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越初见 英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马车上。今儿个下午拐子在左家庄卖了她最后一个小姐妹珠儿,得了一些银子,又贪杯吃醉了酒,晚上回来发酒疯在她背上踢了一脚,竟将她踢昏了。英莲深吸了一口气,伤处疼得厉害,忙咬牙忍住。 她将身子坐直向前倾了倾,伸手去掀车内半旧的灰布帘子,只见外面黑乎乎的,路上半个人也没有。她低头想了想,是了,肯定是她那拐子爹后半夜酒醒了,想趁天黑赶到金陵城内去,然后再找个有钱人卖她。 这一次拐子总共带了三个女孩出来,海棠、珠儿和她。她们都是从小就被拐子拐了的,又带到一处不知名的僻静处养大了。有一天拐子娘对拐子爹说,这三个丫头都长开了,是时候卖了。于是,拐子爹便带了她们出来。 海棠在出门的第三天就被卖掉了,一个财主家的宠妾生了儿子,要添个丫鬟,来的人就把海棠带走了。拐子爹说,海棠长得丑,只能贱卖去做个丫鬟。她和珠儿长得标致,必须多卖一点,所以才带她们去金陵城里,想要卖给有钱人。 哪知才走到左家庄,拐子因酒瘾犯了就带着她们去酒肆吃酒。那酒肆的掌柜的是个眼尖的,一看他们三人的情状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又因他们家有个痴儿一直讨不到老婆,于是便悄悄与拐子商量,将珠儿卖给他们。拐子先前是不肯的,小地方的人出的钱不多,但禁不住酒肆那对夫妻死缠烂打,又拿许多好酒哄他,才成了这一桩买卖。 现下就只剩下她了。英莲身上疼,斜着身子歪在座位上,这些年她是被打骂惯了的,比这再痛的她都忍了。这世界谁都不知道,其实她是个从现代穿来的人。原本的英莲九岁那年被人撺掇了一起逃跑,结果被拐子抓了回来毒打一顿,那拐子喝了酒手下没个轻重,竟给打得奄奄一息,在柴房里躺了两日就死了,后来就被她这个在现代孤儿院病死的孤女占了身子。 只是一眨眼穿到这儿都已经三个年头了,她也知道想要再穿回去是不可能的,所以前世的事也早已不去想,一心只想做好这现世的英莲。熬了这些年,她一直等着的就是被卖的这日…… 前世她爱看书,将好心人捐给孤儿院的《红楼梦》也看过几遍,故心内清楚进了这金陵城之后会发生何事。她会先被卖给一个叫冯渊的小乡宦之子,第二日再被卖给薛宝钗的哥哥也就是恶霸薛蟠,然后跟着他进去京城,再跟着就会进贾府…… 英莲心里跟明镜似得,这一世她既穿过来,就绝不肯再做原著中那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真应怜”了。可若想扭转运命保全自己,现下便是她最大的机会。 而其中关键,便在那冯渊身上。原著中英莲之所以归了薛蟠,则是冯渊买了她却没有立即带走的缘故,这才让拐子有了再卖她的可能。所以,只要这次她能及时随了冯渊而去,也自然就没有后来薛蟠这事儿了。 书上说过,那冯渊是个多情的,而且立意只娶她一个,若是真的跟了他,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归宿。而他若真带了自己走,也用不着做个短命鬼,枉死在薛蟠手里了。如此一来,岂不皆大欢喜? 只是,这事是否能成,英莲此时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她想了许久,只觉思绪昏沉,到最后只轻轻叹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恍恍惚惚又睡了过去。 * 一路颠簸无话,直至第二日辰时马车方进入了金陵城。这金陵城富庶繁华,诸事便宜。加之那拐子又是个有主意的,故不出一个时辰,便找到了租住的房舍。 拐子带着英莲看完房子,交钱时,只见那房舍主人一直暗中拿眼珠子偷瞟英莲。英莲心里自是知道他的,只是面上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做个低眉顺眼的哀怨模样。 果然,待午饭后拐子出门去寻买主的空档,屋主就悄悄进了来。 你道他是谁?他原是姑苏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里的一个小沙弥,因寺庙被毁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应天府官衙里的门子。因原来在庙里排行第六,故还俗后添了原来姓氏名为林六。 这林六在英莲小时天天哄她玩耍,又因英莲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是从胎里带来的,故虽隔了七八年,还是认出了她来。 见林六进屋,英莲只装作闷闷状上前纳福。只见那林六把她叫到桌边,从袖中掏出几颗果子,递与她吃。英莲也不推却,知他有话要说,便乖乖吃起来。没一会儿,就听林六轻声道,“你莫怕,我是你家旧时邻居,我知今日那人不是你亲爹。” 英莲停下了手中动作,默默看他。又听他道,“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是甄家女儿甄英莲?” 英莲记得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事儿,虽知道他是个不太可靠的,然想着如今自己孤身一人也无人仰仗,冯渊一事他或许能帮上一二,故当下决定与他相认。 她抬起头,沉吟半晌,眼中含泪看向林六,忽地身子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嘴里凄切地喊了一声道,“请林大哥救救英莲吧!” 那林六见状,连忙扶她起来,细声安慰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想当初你爹娘都是善人,我原先在庙里也受了许多照拂,自是想救你的。然今日我也不过是个小小门子,钱财有限,买不起你。不过,你也莫要太心灰,我看那拐子的意思,一心想要找官门富贵之家,将来买你的人也必是些知礼的,说不定能有一段善缘也未可知。你看开些,安心住在这里,你既叫了我一声大哥,若有需要我自然会多照应你一些的。” 英莲听他如此说,心下宽松了不少。便觉得虽然这门子不太中用,心却是好的,于是谢了几句。门子又问她这些年情状,她便将这些年所受苦楚略说了一二,门子倒也心软,听完竟也十分怜惜,少不得又安慰了她一番,后又时常差他媳妇林刘氏前来看她。林刘氏也是个心慈的人,听门子说了她的遭遇,心内也觉得万分可怜,故对她很是体贴,经常抓些果子、点心的与她吃吃。 这些拐子自是不知。且说他去寻买家,因英莲长得标致,一心想卖个高价,竟是寻了两日都没寻到合适的。等到第三日,才遇上了,正是冯家大少爷冯渊,两厢约好明日来看。 这日,拐子一早吩咐英莲,要她收拾妥当些。英莲心下便知怕是冯渊要来。果然,晌午时候冯渊便带着管家曹福过来了,拐子迎了出去,口里直叫英莲从屋里出来。 “冯公子啊,真真我那乡下家里过不下去,婆娘孩子又生病,才不得已卖我这大丫头的。您看了她就知道,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样貌在我们村里可是顶好的,而且还会一手好绣活,力气也好,买了她绝不叫您吃亏的!” 这厢拐子无比热络地跟冯渊说着英莲的长处,只那冯渊却仿若没有听见,眉眼半分未动,只是静静站着。拐子见他如此情状,心下便凉了几分,只怕这桩生意不成,又见英莲半天还未出来,便朝房里喝道:“败家蹄子,磨蹭什么,还不快出来与冯公子看看!” 英莲因心里有事,紧张得心突突跳,故刚刚一直躲在房里偷看冯渊。不想那冯渊身材挺俊,眉清目秀,只站在那里便有一种天生的风、流溢出,竟真真是个美男子。 彼时听见拐子喊她,且言语间还带了怒气,英莲只好急急整理了出来。谁想刚在他面前站定,还未纳福,见那冯渊看了她第一眼便笑了,徐徐道,“确是水灵了!” 英莲心下一动,初次相见,这话怎地听起来怪怪的。 那头拐子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见冯渊相中,喜不自胜。只见冯渊当下便让曹福给拐子兑了二十两银子,拐子不成想买卖成的这么容易,银子到了手忽觉得银子要的少了。想着英莲这丫头长得真真好看,就算要个三十两恐怕也是有人要的。可如今这银子都已经捏到手里,又不好开口再加,心内暗暗叫悔不迭。 却又听冯渊突然对拐子说道,“现下我虽已买了你家姑娘,却不愿今日带她走。只因三日后方是吉日,到时我再派人来接,你可答应?” 英莲心下一痛,她最怕的还是来了,这几天她冥思苦想,却也没有想出什么稳妥的法子。想着冯渊是她唯一的机会,于是也顾不得其他,翘首上前,哀求道,“求公子今日就带我走吧。” 冯渊当下一怔,眼里生疑,打量了英莲几下,道:“为何?” 英莲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实在是乡下家中艰难,无以为生,爹爹才狠心将我带到这金陵城来卖。公子既好心买了我,便带我走吧,一来可免了爹爹和我三天的住宿口粮,省下好些花费;二来我家中的娘亲弟妹也可早些得到医治,过上好日子。” 这一番话原是顺着拐子先前那一套说的,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这一回没等那冯渊回话,一旁的管家曹福已嗤笑出声,道:“看这姑娘年纪虽小,却已经知道替她爹娘俭省,倒是个顾家的好料子呢!” 冯渊凝视英莲片刻,方也跟着笑了:“既是如此,曹管家便再多给她爹爹十两银子吧,如此也全了她一片孝心。姑娘,此番你可再等三日了吧!” 英莲哪里肯依,几乎脱口而出道:“公子,我不求银子,只求您带我……” “住嘴!”话未说完,英莲只觉左边胳膊麻了一下,人已被那拐子拽将到了身后,只朝那冯渊赔笑道,“公子莫要见怪啊,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您放心,凭您多给的这十两银子,这几日我一定好生养着她,不叫她吃苦,等到三日后您好好接她走。” 英莲心下不甘,本想再求一求,可那拐子死死将她摁在身后,手上力道也愈发重,只得住了嘴。 “嗯,是要好好将养。”冯渊笑着看她一眼,见她神情急迫,面颊通红,欲言又止,比起方才竟更显娇俏可人,笑着安慰道,“想必姑娘是怕我反悔?哈哈,放心,三日后我必来接你的。” 随之命曹福又给了那拐子十两银子,嘱咐了拐子一些话,便携管家离去了。 英莲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下灰涩难言,暗叹:“只怕三日后,便是阴阳两隔了。” 第2章 险计恩情 且说拐子平白多得了十两银子,心里自然高兴。然往常英莲在家中那群女孩中,可算得上是个极安静怕事的。自从几年前逃跑被抓将回来狠打一次之后,便被打怕了,再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今日却这般主动大胆,着实可疑。 幸好今日那冯渊未曾多想,不然若猜出了他身份,这桩买卖岂不打了水漂,如此想来,拐子心头不觉生出一股恶气。 于是待冯渊走远,他便将英莲拽进了房里,恨恨骂道:“贱蹄子,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供你吃穿,你居然半点儿不晓得知恩图报,还心心念念想离了老子,今儿个还差点坏了老子的好事儿!哼,你给老子记住了,下回你爹我还没开口让你走,你敢再提个走字试试……”说着便举手要往英莲身上打。 英莲因想左右自己这两日就要被卖,此刻也不怕了,索性将脸伸到他跟前,也发了狠道:“爹爹,你要打便打,反正过几日冯公子就来迎我,打坏了人家不要,你就把那三十两银钱全退给人家罢。” 一听要退钱,那拐子当真立即就缩了手,因心里还有别的主意,她脸上着实是不能见伤的,又看这丫头如今分明是变了性子,心想还是早点脱手了的好。 于是又装模作样训了她几句,便去托门子夫妇帮忙看着点儿,自己急急出门去了。 你道他这般急慌慌出门是为何?竟是去寻旁的买主去了。都说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真不假。只这拐子因海棠卖的贱,珠儿也因自己贪杯误事未能卖到好价钱,怕回去不好向婆娘交代,故这会子虽然英莲明明已得了高价,却依旧贪心不足。再加上如今偏又听这冯渊说三日后才来接人,更是遂了他二卖的心思。 他这一路走一路盘算,心想这桩好买卖便只需一个字就能成,就是个“快”。但凡在这两日找到个新买家,能将那丫头迅速脱手,到时他携了银钱偷偷离了这金陵城,也就万事大吉了。且越想越觉得英莲那丫头标致体面,暗下决心这回要价必得三十两才算不亏。 拐子一走,英莲心下更寒。她深知明日薛蟠就会上门来,自然愈发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偏偏那门子林六是个好奇多事的,从那冯渊来就在门口悄悄观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方才又亲眼见拐子离了屋,便几次借故在庭中溜达,偷看英莲动静。 如今见了她这副模样,误以为她是担忧冯家公子才心中懊恼,回屋后便对他媳妇唏嘘了几句,打发林刘氏去看看她,宽慰一二。林刘氏听了门子的话,又加之这几日与英莲相处甚好,忙应了,起身在果盘里抓了一把果子,去了她房里。 英莲正发愁,见了门子媳妇进来,连忙起身迎了她。林刘氏扶她到床上坐下,英莲面如死灰,哎叹了一声,才道:“嫂子可知,我今日这罪孽可满了!” 林刘氏见她脸色着实不好,怜惜道:“妹子何必如此难为自己。你可知,那冯家大公子乃是金陵城一流的公子哥,家世好,本事高。他必待好日期来接你,可知必不是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顶风流人品,素习又最厌恶堂客,如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你只耐得三两日便好,又何必如此忧闷!” 这些话英莲自然是知道的,可她哪里是担心冯渊啊? 当下看着林刘氏,心想自己在这里无人依傍,眼下能仰仗的也不过只有这门子夫妇而已,竟暗暗生出一条险计。 于是双眼垂泪,沉吟了半晌,才看向林刘氏,道:“好嫂子,我何尝不知道这冯家公子是个好人物,怕只怕英莲没这个命能等到他来接我了?” 果然,只见那林刘氏面生疑惑:“妹子为何如此说?” 英莲抚胸,只作一副胸闷气短的样子:“嫂子,你可知我那爹爹出门所为何事?” 林刘氏道:“不知,许是得了钱吃酒去了。” 英莲摇头道:“哪里是吃酒,他是着急寻新买家去了,要趁这两天赶紧把我再卖给别人。” 林刘氏大惊:“天底下竟有这样无耻的事儿!已经卖掉的女儿,哪里还能再卖第二家?到时候两家拉扯起来,你要如何自处才好?” “嫂子说得正是啊。”英莲点头,涕泪涟涟,哽咽道,“我本就是个苦命的人儿,五岁时便被这拐子拐了去那火坑里,如今好不容易长大被卖了个好人家,却没有这个命去……” “英莲妹子,仔细哭坏了眼睛。”林刘氏见她伤心至此,不禁也动容了,一面帮她拍背顺气,一面又问:“只是,这事儿你如何得知?想那拐子若真想将你卖给第二家,也不会与你说啊?” 英莲忙编个谎儿骗她道:“是昨儿个晚上拐子喝了酒,说醉话的时候我听来的。说是这趟出门赚得少了,必得在我身上补回来。又说昨儿个听说了个大主顾,是个什么薛家的大公子,原想将我卖给他的,却偏偏薛大公子这几日都不得空,才领了今儿这个冯公子来。我原想着今日便跟着冯公子走了,也就罢了,却不成想还得再等三日。刚刚冯公子一走,我那拐子爹就乐了,临走时只听他说,如此一来,我可找薛大官人去,还能再得一份银子。嫂子,您看,这岂不是要再卖我一次吗?” “呀,如此听来,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林刘氏当了真,也跟着替她着急,“你说的薛大公子是哪个呀,莫不是那个金陵城有名的‘呆霸王’薛蟠吧?” 英莲见有戏,心下一喜,道:“嫂子如何得知?我昨日听那醉鬼爹爹嘴里说的,正是个叫薛蟠的公子!” 林刘氏一拍大腿,大叫不好:“妹子啊,可使不得。那薛公子可是及不上冯公子万分之一的啊。你不知道,那薛蟠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仗着家里有钱,吃喝嫖赌,什么作孽事儿都敢做。前儿个还听说他赌钱输了,就掀了人家赌场,还把个赢钱的人打了个半死……” “啊,竟是个这样蛮横的人!”英莲哭得越发凄怆,道,“嫂子,如今我可如何是好啊?” 林刘氏拉过她的手,安慰道:“妹子,你莫急。我这就家去,找你大哥哥商量商量。他是男人,比我有主意。” 她的话正合英莲心意。这林刘氏虽心慈,到底是个年轻妇人,也没个孩子,见识短浅,又不方便随意走动,若是林六知道,或许会有什么主意也未可知。 英莲拉着林刘氏的手,感激涕零,道:“好嫂子,英莲的命就交给你和大哥哥了。万望你们帮我一帮,让我逃出生天,好歹能有一条活路。” 林刘氏自然又将安慰的话说了几遍,叫她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回屋将这事儿与男人说去了。 没半柱香的功夫,果见林六和林刘氏一同前来找她了。 “英莲妹子,你跟你嫂子说的事儿可是真的?”林六进了门,定定看向英莲,问道。 英莲垂泪点头,道:“千真万确。还望林大哥和嫂嫂救我一命。” “这事可不好办啊。”只见这林六叹了一口气,方道:“这冯家原是金陵恩义极好的人家,如今冯公子意欲买你,本也该是件有造化的事。若真的再将你卖给薛家公子,哎……那薛家在金陵是极有钱有势的,况我还听说这薛家不日就要举家进京去的,那薛家公子又是个没脸皮的,到时只怕纵然知道你是个拐来的,也要生拖死拽,把个你拖去,冯家又能如何呢……” “林大哥,林嫂子,英莲万万不想跟着薛蟠那样的人儿,哪怕做牛做马,只求流落到个好人家里。”英莲此番声泪俱下,哀求道:“还望林大哥替英莲想想办法吧。” “办法也不是没有。”林六思忖半晌,道,“既然此事当真,我可以替你跑一趟冯家,告知他们你那爹爹想把你卖给别家,让他们今晚就把个你接走。想那冯家虽比不得薛家富裕,却也资产甚多,大不了先接在别处落个脚,三日后再进冯家大门,岂不就相安无事了。” 林刘氏听罢,连连点头,叹道,“哎呀,这个主意可真是顶好的了!当家的,你就赶紧往冯家跑一趟吧,想那冯少爷听到你这般说,就算不全信,也会考虑一二,定会将英莲接走的。” 英莲闻言大喜,或许当真逃生有望。 林六没再多言,嘱咐了她们不要声张,便急急出门去了,留林刘氏在屋里陪她。 那林刘氏坐在英莲身旁,直握着她的手,安慰之语自是不断。 话说英莲自来到这个世界,整日便是在毒打谩骂中过日子,心里早没了半丝温情。原本对这门子夫妇,也只是存的利用之心,却不曾想他们竟真心待她不薄,暗暗将这份恩情记了下来。 第3章 生疑抓包 约莫一个时辰,林六才重新回到家。 两人忙迎上去,看他身后,竟无半个冯家的人跟来,英莲当下心灰了几分。 林刘氏忙问道:“当家的,可是说了?怎么也没个人来接呢?” 林六忙进屋,倒了杯茶匆匆灌下,才道:“我竟也弄不明白,不知那冯家大公子是如何想的。我前去冯家,在角门将这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冯家管家,那管家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时却只赏了我些小钱,说大公子已经知晓,自有主张,让我安心回去。” “就这样?”英莲呆站在那里,只觉难以置信。 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原著里,冯家得知她被卖给薛家时,死活不退钱,只要人的,可见这冯家公子对她是有几分重视的。怎地,如今告知他自己要被卖给薛家,也不生气,也不来拿人…… 这下,英莲真没辙了,只得黯然失魂,那门子夫妇也再无计可施,又怕拐子回来撞见了不好,稍稍宽慰了几句后也辞了英莲,回了自己屋子……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且说这林六去冯家传了消息,管家曹福得知后心头大急,连忙去书房将这事儿告诉了正在埋头理帐的冯渊。 冯渊听了,不但不气,脸上反而扬起一丝有趣的笑,问那曹福道:“那林六确是说,这些话都是那家的姑娘亲耳听到的吗?” 曹福忙不迭点头,应道:“确是。说是爹爹昨晚喝醉了酒,说醉话时听到的。”又见公子脸上没有半分急色,又道:“大少爷,薛家可不是好沾惹的,要不我派人去将那姑娘接将过来,安放在东郊小院住下,三日后再接回府里,也好免了日后的麻烦。” 冯渊不慌不忙将账本放下,摆手道:“不忙。这事儿我自有主张,你先下去打发了那林六,赏些小钱与他,让他安心回去。” 曹福听完,如是应了。他伺候冯家多年,也算看着冯渊长大,知他不是寻常公子,深佩服他的为人,如今看他这般行事,必是已胸有成竹,便也不再焦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只见冯渊一心腹小厮冯龙从外边急急慌慌赶回来,径直朝书房奔去。 “怎么样,碰上了?”冯渊问道。 “是,不出大少爷所料,碰上了。”冯龙顾不得擦擦头上的汗,就答道,“小的跟了那拐子去,他果真又去寻新买家了,在街上转了大半个下午,才遇上了合适的,正是薛家大公子薛蟠。” “哼,除了他还能有谁?”冯渊淡淡说道,眼底却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狠厉,问道:“约的什么时候见人?” 冯龙回道:“约的明儿个早饭之后。” “很好。”冯渊点点头,左手闲闲搭在椅子上,道,“你去通知五师弟一声,说我明天早上请他在街上清风茶馆喝茶。” “是,小的这就去。”冯龙说罢,退了下去。 冯渊端起手边的茶,徐徐吹凉,轻轻抿了一口,半晌,幽幽道:“有点意思。” 当晚,拐子因找好了新买家,想着明儿又可以得一笔银钱,心内大喜,自然又去买了酒喝,入夜了回了房舍来,就醉醺醺一头栽倒在外间榻上。 英莲见他的形状,知是事情办妥了,因见冯家的人还不来接,薛家明日又要来,少不得绞尽脑汁想计策,却偏偏都不得法,心烦意乱,连晚饭也未吃一口。 林刘氏见她如此这般,心下也替她焦心。至晚间又瞧见她躲在里屋暗自垂泪,便做了碗挂面,避开喝醉的拐子,偷偷端与她吃。 “妹子,你这样也不是办法。饿着肚子,哪里能想出什么主意呢?来,先吃点热的,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英莲看着那碗浮着香油的挂面,忍不住掉下两行清泪:“嫂子,你可真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这辈子有你这碗面,我也算值了。” 她虽活了两世,却都是孤苦无依,饱受欺凌。前一世她父母遇车祸双双亡故,亲戚朋友怕受连累都避她唯恐不及,后来她只能去孤儿院,虽不至于挨饿受冻,却也饱受白眼,最后生了一场怪病没人管就死了。醒来后就变成被拐了的英莲,原想着靠一口傲气,为自己博个新生活,谁知却还是躲不过…… “呸呸呸!”林刘氏赶忙朝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道,“妹子,可别这么说。你这么点年纪,怎么开口闭口就是死啊活啊的。且不说这薛蟠还未来,就是来了,冯家那边都已付过银子了,难不成还会不管你吗?先吃饭,总会有办法的!” “嗯,嫂子说得对。”英莲忙点头,擦掉眼泪,接过林刘氏手里的面。她本不是个爱绝望的人,刚刚只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罢了。 这么多苦难她都熬过来了,还怕什么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林刘氏看她低头吃面,心下方宽了一些,伸手将桌上烛火拨了一拨,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再看英莲,瓜子脸上犹有泪痕,唇红齿白,烛火之下别有一番天真袅娜姿态,忍不住叹道:“你长得这般好看,也难怪那么多人愿意买你!” 英莲握住竹筷的手便顿住了,似有所悟。 林刘氏见状,疑惑问道:“怎么?” 却见英莲痴痴看她道:“嫂子,你方才说,因我长得好看,那些公子才要买我是么?” 林刘氏点头,道:“你出落得如此标致,男人见了自然喜欢。” 英莲心中一动:“那要是我这张脸毁了,是不是就不怕了?” 林刘氏听罢,大骇,急道:“妹子,你可千万莫要做傻事。女子最珍贵的莫过于好看的容貌,有些人求还求不得,你如何能毁?再说,这脸毁了,也就等于你毁了,虽明儿个薛公子看不上你,但冯公子也断然不会再要你了。日后就是大户人家买丫鬟,都绝不会挑你。那时候,你没得了用处,你那拐子爹岂不更恨你!你还有活路吗?!” 英莲一听,连忙摆手道:“嫂子,你误会了。纵然我愚笨,也不会真做那自戕的事儿。只这薛公子明儿就来,我心想如若我能害个什么病,明儿脸上长点什么斑斑点点,不得见人,怕他也不会看上我了吧?” 林刘氏方才悟了,道:“要是真能如你所言,倒也不失为个办法。但你如何能使得自己害病呢?” 英莲垂下了头,是啊,害病也不是想害就害的?不过,如果吃错什么东西过敏的话,脸上不就会长出东西吗…… 这一世,许是活的太糙了,英莲竟一次也没有过。那拐子夫妻每日给她们的吃食不过就是些稀饭咸菜,也就这几日才跟着拐子出来吃了几顿好的,着实没有出现过敏的症候。不过在现代的时候,倒是有的…… 而且只一件平常物事就行,豆腐! 说起来也奇怪,这世上应没几个人不能吃豆腐吧,偏英莲就不能吃。上辈子在孤儿院,豆腐白菜是常吃的伙食,英莲说自己不能吃,但一开始总也没人放在心上,于是就隔三差五出疹子,脸颊浮肿,满脸小疙瘩。后来次数多了,食堂的师傅才不给她的碗里打豆腐了。 “好嫂子,不知道你家里现下有没有豆腐?能不能与我吃点?”想到这一茬,英莲立刻向林刘氏询问道。 “豆腐?”说来也巧了,这林刘氏的小舅子偏就是个卖豆腐的,今天早上刚好送了几块与她,还没来得及吃,都养在水里了,林刘氏点头道:“有是有,不过……” 她实在想不通这豆腐能有什么用处。 英莲也不好解释,只道:“求嫂嫂弄点与我吃,许能救我一命。” 林刘氏听她如是说,也不多问,立马起身道:“行,你别急。我这就煮一块与你吃。” 说完起身,怕吵醒拐子,亦是轻手轻脚地离开……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林刘氏就煮好了满满一碗豆腐羹,按照英莲的嘱咐,啥也没放,就是白水煮豆腐,端上来的时候还隐隐能闻到豆子的腥气。 熟悉的恶心感顿时涌上心头,英莲心里一喜,看来她对豆腐的厌恶并没有因为换了具身体而消失,保不齐这个法子真能管用。 然而,就在她准备开口吃的时候,屋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你们在作甚?”只见那拐子不知何时醒了,见她们在屋里嘀嘀咕咕,心中大骇,生怕是在弄什么逃跑的诡计。 林刘氏是个没主见的,顿时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半天竟也说不出个理由来。 幸是英莲还算镇静,冲拐子笑笑,指着桌上只吃了几口的面条,与拐子道:“爹爹,林嫂嫂慈悲心肠,看我晚上没有吃饭,怕我饿着,所以煮了碗面来与我吃。” 拐子戒心重,又问道:“那你手里端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哦,这个啊。”英莲大大方方斜了碗与他看了看,道,“这个是豆腐羹,豆腐养颜,女人家吃了可以让皮肤更嫩更滑。林嫂嫂今天自己煮了吃,不想却煮多了,这屋子里除了她也就我是女人,所以特端来一碗送我吃。” 豆腐养颜,拐子也是听说过的,故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脸色却依旧难看,看向林刘氏,冷冷道:“林家嫂子,白天我不在,多亏你夫妻二人照看我闺女。只是如今晚上我回来了,就不用你多费心了。” 林刘氏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尴尬笑笑,道:“也是你们家这孩子长得讨人喜欢,所以惹得我想多疼她一点。” 英莲见如此情状,知拐子是想赶林刘氏走,又怕她走了拐子不让她喝豆腐羹,于是冲林刘氏莞尔一笑,道:“林嫂嫂,你略等一等,我将这豆腐羹喝完,将碗与你带走。” 说完,也不管二人是何反应,更顾不得豆腐羹还热着,就大口大口喝起来。浓重的腥味顿时逼着她想吐,确硬憋着气生生忍下了,一眨眼就将一碗豆腐羹吞了个精光。 接着将碗递给林刘氏,又指着桌上的面,问拐子道:“爹爹,我吃饱了。这碗面还未吃,你要不要拿来填填肚子?” 拐子怕多生事端,只想林刘氏赶紧走,哪里还肯理她,怒声道:“我不饿。下贱玩意儿,吃完了就快点睡觉,大半夜啰嗦什么?” 林刘氏见状,也不好多留,收拾碗筷,福了身便走了。 拐子一直看着她出门,生怕她们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猫腻。等林刘氏不见,他就将门一关,进去朝英胳膊上狠狠拧了两三下:“下贱蹄子,我告诉你,好好给我呆着,别想着给我惹事,乖乖等明天薛大爷来了将你领走!” 说罢,心下还是难安,也不知从哪儿找了把破旧铜锁,急匆匆进了屋里,重重将里间的门关死,又落了锁,这才安心爬到榻上重新睡了。 第4章 道别谋策 这夜,英莲因心内担忧着薛蟠,又时时挂念自己脸上疹子起了没有,故翻来覆去竟一夜不曾睡着。 次日天一亮,英莲便拍门喊着要洗漱。拐子因薛蟠说的是早饭后就来,因此便给她开了,还特意嘱咐她洗干净一点。 见拐子开门看自己时脸上并无异样,英莲心里就凉了一截。待到打了水放进盆里仔细看时,才发现居然一点效果也无,除了失眠,眼圈略青了一些,竟跟平时并无两样。 英莲当下只觉心里一片死寂。 看来,她今生注定是要跟着那薛蟠无疑了! 林刘氏早上出来打水,见她脸上依旧光滑白嫩,心知没成,暗自叹息英莲命苦。回屋后又将这事儿说与男人听,林六摇摇头,道:“罢了,这事儿终究不是我们能管的!从今儿起,丢开手吧!” 林刘氏叹了口气,点点头。 果然,吃过早饭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薛蟠带着一众小厮浩浩荡荡地来了。 一进院子,就听薛蟠扯着嗓子吆喝,道:“乡下佬儿,你薛大爷来了,快将你姑娘带出来我瞧瞧。” 这拐子连忙喊了英莲出来,一脸谄媚地迎了出去。 “薛大爷,您来了,赶紧屋里坐。”又指着站在门边的英莲,“这便是小女,还请薛大爷看看,瞧不瞧得上。” 英莲见了那薛蟠,真真一个脑满肥肠、膀阔腰圆的纨绔相,心里着实讨厌得紧。面上却不敢丝毫显露出来,只得装作怯生生的模样,福了个礼,轻声道:“薛大爷好。” 薛蟠见她生得娇小玲珑,浑身透着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早已神思飞荡。又听得她叫自己这一声,如莺啼鸟语,登时觉得酥到骨头里。 “好!好!真真是个美人!”薛蟠大喜,当下立意一定要买她,遂立即喊小厮上前,“孩儿们,赶快给爷兑银子,爷要带美人家去!” “好咧!”院子里一片欢呼。 拐子自是乐得喜笑颜开,接银子的时候嘴都合不上,冲着薛蟠直哈腰,嘴里不停念道:“薛大爷慷慨!薛大爷慷慨!” 又朝英莲道:“丫头,爹爹今天也算给你找了个好归宿。你跟着薛大爷,以后锦衣玉食,吃香喝辣,享不尽的好日子,也算前世修得的福气了!” 英莲听罢,恨不得一口啐在他脸上。 然事已至此,她也再无计可施了,只得先乖乖跟着薛蟠走,日后再想他法。 临出门的时候,见门子夫妇都站在门口看她,心里一酸,忍不住向薛蟠道:“薛大爷,我在这里住了几日,多得这房舍主人照顾。故奴家想去与他们道个别,可好?” 薛蟠欢喜她得紧,正愁不知怎样讨她的好,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哪有不应的。 英莲向他道了谢,便朝门子夫妇走去。 “林大哥,林嫂嫂,这些日子多亏你们照拂,英莲无以为报。且估计不日就要跟着这薛大公子进京了,今生恐不得再相见。故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告知哥哥嫂嫂。” “英莲妹子,你讲,我们听着。”林六道。 英莲略作思忖,道:“林大哥,一年之后,会有故人前来你所在官衙就任。此故人并非良善之辈,若非情势所迫,你大可不必与他相认,如此才可保你前程。” 她这话说得玄妙又滑稽,林六与林刘氏对视了一眼,竟都不知如何以对。 英莲也不多做解释,只向他们福了福身,道:“英莲今日之言,你们也莫要太介意,只放在心上即可。英莲拜别二位。” 另一厢,清风茶馆之上,几个年轻又俊朗的男子正临风而坐,言笑晏晏。 “二师哥,你怎可如此厚此薄彼,请喝茶竟只请五师弟,都不搭理我们?”说话者乃是徐光,年十五,江南镖局之首青龙镖局掌柜家的独子。 “可不是,二师哥好生偏心。为了那画,我们也求了不下十次,也没见借给我们看。如今,五师弟才一开口,你就借了。哼!”另一位少年也满口不服气,此乃何连之,年十三,扬州知府家的庶长子。 冯渊一脸无奈,笑道:“我今天请五师弟来,就是为了要回那画的。且说我没叫你们来,你们不也来了吗?我没借画给你们看,你们敢说你没看?” “这……这哪里一样吗?”何连之有些没了底气,忍不住看向另一旁的五师哥求救道,“五师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再说,二师哥借着我们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是个好男风的,我们不也认了吗?怎地他的梦中仙女,我们都不能看一看呢?” “好了,你再不闭嘴,小心二师哥该打你了!”被问的人笑了笑,道。要说这人来历,那可是真真不小。慕耀,大凤朝旭国公家的嫡三公子,年十四。他父亲慕平之便是旭国公,也是当朝国舅,当今仁嘉皇后,正是他的亲姑母。 要说这些原本不搭边的人是如何聚到一块的呢,那就是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师父,璘祉仙山清平观的东华道长。 人都说穷人家的孩子难养活,其实不然,有些富贵人家的孩子更难养活。上述徐光、何连之、慕耀三人便是如此,自出生后便波折不断多灾多病,屡经生死。何故?因这些个人前世多有仙根道缘,原是来下凡历劫的。既托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非富即贵,家里人因忧其性命也不图其他,只求其平安康健,偶得仙人提点,又独具慧根,得入仙山做俗家弟子,修道练武以保全性命。 然这种机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找不到璘祉山所在。像冯渊这种光有慧影却无仙根的,也是整整花了两年的功夫才得见仙山,又跪了整整七天七夜才拜得师傅的。 这是旧话不提。且说眼下,冯渊请他们来这儿,自是为了英莲。 前世枉死,在那仙鬼之地走了一遭,竟得了机缘再次重生。这也冥冥注定他今生不是个平凡之辈,得了两世的智慧,如今的冯渊早已不是前世的冯渊了。 “我的画儿呢?”冯渊问道,端起茶盏,徐徐吹了吹,饮了一口。 “嘻嘻,在我这儿。”徐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知道二师哥将画留在了镖局给五师弟,他就和六师弟去偷了来,得知二师哥叫了五师弟喝茶,估计是为了这画,就跟着来了。 冯渊接过画,朝慕耀抱歉地笑笑:“五师弟,今日得借你的身份为师哥撑撑场面了!” 慕耀灿然一笑,道:“二师哥尽管用。要不是有今日你冲冠一怒为红颜,我也不能得见嫂嫂容颜啊。” 这厢另外两只不乐意了:“二师哥,你们在说什么,越发不厚道了。居然和五师弟有秘密不告诉我们?” “就是。我要告诉师傅去,下山的时候师傅明明让二师哥好好看顾我们,现在二师哥只顾着想五师弟了。” 慕耀无奈,沉下脸,道:“你们还有脸说,亏得你二人还是我师哥师弟,大的比我大,小的也不比我小多少,怎地性格竟活似三四岁的娃娃。二师哥今日请我来,可不止为喝茶,还有要事。” “哦?是何要事?” “要来抢回你们的嫂嫂。”慕耀扯唇一笑,终于道出实情。 第5章 拦马截人 话说,这薛蟠得了英莲,早已心痒难忍,恨不得立刻尝尝个中滋味。因此,早已叫人备了马,雇了轿子,就往家里抬。 谁知走到半路,却听得一个清冽男声,朝他喊道:“薛公子,且慢!” 薛蟠看着马前的冯渊,只觉莫名其妙,道:“你是何人?拦我作甚?” 冯渊不疾不徐,道:“敢问一声,薛公子今日可是买了个姑娘?” “是又如何?”薛蟠一脸不耐烦,问他,“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请恕在下失礼。薛公子买的这个姑娘,乃是我昨日就定下的,且早已人钱两讫。本说好三日后来取,谁料,那女子的爹爹竟是个拐子,又私下将她偷卖与了你,欲要携了你我二人钱款逃往他省。幸我得了消息,及时把他捉将了过来。现就在此处。” 说完,就见冯龙提了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拐子,扔在了薛蟠马下。 这薛蟠岂是个能容人的,一听自己被这拐子骗了,顿时怒火中烧,手里一挥马鞭子,就往那拐子身上狠狠抽了几下,骂道:“好你个没眼睛的瞎子,竟然骗到你薛大爷头上了!” 那拐子吃痛告饶不止,薛蟠如何能忍,又回头唤那一众小厮:“你们这些人也瞎了不成?还不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下贱种子!让他好生瞧瞧我薛大爷的厉害!” 小厮们得了令,瞬时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竟将个拐子打得叫天呼地,哭爹喊娘,血流如注,直到最后只见出气不见进气,薛蟠才叫罢手。 冯渊只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说话。 且说另一边轿子里的英莲一直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见小厮们都放下轿子去打那拐子,又想到书里说的两人拉扯,最后冯渊被薛蟠打死的结局,心下暗暗担忧,忍不住掀了帘子偷偷张望。 薛蟠因见冯渊一直站在自己跟前,也不离去,立刻朝他挥了几下袖子,愤愤道:“你也瞧见了,这人已经在大爷轿子里了,断然不会再让给你的。你还是叫这没眼睛的瞎子将银钱退给你吧,休再挡爷的道了!” 冯渊依旧冷笑:“薛大公子说笑了。这人是我先看的,钱是我先付的。自古都有先来后到的道理,我今日带这拐子来便是与你做个见证,好带那姑娘回去的。” “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玩笑话!我薛大爷到手的人儿了,岂会让给你!乖乖拿了银钱一边去,不然休怪薛大爷我不讲情面!”薛蟠眼瞅着他就只带了一个仆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脸上愈发得意,道,“赶紧的!趁大爷我得了美人儿心里头高兴,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的!” “就是!麻利点滚开!” “莫要再挡了我们爷的道儿,不然叫你跟这拐子一个下场!” 身后那一众小厮自然也跟着起哄。 冯渊脸上冷意更甚,咬牙徐徐道:“我已说过,今日我只要人,不要钱!” “好个不知礼的毛头小子!看来是不给你点苦头吃吃,你竟不知你薛大爷的厉害处!”薛蟠哪里还愿意跟他多费口舌,忙回头唤那众小厮,“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 眼见就要开打,英莲哪里还能忍住,想着既已嫁不成冯渊,何苦还要害他性命,忙掀开帘子,冲下轿子,喊道:“且手下留人!” 众人皆愣住。 英莲也知女儿家不该如此抛头露面,但此刻确也顾不得许多,只向众人福了一福,道:“奴家惶恐!但今日之事都是因我和那拐子爹爹而起,冯公子和薛公子都是这金陵城里有脸面的人物,断然犯不着为奴家喊打喊杀。不如……” “小美人,不如怎地,你待说完啊?大爷我都依你的!”薛蟠不想这英莲会冲出来,又见她这般娇俏顺服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直痒痒,遂拉长着声调,面带坏笑道。 英莲眼见他满脸油肉,一脸调戏神态,着实厌恶,又想到日后的水深火热,心下一冷,突然生出一股恶气,原本想好的词竟变了:“不如,二位爷都将奴家丢开手,让这拐子将二位的钱都各自退清,让我自谋生路吧。” 薛蟠一听她这话,哪里会肯,当下大怒:“好个不知好歹的小蹄子!你爷爷我今日既买了你,哪里还由得了你?” 又回头朝一个小厮喊道,“薛贵,将她给我看好了,其余的人都给我上。先把这小白脸给我教训了,再带这丫头回去!” “是,爷!”小厮们答应一声,就吆喝着蜂拥上前。 这英莲见那薛蟠今日带的小厮少说有七八个,且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豪奴,不忍心看那冯渊在眼前被揍得稀烂,忙冲他喊道:“冯少爷,你且避一避吧!犯不着意气用事,惜命要紧啊!” 那头冯渊站在原地,听见英莲喊的言语,心下竟一阵触动,可谓又惊又喜,又怜又叹。惊得是她是个有性情的,这般言行、胆魄绝非世俗女子所有;喜的是她对自己也存着顾惜之心;怜的是前世二人为这呆霸王所累,无端成了一对薄命儿女;叹的是他今生的等待辛苦终究没有白费。 且说就他这一番失神,竟丝毫没有顾及薛蟠的小厮已经近身。那厢冯龙惊得一身冷汗,连忙冲上前以身相格,替他挨了几下揍,冯渊才回神。也是因知道今天有打斗,故特意没有带年迈的管家而换了冯龙,他年轻力壮,打架也是一把好手。 冯渊是在清平观苦练了三年的人,如今的身手自是不凡。只几拳几脚,就已将身边的小厮扫了开去,径直走到马下,伸出一只手来,扯住薛蟠衣袖,便将那在马上看热闹的薛蟠一把拽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小厮们见薛蟠受了欺负,自是一股脑儿都拥过去护主,却不料身后却突然冒出几个人来,身手飞快,力道又极重,小厮们根本不是对手,纠缠几番之后,竟一个个都被撂倒开去,其中两人还不尽兴,竟将他们一人一人交叉叠起来,成了一座人肉山。一行人哭爹喊娘,叫苦不停…… 另一旁,那薛蟠被冯渊轻易拉下马来,只用一条膝便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冯渊看着他,想起前世冤屈,眼里直冒火,一拳一拳重在挥下,毫不手软。那薛蟠只觉得好似一通大铁锤在身上、脸上乱砸,疼得告饶不迭。 然冯渊却是不理,直揍得他鼻青脸肿,七窍淌血,门牙都松了两颗。冯渊是个揍人的行家,故意绕开了能让他一招昏聩的要害,就是要故意折磨他,直见那薛蟠近乎意识涣散这才罢手。 路上聚集了好些行人,因这薛蟠平日里是个恶霸,欺行霸市的事情也做了不少,如今见他被打成这番,老百姓们竟都觉出了一口恶气,中间还一度有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这薛蟠今日吃了这大亏,哪里肯甘心,竟在地上挣扎几番,满脸血泪横流,才勉强抬起个脖子,恨声问道:“今日……你既敢与我动手,好歹留下个姓名来。这帐,咱们来日……来日再算!” 冯渊心下嗤笑,他还怕他不问呢,便又在他脸上落下一拳,伸出两只手指捏住他下巴,道:“你看清楚了,我乃金陵冯渊。” 然他刚言毕,放开那薛蟠起身,只见徐光已迫不及待跑将上前,在那呆子身上狠狠补了一脚,道:“还有小爷我,我乃金陵徐光。” 言罢,又一个身影一跃而上,在那身上落下一拳一脚,那一脚还故意踩在他命根之上,疼得那薛蟠几乎死去:“你也看清楚,还有我扬州何连之。” 犹觉得不够,又狠踢了一脚才转过身,看向慕耀,道:“五师哥,你要不要也来添几脚?” 慕耀轻笑,缓缓上前道,“那是必须的。” 话音未落,已在他脸上重击了一拳,怕他昏聩,又伸手点了他痛穴,迫他神志清明一些,才道:“你也要记住我,京都慕耀。” 那薛蟠早被揍得眼冒金星,双耳轰鸣,根本已听不清,那慕耀一放开,他失了支撑,当即一头栽倒在地上。那些小厮虽已能爬起来,却无一个人有胆量,都宁可趴在地上装死也不去扶他。 如此这般,今日这场仗才算结束。 而另一边,英莲呆站在轿子旁,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却见那冯渊缓缓走到她面前,温和道:“我说过,会迎你入我冯家门,便一定会做到。” 英莲只觉在做梦,依旧发怔。 冯渊忍不住笑道:“看来是吓到你了。” 又转过头,看向冯龙道,“去附近雇几个轿夫来,抬姑娘去东郊别院。” “是,少爷。”今日这一架冯龙打得酣畅,只觉浑身都更有力了,一溜烟小跑着去了。 这厢只剩下何连之躲在徐光和慕耀身后悄声言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嫂子有点傻啊。” 徐光和慕耀相视一笑,没有言语。 故多年以后,当英莲忙着给徐光和慕耀找对象,却一点不管何连之的时候,某人一脸委屈地向冯渊抱怨:“二师哥,嫂嫂偏心,不给我找老婆。” 却见那英莲拍拍身上没有的灰,道:“嫂嫂不是傻嘛,怕给你也找个傻子啊。” 何连之只能咬着手指望天,暗道他当年嘴怎么那么欠。 第6章 毁容问话 英莲是在路上时,开始觉得不对劲的。 脸上一个劲发烫,还有点痒。刚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紧张的缘故,可等到落轿的时候,她左边脸颊已被挠得火辣辣的痛,而且摸上去隐隐显出几个小疹子的模样,当下骇了一大跳。 偏这时,冯龙已在外面唤她:“姑娘,到了,请下轿吧。” 英莲哪里敢下轿,摸摸自己的脸,果然已肿得不像话了。 天啊,定是昨晚那豆腐。明明今儿早上都好好的,怎么偏这会子…… 这下叫她如何见人呢? “做什么呢?”这时,又听见外面冯渊唤冯龙的声音,“怎地还没下轿?” 冯龙无辜道:“少爷,我真不知。我唤了姑娘的,她没有应我,也不见下来。莫不是在轿子里睡着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英莲知是冯渊,急得额头上汗都要出来,忽的灵光一闪,从袖口里掏出一条手帕来,将脸挡住。 下一刻果然就见轿帘被掀开,从外面探进冯渊的脸来,见她拿了帕子挡了脸,只露出两只剪水秋眸,原本素白的额上红肿一片,先是一怔,而后轻笑道:“先下来吧,他们不敢看你。” 英莲无法,只得下了轿子,垂着头,依旧拿帕子遮着脸。 好在冯龙和轿夫们都低着头,没人敢抬眼,接着又听他吩咐冯龙道:“去铺子里把王大夫请了来,正好带了这顶轿子去,速去速回。” 冯龙忙答应着去了。 想是他们脚程快,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把个花白胡须的老大夫抬将过来。 冯渊就在那屋子里站着,看着大夫仔细替她把了脉,方问道:“脸上这东西,可有什么要紧?” “无甚大碍。”那大夫摇了摇头,又看向英莲,问道:“姑娘可是误吃了什么忌口的东西?” 英莲心内暗道这大夫果然是有些高深的,忙点头,回道:“昨晚吃了豆腐。” “豆腐?”冯渊不禁咧嘴轻笑,“你不能吃豆腐?” 英莲脸一红,点点头。 却又听他道:“那真真是少了很多乐趣啊。” 英莲怔了一下,联想到现代的意思,又不知道他所言是否也是此意,但觉脸上更如火烧。 幸还有个大夫在一旁,圆了场:“各人体质不同,是会有差异的。只是老夫活到这把年纪,确也是第一次见到不能吃豆腐的姑娘。” “……”英莲忽然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所幸,二人并未在她房里多留。 那大夫说了几句注意事项,言语间却有些踟蹰,冯渊会意,便只说领他去外间开方子,嘱咐英莲在房内好好休息。 约莫半个时辰,冯渊重进了英莲房里,脸色却似乎不怎么好。 “少爷。”英莲唤了他一声,取了一块纱绢蒙了脸,才从榻上坐了起来。 “怎么未曾休息?”冯渊问道。 英莲摇头,方才她一直在榻上躺着,因心神不宁根本未曾睡着,“我自小在拐子处长大,白日里总有许多活计,想眯一会儿都难,如今竟成了习惯,想睡也睡不着。想来我是个没福气的,倒白白枉费了少爷的心意。” “这是个什么话?”冯渊走近,眸中竟是生起了几分气恼,道,“如今我既买了你,你便是我冯家的人了,以后断不许再说这些丧气话了!你且记住,从前的一切都与你不相干,往后你的福气大着呢!” “少爷莫要生气,我下次不敢了。”英莲见他神色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忙应了。 冯渊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又道:“刚冯龙已从药铺抓了药回来,我吩咐了婆子去煎,待会便送来。放心,脸上的症候是小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英莲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心里竟是热热的。 只是煎药是费工夫的事。空等无趣,冯渊便趁着这会子工夫向英莲询问起姓名身世来,哪知却毫无所获。 “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么?” 英莲摇头,道:“真真是记不清了。我被拐时年岁太小,又着了惊吓,醒来时已经进了拐子的狼窝里,又受了那拐子夫妻好些手段,前事便全忘了。” 冯渊想了一想,又看她道:“按你说,你们那竟有很多小姑娘,都没个名字么?” “倒也不是。”英莲答道,“年岁大一点的,往往都记得自己的名姓。只是那拐子每带了新人来,他们夫妻必定要狠狠折磨一番,将她洗脑,只认他们做爹娘。大家被打怕了,也就不敢再提从前的名姓,只有的偷偷告诉姐妹之间,彼此私下称呼。至于拐子夫妇,他们拐的人太多,哪里能记得全。到了卖的时候,按年岁分成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如此便好。” “倒着实可恨。”冯渊暗叹了一声,又问道:“那往日你那些姐妹如何称呼你?” 英莲苦笑一下,道:“但凡记不得本名的,都会按齿序称呼。因我在当时那一批里算小的,排到了第九,故她们便叫我九儿。” “既如此,暂时便还叫九儿吧。等入了府,再取新名儿。”冯渊看向她,面上隐隐有不忍之色,又道,“你受苦了,如今到了这里,便安心住下,往后必无人可再欺负与你。” 英莲听了,忙在榻上躬了躬身:“少爷救我于水火,九儿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日后,必当尽心竭力,好好……伺候少爷。” 想到以后是要给他做妾的,英莲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这话可是九儿说的,我记下了。”那冯渊却笑了,又朗声道:“只是日后的事,我自有安排。你且安心在这养病,旁的事儿无须担心。” “是。”英莲点头应了,听他叫了一声九儿,脸上又悄悄红了,幸好蒙了面纱,没叫他看到。 俄顷,冯渊又喊了另一个婆子进来,交代了英莲住在这里的许多日常事务。英莲听他事无巨细,都替自己打点妥当,心下难免感动,但回想起今日他当街怒打薛蟠的事儿,又不免生疑,只觉得这个冯渊并不像书里写得那样简单。 二人又说了些旁的话,就见一个婆子端了药进来了,向冯渊道:“少爷,药已熬好了,让姑娘趁热喝了吧。” 冯渊点头,看向英莲道:“这位煎药的乃是李嬷嬷,刚出去的那一位是金嬷嬷,以后你住在这儿,就由这两个专门照顾你饮食起居。” “知道了,少爷。”英莲应了,又接过了李嬷嬷手中的药碗,道了声,“有劳嬷嬷。” 那李嬷嬷见英莲谦逊有礼,想来定是不难伺候的,也笑着见了礼。 手中的药碗犹有热度,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纵然还未喝就知道很苦。英莲前世并未吃过中药,这一世又因逢了那拐子夫妇,纵然有了病痛也绝不会请大夫开药的,说起来这竟是她头一次喝古代的汤药。 “姑娘,大夫可说了,这药得趁热喝的,不然等凉了用处也会差上好几分。”那李嬷嬷因见她只看着那药却迟迟不喝,好心提醒道。 英莲忙点头,见冯渊也在看她,不敢再耽搁,因脸上还蒙着细纱,便微微转了身,面向矮塌里间,憋了一口气,将药一口口吞了。 等她喝完,只觉得整个舌头、嘴巴都不是自己的了。倒不是她矫情,只是她从前世起就有个极大的弱点,便是怕苦。英莲记得现代有句话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今日她虽不知她的药里有没有黄连,却真真是苦到了心里。 “怎么?可是药苦得很?”冯渊见她眉头紧皱,眼圈微红,忙问道。 “还……还好。”英莲强忍着苦涩,答道。 “都苦得结巴了,还不说实话!”冯渊见她极力隐忍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转头向李嬷嬷道,“你快去小厨房,取两颗冰糖来与九姑娘。” “是,我这就去。”李嬷嬷因没想到这英莲竟这般怕苦,也怪自己想的不周全,速速去取了回来。 竟是冯渊亲自接了,喂了英莲。 “感觉可好些了?” 古代冰糖到底不如现代纯度高,英莲吮了半天才觉出几丝甜味来。 “嗯,好多了。多谢少爷。”英莲因李嬷嬷还在一旁,少不得有些羞赧。 因冯家买下这东郊别院也有些年头了,那李嬷嬷更是这别院的老人,见二人如此情状,自然找了个借口就退了出来。 只是出了门,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向那房里偷望了几眼,一副了然的神色。那冯渊早些年从不近女色,断袖的名声早传得沸沸扬扬了,今儿却见他对英莲这般上心,李嬷嬷心里自是将英莲更看重了几分。 再说这英莲,方才因冯渊举止亲密了些,李嬷嬷又在房里,她难免害臊。可现下,李嬷嬷离了,屋子里只剩了她与冯渊两个,竟只会手足无措了,紧张得头也不敢抬。 “怎么?你怕我?”冯渊就坐在矮塌上,垂首问她道。 “不……不是。”这会子,英莲哪里敢说真话。 真是世事难料。明明昨儿个她还巴不得跟他走,今日终于如愿,却又是这般情景。 说起来这冯渊买她到底是做妾的!她知道,古代女子出阁很早,十三四岁十分常见。如今冯渊对她百般体贴,可不就是…… 那冯渊又岂是个容易受骗的,锐利的眸子直盯着英莲因紧张而紧攥在胸前的手掌,提高了几分声调,问道:“当真不怕我?” “少爷待我这般好,我又怎会害怕少爷呢?”英莲虽这般答着,却口不应心,只想他快点离开。 “既不怕我,那为何连看我一眼也不敢呢?”冯渊说着,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莫不是九儿嫌我长相丑陋,才不愿多看我一眼么?” “哎呀,少爷这样说,真是折煞九儿了!”他这样自嘲,激得英莲不得不抬头,偏偏又迎上他一双凤目,四目对视,想避开又无处可避,只得硬着头皮说完,“我长到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人便是少爷了!” “哦,此话当真?”冯渊闻此,目中神采熠熠。 “嗯,当真。”英莲被他盯得脸上又开始发烫,下意识想低头却不料被他一只手拦住了下巴。 只见那冯渊浑身光华无限,眉眼中俱是笑意,郑重道:“九儿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天啊?这……算是在跟她*么? 英莲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连耳根都烧得火辣辣的,又见他拦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掌忽然慢慢上移,看情状竟是要摸她的脸,一瞬间吓得整个人往矮塌里缩了缩,脱口而出道:“少爷,我才刚满十一岁呢!” 冯渊怔住,一只手尴尬停在半空,温润俊朗的脸上先是错愕,后是疑惑,顿了半晌忽又如恍然彻悟,道:“啊,竟有十一岁了么?我原以为你形容尚小,或许还不到十岁呢!只是你莫要担心,纵然你还未长成,在我眼中也是最好看的!” 说完,倾身过去,极其温柔地将她左鬓旁的几缕碎发轻轻拨到耳后。 “……”英莲眼睛一闭。完了,他现在是不爱男人改恋童了?! 第7章 泣子哭兄 再道薛蟠这边,一众小厮们趴在地上,居然等徐光、何连之、慕耀等人跟冯渊道别分手,各自散去之后,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扶了那昏死的薛蟠急急家去。 待其被抬回薛府,薛姨妈看到这个面目破肿、没头没脸、衣衫碎乱、一身血渍的儿子,一时又心疼又惊痛,竟直直吓晕了过去,可怜了薛宝钗又是照顾哥哥,又是照顾娘亲,又是请大夫,又是找救命药,又急又怕,手忙脚乱,出了一身香汗。 也是冯渊本就没有想要取这呆子性命,故力道虽重却避过了要害之处,这薛蟠才捡回了一条小命。但饶是这样,他原就是个花架子,一身厚肉却丝毫不经打,还是昏迷了三天三夜,被迫着吃了十几颗十香还魂丹,直到第四日才迷迷糊糊睁了眼。 薛姨妈早已在床前哭肿了眼,心下又气又恨,想要在那薛蟠身上狠狠拧几下却终究下不去手,只流泪教训道:“你这杀千刀的孽障,看你以后还敢在外面嚣张不敢?” 那薛蟠吃了大亏,身上无处不痛,只觉得满心苦楚,向他娘哭道:“妈妈,我这番打挨得实在冤枉啊。你快去官府报官,叫他们派人把那些杂碎都抓将起来,必得替我报这个仇啊……” 薛姨妈心疼儿子,又骂了一回那冯渊,自是点头不迭,道:“你快将个事情原由仔仔细细说与我听,若是真个有人欺负你,我一定替你做主。若我不成,不还有你京城的舅舅、姨爹吗,定能替你出这口气!” 薛蟠自是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当然只提那拐子如何骗了他,冯渊如何半路拦截与他,如何将他买来的丫鬟生拉硬拽劫走了,又如何以多欺少折磨与他,听来他竟没有半处不是,倒成了个真真的苦主。 薛姨妈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痛彻心扉,气得浑身颤抖,忙唤身后老仆贺忠道:“这还得了了,竟是要杀人了!赶紧给我喊宝丫头来,我们要报官,快让她写信与他舅舅、姨妈,我非要把这起子没天理的暴徒关进大牢,叫他们吃板子不可!” 恰好这时薛宝钗端着药碗进来,见薛姨妈气得不成样子,忙上前道:“妈妈这又是怎么了?前儿个昏倒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倒叫我吓个半死,如今哥哥这般模样,你要再有个什么,叫我可怎么好?” 薛姨妈见她进来,赶忙伸手拉她便往书桌去,边走边哭道:“宝丫头,快,快写信与你舅舅、姨妈!你哥哥被人欺负得如此可怜,定得让他们为你哥哥做主,讨回个公道来……” 那薛宝钗是个极聪明稳重的,薛蟠躺倒这几日,她早已暗暗叫了当日陪同他的小厮,细细审问过了,事情来龙去迈自是清楚,虽里面却有些蹊跷之处,但这其中利害她早已分析得七七八八了。 “妈妈,你且不忙。”薛宝钗栏住她,又将她扶与床头重新坐好,道,“这官,我们现在还不能报。” 薛姨妈气急:“如何不能报?你哥哥岂是能随便能让人欺负了去的?” 那躺床上的薛蟠自也是不依的,哭道:“妹妹,你胳膊肘是向着哪边的?如今你哥哥被人打得差点见了阎王,你倒好,竟半点也不在乎……” 薛宝钗只得叹了一口气,问薛蟠道,“哥哥,你可知这回打你们的人都有谁?” 那薛蟠当日被打得模模糊糊,哪里还能记得清楚,只恨恨道:“本来只有那冯渊主仆二人,后来又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三个没长眼的。倒是报了姓名,只我那时被打得狠了,天地不知,也未能记得住,可问问冯贵他们,哎呦喂……” 不成想喊得太响扯痛了伤处,疼得这薛蟠龇牙咧嘴,眼泪直流,咬牙恨恨道:“待小爷好了,定要将那起子小人全都打死,一个也不放过!” 薛宝钗见他到如此田地还这般猖狂,气得直摇头,嗔道:“哥哥,你切莫再喊打喊杀了罢。你可知,你这桩事儿竟牵扯了好多人物,纵使报了官我们也未必能得几分好处?” 这话听得薛姨妈一愣,因问她道:“这是何故?” 薛宝钗解释道:“妈妈,你道打哥哥的都是什么人,我说与你听。此事都是因个拐子拐了个女孩来金陵城卖,先是卖给了城南的冯家,这冯公子看好了人兑了银子,许了三日后取人,谁承想这拐子贪钱又偷偷卖与了哥哥。也不知怎么被那冯公子知道了,抓了拐子半路上来跟哥哥讨人,两相不让就打起来了……” 这些薛蟠刚也已说过,薛姨妈急着想知道那大人物是谁,便催促道:“这些我已知道,你只说为何不能报官便是。” 薛宝钗略点头,道:“先说这冯渊,冯家虽在这金陵城算不得一等一的大户,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且去年冯家小姐还嫁入神京了,虽不清楚底细,但听闻她那夫婿也是有来历的……” “切,妹妹你就不要光捡那没用的说了!”薛蟠不耐烦,翻了个白眼道,“何苦尽说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平白来气我?论关系论背景,我薛家岂会怕他的?!到了官府,只拿些银子疏通,再不济求舅舅、姨爹相助,哪有不成的!” “哥哥,你怎这般糊涂?一旦报了官,总得当庭断案。那日的事,多少人都看见了的,原是哥哥仗着人多先动的手,凭这一点我们就失了理在先。再则,冯家如今是冯渊当家,打理好多生意,平日里又极仁义,时常在冯家的药铺开设义诊,逢了灾年他家米铺还曾开仓放粮,城里百姓多得他恩惠,无不赞他人品。今日他和哥哥相争,哥哥无法无天,这是金陵城人人都知道的,这些年闯了这些祸,若不是妈妈护着……” 薛宝钗说到这里,想到这些年妈妈和自己为薛蟠所付出的心血、所受的惊吓,忍不住掉下泪来。 薛姨妈心里自然明白了几分,却还是不甚服气,道:“这有什么?纵然那冯渊名声比你哥哥好些,然你哥哥买丫鬟原不知那是拐来的,既已付了钱带将回来,便是我薛家的,那冯渊如何还有理来抢?抢便抢了,还将你哥哥打得这般模样,这如何能依?” 薛宝钗也不反驳,只顺着她说道:“若只有那冯渊,我如何能拦着你们不让报官?只是这次打哥哥的,除了冯渊,还有他三个极好的同伴。这三人来历竟都不凡,如今都在青龙镖局住着。只说其中一个徐光,乃是青龙镖局掌柜的独子。” “这可如何是好?”薛姨妈一惊,道,“不过是买个丫鬟罢了,怎这青龙镖局也牵扯进来了?” 原来,这薛家因薛宝钗要进京备选,这几月正筹备要进京的。这薛家百万资财,东西何其之多,岂能看顾过来,因此都已全部托付与青龙镖局,再说这一路山高水长,有镖局同行,也可保护一二。这个时候,如何能与镖局交恶? 这件事还是薛蟠亲自过问的,他自然知道,因道:“那就饶过那镖局的小子了!可那冯渊是主凶,我只拿他过问便是。” “哥哥说这话好没道理。”薛宝钗见他想事情毫无粘连,不禁又是一番气恼,道,“那三人既交好,又帮着冯渊一同欺负你,定是一起的,你要拿冯渊,他们岂会不管?再说,你可知这三人中徐光不过是其次,就连那何连之也尚未查清暂且不谈,却还有一位姓慕的公子,你怎不动脑子?” “慕?哪个慕?”薛姨妈和薛蟠闻言,俱是大骇。 薛宝钗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他自报家门,乃是京都慕耀。依我看,那冯渊既敢这般对哥哥,定是心中已有了依靠。想这天下还能有哪个慕能唬得住我们薛家?定然是当年先皇帝赐予猛虎将军慕勋的姓氏无疑了。” “啊?怎会如此?”这下,薛蟠彻底蔫了。 几十年前西北匈奴频繁挑衅,朝廷派出将军迟勋前去平乱。这迟将军英勇善战,用兵如神,打得逆贼节节败退,人皆称他为猛虎将军,三年后大胜而归。先皇帝龙心大悦,加官进爵自是不说,只因这迟将军原出身不好,便特赐了属皇室尊姓的慕姓,以表其优待之心。 新帝即位后,肃清异党,原先的许多慕姓皇亲因站错队大多被斩草除根了,唯独猛虎将军冷静清醒,一直独领风骚,如今慕勋已逝,只余一子一女。其子便是当今旭国公慕平之,其女慕宜之更不得了,乃是当今皇后。如今蹦出个姓慕的,叫薛蟠如何不心惊? 薛姨妈一听如此,更是后怕,顾不得许多,便在那薛蟠身上狠捶了几下,哭道:“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怎会惹到天家头上?幸你妹妹伶俐,没去报官,要真报了官追究下来,别说救你,怕是我这老骨头、连你妹妹、你舅舅加你姨爹都被你害得尸骨无存了!” 见薛姨妈哭得实在伤心,薛蟠少不得服软,再不敢提报仇的话,哭着将那好话说了一箩筐,又求着薛宝钗一同来劝,宝钗心软,见不得母亲伤心,免不了跟着掉下泪来。竟是一屋子母亲子女哭作一团,又可怜又可笑。 第8章 甜蜜苦恼 如此又过了几日。且说英莲这边,自从跟着冯渊来到东郊别院,日子过得甚是舒坦。 如今她离了拐子,再不用挨打受骂。院子里又有两个老妈子,专门伺候她饮食起居。只因身上过敏症状未消,到了第三日也未得回去冯府,只听冯渊的在这里静养,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别院里闲逛,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先头她还担心冯渊纳妾的事儿来着,然这几日她有意无意从两个嬷嬷那里打听,竟发觉冯家的背景与原著里根本是两样的,这会子早已顾虑全消了。 原来,那冯渊并不像书里所写的那样父母早亡,只守着薄产度日。冯渊的母亲还尚在人世呢,便是父亲,也是去年三月份里才没的,如今的冯渊还在孝中,自然是不得娶妻纳妾的。再则,冯渊是个孝子,纵是纳妾也定要先见过冯母的,现下她还未进冯府,操心这个实在没有必要。 冯渊将她养在这里,每日都必来看她,却是格外知礼,从不留宿,颇有君子之风。英莲跟他接触几次之后,发现他竟是处处惯着自己,也就不怕他了。 于是乎,英莲渐渐把那拐子忘了,每日在院中乐得逍遥。然正所谓月满则亏,便是这样的日子也仍有一件事美中不足,让她头疼得厉害。 这日中午,别院里的李嬷嬷熬好了药端进英莲房里,却瞅不见人影,便知她又躲出去了。原来,英莲自住进这里,便是汤药不断,一日三次,吃药跟吃饭一个频率,她实在受不住,故每次一到吃药时候便找各种借口开溜。 送药的两个嬷嬷对此早已习惯。这几日天热,英莲又很爱后院那棵百年老榕树,李嬷嬷便盘算着她定是躲在那里纳凉去了,径直端了药碗给她送去。 果真,进了后院,顺着青石路走了没几步,便看见英莲正歪在榕树下那张长条石椅上闭目养神。 李嬷嬷怕药凉了影响效用,故脚下更放快了些,上前唤道:“九姑娘,这会子你可没处躲了,快起来喝药吧。” 英莲闻声睁了眼,看见来人,又瞅见她手里那碗黑呼呼的药汁,淡淡的柳叶眉立即皱成一团,粉唇微微嘟起,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好嬷嬷,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您看我脸上这症候都好得差不多了,今日这药能不能就别喝了啊?” 李嬷嬷可不敢应她,只道:“姑娘就别难为我了。少爷每日来,第一句便是问姑娘可曾吃了药。姑娘如若不吃,叫我怎么跟少爷交代呢?再说了,良药都苦口,姑娘忍着喝了,再过两日,美貌如初,岂不更让少爷欢喜么?” 英莲垂着头,没有应她。不过是过敏,按照她以前的经验,就算放着不管,快则六七天,慢则半个月,自然也就好了,如今喝了这药,她反而觉得好得慢了。 殊不知,这药是冯渊特意嘱咐王大夫开的,除了治脸上的症状,里面更是添了很多名贵的药材,帮她弥补元气调理身子的。只因此前英莲在拐子那处,长年挨打受虐,体内竟郁结了好几处内伤,不仅气血紊乱,体质也是极差。那日王大夫给她诊完脉,私下将这些通通告诉了冯渊,正是这个缘故,那日他送走王大夫回来才脸色极差。 李嬷嬷见她满脸委屈,不禁哑然失笑。这几日她见英莲年纪虽小性子却稳重,待人处事皆是沉着有礼,故心里暗暗将她当个大人看,可现下见她这般怕吃药,方觉依旧是个孩子。于是哄她道:“姑娘,你就喝了吧。若是嫌苦,待会我再去厨房给你多取几块冰糖来,可好?” 算了吧,十块冰糖也不顶什么。 英莲摇了摇头,还是伸手将那药碗接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喝了。 “看,这不就好了。姑娘下回可别再躲了!”李嬷嬷笑吟吟看她喝完,又道,“姑娘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说出来我好给姑娘做。” “前日做的甜汤就很好。”英莲一张脸无比纠结,苦的龇牙咧嘴,道,“嬷嬷,我今日要吃双份的。” 李嬷嬷笑着应了。 不料,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宏亮男声,道:“什么甜汤这么好喝?李嬷嬷,赶明儿得空了,也做一碗与我尝尝啊。” 二人回头一看,只见冯渊已出了回廊,正向这边走来。 李嬷嬷忙笑着见了礼,道:“少爷说笑了。若是少爷不嫌弃,不如今日晚饭我多做一碗,少爷留下来尝过再走。” “不了。”冯渊走近了,摆手道,“下午还有些要紧事,不能久留。” 英莲忙将手里的药碗放在一旁,也起身见了礼:“少爷既忙,怎么还到这里来了?” “无妨。今日去田庄收账,顺路便来看看你。身上可好些了?”冯渊边问边拉了她坐下,又道,“以后见我,不必再行那些虚礼。” 英莲笑笑,不置可否,只答前一个问道:“早已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些东西退得慢,耗时间罢了。” 冯渊仔细看了看她脸上,的确已好了七八分,只余些淡淡痕迹,笑道:“是快好了,只是药还得吃。” 英莲一听还要吃药,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去,弱弱道:“少爷,我不过是小病,一点不碍事的,何况我都吃了这些天了,可不可以……” “嗯?”只听冯渊喉间拉长的这一声哼哼,已叫对面的人儿咬着唇低了头,“你说呢?” 显然没戏!然英莲偏偏不甘心,再次鼓足勇气抬眼问他:“那到底还要吃多久啊?” 冯渊见她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打击她,可偏偏又爱极了她这难得的娇嗔模样:“王大夫说了,你体质虚弱,气血又不好,因此已给你开了一年的补药。你这药,怕是有的吃了!” “什么?一年?”英莲闻言,真的是要哭了。 冯渊见此情状,唇角轻勾,眉间间俱是笑意,一旁的李嬷嬷也捂着嘴,笑得下巴直颤。 “少爷,求您了。若真的要让我喝一年的苦药,您不如直接叫人拿把刀杀了我算了!”英莲昂着头看他,一双水眸仿若夏日幽池,清澈荡漾,格外惹人怜爱。 “胡闹!哪有人生病还不吃药的?”冯渊眉头微皱,忽从袖中舀出一包东西来,递给她道,“这个给你。以后每次喝完药便吃一颗,再不许说刚才那般孩子话了!” 英莲见他面色十分严肃,怕真的惹他生气,不敢再多言,只默默接过东西,还未打开,便已有一股特别的香甜直钻入鼻间。 “好香啊!”英莲捧着闻了闻,狐疑地看冯渊,“这个……” 冯渊朝她抬抬下巴,道:“你打开看看便是了。” 英莲只得听他的话打开,竟是一包金黄璀璨的蜜饯。这倒让英莲喜出望外,方才喝了药到此刻喉咙里还是苦的,便迫不及待捡了一颗尝了尝,浓郁的香甜瞬间湮没了所有,直沁心脾。 “如何?”冯渊笑笑,说道,“这乃是御品堂的点心,据说是用西域的果子做的,怕是全金陵城最甜的蜜饯了。” “好吃。”英莲咂咂嘴,终于不再苦着脸,这东西可比冰糖管用多了,“多谢少爷。” 冯渊总算舒了一口气,道:“有了它,你便再忍忍吧。我问过王大夫了,那补药只喝两个月便好。你既如此怕苦,后面的便都做成药丸,到时用水服下即可。” “啊?真的吗?”英莲如释重负,顿时两眼放光,笑得一脸灿烂,心想这冯渊可真真是个体贴的好男人,恨不得扑上去亲一口才好。 “铺子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你歇着罢,明日再来看你。”冯渊见她开心,面上不自觉更温柔了几分。 英莲应了,和李嬷嬷一起送了他出门。 彼时冯龙已在门外候着,到了门口,冯渊又向英莲道:“送到这里便罢了,你好生在这里养着。若缺什么短什么,可告诉我。我吩咐冯龙买了送来。” 英莲忙摇头:“多谢少爷挂心,九儿这里一切都好,没什么短缺。” 冯渊对她着实够好了,她哪里还能再贪心! 只是这话冯渊已问过很多遍,但每一次英莲都答没什么短缺,倒让他有些憋闷了。他略一皱眉,从头到脚又打量英莲一回,转身向冯龙道:“回头你去找曹管家,让他捡几匹好布料给姑娘裁几件衣裳,再打几件好看的首饰一并给姑娘送来。” “是,小的记住了。”冯龙忙应道。 英莲看着眼前这绝世好男人,少不得又舔着脸道了谢。 冯渊又嘱咐了几句,才携着冯龙离开。英莲一直看着他走远,竟出了神,直到李嬷嬷喊她才回身往屋里去,只这回也没再去老榕树那处,一个人闷闷回了房。 老实说,她心里对这冯渊实在是琢磨不透。虽说他对她很好,可每每想起那日街上的种种,她还是疑惑不已。怎个冯渊不仅没被打死,反而还有那般好身手?且那日她在一旁看得分明,他揍薛蟠的神情,竟是三分怒气七分恨意,又是为何?更奇怪的是,他还带了帮手,而那些人全是书里没有的,又要怎么解释? 英莲坐在桌前,手里握着那包诱人蜜饯,忽地幽幽自语:“难道说,你跟我一样,也是穿越来的?!” 第9章 盘问诡计 冯渊离了别院,先是去各个铺子里转了一圈,至晚饭间才回了冯府。才刚入府门,便见那曹福家的前来找他,道:“大少爷,你可回来了,夫人差人到处找你呢。” 冯渊也未说什么,当下跟着她去了。 这夫人便是冯渊的母亲,今年四十有三,是个一心向佛的。平日里因外面的事情都有冯渊做主,也不甚操心,原本日子也应清闲快活,偏偏她这儿子是个好男风的,长到十八岁也不肯讨一门亲事,叫她好生着急。 然今儿找他原与这个不相干,只因早上好端端收到一封帖子,却是金陵薛家太太遣人送来的,邀她过两日去薛府听戏。冯家与薛家一向素无往来,冯母因觉着不对,偏冯渊又不在府中,只好拿了一个下人拷问,才知道冯渊为买一个姑娘当街打了薛家公子,心下大急,这才慌忙遣曹福家的找他过来好问清楚。 冯渊心里约莫猜到是为了什么,脸上却未动声色。进了门,先请了安,又落了座,才装模做样问一句,“不知母亲这般着急叫儿子过来,所为何事?” “你如今果真是大了,竟丝毫不把我这当娘的放在心上了。”冯母嗔他一眼,在座上念道。 冯渊苦笑:“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儿子就算长得再大,到了母亲跟前也只是无知稚子。定是儿子哪里有了错处,惹母亲不快了。但凭母亲指出来,儿子一定改正!” “少拿些好话哄我罢!”冯母闻言,嘴上虽不饶,心里却已软了许多,只从小几上捡起将那贴儿丢到他手里,“我竟不知如今你这般有出息了,竟瞒了我当街斗殴,打了人家薛家大公子。” 冯渊将那贴看了一看,脸色一下沉了,冷笑道:“呵呵。我本欲就此丢开手,却不想他们竟阴魂不散,居然还找上门儿了!” 冯母见他神情不似平日,隐隐觉得不好,忙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娘也知道你一向是个懂事的,为何好端端的会去招惹那薛家公子呢?” 冯渊想了一想,只往地上一跪,徐徐道:“母亲,这事儿恕儿子不孝,竟是个说不清的。只是我自有我的缘由,若您还肯认我这个儿子,就请您交予儿子处理,莫要多问了。” 因冯渊自小便是个有神通的,又在外学了好些本事,自他父亲去世后,冯母早拿他当作自己主心骨,以前又从未见他说过这般狠话的,当下唬得连连点头,道:“儿啊,你莫要生气,这事儿娘亲不管就是了。” 又道:“只是这帖子,要如何是好?” “母亲心中要有儿子,便决不许与那薛家的人来往。”杀身之恨岂是能忘的? 冯渊说着,愤愤将那贴子撕了,扔在一旁,暗暗握拳强忍住恨意,朝冯母道,“以后但凡是那薛家的东西,再不可入我冯家门一步。母亲可明白儿子的意思么?” 他说得这般狠绝,虽冯母不知冯渊何时与那薛家有过嫌隙,但只凭他的语气神态,也看出了不寻常。 只见她慢慢从座上起身,上前将冯渊从地上扶了起来,道:“放心吧,娘懂了。以前我们冯家与那薛家就毫无干系,从今以后也不会有半分瓜葛。” 冯渊这才放了心,起身向冯母深深作揖,道:“多谢母亲。” 然除了薛家这桩事儿,冯母心里更挂念的还是别的,因此又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你也莫要谢得太早。我还有一事没有审问你呢?” 冯渊自是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何事?” “还不招,讨娘的打呢!”冯母瞪他一眼,道,“你与那薛家公子争斗,不就是为买一个姑娘吗?如今既得了,你为何又将她藏在别处,当真把你娘亲当个眼瞎的?” 冯渊笑道:“娘亲错怪儿子了。那日儿子的确买了个姑娘,本想着带回府给母亲看看,偏不巧那姑娘这几日身体抱恙,不好见人,儿子只得先将她安置在东郊别院,等她身子大好了再接回来。” 冯母听他如此说,心下大喜,道:“那你可是想通了?” “是。”冯渊点了头,只作一脸羞愧状,道,“以前都是儿子不好,让母亲费心了。那日也是有缘,让我见了那九儿姑娘,突然悟了。母亲且放心,儿子已决心出孝后便娶她为妻,以后再不好那些男色的。” “如此甚好。”冯母乐得眉眼俱笑,但下一刻又意识到不妥,忙向他道:“左右不过是个买来的,顶多收在身边做个妾罢了。若说娶她做妻子,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了去?冯家虽算不得多显赫,却也不是那小门小户,必得是那家世匹配又俊俏温柔的才可做你的夫人。放心吧,你既有了这份心思,娘亲定会为你寻个更好的。” 却听冯渊赫然拒绝道:“母亲不必费心了。儿子在见那姑娘第一眼时,便已在心中起誓,今生非她不娶。若母亲嫌她身世不配,便做个妾也罢了。但这一世,儿子只娶她一个,再不会有第二个了。” “你……”冯母气急,想要骂他几句,又想到他才刚转了性子,这会子若逼得狠了,令他重好起男色就得不偿失了,左右他还在孝里,慢点来也无妨,因此收起怒容,只哄他道:“罢了,这事儿先依你吧。只等那姑娘好了,可得赶紧带回来给我瞧瞧。” 冯渊自是应了。 如此又过了一日。到了第三日,薛姨妈与薛宝钗刚用过早饭,在厅里说着闲话,便听贺忠家的进来道:“太太,姑娘,前儿个咱们送帖子去的冯家派人来回话了,说是冯家太太身上不爽利,不来赴太太的约了,又说……” 薛姨妈皱眉道:“有什么你只管说,不要支支吾吾的。” 贺忠家的少不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又说咱们薛家是大户人家,身份尊贵,她家太太只是个寻常妇人,上不得大台面,实在受不起咱们的帖子。” 薛宝钗不由冷笑道:“哼,这是在打我们的脸呢!妈妈前儿个送的帖子,没的今日才派人回话,想来定是故意的。他们这样,竟是摆明了,不想与薛家往来。” “真是岂有此理?”薛姨妈大怒,竟气得眼角直跳,道,“那冯家怎这般不识好歹?原是那冯渊欺负了蟠儿,我们没有问罪已是好胸襟了,如今我伏低做小拿了帖子请了他娘,竟还要受这般屈辱!” “妈妈也休要生气。以咱们薛家的门第,本也犯不着与他们交往。”薛宝钗恐薛姨妈气坏身子,忙道,“左右不过是为了打探那慕耀的来历,既这条路不通,我们再想别的主意就好。如今这般,就此和冯家撩开脸也好。原是他们不配,妈妈何苦再气恼?” “现下那慕耀、何连之、徐光三人都离了金陵,派去京城的人又没有消息,怎地不叫人焦心?”薛姨妈拍拍胸口,道,“若真如你所说,那慕耀是个皇亲国戚倒也罢了,若不是,岂不白叫你哥哥吃了大亏么?” 这些薛宝钗何尝不知,只如今情况尚且不明,也无可奈何,只能拿些好话劝解薛姨妈道:“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没摊上哥哥这事儿,恐怕我们如今都已在赶往神京的船上了。如今待选之期在即,横竖我们在这金陵也呆不长了,只等哥哥伤好些,便进京去。此番哥哥虽说受了委屈,可要我说,哥哥往日里横行霸道惯了,来日到了京城里恐怕也是个不服管的。如今受了这些折磨,正好也叫他收收性子,往后也可少惹几件事端不是?” 薛姨妈这才缓了神色,只叹了一口气,不再做声。 薛宝钗见她还是闷闷不乐,想了想,又道:“妈妈也不必太难过。若你和哥哥实在不甘心,我这里其实也有一个法子,或许可治那慕耀一治。” 薛姨妈忙问道:“什么法子?” “想来京都慕耀的名号是那人自己报的,他那日打了哥哥也是人所共知。所幸他现在人不在金陵,不妨趁这机会在城内将这消息散步出去,就说他在金陵城内打着旭国公家公子的名号当街行凶、欺侮百姓。所谓人言可畏,到时若查出来慕耀是个假皇亲,我们再动用官府治他们,若他是个真的,虽动他不得,到底也与他和旭国公府名声有损。” “我的儿,你有这等好主意怎不早说?”薛姨妈喜出望外,扭过头就要从外面唤人进来,却又被个宝钗拦住,“妈妈,你且等等!” 薛姨妈不解道:“又是为何?” “原也是我不想见你伤心,才出了这没有法子的法子。”薛宝钗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且若那慕耀是个真皇亲,到时候查将起来必会怀疑到我们薛府头上。” “依你这么说,这件事到底还要不要做?”薛姨妈见女儿如此摇摆不定,面上渐渐浮现不悦之色。 薛宝钗解释道:“妈妈莫急,做自然是要做的。只是,不能由我们薛府里的人来做。” 薛姨妈眼珠子转了转:“那照你的意思……” “这两日哥哥觉多,妈妈怎么也跟着迷糊了?”薛宝钗笑道,“想这些年来,哥哥虽不成事,却也是交了些酒肉朋友的。这几日来看哥哥的人甚多,你只需将这主意告知哥哥,一来遂了他报仇的心愿,二来也不损咱们的名声。” 薛姨妈这才悟了,道:“我的儿,亏你有这般好心思!” 当真是比她哥哥强上百倍的。虽她哥哥不争气,但想着宝钗如此精细聪明,薛姨妈心中不免欣慰了几分。 当下,二人携了手就往薛蟠房里去了。 第10章 谣言有客 话说,这薛蟠得了妹妹的主意,哪有不依的。这些天他卧床不起,又受了百般煎熬,心里早已憋了无数火气,当即派了小厮去请了几个相熟的子弟来,细细嘱咐了。 正所谓物以类聚,想那薛蟠的为人,平日来往的自然也都跟他一个德行,大都也是些好吃懒做、胸无点墨的公子哥。这些人既得了薛蟠的嘱托,哪里拎得清其中利害,几声哥哥、弟弟一喊,个个都信誓旦旦应了。 如此不过几日的功夫,这谣言当真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这日,冯渊与一个福建来的药商相约清风茶楼谈生意,不想两人聊得十分投缘,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就成了买卖。 两厢告辞,送走了那药商,冯渊身后的冯龙不免得意,道:“还是少爷本事大。人都说这个福建佬忒精细狡猾的,前日连东城头的钱老板也未能在他这里讨到好,少爷却一下子就谈成了!” 冯渊笑笑,只拿眼神威慑他道:“休要张狂。这做生意讲的是七分诚意,三分运气。今儿个咱们也只是撞上好运气罢了。” 冯龙嘿嘿一笑,只道:“咱们少爷一向都有好运气的。” 冯渊也不理他,只往楼下去了,冯龙自是屁颠跟了上去。 然两人才刚下楼梯,大堂东北角却有一对茶客正聊得起劲,兴高采烈使得满屋子人都能听见。 一人道:“老兄,依你说那慕耀当真是旭国公的儿子么?” 另一人忙道:“哪里能当真!你想那旭国公乃是何等尊贵身份,他家的公子又岂会是一般教养,做出当街行凶、残害百姓的事来?!” 先前那人道:“也是。要说旭国公府远在皇城脚下,他家的公子又怎会出现在小小金陵?” 另一人道:“可不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旭国公家的公子在金陵,以他的尊贵,身边定是围着一群护卫小厮的,若是有人得罪了他,哪里还用得着亲自动手?” 先前那人又道:“照这样看来,那慕耀岂不是明摆着就是冒充的!可真是天大的胆子,居然冒充皇亲国戚。这要是官府查将起来,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另一人大笑道:“那也是活该。只前日我还听说,那慕耀不仅欺负小民,前几日还伙同了几个地痞,将那薛家的大公子狠揍了一顿,又逃之夭夭。可怜了那薛家公子,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对面的人大惊:“真有此事?既得罪了薛家,想来那慕耀定是活不长了!” 另一人道:“那是自然!想那贾史王薛,哪一个是能开罪的。罢了,不过是个冒充皇亲的鼠辈,不值一提。” 此番议论,被站在原地的冯渊主仆二人听得一字不落。 冯渊脸上虽并未动气,眼神却失了清明。身后冯龙更是气得牙痒痒,恨恨道:“哪里来的两个混账东西,竟如此编排慕少爷,还把咱们说成地痞?少爷,且让我去教训教训他们可好?” “莫要生事。”谣言这种东西,最怕的便是当真,冯渊岂会不明白,“清者自清,不必理会。你若一时冲动,旁的人便会以为咱们心虚,到时只会更加落人口舌。” “是,小的明白了。”冯龙闻言,只得忍了,跟了冯渊出去。 待出了茶楼,却见冯渊走的方向既不是回府,也不是去铺子里的,忍不住问道:“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冯渊回头,狠瞪他一眼:“你说呢?” 冯龙忽明白过来,只伸出一只手往脑门上拍了一掌:“瞧我这脑子笨的!今儿个少爷还未曾去看过九姑娘呢!” 如此便又去了东郊别院。 彼时英莲正和金嬷嬷、李嬷嬷忙着在前院中晾晒被褥。待冯渊到了,见院门开着,自顾进了门,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地的椅凳、衣物、书籍,铺了整整一院子。 冯龙更是傻了:“我的老天,这是要做甚?” 偏晒被子的地方离门口有些远,几个人晒被子晒得高兴,一面拍打,一面说笑,竟都没有看见他俩。 冯渊无奈,只得带了冯龙移步过去。 待两人走近了,冯龙又咳嗽了几声,站在外头的金嬷嬷和李嬷嬷方才看见来人,慌忙转身上前见了礼。 “真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竟没有看见少爷来了,真是该死!” 冯渊摇了摇手,淡淡道:“不碍事的。九儿呢?” “我在这儿呢。”英莲方从被子那头探出身来,朝冯渊甜甜一笑,道,“怎地少爷今日来得要比往日早许多?” 说着,挑了晾晒的绳儿便钻将出来,往冯渊跟前走。 前日里曹管家派人给英莲送来了新衣裳和首饰,这两天英莲脸上的过敏又全好了,心中高兴,今日便穿了一身。 只见英莲上面穿着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面系了一条柳绿色百褶罗纱裙,一头青丝梳着双髻,两边各插了一枝镶珠银簪子,腕上又戴了碧玉手镯,目如秋水,巧笑嫣然,格外娇嫩俏皮。 冯渊显然很满意,嘴角不由微微勾起,赞道:“今日这身很是好看。” 金嬷嬷道:“九姑娘原本就长得水灵,少爷又送了这些衣裳首饰,如今打扮起来,自然更加标致了!” 冯龙笑道:“怪道少爷要来九姑娘这里了。方才少爷在茶楼里听了些闲话,一路上都不高兴。如今才见姑娘就笑了!” 英莲上了心,问道:“少爷听了什么闲话不高兴了?” “休听冯龙胡诌。”这些事冯渊自然不想她知道,只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满院子的物事,道,“你倒是说说,这院子是怎么回事?” 英莲见他不想说,自然也不再多问,只笑吟吟答道:“今儿个是六月初六。因金嬷嬷原是燕京人氏,说起在她家乡有晾衣被、晒物件的习俗,我们便也将屋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晒晒,也可防生些小虫子。” “倒也新鲜。”冯渊笑笑,道,“只你这般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拆房子呢?” 众人自是都笑了一回,才进了屋。 两人又说了好些闲话,冯渊才想起来今日来的正题,只道:“后日是六月初八,乃是个难得的吉日。如今你身上也大好了,我想着便后日接你入府去,你可愿意?” 英莲心里知道,她只是个买来的,这些事冯渊根本不须问过她。可她自住进东郊别院,冯渊却事事以她为上,从不勉强她半分,心下十分感动,道:“一切但凭少爷做主。” 冯渊这才点头道:“那便这么定了。后日早饭后,我遣曹管家来接你。”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金嬷嬷走进来道:“少爷,姑娘,外面来了一个年轻媳妇,自称是林六家的,乃是姑娘的旧识,想要求见姑娘。” “是林家嫂嫂。”英莲说着,只拿眼睛去瞅冯渊。 “林六家的?”冯渊想了想,因问道:“那林六可是当日来冯府报信之人?” 英莲点头答道:“正是。当日拐子租的正是他家房舍,我在那处几日,也多得他夫妻二人照顾。” 冯渊道:“既是如此,你便见一见吧。” 英莲自是高兴,让金嬷嬷引了那林刘氏独自入偏厅,冯渊自去书房避让不提。 且说自从英莲被薛蟠带走之后,林六夫妇也替她十分惋惜,可当日下午,又听闻了冯渊怒打薛蟠夺了英莲一事,俱是又惊又喜,却又不知真假。直到这几日风头过去,又得了确切消息,知她住在这别院,才想着来望一望她。 如今的英莲已除了往日的荆钗布裙,千娇百媚,神采飞扬,林刘氏见了她第一眼,竟差点认不出来,只道:“英莲妹子,如今你进了好人家,怕不是早把我们给忘了吧!” 英莲忙道:“嫂嫂说得哪里话?林大哥和林嫂嫂对英莲有大恩,英莲岂敢相忘。” 林刘氏这才放了心,直握着她的手说道:“妹子,我原想着此生都见不到你了呢。” “可不是?多谢嫂嫂为我担心,今日还来看我。”英莲说着,顿了顿,将腕上的碧玉镯子退了下来,交到她手上,“如今我也无甚可报答你的,嫂嫂若不嫌弃,还将这个收下。” “这如何使得?”林刘氏大惊,愤愤道,“我今儿只是来看看你,并不为得你的好处。这会子若收了你的东西,我竟成个什么人了?” 英莲见她态度坚决,便也罢了,只眼眶微红,双目含泪道:“是英莲有幸,能在难中得遇嫂嫂与林大哥。英莲心里只拿你们当亲人看,过几日我便要入冯府去,以后还请嫂嫂多来看看我。” “这是自然。”林刘氏退了一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叹道,“英莲妹子,你真是个有福气的!” 英莲笑笑,不置可否,只道:“谢嫂嫂吉言。只是英莲有件心事,一直放不下,还得拜托嫂嫂和林大哥。” “何事?你且说,只要我和你林大哥能帮的一定帮。” 英莲忙道了谢,道:“嫂嫂,我被拐子拐了这些年,一直思念家乡父母,眼下就要进冯府,断然回不去了,更不敢轻易向人吐露身世。现下只能求嫂嫂和林大哥,帮我打探下家中的情状。” 林刘氏大惊,道:“怎么?你竟还想着回姑苏么?” 第11章 入府收养 回姑苏?怎么可能。 若按书上写的,她爹甄士隐早出家了,她娘待在娘家挨着白眼度日,又怎有能力从冯家接她回去?再则,她回去了又能怎样,凭她那破落家道,等到大了保不齐会配给什么人呢,岂会如冯渊对她这般好? “嫂嫂多虑了。如今英莲已算是冯家的人,怎还会想着回去?”英莲因流泪道,“只是想家想得厉害罢了,想我爹娘好歹生我养我一场,我被拐这些年也定苦苦寻过我的,如今我既得了好归宿,总该叫他们知道不是?” 林刘氏见她伤心,不由心软道:“妹子说得也对,想那姑苏到底还有你亲老子娘。只可惜我是生在金陵的,虽后来跟了你林大哥,也从未去过姑苏。不过你放心,回家后我一定告诉你林大哥,让他替你打听。” “多谢林嫂嫂。”英莲忙向她福了一福,又道,“另外,现下这金陵城,除了你夫妻二人,并无第三人知道我身世。英莲还请嫂嫂仔细替我瞒着,以后当着外人,只叫我九儿便是,以免露了马脚。” 林刘氏当然应了。 之后两人坐在一处,又叙了好多闲话,直到林刘氏推说要赶回家做午饭,才依依不舍别了。 英莲本想送送林刘氏的,却不想二人才出房门,金嬷嬷就迎了过来,说道:“九姑娘,你可算出来了,少爷一直等你有话说呢。” 林刘氏忙道:“我原只想来看看九儿妹妹,不曾想就聊了这么许久,让冯少爷等竟是我的不是了。” 英莲忙摇头,笑道:“嫂嫂说的哪里话。你我相见本来就是少爷允的,是我见了嫂嫂心里欢喜才忘了时间。” 又道:“既如此,我便先去少爷处,就劳烦金嬷嬷替我好生送送林家嫂嫂。” 金嬷嬷忙道:“那是自然。” 遂送了林刘氏出了院子,等到了门口,金嬷嬷忽又停住,竟从身上舀出一包银子,笑呵呵递与林刘氏道:“林家嫂嫂,我家少爷常听九姑娘提起你们夫妇,心中感念你们往日对姑娘的照拂,特吩咐我送上这个聊表心意,请你务必收下。少爷说了,九姑娘在此处也没个相熟的人,只与林家嫂嫂亲些,以后还请不嫌弃,经常上冯府走动走动。” 林刘氏捧着那包银子,估摸着有十两之多,惊得手都有些发颤,半晌才忙不迭点头道:“一定、一定。” 于是一路揣着银子小跑着回了家,将银子给林六看了,林六也是又惊又喜,从此二人心里自然也待英莲更甚从前。那英莲托付之事,林六更是十分用心,此是后话不提。 转眼便到了六月初八。一早,英莲对镜理妆。因今日要见冯母,冯渊又在孝中,少不得穿得简单朴素些。只上身穿了月牙色绸缎衫,又系了白绫裙子,头上梳了家常髻,髻上别了一枝玉兰攒花银簪子,十分素雅清丽。 金嬷嬷在一旁细细打量许久,只道:“不怪少爷喜欢姑娘,真真是个美人胚子,穿什么都好看。” 英莲顿时羞红了脸,恰好此时李嬷嬷来传早饭,便出了门去了厅堂。 早饭虽依旧只是些清粥小菜,却是比平日里做得更为细致些。只因这东郊别院少有人住,只有这两个嬷嬷看顾,英莲虽只住了半月,却也活泼可爱,平添了许多生气,故此番她进冯府,两个妇人到底也有些伤怀。 早饭毕,却见李嬷嬷照旧捧了一碗药进了来,道:“姑娘,少爷昨日特意吩咐我,今儿早上的药不可忘。你快趁热喝了吧!” 英莲真真是服了,少不得接过来喝了,又捡了一颗蜜饯清嘴。 少顷,门外便有小厮喊门,是曹管家带了轿子来接英莲的。英莲便谢过了两位嬷嬷,又携了包袱,上了轿,往冯府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冯家。早有冯渊和曹福家的等在门口,等落了轿,曹福家的忙奔上前去,打起轿帘,扶英莲下轿。 英莲因见这妇人穿戴不俗,也不敢生受了,只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了一声:“劳累了。” “姑娘叫我们好等。”曹福家的因笑道,“夫人一直念着你呢,快快随我一起进去拜见吧!” 英莲忙点头应了。 又见冯渊站在门口,脸上十分愉悦,看见她头一句,却是问:“早上药可吃了?” 唬得英莲满头黑线,只无力道:“吃了。” “很好。”冯渊这才放过她,领着她进去见冯母,竟把个曹福家的当成了空气。 冯母的住处在冯府后头西北角的静心院里。进了院子,正面有三间上房,左右几间厢房。一行人径直进了上房,只见里面虽陈设不多,却都古朴素净,一间耳房还特地被改造成经堂供着佛龛。 听闻英莲过来,冯母便从经堂出了来,在前厅坐了,身后立着两个嬷嬷。 冯渊见状,上前请了安,又看着英莲道:“母亲,这便是我那日买的姑娘九儿了。” 英莲听了,忙上前恭恭敬敬拜见了。 冯母上上下下看了一回,见她眉清目秀,举止温柔,穿戴也端庄素净,十分合心意,只身量看起来十分瘦小,因蹙眉道:“你今年多大了?” 英莲道:“上个月刚满十一。” 冯母想着竟比冯渊差了七岁,如此两年后也不过十三岁,纵然纳妾都是小了些,故心下打定主意还要为冯渊再寻个好的做正室。 又问道:“可是唤作九儿?” 英莲道:“正是。然少爷说了,这是我原在拐子处的名儿,做不得数。今儿个进了府,还烦请夫人给我另取个好的。” 这事儿先前冯渊已跟冯母说过,只冯母此刻见英莲开口闭口少爷,恐她恃宠而骄,有心要压压她的心气儿,只道:“九儿虽俗些,却是个好听也好记的,就先用着吧。” 英莲眼里闪过一丝迟疑,转瞬即逝,笑着应了。 然冯渊面上却不太好看,徐徐道:“既如此,少不得等九儿长成时,我再费心为她娶个好字。” 一言既出,四下皆惊。 古来就有女子“待字闺中”一说,即女子许嫁时由长辈或丈夫命字。冯渊这般,正是在众人面前表明了英莲日后的身份。 冯母自然不悦,又不好当着婆子的面驳斥他,只道:“随你便是。只如今她既入了府,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冯渊苦笑,他娘这是故意激他呢。他看重英莲,自不是拿她当丫鬟看的,然如今有孝在身,又不能马上娶了她。现下,只有将她养在冯母身边才最是妥当。 这些冯母怎会不知,只气不过他刚刚维护英莲罢了。 所幸英莲是个机灵的,不等冯渊开口便又跪下了,只向冯母求道:“请恕九儿私心,我想留在夫人身边伺候,还请夫人成全。” 这番举动,倒让冯母也吃了一惊。 “怎么?你竟想跟着我这老太婆,倒难为你有这份心。我只怕有人舍不得吧?”话虽是对着英莲说的,却只拿眼睛瞟冯渊。 冯渊暗叹一口气,少不得服软道:“儿子惭愧。九儿天真无知,还须放在母亲跟前好好教导才是。” 他素知冯母最是个面冷心善的,定会善待九儿。 果然,却见冯母道:“既你舍得,那便留在我房里吧。” 曹福家的因听说,便上前道:“夫人,如今院子里只有春梅住过的西厢房还空着,是否这就收拾出来与九姑娘住?” 只“春梅”二字一出,冯渊的眉眼一下子沉了。 说来,这里还有一段公案。冯家还有位二小姐,乃是冯渊的亲妹子,名唤冯溪。未出阁时身边曾有两个丫鬟,一唤春梅,一唤碧桃。后来,冯溪随了夫婿入京,只带了碧桃,剩下春梅跟了冯母。谁知,这春梅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是冯府上独一个年轻漂亮的,竟不顾冯渊断袖的名声,三番两次勾引他。冯渊恼了,禀了冯母,要将她卖了,然冯母因恨他断袖,偏不肯给他卖身契。冯渊忍无可忍,生了大气,将那春梅许给了药铺里一个又黑又丑的鳏夫伙计,远远打发了,还下了令从此再不许买年轻丫鬟入府。 “罢了。”冯母因见儿子脸色十分难看,也怪曹福家的说话失了分寸,只道,“冯府上许久未有年轻姑娘了,我见着也欢喜,便叫她住进我的寝阁里好了,晚间也可与我做个伴。” 冯渊听了,才缓了颜色,道:“如此甚好。” 英莲自是跟着叩谢了。 一切才安排妥当,外面就有曹福来寻冯渊,说是杭州有了回信。 冯渊听罢,便向冯母请辞,冯母见他有正事,自是不拦。 只临出门前,冯渊竟还不忘向曹福家的交代了英莲每日的汤药,曹福家的因先前说错了话,一脸懊悔状,自是当众一一应了。 如此还不放心,又向英莲道:“你好生待着,得空我再来看你。” 众人见冯渊如此看重英莲,谁还敢将她当个下人看。 便是冯母,以前每每想到冯渊龙阳之好便捶胸顿足,恨不得把他塞进肚子里重新生一回,哪里又想到他也有为个姑娘打转的时候,心内暗暗叹道:“真真是个冤孽!” 第12章 问讯去疑 且说冯渊跟曹福出了静香院,便直奔书房,早有曹天宝在那儿等着了。 一进门,见是曹福的小儿子,倒叫冯渊有些意外:“只叫你派个平日里不太露脸的人,怎生叫天宝去了?” 曹福因笑道:“因薛家近日里盯得紧,派个新人到底还是不放心。天宝如今也十五岁了,整日里只跟着他哥哥在田庄上厮混,见过他的人倒少,故我便派他出去历练历练。” 冯渊方点头道:“也好。” 又向天宝道:“可见到徐光他们了?交代的事情可说了?” 天宝忙道:“回少爷的话,都见到了,您交代的事情也全说了。只慕少爷让回您,君子坦荡荡,名声乃浮云,旭国公家的流言蜚语多了去了,不在乎这一点,让少爷不必放在心上。徐少爷还让回,杭州山明水秀,风景宜人,又有许多好风物,必要再好好耍上几天才舍得回来的,请少爷无须挂心。” 冯渊听罢,不由苦笑道:“这几个家伙,倒快活得很。” 当初他料到薛家必会深究慕耀底细,又恐那薛家会暗中报复,恰青龙镖局正好有一趟去杭州的生意,便令徐光接下,带了慕耀、何连之悄悄离开,好让薛家无迹可寻。 却不料后来薛家想出造谣生事一计,只拿慕耀说事,闹得满城风雨,冯渊心里到底过意不去,更怕薛家有诈,才遣了人去找他们,叫他们晚些回来,好避开薛家的后招。 “少爷说得很是呢。”天宝因道,“那三位少爷日日在杭州游山玩水,品茗尝鲜,着实快活得很。那何少爷最爱吃西湖如风楼的醉鸭,前日中午竟一顿吃了五只,把个掌柜的都给吓到了。” 冯渊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这个六师弟,还是这般贪吃! 又向天宝道:“这一趟你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吧。如今冯家又多了个能干的人,回头记得跟你爹爹领赏。” “多谢少爷。”曹天宝头回领事儿便得了赏自是高兴的,乐滋滋退下了。 曹福因道:“不过是他分内的事,少爷又何必赏他?” 冯渊道:“我少小离家,府上多亏了你和乳娘执事,才样样周全。现如今连两个哥儿也为冯家做事,我又怎能薄待了你们?” 又道:“今日母亲那里,多亏了乳娘帮衬。回头你替我谢过。” 原来,因当初冯母生冯渊的时候身子虚,奶水不足,又恰好曹福家的刚生完大儿子曹天来,冯渊便跟着吃过曹福家的奶,因此私下里只唤她作乳娘。 曹福闻言,深感欣慰,笑而不语。 再说英莲这边,自跟了冯母,心里便十分忐忑,倒真好似小媳妇见公婆,加了十倍的小心谨慎,生怕有什么错处。 然冯母其实是个真心向佛的人,又岂会恶待了她。只不过,想着英莲迟早是冯渊房里人,所以才拿捏着主母的架子,想着替儿子好生调教几天,让她以后懂得伺候冯渊罢了。 冯渊一走,曹福家的便命人在冯母寝阁西边屏风后新置了一架小小巧巧实木梳妆台,并一张芙蓉雕花小床,垫了锦被,铺了凉席,送了衾褥,又亲手挂了一顶藕荷色撒花锦帐,十分尽心。 彼时因冯母在佛龛前念经并不要人伺候,英莲便趁此工夫坐在小床上归置细软。所幸她东西少,丝毫不费工夫。 不一会儿,忽见曹福家的进了来,道:“九姑娘看看可还有什么缺的,尽可告诉我,我今日便命人一并置办了来。” 英莲忙起身道:“劳曹大娘如此费心,我实在有愧。这里一切都好,并无什么短缺。” 说着,又扶了曹福家的坐下,道,“大娘年高位重,既是家里的老人,又是我的长辈,我哪里当得起嬷嬷一声九姑娘呢,只管叫我九儿便是了。再则,我年幼不知事,以后还请大娘不嫌我蠢笨,多加指点。” 这一番话说得曹福家的极为受用,笑道:“倒真真是个伶俐的人儿,怪道少爷把你放在心尖上。你放心,少爷早嘱咐过我,要好生照看你。以后若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说便是了。” 英莲微怔:“怎么?少爷早知道我会跟着夫人吗?” 曹福家的因笑道:“刚还夸你伶俐,怎这会子又犯起傻来了?这冯府只夫人和少爷两个主子,少爷现下又不方便亲近你,你不跟着夫人跟着谁?少爷因怕你受冷落住到先前的丫鬟房里去,早前就知会过我,不然我今儿如何能提那春梅?” 竟还有这样的事? 英莲素日虽知道冯渊对她好,却没想到仔细到这般程度,心下不禁泛起一阵热潮。 曹福家的见她沉默,疑她担心冯母,便道:“九姑娘,你自安心在这里住着。夫人是个最心善不过的,等你住几日便知晓了。” 英莲忙点头,趁机向她请教冯母的喜好、禁忌。 曹福家的因喜她温柔谦逊,便也不藏私,统统告诉了。 得了这些诀窍,日后英莲伺候起冯母来果然得心应手许多,加之她本就是个勤快的,做起事来实在又认真,还做得一手好针线,竟让一直跟在冯母身边的两个婆子陈嬷嬷、桂嬷嬷挑不出一点毛病。冯母因见她不是先前所想的那般一味卖乖取巧又侍宠而骄的人,也十分欢喜。 * 正值盛夏,天气闷热,冯母年老身弱,这两日身上总是不适,胃口也差了许多。 一日午饭毕,冯母更觉身上困乏,便早早上床歇午觉,命英莲在一旁打扇。这一觉不长不短,差不多半个时辰,醒来时却不见英莲,只有桂嬷嬷在身边做着针线守着。 冯母因问道:“九儿呢?” 桂嬷嬷摇头道:“我竟也不知。只方才九姑娘见您睡熟了,便喊了我进来,叫我替她守一会子,她出去取个东西就来。” 正说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抬头望时,却是英莲捧了一个托盘,盛了一碗东西进了来。 桂嬷嬷因笑道:“九姑娘这是去哪里了?夫人才还问你呢。” 英莲搁下东西,方道:“这两日暑气大,夫人总吃不下饭,我便叫了厨房的嬷嬷制了些酸梅汤出来,早上的时候就放进后院水井里冰了,这会子拿出来喝正好。” 冯母闻言,很是欣慰,只道:“难为你有这份心。” 英莲便端了酸梅汤,送到冯母手上,道:“这井水冰的酸梅汤喝了,既不伤身,又最是清热祛暑的,夫人且尝尝吧。” 冯母依了她,端起来喝了几口,果然十分清凉可口,一碗喝完只觉得神识清明,浑身都通畅了许多。 因笑道:“酸酸甜甜的,还格外醒神,倒真是个好东西!” 英莲道:“若夫人果然爱喝,水井里还余了许多呢。待夫人想喝的时候,便叫人捞出来盛一碗便是。” 桂嬷嬷因道:“亏她小小年纪,做事竟这般周全。如今夫人得了九儿,越发显得我们这帮老骨头不中用了!” 英莲忙道:“桂嬷嬷说这话,竟是要折九儿的寿呢!您和陈嬷嬷都是在夫人身边服侍几十年的老人了,九儿心里最是敬重的。府上哪个不知道,你们如今便是夫人的左膀右臂,纵是一刻也离不了的,夫人您说是不是?” 只把个桂嬷嬷哄得眉开眼笑,道:“夫人您看看,这丫头一张小嘴这般甜,可不是抹了蜜了?” 冯母当下也十分高兴,忽又想起冯渊,心下一动,向英莲道:“九儿,今日天热,少爷也不曾出门,待会你把这酸梅汤也与他送一碗去。” 英莲闻言,便道:“九儿这就去厨房吩咐人送去。” 冯母看她一眼,嗤笑道:“怎么?你自己竟不愿意去?” 英莲面上一红,垂头不言语了。 原来,自她入冯府,冯渊每日得空便来冯母处,次数多了,英莲恐冯母心中不悦,一来怕他耽误正事,二来疑她恃宠而骄,故后来每次冯渊来请安时,她便借故躲出去,竟叫冯渊一连几日都不曾见到她了。 冯母见状,只拉过她一只手,道:“好丫头,我知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是个有心的,也尽心伺候我,我都看在眼里了。如今渊儿在意你,迟早你也是他房里人,怎好一直躲着他?一来,时间长了,他定疑在我身上,倒叫我们母子生了嫌隙;二来,若他灰了心,又好起个男风来,教我可怎么办才好?” 英莲知冯母能说出这番话,定是已去了疑心,当下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暗叹这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只道:“夫人放心,九儿明白了。” 如此才告了退,又吩咐厨房从水井里又舀出一碗酸梅汤来,亲自给冯渊端了送去。 彼时冯渊正独自在书房中埋头看账,听见门外回廊里传来细碎脚步声,一抬头,却见一个窈窕身影已出现在门口,柳眉凤眼,眉间一点胭脂记,不是英莲是谁。 冯渊心内一喜,看她走近,笑道:“怎么?今儿个倒不不躲我了?” 第13章 初抱惊梦 说得英莲颊上一热,却只装糊涂:“九儿并不曾躲着少爷啊。” 冯渊也不戳破,由着她扯谎,只看着她手上道:“给我送的什么?” 英莲因将托盘轻放在了书桌上,笑道:“今儿天热,夫人命我给少爷送碗酸梅汤去去暑气。” 冯渊便端起来一饮而尽,他方才在房间久坐,正是燥热,这会儿喝下这酸梅汤,感觉十分痛快,因道:“确是十分解渴。可还有么?” 英莲见他喜欢,高兴道:“还有呢。少爷等着,我再去厨房取一碗来。” 冯渊朝窗外望了一眼,只烈日炎炎,蝉鸣聒噪,忙道:“罢了。厨房离这甚远,毒日头底下的,何苦折腾!” 英莲闻言,只得停下步子,返身回来,又听他徐徐笑道:“你只须留在这儿陪我说会话,叫我多瞧上两眼,便比十碗酸梅汤都强。” 冯渊平日里不太讲这种话的,可哪次他一不留神讲了,准能让英莲窘得满脸通红,心跳如鼓,连看他一眼也不敢。 每每冯渊见到她这般娇羞模样,总是又爱又恨。明明如此勾人,偏偏又是个未长成的小人儿,可叫人如何是好? 这会子英莲只咬着唇,攒着手,快把个头沉到书桌上了,许久忽听冯渊那边长长一声叹息,也不懂他为何要叹气。 倏忽,只觉得胳膊被人握住一拉,整个人就沉入一个宽阔又湿热的胸膛里,也不知他到底是几时离的座位,就这样被他紧紧箍在了怀中。英莲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开,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微微挣扎,头顶上就传来那人沉重又热烫的呼吸,声音低哑又模糊:“别动。你着实让我等太久了,就且让我抱抱吧。” 等了两世的人儿,到底还是被他抱在怀里了。 这一刻,冯渊只觉得无比圆满。 英莲被他抱得越来越紧,动不了也不敢再动,眼中盯着他的玄色外袍,呆呆想着从他买她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月,算……很久吗? 也不知道两人抱了有多久,然这样的大夏天,只坐着不动都会出汗,何况两个大活人抱在一块。英莲终于受不住,有些委屈地推着冯渊,道:“少爷,你……你都不热吗?” 那冯渊呵呵笑了凉声,终于放开了她,额头上也是大汗淋漓,看着英莲,道:“是很热,不如九儿为我打扇吧!” 英莲眼睛一闭。晕死,她也热啊! 折扇轻摇,凉风习习。冯渊坐在书桌前,十分悠闲地将账本又翻过一页,英莲站在他左手边,双手执扇,目光却总在书桌上乱瞟,很是心不在焉。 少顷,冯渊忍不住问她:“你在看什么?” 英莲莞尔一笑,道:“我在看这些笔墨纸砚,还有书。” 她前世孤独,所幸上过学,最爱的便是看书。 “哦?”冯渊有些惊奇,道:“你对这些也有兴趣。莫非你识字?” 英莲想了想,方道:“些须认得几个,不多。” 在现代学的都是简体字,然古代用的是繁体,自然认得不多。 冯渊见她脸上隐隐有期待之色,便笑道:“你可是想学?” 英莲窃喜:“少爷愿意教我?” 冯渊思忖片刻,脸上笑意更深:“若你愿意每天给我送一碗酸梅汤,我便教你。” 英莲想了许久,咬牙道:“成交!” * 且说英莲从冯渊处回来,想着这件事不能擅自做主,还得去请冯母的示下。 彼时冯母正坐在矮塌上,曹福家的、陈嬷嬷、桂嬷嬷都在旁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个个儿都喜笑颜开,冯母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英莲便走上前,只作一副委屈模样道:“看来九儿去的不是时候,竟错过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呢!” 曹福家的因笑道:“可不是喜事嘛!刚京城的将军府来了人,说上个月我们姑爷的原配得病没了,扶了我们二小姐做正妻。” 英莲心下一动,知道这说的是冯家二小姐冯溪。英莲只知道她前年年底嫁给了威远将军的大公子谢廉,后来就跟着他回了京城,却不知道她原是个妾。 “可真真是大喜事。”英莲嘴上如是说,心下却泛着苦涩。 冯溪被扶正,冯家如此欢喜,只那个死了的原配,也不知家里又是何种景况? 陈嬷嬷跟着道:“九姑娘,你刚来不知道,咱们姑爷可是个有本事的,去年在外面打了好多胜仗,还被圣上封了忠义将军,如今咱们家二小姐可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了。” 英莲只跟着笑笑,不再言语。 此时却听冯母一声惊呼,道:“哎呦,光顾着自己高兴了,竟忘了渊儿还不知道呢。” 又喊曹福家的:“你快去少爷书房通知一声去。另外,再派个人到宁县报个信,姨太太家也知会一声,好歹是我们的好意思。” 曹福家忙答应着去了。 英莲因见冯母高兴,便趁着这个空当说认字的事儿:“夫人,才我往少爷那里送酸梅汤,少爷因见我多瞟了几眼账本,便发了善心想要教我认字。但九儿想,这件事还得是夫人准了才行,特来请您的示下。” 不料冯母闻言,却摇了头:“不好。自古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家针线女工才是紧要的,何苦学那玩意儿?” 英莲不想是这般结局,转了转眼珠子,道:“我下午原也这么想,只少爷唬我说咱们冯家是书香门第,个个会识文断字,早前二小姐在家时也是最爱看书写字的,我听了心里十分仰慕,才想着跟少爷学。既夫人不肯,那我明儿就去回了少爷便是。” “好你个鬼灵精怪的丫头!” 冯母听了,只拿手指在她眉间一戳,笑道,“明明自个儿心里想学,倒把溪儿搬出来说理了。罢了,虽说女子识字无多大用处,但好歹也可教你不被人说成睁眼的瞎子。今儿又得了溪儿的好信儿,便依了你罢。” 英莲心下一喜,忙道:“多谢夫人。” 冯母道:“只还有一件,你跟着少爷学认字,莫要耽误少爷正事,每日不得超过半个时辰。” 英莲自是应了。不在话下。 忽忽又是几日。 这日吃完晚饭,冯母并两个嬷嬷、英莲一处,边做活儿边闲聊,因聊到英莲一手好针线竟是拐子娘教的,冯母便好奇起来,问起英莲从前被拐时的光景,英莲少不得又捡了几件凄惨回忆说了一遍。 不想冯母并两个嬷嬷听了,竟都心有戚戚,涕泪涟涟。 冯母因道:“那拐子娘当真如此凶残,竟拿绣花针刺你们?” 英莲道:“自然当真。那拐子娘因要靠卖我们做的针线活赚钱,故规定了我们每日完成之数。若做不完,便拿针刺,有时刺在身上,有时专刺手指。我有一个姐妹,因手脚粗笨,做的绣活不好,十个手指都被刺烂了,后来长了疮又化了脓,再不能刺绣,便被带出去卖了。” 桂嬷嬷不由问道:“那你们就不晓得逃么?” 英莲苦笑:“如何能逃得掉?那地方闭塞难寻,到处都是深山老林,凡是逃跑的到最后都又被抓了回来,毒打一顿,熬得过便活,熬不过便死。如此折腾几回,也就没几个人敢逃了。” 陈嬷嬷道:“天下竟有这般丧心病狂的人!” 英莲忍不住悲叹:“何止这些。能活着被卖掉已是幸运了,光这些年被那拐子折磨致死的姑娘就不知道有多少?” 说着又想起了一件伤心往事,忽趴在桌上,哭泣不止。 冯母看着她,心中也涌起无数爱怜,只道:“莫怕。如今你既已离了那处,到了这里,我们必不叫你再受欺负的。” 英莲虽应了,眼泪却许久停不下来。 是夜。 英莲伺候冯母上床安歇了,也自顾卸了妆,爬上小床睡了。 半夜里,忽噩梦连连,先是梦见拐子娘面目狰狞,拿针刺她们指尖,然后又听见被拐子关在柴房的新人求救哀嚎,又有满世界被戳烂的十指化了脓污血直流,还有满身是血的尸体被拖出来扔在牛车上拉走,最后只剩一个长满青苔的烂水缸,从里面慢慢浮现出一个人脸…… 英莲又惊又怕,浑身汗湿,竟从梦中哭着惊醒,睁眼时却看见冯母正坐在她床边,一脸担忧道:“我的儿,你可醒了。方才你一直哭,可是做噩梦了?” 英莲心里只觉得惊惧万分,额上冷汗涔涔,发抖不止,连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流泪。 冯母自责道:“也是怨我,白日里不该问你那些伤心的事。” 英莲忙摇头,使劲吸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来,呜咽道:“是九儿不好……惊扰了夫人好梦……” 冯母因摸着她手脚冰凉,着实是受了大惊吓,忙道:“可怜见的,这会子还说这个做什么如今叫你一人睡我也放心不下,快过来大床上与我一块睡罢。” 九儿本想推辞,人却已经被冯母半拉半抱着下了床,心里又着实害怕,便跟着她一齐上了大床。 冯母的大床有两米多宽,两个人睡在上面也宽敞得很。冯母因心疼英莲,只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揽着她身子,在她背后轻轻拍着。 英莲便想起前世,妈妈也曾这样抱过自己,不禁感动得再次落下泪来。 冯母也十分感叹,道:“如今这般,竟让我想起了溪儿。” 英莲便道,“夫人以前肯定也是这样哄二小姐睡觉吧。” “嗯,是啊。”冯母说着,脸上越发慈祥起来,“溪儿小时候也经常做噩梦被吓哭,每次醒了就害怕得不敢睡,非要我像这样抱着哄着才可以。最可笑的是,有一回冬天,她晚上做了噩梦,竟半夜光着脚奔到我房里来,后来脚上长了冻疮,疼得天天哭。” 英莲听着,渐渐也忘记了恐惧,只笑道:“二小姐应像我这样,跟夫人住一个屋子,便再也不怕冬天里冻脚了。” 冯母也被逗笑了,道:“她倒是想,只是她爹不许。那次她连着好几天缠着要跟我睡,怎么劝都不肯走,后来被她爹从床上拎出去了。” 又道:“只可惜,如今我想抱着她睡一回儿,都难了。” 英莲感同身受:“九儿从小离了父母,从未被人这般抱过,如今竟是上天可怜我,让我能被老夫人抱一回,竟是像在自己娘亲怀里一样,便是死了也甘心。” 冯母心下怜惜,只将她楼得更紧:“傻孩子,又说胡话!只可怜了你娘亲,有你这般聪明伶俐又讨人喜欢的丫头,竟不得见了。哎……” 英莲听了,不觉也怀念起了自己的生母姑苏甄氏,竟是心里直发酸,只往冯母怀里钻了钻,不再言语。 第14章 旧事急病 次日,恰是七月初一。因冯母信佛,每逢初一十五必要去城南凌华寺烧香祈福。那凌华寺有百年历史,是金陵城有名的香火鼎盛之处。 一早,曹福家的便差人备好了马车、香纸等物候着。早饭毕,冯母便带着陈嬷嬷、桂嬷嬷出门去了。原也是要带英莲去的,只她昨夜噩梦惊魂,醒来时脸色依旧不大好,冯母放心不下,便放了她一天假,令她在家中休息。 英莲在门口告了谢,目送冯母走远,才返身慢慢回院中。许真是昨夜受惊过度的缘故,自早上醒来后,她一直头疼,身上乍热乍寒,十分难受。故回房之后,只想好好休息,便直接和衣躺上了床。然她刚睡下不久,就听外面有人唤她: “九姑娘,九姑娘你在房里吗?” 英莲幽幽转醒,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正好看见曹福家的走进来,因问道:“曹大娘寻我有何事?” 曹福家的道:“刚外面来了个妇人,说是要找你的,可巧我在门口看见了,便带了她进来,如今让她在院中候着呢,不想扰到姑娘休息了。” 英莲笑道:“也不曾休息,只昨夜未曾睡好,躺着养养神罢了。劳累大娘为我传话,我这就出去见她。” 说完,便起身整了衣裳,两人一同出门。 英莲想着应是林六家的,等到院中一看,果然是林刘氏。 两人许久未见,自是十分欢喜,英莲便拉了她找了一个僻静处坐下聊天。 才一坐下,英莲便嗔怪道:“嫂嫂好狠心,竟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 不想林刘氏闻言,面上却生起几分羞涩,悄悄道:“妹妹莫恼。原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只前几日身上一直不爽,请了大夫才知道竟是有了身子。你林大哥高兴坏了,只让我在家里多歇歇,不肯叫我多出门。” “真的?太好了!”英莲忙向林刘氏贺喜,又道:“这么大的喜事,嫂子也不叫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若知道,今儿也不会许嫂子来的,若有事我只管找嫂子去便是了。” 林刘氏笑道:“这有什么打紧?只今日我来找你,是你那日托的事情,你林大哥已经都打听清楚了。” 英莲脸上的笑意便沉了,低声问:“怎样?” 林刘氏深深望她一眼,又拉住她一只手握住,却是欲言又止。 英莲隐隐觉得不好,深吸一口气,方道:“我心里有数的,嫂嫂但说无妨。” 如此,林刘氏才缓缓道:“听姑苏来的人说,你被拐后没多久,葫芦庙就着了一场大火,连累你家被烧个精光,你爹娘便投奔到了你外祖家去,后来也不知怎地,你爹听了一个疯道士的话,竟跟着出家了,没再回来。只剩你娘带着两个丫鬟跟着你外祖度日,偏你外祖父封肃视财如命,家里多了几个人用度,自然十分嫌弃,倒是其中一个丫鬟好命,竟被个官爷看上讨了去做妾。如此又过了几年,偏……” “偏如何了?”英莲抓着林刘氏的手一紧,急道,“有什么嫂嫂只管说,如此这般倒更教我难受。” “偏你外祖家光景也越来越差,封肃便将脑筋动到你娘身上,先是卖了你娘的丫鬟,后来又迫着你娘改嫁,这等荒唐事你娘哪里会肯,只说守着脸面等你回来,拉拉扯扯僵持了半年,逼得你娘无法,竟投湖自尽了。” 这前半段英莲早已知晓,倒没有什么,只这后面闻见甄氏投湖,忽像有一把刀子插进她胸口,浑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竟疼得木了。 林刘氏一口气说完,见英莲只怔怔坐着,一声不吭,恐她憋坏了,忙道:“妹子,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你要哭就哭,莫要这般忍着,倒伤了身子。” 英莲只觉浑身发冷,大热的天竟生生打了个寒颤,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朝她道:“嫂嫂莫要担心,我没什么要紧。只我心里原想的是,若父母还健在,等到来日,说不定还能得个机会接了他们到这里来享一享福,如今看来,竟是不可能了。” 林刘氏忙安慰她:“妹子,你有这份孝心,你爹娘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凡事都讲究个命,你如今能逃脱生天,来这么个好地方,说不定正是你爹娘在天之灵佑的你。对了,那日姑苏来的人还说了,你家乡的人都说你爹出家后得道成仙了,心里很是尊敬呢。” 英莲苦笑:“既如此,也是件好事。只希望,他们二老离了这人世后,也能像我一样,有个好去处,不再受苦了。” 她眼神中尽是悲痛,面上却依旧强颜欢笑,倒让林刘氏看得心酸,流下泪来:“妹子,你莫要这样,倒叫我也跟着难受。生死有命,你又如何能强求?现下你既已没了父母,便更要好好保全自己,也算对得起他们一番养育之恩啊!” 英莲点点头,纵然心如刀绞,眼里却无一滴眼泪,反安慰起林刘氏来:“嫂嫂放心,我都明白。如今你已有身孕,是不能伤心的,赶紧将眼泪擦了。如若你为英莲动了胎气,倒真叫我活不成了!” “呸呸!”林刘氏忙在她手上打了一下,道,“你呀,如今既进了冯家,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总把死啊活啊的挂嘴边。以后可一定记着改,不然小心哪天犯了府里的忌讳,可不狠狠罚你?” 英莲依旧只点头,身上却难受得更厉害,竟是双耳轰鸣,头疼欲裂,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向林刘氏道:“嫂嫂,你我多日不见,本该好好留你的,只眼下我难受得紧,怕是不能了。还请嫂嫂先回去,等我好些,再去找你赔不是。” 林刘氏见她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忙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今儿出门前你林大哥还交代我,怕你受不了,要我交代时仔细些。偏偏我是张笨嘴,也不会说话,害得你难受成这般模样……” 英莲摆摆手,冲她道:“不关嫂子的事,嫂子对我的好,英莲都知道。只我如今身上没有力气,还请嫂嫂扶我进房里去。” 林刘氏忙应了,小心搀了她往上房去。 谁知半路上,英莲竟昏了过去。林刘氏大惊,幸好有两个厨房烧火的婆子迎面走过来,林刘氏忙喊了她们帮忙。那婆子见了英莲的模样,知是病的不轻,赶紧一个过来扶,另一个急急去找曹福家的去了。 等曹福家的进房里来的时候,英莲已昏睡在床上,无半点意识了,也是吓得不轻,忙派了一个婆子去药铺里请大夫,又质问那林刘氏道:“我的好人,这倒是怎么了?明明刚还好好儿的,怎么只陪你一会子,就成了这个模样了?” 林刘氏也是又急又怕,哭道:“竟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方才给妹子讲了几件伤心的事,妹子听了受不住……” 曹福家的叹道:“可真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少爷今儿应是在药铺里呢,这会子咱们去请大夫肯定是要惊动了。待会他回来问起,可叫我怎么交代?” 又向林刘氏道:“好嫂嫂,你可千万得留一留。如今九姑娘是我们家少爷心尖上的人,待会回来肯定是要追究的,若此刻放了你走,恐怕不要多少时候又得把你请回来。你便是可怜可怜我,也要等我们少爷回来再走。” 林刘氏少不得答应,只心里想着英莲的嘱咐,害怕出破绽,又担心英莲身体,哭得眼泪不止,竟真可怜了她这带了身子的人。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冯渊便带着王大夫急匆匆赶了回来。进了房里,冯渊见英莲躺在床上毫无生气,顿时心神俱痛,也顾不上别的,只催着王大夫诊脉。 那王大夫也不敢耽误,细细诊了脉,又翻了眼皮看了几下,才向冯渊道:“心悸受惊,又伤心过度,引得体内旧伤复发,才导致这般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冯渊脸色铁青:“心悸受惊?伤心过度?” 目光幽幽扫过屋子里一众婆子,厉声道:“九姑娘不舒服,你们院子里这些人都看不见么,先前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 屋里这些人除了曹福家的和林刘氏,都只是些粗使婆子,平日里哪里见过这阵势,这会子被冯渊一吼,吓得直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眼下能站出来的也只有曹福家的,只见她弱弱踱上前道:“少爷,这原是我们的错。只这会子您且消消气,好歹让王大夫先治好九姑娘再发落我们不是?” 王大夫见此情状,忙道:“少爷宽心,九姑娘这病看着虽凶险,却并不是什么要命的症候。容我先来给她施针,应用不了多久就能醒来。” 冯渊急道:“那还等什么,快施针吧!” 英莲发着高热,脑子烧得迷迷糊糊,忽然又觉某个神经刺痛难忍,竟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直逼得吐出一大口血来,才幽幽转醒。 朦朦胧胧中,隐约有一道人影在她眼前晃动,有一个声音仿若从另一个的世界遥遥传来:“别怕,我在这儿呢。” 那声音真真是心痛又温柔。 第15章 醒来探问 英莲挣扎着睁了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冯渊焦急担忧的俊脸,知道自己肯定又给他添了许多麻烦,嘴角不由扯出一丝抱歉的笑来。 冯渊倾身,低声问:“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英莲摇摇头,心里却酸涩得厉害。 她虽活了两世,却都是雨打浮萍,孤苦伶仃,所以才会在这一世依旧惦记姑苏的生母,盼望的不过是有一天亲人团聚,自己可以不再当个孤儿罢了。可如今…… 冯渊见她神情哀痛不似平日,忙道:“到底怎么了?” 英莲心痛得厉害,只伸出一只手缓缓牵住冯渊袍琚一角,也不说话,也不松手。 冯渊目光深邃,紧锁在她脸上,英莲也凝眸回望着他,四目相对,却都默默无言,仿若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许久,终于有一滴清泪冲破了层层阻碍,从英莲的眼角划出,顺着脸颊滴落在衾枕上,晕染成一片花瓣形状。 冯渊眼中一痛,扭头向屋里一众人道:“你们都先出去,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众人自是应了。 待人散尽,冯渊方伸出手臂,小心将她拥在怀中,手指轻轻摩挲她颤抖双唇:“傻瓜,如今没有人了,随你怎么哭都不会有人看见,无需再忍。” 说来也奇怪,明明刚才在院子里,她那般心痛可却哭不出半滴泪来,如今到了他怀里,鼻间闻着他的气息,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垮了,眼泪仿佛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英莲将头埋在他胸前,原本只是悄无声息默默流泪,到后来变成了小声地啜泣,最后竟成了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酸楚一次哭完似的。 