年在长安时候并未置办下宅子,但自从妻子病逝他与父亲起了龃龉,便住进了妻子陪嫁中一个三进的院子,但他终究要提女儿阿毓考虑,因此在今年年初也搬回了老宅,宅子只令妻子带来的一房陪嫁看管,“是郎君身边的玄鹰。” “让他进来吧。”宇文督看了一眼垂手立在一旁的小厮,并未停笔。 妻子严氏病逝之后,他发卖了家中大部分的仆役,只留下妻子两方陪房,一房看宅子,一房跟在女儿身边使唤,而身边伶俐的小厮苍鹭、白鹤,他知道都是父亲的人,只因着他不愿听从对方的意思在宛娘逝世周年后就续弦,他跟父亲自那之后就越发生疏了,他升任入京城,而父亲远居邕州,自此天各一方,经年鸿雁传信亦是稀少。 “喏。”苍鹭见他面色沉静辨不出喜怒,也不敢多看,只垂手走了出去。 不多时苍鹭带着一个穿深青色长袍的小厮进来,看年龄约莫二十光景,带着璞巾,作文士打扮,一进门来先朝着宇文督作揖,道一声大公子安,便肃手立在一边。 “郎君的身体近来如何?母亲是否康健?子桓、子昊一切可还好?”宇文督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笔,将卷上勾勒了一半的人像放好。 昨日从宫中回来,跟皇后一席话却勾起心头沉痛,他尚且记得宛娘新嫁之时,新婚燕尔,他于老宅书阁读书,妻子亦是凭案学书,或临窗刺绣,他一手丹青竟都替严氏描花样子,后者便做了扇套荷包带在他身上。 女儿出生那年,他们一道在庄子里栽了一棵桂树,严氏是江南人,只说等女儿出嫁便伐木做嫁妆。他素来极喜木工,自宛娘嫁过来,每年她的生辰,他都亲自动手替妻子打一套首饰,自听了宛娘说得用桂树给女儿打嫁妆,夫妻两个便商量着绘图样。 宛娘身子不算很好,女儿出世之后更是孱弱,那时候他就想着这一世便只有这一个姑娘也无所谓,总之他的弟弟他知道,总不会不管他的侄女儿,可是每年祖祭父亲与母亲明里暗里总是提起子嗣之事。 母亲出身诸葛家,但诸葛家对女子的教养极其严格,母亲更是那等以夫为天的女子,全然没有祖母萧氏精明能干,她性情温柔软糯,只要是旁人请求她的她允诺之后便不会反复。而早在迎娶宛娘之时,他便跟母亲说明了自己可能这一世膝下荒凉,然而母亲还是对着宛娘开口,彼时他便知道定然是父亲的意思。 纵然他宽慰妻子,但子嗣事大,后者怎会不惦念在心头,自女儿周岁之后更是缠绵病榻。 宛娘病逝的时候是在一个春日,白雪将将消退,他们彼时还在豫州。豫州的春日一向来的早,带着淡淡咸涩的海风吹过,仿若一夜之间,天地便换了颜色。他们窗外的玉兰大多数都还是花骨朵,偶尔有一两朵性子着急的先开了,立在枝头落落大方,正是长安公主口中称赞的“淡极始知花更艳”。 那一日他从前衙回来,见宛娘起身打扮,纵然后者彼时骨瘦如柴,在他眼中却仍旧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她说要到外头再看一回玉兰花,还央求他画下来说是替女儿做件衣裳,可那幅画终究没有画完,衣裳也没有绣成,看了玉兰回来她就陷入昏迷再未醒来。 “郎君病了好些时日了,越发沉疴难起。”玄鹰生的文秀却与他的名字大不相同,“夫人一切都好,二公子、三公子都在家中侍疾。” “郎君一向康健如何这回竟是经久难愈?”宇文督语气淡然,但偏偏是他这样极轻极淡的一句话却教玄鹰在冬日里出了一层汗,大公子有四年未回邕州,他们这些平日里见惯了二公子太阳一样耀眼灿烂,越发得家主倚重,而大公子日益沉默心底便生出了几分轻慢,却没想到大公子竟是威严日重。 “这是郎君命小人呈给大公子的手书。”玄鹰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描金漆的匣子,宇文督一眼便瞧出这盒子用了极其精妙的机关,若是没有钥匙强行打开只能匣子连同里面的信件一道毁掉;更卓绝的是这匣子打开之后便不能再合上,也杜绝了送信人从中打开偷看的可能性——这是一封极为重要的信件,宇文督心头一跳。 “还有旁的嘱咐么?”宇文督此刻已经猜到只怕父亲并未沉疴不起,反倒是托病不入京城才是。 “还有四娘子的婚事,早先四娘子于宴会上遇见陈家大公子,后者郎艳独绝,还请大公子多多看顾。”玄鹰说道此处顿了一顿,“郎君以为陈家山河日下,非四娘子良配。” “苍鹭,你带玄鹰先下去休息。”宇文督皱了皱眉,他比子宴年长六岁,比子昊年长十一岁,比四娘阿盼更是大了十三岁,与几人感情并不亲密,是故这一回阿盼进京来,他也就在最初见了一面,后来因着母亲来信说是最好在长安与之相看,他便拜托了萧家夫人领着阿盼出门,至于对方什么时候见过陈诩他却委实不知道。 待三人退出去掩上门,宇文督才取过钥匙打开匣子。 “父彻遥示吾儿知悉: 自升平十七年秋吾儿升任吏部员外郎后又升任礼部侍郎,数年未得见一面,不知吾儿胖瘦若何?身体康健否? 今逢圣人大寿,然诸地动荡,流寇不绝、兵戈不止,朝中更有小人作祟,我世家受限,须一应守望,共同进退。然储位不定,娘娘于宫中独木难支。又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父已过不惑之年,须发生白、齿牙动摇,决邕州诸事,虽有子宴、子桓相佐,亦是力有不怠。 近日又闻姬刺史新丧,吾世家又失一中流砥柱,思及年少之时与姬公或长啸于山野,或泛舟于江流,或抗敌于边疆……公康健而早逝,吾尚不如姬公,唯盼吾儿速归,以担家事。 再有阿盼花信之年,汝为长兄,可代为相看,只我宇文家之儿女,必得天下英才相配!还望吾儿慎重。 升平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 “大兄,我听说父亲命人带信过来了?”宇文盼今日着粉红花卉纹样缎面交领出风短袄,下着石榴红百褶裙,外披白底绣红梅斗篷,此时外头雪停了,她便牵着一身大红缕金五彩花卉袄裙的女童过来。 “阿爹。”女娃娃今年将将满六岁,五官甚是精致秀美,一双乌黑的眼睛透着几分古灵精怪,她见了父亲站在书房门口先是行礼,而后便笑着扑入父亲怀中。 “阿毓今晨可是跟着姑姑一道用的早膳?”宇文督对女儿委实耐心,亲自引着姑侄二人入了书房,又伸手摸摸女儿额头、手心,见她体温正常才取了棉帕子亲自替女儿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是,阿毓今天可乖了,吃了一碗八宝粥,一个什锦馒头,并一碟牛乳。”阿毓依靠在他怀中,小小的人儿一面说一面伸手指数着数,“阿毓一共吃了三样早膳哩!阿爹呢?有没有好好吃?” “阿爹今晨用的是素面。”宇文督一面低头听女儿讲话,一面看了看面上带着几分好奇并几分忐忑的宇文盼,微微一笑道,“阿盼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大兄……不知父亲说了些什么?”宇文盼再是性情泼辣但终究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提及自己的亲事,难免觉得面上发烧。 “你见过陈谦之了?”宇文督沉声道。 “我……上回长安公主宴会之后,恰逢周家宴会,联诗之时与之见过一面,我观《乐府》,唯《白石郎曲》能形容陈郎之姿容绝世。”宇文盼说道粉面如桃花,杏眼盈盈,透出一股小女儿的娇态。 “陈谦之虽容貌杜绝,然其至今仍为一白身,父亲认为非你良配。”宇文督见她这样不由就心软了,忍不住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妹妹梳着双鬟的头。 小娘子家家的一般从六七岁开始留头,等到十五岁及笄了才戴发钗挽头发,宇文盼幼时随父亲常驻军中,性子显得越发男孩样儿,等到长到□□岁才回到母亲身边,比之养在深闺的小娘子,小姑娘皮肤是淡淡的蜜色,仿若上好的蜂蜜一般,但在崇尚女子肤白为美的当下,很是受到嘲笑,也因此自那时候开始小姑娘对容貌就比一般女子更多了几分执着,她曾说要寻这时间最俊美的郎君为夫! “为什么呀?我遣仆从打探言及陈家郎君,无不交口陈赞,且他家中父母鹣鲽情深,并无通房小妾,这样的人不是良配,什么才是?”宇文盼说道这里也顾不上自己是个女儿家不适合这样讲话,只眼巴巴的瞅着宇文督,半晌眼眶都红了。 “大丈夫生而立世,既不能为国为民,亦不能封妻荫子,总是他有着好名声又如何呢?阿盼,你是我宇文家的明珠,父亲定然不会轻易将你许出去。”宇文督心中也带着几分疑惑。 陈诩常年在蜀州,但他的胞弟陈讯却经年在长安,观其言语举止也非庸才,更不论其胞弟十分听兄长嘱咐,可见陈诩绝非寻常人。 而陈夫人姬氏出身姬家,门风清正,妻子还未过世之时曾与之会面,只说她为人真诚有赤子之心,这样的人定不是那等磋磨儿媳的恶婆婆,在他看来也是能够配得上自家妹妹的,只父亲特地让玄鹰传信,莫不是对这个幼妹的亲事另有安排? “早年在邕州他来游学,我亦曾见过他一面,当时其余贵女讥诮我面如锅底,满场的郎君只有他一人替我解围,大兄,从那时起我就想着我日后定要嫁他,还请兄长替我在父亲跟前分说分说。”宇文盼说着眼泪就落下来,“大兄,我不是只看他生的俊美的……” “……好。” 61.第三十九章 各显神通(五) 韩铮跟着柯老出了府,一入了人群,则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只柯老一人慢吞吞的驾着牛车往东市采买些新鲜的牛羊肉。 陈家的宅子距离姬家的老宅并不远,但为了防止周围有人盯梢,韩铮还是绕了一段路,才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脱了粗棉布的外袍换了一身妆花缎的衣裳,找了地方洗了脸洗了手才往陈家绕过去。 到了陈家之时侧门开着,一队仆从正从里往外搬行李,几个管事在一旁不错眼的盯着,看下人搬那些贵重易碎的忙不迭的叫着偏左往右,又有查看拉车的牛马是否同体康健,草料是否齐备——总之一副准备出远门的模样。 “劳烦几位郎君,不知府上是怎么了?”韩铮见他们忙得认真,也不好上前打扰,又往周围看了看,反倒是角门边坐着几个看门的郎君,一个个挨着蹭着在石阶上坐着,一面瞧着这边搬东西一面说笑。 “你是做什么的?”那当头一个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些常年做门人的生了一双识人的眼,先上下将韩铮好一通打量。 妆花缎是今朝织造上的精品,大概分为两类,一类称为“金宝地”,配色织就工艺流程更是多达十多道,可谓是寸尺寸金,非寻常人能上身。另一类则是“芙蓉状”,花样简洁,工艺也较为简单,但凡富庶得商人或寻常的小吏,但凡家中有盈余的或多或少还是能够穿上一身,而韩铮身上的则是后者。 但那门人并未轻易下判断,反而是又仔细瞧了瞧。 时人重玉,虽然本朝皇室亲民并未下旨规定何者可佩玉何者不可,但寻常人家往往还是以金银为饰,而韩铮腰上的带勾则是一个素体琵琶形的玉钩。 那门子再观韩铮其人,观其言行态度只觉非寻常人,空是落魄的贵族子弟,再见他塞入手中的一贯钱,面上便带出笑来。 “我与府上二公子有旧,事急从权,来不及写拜帖,还请通传一声。”韩铮微微一笑,面上带着几分羞涩,神情像极了那等落魄了来求助友人的郎君。 “唉,你不晓得,小公子昨日教郎君打了一顿。说是他整日里胡天胡地,荒疏学业,且一小儿郎好鲜衣华服,甚至学女儿郎裁制衣裳描画样子,委实不肖。”那门子看了看他委实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可又一想自家小公子交友随性,指不定就当真有那么个朋友。再有从昨日里就疯传夫人娘家惹怒天子被围了起来,陈府中近半数下人都是姬夫人带过来的配房,难免人心浮动,失了往日的恭谨。 “阿讯受伤了,伤势怎样?”韩铮心中一跳,“我从正门过来见有车马不断,又有人收拾行李,我还当是他要回蜀州呢!他前些日子来信说是在蜀州寻着一个先生,授课并非平淡无味,只那先生仿佛是在蜀州,他可是要回去念书了?” “回蜀州的只有郎君罢了。”那门子一听他连主人的近况都知晓得很清楚,一时心里的警惕也就散了,便引着他从角门进去,“小公子身边伺候得人大大小小也有十多个,但他最不惯带小幺儿了,因此倒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你今日来将将好,他这会儿该醒着,我且带你碰碰运气去。” “如此有劳了。”韩铮跟在他后面一面走一面看,他来长安之后也没少往这些个世家门第走,但陈家的宅邸显然颇具蜀州风貌,出檐深远、斗拱衡斜,比之长安城中其余家宅更多了几分天人合一的自然。 两人从角门沿着回廊往前走,陈诩与陈讯都是被视作成年的男丁,自然是居住在外院,因此韩铮不过走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兄弟俩居住的棠棣院。 “哟,这不是钱大么?你不在前门看着怎么到这儿来了?”看门的小厮见两人过来不由笑道。 “还请绫哥儿通传,这位郎君正是二公子的挚友,如今来探伤的。”门子嘿嘿一笑,伸手一揖。 “二公子此时正闷着,你们来的倒也是时候。”这唤作绫哥儿的小郎听了便笑,一时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往日里咱们二公子性子好,但当真交好的还真没有几个,如今倒是难得郎君过来探望。” “阿讯身上伤重不重?”韩铮自听了自家先生暗地里的嘱托,对陈家就多留意了几分,但他跟陈讯师出同门又交情甚笃,一时倒到觉得只怕对方也被瞒在鼓中,此时听他受伤,心中难免焦急。 “挨了好几藤条呢!好在夫人并大公子及时拦住了。”绫哥叹息一声引着韩铮进院子,而那门子则原路返回。 棠棣院是个三进的院子,一南一北分别让兄弟两个居住。 陈讯的住处在南边,韩铮跟着绫哥进去,但见院中花障竹篱,更有流水白石,只冬日里那七八尺宽的水池都结了一层浮冰,好在浮冰并不结实,还能瞧见冰下的游鱼。 一时穿过水面进了房门,迎面便是一道水晶门帘,过了门帘则是一间堂屋,临窗铺着坐圃,墙上则挂着琴剑弓弦,而最东头则立着一架子书,最西面则是一道大屏风。 “郎君且去,公子醒着呢。”绫哥伸手示意韩铮过去,自己则垂手退出去斟茶。 “我说谁来看我,却是你!”韩铮也不多言,信步转过去,迎面则是一张极其精致的床帐,陈讯俯身躺着,身上搭着绒毯,屋子里地龙烧的严实,倒也不觉得冷,他一见韩铮进来面上便露出笑来,“先生没事儿吧,昨日接到消息我本想着去看看,结果上回答应周二替他画一套杜丽娘的衣裳,画稿刚巧被我家郎君瞧见,劈手就把我打了一顿。” “你这里瞧着倒像是女郎家的闺房。”韩铮凑上前瞧了瞧,后者则死死拉着被子不让他看伤,他见陈迅这样精神,想来并不是重伤也就放下心来,老神在在得在一旁坐下,“先生倒是一切都好,不过姬家一日不得清白,他就始终记挂着。因此我这回来寻你帮忙了,可你自己却成了这副模样,只能躺着养伤。” “嘿嘿,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更何况冬日里穿得厚,藤条打在身上但也不是很疼,虽然背上青紫一片,倒也无太大干系,王仲慈也来看了留了药,散了淤血就好。”陈诩一听是平陵御有事差遣他,伸手往前一撑便想要爬起来,谁料到挑动伤口,只觉得背上伤口拉扯,火烧火燎一般,忍不住“唉哟”一声,双手一软又落下去,下巴磕在玉枕上发出“咚”的声响。 “你还是先歇着吧。”韩铮原本满腹焦虑见他磕得下巴一片红不由失笑,“就不知道大公子可在府上?如今少不得劳烦大公子出手。” “别提了,我阿兄自是在的,只他昨日里为我与郎君起了争执,被罚着跪了一晚上的祠堂,今早上才请王仲慈过来看了,好在他年纪青,好生将养着也还能养回来过来,可把我阿娘急坏了。”陈讯吐吐舌头,说道此处便是他一向万事不上心也不由面露忧色,“阿娘因此跟郎君辩白了几句,郎君便说阿娘‘慈母多败儿’,今日一早更是收拾行李准备回蜀州了。” “恐是夫人欲要替大公子相看亲事才留在长安。”自经了自身被卖之后,韩铮对这世间的父子亲情就带着质疑,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当下奴从自己屋子里搜出害得夫人差点儿小产的红花,那个被他一直信赖着仰望着被亲昵得称呼为“阿爹”的男人是怎样一言不发的离开,甚至都不肯听他一句辩解,而如今兴许是一开始就对陈刺史带着质疑,因此韩铮只觉得对方的言行说不出的古怪。 “……你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连累阿娘阿兄都心焦不已。”陈讯叹息一声道。 “你比我还小些,日后跟着先生好生学便是了。”韩铮素来不会说什么软话,想了半晌才出言安慰道。 “算了,你要见我阿兄便去吧,只不耽搁先生的事儿便好。”陈讯听了他干巴巴的说辞不由哼了一声,一面摇铃叫人。 一时果然两个小厮快步进来,一人手上还托着茶盏,韩铮定睛望去却发现此二人生的几乎一模一样,好在此二人笑起来时,一个酒窝在左面,一个在右面倒也区分得出来。 “手上没拿东西的是文琦,托了茶盏的是花绫。”陈诩微微昂着微红的下巴,一面吩咐道,“绫哥儿,你带着阿铮先去见见兄长,这家伙最是古板守礼,只父亲那头既然准备要走便不去打扰他了。” “喏。”花绫闻言乖巧的笑了笑,果然放下茶盏带着韩铮往外走。 “如此有劳绫哥儿。”韩铮与陈诩对视一眼,后者话语里或多或少都透露出了对陈箴的疏离,甚至连在下仆面前说话都带着几分遮掩,恐怕阿讯的处境也不太妙。 62.第三十九章 各显神通(六) 与胞弟的院子不同,陈诩的院子则显得甚是清雅,昨日落了雪花,院子里的铺的满地都是,仆从往来也只从两方的游廊,并未踏碎雪,显出一地银白来。 院子里则种着两株梧桐,这个季节叶子都掉了,只剩下树干,枝干遒劲,瞧着倒也分外有意境。 韩铮跟着花绫走进内室,但见窗下案下都摆着笔墨,而靠墙的书架子上则满满当当都是书,甚至能见到前朝时候的竹简。 陈诩因着膝盖跪伤了,并未在坐圃上跪坐着,反而斜躺在榻上,面前摆着一道绣小猫扑雪的屏风,他靠着背靠手中执着一卷书,因着韩铮穿的是便服,他也就只着家常衣裳,甚至素日里带着玉冠的长发也披散开来,因着腿脚有伤,烧过一场,嘴唇干涩起了皮,呈现出一种灰白,见韩铮进来只微微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只素日里分外有气势这会子看来都透着一股虚弱。 “你来可是你家先生有什么要事?”陈诩拉了拉盖在身上的绒毯,等守在跟前的下人都散了才微微咳嗽着开口,声线因为虚弱而透出几分缥缈来。 “姬家命悬一线,还请公子出手相救。”韩铮见他微微蹙了蹙眉头,整个人依靠在床榻上越发显得弱不胜衣,此时倒觉得魏王为了龙阳君泣鱼而布令四境亦是有几分道理,便是他这样的男子见了对方皱眉都有想伸手替他拭去眉间忧愁之色,陈家玉郎的名声果然是名不虚传。 “姬家之事,尚无定论,诩亦不知从何出手。”陈诩微微往后靠了靠,“且今日郎君西行回蜀地,诩于屋中禁足而不得行,还请阿铮见谅。” “姬家一事,恐大祸临头而直系不存,故请郎君或于东市寻一稚童与姬二年纪相似,某从采买而带入府中。”韩铮听懂了对发话语中未尽的含义,比之陈讯懵懵懂懂,陈家大郎显然是对自己的父亲已经带着很深的戒备,一想到自家先生跟自己讲的推论,他忍不住出言试探,“只不知郎君回蜀州,为何公子并夫人仍淹留长安?” “你家先生行事独绝,慧眼明澄,还有什么你且一并说吧。”陈诩见他出言试探,不由似笑非笑。 “先生只说朝中有人谋反为真,而姬家谋反为假;事涉东秦安危为主,而牵连东宫储位为次;更有狼子野心者不止在朝,更来自西边与北边。”韩铮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而长安危矣。” “原来如此。”陈诩微微失神,只觉得以前所有的不解都在这一刻仿若被一条线将珠子穿成了串连接在一起,真相得残酷远远超过他最初的设想,这一刻,他几乎维持不住自己常年冷静的风度,只想嘶声竭力的大喊,只想冲到父亲的院子里亲口问一问,然而最终他惊讶的发现在极端的愤怒之下他却是极端的冷静,他甚至听见自己用极其平和的声音朝着韩铮开口道,“既如此,还请阿铮转达元昭、轻舟,三日之后请往春风楼后门,自有人与之交换。” “如此多谢公子。”韩铮长揖。 “还请阿铮转告元昭,文襄公一事,子不言父过,但我与阿讯往后定唯姬家马首是瞻。”陈诩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苦涩与洒脱。 “喏。”韩铮长揖到底,转身迈步出去。 陈诩等他走了一个人静静靠在榻上,白皙如玉的指节映衬着发黄的竹简,生出一种别样的昳丽。 他摇铃命下人打开帘子,窗外正对梧桐,枝叶扶疏,不及夏日里叶生婀娜的华净妍雅,他想起幼时在此庭院之中,夏日炎炎于树下铺毡对坐,父亲手把手教自己诵读诗书,言及诗经《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伸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微微一笑道:“愿吾儿如彼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心性高洁不为世俗所染。” 儿时记忆尚郎朗在目,而如今阿娘、阿弟连同自己一道都被父亲丢弃在了长安城。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自己初初知道父亲另有一子一女之时心头的愤怒,在那之前他见父亲每年巡查外出,或半个多月,或一个月,或两个月,彼时他一心一意认为父亲是一心为公事战战兢兢,勤勤恳恳,谁料到真相却是另一番血淋淋的模样。 但他到底不是如阿讯那样的少年郎了,他身后有阿娘还有胞弟,心头的怒火被他压了下去,清醒之后则是更深的疑惑,为什么? 陈家与姬家两家结为姻亲已有二十余年,陈家当年家主新丧,陈箴当年才十六岁还未及冠,家中只有寡母一人,而旁支势大,他甚至连进京赴试都难以成行,好不容易到了泰安城,陈箴极其好运的遇到了当时带着妹妹出游的姬灿。 养在深闺不知愁的贵族少女遇到了落魄却坚韧的贵族少年,美人救英雄得来得未尝是完美的结局。 但自那时候开始姬氏便将这个少年放在了心上,她央求兄长带着陈箴一起回长安,而陈箴彼时也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他向当时姬家的家主姬遥提请,并允诺金榜题名时便上门下聘,而姬氏虽然是记在徐氏名下,但她的出身终究不是秘密,当陈箴向姬遥允诺此生唯有姬氏一人,终生不纳二色,而姬氏不停在父兄跟前央求的时候,姬遥允诺了。 之后便是陈箴中了探花于金殿之上当堂请先帝赐婚,先帝闻言抚掌大笑,当庭落笔促成此段佳话。 陈诩记得幼时听阿娘身边的陪嫁说起往事,阿娘羞红了脸颊的样子,也记得阿父在一旁看着他微笑转头指着阿娘道:“娶妻当娶姬氏女!” 可是怎么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呢? 从元昭落水开始,他便觉出不对来,那个时候纵然心头痛苦难当,但他仍旧觉得查个明白,若是他的怀疑错了,他便跪在父亲跟前请罪,自此之后再无丝毫犹疑;若是父亲当真错了呢? 之后心腹带来的消息让他数月都彻夜难眠,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与自己的表亲,更不知道这一切若是让阿娘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也知道阿娘不是不能容人的性子,但她更信任父亲,信任自己的丈夫在当初许下的承诺。 那一段时间他瘦得厉害,连腰带都长了半寸出来,宇文督见了便笑他:“君欲学飞燕做掌上舞邪?” 再之后便是舅舅与父亲一道在庄子打猎,而舅舅惊马身亡。 出殡的那天,父亲托病在家,连陈家的祭棚亦是阿娘差管家连夜搭起来的,他看着姬凛过来致意,心里头便是一阵愧疚。 舅舅坠马的事情父亲是抹平了痕迹,但他身边带着的人是哪些,都有些什么样的本事,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纵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推测也能推测出当时大概发生了什么,这事情沉甸甸压在心底让他整个心像是丢在油里煎熬了一遍又一遍。 说到底其实对两个舅舅他并不是很熟悉。 山高路远,大舅舅姬焰常在行伍之中,总有书信往来终究不算亲密;二舅舅成婚之后通过荫蔽而入职,他本身在朝堂中更像是姬家留在长安的质子,以安圣人的心,将边关军马交付在姬焰手上,但好在他早年游学到了如今性子也沉寂下来,在工部中倒也颇有建树。 两位舅舅与他接触都不算多,但往来书信、每年的年礼除了正常的迎来送往,他幼时常常收到二人托人带过来的私礼:或是一张适合童子习武的弯弓;或是一卷前人著述;或是二人外出在当地时候见到的泥塑娃娃……甚至是他初学骑射之时所骑的马驹亦是大舅舅从晋州千里迢迢命人送过来——他们以一种相对无言的形式表达着对远嫁异乡的妹妹和外甥的关切。 想到这里陈诩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胞弟性子幼时便显出与旁人不同来,抓周时候,一桌子的笔墨纸砚、印章弓箭等,他除了抓了弓箭,偏生还伸手抓了一匹绸缎。年纪稍长更是显露出来,虽然一心想着要做大将军,但见着阿娘裁布做衣裳他便要在一遍看着,府中针线房的小娘子学绣花,拿不准配色的一问他,张口便来,再年纪大些便在衣裳上多了挑剔,只他除了一心习武外便只这么一点儿喜好,虽然与寻常小郎君不同,但陈诩并不以为是大事,就如这世间有郎君爱美酒,有郎君喜美食一样的道理。 而父亲往日里亦是知道的,只阿讯并未耽搁功课也就不大管。 可昨日里便因着阿讯替周二画了一张串戏时候杜丽娘的衣裳,父亲便勃然大怒,饶是他与母亲一并请求,阿讯却仍旧被父亲命小厮拦着打了一顿。 他记得母亲扑倒在阿讯身边泪如雨落,而自己因着替阿讯分辨了几句便被父亲罚着跪了祠堂,他只觉得疑惑,为什么? 直至今日韩铮入府说了一席话,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一早便决定了要舍弃他们,是因为那个快十六岁的小郎君今年已经中了秀才么?所以在父亲眼中并未出仕的自己与一心效仿舅家习武的胞弟便成了鸡肋一样的存在。 而姬家的危机让这一块鸡肋再也不弃之可惜了。 63.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一) 就在长安城风云突变的时刻,东秦最北边的朔雪关,一场厮杀在黎明时候将将停歇。 清冷的雪花里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让朔风带来的肃杀之中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朔雪关的雪一向下的很大,白茫茫的一片盖下来,顷刻之间便遮住了同袍的尸体。守关的将领还很年轻,他是晋州姬家军的嫡系之一,不仅是因为他是从姬家讲武堂出来的士兵,他自己原本就出身姬家旁系,而他换防到朔雪关还不过数月,还没有能够让他对自己所守卫的关隘有着清晰的认识。 朔雪关是个很小的地方,夹在两边山脊之间,一年超过四个月的时间都在落雪,关口正对的便是一片雪原,空荡荡看得见几颗孤零零的冷杉。 关口虽小但戍守在此的军士却不少,有三千是晋州姬家军嫡系,有五千则是晋州驻军,从朔雪关往后近千里地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北魏的骑兵凶悍,一旦朔雪关守不住意味着接下来将是一马平川。 “今年北魏的蛮子莫不是疯了?往年下来劫掠的可从来都不敢这么拼命!”关内的军营里,奋战了一夜的兵士并未休息,他们需要出关打扫战场将袍泽的身体抢回来,那些在冰天雪地里生活惯了蛮人在缺少柴火的时候会将尸体作为他们取暖的燃料直接烧掉。 “谁知道呢?好在咱们将军不是孬种,拼死守了下来。”说话的郎君从帐子外钻进来伸手呵了呵气,嘴边吐出一片白雾来。 “听说将军已经发信回了永宁城给咱们刺史报信去了,可惜今年是圣人过寿刺史还在长安。”搭话的郎君则取下身旁放着的戈,用手整了整铺在毛毡子上当枕头的棉衣,嘿嘿一笑,“王大头,你去过长安没?听说那里的小娘子生的十分好看,一个个就像那画中的仙女一样,若是我以后能娶个长安城的小娘子,那才美呢!” “你要娶,有什么难的,流放的官眷也不少,只要多存几贯钱还有什么是寻不到的?”先说话的郎君打了个哈欠,“快睡吧,指不定那些个蛮子什么时候又攻城了,我还想着等这一阵仗完了,便去关里樊屠夫那里割几两肉打打牙祭,旁的不说那小子今年才十八吧,那身段可真吓人,快九尺了吧。” “可惜那小子一心一意只想着当个屠夫,若是能从军,就他那杀猪的本事砍起人来可不就是一茬一茬的么?若是识字入了姬家讲武堂,学了兵法,指不定日后还能当个将军呢!”后头的郎君仰面躺下,伸手拉着毯子裹在身上,不多时营帐里就传来一阵阵起伏不停的打鼾声。 而同一时间与北魏接壤的许多关隘如同同样受到了北魏骑兵的攻击,有的城镇如同朔雪关一样被守住,但有更多的城镇仿佛对方已经提前洞悉了东秦布封,边境线的防御线很快被撕扯开,北魏的骑兵仿若黑色的旋风绕开了一个个难啃的城镇直奔长安! 而那些被绕开的城镇却成了一个个孤立的点,四下都是逃逸的灾民,守城的郡尉和太守惊讶的发现他们仿佛四处都是逃难的灾民,问及何处来的兵马,竟然没有人说得清。 在靠近大同的昌平镇县令被人骗开城门死于乱军之中之时,晋州的形势更是陷入僵局,谁都知道有内贼,可不知道内贼是谁,身边每一个袍泽同侪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再加上晋州军换防将将完一个月,兵将磨合不定,底层的士兵对不熟悉的上峰发布的指令并不能迅速领会,导致了眼中的损失,而这在前者开来恰恰是上峰无能的表现,再下一次冲锋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对上峰的命令产生了质疑,就是那么一瞬间的犹疑,致使了更为惨烈的失败,几乎是陷入了极其恶劣的循环中出不来。 留守晋州的高层无比绝望得期待着姬灿及时回来,互相之间原本细小的嫌隙也成了争执不休的源头,自第一次短兵相接以来数十日晋州高层的将领仍旧群龙无首,形不成有效的反击。 而就在这个时候姬灿坠马身亡的消息从长安传来。 一时之间三军缟素,原本仅在晋州高层将领之间的隔阂终究纸包不住火在军营中散开,各种各样的谣言扑朔迷离层出不觉,一时士气低落,各城镇的郡尉与驻军将领不得不各自为政,只求保住自己所守城镇的安宁。 而自边关第一次交锋以来便有信使传信往长安,但令人惊异的是帝国的中枢仿佛陷入了沉睡之中,没有给予晋州任何回应。 “将军,援军什么时候来?”北魏在今日傍晚再次攻城,姬杉从未觉得这样疲倦过,自他十七岁入军营已来,十年光阴他第一次十几日甲胄不离身,即使薄薄的玄甲之上早已布满了泥土、汗水和鲜血,混合在一起发出一种令人晕眩的味道。 “永宁城恐怕出大事了。”姬杉看了看身边疲倦的袍泽,后者姓赵单字名瑞,是他在讲武堂时的同窗,而少年时候他曾经很不喜欢这个弓马骑射样样稀疏的同伴,可没想到最后入了军营反倒成了最好的搭档。 “没有援军星夜迟缓,固守朔雪关,便是死战我等亦是守不住的。”赵瑞平静得侧头看了看在一旁擦拭长刀的袍泽,语气平静。 “不试一试又如何知晓守得住守不住?”姬杉微微一笑,他今年二十七岁了,尚未娶妻生子,为此姬灿没少为他着急,便是梁氏也曾数次与他相看,可是姬杉不愿,一日未荡平北魏王庭一日他就不愿成亲生子,他忘不了幼时北魏劫掠而下,阿爹战死阿娘将他推入枯井自己将追兵引开,那一年他七岁,满眼皆是尘土飞扬,入耳悉是嚎哭之声,后来侥幸得救,一心一意便是诛杀北魏以慰爹娘在天之灵。 “姬杉,你就是个疯子!”赵瑞忍不住拍案而起,下一刻伸手起开营帐中剩下的半坛米酒,“我赵叔齐今日便舍命陪君子,与你这疯子一道死受朔雪关,只要有一人在便誓死不往后退。” “报!”一时又有探子传讯过来。 “啪!”姬杉接信一看,不由颓然坐在地上,眼中滚出两行眼泪来。 “怎么了?”赵瑞与他相识十年第一次见他如此不由上前一步抢过书信,发来的却是一封卜文,正是姬灿身死被追封为文襄公的消息。 “来人,传令下去,一刻钟后在校场集合!”姬杉心中痛极,父母身死之后他回永宁城姬家受姬灿梁氏两个恩惠颇多,姬灿视他若亲子,他亦视姬灿如生父,而如今却是天人永隔,教他如何不遗憾,如何不悲伤,“朝中不定何者挂帅,这一回当真是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唯有十死无生。” “既如此不若实言相告军中袍泽,赴死者自当赴死,然而家中有高堂奉养,子女抚育者,不若送之还乡。”晋州军营中少有不仰慕姬灿的军士,赵瑞心中亦是觉得难过,可眼下北魏来势汹汹,竟连伤心的时间也不留给他们,“再有可于关中张贴告示,若有想一并离去的百姓可于今日酉时之前出城。” “叔齐此言甚善,可还有旁的嘱咐?”姬杉到底是久经沙场的郎君了,一时间压住心头悲痛沉声道。 “将军新丧,主帅未决,还请将军发信回长安,一明一暗尽叙如今晋州现状,姬家军驻守边疆数百年,可不能因一时疏漏而致使我晋州尽入仇雠之手。”赵瑞想了想道,“这明面的信官还请从姬家军出,而这暗中的信官非胆识过人者不可。” “如此还请叔齐与我分道行事。”姬杉闻言点了点头,“朔雪关中有一屠夫樊进,年十七,颇悍勇,且为人周密,可为暗使。我往校场,叔齐可寻樊进,事不宜迟,书信一事有劳叔齐。” “你我同袍自当如此!”赵瑞闻言点了点头,“待文远校场点兵回来,你我再同饮一回。” 此二人计定自然分头行事,姬杉一身戎装便往校场,朔雪关原本有将士八千,可经过这十日的死受,死伤过半,能站在这校场之中的不过三四千人,且身上带伤者不计其数。 “吾等袍泽生享国之供奉,亦当戍死卫国,且我三军统帅不幸崩殂,今必以北魏仇雠之鲜血以告慰我大帅在天之灵!”姬杉击鼓升帐,手下兵士次第排开,人人手中皆带着一尺长寸许宽的素麻布,姬杉登台宣誓,又命兵士分发酥麻,一时听得姬灿身死的消息,校场之中登时哭声震天。 “如今永宁城无消息,主帅未决,吾等当死守朔雪关,然粮草将尽,后无援兵,故击鼓聚集众袍泽于此。”姬杉朗声道,“全体听令: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 姬杉令下,校场一阵空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无人出列。 “我等必以死追随将军!”良久,有军士大着胆子喊道。 “誓死戍边!”众人听了齐齐发声。 “好!”姬杉见状大喝一声,亲自走至军鼓之下,以手擂鼓,放声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众将士听了纷纷发声齐唱,声响穿破苍穹,震得校场周围堆积的白雪簌簌而落,只听见《无衣》的调子苍茫而悲壮! 64.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二) 朔雪关很小,除了军营外便是两条大路,不过一刻钟就可从南面走到背面。 赵瑞从府衙出来便径直往北边走。 因着朔雪关夏季炎热冬季苦寒的气候,当地百姓居住的房子多用石材建筑,厚度可达一尺。 朔雪关虽小,但居住在此地的百姓却称得上鱼龙杂居,除了被流放的官眷,还有不少是退役之后留在此地的士卒,概因朔雪关虽然田地丰收并不丰硕,但此地多靠山林,野物与山货都是不缺的,往往经年的猎户一年入山一回获得的银钱便可满足一家人两三年的嚼头。 樊进的娘亲亦是犯了罪的官眷,一家人被发卖到了朔雪关,路途之上父兄皆亡,娘亲不在,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但她生的聪慧,从长安至朔雪关,步行半年的时间里忍着并未盥洗,到了朔雪关的时候头发枯槁,容颜憔悴,全身都弥漫着惹人欲呕的臭味。 而樊进的父亲樊屠夫恰好到了娶亲的年纪,但他素日里与朔雪关的三教九流都混得熟悉,为人亦是颇豪爽,旁人找他借钱,他少则十几文,多则几贯钱,并未存下多少,还得了个“樊孟尝”得称号。 因此最后才买下了樊进的娘亲,没想到收拾干净了倒也是个容貌娇俏的小娘子,心里也觉得颇为满意,谁料到这小娘子却是个连饭都不会做的,一开始还哄着几句,日子久了也觉得颇为腻味,也就丢开在一边了。 儿樊进的娘亲终究还是没有能够习惯朔雪关严苛的环境,她幼时娇惯一路过来担惊受怕,身子暗中就有了亏损,后来跟着樊进的父亲,心中含着几分不平的抑郁,而樊屠夫却是个粗疏的汉子,并未体会到自家夫人细腻的心,日复一日她终于在生下樊进不久之后也就香消玉殒了。 樊屠夫自忖娶妻与没娶妻并无甚么太大的区别,若是真有了需求反倒不若直接寻对面筛酒的寡妇,总之他有了儿子香火得以传递,然而令他苦恼得是儿子才将将三个月大,猫崽子一样,他一个大男人当真是束手无策。 而这个时候樊屠夫的好人缘发挥了功效,往日受过他接济的弟兄家中去了浑家的自然也有了儿女,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樊屠夫索性就将儿子丢给弟媳照管,自己则跟着一众兄弟吃酒赌钱、斗鸡遛狗,如此快活了五六年。 在樊进七岁那年樊屠夫冬日里喝醉了酒一头踏入护城河里,等开了春河水化开,面目都辨认不全了。 好在他一众兄弟都惦念着他生前的好,七拼八凑做了一场白事,将夫妻两个合葬在一起。 而樊进的去处也就成了问题,七岁大的小子一个人要活着容易,流落街头如乞儿一般也是活着,可半大的小子真要挨着谁家常常呆下去难免也不是办法。 没想到樊进自己却是个有主意的,他挨个上门给各个伯叔磕头,感谢对方替自己安葬父亲,一面又说自己准备子承父业开个卖肉的铺子,诸位伯叔多多照顾生意。 这肉铺子一开就是十年,从最初每日里只能卖掉部分肉倒后来除了自己喂养的牲畜还要收野味儿再到与朔雪关的驻军搭上关系,樊进算是彻底在朔雪关站稳了脚跟。 跟他父亲一样,樊进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子令人亲近的气儿,这朔雪关的三教九流就没有不与他交好的,甚至一些常年驻守朔雪关的士兵都跟他称兄道弟。 樊进的铺子在北面,开着一见门面,一条长板肉案,悬挂着半付獐子并几片猪内,樊进一身短打站在肉岸边,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他一身单衣反倒额头上冒出汗来。 “郎君可是樊大?”赵瑞一路过来天又下起小雪,他并未穿甲胄只着了一见藏青色交领的窄袖棉袍,雪子不多时便落满他的头发。 “郎君可是来买肉的?这几日军爷们受累了,某便把肉猪都送军营里,只剩下这半付獐子,郎君瞧瞧可还中意不中意!”樊进见是个面生的郎君,又观他气度严肃猜着约莫是军营里来的,只不晓得对方找他是甚么事情。 “瑞今日来此非为与郎君做买卖,而是特寻郎君说话的。”赵瑞见他以为自己是上门找麻烦的不由微微一笑,“天降细雪,估摸着郎君几日的买卖也差不离了,前面有个茶摊子,不若郎君关了铺子与我一道喝杯热茶?” “这?”樊进原本以为是自己将肉卖入军营之时予那采买些许好处今日东窗事发被人找上门来,但见这郎君态度和煦倒也不像是找麻烦的,心里登时镇定下来。 “瑞素闻郎君急公好义,有‘小孟尝’之称,此番有一事非郎君不可为,还请郎君拔刀相助。”赵瑞正色道。 “既如此,你且等我一等。”樊进见他态度诚恳也就允诺了,果然起身将肉案并生下的獐子、猪内一并收好,关了铺子锁了门,二人一道往那茶铺子去。 此时风雪越发大了,两人要了个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又要了一壶茶一碟咸水豆子。 “不知郎君可对我朔雪关驻军有所了解?”赵瑞伸手掸了掸肩头的浮雪,温声道。 “这个不甚清楚,只晓得朔雪关并未设县令,听说驻守的将军是个四品的将军,还是出自姬刺史家。”樊进捡了一颗豆子丢入嘴中嘎巴嘎巴嚼着吃了。 “某为姬将军身边从四品郎将赵瑞。”赵瑞听他此言心中又缓和了几分,“姬帅新亡,而朝中主帅未决,我晋州群龙无首,还须得入长安请得公子姬凛还晋州来,以解当前困顿之局面,然如今音信不通唯有差遣有识之士充作信使,以确保公子能即可收到传信,否则,我晋州危矣。” “某不过一介屠夫,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担此重任?”樊进听了皱了皱眉。 “北魏此番来势汹汹,定是早有准备,而晋州各地群龙无首 ,不得已都防备奸细,彼此心怀芥蒂,恐官方传信并不能及时通达长安。”赵瑞到了此时也不隐瞒什么只一应往下说,“姬将军已下定决心死守朔雪关,然而粮草有限,后无援军,唯有一死报国,能多拖得北魏铁骑于此地一刻算是一刻了。” “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么?”樊进心中暗忖,又见赵瑞言辞恳切说道后来沉痛处都红了眼眶,心中又信了几分。 65.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三)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秦宫之中,圣人午睡醒来才掀开帐子往外一看,窗外大雪纷纷扬扬,一时起了兴致着小太监换了冬衣拥着紫金手炉便站在窗前看雪,一时心头触动仔细寻思着待会儿怎么落笔,却见章文折着一枝红梅进来:“陛下醒啦?奴从花园里经过,正巧看着这红梅开得胭脂一样,在雪里越发显出几分风采来,奴想着这会儿雪大,陛下倒也不好出去,便折了一枝最好的过来,插了瓶供陛下玩赏。” “果然是个乖滑的东西。”圣人听了心中熨帖不由笑骂道,一面命小太监开了库房寻了前年萧家供上的青玉竹节敞口瓶,盛了水将那红梅插在当中摆放在案前,圣人一边看了一边点头称赞,那红梅枝条横斜,疏落有致,果然是极其美妙。 “陛下,奴从花园过来,恰巧遇见了周郎将,他身边带着一个好生俊俏的郎君,说是有事要寻陛下商讨呢!”章文垂手立在一旁见他赏玩了一会儿忙笑吟吟道,“奴瞧着天降大雪,恐冻坏了周郎将,来不及回禀陛下便先请郎将与那年轻的郎君在回廊下候着。” “哟,凌云今日也进宫啦?”圣人本来瞧着红梅花好心头正欢喜,一时听到章文提起周坚,面上带出几分气愤来,“他之前进宫才跟朕举荐了姬家,谁料到不过数日朝堂之上便参姬家谋反,如今还被朕圈禁着命人追查真相!可他昨日呢,朕想着他与姬家姬凛有旧,若是姬家清白他上门去恐二人日后相处尴尬;若是姬家不清白,他们朋友一场也免了落井下石,他倒好,将朕一番苦心置之不顾,亲自送上门去!” “这嫡亲的舅甥哪有什么隔夜的仇?”章文听了也不着急,只面上的笑容越发柔和,“奴记得周郎将还要这个月月底了才满十八呢,还是个小郎君,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陛下慢慢教就是了,旁的不说奴瞧着周郎将对陛下的心,那是十成十的,天气冷了热了郎将若是遇着奴了,都要嘱咐奴伺候陛下时候多用点儿心呢。” “这满宫里再找不出比你细致的人了。”圣人听他这样一说,心头的怒气仿佛是微风吹散云朵一般,连最后一丁点儿的不愉也消散得干干净净,一时回到坐圃上跪坐下来,“召他们进来吧,这样冷的天儿,也不知道那孩子有什么事儿,冒着雪便入宫来了。阿文呀,你去膳房吩咐一声,看今日里禁苑里进上来的野味儿有些什么?若是雪停了,便在遇雪亭里设一桌,朕请他们吃了野味儿再回去。” “喏。”章文应声后退走至门边才转身出去了。 “陛下召二位觐见呢。”出了门章文沿着回廊往外走,见周坚与那年轻郎君仍旧穿着蓑衣、木屐,手中拿着斗笠,忙唤了小太监过来替二人整理衣饰,见一应无缺漏处,方才让小太监引着二人进去面圣,自己则径自去了御膳房。 “臣(草民)叩见陛下。”周坚与平陵御一道进来,二人在朝着圣人跪下拜了拜,齐声道。 “都平身吧。”圣人挥挥手示意二人起身,君臣三人分主客跪坐。 “说吧什么事儿,让你冒着大雪都要来见朕?”圣人微微抬了抬眼皮。 “回禀陛下,臣冒雪进宫乃为晋州谋逆一事。”周坚顿了顿沉声道。 “晋州谋逆?”圣人伸手撑着案几,手指无意识的敲击案几,语气里透着深深的疑惑。 “还请陛下允许由平陵先生告知详情。”周坚拱了拱手,猛的顿首一拜。 “朕竟不晓得此事昨日里才交朝议由刑部、兵部并御史台共审,竟是你就先晓得结果了?”圣人猛的伸手往桌子上一拍,怒道,“莫不是被那些个巧言令色的给诓骗了,罢了,朕就看看你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陛下还请听草民一言。”平陵御见他做出发怒的样子也不紧张,面上的笑意反而越发温和,语气也是说不出的舒缓,“草民原为青州人,后年少失怙,前些年天时有违逃难至蜀州,勉强凭借着秀才的身份安顿下来,只草民早年体弱,故只置办田产,于闲暇时候以买卖字画为生。” “既如此,不若落笔写几个字看看?”东秦自上往下对读书人都十分有好感,圣人一听他这样不由就笑了,他生平所创“银钩体”颇得时人推崇,他自己亦是十分自得。 “如此草民献丑了。”平陵御微微一笑也不推辞,一行人起身走至书案前,圣人常年习字,用的是一方澄泥砚,而墨则是作美人形,背倚太湖石,抱阮而弹拨,冬日里凝水为冰,因此在那澄泥砚旁放着了一个小巧的二童子嬉戏的熏笼,圣人此时起了兴致亲自替平陵御磨墨。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平陵御在笔架子上挑选了一只羊毫湖笔,蘸了墨,沉思片刻挥毫而就,圣人与周坚凑上去一看,但见一手小楷清雅秀隽,疏放妍妙,圣人见了心生喜悦,不由笑道:“你得字写得很好,看上去没有三四十年的功夫是无此等水准的,定是下了苦功夫的,这一点儿倒是将朝中半数朝臣都比下去了。” “是陛下厚爱了。”平陵御将笔放好,微微拱手谦逊道。 “你既然有如此才华又怎生到长安来了?” 圣人性子带着几分率真,深信字如其人的说法,此时见了平陵御一手锦绣小楷心中喜悦自然也就对平陵御生出几分好奇来。 “草民稍微年长虽身体稍微强健,但终究不适合劳行案牍之间,且草民不谙农事,只能想着坐馆为人师长勉强养活自己,亦可教化民众。”平陵御微微一笑。 “卿一身才学不能入仕,能于桑梓之间教化民众,著书传世亦是大善。”圣人闻言点了点头,他原本听得平陵御年幼失祜,心生怜悯,又见其文字卓然,顿时心生好感,再见其言辞之间非寻常而论,十分有古人达则兼济天下的风度,不由越发觉得对方亲切。 “臣于蜀州丹阳城路遇陈家公子诩,受后者邀请,收公子讯为弟子,今年中元草民带弟子放河灯,于水中救得姬将军,其伤势沉重,九死一生。”平陵御微微一笑,说道激烈处,语气越发沉重,“草民一介书生,只恨此微末之躯不能肩挑手扛投笔从戎。且草民在蜀州亦闻姬家军忠烈之名,故出手相助。” “此一节朕亦听姬大有说过。”圣人伸手捋了捋胡子。 “草民一路与姬将军同食同宿,深感其秉性高洁,忠心报国,故与之结为挚友。”平陵御说到此处长舒一口气道,“此番草民入宫得姬将军手书一封,还请陛下亲览,再有草民听闻夏侯家与姬家素有仇隙,草民身在乡野之地亦闻其鱼肉乡里之名,草民私以为其言不可信。” “卿一介秀才怎可妄议朝臣?”圣人故意板着脸,听平陵御出言直率,他还是很高兴的。 “不若草民与陛下打一个赌如何?”平陵御见圣人接过信件却没有打开看的意思不由笑道。 “哦?赌什么?”圣人一听果然起了兴致。 “还请陛下派周郎将率领一千禁军埋伏于石侍郎家宅周围,草民听说那写了血书状告姬家谋反的证人就住在侍郎府邸之中。”平陵御神秘得笑了笑,“再寻二身手矫健的郎君扮作那老翁并小娘子的模样,草民笃信今夜入夜之后定然有人上门行刺!” “哦?”圣人闻言不由皱眉。 “草民笃信姬家清白,而草民也相信那出身晋州的百姓若不是眼见为实定然也不会千里迢迢一路风餐露宿到达长安只为了状告朝廷大员,因此草民大胆揣测其所见谋反之事为真,只谋反之人居心叵测将此事扣在姬家头上罢了。”平陵御胸有成竹,“不知陛下可愿与草民打这一个赌?若是草民胜了还请陛下观姬大陈情表,再议后事;若是草民败了,草民全凭陛下处置!” “先生!”周坚听到此处再也坐不住了,忙出言阻拦。 “朕瞧着你倒是好胆识!”圣人闻言沉默了半晌,冷冷道,“既如此,朕便允了你这个赌约。” “草民多谢陛下!”平陵御闻言不由长揖一礼。 “既如此,你今日便歇在宫中,一道等候消息吧。”圣人想了想道。 “陛下,奴从膳房回来,今日有新鲜的鹿肉,已在遇雪亭收拾妥当了,可要这会儿便过去?”一时章文进来,倒打破了方才略微显得尴尬的气氛。 “这个时节但是吃烤肉的时候,凌云你等随朕来。”圣人听章文一说不由心中欢跃,面上也露出笑来,“待吃过这一回你便领命去埋伏吧!” “喏。”二人对视一眼皆出声应承道。 这头章文忙不迭的取了藏青色斗纹羽缎面、白虎皮里子的斗篷过来伺候圣人穿上,又命几个青衣太监备下了小竹轿,服侍圣人上了轿子,自己则撑着一把青绸伞跟在旁边替圣人遮挡侧面吹过来夹着雪子的北风。 而平陵御与周坚一道走在后面,行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遇雪亭。 东秦传世数百年,皇宫花园里几经修缮,越发显得富丽堂皇,而圣人起居之所在的皇天殿更是当中翘楚。 遇雪亭在皇天殿小花园外套的大花园里,亭子成八角飞檐,周围遍植着梅花。天气愈冷梅花开得越发恣意,满园的红梅,开得盛意恣肆,在这冰晶一样素白的世界里红得似要燃烧起来。 “都坐吧。”圣人由章文扶着下了软轿,示意二人跟在他身后进了亭子。 平陵御跟周坚一道将木屐托在石阶上,自有小太监过来捡了靠在一边竖干雪水,亭子里烧着地龙,三面装着半透明的琉璃,又摆着炉火,甚是暖和,圣人微微坐了一会子,章文便上前替他托了斗篷。 “朕素来喜欢自己动手,一面烤一面抹了酱汁,味道倒是真鲜美。”圣人一面说一面便将鹿肉翻转,炉子上烫着黄酒,味道极其醇美,他伸手替周坚夹了一块肉笑道,“你幼时跟朕一道,不过团子样,瞧着朕烫酒来吃便想着也要尝一尝,朕还未注意到,你就已经醉倒了躺在朕怀里头,打着小呼噜,像个醉猫儿一样。” 66.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四) “咳。”周坚听圣人这样一说面上不由微微泛红,他伸手极其熟练的挑起一块烤的正好的鹿肉放入圣人碗中,又端起酒壶替圣人斟满了一杯。 “凌云是大人啦。”圣人慢慢吃了鹿肉,又饮了酒,面上带出几分怅然来。 “陛下好兴致,这样的雪天烤鹿肉赏梅花,怎生不叫上妾一道呢!”远远的从梅树中走出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个梳着朝云近香髻的女子,穿一身莲青色水墨字画文锦面子黑鼠皮里子的斗篷,行走之间露出里头月白色绣湘竹的裙角,她说着便走过来,右手边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童子,一身大红遍地金草虫出风短袄,脚上踏着鹿皮小靴,一步一步走过来倒也十分稳当。 “你这会儿不也带着五郎踏雪寻梅来了么?”圣人见她过来不由微微一笑。 “陛下请的是哪家小郎君作陪?凌云旁边的郎君瞧着面生。”众人行礼过了又纷纷落座,章文忙使唤小太监在圣人旁边又添了两张椅子,贤妃一面将斗篷脱下来递给身旁的宫女,一面拉着那孩子坐下。 “草民今岁第一回来长安,蒙幸得陛下召见。”平陵御微微一笑,避开眼睛,只一眼他心中却微微纳罕,说起年岁贤妃如今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但她身量窈窕,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竟然如同妙龄的少女,便是眼角微微的皱纹也丝毫不损她的秀美,更令平陵御惊讶的是他原以为对方宠冠后宫定然是气势凌人,却没想到对方生的温婉,连说话的语气也是轻轻巧巧,衣着更不见华丽,反倒十分素雅清淡。 “若是踏雪寻梅也该等雪停了,这样大的雪,你早年身子不好,万不能受了寒气。”圣人等她坐定了,自己替她斟了一杯酒,“且先饮了这杯暖暖身子才是。” “妾只想着下雪了好取梅花花瓣上的残雪用瓮装了,来年夏天伴着莲叶上的露水一道做点心,旁的倒没想许多。”贤妃果然听圣人的吩咐饮了酒。 “你呀,这么多年了倒跟未出阁时一样。”圣人笑叹一声,“只这鹿肉性燥你不许多吃。” “妾省得的。”贤妃听了果然温柔得笑了笑,“倒是还有一桩事要请陛下应允呢!” “你且说。”圣人听了便笑,“正巧凌云与……唔,平陵皆在此处,你的请求要是不合理的,朕可不会网开一面。” “瞧陛下说得。”贤妃听了笑嗔,“妾寻思着翻过年五郎也就五岁了,可能出阁读书了?” “寻常皇子自是五岁便出阁读书,只朕想着五郎体弱,恐不能够受得住日常课业。”圣人看了看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五皇子皱了皱眉,一时瞧见平陵御伸手取了一碟果脯朝着孩子递过去,心念一动道,“平陵往日在山野之中亦是做先生的,只不知民间的童子约莫多大的岁数才进学堂念书?” “山野之间读书是珍贵之事,家境较好的小郎约莫六七岁入学,若是家境次一等得岁数还要再大一些。”对晋州谋反一事,平陵御如今已断定夏侯家参与其中,然而对林家他心头还带着犹疑,只今日见贤妃提起五皇子出阁读书,心中的疑惑倒也散了大半,谋逆之事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林家如今风头正盛,他委实没有必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只是这五皇子,往日里听人隐隐约约提起说他身子骨较弱,如今一看,快五岁的小郎了身量与三岁的孩童相似,且面色不仅显不出红润反而透着几分不健康的青白,下巴尖尖的越发显得一双眼睛乌沉沉的。 “既如此,五郎便再等一年罢。”圣人瞧了瞧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幼子,叹息一声道。 “陛下也知道妾虽然识字,但到底是女儿家,五郎灵慧,妾自三岁替他开蒙以来,如今连论语也都全能背下来,五郎资质非凡,妾担忧耽误了他。”心头的念想被圣人驳斥了回去,贤妃也恼怒,语气越发温柔,“五郎,来,将前日背下的论语背一遍给父皇听听。” 五皇子慢吞吞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在座的众人,方才慢吞吞得开始背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孩童清朗的声音在遇雪亭中回荡,一时众人皆尽沉默,只听得见温在火炉上的黄酒沸腾发出“咕咕”得声响。 身边有着蒋修这样一个文学天才在,平陵御对神童的存在早就不惊讶了,可当他瞧着那个小小瘦瘦的孩子一字不顿得将整篇《论语》一字不错的背诵完,心头一叹,即便当真是惊才绝艳的人物,那自然也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 “五郎可有什么想要的?”圣人显然也被幼子的聪慧所惊叹,不由伸手抚了抚五皇子小小的脑袋。 “……泽可去后土殿寻四皇兄玩耍么?”五皇子沉思片刻,语气里带着几分期盼。 “当然可以。”圣人的语气越发柔和,自过了寿辰,他越发觉得力不从心,往日里执笔绘丹青一站便是一个白日也不觉得累,如今不过一个时辰便觉得乏了,但对膝下硕果仅存的两个皇子究竟立何者为东宫,他原本已经定下,但因着姬家谋逆之事又开始摇摆不定,但见到两个孩子相处融洽他还是觉得十分欣慰,“五郎想去跟你四哥一样出阁读书么?” “若是出阁读书是不是可以一整日都跟四皇兄一道?”五皇子眨巴眨巴眼睛,两只手无意识得揉捏着袖子,他虽然年幼但也不是换啥呢么都不动,他能感觉得到自己每次跟皇兄一道玩儿了回来,林母妃总是有些不高兴,但林母妃在见着父皇的时候是最开心的,若是父皇同意了,林母妃就不会难过了吧,“若如此,儿愿意。” 贤妃脸上的笑意瞬间一凝,她顿了顿伸手摸了摸五皇子的脑袋,笑道:“到底是兄弟连心呢!去岁冬日里玩儿一场回来喝了好几日的苦汁子,这几日一下雪便整日都吵嚷着去找四郎。” “四郎带你玩儿什么?”圣人听了微微一笑,用银刀切了一块小小的肉放在五皇子碗中。 “四哥带我堆雪人,还带我打雪仗。”五皇子想起去岁冬日里他跟着兄长在雪地里玩耍,一张小脸激动得涨红了,看上去终于透出几分孩子气来。 