从头至尾,冯渊都没有出一声,只紧紧抱着她,安静聆听,面上也很从容,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偶尔英莲哭得狠了,会忍不住轻抚她的长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英莲才渐渐止住了眼泪。她这一番哭得太狠,可谓筋疲力竭,浑身再没一点力气,只软软偎在冯渊怀里喘息。 片刻之后,冯渊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泪痕:“感觉好些了么?” 英莲看着他,心中悲喜难言,只哑着嗓子弱弱道:“我嘴里好腥,想吃蜜饯。” 冯渊忍不住笑她:“多大的人了,生病了竟还是只想到吃。” 说完,便要起身,英莲以为他要走,吓得不轻,忙喊道:“你别走!” 冯渊忙道:“我不走,只是给你取颗蜜饯来。” 不料英莲却慌得连连摇头:“我不吃蜜饯了,你不要走。” 冯渊只得重新坐好,这才发现英莲竟一直拽着他的衣服不曾松过手,心中一痛,哄她道:“放心,我不走。只是,到底出了何事?” 英莲咬着青白的唇,半晌才出声:“我只是想和你呆一会儿。” 冯渊眸光清亮,一只手抚过她脸颊:“当真只是如此?” 英莲垂眼不答,里面似乎又有水光闪现。 “算了,你不想说便不说了。”冯渊于心不忍,只叹了一口气道,“你先躺下歇会,我去给你取颗蜜饯,你看不就在那桌子上嘛!” 英莲依旧摇头。 冯渊无法,只得将她重新拥进怀里,眼底尽是痛意:“你到底怎么了?” 少顷,却见英莲在他怀里缓缓抬起了头,眼泪汪汪看着他:“有一天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把我丢下,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 冯渊看着眼前苍白如纸,如同木偶娃娃一般的小人,心中宛若被刀剜了一块,只一把将她搂紧,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箍进自己的血肉里:“不会,绝对不会。我发誓,只要我冯渊活着,就永不会丢下你。” 英莲听了,一直握住她衣袍的手终于松了,两滴泪如水晶珍珠划破眼眶,刚好滴落在冯渊一只手背上。 冯渊低头,温热的唇就落在了英莲的眼睛上,细细吮吻,直将她双眸中的泪统统吻干,才徐徐道:“以后,再不许哭了。” 英莲点点头,苍白的脸上终于浮上些红。 两人就这样又抱了好一会儿,头顶忽然传来冯渊低低的笑声。 英莲仰头看他:“你笑什么?” 冯渊故意咳了声,才道:“上次我要抱你,你还吵着嫌热把我推开了,现在怎么赖在我怀里不肯起来了?” 英莲心中羞赧,忙从他怀里起身。 冯渊也不拦,堆了个笑脸问她:“我现在能去给你取蜜饯了么?” 英莲也不理她,只将头转到一边。 冯渊自是起身取了来,又亲自喂到她嘴中,才闷闷道:“从前我听过魂飞魄散一词,只觉得太浮夸,想着何等惨烈的经历才足以令一个人吓得魂飞魄散呢。可今儿王大夫给你施针,迫得你吐血的那会子,我才算明白了,竟真有这么回事。” 英莲心下有愧,也不敢搭话,又听他道:“可你倒好,竟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么,自个儿病了,连知会我一声都不知会?” 英莲含着蜜饯,模糊道:“原也不是什么大病,我怕耽误你正事,才不想声张的。” 冯渊脸一沉,训道:“胡闹!” 英莲吓得将蜜饯草草嚼了嚼,就咽了下去:“你别生气!我也是今天早上突然不舒服的。下次!下次我再有什么头疼脑热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可好?” 她看着他,两片唇瓣微微嘟着,眸子里水光闪闪,竟是娇俏难言。 冯渊哪里是真生气呢,只得摇摇头,扶她躺下:“你还敢有下次?老实躺着罢,幸好今日母亲去庙里烧香了,不然见到你先前的模样,恐怕也得急出病来!” 英莲这才想起其他人,忙拉住冯渊一只袖子,道:“我刚刚醒来的时候,好像还看见了林家嫂嫂。” 冯渊沉声道:“还有脸说呢?今日整个冯府,都被你弄得人仰马翻了。乳娘说你是见了那林六家的之后才昏迷不醒的,可是当真?” 英莲忙道:“这事跟林家嫂嫂没关系。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你可别难为她。” 冯渊瞪她一眼:“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若真想难为她,你醒来之时还有可能看见她吗?” 英莲讪讪:“那你回头会向她问些什么吗?” 冯渊喉间一睹,顿了良久,才道:“你到底有什么事,这么不想让我知道?” 英莲弱弱道:“你刚才说了,如果我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冯渊皱眉苦笑:“你倒有理了!” 又见她一副委屈模样,怅然道:“罢了,你既不想说,那我不问便是,等到哪天你想说时再说吧。” 英莲面上一喜:“那林家嫂嫂那边呢?” “你还得寸进尺了!”冯渊忍不住又瞪她一眼,“我待会便命人抬顶轿子送她回去,总行了吧?” 英莲心中山呼万岁,在病里绽出笑容:“多谢少爷。” 冯渊凝视她良久,方道:“九儿,有些事情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是你须答应我,你只许对我说实话,任何时候都不许对我说假话,知道吗?” 英莲愣了一下,才微笑点头:“知道了。” * 冯母是在寺庙吃过素斋才回府的,回来时英莲刚吃了药睡下,冯渊便将早上英莲急病的事儿一一告诉了,冯母听了心里更是懊悔。 “哎呀,这事儿说起来竟全赖我。好好的昨日里问她以前那些伤心的事做什么,害她昨晚上做了噩梦。” 冯渊一脸诧异:“母亲可记得英莲昨日都说了些什么?” 冯母思忖了一会儿,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一些拐子夫妇虐待她们的事。哎,那拐子夫妇也当真是丧尽天良,竟将许多好人家的孩子活活折磨死了……” 冯渊听了,若有所悟,也没有再言语。 当晚,英莲虽退了烧,冯母却怕她夜里病情反复,命人将她抱到大床上与自己一起睡,也好照看。 如此英莲便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一日夜间,英莲因白日里睡得太多,子时便醒了,怎么也不得再次入睡,因她是在冯母床上,怕扰了冯母好眠也不敢随便乱翻身,只得闭着眼睛熬着。 熬到寅时,见冯母醒来起夜,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要伺候。 冯母忙拦住:“不用你,你快躺好歇着。” 英莲哪里肯,蹭蹭两步就下了床,帮冯母准备好痰盂等物。 待两人重新上床,冯母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你这孩子也忒老实了些。你还病着,纵然不周到些我如何能怪你。若明日病情重了,渊儿岂不得怨我?” 英莲忙道:“夫人放心好了,我只是小病,没什么要紧的。我原留在夫人身边就是要好好伺候您的,如今您又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好,我自然更得尽心尽力了,也当是替远在京城的二小姐尽一份心。” 冯母听了,心内既欢喜又欣慰,又想到出嫁多时远在京城的闺女,不禁感叹:“哎,原先我并不想溪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偏偏她自己对那谢廉死心塌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英莲心下一动,原著中冯渊并未有什么兄弟姐妹的,如今多出一个冯溪一直让她心中疑惑,忍不住趁此机会打探起来。 第16章 神仙点化 英莲想了想,道:“夫人不必伤怀。旧时我曾听过一句话,远嫁山里是祸,远嫁城里有福,如今二小姐能嫁入京城里去,想来必是有大福气的。您看,她上个月不就升了正室吗?” 冯母笑笑:“但愿如此吧。只是想想,溪儿倒是从小就福大命大的。” 英莲好奇:“哦?老夫人给我讲讲呗。” 冯母道:“我生完渊儿后,身子一直不好,原不打算再要孩子的,却不想渊儿自会说话后便一直缠着我说想要弟弟妹妹,倒也奇了,不久后我真就怀上了溪儿。” 英莲莞尔:“说不定,是少爷的诚心感动了老天爷,才给您送来了二小姐。” 冯母也笑:“你倒说中了。我怀溪儿时竟是多灾多难,如若没有渊儿,溪儿恐怕熬不到出世便要折在我腹中了!” 英莲愈发诧异:“还有这种事?” 冯母点头:“我初怀溪儿时,胎相并不十分稳固,家中人都十分小心。可怜那时渊儿才两岁,竟比他爹还上心,每日必盯着我喝药,闲时还不时催我去院中晒晒日头闲散几步。最让我忘不了的,还是那年五月份的时候,我肚子已经很大了,胎相也渐稳,隔壁邻居家祖母做寿,邀我去看戏,我原想着就几步路的事,也就答应了。不想那日渊儿却哭得死去活来,说什么也不让我去,到最后也没去成。” 英莲不解:“那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冯母嗯了一声,眼里涌现出几分惶然之色:“说来真是后怕,那日下午,我突然腹痛难忍,几欲昏厥,竟真亏了渊儿,未卜先知似的已悄悄让人请了大夫来,竟一刻也不曾耽误,这才保住了溪儿。你想想,若那日我真去看了戏,碰上他家人多事杂,哪里能顾得上我这儿,溪儿岂不凶多吉少?” 英莲乍然:“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无缘无故的少爷怎么会知道请了大夫来?” 心内不禁更肯定了,冯渊必跟她一样,来历不同寻常。 冯母很是得意,笑道:“事后,他爹也曾问过他,渊儿只说那大夫原是来把平安脉的,凑巧遇上而已。可他那时不过两岁,行事待人却比个大人还稳重,着实让人称奇。府里人都说渊儿是福星转世,不过后来也多亏了他这福星,冯府才能一日比一日好,有今日这般面目。” 英莲心中疑惑,不禁深问道:“后来少爷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吗?” 冯母笑笑:“这说来话就长了。现下太晚,你身上还病着,我也乏了,等改日得了空再说与你听吧。” 英莲正听得兴起,心下不甘,可又奈何不得,只得替冯母掖了掖被角,乖乖躺下睡了。 翌日。 冯渊一早便来向冯母请安,自然也是为了来看英莲。 冯母如何不知,等两人一起吃过早饭,便自去佛堂念经了,好让冯渊能与英莲说上几句话。 冯渊进去寝阁时,英莲正喝着药,不想眼角瞅见冯渊进来,分了心,一口苦药灌进嘴里不留神竟呛着了。 英莲咳嗽不止,药汁四溅,喷得到处都是,曹福家的连忙与她擦拭,嘴里不由念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竟呛到了?” 英莲忙摆手:“是我大意了。大娘不用管,我自己来就好。” 曹福家的见她呛得眼泪都下来了,又觉好笑:“这下真真变成娃娃了,连吃个药都要哭鼻子哩!” 此时冯渊已走了进来,笑道:“她可不就是个孩子嘛?” 又看着她满身满地的药汁,不由皱眉续道:“看来她这碗药算是白吃了,乳娘你去吩咐厨房,重新煎一碗来。” 英莲一听,吓得脸色大变:“没有白吃,没有白吃。少爷,我刚刚呛着的时候已经是喝到最后一口了,只洒了一点,不碍事的。” 冯渊因问曹福家的:“是这样么?” 曹福家的笑道:“确是如此。” 冯渊眼睛眯了一眯,才道:“罢了,这次便饶了你罢。” 英莲心下才长舒一口气,暗道,还不是你吓得我呛着的…… 彼时曹福家的已收了药碗出去了,只留二人在房里。 英莲心口俱苦,纵然口中含着蜜饯也依旧觉得郁闷,垂头嘟囔道:“以前我从不吃药的,如今倒跟林妹妹似得,成了个药罐子了……” 声音虽轻如蚊蚋,然冯渊耳力极佳,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不由问道:“林妹妹?哪个林妹妹?” 英莲不想他能听见,自觉失言,原本想扯个谎糊弄过去,却冷不丁想起那日答应他的话来,顿了顿方道:“是我早前听过的一个故事,里面有一个姓林的小姐,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吃的药竟比吃的米饭还多,故时常戏称自己是个药罐子。” 心中暗叹,这样说应该算不得是假话吧? 不料却听冯渊道:“有这样的故事么?我竟没有听过。” 英莲撇撇嘴:“这天底下的故事多了去了,少爷哪能都听说过呢?不信我再说两个,少爷必定也是不知道的。” 冯渊目光微动:“哦?你倒是说说看。” 却不知这是英莲有心试探他:“少爷可曾听说过灰姑娘的故事?” 冯渊沉吟良久,满脸疑惑道:“却是没有听过。灰姑娘,呵呵,这天下姓氏我也知道不少,偏从未听过姓灰的姑娘,倒真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英莲摸了摸鼻子,强忍住笑,又接着问:“那少爷可知道海的女儿?” 冯渊抬眼:“我倒是听过精卫填海,不知可是这一个?” 英莲忙将头摇成拨浪鼓:“才不是呢。精卫填海最后那精卫是化作了一个鸟,海的女儿可比她惨多了,人家变成了泡沫……” “泡沫?”冯渊挑眉一笑,“这又从何说起?” 英莲朝他嘻嘻一笑,俏皮道:“我不告诉你。” 她当然不会傻到将这些西方的故事讲给他听,原也只是想试探下他罢了,如今见他的反应,倒像是真的没有听说过,只得先将这桩心事放下,以后再说了。 见她耍赖,冯渊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十分受用,只伸出手在她头顶轻拍两下:“你啊,不要整天尽想些乱七八糟的,好好养病要紧。” 如此又到了晚间。 且说,英莲昨夜听故事只听了一半,今儿早上试探那冯渊又一无所获,心里自是积了一肚子的好奇。 好不容易熬到就寝时,再按捺不住,只向冯母撒娇道:“夫人,昨儿晚上你与我说了那么些有趣的事儿,偏偏也不说完,害得我白日里想了一天,还请夫人可怜我,再讲些与我听吧。” 冯母见她一脸期待,两只眼睛雪亮雪亮的,笑道:“你这丫头,就知道摆个天真模样讨我欢喜。昨儿个不都告诉你了么,还想听什么啊?” 英莲忙往冯母怀里又挤了挤,卖乖道:“昨儿夫人说咱们少爷是天赐的福星,却只讲了两岁时的事情,后面的都没有讲呢,哪里够啊?” 冯母脸上的笑容更甚,道:“要说渊儿是我们冯家的福星,可一点都不假呢。早些年渊儿他爹不过是小乡宦,家里不过守着几处田庄度日罢了。不想渊儿十岁那年,突然跟他爹爹说,让把家中那些田不许再种粮食,改中药草,他爹虽心中疑惑,还是将信着照做了,哪知那年新米上市之时竟谷价大跌,还不及往年十分之一。 “偏到了冬天,金陵城附近许多逃荒来的难民感染了瘟疫,朝廷派了好多人出来整治,后来为防疫情蔓延,竟把整个城紧闭了,如此一来草药急缺,便是极普通的草药价格也比往年长了十倍不止,冯家种的那批草药派上了大用场。后来,渊儿又让将卖草药得来的钱买了米存了,又将城东一户人家转让的一处田庄买了,将几十亩良田按照土质划分,种上了药草和五谷,就这样到了第三年,冯家竟已新开了三家药铺和两处粮仓。你说,这渊儿不是福星,是什么?” 我的天啊。这哪里是福星,分明是神童啊。 英莲听得呆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冯母见她一副失魂模样,不由伸手在她小脸上捏了一下:“怎么?是不相信还是吓傻了?” 英莲忙道:“九儿长到这么大,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事情。如今想来,少爷定是天上哪位神仙转世下凡来的?” 不料冯母听了,面上却伤感起来:“渊儿并不是哪位神仙下凡,只是偶然得了神仙点化罢了。” 英莲惊得险些咬了舌头:“这、这是真的吗?” 冯母涩然道:“是渊儿亲口说的。他十二岁那年,有一天晚上突然在我跟他爹面前跪下,说自己逢了神仙点化,知道自己几年之后将有大难,为了保全性命须得外出寻一处仙山学本事。” “仙山?哪里的仙山?” 冯母摇头:“既是仙山,哪里是你我这些凡人可知的。听渊儿说,必得是有缘人诚心去求,才可得见。便是如此,他也是带着冯龙出去寻了两年才找到的。我日日在家为他念经祈福,好不容易两年后等到冯龙回来,说是寻着了,在那儿学成了便下山。如此,竟生生又等了三年,可怜我只这一个儿子,十二岁便离了我,十七岁才重回家门,那些年若不是我身边还有个溪儿,我如何熬得过?” 英莲在心中将所有事情理了一遭,发现这一切虽滑稽可笑,却将她脑海里那些疑惑通通解释了。不禁哑然失笑,她曾想过千万种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冯渊竟是得了神仙点化…… 神、仙、点、化、啊! 英莲瞬时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有了森森的敬意。 第17章 走神被拐 在床上躺了约莫十天,冯渊终于许英莲下床了。 大病初愈,又重得了自由,英莲的精神竟显得格外好,整日在府里四处蹦跶,好不开心。 这日,因冯渊未曾出门,英莲便趁上午冯母念经的功夫去找他学认字。这次学的是孟浩然的一首诗,里面竟有个“临渊羡鱼”的典故,英莲一时兴起,便缠着冯渊教她写他的名字。 冯渊的“冯”与现代无异,偏笔画多的“渊”字不一样,英莲本来觉得没什么,可她用不惯毛笔,写出来的两个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似的,十分难看。 待英莲写完,见冯渊在一旁似笑非笑,心下懊恼,忙将那页纸掀起来撕了,红着脸吵嚷道:“你只会看我笑话,我再不学了。” 冯渊唇角荡着笑,只顾盯着她羞恼的模样,又捧着她先前送来的菊花茶喝了几口,才来哄她:“明明是你求着我要学的,如今倒跟我使起小性子来了。不过写个字罢了,有个什么?” 说完,便重新磨了墨,又捡了一支大号的狼毫笔递与她:“你握笔的姿势不对,自然写不好字。好好拿着,我教你。” 英莲愣愣将毛笔接了,还没反应过来,冯渊已走过来,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右手一抬,将她柔荑包住,细细调整她握笔的姿势,认真道:“执毛笔须谨记四点,手掌竖,手背圆,手指实,手心虚……” 冯渊在她耳畔呵气如兰,徐徐道来,英莲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一缕黑发垂下来,若有若无地蹭着她发红的脸颊。虽说这些日子以来,像这样的亲密他们已有过不少,她却还是别扭。 倒不是怕他轻薄了她,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已存了恋慕的心思。眼前这个正环抱自己的男人,俊颜如玉,温柔如水,待她更是千般爱护,她只是寻常女子,如何能无动于衷? 她默默随冯渊摆布,在纸上重新写下那两个字。笔端停下之时,冯渊竟见她痴痴望着自己,眼波一荡,良久只拿笔杆在她额上敲了一下:“枉我这般用心教你,你居然走神,真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英莲呆了一呆,脸上烧起两朵红云,不自在将脸往侧旁别了一别。 冯渊也不再说什么,只眼角益发温柔。 沉默间,体形微胖的曹管家急急从外间进了来,不想撞上这温情一幕,把个老脸窘得通红,吭吭哧哧道:“少爷,福运来客栈的欧阳老板上门来求见你和九姑娘。” 冯渊诧异道:“福运来的欧阳越?这倒奇了,冯家与他素无往来,他找我作甚?” 又低头看向英莲:“你可认识他吗?” 英莲茫然道:“不认识。” 曹福忙道:“少爷,您不知道,那欧阳老板家的双生女儿前几日丢了,找了几日竟毫无头绪。他今日一进冯府就哭得死去活来,我听他的意思,他那对双生子竟是被九姑娘先前那拐子爹给拐走了,因此才找来冯府的。” “什么?”英莲大惊,看向冯渊道,“那拐子不是被你们拿了么,怎地还能作恶呢?” 冯渊皱眉踌躇半晌,才道:“走,去见见。” * 冯府客厅。 那欧阳越一见冯渊和英莲出来,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神色凄惨无比:“冯少爷,九姑娘,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帮帮我吧……” 冯渊忙上前扶起他:“欧阳老板这是作甚?你家的事我已听说,若有冯家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义不容辞。只此事非同小可,你理应先去衙门里报官才对啊!” 欧阳越忙感恩戴德,哭得涕泪涟涟道:“多谢冯少爷。你是不知道啊,冰儿雪儿丢的第一天我就去报官了,可那应天府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味敷衍了事,只派了几个人在城中随便搜了两三天便不管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求您的。” 冯渊面有难色:“可我也不是官差,这办案抓人的事儿冯渊着实不在行啊。” 欧阳越道:“我也知此事让冯少爷为难。都怪我一时迷了心窍,当日那拐子一身是伤投奔到我客栈,我也是起了疑心的,偏偏他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我便……哎,真真是悔不当初啊……” 又看向英莲哭道:“九姑娘,如今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自从冰儿雪儿丢了以后,我母亲便一病不起,如今只剩一口气躺在床上,内人在也病里,日哭夜哭,将个眼睛都快哭瞎了。若是她们姐妹找不回来,只怕我这一家子都活不成了……” 英莲听了,心下同情,只道:“可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那欧阳越道:“九姑娘既是那拐子带到金陵来卖的,必定是知道拐子的老窝在何处了。只求九姑娘替我引路,好寻回我女儿啊。” “什么?”英莲大惊,“这……” 没等她说完,却听一旁的冯渊面色铁青道:“这事万无可能,欧阳老板请回吧。” “冯少爷……” 欧阳越一听,眼看又要跪下去,却被冯渊当腰一拦,向屋内冯龙、冯虎几个小厮道:“欧阳老板身子不好,你们好生送他回去!” 说完,便拉了英莲头也不回奔里屋去了。 * 事情发展成这样,英莲也十分矛盾。 她心里自然是想帮的,可被拐子带出来那一路,算起来也有半个月,这么漫长的路程,她又是在马车上,哪里能记得。 抬眼看一眼桌子那头的冯渊,自出了前厅,他的脸色就一直十分难看,此刻只默默坐着,似乎在思虑什么。 英莲自然也不敢扰他,倒是冯母等了半日也不见他吭一声,忍不住向他道:“既九儿都说路太长,记不得了,那此事作罢便算了,顶多被人家说两句不近人情,也没得什么,你何苦在这参禅似的?” 冯渊讪讪:“我哪里是参禅,我是在向佛祖忏悔呢。” 说到底,这事儿他确是有几分责任的。 那日原是他命冯龙绑了那拐子送到薛蟠面前去的,本想的是等这事完了便将他送到官府去,却不想后来两厢厮打起来,场面混乱,他又一心只想着报仇雪耻夺回英莲,就把这拐子给忘了。 说起来也是那拐子走运,那日他原被薛家那几个小厮打得只剩半条命,又被五花大绑捆得动弹不得,如何还能逃脱?偏偏后来徐光与何连之打得不尽兴,叠起人肉罗汉来,却是拎他垫的底。如此这般,他被压得人影都不见,还能有谁想得起他? 等冯渊他们一行人走了之后,薛家那众小厮只顾着抢救薛蟠了,更是没人理会他。那拐子混迹江湖久了,随身带着刀子,等人都走光了,便自己忍着疼将绳子割了,又逃到福运来客栈。他浑身是伤,要是一般的小客栈定不肯收他的,纵是收了他,他这一身的伤也熬不过多久。 然福运来客栈却是金陵城有名的大客栈,每日里天南海北的客人都来投奔,三教九流也都有,虽欧阳越起初也曾起过疑心,但拐子是个聪明人,只骗说自己在外行商却不幸被盗匪劫了,出手又极其阔绰,欧阳越便信以为真,又为他请了大夫抓了药,极其殷勤。哪里想得到,那拐子趁养伤时便已将目光盯准了他家的一对双生女儿呢? 且说冯府这边正一团纠结,忽然又听曹福家的满脸惊慌进来道:“夫人,少爷,不好了。那欧阳老板带了欧阳夫人来,在咱府门口跪着呢,他们说若少爷和九姑娘不肯答应帮他们寻回女儿,他们便一直跪,跪到死……” 冯渊听完,脸色愈发难看。 “啊?”冯母大惊,“这可如何是好?” 英莲也跟着急起来,只走到冯渊身边,拉了他一只衣袖弱弱道:“少爷,你便去见见他们罢。欧阳夫人还病着,这样跪着,万一真有个什么,岂不是……” 冯渊盯着她,良久叹气道:“我知你心软,我何尝不想帮他们,可又如何忍心让你再次涉险?更何况就算我们答应了,也不一定就能寻回那对双生女儿。若是最后结果是一无所获,岂不让他们更绝望?” 英莲垂眸,缓缓道:“从前我们在拐子处时,每日受尽折磨,总盼望着有一天爹娘能找来,然后救我们出去。只可惜,我们等了又等,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直到我们一个一个都被卖了,也没有一个人来过。少爷,我不想让冰儿雪儿像我们一样,空守着一个愿望直到心死。我们帮帮她们,好不好?就算最后没有找到,至少我们大家心里都不会有遗憾了啊。” 冯母也被英莲打动,跟着劝起来:“是啊,渊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家以慈悲为怀,你便答应他们,尽力帮上一帮吧。” 冯渊静静顿了良久,又盯着英莲隐隐含泪的眼睛,苦笑道:“我若再不答应,竟是成了一个恶人了!” 又看向曹福家的,道:“罢了,去请他们夫妻进来。” 第18章 应许归来 议事厅里,气氛甚是诡异。 英莲垂着头,默默呆在冯母身后,欧阳越丝毫不敢吭声,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而那欧阳夫人则佝偻着身子伏在椅上低声啜泣。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明的、暗的都落在同一个方位上。 冯渊就这样被一众人盯了良久,终于不再缄默:“欧阳老板,这件事我应了你可以,但你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欧阳越眼睛亮了亮,忙毕恭毕敬道:“冯少爷尽管说,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我也依你。” 更有欧阳夫人在一旁点头不迭。 冯渊微微颔首,徐徐道:“其一,寻拿那拐子并非易事,你我都只是普通商户,力量有限,你须得再去衙门里疏通一二,求得官差随行,许多事才好名正言顺。” 欧阳越忙道:“我一定照办。” “其二,既是你求到我府上,这一路须得听我安排,且要以九姑娘为上。她如今大病初愈,途中决不许逼她,伤她心神。” 欧阳越点头不迭:“那是一定。” “其三,我们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若还没有寻到,到时还请欧阳老板另寻他法,莫要再来府上纠缠了。” 欧阳越听完,向冯渊作了一个大揖:“多谢冯公子。” 那欧阳夫人也起身哭道:“此番若寻到了冰儿、雪儿,你们便是她们二人的再生父母啊!” 冯母和英莲见状,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冯母忙道:“既然如此,你们快些回去准备吧,也好早日找回二位千金。” 欧阳越与欧阳夫人才含泪告辞。 * 冯渊此番安排,可谓有理有情,英莲心里也十分佩服。 却不想,才过了一个时辰,就又了新的麻烦。 竟是欧阳越派了一个小厮来找冯渊,说道:“冯少爷,我家老爷听你的吩咐去了应天府,可不想府里的金大人却连见也不肯见,只说案子已结,那拐子早已逃离金陵不归他管了。老爷急得什么似的,特派了我来求冯少爷想想办法。” 冯渊顿了顿,挑眉道:“你们家老爷可曾带了银子去?” 那小厮道:“带了的。老爷封了三百两银子托人带了进去,却不想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冯渊面上浮出一丝讥讽意味:“把银子退了回来?呵,还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那金大人居然也会把吃下去的银子吐出来。” 想当年他枉死之后,曹管家不惜变卖家产封了银子与他,却不想那应天府金祖元居然跟拐子一样,收了两头银子,最后又因薛家势大,随便找个理由便打发了曹福,可怜他四处替自己告状,到头来却无一人做主。 英莲细心,自是发觉他神情不对,担忧道:“怎么了?” 冯渊咬牙笑道:“没事。我去应天府里看看。” 英莲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吧。衙门的人不肯见欧阳老板,必是以为找不着了想躲清闲。若知道了我要帮着去找,说不定就愿意了。” 冯渊心下暗叹怎么可能,又见英莲神情恳切,不愿拂了她的好意,便依了她。 谁知二人赶到时,没见到那金祖元,却见到了故人。 英莲向那人抱歉一笑:“瞧我,竟忘了林大哥是在应天府当差的。” 林六挠挠后脑勺:“原也只是个小门子,何须九儿妹子挂在心上。” 那欧阳越一看林六是英莲熟人,忙道:“既然这位官爷是九姑娘的旧识,那就再好不过了。还请您发发善心,帮我把这东西与金大人送进去吧。” 林六忙摆手:“我原不知你刚才派人去请的是冯少爷和九姑娘,故有些话方才也没有跟您说清楚。听说前一阵,不知是谁在上面参了那金大人一本,说他作风不端,有辱清正。这几日金大人正烦着呢,如今风声正紧,他躲你这银子还来不及,你就别枉费工夫了。” 欧阳越傻眼了:“什么?照这么说,我女儿岂不是没救了?” 那林六见他可怜,此事又牵扯了冯渊和英莲,少不得替他出了个主意:“你且别难过,此事倒也不是全无希望。如今金大人不理事,这应天府里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全捕头。依我看,他倒是个刚正能干的人,你不妨去求一求他,说不定还有几分机会。” 欧阳越闻言,如同溺水之人见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了谢,又塞给林六几两碎银子,林六推辞了几下收了。 随后,他们三人便按着指引,去找了那捕头全有敬。 不想,那全捕头竟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差,听完他们的来意,便欣然答应了,只道:“金陵城这几年来前前后后丢了不少孩子,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原本也想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查一查,只金大人怕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只得作罢。如今,既有九姑娘带路,我如何肯放过他们。你们放心,此事便包在我身上。金大人那边,我去说服。” 欧阳越听了,喜得热泪连连,磕了好几个头方才离开。 * 几人各自回府。 刚一下轿,英莲就忍不住悄悄问冯渊道:“你说那全捕头能说服金大人吗?” 冯渊“嗯”了一声。 英莲不解:“为何?” 冯渊斜着头瞟了她一眼,笑叹道:“你啊,明明天真的紧,偏偏还是个爱操心的命。你想那金祖元现在自身难保,还不得做几件正事来遮掩遮掩么?如今既有这么个现成的得名邀功的机会,又有全捕头作保,他如何会不答应?” 英莲撇撇嘴,心想,果然是经过神仙点化的,脑子转的忒快了些! 两人正要踏进府门,却见里面有一个身着墨绿衣衫的少年迎面飞奔了出来,嘴里不甚委屈地抱怨道:“二师哥好生惬意,只顾带着嫂嫂出去玩,叫我们三个师兄弟好等。” 英莲愣了一愣。 暗忖着,他嘴里的“嫂嫂”,该不会是指她吧?没来由地,被这个想法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等她来得及反应,那少年已蹦跶到她眼前,对着她笑得花枝招展:“嫂嫂,你还记得我不?我叫何连之,上次打架我也有份的!” 我的天。这回没差了,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人,的确是在唤她嫂嫂…… 英莲当场又打了个寒颤,半晌才尴尬地笑笑。 “还闹!”一旁的冯渊忍不住在那小子的后脑勺上抽了一下。 何连之摸摸被打疼的地方,悄悄嘟囔:“二师哥偏心,重色忘义!” 冯渊只装听不见,问道:“他们两个呢?” 何连之朝里面努努嘴:“那不是吗?” 英莲跟着往里面一看,果然又见两个俊朗少年朝门口走来。 冯渊唇角挂出来一丝笑,徐徐问道:“几时回来的?” 慕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翩翩答道:“今儿上午到的。” 他们三个虽在杭州玩得十分畅快,但到底还是不放心,怕那薛家又做出什么阴损的事来,便瞒了冯渊悄悄回来了。 徐光的眼神在英莲身上徘徊良久,方笑道:“如今亏了有这位九姑娘,冯伯母对我们的态度可是大不一样啊!” 何连之忙点头:“就是就是。我们本来还怕老夫人会赶我们出去呢,谁知道她不但放我们进去了,还好吃好喝招待我们,对我们好得不得了!” 英莲满脸惊讶:“夫人向来都是最仁慈的,为何会赶你们?” 忽听冯渊咳嗽了两声,三人相视一笑,竟都是呵呵不语。 几个人且说且笑进了冯府,早有冯母在后院凉亭间备下了茶果,让他们安心聊天。 一落座,何连之便吵嚷道:“二师哥要去抓坏蛋,怎能不带上我们?” 徐光也跟着起哄:“就是,二师哥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可比去杭州好玩多了,我定是也要去的。” 冯渊扶额:“你们两个,纵使我不答应,恐怕也会偷偷跟着去吧。” 慕耀点头道:“你可算把他们俩看透了。不过二师哥,这次不光是他们两个,如若你不答应,我也会偷偷跟着一块去的。” 冯渊盈盈一笑,自顾从果盘里摘了一颗紫葡萄放入嘴中:“你们这些个人还真知道挑时候回来。此次出门困难重重,我原还想着上哪再找几个帮手,倒正好替我省心了!” 正说话间,那头已有英莲端了上好的茉莉花茶过来。 何连之忙打趣道:“我早想着吃嫂嫂倒的茶了,如今可算如愿了。” 英莲被他村得手一抖,递给他的茶险些洒出来,只得干干笑了两声,道:“何少爷可真爱开玩笑。这儿哪里有你什么嫂嫂?” 何连之却耍赖皮:“你不是就是我嫂嫂么?嘻嘻,虽然二师哥现在尚不能娶你,可他等了你好多年了,你绝赖不掉……” 英莲听得眼皮一跳,等了我好多年? 她正诧异,彼时坐在何连之对面的慕耀却已将一根剥了皮的香蕉塞进了何连之嘴里,向英莲浅浅一笑,温声道:“六师弟一向口无遮拦惯了,九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英莲忙将心头疑惑压下,点头莞尔。 第19章 出发闹剧 傍晚时分,那全捕头果然派了衙役来传话,说金大人已同意彻查拐卖案,令他们明日一早在金陵城城门口汇合。 彼时几人已吃过晚饭,冯渊因想着时候不早,便催他们回青龙镖局收拾行囊,却不料三人竟无一人起身。 仔细问过了才知道,徐光他们三人这次回来,原是回了青龙镖局的。只一回家徐光就发现家中愁云密布,气氛凄凉,才知他老爹徐亮近日迷上了翠红楼的一个头牌姐儿,竟已好几日不着家,他娘并三房姬妾整日哭哭啼啼,吵得徐光心中十分窝火,这才拉了慕耀、何连之前来冯家。 冯渊闻此,叹了口气,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命了下人打扫了东苑几间厢房让他们住下。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几处人马就按照约定在城门口汇合。 彼时欧阳越带了一个小厮石泰,全捕头带了两名衙役张良、侯勇,倒是冯渊带了人最多,三个师兄弟、英莲外加药铺里一个年青大夫何泉。 全捕头因笑说:“还是冯少爷想得周到。这一路上竟跟打仗似的,九姑娘是军师,罗大夫是军医,我们是将士,这般人手齐全,定能将那拐子拿下的。” 冯渊亦赔笑道:“凡事有备无患,冯某不过是多加了几分小心罢了。” 于是,一行十一人都入车上马,浩浩荡荡往左家庄去了。 因怕人多太扎眼,只有全捕头、徐光、慕耀三人骑马,其余都装在了两辆马车里,其中冯渊、英莲、何连之、罗泉一辆,欧阳越、石泰并两个衙役一辆,倒也从容得很。 这左家庄隶属金陵城西南边三十里地的一个小县城,英莲跟着那拐子的十几天里,唯一记得清楚的竟只有这一个地方。 何连之心急,因拉着英莲的衣服问道:“你再想想,真的只记得这一个地方么,你不是说路上共卖了你两个小姐妹么,还有一个呢,卖去哪儿了?” 英莲摇头道:“真的想不起来了。那拐子狡猾得很,一路上几乎不让我们下车。我只知道头两天我们是在山里过的,第三天拐子进了一个地方,不知从哪儿听说有人要买丫鬟,就把海棠领出去卖了,我和珠儿连面都不曾露过。一直到后来进了左家庄,才领了我和珠儿出来,不想珠儿就被酒肆老板家买了去,拐子带我在那里歇了歇脚,半夜就离了赶路去金陵了。” 冯渊在胸中掂量了一回,无奈道:“想那拐子干这个勾当久了,自是经验老道,哪里会轻易留下痕迹呢?如今,我们只能先去那左家庄打探一下,再做打算。” 如此,一路上也不曾耽搁,晌午竟就已经进到了左家庄。 一行人先是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又饱饱地吃了顿午饭,才谋划起策略来。 最后,听了冯渊的安排兵分四路,冯渊与英莲、何连之去酒肆找珠儿,全捕头带两名捕快并欧阳越、石泰去庄里各处打听拐子的消息,徐光、慕耀去查探左家庄周围的地形路况,至于罗大夫就留下来处理后勤。 酒肆离客栈不远,九儿一进去便认出珠儿来。 她正抱着一坛子酒,和屋里的几位客人谈笑。那几个客人都是些乡间的粗野汉子,举止十分轻佻,嘴里说的话也不干不净,英莲分明看见其中一个人还伸手在珠儿屁股上摸了一把,可珠儿仿佛一点都不在意,笑得十分欢乐。 英莲皱着眉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曾和她朝夕相伴的姐妹。 “是她吗?”冯渊见英莲神色有异,不禁问道。 没等英莲回答,那头酒肆的老板娘已经堆着一张笑脸迎了出来:“哎呦,几位客倌,一看就是远道来的吧。快快快,赶紧里面请,我们店里可有上好的酒菜,包您满意。” 说着,又扯着嗓子向里面喊道:“珠儿,快出来招待,有贵客来喽!” 那头珠儿随口答着:“来了来了!” 完了又和那几个男人调笑了几句,才向这边走来。待走近了,猛一抬头看见英莲,一瞬间仿佛魔障了,呆呆站了好久,茫然喊了一声:“小九儿……” 英莲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低声道:“珠儿姐姐,是我。” 珠儿眨眨眼,一双眼睛格外水灵透亮,目光在英莲身上细细打量,见她头插珠花,腕戴玉镯,上身穿着水绿纱衫,下面系了葱黄绫罗裙子,三分娇俏,七分秀丽,早已换了一副模样。 又拿眼睛一直瞟与她同桌的冯渊和何连之,良久,才问:“你不是被那拐子带去金陵城里了吗,怎么会在这儿?难道你被这两位少爷买了?” 英莲看了冯渊一眼,点了点头:“嗯,这位便是买了我的冯少爷,那位是我们家少爷的朋友。珠儿姐姐,我们这次是特地来找你的,我们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珠儿一脸不可思议:“问我?什么事情?” 彼时冯渊也已起身,望着珠儿缓缓道:“那拐子卖了你们之后,在金陵城里又犯了案,我们如今想要找到他的老窝抓他回来。然九儿却只记得左家庄,因此我们才来找姑娘,想问一问姑娘可还记得什么线索。” 珠儿怔了怔,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冯渊,半晌方开口:“冯少爷要去拐子的老窝?” 冯渊点头:“正是。” 不料,珠儿忽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冯渊跟前,再抬头脸上已满是泪痕:“冯少爷,珠儿知道怎么去,珠儿愿意陪您去找,只求您带珠儿离了这坑人的地方吧……” 冯渊似笑非笑道:“你知道怎么去?” 那珠儿哭得梨花带雨:“那日在卖海棠的那个村子,我偷偷掀了帘子,也看到听到了一些,若细查一下定能找到的。” 何连之忙道:“那你都看到听到了些什么,快说出来啊。” 珠儿往地上磕了一个头,道:“珠儿不是傻子,我若这会子说了,你们如何还会理我?冯少爷,我从小和九儿一起长大的,九儿会的我都会,九儿有的我也都有,求您买了我吧,我愿意一生一世伺候您!” 英莲心中一痛:“珠儿姐姐,你……” 珠儿见冯渊无动于衷,便转过身又求英莲:“九儿,看在我们这些年的姐妹情分上,你好歹帮我求求你家少爷,让他买我走吧。我呆在这儿,简直生不如死啊……” 偏偏这时候老板娘从厨房端了菜出来,见了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直叫:“神仙菩萨,坑死我了!你们这是要作甚?” 一旁便有客人起哄道:“老板娘,你家小媳妇求着人家少爷买她走呢,你还不管管?” “什么?”老板娘一听,连手中的盘子都扔了,直冲将上来,冲珠儿喊道:“珠儿,你疯了么?我们家可待你不薄啊,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呢?” 却不想珠儿翻个白眼,啐了她一口,道:“你们对我好,哼,那是你们求着我给你们的傻儿子当媳妇!这天底下哪有男人连行房还要父母陪着,我才不要个傻子当相公呢……” 这话说得老板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巴掌劈在了珠儿脸上:“没良心的东西,你竟说得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我儿子虽傻,但他对你哪点不好了,你要什么就给什么,简直把你当个宝贝一样宠着,你还不知足……” 正闹僵着,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一个满身泥巴的小子,一把将珠儿抱在怀里护住,哭道:“呜呜呜,不许打我娘子,呜呜呜,不许打我娘子……” 那小子约莫二十多岁,表情怪异,唇角还流着哈喇子,一看便与正常人有别,众人便知道他是珠儿嫁的痴相公。 却见珠儿一脸厌恶将他推开,眼神里尽是嫌弃:“谁是你娘子?你这个傻子也配有娘子?” 那傻子只抱着她哭得更伤心:“呜呜呜,你是我娘子,呜呜呜,我喜欢娘子,呜呜呜,娘子你不要走……” 老板娘心疼儿子,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苦命的儿啊,你还抱着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做什么,她根本没当你是她男人啊……” 这一场闹剧看得冯渊等人哭笑不得,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老板娘已抄起一把大扫帚,怒气冲天地赶他们走:“都是你们这起子人来闹的,快给我滚出去,滚,滚!” 冯渊见她已失了理智,忙护了英莲出了门,三人仓皇逃了,耳后老板娘的骂声随风追来:“别叫我再看见你们,不然等我家男人从县城进货回来,一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回去的路上,英莲一直闷闷不语。 何连之咬着唇委屈道:“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那珠儿也真是的,我看她穿着打扮,虽不是什么上好的,却也光鲜得很,足以看出那家的确不曾苛待她。二师哥,我看她分明是看上你了,才这般……” 话未说完,冯渊这边已射过来一道凌厉目光,吓得他连忙噤了声。 好吓人! 何连之伸手摸了摸刚刚被那大扫帚打疼的屁股,心中顿时泪流成河,呜呜呜,四师哥,五师哥,你们在哪儿啊,我想你们了…… 第20章 审问梦魇 且说等到一行人都回了客栈,几拨人一合计,竟没什么收获。 冯渊这边自不必说了,全捕头这边拿了拐子画像四处问了,只一个庄稼汉说一个多月前见过拐子的马车从西边入了左家庄,再没什么。至于徐光和慕耀,他们拿了地图仔细查了左家庄周边的情况,发现再向西走一点便有三条岔路,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根本无法判断拐子的去向。 欧阳越愁得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却又不敢多抱怨,只得躲在一旁看着面前烛火暗暗叹气。 冯渊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面,也不言语,其他三兄弟加上英莲自然也不敢乱吭声。 直到最后全有敬按捺不住,起身道:“冯少爷,依目前的情况看,那拐子必不是走原路回去的。现在要想找到他的老窝,唯一的线索便在那珠儿身上。那酒肆老板娘虽泼辣,但我好歹是个捕头,官府要查案拿人训话她还敢拦着不成。你且等着,我这就带了兄弟去抓了那珠儿过来,仔细审她一审,看她说不说。” 冯渊眼睛亮了亮,唇角微微勾起,倒像是一直在等他这句话似的,徐徐道:“既如此,便全仰仗全捕头了。” 英莲看着全捕头带着两个捕快出了门,又扭过头看冯渊,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唇边那笑,高深得像只狐狸。 没一盏茶的功夫,那全捕头果然带了珠儿回来,只后面还急急跟着酒肆的老板和老板娘,看两人的形容,竟像是生怕他们拐跑了珠儿似的。 进门落了座,珠儿跪在屋子中央,双眸中泪光闪闪,两边脸颊肿得老高,上面的指痕清晰可见,显然是下午酒肆老板回来之后挨了打。 全捕头坐在上方,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声如洪钟道:“珠儿,现在是官府办案,由不得你提条件,快说,当初拐子卖掉海棠的村子到底叫什么?” 珠儿蜷着身子,委委屈屈道:“大老爷,那个村子叫什么奴家着实不知道。只那日拐子下去买干粮的时候我偷瞟了两眼,看见那小店外有两颗枣树,又听见有人冲里面喊黄老板什么的,料想那小店主人应姓黄。” “枣树?姓黄?”站在全捕头身后的捕快侯勇突然眼神一亮,问道,“是不是其中一棵枣树上还挂了块木板,上面写着每日客人赊欠的账目?” 珠儿可怜兮兮道:“左边那棵树上的确挂了块牌子,但奴家不识字,不知那上面是不是客人赊欠账目。” 侯勇哈哈一笑,道:“那就对了。大人,那村子应就是小人的故乡枫林村。我们村口有个小饭馆,老板就姓黄,门口有两棵几十年的大枣树,其中一棵上挂了牌子,都对上了。” “太好了!”众人顿时喜笑颜开。 英莲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目光又落在跪在地上的珠儿身上,心中不忍。 那酒肆老板娘见状,忙上前道:“大老爷,事情都问好了吧?没别的事儿我们就带她回去了。” 又拿着眼睛觑冯渊,咬牙道:“她如今已是我们家的儿媳妇,我们绝不会卖她的,出多少钱都不卖!” 那神情仿佛是冯渊求着她要买似得。 一旁的何连之气不过:“什么嘛?我二师哥从头到尾都没说要买她好不好,明明是她一厢情愿……” 话未说完,已被全捕头拦下:“罢了,你领她去吧。” 珠儿抬头,无比凄楚地看了冯渊一眼,咬了咬唇。 彼时酒肆老板已走上前,拎了珠儿脖后衣襟,一把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转身便走,像拖个死物一般。 到门口时,那珠儿忽然回了头,直直望着英莲,扑簌落下两行泪来,幽幽道:“九儿,终究还是你命好。” * 经此一事后,欧阳越终于悟了身边有官差随行的好处,心底深佩服起冯渊,更是一心听他调遣,再无怨言。 一行人在左家庄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赶往枫林村。那枫林村却是隔得极远,竟是接近江苏省界边境,一行人紧赶慢赶,几乎日夜兼程,也走了将近五日,直到第六日黄昏才入了村。 村子不大,却背山面水,十分秀丽,站在山坡上一眼就能从村头看到村尾。这样的小山村,自然是没有客栈的,侯勇便领了队伍径直回了自己家,只这一行十几个人连人带马声势浩大的,差点没把侯勇的老娘吓得晕过去。 侯勇家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五间房,更没有一间房能容得下这么多人,于是乎,这帮人只能坐在院子里的稻梗上讨论案情。 为了得到第一手资料,侯勇还拉了自家老娘、哥哥、嫂子出来陪着一起坐。 英莲因问道:“我有一个姐妹海棠,一个月前卖给你们村的财主家了,那财主的小妾刚生了儿子,你们知道是哪家吗?” 侯老太太瘪瘪嘴,道:“那还能是哪家,肯定是村东头的王元宝家啊,除了他家,这枫林村还有几个财主?” 侯勇忙道:“娘,你可弄清楚了,不会错吧。” 这回倒是他嫂子接的话:“放心吧,勇子,不会错的,半个月前王元宝才办的满月酒,那家伙为了显摆他生了儿子,还请了镇上的戏班子来村里唱了一天戏呢!” 冯渊点点头道:“如此,应该不会错了。” 英莲道:“那我们待会是不是就去找海棠?” 冯渊顿了顿,道:“找是要找的,只是不急于一时。如今既到了枫林村,离拐子那处左右也不过两三日路程了,我们且从容些。现下天色已晚,这几日我们日夜赶路,也都乏了,今夜便好好休息,明日再行动不迟。” 众人欣然同意,欧阳越也因劳累大家,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便嚷着要请大家吃顿好的,一众人自是十分高兴,侯勇忙领了他们热热闹闹往村口的黄家饭庄去了。 等到酒足饭饱,枫林村已是灯火初上。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侯勇家那三张床自然是不够的,所幸除了英莲都是些大老爷们,也不甚讲究,随便在屋里找了个空处,就地打了地铺便通通躺下了。 这些人累极了,几乎倒头就睡,不过片刻呼噜声便打得山响,不知情的还以为侯勇家是野猪窝呢。 倒是英莲,一个人占了一张床,却翻来覆去的睡得并不安稳,到了后半夜,她竟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她九岁,那些场景熟悉又陌生。 是个暴风骤雨的午后,她浑身是伤,躺在肮脏不堪的柴堆里,奄奄一息,三天来她已滴水未进,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身体里像烧着一把熊火,很快要将她灼成灰烬。 忽然一个人影匆匆跑到她身旁,脸上沾满了灰,两只眼睛却闪亮如星子,跪在她身侧,俯首在她耳畔低声喊她的名字,说:“别怕,有水了……” 那人将双手举在她头顶,用力挤着手中的帕子,让上面的雨水一点一点滴进她嘴里,等实在挤不出了,便再次跑到窗边,将帕子伸到外面打湿,再重新折回她身边,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 她疼得神识不清,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她左手腕上的那串银铃铛在她眼前不停地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九重天上奏响的仙乐。 忽然画面一转,周围的场景虽大同小异,但人却颠了个个儿,她怀里抱着满身伤痕的人儿,嘤嘤哭泣着:“铃铛,你怎么样?你不要吓我啊!” 怀里的人儿幽幽转醒,睁眼看她,一只手却慢慢抬起来,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说:“阿瑛姐姐,别哭。” 她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只紧紧搂着她:“铃铛,你撑着点。你不是说过,我们要一起活下去,等你家里人来救我们吗?”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阿瑛姐姐,我怕我等不到了。那拐子夫妻说了,如果我还是不肯叫他们爹娘,就会杀了我。可是,阿瑛姐姐,我宁愿死,也不会那样叫他们的……” 她哭得更凶了:“傻瓜,你可以先叫他们一声,哄哄他们啊。那样他们就不会打你了,也不会让你死的。” “不,我不要。”女孩固执地摇头,额头上的伤口血流不止,“我有自己的爹爹和娘亲,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爹娘,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叫别人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将手上的那串铃铛手镯退了下来,“阿瑛姐姐,这是我很小的时候过生辰,我爹娘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如果有一天,我爹娘找来了,我却不在了,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他们就会救你走的……” “铃铛,你醒醒!铃铛,铃铛……” “铃铛,铃铛——” 英莲一惊,终于喊着梦中人的名字醒了过来,看着眼前陌生的房间,才知道是梦。可是,这个梦,却是真的。 阿瑛。呵呵。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久到连她自己都快忘记,她前世的名字叫做何瑛。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曾经这样叫过她,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英莲摸摸自己的脸,上面湿得厉害。她伸出双手想要擦干净,最后却忍不住捂住了眼睛,任由大片大片的泪水从里面溢了出来。 第21章 月夜海棠 夜色很好。 月光白晃晃的,从窗户照进房里。 英莲抱着膝在床上枯坐了一会儿,脑子里混乱一片,索性起身穿了衣服,想要出去走走。 等开了房门,英莲一眼便看见厅堂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男人,倒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个鼾声如雷,那个磨牙咂嘴,还有人咿咿呀呀说着梦话,又十分好笑。 只英莲放眼一看,竟没有看到冯渊和他的三个师兄弟,心下狐疑,忙蹑手蹑脚开了门往院子里去了。 只见院子中央赫然立着一个人,一袭白衣黑发,背影峻拔,温润如玉,临风对月,映出一身清辉,风华无限,不是冯渊是谁? 英莲抿了抿唇,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却还是惊动了他。 冯渊回身看见她,顿了一顿,接着便急急几步跨到她跟前,将身上披的外衣脱了下来,裹在了她身上。 温和的脸上带着微微的责备:“山里夜凉,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英莲面上一臊,忙垂头道:“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夜风拂过,确有几分冷意。她忙将身上的衣服拉了拉,鼻息间隐隐闻到属于冯渊身上的冷冽清香。 冯渊拉过她一只手,道:“怎么了?可是认床?” 英莲忙道:“我哪有那么娇气,只是夜里梦见了一些以前的事,心里烦闷而已。” 冯渊语气里多了一丝歉意:“本不该叫你出来跑这趟的。” 英莲摇头,朝他盈盈一笑:“少爷好生健忘,明明是我求着你帮欧阳老板的。” 冯渊亦莞尔,俄顷,凝着她的眸子,忽道:“你哭过?” 英莲眸光一热,痴痴望着他,一股强烈的感动盈溢在她胸膛,逼得她想要落泪,她咬咬唇,难得地拽着他的胳膊撒了一回娇:“少爷说过,有些话如果我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所以,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冯渊先是一怔,继而嘴角缓缓荡出一个笑来:“如今你倒是学会钻空子了。” 不知不觉,已经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揽进了怀里。 夜色静谧如水,空中一轮皓月高悬,英莲闭着眼睛伏在冯渊胸前,静静享受着他身上的暖意,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彼时,侯家屋顶之上,三个脑袋紧紧挨在一块,一脸兴奋地盯着下面,心中齐默念着,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 翌日一早,英莲从床上睁眼时已是晨光大照。她坐起身,狐疑得揉揉眼睛,竟想不起来昨晚她是何时睡着的。 等到吃完早饭,冯渊便照例开始分配任务,基本与上次在左家庄相差无几,冯渊、英莲、全捕头去王元宝家找海棠问话,徐慕何三兄弟负责查看一日脚程之内的地形路况,其余人在村子附近打探消息。 又因冯渊听说那王元宝是个极虚荣好面子的,便投其所好,事先写了名帖,又买了些送礼的人事,才上门去了。 果然,那王元宝开始听说要来找他家丫鬟查案问话,并不十分乐意,却看了他们送了名帖、提了礼物,倒是拿了县城里才有的规矩做派来待他,心中十分受用,这才请了他们进来。 几个人入了厅堂,等了些许时候,却看见派去找海棠的小厮一个人灰头土脸地进了来,向王元宝道:“老爷,奴才刚去后院跟许姨娘说了要找那海棠,只许姨娘说找错了,她屋里没有叫海棠的丫鬟。” 王元宝怒道:“蠢货,什么海棠,不就是上个月买来那黑胖子么?许姨娘早给她改了名叫黑妞,你再去一次,只说找黑妞便好。” 英莲闻言,心里很不是滋味。 少顷,那小厮又急匆匆进了来,却依旧没把人带来:“回老爷的话,许姨娘说她正让黑妞给小少爷洗衣服呢,没空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那小厮着实蠢钝,几句话说得冯渊和全捕头的脸全沉了。 王元宝忙咳了一声,干笑道:“这个倩儿,委实不懂事了些。你们且等等,我亲自过去跟她说。” 英莲额上瞬间冒出一滴冷汗。 不过是要见一个小妾的丫鬟罢了,居然还得他亲自去说,可以想见这王元宝平日里有多窝囊。只是令人汗颜的是,纵然是他亲自去了,也没把个海棠带出来。 那王元宝才被小妾修理了一顿,自然没脸再出来见他们,只派了另一个小厮来传话:“几位客人,我家老爷临时有要事处理,让我转告几位,那海棠姑娘此刻正忙不方便出来,如果几位想见的话得跟我去后院。” 冯渊阴着脸,半晌才道:“带路吧。” 一旁的全捕头国字脸比以往不知长了多少,冷笑道:“天底下还有这么能耐的姨娘,今儿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三人跟着小厮进了后院,却见水井旁正有一个丫鬟在打水,脚边竟堆了满满三个木盆的脏衣服。 英莲心下发酸,忙冲过去喊道:“海棠姐姐。” 那丫鬟忙回了头,见了英莲,脸上又惊又喜:“小九儿,你怎么在这儿?” 英莲在她眼前站定,抓了她两只手,刚要说话却见海棠疼得吸了一口气,飞快将其中一只手缩了回去。 “怎么了?”英莲忙问。 海棠将手别到背后,支吾道:“没、没事。” 英莲哪里会信,在这几个姐妹中,就属海棠最忠厚老实,又十分照顾人,每每受了伤都从不吭声,她用力将她的手从背后掰了回来,却见手背上布满了水泡,有些水泡破了,溃烂一片,惨不忍睹。 英莲喉头哽塞,眼中滴下两颗泪来:“怎么弄的?” 海棠见她哭了,忙安慰道:“不要紧的,前几天给我们奶奶熬参汤的时候烫了一下,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没敢说,是许姨娘嫌参汤不好喝,故意泼她手上的。 英莲看着地上的衣服,心中涩然:“你手都成这样了,他们还让你洗衣服?” 海棠怯懦道:“没事,一会儿就洗完了。” 英莲几乎泪崩:“海棠,你别洗了!” 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哟,这谁在我的院子里发号施令啊?”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两个丫鬟搀着一个打扮妖娆的妇人出来。说是妇人,看年纪却不过十□□岁,穿着桃红衫子,系着一条金色百褶裙,柳眉倒竖,美目藏威,掐着小蛮腰一扭一扭过了来。 海棠吓得忙跪下了:“奶奶,您怎么出来了?” 许姨娘冷笑道:“我不出来,怎地知道你这黑妞竟有这么大本事,能弄了这么一帮子能干的人巴巴地跑来找你?” 又看着英莲道:“啧啧,刚刚好像是这位小姐使唤我的丫鬟呢。怎么,你不许她给我洗衣裳,难不成你替我洗不成?” 英莲气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 许姨娘愈发得了意:“呵,真是奇了,我自己的丫鬟,我还不能差遣差遣她了?难不成我买她回家,是要把她当佛爷供起来的?” 全捕头实在听不下去,摇头叹道:“丫鬟也是人,也是吃着五谷杂粮长大的,你这么恶待她,就不怕损阴德吗?” 那许姨娘斜睨着眼,把个全捕头仔仔细细瞟了个够,才捏着帕子道:“哟,看你这打扮,竟还是官爷啊。只是常言都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还是我们女人家的事,官爷要管恐有些不合适吧!再说了,我听我家老爷说你是个金陵城的捕快,如今这是在枫林村,离金陵城十万八千里呢,你管得着吗?” 她嗓音本就尖细,偏说话时又爱把个尾音拖得又长又高,真真是阴阳怪气,听得全捕头脸都涨红了:“你这刁妇,简直不可理喻!” 许姨娘挨了骂,更加抖擞了精神:“好啊,你居然敢骂我?你个歪嘴猴腮的东西,也不看看在谁家院子里呢。哎呀,真是没天理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都给我轰出去啊!” 她身后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一脸为难。还是一旁的小厮怯怯地开了口:“奶奶,这些人是老爷让进来的,这还没问话呢就赶出去不太好吧?” 却不料那许姨娘一口便啐在了那小厮脸上:“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胳膊肘尽往外拐,凭他们是谁请进来的,如今都把你家奶奶欺负到这副田地了,你还能跟棍儿似得杵在那儿?” 说着,突然哭天抢地起来:“好啊,我也知道这王家容不下我,府里人欺负我也就罢了,今儿还特特从外面领了人回来骂我。呜呜,我不活了,我这就抱着儿子投湖去。儿啊,娘对不起你啊,咱们娘儿俩一起走了算了……” 两个丫鬟看她一副往屋里冲的架势,吓得连忙拦住她,口里直叫:“奶奶,可不能啊,奶奶……” 她一番大闹,又吵着抱着孩子投湖,一直躲在屋里的王元宝自然坐不住了,急急从里面冲了出来:“哎呀,倩儿,你这是干什么啊?” 那姨娘一见王元宝出来,更是哭得肝肠寸断:“你这个没心肝的,还好意思出来?我说不许见吧,你偏要这起子小人进来,如今人家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刁妇呢!呜呜,我不活了,我这就抱着儿子去死……” 英莲和全捕头看着这一幕,都呆在原地,惊得瞠目结舌。到底还是冯渊冷静,始终面无表情,只眼神中泛着冷意。 第22章 易主探路 那王元宝急得心肝乱颤,忙低声下气搂了那姨娘哄道:“倩儿啊,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好人儿,消消气,都是我的错儿,我的错啊!想当初我就不该买了那黑妞回来,也可省了今儿这桩晦气事儿。你别生气,明儿个我就把那黑妞卖了,再给你买个好的使。” 如此这般,那许姨娘才收了泪,换了个可怜妖娆的模样,道:“既老爷疼我,还不快把这些人撵走。我看见他们身上就不舒服!” 王元宝无法,少不得装作一副强硬面孔就要撵人。 只没等他开口,冯渊已上前拱了拱手,道:“今日我等来此,本为找海棠问话,不想却多有得罪,也不便久留了。只是,王老爷刚说要卖掉这个丫鬟,不知可否卖给在下?” 王元宝一愣:“你要买这黑胖子?” 且说他原本买丫鬟,一来是为了照顾刚出世的儿子,二来也想着挑个好看的以后好收房用,却不想管家买来的竟是这个海棠,心下已十分窝火,如今冯渊肯买,正合他心意。 冯渊淡淡道:“是。还请王老爷开个价。” 王元宝咳了一声,待要说价,那头许姨娘眼角一挑,已抢了先:“十五两银子。” 不想跪在地上的海棠脱口而出:“放屁,明明你们当初买我的时候只花了五两!” 许姨娘恨得牙痒痒:“呵,这还没换主子呢,就巴巴为这小白脸砍价了。老娘白白养了你一个多月,不要钱哪?” 王元宝皱了皱眉,十五两在县城里什么样的都能买到了,海棠长成这样,着实有些贵,咬牙道:“这样,十两吧。” 那厢许姨娘却不肯让:“我说十五两就十五两,不然老娘不卖。” 冯渊不愿再多费口舌,拂袖淡淡道:“罢了,就十五两吧,还请王老爷立个契据出来,我等也好速速离开。” 许姨娘一听,乐得眉开眼笑。那王元宝自知占了大便宜,忙道:“我们这是小地方,买个丫鬟也不恁讲究。当初买她时便没写什么契据,如今你既要买,付了银子直接带走就是。” 冯渊听了,便从袖中取了十五两银子,递上前去。那徐姨娘早迫不及待伸了手过来接,细细数了之后,才冲地上的海棠翻了个白眼,道:“没想到你这黑妞还真有能耐。如今你换了主子了,赶紧起来吧。” 海棠鼻中冷哼了一声,又朝冯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才起身了,欢欢喜喜与英莲站到了一处。 这闹心的地儿,四人半刻也不愿多呆,拔脚便走了。 * 回到侯家的时候,早有一拨人已经回来了。 全捕头却还放不下刚才的事,一进门就直喊着:“刁妇,刁妇,那种刁妇就应该把她抓起来,关她个一年半载,看她还敢嚣张不敢?!” 侯勇和张良见状,忙围了上来:“老大,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 全捕头猛地一拍桌子:“还能有谁?王元宝家那个小妾,十足的刁钻奸猾,只会撒泼耍赖,颠倒是非,满肚子坏心肠,真是气煞我也!” 这边侯勇的嫂子立即倒了茶来:“呵呵,全捕头您消消气儿。那许小倩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刁姨娘,最会胡搅蛮缠的,那王元宝老早死了大房,如今她又得了儿子,自是愈发得意忘形的,您何必跟她一般见识?瞧您这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找人干仗呢!” 一番话哄得众人都笑了,全捕头想想也是无益,这才丢开去了。 这厢英莲已拉了海棠来一旁找罗泉治手。罗泉看那手伤得不轻,唏嘘不已,忙开了药箱,上药包扎。 那罗泉原是王大夫的大徒弟,虽医术不及王大夫高深,却也学成好几年,目前已在冯家其中一间药铺独当一面。 包扎时,海棠疼得满头大汗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竟看得罗泉心生佩服:“姑娘小小年纪,怎地比男人还忍得疼?” 海棠憨憨一笑,颇为自豪道:“这有啥,当年我后娘打折了我一条腿,我都没哭过!” 这下,不止罗泉,连全捕头都跟着惊奇起来:“呵,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骨气的!可惜了你只是个丫头,你要是个小伙儿,我一定拉你做捕快。” 海棠吐了吐舌头,道:“抓贼我可不会,我只会当丫鬟。嘻嘻,冯少爷,如今你买了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伺候你的!” 冯渊闻言,眉头皱了皱,道:“海棠,虽是我买的你,但我身边并不需要人伺候,从今以后你便跟着九儿吧。” 英莲一愣:“跟着我?” 冯渊点头,缓缓道:“这一路上全是爷儿们,只你一个姑娘,许多事多有不便,以后有海棠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 海棠乐得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真是太好了。我若跟着九儿,以后肯定再不用挨打了。九儿,我们便可天天在一块儿了,你说好不好?” 英莲唇边抿出一丝笑,握住她一只手,点了点头。 午饭后,欧阳越迫不及待向海棠打听路上的情况,不料海棠支支吾吾,除了夜里歇过两个树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欧阳越听了心下十分灰心,冯渊安慰他一起等徐光三人回来再说。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直至戍时也不见三人身影。 全捕头因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不会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吧?” 彼时冯渊正坐在桌边喝茶,气定神闲道:“不打紧。我让他们三人去查周围一日路程之内可供歇脚的树林,枫林村地处山区,路况复杂,查起来自然不易,一来一回定是要费些时候的。” 欧阳越忙自责道:“早知如此,我也该随着三位公子一起出去的,也能帮上一帮,不叫他们太受累。” 冯渊只垂头喝茶,低笑不语。 突然侯勇他哥从门口跑了进来,一脸兴奋:“回来了,回来了!三位公子回来了,还打了好些东西呢,还有一头大野猪!” 几个男人听了,眼睛都亮了,蹭蹭蹭都跑出去看,俄顷,便见一群人嘻嘻哈哈围着徐光、慕耀、何连之三个人进了来。 那何连之一进门,就往冯渊跟前凑:“二师哥,我今儿在山里打了好多东西,你怎么不去瞧瞧?” 冯渊沉了脸,目光转向徐光:“叫你们去查地形路况,怎地还打起猎来了?” 徐光摊摊手,一脸无奈道:“还不是六师弟?原下午就能赶回来的,偏偏在一个林子里遇到了野猪,这家伙就跟它干了一架,临了回来时还非逼着我们把尸体抬回来,差点没把我们累死!” 何连之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原没想打死它的,偏它横得很,非要吃我,我只能送它见阎王了。” 欧阳越听得头皮一麻:“怎地,树林里还有这些伤人的东西?” 慕耀点点头:“有几座山深的很,我们试着往里面走了些,不想就遇见了这畜生。想来别的毒蛇猛兽也是有的,来日真进了山倒是得小心些。” 欧阳越吓得额上出了一头冷汗,暗自庆幸自己没跟去。 冯渊因问:“那结果如何?” 徐光便从怀里拿了地图出来,只见上面用野猪血画了不少圈圈叉叉,道:“枫林村方圆两百里之内大大小小的树林共有十四个,其中有三个是果树林,四个竹林,还有五个林子都是长在小山坡上,剩下两个便是很深的大林子了,哦,对了,其中一个前两个月起了一场山火,烧了不少。” 全捕头很是惊讶,道:“啧啧,你们这一日之内,竟将十四个林子都跑完了,这脚程未免太快了点?” 慕耀笑笑:“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三个人分了三路,又骑了快马,晌午前便将那些小林子都跑遍了,只大林子须注意些,我们三人汇合之后一起进的。” 冯渊因转头问英莲:“可有什么头绪?” 英莲茫然,摇摇头道:“我只知不是果树林,也不是竹林,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海棠在厨房烧水呢,我去叫她,或许她能想起什么来。” 不想这时却听侯勇嫂子道:“不用叫了,我把她找来了。” 说完,就见海棠极其兴奋地进了来,眼睛里还放着光:“院子里的野猪是谁打的,可真厉害!” 何连之听着得意,刚想答来着,忽见眼前这个又黑又壮的姑娘从没见过,忙问:“二师哥,她是谁啊?” 冯渊温声道:“海棠。” “啊?”何连之一脸诧异,“那她怎么在这儿啊?难不成也跟那个珠儿一样,求着你把她买回来了?” 他看着海棠,心下纳闷,这海棠长得可比那个珠儿差远了,怎地二师哥没买那个珠儿反倒把她买回来了? 英莲见何连之打量海棠的目光有异,忙上前解释道:“海棠的主子刁蛮,不仅苛待她,还不许我们问话,所以少爷才把她买下了。” 慕耀闻言,摇了摇手中扇子,转身看向海棠道:“那姑娘可知枫林村前一夜,你们歇得哪座山么?” 海棠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笃定道:“反正不是你们打野猪的这座山。” 第23章 摸头齐心 众人一听,眼底均生出犹疑:“为何?” 海棠被盯得黑面上浮出一丝红来,道:“野猪这类猛兽必是深山老林里才有的,那拐子爹是个最小心的,如若在深山老林里露宿,定会点一夜的营火,可那一夜的火堆不过烧了个把时辰,拐子爹只顾呼呼大睡,根本没管,所以肯定不是。” 英莲想了想,笑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现在想来,第一夜的时候那拐子倒是小心得很,吩咐我们拾了好多的柴,夜里也是十分警醒,直守着柴火燃到天亮,后面一夜竟真只剩睡觉了,我原还以为是那拐子前一夜未曾睡好,累的呢!” 徐光忙道:“如此说来,那拐子第一夜带你们歇脚的林子定是个山林深处,第二夜便应是在山坡上了。” 何连之呵呵笑了两声,看那海棠的眼神竟多了几分赞叹:“你个姑娘家,怎会知道这些?” 海棠忍不住把头扬了扬,道:“都是我爹教我的。我爹叫杜二黑,是霞山下有名的猎户,我从小就跟着他一起进山打猎,当然知道。” 全捕头眼睛一亮:“霞山的杜二黑?巧了,我曾去霞山办过案,还找他问过话呢!” 冯渊了然道:“既如此,等此事了结之后,海棠,我便派人送你回家吧。” 不料,海棠听了此言,差点没把头摇掉了:“少爷,千万别。海棠不想回家,我只想跟着你们,求你别把我送回去!” 英莲诧异道:“海棠,你不想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吗?” 海棠咬了咬唇,半晌闷闷道:“我娘早死了,我是被我爹带大的。我七岁的时候,村里的媒婆给我爹找了后娘,后娘对我爹好,但是对我不好,有了小弟弟之后对我更不好了。我就是被我后娘带到山里丢掉的,后来被拐子爹捡到了,就把我带回去了。所以,我不是被拐走的,你们也别把我送回去了。” 众人乍然,侯勇她娘唏嘘道:“这么说,那拐子倒还救了你一命呢!” 海棠点头道:“对啊。虽然他们对我也不好,但是他们给我饭吃,让我活到这么大,所以我不像其他人那么恨他们,他们把我卖掉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英莲恍然道:“难怪这些年你从不违抗他们,也从不在背后骂他们,是在感念他们救了你吧。” 海棠嗯了一声,垂下头不言语了。 这时却听欧阳越冷哼了一声,愤愤道:“那拐子做尽坏事有什么好感念的?他救你也是顺手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而已。想我的冰儿、雪儿,如今在他手里,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说到后来,神色也跟着凄然起来。 众人见状,神思也都回归到正事上来。只听慕耀道:“如今虽知道了第二夜是歇在山坡上的,但也还有五个林子待定呢,是不是这几日带着九儿和海棠去看一看为好?” 徐光摇摇头,不以为然:“剩下的五个,每个林子都差不多,就算去看了,我觉得她们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英莲咬着唇想了半天,苦恼道:“我真的未必认得出来,那两天我都心思恍惚,林子里有些什么早记不清了。” 也不能怪她,那几日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想着冯渊和薛蟠,其余的哪里顾得上? 何连之忙拍拍那海棠的肩膀:“哎,那你呢,你还记得么?” 不想海棠正晃神呢,被这突然的一拍吓了一跳,刚想骂他两句,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叫道:“对了,那林子有蛇!” 何连之瞪她一眼:“现在是夏季,草木繁茂,林子里当然有蛇。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海棠忙摇头,看向英莲道:“九儿,你记得吗?那天拾柴火的时候,珠儿被一条小蛇咬了一口。” 英莲想了想,点头道:“我记得啊,当时珠儿吓哭了,拐子过来看了,说那蛇没有毒,不会死人,就没再管了。” 海棠道:“对,就是那条蛇。我认识那蛇,那是果灵蛇。我爹跟我说过,果灵蛇性情温驯,一般不咬人的,而且它最爱吃一种红色的小果子。那果子却很奇特,只肯长在一种叫红纱树的树底下,所以叫红纱果。但我爹说过,那红纱树不好生长,并不是每个林子里都有的。我觉得那林子里既有果灵蛇,八成就有红纱树。我们只要找个当地猎人问下,看哪个林子有红纱树不就行了吗?” 徐光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呢。” 何连之忍不住摸摸她的头道:“想不到你这脑袋虽然长得黑的些,却很灵光呢!” 海棠一脸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坏蛋,别摸我头,我爹说被人摸头会长不大的。” 英莲见她委屈得很,便伸手在何连之头上摸了一下:“喏,这下你们扯平了。他比你还小一岁呢,便是长不大也是他吃亏些!” 何连之见状哪里肯依,忙嚷着要摸英莲的头。亏得英莲早有准备,三下两下就跳到了冯渊身后,巧笑嫣然:“少爷,救我。” 冯渊轻笑着伸出了一只手,就势将她护在了身后,沉下脸看着何连之:“六师弟,你可是忘了她是你什么人了,她的头你也敢摸?” 何连之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英莲是她嫂嫂,只这几日他们打闹惯了,他也早不叫英莲嫂嫂,只唤九儿的。如今这番,竟是吃了哑巴亏! “呜呜呜呜,二师哥偏心!”他嘟着一张嘴,可怜兮兮看向徐光和慕耀,“四师哥、五师哥……” 徐光以袖掩唇,遮住嘴角的笑意,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嗯,二师哥是坏人,以后咱不跟他玩!” 慕耀也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了摸,安抚道:“乖啊,习惯了就好了!”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徐徐出门去了。 何连之苦着一张脸,在原地呆了一呆,忽然发觉自己刚刚好像又被摸了头,还不止一下,一颗玻璃心顿时碎成了渣子。呜呜呜呜,坏人,都是坏人,他会长不大啊…… * 翌日一早。 侯勇他哥便带了几个人去找了村里唯一的猎户胡大,请教了才知道这方圆几百里之内只有北边的白土坡上有红纱树。 欧阳越得知了消息,喜不自胜,当下便想收拾东西动身,却被冯渊拦住了。 全捕头因问:“冯少爷,难道还有什么安排?” 冯渊沉思良久,道:“翻过那白土坡,之后便是绵延不绝的山林,且往西边、北边、东北边都有密林,如今虽离拐子老窝又近了一些,但现下还是很难确定那拐子来的方向,若是走错,岂不白费功夫?” 全捕头的国字脸上不禁堆起疑惑:“这还有什么好确定的?既是从白土坡来的,我们一路向北不就是了?” 一旁的慕耀对着地图看了看,摇头道:“不一定。当初拐子是要往金陵的,按理说从白土坡便应直接往东再往北是最便利的,偏偏却费了半日功夫往南绕来了这枫林村,这是为何?” 徐光拧眉道:“九儿不是说了,来采买物品啊,从这到金陵远着呢,他不得多买些干粮备着嘛?” 全捕头盯着慕耀手中的地图看了半天,忽然摆手道:“不对不对,昨儿我们特地找了黄家饭庄的老板细问过,他说那日拐子买干粮之时,曾向他打听村里可有谁家要买丫鬟,还说若没有他只能往县城去。你们看,要去县城还得往南呢,这样一来,岂不是更绕了远路?” 冯渊道:“正是。想来那拐子来枫林村不止是为买干粮,他心中已定了要卖掉海棠再去金陵的。这是为何?” 全捕头道:“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海棠原是拐子在霞山附近捡来的,那霞山离金陵并不远,许是拐子怕海棠被人认出来,所以要先将海棠卖了。” 英莲忙点头道:“全捕头说的很是。那拐子素来小心,从哪儿拐来的卖的时候必会离得远远的。” 欧阳越不禁咬牙恨道:“真真是满肚子坏心肠的,如此,竟更不能分辨出他来时的方向了。” 冯渊安慰道:“欧阳老板,你且莫着急。如今我们离那拐子处也只差一两日路程了,又知要路过深山里,仔细查探一番定会知道的。” 徐光因道:“二师哥,不如我和慕耀再去探探。” 侯勇他哥怯怯道:“你们可要小心啊。听胡大说,往北边走那几个林子危险得很,连猎人都不敢轻易进去的。” 全捕头一听,忙拿了刀,道:“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英莲看了,心下担忧道:“你们先别忙着去。我想了想,那日虽拐子点了一夜柴火,可他的性子应该也绝不敢在山林深处过夜的,也就是深山边上一点罢了。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说不定还能想出什么线索来。” 海棠也跟着附和:“对啊对啊,山里那么危险,你们这样胡乱闯,多让人担心啊。再让我们想一想嘛!” 何连之嘟嘟嘴:“那你倒是赶紧想啊!” 海棠不理他,抿唇不语。 突然,英莲眼角一挑,道:“对了,我记得路上有水声。” 第24章 上路困扰 海棠定定看她:“当然有水声啊,我们住的屋子外面就有水潭啊!” 英莲一头雾水:“有水潭么?” 自她穿越后就再没出过拐子家的院墙,临出门第一天又是被黑布绑着眼睛的,自然不知道。 海棠重重点头道:“有的,你们成天被关在屋子里刺绣做活所以没见过。我不是被拐来的,也没想过逃走,所以拐子娘对我戒心不重,再加上我学不来刺绣,所以她常吩咐我出去干些粗活,譬如砍柴挑水、洗衣做饭什么的。离我们住处一里外就有个水潭,我每天都要在那里挑水回来做饭的。” 全捕头忙问:“那水潭是个什么形状?大不大?” 海棠道:“很大的,像个月牙,一年四季都积满了水,而且还一直往下流呢。” “一直往下流?”冯渊蹙眉道,“这么说,你们很可能是住在半山腰上了?” 英莲道:“可能吧。我曾听一个逃跑过的人说,四周都是山,她跑了几个时辰也没能跑到山脚。” 侯勇她嫂子忍不住啧啧了两声:“这拐子夫妻倒也真会躲。只他们住在山上,吃穿用怎么办啊,不是说你们还刺绣吗,刺绣的针线哪来的,绣好了又卖到哪里去呢?” 英莲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不料海棠忙举手道:“我知道。拐子爹每个月都会下山去一趟的,回来就会买好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估计也是趁着那会把刺绣卖出去的。” 冯渊眼中一亮:“每个月都会出去,日子固定吗?” 海棠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好像差不多。少爷,你想想,我们在山里也不知道外面的日子,只是那拐子每次出去回来都很晚,有好几次拐子娘喊我在外面接他,我只记得每次的月亮好像都很圆。” 欧阳越忙道:“月亮很圆的话,那应该就是月中左右了。那拐子每逢这个时候出去,必定是去什么地方赶集去了!” 侯勇她嫂子却摇了摇头:“不对。若说赶集,我记得这方圆几百里的规矩都是一样的,不都是每月初七初八,你家鸡换我家鸭,没听过有月中赶集的啊!” 不想这时侯勇他娘却笑了:“那是你小媳妇没见识。我倒想起来,有一个地方就是月中赶集的。” 众人一听,忙都竖起了耳朵:“老太太,你赶紧说啊。” 只见侯勇她娘伸出一只布满褶皱的手,往北边指了指,才道:“我们这枫林村穷乡僻壤的,已临近两省交界处了,把你们刚说的那几座山都翻过去,便已算进了安徽省了。在那边山脚下,有个牛集县。早些时候,是出了名的牛市场,每月十五开市,十里八乡的都到那儿去买牛,因此得了这个县名。后来,渐渐不光卖牛了,因那市场红火许多小摊小贩都跑去凑热闹,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赶集日传下来了。” 全捕头恍然大悟:“这么说,那拐子每月定是去那里赶集的。” 这下,可把大家高兴坏了。 徐光忙打开地图,道:“二师哥,你看,这三座深山里只有西边这个很靠近牛集县,那拐子定就住在这座山里,叫天目山。” 方位总算确定,冯渊长舒了一口气:“好一个天目山,老天总算开眼了。这山方圆也有几十里,山路又难走,我估计拐子的老巢应该也藏在这座山里。” 欧阳越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冯少爷,那我们现在就上路吧。” 冯渊体恤他救女心切,终于点了头,眼神坚定:“上路!” * 山路难行,冯渊嘱咐小心为上,竟是直走到月光大亮才到了白土坡,夜里自然也只能在那儿露宿。 拾柴的时候,海棠指着林子里一棵大槐树道:“唉唉唉,我们上次就是在这棵树底下过的夜呢,你看,这块还有被烧焦的痕迹呢!” 英莲笑道:“你还管它做什么?还是多拣点柴吧,这么多人,晚饭还没着落呢?” 海棠拍了拍胸脯,道:“哎呀,这个包在我身上。九儿,你放心好了,我爹跟我说过,在山里是饿不死人的。” 彼时,几个男人已经打猎回来,老远就听见何连之那家伙吆喝:“九儿,小黑,快看我打了好多兔子还有野鸡……” 海棠原本就黑的脸登时更黑了,心里直后悔不该在马车上跟他说以前的事儿。这下倒好,把黑妞改成小黑就喊上瘾了! 英莲倒是觉得挺好,一路上有何连之还有海棠陪着打打闹闹,倒比以前热闹多了。 她将捡来的柴火堆好,正想着找谁借个火折子,不料冯渊却已走过来弯腰将火点了,拉了她的手到树下歇息。 英莲小脸微红,指着一地的野鸡野兔说:“我过去帮帮忙吧。” 冯渊却笑着摇头,缓缓道:“这些事情你做不来的,乖乖在这儿坐着就好。” 英莲刚想说她可以,眼睛却瞅见全捕头蹲在地上将一只野兔开膛破肚,然后扒了皮穿在树枝上烤的全过程,他们当捕快的,也经常寄宿野外,手法自然娴熟得很,却生生看得英莲打了个寒颤。 冯渊说得对,她果然做不来。 “总盯着那些东西做什么?”身旁的人端起一只袖子,刚好挡了她的脸,叹道,“脸都白了!” 英莲忙吐了吐舌头,转过脸,看向冯渊,赧然笑了笑。 一时两个人只对望着,却都没有说话,月光映着冯渊的眸子,出奇的亮。 夜里,一群人吃完饭,围着篝火团团坐,随意闲聊。 英莲坐在冯渊左侧,徐光、慕耀、何连之相继坐在冯渊右侧,然后是何泉、欧阳越并石泰,紧接着是张良、全捕头、侯勇,最后是坐在英莲左侧的海棠。 如此一来,全捕头正好坐在慕耀的对面,前一阵城里关于慕耀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是听过的,只是这一路上都只顾赶路,也从未有机会开口问过。 他端着一张国字脸,悄悄打量慕耀良久,只见慕耀一身白衣,笑容谦和如玉,眉宇间又略带着几分淡漠疏离,只静坐在那儿却掩不住浑身逼人的尊贵气质,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恭敬之心。 又细看冯渊与徐光,一个沉静睿智,一个笃定坚毅,举止神态中都透着相似的君子之风,高雅脱俗,均是让他十分佩服的人。就是那何连之,虽说稚气未脱,心无城府,却也一看就知不是平凡之辈。 这四人,一路都以师兄弟相称,彼此信任无间,竟比他平日里所见的无数亲兄弟感情更密,着实让他十分好奇。 月光皎皎,火光摇曳。一行人相谈甚欢,气氛更是难得的融洽,全捕头再也按捺不住,向冯渊抱拳道:“冯少爷,我全有敬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儿。有一事已在我心底困扰许久,今日斗胆说出来,若有冒犯,还请您和您这几位师兄弟不要见怪。” 冯渊顿了顿,心底已有几番思量,只幽幽道:“全捕头请说。” 只听全捕头郑重道:“想我全某人坐了半生捕快,也算阅人无数,却也没几个真心佩服的。这几日与诸位相处,几位公子均有勇有谋,胆略过人,实在是打心眼里佩服。然前一阵在金陵城里却有一些关于慕少爷的传闻,当然,如今见了慕少爷本人,那些话我自然是只字不信的。但我实在好奇,难道慕少爷您真是……” 后面的话虽未出口,然其他人岂会不明白?一时间许多人眼睛都亮了亮,直勾勾盯着慕耀。 一旁的徐光正想替慕耀辩解几句,却被慕耀递了个阻止的眼神,然后对着众人淡淡一笑,道:“我从记事起,人就被养在道观里,慕耀的名字也是师傅告诉我的,后来身边便有了这些师兄师弟,一起习武练功,相携长大。至于我原本的身份,高低贵贱,又有何不同?” 全捕头眼神明明灭灭,许久却对慕耀深深一抱拳,道:“多谢慕公子这般坦诚相告,竟是我糊涂了。从今往后,全某只知自己认识的慕公子,只是冯少爷的师弟,在下的朋友而已。” 慕耀闻言,也回了他一记抱拳:“正是。” 一旁的侯勇不明所以:“那究竟是不是啊?”却不想被海棠拿树枝捅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他还不就是慕少爷吗?” 侯勇冲她递了个“你懂什么”的眼神,嘟囔了几句,也垂头不敢问了。 一行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只欧阳越因心内记挂这两个女儿,一晚上也未曾搭话,一直闷闷不乐。 英莲心中不忍,安慰道:“欧阳老板,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那拐子夫妇每逢拐了新人,都是要按‘一吓二哄三折磨’的路子来的。头几日冰儿、雪儿照例应该会被关起来,待吓得差不多了,那拐子便会再哄上几日,骗他们做自己的女儿,再不服软的才会使上百般手段。如今我们这般紧赶慢赶,两位千金多半不会受多大的苦。” 欧阳越闻言,竟泪如雨下:“多谢九儿姑娘宽慰。但愿我的冰儿、雪儿能安全无事,不然我真枉为人父……” 全捕头因道:“欧阳老板,你不必如此自责。你能带着众人寻到此处,已是难得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定会保佑我们救出两位千金的。” 其余人也跟着安慰了好些,欧阳越才渐渐收了眼泪。 如此这番闲聊,竟已是月上中天。冯渊忙催促众人歇息。不在话下。 第25章 捷径希望 翌日自然又是一番赶路,众人在天目山脚下歇了一宿,第三日便开始入山,四处寻那拐子窝了。 只是天目山方圆几十里,那拐子又藏得隐蔽,要寻到岂是十分容易,冯渊因担心英莲与海棠,不敢叫她们入得密林深处,只叫了罗泉留下照顾,自己带了其余人进去分头找寻,如此找了一日竟还是没有找到。 晚间,众人在树下围着火堆休息。 欧阳越愁得连连叹气,慕耀道:“我觉得这么找也不是办法,你们看林子深处分明鲜有人迹,容易转向不说,竟连个路也没有,根本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再说,那拐子也不会笨到寻个这么危险的地方藏着,定是有什么地方我们忽略了。” 冯渊点头,深以为是:“的确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地寻了。看来,我们得另想个法子。” 英莲想了片刻,看向冯渊道:“我觉得我们干脆别在山里找了,只在山脚下找好了。那拐子送我们出来的时候,虽说路上有些颠簸,但马车行进起来也是无甚困难的。可你看今天,马车根本进不去山里,我在外面等你们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如果那拐子真住在这座山里,肯定有一条捷径可以进去的。” 冯渊看着她,意外道:“你怀疑,拐子修了捷径?” 英莲道:“纵然没有修,那拐子自由出入这么多年,肯定心里有一条别人不知道的路。与其我们在山里瞎碰运气,不如围着山脚下找一找有没有马车的痕迹?” 全捕头思忖片刻,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那拐子回来路上也要费些功夫的,若马车进了山,车辙肯定还有痕迹的。” 海棠补充道:“而且,我们就算找不到车辙,能找到水流的话也可以,只要沿着水流上山,找到那个水潭,就能找到拐子爹的住处了。” “这倒是。”何连之笑笑,拍拍海棠的肩膀,“小黑,你脑子倒是不笨啊。不过,你得改口了,别老拐子爹、拐子爹的,他现在是坏人,你可别再认贼作父了!” 海棠如今对小黑已经免疫了,只瞪他一眼,便不言语了。 最后,冯渊总结了二人的策略:“那明日我们就这么办吧。我们大家明日山脚下分头去找车辙和水源,找到了便派了人骑马来报信,一同入山。” 众人得令,翌日便付诸行动。 没想到这个办法果然奏效,竟被欧阳越在一堆乱石堆里找到了车辙的痕迹。 众人汇合后,冯渊细细查看了那车辙的印记,沉沉道:“是新的,应该刚碾过没几天。那拐子果然狡猾无比,你看你这两块印有车辙的石头,咋一看毫无关联,中间隔了这么大的空隙,但距离却刚刚好是两个车轮间的跨度,又质地坚硬,正可供马车行驶。” 慕耀摇摇扇子,道:“想必这应该是拐子特意为之,而旁边其余的乱石,只是障眼法而已。” 徐光点头,又纵身一跃,跟着车辙往里头走去,指着一处草丛道:“你们看,这边也有车痕,中间的草丛也是障眼法,两边的地面刚好可以行马车。” 罗泉咂舌道:“这拐子好精细的心思,这样的路除了他自己,旁人如何会走。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山崖,粉身碎骨的。” 何连之忙道:“那我们便一路寻着车辙走,定能找到拐子住处的。” 冯渊点点头,转头向众人道:“马车就放在山下,罗泉、石泰,你俩留下来看管马匹、行李,其余人跟我一起上山。” 众人忙应了。 于是乎,偌大的天目山上,便有了一道奇景,十个人影弯身躬背,瞪大了眼睛寻找隐藏在各处的车辙,从远处看,仿佛是绿油油的山上飘来的几只花蝴蝶,着实有趣。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十个人跟着那车辙绕啊绕,竟也绕到了山林深处。 然而时至盛夏,三伏的天气小儿的脸,眨眼间的功夫竟狂风大作起来,不多时乌云便从天那头席卷而来,森林里光线不好,更是阴暗一片。 全捕头看了看天,大叫不好:“糟糕,怕是有大雨呢!” 正说着,瓢泼的大雨便倾盆而下,天空中更伴着电闪雷鸣,十分可怖。 冯渊几人从小在山里长大,自然知道这样的天气呆在深林里有多危险,忙护着众人躲到一处稍微空旷的地方,竟是避无可避,只得蹲在灌木丛中生生受着这风雨煎熬。 冯渊敞开外衣,将英莲裹住死死护在怀里,而一旁全捕头也将海棠护在了身下,其余人都是男人,便只能咬牙忍了。 所幸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约莫半个时辰,便风住雨歇,又是阳光普照了。 只是经历了如此一番风雨,山林里一切痕迹都已被冲刷一新,哪里还能找见车辙的痕迹呢? 欧阳越看着被大雨洗涤过的草木,心中悲痛万分,双腿一软,虚弱地跪在了地上:“老天爷,你这是做什么啊?你既让我找来了这里,为何又要绝我的生路啊?” 众人看着他,心下也跟着酸楚起来,想要安慰竟都找不到词了。一路走来,那么多困难他们都挺过来了,如今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却又这样没了…… 一时间,只剩下沉默。 英莲抬头,望了一回天空,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突然,她心里隐隐泛出一丝清明,眸中光亮如雪—— “你们快听,好像有水声!” 冯渊心下一动,忙道:“都别出声。” 众人忙屏住呼吸,个个都竖起了耳朵,果然,哗哗的水声。的确是水声,似乎在不远的地方,一下、一下敲动着人们的心脏。 欧阳越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一处灌木丛道:“在那边。” 众人忙跟着他跑过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见一道莹莹的小瀑布出现在了眼前。 徐光忙尖叫道:“定是刚刚的大雨涨了水,顺着水流往上走,一定能找到。” 人们终于再次看见了希望,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股劲,开始不停地往上爬,没有一个人喊累,也没有一个人叫苦,胜利就在眼前,他们舍不得放弃。 终于,那个碧绿的月牙状水潭出现了。 海棠眼中躺着热泪,指着水潭道:“我们到了。” 十个人的眼中,都仿佛燃起了火苗,目光灼灼。 冯渊低声道:“走吧。” 拐子的院子只离了一里开外,海棠带了没几步,大家就已经看见了。 欧阳越再忍不住,疯子一般地冲向了前。三个捕快怕他出事,自然拼命跟着,三个师兄弟紧随其后。 拐子的院门是从里面锁着的,却被徐光一脚就踢了个粉碎。 那震天雷一般的轰响,自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彼时,拐子夫妇正在柴房里,哄骗这三个女娃儿认他们做爹娘,听到这一声响,原本以为又是哪个姑娘想要逃跑,不想出来时却迎面碰上了神智俱灭的欧阳越。 “欧阳老板……”拐子只来得及喊出这四个字,就已经被欧阳越撞到在地上,才狠狠揍了几拳而已,便听见一双女儿在柴房里哭着喊爹爹。 欧阳越泪如雨下,慌忙舍了那拐子,急急冲向了柴房里,把两个四岁大的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一个劲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爹的心肝宝贝儿,爹想死你们了。都是爹不好,叫你们受苦了……” 屋外的几个血气上涌的男人自然不会放过那拐子,直揍得他七窍流血,哭爹喊娘,吓得那拐子老婆巴巴地躲在柴房外的水缸后面,一行哭一行求饶。 英莲自是不会救他们,只走到那拐子娘面前,冷冷道:“绣房的钥匙呢?” 冯渊一直跟在英莲身后,那拐子娘见了他们,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了英莲,哭道:“九儿啊,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 英莲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心里的恨意却越涌越多。就是这样两个懦弱无能的人,却摆布了她们一生的命运,她突然非常想哭,只是依旧忍住了,屋子里还有一群等着她解救的姐妹。 她拿了钥匙,静静走到门边,开了门,只见里面四个女孩正在绣床旁怔怔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她冲她们笑了笑,终于说出话来:“你们得救了。” 屋子里的人愣了许久,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英莲看着她们,胸膛里像堵住了一块大石头,她转身,双手拉住冯渊的手臂,两行泪还是落了下来:“求你了,你跟她们说,说我们来救她们了。” 冯渊伸出手一只手,擦掉她腮边的泪,将门彻底推开,目光在四个姑娘身上一一掠过,半晌徐徐道:“你们听见外面的求饶了吗,那就是拐走你们的拐子,我们带了捕快来抓他们了,你们得救了!” 又是许久的沉寂。 冯渊走了上去,伸手牵了最近的一个孩子,带着她走到门边:“看见了没有,地上那个哭着求饶的就是你们的拐子爹。他被抓起来了,你们得救了!” 那个孩子怔怔看了许久,终于动了动,她昂首看了冯渊片刻,突然“哇”地一声转了过来,抱住了冯渊一条腿,哭得声嘶力竭:“呜呜,为什么你们到现在才来啊……” 第26章 明细妙儿 天色渐暗,那拐子爹被狠揍了一顿,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拐子娘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几个大男人不好伸手打女人,但全捕头却命她自己掌嘴,直抽得嘴角都裂了,两边脸颊肿成红灯笼才叫停。 全捕头命人将他俩关进柴房,叫他们也好好尝尝小黑屋的滋味。又仔细清点了院中的人数物品,发现如今院子里加上拐子这次出门新拐来的三个,共剩了七个姑娘,年纪均不过十岁。 不多时,徐光他们又从屋里搜出了一只大木箱,撬了锁头打开一看,却见里面竟装了满满一箱小姑娘身上的佩戴物事,有写了名的长命锁、小玉佩,头上戴的小号珠花簪子、腕上的小镯子等等,除此之外,还一个小木盒子,里面竟放着一本小册子,并许多银票、当票。 冯渊将那本小册子捡起来,翻开一看,竟是一本记录了拐子这些年来拐卖女孩的明细,只见头一页写着: 万宝十三年四月,滁州全椒,一名;五月,宣城,两名 中间隔了几行,才在右边又写了,墨色明显不同,应是后来加的: 万宝十三年九月,全椒一名,逃跑途中跌下山崖,殁 万宝十九年七月,宣城两名,均卖于姑苏城,银二十五两 冯渊通观全册,面上不由愤然:“从万宝十三年算起,如今延庆三年,那拐子做这昧心的勾当竟已有十二年。期间共跨了江苏、安徽、浙江三个省份,拐了三十二个姑娘,且有七名已经往生,被卖的共一十八名。” 慕耀将那册子接过来翻了一翻,咬牙道:“字体看着倒是斯文秀气,却不想心肠这般恶毒。” 海棠咬唇道:“那是拐子娘写的。拐子爹每每带了新人回来,都要跟拐子娘报备,卖了多少银钱也要通通交给拐子娘管着。” 徐光坐在椅子上,怀里正抱着新拐来的那个最小的孩子,忍不住讥讽道:“想不到这拐子居然还是个惧内的。只可惜,这小册子上记录的内容并不详细,若是再详细些,我们便可将这里剩下的五个姑娘送回原籍了。” 全捕头闻言,接过册子,道:“这有何难?我只拿了这册子去逼问那对狼狈夫妻,让他们把这些年所犯罪状都细细交代出来。哼,好不容易逮着他们,这回绝不能轻饶!” 说完,便带了张良、侯勇去了柴房。 不多时,便听到那边传来阵阵杀猪般的哀嚎,几个女孩胆小,都跑到九儿和海棠怀里躲着,一声都不敢吭。 何连之见状,面上涌出怜惜之色:“这些女孩儿,不知受过何等折磨,竟怕成这样?” 说着,随便从箱子里拣出了几样好玩的小东西,跑去哄那个趴在徐光身上的:“呼呼,还是你最可怜了,连话都不会说,呼呼,别怕别怕,哥哥保护你啊。” 他左手里捏的是一个佛手般的玉饰,不想却被个眼尖的姑娘认了出来,弱弱道:“哥哥,那个玉是我的。” 何连之一愣,将手里的玉佩摇了摇:“你说这个?” 那姑娘点点头:“嗯。那是我从小随身带的东西,上面还写了我的小名呢。” 何连之便将玉佩翻来翻去瞅了一瞅,不想真的在背面右下角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冬字,因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那姑娘怯生生答道:“我叫冬儿。” 何连之忙将玉佩还给了她:“那就没错了,快拿好吧。既是从小带的,定是你家人送你的。说不定有一天能凭着她认回父母呢!” 冯渊听完,倒是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屋里的几个女娃:“既是如此,你们就都找找吧,看箱子里面有没有你们的东西,若有便捡出来,仔细收好了。” 那些女孩听了,忙从英莲和海棠身上下来,往箱子那头寻东西去了。 冯渊因见英莲和海棠都没有动,踱将过去,问道:“你们不找找吗?” 海棠摇摇头,道:“我被那拐子捡来的时候,除了身上一套破衣服,什么都没有,根本不用找。” 冯渊又将目光缓缓移向英莲:“那你呢?” “儿时的事我原也记不清了,也认不得哪件是我的。”英莲面上浮起一丝哀怨,垂了眼睑,道,“后来倒是有一件东西我认得,却早已被那拐子夺去卖了。” 冯渊神色一紧:“什么东西?” 英莲咬唇,凄然道:“一个银质的铃铛手镯。” 冯渊伸手轻抚她被咬得发白的下唇,温声道:“无事,我帮你寻回来。” * 且说那拐子夫妻被全捕头一直审到了半夜,受了各种折磨,又有张良、侯勇各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脖子上,他俩哪里经得住这般吓,到最后已是有问必答,只管把知道的不知道的都一股脑嚎了出来。 慕耀一直在旁边,拿笔一桩一桩记下了,最后还连写了两份条理明晰的供词,让两人签了字画了押,交给全捕头收好。 这一夜,众人虽累,却个个兴奋至极,毫无心情睡觉,那欧阳越拉着两个女儿不知道给人磕了多少个头,若不是冯渊拦着,怕那欧阳冰、欧阳雪没被拐子打伤,却要磕头磕伤了。 之后,慕耀又将记录的卷宗递给冯渊看,道:“除了几个实在记不清的,那些女孩儿的来龙去脉算是都交代了。令人想不到的是,那拐子媳妇才是拐子生平拐的第一个人,拐卖女娃的主意还是他媳妇给拐子出的。” 徐光乍然道:“竟有这样的事?” 慕耀点头续道:“那拐子媳妇原是个秀才的女儿,所以儿时也曾识过字。不想后来秀才死了,她娘又改嫁了个杀猪的。她继父也是个龌蹉的,见她貌美,便对她起了淫邪心思。她反抗了几次不成,便在外面偷偷勾搭上了村里一个流浪汉,也就是这拐子,两人私奔逃到了这山里来。后来,他们无以为生,那拐子媳妇便教他下山去拐一些幼女上来,养大一些再送到别处卖掉,以此谋利。” 欧阳越听得咬牙切齿:“真没想到最黑心的竟是这个娘儿们!” 冯渊将拐子夫妇交代的东西细细看了,不住点头:“很好,交代得甚为齐全了,那些女孩儿拐来卖去的地方也详细具体。如此一来,等我们回到金陵,不但这里五个女孩儿可被送回父母身边,就连那些已经被卖的,也可叫他们的父母知道,保不齐还有团圆的一天。” 全捕头一张国字脸上蓄满得意,把胸脯拍得山响,道:“冯少爷,你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吧。等回了金陵,我便差人将这些孩子送回去,且送信给各家父母,让他们知道孩子消息。” 一旁的徐光早已接了那册子翻了翻,诧异道:“咦,我怀里这个居然也是捡来的,那拐子莫不是骗人的吧?” 慕耀道:“应该不会。那拐子说,他回来的时候绕道安徽,经过一个有名的牌坊村,不想碰上那村里出了一桩叔嫂通奸的丑事,那小叔子连夜逃了,可怜那寡妇被浸了猪笼,你怀里那女孩便是那寡妇的女儿,她成了孤儿,也无人照管,只站在河岸上哭泣。拐子便趁了无人,将她抱上了马车带走了。” 海棠心疼道:“那她怎么办啊?还这么小,又没了父母,还不会说话,你们要把她送到哪里去啊?” 徐光也犯了愁,将怀里的小人举了起来,放在腿上立住,哄她道:“小家伙,三岁的小孩都会说话的!你看看我,我是好人,你别怕,说句话来听听啊。嗯,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儿?” 那小孩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徐光,却依旧不出声。 这时,倒是欧阳越的小女儿欧阳雪举了手:“我知道,她叫妙儿。” 欧阳越一愣:“她告诉你的?” 另一侧的欧阳冰忙摇头,叫道:“才不是呢。是拐子给她起的名儿,拐子说她一路上不吵也不闹,是最妙的,所以就管她叫妙儿了!” “不吵也不闹?”徐光笑了笑,“倒真是不吵不闹,可我瞧着她挺可爱的,要真是不会说话,倒可惜了。” 不料这时,那小孩儿却朝他伸出一双稚嫩小手,抓了他胸前的襟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哥哥。” 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得很,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徐光登时愣在那里。 一旁的何连之忙在徐光身边蹲下,一脸兴奋地看着那妙儿:“二师哥,她刚刚说话了耶,她叫你哥哥呢!” 又凑过去继续哄她:“妙儿乖,再叫几声听听,好不好?” 妙儿却不理他,只往徐光身上拱,过了片刻,却趴在他肩上,又喊了两声:“哥哥,哥哥。” 这回,连徐光自己都觉得惊奇,凝着妙儿的眸子闪了闪,良久突然笑了:“哈哈,很好,她既认我做哥哥,那我便带她回家好了。” 全捕头听了一喜:“当真?” 徐光笑道:“怎么不当真?从今日起,她便是我妹妹。正好我娘亲每日在家无事,又总为我爹的事伤心,如今我把妙儿带回家,也能给我娘找个寄托,这样我每每出门也不会那么挂心了。既成全了她,又成全了我,岂不是皆大欢喜?” 众人都跟着点头,何连之更是欢喜。 那头冯渊沉吟了片刻,又转身望向英莲,低声道:“据那拐子交代,你是他在万宝十九年从姑苏城元宵灯会上拐来的,你可还记得起来?” 英莲莫名有些心虚,忙摇头不语。 冯渊凝视她良久,又徐徐道:“那你可想念家乡父母?” 英莲依旧只是垂眸不语。 冯渊见她这副模样,只伸手在她发上揉了揉,淡淡道:“你既不记得,便罢了。若哪日你想念父母,到时我再派人替你打探好了。” 英莲怔怔看他半天,樱唇微启,却是欲言又止。她心里盈荡着满腔酸楚,差一点就没忍住,她很想告诉他,她早已没了父母,如今这世上,她唯一想要的,只是像此刻这般,好生呆在他身边…… 仅此而已。 第27章 圆满□□ 翌日一早,他们便押解了那拐子夫妻下山,奈何孩子太多,将两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山路又崎岖,他们不敢大意,冯渊便提议绕道牛集县,再取官道回金陵,虽远些,到底安全稳妥,众人自然同意。 于是全捕头便命那拐子夫妇走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慢慢悠悠往牛集县开去,到了的时候竟又是接近黄昏。 当天他们投宿在县上一家小客栈里,这一路风尘仆仆,如今大功告成,欧阳越自然敞开了腰包,请众人大吃大喝一顿以示犒劳。 彼时夕阳西下,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奇异的金色光辉里。微风过处,客栈院子里几棵大槐树被吹得沙沙作响,树下海棠正和四个小姑娘玩着老鹰捉小鸡,海棠作老鹰,冬儿作母鸡,跑得好不欢快。 屋子里,三个捕快都喝高了,拉了石泰、何泉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欧阳越则四处追着给两个宝贝女儿喂饭,笑得满脸褶子。 慕耀在一旁喝得微醺,笑看徐光蹲在门口陪妙儿逗着一条小黄狗取乐,何连之饿坏了,只顾一口一个鸡腿,啃得不亦乐乎,看得英莲捂着嘴咯咯笑,冯渊则默默抿唇往她碗里添了一块排骨。 一路走来,终于在这里圆满。 * 走官道虽好,却格外费时,从金陵来的时候众人前后花了十日,不想回去却足足用了半月。 刚入金陵城,便有几个捕快装扮的人迎了上来。 全捕头面上惊奇:“陈虎,你怎么来了?” 只见那叫陈虎的向全捕头行了礼,道:“老大,金大人接到您的书信,听说你此次大破拐卖案,很是欣慰,特命我带了弟兄们前来接您。” 冯渊因不喜那金祖元,便向全捕头告辞道:“全捕头,既已入了金陵城,我等的使命也算了却了。当日我们便是在这城门之下汇合,今日便也在此处拜别吧。” 全捕头面有疑虑,正要开口,却不料被那陈虎抢了先:“冯少爷,您可不能走。临行前,金大人特别嘱咐我,此次破案冯少爷和几位师兄弟可谓劳苦功高,一定要我请您到应天府一叙,以论功行赏。” 冯渊自然不屑:“劳苦功高谈不上,在下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还请您回去禀明大人,我等谢过他的好意,论功行赏便免了吧。” 那陈虎一脸为难模样,忙看向全捕头道:“老大,这样我回去可没法向大人交代啊。还请您帮我说两句好话吧。” 全捕头因向冯渊干笑了两声,道:“冯少爷,我知你们都是豁达之人,并不在乎功过赏赐。然此案牵扯甚多,九姑娘、海棠、妙儿都是被害人,又是人证,少不得要跟我去应天府一趟的,而她们如今又被几位收留,所以还是大家一起去应天府销案为好,之后再各自回府,想来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的。” 冯渊闻言,思忖片刻,点头应了:“那便请吧。” 不过一顿饭工夫,一群人已浩浩荡荡进了应天府,起初还有衙役笑脸相迎,不想进了公堂之上,两边衙役突然列队相向而立,堂棍点地不停,嘴里齐声念道:“威——武——” 这样的场面,英莲前世只在电视中见过,如今真的身临其境了,倒觉得有些膈应,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只见那金祖元正端坐上方,却是容颜冷酷,并无半点喜悦之情,相反,他嘴边噙着的那一丝冷笑,很是让众人有些不寒而栗。 全捕头心下奇怪,却也不知所以,只得将那拐子夫妻往堂前一扔,又从怀中掏出两人画过押的供词及拐卖名目,道:“大人,这便是上月拐走欧阳越双生女儿的拐子夫妇,我等在他窝点之中不但找回了欧阳冰、欧阳雪,还救出了其他五名女童,供词、名目在此,还请大人过目。” 那金祖元听了,只冲陈虎丢了个眼色,那陈虎便上前来接过了全捕头手中之物,呈了上去,不想金祖元却看也未看,就扔到了一边。 “大人,这……”全捕头十分惊讶,然话未说完,就被金祖元拂袖打断,“全捕头,这次拐卖案破得十分漂亮,本府心里有数,定会上报朝廷,好好奖赏你的。只你这一路也十分辛苦,便先退到一边休息吧。本府这里,还有另一桩公案要审。” 全捕头满脸疑惑,少不得还是退下了。 俄顷,却听那金祖元猛地一拍惊堂木,向底下喝道:“来人,将那冯渊、慕耀、徐光、何连之四人给我捆了!” 堂上顿时大乱。 全捕头大惊失色,向金祖元抱拳道:“大人,这是为何啊?此次拐卖案,冯公子等人功不可没,怎地还要绑他们?” 可那金祖元压根没听,只拂了拂袖示意他不要管,那厢早有陈虎等人拿了绳子上来就要绑冯渊他们。 然其他人哪里会依,一群大人小孩都围将过来,将四人与捕快隔开,根本不让陈虎他们近身。 金祖元大怒,又狠拍了一下惊堂木:“大胆!你们这群刁民,再敢阻碍本府拿人,本府就连你们一齐捆了,扔进牢里!” 徐光气急,朝堂上吼道:“敢问大人,为何要绑我们?” 金祖元哂笑道:“为何绑你们?呵,问得好!你们这四个暴徒,两个月前竟当街寻衅,抢了金陵皇商薛家的丫鬟,还无故将薛大公子打成重伤,险些丧命,如今薛家已向本府提交了诉状,还想抵赖不成?” 原来是薛家!哼,冯渊心下了然,只冷笑道:“自古打官司讲究的是对簿公堂,如今金大人只听一面之词就将我等抓起来,未免太过武断。既然是薛家状告了我们,那请问原告何在?” 言罢却听公堂外一声大笑:“哈哈,你薛大爷我在这儿呢!” 众人回身一望,只见那薛蟠带了两个小厮大摇大摆地走将了进来,一进门便朝地上跪下了,只做一副惨遭人欺辱的模样,假哭道:“金大人,你可要替我做主啊。两个月前,正是这伙狂徒抢了我的丫鬟,还险些夺了我性命去,小人着实冤枉啊……” 原来,这薛家前两月一面派人在城中造谣,诽谤那慕耀,另一面又派了人去京都细细打探慕耀的底细。前一阵,派去的探子终于有了回复,那旭国公家只有两子一女,大公子慕日,二公子慕星,还有大小姐慕月,从没听说过什么慕耀。那薛蟠得知之后,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死活闹着要报仇,薛姨妈无法,只得认凭他退了与青龙镖局的业务,赔了许多银子了事,然后报了官。 偏偏此时冯渊等人又出了城寻拐子,倒给了薛蟠可趁之机。那薛家原想拿银子疏通金祖元,意外得知他正处在水深火热之时,薛蟠便趁机许诺他,如若他能替自己出了这口气,薛家便保他高枕无忧。这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原就是金陵的护官符,那金祖元得了这个保证,岂有不应的? 如此,才有了今日公堂上这般狼狈为奸的局面。 何连之见了薛蟠,十分厌恶,大叫道:“那日明明是他先动的手,又带了七八个豪奴以多欺寡,他被我们打伤那是他技不如人,如何就成了我们的错了?” “好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少在这儿含血喷人!”薛蟠听得脸上阵红阵白,狠狠剜了他一眼道,“那日原是我买了一个丫鬟,正要带回府,不料半路之上被你等拦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一顿好打,又将丫鬟夺走。哼,你们也不用急着辩解,我自有人证。” 说着,又朝那金祖元拜了一拜,道:“烦请金大人请人证上堂。” 金祖元眯眼一笑,朝陈虎道:“去把那几个人证带上来。” 陈虎领命去了后院,不一会儿竟带了两个年轻男女并一个老妇上来。 只见那金祖元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堂下人证,本府命你们将你们当日所见一字不落说与我听,不得有误。” 三人忙跪着磕了头,就听那老妇人最先开口:“回大人,老身仇氏,乃是清风茶馆前卖灯笼的摊主。那日的事情经过我看得很清楚,是冯家少爷带了小厮拦下了薛少爷的去路,只说薛少爷买的丫鬟是他的,要薛少爷还给他,薛少爷不肯,冯少爷便大打出手,后来又来了几个帮手,将薛少爷打个半死,薛少爷的小厮不依,上去护主,却不想不是这几人的对手,都被打倒在地,还被叠成了人肉山,然后冯少爷等人就抢了那丫鬟走了。” 第二个开口的是那青年男子,自称是那日在清风茶馆二楼喝茶的茶客,正好看了这场热闹。最后说话的则是那位自称那日上街买针线,却不巧碰上斗殴的姑娘,两人所说情形自然与老妇人如出一辙。 待三人说完,那金祖元脸上故作气愤,道:“大胆狂徒,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残暴之事,简直目无王法!来人啊,速速将他们四人给我捆了,先各打八十大板,再打入大牢等候发落!” 第28章 惊堂圣 旨 一群衙役应是不迭,又拿了绳子冲将上来要捆四人。众人本还想要阻拦,却不料那薛蟠和那两个小厮不管不顾,竟上前对着人群便是一阵推搡拉扯。那几个衙役见状,便也放开了胆子跟着上来拉人。 欧阳越怕伤着女儿,吓得不得已拉着石泰躲到一边。几个女孩儿这个被踩疼了脚,那个被拉伤了胳膊,疼得哭将起来,顿时乱成一团,冯渊见状不忍,只向其他人喊道:“你们几个无须管我们,快将孩子抱开,免得伤及无辜。” 其他人无法,只能抱着孩子退到了一边,彼时中间只剩下冯渊四个并英莲、海棠。 眼看着那些衙役又要上来,英莲气愤至极,忙跪下道:“大人,奴家便是那日薛少爷买的丫鬟,当日情形并非刚刚那三人所说,我可以作证,是薛少爷先动的手,而且他真的是以多欺少啊,大人……” 不料薛蟠听了那话,怒火中烧,忙向金祖元道:“金大人,你休听她胡说,依我看这丫头也不是好的!那日她亲见我花了银钱买下她,后来却跟着那冯渊走了,是何道理?今日还请大人明察,许我将这丫头带回府中才是!” 英莲闻言,如同当头棒喝,只咬牙道:“做梦!” 她自跟了冯渊回府,早已将薛蟠忘在脑后,只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跟他有甚瓜葛,却绝想不到还有今日这一幕。然此时再要她跟薛蟠回去,是死都不能了! “这上面可有大老爷坐着呢!”薛蟠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阴森道,“如何由得了你?” 那金祖元自然会意,忙点头道:“不错。这丫鬟原就是薛家先买的,后被冯渊等人从薛家手中抢过去的,如今当然要归还薛家。” 言罢,又对一众衙役喝道:“你们这帮子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捆人?” 这下无人阻拦,陈虎一行急急上前,忽然只听一声骤响,一根堂棍已在慕耀手中段成两截,他目光如炬,怒道:“我看谁敢?!” 厅堂之上,慕耀长身如玉,气势如虹,瞬时阵压全场。陈虎等人都被他周身的尊贵之态摄住,哪里还敢动一下,便是薛蟠和金祖元,也被唬得直咽唾沫,怔怔盯着他。 慕耀便在无数注视之下向前跨了一步,朝着金祖元缓缓而行,嘴边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金大人,人长了眼睛若不辨是非,那这眼睛可就白长了。做了官却只会趋炎附势,那这官怕也做不长!” 那金祖元被他盯得抖了一下,一只手哆哆嗦嗦又去捏那惊堂木,不想却被慕耀一把夺过,狠狠摔在台上:“怎么?被我说得心虚了,又要靠这木头助你那颗贼胆?哼,就你这样的,怕是再高贵的檀木也被你那黑心给熏臭了!” “大……大胆!”金祖元果然心虚得厉害,说话时差点咬着舌头,“公堂之上,岂容你这般放肆!慕耀,你区区小民,竟敢当众犯上,折辱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慕耀冷笑,道:“折辱上官?呵,我倒要看看你这官还能做多久?” 金祖元咬牙怒道:“岂有此理?你这不识好歹的狂徒,本官定要给你些颜色瞧瞧,好叫知道本官的厉害……” 然话音未落,却听应天府外传来了一道洪亮悠长的男中音,高呼道:“圣旨到!” 此番更是全场皆惊,慕耀徐徐伸入袖中的一只手也蓦地停住,只唇边笑意更深,跟着众人一起跪在了来人面前。 只听堂上宣旨官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金陵城应天府金祖元品性不端,贪赃枉法,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即日起革职查办,所有家产冲归国库,不得有误。钦此。” 那金祖元听完,几乎瘫倒在地,想要接旨奈何已虚软得手都抬不起来,那宣旨官也不管,只将圣旨冷冷扔在他身上,厅外便迅速上来两个武官将那金祖元托将了下去。 那宣旨官因见地上跪了一片人,便知正在审案,幽幽道:“如今金祖元已被革职查办,你等若有甚官司,也只等来日新官就任时再说吧。” 薛蟠闻言,如遭了晴天霹雳一般,因他已坚信慕耀身份是冯渊故弄玄虚哄他的,今日这一幕只当是巧合,恶气未出,心底自然不平,忙故作可怜道:“大老爷,我这里正有一件天大的冤屈要诉呢。如今金大人被撤了,我可到哪儿去讨公道啊?” 那宣旨官哪里管他这档子事,便敷衍道:“那你们这应天府平日里除了金祖元,还有谁是个管事的?” 答案自然是全捕头。那陈虎和一众捕快恐因今日之事得罪了全有敬,这会子忙抢着道:“回大老爷,除了金大人便是全捕头了。” 那人便道:“既如此,若真有什么冤情便请这个捕头管一管罢。” 言罢,也不再多留,转身便忙正事去了。 经此一役,薛蟠自然知道全捕头是站在冯渊那边的。他这番闹腾了许久,到头来却不曾讨得半分便宜,恨得一口白牙差点咬碎了,起身拍拍膝盖,愤愤看着冯渊等人道:“今日算你们走运,但这仇老子一定会报的。你们且等着吧,总有一日,我让你们这起子小人不得好死!” 冯渊见状,面无惧色,冷冷道:“随时恭候。” 薛蟠气得龇牙咧嘴,又惧着他们人多不敢多留,只狠狠拂袖而去。 这场公案总算落了幕。 俗话说来得早来得巧,那宣旨官来得时间点实在蹊跷,让众人不得不对慕耀侧目而视。全捕头以往便知慕耀身份不比寻常,经此一事,自然更对他敬重了三分,却也不敢多问,只向冯渊等人拱了拱手,道:“今日原是我请几位少爷上应天府销案取证的,不想让各位受了这等屈辱,实在有愧!” 冯渊淡淡道:“这原是我等与那薛蟠的过节,与全捕头毫不相干。今日之事如今也算彻底了结,余下的事,相信全捕头定会处理妥当的,我等离家多日,便不久留了。” 全捕头自然应了,亲自送了他们出府。 路上,一行人总忍不住偷偷打量慕耀,慕耀原并不在意,到最后却发现连三个师兄弟看他的眼神都添了几分怪异,终于按捺不住,道:“你们这是怎么了,竟像看怪物一般看我?” 徐光轻笑:“我们可不敢拿你作怪物,你这家伙动动嘴唇就能请来一道圣旨呢!” 何连之忙点头不迭:“就是就是。五师哥,你先前从神京重返金陵时,只说你过不惯京中岁月,家里人也随你逍遥,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将前尘往事尽抛了呢!可今日你才说那金祖元官做不长,便有革职的圣旨来,这又怎么说?” 慕耀苦笑,百口莫辩:“我若说,这只是巧合,你们信么?” 他虽身怀青玉腰牌,想要拉那金祖元下马的确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可今日他的手指头不是没来及拿出来么,所以,真不关他的事! 徐光与何连之自然摇头,慕耀只得向冯渊求助:“二师哥,难不成你也不信我?” 冯渊笑笑,倒是淡定得很:“你先前不说我还有几分怀疑,如今你既说了,我自然是信的。” 慕耀长舒了一口气:“无量佛,还好有二师哥。” 徐光忙问:“那你今日怎敢当堂恐吓那金祖元,不怕暴露了身份么?” 慕耀摇头,无奈道:“我原也没打算再藏着掖着,那薛蟠与金祖元沆瀣一气,实在可恶。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小人得志罢。再说了,那薛蟠还说要带走九儿,我若再不出头,怕是二师哥也断不会再忍了。” 那会子他看得分明,薛蟠说要带走九儿的时候,二师哥脖子上的青筋都起来了,比起冯渊动怒起来,他先开口反而更好些,也能替众人省下许多麻烦。 何连之若有所悟:“这倒是真的。那姓薛的可真气人,竟然敢趁我们不在暗算我们。今日若不是二师哥嘱咐不许生事,我定要再好好揍他一顿的!” 却不料马车里却传了一声奶声奶气的话出来:“打人不好,哥哥说没本事的才打人呢。” 众人低头一看,只见英莲抱着妙儿,一手掀了帘子正望着他们咯咯笑:“徐少爷,你看妙儿多聪明,你说的每句话,她都记着呢!” 彼时海棠因在堂上受了伤,正让罗泉给她上药呢,闻言也从窗户里探出个头来,道:“就是就是,徐少爷,我看妙儿还是个爱管人的,以后也不怕没人帮你管着何少爷了!” 徐光大笑,一脸得意道:“那是,我的妹子自然是聪明伶俐的。以后我再多教她些本事,恐怕连六师弟也要输给她的。” 何连之撇撇嘴:“凭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屁孩?” 慕耀眨眨眼:“唉,你不也是从小屁孩被我们看着长成这么大的?而且,你小时候还不及妙儿可爱呢!” 何连之闻言,顿时心碎一地,无比哀怨地看了一眼妙儿,胡说,她哪里比我可爱了…… 第29章 使诈入 京 到冯府的时候,冯母已带了一屋子人在门外等着。幸得今日堂上的事儿她还不知,不然此刻恐怕早已心急如焚了。 一行人自是下马拜过,徐光因出门许久,也甚是挂念家中,此时又带了妙儿回来,更想要早些回去,便只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两个师弟兼镖师自然也跟了他回去。 冯渊等人进了府,又让海棠给冯母磕了头,从此名正言顺给英莲做了丫鬟,住进了原来春梅的房里。而冯母因喜爱英莲,此番又是一月未见,自是想念得很,当夜还叫了她与自己一道睡在了大床上。 是夜,帘卷微风,冯府书房里烛火摇曳。 冯渊翻着上个月的账簿,眉头几乎皱成了川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福满脸愁容,在他面前愤愤道:“少爷,您不知道,您出门以后没几天,便有许多药商给我们的药铺断了货。我也曾带了伙计四处周旋盘问,才知道竟是城东的薛家捣的鬼。他们仗着自己皇商的身份,四处威逼利诱那些药商,收走了供给我们的全部药材。如今田庄上只能供些日常的,其他的都日益短缺,再不找新货源怕是不行了!” 冯渊凝眉顿了片刻,道:“所有与冯氏往来的药商全都断货了?” 曹福摇头道:“那倒不是。安徽的陆家是个重信用的,上个月刚送来了一批上等陈皮,还有不久前才谈成的那个福建的杜老板,也没有毁约。只远水解不了近渴,凭这一两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啊。” 冯渊了然,叹道:“也不尽是坏事。利前见人心,到底还让我见到那么几个有风骨的人。” 曹福惆怅道:“少爷倒是心宽,竟一点也不急铺子里的事儿。” 冯渊笑笑:“急又有何用,虽我开着药铺,却只会经商,不会种药。不过这次的事儿倒给了我一个教训,与其与那些药商打交道,等着随时被坑,不如扩大田庄,找个懂行的,多种些药材为好。只这个人,倒着实不好找。” 曹福心下微动,忙道:“少爷,我知道有个人可行。” 冯渊仰头:“哦?是谁?” 曹福道:“我旧时与王大夫闲谈,曾无意听他说起,他在扬州有一故交,乃是他昔日同门师弟。那人是个药痴,学成后本有机会与王大夫一同晋升御医,却毅然辞了,只身走南闯北,誓要寻遍天下名药。如今数十年过去,他就隐居在扬州落木山下,以种药田为生。少爷可试着去扬州请他一请,若是真将他请回来,定会对我们大有助益。” 冯渊奇道:“痴者,情也。那先生一生钟情于药草,也算是个高人了。只他是王御医旧友,当日冯家请他进门时曾向他许过承诺,除了看病救人,绝不拿旁的事儿扰他半分。今儿却要请他故友……” 曹福急道:“想当初他只不过是个戴罪御医,若没有少爷收留救治,恐怕早死在那些恶毒官差手里了。如今冯家有难,劳烦他一次也算不得什么啊!” 冯渊伸出一只手打断他,道:“罢了,食言而肥终究不好。王御医曾是御医院泰斗,能有幸请到他来铺子里坐镇,已是冯府几世的造化。况这些年我不在家中,我父母也多亏有他照料,才得保康健许多年。谈及恩德,只怕我们欠他更多。此事再议罢。” 曹福无奈应了,又道:“可铺子里正缺药呢,少不得要四处奔波联系新药商的。少爷才刚回来,眼看就是八月十五,难道还要出远门,夫人知道了岂不要伤心了?” 冯府的人都知道,自从冯老爷去世后,冯渊便曾跪在冯母跟前立下重誓,此生伴其左右,决不再远游。这次因为欧阳越的事离家一月,已经叫冯母很不安心了,如何还能再出去? 冯渊自然也明白,沉吟许久,淡然道:“无事,左右不过少做些生意罢了。先拿田庄的存货供着,实在不够了,便嘱咐病人换别处抓药吧。等过些时候,我再慢慢寻好的药商。” 曹福也不敢再言语,只默默点了头。 彼时夜风更紧了,吹得烛火狠晃了晃,书房门口一个穿着灰袍的人影转了身,悄然隐在了无边夜色里。 * 薛府。 薛姨妈坐在矮榻上,想着喝得烂醉如泥被抬回家的薛蟠,心下又惊又气,眼中忍不住掉下两行热泪来:“这个天杀的孽障,就没有一日能让我省心的。” “妈妈,事已至此,您伤心也无益。”薛宝钗忙掏出手帕子,小心替薛姨妈拭泪,“不如好好想个应对的法子要紧。” 薛姨妈哀叹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如今我竟也不明白了,明明那些从神京回来的探子都说了,那旭国公根本就没有什么三公子,连你舅父、姨爹也都说了,从没有听说过慕耀这个人,怎么他还敢在堂上那般放肆,还好巧不巧招来了一道圣旨……” 薛宝钗忙道:“您也不要想太多,或许一切只是巧合罢了。你想,那金祖元原本就犯了事被告发,查办也是迟早的事儿,我们虽许了替他作保,可那不过是我教哥哥哄他的,向京里递去的信压根就没有送出去。想来是他官运已尽,被革职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我总觉得那慕耀邪乎的很,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凡人。”薛姨妈满脸疑惑,“还有什么冯渊、徐光,原本不搭界的人怎么就凑到一块儿了呢?还是什么师兄弟,叫那帮小厮查了几个月怎么也查不出什么门道,真是白养他们了!” 薛宝钗叹了一口气,道:“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哪里能都查出来?只偏偏哥哥非要招惹他们,如今竟叫薛家进退两难了。” 薛姨妈想了想,摇头不迭,口中直喊着:“不行不行,赶紧收拾东西,明日我们便离开金陵往神京去,断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若那不懂事的孽障再生出什么事儿来,竟是要我的命呢!” “也好,眼看姨妈那头也催得紧,早些去总是好的。”薛宝钗点头道,只俄顷脸上又现出难色,“只哥哥自从挨了打,早积了满腔的怨恨,如今又知道那慕耀不是甚三公子,更是心心念念要报仇雪耻,哪里肯轻易就跟我们去呢?” 薛姨妈面色一顿,眼里掠过一丝无奈,道:“纵然不肯也不能依他的,这阵子因他养伤已耽误了许多功夫,也没能叫你好好备选。眼看待选之期所剩无多,哪里还能由他折腾?便是捆,我也要将他捆入京里去的。” 薛宝钗盈盈一笑,朝薛姨妈温声道:“哪里用得着捆呢?若妈妈真决心要走,我们便趁这几日好生准备了,也莫要让哥哥知道,只哄着他将这边未尽的生意都了结了。之后选个吉日启程,出发前我们叫人捡些蒙汗药回来,偷偷洒在茶里,到时您哄哥哥喝下,趁他没了知觉便将他抬进轿子里,等他醒来我们已上了船,纵然闹起来也是无用的。” “我的儿,亏得妈有你这心肝宝贝啊。”薛姨妈闻言,忍不住一把将薛宝钗搂进了怀里,且乐且伤,“如若你哥哥有你的一半,我也不用这般伤神了!” 薛宝钗忙道:“妈妈又来了,哥哥尚未及冠呢,便是不懂事些也饶得的。日后进了京都,舅父、姨爹还能帮妈妈管教管教,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吧。”薛姨妈徐徐点头,又想起蒙汗药的事儿,心内不禁又生出了些疑惑,怔怔看了宝钗片刻,道,“儿啊,你自小在闺阁中长大,怎会知道蒙汗药那种不入流市井玩意儿?” 薛宝钗浅笑道:“妈妈忘了我是个识字的,从小也在父兄书房看了许多市井杂书,这些东西早已见怪不怪。再说,这些玩意儿,就是那戏文里也不知见过多少回了,我素来爱看戏,怎会不知?” 薛姨妈恍然,又忍不住叮嘱道:“记得小时候你父亲叔伯知道你们几个小姐妹看那些闲书,都生了大气,将那些书扔的扔,烧得烧,都毁尽了。想来那些书终归是女孩家不该看的,日后你可注意些,莫要哪日失了言,叫人误会了你品性,就不好了。” “妈妈放心,我自有分寸的。”薛宝钗点头,又见窗外夜色已晚,忙道,“夜已深了,我扶您上床歇息吧。” 薛姨妈看了一眼案上的西洋自鸣钟,才发觉竟已是午夜,脑中又想起薛蟠来,自然又伤感了一回:“你哥哥喝得那般烂醉,恐半夜定要起吐的,你且扶我去看他一回再睡吧。” 薛宝钗自然应了,扶了她出了房门。 明月高照,淡淡在院中的青石路铺上一层银辉,好似清浅水光。墙边几株竹子疏影横斜。 一旁薛姨妈母女二人搀扶而过,背影婆娑,夜风过处,竹叶翻动,听起来竟像嘤嘤哭泣,且悲且凉,久久未散。 第30章 求助桃 夭 闲处时光易逝。转眼已是腊月初十,这日正值雪后初霁,日光大好,英莲兴致勃勃在静心院小厨房跟着厨娘罗新家的学做辣炒年糕,海棠在一边打下手,谁知年糕才刚下锅,就有曹福家的急慌慌来寻她。 “九姑娘,你快出去看看吧。”曹福家的一进门,匆忙道,“与你熟识的那个林家好像出事了,林家嫂子遣了她舅母寻你来了。” 英莲闻言大惊,忙跟了她出去。 来到冯府偏厅,却见堂中立了一个年轻妇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岁左右,生得十分粗壮,穿着荆钗布裙,虽半新不旧倒也十分干净,面上一副焦急模样。 一见英莲进了门,她忙赶上前福了身,急道:“您一定是九姑娘吧,还请您一定救救我家大姑爷啊。” 英莲忙扶她起来,道:“刘家嫂子你先莫急,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林大哥和林大嫂现下可好?” “能好才怪了!”那妇人满脸忧愁道,“九姑娘,你不知道,我家大姑爷不知怎地得罪了新来的大老爷,被他打了一顿板子关到大牢里去了,说是要充军发配呢!我那大姑子快急疯了,本想亲自来求你,只她如今肚子都快七个月了,连路都走不动,如何来得了,不得已才遣了我来。还请九姑娘一定想想法子,救大姑爷出来,不然只怕我那大姑子也是活不下去了。” 英莲心中了然,知道定是新上任的贾雨村之故,奈何现下冯渊并不在府里,她只能先去求冯母,便对那妇人道:“刘家嫂子,你且放心,林大哥与我有恩,我必会竭尽全力救他出来的。这会子还请您先回去,好生安慰我林大嫂,让她莫要太焦心,一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们的。” 那妇人闻言,自是千恩万谢地去了。 英莲也丝毫不敢耽误,整了整衣裳就往静香院寻冯母去了。她细细向冯母说了缘由,冯母本就心慈,又见英莲是个知恩图报的,如何还会拦着,当下便差人去药铺请冯渊回来。 不想他们脚程甚快,不出一个时辰,冯渊便已到家。英莲自是将林六之事又与他说了一遍,只丝毫不敢提贾雨村。 冯渊见状,宽慰她道:“你莫要着急。既如此,我便去应天府走一趟,找全捕头问问情况,如若不是什么大错,想来还是有办法的。” 英莲原想跟他一块去,又怕万一被那贾雨村认出自己来反倒不好,犹豫了一下才道:“那我在家等你消息。” 冯渊摸摸她的头,含笑道:“乖,我很快回来。” 英莲面上一红,却果真很乖地点了点头。 * 待冯渊重回府时,已经入夜。 英莲自信以冯渊的能耐定能救那林六出来,很是放心,竟又回了小厨房将那道辣炒年糕重新做了一遍,只等晚上冯渊回来时吃。 冯渊进了屋,见英莲已备好了饭菜等他,心里很是受用,挑起好看的眉毛仔细打量了那几个菜,柔声问:“你做的?” “嗯。”英莲低着头,哼了一声,也算是报答他今日为她这番劳顿。 冯渊知她最近都在小厨房勤学做菜,不过做给他吃却是头一回,又见她眼神紧紧看他,既期待又紧张的模样,目光更是柔成一汪清水。 他倾身坐下,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笑道:“可吃过了?” 英莲点了点头。 又听他道:“纵然吃过了,也再陪我吃点吧。” 英莲自是应了,给自己也添了一副碗筷,在他身旁坐下。她本就不饿,只吃了几口而已,味道虽算不得美味,幸好也能入口,倒是冯渊吃得十分酣畅,竟比平时还多要了一碗饭。 饭毕,英莲才问他白日的情况:“林大哥怎么样了?” 冯渊看她道:“已无事了,放心。我托了全捕头去找那新来的贾大人求了情,人已经放出来了,只在应天府被除名了,以后也不许留在这金陵城。他受了些皮外伤,倒也不大要紧,我已经遣罗泉去为他诊治过了。” 英莲心知那贾雨村也是个势利人物,充发又是个极大的罪,冯渊定是暗中封了银子又费了许多气力的,心里十分感激,也不说破。 半晌,又幽幽道:“此番林家遭此变故,林嫂嫂定受了不少惊吓。她还怀着身子,我不太放心,明日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冯渊思忖片刻,道:“也好。不过海棠到底是新来的,对金陵城不甚熟悉,明日你让曹大娘陪你同去。” 英莲笑着应了,不再言语。 次日早饭毕,冯渊便遣人备好了车马,又嘱咐了曹福家的好些话,才命她送英莲去了林六家里。 马车刚停稳,林刘氏的母亲杜氏已带了儿媳出来迎她们了,毕恭毕敬领了她们进了里屋。 一踏进门槛,便有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昨日来找英莲的那妇人刘康家的苦笑道:“大姑爷被打了板子,大姑子又惊了胎,如今两人都病在床上了,幸好昨儿罗大夫来都给开了药,炖了一早上,故而满屋子都是药味。” 英莲笑笑,道:“无妨。” 进了门,林刘氏躺在床上睡下了,林六正趴在房间矮塌上喝药,一见英莲忙放下药碗,又惊又喜:“九姑娘,你怎么来了?” 英莲忙上前道:“我不放心你们,就求了少爷前来看看。林大哥,你和林嫂嫂身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林六点头,感恩不迭,道,“九姑娘,这次真多亏了你和冯少爷,不然我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英莲皱眉道:“此番你到底是因何故得罪了那贾大人?” 明明前不久她才来看过林刘氏一次,得知贾雨村已上任,林六还赞她有神通,她虽以父亲甄士隐托梦谎称过去,却还是忍不住又嘱咐了他不要与那新官有牵连。如今看来,那林六定是没有听进去。 果然,只见林六一脸愧悔道:“说来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辜负了你的好意。原先那贾大人才来时,我的确时刻将你的话记着,丝毫不敢与他走近。可谁知一个月前,应天府来了一桩官司,城北一布商来告状,说史家仗势欺人,夺了他家祖传的一匹金蚕丝,那贾大人新官上任,不知其中深浅,便要派人去史家拿人。” 英莲闻言,心中已了然,问道:“那史家可是金陵望族?” 林六忙点头:“正是,乃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这金陵城凭谁都知道,贾史王薛四家便是省内护官符,万万惹不得的。我念着他是故人,也想着趁机得些提携,便暗暗与他使了眼色,进了密室,一一说与他听了,还替他出了主意。只没想到……” “没想到他虽用了你的主意,心内却忌惮你,怕你将他以前的丑事外扬。”英莲面上一沉,冷冷道,“今日便故意寻了你的错处,将你充发了,对么?” 那林六怔忪许久,才讶然道:“对。从那日起,我已察觉情状有异,似乎他总暗中寻我的不是。今日,我不过是传话时错传了来人的姓氏,他便以偎慵堕懒,懈怠失职,以致延误政事的罪名将我充发。现在想来,我着实悔恨啊!” 英莲见他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徐徐道:“事已至此,林大哥你也看开些吧。只那贾大人说了,限你们十日之内搬离金陵城。现下,你如何打算?” 林六到底没忍住,还是滚下两颗泪滴,泣道:“我昨夜已想过,过几日便带你嫂子回姑苏去,到时再想法子谋一条生路。只眼下你嫂子身子重,如今又惊了胎,我只怕这一路颠簸,万一要是……” 说及此,他不禁喉头哽咽,再难吐出一个字来,只捂住脸悲泣不止。 英莲心下悲悯,却也无可奈何,不料这时却听曹嬷嬷从背后上前了一步,看向英莲道:“九姑娘,我这里有一百两银票,是少爷嘱咐我带给林当家的。少爷说了,林家与您有恩,如今受难,我们本应多扶助些的,就由您交给林当家的吧。” 屋内的杜氏与刘氏一听,几乎眼睛都瞪直了。 英莲顿了片刻,缓缓从她手中接过那银票,胸内温热一片,正欲开口,却听林六落泪摇头道:“万万使不得,此番冯少爷救我出来,已是天大的恩德了,我怎能再要他的银子呢?!” “林大哥,你就拿着吧。”英莲将银票放在榻前,徐徐道,“嫂子待产在即,你们如今又要离乡背井,用钱的地方只多不少。有了这些银子,到时也可置些房屋田地安生,好叫嫂子顺利生产啊。” 林六闻言,也不再推拒,强撑着身子在榻上磕了好几个头,千恩万谢着接了。 几日后,便有林刘氏的弟弟刘康进冯府传了话来,说林六已携了媳妇启程去姑苏了。 彼时,冯渊正在书房教英莲写字,英莲闻了讯,只深深看了冯渊一眼,唇边荡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笑来,灿若三月春桃,冯渊看得心弦一震,挥笔在纸上写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第31章 雪中温 情 如此又过了几日,到了腊月二十四,天阴沉沉的,冯府上下都开始忙着收拾,准备祭灶神,不料晌午时分却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徐光一进门,就将自己摔在书房的软榻上,脸比外面的天还沉,一声也不吭。 “怎么了,气呼呼的?”冯渊放下手里的账簿,走过来问他道。 他自是不理,便是随后进来的慕耀脸色也不是很好,只向冯渊叹了一口气,便找了个椅子径直坐下了。 幸好还有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何连之,只听他愤愤抱怨道:“还不是徐伯父么,他先前一直迷恋翠红楼一个姐儿,前几日忽从那花柳之地来了一个丫鬟,说是那姐儿居然……” 说到这儿,只见他咬了咬唇,突然猛地一挥手,沮丧道:“算了,我说不下去了,还是让五师哥跟你说吧。” 冯渊心中隐隐也猜到了几分,看向慕耀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哎,也真是可气!”慕耀无奈道,“那个叫连香儿的原是被徐伯父连包了好几个月的,前几日突然来消息说是有了身子。徐伯父色迷心窍,一口咬定那是他的骨血,昨日拿了一大笔银子替她赎了身,接回家做了妾。” 堂堂江南镖局界的泰斗,为一个烟花女子晕头转向,确实有损颜面,也难怪徐光会如此气恼呢! 岂料何连之冷哼了一声道:“偏偏那连香儿还不守本分,仗着有徐伯父撑腰,又怀了孩子,气焰竟是嚣张得不得了,不光欺负别的姬妾不说,见了徐伯母都鼻孔朝天,昨日敬茶时还故意将热水泼到妙儿身上,简直歹毒至极……” “够了,别说了!”徐光听得不耐烦,一掌拍在塌边茶几上,竟生生将小几拍成了两半。 冯渊苦笑:“你可省省力气吧,不然我这房子都要被你拆了!” 徐光听了,也不理会他,只捂住耳朵,把头转向里间,现在他只要听见那个女人的名字,就会气得想要炸肺。 冯渊无奈道:“算了,你们且就在我这儿住几天吧。只我尚在孝中,年节也不能像寻常人家那样热闹喜庆,你们可要担待些。” 慕耀自顾将桌上的热茶倒了一杯喝了:“二师哥,你快别说这些话了。不就是不能喝酒吃肉么,我宁愿跟你一块儿,徐家那小妾真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要住这里,再不想回那里了。”何连之忙跟着附和,末了又憋屈地吸了吸鼻子,道,“那个姨娘好可怕,说的话也好难听,她还说我和五师哥没脸没皮,赖在徐家白吃白喝呢!” 冯渊面色一凛:“她敢说这种话?” 慕耀因见榻上的徐光身子也跟着僵了僵,忙道:“不过是个泼妇而已,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不理会她便是了。” “也是。”冯渊点头,看向众人道,“你们先安心住这里吧,虽我府上不能好好款待你们,至少决不会让你们挨饿的。” 慕耀、何连之皆点头,徐光还是不吭声,一时间都沉默下来,几个人心里竟都不是滋味。 * 转眼除夕便至。 冯府因要守制,故一切从简,只挂了几幅年画,换了桃符,准备了些素菜茶果等,然那桃符也与周围四邻有别,刷的不是红漆,而是黄漆。 英莲听曹福家的说,因还在孝中,春节期间冯府也是不与亲戚走动的。另外她还意外得知,古代俗称的三年孝期竟是不准确的,满了二十七个月即可,也就是说明年六月初八,冯渊便可出孝的,这当真让英莲唬了一跳。 到了下午,天空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倒正好平添了几分年味儿。却不想青龙镖局突然来了人,是徐府的管家,来寻徐光回去的。 徐光自然是千百个不愿意,只听那人跪在地上求道:“大少爷,我知您心烦,您就算不顾念老爷,也要想想夫人啊。这些年她日盼夜盼您回来,最想念的不过就是一家团圆。今日是除夕,您总不能忍心让她独自吃年夜饭吧?” 徐光一听,目光更冷:“今夜是除夕夜宴,全家人都在一个桌上吃饭,怎地我娘要一个人吃年夜饭?” “哎,都是那个连姨娘折腾的。”那管家一脸愁容,无奈道,“大少爷,您不知道,自从您离家出走后,那连姨娘在家愈加猖狂,一点不把夫人放在眼里。昨日夜间用饭,她非要嚷着坐夫人的位子,夫人自然不肯,到后来她就拿肚子说事,只喊肚子疼,哄得老爷生了大气,责令夫人闭门思过三日,连除夕夜宴也不得上桌。” “什么?”徐光闻言,牙都快咬断了,“该死的连香儿,看我不回去撕了这个□□!” 冯渊见他面露凶光,失了理性,忙将他一把拦住:“站住,你干什么去?今日是除夕,你难道还要闹出人命不成?现下最要紧的,是安慰你娘亲要紧。她被你父亲责难,定是十分伤心,你何必再让她添烦恼呢?” “我……”徐光哑然,却依旧咽不下这口恶气。 冯渊又道:“那姨娘如今好歹怀了你爹的骨血,你若真动了她,怕是你爹也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是徐家嫡子,又是青龙镖局未来继承人,他肯定不会拿你怎么样,那最后受苦的又是谁?” “自然是夫人啊。”见徐光不言语,跪在地上的管家连忙附和,又趁热打铁,“大少爷,妙儿小姐被烫伤了,每每疼了嘴里都只念着要少爷抱。你如何还忍心不回去呢?” 徐光闻言,心下凄然,良久,抬头道:“罢了,回去吧。” 又向冯渊道:“如今我家里水深火热,便叫五师弟和六师弟留在你这里吧,免得跟我回去白白受辱。” 冯渊点头:“你放心吧。回家后莫要冲动,凡事要以你娘亲和妙儿为重,可知道了?” 徐光谨记了,遂告辞归家。 到了晚间,各家都开始了隆重的年夜饭,冯府也不例外,又因今年冯府多了许多人,虽轻简些倒也十分热闹。 晚饭后,冯府的晚辈、下人都过来给冯母磕了头,冯母自然早预备下了好些手帕、汗巾、银钱等,一一赐下了。何连之、海棠都是第一次拿到压岁钱,格外兴奋。 后来,照例是守夜的时间,一屋子人坐在厅堂里,围炉而坐,静待天明。冯母因年纪大了,到子时便已昏昏欲睡,点头不迭,冯渊见状不忍,起身道:“母亲,现下已过子时,您若困顿便先行歇息吧。不然若因守岁伤了身体就不值当了。” 冯母也着实困了,身上也酸麻得厉害,便点头道:“罢了,我这把老骨头到底是不中用些。如此,便由你带了哥儿们、姐儿们好好守岁吧,我先回去躺着了。” 众人自然应了,起身恭送了冯母回房。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至天明时,屋外大地竟已是个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好不妖娆。 何连之早在后半夜就躺在慕耀怀里睡下,守夜结束便被慕耀扛回房里去了。英莲因见海棠眼圈青得厉害,也打发她回屋歇息去了,她自己却留恋屋外雪景,找了个空儿偷偷踱到了院里。 雪一直下,比昨夜小了很多,英莲踏雪徐徐而行,脚下沙软的触感让她心里一片安宁,偶尔响起来的几声鞭炮,竟衬得整个世界更加寂然了。 院中有一株几十年的桂树,枝桠繁密,原本光秃秃的,如今被冰雪覆盖,开满一树银花,有些树梢上还挂了几串冰凌,愈发显得可爱起来。 英莲碎步踱过去,玩心顿起,不知不觉踮起脚尖想要摸下那晶莹剔透的玩意儿,可惜她还没有长成,够了几次就都还差那么一丁点。英莲心下不甘,干脆以脚点地,跳了起来,这回倒是够到了,柔荑包裹住那晶亮的瞬间,身体却被那满手刺骨的冰凉激得哆嗦了一下,落地的时候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不想却被一双大手牢牢接住。 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夹杂着几许嗔怪:“今日才长了一岁,怎么倒比以前淘气了些?” 温热的气息打在她敏感的耳垂上,惹得她一阵轻微战栗,冯渊却以为她冷,伸手就要解自己身上那件云锦狐毛累珠披风,英莲忙拉住他的手,急道:“别脱,我不冷的。” 冯渊停了手中动作,垂眸看她,一手还揽在她腰间,见她身上穿了一件丁香紫羽纱面小袄,外面又套了藕荷色缠枝莲花六团罩甲,底下系了梨花白绣淡色迎春花长裙,鲜嫩素雅的颜色更衬得她清灵脱俗。 冯渊伸手在她胳膊上摸了摸,倒也十分厚实,便没再说什么,俄顷却还是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打开了些,将她罩在里面。 英莲也不推拒,安然窝在他怀里,悄悄闭上了眼睛。她贪念他身上的热度,身前这个人是如此温暖,瞬间瓦解了将这些年她埋藏心底的,所有孤单和涩然。 彼时万籁俱寂,偌大的天地之间,唯有飘飘荡荡的雪花静静落在他们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世上最动人的笑容,只在孩子的脸上。 今日六一,祝所有的姑娘们并姑娘们的孩子节日快乐,时刻展现动人笑颜! 第32章 宁县远 客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以至于英莲醒来的时候已不记得今夕何夕。她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竟发觉已经入夜。 屏风外忽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英莲抬眼一望,海棠已蹭蹭走了进来。见她醒了,眉眼俱笑,道:“刚少爷估摸着你要醒,让我进来瞧瞧,不想姑娘你当真就醒了呢。果然,还是咱们少爷最懂姑娘了!” “不得胡说。“英莲面上微红,嗔她一眼,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海棠笑道:“约莫酉时三刻吧。晚饭已预备下了,少爷让我服侍你起床,等你一起用饭呢。” 英莲点头,又问:“夫人呢?” 海棠道:“夫人带着陈嬷嬷、桂嬷嬷去凌华寺了,刚派人回来说,凌华寺为祈贺新年,安排了高僧法师讲道三天,夫人说要听完了才回来,这几日就住寺里面。” 英莲点头,忙起身穿衣洗漱,不想正伸手取架子上的衣服,右手腕上却荡起一阵脆响,虽声音不大,却也十分悦耳。 海棠惊喜道:“咦,好别致的铃铛手镯啊。姑娘什么时候得的,我竟不知道呢?” 英莲呆了半晌,目光直直盯着腕上的银镯,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款式,却明显不是原来那个,刚好是她的尺寸。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昨晚冯渊趁她睡着后帮她带上的。那时在拐子处,他曾说过会替她找回来,她深知希望渺茫,也未曾真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竟然不曾忘记。 英莲心中一片温热,刚洗漱完,却见海棠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新衣服,道:“姑娘,这是今儿中午曹大娘送来的,说是少爷一早在京城云霞坊订的衣裳,好看得不得了。今儿是大年初一,姑娘穿上讨个好彩头吧!” 英莲默然接了,海棠忙高高兴兴扶她对镜理妆,又伺候她穿上了新衣裳,万事俱备后端详英莲的模样,忍不住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姑娘可真漂亮。待会儿少爷见了,定会欢喜死的!” 英莲害羞一笑,只在她身上拍一下:“你就会嚼舌根,快跟我出去吧,莫叫几位少爷久等了。” 海棠憨然一笑,忙扶了她出了纱橱。 进入厅堂,冯渊、慕耀、何连之三人早等在那儿了,一面喝茶一面谈笑,听见门边有动静,忙向这边看过来。 却见英莲已笑吟吟从门口走了过来,上身穿着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花纹锦绫夹袄,下面系了一条极淡玉蓝长裙,头上梳着清晰秀雅的两个双螺髻,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碎步轻移,腕间一串小铃铛微微碎响,当真明媚鲜妍,美不胜收。 何连之看得痴了,呆呆道:“九儿这般打扮起来,简直像是九天仙子下凡啊!” 一旁冯渊亦是目不转睛,半晌才盈盈荡出一个笑来,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才向曹管家吩咐道:“开饭吧。” 慕耀看了看英莲腕上的镯子,笑道:“怪道二师哥煞费苦心要我们两个四处找这镯子,竟是送给九儿的新年礼物呢!” 英莲心下一动,抬头去看冯渊,只听他道:“抱歉,虽费了好些功夫,但原来那只已找不到了。” “那这只镯子是怎么回事?”英莲诧异道,明明跟原来那个一模一样啊,只不过大了几号而已。 “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那头慕耀笑道。 正要开口,却被何连之抢了先:“我来说我来说,先时我们审那拐子,问那镯子的下落,他说是卖给牛集县一个富商了。后来,二师哥便托我和五师哥去找,我们先是去找了那富商,才知道当初他买这镯子是为了送他女儿的,偏后来她女儿长大了些,镯子戴不下,又转送给了邻县舅母家的小女儿。我们只得去了邻县,找到她舅母,可那舅母家说时隔多年,镯子早丢了。幸而她家邻居曾见过这个铃铛,十分喜欢,也想给自己女儿打一个,就画了个样本在当地银匠铺那里也打了一个。后来我们就去找了当年的银匠,好在他竟还保留着那个样本,我们欢喜坏了,这才让他照着你的尺寸打了这一个。” 英莲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些波折事,面上浮上几丝愧疚,道:“我竟不知道为了这镯子让你们吃了这些苦头,当真是过意不去。” 慕耀忙摇头道:“无须放在心上。我们两个本就是闲人,前阵子四师哥又去杭州出镖,我们懒得再跟去,便趁这机会找了这镯子,举手之劳而已。” “既是如此,九儿就以茶代酒,谢过二位了。”英莲说着,将手中茶杯举起,饮了一口。 慕耀与何连之自然受了,也跟着饮了一口。只何连之是个不识趣的,忙道:“九儿,虽镯子是我们找的,可这全是二师哥的谋划,你如何只谢我们,不谢二师哥呢?” 英莲面上微烫,燃出两朵红云,垂眸偷偷瞟了冯渊一眼,只见他正幽幽看着自己,咬唇低声道:“多谢少爷,九儿很喜欢。” 冯渊唇角翘起,十分受用:“喜欢就好。你若真有心谢我,便好生戴着这镯子,我看着便欢喜。” 英莲点头,一旁慕耀笑道:“看来,以后这镯子怕是离不了九儿身了。” 慕耀平素还算是个正经的,英莲未想这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是臊得慌,只将头埋得更低了。 *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转眼便是四月,离冯渊出孝的只剩两月不到。这几日,英莲心里倒多了几分不安。 冯渊的生辰在八月初,去年的时候他们正忙着寻拿拐子,英莲也不知道,就这样无声无息过去了,今年却不一样,六月他出孝,八月便及冠,加上英莲有一次无意间听见夫人与冯渊的对话,听冯母的意思,恨不得马上就让冯渊娶亲生子的。 可纵然冯渊一出孝便纳她为妾,她如今也不过十二岁,连癸水也未曾来,想要生孩子到底还是小了些吧?这样看来,老夫人少不得还要给冯渊另娶正妻的。 这日早饭后,冯母因在佛堂念经,无须人伺候,英莲便避了海棠,独自一人躲到后院想事情,她靠着紫藤花架,偶尔有细碎花瓣落在肩头,心里却多了几分枯凉。 前一世,她活到十三岁,还没来的及接触情爱便早早夭亡,这一世,虽先前那几年在拐子处受了些折磨,却让她遇见了冯渊。这个温润如玉、风姿卓绝的男人,给了她从未体会过的柔情和爱惜,她早已沦陷无法自拔了,以致她竟忘却了这个世界的规矩法则。 “儿啊,九儿再好,也只能给你充房做妾而已,娘总要再为你寻个好的,日后好为你诞下嫡子嫡女啊?” 冯母的话再一次在她脑海回响,她用力摇摇头,想要忘掉却终究只是徒劳。 正烦恼间,却听见远处有人似有人寻她:“姑娘,姑娘,你在哪儿?” 英莲一听便知是海棠的声音,忙从花架下走出来,向回廊里一抹月白身影道:“别喊了,我在这儿呢。” 海棠猛一回头,见了她,转身急急奔了过来,嘴里念道:“姑娘,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啊。” “出什么事了?”英莲见她神色匆忙,问道。 海棠忙道:“刚听曹嬷嬷说,宁县的姨老爷病重,姨太太便带了一大家子人来了咱们府求医呢!” 英莲柳眉微皱:“姨太太?” 倒是鲜少听说呢。 海棠点头:“如今夫人已迎他们到了大厅,也派人也铺子里请少爷去了,姑娘你也赶紧过去看看吧,免得去晚了失了礼。” “好。”言罢,两人匆匆向前厅去了。 还未进门,老远就听见里面人声攒动,似乎还有人哭泣道:“姐姐,你可一定要救救我相公啊。从前都是我的错,请你一定别跟我计较。我听说你们药铺里有位绝顶高明的大夫,求求你了,千万要救活他……” 英莲踏着哭声进了门,便看见一个妇人跪在地上,身后还有两个年轻的少爷、小姐在一旁哭着劝解。 只听冯母道:“妹妹说得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你且起身,等渊儿回来,我便叫他去请王大夫给妹夫诊治。” 这时只见旁边那个身穿桃红色花褂子的小姐朝冯母盈盈一拜,含泪道:“姨母,我爹的性命就交付给您和表哥了。只要能治好我爹,婷儿愿一生留在姨母身边,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 “傻孩子,尽说傻话呢!”冯母怜爱摸摸她的额头,道,“先扶你母亲起身吧,我已命人将西苑里的几间屋子打扫了,你们先去那里歇息,等渊儿和王大夫回来,我就带他们过去。” 英莲忙趁这会子工夫进去了,先是朝冯母见了礼,愧道:“都是九儿不好,来晚了,也不曾和夫人一起迎接贵客。” 冯母忙道:“罢了,快起来见过客人吧。”说着,向旁边的三人介绍道,“你们还不认得吧,这是九儿,是渊儿看上的一个姑娘,只因在孝中不能收房,故买回来之后先放在我身边了。” 此言一出,那姨太太眼中忽闪出一道精光来。 第33章 来者不 善 随即又听冯母向英莲道:“这个是杜姨妈。” 英莲忙见礼:“杜姨妈好。” 那杜姨妈脸上犹带泪痕,只看了英莲一眼便去问冯母:“我记得渊儿不是……”刚想说断袖,又看屋子里站满了人,忙改了口,“呃,难道说,渊儿竟不似从前的性子了么?” 这话虽问得委婉,冯母自然也是明白的,不自觉又把从前的事想起来几分,脸色沉了几分,道:“当然了,渊儿那时不过一时糊涂罢了。” 杜姨妈见状,想起曾经自己说过的混账话来,脸上阵红阵白,忙道:“那是那是,渊儿从小便是个最懂事的,自然舍不得姐姐您伤心的。” 冯母便又向英莲介绍旁边的一子一女,道:“这是杜姨妈的哥儿杜天应,这是姐儿杜聘婷。” 英莲自然又见礼道:“杜大哥好,杜姐姐好。” 那杜天应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英莲看着,眼神闪闪烁烁,半晌才笑呵呵道:“九儿姑娘好。表弟好眼光,挑中的姑娘果然容颜出众。” “确是呢。”一旁的杜聘婷也跟着附和,然口吻却冷淡得很。 之后,曹福家的便引了三人至西苑去,杜老爷因身患重病,一进门便已先移至那里了。 不多会儿,冯渊也带着王大夫赶回了府里。见过三人之后,便引王大夫进里间诊治去了。 彼时杜老爷正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一张老脸蜡黄,不见半丝血色,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枕边还放着一方白帕子,是杜姨妈刚刚给他擦嘴用的,上面隐隐透着几点血迹来。 那王大夫坐在床前,一手搭在脉上,眉头却跟着愈来愈紧了。良久,起身走到外间。 一行人忙围过来,杜天应问:“大夫,我父亲病情如何?” 王大夫道:“这位老爷的病并非急症,乃是长久以来积劳成疾,伤及肺腑,如今竟有油尽灯枯之势。现下的状况老夫也不能断言,且等我开副药方,按方子抓药服用三天后我再来诊脉,若有好转便还有救。” 杜姨妈闻言,心中大恸:“大夫,求您行行好,一定要救活我家老爷啊。我家老爷是你们掌柜的姨爹,都是一家人,不管多贵的药你都帮我用上啊……” “妈妈,你说什么呢?”杜聘婷见杜姨妈说话实在难听,忙向冯渊展眉一笑,道,“表哥跟我们都是一家人,自然会帮我们的,对吧,表哥?” 冯渊看她一眼,点头不语。 * 夜里,冯渊去冯母处请安,也顺便将杜姨妈那边的情状一一汇报了。 冯母因听病势严重,不禁忧心道:“连王大夫都这样说,那岂不是凶多吉少了?” 冯渊默然。说起来,他对这杜姨妈一家素来并无好感,唯独对那杜老爷还好些。 且说那杜老爷,名为杜仲明,是宁县的一处私塾先生,肚中也有几分墨水,为人严厉刻板,一心只扑在教书上,倒也曾真教出过一个进士来。只读书人向来身子弱,他又爱熬夜苦读,便积下了这段沉疴。 “哎,我知道你心里还生他们的气呢!”冯母因见他不言语,也叹了口气,道,“但到底都是亲戚,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如今她们有难,求到了我们这里,便尽力医治就是了。” 冯渊忙道:“母亲放心,儿子明白。”说完本想告辞的,环顾房里却不见英莲,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怎地不见九儿?” 冯母道:“你姨妈此次来得匆忙,又是举家前来,自是缺了许多东西。下午我让她们送了一张单子过来,吩咐人采买了,刚又让曹嬷嬷清点了一下,吩咐九儿、海棠帮着一起送过去了。” 冯渊闻言,淡淡道:“原是如此。那儿子先告辞了。” * 此时,曹福家的和海棠各提了两个大包袱,脚步蹒跚往西苑里赶,英莲走在前面,一只手里也提了东西,另一只手则打着灯笼,替两人照路。 虽两个院子隔得不远,但那包袱着实沉得很,拎得曹福家的直喘气,愤愤道:“真是气死人了,这分明就是讹人嘛!哪里有到亲戚家还要燕点明了要燕窝、人参的,虽人冯家开着药铺,可这些东西连老夫人也没舍得吃多少啊?” “就是嘛,今儿那杜少爷送条子时还趾高气扬的,好像我们欠他的一样。”海棠也跟着不服气,道,“你看这些胭脂水粉,还点名要金陵城最贵的美人面,到底是来治病的,还是来享福的?” 英莲闻言,眉头皱了皱,劝道:“算了,杜老爷如今病着呢,要这些补药怕也是给他补身子用的。再说了,好歹他们也是冯府的亲戚,人都说表亲表亲,断骨连筋,总是有情分在的,要些东西也是说得过去的。” 不想曹福家的听得一脸愤慨,忙向英莲道:“九姑娘,你才来,有些事儿你不知道,那杜家可不是什么善主儿!两年前少爷才从外面学艺回来的时候,那姨太太也带着哥儿、姐儿来闹过一回,此后便和冯家再无往来,就连我们家老爷去世,杜家都没派个人来吊唁一下。” 英莲不禁惊奇道:“哦?竟还有这种事?却是为何?” “他们上次原是来替杜少爷向我们家小姐提亲的,可是我们家小姐那会子已经与姑爷相互中意了,因此老爷便回了他们。”曹福家的啧啧了两声,续道,“却不想杜家当场翻脸,那姨太太竟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夫人没良心,只向着外人,我们小姐自然不依,也说了几句让她没脸的话,谁知她竟然把脏水往少爷身上引,还……” 见曹福家的忽然停住,海棠不解,催促道:“还怎么样啊?” 因冯渊那时还是个断袖,曹福家的自然不好说出口,只含糊道:“她还诅咒冯家没有香火,活该断子绝孙。我们家老爷原本身子就不好,被她们一闹气得生了好一场大病,身子骨大不如前。后来就……哼,要我说,罪魁祸首就是杜家母子三人。” “啊?居然还有这种事。”海棠忍不住唏嘘,“那杜家这般过分,如今竟还有脸来求救呢?” 英莲脸色也不太好看,只瞪了海棠一眼:“不是教过你谨言慎行的吗,怎么越发喜欢胡说了?” 曹福家的看了一眼院里的烛光,也点头道:“九姑娘说得对,前面就到了,都别再说了。” 三人进了里面,各自见了礼,杜家见到这些大大小小的包袱,心里知道得了不少便宜,忙上前接了。 那杜天应尤其殷勤,几步就跨到了英莲跟前,故作关切状,道:“真是的,怎地还麻烦九姑娘送来,早知道我就亲自去姨母那里取了。” 英莲笑了笑,道:“杜大哥客气了。” 说着,就将东西递过去,却不想那杜天应竟藏着贼心,趁着这功夫在英莲手上狠狠摸了一把,英莲心里猛一哆嗦,飞快抽回手,差点连手里的东西都砸了。 那杜天应却是脸不红心不跳,还朝她笑道:“这番时候已晚,外头也黑得很,不如我送九儿姑娘回姨母处吧。” 英莲看着他副虚伪模样,当下只觉恶心无比,强装镇定回道:“多谢杜大哥好意。只我们带了灯笼,又是三个人同行,就不麻烦杜大哥了。” 杜天应见她温柔貌美,又一口一个杜大哥,叫得他心里直痒痒,便道:“这有什么?原也是应该的嘛!” 英莲正要再拒,一旁的杜娉婷却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哥,人家九姑娘都说了不要你送了,你又何必上杆子呢,平白跌了老爷儿们的身份!” 杜天应被妹子抢白,也不好说什么,只瞪她一眼,便拿着东西向里间去了。 虽明知杜娉婷口吻不善,好歹替她解了围,英莲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便向杜姨妈与杜聘婷又福了一福,道:“既如此,九儿便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杜姨妈与杜姐姐。” 谁知杜聘婷竟翻了个白眼,道:“哟,虽说这冯府上下都知道表哥中意九姑娘,可你到底还没进门呢吧?这一口一个姨妈、姐姐的,我们怕是不敢当呢!” 英莲心里咯噔一下,不想她这般不识抬举,再抬眼看那杜姨妈,偏一脸看热闹模样,竟是一丘之貉,十分无语。 这会子英莲不想多惹是非,少不得退了一步,赔笑道:“原是九儿的不是,还请姨太太和杜姑娘恕罪。” 只英莲忍得,海棠却是不依的,又见英莲委屈求全,眼里更是冒火,正欲开口,却被曹福家的暗暗拉住,上前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笑道:“姨太太,婷姑娘,九儿在冯府住着这些时日,夫人早拿她当女儿待了。再说她对你们的称呼也是早上夫人默许的。若婷姑娘这会子让九姑娘改了口,怕日后被夫人知道了,会不高兴吧。” 那杜姨妈是个极势利的,现如今寄人篱下,自然知道不能得罪冯母,听了这话,忙呵呵一笑道:“原是婷儿淘气,想跟九儿开个玩笑罢了。九儿姑娘,你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长得这般惹人疼,我心里也是极喜欢的,恨不得与你更亲近些呢。” 英莲望着眼前如同万寿菊般的笑脸,头上生出冷汗数滴,自然也是假意逢迎了几句,便辞了出来。 偶第34章 书房偶遇 许是那杜仲明命不该绝,三日后王大夫再去诊脉的时候,竟发觉脉象比上次稳健了许多,明显有好转的迹象,杜家人听闻,自是喜不自胜。 只是这般下来,他们以治病为由,越发赖在冯家不肯走了。那杜姨妈向来是个有心计的,早在心中谋划了一个好计策。 话说这里其实还有一段公案未表。想当初,白家原是金陵城宁县一家不大不小的商户。那白氏夫妇半生未能得子,膝下只余两个女儿,便是如今的冯母与杜姨妈,两人年纪只相差一岁,性格却是南辕北辙,冯母温顺娴静,那杜姨妈却从小便任性要强,加上她是妹妹,冯母自然处处让她许多,然两人感情却甚笃。 冯母十六岁那年,二人均已及笄,恰逢有两家人上门提亲,一个是杜仲明,一个是冯子宁,冯氏夫妇考虑到姐妹二人都已是适婚年龄,便应许了这两门亲事,只当初冯氏夫妇原想按提亲顺序,将冯母许给杜仲明,将杜姨妈许给冯子宁。然那杜姨妈却不肯依,只因当时杜家家境比冯家稍显殷实,而且杜仲明身上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因此她哭天抢地,最终冯母无法,只得与她换了亲。 不料后来,杜家高堂相继离世,三个兄弟闹分家,杜仲明又考了三次乡试未果,倒白白将分得的财产耗去许多,只能在县中做了个私塾先生,勉强能够糊口而已。倒是冯子宁,父母亡故之后,卖了家乡房屋田产,带了冯母去金陵城打拼,后来竟混成了个小乡绅,再加上冯渊的缘故,冯家便日益富足了。 这一切被那杜姨妈看在眼里,心里岂不悔恨,只日夜埋怨杜仲明无出息没能耐,给了他好些气受,亏得杜仲明是个明智的,只一心扑在书上,从不理会她。 然杜姨妈也是个会算计的,杜天应及冠之年,想着冯家闺女也满十六,又未出阁,便有了结亲的念头。哪知进了金陵城,才知离家多年的冯渊竟带了许多师哥、师弟回来了,那冯溪竟已看上了冯渊的大师哥谢廉,提亲自然被拒。她心里窝火,又想着撺掇冯渊娶自己女儿,不料那冯渊竟当堂公开自己是个断袖,绝不肯娶杜聘婷。 杜姨妈两次失了脸面,岂会善罢甘休,只当着众人面将冯家上上下下骂得体无完肤,就差挖人家祖坟了。再后来,她便带了儿女回去,还当众发誓再不与冯家往来。 实则,杜姨妈一回家便悔青了肠子。倒不是因为得罪了冯家,而是念着这样一来就沾不得冯家半点好处了。她又是个极好面子的,哪里肯先低头呢,便打肿脸硬撑着,倒是冯母心慈,去年冯溪升了夫人,还派人递了消息给她,不曾想被杜姨娘看成是炫耀、挖苦之意,不但将来人轰了出去,还把冯家祖宗十八代又咒了一遍。 要不是这次杜仲明病入膏肓,请医问药的几乎花光了积蓄,那杜姨妈怕决不肯来冯府认错的。话又说回来,如今她既豁出去老脸来了,哪里还有轻易就走的道理呢? 眼下冯老爷已逝,冯府便是冯母做大。杜姨妈深知她这个姐姐最是心软的,早已打算找个由头便留在金陵不走了。原本路上她还在为这事儿心烦,如今看见冯渊转性,不再好男风,自然又起了原本的心思,想着只要女儿做了冯渊的正室,以后便是这冯府的当家主母,别人如何还能撵她去呢? 这算盘可谓打得精而又精,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杜家人来了冯府之后,便连天气也跟着变了,竟连着下了半个月的绵绵细雨,惹得人连心境都是潮湿的。 这日,终于雨停,只是天气依旧阴沉。 彼时冯渊正在书房核算账目,却听门边传来阵阵脚步声,一时也未听得分明,只当是英莲又来找他练字了,便起身去门口迎她,不料进来的人却是杜聘婷。 冯渊脸一沉,忙停了脚步:“表妹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杜聘婷忙莞尔一笑,道:“表哥日夜忙着照料生意,着实辛苦,我今日特地熬了上等乌鸡汤来,给表哥补补身体。” 要说她这番前来,可果真是下了功夫的。只看她上身穿了大红团锦琢花衫子,外面套了镂金百蝶穿花紫色背心,下面系了一条水红色石榴裙,头上插了赤金花叶发簪,腕上配了翠玉镯子,走起路来故意翘臀扭腰,看起来竟的确是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然冯渊却视若无睹,只道:“多谢表妹挂心,我现下手头事务繁多,你且将鸡汤放下,先行离开吧。” 那杜聘婷哪里肯轻易听他的,自她进了冯府后,那冯渊从不进西苑半步,便是请他也以公事推脱,只派小厮来探问,以致杜家母女虽有心思,却连冯渊面儿都见不着。故今日那杜姨妈才让杜聘婷主动出击,精心打扮了来勾引他的。 “表哥,生意是忙不完的,要是累坏了身体可就不值当了。”那杜聘婷软腰轻摇自顾上了前,将盘子放在了桌上,又双手将鸡汤捧起,奉到冯渊跟前,杏眼含媚,道,“表哥,这鸡汤是我亲手炖的,用料也极为考究,你就尝尝吧。” 冯渊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冷看她。 杜聘婷见状,索性舀起一勺倾身上前,道:“如若表哥不愿动手,那表妹我喂你可好?” 冯渊心下烦躁,又不好当面驳斥,急急往后退了一步,道:“表妹果然贤淑,定是这段日子伺候姨父已养成喂饮的习惯。只我身体康健,又手脚齐全,着实不须表妹代劳。表妹还是早些回去,照料姨父吧。”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面目如画,虽目光温和,姿态闲雅,周身却已透着若有若无的冷峻。 那杜聘婷长年生在小县城,哪里见过冯渊这样的美男子,当年便已对他一见倾心,奈何他却是个好男风的,只能抿了心思,然如今他重好女色,让她怎能不欢喜? “哎呀,我爹自有我娘照顾呢!”她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紧跟着上前了几步,恨不得贴在他身上,曼声道,“表哥,这是人家亲手熬的,费了好些功夫呢,你好歹尝一口嘛?” 声音娇媚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冯渊吸了一口气,语气更显凝滞:“我已说了,我还有事要忙,表妹请回。” “表哥,就喝一口,一口就好嘛!”那杜聘婷不依不饶,已举起勺子送到冯渊唇边,冯渊身后便是书桌,想要再躲也无处可退,正欲推开她,不想目光却触到门口那个纤瘦身影。 “九儿。”冯渊脱口而出,忙抽身大步跨到她跟前,“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门口不出声呢?” 英莲见那杜聘婷正在冯渊身后,一脸怨念地看她,不觉微微一哂:“刚想出声,就看见杜姐姐在里面,恐扰了你们说话,便稍站了一会儿。” 那杜聘婷见她手里也端了东西,一脸骄矜地看她:“哟,九儿妹妹也给表哥送东西来呢,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啊?” 英莲淡淡道:“说不上好东西,只是一杯花茶而已。” 杜聘婷挑眉道:“居然是花茶,真可笑。你不也想想,表哥可是个爷们儿,怎么会喝这么娘气的东西呢?我今日可是特地煮了乌鸡汤,还在里面加了党参、灵芝等补品,调理身体再好不过的了。” 英莲目光一敛,暗自冷笑,她用的那些东西不还都是从冯渊铺子里出的么,倒真会借花献佛。 只听一旁冯渊冷冷道:“春季主生发,又多雨潮湿,最适宜饮花茶。倒是乌鸡汤,自古以来都是女性滋养佳品,尤适合体虚血亏的产妇。要说娘气,依表妹看哪个更甚呢?” 杜聘婷一怔,姣美容颜神色陡变,两只水眸泪光闪闪:“表哥,你怎么……” 冯渊却没心软,道:“想来表妹不通药理,不知道也算不得什么。只这乌鸡汤,若我喝了倒是浪费,不如表妹留着自己喝了吧。” 杜聘婷闻言愈发狼狈,恨得银牙紧咬,只凄然看着冯渊,道:“表哥,你难道当真不明白我的一片真心么?我为熬这鸡汤,亲自在厨房守了一宿,手都烫起了水泡,纵然不合你胃口,表哥也该尝上一口,也算领了我的好意,如何能让我再端回去呢……” 说着,两行清泪便已从眼角落了下来,使得这番告白听起来委实深情了不少,英莲深毁不该此刻出现在这儿,真心碍眼啊。 但现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少不得只乖乖端着盘子垂头而立,把自己想象成一根木桩子。 冯渊因见杜聘婷竟当着英莲的面如此孟浪,心头十分不悦,只冷笑道:“你若有半点真心,岂会不知冯府如今尚在守制,人人都着素色,不沾荤酒,而你今日却打扮得如此鲜艳,还要逼我喝下那乌鸡汤,是何道理?” 杜聘婷哑然,愣在那里。 杜家近年来一直对冯家心怀芥蒂,连冯老爷去世也未曾吊慰过,又如何会将孝期放在心里呢。 “表哥,你听我说,”杜聘婷心下慌乱,急得口不择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以前都是这样穿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软软酱投的地雷,这章算是加更~ 晚上19:00还有一更,从明天起也一直这样,晚上19:00准时更新~ 谢谢没有放弃肥南的各位姑娘,爱你们~么么~ 得第35章 奸计得逞 “表哥,你听我说,”杜聘婷心下慌乱,急得口不择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以前都是这样穿的……” 呵,好个不知道! 冯渊闻言,目光一凛:“想你全家入冯府如今也已半月有余,如何连这个都不知道,可见你们压根半点也未将我冯府放在心上!” “不,不是的。都是、都是因为我爹病得厉害,所以才未将……”杜聘婷本还欲解释,却被冯渊身上的怒气震慑,顿时心虚不依,嗫嚅道,“表哥,你莫要生气,是聘婷错了。我马上把东西收走,马上走……” 说着,便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汤品,逃也似的离了这屋子。 英莲见她着实狼狈,吓得脸都白了,倒心有戚戚起来,刚刚看她的神情,竟是真的对冯渊很是恋慕的。有生以来,这还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情敌呢,只是她如今这副还不满十二岁的身子,又该如何呢? “九儿?”忽见冯渊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在想什么呢,竟这般出神?” 英莲忙收回心思,樱唇微嘟,俏然道:“我在想,少爷不能喝杜姐姐的乌鸡汤,真是可惜了。想那里面放了那么多名贵药材,定是绝顶美味吧!” “是么?”冯渊斜眼看她,脸上已换上了三分柔情七分笑意。 英莲眨眨眼:“当然了。刚刚我瞧着少爷虽未尝到,然杜姐姐不是都将汤送到少爷唇边了么,想必那香味少爷定是闻到了吧?” “香味?”冯渊唇角缓缓荡出一个笑来,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夺过英莲了手中的托盘,剩下一只长臂顺势一拉,便将她紧紧拥入怀里,下一刻已埋首在她颈项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幽幽道,“嗯,远不及你身上香。” 英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唬得三魂去了两魂半,良久才知伸手推他,冯渊却只不动,自顾垂眸看她脸红挣扎,嘴角含笑道:“九儿,你醋了的模样,我甚是喜欢。” 英莲被说破心事,更是羞恼,急急将他一推,竟挣开了。 冯渊也不阻拦,悠闲端起刚刚那杯花茶,徐徐饮了一口,缓缓道:“茶亦甚香。” 英莲咬唇觑他一眼,真想对着他好看的下巴狠狠咬一口才解气。 * 是日,西苑。 杜聘婷在冯渊书房受了气,回房后一直哭哭啼啼,又抱怨起杜姨妈:“都怨你,竟给我出了这般馊主意,叫我去送什么劳什子乌鸡汤,犯了表哥的忌讳,还害我在那九儿面前被表哥如此数落……” 那杜姨妈自知失策,又见女儿哭得伤心,少不得上前认错道:“这事儿确是我疏忽了。我想着那冯子宁已过世多年,谁料想还没出二十七个月呢。下次咱们注意些便是!” “下次,您还道有下次呢?”一直趴在桌上哭泣杜聘婷忽抬起身,哽咽道,“我看表哥今日的神情是生了大气的,想我们如今这般赖在人家里,若他真一个不高兴将我们赶出去都有可能,他如何还肯娶我?” 一旁的杜天应不悦道:“放心吧,有钱人家都是顾脸面的。如今冯家在这金陵城也混得不错,又是开药铺的。哪有姨父病重上门来求救,还被赶出去的道理?传将出去,你看他们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杜姨妈暗自掂量了一下,心里也忐忑起来:“那也说不好。毕竟咱们现下在这儿是白吃白住,恁凭是亲戚时间久了,人家自然会厌弃的。如今之计,必须让你妹妹快些嫁给那冯渊才是。” 杜天应翻了一个白眼,道:“您说的好听,那冯渊又不是傻子,今儿咱们又得罪了他,他如何还肯娶妹妹?保不齐还会去姨妈那里告一状,到时候只怕我们会吃不了兜着走呢!” “这倒不会,我虽不十分了解我那侄子,却很是了解他娘。”杜姨妈摇摇头,道,“你姨妈最是个心软的人,如今你爹病才刚好些,纵然她心里有不满也决计不会对我们怎样的。” 杜娉婷委屈道:“那又如何,如今表哥心里只有九儿那狐媚子,根本不把我放心上,若是他不答应,我如何能嫁她?” 杜姨妈忍不住骂她:“光嚷嚷有什么用,我不正在想法子么?现在看来,竟是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子。古来都是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是我糊涂了,才叫你去迷惑冯渊。” 杜娉婷眸光一闪:“那依妈妈的意思?” 杜姨娘眯了眯狭长细眼,讪讪道:“放心,我自有打算。” * 话说英莲自跟冯渊学认字以来,很是认真,几个月下来已是突飞猛进,拿本唐诗在手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了。 冯渊不知她底细,很是惊奇,常夸她比学里的门生还要聪明。英莲跟着他脸皮也学厚了,每每都受得心安理得,神采飞扬。 只不过有一点让英莲愁得很,当初请冯母示下时说好每次只学半个时辰的,可偏偏那冯渊总不守时,害得她经常晚归。 这日又迟了好些时候,英莲暗自担忧,恐回房后被冯母知道,怕是要说她两句了。 谁知,正要进门,却听见里面一阵啼哭之声,英莲便知冯母房里来了人,忙整理了衣服才小心翼翼进去了。 进了耳房,果然见杜姨妈带了杜聘婷在里面。这回,两人倒是都难得地着了一身素色衣裳,也未佩戴什么首饰。只见那杜娉婷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呜呜咽咽,甚是可怜,那杜姨妈站在一旁,一脸愧色,嘴里不时还责骂两句。 英莲只瞥一眼,便已明白,这竟是要演一出负荆请罪呢。她也未曾声张,只悄无声息往冯母身后站了。 俄顷,便听冯母道:“罢了,婷丫头到底只有十六岁,年轻不知事,犯点过错也是饶得了。再说你们是客,本无须服长孝的,也是渊儿太苛责了些。婷丫头,别跪着了,快起来吧。” 杜聘婷闻言,微微颤着身子,抬起头来,满脸泪痕道:“多谢姨母爱惜不责,但聘婷心中实在有愧。月前我爹病重,只能一窝一托地投奔了姨母来,多亏姨母菩萨心肠收留我们,才让我们能在这金陵城里安身,又救了我爹性命。这份恩德,纵然聘婷几辈子也是报答不完的。如今我却犯了这等大错,实在无甚脸面面对姨母、表哥了。” 冯母见她言辞恳切,心下也十分欣慰,道:“你这丫头,我不都说不怪你了么,怎么反而钻起牛角尖来了?快起来吧,再跪着回头膝盖都要青了。” “原本就是娉婷的错,膝盖青了有什么,便是姨母要我的命,聘婷也绝不眨一下眼睛的!”杜娉婷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双眼含泪向冯母道,“若是姨母当真原谅聘婷了,还请答应聘婷一件事。” 冯母讶异:“何事?” 只见那杜娉婷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道:“还请姨母准许聘婷留在您身边伺候,也好报答您的恩情。” 英莲闻言,心下一怔,没想到那杜家母女竟打的是这个主意! 冯母面上略显踟蹰,道:“你有这份心,姨母已经很知足了。只我一个老太婆,身边哪里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呢?你还是留在西苑,好好照顾你爹吧!” 杜聘婷忙流泪道:“姨母不肯答应我,定是心里嫌聘婷蠢笨,伺候不了您了。娉婷也知自己无能,心拙口拙,原不配在姨母身边伺候的……” “哎呀,你这丫头,怎生说这种话呢?”冯母忙下了矮塌,想要亲手扶她起来。不料杜聘婷却摇头不迭,泪如雨下,“姨母若不依聘婷,娉婷便长跪不起。” 英莲暗自在心里吐槽,好老的梗。 杜姨妈也趁机帮腔道:“姐姐,你就依了她吧。她爹自有我照顾,她在西苑闲着也是闲着,到了你这儿还可服侍一二,陪你说个笑什么的。” 冯母无法,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让婷丫头留在我这儿吧。这些年,我也鲜少与婷丫头在一处,便趁此机会叫她好好陪陪我吧,也好更增进些我们姨侄间的情分。” “正是呢。”杜姨妈闻言大喜,道,“婷儿从小在家被我宠坏了,也不知个好歹,如今便请姐姐不嫌弃,帮我好好教导教导她。如若她不听话,便只当自己女儿,要打要骂都随你。” 冯母笑道:“婷丫头这般乖巧,我哪里舍得打她呢?” 地上的杜聘婷终于破涕为笑,这才扶了冯母的手臂起了身,作甜蜜状道:“婷儿就知道,世上就姨母对自己最好了!” 冯母也跟着笑了,宠溺地拍拍她的额头。杜聘婷笑得一脸灿烂,却在别人没有察觉的时刻向英莲投去一记狠毒的目光。 英莲忍不住闭眼,看来她以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得安宁了…… 噩第36章 惊闻噩耗 春日里日子明显比以前长了许多。 原本晚饭后,冯母已经习惯由英莲陪着在院里回廊上走几圈的,但今日却被杜娉婷撒娇耍赖,嚷着有许多悄悄话要跟姨母说,便由她陪冯母去了。 英莲也不在意,倒乐得清闲,早早拉了海棠在房里做起针线来。 白日里那杜娉婷使的恶毒眼色,别人虽看不着,可海棠是站在英莲旁边的,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个心眼实在的,以前跟着那王元宝家的许姨娘都任劳任怨,更何况如今是跟了英莲,巴不得将英莲护得严严实实,决不肯叫她被旁人欺负了半点去。 如今知道那杜娉婷对英莲不好,如何忍得,只一边帮英莲裁尺头,一边道:“姑娘,你心怎地这么大啊?你难倒看不出那杜姑娘是冲着你来的么?依我看,她是想要跟你抢少爷呢?” 英莲瞪她一眼,道:“海棠,你又乱说话了。你啊,这心直口快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也知道那杜姑娘是针对我来的,还这般口无遮拦,以后要被她听了去,岂不是要生事的?” 海棠有些不以为然:“放心吧,姑娘。此时这里只有咱们两个,我才会这么说的。以后当着旁人的面儿,我自然会小心些的。不过,我真的担心你啊,那杜家一家子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尤其是那杜姨妈,每次看姑娘的眼神都阴沉沉的,叫人慎得慌!” 英莲笑笑:“怕什么,我好好地在这儿,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你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去,我又不是傻子,不会叫她们欺负了去的。” “但愿如此。”海棠盯着她,一脸不放心的神态,不过俄顷又释然道,“不过想想倒也真的不用怕,我们还有少爷呢。虽夫人如今疼那杜姑娘多一些,但少爷心里眼里却只有咱们姑娘一个,一定会好好护着姑娘的。” 英莲面上一红,忙拿手捂了她嘴;“你这家伙,叫你别口无遮拦你反而说得更凶了。这话被别人听了去,我还活不活了?” 海棠见英莲实在臊得慌,嗤笑一声,躲开了她的手:“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反正不管我说不说,事情原就是这样的。虽我很讨厌少爷身边那个冯龙,但他有一句却说对了,不多时冯府就要多一位九姨娘了。” 英莲的脑子被那一声“九姨娘”轰得一阵晕乎,眼中的神采渐渐黯了下去。 话说,那杜娉婷自从入了冯母房中,便只会做两件事,一来是处处排挤英莲,不叫她和冯母接近,不时找她的碴子,以显示威风;二来便是日夜和冯母一处,每日各种讨巧卖乖,哄冯母开心,时间长了,冯母自然与她亲近许多。 这日上午,冯母照例在佛堂焚香诵经,不要人伺候。英莲因昨日冯渊很爱喝她端去的花茶,便带了海棠在屋里挑选泡茶的花瓣。 不想二人正忙着,那杜聘婷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见她们捡花叶,便知英莲下午又要去冯渊书房,心中顿时生出一股火气来。 “哟,九姑娘可真有雅兴啊,这配出来的花茶定是要煮给表哥喝的吧。”杜聘婷虽面上带着笑,口吻却格外嚣张不逊,“也是,这几日姨妈都只要我一个人陪,你也没什么事可做,自然要多巴结表哥一些的。” 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实在过分,海棠正要还嘴,却被英莲阻止,只听她淡然一笑道:“杜姐姐聪敏过人,服侍老夫人又周到,我们这些人自然就用不上了,只着实辛苦姐姐了。” “哼,那是当然的。”杜聘婷见英莲自认不如,愈发得了意,昂首道,“谁叫我是夫人的亲侄女呢,姨妈疼我,自然比某些外人多些。” 海棠终究忍不住:“杜姑娘,你说谁是外人呢?” 杜娉婷翻翻眼皮,冷笑道:“哟,这不是九姑娘的丫鬟黑妞么,我道是谁呢?这年头可真是见了鬼了,主子间说话丫鬟也能插嘴了。呵,难不成九姑娘平日里都是这么管教你的么?或者根本就是见我是客居,故意派丫鬟欺负我!” “你少胡说。”海棠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忙道,“你要编排就编排我,别往我们姑娘身上扯。” 英莲心知这样下去只会越闹越糟,心下一横,朝海棠怒喝道:“闭嘴!杜姑娘是冯府的贵客,你岂可这般不知礼数,还对她大呼小叫?都是我以前太纵着你了,才这般无法无天。看我今天不罚你,今天一天都不许吃饭了,去自己房里思过去。” “姑娘……”海棠闻言,委屈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这些日子以来,英莲从未对她说过半句狠话,不想今日却为了这该死的杜聘婷罚她,哪里甘心,咬牙道,“明明就是……” 然不待她说完,英莲脸色又沉了几分:“怎么,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罚你去思过还不快去!” 海棠的眼泪当场便掉了下来,死死咬着唇,冲了出去。 英莲心里岂是不难受的,想当初海棠受了伤都没掉一滴眼泪,这会子却因为自己哭了。可她心太实,总是不懂这个世界与山里有多少不同,更不懂她的耿直有时会带来灭顶之灾。 杜聘婷见了这一幕,自是满意的,脸上的笑意想藏都藏不住,嘴里却假意说着:“其实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九姑娘又何必当真罚她呢?闹成这样,倒伤了你们主仆的和气。” 英莲幽幽道:“她对杜姐姐无礼,我罚她是应该的。其他的就不劳杜姐姐费心了。况海棠虽冲动莽撞,心地却单纯,断不会和我计较的。” 杜聘婷冷笑道:“那是,不过是个丫鬟而已,如何能与主子计较?自古以来,便是尊卑有别,贵贱不等,那些从外面买来的如何能与我们这些正经家出来的小姐比,真真是笑话!” 言罢,忽又装作失言的模样,赶紧以帕掩唇道:“呀,看我,竟忘了九姑娘也是外面买回来的呢。我一时失言,还请九姑娘别介意。” “没什么要紧的。”英莲说完,不愿再多理她,专心忙手上的活了。 那杜聘婷哪肯轻易放过她,又道:“这些花茶可真香啊,我闻着都馋了呢。难怪表哥爱喝,不如九姑娘下次再煮的时候也给我留点,好让我也能品上一品。” 英莲面上一紧:“不过是些寻常玩意罢了,如若杜姐姐爱喝,我那还存了平日里收的各色花瓣,回头分出一些送与杜姐姐好了,杜姐姐随时想喝了,随时都能尝着。” 杜聘婷这是变相地想使唤她呢,英莲不是傻子,断然不会应她的。 “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论做这些活儿,我到底还是比不上九姑娘的手艺的,别白白浪费了这些好花儿。”杜娉婷眸光灼灼,哂笑道,“你反正常给姨妈、表哥煮这些,每日也替我多烧一碗便是了。” 英莲见她咄咄逼人,也不气恼,只淡淡道:“按理说杜姐姐的吩咐,九儿本不该拒的。然九儿忽然想到,杜姐姐来夫人房里原是为了赎过报恩,和九儿、还有其他嬷嬷一起伺候夫人的,若九儿每日给夫人、少爷奉茶时,又余一碗给姐姐,到底不合规矩。看在别人眼里,岂不是要疑心姐姐的,知道的明白姐姐只是一时好奇,要尝花茶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不守本分,明着说给夫人当牛做马,背地里却摆小姐的架子呢。” “你……”一番话说得杜聘婷脸上阵红阵白,怒不可遏,只伸出一只手指直直指着英莲鼻尖,道:“好你个不识好歹的九儿,居然敢拐着弯儿骂我。你算个什么东西,说到底不过是表哥在外面买来的一个来历不明的贱人而已。别以为表哥愿意多看你几眼,你就真拿自己当这冯府的姨娘了!” 英莲目光一凛,没有出声。 那杜聘婷依旧不住口,又续道:“哼,纵是你日后真成了姨娘,也不过就是个小妾而已,以表哥的家室修养,以后定还要娶正妻的,也还会有别的妾,到那时肯定早把你这没教养的丫头丢一边了。这会子竟然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敢对我大呼小叫的,真是不要脸!” 英莲再是好性子,也容不得她这般羞辱,凛然道:“杜姑娘还请自重些。你如今也不过是未出阁的姐儿,整天便把姨娘、小妾这些挂在嘴上,也不怕坏了名声。九儿虽出身不明,却是少爷亲自买来的,也是夫人亲口收留的,你这般毁我谤我,却是将他们二人置于何地呢?” “贱人,你少拿他们二人来压我。”杜娉婷气得杏眼圆瞪,香腮涨血,咬牙切齿道,“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和我说话,真是自不量力。你口里的夫人,那是我亲姨妈,你口里的少爷,那是我亲表哥。你呢,不过一个买来的丫鬟罢了。我告诉你,姨妈已经答应我娘亲了,等表哥一出孝,便让我们成亲。到时候,我便是这冯府的当家主母,你看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嚣张不能?” 英莲闻言,忽如一盆冰水临头浇下,只觉浑身血液冰冷,手脚发寒,怔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鉴于《红楼之逍遥小妾》的名字踩到许多姑娘的雷点,从今日起更名为《红楼之英莲的美丽人生》,对大家造成的不便,南很抱歉,只能写好这篇文作为补偿~ ps:从今以后再也木有小妾了,英莲是正妻!正妻!! pps:再次感谢重门姑娘的建议。 婆第37章 戚家婆婆 杜聘婷见状,唇角不自觉扯出一丝得意的笑来:“如何?现下知道怕了吧?哼,如今我是给你脸面,才要喝你一杯花茶。等到来日,怕是你求着我喝你敬的茶也不能了。” 英莲站在原地,嘴唇颤了颤,道:“那便等杜姑娘成了当家主母的时候再来教训九儿吧。这会子我还要去厨房煮茶,便不陪着姑娘闲聊了。” 说完,便将桌上的花瓣收拾了,抬脚往门外走去。 杜聘婷看着她清瘦背影,几乎气得跳脚,冷冷道:“该死的,到时候有你哭的日子……” 然等英莲走得远了,她眼里却渐渐露出一丝茫然之色来。 其实,刚刚她说的那话不过是被英莲气得狠了,脱口胡诌的罢了。原本按杜姨妈的意思,是要再等一阵才跟冯母开口的,只如今杜聘婷自觉已当着英莲面放出这话来,便再也等不及了,当下便去了西苑。 路上,杜聘婷正愁怎么跟她娘开口呢,当初安排她去冯母身边时,杜姨妈曾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先忍耐着,好好在冯母身边伺候着,也方便日后进门。原说好最起码得等到冯渊出孝的,可现下她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行至门边,杜聘婷自知理亏,步子也渐渐虚了起来,不想却意外听见里面杜姨妈正和一个人谈着话。 “她小姨奶奶啊,你既答应了,就别糊弄我啊。如今我可是将整个杜家的身家性命都放在您老人家身上了,这事儿只许成功,半点闪失都不能有了。”那语气声调杜聘婷再熟悉不过,不是她娘是谁。 又听底下一个老妇接话道:“放心吧,我既收了你这么大的好处,自然会为你排忧解难的。自我入了金陵,不做这营生也有好些日子,别人也不认得我。你只管将心放进肚里去,不过这事若成了……” 杜姨妈忙道:“瞧您老说的这话,这事儿若真成了,我家婷儿可就是这冯府的当家主母了,到时候定要再补给您老一份厚礼呀!” “如此便好。”那老妇笑笑,又道,“那我也不多留了,免得旁人见了疑心。你自在家等我好消息便是。” 杜聘婷闻言,忙几步蹿到走廊柱子后面躲了,偷偷瞧着自己娘亲送了一个白发老妪出来,神情甚是恭敬,全不见往日蛮横模样。 俄顷,杜姨妈送那老妇出了院子,正低头盘算呢,不想杜聘婷却冷不丁从柱子后出了来,喊了一声:“妈,刚那人是谁?” “哎呀妈呀,神仙菩萨!”杜姨妈心里有鬼,被这突如其来一声唤吓得几乎灵魂出窍,抬头见了是自家女儿才深吸几口气,勉强定住了神,埋怨道,“你这孽障,想吓死你老娘啊?你不在你姨妈房里好好待着,跑回来作甚?” 杜聘婷忙赔了笑脸:“妈妈别恼。我这不是想您了么,才特意回来看看您。” 杜姨妈面上缓了些,瞪她一眼,道:“想我了?哼,你别蒙我了,你是我生出来的,我还能不知道?你在那边逍遥快活的,若不是捅了篓子,还能想起我来?说吧,在你姨妈那闯什么祸了?” “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有些事儿想跟您说说。”杜娉婷呵呵干笑了两声,忙扶了杜姨妈的手,往屋子里面走去,环顾了四周,又道,“咦,怎么不见爹爹和哥哥?” 杜姨妈冷哼了一声:“你还不知道你那死鬼老爹么,最是个不中用的,活活一个书呆子罢了。前几日吃了那些好药,终于能下床了,却不想着多吃点好的,只一味要找书看。这不,今儿你哥哥被他烦得不行,带他去你表哥那里借书去了。” 杜聘婷眨眨眼,笑道:“借书哥哥一个人去不就行了么,怎地还让爹爹亲自去了?若女儿猜得不错,娘亲应是故意将他二人打发出去,好见刚刚那个姥姥吧?” 见被女儿撞破了心思,杜姨妈也不再瞒着,只往她额上戳了一下,道:“你啊,那点小心思从不用在正道上,全用在算计你老娘身上了。我打发你那书呆子爹爹走,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儿么?” “女儿自然知道妈妈是最疼我的了。”杜聘婷闻言,不禁拽着杜姨妈的胳膊撒起娇来,半晌,又满腹狐疑问道,“只是,刚刚那个老人家到底是谁啊?我看着竟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 杜姨妈嗔她一眼,道:“你这小鬼,怎地连她都忘了?说起来她还救过你的命呢!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有一回淘气跑到跟着你哥哥跑到坟堆里玩,不小心惊了魂,回来烧了两天两夜,怎么都不好,后来还是请了她来才得救的,可有印象?” “啊?”杜聘婷大惊,支吾道,“她、她是鬼婆婆。” 这鬼婆婆姓戚,原是杜娉婷祖母的幺妹,说起来杜聘婷还有喊她一声姨祖奶奶呢。说来这戚氏也是有些来历的,她出生时正是中元节子时,乃是阴气最盛的时刻,许也是因为如此,她竟会些通灵招魂、相面卜命的本事,在宁县很是有名。 “呸呸呸。”杜姨妈忙在她嘴上打了一下,道,“什么鬼婆婆,小孩子家没大没小的。她可是惹不得的人,你的婚事能不能成,可都仰仗她了!” “怎地要仰仗她?”杜聘婷撇撇嘴,委屈道,“妈妈,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竟要怎么说?” 杜姨妈忙道:“你知道什么?若不是她女儿嫁到金陵城,接了她过来住,我还没得主意呢!放心吧,一切我自有打算,你只管在你姨妈那里安心住着,到时候我自会告诉怎么做。” 杜聘婷咬唇,终于忍不住道出了此次来意:“娘亲,其实我来就想跟你说,我跟表哥的婚事,能不能快些定下来?我今儿个跟那九儿吵架,不小心将我要嫁给表哥的事儿说漏嘴了?” “什么?你这个不长心的丫头,怎地这般不懂事?”杜姨妈闻言一惊,气得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道,“快些,哼,你当我不想快些?你以为这是在大街上买糖人呢,有恁容易么?” 杜娉婷疼得倒吸了一口气,眼泪汪汪道:“您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么?” 杜姨妈愤愤道:“有主意,有主意就一定能成么?你姨妈和表哥又不是傻子,现下我们一家在他府上白吃白喝的,你以为凭你在那边伺候几日,你姨妈就能让你嫁给她儿子了?你知道你娘亲我在这事儿花了多少心血,连棺材本儿都搭进去了。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好,嘴上偏还没个把门的!” 杜聘婷见她娘真生气,自然也不敢多说,弱弱道:“那我也不是故意的,着实是那九儿太气人了。仗着表哥喜欢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日日在那里受她的气,如何能忍得么?” 杜姨妈见她如此说,心下当真,也不好再怪她,只骂英莲道:“哼,你放心,那小贱蹄子得意不了多久。你且再忍忍,到时候若成了,我自会为你出气的!” 杜聘婷心下好奇,忙问:“那妈妈你到底用的什么法子啊,非要托那个鬼……哦,不是,是戚家祖姨奶奶不可?” 杜姨妈白她一眼:“大人的事儿你问那么多做甚?你好好呆在你姨妈那边,不管她好着病着都好生伺候着便是。” 杜聘婷更加不懂,本还想问下去,却听见门口传来几声咳嗽声,回头看时,只见她兄长杜天应正扶着杜仲明步履蹒跚进了来。 杜聘婷见她爹一边咯吱窝里还夹了几本书,忙上前去扶,道:“爹,你也真是的。身子还没大好呢就到处跑,瞧您这一头的汗,赶紧上床歇着去吧。” 杜仲明因走了半日,身上确是乏得很,点了点头,不想又咳嗽起来。 “一天到晚咳咳咳,真晦气。”杜姨妈忍不住皱眉,上前将杜聘婷推到一边,道,“算了,我扶他进去。你在外间等着吧。” 杜聘婷只得松了手,看着杜姨妈将杜仲明半搀半拉地拽进了房里。 回头又见杜天应脸上并不十分好看,奇怪道:“哥哥这是怎么了,脸这般沉,是谁惹你生气了么?” 杜天应只将眼皮一挑,恨恨咬了咬牙,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我那好表弟,还有他一心护着的那个丫头片子。” 杜聘婷一听,便知他说的是英莲,忙问:“怎么?那九儿也在书房?” 杜天应冷哼了一声,道:“可不是,我们前脚刚进去,她后脚便跟来了。嘴上说的好听,什么姨妈吩咐送些花茶来,可我瞅着分明就是两个人借机私会呢!” “谁说不是呢?”杜娉婷翻了个白眼,口气微酸道,“每天都送什么劳什子花茶去,一去就磨蹭大半天,我问姨妈,姨妈竟也说是她允的。哼,想不到她年纪虽小,勾搭男人却厉害得很,真真是个十足的狐狸精儿。” “要说她是狐狸精,倒真没辱没了她。”杜天应闻言,想起那日递东西时,他满手的滑腻温软,嘴角不经意翘起,“等她再长大几分,怕真是要勾人呢!” 不想这话却被从里面出来的杜姨妈听到,愤愤道:“放心吧,她再勾人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改日等你妹妹嫁了冯渊,还不把她死死踩在脚底下?” 杜天应想想也是,冷笑道:“到时看她还能像今日这般清高不能,我不过趁表弟找书的工夫随手抽幅画看看,却被她夺了去,还嚷着说什么那画是表弟最爱惜的,从不让别人看!想来那冯渊也不是东西,居然向着她说话,叫我好生没面子。” “呵,表哥惯着她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杜聘婷忍不住将手中的帕子用力抖了一抖,面上浮出一丝阴狠来:“哼,你且等我嫁给表哥之后,看我怎么收拾她!” 第38章 府中变故 且说几日之后,冯府倒真的出了一场极大的变故。 这日上午,冯母诵经完毕,正吃着点心,却突然惨叫一声,昏倒在地,跟着便是浑身发热,全身无力,卧床不起,嘴里还呓语不断,尽喊些神仙菩萨,有时还会看见幻影,管床上雕栏画柱直叫“老爷”、“渊儿”、“溪儿”,好不吓人。 冯府上下都急开了锅,请医问药,求神拜佛,折腾了两三日,竟是毫无起色,到最后连王大夫也束手无策,只在冯渊面前说无能节哀等语,满屋子的人见状,当场掉下泪来。 冯渊面上沉得吓人,只默默站在冯母寝阁里,离着冯母的床三步开外,却也不再往前,只一声不吭定在那里。 英莲见他如此,心里更是难受,跪在床前紧握住冯母的一只手,哭道:“夫人,您别睡了,醒一醒啊。您平日里最是心善的,佛祖和菩萨定会保佑你的。您绝不会有事的,求您醒一醒吧,不要吓九儿好不好?您不是说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少爷娶妻生子么,如今您一件事儿都没有见到呢……” 英莲说着,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她来到这个世界,最感激的人除了冯渊,便是冯母,生离死别来得这样突然,她接受不了,也不想接受…… 一番话说得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拭泪,陈嬷嬷呜咽道:“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就不成了呢?夫人,您到底是怎么了啊?您真忍心抛下我们几个老家伙,就这样走了么……” 一屋子人正伤心着,忽然门外一阵骚动,只听杜姨妈的大嗓门尖叫着传来:“都让让、让让,我这有神仙给的仙丹呢,一定能救活姐姐的。都给我让开些!” 众人连忙闪开,给不知从哪儿闯进来的杜姨妈和杜聘婷让出了一条道来,英莲听见仙丹二字,眉眼浮出疑惑之色,却被杜聘婷一把推倒在地:“没听见我妈妈说要拿仙丹救姨妈么,还在这挡道,你安的什么心啊?” 英莲脸上仍挂着泪,张嘴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说。如今冯母已是奄奄一息,什么也比不上救活她性命来得重要。 只见杜姨妈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一层一层打开了,到最后露出一颗黑褐色的药丸来,怕众人看不见,特意举起手来示意了一番,得意道:“这可是我从一个神仙那里求来的,神仙说了,这仙丹吃了包治百病,还能起死回生呢!” 众人忍不住一阵唏嘘,杜姨妈见状,便将药丸捻在手里要给冯母服下,不想冯渊却喝了一声“且慢”,几步跨上前,狐疑道:“姨母,你这仙丹打哪里来的?” 要说杜姨妈也算是只老狐狸了,却莫名被冯渊森森的目光盯得心里发虚,只干笑两声道:“大侄子,这可是我今儿早上去凌华寺给姐姐烧香拜佛时,遇到的一个仙姑给的,她说了包管药到病除呢!” 说话间,还不忘偷偷给一旁的杜聘婷递了个眼色,杜聘婷忙点头不迭,道:“就是就是。表哥,那仙姑我也见了,真真是仙风道骨,神通广大的。如今姨母病成这样,连王大夫都没辙了,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啊。既有了这仙丹,不管灵不灵,好歹给姨母试一试吧?” 英莲心下微动,看向冯渊道:“少爷,便试一试吧。说不定夫人服了这仙丹,就真醒过来了也未可知。” 冯渊嘴唇翕动了几下,直直盯着那丸药,良久,幽幽道:“罢了,请姨母喂母亲服下仙丹吧。” 杜姨妈忙点头,将冯母头下的玉枕移了移,垫在了颈部,伸手捏住她两颊,将那药丸塞进了她嘴里,一旁早有桂嬷嬷递过水来,杜姨妈接了,就着那水迫着冯母将药丸吞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都屏息立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冯母,不想约摸一刻钟之后,冯母竟当真醒过来了。 冯渊忙上前问道:“母亲,你觉得如何了?可感到哪里不适?” 冯母脑内混沌,只把头摇了一摇,她只记得那日自己正吃着点心,忽然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哪里知道自己险些就入了鬼门关呢。 英莲眼中挂泪,又惊又喜,原想着冯母昏睡了几日,肯定腹中饥饿,刚准备上前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不料被杜姨妈瞅见,忙倾过身子将她挡了,嘴里一声长哭,道:“哎哟,我的好姐姐,你这番可将妹妹我吓死了啊!” 那杜聘婷也跟着大哭起来:“就是啊,姨妈,你再不醒过来婷儿就要哭死在凌华寺了。幸是遇到个仙长给了婷儿一颗救命的仙丹,不然婷儿可要怎么救活姨妈啊?” 冯母听得一脸茫然:“哦,这仙丹是怎么回事?” 那厢杜姨妈正等着她问呢,忙哭道:“姐姐,你是不知道啊。你这次病得凶险,药石罔效,可把我们一家吓坏了。我跟婷儿从昨儿起就一直跪在凌华寺里求神祈祷,只盼你能早点睁眼,不想就遇上了个仙姑,给了我们一颗起死回生的仙丹,这才救活了你啊!” “真有此事?”冯母是个一心向佛的,如今听闻是神仙赐药,救了自己性命,岂不欢喜,忙看向冯渊道,“渊儿,你姨妈说得可是真的?” 冯渊略一皱眉,虽心下迟疑却依旧点了头,道:“母亲确是服下姨母所求的药丸才身安病退,恢复清明的。” 冯母一听,忙拉过杜姨妈的手,道:“妹妹,这次竟多亏了你和婷儿,才救了我性命啊。” 那杜姨妈只装作一脸恼怒样儿,道:“瞧姐姐说的什么话?如今我一家老小都住在你府上,不知给你添了多少麻烦,此番不过为姐姐求个药而已,哪里值得一提?” 杜聘婷忙跟着点头,还上前伏在了冯母怀里,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只要姨妈没事就好。婷儿今日已在凌华寺菩萨面前发过誓了,只要能让姨妈病邪尽去,身体如初,婷儿就是死了也是甘愿的。”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呢?”冯母闻言,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只将她牢牢搂紧,道,“我的儿,姨妈自是知道你的孝心的,日后你好好陪着姨妈,便比什么都好了。” 杜聘婷泪流不止,只哼哼唧唧道:“以后我日日守着姨妈,哪也不去。” 英莲心知杜家母女有意拦着不许她与冯母接近,也未戳穿,只悄悄带了海棠出去,往小厨房给冯母做吃的。 剩下一屋子婆子大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倒也真对这杜家姑娘改观了不少,甚至有的还起了几分尊敬之心。这是后话不提。 又过了几日,冯母身上差不多大好了,又恰逢十五之期,念着杜家母女所说的神仙赐药之恩,更迫不及待想要往凌华寺里烧香还愿去。 那杜家母女听了,正遂了她们心意,哪有不依的,一行人吃过早饭便要登车前去。 杜姨妈因见英莲也要跟去,心下有鬼,便向冯母道:“我曾听宁县的老人家说过,还愿的时候最要心诚,不相干的人最好少去。这九姑娘虽说在冯府住过一阵了,毕竟还未过门,年纪又小,若不仔细冲撞了神灵倒不好了,姐姐不如今日就别带她了吧。” 冯母闻言,沉吟片刻,才看向英莲,微微笑道:“我知你往日里是最小心沉稳的,然此次还愿不同往日,还是注意些的好。你便在府里歇着,给我做些新鲜的点心,等我回来时吃。” 英莲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将手中装香烛纸钱的包裹递给了杜聘婷,温声笑道:“既如此,就麻烦杜姐姐多照顾老夫人了。” 杜聘婷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只道:“九儿妹妹请放心吧。这可是我亲姨妈,我自会好好伺候的。” 说着,还倚着冯母肩头撒了一回娇,道:“姨妈,说是不是?” 冯母点头笑笑,眼中尽是爱怜,又抬头看向冯渊道:“既如此,渊儿,你且带着其他人进府去吧。我们下午便回。” 不料却听冯渊道:“母亲这回突遭劫难,儿子心中甚是愧疚。既姨母和表妹在凌华寺得遇仙人,不如我也跟你们一道去还愿吧,也好为母亲祝祷祈福。” 言毕,但见杜姨妈和杜娉婷神色大变,只那杜姨妈也是经过世面的,反应到底比杜聘婷快些,只向冯渊呵呵一笑道:“大侄子,你有这份孝心自是好的。只那凌华寺虽香火鼎盛,却多为女客,你一个爷儿们陪着去反而叫我们不大自在呢。” “就是啊,表哥,而且我还有许多女孩子家的私房话想路上悄悄跟姨妈说呢。”杜聘婷也是伶俐的,只作一副娇羞模样道,“若是表哥跟着去了,还叫婷儿怎么说么?” 冯母闻言,便向冯渊笑道:“罢了,你就别去了吧。所谓心诚则灵,你有这份心,佛祖定能知道,去不去又有什么要紧?再说,这次去凌华寺,有你姨妈和表妹陪着,还有三个嬷嬷,你还嫌人不够多么?” 冯渊听了,只得作罢,然心中疑惑却是更深。 作者有话要说:呃、受不了杜家的亲请过段时间再来吧。十章以后杜家会滚蛋,可在这中间冯渊和九儿会定情,o(╯□╰)o 第39章 有客来访 冯母走后没多会儿,几个许久不曾登门的师兄弟却来了。 冯渊迎了他们进书房,见他们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看起来包装精良,甚是诧异:“今儿这是什么日子,怎么想着给我送礼来了?” 何连之将两包东西往案上一放,傻笑两声道:“二师哥你不知道,前一阵我们跟四师哥一起去了一趟巴蜀之地,那地方可好玩了,山美水美人也美,还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好吃的好玩的。我便带了一些回来给你和九儿,保证你们看了也定会欢喜的。” 冯渊笑笑,没有答话。 又听徐光道:“可别提了,人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啊。偏他遇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买点回去,回来时可是累得够呛。” “四师哥,你也别光顾着说六师弟了。”一旁慕耀笑笑,执起冯渊书桌上一方砚台,颇有深意道,“不知道是谁在青城山上非要惹那些猴子,结果被砸得满头是包。” “咳咳咳。”那头徐光被说出丑事,早已咳嗽不止,忙着转移话题,道,“那个,怎么没见九儿和海棠?今日十五,该不会是陪着你娘去凌华寺烧香了吧?” 冯渊摇头,淡淡道:“这倒没有。我已派人去叫她过来了,只这些日子府里不太安宁,九儿也跟着受了不少累,今日母亲正好留了她在家里,我便让她好好歇歇。” 慕耀垂眸,眼神中沾了几分好奇:“不太安宁,这是何意?快说与我们听听。” 冯渊便将母亲急病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道:“母亲这次病得突然,冯府上下都乱成了麻,当时我心急如焚,也并未细想,如今细细推敲起来,却觉得有几分蹊跷。” “可不是蹊跷么?”何连之挑眉道,“你想,这王大夫原是太医院有名的泰斗,凭他都回天无力,最后却突然冒出一颗仙丹来起死回生,听起来像是说书人嘴里才有的事呢。” 徐光大惊:“二师哥,你莫不是怀疑有人暗中捣鬼?” “也不是不可能。”慕耀接道,“你想连王御医都查不出病因,八成就是邪崇撞客了。只我想不明白的是,冯夫人久居深宅,一心向佛,按理说应不会与人结怨才对,如何能有这番横祸?” 何连之咬唇道:“会不会是有人别有所求啊?你们忘了,蜀地巫蛊之术不也十分流行么,我们路过青城山下的小镇时,那客栈老板还说镇子里一个员外的小妾为了争宠,不惜扎小人谋害正妻呢!” 言罢,忽见冯渊眸中冷光一闪,良久幽幽道:“好了,你们也莫要再为此事伤神了,时机到时自见分晓。” 慕耀虽点头应了,心里却到底不放心,只笑道:“二师哥,此番我们跟着三师哥出去时日长久,着实想念你了,如今我和六师弟回来,想在你府上小住些日子,不知可否?” 冯渊自是知道他所想,只摇头笑道:“我府里尚有客在,恐唐突了你们。四师弟镖局里多的是客房,干嘛非往我这里挤?!” “哎呀,这哪一样么?”何连之忙道,“四师哥镖局虽大,却吵闹得很,尤其是那连姨娘,前日还为了四师哥送给徐伯母的蜀锦大闹了一场,徐伯父也是,居然强行将那块蜀锦从徐伯母那里讨了去给她,惹得徐伯母伤心了好一场呢。” “好了,够了!”徐光如今只一提起那姓连的就脑仁疼,咬牙道,“不是说好来了之后不提她么?哎,你们一个两个都跑来这儿,留我一个人在家受苦。得了,那我、干脆也住这儿算了。” “那可不行。”话音未落,却从门外传来一道清脆婉转的嗓音。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英莲已带了海棠笑着端了茶进来。 何连之眼神一亮,几步就蹿到她跟前:“呜呜,九儿,小黑,你们怎么才来?我都想死你们了!” 英莲笑笑,道:“你和慕少爷不是要在这里小住么,以后不就能天天看见了?” 徐光作惊奇状,道:“奇了怪了,怎地他和五师弟可以住这儿,我住就偏不行了呢?” 这次没等英莲答话,后面的海棠就抢先道:“这你还不明白么,连我都懂。慕少爷和何少爷本就是你和我们少爷的客人,住哪儿都是应该的,你就不一样啊,你家明明就在金陵城,还非赖在我们府里蹭吃蹭喝,到时候青龙镖局又隔三差五来请人,弄得我们扣着你不放似得,烦人得很。” 一番话说得徐光哭笑不得,只看向冯渊道:“嘿,二师哥,怎地你这府上合着伙儿嫌弃起我来了?” “她们说的倒也没错。”冯渊看了英莲一眼,闲闲道,“你身为徐家独子,现下正是学着独当一面的时候,动不动跑我这儿躲懒,确是不太好。这回便让他们俩留下来,你回去好了。” 徐光一听,一张脸顿时垮了:“二师哥,你也嫌弃我?” 冯渊不言语,只剩一群人在旁捂嘴偷笑。 因这日天气甚好,阳光明媚,窗外又有鸟语花香,慕耀便提议将买回来的点心拆了,并着英莲送来的花茶到院子里细品谈心。 众人难得相聚,自然应了,一行人围着书房前小院里一张石桌而坐,聊得甚欢,英莲却只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起身给他们添茶倒水,鲜少接话。 彼时,慕耀因想起一件事儿来,便向冯渊道:“二师哥,你猜我们此次前去蜀地,碰见谁了?” 冯渊抿唇想了一会儿,缓缓道:“莫不是大师哥谢廉?” 何连之惊奇道:“二师哥,你怎么猜到的?” 冯渊笑笑:“你们既如此问我,必是我们都相熟的人。上个月朝廷又发了旨意,西南贼寇四起,派了忠义将军前去围剿,我怎会不知?再说了,如今谢廉可是我妹夫,他的事儿我自是清楚。” “我就说嘛,二师哥定能猜到的。”徐光举杯笑道,“想当初大师哥初被带上山时,终日沉默寡言,是个十足的闷葫芦,却独与二师哥亲厚,现在又成了二师哥的妹夫,他的动向,二师哥如何不知?” 冯渊无奈道:“那时他不过是性格内向、稍讷于言罢了,其实心里对我们都是一样的。” 仙山之上,不以入门先后论尊卑,只按序齿大小言长幼,故而当初虽冯渊、谢廉比他们三人晚上很多年入仙山,却仍是他们的大师兄与二师兄。他们三个从小在山上长大,受师傅悉心教养,心地最是单纯。尤其师傅闭关之后,只一心以他们为长,甚至跟着他们重新踏入红尘。 慕耀点头道:“这我们自然知道。只如今大师哥屡立战功,又被封了忠义将军,为人处事已与往日大不一样。此次我们相见,他已赫然一副大将之风,让人钦佩。” “嗯嗯,我们这次遇见大师哥时正逢他凯旋。听说,他这次剿匪乃是智取,先是声东击西,将山贼引出巢穴,趁机放火烧了山贼老窝,那群贼寇没了落脚之地,晚间只栖息在一处山谷里,不想大师哥突然夜袭,杀得他们落花流水。”何连之说起这事时,目光里尽是崇拜,只差手舞足蹈。 徐光也叹道:“只可惜我们去得晚了,不然还能有幸看上一看呢。” “你们这些师兄弟可真了不得,个个都是有本事的,想来你们的师傅该有多厉害啊?”一旁的海棠听了这些,十分神往,奇怪道,“只每每听你们说起那山上,怎么却从不说明白是哪座山呢,保不齐我还听说过呢?” 几个师兄弟闻言,面上多多少少都浮上些须尴尬之色,英莲因从冯母处听说过,自然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忙拉了海棠道:“你一个姑娘家的,好好的打听这些做什么?你看茶都凉了,我们再去煮一壶来吧。” 海棠也自觉多嘴了,慌忙点头称是。 两人正要离开,不想却听冯渊道:“让海棠一个人去吧,你且留下。” 英莲怔了一怔,只看了冯渊一眼,便垂下头去,自从上次杜聘婷跟她说了那些话后,她心里便存了疙瘩,再看冯渊时,总不似以往亲切自然。 慕耀察觉出异样,笑道:“九儿,既然二师哥都留你了,自然还有话要跟你说呢,你便呆在这里吧。” 海棠刚刚失言心中已十分懊悔,这会儿见冯渊要留英莲当然撺掇不迭,只推着海棠重新坐下道:“姑娘,就煮个茶而已,我一个人可以。你且坐着吧,我先去了。” 言罢,没等英莲开口,人已蹿出老远去了。 英莲抬起头,目光扫过四人,干笑了两声道:“海棠心直口快你们是知道的,回头我会说她,还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放心吧,我们不会跟小黑计较的。”何连之挠挠头,盯着英莲半晌,皱起眉头道,“不过,九儿,我觉得你今天有点怪怪的啊,怎么好像有心事似的,也不爱说话了。” 英莲面上一僵,低声道:“有么?” “当然有了。”徐光斜着眼睛睨着她,道,“我瞅着这次见你比上次瘦了好多。怎么,难道二师哥待你不好?” 第40章 求救少年 “徐少爷,你莫开玩笑了。”英莲垂着头不敢看人,只辩解道,“少爷怎会待我不好?” 徐光挑眉笑道:“哦,这么说来,就是二师哥待你很好喽?” “……”英莲窘得双颊绯红,暗暗瞥了冯渊一眼,却见他神态自若,全无阻止之意,只得咬唇道,“徐少爷就莫要拿九儿取笑了。” 然下一刻,何连之突然凑到她身旁,急急道:“既然不是二师哥,那定是冯府有别的人欺负你了,才让你这般心事重重的。别怕,九儿,你只管跟我说,我帮你报仇去。” 英莲看他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哭笑不得:“我如今不是好好在你面前么,哪里有谁欺负我?” “算了吧,我看你们是问错人了。”一旁看热闹的慕耀忍不住轻笑道:“九儿的性子我可看清了,就她那忍耐性格,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那是比登天还难的。我们还是直接问二师哥来得快些。二师哥,你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众人的视线果然都转向了冯渊。只听何连之道:“我看也是。二师哥,还是你告诉我们吧,到底谁惹咱们家九儿生气了?” “我竟也不知。”冯渊幽幽看了英莲一眼,忽而扯起唇角,竟抿出一丝苦笑来,里面三分调侃七分抱怨,“她最近似乎也不太肯亲近我呢。” 九儿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发酸,只低声道:“少爷说得哪里话?九儿没有。” “没有怎样?没有不亲近我,还有没有故意躲我?”不料冯渊却立即反驳,目光也紧盯着她不放,“那我便只问你一件事。” “少爷请问。”英莲虽回得镇静,心下却隐隐发慌。 冯渊道:“你可知,你有多久没来找我习字了?” 英莲忽觉太阳穴一跳:“呃,这段时日老夫人身体欠安,九儿心中惦念,因而没去少爷那里习字。” “是么?”冯渊微微叹气,面上浮起一丝无奈,“母亲生病前,你已有四天未曾来了。” 呃,有么?英莲一脸诧异,她听了杜聘婷那些话心情不好故而没去找他,然有多少时日倒真不清楚。难道他竟是算着日子的,换句话说,他每日都在等她么?不可能吧…… 思及此英莲心中一热,忙垂下头不敢看他,只理亏道:“是九儿怠惰了。” “怠惰了?”冯渊目光蓦地一黯,良久只沉声道,“罢了,从明日起,不许再偷懒。下次若是再犯,我可是要罚你的。” 他深谙她稳重自持的性子,当然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有意躲着自己。此刻她既不愿意说,他又如何能狠下心逼她? 只可惜,英莲低着头,并未看见他脸上神色变化,只点头道:“九儿知道了,以后必不再犯。” 三个师兄弟见状,自然不敢深究,只说些别的玩笑话转移了话题。然还未说上几句,曹管家已从走廊急匆匆小跑着过来了。 冯渊脸色一沉,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曹管家也顾不得向他们行礼,只气喘嘘嘘道:“少爷,不好了。刚刚有一位邋遢少年,用草席卷了一个人拖了来,跪在了咱们府门前,磕头不停,只哭说他母亲病重,无钱医治,求少爷开恩,救他母亲一命。” 冯渊闻言,眉头紧皱:“快带我出去看看。” 曹管家忙躬身应了,其他人自然也一同跟了去。 到了府门口,只见一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跪在大门口,衣着破烂,面目肮脏,嘴唇皲裂,乍一看与街头乞儿无异。他身旁还放着一具破烂草席,隐隐露出一个妇人的头来,双目紧阖,状如死人,十分可怖。 那少年磕头如捣蒜,次次重而响,直磕得额上青紫一片,渗出血来,连那地上都渐渐沾上血迹,见到有人出来,嗑得更是卖力,嘴里哇哇哭求道:“求冯老板救救我母亲,求冯老板救救我母亲……” 众人见状都十分心酸,所有人的目光自然又聚在冯渊身上,冯渊忍不住拂袖道:“你们这些人,还看我做什么,赶紧把人抬进去!” “哦。”众人会意,忙上前去帮忙。 那少年闻言,泪如泉涌,更是将头磕得山响:“多谢冯老板,多谢冯老板……” 一旁徐光与慕耀早已将那妇人连同草席搬了进去,何连之将那少年的肩膀一把扣住,将他扶正道:“好了,你莫再磕了。再磕就成傻子了,还不快跟我进去!” 那少年应了一声,脸上泪痕交错,嘴里道谢不迭,何连之刚想拉他起来,不想怀里忽然一沉,再低头时那少年已晕了过去,一只手软软垂下去打在他裤裆处,何连之眼神突变:“格老子的,你摸哪儿呢?” * 一个时辰后,冯家客房。 矮塌上的少年幽幽转醒,干裂的唇瓣微动,勉强发出两声颤音来,却模糊得犹如喘息。 “他在说什么啊?”海棠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将毛巾在盆里反复搓洗几下,拧干之后又替他擦起脸来。 一旁的罗泉摇头,专心收着医具:“刚只想着收针,也未曾听清。许只是疼得厉害,叫唤了几声罢了。” “不是。”不料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英莲却摇头,笃定道,“他不是喊疼,他在喊娘亲。” 说完,却听见那少年又呓语了一声,终于睁了眼睛。只他这回吐字清晰了些,众人听得分明,当真是唤了一声“娘亲”。 海棠诧异得很,道:“姑娘耳力可真好,我们隔得这么近也未曾听清,姑娘倒听见了!” 英莲苦涩一笑,不再言语。她哪里真的能听见,不过是将心比心,猜想罢了。只这少年,未免太可怜了些。 果然,那少年睁眼以后,起身第一句话便是:“我娘亲呢?” 海棠听了面上一僵,手上顿了顿,忙转过身又去洗那毛巾,不敢答他。 罗泉是医者,自然比海棠看得淡些,只叹息道:“在里面呢。我师傅已替她诊治过,刚刚已给她服下还魂汤,应该片刻后便会转醒。你尚可见她最后一面。” “什么?”少年顿时面如死灰。 罗泉幽幽道:“你母亲送来时已是油尽灯枯,我师傅已尽力诊治了,然死生有命,有些事情纵然医者也强求不得。现下你母亲气息尚存,你有什么话便趁此时说了吧。” 英莲定定看着两颗泪珠从少爷的眼眶无声滑落,心下也跟着凄然。她经历了两世双亲诀别,更比别人深知其中苦痛。 少年默默下床,踉跄着走进里间,彼时海棠已去里面通知过,王大夫正在给妇人施针,激她醒来。 “娘亲,你感觉可好些了?”那妇人刚一睁眼,少年便迎了上去,跪在床边,面上却早已换成满脸喜色,看不出半分悲切。 妇人见了他,蜡黄的脸上竟泛出几丝血色,吃力笑道:“毅儿,这是何处?” 少年道:“这是冯氏药铺冯老板府上。儿子听说冯老板为人仁善,便带了娘亲来求他诊治。娘亲放心,他们这儿的大夫医术高明,定能治好你的。” 妇人颤巍巍执起他一只手,气息不稳:“傻孩子,不用再骗娘亲了。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清楚,以后娘亲不能陪你了。只你还这么小,一个人在世上要怎么办呢?” 那妇人说着,淌下两行热泪来,目光朝屋里的人扫了一圈,最后却定定落在冯渊几个师兄弟身上,许是知道他们之间有一个便是儿子口中的冯老板,刚想说什么,却蓦地吐出一口血来,更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少年此刻再撑不住,瞬时泪崩,只哀吼一声:“娘亲!” 一室沉寂,只剩妇人剧烈的喘息。静默中,冯渊缓缓向前迈了一步,朝那妇人道:“你且安心,以后冯府会收留你家幼子,断然不会让他再流落街头的。” 那妇人闻言,热泪翻滚,嘴唇翕动,虽说不出话来,看着冯渊的目中满是感激,只紧捏那少年的手掌。 少年会意,忙转过身子对着冯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李明毅谢冯老板收留之恩,今生今世只凭冯老板差遣,决不背弃。” 因这三下,他额上伤口少不得再度裂开,鲜血浸透包扎的软布,显出一片红色的印迹,冯渊点了点头,道:“不过是多一张口罢了,没什么要紧。你娘亲已是弥留,你且抓紧时间多跟她说几句话吧。” 李明毅忙躬身应了,再转过身时已泪流不止,她娘亲已是奄奄一息,不过勉力撑住最后一口气罢了,见儿子回头,弯起唇角扯出一个笑来,眼里却有两行泪直直掉落,下一瞬却悄然阖上了眼睛,走得十分安详。 李明毅惊叫了一声“娘亲”,两手牢牢握住她一只手掌,扑在她身上痛哭道:“娘亲,你看到了,毅儿已有人收留,绝不会饿死的,你安心上路吧。” 他将头埋在她母亲怀里,哭声更显沉闷悲恸:“娘亲,毅儿发誓,今生再不会再踏进李家门半步,我永远是您一个人的儿子。我长大了,会好好娶一门亲事,不会纳妾,也决不做负心人。娘亲,你说的话毅儿永世不忘……” 第41章 小李身世 且说那李明毅母亲去世已有半个时辰,身体已渐渐冷透,少年却依旧沉浸在丧母的痛楚里难以自拔,只望着床上的娘亲,双目含泪,眼神空洞,木然不语。 彼时,曹管家一脸忧虑地在耳房向冯渊道:“少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府里面死了人,到底不吉利。等夫人回来看见了,怕心里会不痛快呢。” 冯渊微微抿唇,淡淡道:“不必担心,我们原只为救人,母亲心善,定能理解。现下要紧的是,这孩子尚小,如今冯府既收留了他,自然要替他安排其母后世。我想着,这事便交给你安排吧。” “老奴明白。”曹管家闻言,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朝那孩子瞟了一眼,长叹了口气出去了。 片刻后,却见王大夫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朝冯渊行了个礼道:“少爷,方才你已开口收留这少年,不知欲将他安排在何处?” 冯渊略思忖片刻,道:“时间仓促,倒并未仔细打算。我看他年纪尚小,左右不过放在府里做个小厮罢了。只王老为何如此问,莫不是已替他想好归处?” 王大夫捋须一笑:“老朽行医多年,说来也算见惯人间百态。只李明毅这孩子如此年幼便有这般孝心,着实难得,故心下有意收他为关门弟子,不知少爷可答应?” 冯渊惊奇道:“如此甚好。想来这孩子能得您老人家青眼,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哪里。”王大夫摇头轻笑,“多谢少爷成全。” * 至黄昏时分,冯母等人还未回府,冯渊心下正疑惑,不想车夫载了陈嬷嬷回来报信道,夫人临时有事,要在凌华寺借宿几晚。 冯母是凌华寺的常客,因而在寺里有固定厢房可供临时歇脚之用,偶尔碰上法师讲道也会小住,然平时却鲜少有留宿的时候。因而听闻这个消息,府里人都很是诧异。 冯渊因皱眉问道:“你可知因为何事?” “原我们正要回来呢,不想在寺门口却碰见一个同是还愿的老太太,只说她孙子前几日突发急症,胡言乱语,意识不清,几番救治不成,后来也是在凌华寺附近得了一位仙长的灵药才救活了。”陈嬷嬷说着,脸上也十分惊奇,“谁想咱们一打听,竟发现那仙长与当初救治夫人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位。只因那老太太说了,那仙长这几日很可能会再来凌华寺一趟,夫人便动了心,留在那里看是否有幸能遇上。” 话音刚落,英莲突觉右边眼皮重重跳了几下,心里如同沉了一块大石头,十分憋闷,忍不住道:“那夫人可说了几时回府?” 陈嬷嬷笑笑:“九姑娘不用担心,夫人说了一切随缘,不过是想亲自向那位赐药的仙长道个谢而已,顶多三五日便回来了。” 不想这时却从堂外传来一声清朗男音,只道:“不知是哪位赐药的仙长有这般神通?倒让我也十分想见呢。” 冯渊抬眼,只见慕耀与何连之正从外面进来,他俩与徐光刚刚自愿随那李明毅送李母出殡去了,这时才回来。 冯渊只冲他们略笑了一笑,便又问陈嬷嬷道:“母亲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陈嬷嬷摇头道:“只吩咐了让我明日带些众人的换洗衣裳过去,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冯渊点头:“如此,你便依言行事吧。” “是。”陈嬷嬷应了,又朝其他人福了福,便退下了。 冯渊才重看向慕耀等人,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慕耀淡淡道:“一切都办妥了。四师哥已回镖局了,王大夫带了罗泉和李明毅先回了他住处,说是晚些时候再到二师哥府上拜谢。” 冯渊自然明白何意,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回,只道:“你们也辛苦了,先下去用饭吧。” * 到了晚间,王大夫果然带了李明毅来了冯府。 且说厅堂之上,那李明毅梳洗沐浴了一番,又穿上一件合身的素袍,倒成了个十分清秀的公子哥儿。 海棠躲在人群里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扯了扯英莲的衣裳偷笑道:“人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果真不假呢。你看那李明毅,今儿白天别人看了还只当是要饭的,这会子竟这般好看了!” “哎,你怎么又犯老毛病了。”英莲无奈,只在她手上打了一下,“人前不许胡说,你又忘了?” 海棠忙吐吐舌头,只将双唇抿得紧紧的,示意自己再不出声了。 此刻,只见那李明毅朝地上猛地一跪,朝屋里子的各个方向都磕了几个响头道:“今日这议事厅里站着的,全是明毅的大恩人。明毅谢谢各位,来日必当牛做马来报答。” 慕耀垂眸一笑:“罢了,你的心意我们已知晓。今日你这头已磕得甚多,就别再磕了,先起来吧。” 李明毅却倔强地摇头:“没事,明毅不疼,纵然磕再多的头也是应该的。” 冯渊道:“起来吧,我冯府里的人素性爽侠,无须拘泥这些俗礼。你既有心要报答,日后便好好跟着王老,侍奉其左右,勤学好医术,也算不负我今日收养之恩了。” 李明毅忙道:“谨记少爷教诲,明毅定不敢忘。”说完,才起身,恭恭敬敬退到王大夫身后。 众人窥他举止,均察觉他虽年幼,行事却十分有礼,应是受过良好家教的,却不知为何会沦落这般田地。 冯渊因道:“我听你和你母亲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你们如何会来这金陵城,又如何会求到我府上的?” 那李明毅忙上前,道:“少爷明察,我和母亲原是洛阳人氏,实在是迫不得已才会流落在这金陵城。” 这其中故事,说来便话长了。 原来,那李明毅本是洛阳某县城一家商户庶子,他母亲起初只是李府上的一名小丫鬟,却意外被那家老爷瞧上收了房,没两年就生下了李明毅。因头胎得了这个儿子,他爹倒也算是将李母放在手心里疼过一阵的。 然好景不长,李明毅三岁时,他爹取了正妻苟氏,乃是洛阳城一个县官之女,帮着李家在当地疏通了不少关系,生意也做大了许多。他爹自然将那苟氏当宝贝一样供着。 起初那苟氏倒还好,见李明毅他爹对自己有求必应,又鲜少理会其他姬妾,便顺水推舟作出一副大度姿态,替自己博个贤妻的美名。 不想隔了两三年,她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始终不见动静。那时李家也早已将苟氏娘家那些人脉力量用尽,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再加上苟氏迟迟未替李家生下嫡子,李老爷的心思自然也从苟氏身上渐渐转移了去,不但重新宠幸起家里的两房姬妾,还将外面的两个姘头也抬回来收了房。 那苟氏又岂是个好欺负的,见自己地位岌岌可危,便彻底将贤良的帽子甩开,在李家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宅斗大戏。 放眼李家几房姬妾里,除了另一名姬妾生了个姐儿,便只有李母最有本事,老早就生了李家的长子。那苟氏自然也对她最是忌惮,可偏偏李母是个软棉花,向来是逆来顺受,不管那苟氏如何挑衅刁难,她只伏低做小,竟让苟氏无处下手。 于是苟氏便想出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来。彼时李老爷新收的一房小妾已有了三个月身子,一日那苟氏便到了李母房里,叫她跟着一起去看看那姨娘。李母自然不敢不依,不想去了那屋正逢那姨娘喝着安胎药,苟氏便吩咐李母伺候她喝。 那小妾原只是外头的一个姘头,进了李府后气焰却十分嚣张,现下又怀了身子,自是愈发趾高气扬。因她平日里也深恨李母生下了府中长子,故苟氏命她喂自己喝药的时候,丝毫也未推却,反而想了各种法子作践了她一回才罢。 那李母回房之后,只当是二人故意折辱自己,也未曾放在心上,不想到了晚上,竟传来那小妾滑胎而亡的消息。李母心惊,正欲去看看,李老爷和苟氏却已带了一群下人气势汹汹来了她房间。 原来,李老爷因失了美妾爱子,大为心恸,定要追查清楚。那姨娘房中丫鬟左思右想,只觉是李母喂药时下的毒手,便一口咬定是李母捣鬼。更兼有苟氏从旁煽风点火,李老爷自是悲愤不已,便带了人来搜屋拿人。 李母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只吓得搂着儿子躲在一旁。不想没一会儿,竟有个婆子从她床上搜出一包滑胎粉来。 这一切自然都是苟氏的阴谋。她带李母去那小妾房里时,早已偷偷命人将安胎药换成了下胎的毒药,又故意威逼李母亲自喂那小妾喝下,将嫌疑转到她身上。回头再悄悄买通一个搜屋的婆子,事先将一包滑胎粉装在身上,找个适当时机拿出来便可。 人赃俱获,李母自然百口莫辩。李老爷见状,更是深信不疑,几乎当场要将李母掐死,幸而有李明毅拼死拦着,下跪求情,才侥幸留下一命。 那李老爷临近而立之年才得李明毅这么一个儿子,虽是庶出,却也十分珍视,说起来也请了好几个先生仔细教养过,也是因着他才对年老色衰的李母多看了几眼,但现下出了这种事儿,纵然不杀她,也决计不能轻饶的。 一开始,他原想将李母卖掉,可看到李明毅拽着他衣袍苦苦哀求,终究还是没能忍心。只那苟氏可非善人,趁机撺掇他相公废了李母姨娘身份,只放在家里作最卑贱的粗使仆妇,还将李明毅要到自己屋里抚养。 从此以后,李母便住进了李家最破烂的柴房里,吃的是馊食,穿的是旧衣,干的却是最脏最累的活,比新来的丫鬟还不如。再加上苟氏时不时找茬挑刺,李家的下人也知她软弱可欺,她的日子过得着实心酸。 而李明毅被带到苟氏房里之后,虽人前苟氏慈爱温和,看似待他如亲生,人后却狠辣恶毒,让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吃尽了苦头。幸而李明毅是个懂事的,面上学她母亲,隐忍不发,骨子里却有着一股傲气,每日只刻苦读书,十分得他爹爹喜爱。如此一来,苟氏顾忌自家相公,倒不敢真对他乱来。 不想两年之后,苟氏竟也怀上了孩子,十月之后还顺利诞下一名嫡子来。苟氏得了这个护身符,心底的忧虑一朝散尽,妒妇本性也跟着原形毕露,不仅设计卖掉了杜家仅剩的一个姨娘,更变本加厉折磨起李明毅母子来。 那李老爷也不是傻子,虽心中有数,然庶子毕竟是庶子,也不甚放在心上了,平日里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那苟氏胡闹,由此也将那苟氏纵得愈加无法无天起来。 前年腊月初三,乃是苟氏亲子周岁生辰,李老爷心情大好,请了百来号客人来吃酒。那日,李明毅趁着家中人多,便偷偷找了机会去后院看望自己亲娘,却不想这一切都被那苟氏算中,他才刚踏进柴房没多久,苟氏便带了李老爷亲自抓了个现行。 李明毅深知娘亲在内院受尽苦楚,这次自然也带了些衣服吃食装在了一个包袱里来给她。谁知,苟氏却故技重施,以此诬陷他们想要逃跑,还让人在那小包袱里搜出五十两银票来。 李老爷再次中计,勃然大怒,如今他有了嫡子,自然也听不进李明毅的辩解,再加上李母经了这两年折磨摧残,早已人老花黄,不堪入目,便索性吩咐下人,夺了那包袱,将他母子二人赶出李家大门,从此以后再不是李家人。 时值寒冬,母子二人身无分文,流落在洛阳城大街上,饥寒交迫,险些丧命。好在那李明毅年纪虽小,却是个有骨气的,比起在深宅大院里受苦,他宁愿和娘亲一起相依为命,哪怕乞讨为生。 李母见状,深受感动,因她被卖作丫鬟前原是金陵人氏,便有心带李明毅离开洛阳,重回家乡,期望能有个落脚之处。 两人历经千辛万苦,一路露宿行乞,兜兜转转走了将近一年才回到金陵,却不想当年的家人早已不见影踪。母子二人走投无路,只能暂时栖身在城南的一间破庙之内,然经过这几年的折腾,李母的身体早已负累不堪,又兼这番打击,便病来如山倒,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一个月来,李明毅也曾背着李母四处求医问药,跑了好多医馆药铺,但他一没钱二没势,在金陵城内又举目无亲,谁愿理他一个孩子呢。他早已记不清多少次被人嫌弃地轰出来,多少次被人骂作是下贱的乞丐,多少次被当头泼下一盆脏水,这些他可以全然不在乎,可她娘亲的病却愈来愈重,坚持不了多少时日。 就在他绝望之时,却意外听说了冯氏药铺曾举办义诊的事,知道冯渊是个仁善的老板,当下便向那人求了冯府的地址,用一张破草席裹了母亲前去,于是便有了今儿白日里的事情。 众人静静听他讲完了这前因后果,都唏嘘不已。 王大夫因皱眉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那爹爹怎会如此心狠,居然在寒冬腊月将你母子驱出家门,简直禽兽不如。” 李明毅闻言,只淡淡道:“师傅,明毅自十岁起,已没有爹爹,只有娘亲。” 一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 “谁说你没有爹爹了?”英莲听得眼眶红红的,却弯起嘴角,朝他笑道,“如今你不是已拜了王大夫做师傅,人都说师傅如父,从今以后,王大夫就是你爹爹啊。” 冯渊闻言,缓缓点头笑道:“说得甚是。常言还道,长兄如父。虽你师兄罗泉到底年轻了些,但算起来你爹爹可多着呢。” 众人闻言,都抿唇轻笑。 李明毅侧头瞧了瞧身旁新拜的师傅、师哥,脸上却有些惶然。 王大夫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俨然一副慈父模样,另一手捻须道:“我活了半辈子,无儿无女,好在得了你们这几个徒弟,在我眼里的确与自家孩子无异。” 罗泉也道:“如今我已是你师哥,以后定会好好护着你,断然不会叫你再受别人欺负的。” 李明毅当下便红了眼:“我明白了,多谢师傅,多谢师哥。” 不想这一幕却不知怎地刺激了何连之那家伙,只见他突然喊道:“李兄弟,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要跟你拜把子做兄弟!” 原本这何连之还因为上午被摸裤裆的事儿一直心怀芥蒂,这会子却已全然忘了,只涨红了脸,满腔热血跳到他跟前道,“现在就拜,你肯不肯?” “拜把子是什么?”李明毅呆了呆,疑惑道。 慕耀轻笑:“你且不用理他,这厮跟我们去了一趟蜀地,便学了好些当地的俗话回来。这拜把子便是结拜,他因在那儿看过一回别人拜把子的仪式,回来时总也忘不了,逢人便要拜把子。” 王大夫忍不住摇头道:“我看他不是想要拜把子,他是做你们几个的小师弟做惯的,也想尝尝长兄如父的滋味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 李明毅也跟着笑了,又朝何连之作了个揖道,“多谢何少爷厚爱,只拜把子的事儿却是不妥。在明毅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大恩人,我自当结草衔环汇报答你们。若说做兄弟,明毅实在受之有愧。” 何连之见他拒绝,心里颇有些委屈,只看向冯渊道:“二师哥,他如今是你府上的人,你帮我劝劝他呗,我真想跟他做兄弟呢。” 冯渊笑道:“你素来是个心性不定的,只一味贪吃好玩,跟你做兄弟反倒折辱了人家。若你是真心,便只拿他当兄弟相待便是,拜把子什么也不过只是些虚礼罢了,何必执着!” 何连之闻言,也不敢多言,只不甘心地撇撇嘴,他真的很想要拜把子啊,他也要长兄为父啊兄为父啊为父啊父啊…… * 当夜,月色甚好。 送走李明毅师徒已是夜深,冯渊便命人各自回房休息。 英莲带着海棠回到院中,因冯母带走了房中好几个人,陈嬷嬷又因头疼先睡下了,院中竟显得格外清静。 俄顷,海棠去小厨房里取了热水,端进房里来,正准备服侍英莲洗漱,却见雕花小床上呆呆坐着一个人,两眼失神望着眼前花几上的烛火,容色恹恹。 海棠忙放下脸盆,上前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好好儿的,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英莲回过神,面上苍白得很,勉强冲她挤出一个笑来,“不过是想起晚上李明毅讲的那故事,心里怪难受的。” 海棠叹了口气,将毛巾拧了向英莲道:“说来那对母子当真挺可怜的。不过如今李明毅也算苦尽甘来的,她娘亲也算是可以瞑目了。” 英莲心中苦涩,良久才出声:“海棠,在这个时代是不是给别人做小妾的下场都特别惨?” “姑娘说什么呢?”海棠被她哀怨的神情唬了一跳,果断道,“当然不是了。李明毅她娘亲虽可怜得很,但那是因为李府的老爷、太太不是东西,姑娘可别被她给弄迷糊了,你以后肯定不这样的。” 英莲苦笑:“你倒是敢说。” 海棠忙道:“那有什么不敢说的。咱们进府时间也不短了,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姑娘还不清楚啊。别的我不敢说,少爷对姑娘的心我却看得真真的,天底下再找不着第二个了!” “我知道他对我好。”英莲面上一僵,眼神里带着茫然:“可是,那李老爷头几年也对李母很好啊。若是以后少爷娶了正妻呢,到时候我该如何自处?” 海棠急了:“姑娘这心也操得太没道理了些。以咱们少爷的品性,如何会做那种负心的人?而且咱们不是也偷偷听夫人说了么,便是将来她真给少爷寻个正妻,也必定挑那种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如何会将苟氏那般心狠毒辣呢?” 英莲面上惨白:“可是,假使是我容不下正妻呢?” “……”海棠愣了一愣,良久一脸担忧地叫了她一声,“姑娘,你说什么?” 英莲心中悲凉,冲她笑笑,幽幽道:“没什么,伺候我洗漱吧。” 第42章 与君相知 翌日,书房。 英莲躬身立在桌前,手里握着毛笔,在纸上落下一个个小字,虽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却并不十分工整。 冯渊就在一旁,脸上表情深沉,紧紧盯着英莲,一声不发。 良久,一首唐诗摹成,英莲抬头,对上那道灼热目光,心下一震:“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冯渊伸手将她手里的毛笔抽掉,小心搭在砚台上,垂眼看她,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英莲不解:“少爷为何这么问?” “你还不想说么?”冯渊叹了一口气,音色里带了些许无奈,“不过一首五绝,第一句便错了三个字,第二句和第三句还颠倒了顺序,你这般心不在焉,我还能看不出么?” 昨儿个当着师兄弟的面,他不愿逼她,可这并不代表他能由着她在自己面前这般心神恍惚,逃避躲闪。 “这次不许不说。”他已饶过她许多次,但若养成了她憋闷的习惯,日后反而不妙,只得沉声道,“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英莲苦笑:“少爷那么聪明,料事如神,纵然我不说,不是也都能猜得到么?”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这话的表情有多酸涩。自入冯府以来,她从未像现在这么困惑无措过,许是她在冯渊的保护伞下活得太安逸,安逸得已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可我更愿意听你告诉我。”冯渊目光灼灼道。 英莲咬着唇,沉吟良久,忽然抬起头来,与冯渊对视,幽幽说道:“那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我可愿回答我?” 冯渊顿了顿,道:“你说。” 英莲垂着头,手心一片滑腻湿冷:“在少爷心里,究竟拿九儿当什么人看的?” 昨夜,她一宿未眠,满脑子都是他对她的好,他为她当街怒打薛蟠,他和她在枫林村月下拥抱,他在除夕夜送她铃铛手镯,他每日手把手教她读书写字,一幕一幕,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如此遥远又如此模糊,她甚至已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梦境……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面对冯渊的温柔,心里除了感动更多的竟是害怕,书上虽说过他为她一见钟情,甚至抛去男风之好,可他的钟情到底能持续多久呢?他又是以怎样的心这般温柔待她? “我只想听真话。”英莲哑着嗓子补充。此时此刻,她想知道答案,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他亲口告诉她答案,片刻都不想再等。 冯渊眉头微蹙,深深望着她,半晌嘴唇忽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最后竟到底还是没出声。 “少爷当初是为什么才买我的?”英莲见他沉默,眼圈微红,凄然道,“你曾在夫人面前说过要为我取字,所以你是要纳我为妾的,对吧?所以,你以后也会像李明毅他爹一样,还会娶别人的,对么?比如杜姑娘那样的,做你的正妻,也会再有别的妾……” 她虽活了两世,却是头一回情窦初开,她心里信奉的,依旧是现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爱情,以前冯渊身边只有她一个,她从不觉得忧心,然此刻只要一想到他会娶杜聘婷做正妻时,都只觉得心如刀割般难受,几欲不能呼吸。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早已将冯渊看作自己此生的良人,却从未想过或许他以后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若真是如此,她要如何呢?难不成还要装作不在乎,依旧逍遥自在地呆在他身边么? 