圣人显然也难得见到幼子撒娇的模样,当即又伸手替他夹了一块肉,刚烤好的鹿肉鲜嫩味美,香气四溢,五皇子尝了一块,眼中露出惊喜来,只贤妃在一旁看着并不许他多食。 一时众人吃完,又由小太监服侍着洗漱了,周坚自领命去分拨军士,圣人瞧着天色渐晚便想着跟贤妃一道,却不想有小黄门过来传信说是林御史求见,圣人愣一下带着章文径自回了皇天殿,又招了小黄门带平陵御往画院过去,那里常驻着书画院的学生。 领着平陵御的小黄门与蒋修年纪相仿,但却连对方一分的神采飞扬也没有,一路带着平陵御沿着宽阔的道路往前走,显出十分拘谨的样子。 “你叫什么?”两人沿路过来并未打伞,小黄门走在前头走到转弯处停下来等平陵御跟上去,一路上偶尔遇见湿滑得地方还会出言提醒,见平陵御出言闻讯,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涨得通红。 “奴姓李,公公们都唤奴小李子。”小李子微微一笑,“今日由奴侍候先生,还请先生随奴过来。” 不多时二人停在一个一进的院子里。 “陛下喜欢画画,宫中书画院多是从东秦各地考过来的学生。”小李子上前推开门,见平陵御觉得疑惑不由出言解释道,“他们素来在此研习书画之道,陛下于宫中设有藏书阁,当中收藏着诸多大家笔墨,这些学书画的监生除了临摹孤本,再有便是修缮缺补之处。陛下便新建了几处精舍供其居住,若是留臣子住宿亦歇在此处,晚上落锁便与禁宫之中隔绝开。” 平陵御听了点点头,跟着那小太监走进院子。 “这院子亦有主人?”这院子陈设极其简单,杂植些薜荔藤萝搭成架子,再有便是在墙角栽着一棵绿萼梅。 此时正值花期,一阵冷香沁人,若非见那枝梗青碧,恐与雪花同色。 “并无人居住。”小李子愣了一下道,“只有宫人定是打扫罢了。” 二人遂一道进了内间,要有宫人点了炭盆,火焰跳跃,房间里倒也不冷。 “先生且坐,奴去打些热水来。”小李子伺候着平陵御脱去蓑衣在炕上坐下,“先生是准备看书还是动笔墨?” “你自去忙吧,我就书架上寻几本书翻阅便是。”平陵御微微一笑,将手捂在袖笼中。 “喏。”小李子闻言应了一声,替他点了灯又掩了门,方才静悄悄退了出去。 平陵御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游记,然而心神却始终无法放置在书本上。 别看他在圣人面前泰然自若的样子,但一步一步都是依照圣人性子来的,先陈述身世为了引起圣人的怜悯和亲近,大概人天生对从逆境中走出来的人带着亲近。 而圣人素喜书画,而他自登基以来对有字画特长的书生分外优容。而平陵御对自己一手字自然也是有自信的,因此特地投其所好,落笔之处既赞其治下为盛世,又展露一手不凡得书法,以求得圣人喜欢。 在之后以打赌之事引起其注意,虽然表面上看是年轻人义愤填膺,但他深信便是瞧着周坚的面子与自己一手书法,便是最终打赌输了圣人也不会真降罪。 这一番筹划可谓费尽心思,此时静下来平陵御只觉得分外疲惫,只恨不得能立时躺倒睡上一场,然而此地是在皇宫之中,平陵御并不敢放纵自己当真熟睡,只脱了大氅并外袍合衣睡下。 如此睡了片刻,却听得院中一阵喧嚣,平陵御无可奈何得睁开眼睛,披衣起身,推门而出,却见院中站了几个青年郎君正围在梅树之下不知说些什么。 67.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五) 这头小李子打了热水过来,见一众年轻的郎君围在梅树之下,就这绿萼梅花开之美各执一词,他心中一惊,忙丢了木盆疾步走过去,朝众人躬身行礼,开口劝道:“几位郎君还请移步,院中主人才将将歇下呢,若是喜欢这绿萼梅,不若明日雪停了再来。” “你这厮,这院子都属圣人的,说什么主人!”这几个郎君因着年纪青青都考入了书画院,且落笔考评结为上等,因此性子里带着几分恃才傲物,自恃为下一个孟丹青,对于宫里服侍的小黄门颇为轻视。 “那也是圣人邀请的客人,诸位身处禁宫之中还请谨言慎行得好。”小李子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在圣人皇天殿里服侍,虽然他的日常不过是跟在师傅身后打杂,但他因着性子讨喜知分寸,很是得到章文的喜欢,对这些书画院的学生除了孟徽还是第一次接触,但对方语气里的轻蔑还是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就连被圣人邀请了一道用膳的先生都没有这样对他们。 “你个小阉奴,不去做你的事儿反倒来管我们的闲事!”另一个为首的郎君冷笑一声,“若是打扰了我们作画的灵感,你赔得起么?” “你们……”小李子一时气的面子通红,但他们幼时即入宫廷,一言一行由专门的师傅教导,再大一点便入内书堂读书,所接触着皆为饱学之士,连一句责怪人的话也不会说。 “几位前来找灵感,不知可有什么佳作传世?”平陵御推门而出,微微一笑,涉于屋子外头的寒气不由微微打个哆嗦,他朝着小李子招招手,“打水回来了,可冻坏了吧?” 几个书生闻言皆沉默下来,他们的确有天赋,但真要做出传世的作品,显然还差些火候,毕竟东秦三百年也就出了一个孟丹青,不是谁都有那个本事。 “说不定这被打搅了就耽误了我们一部传世的作品呢!”里头一个书生见平陵御衣着素淡,且头戴竹冠非宦官出身,但那白狐裘上狐狸毛又细又密,毛色雪白如银,光照之下如夜里流淌的月光,可见是极品,又瞧着对方与自己年岁相仿,一时生出嫉妒,不由冷笑一声道。 “指不定我这样一打岔还替郎君免了一副惹后人嘲笑的涂鸦。”平陵御也不生气,他此时睡了才起来,面上带着浅浅的睡晕,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带着盈盈的水光有一种惊人的美,“既然他们要看花,便由着他们看吧!” “你站住!”平陵御云淡风轻得态度登时就惹怒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宁可对方与自己争吵一番而不是这种清风雅量的忽视,让他们从心底都感到一种被低看了。 “几位还有指教的地方?御听说画院教习严格,诸位当还有晚课。”平陵御转头微笑,“小李子,若是我欲往画室观画,不知可有什么禁忌之处?” “郎君一手书法惊人,圣人早传了话随郎君出入。”小李子一愣而后规规矩矩得回答。 “既如此,御还请诸位引荐一番,早听闻画院才子别具一格,今日总算是见识了。”平陵御伸手拉了拉白狐裘,画院中学画者不过一百多人,但能面圣的学生少之又少,平陵御原本并不想与之起冲突,但后者咄咄逼人他也不介意以牙还牙。 一席话说得几人皆尽失色,画院教习严格,学风严谨,若是知晓他们与人起了冲突,而对方人少,少不得又要受惩戒,只他们都是好面子的青年人,一时又拉不下面子来道歉,只梗着脖子僵立在此处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李子看了众人一眼见平陵御微微颔首不由小跑过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头戴玉冠,身穿藏青色锦袍,外披杏色出风大氅。 “孟郎君。”孟徽常在御前走动,小李子自然认得他,忙行礼道。 “平陵先生可住在此处?”小李子认得他,他自然也是认得这个小太监的,不由咧嘴笑了笑,“我在圣人那里瞧着一幅字写的甚好,圣人说是平陵先生的作品,又说先生今日留宿宫中,我便过来看看,不知可扰了先生清净?” “是孟小郎君么?”平陵御闻言一笑,“御正与诸位郎君共赏雪地绿萼,郎君可要一道?” “既然孟郎君来此,那我等就告辞了。”那几个一听得平陵御果然见过圣人且一手书法出众登时冷静下来,只担心后者在圣人面前挑唆几句便责罚他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只恨不得今日没有来过。 “天□□晚,便不久留诸位了。”平陵御一见他们神色不宁哪里还有方才跋扈的模样,心中一叹,引着孟徽往里走。 “御多谢孟小郎君解围。”平陵御见院子里人走干净了,忙正色道。 “画院里的同侪多少性子高傲,先生不受委屈就好。”孟徽不等平陵御问询先就交代得一清二楚,“徽今日求见陛下,恰好陛下召见林御史,我便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刚好遇见凌云,他说先生居于内宫之中,恐有不便,便托我看护一二。因此见了圣人,又恰好在圣人桌案前见着先生书法,便顺口问了,才知先生住在此处,好在来不得不算晚,先生未受刁难,徽也算不负所托。” “凌云果然赤诚之人。”平陵御不由微微一叹,“孟小郎君亦是义士。” “先生过奖了。”孟徽听他直言称赞不由面上微红。 二人对坐又饮了茶,平陵御于画之一道不过纸上谈兵,但他见多识广但也与孟徽能聊的几乎,后者听得两眼放光,纵然私心想着能秉烛长谈,但见平陵御面露疲乏之色,也就告退了,只约了改日上门拜访。 自酉时起了一场大风,将天上铅云吹散,倒露出月亮来,只此时为月初,弦月如钩,辉光皎白看着但也十分可爱。 周坚带着人自申时便将石劲府邸周围几条街的来处都在暗中围住了,因担心告知石劲后者一时不察走漏了风声,因此只命军士换了深色的衣裳,待日暮见府中灯火明灭三次处,便翻墙入府往信号处走。 而他自己则不紧不慢换了衣裳,命管家奉上拜帖,带着一众化妆成仆从的军士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只说圣人想要亲自见一见两个证人,天色渐晚宫门冬日里落匙早,便只点了他过来。 石劲接了拜帖,自然不敢怠慢,命人开了中门,亲自迎他入府。 两人寒暄片刻,石劲又命仆从上茶果。 “圣人心中牵挂,故遣坚往侍郎府中见一见二位证人。”周坚沉默片刻道。 “还请校尉少坐,劲这便唤人去请。”石劲亦非含糊之人,果然打发身边的小厮过去。 “听闻二者一老迈,一年幼,皆是虚弱之辈,不若我等亲往见之。”周坚此番入府本就为了探寻二者居住在府邸什么地方,好安排军士埋伏,因此不等那小厮离开便开口道。 “既如此校尉便随劲来。”石劲为官清廉,府邸也不大,不过分南北两个院子,一家人起居都在面积较大的北院,因此便将那老翁并那小娘子安排在南院之中。 周坚一面跟着他走,一面给跟着的军士递眼色,后者则默默记下路径,并注意何处可设伏。 石劲的院子极小,众人走了不过几息便到了南院。 “张老丈可歇息了?”到了院子门口,石劲并未直接进去,反而是问讯分拨过来照顾二人的仆从。 不多时院子门从里头拉开,应门的是个十二三岁光景的小娘子,着粉红底子彩绣镶领淡粉色暗纹绸比甲,内里是粉色圆领袄子,底下露出淡紫红色长裙。 众人仔细看去,只觉得她生的五官秀丽,眉眼并未完全张开,但已经能瞧见日后的殊丽,只她因着出身寒微,肤色微黑,手上也多有些做农活留下的茧子、伤痕,并不若世家贵女肤若凝脂。 “侍郎大人。”见来的人多且还有如周坚这样年轻俊美的郎君,小娘子不由微微红了脸,只她面上皮肤黑,并未看出来,众人只觉得她很有胆气,“外面天冷,阿翁在屋子里头眯着打盹,我这就去唤他起来。” “天气寒冷,你们碳火可还够用?”石劲听了问到。 “足够啦,再没有哪年冬日里如现在这般暖和了。”小娘子听了不由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欢快得笑容。 “十娘,这是校尉周大人,他替圣人前来就你们看到的听到的再问询一番。”石劲唤住她,替周坚介绍,“这便是卓老丈与卓娘子。” “大人要问我什么?”卓十娘定了定心神。 “你们是晋州何处人?”周坚自听了平陵御的分析自然不在怀疑姬家,且此时为有人设局,眼前这小娘子只怕都未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做了棋子。 “我与阿翁都是定北镇人。”卓十娘语气镇定。 “你可识字?”周坚顿了顿又问,“定北镇的血书可为全镇人落笔?” “我不识字,血书是镇上的秀才公写的,我们都按了手印。”卓十娘想了想道。 “你们既然不识字,又如何确定这书信上的内容?”周坚皱了皱眉。 “我和阿翁不识字,但我们会数数呀,秀才说得和他写的字数一样呢。”卓十娘微微笑了笑,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来长安之后才知便是石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鬟都是识字的,此时提起来难免觉得羞惭。 “那你们又是怎样认定谋反得就是姬刺史?”周坚心中一沉。 “我们定北镇有晋州最好的马场,以往刺史来定北镇巡查我们曾远远见过,这一回他虽然没有穿刺史的衣裳,但我们还是认得他。”卓十娘认真得叙述,“我远远听到他们唤了姬大人,那人也应了。” “今日我便先问询至此,明日该有会审的大人过来问询,到时候娘子照实说就是了。”卓十娘说道此处,周坚全是彻彻底底相信平陵御,因此对今夜可能发生的截杀更是不好掉以轻心,匆匆嘱咐几句又与石劲辞别,一出府又将其他校尉嘱咐一番,只说只要今日事了,便请大家吃酒,一时众人皆全力以赴。 第三十三章 兵临城下(六) 辞别石劲之后周坚并未走远,带着一众黑衣玄甲的禁军守在了石劲家周围的各条巷子里。 是夜子时,空中流云笼着弦月,月色越发朦胧,各个坊市里恍惚罩着一层白色的纱,昨夜里落了雪,白日里雪水化开,天气越发的寒冷。 更夫敲打着梆子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在更深的夜里越发显出几分凄凉来。 众人从酉时守到此刻只觉得手脚冰冷,困倦无必,却连一个毛贼也看不到,周坚面上仍旧是一脸严肃,但他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是否平陵御弄错了。 如此又等了一刻钟,便见远处巷子里十几个黑色的影子疾速靠近,从屋脊上接连闪过,仿若鹞子翻身一样轻巧的落在巷子里,顺着石劲家后院的石墙翻过去。 “嘀——”黑暗中传来几声尖利的呼哨声,下一刻,周坚猛的一挥手,埋伏在周围的禁军猛扑过去! “铮——”清冷的月色下,刀锋反射着月光,明晃晃仿若冷月从天边坠落,周坚猛的拔剑迎上去,兵刃交戈,彼此心中都一跳。 周坚武艺在勋贵子弟中算得上不错,但远不及所谓的游侠儿,但他手中的宝剑却是王室珍藏,名为秦王剑,传说为八百年前西秦始皇帝亲著,吹毛断发不在话下,是故甫一交手,便将对方手中利刃断成两半,可旁的禁军便没有这般好的运气了。 一时间,死伤无数,巷子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捉贼!”暗地里的交锋惊动了不远处巡逻的五城兵马司,一众衙役身披甲胄,手中执着火把疾步跑过来。 “可是兵马司的燕指挥?在下周坚,还请指挥协助捉贼!”周坚手执利刃勉强自保,一听得人声响动,连忙疾呼道。 “可是周郎将?弟兄们,跟我上,莫让贼人走脱!”那姓燕的捕头听了当即朗声道,若说起长安城中的世家勋贵,还没有谁比他们五城兵马司更熟悉的,虽然黯淡的星光下看得不甚清晰,但他听得对方敢大摇大摆报出姓名,料想也无作假,当即一挥手带着巡逻的郎君便扑了上去。 五城兵马司久经抓贼、缉盗,一交手便觉出眼前这十几个黑衣人身手不凡,纵然身受重伤仍旧行动迅疾,倒有几分像世家里豢养的死士,但他性子乖滑,也并不多问,只当是功夫厉害的盗贼。 那些死士原本人数就少,如今有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小队加入,更觉得吃力,为首的人眼见着行事不哈,便欲要服毒自尽。 “嘿嘿,幸不辱命。”燕白眼疾手快先卸了对方下颌。 “这是怎么呢?”听得响动石劲披衣起身,在护院的陪伴下开门出来,黑暗之中,灯笼发出暖光却照的不甚清楚,但嗅觉早一步便将血腥味反馈过来,石劲不由大惊。 “石侍郎。”燕白抱拳行礼,一面指挥身无大碍的郎君两两一道救护其他受伤的郎君。 “还劳烦燕指挥守着石侍郎的宅子,莫教其他人再来打搅。”周坚朝着两人拱手,“坚还要领着这几个刺客回禁宫复命,听说今日一早刑部提审两个人证,还请侍郎压后,等圣人旨意。” “这……?”石劲一愣。 “周郎将放心,白定然遵照吩咐。”燕白眼珠子转了转,微微笑了笑,“白这就去调一队郎君过来。” “如此,有劳燕指挥!”周坚闻言笑了笑,“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往西市吃羊肉汤锅,今日事毕,坚便请指挥一聚,还请指挥莫要推辞。” “好,白等着郎将邀约。”燕白也不多问,当即朗声一笑。 “给他们点个炭盆,不要教人冻死了。”周坚与二人寒暄完毕,接到传信的另一队禁军带着囚笼过来将幸存的是三个刺客抓起来,一行人便借着夜色往禁宫过去。 “是。”一行人带着囚车在深夜中小跑,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禁军所,而此时已经过了丑时,距离辰时还有两个多时辰,周坚看了看安放在院子里的囚车想了想吩咐道。 他身上并未受很重的伤,因此只是让粗使的小吏打了热水来将身上擦拭了一遍,脱去外袍,在屋子的榻上勉强合眼睡了一会儿。 这一夜,周坚睡得并不踏实。 他习武多年见血还是第一回,梦里都是黑衣人铺面的杀意,夹杂着能证明姬家人清白的庆幸欢喜,让他忍不住在卯时便迎着初生的日光爬起来。 晨曦初露,淡淡的光线之下,他看到了那三个躺在囚车里被卸了下颌束缚着双手的郎君,看着竟是年轻得很,与自己也就相差无几,他心中微微生出几分不自在,都是同样年纪的人,富贵如他,并未吃过什么苦,也有权利选择自己将来做什么,可也有如眼前人,一次一次在生死上搏命的。 “郎将醒的早。”看守的禁军见他起身不由咧嘴笑了笑,招呼道。 “炭盆不要熄灭了,看着若是日头大了给他们上些清水,我不希望等我回来就无法问话了。”周坚收回眼中透出的怜悯,转身便朝外走。 隔着禁军所不过百十步路便是朱雀大道,此时天色尚早夜市还未散尽早市又开始,一路过来卖饺子、混沌、面饼、汤圆、糍粑的不计其数,周坚对这些小吃并不陌生,早年大朝会之前,舅舅常常白龙鱼服带着他一早溜达出来,便在此处买吃食。 长安早食种类繁多,他不如舅舅嗜甜,偏爱东边汤圆曹家的咸汤圆,一个个不过成人拇指大小,用剁碎了的山羊肉加鱼肉做馅儿,再加上汤里青碧色的葱花,他每次都能吃下一大碗。 “凌云今日倒是早。”这会儿食客不多,他便一人坐了一张胡桌,不多久,听得旁人招呼,抬头一看,来人眉目轩朗,颀身长须,一身藏青色的细棉斗篷,头戴紫檀木镶玉冠正是圣人多年的知己,御史林清。 “林御史。”周坚幼时没少与之相见,林清为人颖敏绝伦、刚毅深沉,生活却十分质朴清廉、在朝堂上可谓是寒门的一面旗帜,但对身边的小辈却十分和煦言辞恳切,仿若家中族叔,周坚幼时也很喜欢跟这位叔叔打交道,后者曾给他讲史,观大略而知是非,但越发年长他越是明白他的出身便注定与林清走不到一条道上。 林清想要打压甚至彻底摧毁世家,而他出身勋贵周家,虽与世间九大姓的家族并不能相提并论,但却绝非寒门。 等到他真的入朝才发现事情远远不是他想想的样子,林清自身品德高洁若白璧无瑕,但他身边聚拢的却不乏吃相难看的人,观其友知其人,周坚有时候很失望,但他到底不是当年只认定世间黑白分明的孩子,他亦是明白如林清这样求官只为自己心头信念者不是没有,但如他几十年如一日家贫者却是凤毛麟角。 而这朝中大多数人还是为了锦衣华服的富贵生活。 “林郎君,今日还是吃芝麻饴糖的馅儿么?”汤圆曹家的汤圆味道好且价格便宜,一碗二两的汤圆不过十文钱,冬日里一碗下肚又暖和,因此在这里吃的人不少,但林清自升平十年调入长安,每年冬日里几个月几乎都是自此处用朝食,老板娘从最初的小媳妇到如今的当家娘子对这个熟客的口味可谓一清二楚。 “劳烦曹家娘子。”林清微微拱手,转身跟着周坚一道坐下,“凌云近来可好?好些日子未见得了。” “劳烦御史挂念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坚也就压下心头微弱的别扭,“左右替圣人跑跑腿罢了。” 第三十三章 临危受命(一) 平陵御这一晚睡得并不好,他虽然对自己的推论很自信,但他心里记挂着姬凛,心中忐忑估摸着天一亮也就起来了。 “郎君醒的这样早?”小李子换了一身同色的棉袍守在门外,见他推门出来,笑盈盈的端了水进来,平陵御这才发现在屏风这头放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贤妃娘娘管着宫务,恐郎君进宫来的匆忙未带够衣裳,跟陛下说了,便连夜赶制了一身,郎君试试可还合身?” 平陵御看了看,从白色绣祥云暗纹的里衣至杏色绣茱萸纹大袖衫再至浅褐色绣山水楼阁的斗篷、从白玉镶嵌琥珀的头冠至金镶玉如意带勾至聚云履一应俱全,他心知今日面圣可谓至关重要,且不论贤妃是真的细心还是有其他意思,他终究还是要领了这一份好意的,因此也不多想便由小李子服侍他穿上。 后者又端了早膳过来,是一碗菰菌鱼羹,鱼肉和着菌类炖在一起,去了腥味,入口软绵清甜,平陵御舀了些许吃了,剩下的全进了小李子的肚子。 其实就平陵御自己来说即便是继承了原身的存在,但他对于东秦却缺乏一种归属感,以至于长安城危机与否在他看来并没有姬凛自身安全重要,但姬凛在意,他忠于国忠于民,哪怕这在千百年后看起来显得略傻,但平陵御愿意为了他的信念去说服圣人。 如此等了一个时辰,柳泉从皇天殿过来,传了圣人口信,说是召平陵御往皇天殿说话。 等到了皇天殿平陵御整了整衣冠才踏入内间,圣人这次召他是在西书房里头。 平陵御走进去迎面便是一张极宽大的山水楼阁屏风,而屏风之前则安置着一张胡椅并一张胡桌,圣人端坐在椅子上,胡桌上放着一盏茶,并几卷书,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龙首博山炉。 “来了,便坐吧。”圣人不待他行礼便示意一旁的小太监给他端了一个胡凳过来。 平陵御谢过才坐下。 “昨日跟你打赌,今日已经出了分晓。”圣人用银匙子拨了拨博山炉里燃着的龙涎香,青烟缭绕,仿若一片流云,他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草民斗胆,是草民胜了么?”平陵御笑了笑,语气平静。 “人已经教凌云拿住了。”圣人抬眼瞧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银匙子。 “昨日陛下允诺草民,若是草民胜了,便观姬大郎所写的陈情表,草民今日带来了,还请陛下一观。”平陵御言毕起身,恭恭敬敬的将二人合写的陈情表呈递在手上。 “呈过来吧。”圣人想了想也就允诺了,好文章的感染力自不在话下,姬凛那一篇陈情表被平陵御改了改,他本用词质朴,如今瞧着他写的越发觉得可怜,圣人原本就是个软性子,读完了一时眼眶都红了几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草民前日觐见之时便说过,晋州谋反是真,而姬家谋反是假!陛下若是想要知道是何者才是幕后主使,不若命人细查,然而草民知道便是快马日夜兼程入晋州永宁城亦是八日功夫,一来一往没有数月不能水落石出。”平陵御说道此处,语气越发沉重,“草民听姬大郎说过,今年恰逢大计之年,边关换防,如今换防不过数月,若是北魏趁机南下,兵将不熟,将令难通,晋州危矣!” “你是在吓唬朕么!”圣人怫然作色,圣人虽然心软但到底不是傻子,晋州可谓是东秦北面的屏障,若是晋州不稳则长安危矣。 “草民不敢。”平陵御摇了摇头,“如今姬家所能依仗的只有陛下的信任,草民又如何敢乱说话?” “可北魏今年还派使臣往我长安求亲。”圣人沉默了片刻,见平陵御一脸诚挚,心中寻思片刻倒也认真听他说话。 “据草民所知,北魏烈帝膝下有七子,皇长子为北魏庶妃伊娄氏所出,太子与七皇子为先皇后独孤氏所出,三皇子为丘穆陵氏所出,四皇子、六皇子为太洛稽氏所出,五皇子出身最低为西楚民女所出。”平陵御神色温和,“北魏求亲所为者乃是七皇子拓跋敬,这位小皇子今年十六岁,性子最是跋扈,草民曾在民间听起其传言,其为人纨绔,贪花好色又不上进,绝非嫡公主良配,可见北魏心不诚,须知北魏六皇子与七皇子同岁,虽非嫡出,其生母亦是出身北魏门阀,且为人谦逊温柔。” 圣人面色变了变,他当初拒绝并未想的很深远,只是因着宇文皇后在他面前哭诉了一场,二人夫妻多年,虽然他并不算喜欢她,但宇文皇后的哭泣令他想起早夭的嫡长子,他就舍不得华阳远嫁。 “好在陛下心慈,拒绝了北魏联姻一事。”平陵御小小的捧了圣人一把,“可是草民不解的是北魏自今年年初求亲到最后被拒绝在我大秦盘桓了半年最后却并未觉得失落,反而仿佛很开心的回了北魏,草民斗胆揣测其目的根本就不在求亲之上。” “那北魏为何求亲?”圣人听他此言瞬间坐直了身子。 “若是今年北魏南下冬袭,一则以求亲被拒为由,二则我大秦恐见其示好而失去戒备之心,疏于边防。”平陵御正色道。 “啪!”圣人用力拍了拍眼前的桌子,面色铁青,虽然他并未答应北魏求亲,但一家女百家求,他心中还是很得意小女儿初长成便得人上面求亲,可如今被平陵御点名了是对方一石二鸟之计他如何不怒。 “还请陛下息怒。”平陵御忙劝告道,言语却颇有火上浇油之意,“草民身在民间,若非北魏求亲,亦不知嫡公主年岁已到待字闺中之时,可北魏烈帝身在千里之外如何就能知晓公主年岁?” “这边是卿所言我东秦当真有人谋反么?”圣人不是傻瓜,虽在盛怒之下,却仍旧听出了平陵御的言外之意,“那你说说这谋反的逆贼到底是谁?” “……草民不知。”平陵御顿了顿还是咽下了自己的猜测,凡人多智而近妖者绝没有什么好下场,如今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还是一团乱麻,他就敢大大咧咧斩钉截铁的说谁是反贼,这明显是老寿星上吊显得自己活太长了,“然姬家与北魏血海深仇,便是姬家丧心病狂要谋反定然也不会与北魏联手,是以草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姬家绝非反贼!” 圣人一咽,不过一寻思,便是连三省六部都无定论,眼前人身在江湖之中作为局外人能看的出方才所述已然是不凡,若是当真知晓谋反的是谁,那该是神仙了!当即朝着平陵御挥了挥手道:“罢了,朕知晓了,你先退下吧,朕要细细想一想。” “陛下。”平陵御顿了顿,还是驻足。 “还有什么要说的?”圣人见他面露迟疑,不由皱了皱眉。 “还请陛下允诺草民回姬府待传召。”平陵御想了想道。 “你且先回昨夜住的地方,待朕想一想再说。”圣人摆摆手示意他先走。 “喏。”平陵御见圣人着急得赶自己走,又微微瞅了瞅立在圣人身后得屏风,心中怀疑只怕屏风之后有人,只不知是何人?左右圣人所倚重的不过林清,而自己今日换了贤妃准备的衣裳也该是向他们轻微示好了,如此心神一定也就果断的告辞。 待平陵御一走,果然有小黄门过来掩上了门。 不多时身穿银色绣回纹锦缎袍子的男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正是一早便入了宫的御史林清。 “正则如何看?”圣人想了半晌开口问道。 “臣认为姬家可信。”林清沉默片刻,纵然他憎恨世家,但是宦海沉浮多年,他早不是那个以为世间非黑即白的人,相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很欣赏世家的风骨,尤其是姬家,门风清正的姬家几乎是整个世家中的清流,这个家族站的正行的端,哪怕最开始晋州马场出事,他想借机从世家撕开一条口子,但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姬家的忠诚,是以在大多数同僚对姬家泼脏水的时候他只是选择了沉默。 世家一直都是他想要绊倒的庞然大物,然而这一切是在东秦安定的前提之下,如果局势真如那个年轻的郎君所言,那么维护东秦的安定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世家,他等待了许多年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了。 而姬家是清白的,那么有嫌疑的自然是牵连在马场中的另一个家族——夏侯家,即使这个家族跟自己又拐着弯的姻亲关系,可是这一刻,林清还是选择了为姬家说话,他终究是读着先贤长大的人,从微末时与圣人相识,到十八岁中状元,然后在翰林院坐了六年冷板凳,他可谓是遍阅皇家藏书,纵然做不到如古先贤舍身取义,但他终究没有忘记自己当初想要科举的信念——使天下百姓有田地可耕种,有余粮可读书。 第三十五章 四皇子衍 从皇天殿出来,因着圣人并未允诺平陵御出宫,是以柳泉便领着平陵御往回走。 昨日天晚平陵御并未得见皇家花园太液池的风貌,今日圣人默许了,柳泉便带着他从太液池绕一圈再回住处。 冬日里万物萧瑟,近两日又未有落雪,太液池中的景致亦显出几分素净,垂柳与梧桐掉光了叶子,枝干遒劲,在幼时生长时便被画匠规整了造型,看着也十分秀丽,更有经冬未调的松柏,在寒风里显得越发苍翠。 圣人并非耽于女色之人,后宫之中高位妃嫔除了皇后便只有贤妃,因此宫禁里倒也显得分外清净。 一路过来,四下里寂寂然,偶尔遇见一两个小黄门也只是躬身行礼避让在一旁,间或有雀鸟停落在屋脊上,听见人过来便扑扇着翅膀飞走。 不多时走过九曲回廊,迎面便传来孩子嬉闹的欢笑声,仿若整个沉睡中的宫殿就此醒过来。 平陵御这才看到,太液池边的空地上,一群宫人正陪着一个八岁大的童子玩儿捉迷藏,而空地旁树立着嶙峋的假山,正好方便他们在其中躲藏。 而一旁八角飞檐的亭子里燃着银丝炭,端坐着一身大红色绣青鸾云纹披风,头戴同色昭君套的宫装丽人,远远瞧去只觉得身量窈窕,气质秀美,平陵御远远瞧着倒是小娘子的打扮,心里忖度该是华阳公主带着四皇子一道了。 “先生可要前去打个招呼?”柳泉是宫里经年的老人了,他几乎是看着圣人的几个孩子长大,对于几个公主的性子也是知晓的,南屏公主性子最软,为人也甚是软和,好在和离再嫁之后遇见了姜衡;至于兰陵公主,却最是性子刚烈,幼时在禁宫中弓马骑射不逊于皇子;长安公主瞧着是个有才学的,但性子却带着几分执拗,偶尔见了谢驸马一面便是非君不嫁了;而他最心疼的还是华阳公主,四个公主里头她却是面冷心热的一个,瞧着冷冷清清沉默寡言的,却是几个公主里头最有担当的一个。 “如此不会打扰了吧?”平陵御愣了一下,他也没有想到这样冷的天这些皇室子弟却在外头嬉戏。 “公主性子冷清了些却非不讲理的,郎君过来并无挂碍的。”柳泉笑了笑,二人正说着一个衣着严肃的中年女子便朝两人走过来。 “柳内相,这位郎君瞧着倒面熟,仿佛曾经见过,竟不知是哪一家的郎君。”那中年的嬷嬷今日穿一身深橘色宫装,头上戴着玳瑁的钗环,朝着两人服了服身子行了礼便和颜悦色得笑了,“公主在打棋谱,邀郎君过去试手。” “嬷嬷忘了,那日我们在宫外见过一面,只是未说过话罢了。”平陵御笑了,“既然公主相邀,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久不见,平陵先生可好?”华阳公主见他过来站起身来,二人分宾主坐下,公主命一旁的宫女替他斟茶,又笑着问柳泉,“内相这是往何处去?上回出宫惊了马还是平陵先生的弟子救了我,如今遇见了先生,免不了要叙叙话,父皇身边离不得内相,内相可自去了。” “如此老奴先退了,平陵先生与公主论棋,老奴便打发小李子过来,先生等下可跟着他回画院歇息。”柳泉虽不知华阳公主为何邀请平陵御下棋,但他人老成精自然不在意,因此交待了几句也就回去复命了。 “上回在姬家尝了先生炮制的茶,如今也请先生尝尝华阳这处的茶。”华阳公主目送柳泉离开,转头看了看平陵御,只她语气极淡极冷,面上也看不出是欢喜还是不悦。 “该是今年的新茶。”平陵御听了,当即伸手端起茶杯尝了尝,目光却落在楸木的棋盘上,棋子以白玉、墨玉为材质,因着主人常常使用而显得越发温润通透,此时黑子落地成围剿之势,白子从中隔断,越发显得胶着,“回味甘洌,是为上品。” “自古善谋者鲜有不善棋的,华阳请与先生对弈一局,不知先生可应否?”听见他品评茶叶为上品非极品,华阳公主仍旧浑不意反而开口邀战,话里却不带一丝烟火气,悠悠闲闲仿佛甚么都不放在心底。 “公主相邀,御自然莫有推辞。”平陵御对这位公主早有耳闻,但这般打交道还是第一回,只他心中纳罕,只觉得这小娘子的性子全然不似在这人间富贵之地长大的,反倒像在人迹罕至之地清清静静的生长,“公主年龄小,还请公主先走。” “好。”华阳公主听了也不推辞,一双眼眸看过来竟然像极了这冬日里结了薄冰的太液池。 “阿姐,你们在玩儿甚么?”二人落子不过须臾,那头四皇子跑的满头都是大汗,一伸手摘了蒙住眼睛的帕子笑嘻嘻的凑过来。 “冬日里天寒,偏你还跑的满头大汗。”见弟弟凑过来,打断了思路,华阳公主也不恼怒,伸手取了锦帕替他揩拭头上的汗珠。 “阿姐,我身上火气重,不必你们这些娇娇柔柔的小娘子。”四皇子闻言嘻嘻一笑,依靠着华阳公主,半个身子都靠在她怀里。 “这是平陵先生,你从未见过,他学识极好,这几日住在宫苑里,你可以上门请教的。”华阳公主见衣裳被弟弟蹭得皱巴巴也不生气,反而笑着提他理了理跑散开的羊角辫,面上虽然不见笑意,但眼中却如春水初绽越烦显出几分柔和来。 “你也是进士么?”四皇子任由姐姐动作完了才站直了身子,因着年纪小,还显出几分婴儿肥来,比之圣人,他的容貌应该更像他们的母亲,一双杏眼又黑又亮,让人看了便心生好感。 “草民不过一介秀才。”平陵御摇了摇头。 “那你出身世家?”四皇子将小胖手背在身后,装着大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询,好在平陵御此时坐在,他站着倒也勉强能正视平陵御的眼睛。 “草民家世寒微,勉强养活自己。”平陵御叹息一声。 四皇子闻言登时傻眼了,一双杏眼睁得圆鼓鼓的:“我如今的先生都是两榜进士或者世家名士,阿姐说你学问极好,能比他们好?可你既非进士又非世家出身,如何能说学问好?” “草民斗胆问四殿下,不知殿下先生寿数几何?”平陵御笑意宴宴。 “三十出头……吧。”四皇子皱了皱眉头,越发显得可爱。 “草民今年二十又一,等草民三十而立约莫也可中个进士。”平陵御见他的样子好玩儿,不由笑道,“而草民虽非世家出身,但居于江湖之中,反而越发看得分明,如此大约跟世家名士也能有一两分可匹配。” “既然如此不如我考你一题,可好?”四皇子虽然觉得平陵御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小孩子的直觉让他觉得又几分不对劲,当即朗声道。 “既如此,还请殿下出题。”平陵御点点头。 “我于《列子》见《两小儿辩日者》,竟不知何时日距离人远近也,还请先生解惑。”四皇子显然在此之前以此问题难倒无数先生,因此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得意洋洋的翘起唇角。 “殿下可知虫蚁?”平陵御却是胸有成竹。 “自是知晓的。”四皇子点了点头。 “虫蚁行至微末,若与殿下相隔数百丈,则其动向一刻与殿下距离变化几乎可以忽略,同理,草民观《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尚不可触日,足见日距我等之遥远,殿下可能明白?”平陵御尽可能用简单的话给小童子解释。 “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先生作何解?”四皇子转了转眼珠子,只是语气里已然不如方才排斥。 “还请借殿下棋子、棋盘一用。”平陵御闻言并未生气,反而为孩子的质疑精神感到高兴,当即朝着华阳公主微微拱手道。 “先生自便。”华阳公主点了点头。 “殿下请于此处止步。”平陵御让四皇子在距离桌子一尺的地方站好,又找王嬷嬷取了一条素色的锦帕,同时取了一颗棋子置于帕子中央,“殿下如今观这方锦帕并这枚棋子,可记住其大小了。” 四皇子点了点头。 “殿下再看?”平陵御收回锦帕棋子落在棋盘上,“只不过对照着的东西不一样了,殿下可觉出区别来。” “原来眼见未必是真呀。”四皇子惊喜的睁大眼睛,“至于日初出沧(cāng)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为近者热而远者凉——我亦是明白了,就如这亭子中的银丝炭,将将燃烧的时候不觉得暖和,这会儿却一点儿也不冷了。” “殿下聪慧。”平陵御温柔的笑了。 众人正要说话,却见一身青色棉袍的小李子小跑过来朝着众人行了礼,道:“先生,刚刚接到紧急军信,陛下已经信了姬家清白,这会儿正命柳总管传旨命召姬将军进宫,陛下命奴婢来请先生回皇天殿议事。” “既如此,我们姐弟不耽搁先生了。”华阳公主心头虽然为姬家高兴但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只朝着平陵御微微一颔首。 “草民告退。”平陵御抬手行礼便准备往皇天殿走,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四皇子竟然抓住自己的衣裳,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殿下可有什么嘱咐草民的?” “先生,我以后还能来请教你么?”小孩儿见难倒了所有先生的问题被眼前清俊的年轻人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不由朝他眨了眨眼睛。 “殿下要来,草民喜不自胜。”平陵御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抬手温柔的揉了揉小孩儿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羊角辫。 第三十五章 临危受命 当满身血污的传令官八百里加急将晋州军报传入长安,仿若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开水,瞬间炸裂开来。 东秦的参政知事历来由三省六部的高官兼任,他们甚至来不及寻思对策便匆匆忙忙赶往宫城,然而禁宫之中圣人却没有出面,只有林清笑盈盈得笼着袖子站在石阶跟前耐心得等着。 “正则可知陛下在何处?”刘静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刘丰取得是夏侯元娘,次女刘月嫁得正是林清独子长安四公子之一的林琅,二者即为姻亲关系,旁人不敢问或不愿意问林清,他倒是无所谓,登时凑过去。 “圣人的踪迹我等一介臣子又如何知晓?”林清微微一笑,“诸位还请稍候,清与诸位一道亦是接了消息才由人通传进宫的。” 西书房中,圣人呆愣的坐在上首,他跟前的龙涎香已经灭了,他却毫无知觉。 一旁的柳泉将军报传递给最先接到消息入宫的姬凛,后者一身玄色缎面镶边银色披风,内着绣银色鸾鸟纹样靛青大衫,因着进宫为了避免冲撞了圣人束了一条宝蓝色的腰带,头上的头冠也是玉冠而非银冠。 “晋州如今危如累卵,不知计将安出?”圣人沉默了片刻,见姬凛与平陵御均看完了军报,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带着惴惴不安。 军报是永宁城驻军从四品郎将戚铮传信过来的,将晋州如今的情况大致描述了一般,落在纸上便是群龙无首、左右犹疑、人心惶惶,但他还是大致探得北魏分四路南下,且各路领军的皆是烈帝成年的皇子。 上路由北魏太子拓跋傲领兵直扣朔雪关,被守将姬杉挡在关外,双方僵持,急需援兵、粮草支援。 中路由三皇子拓跋敦领军,沿着塔布纳河翻越长生山,应该是冲着定北镇去的,但北魏善驯鹰,如今行在长生山脉之中,周围并无高大的树林可遮蔽踪迹因此探子只能大致追踪一个方向并不知其详细行踪,好在定北镇守将楚丘亦是用兵好手,定北镇失手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第三路则由皇长子拓跋敢领军,绕开远路往泰安城走,沿路经过夏侯家名下的三个马场,收缴马匹无数,而沿路军民死伤亦是无数,同样需要援军。 至于第四路则由四皇子拓跋敛领军,他们沿着西楚边界穿越月亮河往西直奔永宁城,此路皆为骑兵,双方僵持不下,北魏屡次想要绕过城池,却被戚铮领军当下,但他也只能做到防守,无法反击。 “草民愿请命直往晋州抵挡北魏。”眼前的局势远比纸上写的更复杂,除了北魏、潜逃的流寇、还有谋逆的反贼,内外交困概莫如是,可是平陵御与姬凛都知道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是以圣人话音一落,姬凛便单膝跪地请战。 “卿不过守孝在家,身上仍有四品将军的续衔,如何是草民!”圣人听见他这样一说,又惊又喜,上前一步扶他起来,“如此万事就依仗将军了!” 姬凛与平陵御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闪过无奈,再一次对圣人的不靠谱有了清晰的认识。姬凛请战,圣人未听对策未加斟酌便同意,更可怕的是出兵出多少?调兵从何调?粮草军备等物从何处?何日出发?除了主将副将的人选是什么?……一系列的问题圣人都不在意,他只认为出了问题有人出头来解决问题,那么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了,更不要说姬家目前还扣着一个谋反的名头,如何能说服文武百官同意让重要嫌犯的姬凛担任主帅。 然而圣人此时心情激荡,又听得柳泉来报说是朝臣都来了,他一面落笔草拟圣旨任命姬凛为元帅,加封其为二品护国将军,一面便命柳泉传讯给诸多臣工,令其各自回家,只说晋州之危已解决了。 “陛下!”平陵御心中哭笑不得,大军前行非同寻常,朝中诸多部门皆要齐心协力,岂是一张圣旨就能订的,然而他深知圣人性子,不由柔声道,“草民信任姬将军智勇无双,然而朝中臣工皆是英才,俗话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将军年纪青青,少不了还是要听听前辈的意见,再也陛下信赖姬家清白,那是陛下慧眼如炬,可三人成虎,未必所有人都如陛下英明,少不得还要请陛下替姬家正名。” “这有何难?”圣人满口答应,他到底不是傻子,戚铮是兵部侍郎戚锐的族弟,二者皆是寒门子弟,又未受过姬家恩惠,很不必为了姬家遮掩,而兵报上白纸黑字写了北魏皇长子拓跋敢领军,沿路经过夏侯家名下的三个马场,收缴马匹无数,这当中若没有猫腻他四十九年的日子也算是白活了,而夏侯家与姬家的恩怨他们这些人也都是知晓的,不过圣人心里也觉得夏侯家忒不大度,大丈夫何患无妻,又不是心有灵犀的爱侣,“阿柳,你唤他们到东次间的花厅等着,朕这便带着元昭过去。” “既如此,草民先告退了。”平陵御见他听劝,也不由舒了一口气。 “朕瞧你言之有理,如今可是秀才的功名?”圣人一时才反应过来,平陵御如今仍旧是个白身,又想起之前周坚曾经向自己推荐过二人,果然还是凌云慧眼如炬,有识人之能。 “草民的确为升平十五年的秀才。”平陵御点了点头。 “为何不往上考?以卿之才学,虽不能高中状元,想必二甲亦是不在话下。”东秦历代国君少有如圣人一般文采非凡的,往往草诏皆是翰林笔墨,而自圣人登基以来,他的圣旨到多是自己写的,此时落笔便命章文取了玉玺来用了印,只等中书省检阅一遍即可发文。 “草民中了秀才不久父亲便病逝了,如此守孝三年,再往后却是身子孱弱的,会试乃是九日,草民估摸着挨不过去,也就并未往上考。”平陵御见他不着急也就耐着性子跟他讲话,且他知道圣人对于隐逸者多有好感,他一直以来在圣人跟前也是乡野散人的模样,只他语气听着软和,倒像哄姬凔一样,姬凛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再有草民志不在庙堂之中,素日里收几个弟子观四时风光也足以怡然自乐了,等这回事了,草民自然还是回蜀州,躬耕田野,自给自足。” “真隐士也!”圣人闻言不由叹息一声,“每日伴着琴棋书画诗酒茶,听风观雪闻落花,果然是神仙日子,朕只恨不与郎君同归山林。” “正是陛下治下清明,草民才得有此梅妻鹤子的生活。”平陵御冲姬凛眨了眨眼睛,笑道。 “既如此,朕先让凌云去带围着元昭府邸的禁军回来,你便跟着他一道。”圣人被他哄得高兴,当即笑着对章文吩咐,“我瞧着平陵体弱,今年进贡的上好的皮子、药材,你都挑一些合适他用的,一并送过去。” “喏。”章文笑着应了。 第三十六章 小聚(上) 当夜天公作美,果然是落了一夜的大雪,次日起来天上仍旧是彤云密布,但雪下的大末了脚踝,此时推门出去,只觉得天地雪白一片,姬凛见状忙关了门,命小厮给平陵御送了一件黑貂皮的斗篷,又带了兜帽,几个人收拾妥当,才令姬横槊套了牛车连早饭也没吃便往姬家的庄子过去。 平陵御的身体经过系统强化了一回,入冬以来连一声咳嗽也不闻,只是时间还短,面上仍旧不见血色,他们起得早,一路出城避开了大路四下里很是清净,姬凛伸手将他揽在怀中,令平陵御的脑袋靠在他肩上,又将对方的手捂在怀中,教他再睡一会儿。 蒋修生来便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今日又是专门往庄子上去,免不了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路上叽叽喳喳缠着韩铮说话,一转眼,却瞧着姬凛瞪了自己一眼,再一看,自家先生正闭着眸子睡觉,在车厢里昏暗的光线下,越发显得他的皮肤仿若上好的羊脂玉。 他登时悻悻然不说话,左右又无事,最后滚入韩铮怀中呼呼大睡。 此时因着前夜的大雪,街道上人烟稀少,牛车踏着青石板的路往前走,速度却也十分可观,估摸着过了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庄子上。 “先喝一碗银耳羹,垫一垫肚子。”平陵御一觉睡得安稳,姬凛身上火气重,仿若一个天然的暖炉,他往日一个人住,便是在被窝里放了好几个汤婆子睡到半夜也是手足冰凉,难得这样惬意,还微微出了汗,面上带着几分睡饱后的浅浅的红晕,一下了牛车掀开帘子,姬凛便先灌了他一碗银耳,莲子去了心,炖的烂烂的,又糯又甜,银耳粘稠,更是入口即化,平陵御就着他的手吃了一碗,才觉得自己完全醒过来,一下车正好对上蒋修一双睁得圆圆的猫儿眼,不由生出几分羞涩来。 “客人都来了么?”等几人坐定了,姬凛便召大管家姬横槊来问询情状,他的帖子除了主客宇文督,再有便是平陵御宴客那日的几个郎君,还给表弟梁熙也递了帖子,几个郎君都回了帖子说要过来。 “几个郎君都到门口了。”姬横槊一面差小厮在前头迎客,一面又差人安排,梁氏的庄子里有一眼温泉,除了搭了房子修了池子方便主人沐浴,还引了一股热水修葺起来,沿着两边遍植山茶,又栽种着十几株白梅,冬日里便能看到大红的山茶与素净的白梅相映成趣的景象,今日落了雪,那山茶重瓣上还浮着一层细雪,红白照映着越发有趣。 宇文督果然带了他家的小娘子过来,她眼下才六岁,远远不到避见外人的地步,穿着一身大红绣金银缀珠折枝玉兰花的出毛袄裙,外头裹着白狐里子杏色为底绣花猫扑蝶锦缎的披风,梳着丱发,用红线穿得玉珠子做装饰,那斗篷上一圈白色的狐毛领子衬得小娘子一双眼睛又圆又亮,仿若两个纯黑的水银丸子,她见着生人也不怕羞,反倒好奇得瞧着这样多的郎君。 “这是要唤世叔的。”宇文督指着一众小郎君为她一一介绍,这么十几个风姿不同的年纪不同的郎君凑在一起,小娘子整个人都晕乎乎得,好在还有一个年纪只比他大了六岁的蒋修在,不用宇文督介绍,她自己便唤了一声“哥哥”。 众人素日里都难得跟这样娇娇怯怯的小娘子一道,不由围在一起逗她,好在姬凛下帖子时候也就让仆役转达了,纷纷解囊给小娘子送见面礼。 姬凛准备的是一个羊脂玉雕成的摆件,有婴儿拳头大小,是卧在牡丹从中的小犬,牡丹是宇文家的家徽,而宇文毓正是戌狗年出生的。 平陵御送了一卷他前世收藏得卫夫人的手书《名姬帖》,如今让系统帮忙拓印出来,卫夫人的字婉媚清穆,对这些小娘子开蒙读书也是极有益处。 陈诩送的是一对做成玉兰花样的羊脂玉耳环,那玉天生带着一抹浓碧,刚巧做了花萼的部分,等过了七岁小娘子穿了耳洞便能佩带。 周坚则准备了一套十二月花神雕像的象牙杯,那杯子上的花神与寻常不同,却是做成了五六岁的小娘子的模样。 这几个年长的郎君送的还算正紧,其余的几个却是五花八门都有:姬冽送的是一只训好了的会说话的八哥;陈讯送了一套鹅黄色绣缠枝迎春花的交领襦裙;周堃直接自个儿动手做了一套胭脂、香粉、口脂,用一个粉彩的白瓷圆盒装了送过来,只称赞小娘子眉眼生得好,连眉粉都不用;薛海的却是一个赤金的璎珞,上头镶嵌着的宝石各个都有成人小指大小;王机手上拿了一盒药香丸子,正适合七八月间小娘子装在香薰球里配在身上还可消暑清凉;梁熙则送了一对镶嵌着红珊瑚、绿松石、琥珀、蜜蜡得银匕首,越州夷汉杂居、民风彪悍,当地的小娘子满了七岁都要打一对匕首配上,他也就送一对给宇文毓;韩铮的则是前些日子在东市里买得一个素三彩珐琅纹饰的八音盒。 他自上回带着霜降入长安,便暗地里发誓再不受银钱困扰,且这些日子平陵御并未拘着他们,他跟白露两个一合计回禀了平陵御便在长安东市里开了一家杂货铺子。 平素里白露跟着辛嬷嬷,没少在各家府邸里溜达,这些在大户人家时候的小娘子手中都颇有几分银钱,也很愿意在穿着打扮上花钱,她家原本在蜀州时候就是做脂粉生意的,她在姬家又见过姬夫人用的贡品,虽然并不能完全晓得配方,但她朝着那个方向钻研,制出来的粉清薄细腻,胭脂色调自然沁香扑鼻,皆比寻常人家好上一等,他们又借了姬家的势,自然也没有人上门找麻烦,如此月余便是日进斗金。 平陵御对他三人也甚好,手下的胭脂铺子白露分了两成,韩铮与霜降各占了一成半,平陵御自己占了四成,还有一成分给了姬凔,后者原本要给姬凛,但他执意拒绝只说二人一体,平陵御便令白露记在凔儿名下,姬凛再不好说什么。 众人都给了,只剩下蒋修,他如今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的男娃,是以平陵御并未提前通知他。如今眼见着众人都给了小阿毓见面礼,他心中便存了一段心事,恰好众人去温泉边看花,他就故意落在后头只说带着妹妹玩儿,宇文督瞧着这里并无外人,四下里又都有仆役,又见女儿难得遇见一个愿意带她玩儿的小郎君,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也就放手让两个小家伙一道。 “他们都给你礼物,我也送你。”蒋修身上并未带多的佩饰,索性扯下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这东西是上好的和田墨玉雕成了麒麟状,唯有眼睛处恰好是一抹苍翠,雄麒与雌麟既可单独佩带,又可合为一体,还是当年他被卖的时候死死攒在手里,死活没被人牙子搜罗了去,却是蒋鸿的旧物,自跟在平陵御身边便用红线穿了一直带着,如今却将显得乖巧的雌麟连着串着的红线取下来套在宇文毓脖子上。 “哥哥?”宇文毓仰面看他,伸手摸了摸还带着他体温的玉,有些疑惑。 “它可以保平安,你可要好好带在身上。”蒋修小大人一般叮嘱,将那雄麒的一个好好收在贴身带着的荷包里头。 “谢谢哥哥。”因着年少丧母,宇文毓心思越发灵敏,小小的人儿却已经能分出周围人的喜恶,是以她心底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善意,不由冲着蒋修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小娘子本来就生得好,一张笑脸粉嘟嘟仿佛一尊粉瓷,带着温润的光,蒋修跟在平陵御身边,往日里能凑在一起的是比他年长两三岁,心思更为成熟的白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软绵绵的小娘子,心头一动不由伸手捏了捏小娘子软软的脸。 “哥哥?”宇文毓歪着脑袋看着他。 “我叫蒋修,你叫甚么?”蒋修往四处看了看,见一众郎君都在前头并未注意到他们两个,当即伸手签住小娘子软软得小手,学着往日平陵御叮嘱他的样子,柔声道,“这里路不平,我牵着你,咱们慢慢走。” “爹爹唤我阿毓。”宇文督虽然疼爱她,但他终究是顶立门户的郎君,并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宇文毓身边,且前些日子她进宫见了一趟姑祖母,偶尔听见有宫娥说起爹爹要续弦的事儿,她生来早慧,开蒙也早,跟着先生学礼记律法,自然是明白迟早一日爹爹是要娶亲的,日后还会有旁的儿女,她瞧着爹爹辛苦,可惜她如今年幼还不能替爹爹分担,若是有一人能照料爹爹,她也是甘愿的,可她终究还是心头难过的,“哥哥,他们说我以后会有新的娘亲,新的娘亲会对我好么?” “这个呀,我也不知道。”蒋修摇了摇头,说起来他的经历大概更为坎坷,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个小郎君,并不是这样心思百转千回的小娘子,“不过若是以后你的新娘亲对你不好,你写信给我,虽然我是没有什么办法,但是我家先生很厉害,他肯定能帮你解决。” “谢谢哥哥。”宇文毓再早慧,到底也是个小娘子,听蒋修这样一说登时就放下心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放在这冬日里盛开的茶花和白梅上,再不旁的心思。 第三十六章 小聚(下) 大雪天里,这一行小郎君都是好玩儿的性子,几个人凑在一起打雪仗,蒋修今日难得遇见个安安静静的小娘子,两个人便找仆役要了手套、小铲子,在温泉边的空地上堆雪人。 姬凛、平陵御、宇文督与陈诩四个却是在旁边燃着银丝炭的亭子里煮茶。 姬凛端正冷肃,平陵御文质明秀,宇文督雍容磊落,陈诩风神清彻,几人凑在一路说话亦是十分养眼,且几人都是博学之人,道古论今,氛围甚是融洽。 “此番元昭往晋州御敌,以茶代酒,便预祝元昭凯旋。”宇文督说道此处,笑意若春水初绽,竟是说不出的真挚温柔。 “如此多谢子桓。”二人同饮了一盏茶,姬凛顺口说道,“这一回北魏南下,竟还有兵马往邕州走,可见其所图甚大。” 宇文督闻言一顿,手中天青色开片的汝窑玉兰杯轻轻磕在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宇文雍从邕州传来的信,旁人有言知子莫如父,却不知儿女亦是了解父母的,他深知自己的父亲是怎样高傲的人,落笔却哀哀示弱,通篇说来不过是令自己回乡——而放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信就显出几分不对来——但他到底是在权势圈子里长大的人物,纵然心思千回百转面上也只是微微一笑,放下杯子,双手伸直袖笼中道:“这样冷得天气,冻得手都僵硬了,北魏还在北面,听说冬日里四个月都在落雪,想来也是天气太冷承受不住了。” “这也不无可能,邕州自升平五年与西楚开了互市,十多年光景到了虽不及天下钱粮三分出自的并州,但也是富庶繁荣之地,且连同西域,多有牛羊马匹,那北魏人天性便习惯以牛羊为食,如今可不是瞧着丰硕的地界去了么?”平陵御微微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的转开话题,“说起来,这天下九州,倒也没什么贫瘠之地,便如蜀州,沃野千里,水流丰沛,可谓是天府之国,我倒是喜欢蜀地的茶,听元昭讲子桓曾在豫州任职,豫州靠海,喝茶亦是蔚然成风,就不晓得两地的茶有甚么区别。” “一般都是在炮制上稍有区别。”宇文督虽然心中犹疑,但见平陵御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不由暗地里寻思着是否姬凛没打算出言试探,还当真是在闲聊。 平陵御如今要接任晋州刺史,他是空有一身本事,但对东秦诸地的认识多从书本上来,对于晋州地理风俗有大概的了解,但刺史的具体工作却不是很清楚,宇文督却在地方呆过,虽然只是县令,但统管一地百姓,身负治民、进贤、决讼、检奸之责,亦是有相同之处,且东秦刺史还可自行任免所属掾史,但当中一些更隐晦的东西却无从自书本而知。 “说起来你近些日子如何?”姬凛见他们二人从茶道谈起又说起各地风俗,不由朝着坐在他右侧的陈诩说话。 炉子里茶水沸腾,升起的水汽在空气里凝结成烟雾,陈诩罩在那雾气之后,仿若整个人都隐在了这样清淡的水汽里,一张白瓷样的脸越发显得素净,生出一种如春日细雨般的缠绵悱恻缱绻温柔,而他的眉眼却是浓郁的化不开的墨色,极致的白和极致的黑凑在一起便是一幅令人惊心动魄的独绝艳丽,偏他微微抿着唇,说不出的冷意,教人不敢心生轻慢。 “有什么好,又有什么不好?”