冯渊俊容渐冷,目光凌厉,打断她:“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是英莲头一次听见冯渊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话,他对她一贯是极致的温柔纵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过。她知道,他在生气。 英莲心下一恸,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摇头道:“没有别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想到的罢了。少爷六月便出孝,到时便可娶妻纳妾,老夫人心疼少爷,定会早早为少爷选个合心意的正妻,到那时……” 她还想往下说,却只觉心里疼得厉害,眨眼睛的瞬间两行泪已掉了下来,她其实很不愿意在他面前哭的,实在是很没出息。 冯渊定定看她,一张脸已沉得不像样子,一字一顿道:“到那时怎样?” 英莲本以为他会反驳一下,却没想他竟会如此问,心下便更信了杜聘婷那日的话,当下只觉心如锥刺,几乎想要哭出声来。 “少爷对九儿有再造之恩,九儿永生难忘。”她费了好久功夫才勉强压制住伤心,抬头望着他,道:“少爷可记得上个月你教给九儿的乐府诗么,你说里面写的一个姑娘发的誓言?” 冯渊自然知道,是那首《饶歌十八曲》之一的《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不待他点头,英莲已自顾说了下去,眼中水泽泛滥,有几分让冯渊心骇的决然,“少爷说,你很是欣赏那个痴情的姑娘,九儿虽愚笨,却也愿意做那样的姑娘,一生只喜欢一个人,哪怕穷困潦倒,也不离不弃,与他厮守一生。可前提是,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心思,我要他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 冯渊闻言,整个人如被雷电劈中,眸光亮了一亮,整个人怔在那里。 英莲说得脸如火烧,却眼泪不止,续道:“纵然少爷觉得我说这种话不知羞耻,我也还是要说。九儿喜欢少爷,可若少爷也跟世上别的男子一样,会有三妻四妾,便请放过九儿吧。九儿愿一生为奴为婢,报答冯家,却不愿做少爷许多女人中的一个。九儿斗胆,求少爷将我送回东郊别院,我愿与两位嬷嬷一起,看家护院,或者……” 冯渊的眼神明明灭灭,一股热流在胸腔间沸腾翻滚,终究再也按捺不住,长臂一伸,已将眼前的人整个箍在怀里,英莲骇了一跳,未来得及反应,唇已被封住。 她脑中如同一株烟花炸开,混沌一片,只觉掐在她软腰之间的力道大得吓人,疼得她几欲叫出声来。还有那紧贴在她嘴上的唇舌,吻得着实粗暴,简直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他的气息热而重,熏得她更加昏聩,一只大手却不忘轻抹掉她脸颊上的泪痕。 片刻之后,终于不似初时的激烈,冯渊渐渐温柔起来,一如他往日深情,只含住她唇瓣,小心吮碾,轻轻嘬弄,慢慢缱绻,只亲得英莲浑身虚软,喘不过气来才放开。 他从前虽也抱过她几次,却从未像这回这般亲她,英莲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两只小耳朵也烧得如同在沸水里煮过,只埋头趴在她怀里,哪里还敢抬头看他。 “原不想这么早的,偏……”冯渊面上难得浮出一丝红来,“此番确是我鲁莽了。只是亲耳听见你说喜欢我,实在是……” 她听见他在她耳边发出一声悠长叹息,缓缓续道:“情难自禁。” “不带这样的。”英莲咬着红肿唇瓣,忽然怯懦道。 冯渊听她嗓音甜腻,带着轻微的娇喘,格外受用:“怎么?” 英莲两只柔荑无力贴在他衣襟上,略带不满地嘟囔道:“你明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冯渊闻言,又好气又好笑:“你是当真不知么?” “少爷城府深沉,我哪里能知道?”英莲有些气恼,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笃定道,“少爷平日里对我好,我自然感激。可我刚刚已说了,我想要的和世人眼里的不一样,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变心,永不背叛。少爷也可以做到么?” 冯渊朝她笑笑:“你可知在外人眼里,你这想法简直大逆不道。” 英莲咬唇:“我自然知道,可我就是这样想的。” 冯渊定定望着她,问:“你这般固执,可想过若是这世上没有一个能容你这般想的男人,你该如何自处?” “还能如何?大不了我不嫁人就是了。”此时已向他表明了心迹,英莲反而觉得轻松得很,连与他对视也不再有半分别扭,“天下的女子多了去了,难不成都嫁人了?若遇不到一心一意对我的良人,我宁愿终生不嫁。” 冯渊看着她的眼神炽热起来:“那若是遇到了呢?” 英莲看着他眸子里映着自己的脸庞,心下涩然,幽幽道:“我知道,这样的人世间难寻,可若我当真有幸遇到,定会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般珍惜他,一生追随他。” 她说这句话时脸色的神情郑重无比,在冯渊听来,竟如同誓言。 “此话当真?”冯渊看着她,唇角涌出一个无限愉悦的笑来,“我的九儿,当真会一生一世追随我,决不与我分开?” 他偷换概念的手法十分巧妙,英莲有瞬间的迷茫,良久才道:“少爷的意思是,你是那个愿意对我一心一意的人么?” “傻瓜,这天下除了我,还会有谁是你的良人?”冯渊重将她搂紧,深邃的眸光温柔得几欲将她吞没,“听着,没有什么正妻,也没有什么妾,我这一世唯有你而已。” 英莲埋头进他怀里,伸出两只手将他紧紧环住,眼中水泽泛滥,心下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恬然。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定情了,什么感受? 我反正快疯了! 第43章 故弄玄机 如此又过去几日。 至五月十九,冯府里一行人正用着早饭,突然接到几封请帖,原是福运来酒楼欧阳老板送来的,只因下月初十是他生辰,又逢他屋里一名小妾生了儿子,双喜临门,邀冯渊、英莲等前去喝杯喜酒。 “这封是递给冯府的,请的是少爷和九姑娘。这两封原是递去徐少爷府上的,许是他们从徐府那边知道两位少爷现下住我们府上,便一并递来了。”曹管家呈帖子的时候说得十分仔细,“公子,因此次既是欧阳老板做寿,又是给长子办的满月酒,故而十分隆重,初十那日整个福运来酒楼歇业一天,专门用来做酒席,听闻还特意请了应天府的大老爷。” 英莲正给冯渊舀第二碗粥,听到这话手上顿了一顿,忙问:“曹管家,你说的应天府大老爷可是贾大人?” “正是。”曹管家应道。 英莲趁机向冯渊道:“少爷,那贾大人应就是上次发落林大哥的大老爷吧?九儿心里素不喜这些当官的,这次满月酒我可是不去的。” 虽说这种平民酒席贾雨村未必出席,但欧阳越好歹是金陵城的大商户,纵使贾雨村不去,也定会让正妻娇杏作为堂客代他出席。娇杏原是甄母的贴身丫鬟,如何能认不出英莲来?这样的危险地儿,她自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的! 冯渊笑笑:“这有什么?你若不喜,不去便罢了。” “二师哥,既九儿不去,我也不去好了?”何连之捏着那请帖,脸上十分不乐意,伏着身子趴在桌上嘟囔道,“我最讨厌喝孩子满月酒了,偏他还跟我一样是个庶长子!” 慕耀因知他心里有结,只装作不在意,往他背上敲了两下,训道:“快坐好。才下山几年,就忘了师傅教诲了,饭桌上谁许你这么趴着了,像个什么?” 何连之撇撇嘴,坐直身子,赌气道:“反正我是不去的。” “不去便不去,谁拉着你去了?”慕耀被他孩子气的表情弄得十分无奈,只向冯渊道,“想来那欧阳老板请我们不过是因着上次救他女儿的情分罢了。然这些日子来,我们师兄弟也曾在那福运来白吃白喝许多回,算起来早已两清了。那日酒席我也兴致缺缺,还请二师哥替我们备点贺礼送去罢了。” 冯渊心中了然,他自己是个生意人,有些应酬自是不好回避的,只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一个个的竟会躲懒,苦差事倒全落在我身上了!” 英莲将盛好的粥递给他,又往他碗里夹了几样可口的小菜,调皮笑道:“我们之所以能躲懒,全是因为少爷能干,总有方法会护我们周全啊!” 慕耀呵呵一笑,故作惊奇状:“怪道了,今日这早饭里也没有蜜糖啊,怎个儿吃起来这么甜呢?” “甜么?”何连之傻傻分不清,竟当真低头喝了一口粥,“哪里甜了,明明清淡得很。” 英莲窘得暗自咬牙,这两个人简直了…… 冯渊一手执筷,抬头瞥了眼前的绝美容光,唇角微勾,迸出两个字来:“吃饭。” * 这几日,因城北有两处上好的田庄正在转让,冯渊有心想要盘下来,故竟比平日里忙上许多,每每早上出门,晚间才得回府。 五月的天渐渐热了,外面日光已有些许灼人。前两月梅雨天里,冯母房里犯潮,霉坏了不少东西,英莲便想着趁这几日好天,将屋里被褥衣物都翻将出来,好生晒上一晒。 海棠得了吩咐,便立刻在院里挂起晾晒的绳子来。 不一会儿,英莲就将冯母床上的藕荷色碎花被褥抱了出来,看见海棠已结好三条绳子,忙道:“够了够了,不过是几床被子,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绳?” 海棠笑道:“姑娘放心,若是被子不够,咱们便去东苑将少爷房里的也抱过来,再不济还有慕少爷房里的、何少爷房里的,到时只怕绳子结满整个院子都放不下呢!” 英莲被她村得脸如火烧,只道:“想来真是平日里我太纵着你了,才叫你这嘴巴越发坏起来。你还站在那儿,赶紧去屋里将我床上的被子一并抱来,再敢取笑我,我真要撕你的嘴了!” “我知姑娘舍不得我的。”海棠笑了一声,往屋里去了。 英莲且笑且摇头,自顾将怀里的褥子搭在绳上,正欲整理平整,忽见海棠惊叫一声,从屋里跑了出来,嘴里喊着:“姑娘,可了不得了!” “怎么了?”英莲狐疑看她。 海棠也不说话,只吓得脸色发黄,忙拉了她道:“姑娘别问了,随我去屋里看一看便知道了。” 英莲便随她进了房,哪知刚拐进寝阁的纱橱,一眼便见自己的雕花小床上赫然躺着一个扎满银针的小人,乃是用白色绢布做成的人偶,上面用黑墨写了一行字,英莲不用细看,也知定是生辰八字之类的。 “姑娘,你看那小人身上怎么还会流血?”海棠不敢上前,只哆嗦着一只手指向那布偶。 英莲虽从书上知道这些下流手段,真真见到却也是第一次,只见那小人身上凡是针扎之处,都渗出几许红色点痕,乍看上去的确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十分骇人。 英莲闭着眼睛定了定心神,才问海棠道:“这东西你从哪儿翻出来的?” 海棠一脸凄惶:“就在姑娘床头啊。我刚将最底下一层褥子掀起来,这小人就跟着飞出来了,姑娘日日睡在这床上,竟不知道么?” 英莲长叹一口气,脸色煞白:“有人存心弄这些鬼魅东西害我,又放得这般隐蔽,我如何能知晓?” “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海棠拉着英莲的手,急道,“这玩意实在太吓人了,不如我们将它烧掉吧!” 英莲摇头:“不可。这原不是我们的东西,却毁在我们手里,算是怎么回事,若以后陷害我的人追究起来,岂不是坐实了我的罪名么?” “可我们也总不能收着它啊?”海棠盯着那小人,恨不得将它扔得远远的,“这要是被旁人看见了,我们也是百口莫辩啊。” 英莲安慰她道:“你先莫慌,容我再想想。” 海棠连忙闭了嘴,只睁大眼睛盯着英莲,倏尔听她缓缓道:“这事儿非同小可,我们马虎不得。海棠,你现在就去东苑找慕少爷,他今儿跟何少爷练剑,未曾出门,你只说我屋里出了脏东西,烦他帮我寻少爷回来。” “慕少爷原不是冯府里的人,这事儿跟他说好么?”海棠心里有些拿不准,“他知道上哪儿寻少爷?” 英莲听了好不苦恼:“放心吧,如今少爷不在,慕耀便是这府上最可靠的,你只管告诉他,我相信他自有办法。” 海棠忙点头:“好吧,我现在就去。想来他跟咱们少爷好得穿一条裤子,告诉他也算不得家丑外扬!” “好了,快去吧。”英莲催促她,口里不忘嘱咐着,“记住,这事儿只可告诉慕少爷与何少爷知道,旁的人谁也不能告诉。” 海棠答应了一声,急急去了。 英莲心中烦躁,回头看了一眼那布偶,只觉心内一阵恶寒,慎得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忙伸手捡了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收好。 如此,那看屋里其他东西,英莲竟也觉得不大放心,所幸将床榻、柜台等都细细翻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异物才稍稍心安。 想着等到冯渊回来恐怕还须些时候,她若一直在房中枯等倒容易惹人怀疑,便索性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抱了自己的被褥出去晾晒。 暖日当暄,照得英莲十分舒适,将方才的阴森可怖一扫而光。她自顾将被子在绳上摊开,仔细拍打起上面的浮尘,全然不知此时此刻,已有一个人,蹑手蹑脚潜入了院子,正从她背后一步步袭近。 所幸,英莲是背光而立,就在那人离她两步之遥的时候,她忽然瞥见映在被褥上一个高大人影,心中大骇,忙转头跳开:“谁?” 那人也被唬了一跳,急急向后退了一退,脸上有三分的失落七分的不甘心,只向英莲咧嘴笑道:“九姑娘,莫怕。是我,杜大哥啊。” 原来杜天应这几日闲得无聊,整日在府中乱逛,不巧刚海棠去找慕耀时偏被他瞅见了。他一直垂涎英莲美色,奈何冯渊将她护得太紧,根本无处下手,想着今儿冯母房中无人,冯渊也不在家,这会子海棠又离了,便心痒难耐,过来碰碰运气。 英莲一看来人是杜天应,本能地又向后退了几步,眼里尽是警惕,脸上却仍端着笑道:“杜大哥怎地进院子里来,也不打声招呼,唬得九儿还以为是院中进了贼人呢?” 杜天应却是脸不红心不跳,只不住拿眼睛觑英莲道:“九儿说的哪里话?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贼人呢?便真的有,不是还有我在这儿呢么,你还怕我护不了你不成?” 他嘴角噙笑,念着院里无人,面上神情愈发不堪难看起来,脚下也是愈来愈逼近英莲。 英莲见他色心尽露,忙假装拍被子更往里面挪了挪,面上依旧沉着得很,只淡淡道:“杜大哥可真会说笑。只如今夫人尚未回来,杜大哥来这儿所为何事啊?” 想他也算是个读书人,长辈不在,他自是没有请安问好的由头,英莲倒想看看,他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都是亲戚,九儿怎么跟我说话如此生疏呢?非得是姨妈在我才能过来不成?”不想那杜天应却当真不顾脸皮,道,“我不过心里念着九儿才特意过来看看的。” 英莲心里恨不得一口啐在他脸上,却还是假意笑道:“劳杜少爷挂心了,九儿蒙夫人和少爷疼爱,一切都好。” 杜天应一双眼睛直勾勾瞅着英莲,日光下她青丝如墨,肤色微红,眸光浅动,一双纤纤素手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柔软被褥,愈加显得妖娆不可方物,看得他当下酥了半边身子。 “素日里我也听说表弟很是疼爱九儿的,只如何还能让你干这些粗活呢?”那厮看得喉间大动,再按捺不住,猛地凑上前道,“看你出了这一头香汗,且让我给你擦擦。” 说着就拿手往英莲脸上探,英莲再好是好性儿也不可能任他肆意轻薄,忙闪身躲过:“杜少爷说笑了,九儿自己来就好。” 那厮如何肯依,刚想再往前凑,不料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姑娘,何少爷来看你了,你在哪儿呢?” “海棠,我在这儿!”英莲闻言,如获大赦,忙从被子后闪了出来,迎了上去。 这下,那杜天应自然不敢再放肆了,转身便换上一副斯文嘴脸,朝身后迎面来的人笑道:“呵呵,真是巧了,我今儿路过姨妈院子,进来向九姑娘问个好,不想却有幸碰到何少爷了。” “可真是巧啊。”何连之冷冷一笑,“不过我找九儿可是有重要的事儿说的,杜少爷没事就请回吧。” 说来冯渊向来不喜杜家人,何连之跟慕耀自然也跟着不喜欢,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也只见过一两次罢了。如今还被他撞见这姓杜的妄想欺负英莲,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要不是顾着英莲,他早出手揍得他满地找牙了! 何连之的话说得杜天应十分没脸,可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假意说笑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了。 待那杜天应走远,海棠忽狠狠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亏他还是个读书人呢,居然想趁机占姑娘便宜,真龌蹉!” 英莲眼圈微红,目光扫过二人:“你们都看见了?” “哪还用看啊?”何连之气得眼里都能喷出火来,“原先我在山上的时候,夜里几里之外的声音我都能听见呢,这畜生喊得声音直响,当我是聋子么?哼,等二师哥回来我告诉了他,有他好果子吃的!” “何少爷,这事儿先不许跟少爷讲。”英莲忙阻止他道,“他毕竟是冯府的客人,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好在他今儿也没对我怎么样,又被你们撞见,想必下次也不敢再犯了。” 更要紧的是,如今她得了那小人作证据,事情已有了眉目,若这时候因杜天应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何连之原不想答应的,然拗不过英莲满脸乞求,只好点头应了:“好吧,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要是再让我看见他对你动手动脚,我一定对他不客气!” 英莲自然应是不迭,又对他说了许多好话,才安抚下他的怒气。 临了了,依旧不忘叮嘱他:“我知道你心里待我和海棠最是体贴的。你想想,今儿才从我床上翻出来脏东西来,如今再搭上这件不光彩的事儿,被那些爱胡乱嚼舌根的人听了去,我的名声岂不是全毁了?所以今儿这档子事儿,除了少爷,你也不许再跟别人提,连慕少爷也不许告诉,不然我再不理你的。” 何连之忙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保证谁跟前也不提。只是那脏东西是怎么回事啊?五师哥听了很是不放心,这才派我来瞧瞧你的。” 英莲道:“我没事,你们且安心。那污秽东西已被我收好了,我想着这事儿必有下文,与其等小人闹将起来,不如快些让少爷回来定夺。” * 一个时辰后,议事厅内。 冯渊手持那个布偶良久不语,脸色难看得厉害。 “二师哥,如何?”慕容忍不住问。 冯渊沉声道:“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母亲的。” 英莲大惊:“这么说,上次老夫人重病……” 她虽没有说下去,但众人如何不懂,何连之因道:“果然是小人作祟,这人胆子也忒大了些,竟然还玩栽赃嫁祸这一招。九儿,你可知道是陷害你的人是谁么?” 英莲垂头不语,这府上能进冯母寝阁的能有几个?能悄无声息将这玩意儿塞到她床底下,又有心陷害她的,除了杜聘婷她几乎想不出第二个来。 可当下她无凭无据,也不好表态,只暗自抬头瞟了冯渊一眼,却不想他刚好也在看她,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似得,只伸手在轻抚几下她黑发,柔声道:“莫怕,这事儿我自有主张。” 然就在此时,屋外却响起拍门声,众人忙抬眼望去,好在外间有冯龙和海棠守门,他们也不惊慌。 冯渊因道:“何事?” 冯龙回道:“少爷,曹管家过来说,太太和姨太太、表姑娘她们刚从凌华寺回来了,这会子太太要寻少爷呢。” “知道了。”冯渊淡淡应了一声,向两个师弟道,“我先带九儿回母亲那里,稍后再去找你们。” 慕耀一看他神态,便知他有事要交代:“刚好跑了这一趟我也乏了,我和六师弟先回房歇着。” 几人一行出了议事厅,英莲因见海棠面上愤愤然,便知她定是又与冯龙拌嘴了。说起来,海棠与冯府上下谁都处得来,唯独这冯龙每每见了就要红脸,非争辩几句不可。 然此时英莲也无心理会,只带了她匆匆跟了冯渊回自己院中。彼时院里有了人气儿,再不似先前的冷清,还未进去,便听见笑声盈盈。 进到耳房里,只见冯母和杜姨妈同坐在一张矮塌之上,两人均是红光满面,聊得好不高兴。杜聘婷如只乖巧猫咪,正伏在冯母膝下,一张杏仁脸如沐春风,笑容里透着三分羞涩,七分娇俏,果真聘婷。 冯渊上去行了礼,恭顺道:“今日母亲这般高兴,看来定是在凌华寺遇到什么顺意的事了。” “可不是么?”冯母忙看他笑道,“儿啊,我跟你说,我这次在凌华寺有幸得见上次救我的仙长了,而且还得她指点,给你定了一门婚事。” 其实这事儿早在冯渊、英莲意料之中,因此听闻时两人并无太多惊诧,只心里觉得可恨又可笑。 “哦?还有这种事?”冯渊微微垂头,面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不知那位仙长为我指的是哪家的姑娘?” 冯母便与杜姨妈相视一笑,渐渐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工十分精致的锦囊来,递给冯渊道:“答案就在里面,你自己看吧。” 冯渊默默接过,从里面翻出一张纸条来,只见上面写道: 杜家有好女,温婉且聘婷。 缘是亲上亲,珍惜眼前人。 呵,弄得这般玄机,当真是费了许多心思呢! “还恕儿子蠢顿,竟看不懂这上面谶语呢?”冯渊勾唇冷笑。 哼,说是谶语,实在抬举它了!如此直白露骨,其心昭昭,他那姨妈、表妹未免太心急了些。 冯母脸色微沉:“不许装傻。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连我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老太婆都知道说的就是你表妹婷儿,你如何能不懂?” “竟是表妹?”冯渊故作吃惊状,“可我分明记得,两年前姨母曾当着我的面发过重誓,便是将表妹便是嫁给街头乞丐也不嫁给我的啊!” 几句话说得杜姨妈脸上阵红阵白,十分下不来台,只干笑两声道:“侄儿说得哪里话?当年姨妈一时糊涂,才说了那些混账话,心里早悔得什么似的,你今日何苦还要提呢?如今你和婷儿的亲事,乃是仙长所指,我如何会拦着。” “正是。渊儿,下次你可不许再提这个了。”冯母忙呵斥冯渊道,“前些日子你姨妈和表妹才救过我一命呢,如此大恩,你难道忘了?我告诉你,回来路上我已向你姨妈提了亲,她已答应了。如今你和婷儿这门婚事算是定下了,只等你出孝便立刻完婚!”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英莲站在一旁,听冯母口吻坚决,心下到底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然凭她的立场,此时自然是一声都不能吭的,只能闭眼装死。 “母亲,若是别的事,我定能答应你。可这件……”冯渊挺起身子站得笔直,目光如炬,扫过杜氏母女,“只怕渊儿做不到。” 杜姨妈一听,神色陡变,忙向冯母哭道:“姐姐,你今儿向我求亲的时候可没说侄儿不同意啊。如今这婚事怕是已在府里传遍了,你可不能反悔啊,不然让婷儿以后还怎么见人?” 作者有话要说:且容杜贱人再蹦跶两天,我会好好解决她的! 第44章 尾巴初露 “姨妈,你可要为婷儿做主啊?”杜聘婷见状,只往冯母怀里一扑,瞬间泪如雨落,“前两年表哥就当着众人的面拒绝过我一次,已让婷儿生不如死,这一次乃是姨妈开口,婷儿才答应的,若再被表哥抛弃,婷儿一头撞死在冯府门前,决不苟活于世的。” 冯母闻言大惊,忙向冯渊道:“渊儿,看你干的好事!我们两家乃是亲戚,双方知根知底,虽以前有些不愉快,可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再说,婷儿是你表妹,又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和你还是命定的姻缘,你不娶她娶谁?” 冯渊冷眼望着这一幕,没有出声。 一旁的杜姨妈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斜眼觑着冯渊及他身后的英莲,假哭道:“姐姐,你也莫责怪渊儿了。想着以前,谁不知道他是个极孝顺的,对你和姐夫那是言听计从,从无半点违抗。现下渊儿不同意这门婚事,依我看,怕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拦着渊儿,故意不想他娶妻呢!”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杜姨妈是故意将脏水往英莲头上泼! 冯渊神色一凛,脸上愈发阴沉:“哼,姨妈觉得我是那种毫无主见,能随意任人摆布的人么?” 杜姨妈被他脸上冷意摄住,心颤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虽府上都知侄儿能干,但一两次偏信了什么人的蛊惑,也是有的。” 冯母被她说动,也隐隐疑到英莲身上,便喊了英莲出来,沉声道:“九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心下藏私,暗中劝阻渊儿,不许她娶正妻的?” 英莲闻言,只往地上一跪,恳切道:“夫人,绝无此事啊。” 对,没错,说起来她是逼过冯渊一回。可当时她说的意思很明白,冯渊,你要娶妻纳妾可以,只是那样我们俩就完了。是冯渊自己选择了她,然后说不要娶妻纳妾的,这就怪不到她头上了吧? 那杜聘婷怎会信她,只转过头,眼中带泪道:“你胡说!你隔三差五便去表哥书房习字,只你们二人独处,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机跟表哥说些什么?” 冯母闻言不禁皱眉,英莲习字是她亲口允的,婷儿若在这上头找由头,岂不是当众打了她的脸? 杜姨妈也知女儿说话失了分寸,忙圆场道:“姐姐,让九姑娘习字本是你的好意,倒没什么。只我细想下,从我入冯府以来,九姑娘呆在侄儿身边的时候竟比呆在你身边还长呢?”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一旁的海棠怒从心起,忙上前在英莲旁边跪下,愤愤道:“夫人,姨太太说这话,可委实冤枉我们姑娘了。平日里她是个怎样的性子您是清楚的,除了习字、见客,姑娘从未瞒着您私下找过少爷,这点海棠可以担保的。” “哼,你区区一个丫鬟,凭什么替她作保?”杜聘婷杏眼圆瞪,恨道,“再说,你本就是九儿身边的人,你说的话我们凭什么相信?” 海棠气得脖子都红了:“我虽说是丫鬟,可姑娘也是教过我礼义廉耻的。我海棠从不说假话,倒是杜姑娘,麻烦你说话时小心些,别尽把屎盆子往我们姑娘头上扣。” “放肆!”杜姨妈喊了一声,紧接着便一个巴掌抽在了海棠脸上,“谁教你这么跟主子说话的?想来你家姑娘也不过是这房里的一个丫鬟罢了,你这丫鬟的丫鬟居然敢信口污蔑起我女儿来,你算个什么东西?” 杜姨妈是个心狠的,下手自然用的全力,打得海棠嘴角裂开,脸颊红肿,上头五个指痕清晰可见,英莲见状,心下酸涩,再难忍着,只道:“海棠原是冯府的丫鬟,若说教训也该是夫人、少爷和我,姨妈凭什么打她?” “哟,姐姐,你可听着了,她这是在我面前拿大呢?”杜姨妈见英莲开口,正中她下怀,忙装作一副受伤模样道,“果真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不好受,这冯府上下怕是都瞧不上我们,才会让我们被个未过门的姨娘欺负。” 说着,还拼命挤出两滴泪来,故意拿帕子掩了,凄然续道:“九姑娘,我知道如今你是侄儿跟前最得宠的,自然怕他以后娶了正妻便冷落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是个买来的,又来历不明,连半分嫁妆也无,能做个妾已是顶了天了!难不成你还盼着日后能做这冯府的当家主母不成?” 她这番话看似在劝导英莲,实则句句绵里藏针,存心要扎进冯母心里去。 冯母闻言,果然心惊,忙问英莲道:“九儿,我一直当你是个懂事的,你竟当真是存了这份野心?” 英莲忙往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眼里含泪道:“夫人,九儿冤枉。” “冤枉?你有什么好冤枉的?”杜聘婷见冯母眼神动摇,忙质问英莲道,“若不是表哥买你,如今你还不知在哪家府里为奴为婢呢,谁知道你这样卑贱出身的人心里成天惦记着什么?哼,除非你今日敢当着姨妈和表哥的面起个誓,不然就是惦记着那主母之位!” 一旁的海棠急了,顾不得嘴角痛,只喊道:“凭什么让姑娘起这样的誓,夫人,你可别听她的啊!” “下作东西,这哪有你说话的份?”杜姨妈狠狠瞪她一眼,“姐姐,你看这样的丫鬟哪里能要啊?这般目无尊长,心高气傲的,看着她也知道九姑娘平日里是个什么样子了!依我看,还真得让她起个誓才行。” “谁敢再叫九儿起誓看看?”彼时却听冯渊一声怒喝,满室寂静,连杜聘婷的抽泣声都停了,“母亲,当初九儿尚未进府时我便跟你有言在先,儿子此生除了她,决不再另娶他人,我心早已分明,与她无关,此时您又何必再疑她?” 不想这话却正戳中了冯母的痛处:“混账!终身大事,岂能依你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眼看就要及冠,还不想着好好娶一门正妻,为冯家传递香火,竟是要拖到几时?你父亲未能看你成家就先去了,如今你非要让我也死不瞑目不成?” 冯渊忙向后退了一步,跪下道:“母亲严重了。” 冯母说到伤心处,神色凄然,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当初你中意九儿,我看在这丫头使你转了性子,才将她收在身边好好将养,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却要因着她看你忤逆我……” 英莲闻言心中很不是滋味,自从入冯府后,她心底早拿冯母当生母看待,可她到底不是古代人,有些底线是无法退让的。当下这种情状,她实是进退两难。 俄顷,只听英莲低声道:“老夫人,九儿愿意起誓。” “什么?”满屋子的人皆惊诧不已。 冯渊忙阻止道:“九儿,不许胡来。” 英莲抬头看他一眼,却灿然一笑,道:“少爷,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冯母泪眼婆娑:“你当真愿意起誓?” “嗯。”英莲点点头,徐徐举起右手,郑重道,“老夫人和少爷对九儿有再造之恩。九儿此刻便用你们所赐的新生命起誓,我对冯府当家主母之位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此生愿侍奉少爷左右,为妾亦可,为婢也罢,只求以我之身,还彼之恩,贵贱不移,生死不弃。若违此誓,必将地灭天诛,不得好死。” 她字字千钧,话音落处,唯剩满室沉寂。 “如此,夫人可能安心些了?” 冯母心下十分震动,顿了顿,只对海棠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将你家姑娘扶起来?” 待三人起身,又续道:“九儿一向都懂事,我自是信你的。” 冯渊静静站在一旁,只望着英莲,目光深不可测。 杜姨妈奸计得逞,咳了一声以掩饰心下得意,道:“九姑娘果然是个好的,倒是我们多心了。这下,侄儿与婷儿的婚事我便放心了。” 冯渊冷笑:“姨妈许是糊涂了?我何时答应这门婚事了?” 冯母脸上一僵,呵道:“渊儿,不得造次。方才你也听着了,九儿已立过誓,她对正妻之位并无觊觎之心。这下你怎还不能安心娶聘婷?” 正妻如何?妾又如何?那些名分,比起眼前这“贵贱不移,生死不弃”的誓言,简直轻如浮尘,值个什么? 冯渊转头,与英莲对视一眼,两人皆会心一笑。 良久,只听冯渊道:“母亲,你说这门婚事是得仙长指点,可我却说它从头到尾不过是小人的诡计罢了。” 言毕,只见杜家母女皆是骇然,面如土灰。 “胡说!什么小人诡计?”冯母见儿子冲撞仙人,当下大怒:“那仙长曾赐药于我,救我性命,你难道也忘了?” 冯渊冷笑一声:“这就要问问姨妈和表妹了!母亲在凌华寺烧香拜佛数十年,可曾听说过有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仙长?” 冯母哑然,倒真没听说过。 “母亲莫要忘了,渊儿和几位师兄弟是从哪里回来的?天底下的事儿讲求一个缘分,仙人指路的事并非没有,但一而再、再而三便太巧合了些!”冯渊面色虽平静,然话语却是步步紧逼,声势迫人。 杜聘婷心中有鬼,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幸而她娘亲老道些,见情状有变,立刻先发制人:“大侄儿,你这话是何意,莫非怀疑这一切是我们做的鬼不成?” 冯渊轻笑道:“我可不从曾这样说,只姨妈好端端的却疑心到自个儿身上,倒有些露了痕迹了。” “你……”杜姨妈气得脸色铁青,哭道,“姐姐,你听见没有,他这分明就是疑我呢?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我和女儿在寺里险些没将腿跪断,才机缘巧合得了那么一粒仙丹,救了你性命,如今却疑我害你来了?” 说着,麻溜下了塌,拉了杜聘婷就往外冲:“走,这冯府是住不下去了,回屋收拾东西去,我们回宁县!” “妹妹,你且消消气。”冯母一听,急得忙将她拉住,向冯渊道,“渊儿,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喜事被你搅合成这样,还不快跟你姨妈陪不是!” 冯渊岿然不动:“我已说过,此事蹊跷得很,里面定有阴谋。” 冯母气急哭道:“什么阴谋阳谋?我在凌华寺见仙长时,只我自己一人,因夜里心烦独自在院里散心时偶遇的,那锦囊也是我向她求的,与你姨妈、表妹有什么相干?” 冯渊蹙眉道:“真相如何,儿子下去定会细细查清楚。” 杜姨妈一听他要查,当下又闹着要走,冯母、杜聘婷自然上去拦着,却不料那杜姨妈趁乱咬着杜聘婷的耳朵不知说了什么,杜聘婷怔了怔,突然原地站定,涕泪涟涟道:“表哥,你不想娶我便罢了,为何还要这般疑我们,你这不是将我一家往死路上逼么?” 冯渊冷冷道:“我只说要查而已,也并未指明道姓,还请表妹冷静些。” “罢了,表哥你也不用查了,我宁愿一死以证清白。”杜聘婷哭得声音直颤,神情凄绝,没等众人看清,便一头撞向了几角之上,额上顿时鲜血淋漓,身子软软伏在地上。 这下真把屋里的人吓坏了,杜姨妈一把扑上去,几乎魂飞魄散,嘴里直唤杜聘婷,然怀里的身子半点反应也无。 冯母被吓得够呛,直哭喊道:“孽障,这下如你愿了吧?还不快去请王大夫来救人!” 屋里几个婆子乱成一团,七手八脚将人抬到床上,掐人中、上药膏、请大夫,冯渊在原地站了一会子,觉得无趣,漠然转身。 英莲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却被冯渊暗中拉住,一并带了出去。 你想那杜聘婷只不过撞在桌角上,又是存心的,能厉害到哪里去?三下两下便睁了眼睛,哭着往杜姨妈怀里钻:“娘,表哥这般嫌弃女儿,女儿真不想活了……” 杜姨妈忙道:“别怕,冯家容不下咱们,明儿个我们就收拾东西家去,再不留这里受气的。” 冯母理亏,听得又急又愧,忙道:“妹妹莫说气话。这原是渊儿的不好,回头我必教他亲自来给你们赔不是。” 杜姨妈冷哼:“赔不是就算了么?他如今本事大了,丝毫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这冯府我们如何能住?” “没有的事。”冯母眼角带泪,“妹妹莫恼,我知这般委屈你们了。你且放心,婷儿与渊儿的姻缘乃是命里注定的,我既已向你们求过亲,就决不反悔的。你们只管安心住下,等渊儿出孝,我定让他风风光光娶婷儿进门,可好?” 杜姨妈这才安心,故意拿捏道:“那我便再信姐姐一回。姐姐也看见了,婷儿这孩子是个死心眼的,若真被个渊儿逼死了,到时我可是要跟冯府拼命的。” 冯母忙保证:“妹妹放心,渊儿的这个主我做定了。” * 三日后,早饭毕。 杜姨妈坐在冯母房中,脸上十分不悦:“姐姐,渊儿这一去不回的,是几个意思?难不成他还真想把婷儿撂在府里不管了?” “妹妹莫生气。”冯母忙小心赔不是,“刚管家不是说了么,最近渊儿新置了几个田庄,这几日他正在庄上考察,腾不开身。你放心,我今儿已叫人带了狠话去,他听了必然会回来跟你赔礼。” 杜姨妈皮笑肉不笑道:“赔不是算个什么?都是一家人了,我如何还能计较那些?只不过这回婷儿险些没命,渊儿却一点不上心,巴巴儿一个人跑去考察什么劳什子田庄,也太叫我们杜家寒心了些。” 冯母脸色微沉,沮丧道:“我知道渊儿此番太不像话了些,是我平日里太依着他了。你且放心,待他回来我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再不教他这般任性。” “姐姐既这么说,我自是信姐姐的。”杜姨妈咂了口茶,又拿帕子擦了嘴,“如今婷儿已是你们冯府的准媳妇儿了,也不好继续在姐姐身前伺候,但她这几日在西苑却时刻惦记着你这个姨妈,连我这个亲娘看了也嫉妒呢!以后真嫁进了冯府,姐姐可得多疼她些。” 冯母自是点头不迭:“那是自然。”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杜姨妈斜着小眼睛在房里瞅了瞅,摸摸鼻子道:“今儿怎么不见九姑娘啊?” 一旁伺候的陈嬷嬷忙道:“九姑娘最近新研究出了几个绣花样子,桂嬷嬷看着新巧,拉着她去外面房里做针线去了。” 杜姨妈假笑几声:“早听说九姑娘心灵手巧了,果然不假。回头得空,我也要找九姑娘替我绘几张花样呢。” 冯母笑笑:“这个简单,你随时想要,派个人过来叫她就成。” 杜姨妈点头,猛地拍了一下自己额头,作懊恼状道:“瞧我这记性,婷儿这次搬得匆忙,说是还落了好些东西在姐姐房里,央我替她捎带回去呢。” “早收拾好了。”冯母闻言,忙道,“落了几件衣服并几盒首饰,我已叫人装在一个包袱里,另外昨儿个婷丫头不是还嚷着头昏么,我叫王大夫又开了几剂补药,你一并带回去吧。” 说话间,陈嬷嬷已将东西从寝阁里取了来。杜姨妈抻头瞟了一眼,忙道:“呀,这些个东西,我一个人哪拿得了?” 陈嬷嬷忙道:“虽看着满手,其实也不重的。若姨太太嫌多,我跟你一道去西苑便好。” 杜姨妈笑道:“哎呀,哪里须劳动你,这屋里不是还有个海棠么?那黑丫头生得壮,正适合做这些粗活,不如叫她跟我跑一趟。” “海棠?”冯母犹豫片刻,也懒得驳她,只向陈嬷嬷道,“你去九儿那里将海棠找来,替姨太太把这些东西送到西苑去。” 陈嬷嬷皱了皱眉,少不得出去找了海棠来。海棠虽不情愿,但也违抗不得,只能黑着脸跟了那杜姨妈往西苑去了。 却不知,杜姨妈找海棠可不仅仅为了送东西,她为的是补自己捅出的篓子呢。 且说海棠一进屋,等了许久的杜聘婷便立刻从门后跳了出来,将门关死。 海棠察觉到不对劲,忙将东西放下:“姨太太,婷姑娘,你们这是作甚?” 杜家母女阴着脸,森森上前。 不想到了眼前,杜姨妈面上却团成了一朵菊花:“海棠啊,我知你是个好姑娘,姨妈我有些事想要跟你打听打听。” 海棠被她笑得心中直颤:“姨太太有什么事便请说吧,我还要赶着回去伺候姑娘呢。” “哎呀,不急,还早着呢。”杜聘婷笑着迎了上来,“你且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海棠被她们弄得莫名其妙:“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杜姨妈说着,将桌上的首饰盒往前推了推,打开道,“就是想问问,你们九姑娘近日有没有从床上捡到什么东西?若是你知道,这里面的首饰,你喜欢哪样就只管拿去!” 海棠当下心中了然。她们问的定是那个针扎小人! 杜姨妈见她眼波动漾,便知她知晓,忙更前凑了一些:“海棠姑娘,你是个聪明的,如今婷儿已是冯家未来的少夫人,若是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日后我们绝不会亏待你的。” 海棠在心里嗤了一声,冷冷道:“海棠不明白姨太太说什么,我们姑娘没捡过什么东西。” 杜娉婷眼中懊恼,刚要发作,却被杜姨妈一把拦下,向海棠赔了个笑脸道:“海棠姑娘,你莫要误会,我们并没有恶意。说起来这事儿也蹊跷,前几日夫人病重,婷儿不小心从大床底下翻出来个脏东西。她年纪轻,见识又浅,慌得乱了手脚,不小心将那脏东西就落在九姑娘床上了。” 海棠闻言,心中早一团窝火,亏得想起这几日英莲私底下的训诫来,生生忍住了。 杜姨妈见她还是不说,忙又哄她道:“这事儿我也是前儿个才听婷儿说起来,我已经狠狠骂过她一回了。我生怕那东西惊着九姑娘,便想着叫婷儿悄悄取回来,不想那东西却找不到了。你也知道,这种东西又不好惊动老夫人,这才把你叫过来先问一声。” “姨太太,这事儿我是真不知。”海棠恨透她假惺惺的模样,面上却不好发作,便端了个笑道,“如若您真担心得很,不如亲自去问问我们姑娘。” “放肆!”见她反将一军,杜聘婷岂不恼怒,“少拿九儿说事。我娘问你,那是给你脸。你还真当我们怕你们不成?哼,真是天生的奴才命,明明和那九儿是一个拐子窝里出来的,偏一口一个姑娘喊得可真亲热哩!” 海棠脸颊气得泛红,刚要回嘴,想了想,却只眨眨眼:“杜姑娘说得正是,所谓各人有各命,不就是这个理么?若是明明没那富贵命,却偏偏惦记着,怕才最要命呢!” “你说谁呢?”杜聘婷哪经得住她这么激,举手就要打她,却被杜姨妈一把拦住,“行了,还嫌你惹的事不够多?” 杜聘婷十分委屈:“娘,连你都不向着我?” 杜姨妈瞪她一眼,却重将目光看向海棠:“罢了,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回去吧。” 海棠看着杜聘婷气恼模样,心中暗爽,福了个身遛了。 第45章 强弩之末 待海棠出了门,杜姨妈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小塌上。 杜聘婷咬唇,望着海棠走远,嘴里不甘心地嘟哝:“娘,您怎么就这样放她走了?” “不放她走能怎样?”杜姨妈一脸很铁不成钢的模样,道,“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我让你把那小人取出来毁掉,好好儿的你往九儿那蹄子床上藏什么?” 杜聘婷自知理亏,低头道:“人家不是想着能有好戏看么?” “自作聪明!”杜姨妈气得直捶腿,“这下好了,那东西落在九儿手里,换她看咱们的好戏了!” “娘,您先别急嘛!”杜聘婷见状,忙上前抱住杜姨妈一条胳膊,撒娇道,“纵然是九儿捡到了那小人,无凭无据,她怎知是我们的?” “你当人家跟你一样傻?你没看方才海棠眼里神情有多得意么,那小人肯定早就交到冯渊手里了。”杜姨妈一把将手从她怀里抽出来道。 杜娉婷闻言,吓得不轻:“什么?你说九儿把那小人给表哥了?” 杜姨妈却不理她,暗自咬牙思索,眸光欲来欲黯。 说起来,为了让杜娉婷成功嫁入冯府,她这些日子当真是费尽心机,连心头血都快熬干了。 原本在冯母床头放小人,为的不过是让冯母生场大病,好显出她们的热心罢了。不想杜聘婷却偷偷藏在九儿那里,后来也觉出不妥,再去找却早已不见踪影。 这事儿杜聘婷一直瞒着,直至前两天搬回西苑才心中后怕告诉了她娘。不然这会子杜姨妈如何能狗急跳墙,将主意打到海棠身上来? “娘?”杜聘婷见母亲一直不说话,心内更急,“若那小人真到了表哥手里,他定能查出来是我们干的……” “这还用你说?”杜姨妈狠剜她一眼:“你表哥和东苑那两人最近都不着家,你以为干什么去了,要真被他们查出什么来,到时候我们一家老小就得去大街上喝西北风去!” 杜娉婷一脸委屈,哭道:“那人家怎么知道那东西会被九儿那贱人翻出来么?你也看见了,表哥的心思全在她身上,我心里如何能痛快?” “好了,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空在这哭哭啼啼的!”杜姨妈索性将手里的帕子扔给她,催道,“还不快把眼泪擦了,再去院里找个婆子,让她去你姨妈房里,把九儿叫过来。” 杜聘婷一怔,嘴唇翕动了几下,想问什么终究没问,只点头哦了一声。 话说静心院里,一听杜姨妈叫海棠过去,英莲的心就如悬半空,生怕海棠在那边又冲动任性,惹出什么事来,故而哪儿也没去,一直在她房里等着。 等海棠一进门,英莲立刻就迎了上去,拉了她左看右看:“快叫我看看,她们有没有难为你?” “姑娘,没事儿。”海棠忙握住她的手,笑道,“她们这回是有事求我呢,才不敢打我啊?” 英莲定了定,道:“哦?她们求你何事?” 海棠便将刚刚西苑里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邀功道:“姑娘,这回我可是时刻记着你说的话呢,一点也不敢冲动。” “本该如此,才不枉我为你担的这份心。”英莲点头轻笑,又叮嘱道,“以后也要如此。” 海棠自然应了,又道:“哼,那杜家母女可真够坏的,如今她们知道丢了小人,怕不知道又要想什么损招对付姑娘了?姑娘这几日可千万小心些。” 英莲笑笑:“放心吧。昨儿少爷托小何给我带话,事情这两日就能查清。如今她们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几时的。” “虽是如此,可姑娘也还得防着些。”海棠郑重道,“昨儿何少爷不也说了么,少爷让姑娘安心在静心院待着,哪儿也别去,尤其是西苑。”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有人唤了声“九姑娘”。 英莲冲海棠苦笑了下:“偏偏有些人就像苍蝇,不是你想远就能远得了的。”说完,朝外面应了一声。 只见陈嬷嬷已带了一个不相识的婆子到了门口,看见英莲出来,忙道:“九姑娘,西苑姨太太派了人来,烦你过去给她描几个好看的花样。” 海棠一听,眉头皱了皱,向那婆子道:“我才从西苑回来,也没听姨太太说喊我们姑娘啊。怎么这会子又打发你来叫我们姑娘过去呢?” 那婆子干笑了两声:“这个老奴也不知。恐怕姨太太方才忘了吧。” 英莲心知有诈,自是不想去的,便做出一副为难模样,道:“九儿手拙,能得姨太太喜欢,是我的福气。可现下……” 陈嬷嬷见状,忙问:“怎么?九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英莲摇头道:“这倒不是。只偏偏上午跟着桂嬷嬷做了许久的针线,又画了好些花样,实在是手酸得不行。这会子过去西苑那里,九儿怕画不好反拂了姨太太的好意。能不能过些时候再去?” 海棠闻言,忙道:“就是啊。我们姑娘刚还喊手疼呢,再画下去怕待会都不能伺候夫人了。” “哎呀,九姑娘,您莫唬我了,好歹受累跟我走一趟罢。”婆子一听去不了,急得什么似得,哀求道,“杜姑娘可吩咐我一定要把您请过去呢,你这样我不好交差啊!” 却听一旁陈嬷嬷忽训斥道:“你这婆娘好不讲理。九姑娘做了一上午针线我是知道的,唬你做甚?不过几幅花样,何必急在一时?你回去如实回复,姨太太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婆子苦着一张脸,想驳又不敢驳,可没请到人,又不敢走,只可怜巴巴地缩着头看着三人。 陈嬷嬷好气又好笑,终究还是忍不住看向英莲道:“罢了,九姑娘,你那有没有现成的花样子,先挑几幅好的,让她带回去交差吧。” 英莲忙道:“这个容易,我今儿上午就画了几个好的,桂嬷嬷还夸好看来着。海棠,你去我房里取来给她。” 海棠忙答应着去了。 英莲便又看着那婆子道:“你去回姨太太,若是喜欢,改明儿我再亲自去画。” 如此,陈嬷嬷又看向那婆子道:“听到了吧?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婆子闻言,只得将头埋得更低,再不敢言语。 * 西苑。 杜聘婷将几张花样恶狠狠摔在地上,骂道:“你个没用的老货,谁要她的花样子?我是叫你把人带过来!” 那婆子颤巍巍道:“姨太太,当真是时候不对。九姑娘做了一上午针线,手酸的不行,这会子让她过来,实在不合情理。” 杜聘婷还欲再骂,却被杜姨妈打断:“算了,你先下去吧。” 婆子如释重负,忙磕了几个头出去了。 杜聘婷咬牙道:“娘,那蹄子是有心避我们呢。” “哼,她可不是个精明主么?”杜姨妈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不然怎地能把那冯渊吃得死死的?” 杜聘婷一听这话,更气了:“娘亲,她这般不过来,我们该怎么办啊?” 杜姨妈冷冷道:“既别人请她不来,少不得我要亲自去请了。” * 话说静心院这边,自杜姨妈走后,冯母一上午都未展颜,午饭时也兴致缺缺,只吃了几口就撂了筷子。 一旁的陈嬷嬷忙问:“是不是今日这饭菜不合夫人胃口,我这就让小厨房重做去?” “罢了,别瞎忙了。”冯母摇头阻止道,“曹福家的现在何处?” 英莲想了想,回道:“夫人忘了,杜姑娘受伤,您说要在西苑添两个丫鬟伺候。今儿上午杜大哥已经买回来了,刚刚派人来回,您不是让曹大娘去瞧瞧么?” “瞧我这脑子,竟是老糊涂了。”冯母点头,又问陈嬷嬷道:“渊儿怎地还不回来?” 陈嬷嬷答道:“夫人放心,我已知会了曹管家,少爷一回来就告诉您。想必是铺子里忙,晚些时候就回了。” 冯母咬牙,愤愤道:“哼,忙什么?他分明是在跟我赌气呢!都说儿大不由娘,真真是一点没说错。” 桂嬷嬷忙安慰道:“夫人别多想了,府里谁不知道少爷是最孝顺的。今儿一定会回府的。” “算了吧。”冯母虽口里这么说,面上却缓了一些。 英莲忙趁机盛了一碗汤,递了上来:“夫人,您若吃不下饭,好歹喝点汤吧。大热天的,这绿豆汤最是消暑解闷了。” 冯母笑笑,接了过来,舀了一勺正要递进嘴里,不想曹福家的却从外间进了来,福了福道:“夫人,姨太太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杜姨妈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哟,姐姐还未用完午饭啊?” 冯母忙起身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可吃过饭了?”说着,又吩咐英莲道,“去小厨房,再拿一副碗筷来。” 英莲正要去,却被杜姨妈一把拦下:“哎,不用不用。九姑娘你可走不得。我这趟来,可专为寻你呢。” 英莲心知来者不善,面上却依旧笑盈盈的:“姨太太寻我作甚?” 第46章 困兽之斗 英莲心知来者不善,面上却依旧笑盈盈的:“姨太太寻我作甚?” “还不是婷丫头么?”杜姨妈扶额,故作懊恼状,道,“她今儿上午又犯病了,直嚷着头昏,连午饭也吃不下,问她想吃什么,偏说要喝什么劳什子花茶!我便依着她让婆子做了几碗,她又说难喝得很,一入口就吐了。我实在是没法子,听人说府里独九姑娘做花茶的本事是一流的,这才跑这一趟。” 冯母忙道,“有这种事?婷儿犯病,怎地也没人来告诉我一声?走,我跟你一道去看看她。” “姐姐别忙了。”杜姨妈一听冯母要去,忙堆了个笑阻拦道,“没多大的事儿,不过早上我说了她几句,小孩子借病闹脾气呢?这不逼得我向她低头,来这请九姑娘过去烧碗花茶给她么?你若这会子去了,倒叫我下不来台了呢!” 冯母闻言才放了心,含笑道:“既如此,便让九儿跟你去一趟罢了。你也是,婷丫头才受了伤,好好的你说她做什么?” “姐姐说的是。”杜姨妈点头不迭,又道,“既如此,我就带九儿先过去了,先哄好那丫头才是。” 这种时候英莲自是不能不依的,她略顿了顿,向冯母笑道:“夫人,那九儿便跟姨太太去了,您记着喝汤。” 冯母笑笑:“放心去吧。再问问婷儿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静心院的厨娘做了送去。” 英莲答应了,又道:“夫人,我突然想起来,杜姐姐是头上受的伤,而我听前日里王大夫说过,山茶花对头昏头痛最是管用了。可巧今年春儿我留了一些上好的霞山茶花,让海棠帮我收着呢,这会子刚好带过去给杜姐姐煮茶喝。” 冯母闻言,心想英莲不藏私,很是欣慰:“如此甚好,那就叫海棠找出来,跟你一块儿去。” 杜姨妈以为英莲故意拖延,刚想开口,不料英莲却看了她一眼,浅笑道:“杜姐姐还病着呢,不如我和姨妈先过去好了,先将别的配料挑好,也好省些功夫,让杜姐姐快些喝到花茶。” 她这般磊落大方,倒叫冯母更加满意:“那好,你先跟着姨太太去。我叫人知会海棠一声,拿着茶花就去找你。” “九姑娘有心了。”杜姨妈虽心里起疑,面上却讪讪笑了笑。 英莲温婉一笑:“应该的。”遂跟着她往西苑去。 * 才踏进西苑,杜姨妈就示意屏退左右,英莲心下泛起冷意却并未出声,直跟着她进了杜娉婷屋里。 房间里杜聘婷原本还躺在床上装病,待看见进来的只有杜姨妈和英莲二人,忙掀开被褥下了床。 英莲故作吃惊模样:“杜姑娘不是头疼么,怎么下床了?” “你少装模做样了!”杜娉婷冷哼一声,看着她的目光凶恶尽露,“要不是这样,你这狐狸精怎肯来?” 事已至此,英莲也不想再装傻,只淡笑看向二人,道:“姨太太和杜姑娘大费周章地让我过来,不知道所为何事?” 杜姨妈冷眼盯她许久,方才缓下容色,故作镇静地端起一杯茶来,森森道:“九儿,我知你是个聪明人,也不跟你拐弯抹角。如今渊儿娶婷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若是你还存着阻挠的心思,可别怪我杜家人心狠!” 英莲虽被她那副狠厉颜色唬得眼角一跳,却也没失了方寸,依旧端着柔笑,轻声道:“姨太太多心了。当日我已在众人面前发下重誓,决不觊觎正妻之位,姨太太是知道的,九儿自当说到做到。” “最好如此。”杜娉婷白她一眼,又道,“你要知道妾通买卖,如果你跟我作对,来日就算你被表哥收房,我也能找个由头把你卖了!” 是么?英莲心中冷笑:“这些九儿自然知道。只是今儿两位找九儿来,怕不只是为九儿立规矩这么简单吧?” 杜姨妈见她说得直白,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你可知渊儿最近几日在外头忙些什么?” 英莲眼波微动:“少爷自是忙生意上的事儿。” “哼,九儿,你少跟我装糊涂!”杜姨妈眼色忽阴鸷起来,喝道,“你当真以为我拿你这个黄毛丫头没辙么?前几日你在床上翻出了个小人的还记得吧,我知你交给渊儿了。我也不瞒你,那小人便是我差人做的,却能保证决不害到姐姐性命。可若是你依旧冥顽不灵,我可就不能保证哪天你会不会小命不保?” “姨太太莫要说这种话吓我。”英莲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这杜姨妈敢如此猖狂,脸上也跟着阴沉起来,幽幽道,“九儿天生命贱,连生辰八字都凑不齐,姨太太何苦在我身上做文章?” “呵,真是山里丫头没见识!想要治你,何须生辰八字?”杜姨妈冷笑,忽从袖中取出一枚前端泛黑的银针,朝英莲脸上刺去。 她这般突袭,英莲自是躲闪不及,惶恐中匆匆拿手来格,那针不偏不倚刚好刺进她掌心里。 英莲吃痛叫了一声,慌忙伸出掌心来看,只见痛处隐隐有一黑点,伸手去挤,竟从里面渗出黑血来。 英莲见状,心中隐隐不安:“姨太太这是作甚?” “怎么,此刻知道怕了?”杜姨妈得意道,“小丫头,你可知你已中了恶灵灰?” “不用卖关子,直说好了。”英莲直直盯着她,咬牙道。 “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杜姨妈剜她一眼,将那银针收好,续道,“这针上的黑灰乃是取生前作恶之人的头发混合尸血烧制而成,如今已刺入你体内,融于你血,若是我命人在别处作法,便会有恶鬼来附你身,夺你魂魄,取你性命。这般,你可还敢嘴硬?” 这回,莫说英莲,就连杜聘婷也听得双眼发直,一脸惊恐。 要说不怕,那是假话。只英莲却不愿就这样低头,痛恨道:“姨太太,你真恶毒。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屡屡做这般损阴德的事就不怕遭报应么?” “住嘴!死到临头,还敢教训我?”杜姨妈不过是一寻常妇人,做这些事自然心中有鬼,闻言当场大怒,指着英莲的手指忍不住发抖,恶狠狠道,“九儿,若想活命,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去做……” “不知,姨太太想让我做什么?”英莲蜷起刺痛的掌心,打断她,眼中冷意更甚。 杜姨妈以为她回心转意,心中一喜:“自然是帮着婷儿早日嫁入冯府。我要你从今日开始,日日盯着渊儿,阻止他继续追查此事,还要将他的心渐渐引到婷儿身上。不过目前最紧要的,你须将上次那个针扎小人从渊儿那里偷回来给我,可明白了?” “呵,姨太太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英莲抿唇一笑道,“可惜啊,九儿蠢笨,怕当不起这大任!” 杜姨妈大惊:“九儿,是我方才说的你未曾听清,还是你以为我是说笑哄你的?哼,难不成你非逼我去差人作法?” 英莲微微抬眼,眼波不兴,道:“无所谓,姨太太有什么尽管使出来好了。” 一旁的杜聘婷见英莲神色玄妙,忍不住偷偷去扯她老娘衣角:“娘亲,她不会是想去偷偷找姨妈替她做主吧?” “做梦!”杜姨妈神色大变,朝英莲喝道,“九儿,我可告诉你了,你别想着求人救你了!你所中术法最厉害便是此处,便是你若让旁人知道,便会立刻被恶鬼缠身,到时你便神志不清,满嘴胡言,谁还会信你?这会子你可想好了,否则出了这个门,我定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英莲抬抬手掌,将伤处递到她跟前,缓缓道:“姨太太,你也看清楚了,这可是恶灵灰哦!若我被恶鬼害死,怕也能变成恶鬼,到时我一定再回来找你们!” “你……”杜姨妈被她反将一军,唬得脸都白了,“你胡说什么,那时你早已灰飞烟灭,休想来害我!你这疯丫头,既然不要命,我就成全你,赶紧给我滚!” 英莲耸耸肩,福了福身:“既然如此,九儿就先告退了。不过临死之前,我也奉劝二位一句,害人终害己,小心机关算尽反绝了自己的生路!” “哼,谁要听你说教,趁你还能喘气儿,赶紧回去处理后事吧!”一旁许久不曾吭声的杜娉婷咬唇下逐客令。 英莲笑笑,返身出了门。 待她走远,杜聘婷忙将卧室房门紧闭,奔到她娘跟前:“娘,那恶灵针可是鬼婆婆给你的?” “小孩子家少操闲心!”不料杜姨妈一把将她推开,自顾叹气往床边去了。 杜聘婷见她脸色难看得厉害,也不敢再问,闷闷站在一旁。 且说英莲出了那骇人房间,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掌心发黑伤痕,心下悲愤异常。 古来多少无辜性命,都是折损于巫蛊厌胜之下。原著中王熙凤、贾宝玉便因此吃了大亏,这一世又有冯夫人遭劫在先,英莲自是惧怕,不想这么快就轮到她身上…… 只英莲倒不灰心,眼下最要紧的是寻冯渊回来,他见多识广又非常人,自会有法子的。 然她心思恍惚,脚下顺着鹅卵石道一路向前,连路上丫鬟婆子叫她也不知道。 如此走了许久,待回神时才发觉走错了路,也不知进了何人厢房小院。 英莲叹了一声,心下自责,忙按原路返回。不想才出了院子,竟迎面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杜少爷?”看清来人,英莲更是悔进了骨子里。 杜天应也惊奇得很:“九姑娘,你怎么从我院里出来?” 英莲忙道:“杜少爷莫要误会。婷姑娘适才头疼,姨太太叫我过来为她煮碗花茶。不想我近来少进西苑,今日海棠又不在身边,一时不察迷了路,误闯到这里来了。” “误闯?”杜天应扬扬眉毛,面上浮起坏笑,连声调也绵长了几分,“我这院子离西苑大门九转八弯的,你认路的功夫再不济也不该进到这里来。莫不是特意来寻我的,这会子又害羞不敢认了?” “没有的事,杜少爷不必多想。”英莲心里烦躁,也不想与他多纠缠,“九儿这就回去了,告辞。” “哎,等会儿!”这个杜天应对英莲垂涎已久,一直苦无良机,这会子英莲自己送上门来,他怎会轻易就放她走,“九姑娘莫急嘛!纵然你是迷路到此,却也是进了我的院子,这说明你我有缘,何不进去坐坐,咱俩说说闲话,可好?” 说着就拿手往英莲脸上探,英莲怎可能任他这般肆意轻薄,忙一把将他推开,怒目而视道,“杜少爷还请放尊重些。误闯这里原是九儿不对,九儿在此向您赔不是。只如今这冯府上下谁都知道九儿以后是少爷的人,还请您避嫌让路。” 杜天应心痒难耐,如何肯罢手,也再顾不得半分斯文脸面:“不过是个买来还未来得及收房的小妾罢了,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你那肉爷我也不是没碰过,今日我还非要摸上一摸不可,我倒要看你逃不逃得掉?” 说着便已冲上去,一把抓住英莲半边胳膊,英莲挣脱不开,眼见那恶贼就要贴将上来,情急之下只朝他身后喊道:“少爷,救我。” 杜天应原也被吓了一跳,但转瞬便知是英莲使诈,连头也不回,只看着英莲狞笑道:“哼,今儿个莫说冯渊,便是天皇老子来了,爷也是不怕的!” 英莲心下惊恐,正欲开口呼救,忽见从杜天应身后飞出一个人来,紧接着便听见杜天应惨叫一声,松了英莲,痛跌在地上。 “姑娘,你没事吧?”英莲惊魂未定,海棠已迎了上来,将她搀住。 英莲刚想说无事,却看见一身玄色的何连之正对地上的杜天应拳打脚踢,嘴里喊着:“死混蛋,叫你欺负我们家九儿,叫你手贱,叫你天皇老子也不怕……” 每喊一声,便揍一拳,越喊拳头越重,越揍力道越狠,直教那杜天应痛得满地打滚,山呼救命。 这般声势,自然惊动了整个西苑。 杜姨妈闻讯大惊,被女儿连搀带扶,领着一群下人匆匆赶来,一路小跑,气儿尚未喘平,便看见地上头破血流的人儿,顿时唬得三魂去了两魂半。 “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她扑将上去将人抱住,涕泪俱下。 小何本是个厉害的,又是在气头上,出手自是下了力气,那杜天应又是个绣花枕头,这会子已被揍得浑身破肿,鼻子也塌了,手臂也折了,真真好不凄惨。 杜天应歪在她娘怀里,一把拉住他娘袖子,哭得血泪直流:“娘亲,救我啊!” 杜姨妈唬得连连点头,直将他抱紧,道:“儿莫怕,娘亲在这里,定不叫别人再欺负你……” 杜天应满心不甘,恶人先告状道:“娘亲,都是九儿那贱人跑来这里勾引我,我不答应。不想这个姓何的就跳出来突袭,将我打成这般……” 海棠听他满口胡诌,气得咬牙切齿:“胡说,分明是你调戏我家姑娘不成,还反咬一口!” “闭嘴!”杜姨妈气得双目通红,紧咬银牙,又向下人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你们夫人,我杜家的儿子在冯府被人伤成这样,我看她这回如何跟我交代?!” 说着,便命人抬起杜天应,带着众人往议事厅去。 英莲一时间心乱如麻,直握着海棠的手,出了一身冷汗。 海棠忙安慰她道:“姑娘,你莫怕。夫人是明事理的人,定不会偏信她的。再说,我和何少爷亲眼见到他欺负你,定会替你辩白!” 英莲刚想应她,奈何浑身虚软,站都站不稳,多亏何连之上前及时将她扶住:“九儿,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可是伤着了?” “无事。”英莲勉力笑笑,问他,“怎来得这般快?” 海棠笑笑:“姑娘有所不知。小何少爷自从上次见了杜天应对你不轨,一直担心着呢,这两天特意跟少爷告假偷偷待在东苑,就为了保护你。回头姑娘可得好好谢他!” “小何,今儿多亏有你。”英莲闻言,满心感激。 何连之撇撇嘴儿:“你还敢说?都是你谁也不许我告诉,害我每天睡觉都不安生。” 英莲抿嘴一笑,又问:“少爷呢?” 何连之忙道:“放心,二师哥得了可靠消息,今早和五师哥一起拿人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府的。” 是么?英莲握紧刺痛的掌心,随他们一道向前,心底只盼着冯渊能早些回来。 * 议事厅。 杜姨妈哭得呼天抢地:“姐姐,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就天应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却不明不白被人打成这样,叫我怎么活啊?” “妹妹,你冷静些。在我冯府里出了这事儿,我自然会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冯母愁得眉头都打结了,看向一旁地上跪着的英莲、海棠、何连之三人,问道,“九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真……” 后面的话她简直难以启齿,但从私心里,她也不相信九儿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来。 英莲朝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回道:“夫人,九儿冤枉。此事绝非如杜少爷所说的那样,九儿只是一时心神恍惚走错了道,我二人纯属偶遇啊。” 杜娉婷原在一旁给她哥哥擦拭伤口,闻言不禁冷笑:“九姑娘,你说这话未免太牵强了。西苑能有多大点,也够你迷路?你天天从静心院往表哥书房跑,这段路说来也不近,怎没见你差过道啊?” 跪在英莲身旁的海棠见状,忙反驳道:“杜姑娘这话可不对了。府里人都知道,我们姑娘身子弱,少爷吩咐,每日早中晚三丸药,我从不敢误的。这大夏天的,又是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因杜姑娘头疼,我们姑娘连午饭也未吃就去西苑给您煮花茶。我看这会子杜姑娘神清气爽,定是喝了我们姑娘的花茶才好的罢。杜姑娘好了,也应体恤下我们姑娘才是,她被你们这一番折腾,回来路上体力不支头晕眼花怎还好怪她?” 这番话在情在理,杜聘婷竟被抢白得哑口无言。半晌,只能拿杜天应说事儿:“那她勾引我哥哥,姓何的又出手伤人,是何道理?” “伤他?我没取他小命已是手下留情了。”何连之冷哼一声,朝冯母行了礼,道,“冯夫人,小何知道在府上伤人确实不妥,可今日实是情势所逼。我和海棠赶到西苑的时候,正巧看见这姓杜的对九儿动手动脚。九儿是二师哥的心上人,小何怎能容他?” 海棠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今日若不是我和何少爷及时赶到,我们姑娘还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何少爷气不过,才出手教训杜少爷的。” “放屁!”杜姨妈闻言,怒目圆瞪,恨不得将他俩生吞活剥,“下贱种子,你们少血口喷人!什么迷路、什么偶遇,还说我儿轻薄九儿,真是笑话!我看,分明是你们耍的阴谋,故意要害我们杜家!姐姐,你可看清楚了,你府里可是养了一帮豺狼虎豹啊!” 这下,轮到冯母为难了。这一边是她的妹妹、子侄,另一边是她儿子的师弟、心上人,这信谁不信谁实在难以决择。 杜姨妈见她踟蹰,愈加无赖起来:“怎么?姐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替天应做主么?你莫忘了,天应可是你亲侄子,难不成你竟要护着那起子外人不成?” 说完,见冯母还不表态,便一头扎在地上嚎啕大哭:“天理何在啊?姐姐,我一家老小投奔到这金陵城,除了你便无人仰仗。前一阵,你向我求亲,要我把女儿许给你儿,我应了,可一顿饭工夫你儿便翻脸不认人,害我的婷儿险些丧命不说,还故意离家出走,留我一家在府里被人笑话!今日,他这帮狐朋狗友又故意串通了谋害我儿,神仙菩萨,这是存心想要逼死我啊……” 她这一番哭诉,真可谓声声泣血,听得冯母心里羞愧难当,忙上前扶她起来:“妹妹,你严重了!地上脏,快快起来。我知道此番是冯府对不住你们,你放心,若真是九儿他们胡来,我定会严惩!” 杜姨妈闻言,立刻止住哭声,小眼一乜,道,“此话当真?” 冯母点头:“自是当真。” “那好!”杜姨妈缩缩脑袋,顾不得擦擦满脸鼻涕眼泪,指着地上跪着的几人道,“既如此,我要姐姐把这几人赶出府去!” “这……”冯母微怔,继而为难道,“事情尚未查清,就这样贸贸然将他们赶出府去未免太武断了些!” 杜姨妈急道:“姐姐,还有什么可查的?我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有假么?这些个无法无天的人,你还留在府里做什么?” 冯母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一声怒喝:“谁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一次性解决杜家,姑娘们可以期待二人成亲了! 第47章 真相大白 熟悉的声音,让厅里跪着的三个人同时精神一振。 “二师哥!”何连之几欲喜极而泣。 冯渊和慕耀由门外跨入,几日奔波,一路风尘,二人脸上均显出疲惫之色,却依旧风姿卓越。 “好好的,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看着屋里的情景,冯渊脸色顿时阴沉了几分。 三人依言起身,那头杜娉婷却不依了,生怕冯渊不知,尖声叫道:“表哥,九儿趁你不在勾引我哥哥呢!” 冯渊闻言大怒,凛声道:“闭嘴!” 要说平时,冯渊虽对杜娉婷形容冷淡,却也从未像今日这番当众厉斥过她。杜娉婷心中委屈,当即掉下泪来:“表哥,我说的都是实话。” “哼,是不是实话,怕不是你说了算的!”这回,接话的却是慕耀。 杜姨妈一脸警醒:“你这话什么意思?” 冯渊冷笑,目光在杜氏一家三口身上逡巡了一回,幽幽道:“你们且看看我们带回来的人,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说完,朝一旁的曹福递了个眼色。曹管家会意,忙点头出去。不一会儿,领了一群人进到厅内。 “全捕头?张大哥?侯大哥?”重遇故人,英莲、海棠俱是又惊又喜。 何连之笑笑:“别光顾着叙旧,你且看看他们带回来的人嘛。” 众人这才将目光转向他们身后两个老妇身上。 全捕头朝冯夫人抱拳问候,又道:“冯夫人,这是冯少爷托我们带回来的人,据说与你前次大病有关,你且看看是否认识?” 那两个老妇闻言大骇,扑通都跪在了地上,形容狼狈。 冯母一脸诧异,正要仔细辨认,那头杜聘婷母女却已失了分寸。 “这、这不可能……”杜姨妈脸色煞白,几欲昏倒,她身后的杜聘婷更是吓得浑身哆嗦,连扶下她娘都忘了,直往她哥哥身边躲。 冯母见状,已觉出几分蹊跷,再看那两人,忽愤然指道,“你不就是那晚凌华寺里我遇到的仙姑么,你怎会在此?还有你,你不是庙里的香客么,你们……” 戚氏一个激灵,当即磕头求饶道:“冯夫人饶命,冯夫人饶命,这番都是那杜氏唆使我行事的。我本许多年不做这损阴德的勾当了,是那杜氏寻了我来,百般巧言哄我,我才应的。下咒使您得病,凌华寺中假扮仙人,都是她的主意,与我无关啊!” 另一名老妇也吓得叩头不迭:“冯夫人,我更是冤枉啊。我哪里是什么香客,我原是城北普仁巷的药婆,因戚氏照顾过我几回生意,便与她有些交情。不想前一阵她突然来寻我,许我二钱银子,让我往凌华寺跑一趟,将她教我的几句话说与您听。我一时鬼迷心窍便应了。早知道会摊上官司,打死我也不会趟这个浑水啊!” “什么?”冯母气得浑身打颤,转头怒视杜姨妈,“妹妹,你……” 杜姨妈自是无颜以对,忙拉了杜聘婷双双跪地,泣道:“姐姐,我错了。是我一时犯浑,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冯渊冷眼看她,从袖中取出扎针小人,扔在她俩跟前,徐徐道:“这个,你们还认识吧?” 那小人实在可怖,唬得二人心肝直颤,杜聘婷更是骇得尖叫出声。 此刻,冯母脸上悲痛不止一二分:“这小人?” 冯渊回道:“母亲,这小人身上写的便是你的生辰八字,上次骤病便是由此而来。杜氏一家先是用阴险巫术害母亲性命,又假装仁义求来仙药,迷惑你心,再趁庙中烧香之时,命这老妇假扮香客,骗母亲留宿夜遇仙人,认定我与杜娉婷是天定良缘,两家联姻他们好坐收渔利。” 众人闻言皆是愤然,桂嬷嬷忍不住啐道:“姨太太,你好狠的心肠!此番你带了一大家子来府里求医养病,夫人不但不计前嫌,收留你们,还对你杜家百般照顾,你怎可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冯母更是心头大恸:“我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被你们这般戏耍,险些酿成大错!” “姐姐……” 杜家三人面对这条条指摘,愈发抬不起头来。这桩诡计正是他们三人偷偷密谋的,唯独将杜仲明蒙在鼓里。 那夜在寺庙,在庙外接应戚氏的便是杜天应,那张字条也出自他手。然他到底是个爷儿们,心气儿比女人高出许多,怎听得如此教训,只向冯渊道:“冯渊,你也莫要在我们面前装大爷了!你一向自视甚高,从不将我杜家放在眼里。当初我向溪儿求亲,若不是你从中阻拦,怎会让那谢廉得了便宜?我妹妹对你一片真心,你也弃之敝屣,哼,要说我们出此下策也是你逼的!” “杜天应,你要脸不要脸?”何连之听不下去,恨不得上前再揍几拳将他打昏,“今儿明明是你欺负九儿,偏赖成九儿勾引的你;如今做了这等错事,却又在这颠倒是非,将脏水泼到我二师哥头上。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呢,竟将圣贤教你的道理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杜天应红着脖子还想再驳,却被杜姨妈连着几个眼神拦下,她深知此刻真相大白,杜家处境危在旦夕,哪里还能得罪他们? 只见她几乎连滚带爬挪到冯母脚下,拉着她裙裾苦苦哀求:“姐姐,我们知错了。请你看在我们的姐妹情分上,绕过我们这一次罢!仲明的身体你也知道,这几天他又犯了老毛病,已经连着两日不能下床了。若你这时候赶我们出府,真真是断了他的活路……” 冯母虽慈悲,此刻也已伤透了心,含泪挣开她双手,指着地上的针扎小人道:“你当初弄这小人害我性命时可曾念及姐妹情分,在凌华寺设计骗我时可曾念及姐妹情分,害我母子嫌隙又可曾有半分念及姐妹情分,如今你险恶居心真相大白,你怎就想起姐妹情分来了?太迟了,太迟了!” 杜姨妈闻言大骇,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哀求道:“姐姐,这件事纵然我们有错,仲明可是半点不知情的,冯府总要治好他才行罢!”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亏你还有脸说,还不快收拾细软跟我家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大夫的徒儿李明毅正搀着杜仲明缓步走了进来,那杜仲明体弱,吼出刚刚那一声已是不易,瞬时咳嗽不止。 “咳咳,真是家门不幸啊!”杜仲明满脸羞愧,朝冯母和冯渊深深作揖,道,“姨太太,侄儿,是我治家无方,才让这三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天理不容的事儿来,老夫简直无颜苟活啊!” 冯渊看他一眼,淡淡道:“姨父大可不必如此自责。此事您原不知情,又在病中,还是保重身体为要。” 一旁全捕头听了这话,不由摇摇头叹道:“杜先生,我们在调查途中已问清楚了,此事原与你不相干,都是你夫人与一双儿女干的荒唐事儿。只如今,他们犯下如此大错,我必是要将他们带回应天府里去的。我见您身子弱,还是有个心理准备的好!” “什么?你要带我们去官府?”杜家三口一听这个,简直吓破了胆。 杜姨妈忙重拽了冯母的衣服,哭得声嘶力竭,“姐姐,你当真要如此狠心么?纵然我做错了,然我们好歹姐妹一场,你真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被关进大牢么?” 冯母心下酸涩,然想到这次她中了杜家诡计,险些害得母子生分,这会子也不敢冒失再替她求情,只道:“如今这府里已是渊儿管家,大小事宜都由他做主。既你们犯了错,求我也是无用,只听渊儿发落便是!” 这下,杜家人更是心惊。杜天应虽嘴上强撑着不去求冯渊,然心里早已恐慌得不行,只趴在矮塌上,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妹妹、娘亲跪在地上苦求。 杜聘婷吓得脸色惨白,娇小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团,哽咽着求冯渊道:“表哥,求你,不要送我们去官府。婷儿知错了,婷儿不想吃牢饭……” 杜姨妈也早就转身爬过去伏在了冯渊脚下,磕头不迭:“侄儿开恩,好歹放我们这一回,以后我们再不敢了!” 求了一会子,见冯渊不为所动,心头大骇,想了想便蹭蹭几下又爬到英莲跟前,拉了她裙摆苦求:“九姑娘,我知你菩萨心肠,救救我们吧。侄儿平日里是最疼你的,求你帮我们跟侄儿求个情吧!” 她们如今这幅模样,英莲心下不是不可怜的。然今日这般,却也让她懂了,何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着往日种种,这会子却也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并不说话。 “侄儿,还请高抬贵手!”不想这时,一旁的杜仲明叫了一声,居然跟着跪在了冯渊跟前,愧得满脸通红,老泪纵横道,“今日门风丧尽,我也知我已没脸再求侄儿,可又不得不求。如今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若他们再入了牢门……” 他说到这里,却是牵扯了肺腑,咳嗽连连,许久方才慢慢止住。等到拿帕子一擦,那上面赫然见了血色,一行人大惊,杜娉婷哭叫了一声,却被他瞪了回去。 只见他摇了摇头,虚弱续道:“还请侄儿看在我病入膏肓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别叫我这落魄老儿孤独终老,死不瞑目!若是侄儿答应,我即刻就带他们家去,从今往后,决不许他们踏入金陵半步!” “杜先生……”冯渊只朝地下望了一眼,眼中明明灭灭,却是看不出情绪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一些,跟大家说声抱歉。 昨天我去考科三了,两百个人我居然苦逼地抽到了两百号,早上五点半出发,在雨里等了一天,硬生生等到晚上9点半才考上试,回来时都快12点了,所以昨天没有码字。今天起来状态也不好,写了删,删了写,写到现在才写好。哎,还好没开天窗,万幸! 第48章 云开月明 “罢了。”良久,只见冯渊叹了一声,“如此,便按姨父所言,你将他们带走吧。只从此以后,杜家与我冯家便再无瓜葛。” 不想杜娉婷闻言,想起这些天在冯府里的好来,心头大恸,哪里舍得,忍不住瘫软在地上,嘤嘤泣道:“表哥,我不想走!” “孽障!”谁知杜仲明却发了狠,举起手杖便狠打在她身上,又向三人喝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儿是冯少爷开恩,饶了你们这一回。若还有谁敢不从,我便家法处置,将他活活打死在这堂上,听见没有?” 杜家三人从未见过他生过如此大气,连杜姨妈都被震慑住了,嘴巴张了许久,半晌才含泪点头,弱弱道:“知道了。” 说完,却是哭哭啼啼赖在地上不敢起来,只怯怯看向那戚氏道:“小姨奶奶,如今情形您也看到了,还请您老将宁县老宅的房契还给我罢!” 一言既出,杜家人皆是瞠目结舌。 “你这疯妇!”杜仲明捂着胸口,几乎背过气去。 这回,连杜天应也不帮她了,厉声怪道:“娘,你糊涂了?怎敢将房契胡乱抵给旁人,倒叫我们一家子住哪儿啊?” 杜姨妈也不敢还嘴,只默默流泪。那时,她一心想要成事,身上又没有银两,想来想去唯有宁县老宅的房契能派上用场,便将它给了戚氏,才哄她答应作祟。 这会子想要回去,戚氏哪里肯依,当众撒泼道:“当日你怎么跟我说的,只要我替你作法,再装回仙姑,便将宅子给我。如今我都依了你,还为你受了这些罪,你怎可反悔?” 杜姨妈心急哭道:“小姨奶奶,你行行好罢!那时是我一时糊涂,如今你若不将房契给我,我就真真连个活路也没有了!” 众人见她这副模样,都暗道她活该。 然冯母到底不忍心,也跟着掉下泪来,本想要开口叫冯渊助她一助,只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冯渊见状,知母亲心下不忍,也未上前,只转头向身后,淡然问道:“全捕头,按照应天府里的规矩,有人趁给别人做帮凶得了利,要如何处置?” 全有敬自是会意,忙道:“呵,这可不好说,要看犯的什么罪,得的什么利?若是像今日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拿的还是别人家的房契地契,可是了不得的,少说也得在大牢里关个十年八年的不可!” 戚氏一听这话,唬得头皮都麻了,忙从怀里掏出契约来,急慌慌塞与杜姨妈,又向全有敬磕头道:“大老爷,您饶了我吧。我可没有谋财害命啊,我是有外孙的人,害命的事儿我才不做呢!我也不要那宅子了,我什么也不要了!大老爷,您行行好,不要把我关进去啊……” 她此番举动,真真又可怜又可笑,惹得厅内许多人不耻。然英莲听了她的话,心下却若有所悟。 只见她徐徐向前,忽将右手掌心摊开在戚氏面前,沉声问道:“既如此,我手心里中了你给杜姨妈的恶灵灰,你又作何解释?” 冯渊闻言,当下变了脸色:“恶灵灰是个什么?” 戚氏被唬得心惊胆战,泣涕涟涟道:“姑娘误会老身了啊。那银针是我给杜氏的不假,可上面染的不过是几味药草煮成的墨汁罢了,有些腥臭味,却绝不伤人的。恶灵灰那套说辞,乃是我教给杜氏唬人用的。我不知道她当真用它扎了姑娘,不关老身的事啊……” 英莲闻言,心头大石总算落下。 杜姨妈此刻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只伏在地上哭泣。 知道她又多了一桩罪状,杜仲明更是羞愧不止:“老天啊,我怎会娶了你这么个毒妇……” 话未说完,便喘不过气来,胸脯起伏得厉害,复又咳嗽不止,冯渊上去虚扶了一下,沉沉道:“杜先生还请保重身体。” 此番,当真是动了气的。 “若不是为了我这副残躯病体,也不会给你府上生了诸多事端。”杜仲明气息稍缓,凄凉叹道,“我真是愧对冯府对我的救命之恩!此刻想来,当初竟不如病死在宁县一了百了!” 冯渊闻言,在心中思忖了一回,幽幽道:“杜先生严重了。只若您当真觉得过意不去,我倒正好要跟您讨要一个人,还望您首肯。” “这话从何说起?”此番,不止杜仲明,厅里人均疑惑不解。 冯母原本心下悲痛,正欲回静心院,闻言也不由一顿。 冯渊向外间点了点头,片刻便从门口又走出一个妇人来。 “秋嬷嬷”杜家人自是吃惊。 “秋娘?”俄顷,冯母身后的桂嬷嬷也认出她来。 要说这秋娘,她原是从小跟着杜姨妈的其中一个贴身丫鬟,从前和冯母身边两个丫鬟尤为要好。当年,她原是四人之中最伶俐水灵的,如今却已鬓染秋霜,老态横生。 只见那妇人往地上一跪,向冯夫人叩了个头道:“秋娘参见大小姐,不,冯夫人。” 冯母狐疑,看向她道:“你怎会在此?” 冯渊因解释道:“母亲有所不知,此次儿子能这么快查清事实,多亏秋嬷嬷来府上相告。” 原来那夜凌华寺事成之后,杜姨妈便嘱咐戚氏找个地方避避风头,不想戚氏一心惦记着杜家老宅,第二天便携了个包袱潜回了宁县。 想那杜家一窝一拖都在金陵,老宅里只余了一个看门的伙计并料理内院的秋嬷嬷罢了。戚氏仗着自己有房契,又是杜姨妈的长辈,竟赖在杜家作威作福,每日吃香喝辣,好不嚣张。 那秋娘伺候杜姨妈多年,深知杜姨妈秉性,此番见杜家房契竟然旁落到这鬼婆婆手里,便觉蹊跷,一日便故意准备了桌好酒菜,哄那戚氏喝醉,好不容易才从她嘴里套出原委来。 秋娘从小在白府长大,心中颇有主意,虽是杜姨妈的贴身丫鬟,却深敬冯母的为人。此番听闻自个儿主子设诡计害她,更是坐立难安,当夜便起身往金陵来。 巧合的是,那日冯渊在金陵得了线索,正带了人往宁县去。半夜里,秋娘一不留神撞上了冯渊的马车,如此便碰上了。 “原来如此。”冯母因叹道,忙上前扶她,“我的好人儿,竟多亏了你。你既伤了腿,怎好跪着?快快起来。” 秋娘摇头道:“不碍事,冯少爷已请王大夫帮我看过了。” 两厢正说着话,那头杜姨妈却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秋娘,我竟没看出来你是个吃里扒外的货色!你可记得自己是谁家的奴才?” 秋娘脸色大变,颓然道:“太太,我自知我是杜府的奴才。想当初我原是白夫人从路上捡回来的,后来放在了您身边伺候,这些年我也从不敢忘记自己的本分。可您这做主子的,未免也忒狠心了些。就像当年,您明知道春华与大老爷府里的小厮相好,却因分家之事嫉恨大老爷,不肯成全他俩,后来还非要她嫁给旁人,生生逼得她……” 说到这,她神色愈发凄凉,顿了顿,才续道:”如今,又要来害大小姐?太太,她可是你亲姐姐啊……” “你、你胡说什么?”杜姨妈见她抖出自己陈年丑事,愈发恼怒,当着众人又不好发作,只得道,“罢了罢了,你这老货定是疯了!现下我也没工夫与你纠缠,还不快起身随我家去?” 冯渊闻言,冷笑道:“杜夫人怕是年纪大了,耳力不好,我刚刚分明已向杜先生讨要过秋嬷嬷,你如何还要带她家去?” “冯渊,你莫欺人太甚!”不想这回,不等杜姨妈开口,那头矮塌上的杜天应已怒不可遏,“你眼见这些年杜家没落了去,这会子竟还要落井下石,妄图夺了我杜家内院里唯一的奴才……” 不想话未说完,嘴上已挨了杜仲明一巴掌:“混账,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给我乖乖闭嘴!” 杜天应虽不服,然也不敢顶撞了他老爹,只得咬牙忍了。 那头,又听杜仲明向冯渊赔礼道:“此番我杜家犯下大错,实难可恕。冯少爷便开口要老夫的命去,老夫也莫敢不从,何况一个秋娘?” 冯渊闻言,点头道:“如此便多谢杜先生。不过既杜少爷已说了,秋娘是府上唯一的可靠下人,我若就这么讨要了来确也不合情理。听闻杜少爷上午刚采买了两个丫鬟回来,原也是为杜府所用,便送与你们一同带走好了。”也省得他回头再差人卖出去。 用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换一个白头老妇,这样的好事杜天应岂有不应的,忙回道:“如此甚好!” 竟是半点不顾他爹的脸面! 杜仲明面上悲愤,刚想言语,胸膛里却有如蚁噬,只得以袖掩口,又是一长串咳嗽。 那头杜姨妈已将房契收好,走过来扶他,抽泣道:“老爷,我们走罢。” 如此,一场闹剧才终于收场。 * 倏忽便是六月。 自杜家离了之后,冯府好容易恢复从前的清静。偏冯母放不下,前几日又听闻杜仲明病重,杜姨妈一着急竟将杜娉婷许给县上一个老员外做了妾,更是整日里唉声叹气,情绪低迷,没过几日便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不得下床,王大夫费心调理了小半月,才渐渐有了起色。 这日晚间,冯渊过来请安,正逢英莲在床头伺候冯母吃药。 “母亲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冯母将碗中苦药饮尽,待英莲为她收拾妥当,才勉力一笑道:“好多了,难为你为我四处寻来的这些好药。” 冯渊忙道:“母亲说得什么话?您若不是整日为我操心,也不至于生这场病?” 英莲笑笑,见冯渊衣服也未换,便知刚从外面回来,问道:“少爷这是从哪里回来?” “你竟不记得了?”冯渊看她一眼,唇角轻勾,“今日初十,欧阳老板做寿,我少不得要去贺一贺。” 英莲这才记起,点头道:“是了,今儿还是他家小少爷的满月酒,场面定是十分热闹!” 冯母闻言,面上浮起愧色来:“六月初八本是你出孝的日子,竟都是我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倒,也未能替你好好操办操办。” 冯渊淡淡一笑,宽慰道,“小事而已,母亲何须放在心上?眼下什么也比不得母亲身子要紧。” “正是呢。”英莲忙跟着点头,“夫人是府里人的主心骨,您这一病,我们都跟丢了魂似得,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我们所有人都盼着夫人快快好起来呢!” 冯母心下欣慰,拉过她一只手,却也并未再言语。 英莲见冯母仍未展颜,想了想,又道,“夫人,您若真想为少爷置办还不容易么?八月初七就是少爷生辰,到那时夫人身子好了,咱们也替少爷做个热热闹闹的寿辰!” 言罢,只见冯母眼中果然亮堂了许多,含笑道:“正是呢。想来府里长年守制,也许久未曾热闹过了。今年渊儿满二十,既是整生日,又逢及冠的大日子,更是要好好做的!” 冯渊见冯母此刻精神好了许多,自然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应道:“一切都凭母亲做主!” 又道:“昨儿夜里我收到大师哥的书信,信中言他已平安回到将军府,溪儿也很好。他这次平定西南盗匪有功,圣上又封了许多赏赐。” 此番,冯母精神愈发好了,喜得双手合十道:“神仙菩萨,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这女婿果然不是个凡人,当真是越发有出息了!” 英莲见状,玩笑道:“夫人,方才你还满心里只惦记少爷呢!这会子又当着他的面儿这般夸姑爷,小心少爷恼了!” “渊儿会恼?”冯母眼角一挑,只看着英莲发笑,“这一两年来,除了为你的事儿,你何曾见他恼过?” 英莲不想冯母会如此说,当下被村得面如火烧,咬唇想法子开溜道:“夫人,您早前不是说想吃撒了芝麻的绿豆糕么,我已叫海棠预备下了,现在就去给您取来。” 说完,正起身要走,不想却被冯渊抬手拦住。 “少爷?”英莲瞪他一眼,窘得额前直冒汗。 却见冯渊略顿了顿,好看的眉梢微动,幽幽道:“多取一些来,我也爱吃。” “……”此时此刻,英莲当真很想骂人。 第49章 冯渊做寿 从这日后,冯母的身体日渐好转,冯府也一日比一日有生机起来。 转眼便是八月初七,冯母一早便命人在前院搭了戏台,定了金陵城很是吃香的一个班子的几出新戏。 原是冯府守制许久,趁这次做生日冯母便将往日里少来往的亲朋好友一并请了,连铺子、田庄上也都放假一日,已示庆贺。 这日一早,徐光便登了门,同来的还有他母亲邱氏与妙儿,众人自是十分欢喜,那妙儿一进门,何连之便扑上去将她搂在怀里,在镖局时妙儿便与他亲近,如今几月未见,喜得小丫头直唤他小何哥哥,亲热异常。 因冯家一向仁义,与街坊邻居都十分交好。故一上午四邻相继登门来贺,把个冯家母子忙得不可开交。至晌午时,又见曹管家亲自领了全捕头、张良和侯勇进了来,冯渊忙上前迎了,命海棠速速上茶。俄顷又有福运来的小厮代欧阳越送了贺礼过来。 彼时,冯家药铺、米铺以及田庄上一些管事以及得力又忠心的下人也赶来道贺,其中不仅有王大夫、何泉、李明毅,还有曹福家的两个儿子曹天来、曹天宝,桂嬷嬷的当家张来、儿子张福生,陈嬷嬷的当家、冯龙的老爹冯之越,还有一些便是英莲来了一年也从未见过。 这一天冯府可谓前所未有的热闹,但人多必事杂,也是前所未有的忙碌。堪堪几个时辰,来的客人竟满满坐了六桌,男客与堂客分坐两边,偶有几个小童离座,四处窜跳打闹,众人欢喜,也不阻止。冯母特地派了人传话来,这些年冯府各处亏得这些人费心照料,特意命人新加了三桌酒席,与铺子庄上的人坐,大家随意吃喝,不必拘泥,大有令主仆尽欢之意。 且说英莲这日也不闲着,她领着海棠、秋嬷嬷在厨房帮忙,然冯府里已许多年未做过这么大的酒席,人手不够是自然的,亏得冯渊心思缜密,昨儿晚上便已差人去东郊别院将金嬷嬷、李嬷嬷接了来,还从田庄找了十个仆妇打下手。 “姑娘,茶叶剩得不多了,要不要差人再去街上买些。”海棠一上午蹲在炉火前烧水泡茶,说话的工夫鼻头还在滴汗。 英莲忙道:“不急,你歇会儿吧。刚秋嬷嬷说了,前面不一会儿就开席了,等吃完饭谁还能喝下多少茶去?” “也是。”海棠说着,想要擦汗,垂头找了半天却没看见帕子,所性抬了抬手,就着袖口胡乱擦了两下,笑道:“不过亏得咱们的茶果准备得充分,我做梦也没想到今儿能来恁多人!” 英莲无奈,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道:“人多更要讲究些,你的帕子呢?” 海棠撇撇嘴:“不晓得,恐是丢了吧。今儿我这前院后厨少说跑了不下百趟,也不知道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英莲摇摇头,正欲说她两句,却听见曹福家的在外头唤她。她忙应了一声,带着海棠出去。 曹福家的见了她,喜得眉开眼笑道:“姑娘怎么还在这儿?可叫我好找。你快莫忙了,太太在前头候着你吃酒看戏呢!” 英莲原想再过些时候,等菜上齐了再去,却禁不住曹福家的再三催促,便连秋嬷嬷也过来劝她:“姑娘,你先去吧。这儿有我盯着呢,决出不了错的。” 英莲奈何不得,只得跟着曹福家的去了。 及到前院,冯母已命冯渊点了几出戏,此时正演到□,众人都拍手叫好。英莲见台上几个人儿扮作猴子模样,翻来滚去,打得天昏地暗,又见后面挥着几竿彩色旗子,上面写着美猴王字样,便知是《西游记》,心下也觉得有趣,忙行至冯母那桌,行了礼入了座。 冯母又命她点戏,英莲此前从未看过,哪里会点,也不敢造次,忙让徐光之母邱氏以及几个邻家太太先点。哪知众人都笑说点过了,英莲无法,只得随便点了一出《满床笏》,然她这个现代人到底对戏文一窍不通,全场听下来竟不知哪一场是自己点的。 且说这一场生日宴又是唱戏又是吃酒,竟足足做了两个时辰才散,那些宾客们真真是酒足饭饱,兴尽而归。 目的达到,冯母也十分开怀。但劳累了这一上午,她也着实困乏得很,待冯渊送了客人出去,她便自回了静心院歇午觉。 英莲服侍了冯母睡下,出来时却见徐光仍在前院,十分好奇,上前问道:“徐少爷,你刚刚不是跟着徐夫人出门去了,怎地又回来了?” 一旁收拾东西的海棠忙笑道:“姑娘,你可不知道?这厮脸皮真厚,死活赖在咱们府上不肯走,只说白日里来的闲人太多,中午的酒喝得不尽兴,晚上还要接着喝,非把咱们少爷灌醉不可?” 徐光平日里是和英莲、海棠嬉闹惯了的,此刻也丝毫不恼,摸摸鼻子反驳道:“小黑,你可不许冤枉我!我如何是死赖着不肯走的,分明是六师弟抢了妙儿不许我带回去,我才迫不得已留下来的。” “没空听你胡诌!”海棠白他一眼,收拾了一堆碗碟往后厨去了。 英莲摇头苦笑,刚要说话,却见着何连之抱着妙儿从门口进了来,后面还跟着冯渊、慕耀,忙走上前去。 谁知妙儿见了英莲,十分欢喜,主动伸手过来要她抱。这一举动,倒叫何连之十分委屈,竟郑重其事问她道:“我抱得你好好的,干嘛非寻九儿抱你?” 偏妙儿不理她,依旧将手探向英莲,连身子也直往她胸前凑。 这下何连之却是恼了,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哎哎哎,你看看我,我可是你小何哥哥。有我这般俊俏风流的人抱,你还不知足?今儿我偏不让九儿抱你。” 说着,便抱着她一溜烟跑进府里去了,任凭妙儿在他肩头哇哇大叫,拳打脚踢,最后还是徐光看不过,追着他夺下来了。 英莲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捂着嘴咯咯直笑,美目盼兮,容色嫣然,连眉间那点胭脂记都灿烂起来。 冯渊原本被多灌了几杯酒,此刻热气上涌,正有些头疼,不想却见了英莲这般开怀模样,心下顿时舒畅许多,只看向慕耀,淡淡道:“从前我总以为做寿吃酒是件极磨人的事儿,如今总算体会出其中一点妙处了!” 慕耀轻摇了两下折扇,浅笑不语。 * 好容易到了晚间。 冯母因知他们年青人爱闹,也由着他们,特意吩咐小厨房置了一桌酒席,直接送到了东苑去了,还早早放了英莲和海棠过去伺候,自顾洗漱歇息了。 且说这一行人自回了金陵,鲜少有机会这般相聚,外加冯渊出孝又可随意吃喝,愈发兴致酣畅起来,竟是你灌我我灌你闹到二更天也不肯歇。 彼时英莲见桌上四坛好酒被这三个男人喝个精光,心中着实好笑,又恐他们酒醉伤身,便带海棠去小厨房取醒酒汤去。 然等她二人返身回来,屋里却是早已空无一人。 海棠气恼道:“这些个人,喝了酒还不安生?” 英莲笑笑:“怕是已回房睡觉去了。我们且将这醒酒汤端去,趁他们还未睡下赶紧让他们喝了,省得明日头痛。” 海棠应了一声。 两人随即出了书房,没走两步,却看见回廊那头徐光抱着妙儿迎面颠了过来,嘴里轻哄不迭,直说些“妙儿乖,不闹”之类的话。 英莲忙迎上去,小声问:“怎么回事?” 徐光无奈笑道:“都是我不好,回房时不记得妙儿已被秋嬷嬷哄睡下,忘了放轻手脚,将她扰醒了。这家伙最是个爱闹觉的,这种时候,非得人抱着四下走动着哄她才能睡着。” 英莲闻言,朝他怀里瞅了两眼,只见妙儿已双眼微阖,一副昏昏欲睡模样,只道:“要不我替你哄上一哄,你且将这醒酒汤喝了。” 徐光忙摇头道:“罢了,这会子要是醒来更是难哄的。” 说完,只单手将妙儿托住,另一只手从海棠手上的托盘里端了一碗汤起来,仰头几口就喝尽。 海棠忙将碗接了,轻声问他:“慕少爷和小何少爷可睡下了?” “还没。”徐光摇头,笑道:“六师弟喝多了,跟妙儿一般使性子不肯歇,还是五师弟将他扛回去的,这会子怕还在闹呢!” 英莲眼中现出疑惑:“怎么,少爷没跟他俩在一块儿么?” 徐光道:“没,二师哥有事先出去,我们才散的。 “这倒怪了!”英莲咬唇。 海棠试了试醒酒汤的温度,向英莲道,“姑娘,这醒酒汤都快凉了。不如我先去找慕少爷他们,你去寻少爷。待会儿我重热了,再给少爷送一碗过来!” “也好。”英莲点头,又抬头看徐光,道,“徐少爷,你跟海棠一块儿过去罢。夜里凉得很,冻着妙儿就不好了!” 徐光应了,将怀里的妙儿紧了紧,提醒道:“方才我看二师哥是往书房那边去的,你且去前边看看。” 英莲浅笑应他:“知道了。”遂转身去寻冯渊。 谁知四处找了许久都不见人影,最后进了书房后头的院子,远远看见他正立在那棵桂花树下。 一勾弯月斜斜挂在桂枝头,十分幽凉。 夜风习习,正是桂花飘香的好时节,满院子幽甜气息,深吸一口只觉浑身上下都通畅起来。 敢情这家伙也知道自己喝多了,躲在这儿醒酒来了? 英莲莞尔,正欲上前喊他,不想却看见冯渊忽然向半空伸出一只手来,随即指间便燃了一道亮光,好似火焰,转瞬便消失了,再看时便见他手执一逢书信,垂头不语。 英莲惊呆在原地,小嘴微张,完全不知所措。偏这时冯渊却转头瞥见了她,脸上有片刻的凝滞,但转瞬便消散了,朝她释然笑道:“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 第50章 生辰礼物 英莲咽了好大一口唾沫,才缓缓踩着碎步挪了过去。 “那个……” 她在他身前几步处站住,两瓣唇儿张了又阖上,眼珠儿转动不停,却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冯渊只含笑看她,半晌幽幽道:“这一套甚是好看!” 声音清冽,一如夜空弯月洒下的银辉。 英莲怔了怔,才知他说的是今儿她穿的衣裳。 今日是他生辰,她特意挑了这件水红色绣海棠花烟纱曳地裙,新鲜又喜庆,头上梳了单螺髻,插了一只喜鹊登梅簪,右边皓腕上依旧挂着那只铃铛手镯。这一两年来,她鲜少穿艳丽衣裳,如今这样打扮起来,竟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风情,叫冯渊如何不喜欢? 英莲咬了咬唇,却掩不住唇角的笑意,目光微垂,俄顷却直直盯着他手上的书信,里面眸光明明灭灭。 那是,从火里面变出来的书信? 冯渊见她一脸纠结欲言又止模样,知她想问又不敢问,索性将那封信递与她,道:“喏,想看便拿去看。” 英莲抬眼,又惊又喜:“当真可以看?” 冯渊被她问得哭笑不得,无奈道:“不过是大师兄给我祝寿的信笺罢了,有何不能看的?” 英莲这才依言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展开,果见上面写着短短数语,不过“愚兄谢廉遥祝吾弟生辰”以及“平安勿念”之类。 英莲颇以为神奇,杏眼睁大,将那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还暗暗捏了几下,却发现与普通信笺并无两样。 她愈发好奇,两只眼睛却扑闪扑闪,慧黠无比,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将信叠好,重新递还与冯渊。 这下,倒叫冯渊有些纳闷:“怎么,不问我么?” 不料英莲却朝他昂头一笑道:“少爷都已将信给我看了,自然已经有意要告诉我,九儿又何须再问?” 冯渊嗤笑出声:“你如今倒学会读心术了。” 英莲粉唇轻抿,含笑道:“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点本事,还不都是少爷和你的几个师兄弟教的!” 说完,脸色微变道:“只是,虽我知道心里你们不是寻常人,然刚那火光我看得真真切切,就在你手里,当真有些吓到了!” “莫怕,那火不伤人的。”冯渊说着,怕她不信似得,还有意将手掌摊开给她看,解释道,“你看到的火光只是幻象而已,它真身乃是一只鸟。” 英莲惊奇道:“什么鸟?” 冯渊徐徐道:“那鸟名为千幻,是师父用仙山地火炼化出来的,身如白焰,无魂无魄,轻如羽,迅如电,亦有遁形之术,最适用于千里传音。仙山之上,都用它来传递消息,互通有无。” “它既会遁形,你又怎么知道它来了?” “千幻虽行踪无影,却可发出一种独特的鸣声,且只有收信者能够听见。” 英莲问:“那这世间,岂不是只有你们师兄弟才会用?” “原是如此。然千幻是有灵的,会识人认主,也从不轻易入尘世,下山时只有大师哥有幸带出了一只来,只听他召唤。”冯渊道,“谢廉回京后被圣上予以重任,经常率兵御敌。战场之上,他也曾将千幻秘术透露给一两个可靠之人,用处极大!” 英莲恍然:“难怪你大师哥老打胜仗了!” 冯渊摇头叹道:“大师哥本就是将帅之才,怎能以区区千幻论他功绩?” 英莲撇撇嘴,果然是兄弟情深,连说说都不能? 正腹诽间,脑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面上顿时自责起来:“哎呀,我怎么把它给忘了?” 冯渊忙道:“何事?” 英莲看向他,忽羞赧道:“你把手伸出来。” 冯渊诧异:“刚刚你不是已经看过了?” 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依言伸了。 英莲也不答他,只默默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巧巧的荷包来,小心翼翼放在冯渊手心里。 冯渊眼神微动,墨黑的眸子凝着掌心:“这是……” 英莲咬了咬唇,良久才轻轻道:“生辰礼物。” 说来,自打她来到他身边,便一直受他照顾,得他庇护,凡事都有他替她细想清楚,打点周到,然她却从未替他做过什么。今日是他二十岁的生辰,她也总该为他做些什么不是? 冯渊闻言,只觉喉间一窒,竟连话都说不出了。他垂头细细盯着手掌中的巧物,针脚细密,做工精致,一看就知道费了许多功夫,上面的花样也尤为奇特,但见一片高山峻岭,云雾飘渺。偏山壑深处却又有一潭清泉,其间满池莲花盛开,如同仙境,妙不可言。 他脸上神情颇为沉静,看不出悲喜,倒叫英莲心里有些忐忑,平日里的确不曾见他戴过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他用不用得上? “少爷是不是不喜欢?”她忍不住问他,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心内有些沉。 “不喜欢?”冯渊将手心合了,抬眼看她,唇角颤动着,声音有些微的沙哑,“怎么能够?” “那就是喜欢了?”英莲心下大喜。 月光下,她樱唇微嘟,香肤似雪,水眸明澈如天边星子,看得冯渊喉头微动,再忍耐不住,伸手便将她揽在了身前,双唇准确无误与她相贴。 英莲被唇上突如其来的微热激得哆嗦了一下,双手下意识抵在他胸口,鼻息间尽是他的味道,幽冷的清香又夹杂着些许酒气。唇被密密封住,她只觉呼吸都已不由自主,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他亲吻的地方。 她紧张得厉害,细长的睫毛颤个不停,恍恍惚惚只觉唇上的力道重了些,迫着她张了嘴,接着他柔软的舌头便轻易入了进来,勾着她彼此缠绵,尽情品尝她檀口中的甘甜。 与上次的浅尝辄止相比,这次的吻实在深入得足够彻底。英莲对这项技术显然掌握得不甚纯熟,不一会儿就已双颊涨红,脑中涨得快要昏聩,连捏他心口衣裳的双手也渐渐无力起来。 冯渊将她放开时,几乎失笑:“这原是我给你的回礼。若你这个时候昏了,我岂不是成个罪人了?” 英莲心如擂鼓,娇喘不迭,嗔他一眼:“少爷,你愈发坏了!” 冯渊却只是笑,眉眼里俱透着满足的意味,只将手中荷包握紧举在她眼前,道:“这是九儿头回送我东西,我定会仔细将它收好,不负你一番心意!” 英莲脸上心上均如火烧,想了想却将右手稍稍抬起来,向他道:“少爷当初送我这手镯,我可是珍视得紧,天天戴着,一刻也不曾取下来过。如今我送少爷的东西,少爷也要时时放在身上才好!” 冯渊听她语气里三分娇气,七分甜蜜,眼角益发温柔起来,徐徐点了头:“好。” “姑娘,少爷?” 两人正温存间,忽听院墙外有人寻他两个,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英莲凝神听了听,了然道:“是冯龙与海棠两个。” 冯渊嗯了一声,随即牵了她的手便要往外面去。 “少爷,你做什么?”英莲愣了一下,心下惊慌,下意识就要挣脱,“他们两个就在外面呢!” 冯渊却笑着安慰她:“无事。天黑路滑,还是我牵着你好些。” 英莲哪里肯,若是被人看见说不定又会无端生出一场风波来,直摇头道:“不用了,少爷。我眼力好着呢,不会有事的!” 冯渊见她颇为坚持,便叹了口气松了她的手。 不想英莲此刻正心神不定,没走两步,脚下便踩在了路边一颗碎石上,她身子一斜惊叫了一声,眼看就要摔倒,幸好冯渊及时上前,将她拉到了怀里。 这次,只见他将她一只小手用力握住,脸上神情着实懊恼:“早知道不该依着你这小人的,这下总该老实了罢!” 虽是责备,到底还是温柔多些。 英莲理亏得很,自然不敢再拒绝,只得任他牵着,默默出了院子。 “姑娘,少爷,原来你们在这儿,可叫我们好找?” 出门不过几步路,就见海棠和冯龙提了灯笼从不远处匆匆朝他们跟前赶过来。 英莲忙急着松手,不想挣了好几下,手仍在那人手里纹丝不动。英莲扭头,只见他一副泰然模样,气得拿眼瞪他,可他也只当没看见,却将她手攥得更紧了。 这人可真是…… 眼看二人就要过来,英莲无法,只得往他身边站了站,所幸他今日穿着广袖长袍,将二人手掌通通掩住,又是晚上,故不太看得出来。 英莲心下稍安,耳边就听海棠唤她道:“姑娘,少爷的醒酒汤已预备下了,放在少爷房中温着。且我才去小厨房时碰着秋嬷嬷,她嘱咐我们早些回去呢!” 英莲忙点头道:“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说话间,却只暗暗在袖中拿手摇着冯渊手掌,求他松手。 好在这回,他倒是没有难为她,愉快松了,又装作不经意地抬手,将冯龙手里的灯笼接了过来,递给英莲道:“夜深了,你走路又不大当心,将这个自己拿着,莫要……” 英莲才不愿被他当众揭短,忙接了灯笼道:“少爷放心吧,我记得了。秋嬷嬷怕还在静心院等着,我们就先回了。” 说完,不等冯渊回,便拉着海棠去了。 冯龙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有些没好气地嘟囔:“该死的黑妞,拉着我瞎转了这么半天,也不谢我一谢……” 说完,见冯渊已无比闲雅地走出老远,忙跟了上去。 * 房间里,烛火通明。 冯渊将桌上的醒酒汤饮尽,坐在桌前,将那荷包放在手心里细细把玩。俄顷,却有了新发现,竟从那荷包里缓缓取出一张字条来。 这一两年来,英莲的字已进步很多。虽谈不上小巧娟秀,却再不似当年那狗爬状。信笺之上,一笔一划,异常工整。 冯渊勾唇,却在心中徐徐读之: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良久,冯渊才将信徐徐合上,细细叠好,小心翼翼重放进荷包内。一切就绪,他才倾身吹那桌上的火烛,然唇边的笑意早已浓得化不开了。 第51章 徐府风波 且说自冯渊生日之后,见冯府一切安宁,慕耀和何连之便回了青龙镖局,继续呆在徐光左右做免费镖师,协助一二。 不想十月二十八这日,正逢阴雨天气,冯渊正在书房与曹管家料理琐事,却见冯龙领了何连之急急赶了来。 “二师哥,不好了!”才踏进冯渊书房,他便忍不住叫唤起来。 冯渊见他头脸俱湿,衣袍已被雨水浸透,直往下滴水,忙道:“你且等等,有什么事也等你将这一身湿衣服换了再说!” 说完,又吩咐冯龙去取热水来。 何连之哪里等得及,急得跺脚道:“二师哥,都火冒青烟了,还换甚衣服?你不知道,四师哥和家里闹翻了,生了大气,抱着那个长生不知跑哪里去了……” 他说得飞快,冯渊哪里听得明白,只将他拉到榻上坐好,又接过曹管家递过来的毛巾与他擦脸,徐徐道:“有什么你只管慢慢说,急个什么?你刚说的长生,我先前竟没有听过,是哪个?” 何连之一时竟委屈得很,咽了一大口唾沫,才咬唇道:“还有哪个?不就是那个连姨娘上个月生下来的胖小子么,徐伯父欢喜疯了,只说那小子长得一脸福相,定能长命百岁,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儿。” 这下冯渊手上略顿了顿,心下明白过来:“那连香儿又折腾了?” “可不是?”何连之气得咬牙切齿,恨恨道,“我长这么大,竟是头一次见这么不要脸的人!她原连个良妾都算不上,如今仰仗自己生了儿子,竟盘算着要徐伯父升她做平妻!” 冯渊脸色微沉:“徐伯父许了?” 何连之摇头道:“这倒没有,想来这事儿到底不合礼法,徐伯父也是要顾脸面的。只那连香儿实在不知廉耻,见徐伯父不依,竟抱了她儿子到徐夫人那里闹,偏四师哥和我们都在房里请安呢,就撞上了。那连姨娘说话难听,四师哥气不过,便说要拿她去见官,非治她一个妾犯妻的罪不可……” 这时,偏逢英莲奉冯母之命,给冯渊送了汤来,进了屋见了何连之这副模样,着实吓了一跳:“你怎么湿成这般模样,来的时候也不晓得打个伞么?” 冯渊叹了一声,也未细说,又见海棠手里的汤尚冒着热气,便问她道:“这是什么?” 英莲因道:“白茅根雪梨猪肺汤,宣肺降燥是极好的。昨儿晚间你给夫人请安时咳嗽了几声,夫人恐你近日劳累伤了身子,特命我煮了送来。” 冯渊笑笑,摇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几日庄上事儿多,缓两天就好了。现下倒是这家伙比较紧要,刚好便宜了他,让他降降燥。” 说着便端了汤,递给何连之,道:“先将这个喝了,暖暖身子再说。” 何连之身上倒不冷,只说了半天话口渴得很,便也未拒绝,将那汤接过来咕嘟咕嘟几口饮尽了。 “你慢些喝,又没人跟你抢!”英莲嗔他一眼,上前将碗接了,又道,“你湿成这样,这汤管个什么,我去给你做碗姜汤送来。” 海棠忙拦了她,道:“姑娘,还是我去吧。” 英莲想了想,点了头,又道:“你将少爷的汤也再盛一碗送过来。” 海棠应了,急急出了去。 英莲这才转头问何连之道:“你这般急慌慌赶过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何连之随手将嘴一擦,懊恼道:“还不是四师哥啦。他要拉那连香儿去应天府治罪,不想连香儿撒泼耍赖起来,直抱着她儿子说要寻死。四师哥便喊着让她去,徐伯父哪里舍得,两人争执起来,徐伯父震怒,骂四师哥是逆子,还打了他。四师哥也犯了脾气,一生气抱着那长生便出门去了,我和五师哥追赶不及。连香儿又闹,说是徐伯母挑唆四师哥的,五师哥怕她趁机对徐伯母和妙儿不利,便留在那里不敢走,教我来这里喊二师哥想办法,快些把四师哥找回来!” 冯渊眉头微皱,一脸疑惑,道:“这天气,他将那长生抱走作甚?” 何连之摇摇头,倏忽又睁大眼睛问:“二师哥,你说四师哥会不会一时生气,将那长生随便找个地方送人或是扔了?” “不会。”冯渊笃定道,“我素知四师弟为人,他纵然生气,也决计不会对个刚满月的孩子做什么。” 英莲沉吟片刻,问道:“那你们可知徐少爷在这金陵城还有什么相熟可靠的人么?” “没有没有。”不等冯渊回答,何连之早已摆手不迭道:“四师哥七岁就被送到山上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直到师父闭关才一同下的山。平日里我们又时时处处在一块,我敢肯定,在这金陵城,除了二师哥,他再没别的相熟的人了!” 冯渊沉默不语,在屋内踱了一踱,忽眉头一挑,向二人道:“我知道了,他定是去了西边城隍庙!” “城隍庙?”何连之先头不解,然转转眼珠子的工夫便顿悟了,喜得大叫道,“是了是了,我怎地没想到呢?四师哥定是在那里!他原来可是……” 正得意间,眼角瞥到英莲还在屋里,忙抿了嘴噤了声。 英莲见状,也不追问,只朝二人浅笑道:“既如此,你们赶紧去罢。这会子天色不早了,还下着雨,徐少爷倒不打紧,他怀里可还有个才满月的奶娃娃呢,若冻着饿着就不好了!” 冯渊点点头,又嘱咐她:“我们走后,你便去回母亲,莫叫她担心。” 英莲忙应了:“放心罢,我知道的。” 冯渊放了心,喊了曹管家进来下去准备车马,又让冯龙找了衣服叫何连之换上,一切妥当,二人才出了书房。 彼时海棠刚好端了东西从回廊那头过来,看见一行人撑了伞匆匆走了,其中一人正是何连之,忙朝雨里叫唤道:“小何少爷,汤才煮好,你又要去哪儿?” 何连之在雨雾里摆摆手,回了句:“等我回来喝。” 雨下得更紧了些,何连之的声音也被遮掩了不少,海棠只听了个大概,见英莲还站在书房门口,忙赶上前叹口气道:“姑娘,这叫什么事儿啊?” 英莲摇摇头,看着她笑出声:“没事,他们既不喝,我便替他喝一碗,省得叫你白费了工夫。” * 青龙镖局。 后院里已是乱作一团,连香儿自儿子被徐光抱走之后就再没有一刻安宁,先是拉着徐亮寻死觅活哭着要公道,然徐亮虽着急却也是知道徐光秉性的,只派了许多镖师出去寻,并没有太为难邱氏。加之慕耀一直在徐母屋外守着,这些日子来,他隐隐也知道慕耀并非凡人,愈发不敢乱来。 那连香儿见徐亮装死,邱氏又一直躲在房里,外头慕耀又领着一群小厮、丫鬟拦着,她连一步都不能得近,心底更是气愤,便立在门外破口大骂,她原就是烟花柳巷里出来的,嘴里出来的话自然粗俗不堪,连那些小厮、丫鬟都听不下去,个个一脸嫌恶瞪着她。 最后徐亮脸上实在过意不去,命连香儿房里的丫鬟将她拖回房里,连香儿哪里肯,又哭又闹,还跑进雨里演了半天苦肉计,见徐亮竟不来劝,心下凉了半截,身子也被淋得通透,冻得直哆嗦,最后实在无法,只能哆哆嗦嗦在雨里装晕,被丫鬟抬回了房里,哭哭啼啼不曾停过。 直到入了夜,徐光才领了何连之回了府来。 接到通报,自然是所有人都出了各自房门,聚到了厅里来。 最先开口竟是徐母,只见她哀嚎了一声,便冲上来捶他:“孽障,你倒是知道回来……” 徐光心下自责,忙安慰道:“儿子知错了,母亲还请保重身体。” 话还未说完,那头连香儿也已冲了上来:“徐光,长生呢?你将我儿带到哪里去了?” 徐光将邱氏扶好,看向她冷冷一笑道:“呵,你的儿?你出去问问,凭你区区贱妾也配?你莫忘了,等他会说话了,也只能开口管你叫声姨娘罢了,他的母亲只有一个,便是这徐府的当家主母。便是他日后有了出息,得了诰命,那头一个推封的也是我母亲,与你何干?” 连香儿气得身子直颤,指着徐光骂道,“你少浑说,那长生是我怀胎十月,豁出命儿生出来的,他怎地不是我儿?” 说着,又见他并未带长生回来,心下也担忧起来,忍不住伏在徐亮身下嚎啕哭诉:“老爷,你可看见了,他如今竟不知道将我的长生藏到哪里去了?说不定,已被他谋害了去啊……” 徐亮心下也烦躁得很,只向徐光喝道:“孽障,你究竟将长生带到哪里去了?还不快速速将他领回来!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打死你!” “莫慌莫慌,长生好得很!”徐光也不恼,只从怀里逃出个一块生锈的铜镜来,往地上一扔,向连姨娘道,“你若想知道他在何处,只须看看那镜子便知道!” 第52章 何之委屈 “什么破烂玩意,也敢拿出来唬我?”连姨娘哪里会信,倾身捡起那铜镜就要扔回徐光身上,然不想那镜子竟不寻常,像长在她手心里似的,凭她怎么用力也扔不出去。 她不禁心虚起来,一脸狐疑地将那铜镜举起来看。然不看便罢了,这一看几乎将她骇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儿长生正被扔在一处骷髅堆里,被一群恶鬼啃食,那些鬼个个生得面目疮痍,可怖极了。可怜那婴孩被咬得血肉横飞,哭得撕心裂肺,闻者惊心…… 连姨娘心下大恸,惊怖至极,吓得想要将那铜镜扔掉,可那铜镜已然生根似的,不仅扔不掉,还欲来欲重,似生出来一股力量,逼着她去看。 她恍如中邪似的尖叫起来,一只手死死拽着徐亮裙裾,哭得凄厉无比:“老爷,长生快被吃掉了,求您救救他啊……” 徐亮被她哭得更为惊心,因连香儿此刻就跪在他脚下,她方才看那镜子时他也低头看了,看到的却并不是他儿子,竟是一个年老女人,但见白发枯疏,皱纹满脸,斑痕遍布,还口水直流,邋遢至极,实在不堪入目。偏偏他心里却又是极清楚,那便是连香儿日后的容貌,心下竟是滋味难言。 “老爷,你怎么了,你救救长生啊……”连香儿见他盯着自己半天竟不发一言,哭得愈发伤心,竟伸手取抓他的手掌,不料她尚未抓紧,上头的徐亮已生生打了个寒颤,急急后退了一步,一把将她甩开,像是避着什么脏东西一般。 连香儿呆了半天,更是不知所措,偏偏耳边婴孩的哭叫更惨烈了,声声刺在她心上。再看那镜子,只见长生已被啃得面目全非,鲜血直流,直看着她唤“娘亲,救命”,当真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早前她也听过徐光些许事迹,知道他儿时曾被什么仙长抱走,只从未放在心上,此刻想起来,顿时信了。 她再顾不得脸面,竟连爬带滚到了徐光脚下,泣涕涟涟,磕头不迭道:“大爷,我错了。求您饶过我儿,啊不,饶过长生罢。从今以后,我再不敢造次,我给夫人和您当牛马使儿,求您放过长生啊……” 屋里人许多下人见她这副模样,都是又惊奇又痛快,更别提往日里被她欺压□□的那三房姬妾了,此刻早已在心里叫了一万个好儿! 徐光却不理她,只面无表情,淡淡看向他娘亲邱氏。 连香儿会意,忙又转向邱氏裙下,哀求道:“夫人,夫人,贱妾无知,以前做了无数错事,实在该死……” 正说着,手心忽然一阵灼痛,那镜子里竟出现许多往日里她嚣张跋扈的场面,那灼痛着实剧烈难忍,渐渐绵延全身,如同烈火烧身,连香儿几乎生不如死。 然那镜子偏无论如何都扔不掉,连香儿几欲崩溃,直将头磕得山响,求饶道:“夫人、大爷,饶了贱妾和长生罢,往后我再不敢啦……” 到最后,她疼得狠了,也顾不上磕头了,竟当着满屋子人面满地打滚起来,直滚得浑身破烂,披头散发,惨叫声更是歇斯底里,让人不忍闻。 妙儿吓得直往邱氏怀里扑,嘴里直喊:“娘亲,我怕……” “妙儿乖,不怕不怕。”邱氏忙将她眼睛捂住,一面哄她,一面叹了口气,向徐光道,“我知你是为了我好,但如今她已得了教训,你便饶了她罢。” 说来也怪,她这话才一出口,连香儿便觉有一桶凉水泼在身上,灼痛感瞬间全无。 连香儿眼神呆滞,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忽然又如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几下扑到邱氏身下:“求夫人发善心,救救我儿,不,救救长生,求夫人开口救他……” 邱氏原本对她也是恨之入骨的,但如今见她这般狼狈跪伏在自己身下,恨意也就散了,再说有了徐光今日这一番轰动之举,怕是徐府日后再没人敢凌犯她主母威严了。 “罢了。”邱氏摇摇头,在徐光肩上拍了一下,“大雨天的,你把长生抱去哪里了?还不快些抱回来!” “母亲放心。”这回,徐光才渐渐缓了颜色,只向门口喊了一声,“二师哥,你可进屋了。” 话音刚落,众人就见冯渊抱着熟睡的婴孩进了来,直走到徐亮跟前,虚行了个礼,才道:“冯渊惭愧,当初下山时,师傅曾嘱咐我照看师弟,如今他却闯了这等祸,冯渊罪责难怠。只他年轻气盛,许多时候难免冲动些,心里却是一直尊您敬您的。今日我们冒昧这一场,实属情非得已。如今长生毫发无损在此,还请徐伯父见谅。” 他这一番话,既说得徐亮脸上有光,也给徐光留了后路,叫屋里人都十分佩服。 俄顷,便见徐光垂着头上了前来,在徐亮跟前跪下,认错道:“父亲大人在上,儿子知错了。往后再不敢如此猖狂不敬,若父亲心里还有气,儿子甘受责罚!” “哼,你以为领着一帮师兄弟给你助威,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么?”徐光冷哼了一声,然今日这一闹,竟也让他悟了,看着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连香儿,又望了一眼发妻,心下愈发惭愧起来。 徐光倒也知趣,没有驳他老爹,只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 徐亮只伸手从冯渊怀里将长生抱了,朝地上瞪了一眼:“你这孽障,今日这般肆意妄为,将府里闹得鸡犬不宁,今夜你便给我去祠堂罚跪,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好好省过!” 徐光一听,便知他老爹不是有心罚他,嘴角倏忽勾起,道了声是。 徐亮将长生递给了身旁的丫鬟,又握着手放在唇边假咳了几声,才假装喝道,“还跟个木头似的跪在那里作甚,一屋子人为了你连饭都顾不上吃,还不赶紧扶你母亲进房歇息去吧!” 说完,又吩咐管家放饭。 彼时,连香儿已恢复心神,见徐亮将儿子给了丫鬟,忙冲上去欲夺将过来,不想她那模样却吓了丫鬟一跳,险些将长生摔了。 徐亮见状大怒,忙朝下人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疯妇托回房间里去!” 丫鬟婆子忙应了,一拥而上,你拉我扯将连香儿拖到厅后去了。 连香儿拼死挣扎不开,只能流泪将手伸向婴孩,凄厉喊道:“快还给我,那是我的长生!” 众人见惯了她平日蛮横模样,此时此刻都忍不住在心底唏嘘不已。 便是慕耀与何连之,看到此番景况,也有些不好过。 原本徐亮还留了冯渊用饭,但天色已晚,冯渊惦记府上,也就辞了。徐亮也就没有强留,命徐光送了他出门。 不想,行至门口,冯渊才登上马车,一旁的何连之却如同猴儿似得,也敏捷地钻了进去,还作一副调皮状探了个头出来,隔了雨雾向徐光道:“四师哥,我想念九儿和海棠了,我要去二师哥府里住几日,过一阵再回来!” 徐光一愣,只当他起了玩心,也未多想,只笑道:“想去便去,我也知你这孙猴儿这几日憋屈坏了!” 言罢,只觉身旁一晃,又一个人飞身入了那马车,还未等徐光回神,慕耀已夺过鞭子,在那马儿身上狠抽了一下。 “四师哥,我也去了,回见!”慕耀掀开帘子,冲徐光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徐光垂头看了眼满身的泥点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入府去了。 * 马车上。 一向闹腾的何连之这会子异常安静,便是冯渊也察觉出异常来了。 何连之撇撇嘴,竟没答话。 慕耀自是知道的,只向冯渊笑笑:“怕是今日四师哥的手段太厉害,六师弟被吓着了!” 自他上山后便一直与何连之同宿一个屋檐下,虽白日里这个小师弟大大咧咧,毫无心事,然许多次夜深人静,他都听见他在梦里唤他爹爹、娘亲的。 何连之忙努嘴反驳:“才不是呢,我才不会被这些东西唬住呢!” “哦?当真?”冯渊故意摇头,作怀疑状,“可我看你脸色煞白,分明吓着了?” 何连之咬着牙,面上渐渐委屈起来,他原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如何经得住冯渊这般激,愤愤道:“没有。” “好了!”冯渊噙着笑,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到底怎么了?” 何连之闷了半晌,忽才抬了头,一脸茫然看着冯渊道:“二师哥,你以后不要让九儿做你的妾,好不好?” 冯渊怔了一下,才缓缓道:“为何要说这话?” 何连之吸了吸鼻子,眼神里有些凄然:“从我下山来,也跟着你们见过许多世面了。可我眼里看到的,做妾的总没个好下场,不是被人瞧不起,遭人嫌恶,就是饱受欺凌。你那么喜欢九儿,为什么还要她做妾呢?” 冯渊看着他,忽勾了唇角,幽幽道:“放心,师哥不会收她做妾的。连你都知道心疼她,师哥如何舍得?” 第53章 桃花婆婆 几近戍时,天色愈发阴冷了,冯府门口却依旧挤着几个人。 海棠撑着伞,不时朝街口张望,当看见冯龙驾着马车出现时,喜得什么似的,直唤英莲道:“姑娘,姑娘,回来了!” 英莲久蹙的眉头才微微舒展了些:“总算回来了!” 马车在府门口停住,早有曹管家打了伞过去接,冯渊等人依次下了来,见了英莲,眼角微皱:“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出来了?” 英莲并未答他,只拿出手帕与他擦脸上的雨水,又道:“下午田庄上来了人,说有要紧事寻你呢。你不在,夫人便替你回了,要你明天打发人往庄子上去一趟。” 冯渊点了点头,又问:“母亲呢?” 英莲忙道:“已经睡下了。” 又看他身后站着慕耀与何连之,转头向海棠道:“你先去小厨房,将姜汤热了端到东苑去。再去唤下秋嬷嬷,烦她现炒几个小菜。” 何连之甚为惊奇:“九儿,你怎知我们没吃饭?” 英莲嗔他一眼:“你这肚子都叫过三回了,我如何还能不知?” 慕耀笑道:“九儿如今可是愈发贤惠了。” 英莲面上一臊,也未理他,一行人匆匆进了府。 * 翌日一早。 冯渊用过早饭后便亲自去了北面的庄上,回来时脸色并不怎么好。 冯母因问道:“出了何事?” 冯渊略思忖了下,回道:“庄子上前阵子刚从南边请了个颇有能耐的种药师傅来,不料他家里碰上些急事,昨日辞工回去了。” 英莲眉头微蹙:“那可要紧?” 冯渊苦笑了下,才道:“原是我心急了些,只一心想着扩充自家药田,好少些受制于人,却未曾料想全面。这个师傅是我慕名去请的,在庄上试种了好些名贵药材,如今他一走,竟无人可顶上。” 冯母道:“再请一个,也不行么?” 冯渊回道:“原本在田庄种植药草就是少数,许多大夫只会用药,却不会种药。先前田庄所中的药草不过极普通的几种,也易存活,每种单请一两个药农足矣。然这次新买的一两处庄子,所种的草药新增了半夏、丹参、白术、甘草、红花、薏苡、牛膝、地黄、天南星、板蓝根数十种,里面不乏珍稀难成的,这样的能人哪里能轻易再请一个来?” 冯母不由跟着忧心起来,然又不忍再给冯渊添烦恼,便笑道:“你既也说了是试种,原就有可能不成。这事儿本就是个长远的,不急在一时。你慢慢再寻好的师傅便是。” 冯渊见母亲体谅,心下也舒服不少,忙应道:“母亲说的是。” 正说着话,不想曹福家的却急急从外头进了来,见冯渊和英莲在旁,目光忙闪躲开去,却是欲言又止,神情颇不自然。 冯母因皱眉道:“究竟何事?” 曹福家的干笑了两声,支支吾吾回道:“夫人,少爷,城西的桃花婆婆来了,说……说是来给少爷说亲的。” 冯渊闻言,脸顿时黑了下来:“谁许她进门的?” 要说这桃花婆婆,在金陵城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她本名陈桃花,乃是一名媒婆,那真真是口角生风,巧舌如簧。传说城里凡是托她求亲的,从来没有不成的,有“桃花月老”的名号,故人称桃花婆婆。 曹福家的为难道:“少爷恕罪。这桃花婆婆有些名声,又善口舌,故我们不敢造次,不然她在外头不知道会怎么编排咱们呢?” 英莲心中讪讪,果然帅哥就是抢手,如今冯渊没了断袖的名声,不想行情竟这般好,才出孝就把金陵第一媒婆都招来了? 冯母见状,不由苦笑。想当初,为了给冯渊找一门亲事,她登门去求那桃花婆婆何止一两回?偏偏冯渊断袖的传言太盛,陈桃花连她的面也不曾见。如今,竟反过来找上门了…… “罢了,你领我出去见她。”冯母摇了摇头,朝曹福家的道,末了,又望了一眼冯渊,眼神无奈得紧,“渊儿,你也跟我出去。” “是。”冯渊应了一声。 一旁的英莲心下微动,垂着头站在原地也未敢动。 却又听冯母咳了一声,道:“九儿,我今日嗓子有些干,你前儿给我烧的马鞭草绿豆羹就很好,且煮一碗等我回来喝吧。” 英莲愣了一愣,随即便知这是冯母有意支开自己,忙点头应了。 * 彼时,静香院的小厨房里。 英莲立在木架子前,认真拣选了上好的绿豆浸在水里,又从秋嬷嬷取来的干马鞭草细细洗净,切成小段,整个过程都极为从容,面上不见半点急躁。 只她越这样,倒叫那头烧火的海棠愈发心急起来,忍不住叫唤道:“听说那桃花婆婆嘴里从没有成不了的亲事,此番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托她来说亲。姑娘,你怎地跟个没事人儿一样?” 英莲冲她笑笑:“她人来都来了,夫人和少爷也都去见了。我能怎样,难不成要冲到堂上将她轰走不成?” “都这会子了,姑娘还有空说笑?”海棠气得咬牙,忍不住将手中扇子扇得哗哗响,惹得炉子里火苗直窜,“哼,这原是姑娘的事儿。既姑娘不操心,我也不管了。” 英莲见她赌气,也不理她,只将绿豆下了水。 不想,一炷香功夫不到,秋嬷嬷便从门外进了来。 海棠见了,连火都顾不上了,忙冲上去打听:“秋嬷嬷,怎么样了?你可知今儿说的是哪家的姑娘?” 秋嬷嬷笑了两声,才道:“是城西药商徐老板家的幺女。” “徐老板家?”海棠一听,一张黑脸便耷拉下去,“糟糕,前几日我才冯龙说,咱们田庄上药草长得不好,少爷正发愁呢。如今来了个药商的女儿,夫人和少爷定欢喜疯了吧?” “竟说胡话!”秋嬷嬷忙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嗔怪道,“咱们夫人和少爷是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么,怎可能因为她是药商的女儿就应了这婚事?” 英莲先前也只是聆听,闻言倒也好奇起来,只向秋嬷嬷盈盈一笑:“那如今堂上是怎么个状况?” 秋嬷嬷笑笑:“九姑娘放心罢,夫人已将那桃花婆婆打发走了。” “秋嬷嬷说笑了,我如何不放心?”英莲面上一红,神态说不出的娇媚。 只她心下更好奇的是,竟是冯母打发的那媒婆,不是冯渊么? * 约莫半个时辰后,英莲烧好汤羹,端去房中奉给冯母,冯渊亦在房内,但二人却商量好了似的,对这事儿绝口不提。 话说,自从杜府一家被赶出冯府以后,冯母便再也没有提起过冯渊的婚事了,冯渊那里更是半分动静也无,英莲心下一直存着几分顾忌,今儿既来了这个媒婆,却又是这般景况,倒叫英莲愈发不安起来。 冯母饮过汤,将碗冲重递回英莲手中,一边递一边却拿眼睛上下打量她。 英莲只觉心虚得很,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良久,却听冯母轻笑道:“九儿来府里这些日子,似乎长高了好些了!” 说话时却依旧觑着英莲不放,唇畔的笑意愈发高深起来。 “可不是么?”身旁的桂嬷嬷也跟着附和,“想当初九姑娘才来时那么大点,如今至少长高了半个头。” 英莲收了碗,朝众人讪讪一笑:“还不是府上的人疼我。九儿每日里吃得好,睡得好,自然肯长些。” “原不说还不觉得,此番一说,我瞧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有些短了。”冯母扬了扬手,招呼英莲往她跟前去了些,嘱咐道,“再过不久又是新年了。九儿,回头你找个好天儿,跟你曹大娘去趟云霞坊,选几样喜欢的花色,再做些过冬的衣裳。” 英莲忙道:“夫人,不用麻烦的。九儿的冬衣都是去年新做的,都还没怎么穿呢,如何好再做新的?” “你这孩子,也太谨慎了些!”冯母嗔她一眼,才道,“我让你做新的,你便只管做就是了。你身上的衣裳哪件我没瞧过,都是些素的。如今府上也不守制了,你个姑娘家家的自然也该多置办些鲜艳的衣裳,便是我这老太婆,看着也欢喜啊!” 英莲闻言,也不好再驳,只能福身谢了,心底却愈发忐忑起来,便垂着头,偷偷拿眼睛去看冯渊。 不想冯渊此刻也正噙笑看她,唇角却是得意地快飞起来,看她的眼神也柔得几乎要化开。 英莲看着那笑,刹那间只觉心中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又热又暖,当下所有的狐疑不安都散去了,只咬着唇,俄顷唇角一弯,竟也回了他一记格外妩媚的笑容。 第54章 又至除夕 转眼,便又是除夕。 今年慕耀和何连之不在,然府里却也热闹得很。 合家夜宴之后,众人向冯母行李,冯母照旧准备了好些零碎银子、荷包等物,一一赏了。 守夜到子时,冯渊领着英莲去府门外放鞭炮。这是新年第一响,俗称“开门炮”。 冯龙站在大门一侧,手执长竹竿,将一挂双响鞭炮高高吊起来。冯渊手里捏了火折子,徐徐向前。 伸手前一刻,却回头柔声问身后的英莲:“怕么?” 英莲忙摇头,水眸里竟盈满期待:“不怕的。” 冯渊笑笑,这才点燃了鞭炮芯。 霎时天地间,便被这密集如鼓点般的炮响遮盖,爆竹声声,火纸飞扬,巷子里来回震荡着嗡嗡的回响。 英莲被震得捂住耳朵,冯渊已笑着将她拉在身后。 冯府门前的鞭炮尚未燃尽,街尾已传来的新一轮鞭炮声,没过片刻,整条街上都热闹起来,相邻的几户人家已开始颔首拜年。 开门炮毕了。 海棠听着满世界的轰鸣炮响,极为兴奋,向英莲道:“姑娘,今儿晚上这炮仗怕是要响一夜呢,索性我们也睡不着,不如放烟花玩罢。” 英莲也觉得甚好,因看向冯渊:“少爷,我们放烟花可好?” 冯渊笑着点头,朝冯龙道:“去库里取些烟火、花炮来,上个月新买了许多仙女棒,莫要忘了拿来!” 冯渊忙应了,小跑着去了。 彼时一行人聚在前院里,前几日下的雪堆着未化,踩上去软软的,每人手里都各执两根仙女棒,小厮们点了各色花炮,有满天星、一声雷、水浇莲、飞天十响、金盘落月,刹那间冯府顶上五彩缤纷,璀璨无比。 冯府里还未睡下的人都被这欢快光景吸引了来,愈发热闹起来。海棠胆儿大,玩了一会儿便嫌仙女棒不够刺激,跑到前头缠着冯龙要放一声雷,冯龙因那玩意凶得很,断不肯依,竟被她追着满院子跑。 半晌,忽听冯龙叫了一声:“哎呀,我的衣裳……” 原是他们只顾玩闹,一个不小心,海棠手里的花炮飞到了冯龙身上,将他身上崭新的的赭褐色冬袄烫出一个洞来! 那头海棠却不知错,昂着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谁叫你不依我的?活该!” 冯龙又气又恼,又打她不得,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冯渊和英莲面前告状:“少爷,九姑娘,你们管管这黑妞吧!这可是我娘给我新做的衣裳啊,头一次上身,生生被她给毁了……” 英莲轻咳了一声,抬手掩住唇边笑意,眨眨眼道:“既如此,回头我叫海棠再给你做件新的,给你赔不是,可好?” 不想却追上来的海棠听到,忙拉了英莲的胳膊,直摇头道:“姑娘,你可莫要坑我。我才不给这蠢货做衣服呢!” “你骂谁蠢货?”不想冯龙耳朵尖听见了,当即红了脸。 “还能有谁?自然是说你喽。”海棠却不怕他,一双大眼睁得圆圆的,“好好的爷儿们,为件衣服都能翻脸,忒小气了些……” 冯龙气得脖子上青筋都起了:“你个黑妞,怎地半点道理也不讲,明明……” 话未说完,那头冯渊已咳嗽了一声:“够了,大过年的吵个什么?” 两人当即都闭了嘴,不敢吭声了。 “也是我和九儿平日里太纵着你们了!”冯渊摇了摇头,故意沉了声,向海棠道,“便按九儿说的,海棠你另给冯龙做件衣裳。此事到此为止,若再闹,便各罚你们三个月例银!” “知道了。”海棠撇撇嘴,纵然不服气,也只得忍了,心里却早已将那冯龙骂了几万遍。 冯龙却很得意,朝海棠扬扬眉毛,又夸张地朝冯渊鞠了一躬:“多谢少爷。” 海棠咬咬牙,再不肯理他了,赌气跑一边和一群厨娘玩去了。 待二人走远,英莲心下暗暗叹气,俄顷扭头看向冯渊,双颊微微鼓起,水眸里尽是娇俏,嗔道:“少爷,你好生偏心!凭什么只罚我的丫鬟,不罚你的小厮?” 冯渊竟被她问得愣了一愣,倏尔嘴角轻轻勾起,反问她道:“哦,那你想罚冯龙什么?” 英莲咬了咬唇,脸却是红得通透了,咬着唇小声道:“不如,以后让他给海棠作相公吧。” 这种话由她说出来,到底还是有些不太妥当。可冯府里的小厮、丫鬟的婚配,却是必得由冯母或冯渊做主才成的。 海棠跟了她这一二年,处处爱她护她,英莲早已将她看成离不了的贴心人了。眼看她就要十六,她做主子的,自然也该提早为她谋一桩靠谱的好婚事才成。 见冯渊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看,英莲脸上更是烧得厉害,只垂眸道:“我也知这事我说出来轻浮了些。可前日里我听夫人房里几个嬷嬷闲聊,桂嬷嬷和陈嬷嬷都替秋嬷嬷惋惜,说她年轻时候是姐妹中最聪明伶俐的,却因跟错了主子,没能寻个好人家,生生给耽误了。海棠如今也不小了,我想着……” 不等她说完,唇上已被两根温热手指堵住,头顶有幽幽的笑意传来:“好了,莫要解释了。” 英莲惊诧着抬头望他,却见冯渊神情温柔,眉眼里俱是笑意:“你对海棠的心我岂会不懂?只海棠是个男孩儿个性,又是个实在的,如今只一心一意跟着你,你忽然叫她嫁人,怕她还不肯呢,不须急的。” 英莲脑中忽如雪后初霁,豁然明亮起来:“这么说……” 冯渊只淡淡一笑,指腹轻抚过她脸颊,道:“再等等吧。” 说完,伸手将她手中那根已燃尽的仙女棒撤了,另取了新的,重燃后递回她手中,柔声道:“一切有我,旁的你无须操心。” 英莲只觉心中一热,伸手接过那两根明亮的焰火,隔着那璀璨,朝冯渊重重点了点头,唇瓣欢愉的笑融进灿烂的火光里,落在冯渊眸中,只剩倾国倾城。 * 初一这日,三兄弟一早便提了礼物来拜年。 有了去年的经验,英莲早早就起了,带了海棠随冯母一起去凌华寺为新年祝祷祈福,故而没有见到。 晚间回来,冯渊将徐光等人带给她的小礼物送了过来,有好看的布匹,小巧的头饰,桃木削的人像,还有各色草编的小动物。 英莲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高兴得紧,竟有些爱不释手,欢喜道:“真真是好东西,少爷可替我谢过他们了?” 她这副模样,倒叫冯渊有些好笑:“今儿已约好正月十五一起去看元宵灯会,到时你便当面去跟他们道谢好了!” 英莲眸光一亮:“元宵灯会?” 冯渊因记着她原就是在这上面走丢了,怕她伤怀,便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在她头顶轻声承诺:“放心,这回有我呢,决不会将你弄丢的。” 英莲却是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含笑在他胸前默默点了头。 到了正月十五这日,冯府才吃过元宵,曹管家便领了三个师兄弟进来了,徐光还特意将妙儿也抱了来。 何连之今儿穿了一身崭新的湖蓝色箭袖长袍,十分得意,一进门便问英莲和海棠:“九儿,小黑,快看徐伯母给我做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英莲被他绕得眼晕,忙伸手拉住他,眼波含笑道,“上次你送我的桃木人和草编蚂蚱,我也喜欢得紧,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何连之听了十分欢喜,忙道:“这有什么?你还有什么喜欢的,凭你说出来,我一定送到你手上。” 英莲眨眨眼,故意逗他:“既如此,我上回看你收拾包袱时,里面有个金项圈就很好看,你把它也送给我呗?” “啊?你要那个?”何连之怔了一怔,却是窘得脸都红了,俄顷只委屈道,“好九儿,你要什么都好,只这件不行。你再说个别的罢,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说起那金项圈,原是他儿时被送上山时,身上唯一留下来的物件。这些年他一直好好收着,留给自己做念想用的,如何能舍得? “好了,我哄你呢,你竟当真了?”英莲望着他嗤笑出声,曲指在他额上弹了一下,“笨蛋,知道你宝贝那个项圈,我怎会那么坏?” 何连之这才松了口气,望着英莲傻笑:“就知道九儿是天底下心肠最好的!” 英莲笑笑,转头又向徐光与慕耀道谢不提。 * 这日,金陵城最热闹的莫过于秦淮河畔。 自古“秦淮灯彩甲天下”,然英莲在金陵城来了这一二年,也是头一回来这里,今儿才算见着。 元宵灯会是金陵城一年一度的盛世,整个秦淮河畔,热闹真不止一二分。放眼望去,满街花灯锦簇,处处悬灯结彩。连街道两边的小摊上也挂了各色的彩灯,照得那些吃食、百货愈发鲜活诱人起来。 秦淮河上,一座座灯船自清流中徐徐而过,水光倒影,争相辉映,船上更有琴声阵阵,歌声袅袅,真真是美不胜收,醉人心怀。 月夜之下,除了灯海,还有人海。英莲从没有见过比今天更多的人了,游人攒动,几乎比肩继踵,谈笑声、打闹声混杂着街上杂耍声、喝彩声、叫卖声,当真比一出戏还精彩。 何连之和海棠都是贪玩的,一看这场面早已兴奋得奔出老远去了,徐光和慕耀怕他们走散,亦是快步跟了上去。 彼时只剩冯渊和英莲跟在后面,英莲人小,步子自然也小,这里人又多,她抬头早已找不见那三个师兄弟和海棠了,只好集中精神,紧跟在冯渊身后,生怕一个晃神就不知被人流带到何处去了。 不想这时,冯渊竟悄悄从长袍中伸了一只手过来,将她的手轻轻牵住。 英莲惊愕地扭头看他,却见冯渊仿若没事人一般,昂头欣赏着头顶的莲花灯,脚下领着她缓缓向前。 彼时没有外人在,英莲竟也不怕了,竟将自己的手紧了紧,慢慢反握住他的。 冯渊见她这般顺从,反倒有些惊愕,垂眸过来看她,却迎上那双清灵水眸,正幽幽凝着他,面若桃花,眸色盛春,分为动人。 英莲朝他温婉一笑,心头生出千万分甜蜜来。 作者有话要说:红楼采访之约会篇—— 肥南:咳咳,算起来这是你们第一次约会啊,感觉如何? 英莲(害羞低头,过了好一会子咬着唇小声道):挺好的。 冯渊(一记凌厉的眼刀,冷笑道):你还好意思问?! 肥南(没出息地抖了两下,继而弱弱道):冯公子,其实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冯渊(毫不留情地一掌劈来):去死! 肥南(空中无限翻滚状,血泪直飙):呜呜,我说的是婚前啊…… 英莲(悄悄拉了几下冯渊衣角,担忧道):怎么办,我们好像误会她了! 冯渊(若无其事地挑眉):无事,她还会死回来的。走,我们回家! 被挂东南枝的肥南(尔康手):等等,你们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哎,哎…… 以上仅供娱乐。 ps:最近事情好多,日更有点吃力,但只要事先没请假都会更的,只是有时候可能赶不上19点整,请大家谅解! 第55章 有凤求凰 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古老石桥。偌大的石桥上摊铺云集,最东头有一家卖河灯的,生意最是红火。 东岸上便有十数级的青石阶梯,缓缓像下,最底下一级石阶上,蹲着好些大人、小孩,都是往河里放灯的。 英莲见着十分新鲜,少不得多望了几眼。 冯渊见她喜欢,便紧了紧她的手,问道:“你可愿试试?” 英莲心里自是想的,却又有些担心,摇摇头道:“还是不了。若是耽误得太久,待会儿找不见他们,就不好了!” 冯渊笑笑:“无事。我已跟他们约好,半个时辰后在夫子庙前汇合。” 英莲一愣,有么,什么时候的事? 然此时,冯渊已牵着她往河灯摊上去了,付了银钱,拿了一个小船形状的给她,那摊主十分高兴,忙念了一句顺口溜道:“小船明烛照天烧,来年生活节节高。” 英莲一听却来了兴致,只将小船河灯放下,又自己挑了个莲花形状的,问道:“那这个你怎么说?” 那摊主是个精明的,看他二人情状,只笑道:“莲花一放三千里,妾身岁月甜如蜜!” 英莲一闻,倒闹了个大红脸,忙将莲花也放了,又抱了个凤凰的:“这个、这个,我要这个。” 摊主愈发得意,红光满面道:“金凤凰,银凤凰,不及命里火凤凰。哈哈,这凤凰可是最最祥瑞的,姑娘好眼光,来日想必也是个极富极贵的……” 英莲也不听他奉承,只想着快些离开,忙拉了冯渊的手道:“少爷,就要这个了。咱们走吧。” 冯渊含笑点头,脚下却是慢悠悠的,被她拉着往河边去了。 彼时,英莲站在河畔,回身捧着河灯,白衣如玉的冯渊立在她身前一级石阶上,倾身将里面短短一截红烛点燃,那凤凰刹那间便如同有了生命,火光盈盈,灵动逼人。 “真好看!” 英莲眸中漾着欣喜,俯□子,小心翼翼置于水中,纤白细指微微一碰,那凤凰徐徐随波而去,为这灯海又添了一笔辉煌。 冯渊看着那凤凰渐渐远去,眼里也如那些摇曳灯火明明灭灭,竟有些出神。 “少爷在想什么?”英莲察觉他的异样,忍不住伸手拉他宽大的袖子。 “嗯?” 冯渊回过神,竟垂眸呆呆望着英莲,良久,嘴角盈盈荡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来,却只是重将她的手牵住,幽幽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哦。”英莲虽心中疑惑,还是乖乖点了头,跟他上岸去了。 拾级而上的某一刻,冯渊不经意回了头,只万千灯流里,那只火凤凰早已寻不见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琴歌,婉转悠扬,歌词也是十分缠绵: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冯渊苦笑,低头看着身边一无所知的小人,暗道,这凤求凰,倒真是应景。 * 夫子庙前。 海棠一见英莲,就兴奋地冲了上去,要给她讲何连之刚刚闹的笑话:“姑娘,你是没看见,刚小何少爷的眉毛差点烧着了!” “九儿,你可莫听她胡诌!”何连之哪里能尤着她抹黑,忙将海棠拉到一旁,一个劲摆手解释,“我那是不小心而已,纯属意外,意外!” 海棠却不肯放过他,指着他额头咯咯直笑:“若这个是意外,那你刚刚还把妙儿小姐的玻璃花灯打碎了呢,也是意外不成?小何少爷,你就承认是你笨手笨脚好了,大家这么熟了,不会笑话你的!” “小黑,你太坏了!刚刚明明说好,只要我送你一盏花灯,你就不告诉九儿的!”何连之眼睛瞪得圆圆的,气得直咬牙,干脆朝徐光赌气道:“四师哥,今儿我不回镖局了,我要回二师哥那里。小黑的嘴越来越坏了,我得盯着她,别叫她回府之后说我的坏话。” “阿弥陀佛!”却不想徐光念了句佛,点头不迭道,“这再好不过了!你可知妙儿有多喜欢那花灯,原本是要将它送给母亲的,竟被你打碎了,现在已恨死你了!她刚哭累了,被我好不容易哄睡,醒来见了你,怕还要哭,你正好躲远些!” 何连之听完,委屈得鼻子里直哼哼:“二师哥,连你也……” 海棠更得意了,朝他努努嘴,笑道:“嘿嘿,那你可得跟紧点,不然我便逢人就将你的丑事说出来。” “你敢?”何连之气得脖子一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那头海棠却不理她,拉了英莲往前头看花灯戏去了。 何连之在原地气得跳脚,刚想追上去找她算账,不想却被冯渊揪住了衣裳:“你且等等。今儿晚上你当真要跟我回去?” “那还有假?”何连之只把头一扬,“我去定了!” 只见冯渊唇角微勾:“正好,我有件事儿托你去办。” 听完,小何哭了:“二师哥,咱不带这么重色轻友的……” * 好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一行人看过花灯戏,又猜了一会子灯谜,便已是戍时。 彼时慕耀在灯谜会上夺了魁,竟赢了场上独一盏真真国的五彩琉璃花灯,他本就潇洒倜傥,从班头手里领过花灯时,自是惹得周遭许多妙龄少女频频侧目。 “慕少爷,你今儿可闯祸了!”英莲唇边难掩笑意,伸了一只手指了指那花灯,眼睛却直溜溜盯着他,打趣道,“这花灯如此细致精巧,场上多少小姐都心心念念惦记着呢,如今竟被你得了,定是恨死你了!” 徐光闻言,呵呵直笑,也跟着附和:“可不是么?你看看这附近的姑娘,哪个不在偷瞧咱们风流俊朗的五师弟啊?哦,不,是咱们五师弟手中的花灯!” 慕耀如何听不出他们存心拿他玩笑,只摇头笑笑,也不辩解。 倒是何连之被看得不耐烦了,只急急夺了花灯,塞到徐光手上:“这原就是赢了来哄妙儿的,如今既已得了,我们便早些离了这是非之地罢!” 冯渊抬头望了望天色,也点头道:“时候的确不早了,是该散了!” 徐光笑笑:“那我们便早些回去了,妙儿睡着了,回得太晚,怕母亲也会担心呢!” 如此便各自分道回府。 * 圆月上梁头,泻下一地碎银子。 路上,英莲扭头,诧异问冯渊道:“怎么小何和海棠一眨眼又不见了?” 冯渊勾唇:“估计六师弟怕海棠回府之后说他坏话,将她拉到一旁想法子讨好她去了。” “小何一向聪明,今儿怎么傻了?”英莲闻言,不禁笑道,“海棠不过是说玩笑话罢了,他竟当真了?” 冯渊笑容不改,从容道:“可不是,他犯傻也不止这一两回了。” 转过街角,却逢几个小孩提了花灯围成一个圈,在门前追逐玩闹,嘴里还唱着英莲从未听过的童谣。 二人不禁都驻足观望,但听那些孩童嘴里唱着: “阿童复阿童, 衔刀游渡江。 不畏岸上兽, 但畏水中龙……” 既是童谣,自不会太难,旋律简单,加上词也有趣,不一会儿英莲便会了,心头玩心顿起,竟也跟着哼了起来。 冯渊是头一回听英莲唱歌的,颇有几分惊奇,见她唱得入神也不去扰,只静静看她,垂头细听。 不想才唱几句,街旁一户人家门后忽走出一个妇人来,朝那群孩子吆喝道:“哥儿、姐儿,明儿再玩罢,快些回来洗漱睡觉了。” 那些孩童倒是听话,眨眼的功夫已全作猢狲散,不见人影了。 英莲叹了一口气,心头竟生出几分怅然来,一抬头却见冯渊直直盯着自己,眉眼间笑意攒动,顿时慌得脸红起来。 “少爷,我们回罢。”眼下离冯府只隔了一条街,见冯渊站着不动,英莲少不得催他。 冯渊却依旧不动,唇边笑意却更深了些:“我今儿才知道你会唱歌,平日里竟从未听过,倒真真是辜负了你的好嗓子。” “少爷说笑了。”英莲被他盯得羞恼不已,忙道,“刚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我当真不会唱什么歌。” “不打紧。”冯渊也不为难她,只徐徐点了头,幽幽道,“只我刚听你唱歌竟想起溪儿来。她早些年在府里时倒很爱唱歌,每每高兴了便哼各种童谣小调……” 虽平日里英莲常从冯母口中听说冯溪的事儿,却鲜少听冯渊提起,如今见他眉头微蹙,便知他心中对冯溪也是十分挂念的。 二人并肩踱步回了冯府。 彼时,冯母已经歇下了,冯渊不愿惊动人,遂屏退了小厮,亲自送英莲回静心院去。 一路上,冯渊竟一直沉默,英莲偷偷抬眼看过他几次,虽他神情如初,她却总觉得多了几分落寞。 绕过议事厅再往前便是静香院了,英莲看着院门口两盏红灯笼,心里却生出几分不舍来,也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忽伸手抓了冯渊的手,牵着他往旁边的偏院去了。 冯渊虽心有疑惑,却也依着她摆布,被拉到一处僻静角落里站定。 俄顷,才开口问她:“怎么了?” 却见英莲深吸了几口气,才敢抬头看他,胸膛里像烧着了一团火:“我想唱歌给你听。” “……”冯渊心头微漾,良久,方勾唇,轻轻应了声,“好。” 静谧的夜里,英莲一直仰着头,目光与他对视,嘴唇微启: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不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一曲毕,竟是四目相望无言,天地化作方寸间,只剩寂静。 “这是我唯一会唱的歌了。”英莲红着脸解释。 前世,孤儿院有领导来视察,那些阿姨们便组织他们学这首歌,唱给那些领导听的。 “好听。”冯渊站在那里,喉头微动着,眸中闪着异样的光,嘴唇翕动了许久,半天却只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英莲觉得此刻自己心里面又涨又满,她是如此幸运能遇见眼前这个男人,两世里没有任何一个瞬间能比得上此刻的幸福。 俄顷,只见她忽然踮起脚尖,伸出柔荑扶上他的肩膀,随即在冯渊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下一刻犹如偷吃了食饵的黄雀,仓皇逃了。 冯渊站在原地,手指摩挲着唇上,无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约会结束,快成亲了~容我小激动下! 第56章 择定婚期 且说,英莲逃了之后,一路小跑着入了静心院,不想眼前闪过一个黑影来,还未看清,便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哎哟!”海棠一面揉着被撞疼的胳膊,一面扶住英莲,“姑娘,这大晚上的,你跑什么,也不怕摔着?” 英莲心下如小鹿乱撞,乱到不行,一见是海棠,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儿:“好人,你别嚷嚷,仔细别人听见!” 海棠见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再看身后冯渊也未跟来,隐隐猜到是何缘故,咯咯笑了几声,放轻声调道:“知道了。” 随即搀着英莲往里头走,却不忘八卦,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姑娘,少爷跟你说什么体己话了,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英莲嗔她一眼:“不许胡说!哪来什么体己话?” 海棠却不听她,驳道:“姑娘别装了。小何少爷都跟我说了,是少爷嘱咐他拉我先走的,既把我二人支开,又没有体己话说,姑娘你当我傻啊?” “……”这下,换作英莲傻了,“是少爷把你们支开的?” 可是,他当真没跟她说什么啊?莫不是只为跟她单独呆一会么…… 英莲如此想着,脸上更如火烧,不止心上,连腹中都有些涨热。 好像有些不对劲…… “海棠。”英莲有些失措,忙一把抓住海棠的手,“我……” 海棠被她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英莲咬着唇:“先扶我到你房里去。” 彼时,英莲从屋子里面出来,双颊却止不住地泛红,见海棠迎了过来,只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不想海棠的眼珠子倏忽便睁大了,惊喜万分道:“姑娘当真来癸水了?” “你快小声些。”英莲羞得手心都出汗了,脸上也愈发烫,咬牙在海棠胳膊上拧了一下,“你再这般嚷嚷,连夫人都要被你吵醒了!” “姑娘莫怕,我决不嚷嚷了。”海棠见她慌得很,忙宽慰她,脸上憨笑不止,“明儿我就告诉秋嬷嬷去。” 英莲脚下一顿:“这种事儿,你告诉秋嬷嬷作甚?” 海棠笑道:“姑娘你不知道,秋嬷嬷私下已问过我许多回了。偏你一直未来,秋嬷嬷只说等来时,必得第一个说与她知道。我心里猜想,定是夫人派她来问的,只等你成人,才好成全你和少爷的婚事啊!” “……”英莲懵了。 * 翌日一早。 英莲依旧按往常的时辰早起,初经月事身上难免有些不适,海棠服侍她洗漱完,正给她梳妆呢,不想桂嬷嬷却掀了帘子进来。 海棠忙上去问好:“桂嬷嬷好早,这会子过来寻我们家姑娘有事么?” “自然有事的。”桂嬷嬷笑得满面春风,上前拉了英莲的手,笑道,“九姑娘,夫人叫我知会你一声,你身上不方便今儿可不用伺候了,只管好生歇着。” 英莲脸上一热,侧了侧头偷偷去看海棠,只见她一脸得意,笑个不止,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边桂嬷嬷又嘱咐她道:“姑娘初来月事,这些天莫要沾凉水,多吃点温补的。对了,夫人还吩咐人去铺子里取了阿胶红枣,回头让海棠炖了,你多喝一些。” “多谢嬷嬷费心。”英莲嘴上应着,心里却早已叫苦不迭。 不过是来个癸水,冯母却弄了这么大声势,想来定是做给冯渊看的。又想着昨晚上她干的好事,这会子真真肠子都悔青了…… 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晌午时分,冯渊来找冯母,却是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大师哥来信,溪儿被诊出怀有一月身孕。然他奉旨三月里便要出征西北,这一去也不知归期何日。溪儿在将军府里上无婆母关怀,身边又没有贴心的人照料,加之思乡情切,忧心甚重,胎相已现不稳,师哥忧心得很,想派人接您入神京一趟,一来可缓溪儿思母之情,二来也可时时安慰照料,特让我来问问母亲的意思?” “啊?”冯母得了这信儿,真真是又喜又忧,当下坐立不安,忙拉了冯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信儿何时来的?” 冯渊以手掩唇,顿了顿方道:“今儿早上到的信儿。大师哥如今已是将军,用的是八百里加急,估计也就是四五日前的事儿。” 一旁的英莲不由侧眼看他,心中好笑。哪里来的八百里加急,想来不过是那千幻鸟扇扇翅膀的工夫罢了! 冯母着实苦恼,只道:“这可如何是好?溪儿状况不好,廉儿又有这份心,我自然是要去的。可是府里边……” 冯渊忙道:“若母亲有心要去,金陵这边大可不必费心。孩儿自当尽心照料,想来不会出什么差池!” “你啊你……”冯母摇摇头,咬牙嗔他一眼,方道,“整天就知道在我跟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仔细我捶你!” 冯渊扯唇一笑:“孩儿不敢。” 冯母又好气又好笑:“你哪有什么不敢的?我每日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你却只会装傻!你如今虚岁都二十一了,还要耗到几辈子去?”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冯渊只含笑沉默,英莲自然也不敢出声,倒是一众婆子、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会心笑了。 看来,今日夫人是不打算再拖了! 果然,少顷只见冯母将手中佛珠捻了捻,忽道:“不行,此番我再不会听你的花言巧语了。如今九儿已初长成了,神京山高水长,我若离了这里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日呢?到底要看你成家了我才好放心去啊!” 说完,又看向桂嬷嬷道:“你速去取万年历来。我已有了主意,趁早选个黄道吉日,让渊儿和九儿把事儿办了!” “……”英莲心中大惊,几乎难以置信,这也太突然了些! 那头冯渊却是意味深长地瞥了英莲一眼,只片刻脸上便恢复往日镇静,徐徐道:“母亲也不必这般着急。纵然师哥派人来接,算算路程,最快也得等到三月份去呢!” 冯母却不听他的,只白了他一眼道:“哼,你莫再费心思了!此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听你的,早点将这桩事儿办成,我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呢!” 冯渊还欲说些什么,却已被冯母截断:“怎么,你还想拦我?” 冯渊顿了一顿,见冯母语气坚定,分明是心意已决,只得摇了摇头:“罢了,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英莲疯了! * 日子很快定下来。二月初六,诸事皆宜,难得的黄道吉日。 冯母这回很是果断,当即吩咐人下去着手操办。 时间紧,大办自然是不成的。加上英莲身份特殊,故而冯母倒是听了冯渊的意见,只请平日里相熟亲近的人,置办几桌酒席,亲朋好友贺贺就好。 只这一切,英莲自是不好搀和的,早借身上不爽躲到纱橱后面去了。彼时,她呆坐在雕花小床上,眼神空洞,恍如梦中,连海棠叫她也不知道应。 到了傍晚,静心院用罢晚饭,却见冯母喜滋滋叫了英莲进到里屋来。 英莲心中有事,且羞且臊,只轻声问冯母道:“不知夫人叫我出来有何吩咐?” 冯母只伸手拉了她到身旁,笑道:“平日里这屋子里就属你最大方伶俐了,怎地如今就要给我家做媳妇了,反而拘谨起来了?” 英莲脸红,只咬唇不语。 冯母见她实在羞得厉害,也不逗她了,只偏了头向外头喊了声,不多时,就见曹福家的双手捧了一套喜服进了来。 不等英莲细看,那头曹福家的已红光满面道:“九姑娘,这是夫人为你成亲特意订制的,你试试看可合身?” 英莲心下惊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曹福家的道:“九姑娘可还记得去年冬日里我们去云霞坊量身做冬衣,那日便悄悄一并定下了。直到前几日才做好,如今刚好不偏不倚赶上。” 英莲心中一热,可抬眼望去,入眼的分明是正红色凤冠霞帔,乃是嫡妻的例服。 “夫人,这是……”英莲回身,水眸中透着惊惶,对着冯母,一脸无措的模样。 冯母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只将手中佛珠放下,徐徐起身,握了她手,含笑道:“这是渊儿的意思。” 英莲咬着唇,良久,神情复杂道:“可是当日,九儿曾发过誓……” “傻孩子,你可莫再提这个了!为了那誓,渊儿心里怕是一直恨我呢!当日原也是我糊涂,又听了……” 冯母言到此处,不禁目光颓然,叹了一声,方续道,“又听了别人教唆。渊儿从小是个与众不同的,又得了高人指点,本就是了不得的人物了,偏偏我做母亲的却整日拿些尘世俗礼圈他,给他添负累,如今想来,真真险些误了你们两个!” 英莲忙摇头道:“夫人切莫作如此想!那日的誓言,原是九儿自愿许下的。九儿感念冯府救命之恩,唯愿以此身相报,从未作过他想。少爷聪明绝顶,自然也能明白九儿的。他又是个极孝顺的,万事皆以夫人为重,又怎会因此事记恨夫人呢?” 字字句句,皆是向着冯府而言的,既全了冯母主母的面子,又不忘为冯渊辩白,着实让冯母很是欣慰。 “你啊你……”冯母闻言,不禁嗤笑出声,“倒真真是个好的。既你这么说,便是不怨我了?” 英莲忙道:“夫人严重了。九儿心里对夫人只有敬重。” “那好。既如此,你便听我的,将上次那誓一笔购销。从今日起,谁也不许提了!”冯母说着,垂眼直直看她,忽语重心长道,“你也知道,渊儿心里眼里只有你,他求着让我许你做正妻,我如何能不依他?况且,你在我身边服侍这一两年,尽心尽力,我有时眼花还以为你是溪儿呢!如今教你和渊儿成亲,我这心里怪酸的,竟不知道是娶媳妇儿还是嫁女儿了?” 英莲闻言,心下触动,不禁留下两行泪来,随即伏膝跪在冯母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夫人!” 冯母忙扶了她起来,安慰她道,“傻孩子,你是个好的,我都看在眼里,只要你们欢喜,踏踏实实过日子,我还有什么好求的?” 英莲点头,更是泪流不止,嘴里感恩不迭。 “好了,大喜的事儿,莫要哭了!”冯母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徐徐道,“这回的亲事,渊儿已请了青龙镖局的徐夫人做媒人。你俩人原是爱亲做亲,财礼、装奁一概全免,虽仓促些,也容易得很。别的你也无须担心,只等着做新娘子便好!” 英莲闻言不语,只在冯母怀中哽咽着点头。 一旁的曹福家的见状,忙笑着上前道,“好了,夫人,你也莫勾着九姑娘流眼泪了!快让她试试喜服罢,若不合身的话,也好赶紧送回云霞坊改改!” 冯母因笑着点头,催着英莲试衣裳去。英莲这才拭了泪,从曹福家的手里接过喜服,带着二人往寝阁里去了。 说来,那喜服着实美艳,却也当真繁复,光小衫都有三层,曹福家的和海棠二人合力,才好不容易伺候英莲将一套上了身。 凤冠霞帔,璀璨流苏,穿在英莲身上,竟是说不出的风华绝代。 彼时,海棠已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张着嘴傻笑。 还是曹福家的镇定些,拉过英莲问道:“九姑娘觉得如何?” 英莲笑笑:“似乎有些大了。” 曹福家的上上下下看了看,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大了些。当日订做这喜服时,怕姑娘晚些时候才能用上,故而让她们略做大些。现在看来,这裙摆、袖子都长了不少呢。” 说完,又将流苏理了理,道,“好在还有时间,姑娘莫急,我明日就送去修改。” 英莲忙笑道:“曹大娘费心了,我不急的。” 曹福家的手上略顿了顿,笑道:“这几日少爷要筹备婚事,又怕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与他相见,特让我转告姑娘一声,一切都有他在呢,旁的姑娘无须担心,只安心等着过门便是。” 英莲微怔。 这样的话,他已说过许多次。却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突然悟了它的分量…… 第57章 新婚之夜 转眼便到了二月初六。 这一日,冯府门口可谓鼓乐喧天,爆竹流星。一早,一身披红的冯渊便领着徐光、慕耀、何连之一众傧相,在门口迎客不迭。 庭上厅下,皆装饰辉煌,异香绕室,喜气盈堂。 到了晌午,便是吉时,也不知是谁在外头高喊了一声,“新娘子来了!” 众人立即循声去看,只见英莲穿着大红喜服,头上蒙着盖头,被喜娘和海棠一左一右搀着进了堂上来。 彼时,冯渊望着盛装艳服的英莲,眼里的柔情已浓得化不开。 拜天地时,徐光、何连之两个存着起哄的心思,宣唱时故意将调子拖得又高又长,听得英莲在盖头底下脸已红了好几回。 之后拜过冯母,夫妻又交拜,才算作礼毕,两个人在一片哄笑声中被送入洞房。 到了坐床撒帐的时候,屋子里早已挤满了人,喜娘乐呵呵将两人引到床上,女向左,男向右,对坐在帐幔半启的婚床上。 冯母早已请了邻居福寿双全的祖母作坐福人,和喜娘一起,手捧着盛有装满谷豆杂果的簸箕,一齐往婚床上撒起来,一面撒一面还唱着祝福祈吉的“撒帐歌”。 彼时,那些红枣、桂圆从四面八方落下来,不时砸在两个新人身上。英莲不知冯渊如何,反正她已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了。 如此闹了好一会子才散了。 等到众人都出去,英莲只觉对面的床上动了动,不一会儿冯渊便已下了床,伸手细细将她身上残留物一一拂去,才执了她手道:“乖乖等我回来。若是饿了,莫要忍着,叫海棠给你弄些吃的来。” 英莲也不敢出声,只在盖头下轻轻点了头。 如此,竟是等到月上中天,冯渊才重入了房来。 彼时,海棠已被冯渊遣出去,屋子里只剩他与英莲。 待到盖头被掀开,英莲已羞得不敢抬头,两只手紧紧攥着喜服,只听他在自己头顶轻笑了一声,哄她道:“九儿,抬起头,让为夫看看可好?” 英莲心想他二人已是夫妻,若再不抬头,未免太矫情了些,便依言抬了头,顶着一张含羞带怯的娇容,徐徐向他露出一个笑来。 便是这一眼,这一笑,已叫冯渊乱了心神。 英莲原想唤他一声,然还未开口,他已俯□,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他今日喝了许多酒,这一吻里也带了些许呛人的酒意。英莲也不敢推他,任他含了她唇舌,肆意纠缠。 “等等……”良久,英莲想起一件事来,可他却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开始挣扎。 冯渊察觉,放开她,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怎么?” 此刻,英莲只觉唇上火辣辣的,怕已经肿了,红着脸指了指桌上,道:“少爷,合卺酒还未喝呢!” 海棠临走时,特意嘱咐过她的,不可忘的。 冯渊含笑看她,眼睛却微微眯了眯:“你刚叫我什么?” 英莲这才意识到应该改口了,抿了抿唇,羞答答伸出两根素白手指,捏了他喜袍袖口,酝酿许久,那一声“夫君”才总算出了口。 冯渊显然满意得很,这才欠了身将那只小手握住,牵了她起身往桌子前去了。 英莲不善饮酒,故冯渊早前特命人温了清酒在房里。 二人交杯饮了,待冯渊去取她手中杯子,却见英莲咬着唇,痴痴望着台上龙凤花烛,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在想什么?” 英莲收回心思,回眸望着他,眼底却波光闪烁,良久,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开口道:“我有些话,想要趁今夜告诉你。” 冯渊见她神情凝重,不似往常,仿佛意识到什么,只扶她在椅上坐下,才道:“你说,我听着。” 原本就已决定,在今日向他坦白一切的,只如今当真走到了这步,她还是不由有些心虚。 英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少爷,你曾经说过,如果有些事我不想说可以不告诉你,但不可以骗你,对不对?” 冯渊坐在她跟前,捏了捏她手掌,“嗯”了一声。 英莲垂眸,不敢看他,只道:“这话我一直记着的。只今日,我已嫁给你了,所谓出嫁从夫,如今你已是我生命里最亲近的人,我不想再隐瞒你任何事。我今夜所言,或许荒谬得很,甚至在常人眼里是无稽之谈,但我相信你是个不同的,一定明白我说的是真话。” 冯渊面上温和,只静静看她,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这一刻,她到底还是迎上了他的目光:“其实,我知道我自己是谁,一直都知道。我从异世而来,本名叫何瑛,身死之后灵魂受到感应附在了这具躯体之上。换句话说,我现在的是身体根本不是我的,她叫甄英莲,原是姑苏乡绅甄士隐之女,五岁时在元宵灯会上被拐子拐走,在那恶魔坑里饱受折磨,不幸身死,又因我的灵魂而重生。而我遇到你也并非偶然,我早知被那拐子带入金陵城后会遇见你和薛蟠,甚至我还知道许多以后的事,只不过那些离我们甚远,是与冯家无关的。总之,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与你们是不同的,你可明白了?” 她说得飞快,好似连珠炮似得,仿佛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说了。等到一切都说完,终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只定睛看着冯渊,不愿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反应。 然而,让她想不到的是,冯渊似乎并不怎么吃惊,只似笑非笑地看她,良久才回她一句:“你可以慢些说,我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听的。” 英莲诧异:“你就不奇怪么?” 只见冯渊唇边扯出一个十分开怀的笑来,摸摸她的头道:“你啊你,我好歹是在仙山上待过些时日的,你真当你夫君是傻子么?从一开始我便知你是个异于常人的。加上这一二年来,你待人接物虽看似十分老成,然对许多风情人世又一窍不通;说话虽谨慎稳重,可骨子里却依旧藏着天真稚气;你向来体贴别人,很少与人冲突,可有些想法却格外新奇大胆,甚至与世不容。这些足以说明,你本性简单纯良,且不是当世之人,只因环境所迫才学着各种为人罢了。我日日与你同处一个屋檐下,时时看你念你,若还不能察觉出一二,也着实太愚笨了些!” 英莲静静听他条分缕析,惊得嘴巴微张,半晌才呆呆问他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早知道我不是原来的甄英莲么?” 冯渊看她惊诧得太厉害,点头的时候心内竟有些愧疚:“你是不是原来的甄英莲我不清楚,但你与众有别我是老早就知道了。” “那……”英莲不依不挠,追问道,“早到什么时候?” 这回,连冯渊都不忍心打击她了:“从你差林六报信那时起。” 居然从那个时候就…… 英莲仅剩的一点期待也消散了。 “你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从前那个……”此刻,英莲几乎是欲哭无泪,“那你为什么还要买我,还待我如此之好?” 冯渊笑笑,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那一刻,我虽知道你与以往不同,但这与我买下你原是两码事。我从前世早已认定了你,如何会轻易放手?” “前世?”英莲的眼睛亮了亮,似乎看到了曙光,惊叫道,“所以,你真的……” 冯渊被她的表情逗笑,忍不住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浅吻,幽幽道:“傻瓜,你不也早知道我不是原本的冯渊么,所以才拿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试我?” 原来,他都知道。 英莲脸上不由一阵赧然,却更想知道真相,心急地扯了扯他的衣裳,问道:“那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你……” 冯渊笑笑:“你才也说了,你是知道天机的,定然知道我前世被薛蟠和他的一众豪奴行凶打死的事儿吧?” “嗯,这个我知道的。”英莲咬咬唇,她正愁怎么解释《红楼梦》的事儿,不想他用天机二字一并概过,倒替她省了一番心思。 “那日,我冤魂离体,幽幽去了地府,在奈何桥上洞明了前身后事,又经历了一些波折。所幸后来天上下来了一僧一道两位仙长,他们受人之托特来度我,带我游历了一趟太虚幻境,又透露了仙山奥秘,我才得以还阳,再世为人。” 得知她是个重生的,英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费心改变冯家命运,还不辞辛苦寻到那仙山学艺,好等到薛蟠买我那日一雪前耻,光耀门楣。” 冯渊笑笑:“你只说对了一半?” 英莲不解:“那还有一半是什么?” “自然是为你。”冯渊定睛望她,眸光出奇得温柔,“罢了,你且等等,我取个东西来你看。” 言罢,便起身进了屏风后面,不知从哪儿取了一幅画来。 英莲一眼便认出来,忙道:“这不是少爷最爱的那幅画么?” 不想冯渊闻言,俊颜立刻沉了一些,英莲会意,忙讪讪改口道:“是夫君,夫君……” 冯渊这才舒了眉头,将那画轴细细展开,不多时,只见画上赫然出现一个衣袖飘飘的少女。 英莲乍然,那画上伊人,分明是自己的模样。 “怎么会?”她指着那画,说话时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这画,你几时画的?” 冯渊抬眼,徐徐道:“才入仙山的时候。那时我刚入门不久,仙山之上,生活清苦。因我没有仙根,修习起来自然比其他师兄弟难上许多,师傅又严苛,着实有些难熬。一日,我因考核失败受了师傅责罚,半月不许出房,便抽空画了这画,聊以慰藉。” 英莲双颊飞红,咬唇看他道:“你当真从前世看到我,不,看到甄英莲之后就……” 冯渊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沉吟半晌,才向她道:“你可曾想过,你明明已在异世身死,又何故能借尸还魂?” 英莲茫然摇头道:“不知。许跟你一样,机缘巧合吧。” “却是机缘,却并非巧合。”冯渊深深看她,最后却只淡淡一笑,道,“罢了,不管过程种种,你只须明白,你我这段姻缘,乃是命中注定的。我们彼此运命相连,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了。” 英莲听得一头雾水,待要深问,却听他诡谲一笑道:“你可记得,我曾经许诺过你,要为你取字的?” 英莲一怔。这个,她自然记得。 “那便好。既你说本名何瑛,便取这个瑛字,可好?”冯渊含笑望着她,声音愈发轻柔,“往后,我只叫你阿瑛。” 阿瑛。 英莲心上一热,怔怔看他片刻,忽点头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弱弱爬上来问一声,如果我说,新婚之夜就这样完了,你们会怎么样? 第58章 遗帕风波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英莲已从梦中幽幽转醒,她下意识想要起身,奈何刚一动就察觉身子被一股力量禁锢着。 借着窗外幽幽晨光,英莲才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被冯渊圈在了怀里,她脖颈之下枕着的正是他一只手臂,另一只手也顺势箍在她腰上。她试着挪动了几次,可每次她只轻微动了动,他手上的力道便不自觉更紧上一分,根本逃脱不得。若不是英莲肯定他还在沉睡,简直就怀疑他是故意整她的。 几次下来,英莲只得作罢。他睡得沉,呼吸清浅悠长,英莲若凑近了,便会有热热的触感传来,惹得她心里痒痒的。朦胧微光中,她就着这种亲密的姿势,静静打量起他的俊颜来。 两道浓密剑眉,微阖的双眼上方睫毛密且长,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高挺的鼻梁,再往下便是那两瓣微红的嘴唇。 英莲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初见他时的情景,他站在院中,她藏在屋里,她也是像此刻这般偷看他,只那时,他于她不过是一个能救她出水火的救命稻草,而今日,他已是她恋慕仰仗相伴一生的良人。 如此想着,英莲心里也生出无数柔情出来。她知他昨晚睡得极晚,不忍扰他好梦,只乖乖伏在他怀中,静静把玩着他的头发。 以前她从不知道,原来他的头发竟生得这样好,乌黑如墨,顺滑如缎,竟一点也不输给自己。忽而,她玩心突起,随意从他头发中拨出一小撮来,再从自己的头发中也拨出一小撮,再将两人发梢悬结一处,绑好之后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竟是十分得意。 “好玩么?”不想这时,头顶上方忽传来一声轻问,语气里三分沙哑,七分宠溺。 英莲被唬了一跳,刚想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头发还绑着呢,你就乱动!” “……”英莲羞愧难当,忙趟下作势要解,不想却被冯渊握住双手不得动弹。 只见冯渊抬眼瞅了一眼窗外,见天色尚早,便干脆将她重新搂紧,躺下道:“还早着呢,再陪我睡一会儿。” 英莲挣扎不得,心急嘟嚷着:“头发……” 冯渊唇角微勾,垂头在她额上浅啄了一口:“无事,待会我来解。” 好吧。英莲在心里应了,昨晚她也比冯渊好不了不少,缠着冯渊讲了许多仙山上的事儿,竟闹到后半夜才睡下,早上又醒得早,如今被冯渊这样搂着,竟很快就有了睡意,不一会儿就着了。 再睁眼时,冯渊不知何时已下床了,正穿戴整齐做在小几上看书,见她醒了,迷迷糊糊中还喊了一声“海棠”,便放下书,走过来向她笑道:“怎么,新婚第一日你头一个想着的竟是你的丫鬟,就不怕我吃醋么?” 英莲定了定心神,才想起昨儿个他们已经成亲了,忙从床上坐起来,红着脸道歉:“原是我的错,竟睡过了忘了早起的时辰,连你起床都未曾服侍,若被夫人知道,肯定要责怪我的。” 冯渊见状,也不闹她了,替她取了今日要穿的衣服过来,安慰道:“这有什么?是我见你睡得熟不忍扰你,与你何干?你若想服侍我,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他说这话时眼神深邃透亮,竟是一语双关。英莲如何能听不出呢,忙伸手接了衣裳,朝他道:“我知道了。我如今要穿衣裳,你转过脸去。” 冯渊却笑道:“你穿着中衣呢,怕什么?” 英莲不依,只咬着唇推他道:“夫君莫开我玩笑了,我得赶紧起身,不然就误了给夫人请安的时辰了。” 冯渊闻言,这才转了身,只面上笑容更甚。 彼时英莲穿好衣裳,下了地,冯渊便去门边,开了门放早已在外面候着的海棠和秋嬷嬷进了来。 不多时,海棠便打了热水进了房里,一看英莲便问:“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还叫姑娘呢?”一旁整理床铺的秋嬷嬷忙笑着嗔了她一眼,纠正道,“该改口叫奶奶了!” 海棠闻言,忙作势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向英莲讨饶道:“我错了,奶奶饶我这回吧,下次我再不犯了。” 英莲如何会与她计较,只接了毛巾与洗漱水,亲自过去服侍了冯渊洗漱。 彼时,秋嬷嬷已将床铺收拾妥当,出去了一回,再进来时,手里竟端了一瓯莲子羹进来,向二人道:“大爷,奶奶,这是夫人一早为你们熬制的莲子羹,你们快趁热吃,必能早生贵子的。” 新人在次日黎明起来,分食莲子羹,本是金陵的旧俗,然要当着外人的面,与冯渊同食一碗羹,英莲到底还是有些害羞。 “喏,张嘴。”不想,那唯一的羹匙已被冯渊接了过去,他先是自己喝了一口,再舀了一勺喂向英莲。 “少爷……”英莲窘得不行,却又敌不过冯渊的柔情战术,终究还是张了嘴,将那莲子羹一口口含在了嘴里。 一旁的秋嬷嬷和海棠见状,俱忍笑不止。 而后的时间,秋嬷嬷要为新娘开脸,即梳妆绞脸,这也是金陵城的婚俗之一。英莲不想让冯渊看见,推了他出去候着。 妆毕,海棠便引着英莲入静心院跟冯母请安,一路上须英莲不语不言,一切由海棠代劳。 秋嬷嬷一早已先过去向冯母汇报了早晨的状况,听得冯母异常欢喜,彼时喝了英莲的茶,还赏了一个红包给她,直乐道:“闷声大发,闷声大发!” * 婚后,英莲上头得冯母喜爱,中与冯渊一帮师兄弟相熟友好,下面又有一帮小厮、丫鬟敬重,与冯渊更是各种言和意顺,温柔缠绵,日子过得百般自在,逍遥无比。 转瞬便已是二月底。 这日下午,冯渊有事去了田庄上尚未回府,海棠也被秋嬷嬷拉着上街买东西去了,英莲正独自房中做着针线,不想曹福家的却突然掀了帘子进了来。 英莲忙迎了她进门:“这么冷的天儿,曹大娘怎么来了?快到火炉边上烤烤,暖暖身子!” 曹福家的让着坐了,又赞英莲做的衣裳:“奶奶这针线愈发精益了,也愈发知道心疼人了。这褂子是做给咱们爷的吧?” 英莲到底是新媳妇,闻言不由红了脸,却也点头应了:“嗯。眼见就要开春了,我闲着也是闲着,顺手给爷做件长衫。” 又想着她神色异常,便问道:“不知曹大娘有何事?” 曹福家的只从座上站起来,道:“奶奶,不瞒您说,我此番来倒真有件事要求你的。” 英莲忙扶了她坐下:“曹大娘,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您是府上的老人了,又是九儿素日里极敬重的。若有什么事儿,您只管说便是。” “哎,还不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么?”只见曹福家的叹了一口气,竟从怀里舀出一块手帕子出来。 英莲定睛看了看,吃惊道:“这不是海棠去年丢的那块帕子么,怎生到了曹大娘手里?” 这块帕子原还是她替海棠逢的,上面特地绣了一朵海棠花,故而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可不就是海棠姑娘那块帕子么?”曹福家的见状,忙摇头道,“要不是当初桂嬷嬷最爱奶奶做的针线,时常跟着一块做,也认得这块帕子,还不知道要被我那儿子瞒到几辈子去?” 英莲忙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桂嬷嬷苦笑道:“哎,奶奶问我,我竟都是说不清的。前几日大爷得了将军府的信儿,说不日来接夫人入京的船便要来了。桂嬷嬷和陈嬷嬷是自小跟着夫人的,如今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去。夫人体恤他她们几个老的,还让大爷准了家中那些小子的假,连带着我那两个儿子也得回府来与我们聚上一聚。谁知道,前日我那大儿子曹天来回来,我替他整理包袱时却意外发现这帕子。我看着眼熟得很,便偷偷藏了起来,不想今儿中午在夫人房里碰见桂嬷嬷,让她瞧了,她一下便认出那帕子是海棠姑娘的。我竟不知,天来与海棠是何时……” 英莲闻言,顿时明白其中道道来,神情不由沉了沉:“曹大娘,据我所知,您两个儿子素日里都只在田庄上执事,很少在府里走动。海棠又是时时呆在我身边的,按理说他二人应没打过几次照面,不太应该啊!” “谁说不是呢?”曹福家的只将手在大腿上猛地一拍,懊恼道,“我原也怕这其中或许有甚误会,方才在家中时还特意试了我那儿子一试,只说他年岁不小,要找夫人替他说一门亲事。不成想他想也不想就回了我,那模样分明是心里有人儿了的。我细想了一回,那人儿八成便是奶奶身边的海棠姑娘了,想必天来也知海棠是奶奶的贴心人,如今奶奶又刚成亲,事事离不了海棠姑娘,才不想让我知道的。” 英莲面上僵了僵:“曹大娘的意思是……” 曹福家的略有些窘迫,顿了顿方道:“天来是和少爷一般大的,如今少爷已成亲了,我心里也正寻思着给他求个屋里人呢。咱们府规矩不同别的府上,那年轻又未婚配的丫鬟,海棠是独一个。如今天来又对海棠存了这份心思,我少不得要舔着脸求奶奶。海棠是奶奶的贴身丫鬟,这事儿只有奶奶能做主不是?” 英莲在心中思忖了一回,仍觉得蹊跷得很,只端个笑道:“曹大娘,少爷常在我面前提你家两个哥儿的,说是十分能干。尤其是天来,庄上许多事都由他做主呢。他是个好的,我自然是知道的。然你也晓得,我与海棠之间,不光是主仆,更有姐妹的情分。这事儿,我也得问问她的意思不是?您老人家放心,只要海棠点头,我一定成全他们两个!” 曹福家的闻言,喜不自胜,连忙道:“那此事就全仰仗奶奶了!我也知奶奶待海棠与别个不同,我向奶奶作保,海棠若嫁到我们家,我曹家决不亏待她,天来也决计不会欺负她的……” “我自然信你。”英莲见她越说越认真,竟像这事儿已成了一般,心中竟不安起来,想了想,又道,“曹大娘,你能否将那块帕子留在我这儿?” 曹福家的愣了一愣,笑道:“奶奶要这个作甚?若被海棠看见了,岂不要臊的?” 英莲苦笑了一声:“她脸皮厚着呢!” 凭她对海棠的了解,这种留帕定情的桥段实在不应该发生在海棠身上,这里面许是另有隐情。若她没记错,海棠的帕子应是在冯渊寿宴上丢的。那日人多手杂,被人误捡了去也是有的…… 只是现下,曹福家的几乎已经认定二人有情了,英莲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只能先取回这帕子再去找海棠问清楚。 曹福家的少不得将帕子给了她,英莲接了,忽又想起什么来,忙又添了一句道,“曹大娘,夫人那里您可知会了?” 曹福家的会意,忙道:“奶奶放心,虽我问过桂嬷嬷,但也嘱咐过了,叫她这两日不许声张,等成了事儿再回夫人。” 英莲这才放心,只叫曹福家的回去等消息。 * 傍晚时分,秋嬷嬷、海棠与冯渊皆相继回了府。 彼时,夫妻二人省过冯母,回东苑时,英莲忽在半路向冯渊道:“少爷,我今儿在屋子里闷了一天了,想在园子里走走再回去。” 冯渊闻言脚下便停了,温声道:“那我陪你。” 英莲忙道:“不用不用,少爷先回吧。海棠留下来陪我就好。” 冯渊脸上微沉:“不要我陪,要海棠陪?” 英莲隐隐觉得不好,忙解释道:“我有些体己话要单独跟海棠说。” 冯渊脸色瞬间更沉了:“体己话?” 这人…… 英莲有些无奈,只得伸手拉了他袖子,柔声道:“我当真是有事要问海棠,你先回去,回头我再跟你交代,可好?” 冯渊这才依了她,独自往东苑去了。 英莲看他走远,才带了海棠往一处僻静的偏院去了。 海棠因问道:“奶奶今儿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英莲却收了笑,从怀中取出那帕子,向海棠道:“你可还认识这个?” “这不是当初奶奶送我的帕子么?”海棠一看,忙伸手夺了过来,喜笑颜开道,“丢了小半年了,怎到了姑娘手上?” 英莲见她这副模样,当下更肯定没有赠帕这回事,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只悄声问她道:“海棠,你可知道曹管家的大儿子曹天来?” 海棠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才疑惑着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好像。去年在爷的寿宴上,我见过的。” 英莲看她表情如常,又添了一句:“那你可与他说过话?” 海棠一愣,随即摇头道:“好好儿的,我跟他说什么话儿?” 如此,英莲心下更是明了,只想起白日里的事儿,少不得又问了一句:“那若我说,要你嫁给他,你可愿意?” “神仙菩萨,奶奶你坑我呢!”海棠一听,唬得眼珠子都瞪圆了,直嚷道,“我在你身边待得好好儿的,谁要嫁人了?莫不是奶奶嫌我伺候得不好了,想要把我打发了再找好的使?” “胡说什么?”英莲嗔她一眼,才道,“今儿曹大娘来找过我,替她儿子向我求你呢!我这不是怕你不肯,才来问你的么?” 这回海棠愈发惊奇了:“好好儿的,曹大娘怎就想起来让我给他做儿媳妇了?平日里我们天天一块儿,也没见她对我有这番心思啊?” “还不是因为你这帕子?”英莲伸手一指,叹了口气,“你说你,东西丢了便丢了,居然莫名其妙落在那曹天来手上。如今被曹大娘撞见了,她误以为你二人有意,才来求我的!” 海棠一惊:“什么?奶奶的意思是,那曹天来捡了我的帕子?” “何止?”英莲补充道,“你自己都说那帕子丢了小半年,换作一般人,纵然捡了,时间一长也就扔了,可如今恁长时间他还揣在身上,怪道曹大娘说他心里有你呢!” “放屁!”海棠急了,竟什么也顾不得了,直道:“我跟他连面儿都算不得见过,平日里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会惦记上我?要是惦记,也是冯龙惦记我还差不多!” 却不知英莲闻言,却是眼前一亮,唇间含笑道:“哦?明明来求亲的是曹大娘,又不是陈嬷嬷?好端端的怎扯到冯龙身上去了?” 海棠面上一红,忙道:“我这不是打个比方么?” “哦,打个比方?”英莲笑笑,“也不知是那两只整天一见面就吵架,现在居然想着人家惦记你了?” “奶奶!”海棠气得咬牙,恨不得把英莲的嘴堵上,臊得忙赌咒发誓道,“我才不稀罕他惦记呢?凭他是谁呢,我海棠谁也不嫁!我这辈子就想在奶奶跟前伺候,别的地儿哪儿也不想去!” “海棠,你别说傻话了!”英莲无奈摇头,劝她道,“你如今快十六了,也该是嫁人的年纪,我总不能耽误了你去!” 不想海棠闻言,竟红了眼圈:“奶奶,我都已经说了不嫁了。你再这样说,分明就是嫌我!” 英莲见状,忙拿帕子替她拭了泪,哄她道:“好了,好了,我不提就是了。你既不想嫁,我如何能逼你呢?少不得回头找个借口回了曹大娘就是了。我心底何尝不是舍不得你嫁人的,你不愿嫁,多陪我两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海棠听了,这才不委屈了,收了眼泪道:“奶奶可记着你说的话,莫要忘了!” 英莲又好笑又好气,只伸手在她额头戳了戳:“你啊,以后有你后悔的!” 海棠是个一根筋的,又未通情事,加之少年时又受了许多苦楚,好不容易在英莲身边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故而现下才只想一心一意伺候英莲,如何肯想嫁人的事? 英莲心内惆怅,看来,她的婚事,只能如冯渊所说,从长计议了! 第59章 房中有客 两人在路上定了主意,便回了东苑去。 原本英莲心里正想着如何回了曹福家的,不想才一进院子,迎面碰上端了点心往里送的婆子,心中奇怪,忙喊了她问道:“屋子里可是来了人?” 婆子忙赶过来,回她道:“正是呢。药铺里的王大夫带着李公子来了,正在里面和少爷商量事儿呢!” 英莲闻言,后悔自己思虑不周,竟到这会子才回,忙道:“少爷素来不喜晚上吃点心,你将这个撤了,去后头切些水果送上来。” 那婆子应了,忙撤了下去。 英莲整了整衣裳,带了海棠进了屋里。彼时,秋嬷嬷正在里面奉茶,英莲见了,忙堆了个笑,福身问好。 王大夫笑笑:“有日子没见,少夫人气色愈发好了。” 一旁的海棠忙道:“那还不是王大夫医术高明。我们奶奶吃了您一两年的药,如今身子已比以前好多了。” 不想,冯渊却斜乜了她俩一眼,勾唇问道:“不是随便走走,怎么这会子才回?” 英莲抱歉笑了笑:“在路上看见角落里的杏花开了,欢喜得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耽误了些功夫。” 说完,恐他们有事要说,便想往里面去。 不想,冯渊却出言拦了她,只道:“无甚要紧,你就在一旁坐着听听吧。” 英莲自然依言坐下了。 只听那头王大夫抿了口茶,意味深长道:“这几日铺子里许多药草短缺,我打听了才知道,庄上的药田蒙了难,怎么从不听少爷提起?” 冯渊无奈一笑,道:“这是半月之前的事儿,新田庄遭了虫灾,四处请了好几个药农来治,都说从未见过那害虫,想了各种办法也未曾除尽,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王大夫皱眉道:“损失如何?” “我今日去看了,怕剩下的不到二成。”冯渊摇头,沉吟了一回,又叹道,“扩大药田本就有风险,况且天灾难料,损失也是不可避免,只盼今年能顺利些罢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仍有几分惆怅,竟不知是在安慰王大夫,还是安慰自己。 不想王大夫闻言,脸色却是十分难看:“老夫今日问句不该问的话,不知冯少爷心中拿老夫当个什么人?” 冯渊略顿了顿,忙道:“王老德高望重,医术了得,又对我冯家有恩。说句僭越的话,冯渊心中敬您如父。” 王大夫闻言,因质问道:“既是如此,府中有难,如何不来找我,连知会一声都不曾?” 冯渊道:“王老多虑了。天灾无常,本就不是人力可免。” “谁说人力不可免?”王大夫看他一眼,忍不住叹道,“你当我真不知这半年来你遍寻药农的事么?试种药田本就是尝新之举,成本极大,如今田庄又无领事的药师,你如何能成?” 冯渊神色深沉,只垂头不语。 只听王大夫又道:“我知你是个重诺之人,只因当日冯家对我有诺在先,除了看诊断病,绝不拿旁的事儿扰我半分,故而你才对我三缄其口。然冯府于危难之中救老夫一命,又优待我十余年,如今有难你却这般行事,岂不是要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王老严重。”冯渊忙起身,赔罪道,“竟是冯渊年轻气盛,思虑不周,才有今日这般狼狈,日后定不敢了。” 王大夫只摇摇头,幽幽道:“从你执事起,我知你有行药庄之意,很是欣赏,故才偷偷漏了口风给曹管家,以期有朝一日能于你有所助益。不想你却因着那旧诺,从不与我开口。薛家断药那回也就罢了,新药庄的药农辞工回家,你也不曾知会我。如今药田遭灾,若我再不来,怕是你宁愿看它毁于一旦,也不会来寻我罢!” 冯渊闻言,愈发愧悔:“冯渊惭愧,竟白白辜负了您一番苦心。” “罢了。”王大夫饮尽最后一口茶,续道,“如今药田损失惨重,懊恼也是无用。我已决心,不日与你去扬州一趟,请我那药痴师弟出山相助。” 冯渊心下大喜,只朝王大夫行了个大礼,道:“如此,便多谢王老。” 英莲见状,忙也随着福了身。 天色已晚,冯渊亲自送他二人到门口,又派了冯龙驾马车送他们回去。 等他重回东苑,英莲早已收拾好了在等他。 方才听到他与王大夫的对话,她心内竟如食了青果,酸涩不已。 她扶了冯渊坐下,轻声问他道:“你为何什么都不跟我说?” 冯渊昂头看她,却是不解:“什么?” “庄子上的事儿啊。”她咬着唇,面上难受得紧,“药田受了虫灾,毁了七八,你如何也不告诉我?” 冯渊笑笑:“不过是生意上的事儿罢了,盈亏终有数,不算什么。再者说,这原也是男人的事儿,不该叫你们操心的。” “谁说的?”英莲鼓着香腮,一脸正色,“母亲年纪大了,不告诉她便也罢了。可我是你的妻子,自然是要与你同辛甘,共苦乐的。虽说许多事我未必出得上力,却好歹也能尽一份心思,至少会想些主意慰你心怀不是?你若竟是如对王大夫一般对我,叫我这做妻子的如何自处?” 冯渊闻言,却是愣了一愣,一双深邃眸子只将她紧紧锁住,徐徐问道:“阿瑛是说,你要与我同辛甘,共苦乐?” 英莲重重点头:“那是自然。” “好。”冯渊点头,忽灿笑不已,“很好。” 英莲却是不解:“你这是算应我了?” 冯渊凝眸看她,算是默认。 “那你可得说话算话。”英莲一喜,俄顷却又若有所思,一张娇俏脸庞渐渐现出些涩然来,“只是我也知我到底还是小了些,又身无所长,许多时候竟是拖累了你。” 冯渊闻言,正欲开口宽慰她,不想又见她舒眉一笑道:“不过,夫君无须担心,我日后会改的,我会多用功,快些长成,做个好妻子的。” 真是个傻的! 冯渊被她这一悲一乐逗笑,倾身亲上她的唇,许久气息微乱,在她耳畔幽幽道:“我的阿瑛如此便好,无甚要改的。” 但见桌上红烛轻漾,不忍扰了他们的好时光。 次日一早,冯渊因惦记庄上,省过贾母后便出了门。英莲吃过早饭后便不见海棠,十分纳闷,便去问秋嬷嬷。 秋嬷嬷闻言笑道:“奶奶还不知道呢吧,昨儿个晚上冯龙送完王大夫和李公子过来回话,不想您和少爷已经歇下了,海棠便拦了他叫他今儿再回。不知怎的却遭了冯龙的冷脸,她怕吵着你们歇息没敢声张。然她心里憋着气,早上冯龙替少爷套马的功夫跑去找他理论,不想两人竟大吵了一架,这会子她正赌气伤心呢。” “有这等事?”英莲倒是吃了一惊。 因在她看来,冯龙和海棠这两人,平日里就像是对欢喜冤家,天天儿一见面就闹腾,然也没有哪次当真红过脸的。冯龙是冯渊身边最信任的,又是个忠厚老实的,怎会欺负到海棠头上去? 秋嬷嬷摇头叹道:“我刚见海棠从外头进来时,眼睛竟是红红的。她平日里最是个要强的,这次倒像是真受了什么委屈呢!要不奶奶你去看看她?” 英莲心中隐隐猜到缘由,只抿唇一笑:“罢了,她心里委屈就让她自个儿待会,若是见了我少不得要强颜欢笑哄我,就由着她吧!” 秋嬷嬷心下好奇,也没好意思问,只收拾屋子去了。 晌午的时候,冯渊回了家来,身上竟还带了一包上等的水晶柿饼。 “哪儿来的?”英莲素爱吃这些小零食的,看见了自然欢喜。 冯渊道:“青龙镖局的徐老爷前些日子往长安走了一趟镖,听闻那儿的水晶柿饼最是好吃,特意托人捎回来的。四师弟想着你爱吃,便叫人送了些过来。” 英莲自是感激,笑道:“徐少爷倒是有心了。” 冯渊笑笑,拣了一个递给她,道:“既如此,你便尝尝看味道如何?” 英莲依言接了,轻轻咬了一小口,满嘴金黄,竟是十分软糯清甜,美味得很,忙喜道:“真真是好东西,比普通柿子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又抬眼看冯渊道:“这东西软绵得很,母亲定也很爱吃的,我叫海棠送些去静心院吧。” 冯渊见她此刻仍惦记冯母,心下甚是欣慰,眼角益发柔和:“回来时我已命人送过了,这些是特地为你留的,你放心吃吧。” 英莲听了,才放了心,只朝冯渊酣甜一笑,也从桌上捏了一个,递到他嘴边:“少爷也尝尝!” 冯渊唇角轻勾,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英莲问:“怎样?” “好吃倒是好吃,”冯渊挑眉,忽又道,“只是不及你前日做的茶子酥。” 英莲面上倏忽一红,忙垂了眼,只嘴里却是小声道:“你若喜欢,那我回头再给你做便是。” 两人笑了一回,又说了一回话,正欲传饭,不想屋外海棠已领了个人进了来,嘴里道:“少爷,奶奶,陈嬷嬷来了。” 二人循声望去,见陈嬷嬷手里竟还捧了一碟冯渊刚送去的柿饼。 英莲一怔:“怎地,母亲不爱吃?” “怎么会?”陈嬷嬷忙摇头,解释道,“夫人爱得不得了,只夫人说年纪大了,这些东西到底不好消化,不宜多吃,只留了一碟尝个鲜儿便好,也知道奶奶素日喜甜,便叫我送过来与奶奶吃。” 如此这般,英莲如何过意得去,忙道:“少爷本与我留了的,怎好再贪母亲那份?母亲既爱吃,留在房里,每日里闲暇时尝上一尝也好,不伤身的。” 陈嬷嬷笑道:“夫人知少爷和奶奶孝顺,然夫人心里也是疼奶奶的,既夫人要留给奶奶吃,奶奶便收了吧。” 英莲还欲推辞,一旁的冯渊却替她应下了:“如此,我们便收了。你且回母亲,下次得了别的好吃食,再与母亲送过去好了。” 陈嬷嬷应是不迭,将那碟柿饼递与海棠,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告辞,脚下顿了顿,面上浮出迟疑之色,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冯渊见状,便知她有话要说,因道:“陈嬷嬷可是还有别的事儿?” 陈嬷嬷尴尬笑笑:“不敢瞒少爷和奶奶,我这里确是有件私事想要求少爷和奶奶的示下呢。” 英莲心下一动,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脸上仍端着笑道:“嬷嬷有事但说无妨。” 第60章 英莲苦恼 不想陈嬷嬷看了英莲一眼,目光却是越过了她,落在了她身后的海棠身上,干笑了两声道:“能不能请海棠姑娘先避一避。” 海棠先是一怔,随即立刻会意,只向众人福了一福,道:“我险些忘了,秋嬷嬷等着我去帮她收拾小厨房呢。我先退下了。” 待她走后,陈嬷嬷才为难地看了英莲一眼,开口道:“今儿来求奶奶的事儿,当真是豁了我这老脸来的。我说出来了,还请大爷和奶奶莫要见笑!” 英莲忙道:“陈嬷嬷言重了。你有何为难事只管说便是。” “哎,我竟不知如何开口了?”陈嬷嬷一声长叹,无奈道,“竟是都怪我多嘴。昨儿个曹大娘曾拿了一块帕子来问了桂嬷嬷,不想那帕子竟是海棠姑娘的。当时我也在房里,曹大娘便说了前因后果,还露了意儿说要向奶奶求海棠姑娘做媳妇儿。” 说的此处,她顿了顿,面带愧疚道:“说来都怪我,因想着天来素日都在庄里,鲜少与海棠见面,怎会……于是,家去之后我便在饭桌上问了冯龙几句,原只以为他与海棠时常在一块儿共事,往日与天来也处得不错,兴许知道。谁知冯龙听说了,竟唬得连饭都吃不下了,痴痴呆呆魔障了一般。今儿中午从外边回来,又突然家来又嚷着叫我快些向夫人替他求门亲事。” 英莲闻言,顿时明白是二人早上吵架的缘故,忙道:“那嬷嬷可向夫人提了?” 陈嬷嬷叹了一声,摇头道:“奶奶说笑了,夫人如今一心吃斋念佛,府里的事儿早不问了,我若说了定也只是叫我来求少爷、奶奶的,我如何舍近求远,再拿这个烦她?只这事实在蹊跷,方才我揣摩了一路,才明白过来,怕是冯龙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对海棠姑娘上心了,才赌气叫我为他娶亲呢,此番竟叫我如何是好呢?” 陈嬷嬷说着,心下又悲又臊,竟留下泪来。 英莲见状,心里竟如同被打翻了酱料瓶,真真是五味杂陈。 若放在以往,她心里是很愿意将海棠许给冯龙的。再加上陈嬷嬷说的,可见冯龙心里对海棠原就很是在意的,若这两人成了,可不是好事么?可偏偏这回却是曹大娘先求的亲,海棠又亲口说了不嫁,这会子她当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陈嬷嬷,你且莫要伤心。”英莲再有成全之心,这会子也不敢贸然应允,只得安慰她道,“你也知道,海棠是我的贴身丫鬟,平日里一刻也离不了的。虽我成亲之后,母亲将秋嬷嬷派到我房里来,但许多事还是海棠亲自过问我才安心。我还想多留她一阵子呢!至于冯龙的婚事,如今内院里除了海棠,竟也无适婚的女子可指,少不得只能去外面买个姑娘回来,怕也只能再等等了。” 陈嬷嬷一听,心下更觉灰心,眼泪愈发止不住了:“奶奶,我也知今日这事儿是我唐突了。然三月里我就要跟夫人北上,也不知何日能回来。我就冯龙这么一个孽障,天下母亲一条心,即便没有海棠这事儿,我也是想早些为他早点求门婚事的。还请奶奶可怜可怜我……” 这下,英莲当真为难了。原在静心院里时,陈嬷嬷很是疼她,如今竟在自己面前哭成这般,教她如何是好? 她咬咬唇,少不得向那头喝茶的冯渊递了个求助的眼神去。 好在冯渊对她,向来有副好心肠,从不会见死不救。 俄顷,只见他端着茶,用杯盖徐徐推了推里面的茶末,笑道:“陈嬷嬷,你的心思我和九儿已知晓了。府里面几个得力的哥儿如今也都大了,也该成家了,我原正打算找个合适的日子,统一婚配了去呢。既如今你们都来求亲,且不说海棠的事儿,我只保证,你上京之前定叫你们都喝上媳妇茶,如何?” 陈嬷嬷一听,那哽咽声便停了:“爷的话当真?” 冯渊抿了一口茶,道:“嬷嬷也算看我长大的,可见过我说假话?” 陈嬷嬷这才稍放了心,忙谢道:”既如此,一切便听爷安排。” 待陈嬷嬷去了,英莲却是一脸苦恼,径自在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闷闷喝着。 冯渊笑着打趣道:“昨儿个你不是还好兴致支开我,领着海棠一面赏花,一面说体己话么,怎地这会子只会愁眉苦脸了?” 英莲嗔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拿我取笑。如今曹大娘和陈嬷嬷的意思,都是想要求海棠的,我就这么一个丫鬟,到底要许给谁啊?” 冯渊却不理她,自顾喝茶,半晌才道:“乳娘跟你求海棠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我说?” 英莲嘟嘟嘴,知道他还计较着昨儿的事儿,忙道:“和你说有什么用啊?曹大娘求的是海棠,我自然要问海棠的意思!” 冯渊略顿了顿,又问:“那海棠怎么说?” “竟跟你上次说的一样。”英莲一手托腮,苦恼得要死道,“海棠如今不肯嫁人,只一心想要留在我身边。” 冯渊好笑:“那你现下如何打算?” 英莲无奈道:“还能如何打算?反正海棠也不愿嫁,就先拖着呗。曹大娘和陈嬷嬷都是对我好的,又都是府里的老人,要回自是得一起回的。若是为这事儿伤了和气,我岂不是得成个罪人了?只是,我如今到这会子都没想好,要如何回曹大娘呢!” “哦?”冯渊挑眉一笑,继而故作一副惋惜状,道,“原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本想着告诉你替你解忧。奈何你不肯来问我,那便算了。” 英莲一听,眼前一亮,忙凑到他跟前去:“你都有什么好主意,快些告诉我啊。” 然冯渊只偏过头不理她,英莲心中好笑,只得回身将房门关了,又折回他身旁讨饶,嘴上将好相公、好夫君叫了好几十声,才哄得他舒眉一笑,却是伸手捏了她鼻子,质问道:“昨儿还怪我遇事儿不告诉你,自己却明知故犯,嗯?” “我错了。”英莲憋着气,说起话自然闷得慌,忙道,“我保证,凡事我都第一个跟你商量,可好?” 冯渊得了这句话,才总算松了她,只伸手在她额上落了一个爆栗,训她道:“今儿是给你的教训,再敢有下回,看我饶不饶你?” 语气虽是责备,眼神却温顺柔和。 英莲撇撇嘴,不服气地摸摸微疼的额头,所幸四下无人,她想着还得哄哄他才好,便又往他身前凑了两步,俯下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软着嗓子求他:“好相公,好夫君,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你既有了好主意,就快些告诉我吧,这事儿想得我头都疼了。” 她这般撒娇耍赖,对冯渊最是管用的。 “罢了!”果见,冯渊无奈一笑,伸出长臂便将她锁住,开始循循善诱道:“你怎地不想想,曹天来素日都在田庄上忙活,几月才得回府一次,统共能与海棠见几面,怎会倾心海棠呢?” 英莲忙道:“我也疑过这个的,可曹天来有海棠的帕子呢?” 冯渊摇头苦笑:“一块帕子说明得了什么?” 英莲愈发不解:“可曹嬷嬷说已试过他的,他似乎确有心上人啊!” “你啊你,”冯渊见她眉头紧锁,忍不住嗤笑,“他是有心上人,那人就一定海棠么?” 英莲恍然:“所以,曹天来属意的姑娘另有其人。” “我虽不常去田庄,可田庄上的事儿却是清楚的。”冯渊看她一眼,唇边荡着笑,道,“天来自十五岁便被我爹爹派到庄上历练,这四五年下来,与庄上人比府里人还热络。他时常在东边庄上的李庄头家蹭吃蹭喝,可那李庄头每回见我,却都要将天来夸上一通。我听闻,他家的三女儿今年满十五了,还未出阁。” 话已说到这儿,英莲自然是懂的。只见她眨巴眨巴眼,向冯渊道:“既如此的话,只要你出面给曹天来牵个线,他的婚事也就成了。换言之,这里也就没海棠的事儿了,如此,既可全了两家的和气,又可将海棠许给冯龙,当真是极好的!” 然冯渊却不忘泼她一盆冷水:“你不是说海棠不肯嫁人的么?” 英莲的脸瞬时再次耷拉下来,然她抬眸瞅了冯渊一眼,见他面上从容,眸光微动,便知他早已有了主意,只得又求他道:“少爷,你替我想想办法吧。海棠也不小了,我不想耽误了她去。” “海棠不肯嫁,终究是因为怕嫁人之后会离了你。只如今有了这事儿,倒正好叫她心里有个谱。你不是一心想要撮合她和冯龙两个么,正好趁这阵子敲打敲打她,叫她明白过来也就不难了!” 英莲听得懵懵懂懂,欲要问他,却又听他道:“如今东苑事多,是该添几个人进来了。回头你嘱咐海棠,让她带人把东苑的几间下人房收拾出来吧。” 英莲若有所悟:“你这番是故意做给海棠看的吧。” 冯渊笑笑:“如何是做给她看?方才你也听见了,我已许了陈嬷嬷要给那些手下许亲,若再不买些人进来,怕到时候你的海棠得被分成六七八份还不止!” 英莲闻言也笑了:“随你吧,只要到时候不要再出来个春梅就好。” 冯渊愣了一愣,继而却是悠然一笑,得意道:“从前原是我没有夫人,遇上个缠人的姑娘才没得主意。如今,我身旁已有你了,旁的人如何还能近我的身?” 英莲被他村得脸上一红,只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嗔道:“才不管你呢,我歇午觉去了。” 说完,便起身往里屋去了。 冯渊也不拦她,看她仓皇模样,心头愈发快意。俄顷,才出门随口喊了门外一个婆子,道:“去曹管家屋里,叫天来过来一趟。” 第61章 冯府有喜 因冯渊嘱咐了人不去扰,英莲这一觉睡得着实酣畅,竟足足有一个时辰。 等她睁了眼,海棠忙迎了过去,替她披上衣裳恐她受凉,又道:“奶奶,曹大娘来了,在外头候了你好一会儿了。” 英莲闻言,忙整理了下,就出去见她。 “劳曹大娘久等,怎地不让海棠叫醒我?”英莲自责道,“不知曹大娘有何事?” 曹福家的忙拱了拱手,道:“奶奶,我原是来跟您认错的,如何还敢扰了您的好觉!” 英莲顿了顿,道:“这话怎么说?” 曹福家的因道:“原跟奶奶求海棠的事儿,是我自个儿的主意,奶奶没给准信我也就没声张。不想方才少爷叫了天来过来,问了那帕子的事儿,天来回来,生了好大一顿气。我才知道,那帕子原是我那小儿子天赐不知从何处捡来玩的,后来又带到庄子里去装零食用,结果前几日天来回来看我们,买了好些点心,因要分给几户人家,就随手从天赐房里找了这帕子来,后来就这么落在包袱里了。都是我老糊涂了,才闹了这么大个乌龙,叫奶奶看笑话了!” 英莲心下了然,忙道:“曹大娘严重。不过一场误会,既然如此,我只当你那求亲我从未听过便是了。” 不想曹福家的一听,忙又道:“哎呀,奶奶,可别。” 英莲不解:“怎么?难不成曹大娘还要求海棠么?” “不不不。”曹福家的急得摆手不迭,道,“虽不求海棠了,倒是有另一件事儿求奶奶。” 英莲见她神情,心下忽悟了:“是不是和李庄主家的三姑娘有关?” 曹福家的一听她这话,心下大喜,忙道:“原奶奶已经知道了。我却是方才才从天来那兔崽子嘴里听说的,他中意的竟是李庄主家的盼儿。我问他为何不早说,他才言明自己身份低微,怕李庄主嫌弃,不敢贸然提亲。我想着也不无道理,便厚着脸皮来求,可否让少爷出面替天来说几句好话,这事儿怕也容易些!” “我当是什么事呢?”英莲闻言,忍不住失笑,看着曹福家的道,“曹大娘,你放心吧。如今天来是庄里最能干的执事,我听少爷的意思,再过两年,等天来更老成些,便将东边的庄子全权由他打理的。这样的能人,少爷替他保个媒有什么难的!” 曹福家的乐得眉开眼笑,忙道:“有奶奶这句话,我可算是放心了!” 言毕,自是千恩万谢,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去了。 隔了几天,曹管家便从外头买了六个姑娘回来。 彼时秋嬷嬷已安顿了她们,回房来回英莲,道:“奶奶放心,都安排好了。这六个姑娘是曹管家特地从庄子上选的,底细清白,手脚也伶俐,除了送到夫人那边的两个十六的,还有两个十四,剩下两个一个十三,一个十二。” 英莲点头,又问:“海棠那边,可有……” 秋嬷嬷会意,忙道:“奶奶放心,已按奶奶交代的一字不落地说与海棠姑娘了,我看她失落得很呢,怕晚上就要忍不住来问奶奶的!” 英莲抿唇一笑:“就她拿倔强脾气,难受也是活该!” 忽而又问:“爷回来没有?” “瞧我这记性,奶奶不问我险些忘了。”秋嬷嬷面上懊恼,忙回道,“才少爷打发了冯龙回来说,爷原从太太院里请安出来是要回的,偏药铺里有事又给请出去了。还说,太太的意思送到她那边的名儿已起好了,说是一个叫喜儿,一个叫乐儿,奶奶这边的四个要起什么名儿只凭奶奶做主就好。” “原还想躲个懒,到底没躲成。”英莲苦笑,想了想,道,“既如此,便按春儿、夏儿、秋儿、冬儿依次排了,按齿序排了就是。” 那头秋嬷嬷应了,又道:“那依奶奶的意思,是想叫哪个进来伺候?” 英莲略思忖了回,才道:“罢了,眼前也不甚熟悉,又都是手生的,你先历练历练她们一阵。我和少爷近身的事儿还是由你和海棠打点便好。” 秋嬷嬷点了头,退下了。 晚间,冯渊独自在书房理帐,这头海棠在房里伺候英莲沐浴。 彼时水凉了,外头秋嬷嬷已□□儿提了热水进来。那春儿才入府,面上明显有些懦弱,只怯生生道:“奶奶,海棠姐姐,热水来了。” 海棠看她一眼,面上立刻有些不自然起来,忙接了过来,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那头春儿正要回身出去,不想却被桶里的英莲叫住:“你且等等,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春儿忙折回来,垂了头道:“奶奶请问。” 海棠心下闷闷的,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自顾伺候英莲沐浴。 只听英莲道:“我听秋嬷嬷说,你们几个本都是田庄上的姑娘,都自愿被卖到府里来,却是为何?” 春儿道:“奶奶有所不知,奴家里兄弟姊妹五个,老子娘又都病歪歪的,全靠大哥做苦力养活,如今奴哥哥虚岁已二十五,爹娘想给他讨一门亲,可家里这么多张口吃饭,实在没有闲钱。前几日冯府里头要买丫鬟,我爹便去找了李庄头,后来李庄头便领了曹管家来我家了,领了我和妹妹来。” 英莲一怔,道:“哪个是你妹妹?” 春儿道:“回奶奶,小三子,不,就是现在的冬儿。” 英莲笑笑:“这一下卖了两个女儿,你老子娘倒也狠心。” 不想那春儿却摇头道:“奶奶说笑了。我爹说了,冯府待人素来仁义,旧年逢了饥荒冯少爷不仅免了我们租子,还赐了我们许多粮食,这样的人家定是不会苛待下人。再则……” 那春儿说到此处,竟是停了,只红了脸不往下说。一旁海棠忙训她道:“如今是我们奶奶问你话呢,你当先前在家时一样么,还带你这样说一半掩一半的?” 春儿被唬得不轻,忙跪下道:“奶奶恕罪,只后面的话是我爹喝醉时说的,我也不知真假,怕混说了倒唐突了奶奶。” 英莲摇了头,乌发上还沾了些许花瓣,笑道:“无妨,你且说说看倒是什么浑话。” 那春儿听了,才吞吞吐吐道:“我爹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此回冯家买丫鬟是要配给府里到了年纪的爷儿们的。还说他找李庄头打听过,知道这番要配的也都是得力的,说卖了我们进来保不齐还能给我们找了一处好归宿。” “趁早给我收了这便宜心思!”不想她话音未落,那头海棠却已经炸毛了,“且不说现在还没将你许给府里的男人,纵然是许了,你也还是东苑的人。买你来为的就是伺候好爷和奶奶,若是奔着这头来了,仔细打发你出去再卖一回!” 春儿闻言,忙磕头不迭道:“奶奶饶命,春儿知错了。从今往后,春儿定全心全意伺候奶奶,再不敢想别的。” 英莲见了这一幕,心里却是忍笑不止,见那春儿着实吓得不轻,也不难为她,只叫她出去再打一桶水来。 待她出了门,她才勾唇看向海棠,道:“你今儿脾气怎么这么大,不过是个新来的,何必这么吓唬她?” 海棠咬了咬唇,竟是憋闷了半晌,才哑着嗓子出声道:“奶奶,今儿我听秋嬷嬷说,太太屋里的喜儿和乐儿,一个配给冯龙,一个配给冯贵,可是真的?” 英莲收了笑,故意把头点得重重的:“中午我听少爷的意思,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不想海棠闻言,竟有些委屈:“好好儿的,少爷为何急着给小厮们配婚呢?” 英莲好笑道:“你是不急,人家陈嬷嬷、桂嬷嬷可急疯了,他们的儿子可都是二十好几了,再不娶亲你想让人家何时抱孙子?” “可……”海棠气急,后面的话却又不好说出口,只愤愤将手里的毛巾狠拧了几下,重给英莲擦背。 “停停停!”英莲吃痛叫出声,转过头瞪她一眼,面上却是依旧藏着笑,“你啊,明明心里在乎那冯龙,偏偏还嘴硬,只会在我这儿生闷气有何用?” 海棠恼得眼圈一红:“我哪有?” 英莲白了她一眼,驳道:“还嘴硬?若是没有,你现在这一副醋妇的模样是做给谁看呢?” “我……”此番,海棠终于词穷,心下却当真委屈极了,忍不住哭道,“奶奶尽管取笑我好了!” 英莲忍不住在她额上戳了一下:“你这呆子,我如何是取笑你,我是要点醒你呢?你舍不得离了我,我心里自然清楚。以往我只当你没认清自己的心,也由着你。如今你自己也应看明白了,你对那冯龙也是有意的,前日里陈嬷嬷也来向我求你了,只你这自己一根筋在那里吊着,刀枪不入,我也只能这般试你了?” 海棠眼中一惊:“试我?” “可不是?”英莲觉着肩上有些冷,只将身子往水里沉了沉,道,“自我知道秋嬷嬷的事情后,你的归宿问题就一直悬在我心上。放你出去嫁人,想你也不愿意,我也是舍不得的。放眼整个府里,冯龙、冯贵两个是爷最得力的,但若说贴心,冯龙跟了少爷出去了两年,自是比冯贵更胜一筹。你往日里又和他亲近,二人也生了情意,这次若你嫁了他,一来可继续留在我身边,二来冯龙定会真心待你,如此岂不两全?” 海棠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道:“那喜儿不嫁给冯龙了?” 英莲失笑,嘴里差点呛着水:“说你呆你还真呆?你若再这么傻乎乎的头脑不清,我便去求少爷,莫说什么喜儿,便是那春儿、夏儿、秋儿、冬儿也一并赐给冯龙去?” 海棠被激得黑面涨红,忙求道:“别别别。我的好奶奶,海棠错了,你快些饶了我吧!” 英莲嗔她一眼:“怎么,想清楚了?” “嗯。”海棠臊得垂了头,闷闷道,“但凭奶奶做主就是了。” 英莲看着她,念了一句佛:“哎,终于成了!” 过了海棠这关,剩下的便都好办了。 翌日,冯渊与英莲早上去省冯母,顺便列了一张清单,细细记了小厮们的婚配情况,简直将冯母屋子里那一窝老嬷嬷喜疯了。 冯母将那单子看了,也十分满意:“很好。冯龙、冯贵、天来、福生本就一般大,是早到了娶亲的年纪的。这些年一来是府里没有年轻姑娘,二来是要守制,竟也将他们耽误了去,如今趁着我还在金陵,赶紧办了,也让我能好好得喝几盅喜酒!” 身后的桂嬷嬷、陈嬷嬷忙都跪下谢了恩,又忙着给冯渊、英莲磕头。 英莲笑道:“既如此,如今北边的将军府的说到就到了,也不知还剩下几日工夫。索性趁着这几天,就把事儿办了吧,也叫府里的老人省下一桩心事。” 冯母一听,忙赞道:“原该如此。要凭我的意思,要办最好选同一天办了,既热闹,又省事,也省了我挨家挨户地蹭席了。” 冯渊笑道:“母亲这个主意果然是极好。要我说,下个月初二就是个好日子,若几位嬷嬷不嫌仓促,便在那日将这喜事办了可好。” 几个嬷嬷一听,哪有不应的。便连闻讯赶来的曹福家的也喜得连连点头,直称往李庄头家下聘时利索些便是。 如此,到了三月初二,冯府可是极热闹的。 冯龙娶的自然是英莲身边的海棠,曹天来娶的是李庄主家的三姑娘李盼儿,冯贵和张福生两个娶了冯母房里的喜儿和乐儿。 原本下人的婚事也就简单,一袭嫁衣一顶轿子抬回各家院里也就是了。然这次四对新人一起,长辈又是府里的老人,自然比平日里隆重些,在院子里共同摆了酒席,关了门也未请外人来,倒是痛痛快快喝了顿喜酒。 彼时,英莲因海棠出嫁,心中十分不舍,送她上花轿时两人都依依不舍,拉着手直掉眼泪。最后眼见花轿在唢呐炮竹声里被抬走,英莲竟难受得心如针刺,忍不住伏在冯渊怀里哭了,冯渊竟是哄她也不是,不哄也不是,只笑道:“明日就能见了,怎生跟嫁女儿一般?” 英莲听得面上一红,直推了他一把道:“这个时候你还拿我取笑?你可要多叮嘱冯龙,若他欺负海棠,我定不饶的!” 冯渊忙道:“还用你说,冯龙见你护海棠的样儿怕也是不敢的。放心吧,他二人都是好的,定能和和美美,你就别瞎操心了。” 听他如此说,英莲虽在怀里点了头,到底还是有些伤怀的。因是府里四个得力的下人共同娶亲,英莲也不敢在海棠的妆奁上太下功夫,她带走的那箱东西略值钱些的也便是平日里英莲送她的几件首饰罢了。好在最后冯渊出面赏了她一套银饰头面并十二件四时衣裳,才显得体面些。 酒席上几对新人一同拜了冯母,后又请出了冯渊和英莲来拜,最后才轮到各自的高堂,如此吹吹打打,嘻嘻笑笑着才送进洞房去了。 英莲不胜酒力,喝了几杯便已经面有浮红,冯渊想着稍后各家定还要来敬酒,恐她吃不消,酒席吃了不到一半便借故领她回房去了。 彼时英莲确是喝多了,头晕得很,冯渊让秋嬷嬷煮了醒酒汤,亲自喂她喝下,又喊了春儿打了热水进来,春儿本想上前服侍,不想被冯渊屏退了,最后自己上去拧了热毛巾,细细替她擦脸。 然英莲晕乎乎的,躺在床上却不比平时乖巧,扭着脖子躲着那热热的东西,还伸手在冯渊胳膊上打了一下,喊了一句:“坏人,拿走!” 冯渊哭笑不得,平日里他看得紧,从没让她喝醉过,今日海棠成亲,她着实高兴得很,开始时才没有拦着。现在想来,当真后悔得紧!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冯渊一面哄她,将她两只捣乱的小手握住,摊开手掌,也给她擦干净了,嘴上笑得愈发无奈,“你这家伙沾酒就醉,下回看我还给不给你喝?” 不想这时,一直闭着的眼睛却倏忽睁了,冯渊也怔住了,两人定定看了片刻,英莲忽咧嘴笑了,伸手勾了冯渊的脖子,下一瞬便欠起身子,在冯渊嘴上狠狠亲了一口,完了还意犹未尽道:“还是我家阿渊长得最俊了!” 冯渊忽觉得心头被热火烫了一下,暖呼呼的,看着怀里的小人重闭眼睡去,竟是动也不敢动。许久,见她睡熟了,才小心替她拖了衣裳,盖了被子,却是舍不得离去,只静静看她,见她微张着嘴,两瓣粉唇竟还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下腹不禁一阵紧绷。 他不敢久留,忙在她额上啄了一下,便起身松了帐幔,去外间洗漱。关门时,仍是放心不下地朝帷幔处瞟了一眼,面上苦笑,早知现下要忍得如此辛苦,竟不如晚些再将她娶在身边呢? 第62章 冯母入京 隔日,英莲照旧在冯渊怀里醒来,一睁眼竟发现冯渊就在上方,睁着双眼,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忙作势要起身,却被冯渊拦住。 英莲朝外头看了一眼,急道:“天亮了,再不起给母亲请安就要晚了?” 冯渊笑道:“昨日府里有喜事,你又喝醉了酒,母亲已发过话了,今儿早晨不用过去请安,你再好好睡会儿吧。” 英莲揉揉眼睛,道:“那也不行。这会子,秋嬷嬷和海棠定在外面候着我们呢,再不起,就被看笑话了!” “还海棠呢?”冯渊竟是又好笑又好气,只侧过脸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你忘了海棠昨儿已出嫁了,母亲许了这四对新人的三天的假,今儿你上哪儿见她去?” 英莲听了,才把这件事儿想起来,心中一沉,少不得失落起来。 此番,她清醒过来,愈发不想赖床了,只推着冯渊要起身。她这几下挣扎,冯渊少不得要制她的,几下下来,竟被蹭出了火气。 最后只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头埋在她粉颈里,喘着气低吼:“不许动了,我难受!” 英莲一听,果然不敢再动了,肚子上那个热热的东西又在顶着她了,她跟冯渊同床许久,这已不是第一回了。她先前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冯渊与她说,这同她来月事身体不适是一个道理。她心思单纯,便对此深信不疑。 说来,都要怪她婚事仓促,过程种种都是由冯母带着几个嬷嬷去做的,只将英莲这边全数交给秋嬷嬷。秋嬷嬷虽行事稳重细心,却是个从未成过亲的,如何会想起教她这些闺房秘术呢!冯渊又心疼她初初成人,怕弄不好伤了她,便迟迟未与她圆房。 如此,两个人抱了许久,英莲见他那里似乎渐渐好了,便推了推他道:“你还疼么?” 冯渊叹了一口气,抱着她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摇头道:“不疼了。” 英莲这才放了心,心里却起了一个疑惑,便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讪讪问他道:“我每个月只难受一次就好,你每一个月却要难受好多次。如此看来,岂不是做男人比做女人还辛苦?” “……”冯渊默了一会儿,良久却只能咬牙道,“睡觉!” 海棠不在身边,英莲着实有些不太习惯,每每看着春儿、夏儿,却依旧叫成海棠的名字。如此到了第三天,海棠重回来服侍时,东苑一屋子的人都大呼解脱。 然这日早晨,还没容英莲有机会与海棠说上几句话,屋外曹管家早已激动地冲进来,喜道:“少爷,奶奶,将军府派的人到了!” 冯渊和英莲俱是一喜,忙问:“母亲那边通知了么?” 曹管家连连点头道:“已派人去请了。” 冯渊道:“好,快将人从门口请进来。” 彼时,议事厅里。 一身盔甲的年青人领了一群兵士、下人进了来,站在堂中央,相继拜过府上众人,朗声道:“属下周鹏,乃谢将军旗下副将,奉将军之命,特来接冯夫人入京的。” 那周鹏生得体格健壮,皮肤黝黑,说话声如洪钟,站姿硬气挺拔,浑身上下都透着浓烈的行伍之气。 冯母如何见过这般阵势,原想问他路上用饭了没,话到嘴边却成了干笑两声,弱弱道:“周小将一路辛苦了!” 周鹏忙抱拳道:“原是属下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冯渊看了冯母的模样,知她初次见这些兵将,心中拘谨,只笑着扶她在上头坐了,又问那周鹏道:“大师哥可有什么别的交代没有?” 周鹏道:“出发前夕,将军与夫人喜闻冯公子婚讯,深憾不能当面来贺,特命我从京中带了些许薄礼,略表心意,恭贺冯公子大婚之喜!” 说着命人从外头抬了两大只箱子进来,又将一封礼单交到冯渊手中道:“这两只箱子,一只是给冯公子夫妻的贺礼,另一只是给徐光、慕耀、何连之三位少爷准备的礼物,请冯公子转交。” 冯渊淡淡一笑,接了那礼单道:“回去转告师哥,多谢他费心。另外,三个师弟近日有事往南边去了,我先代为保管,等他们回来再交予他们手中。” 周鹏道:“一切有劳冯公子。” 顿了顿,却是又看向冯母道:“不知老夫人预备何日启程?” 冯母因道:“原不曾想你们来得这般快,许多东西未曾收拾妥当,且缓两日再走吧。” 周鹏忙道:“将军有命,一切以老夫人为上。只如今西北局势紧张,大战迫在眉睫,将军出征日期怕是也要提前的,还请老夫人早些启程为好。” 冯母闻言,吃了一惊:“怎地姑爷还要提前走么?” 周鹏道:“这个目前也说不准,属下也只是推测。故路上一刻也不敢耽误,几乎日夜兼程,赶到这金陵来。” 冯渊此刻也皱了眉头:“如此说,若是师哥走了,府里岂不是连个主事的也无?” 周鹏回道:“话也不是如此。老将军身上有旧伤,时常复发,不得见客,自老夫人去世后,一直在后院静养,已多年不曾主事了。旧时将军未曾回府,府里是由先秦夫人主事的……” 说到这,他竟是顿了顿,抬眼瞧了瞧屋里人的反应,见并无异样,才往下说了去:“然先夫人性子到底弱了些,管不住人,府里多数人也不听她的,竟是乱的很,直到将军带了溪夫人回来才好了些。溪夫人是个贤惠又厉害的,先夫人不在了便是由她管家,竟是连府里最奸猾无赖的下人也很怕她。这一两年纵然将军出征在外,家里也未曾出过半分纰漏的!” 听到女儿被公家人夸赞,冯母自是十分得意,然又不好表露出来,忙道:“溪儿从小被我惯坏了,到了府里还请你们多担待。” 周鹏忙道:“老夫人严重了。只如今夫人有孕,自是不能多操心的,将军正是由着这一点,才急着请老夫人过去,一则照料得尽心,二则也能帮衬着管家,叫夫人少操心些。” 冯母闻言,也不敢多耽搁,冲冯渊道:“既如此,我便早些去吧。溪儿那丫头,从小便是个爱操心的,此番若姑爷走了,府里剩她一个,我如何放心得下?” “母亲莫急。”冯渊见状,忙道,“偌大的将军府,大师哥心疼溪儿,如何会放她一个人?只是若母亲实在担忧,便明日启程吧。” 那头周鹏听了,也甚是高兴,直道:“如此甚好。那我今夜便叫船只准备好,明日一早启程。” 当天,冯府上下自是忙成一团。 晚上,英莲与冯渊来省贾母,心头自是有万分的舍不得。 冯母见他们带了许多物事来,忙问:“你们这一摞一摞的都是什么东西?” 冯渊忙起了身,拿起其中一个包袱道:“母亲年纪大了,又鲜少出门,此去神京山高水长,又是终日坐船,阿瑛怕您坐不惯,特地央我找王大夫替你配了几副治晕船的药,以防不时之需。” 说完,又捡了一个盒子道:“不止如此,她趁着下午还做了几样母亲平日里爱吃的点心,装在了这盒里。水路漫漫,母亲留着闲暇时吃吧。” 冯母闻言,甚是欣慰,只将英莲拉到身边,赞道:“她是个有心的,不枉我疼她一场!” 英莲垂头,心头有些酸涩,又不敢显露,只朝冯母一笑:“媳妇不孝,不能陪同母亲左右,怎能不在旁处弥补?” 冯母忙道:“你这孩子,你才与渊儿成亲,我如何能带你出去,叫你夫妻分离?再则,金陵这边还有诸多事宜等着渊儿处理,不是说不日便随王大夫去扬州寻他那师弟么?我此去不过是去看看溪儿,顺便照顾她一段,过不了多时,我也就回来了!” 一旁的桂嬷嬷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府里总要有人打点,若主子们都离了,岂不要乱套了?” 冯渊笑笑:“那倒不一定,府里有曹管家一家,庄上又有冯管事和张管事,铺子里又有现成的大夫和管事,我总想着,有这些忠心得力的人,纵是我们这些人离了,也能被打理得很好。” 屋子里一众嬷嬷听了都欢喜,一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别的话才各自散去了。 翌日,冯母便随了周鹏登舟而去。 自码头回来,英莲始终情绪恹恹,回来时午饭也未吃多少。冯渊见状,自是将那些安慰的话说了好些,她才渐渐缓了神色。 到了晚间,便有王大夫带人前来询问去扬州的日期,冯渊与他商量了一回,定在了三月初十。 彼时,他从书房回来,只见英莲愣愣坐在桌旁,望着腕间的铃铛手镯兀自出神,目光中却是有些凄然。 “想什么呢?”他徐徐上前,伸手在她细白鼻梁上轻刮了一下。 英莲被唬了一跳,定睛见是冯渊才定下神来,嗔他一眼:“好好儿的吓我做什么?” 冯渊也不辩解,只捏了戴镯子那只手道:“怎么了?” 英莲望了他一回,才道:“王大夫可是来问你去扬州一事?” 冯渊点了头:“嗯,已定下三月初十启程。” 英莲忙道:“我也要去。” 冯渊好笑:“我们正值新婚,你觉得我会抛下你么?你便是不想去,我就是绑也要带你去了。” 英莲被他逗笑,只转瞬又陷入忧愁,只向冯渊道:“少爷可记得,我曾经向你提过的那个赠我铃铛手镯的姑娘?” 冯渊自是点头:“你说她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如何能不记得?” “嗯,就是她。”英莲咬了咬唇,才道,“她在临死之前,曾对我说,若她父母有一日找来拐子处,便将这铃铛给他们看,他们便会救我,甚至还曾托我替她行孝。” 冯渊眼底一凝:“那你可知她家住何处?” 英莲摇摇头:“我那段时日身体重伤,灵魂初至,极度虚弱,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一些画面。自我记事起,铃铛便回回在我梦里出现,每次都是那些画面,可最近却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冯渊忙道:“如何不一样?” 英莲只将双手握紧,渐渐红了眼圈道:“我竟也不知为何,昨夜竟梦见铃铛,却是忽隐忽现,在不复往日悲伤,竟是笑着的,只幽幽对着我说两个字。” 冯渊忙问:“哪两个字?” 英莲顿了许久,才咬唇轻声道:“扬州。” “扬州?”冯渊沉吟片刻,道,“犹记得上次在拐子老窝里,那拐认的簿册里,只说在姑苏附近拐了铃铛,难不成她本不是姑苏人,而是扬州人氏?” 英莲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算起来我与铃铛相处不过短短几日。那时甄英莲不知听了谁的话跟着逃跑过一回,又不知怎么被抓回来了,我醒来时只知道一同逃跑的姑娘已经死了,而我也被打得半死扔在柴房,只剩下一口气,昏迷了好几天,若不是拐子那时正好拐了铃铛回来,将我们关在一处,我早就死了。” 冯渊见她一面说,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神情也愈发凄怆,忙挪了挪身子,将她拥在怀中,只哄她道:“无事的,都过去了。” 英莲咬牙点了头,眼中却仍是掉出两行泪来,直抓住冯渊胸前衣襟哭道:“你说铃铛想要告诉我什么呢?难不成她的家人竟是在扬州么?” “可能。”冯渊在她头顶上房徐徐点头,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浅吻,道,“莫要伤心了。待我们去了扬州,便去官府打探,我听你所说那铃铛既有如此精致的银手镯,必是出身富贵的。若他家人真在扬州,官府必有留案,一查便知。” 英莲猛地抬头看他:“当真?” “自然。”冯渊笑笑,又安慰她道,“你且放心,一切有我。” 英莲心中一暖,只重重点了头,不再言语。 彼时,冯渊从房中出来,正碰见海棠打了热水要伺候英莲洗漱。 冯渊忙将她拦下道:“你且莫要进去了,奶奶已睡下了。” 海棠面上惊奇:“奶奶今日怎睡得这么早?” 冯渊也未答她,只向她道:“你将东西放下,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海棠一听,自然依言照做:“爷要问什么话?” 只听冯渊道:“你可记得奶奶当日在拐子处曾和一个姑娘被关在柴房里?” “爷怎么好好儿的问起这个来?”海棠闻言,面色陡然变了,只道,“虽我还记得一些,但如今过了许多年,也记不清了。” 冯渊温声道:“你只管你记得的说便是。” 海棠少不得道:“那个时候屋子里有个姑娘极其胆大泼辣,我们都叫她雷姐儿,她经常鼓动我们逃跑,不过我们都不太敢应她。后来不知怎么地说动了奶奶,奶奶便趁着拐子不在跟着她逃了出去。后来拐子娘将我们锁在绣房里,下去捉他们,再后来我就听说那雷姐儿摔下山死了,奶奶被捉了回来,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扔进柴房里。原我听拐子娘说,奶奶是活不过来了,只故意要让我们看见,叫我们不敢再逃。” 冯渊闻言,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只问:“后来呢?” “没过两日,拐子爹便带了那铃铛姑娘回来,也就关进那柴房里,她俩人也就是那几天做的伴。”海棠想着,忍不住叹道,“我约莫记得那姑娘被拐子带回火坑时已有□□岁了,铃铛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富家的姑娘,拐子因见她长得着实好看才将她拐了回来。然她早已知事,性格又倔,不管拐子夫妻如何折磨,就是不肯改口叫他们爹娘,为此拐子娘还将拐子骂了一通。那拐子后来烦了,又见她实在养不熟,就动了杀心……” 冯渊道:“是她救活奶奶的?” 海棠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只是她们被关了两三日之后,拐子夫妻再进去时,原以为奶奶肯定断气了,不想竟又睁眼活了,都很是惊奇。” 冯渊神色忧郁,思忖了一回,只朝海棠道:“我知道了。今日的事,不要在奶奶面前提起。” 海棠见他说得郑重,自然点头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自入v之后,我一直很担心,害怕自己写得不好,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会努力把这本书写完的。至少还有人陪我到现在,谢谢你们~ 第63章 前世番外 话说那日冯渊被薛家一众豪奴打个稀烂,一缕冤魂才离体,便立刻被几个持牌提锁的鬼差捉住,冯渊满心哀怨,哪里肯这般就去了,然那几个鬼差却是凶恶异常,根本不听他辩解,只押了他便往阴间去了。 入了鬼门关,踏上黄泉路,冯渊心里一面恨那薛蟠,一面又舍不下英莲,一路悲悲戚戚,十分怅然。 其中一个都判官见他这幅模样,少不得打开司命簿,将他前世今生又看了一遍,唏嘘道:“你这命倒是个奇的,来世竟是空白,竟不知会有怎样的造化呢?” 冯渊苦笑了一番,道:“神差何必打趣我,若我是个有造化的,也不会像今日这般枉死了。” 都判冷笑,望他一眼:“我每日里司命三千,哪有功夫哄你?你若不信,待会子到了望乡台,你自个儿将那三生石好好看上一看便是!” 不待冯渊答话,那头已有一个小鬼喊道:“忘川河到了。” 冯渊抬眼一望,果见前面便有一条长河,河上有一座石桥,便是奈何桥。桥上有一土台,上面已有几拨鬼差押了冤魂依次上去。那台上似有什么东西,冯渊还未看清,已被小鬼推攘着上了奈何桥,站在了众鬼魂之后。 如此,他才记起,这台子便是那都判先前所说的望乡台,上面有一块高三丈许的大石,上书三生石,石上刻着鬼魂的前世今生来世。 俄顷,只见身前一人阴魂上了土台,在石前站了片刻,忽哀嚎道:“凭甚来世我要投畜生道,我不依,我不依……” 然身后的两个鬼差早已将他擒住,押着去了旁边的孟婆亭去了。 彼时,冯渊已上了望乡台,在三生石前站定,目光流转,容颜渐恸,最后留下两滴热泪来:“怪道我这世荒唐了十八年,却是见她第一眼便幡然醒悟。原不想我们竟已有一世的姻缘……” 那头又听都判叹道:“何止一世,你们原已是做了五世夫妻的,这可是了不得的缘分。只这一世未修成正果,断了牵绊,竟是可惜了。你可知,你来世未明,待会饮下孟婆汤后,也是不能投胎的,只能生生世世陷在这地府里了。” 冯渊闻言,心中愈发哀痛,求道:“既如此,那神差能否放我还阳片刻,哪怕再见她一眼也是好的!” 都判忙道:“你趁早绝了这份心思吧,如今你已入了地府,如何还能回去?除非上头有高人愿为你逆天改命不可,然这种景况,凭我做都判数万年,也没碰着几回,还是不要妄想得好!” 说完,便推了他往孟婆处去了,那头孟婆早已将汤备好,递与冯渊。然冯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又向那都判道:“神差,你方才已有言,我前路未知,许是有什么别的造化的!还请你高抬贵手,如今既我不能投胎,又何苦饮这孟婆汤来,只安生待在这阴司便是了。如此,等那姑娘阳寿尽时,我还能认出她来!” “你道有这容易?”都判哂笑一声,朝奈何桥下看了一眼,道,阴司有阴司的规矩,你若不喝这孟婆汤,便得投身在这奈何桥下忘川河中,忍受千年的煎熬,千年之内,你所等之人必会在这上面走上几遭,然那时也只是你看得见她,她看不见你而已,言语不能沟通,伸手不可触碰,如此,你还愿意么?” 冯渊愣了一愣,忽恨道:“我愿。” 都判一惊:“你可想好了,千年的水深火热,也未必能见她几回?” 冯渊凄凉一笑:“你也说了,喝了这孟婆汤我也不能投胎,只能生生世世在地府煎熬,还不如在水里等个千年,还能见她一面,也划算得很!” * 悠悠十数载转眼即逝。 这日,薛宅内院可谓乱作一团,丫鬟们不时进进出出,薛蟠只急得团团转,薛姨妈更是快将脖子抻断了,一旁的宝钗忙安慰道:“妈妈,哥哥,你们且不急。生孩子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儿,再等等。” 这头还未等薛姨妈点头,忽见稳婆从里面踉踉跄跄跑出来,面色煞白道:“姨太太、大爷,宝奶奶,不好了,大奶奶这情状怕是难产呢,如今已剩了最后的力气,我特出来问你们一声,保大保小?” 薛姨妈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好在一旁有个薛宝钗将她扶住了。 那头薛蟠早已炸毛,恨不能将那稳婆掐死道:“什么保大保小,我薛家许了那些你银子,就是要图个母子平安。才进去时你不是还打包票说顺产无碍,怎这会子又跑出来咋呼?” 那稳婆被训得急赤白脸,直道:“大爷,生孩子哪有万无一失的。如今大奶奶只剩一口气,你若再不给我老太婆一个准信儿,就怕到时候鸡飞蛋打,哪个也保不住了!” 薛姨妈一听,更是痛心:“这可如何是好啊?” 薛蟠想了想,也留下两行泪来:“罢了,保大,我如今混了半辈子,身旁只剩这么一个可心的,如何还能舍了她,自是保大!” “哥哥好生糊涂!”不想,却遭了一旁的薛宝钗厉色驳斥道,“虽香菱是个好的,然哪里及得香火重要。哥哥想想这几年来,你几生几死,叫妈妈和我担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这会子不趁早留个子嗣下来,若你再有个什么好歹,倒叫我薛家绝后不成!” 怀中的薛姨妈一听绝后,更觉悲恸,忙拉住薛蟠道:“我的儿,保小,一定保小。香菱没了,妈可给你再娶,你的儿没了,真教妈活不成了!” 薛蟠被这两人闹得无法,最后只得闭了眼,忍痛向那稳婆道:“舍母保子,就这样,去吧。” 稳婆得了准信儿,心下安多了,忙应了一声,小跑着回了屋里。 彼时,只听屋内一声婴儿啼哭,屋外三人顿时乐开了花,竟全然忘了那婴儿降生之时,便是香菱香消玉殒之际。 香魂离体,飞升天外。回首重望了一眼那薛府,眼中竟是半点留恋也无,只剩空洞。 渺渺茫茫,鸿蒙太空,正觉无处可依之时,忽听云头有人唤了一声:“英莲。” 英莲循声望去,竟是自己的生父甄士隐。 “爹爹。”她急忙赶将过去,扑进那人怀里,呜咽道,“爹爹怎会在此?” 甄士隐笑笑:“了结你这段尘缘,我也身无挂碍了。随我去吧。” 英莲少不得跟着他去了,甄士隐将她送至太虚幻境,又在警幻仙子处对了册。 彼时,警幻将她打量一番,不禁笑道:“眉眼间倒真是像极了我妹妹可卿!只你这里竟还有一桩公案未了!” 甄士隐奇道:“是何公案?” 警幻向英莲道:“说是公案,也是私情。前日里阴司送来一封折子与我,当日你入金陵,曾与那冯渊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后来冯渊因你枉死,极悲极恨,死活不肯饮那孟婆汤,只宁愿从那奈何桥的望乡台上跳下,沉身忘川河里,誓要守候千年。然他却不知你与别个不同,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永不可能再相见。” 英莲闻言,想起当日种种,心中大恸,只泣道:“前世那冯公子因我而死,此番又为我沉沦地府,英莲实在有愧。既如此,还请仙姑慈悲,救他出来吧?” 警幻冷笑:“投身忘川河乃是他甘愿之举,阴司有阴司的规矩,拒饮孟婆汤自投忘川河者,非千年不可重投胎转世,我如何能救?” 英莲灰心,咬唇道:“当真没有半点法子么?” 警幻见她心性纯良,心生不忍:“要说法子,也不是没有。” 英莲喜道:“还请仙姑明示?” 警幻道:“自古命由天定,凡是逆天改命者必有报偿。他本已注定要在忘川中受千年水深火热,你若想救他,就必得替他偿了这千年的苦楚?” 英莲不解:“要如何偿?” 警幻道:“这也容易。原你爹爹引渡了你来,本可保你三世无忧。如今,你既想救那冯渊就不能得了。你须投胎百次,然每世都是不得善终,且命极孤苦,必是父母早逝,兄弟凋零,无亲无故,无情无爱,或早逝夭折,或死于非命,或孤寂终老。这样的人生,旁人便是受一世已是可怜,你却要为他忍受千年,你可要想好了!” 英莲怔了怔,才道:“投胎百世,次次不得善终?” 一旁甄士隐忙道:“我原接引你来便是要替谋个好去处。那冯渊虽因你而亡,然自沉忘川却不与你相干,你替他受过,何苦来哉?” 英莲胸中思忖了一回,却仍旧难以释怀,只道:“罢了,我原是个苦命的人,何苦再连累一人为我受累?我替他偿了这千年的苦楚,也算是脱了我此生的罪业了!” 那头甄士隐本欲再拦,然见她神色笃定,分明是下了决心了,只能长叹一声由她去了。只一旁警幻却是幽幽看她,浅笑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不知道这番外放在哪里好,想了想放在金陵卷最后吧,明日起开启扬州卷,林妹妹终于要出来了~~ 第64章 疯癫药痴 烟花三月下扬州,最是风景明丽的时候。一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众人都很是兴奋。 不日,到了扬州,一行人弃舟上岸,在扬州城内最有名的顺风客栈下榻。 客栈老板极其殷勤地围上来:“客倌,一看就是远道二来吧,您打尖还是住店啊?” 冯龙忙道:“住店。” 老板又问:“七个人,要几间房?” 冯龙道:“四间房,我们少爷与奶奶一间,王老一间,何大夫与小李公子一间,我夫妇二人一间。” 老板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明白。” 彼时,一切准备就绪,众人正在大堂用饭。 饭桌之上,冯渊向王老道:“落木山在扬州城南郊外二十里处,我们今夜且在城内歇息一日,养足精神,明日再前往落木山,寻访朱老先生,可好?” 王大夫点头:“如此甚好。” 冯渊又问:“虽听王老说了那朱老先生的癖性,但我等此去求他下山,空着手去,总归不太好吧。” 王大夫会意,忙摆手道:“少爷放心,我那师弟从前素性洒脱,最讨厌这种人事规矩的。你若拿了重礼去,他决不应你的。你空着手去,反倒有几分机会!” 冯渊闻言,只幽幽道:“想必世外高人,大多不外如是。” 又听王大夫道:“想来我与师弟也有三十年未见了,如今也不知他景况如何?” 英莲笑道:“既是药痴,又毕生游历,定是不同凡人的,行医者又最是有仁义心肠的,想必定是位令人尊敬的仁医。” 众人纷纷点头。 正说笑间,忽听门口一声高呼:“二师哥!九儿!”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门口赫然进来三个俊朗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冯渊的三个师弟。 英莲大喜:“徐少爷、慕少爷、小何,你们怎生到了此处?” 何连之一进客栈,便看见他们,几乎已飞一般的速度冲到了楼上,一脸愤然模样,嘴中直嚷嚷:“小九儿,你还好意思问?你和二师哥太不厚道了,海棠成亲都不叫我们一声,来扬州也不告诉我们,分明是有心要甩开我们?” 冯渊嗔他一眼,道:“胡说什么?原是想叫你们来凑个热闹的,偏你们又打南边走镖去了,许久不曾回来,倒要叫我到哪里找人去?” 那头徐光已笑着走了来:“说来竟是我不好,自你大婚之后,镖局来了一趟大件,父亲去了北边,我只得带他们俩急急往南边去了,也未来得及知会你一声。” “无事。”冯渊抬眼看他,道:“只你们如何知道我们在此?” 慕耀摇摇扇子,笑道:“前儿得了大师哥的信,说是冯夫人已北上了,我们便趁机问了你的情状,才知你过来扬州了。” “就是就是。若我们再不来,怕今年都见不着你们了!”那头何连之气得咬牙,急道,“得了你们的信儿,我们连金陵都未回,一路扬帆开到扬州,紧赶慢赶才总算赶上你们的。” 冯渊闻言,点了头,唇上勾起笑意:“来得确是时候。” 翌日,冯渊一行人便出发去落木山,只冯渊言人多反而不便,留了冯龙夫妇并三个师弟在城里。 落木山不大,却是风水极佳,草木丰盛。山脚下,一条小溪徐徐环山,沿岸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正是被这条小溪滋养而生。 众人进了村子,何泉从地里找了一个庄稼汉来问,谁知刚一开口,那人便点头不迭,道:“知道知道,药疯子嘛?从这里直走,进了山便能看见许多药田,你只沿着药田走,走到头就能看见他住的地儿了。” 众人道了谢,正要走,却又听那庄稼汉道:“你们可想好儿了,那人真是个疯子,一个老疯子外加一个小疯子,一个脑筋不清楚,一个又不讲道理,你们去寻他们小心被石头砸破脸!” 英莲心下吃惊,他们寻的药痴,竟是这样的人? 饶是如此,众人仍是按村上人指示,进了落木山里。 沿着山路走了约莫三四里,果然四周渐渐现出一片片药田来。 王大夫见那一排排的长势喜人的各种药草,许多竟是连见也曾见过,心中十分叹服。 李明毅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指着一片药田,直叫道:“师傅,你看,那边可是雪顶花?” 王大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不远处地上开着一片雪白小花,确是十分罕见的去毒药草雪顶花,只默然点头。 李明毅欣喜若狂:“怎会如此?我只曾在医书里见过,然书中不是说雪顶花只长在极北的山巅之上么,怎会在此处长得如此茁壮?” 然这时,却听上面传来一声清脆嗤笑:“切,无知小儿,什么极北山巅之上,不过是漠北的寒牙山罢了。” 众人狐疑循声望去,只见数十米外的山坡上,分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头上梳着两个小髻,头上别了两朵不知名的紫色小花,鹅蛋脸,俏皮之中透着狡黠,清秀之中更有挥之不去的灵气。 李明毅忍不住问她:“你是谁,怎会知道这些?那寒牙山又在何处?” “你管我是谁?”不想话音未落,就被那小姑娘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们这些人要走路便走路,少对我们家宝贝药草指指点点,不然被臭老头看见,仔细拿棒槌抡你们!” 说完,便背着药篓子飞快地跑开了。 一行人面面相觑,竟是百思不得其解,少不得继续往山里去。 进了深处,果然出现了几间茅屋,只是有了年月,残破不堪。屋外的场面却是壮观得很,种了各色的药草,看起来竟像个百草园,四周还围了栅栏,又被一种很少见的藤蔓植物附着,四处长开去。 王大夫忙道:“那藤草的叶子长有锯齿,且是有毒的,你们要小心,不要被割伤!” 众人一听,果然都警醒了一些。 走近一些,李明毅隔着栅栏,竟一眼就望见了一个小姑娘正蹲在角落里给药草浇水。 “师傅,是刚才那个小姑娘?”李明毅惊奇道,“他为何会在师叔的屋前,难不成她竟是师叔的女儿?” 王大夫摇摇头:“分别数十年,我也不知师弟可曾成亲。然她方才有提起过什么老头儿,或许真是我那师侄也未可知。” 然话音未落,忽空中张开一道水幕,还好冯渊反应快:“小心!” 一行人险险躲开,定睛一看,却看栅栏后头赫然立着一个叉腰瞪目的姑娘,一只手里还捏着泼水的瓢,朝一群人怒喝:“你们这些人在我家门口嘀嘀咕咕什么,是不是想要偷东西?” “偷东西?”李明毅又惊又气,驳道,“你少胡诌,我们是来拜访朱老先生的?” 那女孩只将唇一咬,不耐烦道:“什么猪老先生,还猫老先生,狗老先生呢,没有没有!” 李明毅气急:“你这姑娘怎地这般无礼,简直……” 然就在此时,屋子里却突然走出来个人来,却是披头散发,衣如破布,蓬头垢面几乎认不出来脸来,眯着眼睛气呼呼地喊道:“吵甚吵甚,连个好觉都不能让人睡咧?” 那小姑娘却是回了头,朝他道:“臭老头,门外来了一群人,围在门口不肯走,要偷草药咧?” 那老头一听,眼睛霍地便睁开了,随手抓了一把石头几步小跑上前来:“谁要偷草药?谁也偷草药?”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心下皆惑,又不好开口。 只王大夫站在原地呆立片刻,直直盯着那人辨认许久,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叫道:“师……弟?” 那老头闻声也愣了,停了脚下步子,只隔着栅栏打量王大夫,却说不出话来。 不想他身旁的小姑娘却朝他厉声喝道:“臭老头,你又忘了穿鞋子。下回再敢打赤脚出门,踩了脏东西害了疮看我给不给你治?” 那老头一听,也顾不上再看其他人,忙朝女孩摇手不迭:“不气,不气。我穿的,我穿的!” 说完,便急急转身回屋穿鞋去了。 那小姑娘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又朝众人道:“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了。” 冯渊顿了顿,徐徐道:“姑娘,我们此番前来是有事来寻你爹的。我等从金陵远道而来,为的就是请朱老下山传授药草种植之法。” “对啊对啊。”李明毅忙点头,又看着王大夫道,“而且我师傅还是你爹爹的师哥呢,也就是你师伯,你一个晚辈,怎能将师伯拒之门外?” 小姑娘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叫你们走就快走呗,啰嗦什么?” 李明毅正欲驳她,不想却听里面传来一阵咳嗽,接着那老头又从里面出了来,却已换了衣裳束了发,也已洗净了面目,虽容色憔悴,然面目却甚慈和,只听他道:“阿绣,放他们进来。” 那个被唤阿绣的姑娘猛一回头,眼神蓦地亮了:“臭老头,你醒了!” 老者点点头,又朝屋外拱了拱手:“各位见笑了。” 茅屋窄小,只王大夫和冯渊入屋与他相谈去了,剩下的人都在外头帮着阿绣整理药田。 李明毅看她将角落里一株长势茂盛的虚莱子几下剪得精光,心疼得直叫唤:“哎哎,你在作甚?你可知,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药本,其叶有明目静心之效,你竟然全剪了?” 阿绣白他一眼:“你晓得什么,这是臭老头教我的,不服气找他说去?” 李明毅气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扭了头不再理她。 英莲因趁机问道:“阿绣姑娘,你方才说你不是朱老的女儿。那他是你什么人?” 阿绣撇撇嘴:“什么人也不是啊。他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众人一听,皆是咋舌。 英莲笑问:“这话这么说?” 阿绣道:“我原不是这里的人。有一年我老家发大水,死的死,散的散,到最后只剩我一个了。我一路漂泊,后来就碰上这糟老头,他也不知道试吃了什么药昏死在路边没人管。我原是想偷他的钱袋的,谁知才一碰他他就醒了,还跟我要水喝。我给了他水,他就让我跟着他,后来就带我到这里了。” 李明毅很是吃惊:“那师叔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阿绣瞪他一眼:“他这个人眼里除了草药什么都没有,遇到什么新鲜的就要搁在嘴里尝尝,多少毒药也就这么吃下去了。时间长了,不疯才怪呢!” 原来如此,几个人心下都唏嘘不已。 外面的正说着话,忽听里面一阵碎响。 “糟糕,臭老头又发疯了!”阿绣忙皱眉起身,话音未落便往屋里跑,其他人自是也跟了上去。 然还未进茅屋,便看见冯渊匆匆护了王大夫出来,身后更是飞出来一堆石子儿。 “怎么了?”英莲上前问道。 冯渊摇摇头:“无事,朱老先生犯病了,认不得我们。” 何泉大惊:“如此的话,朱老还能和我们回金陵么?” “他既不愿,我又如何能勉强?”王老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们回吧。” 冯渊自是应了,只领了众人下山,竟是一路无话。 无功而返,一行人的情绪自然也都恹恹。 “哎,金陵来的,你们等等!”快到山脚下时,不想身后却重响起呼唤声,众人回头,竟是阿绣一路飞奔而来。 英莲忙道:“阿绣,你怎地来了?莫不是老先生改了主意?” 阿绣急喘了几下,直摇头道:“糟老头最是固执的,如何会改主意?只他刚清醒了些,说好歹你们来了一场,不能叫你们空手回去,要我把这个给你们?” 说着,竟从身后药篓子里舀出一本书来,续道:“糟老头平日有事无事就在上面写写画画,可惜有一回他犯了疯病,不认识了,就撕了几张当手纸用了。然他说,大抵都在里面了,应够你们用的!” 王大夫狐疑着接过,翻看了一回,喜道:“此书是师弟这些年来的心得手札。凡他试种过的药草皆有记录,且方法独到,见解新奇,带回去好好研究,药园之困定能迎刃而解。” 