陈诩慢慢斟茶,动作舒畅闲雅,他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绣莲花暗纹的交领大衫,外披银色的狐裘,整个人越发消瘦,那大衫是上好的蜀锦,随着视线不同显出深深浅浅的碧色,仿若一汪流动的泉水,他穿着却越发透出几分弱不胜衣来,“日子总是要过的。” “你这样,我瞧了心头难过。”几个小郎君打了一会子雪仗,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竟然一个个都跑出一身大汗来,一时累了,几人纷纷作罢,换衣裳的换衣裳,吃东西的吃东西,还有得去瞧蒋修与宇文毓堆雪人——偏偏就薛海一个人凑过来,挨着陈诩跪坐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 “一身的汗味儿。”陈诩见他凑过来,语气嫌弃,但身子却一动未动,由着对方像个瞧见了肉骨头的狗崽子,垂涎三尺却始终不敢妄动。 “你别嫌弃我,我这就去换衣裳。”薛海听他这样一说,登时坐不住了,急匆匆的站起身便往亭子外头走。 “果然是个缺心眼子。”陈诩嗤笑,伸手替他斟了一杯茶,父亲的决定让他从心底觉得冰冷,二十余年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说抛弃就抛弃,他虽然决定了日后万事跟着姬家走,可父亲的事终究成为了梗在喉头的一根刺,天长日久跟着血肉长在一起,碰着便是一阵痛楚,更不论那日跪在祠堂,后来敷了药,但王机过来看了也说空日后天气变化便会觉得隐隐作痛。 “这,这是给我的?”薛海瞧着他跟自己斟茶,登时喜笑颜开,他本身就长得丰润,一张脸像个白白胖胖的馒头,如今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却分外讨喜。 “爱喝不喝。”陈诩冷笑,别过头起身瞧了瞧笑嘻嘻凑过来的胞弟,“我瞧着你是越发长进了,如今打个雪仗满身都湿透了。” “阿兄。”陈讯幼时娇惯着长大,对这数月来脾气越发古怪的兄长并不以为怵,反而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这里这样多的郎君,你为什么独独替薛十二郎斟茶?” “阿讯,来!”陈诩正要回话,平陵御便笑着招手示意陈讯过去,心底对看不来人眼色的蠢弟子默哀了片刻,陈家的变故,他原本只是推测,自上回韩铮传了陈诩的话来,他便心知肚明了,二十多年前陈箴为了陈家嫡支的稳定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得到姬三娘的青眼,城府不可谓不深,二十多年后见到姬家摇摇欲坠,他当机立断的抛弃妻子自然也不是不可想到,若是姬家当真被灭族,北魏攻破长安城,乱军之中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他却仍旧可以清清白白做他的蜀州刺史,这样的心性也不可谓不狠毒了。 “这便是我三个弟子之一的陈家阿讯了。”平陵御笑着对宇文督道,“这一回往晋州赴任,行程匆忙,少不得要将几个弟子安排好,阿讯,你去将阿修、阿铮一并叫过来。” 第三十七章 示警(上) 白日里玩儿的尽兴,到了夜里一行人就留宿在了庄子上,用过全素的晚膳之后,大家都选择了在庄子上泡温泉。 庄子最初新建的时候便想着待客的情况,用青石砌成了一间间的屋子,上头搭盖着半透明的琉璃瓦,白日里雪化了,如今还能看见漫天星斗光华璀璨,虽然到了冬日里银河若隐若现,但天也显得格外高远。 平陵御原本身子不大好,经过系统强化了一遭之后虽然比不上自己前两世,如今倒也勉强长了几分肉起来,浸泡在碧色的水中仿若一块上好的美玉。 “噗!”姬凛推门进来,刚好瞧见平陵御闭着眼眸泡在水中,烟雾缭绕,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全身都浸泡在水中,身下穿着的裙裤在水波中飘荡,只露出温润的上半身,尤其是胸前两点,在橘色的烛火下,不由显出几分旖旎来。姬凛原就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见了对方如此墨玉,越发觉得气血翻腾,当即别开眼睛,扑通一声从平陵御身边跳入水中。 “咳咳。”平陵御原本有系统在,自然是周身的风吹草动都明了,但自从系统检测到两个人的脑电波曾发生过的极其精妙的变化之后,他便默认了姬凛的无害性,以至于在水池子中半晕半睡的某人叫姬凛吓了一跳,呛了几口水,见心上人难得露出这样开怀的大男孩的样子,心中只觉得高兴,“你如今倒是跟着阿修一个年纪!” “吓着你呢?”姬凛舒舒服服的在池子里游了几圈,凑到平陵御身边,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笑了。 “你倒是水性不俗。”作为一个旱了三世连狗刨也不会的水中软脚虾,平陵御还是有几分眼力的,“我还记得咱们从蜀州将将来长安的时候你居然还晕船,却没想到水性也是不俗的。” 我当年跟姜家娘子订婚,最初上门送庚帖的时候,阿娘说这时间为□□者十分不易,便让我们亲自过去,那一年我将将从草原回来,面上黑的如黑炭,委实跟众人欣赏的面如冠玉的郎君有很大的区别,当时她父母还在,才是家族里真正的千金,姜家又人丁旺盛,一众堂兄堂弟见了我觉得生的黑,配不上她,便使了计策要激我跟他们乘船出海捕鱼。”姬凛说起年少轻狂时候眼中含着几分笑意,“那一年我将将率兵以少胜多赢了北魏,心气儿正高,哪里受得了他们轻视的样子,也就不自量力的答应了,结果果然掉在海中,但我性子倔,便自己挣扎着学会了浮水,也算是因祸得福……” 平陵御含笑着听着他讲,心头有些微微泛酸,他在意的倒不是已然作古的姜姬,而是遗憾自己没能够在更早的时候与姬凛相遇,见证对方以一敌百的悍勇无敌、千里奔袭的智勇无双,更没能参与到对方一点点儿从青涩蜕变道成熟的过程——当即猛的转身,双手抱住姬凛,口舌交缠之间,仿佛有什么一点儿一点儿的从心头破土,“我只是遗憾没有能够更早遇见你。” “虽然我相信你信任我与姜姬并未有什么,但我还是要说,阿御,自识得你之后我才晓得什么事情之滋味。”姬凛亦是心神震动,临别在即,心头却发现牵挂最多的竟是眼前人。 “说来还是要感念他们,若非如此,当初在泰安城你落入宁江也活不下来。”两人气息交缠,难免有几分擦枪走火,但二人到底在意姬焰病逝不足数月,虽然夺情但该守的制他还是要守的,“这回子北魏从四路南下,但最危急的该是朔雪关,且你带的又是没什么交战经验的禁军,我心中担忧得很,终究是时间太短。” “轻舟可有什么好的计策?”姬冽心知他并非是信不过自己的实力,往日里他军中亦有谋士,但他还是更想听平陵御筹划。 “北魏四路,我所虑者唯皇长子拓跋敢。”平陵御随手取过放在水边石头小几上的一碟蜜枣糕,“朔雪关易守难攻,守将姬杉亦是姬家人,听阿冽说他原本父母双亡,视文襄公为父,如今定是满心仇怨朝着北魏去,不过朔雪关兵少缺粮也是真的,是以我建议元昭不若派一万兵马,令老实驯服的副将前往支援,一应皆听姬杉调遣,则朔雪关无碍,且朔雪关领兵者为北魏太子,他为烈帝元后所出,地位稳固,朔雪关是硬骨头的名声,天下耳闻,他若是两相持平也不算丢面子。” 平陵御说完,顺手便将蜜枣糕塞给姬凛吃了,后者听他说了不由心花怒放,两人竟是又想到一堆去了。 “至于中路三皇子拓跋敦,他们想要翻阅长生山脉往定北镇走,但如今乃是酷寒时节,便是在夏日里长生山亦是苍山负雪、经年不化,且往来只有多草原,冬日里一应山羊、牦牛、野驴等都不见踪影,便是如兔子、狐狸这类小型的物品亦是遍寻不见,他们只能自备粮草,可冬日里的雪山岂是容易对付的?”平陵御说道此处叹息一声,“总是他们寻着向导带路,便是在当中花上个十天半月也算是迅速的,是以对这一路只用派五千精兵,以那秉性大胆心细的为将,寻一当地熟知地貌的向导往那山谷口设伏,两边堆积巨石、树木、炮仗,瞧着他们要过来了,引得谷中巨响,致使大雪崩塌。” “当地牧民所说山神发怒,原来还可以自己引起来么?”这回不用平陵御动手,姬凛自己便凑了过去拿了一块蜜枣糕放在手上。 “这是自然,天时地利岂是虚言?”平陵御自然不会说借助系统强大的计算能力,在隆冬时节高山大雪之时涉及一场雪崩还是挺容易的,尤其是长生山巍峨险峻,陡峭高大,“且那三皇子据说为人性子粗疏,他们在雪山里穿行了这样长的的时间都并未有什么危险要到了定北镇多半也回放松警惕,我们设伏在此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也是可以的。” “至于直奔永宁城的四皇子就更不担心了,戚铮在边关多年,他又是戚锐的族弟,身份也高,自己兵法休养也足够,永宁城又不缺粮草,再守上数月想必都是没什么大碍的。”不待平陵御开口,姬凛自然而然连着将两块蜜枣糕丢入嘴中。 “是以,我建议元昭不若带着剩下的二万五千人辛苦一点儿以长安为起点,沿途的关隘、城池都走一趟,乘机拔掉钉子,稳定人心,顺道将晋州全部掌握在手上。”平陵御见他吃的香甜,他原本不喜蜜枣糕味道甜腻,如今也勾起腹中馋虫来,又瞧着盘子里头还有两块糕点,便取了过来一人一块分食了,“若是因着夏侯家谋反而致使后方动荡,出了乱子才不好,别忘了还有一个范枣逃逸在外头;正好你没过来,我先往永宁城探一探。” “听你这样一说到也是高枕无忧了。”姬凛原本心中便无忐忑,他原本想着纵然晋州不稳,便是有丢失了的城池他一样也能抢回来,如今听平陵御一说,到觉得前路比自己想象中要平坦许多,“倒是拓跋敢,你为何这样忌讳他?” “换做是你,你的母亲出身高贵,与另一个女人不相上下,你是父亲的长子,弓马骑射样样精通,诸多弟弟都远远逊色,可偏偏有一个弟弟,他是你母族最仇恨的家族的女儿所出,他比你年幼,但就因为占了一个嫡出的名分,你便事事都要忍让着他,后来这个弟弟还要继承家业,一路打压你,让你匍匐在他脚下,换了你,你能忍么?”平陵御微微一笑,泡了一会儿,他只觉得手足都温暖过来,便是连脸上也浮起一层红晕,“更不论北魏不必我大秦,他们信奉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嫡出与庶出在北魏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是以这一回南下,拓跋敢求胜的心最强烈,且他们朝着邕州去,邕州比起晋州诸军大概有十几年没有认认真真交锋过了吧。” “宇文世叔并非寻常人。”姬凛被他颜色所摄,竟是觉得平陵御面上的红晕比之二月里的桃花更显出几分风流妩媚,“当年我大秦能跟西楚开互市,也是他带着邕州军将西楚打怕了,对方忙不迭上门求和,才有后来子睿巧舌退敌、出使西楚,说动双方开互市的结果。” “我只担心北魏与西楚有勾连,恐打邕州一个措手不及。”平陵御叹息一声,“且今日你试探子桓,瞧着他另有所想,只是他为人磊落,我等为友倒也不好再相问询,是以我想着不若从中枢去函信,令邕州亦是加强防备,再者你若是与他相熟,不若亦是陈信一封,愿邕州暗中戒备才好。” 第三十七章 示警(中) 夜里说了半宿的私房话,第二日醒来,太阳已经升上东边,昨日雪化了,路上都是泥泞一片,如今晒了一日,地上也就干了,一行人用过朝食,便各自回家。 见人都走了,平陵御才开始在庄子周围布下奇门遁甲的防御阵法,他借着山势河流,庄子里头的植物石头,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布下八阵图。 “这里只用了山石草木,若是有人从外头攻击过来,只是找不到方位,至于反击却是不能了。”平陵御布下的这个八卦阵主要是以石头为阵基,以草木为辅助,自然美什么杀伤力,他又伸手指着那庄子前头大柳树旁边的一个大石头,说来也怪,那石头长得足有一人高,挨着柳树天长日久了两个挨在一起,倒是分不出你我来了,如今经了冬挨了冻,那柳树有一岔子树枝教大雪压断了,还悬着挂在树上,瞧着倒有几分可怜,“这个便是开了阵法的关头。” “我却没瞧出来。”为将者少有不涉猎这些个奇门遁甲的,他虽然不精通,但是一些最粗略的东西却还是知晓的,瞧了瞧,微微皱眉。 “到时候瞧着风声不对,只令夫人命人将这柳树枯了的枝干砍下来就是了。”平陵御指着那倒挂着的树干,“旧得不去,新的不生长出来,说到底不过就是几息功夫。” “先生这手也教教我?”蒋修见着送走了客人,自家先生跟着姬凛两个在庄子里头转过来转过去的,心里头就犯嘀咕,是以拽着韩铮就跟在他们后头,瞧着自家先生命人左搬一个石头,又挪一盆花木的,看的他眼都晕了,一时听了平陵御跟姬凛的话才晓得方才这么大一会儿子功夫,两个人在折腾些什么,登时也顾不上自己藏形匿迹的行动,便凑过去冲着平陵御撒娇。 “此道于你而言却不适合。”平陵御自己是知道系统教给他的东西有多逆天,他以往又是做师长的,并没有什么敝帚自珍的想法,反倒是想寻一个合适的弟子将这些东西传下去,但他也知道要找一个这样的弟子太艰难,是以都暗示系统帮自己留意着,就好像做职业倾向测试一样,系统通过收集此人的数据大致还是能分析出他是什么样的人,时候走什么样的路径,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但大致方向是不会有错的,显然就目前而言,他身边还没有出现这样合适的人。 “先生可是嫌弃我笨了?”蒋修嘟囔着嘴,他自然也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当即纠结了一番也就丢在一边了。 “这回你往清流书院去,山长姓齐讳名一个放字,字旷远,取了个号叫青崖先生,他跟你的祖父当年亦是南北泰斗,各占半壁文坛,这会子通过子桓,他必然会见你一面,能不能拜上这位先生,可就要靠着你自己的本事了。”一时又有小厮套了牛车过来,几人上去,平陵御不由摸了摸蒋修的头,语重心长得叮嘱道,“至于你们几个捣鼓的杂货店,若是有本事开到浔阳城里,倒也是你们的本事,只是还是要专心立学才是根本。” “先生放心,弟子知道啦。”离要分别,才越发觉得舍不得,蒋修本来就是个赤诚的性子,这一路上竟是哭湿了衣襟,惹得韩铮多看了他几眼。 回了姬府,姬凛先是跟梁氏道平安,他明日一早便要领军出发了,自是先跟母亲拜别,又去了榕园与徐氏辞别,这个时候徐氏倒也显出几分不舍来,算一算,她已经是瞧着四代姬家人上战场了,男人生死拼搏换的女眷安宁,纵然往日里觉得这个孙儿有几分忤逆,此时也是泣下沾襟。 次日清楚,平陵御早早的就翻身起来,他去往姬凛的屋子,瞧着他换上一身明光铠,长发绾成了一个髻,越发显得英武不凡。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一身戎装的样子。”平陵御亲手捧着兜鍪过来替他带上,那兜鍪上头的红缨仿若冬日里燃烧着的一抹火苗,衬着姬凛露出的一双凛若寒星的眼眸,越发觉得威风凛凛,气势不俗,“瞧着遮挡了面貌,却越发威武,此去千里,山重水复,务必珍重。” “我在永宁城等你。”姬凛深深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的往外走,身上的铁片碰撞发出细碎得声响,此时天色尚早,连星子都还挂在天边上,管家拎着风灯走在前头,四下里一片寂静,平陵御站在回廊跟前久久都没有动。 送走了姬凛,平陵御自己也要准备出行,但走之前他还是有些许要在长安布划的事由,第一样他便先给宇文督下了帖子,约了上门拜访。 休沐之日,宇文督没有穿朝服,但是瞧着平陵御的拜帖还是换了一身簇新的常服。 “轻舟今日有何事上门?”下人引着平陵御进了花厅,室内燃着地龙,一室暖暖如春。 二人在花厅里头对坐,案前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雕成貔貅的小火炉,炉子上炖着一壶清水。 “不知子桓安排的何日令我两个弟子往清流书院走?”平陵御也不多说,开门见山便明了今日上门的意图,“我昨日往吏部接了调令,五日之后便要出发,我总要在临行之前,将两个郎君安排妥当才是。” “我猜着也是这一回事。”宇文督说道此处,面上浮起一丝苦笑来,“你今日若是不上门,我也来寻你的,昨日里我才接到母亲传信,说是父亲病重,我正要带着阿毓和妹妹回邕州,昨日里已经差人去告了假。” “宇文刺史病重?”平陵御一呆,脑海中有什么飞快的闪过,脱口而出的质问被他死死吞下——他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求胜心最重的拓跋敢领军朝着邕州而非冲着晋州,晋州仇恨北魏,北魏亦是视晋州若仇雠!若是对方一早便知晓宇文雍病危,那么邕州岂有不乱的到底?趁虚而入,方才取得最辉煌的胜利。 “数月前父亲传信过来,到瞧着字迹刚劲,与平时并无什么两样。”宇文督静静瞧着他,一双眼睛深邃如潭水,两个人仿佛话家常一般,此时那壶中水微微沸腾,冒着鱼目样的小气泡,并伴有轻微的声响,宇文督遂用青瓷的勺子往里头加了些许盐巴。 “为人子者,最忧虑者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郎君在外多年,不知故乡情状,如今返乡倒也是一桩喜事。”平陵御的心渐渐的沉下去,他听懂了对方话里的含义,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邕州是靠不住的了。而邕州靠不住,长安这头就只能指望青州驻军,可是距离禁军跟着姬凛走了已经三天了,青州的驻军仍旧不知道到了何处,而他虽然是晋州刺史,但到底与中央来说是个生人,一些讯息并非他能够接触得到。 “只盼着父亲身康体健早日痊愈才好。”宇文督沉默了片刻,那壶中水气泡如涌泉连珠不断往上,他便另取了一个勺子舀出一瓢水,再用竹夹子在沸水中搅动,待沸水如湖水出现旋涡方才从一旁放置着的鎏金双凤纹带盖大银盒里取了适量的茶末丢进去,“只是清流书院地处遥远,你便真的舍得你的两个弟子过去么?若是没记错蒋修今年才十一,认真算来还是童子,不是郎君。” “若是想要观万丈山岳,哪里还能顾得上登山之路险峻迢迢?”平陵御为两个弟子考虑是真,但未尝不是担心晋州情形失控,他顾不及身旁的人,“我那两个弟子并无什么亲缘,孤零零的也只有我这个做先生的替他们打算了。” “得遇良师,人生一大幸事。”此时壶中水势翻滚,水沫飞溅如泄玉,宇文督才取下方才盛在一旁白瓷敞口的茶碗,将茶碗中的水倒入其中,神色说不出的安宁,“前几日见着谦之,弱不胜衣,像我这样当年与父亲顶着的如今才晓得能孝敬高堂亦是人生幸事。” “听闻宇文刺史与陈刺史有旧?”平陵御端坐着瞧着宇文督慢条斯理的分茶,这还是他来了这个时代,第一次瞧见有人完完整整的展示茶道,端起茶盏,见汤色均匀,茶香扑鼻,他不由品了品,好在宇文督并未加入旁的香料,味道倒也是不奇怪。 “世家大族,转着弯儿都是亲戚。”宇文督不知平陵御究竟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暗示,但他觉得眼前人应该是明白的,他没有忘记前几日在姬家的庄子里,姬凛出口的暗示,可笑连外人都看的分明,他竟是到最后才看清楚了父亲逐鹿天下的野心,“倒是听说前年陈刺史回京述职之时,曾与夏侯军曹把酒言欢。” “子桓可是亲眼所见?”姬焰的死当初未能追到真凶,一应线索都被人及时抹去了,他跟姬凛便猜测是否有世家子出手,是以,猜出宇文雍同样有逐鹿天下的野心的时候,他才出言试探,却没想到鳖宇文督四两拨千斤的回了回来,“无论如何,子桓拔刀相助得这份情谊,御记下了,若是阿修得以入清流书院读书,必有重谢。” 第三十七章 示警(下) 平陵御乘着牛车回到姬家祖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冬日里,天色很快便暗下来了,柯老拎着一盏福禄三星的吉祥灯站在门口候着,在他身后,白露披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杏色绣缠枝海棠的斗篷,带着雪帽,俏生生立在柯老旁边,瞧着个头又往上蹿了些许。 “郎君回来了?”柯老见他下了牛车,忙提着灯走到他跟前,“郎君可用晚食了?灶上白露还蒸着乳鸽,加了大枣枸杞党参桂圆,若是没吃便先尝尝。” “外头冷,你们怎么站在门边等了?”平陵御下了车披上斗篷,一面接过白露递过来的手炉。 “阿修跟阿铮两个正收拾行李,小公子又睡了,我没甚么事儿,便来迎先生。”白露跟在他后头,笑意盈盈,“我跟着先生往晋州走,就不知道甚么时候出发?夫人说了小郎君跟着我们一道,她前日找梁刺史寻了一个奶嬷嬷也要跟着我们走,明日一早我要跟辛嬷嬷去挑人,恐郎君还未起身,特地在这儿等着。” “咱们五日后走。”平陵御听她这样一说便笑了,“这几日跟着辛嬷嬷,可从她老人家手上学到些本事便是很不错的了。” “嬷嬷夸我呢。”白露听了也不恼反倒盈盈一笑,“等到了晋州,替先生掌管账房倒也心头有数了。” “此时天色暗下来了,我不好去内院寻夫人,你等下回去替我跟辛嬷嬷说一声,平陵御请见夫人,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有空。”无论宇文督是出于何种缘由出声相告,但如今姬凛不在,白日里宇文督话中透出的意思他只有跟梁氏商量一番,正如姬凛信任他的母亲,平陵御来自后世更是明白女人强悍起来的时候能做到多少男人做不到的事,是以他对梁夫人也甚是尊重。 “我记下了。”白露点点头。 “这一回往晋州走,还要劳烦柯老帮忙置备马车。”平陵御说着便朝着柯老一揖。 “郎君放心,小老儿省得的。”柯老点了点头,人老成精,他如何还不明白这郎君跟自家郎君的关系,只是夫人不说,他们这些下人更是无从置喙,且在他看来,寻常女子眼界有限难得匹配上自家郎君,像平陵先生这样年纪轻轻寒门出身却能担任刺史的,算起来东秦三百年也就出了一个,虽然平陵先生不会生孩子,但小公子正好养在他跟前,姬家后继有人,他们这些老仆也就放心了。 “阿修、阿铮两个跟着的家将也多谢柯老费心了。”此时不比他们从水路来长安之时,东秦只怕再难有安宁得一日,动荡之中,他自然不愿意两个弟子有丝毫的损失。 “先生不必说,小老儿自是会跟弟兄们说清楚。”柯老点了点头,一时三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平陵御回了院子吃了白露炖着的鸽子,又去了蒋修跟韩铮的屋子,将宇文督写的推荐信交给韩铮,又多叮嘱了几句。 蒋修这几日提起分别总是郁郁不乐,如今眼见明日就要走了,再忍不住,将头埋在平陵御怀中,嚎啕大哭。 “多大的人了,竟然还如小娃娃一样。”这几日里平陵御是第二回见他大哭,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哇——”姬凔原本在平陵御的屋子里头酣睡,被外头声音惊醒,睁开眼又瞧不见熟悉的人,登时大哭起来,那守着的两个小丫头唬得面如土色,当中一个忙不迭的冲过来寻找平陵御。 “瞧瞧,可不是个小娃么?”平陵御瞧了瞧还扯着他衣袖念念不放的蒋修,不由笑道。 “先生,这几日凔儿都是跟你睡么?”一行人索性都去了平陵御的屋子,他上前几步伸手抱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家伙,嗅到熟悉的气味,还带着眼泪的娃娃登时抓着平陵御的衣襟,眼睛还包着眼泪便先裂开嘴角笑了,“我也要跟你睡。” “是阿。”平陵御一看蒋修便知道这家伙醋了,登时笑道,“你往日都说自己是小郎君了,怎的如今还要跟凔儿一道争呢!” “先生。”蒋修登时就要掉眼泪。 “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生身子弱,明日你们一早便走,吵着先生了如何是好?”白露从内院回来,刚巧听见蒋修的话,她一面脱了外头的斗篷,一面冷笑,女儿家到底比小郎君心思更细,如今自家先生显见是跟姬将军凑在一起了,但男儿薄性,情谊浓时是巴不得日日夜夜都将对方捧在心上,等到情转薄时,弃如敝履,先生亲族不显,五族里头都寻不出姻亲来,她如何能不为自家先生考量?如今显见小公子是被视作姬家的继承人了,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他跟着先生关系越密切,日后视先生如父,若是先生与姬将军有一日闹僵了,也免得先生老来膝下空落,无人赡养。 “那先生,你答应我,你们往晋州定然要给我写信,若是寻不到驿站,也要先写下来积攒着。”蒋修想了想果断放开了平陵御的衣袖。 “先生往晋州是有要事的,每日行案文书,公文民事无数,如何又空日日给你写信?且你要读书学文,日日勤奋才是,怎能做小娘子一样,日日牵肠挂肚?”白露瞧着他黏糊糊得样子就觉得好笑。 “好白露,先生忙,你便给我写呗。”蒋修听了也觉得她说的有理,也不知道是最初便被这小娘子管教着还是其他,他对上白露总不敢放肆。 “若是得了空闲我自然给你写。”白露见他一副霜打茄子的样子,也不好再说打击他的话,只得应诺了。 第三十八章 噩耗(一) 定下要出行的日子,平陵御也就放下了心思,跟着他一道往晋州的,除了白露便是刚从梁家接过来的照料姬凔的嬷嬷,由着白露带过来给平陵御磕头,丈夫早年投军不知所踪,膝下原本有个女儿却没有留住,又遭了灾便让婆婆给卖了,虽然为人沉默寡言,好在做事却十分细致。 “你叫什么?”这嬷嬷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容长脸,穿一身湖蓝弟子鸭黄色萱草刺绣的交领短袄,下头则是霜色的长裙,头发整整齐齐梳着反绾髻,仅是攒了一根银簪做装饰,脸上手上都洗的干干净净,连一丝粉都没有,平陵御更注意到她的手指甲,剪到齐肉,磨得圆润光滑,瞧着十分整洁。 “奴夫家姓周。”她被发卖到梁家之后原本是个粗使的婆子,偏生了在厨艺上颇有天赋,后来教梁熙的母亲放在了小厨房,那时候梁熙才八岁,于饮食上颇为挑剔,她献了一道鸡蛋羹教梁熙吃得干干净净,自此便跟在梁熙身边。 梁氏出嫁二十多年,从未给娘家人添麻烦,如今好不容易对着胞弟开了口,梁悯本就心疼姐姐远嫁,跟着妻子白氏说了,白氏登时就想到了她。 且为人父母者所求不是儿女闻名于诸侯,不过是平安喜乐罢了,白氏这么多年就梁熙一个儿子,眼见着他近日来愁眉不展做母亲的如何不挂心,好在那日梁熙从姬家庄子回去闭门了一日,出来跟着父亲认真谈了谈,便决定了自己日后要走的路,白氏作为母亲自然是晓得儿子心结解开了,登时心花怒放,原本想着舍不得周娘子,如今竟是欢欢喜喜将人送了过来。 “我瞧着你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唤嬷嬷却早了些,道一声周娘子也就罢了。”平陵御自是听着白露说了,对方于膳□□通,日后也算是有口福了。 “喏。”周娘子听了果然点点头。 如此便到了十月十三这一日,平陵御前一日又命人通知了王机在驿站汇合,一早起来一行人收拾妥当,跟着梁夫人高别,便抱着姬凔上了马车,白露跟周娘子并几个粗使的婆子走在后头一架车上,外头二十个英武矫健的郎君身披玄色羊毛毡的大氅,坐下都是清一色的黑马,护卫在马车周围,却是从玄翼暗军中调出来的好手。 而平陵御所呆得车子亦是十分宽阔,足够五个成年人并行躺下,车厢里头垫着厚厚的褥子,最表面上还铺了一层软软的羊毛毯子,贴着墙壁还有挂桌,墙壁上还专门挂着一个熏香球,左手边的抽屉里头摆着各种各样的吃食,平陵御暗忖这倒是跟现代的房车有着类似的功能。 行不多时,听着车窗外买卖声越发远去,平陵御估摸着应该是过了东市,一时又想起未来可能的兵戈,不知道兵祸过去之后这长安还能剩下些什么,心中不由微微怅然。 姬凔原本在他怀中玩儿着拨浪鼓,此时累了,便靠在他怀中静悄悄的睡了,平陵御原本飘忽的心思在这一刻又沉了下来,从四月石榴花开放的时候到了如今十月霜雪满头,日子过得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这般乱七八糟的想着,马车却忽然停下来了,平陵御估摸着应该到长安驿站了。 “先生,瞧着我有没有觉得欢喜?”马车从外头被人拉开,陈讯带着满身寒气凑进来一个头。 “我还想着你们回蜀州呢!”自宇文督处得了消息,平陵御跟梁氏交待了一番,他们比他还出发回越州,陈诩这头却是他亲自写信去说,却没想到他们纠结了须臾还是准备留在长安,只是到时候若是情形不对便一道往姬家庄子去避难。 “先生,快下来,瞧瞧我们都有哪些人来了?”陈讯嘿嘿一笑。 平陵御见姬凔熟睡着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便放下梯子下了马车,一时眼前并立着几个郎君,陈诩、陈讯、周坚、周堃、孟徽、薛海、姬冽,连同背着包裹的王机一道。 “先生此去晋州,千里之外,又有兵戈不止,我等只能在此略备薄酒送先生一程。”周坚亲手替平陵御斟了一杯酒。 “多谢凌云,晋州危险,长安亦不可放松警惕。”当日议事调兵,仅是几个朝廷重臣晓得,并未对外宣传,平陵御自然也不敢在外头说,如今少不了出言提点。 “近来我与阿讯又一道排了新戏,等三年后先生回长安述职,可要好生瞧瞧,到时候我再唱新戏给你听。”周堃笑意真挚。 “先生可还记得我?”孟徽见周坚、周堃都跟平陵御打了招呼,也笑着凑过来。 “自然记得,上回在宫里头还要多谢孟小郎君照应呢!”平陵御对这个天才的画家还是很有印象的。 “我跟着圣人学画,曾发下誓愿,有朝一日定要用画笔记录下我东秦大好河山。”孟徽说道此处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等过了元宵,我便朝圣人请旨往晋州来,到时候便要麻烦先生了。” “这有何难?不过是尽一尽地主之谊罢了。”平陵御见他说得真诚也不由笑道,“倒是阿冽,如今我与元昭皆不在长安,宅子里头竟是女眷,少不了阿冽空时上门看顾一二。” “先生放心,冽记得了。”姬冽听他嘱托顿时点了点头,认真答应了。 …… 一时众人又七嘴八舌的送上祝福,一起满饮杯中酒算是为平陵御与王机一道送别。 话毕,大家正要分手,却见一人骑着白马从长安方向冲出来,一见着姬冽,便从马背上滚下来,扯着他的衣裳,顿时便大哭道:“公子,夫人……夫人留书吞金了!” 姬冽一听,登时一把将这小厮扯开,自己翻身上马,便朝着府邸狂奔过去。 “即是舅妈出事,我们也去看看。”陈诩见状一面使小厮前去跟着,一面又命剩下的人备了车马便准备回复换了丧服去姬府奔丧。 “沈夫人秉性刚烈坚韧,非寻常女子,且他们夫妻恩爱,膝下儿女孝顺,有怎样的事情才会想不开吞金?”平陵御见状一手扯住陈讯,“这当中莫不是有人做了伪装,你将这话原原本本得转达姬尚书,如今多事之秋,莫要放走了真凶!” “先生你说这当中另有猫腻?”陈讯原本追在他兄长身后,此时一听不由惊呼。 “是与不是我不是仵作自然不清楚,可莫要放过疑点才是。”平陵御见他还稳得住不由叮嘱道,“我亦是听说姬尚书与沈夫人鹣鲽情深,恐其哀毁伤骨,你多盯着几分才是。” “先生放心,弟子记住啦。”陈讯听了果然点头。 一时众人走了,平陵御又招了跟着他们二十个郎君中的一个,令他先往祖宅报信给梁夫人,如今夫人体弱,莫不要出事才好。 第三十八章 噩耗(二) 这头姬冽打马在前,他心急如焚,更是一路疾驰,等到了家里,才发现连府邸外头挂着的彩绘牡丹绢纱四方宫灯都已经换下来了,正有小厮架了梯子将白事灯笼换上去,见他过来忙作揖行礼,一面说着泪珠子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公子可回来了,夫人,夫人……” “阿爹在何处?”姬冽到了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 “今日十五大朝会,郎君还没回来,已经使湛卢去报信了。”一时管家吕亭先迎上来,他已经换了一身素服,双目红肿,鲜见是才哭过一场。 “阿妙呢?”他一面往宅子里头走,一面问询,时人素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姬冽虽然在国子监读书,但于丧事上还当真不算清楚,只是一路过来见下人规整,心知该是妹妹姬妙的手段了。 “娘子在后头抱厦里头理事,已经与珊瑚一道替夫人梳头穿衣过了,如今正带着娘子们将轩明堂收拾出来,给夫人做停灵的地方。”吕亭说道此处竟是哽咽不止,“至于往各处报丧的、去钦天监请日子的都安排过去了。” 早在他入府的时候便有小厮开了库房取了丧服,这时姬冽就在一旁的花厅里头换了衣裳,将身上的配饰摘得干干净净,又换了轻巧的银冠,才往轩明堂去。 轩明堂里帷幔,纸钱,金银锭子等一应俱全,人员往来,各种事情凑在一起,却显得井井有条。姬冽到此先请了一炷香祭过,又才绕道帐幔后头隔着点着的灯看了一眼母亲的遗容,登时便想大哭一场,但他到底记得如今阿爹还未回来,少不了要他先立起来,是以匆匆朝着沈氏定寝处磕了三个头,便欲去寻姬妙,一时又不知道妹妹在何处,便叫住一个小丫鬟,才晓得妹妹就在旁边的花厅里头理事。 轩明堂东面的小花厅不大,靠着背面窗下设着高脚坐榻,冬日里天气寒冷在榻上铺了白色的羊绒毡子,且花厅里头并未装地龙,只是在房屋四角点了炭盆,姬妙一身缟素跪坐在榻上,长发梳了一个百合髻,连系发的红绳都换成了白色的布条,又插了几根如意云纹的银簪子,便是连耳环都换成了玉雕的蔷薇花。 而在她跟前则摆着一条紫檀木的长案,案上摆着各式的对牌,众多婆子,丫鬟往来请示,见他过来一个个忙叉手行礼,避让开来。 “阿妙。”兄妹两个一见面,话音刚落,便双双落下泪来。 “哥哥。”今日一早姬妙起来去给沈氏请安,等到了门口却见几个婆子搬了绣墩坐在廊下描花样子,说是还未听见母亲起来唤她们的声音,她心里头觉得蹊跷。问了跟随的几个丫头只晓得昨日母亲去了刘尚书府上赏梅花,昨日回来面色有几分不大好,想来是心头存了事睡得不安稳。 因着这几日她初潮来了她并未跟着母亲一道,她身边又没有跟着嬷嬷,是以母亲将珊瑚暂时派到她身边,如此忐忑着渡过了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她等到今日身上干净了才来跟母亲请安,却吃了个闭门羹,但她也知道母亲最是克己之人,便是往日里年节上下累得狠了,也不曾在早上晚起,如此又立在门口等了一刻钟,眼瞧着都过了辰时还没有动静,她也忍不住了,又跟着珊瑚商量了一番,是否是母亲病了,无力召唤下人,是以唤了身材粗壮的粗实婆子将房门撞开。 她还没来得及进入内室,便一眼望见放在梳妆台上的信,打开粗粗的晃一眼,却是沈氏的绝笔,只说因着二十多年前与夏侯玳和离,致使姬家与夏侯家生出龃龉,又因为和离状告夏侯玳,致使夏侯家数个小娘子、小郎君婚事不顺畅,而二十多年后又因此给姬家招祸,害得姬家差点儿蒙受不白之冤。她身为姬家的媳妇,不仅不能为姬家添彩反而使得姬家平地里生出许多风波,如此辜负了姬焰一腔真心,越想越觉得愧疚,索性吞金自杀了。 姬妙一瞧,便觉得心跳如雷,登时顺手将信收在怀中,便入了内室,转过屏风,才瞧着沈氏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平躺在床榻上,身体都凉了。 那一瞬间,姬妙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淹没在冰水中,彻骨的冷意教她连舌头仿佛都冻僵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今日之前她以为自己是整个长安城最幸福的小娘子,母亲严厉,父亲温柔,兄长有求必应,且迈过成长的一关,正是准备出阁的时候,便是前些日子姬家老宅被囚,父亲在书房中长吁短叹的时候她仍旧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而随后姬家清白传来,堂兄姬凛任晋州州牧又得了二品护国将军的爵位,她以为笼罩在他们家人头上的乌云终于散去了,却没想到在她最开心的时候便遭受了最痛心的结果。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否是母亲在跟她开玩笑,她甚至想要凑上去抓着母亲的袖子撒娇,乞求她快醒来,不要一直睡下去,令她觉得害怕了,可是闭了眼睛再次睁开,母亲仍旧还是冷冰冰的躺着,连笑都显得吝啬,而这个时候父亲在朝堂上,兄长一早去了城郊,偌大的姬宅只有她一个人能支撑着,那个时候她就跟自己说如果连她都慌了,整个宅子也就乱了,她是母亲精心教养出来的,当年她的母亲能行天下半数女子不能之事,如今她也可以。 因此她先命珊瑚寻来府邸上以往办过白事时候的记录,又问询了几个积年的婆子,一步一步按着旧俗开始行动起来,东秦丧葬各地不同,她也只能按着大方向先布置,若是有不清晰的还能拖延着的便先搁着。等给母亲换了衣裳,她便打发珊瑚往姬家祖宅报信,一面叮嘱珊瑚请伯娘派一个熟悉的嬷嬷过来帮助,对方如今怀孕在身,不可惊动,同时考虑到祖母上了年纪,还是先要隐瞒着。 瞧着珊瑚走了,她则命管家取了对牌,自己在轩明堂里理事,往日里跟在母亲身边主持中馈,凡事有母亲弹压着,事事流转都很顺畅,而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难免有心大的奴婢欺她年幼,她也就板着脸,命管家传了护院来,径直拖到院子里头打板子,总算是杀鸡儆猴再不敢有人小觑她,可她自己知道外表下头一颗心空落落飘在半空中,甚至她还听着有下人议论她,说是二娘子恐怕素日里对夫人怀着怨愤,要不然就是个天生冷心冷肺的,否则为何亲娘死了连眼泪都不掉的。 如今瞧着兄长过来,她却再也忍不住,当即扑入姬冽怀中,失声痛哭。 “阿妙,我瞧着你做的很好。”伸手摸了摸妹妹柔软的头发,姬冽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跑快些,竟让妙娘,他从小捧在手心上的妹妹一个人支撑了半日! 姬妙出生的时候姬冽已经六岁了。他五岁开始进学,有一日下了学回来,回了内院,便瞧见丫鬟小厮便是连扫地的婆子都喜笑颜开的,他初时还觉得奇怪,扑入母亲怀中的时候却被父亲从中间隔着了。他记得那时候父亲蹲下来认认真真跟他说,自进学了他便是大人了,不可再如往日一样莽撞,且如今他们家又要添一个新口,他要做兄长了。那时他就一个劲儿的追问父亲在阿娘肚子里头呆着的娃娃是个小郎还是小娘子,姬焰便忽悠他,这都是看他这个做哥哥诚心祈祷的程度了,若是他想要妹妹自此便要稳重,不可太过跳脱,否则妹妹胆子小便只能是弟弟了。 那时他同窗的一个好友刚好得了一个妹妹,白日的时候他们上门朝贺,他跟在同窗旁边偷偷瞧了瞧,竟是个又香又软的小女娃,从那时候开始他也就想要一个妹妹。 而如今眼见着愿望有可能实现,姬冽别提有多兴奋了,但他牢记着父亲的话,从那日开始便学着堂哥做个稳重的郎君,如此日日夜夜期待着。 母亲生产的时候,他跟着父亲一道等在产房外头,家里的老仆说他还小不可以看,但他挣扎着要留下来,一是担心母亲定要亲眼看着才放心,二则他担心如今人来人往的,若是妹妹被吓着了不出来怎么办?在过去他每日做完了功课必然对这母亲的肚子说上许久的话,想必妹妹也熟悉了他的声音、他的气息,如今他就站在离母亲最近的位子,想必妹妹能感受到也就不觉得害怕了。 姬焰是个不拘于礼法的人又如何会在意姬冽是走是留,他自己都恨不得能冲入产房中守着沈氏,又瞧着儿子不害怕,也就伸出手握住他,父子两个肩并肩立在产房外头,从最开焦头烂额等到一双脚站的都失去了知觉。 第二日清晨,当朝阳冲破了云霞,院子里的白玉兰花在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他们终于听到了产房中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又等了须臾接生得嬷嬷抱着一个孩子出来,他和父亲忙不迭的迎上去,他垫着脚扒着襁褓看到了一个全身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跟他想象中白白胖胖又香又软的妹妹一点儿都不一样,可那时候他只有一个想法——虽然妹妹生的不好看,可也是他姬冽的妹妹,他必然要护着她,不令她受一点儿委屈! 第三十八章 噩耗(三) 而距离数十里之外的长安东南面有一条坊市被称作安贫坊,居住的人都是开国时候显赫人家的后裔,因着家里犯了事或者子孙不孝落魄了。 他们心心念念想要恢复祖上的荣光,一时又觉得自己到底是世家勋贵的后裔,与那些满身铜臭味儿的商贾并不相同,是以便在这里住了下来,还一面安慰自己是安贫乐道的典范。 猫有猫道,鼠有数道,这些人虽然家世远不如祖上风光了,但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姻亲关系,谋得一个□□品的小吏却还是能够的,纵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是官身,又在天子脚下,与那些个泥腿子出身的寒门并不相同。 徐家是三十多年前的时候搬到安贫坊的,一大家子两三房人挤在一个五进的院子里,一个往日里他们连看一眼也生出嫌弃的地方。 因为屋子小,住的人又多,难免会生出冲突来,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时间长了自然而然也就生出隔阂来,是以各家虽然还是住在同一栋宅子里头,却是各房划开,以篱笆、月洞门等做了分隔,平日里锁着,逢年过节才打开。 等到了徐璎珂这一代,徐父这一房就他一个独子,但隔房嫡支却有三个兄弟,长大了娶妻生子越发觉得地方小腾挪不开,免不了相处中就带出几分来,但到了这时节嫡支和旁支谁扒着谁还真不好说,便是他们站着嫡系又如何,总不能硬生生强了旁系的屋子吧,天下还没有这样的道理。 之前徐父借着徐璎珂巴上了姬家,他们都巴望着能从中捞取些好处,言语中也就多了几分恭敬,甚至想着若是徐璎珂不行,家里头不还有其他的闺女么,只要撕开了一条口子,还怕没有跟姬家牵上关系的时候么? 是以自徐璎珂被姬家接走了之后,他们没少打着这一层名头给自己捞好处,且跟着他们往来的都是些同等出身的同僚,都是同样落魄了的人,纵然背后酸溜溜指的徐家说他们卖女求荣,但一想着那是天下除了天子最尊贵的九姓人家之一的姬家,在面上也不由生出巴结了。 可好日子忽然到头了,徐璎珂被姬家派人送了回来,虽然姬家来的仆役对这徐璎珂客客气气,可谁都不是傻子,如何不晓得定然是这姑娘做了什么让人家不满意了,听说这些个大家族里都重规矩,一个奴籍的丫鬟生出来的庶出的娘子能有什么好秉性?不过是烂泥扶不上墙罢了。只巴望着如今对方只是一时恼怒,并不是真的恨了徐家才好。 但无论如何,徐璎珂的嫡母邢氏心头也是愤怒的,大概哪一家的正头娘子都对家里的侍妾看不过眼去,但她是商户出身,商户人家比之官宦人家更加的不讲道理,她自幼长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作为正室是怎样被得宠的姨娘逼迫得颜面尽失,后宅女子的争斗杀人不见血,为了庇佑母亲她一次又一次的逼迫着自己成长起来,她从来都没有将一颗心放在过丈夫身上,因着不在意,便不会生出失去的恐惧,更加不会因此丧失了理智,是以徐父的后院在她的掌控下还算安宁。 两个姨娘,一个是婆婆赐下的,她高高兴兴的收下了,转头便再给夫君又从外头买了一个,她只用挑着两个姨娘打擂台,自己自然是稳坐钓鱼台,而等到长子四岁、次子两岁,她便断了给两个姨娘的避子汤,不过一年庶长女徐璎珂便出世了,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又怀孕了,另一个姨娘也是同样有了三个月的身子,后院里的女人,谁也没办法伺候丈夫,而徐父自然也不是什么为了妻子守身如玉的人,而这一回,不待邢氏反应,徐父自己就从外头买了个通房回来。 新买回来的通房姓李,出落得比那春日里的海棠还要娇艳,且又会品竹弹丝、女红针黹,虽然年龄还小,却也是个工于心计的,她虽然不识字,却也缠着徐父做红袖添香,再加上她年龄小,人又伶俐,虽然写的不好,但渐渐得也就能看懂一般的话本了,等到十个多月过去,邢氏生下小女儿,才发现丈夫竟然被新来的姨娘哄住了。 但她素来放得下心,也沉得住气,先是跟丈夫说了,只说李娘子服侍郎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若便将她提为姨娘,又说请教了长于妇科的郎中,李姨娘年纪小,幼时底子打得不好,不若先用避子汤,等她到了十□□岁养好了身子才好给徐家开枝散叶。 徐父如今正将李姨娘捧在心上,一听妻子为了爱妾考虑,还主动提了她的身份,又问了大夫果然是如妻子所言,心里头便是连最后一丝怀疑也去了,只觉得当年母亲替自己顶下邢氏果然是慧眼如珠。 李姨娘这头银牙都要咬碎了,却也没料到夫人竟是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是要人命,后宅中的女子遇上不靠谱的男人,总是有年老色衰的一日,能指望的也就是生个一儿半女,下半辈子有依靠,之前被徐父宠得轻飘飘的心思登时清醒下来,忙不迭的对着邢氏低头。 如此徐家的后宅又安定了四年,而这个时候徐父的长子都已经九岁了,已经是差不多立得住的半大的郎君了,邢氏才松了手,给李姨娘停了药,不过半年,她便有了生孕,十个月后瓜熟蒂落,生下来一个小郎君,李姨娘登时欢喜坏了,可她终究记得之前邢氏的手段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落地了的孩子总是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样儿,不过周岁的孩子便显出了聪慧来,李姨娘到底还是年轻,这些年徐父对她又宠在了骨子里,难免就在邢氏跟前露出几分张狂。 邢氏看在眼中并不动手,直到听到徐璎珂口出怨愤之言,登时以雷霆万钧的手段出手惩罚了徐璎珂的生母,祠堂阴冷,夏日里头过去都是冷风吹得人骨头冷,冬日里更是寒气逼人,又遑论原本就是娇惯着的后宅女子,徐璎珂的生母很快如邢氏预料到的重病了,她轻描淡写的决定了让这个老实的女人挪到庄子上养身子。 而等着她走了,看到了在后宅中挣扎着的小娘子,李姨娘彻底的清醒了,她明白邢氏是在杀鸡儆猴,她就是那只猴,甚至邢氏的手段并不凌厉,但她却教她明白了,对方随时都可以将儿子从自己身边带走,而离开了亲娘的照料,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自此徐家的后院彻底的平静下来。 而孩子们也就渐渐得长大了。 当徐家嫁得最好的姑太太从姬家传来消息的时候,邢氏是不愿意的,她的儿子都已经十六岁,去年刚刚过了童生,正在准备秀才,这个时候家里任何一个她无法掌控的变数都令她心生不安。 更何况孩子教养成什么模样,跟大人有很大的关系,这么多年来对这位姑太太她也是有耳闻的,对方委实不是什么清醒的人,她担心徐璎珂跟在对方身边久了会闹出麻烦来,可是看到满脸兴奋的丈夫,又想到若是能够借着徐璎珂跟姑太太打好关系,日后女儿嫁人指不定能挑更好的人家,是以劝阻的话她也就咽下了,只是越发对儿子耳提面命,只有自己持身为正,才有可能有出头得一天,依靠着裙带关系爬上去,终究是不稳定的。 这一晃便是五年,徐璎珂果然被送了回来,邢氏笑着给姬家来的下人打了赏,又命心腹跟对方多问了几句,搞清楚姬家如今对于徐璎珂究竟是做怎样的打算,毕竟她的女儿,她这一生唯一的女儿如今也快及笄,要定亲了,而她不能绝不能让徐璎珂耽搁了女儿的终身大事。 是以在徐璎珂回来之后,纵然心头恼怒对方走了又回来,但她还是大大方方带着对方外出,只一心想着挑一个家里头过得去的门当户对的将徐璎珂赶紧嫁出去,而且这户人家还要让姬家的姑太太满意,邢氏简直是愁白了头发。 再之后是姬家的噩耗传来,她想了想还是带着徐璎珂去祭拜了,如今只怕便是姑太太自己也没有心思再来操心这个同组的孙女儿,邢氏更是打定主意早日将徐璎珂嫁出去。再之后无论是上香礼佛,还是出门交游邢氏都带着这个元娘,甚至还替她赶制了几套首饰衣裳,而很快的她自然也就发觉了对方的不对劲。 即便是徐璎珂再老成,这样年纪青青的小娘子碰上自己心仪的郎君总是会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心思来,邢氏这一辈子吃的盐都比徐璎珂吃的米多,又如何会不知道,但在徐璎珂没有做出实质的行动之前,她不会做什么,若是这个长女真的能够引得郎君上门提亲,她又何必做那个阻拦的恶人? 但她很快便发觉了元娘惴惴不安、神思不属,心头想着莫不是担忧姬家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她还记挂着姬将军,还是她后来喜欢的郎君家中生出了变故、不会上门提亲? 而后又过了几日,姬家竟是彻底翻身洗脱罪名,姬家郎君这样的年纪竟然就成了一州之州牧,而自家元娘却也放下心来,难道真的是对姬家郎君旧情不忘?邢氏真心头揣摩着,又过了些日子听得姬家郎君赴任去了,自家元娘却没什么反应,想来她前些日子必然也不是为了姬凛忧心忡忡,想来就是徐璎珂自己认得的郎君了,如今既然云过雨散,邢氏便等着对方上门提亲。 而这一日,她没有等来提亲的人,却等来徐璎珂说是要赴宴而且是刘尚书家的宴会,邢氏心底就打了一个突,她说不准自己这个庶女究竟是怎样跟对方搭上了关系,还是说是以前徐氏的面子?一想到姬家如今的显赫,邢氏最终还是同意了徐璎珂的要求。 第三十八章 噩耗(四) 再次看到放在书房中的信,徐璎珂心底仿佛有巨石落地,为了换回心悦的小郎君,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如信上所言,可终究上苍还是厚爱她的,她倾慕的郎君平安无事,而她也不用违背自己的良心背叛姑婆婆。 甚至她收到了刘家郎君的来信,只说他原是尚书刘静的族侄,家中还有母亲父亲,他进京赶考,父母便连亲事都一道托付给了婶婶,这会子婶婶的长孙将将周岁宴,借着堂妹的名义替她下了帖子,请她来参加,先在婶婶面前过了一道,才好说自己偷眼瞧着了,请婶婶上门提亲,又说前些日子出了些意外,好在没什么事儿,才跟徐璎珂断了联系,希望她别放在心上。 徐璎珂原本就牵挂着他,如今又见对方来信,又提起二人亲事,如何不心花怒放,登时便去见邢氏,说了接了帖子的事儿,甚至她还能冷静下来说是以往跟刘家的姑娘是手帕交,因着也跟刘少夫人有了往来,如今人家的小郎满了周岁,她少不了要上门朝贺,甚至还熬夜做了一套小孩儿穿的衣裳,选的是从徐氏那里带回来的料子,是用细棉和蚕丝混着制成的,又轻又软,染成了大红色,她先裁成了肚兜,就在上头绣了个活灵活现的麒麟,第二日要出门了才发觉眼下都是一圈青的,少不了又抹了脂粉遮盖着。 以往跟着徐氏她没少参加这样的宴会,这会子人多,她也不多话,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人群当中,旁人找她说话的时候也是轻轻柔柔地搭话,她到底是徐氏花了心思教养出来的,一言一行不说弱柳扶风,却也别有一种风仪,人家问道了也只说是姓徐,还以为是外地来的,且刘家到底算不得帝都里头一等人家,接触的多也是跟刘尚书一样的清流士族,这些小娘子家里规矩严谨,在外头也是温温顺顺的样子,便是有不喜欢的口角上也不会露出来。 一时到了入席的时候,她们一众小娘子便坐在了一起,都是要订婚的人,如今在这抓周的宴会上免不了便说起个人的志向,一时又将这长安城中的贵公子们品评了几分,又有人叹息道,这主人家的大公子,若是没有成亲也是长安四公子之一呢,众人一时忍不住就笑了,又说这刘家公子对夏侯夫人是真好,之前夏侯夫人害喜了,他满长安的跑着替对方寻能吃得下肚的吃食。 “说了半天,竟还不晓得这刘家公子叫什么?”一旁便有小娘子好奇了。 “你还指望着比照着寻一个么?”一旁便有小娘子笑了,“倒是听说刘公子讳名一个丰字,说是他生在冬日里,正是瑞雪兆丰年的意思。” 徐璎珂原本端坐在一旁,此时听了一个激灵,手中拿着的汤匙登时碰着碗发出清脆的响声,恰巧一旁的丫鬟正好过来添菜,一不留神竟是撞在了她袖子上。 那丫鬟瞧着也年幼,登时跪倒在地上,唬得面色发白。 “呀,这丫头也太不小心了!”一旁分管花厅的大丫鬟瞧见了便走了过来,“还请娘子跟着奴一道换一身衣裳才是。” “如此有劳了。”徐璎珂原本听了那人的名字与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相似,心神就有几分恍惚,如今对方说去换衣裳,她也就没有多想,也就跟着走了。 女客换衣裳的地方是在东边的小阁楼里头,徐璎珂跟着那丫鬟进来,见窗户关着,迎面便是一个立式折叠的素屏,一旁的小几上燃着熏香,阁子里头点着火盆,竟是十分暖和,但她到底没有在陌生人跟前换衣裳的打算,与那丫鬟分说了几句,那丫鬟原本想着这里到席上也近,也就应下了。 却说夫人这头,沈氏今日却也过来了,姬家择婿倒也不太看中出身,说起来她自己都是商户人家出来的,到底还是跟着姬焰成就姻缘做了夫妻,如今轮到女儿了,就想着寻一个家风清白,小郎君自己勤奋上进的做女婿。 这会子姬妙身子不舒服,她也就没有带着小娘子出来,反倒是自己来赴宴了。 说起来她与夏侯家有龃龉,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夏侯娘子会选夫婿,这些年她都未回过晋州,如今再瞧着夏侯娘子,那些旧事仿佛又在眼前。 夏侯玳自己性子不好,但对他的弟弟妹妹却很好,也因此夏侯玳冷待她,这些弟弟妹妹也是如此,她与夏侯玳三年夫妻,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竟是比陌生人也差不了什么。 她初初嫁过去的时候也想着跟夏侯玳好好过日子,纵然对方有足疾,她却从来都没有嫌弃他,后来晓得他喜好男风,她也并不在意,统共只要有个孩子便是,可对方不肯碰她,她也做不出勾引丈夫的行为来。 可是到了后来他的脚越发不好了,对下人也越发苛刻,那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小郎君,跟她弟弟一个年纪,却被他虐打,更令她惊讶的是整个夏侯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出言阻止,仿佛默许了他的行为一样,到了那时候她自然不愿意跟他过下去。 后来被囚禁在庄子上,若非她的仆役忠心,她只怕就要被病逝了,可老天终究怜惜她教她碰见了姬焰,从夏侯家逃了出来。 就这么心神恍惚,醒过神来,才发现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然连酒撒在衣服上都不晓得了,今日来的客人多,丫头都在隔壁轩堂里头,她也就直接叫了刘家的丫头去换衣裳。 才将将解下教酒污了的罗裙,便听得有人过来,她便急急忙忙躲在了屏风后,只想着等来人走了她再走,一时又纳闷,她方才明明吩咐了丫鬟在外头等的,如今少不得多待一会儿子。 等那后来的小娘子换了衣裳,准备往外走,她才觉得对方有几分面熟,但犹豫了一会儿,又想着若是自己这时候露面只怕吓着对方也就不做声了。 而这头徐璎珂换了衣裳推开门,便瞧着一身银灰色大衫的年轻郎君正朝着她微笑,可她此时却怀疑对方的身份,心头难过,一时竟是连眼睛都红了。 “徐娘子。”刘丰站在她跟前,见她红了眼眶,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心疼来。 “……我们小门小户,你又是有家室的人了,何苦来招惹我?”徐璎珂只觉得凄苦,她从来便没有与人做妾的心思,便是姬家那样的门户,可刘丰则不同,刘丰是她活了十几年才放在心头的人,一时又想起方才席间诸多小娘子的话,知道对方跟着他的夫人举案齐眉,心头便仿佛泡在黄连里头,满嘴都是苦汁子的玩儿。 “我……”刘丰闻言不由叹息一声,“我与阿徐相识以来,才晓得这男女之间的情爱是什么样子?阿徐蕙质兰心,自文襄公祭礼上一面之后日日夜夜都难以忘记,我原也寻思着从此便与阿徐分开,可后来却忍不住命人打听阿徐踪迹,听说阿徐跟着母亲一道出门上香,便眼巴巴的跟上去想要跟阿徐见一面,回来之后更是辗转反侧,前几日几番生死,到头来心头惦念着的还是阿徐,如今阿徐知我身份,便是与我断了往来,我亦是毫无怨言。” “你前几日出了什么意外?瞧着脸上的伤科还疼么?”徐璎珂原本就疑心他之前被人关了去只怕是因着有人要对付姬家才从她下手,反倒是带累了刘丰,此时听得心悦的人慢慢道出爱慕的话,又瞧见对方面上还隐约瞧得出青紫的痕迹,登时心头就是一软。 “不过些许小事罢了。”刘丰一时目光灼灼的瞧着她,“我原想着若是借机便隐遁了,带着你跟我一道,天大地大又有何处去不了?且如今我有了孩子,家中有了依靠,我愿带你一道走,只日后恐风餐露宿,做一对市井夫妻,不知阿徐可愿意?” 