众人听了,也都欢喜:“如此,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阿绣,多谢你!”英莲上前拉了她一只手,又道:“只你们当真不随我们走么,朱老重病,你们隐居在此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阿绣摇摇头,无畏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满山都是臭老头的宝贝药草,他才舍不得走呢?既他不想走,我自然得陪着他喽!哪日他真的不在了,我还要给他送终不是?” 王大夫闻言,望了一眼满山药草,心中也是遗憾:“他这一生,游历各处,就为的这些个东西。如今,他半日清醒半日疯癫,竟成了个药痴了!” 此刻,却听李明毅忽道:“师傅既放心不下,不如让徒儿留在这山上吧,一来可帮着照顾师叔,二来这满山珍稀药草,皆是难得,明毅实在好奇……” 不料那阿绣却险些将手摇断:“不成不成,糟老头可认生了。你若留下来,怕他要拿石头砸你两个月了!” 李明毅忙道:“便是天天砸我也无事的。” 那头王大夫思忖了一回,竟是应了:“也好,明毅你便留下来吧。” 众人皆诧异。 只听王大夫道:“一来,师弟一生心血皆在这山上,若无个人传承,着实可惜了;二来,他如今病成这副模样,阿绣好歹是个姑娘,许多地方总是不太方便,明毅留下来,也能有个照应。再者,我今日已替他诊过脉,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毒已入髓,最多也只能得几年的性命了,到时身后之事……” 李明毅忙磕头道:“师傅放心,明毅明白。” 第65章 铃铛身世 回到客栈,已近黄昏。 众人用过晚饭,各自回屋休息。 英莲想起白日的事来,不禁叹道:“想那山上到底条件简陋,我们就这样回去,不太好吧?” 冯渊笑笑:“放心,我已吩咐冯龙与海棠,明日在城里采购些日常所需,再送些银两过去。到时候在山下村庄里打点下,叫他们每过两个月就送些米面粮食进山。李明毅和阿绣都是过惯漂泊生活的,在那里生存应不成问题。” 英莲想想也是,正欲开口应他,门外却有人敲门。 冯渊走过去开了门,却是他三个师弟。 英莲忙道:“你们三个今儿去哪儿了,吃饭时也不见人影?” 徐光推门进了来,笑道:“还不是二师哥吩咐我们去办事了么?” 英莲奇怪道:“办什么事,我怎不知?” 慕耀勾唇一笑:“二师哥叫我们去了趟扬州府,查了延庆元年上下上报的失踪儿童案宗。” 英莲心中恍然,才记起那日冯渊曾许诺她要查铃铛身世的事,感激地看了冯渊一眼。 冯渊回她一记柔笑,只道:“这事儿旁人去办怕多少会出纰漏,也只有他们三个去才最是妥当。” 说完,又转头慕耀道:“可有结果了?” 慕耀点头:“若依师兄所言,丢失的为女童,年纪□□岁上下,且还是出身官门富贵之家的,小名铃铛的,独有一宗最为相符。” 英莲忙问:“哪一宗?” 慕耀道:“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长女林墨玉。” “什么?”英莲眼中一惊,失声叫道:“林如海?!” 她这一失态,倒叫三个师兄弟吓了一跳。 徐光一脸惊奇问她:“怎地,九儿你认得那林如海?” 英莲惊魂未定,冯渊趁机握了她一只手,觉出她手心竟全是汗,忙道:“可要紧?” “无事,一时惊吓过度罢了。”英莲深吸几口气,方才缓过来,只道,“你们快些告诉我,若铃铛是林如海之女,如何能被那拐子得去?” 慕耀道:“据卷宗记载,延庆元年,林如海因监察有功得了嘉奖,清明时举家返回姑苏祭祖。不想途中三岁幼女林黛玉忽然重病,便在沿途靠近姑苏的一个小县城停靠,投宿在一家客栈之中。许因当日幼女危在旦夕,林家人乱了阵脚,无暇顾及长女,才叫那拐子钻了空子。” “原来如此。”冯渊闻言,面上也生出几分可惜,“竟又是一场无端之祸。” “可不是么?”英莲脑中回想起梦中那些画面,愈发难受起来,又问道,“既报了官,后来怎么没有查下去?” 徐光道:“原是查了的,只是数月下来,半点线索也无。纵然林家有钱有势,官府也不得不作无头公案处理。” 英莲这才点了头。只她万万没想到,铃铛竟然是林如海的女儿,林黛玉的姐姐。这一刻,她只觉心头百感交集,竟是悲喜难言…… 冯渊见她心神恍惚,思绪不宁,想着今日劳顿也不忍再扰她,只从外面叫了海棠,伺候她早些歇息。 另一头,冯渊自顾带了师兄弟到了楼下说话。 只今日,自进屋后,他那往日里活泼好动的六师弟便是蔫头耷脑,少言寡语,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便问他道:“今儿是怎么了?自进门一句话也不说,竟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何连之却依旧垂眸不语。 慕耀看了他一眼,才向冯渊道:“师哥忘了,那扬州知府何有为乃是六师弟的生父。我们今日去府衙问案,堂上之人正是何伯父。他也曾问了我们几人的名姓,不想听了六师弟的,竟未有半分留心,更别提认出他来。故而……” 冯渊闻言,心下了然,只朝小何道:“你们数十年未见,他认不出来你也是有的。你若想要认他,怎么不将那项圈呈上去与他看看?” 不想,何连之却将头一撇,固执道:“谁想要认他?当日他既决心弃我,我如何还拿他当父亲看?” 众人自然知道是他嘴硬,也不拆穿。 慕耀苦笑了一回,又道:“二师哥,今日我们在扬州府偶然听闻,后日便是何有为的四十大寿。今日之事,也亏了他不曾为难,我想着我们是不是也该备些礼物,前去贺贺,以表心意。” 话虽是向着冯渊说的,眼睛却一直瞅的是何连之。 冯渊立即会意,也笑道:“既如此,是该去贺一贺。” “该去的,该去的。”徐光自然也跟着附和,完了还故意扭头问何连之一句,“六师弟,你去不去?” 何连之吞了口唾沫,故作镇静道:“既你们都去,那我也少不得要去凑凑热闹了。” 众人自是笑了一回,才散了。 晚些冯渊回了房里,竟见英莲竟不曾睡,只抱膝坐在床上,面上苍白得吓人,忙走过去道:“怎么还不睡?” 英莲摇头道:“睡不着。” “怎么了?”冯渊问,“铃铛的身世怎会让你如此为难?” 英莲看着他,只将头靠在他肩上:“你可记得当年玩笑时,我曾向你提起的林妹妹?” “林妹妹?!”冯渊的记性一向是好的,略顿了顿便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你说她自出生便要吃药,是个药罐子!” 英莲点头道:“嗯,就是她。我今日才知,她竟是铃铛的妹妹。” 冯渊不解:“那又如何?” 如今,英莲对冯渊已从不隐瞒,只道:“这其中的缘故你不知道,我说与你听。” 于是,便将原著中林黛玉的身世原原本本跟他讲了一遍。 言罢,只见冯渊也不由叹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奇女子,的确可悲可叹!” 英莲也跟着长叹了一声,道:“若放在以前,我对她顶多是心存怜惜,她可悲可叹也好,可歌可泣也罢,都与我毫无干系。可如今,她成了铃铛的妹子,铃铛又是救我的恩人,我若放着不管,似乎……” 冯渊自是明白她的心意,劝道:“既如此,过两日寻个机会,我陪你往盐课御史府上去一趟便是了。你既有故友送你的铃铛手镯为证,又有个得道成仙的爹爹,只将今日与我说的再与那铃铛姑娘的爹爹说一遍便是。” 英莲面上迟疑:“这等人命关天的事儿,凭我这般说道,林如海便能信我么?” 冯渊道:“他若不信,你便叫他派人去打探便是。最怕的不是不信,是半点没有防备的心思。你既告诉了他,他再不信也有了防备。听闻林府既是世禄之家,又是书香一族,想必那林如海也不是庸碌之徒,哪怕他只当一分真,他那女儿也便有一分的救了!” 英莲这才舒了眉头,只看向冯渊,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又要说,莫要担心,一切你来安排!” 冯渊也被她逗笑,只俯身在她颊边印下一吻道:“你既知道,还不安下心来,好好睡觉!” 英莲只将他脑袋捧起,在他唇上回了一记浅啄,唇边笑意嫣然:“是,夫君大人!” * 这日,风和日丽,春光大好。 何府门外,鞭炮已响过两回,何有为带了两个嫡子亲自在门口迎客,想必今日的寿宴也请了许多了不得的政要名流吧。 冯渊、徐光等人到的时候,正逢最热闹的时候,何有为一边接着礼单一边道谢不迭。 “哎呦,成大人,多谢赏脸!” “许老板,孟老板,你们俩倒赶得巧,快里面请!” “郝先生,许久不见,欢迎欢迎!犬子何致、何铭,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啊!” 本是常见的官场逢迎,何连之却盯得目不转睛。 何致,何有为的嫡子,他的弟弟。当初便是因了他,他那爹爹才狠心将自己送走的吧。 据山上的人说,他生母早逝,自出生时便养在嫡母身边。何府有何致时,他才满三岁。不知道因了何种缘故,何致总是夜哭不止,请了许多名医方士看了也不见好。后来嫡母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个道师,在家里作法一通,得出的缘由竟是两子相克,不得共生。嫡母便提议将他过继给同宗的族叔,这时候却来了个癞头和尚,向何有为乞他,何有为不耐烦,于是就将他舍给了和尚,又被带上了山。 他正出神间,后脑勺却冷不丁被慕耀抽了一掌:“到咱们了,傻站着干啥,险些撞着人!” 何连之嗯了一声,才跟着紧了身前的徐光往前去了。 只见何有为接了他们的礼帖,面上顿时布上一层疑云:“呵呵,这位冯公子倒是看着眼生得很,不知……” 冯渊忙道:“何大人勿怪,我等原是从金陵而来。因前日我三个兄弟有事求到扬州府里,多亏大人施以援手。大人清风峻节,大公无私,我等深感于心,偶闻今日乃是大人寿辰,特备薄礼相贺。” 何有为冷眼瞥了他们几下,目光在最后的何连之的身上顿了片刻,下一瞬却越了过去,一张脸即刻堆满了笑容:“哎呀,詹管家,你怎么来了?” 何连之身后的中年男人忙道:“我家大人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能亲来贺寿,特命我备了礼物前来谢罪!” 何有为忙道:“林大人实在太客气了,身体抱恙竟还费心惦记,改日我必登门探视!快里面请!” 冯渊一行人自是侧了身给后面的人让了道,眼看着随后还有一批人,忙道:“何大人,我等今日来,还有一事相询。这件物品,不知何大人可曾见过?” 何有为瞥了一眼冯渊手中红布包着却露出一角的金项圈,脸色一沉,只向身后两个儿子喝道:“致儿、铭儿,你们在此迎客,我片刻就回。” 何致、何铭忙点头称是。 何有为又转头向冯渊等人道:“你们随我进去。” * 何府书房。 书桌后头,何有为神色严肃,只将那项圈放在桌上,凛声道:“说吧,你们此次到底为何而来?” 冯渊拱了拱手,徐徐道:“请何大人不要误会。我等因缘际会成了师兄弟,六师弟少小离家,如今回了故土,我这做师哥的,总该叫他与父兄相见,也好体会体会体会这人间骨血真情不是?” “罢了。”何有为叹了一口气,道,“连之幼时调皮,手心里曾被烫出一块桃形疤痕。那日在堂上他自报家门时我便隐隐有意,趁你们查阅卷宗时特意命人查看了你们的手掌。” 何连之眉头微皱:“也就是说,那日堂训之时你便认出我来了,那为何不肯认我?” 何有为垂眸,冷笑道:“你天生命格孤硬,专克嫡子,也因此为何府所不容。当年我既舍了你去,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则时至今日,老夫府里已有五子三女,天伦之乐足矣。区区庶子,自是不认也罢!” “区区庶子?”何连之闻言,只觉心如刀割,悲愤异常,只红了眼眶道,“也是,竟是我不懂规矩,竟趁了这良辰吉日赶了来,倒扰了您的好兴致!” 何有为冷冷道:“你我父子早已缘尽,今生原不该再见了。只你今日既寻了来,我自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我已命人封了一百两银子在门口,稍后你领了再去。” 何连之气急,忙道:“谁要你的臭钱……” 话音未落,早已被慕耀拦住,喝道:“何大人,你以为我们此次来,是为你的银子?” 何有为眯着眼,只佯装捧茶,故意隔了些时候才道:“不然还能为的什么?” 慕耀冷笑,徐徐从怀中取出青玉腰牌,准准扔在那何有为跟前。何有为先是斜着双眼瞟了瞟,顷刻便直了身子,伸了手想捡过来仔细瞧瞧,终究还是不敢。 只见那腰牌金镶玉,团龙纹,中间赫然篆了“慕耀”之名,下结东珠金黄穗,一看便有天家风范。 此刻,只见何有为哆嗦双唇,竟是已连话都说不清:“这、这分明是皇子才有的规制,怎会……怎会……” 慕耀长臂一伸,已将那腰牌复收回身,斥道:“哼,刚刚不是还颐指气使么,怎么这会子成结巴了?” 何有为闻言,忙起身离了座,在众人跟前扑通跪下,叩头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天威,还请大人恕罪?” 冯渊冷哼一声:“不见腰牌时连亲生子也不认,见了腰牌便连问也不问,便屈膝下跪。何大人果然会随机应变!” 何有为忙道:“属下该死。属下即刻便命下人打扫上房,迎小儿回府。今日是属下生辰,属下便趁今日开祠堂,将这事儿上告先祖,以表诚心!” “我还是别讨老祖宗麻烦了!”何连之直直看着地上的亲爹,心中灰凉一片,只蓦地曲了双膝,跪在了他跟前,却是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片刻之后,他起了身,眼中却早已半分温情也无,怒道:“今儿我原是特意赶来认你的,只你不肯,那便罢了。方才我给你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偿了你生我养我的恩德。从今往后,咱们算是两清了!你且听好,如今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了!” 何有为吃了一惊,却依旧脱口而出:“是是是。” 然何连之看着他俯首帖耳、伏低做小的模样,心中又很不是滋味,突然有种想要挥剑砍人的冲动。俄顷,只见他眼中含泪,脚下一动,便冲出了书房。 “六师弟!”徐光惊叫一声,随后便已跟了出去。 “该死!”慕耀低喝一声,向地上的人斥道,“何有为,你记住,从此以后,何连之与你何家再无半点干系。再有,今日之事若你敢向旁人透漏半分,我定不饶你!” 那何有为自是连声称是,磕头不迭。 冯渊与慕耀见状,心中皆苦涩难言,默默离了屋子。 第66章 面见如海 傍晚,顺风客栈阁楼之上。 冯渊、英莲、徐光、王大夫四人分坐一张桌前,目光却都幽幽向下,望着楼下院中练剑的某人。 “小何已练了一下午了,当真无事么?”英莲看着冯渊,眼中不无担忧,“要不我叫厨房上些他爱吃的点心来,平日里他一看见好吃的便什么烦恼也忘了!” “他心中烦闷,随他去吧。”冯渊摇摇头,叹道,“五师弟在下面看着他,不会有事。” 英莲这才放了心,只微微抬眼,问道:“那你们今日可曾见过什么别的人?” 徐光不解:“你指哪个?” “她说的是上次那个林如海。”冯渊却是知道,笑笑道,“今儿他因病未去,只派了管家替他。我派人私下打听了一回,他与那何有为私交并不亲厚。” “哦。”英莲应了一声,不禁担忧起来,“那你可知他生得什么病?病得可严重?” 冯渊摇了摇头:“这个,倒没有听说。” 谁知,王大夫听了这话,面上却生起疑惑来:“你们说的林如海,可是扬州巡盐御史?” 冯渊一愣:“怎么,王老也认得?” “当年他高中探花郎,又被荣国公看中选为佳婿,何等意气风发,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王大夫捋须一笑,续道,“然老夫不才,倒也与他有过一段善缘。当年其父卧病在床曾向宫中请过御医,去当值的正是我。林如海是个重恩的,我落难之时,有几位大臣曾联名上书作保,其中便有他一份。” 英莲心中一喜:“太好了。王老既跟他有这般交情,他现下又生着病,我们的事情办起来也容易多了!” 王大夫笑道:“少夫人说得这话,我竟愈发不懂了!” “这……”英莲面上一滞,想要开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冯渊见状,笑道:“还是我来说吧。” 于是,便将英莲幼年被拐、偶遇铃铛的遭际细细说了一遍,倒是十分生动感人,只将林黛玉一段瞒得严严实实,只字未提。 王大夫听了,也十分震动:“想不到那林如海赴任扬州之后,竟还有这番折腾。这连番失子之痛怕也够他心忧的。” 英莲道:“虽话是如此,然铃铛托梦与我,也必是有几分玄机的。如今之计,也只能拜托王老帮忙转达了。” 王大夫应道:“好吧。那明日我便写拜帖,请人递过去便是。” 冯渊谢道:“既如此,一切便仰仗王老。” * 翌日,江南道盐课御史府上。 那林如海见了王大夫,自是喜出望外,请了上座,奉了好茶,又感叹道:“当年吾父蒙王御医救治之恩,愚心不甚感激。然王老蒙难吾不能救,至今想来愧矣,竟不想今生还得有缘相见。” 王大夫笑了一声:“林大人无须自责。当年你于危难时仍上书营救,已是难得。也是因了你们的联名上保,老夫才得免杀身之祸,而得流放之行。不想半年后,老夫行至金陵却逢先皇重立太子大赦天下,才得捡了这条性命。” 林如海道:“当年大赦天下时,我也曾派人打探过王老的下落,只可惜全无下落。” 王大夫叹了一声:“林大人有心。只可惜当初我获罪之后,偏又逢了两个无良官差,每日贪逸恶劳,只以折辱罪犯取乐,行至金陵时我早已百病缠身,行将就木……” 林如海大惊:“啊?竟然还有这种事?” “呵呵,若不是老夫命大,被金陵一户良善人家收留,细细疗养数月,哪里还能活到现在?”王大夫摇了摇头,又叹道,“说来,也是王某命中的造化,那冯府对老夫礼遇有加,尊为上宾,他家原是商户,偏又有行医的事务,我便重拾了老本行,安顿在了金陵,虽无功无名,确是安逸得很哪。” 林如海闻言,大笑道:“看来王老如今是求仁得仁,林某心中着实羡慕得很啦!” 叙完旧话,王大夫只徐徐将茶杯放心,轻笑了一声道:“其实,今日老夫前来,一则因闻得故人有恙,前来探望,好略尽绵薄之力,二则却是受人之托,叙旧之余要给您带些东西。” “哦?”林如海抬眼,疑惑道,“这话竟是从何说起?” 王大夫也未答他,只从怀里舀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冯家少夫人九儿亲笔所写,冯氏夫妇托我务必转交于你。” “这下倒叫林某糊涂了!”林如海满脸讶异,不解道,“冯家少夫人,不知是哪位?” 王大夫笑笑,徐徐捋须道:“这冯家少夫人的来历,我竟也说不清楚。只知她原是两年前冯家少爷冯渊从拐子那里买回来的,还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言毕,见林如海眼中仍有犹疑,不禁续道:“不过林大人且放心,我虽说不上她的来历,然这一两年来我与冯渊夫妻接触良多,深知他们的为人。那冯渊少年出游,在外修道学艺,得了一身的好本事,乃是非凡之辈。至于九儿,心地单纯,与人为善,言行举止亦是不俗的。老夫敢以人格担保,这二人皆是纯良之人,绝无歹意。至于其他的,信中自有交代,老夫也不便多言。” 言罢,因见林如海面容憔悴,气色恹恹,竟似沉疴之相,只问道:“大人近来可有胸闷气喘之兆?” 林如海闻言,苦笑道:“这一二年来,是常有的。” 王大夫微微蹙眉,又给他细细搭了一回脉,毕了神情却愈发不好了,只向林如海道:“大人这几年劳心伤神,身子可是大不如从前了,你此番可得细细调养,不可轻视了啊!” 俄顷,又给林如海开了一道调补的方子,心中却是有些不安,只叹道:“你这身子如今应是再不得受累费神的,我竟不知将那信递与你是对是错了!” “呵呵,王老说这话,倒愈发叫我好奇了?”那头林如海面上倒淡定得很,只笑道,“莫非这信中还有什么机密之事不成?” 王大夫苦笑了两声,却并未答他。 林如海见状,也不再深问,两人又叙了许多闲话,又留他许久,竟是临近傍晚时才命小厮抬了一顶轿子将他送回住处了。 * 次日一早,冯渊与英莲用过早饭,刚想携众人上街逛逛,不想外面却有人来找。 那人见了冯渊和英莲,行了礼道:“小的是盐课御史林府的管家詹大,奉了我家老爷的命令,特来请冯少爷与少夫人往府里一趟。” 冯渊与英莲对望一眼,只相视一笑,彼时只听冯渊道:“既如此,且待我们回房换身衣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两人便已到了林如海跟前。 会客厅里,此时气氛却是异常微妙。 林如海坐在上手红木椅上,面无表情,微微抬头,目光只在他夫妻二人身上悄悄逡巡。 厅堂之上,只见冯渊长身如玉,眉目深邃,虽少言寡语,却风度天成,周身笼罩着一种沉稳豁达之气,绝非庸人之辈;再看那英莲,星眸明亮,眼露慧黠,眉间一点胭脂记平添几分天真自然,一派温婉恬静,观之竟是亲切异常。 林如海垂眸颔首,蓦地看到她腕间铃铛手镯,不禁神色一紧。 “你手上那镯子……” 英莲亦低头望了一眼,才道:“林大人请勿见怪。当日铃铛曾在弥留之际将手镯转赠于我,只拐子刁滑,早在多年前便将其夺去卖掉。后来虽我夫君有心,曾替我四下找寻,然时过境迁,那镯子早已石沉大海不知去向。所幸寻得了一副样本,夫君便按如今的尺寸重制了一只与我。” “原来如此。”林如海点头,眼中却依旧流淌过一丝难言的悲痛,只道,“那年墨玉被拐之后,我也曾命人四处探寻过,却始终一无所获。数月之后,黛玉好容易病愈,然夫人却因思念墨玉一病不起,我勉力支撑却也是心力交瘁,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抿了寻人的念想,全当她去了。好歹我与夫人还留了一个黛玉……” 继而却猛地抬头望她,声调都高了几分:“只不知冯少夫人信中,为何无故提起小女黛玉,还言要尽早为她谋前程?” 冯渊闻言,唇角不易察觉微微勾起。那晚英莲原打算将黛玉一事也写在信中,与林如海细细言明,却被他拦了下来,嘱咐她稍提一笔即可。 黛玉一事,实数天机,最是匪夷所思,常人一时怕都是很难接受的,若贸然写在信里,弄不好反而会陷英莲于险境。想那林如海为官多年,心思也定是复杂缜密的。若是他有心,便是那一笔,也足以引他注意了。 英莲起身,福了一福,只按冯渊教她的道:“林大人,这事儿说来蹊跷。九儿前几日正好从一位高人那里听来了一个故事,倒也十分有趣,不知林大人可愿一闻?” 林如海心下疑惑,但见英莲的神态便知其中自有隐情,只一抬手道:“少夫人请讲,林某自当洗耳恭听。” 如此,英莲便林黛玉入府后的种种李代桃僵,化名成金陵孟家的一个姑娘一一跟林如海道来。 故事终了,待闻见那孟家姑娘在舅老爷的儿子大婚之日孤独病终,香魂永寂时,林如海心下早已惊痛难忍,几欲落下泪来。 英莲这故事,字字句句皆与林府、贾府无异,不过换了名姓,他如何听不出其中深意。 想想那孟家姑娘,虽有外祖母疼爱,可舅舅、舅母却无一人将她放在心上,人情世故无人教习,管家理事更与她不相干,到了及笄之年又无人主婚,父母亡故后家产竟被外祖家的亲戚暗中瓜分挪用殆尽,病中二两燕窝也难满足,最后只能孤独病逝,身边连一个在意的人儿都无。 林如海想了一回,真真是既震惊又后怕,心下只觉灰涩难言,竟是呆愣良久,好容易儿缓过神来,只定定望着英莲,急切问道:“这个故事,你从何处闻来?” 英莲郑重道:“我欲告知大人实情,却又怕造次了。” 林如海忙道:“你且但说无妨。” 英莲看了冯渊一眼,只见冯渊朝她颔首一笑,心中才稍安了一些,只深吸了一口气,道:“孟者,通梦。那姑娘之所以姓孟,只因这故事原是我从梦中得来的。” “梦中?”林如海愈发惊奇。 英莲道:“不瞒大人,我幼年在拐子窝里曾受重创,早已不记前事,只知自己难中为铃铛所救才得保命。或许也因了这个缘故,这些年来我竟时常梦见铃铛,然每次也不过是旧时场景,并无奇怪之处。不想半月前,在我来扬州前夜,却又得铃铛入梦。然这回却与从前皆不相同,梦中铃铛衣袂飘飘,飘渺如仙子,她立于云头,鲜活如生,将前尘后世一一说与我听,字字句句皆是放心不下父亲与幺妹。英莲蠢笨,却也晓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初铃铛救我性命,今日我自是要替她护好家人的,因此才冒昧求王大夫登门送信。” 林如海面上动容,且惊且叹道:“你是说,这些都是铃铛告诉你的,既如此那梦姑娘岂不就是……” 英莲见林如海神情凄切,知是信了自己的,心中更有了底气,忙道:“正是林大人爱女林黛玉。” “怎会如此?”林如海虽心中有数,闻言却依旧心惊,不禁掩面而泣道,“想当初拙荆离世,我念着黛玉年幼,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兄弟姊妹扶持,才忍痛送了她入京,为的便是她能得外祖母及舅氏的庇护,却不想竟是亲手将她送入了虎狼之地……” 冯渊见状,幽幽道:“林大人也莫要太伤心。如今林小姐进京也不过一二年,尚得补救。只这其中种种,还须林大人提早筹谋才好。” 此事毕竟非同小可,林如海在心中默默掂量一番,收了泪,面上恢复了往日儒雅,向英莲道:“你既言是铃铛托梦于你,那她可说了解救之法?” 英莲想了想,道:“虽未具体明言,然铃铛既已透漏天机,便必有挽回的余地。” 林如海道:“那若依你夫妻二人的意思,又该如何?” 英莲看了冯渊一眼,幽幽道:“九儿愚笨,却也在心中苦思许久。依我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找个由头将林姑娘接回府来。亲戚再好,也好不过父母,在京中虽有外祖母疼,到底也是寄人篱下。林姑娘现下小住一二年还不觉有什么,日子长了府里保不齐会有闲言碎语,还不如养在您跟前承欢膝下。” 林如海心下一动,面上却仍镇静,只问:“接将回来,又待如何?” 英莲忙道:“林大人莫忘了,依梦中所言,林姑娘未来困境有四。一来身子病弱,二来不通人事,三来无傍身之财,四来无终生之仰仗。林大人将她接将回来,只按这四条打点便是。至于如何打点,林大人自是比我等更有谋算的。” 林如海抬头凝视她许久,只见她眼神澄澈,神情坦荡,无半分贪婪,亦不见丝毫他意,再看她腕间铃铛手镯,心下一暖,脑中竟蹦出个惊人的念头来。 俄顷,只见他徐徐起身,向二人道:“黛玉一事多谢二位费心提醒。然此事事关小女前程,我须费些功夫细心筹谋。你二位得了天机,也算是我林府的有缘人,恕我冒昧,可否请你们留在府里小住几日,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一二?” 英莲心下讶异,又不好贸然回答,只望了冯渊一眼,道:“我如今已为人妇,凡事自是要听夫君的。” 不想冯渊听完,心下竟是格外受用,只朝林如海作了一揖,道:“原林大人的好意本不该辞,只我夫妇此次入扬州,相携人数众多,又邀了许多师门朋友,若住在大人府上恐不大妥当,还请大人见谅。” 林如海闻言,倒是有些吃惊,顿了一顿才道:“既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时候不早,我这就差人送二位回客栈休息。” 冯渊、英莲闻言,道谢拜别不提。 第67章 如海拦舟 到了晚间,何连之因最近心情不好,不想继续留在金陵,特拉了两个师哥来找冯渊,商量回金陵的日期。 彼时,英莲心中还惦记着林黛玉一事,是想着晚些再走的,便有些犹豫。 何连之见状,急得吼道:“九儿,你为何还要留?铃铛的事儿你不是已经跟那个林大人说清楚了么?” “虽说是说清楚了,但有些事情……”英莲说着,竟叹了口气,倏忽看向冯渊道,“罢了,该说的我已说了,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我们还是回去吧。” 冯渊见她终于不再苦恼,倒松了一口气,只笑道:“放心吧,林如海是个聪明人,定会为她女儿想好出路的!” 英莲点了点头,便也放开不再想了,又扭头在何连之头上戳了一下:“你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吃火药了?” 何连之撇撇嘴,却是垂头不理她。 一旁的慕耀笑笑,摸摸鼻子道:“此事竟是怪我。今日我拉他出去闲逛,不想在酒楼里竟碰着了他两个兄弟,叫他不心里痛快了。” “什么兄弟?他们才不是我兄弟?”何连之闻言,忙伸长了脖子驳道,“我的兄弟都在这屋子里了,哪儿还来的什么别的兄弟?” 徐光见他急了,跟着附和道:“是是是,没有别的兄弟。原是五师弟说错话了,不过两个不相干的人,也值得你恼成这样?” 何连之听了,才缩了脖子,不说话了。 徐光见他一副委屈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只叹了一声,道:“想来我们这次出来日子也不短了,是该早些回去,再耽误下去只怕我母亲要担心了!” 冯渊闻言,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叫人下去打点一下,明日返程。” * 翌日清晨,林如海书房内。 管家詹大垂首而立,道:“老爷,派去顺风客栈盯着的人回来了,说今儿早上那冯氏夫妇便退了房,领了朋友、下人往码头租了船,要回金陵去了。” “竟这么快就要离扬州?”林如海闻言,面上微愕,继而面上又浮出一丝苦笑来,“如此看来,竟是我多想了,那冯氏夫妇当真是别无所图。” 詹大不解何意,然也不敢多问,又道:“老爷,派去神京的人已准备妥当了,是否今日就启程?” 林如海顿了顿,道:“等我出去一趟,回来再作吩咐。” 詹大忙应了,退了出去。 书桌之前,林如海怔怔看着桌上英莲所书之信,心头竟是乱成一片,久久只道:“玉儿,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 江边码头,晨风习习,带着些许寒意。 冯渊将英莲肩头的披风稍稍拢紧了些,凝着她微皱的眉头,沉声道:“怎么,还惦记着林府的事儿?” 英莲回望了他一眼,本不想承认,又知瞒他不过,只好乖乖点点头,心虚道:“我也知道你又要嫌我白操心,可我心里就是堵得慌,总觉得这么一走了之,似乎有些对不起铃铛。” 冯渊看着她,面上浮出几许无奈,刚想开口说话,那头何连之已从舟上跳上岸来,朝二人喊道:“二师哥,九儿,你们别说悄悄话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四师哥让我来喊你们快些上船。” “知道了,你且叫四师弟等等,我们稍后便来。”冯渊抬头,回了他一句,复又低头看向英莲道,“我明白你此刻心情,然这件事儿关系复杂,又牵连甚多,并不是你我想要插手便能轻易插手的。你虽聪慧,终究涉世太浅,我怕的是介入太多,到最后一个不小心深陷泥潭,没能救出那林姑娘是小,连累了你才是大事。” 他的担心,英莲又如何不晓,只朝他苦笑一声,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说完,见冯渊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忙又补充道:“你就莫要为我担心了。我心思虽浅,却也不至于不谙世事。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会学着护好自己,再去管别人的事。” “但愿如此。”冯渊闻言,只叹了一口气,又捏了她手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可以启程了么?” 英莲嘟了嘟嘴,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不会临时变卦的,走吧。” 听她这么说,冯渊心中才稍安了些,却是勾了唇道:“那可说不准。” 只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已拥着她往船上去了。 彼时,云淡烟稀,澄江似练,三只画船皆已扬起归帆,随风猎猎,从容起航,不想码头之上,却有阵阵呼喝传来,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细听之下,竟是在唤冯渊与英莲。 “冯少爷、冯夫人且等一等,等一等啊。” 众人皆惊讶无比,循声望去,只见码头之上,一群人乌压压竞相赶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巡盐御史林如海。 徐光面露为难,向冯渊道:“二师哥,你待如何?” 冯渊与英莲对望一眼,目中皆是犹疑,冯渊顿了一顿,终还是抬了抬手,道:“重新靠岸吧。” 片刻之后,船只重靠了岸,码头说话不便,两拨人便在附近的茶馆找了个包间,对面让着坐了。 林如海眼角的余光静静扫了一眼包厢外头等着的三个少年,徐徐道:“那日曾听王大夫提起,冯公子少年出外学艺,识得一群忠肝义胆的师门兄弟,想必就是门外那几位了吧?” 冯渊勾唇一笑,拱拱手道:“林大人过奖。他们正是我三个师弟,皆是我夫妇信赖之人。林大人无须顾忌,只不知您匆匆来此,留我夫妻二人,竟是有何指教?” “冯公子是个聪明人,那林某也不绕弯子了。此次冒昧拦舟,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然确是不得已而为之。”林如海言罢,长叹一口气,眼睛定定看向英莲道,“敢问冯少夫人如今年岁几何?” 英莲心下微动,却又不知他言外之意,只得恭顺答道:“回大人的话,九儿虚岁十三。” “十三岁?”林如海竟是顿了一顿,又问,“那是几月份的生辰?” 英莲道:“这个我原不记得了,只从一个故人那里听来,我应是五月份生的。” 说起来,当初这还是当初林六说与她知道的,只确切日子林六也记不得了,英莲也就没放在心上过。 林如海闻言,却是舒眉一笑:“墨玉是七月里生的,冯少夫人只比她大了两个月。怪道昨日我初见时便觉亲切得很,竟像是旧时见过一般。” 见他又提起铃铛,英莲心中自是有些涩然,只道:“在林大人面前,九儿怎敢造次?大人只管叫我九儿便是。” “那好,从此刻起我便唤你九儿。”不想这回林如海确是应得十分果断干脆,只凝着她问道,“九儿,当日你曾在府中有言,墨玉弥留之际曾拜托你替她找寻家人,甚至有让你替她尽孝之言,可有此事?” 英莲神色一紧,小声道:“确有此事。” 林如海闻言,似服下一颗定心丸一般,道:“既如此,那现下若我请九儿代替墨玉,做我林家的女儿,黛玉的姐姐,九儿可答应?” “什么?”英莲如闻雷鸣,惊得合不拢嘴,已然说不出话来。 那头却见冯渊眸色一沉,从林如海开口询问英莲年纪时,他便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思,然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来倒还是有些意外,只幽幽道:“虽九儿能得林大人亲信是我等的福气,然兹事体大,如此贸然认女未免草率了些,还请大人三思。” “事关爱女性命,我何尝不是三思之后才来寻你们的?”林如海面上浮出几许无奈,良久才道,“昨日闻得黛玉之事,我彻夜未眠,将这一二年来派去京中探望之人以及黛玉所写家书都搜罗来问讯细阅,所得讯息俱与九儿之言相差无几,便连许多府中琐事也字字吻合,叫我如何不亲信九儿?” 英莲咽了一口唾沫,闷闷道:“即使如此,林大人也不必非用这个法子啊?九儿出身低微,又愚笨不堪,如何配做大人的女儿?再则,我虽有幸与铃铛在难中相识,得知其身后事,可顶替一事毕竟非同小可,不能儿戏的,恐怕有失妥当?” 林如海忙摆手道:“九儿不必如此自谦。林某年逾半百,虽才疏学浅,却不至于眼盲心拙,自信这点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一来,你与铃铛有缘,姐妹情深,且心窍通透能得知天机,又怎会是凡庸之辈?二来,你夫君冯渊一身傲骨,处变不惊,可谓兼君子、侠士之风,便是他那三个师兄弟我只见了一眼,也是气质出尘,与众有别……” 说及此,他面有浮红,只觉胸闷气喘,直端起杯子灌了几口茶才强压了喉间咳嗽之意,续道:“至于顶替一事,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墨玉自小便被养在深闺,认得她的人本就极少,加之她被掳走距今已有三四年,如今怕是连我也想象不出她长成之后的相貌了。你与她年纪相仿,且同在姑苏附近被掳,又有手镯为证,只要我认定了这个女儿,旁的亲戚族人又如何敢驳的?” 说完,喉间奇痒,却是再也克制不住,厉声咳嗽起来,面上神色也跟着多出几分凄惶:“拙荆去时正逢新皇初立,我乃旧朝遗臣,自是不得信任的,这些年来我终日惶惶,生怕哪日……放眼如今,昔日同僚皆离我远去,我偏居扬州,早已心灰意冷,这才万般无奈舍了黛玉去京里,为的是她能得外祖庇佑,免得受我牵连。那日王老与我诊脉,我便知这副身子已是苟延残喘,也不知还能拖上几年?黛玉之事又极玄妙,自是不能与外人言的。我便是将她接了回来,他日我若撒手而去,她势必又会重陷险地。如今你们既是墨玉信任托付之人,我唯有得你们从旁相助才好安心啊!” 英莲心下一痛,忙道:“大人多虑了。王老那日也跟我们提起过大人的情况,您现□体抱恙,乃是这些年疏于调理积攒下来的症候,只要日后小心注意,细心调理,必能好转的。” 林如海面上愈发苦涩:“九儿不必费心慰我心怀。生死有命,若无黛玉一事,我早已释然。只如今,还望二位体谅我爱女之心,也请九儿念在与墨玉的情分上,应了我这要求,助我教养黛玉,叫她日后前程无忧。” 这事太过突然,英莲此刻心中早已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回答,想要拒绝心底深觉有愧于铃铛,可一旦应了,她深知那对她和冯渊意味着什么。 前世读书时她的确喜欢林黛玉不错,可如今让她做林如海的女儿,救林黛玉于水火,这任务委实太神圣也太艰巨了些? 俄顷,只见她身子微侧,微微抬首觑向冯渊,然不等她开口,却听冯渊勾唇一笑,似乎已看透她心底的挣扎,只道:“无须问我的意思,一切依你就好。” 英莲闻言,颇有些无助。她垂首端坐在桌前,目光却是凝着右手腕间那只铃铛手镯上,脑海中旧时的画面一幕幕重现,铃铛临终的托付,冯渊赠镯的深情,此起彼伏,交叠错落,竟是愈发迷惑起来。 林如海见状,知她一时之间定是难以抉择,也不忍逼她:“我也知此番是林某唐突。事出突然,九儿大可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 冯渊自是也不忍见英莲为难自己的,只在暗处悄悄握住她一只手,又向林如海道:“多谢林大人体谅,既如此我们便在扬州暂留几日,等九儿回去细想清楚,再派人去府上送信。” 林如海深深看了二人一眼,才道:“如此甚好。” 第68章 夫妇进府 彼时,顺风客栈的客房里。 何连之有些气急败坏地朝冯渊嘟囔:“二师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好好儿的,那林如海竟要认九儿做女儿?”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旁的徐光也有些坐不住,灌下一杯茶,心急道:“二师哥,你还是跟我们说清楚吧,至少让我知道何时才能回金陵去?” 害得一行人白忙了这一场,英莲心里自是有愧的,只看向他们道:“你们莫要怪少爷了,这事儿都是我的错。” 冯渊摇摇头,看向三个师兄弟道,“原是我的不是,不曾料到会有今天这番波折,才没告诉你们实情。” 慕耀闻言,因道:“那日你托我们去打探铃铛一事回来,我便已觉得其中有几分蹊跷。九儿那神情分明是知道林如海的,我猜想着二师哥你可是瞒了我们不少事儿呢?” “怎么?”徐光忙附和道,鼻子里哼哼了两声,道:“以前我们在山上的时候,二师哥对我们可是无话不说的,如今有了九儿,怎地不像从前了!” “胡说什么?”冯渊抬头,只瞪他一眼,沉声道,“罢了,原我没告诉你们,一来是阿瑛私事,二来此事玄妙得很。不过今儿个既你们问了,我如何还有不说的?” 说完,只幽幽看了英莲一眼,轻声道:“去将门关上。” 英莲会意,忙走到门边,嘱咐冯龙与海棠在门口守好,不许任何人进来,继而才小心关好房门。 冯渊与这些师兄弟向来亲厚,既选择坦诚,自是再无保留,因此便将英莲身世,贾府变迁以及黛玉遭际一一细说了。 彼时,冯渊交代完毕,屋里只剩沉寂。 俄顷,只听何连之深吸了一口气,忽伸出一只手在英莲脸上捏了捏,小声嘟囔道:“乖乖,以前我和师哥们都想你来历不寻常,却从不会想到你居然是个异世魂穿来的,当真是天下奇闻了!” “小何,别闹了!”英莲被他捏得疼了,少不得伸手打他两下,挣开了去,继而驳道,“这有什么好新奇的?你四师哥前世还跟金陵城隍有父子缘分呢,凭甚我就不能是个穿来的?” 徐光微怔,继而瞪大眼道:“二师哥,你连这个都告诉九儿了,居然还将这些秘事遮掩到今日才肯跟我们坦白?” 冯渊无奈叹了一声:“你说的这些秘事我也是成亲之后才从阿瑛嘴里知道的,偏你们又远行在外,我便是想告诉也寻不见人啊。到了这儿,既是生处,又碰上好些事儿,也叫我找不着好时机。” 言毕,目光还意味深长地在何连之身上瞟了一瞟,众人自然会意。 徐光忙道:“好吧。既如此,这次便算了。然二师哥你可记着,下次再有什么事儿,可不许瞒着我们了!” 冯渊点头一笑,算是默许。 何连之撇撇嘴,道:“这么说来,那林如海是为了那林黛玉才想着留下九儿的?” 他身后的慕耀沉吟了许久,深邃的眼神渐渐清亮,笑道:“若那林黛玉真如九儿所言,才高貌美又别致多情,那倒也能算上是个奇女子了!” 英莲莞尔一笑:“慕少爷,别人我不敢说。只这林妹妹,她绝对能当得起你口中的‘奇女子’?” “哦?”慕耀失笑,只将手中折扇徐徐打开,缓缓道,“既你这么说,我竟是愈发好奇了,倒真想见上一见呢!” 那头徐光却敛了眉间笑意,摇头叹道:“古人有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想那林黛玉最后为那贾宝玉焚稿、绝粒,泪尽而亡,当真令人惋惜!” 英莲躲在冯渊身侧,悄悄打量众人神色,见他们面上皆有怜惜之意,心下也深有感触,许久只幽幽问道:“那若依你们,我该不该应了林如海,留在扬州?” “要是我说,留下来做那林如海的女儿也不亏啊。”何连之是个心直口快的,又在亲近之人面前,自是愈发不懂得遮掩,直嚷道,“反正九儿原不是甄家的女儿,如今也已打定主意不回姑苏甄家了,那林如海又是巡盐御史,做他的女儿白赚个好身世,如何不好?” 不料,话音刚落,徐光便伸手在他头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啊?若是九儿为了这个应了那林如海,她成了个什么人了?” 何连之委屈地摸摸脑袋,哼哼道:“可我说得也没错啊。” “还说?”慕耀剜他一眼,继而看向冯渊道,“二师哥,你怎么想?” 英莲一听,忙将视线转向冯渊。虽白日里他说了一切由她,可如今他是她的夫君,在她心里早已将他看成自己的主心骨,他的意见自然是比谁都重要的! 她的目光太急切,冯渊如何察觉不到,倏忽扭过头来迎上,倒叫英莲有些慌张,下一刻便垂了头。 彼时,只听冯渊在她上方幽幽轻叹了一声,继而道:“若阿瑛愿意,做他的女儿也未尝不可。” 英莲闻言,大为吃惊,不由抬了头问道:“这么说,你竟也是同意的么?” 冯渊看她一眼,只这一眼却是格外深长:“天道悠悠,总逃不过因果往复。阿瑛,你还阳至此,却是被那铃铛所救才得以续命,如今又受她所托来了扬州,寻了林如海,其中何尝又不是天道指引?” 英莲心下一动,水眸微漾,却是垂头不语。 冯渊续道:“你若随我回了金陵,一来铃铛恩德未报,以你的性子怕是以后也不得心安的,二来,上天让你带着这些因缘往事而来,怕不止是要你改了你我之命运,今日之事便已见端由。你我都是逆天改命而生的,有些事只怕躲避不得?” 言毕,又看向英莲身后三个师弟道:“你们可还记得,当日下山之时师傅对我们的嘱咐?” “怎生不记得?”何连之忙答道,“以道傍身,善行天下啊!” 冯渊笑道:“亏你记得如此清楚!说起来我们都是捡回一条性命的人了,现在既从阿瑛这儿有幸闻得这段秘事,若是不管不问,也有违师训,他日怕也无颜再见师傅了!” 慕耀因点头道:“二师哥说得不错。既如此,我们便帮上一帮也无妨。” 徐光与何连之自是没有异议,英莲原本心下迟疑,然此刻见他们师兄弟皆应了,自然也定了主意。 英莲想了想,又问冯渊道:“若我们应了林大人,那金陵那边要如何呢?” “放心,我自有安排,不会误事的。”冯渊笑笑,唇边忽生出一丝难解的释然来,“只这盐课御史千金的名头听起来着实大得很,我却是金陵小小商户,日后还望娘子莫要嫌我高攀才是!” 英莲被他说得倏忽之间红了脸,只推了他一下,嗔道:“少爷胡说什么?”心下却别扭得很,少不得找了个由头道:“我去给你们泡茶。” 说完,便转身往门口去,那头何连之却一把拦住了她,玩笑道:“哎呀,九儿,这会子哪里敢劳驾你去泡茶,只盼望着你日后做了公侯小姐,不要不理睬我们才好?” “你又来闹?”英莲当下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真想拿块布将他的嘴塞住,“再说这种话,我现在就不理你了!” 小何笑得愈发欢了,只依旧没放手:“好了,不闹你了,再闹你怕二师兄要收拾我了!” “你知道就好!”话音刚落,那头慕耀已捏了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又朝英莲道,“九儿,你也莫恼了。如今虽定了主意,我们还得仔细商量下明儿的行事才好。” “好。”英莲一听,忙收了羞恼,重回了冯渊跟前。 * 翌日一早。 冯渊、英莲看着徐光一行人入车上马,又忍不住嘱咐:“路上慢着些,莫要心急。王大夫年纪大了,千万好生照料。” 徐光朝二人扬了扬黑浓的眉毛,拍拍胸脯道:“放心吧,你们交代的我全都记下了。我保证会将这些人毫发无损送回你府上去!” 冯渊自是信他的,点了点头,道了声:“去吧。” 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离了,彼时只剩冯渊、英莲带了冯龙与海棠留在了客栈。 冯龙因道:“少爷,奶奶,那我这就去林府报信去。” 冯渊嗯了一声,拢了拢英莲身上的披风,携着她往屋子里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冯龙才回了来,然此番却是跟在一群人后头进了客栈。 林如海亲自领着詹大带了轿子来接,虽说是冯渊意料之中的事,英莲心下到底还是受了感动。 彼时,二人进了林府,林如海早已打点下人将御史府东边清荷苑收拾了出来,与他夫妇二人住下,又嘱咐若有短缺,务必开口,无须见外等语。 到了晚间,冯渊、英莲去林如海房中请安,林如海自是提前摒退了左右,静待他二人。 冯渊因道:“林大人可曾想好下一步当如何?” “今儿个早晨我已打发人往京里去了,只称我病重,接黛玉回来,想那荣国府定会同意的。”林如海如是道,又看向英莲,“另外,午时也派人送信去了姑苏族里,等姑苏来人后便开祠堂让你认祖,好叫别人没的闲话说。” 英莲闻言,深叹林如海心思缜密,又微微盘算了下,如今黛玉因刚满九岁,现下接她回来,比原著中竟早了一年有余,也不知她如今景况如何? 那头又听冯渊道:“林大人好谋略。只临行时王老曾嘱咐,您体虚气弱,不可劳心过度,还望大人保重身体才是。” “老夫记下了。”林如海笑笑,又道,“只如今既九儿已同意做我林府的女儿,如今你便是我林府的姑爷了,怎还称呼老夫林大人?” 冯渊先是微怔,片刻后只舒眉一笑,道:“是小婿的不是,还请翁丈勿怪。” 林如海捻须一笑,并无多言。 不时,英莲不经意偏了头看向窗外,只见一勾弯月高悬,然落在她眼中,竟是难得的圆满。 第69章 冯渊返乡 五日后,姑苏的族人便赶到了林府。 不出林如海所料,族中几位长辈虽对林如海重寻回墨玉有所怀疑,然英莲有铃铛为证,林如海又满口坚持,他们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日后林家家当要被人多分一份去,自是深感惋惜。 林如海岂会看不透他们的虎狼心思,虽心下深恨,然面上一派和气,与他们定下四月初五认祖归宗。 到了这一日,林府上下自是好一阵忙活。 彼时,英莲在林家府上的小祠堂里认认真真磕了几个头,又朝族里的几个长辈叔伯、林如海一一磕头叫人,竟是直弄到中午时才算完。 到了晚间,英莲腿上已是淤青一片,酸痛无比。 清荷苑中,冯渊抱着英莲坐在床上,手里揽了她一双细腿搁在自己大腿之上,眼里看着那些青紫血痕,自是又惊又痛,一面帮她在伤处抹着活血散瘀膏,一面教训她:“你这人儿,磕个头磕得这么实在做甚,且不说那祠堂里供的也不是你真的祖宗,便真是了,也不须这般卖力,现下弄成这般模样,倒叫我说什么好?” 说着,手里却是又抠了一些膏药出来,点在她微微红肿的额头上,只这下有些突然,英莲竟是吃痛地叫出声来,委委屈屈地告饶:“痛痛痛,少爷,你轻些么?” 冯渊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竟是又气恼又想笑,想要再说她两句终于还是狠不下心,只放轻了力道,将那药细细揉开,咬牙道:“这会子你倒知道痛了!” 英莲知他心疼自己,心下滋味美不可言,只娇俏吐了吐舌头,又主动伸手揽了冯渊脖子,在他唇上热热亲了一口,莞尔一笑道:“阿渊最好了!” 然冯渊却被她这一下激得浑身一颤,眼神瞬间便热了起来,迟疑片刻便倾身将她抱紧,含住了她唇舌,勾颤拨弄,大力吸吮,直吮得英莲身子发烫,浑身酥软,虽以往也时常与冯渊这般亲热,却都比不得这次动情,到最后竟是不自觉吟了一声。 那一声虽然轻,却是与平日里迥然不同的娇媚婉转。冯渊蓦地停住,怔怔盯着身前的人儿看。英莲早已羞得抬不起头来,只将整张脸埋在他胸前,大有死都不再抬起来的意思。 正暧昧到极致,屋外忽响起拍门声,却是海棠在叫门。 一直沉默的冯渊终于垂了眼,勾着笑,捋了捋她鬓边散落的乌丝,笑道:“好了。若是为这个你便羞成这样,那日后圆房时……” “圆房?”然不等他说完,怀里的人蓦地抬起头来:“圆房时怎样?” 冯渊闻言,却是一怔,继而一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看向房门道:“这个,日后再说。海棠可还在外头等着呢!” 说完,便起身去开门,英莲虽心下疑惑,到底也未能知道。 再抬眼时,便看见海棠跟在冯渊后头过了来,向二人道:“大爷,奶奶,林老爷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族里的人已被送走了,请大爷和奶奶跟他们往库房去一趟。” “库房?”冯渊却是眉眼一沉,“可说了什么事?” 海棠摇头道:“没。” 冯渊略一思忖,才向她道:“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告诉来人,等我和奶奶换件衣裳便随他过去。” 海棠自是应了,随后便下去回话。 彼时,林府库房之内。 林如海亲自掌了灯,命詹大守在外面,带了二人进去。到了里面,却是满眼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绫罗绸缎、精致摆设,分门别类,依次放置整齐,随便从里面挑一件小东西来,怕也是价值连城的。 英莲心中暗暗咂舌,难怪原著中贾琏稍稍使了些手段,便从林家发了两三百万的横财了! “这些乃是我林家百年来几代人攒下来的资财。那里面一间收着几代主母的嫁妆。”俄顷,只听林如海咳了一声,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单子来,递给冯渊,“这个,你拿着。” 冯渊狐疑接过,只扫了一眼,眸色一凛,道:“翁丈,这是何意?” 林如海道:“这是补给墨玉的嫁妆。” 英莲站在冯渊身侧,偏过头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头一行便写着黄金一万两,白银六十万两,惊得眼睛都瞪直了,顿了顿才道:“爹爹准备的嫁妆如此丰厚,怕不止给墨玉补妆这么简单吧!” “你先莫急,且听我说。”林如海摆摆手,细数道,“如今的情况你们都明了,我身子弱,也不知能撑到几时?黛玉尚且年幼,便是她回来,到时候我撒手一走,这偌大的家产凭她也是守不住的。当下之计,趁贾府的人未来,我必得给她留下足够备用之财,以防不测!” 冯渊星眸微动,徐徐道:“翁丈的意思是,借由此次阿瑛回府,以添补嫁妆的名头转移一部分财产出府,作为黛玉日后之用。” 林如海点头道:“正是。等荣国府里来了人,他们见我缠绵病榻,怕决计不会轻易离去的,到时若再想动手脚,便不容易了。” 这回英莲也明白了,再看那嫁妆单上,除了金银,其余的皆是些小巧却价值连城的,诸如珠宝首饰、古玩字画之类,大件的家具、物事却寥寥无几,想来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又听林如海续道:“不过,如今九儿已是我的女儿,我也是真心要替她补妆的。我林家好歹也算世禄之家,虽家底不足与许多公侯世家相提并论,但十里红妆还是给得起的。那嫁妆单上,有十万两现银是给九儿的妆银,其余的便从运送出去的物件里任挑出十分之一来,你们觉得可好?” 英莲听了,吃了一惊,忙道:“爹爹,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替墨玉尽孝,本为报恩,如何能要林府这些钱财?” 林如海眉头一紧:“九儿,你如今喊我一声爹爹,便是我的女儿。怎么,做爹爹的给自己的女儿补妆,你焉有不受之理?传将出去,可是大不孝!” 英莲语塞,看了冯渊一眼,见冯渊点了头,才不得已受了。 一旁冯渊却只笑笑,心想林如海果然深谙御人之道,此番英莲不拿他的钱,凭他的心思,怕是决计不会放心将这财产交给他们处理的。只这下英莲收了他的嫁妆,日后对黛玉的事儿怕是比从前要更尽心百倍了。 这头林如海见他们应了,心下果然放了心,又道:“这单子上我只捡了些紧要的记了个大概,林府乃书香世家,府里收藏的古玩字画、珍稀孤本,都是绝世珍宝,堪称无价。与其到时被荣国府那帮蠢物糟蹋,还是及早送出去的好!至于其他的,我却也无心一一细数,这才叫你们过来,四处看看,几代主母的嫁妆先放着不动,其余的若是有什么遗漏的珍品或是中意的物件,挑些小巧珍稀的,只管添在上面。” 冯渊点了头,俄顷又问:“只不知翁丈可有想好,要将这些嫁妆藏于何处才好?” 林如海道:“既是给九儿的嫁妆,自然是要运往金陵的。到时候,怕还得贤婿亲自押送回去才好。另外,我已挑选好了几个忠厚能干的后生,随你一块去金陵。到那之后,你只将九儿的一部分卸下来,其余的便只管交给他们,他们会按我嘱咐的运往神京去,地点我已安排妥当,你们无须费心。” 冯渊夫妇一听,皆深赞林如海的老谋深算,却也未再言语。只按他的吩咐,在库房里挑拣了一个晚上,将许多珍稀的物件一一记录在册,折算下来,怕也有三四百万的数目。 七日后,英莲的嫁妆终于收拾妥当,整整装了六只大船,由冯渊亲自带了林府七八个强壮后生,悄悄开往金陵去。 临行前夜,英莲替冯渊收拾好细软,心中却是万分不舍,只伏在冯渊怀中,细细叮咛:“你监管着这些钱财,路上千万小心些。还有,不许在金陵耽搁,早些回来才好。” 冯渊失笑,只在她面上亲了又亲:“放心,有你在这扬州,怕是金陵再好,也留我一刻不得的。” 英莲这才放心了些,然饶是如此,冯渊这一走,也是直到五月中旬才重得回来。 这日一早,海棠正在房中伺候英莲梳妆,却见紫苏喜气洋洋进了来,回道:“奶奶,姑爷回来了!” 英莲正画眉,闻言喜得指尖一颤,险些坏了妆容,忙放下笔,问道:“现在何处?” 紫苏答道:“在前头会客厅呢。听说姑爷这次回来,不止一个人,还带了两个师弟来,这会子正见着老爷,估摸着片刻就会往咱们清荷苑来了!” 英莲心下了然,向她道:“知道了。这会子还早,估摸着爷几个都还没用过东西。你先下去,吩咐人多准备些清淡可口的吃食,待会送过来。” 紫苏满口答应,飞快地去了。 英莲见她出了门,脸上才露出了些急迫之意,忙向海棠催促道:“快些与我梳妆罢,待会爷回来,若我还是这般衣衫不整,可怎么好?” “奶奶,您就放心吧,来得及。”海棠抿嘴偷笑,又安慰道,“再说,爷待您真心,您再怎么衣冠不整,他也是喜欢极了的!” 英莲羞得面上一热,回头在她嘴上轻拧了一下:“再胡说,我便叫人将你这坏嘴缝了!” 海棠如何怕她吓唬,只见她心急,才不惹她了,只道:“奶奶这些天日日想着爷,今儿终于见着了,可得穿得漂亮些。不如今儿个就穿前儿个老爷新赏的那件缕金白蝶穿花裙吧,爷见了肯定高兴的!” 英莲虽嘴上嫌她多事,却还是点了头。 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外头便听丫鬟回道:“奶奶,爷到了!” 彼时,英莲自是亲自出去迎的。 那头,只见冯渊急匆匆进了院子,一袭月白长袍,裾下似生了风,随着冯渊的步子直往后飞扬。 熬了一个月,终于相见,英莲倚着门框,还未出声,却已是红了眼眶。 说起来,这还是英莲入冯府后,头一次与冯渊分开这么久。他二人往日里又恩爱,这些天英莲日思夜想,当真是尝够了相思之苦。 冯渊一眼便望见了她,俏丽华服裹着他思之如狂的小妻子,先是脚下一顿,接着便飞快过去,也不顾及旁人,只紧紧抓了她手在掌心,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些?” 那头英莲还未答话,身后的海棠却已忍不住道:“爷不知道,自你离了这一个月,奶奶日日惦记您,茶饭不思的,一个好觉都不曾睡,如何能不瘦?” 英莲慌得嗔她一眼:“就你话多。” 冯渊伸手,轻抚她眉眼,待那眼珠儿不那么红了,才忍心在她粉嫩面颊上揉了两下,轻声抱歉道:“原是我的错,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不说还好,一说英莲更觉心头委屈了,只咬唇道:“当初明明说好很快回来的。” 冯渊被她娇媚的模样逗笑,哄道:“是我不好。我想着回了扬州后怕不能常回去了,便索性留在金陵将那边的事务交代清楚了才回来,因此耽误许多功夫。” 英莲心中有气,原不想这么容易放过他的,偏丫鬟们都在,又不好使小性子,只好偏了头道:“如今爷回来了,你们也过来给他行个礼吧。” 话音刚落,只见院中四个丫鬟都拢了过来,在冯渊跟前跪下,齐声道:“给大爷请安。” 冯渊低头打量了一番,这四个虽见着眼生,然长相皆俊俏,穿着打扮也同是上等,气质也不俗,抬眼看向英莲:“翁丈派来伺候你的?” 英莲点点头,又指着四人介绍道:“紫苏、半夏、白芷、玉竹。你走的那天,爹爹把她们赏给我了。” 冯渊心下了然,林如海自是精明的,派来的这四个人均是忠仆,侍奉之心虽算不得假,然其中怕也离不了监督之意。 面前的英莲见他不说话,只偏了头向身后望了望,因没见着他几个师弟,忙问:“不是说小何他们也来了么,怎么不见人?” 冯渊只抿唇一笑:“没事,他们走得太慢。” 彼时,在林府转得一头雾水的何连之可怜兮兮地向慕耀哭诉:“五师哥,我快饿死了!你说这二师哥怎么回事,还说亲自领我们去见九儿,结果一出门就用轻功自己遁了,还把我们扔在这里……” 慕耀倒是气定神闲,只轻轻摇了摇手中折扇,嘴角浮出一丝玩味笑意,道:“所谓小别胜新婚,你懂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的读者个个都这么聪明,一眼就看出来我写什么? 乃们是预言帝么,乃们有超能力么? 明明我想了好久,埋伏了好久,就等着神转折神转折的…… 呜呜,心好累! 第70章 黛玉归来 久别重逢,晚间,英莲特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招待他们这几个师兄弟。 席间,何连之依旧半点吃相也不顾,一味狼吞虎咽,看得英莲哭笑不得:“小何,你竟是多久没吃饭了?” 何连之看她一眼,却是咬了一口鸡腿,才答道:“九儿,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们一直在船上,吃的都是干粮,我都快吃吐了。如今好不容易能大吃一顿,你就别管我了!” 说着,便只管埋头大吃,再不理别的。 英莲也不拦他,不时添个猪蹄、鸭翅在他碗里,却是又看了看他和慕耀,不解道:“你们两个,不是应该在金陵帮徐少爷的忙么,怎么跟着少爷来扬州了,难不成是有什么别的事?” 只见慕耀浅笑摇头,将手里酒杯放下,徐徐道:“先前我们初初下山,对世间人情都生疏得很,我和六师弟才想着呆在四师哥身边,一来可以帮他一二,二来镖局事务多要行走四处,我们也好跟着领略各处风土,增长见识。如今,四师哥被徐伯父派去神京,拓展青龙镖局的版图,至于我跟六师弟,这几年下来该游历的也游历了,该见识的也见识了,就不跟着瞎凑热闹了!” “什么?”英莲诧异,问冯渊道,“徐少爷也去神京了?” 冯渊点头:“青龙镖局在江南颇负盛名,北方的业务却鲜少接恰。徐伯父是个精明人,有意让四师弟入京,将青龙镖局的名声打进京畿去,也方便日后南北接应。” 英莲忙问:“那岂不刚好与林家同路?” 冯渊失笑:“林家那些东西在金陵只卸了半船,其余的动也未动直接开往神京去了。四师弟却是要下月才出发呢!不过,这数百万资财却也不是闹着玩的,我已悄悄拜托了四师弟,请他派人暗中护送他们入京,不过只到神京码头便可。” 英莲这才放了心,喜道:“这么说,慕少爷和小何就可以在扬州长待了。只是……” 说着,她侧了侧眼,偷偷看向那边化身饕餮的小何,慕耀自是会意,笑道:“放心吧,上个月圣上发了旨意,何有为已被平调到通州任知府,前两日已携全家赴任了。” 英莲恍然大悟,道:“难怪了,我还在想这家伙怎么突然转性了,愿意乖乖待在扬州了!” 如此又过了一月。 前两日便接到了码头来的信,说是黛玉后日便可抵达扬州。 林如海得了这信,自是十分欢喜的。府中上下他早就打点妥当,为避免人多口杂,五月里便已遣散了一批下人,只留下那些忠顺可靠的,其余的皆是詹大从外头新晋的,也仔细敲打过了,保证到时不露半点破绽。 说来,林如海从冯渊回来后便一直卧床不起,如今你便是真告诉府里的哪个,说他没有病重,怕那人也是不信的。 六月十七这日,英莲特地起了个大早,安排黛玉进府的事宜,那谨慎小心过了头的模样,看起来竟是紧张兮兮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让冯渊、慕耀几个取笑了好几次。 英莲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怎地,一听这林妹妹回来,就心虚得厉害。你们说,她那么聪明的人,若是不相信我是墨玉,可如何是好?” “你啊,就莫要瞎操心了。”冯渊笑笑,伸手在她耳朵捏了一下,“她再聪明,也不过只是个九岁的女童而已。这林府上上下下百来号人都信了,她如何能不信?再则,你是他爹亲自出口认的,又开了祠堂,拜了祖宗,赖都赖不掉了,她便是不信,又能奈你何?” “话是这么说没错。”英莲闻言,皱了皱眉头,虽不敢再说什么,但心头到底还是忐忑。 到了午时,英莲正在林如海跟前奉药,却见紫苏急急进了来,眼眶微红道:“老爷,大奶奶,二小姐回来了。” 林如海神色一顿,苍老憔悴的容颜上终于散发出些许神采,伸出的指头都有些发颤,忙道:“快请进来我看看。” 这头紫苏正答应着,却听外面一阵喧闹,却是詹大领着黛玉进了林如海卧房来。 彼时,英莲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只见一道窈窕清影已匆匆跨过门槛,进了来,刹那间,屋里顿时陷入沉寂。 只见林黛玉站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捏着身前的茶色披风,眉笼轻烟,目含秋露,似是走得急了,停在那里娇喘微微,只这一路估计都是哭着回来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却依旧不失清灵,如含了西子湖,波光盈荡,下一刻便留下两行清泪来,脱口喊了一声:“爹爹。” 音还未落,瘦弱的身子便已伏在了林如海床前,哭得一颤一颤:“爹爹,女儿不孝,连爹爹病了,也未能在身边伺候?” 林如海忙执了她手,也流泪道:“不哭不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又拉她见英莲道,“黛玉,这便是你姐姐墨玉。你二人年幼失散,所幸上天垂怜,竟叫我们一家得以重逢。” 不想林黛玉闻言,竟如同雷劈,怔在那里,只睁着一双肿得如桃儿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英莲。 英莲本就心虚,被她这么一看,竟愈发不安起来,连手心里也渐渐潮热。好在早上冯渊嘱咐过她,如若紧张,便不出声就好,免得叫人看出破绽来。 英莲将这话牢记,便咬着牙不出声,也只抬了眼睛,与黛玉对视。如此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在英莲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不想对面的人儿却扑了上来,在她怀中泪如雨落,凄切道:“姐姐,你可回来了!” 英莲一颗心总算落进肚子里,心想这林妹妹果真是水做的,忙伸了手回抱住她,喊了一声:“好妹妹!” 许是这林黛玉哭得凄切动人,着实有感染力,竟教英莲也湿了眼睛,再安慰她时自己也是泪眼朦胧:“好妹妹,我们一家重逢乃是大喜事,莫要哭了!如今爹爹病着,见你回来精神也好了许多,我们若还哭,可就不对了!” 不想林黛玉竟格外听她的话,当真就收了眼泪,却依旧埋在她怀里,不肯起身,那神态竟像极了一只极倦归巢的雏鸟,十分惹人怜爱。英莲心下一动,却是将她楼得更紧了些。 那头,却见一人上前问好,只恭顺道:“侄儿贾琏,给林姑父请安。不知林姑父身子可好些了?” 林如海抬眼一望,却是个眉清目秀、俊逸风流的少年,心知他是大内兄贾赦之子,忙道:“看见黛玉回来了,我这病便好了一半了。一路山高水长,多亏贤侄护送,黛玉才得平安归来。” 贾琏欠了身子道:“林姑父严重了,本是侄儿分内的事儿。” 接着,林如海又问了他些荣国府的景况,贾琏自是一一答了。不多时,便被林如海打发去了客房休息。 晚间,英莲和黛玉两人一同伺候林如海喝药,自黛玉回来后,林如海一直眉目含笑,气色确是比以往好了许多,英莲见了心下不由心安许多。 彼时,奉药完毕,只见林如海向他屋里的大丫鬟思烟使了个眼色,思烟会意,忙领了其他人出去,临了还将房门紧闭。 黛玉见这情势,心下很是不解,却见林如海已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在黛玉头上摸了摸,长叹了一口气,片刻只郑重道:“玉儿,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你,你可听好了?” 黛玉忙道:“爹爹有话只管问便是,如今这里只有爹爹和姐姐二人,我如何还会瞒着?” 林如海点头,才问她道:“你这次回来,带回了几个丫头嬷嬷,可是忠心的?” 黛玉道:“只带了紫鹃、春纤和雪雁三个丫鬟,并奶母王嬷嬷,还有一个齐嬷嬷,在船上时专做些洗衣做饭的粗使活计。若说忠心,雪雁和王嬷嬷都是家里带去的,紫鹃已和我相熟,都是一心向着我的,至于春纤和齐嬷嬷,一个木讷少言,一个是嘴碎的妇人,伺候我不过是她的本分,忠心我倒说不上来。” 林如海细细听了,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如今你已回了家,那春纤和齐嬷嬷先不用了。王嬷嬷虽是奶母,却是老了,这会子既回来了,便让她留在扬州好好养老就是,到时我叫詹大再选些好嬷嬷送到你房里。至于紫鹃和雪雁,你先留着,再将我房里的含露、采霜也叫去使唤,她们跟着我多年,都是好的,你可放心用。” 黛玉忙道:“这可怎么使得?如今爹爹还在病中,少不得人伺候,我身边下人也够,何必将你贴心的人叫走?” “哎,你这孩子,只听我的便是。”林如海摇头道,“我卧病在床,有思烟、幻雪便足矣,再说底下还有一众小厮、丫鬟,如何短了人去?只是你,当初去时也是念着我,才只带了雪雁和王嬷嬷走,如今回来,身边怎可只这点人,倒叫别人看笑话去?” 黛玉闻言,这才依了,那头林如海面上却已悄悄浮出愤然之色:“我原送你去荣国府,是想着你能得祖母细心教养,姐妹怜爱扶持,不想他们却连个正统的教习嬷嬷都未曾指派给你,更不曾教你管家,竟真真只将你看成寄人篱下的小姐了!” 这些事儿虽黛玉心中也介怀过,却从不曾向父亲提起过,如今见他知晓,心下自是有愧,忙道:“爹爹切莫动气,想来祖母和舅舅他们念着我年纪小,想着晚几年再教我的!” 林如海冷笑了一声,却也知黛玉心中所想,叹了一声,又道:“如今我百病缠身,府里的事儿也过问不得,里外皆靠你姐姐、姐夫帮衬料理,如今你也大了,也该将这管家理事的本事学起来才是。” 黛玉含泪点头:“爹爹,我明白的。你只管安心养病,我日后定会跟着姐姐留心学习的。” 英莲听了,不由心头一虚。她那点本事,还不都是冯渊教她的,如此看来,日后她求冯渊的时候可就太多了! 第71章 尉迟姊妹 那头却又听林如海蹙眉长叹道:“说起来,扬州到底不比神京,到哪里去请个像样的教习嬷嬷呢?” 林黛玉不忍他忧心,只道:“爹爹如今病着,也不怜惜着些,还这般为女儿操心,叫我心里如何过得去?教习嬷嬷的事儿,便等爹爹身体好些再说也不迟的!” “不行,等不得。”不料林如海低喝一声,一口回绝,又见黛玉眉头紧蹙,一脸自责模样,又少不得安慰道,“玉儿,你莫要为我担心。今日大夫的话你也听见了,只须静养些时日,好生调理调理就无大碍了。如今寻回了你铃铛姐姐,又看着她有了好夫婿,虽出身不高,却一身本事,我心里不知有多欢喜呢?眼下,最叫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总不能因我病着,就误了你的教养不是?虽教习嬷嬷的事儿不甚容易,但爹爹也定会为你请个好的,让你在家里也不输神京!” 英莲闻言,眼中却是精光一闪,笑道:“爹爹,其实教习嬷嬷的事儿,说难是难,可说容易也容易的!” 林如海眼睛一亮:“哦,铃铛何出此言?” 英莲笑笑:“爹爹难道忘了扬州有个隐芳园么?我听闻那里住着一对复姓尉迟的双生姊妹,乃是先前宫里头顶好的教习嬷嬷!” 林如海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忙道:“不可不可。” 英莲道:“为何?” 林如海摇摇头,面色凝重:“这隐芳园我如何会不知?然那里面住的可不是一般人。早些年先皇还在时,恭亲王也就是当今圣上头一胎得了个女儿,名唤玲珑,生得机敏灵巧,深得太后喜欢,便将宫里一对能干的双生嬷嬷赐在她身边做教习。不想玲珑郡主长到十一岁时暴病而亡,这两个嬷嬷痛不欲生,几欲殉主而去。恭亲王妃感其忠心,特为二人在故籍扬州建了这隐芳园,安顿终老。” “爹爹,这不就是了?”英莲拉了黛玉一只手,看向林如海道,“有这样的好嬷嬷在,若是能请了来教养咱们的黛玉,不是再好不过的么?” 林如海叹道:“谈何容易?算起来,那尉迟姐妹可是先长公主的教习嬷嬷,身份地位何等尊贵,再加上当年恭亲王妃亲口下旨,不许任何人打扰她二人,寻常人便是连靠近隐芳园半步也是不敢的,我们如何能去惊动?” 说到此处,却是顿了一顿,狐疑看向英莲道:“这隐芳园的二位姑姑乃是朝廷秘闻,鲜少有人知晓。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英莲咬了咬唇,却是从容一笑:“爹爹,我也不瞒您了。这事儿乃是慕少爷透的口风。” “慕耀?”林如海一惊,忽恍然道,“是了,想来如今这天底下姓慕的还能有几个?先前贤婿向我引荐他之时,我便有所怀疑,只因他无官无职,又一副侠士之风,便藏了心思,不想他竟真是皇亲贵族。” 林黛玉闻言,也是十分惊奇,不禁抬头直直望着英莲,等她回答。 这事儿以林如海父女的机智,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故而英莲夫妇并未打算瞒着。 只听英莲坦荡道:“不错,慕耀便是当今皇后的侄儿,旭国公家的三公子。” 林如海虽说已猜到几分,然听到英莲亲口所言依旧震惊万分:“可我迁居扬州前在神京待的时候也不短,只知旭国公慕平之有嫡出的两子一女,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三公子,莫非是庶出?” 英莲忙摇头道:“爹爹,你可莫要乱猜。慕少爷可是堂堂正正的嫡三公子,只出世不过百日就得了怪病,久治不愈,最后得高人指点,必得放在姑姑膝下抚养才能熬过一劫,因此慕耀乃是恭亲王妃也就是当今皇后亲自带大的。直养到六岁时,不想旧疾复发,险些丧命,不得不交由高人带了去修道保命,前些年才和随我夫君出师下山,故而爹爹不知道也是正常。” “阿弥陀佛,我竟不知自己府上还藏了这样一位尊贵人物!”林如海不禁大惊失色,在床上一阵长咳,道,“想来这些日子,我真是屈待了他……” 黛玉见状,忙伸手帮林如海顺气道:“爹爹,身体要紧,想来那慕公子是姐夫的朋友,应不会介怀这些的!” 英莲忙道:“妹妹说得极是。慕少爷爹爹是见过的,他为人谦忍,素性爽侠,又坦荡正义,绝不是贪图享乐之辈,不然怎会甘愿放弃荣华,四处游历呢!此次他寄住林府,皆是为全兄弟情义,爹爹只按从前行事便可,若是知道他身份多做他想,反倒辱没了他!” 林如海惺惺道:“果然是旭国公的后人,有祖上豁达之风!” 英莲笑道:“那隐芳园一事,爹爹可同意一试?” 林如海也舒眉一笑:“这事儿依你的便是。” 稍后,英莲携了黛玉从林如海处出来,一同往住处去。 林黛玉依旧住的儿时的忆竹轩,与清荷苑相邻。彼时英莲与黛玉执手并肩,身后却是跟着海棠和紫鹃。 路上只见黛玉笑道:“我记得姐姐旧时,眉间并没有胭脂记的,竟是何时长出来的?” 英莲脚下一顿,讪讪道:“这个,我也记不清了。” 林黛玉莞尔一笑:“无妨。只长了这美人痣,姐姐比旧时更美了。” “哪有?”英莲干笑两声,正想着说些别的岔开话题,一抬眼却却看见紫苏提了灯迎面过来,忙喊了她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紫苏福了身,回道:“奶奶,姑爷见你许久未回,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耽搁了,打发我来瞧瞧。” 黛玉忙在一旁拿帕子掩了嘴,偷笑道:“姐夫待姐姐真好,在自个儿家里呢还放心不下?” 英莲被她村得面上一热,忙摆手道:“妹妹莫要拿我取笑了。” 却又听黛玉歪了歪脑袋,俏皮道:“想来我回府已有大半日,却只顾着担心爹爹,竟连姐夫的面儿也不曾见。不如姐姐这会子领我去拜见一下吧!” 英莲自然不好拒她,便领着她一齐往清荷苑去了。 进了院子,只见几个丫鬟都挤在屋子外头几张石椅上扇风纳凉,聊天取笑,见了她们忙都跑过来行礼。 黛玉误以为她们偷懒,不悦道:“你们这些个丫头,不在里头伺候着,怎么全跑外头取乐来了!” 英莲忙拉了她道:“妹妹,你莫要错怪他们。你姐夫是个古怪的,向来不喜身边有丫鬟伺候。” “啊,还有这样的事儿?”黛玉惊讶道,往日在贾府的时候,她与宝玉同住碧纱橱里,可是见惯了宝玉被一群丫鬟众星捧月地伺候的! 半夏忙道:“正是如此呢。姑爷在和慕少爷、何少爷下棋,特意嘱咐我们不许进去打扰。” “原是如此。”黛玉咬唇点了头,又看向英莲道,“姐姐,既姐夫有客在,又在下棋,我便改日再来拜见吧,免得扰了他们的雅兴。” 英莲忙拦住她,笑道:“无妨的。想来他们也不过是闲来无事,下盘棋打发时间罢了。你来都来了,怎好叫你白跑一趟?” 说完,便执了她手带她进屋里。 彼时,窗边灯影下,冯渊与慕耀分坐棋盘两端,小何立于慕耀身后,却是一手端着黑子的棋罐举得老高,嘴里直嚷嚷道:“五师哥,求你了,你让我跟二师哥再下一盘,就一盘!” 这头英莲已牵了黛玉拨了帘子进了去,笑道:“小何,你可是又耍赖了!” 众人循声一看,见英莲身后竟是又跟了一个姑娘进来,却是一袭霜色水袖连身曳地裙,青丝如瀑,腰身似柳,含羞带怯从英莲身后探出身来,月牙眉儿似蹙非蹙,朱丹唇儿欲语还休,真真是绝世之姿,倾城之貌,娇媚天成,楚楚动人。 冯渊忙放了棋子,上前温声道:“想必这就是林妹妹了!” 黛玉忙向众人行礼问好,三人自然跟着还礼。 何连之竟似害羞了般,竟往后退了一步,轻声笑道:“先前就听九儿说,林姑娘是天底下最标致灵动的,原我还不信,今儿见了真人,竟是跟天上的仙女一样,容不得我不信了!” 黛玉见他说得直白,唬得面红耳赤,只道:“何少爷过奖,原是姐姐谬赞了。” 冯渊也知小何造次了,忙替他赔罪道:“妹妹勿怪,六师弟心直口快惯了,心里总是藏不住话。然他所言皆所想,并无冒犯之意的。” 听他如此说,黛玉心头好受了些,然她毕竟是书香世家出来的闺秀,到底还是将脸涨得通红。 英莲因笑着嘱咐:“好妹妹,我夫君与他几个师兄弟原是从小被带去山里修道,故不谙尘世俗礼,还请你莫要见怪。” 黛玉笑着摇头,不再言语。 初初见面,英莲恐黛玉认生,抹不开面,只笑着道:“如今也晚了,你又长途跋涉才回家来,且回忆竹轩好好歇着吧。” 黛玉自是点头,英莲亲自送她到苑外,嘱咐紫鹃道:“好生扶姑娘回去,明儿个早上叫上雪雁同到我屋里来一趟,我有话嘱咐。” 紫鹃闻言,先是面生犹疑,然她是个伶俐的,忙点头应道:“奶奶放心,我记得了。” 第72章 如海备礼 彼时,回到房中,冯渊几个仍旧围上了那棋桌,见英莲进来,冯渊却是抬了眼,问道:“好好儿的,叫紫鹃和雪雁过来作甚?” 英莲走过去,执起茶壶替他们的被子重续了茶,才道:“是爹爹嘱咐的,想着她俩是从贾府才回来的,许多地方自是还得敲打敲打才行,顺便叫詹大取了些银钱并首饰与我,明儿个赏了她们,得了林府这些个好处,她们日后待黛玉想不尽心也是不能的!” 慕耀闻言笑道:“了不得了,如今九儿跟着林如海,都快成精儿了!” 冯渊虽也跟着笑,却是摇头道:“成精的是林如海,阿瑛么,道行还浅了些!” “就是就是。”英莲见冯渊忙自己解围,自是顺竿爬的,只笑着向慕耀道:“慕少爷别拿我取笑了。我这里可还有件事儿得求你办呢?” 慕耀故意收了笑,向冯渊道:“二师哥可见着了?这番又没给我好处,反倒使唤起我来了!” 英莲也不恼,只娇笑道:“我哪有这个胆子?只如今这事儿,除了你别人都是办不成的,我也只好求你了。” 慕耀一听,便知是隐芳园的事儿,也不逗她了,只问:“那林如海同意了?” “嗯。”英莲点头,面上却跟着凝重起来,“只现下那贾家琏二爷还在府里,若就这样贸然带了黛玉去隐芳园求教引嬷嬷,一来爹爹还在病中,与情理不合;二来这不明摆着给贾府掌嘴么,回头传到荣国府去不知要被说成什么样子了?” 慕耀了然,忽道:“这样好了,过几日我便往隐芳园走一趟,一则拜会二位姑姑,二来也将黛玉一事提上一提,看看有几分把握。其余的,便等我回来再拿主意,可好?” 英莲自是喜不自胜,双手合十道:“如此再好不过了,多谢慕少爷。” 慕耀邪乜她一眼,勾唇道:“不敢不敢。现下你可是我嫂子了,你有什么吩咐,我自是得照办的!” 英莲知他打趣自己,只如今与他们厮混熟了,胆子也大了,只点了点头,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跳到一旁拉了冯渊的袖子,笑道:“这话说得不错。相公,你可得替我记住了,回头他若不听我的话,你得替我罚他的!” 冯渊却是一愣,继而笑道:“罚他什么?” 英莲脱口而出道:“打他屁股。” 一群人都被逗乐,竟是哄堂大笑,何连之笑得肚子都疼了,许久缓不过来,到最后竟是捂着肚子被慕耀黑着脸拖回客房休息去了。 * 三日后,林如海的病情好了许多,午间照旧是英莲与黛玉二人奉药,林如海因自是又问起教引嬷嬷的事儿。 英莲笑了笑,却是从怀中掏出两张帖子来,递到林如海跟前。 林如海狐疑接过,问道:“这是何物?” 英莲因道:“慕公子已往隐芳园拜会过了,也嘱托了黛玉之事,刚开始二位姑姑原是不同意的,只慕公子说了许多好话,才软了口风,但却也只是同意先看看黛玉而已。依她们的意思,是要亲自考察妹妹一番,再做定夺的。然考察也得有个名头不是,隐芳园向来少有人去,为防人口舌,二位姑姑特意命人送了这帖子来,说是请我姐妹二人明日入园赏荷花。” 黛玉闻言,却是有些愤懑:“姐姐,何必为我费这些苦心思?不过是请教习嬷嬷而已,昔日在贾府,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姐妹身边也是有的,何曾见过她们摆弄这么大的架子?既隐芳园那两位姑姑不情愿,作罢就是。反正爹爹原就在病中,我哪来的旁的心思?” 林如海忙宽解道:“玉儿,莫要使性子。这事儿可不能依你的,你也知道我在病中,最不能受气的。如今为你寻个上等的教习嬷嬷,好好教你女孩儿做人做事的规矩,便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事儿。你若真孝顺,便好好听你姐姐安排,方才叫我省心呢!” 黛玉听她爹如此说,自然是不敢再违的,只点了点头,小声道:“女儿知道了,一切依爹爹和姐姐的便是。” “这才是我懂事的好妹妹!”那头英莲知黛玉心高气傲,不喜求人,忙趁此激将她道,“那明日你便随我去隐芳园,在两位尉迟姑姑面前,可得仔细恭谨些。她二人好歹是先长公主跟前的老人,便是慕公子也十分尊敬的。明日便是不成,你也不许闹别扭的!” 黛玉闻言忙道:“姐姐说得哪里话?虽我年幼不知分寸,但也只会在姐姐和爹爹面前使性子而已。到了旁人那里,定不会的。姐姐都如此说了,明日我定会加倍小心谨慎,争取能讨得两位嬷嬷欢喜,如何?” 英莲得了这个保证,才放了心。 林如海坐在床上,却也是笑得眉眼俱开,忙向幻雪道:“吩咐下人,将闻兰阁收拾出来,必得弄得庄重清雅些。等明日两位嬷嬷入府时好住。” 英莲笑道:“爹爹何须如此心急,成不成还没个定数呢?” 林如海因道:“无事。若是不成,回头便请慕公子与何公子住过去。客房到底简陋了些,闻兰阁原是我旧年读书的地方,离清荷苑也近,平日里也方便你们之间相互走动。” 英莲听他如此说,自是也不好驳的,心想如今林如海知道了慕耀的真实来历,对他尊为上宾也是情理之中的。 俄顷,只听外头有说话声,林如海忙问何事,不多时思烟掀了帘账匆匆进了来,回道:“老爷,奶奶,姑娘,是链二爷打发了人来,问老爷好,还送了好大一株人参来,说给老爷补身子用。” 林如海闻言,却是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劳他费心了,替我收了,多给些赏钱打发那人去吧。” 思烟忙领了命出去。 林如海因叹道:“这贾琏果然是个聪明的,这是变着法儿叫我知道还有他在林府呢?” 英莲摇头轻笑道:“爹爹莫要担心。这琏二爷虽聪明,却也有一肚子花肠子。如今爹爹已借病重免了他日日请安,不叫他来扰。这会子他虽心里有疑,然日子长了定是耐不住的。再说,爹爹命找的小厮我已吩咐詹大送去他屋里伺候了,还特意嘱咐了,他可随意进出林府,无人过问。有那些个人带路,过不了几日,他自会出去找乐子的!” 这番话算是深得林如海欢喜,他对英莲的信任不由更深了几分,只笑道:“回头我写个条子与你,你拿了给詹大,让他放你进库房,挑几件好东西出来,当作给两位姑姑的礼。明日你们去隐芳园,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英莲点头应了,却又道:“昨儿我听慕少爷的意思,那尉迟姐妹自先长公主去后,便心灰意冷,每日在园中为长公主超度祈福,来金陵这些年,除了去庙宇庵堂,再未出园过。此番爹爹叫我备礼,倒叫铃铛有些为难了!” 林如海看她神情,忽而笑道:“是我大意了,你对库里的东西到底知道的不多。无事,待我细想一想,将礼物列张单子,你只按单子上取便可。” 说完,稍顿了顿,却是眉头一皱,道:“我记得早些年,府里曾得了一块稀有白玉,后来做成了一尊观音像,最适放在家中供奉。昔日你们母亲十分宝贝,只后来她去了,我每每睹物思人,便叫人收到库房里去了。现下想来,送与二位姑姑却是极好的!” 英莲笑道:“如此甚好。” 那头林如海却不忘嘱咐:“到时记得小心些,叫上渊儿一起,只命詹大开门,莫惊动了旁人,尤其是那贾琏,免得多生事端。” 英莲忙点头应了,扭头却看见黛玉一头雾水的模样,笑道:“这是怎么了?” 黛玉因道:“方才我听你们说了半天,竟是不明白,琏二哥原是老祖宗派来专程送我回扬州的,为何你们竟很防着他似得?” 林如海忽蹙了眉道:“玉儿,如今你还小,有些事儿看不明白也是应该的。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心里须得分清远近亲疏,知道哪个是真为你好的?亲戚之间再好,到底不如至亲骨血不是?” 黛玉是个聪明的,虽听得懵里懵懂,却从林如海与英莲的神色里也渐渐明白了一些,忙道:“这世上对我最好的,自然是爹爹和姐姐的。爹爹放心,日后我只听你们的便是。” 英莲想了想,补充道:“你姐夫、慕少爷还有小何,他们也是好的,他们的话,你也要听。” 黛玉微怔,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抬眼看了一下林如海,不想林如海却重重点头道:“对,你也要听。” “哦。”黛玉闷闷应了一声,心里愈发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73章 荷塘刁难 隔日,英莲便携了林黛玉入了马车,往隐芳园去了。 因两位嬷嬷事先有嘱咐,今日只邀了英莲与黛玉二人,其他人便不许同往,连慕耀也不例外。 彼时,因带的礼物数目繁多,英莲与黛玉各带了两名丫鬟,英莲了海棠、紫苏,黛玉带了紫鹃、含露。 不想到了隐芳园门口,还未入园,便从里面走出来两名丫鬟,却是气势凌人道:“我家主子吩咐了,请你们进来是赏花的,不是送礼的。你们拿的东西,一概不许带入园中。另外,隐芳园不是普通市井之地,随你们小姐、丫鬟一窝蜂进来游玩的,你们二位一人只许带一个丫鬟入园。若此后还有机会进来,也是这个规矩。” 黛玉从前,何曾受过这番刁难,还好昨儿晚上英莲事先做足了心理建设,这会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英莲忙赔笑道:“原是我们的错,不知姑姑喜好,随意揣测,险些坏了姑姑的规矩。如今,还请两位姐姐见谅,带我们进去拜见姑姑。” 两个丫鬟见她态度谦恭,无半点傲慢之意,却是对望了一回,才道:“随我们进来吧。” 入了园,两人也不敢东张西望,只随了她们绕过重重假山树影,进了深处一处小园中,却是一池清荷随风摆,还未近前已是幽香扑鼻。 再往前不远便有一处凉亭小榭,两人一眼便望见亭子里两个打扮素雅的中年妇人正围着石桌对面而坐,品茶说笑,身边还有几个丫鬟打扇伺候。 此时,便听领路的两个丫鬟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们去跟主子禀报一声。” 英莲、黛玉自是含笑相送。 不想,这两人一去便没有再回来。 彼时正值盛夏,这个时辰又是暑气渐生的时候,可苦了这日头下傻等的两对主仆了。 且说黛玉因见那领路的进了凉亭,却清楚地看见她二人压根没有任何言语,便站到了两个嬷嬷身后去了。至于那尉迟姐妹,更是连看一眼她们都不曾,依旧只顾谈笑喝茶。 黛玉身后的紫鹃一看,忙喊了一声糟糕,直道:“奶奶,姑娘,我看那亭子里的人分明就是故意要叫咱们等的!” 英莲笑笑:“可不就是故意叫我们等么?昨儿我已说了,尉迟姑姑要考验妹妹,这会子应就是考验了。” 紫鹃一听,苦恼道:“这可怎么好?我们姑娘身子弱,这大日头底下的,如何受得住?” 说着,便侧身望了望一旁的荷塘,见那满池荷叶层层叠叠,青嫩异常,便动了心思,正举步要走,不想却遭了英莲低喝:“你要做什么去?” 紫鹃委屈道:“奶奶,这日头太晒,我去摘朵荷叶上来,好歹给我们姑娘遮遮啊!” “胡闹!”英莲眉头紧蹙,丝毫不见平日的和悦之色,低声训斥道,“尉迟姑姑既叫咱们在这站着等,考验一下咱们,怕就是要看我们可有恒心能受得住烈日,可会乱了方寸?这会子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暗地里盯着咱们呢,你还想着折毁人家的荷叶,不是添乱是甚?” 紫鹃慌忙顿住,告错道:“奶奶,是我糊涂了。” 英莲叹了一口气,看向黛玉道:“好妹妹,你可撑得住?” 黛玉点头一笑:“姐姐撑得住,我便也撑得住!” “那就好。”英莲闻言,苦笑了一回,“我们且等着吧。想那尉迟姑姑也不过为的看咱们的举动罢了,不会真难为咱们的。” 黛玉擦了擦额头泌出的细汗,笑道:“姐姐放心,我明白的。” * 如此,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英莲也知黛玉身子弱,恐她吃不消,便故意引她说话,分她心神:“好妹妹,我听说外祖家有几个跟咱们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都有谁?你们平日里玩得可好?” 黛玉点头道:“外祖家人丁众多,是有许多姐妹的,大姐元春如今已入宫为妃,身份尊贵;二姐迎春,平日虽话不多却温润清和;探春妹妹却是个厉害的,我们时常赞她有巾帼气概;还有个惜春妹妹,虽小了些却画工了得。才去时多亏有三春相伴,才叫我少想些扬州!” 英莲却是笑笑:“哦?我听爹爹说二舅舅房里还有个表弟叫宝玉的,怎么没听你提起,难不成他待你不好?”转瞬却又故意道:“哦,对了,想是男女有别,你们不比姐妹间亲近也是有的!” 然她话才刚出口,一旁的紫鹃便已掏出帕子捂着嘴笑了,又道:“奶奶,你这话可差远了。说起来,宝二爷可是府里头跟姑娘最好的!” 英莲忙作惊奇状:“哦,竟还有这回事?” 黛玉也跟着莞尔,道:“姐姐有所不知。我才入府里时,外祖母曾叫我与宝玉一起在她寝阁的碧纱橱住过,因此比别个姐妹兄弟更亲厚些。” 紫鹃补充道:“可不是,整个府里,老祖宗最疼的就是宝二爷和我们姑娘了!宝二爷又待我们姑娘极好,碰上好吃的好玩的总头一个想起我们家姑娘来,竟比对家里的姐妹还要用心。” 英莲闻言,却只在心里发笑,那只呆头鹅也除了在吃的玩的上面用心,怕也想不到别的了,面上却未动声色,问黛玉道:“那妹妹心中,府里这些兄弟姐妹,你最喜和谁玩?” “还是宝玉吧。”黛玉想了想,面上却浮出几许怅然来,只道,“我们从小同吃同住,自然格外亲近些。其余的姐妹,虽也亲厚,然自从宝姐姐来后,她们似都更喜她多一些。” 因黛玉心中拿墨玉做亲姐姐,此处又无外人,自然说的都是心底话。 英莲只作不知:“宝姐姐是哪一个?” 黛玉道:“是薛姨妈的女儿。我去后一年多,二舅妈的妹妹便带着两个儿女也投奔到贾府来了。” 英莲继续问道:“那宝玉和宝姐姐可亲厚么?” 黛玉却是红了脸道:“都是自家亲戚,岂有厚此薄彼的道理?宝玉待我和宝钗都是好的,只不过因我去得早些,彼此已熟络了,才待我更亲热些罢了。” “原来如此。”英莲笑了一回,却是又问道,“那你这次回来,怕那宝玉十分舍不得吧?” 紫鹃忙道:“奶奶,这回你可说准了。听闻我们姑娘要回扬州来,宝二爷伤心了好一场,饭都吃不下的。最后还是老太太再三道,等林老爷病一好就叫琏二爷带姑娘回去,才哄好了他。” 英莲道:“这么说来,他待妹妹竟真是好的。”继而看黛玉道,“那妹妹这次回来,想必也十分挂念他吧?” 黛玉略垂了眼道:“从小一块玩儿,如今突然离了,挂念是有的。然爹爹病重,我身为女儿,自当回来侍奉左右,便是他再闹也没用的!” 英莲在一旁细细打量她神情,见她面上坦然,双眸清灵,便明白她对宝玉的心虽比寻常人亲近,然若说已生了情愫却是多虑了。想来她还尚小,还是孩子心性,故而尚未对宝玉有男女之心。思及此,英莲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前世她读红楼时,心中便很不喜那贾宝玉,虽他对林黛玉有些痴心,却是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绣花枕头,毫无作为不说,还懦弱无能害了好几个女子性命。这样的男人,在英莲看来,做玩伴可以,拖付终身却是决不能够的! 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很快便过了大半个时辰。 彼时已近正午,黛玉已是体力耗尽,两腿虚软,只斜倚在紫鹃怀里,一张粉面苍白如纸,额上面上皆是汗滴,一旁英莲忙不迭用帕子替她拭汗,丝毫顾不得自己也是汗湿夹背。 那头海棠又替英莲拭了一回汗,却是再也忍不得了,怒气呼呼道:“奶奶,这是什么破规矩,竟非要把好好儿的人儿晾在毒日头底下晒着,自己却坐在凉亭里优哉游哉地喝茶?哼,这分明就是欺负人么?隔得这么近,咱们不如去找她们好了!” 那头紫鹃看着黛玉,一面心疼,一面愤愤然:“可不是?你看看我们姑娘,都被晒成什么模样了,八成是中了暑气了!依我说,这样不通情理的教习嬷嬷,不要也罢了!” “胡说什么?都给我闭嘴!”英莲见她们愈说愈放肆,忙厉声阻止道,“如今我算是明白,两位嬷嬷明明容不得生人,却还允我二人各带一名丫鬟进来了,竟是故意叫你们来败坏军心的!” 二人得了教训,皆是垂头闭了嘴,再不敢吭声了。 英莲再看黛玉,原著中她本是得了肺痨而死,可眼下她才九岁,身子远不到那种糟糕境地,只不过比同龄的孩子略娇弱些罢了! 只这会子,英莲愈发明白好身体的重要之处了,心里想着,黛玉的身子到底还是薄弱了些,往后除了按时吃那些补药以外,定还要嘱咐她多多锻炼才好! 英莲因问她道:“妹妹,你觉得如何,还撑得住么?” 黛玉原是眯着眼睛,听她问话,勉力睁了,英莲忙伸手遮了她眼,恐日光太强刺着她,不待她回答又安慰道:“我猜那两位嬷嬷很快就派人来了,你莫要说话,再忍耐片刻,可好?” 黛玉眨眨眼,正欲点头,不想却听见英莲身后的海棠雀跃道:“奶奶,姑娘,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众人皆是一愣,再看时,果见几个丫鬟携了茶杯、折扇等物,匆匆往这边赶来了。 英莲心下一喜,心想好歹是过关了。 * 彼时终于入了屋里,黛玉因中了些暑气,才喝了消暑茶,此时脑中昏昏沉沉,正眯着眼在榻上歪着。 此时,却从外边走进两个中年妇人来,后头还跟着几个丫鬟。 英莲抬眼一看,便知是那尉迟芳、尉迟华姐妹,只见她二人姿态闲雅,气度从容,长相更是惊人相似,穿着打扮也并无二致,乍一看根本无从分辨。不过好在慕耀先时便已教过英莲,因这二人是教习嬷嬷,故最是重规矩的,因此通常两人中有一人先开口,必是年长的。 英莲正在心中暗自揣度,不知会是何人先开口,却是从二人身后绕出来两个丫鬟来,英莲定睛一看,竟是先前告而不还的那两人。 不待她开口,两人便双双跪地,磕了几个头,齐声赔礼道:“今日之事,松儿、柏儿无礼了,还请奶奶和姑娘恕罪。” 英莲忙笑道:“二位严重了,你们不过奉命行事,谨守本分,何罪之有?” 说着让二人起了身,又领了众人向两个嬷嬷行了礼,全程十分谨慎周全,倒叫那尉迟姐妹有些侧目。 俄顷,只见英莲小心垂询道:“不知今日,我姐妹二人可算通过了嬷嬷的试验?” 那头,只见左边的开口道:“冯少奶奶是个聪明人,我们姐妹也就不与你客套了。原本我二人也是为全慕少爷的面儿,才叫你们进来见见,方才一事便是想叫你们知难而退,不想你们这两个倒是有几分定力!” 英莲忙上前道:“姑姑身份尊贵,若我们连这点诚心都没有,怎配请姑姑教习呢?” 尉迟姐妹侧头对望一眼,却听右边的人道:“此番不过是小小试验,虽你们没有叫苦,然要说这样便妄想请我们到你家去做教习嬷嬷,却也是个笑话!” 英莲身后众人皆是一惊,心底又急又恼,却都不敢吭声。便是林黛玉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十分难受。 亏得英莲镇静,只笑着向二位嬷嬷福了一福,道:“姑姑说得极是。二位曾是先长公主的贴身人,又得皇后的旨意在此安心隐居,我等前来叨扰已是大不敬,若说将二位请出这园子,到林府去做妹妹的教习嬷嬷,岂不要害我妹妹折寿的!” 屋子里的人闻言,皆是不解,便连她身后的海棠,也急得将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却又不敢出声拦她。 然那尉迟姐妹却被她这一番话引出了兴致,那尉迟芳不由反问道:“照你这么说,你竟不是来请我们做教习嬷嬷的?” 第74章 如海去疑 那头英莲只谦恭道:“在两位姑姑跟前,墨玉不敢撒谎。所以,若说此次来没有这等心思,那是骗人的假话。” 尉迟芳略抬了抬眼:“那你方才说的话,却是何意?” 英莲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小心翼翼用双手呈上去:“两位姑姑,我爹爹抱病,许多话不能亲临相告,只能以信陈情,特意嘱咐我必得亲手交由姑姑亲启!” 尉迟姐妹略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过来。 只见尉迟芳拆了信,面上却是跟着凝重起来,看完后又将信递给了尉迟芳。 英莲垂着头,偷偷抬眼打量她二人神情,心中暗暗觉得有戏。 说来,这封信还是昨日在冯渊的提醒下叫林如海新写的。冯渊素来心思缜密,凡事自是都会做好两全的准备。这信,便是为两个嬷嬷不答应出府而备的。 那尉迟姊妹原就是宫中的老人,算来是真正见过大世面大排场的人,只因慕耀的情分和林家的地位,邀请她们出府做黛玉的贴身嬷嬷,到底还是不够的。 其实,那封信的内容,大抵也不过是陈述林如海的暮年爱女之情,然他是前科的探花郎,文采情思自是不必说的。信之末尾,还特意言明,若是二位嬷嬷不便出府,便允黛玉时常来园中拜会,聆听教诲。 那信极尽谦卑,字里行间皆是老父忧思,尉迟姊妹到了如今的地位,钱财珍宝早已不屑,然她二人深居简出多年,一心记挂逝去的长公主,可见也是仁心长情之人,自是尤能体会林父的舐犊之情! 尉迟芳读罢,也是深有感触,看向英莲道:“倒也难为你父亲,重病之中还惦记着你妹妹的教养!” 不想英莲闻言,却是深深福了福身,再抬眼时却是红了眼眶道:“二位姑姑,详情种种,我父亲信中皆有细述。我早年被拐子掳走,不曾在父母跟前尽过一天孝,也不曾相伴妹妹成长,才教她离了故乡,投奔到神京的外祖家去。如今我有幸重回家门,却是爹爹病重、妹妹懵懂,想来都是我的罪过。现下唯有求二位姑姑垂怜,依了我爹爹,一来叫他能够安心养病,二来也能教妹妹好生习礼,不负大家闺秀之名。” 尉迟芳缓缓,却是扶了她起来:“你倒也是个有孝心的。” 接着只朝榻上望了一眼,只见黛玉虽受了些暑气,体虚气喘,却依旧是灵气逼人,见之忘俗。 片刻,又与尉迟华对望了一眼,叹道:“罢了,念在你们父女三人情深的份上,我便应了这桩请求。” 英莲心中一喜,忙叫了海棠、紫鹃扶了黛玉起来,口中道谢不迭。 不想尉迟芳闻言,眉头一皱,却道:“日后,你们莫要姑姑、姑姑的称呼了,我二人做了教习嬷嬷多年,只叫芳嬷嬷、华嬷嬷便可。” 几人忙应了。 俄顷,只听尉迟华看了一眼胞姐,担忧道:“姐姐,现下虽说应了她们,然我二人幽居在这隐芳园里已近十年,向来不与外人亲近。如今忽放了黛玉进来,若没有个合适的名头,只怕传将出去,到底不好。” 那头英莲心中一紧,却听尉迟芳笑道:“妹妹且不用担心,只是要个名头而已,也容易得很。想来这十年来,我姐妹二人一直深居简出,在这院中为玲珑公主烧香祷告,抄经祈福。只如今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抄起经文来越来越吃力了。” 尉迟华会意,也笑道:“是了,我竟忘了。前几日我还说呢,这经文是为先长公主抄的,也不能轻易假手于下人,倒是个难事呢?” 那头黛玉闻言,已下了榻,快步走到英莲身旁,又向二人行了礼道:“二位嬷嬷,黛玉虽愚笨,写的几个字却勉强还能入眼。承蒙二位嬷嬷不嫌弃,黛玉愿每日为先长公主抄经,祈祷她芳魂永安!” 见尉迟姐妹一齐点头,脸上神情得意,英莲一颗心总算安稳了。 * 从隐芳园回来,英莲忙命人送黛玉回忆竹轩休息,自己带了海棠直奔林如海处去了。 且说林如海闻得尉迟姐妹果如冯渊所言未得来府,不由叹道:“幸得你夫妇伶俐,事先备下了那封信来,好歹不曾落空。” 英莲因道:“爹爹这下可放心了,虽说二位嬷嬷不能跟随妹妹左右,然她二人的资历摆在那里,慕少爷曾说过,便是现下皇宫里最得意的几个教引嬷嬷,也都曾是芳嬷嬷、华嬷嬷□□出来的。妹妹既得了她二人的指点,凭这个日后旁人也是不敢小觑她的!” 林如海如何不懂,直喜得捋须不迭:“很好!很好!” 英莲见状,也笑道:“虽说如此,妹妹身边还是得有几个贴身的教习嬷嬷的,如今既隐芳园这二位出不来,少不得要再请旁人的。” 林如海见她的模样,似已有了对策,因道:“你这丫头,有话便直说好了,何苦还要为父费心猜去!” 英莲见瞒不过,噗嗤一笑道:“爹爹英明神武,自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这也是我前日从慕少爷处听来的,原来的扬州知府何有为不是被调走了么,新来的这个叫霍约,可是巧了,他原是旭国公府里的一个幕僚,因才能卓越,得了旭国公的赏识,才谋了这个好官职。不想他一上任就喜得千金,听说他爱女心切,正打算往京中旭国公府递信,求几个上好的教养嬷嬷回来!” 林如海大为惊诧:“旭国公府的教养嬷嬷,自然也是极好的!难不成……” 英莲点头道:“正如爹爹所想,慕少爷已经派人递信给他了,央他多带两个教习嬷嬷回来。因那霍约是旭国公心腹,是知道慕耀的身份的,此事定能办妥!” 林如海道:“有这种事,你怎地不早些告诉我?” 英莲轻笑,其声清脆若腕间银铃:“早些说又如何?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大半年的功夫,隐芳园那二位,爹爹就能抿了心思了?”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林如海竟是脱口而出,京中再好的嬷嬷来,身份地位怕也是敌不过那二位半分的,转眼又抬眼望英莲,却也是忍俊不禁,只得摇头叹道,“你这丫头,如今竟知道戏弄爹爹了!” 此时却见思烟掀了帘子送了药进来,见到此番情状,也十分欣喜,只道:“自老爷病后,许久不曾如此欢喜了!” 林如海却是望了英莲一眼,脸上笑意更深:“我两个女儿都回来了,我自是欢喜的!” 英莲笑而不言,只端了药仔细喂了林如海喝下。平心而言,前世她自七岁后便再无享受过父母之爱,如今有了林如海爹爹,虽说动机不纯,然日日相处、时时牵挂,感情却也不是假的。这一刻,英莲很想说,她也很欢喜。 * 晚间,清荷苑。 彼时,英莲命人传了晚饭,一眨眼却不见了冯渊,因问摆碗筷的玉竹道:“爷去哪儿了?” 玉竹因回:“哦,才奶奶不在,老爷那边派了人来,请了爷过去。爷吩咐了,奶奶先吃,无须等他。” 然英莲看着满桌饭菜,顿时胃口全无,闷闷道:“先撤了吧,等爷回来再吃。” 玉竹愣了一愣:“可爷不是说……” 那头海棠却是笑着推了她一把:“好了,奶奶叫你撤你就撤了罢。爷不在,便是再好的美味珍馐,我们奶奶也是食不知味的!” 玉竹会意,忙笑道:“明白!” 英莲又羞又恼:“你们两个,还不闭嘴!再胡说,晚上不许吃饭!” 海棠、玉竹相视一笑,匆匆端着盘逃了。 * 不多时,被派去忆竹轩的紫苏回了房里来,向英莲道:“奶奶,我去时二小姐已睡下了。紫鹃叫我回奶奶,二小姐吃了药好多了,只身上乏得很,才早早歇下了。” 英莲忙道:“那就好,她身子弱,是要好好歇着的。”俄顷又问道:“小何那边怎么样了,闻兰阁可收拾好了?” 紫苏笑道:“还没呢!原本小何少爷听说要搬去闻兰阁,很是高兴的,连包袱都收拾好了。去了之后却嫌闻兰阁布置得太女气了,不愿意住,这会子詹管家正命人往外搬东西呢!” 英莲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苦笑道:“这个小何,那闻兰阁原是为两位嬷嬷准备了,自然素雅别致些。他既嫌女气,便等闻兰阁收拾妥当了再搬进去也不迟,何必急在一时?” 紫苏道:“闻兰阁离我们清荷苑近,小何少爷又爱往这儿跑,想必这才急着拉慕少爷搬过来吧。” 英莲闻言,不禁摇头叹道:“罢了,由他去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冯渊才重回了清荷苑,进屋时,手里却抱着一个木盒子。 英莲因好奇道:“这里头装着什么?” 冯渊只将盒子放下,徐徐道:“林府外头田庄、商铺的契约账簿之类。” 英莲恍然:“爹爹将这些交付于你了?” 如此看来,林如海对她夫妇应是放心无疑了。 那头冯渊点头坐下,面上却有一丝无奈:“原想着离了金陵,终于能过几天清闲日子。这下好了,竟是逃也逃不掉!” 英莲心里却是十分高兴,忙绕到他身后,一面伸出双手与他捶背,一面恭维道:“自是阿渊能干,爹爹才肯将这些交于你打理的!如今爹爹病着,虽詹管家是个能干的,然府里人多事杂,他管着府里的账已是不易,外面的哪里还有心思打理,少不得要请阿渊帮忙的!” 冯渊听她一口一个“阿渊”,亲亲热热,心里自是十分受用,所幸这会儿房中无人,只伸手一拉,便将她从后头拽到身前,圈在自己腿间,笑道:“你自认了这爹爹,这哄人的功夫涨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英莲抿唇轻笑,却是将头摇个不迭道:“怎么会?我这张嘴,除了会哄我家相公,再不会哄旁人的!” 冯渊闻言,忽垂头与她额头相抵,眉眼间只涌起温情无数:“如此最好,若你天天这般哄我,为夫此生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突然多了好多事情,昨天忙到完全忘记更新这回事,真的非常抱歉。 接下来这段时间,更新可能会不稳定,我也无法预知哪天不能更新,只能请大家谅解。 熬过这段时间,我会加油更新,快速完结的~ 第75章 黛玉撒娇 隔日一早,冯渊与英莲洗漱完毕,正要去厅堂用早饭,便见小何拉着慕耀兴冲冲进了清荷苑来。 老远英莲就听见小何在吆喝她出来:“九儿,快出来,看看我得了什么好东西!” 英莲失笑,掀了帘子出来,却见他和慕耀手中,各执了一把长剑,忙问道:“怎么,一大早的你们就要练剑?” 小何咧嘴直笑:“才不是呢,这是林大人今儿个早上派人送进闻兰阁的,说是给我和五师哥的。九儿,你不知道,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乌梓剑,是用上好玄铁铸成的,习武之人各个梦寐以求,我以前在山上就想有朝一日见见,不想今日居然得了一把!” 慕耀摇头笑道:“九儿,他平日最听你的,你快说说他吧。自得了这剑,都快乐疯了,闹得我一个早上不得安生。” 英莲摇摇头:“慕少爷,由他去吧。爹爹既送剑与你们,为的也就是宝剑配英雄,得你们欢喜。如今就让小何乐呵几天,也无妨的。” 那头何连之忙附和道:“就是就是,还是九儿最好了。哪有得了好东西还不许人乐呵的?” “瞧你得意的样儿!”冯渊忍不住摇头,瞪他一眼道,“行了,将剑收一收,过来与我们一起用些早饭。” 何连之闻言,忙顺从地收了剑,道:“嘻嘻,二师哥还是你懂我,知道我正好肚子饿了!” 一行人自是笑了一回,进屋去了。 饭毕,英莲正收拾着,准备去林如海房中伺候,不想外头却听半夏领了思烟进来,道:“奶奶,老爷叫思烟姐姐来了。” 英莲因道:“可是爹爹那边出了什么事?” 思烟忙福了福身道:“奶奶不必惊慌,老爷好着呢。昨儿得了好消息,今儿早上起来精神特别好,还下床在院子里逛了好一会子。只不过老爷心里惦记着奶奶与二小姐,想着你们昨日在隐芳园中受了暑气,这两日当好好歇着,不必过去了。” 英莲这才放了心,道:“知道了,回去告诉爹爹,晚些我再和妹妹一起过去看他。” 思烟应了,退了下去。 不想思烟刚走,紫苏便匆匆忙忙进了来,见了众人,忙行礼问好。 英莲点了头,问她:“怎么样,给妹妹送的冰糖莲子羹,她可爱喝?” 紫苏笑着回道:“奶奶亲手做的,二小姐自然爱喝。我瞧着比平日吃的多了好些。” 说着,又伸手取出一封信来递给英莲道:“才我刚出了忆竹轩,不想碰上了詹管家,说是隐芳园差人送了封信给奶奶。” 一听隐芳园,英莲心里却是一紧,忙道:“快些给我看看。” 言罢,接过信拆了,神色却不似方才悠然。 慕耀因道:“怎么了,两位嬷嬷说了什么?” 英莲摇摇头,道:“无甚大事。只是嘱咐,妹妹既要为先公主抄经祈福,便不可怠慢,每日须沐浴焚香才可入园。” 冯渊笑了笑:“她二人既是教引嬷嬷,必是极重礼仪的。怕是昨日你们走后,她们细思不妥,恐遭人闲话,因此才要立这些规矩的。” 慕耀点头道:“二师哥说得很是。想来那二位嬷嬷是极忠心的,原是太后赐给表姐的,此生必只认她一个主子。此次既答应让黛玉入园教导已是破例了,便是有些规矩,也请九儿和林姑娘担待些吧。” 英莲忙道:“慕少爷说的哪里话?此次多亏了你,二位嬷嬷才能应了,不过多些虚礼罢了。想来,妹妹本就是极爱干净的,便是嬷嬷不提醒,怕也会照做的吧。” 慕耀勾唇一笑:“如此甚好,只不知林姑娘何日再去隐芳园?” 英莲道:“妹妹身子弱,此番受了些暑气,自是要调养几天才是。只是……” 冯渊见她面色忧虑,忙问:“可是有什么忧心的事儿?” 英莲叹了一口气道:“那隐芳园两个嬷嬷看起来甚为严厉,林妹妹是个心高气傲的,不知以后进了园子,可能受得?” 冯渊忍俊不禁:“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这还没怎么,你就心疼上了,岂不枉费了五师弟一番功夫了?” 英莲也自觉失言,刚想解释,那头慕耀已哈哈笑了两声,道:“我发觉自九儿有了黛玉这妹妹后,愈发贤惠良淑了!放心吧,二位嬷嬷都仁和慈善,不会太为难林妹妹的。若你还是不放心,下回林姑娘再去时,我便同她一道去,一来二位嬷嬷应了这桩事,我自该登门拜谢的,二来两个嬷嬷自幼对我关爱有加,我去央求几句,定会更用心些的!” 英莲闻言,心中大喜,忙道:“如此,我便替黛玉谢过慕少爷了。” * 三日后,林黛玉病愈,早早便去省过林如海,与慕耀与何连之一道,往隐芳园去了,如此竟是到中午才回来。 彼时,黛玉自是去林如海房里探望,正逢英莲在,忙拉了她过来询问:“如何,二位嬷嬷教导得可好?” 黛玉笑道:“姐姐放心,一切都好。我和慕少爷、何少爷入了隐芳园后,两位嬷嬷先是和我们叙了会闲话,接着便叫我去后面的经堂里抄经去了。那些经文我平日里也念的,无非《金刚经》、《往生咒》之类,容易得很。抄好之后,华嬷嬷便领我去内院教习了,今儿教的行走坐卧之礼,以往在外祖母家中时,我以为礼数已是周全,不想今日才知,竟差得远了。” 林如海闻言,甚是欣慰,只道:“那是自然,都说芳嬷嬷和华嬷嬷是宫里一等一的教引嬷嬷,还能有假?玉儿,此番你可得跟着二位嬷嬷好生学,才对得起你姐姐与慕少爷一番苦心。” 黛玉含笑点头道:“爹爹、姐姐放心,玉儿会的。” 英莲见状,总算放了心,又问她道:“慕少爷可有与你一道回来?” “咦?”黛玉脸上浮起狐疑,只道,“慕少爷并未在园中久留啊,怎么,他和小何少爷还未回府么?” 英莲想了一想,笑道:“似乎还未回来。不过不打紧,想来小何是个贪玩的,说不定又拉着慕少爷去哪儿闲逛了!” 黛玉因点了头,之后又和英莲一道,为林如海奉药不提。 晚些时候,英莲回了清荷苑,却见慕耀和小何正在院中练剑,而冯渊手里捧着一盏茶,悠闲立于廊下观望。 英莲看着一地残花碎叶,心疼无比,忙快步走过去,拉了拉冯渊的衣角,嗔道:“阿渊,你也不管管,这都第几回了,要打让他们回去打嘛!再这样下去,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快被他二人糟蹋完了!” 她说这话时,眉头微蹙,嗓音甜腻,落在冯渊眼中自是无比的娇俏,只暗暗抓了她一只手道:“无事,你若心疼,回头我让人算算,毁了多少,让他们买回来,再替我们种上。” 英莲在心中默默盘算一回,才勾了唇角道:“这样最好!” 那头,冯渊却是从她腰间掏出她的帕子,替她擦额上的细汗,问道:“怎么海棠没跟着你回来?” 英莲因道:“才路上与妹妹闲聊,她无意提起从京中外祖家带回了一些暹罗进贡来的茶叶,说要送与我一些,我想着你……” 说到这儿,却见冯渊正直直望着自己,不觉面上一红,顿了顿道:“我想着你与慕耀、小何平日里都爱喝茶,便叫海棠跟过去取了。” 冯渊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唇边笑意更深道:“是么,暹罗的茶我倒是从未喝过,等海棠回来,定要细细品上一品的。”言语间却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英莲咬着唇,半晌才弱弱道:“随你。” * 时光易逝,韶华难负。 如此又是三个月过去。林如海已不再故意卧床,不时出房走动,那头贾琏寄居在林府,头几日还能安分守己,然他岂是个好的,日子久了,如何能耐得清闲,加之林府故意不管不问,一切由他意愿,便日益放纵,时常带着小厮出去寻欢作乐。中间虽来请过几次安,然林如海才好转,他自然也不好提回去的事儿,只想着再玩一阵便领黛玉回京去。 这日下午,黛玉正倚着窗边读书,不多时,却见紫鹃端了一杯菊花茶过来,笑道:“姑娘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不想黛玉正读得入神,不肯停下,只将头微微一抬,道:“放那儿吧。” 紫鹃见状,便知她又犯了旧习,忙道:“姑娘都看了半个时辰了,且歇歇吧。大奶奶可吩咐过了,久坐对身子不好,要我们留意着些,时时提醒你起来走动呢!” 黛玉闻言,不禁失笑:“放心吧,没那么严重,我如今正在兴头上,你就容我再看一会子吧。” 这回,不等紫鹃答话,却听门口传来一声轻喝道:“不行!” 黛玉吃了一惊,再回头时却见英莲已带了海棠进了来,忙起身来迎:“姐姐怎么来了?” 英莲故意敛了脸上悦色,瞪她一眼,道:“我若不来,怎知你又不听话了?嘱咐你多少遍了,你身子弱,平日里要多注意保养,不可久坐久立,更不可往阴凉湿冷的地方去。如今秋日天凉,你竟还开着窗往风口上坐恁久,竟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黛玉见英莲神情紧绷,好似真生了气,忙毁道:“姐姐莫恼,原是我看书看迷了,一时忘了,下回再不敢的。” 英莲斜睨她一眼:“当真不敢了?” “嗯嗯,再不敢了。”黛玉点头不迭,又怕她不信似得,还拉了紫鹃过来,道,“以后你只管问紫鹃,我保证听话,不再犯了。” 英莲这才舒眉一笑,却是伸出手指在她额上一点,道:“你啊,可给我记好了!要是哪天被我知道又糟践身子,我定不饶你!” 黛玉见她不恼了,也跟着欢喜,娇笑道:“好姐姐,我都记住了。” 又环顾了一眼屋里的丫鬟,故作委屈道:“如今我这一屋子的人,都只听你的话了,时时刻刻看着我。但凡我有一点不是,就将你搬出来唬我,我如何还敢再犯的!” 屋子里的丫鬟闻言,都跟着捂嘴偷笑。 那头却听紫鹃道:“好姑娘,只要你爱惜自己,不做那伤身子的事儿,我们如何能说你呢?!” 英莲笑着,拉过紫鹃一只手,笑道:“好紫鹃,你是最懂事的,可千万要替我看好了她。若她不听你的,只管往清荷苑叫我去,我必要狠狠骂她的!” 黛玉一听,却是拉过英莲的袖子,假哭道:“呜呜,看看,如今这府里,丫头说我,姐姐骂我,我是个最没人疼的了……” 言罢,竟叫满屋子人都笑成一团。 正热闹时,却听屋外有人进了来,众人一看,却是紫苏。英莲因问她何事,她笑道:“奶奶,爷打发我来叫您回去,说是神京的冯老夫人来信了?” “什么,娘来信了?”英莲却是又惊有喜,忙道,“快随我回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事忙,不出意外隔日更! 第76章 京中来信 稍后,英莲嘱咐紫鹃务必领着黛玉出去逛一回,回来再许她看书,完了才匆匆领着海棠、紫苏往回赶。 等入了清荷苑,恰好慕耀、小何都在,面上皆是喜气洋洋,英莲忙进了屋,问冯渊道:“听说娘来了信,都说什么?” 冯渊笑笑,面上甚为愉悦:“莫急,是好事,你先坐下喝杯茶缓缓。” 英莲依言在他身旁坐下,又催他快说,才听他道:“溪儿上月初二诞下一名公子,取名谢嵘。” 英莲大喜:“真真是好事!” 一旁的何连之已乐得拍掌:“可不是,如今我已经升格做舅舅了!” 不想慕耀却白了他一眼,笑道:“二师哥这个正牌舅舅还没怎么着呢,你倒是乐开花了!” “我才不管那些呢!”小何嘟着嘴驳他,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忙在头上拍了一下,嚷嚷道,“不行不行,这可是我生平头一次做舅舅呢。我得给小嵘嵘买些礼物去,五师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这回慕耀倒是没反对,点头道:“正好,我也有此意。大师哥和溪儿喜得麟儿,咱们做师弟的不能亲去京城去贺已是可惜,理应给小外甥备些礼物。” 何连之点头不迭,忙拉了他出去:“如此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英莲看着他们出门,忍俊不禁,又望向冯渊道:“此番妹妹得了公子,娘怕是也高兴坏了!” 冯渊含笑点头道:“很是。大师哥这些日子在西北捷报频传,有望年底回京。” 英莲忙问:“那娘什么时候回金陵?等她回去,我们岂不是也要回去伺候才是?” 冯渊笑道:“放心吧。我上次回金陵时,已将你认父一事细细述说,娘信以为真,这次特意在信中嘱咐,你与家人久别重逢,实属不易,得知林大人病重,教我二人务必好生在跟前伺候,以尽孝道。我看她的意思,一时半会儿也舍不下溪儿与外孙的,怕还是要在神京待些时候的!” “如此也好。”英莲这才放下心来,又道,“我才回来时看见半夏往爹爹那边去了,可是你打发她去的?” 冯渊点头道:“娘亲得知你与父亲重逢,很是高兴,备了些礼物送给林府,算是她的一点心意。” 英莲心下一热:“娘有心了。”想了想,却又道,“阿渊,娘来信,府里应该都知道了吧,这样一来,琏二哥那边岂不是……” 冯渊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摇头安慰她道:“你放心,我早已向爹爹知会过了,我的事情半点不许向那贾琏透露。现如今林府上下都是经过调教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而且,林府里知道我来历的人本就不多,也不怕有人走漏了风声。在那贾琏心里,怕只将我当做金陵城里得了便宜,攀了高枝儿的小商户吧!” 英莲仰头,掩了唇朝他笑了一回,却又道:“那可不一定。贾琏是个聪明人,自他入府后,我们明里暗里防他,他如何看不出来些什么?只如今被困在林府里,无计可施罢了。我总觉得,他再玩一阵,迟早是要按耐不住的!” 冯渊闻言,只摇摇头,在她脸上重重一把道:“你啊,别总是杞人忧天了。前一阵子操心林大人和林妹妹,如今林大人身子好了些,林妹妹如你的愿得了隐芳园那二位的指教,行事举止愈发大方谨慎了,这会子又操心起贾琏来?” 英莲听他说了这一通,想着今儿得了溪儿的好信儿,自己确实不该扫他的好兴,忙讨好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过提上一提,谁操那闲心了?再说了,林妹妹那事儿,外人眼里虽都是我出面,但从头到尾都是阿渊在替我谋划。若说操心,我如何能比得过你!” 冯渊顿了顿,只望着她笑道:“既你知道,那你要如何报答我?” “报答?”英莲微怔,片刻却莞尔道,“我才不要报答你呢?阿渊莫要忘了,你可说过,有你在,我本来就无须操心别的。” 说完,却是得理不饶人似得,瞪了一眼眼前的人,跟着却是挪了挪身子,自觉沉到他怀中去了。 美人投怀送抱,冯渊岂会推拒的,唇角微勾,只将她抱紧,微热的手掌裹住她一只手,声音愈发温柔:“古来都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如今看来,圣人诚不欺我!” 不想惹得英莲在他怀中笑倒,几乎气绝,竟是缓了许久才平复,只在他额上重重亲了一口,郑重道:“现在才知道,迟了!” * 转眼便近年关。腊月初十这日,扬州知府霍约忽登门拜访,探视林如海,顺便送来了从神京请来的两个教习嬷嬷。 话说,林如海经过这大半年的调理,身子早比从前好了许多,只为了瞒住贾琏,才装作久病郁郁,不理外事,平日里即便下床走动,也不过是往返卧室书房罢了。 然这日,听得霍约前来,其中道理他自是明了,忙打发人去闻兰阁唤慕耀前来,自己也整了衣冠,亲自在大厅接待。 彼时,林如海与那霍约相见,少不了一番客套逢迎之语。之后,二人入了座,一面饮茶一面等慕耀前来。 不想,片刻之后,被派去闻兰阁的小厮却独自回来回话道:“老爷,慕少爷今日一早儿便与小何少爷一道出门闲逛去了,这会子还未回来。” 林如海眉头微皱:“可知去了何处?” 那小厮摇头道:“小的问了房里的人,都说不知。” “这……”林如海顿了片刻,却是朝霍约抱歉一笑。 那头霍约忙摆手不迭,哈哈大笑道:“小弟今日来,原是为了探望如海兄病情,不为其他。便慕少爷不在,也是无妨的。” 林如海忙笑道:“既如此,多谢霍兄。教习嬷嬷一事,也在此一并谢过。” “哪里哪里,不过举手之劳,如海兄不必放在心上。”霍约说着,却是起了身,告辞道,“如今如海兄身体未愈,我也不便多打扰了,只等来日再来拜会。” 林如海自是不拦,命詹大好生送他出门。 等那霍约一走,林如海忙将刚才回话的小厮重唤到跟前,问道:“慕少爷当真不在府里?” 那小厮忙回道:“老爷,慕少爷好好儿的在闻兰阁的。只小的刚去请人,慕少爷却不愿意来见,只叫我随便编个谎儿应付过去。” 林如海闻言,只淡淡一笑:“我一猜便是如此。” 只听小厮又道:“慕少爷还让小的回老爷,说他在林府叨扰多日,此次教习嬷嬷一事全当报答,不为其他,请老爷无须挂心。还说,他如今是闲云野鹤,早不管从前的人和事,若下次再有人来,也无须再派人请他了。” “呵呵,这个慕耀,倒是撇得干净!”林如海摇摇头,苦笑道,“好吧。既如此,一切听他所言便是。” 接着,又嘱咐小厮道:“等詹管家回来,你叫他派人领了那两个教习嬷嬷,送去二小姐屋里。再有,告诉二小姐,回头领着这两个嬷嬷往闻兰阁去一趟,好生谢谢慕少爷。” 等小厮应了,林如海却是独自一人又在客厅里想了许久,才往房中去了。 * 彼时,清荷苑里。 英莲从屋里出来,刚想喊外头的白芷往房里再添个炭炉,却一眼看见慕耀与小何进了院子里来。 “九儿,好冷啊,我想喝你前日烧的萝卜羊肉汤!”小何往手里哈了一口气,几步就蹿到了英莲跟前,“好九儿,你今日再烧一回给我吃吧。” 英莲望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眼中惊奇:“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慕耀徐徐上了前,笑道:“这倒奇了,我们两个不是天天来么?” 英莲因道:“可我才听人说,扬州知府霍约来看爹爹了,还送了教习嬷嬷来,你不是应该去前头看看么?” “那些人我以前都未见过,有甚好看的?”慕耀笑笑,又将小何的微微敞开的衣裳领子拢了拢,向英莲道,“外头实在冷得很,先进去再说吧。” 英莲忙点头,后头海棠已替他们掀了帘子,放几人进去。 一进屋,冯渊正在屋里练字,见了英莲,脸上一愕,直到小何匆匆冲了进来,才笑道:“阿瑛才说要去忆竹轩的,我才想着怎么回了,竟是你们两个来了!” 小何因道:“霍约来林府了,林大人才派人来请五师哥过去,五师哥不想见,便拉我来这儿了。” 英莲沉吟片刻,问道:“那霍约不是你父亲的人么,我听阿渊说,他升迁扬州,怕多半也是因你父亲惦念你,才安排他在此处照应,怎地你却连见都不想见?” 不想慕耀却是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正是如此,我才不愿见他。一来,官场上那套虚与委蛇我最是不屑的,二来,他定要苦口婆心,劝我回神京。” “什么?”英莲吃了一惊,“劝你回神京去,这是为甚?” 这回答话的却是小何:“九儿,你想想,五师哥自下山后,便随大家一块回了金陵,之后虽同大师哥一起入神京,回家了一趟,可呆了不过两个月就又来找我们了。想来父母定是十分挂念的,想叫五师哥回家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如此,却叫英莲更奇怪了:“既如此,慕少爷当初怎么不随徐少爷一起入京了,也好回家看看父母啊?” 慕耀闻言,一向温和的面容少有地严肃起来,只听他幽幽道:“若只是如此,我怎会不愿意回去?只我父亲的意思,有心叫我回去以后便入朝为官,投身经济仕途之道。我自小在山上长大,最喜任性自由,实在不想回去?” “竟还有这种事?”英莲张了张嘴,讪讪道,“怎么以前从未听你提起过呢?” 第77章 贾琏闯祸 “竟还有这种事?”英莲张了张嘴,讪讪道,“怎么以前从未听你提起过呢?” 慕耀入了座,端起热茶徐徐饮了一口:“这些二师哥他们皆是知道的,只这几年我日日跟你们一块儿,也想不起告诉你罢了。” 英莲恍然,忙道:“正是呢,平日你在几个师兄弟里是最潇洒自在的,从无半分烦恼,我哪里会想到这些?” 慕耀舒眉一笑:“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不比几位师哥,都是家中独子,须侍奉双亲,继承家业。我上头还有两个兄长,皆已长成朝中栋梁,足以承欢膝下,光耀门楣。且我自幼长在姑姑跟前,京中本就鲜有人知道旭国公府里还有个三公子,当年下山回去一叙,也已全了人伦之情再无遗憾,原也没想过久住的。” 不想英莲闻言,心中却生起狐疑:“那你当年既回了府,你爹娘怎忍心再放你出来呢?” 慕耀因摇头道:“爹娘兄长虽心有不舍,然我命中与血亲缘薄,本就不得多亲近,再则我的确不惯京中拘束日子,便去皇宫求了我姑姑。说来我被姑姑一手带大,姑姑、姑父皆视我如己出,只要姑姑同意,她贵为国母,向父亲开口放我离京自是再简单不过的。” 英莲想了想,道:“可你姑姑不会舍不得你么?” 慕耀道:“儿时我几经生死,最后还是舍给了高人才得以保全性命。姑姑看在眼里,如何不心疼的?我深知她心里,是生怕我再受磨难的。便是再不舍,也会依我。” 小何闻言,面上生出几丝落寞:“五师哥,你姑姑真好!” 慕耀笑笑:“我已说过,她与姑父视我如己出,如何会待我不好?当初新皇初立,按照礼制为皇家重制腰牌,姑父特意嘱咐,要按皇子规制为我留出一块青玉腰牌来。” 说话间,他伸手从袖中将那腰牌掏出,目光灼灼:“当日姑姑将这腰牌予我时,虽说是另有他用,可其中惦念我如何不知?” 冯渊原只是在一旁静静聆听,不想听到这里面上却是一滞:“另有他用,却是何用?” 慕耀抬眼与他对视,却是抱歉一笑:“这事儿本该早些告诉你们,只临别时姑姑有交代,不可随意泄露,故我也从未与你们说起。” 冯渊微怔,片刻后却释然道:“既如此,不说也无妨。” 慕耀因道:“以二师哥的机智,这会子便是我不说,怕也猜到了吧?” 那头冯渊却并未答他,只勾唇一笑,徐徐捧起手中热茶,品尝起来。 然何连之却始终猜不透,急得嚷道:“二师哥,到底是何事?既你已猜出来了,那也不必瞒着我们了啊!” 慕耀叹了一口气,只瞪了小何一眼,口中斥道:“你啊你,如今一天大似一天了,怎么还是顽童心性,半点也沉不住气?” “谁叫你瞒着不告诉我的?”何连之委屈得咬唇,沉头不语。 慕耀因道:“罢了罢了,告诉你们也不打紧。我回京时正值姑父登基不过一二年,天下初定,各地总还有许多乱象,惹得圣心不安。那日我去求姑姑,姑姑虽允了我,却交代我四处游历之时也顺便替圣上体察体察民情,及时上报。若遇上贪官恶吏,或不公不允之事不平之事,也可凭那青玉腰牌惩治一番。只这些年,我怕身份暴露反而误事,所以鲜少拿那腰牌出来。” “原来如此!”小何恍然大悟,点头不迭道,“怪道这些年来,除了那回在我那老子跟前连同隐芳园那嬷嬷两处,从未见过你拿腰牌示人过,不想里面还有这番缘故!” 英莲听罢,惊呼道:“如此说来,慕少爷你岂不是就是钦差大臣了?” 慕耀闻言,哭笑不得:“九儿,你切莫乱说。我无官无职,算哪门子的钦差?不过是出来游历,刚好能管管闲事罢了!” “好吧,原是我失言。”英莲忙福了福身,玩笑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小何的爹爹怎会无缘无故平调到别处去了!” 何连之微怔,倏忽忙看向慕耀道:“五师哥,真是你干的?” 慕耀见瞒不住,只得道:“当初九儿被林府认作女儿,和二师哥一道留在扬州,我便知他二人恐怕要在扬州久住。如此一来,依你那倔性子,只怕日后我们要来扬州望一望他们,也要别扭许久。想你那糊涂爹爹任这扬州知府多年,却无甚建树,倒不如叫他往别处去,也好叫你眼不见心不烦了?” 说完,见何连之咬着唇不说话,又道:“怎么,难不成你不想这样?” 何连之忙把头一扬:“才不是呢。”眼角却是挂着湿润,半晌只幽幽道,“五师哥,多谢你!”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英莲忙拉了他坐下,笑道:“好了,原是我的错,不该提这个惹你伤心。你才不是喊着要吃萝卜炖羊肉么,我这就去与你做,好不好?” “我早就把那些人忘得干干净净了,才不伤心呢?”何连之说着,只朝九儿咧嘴一笑,“九儿,今儿你可得多做些,上次我都没吃饱!” 