徐璎珂正要搭话,花厅的门忽然从外头打开,一个穿着红绫薄绵袄,青缎夹背心的丫头进来了,一瞧着二人在,登时愣了一下,先福了福身子行了礼才笑道:“有丫头打翻了茶盘,沈夫人过来换衣裳,娘子和公子可瞧见了?” “沈夫人?”徐璎珂登时面色苍白。 “正是姬尚书家的沈夫人。”那丫头以为她不明白,便笑了,“娘子也是来阁子里头换衣裳的吧,可有瞧见夫人出去了?莫不是我过来刚巧跟着夫人走散了?” “我过来不过片刻,并未瞧见。”徐璎珂眸光扫到立在旁边的素屏风,不由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自己与刘丰的谈话,也不晓得对方究竟是听未听到,“你不如沿着路往回走,指不定在哪边便见着了。” 而屏风这头沈氏听了那丫鬟话,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大户人家最担忧便是撞破这等*的事,一时无比着急,又担心对方翻过来找寻,若是真撞见了才是问题,正巧瞧着东面有个装衣裳的大箱子,登时轻巧的绕道后面躲好,只等着前头人走了再说。 第三十八章 噩耗(五) 沈氏在阁子里头又呆了一会儿,她却没料到徐璎珂与刘丰分手之后,刘丰却没有走,而是绕回了阁子外头等着她出来才离开。 撞见了这样的事情,她心中只觉得惴惴不安,婆婆徐氏常年在长安,虽然住在祖宅,但每月逢五遇十的,她总是要带着儿女去请安的,时间久了自然也就对养在徐氏身边的徐家旁支小娘子熟悉起来。 最开始她还跟着嫂子提过,但嫂子却说她相信元昭,且姬家从来就又男子四十方可纳妾的说法,他们常年在晋州并不能日日夜夜照料母亲,婆婆一个人身边养个小娘子也算是解闷了,只等着小娘子到了年纪便替她寻一门婚事嫁出去,左右也就是一副嫁妆的事儿。 前些日子徐璎珂被送回了徐家,她原以为是因着兄长逝世,怕耽搁了小娘子婚配,如今瞧来只怕别有隐情。 只是打死老鼠却怕伤了玉瓶,不说旁的,徐璎珂在徐氏跟前养了许久断然没有上门给人做妾的道理,而如今她的女儿妙妙正是相看的年纪,若是传出去徐璎珂与刘家郎君有私,旁人纵然指责徐璎珂放肆可难免有人会牵连到姬妙身上。 沈氏越想便越是发愁,她年轻的时候能状告夏侯家自然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可做了母亲,却怎么也舍不得女儿走自己当年的道路,只恨不得能替她吃了这时间所有的苦楚,她便日日笑口常开,无忧无虑。 沈氏到底是关心则乱,这样一想面上都带出几分愁绪来,席宴上人多倒没几人注意到,偏偏刘丰走了却命一个丫鬟暗中盯着她,只恐她将此事泄露了出去。 再说刘丰这头,直到丫头盯着沈氏出了门来回报,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只要对方今日没有当场将此事掀开,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旁的不说,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娶夏侯元娘便一心一意对她好,自然担忧此时教夏侯元娘听见了心头难过。比之父亲,他更亲近岳父夏侯瑁,甚至夏侯家谋反的事情他知道,连黑锅丢给姬家他亦是参与其中,他不否认九姓世家的确有值得人推崇的地方,可就是这些以九姓人家为代表的世族勋贵占据了太多的东西。 在他年幼之时,父亲还是翰林院的小吏,一家人挤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头,他跟着父亲凭几学书,夜里烧着白蜡苦读,那白蜡烧的不足婴孩小指粗细却仍旧爱惜,而在书院里头,一个诸葛家旁系的子弟在家里头却夜夜点着数不清的蜡烛,仿若白昼,而那个同窗论学识、论刻苦,竟是没有一样及得上他。 后来,父亲外任平州,他跟着一道入了淮山书院读书,书院里头分成了天、地、玄、黄四等,东秦取士分推举与科举两种,从最初到了吸纳子啊,科举越发重要,而科举所设考试为四等,童生、乡试、会试、殿试,正好与书院天地玄黄对应。 刘丰当年是过了童生试的,是以到了书院便分在玄字一级,又根据学生人数以十天干定下班次,同窗的小郎君里多是世家出身,偏有一个小郎君,唤作荀兰,出身最是贫寒,父亲早逝,母亲以织布为生,他原本是谢家第八房谢翊庄子上的佃户,却生了七窍玲珑心,自幼读书便十分有天赋。 刘丰那时候都十岁了,可荀兰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六岁便过了童生试,生的又瘦瘦小小,连淮山书院的束脩都交不起,还是师长瞧着他可怜又见他学业优异才免了他的束脩。 彼时他们玄字一级的弟子通传统共八十多人,荀兰回回岁考都是头名,且他白日里上课中午午休、下午散学都要到田间地头跟他娘亲一道做农活。 六年前,他们往平州州府汴京考乡试,家境好的提前两三个月定下住处的也有,偏偏荀兰考试前一日才乘船到了汴京,搭乘得还是最便宜的客船,刘丰听家中仆役讲过,一个船舱里头都是大通铺,挨挨挤挤住了二三十个郎君,臭气熏天,可是价格也十足便宜,一来一往百里途程只用五个铜板。 就这样荀兰夺了那一年的亚元,排名第二,第一的正是如今的晋州刺史平陵御,可那时候平陵御都十五岁比荀兰大了整整六岁。 再之后他跟着父亲回长安,荀兰留在平州,三年后长安会试他没有瞧见荀兰,会试过后,问了同行的师兄弟才说三年前乡试不久,他的母亲便过世了,他送母亲回青州,却恰巧遇见青州流寇爆发,竟是死在乱军中,得知挚友亡故,刘丰大病一场。 他忙跟父亲打听,才晓得当年朝廷追责,州牧诸葛明月本该贬为白身,发配越州,可偏偏诸葛家在当中转圜,他只是罚俸三年平降一级,州牧还在他身上,直到那个时候刘丰就明白若是世家不除,只怕这天下的官位便不可能真正能者居之,不知道还有多少聪慧绝伦如荀兰这样的寒门子会因此丢掉性命。 他质问父亲,诸葛明月此人无能,为何不令能者取而代之?父亲却告诉他,这天下说是圣人的天下,不若说是九姓人家与之共治罢了,一州州牧、刺史,必然有一个是九姓之人,且九姓之间并非无龃龉,但在这一条上却分外有默契,便是惊才绝艳如林清,圣人多年来想令他为宰辅,不一样只能在御史台做正三品的御史大夫么。 也因此等他娶了夏侯元娘,又无意中知晓了夏侯家与北魏串联谋反,将黑锅背在姬家身上,他便主动请言令人乔庄成姬凛的模样,特地在定北镇让那个叫农家的小娘子瞧见,又由她引得更多农人知晓有人谋反,他虽然读书只能算是中上,但他却有一手绝技,只要瞧见旁人的字迹他便能够临摹出来。 他晓得定北镇的居民十分信任当地的秀才元茂,他便命人偷了他的书本来,仔细瞧了半日便临摹了一封新的,又才让人灭了口,那个时候他心头不是不难过,可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要想要绊倒这些世家勋贵这样的庞然大物,必然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在这些乡民都写了血书之后,他才派人追击他们,暗中只留下那一老一小,令他们逃出晋州,往长安告御状。 当他埋在姬家的探子说徐璎珂被遣送回家的时候,他便晓得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纵然他憎恨九姓世家却也不得不承认姬凛绝非寻常人可比,徐璎珂见了姬凛,一般的郎君定然入不了她的眼,是以左右寻思他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上门与徐璎珂结识,只等着作为证人将姬家置之死地。 而岳父那头却早早便跟陈家家主陈箴联系上,陈箴与他们一道想搬到姬家。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陈箴竟然选择与流寇联手,先是将姬凛的行踪泄露给范枣,后者他虽然并未亲眼见过,却也晓得能在姬凛手下逃脱,足当得其枭雄之名;而后在长安趁着姬灿心神不宁,约着他出来打猎,借机在马儿的草料中下了打量的断肠草,果然姬灿堕马身亡,姬家都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陈箴则丢下了他的结发夫人并两个郎君自己回蜀州去了。 ——可就是这样圣人竟然也相信了姬家清白! 不得已徐璎珂那条线竟是没什么用了,而近日与之相见,他原本想着的是教她知难而退了,可鬼使神差的他却想着要见见她。 当真见了面瞧着徐璎珂流泪了,虽然心中鄙夷对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竟是看着一个小郎君都走不动路,但美人垂泪总是令人心软的,他一时又觉得有几分对不住对方,脱口而出的却是越发不靠谱的话,像徐璎珂这等娇养着的小娘子只怕也是吃不得苦的,自己提出私奔,想必对方定然会拒绝,但他隐隐又觉得,能做出自己择婿这样大胆的事情的娘子,指不定就允诺了,好在门口刚好有丫鬟寻人打断了,他不知怎的心底反倒舒了一口气。 只是越是这样他只觉得越发跟徐家娘子牵扯不清,想到娇妻幼子,心中不由生出微微愧疚来,但他性子缜密,等徐璎珂走了,他又绕回原地等了一会儿,若是那阁子中美人自然是最好,若是有人,他必然是不能够教这样的消息传出去的,无论如何,到底是他招惹徐璎珂在前,总不能令对方坏了名声。 果不其然,他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果然瞧见沈氏从里头出来。他与徐璎珂说话的时候因着想着四下无人并未压低声音,这一回,少不得要除掉对方了,好在自己在姬家还是埋着一个钉子,如今再是可惜也不得不暴露了,刚好前段日子姬家出事,而如今北魏兵马南下,夏侯家通敌的事情是瞒不住姬家的,倒是可以借机伪造遗书,只是沈氏到底是女子,往日并未有笔墨流传在外头,如今时间紧急少不了他要亲自往姬家一趟。 等到夜里,四下都安静了,他才命岳父给的死士带着他一道往姬宅去了,一路摸黑,等他到的时候沈氏已经没了气息,他便借着烛火微微的光,将沈氏生前的笔墨翻出来,认认真真瞧了许多遍,跟着便描摹了一封绝笔信,等到三更天才写完了信,又顺手取走了放在梳妆台里的一小锭金子,做好遮掩,带着人走了。 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一) 平陵御一走梁氏也就带着徐氏往庄子上去了,徐氏再是孤拐的性子这个时候还是听了梁氏的意见,长子已经不在了,她总要替他守好最后一个孩子。 是以珊瑚到了姬家的时候才发现一个主事的人都不在,也就柯老守在门口的偏房里头,正给养的八哥添水。 “你是二郎君家中侍候夫人的娘子吧!”柯老上了年纪,但他记性却很好,认人更是一个准,瞧着珊瑚腰间系着的素色的白布,心中就是一沉,倒了一碗热水出门来地给她,“家里头是出了什么变故了么?” 珊瑚之前瞧着自家娘子没有哭,她自然也就忍着没有掉眼泪,如今瞧着柯老言语亲切,双手接过瓷碗喝了,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的往下落:“我家夫人……今日一早过身了,如今郎君又在朝中,公子去了城郊送平陵刺史,整个府上如今全靠娘子一个人撑着……娘子也说了,知晓伯母有了身子,还未出三月,不好劳动,可委实没有可以请教的长辈了,只想着请夫人身边经事儿的嬷嬷在旁边看着,若是有什么不对的,也指出来,不教旁人笑话了去。” “咱们家夫人并老夫人今日一早都往城外庄子上去了,冬日里天气冷得很,庄子上有汤泉,只怕要开春才回来,我这头便使府上的小郎去报信,但有道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柯老见她哭的凄凉,便替她支个招,“在往前头便是陈家的府邸,咱们家三娘子如今带着两个公子还未回蜀州,你何不上门求助?” “多谢柯老指点。”珊瑚也没有进门,就在门口朝着他福了福身子。 “你也莫要哭泣了。”柯老一面跟他说话,一面朝着角门招手,一会子便有一个小郎君跑了出来,“叫他骑马套车带你过去,也省了时候。” “多谢柯老。”珊瑚这会儿将他当做主心骨。 “阿鹿,你送了珊瑚娘子便往庄子上去寻夫人,记得先悄悄跟辛嬷嬷说了,莫惊着了主子。”柯老叮嘱了几句,目送两个人离开才又回了角门里头。 珊瑚还没指路,那个叫阿鹿的小郎君便先寻着方向了。 “你以前也去过陈家么?”珊瑚见他并未走大路绕过去,反而总能寻着巷子穿过去,不多时便遥遥能瞧见陈家的屋子。 “那倒是没有,但长安城便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阿鹿一面驾车一面道,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自豪,“柯老说了我这是天生的识路的本事,若是再大上几岁,便跟郎君举荐我,我也从军去嘞。” 珊瑚原本心急如焚,此时听他说的轻巧,心头倒也放松了几分道:“我瞧着你驾车很稳,可是专门学过?” “那是,柯老算是我师傅啦,可他不肯承认。”阿鹿说道这里有几分失落,“不过他认不认也没关系,我心头记得他对我好就是啦。” 两人闲话几句,便到了角门,阿鹿吆喝一声,那马儿仿若听懂了一般,稳稳的停住步子,他一个纵身便跳下去,又伸手从车厢后头搬下一个小杌子,“这车子高,你们小娘子穿着裙子上下不方便,你踩着小杌子下来,可要慢点儿,唉,你们这些娘子呀,就是麻烦。” “我瞧着你不也是一趟就溜下来么?”珊瑚正想跨他几句,又听得他老气横秋的话,不由笑了,“你才多大?便一口一个小娘子的。” “我都十二岁啦!”瞧见她稳稳当当下了车,阿鹿便先一步跑过去叫门,也不知他嘀嘀咕咕跟着那门子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便一个穿的齐齐整整的嬷嬷出来了,见着珊瑚的装束登时明白是正主过来了:“可是姬尚书家来报信的娘子?” “正是奴,还请嬷嬷帮忙通传夫人,如今家中一应事情都由我家娘子撑着,然而娘子年幼,恐有疏漏之处,少不得要上门请长辈看顾一二。”珊瑚一面说一面赔笑道,“原本我家娘子是要亲自来请姑姑的,只是今日一早郎君去了大朝会,大公子又往城郊送友人去了,整个府里头如今全靠娘子一个人撑着,只能等我家夫人一应妥当了,再上门给姑姑道谢。” “我家两位公子今日一早也是去了城郊,听说着倒是跟表公子一道的。”那嬷嬷见她说的有礼有节,也就笑了,“你跟着我一道去见夫人也好。” “身上带着孝,恐冲撞了。”珊瑚自是摇了摇头,又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应事由只能劳烦嬷嬷替奴转达了。” 却说陈家兄弟两个原本在城郊追着姬冽去,可他们乘车自然要慢上几分,陈诩见追不上,就带着陈讯回来,兄弟两个人先是跟母亲禀报了,便各自回去换了衣裳,心中难免嘀咕着姬家这些日子倒是不巧,接连着的白事不断。 比起长兄,姬夫人跟二哥姬焰更要亲密几分,大哥是承袭门庭的长子,为人威严,并不若二哥幼时带着她常常在马场跑马,幼时二哥出府每回总会带着些许新奇的东西回来,每次都念叨着叫她做几个荷包。 这些年她又如何不明白自家二哥跟嫂嫂的关系,长安公主笔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瞧着倒像是说的二哥和二嫂,如今二嫂走了,指不定兄长知晓了会怎样的难过,一想到这里她便坐不住了,登时唤了丫头与她重新梳妆,又命两个儿子备车,准备往姬家去。 一时还在梳头,便听着有人通传说是报丧的人到了,她想起沈氏对自己的好,忙打发着身边得用的杜嬷嬷前去看看,背过身一时眼泪便出来了,还是长子在旁边劝了几句,才收了眼泪。 等杜嬷嬷回来将珊瑚的话一转述,方才劝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竟是一刻也坐不住了,“妙娘如今也就才十二岁,这样一个小娘子,父亲和兄长都不在,指不定有多害怕,我先带着阿诩、阿讯两个过去帮忙,杜嬷嬷你在后头收拾了一应换洗的行李再带人过来。” 几个人轻装简行到了姬家,却瞧着一应事情都井井有条,大管家带着几人往里走,便瞧着姬冽、姬妙兄妹两个眼眶红红的站在廊下,心头一痛,唤了一声“妙娘”,便一把将姬妙搂在怀中,姑侄两个登时抱着哭了一场。 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二) 接到平陵御的传信之时,姬凛刚刚领兵到了瀚海。 这是从长安往北入晋州得第一大湖,晋州距离大海遥远,当地人见这片水泽广阔,一眼望不到头,便以海呼之。 如今入了十月,天气寒冷,湖水虽然未结冰,但比之夏日里水波浩渺还是要沉静了几分,再加上周围草木凋零,秋草萋离,瞧着倒显得清净,再往湖边往北走便是一座座小小的沙丘,金色的沙粒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出一种瑰丽的色彩。 半空中一只大鵟展翅盘旋,褐色的翅膀下白色的羽毛张开,它猛的俯冲下来,落在姬凛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个子郎君手上,黄褐色的眼眸中显出几分傲慢,竟是神骏非凡,众人这才发现它背上竟是负着一个黑色的木匣,贝纳小个子郎君解开来收入怀中。 姬凛打量了天色,便带着众人在湖水边安营扎寨。 晋州幅员辽阔,算得上东秦九州之中面积最为广阔的一州,且纵横南北,贯穿东西,既有山林茂盛,又有草原辽阔,便是连沙漠、雪山都在其中,更有暗河无数,水源也算充沛,地势复杂,若非姬凛自十二岁之后常年于晋州诸多城镇换防,他也不能将晋州视为自家后花园。 一路过来姬凛只带了二十名从玄翼军中带出来的亲卫,他最初只打算带相熟的家将,但平陵御坚持要求他带玄翼军中的精锐做臂膀,又说禁军常戍守宫城,经年不见血,便是一直训练着到底不若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军中崇拜强者,他为主将不好下场与寻常将士角力,但他的亲卫却可以。 他虽然领军赶路,但也并非急行军,这些长在长安的儿郎们都还是年轻得郎君,一个个想着征战沙场建立功业心中就充满豪情。 少年人多的地方总是容易起了争执,大家都是热血的性子,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即便是姬凛声名在外,但总是有刺头心中是不服气的。 然而军队里头上下尊卑严格,便是心头有火也断然没有朝着姬凛去的,是以他身边的二十个家将就被这些热血沸腾的郎君盯上了。 玄翼军人少,但各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选,天下承平日久,禁军武备松懈,还是因着接连着六年的旱涝灾患,流民作乱,平州驻军一败涂地,姬凛奉命平乱,收捡了参军又从青州调人过来,平叛一年,他才将平州军带出来。 圣人瞧了又担心长安驻防,是以才令将将入禁军两年的周坚为郎将,重新征召人选,满打满算训练也就一年的时光,偏第一回出任务还是六月出长安寻姬凛! 而这些禁军只当他们是寻常家将得以护卫主人,却又哪里知道,若非文襄公逝世,这些人还在边境上游荡,以杀戮马贼为生,断然不会深入东秦腹地。 那些马贼都是贼寇,行事比之正规军更狡猾无耻,他们本是刀锋口上寻生活的亡命徒,出手狠辣,杀人如麻,玄翼军本来就是姬家暗中的人马,常年与之打交道,除了心头恪守的正义,手段比马贼自然也不相上下,又岂是寻常军士可比的? 果然这一路几日过来暗地里还是比了几场,只双方下手皆有分寸,偶然受伤也并未露出重伤来,姬凛瞧着底下人渐渐融洽也就当做不知道。 挑战的毕竟是少数!可当初禁军护送姬凛回长安随行的却有数百人,眼见了姬凛落难,甚至到了以身相许的地步,哪里还生的出敬畏! 如今姬凛成了他们的上峰,不过几日里,流言便传开了,更何况流言的另一个主人翁正是如今闻名天下的晋州刺史平陵御,虽然主人公是两个郎君,但又有救命之恩的情谊,又有一朝成名天下知的传奇,竟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且这几日赶路,姬凛除了第一日命人宣读军中规定之外,只要求他们做到令行禁止、恪守军规,也没有怎么训练他们,至于鬼神莫测的兵法竟是一点儿也没瞧见,心中的犹疑更是到了顶峰,最初编排上司之时的畏惧也消散了大半,只觉得姬凛不过盛名在外,其实难副。 “主公!”王秀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过来,姬凛一身戎装端坐在案几之后,他才打水洗了澡,头发半干不湿得披在背上,而他的案前放着一个木匣子,里头放着绢制得公牍。 “早些休息吧,我估摸着今夜只怕不甚安宁。”姬凛自是不可能一日眼不错的盯着这十三个校尉,禁军到底与旁的军队不同,不说姬家军,便是晋州驻军成分都远远比禁军单纯,这七日从长安过来,白日里行军也就罢了,夜里驻地休息,他都在烛火下阅读从平陵御处传来的关于这四万人的情状。 十三个校尉,二十八个教头,一百六十九个百夫长,还有五千一百七二名伍长,他都大致心中有数,重点关注的教头和百夫长,至少知道家中人口、基本的品性、与同袍的关系,至于十三个校尉,更是将他们生平经历,身后得背景势力打探得一清二楚。 越是这般他心头就越是感动,玄翼军除了他身边的二十人、平陵御身边的二十人,梁氏身边的三十人,其余的都教平陵御重新交待归置了一番,没想到不过几日工夫便有这样的成效,他自是感念平陵御的用心,一时又担忧对方身子骨操劳不晓得受不受得住。 “嘿,主公晾了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郎君好几日,他们焉有不着急?”王秀今年已是三十有三,虽然起了个秀气的名字,但却生的五大三粗,一把胡子遮盖了大半的脸,瞧着竟像个山匪,但他心思缜密,是以这一行二十人皆以他为首,他往日里跟姬凛并不算相熟,如今相处下来,也只晓自家主公并非严苛之人,虽然心中敬畏,倒也敢说几句闲话。 “支援朔雪关不容有失,他们长在长安繁华之地,并不知战事艰苦,如今令他们支援,我心中甚是忧虑。”姬凛叹息一声,此时越发思念平陵御,当日在长安城郊的庄子中,对方运筹帷幄倒令他心中清明,可如今看来他和平陵御还是高估了禁军的战力,只怕他要失言,无法在永宁城等着对方,“轻舟几日一早从长安出发,也不知到何处了。” “平陵刺史他们自然是从官道出发,一路到永宁城约莫二十日的功夫,他们又带着小公子,只怕还要慢上几日,今日该是在长安周边的松林镇驿站歇息。”王秀想了想。 “可有从朔雪关过来的消息?”姬凛顿了顿,伸手将公牍放下。 “自您为帅的消息传出来,如今晋州倒也不再如之前混乱,再有夏侯军曹谋反已是众人皆知,便有左右摇摆不定的如今倒也暂时定下心来,只朔雪关的如今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如今这样的光景倒也算是好的了。”王秀低声禀报。 姬凛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之前原本想在这十三个校尉中选一人擢升为偏将,领兵往朔雪关支援,可如今看来少不得他自己亲自领军走一趟,而雪崩之事倒是可令俞景带两个校尉一道,他天生便有一手训练大鵟的本事,往来用大鵟通信到比其他手段还要迅速几分,至于领兵肃清晋州之事,倒不如交给王秀,之时少不得还要再寻思几分。 “明日少不得要耽搁一日,你且先去休息吧。”姬凛打定主意,又唤王秀在身边低声嘱咐几句。 后者退出营帐,不多时果然听见王秀带人往几个校尉的军帐过去,姬凛不由微微一笑,放纵了这些郎君这么几日,如今少不得要杀鸡儆猴,只巴望着对方将第一日的营规听入耳中,莫真要犯在他手上。 一时又随手捡了一本兵书翻阅,只等着头发全干了,便侧身靠在榻上睡了。 不到子时三刻,果然营地中闹了起来。 几个校尉在营帐外头请见将军,说是有要事相商,正遇到守夜的家将,双方交代了几分,此时都站在帐外候着。 姬凛披衣起身,瞧见王秀朝着自己点点头,心知事成,面上却仍旧是一连冷肃,只命人升帐,又击鼓唤众位将士起身。 烈烈的火把照的中帐之前的空地上恍若晨曦一片光明。 姬凛负手端坐在高台之上,身边玄翼军依次排开,仿若翅膀一般肃手立在他身边,而他账下两边则站着几个校尉,在他们跟前的空地上二十几个郎君衣衫不整、被绳子捆着,发髻还湿哒哒的,跪倒在跟前,数不出的狼狈,此时被这明晃晃的火把一照射,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羞惭来、愤懑来。 在他们旁边一身藏青色甲胄的郎君怒气冲冲,眼中的怒火在火把的照耀下越发灼人眼目。 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三) “帐下何人?”姬凛朗声道。 “末将禁军校尉张朗,拜见将军。”身披群青色披风,头戴兜鍪的郎君一手取下兜鍪,当即单膝跪下,只是语气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羞惭。 “张校尉请起。”姬凛正色道。 “张朗有罪,还请将军责罚!”张朗垂着头并不敢起身。 “张校尉何罪之有?”姬凛面上露出疑惑来。 “……”张朗面色一红,八尺男儿竟是羞愧得不敢搭话。 “朱校尉,你说。”姬凛话音一落,几个校尉互相使唤了眼色,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分出派系来,禁军自然不是一块儿铁板,十三个校尉,以张朗、朱源各占半壁江山,而方才站在一旁着藏青色披风的郎君唤作魏云的又是自成一系。 张朗性情刚烈,不拘小节,又好面子,手底下的刺头是最多的;朱源为人八面玲珑,喜好风雅,跟他一道的大多也是认真学过诗书的;至于魏云,性子冷傲,说好了是安静不大合群,实则是一脸尔等凡人的真仙模样。 之前在军营里头传出流言,最早便是张朗麾下有嚼舌头的,跟着便是朱源一伙暗中推动,但姬凛未从流言入手,一则人云亦云难以揪出源头,二则流言这东西不过一阵是一阵,若是他真的追究,只怕会愈演愈烈。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真的放任手下这群禁军胡来。 时人有云“穷文富武”,能习得一手武艺于数人之中脱颖而出选入禁军的,都是家资颇丰的,这些人往日在禁中,最辛苦的不过是一日站岗戍卫罢了,偏周坚是个和善的性子,对下属颇友善,将禁军分了一日三班轮岗。他们下了岗回家自是要梳洗一番,再跟同僚往长安梧桐里喝酒聊天,日子过得悠闲。 而姬凛之前带着众人连走七日,每日灰头土脸,安营扎寨之后倒头就睡,今夜难得在日暮便到达了瀚海,且靠着水泽,这些满身灰土的郎君如何受得住?即便是第一日姬凛让王秀等颁布营规,第一天便是夜晚驻扎,不得擅自出营,可他料定了之前几日的放任这些郎君自然对他生不出敬畏,那营规大概也就当做耳旁清风,忽视掉了。 即便有那么些人记住了不敢犯,但他估摸着张朗手下的刺头自是没有甚么顾忌的。 是以他今日安排晚上戍营之人便特地选了朱源一方的教头,又令魏云为首。 魏云性子高傲,认定了的任务自然是一五一十的完成,有他看着,朱源手下的教头自然不会偷懒,反而会认认真真的清查人数;而朱源与张朗双方看不顺眼已是长久,他们若是真抓着了跑出营地沐浴的人,尤其是发现是往常与自己不对付的,自然不会放过。 “禀将军,出行第一日将军便令王郎君传营规,夜间驻扎不得离开营地,今日麾下与魏校尉一道警戒,发现湖边有灯火明灭,行止鬼祟,麾下上前大喝,抓住有擅自离营,入湖洗澡的二十余人,特绑了欲等明日请将军裁决。”朱源一本正经,“不料张校尉夜闯魏校尉营帐,令魏校尉连夜放人,末将听到响动惊醒,见二人争执不下,故只有深夜打搅将军。” “违反营规者如何处置?”姬凛听了,佯怒道,“魏校尉!” “无论品级,皆杖责二十。”魏云回道。 “张校尉可记得?”姬凛眸光一闪。 “末将记得!”张朗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辩解的话也没有说。 “既如此,行刑!”姬凛当即大喝一声,登时便有行刑手上前将这二十多人上衣脱去,压在条凳上啪啪打起来。 “将军!末将亦是有失察之罪,还请将军同罚。”张朗见了兄弟挨打,不免焦急,忙不迭朝着姬凛单膝跪下!他此时心头却是五味成杂,深深后悔自己放任麾下致使众人藐视营规才有今夜之事,一时又深恨朱源不给面子,本来可以私了的事情,却偏偏闹僵出来,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若言及失察之罪,本将军亦有,既如此,同罪论处,本将军与张校尉同受二十杖刑!”姬凛言毕,登时脱去披风,解下甲胄,脱去外袍,立在当场,明灭的火光之下,可见他背上旧年的伤疤深深浅浅,众人此时才意识到这些日子被自己挂在嘴边的人是自十二岁便戍守边关,一刀一枪建立起卓越功勋的将军,帝国双璧之一,先前的轻视、满不在乎,已然化成了深深的尊敬。 与众军士躺在条凳上受刑不同,姬凛始终都站在原地,仿若一尊清冷的石雕。 藤杖打在背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仿若有一面鼓敲击在众人心上,旁边受刑的军士原本还哀嚎不止,此时见了姬凛始终八风不动的样子,也将脱口而出的呐喊吞下,以往对强者模糊的概念忽然变成了眼前人的样子,有种子在他们心底种下,见贤思齐,这些在富贵窝里酥软了身子骨的儿郎们,在这一刻忽然模模糊糊找到了自己奋斗的方向。 千里之外的长安,更夫提着灯笼慢慢走过石板路,一路过来,四下静阒,不远处传来和尚的诵经声也就越发清晰。 “阿妙,去睡一会儿吧,明日还有客人来。”姬三娘一身墨蓝色撒花的大袖长衣,下着灰色撒花的留仙裙,头上带着一套素银镶玉的头面,坐在一旁的小花厅里头,来了姬府之后她也并未当仁不让就将伸手来管,反而是从旁指点姬妙不足的地方,姑侄两个说了一会子话越发亲密,此时听着府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她抬眼瞧了瞧漏刻,方才伸手拍了拍姬妙的肩膀。 “姑姑。”姬妙抬手揉了揉眼睛,从账册中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我只你这样一个侄女儿,咱们姑侄两个还有什么话不可说的?”姬三娘伸手摸了摸少女冰凉的双手,语气说不出得爱怜。 “姑姑,我担心阿爹。”姬妙蹙眉道,“自他从朝中回来,又命兄长去大佛寺请了主持为阿娘念往生经,他就跟着大佛寺的念空方丈一道念经,到了这会儿水米未进,我委实担忧,还请姑姑替我劝劝阿爹。” “你放心,我自然会劝兄长,你先回去吧。”姬三娘取下放在一边银色缎面加绣云纹的出毛斗篷替姬妙围上,又将一个银云龙纹的手炉塞到姬妙怀中。 “客房里头收拾好了,姑姑也早些休息。”姬妙蹲身行礼,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姬三娘又瞧着小丫鬟给念经的大和尚上了一回茶,才招手唤一个丫鬟过来问姬焰的踪迹,听得人在书房里头,还未休息,便令厨房熬了燕窝粥,她亲自端着往书房里头去。 “兄长休息了么?”她站在书房门口,瞧着姬焰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又想起嫂嫂初初嫁过来的时候,她和嫂嫂在灯下打双陆,兄长在房间那头温书备考,夜深了,祖母教丫鬟送吃食过来的情景,眼眶便是一酸。 “是阿灵啊。”姬焰怔怔的坐在案前,在他手中则握着几张薄薄的纸。 “听下人说阿兄自朝堂上回来便再没有用过吃食,阿妙心头担忧得很,我劝她先去休息了,便来看看阿兄。”姬三娘听得兄长唤自己的闺名,心中越发酸楚,原本含在嘴边劝慰的话也听了片刻,才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坐秤上跪坐下来,一面从食盒里头取碗碟出来,一面缓声道。 “……我与阿璎结缡二十载,未有一日脸红,我性子带着几分软绵,竟不似姬家人,阿璎却性子泼辣,以往祖母便说我与她仿若是生错了性别,合该为夫妻。”姬焰说道深情处不由哽咽,“当年在朔雪关,她同意嫁给我,那一日朔雪关落雪如飞絮,我们沿着关内长街从这头一直回到驿站,白雪沾满头发,我便说我与她此生定要白头,可……” “阿兄……”姬灵听他说起年少之时面上浮现欢悦之色,又见兄长侧边发髻竟是银白如霜雪,微微转过脸,登时泪如雨落。 “自她嫁给我那一日,她便是我姬家人,可恨我却无能不能庇佑她周全!”姬焰低声诉说着,几近失声,“前些日子姬家风波起,教人扣上污名,我是长辈却颓然无用,反倒是倚仗着元昭一应转圜,可……可我竟连阿璎心头堆积沉重都未曾察觉,我、我姬焰枉为人夫。” “阿兄!”姬灵不由死死握住兄长的手,泪落如珠,从未有如这一刻令她觉得自己嘴笨口拙,竟是连旁的开解的话也不会说,“嫂嫂心慕阿兄,必不愿阿兄如此难过!” “当年我往沈家提亲,阿珺当年才十九,我曾向他许诺,得阿璎为妇,此生比不令她有一日难过,可如今却是我食言了。”姬焰瞧着泣不成声的妹妹,静了静取过手绢替她擦脸,“你亦是知道我年轻之时最喜佛法,常年探访佛家踪迹,是以才遇见阿璎,如今阿璎走了,我这三千烦恼丝也该有个去处了。” “阿兄!”听得兄长话中透出的想要遁入空门的含义,姬灵不由大惊,“那阿冽和阿妙呢?你让他们怎么办?” “……阿冽如今可独当一面,至于阿妙,她有兄长看顾,左右还有大嫂,待妙妙及笄,亦可替她寻一门亲事。”姬焰神色哀冷,语气中透出一股颓然。 “那我呢!阿兄。”姬灵也顾不得丢脸,“姬家风波起,陈箴便丢下我和两个小郎,阿兄,长兄已然不在,我所依仗得只有你替我撑腰了,若是你遁入空门落发为僧,还有谁替我上陈家寻公道!” “阿灵,若是夫妻不相契合,你便与他和离也无甚么。”姬焰顿了一顿,苦笑,“阿璎自也是和离之后才遇见我。” 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四) “啪!”姬灵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她猛的站直了身子,“竟不知阿兄荒唐如此!阿嫂泉下若有知,见阿兄弃儿女不顾,不知可愿与阿兄相见!” “……夜深了,阿灵且去歇息吧。”见妹妹发怒,姬焰只微微阖上眼眸,良久方才叹息一声。 姬灵见自己劝他不动,又念起陈箴绝情,一时更是心如刀割,却也不愿在留下,只带着丫鬟径直转身就走。 才到门口,却见姬冽一身缟素,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阿冽。”姬灵原本在兄长面前哭了一场,面上的妆容教泪水打湿了,显出几分狼狈来,此时见到晚辈过来,觉得有几分失礼,不由微微侧着头,好在本就在夜里光线不甚清晰,也不算失了仪态。 “天上开始落雪珠子了,姑姑先回院子休息吧,我与阿爹还有几句话要说。”姬冽朝着她揖了一礼,语气温和。 “……你也莫要太过哀伤。”姬灵点点头,如今正是尴尬的时候倒不如彼此分开,是以一手拎着白底黑字的灯笼便从回廊这头往万卷堂外头走,一众仆役正束手恭敬的站在院子入口处。 姬灵出了万卷堂,朔风卷着小雪扑面而来,她不由抬手将风帽戴上,又将灯笼交给身边的丫鬟,自己笼着手炉,才觉得暖和了几分,如此收拾妥当便准备往客院走,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姬冽站在书房门口目送她离开,便是浓浓的夜色亦是无法遮掩住少年郎挺拔的身姿,她心中忽然就定下来。 “阿爹,儿子请见阿爹。”姬冽见姬灵走了,方才转身恭敬得朝着书房作揖行礼。 “是阿冽啊,进来吧。”姬焰将将在妹妹面前哭过一场,此时在昏黄的烛光下,越发显得形容憔悴,瞧着比之平日里竟是老了十岁不止。 “阿爹。”姬冽在他对面坐下。 “自阿冽十二入长安书院以来,你我父子再没有这样肩并肩坐着好好说过话了。”姬焰瞧着眼前身形虽然并无成年郎君厚实,但依然独当一面的儿子,眼中含着欣慰,他原本坐在坐秤上,登时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 “是儿忽略阿爹了。”姬冽温顺的起身挪动在他身边跌坐下来,父子两个肩并肩坐着,姬冽微微侧头便可看见对方鬓角星星点点,一时觉得心头酸涩不已,幼时开蒙之时,父亲手把手教他描红,彼时父亲一手就能将他的小手全部包裹住,可如今他们父子并肩坐在一道,他却觉得父亲远不如自己记忆中巍峨如山的样子——阿爹,也不再年轻了啊。 “……方才你姑姑与我的说话你听到了吧。”姬焰虽说心头已决定在沈氏下葬之后便在大佛寺落发为僧,可对两个孩子却也觉得亏欠许多,他原本枯坐了许久,如今心身疲倦,不由微微往后靠着凭几。 “儿听到了。”姬冽初初听到姬焰的打算,心里头是愤怒的,母亲已然不在了,父亲难道也要丢下他们么?那一瞬间心头的怒火高涨令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入书房质问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得对待他和阿妙!难道在父亲心中他们兄妹还比不过阿娘一个人么?可到了此刻,真正坐在阿爹跟前,瞧着对方微微佝偻的身形,他心头再多的怨气也都消散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同窗羡慕的对象,家中没有庶出争锋的弟妹,母亲威严却不失慈爱,小妹活泼可爱,父亲对待他们更是温柔,他从小到大连一次斥责都没有挨过,以往听同窗说起自家父亲都是一脸畏惧,父子两个猫捉老鼠一般,恨不得日日不想见。 可他们父子却不同,他有什么未决的事情也敢跟父亲说,为人做事,有不明白的他都向父亲求助。后来他在长安书院念书,父亲逢大朝会下了朝,便顺道往书院看他,父子两个一道在书院旁边的青云楼用午食,底下同窗见了最初还惊讶,到后来反倒羡慕他们父子相处融洽,他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底里头却是十分开心的,以至于到了青云楼他都要挑二楼靠窗的位置,是以往来人皆可看见。 姬焰一时无话,竟不知该对儿子说些什么,只是仔细瞧了瞧姬冽,对方侧脸已然显出成年人的棱角来,在没有什么比看到儿子成年了更令他感到欣慰的事情,可他到底不愿表露心头的情感,只微微颤抖的手指才泄露出主人的些许心思。 “阿爹,儿请阿爹替儿取字。”姬冽温柔的笑了,像幼时说话一样,虽然不能再在父亲怀中撒娇,但他们父子并肩而坐,一道说话他心中只觉得安宁,“如今我姬家有大兄在前为晋州州牧,阿爹居于高位反倒不美,既然无心仕途,到不如一心一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左右大兄若儿得年纪,已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勇士了,儿虽不成材,但鼎立门庭不堕祖先之名亦是可以的,如此还请阿爹成全儿的抱负。” “刘向《说苑·谈丛》有言: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故曰:‘巧伪不如拙诚。’”姬焰顿了顿,他不是傻子,自是明白姬冽此言为他这个老父减去心头的愧疚才这样说,是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自此给我儿取字‘拙诚’,愿我儿自此立孝敬忠信之事,不以利移,不为患改,恪守本真。” “儿多谢父亲!”姬冽当即起身转到正堂,朝着姬焰稽首下跪,拜了三拜。 姬焰受了他三拜,忽然想起什么,登时起身转至书房里头,不多时打开柜子取下一个镂雕月下嬉游图的紫檀木盒过来。 “这是什么?”姬冽有几分好奇,上前一看,那紫檀匣子里头放着一个镂空雕双龙吐珠的金镶玉冠,工艺卓绝,便是连那龙口的长须都做的栩栩如生。 “这金冠本是为了我儿及冠之时准备的,等着我儿换上大礼服以祭宗庙,昭告祖先,如今只能委屈拙诚了。”姬焰心头微酸,抬手招来湛卢,令他带着一套梳头的工具过来,世事无常,他的孩子本来可以拥有一个盛大的冠礼,有高朋满座祝贺他成人,如今却只在这书房之中,除了他们父子,旁观的便只有一个湛卢。 “你阿娘于女子闺阁之事并不出色,幼时你与阿妙都是我替你们梳头,这一晃十多年,也不晓得手艺生疏了没有。”姬焰一面取象牙梳,一面笑道,只提起旧事他眼中都带着眼泪,“若是一时手重扯着头发了,你定要给阿爹说。” “好。”姬冽点了点头。 湛卢原本在一旁瞧着,如今见着自家郎君这副模样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自今日之后,湛卢,你记得尊公子为郎君。”姬焰的动作很轻,速度也很缓慢,等他替姬冽梳好头又带上玉冠,微微退开了几步,不由含笑道。 “湛卢拜见郎君。”湛卢闻言当即朝着姬冽顿首叩拜。 “天色不早了,阿爹早日歇息。”姬冽受了湛卢的礼,微微背过身拭去眼泪,再转头面上已然如常,“阿妙那头,就让我去给她说……阿爹,孩儿告退了。” “去吧。”姬焰挥手示意他离开,而自己却仿佛全身力气都用尽了一般颓然跌坐在地上,一行清泪顺着眼眶流淌下来。 姬冽走至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沉默的父亲,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白日里陈诩、陈讯过来帮忙,他感念两个表兄弟仗义,便一道说了一会子话。 却不想陈讯却是个存不住话的,再加上他这会子入长安与沈氏接触,心中对这个舅妈颇为亲近,登时就将平陵御的话大喇喇直接转达给姬冽,纵然陈诩在一旁黑着脸,也完全没有顾忌兄长的颜色。 是以等白日里忙完了,他带着家丁四下里看顾了一番,才往万卷堂来,准备回禀父亲,即是阿娘身死存在疑云,少不了要调查一番,若说起仇怨,也就是晋州夏侯家,可如今夏侯家自身难保,他们又远在晋州,鞭长莫及,竟不知是否还与旁人有嫌隙?若有,可是因为姬家?还是祸从内宅来?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却听到姑姑与父亲的一席话。 往日他只知阿爹与阿娘鹣鲽情深为世家重罕见,却不知这世间竟有人深情如许!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无论母亲是为何而往黄泉,大概对父亲来说,削发披缁大概已是他唯一的选择,知晓阿娘非因为愧疚而自尽,阿爹也许会。 为人子女者,当为父母解百愁才是。从他呱呱落地到如今少年郎,阿爹阿娘为他耗费心神,到了如今也该是他反过来为爹娘分忧,是以他打定主意自己查明结果再告知父亲,只是对于阿妙,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 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五) 松林镇驿站。 白雪铺天盖地的从铅灰色的云层飘落,仿佛一群纯白的蝴蝶,在呼啸的寒风中蹁跹落地。 烧了一夜的火盆只余下星星点点的火焰仍旧发挥着作用。 守驿站的小吏原本裹着厚厚的棉袄在驿站门房里头睡着,在他的脚下趴着一只黑色的大狗,交叠着前爪,耷拉着脑袋,偶尔发出几声犬吠,到仿佛在做什么美梦一般。 快到天明了。 “梆!梆!梆!”就在这时,从外头传来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深夜仿若一颗投降水面的石子,搅乱了夜的安宁。 “谁呀?”小吏半梦半醒之间挣扎着从被子里头探出一个头来,朝着门口含糊不清得喊了几声。 “该不是大半夜撞鬼了哟……”半晌并未传来应答声,那小吏侧着耳朵听了片刻,嘟囔着缩回脑袋用棉被裹着脑袋捂着耳朵又睡过去了。 这一睡不过个把时辰。 昨日日暮才到驿站的客人带着的仆从便已经醒过来,开始收拾行李、喂饱马匹、准备朝食了,但他们动作极其轻巧,唯恐惊扰了还在睡梦中的主人。 “也不知道是往哪儿当官的,瞧着倒像是世家子哩!”被吵醒了便难得再睡了,小吏索性换了衣裳起来,裹着厚厚的棉袍带着他的大黑狗晃晃荡荡准备去开门。 “郎君起的这样早呀!”说话的娘子用一条青色缎面绣折枝白梅的头巾裹着头发,见小吏出来不由插手行礼道。 “周娘子也早哩。”小吏见她冲自己打招呼也笑了,“你们几时出发?” “小公子还在睡,郎君说还要等一会子,昨夜好大得雪,正好等日头升起来暖和些了再走。”周娘子顺口回答,“奴往灶房去,不知柴火可够?” “下人们勤勉,柴火自是够的。”小吏一面搭话一面抽开门栓,“灶房门口便打着一口井,旁边两个大缸里头都是小幺儿们早上才打的水,若是不够,你可随意使唤他们。” “如何敢劳动郎君们,奴自带着婆子一道。”周娘子听了登时摆了摆手,还要说什么,却听得“吱呀”一声,那小吏还未开门,木门竟是从外头被推开了。 “哎呀——”小吏不由大叫一声,却原来一个带着斗笠的人斜斜坐在门前,背靠着木门,如今他抽开了门栓,这人失去了倚仗往后倒下去,便将门从外推开了。 “可冻坏了呀!”周娘子亦是吓了一跳,她往前走了两步瞧了瞧道,“瞧着像是个年轻的郎君,昨天这样大的雪,他竟是在外头呆了一晚上,瞧他身上的衣裳还半干不湿的,该不是昨夜冒着大雪赶路过来吧。” “难怪昨晚我听到有人敲门,再问却没有回应,想必是冻僵了。”小吏砸吧砸吧嘴巴,上前想要拖着他进驿站,可惜他生得矮小瘦弱,这人虽然晕过去,却也是个八尺高的郎君,他托了半晌动弹不得,只累得跌坐在地上“吁吁”喘着粗气,那大黑狗瞧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主人在跟它玩耍,忙不迭的凑过来,被小吏一巴掌拍在头上,口中斥道,“真是没眼见的畜生!” “噗嗤!”白露一早起来打水往上房,等着平陵御靧盥过了,又端着水出来倒掉,正巧瞧见那小吏垂头丧气的骂那狗儿,不由笑出声来,一面冲着他们同行的玄翼军的首领燕祁招了招手道,“燕郎君这会子可有事么?若是得空不若帮着将这人搬到厢房里头。” 燕祁听了也不多言,登时点了两个郎君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这冻僵的人抬到廊下,又唤另一人去门外将他带着的行礼一道取进来,自己则往雪地里抓了一大把雪朝这人过去,想要用雪搓揉他露在外头的手臂,让他暖和过来。 “使不得!使不得!”王机推门出来原本还带着几分迷糊,一见燕祁的动作忙不迭大喊道。 “为甚么?以往我们在北面都是这样做的。”燕祁愣了一下,问道。 “《太平医论》有记载,若是大雪冻伤之后再以白雪搓揉患者受冻处,非但不能缓解,反而再次冻伤。”王机提起自己所擅长之事,再无半点迷糊。 “可……”燕祁还要争论。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王机大喝一声,转头对白露道,“还劳烦小娘子指挥婆子们烧一桶热水并一桶凉水端过来,再取两条干净的帕子和盆子一道过来。” “喏。”救人如救火,白露登时点头允诺,原本灶头上就烧着热水,此时不过是命仆役端过来,又从井中取水过来。 一转身见准备功夫都安排妥当了,王机先指挥着两个玄翼军将患者抬入厢房,里头刚巧有个沐浴的大桶,他便指挥着燕祁将这郎君湿漉漉的衣裳脱了,自己则立在大桶前命粗实的仆人将热水和凉水注入大桶,只等着水温与那被扒光了衣裳的郎君身上温度差不多,才令燕祁将他扶着放入大桶。 “还请王疾医吩咐。”燕祁原本并未正眼瞧着瘦瘦弱弱的郎中,这会子见他竟是爆发出与寻常时候截然不同的气势不由生出几分好奇。 “你再打些热水和凉水来。”王机一面吩咐,一面用皂角净手,才取过盆子,一瓢热水一瓢凉水,直到水温与患者露在外头的脸和手温度差不多,才将帕子浸入水中敷在桶众人身上,众人这是才看清他的长相,竟也生的分外英气。 “瞧着倒像是我们晋州来的人。”燕祁撇撇嘴,抱着一堆湿漉漉的衣裳走出去,才走几步,便听得“咚——”的一声,一块看不出材质的令牌掉落在地上,上头刻着一种古老的图腾,燕祁漫不经心得捡起来,下一刻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登时大步往外走,刚出了门正巧碰上取着包裹过来的玄翼军,“他的东西可都在这儿了?” “是,所有的都在。”见上峰问询,这军士连忙回答。 “你先进去,若是王小郎君有什么吩咐都听他的,我先去见郎君。”燕祁从他手中接过包裹嘱咐了一句便大步朝着平陵御的屋子走过去。 “郎君可起身了?”因着长安冬月里寒冷,驿站二楼之上自然要比一楼干燥一些,是以贵人的住处都在楼上,而驿站一楼不是驿站小吏居住,便是同行仆役的居所,燕祁抱着一堆湿哒哒还散发着臭味的东西一路上了楼梯,惹得旁人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阿祁可有什么事儿么?”平陵御换了一身衣裳,正坐在窗下胡凳上看书,姬凔躺在他身边的榻上,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自己跟自己玩耍,听得响动,朝着门口转头过来,见着燕祁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小鼻子抽了抽,一双眼睛径直盯着平陵御。 “今日出门见驿站门口有人冻僵了,王小郎君着属下施救,在他行礼中发现了姬家的令牌。”燕祁将衣物包裹放在门口,顺手在身上擦干净手,才将令牌递过去。 “于姬家的令牌,我不若你熟悉,这人你可认识?可是姬家族人?”平陵御顺手接了过来,翻转令牌看了看,“上门的花纹倒是与元昭的令牌有几分相似。” “此人属下并不认识,且观其容貌也并非主家之人。”燕祁摇了摇头。 “那人醒了没?”平陵御皱了皱眉,在这个时候与姬家有关的事情,他自是不会放过。 “王小郎君还在救治,并无性命之忧,只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燕祁想了想道。 “他身上带着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么?”平陵御自然也顾不上不经主人同意翻对方包裹到底是合不合道德的事,登时追问道。 “应无遗漏。”燕祁顿了顿道,“属下瞧着他的衣裳的料子与朔雪关当地产的土棉布倒是十分相似。” “少不得要瞧一瞧他到底带了些什么。”平陵御听了燕祁的话,心念急转,之前戚铮传信只说北魏太子拓跋傲与姬杉僵持在朔雪关,如今距离军报传来已是十日过去了,竟是不知晓朔雪关如今境况如何,这人从朔雪关过来只怕更要清晰几分,“你先将他的行囊细细检查一番,看看里头到底有些什么,能取得姬家令牌,又非姬家人的,想必跟姬家还是有莫大关系!我先下去看一看仲慈治疗的如何,少不得有些事情只能先问问他。” “喏!”燕祁登时领命。 这头姬凔一见平陵御要朝外走,裂开嘴便放声大哭,平陵御见状快步转回榻上,才见他竟是干号,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俯下身子将姬凔抱在怀中,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拍,取下一旁放着的羊毛毡子兜头将姬凔包裹起来,才带着这个小磨人精一道下楼去。 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六) “怎么样呢?”平陵御见他们在厢房里头忙碌,也就止了步子,抱着姬凔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走,一旁的大黑狗大概是第一次见着这样小的孩子,不由凑过来。姬凔本就生的胆大,见着这样的大的黑狗也不觉得可怕,反而“咯咯”笑个不停。 “先生,公子的朝食已经备好了。”虽然周娘子的卖身契已经送到了姬家,但她并不清楚平陵御跟姬家的关系,是以也跟着白露一道唤平陵御先生。 “今日准备的是什么?”平陵御见王机只怕一时半会儿不得空,便抱着姬凔到了中堂,准备先用了朝食再说。 “肉糜、羊奶、红枣、枸杞连同上等的粳米一道熬得粥,在灶上已经炖了一个时辰。” 第三十九章 大佛寺梅花(七) “可历来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燕祁目瞪口呆。 “论语《八佾》篇有言: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你看,就连孔夫子都界定了君臣的权限。更不论孟子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是以既然为君者没有做到‘礼’,你又凭什么要下头的人对你忠诚?”平陵御莞尔一笑。 “先生这话说的大胆,如今竟是没有什么人这样解?”白露听了不由失笑。 “先贤道义因世殊时异而个人有个人的看法,只要无愧于天地社稷,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又有什么好争执的?”平陵御说道这里笑了,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如今看来却也是有几分惊世骇俗的,是以他并不多言,只闲话两句,便转头对燕祁道,“我之前提元昭就晋州局势布划下了三条退敌之策,可如今看来,却少不了做些许调整,之前与他传信有大鵟往来,如今竟是不晓得还有没有旁的办法可以联络的?” “猛禽虽然难以驯化,但先生可小瞧我们啦,如今没有了大鵟,还有旁的种类,当初一道走的时候,我们这头除了大鵟,还带了一只白隼,它也飞的极快。”燕祁一听便笑了,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自豪。 事不宜迟,平陵御登时便命白露磨墨,自己取来一张丝帛,开始给姬凛写信。 这头他才将书信交给燕祁利用白隼寄出去,那头周娘子便过来通传说是王疾医救回来的郎君醒了,平陵御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见一见这个送信的郎君。 樊进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木质床榻上,鼻翼见嗅到的是草药的清香,而他身上各处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又换了干爽的衣裳,仿佛之前在一路翻山越岭风尘仆仆都成了一场梦境。 “你醒了呀?可饿了没有?灶上炖着香菇鸡肉粥,我替你舀一碗来。”见王机收拾妥当,周娘子便催着他去吃朝食,自己坐在一旁的藤条编制的绣墩上坐下上替姬凔做中衣,她做事细致,缝衣角的时候更是仔细,连一丝线头也没有露在外头,如此约莫一个多时辰,她听得响动,抬头一看,却见床上的郎君睁开了眼睛,忙开口道。 “有劳娘子。”樊进原本不觉得饿,此时听得周娘子说起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是饥肠辘辘,“还未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救你的不是奴,是奴家主人。”周娘子微微一笑。 “如此,还请娘子代为通传,樊进一介粗人,却也知晓救命之恩当当面致谢的。”樊进听得她自称是仆役,且行至非凡,比之他以往在朔雪关见到的犯官女眷还要说不出的淑雅,心中就知晓对方的主人定然非富即贵,但他也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只是对方救了他,虽然在对方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但他还是要表达谢意的,即便对方用不上他这等微末之人。 “诶,那郎君先等等,奴这就去通报。”周娘子以往在越州见惯了行事粗犷的夷人,见他礼数虽然不算好,倒也不是不知礼的人,是以冲他宽慰得笑了,又见他嘴唇结了壳子,想来是渴坏了,当即替他斟了一杯茶,又搀着他坐起来,喂他喝了水,才转身走了。 “樊进多谢郎君救命之恩。”等不多时,便见一个二十出头头戴玉冠的青年郎君当先走进来,饶是樊进跟赵瑞打过交道,亦是被对方风度所摄,且他算是半个猎户,自然分辨得出眼前的郎君披在身上的银灰色貂裘所用貂皮皮针比寻常更为短细幼滑,在屋子里头都带着自然的光泽,这样的打扮便是只怕一般寻常的人家穷尽一生都未必能够做出这样一件来。 “救你的不单单是我,还有跟我一道的王疾医,你如今身上有伤,便先养着吧。”平陵御示意周娘子替他端饭食过来,自己则在燕祁搬过来的柳木圈椅上坐下,蔼声道,“你可是从朔雪关来?” “……还未请教郎君高姓大名?”樊进愣了一下,他自然不知就在自己昏睡过去的那么一会子,他随身带的包裹都教人翻了个遍,而此时听得对方一说,他面上闪过一丝厉色,此时头脑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竟是忘了问询自己身上带着的包裹的下落了。 “你也不必紧张,我家郎君复姓平陵,正是晋州刺史,这回便是往晋州赴任去的。”见他面露不安,燕祁忙开口解释道。 “原是平陵刺史。”樊进松了一口气。 “我瞧你不远迢迢从朔雪关来,可是为守将姬杉送信来的?”平陵御见他这般,心头恶趣味起了,不由笑道。 “平陵刺史说笑了,草民不过之前侥幸得了一匹好马,想要送到京城来卖个大价钱,可没想到这一路过来却是山重水复,九死一生,连马儿也丢了,好在遇见刺史,否则指不定连性命也没了。”樊进心如擂鼓,他虽然对朝堂中的局势不算懂,但赵瑞的叮嘱却是记在心里了,他心中为对方直言相托而感动,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愿意将这样大的责任交托给他,并且信任他,这令这个一向得过且过的心如铁石的郎君心中燃起了汹涌的火。 “既如此,你是晋州之人,如今也算是我治下百姓,既然碰上了,便也算是缘分,你就好生在驿站将养着,这冻坏了到底不是小事,免得日后年纪大了,手脚骨头都疼。”平陵御原本也没有打算难为他,此时听他这样说,倒也不追究,起身便带着燕祁往外走,“左右州牧姬凛已然领军往晋州支援” 平陵御说完,便带着燕祁走了,一行人用过午膳,等着王机替樊进再扶一回脉,平陵御又嘱咐了驿站的小吏几句话,又命白露封了五十两银子送给樊进,一行人收拾妥当,便继续套了马车往晋州走。 长安城中,圣人午睡醒来,又得了孟徽新进上的白雪绿梅,心中激动便召林清入宫伴驾。 “臣拜见陛下。”林清今日并未在内阁当值,却是听得媳妇说儿媳刘氏有了身子,再等数月他便有孙女或孙子临世了,林清听了心中自然高兴,如此兴头上又收到圣人召见,他自然也是十分欢喜的。 “林卿今日瞧着十分愉悦,可碰上什么好事儿了?”圣人难得见他面上露出这样欢喜的样子,上一回仿佛还是十多年前他中了状元的时候。 “家中儿媳有了身孕,明年臣家又要添丁了,陛下也知道臣只有一子,如今见子孙繁衍自然喜不自胜。”林清与圣人是挚友,如今有了喜事自然是要与圣人分享。 “林卿将做家翁啊!果然是喜事。”圣人听了登时便笑了,打发了小黄门往后宫去给贤妃报喜。 一时君臣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圣人便指着孟徽得话道:“这株梅花还是宫里头种下的老梅树了,星轩当年有诗作称赞绿萼梅‘天然腻玉细生香,斜倚东风竚淡妆。可是春寒犹料峭,晓窗犹试绿罗裳。’说起来,星轩与谢家郎君成婚十载,之前膝下空荡荡的,朕虽然贵为天子亦免不了为儿女担忧,好在如今她身怀有孕,也算是苦尽甘来,若是你家那个与星轩所生为一儿一女,指不定日后又是青梅竹马的佳话哩!” “儿孙自有儿孙福,公主殿下所出无比尊贵,若是日后臣家里头子孙不孝岂不是带累了?”林清轻轻松松的推拒了,“若是十几年后孩子们都大了,皆是芝兰玉树,到时候臣就要厚颜求陛下下旨了。” “你这个滑头!”圣人仔细一想不由大笑,他自然也明白林清话中的隐忧,但同样为父祖,他也有疼爱儿孙的心情,若是子孙不孝,可不就带累了对方,但他更高兴的还是林清话中的坦陈,君臣二十多载,他们难免有年少气盛,起了争执的时候,可他却始终坚信林清的品格,这才是磊落的君子之风。 “臣如今不过依仗着陛下宽怀大度才敢道出实情罢了。”林清低眉一笑。 “说道梅花,年年瞧着宫里梅林花开花落倒没有什么新意,朕寻思着左右这些日子朝中无事,卿不若与朕一道往长安西郊大佛寺赏梅花,那里有花海千顷,正巧今日下雪,雪中观红梅如火,想来别有一番趣味。”圣人一时兴起,也不等林清劝阻,便唤来章文下旨令孟徽伴驾,又命人去后宫通告贤妃,约她一道赏梅。 “陛下既然决定了要赏梅,不若连皇后娘娘一道。”林清虽然高兴妹妹得了圣人喜爱,但他为臣多年自是谨慎,绝不肯落下话柄,是以等圣人吩咐了,他才微微一笑。 “你倒是个谨慎的。”圣人心中叹息,只想着这么些年若非世家势大,他早早便能任命林清为丞相,对方又何必如今日谨小慎微的样子,但他也不愿挚友难做,便打发了章文亲自往皇后宫中跑一趟。 第四十章 长安乱(一) 泰安城建在宁江上游,是大秦西面的要塞之一,它联通了晋州、蜀州、邕州和长安,水陆交通,四通八达,十分便利,且因着近些年来西楚与大秦开了互市,从西面来的异族人多不胜数。 再有佛教本就是从西面传来,泰安城的寺院也尤其的多,漫步在泰安城中方圆一里地便可见到佛寺,甚至连寺院中的和尚都有不少异族。 这鼻深目、皮肤黧黑的僧侣从遥远的大食出发,历经无数生死,来到这片富饶的土地,传播自己信仰的教义,而泰安城的百姓仿佛也习惯了这些出家的僧人在城中歇一歇脚。 而那些家境殷实、心怀慈悲的娘子们,遇到上门化斋的僧人总是越发的宽容,施米俸粥或加几个白面馒头,再换一壶清水,不过十几文钱,却能听得过往的僧人专门替家中人念一段平安经,为此这些精打细算的市井娘子总是觉得十分满足。 九月三十日便是药师琉璃光如来诞辰,在一场风寒便能夺去人性命的当下,有无数善男信女往药师殿前叩拜,祈求儿女亲人身康体健,是以每年九月下旬并十月上旬,来往泰安城的僧人都格外的多,还有不少信奉佛法的居士不远千里来泰安城拜佛。 泰安城的太守是邕州宇文氏的旁系,单名隽,与邕州州牧宇文雍为同辈,他幼时身子骨不好,母亲李氏原本也不信佛,可自从四十多年前他一度病危,李氏听信了当时一个游方和尚的话,将他的寄名锁挂在了佛寺里头,每年香火不断,从那之后他的身子骨便一日一日好起来,李氏自然也就成了虔诚的佛教信徒。 这一回他在泰安城任太守已经三年了,又逢十月十九是李氏六十九的寿数,宇文隽素来孝顺,少不得要替母亲大办一回。 宇文隽原本是准备了两株三尺多高的红珊瑚准备给母亲祝寿,临到十月邕州一个商人替母亲祝寿也送了两株红珊瑚,他心中就觉得不好,眼看着母亲寿辰要到了,竟是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恰逢堂兄宇文雍命次子宇文睿来泰安城祝寿。 甫一见面,他便觉得欣慰,这世间声名在外者不在少数,可又有多少人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宇文睿却显然不在其中。 年过弱冠的青年郎君,长得眉目英俊,且才俊脱拔,他头戴紫金冠,冠上镶嵌着成人拇指大小的珍珠;身披褐色的豹裘,那豹裘上头的皮毛极其润泽比针尖还细密,上头连成片的黑斑仿若天上大片的云朵,竟是猎得在邕州极其少见的异兽云豹做裘。 此时入了书房,他抬手朝着宇文隽作揖行礼,露出里头秋香色绣金丝柳叶小团花暗纹的棉锦长衣,腰间则系着玄色镶红宝石的腰带,上头配了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玉佩,越发显得贵气凌人。 “一路过来,水路兼程,可是累坏了吧。”宇文隽膝下无嫡出的儿子,如今四十三岁了,才有一个四岁的庶子,还不晓得站不站得住,是以一见宇文睿便心生欢喜,更不论后者天然便生了一张笑脸,便是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微上翘,教人一眼看去便心生好感。 “睿拜见七叔,父亲原本想要亲自上门来拜寿,可惜近些日子委实走不开,便差遣我等小辈上门来,父亲常说七叔为官沉稳,睿性子跳脱,正是要请七叔多指点才是!”虽然一路风尘仆仆,可宇文睿说话间仍旧透出一种神采飞扬来。 “你们这样年纪的郎君,自该是活泼的时候,若真暮气沉沉少了锐气那才没趣味呢。”有仆从上前替客人斟茶,叔侄两个分宾主坐下,宇文隽伸手捋了捋胡子,笑道,“三哥年轻时候亦是跳脱的性子,只是后来成亲了有了儿子才稳重下来,你如今与他年轻的时候倒是一模一样。” “七叔这样称赞我若是教父亲听见了,指不定怎么偷着乐,可惜他常常做板着脸的样子。担心我和阿弟娇惯了。”宇文睿登时就哀叹一声,“他年轻时候当真跟我一样么?以往他训我,我也觉得自己不威严,只好受了,如今听了七叔的话,若是下回子父亲在训我,我可就要拔腿到七叔这边来躲一躲了。” “你这孩子!”宇文隽原本心里头还带着几分忧愁,此时听他这样一说,不由放声大笑,“三哥还有训你的时候么?” “之前在父亲跟前侍疾,他便嫌弃我毛手毛脚,又将我训斥了一回,祖母便说我们父子两个天生都是犟脾气,刚巧这回来给叔祖母拜寿,便将我打发出门来,还请七叔多收留我几日。”宇文睿登时眼巴巴的瞧着宇文隽做可怜状。 “前几年回乡祭祖,瞧着三哥身子骨甚好,我们一道在邺城城郊打猎,他尚能拉起二石的弓,我们在林间看他射了一只虎,如今怎么还要你们侍疾呢?”宇文隽听他这样说,不由叹息一声道。 “今年是大计之年,父亲也是累狠了,再有如今兄长远在长安,自打七年前往豫州赴任便难得回邕州,父亲心头牵挂,几件事连在一起便受了风寒,好在身子底子好,并未有什么大的病情,只疾医说了少不得要卧床静养,七叔也知父亲最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如何能够习惯没有公务的日子?还是教祖母说了几句才跟着母亲一道往邺城城郊散心去了。”宇文睿摆了摆手,笑道,“倒是睿观叔父颇有几分神思不属,莫不是近来碰上了什么难事?” “不瞒子桓,到底还是为了母亲的寿礼。”若是旁的小辈问起宇文隽自然是不会说,可是询问的人偏偏是宇文睿,就这么一会子功夫,他便自然而然的放松下来,将眼前人当成了自己人,是以也就将自己的困境一一道出,“我原本是准备了两株珊瑚树做为寿礼为母亲祝寿,可是前些日子城中一个商人替母亲祝寿,寿礼也是两株珊瑚树,虽然我手上的品质更好,但到底有他在前,如今再有我在后头,倒显得不美;再有每年母亲寿辰都是以重礼为贺,如今想来竟是寻常了,自古人生七十古来稀,母亲今年六十九可不就是做七十的寿么?” “睿听父亲有言,说叔祖母笃信佛法,今日入城来瞧见往来僧侣不绝,七叔何不聚集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在叔祖母寿辰当天替叔祖母诵经祈福。”宇文睿听了不由笑道,“一来祈福,二来倒也算是布施给僧侣,做一场功德,也是喜事呢!” 宇文隽原本一筹莫展,如今听了宇文睿的话登时如获至宝,但他到底记得自己是泰安城的太守,是以有几分犹疑道:“如此,是否太过于锣鼓喧天,惊扰百姓?” “原本九月三十日便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诞辰,如今过了菩萨诞辰不过半月,想必还有些许僧人没有离开,再有原本泰安城中和尚庙多,七叔不若制了帖子给泰安城中的高僧,他们虽是出家人,到底还是要跟芸芸众生打交道的。”宇文睿言笑宴宴,“若是泰安城中寻不够,不是还有邺城、邕州么?若是寻不够人便从邺城请高僧来,有骑卫护送着,两三日也就到泰安了。” “如此便如贤侄所言!”宇文隽原本还有几分犹疑,此时听他这样一说,面上的喜色遮都遮不住,不等他开口,宇文睿便先告辞了,他送着宇文睿到了院子门口,瞧着仆役引他往客院去,一转身便命小厮喊管家过来,他要重新下帖子。 而客院里头,宇文睿却没有休息,屋子里头的炭盆燃烧的灼热,他侧着身子趿拉着木屐,漫不经心得靠着凭几,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打,另一只手中抓着一个佛手柑把玩儿,嘴边还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郎君。”他等了不多时,一身藏青色袴褶的青年从外头进来,见了他先作揖行礼。 “兄长可从长安回来了?”宇文睿见了他摆摆手算是受了他的礼,见他过来面上露出一丝笑来。 “今日接到玄鹰的传信,大公子十月十三便带着四娘子与小娘子一道从长安过来了,算算路程也就这一两日到泰安城。”听到他的问询,青年垂着手,认认真真得回答。 “倒是许多年未见兄长了。”宇文睿漫不经心得笑了一声,随手将佛手柑丢在案几前的青花大瓷盘上,“赤隼,父亲那头可有什么说的么?” “今日接到碧鸳传信,只说刺史吩咐了,一切都听郎君的吩咐。”被唤作赤隼的仆从见自家郎君面上露出几分冷笑,却仍旧恭恭敬敬得站着,仿佛并未听到他言语中透出的几分轻慢。 “跟北魏联手,本就是与虎谋皮,可父亲到底不愿意再等了。”宇文睿听了赤隼的话,不由笑了笑,“倒是四娘子,之前母亲写信不是说她瞧上了陈家大郎么?蜀地与我邕州毗邻,若是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取蜀地自然如探囊取物。” “先头刺史命玄鹰传信给大公子,只说郎君以为陈家山河日下,且陈家大郎二十有三,还是白身的浪荡子,并非良配。”赤隼见他眉峰微皱,不由站直了身子,旁人只瞧着自家郎君若初生之日,灿然绚烂,光华逼人,只有他们这些贴身伺候得才晓得郎君私下里为人冰冷严厉,极重规矩,且为人深沉,并不若在外头那样和煦张扬。 “这一回,北魏四路南下,倒是将烈帝膝下成年的皇子几乎都拎出来溜了一圈。”宇文睿一面说一面在果盘里头取了一个橘子,慢条斯理的剥着皮,“若是我没记错,北魏六皇子和七皇子都还未成婚吧?” “郎君说的是。”赤隼点了点头,“六皇子为太洛稽氏所出,七皇子为先皇后独孤氏所出,两位皇子年纪相差四个月,六皇子虽然年少,但贤名在外,为人温柔,能礼贤下士;七皇子则贪花好色,北魏皇子历来十五岁开府,他搬出皇宫一年来,眠花宿柳,少有在府中歇息的。” “比起六皇子,本公子到愿意选这七皇子做妹夫,虽然他花名在外,但可见也不是个傻子,上头几个兄长斗得乌鸡眼儿一样,他却还有本事在烈帝跟前撒痴卖乖,啧啧。”宇文睿剥了橘皮却还不罢休,一时又伸手将橘子上头白色的丝络一点儿一点儿的剥掉了,“若他真是个没心眼儿的郎君倒也好,左右四娘子也不是什么心思深沉之辈。” 第四十章 长安乱(二) “只四娘子一心倾慕陈家郎君,恐不愿嫁到北地。”赤隼犹豫半晌。 “自来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盼便是再不愿意,她总不会忤逆了父亲,说到底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兄长那样的勇气,坚持要娶自己心头上的人。”宇文睿摇了摇头,“还有甚么事儿,一并说来,吞吞吐吐地像甚么样子?” “碧鸳还提到一个消息,是从夫人身边的莺儿传过来的,说是刺史跟夫人商议,说是准备替大公子续弦,如今还在两个娘子身上犹豫不决。”赤隼原本想问,虽然答允了助北魏悄无声息得入得东秦境内,自家公子又何必让北魏将近两万兵士都扮成和尚,剃了光头,这主意妙是妙可终究透出几分促狭,但他想了想,还是将这话咽回去,并不敢轻易捋虎须,“一个是萧家嫡长女,她原本订的是谢家嫡出排行第三的郎君,说得便是谢驸马的三弟谢章,谢章风流,夫妻两个感情并不好,她嫁过去将将三年,膝下无所出,再有谢章病逝,她便替夫君守足了三年妻孝,之后回了萧家,如今将将二十二岁。” “另一家可是诸葛家排行十三的娘子?”宇文睿听他说着,嘴里不停吃着橘子,赤隼还未说完,他便先吃完了。 “郎君料事如神。”赤隼点了点头,“十三娘子早年亦是定了亲事,订的是幽州薛家行二的郎君薛竑,升平十一年,薛竑战死,十三娘便守了望门寡,如今十年了,她已二十四岁,并未许出去。” “兄长艳福不浅。”宇文睿也不用旁人服侍,自己倒水在铜盆里头净了手,又取了帕子擦拭了水,慢悠悠在软榻上半躺下来,他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则垂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搭在腰腹上,动作说不出的散漫。 赤隼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喉间一哽,顿了半晌才道:“北魏那头传过来消息,说是大皇子想要跟郎君会上一面。” “他倒是个心急得很的。”宇文睿登时笑了,“再有三日便是叔祖母的生辰,等过了十九他们从泰安城走了,本公子再与大皇子送行。倒是晋州如今,局势如何?听说一听到是姬凛为帅,夏侯家便像丧家之犬,仓皇逃往北魏了?” “姬家在晋州就如宇文家在邕州,又其实夏侯家能轻易动摇得了的?”赤隼摇了摇头,正色道。 “赤隼,本公子瞧着,你如今倒是大有长进,看来将你丢在袁肃先生身边伺候倒是个不错的注意。”宇文睿原本还在说笑,但提起自己心腹谋士却不由一叹,“先生嗜酒,喜美人,旁的不说,提起教坊娘子,长安是大气傲慢,江南是妩媚温婉,那么泰安城便是十足的飘逸烂漫,若非他身子骨不算好,这一会必是要带他过来的。” “先生才智惊人,奴守在他身边,不过知其一二罢了。”赤隼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低垂着头,面上显出几分难过来,“走之前,先生还嘱咐奴,定要催促郎君,再寻几个谋士才是。” “这样的话,你再不必说了。”宇文睿登时打断他,“若没有先生教我,到如今,我宇文睿恐还在为自己博得的虚名沾沾自喜,又如何有今日能与父亲相提并论的能力?” “是,奴记住了。”赤隼当即点了点头。 而被他惦念着的姬凛,领着禁军调转方向,竟是径直朝着朔雪关去了。 拂晓时分,天边浮现出一种纯粹的灰蓝色,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的挂在天边上,反复压在人心头一样,僵持到如今,姬杉带着朔雪关的驻军已经坚守了二十七天。 原本还互不相熟的晋州驻军、姬家军,早在一场又一场的战役里头变得不分彼此,在先头的几日里,从战场上下来,在军帐里头歇息的时候,这些个粗疏的郎君还有兴致聊几句旁的话语,说一说还不知在何处的媳妇,和揣在兜里沉甸甸的军饷,可自从十一日前,州牧姬灿逝世的消息传来,军营里头的气氛瞬间就冻住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们的将军带领着他们准备死守朔雪关,为此他们甚至在城中张贴了告示,允许百姓收拾行囊先行离开。 最初的时候,赵瑞想的他们至多能守住十日,可如今已是第十一日了,守关的将士无人身上是完好无损,便是连从来不上城楼的伙头营的袍泽亦是赶鸭子上架。 天就要亮了,可是他心中却越发没有底,他不知道他们还要等待多久,亦不知道等来的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结局,还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援军。 在他的身边,已经连续三日没有合眼的姬杉才将将裹着毯子睡过去,但他却睡不着,纵然眼中早已是血丝布满,但他仍旧彻夜难眠。 北魏王旗仍旧在朔风中招展,他们驻扎在距离朔雪关三里之外的雪原上,若是楼城够高,他们甚至能看到对方的中军帐, 五日之前,他们接连派出军士在深夜擂鼓,鼓声震耳,可传至五里开外。 第一回天降大雪,北魏以为是他们连夜偷袭,吵嚷到三更,才发现他们并未出城;第二晚,北魏做了防备,一听得鼓声便翻身出营,火把将四下里照的清晰无比,可终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到了第三回,北魏再无出营者,他们仍旧没有出兵;可就在昨夜的第四回击鼓,这一回,却是姬杉亲率了五百精兵,于清晨便翻过了山岗,守在山坳了头,等到了三更时分,鼓声起,姬杉带军横冲直下,北魏军士一时不察,他们顺手夺得马匹百余匹,赵瑞便带着人马在城门口接应,这一回,这可惜没能够烧掉北魏粮草。 但赵瑞心里头却十分忐忑,到底双方人数悬殊,这几日他们亦是知晓,坐镇朔雪关的北魏大将乃是北魏太子,这二十多天来双方交战各有输赢,总体来说双方持平,可昨夜姬杉领军袭营,仿佛活生生打了北魏太子一巴掌,他必是要夺回这一局,好在白日里双方均要收拾,夜里姬杉又命人在两边上岗的树林中点燃了灯笼充作守夜人,才勉强将对方糊弄过去,可等到了今日天明,想必对方也该看出林中空虚! 赵瑞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借着从军帐缝隙处漏进来的微弱的星光,他可以看见姬杉熟睡时候微微起伏的胸膛,对方身上的锁子甲已经十几日都不曾脱下来,往日还算光洁的面部上满是胡子拉碴,赵瑞一时又觉得有几分心酸,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样的心情,“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如今他摸了摸放在一旁的羊皮口袋,便是最后一丁点儿的烈酒也早在十一日前便消耗干净了。 就在这时,赵瑞感到了地面轻微的颤抖,他顾不上姬杉才睡了两个多时辰,忙一巴掌落在姬杉肩头将对方摇醒。 “怎么了?”姬杉被惊醒,登时翻身坐起来,一手握住解下来放在枕边的马刀。 “我仿佛感到有大队的骑兵正在朝着朔雪关过来。”赵瑞用火石点燃了放在案几前的白蜡,摇曳的烛光下,显出他眼底浓重的青黑。 姬杉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他伏跪在地上,侧着耳朵紧贴着地面认真的听着动静。 “怎样?”说到底,赵瑞终究是个弓马骑射样样稀松,只比寻常书生稍微好上些许的半个文人,他于定计谋划上高人一筹,但旁的却不如姬杉。 “有骑兵,从南面来,人数估计超过北魏太子麾下。”姬杉皱了皱眉头。 “此刻出现的军队无非便是两种,一种是敌人,一种是援军。”赵瑞见他皱眉忍不住就笑了,“若是敌人,这一回我们无处可逃,甚至指不定晋州边防已破!” “可若是援军,据我所知,目前无论是晋州驻军还是姬家军,只怕都抽调不出这样多的人来。”姬杉摇了摇头。 “子劲,若是你我当真命丧今日,你畏惧么?”赵瑞忽然就沉默了,他瞧了瞧神色凛然的将军,低声道。 “自我决定从军之日,便将生死置之度外。”姬杉微微一笑,“只可惜不能亲至元帅灵前,上一炷香。” “若是当真有黄泉地府,我等亦是不愧对将军。”赵瑞听他这样一说不知怎的却觉得有几分好笑,于是他当真就笑了起来,一双眼眸极其柔和,仿佛春日里流淌在山林间的泉水,自然清澈。 “有弟兄如叔齐,倒不枉我姬杉来此世间走一遭了。”姬杉心底还是有几分为赵瑞可惜的,对方不比自己早已是孤身一人,与之相反赵瑞家境殷实,在家中行三,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一个妹妹,一家人住在永宁城下属的怀谷县。家中有良田百亩,在镇上又开着布庄,两个兄长,一个中了秀才,一个经营着布庄,便是小妹亦是嫁的怀谷县通判,“上回听人讲叔齐定下了婚事,尚未迎新娘子过门,如今恐再无机会与之相见。” “若是朔雪关破,晋州失守,北魏南下,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又如何能逃得过?”赵瑞提起未过门的妻子,目光越发的柔和,“倒是子劲(姬杉的字),若是这会子,我们能够活下来,你也该娶亲了才是。” “好!若是这一回我们能活下来,我自是回永宁城定亲。”姬杉沉默了片刻,瞧了瞧赵瑞道,“这一回死生挣扎,杉愿与叔齐结为异性兄弟,不知叔齐以为?” “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赵瑞登时朝着姬杉迈进一步,纳头便拜。 第四十章 长安乱(三) “将军,咱们直接从后头出发,抄了对方老巢?”张朗笑眯眯凑到姬凛跟前,偏他座下的马儿却并不与他一道,反倒是歪着脑袋,径直朝着朱源座下的黑马靠过去。 “王郎君和逸之(魏云字)还没回来,对方军营的布置、粮草存放这一些列得都还不清楚,你便想着要出兵,好歹长些心眼儿子吧!”朱源在一旁听见了,不由嗤笑一声。 “我跟将军说话呢!”纵然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张朗还是朝着朱源翻了一个白眼。 三日前他们从瀚海拔营,一行人便径直往朔雪关过来,大秦尚马,禁军从来都是不缺马匹的,是以他们骑术也都不错,这一回为了隐匿踪迹,姬凛先下令收了旗帜,包裹了马蹄,又命伙房准备三日的干粮,若是在最初的时候少不了阳奉阴违之人,可如今一个个乖顺如鹌鹑,姬凛指挥着虽然不若姬家军如臂使指,但也省了不少心思。 姬凛带着众人一路奔袭,从瀚海过来皆是平原,然而天气严寒,连士兵穿的裲裆甲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且每日只歇息两个半时辰,硬是将三天路程缩短在了两天半。 等他们距离朔雪关还有八里的时候,正是十月十七的晌午。 昨夜一场大雪遮盖了枯黄的草原,今日出了太阳,*辣的挂在天上,晒得雪水微微化开,马匹行走在淹没了脚踝的雪地上,留下一行行清晰的足迹,迎面的寒风如刀割一样,姬凛命众人先安营扎寨,堆起冰屋御寒,一面则令王秀与魏云两个领着十余人前去打探消息。 因着靠近战场,众人也不敢生火做饭,只迅速在营帐周围堆起冰墙挡风,营帐里头则一对人各自烧了沸水就着略微干硬的面饼子填饱肚子,除了寻营警卫的将士,其余的人皆是倒头便睡。 等到了酉时三刻,饥肠辘辘的众人才从睡梦中醒来,姬凛早吩咐伙房熬了大锅大锅的胡辣汤,一碗汤下肚,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过来,这才令众人收拾妥当,喂饱马匹,在营中待命,只等王秀和魏云的消息。 张朗素来是个闲不住的,且他自认三日前跟着姬凛一道受了杖责,他们也算是有过过命交情的兄弟了,是以草草就着胡辣汤啃了两个面饼,只吃得半饱,便牵着座下的马匹,在营地里头晃晃悠悠得往中军帐寻姬凛,谁料到对方竟然不在帐中,又询问了守卫的家将才晓得他带着俞景去了辕门处。 朱源一向跟张朗两个针尖对麦芒,见他没有在自己的队列里头,担心这小子犯浑,将他也牵扯进来,便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踢了踢马肚子,马儿载着他一路小跑,很快跟着张朗一道溜达到了姬凛跟前。 “咔咔——”正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得起劲的时候,却听得半空中传来三声雕枭的鸣叫。 在如此寂静的深夜,于辽阔的旷原之上,一团黑影便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扑过来! 张朗纵然胆大包天,也不由自主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是家中豢养的猛禽,用来传信的。”俞景见他猛的便手执长刀朝那雕枭劈过去,忙大喝一声。 “好家伙,前几日的大鵟、白隼,今日这是雕枭吧——这几日见得猛禽竟是比过去二十多年见过的还要多。”张朗见那仿佛生了一张人脸的怪鸟乖巧得落在俞景肩头,后者温柔的伸手摸了摸鸟儿的羽毛,又从随身带着的羊皮袋子里头摸出肉干来喂给鸟儿吃,不由悻悻然得摸了摸鼻子,他是万分不肯承认自己也起了心思想要接近这威风凛凛得猛禽。 “主公,是魏校尉传来的消息。”俞景待那鸟儿站稳了,忙解下缚在鸟爪子上的锦帛呈递给姬凛,后者沉默得牵着马立在冷月之下,仿佛想起什么,嘴角竟是牵起一抹温柔的笑。 听到他的话,姬凛仿佛才回过神来,伸手接了书信,便借着明亮的月光阅读锦帛上的字迹。 魏云的军报跟他这人一样言简意赅,他大致说了一下在他们之前双方仿佛才战过一场,白日里各自收拾兵戈打扫战场,并未交锋;又说他们刚巧救下一个断了一只手的伤兵,后者跟他们说了前几日朔雪关半夜擂鼓以惊醒北魏,就在他们到达的前一夜,姬杉帅军劫营,双方交手,北魏损失上百马匹;最后则是他们探得北魏粮草安放在营地西北处,着三千兵马看守。 ——至于寻常向上峰的问候却是一句也没有。 “传令下去子时出发!”姬凛顺手取下挂在马鞍旁的火折子烧掉了锦帛,转身对着张朗、朱源吩咐道。 “喏!”说来也怪,自打三日前在瀚海被收拾了一道,这些将士倒是对姬凛心服口服了,再者建功立业几乎是每个儿郎的梦想,且之前姬凛点了魏云跟着王秀打探消息,他们两个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姬凛安排他们做事,此时听得姬凛吩咐,登时异口同声得点头应允,各自牵着马匹回营,分头去行事。 今夜倒是天公作美,孤月高悬,月光落在营地里,只见旌旗节钺,十分严整,围绕着营帐树立起来遮挡风雪的雪墙,则仿佛一条大蛇守护着军营。 等不了须臾,四万人马便齐整了,姬凛当众点了俞景守营,又留了一万兵马与他,自己则带着张朗、朱源出发。 临近出发,姬凛瞧了瞧天色,月光照在雪地上映出一地白雪仿若银子一般明晃晃得,他便下令众人熄灭了火把,又检查了马蹄上包裹严实的棉布,方才带着禁军出发。 朔雪关夹在虎牢山脉与玉岫山脉之间之间,姬凛领军挥师北上,差点儿攻克北魏王庭的那一回便是从朔雪关出发,是以他对朔雪关地形几乎是了若指掌。 出了营地,他带着众人先往北走,三万人马穿过光秃秃的白桦林,惊飞了夜里栖息的鸟雀,翻过山岗又顺着沧流河绕道至夕谷,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停下脚步。 “将军,我们直接冲下去么?”张朗惊讶的瞧了瞧姬凛,若非天空上北斗若隐若现,他几乎都要迷路了,可就是这样一会儿功夫他们竟然已经绕道到了北魏军背靠着扎营的落叶山上,饶是他素来心大也不由暗中咋舌。 “朱源!”姬凛瞧了瞧张朗,后者正傻乎乎的望着沉睡在冷月之下的北魏军营,不由自主的弯了弯嘴角,准备先晾一晾对方。 “末将在!”朱源听得姬凛先点自己,暗自估摸着又胜了张朗一回,心情雀跃,声音也格外干脆。 “本将军拨一万兵马与你,你且守在此处,等到三更时分,见山下营地火起,再挥军而下,直奔北魏中军,可做得到么?”姬凛也不说旁的,只一应吩咐道。 “末将领命。”姬凛听了便点了四个素日里与他交好的校尉,朱源便干脆地领着麾下军士自去埋伏。 “张典!”姬凛又点了魏云麾下的教头并五千人马,命他跟着王秀胞弟王香一道从小路沿着王秀留下的踪迹去将北魏的粮草烧干净。 眼见姬凛又点了另外几个校尉跟玄翼军中的郎君去玉岫山西山脉埋伏,等黎明时分听得兵马喧嚣便一阵冲杀,并不需要赶尽杀绝,只将残兵驱散开再回来,张朗再也坐不住了。 “将军,末将先前有错,如今正是将功折罪的时候,还请将军令末将赎罪!”张朗原本就是急性子,如今见得人人有功劳可争,深恨自己前头行事散漫,若说原本还存着几分侥幸,如今却是再不敢了。 “我倒是有一事,欲要差遣你去,却唯恐你不敢。”姬凛故作犹豫不决。 “还请将军吩咐,莫说不敢,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亦不推辞!”张朗一拍胸口保证道。 “昨日朔雪关袭营,想必今夜北魏营中多有防备,是以我欲令你为先锋,正面袭敌以吸引对方注意力。若是北魏出兵,你须得时时挑衅,令对方上前追击,而等北魏军中火起,再回军掩杀,你可做得到?”姬凛面露难色,见张朗一再催促才慢吞吞道,“只这样一来,我却只能点三千将士与你,而北魏追兵却不知有多少,当中凶险难以一语道尽,你可愿意?” “末将领命!”张朗被他一激,焉有不应之理,登时单膝跪地,朗声应答,“还请将军静候佳音。” “既如此,事不宜迟,本将军便在此等子明(张朗的字)好消息。”姬凛闻言,用力拍了拍张朗的肩膀。 “喏!”张朗听了振臂一回,便带着三千将士虎狼一样绕道北魏营地南,佯装是朔雪关守军,径直朝着北魏军营扑过去! 姬凛则带着这剩下的一万二千人在原地等候,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见北魏军中火起,他便放下心来,也没有回营地,反倒是带着人马直奔百里之外的大同昌北镇。 第四十章 边关雪(四) 大同是晋州与北魏肃州防线上的第一重镇,从舆图上瞧着远不如朔雪关靠近北面。大同下属共有十六的县,当中昌平镇与北魏毗邻,被苍龙岭环抱着,农闲时候亦是有不少牧民来此交换物品,他们大多出身贫苦,但家中还是能养得起些许牛羊,越冬时节带着织成的厚厚的羊毛毯子、草原上打得狼皮、狍子,往昌平县换取越冬的粮食,来来往往便是许多年。 昌平县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跟北魏人打交道,是以纵然东秦与北魏边关不宁,但昌平县最起码有三十多年没有起过争端,是以从没有人想过那些笑呵呵得每年冬天都会到来的客人会突然下杀招。 昌平县的县令是先帝年间的秀才唐棣,屡试不第,便托人谋了官职,他做事稳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真的见到烽烟燃起,这个年过百半的老人却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御敌! 可县丞却是夏侯氏的族人,在这个宗族远远大于律法的时代,他选择了跟自己的家族站在同一条线。 然而事情暴露的速度超出他们的预想,圣人竟然相信了姬家的清白!接到刘丰传信的那一刻,夏侯瑁果断的下了决定,他命人收拾了行李、金银,趁着夜色离开了大同,放弃了经营了几十年的族地,甚至他想过向北魏献城而赢取功劳,但他的妻子宁氏却在当夜便投缳自尽了。 这个出身寻常的女子,连字也不识得,忠孝礼仪她也不懂,但她却知晓夫君的行为令整个晋州都陷入了动荡,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心头的愧疚让她再也难面对自己的夫君,更不愿苟活在世上。 夏侯瑁不是心软的人,可自尽得是陪伴了他二十年风风雨雨的发妻,甚至提起来她做的不过与这时间所有的女子一样,相夫教子,可偏偏就是这个他决定了要携手终老的女子因为他的野心离他而去,自此参商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夏侯瑁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头是个怎么样的感受,但他最终放弃了将大同布防直接告知北魏,只是匆匆忙忙带着人走了。 北魏占据了昌平县之后一番常态并没有选择屠杀,他们将县城中的百姓驱逐命军队带着对方举家迁徙往肃州走,而接手了昌平县的则是太子拓跋傲手中的部分驻军,人数大约有三千人,他们常年在肃州边境活动,但不得不承认被群山环抱着的昌平镇有着更适宜的气候,至少昌平镇的冬日显得格外的暖和,他们在昌平镇驻扎了快一个月,可这里却整日整日都是温暖的冬阳,不说雪花,便是连雨水也格外少见。 这些习惯了冬日酷寒的郎君们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这几乎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度过的最为悠闲而平和的日子。 姬凛带着骑兵到达昌平县的时候正是破晓时节,朝阳从东边升起,青石砌成得城墙沐浴在阳光之下,透出几分安宁来。 “攻城!”姬凛抬鞭一指。 昌平县虽在边塞,但城抢修建的并不高大,不过一丈有余,随着姬凛一身令下,众人一众兵纷纷下马,快步往前,在城楼之上搭起来了人梯,而另一众士兵站在不远处搭弓瞄准城楼做掩护。 北魏建国与东秦齐平,但常年在牧场上生活,他们对守城的确不是十分在行,且北魏对自己的军士十分信任,他们并不认为有人能突破太子的防线调头来对付昌平县,须知晓,便是连大同守将亦是对他们无法,只能闭门守城而不敢主动进攻。是以领军的将领这几日刚好带着人马出去扫荡周围的村落、恰巧不在昌平镇中,只剩下五百余人守城。 姬凛的时间选的太巧,这些尚在睡梦中的青年还来不起唤起甲胄,便在睡梦中丧失了性命。 夺下昌平镇之后,姬凛并没有放任众人休息,反而是命人将旌旗尽皆隐匿,将士们按各教头为首分属五班,备守城铺,轮次休息,若是有北魏兵马过来,皆尽放入城来,再关闭城门,放箭射杀。 果不其然,他们等候了约莫一个时辰,便远远瞧着一大队人马过来,走近了一看,却见旌旗不整,衣甲不全,一个个身上都挂着伤,连那杏黄色的帅旗都教烟火熏黑了大半,委实狼狈。 却原来张朗一等姬凛吩咐,便如打了鸡血一般,带着兵马杀下去,北魏骑兵原本这几日便教姬杉的计策吵得不安稳,好不容易双方争斗了一宿,他们才得一日空闲,却不料东秦的兵马竟是连歇息也不需要,匆促见应战,便有不少军士连甲胄都没有穿全。 可北魏军士到底悍勇,伸手提着马刀便朝着马匹前腿砍过来,禁军有那些许经验不足得,便被砍断了马匹双腿从马背上冲下去摔在地上,不得已与对方陷入肉搏。 张朗最初还记得姬凛的吩咐,等后来杀红了眼,自己身上也被砍了一刀,哪里还记得许多,只在北魏军营辕门处就与对方战作一团。 王香这头早就带着兵马沿着兄长留下的标记与对方汇合,他们一行人先是在黑暗中静静埋伏着,眼见得前头战成一团,王秀当机立断便带着人从树丛中杀出去,一行人杀入营中直奔屯粮的库房。 冬日里天气干燥,北魏的粮草亦多是堆积起来的谷物,此时北风起了,火神借着风势越发肆意。 拓跋傲原本在营帐中休息。 他甫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烈帝对他亦是用心,而出身北魏门阀独孤氏的嫡长女独孤皇后亦非庸人。拓跋傲生性聪颖,成年后亦是显得丰姿峻嶷,文治武功皆超乎常人,一众不凡的兄弟被他衬托的皆尽失色,近些年来与烈帝虽然再不若幼时亲密,但他显然生了七窍玲珑心,烈帝对他越发倚重,朝中大事多靠他裁决。 可是人终究是有软肋的,自独孤皇后病逝后,拓跋傲便将唯一同母的胞弟看的格外重要,这回北魏出兵,他原本可坐镇中央,但涉及拓跋氏与宇文家的合作,双方自然是要缔结婚姻,而东秦世家颇重嫡庶之分,烈帝的意思是由拓跋敬迎娶宇文家的四娘子,也算是双方的诚意。 烈帝早年与皇后独孤氏感情甚笃,独孤皇后生下拓跋敬不久便因产后虚弱而香消玉殒,烈帝为此缀朝三日,甚至因着不放心后宫妃嫔,将幼子接到身边来亲自抚养。 烈帝有拓跋敬之时已是四十出头得人,对这个一出生便没有娘亲的幼子自是多加宠溺,是以拓跋敬的性子被养的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 且他文武平常,天生便能识得美丑,身边伺候的人非要姿容出众者不可,日久天长也就传出了个贪花好色的名声,再有他尤其喜欢话本,甚至自己还要撰写些风月绝伦的故事,朝中大臣多为他纨绔。 但在拓跋傲的眼中,这个弟弟却没有一份是不好的,反倒是性情被养的有几分单纯,世家出身的女子没有寻常人,他就担心这宇文四娘子也是心眼儿子多的,他不亲自与宇文家的郎君打一打交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放心的。 这几日与东秦交锋越发觉得晋州军威名在外果然是北魏入主中原的心腹大敌,听说宇文氏中有郎君与姬凛齐名,只怕和宇文氏亦非省油的灯。 如此想了一会子,连甲胄都没有脱,便在灯下给胞弟写信,只担忧他在上京又被人欺骗了。 是以听到外头动静喧哗,有人袭营,他登时便取下挂在一旁的红缨枪,杀出帐子。 还未到帐子门口,便有偏将满身血污扑过来,泣道:“还请殿下速速上马!东秦援兵已至,如今四面火起鼓声大作,竟不知敌方有多少人!” 见拓跋傲不走,几个偏将便涌上来抬了他的手脚,将他强扶着上了马背,一行人越数千人护着他便往昌平镇逃离。 才将将出了营门,便迎面杀下一队彪兵,为首的郎君大喝一声:“吾乃朱源!何人敢走!” “什么朱源!竟是从未听过!还请将军先走!”先头报信的偏将引一队人马迎头赶上,拓跋傲见状一咬牙,果然带着其余的兵马先逃开了。 如此往西行了不过数十里,听得身后兵马喧嚣,拓跋傲心头一跳,今日竟是难逃一劫了么? “殿下,瞧着像是我军中兵马。”身边的另一个偏将回头望了望,凑到他身边低声道。 “此时走脱为上,不宜等候。”拓跋傲心头千回百转,“纵然前头有伏兵,可身后追兵人数甚多,若是就地等候,等前后形成合围之势,孤只怕难逃一死,如今不若我们快马加鞭,身后若是我军人马,自然可追上来;再者往昌平县途径玉岫山西山,哪里山势缓和,冬季草枯,视野空阔,我等可在彼处等候。” 他一定主意,众人登时快马加鞭簇拥着他往前走,如此兵荒马乱逃了一会儿,眼前果然渐渐开阔起来,他心头一松,命众人慢下步子,等着身后残军跟上来。 此时晨曦微微,明月落在西边,拓跋傲不由长舒一口气,此时军队人困马乏,他便下令驻地歇息半个时辰,更有那拼杀了一夜的郎君口干舌燥,但他们还是先取下羊皮口袋里的水奉给拓跋傲先喝。 拓跋傲令人统计了一番饮水,见剩下的水不多了,便只饮了些许略微湿润唇舌,其余教手下人都分了。众人感念他仁慈,又见落到这样的地步,拓跋傲仍旧心中沉着,并未气急败坏,不由叹服。 正在众人放松之时,一队彪军从山岗上俯冲下来,当头的郎君拉弓达箭,那带着火的箭矢破空而来,正中军旗! 第四十章 边关雪(五) 正在此时,后头的北魏散军由一个偏将领着跟上来,尚不及请罪,便与来人战作一团。若是在平时两军对垒,禁军的战力其实是远逊色于北魏军的,但如今北魏示弱,少不了便是这些摩拳擦掌的郎君一展身手。 魏云手下的郎君跟他几乎是一样的脾性,但便是再高冷的人眼瞧着同袍立功,他们自然也是不愿落后的,登时如狼似虎一般杀入北魏残军之中。 还在他们还记得姬凛先头的吩咐,只说抢夺马匹、旗帜,并不一定要将对方诛灭,是以见对方夺路而逃,略微追了一会儿,抢夺了旌旗、马匹、一些马鞍、兵器,见对方走脱也就鸣金收兵。 拓跋傲收捡了参军往昌平镇走,东秦出兵他预料到了,但没想到对方来的这么快!他们袭击晋州,是预备从夏侯瑁手中取得晋州布防,但夏侯瑁最后却只带了晋州些许小城镇的布防,当中包括夏侯家安插的人手,只说晋州突变,委实来不及做旁的。 烈帝原本也没有巴望着对方替自己当真做出些什么,能够天上掉馅儿的得到上万匹军马,他已经很高兴了,以至于姬焰身亡的消息传来,烈帝在北魏王宫更是大宴群臣,君臣在牧场猎羊为戏,以示庆祝。 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东秦中枢的反应是这样的迅速,甚至还能能够抽调援军!比之东秦富有九州,地大物博,只占据肃州、锦州的北魏显然更是地广人稀的存在,酷寒的气候令他们习惯了半游牧的生活,虽然北魏全民皆兵,可他的人数终究还是太少了,这一回分成四路南下,每一路兵马不过也就三四万人,甚至有一路还没有三万人。 可对突袭晋州的三路兵马来说,他们的主要任务只是牵制晋州兵马的注意力就足够了,姬家军显然是他们入主中原最大的绊脚石,烈帝没有选择与对方死磕,反而是令大皇子拓跋敢绕开晋州从邕州借道,只要过了泰安城,便可长驱直下直入长安。 可即便是这样,拓跋傲这一路仍旧带了满满当当四万人,他们从来没有轻视姬凛的意思,但烈帝认为即便是他也不敢任命姬凛这样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年轻人为元帅,偏偏是被他们一向看不起的东秦书生皇帝下了这样近乎违反常理的决定。 作为北魏的下一任帝王,拓跋傲从来都没有轻视过姬凛,甚至于他十分重视这个晋州姬家的继承人,早年被对方帅军兵临城下的记忆太过深刻,北魏骁勇的军士在他跟前仿佛纸糊的灯笼。 但这一回,他是真的没有预料到对方竟然能够得到东秦皇帝得信赖,甚至于在丧父之后对方并没有请求立刻处理夏侯瑁,反而是直接奔赴边关,这是一个真正的有心胸的汉子,只可惜他们站在对立面。 “殿下!”见他一马当先,一路沉默无话,身后跟着的偏将不由唤了一声。 拓跋傲回过神来,往后一看,但见诸将带伤,更有兵士倒地不起,当真是苦不胜言,不由落泪道:“此皆孤之过也。” “殿下何出此言?不过是秦人狡诈,其心诡谲,此战之罪也,非殿下之罪。”旁边大红战袍的小将虽然血污遍身,却眸光湛然,显然也是心思坚定之辈,“且胜败乃兵家常事,等我们回昌平县休整一番,再与秦人较量!” “阿罗。”拓跋傲见他一夜鏖战却仍旧是龙马精神,不由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孤不是灰心,亦不是丧气,只是难过此战我北魏儿郎不知有多少埋骨异乡。” “殿下心怀慈悲。”独孤罗听他这样说点了点头道,“只是这一回竟不知对方统帅是何人?我瞧着对方用兵非同寻常,不知比那东秦双璧如何?” “若是孤没猜错,这一回用兵的定然就是姬凛了。”拓跋傲虽然连兜鍪上的红缨都丢了,发髻也半散着,却仍旧露出一种风流倜傥来。 “若是如此,输得不冤枉!”独孤罗顺手拍了拍马脖子,嘟囔着,“不过小爷今年也才十八岁,小爷此时不如他,再过十年难道也还不如他么?” “阿罗有此志向,还需越发奋进才是!”拓跋傲朗声笑道,“阿罗与孤一道,咱们纵马跑一阵,尔等在此暂时歇息!” 众人原本有几分灰心丧气,如今听得拓跋傲几句话纷纷振作精神,埋锅添造,更有那重伤的马匹,教兽医瞧了确定无可救治,便割了马肉烤来吃。北魏战马颇多,小子们都是习惯了跟牲畜打交道的,如今瞧见战马重伤,虽然心中酸涩倒也未觉得有很难过。 这头拓跋傲带着独孤罗,两人纵马跑了一阵子,便是心头最后的一点儿沮丧也散了,又瞧着跑了一阵身后得兵士都丢在一边了,方才调转马头,从马背上下来,慢慢溜着马儿往回走。 “殿下,你说领军的是姬凛,可是昨夜我都没有瞧见他。”独孤罗一手牵着马,一手顺手扯着旁边枯黄的劲草,脚下还踢着草地,“你怎生就判断是他?” “朔雪关守军与我大魏已然僵持数月,且前一日他们袭营,我们将计就计算是斗了平手,朔雪关没有那样多的人手,自然只可能是援军。”拓跋傲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负在身后,神色威严,“再者咱们在长安亦是有细作,虽然摸不清对方援军有多少,但姬凛为晋州州牧却是天下皆知。昨日交战,乱军之中,孤见对方军容威严,但拼杀起来却不够果决,细细看来却不若朔雪关敌军军容整肃,你如今年幼尚未见得数年前姬凛领军兵临王城之威严赫赫,姬家军之神勇当世无双,唯我大魏王城精锐方可一掠其锋芒,是以孤断定地方援军为新手,能在数日之内带出这样的兵马,放眼十六州,孤只识得姬凛一人!” “既然殿下断定对方为新手,我等何不杀他一个回马枪?”独孤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姬凛用兵胆大心细,昨日他敢放任新军冲阵,自是有所依仗,想来他定然还藏了一支队伍接应,若是孤领军杀回去,只怕才入了他的圈套,是以我等还是先退回昌平镇休整一番才是。”两人说了几句闲话,拓跋傲与众多士卒同食共餐,又就着草原上未干涸的溪水洗漱了一番,拓跋傲再次翻身上马,令偏将清点人数、马匹,如此算出还有八千六百七十八人、两千余马匹。 拓跋傲想了想翻身下马,传令全军:令重伤不可行者上马,轻伤者相扶将。众人依令而行,见拓跋傲连自己的马匹都让出来教一个重伤的兵士乘着,独孤罗自然也下马跟着他一道。兵士们见此纷纷效仿,无论是让出马匹的,还是被马儿驮着的,看着拓跋傲的眼中都是慢慢的信服和尊敬,更有动情者,热泪盈眶,众人以往对太子也只是听得名声在外,如今见其行事,只恨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其礼遇之恩。 只是如此一来,少不得拖慢行程,等众人望见昌平县县城的时候,已然过了一个多时辰。 “殿下!”不知怎的,越靠近昌平镇独孤罗越是心如擂鼓,他不由自主伸手拽了拽拓跋傲,眼中带着几分凝重,“我们真的要入城么?” “阿罗,怎么了?”拓跋傲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伸手拍了拍表弟的肩膀。 “我只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甚安稳!大概是咱们大魏盖房子都用石头堆砌而成,见着这土堆得觉得不甚妥当罢了。”独孤罗伸手挠了挠脑袋。 “昌平镇小,也驻扎不下许多的伤兵,不若这样,你先带着大家安营扎寨,孤则带着百十个亲卫护送伤者先行进城。”拓跋傲见他面上露出几分不安稳,以为是小少年吃了生平第一次败仗,心中担忧教熟悉的人瞧了丢面子,是以宽容一笑,替他安排了事情。 “末将领命!”此时的独孤罗绝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成了这一生的诀别,那个会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的主君再也没有机会跟着他回归北魏,多年之后带着北魏王庭余下的一点骨血远走异乡的独孤大将军想起少年时候的第一次出征,仍旧是泪流满面。 拓跋傲带着两千多的伤兵加看护总共三千余人列队往前走,经过城门见两个身着北魏甲胄的军士守在门口,见他过来,皆抱拳行礼,便是见他们狼狈不堪也是目不斜视,心中点了点头,看来这一个月,留守在昌平县的兵士并未懈怠。 他的师长有一人便是自东秦来,他跟着对方学东秦百家之言,自是明白秦人是有多么可怕,他们仿佛天生便带着包容,轻易能够吸引旁人羡慕他、追随他,而秦人的锦衣玉食又是多么轻易能够让最刚强的士兵也慢下步伐,温柔乡英雄冢,从来都不是一句虚言。 而就在最后一名被战马驮着得兵士转过城门向右朝着县衙走,守门的两个军士慢吞吞入门来,迅速关上了城门。 昌平县的城门是有三寸厚得实心木门,以青铜为门轴,虽然重达数百斤,但开合却极其方便,这是晋州所有大小城镇城门共有的特点,皆以上好的青铜为转轴,年年派专人维护,比之寻常城门开合快上一盏茶的功夫,尤其是永宁城的城门,更是巧夺天工。永宁城建城六百多年,自第一任姬家先祖落户于此地,便寻求当时的墨家子弟协助建造城门,六百多年,纵然战火经过,却从没有被人攻陷过。 拓跋傲越往牵走,心中渐渐觉得犹疑,昌平镇的百姓被当做奴隶贩卖往北魏,可这座镇子由他手下的偏将带士卒驻扎,纵然人数少了些许,也不该是这样安静。一路过来便是连巡逻的哨兵都不见一个,这当中定有古怪。 “走!随孤出城!”纵然他当机立断却还是迟了。 数不清的将士仿佛春风拂过的雪原,无数绿草一夜之间从隆冬醒来,给大地染上了一层绿意,拓跋傲发现自己身前身后摩肩接踵皆是秦军,长矛手、盾牌手、刀剑手分裂周围,四面的屋顶上还有手执□□的弓箭手,黑压压一片,那弓箭迎着正午的太阳光,越发显得锋锐逼人。 “我大魏虎狼之师,死又何惧!”拓跋傲心中一沉,到了此刻他知晓自己是落入圈套之中,可无论进退如何,他却绝不能束手待毙,当时拔刀而出,厉声叱道,“众将士听令,随孤杀出城门去!” “久闻北魏太子殿下,智勇双全,若是殿下愿降,我主公自可饶尔等一命。”烈风亭,原是修筑来九月登高之用,姬凛一身玄甲领军策马站在此处,跟在他身边是玄翼军中出了名的话唠柳絮,此时他难得一身白衣银甲站在姬凛身边,说不出的风流倜傥,在他们身后绣旗招飐,军阵严肃。 “孤在世上活了二十五年,尚不知降字何解!”至如此十面埋伏之时,拓跋傲却越发冷静,他当即长啸一声,笑道,“久仰州牧大名,不知孤可与州牧一战?” “败军之将,焉敢提要求?”柳絮哈哈一笑。 “太子勇烈请战,凛自是应战,只久闻北魏骑兵骁勇,不知可与太子马战否?”姬凛一手执枪,翻身上马,众人让开一路,人群之中拓跋傲亦是翻身上马,手中□□迎上。 两人交手之前便已探得结局,拓跋傲自知自己定是抵不过常年戍守边关的姬凛,但他更知道姬凛非小人,他与他拼死交手,纵然手下人不能够突出重围,但比起对方单方面的屠杀,能够拖得一刻令城外的将士听了先行逃走,远一分算是一分。 姬凛更是心中有数,他没有忘记年初之时,北魏求亲华阳公主,他与轻舟不约而同定下的三条计策,虽然各有侧重,但上策得核心便是除掉北魏太子拓跋傲,他主张是令兵士假扮送亲之人,于北魏迎亲之日,双方约战,诛杀北魏太子,而平陵御则是令死士藏于新房,待酒宴之时点火趁乱刺杀太子——概以烈帝逐渐老迈,诸皇子中拓跋傲独占鳌头,他为太子,众人心服口服,可一旦他身死,北魏皇子为了太子之位必然相争,这天下多少家族衰败只因祸起萧墙。 而先前他领军往朔雪关,依照他的性子,必然是不会带着禁军冒险的,但平陵御的传信中却详尽叙述了禁军特点,又推算了拓跋傲的性子,点出昌平镇必是对方丧命之处,自二人相识以来,姬凛越发信任并倚重平陵御,自是按照对方传信来又结合了朔雪关实情布置下来,如今对方果然如平陵御所料入了圈套之中。 但与平陵御不同,姬凛性子更为开阔,且纵然拓跋氏与姬家之间隔着血恨深仇,但他却是欣赏这个对手的,是以今日纵然看出对方在拖延时间,但在平陵御算无遗策的布置下,他也愿意满足对方最后一个心愿;况且他自信昌平镇的城门若非有人背叛,绝不会轻易被攻破;最重要的是,现在的禁军在他看来却终究还是逊色几分,他需要他们迅速的成长起来,而这一场与北魏绝地孤军的战斗,显然是很好的试金石。 “殿下!”跟着拓跋傲入城得三千人,三分之一皆是重伤者,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北魏儿郎甚至不懂得忠孝礼仪,但拓跋傲是如何对待他们的,他们却明白,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他们说不出来却能够身体力行的信念——如今明知身死,却慷慨奔赴,只因为在他们的心里还存着微弱的希望,若是他们以死相拼,是否能够给他们爱戴着的殿下寻出一条生路? “此生与姬州牧一战,不虚此行!”拓跋傲不是傻子,相反他有着超乎众人的洞察力,他如何不明白这些连站立都需要袍泽扶持的郎君眼中饱含的情谊,可他更知道自姬凛出现的一刻,事情便再无转圜,但他不说,就让这些淳朴的将士以为是他年少孤勇,自视盛高,才陷于敌手,身死于此吧! 第四十一章 白日坠星(上) 越往北走,天气总的来说便越发寒冷。 十月十八这日难得雪后初晴,眼见的前路白雪漫漫,平陵御并未忙着赶路,反倒是带着众人在隆州驿站住了下来。 隆州在晋州西南,依山傍水,景致极其秀丽,便是到了肃杀的冬日里头,却仍见得几片未凋零的红枫,在大雪之后显得格外鲜艳。隆州的驿站修建得富丽,朱瓦红墙,在颜色单调的季节里总是显得格外鲜艳,大雪蓬松得堆积在墙头,露出生长在上头几根枯黄的草茎。 驿站是个三进的院子,最外头倒座是守驿站的驿卒的住处,连同厨房也设在这边,内宅里头平陵御一众住了西厢,冬日里上路的人少,驿站显得越发空阔,因在孝期,姬凔没有穿红,反倒是裹着一身青色绣迎春花的小袄,带着虎头帽,站在回廊下头抬头望着挂在屋檐上的冰棱,看了一盏茶的功夫,连脖子都酸了也不觉得疲倦。 “凔儿在看什么?”平陵御在屋子里头看书,他正在等天象,等天象告诉他他的计策有没有成功。若是所料不错,此时北魏太子拓跋傲已然陷入十面埋伏之中。平陵御在未穿越之前,平陵御是不相信古书所示凡有大事则天象震动的,可他如今才晓得阴阳天术自有其道理,被系统压制着学以致用,他如今虽然达不到呼风唤雨,但借着天象推测,勉强抢一抢钦天监的工作还是可以的。 “咯咯。”姬凔听见平陵御唤他,转身便是含糊不清的一声,也不晓得是在叫兄长,还是在傻笑,见平陵御冲着他招手,小家伙挪动着裹成了球的身体慢吞吞朝着平陵御走过去,白露和周娘子跟在他身边,看得心惊胆战,但她们牢记的平陵御交待过的话,并不抱着他,只是护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前挪。 平陵御在第一世时也算是幼承庭训,一家子出身书香门第,他的枕边故事是爷爷讲的《三国演义》,再大一点儿上小学听得便是《资治通鉴》,老爷子寓教于乐,是以高考之后他选择了历史学,后来年过三十便被评为教授,不得不说是受幼年时候的影响的。 如今对着姬凔,虽然手上拿着系统交换过来的育儿手册,但是平陵御还是不准备照搬执行。虽然姬凔如今算起来才满了周岁,但他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三岁的孩子,亦是到了开蒙的年纪,只如今平陵御看他骨头都是软的,并未教他写字,只是每日上午抽出半个时辰抱着小孩儿讲故事,讲的便是资治通鉴。 