众人都被他逗笑,英莲正乐得不行,却见门外紫苏掀了帘子进来,回道:“奶奶,二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紫鹃已搀了林黛玉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脸生的嬷嬷,众人便知是今日霍约派人送来的那两个嬷嬷。 今日天冷,黛玉穿了一件绛紫色浣花锦纹杭绸小袄,外面罩了蜜合色带竹子图案的锦缎披风,一眼望去,明媚鲜妍,却有不失清雅,原本白皙的小脸被外头的冷风激得生起两团酡红,十分惹人怜爱。 英莲忙过去卸了她的披风,拉她到银炭炉子跟前取暖,嗔她一眼道:“这么冷的天儿,你跑过来做什么?若是有事,打发紫鹃雪雁她们过来说一声便是。” “姐姐,我如今身子胜过从前许多,走这一遭无事的。”黛玉轻轻挣了双手,一双美目却是幽幽望向了慕耀,缓缓道,“此番黛玉得了京中两位好嬷嬷,爹爹特意嘱咐我要亲自谢过慕公子。不想我才去闻兰阁,却听里面的人说慕少爷和小何少爷来了这,便跟着来了。” 说完,只轻移莲步,款款走到慕耀跟前,郑重福了福身道:“慕少爷,黛玉在此谢过。” 慕耀忙伸手扶道:“原是分内之事,林姑娘不必多礼。” 黛玉起身,抬眼间不想竟直直撞上慕耀的眼神,四目相对,心下竟是莫名一动,脸上两团酡红蹭蹭热了起来。 “好了。”身后早有英莲上来宽慰她道,“好妹妹,慕少爷不是外人,用不着如此!” 黛玉心内有事,只觉耳根烧红,拉着英莲的手再不敢出声了。 正在这时,院中忽传来一片吵嚷,屋里人都十分诧异。英莲刚想叫海棠出去看看,却见幻雪急慌慌从外面冲了进来,含泪喊道:“爷、奶奶、二小姐,大事不好了!老爷、老爷……” 冯渊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低喝道:“慌什么?有什么事好好说!老爷怎么了?” 幻雪抹了泪,却依旧哽咽不止:“老爷、老爷晕过去了!” “啊?怎会如此?”这下,一屋子的人都变了脸色。 幻雪忙道:“都是那个琏二爷。他听说了早上老爷接见霍大人的事儿,方才急匆匆来找老爷。才进门请了安,后面便说老爷如今既能亲自见客,必是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说神京里的老太太、太太都惦记着二小姐,过完年便要带二小姐回去。老爷听了,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就晕过去了!” 黛玉听完,眼泪便跟着如雨直落:“爹爹才好些,琏二哥急个什么?” 英莲急得啐了一口:“我就知道这个贾琏,忍不了太久!” 还好冯渊镇静,问幻雪道:“现下那边情况如何?可曾去请大夫?” 幻雪忙点头不迭:“詹管家已派人去请了,老爷昏迷着未醒,这会子思烟带着人在旁边照顾呢。琏二爷见闯了祸,也不敢乱动,只跟着守在老爷边上!” 冯渊想了想,眼中忽闪过一道精光,只点头向众人道:“既如此,我们也别愣在这儿了。五师弟、六师弟你们是客,不便叫那贾琏看见,先回闻兰阁。待我跟阿瑛、黛玉先去看看,晚些时候再去找你们细说。” 二人自是点头应了。 * 彼时,林如海房中。 “爹爹,你醒醒啊,你莫要吓女儿!” “爹爹,你早上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子便成了这个样子了……” 英莲和黛玉跪在床畔,哭得泣涕涟涟,屋里的一众丫鬟也跟着抹眼泪,气氛好不心酸。 那贾琏呆若石柱,只垂着头蔫蔫站在一旁,心里早就懊悔不迭,将自己骂了几千几万遍。 要说放在平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一时冲动,做出这般蠢事来!可算起来他入林府也近一年了,虽乐得清闲,可实际上是半点好处不曾得着。虽他爱玩,可这外头烟花柳巷玩几趟也就厌了,更何况贾府里还有娇妻美妾等着他回去,如何能巴巴死守在这儿?偏偏林如海的病情反反复复,竟是叫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眼瞅着便是年关,正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这琏二爷再不济,也勾起了些感伤的情绪来。今儿早上起来,他心中烦闷,便独自出门去喝了几口闷酒,不想回来时却在门口碰见詹大送那霍约出来,听说了林如海亲自待客的事儿。 他心想着这是个难得的好时机,便连自己房门也未入径直奔林如海的住处去了,何曾料到会是现下这般景况? 方才林如海当着他的面儿,一口气上不来便昏了过去,一屋子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喂药丸,却都无半点作用,着实让他心焦。偏偏刚刚请来的大夫又说,林如海旧病未愈,本才有了些起色,却是不能受刺激的。如今被贾琏这一激,弄得气血紊乱,竟又成了重症,若不好生静养调息,恐有性命之危! 听完这一番话,贾琏怎能不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会子,莫说回不得贾府,他自己更是成了林府的罪人。若是这林如海真醒不过来,怕他这辈子也别想好好做人了…… 第78章 如海问期 如此竟是到了晚间,林如海也没能睁开眼来。 贾琏撑不住,在林如海跟前不知跪了几回,头都快磕破了,英莲和黛玉却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最后还是冯渊过去将他从地上拉将起来,拖到外间去了。 贾琏心中又惊又惧,一张脸狼狈不堪,只拉着冯渊哭诉道:“妹夫,我这回不知轻重,犯下大错,当真是无脸再活在世上了!只你千万要信我,我是真不知道姑父的情形,若我知道,便是打死我也不能说要带林妹妹回去的!” 这个冯渊却是知道,只面上沉重,劝他道:“琏二哥,我自是知道你是无心的。只这会子天色已晚,你再等下去也是无用。倒是……” 说到此处,他却是顿了一顿,只将目光往里间瞟了一眼,才道:“前两日岳丈身子刚好了些,墨玉和黛玉两个甚是欢喜。可眼下岳丈成了这个样子,琏二哥,你也知道,她两个到底是姑娘,一时半会怕还在怨你。不如你先回去,先行休息,这边有我守着,等岳丈醒了,我立刻派人通知你一声,到时你再来将原委细说。岳丈大人通情达理,想来也是不会怪你的!” 他的话句句在理,贾琏自是也不好违的,只偷偷拿眼往里面觑了几眼,顾虑黛玉姐妹二人,只好沮丧应了,只说自己在房中等着冯渊的消息,大有彻夜不眠之意。 冯渊点头依了他,之后便派了人送他回房去。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负责送贾琏回房的小厮回来,如实向冯渊回道:“大爷,我已照您的嘱咐,亲眼看着琏二爷进房了。院子里的人也吩咐过了,若是他一有动静,便会立刻报到您这里。” 冯渊听了,甚是满意,夸了几句便打发他下去,随后匆匆进了里屋。 黛玉守了一天,也哭了一天,眼睛都干了,此刻已是筋疲力竭,两只柔荑紧紧握住林如海一只手掌,脸色苍白如纸,似有昏厥之象。 彼时,冯渊摒退左右,屋里只余自己并英莲、黛玉,另外嘱咐了思烟、幻雪守在门口,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黛玉不解,侧着头虚弱道:“姐夫,你这是作甚?” 不料话音未落,床上却是传来了几声咳嗽声,英莲与黛玉又惊又喜,垂头去看时林如海竟是坐起身来,面上隐隐有笑意。 黛玉撑不住,猛地扑进父亲怀中,哇哇大哭起来:“爹爹,你可算醒了!” 那头林如海自是将她搂紧,口中安慰不断,饶是如此,也是花了好一会工夫才叫黛玉平静下来。 然她是个聪明的,自然也猜出其中有诈,只顶着一双红肿的核桃眼,抽泣问道:“爹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方才分明是醒着的吧,为何却装昏迷,害女儿担心?!” 林如海因笑道:“傻孩子,我早料到贾琏是个有心计的,迟早会来找我一遭,只没想到这么快。事发突然,我一心想留住你,只得将计就计,在他跟前演出苦肉戏!” 黛玉心下恍然,却仍旧十分懊恼:“那您也不能欺骗女儿,叫我这般担心,差点不曾吓死?” 此时,英莲也转过头望向冯渊道:“既如此,爷又是如何知道的?” 冯渊笑笑:“原是我的不是。前几日与翁丈闲暇聊天时,曾谈及这琏二哥的癖性。因得知翁丈心中顾虑,便随口说出了这将计就计一招。只不想,琏二哥太沉不住气,竟这么快便派上用场!” 姐妹恍然,又在林如海跟前偎依了好一阵子。 少时,英莲因见外头夜色深沉,又恐黛玉今日伤心太过,伤了身子,忙劝她回去休息,黛玉先时不肯,然林如海从旁附和,少不得是依了。 一炷香后,待黛玉被丫鬟护送出了门,林如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向冯渊、英莲道:“今日一事,多亏渊儿妙计,才制住了那贾琏!” 冯渊忙道:“翁丈过奖。只这番那贾琏吃了这哑巴亏,怕再不敢提要带妹妹回京一事了。” 英莲因抿唇愤愤道:“要我说,这也是他活该!想当初他初带妹妹回府时,日日都想往爹爹跟前窜,生怕不知爹爹病情几何,旁人都以为那是他的孝心,殊不知他眼睛里跟个饿狼似的,幽幽直往外冒绿光呢!” 林如海因道:“他那点贪心我何尝不知?便是派去他房里的小厮丫鬟,与他们厮混熟了,也听到许多风声。如今,他在林府只享了清闲,却未捞到油水,如何能甘心的?” 冯渊扬眉笑道:“有了今日这番教训,他便是再不甘心,也不得不依的。遗憾的是,眼下正值年关,应是个极喜庆的好时候,但为了瞒他一瞒,翁丈少不得又要卧床数月了。” “可不是。”林如海闻言,面上也浮起愧色,“只这下,你们在我林府的头一个新年也过不安生了!” 冯渊安慰道:“翁丈无须介怀,我们来日方长。” 不想却听林如海哀叹了一声道:“别的我哪里会放在心上,只不知我这身子能拖到几时罢了?” 英莲忙上前道:“爹爹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说这等丧气话作甚?现下万事皆顺,只等那贾琏熬不住,自己请辞便好。等他一走,林府便也得解脱了。反正爹爹现下的身子也须继续调养,便在房中安心养着便是。” 然林如海听罢,不喜反悲,收了面上从容,却是极郑重问英莲道:“九儿,我知你的神通,有件事自你入府后,便一直挂记在心。如今我开口问你,你必不能瞒我。” 英莲疑惑道:“爹爹要问何事?” 林如海因道:“先时你将黛玉生平假托那金陵孟家姑娘皆述于我,故事中孟父早早故去,我猜那便是我之结局。” 英莲闻言,却是万般惊骇,忙道:“爹爹胡说什么?你也说了,那个原是先时我与你说的,如今既有我与相公相助,决心要为林府改命换运,您如何还会如那孟家老父?爹爹切莫胡思乱想,只一心养好身子便可。等到将来,妹妹有了好夫婿,还要带着娃儿在您跟前承欢膝下呢!” 林如海因见她惊慌至此,忙执了她一只手道:“好孩子,这些我如何不知?如今有你和渊儿在府里助我,我还有何惧?只是……” 冯渊在一旁沉默许久,这时忽道:“翁丈可是别有所求?” “确是如此。”林如海因抬眼深深看向他夫妻二人,面上生出一种极复杂难言的神情,似极苦极涩,又似大彻大悟,幽幽问英莲道,“九儿,若依旧时故事,为父大限之期究竟将在何时?” 英莲忙摇头不迭,只觉心中酸涩难忍,眼中泪如雨落,泣道:“爹爹何苦问我这个,是要逼死女儿么?” 林如海因道:“九儿不必伤怀。为父活了这把年纪,也算将生死看透,唯一放不下的便只有一个黛玉。如今,又有你二人扶持,我也算了无牵挂。且有了这一番作为,命数恐早已巅转,准与不准也是两说!此刻问你,不过是想心中有数,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也好将前事万全。这不也是你当初寻我之本意么?” 当下,英莲哑然,竟不知该如何以对,只默默伫立低泣,不肯言语。 俄顷,却是冯渊发话道:“阿瑛,翁丈已说了,他问这个只是以防不测,并无别个意思。你若不说,倒叫他心里愈发惦记,反于调养不利。不如此刻便告知翁丈,叫他安心的好!” 林如海忙点头道:“正是如此。” 便是此番情状,英莲也是咬唇思量良久,才红着眼眶徐徐道:“要我告诉爹爹可以,只爹爹须保证,听过便忘了。日后要好好将养身子,再不许将这等事情放心上了!” 那头林如海自是倚着背枕点头不迭。 如此才听英莲幽幽道:“若按前事,爹爹大限之期应是后年九月初二。” 林如海闻言,心中一窒,然面上却是作极坦然状,笑道:“哈哈,便是真的,也还有小两年的时光,够了,够了!” “爹爹!”英莲听他如此说,自是大恸,忙道,“您忘了才答应我什么了?” 林如海怔了一怔,笑道:“九儿莫急,爹爹保证再不说了。” 又见英莲面上委屈,知她心里还有顾虑,忽捋了两下髭须,道:“只九儿若是真担心爹爹,我这里倒还是有一桩别的事儿要交代你!” 英莲心中狐疑,忙问:“何事?” 林如海朗声笑道:“算起来,你与渊儿成亲时日也不短了,怎么还未闻子嗣之息?且将那大限之期抛开,若是你能生个白胖胖的小娃娃给爹爹抱抱,爹爹的病必能好得更快些!” “小娃娃?”片刻间只见英莲面上通红,羞愧难当,只仰头望了一眼身边的冯渊,委屈道,“怎么办,爹爹想要抱小娃娃?” 床上的林如海忍俊不禁,只抬眸跟着看向冯渊:“贤婿,此事你得多费心才行!” 却见床前的冯渊竟是难得窘迫了一回,抽了两下唇角,才道:“小婿知道了!” 不想一垂头,却刚好与英莲那渴求的眼神相触,心中忽如锤击,忙将目光躲闪开去,再不敢看她。 而后,林如海与英莲又说了好多贴心话,情状一如亲生父女,当真是亲密无间,分外温馨。 彼时,冯渊静默一旁,看他二人说笑,不知怎地,心中却隐隐生出几丝不安来。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七月份过得昏天黑地,实在顾不上更新了。 对不住大家,不过八月份一定会努力更新的,本文会努力加速完结。 第79章 贾琏回京 光阴如梭,一晃便是来年三月。 林如海卧床数月,终于又有了起色。林府上下终于不再死气沉沉,也日益欢乐起来。 不出几人所料,十五这日,咬牙忍了许久的贾琏终于熬不住,跑来与林如海请辞,只说自己收到家书,得知爱女巧姐染了重病,久治不愈,妻子王熙凤也因思虑过度,身体抱恙,眼下他心急如焚,不得已想提前回京,看望母女二人。 他这一番情之切切,言之凿凿,林如海如何会不依他。即刻便打发人下去准备车马行船,要送他回京。只这次倒也不曾亏待于他,念着他与熙凤往日里对黛玉的情分,临走之时确也封了一份厚礼,只推说是与熙凤、巧姐的。虽说只是些珠宝金玉,然都是上等器物,折算下来少说也有近两万两。 那贾琏为这趟吃了不少苦头,走时也算狼狈,却不想得了这些意外的好处,竟把这一年来的辛苦全忘在脑后,高高兴兴上船离了扬州。 贾琏一走,林府上下自是愈发自在逍遥。 这日,黛玉从隐芳园回来,高高兴兴往清荷苑来。才进院子,便看见海棠、紫苏、半夏几个大丫鬟都围在墙角跟前,对着几处盛开的蔷薇修修剪剪,因笑问道:“好好的花儿,你们搬弄她做什么?” “二小姐来了。”那头海棠听见声响,忙站起来回道,“您不知道,今年墙角的这些个蔷薇开得美,我们奶奶见着十分喜欢。只多时不曾打理,这些花儿都挤在了一处,奶奶叫我们将她们分开一些,顺便移几株栽进盆里,往二小姐和慕少爷、小何少爷院中都送上几盆。” 黛玉侧头望了一眼,果见那些蔷薇花开得正盛,好生茂密鲜妍,不禁笑道:“古人曾有诗云,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果然院子里有这些蔷薇,确比别处更添几分生气。到时候可要多送我两盆!” 海棠忙应道:“那是自然的。” 然几个丫鬟都与她相熟,方才又听她吟诗,少不得要打趣她一番。于是便听一旁紫苏不依道,“哎呀,等等,往谁屋里多送几盆都行,就是往二小姐屋里头不行?” 黛玉一听,水眸立即睁大了几分:“怎地多送旁人可以,送我竟不行了?今儿个我还非得听听是什么缘故不可?!” 只见紫苏一昂头却又笑了:“自然是不行的。想我们把这蔷薇花送去别人屋里头,是因为她们长得美,叫人看着舒心。可放在二小姐跟前就不同了,咱们二小姐长得比蔷薇花还美,还会弹琴背诗,下棋作画。神仙菩萨,这要是真送去你屋里了,还叫这蔷薇花有脸活没脸活了!” 众人闻言,立刻笑成一团。 黛玉如今跟着英莲几个,性子变了许多,也比从前爱笑,闻言也是拿着帕子捂了嘴,笑个不停,半晌才停下来瞪紫苏一眼道,“你这坏嘴儿,就知道拿我取笑。看我回头不找姐姐告状去?” 紫苏知她是玩笑,如何怕她:“二小姐要告状尽管去,不过这会子奶奶在烧茶呢,怕是没空听的!” 黛玉疑惑道:“哦,烧什么茶,怎不叫下人去?” 不想紫苏却是一扬眉,得意道:“我偏不说。”说完,便扭头继续拾掇那蔷薇去了。 黛玉正要说她,却听海棠回道:“二小姐别理她。是小何少爷和慕少爷来了,正和我们爷在屋里说话呢。小何少爷爱喝我们奶奶煮的花茶,奶奶的配方都是自创的,火候也不与别人相同,换了我们煮总不出味,因此必得奶奶亲自去小厨房煮才行!” 黛玉合掌道:“阿弥陀佛,姐姐竟还有这等本事,亏我日日跟她一块儿,却从不知道?!” 海棠笑道:“先时奶奶操心老爷和二小姐的身子,哪还有闲心煮这些?不过是这些日子看老爷和您都愈发好了,又逢小何少爷吵着要喝,才难得煮一回罢了。” 黛玉笑道:“既如此,我必得要尝尝的!” 然话音未落,只听英莲的声音从右侧传来:“这有什么?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便是要喝上一海碗也是有的!”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英莲穿过回廊朝他们走来,后面还跟着捧着花茶盘的白芷。 黛玉忙上前挽了她手臂,撒娇道:“姐姐不疼我,有这等好手艺竟也不叫我知道!要不是今日被我好运撞上,岂不是一滴都尝不到的!” 英莲闻言好笑,然面上却更显温婉,只伸出两根青葱玉指将黛玉鬓旁几根乱发细细捋到而后,才笑道:“你若爱喝,从明儿起,我日日都煮了叫人送你屋里去,可好?” 黛玉笑着拍掌:“再好不过了!” “傻气!”英莲摇头莞尔,又问她,“这会子来寻我,可是有事?” 这回,还未等黛玉开口,她身后的紫鹃已开口笑道:“奶奶,我们姑娘今儿来可不是寻你的,而是我们有事要找慕少爷呢!只我们姑娘说这个点儿慕少爷肯定在奶奶这儿,才领着我们过来。如今一看,果然是了。” 黛玉羞得嗔她一眼:“谁叫你多嘴了?!” 英莲见状,心中正暗自偷笑,不想屋里人听见动静,俱掀了帘子出来,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入了屋里。 彼时,冯渊因问黛玉:“好好儿的,妹妹寻四师弟作甚?” 黛玉因见他们听闻了方才的玩笑话,抬头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慕耀,却见慕耀正手持折扇含笑望她,面上更是羞恼,忙道:“原不是我要寻慕公子的,是隐芳园两位姑姑有东西托我转交。” 说完,身后的紫鹃忙将手中包袱递了过来,黛玉接了,又向慕耀道:“两位姑姑因记着再过些日子便是慕公子的生辰,特地趁闲暇时缝制了一件锦绣披风与你做礼物,叫我带来给你。” 慕耀闻言却是顿了一顿,才伸手接过道:“麻烦林姑娘转告两位嬷嬷,劳她们费心了。只我已许多年不过这俗世生辰,下次可不必如此!” 黛玉微怔,正欲回话,不想一旁何连之却比她快了一步,只道:“我想起来了,四师哥的生辰可不就是四月二十四么?两位嬷嬷真是好心,想来自我们入山后,便从不在意这生辰,我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慕耀摇头笑道:“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记不起来又何妨?” 那头英莲因怕黛玉不解,忙上前执了她手道:“妹妹莫要奇怪。他们在山上修行多年,早不把这些放心上的。” 黛玉因点头笑道:“姐姐多虑。与你们相处多时,这些我早已了然于心。只从前竟未料到几位公子连生辰也可抛诸脑后,逍遥至此,实在令人佩服!” 英莲因想着她整日受隐芳园两个嬷嬷教导,如今已变得十分谨慎恪守,不想今日能说出这番话来,倒着实有些吃惊。然又想起,昔日的潇湘妃子本就不是凡人,也许骨子里比他们更为潇洒也说不准! 她正出神间,那头冯渊已招呼众人喝起花茶来,趁势也端了一杯递到了她手边,不想英莲却未曾看见,冯渊见状,竟径直拉起她一只手,重重捏了两下,才将杯子放进她掌中,怕她失手,自己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也未敢撤去,就这样紧紧裹着,嘴边却是含笑嘱咐:“仔细着些,莫打翻了杯子!” “哦。”英莲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抽开手去。 当着众人的面,她到底还是有些害羞,面上不自觉浮起微红,然冯渊与英莲夫妻恩爱是府里上下皆知的事儿,至于清荷苑里的人自是更加清楚冯渊宠妻是宠到没边的,早已见怪不怪。慕耀和小何就更不必说了! 因此,这一屋子人里,唯有黛玉受的触动最大,心中竟是惊奇万分。如今她不过十岁,对男女之事尚未通透,两位嬷嬷也未曾教习过夫妻之道。然在她心中一直以为,夫妻之道便是如儿时从爹娘处所见那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纵是如此,她爹爹也是有几房小妾的,决不会如冯渊这般,一心只付姐姐一人,旁的女子便是连看上一眼也是不愿,虽与俗世不合,可如今看来,却是真真令人艳羡! 不知不觉间,几杯花茶已被饮尽,黛玉因还要去林如海处探望,便起身告辞。英莲想了想,提议与她一道去,于是,二人携了手出了清荷苑。 路上,黛玉因心中好奇,时不时便偷偷拿眼打量英莲,然走了许久,想问的话却仍是问不出口。 她这般失常,英莲如何察觉不出,先时一直沉默便是等她开口,然见她几度欲言又止,终是停下了步子:“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是有什么话要说,竟这般吞吞吐吐的?” 黛玉被戳破心事,愈发慌张起来,然英莲问了,又不好不答,只咬着舌头弱弱吐出几个字来:“你和姐夫……”然下一刻,却是脸红如火,忙摇头道:“无、无事了。” 英莲见状,先是奇异,而后心下隐隐猜到了几分,不由勾起唇角,在她额上点了一下,笑道:“无事就好。” 第80章 庵堂生变 隔了一日,黛玉照旧一早便往隐芳园去了,不想这回却比往常回来得早了好些。 彼时,黛玉往清荷苑来看英莲,解释道:“姐姐莫要心慌,并不是我犯了什么错,惹怒了两位嬷嬷。而是这两日天气忽转凉了好些,华嬷嬷一时不慎染了风寒,如今正在园中静养。我原想留在园中伺候,然我年纪到底小了些,芳嬷嬷不许,只叫我回来,说等华嬷嬷身子好些了,再派人知会我。” 英莲听罢,一颗心才总算踏实了,只安慰她道:“两位嬷嬷也是为了你好。既如此,你这几日便好生待在府里等消息吧。” 黛玉虽点了头,面上却始终悻悻,俄顷忽向英莲道:“姐姐,再过几日便是十五,我想往城东慈心菴去一趟,向菩萨祈求,保佑爹爹、嬷嬷早日康复,可好?” 且说算起来英莲入林府也将近一年之期,可出门的机会却着实不多。这慈心庵她也从未去过,只从紫苏那里听闻,是扬州城里很有名的庵堂,里面供奉着观音菩萨,香火很是鼎盛。 英莲低头略作思忖,只道:“既如此,我与你一道去。” 黛玉喜得拍手:“有姐姐陪着,自是最好不过了。” 不想,这时紫苏正从外间捧了茶进来,闻言却担忧道:“奶奶和二小姐要去慈心庵啊?” 英莲点头问道:“是啊,有何不妥么?” 紫苏忙道:“旧时我曾去过那里一回,那慈心庵确也名副其实,香客甚多。只是偏偏建在东郊红叶山的山腰上,且山道狭窄,进香之人上山,不可骑马、坐轿,只得步行而上。十五那日又正好是香客最多之日,我是怕人多路险,奶奶和二小姐受不住,要是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黛玉忙道:“既如此,我们仔细些便是。扬州城多少大户人家的奶奶、小姐都去慈心庵祈福的,怎生我们就上不去了,哪里就那么容易磕着碰着了呢?” 紫苏担忧道:“话虽这么说,二小姐也须小心些。到时候多叫些人跟着吧,免得叫老爷担心。” 黛玉闻言,却是皱了眉头:“你才说了,山路狭隘,再多带人岂不是更添烦恼么?再则上香祈福本就讲究心诚则灵,若弄得劳师动众的,反而不妙了!” 英莲知她的性子,向来喜静不喜闹,平日里身边也不喜下人环蹙,便安慰她道:“好妹妹,你莫恼。这也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你姐夫从外头回来我问他一声,若他得空便叫他与我们一块去,也好照应你我二人。” 黛玉心下大喜:“如此甚好。姐夫武艺高强,若是同去,爹爹必无顾虑的。”说完又朝紫苏俏皮一笑:“如今这般,紫苏姐姐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那头紫苏却是被她逗乐,忙装作惶恐模样福了福身,学着往日戏文里的腔调道:“原是我多嘴,惹二小姐不高兴了。我这厢给您陪个不是,还请二小姐消消气?”她拿着可怜兮兮的腔调,一面说一面与黛玉挤眉弄眼,直将众人哄得捧腹不止。 黛玉受不住,笑得直往英莲身上靠:“姐姐你看,她这些本事竟不知跟谁学的?” 英莲也笑个不止,摇头道:“还不是小何?整天在我院子里胡闹,一屋子的人都跟着他学坏了!” 就在此时,闻兰阁中冯渊刚带过去一些英莲新做成的点心,何连之嘴馋,正捏了一块狂啃,正是大快朵颐忽觉鼻间奇痒,竟是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那头正说话的冯渊顿住,皱眉低斥道:“慢点吃。” “无事无事。”小何忙将鼻子一擦,摇头不迭,又抬头看冯渊道,“二师哥,你放心吧,你嘱咐的事儿我都记住了,到时候保证办得妥当!” 这个冯渊自是信他的。虽小何是个急性子,平日里又贪吃好玩,然做起事来却还是十分正紧的。况他如今已满十六,是时候叫他独自出去历练历练了! * 如此,到了十五这日。 一早,英莲便与黛玉去省过林如海,正欲成行,不想林如海那边却忽然又派了人出来,要叫冯渊过去。一刻钟后,只见冯龙领着慕耀往大门口来了,回英莲道:“奶奶,老爷临时有要事与爷商量,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爷便叫小的去请了慕少爷来,叫他护着你们一同去慈心庵。” 英莲心中生疑,只问冯龙道:“爷可曾说了何事?” 冯龙摇头道:“不曾说。” 慕耀知她放心不下,笑道:“九儿只管放心吧。若真有什么事,等你回来时二师哥一定会说与你听的。” 英莲想了一回,自觉有理,便不再多问,与众人一同上路。 许是有慕耀陪着,林如海与冯渊皆很放心,也知英莲、黛玉不喜人多,除车夫外也不曾再派男仆跟着。彼时,英莲与黛玉乘坐马车,各带了一名丫鬟,英莲带的海棠,黛玉那边因紫鹃身上不爽带的雪雁。 路上,英莲忽掀起帘子问窗外骑马的慕耀道:“平日里你上哪儿都有小何跟着,怎么今儿个却不曾见他?” 慕耀笑道:“你还不知,他出府去了!” 英莲奇怪道:“哦,他去哪儿了?” 慕耀道:“金陵的王大夫忧心朱老前辈的病情,回去之后查阅许多医书好容易得了几个古方,说是专治疯癫之症的。前些日子特地叫人送到二师哥手上,叫他转交给明毅兄弟,许对朱老病症有益。偏巧六师弟是个闲不住的,这些天直喊闷得慌,二师哥便叫他跑一趟。原说的是还要采买些东西,今天一并送去,只六师弟性子急,昨儿下午见该买的都买了,便兴冲冲奔去落木山了。” 英莲恍然,笑道:“怪道从昨儿起就不见那猴儿的影子了!” 慕耀勾唇:“如今他不在,我也总算能得几天清静。赶明儿等他回来了,怕又有的闹了!” 英莲点头莞尔,这才放了窗帘。 之后姐妹二人又在车中说了好些闲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车夫在外头喊了一声:“奶奶、二小姐,到山脚下了。” 一行人下车下马,海棠望着红叶山那人头攒动的山道,忍不住念了句佛道:“神仙菩萨,怎么这么多人啊?” 黛玉抿唇道:“姐姐,我昨儿听爹爹说,幼时娘亲也曾时常带我姐妹二人到这慈心庵来上香拜佛,只我那时年纪太小,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姐姐可还有印象?” 英莲被这一问弄得心上突突跳了两下,讪讪摇头道:“记不起来了。” “无妨。”慕耀因见她姐妹二人面上皆有怅然之色,幽幽道,“虽记不起来,然今日也算故地重游。待会上得山去,你二人也为先夫人点几炷香,聊慰思念之情。” 二人皆点头道:“很是。” * 山道难行,一级石阶勉强可供两三人并排同行。为保险起见,英莲与海棠,黛玉与雪雁先后拾级而上,慕耀押后,一路上不停嘱咐,慢些无妨,切不可心急空了脚下,众人自是默记在心。 好在香客虽多,却也秩序尽然,毫无拥堵。到底是女子,体力上未免差些,三四里的山路,就在路上的凉亭中歇了两回。所幸慕耀是个仔细的,上山时便已备好了水囊,十分尽心。 如此约莫一个多时辰才见着了慈心庵的庵门。因来慈心庵的多为女客,英莲恐慕耀不便,便提议他在门口等着。 不想慕耀却摇了摇头,温声道:“不好。既然都到了此处,我还是跟着你们进去吧,二师哥交代我护你们周全,还是小心些好。” 英莲笑道:“怎么?你还怕有谁在菩萨面前欺负我们啊?” 慕耀也被逗笑:“这倒不是。” 这时,一路鲜少言语的黛玉却看向慕耀道:“慕公子,依我看你还是在门口等我们吧。若你跟着我们进去,不止你不方便,连我们也会不方便呢。” 慕耀闻言,却是一愣,继而在心中思忖了一回,才道:“是我唐突了。” 不想黛玉听了,忙摇头不迭道:“慕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怎么了?”英莲不禁垂头看她,只见黛玉粉面含羞,樱唇轻抿,只拿一双含情美目暗暗张望,一副欲语还休的小女儿姿态,心中便明了她何意,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慕四,你抬眼看看这周遭,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太太、姑娘都在偷偷打量你呢!谁让你长得这么俊了,怕那些人心中都盘算着你是哪家的少爷,要招你回去做女婿呢!” 说起来,英莲与慕耀、小何早已相熟,然“慕四”这个称呼也只在几人私底下玩笑时喊过几次。这回脱口而出,实在有些突兀。饶是慕耀一个谦谦君子,也被说得俊容微红,只摇头启唇道:“九儿休要闹!” “虽是玩笑,却也是实话呢。”英莲说着,却是伸手指了庵堂外头不远处的一个茶棚,道,“我听闻这慈心庵甚是灵验,来这里祛病除灾的虽多,求姻缘子嗣的可也不少。你若随了我们进去,怕只会愈加惹人注目,不如便在那茶摊上小坐一会儿,等我们出来,可好?” 慕耀在心中微作考量,微微抬眼间见黛玉立在那儿,低眉羞语,连抬眼看他也不敢,不禁勾唇道:“好吧,既有我跟着不自在,你们便自行进去。我在茶棚处等你们,只如今时候不早,你们也莫要耽搁,早些出来的好。” 英莲、黛玉俱是应了,这才进了庵堂之内。 * 却不想等她们出来时,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彼时,慕耀已在茶棚里叫了第三回茶,不想倒了第三杯的时候,却正好抬头瞥见英莲从庵门里急匆匆出来,神情很不寻常,旁边的海棠更是一脸担忧。过了片刻,才见黛玉与雪雁几乎小跑着赶上来。 慕耀忙起身,大步上前,扶住英莲问道:“九儿,你脸色怎地如此难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想英莲却只是抬头深深望他一眼,而后徐徐抽出手臂,往后退了两步,眼神幽凉道:“无事,我们回去吧。” 这神情全不似往日,慕耀心中自是愈发惊奇,欲开口再问,不想英莲已径自领着海棠往前朝山下去了。 身后的黛玉见此情状,顿时急得眼眶通红道:“都是我不好。” 慕耀闻言忙道:“林妹妹,你先莫慌。可否先告诉在下,你们在庵堂之中,究竟出了何事?” 只听黛玉含泪低泣道:“我和姐姐进去之后,一起在菩萨面前烧香祈福。本来一切结束,就要出来的,谁想路过偏殿时,碰上一位太太出门时被个孩童撞上,险些摔倒,多亏姐姐灵敏,上前扶了她一把。那妇人感激,便与我们攀谈起来,我们才知她是因儿媳得子来此还愿的。” 慕耀疑道:“这又如何?” 黛玉闻言,心生悔恨,更是泣涕涟涟道:“单是如此自然没什么!偏偏那妇人在言谈之中无意提起,慈心庵里有一位了不得的清心师太,说她是个高人,能一眼明断女子有无身孕,且能推算出有孕之期。都怪我一时糊涂,听了这话之后,怂恿姐姐去向那师太请教,不想姐姐进去少许时候,不知道在里面听了什么,再出来时便是这副模样!” 雪雁因见自己主子伤心得厉害,忙安慰道:“姑娘,你快别哭了,说起来这如何能全怪你?!这原都是海棠姐姐的意思,姑娘不过顺嘴附和了几句罢了……” 慕耀在心中盘算一番,好歹理清了个大概,又问黛玉道:“九儿去见那清心师太,你没有跟她一道么?” 黛玉摇头道:“许是因这等事情过于私密,那师太除许当事女子与贴身丫鬟进屋外,旁人一概不许进的。” 慕耀明了,徐徐点头,再看黛玉早已哭得不成样子,忙道:“林妹妹,快别哭了。九儿平日里是最明事理的,如今慌张成这番模样,只怕当真出了什么大事!她如今这般模样下山,虽有海棠看着,我到底放心不下。我们须快些赶上她,才是紧要的。” “慕公子说得极是。”黛玉听完,忽如梦中惊醒一般,忙从怀中掏出帕子将眼泪擦了,点头不迭道,“说了这会子话,眼见着姐姐都快要走到下山路口了,我们快些追上她吧。若她出了什么事,我也活不成了!” “休要胡思乱想。”不想慕耀闻言,竟是提了音调,一面走一面郑重嘱咐,“我既答应了二师哥护着你们,自是不会让你二人有一分一毫损伤的。你与九儿,都会平安无事!” 黛玉闻言,忽觉心中一暖,然因心中惦记姐姐,脚下莲步飞快,只回头匆匆望了慕耀一眼,不想却正好撞上慕耀双眸,只如被烫着了一般,扭过头去再没有出声。 第81章 夫妻有戏 临近傍晚。 林府清荷苑中。 屋里所有人都在英莲踏进屋子的那一刻自觉退下去了。彼时冯渊正在房中练字,一只狼毫才蘸满墨汁,正欲挥洒之时却看见脸色惨白、双目失色的英莲,直愣愣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一刻,他几乎心神俱骇,慌忙将毛笔放在一旁,竟顾不得墨汁溅了一桌,上前问道:“发生何事?” 英莲在原地怔怔看他,只觉体内气血上涌,浑身上下快要爆裂开来。她两只手紧紧揪着身前的帕子,几乎快要扯碎,嘴唇抖了又抖,可许久仍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真是可笑! 先前在慈心庵时,她恨不得立刻冲到他跟前与他对质,甚至半点也未及顾惜黛玉,连累她连追了一路。可现下,他就在她跟前,她却什么话也不会说了,甚至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了! “阿瑛,究竟出了何事?”冯渊先前从未见过她这般景况,愈发心急如焚,本能想要拉她的手,却被她惊惧万分侧身躲过。 冯渊几乎瞬间血液冻结,僵硬在原地,一只手还因惯性停留在半空,徐徐抬眼只见英莲双目含泪,脸上神情竟是难以言喻的苦痛,心中更是大恸:“阿瑛,你……” 却不知,英莲只闻“阿瑛”便已受不住,心如刀绞之下如何还肯这般站在他面前,只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世上,再不见他…… 好在冯渊迅敏,早在她转身那刻便从她身后一把将她箍在怀里,阻了她夺门而逃:“阿瑛,你要去哪儿?” 无奈英莲心痛之下,早已失了理智,只在他怀里泪如泉崩,全力挣扎道:“你放开我,你这个骗子,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冯渊如何忍心,想起平日里她很是在乎林如海和黛玉,忙哄她道道:“纵使你不想见我,你这副模样是要去哪儿,若是被黛玉瞧见恐怕是要急疯了?!下人见你这般伤心,只怕片刻就会捅到你爹爹那里去,难不成你要将整个林府都闹得鸡犬不宁?!” 只是英莲伤心这下,如何还听得进这些,只哭嚎道:“我不要你管,你放开我,我不想看你,也不想听你说话……” 此番冯渊当真是无计可施,情急之下只得吼道:“罢了罢了,你不想见我,我出去便是。你好好在房里给我呆着!” 说完,只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进了里屋,放在了一张美人榻上,又叮嘱道:“阿瑛,你记好了,你不想见我,我出去便是。但无论你因何事气我恨我,决不许伤了自己!” 说完,未待英莲答话,人已转身大步流星出门去。英莲在榻上,红着眼眶看他僵直的背影,心头竟是一片茫然。 院子里一群丫鬟嬷嬷都围在门口,正不知所措,忽见房门大开,冯渊神情冷峻出了来,忙瑟瑟往后退了几步。 俄顷,只听冯渊吩咐道:“紫苏、半夏,你二人进屋内陪着奶奶。切记,只在外间看着便好,若奶奶无甚失常行径,不得进里屋。” 紫苏、半夏忙应了,匆匆进了去。 之后冯渊又道:“行了,不过我与奶奶绊了几句嘴罢了,都围在这儿做甚?这里除了海棠,其他人都下去吧。” 众人自是领命,一时间院中只剩冯渊和海棠二人。 冯渊因见海棠看自己的神情也是十分冷淡,心知其中必有缘故,只道:“跟我过来。” 两人走到清荷苑一处僻静走廊,冯渊才道:“海棠,今日你们在那慈心庵里都碰见了什么人,发生了哪些事儿,我要你一一说与我听。” 不料海棠心中有气,只将头一昂,看别处道:“恕海棠蠢笨,今儿我们碰着好些人,发生的事儿也多,要是一桩一桩说来,怕是说到明儿也说不完的。” “海棠,休要与我逞口舌之快!”然冯渊此刻不比往日沉着,声调比刚才不止高了一倍,双目微沉,不怒自威道,“我现下是在问你话,你只管回答便是,哪来那些个废话?快说,阿瑛到底怎么了?” 然海棠也是个倔脾气,又一心为主,闻言也是怒不可遏,愤愤道:“我是爷买来的,自然不敢不答。若爷问的是奶奶,当真没人比爷更清楚了。今儿我们去慈心庵,意外得知那儿有个能言断孕事的高人,奶奶一心惦记着神京老太太的心愿,想要早些替冯家延续香火。可笑的是,我们打听了好些个人,终于进了清心师太的屋子,不想才开口说了不到三句话便又被人家请了出去。爷,您可知当清心师太说出那句“处子之身如何传递香火”时,奶奶的脸色有多吓人么?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你这等糊涂事情……奶奶与您做了一年多的夫妻,你却叫她今日在外人跟前受这般屈辱,您如何忍心?” 直到这般,冯渊才恍然大悟,虽真相大白,然心内愧疚之情却是抑制不住地漫溢开来。 良久,只听他问海棠道:“这事儿,五师弟和黛玉他们也知道了?” 海棠冷笑道:“这等荒唐事,爷还指望奶奶到处宣扬么?” 冯渊也不理会她阴阳怪气,只叹了一声道:“罢了,此事我已明了,自会妥善处理的。此番阿瑛这般举止,想必五师弟和林妹妹那儿都十分忧心,你去知会一声,叫他们宽心。此外,也不许声张,尤其是林老爷那里,务必不能让他知道。” 海棠虽生着气,却也知事情轻重,只得咬了咬唇,闷声道:“知道了。” * 如此,到了晚间。 冯渊顶着一轮残月在院中徘徊许久,亲眼见着海棠把晚饭端进去三回,又原样端出来三回,心内愈发急躁。 “怎地,你的话她也听不进去么?” 海棠嗤笑道:“爷,您可别高抬我。奶奶全心全意对您,如何受得了这个?莫说听我说话,她连里屋都不曾让我进,只一个人在里面伤心。方才我隐约见奶奶收拾包袱来着,我担心的是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什么?”果然,冯渊一听“包袱”二字,刹那间恍如锥心,忙摇头道,“罢了,以阿瑛的倔强性子,等她自个儿想明白怕是不能的,我自去与她解释。” 海棠蓦地瞪大双眼:“可奶奶说不想见您!” 冯渊叹道:“这回,不能听她的。”说着,便举步进屋里去了。 海棠忙随后跟了进去,朝里面一脸胆颤心惊的紫苏、半夏使了个眼色,忙点头不迭,相继随海棠退了出去,临了还识相地带上了房门。 等冯渊入了里间,竟是满目狼藉。 雕花大床上赫然放着一个散开的包袱,只胡乱装了两件衣裳,还未打包,还有几件衣裳凌乱散落在床头上下,看起来像是原本要装的,却不知为何没有装进去。至于英莲,则是缩着身子跪伏在床头,垂首低泣,形状极其可怜,落在冯渊眼里自是万般触目惊心。 他走过去,极轻极缓地俯□子,怕吓着她似得,小心翼翼地叫她:“阿瑛。” 只两个字,却凝注了万千怜惜与疼爱。 英莲哭得昏昏沉沉,听见这声轻唤,如做梦一般从床上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早已肿得不成样子,看见冯渊,却是又气又恼,想要推他奈何身上早已没了力气,只得哑着嗓子赶他:“谁许你进来的,都说了我不想见你……” 冯渊无奈将她手掌包住,柔声哄她道:“阿瑛,今日的事儿是我不好,可实情并非如你所想,你气我恼我不见我,叫我如何跟你解释呢?” 英莲却是摇头不迭,哭道:“我不想听你解释,我只想一个待着,你出去!” 冯渊如何能依她的,只看向床上的包袱道:“你若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拦你,可为何要收拾包袱?” “我……”英莲顿时语塞,只扭过头不看他。 冯渊却不饶她,逼问道:“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哪儿,我能去哪儿?”不料,英莲听到他问这个,竟愈发伤心起来,颤着声音答道:“我想回金陵,可我想起来金陵是你家!我想去神京找老夫人,可老夫人又是你娘!便是这林府,如今爹爹遇事也会头一个找你拿主意,我又能如何?我竟是到现在才知道,天下之大,离了你我竟无处可去!” “你说的什么胡话?”冯渊闻得这些,差点背过气去,“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你我二人的命运早已绑在一起,生生世世分不开了,你要如何离得我去?” 英莲痛极反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们是夫妻,可我们算哪门子的夫妻?成亲这么久,我们连洞房都没有,这也叫夫妻?” 冯渊忙道:“阿瑛,你怎么就不肯信我?” “天知道我有多信你?”英莲抬眼看他,霎时眼泪便成串落下,其声断续而出道,“你说成亲以后,男女二人情得圆满,躺在一张床上,便是圆房,我信了。你又说,两人在一张床上时间长了,便会有小娃娃,我也信了。现在想来,我每晚躺在你怀中,可你却宁可忍着疼也不肯要我,我竟成了什么?你既嫌弃我,为何要娶我?” 冯渊抬手,在她湿润的颊边轻抚,眼里满是悔痛:“阿瑛,我当初答应成亲,一来是经了表妹之事,不想夜长梦多,再横生波折,二来是为慰藉母亲离别之情,好叫她安心。可你那时年纪尚小,又恰巧未曾领会男女之事,叫我如何忍心伤你?再者,你身子虚弱,长年丸药未断,王老早有告诫,不可太早行房事,因此我才日日隐忍,不过盼你长成一些,等身子康健了再行圆房。这些年你日日与我一处,我的心你如何还能不知,怎会说出嫌弃你的话来呢?” “骗人!”不想英莲却急急推了他一把,驳道,“明明在这里,许多姑娘都是十二三岁便嫁人了,如何我就年纪小了?再则,就算如你所说,如今我身子已好了,王老的丸药也有两个月未曾吃了,你如何还没有……” 冯渊当真又好气又好笑,只将她当腰一拦,生生拖进自己怀中:“怪我怪我!可你实在太天真,我先前说的话你句句记在心上,每每我想对你说出实情之时,竟不知如何开口。阿瑛,你要信我,我不是不想,偏偏在林府这些时日又风波不断,天时地利总不助我,才拖到今日,叫你无端受这些委屈!” 四目相望,冯渊俊容近在眼前,他说得恳切,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英莲含着泪,觉得既委屈又糊涂,咬着唇可怜兮兮问他:“我还要信你吗?” 这话问得太傻,冯渊终于撑不住笑了,只低了头在她额上啄了一口,咬着她的耳朵道:“傻瓜阿瑛,你怎么一伤心,就忘了别的?自你我相遇,我对你的心,你当真会不知吗?” 不想,英莲真的伤心太久,昏了头了,竟在他怀里仰起头,格外认真地说了一句:“可是,认识我之前,你都是好男风的!谁知道你会不会是重操旧业了……” 然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他横抱在空中。英莲失重惊呼:“你……你要干嘛?!” 只见冯渊将她扔在软褥之上,一张脸黑得吓人,咬牙道:“干我早就该干的事儿!” * 翌日一早。 英莲照旧在冯渊怀中醒来,然这次却与以往哪次都不同,昨夜是真的洞房了。虽然冯渊先时有些气恼,神情似要惩戒她一般,可真正行事起来,却是极致温柔,万分体贴的。 思及此,英莲如何还记得身上酸痛,心中如饮蜜糖,不自觉在夫君胸前勾唇偷笑了好几回。 若按平时,这个时候英莲早该起床打点了。可冯渊长年习武,是个警醒惯了的。每日清晨只要英莲一有动静,他也必会睁眼。昨夜两人才有了肌肤之亲,如今身上皆未着寸缕,英莲如何好意思起身? 正发愁间,忽觉身下有了动静,英莲忙阖眼装睡,只作不察。俄顷,只听冯渊下床穿戴整齐,开了门放了丫鬟进来,又嘱咐紫苏道:“待会儿你去老爷房里说一声,奶奶昨儿去慈心庵累着了,今儿身上不爽,就不过去问安了。改明儿等身上好了,再去伺候!”随即便听紫苏应了出去。 彼时,海棠端了热水,要进里屋,也被冯渊拦了下来:“奶奶还未起,你不必进去了。只放在这里,我自己洗洗便是。” 海棠闻言,只拿眼睛朝里面偷瞟了几眼,果见英莲还躺在床上,心中会意,却是露出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笑来。 俄顷,冯渊遣了丫鬟出去,临了又吩咐道:“今儿奶奶身上不爽,须卧床休息,若是有人来访,便请改日再来。” 众人应了出来。 路上,白芷却是不解,忙伸手戳了戳海棠一只胳膊,追问道:“海棠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昨儿个爷和奶奶还闹呢,今儿个奶奶就病了,难不成是气病了?” “胡乱编排什么?”海棠回头狠瞪她一眼,斥道,“常言都说,夫妻没有隔夜愁。我们爷和奶奶又恩爱,不过偶然闹些别扭罢了,这会子早好了,哪来的什么气病?你个小丫头仔细着些,若再让我听见这般胡说八道,看我不拿针缝你的嘴?” 白芷讪讪:“好姐姐,我错了。”又回头往房里看了一眼,只见冯渊神清气爽,面上无半分不悦,哪有昨日吵架的影子,暗想还是海棠高明,直保证道,“日后我再不乱猜了,便有不懂,便来问海棠姐姐就是。” 海棠笑道:“少奉承我,去把爷爱喝的龙井茶沏上要紧。” 第82章 贾母来信 话说英莲本一直在床上偷听屋外动静,却不想冯渊遣了下人后忽然重进了里面来,情急之下,只得一把扯过被子,将脸遮住。 冯渊原见她不似平常早起,还以为是昨夜受累的缘故,不想这会子却撞破她装睡,只觉格外惹人怜爱,脸上神色愈发深情起来。 “好了,一直似这般捂着,过会子身上都要捂出痱子了?”冯渊坐在床头,极温柔地哄她,“夫妻本就如此,乃是世上至亲至密之人,无须害羞的。” 如此说了半日,英莲才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张脸却已是涨得通红,堪比窗外红霞。 冯渊笑道:“怎么只看着我却不说话?难不成还在生我的气,不想理我?” 英莲忙摇头不迭,如同一只樱粉色的拨浪鼓。 冯渊唇边笑意更深:“那是为何?” “因为……”英莲睁着一双水眸,深深望着他,两只手紧捏着鸳鸯被,纠结半晌,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两条白皙胳膊,猛地环住冯渊颈项,热热的唇紧接着印在冯渊左颊之上,如同小雀般在他耳边欢喜道:“阿渊,我好高兴!” 冯渊怔了片刻,却是很快将她抱紧,又拉过被子替她盖好,轻吻她额头道:“我也是。”隔了片刻,却又叹道,“早知道你如此欢喜,我应该更早一些……” 英莲会意,竟是在他怀中咯咯笑出声,俄顷只徐徐摇了摇头,道:“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冯渊垂眸看她,与她两只亮晶晶的水眸相撞,心下竟是没来由地一暖,许久只柔柔一笑道:“阿瑛觉得好便好。” * 莫名其妙在床上躺了一日,隔日,英莲自是有许多事情要做。 一早,英莲便和冯渊一道去省林如海。这两日黛玉、英莲姐妹相继抱病未来,他心中早已积攒了满肚子疑惑,如今难得见他夫妻二人同来,忙问道:“我听下人说你夫妻二人起了嫌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莲闻言,立刻飞红了耳根,垂着头弱弱道:“原是我因一些小事误会了相公,无理取闹了一场,不想竟传到了爹爹这里,叫您费心了。” 林如海打量二人许久,才道:“真是小事么?你夫妻向来和睦,这次怎突然……从慈心庵回来你姐妹二人就少来我这里,又都病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却刻意瞒着我?” 英莲忙道:“爹爹多虑了,当真无事。” 林如海心中仍是半信半疑,因转头又向冯渊确认道:“当真无事?” 冯渊点头:“翁丈见笑,当真只是一场误会,并无大事。” 林如海这才放下心,叹了一声道:“自从前日收到荣国府的信,如今我这心真真是如悬半空。黛玉之事尚未安定,又听闻你夫妻失和,当真叫我放心不下!” 英莲愧道:“荣国府老祖宗来信的事我已听说了。这个时候还惹出事端劳爹爹伤神,真是我的不孝!” 原来,那贾琏回了神京后,贾宝玉听闻了扬州的事情,得知林妹妹不曾一同回来,急得闹了好一场,竟病了大半个月。贾母心疼孙子,写信与林如海,叫他待身体好些便回神京养病,一来可请御医诊治,用药也上乘;二来带墨玉与黛玉一同回去叫她瞧瞧。 床上林如海咳嗽了几声,却是摆摆手道:“罢了,无事就好。我正愁不知该如何回老祖宗的信,既你们来了,觉得应如何说较为妥善?” 英莲因道:“此事我已与相公细细想过,想来琏二哥独自回去,那贾宝玉见了闹一场也是正常的。他本就性情古怪,偏爱女子,妹妹又与他同屋共处多年,情分到底与别个不同。老太太心疼孙子,只能以此作由头,想要妹妹早些回去。” 林如海因摇头道:“说来,老太太这封信心疼孙子是有的,可若说她不想念外孙女也是假的。从前敏儿是老太太儿女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她自然对墨玉与黛玉更看重些。如今黛玉一回不返,你认祖归宗之后也无有机会叫她瞧上一瞧,她必定是惦念的。” 冯渊拱手道:“听翁丈的意思,莫非是要应了她?” 英莲忙道:“爹爹三思。当初想方设法接妹妹回来,正是因为老太太不得保妹妹终生。她虽怜爱外孙女,可比起亲孙子来到底是要差上一截的。若是这样贸贸然入了京城,只怕来日不好收场!” 林如海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费尽周折接黛玉回了来,又赶走了贾琏,如今才消停了些,我如何会自找麻烦?!不过,我担心的是……” 冯渊见林如海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心中了然,只道:“翁丈担心百年之后,贾府会再派人来接阿瑛与黛玉,到时再无理由推脱,又会重入两难之境?” 林如海闻言,点头不迭:“正是如此。” 英莲不禁叹道:“爹爹又犯老毛病了!如今你好生调理,日后自会亲见儿孙满堂,绕膝承欢。等到妹妹婚事定下来,有了好夫婿,我们再无后顾之忧,便是贾府不派人来接,念在母亲的情分上,我们也自会去走动探望的!” 林如海扯唇笑笑,却是没有出声。 冯渊因道:“翁丈无须过于忧虑。着眼现下,翁丈病着,本就受不住长途跋涉,何况现在也不是入神京的好时机,不如便以病为由,称医嘱须静养,不宜迁移。等到他日病愈,再让墨玉、黛玉姐妹二人前去尽孝。如此一来,合情合理,想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的。” 英莲赞同不已:“我也正是此意。如今妹妹跟着几位了不得的教习嬷嬷,为人处事老成伶俐了许多,这个时候再教她些管家理事的本事,是最好不过的。若就此去了神京,如何还能成事,当真不值当了!” 林如海这才点头道:“你二人所言极是。如此便依此行事吧,现下只盼黛玉早日成才,方不辜负我们三人今日这一番苦心!” 英莲笑道:“爹爹放心。妹妹是天下头一个标致聪明的,定会如您所愿,欢喜一生的。” 林如海徐徐点头,良久只道:“但愿如此。” * 从林如海屋中出来,英莲跟着便去忆竹轩看望黛玉。说来她是今日才得知黛玉自前日从慈心庵回来便累病了,想来定是与那日匆忙赶路有关,因此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果然,一进卧室,便见紫鹃正躬着身子跪在地上与黛玉脚上抹药,心中大惊,忙上前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受了累须在床上歇息两日么?为何脚上会伤着?” 与她掀帘子的雪雁撅撅嘴道:“奶奶,您可是不知道,那日您下山时神思恍惚又走得急,可把我们姑娘担心坏了!她怕您出事,在后头拼命追您,我们姑娘平日里日日跟着隐芳园的嬷嬷学规矩,走路从不带赶的,那日却像是踏了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一般,脚底不磨破才怪呢?山路又难走,我们姑娘一路上不知道被石头绊倒多少回?那日要不是有慕少爷从旁跟着,我们姑娘有好几次怕都要跌惨了!” 英莲听了,心中更是愧疚难当,直上榻前去拉住黛玉一只手道:“好妹妹,都是姐姐不好。那日我着了魔,才会丢下你自己先走了,害你受伤还毫无察觉,真是该死!” 黛玉忙道:“姐姐休要说这话。姐姐平日里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么,那日失常定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刺激。说来都是我顽皮,非要拉着你去找那什么师太,才害得姐姐伤心失神!姐姐下车后又不许我和慕公子跟着,又告诫我们不许向其他人提,我怕爹爹问询,也不敢将脚伤告诉他,才故意称爬山受累要歇息两天的。后来听闻你和姐夫吵架,我更是心急,却也不敢派人打听。后来所幸海棠来说了无事,我才宽心了一些,却又听闻你病了,又叫我放心不下。今儿如若你再不来,我也会忍不住去找姐姐的!” “好妹妹,连累你受苦了!”英莲说着,垂头仔细看她脚上,问紫鹃道,“这伤可要紧,大夫怎么说?” 紫鹃因道:“奶奶放心吧。大夫说是寻常擦伤,无甚要紧。而且慕公子当天还送了上好的金疮粉来,对活血化瘀很是有效。我给姑娘抹了几回,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 英莲闻言,稍稍安心了些,然听闻慕耀送药,却是来了兴致:“你说慕耀给妹妹送的药,他怎知妹妹脚上磨破了?” 那头雪雁正好给黛玉送药进来,闻言笑道:“奶奶,你有所不知,说起来慕少爷真真是细心体贴,不光金疮药,连大夫都是回府之后慕少爷给请来的。只说下山之时见我们姑娘行动微有异状,怕是伤了脚,因此特意请了大夫来看,还送了药。” “哦?竟有此事?”听到此处,英莲眼中隐隐现出光亮来。看来,这两日,倒是发生了好些她不知道的事儿呢! 榻上黛玉早已红了脸,只垂了眉眼羞涩道:“此次当真多亏了慕公子,待我脚伤痊愈定要好好谢过他的。” “难得慕少爷如此眼尖心细,体查入微。”英莲勾唇,俄顷只看着黛玉重重点了一回头道,“确是要好好谢谢人家。” 第83章 小何归来 十日之后,隐芳园传来消息,华嬷嬷病愈,很是想念黛玉,英莲当即命人收拾了一些华嬷嬷爱吃的,派人送黛玉前往探视。 不想黛玉才走没一会儿,英莲正在房中与冯渊说话,却见玉竹提了两大包东西进了来。 冯渊因问道:“哪儿来的?” 玉竹忙回:“今儿早上小何少爷才从外边回来了,这是他命人送过来的,里面都是一些珍贵的草药,说是落木山李明毅兄弟托他带回来孝敬爷和奶奶的。” 英莲闻言,却是奇道:“依小何的性子,出去了这些天回来,又得了这一大堆东西,自是要欢天喜地跑到我们跟前炫耀才是对的。怎么这回,却是打发别人过来,自己却连个面儿也未露?” 冯渊忙点头称是,又问玉竹道:“除了这些东西,他可有派人带什么别的话来?” 玉竹十分茫然,只摇头道:“除了刚才说的,并无别的。” 冯渊想了想,倏尔唇角微勾,朝英莲道:“哼,我交代的事情半点回复也无。这小子躲着我们,八成是闯了什么祸了?走,去闻兰阁瞅一眼去。” 英莲也正有此意,二人遂换了衣裳出门。 * 闻兰阁中。 冯渊夫妻才一进门,便听小何在里头悲催叫唤:“不得了了,谁许你们过来的?快回去,回去!”说话间人就进了里间寝阁去了,抱头鼠窜时还不忘向慕耀求救道:“五师哥,求你了,千万帮我拦住他们,不然我再没脸见人了!” 慕耀望着进屋后四处张望的二人,嘴角笑意愈发掩饰不住,道:“二师哥,九儿,我看你们今儿还是回去吧,六师弟今儿是不敢见你们的!” 冯渊只将眼睛一眯,直直盯着寝阁的方向,笑道:“我们人来都来了,岂有回去之理?五师弟,你还是快说说,那家伙究竟惹了什么祸了?” 慕耀将手中折扇摇了一摇,颇有些同情道:“这次倒真不怪六师弟,纯属无妄之灾。” “哦?”英莲愈发惊奇,“是何无妄之灾?” 慕耀垂头略作思忖,唇边笑意更浓,道:“这事儿你们还是亲眼见见方能明白。” 说完,便朝里面喊道:“好了,六师弟,你还是出来吧。不然,九儿以后便再也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话音未落,只听那边好端端的一截素色纱帘猛地一下被扯落在地,露出小何躲闪不及、欲哭无泪的一张花脸来。 要说花脸,当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只见小何一张白皙俊脸上,如今已是伤痕累累,血印斑斑,额头上还缠了一圈白布,就连鼻子上也涂了些绿色的药汁,当真是滑稽可笑。 彼时,英莲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微张着嘴,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指着他,半晌才听见声音:“小何……你的……你的脸,被鬼抓了……” 何连之无法,这才捂着脸从里面出来,委屈道:“九儿,你别取笑我了。我这不是被鬼抓,是被那个疯老头抓的!” 冯渊忍不住叹了一声:“不过半月,你怎成了这副鬼样子?朱老先生虽有疯症,可你到底是学过功夫的,怎么落得如此狼狈?” 何连之撇撇嘴,眼中就快挤下泪来:“二师哥,你还有理说我?平日里那么多好活你不派给我,偏让我去落木山!你不知道,隔了这一年的工夫,那朱老先生的疯病严重了许多,每日能清醒一二个时辰便已是很好。偏他发起疯病来,根本再不认得人,有时连阿绣与明毅兄弟也认不得,凡是生人都要用石头追着砸上一遍,有时候还要将你扑倒在地,连抓带挠。我虽有武功,可也怕伤着他,如何逃得过?” 英莲闻言,啧啧了两声,嗔道:“你这笨蛋,既如此逢他发病你就跑啊,躲得远远的,如何能叫朱老伤着?” “我原先也这般想,只做起来谈何容易?”小何揉揉肿痛的两腮道,“他发病时总是突然而至,根本叫人防不胜防。我初去时不解情状,明明前一刻还在跟他下棋谈心,转瞬便被他压在身下狠揍了!” 冯渊听罢,随即敛了笑道:“如此看来,果如王老所言,朱老先生的病症愈发恶化了!” 何连之伤神道:“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以来,明毅已将王老给的方子一一配出来试验,然效果实在甚微。” 英莲忙问:“那李明毅和阿绣怎样了?” 何连之道:“他们许是习惯了,倒并不十分伤怀。阿绣还和以前一样泼辣能干,每日除了弄药都会陪在朱老身边。明毅兄弟与阿绣处得很好,疯老头清醒时十分喜欢他,总与他一起探讨医理。明毅兄弟又极热心,听说他曾经救活过一个被毒蛇咬过的猎户,叫村里人十分佩服。如今,落木山下的村民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来找他。他看病又从不收钱,大家心中十分感激,隔几日就会有人送些米粮上来。” “李明毅此番也算求仁得仁了。”冯渊点了点头,颇为欣慰道,“我当初果然没看错人!” 何连之点头不迭道:“正是。疯老头醒来时曾跟我说过,李明毅是个难得的医学奇才,一点就通,且又懂机变,如今他得了他们师兄弟二人的真传,只怕再过几年,连王老也不及他的。只可惜……” 英莲见他转瞬之间神色黯然,忙问:“怎么了?” 他咬了咬唇,轻声续道:“有一回明毅下山给人瞧病去了,阿绣也出去打理药草,剩了我一个人和疯老头在一起。那会子他醒着,悄悄告诉我说,自己顶多能再有半年的光景!” 英莲心下大惊:“怎会如此?” “他自己就是神医,应该不会有错。不过疯老头看得很开,心中放不下的却只有阿绣。他托我带话回来,希望到那时二师哥能收留照料阿绣。”说到此处,何连之忽幽幽抬眼,望向冯渊道,“我那时心中难受,当即替你应下来了。二师哥不会怪我吧?” 冯渊忙瞪他一眼:“本就该如此,我怪你作甚?” 然英莲心中却仍是十分伤怀,感叹道:“王老找了那些方子和药草,当真半点用处也无么?” 冯渊摇摇头,伸手执过她一只手道:“生老病死,原本就是逃不过的命数。好在朱老前辈是个豁达的,我们便依他所言,替他顾好阿绣便是。” 英莲闻言,只默默点了一回头。 * 如此又过了几日。 小何因脸上有伤,不好见人,总是闷在闻兰阁里,少不得心中憋屈。英莲体谅他,每日总亲自做几样他爱吃的,带过去瞧他。 这日,英莲才带了海棠从那边回来,入了清荷苑中,却四处不见冯渊身影,忙问紫苏道:“爷出去了?” 紫苏摇头道:“不曾出去,爷才说屋中闷热,一个人往后面塘边散步去了。我们知道爷爱清静,就没跟过去伺候。” 英莲点了点头,往后面去了。 话说英莲的住处取名清荷苑,正是因为别院后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塘,每到夏季,水中铺满莲花,分外好看。 此时光景已近六月,虽还不到莲花盛开的季节,然放眼望去,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也别有一番趣味。 英莲一路走一路寻,终于在最里头的湖心小亭里望见冯渊的身影。只见他一袭月白长袍,负单手立在亭中,修长峻拔的背影在一片绿意映衬下愈发神采灼人。 霎时,英莲只见空中闪过一道白光,接着冯渊另一只手里便多了一张字条,便知他又与神京那边以千幻传书。 “阿渊。”她唤他一声,挑眉莞尔,便上了前。 冯渊回头见了她,立刻举步来迎,拉了她坐下:“怎么这么些时候才回?” 英莲笑道:“前儿林妹妹从隐芳园不知怎么学会了几道京中的点心,今日做了一些,分到各处。她原是带着紫鹃要来看我的,不想我出门时正好撞见,就拉着她一块儿去闻兰阁了。你不知道,妹妹的手艺可真真是极好的,慕耀都说堪比宫中御厨,小何那个馋猫,送去了两碟,慕耀才吃了两块,其余的都被他独吞了。” 冯渊闻言失笑:“是么?” “当然了。”英莲眨眨眼,笑道,“阿渊,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碟。待会儿回去你一定要尝尝,保管你绕梁三日,齿有余香。” 不料冯渊却徐徐摇了摇头,道:“在我心中,再好吃也比不过你做的。” 英莲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羞红了脸,忙看向他手中的字条,转移话题道:“你又和大师哥通信了?” “这回可不是大师哥。”冯渊笑道,“大师哥自回京后,如今已被封了镇西侯,每日里军务繁忙,这会子哪里有功夫与我这般闲叙家常?” 英莲奇道:“这下我倒糊涂了?竟有人用千幻与你闲叙家常?” 冯渊将纸条地给她:“还能有谁,自是溪儿。” 英莲看了那纸条,愈发惊奇:“怎么,连溪儿也会这个?” 冯渊笑笑:“千幻极具灵性,不仅识人认主,只为大师哥所用,还能与大师哥心意相通,若是大师哥身边全心信任之人,只要将千幻传召之法教授与之,便也可召唤。” 英莲想了想,方点头道:“是了,你从前说过,战场之上大师哥也教过几个信任的部下,用来传递军情的。是我忘了!” 冯渊笑笑,微抬下巴道:“下山之时,我们几个师兄弟便已约定,不得擅用法器灵物。论起来千幻到底不是俗世之物,若被人发觉只会徒增恐慌,便是战场之上,大师哥也会十分小心。” 英莲看看四周,点头道:“怪道你要躲到这般隐蔽处,便是我也找了许久才认出你来。” 冯渊勾唇,示意她看看那信:“你看那信中,溪儿对你这个不曾谋面的嫂子可是着实好奇呢!不如我教你听音诀,虽不能传召,日后却能听见千幻鸣音,你便可与溪儿互通有无了!” 英莲闻言却是怔了一怔,半晌才道:“我也可以学么?” 冯渊失笑:“听音诀乃是受召之法,简单得很,不比传唤之法,必须大师哥亲自传授才行。但凡知道千幻之人,皆可习听音诀的。” 英莲昂首顿了一顿,却是摇了摇头道:“还是不学了。这些仙山秘法想来玄妙得很,怪唬人的。我还是本本分分做个平常人好了!” 不想冯渊却是无奈一笑,忽伸出手将她一拉,令她坐于自己腿上,宠溺道:“若别人说这话尚还可恕,从你嘴里说出来便是天大的笑话了!我的阿瑛是何人,她可是从异世回魂而来的,若说玄妙,能有甚别得过这个?” 英莲嗔他一眼道:“不是有你在我身边么,溪儿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你替我回他好了,何必非让我学?” 冯渊略顿了顿,沉了眼道:“世事难料,保不齐我们夫妻也有分离的一天,就像上次我回金陵一般,一别数月,相思难熬。你学了这个,我们也能方便许多。” 然英莲闻言,心中一痛,再抬头时竟是眼眶微红:“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日日在一块儿,如何会分离?再者,你上回不是告诉我说,若再出远门,定会带着我的么?” 冯渊见状,只微微垂头,与她额头相抵,安慰道:“好阿瑛,原是我的错,未将话说清楚。你仔细想想,我们现下为了林家的事儿寄住在这里,然等林妹妹的事儿有了着落,必会重返金陵的。到那时铺子的事儿定需要操持,单是出去料理生意,也会有三五日离家在外不是?” 英莲垂下头,只沉默不语。 冯渊失笑,在她唇上浅啄一口,柔声道:“罢了,是我的错。好好儿的叫你学这个做什么?不学了,不学了。” “等等,我要学。”不想这时,英莲却改了主意,猛地抬头望进他眼底,俄顷幽幽道,“自从来了林府,我将这里的故事在心中反复想了无数遍,深觉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想那天底下哪有万全的事情,便是连月亮也是有阴晴圆缺,人又如何能够摆脱离合?方才是我任性了,想起上次你回金陵那会儿,真真是难受极了。阿渊,你教我吧,至少若真再有分离的时候,也能叫我时时刻刻知道你的消息,才好安我的心。” 冯渊凝视她许久,最后轻笑道:“既你想学,我教你便是。” 不想,岁月藏机,一语成谶,经年之后,两人分隔万里,若无这千幻,只怕谁也熬不过蚀骨相思吧! 第84章 故人重逢 转眼又是年关。 这年除夕,林如海特意吩咐下去,要英莲和黛玉姐妹二人筹办一桌年夜饭。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林如海给黛玉的历练,算起来她跟着嬷嬷、英莲学本事也有一段日子,是该找个机会一显身手了! 不过林如海到底病着,大办定是不成的。英莲见黛玉苦恼,提醒她道,此次年夜饭不宜隆重,只以团圆喜庆为上。 因而三十之夜,姐妹二人商量了将林府上下布置一新,处处张灯结彩,福字高悬。彼时拜过祖先,又在主厅中备了一桌酒菜,林家父女并冯渊几兄弟齐聚一堂,举杯同庆,主客尽欢,十分酣畅。 饭后,林如海十分满意,笑道:“难为你们了,选了这一桌尽是我爱吃的!” 英莲忙道:“爹爹有所不知,这桌菜乃是妹妹按照传统惯例又比照一屋子人的喜好点的,照着菜谱一道道筛选,除去了材质生发油腻的,留下的都是于人身子温补有益的。而且,采买、烹饪的人也都是妹妹打点安排的,连上菜顺序都事先悉心想好。最重要的是,过问的账目一笔一笔皆有明细,分毫不差。如此下去,再过几年,妹妹料理家事起来,定是个不折不扣的能人儿!” 黛玉闻言,红着脸道:“姐姐莫要替我吹嘘了,若无你时时在我身边提点帮衬,凭我的本事,如何能完成得这般顺利?” 英莲笑道:“哪里的话,明明是你妹妹自己聪明能干……” “好了,你们两个都不必谦让了。你二人都是我的好女儿!”一旁的林如海见此情状,却是眉眼俱笑,喜在心底,看向众人道,“想来我百病缠身,久卧床榻,平日里多亏了各位在府中帮衬扶持。今日是除夕,我特地备了些小东西聊表心意。” 说完,只见一直侯在外头的思烟、幻雪并几个小丫头便捧着红木盘子进了来,里面放了许多压岁钱、精致衣裳并几个精致的木盒。 林如海因道:“因这几年我一直病着,府里许久未曾过个好年,让你们跟着受累了。趁着今儿除夕,我难得当一回长辈,每人一袋子压岁钱,并十二套四季衣裳,另外墨玉与黛玉每人一盒新首饰,还有一块祖传的莲花玉佩是给渊儿的。听说慕少爷喜爱字画,我平生收藏了不少,特选了两幅相赠,还请不要嫌弃。何少爷擅长射箭,我特意请扬州有名的工匠做了一把玉腰弓,供你平日耍玩。” 慕耀瞟了一眼盘中字画,虽未打开,凭直觉已知不凡,因拱手道:“林大人客气了。只这礼物太过贵重,慕耀实在不敢当。” “就是就是。”何连之也跟着点头道,“林大人,上回我们收了你的宝剑已经十分感激了,如何能再收你东西?” 林如海淡淡一笑:“你们二位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不敢贸然以长辈自居,然你们既为我林府的客人,我自然也是要尽地主之谊。平日两个玉儿多蒙二位照拂,还望勿要推辞。” 英莲闻言,只朝慕耀与何连之点点头道:“今日除夕,这也算爹爹的一片心意,你们就收了吧。” 俄顷,只听慕耀道:“如此唯有客随主便,多谢了。” * 如此到了三月里。 一日,英莲给冯渊新做了一件衣裳,正拉着他要试试,不想詹管家忽急匆匆进了清荷苑,道:“姑爷,奶奶,府门外头来了一男一女,说是从落木山来的,要求见你们。” 夫妻二人闻言,心下皆是一动。冯渊因道:“怕是李明毅与阿绣,快请他们进来。”那头詹大忙应了退下。 不多时,就见詹大领了来人进来,正是他二人。李明毅进屋之后,恭恭敬敬朝冯渊夫妇磕头行了礼,阿绣虽不通这些,然也跟着他像模像样地做了一遍。 彼时,冯渊夫妇见他二人皆是一身素服,心中明了,然阿绣头上却是用一根雕花木钗挽了一个妇人髻,倒叫英莲很是吃惊:“阿绣,你这是……” 李明毅忙道:“奶奶有所不知,师叔临终前两日,已将阿绣许配给我。我们半月前便在落木山成了亲。” “竟有这样的事?”一时之间,英莲竟不知是喜是悲,只叹道,“那朱老先生是何时仙逝的?” 阿绣闻言,眼里闪过凄然之色,然很快泯去,竟是淡淡一笑道:“臭老头是在我们成亲的第二天没了的。原本他说自己早该没了,不过李小仙对着他师傅给的方子,日日琢磨,又新配出了好些药给臭老头试了。后来总算有些效用,让臭老头多活了些日子。” 英莲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是强颜欢笑,红了眼眶道:“阿绣,你若难受,不必逞强。” 不料阿绣却摇摇头道:“奶奶,我现在真不难受了。臭老头走的时候得意得很,连胡子都是翘起来的。我早知道有这么一日,他既高兴,我还难受个什么?” 李明毅因道:“少爷、奶奶勿怪。阿绣自小跟着师叔在山中长大,心思性格皆与外头人迥然不同,才会有如此想法。” 冯渊忙摆手道:“阿绣这般率真性格,毫无心机,坦荡真诚,如今世间已是少见,是我最欣赏的,何来怪罪之说?” 阿绣喜道:“哈哈,冯少爷果然是个明白人。不过你们放心好了,我现下已经是李小仙的媳妇儿了,我知道你们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后我住这儿一定也会好好守规矩,不给你们惹麻烦!” 说完,却是抬起头来眨眨眼道:“只是不知道,我们要住哪儿啊?赶了许久的路,我又饿又泪,着实难受得紧,只想快点歇着!” 她这般心直口快,惹得英莲忍俊不禁,忙拉了她的手,道:“好阿绣,你且忍忍,我即刻叫人备饭!” 又扭头吩咐海棠,“速去备一桌饭菜来。再有,我意欲安排他们二人住在我的清荷苑里,你派人到爹爹那儿说一声。闻兰阁那边也去知会一声,我猜想小何知道他们来了,定会十分欢喜。” 那头海棠一一应了,出去安排。 不多时,海棠便在偏厅备了饭,才领了李明毅二人过去,就听见外头有人叫唤道:“李兄弟、阿绣,你们在哪儿?” 英莲一听,便笑起来:“完了,定是小何拉着慕耀过来了。这下,怕你们想吃顿安生饭也是不能了!” 众人皆是跟着笑了一回。果然,还未等坐定,小何便已一把挑了帘子冲了进来,直道:“李兄弟、阿绣,你们真不仗义,要来这里也不事先派个人来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们啊!” 李明毅摇头道:“对不住,师叔临终之时交代,一切从简,无须再烦扰其他人,只求静静终了,埋在落木山的药田里便是极好。明毅不敢违背,因此才没有通知诸位。” 这番话一出来,厅中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好了好了,我心里明白的,哪里会真怪你?!”小何见状,忙摆手解释,转念又想起别的,脸上浮现出惊奇状道,“听说你们两个在落木山成婚了,可是真的?” 李明毅闻言微有些窘迫,顿了一回才徐徐点头道:“确是真的。师叔临终之前放心不下阿绣,说要亲见我们成亲才能安心。” 不想阿绣听了立即不悦起来,只将头一扭,质问道:“什么嘛?说得好像是为了臭老头才娶我一样,难不成你自己就一点也不喜欢我么?” 此言一出,李明毅原本白皙脸庞一下子飞红,连耳朵根也烧得厉害,然抬眼却见阿绣委屈赌气的模样,十分无奈,少不得略俯□子,一只手悄悄拽了拽阿绣衣角,就着她耳朵小声道:“我心里自是喜欢你的。” 阿绣听了,这才舒眉展颜道:“哼,这才是了。” 到底是新做成的夫妻,一言一行都露着甜蜜意味。众人见此情状,皆在心中默默笑了一回。 饭毕,却见白芷掀了帘子进来回话道:“奶奶,我才从老爷那边回来。奶奶交代的都已说过了,老爷让回,既小李少爷是姑爷的人,住在清荷苑自是最合适不过的。另外,老爷还吩咐,现在已是奶奶管家,再有什么叫您自个儿拿主意便可,一切都依您的,但凡需要什么只管从库房里取了即可,无须报备。” 英莲听了,只默默点了头让她出去。 * 晚间,英莲从外边回来,脸上很是欢喜,冯渊问她什么缘故,她答道:“阿渊,你可记得上次小何回来说,如今李明毅的医术很是高明,再过几年许是能胜过他师傅了?” 冯渊点头道:“嗯。他师承两大名医,一位是御医泰斗,一位是千古药痴,得了如此真传,自然是厉害的!” “当真好厉害!”英莲闻言,只拉着他的手落了座,才续道,“你不知道,才我领着李明毅往爹爹房里去,想要他替爹爹看看,碰巧幻雪才熬好了药端进来,只在李明毅跟前走了这么一遭,他居然凭着味道原原本本说出了里面所有用的药材来。那方子原是几年前王老开的,后来王老走后,扬州几位名医又根据爹爹的症候作了增减,可李明毅说出来的却是和现下所用的方子一字不差的!” 冯渊笑笑:“王老和李老都曾有言,他天生是学医的料子,有这种才能自然不奇怪!” 第85章 风波不断 英莲点了点头,心中仍是十分叹服,忽而脸上却露出一个笑来:“阿渊,这回有了他,爹爹的病就更有把握了。今儿他替爹爹诊脉,说比先头王老时的症状好了许多,而且还改了里面几味药材,用了朱老前辈从南疆带回来的草药,静心安神有奇效的。我心里想着,改明儿再领着他也给林妹妹瞧瞧,到底比别个大夫更叫我安心。” “你如今倒是会使唤人了!”冯渊故意沉了眉眼,摇头道,“整天只想着旁人,什么时候也顾念自个儿一些?我瞧着这几个月你瘦了好些,我看先叫李明毅给你好生瞧瞧才是正紧!” 英莲忙道:“哎呀,阿渊,我好好儿的瞧个什么?爹和妹妹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然格外担心些。”说话间,见冯渊仍是一脸无奈,只抬眼一笑,忽搂过他一只手臂,曼声道,“阿渊,我有件事情要与你商量!” 冯渊闻言,略顿了一顿,才放下手中瓷杯看她:“何事?” 英莲因道:“今儿明毅兄弟与爹爹看病,很得爹爹赏识,谈话间又听说了朱老前辈的事儿,更是叹服,当下吩咐了拨出一块田庄来,专门与明毅兄弟种药材。” 冯渊微疑惑道:“这是好事儿,有什么不妥么?” 英莲忙摇头道:“并无不妥,只是有了这个事儿倒叫我想起了别的。此次明毅与阿绣回来,说是成了亲,然山中简陋,这亲又结得匆忙,怕是半点也没有好好准备的。你看看他们,除了李明毅带回来的那些珍稀草药和种子,竟再无别的,想想倒叫我心酸得很。我与阿绣自认识以来便十分投缘,亲如姐妹,她是个极天真无邪的,心中定也没有计较,如今来了我跟前,我自该替她好好打算才是。” 冯渊这下才听出头绪来,点头道:“那依你的意思,意欲如何?” “我想着,干脆重办一场婚事吧。”英莲说着,不禁笑道:“阿渊,想来我们与王老也是许久未见了,你不如修书一封,让他移驾来扬州一趟。他一向视李明毅如亲生,此次明毅娶妻他岂有不在的道理?再有就是,我想趁这个机会给阿绣添份嫁妆,教她风风光光地嫁人!” 冯渊垂头思量了片刻,才道:“知会王老一声,本是应该的,便是你不说,我也早有此意。补嫁妆么,也是容易的。如今府上的事儿,翁丈早已交由你打理,你自己拿捏就好。至于重办婚事,想来这到底是明毅与阿绣的事儿,还是由他们拿主意方可!” 英莲闻言,点头不迭:“嗯,还是阿渊想得通透。既如此,我们便分头行事吧!” * 一月之后,王老领着大徒弟何泉入了林府。李明毅与阿绣虽没有同意重办婚礼,然却是依了俗世的礼,认认真真地与王老敬了茶,席间,阿绣心直口快又不知事,竟直接管王老叫“公公”,虽是闹了好一场笑话,却叫王老十分窝心,竟是含泪接了那茶,道:“极好!极好!” 这一日,林府上下俱是欢喜。王老与李明毅师徒相聚,又与林如海、冯渊故人重逢,自是十分感慨,寒暄许久。 彼时夜宴方毕,林如海与王老相谈甚欢,只忙忙遣散了众人,便领了王老入了自己书房,继续谈心畅聊。 进了屋落了座,王老见四下无人,想起了前阵子听来的消息,不由敛了笑意,问道:“礼部尚书陆鸿获罪一事,如海兄可有耳闻?” 林如海听了,苦笑道:“如此大事,怎会不知?” 王老因道:“若我不曾记错,那陆鸿与你应是同届恩科。当年殿试,你为探花,他为榜眼,才学十分了得,很得先皇赏识。” 如海徐徐点头:“王老好记性。” 王老见状,也不再遮掩:“想先皇在时,那陆鸿在朝堂之上真真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任礼部尚书,不想如今却落了个全家充发的下场,想来晚景甚是凄凉!” 想他弦外之音林如海如何不懂,只长叹一声道:“先时圣上根基未稳,无暇分心,只好对我们这些旧朝老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四海已定,自是不同了!” 王老见他这副模样,不免担忧:“你既心中明白,便更应早早想好应对之法才是。” 如海摇摇头,无奈道:“圣上生性多疑,对老臣一直心怀顾虑。此次降罪陆鸿本就是杀鸡儆猴,一些京中旧臣为避祸上奏请辞,不想又触怒龙颜,被冠上怠惰渎职之罪,连告老还乡也不能。如此这般,只叫人进退两难。圣心难测,如今之计,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且行且看了。” “自古伴君如伴虎,其中甘苦我历了这番生死,也算深有体会。”王老说到此处,却是忧心更甚,“只是今日为你诊脉,虽胜过旧时,肺腑却仍有积郁之状。你这身子切记忧虑,似你这般思虑过度,几次下来,只怕旧疾未愈,倒要添大碍了!” 林如海闻言,却是沉吟了良久,方启唇道:“眼下这般多事之秋,想要安心静养谈何容易?只林某这里还有一事相求,万望王老应允。” 王大夫见他说得郑重,自也不敢轻视,忙道:“何事?” 但见林如海神色见转悲凉,半晌才渐渐探向王老身边,压低了声音,将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所想一一嘱托。 那头王老听罢,竟是满脸惊愕,气愤难当,怒道:“荒唐、荒唐,你怎会生出如此糊涂的念头来?” “王老息怒,其中利害我自有考量。”林如海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待王老稍稍平复,只听他徐徐道,“圣心难测,照眼下的局势,祸到临头怕也是迟早的事儿。两个玉儿、渊儿虽都聪慧,朝堂之事到底还是不通的,何苦让他们跟着白担心?再者言,我这副身子,便是真养好了也不知还能保几年无虞,与其让他们就这样在我跟前守着,倒不如换个法子,保得他们平安才是要紧!” “你这是何苦?”医者本仁慈,王大夫见状,如何能不生恻隐之心,半晌只沉声叹道,“原我不过想与你提个醒儿,不想你倒是想得长远了!只你难得享受了几年天伦之乐,何苦又要眼睁睁将他们送走?!” 林如海苦笑:“古语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王老虽无儿女,然医者父母心,想必也是懂的。” 那头王大夫沉吟许久,到底还是应了:“罢了罢了,明毅那里我帮你知会一声便是。然我们冯少爷确是个极聪明的,到时候能不能瞒得过他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林如海忙点头不迭,口中道谢不停:“那是自然的。” 只这一番谈话,清荷苑里的冯渊和英莲自是不知的。只因这番众人难得相聚,晚宴之上的冯渊与英莲自是比以往多喝了几杯,然英莲不胜酒力,后劲上来难免又有些缠人。然而,冯渊却喜爱急了她此时娇羞模样,趁兴拉了她亲密了好一场才罢。 翌日,英莲一早醒来,却是已经不见冯渊踪影,因问海棠道:“爷出门去了?抑或爹爹有事派人找他?” 海棠摇头道:“似乎并不是老爷,我看爷去时的方向是往闻兰阁的,料想他应是去找慕少爷与小何少爷了。” 英莲心中起疑:“这一大早的,可知是什么事?” 海棠摇头道不知,耳中却听闻外头紫苏的声音,笑道:“看样子应是爷回来了!” 英莲点头,却是很快整理了出来,迎面果然撞见冯渊正掀了帘子往里走,看他神情便觉不同往常,忙上前道:“出了何事?” 冯渊眉头微皱:“早上收到大师哥千幻传书,说四师弟受了重伤,如今安顿在福建沿海的一个小县城里,因此我才一早去知会慕耀和小何,叫他们往南边瞧瞧去,若有需要带他过来。” “什么?怎会如此?”英莲大惊,忙道:“徐少爷不是在神京么,好好儿的怎会跑到南边去?” 冯渊摇头叹道:“他做的镖局生意,自是要走南闯北的。四师弟是个能干的,青龙镖局在神京如今做得很好,口碑甚佳。我听大师哥说起,前阵四师弟接了个大单,要往真真国去一趟,不想在海上遇到了盗贼。据说那起贼人据岛为营,为祸一方,不仅数度打劫四方商船,有时还会登陆抢劫,许多沿海城镇深受其苦。” 英莲忙道:“既是如此,朝廷都不管么?” 冯渊拉她坐下,软了语气道:“怎会不管?此事已惊动神京,不然大师哥如何能够知晓?有他过问,相信上面不日会有动作!” 英莲闻言,心下稍安,然想起徐光的伤来,又不免担忧,面上也跟着愤然起来:“那起盗贼当真可恶,是该好好治治了!只是如今不是四海清平么,如何还会出这种祸事?” “若仔细说来,那起子盗贼本与我朝无干。”冯渊点头,徐徐道,“依大师哥信中的意思,那些盗贼占岛也不过数月,似乎并不是我朝人氏,而是那真真国的。想来,真真国也该负些责任!” 这些事英莲却是不关心的,只摇摇头问道:“那小何与慕耀何时动身,我好吩咐人过去替他们打点行装?” 冯渊忙笑着拦她:“无须麻烦。我回来时他们两个便已出门了。” “这么快?”英莲先是愕然,后来想想转念也释然了,“算了,你们师兄弟行事一向如此的。但愿,徐少爷平安无事就好!” 冯渊拉过她一只手,只淡淡道:“放心。” 第86章 兄弟争执 这日,英莲才从房中出来,刚挑了帘子就看见李明毅匆匆从外头进了院子,出声喊住他道:“看你忙忙的,是打哪儿回来?” 李明毅在原地定了片刻,忙上来行了礼,回道:“上午往庄子上去了一趟,不想回府时却是撞上了忆竹轩的采霜姑娘,说是雪雁姑娘身子不适,找我过去瞧瞧。我正打算取了药箱过去。” “原来如此。”英莲点了点头,向他道,“你来府里不久,可这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医术好,又热心肠,有个头疼脑热便来寻你,倒叫你受累了!” 李明毅忙摆手道:“奶奶说得哪里话?这原是我分内之事,何来受累一说?时下才入夏,气候不定,这两天府里头疼发热的才格外多。我想着回头我开一剂预防时气病的方子,熬上一大锅,叫府里的人都喝上一碗,有病祛病,无病防身,总是好的。” 这时,海棠刚好从屋里取了披风出来,一边与英莲披上了,一边赞道:“如此这般是最好不过了。前几天我还听白芷咳嗽了几声,怕也与这时气有关,得赶紧喝些药预防预防,免得到时候传给奶奶就不好了。” 英莲点头称是,又想起别的,因问李明毅道:“上回你说要给妹妹配副新药丸,不知这会子可做成了?” 李明毅回道:“奶奶放心。新药丸前儿个便制成,我已亲自与二小姐送去了。” 英莲见他做事稳妥,自是愈发高兴,笑道:“此事多亏了你!我这会子正打算去看爹爹,说来自你回府之后,爹爹的病竟是好了许多。我每日去看他,他都与我夸你呢。眼见他病体渐愈,我心里不知多欢喜。明毅兄弟,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不想,李明毅闻言,却是脸上微变,似乎显得有些不自在,竟是顿了片刻才说:“明毅惶恐!” “怎么?”英莲见他神色有异,面上浮起担忧:“你看起来脸色不好,莫不是哪里不适?” 李明毅越发窘迫,摇头不迭道:“奶奶误会了。明毅无有不适,只林老爷的身子前段时日都是师父照看的,明毅实在不敢居功。” 英莲闻言,不疑有他,笑道:“明毅兄弟,你就不要谦虚了。你忘了,前日你师父临行之前,可还在爹爹面前保举你呢,如今爹爹的病已由你全权负责,我自是要谢你的。” 这回,李明毅只虚应了两声,便不再吭声了。英莲误以为他心急看诊,向他笑道:“好了,不耽误你去瞧雪雁了。我也要快些赶去爹爹房里,只怕这会子妹妹已在那儿候着了。” 李明毅忙拱手告辞,垂着头匆匆往自个儿房里去了。 一旁的海棠悄悄打趣道:“这个李大夫可真有趣!奶奶不过夸他几句,他居然害羞得头都不敢抬了!” 英莲笑笑,伸出手指在她额心戳了一下:“你啊,人家那是谦虚,你懂什么?!” * 转眼又过去两月。 八月初十这日,冯渊与英莲才吃过早饭,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唤声:“二师哥、九儿,你们快出来看看,我和五师哥带谁回来了!” 话音刚落,冯渊夫妇对望一眼,心里便有了答案,只见两人会心一笑,同时起身出去相迎。还未到门口,小何已急急掀了帘子进来,那头海棠和紫苏忙上前打了帘子,紧接着便看见许久不见的徐光笑吟吟走了进来:“二师哥,九儿,别来无恙啊!” 英莲忙上了前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才连珠炮似的问道:“如何?身上的伤全好了么?信里不是说七月就可回来,怎么拖到现在?可是路上遇到什么麻烦,还是伤病复发耽误了?” “我的好嫂子,你就放心吧。”没等徐光有机会开口,慕耀已摇着扇子笑喷了,“我们四师哥身子壮得很,哪能被那点小伤打垮?我们原担心得要死,急急赶去瞧他,不想等我们去了,我们英明神武的四师哥已经带伤请愿,领着官兵将士上岛剿匪去了!” 徐光哪里经得起这番揶揄,忙冲慕耀摆摆手道:“去去去!少在这阴阳怪气,毁我名声!我那么做,全因看不惯那些强盗猖狂。原本我就是在那大野岛外头受的伏击,也与那头头交过手,好歹对敌情也算有些熟悉。既是剿匪,匹夫有责,我既能出上力,自是要去的!” 一旁的小何吐吐舌头:“说得好听!尽往自己头上扣些‘保家卫国’的大帽子,说白了还不就是你咽不下输给盗贼头子这口气,逞英雄去报仇了!” 徐光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往小何头上狠狠扣了一个爆栗,喝道:“臭小子,跟你说过多少遍,要不是他们以多欺少,小爷我才不会被他刺那一剑,掉到海里去呢!” 小何摸着痛处,委屈咬唇:“你若不是为了挣回面子,干嘛跟官兵说最后的海盗头子留给你,非要跟他单挑啊?” 徐光大怒:“我不去跟他单挑,难道你去啊?你也不看看你的功夫到家了没有,对付几个喽啰还行,对付海霸王还嫩了点……” “行了!”冯渊终于看不下去,一声闷喝制止了这场斗嘴,只向徐光道,“伤到底怎么样了,可还要紧?” 徐光一拍胸脯:“放心吧,早没事了。”完了,怕丢脸面忙解释道,“虽然那天我是被刺了一剑,掉海里去了,可那帮海盗可也没从我这讨到半点好处。那场厮杀之后他们损失不少,我们这边虽也有几个受伤的,却都无大碍,货也好好儿的运回来了,算起来已经很难得了。” 英莲见他这副样子,不免有些好笑:“这么说,你是里面伤得最惨的?” “……”徐光愣了片刻,忽如火山喷发般吼道,“九儿,事情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了,是他们以多欺少,而且我常年在陆上生活,不擅船上作战,这才失了水准!” 他还欲再说,那头冯渊已用一杯茶堵住了他的嘴:“行了,说那么多话也不嫌口渴!你还是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说着,他不禁摇头,他何其聪明,对他这几个师弟也是再了解不过的,如何不知,半晌只叹道:“依我看,怕不是对方以多欺少,而是你英勇过度,以一敌十。我看小何说得挺对,你有时候就是太过逞能了。哎,你这性子,吃了这次亏也改改吧!” 这回,徐光听了,却是再不敢驳的了。只那日,他若不拼尽性命,如何能保全人货不失呢…… * 中秋在迩,今年人格外齐,英莲想着要好好在家中摆上几桌酒庆祝一番,然又怕耽误林如海休养,不敢擅自做主,特地与冯渊二人同去请他的示下。 不想林如海闻言,十分欢喜,忙道:“难得中秋佳节,自然是要热闹热闹的!这酒自然要办的,而且因了我家里也许久未曾听戏了,这才再请上一个戏班子,好好唱上几出!” 英莲难得见林如海这般喜悦,自是点头不迭,将他的嘱咐一一记下,打算一回到清荷苑便开始着手准备。 然而,回去的路上,却见冯渊一直蹙眉不展,因问道:“阿渊,你在想什么?从爹爹房里出来,就一直没听见你说话了。” “我在想,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冯渊停下步子,幽幽道,“阿瑛,你不觉得么?” 英莲被问住,狐疑道:“你指什么?” 冯渊点点头:“我总觉得翁丈近来憔悴了许多。” “啊,有么?”英莲不解,“可我们每次去见爹爹,他精神都很好,并无哪里不对啊?而且,明毅不也说了,爹爹的病已大好了!” 精神可以强撑,气色却伪装不得。林如海虽每次见面都是谈笑风声,可眉眼间的颓败之色如何能逃过冯渊的眼睛? 彼时,冯渊看着英莲,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出来,只道:“但愿是我多虑。” * 回到院中,只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夫妻二人便知三个师兄弟已经来了,进去后果见海棠正伺候三人喝茶。 冯渊踱过去,含笑问道:“什么事情,聊得这么热乎?” 徐光因道:“二师哥还不知道么,就是真真国请求和亲的事啊?” “和亲?”英莲听了,柳眉微挑,“好好儿的怎么就要和亲了?” 小何忙道:“自然是为了上次海盗抢劫的事。他真真国的海盗抢到我们大凤朝子民头上,又被我们上岛给灭了,难免伤了两国和气。为了息事宁人,和亲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英莲不禁叹道:“古来和亲,牺牲的总是女儿家。这次不知道是哪位公主要遭殃了!” 不想慕耀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皇家子嗣难得,哪能每次都以公主出嫁?单看当今圣上,便是加上早逝的玲珑,也只得四位公主罢了。如今除了皇后姑母所生的璇玑年纪稍大些,虚岁十二,其余的都不过五岁,又如何可以和亲?” 英莲眨巴了几下眼睛:“那就是说,此次和亲的人选只剩璇玑公主了?” “绝无可能。”慕耀神色笃定,唇边却勾出一丝苦涩来,“玲珑表姐离世,姑父与姑妈大为受伤,将所有的思念与宠爱都转加在璇玑身上,如何舍得她远嫁他乡?依我看,八成会在那些王公大臣的女儿中挑出一个好的,认作皇族女儿出嫁!” 英莲脑中忽想起探春来,心下更是唏嘘不已,但鉴于慕耀是皇族中人,又不好说什么,只默默走过去替他们几个续茶。 冯渊见状,只勾唇接过话道:“和亲一事,还无定数,你们几个瞎操哪门子心?” 小何撇撇嘴:“二师哥,我听说真真国的国王是个老头子呢,都快死了还要取公主,真是不要脸!” 冯渊瞪他一眼:“胡闹!两国之事,岂是你我能够言说清楚的?你若是对国家大事感兴趣,下次大师哥来信时便去跟他好生讨教一番。”临了不忘嘱咐他,“过几日乃是中秋,阿瑛承翁丈之意要筹办宴会,你若是闲着,便去帮她一二,省得整日无事闯祸!” “二师哥偏心!”小何顿觉委屈,吵嚷道,“我哪里有闯祸了,就知道冤枉人还想使唤我?” “冤枉你?!”海棠捂嘴轻笑,“昨儿我端着奶奶熬的银耳莲子汤要给老爷送去,不是你撞了我才打翻的?” 小何一愣,继而红了脸道:“昨儿我一时走得急了,不小心的。” 英莲故意长哦了一声,问他:“那上回你砍坏了林妹妹织给慕少爷的剑穗,又怎么说?” 不想这回小何还未回答,徐光就急着出来道歉了:“哎呀,这事儿说来怨我!那天小何嚷着比剑,我见五师弟不在就随手用了他的剑来,谁想一个分心竟被这小子砍了剑穗去?” 完了,又埋怨小何:“你说我不知道也就罢了,你明知那剑穗是林姑娘织的,五师弟爱惜得紧,为何要砍,害得五师弟对我生了大气!” 慕耀闻言,微顿了一下,徐徐道:“那日原是我失态,叫师哥见笑了!只那剑穗本是林姑娘诚心所赠,无故损毁,难免愧对人家!” 小何这回理亏得厉害,哪里抬得起头来,只闷闷道:“刀剑无眼,那种时候谁还有工夫顾及一个剑穗?” 说完,见众人脸上都十分鄙夷,忙辩解道:“哎哎,你们一个个的别这么看我啊?剑穗虽说是我弄坏的,可我后来也说要把林妹妹给我织的剑穗赔给五师哥,是五师哥自己不要的!” 英莲横他一眼:“人家慕少爷在乎的不是那穗子是心意,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小孩心性没个计较?” 不想小何闻言,急得一跳三尺高:“谁小孩心性了?不过一条穗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去求林妹妹,让她再织一条送给五师哥好了,看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哎,等等!”英莲见伤了他脸面,正欲出言安慰,不想那头小何早已一个箭步蹦出门去,往院外狂奔,哪里还拦得住? 慕耀见状,几步追到门口却不见人影,面上也懊恼起来:“这该死的家伙,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来?” 冯渊笑笑:“罢了,让他闹去!林妹妹向来懂事,不会跟他一般计较的!” “只能如此了。”慕耀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暗暗长叹一声,才重回了屋里去。 第87章 中秋夜话 中秋夜宴,合家团圆。彼时皓月当空,银辉遍地,盐课御史府上更是灯火通明,乐音绕梁。戏台上不绝于耳,正唱着一出应景的《奔月》,满堂宾客都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有掌声传来。 一时,小何看得兴起,竟不自觉手舞足蹈起来,俄顷又一手拿酒杯一手持酒壶四处乱窜着敬酒。 来到英莲跟前时,他刚要给英莲倒酒,不想却被冯渊以手掌扣住了酒杯:“阿瑛近日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小何眼见冯渊护短,哪里肯依,嚷道:“不行不行,自下山后我们师兄弟难得聚在一起过个中秋,今日高兴,二师哥不许这般护着九儿?” 英莲见冯渊俊脸微沉,大有训人的架势,恐他坏了气氛,忙伸手拽了他衣袖道:“好了,我知道你怕我喝醉伤身。可今日中秋,我就喝一点,也是无妨的。” “怎么连你也不听话?”不想冯渊听了,却是侧了头来看她,眼中含笑一条条数落道,“你酒量不好,酒品又差,每次醉了总爱缠我闹我,叫我不得安生。这会子竟还有脸讨酒喝?” 他这一番话虽说得小声,但小何还有旁边的黛玉、阿绣定是都听得真真切切,英莲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哪里还敢说话? 冯渊见了,只悄悄勾了唇角,伸手舀起她的酒杯,向小何道:“你也莫恼,我知你今儿高兴,若你真想敬阿瑛,我替她喝便是。” 小何闻言,把个嘴儿撅得老高:“哼,二师哥替也可以,可是得三杯才行。” 然冯渊这次却是应得爽快,当真回了他三杯。小何有些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之得灰溜溜跑去敬旁人了。 一时敬到黛玉,小何十分感激,谢她那日答应为五师哥重做剑穗,黛玉含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角却不经意间瞥了瞥对面款款而坐的慕耀,蓦地心跳如雷,忙垂下头去恐人发觉。 再往下敬便是李明毅、阿绣夫妇,小何与阿绣脾性相近,在山上时就十分交好,想着要多敬她几杯,不想却被李明毅一把拦住:“不可,阿绣常住山上,从不饮酒,还是我替她喝了吧。” 说完,便依了他刚刚对冯渊提的规矩,自饮了三杯,惹得何连之愈发不快,只将酒壶往桌上一扔,便跑回去找两个师哥诉苦了:“坏人,都是坏人,娶了媳妇了不起啊!一个个的护得不行,难不成我是老虎,会吃了她们不成?” 慕耀闻言,抬起头来悠悠看他一眼:“没事,以后等你娶了媳妇儿也这样。他们喝一杯,你喝五杯就是!” “对对对,就要这样!”小何气糊涂了,当下点头不迭,一转念才发现上当了,这回气得脾气都没了,咬着唇委屈得像个小姑娘,“五师哥,你干嘛也这样?” “一剑之仇。”只见慕耀端起酒杯,徐徐吐出这四个字来。 * 宴会结束时,也算是宾主尽欢,自然何连之除外。 彼时,英莲有些犯困,冯渊正想早些带她回清荷苑休息,不想那头却见林如海房里的思烟过来说:“姑爷,老爷请你过去书房一趟,说是有事相商。” 冯渊脚下一顿,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来,又很快泯去,只吩咐她道:“你去回老爷的话,容我回去换件衣裳,随后就来。” 思烟自是应了。 不多时,冯渊便已站在林如海跟前。 “听说昨日你去找过明毅?”林如海斜倚在榻上,今日强撑了半日精神,此刻却是面色苍白。 冯渊点点头,道声“是”。 只听榻上的人幽幽长叹一口气:“那眼下,你都知道了?” “明毅不擅说谎,还请翁丈勿怪。”冯渊如实以告。 林如海微微勾唇,笑得极苦:“我就知道终究是瞒不过你。只如何迟迟不见你来问我?” “此事原是我僭越。”冯渊作了一个揖,又续道,“然翁丈不顾个人安危也要隐瞒病情,究其缘由定然是为了阿瑛与黛玉姐妹二人。” 林如海缓缓点了两下头,心知他是个明白人,也不在藏着掖着:“有件事我考虑多时,想来是时候告诉你。如今时局已定,圣上眼下怕已容不下我们这些旧臣。过些时日,我想让你送九儿与黛玉姐妹二人往神京去一趟。” 冯渊闻言微顿,思忖片刻才道:“定要如此么?” 林如海笑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这些日子,若不是旭国公的公子暂居林府,我如何还得保全至今?然古来福祸相依,圣上生性多疑,我又久病,必是愈发不得圣心的。眼下是多事之秋,到底你们离了扬州我才能安心。” “话虽如此,为何非要去神京呢?”到了此时,冯渊也不避讳,“翁丈明知那贾府并非可靠之地,此番送妹妹回去只怕再难脱身了!” “你说的这些,我早有思量。想那贾府虽是狼窝,可毕竟上头还有个老太太,她先时便极疼敏儿,如今对黛玉和墨玉也是格外挂心。便是今年,就已几次写信来,要派人接她们回去。”林如海说着,忽胸闷难忍,停下来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复,又缓缓续道,“想来,墨玉重回府里已有好一阵子了,又觅得了好夫婿,于礼你们也该入京拜见一下外祖母与舅舅、舅妈的。再则,你母亲不是也在神京么,这些年你二人一直在我跟前伺候,也未能好好向她尽孝,实在不该,此次回去正好可以看看亲家母,也替我向她问声好。等到风头过了,若是无事,我自会派人去京中接你们回来。” 尽管他的话句句在理,可冯渊却仍觉不妥:“那倘若圣上真要发落下来,翁丈又该如何自保?” “自保?”只见林如海叹了一口气,竟失笑道,“自古皇命难违,真到了那一日还能如何呢?渊儿向来聪慧,这个道理应该明白。许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几日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会生事,因此这会子才找了你过来。九儿一心仰仗你,此事怕只有你说了她才肯听。黛玉对你二人更是格外敬重,也须你二人好生劝解。” “你放心,这些年我自问也算勤勉,并无什么过错,纵然圣上发落下来也罪不至死。九儿虽承了墨玉的身份,如今却已出阁,便是你冯府的人,有你相护,我并无顾虑。至于黛玉,现下暂可借老太太再护她一时。虽贾府无良,但我这副身子到底是拖不了多久的,到那时老太太发话,你们还是得领着她回去一遭不是?与其等到那会子,不如趁现下你们主动回去拜见,也省得老太太疑心,里外还能落个好名声!” “如今黛玉有了姐姐、姐夫,再不似从前无人扶助。况且,你的一门师兄弟更是神通广大,如今连你妹妹也是得了诰命的侯夫人了,到时便是我去了,黛玉哪怕只得这些人的一二分庇护,贾府那拨人也是决计不敢再轻视她的。再则,早前我已派人去了神京打点你是知道的。那些人皆是忠实可靠的,我命他们在那边看管好府中财物,又置办了一些庄园、田地,纵然贾府将来颓败,那些财产也足够黛玉一生所需了。如今唯一的憾事,只怕是两个女儿出嫁我都无缘亲见。黛玉的婚事,眼下虽还未有着落,老太太那头且不论,然你与九儿待她如何,我心中分明,想来你们定能为她觅得个好夫婿的,我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最近这段日子,林如海日日思虑,眼下已是气血两虚,便是说出这一番话,也是费了许多气力,中间喘了好些回。然如此这般字字含情,句句忧心,便是冯渊这样理智的人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彼时,书房内一片静寂,冯渊立在原地,却是沉默了良久,才踱步上前,幽幽道:“依翁丈的意思,莫不是想让我们尽快入京?” 林如海点头道:“那是自然。此去山水迢迢,自是快些动身的好。” 不料冯渊闻言,面上却浮起难色,半晌只摇头道:“请翁丈恕罪,此事只怕小婿不能从命。” 林如海大惊:“这是为何?方才我已将前因后果细细剖与你听,你向来睿智,怎会误了我这番苦心?” “翁丈且勿动怒,请听小婿解释。”冯渊自觉有愧,只抱拳道,“一来,我与阿瑛早有承诺在先,今生今世绝不会再有任何欺瞒,今日若是应了翁丈的请求,便是违了誓约。二来,阿瑛性子单纯善良,自顶替了铃铛身份,心中早已视您如父,若进京后扬州生变,您有个什么闪失的话,定会自责终生,到那时叫她与黛玉如何自处?” 这些林如海如何会想不到,然眼下叫他们离开乃是趋利避害最好的选择,岂能白白错过,只劝冯渊道:“你与九儿夫妻情深,两个玉儿又极孝顺,这些我都知道。你放心,你们走时我会给她们姐妹二人各留一个锦囊,交代好种种,命她们入了神京方可打开。她二人皆聪慧,到时定能明白你我之苦心的!” “不可。”冯渊心下暗暗惊叹他心思缜密,却仍旧摇头道,“翁丈大人爱女情深,小婿感同身受。若放在以前,我定不敢不从。然现下,阿瑛的身子,怕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 林如海不解:“九儿身强体健,怎会如此?” 冯渊抬头道:“翁丈有所不知。阿瑛近日格外易乏嗜睡,若我猜想无错,应是有了身孕了。” “什么?”林如海闻言,既惊又喜,然片刻后所有表情都化为愁绪凝在了眉梢,“神京远在万里之外,山高水长,如此这般,她如何能离得了这里?” 冯渊因道:“正是如此。” 林如海沉吟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却是十分平静:“罢了,此事说来也怪我没有早些与你商量,拖到今日才弄成这般局面。眼下我朝即将与真真国和亲,圣上要发落恐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我们便暂缓几日,再作打算。” 冯渊瞧他脸色不好,这番话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在安慰自己,才要开口,却又听他又咳了起来,忙上前扶持,又道:“此事既定了从长计议,翁丈更需好好保重才是。” “你放心,我自有计较。”林如海一面点头,一面又嘱咐他道,“今儿本是中秋佳节,原不该说这些分离的事儿。如今九儿有了身孕,乃是府上的头等大喜事,明日你叫明毅与她好好瞧瞧,要她好好安胎。府里的事儿也莫要再管了,只交给黛玉便是,也趁机历练历练她。” 冯渊闻言,知晓林如海转了心意,忙一一应了。之后,林如海又吩咐了许多,才打发他回去。 只待冯渊出了门,走得远了,林如海于书房中斜倚塌上,枯坐许久,只望着窗外那一轮圆月出神。这一夜,他心中五味杂陈,竟是半刻不曾合眼,鬓边赫然生了许多白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恰好是中秋节,实在有些巧合。姑娘们中秋节快乐。 这篇文断断续续拖了很久,我一直十分抱歉。 但是三次元的事情很多,思绪也乱,每次想更新都不成功。 看见居然还有人看,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一定会写完,绝不会弃坑、烂尾,谢谢你们。 第88章 如海垂危 翌日清晨,清荷苑便传出英莲有孕的消息,林府上下自是一片欢喜。 彼时,海棠熬好了第一碗安胎药,小心翼翼端进屋里服侍英莲喝下,冯渊立于一旁静静观望,见英莲苦得直皱眉头,忙递了一颗蜜饯上去,哄她道:“且忍着些,只剩一点了。” 英莲点了点头,伸手接了蜜饯,却不曾放进嘴里,只闭了一口气,将碗里的药汁全数饮尽之后才吃了。 且说冯渊一大早请了明毅过来为她诊脉,她只当是平安脉,也并未十分放在心上,谁知就这样莫名其妙被诊出一个月的身孕来,那一刻她只觉自己的魂一下子飞到了九重天上,完全不知所以了,便是这会子也还有些晕乎。 待嘴中苦涩渐消,她竟茫然无措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明明与往常无异,不觉心中忐忑,忍不住抬头跟冯渊确认:“阿渊,我这样就是有孕了么?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啊,会不会弄错了?” 冯渊被她紧张兮兮的神情逗得失笑:“傻瓜,明毅亲口说的,自然不会有错。你莫要胡思乱想,只安心养胎便是。” 英莲初次有孕,自然懂得不多,可冯渊却是见过冯母怀溪儿的,几天前就开始疑心了。这会子得了准信儿,虽面上一如往常平静,心中却早已激动万分,趁海棠熬药的工夫便按捺不住,下山后第一次传召了千幻,与神京的镇西侯府通了消息。 “娘亲听你有孕,高兴坏了。她原是想马上赶来扬州看你的,偏偏小嵘儿近日病了,她放心不下,少不得要等到小嵘儿病愈才得启程。不过,我才已吩咐冯龙回金陵去接秋嬷嬷了,她好歹亲手带大过两个孩子,必能好好照料你的。” 英莲一听秋嬷嬷要来,也很是欣喜,直道:“一切听你安排便好。” * 不多时,小何已拉了徐光、慕耀两人前来道贺,一进门便听他嚷嚷道:“九儿,我的小侄子什么时候出世啊?” “你急个什么?”冯渊回头瞪他一眼,“阿瑛的身孕不过月余,哪有这么快的?” 小何忙道:“我怎能不急?我多想我的小侄子能快些出世,然后我就可以教他武功,还可以教他骑马射箭,带他去山上打猎!” 英莲闻言,不禁掩唇笑道:“瞧你说的,一口一个小侄子,你怎知我腹中怀的就一定是个男孩?要是个女孩怎么办,难不成你就不理她不疼她了?” “怎么会?”小何忙摆手道,“若是个小侄女,我也一定很疼她的,就像疼妙儿一样疼。只是那样的话,她以后也会跟妙儿一样去学些针线女红什么的,我就不能教她武功了……” 徐光见他一脸可惜的模样,忍不住笑喷:“六师弟,你还是省省吧。便真是个小侄子,只怕你也教不了他!” 谁知小何一听,即刻涨红了脸:“胡说!我的武功好得很,如何教不了他?我天天练剑的,就连二师哥都说我厉害!” “这话不假。”此番冯渊倒是没有帮着驳他,只笑道,“小何自小上山,武功根基最是牢固,他又勤奋,四师弟,你莫忘了上次被砍断的剑穗,可是连你输给他一剑呢!” “就是就是!”提起这事来,小何面上立刻显出几分得意来,然他才一回头蓦地看见慕耀眉眼一沉,只觉心里一虚,再不敢出声了。 偏偏这时,紫苏从外头掀了帘子回道:“姑爷、奶奶,二小姐来了,还送了好些东西来呢!” 话音未落,只见黛玉已笑吟吟进了来,只朝英莲、冯渊盈盈一拜,贺道:“姐姐、姐夫大喜!” 英莲忙扶了她起来,问道:“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莫不是今日不用去隐芳园?” 黛玉因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出入隐芳园已有两年,昨日两位嬷嬷将我叫到跟前嘱咐,日后除了寻常探望,可不必再去了。” “不必再去?”英莲微愣了一愣,忽而眼中一喜,忙拉过黛玉一只手称赞道,“也是。妹妹冰雪聪明,两位嬷嬷又尽心教导,如今知书达理,礼数皆通,自是不必日日前去了。” 黛玉双颊微红,只朝众人都福了一福,才道:“姐姐谬赞了,黛玉年幼不知事,往日里多亏了各位时时扶助。眼下姐姐有孕不宜操劳,爹爹已命我协理府中事务,日后若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众人见她小小年纪便如此伶俐精明,落落大方,皆是另眼相看,又听她道:“姐姐,爹爹听闻你有孕的消息,精神愈发好了。方才他叫我过去,命我从库房里取了许多补品与你,你千万记得吃,不够了再叫人告诉我,我吩咐人再送来!另外,昨儿晚上我见你很爱吃那月饼,已叫人去糕饼坊里重买了一包回来,供姐姐闲时当零嘴。” 英莲见她行事妥当,心中甚慰,只笑着点头。 一旁徐光见状,不由笑道:“瞧瞧,果然是咱们九儿的妹子!林姑娘这般哪里像初初管事的,明明就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等到来日出阁,定是个了不得的贤妻!” 英莲闻言,只拿眼睛偷偷瞥了一眼慕耀,也跟着勾唇:“那可不,将来也不知哪家的小子有这样的福气,能娶到我妹妹这样能干的人儿?” “姐姐休要拿我取笑了。”黛玉在一旁羞得满脸飞红,不知为何,竟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 且说,自中秋之后,林如海日夜思虑,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然白日里每到英莲姐妹来请安时,却仍旧勉强硬撑,更是愈发辛苦。因此,自英莲有孕后,他便免了英莲的晨昏定省,便是黛玉,也时常被打发到清荷苑去,陪伴英莲左右。 八月二十五这日,黛玉一早去看林如海,照旧又被他急匆匆赶去陪英莲说话。 “姐姐,自你有了身孕,姐夫向来从不离府的,这会子怎么不在屋里?” 英莲笑道:“他知你要过来,便趁这会子往闻兰阁去了,具体的也未与我细说,许是有什么话要和几个师弟说吧。” 黛玉点点头,忽莞尔一笑:“平日里小何少爷总爱拉慕少爷与徐少爷一起到这儿来,想来姐夫恐是担心他太闹腾,怕他吵得你头疼,才特意过去那边的吧。” 两人正聊得高兴,不想外头突然一阵吵嚷,不多时便见幻雪惊魂未定冲了进来,一头跪跌在地上,嚎啕哭道:“奶奶、二小姐,不好了,老爷吐血了!” 姐妹二人闻言,皆如遭了晴天霹雳一般,英莲怀着身子,更是虚弱,当下只觉眼前一黑,两腿发软,险些要昏过去,好在身后海棠机灵,一把扶住了。 那头黛玉也是心急如焚,当即红了眼眶,然见了英莲这副模样,想起如今已是自己当家执事,少不得强按住惊慌,朝屋里一众丫鬟吩咐道:“紫苏,你快去隔壁请明毅少爷去!白芷去闻兰阁,叫姐夫赶紧回来!” 说完,见英莲已回神,忙上前一步问她状况,英莲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转过头去看幻雪,急道:“你快说说,到底出了何事?爹爹好好儿的,怎么就吐血了?” 幻雪被唬得脸色发白,眼泪直流:“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啊。老爷先头还好好儿的,二小姐离了没多久,常来府里探望老爷的那个霍知府就来了,他与老爷单独说了一会子话,也不见老爷有什么。不想,霍大人才被送走,老爷就吐血了?” “霍知府?”林黛玉心头一动,“你说的是霍约?” 幻雪点头不迭:“正是他。” 英莲缓了一口气,忙吩咐海棠道:“再打发个人往闻兰阁去,叫慕少爷一起过来。” 说完,便立刻搀了黛玉,一齐往林如海住处赶。 * 时至黄昏,秋风似紧了些,吹得林如海的小院里林木哗哗作响,偶尔还夹杂几声凄寒的鸟叫,犹如呜咽声一般,叫院内挤着的一众小斯、丫鬟更加焦心。 屋内,英莲与黛玉俱跪伏在林如海床头,不知哭了多少回,叫了多少声,然床上的林如海依旧紧闭双眼,气息几欲弱不可闻,若不是李明毅用了极品的高山雪参吊着,只怕早都撑不到这刻了。 黛玉伤心欲绝,哆嗦着身子在如海耳旁轻唤:“爹爹,你一定是在逗玉儿玩呢,是不是?就像上回琏二哥请辞那般,故意装作昏迷不醒的。爹爹,玉儿都知道的,现在屋里没别人了,你不许再装了……” 英莲见状,忙将黛玉揽在怀里,瞬间泪如雨下:“妹妹,你冷静些。明毅说过了,爹爹本就病着,现下又受了莫大的刺激,极痛攻心,如今肺腑俱伤,气血难调。我们且安静些,让爹爹好生休息,他才能早些醒过来不是?” “姐姐,爹爹当真还能再醒过来么?”只见黛玉顿了许久,才慢慢在英莲怀里仰起头,顶着两只红肿不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问。 英莲看着头,想告诉她一定可以,可是嘴唇颤了许久,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重将她搂紧,两滴清泪趁势滑落,恰巧滴在黛玉捧心的那只手上,格外冰凉。 彼时,冯渊正站在两人身后一步开外,见此情状自然也是愁眉不展,又恐英莲有孕伤身,心下更是焦虑。 自从上午李明毅诊完脉,突如其来在他几人跟前一跪起,他心中便有数了。只怕这次,林如海当真是凶多吉少…… 正苦恼间,忽见外头思烟匆匆进了来,正要开口回话,抬头间却见冯渊暗暗冲自己摇了摇头,忙吞了舌尖的话,再看床前英莲与黛玉伤心失神的模样,心中会意,只悄悄与冯渊道:“慕少爷回来了,现下在议事厅。” 冯渊闻言点了点头,嘱咐她留在房里看好她们姐妹,自己独自往外头去了。 * 原本小何还在议事厅里闹脾气,冷着脸不肯理人,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眼中一亮,忙抬了头,示威一般朝那霍约道:“等着吧,我二师哥来了!” 然话音未落,外头冯渊的呵斥声却已跟着传了进来:“六师弟,不许对霍大人无礼。” 屋里原坐着的四个人便一齐起了身,小何颇有些委屈,嘟囔道:“二师哥,明明就是这个人害得林伯父病重的!” “住嘴!”冯渊闻言,脸色当下变得愈发难看,眉眼间是少有的阴沉,只抱拳向那霍约道,“霍大人,小何年纪轻不懂规矩,冲撞之处还请见谅!” 那头霍约如何还敢受,忙道:“冯少爷,你千万莫要如此。如海兄久病未愈,我还来叨扰,叫如海兄伤了心神受此大难,霍某实在无颜再见你们,然我绝非有心,如今犯下如此大错,只想再见如海兄一眼,亲自在他跟前磕头赔罪,才能叫我心安。” 冯渊冷眼看他一回,又偏了头去望慕耀,慕耀脸色也不好,淡淡道:“我原已说过林伯父的情况不宜探视,然霍大人执意如此,我们只能随他一起回来。” “冯少爷,听闻如海兄病情险恶,小弟我忧心如焚,若不能亲眼见如海兄一面,只怕我会日夜自责,寝食难安。”霍约因见冯渊神情冷淡,脸上自是愈发愧悔难当,“再则,我府上还收了一支千年灵芝,原是开药铺的朋友所赠,据说是极佳的救命良药,现下我也一并带了来,愿能对如海兄有所助益。” 聪明如冯渊,如何不知他心中埋了什么好心思?想这霍约之所以频繁往来林府,左不过还是因了慕耀的关系。只慕耀对他一向避而不见,他便只好将主意打在林府身上,想着慕耀既住在林府,他若能与林如海处好关系,时常替林府排忧解难,也能讨好一二。眼下林如海出了事儿,见的最后一人又是他,他自是得亲来探望,一来显他仁义,二来其实是为与林如海当面对质,好撇清干系,免得到时林如海真有个什么好歹全赖在他头上,反误了他的好前程。 然眼下林如海性命垂危,冯渊如何有空理他,只道:“霍大人好意,冯某不敢辞,便代翁丈收下了。只翁丈眼下急症发作,昏迷不醒,内人与妹妹正在跟前服侍,实在不好见客。冯渊斗胆,请霍大人改日再来!” “这……”霍约碰了一鼻子灰,如何肯甘心,“既是如此,我便在屋外候着,等如海兄醒了再走,才算不负我与如海兄同袍之情。” 此言一出,四兄弟皆不耐烦,未及冯渊答话,慕耀已沉了声道,“霍大人,你待林伯父真情真意我们感同身受。然我师兄也说了,林伯父此番昏迷不知何时才醒,一来你有政务在身不便久留,二来林府上下眼下正是忙乱之时,你若留在这儿恐更添不便。不如等林伯父好些了再来探视吧。” 霍约这才无法,只得借故告辞了。 待詹管家送了他出去,小何摸了摸鼻子,只冲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哼了一声,口中骂了一句:“呸,伪君子!” “好了!”徐光忙上前拉了他回来,只将门一关:“为了找他,叫我们在扬州城兜了大半个圈子,费了这些时候,眼下林府就要祸事临头了,还管他做什么?” 冯渊闻言,眼皮一跳,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徐光与小何皆不答,只将眼睛都看着慕耀。只见慕耀沉吟片刻,才咬牙凛声道:“听霍约的意思,圣上似乎要派林姑娘去真真国和亲。” 第89章 慕耀训话 “什么?”冯渊大惊,“和亲一事,怎会牵扯上林妹妹?” 小何怯怯抬眼,小声道:“听说,是五师哥爹爹的意思。” 慕耀的脸色顿时愈发难看,徐光忙瞪了小何一眼,与冯渊解释道:“其实,说起来旭国公本是好意。据霍约所言,眼下朝廷局势对旧臣不利,旭国公恐是看在五师弟的份上,想要保林伯父一回。霍约自来扬州,便时常与神京汇报五师弟的情况,林府的事那头自然也清楚。想来,旭国公怕也是思量了一番,才私下授意霍约递折子给圣上举荐林姑娘的。” 冯渊大叫不好,心下既疑惑又懊恼:“那真真国国王分明已年迈,林妹妹却尚不满十二,如此年幼怎会是合适人选?” 徐光因道:“二师哥,我们偏居扬州,消息难免闭塞了些。原来真真国使臣递来的和亲折子上,并不是要与老国王通婚,而是替其王长孙求亲的。我从前走镖时也听说过,真真国大王子英年早逝,不久王妃也郁郁病终,余下长孙无人照料,后被真真国国王、王后一手带大,如今也长到了十四岁,且已被封为储君。大凤人杰地灵,老国王想必十分尊崇,更不想因海匪一事误了邦交,才有意为其王长孙求妃,意欲在王长孙十五岁生辰那日迎娶,许诺日后必定为真真国王后,想来心倒是诚的。” 慕耀冷哼:“四师哥,他那不是心诚,而是奸猾。年少立储,王长孙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饱受非议。大凤朝国富民强,王长孙若能得其公主为妃,自然能站得稳些。只如此一来,大凤公主必会成为真真国许多人的眼中钉,只怕日日都是刀光剑影,不知要有多大的福气能等到封后之日?” 小何忙道:“如此说来,那林姑娘若真被选上,岂不是很危险?” 慕耀垂了眼,眼中无波:“想来爹爹此回,又如何只为保林大人而已?若林姑娘日后真成了他国王后,于慕家及姑姑怕都是益处多多吧。真推算起来,此次竟是我连累了林姑娘。呵,着实是想不到!” 徐光见他神情实在不好,少不得安慰道:“五师弟,你就莫要自责了。霍约也说了,他今儿原就是仗着有八分准,才提前来林大人跟前贺喜的。好歹这事儿还没成定论,再则那王长孙是明年六月里的生日,除去路上的工夫,也还有些时日,我们坐下来仔细想想,或许还能有法子化解!” 慕耀摇摇头道:“既是爹爹的主意,只怕姑姑也少不得会从旁相助,此事已如霍约所言,是*不离十的。眼下只差一道圣旨罢了!” 冯渊心中了然,涩然道:“怪道翁丈会如此气急?!” 慕耀因问道:“林大人现下如何?” 冯渊叹了一口气,面上幽如深谷,又冽如寒泉,半晌只道:“依明毅的意思,已是油尽灯枯。” 慕耀闻言,心中大恸,唇边却抿出一丝苦笑来:“原我想着远离了那地方,便能离了那些是非,不想今日因我却害了旁人!” “休要胡说!”冯渊说着,伸出一只手在他肩膀轻拍几下,劝道,“你素来冷静智慧,怎么眼下尽说这些混话?翁丈的病,本就不是三日之寒,他素来又爱忧心,不肯专心静养,这些日子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而已。圣上清算旧臣,林府迟早会被波及,林妹妹的事儿也只是顺势而来,与你有何相干?” “就是就是。”一旁小何忙点头不迭,又拉了慕耀袖子嚷道,“不如我们写信给大师哥,说不定他有法子。” 徐光一听很是同意:“正是。扬州与神京相去甚远,得的消息未免有限。大师哥是圣上一手提携的心腹,御驾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我们用千幻传书与他,也好知道眼下究竟是何形势。” 慕耀听了,忙将心中那些怨艾之情抛到一边,只道:“既如此,此信便由我来写。大师哥这些年为避嫌,鲜少与旭国公府来往,然眼下有些事只怕我家的人会比旁人更清楚。他得了我的亲笔书信,必要时也可与旭国公府打听。” 冯渊才要点头,就听见厅外海棠将门拍得山响,嘴里喊着:“爷,你快开门哪!老爷不好了,奶奶也不好了!” 话音未落,冯渊已箭步上前将门打开,急急问:“怎么回事?” 海棠一面抹眼泪一面回话:“方才老爷醒了一回,要了笔墨写了个什么东西,写完没说几句话就又吐血了,奶奶一急也昏了……” 她急得双手直抖,连声音都是颤的,还要再说什么,冯渊哪里等得,早已一个飞身往门外去了。 海棠正欲追上去,却被慕耀叫住,问她道:“林姑娘怎么样了?” 海棠摇着头道:“二小姐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伤心得厉害,哭得连眼泪都没了,又是担心老爷又是担心奶奶,饭也吃不下去,连水也不喝一口,再这样下去,身子怕也要跟着垮了!” “知道了。”慕耀应了一声,偏过头向徐光、小何道,“我回去写信,你们跟着海棠一道过去看看,我稍后便去。” 两人自是应了,看着他出了门,那颀长背影闲雅一如往常,月白衣衫如霜似雪,渐渐远去,然他们都觉得,似乎哪里隐隐有些不对,待要细想却又说不上来。 *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慕耀已传召千幻送了信,待他赶去林如海的院子,还未进门便看见徐光与小何匆匆从里头出来。 “四师哥,六师弟,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徐光因道:“林大人快不行了,明毅兄弟决心试一试朱老前辈医书残卷上一个古方。眼下詹管家不在府上,我与六师弟脚程快,赶紧将药买回来是正经。” 慕耀不解:“这个时候詹管家怎会不在府里?” 小何垂了头嗫喏道:“先前二师哥吩咐詹管家,让提前准备好后事呢。詹管家说是出去给林伯父采买棺椁去了。” 慕耀闻言微怔,立刻让了道:“既如此,你们快去快回。” 二人应了离开,慕耀进了院内,却看见海棠端了药碗从耳房出来,心知是英莲在里面,忙喊了她一声,问道:“九儿现下如何?” 海棠沮丧道:“明毅才给奶奶诊了脉,说是动了胎气。这会子已经喝了药睡了,爷正在屋里陪着呢,给点了安息香,不让我们在跟前,怕吵着奶奶。” 慕耀原还想进去看看,听了这话自然抿了心思,又往正屋瞥了一眼,问她:“林老爷那头怎么样?” 海棠因道:“也不好。二小姐才过来看了奶奶一眼,又回老爷跟前守着了。爷担心二小姐吃不消,吩咐了阿绣与紫鹃在一旁陪着。慕少爷,眼下我们爷心里眼里只有奶奶一人,怕是顾不上那边了,不如你去里面看看,好歹也劝二小姐吃点东西。她一向敬重你们几个师兄弟,你的话许还能听一点。” 慕耀点点头,便往里头去了。 彼时,李明毅正在外间为林如海的病况伤神,拼命翻找医书,阿绣心疼相公,也不管黛玉了,只在外面陪他,眼睛瞅见慕耀进了来,忙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又踮着脚跑过去,悄声道:“李小仙在想法子救人呢,你莫要吵他。” 慕耀虽心下好笑,却莫名有些感动,只勾唇笑了一回,继续往里面去了。一进去便看见林如海躺在床上,面上毫无血色,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一旁素色枕衾之上还残余些许血渍,很是触目惊心。 林黛玉缩着身子跪在那里,脸色比林如海好不了多少,只伏在床前低泣,孱弱的模样犹如月下花影,似梦似幻。慕耀心中动容,暗想此般光景,怕是古时西子捧心而蹙也比不得的。 黛玉一整日水米未尽,已是虚弱至极,旁边紫鹃端了一碗桂圆汤,提了银匙,千方百计哄她喝一点,可黛玉一心只在爹爹身上,如何听得进去,急得紫鹃泪落不止。 慕耀见状,也顾不得别的,只几步跨上前去,从紫鹃手里接了汤碗和勺,舀了一勺直接送了过去,抵在黛玉唇上。 黛玉吃了一惊,忙侧过头来看,见了慕耀唬得两只桃儿眼睛蓦地睁大,脖颈下意识便往后仰了一些,离了那汤匙。 然慕耀此刻却不比平日温和,又将那汤匙抵了上去,这回不容她再避,沉了声吐出两个字来:“张嘴。” 黛玉怔怔望着眼前躬着身子喂她的慕耀,只见他双眸含星,眉如泼墨,俊美面庞此刻紧紧绷着,直直盯着自己,逼人的气势如同满弦的弓,叫她避也避不掉,逃也逃不开,只觉气噎喉堵,心下一酸竟又流下两行泪来。 一旁的紫鹃何时见过这般场景,早被唬得神魂出窍,大气都不敢出,两只手绞着帕子,定定站在原地看着。 见黛玉只哭不动,慕耀愈发沉了眉眼,训道:“眼下你爹爹性命垂危,你姐姐又动了胎气,二师哥再能干终究不是你府上的人,林大人既叫你管家,你但凡是个真懂事的,就应顾全大局,决计不该在这个时候任性胡闹,只管作践身子。难不成你想把一切丢给九儿,等她醒了看她日夜操劳失了孩子才满意么?” 黛玉闻言,真真犹如醍醐灌顶,倏忽清明起来,心下又是悲痛又是愧悔,少不得张了嘴,慕耀趁势将汤匙送了进去,见她慢慢抿了匙中汤水,一颗心才终算落地。 那头紫鹃见黛玉肯吃东西,喜得什么似的,心中念佛不迭。眼看慕耀一口一口喂着黛玉,眉头渐舒,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优雅从容,真真是天生的贵公子,而底下黛玉像中了咒语,乖觉得什么似的,垂着眉眼一动不敢动,也不哭了,只脸上委屈得很,樱唇随着慕耀的汤匙一张一合,整个人犹如淡月琉璃,一碰就碎,看得人又心疼又好笑。 一时间,也无人说话,慕耀约莫喂了十几下,一碗汤渐渐见了底,才将碗重递给紫鹃,又嘱咐道:“林姑娘一日未进水米,这点东西怕是不够,然一时半会儿也不可吃太多。等晚些你再预备些别的吃食来,另外到了时辰也要记得令她歇息,不可强撑。” 