姬凔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但他的自制力也很不错,见到每日听故事的时候就乖乖的凑在平陵御怀中,平陵御其实也不在意他能听懂多少,只是有个印象也就是了。 驿站西厢的门槛比较高,姬凔如今还是个矮墩墩,见着门槛拦着路,小家伙也不着急,两只小手往上头一撑,胖乎乎得小腿抬起来,像爬山一样翻过去,耗费了太多的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便伸开手朝着平陵御要抱抱。 “凔儿,来!”平陵御见状不由笑着朝他拍拍手,姬凔见他伸手,登时不着急了,自己先在原地歇息了一会子,才慢吞吞站起来朝着平陵御走过去。 等走到跟前登时伸手抓着平陵御的衣裳,在上面落下两个灰灰的巴掌印,方才咧嘴一笑,一头扎入平陵御怀中。 “也不知道这性子像谁?元昭可不若你这般淘气。”平陵御见他抓着自己衣裳弄脏了,也不着急,这头白露打了温水来,他便笑着将柔软的棉布打湿了替姬凔擦脸擦手,见收拾妥当了,才抱着他在案前讲故事,那是一套白庙的图案,跟后世的小人书颇为相似,他头一日勾勒好了,今日便给小孩儿看,先头的便由白露收起来,后者每日给蒋修写信的时候就寄过去,只把那个如今远在江南的小郎君馋的一封一封又一封书信过来,话里话外都是抱怨先生偏心。 惹得平陵御接了书信哈哈大笑,姬凔在旁边瞧见了,也裂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笑个不停。 青州州府淮阳城外有山岳呈展翅白鹤状,故名之曰“白鹤山”,山顶自前朝起便有人伐木做亭,因恰好在白鹤头顶,立于云雾之间,下可俯瞰整个淮阳,便取名“摘星亭”,诸葛家迁居于此地,重修摘星亭,自开国至今二百余年,往来游客不断,更有碑林无数,自是此地盛景。 青州气候温润,虽不如越州四时花开,但也别有风貌,如今冬日里头亦是满山苍翠,只青江下头落下的玄武湖中一片芦苇枯黄才显出几分萧瑟来。 但无论如何,冬日里头山上风大,游人也不愿意上来,十月十八这一日却偏偏有头戴冠巾、身披鹤氅、脚踩木屐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童子翩然上山来。 主人在亭子里头铺毡坐下,两个小童子一人点炉子煮茶,一人侍琴点香,神情怡然自得。 “兄长竟是一早登山来了?都不叫上我!”太阳从东山始,一行绿衣短打的仆从抬着一锦衣华裘的中年郎君慢悠悠上山来,到了亭子跟前落下轿子,从轿子里头出来的中年人,头戴锦帽身披貂裘,那锦帽上头带着一根长达数尺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是青州州牧诸葛明月。 “二郎今日又为何不在府衙之中?”一曲《渔樵问答》,曲之古淡,韵调清高,却不显隐逸,反而生出几分杀伐之音来,等曲子终了,诸葛明珠方才慢吞吞睁开眼睛瞧了瞧胞弟。 “自十月十一日收到长安传信,今日十月十八,仍旧未点兵,自我罚俸以来,徐修那寒门小儿便死命得盯着,弟弟委实扛不住了。”诸葛明月拖了鞋子跌坐在毡子上,一旁的童子忙取了新烧制的白瓷荷叶盏替他斟茶,那白瓷瞧着素净无一物,待茶水入得其中却隐隐约约浮现出重重叠叠的荷叶来,委实精巧。 “他便是参你一回又如何?”诸葛明珠自是知晓自家胞弟是怎样的性子,是以也不着急,只是慢条斯理的理了理绣满卷草花纹的大袖,于毡上直身跪坐。 “上回青州民乱,他已看我不顺眼,可他不晓得这九州的天下哪是圣人一家独坐的道理?竟还下旨来申斥我,罚了俸禄,委实是丢了面子。”诸葛明月嘟囔着,对着兄长便是一通抱怨,“这一回也是,收到长安的传信,我这个做州牧的还没有反应,他倒是忙不迭的清点粮仓了!也是我脾气好才不跟他计较,今日躲回宅子里,才晓得兄长竟是一早便带着人上山来了!——这会子风大,我是不懂兄长名士风流,这样冷的天儿,竟是往这四面当风的亭子里来。” “我在等消息。”诸葛明珠对这个弟弟一向纵容,是以诸葛明月四十出头某些方面仍旧像个孩子,便是听他语出不敬,面上却仍是纹丝不动。 “等消息何不回宅子里头?左右养着这样多的信鸽,还有一群下仆在呢。”山风拂面而来,诸葛明月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天气寒冷,你先带着人回去吧。”诸葛明珠见他大喷嚏不由关切地开口。 “兄长不走,我亦是不走!”诸葛明月性子上来,便没有人劝得动他,“兄长还未说到这山顶上来等什么消息!” “我在等晋州的消息。”诸葛明珠见围在亭子中的不过是胞弟并身边的两个童子,不由微微一笑,“等我们青州驻军出兵的时机。” “之前圣人还下旨申斥我们,如今我们还真的要将青州儿郎送到长安么?”诸葛明月登时皱了皱眉,“我还当我们这会子便不出兵了。” “我等世家奉圣人为主,自然是要出兵的。”诸葛明珠听得胞弟孩子气的话不由莞尔,“如今天下安不安稳,就看姬凛是如何用兵!若是他能不功不过将北魏挡在关外,天下局势无从变化,我们自然是不疾不徐入长安勤王,与素日里到达长安的时日再慢上些许;若是姬凛大破敌军,杀得对方片甲不留,我们则需快马加鞭入得长安,以示并无轻慢之罪;可若是晋州兵败,从青州往长安需要十日功夫,我们估摸着也就是延缓个两三日吧。” “为何晋州兵败,我们还要延缓两三日?”诸葛明月皱了皱眉头。 “青州军力较之晋州如何?”难得见胞弟动脑经,诸葛明珠自然是言笑晏晏,引得他多说几句。 “若说大秦锋锐之师,首推晋、邕、幽,这是连黄口小儿也知道的,兄长又何必问我!”诸葛明宇撇了撇嘴。 “若是连晋州都败了,青州军未必能抵挡北魏,此时入得长安,想必倒是能够迎得陛下南下迁都,而淮阳显然是首选之地,须知古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日又为何不能出一个诸葛丞相?”诸葛明珠说道此处不由自主伸手捋了捋颌下美髯,越发怡然自得。 第四十一章 白日坠星(下)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仅是东秦,整个天下十六州亦是遵从类似的规律。是以到了冬日里,邕州州府邺城也透出几分萧瑟来,冬雪落下,邺城的客栈送走了最后一批行脚的商人。 与长安类似,邺城亦是呈棋盘状,在建城之初,宇文家便划了六十四道坊市,秦以东为尊,宇文家的府邸便在东城,西城一面最早时候则是驻军的营房,自与西楚建立了互市,邺城西面到多是外来人的住处。 靠近城门三里地的坊市唤作“平安坊”,最早时候的居民只盼望着离家的丈夫、儿子、兄弟能够平安的回来,整条坊市都是两进的院子,因着主人升迁或者死亡几经转手,渐渐落败,后来跑商的小商人倒是多愿意在这里买房子,屋子小,需要维护的工钱就少,二十几个人的商队挨挨挤挤便可住下来,比停留在客栈便宜多了。 在平安坊最靠里头的居所却住了个独身的书生,身边带着一个服侍的童子。 有常年留在邺城的街坊邻居闲话时候提到这个书生也只以“怪”字开口。书生瞧着已是而立之年,然则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且体弱多病,整个屋子常年萦绕着汤药的苦味。若只是如此,不少人定是将他看做是寻常寒门子,可偏偏时常有高门嫡支的郎君由仆从驾着车马过来拜访。 平安坊旧时为便宜出兵,道路极其宽阔,牛车缓缓行过,最后停在跟前,风姿过人的郎君们纷纷下车,走至跟前,作揖行礼,再由童子引进门去,剩下仆从取下随车带来的美酒,或是姿容出众的女伎,更多时候则是一身玄色小袖圆领袍的年轻郎君带着一瓮酒独自上门。 观其友知其人,虽然不知为何这书生就在此地不挪窝,但市井人家的妇人总是有自己处事的方法,她们开始想要上门替书生说媒,便是这书生体弱多病、没有族人依靠扶持,可他结交的非富即贵,指不定数十年后便可改换门庭,成了贵人。 可是书生拒绝了,他说自己自来体弱多病,少不得拖累旁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在他身后一身大红羽缎织锦袍的童子怒不可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厉声道:“说什么拖累旁人,日后自然有我奉养先生!” 彼时书生不过而立,如今名冠天下的宇文郎当年亦是个十岁大的小郎君,可他身边站着一水的青翎军,高大强壮的汉子们身上带着从无数厮杀中活下来的煞气,只一眼便令这些多嘴多舌的市井妇人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自此之后十年光景,身高将将及其他胸口的童子已经长成身高八尺有余的青年郎君,而他的身子骨也日复一日的衰微下去,那个说好要奉养他的童子牢记着幼时许下的誓言,可是当年青衫磊落的先生却病骨支离将近不惑之年便两鬓霜白。 “先生,喝药了。”梳着卯发系着红头绳,身穿松绿色童子双手举着朱漆茶盘,茶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他上前一步,朝着卧在床榻上郎君跪下,一双眼睛仔细看还带着几分红肿。 “哭什么?”袁肃伸手接过碗,伸手温柔的摸了摸童子的软软的头发,叹了一声道:“昨日不好好好生生的,今日是怎么呢?” “先生,阿奴以后都听你的话好好念书,先生也快快好起来,好不好?”阿奴眼巴巴盯着袁肃,声音里带着哭腔,“今日小寒,先生为甚还要命仆将窗户打开?” “阿奴,咳咳,人之寿数生来便有定数,而我竟不知还有几日能替公子分忧。刺史选择与北魏联手,可北魏烈帝乃枭雄,能忍常人之不能,且北魏太子拓跋傲乃人中龙凤,彼可承烈帝之志,北魏腾飞,就在眼前,咳咳,刺史欲要逐鹿天下,放眼寰宇,北魏乃强敌,西楚燕氏偏安却未必没有想法。”袁肃一面咳嗽一面使朱砂红的帕子隔着,鲜血泅湿了绢帕,与朱砂红的颜色混合在一道,竟是分不清楚,可冬日冷肃的天气里头却仍旧透出几分血腥味来,“便是九州里头亦是不太平,世家里头不可小觑者不在少数,首推便是姬家,纵然文襄公不在,可姬州牧亦非寻常人,这会子禁军入晋州,朝廷调青州军回防,却始终不听声响,只怕诸葛家亦是所图甚大,届时夫人如何自处?公子少慧,然长公子亦非庸才,届时又是一场波折。” “先生便是少操点儿心吧!”阿奴嘟了嘟嘴,“等公子回来见您不好,指不定有多伤心呢!”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在公子跟前也莫要多嘴。”袁肃咳了一阵,微微后仰躺在榻上,面上反倒透出几分潮红来。 主仆两个说着话,便听得外头有人敲门,阿奴忙不迭的上前应门。 门前听着一辆羊车,车仅四尺宽,饰以绢花,越发显得格外秀丽。 邺城冬季干燥,莫说雪珠子便是连雨水斗稀少,太阳挂在天上,晒得人暖洋洋的,然而朔风吹面寒,来访的女郎亦是披着白底绣蓝紫双色莲的斗篷,带着镶兔毛的额子,只露出发间一只镶南珠的偏凤钗。 那凤钗极为精巧,从凤口衔着的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了流苏,以南珠为结,与凤尾上的金色珠子皆是拇指大小,随着她福身行礼,珠子垂在脸颊边上,越发衬得她容色姝丽。 “先生,是明光坊的盛三娘子。”阿奴引着女郎进门,在花厅坐定,才进内间侍候着袁肃换了衣裳,又推了轮椅过来,俯身将袁肃抱起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后者进了花厅。 明光坊多胡姬,胡人乐曲传过来的亦多,且胡曲多欢快,郎君们酒宴上喝烈酒,伴着波斯来的胡女旋转折腰,裙摆飘飞如花苞盛开,伴乐的琵琶亦入了众人的眼。 盛颜幼时是商家女子,亦是如珠如玉的养大,等到十二岁,一朝落魄流入娼门,未婚夫亦是断了音信,恰巧遇上袁肃带着宇文睿从南市过来,袁肃一时怜悯,宇文督遂将她调去乐坊,虽然亦是卖笑于人,可至少免了委顿风尘。 “奴见过先生。”锦衣的丽人一见袁肃沉疴在身,消瘦干枯的模样,甫一行礼,便忍不住掉下泪来。 “三娘子今日上门又有何事?”盛颜人如其名,容色秾艳若夏日里怒放的芍药,她如今正是双十年华,一手琵琶引得邺城惊动,无数少年郎抛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可袁肃待她却分外冷淡。 “奴自十五出门便存下银钱,如今存有数金,自可赎身,先生可愿收留奴在身边侍奉?”盛颜见他神情冷淡,也不以为怵,在他跟前跪坐下来,微微仰头瞧着袁肃,声若莺啼,脸上泪痕犹在,仿若细雨之后沾着露水的芍药,极艳极哀。 阿奴听了目瞪口呆,他听得公子说过十六年前先生亦是容姿超逸的郎君,可如今先生三十好几又缠绵病榻多年,委实说不上俊俏,竟不知这名冠邺城的盛大家如何瞧不起邺城一众郎君,反倒是对着自家先生自荐枕席。 “肃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如何当得起盛大家厚爱?”袁肃微微垂下眼眸,并未看温顺得跪坐在她身边的女子。 “奴自豆蔻便遇先生,如今便是十年光景,先生若是嫌弃奴的出身,奴便为妾亦是何妨?”她幼时便学文断字,便是入了教坊也从未放过,在教坊跟着师长练琴,手指磨破血流不止的时候,她想到的是一身青衣的恩人,听教坊里年长的娘子讲他极爱美人。 那时她心中别扭,只以为恩人是瞧见她貌美,才救她出火坑。直到她十六岁在邺城太守的寿宴上献乐,教人偷换了琵琶,弹拨之间断了琴弦,太守大怒,满座宾客无一人说话,是他站起身来出言替她解围,后来她找恩人道谢,后者却全然记不住她,她才晓得对方虽好美人,嗜美酒,却是真正的君子。 又听得旁人说起他无妻无子,亦无亲族,身边只留得一个童子照顾,是宇文二公子留给他的,偏还经常换人,她心里就存了一段心事。 教坊里头明争暗斗不少,她渐渐爬上魁首的名头。教坊里的娘子如同夜里的昙花,绽放只有一瞬。 十八岁那年,她得知当年灭了她家族的太守因罪丢官,心头畅快,大醉酩酊卧倒在教坊后头的芍药丛中,他从旁经过将她送回屋子,护她清白。 等她到了十九岁的年纪,已然是要开到荼靡的时候。那一年从西楚来的药材商人以一斛上好的珍珠为聘,娶她续弦,她站在阁子里头瞧了又瞧,不经意往街边一看,见他骑着毛驴从窗下经过,洗的发白的青衫穿在他身上越发晓得空荡荡,一阵风吹过仿佛要将他吹走。 她关了窗户,转身伏在榻上大哭一场,再起来梳洗打扮便叫人推掉了那一斛珍珠,她一个人跑到他门口站了半日却始终没有敲门的勇气。 再往后,她年满二十被人尊为大家,可她却知道自己再难红的长久,好在教坊的妈妈还记得她的来历,并不作践她。 转头便是二十一岁,她原本想着远远瞧着恩人便罢了。可上元灯会,她提着一盏最简单的河灯从长街这头走过去,下了桥便瞧着他坐在轮椅上,令人推着,手中亦是拿着一只河灯,灯火辉煌,一片火树银花中她瞧见他鬓角的白发忽然就潸然泪落。 二十二岁,她盛极而衰,总算凑够了赎身的银两,她终于敢现在他跟前,可要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袁肃听她自请为妾,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忽见窗外白星如斗,光华耀耀,划过半空,猛然坠落! “白日坠星,大凶之兆!”袁肃身子骨弱,是以才坐在轮椅上,如今见此天象有异,猛的站起身来,脚步一个踉跄,扑倒在窗前坐榻上,“自东北而落,直指北魏——阿奴,攻朔雪关的可是北魏太子拓拔傲?” “先生!”阿奴忙不迭扶住他。 “哈——天下就要乱了啊!”袁肃忽然大笑,下一刻却伏倒在地,人事不省! 第四十二章 风起(一) 隆州驿站。 日暮时分天降细雪,白雪如同初春时节的柳絮接着风力轻盈的落在中庭中,不多时便将青石板盖住了。 用过晚膳,一行人坐在西厢房正厅里头围着店家点起的火盆闲话。晋州冬日寒冷,驿站里的炭火是自制的松木炭,火光微微,驿站的小吏在上头架了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炖着铜锅。中午见着白日坠星的天象,平陵御心头一定,大手一挥,便允了几个郎君顺手在背靠着的山林里捕猎,冬日里难得见得大的猛兽,但一般的獐子还是有的,众人猎了兔子、獐子扒了皮洗干净,又找驿站的小吏买了些许干菜,大家下午好生报餐了一顿。 如今天色暗的早,各人休息了,平陵御瞧了瞧漏刻,时辰还早,燕祁便取了剩下的半付獐子刷了油洒了香料,又有白露在旁边替几人烫酒,是以众人都围在西厢的正堂里头,风从门口的空隙吹进来,吹得火苗明明灭灭,獐子不一会儿便烤熟了,有油滴下来一屋子都是肉香味。 姬凔原本在一旁铺着狼皮的榻上解九连环,稳着香味,不由自主转过头来,朝着平陵御伸手要抱抱。 “这东西你可不能吃。”平陵御见他馋的嘴边都流口水,不由哈哈大笑,伸手用筷子点了一点儿温热的白酒凑过去,姬凔以为是他闻到的香香的东西,不由伸舌头舔了舔,因着先头有疑似穿越者的存在,酒的度数自然不低,姬凔登时皱着眉,哇的一声哭起来。 “先生还有这样促狭的!”白露一面伸手扶住姬凔,忙不迭的倒了一杯白水过来,却见小家伙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干嚎着,登时目瞪口呆。 “你个鬼精灵。”众人见了登时不由大笑出声。 正在这时众人听见窗户边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冒着风雪过来。 燕祁登时起身,走至窗前,打开窗户一瞧,便见一只白隼逆着风雪飞过来,见窗户开了登时飞进来,稳稳落在房梁上。 “是阿白。”燕祁一见这鸟儿登时笑道。 “应该是北魏太子拓跋傲身死的消息。”平陵御顺手撕下些许烤肉递到鸟儿跟前,鸟儿侧着头仔细端详片刻,过了半晌仿佛觉得眼前人有几分熟悉才吃下他喂得肉。 “这样大的雪,这鸟儿都冻坏了吧。”周娘子原本在一旁端坐着替姬凔缝一顶羊羔皮的帽子,见状焦心道。 “屋子里头暖和,到不必。”燕祁出门一趟取回半付鲜血淋漓的獐子,对着白隼哨了一声,后者这才不紧不慢伸出一条腿允许他取下绑在腿上的竹管,而后叼着獐子又飞回房梁上。 “先生怎知道这消息是说的是北魏太子身死?”王机吃饱了站起来在屋子里头转圈。 “我先前估算着元昭的行程便与他商定了伏兵,这一回既然遇上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拓跋傲回北魏。”平陵御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微微一笑。 “为什么呢?”王机凝神想了想,“机听人言,拓跋太子素有贤名,非弑杀暴烈之人。” “拓跋烈膝下七个儿子皆非庸人,便是第七子中山王拓跋敬虽说有纨绔之名,可他上有胞兄为太子,自己又有王爵在身,若是本人上进锐利那才真的是动摇他们一系的实力,试想你若是独孤家,同样都是带着家族血脉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支持谁不支持谁都是问题!”平陵御将獐子翻了一面,又刷了写蜂蜜在上头,“是以御才言拓拔太子非但不是庸才,更是令人惊艳的人物!皇权更替,自来太子便不好做,如前朝怀安太子,心慈良善却被武帝视为子不类父,造圈禁;强势如本朝戾太子,却被文帝猜忌,父子相戕,若北魏拓跋傲这等得父亲倚重,又压得下兄弟者,千百年来难出一人。” “可先生,拓拔太子真的死了,北魏皇帝难道不会发兵南下么?”王机看着明灭起伏的火苗不由叹了一口气。 “拓拔太子死了烈帝自然难过,可他手下的几个皇子谁不想北魏太子的位置?”平陵御喝了一口酒,驿站里的酒是当地人自己酿造的松子酒,酒液不算清亮,味道却也绵甜,“人多则不匀,谁都想要,自然心就不齐,而一旦他们心不齐,出军便遥遥无期,而且诸皇子皆已成年,身后站着各自的势力,便是皇子自己无心,可身在局中由不得他们自己。” “先生果然神鬼莫测!”平陵御话音一落,室内便是长久的安静,只听得见火苗灼烧着松木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音,半晌王机抚掌叹息。 平陵御只是莞尔,接过燕祁呈递过来的锦帛,姬凛大气酣畅的字迹铺面而来,简单的交代了拓跋傲身死前后,又说了一下他暂时在昌平镇整顿兵马,之后则会快马加鞭往长生山赶去希望能诛杀北魏这一路军,最后落笔却是长安公主的名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平陵御见了不由会心一笑。 而千里之外的泰安城太守府,厨房里头还是灯火通明。 明日便是老夫人的寿辰,届时无数客人上门,又有替老夫人诵经祈福的两万名僧人,纵然太守已然令人将泰安城的有名的酒楼都包了下来,以方便明日替师父们做素斋,但寿宴上为其它客人准备的席面自然是由府上的厨子负责,一应食材、器具,少不了要提前再检查一遍的。 赤隼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厨房里人进人出的模样。 “郎君过来是因为公子有什么吩咐么?”秋葵是厨房里烧火的丫头,却生了一副好记性,无论是谁只要瞧过一面便能够记在眼中,是以如今见了赤隼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样子,就不由冲着他笑了笑。 “我家公子与自佛窟崖来的高僧无识大师秉烛夜谈,仆来厨房加些素斋。”赤隼难得跟小娘子打交道,如今听得秋葵招呼他,脸都红了,慌慌忙忙便将手中的一锭银子递过去。 “哈哈。”秋葵见他同手同脚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郎君且等着,奴去唤方娘子,她老人家一手素斋也算是泰安城一绝,恰好今日厨房里采买的菜多,少不得要请她老人家露一手。” “如此劳烦小娘子了。”赤隼登时作揖致谢。 “郎君不必多礼,且在这儿等上一会子。”秋葵一面说着一面抽了一根胡凳出来又将他安置在旁边不怎么用的灶头边上,一面替他倒了一杯粗茶,这里不在风口上,先前又烧了火,如今余烬未歇,倒也十分暖和。 赤隼听她安排,便安静的坐下,只他身材高大,坐在胡凳上曲着腿,委实不舒服。 如此等了一会子,便听得秋葵在外头说话,赤隼起身掀开帘子,便瞧着小丫头手上提着一个偌大的食盒,见他出来冲着他便是盈盈一笑:“听说僧人大度(肚),奴便请方娘子多添了菜,郎君拿去吧。” “还未多谢你。”赤隼一手便接过来,心知方才那一锭银子只怕都给了那方娘子,单手摸了摸口袋,倒还剩着年节时候郎君赏下的金裸子,索性掏出来递给她,“这个你收好了。” “这样贵重的东西,奴可不能收。”秋葵见了连忙摆手。 赤隼自然也不好推却,寻思一回,又想着过个六七日大公子并四娘子亦要到泰安城了,郎君等着他们一道回邺城,到时候再跟郎君说一声,将这小丫头调去服侍小娘子倒也适宜。他心中想定了,又道了一声谢,才折回宇文睿独居的屋子。 “久闻檀越盛名,唯今日方能一睹真容。”等赤隼敲门进去,便瞧着自家郎君直身正坐,在他对面是一身白色□□的僧侣,正是剃了头发的北魏大皇子拓跋敢。他上前替二人布菜,心中暗忖,人说菩萨慈悲、金刚怒目,北魏的大皇子果然是领兵出身的,便是剃了头发穿了□□,瞧着也不像是佛门子弟。 “无识大师久居世外,却也非避世之人。”宇文睿淡淡一笑。 “贫僧做的方外之人,可欲要普度众生,又如何离得开这万丈红尘?”拓跋敢嘿嘿一笑,“这一回倒是多谢檀越引荐,若非如此,贫僧门下诸多弟子未必能够一展身手。” “不知大师明日愿替睿之长辈念什么经文?”宇文睿听他一语双关也只没有听出来,轻言细语便唤了话题。 “自是消灾弭祸,助檀越一臂之力。”拓跋敢见他不接话也不失望,反倒顺着他的话再三试探,只心底暗笑,到底北魏与东秦是世仇,双方都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才能合作,可宇文家做便做了,偏生滑不留手,一点儿话柄都不落下,真是应了汉人那句话“既要当表子,还要立牌坊”,委实不厚道,他却不知宇文睿自六岁起便出使西楚,当庭受诘难却口灿莲花,直教楚王燕谡感慨生子当如宇文睿,口舌自然是一等一得厉害。 两人你一言我一言打着太极,宇文睿原本以为这大皇子是个莽人,如今看来亦是粗中有细,但他对北魏心怀警惕,与拓跋敢见面也是可有可无,甚至对方还不如眼前的罗汉斋吸引人,是以他只是暗中敲打对方明日莫要生出事端,二人又闲话几句也就各自散了。且对方不是蠢货自然就不可能对拓跋傲一丝芥蒂也无,日后等烈帝回归长生山的怀抱,挑唆着对方给新帝添堵倒也省心几分。 如此安歇不过三更,赤隼接着从邺城一路骑马过来的碧鸳,二人唤醒了宇文睿,后者披衣起身,点燃了烛火,静悄悄的注视着眼前的仆从,轻声道:“我留你在邺城守着袁先生,如今为何八百里加急亲自过来了?” “昨日白日里先生观天象,白日坠星,应在北面——先生推测,恐北魏太子拓跋傲已教姬州牧取了性命!” 第四十二章 风起(二) 北魏上京。 北魏皇宫仿汉家宫阙建造,分东宫与西宫两个主群落,东宫是北魏皇帝与朝臣商量国事的地方,而西宫则是帝王与后宫妃嫔的居所。 西宫正宫早年是独孤皇后的居所,独孤皇后出身权势显赫的独孤阀门,是独孤家的嫡长女,马上功夫马下诗书皆为上京一流,是以先帝不顾二人相差八岁,选其为烈帝大妃,以指望其能够在烈帝执掌皇权之时能得到独孤家的支持。 然而独孤皇后却是个性子极其刚烈的女子,烈帝亦是如此,这对北魏最尊贵的夫妻早年却难有举案齐眉的时候。 北魏建国不过六十余年,亦是深受东秦嫡庶影响。 独孤皇后嫁给烈帝之时,烈帝已迎娶伊娄氏的庶长女为侧妃。伊娄氏虽是庶长女,在伊娄家却算不上什么,伊娄家的主母手段圆滑,几个庶女都养成了温柔小意的性子。她雨烈帝相识的时候烈帝才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她性子温软是以早年深得烈帝喜爱,在独孤氏嫁入之后更是抢先生下了大皇子拓拔敢。 烈帝少年登基,正是手握重权想要一展身手的时候,却没想到前朝辅政大臣独孤鸿并非事事支持他,相反还有时候唱反调,令烈帝破觉得受到掣肘,至于到了后宫,帝后有了争执,独孤皇后亦是恪守宫规,严格按照规矩来,没少逼得他后退,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敌视自己的皇后的。 而皇太子拓跋傲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出生的,最初他因为不喜欢独孤皇后,对这个孩子也免不了不放在眼里。 他当政第八年,君臣在上京京郊围猎,当时的临山王拓跋和律谋反,虽然他手握虎符可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是独孤皇后的同胞兄长独孤伽蓝率领一千禁军死战,最后身重十八箭力竭身亡,而皇宫之中独孤皇后将太子交给心腹宫人,自己换了男装日夜兼程三日功夫只花了一日到南苑调军,直接斩杀南苑守将夺得军权领兵救驾,可她自己彼时将将有了数月身孕! 当她满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他才觉出害怕。 等到御驾回了西宫,却见宫门紧锁,一听才知是年仅五岁的拓跋傲下令宫人所为,甚至有欺他年幼的被他命人当庭杖毙,得子如此,他心中又悔又亏,当即下旨册封拓跋傲为太子。 反叛平息之后,知晓独子战死,独女命悬一线,独孤鸿原本卧病在床,这个历经三朝的老臣选择拖着病体坚持着上朝替烈帝震慑了谋反之后的朝堂。 再往后一年独孤皇后缠绵病榻,巫医告诉他宫变时候皇后小产有可能会影响她的寿数,而立之年真正大权在握的青年帝王守在妻子的床榻边第一次知晓什么是痛彻心扉。 之后的三年,烈帝几乎做到了椒房独宠,而这一年独孤皇后再次有了身孕,烈帝欣喜若狂,可就是这一年独孤鸿病逝,宫人走漏消息,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女子因此惊悸早产,只留下一个瘦瘦小小还不足月的婴孩,烈帝为之取名为“敬”,将将满月便册封为中山王。 一晃便是十六年,这么多年纵然烈帝膝下有七子,更有女儿无数,可他最倚重的仍旧是太子拓跋傲,而最宠爱的则是幼子中山王拓跋敬,他甚至想着若是自己百年之后,有太子守着,幼子断然不会有什么闪失,是以纵然朝中有言中山王不学无术,他却大笔一挥将靠近中山的一个富裕的县划入中山王的封地。 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的太子,那个继承了拓跋氏与独孤氏血脉的儿子,他的嫡子会比他还先离开这个世界。 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十月二十五。 这一日是北魏的冬狩节。北魏的先祖在苦寒的季节里与野狼殊死搏斗活下来,并留下了两头幼狼作为战利品,而在来年春天,这两头长大的雪狼却成为了北魏先民的帮手,帮助他们守卫牲畜,自此繁衍。是以后人将他们留下幼狼的那一天定为冬狩,这一日,族中的大巫将举行祭祀祈福,祈求长生山庇佑北魏国祚。 烈帝率百官在长生殿前的广场上设宴,观巫者祝祷。 是夜,白雪如鹅毛,殿前火堆燃其熊熊的大火,年迈的巫者穿着祭祀用的的玄朱二色的长袍,面带朱漆面具,围绕着火堆挑起自西周时期便流传下来的舞蹈,沉闷的鼓声混合着骨笛悠远轻柔的乐曲,仿若连这纷纷扬扬的雪花也慢下步子。 “报——”左臂上缠绕着白色布条的传令官一手执着令旗纵马穿过宫门,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出现打断了一年一次的冬狩节祭祀,“陛下,太子殿下——殿下他、他薨逝了……” 一瞬间天旋地转,手中执着的酒樽滚落在铺着厚厚兽皮毛毯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众臣尚来不及反应,便听着坐在烈帝下首第一位的中山王喉间发出一声嘶喊,一手掀了桌案,拔剑而起,“你再说一遍!什么叫太子薨逝了!孤的兄长,孤的兄长正值壮年身强体健,怎么可能会薨逝!独孤罗呢?他不是跟在孤的兄长身边么?他又在何处?” “殿下中了秦人埋伏,战死东秦昌平县城。殿下原本驻军在朔雪关,秦人援军到来深夜袭营,殿下领军撤退,到了昌平县殿下令独孤将军在城外安置伤兵,自己领军进城,却不料秦人狡诈早早夺回昌平县设下埋伏,殿下战死,独孤将军强攻不下,如今尚在昏迷中,秦人交还殿下尸骨,主事的只剩下一个伍长并五六百伤兵,护送着殿下回乡。”那传令官一面说一面掉眼泪,即便是对高高在上的帝王有些许微词,但他们确实全心全意信赖着太子殿下,可如今对方壮年殉国,一众将士皆是伤心不已。 “胡说八道!”中山王一剑斩断了桌案,转身朝着烈帝单膝跪下,“父王,还请父王允诺儿臣领兵,替兄长报仇!” “胡闹!”年迈的帝王在瞬间眼眶就红了,他一抬手用力拍在案上,喝住了泪流满面的幼子,有那么一瞬,他竟是在心底朝着长生山微薄的祝祷,希望这传来的噩耗是一个骗局,可下一刻传令官说他们竟是带着他的孩儿回来了,“你尚且有三个兄长征战在外,尚不知消息,你要替你兄长报仇,仇人是谁?” “父王!”拓跋敬声嘶力竭,近乎口不择言,“除了兄长您还有六个儿子,可儿臣却只有兄长一人……” “父王,七弟醉了。”听他还要说旁的,六皇子忙起身从桌案后绕过来跟着拓跋敬一道跪下。 “你说你们护送着太子回上京,那如今吾儿在何处?”双手平放在案上,烈帝只觉得自己的手臂从来没有这样衰弱过,有一刻他竟是觉得自己连身体的重量都支撑不起来,他还记得二十年前平叛回宫之后,独孤皇后昏睡不醒,他将彼时将将册封为太子的拓跋傲带在身边,夜里小郎做了噩梦,他将那个幼小的孩子抱在怀中,承诺着永远不丢下对方一人,可如今,他的儿郎却沉睡在薄薄的棺木中,他是不是、是不是也会如那个冬夜一样觉得害怕,会不会觉得他这个做父亲的食言了? “自到了我大魏境内,上峰便命卑下先行传信,估摸着殿下的灵柩应该到了牛川。”传令官哽咽着,顾不上君前失仪。 “……还请巫祝完成冬狩祭祀,朕、朕亲自去迎吾儿回家。”从上京到牛川快马加鞭不过三日距离,可若是带着棺木只怕还有七八日,可到了这一刻,烈帝只觉得自己是多一刹那也等不了,他只想上前领着他的孩子回家。 “陛下乃千金之躯,怎可轻易出京?”说话的人是如今大司马孤独迦楼,他是独孤皇后的堂弟,自二十年前嫡支战死之后独孤家便是他为族长,若是旁人出口劝阻只怕被震怒的帝王径直拖下去,可说话的偏偏是独孤迦楼,纵然是烈帝亦是不好斥责,重伤不醒的独孤罗正是独孤迦楼的幼子,同样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父王,您不允许儿臣擅自替兄长报仇,如今便允许儿子迎兄长回家可好?”拓跋敬低头叩首,只微微颤抖的语调透出主人起伏不定的心绪,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眼泪已经打湿了小少年的衣裳。 拓跋敬终究不是真的傻白甜,他有一个好兄长,一个关心他爱护他的同胞兄长。 他幼时极其聪慧,便是两三岁时候的记忆亦是能够回忆起来,他始终忘不了幼时有宫人嚼舌头说他生而克母,是被众人称为翩翩君子的兄长令人将碎嘴的宫人杖毙,并勒令宫廷上下有头有脸的太监、宫娥都上前观刑,以儆效尤。 再大一点儿,他在上书房读书,有朝中显赫人家的子弟出言欺负他,嘲笑他蠢笨,教兄长知道了,兄长亲自上门拜访其父兄,那个年幼的小郎自此再未在上京出现过。 …… 许许多多在过往中只言片语的存在,想来是历历在目,可那个在他背后支撑着他获得汪洋恣意的兄长终究是不在了,而如今他能做的不过是迎兄长回家。 第四十二章 风起(三) 长安大佛寺。 自过了十五大朝会,圣人便带着众人在大佛寺住下,如今入得十月下旬,佛寺后头的万株老梅虽未全部开放,到底打上了花骨朵。 宇文皇后原本并未打算跟着来,可华阳公主劝她只说是散心。大佛寺占地广阔,他们一人一个院子,便是不愿意跟着圣人一处,自然也是可以往其他地方走的,且这回舅舅病了,她便是在大佛寺烧几炷香,听方丈讲一讲经文求个平安亦是不错的。宇文皇后寻思半晌,也就点头应下,至于贤妃一道要去替长安公主烧香还愿,她也就当没听到了。 大佛寺的素斋自然便是放眼东秦也是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帝后二人皆在此处歇息,大佛寺的僧人自然是悉心接待。 这一回出城圣人并未大张旗鼓,但朝中重臣,大半还是心头有数,可众人都知晓圣人的性子,自然没人指摘他在大佛寺一住便是十天半月。 帝后连同贤妃出行,却并未将四皇子、五皇子带出来,左右宫里还有华阳公主坐镇,将两个皇子交给小女儿,圣人还是很放心的。贤妃倒是想要带着五皇子,可宇文皇后在旁边轻飘飘一句说孩子年幼,委实不必跟着大人一道吃素斋。 贤妃寻思了半晌,还是圣人在她心头更为重要,且早年因着女儿瞧上了谢端,她派人往平州探听消息,只说谢端人品端方,身边更无甚么丫鬟通房,她心中满意。谁料到等着圣人下了旨意,女儿身边的宫人写信只说驸马任了淮山书院的山长之后常常在外头留公主一人独守空房,她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她不是女儿表面瞧着精明,委实是个纸老虎,随意便被人糊弄过去,是以又令人细查。 如此等了数年收到消息,只说原来谢驸马跟着蒋鸿念书,蒋鸿有一女儿,小儿女便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那女子甚至还给谢端生了一个小郎,那小郎如今都五岁大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掐断了自己养了许久用凤仙花染得色泽亮丽的指甲。 那是星轩嫁给谢端的第四年,她收着女儿的书信,满纸都是夫妻唱和,她生星轩的时候伤了身子,早年也曾难过为何星轩不是个男儿,可这么多年她就这样一个亲生的女儿,如何不将对方放在心底上。 是以她传信,借着元宵时节,蒋鸿带着那小郎出门观灯的时候,令人将那小郎抢走了,转手卖给人牙子,又下令不许经受的仆从泄露了消息,亦不准他们追踪,就当那个小郎从未出生过。圣人的后宫清静,多年来高位的妃嫔除了皇后就她一个人,还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贵人、更衣,圣人又宠爱她,宇文皇后虽然不待见她,但她是品行高洁之人,顶多就是言语上挑几句刺,是以多年来她虽然不如闺中时候单纯,却也从来没有害过人,那是第一回,她教人卖了一个五岁大的小郎。 再往后她在圣人来飞羽殿的时候默默垂泪了几回,宫人私下里也只说她思女成疾,恰好长安公主府修好,圣人便下诏召回他们。 谢端再是想寻回那小郎,可终究抵不过圣旨,自此之后女儿起了兴致建了明月楼,谢端也出手协助,夫妻两个日渐亲密,可两个孩子结缡十年,无论她如何求神拜佛,女儿始终没有骨肉血脉。 再接着便是平州、豫州多地连年的天灾不断,有流民起义的消息传来。彼时五皇子养在她膝下渐渐长大,听得宫人闲话说百姓易子而食,她便越发频繁的梦到那个素不相识的小郎,只不知对方身在何处,是否死在了乱民之中。被梦魇惊醒之后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次日天光一亮,她就唤来宫娥说要在飞羽殿设小佛堂,又请旨从大佛寺请了菩萨,日夜祝祷——若是那小郎有怨,便报应在她身上,不要连累了星轩。 就在她日复一日越发虔诚也越发绝望的时候,星轩使人来报说是有了身孕,她顿时喜极而涕。皇天殿的小黄门过来传圣人口谕,说往大佛寺赏梅,她便想着定是要过来还愿的,连五皇子也顾不上了,左右华阳公主不是心思险隘之人,对两个弟弟虽然不说是一视同仁,表面上倒也是一碗水端平了看。 大佛寺自前朝起便建起来,到了本朝,几经扩建,如今大小堪比半个宫城。东面青瓦白墙的院落皆是寺院供给上门的香客的,院子按照香客身份大概分了三等,最好的是五进的院子,遍植菩提、红豆;再次一等得是三进的院子,遍植无忧树;最末的则是一人一间的屋子,只布置着与僧人的寮房相似。 圣人住在种着菩提的院子,皇后、贤妃并伴驾的林清、孟徽等人分散在旁边。白日里便是观花赏雪,或是下棋烹茶,一时仿佛宫里头的争斗都不存在了,便是宇文皇后在捡红豆的时候遇见林贤妃,两个人也能说几句闲话,竟仿佛连往日的宿怨也消散了。 十月二十五这一日,彤云密布,甫一起身便觉得寒冷。 姬家的宅子里头,姬妙由丫鬟服侍着换了一身孝衣,微微喝了些白米粥,这是大殓的最后一日,他们原本要扶柩回乡,可如今晋州兵戈不断,只能跟伯父一样暂时将阿娘的棺木安放在大佛寺。 “带那套素银镶玉佛手的头面。”换了衣裳由丫鬟替姬妙梳了个百合髻,耳边垂髫编成了细碎的辫子,落在胸前,丫鬟捧着妆奁到跟前来任由她选首饰,姬妙思忖半晌开口。原本她守孝又未及笄,头上就应该梳双环髻,只用白色的头绳,可今日不同以往,她和兄长要送阿爹行剃度礼,再往后一道山门分割开,他们兄妹还在人世打转,父亲却只能是方外人——他看不到她嫁人梳发,能看到她梳及笄之后的发式也算是了一桩心愿。 “将那身银狐皮的裘衣取来,替二娘子披上。”天色暗沉,便是清晨亦如黄昏,恐会落雪珠子,姬妙站在廊下,等小丫鬟取遮雪的伞,这头姬冽收拾妥当了便过来看她,一见她衣裳单薄登时皱了皱眉。 “兄长亦是穿着夹棉的孝衣,我又如何能穿狐裘?”姬妙摇了摇头,却怎生都不愿意。 “你是小娘子,气血不若男儿,冻一场病了如何是好?”关于父亲要出家的决定姬冽尚不知如何告诉妹妹,却不料姬妙生了一副玲珑心肠,只一见他次日不声不响束发戴冠便暗中猜测了几分,又往姑姑那里旁敲侧击打探几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她亦是明白若非事情绝无转圜的余地,阿父与阿兄绝不至如此,是以只是自己背过身哭了一场,口中却再不多提一句,姬冽原本只是猜测,如今见她梳了及笄后的小娘子才会梳的发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兄总是有理。”姬妙微微侧身,眼眶已是微红,她略微顿了顿,面上微微露出几分笑来,“如今越发罗唣了,只阿父如今往大佛寺,僧鞋僧衣之类的是否都一应俱全了?” “前几日便跟大佛寺的空念长老交代过了,往后府里头每月都多供些香火,这头便要劳烦妹妹了。”姬冽见她微微蹙眉心却不想自己瞧见她落泪的样子,也就当做没看到,只轻声嘱咐几句。 兄妹两个闲话几句,一应往万卷堂过去。 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姬焰竟是白了大半头发,他如今一身深青色大衫,越发显得神色枯槁。见到一双儿女进来,面上却如一洞幽泉,不见半丝笑影亦不见半丝哀愁。 “阿爹。”姬冽、姬妙纷纷行礼。 “阿爹是与儿一道往大佛寺还是落后一步过来?”姬冽见他不说话,连放在紫檀桌案前的雨过天青色官窑茶盏里头的茶都是不知道冷了多久的。 “……拙诚,阿妙。”姬焰见着在自己跟前亭亭而立的一双儿女,心头酸涩,可他自幼时便笃信佛法,少年时期游历天下亦是想要追求佛法真谛,可他偏偏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女子,生命得以充盈,他的心那样小,甚至连佛法都放置在一旁。 可如今,那个女子不在了,就仿佛她猝不及防的闯入他的生命,带走了最后一丝热情,他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够称职,在两个孩子失去了阿娘的时候又将失去父亲,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得日子过得这样荒芜无趣,无论是读书、赏花、饮茶、下棋……这几日听着灵堂梵音阵阵,他将生活的日常重复了一遍,可到头来他却发现除了佛法,竟是没有旁的能够让他短暂的脱离开失去那个女子的痛楚。 第四十二章 风起(四)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送灵的队伍慢悠悠朝着大佛寺走,人潮涌动仿若白色的河流。 沿路设得祭棚皆是煊赫人家,虽不比文襄公葬礼时候,亦是宾客如云。 如今姬家风头正盛,姬州牧父孝还有两年多,可姬尚书的妻孝却只有一年,虽说姬尚书如今将将四十左右的人,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如今瞧着姬家的小郎君已是到了顶立门户的时候、小娘子也不过三四年便出嫁——都是懂理知事的年纪,便是入了门子做人后娘亦不是什么难事。 古人说老夫少妻百年伴,姬尚书性子谦和又无妻妾通房,且他先头的娘子亦是二嫁,是以如今不过刚过了头七,长安城里头不少人家都板着手指数着自家可有与姬尚书相匹配的女郎。 送灵的队伍走在前头,最后面则是一辆华盖朱轮的牛车,帷幕盖着,不知车中是何人,只车身不见彩饰,扎着玄素二色的灵花,由一身皂衣的青年郎君驾车,缓缓坠在后头,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猜度着这车中人的身份。 从长安到大佛寺不过半日的功夫。纵然姬妙心头恨不得牛车再慢上几分,可到底还是有到终点的一日,眼瞧着大佛寺巍峨的山门已映入眼帘,姬妙忍了一早上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车轮粼粼之间听不见女郎呜咽的哭泣声,坐在她旁边的珊瑚却瞧见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襟。 圣人这几日心头甚是愉悦,收到从晋州传来的军报,州牧姬凛帅军夺回大同丢失的县城并斩杀了北魏太子拓跋傲,又听得方丈说起这几日后山的梅花盛开了,便下了帖子给朝中近臣并宗室姻亲,要在这后山里头起个赏梅宴,他将宴会的时间定在十月二十六日,大宴三日之后刚好回长安赶得上冬月初一的大朝会。 是以二十五这一日,收着圣人帖子的一干宗室勋贵纷纷出门。如金陵长公主、宁国侯、林清一众,皆是各家族里头掌权的人物,概以华阳公主未来,两个皇子亦不在,家族里头也就没有带年轻人来。 大秦宗室人丁不显,且因着最初天下与世家共治,大秦宗室历来都是领着虚衔而无封地,就如圣人同胞的妹妹金陵长公主,金陵的税负有五分之二算是她的食邑,其余的赋税则上缴国库,她在金陵城也有若干土地,非常时刻亦是受平州刺史管理,不比前朝时候划分为私有,可蓄养兵丁、委派官吏。 大佛寺面积宽广,圣人便邀林清在揽梅亭垂钓。 此地有一泉水名照影泉,泉水积水成潭,经年不冻,潭中独产一种一寸来长的银鱼,味美鲜香,佛寺里头的僧人食素自是丁点儿不沾。但在最初这泉水并不是大佛寺的地界,有不少穷苦的百姓在寒冬腊月缺衣少食之时来此地捕鱼添一道菜肴,后来的住持如是方丈未出家时亦是受此恩惠,便默许了众人的行为,并发下宏愿,在他圆寂之后必化身为银鱼,报其救世之恩,再往后这银鱼自也成了大佛寺一绝。 两人虽是垂钓,但也并没真指望钓鱼上来,不过是这几日来的人多了,圣人嫌他们聒噪,拉着林清说一会子话罢了。 “正则如何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圣人一甩鱼竿,鱼线在半空中划过一条轻盈的弧线,他拉了拉身上白虎皮里子绣青龙出云纹样织锦缎面的大氅,朗声笑道。 “自姬州牧领军至晋州已逾半月,然青州驻军仍旧毫无动静,臣心中甚是担忧。”林清盘膝跌坐,取了鱼饵挂在鱼钩上,“升平二十年流寇做乱,陛下下旨申斥诸葛州牧,臣恐其心怀怨愤不愿出兵,好在如今晋州形势大好,可到底长安虚防。” “背面晋州雄兵虎踞,西北面还有邕州宇文家铁血之师,长安自可高枕无忧!”圣人抬手调整鱼线的长短,一面笑道。 君臣两个又闲话几句,便安安静静垂钓,一时揽梅亭中一片寂然,只听得见偶尔有麻雀从树枝上飞起、跳跃、落地,翅膀惊动树上的残雪,扑簌簌落下来。 就在这时,从大佛寺西南角传来一阵丧音,隐隐约约还有哭喊声入耳:“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是何人在此哭丧?”那哭喊声虽然隐隐约约,却仍旧听得出曲调绵绵,有古时遗风,圣人正凝神细听,却听得一墙之隔,有女子曼妙的声音传来,一听便知是宇文皇后,圣人原本想派人打探,登时沉默下来,只当是未听见,林清见他这般自然也装聋作哑,不肯出声了。 “回禀娘娘,奴探得前些日子姬尚书丧妻,如今听说晋州纷乱,不好回家,便先将沈夫人的灵柩停放此处。”不过须臾,另有少女回复,行走之间连环佩声亦是不闻,圣人虽然不待见宇文皇后,到底听出来说话的是她跟前第一得意的女官余容。 “可是沈氏?”宇文皇后一时沉默了片刻,她原本就是个慈悲的性子,听此噩耗不由叹息一声,“本宫记得他们夫妻素来鹣鲽情深,便是放眼我大秦亦是难得得眷侣,如今鸳鸯失偶,还不知姬尚书如何悲伤?” “娘娘不知,奴这番打听遇见了姬家仆从,只说姬尚书今日过了午时便要在大佛寺落发为僧,可不是痴情么?”余容说道此处不由叹息一声,“奴从旁看着,姬家公子并小娘子,公子束发、小娘子亦是梳发髻,这般懂事,便是奴在旁边瞧着亦觉得心酸。” “都是体贴的好孩子。”宇文皇后听了不由叹息一声,“本宫记得那姬家小娘子跟皎皎年岁相仿?” “娘娘说的没错,姬家小娘子比咱们公主还要小上两三岁,听说这一回丧礼便是她在陈夫人从旁辅助之下主持下来的,这才十二岁出头得年纪,也难为她了。”余容见宇文皇后感兴趣,也就不疾不徐得多说几句。 “姬尚书虽然痴情,可对两个孩子却考虑的不甚周祥。”宇文皇后听余容说了越发觉得这小娘子难得,“那姬冽也就罢了,左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日后立起来自然有他们族中长辈操持,可女儿家花信有限,这小娘子如今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花骨朵一样,如今他们父母不在,她婚事还未定下来,守孝三年之后便十五了,也该是出嫁的时候了,自来结成因缘少不了要门当户对,她是姬尚书的女儿,跟是姬小郎君的妹妹,这身份上可差了不只一丁点儿,日后谈婚论嫁少不得教人挑剔几句。” “娘娘可是想念阿毓娘子呢?”余容听宇文皇后一说,自是知晓对方心中的隐痛,她自八岁便跟在宇文皇后的身边,如今算来也快有二十个春秋了,如何不明白对方心头是担忧自己与圣人百年之后,华阳公主的日子怎样过,虽说四皇子是养在宇文皇后跟前,可对方到底不是她亲出,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能提起旁的引开宇文皇后的心思。 “你说这是怎么了?这些年世家里头多情痴,姬尚书也就罢了,偏生连子桓也是这样的性子,如今拖着不论怎么说也不肯成婚,就他那样的倔脾气,也不知道本宫还看得到那一日么!”宇文皇后一提起侄儿便头疼。 “正则方才可听见了?”等宇文皇后主仆远去,圣人将鱼竿放在一面,转头对林清道,“朕原以为朕的工部尚书只是妻丧居丧,没料到他竟是要彻底成个修行的人,等会子,你跟朕一道,咱们去看看呗。” 林清见他意趣盎然的模样不由苦笑一声跟在圣人身后,随侍得小黄门在后头忙不迭的收拾鱼食、鱼竿。 因着姬焰身份特殊,圣人大发了柳泉去问,不多时便说对方如今在西南角的客院里头,至于姬家公子并女眷都未跟着,想来是在前头忙碌,圣人点了点头,登时示意柳泉带路。 他们将将站在院子门口,便瞧着姬焰站在一株巨大的红豆树下,怔怔出神,在他旁边是着素色僧衣的长老空念。 “二十年前与郎君在佛窟崖一晤,二十年后又于此处重逢。”空念见他仰头望着红豆,今年气候异常,到了冬日里头天气严寒,树上叶子落尽却仍旧挂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红豆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姬焰仿若未曾耳闻,只眉宇间透出说不出的枯槁和哀愁。 “这二十载贫僧游历天下,亦曾在教坊听过曲子,不知郎君今日可有兴致听贫僧吹一曲?”空念见他对自己不理睬也不生气,反倒是取下挂在腰间的陶埙放置唇边,轻轻吹奏。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埙声呜咽,如诉如泣,飘散在客院上空,远处有寒鸦听得埙声入耳,随之和鸣,越发显得哀冷,痛彻心扉,等他一曲奏完,姬焰仿佛才回过神来,他伸手一抹脸上,竟是泪落怆然。 “空念……多年不见,你还是当年模样。”姬焰微微闭上眼眸,半晌再次睁开,眼中却是一片宁静。 二十年前,他与空念在永宁城相识,彼时为了城郊古庙一尊佛像究竟供奉得是哪一位菩萨真身争论不休? 都是心怀坦荡的少年人,一场争执却结成知己。自相识之后二人时常相约辩经,一个是生长自富丽人家的公子,一个是出身贫寒一文不名的僧人,可对佛经的见解却各有所长,所思所想更是多有印证。 在他瞧来,空念倒不像个吃斋念佛的长老,反而像是个浪荡的游侠。他们结伴从永宁城游历,他博学通达、所阅佛经多不甚数,可偏生空念最擅长诡辩,东秦佛法多由僧人翻译而来,空念与他初遇之时,大字不识几个,却熟知梵文。二人一路西行,空念教他梵文,他教空念识字,彼时他心中犹疑尚未下定决心是否要皈依佛门,空念只嘻嘻一笑只说时候未到,他们一路走一路耽搁,就如同古书上记载的游侠儿,遇见不平事总是要出手管一管。 是以在佛窟崖他们遇着拼死逃出来报信的丫鬟,才果断出手,再之后才遇见了那个令他辗转反侧的女子。临近分别,空念只说他继续往西,想要寻得传说中的佛国,而后带回经卷无数,若是有缘再见,必然是要邀请他一道翻译经文,他们随之分开,没曾想再遇见他已是大佛寺的高僧,而他在红尘中打转终究还是要皈依我佛。 “当年模样?”空念微微一笑,他神色安然,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清寂,仿佛方才那一曲悲歌并非出自他手,“如是可以,贫僧情愿见不着郎君。” “当年你我分别有言,日后定要一道翻译佛经,二十年如一瞬,却是一语成谶。”提起往事姬焰心痛难捱,但他这几日在书房里头翻阅旧时抄写的佛经却觉得心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如今遇见故人,却是教他难得心生愉悦。 “今日午时便是吉时,等主持师兄替你尽去这烦恼丝。”空念对着旁人自是一副高僧模样,遇见故友自是显出几分少年时候的神采飞扬。 圣人原本听了宇文皇后与余容的话,这回过来想着劝慰姬焰几句,如今听得二人交谈,心中只觉得这姬焰合该当真天生与佛祖有缘,合该皈依佛门,是以只驻足半晌便带着林清转身走了。 第四十二章 风起(五) 却说姬凛这头,他带兵夺回昌平镇后,便命人往朝中报信,一面又传信给大同守将杨玄。 杨玄接信,只带着数十亲卫便亲往昌平镇。二人于军中一晤,闲话几句,被他落下的张朗、朱源等人也趁势追过来。 杨玄已是而立之年,是姬凛嫡系,早年跟着他一道深入北魏腹地。如今故友相见彼此都心中畅快,宴酣之时,提起当年差点儿攻下北魏王城的旧事,杨玄不由拔剑而起、慷慨悲歌,在场诸人如朱源、张朗,原本还沉浸在立功的欣喜之中,听杨玄道起这些年来边军不易,亦是鼻头酸软,几近落泪。等酒醒之后见着战后统计,他们四万人马折损了四百多人,还有八百多伤兵,便是没心没肺如张朗,亦是觉得难过,可随之而来便是真正感受到了自己肩上扛着得沉甸甸的责任。 姬凛等了两三日,见跳脱如张朗身上浮躁的气息都去了,才下令随之分兵。 张朗、朱源他原本想着将二人带在身边,留俞景为将,又留下一万兵马,令他协助姬杉与赵瑞整顿休息,却不想张朗自请想要留下。他出身张家亦是士族,家中富庶,日子自然也就过的悠悠哉哉,少年时候为呈义气,显英豪,他没少做招猫逗狗的烦人事儿,还美其名曰是真郎君!可如今见着晋州的军人,才晓得自己之前是怎样浅薄之人,之前二十余年竟是白活了。如今朔雪关这边敌寇打退,好歹有一段相对和平的时间,他准备跟着朔雪关守将好生练兵,甚至磨着姬凛想要转军籍。 姬凛并未答应他,只说等这回战事平息再说。 而与张朗明显想要做个先锋不同,朱源心中想着的却是立功!还有什么比跟在姬凛身边更容易获得立功的机会?是以他决定听从姬凛安排跟在主将身边。 至于魏云,不比张朗想一出是一处,亦不比朱源一门心思想要升官!劫营那一夜,他站在姬凛身边,看着这个寡言的男人毫无犹豫的下指令,连他这样万事不经心的人都经不住热血沸腾,恨不能做其马前卒!虽然最初不知道为什么朝中重臣调他们跟随姬州牧平叛,可朝中的大臣们显然是忽略了姬州牧本人的能耐,这样人的人天生就该是旁人追随的对象,是以当张朗、朱源一走,他便一撩袍子朝着姬凛跪下,以“主公”呼之。 “当初北魏分四路南下,北魏太子一路已然拔除,永宁城某则带人亲往,还有一路却是往定北镇,不知逸之可敢为将?”姬凛眸色深沉,见魏云下拜一把托起对方,而后沉声道。 “末将领命!”魏云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器重自己,饶是他面上冷漠,一双眸子湛湛,竟是说不出的精神。 姬凛见此微微一笑,他原本就打算交由魏云为主将,如今对方投效面上更是露出几分赞扬来,但他深知魏云到底是只上过一回杀场的新丁,又点王秀为辅将,命二人率三千军马日夜兼程于十一月五日前抵达定北镇,二人允诺。 临出发前姬凛还留了一只隼给二人,只吩咐若是事有不决之处,尽可飞鹰传书给平陵刺史,又嘱咐二人若是平陵御信中有强调之处与他所言冲突者,需以平陵御的嘱托为令,二人应诺。 姬凛这才领军直奔永宁城。 与大秦其余州府不同,永宁城靠近边防,距离月亮河不过六十里,再往西五百里便是西楚的地界,而往北隔着月亮河便是北魏锦州,自先秦时候筑长城而抵御胡人开始,永宁城便是北面的第一道防线。 永宁城整体呈方形,东南西北各有三个城门,城门高六丈有余,内城与外城间隔八丈,引月亮河环绕其中,水深可至三丈,其上驾有浮桥共计二十座,承重可供数千斤的攻城器械出入,当中十二座平日里都是放下来的,其余八座唯有战时才放下攻军士登上外城垣杀敌。 永宁城监造之初便是为了北拒匈奴,是以城内排布与邺城相同,皆是以军中营坊为模划分成棋盘状,六条大道横贯东西南北,而永宁城正中央则设有钟鼓楼,楼高六丈三尺,见外城四角城垣烽火起,则鼓手擂鼓以示敌袭,鼓声震耳,可传数里。 自九月二十五鼓声响起至今日三十余日,戚铮不敢有一日合上眼睛,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带人从浮桥登上城垣与将士一道厮杀。 永宁城自大秦初年至今日,已有二十五万户,晋州民风彪悍,便是女郎换了钗裙亦可征战沙场,整个晋州驻军约有二十万上下,永宁城守军则独占其中四分之一,认真分辨,当中驻军两万、边防军两万、姬家军七千、民兵三千,虽然姬家军人数最少,可永宁城诸军却以姬家军为尊。 然而这一回北魏找的时节委实太巧,已逝的文襄公与夫人姬梁氏皆不在城中,至于奉诏讨伐贼寇的姬小将军更是有两年都未回晋州,而晋州诸多将领与他平级的便不在少数,更何况大家都是实打实的靠着军功拼上来的,委实说不好谁能服气谁,便是以拳头大小论英雄可并非所有武将都是武艺惊人,还有以智取胜的呢——一屋子军中高层你吵一句我闹一句,气急了撸起袖子打一架,到底还是没能分出胜负来。 后来还是文襄公手下第一谋士荀嘉出了个主意,老先生如今五十出头的人了,只道一句如今永宁城四面围城,驻军、边防军各自分开,各领一万人驻守一面城楼,只要北魏不是强攻一应挑衅皆尽不理睬,而七千姬家军则由戚锐调度以备疏漏之处。 至于剩下三千民兵则与护城校卫一道维持城内秩序,每日坊市按时开闭,若是有超出时间在外游荡者一应投入大牢。 此话一出,众人皆尽沉默,不多时便各自领军去了。只留下戚铮对着荀嘉苦笑,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却笑着理了理下颌长须道:“永宁城兵多将广,既然各自不相和,便分开罢了,只是少不了请戚将军每日多往各个城门打探,好在永宁城城门结实,存粮亦多,如今只要闭门坚守,再令人守好粮草,守上一月功夫倒也可以。” “只此一来,难道就放任北魏兵马夺取其他城镇么?”戚铮皱眉。 “将军还记得昌平县教人骗开城门一事,可见我晋州自有叛国之人,可如今战时,人心惶惶,亦无法调查,只能坚守自己,不令我永宁城军马损失过多。”荀嘉抱手直身而立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子,叹息一声道,“而如今将人分开,这人一少便是有勾结动作也看的清楚,又只是令人死守,一应挑衅皆不许理会,这般就是有人想要两军交兵之时佯败献城亦是无法,只是此番要辛苦将军带着姬家军四城游走,起震慑作用了。” “可若是北魏强攻永宁城呢?”戚铮沉默片刻,这个外粗内细的汉子只觉得心头难过,他委实不愿意怀疑身边的袍泽,可如今听得荀老先生一席话,却也知道永宁城看似安全实则危如累卵,虽不知老先生为何愿意信任自己,但他自是不愿辜负这一番心血。 “北魏分四路南下,每一路约莫也就两三万人,且领军的是北魏四皇子拓跋敛,往日只听说这皇子为人严肃,长于内政,并未听说他擅长兵法,反倒是北魏大皇子声名远扬,如此若非他是天纵英才从不临战事便可御敌,要么就是北魏所图并非永宁城,他们不过是做牵制罢了。”荀嘉叹息一声,这个跟着自己的主公征战半身,戍卫永宁城半生的老人,心中始终怀着深深的忧虑。 如此一守便是一个月。 从深秋到隆冬,看着窗外原本细细的雪子变成大如席的雪花,戚铮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难熬,他们驻守永宁城,却仿佛是湖中孤岛,四面都是汹涌的湖水,等待着不知从何方过来的援军,等待着不知是何人成为他们的上峰,更不知战乱之后又将迎来怎样的清洗……有太多的未知压在心头,可他看看身边,被他敬重的荀老先生却仍旧能在漫天大雪中沽酒赋诗,大醉一场。 戚铮因久候援军不至,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怒火都因着老先生如此洒脱的行为而化为唇边的一抹哭笑,但他心中却也舒缓了几分,无论如何,他相信远在长安的兄长,对方定然不会真的看他入得死地而置之不理。 十一月初一,雪后初晴,冬日的阳光从苍穹洒下来,连同城墙上结起的厚厚的冰棱都被晒化了,这是难得一日的好天气。 戍守北门的将领是驻军是隶属边防军,领军的将领殷平与戚铮同级皆是从四品的将军,他出身并州殷家,族中男丁多天生神力,投身军中,殷家靠海,族人皆是天生的水上客,可偏生他是个例外,一上甲板就晕船,等他到了十六岁带着小堂弟一道等潮汐落下拾捡海蟹,恰巧遇见被姜家人捉弄的姬凛,见对方突然被抛入水中竟也冷静下来,还顺势学会了凫水,心中讶异。 等姬凛从水中起来,二人便围坐在海滩上,燃了篝火,姬凛脱了外袍烤干,他则领着小堂弟抓螃蟹,几个郎君凑在一堆就这螃蟹、虾米、海鱼,吃了个满嘴。并州本身就跟晋州接壤,是以姬凛的威名最初便是先散到并州的,他自然也对这个跟小堂弟差不多大的少年将军心生佩服,听对方说这一回是往姜家求亲的,他心中自然对为这个兄弟不平。 姜家富甲天下不假,可姜家人良莠不齐也不假,他那是还是个愣头青,一听得姬凛要娶姜家女郎便脱口而出不行,却从未想过交浅言深。 姬凛听了也不生气,先谢他仗义执言,然后又说家中母亲见过姜家娘子,女郎气度非凡,性子果断,可为良配。自此他便认下这个兄弟。 等对方要走,他令小堂弟帮着掩护,自己收拾了包裹提前打听了他们回晋州必经的驿站,先跑三日在驿站等着,等对方一路到了才笑着凑出头说要跟着他投姬家军去。 姬凛听了也不跟殷平争辩,只说军中辛苦,他跟着去也行,先训练半年,若是能适应再转军籍,若是不能适应,再收拾包裹回家。殷平那会儿是个犟驴,被姬凛这般顺着毛捋过,也就服帖下来,认认真真修书一封给族中长辈道歉,姬凛则另起一封信交待事情缘由,才差人一道送信回去。 他第一回上战场正是跟着姬凛与北魏打仗,那是他刚刚熬过训练成了姬凛的亲卫。对方一小股人不过两三千,他们这边却是姬家军的精锐,他还未回过神来,身边说说笑笑的袍泽就化身为狼群朝着对方扑过去。 兵戈声之后,是满地狼藉,他从马背上滚下来,吐了个天翻地覆。姬凛从马背上跃下来,顺手扯下挂在马鞍旁边的羊皮水袋递给他,只问他一句话,可要转军籍?他灌下冰冷的白水,看着眼前比自己年纪还要小的郎君,狠狠咬牙说“转!”,自那之后姬凛又带了他半年,然后他转入边防军,靠着每年北魏的小股军队的骚扰,竟是迅速的立功,如此转眼便是七八年,他如今也是从四品的将军了。 这一回永宁城内忧外患,文襄公又谢世,他心中倒没有什么旁的想法,姬家的根在晋州,姬凛总是要回来的,他便要替这个兄弟守好永宁城,姬凛一日不回,这永宁城便一日都不许出事,是以东西南北四道门,他请命守北门,哪怕城下数里便是北魏的兵马,甚至对方将领穿着女子衣服嘲弄他,他都谨遵荀老先生的吩咐,纵然心头有熊熊怒火在燃烧,他却只当没看见! 第四十二章 风起(六) 平陵御他们在隆州已经住了十几日了。 从他十月初接到圣人委命,至此天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头,甚至连同他之前的经历也传遍天下,可这一路过来经历郡县无数,却未惊扰一人,只因他身边带着姬凔,而天下皆知平陵刺史亲族凋零,无妻无子。 接到姬凛从昌平镇传信道拓跋傲身亡,他们便准备次日出发,谁料到竟是有人夜袭 平陵御这一回出来便开着系统,之前它拓印了圣旨吃饱了能量,勉强能替平陵御当个警卫,是以这一路过来姬凔都是挨着平陵御一道睡得。 当夜他们几人闲话几句各自分开,姬凔教他喂着尝了一点儿白酒哭过一场,一晚上都在闹小脾气,总之是自己不睡也要拖着平陵御不睡,平陵御见更深露重便让大家伙休息,左右他白日里都可以在马车里头补眠。 如此等到二更天,姬凔终于扛不住委屈的趴在平陵御怀中睡过去,后者则闭着眼眸将厚厚的羊毛毯子裹在二人身上,就在平陵御半梦半醒之间,却听得耳边系统“叮——”一声,而后便是急促的电子音“夜袭!夜袭!” 平陵御原本睡意重重登时清醒过来,因系统并不能替他打探来者有多少人,因此他并未点灯,只悄悄将姬凔抱起来,披着毯子将姬凔包裹住,用布条将小胖墩牢牢绑在自己怀中。 系统所探得距离为方圆十里之内,不知对方是否骑着马匹,但怎么也给他半刻准备的时间,收拾妥当了,他便靠着左边墙壁轻轻敲起来。 不过片刻,便有人轻轻敲门,唤他先生,他听得是燕祁的声音才将门栓打开,迎燕祁进来。 “先生有何吩咐?”借着微微的烛火,见着平陵御脸色郑重,燕祁自然也就严肃下来。 “我观天象,今夜恐不太平,你去唤大家起来,咱们一众二十余人,我歇息的这间屋子最为广阔,大家都将就一晚上,等风波过了明日休整再说。”如今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平陵御自然不主张与对方硬碰硬。 “喏。”燕祁领命去了,不过顷刻,众人都带着毯子进来,几个粗使的婆子更是拖着羊毛垫子,平陵御见他们轻手轻脚的心中满意,随意嘱咐几句,教不可发出声息,他这才回到榻上躺下,好在这么一番折腾,姬凔并未醒来。 如此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栖息在他梁上的白隼发出一阵尖利的鸣叫,燕祁心念一动便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此刻雪停了,冷月如霜,月光照在雪地上,雪花折射着月色越发皎然,他清晰得看到约莫七八个个壮年男子从院墙外翻进来,他们身着深色短打,以同色布巾缚面,令人看不清容貌,头上的发髻梳的乱七八糟的,瞧着有几分邋遢。 “人齐了么?”为首的是个身体强壮的郎君,他压低了声音,但平陵御借着系统却仍旧听清他的话,只这口音他觉得耳熟,仔细一回想竟是平州的口音。 “大哥,留了十来个弟兄在外头看马。”因着他们背着光,平陵御并不能听出搭话的是什么人,但听口音到与蜀州人有几分相似。 “去开门!”那平州口音的郎君登时吩咐道,他话音一落,一个小个子郎君登时几步跑到内院门口就要去开门。 “蠢货!去开偏角门,放弟兄们进来!”那蜀州郎君是个暴脾气的,不等平州人开口吩咐便一脚踢在那小个子屁股上,后者一个踉跄,登时扑倒在雪地上,可他显见素日里被欺负惯了,只爬起来拍了拍腿上的浮雪,又快步走到侧门边打开。 侧门一开,便有人鱼贯而入,燕祁数了数,对方共计一十八人,倒是最后进来的两个却是双手被缚在身后,前头一个年纪大点儿,身上镶了金丝的衣裳即使破破烂烂在月光下仍旧显出几分闪耀,后头一个年纪小一点儿,身上却是月白色的锦缎,燕祁不识得是什么料子,但见它在月光下仿若一泓清泉自然也明白这绝非寻常。 “大哥,我们到这驿站来作甚?”见两个被绑着的少年郎步子缓慢,走在最后的郎君说一口江南的口音,语调颇为柔和,衬托着他五大三粗的身形,倒显出几分滑稽来。 “轻声一点儿。”头领淡淡嘱咐了一声道,“将这两人杀了埋在这里,再去厢房里头捞一笔,咱们便往西面去。” 听他一说,两个被绑着的少年郎原本还气定神闲登时止不住的挣扎起来,只可惜他们口舌被堵着说不出一句话,小个子的一个却已经呜咽起来。 “哭什么?有这功夫,到阎王跟前哭去吧!”江南口音的郎君见状不由大笑,他伸手拍了拍小个子的脸,入手滑腻,那小个子越发挣扎起来,那贼子原本就生了一双锐眼,瞧见他耳上有一点,伸手搓揉了片刻,惊喜道,“大哥,这小个子竟是个小娘子!直娘贼的,自被姬凛那龟孙子打散了,弟兄们四处逃逸,整个年头都没碰到小娘皮,今日竟遇到了,还是官宦人家的,可要好生爽一爽……” 平陵御原本见他们人数不多,登时起身挪在燕祁身边,在他背上轻轻比划,后者一愣,回过头才见着平陵御微微动了动嘴唇道一句“火攻”,又向墙上、墙角指了指。 燕祁这才发现平陵御这间屋子里头墙壁上挂了五张弓,而墙角处烧着的炭盆里头还有不少松枝,他心念一动,登时上前取下来弓拉了拉,在暗中又朝着几人点点头,五人登时出列从他手中接过弓。 一转头恰巧听见那贼子的话,燕祁登时就怒了,他们玄翼军常年在边境与马贼打交道,最恨的便是那些欺辱女子的贼寇,此时一听如何忍得住!但他还记得平陵御才是他的郎主,登时侧过头去看。 “去吧!”平陵御见状轻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走至窗前,“吱呀”一声推开窗户。 那些贼子原本说的起劲,忽然听得窗户声响,不由抬头四下看看,下一刻,四支火箭朝着为首几人射过去,另有一支火箭却对着堆在院子东南角的柴火堆射过去! “什么人!”那为首的郎君猛的一个空翻躲过射向他的火箭。 “开门!”平陵御才不跟他客气,冲燕祁吩咐,后者一挥手,另有八个汉子手握长刀便从窗户翻出去,燕祁则几个起落穿过抄手游廊,便朝内门跑去。 那头领瞧见燕祁身手非比寻常,忙大喝一声,拔刀扑过去。燕祁见状正面迎过来,抬手便是一掌。 跟正规军士多用长矛不同,玄翼军皆是用刀的好手,燕祁更是个中翘楚,他脚下步子不停,左手死死扣住对方手腕,上前一个肘击,下一瞬,首领手中的长刀却被他劈手夺过来,燕祁夺刀成功,猛的朝后一跃,大步往前,登时将门锁劈开,而他并未收手,长刀在半空中划过一挑弧线,径直便朝着首领咽喉划去,后者连忙往左面一躲,刀锋顿时转向,若非他后退几步,只怕右臂都要被劈下来。 “姬家人!”那首领瞳孔一缩,忙不迭大喊一声,“退!” “抓住他!”平陵御原本见外头局势没大的变故,便命白露点灯,这才发现坐在他旁边的王小郎君早已是呆若木鸡,他正准备安慰几句,系统却将首领的话一字不漏的收入他耳中,平陵御闻言猛的起身,朝着燕祁大喊一声,后者登时打个呼哨,原本留在平陵御身边守卫的七个人又有两人从窗户跃出去,跟燕祁一道结成三人阵将那首领困在其中。 “住手,否则某杀了她!”眼见得首领被人困住,那蜀州口音的郎君忙不迭的大叫一声。 “刘兄,我们先走!”那江南口音的汉子见他们兄弟抵挡不住,不过片刻便死伤半数,登时几步助跑翻身上墙头,朝着蜀州口音的郎君大喊一声,不待对方回答,便溜走了。 那蜀州口音的郎君见状一时怔愣,被他绑着的少年人登时从侧面一个猛冲将他撞到在地,旁边刚巧两个郎君冲过来,将对方抓住,又替被绑着的两人解开束缚。 “竟有这样的鼠辈!”平陵御见大局已定,便将姬凔从自己身上解下来顺手放到王机怀中,又令旁人开了厢房的们,白露提着绘冬日清游图的走马灯走在前头,平陵御则身披玄色貂皮斗篷,头发半披散着,神色说不出的清冷威严,他见有人逃走也不命人追赶,反倒是缓步踏入雪地里,走在那首领跟前,抬手揭开对方的面巾,嘴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听说江湖人重义气,便是匪徒亦是共进退,如今你的兄弟弃你而走,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呸!”面巾之下,那首领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天庭饱满,五官锋锐,对着平陵御啐一口,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他。 “你!”燕祁见状大怒。 “让御猜猜你是什么人吧!”平陵御见状却不生气,微微摆摆手,踱到他跟前,“听你口音是平州人,而你手下有蜀州口音、江南口音,又识得姬家护卫,不知郎君是否姓范名枣?须知郎君项上人头如今可值黄金百两。” 平陵御话音一落,在场诸人面色皆变了,那首领盯着平陵御的眼光越发阴冷,若非被两个玄翼军拉着,只怕想要扑上去从平陵御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郎君不承认也无所谓。”平陵御漫不经心得上前几步,走至被抓着的小个子跟前,“世人皆知,反贼范枣罪无可赦,至于从犯,念其为生计所迫,若有主动招认者,本刺史可做主,只罚杖责十下服徭役一月,便可遣送还乡,无罪释放,若是亲眷有金银者亦可自赎。” “如今天晚,天气越发寒冷,便是反贼冻坏了亦不好,燕祁,辛苦你和其他人将他们看守着,明日一早起来再论。”见那小个子垂着头不言语,平陵御也不逼迫,只是拉了拉大氅,笑道:“对了,为了防止他们串供,等下你找一下王疾医,一人一碗迷药灌下去,大家伙也清闲几分。” “喏!”燕祁闻言点了点头,这么一段日子,他对平陵御甚是信服,如今听对方点名被抓住的人就是范枣,他自是深信无疑,一想起自家主公因为范枣差点儿一命呜呼,他就恨不得诛杀某人,但他更相信平陵先生与主公的感情,是以拖着范枣就去了厢房。 平陵御这才转头看了看所在一边的两个少年,见对方衣着富丽却显出几分单薄,不由叹息一声,自己带着白露回了屋子,嘱咐对方先取她自己未穿过的新衣给那少女送去,至于那少年则先将前几日周娘子替韩铮做的衣裳送过去,又调两个粗实婆子前去伺候。 转头一瞧见王机木呆呆仍旧保持着方才抱着姬凔的姿势,一动不动,不由好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方才抓着十来个贼寇,还要劳烦仲慈替他们上药,免得等不到拷问。” “……先生无事吧!”王机仿佛才从怔愣中醒来,看着平陵御露出一个苦笑,“先生还是先把姬小公子抱起来吧,他软乎乎的一团,机……机委实觉得可怕!” 平陵御一听登时便笑了,他原本以为对方是因方才的截杀而胆战心惊,没想到却是因为姬凔,但他到底顾念小少年的面子,只是弯下腰,从王机僵硬的双臂中将睡得吐泡泡的姬凔抱起来,叹道:“凔儿当真有大将之风,雷霆之前,亦是酣睡如此。” 第四十三章 黑云压城(一) 次日平陵御起身,但见一夜朔风,积雪化得差不多,踩着木屐从廊下走过,正巧看见雪水从屋檐流泻下来,仿若一阵绵延的细雨,偶尔有冰凌掉下来,落在地面上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用过朝食,平陵御坐在廊下看书,昨夜一夜纷乱,众人此时补眠得补眠,抓药的抓药,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就他一个人闲一些,姬凔小胖墩则靠着他,手中握着周娘子替他专门制作的羊奶馕,平陵御见他流口水也不嫌弃,反而温柔得取了帕子替他揩拭干净。 “在下乔贤拜谢刺史救命之恩。”虽然还不知眼前人是谁,但一瞧对方身上藏青色的直裰,平陵御便猜出对方是自己昨日救下的小少年。 “小郎不必多礼,还请坐下叙话。”见对方行拜礼,平陵御忙起身扶他起来,又引他进了内堂,二人分宾主坐下,周娘子忙将姬凔哄着在廊下玩耍,白露则替二人上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御忝为晋州刺史驱逐流寇庇佑百姓为御之职责所在,倒是小郎临危不乱,护卫手足,真少年英才也!” “刺史此回赴任可是往永宁城去?”乔贤原本就心慕平陵御气度,此时听他称赞不由双颊微红,定了定神才道,“家翁乃隆州太守乔彧,永宁城冬日酷寒,远不若隆州温暖如春日,不知在下可有机会能邀刺史往太守府小住?以示感激。” 隆州是晋州数一数二大郡,毗邻长安,其治下二十一县,处于群山环抱之中,气候温暖,一年可种植两回,平陵御到的时候冬小麦已经种下,如今正在忙碌令其越冬。且隆州距永宁城尚有数千里,即便是边关告急,狼烟燃起处百姓四下逃灾,可暂时也到不了此处,一时倒也颇为宁静。 在来晋州一路上,平陵御一面借助系统修正他手绘的地图,一面借着调整后的玄翼军收集如今晋州十一郡太守的信息,他自重生后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之前听得这小郎自报家门他便知晓对方是隆州太守乔彧的嫡长孙。 乔彧所在的乔家是当地缙绅,家境殷实,在隆州素有贤名,亦是书香门第的士族,但乔彧却非科举出身,而是受朝廷征辟入仕,其人性子缜密善谋而不善断,但他的妻子袁氏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奇女子。 袁氏并非显贵出身,父亲原本是荆山富商,在她五岁时候外出走货时遇到流寇连性命也丢掉了,只有父亲生前挚友逃得一死回来报信,再往后,家中母亲琵琶别抱,袁家全仰仗她一个女郎支撑门庭。 彼时袁氏将将八岁,但她生来早慧,处理了父亲后世之后,她却心生怀疑,晋州治下清明难有贼寇,父亲又常年在荆山与隆州之间来回贩卖药材,路是熟悉的,身边又带着几十个武艺高强的郎君,若是寻常百十个毛贼未必会对父亲一行出手,可贼寇规模大了,晋州州牧自然会令人剿匪,可她命忠仆报案,前前后后到她出了热孝共数十天竟是连毛贼一丝衣裳也没瞧见,她心中自是起了疑心。 但她深知不论为了求财还是害命,仇家能对付几十个成年的郎君未必就不能对付她这样一个女娃,是以她一面闭门守孝,一面却命随着母亲再嫁之后遣散了剩下的忠仆暗地里打探。如此等了一年功夫对方失了警惕终于露出马脚来,有人在荆山下头的县城里瞧见了一个郎君,模样与那死在贼寇中的几十名郎君中的一人很是相似,她面上不动神色,继续令人小心翼翼的排查,知晓对方最近发了一笔横财,跟花楼里的姑娘打得火热,她安排人奉十两黄金于那娘子,才从那郎君口中套出真相。 原来是有人瞧上了她那生的我见犹怜的娘亲,又遇见父亲的挚友瞧见他们家中生意兴盛想要取而代之,二者一拍即合,她的父亲才糟了算计。知晓真相,又晓得那后来娶了母亲的人是晋州赫赫有名的夏侯家的旁系,她深知她家中虽有余钱可到底只是寻常商贾,如何比的过这些大的家族,彼时她才十一岁,就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她带着忠仆连同收集起的线索一道搬到了隆州,并找人换了文书,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投亲不成的小郎君。十二岁时她报名参加科举,等到十三岁时候便中了晋州解元。 谢师宴上,晋州刺史姬遥也在出现了,众人在永宁城城郊的月亮河支流处流觞曲水饮酒和乐,等羽觞停在她跟前,她却当庭跪下,递出诉状称述父亲被人戕害的事实。 姬遥那时刚替长子定下梁家嫡长女,恰逢梁氏的叔父梁浩时任监察使奉先帝之命周游天下,到了晋州少不了要跟未来的姻亲见上一面,梁浩是急公好义的性子,见有这样千古难寻的事情发生自然是要管一管的,不待姬遥说话便先接了状子。 因着袁氏提交的证据十分充分,梁浩见了之后便直接核查锁人。 此案极其特殊,卷宗最后呈递给先帝,引起朝中诸多讨论,原本就有老臣抨击科举制度,认为其根本是唯才是举,难以考量其德行,有悖圣人之言。此事一出,认为所谓科举考试连参试者是郎君与女郎都含混不清,一路过来被定为解元,晋州还是与长安毗邻的所在,那山高路远如越州等地,若有贼子冒名顶替取而代之请抢手舞弊,以蒙蔽天下之人夺得魁首,那朝堂诸公岂不令天下人耻笑么! 又有臣工说袁氏此举藐视朝堂,科举本为朝堂选贤举能,却教她一女郎当做报父仇的跳板,此例一出,朝廷有何威严?是以此风不可涨,袁氏罪当诛。 还有臣工则认为她改换户籍,颠倒阴阳之道,概以使重金贿赂户籍处小吏,也应收回县令自行征辟委任下属的权利。 最终却是姬遥上书先帝,为之陈情,又有梁浩舌战群臣,最终圣人念在其身为女子,又苦心孤诣为父报仇的情分上,最终只夺其解元的称号,勒令其不得擅自离开晋州。 袁氏原本知道自己兵行险招控不能全身而退,如今得到这样的处罚,心中自是感念先帝恩德,姬刺史与梁监察使仗义慈悲。 但她当日在众人面前递上诉状,在场人多口杂,她的名声传出去,众人议论纷纷,不少郎君认为她做一个女子太过强势,这一年等长安尘埃落地她便十四了,却始终无媒人上门。 大秦律例有规定,女子满十八未出阁成婚者,罚金十两,其父(父死则长兄)充为徭役三月,女子则由官府婚配。有不少心怀嫉妒的郎君都满怀恶意的等着,瞧着这个姑娘满了十七,即将年满十八岁,却仍旧没有人上门求亲——而由官府婚配的郎君大多并非世人眼中的良人。 就在这时,在长安因罪丢官的乔家选择了回锦州祖地,乔家的主母萧氏出身豫州萧家旁支,丈夫被流放她并不是那么担心,因为有更迫切的事情放在眼前,她的长子病逝了,而她的幼子不得不成为顶立门户的人,可显然对一个家族来说嫡长子和嫡次子所受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而她的幼子,年仅十七岁的乔彧却不是个果断的人,即使家道中落,他的性子里也还保留着几分天真,甚至在面对一直爱恋着的未婚妻退婚,乔彧也只是闷闷不乐。 事到如今萧氏不觉得自己还能将乔彧的性子扭过来,可这个孩子在读书上却十分有天赋,他如今已是秀才的身份,乔家的复兴还要放在乔彧身上,但对方显然是个小白兔,萧氏只能选择替他娶一个厉害的女郎,而这一次她将目光放在了袁氏身上。 而事实证明萧氏的决定是正确的,在袁氏的辅助下,乔彧的仕途虽然有波折,但总体说来还是很平顺的,在他五十九的那年,他调回了祖地担任隆州太守。 二人相伴四十多年,历经无数风风雨雨,乔彧却始终恪守对妻子的承诺,他们膝下二子,长子如今是豫州州府泉州下属福水县县令,次子则承袁姓,在晋州驻军里做六品的运粮官,而到了孙辈,除了长孙乔贤,最令几人欣喜的便是等了三代他们等来了唯一的孙女乔敏。 隆州郊外有一个大湖名云海,冬日里不少禽鸟飞到此处越冬,湖边更有成片的金黄色的芦苇,云海经年不结冰,冬日里农闲之时,隆州附近村镇的居民皆到此处捕鱼,进来晋州局势不算稳当,乔彧跟着郡守商量,已经几日未回太守府了。 父母不在跟前,袁氏到底上了年纪,精神头不足,乔敏性子活泼,央求着兄长带她出去观众人捕鱼,乔贤再是老成的性子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冬日里并无什么可玩耍的,他整日在书房里头闭门读书,自然也觉得烦闷,如今听见妹妹邀约,心念一动,叫乔敏换了郎君的衣裳,带着几个门子就出门了。 第四十三章 黑云压城(二) “既是小郎盛情相邀,某则恭敬不如从命。”平陵御原本打算是直接到永宁城坐镇,可自北魏太子被姬凛坑死了,如今的局势便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从不怀疑烈帝与拓跋傲的父子之情,但烈帝还有更多的儿子,而这些儿子都成长为如狼似虎的年轻人,他们迫切的需要权势来支撑起自己的荣誉。 平陵御自认姬凛为主公开始,他的眼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来自北方的敌人。而他订下的计策也很简单,便是祸起萧墙。 他对烈帝的了解都是从玄翼军派到北魏的探子传递来的纸面上的消息,这是一个强势、多疑而又逐渐老去的帝王,他的权势是在血与火的厮杀里得来的,他虽然没有诛杀自己的兄弟,但他的手上仍旧带着血亲的血,而如今他最爱的儿子死了,可其他的儿子呢,则将带着军功回来,他会不会怀疑,太子傲的死跟他的兄弟有关系? 而如今他唯一担忧的便是这个刚愎的帝王不顾一切要挥兵南下! 他之前估算的北魏只有将近十万人,是估计的北魏精锐,而失去理智的帝王有极大的可能将他的臣民推上前线,甚至在出现了诸多穿越者的历史痕迹的情况下,北魏仍旧有将战败的俘虏作为奴隶的习惯,而显然这一部分人数是难以估计的。 认真说来,平陵御信任晋州军的战力可为当世翘楚,但他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单纯的放在晋州守卫之上,无论是系统的推动还是他自身,逐鹿天下的野心从来都存在着,而眼前他需要的是一个契机,那么如何在现有的局势下竟可能的保护北魏的力量便成为了他首要考虑的问题,是以北魏南下势必不能成行,而如今他却无法从晋州抽身离开,是以他需要一个人,一个有勇有谋的人,代替他往上京走一遭,游说北魏的门阀,阻止烈帝发疯!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寻思谁来当此重任,可他认得的人终究还是太少了,之前还在长安之时,姬凛便给了他一张晋州诸官的名册,姬凛以朱笔勾勒出当中他认为可用之人,平陵御仔细看了册子,但未见真人之前他始终心怀犹疑。 如今误打误撞救了乔贤,他却忽然想起了册子上的一个人,一个早年被冠上狂生的名头,如今在晋州军中担任六品运粮官的袁路,乔贤的二叔,他记得姬凛对其的评价为“性聪颖,眼光卓然,有辩才”。 比之袁路,更牵动他心神的却是关在后院的范枣,如此枭雄杀了可惜,但平陵御自知自己并没有能驯服对方的能力,更何况姬凛如今是他心上人,范枣先前埋伏姬凛的事儿他还记在心底,是以只令玄翼军将其看牢了,至于旁的却是一封书信呈递给姬凛,自己则在隆州停留下来,主仆几人在隆州赁了一套三进的院子,带着姬凔住进去。 平陵御除了最初与太守乔彧一晤,并答应出席冬月十八的冬至湖祭之后,便闭门谢客了。 与此同时远在大同的六品运粮官袁路刚刚接到了一封家书,只说母亲病重,召他速速请假连夜回隆州,恰逢大同战事停歇,所剩下不过是安抚百姓的事宜,杨玄见他连夜求见神情焦急便允许袁路连夜回家。 “阿叔辛苦,祖母一切安好,今晨跟着阿敏一道用早食,还多饮了半碗酥酪。”从大同至隆州正常来讲冬日里需十日功夫,可乔家报信来得及,不过七日便送到袁路手上,袁路辞别杨玄日夜兼程不过冬月初一便满身泥泞到了隆州跟前,他还未进门便先教乔贤拉住了,后者没待他从大门进去,反倒是因着他先去一旁的客栈里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阿娘无碍缘何令我回乡?”袁路原本心里头吊着一块大石头,如今听见侄子这样一说,不由长舒一口气,转头朝着乔贤便怒道。 “阿叔可知如今晋州平陵刺史?”乔贤命心腹家人与他呈上新鲜的饭菜,自己则笑着取了干帕子站在他伸手替袁路擦头发。 “若说旁人自是能道出一二三,可如今这刺史,除了晓得他曾是平州解元,无父无母便再无旁的消息。”袁路苦笑,他如今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但对于稳坐长安的圣人却委实只有摇头,对方脾性大概就如他膝下的小郎,道一句飘忽不定也差不离了,一州刺史,位高权重,岂能轻忽?他却点一官场新丁,虽有传言说他与姬州牧关系甚笃,可这传言却更教人觉得可怕,若真是个草包在诸多臣工头上指手画脚,倒情愿由姬州牧兼任。 “这一回侄儿与阿敏往云海观庶民冬日捕鱼,路上教人劫持了,蒙平陵刺史搭救,侄儿观其气度卓然、非寻常人,这一回他受邀与阿爷一晤只说要与阿叔一见,自信件送出去,阿爷便令侄儿在城门口等着,只等阿叔回来,便将阿爷亲笔交给阿叔,只说阿叔不必回府,只看信上所言便能明白。”乔贤见袁路瞪着自己,也不以为怵,他是知晓自家阿叔性子宽和的,是以只讨好的笑了笑,从袖子里递上书信。 袁路结果书信打开一看,竟只有短短几句话,传递了一个意思,平陵刺史于咱们家有恩,他想要秘密见你一面,儿砸,爹爹觉得他人品很可靠的,所以你就果断的听他吩咐吧!至于爹和娘,我们身体都很好,你就不用牵挂啦。 “刺史在隆州?”袁路虽是文官,但常在军营中,晋州军彪悍,自然是各方各面,日久天长,他吃饭的速度也就越发快。 “是。”乔贤见袁路一脸无奈的样子,不由偷偷笑了笑道,“刺史允诺了阿爷,冬至那一日与他一道出席湖祭。” “既如此,你且带我去见他。”袁路沉思片刻,唤心腹替他挽起头发,叹息一声对乔贤道,只心底觉得侄儿还应再磨练几分才好。 “喏。”乔贤不由嘻嘻一笑。 等他饭毕一行人从客栈小门悄无声息得出去。 平陵御赁得院子很是小巧,原来的主人是并州来的商人。 这一回北魏大军南下,商人心头害怕,便将屋子挂在中介自己带着家人先逃回了并州,反倒是晋州当地的百姓习惯了甚少有逃难的,即便是之前昌平镇被北魏夺下,长久在晋州生活,他们也远比长安以南的诸人信任姬家军,只要姬家的旗帜不倒,晋州便固若金汤。 “还请郎君通传,我家主人应约而来。”叔侄两个坐在马车上,听得心腹上前扣门。 “还请郎君移步,我家郎君早在花厅等候。”不多时白露出门来朝着二人行礼,而后抬头便是盈盈一笑。 “有劳白露娘子引路。”乔贤下了车道一声谢,又才转身掀开车帘等袁路下来。 白露听他这般说抿嘴一笑领着二人到了花厅。 这并州商人的府邸虽小,风格却极其精致,像极了江南富庶之地,又因着北地寒冷,便是这花厅里头亦是烧了地龙。叔侄两个进去的时候,平陵御正端坐在案前,身后凭几上搭着一条狼皮毯子,见二人进来行礼,平陵御亦是起身还礼,再三谦让,三人才各自落座。 “今北魏太子拓跋傲身死,丧子之恨不得不报,恐烈帝倾其举国之兵南下,不知晋州以何为拒?”几人寒暄几句,平陵御便开口问询。 “依下官之计,当择一人效西秦尉缭说六国,出使北魏,以口舌动摇并重金贿赂北魏门阀,令其内耗,而难以挥兵南下。”袁路思忖片刻,心头却一惊,心中对平陵御却再不敢小觑,北魏太子身死的消息便是如今在军中都算的上半个机密,可平陵御自己还未正式掌印,消息却这样灵通,若不是他自己有渠道,那么他跟姬州牧的关系倒比旁人预想的还要更亲近几分,是以定了定心神沉声道,“未知使君意下若何?” “郎君与御暗合也!北魏太子青年夭折,然北魏诸皇子皆英才也。”平陵御抚掌而笑,“若皇长子拓跋敢者,其母伊娄氏为门阀伊娄氏嫡长女,如今伊娄氏的族长为其父,他任北魏丞相已有十载,为人颇有城府,极善谋划,失之果决;若皇三子拓跋敦者,其母出身丘穆陵氏嫡支,丘穆陵氏一族多出巫者掌祭祀,有参政之权;至于皇四子拓跋敛与皇六子拓跋放,其母则出身太洛稽氏,太洛稽氏族地与我大秦最接近,他们歆羡我汉学,早年北魏与我大秦战事停止的时候,还有太洛稽氏的族人千里迢迢往长安太学求学;而五皇子拓跋牧,其母却是女奴出身,听说亦是西楚那面的官家娘子,只是身份低微,他倒也不受烈帝喜欢——然北魏独占天下两州,不乏问鼎天下之野心,这诸多皇子又岂能太平?” 他这些消息有从他爷爷记录的消息上得到的,有一些则是令玄翼军打听来的,他越是说的轻描淡写,袁路听着却心若擂鼓,北魏虽与晋州相近,但秦人与魏人长相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便是他常年在边关也不敢对北魏王庭如数家珍,这平陵刺史竟是足不出户已知天下事,如何教他不心下叹服? “只不知郎君如今可愿做这出使之人,往北魏虎狼环饲之地?”平陵御见他面上露出讶异来,却也只微微一笑。 “喏!”袁路原本还心有犹疑,如今见他高深莫测的样子,登时起身绕至阶下,躬身长揖。 “北魏之忧有赖郎君!”平陵御亦是起身还礼,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第四十三章 黑云压城(三) 冬月初三,大雪。 圣人起身时候才还不到隅中之时,起身由章文服侍着换了衣裳,便往外走。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动大氅上滚边的貂尾拂过面颊。 “陛下,今日还要出去么?这天气恐怕要落雪珠子呢!”章文试了试手炉的温度,刚好宜人才给圣人递过去。 “今日是大雪,听说大佛寺在这一日要施米舍粥,救济百姓,若是往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少不了要亲自看一看。”圣人原本想着前日回长安城上朝,可林贤妃在寺庙里呆着难得心情平静,她如今恨不得整日都呆在佛寺里日夜烧香,只祈求上苍能允诺让星轩这一胎是个小郎,日后老来亦是有依靠,是以圣人说要回宫,她便撒娇,只说在佛寺里住着,每日在院子里散一散步倒觉得神清气爽,连早些时候因为小产伤身,一到冬日里手脚寒凉都仿佛好了许多,圣人原本就疼她,索性便令柳泉往长安传旨,只推掉了这一回大朝会,又令朝中三省六部的高官往此处议事。 一时之间大佛寺镇人烟鼎盛,便是周围村落的居民亦是将原本准备过年的腊肉香肠等乡野吃食拾掇干净,守在大佛寺周围,随着长安城里的高官过来,随行侍候的小娘子便会出来采买些许吃食给主人换一换口味。 圣人原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他见惯了长安繁华,如今瞧见这乡野间的集市也就来了兴趣,初一的大朝会不过半日,还有两个月便是要过年了,且晋州战事瞧着局面顺风顺水,自然也就没有人去触霉头,是以大朝会一完,圣人便带着换了衣裳的林贤妃,两个人只带着章文并几个侍卫,一行人便往集市上过来。 一路上瞧见不少卖吃食的,还有手艺高超的捏糖人,瞧见两人衣着华贵,张口便是“郎君与夫人”,林贤妃虽然深得圣人宠爱,但今生今世都只能为妾,这几乎成为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执念,如今听得这制糖人一语道破,竟是眉开眼笑,两腮盈盈艳若三春桃李,饶是那制糖人晓得对方身份高贵不容他等小民瞧了去,却也仍不住愣了神。 “你便依着我与阿林的样子各捏一个糖人吧。”圣人见她眉眼灼灼,想起当年还是皇子时候,阳春三月他上门拜访林清,贤妃彼时还是豆蔻少女,端着洗干净的衣裳从后院里走进来,彼时,对方不过鹅黄短袄青色长裙,除了裙角绣的几朵梨花周身没有一点儿妆点,偏就是少女展颜一笑,竟是将满园鄙陋的院子照亮了——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女子,满身都带着乡野的灵气,鲜活、真实,若二月间开在枝头的桃花,让他一瞬间便想起过来时候瞧着种在林清家门口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不说的就是眼前的女郎? 自那之后,她开始频繁的去寻找林清,说是向林清讨教,可心底里头究竟惦念着的还是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女。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再往后林清中了状元,她将将十四岁。生在帝王家圣人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即使世家掣肘,彼时东宫太子妃为宇文氏,他想要选一些出身低微的女郎又未尝不可?便是父皇亦默许了他的喜好,甚至于在他老人家看来,太子已经有了一个强势的妻族,他并不需要更多的势力。那一年那个素若梨花的少女乘着一顶小轿,在几个亲朋朝贺下,她便正式入了东宫——如此算一算他们相伴竟也是三十年了。 “阿林可起来了?”圣人用过朝食,换了月白色妆花缎皮斗篷,章文亲自在他身边撑伞替他遮挡鹅毛般的落雪。 “娘娘早起了,已经打发人过来问了两道了,只嘱咐奴天气寒冷,要陛下多穿些。”章文听他时时刻刻记挂着林贤妃登时笑了笑道。 “前日朕带她一道出去,她瞧着到比在宫里头还要松快几分,今日去看大佛寺和尚做事,她们妇道人家素来敬佛,阿章你打发几个小黄门去接她,天上落雪,别冻着了。”圣人一面换了木屐一面转头嘱咐章文。 “喏。”章文动了动嘴唇,想说皇后娘娘还在后头住着呢,可他到底只是一介仆从,最终只按着圣人的吩咐去做。 大佛寺救济众生的米面粮食并御寒的冬衣黑炭皆整齐地拜访在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来往的知客僧带着一群小沙弥正在维持秩序,圣人跟贤妃坐在东面的厢房里头,半支起窗户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群小沙弥大的十六七岁,小的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穿着夹棉的僧衣,倒也厚实,可偏偏头上的光秃秃的又没带斗笠,一个个在雪地里瞧着信徒感激的眼神仿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还都是一群孩子呢。”林贤妃见了越发觉得心肠柔软,转头对身边的女官吩咐,“我记得宫里头小五还有许多帽子,他身量高,有许多不过带了一回,这一会出来到带了他些许衣裳,你挑几件出来给这些年纪小的小师傅戴上,这样大的雪,别冻坏了。” 那女官领命去了,不多时回来领着当中最小的一个,小和尚过来先是双手合十朝着两人作揖,而后开口道谢,他正在换牙的年纪,门牙上空了一个大洞,偏他一本正经,瞧在众人眼中只觉得好笑:“阿弥陀佛,小僧六如代诸位师兄谢过女檀越慈悲。” “小师傅不必多礼。”林贤妃见他知礼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身边带着的衣帽倒不是五皇子的,反而是当年那个她教人送走的孩子,她只当对方在五六岁的年纪夭折了,每年到大佛寺必然是要命心腹宫人替对方烧一些衣裳,今日不过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翻出来罢了,“你如今多大了?” “小僧六岁啦。”小和尚见她笑意温柔也不害怕,有一句答一句,瞧着分外老实本分。林贤妃一听他的年纪心头就是一怔,又招他上前,细细问他的生活,圣人在一旁瞧着,也只以为她是思念五皇子。 就在长安和乐融融的时候,百里之外的凤鸣镇,一路头戴僧帽身穿白色僧衣的骑兵仿若鬼魅一般从西北方向杀过来! 冬日里万物萧瑟,百姓都在自家屋子里呆着,并不在外走动,便是县衙的衙役亦是缩在县衙里头,准备等大雪过后再巡街。 从远方的马蹄声仿若低沉得雷鸣引得镇子震动起来,县令甚至来不及击鼓鸣兵,凤鸣镇的大门就快要被人从外攻破了! 白色的僧人手执刀枪剑戟,骑着嘶鸣的战马朝着凤鸣镇发起突袭,森冷的刀光之后,便是一地尸体。凤鸣镇的驻军原本就只有一千人,这一回长安虚防,青州驻军未至长安,圣人今日又住在相邻的大佛镇,便将凤鸣镇的驻军抽调过去,如今在镇子里不过也就百十个民兵并二十多个衙役。 “郎君,快逃!”满身是血的衙役用力拍着县衙的大门,开口瞧着扶着他的县令孙诚,才说了一句话便人事不省。 “郎君!”听得外头一阵吵嚷,年过半百的县令夫人卢氏由丫鬟扶着从后院上前来,一眼就瞧着满地的鲜血,连不间断飘落的大雪都遮盖不了。 “阿卢,你带着孩子们在后院里休息,我往城楼上去。”孙诚出身贫寒,他的妻子却是小富人家,在他三十岁仍旧屡试不第,他便由丈人主张着谋了官身,从九品不入流的小吏做起到如今六品的凤鸣镇县令,二十多年来,即便有政敌嘲笑他吃软饭,但他从未有一日迁怒过妻子,夫妻两个举案齐眉膝下四子三女,而他更是发愤图强,让旁人再不敢非议,到如今提起来都是卢氏慧眼识英雄。 “郎君忘了,妾虽是商人之女,却也习得弓马骑射,郎君且去,不用挂念妾身。”卢氏目送他走出县衙,生死当前,却仍旧面不改色。 “孙郎君可是要领兵抗敌?也算上贫道。”孙诚带着一众衙役出了县衙直奔城门,才转过街口大柳树之下,便瞧着一身青色道袍,身负长剑,颌下长须飘飘的中年道士立在树下,兜头的雪子穿过光秃秃的树干落在他肩上法上,很快便消散了。 “既如此,还请道长跟上。”孙诚任凤鸣镇的县令已然六年时光,当初他将将上任之时也特地去凤鸣观拜访,天长日久,才晓得观主玄真竟是个没事儿闭关呼呼大睡,有事儿便使唤弟子的惫懒人物,可如今瞧见对方挺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竟是说不出来的气质卓然,心中不由感慨。 等他们一众到了城门,才发现形式及其糟糕,便是乐观一丁点儿考虑最多明日凤鸣镇便会失守。 “郎君不若带着夫人先走,某等断后!”县丞听见手下说县令过来,忙迎过来,站在城门上厮杀半晌,他身上衣衫早被鲜血浸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某为官近三十载,不敢有一日不尽心,方得治下百姓信赖,今日凤鸣镇至生死存亡之际,某又怎可弃城而逃?某虽一介书生,不知兵事,但求以死报国!只愿诸君与某共进退!”孙诚登上城楼,环顾四野,对方白色的僧衣已然染成血衣,说不出的煞气铺面而来,再瞧瞧身边面色惨淡的同袍,孙诚闭了闭眼,再次开口,决然道。 “誓死报国!”玄真登时朗声道。 一时间城楼上响应者不计其数,纵然对方兵马不知其数,可他们却仍旧决定全力以赴! 第四十三章 黑云压城(四) “将军,天冷,还是先回门楼歇一歇吧。”昨日节气属大雪,果然是一夜白雪如飘絮,洋洋洒洒至天明方歇,屋子里头燃着木炭,升起的青烟有几分呛人,殷平换了甲胄,披着厚厚的毛毡大氅便往北门过来,守城门的小兵见他上来,忙不迭站着了身子。 “你是晋州何处的人呀?”殷平在晋州带了许多年,已经习惯了晋州冬日干燥寒冷的气候,此时见这小兵说话间喷出的气息都化成了白雾,不由咧嘴笑了笑。 “仆是晋州樟兴郡人。”守门的小兵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第一次跟上峰的上峰说话,又兴奋又忐忑,只恐自己有哪里表现的不好。 “我若你这样的年纪也来咱们晋州大营了。”殷平早年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后来带兵就越发严肃,平日里板着脸眉头微蹙,周身气势非凡,固守永宁城一月有余,援兵不至,他心头焦躁,周身煞气就越重,但如今瞧着这小兵的年纪,不由自主就想起自己年少时候,难得嘴边露出一抹笑意。 “将军!”就在殷平这头漫不经心跟小兵说话的时候,便见西北方向一对人马踏着大雪直杀地方中军大帐,奔腾的骏马四蹄踏雪,扬起雪尘一阵又一阵,遮掩了半个天空,当先一人,身着玄甲,手持红缨枪,大红的披风在漫天风雪中仿若一团炽热的火焰。 “开城门!”殷平见状大喝一声,抬手抢过挂在一旁的长刀,大步便朝城下走去。 “将军?尚不知是否是援军,为何就要开城门?且先头有军令只准死守,不可开门迎敌,将军莫不是要往州牧府上发信问问?”副将跟在他身后语气焦急。 “儿郎们,随某去迎姬州牧!”殷平从城楼下来,翻身上马,那守门的小兵听得他吩咐果然摇动机关,随着沉闷的“吱呀”声,大门缓缓从里打开,还不等浮桥完全放下,殷平便策马径直越过去,在他身后一群摩拳擦掌的士卒仿若猛虎下山跟着他冲了出去。 此时天色暗沉,满地白雪如银却遮不住鲜血如涌泉。姬凛提枪在手,杀入对方军阵中,身后玄翼军掩映在他身边,不足二十人却凝成了黑色的刀锋,所到之处,无人可挡,硬生生在万军之中撕开一条豁口。 “上!”张朗原本就是人来疯的性子,如今瞧见身为主帅的姬凛如此悍勇,如何还坐得住,登时拍马赶上。 拓跋敛原本分散兵马围城,且诸日挑衅晋军不出,他虽然下令众将士日夜警戒,但时间长了天气又冷,下头人自然生出懈怠来,是以姬凛如今这样一冲杀,北魏兵马一阵裹乱,拓跋敛登时击鼓下令:“临阵脱逃者,立斩!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在北魏诸皇子中四皇子拓跋敛人如其名,是个极其内敛的人,北魏众臣只知其长于内政,善于钱粮,近些日子永宁城诸人龟缩,军中人心浮躁,随性的将军见他面无表情并无具体的法令安定军心,不由自主都生出轻慢,没料到对方也有如此杀气腾腾的一面。 随着军令传达下去,原本败退的北魏骑兵很快又沉住气围杀上去。到了此刻双方战作一团,军阵混合在一起,除开兵法只有依靠手中的兵器来分出胜负。 而随着城外战事胶着,兵马喧嚣,城中戚锐亦是接到了援军到来的消息,且一听领军的是姬凛,戚锐登时升台点兵,令众人守好城门,自己带着一众姬家军杀了出去。 比起这一个月来迅速成长起来的晋军,姬家军显然经验丰富,与禁军单打独斗不同,姬家军多是结成三人或五人的小阵攻克敌人。而随着他们的加入,北魏军士杀到后头只觉得胆寒,他们不知道对手的兵器会从谁的手上以什么样的角度夺走他们的性命,有胆小的北魏士卒甚至连拓跋敛的军令也顾不上了,只一心想要逃命。 眼见着战局即将一面倒,拓跋敛登时令令官传令,帅兵渡河,退避锋芒。 见对方败走,姬凛也并未领兵上前追赶,对方元气并未打伤,自己这边亦是人困马乏,是以见对方朝月亮河逃去也就鸣金收兵,率领众军在城下安营扎寨,此时过了正午,众人皆是饥肠辘辘,姬凛便令朱源带人埋锅造饭,张朗与柳絮督办战后打扫战场救治伤兵的事儿,自己则先回了中军帐。 “末将拜见将军!”进了中军帐,戚锐、殷平登时单膝跪下抱拳行礼。 “二位将军请起!”姬凛上前一步托住戚锐,“永宁城固守一月有余,有赖将军。” “将军言重了,若非荀老先生出谋划策,某亦无措,如今将军归来,永宁城可定。”戚锐见姬凛言语温和诚恳,心中叹服,少年局高位者未尝不意气风发,可眼前人却自有渊停岳峙的气质,果然非寻常人,“城外寒冷,将军又星夜驰援,想来定是疲惫,不若早日入住州牧府邸。” “随凛同往者有禁军三万,城中如今是何等境况,凛亦不知,是以不等同袍安顿好,凛亦不回州牧府邸。”姬凛道,“还请将军转告诸位同僚,明日一早隅中,凛于中军大帐恭候诸位同僚,共商戮敌之策。” “喏!”戚锐本就不是没眼见的人,公事说完了,他自然告辞,走时却没有叫上殷平,只推说自己已经用过午食,便先走一步。 “自上回一别,与元昭竟是有数年未见了。”殷平一见戚锐走了,面上就露出笑来,到依稀可见当年天真时候的样子,“一别经年,元昭竟还是旧时摸样,倒是某变了许多。” “军旅仓促,如今诸事未决,且父孝在身,尚不敢与伯彦一醉。”能见故人,姬凛自然心中喜悦,但他也晓得虽然解了晋州之围,但能否顺利接手晋州州牧还是未知之数,到了如今的地步,永宁城绝不能陷入动荡之中。 “久闻禁军口粮丰富,随军伙房厨艺卓绝,为我大秦诸多军之首,不知今日可否一尝?”殷平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笑道。 姬凛见状便招了亲卫进来,只说今日三军退敌全军加餐,随着号令传下去,营房中一阵欢呼。姬凛又命亲卫取水过来,就着帐中陈茶与殷平对坐煮茶,坐等午食。 借着这个机会殷平又将永宁城现存的将领悉数点了一遍。 在姬灿之时,晋州七虎天下闻名,分别是永宁姬灿、永宁夏侯瑁、云阳方直、大同杨羽、河关黄安、临稽王清臣、白石上官乐,可自姬灿身死,夏侯瑁出逃,上官乐领上官家迁往邕州,方直、杨羽、王清臣相继谢世,临稽王氏改换门庭子弟习文再无从军者,方家杨家到仍旧有人在军中。此番晋州兵乱,方卓戍守西门,杨玄则驻兵大同,昔日七虎将也只有今日守卫南门的黄安尚在。 是以如今永宁城剩下的将军算上去年升上来的殷平到也只有五人,除了黄安、方卓,东门守将张仝原是寒门出身,再有便是戚锐。这五人当中张仝、殷平、戚锐隶书边军,黄安、方卓则隶书晋州驻军,而姬家军则是姬家嫡系,虽然战时一团和气,但平日里未尝没有摩擦。 “之前夏侯奸贼叛国投北魏,带走了上万兵马,之前戚将军勉强弹压下来,只是军中中层校尉、郎将中恐怕还有不少奸细。”殷平是个大俗人,从来都不懂品茶,等姬凛替他斟茶,等着茶水能入口便一口干了,当中有些许茶末子更是嚼吧嚼吧就咽下了。 “亏得我这里都是些陈茶,若是上等的新茶见你这般牛饮,指不定那爱茶的有多心疼。”姬凛见他牛饮登时就笑了,“此一时彼一时,永宁城如今以安稳为主,便是有心怀不轨者也只是暗中查探,若是有心中惶惶不安者,伯彦可出言安其心,若有主动坦白者,既往不咎。” “喏。”殷平本谈不上很聪明的人,但他信任姬凛,如今对方这样说他也不问为什么,只暗中记下准备就按对方嘱咐的来办。 一时有亲卫送炙兔上来,又有一碟茴香豆,一碟焉巴巴的青菜,一碟煎蛋,一盂鱼汤,并满满一甑米饭,此时公事说完,二人便于席间闲话几句。 “早年与元昭相识,某还曾于人后道姜姬不好,如此多年元昭婚事波折,她倒却如梁夫人所言,是贤德女子,这一回姬刺史不幸罹难,竟是不知元昭何日才能成亲?”殷平瞧见席间的鱼汤忍不住叹息一声。 “……姜氏已于今年年初不幸夭折。”姬凛顿了顿,这些日子他一直茹素,这一桌的肉食到都是因着殷平在才上的。 “是某失言,还请元昭勿怪。”殷平闻言登时起身下席朝姬凛拱手致歉。 “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再有如今凛亦寻到知心人,已上禀阿娘,只等父孝过后便成大礼。” 第四十四章 议和(一) 随着姬凛到来,永宁城陷入了一片欢腾之中,虽然仍旧宵禁戒严,但白日里赶集的百姓面上都是笑意连连,一扫之前的惶恐不安,开始准备冬至庆祝。 次日清晨,天色朦胧,荀嘉乘着一头小毛驴,头戴毡帽,身披黑熊皮的大氅冒着风雪来到营前。 军营里头已经忙碌起来,这一回随军的人多,永宁城中营地有限,这些禁军又是千里迢迢过来,且如今北魏之危已解了大半,这一路禁军到底是要返回长安还是留在晋州,委实不好说,但几万人也不能就放着不管,是以便在南城门外驻地扎营。 冬日里天气寒冷,只用帐篷自是挡不住三面吹来的寒风,好在永宁城中能工巧匠有许多,有人便提议可从月亮河滩涂取淤泥混合着稻草枯树立成篱笆,这样冷的天气,不过一夜便冻得严实了,如此围绕在军营周围替将士们挡风倒也是不错的,姬凛从其言。 如此今日一早,柳絮从伤兵回来,便监督士兵们围着营地填土造墙,片片雪花如梨花飘落,便将土冻在一起,倒也不算费功夫,是以见着荀嘉忙引他进去。 姬凛昨日与戚铮交待了一场,今日永宁城剩下的几个大将也都带着亲卫过来,姬凛令王秀亲往城门迎接,自己则站在军营门口迎接他们,引着众人一道进了中军帐,又替晋州诸将与张朗、朱源相互介绍,虽然在场诸将他并非一一熟识,可此时替双方介绍,言及众人身上曾经的功业皆是如数家珍,偏偏他为人冷肃,又是寡言之人,虽然言语简单,却倍感真诚,寥寥数语就让这些武将心生好感,只觉得姬凛待人真诚。 “荀先生虽无官爵在身,多年为晋州殚精竭力,凛欲亲往迎之,还请诸位稍候。”接到亲卫的消息姬凛便往账外走,荀嘉在晋州多年,军中诸将都敬重这位白衣卿相,自是跟着姬凛一道出了中军帐,张朗与朱源虽然不知来者是谁,但一路过来他们唯姬凛是瞻,也就跟着一道出去,一行人在辕门相遇。 “仆拜见将军!”荀嘉一见姬凛登时俯身下拜,后者连忙抬手扶住他。 “先生请起,永宁城一事,有赖先生从中转圜,诸位将军奋力死守,将北魏拒之城外,不使其南侵,有如此功业还请先生受凛一拜。”姬凛说完果然后退散步躬身长揖。 “使不得,使不得!”荀嘉忙避开一步。 “先父居州牧一职多年,上无愧天地,下无愧黎明,如今凛年少力微忝居此高位,辗转反侧恐行事有所疏漏而辜负先父谆谆教诲,先生乃晋州长者,辅佐阿父多年,凛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先生看在晋州万万百姓的份上出言指教。”姬凛坚持再拜。 “仆本一介布衣,妻子皆丧于贼寇之手,先刺史不弃仆之鄙陋,以国士相待,助仆报仇,永宁城即为仆之故土,护佑家园为仆之职责所在,只未料天时不允,竟是与先州牧阴阳相隔,今日蒙将军不弃,仆愿为驱驰。”荀嘉听他言辞恳切,登时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围观诸将皆尽动容,心中感念姬凛性情高洁,且又能礼贤下士,倒也是值得追随之人。 一时众人又回了中军帐,分列跪坐,亲卫替众人上茶,见诸将坐定,姬凛亦在上首坐下,开口道:“北魏四路兵马,太子一路已退却;定北镇长生山再有几日也该有消息了;西面拓跋敢一路有邕州宇文州牧在倒也不足为虑;唯有拓跋敛如今退守月亮河,是战是和还需与诸位一同决定才是。” “古语有秋收冬藏之说,隆冬之时,本该顺应天时以修养自身才是。”戚铮率先开口,他到不是不想打反击,而是再过一月便是腊月暮冬时节,往年这个时候都要放将士们轮流回乡,天寒地冻的,晋州军马是百战之师,若是冻坏了他可要心疼死了。 “我晋州立军百年,尚未有一日教北魏蛮子逼到如此地步,就这样放他们走么?”张仝生的粗犷,圆头阔口,眼睛又圆又小,下颌上胡茬瞧着乱糟糟,说话时候声若巨雷,引得帐门微微颤动。 “末将瞧着,那北魏四皇子倒也不像是与我等交战的模样。”方卓接口,这满军帐的将军就他生的最斯文,瞧着到像是青衫落拓的书生,笑起来时面上还带着两个小酒窝,“不过指不定北魏这一路兵马便是为了牵制咱们。” “先生如何看?”听得众人议论纷纷,有说要战有说要喝的,姬凛却稳坐泰山,只等众人说完才转头问荀嘉。 “将军诛太子,恐北魏开春之后举倾国之力南下复仇,而四皇子无战役,不若与之议和,修养一冬,待开春再做打算。”荀嘉伸手捋了捋下颌留着的长须。 “北魏兵马分南北两院,北院统领肃州兵马,南院统领锦州兵马,与我大秦不同,他们的兵马是以部族为旗,与诸皇子母族有关,方才方将军所言极是,拓跋敛定然不愿与我等争斗,消磨其母族兵力,如今天气寒冷,倒不如暂时与之议和,等来年开春再战!”待众人说完,姬凛才说了决定,冬日兴兵本不是常理,且他得到平陵御的消息,知晓袁路已经带着金钱和粮食一路往北魏上京,欲使重金贿赂北魏诸臣,令其反对北魏烈帝出兵,再挑拨诸皇子争夺储位,如此到烈帝身死北魏内斗不止恐无暇南顾,若在借机煽风点火,北魏恐元气大伤,倒时候不废太多兵马自可将其收入囊中——是以他便定下与北魏议和的基调。 “既如此,某愿为使者渡河与拓跋皇子商议。”姬凛话音一落,殷平便请出使。 “殷将军英勇非凡,然为使者需有三寸不烂之舌,逞张仪苏秦之辩,那拓跋皇子亦非寻常人,非寻常几句便可动摇其心智。”荀嘉摇了摇头。 “既如此便点柳絮为主使,伯彦为副使,还请诸位同僚勠力同心在北魏未撤兵之前日夜戒严,断然不可松懈了去。”姬凛环视帐中诸将,这些人皆是军中好手,如黄安、张仝者,万军之中可取敌首;如戚铮、殷平者,允文允武,然少于机变;张朗、朱源者,大局眼界不差,却失于轻浮;唯有方卓是实打实的智将,可偏偏他有个口吃的毛病,若非必要,绝不轻易开口——玄翼军中柳絮颇有一口利齿,然而他到底身份寻常——是以沉思半晌,姬凛才做了决定。 诸将虽半数不识得柳絮,却也没有质疑姬凛的决定,大不了和谈不成再与北魏厮杀,他们又不缺兵马粮食器械,若非考虑着这鬼天气冷得厉害,一个个不愿挪动,他们倒是愿意出城与北魏大战,晋州军素来便不惧任何敌人,哪怕这个敌人之前趁着晋州裹乱之时大军压境。 “既是何谈,便要划下界限来?北魏贪婪,恐其所有甚多。”黄安到底是老将,见主帅定下了基调自然是要商讨相应的利益。 “此番出使虽为我晋州主动求和,然我大秦儿郎却是不惧死战,是以双方和谈,北魏退兵我大秦亦不出击,然北魏需后退至月亮河北岸三舍之外。”荀嘉顿了顿道。 “这样的距离,若是北魏有什么异动,我等也可探查清楚,提前做准备。”戚铮闻言点了点头,“北魏有数年不南下,今年年初还曾求亲于我大秦嫡公主,此番议和,若对方以此为要挟,恐怕难以达成一致。” “我姬家驻守晋州数百年,只要有一个姬姓男儿在,便绝不将我大秦边境安危系于一弱女子身上。”姬凛语气淡然,众将却不敢小觑其决心。 “若是北魏欲要索要粮食布匹等越冬之物,又如之奈何?”杨仝出身寒微,对钱财最是看重,虽然晋州内库钱粮颇丰,但一想到对方可能狮子大开口,就觉得心痛。 “其要钱粮自是不给,但北魏众人皆是围猎的好手,这样的时节若有上好的皮子、药材与晋州商会交易,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姬凛沉默片刻。 “沿路、路,可有、有百姓?”自今日入得营帐中一眼不乏的方卓,到底还是开口了。 “……若有我大秦百姓,可以重金赎回。”姬凛正色道。 未几众人议事完毕纷纷散去,姬凛则留下了荀嘉、殷平,又令传令官唤柳絮进来。 “主公寻某何事?”大概是之前在玄翼军憋坏了,自从将调任在姬凛身边身边,柳絮日日所穿皆是白袍银甲,在整个灰扑扑的军营里头倒是一抹亮色。 “冬日天寒不宜兴兵戈之事,是以晋州决定与拓跋敛议和,任命你为出使的正使、伯彦为副使,阿柳可愿意?”姬凛信得过柳絮,开门见山便交待了缘由。 “主公吩咐,絮万死不辞!”柳絮闻言登时应道。 “却几句话要嘱咐你。”姬凛见他答应了,不由微微弯了弯嘴角,虽然知道玄翼军是姬家家主手中最锋锐的刀,但对方心甘情愿为之驱策却仍旧让姬凛觉得感动,当即令荀嘉将方才定下的议和基调一一告之柳絮,见他与殷平皆记在心底,才挥手令二人退下。 第四十四章 议和(二) 月亮河北岸,篝火未歇,拓跋敛素来起得早,昨日军败之后,他令巫者替受伤的将士治疗,自己也忙到三更才熄了灯火,今日早上起来便升帐议事。 “殿下可是为如今的情势发愁?”虽然北魏人人皆说六皇子最歆慕汉学,却不知道四皇子亦是个中高手,便连他麾下的幕僚亦有半数是汉人,可他这回出来却是一个幕僚都未带上,此时见他上午一起来便牵着座下神驹在河边散心,随他一道出来的武将武思君不由跟在他身后。 “昨日收到宋先生的消息,太子阿兄命丧于姬凛手中。”对军中将士拓跋敛自然是要隐瞒着消息,但对自己贴心的幕僚,拓跋敛却少有隐瞒的。 “太子竟谢世了?”武思君压低了声音,只有声线微微的颤抖透出他的心思。 “父王接到消息是在冬狩节上,满城公卿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他甚至连冬狩节的祭祀都顾不上想要亲自带人往牛川迎回阿兄的灵柩,却被大司马独孤迦楼拦了下来,最后是七弟亲自往牛川迎回阿兄。”拓跋敛谈起父兄,语气说不出的复杂,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但是大概也只有独孤皇后的孩子才是父亲的孩子吧,他们这些兄弟无论多么优秀,在父王眼中都仿若不存在一般。 在以往哪怕太洛稽家想要他在父王百年之后登上王位,他心底始终都是不情愿的,北魏的皇子年满三岁便会离开母亲独自居住,最大限度的避免了与母族的亲密,而当时他的住处刚跟太子阿兄毗邻,是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阿兄的小尾巴,在知晓什么是太子之后,他就决定了要将兄友弟恭进行到底。 可渐渐长大,他却与阿兄渐渐疏远了。 他自幼性子执拗,在书房跟着师长学习的时候,样样都不愿落人后,且他记忆力绝佳,虽然做不到过目不忘,但自己看一遍再听师长念一遍,也就将当天所学全部消化了,九岁那年阿兄开始接触政事,他在一旁跟着听,到了这时节,他才发现仿佛自己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情,先生抛了问题,连阿兄都还未反应过来,他便一口道出了答案,可是迎接他的不是父王赞许的目光,而是森冷的注视。 父王在后宫大发雷霆,当天夜里申斥的圣旨就到了母亲居住的宫殿,只说母妃心思诡谲,竟为了争宠连小小的孩童也不放过,罚母妃在宗庙门口跪上一夜,而后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 虽然是三伏天里,但上京的夏日亦不算暖和,母妃因此大病一场,便是到了如今每年冬日变天膝盖便一阵发冷发疼,在母妃失势的那一年里,他充分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虽然太子阿兄一样照顾他,但那是太子阿兄已经搬到了东宫,而他还在后宫里头住着,在阿兄没有看顾到的地方,后宫里的奴仆有太多的方式让他遭罪,让他的胞弟小六受苦——他可以受冷落,但不能忍受小六因为宫人的疏忽差点儿夭折,当他闯入东宫跪倒在地求阿兄替他寻巫者治疗小六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大概真的不可能再如当初一样对阿兄心无芥蒂,也是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什么事君臣之别。 自那之后他虽然没有改变以后做个贤王辅佐阿兄的志向,但他却也渐渐接受不在出风头,反倒是暗地里收拢心腹宫人,培养自己的人,更是在稍微年长之后便开始寻访幕僚,即便偶尔有师长感慨他渐渐年长便失去了幼时的灵气,可比起好好的不受磋磨的活着,他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够接受的,但他想要变强的信念却越发根植在心底,他想要能有足够的力量护住阿娘和小六。 偶尔灵光一现,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是太子,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会怎样,但阿兄是真正胸怀广阔的英主,他甚至期盼着阿兄登基之后,他能求阿兄允许自己接阿娘出宫奉养共享天伦便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期盼。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阿兄会忽然谢世,今日一早接到消息,想起幼时与阿兄一道在书房读书时候的情景,他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在何时泪流满面。 “殿下可是想要替太子殿下复仇?”武思君偷偷觑了他一眼,试探道。 “……孤虽想替阿兄报仇,可你瞧瞧这一月来,军中将士多少归心似箭者,便是要交战也不适宜在这样的隆冬时节。”拓跋敛摇了摇头,“昨日临阵之时,孤虽颁发了严令,却也只是不愿我将士因惊慌死在乱军之中,更何况这一回出兵,孤却不以为是良机。” “殿下何出此言?”武思君一怔。 “自来得胜者,天时地利人和缺其二不可得。”拓跋敛沉声道,“冬日兴兵天时不顺,秦军可躲在城池之中,他们秋日丰收,不缺粮食,反倒是我们长途奔袭,不仅要带着粮草辎重,还要寻找御寒之物,可不是不利么?” “是了,府里的先生讲过上回攻秦还是数年前,地形不熟,自然谈不上地利了,至于人和,今年牛羊收获不错,到也不缺少衣食,将士们自然没有多少积极性。”武思君此时倒是反应过来,“既如此,殿下为何又要同意出兵?” “我大魏这回发兵起因有三,一者今年为东秦大计之年,兵将轮防,边防混乱,姬灿回长安述职,一旦边境动摇,秦人不能首尾相顾;二者夏侯家与姬家有龃龉,夏侯瑁率众兵与良驹投我大魏而来,他熟知地形可让我军士避开半数秦军;三者宇文家取赢家而代之的野心,派使者陈述厉害,愿从邕州借道。”拓跋敛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讥诮,“父王自然觉得是好时机。” “殿下难道不以为么?”武思君伸手扰扰头,“虽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皆不占,但秦人未必比我们讨得了好去。” “数年前,姬凛率军兵临我上京,孤曾在大巫的观星殿上远远的瞧见过他一面,说起来他比孤年纪还要小,但周身的煞气却令孤在数丈之外都清晰感受到,虽然天下皆知我大魏骑兵锋芒毕露,但孤却以为秦人亦是不差,若没有见过对手如何厉害,自己就只能故步自封,终有一日我大魏将无兵可用。”拓跋敛淡淡一笑,眼中却毫无畏惧,“至于夏侯瑁,他在东秦安享富贵多年都能背叛东秦投奔我大魏,父王信他,孤却是不敢信的;再说宇文家,当今大魏皇后便是宇文刺史的胞妹,为了所谓的野心连自己的亲妹妹的安危都不顾惜,这样的人又如何值得托付后背?” “殿下英明。”武思君不由称赞道,他跟在这个殿下身边有五年了,他本来是个父不详的女奴之子,是殿下在他快被打死的时候买下他,教他读书识字,他原本只知对方于内政上颇有建树,却不知于兵法上亦是如此出众,“那殿下为何还要同意出兵?” “自独孤皇后病逝之后,父王越发执拗,若是出征前孤出言反对,只怕父王大怒之下,不单是孤要受到申斥,只怕连母妃和小六亦要受到牵连。”拓跋敛提起烈帝的口气倒是一点儿不像父子,反而是实打实的君臣,“再者无论是几个兄长还是孤如今尚无爵位在身,少不得要出来走一趟:往东秦出兵四路中,从邕州借道与宇文家有牵连,而翻越长生山到定北镇依靠夏侯瑁给的地图,这两者皆不可信,而既然料定无胜算,跟着孤的又是太洛稽氏的族兵,又何必去啃朔雪关的硬骨头?反倒是永宁城名声在外,孤能带兵牵制其数月到也就算有功。” “难怪殿下这回就带了奴出来,反倒把宋先生他们一众谋臣留在上京。”武思君不由伸手挠了挠脑袋,恍然大悟。 “阿武悍勇,孤带你出来是想教你瞧一瞧这天下顶尖的武将,你如今才十六,早一些见到了,往后有了效仿的对象,才不浪费你一身天赋。”拓跋敛见他性子赤忱,又与胞弟同岁,不由就多照顾几分。 “那如今咱们就直接撤兵么?”武思君听到主君对自己的期待,登时红了脸,一双圆圆的眼睛登时一亮。 “自是不着急。”拓跋敛本是内敛之人,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依然将对兄长的哀思压在了心底,“阿兄一死,局势就不一样了,孤与大兄向来不睦,他自视甚高,不甚瞧得起孤,原本若是宇文氏反悔截断他的后路,孤自然不必在意他的死活,可如今若姬凛既然出现在此处,虽未收到消息,但定北镇只怕已然安稳,孤少不得要留一个替孤分担父王的怒火,孤到真心祝福他立下不世之功业。” “那我们还去攻打永宁城?” “不,我们去白石城,那里与西楚、邕州接壤,屯兵于此可威慑宇文氏,也算替孤之兄长理清退路。”拓跋敛伸手拍了拍马儿,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且昨日东秦原本可以乘胜追击,他们却没有,只怕秦人如今亦是不愿交战,咱们暂且等一等永宁城的反应吧。” “殿下,永宁城遣来使求见。”主仆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亲卫便小跑过来朝着拓跋敛行了一礼。 “我的乖乖!”武思君不由目瞪口呆,“原本听府上先生讲课说道料事如神只以为是话本里的故事,却不料原来我家殿下竟然有这等能耐。” 第四十四章 议和(三) 得了拓跋敛的允许,自有小军引得柳絮、殷平进入中帐,沿路北魏兵士见二人着敌方衣着,纷纷怒目而视,然则昨日战中,诸将对拓跋敛心悦诚服,听是皇子相邀,倒也没人上前寻衅挑事。 柳絮之前常年与马贼征战,比之将士,马贼更为凶悍恶毒,见众人怒不可遏却又偏偏碍于主将命令致的勉强忍着不由哈哈大笑,引得一众北魏士兵越发咬牙切齿,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殷平走在他身侧不由苦笑,他跟在姬凛身边之时,因着姬凛寡言的性子,便是他们亦多是少年老成之人,竟是第一次瞧见如此鲜活跳跃者,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你瞧我作甚?”柳絮见他屡屡转头看向自己,不由嘿嘿笑道,“倒是这四皇子治军自有一套,他们恨我们,可到底都压着不发出来,你说咱们提议议和,这四皇子心头会怎么想?” 殷平登时一哽,竟不晓得是说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还是缺心眼儿。 好在二人脚程都挺快的,不多时便到了中军帐。 殷平之前想过北魏只怕防着他们防的紧,却不料真到了中军帐,拓跋敛只穿了薄甲,兜鍪并刀剑挂在一旁,他的五官与寻常北魏人相同,比之秦人更为深邃,直身坐在胡床上,肩背挺直,自然而然显出一种英气勃勃来,他身边也就只带着一个半大的少年郎。 见他们进来拓跋敛放下手中的羊皮纸,面上露出一个淡泊的笑:“二位使者为何而来?若是孤未记错,左边这位该是殷将军,右边那位倒是瞧着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自是为了殿下而来。”叙过礼节,众人分宾主坐下,柳絮听他问话登时就笑了,“在下姓柳,殿下若是不弃,如今在我家主公帐下任郎将。” “愿闻其详。”拓跋敛养气功夫甚好,便是昨日败了一场,言语中也瞧不出来。 “久闻殿下长于内政,临朝数年,屡次为百姓上书陈条:荒年之时,减免其赋税;冬日苦寒,牧民冻死,殿下亦是亲往赈灾——足见殿下慈悲心肠。”柳絮笑道,“只殿下怜惜百姓生而不易,为何不怜惜这三军将士?如此时节,连月亮河的河水亦是触之刺骨,殿下与我军两相对持,前无挡风雪之城池,后无片瓦可遮衣,某虽为秦人,观之亦觉得可怜可惜。” “若是柳郎将觉得可怜可惜,何不劝姬州牧开城投降,迎我将士入城?”拓跋敛微微一笑。 “殿下说笑了,人有恻隐之心,故见弱者而心生怜悯,然家国当前,岂可以小仁而废大义?”柳絮被他反驳,顿时来了精神,“可殿下则不然,殿下怜惜三军将士若是选择退兵,不过举手之劳,且如今殿下败于我大秦,若是屯兵于此,于殿下并无益处,不过徒添伤亡,殿下又何不顺势而为?” “柳郎将此来是为了说服孤退兵的么?”拓跋敛见他终于道出来意,不由弯起嘴角笑了,“若是退兵,自也是可以,不过孤欲与姬州牧面谈,还请柳郎将代为通传。” 拓跋敛如此轻易松口,二人皆是长舒一口气,却不料对方竟提出此等要求,一时都有几分呆呆愣愣。 “若是我家主公答应与殿下面谈,竟不知该何处与殿下相见?”二人沉默半晌,柳絮再次开口。 “永宁城以南月亮河之上有桥名揽月桥,若是姬州牧应允,明日日落之时孤于桥上相候,届时双方兵马以河岸为相隔,无设伏兵之嫌疑,不知柳郎将以为若何?”拓跋敛沉声道,他的语调并不高昂,却自有一种落落大方的骄傲,“自然若是过了黄昏不见姬州牧出现,和谈之事作罢,咱们还是战场上分个胜负出来吧。” 这头商议完毕,拓跋敛也不招待二人,由武思君将他们送出大营,到了这会子,便是柳絮也没有再挑衅对方将士的意思,而来往的将士见他们面沉如水的样子,心知定然是自家殿下大发神威没教这些狡诈的秦人得了好处,心下一高兴,连昨日战败的沮丧也消散了几分。 “伯彦,你说为何这四皇子定要跟主公相见呢?”二人出了北魏营帐,登时翻身上马,跟着他们的一小队兵马见二人毫发无损的出来都不由长舒一口气,簇拥着二人一道回永宁城。 “此时唯有州牧亲自定夺,只某见那四皇子倒也不像阴狠之人。”殷平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还是快马加鞭赶回去,将此时禀告州牧,早作打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州牧之安危关系晋州万千百姓,北魏与我大秦历来血海深仇,若是北魏心怀诡谲,伏杀将军,该如何是好?”等他们回了永宁城,将此时报于姬凛,还不等后者发话,黄安登时怒道,他已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但仍旧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此时若成,于我晋州有益,且北魏所选之地,亦是颇有诚意。”荀嘉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须,“月亮河两岸草木干枯,一眼望得到尽头,倒是不必担心有埋伏。” “将军才诛杀了北魏太子,若是四皇子为凶报仇,如此赴险又如何使得?”朱源忍不住接口,他与张朗本就是禁军众人,他们日后无论日回皇城还是留在晋州,所能依靠者唯有姬凛,若是姬凛有个好歹,他们只怕也没有什么好着落,是以在场诸人中,论品级,他们比不过戚铮;论资历,比不过黄安;论智谋比不过荀嘉;论与姬凛亲近,比不过柳絮殷平……但事涉自身利益,他也管不了许多了。 “咱们知晓将军诛杀了北魏太子,可瞧着北魏军马并未全军缟素,想来定是还不知道此事。”戚铮沉思片刻道,“既如此倒也可一试。” “某——会易、易容,可、替代,将军。”方卓见他们吵嚷得热火朝天,也慢吞吞开口。 “方将军与将军身量虽然有些许相差,那北魏四皇子并未见过将军,使此李代桃僵之计,倒也不错。”张朗想了想道,“倒是某与将军身量相仿,方将军可替某易容,以此替代将军。” “诸位好意不必再言,既然拓跋皇子诚意相邀,凛自然慷慨赴会。”姬凛打断了众人的争议,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自有威严可压服众人。 “将军要去,卑下愿为马前卒互为左右。”杨仝心思单纯,听得姬凛一说登时单膝跪地请求道。 “此番议和,不宜劳动众人,凛欲带亲卫二十,乘快马亲往赴会,还请杨将军领一千人马于北门接应即可。”姬凛寻思片刻定下主意,众人见此不在多言,一时各自散了,心头却焦灼得等着明日到来。 “元昭所带的亲卫二十人,不若算上我一个。”等众人散了,殷平又重新入得中军帐来,瞧着姬凛盘膝跌坐在案前,手执羊毫在一绢细帛上写信,嘴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方才 周身威势竟是收敛的一干二净,仿若一个单纯无害的小郎君,殷平不由一怔,相识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个样子。 “伯彦想去,那便算上伯彦一人。”姬凛见他进来,将笔搁在笔架子上,军中一应从简,用的笔架子不过是大理石粗粗雕刻的一个猛虎,因着主人使用多年,周身磨得温润,不见锋芒毕露却越烦显得深沉。 “方才帐中争论,你说那四皇子便真的不知道太子已死么?”殷平见他搁笔登时笑了,“元昭这幅样子,倒是从未见过,可见收信之人于你而言,非比寻常。” “四皇子是极聪明人,他便是知道太子死了,也不会贸然出手,到底烈帝年事已高,总是要多替自己打算几分的。”姬凛浅浅一笑,“倒是伯彦护我之心,令凛如饮佳酿,周身都是暖意。” “元昭比之旧日倒是变化了许多。”殷平听他出言感激,心中熨帖,但他以往记得对方并非口舌柔软之人,许多事往往都藏在心底并不诉诸于口,如今这般倒是变了许多,“平倒愈发好奇,究竟是怎样卓绝之人才能得元昭如此倾心,竟是有这般柔软的一日。” “等此番事了,他也该到永宁城了,倒是倒可与伯彦引荐。”姬凛提起平陵御到来,眉眼越发生动,他本就生的俊美,但以往周身气质肃杀,叫人望而生畏,今日这一笑仿若冰消雪融,竟是教殷平对他心动之人越发好奇起来,“倒是此番出使北魏大营,阿柳给伯彦填麻烦了吧?” “竟不知元昭身边还有如此性子活泼之人。”殷平想起柳絮在北魏营中哈哈大笑,引得对方怒发冲冠的样子不由摇头叹息。 第四十四章 议和(四) 次日天光一亮,众人便收拾起身,天光作美,纵然下了一夜大雪,太阳仍旧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天宇呈现出一种澄澈的蓝,如今战事初平,但将士们每日操练不缀,便是连禁军亦是被编入列阵,最初张朗还好奇为什么这样的雪天,为什么姬凛令众人用黑布覆盖双眼行走、作战,如今到了永宁城见人人皆是如此,便忍不住拉住方卓细问,后者本就不爱说话,被他逼急了,脸色涨得通红,却也一字一字慢慢解释。 而在众多军士的训练中,又属姬家军的训练最为引人注目,分为红蓝两对,相互搏杀,且每次阵列之时皆是前一日抽签,临时结对,却是考虑战场之上若是有人战死,余下的人能迅速结成队列最大限度的活下去。 姬凛随营中作息,领着一众将军在营中巡视,他与平陵御的书信交通之中不仅谈如今的局势,平陵御亦是会附上些许练兵的法子,姬凛本就用兵如神,借此先在姬家军中尝试改进,但他心中有腹稿却并未开口,只打算先瞧瞧如今姬家军中状况如何,再思改变之策。 如此等他忙完这一日的事情,抬头一看安放在莲花漏,才知竟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是约定时刻。 姬凛这才换了一身玄底绣朱色茱萸纹的袍子,外着明光铠,翻身上马,殷平、柳絮连同十八玄翼军跟在他身后,又有杨仝领一千军马在北门接应,一行人出了永宁城便径直往月亮河奔去。 此时太阳便开始从西面渐渐下落,整个天边都被染成了瑰丽的深橘色,阳光照射着月亮河,水波粼粼,像一条长满了鳞甲的金蛇,微微起伏的雪地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金色,河边稀疏的树木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雪地上,拉长着仿佛埋骨于此地的英灵。 众人到了河边,果然瞧见对岸旗帜烈烈,人马嘶鸣,而在三十丈之外的揽月桥上,拓跋敛立身如柱,夕阳在他身后慢慢沉入地面,阳光射在他周身的甲胄上,显出淡淡的光,他的影子落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荡漾,整个人就仿佛他手中的长剑,内敛而漠然。 “介胄在身,请以军礼,劳殿下久候。”距离河边还有半里,姬凛一抬手,身后的二十骑如臂使指登时便停了下来,姬凛纵马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大步踏上石桥,朝着拓跋敛行了军礼。 “姬州牧事务繁忙,不比孤清闲。”见他欣然至此赴约,纵然早年便见识过姬凛勇冠三军,可今日对方只身前来,还是教拓跋敛心头一沉:当年的姬凛是少年将军,突袭王城,少年悍勇而不畏死,大概是因为无所惧怕,可到了如今,姬凛已是统领一州的州牧,身居高位者多贪生恶死,拓跋敛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还有这样的勇气!登时淡然一笑,拱手还礼道。 “殿下过誉了。”姬凛言语淡然。 “春秋之时,孔夫子曾立于河川之上,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年在上京曾与将军有一面之缘,彼时将军与孤皆是少年郎,如今在此地重逢,你我皆已成丁,方知古人诚不欺我也。”拓跋敛目送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沉入河水,方才转头冲着姬凛微微一笑。 “竟不知早年还曾与殿下有一面之缘。”姬凛微微一笑道,“久闻殿下精通汉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知殿下是通晓百家之言?亦或独爱儒家之道?” “孤少时最尚法家之言,及年长,各有涉猎。”拓跋敛负手而立,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骄傲。 “如此,殿下理应闻《墨子》!”姬凛沉声道,“今我大秦安养生息,与魏相安无事,魏则兴兵,此为罚无罪之国,殿下饱读诗书,当知此为不义之举;再者,孔夫子曾有言‘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诤于父,臣不可以不诤于君’,凛虽居于秦地,亦知殿下至孝之名。而知伐秦非义,殿下既为子亦为臣,何不出言劝诫魏王,免其限于不义之地?” “世人皆言州牧敏于行而讷于言,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可尽信,是孤想当然了。”拓跋敛盯着他看了半晌,猛的长剑出鞘,“今日清晨,孤接到传信,才知州牧斩孤之兄长于马下,兄长身为燕国太子,即使君长又是长兄,今日孤若斩将军于此揽月桥,便是天下人亦无旁言可说,州牧竟然还敢与孤相会,是欺我大魏无人么?” “凛之前曾有言,殿下侍母至孝,若是凛今日丧命于此,殿下可以猜一猜是否有人会为凛报仇?而若是有人替凛报仇,重演升平十三年上京之围,届时不知北魏陛下是否也会护着殿下?”身前便是三尺青锋,姬凛却仍旧谈笑自若,甚至在身后人马想要抢至他身边之时,摆手制止了他们的行动,“而没了殿下,不知太洛稽庶妃与六皇子是否会被迁怒?” “当世诸国,大理国偏安一隅、萨鲁国内乱不休、西楚王位接连更替国事日渐衰微,唯有东秦可与我大魏争锋。”拓跋敛还剑入鞘,“年少成名者,大时多泯然众人,昔日东秦双壁亦是少年成名者,孤本以为无论是宇文睿还是郎君皆该庸碌平平,今日一见,方知州牧为当时英雄,是孤险隘了。” “早年只知殿下精于内政,有能吏之能,今日才知殿下胸中丘壑,亦为当世英豪,若非日后在战场上定然与殿下相见,凛愿与殿下结为知己。”姬凛正色道。 “得州牧此言,今日不虚此行,至此州牧可放心,明日清晨孤便率军退出晋州地界,至今年年终再不相扰。”拓跋敛猛的拔剑出鞘,猛力砍向石桥,剑光一闪,在桥栏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剑痕,“如有违誓,如同此石。” “殿下此番退军,若凛派兵前往追击,亦如此石。”姬凛猛的劈手夺过拔剑,一个转身亦在方才的剑痕旁留下一道深上半寸的剑痕,还不待拓跋敛反应,便将宝剑送入他腰间悬着的剑鞘中。 “殿下!”武思君原本在旁边守着,见此拔刀便想往这边冲过来。 “阿武,退下!”拓跋敛摆了摆手,深深看了姬凛一眼,知晓对方是回敬自己方才拔剑试探,若是他面露一丝怯意,指不定自己当真是拼死将他斩于桥上,而方才若是自己露出一丝防备之色,只怕此时亦是身死于对方剑下,“时辰不早了,孤先告辞了。” “凛送殿下。”姬凛见他明白自己的试探,不由淡淡一笑,心中感慨旁的不说烈帝膝下几个皇子皆非庸才,他到对平陵御与他定下的分坏北魏的计策越发有了信心。 “主公。”见北魏人马走远,姬凛方才漫步下了揽月桥,殷平、柳絮迅速围过来,“方才情势当真吓人,那北魏蛮子简直是虎口拔牙,竟是当着我们的面还敢拔剑!” “四殿下是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却要轻省许多,今日若是换了旁人,凛却也不敢托大。”姬凛抬手摸了摸马儿的脖子,后者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凑过来,姬凛顺手从挂在马鞍旁的蔗糖袋子里头掏出一小块麦芽糖喂给马儿,见它吃了,这才跨上马背,“时候不早了,杨将军还在前头等着,走吧!” “主公,那魏军明日要走,咱们真的不派兵追击么?”柳絮见他不肯细说,心底却寻思着他看不懂但可以夹在给燕祁的信里头,听燕祁说道平陵刺史心思玲珑,定然能看得分明。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已承诺不会派兵,明日便不会,再者连日征战,将士们都累了,自明日到初十,大家便交替休息,距离永宁城近的,便可悉数还家。”姬凛驭马在前,步子却走得缓慢,“若是距离远的,倒也可出营入城,写家书的写家书,采买些东西的采买些东西,还有一月有余便是过年了,也教将士们松快几分。” “喏。” 隆州虽然气候温润,但到了冬日里早晚仍旧寒冷,平陵御的身子原本就是纸糊的灯笼,接连一段时间劳心劳力的筹划,如今接到姬凛已经到了永宁城,心神一松,反倒是卧病在床。 “先生,喝药了。”白露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瞧见平陵御依着靠枕,坐起来,手中握着一卷细帛,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小字,才展看了一半,再一看站在旁边冲自己嘻嘻一笑的燕祁,就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要紧的事儿,阿燕是断然不会打扰我休息的,再者还有仲慈在哪儿,他的医术你还信不过么?”平陵御咳嗽一声,接过汤药喝下。 “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还大的过先生的身子?”白露见他喝了药,忙奉上小米混着红豆薏仁用砂罐熬了一个时辰的米粥。 “元昭与四皇子议和,至来年春耕可无战事,如此倒也能让百姓将息一冬,如今就等定北镇的消息了。”平陵御原本没什么胃口,如今尝一口,只觉得满嘴香甜,竟是不知不觉见到了碗底才罢休。 “即是好事,先生何不多歇息片刻,还召燕祁过来说话。”白露见他吃的香甜,面上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先不说冬日湖祭,再有两个多月便是春耕之时,少不得要先做准备,你总不想你家先生我第一年任刺史便是泯然众人吧?”平陵御放下碗筷,也不知是因为接着姬凛的消息,还是饱腹之后只觉得心情也好了几分,他忽然就理解前世闺蜜失恋后拉着他上街大吃特吃的行为。 “先生总是有理。”白露见他精神头尚好,也知道自家先生是劝不住的,左右不过他们多看顾几分,“只若是先生累的狠了,我劝不动,霜降总是劝得动的。” 第四十四章 议和(五) 就在主仆几人说着闲话的当口,一只白隼从支开的窗户里飞进来,稳稳落在木制的窗棂上留下一道道爪痕。 “阿白。”平陵御见那鸟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朝他“咕咕”一声,不由笑着冲那只白隼招招手,后者登时展翅飞过来,落在他床榻边的书架子上。 “先生倒是惯坏它了。”白露起身收拾了碗筷,不多时折身进来则带着一个朱漆托盘,上头放了一个粗瓷碗,碗中盛着清水,碗边上则放着半斤新鲜羊肉。 白隼见了眼睛就是一亮,冲着平陵御叫了一声,乖乖伸出爪子来,平陵御见状一笑解下绑在它爪子上的竹管,阿白仿佛也知道他了病了一般,乖巧得蹭了蹭他的手,就落到一旁安静的吃羊肉,甚至还晓得先喝水,等吃了羊肉再用剩下的水洗一洗喙。 平陵御见了好笑,略微咳嗽一声,将灯盏移至跟前,待封口的白蜡融化了,这才伸手倒出裹在里面的纸卷。展开一看,却是魏云的传信,信中尽述他们到了定北镇后的行为,却原来北魏三皇子拓跋敦并未出现在定北镇,他们仔细探访,又着探子详查,猜测对方在长生山脉迷路了,至于是原路返回,还是仍旧在山里头打转到底不好说,来信请示他们是驻扎定北镇还是返还永宁城。 而紧跟在魏云传信之后却是王秀的短签,寥寥数语,却教平陵御黑了脸。 定北镇马场事发之后,姬灿曾遣一小队玄翼军的人马北上调查马场一事,却皆尽伏诛无人逃脱,而领头之人便是王秀的挚友叶辽,可涉及圣人寿辰以及今年大计之年,姬灿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事,转头跟梁夫人一道回长安,调楚丘任定北镇守将,又吩咐王秀暗中查探,不要放松紧惕。 不久姬灿入京述职身死猎场,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他们在晋州的调查却因为姬灿的离开夏侯家放松警惕由暗转明,就在他们准备重入定北镇,定北镇最靠近马场的村子却被付之一炬,而事发前一日,楚丘刚好外出访友,并不在定北镇中。 再往后便是姬家被泼上谋反的帽子,幸得圣人信任,又有众人从旁转圜才留有一线生机,彼时王秀领着玄翼军的各个统领南下长安拜见新主公,对晋州诸郡的排查却没有落下,他这才知道楚丘与范枣竟是同窗,后来范枣家道中落,因躲避仇人才逃离平州。 姬凛先头在泰安城遇袭便是与之想干,虽然时至今日已然过了数月,但一想起来平陵御仍旧耿耿于怀,可偏偏楚丘镇守定北镇并无疏漏,而他们也没有楚丘与范枣暗通曲款的证据,即使知晓对方或许曾做过不利于姬凛的事儿,平陵御却不能将他如何,甚至考虑如今姬凛接手晋州,为求平稳,对这些跟随姬灿的老臣还要多加安抚,总不能前头王秀、魏云到了,后头楚丘便暴毙了吧。 “先生,怎么呢?”白露见他瞧着灯盏出神,久久不语,等了良久,忙出声唤道。 “范枣可还被关在后头厢房里?”平陵御一时都想着是否伪造证据,将楚丘正大光明的解决了,忽然一想范枣还被整日灌了迷药,关在屋子里头呢。 “先生可要去见他?”一提起范枣,白露就皱了眉头,六年天灾,流寇作乱,她是深受其害,自然对祸首没什么好感。 “他此刻可醒着?”平陵御转头问燕祁,见后者点头,一掀被子就要起身,白露忙取了虎皮里子的大氅替他裹上,又将暖炉塞在他手中。 “后院里寒冷,只在屋子里点了两盆炭,先生身子骨不好,不若在花厅里头等着,某去后院将他提过来。”燕祁见他才出了被窝便背过身打了个寒战,心头一阵担忧,忙开口道。 “也罢,你将他带来便是。”平陵御寻思片刻,他昨日才烧了一阵,到底不敢拿自己的身子骨冒险,登时点了点头。 “那先生少坐,我先令人将花厅里的地龙烧起来。”白露见他听劝,不由抿唇一笑,自己先出了门,使唤仆人将花厅里头的地龙烧起来,不多时感觉屋子里的寒气尽散了,她才灵巧的转身请平陵御过去。 范枣原本就是个孤狼样的性子,自被平陵御抓住,对方也不审问他,只一日三餐之外便是灌了他的迷药教他昏睡过去,更可恶对方三餐也不按时给他,最初他还记一记日子,可后来他醒来之时便有白日,有夜晚,有上午,有黄昏——到了后来,饶是他是那等越是身处绝境越是冷静沉着的人也不由自主的慌了,因为他已发现姬家护卫这手段之凌厉,只怕过不了许久他就该疯了!他不是没有想过与对方谈一谈,可每一回皆是醒来之后吃饭喝水排泄完,便又晕了过去,那送饭的郎君却始终一句不发。 这日原本酣睡之中,教人喊起来,范枣尚且迷迷糊糊的,而当他真的被牛筋拴住双手背在身后,推着走出房门,见夜空中星河灿烂,脚踩在雪地里,寒意沁人,他却莫名觉得有些心情愉悦。 “数日不见,范郎君仍旧风采出众,倒教御平白牵挂了一场。”平陵御直身跪坐在胡床上,背靠着搭着厚厚熊皮褥子的凭几,嘴边带着一抹和蔼的笑。 “范枣有眼不识泰山,当日冲撞了刺史,还请使君莫要见谅才是。”范枣跟着燕祁从后院走过来,冬日里寒风阵阵,他又穿的单薄,这样一吹风,脑袋倒是清醒了,心里估摸着对方为何大半夜的提审自己,只他如今手上知晓得太少,纵是左思右想,也盘算不出来。 “范郎君说笑了,正所谓不知者不怪,御与郎君素昧平生,郎君不识得御也是理所当然。”平陵御微微抬手是以他坐下,笑道,“还请郎君少坐,说来惭愧,也是御的身子骨不争气,一到隆州便病了许久,今日好不容易舒缓几分,忽然想起倒是冷待郎君多时了,还请郎君见谅。” “……”范枣一哽,他可没忘那日被对方抓住之时,对方一口道破他的身份,又临阵说了一袭分化众人的话,好在能跟着他的都是死忠之人,他到也不怕他们招认出什么来,可他被关了许久,心里难免有些烦闷,如今听得平陵御东拉西扯顿觉不耐烦,“刺史星夜相见,可是有何贵干?” “今日不过是与郎君叙旧罢了。”平陵御见状微微一笑,“御听人言,郎君可是为平州人?” “是又如何?”范枣皱了皱眉头,对方不按常理出牌,委实叫他摸不着头脑。 “御之阿父亦是平州人,常言道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得见故人可不是欣喜若狂么!”平陵御笑道,“御幼时读书却在蜀州,不知郎君却是在何处求学?谢家淮山书院名满天下,郎君可曾在淮山书院读书?” “淮山书院纵是名满天下,可往来多勋贵,又岂是我等布衣能去的?”范枣冷笑一声,心中却暗自嘀咕好歹是一州刺史,竟是这样天真无邪的性子,对方是官他是匪,竟还想着与自己攀交情。“不过是在平州德裕一间私塾识得几个字罢了。” “说来也巧,御识得晋州一位将军亦是德裕人,且比郎君年长几岁,不知郎君可识得他?”平陵御微微一笑,他的声音很轻,甚与刚才相比并没有很大差距,但听入范枣耳中却像是锋锐的匕首在他心底撕开了一条豁口。 “你知道什么?”范枣勃然大怒。 “郎君缘何大怒?”平陵御故作吃惊,“天下皆知我平陵御孑然一身,亲族凋零,如今得见郎君,亦是故乡人,心中欢喜才向郎君垂询旧事,郎君若是不愿提起也就罢了。” “刺史何必惺惺作态?果真与那楚丘小儿蛇鼠一窝!”范枣冷笑。 “可是他曾有愧于你?”平陵御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二人是同乡又是同窗,想来亦是通家之好。后来你家道中落,下落不明,这当中可是他袖手旁观却对你又心怀歉疚?” “你既知道,为何又来问我?”范枣别过脸去,愤怒之下,他才发现自己竟是连一些不愿人知的旧事也道了出来,越发觉得眼前人狡猾如狐,后悔自己方才一时忍不住数日不曾与人交谈,竟是被这人引着多说了许多,是以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将他带下去吧。”到了此刻见对方不说话,平陵御也不生气,冲着燕祁挥挥手,后者便将范枣带了下去。 而平陵御这头却就着灯火与王秀回信,只让他透露范枣如今教他抓住。 他原本将楚丘想成狼子野心之徒,如今看来却不过是个优柔寡断之,也难怪被范枣利用,可如今晋州缺资历足够的老人,他和姬凛缺乏的都是时间,他令王秀将消息透露出去,端看楚丘如何选择。 第四十五章 国殇(一) 冬月初四,宜嫁娶、出嗣,忌斋醮、出行。凤鸣镇的苦守不过一日,从黎明战至黄昏,满镇破败,连送信的人也没有逃出去,只留下大火之后一片焦土,还有满地战死的军民。尸骨暴露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吸引了一大片的寒鸦飞来寻觅食物,偶尔有逃过一劫的百姓躲在柜子里、井里,露出惊恐的眼神,看见亲人的尸骨,莫说收敛,便是连哭声也不敢发出来。 冬月初五,宜祈福、求嗣,忌破土、会亲友。拓跋敢手下的人抓住了凤鸣镇残留的秦人,后者本就是附近欺软怕硬的小混混,教凛冽的刀光一吓唬,哆哆嗦嗦便道出近来大佛寺有许多从长安来的贵人,还派了许多兵士看卫,仿佛是攻城里的人,再有便是凤鸣镇远远不及大佛镇富庶,不过那凤鸣观是经年的老观,仿佛也储存着许多钱粮。 见他交代不出旁的了,拓跋敢笑吟吟走上去,长刀一挥,便将对方的头颅斩下,鲜血喷洒了一地,周围的将士见了却是哈哈大笑,他们都是血性汉子,昨日攻城虽然折损了些许人马,但战死沙场者皆是英烈豪杰,更有那县令夫人知丈夫殉国之后带着全家*,追随丈夫先去,拓跋敢心中敬佩,令手下收敛了对方的尸骨,可对这软骨头的人却一万分也看不上眼,杀了便杀了。 “冬狩之时可猎牛杀羊,如今跟着殿下出来,倒是错过了。”站在拓跋敢身边一精壮的汉子笑道,“到不如将这些汉人做两脚羊,来一场冬日围猎,岂不快哉?” “伊娄将军说的是。”此言一出,登时一众将领附议,人以群分,拓跋敢悍勇弑杀,他手下的人亦是如此,这几年两国无战事,冬日里闲不住的时候他便带着手下的将士充作马贼在边境劫掠一番,是以纵然他如今还是个没有封地的光头皇子,但手中银钱却是源源不断。 “要冬猎,何时不是时候?”拓跋敢还刀入鞘,“倒是方才你们没听见么?大佛镇可有宫城里头来的贵人呢!若是逮住了一个,那才是肥羊呢!” “殿下说的是。”随行的将士都与他熟识,听他一说登时就笑了,众人七嘴八舌起哄着要出军。 “……殿下,方才那两脚羊不是说了么,那凤鸣观指不定也有许多钱粮,咱们去大佛镇就将凤鸣镇落下么?”有人眼巴巴的瞧着,一路过来,只觉得这汉家地界果然是遍身绫罗遍地黄金,道不尽的风流富庶之地。 “等回来再搜刮一番,若是尔等延误军机,本殿决不轻饶。”拓跋敢笑着便拍了对方一巴掌, “全军听令,随孤前行!” 随着军令下达,拓跋敢留下一千人马驻守大营,看顾伤兵,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一万八千人直扑大佛镇而去。 东秦立国三百余年,长安便有三百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事,城郊许多镇子的狼烟早就荒废了,再者大佛寺大雪之后行善之事已延续多年,历任县令皆延续了这个传统,甚至为了方便周围的百姓还打开城门,是以等一众白袍银甲的北魏兵马杀入跟前,登时手起刀落,斩杀了守城门的士兵,旋风一阵,便杀入城门之中。 长安承平已久,突遭此兵祸,竟是无人能反应过来,四处嘶喊的百姓很快便成了北魏铁骑刀下的亡魂,拓跋敢原本并不识得往大佛寺去的路径,但在挨挨挤挤的寻常人住宅之中,朱墙金瓦的大佛寺显得格外耀眼。 大佛寺的后山驻扎着三千五城兵马司的城役,统领的指挥使不过而立之年,正是燕白,他出身并不富贵,一身武艺却也称得上惊艳绝伦,但在长安城中却算不得什么,这是大秦的帝都,有着太多太多武艺高强的人。 五城兵马司上设有五品的都统,再往下便是六品的指挥使,燕白原本想着凭着自己三十出头混上了指挥使的位子,若是再也几年,兴许到了不惑之年能混上从五品的副都统,但他没想到一次正常的巡夜,便能够让自己叫上好运,入了周郎将的眼,在半月之内便被提上了从五品的副都统,这在以前是燕白从未想过的事情。 更何况,长安城的百姓皆知,圣人疼爱周郎将甚至还要胜过两位皇子,燕白在意的并不是被提上了半级反而是跟周坚交好,日后机会自然有许多。 而这一回,圣人出来,将长安驻防交给了周坚,而自己则带着人马驻守大佛寺护卫圣人安全,虽然手下只统管着三千人马,但在圣人跟前挂了号,想必日后自己的路子会走得越宽。 燕白这样一想,心里就不由觉得美滋滋的,但他出身微末到了今日这样的地步,又岂是一朝得志便忘形的,反倒是越发的细微谨慎,圣人带着贤妃在前头看大佛寺的和尚做善事,他便派人早早在附近几条街道都布下了眼线,若是寻常百姓也就算了,若是有那等不长眼的冲撞了贵人才不得了了。 “报——”就在他将两边街口都巡视了一回准备回去的时候,一个满身是血的衙役倒在了他跟前,“都统,有敌军杀过来了!” “什么?”燕白猛的蹲下身接住对方,下一刻,不用对方在说什么,他已经感受到了奔马过来踏得地面微微震动,“戒严!全镇戒严——” 燕白厉声的嘶吼甚至盖过了佛院内的梵唱,他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甚至不知道对方还有几刻杀到跟前,但到了这一刻他却无比清醒的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先叮嘱两个副手,一个进寺院报信,一个从后山骑快马迅速回长安报信,而后带领着其余的同袍开始在街口布防。燕白没有读过兵书,唯一听过排兵布将的也就是话本里的故事,这么多年缉盗、防火,他是个中好手,但如何对抗一支军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他也从未想过一生活在长安城竟然还有一日会遇上这样的光景。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不说忠君爱国,只是为了长安城中的亲朋故友,他甚至能够预料到也许自己今日便要命丧当场,但是能够在此多抵挡一刻,说不定在长安城的妻儿便能够有多一刻的时间可以准备着逃出去最后幸运的活下来。 “都统,咱们真的要守在这里么?”虽是下属,但彼此也是挚友,听得雷鸣般的马蹄声,顿时忍不住靠过来,眼中都是恐惧。 “如今大敌当前,某知若是逃离或许得以苟且存生,可诸位往后看看,百里之后便是长安,我等妻儿父母皆在此处,某已遣令官八百里加急传信长安城,若是我等固守此处一刻,长安便多一刻备战的世间,为父老妻儿,诸位同袍可愿与吾一道?”燕白转身一看,无论是身边熟识的同僚,还是身后稍微显得陌生的下属,人人眼中都有惊惶。 “说得好!”燕白话音一落,有人从寺院正门出来,登时赞道。 “林御史。”燕白转头看向这个一身绛紫色官服,越发显得威势不凡的中年郎君,他往日里见过对方风姿雅量,但到底还是一弱质书生,可他没想到到了这样的时刻,这个看上去身形瘦弱的瘦弱的书生竟然没有选择与圣人一道离开反而是留了下来。 “国家养士三百余年,一日报国就在今日!”林清朝他谦逊得拱了拱手,“清一介书生,于武艺只是粗通,若有多余的兵器还请燕都统替清寻一称手的兵器。” “正则有此报国之心,我等亦不逊色。”一时从长街那头又有几个着正红色、正紫色官服的郎君大迈步走过来,林清一瞧,却是石劲、戚锐、曹冰、庄锡一众因着圣人不回长安而淹留在大佛镇的高官,这些人有与自己一道是寒门出身,亦是有世家子弟,往日里也曾有政见不合,相互弹劾,却不料今日竟是在此时此地聚在一起,“还请燕都统亦是帮我等寻一兵器。” 对燕白来说,他久居于微末,想着的都是怎么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对他而言忠君报国仿佛就只存在于说书人的故事里,博得听客茶余饭后一阵叹息也就罢了,更何况他入得五城兵马司,见惯了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是如何熬鹰斗狗、吃喝嫖赌,却从不知这天下还真的有那样一群人,有着以死报国的决心! 6 可这一刻,瞧着朝中肱骨大臣,清俊如林清、正直如石劲、年迈的庄锡、精明的曹冰……燕白只觉得仿佛有一把火将自己胸口的鲜血点燃了,它在他的胸腔中跳跃着诉说着满腔的热血,是以他登时大笑一声道:“某五城兵马司兵器却是不缺的,不知几位郎君可有没有什么擅长的,某这就命下头的城役取来!” 几人摇了摇头,登时便有机灵的城役取了长刀一一分发到众人手上,而不过一刻钟,拓跋敢带着北魏兵马便杀到了跟前。 第四十五章 国殇(二) “外头怎么呢?”宇文皇后原本在经堂听方丈说禅,听得外头一阵喧嚣,忙召余容进来。 “说是有兵马打进城来了,陛下正准备撤离,燕都统已经派人回长安报信,只是如今尚且不知有多少人马,但瞧着来势汹汹。”余容探听清楚忙进来回话,一面劝道,“娘娘,如今陛下都准备走了,咱们也跟着一道吧。” “走?往哪儿走?”宇文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她往日无论与圣人又如何龃龉,却从未道一句丈夫的不足,今日却忍不住叹息一声,“陛下此回带着三千人在此处,如今他要走,还要留人断后,怎有这样的道理?临阵退帅,士气不足,更别说他还是圣人!再者对方能悄无声息到了此处,又岂是轻易能逃得掉的。” “娘娘。”余容吃了一惊。 “本宫早年还有一套正红色的胡服,这回出来倒是带上了,阿余,你替本宫换上,三十余年,竟还有再穿上的一日。”宇文皇后淡淡一笑,转身朝着方丈笑了笑,“说来本宫与陛下倒是带累了大佛寺这千年古刹,指不定今日便要毁于一旦了。” “阿弥陀佛,这本是它自己的劫数,又怎是娘娘和陛下带累了?便是我等方外之人又岂能当真置身事外?”方丈叹息一声,“大佛寺僧众倒也些许武僧,倒可护卫一二。” “如此,本宫代大秦皇室,多谢方丈仗义执手。”宇文皇后淡淡一笑,敛衽行礼,转身便带着余容回自己的屋子。 “娘娘,柳公公过来了。”这头余容服侍着宇文皇后换了胡服,后者坐在镜前微微点了些许胭脂。 “让他进来吧。”摘下耳边带着的缠枝和田玉葫芦耳坠,宇文皇后对着铜镜淡淡的笑了,“瞧着倒不如小娘子时候好看,连眼角都有些许皱纹了。” “在奴瞧着,娘娘风姿更胜往昔。”余容也是第一回见她穿胡服,倒觉得与以往瞧着大不相同,透着几分英姿飒爽。 “奴见过娘娘。”柳泉进来见她的装束先是一惊,而后垂下眼睑恭恭敬敬行了礼,才垂手立在一边,他素来生了七巧玲珑心,如今瞧着对方的装束,恍惚想起三十多年前,他跟着圣人出宫回城路上碰见宇文家的郎君并娘子打猎归来,彼时宇文皇后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身着大红的胡服玄色绣金红二色的腾蛇,在漫天大雪中驭马奔驰像一团耀眼的火焰。 “陛下准备走了么?本宫就不与他一道了,总不能前头将士浴血奋战,后头做主帅的便弃城而逃吧!”宇文皇后淡淡一笑,她往日为人平和,柳泉还是第一次见她说话这样辛辣,“夫妻三十余年,本宫与陛下说不上举案齐眉,倒也有情浓的时候,可到底不能白头,本宫在此便祝愿陛下长命百岁。” 柳泉见她这般冷硬的模样,倒是冷不丁想起嫡皇子未夭折时,皇后娘娘亦是这般鲜活洒脱的样子,哪像后来整个人都磨圆了越发温和,他一时感慨,倒不晓得如何接话了。 “本宫这话公公记下了,日后在圣人跟前提不提都随公公了。”见他不接话,宇文皇后也不生气反倒淡淡道,“皎皎、阿衍皆是个重情的孩子,若是陛下逃过此劫,还请他惦念着本宫以身殉国的份上,对皎皎和阿衍多看顾几分罢,本宫早年嫁入宫城亦是十里红妆,这些都交在皎皎手上,若是公公日后无处可去,自可找寻华阳。” “娘娘。”柳泉听她这样一说,登时跪了下来。 “你也不必劝本宫,陛下那头等着你,且先走吧,莫要耽搁了时辰。”宇文皇后说完便命余容送客,柳泉见状委实没有办法只得径自去寻圣人,见他走了宇文皇后才转头瞧了瞧余容,“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七八年了,若是可以便跟着柳泉他们一道走吧。” “奴不走。”余容听她这样一说,登时便流泪了,她从八岁被卖入宫城到了今日十六年,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宫城还能怎么活,更何况宇文皇后素来倚重她,她不识字却也记得将将进宫的时候教习的姑姑见她聪明专程教过她,在宫里头不要轻易跟着主人,若是真的订下了一仆不侍二主,便要将生死都系在主人身上,她听了也记下了,如此便是许多年,“奴要跟着娘娘。” “傻丫头啊。”宇文皇后见她流泪,心中一酸,算起来余容却是跟她早夭的长子一个年纪,她心中一颤,便舍不得对方跟自己一道了,“本宫一死死不足惜,可终究放心不下皎皎与阿衍……本宫有话要嘱咐他们,如今只能靠你替我转达。” “还请娘娘吩咐。”余容闻言鼻子便是一酸。 “皎皎自来有主意,身边也不缺人,可阿衍身边却缺一个掌事的嬷嬷,你可愿意?咱们禅房后院里的井已经枯了,你躲在里头,等兵祸过了便去寻他们吧。”宇文皇后颤声道,“这是本宫早年出嫁时候阿爹给本宫的比目双鱼玉佩,你日后便带着它去寻皎皎,替本宫看着他们姐弟大婚生子,平安终老。” “奴领旨。”余容早已泣不成声,到了此刻她如何还不明白宇文皇后的意思,她是想要自己活下去啊,可危难当头却是连多余的几句话别也是奢侈。 这头柳泉教宇文皇后赶走了,将宇文皇后方才的言词在舌尖过了半晌,竟发觉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正犹疑着不知如何回话,进了圣人的院子竟没有人,忙去贤妃的院子,可不了竟是一片死寂,一行宫娥、宫侍皆垂手跪在青砖上,这样冷的天气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脸色便是一片青白,只有屋子里头隐隐透着章文的声音。 “陛下,无论如何还请节哀……” “这是怎么呢?”柳泉悄声问那跪在门边的小黄门。 “贤妃娘娘仙逝了。”那小黄门瞧着有几分木呆呆的,听他问询,过了半晌才转头答应。 柳泉登时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白活了几十年,这一进了大佛寺,宫里的两个娘娘竟是都变了样子。 “谁在外头?”半晌传来圣人嘶哑的声音。 “奴拜见陛下。”柳泉听得响动,便走进门绕过屏风远远瞧见贤妃躺在榻上,圣人将她抱在怀中,眼圈都是红的,他不敢多看忙在圣人跟前跪了下来。 圣人握着怀中人冰凉的手,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与阿林前几日瞧着和尚做善事,阿林跟那叫六如的小沙弥甚是投缘,这几日都召那孩子过来教他识字,这一日也是这般,他在旁边瞧着也觉得那小沙弥可爱,不多时便听得燕白差人来报信,说是有敌军攻进来,让他们换了衣裳收拾细软便快走,他嘱咐阿林迅速去换衣裳,自己也由章文伺候着换衣裳,又命柳泉去通知皇后。 他换了衣裳,等了一刻钟却仍旧不见阿林过来,忙带着人过去,听得屋子里便是一片哭声,抬眼一看,阿林已经悬梁了,只留了一纸云纹签。 他展信一阅,只觉得心都教人挖掉了。 “妾林氏拜呈郎君, 妾出身卑微,以蒲柳之姿得奉郎君三十载,郎君不以妾鄙陋,倾心以待,自此岁岁相守,可期颐百年。然事与愿违,遭此横祸,郎君深情,必不忍弃妾不顾!郎君系一国之安危于一身,卒可死,吏可死,将可死,相可死,唯郎君不可死!妾疾病缠身不能久行,长此必拖累郎君,郎君视妾为珍宝,妾亦视郎君为掌珠,万般深情唯有一死以报。 自此阴阳两隔,唯愿郎君日日康健,百岁无忧。 妾林氏再拜顿首。 升平二十一年冬月初六绝笔。” 手中的云签翩然落地,身边是章文接连的劝说,圣人却恍若不觉,这一刻他只觉得满目仓皇,那云签那般短,上边是贤妃温柔的簪花小楷,还带着斑驳的泪痕,可为什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是如今天人两隔的境地! “你们都是干什么的?侍候阿林的人呢?为什么不看着你们娘娘?”他忽然暴怒的抓起案几上桃式澄泥砚便往地上砸。 “陛下!这方桃式澄泥砚是娘娘心爱之物,如今人不在了,还要连娘娘留下的东西也要毁掉么?”章文跪在地上,那云签正好落在他旁边,低头一看,心中更是感慨,“如今兵临城下,万千臣民都指望着陛下,敌军马上就要打到跟前,陛下难道要辜负贤妃娘娘一片好心么?” “……皇后怎么说?”半晌,仿佛才意识到柳泉进来,他转头看着低着头不敢瞧着自己的太监,往前走了几步,声音里透出一种疲惫。 “娘娘要留下,还请陛下先走。”柳泉顿了顿再不敢刺激他。 “走!走!往哪儿走!”圣人听了颓然的跌坐在榻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她们都不要朕,都不要朕!” “砰!”章文猛的站起身便将一个瓷枕砸在圣人头上,后者摇摇晃晃还来不及说话便倒下了。 “你——”柳泉见此目瞪口呆。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阿柳,带着陛下走吧,不要辜负了诸位大臣与两位娘娘的苦心。”章文上前瞧了瞧,见圣人并未有大碍,只是晕了过去,长舒了一口气,便替圣人换衣裳。 “你说的对,咱们要带着圣人回长安。”柳泉深深吸了一口气,登时上前将圣人背在身后,又将贤妃的云签装好,回头一看,却见章文站在那头将圣人放在贤妃此处的衣裳穿上了,“阿章,你这是做什么?” “阿柳,大人们再是死守只怕也只能拖上一回子,我与陛下身形相似,等下到了岔路口我带着人走,你带着陛下跟几个侍卫一道走。”章文深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幼时的同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我虽然去势了,没想到还有一日也能跟一个真郎君一样。” “阿章……”柳泉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阿柳,好好活着,替我报仇!”后者将他推出门去,转身带着几个太监宫娥便大步往外走,“替两位娘娘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