紫鹃哪有不应的,只心下忧虑黛玉不肯。不料慕耀似会读心术一般,又添了一句:“她若不听,你便只管来闻兰阁找我。” 黛玉闻言,心上没来由狠颤了一回,竟是连头也不敢再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花迪为酪的地雷。 我会好好写,但愿你们喜欢。 第90章 夫妻谈心 夜里,英莲幽幽转醒,一睁眼便看见冯渊正执着自己的手坐在床前,又见屋里掌了灯,忙起身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爹爹呢,爹爹怎么样了?” “你慢着些!”冯渊赶紧伸出一只手掌在她身后,另一只手按着她肩头,以防她起得太急伤到自己,嘴中答道,“翁丈吃了明毅新开的药,脉息稳了许多,这会子已安睡了。” 英莲意欲过去看看,冯渊哪里会肯,只将她拦住,又喊了海棠将桌上烫了好几遍的安胎药端过来,接在手里道:“你纵然心急,也该顾念顾念肚子里的孩子。今儿白日里你动了胎气,已叫一屋子的人不得安生,如今还不好生歇着,非要叫人急死不可么?” 英莲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驳他,只好乖乖喝了药,然心下到底还是不放心,拉了他一只袖子,含着泪哀求:“阿渊,你就让我去看看爹爹吧。我答应你,看一眼就回来,只看一眼。” “不行。”冯渊哪里见得她这副样子,可林如海状况并不好,她见了也只有伤心而已,只好狠了心拒绝,又怕她多想伤神,少不得软了声调哄她,“那边有林妹妹守着呢,再则明毅、师弟他们都在,暂时不会有事的。你真想见他,明日一早再去也不迟。” 英莲听了,虽不情愿,然心里却想起另一桩事来,忙道:“既你不允,我明日再去便是。白日里你不是叫慕耀去找霍约打听,他与爹爹究竟说了什么话么,怎么样,可打听出来了?” 冯渊见她神情急切,心知瞒不过,又怕她知道真相受不住,沉吟了半晌才道:“告诉你也可以。但你如今有孕在身,须答应我平心静气,不得激动。莫要忘了我从前说了,一切有我。” 英莲见他说得郑重,知道是出了大事了,只暗暗吸了一口气,看着冯渊的眼睛保证道:“我知道的。我答应你,为了孩子我会好好保重,不会胡来的。你就放心说吧。” 冯渊便将黛玉的事儿如实说了,英莲听完只觉难以置信,直摇头道:“这不可能的,妹妹怎么会去和亲呢?前世里妹妹除了在林府就是在贾府,从没有让她去和亲的啊?” “前世毕竟是前世。阿瑛,你须明白,若事事照前世来办,又何来今日之你我?天道难循,既得了新的机缘,有些事必定不似从前的模样。”冯渊说着,忽叹了一口气,紧握了她一只手道,“同样的道理,也有些是注定改变不了的。” 英莲闻言,只觉心下更慌:“你指哪一桩?” 冯渊定定看她,幽幽道:“若我不曾记错,翁丈前世大限之期应是今年的九月初三。” 这个英莲何曾不知,只从不愿相信罢了。她一直坚信,有了这些年的调理,林如海必会好起来的,然想到眼下这般景况,心下大恸,倏忽便落下两行泪来。 冯渊不忍,只往前靠了靠,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阿瑛,你已尽力了。我相信翁丈心中,亦是不会怪你的。” 说完,见英莲不曾言语,便又道:“林妹妹的事你也无须太挂心,今儿白日我们已托大师哥帮忙周旋,大师哥回信中说,和亲一事一时半会儿只怕定不下来。” 英莲闻言,果然转了心思,问他道:“这是为何?” 冯渊冷笑了两声:“左不过是朝廷里勾心斗角的缘故。依五师弟的意思,旭国公不理朝政多年,这回为何突然授意霍约举荐林妹妹?于林家的益处怕是其次,更多的则是为了自家。真真国求亲,适婚的公主唯有璇玑一个。皇后既舍不得,难免有人会生出流言来,慕家自然得挑出一个好的来才行。” 英莲听了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咬唇道:“慕耀知道的倒清楚,那神京大家闺秀何其之多,他爹怎么就挑到黛玉身上?” “你这小人,怎地气起五师弟来了?”冯渊见她这副赌气模样,不禁有些好笑,“此事虽是旭国公授意,然与五师弟并不相干,你莫错怪了他。他自小在皇后跟前长大,这些事儿本就听得多见得多,也正是如此,他才不屑那些经济仕途,只求与我们在一块儿。” 英莲垂了头,沮丧道:“我如何不知慕耀是个好的,刚不过一时懊恼罢了。只好端端将妹妹牵扯进来,我如何能不气?不过,既是旭国公府举荐的,你为何又说定不下来?” 冯渊笑笑:“这说起来,竟还要归功于贾府呢。你可知,贾家有个已入了宫的女儿,名唤贾元春的?” 英莲忙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她是贾政与王夫人所出,乃是贾宝玉的长姐。” “正是她。”冯渊点了点头,续道,“大师哥信中说,如今这个贾元春深得圣上宠爱,似是因了她的缘故,这事儿才耽搁下来。” 英莲心中暗暗盘算,忽而眼神一亮,直叫道:“是了,算起来再过不久她就会被封妃呢,而且还许她归家省亲,现下定是恩宠极隆的。她又很孝顺,自然知道老太太是极疼黛玉的,少不得要说上几句话,如此一来,妹妹便有救了!” “不止如此,大师哥已亲自拜会过旭国公,将扬州景况一一说了。”冯渊顿了顿,怕她伤怀,捏了捏她手心,才道,“眼下翁丈只剩几日的工夫,总不能叫妹妹孝中出嫁吧。怕是前几月翁丈因别的缘故,一直瞒了病情,叫所有人都误以为他已大好,旭国公才想到以林妹妹代嫁。今日得知实情,又有大师哥出面,怕也会尽快另择人选的。” 英莲万分吃惊:“你说爹爹故意隐瞒病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冯渊只得如实告之,临了只道:“我晓得你知道此事,心中一定怪我。然先前我也只是怀疑,与你说时你总不以为意。直到中秋前日我才从明毅口中确认,偏那时你又有了身孕,我不忍你再添烦恼,只得瞒了下来,嘱咐明毅好生医治。等到第二日翁丈叫我去时,得知你有身孕经不得长途跋涉,竟似打消了原本之意,我便也松懈下来,一心只在你身上。万万没想到竟会有今日之事!” 不料英莲却摇了摇头,神色悲凉:“昨日爹爹醒来,写了几封东西,又强撑着与我说了几句话。他说,再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不听话的病人,叫我莫要太苛责。原我不懂何意,现下却是明白了。想来爹爹心中早有计较,我如何能怪明毅,又如何能怪你呢?” “翁丈之意,怕更多的是叫你莫要太苛责自己。”冯渊轻轻拥她入怀,温声道,“母亲得了这边的信,为你担心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来看你。然你也知道,眼下却不是好时机,只怕我们在扬州也是待不长的,母亲若来,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我便劝她好生在神京等着,莫要再来了。只这样,你少不得更要好好保重,倘或有什么好歹,倒叫母亲如何承受呢?” 英莲心知他是在变着法儿劝自己,只伏在他肩上点头道:“阿渊,我明白的。” 冯渊听她声调已带了哭腔,也不强求,只将她更搂紧了一些,柔声安慰许久才哄她睡下。 * 翌日,英莲早早便醒了,求了冯渊一道去看林如海。进了房里,林如海自然还在昏睡,黛玉苦撑了一宿,任凭别人怎么劝也不肯歇息,最后还是慕耀出的主意,命人悄悄煮了安神汤,强迫她喝了,才渐渐恍惚,被紫鹃、雪雁扶到旁边榻上睡了。 三个师兄弟并李明毅一直在外间守着,见冯渊与英莲来了,才回闻兰阁歇息去了。李明毅是不敢走的,另有阿绣窝在一张椅上,双臂枕着半旧椅袱,已睡得浑然不知事,怀里还宝贝似的,抱了一堆明毅昨夜翻过的医书。 李明毅苦笑了两声,走过去将医书一本本捡出来,又从旁边捡了一件他自己的大衣裳与她披了,才向冯渊、英莲告罪道:“阿绣不懂规矩,让爷和奶奶见笑了。” 英莲忙摆手,特意放低了声音道:“哪里的话?昨夜辛苦你们了,瞧阿绣这副模样,怕是累坏了。我已吩咐了小厨房,叫他们做些清粥小菜送过来。待会儿你记得叫阿绣起来吃,吃完也莫要再让她窝在这儿睡了,回清荷苑好生歇歇,免得到时身上疼得慌。” 李明毅自是应了,又向里面望了一眼,心中不免愧悔,只往二人跟前一跪,道:“原是我的错,不该答应师傅帮着瞒下林老爷的病情。这几个月,林老爷的身子其实从未见好过,到底是我无能,竟是用遍了好药也……” “好了。”英莲赶紧上前扶他起来,又道,“这事儿爷都与我说过了,本是爹爹的主意,怪不得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大夫,然爹爹的病我心中也有数了,眼下你只管尽力医治便好。” 李明毅含泪道:“多谢奶奶,明毅必当竭尽所能。” 英莲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只进了里面守着林如海去了。 然等了一日,林如海竟都没有睁眼,到了晚间,冯渊惦记她有身孕,催促她回房休息。英莲本不愿,不想黛玉竟拉了她的手,红了眼眶求她道:“姐姐,你快些回去吧。爹爹跟前有我呢,再则明毅大夫也在,若有什么事我即刻派人叫你便是。如今你怀着身子,如何能这般苦熬,爹爹已成了这个样子,若姐姐再有什么,可叫妹妹怎么办呢?” 她这一番话,叫英莲听得心下发酸,想哭又怕黛玉与冯渊担忧,只得强忍了泪道:“妹妹莫要这样,我听你们的,回去歇着便是。只你自己也要保重,实在困了就歇息片刻,莫要强撑。” 黛玉正欲点头应“是”,外头却听幻雪进来道:“闻兰阁的三位少爷来了,听说老爷还未醒,便没有进来。只说今晚在隔壁房歇着,若有什么事儿随时叫他们过来。” “如此甚好。”冯渊因道,“阿瑛动了胎气,身边离不得人。有他们在我们也好更放心些。” 然最开心的怕要数紫鹃了,她心中暗道,有慕少爷在,不怕小姐不听劝了! 第91章 慈父捐馆 如此又隔了一日,待到二十八日上午,明毅总算在医书上翻到一个新的吊命方子,忙配了药命人抓来熬了,强灌了几碗下去,竟当真十分有效,下午林如海便恍惚着睁了眼。 众人自是喜不自剩,英莲在床前拖着他的手哪里肯松,黛玉也是一面落泪一面捧着汤水侍奉,林如海喝了几口,待要说话却又没有力气,只好勉力冲二人笑了一下,没一会儿又昏晕了过去。 李明毅忙上前重号了一回脉,又道:“林老爷昏迷了几日,如今不胜体力,虚弱至极。方才是药效发作才睁了眼,这会子又睡过去了,恐到明日才会好些。” 冯渊点点头,见他面容憔悴、眼圈乌青,不由道:“翁丈此刻睡得正沉,醒来怕还要些工夫。稍后,你便回清荷苑歇息歇息,养养精神。” 李明毅原还放心不下,那头阿绣早已冲将上来,一面拖他袖子一面嚷:“别人管你叫李小仙,你便真当自己是神仙不成?你数数自己几天没睡了,难不成是存心想早死了然后让我守寡的?我不管,冯大爷都发话了,今儿个你再不跟我回去歇着,我就找臭老头哭去,说你忘恩负义,说话不算话,说你是大白眼狼……” 这番话出来,一屋子的人都愣了,李明毅更是哭笑不得,到底拗不过她,转过头来跟大家告辞,只话未说完人已被阿绣拽出了好几步远。 徐光看了一回,又笑了一回,待他们出了门,才摇摇头叹道:“今儿个我算是明白,究竟什么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 次日,英莲亦是早起便赶去看林如海。不料才入了房里,就听见有人在里面说笑,脚下竟不由住了,还是一旁冯渊提醒她:“看样子翁丈已清醒了,你还不快些进去。” 英莲这才回了心神,匆匆入了里面,果见林如海已起了身,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斜靠着床上,正拉了黛玉说话,忙赶上前道:“爹爹几时醒了,怎么也不打发个人叫我一声?” “且慢着些。”林如海见她着急,忍不住提醒,又道,“我原醒了没多早会儿,玉儿是要叫你的,被我拦住了。你如今有孕在身,要多歇息,等你醒了自会来的,又何必急在这么一小会儿?” 英莲眼眶一红,委屈道:“爹爹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怎会不急?莫说一小会儿,便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是好的。” 林如海笑笑,伸手在她一只胳膊上轻拍了两下,安慰道:“好了,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不想,英莲闻言只觉愈发伤心,眼泪更是止不住,旁边黛玉忙掏出帕子替她擦拭起来,劝她道:“姐姐莫哭了,爹爹好容易儿醒一会,父女本该多说些暖心的话。偏我才好,你又哭了,岂不更叫爹爹难受?” 英莲这才止了泪,本想把和亲的事儿告诉了,好叫如海放心,然黛玉就在一旁,怕她多心倒不好开口,正犹豫间却听林如海笑道:“我才醒时,慕少爷已领了两个师兄弟来看过我,你想说的那些俱已说过了,还向我和玉儿告罪。呵呵,只他何罪之有,倒叫我们生受了!” “翁丈说哪里话?”冯渊听了,赔笑道,“若不是师弟们上门叨扰,怕也不至于连累妹妹至此。此番我还要跟妹妹赔个不是才对!” 黛玉见状,忙从床上下来,急道:“姐夫这般竟是折煞我了!这等大事,若我知道,想来不知要急成什么模样?你们怕我忧心,只悄悄替我周旋,等到万事妥当才来叫我知道,黛玉感激已是来不及,若再多心便当真连个无知孩童也不如了!” 冯渊夫妇原本还有顾忌,如今听她如此说,总算安了心。英莲长舒一口气,拉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笑道:“好妹妹,你能这般想,总算不枉我和你姐夫疼你一场!” 林如海见她姐妹二人亲热,心下甚是欣慰。只他到底已是最后的光景,早上强撑了这一场此刻已是筋疲力尽,只得嘱咐了她们几句便重又歇下,如此又是数个时辰昏睡。 后面几日亦是如此。林如海时不时醒来一回,饮些汤药说不了几句话便撑不住。虽说不再呕血,可一日竟有大半日都是睡着的,便是醒了,也左不过说些“九儿好好养胎”、“黛玉须依姐姐、姐夫行事”等语,眼见着其大限之期在即,英莲心中自是暗自哀伤,饶是黛玉不知情,也隐隐觉出些许诀别的滋味来,神情一日比一日沉重。 终于熬到九月初三,林如海早上好容易醒了一次,竟是又吐了一回血,李明毅再上去诊脉时,已是微弱至极,心知回天无力,只跪在众人面前告罪。 英莲心中大恸,只含泪叫他起身,道:“扬州城多少名医都说不中用了,全靠你费心维持,能到今日已是不易,快些起来吧。” 那头黛玉伏在如海身上,嘤嘤直哭,几日下来已清瘦得不成样子,叫人看着好不心疼。半晌,忽想起什么,又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外面,问身后几个丫鬟道:“这个时候,院子里的菊花可开了?” 幻雪不知她何意,只拿帕子拭了泪,答道:“这几日陆续开了一些,却是开的不好,到底要等到重阳才好看。” “只怕爹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黛玉说着,又流下两行泪来,哽咽道,“娘亲生前最爱菊花,故而爹爹才会命人在院子里种了好些,还把这院子改唤梦菊堂。从前每年菊花开了,爹爹都要细赏一番的。你们快叫几个人到院子里摘些大的,装在瓶里摆在房中,等爹爹醒来便可看见了。” 众人听了俱是十分心酸,那头幻雪已领了思烟、雪雁出去,然到了门口却正好碰上了闻讯赶来的慕耀师兄弟。 徐光因问:“你们这样急匆匆的,是要做什么去?” 幻雪因将缘由说了,不料慕耀听了,心下一动,只向徐光、小何道:“你们且先进去,我出去一趟,稍后便回。” 小何才要问他做什么去,然还未开口,慕耀已飞出三丈远了。 半个时辰后,慕耀重回了梦菊堂,进门时手里却是抱了一盆长势喜人的菊花,花体丰满,花色明快,满眼金黄,如同皓月临水,岸柳拂风,观之顿觉心静神怡。 冯渊一眼便认出,那是一盆上等的“西湖柳月”,挑眉问道:“哪儿来的?” 慕耀清浅一笑,道:“从前和六师弟在城中闲逛,无意得知迎风酒楼的陈老板素爱菊花,且极擅长种菊,便前往一试,求了一盆来。” 既是爱菊之人,如此珍品,怎会轻易舍人?冯渊心知必有隐情,然眼下也不好拆穿,只唤紫鹃道:“且用这个将翁丈床头的换下来吧。” 紫鹃忙上前接了,喜道:“这花可比原来的好看百倍千倍,等老爷醒了定会喜欢的。” 床前黛玉正伤心,怔怔凝了那花许久,只觉心头渐热,却是分不清是喜是悲。 过了晌午,林如海竟缓缓睁了眼,口中虽只剩了最后一口气,眼神看着却好似渐渐清明。众人见了,知是回光返照,皆暗自悲伤。 彼时林如海环顾房中,见了床头的西湖柳月,顿时脸上果然亮堂了几分,竟扯了唇笑道:“自敏儿走后,我已许多年不曾见过如此雅致的菊花了。” 再看眼前,英莲、黛玉都伏在跟前低泣,身后站着冯渊,其他人都自觉在屋外候着,也十分放心,开口道:“今儿我怕是不中用了,亏得之前装了几个月康健人,没叫贾府和姑苏的人提前得了消息,前来吵闹。” 英莲、黛玉闻言,自是伤心得更厉害,又见林如海似要起来的光景,忙取了一个枕头垫了,扶他靠在上面,只见他闭着眼静静养了一会子,约摸有了气力,才缓缓伸了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矮柜,道:“好孩子且莫哭,趁我还有精神,好将几句话嘱咐你们。你们打开那柜子,将那里面的两个匣子取出来。” 冯渊照着做了,又按他的话打开了上面一个匣子,只见里面竟是一本账册还有外头铺子、田庄的地契,又听林如海喘着气道:“前几日我已向朝廷递了折子,待我走后只将全部家产都捐于国库,用于补充军费,巩固边防。渊儿,林府的事儿你都清楚,库房的账簿已被我毁了,这本是我这几年新做的,绝不会有纰漏,到时若有人来抄捡,你只管将这个给他。” “再有,铺子、庄子的账册是你管的,也不必动,除了先前给明毅兄弟种药的那些,剩下的全部交上去,省得姑苏那起子人来了磨嘴皮。” 如此一来,朝廷得了便宜,圣上自然也不会再找林府的麻烦,日后便是再有和亲之类,断然不会落在黛玉身上,不然如此苛待老臣,岂不叫那些忠正之士寒心?再则,财产归公又是忠义之举,贾府、姑苏的亲戚族人便是再不甘心,也不好说什么,更不能瞎闹腾,倒真真是一石二鸟了。 冯渊心下暗暗佩服他的好心思,然又想到正是他如此殚精竭虑,才延误了病情,又不免惋惜,只道:“翁丈安心,我必当全力应付。” “你是个稳妥人,我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林如海咳了几声,面上显得愈发苍白起来,又擒了黛玉一只手道,“剩下一个匣子是给玉儿的。” 冯渊听了,便将另一个匣子打开,递给黛玉,只见里面是一叠卖身契、外加一份历代主母的陪嫁单子,黛玉大略翻了一遍,心中五味杂陈,又听林如海道:“我走之后,老太太必会派人来接,可你如今不比从前无依无靠,贾府那边住得惯便住着,住不惯只管喊你姐姐、姐夫接你出来。” “前些年我安排了一些可靠人提前入了神京,替你们置了房产、田地,还另替你收着一笔财物,供你日后傍身之用。这个你姐姐、姐夫都知道,若有什么不懂,只管问他们。这里面有那些人的卖身契,你要好生收着,切莫声张。另外,府里所有下人的卖身契也都在里面,由你自行处置。” 说到最后,已是断断续续,气息促疾,又将目光转向英莲,英莲忙捧起他一只的手掌,只觉枯瘦冰凉,不禁泪眼朦胧道:“爹爹,你莫要再说话了。九儿都明白的,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护好林妹妹,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不想林如海却吃力地摇了摇头,抿出一丝笑来:“傻话!这些年你为玉儿做的我都看在眼里,我自然放心。你与玉儿都是我的女儿,我一样挂心。如今你又有了身孕,可惜我无福,不能亲眼见他出世,然我走之后你切莫太伤心,只管好好将养……” 说话之间,已渐渐气若游丝,支撑不住,停了许久方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两个字来,英莲含着泪侧耳去听,竟是“多谢”二字,顿时泪如雨下。 待转眼再去望时,只见林如海最后望了一眼床头那盆明黄菊花,手上渐渐脱力,双目一合,唇边带笑,安然离了这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心情有些沉重。 谢谢bubble的霸王票,但愿不要让你们失望。 第92章 慕耀受伤 当下,林府上下哀声一片,英莲与黛玉几欲哭断肠。所幸有冯渊在,丧事自是由他料理,旋即吩咐了詹大选几个得力的各处去报丧,之后亲自领了人布置灵堂。 到了晚间,英莲早已体力不支,头晕目眩,黛玉忙搀扶她回了清荷苑歇息,想着爹爹临终挂念,少不得强压住心中悲痛,伏在她腿上轻声道:“姐姐,如今爹爹不在了,黛玉只剩你一个至亲之人,你千万要保重些。这会子姐夫在前头忙活,无暇□,等他晚些时候回来,见了你这般模样,怕不知道要急成什么呢?” 英莲倚在矮塌上,微微垂头,瞧着黛玉分明眼圈通红,却依旧强忍着替自己开解,心下又悲又喜,只伸了一只素手,颤颤抚过她脸颊,流泪道:“原我是姐姐,这个时候本该是我怜你护你,不想今日却要你这个做妹妹的来照顾我!” 黛玉摇头道:“姐姐说的什么胡话?你平日里怜我护我的还少么,如今你怀了身子,又动了胎气,是最紧要虚弱的时候,我若再不懂事些,只怕爹爹在九泉之下也要寒心的。” 说着,只将自己脸上泪痕抹去,又伸出手去替英莲擦泪,哄她道:“姐姐知道的,以前我是个最爱哭的,可这会子连我都不哭了,姐姐怎么还一直哭呢?” 英莲心中感动,只望着她默默点头,收了眼泪。 一时,海棠已端了一碗银耳西米羹上来,英莲强撑着喝了半碗,却是再无胃口,黛玉恐她又伤了胎气,打发雪雁去请李明毅来瞧瞧。 不多会儿,只见雪雁一个人进了来,回道:“奶奶,二小姐,李大夫出府去了。” “这个时候,他出府去做什么?”黛玉不解,因蹙眉问道,“他往哪里去了?” 雪雁道:“听阿绣说,是方才慕少爷打发人来请出去的,说是什么酒楼的陈老板伤得厉害,必得他去瞧瞧。” 一听是慕耀,黛玉心下更是狐疑,然此刻英莲就在边上,她恐她听了闲事又伤了神,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既是如此,你去与阿绣说一声,等李大夫回来,让他速来这边瞧姐姐。” 雪雁应了一声,出去了。 * 如此过了两刻钟的工夫,禁不住黛玉的苦劝,英莲饮了安神汤,脑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黛玉待她睡熟,嘱咐海棠好生看着,自己悄悄出了房门,又叫了紫鹃到院子里,悄声道:“慕少爷往日里是个最稳重的,眼下姐姐身子不好,他没道理这个时候叫李大夫出去。你到前边打听打听,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便是打听到了也莫要声张,只来回我一人便好,免得姐姐又要费心。” 紫鹃见她神色郑重,自然也不敢轻率,匆匆出去了,路上遇见紫苏问她去哪儿,也只推说去前头寻冯大爷问个话,丝毫不敢泄露了去。 彼时,紫鹃打听清楚,在廊下与黛玉回话道:“姑娘,我都问过了,原来今儿下午慕少爷抱回来的那盆菊花,是从城西迎风酒楼的陈老板那儿抢来的。陈老板气不过,告到了扬州府霍大人那里,不晓得怎么被打了好一顿板子,现下只剩半条命,慕少爷怕是心里过意不去,才请李大夫过去瞧的。” 黛玉心下大惊,问她:“此话当真?” 紫鹃点头不迭道:“当真当真。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这些是我偷偷拉了小何少爷问来的。小何少爷还说,晚上慕少爷原本抱了那盆菊花过去还的,不想去了陈家就听说陈老板挨了打病在床上起不来了,陈老板的小儿子气不过,还将慕少爷打伤了。慕少爷回来找李大夫的时候,还一直在流血呢!” 黛玉听得心惊肉跳,忙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伤得可严重?” 紫鹃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慕少爷只回来了一会儿,就又跟李大夫出去了。小何少爷原也要跟去的,只慕少爷说现下府里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正是用人的时候,让他留下帮冯大爷的忙,不许他跟着。” 说完,见黛玉一脸惨白,又忍不住道:“不过,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慕少爷既是与李大夫一路同行,想必李大夫也不会放着他的伤不管的。” 黛玉垂着头不出声,半晌只扶着柱子,幽幽道:“这下,只怕我欠他的,再还不清了。” * 夜里,英莲醒来了一回,见黛玉正在自个儿床头守着,忙起了身道:“夜里这么凉,你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歇着?!” 黛玉怕她着凉,赶紧扯了旁边一条羊绒毯子给她罩上,小声回她:“这个时候,我哪里睡得着呢?一闭眼就想起爹爹来,倒不如守在姐姐跟前,反而安心些。” 英莲被她几句话说得心头发酸,不觉红了眼眶,却又听黛玉懊恼道:“瞧我,姐姐才好些,我说这些做什么,没的又惹姐姐伤心?” 说着,却是将身子往前凑了凑,两只手紧紧将英莲抱住,宛如一只猫儿一样窝在了她胸前,声如细丝:“眼下,我只想姐姐好好儿的,再不要和玉儿分开。” 英莲胸内如滚热流,只将她紧揽在怀中,重重点头。 这时,一直在屋外候着的海棠听见动静,犹豫着掀了幔帐进了来,向二人道:“奶奶,二小姐,小李大夫已回府了,这会子正在屋外候着,等着给奶奶诊脉呢。” 黛玉便道:“请他进来吧。”说完,又重扶了英莲躺下,抿出一丝笑道,“姐姐好福气,得了姐夫这样一位体贴的好夫婿。你不知道,姐夫在前头忙得不成样子,中间却是依旧抽了几回空回来看姐姐,到底要见你无事才安心。” 英莲闻言,眉眼舒了好些,却并不答话。再抬头时,李明毅已跟着海棠进了来,英莲见他一脸疲惫,于心不忍,只道:“对不住,这些天已叫你受累,这会子又连累你在外头苦等。” 李明毅忙道:“奶奶又说这等话,当真是折煞明毅了!况且,明毅才从外头回来不久,并无久候。” 英莲下意识朝窗子的方向望了一眼,然海棠怕夜里风凉,早提前将那茜纱窗关了,如今见她这副神情,心中会意,忙回道:“奶奶,这会子已过了子时了。” 英莲因道:“这么晚,你却是往哪里去了?” “眼下府里正忙,各处缺人,虽他是个大夫,姐夫也少不得要派他出去办些别的事的。”不等李明毅开口,床前的黛玉已抢着答言,又朝李明毅看了一眼,道,“姐姐,我瞧着李大夫着实是累坏了,不如你先让他诊脉吧,也好早些放他回去歇息。” 英莲闻言,点点头道:“是了。如此,便有劳了。” 李明毅见状,心中自是会意,便不再提晚间的事儿,只垂了头,将肩上的药箱舀了下来,上前替她诊脉。 所幸并无大碍,黛玉这才放了心,收了明毅新开的方子,打发海棠去与冯渊说一声,又从外头唤了紫苏、半夏进来伺候,自己则亲自送了李明毅出去。 待出了房门,二人在廊下站定,只见黛玉朝着李明毅盈盈一拜,唬得李明毅险些跪下,忙道:“二小姐这是作甚?” 黛玉徐徐起身,双目澄澈如星,感激道:“李大夫莫急,黛玉此番原是应当的。一来谢你这些日子你为救爹爹日夜无眠,竭尽心力;二来谢你不计较黛玉方才失礼,还替我在姐姐面前维护周全。” 李明毅心有愧疚,摆手不迭道:“我是大夫,治病救人原是我的本分,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更何况……”说话间,脸上已是愈发惭愧,又道:“再则,方才的事儿,原是二小姐的苦心,眼下奶奶身子虚弱,自是少忧心的好。只二小姐放心,便是方才你不替明毅周旋,我也自会找个由头推搡过去的。” “李大夫是个明白人,却偏偏固执得很。”林黛玉摇了一回头,只无奈道,“爹爹的事儿,你已尽力,无须介怀。总之,多谢了。” 说完,却见自己房里的含露匆匆进了清荷苑来,忙叫住她问道:“不是叫你和采霜在忆竹轩照看两个嬷嬷么,怎生到这儿来了?” 含露忙小跑着上了前,见李明毅也在这儿倒是松了一口气,只回她道:“二小姐,我正是为了两个嬷嬷来找小李大夫的。晚间我伺候两个嬷嬷睡下,可郝嬷嬷神色似乎不对,方才采霜探了探她额头,隐隐有些发热,恐她症候加重,让我来找小李大夫去瞧瞧。” 李明毅闻言,忙问道:“怎么,两个嬷嬷病了么?” “可不是?”黛玉捏帕子的手紧了紧,不由自责道,“这些日子我一心只在爹爹身上,连累两个嬷嬷跟着我日夜受累。前两日郝嬷嬷感染了风寒,一直咳嗽,到了昨日任嬷嬷也不好了,我便命她二人回院中休养,派了含露、采霜在身边照料。偏偏爹爹房里离不了你,只能请了外头的大夫来诊治,我原想着过两日便好了,故没有放在心上,哪里知道……” 李明毅见状,因道:“两位嬷嬷年事已高,自是比不得年轻人健壮。二小姐不必着急,我这就去瞧瞧,想来应无大碍。” 黛玉点点头,眼见着李明毅抬脚欲走,心下忽想起另一件事来,忙叫住他道:“李大夫且等等。” 李明毅脚下一顿,狐疑转身道:“二小姐还有什么吩咐么?” 黛玉摇了摇头,却是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并没有别的吩咐。只下午偶然听闻慕少爷受伤了,想问问可要紧?” 李明毅闻言微怔,支吾道:“这……” 黛玉见他含糊不言,误以为慕耀伤势严重,当下变了脸色:“怎么?难不成慕少爷当真伤得很严重么?” “并非如此。”李明毅心知瞒不过去,索性坦白道,“慕少爷是被陈家少爷刺了一剑没错,不过只是伤到了胳膊,并没有什么要紧。” “原来如此。”黛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又少不得埋怨他道,“既是如此,你方才怎么不说清楚,没得让人担心!” 李明毅苦笑了一回,才道:“原不是明毅故弄玄虚,只回来时慕少爷曾特地嘱咐我,陈家一事不许对任何人言说,尤其是奶奶和二小姐。却不想二小姐已知道了,故而方才二小姐问我,我才心下为难,不知如何回答。” “是他叫你瞒着我们的?”黛玉心下吃惊,然转念便知他是怕自己和姐姐心有愧疚,不由心上一暖,向李明毅道,“既是如此,那今日的事儿我便装作不知,我问你的事儿你也当作没有听过,免得你日后愈发为难,可好?” “这……”李明毅扯了扯唇,竟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半晌只小声道,“一切听二小姐的便是。” 然而,往忆竹轩走的这一路,李明毅都无语看苍天,老天爷,明明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了,怎么自入了这清荷苑,人人都逼他撒谎呢!哎,作孽啊作孽…… 第93章 圣上降旨 翌日,英莲早上醒了,一偏头正好看见冯渊正在屋里洗漱,照例没有让丫鬟伺候,她伸手揉了揉眼,正准备叫他,不想他已察觉到了,只噙着笑走过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问她:“如何?头还晕么?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英莲摇摇头,道:“没事。睡了一觉,已好多了,你莫担心。” 说着,就着他的胳膊起了身,因四下没看见黛玉,问道:“妹妹呢?” 冯渊道:“昨儿她守了你一夜,我早上回来见她累得不成样子,已命紫鹃和雪雁送她回去了。这两日府里来往的人多,要忙的事儿多了去了,她若不趁这会子歇歇,如何撑得住?” 英莲点头应了,见他眼圈乌青,不由心疼道:“你也莫要一心只顾着我们,也要顾惜顾惜自己,切莫累坏了身子!” “放心吧。”冯渊执了她一只手,倾了身子与她额头相抵,“好在几年前父亲的后事是我一手操办,到底有了经验,再来料理翁丈的也从容许多。” 英莲因道:“有你在,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一点,爹爹到底是这扬州城的盐课御史,堂堂的二品大员,该有场面阵仗还是要有的,我不想日后别人议论起来,丢了爹爹的脸面!” 冯渊闻言,不由失笑出声:“好你个丫头,才说对我放心,这会子却是在担心我偷工减料,污了你们林府的银子么?” “胡说什么啊?”英莲嗔他一眼,见他眼中含笑,也知道自己多虑了,不由涨红了脸,彼时因又问道,“昨儿个出了何事,怎地明毅竟恁晚回来?” 冯渊微怔,却只是打马虎眼道:“没什么,蜡烛、纸扎不够,一时找不到可靠人儿,便劳他跑一趟。” 不想英莲听了,当下沉了眼道:“连你也唬我?!别人的心思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明白么?我如今这副样子,你心里恐巴不得明毅时时刻刻守在我边上,只怕天大的事儿也会另找别人去,如何偏偏找上他了?昨儿个夜里我问起,妹妹急着拦我的话,我便知道不对了,所以才来问你。不想,居然连你也不肯与我说实话!” “好了好了。”冯渊见她委屈,忙投降道,“好阿瑛,我错了,我不该瞒你。只你素日爱操心,我和妹妹之所以瞒你,不过怕你烦心罢了。”接着,只得将慕耀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英莲闻言,甚是吃惊:“慕四如此沉稳精明的人,居然会去抢人家的花?真想不到!” 冯渊叹了一声,道:“你这小人,五师弟原是为了翁丈,情急之下才抱了花盆跳窗而逃,你竟还取笑他?换做平时,依五师弟的为人,如何能去做这等蛮横之事?全因那陈老板嗜菊如命,那西湖柳月更是他的心头肉,五师弟出价一千两他都不肯一借,万般无奈只能出此下策。” “我知道。我哪里是真笑话他,他如此为我们,我感激尚来不及呢?”英莲说着,却又不解,“既如此,那陈老板怎会挨打?按理说,他并没做错什么,不应受罚啊?” 冯渊苦笑道:“你啊,经了这几年的历练,也算精明了一些,怎地这会子又看不透了?陈老板是去扬州府告的状,霍约又是旭国公府的门生,一听慕耀的名字自然是要维护的。奈何陈老板失了心头至宝,如何肯轻易离去?一番纠缠,自然是要吃亏的!” “原来如此。”英莲因点头道,“那现下慕耀还了花,也挨了打,又找了明毅去与他看病,陈家应该消气了吧?” 冯渊摇头道:“这我便不清楚了。五师弟回来,只道无事,也不肯细说。不过听明毅的意思,陈老板已无大碍,料想应是冰释前嫌了。” “那就好。”英莲闻言安心了一些,因道,“海棠在外头吧,叫她送些热水进来我洗漱吧,待会儿我想去灵堂看看。” 这回冯渊倒是没拦着,因为知道拦也拦不住,只朝外头喊了一声,不多会儿海棠便捧了热水毛巾进了来,后头还跟着紫苏和半夏。原来冯渊早吩咐小厨房熬了几样细粥并几碟精致小菜,趁了这会子一并送了进来。 冯渊因劝她道:“我知你这几日胃口定然不好,可多少要吃一些,不然我便不准你去灵堂。” 英莲望了一眼那些吃食,无奈点头:“知道了。” * 姑苏那边的族人,是头七的第四日赶到的。族长、五个族叔伯并好些个侄子辈的后生,倒也声势浩大。林府光是接待,便费了好些工夫。冯渊在心中暗暗算了算日子,心道,比起上次阿瑛认祖归宗,这一趟只怕他们没少赶夜路呢! 初来时,他们个个悲恸,在灵前痛哭了好一番。之后,又极为殷勤,事事抢着张罗,甚至以冯渊是外姓人为由,开始大包大揽。林府的人皆深恨他们无耻,然冯渊心中有数,也不计较,只由他们去,自己倒乐得能享半日清闲。 夜里,忽见海棠进来报说:“爷,奶奶,姑苏那边的族人打发了小厮过来,说是请爷和奶奶往议事厅说话。” “议事厅?”英莲闻言,面生不悦,不由冷笑道,“呵,他们倒是还真拿捏着长辈的身份,把自己当成这林府的主子了?” 冯渊少不得劝解道:“这群人怀的什么心思,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何苦放在心上?你既不愿见,那不见便是,自有我去应付。” 英莲因道:“我向来最恨他们这些小人嘴脸,才不要去。只他们既喊了我去,只怕也要喊妹妹过去的,她今日在灵前哭了一天,哪里还有力气?你快打发个人去,就说让她好好歇着,不必理会。” 冯渊点头道:“我自会办妥,你安心等着便是。”说完,又嘱咐海棠按时煮安胎药进来,之后才放心去了。 *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冯渊重回了清荷苑,见英莲尚未歇息,便知她在等他消息,果然还未等他上前,就听她问:“如何了?” 冯渊嗤笑出声:“还能如何?那帮家伙这般急切殷勤,不过是贪图林家的偌大家产。然翁丈既已递了折子,捐了朝廷,他们还能有何话说?不过如翁丈所想,再不甘心也得认了。” “哦?”英莲闻言,甚是欣慰,“我倒真想看看,那群小人吃瘪的模样!阿渊你可知道,前世林妹妹在贾府受尽委屈,也从不见姑苏有半个人前去看望?这些人皆是利字当头,如今活该得不到半分好处!” 冯渊自然明白,又道:“何止这些?既翁丈折子上是要上交全部家产,除了扬州的这些,姑苏那边的自然也是要交的。这些年翁丈定居扬州,姑苏的田产、铺子一直都在他们手中。如此一来,他们不仅没捞着半分好处,连以往吃进腹中的,此番也要吐出来,可不是够他们受的了?” 英莲听了,愈发高兴了,喜得双手合十道:“如此真是大快人心!” “可不是。”冯渊摇摇头,又道,“方才我在时他们不好怎样,只怕这会子该气疯了!不过倒还有一事,今晚我已与他们商定,九月十六日扶林大人之灵回姑苏。此外,林夫人的棺椁一直寄存在城东红叶寺,此番自然也要一并送回扬州去。” 英莲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贾敏,然她认祖归宗时斯人已逝,自然也不好直称娘亲,便点头道:“理应如此。只是为何这样匆忙?” 冯渊冷笑:“傻瓜,姑苏那起子人原是兴冲冲等着分家产的,这会子得了这个信儿,哪里还呆的下去呢?” 英莲想想也是,再想便觉无趣,索性由他们去了。 * 如此又过了五日。林如海走的第九日一早,便听外头传来喝道之声,竟是霍约领了京中的宣旨官都太监来了。一时,林府上下皆出了来,止了灵前诵经,摆了香案,在大门前跪了一地。 都太监在厅上南面而立,念了旨意,左不过是大大赞颂了一番林如海的忠心,然后交代了由扬州知府霍约统筹林家家产归公一事。原冯渊、英莲以为,只有这些,不想那都太监顿了一顿,却又抑扬顿挫道:“此外,念林卿家膝下余一幼女林黛玉,尚未婚配,特许留历代主母之陪嫁,以为他日出阁之妆奁。钦此!” 众人闻之,皆是又惊又喜,彼时姑苏辈分最高的族长接了旨意,领着众人谢了恩,不想那都太监却从嗓子里哼了一声,只道:“且别忙着谢恩。方才是圣上的旨意,现下我这里还有一道皇后娘娘的恩典要说呢。” 众人听了,忙又俯□子,洗耳恭听。 只听都太监道:“皇后娘娘听闻此事,大为感动。特赏赐黛玉姑娘赤金缠丝平安镯一对,东海夜明珠一颗,红珊瑚如意一柄。” 黛玉听罢,忙磕头谢了恩,其余人自是也跟着又磕了一遍头才罢。 彼时众人已起了身,都太监面朝着黛玉,堆了满脸的笑道:“黛玉姑娘好福气,能得皇上与皇后娘娘如此厚爱。皇后娘娘特意吩咐,这些东西日后添进黛玉姑娘的嫁妆里,也算她的一份心意。这在我朝可是古往今来头一遭啊!” 黛玉朝他福了一福,恭敬道:“臣女惶恐,定永世铭记皇上与皇后恩德,时刻祈愿吾皇万圣金安,皇后娘娘长乐无极。” 想那都太监出宫宣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然如黛玉这般长相倾城,又落落大方的女儿家,却是头一回见,忍不住赞道:“林大人好福气,教出这等聪明伶俐的女儿,他日必有大福气的。” 黛玉垂眸一笑,回道:“承大人吉言。” 她素日长在闺阁中,鲜少见到太监这等人物,故出于谨慎,只以大人相称。不想都太监平日里被人“公公”、“太监”称呼惯了,黛玉一声“大人”却是歪打正着,喊得他十分受用,只觉浑身气血都格外舒畅起来。 彼时,都太监在林如海灵前上了香,祭拜了一番才别了众人,回京复命去了,剩下的皆交由霍约处理。 且说上次霍约因杖责陈老板的事儿,惹得慕耀大怒,直奔扬州府将他狠批了一通,自觉出力不讨好,十分没有脸面,就连林如海的丧礼也未亲自来,只称病打发了堂客前来吊唁。 不想这日却逢太监传旨,才知林如海竟将全部家产捐公,惊诧之余难免也生出几分佩服,倒是诚心在灵前补烧了几柱香。 不多时,冯渊便从房中取来了府库账簿及外头田庄、铺子的契约账簿,一并交予霍约。其中那田庄契约里,还有先前林如海赠与李明毅的几百亩地契,李明毅为人耿直,自是不愿白白受人恩惠,再则他时刻牢记冯渊的恩惠,既冯渊要走,他自然也不会在扬州多留,因此早早命人将地里能收的药材收了,不能收的便连同地契奉送给朝廷了。 只他如此麻利迅速,倒叫霍约不好意思起来,推辞道:“冯少爷何须如此心急?眼下如海兄丧事未了,难免有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如等你们料理完丧事,再与我交接不迟。” 冯渊因道:“此事乃翁丈遗愿,冯某岂能推脱,没得辱没了翁丈一片忠心!眼下虽丧事未了,然东西却都已齐备,回乡的盘缠冯某也还承受得起。既宣了旨,林家府库里的东西便已全数归为国库,如何还能再动分毫?” 霍约闻言,便欣然受了,只赞道:“林府果然一门忠义!” 冯渊摆了摆手,只道:“眼下倒还有一事要求大人。方才我与都太监闲聊了几句,知晓新任巡盐御史即将到任,我们本该速速腾出这府邸来。然眼下丧事未了,林家上下加起来也有近百人,要安置好恐怕还要费些工夫,故而还要求大人从中说明一下,容我们缓上几天工夫。” 霍约爽快应下:“这有何难?林大人立下如此大功,已被圣上立为朝臣典范,如今朝野上下无人不钦佩,无人不瞻仰。新上任的柳大人一向忠顺谦卑,绝不会因府邸一事为难。再则,我有皇命在身,还要带人清点财物,只怕没几天工夫也是不行的,柳大人便是想住进来也不能啊。” 冯渊忙道:“霍大人所言极是,如此我便安心了。” * 这日之后,林如海的事迹在扬州迅速传扬开来,黛玉受赏一事也备得各家闺秀艳羡。扬州城里大凡有点名头的人物,竞相前往御史府上送礼吊唁,一时林府大门险些被挤破,扶灵返乡之期被迫后延至九月二十。 林府上下皆是忙得不可开交,日夜灯火通明。便是先前听闻家产充公极为懈怠的姑苏族人也变得殷切起来,迎来送往,周全承应,好不热心,倒着实叫冯渊省力不少。 十五这日,扶灵返乡在迩,冯渊愈发不敢掉以轻心。是夜,他捏着徐光、小何登记的礼单细细端详,心下暗叹世道多变,未传旨之前,来林府的吊唁的只有一些林如海生前旧识与若干远方亲故,人虽不少却绝不似眼下络绎不绝、百般热闹。 彼时,英莲见他愁眉深锁,忍不住从榻上下来,倒了杯热茶与他,问道:“怎么了?” 冯渊回神,只拉了她坐在自己腿上,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查看下白日的祭礼单子,明天又要与那霍约送去。原本我还担心,翁丈先前运走好些东西,只怕府库太过单薄惹人怀疑,如今这几日的祭礼添将进去,却是刚好能掩人耳目。” 英莲闻言,少不得好奇,接了那礼单看了一回,看完却也是瞠目结舌,只道:“怎会这么多?” 冯渊苦笑了一回,又道:“这就多了,只怕过两日会更多!翁丈此次受圣上嘉奖,特赐谥号忠靖,享誉朝野。眼下不止扬州,便连金陵、姑苏、泰州几个附近的州府显贵都赶来吊唁,前些日子你不还忧心排场不够么?依我看,照如今的形势,只怕到我们扶灵返乡之日,会有几个州府的达官贵人前来送行,如何,够风光了吧!” 英莲想象了一下那场面,默默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听见海棠在外边敲门回道:“二小姐来了。” 英莲赶紧从冯渊身上起开,上前将门打开,果见黛玉领着紫鹃进了来,手里却是捧了林如海临终时交付与她的木匣子。 冯渊夫妇见状,心中已是明白了*分。 英莲因道:“夜里风大,你身子又弱,何苦这个时候跑来?” 黛玉忙道:“再过几日便要扶灵回乡,府里百来号人的卖身契却都还在我这儿,我左思右想,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将这木匣子拿来给姐姐、姐夫。” 冯渊看她的神情,便知她已有了打算,便问她道:“依妹妹的意思,这些下人该如何处置?” 黛玉沉思了一回,面上浮出不舍之意,最后到底还是含了泪说道:“先前我离家去贾府之时,林府少说有二百多号人,然我回来时,只余了一半。眼下,却是连这仅剩的一半也留不得了。我们一走,他们自然也就没了容身之所,临了只能被卖去别处。这些人有的生在林府,有的长在林府,一生尽心尽力,如今叫我如何忍心卖了他们去?不如将卖身契还了他们,给他们个自由身,就地遣散了。若有实在不想走的,跟着我们去便是。” 英莲闻言,很是欣慰,只道:“如此甚好。爹爹特地将这些卖身契与家产账簿分开,交予你手上,想来也是料到了你会如此为之。这些人皆忠顺良善,理应有此报。” 黛玉见无异议,便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一个女儿家不好出面,这卖身契便交予姐夫处理吧。” 冯渊欣然受了,保证道:“定不负所托。” 翌日,百来张卖身契已悄悄分发下去,府里人向来嘴严,竟半点没叫那些外人知道。 其中八个大丫鬟是林如海生前亲自挑选,留与两个女儿的,自是不愿离开。如今林如海去了,思烟、幻雪自是也归了黛玉。紫苏、半夏、白芷、玉竹恐英莲介怀昔日林如海派她们来她跟前的初衷,一早便跪在门口候着,英莲早醒时听海棠说了,竟是吓了一大跳,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只走到门前,骂道:“你们这几个丫头,平日个个精明得什么似的,怎么关键时候却都犯起糊涂来?你们伺候我这些年,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么?简直胡闹,快别在我跟前跪着碍眼了。我饿了半天,还不去给我端早饭来!” 几句话说得四个丫鬟眉开眼笑,忙起了身争先恐后往小厨房奔去。英莲望着几人身影,忍不住也扯了扯嘴角。 此外,詹大并几个年长的执事、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几家子人半辈子都在林府,实在舍不得出去,冯渊自也不好强求,只是一时却也想不到合适的安置办法。 詹大便道:“冯大爷不必为难。我们早已想好了,你可记得早些年老爷曾派了许多年轻后生跟你一起运东西去了金陵,后来又入了神京。那些后生里,便有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的儿子。如今扬州既呆不下去,我们便往神京去,打扫好屋子等爷、奶奶和二小姐过来,日后便依旧能伺候你们。” 冯渊一听,倒省了心。这些人为了林府骨肉分离数年,如今既能叫他们合家团圆,也方便日后与神京联系,他如何会不答应? * 转眼便是九月二十,霍约那边也已将扬州的家产全数清点妥当,终可安心放他们离开。 是日,林府上下百来号下人一夕散尽,霍约与姑苏族人无不咂舌,暗暗惊叹冯渊行事之周密。 到了发引之时,果如冯渊所言,满城富贵皆来送行,场面盛极一时,可谓无限风光。 马车内,英莲一手搂着黛玉,一手掀起车窗帘布观望,不禁感叹:“妹妹,你看好了,这便是人情世故。你风光时,无数人追你、捧你,令你更加风光,可你落魄时,也有无数人踩你、塌你,令你更加落魄。这些人眼里有的从不是你,而是利罢了!” 黛玉怔怔凝视窗外人潮,亦是心有所动,却犹如骨鲠在喉,无法言语,只咬着唇,默默伏在英莲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今年肥南要毕业,要写论文,又要找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更新, 熬夜赶出这一章来,算是补偿上个星期欠下的。 只是我一个星期没出来,怎么连个催更的都没有呢,哎。。⊙﹏⊙ 第94章 重返金陵 到了姑苏,林如海与贾敏很快便入葬祖坟,另有霍约带了官差前来清点这边的财产。姑苏族人虽不情愿,却更怕惹祸上身,少不得将这些年侵吞了一点一点还了回来,甚至还有些败家的,趁着这些年光景悄悄将林如海老宅中的宝贝偷出来好些,或卖或典,如今也不得不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一件一件赎买回来。 这一切看在冯渊和英莲姐妹眼里,自是十分快慰。其间族长和几位长辈也曾数次登门,苦苦致歉哀求,于是里面好几件丢失的主母嫁妆,黛玉也就不计较了。然除此之外,他们却是再不管的。 如此一来,半月之后,冯渊等人离开姑苏返回金陵之时,竟意外运回了林家遗留在姑苏老宅里的一大批贾敏的嫁妆,其间以大件的名贵家具为多,然也不乏一些其他的奇珍异宝,差不多要两条大船才装下。加上扬州运来的,整整七条大船,便是这些,也足够黛玉一辈子了。 另外,冯渊也曾趁这段日子还替英莲悄悄打听过她姑苏的家人,得知其外祖母罗氏已于旧年病逝,全家只剩了封肃一人孤独过活。然他是个势利鬼,街坊领居大多不喜。英莲也因介怀他逼封氏改嫁害她投河一事对他全无好感,然念及他到底是自个儿的外祖父,央了冯渊差人封了两百金与他,只言故人相赠,从此便撩开手去。 回金陵的路上,英莲害喜得厉害,冯渊深悔当日因如海离世,想着很快便回金陵,便派人阻了冯龙带秋嬷嬷过来。所幸,黛玉的两个教引嬷嬷是经历过孕妇的,一路上有她们照顾,总算轻松不少。然众人走走停停,等到了金陵,竟是已近腊月。 算起来,自冯渊英莲离开金陵已有二三年的光景,冯府上下自是欣喜不已。 是日一早,曹福一家、秋嬷嬷、冯龙等人便都在府门口候着。见了马车来,俱是激动不已。 等到亲眼见了冯渊下马,曹福家的竟喜得落下泪来,又恐唐突了客人,忙掏出帕子擦了,匆匆往后面马车奔去,亲自打了帘子,英莲顺势从里面探出半个头来,她怀孕已有四个月,腹部微突,一抬眼见了曹福家的,当真是又亲切又伤感,只搭了她的手,问道:“曹大娘,家中一切可好?” 曹福家的瞥见她的肚子,手上自是愈发小心,点头不迭道:“奶奶放心,都好着呢,只等你和爷回来。” 英莲点了一回头,正要下车,然冯渊哪里放心得下,到底是亲自上前抱了她下来才罢。 里面的黛玉见了这一幕,不由失笑出声:“姐姐眼下才四个月,姐夫就紧张成这般模样,日后若是到了*个月,只怕满屋子的地上都要铺上几层厚的棉絮才行呢!” 一席话哄得众人都笑,然冯府里的人并不认识她,一时曹福家的扶了她下车,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忍不住道:“神仙菩萨,老婆子我活了一把年纪,竟不知道天下还有如此绝色的人儿。想必这位定是我们奶奶的妹子,姑苏的林姑娘吧。先前听冯龙说起,只道是位神仙似的人物,我还纳闷,今儿见了才知道,竟是半分也不假的!” 一时,府上的人无不点头称是,倒把个黛玉羞红了脸,她初到生处,不知底细,自然也不敢胡乱言语,只盈盈一笑便垂了头。 英莲察觉她不自在,忙上前拉了她一只手,笑道:“好了,这位是曹大娘,专管府上内院事务的。日后你有什么短缺,只管找她便好。如今你既到了这里,便拿它当自己家便是,无须拘束。” 黛玉眼波微抬,徐徐点头,嫣然一笑,瞬间倾城。 * 一时进了里面,冯渊这次回来不比从前,除了三个师弟,另有黛玉并一群嬷嬷、丫鬟,算下来竟有二十人来人,如何安排住宿倒成了头疼的问题。 冯渊在厅上细想了一回道:“阿瑛如今有孕,害喜之症又严重,明毅和阿绣还是住在府上的好。回头我与你们一同去王老处问安,也好亲自向他要你们过来。” 阿绣因素日与英莲、黛玉还有几个大丫鬟交好,心中十分不想离了她们,眼下听冯渊如此说,自然是合她心意的,喜得险些将明毅的袖子扯破,眉开眼笑道:“甚好甚好。” 冯渊点了点头,又道:“如此,你们便在东苑住下,方便照料。紫苏四人自然也随我们住东苑。她们服侍阿瑛几年,自是比从前春儿、夏儿更贴心的。至于师弟们,你们愿意跟四师弟回镖局去也可,留在这儿也可,全凭你们。只是如今有了这些人,东苑你们是住不下了,便移去西苑吧,带上东苑那四个丫头过去,也够你们使唤了。那里宽敞,你们要耍刀要练剑都随你们去,岂不方便?” 几拨人都各自应了下来,如此便只剩下黛玉一房。冯渊因道:“妹妹此番带的人多,便住东北角的淑女阁吧。那里原是小妹冯溪未出阁时的住处,虽有些年头未住人,然府里人日日收拾倒也干净。只妹妹房中下人甚多,只怕淑女阁比不得从前忆竹轩好住。两个教习嬷嬷必得要留下,紫鹃与雪雁素日都是贴身伺候的,自然也离不得。剩下林府四个大丫头,挤挤也还能住下。如此一来,贾府跟来的齐嬷嬷与春纤实在是住不得了,就住静心院吧。母亲不在,那里倒还有几间闲置屋子,正好住人。” 他这番安排,可谓恰当好处,该留的留,该远的远,英莲和黛玉岂会不懂。 一时房屋安排妥当,便由曹福家的、秋嬷嬷、海棠领下去各自安顿,奔波数月,终得安稳。 * 且说,这头冯渊、英莲回了东苑,阔别数年,屋内陈列摆设却一如从前,恍如昨日。 英莲提着碎步,徐徐踱到昔日那张红木梳妆台前,铜镜中渐渐映出一张美人面,唇角微勾,那沉醉模样分明是记起了如烟往事。 冯渊见状,笑着上前,将她轻轻揽在怀中,倾□子在她耳畔问道:“想什么呢?” 英莲偏过头,唇角却是恰好擦过他脸颊,一时心头甜蜜,笑靥如花,在他颊边呵气如兰道:“阿渊,这里原是我们的婚房呢,可我们不过住了一个月就匆匆离了,想想真是好可惜!” 她仰着头靠在他肩上,语气里竟是三分娇气,七分委屈,听得冯渊心下软成一片,不由好笑道:“这有什么可惜?如今我们回来了,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便是住一辈子又有何难?” 英莲却不理他了,双眸只盯着台上大大小小的首饰盒。离得太久,她都不记得这里头都装的什么了。一时玩心大起,只将所有的盒子都一一打开,挑出里面的发簪、钗环细细拨弄,想起来了便重新放回去收好。 俗语道,一孕傻三年。在冯渊看来,英莲似乎确比从前多了几分孩子心性,平日里时常做些无聊费解之事。然英莲之于他,好比夜空之月之于文人雅士,无论何种模样,都爱之入骨,哪里有什么嫌弃,便是阻拦半分也没有过! 彼时,英莲拆得兴起,他在一旁也看得津津有味。只英莲打开最后一个盒子时,面上却浮出茫然之色。只因这个盒子实在小巧,还不及自个儿一个巴掌大。 印象中,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小的首饰盒。狐疑之下,伸手拧了上面的锁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撮头发,用红绳细细缠了,还十分有心地在上边编了一个同心结。 “这个……”英莲又惊又喜,她便是再笨也知道里面是冯渊和自己的头发,只是她竟不知自己是何时与他割发相绾的,只偏过头来,故意作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道,“好你个阿渊,竟然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偷我的头发,该当何罪?” 冯渊闻言,却是哭笑不得,只学着戏里的样子,朝她拱了拱手道:“阿瑛大人,小民冤枉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哪里会轻易割下?然不想新婚头一日,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竟趁我沉睡之时,将我的头发与她的绑在一起,而后不管不顾。偏偏那两撮头发悬结一处,却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了,小民无法,只能擅作主张将其割下来,好生收着了。” 英莲听他说完,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懊恼之下只捏着粉拳意欲砸他,不料轻易就被他拦在半空,以掌相握。 二人两相对视片刻,忽同时笑出声来,英莲瞥了一眼红丝结发,小心翼翼将它收在最妥当的地方。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当下两人心中都生出满腔柔情蜜意来,英莲极其柔顺偎依在冯渊胸前,幽幽启唇道:“阿渊,我觉得嫁给你,是我两辈子以来做过最好的事。” 第95章 贾琏登门 连下了几日的雪珠子,天气愈发冷了。这日一早,黛玉便来东苑看英莲,恰逢英莲孕吐发作,伏在冯渊怀里吐个不停,满屋子的人都急得乱跳,却是无计可施。 英莲早上吃的本就不多,这会子早吐光了,只剩干呕,海棠在一旁不停替英莲擦嘴,心疼得快要哭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奶奶从昨儿晚上就开始恶心,一点东西也吃不下,早上才吃的药也吐没了,老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黛玉忙走到床前来,急道:“怎么吐成这样了,也不请李大夫过来瞧瞧?” 冯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闻言却是摇头道:“没用的。王老前日已说了,孕吐这事儿本就不是病,也无药可医,喊明毅过来也只是叫他为难罢了。” 一时英莲好些了,慢慢起了身,等缓过气来,见众人俱是担忧模样,少不得强撑精神安慰道:“没事,我已好多了。凡是要做母亲的,哪个不是这样捱过来的?王老和明毅不是都说了,我体质特殊,孕吐的症状比寻常人来得晚,便是强烈些也是正常的。” 说着,抬了一只手覆上自个儿的肚子,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说来,也是这个孩子懂事。我怀他一两个月时正逢爹爹的大限,若那时也如此刻一般,怕我早就撑不住了……” “好了,莫再说了。”冯渊双眉紧蹙,心中深恨替她不得,只扶她倚着枕头躺下道,“瞧你有气无力的,先躺下歇会儿,稍后我叫紫苏送点粥来,你好歹吃一点,药也得重喝的。” 英莲心知他担心,自然一一都应了,又接了海棠端过来的茶漱了口,复又躺下叮嘱黛玉道:“我每每都是早上吐得厉害,下回你莫要这个时候过来了,省得叫你瞧见这些脏东西!” 黛玉哪里肯依,不禁红了眼眶道:“这个时候姐姐还说这种话,你心中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好了好了。”英莲拗她不过,只得道,“你莫要多心。我心里巴不得你时时都陪在我边上的,只因你素来爱干净,我怕你难受罢了。” 黛玉忙道:“我不难受。” 英莲见她这副天真模样,不由好笑:“你既不怕,便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就是了。只是有一点,这么冷的天,你怎生还穿得这样单薄?虽说你身子比从前好些了,可也不能掉以轻心,若是冻病了还怎么过来陪我说话?” 话音未落,黛玉身后的紫鹃便已附和道:“奶奶说的极是呢。今儿早上出门时我还提醒姑娘来着,只她非要急着过来看奶奶,便顾不得穿了!” “就你话多。”黛玉双颊微鼓,忍不住回头嗔了紫鹃一眼,也不敢看英莲,只怯怯道,“昨儿晚饭后我过来与姐姐说话,才说两句姐姐便吐成那样,唬得我魂儿都没了。偏姐夫嫌天色晚了,又催我回去歇着,我心里哪能放得下,只等着早上好好过来瞧瞧,偏偏姐姐又吐……” 正说着话,忽听见院中有人叫门,接着又听见说话声,冯渊抬了头,向外头喊道:“是哪个?” 紫苏忙掀了帘子进来回道:“爷,是詹管家打发冯龙过来传话,说神京贾府的琏二爷带了许多人来了府上,现下已被请进了厅堂里,请爷过去看看。” 冯渊一听,便知他定是奉了贾母命来接英莲、黛玉回贾府的,脸上愈发沉了下来,愤愤道:“来得倒快!” 英莲苦笑道:“这下好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一来只怕又有好一场饥荒要打了!” 冯渊闻言,更是不满,旋即垂头瞪她一眼道:“凭他谁来,你也只管安生待在这屋里养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轮不着你操心!” 英莲从来少见他这般气恼模样,只觉新奇不已,当下想要发笑又怕更惹恼了他,只得拼命忍了,作乖顺状点头不迭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且去吧,莫让那贾琏等久了,反记恨我们没有礼数。” 这个冯渊如何不知,当下便欲起身出去,不想却听黛玉道:“姐夫,我跟你一起去吧。他此番千里迢迢赶来,必是为了接我和姐姐回去的。若是听闻姐姐有孕不能成行难免会气急败坏。到时若改了主意,想要先带我一个人回去,岂不叫姐夫为难?不如我与你一起去,他若真存了这心思,我便死活不愿,不怕他不依的。” 冯渊略顿了顿,俄顷便点头道:“也好。”于是二人一齐出去见客。 不多时,秋嬷嬷已将重熬好的安胎药送了进来,海棠忙走上前去接了,等到不烫口了才递到英莲跟前。 彼时,海棠见房中已无他人,便试探着问英莲道:“奶奶,我们真的要跟什么贾府的人到神京去么?” 英莲垂了头,凝着自己的肚子良久,才幽幽道:“只怕神京这一遭是躲不过的,迟早还得再去一回。” “再去一回?”海棠不解道,“奶奶这话好生奇怪呢?我跟着奶奶这些年,从未听说你去过神京呀?” 英莲听了,却是含笑不语,只捧了药碗,一口一口抿着喝了。 * 彼时,冯府大厅里。 贾琏听了冯渊的话,明显焦躁了许多,却又不好发作,直灌了一口热茶,才道:“既是大妹妹有孕,自然不能马虎上路的。只是老太太那边,自从林妹妹回了扬州便一直记挂着,后来又听闻寻回了大妹妹,就更是惦念了。前几个月又得了信儿知道林姑父去了,真真是日思夜想,几乎茶饭不思,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回,可怜她老人家年迈,身子如何承受得住?依我的意思,老太太的身子要紧,若是大妹妹行不得船,好歹让二妹妹先跟着我回去一趟,让老太太看一眼,心安一些。来日等大妹妹诞下麟儿,身子好了,我再另带人来接,可好?” 虽黛玉早料到他会出此下策,然听他一口一个老太太,心里也是难受得紧,昔年在贾府里,老祖宗对她千般疼万般爱,她又如何不记挂?只是如今,她已有了姐姐,她们姐妹二人已是决不能分开了,到底要等英莲平安产子,她才能安心回去。 如此定了决心,黛玉才道:“琏二哥,爹爹临终时曾特意嘱咐过,我姐妹二人自小分离,如今相聚实属不易,命我姐妹好生珍惜,日日一处相护扶持。现下姐姐有孕,因爹爹的事伤心了好一场,又在路上奔波数月,劳累生疾,日夜孕吐不止,憔悴不堪,我怎能在这时弃她而去呢?” 贾琏再欲劝她,不料还未开口就被黛玉将了一军:“老祖宗疼我和姐姐,才会日夜惦念。只她如今恐怕还不知道姐姐有孕,才会急着接我们回去。若是琏二哥为难,不如我亲自修书与老祖宗说明,想来老祖宗闻得姐姐的喜事,必会欢喜一些,少些忧虑,二则也定会理解我姐妹二人迟迟不得回京的苦衷!” “……”此番倒是真叫贾琏始料未及。昔日林妹妹在贾府时,处处小心谨慎,从不敢自作主张的,然再瞧眼前这位,顾盼生辉,神采飞扬,言语间不卑不亢,伸屈自如,倒颇有些自家那位的风范,哪里还有半分似从前? 再则,上次在扬州时,因他耐不住孤寂,自己提前回了去,已叫老祖宗很不高兴,几个月来都是冷脸对他。这次出门前,还特意再三叮嘱,无论多久,叫他务必将墨玉与黛玉一齐带回来不可。眼下这般,若是黛玉真的修书回去,贾母定会以为他又偷懒,只怕日后更嫌弃他了! 想到这里,他少不得赔笑道:“妹妹误会了,我哪里有什么为难的?原是老祖宗派了我来接你们回去,既你们暂时行不得,我便与老祖宗回个话,留下等等就是。” 冯渊闻言,心中冷笑了一回,面上却作感激状道:“如此便多谢琏二哥。待他日内子平安生产,我必亲自领着他们母子与老太太赔罪去。” 贾琏干笑了两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如此,他便在冯府住了下来。好在冯渊几个师弟前几日都跟着徐光回青龙镖局去了,西苑如今空着,挤挤倒也能住下。 然冯家虽算得上殷实,比起神京的贾府、扬州的林府来到底是差了好些。因那贾琏早前在贾府时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住了两三日便渐渐嫌弃起来,再则依礼他也须为林如海居丧,日常饮食、穿着都很是受限,愈发不得自在。到了第六日,实在熬不住,便悄悄派人传了话给金陵的甄家。 待到腊月二十,只听门外冯龙进来报说:“城南的甄家打发人带了轿子来接琏二爷过去小住几日。” 彼时冯渊正与英莲喂药,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我此刻抽不开身,你去让曹福亲自送那贾琏出门,与他说一切自便就好。” 冯龙领了命出去,英莲不觉冷笑出声:“连十日都住不了,从前我倒是高看他了!不过他这招倒是精明,甄家跟贾家是老亲,住他们那儿自是比咱们这里爽利得多!” “你理他呢!”冯渊摇了摇头,自顾将最后一口补药喂下,又捡了一粒蜜枣送进她口里,才道,“如此最好不过,他不在这儿,我倒省了心。哼,眼不见为净!” 英莲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一动,迟疑了片刻,才徐徐问道:“听说,你昨儿准了西苑的春儿、冬儿回家探亲……” 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冯渊微抬了下巴,深深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才问道:“你都知道了?” 英莲苦笑了一回,却是摇了摇头:“虽知道得不清楚,但也略猜出了几分。依往常林妹妹日日都要来看我,偏昨儿一日都未来,我问海棠,她却说早晨的时候分明见她进了院子的,只不知道怎么又回去了。我让她去打听了一回,似乎那个时候,西苑冬儿正好来找过秋嬷嬷。我便想着,不知是不是那贾琏干了什么混账事?” 冯渊凝她片刻,知道瞒不住,索性全说了:“罢了。你猜的不错,的确是前儿晚上贾琏那厮犯了浑,瞅着春儿貌美,便动了邪心,奈何春儿死活不从,挨了打逃出来了。回去之后又悲又恼,险些投了井,她妹妹冬儿气不过,便想来找你做主,只在院子里撞上了秋嬷嬷,秋嬷嬷见她神色不对,便将她拦下来了。好巧不巧林妹妹正好进来,将她的话听了去,又恼又臊,气得不行,也不敢来见你,只好回去了。” “果然是这样。”英莲听了,气得脸都红了,只愤愤道,“怪不得甄家接得这样急,竟是他自己没脸住了!好好个爷们,在亲戚家里怎好这样乱来,当真是半点脸面也不顾了!” 冯渊见她真动了气,少不得劝解道:“你原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何必为他生气,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值当。好在没被他得逞,也算万幸了。秋嬷嬷原不想你孕中分神,才特意等我回来将这事儿说与我了。如今他自己也没脸,才急慌慌躲去甄家了,只怕短时间内是不肯回来的。你便随他去吧,莫要再想了。” “便宜他了。”英莲吐了口气,又拉了冯渊的手道,“只是此番太委屈了春儿,我们做主子的,总不能白白叫她受了屈辱去。我想着,她今年也十六了,不如等她这次从家中回来,我们放她出去,给她许个好人家,也算补偿一二。” 冯渊岂会不允,点点头道:“这个容易,正好前几日曹管家还为他小儿子曹天宝的婚事求过我,想来他们俩模样、年纪倒也相配。不过眼下要紧的,还是林妹妹那里,她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儿家,面皮儿又薄,素日心思又重,只怕还得你这个做姐姐的开导开导才行。” 英莲咬着唇思忖片刻,却是摇了摇头:“再等几天吧。其实让她听见了也好,至少让她知道人心险恶,日后也少些天真。从前她正是不懂这些,所以才会在贾府任人糟践,失了财产又丢了性命,现在经历经历这些事儿,好歹能留心些,也慢慢学着护着自个儿。” “你想得倒长远!”冯渊闻言,笑了一回,也不再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有话不要憋在心里嘛,会长肉的! 我天天看着留言区望穿秋水,你们好歹说两句么,拜托拜托! 第96章 姑嫂谈心 转眼便是年底。这日清早起来,天气难得晴朗。黛玉为祈求英莲母子平安,一早便随了秋嬷嬷往凌华寺上香去了。 上午,冯渊有事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却发现英莲不在房里,再看海棠也不在,心中起疑,忙出去问紫苏,紫苏因道:“早上奶奶看今儿天气好,说在屋里呆的闷了,想要在府里头到处逛逛。” 冯渊微微拧了眉头:“身边都有谁跟着?” 紫苏忙道:“奶奶说不想人多,只带了海棠姐姐一个人。” 此番冯渊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只点了一下头便匆匆出去寻人去了。 然他在各个院里寻了半天,所有婆子、丫鬟都说没见到,冯渊心下奇怪,在路上想了一想,重新折回东苑来,绕到后边的书房去了,果然才绕过回廊,一抬眼便看见海棠守在书房门口。 冯渊舒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走过去,海棠见了忙伸了一根手指在唇上嘘了一声,冯渊会意,走到近前只悄声问:“阿瑛可在里头?” 海棠点点头,也将声音放得极低:“奶奶在里面睡着呢。我原陪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可没一会儿奶奶便说累了,就近歇在书房里了。不过少爷放心,我将房里炭火烧得旺旺的,等奶奶睡熟了才出来的,免得有人闯了来吵到奶奶。” 冯渊“嗯”了一声,只让她继续守着,自己小心翼翼推了门进去。 里面英莲听见声响,唬了一跳,手里的纸条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俄顷看清了来人是冯渊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本一张巧笑嫣然的小脸立刻拉了下来:“你吓到我了,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 这家伙,他还没拿她问罪呢,她反倒怪到他身上了?冯渊摇摇头,苦笑一声,走上塌前,替她将那张掉落的纸条捡起来,只瞥了一眼,便认出上面清秀小楷出自溪儿之手,一面递给她一面问道:“海棠不是说你睡了么,怎么和溪儿通起书信来了?” 英莲揉揉仍旧略露惺忪的眼睛,嘟了嘟嘴唇道:“原是睡着了,不过中途听见千幻的鸣声,就又醒过来了。想着难得今日大家都不在,可以好好儿跟溪儿聊聊的。不想我们正聊得高兴呢,你却突然进来吓我!” 她如今有孕,举止之间都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女人味。冯渊听她娇声俏语,心头莫名一颤,然下一刻却是板起脸来,训道:“你倒有理了?!我还没审问你呢,谁许你这样随随便便就出门了,还只带海棠一个人,忘了前几天才下过雪路滑么,要是摔着了怎么办?或是不小心被石头绊到了,磕着碰着了怎么办?明毅前几日怎么跟你说的,你胎相才稳下来,最近几月定要好好静养才行,你都当耳旁风了么?” 虽是斥责,脸上分明半丝怒气也无,英莲哪里会怕他,只捂着肚子,故意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我在房里闷了快一个月了,天天除了喝药就是睡觉,再静养也没有这个静养法的!” 说着,还从榻上一堆纸条里抽出一张来,递到冯渊眼前道:“你看,连溪儿都说要时常出门走走的,这样对孩子好。” “哼,当真是姑嫂要好了,居然拿着我妹妹的话压我?”冯渊说着,不由嗤笑出声,伸出手去狠拧了几下她的鼻尖,又道,“我何尝是拦着不叫你出门去?你若闷了,跟我说一声,莫说在府里,去哪儿我都能陪着你去。可你一个人不声不响就这样不见了,叫我回房找不到人,知不知道我有多焦心,恨不得自己长了千里眼,立刻把你抓回来打一顿不可。” 不想英莲摸了摸鼻子,却是咯咯咯笑出声来,胡乱将腿一盘,仰了脸问他:“啊,你真要打我啊?你舍得么?” 见她跟自己撒娇,冯渊哪里还生得起气来,早将刚才的恼火抛到爪哇国去了,也上前往榻上坐了,将她搂了在怀里,嘴里却笑道:“怎么舍不得你若不信,下次便只管再单独出去试试,我定要把你抓回来狠狠教训一顿不可。” 英莲自有了身孕,极易犯懒,这会子倚在他怀里,不过片刻便有了睡意,却是抓了他胸前衣襟,嘟囔道:“你才不会呢。” 冯渊听她音调软了许多,不由俯下头去,才发觉她两只眼睛已渐渐阖上了,嘴角便渐渐泛起笑来,扯了厚毯子将她裹住了,一只手轻轻在她发上摩挲,任由她沉沉睡去了。 * 翌日,英莲与冯渊吃过早饭,在屋里随意叙着闲话。因忽然想起昨日与冯溪的通信,便说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嵘儿已快三岁了,溪儿说他长得结实极了,整天就爱拿木剑玩,将来肯定武艺超凡!” 冯渊笑道:“那是自然的。你莫忘了,当日嵘儿抓周之时,手里拿的可是大师哥的将军头盔,保不齐日后也是一位大将军!” 话音未落,背后却传来笑声,道:“是哪个日后能当大将军啊,你们也告诉我知道知道。” 两人循声望去,竟是黛玉领着紫鹃、雪雁走了进来。 英莲忙上前迎了她入座,才笑道:“正说着溪儿和镇西侯的公子嵘儿。” “我猜也定是他。”黛玉说着,却是拿帕子掩了嘴笑道,“不过姐姐也不必羡慕,我昨儿已在凌华寺替姐姐向菩萨问过男女,菩萨指的签上说了,也是位小公子呢。待他出世,日后也一定能做大将军的。” 不料英莲闻言,却是摇头不迭道:“不要不要。做将军有什么好的,像大师哥那般动不动就要上战场,整日打打杀杀的,家里人不知道有多担心呢?” 冯渊忍不住道:“你这分明是傻话!都如你这么想,天底下岂不无人肯做将军了?!昔日在山上时师傅便曾说过,大师哥乃是天生将相之才,自然不比平常人庸碌一生。我相信以他的本事才能,即便上了战场也定能得神明护佑,化险为夷的!” 英莲垂了眼,想起昨儿个冯溪说的消息,只幽幽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溪儿的处境?听闻最近西北边境又不安宁了,只怕再过些时候,你大师哥又得出征。这一去也不知才回,嵘儿又这么小,她得多难熬啊!” 冯渊因道:“说起来,我又何尝不心疼溪儿?只是当初她执意要嫁给师哥,如今求仁得仁,自然也得忍了这份苦痛。况且,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并不似你想的那般柔弱,受得住的。” 英莲点了头道:“也是,她是个明白人,又极能干,偌大的将军府她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比我不知道厉害了千倍百倍,换作我怕不知道要怎样呢?” 黛玉在一旁听他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由笑出声道:“姐姐,你这可就是杞人忧天了?天下的男子哪里都是如此呢?你看看姐夫,再想想徐少爷几个,既不盼经济仕途,也不求建功立业,依我看他们也算天底下顶逍遥的人了。” “妹妹说得极是。”冯渊说着,只抓了英莲一只手,徐徐笑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便放心吧,我此生大概是没有机会上战场的,也决不会叫你受这种苦楚。” 英莲深深看他一眼,只觉心中沉甸甸的,良久才扯了唇笑了。 不一时,秋嬷嬷忽从外头进来了,冲三人笑道:“西苑三个少爷回来了。还有青龙镖局的徐老爷和邱夫人,带着妙儿小姐也都来了。” “徐老爷也来了?”英莲微愣了楞,道,“这可是头一遭呢,从前只有邱夫人带妙儿来过,徐老爷却是从未登门的!” 秋嬷嬷因道:“是呢,徐老爷还备了厚礼,说是特地来谢我们爷在扬州时对徐少爷的相助之恩。” 冯渊一听,心下了然,只向英莲、黛玉道:“如此,我出去看看,你们在这稍候片刻。” 二人自是应了。不消多时,邱夫人便带着妙儿被丫鬟领着进了东苑,英莲忙吩咐紫苏摆茶果上来,一面又拉过妙儿左看右看,又惊又喜:“天啊,这当真是妙儿?我走时她才是个成天被大人抱在怀中的小人儿,这会子却长得这么大了,我哪里还抱得动她?” “可不是嘛?小孩子家长得快,几天一个模样!”邱夫人说着,一面笑一面嘱咐女儿道,“妙儿,你九儿嫂嫂如今有了身孕,你莫要抱她恁紧,仔细伤了她肚子里的娃娃!” 妙儿闻言,果然乖巧了许多,望着英莲的肚子傻笑了一回,才撇撇嘴道:“九儿嫂嫂,妙儿好想你啊。你托哥哥带给我的东西我样样都喜欢,本想早些来看你的,可哥哥说你怀了小宝宝很辛苦,非要等你好些才许我们来。” 英莲摸摸她头上小髻儿,笑道:“不妨事。九儿嫂嫂已好多了,下回你再想来随时都能来。” “好啊好啊。”妙儿乐得拍手,俄顷忽看到黛玉,蓦地愣住了,只仰着头眨巴着眼睛道,“方才我进院子里来,就发现九儿嫂嫂这里多了好些漂亮姐姐,可是唯独这个姐姐是最好看的。” 几句话说得一屋子里的人都笑,黛玉微微有些脸红。英莲忙携了她一只手,与邱夫人、妙儿介绍,当下双方见过礼,邱夫人见黛玉容颜绝色,气质出尘,喜欢得不得了,直拉着她夸了半日才罢。 一行人说得兴起,邱夫人将孕中须注意之事嘱咐了好些,眼里渐渐现出艳羡之状,只道:“冯老太太好福气,才抱了外孙儿这会子又要抱亲孙儿了。哎,再瞧瞧我家那个孽障,整日东奔西顾的,也不知何时才能正经讨门亲事?” 英莲少不得掩了嘴笑道:“邱夫人不必担心。我听爷说过,他们师兄弟命里娶亲都晚。眼下徐少爷尚未及冠呢,无须急的。” “这个我也知道。”邱夫人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只他今年也十九了,过了年眨眼不就弱冠了么?偏偏不安生,才受了伤好了,又要往那凶险的地儿去!” 英莲心下狐疑,忙问去向。邱夫人因道:“还不就是那真真国么?眼下两国通婚,来找镖局往南洋去的客商也多了。半个月老爷才接了一笔单子,原定了年初五就走。不想今天冬天里发了腰上的旧伤,十分厉害,光儿忧心得紧,少不得替他去这一趟。” 英莲点点头道:“邱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徐少爷原去过真真国,路也熟,也不怕水了,眼下海贼已平,两国又交好,路上定不会再出波折的。您正好趁着这个空儿,给他四处物色物色,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到时候等他回来岂不省心些?” 邱夫人闻言也笑:“我心里也是这个意思。然光儿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他在外头野惯了,向来最不服管的,哪里肯轻易就依?” 英莲如何听不出她言外之意,忙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是家中长子,怎能由着性子胡来?现下也就罢了,若迟几年还是拖着不娶,莫说你们,便是他二师哥和我,也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邱夫人因道:“好九儿,你这话可算说到我心坎里了。那孽障平日里最不怕我和他老子,然对他几个师哥和你却是打心里佩服的。你们的话,只怕他还肯听些。如今他爹病了,我又是个没主意的,见识也少,只得随他去了。” 说完,又叹了一声,续道,“我听光儿的意思,似乎从真真国回来就会直接回神京,一面打理那边的生意,一面寻你们去。这样一来,真不知何时才能成家?到时候,少不得要麻烦你与冯少爷多费心了。” “放心吧,九儿都明白的。”英莲闻言一笑,拍拍她的手道,“此事我一定牢记在心上。” 第97章 英莲难产 此番又是许多天过去。神京贾母派人送了回信来,言一切以墨玉孕事为主,叫贾琏一切依从墨玉姐妹,切不可心急折返。与此同时,还叫人包了好些上等的安胎补药送了来,倒叫英莲十分感动。 只如此一来,那贾琏岂不懊恼?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也不忘问甄家打听冯渊的底细,得知冯府不过是仅有几个田庄、铺子的小商户,心里便十分轻视起来,又听闻前些年冯渊还曾与薛家有过过节,想着薛蟠在贾府时曾与过自己许多好处,自然愈发疏远起来。于是便借甄家挽留为由,安心在那边住下,只偶尔打发个人去冯府问安。他的心思,冯渊、英莲如何不知,只他们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自是由着他去。 这日是二月十二,正是林妹妹的生日,然她毕竟在孝中,自然是不好声张的。因此便作无事状,如往常一般早起梳洗穿戴,弄好后意欲往东苑去看英莲。不想前脚才踏进前厅,就听外面院子里传来说笑声,一时又听紫苏笑道:“快看,寿星出来了!” 话音未落,东苑几个丫鬟已一窝蜂迎上去拜寿不迭,海棠将手里寿礼递与一旁紫鹃,向黛玉笑道:“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我们奶奶一直念着,原想亲自过来的,只这肚子实在大了,爷不放心,只好命我领着丫头们先来了。” 黛玉忙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原不是什么大事,姐姐如今正是要紧时候,这么冷的天哪里能轻易出来走动?她若想见我,待会儿我过去便是了。” 说话间,雪雁、思烟等人已备了茶来,让众人吃了。不一会儿乐呵呵将她们送走,还未来得及关门,远远望见慕耀和何连之正往这边走,雪雁因对里头寒露笑道:“西苑两个少爷来了,快进去告诉姑娘一声。” 思烟答应着进去了,那头已听何连之笑道:“好姐姐,你站在这儿是特意迎我们的么?” “可不是么?”雪雁笑答,因让了他们进来。 里面黛玉已迎了出来,两方礼毕,何连之献宝似的将先头得的扇子递给黛玉:“林妹妹,这是四师哥临走前我从他那里求来的竹丝扇,又轻薄又好看,等到夏天的时候你定能用得着。” 黛玉接过扇子仔细瞧了瞧,嫩黄色泽,薄而透光,质地却又细腻绵软,灿若云锦,上面还绘了一朵五色芙蓉,十分精致好看,忙福了一福道:“小何少爷有心。” 那头又有慕耀递上来一个锦盒,缓缓道:“从前与四师哥往安徽去,得了一些好墨,到如今只剩这一套玉蝉集锦。想着你素日爱作诗题字,倒也能用上,便送与你做贺礼吧。” 黛玉原就是才女,对文房四宝本就偏爱,徽墨又是难得的好墨,自然是欣喜不已,几乎爱不释手,只红着脸道了谢,又让二人坐下吃茶。不想才吃了几口,又有明毅夫妇捧了寿礼进来,阿绣一见慕耀与小何也在,忙上前笑道:“原来你们真在这儿啊!方才在路上,我还怕你们不知道今儿是林妹妹的生日,想着回去的时候知会一声呢。不过我家李小仙最聪明了,他说小何忘了倒有可能,然慕少爷是极细心的,绝不会忘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微窘,沉默间却听小何昂了头道:“好你个阿绣,凭甚说五师哥记得,偏我会忘?难不成就五师哥对林妹妹好,我对林妹妹就不好么,我可是特意向四师哥讨的扇子给林妹妹做寿礼呢!”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哼,上回你连李小仙的生辰都忘了!”阿绣白了他一眼,又道,“你对林妹妹再好,又怎能比过人家慕少爷对林妹妹上心?李小仙说,连林妹妹每个月配的丸药慕少爷都要亲自问过才放心的,你有问过么?你这回记得连林妹妹的生辰,我看八成也是慕少爷提醒你的!” “……”此番,小何当真是被驳得哑口无言。他们从小在山中长大,本就对生辰节日这些从不上心。林妹妹的生辰,若非慕耀无心提醒,他的确是想不起来的。可是他心中待林妹妹就如妙儿一般,要说不上心也着实是委屈他了!只配药一事,他当真是不清楚啊…… 一时,慕耀与黛玉的脸色皆不好了,然阿绣却浑然不觉,她见小何无言以对,扬了扬眼角道:“看来当真被我说中了。这下,你该承认自己对林妹妹不及慕少爷……” 一旁明毅心中叫苦不迭,连忙暗中狠拽了几下阿绣的衣角,阿绣虽心中疑惑,却也蓦地抿了唇,不敢再出声。 一时屋中静得出奇。黛玉脸上烫得厉害,只垂着头,哪里还敢抬?几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如何以对?唯有两个嬷嬷和紫鹃心中跟明镜似的,然也都默然不语。 俄顷,只听慕耀轻咳了两声,徐徐道:“如今九儿有孕,二师哥满心都在她身上,无暇顾及其他。因此才悄悄嘱咐我过问林妹妹的配药一事。我不过受人之托罢了,不值一提。” 小何闻言,忙向阿绣道:“听见了吧,原是二师哥悄悄嘱咐五师哥的,如何能怪我?” 阿绣撇撇嘴,才懒得理他。 *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英莲即将临盆,冯府上下自是格外紧张。三日前冯渊便叫人请了金陵城最好的稳婆来,日日守在府上,生怕到时应对不及,有个闪失。然英莲腹中的孩儿却似个极沉得住气的,半点降生的意思也无。 到了十六这日晚间,晚饭毕了,冯渊陪着英莲在院里散步消食。是时英莲捧着肚子,走得十分艰难,冯渊看着虽心疼,却也爱莫能助,只望着天上初升的圆月发了一回呆,忽听耳边有人小声问道:“阿渊,你猜我肚子里的这个究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冯渊回过神来,拢了拢她衣领,笑道:“妹妹不是已问过菩萨,说的是男孩么?” 英莲却摇了摇头:“不对,我觉得是女孩儿,男孩儿的性子哪有这么温吞的?算上今儿已比王老推算的日子晚了十天了,我猜定是个女孩儿。” 冯渊垂下头,认真看了一回她的肚子,想起那日王老的话来,却是忧心忡忡。依王老的意思,英莲的胎竟比寻常的大了好些,只怕生产之时会有难产之嫌。 思及此,冯渊不觉沉了眉眼,捂着英莲腹部闷闷道:“若是女孩儿便罢了,若真是个男孩儿如此累你,到时候等他出世,看我不打他屁股?” 他说这话时眉头紧拧着,面带微愠,看在英莲眼里,像极了街上闹别扭的顽童。这难得的稚气模样,惹得英莲咯咯直笑,正想叫他莫跟孩子赌气,却蓦地腹中一沉,接着便传来阵阵绞痛,脚下一软便歪在冯渊怀里,直把冯渊吓得脸色发白道:“怎么了?可是要生了?” 英莲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忍着痛苦笑道:“定是听到你要打他,吓得他不敢再等了。” 冯渊一听,只觉心上犹如被重锤击中,忙将英莲护在怀里,待她站稳后才将她抱起,往东苑赶去,虽心急如焚脚下却丝毫不敢乱,嘴里一面安慰英莲,一面呼喝丫鬟去叫明毅和稳婆。 * 是夜,冯府自是上下无眠。 东苑回廊里,丫头们一盆盆热水端进去,却是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卧房内时不时传来英莲隐忍的痛叫声,冯渊、慕耀、小何、黛玉、王老、明毅、阿绣已在房门外候了多时,无不心惊。 冯渊立在门外,如铁柱般笔直站着,数个时辰过去,只岿然不动,一声不吭。小何熬不住,悄悄拉着他的衣角劝道:“二师哥,助产的汤药已喂过了,你莫要太心焦。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九儿向来心善,定会母子平安的。” 然冯渊听了,只是默默点了一回头,仍是不言不语。 黛玉见状,只领着紫鹃、雪雁悄悄退在一旁,一面抹眼泪一面祈求神佛保佑。 彼时已过寅时,里面的英莲已叫得声嘶力竭,每一声都如钝刀割在众人心上。忽见海棠两腿打颤着从里头出了来,哭得满面泪痕,向冯渊道:“爷,稳婆说眼下奶奶已没了力气,状况愈发不好了,要我问您一声,若真有万一,保大还是保小?” 那头黛玉闻言已是站不住,脸色煞白如纸,几欲昏倒,好在有紫鹃与雪雁撑着,才勉力站住,虽耳边两人劝慰不停依旧是泪如雨下。 “什么保大保小?九儿不会有事的!”小何瞪着两只眼,咬牙切齿吼道,“定是这个稳婆本事不行,大不了我们换一个。我这就去再请一个好的来,才不听她胡咧咧……” 说着,就要往外跑,却被慕耀一把拦住道:“这个时候,你胡闹什么?” 小何正欲说话,却见身侧冯渊脸色白得吓人人,双眼皆是煞红,唬得他一下噤了声,只怔怔望着他,半晌才幽幽唤道:“二师哥。” 第98章 母子平安 海棠哆嗦着双唇,眼泪直往外涌,哀求道:“爷,求您了,保大吧。奶奶实在是没力气,再这样她真的会死的。” “闭嘴!”冯渊怒喝,声音沉到极致,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让开。” 海棠的身子颤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直到冯渊再次低声喝道:“我叫你让开。” 这回,她确信听清楚了,却是犹豫着摇头道:“可是,张稳婆说了,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绝对不能让男人进来的,不吉利的。” 然冯渊却没有再理会她,只伸出手将她拉到一旁,径直冲了进去,王老原还想劝阻,不料却被身旁慕耀拦下道:“王大夫,我们远隔尘世多年,早不信那些规矩俗礼的。这会子汤药已进,只怕已不是医术能够挽回的。二师哥与九儿情深意重,这个时候若不叫他进去,只怕他在外头也会急死,倒不如让他去试试,说不定还能使母子二人得以保全。” 王老闻言微怔,略想了想,只默默点了头。 旋即就听见里面传来稳婆的惊叫声,却不知怎地倏忽便戛然而止。 * 彼时,英莲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已呈虚脱之状,脸上冷汗涔涔,脖颈之下整片枕巾皆已被汗水浸透,只随着腹中阵痛粗喘不已。 大床周围,丫鬟们四下站着,拉着遮挡的幕布,皆是垂头抽泣,抹泪不止,然冯渊连眼睛都未抬,只凝着床上的人儿上了前,轻轻跪伏在她身边,徐徐抬了一只手与她擦汗,柔声唤她道:“阿瑛,醒醒。” 英莲恍若梦中,听到他的声音,竟当真徐徐睁了眼,想说些什么然张了张嘴,却早已没有力气发声了。 冯渊忙摇了摇头,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原想勉力对她笑笑,却终究是做不到,只得垂下头道:“是我。别怕,我在边上守着你。” 英莲看着他发红的眸子,心中却是一疼,这是她来到这世上,头一回见他落泪,竟是在这种时候,为了她,还有他们的孩子。 “我不怕。”英莲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来,动了动被他紧紧握着的那只素手,轻碰了几下他眼角。 冯渊会意,只就着她的手,将脸上泪痕擦了,顿了顿才道:“没事。我们歇一歇,等你有力气了再生。” 说着,回头望了一眼,海棠忙又端了一碗助产汤上来,冯渊接了过来,亲自喂了她喝下去。 那头稳婆见英莲气息渐渐顺了,不由眼中渐亮,忙向冯渊道:“冯大爷,您快出去吧,趁着奶奶这会儿清醒,得赶紧生。” 冯渊看了英莲一回,见她点了头,才望向稳婆道:“今晚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只管接生,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就好。只有一条,再别叫我听见什么保大保小的话了。” 他说话时语气并不重,眼神也寻常,饶是如此,混世已久的张稳婆却被那一瞥,生生唬出一身冷汗来,忙点头不迭道:“老太婆明白,明白的。” 这之后便是一场水深火热的煎熬。耳边传来一波又一波的尖叫与推嚷声,鼻息间的血腥气愈发浓厚,身旁的丫鬟依旧出入不停。冯渊只觉这一生再没有比此刻更无力的时候,他只能紧握着那只几乎痉挛的手掌,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诉:“阿瑛,再撑一会儿,就快好了。” 终于,就在破晓之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冲破这无边愁云,迎来了他人生第一缕晨光。 小院里顿时一片欢呼,等不及里头人出来报喜,黛玉已迈着发软的双脚往前去,然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就见慕耀侧过身挡在了她身前,在她胳膊上扶了一把道:“先等等,这会子只怕不方便,且听里面出来的人怎么说。” 话音未落,房门即被打开,里头海棠含着热泪,又是哭又是笑:“奶奶生了,是个小公子,足足有七斤重呢。” “太好了!”小何握了一夜的拳头,此刻只觉满身的力量都无处释放,恨不得朝那廊柱上挥上几拳才好。 黛玉忙问:“姐姐如何了?” 海棠擦擦眼泪道:“小公子一出生奶奶就睡过去了,爷让喊王大夫进去瞧瞧呢。” 众人一听,也不敢随意进房里,只叫王大夫和明毅跟着海棠进去了。 不一时,又有紫苏出来传话道:“王老已经瞧过了,说是力竭昏睡,并无大碍。爷让我出来说一声,你们候了一晚上也累了,且回去歇歇,等我们奶奶醒了再来看不迟。” “母子平安就好。”慕耀闻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又徐徐对身后的几人道,“如此,我们便先回去,让九儿好好歇着。” 其他人皆应了,各自退去。 * 等英莲醒时,已是傍晚。 冯渊与黛玉都围将上来,问她可好,她强撑着微微点头,目光在身边环顾了一圈,忽而沉了下去,忙问道:“孩子呢?” “别急。”冯渊握了她一只手,笑道,“秋嬷嬷抱去给奶娘喂奶了,待会儿就送回来。” 英莲微微闭了眼,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小何的声音:“好嬷嬷,求你了,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再接着,便看见秋嬷嬷抱着孩子进了来,后头还跟着活蹦乱跳的小何,还有依旧风度翩翩的慕耀。 黛玉失笑道:“小何哥哥你别闹了,快让秋嬷嬷把孩子抱给姐姐看看吧。” 何连之微愣了一愣,只觉得哪里不对,想了想忽狂喜不已,乐得直点头道:“好好好,我不闹,再不闹了。林妹妹,你可算是改口叫我小何哥哥呢,从前每次听你小何少爷、小何少爷地叫我,我都不知多别扭呢。如今这样,真真是好极了!” 黛玉虽脸上微红,却仍是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些人,她心中竟是无比欢喜。同是寄居他府,然如今却与昔日在贾府时迥然不同。冯府的人皆是真心待她,姐夫、姐姐的朋友更是个个赤子之心、君子风范,她再不必似从前那般谨慎小心,处处迎合,更不会如从前那般自怜自哀,如何还会再去计较这些? “如此甚好,更显得亲近。”冯渊笑笑,已从秋嬷嬷怀里接过孩子,小心翼翼抱好,俯□子放到英莲跟前,“阿瑛,瞧瞧我们的孩子。” 英莲侧过脸看着那皱巴巴的小人儿,此刻正闭着眼儿睡得正香,心中忽涌起万千热潮,竟是哽咽得不得言语,良久才向冯渊道:“阿渊,咱们给他取个名字吧。” 冯渊笑了笑,道:“你睡着的时候我已想了一个。他是今儿破晓之时沐着晨曦降世的,不如就叫冯曦,可好?” “冯曦?”英莲跟着念了一遍,脑海中忽浮现出早上临昏睡前满眼的晨光,倏忽灿然道,“甚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慕耀抿唇笑道:“曦乃日光之意,与我的名字倒相通了。哈哈,果然甚好。” “如此说来,倒不止如此。”黛玉转转眼珠,忽道,“与你们四师哥的名字也是合的呢。” 这下,小何却是不依了:“不好不好,怎么小侄子的名儿跟四师哥的也合,跟五师哥的也合,偏跟我的名字半点关系也没有?二师哥,要不咱们再想一个,成么?或者,叫曦之,冯曦之如何?” “可以啊。”冯渊回头,唇角幽幽荡出一个笑来,“但在这之前,你得把自个儿的名字改成献之。” “……”何连之闻言,喉间一睹。呜呜,二师哥,你欺负人! * 如此又是半月过去。 这日夜里,小儿又哭闹起来,英莲喂了奶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了哭声,冯渊怕她受凉,早扯过自己的长衣将她裹住,眼神却是愈来愈暗,待到冯曦睡熟了,只道:“明儿还是交给秋嬷嬷来带吧,你如今在月子里好好养身子要紧。” 英莲闻言,头儿摇得犹如小鼓一般,急道:“不好不好。阿渊,你就让我自己带吧。头几日也就罢了,如今我身子早不疼了,也能下床了,曦儿又是个乖的,只有饿了才闹。白天里你们个个抢着抱他,倒叫我这个娘亲碰他不着。晚上你竟还要抱他到别处去,你可知我若看不见他,心里都是慌的?” 冯渊见她这副样子,也舍不得了,只叹了一声道:“好吧,便依你这一回。然你莫要一味顾念他,也要顾念顾念自个儿。今儿那贾琏又来了,看样子是早等得不耐烦了,只等你出月子好提回京的事儿。你若不趁这会子养好身子,到时候又是连月奔波,哪里吃得消?” “放心吧,我明白的。”英莲望着他,点了一回头,见他眼睛里满是担忧,忽想起他那日落泪的情景来,心中不觉一动,千般滋味俱涌了上来。 “怎么了?”察觉她神情异,冯渊连忙问道。 “无事。”英莲摇头浅笑,忽倾过身子依偎到他身前,轻声道,“阿渊,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哦?”冯渊垂了眼角,问她,“何事?” 英莲心中五味杂陈,竟渐渐湿了眼眶:“其实,前世里的英莲正是难产而死的。” 冯渊心中一痛,只觉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正欲说话,却又听怀里人道:“先前我怕你担心,所以不敢告诉你。其实怀曦儿的这几个月里,我不是不怕的,有时候夜里还会做噩梦,梦见我生下孩子就死了,可是每次醒来的时候见你睡在我身边,忽然就不怕了。那天生孩子的时候也是,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可后来你进来了,我就觉得不怕了。” “阿瑛。”冯渊低头唤她,声音莫名有些发颤。 英莲顿了顿,慢慢仰起头,在他唇角亲了两下,忽然笑着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自己不会死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冯渊将她搂紧,只觉一颗心紧得发痛,涩涩道:“傻瓜,有我在你自然不用怕。” 因为,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绝不会再放她一个人孤寂。 作者有话要说:趁着冯曦出世,说下当初给每个人取名的原因吧。 《红楼梦》原著里,冯渊有“逢冤”之意,“渊”字又叫人想起深不可测的深渊,觉得太阴暗了,所以肥南给他身边许多重要的人都取了带有光明之意的名字,比如徐光、慕耀,当然冯曦也是。还有九儿其实也是,《易经》“以阳爻为九”,所以九是阳数,而且不是有“九九艳阳天”的说法么? 而甄英莲寓意“真应怜”,我也不喜欢,于是给六师弟的名字是何连之,意思是“何怜之?” 嘻嘻,怎么样,没想到吧? 顺便借此机会求个作收吧,万年不变的23,看了好心酸~~~ 第99章 贾蔷南下 次日一早,二人梳洗毕才吃过早饭,忽有西苑的小丫头冬儿踉踉跄跄跑进了东苑来,进了门慌得跪在地上回道:“大爷,奶奶,不好了,慕少爷跟何少爷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英莲听了,倒不惊慌,只觉得新鲜,不由垂头问道,“小何动不动就拉着慕耀比试,这有甚稀奇的?” 冬儿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这回跟平日里不一样,两个少爷先前在屋子里还好好儿的,有说有笑,没一会儿竟拌起嘴来了,后来越闹越厉害就打起来了。” 冯渊挑了挑眉:“可知为了何事?” 冬儿摇头不迭:“两个少爷向来不喜欢人伺候,故而吵架时我们都在屋外。只知道慕少爷先头是在房里写字的,待我们进去时桌上的砚台都被打翻了,墨汁洒得到处都是。何少爷要出去,慕少爷不让,两人拉扯了几下就拿了剑打起来了。夏儿姐姐看他们不像平日比武,怕弄不好会伤着谁,只命我赶紧来告诉大爷和奶奶。” 英莲狐疑道:“这倒怪了!慕耀性子向来稳重,从不跟小何一般计较的,好好儿的怎么会闹成这般?” 冯渊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沉吟片刻只道:“曦儿才睡了,你好生在屋里陪着他,我去西苑看看。” 正要出门,却听门口紫苏喊了一声:“哎呀,何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英莲朝外头看了一眼,笑道:“只怕你不用去了!” 话音未落,小何已从外头进了来,蔫头耷脑的,少有的沮丧模样。他身上穿的还是旧年英莲亲手做的一件紫檀色长衫,如今右边胳膊竟被划烂了,缺了半截袖子,惹得英莲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弄成这样?” 不问还好,一问小何更委屈了,只站在那儿,咬着唇不出声。 冯渊气得走过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愤愤道:“阿瑛问你话呢,装什么木头?到底怎么了,五师弟呢?” 小何僵了半天脖子,终究憋不住,最后只能弱弱望着冯渊,嗫喏道:“二师哥,我闯祸了。五师哥他被我气跑了。” “什么?气跑了?”这下,英莲倒真是始料未及,“你究竟做什么了,能将慕耀气成这样?” 小何因道:“早上我想和五师哥比剑,偏他非要练字,我实在等不及了,就想着在他旁边使点坏儿,等他烦了也就依我了。后来……后来,我就故意打翻了砚台。” 英莲白他一眼:“只怕你光打翻个砚台,慕四不会生这么大气吧?” 小何缩了缩脖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墨迹斑斑的笺纸来,终于坦白道:“喏,是为了这个。” 冯渊将那墨迹未干的笺纸接了过来,虽被毁了大半,凭着残余的清秀字迹仍是认出了黛玉的笔迹,不禁望着英莲笑道,“是王摩诘的诗,配上林妹妹的字,真真愈发脱俗了!” 英莲更纳闷了:“好好儿的,怎么又把妹妹扯进来了?” 小何因道:“上回林妹妹生辰时,五师哥不是送了一套徽墨作寿礼么?前些天正好逢了五师哥的生辰,林妹妹便有心用那徽墨写了张字送来做回礼。我哪里知道,林妹妹送的字儿今儿刚好就在那砚台边上呢?” 如此才总算真相大白。 英莲不禁摇头苦笑道:“你说说你,林妹妹送慕四的东西,怎么就回回都毁在你手上?” “你问我,我还想知道呢?”小何哼了一声,愈发懊恼,“我见五师哥是真生气,便想着跟上回一样,再求林妹妹写一张来,可五师哥却拦着不让我去,还训了我好一通。” “活该!”冯渊瞪他一眼道,“既是你犯了错,怎还有脸跟他动手?” 小何嚷道:“不是我,是五师哥先动手的。我承认虽先前我口气冲了些,可打到后来我也知错了,故意让了他好多招,怎想他最后竟然真刺过来了,还将九儿给我做的衣裳都毁了!” “罢了罢了。”英莲听得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衣裳?大不了回头我重做一件与你就是。这会子你还是想想怎么把你五师哥找回来,哄他消气吧?” 此言一出,小何更是蔫得厉害了:“我若知道,便不来找你们了。从前五师哥从未这样跟我生气的,二师哥,九儿,你们帮帮我吧。我知道错了,你们去帮我求求五师哥,叫他别不理我啊。” 说起来,冯渊、谢廉都是后来才去的仙山,其他的却是自小一块在山中长大的,慕耀的年纪与何连之又最接近,两人感情一向最是亲密,慕耀又是懂事的,虽偶有打闹,但两人哪里真的红过脸?今儿闹成这样,小何心里自然难受。 平日里最活泼的一个人,这会子成了闷头哑巴,倒也叫冯渊和英莲看不过去了。 “好了。”冯渊叹了一声,拍拍他肩膀道,“你放心吧。五师弟可不像你,方才一时在气头上,才失了理智。出去走一圈,要不了多久就会想通回来的。” 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有人说:“林姑娘来了。”唬得小何一把将那诗从冯渊手上夺回来,重藏入袖中,看得二人愈发好笑。 彼时,海棠已挑了帘子放了黛玉进来,只见她神色匆忙,上了前见了小何满脸惊奇:“呀,你这袖子?!怎么回事,才我在半路怎么听说你和慕少爷打起来了?” 小何垂着脑袋,哪里敢答话。 “妹妹莫担心,没什么要紧。”英莲强忍了笑,拉过黛玉问道,“二十四那日,你可是送了一张字给慕耀做寿礼?” 黛玉闻言,双颊微红,点头应道:“正是。原我也知道慕少爷非俗人,并不把生辰放在心上。偏偏那日恰逢细雨初歇,天色轻阴,我在院中散步时偶然想起王维那首《书事》来,便信手誊在纸上,想起慕少爷赠墨之情,便索性用那诗相赠,聊作答谢。”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冯渊将那小诗念了一遍,回想那日天气景色,点头不住道,“果然十分应景。只可惜妹妹这番心意,又被六师弟给毁了!” 黛玉玲珑心窍,闻言便已猜出了*分,因而等再见到那笺纸时倒并不惊讶,只苦笑道:“竟是为了这个惹得两位少爷生出嫌隙来,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小何忙摆手不停:“林妹妹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回头被五师哥知道了,只怕又要打我了!” “你倒是清楚得很。”小何话音刚落,只听背后忽传来清冽男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慕耀已立于门口,袭月白衣衫,更显长身如玉。 “五师哥。”小何心虚叫了一声,忙躲到九儿身后去了。 只见慕耀徐徐上了前,先是与冯渊、九儿点头示意了一回,接着只停在黛玉身前,竟是深深作了一揖:“慕耀惭愧,竟是回回都辜负了林妹妹好意。” 黛玉慌忙回了一礼道:“慕少爷不必如此,原不是什么要紧的。” “好了。”见慕耀又要作揖,英莲忙将小何从身后扯出来,扶额笑道,“你们俩也莫要拜来拜去的。此事说起来都怨小何。不如这样,让他给你们俩一人磕个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如何?” 小何哪有不肯的,然慕耀和黛玉又怎会真让他磕头呢,还没等他跪下已被冯渊扯着右边半截袖子提了起来,狠瞪他一眼道:“还没闹够?难不成等着五师弟把你剩的半截袖子也割了?” 小何讪讪望着众人,面上又委屈又茫然,滑稽模样逗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自然也没人再拿他是问。 笑闹间慕耀与黛玉不经意目光相撞,谁知慕耀竟不似平日,目光恍若生根,迟迟不移开去,里面更是光亮灼人,黛玉只觉心上一烫,瞬间赧了双颊,垂了眉眼。 * 如此又得了几日清闲。这日,黛玉往东苑里来看英莲,还带了一件新缝好的小褂子送给曦儿。英莲一看便知费了许多工夫,心下十分感激。彼时二人正说着亲热话,忽听外面外面叽叽呱呱,曹福家的领着丫鬟们捧了好些东西进了来。 英莲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匣子、包袱,奇道:“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曹福家的回道:“奶奶,才大爷要出门,不想神京贾府一个叫贾蔷的来了,说是府里要造省亲别墅,命他来江南采买,知道奶奶生产,琏二奶奶特地让带了东西来。” 英莲低头想了一想,旋即明白过来,只问道:“那贾蔷现下可还在府里?” 曹福家的因道:“放下东西说了没两句就走了,听冯龙说是去了甄家找琏二爷去了。” 可不得去甄家么,采买的银子还得找他们要呢?英莲点了点头,打发曹福家的下去了。之后又命人打开东西瞧了瞧,左不过是些小孩儿的衣裳、挂件,还有一些补药,只道:“琏二奶奶倒是会做人!” 一旁紫鹃因附和道:“那可不是?琏二奶奶可是府里的人精,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服她的。听说上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还特意请了她过去主事儿呢!” “可不是人精么?”英莲抿唇冷笑了一声,心里怎会不知,这不过是凤姐托贾蔷给贾琏带东西,顺水的人情罢了!就这些东西,怕还是看在昔日林如海赠的那些东西面儿上。 黛玉见她眉眼微沉,虽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大抵也觉出一二分滋味来,只挽了她一只胳膊,问道:“姐姐,姐夫最近常外出,可是在为入京做准备?” 英莲也不瞒她,只点点头道:“你姐夫已与贾琏商定,六月初启程。” 黛玉不觉垂下头去:“也不知入京后,会是什么光景?” 英莲因道:“怎么?难道妹妹不想入京么?” “这倒不是。”黛玉摇摇头道,“自我离京后,也是十分挂念外祖母、宝玉以及府中姐妹的。” “也是。这些年,老太太那头一直惦念着,再不回去便真说不过去了。”英莲说着,忽嗤笑道,“还有那贾宝玉,因你迟迟不回去又是闹又是病的,连我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姐听了都很是动容呢,你可不得回去瞧瞧他么?” 黛玉闻言,也跟着笑了:“姐姐你不知道宝玉,他原就是这样的人,姊妹堆里长大的,最没个正经了。” 英莲见她这般言语神情,便知二人以往亲厚非比寻常,念及从前旧事,便存了试探之心,只道:“素日听紫鹃她们说,这个宝玉对你是极好的,好吃的好看的总是第一个想着妹妹,亲密之意竟是胜过他家中几个亲姊妹,可是真的?” 黛玉自然不否认,只点点头。 这下,英莲少不得有些担心了,在她心里那贾宝玉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虽对着黛玉确有几分真心,可到底是个懦弱无能的,又天生一股风流痴病,内有袭人、麝月,外有秦钟、蒋玉菡,哪里是个靠得住的? 那头紫鹃却是个聪慧的,跟了黛玉在贾府里几年,又在林府里几年,心里跟明镜似的,对黛玉又一心一意,情分比从小一块儿的雪雁还要好,自然明白英莲话里头的意思,忙转了个头道:“大奶奶,要说姑娘和宝二爷亲厚,到底还是因了他俩小时候一个屋子里住了几年,日日都在一块儿。不过我们姑娘如今也大了,再回去自然是不能跟宝二爷同住一个屋檐底下的。再则,我们到底走了这么些年,府里头还有许多别的姑娘呢,尤其是姨太太家的宝姑娘,从前我们在时便经常到屋里找宝二爷玩耍,现下定是更要好了,到时候怕都是难免要跟我们姑娘生分些的。” 她这番话虽说得含蓄,却句句都打在英莲心坎上,英莲不由抬起头,凝着她微微笑道:“平日里大家都在我耳边夸你聪明,果真是不假。倒知道事事为妹妹考虑,难怪妹妹素日离不开你了?” 紫鹃福了福身,笑道:“奶奶抬举我了。我日日跟着姑娘,哪些人对姑娘好,哪些对姑娘不好,自然看得清楚些。” “哦,是么?”英莲笑笑,并未再说别的,只徐徐端起了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只见黛玉却是嗔了紫鹃一眼,与英莲笑道:“姐姐莫要听她乱嚼舌根呢,什么生分不生分的?原都是亲戚,又是客居,本就该大家一块儿和和气气才是正经。头几年我不懂事,又爱使些小性儿,时常为个他和你好不和我好闹上一场,如今回头想想,只觉羞愧得很。这会子我们都大了,自然不会再如从前一般。” 话才说完,身子便已歪在了英莲腿上,“更何况现下我有了姐姐,若论亲近是谁也比不过的,如何还会去计较别的?” 她这副娇嗔模样,怕是任谁见了心中也会变成绕指柔的!英莲笑着在她头上敲了一下,面带欣慰道:“果然是大了呢。跟着隐芳园的嬷嬷几年,真真是识大体了,很好!” 第100章 试探紫鹃 晚间,英莲正在里屋与曦儿喂乳,外头紫苏悄悄进了来,笑说:“奶奶,紫鹃姐姐给您送东西来了。” 英莲笑了笑,命放她进来。紫苏应了出去,英莲唤了声旁边的秋嬷嬷,将餍足的儿子递给她,一面整理衣服一面道:“曦儿才吃饱了奶,精神头正足,只怕一会儿要闹的。现下我有几句话要嘱咐紫鹃,劳嬷嬷抱他去外间哄哄。” 秋嬷嬷会意,忙抱着孩子出去了。 一时,英莲只伸手将身旁做了一半的针线重拾在手里,海棠忙倾□子,将桌上的油灯拨了拨,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紫鹃便是这会子进来的,将手里攥的金线递上去,道:“奶奶瞧瞧,您要的可是这种金线?” 英莲抬眼接了,笑道:“可不就是这个?近日我想给大爷绣个荷包,偏偏少了这种金线,不得已只能打发人向妹妹那儿要去,劳累你跑一趟了。” 紫鹃忙福了福身,道:“奶奶严重了。”又偷偷拿眼睛望了一回英莲,笑道,“我们姑娘说了,奶奶才生完小公子,身子弱,莫要太操劳了。便是这些针线活,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只管叫我们来便好。” 英莲闻言,不禁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眉带机关,眼透慧黠,果然是个不一般的,只哈哈笑了一回:“如此正好。你既说了,我少不得要留你下来帮我一帮的,正好也陪我说说话。” 那头海棠已搬了椅子过来,紫鹃心知英莲有话要说,也不推辞,接了针线过来做活。 英莲先是赞了她手艺几句,接着便渐渐切入正题,幽幽道:“今儿白日里,听你说日日跟着妹妹,深知哪些人对妹妹好,哪些对妹妹不好。如今我倒要考考你,从前在贾府时,都有哪些人对妹妹好,又有哪些人对妹妹不好的?” 紫鹃竟是沉默了许久才道:“奶奶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英莲眉眼微沉:“我既问你,自然是要听真话的。有什么你只管说便是,我心中自有计较。” 紫鹃因道:“奶奶跟前,紫鹃不敢藏私。若依我说,从前在贾府里,真心对林姑娘好的,怕只有老太太和宝玉两个了。” “哦?”英莲望着她,故作不解,“怎么说?” 紫鹃道:“贾府家大,人口又多,可家里最大的还是老太太。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若不是真心疼哪里会千里迢迢接到自个儿身边养着呢?家里那些个姑娘、小子,她最看重的便是姑娘和宝玉了。吃穿用度,但凡有家里姑娘的,决不会少了我们姑娘的。至于宝玉,林姑娘自初去时,就与他同住在碧纱橱里,一块儿长到这么大,行动坐卧都在一处,亲热异常,他自然待我们姑娘好。” “那其他人呢?” 紫鹃笑笑:“老太太看重姑娘,宝玉又护着姑娘,其他人岂有不从善如流的?可那也不过是明面儿上的亲厚,府里头两个客居的姑娘,有心人都看得出,他们待宝姑娘更好。” 倒果真是实话。 英莲拉了她一只手,道:“好丫头,你接着说?” 紫鹃想起昔日种种,因体贴黛玉面上也跟着愤愤起来,只道:“那宝姑娘是薛家姨太太的女儿,我们太太的亲侄女。从前府里是太太管事儿的,这几年才渐渐换了琏二奶奶,可她原是我们太太的内侄女,自然也是太太那边的。奶奶也说了,她是个人精,最能讨老太太、太太欢喜的。有老太太在,她自然不敢对林姑娘不好。可我说句忌讳的话,但凡哪天老太太要是不在了呢,太太和琏二奶奶哪里还会真心为林姑娘打算的?贾府里的人哪个不是势力的,想从前就连得势的下人们也不把姑娘放在眼里,有一回太太的陪房周大娘替姨太太送宫花,竟是等一屋子姑娘都选完了,只拿剩下的给咱们姑娘呢。” 英莲故作不知:“竟有这等事?” 紫鹃点点头,忽看了英莲一眼,眉头倒舒展了一些,又道:“不过那是从前了,那起子人不过看姑娘客居,老太太又不能事事过问,自然怠慢些。如今姑娘有了奶奶,再不似从前一般无人扶持。再说林老爷煞费苦心,又让姑娘得皇后亲自赏了东西,身份已然不同,日后回了神京,只怕太太他们也不敢再小瞧姑娘的,也能少作些怪了。” 英莲心下一动,不想她竟能看得如此透彻长远,很是欣慰。然当着她和海棠,又不好露了底细,只能装作糊涂模样,笑道:“少作些怪?我怎么听着你这话不一般呢!” 紫鹃因放下手中的东西,郑重道:“奶奶明察秋毫,紫鹃也不敢相瞒。只因那宝姑娘也是有来头的,脖子上有个金项圈从不离身,一个和尚说以后必得配个有玉的才行。你有金,我有玉,府里好些人暗地里嚼舌根,都说日后宝姑娘定是要配给宝二爷的。可我这几年瞧着宝二爷,似乎心上惦记着的是我们姑娘。老太太阅人无数,岂会不懂,怕心里也存了这个念想。如此一来,太太、姨太太那头心里自然不大好过的。” 说完,竟起了身,只往地上一跪道:“奶奶,原我是贾府的丫头,这些话是一句也不能说的。可我跟着姑娘这几年,姑娘又待我极好,我心里便只有她一个主子了。既只有她一个,只要能为姑娘好,那别的也就顾不得了。如今姑娘跟着奶奶,比从前在贾府里不知快活了多少?身子好了,也不大哭了,又跟着奶奶、嬷嬷们学了一身的本事。紫鹃心里明白,这些年都是亏了奶奶、大爷费心,你们才是真心对姑娘好的。因此,奶奶想知道什么,紫鹃都不敢瞒,奶奶想问什么,但凡紫鹃知道的,定会一五一十讲出来。” 且说她这番忠心表得着实恳切,竟让英莲十分动容起来。她忙起了身,亲自上前扶了她起来,口中道:“好紫鹃,快起来!得了你这么个好人儿在身边,也算是妹妹有造化。” 说完,拉着她入了座,许诺道:“你只管好生伺候林妹妹,别的无须操心。等入了京,我会想法子将你的卖身契要出来,让你再无后顾之忧。” 紫鹃闻言,眼中含泪,道:“多谢奶奶。” 这一夜,两人拉着手说了许多,最后还是黛玉遣雪雁来催,才放了紫鹃回去。 * 这日很晚冯渊才从外边回来,怕扰了妻儿,只叫丫鬟们舀了水自在外间洗漱了。才要进屋,却发现英莲已提了干净长衫迎了出来。 冯渊怕她着风,忙护着她进去,口中责怪道:“已过了亥时,你怎么还不歇息?” 英莲服侍他换过衣裳,才道:“你不回来,我总睡不安稳。方才又听见院子里传来开门声,我便猜是你回来了,想要出来看一看。” 他们二人说话间,海棠已悄悄出了去,仔细将门关好。 冯渊在床前看望了一回曦儿,见他睡得安稳,唇边含笑道:“他今日可有闹你?” “曦儿乖着呢,除了肚子饿从不闹的。”英莲答着,又扶着他的胳膊问道,“事情可都办妥了?” 冯渊点头道:“放心,都办妥了。怕那贾琏察觉,特意只挪了你嫁妆里头的五万两现银,别的都没动,只说是药材,让徐伯父连夜护送入京了。那头又有詹管家接应,定然不会出错。” “虽不知要在神京逗留多久,但五万两也能撑段时日了。”英莲因又问道,“王老那边怎么说?” 冯渊却是摇摇头:“晚上我已亲自去问过王老,然他实在不愿入京,我又如何能勉强?况且他身份特殊,留在金陵反而安稳便利些。不过他已答应让明毅与阿绣跟我们同去,若路上有个病痛也是不怕的。” 英莲了然道:“如此也好,有明毅跟着,我自是放心。不过我这儿还有件事放心不下,少不得要你替我费心了。” 冯渊抬眸:“何事?” 英莲答道:“是关于紫鹃的。她与春纤、齐嬷嬷都是贾府的人,那两个倒也罢了,等回了神京只送她们回贾府便是。可紫鹃却是不同,她如今是妹妹贴心的人,到底是想个法子取了她的卖身契来才好?” 冯渊想了一回,只道:“这事不难,我记下了,待入了京我自有打算。” “好。”英莲满意地眯了眼,忽合掌道,“我今儿晚上特意找紫鹃来悄悄问了几句话,发现她真是个好的。一心向着妹妹不说,还暗暗为她打算,是个难得的忠仆呢!” “哦?”冯渊笑道,“你都问了什么?” 英莲腼腆一笑:“左不过是贾府的人和事,我虽知道一些,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还是问仔细了才好。不过,倒是有一件别的,她答得很合我心意。” “哦?”冯渊故意提了音调问她,“是哪一件?” 英莲眨眨眼,轻声道:“我问她对妹妹的终身怎么看。” 冯渊嗯了一声,问:“原是这件。那她是如何答的?” 英莲撇撇嘴,白了他一眼:“你那么聪明,还能猜不出,分明又在哄我?” 冯渊不由大笑,搂过她道:“你这小人,真难伺候!” 英莲顺势腻在他怀里,徐徐道:“紫鹃倒是个实诚的,她说从前见贾宝玉对林妹妹十分上心,还想着仰仗老太太,让他们修成正果。可是,自从见了你和你的几个师弟,才知道贾府的那个宝玉是个真真的草包,半分也配不上林妹妹的。” 她顿了一顿,特意拿眼睛瞟了冯渊一眼,才道:“而且这几年来,你的五师弟似乎对我们家林妹妹格外上心,不知道你这个做师哥的怎么看?” 冯渊垂头,含笑看她,半晌却是摇了摇头,道:“别的事你若问我,我或许还能答你。然这一件,我却是真不知道了。” 英莲闻言,少不得有些恼怒,只捏了粉拳在他胸口捶了一下,道:“你这分明是搪塞我呢。连紫鹃都能看出几分苗头,他是你师弟,他怎么想你会不知?” 冯渊苦笑道:“好阿瑛,你且听我解释,莫要胡乱与我安罪名。五师弟虽与我们亲近,可到底身份不同。他是皇亲贵戚,又身怀与皇子同制的青玉腰牌,你想他的婚事岂会如寻常人一般,到时候便是他父母不替他做主,他姑母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圣意难测,只怕连五师弟也不知回京后是何景况,我又何必添乱呢?” “怎会如此?”英莲不由皱了眉头,道,“慕四整日跟着我们逍遥自在,如何还与那京中牵扯不清?他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若心中真有妹妹,等到妹妹出孝,成其好事,岂不美哉?” 冯渊摇摇头,笑道:“骨血至亲,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我看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好,怕是早就动了这心思了吧。” 英莲也不否认,只垂头道:“眼看就要进京,我自然是要为妹妹终身打算的。她容貌倾城,才华卓越,乃是世间难寻的奇女子,若是配与匹夫草草一生,岂不白白糟蹋了她?我如今是她长姐,自该为她仔细考量。眼见着有现成的好人选,哪里还能放过的?” 冯渊捏了捏她脸颊,叹了一声:“五师弟固然是个好的,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儿戏,急不得的。我又岂会看不出他待林妹妹与别个儿不同,然他向来稳重,凡事心中自有计较,从不做无稽草率之举。眼下妹妹尚在孝中,着实不是好时候。你不如耐心等着,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策。” 他的话句句在理,英莲听了,果然心安不少,然却也不是顾虑尽消,只听她道:“你说得虽容易,可万一再出变故呢?每每想起先前真真国和亲的事来,都叫我胆战心惊。若再有一回,可怎么好?” 冯渊忙安慰她道:“你放心吧。真真国的亲事已定了礼部尚书家的千金,与林妹妹再无半点干系。再说,这原是霍约贪功凑巧闯下的祸事,哪里还有第二回的?如今妹妹也因祸得福受了皇后的赏,身份已是大不同,日后只怕也是要得贵婿的。更何况,有了上次的事儿,大师哥与旭国公都有了警醒,必不会有下次。” “好吧。”英莲说着,想起慕耀,不由又蹙起眉头来,道,“即便如此,妹妹这头稳妥了,慕四那头不是还悬着么,哎,你说这两个怎么恁叫人心烦呢?” 冯渊心中好笑,只在她额头浅啄一口,道:“好事多磨。你想想从前我要娶你的时候,不也是费了好些波折么?” 英莲闻言,顿了一顿,只将头埋在他胸前,莞尔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进京,好不容易啊。 第101章 薛蟠醉酒 到了六月,冯府自然有一番忙乱,收拾行装,采买土仪,嘱咐生意,东苑里整日有人进进出出。好在外有几个师弟,内有黛玉帮衬,倒也不慌乱。 再有两日便出发。这日,英莲与黛玉正在房中核对给贾府各房准备的礼品单子,黛玉因见上面各房各屋打点得十分齐全,连她从前不屑一顾的赵姨娘并贾环都有,不由苦笑道:“难为姐姐好心,连这些人也想到。” 英莲知道她从前是个清高的,不喜与这些人往来,只笑了一笑道:“不过多添一包东西,又不值个什么?妹妹你要知道,越是粗俗势利不入别人眼的人,其实是越好打发的。别人都不记得他们,你却记着,虽是小恩小惠却能换得她欢喜,从此只会念着你的好,再不会在背后说道你,不知要省去多少无妄之灾呢,岂不划算?” 林黛玉想了一回,只觉受益匪浅,忙道:“姐姐说得很是,到底是我心思太浅薄了些。” 英莲摇了头,将礼品单子放下道:“不是你心思浅薄,只是你的心思不在这些东西上罢了。你这么聪慧,一旦想明白了,哪里有不会的呢?” 黛玉因笑道:“既如此,我便跟着姐姐好好学便是了,即便学得慢些,可有姐姐在身边,我是什么都不怕的。” “你啊,如今越发会撒娇耍赖了!”英莲跟着她笑了一回,又拉着她往旁边榻上坐下,顿了顿道,“不过,你这样也好。许多事情虽是我逼着你去学,又亲自领着你做,然我的用意只想叫你明白就好,却并不愿这些事累了你。等进了京,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千万莫再像以前那般整日里端着千百个小心,平白憋坏了自己的身子。你须明白,你如今是得了皇后青眼的忠臣遗孤,去了贾府只会更显了他们仁义,替他们博美名罢了。况且,你在京中有现成的房子田地,又不是无处可去,若是住不惯,只与我说,我必想法子接你出来的。” 黛玉乖巧应道:“姐姐放心,我都知道的。前几日慕少爷、小何哥哥来找我说话,已经嘱咐过我了。有你们这般疼我念我,我如何还会轻贱了自己去?慕少爷说,人生在世,最快意的莫过于顺心而活。我觉得这话很是。日后,我也要学姐姐、姐夫,再不为那些俗事伤怀,活的逍遥自在。” 英莲闻言,很是欣喜,只将她搂紧,心中暗道,如此,也不枉我做你一回姐姐了。 * 到了晚间,海棠身子忽然不适,英莲叫了明毅一看才知,竟是已有了身孕。一屋子人顿时又惊又喜,嬷嬷、丫鬟们竞相上来道喜。 彼时冯龙跟着冯渊出门去了还未回来,英莲忙打发人出去寻他,又拿着明毅开的方子叫人出去抓安胎药。 这时,却听明毅犹豫道:“奶奶,海棠这身子才刚过半月,近日又为入京的事儿日夜操劳,已是伤了气血。眼下我虽开了药调理,却是万万经不起长途跋涉的,只怕不能跟着奶奶一同入京了。” 海棠先时也是喜不自胜,闻言顿时僵了面容,急道:“怎么会呢?李大夫,你莫唬人呢。我从小身子骨最好了,折了骨头都没事的,不过怀个小娃儿罢了,哪里有恁吓人?我不管,奶奶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跟奶奶分开的!” 英莲因皱眉道:“呸呸呸,瞎说什么?才有了身孕,说什么死不死的?明毅是大夫,他的话定然是对的。如今你身子最重要,不许胡闹,神京莫要跟着去了,只留在金陵好好养胎。” 海棠一听,倏忽便红了眼眶道:“奶奶,你别丢下我啊!海棠只想跟你和小少爷在一块儿,天天服侍你们,才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呢!” 这些年她二人朝夕相伴,英莲心中如何就舍得呢?可这种事儿岂能大意的,只得硬了心肠坐下劝她:“海棠,你莫要耍性子。神京离这几千里路,莫说你身子受不住,便是受得住,等上了船,你每日又要喝安胎药,日子久了,肚子一天天大了,更是什么事也做不得的,到时候莫说伺候我与曦儿,只怕还须另派人伺候你去?神京又是生处,也不知什么光景,到时候手忙脚乱,你若跟了去,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整日提心吊胆,对孩子也不好,何苦来哉?” 她这番话句句在理儿,海棠自然也没法再驳她,只能掏了帕子,不住擦眼泪,口里碎碎念道:“该死的娃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肯定是个祸害!” 屋子里人听了,皆是哭笑不得。 俄顷,秋嬷嬷上来安慰她道:“好姑娘,你别难受了。待会儿勾着奶奶也要哭了。你想啊,大爷和奶奶不过去神京住一段,过不了多久便会回来的。你留在这儿,有我们照顾,奶奶也安心不是?” 海棠抬头,果见英莲眼睛红红的,也不敢哭了,只捏着衣角,垂着头不说话。 彼时,冯龙得了喜信儿,马不停蹄赶回家来,领了海棠回屋。冯渊心知英莲心中定是不舍,是夜自然好一番安慰。 如此这番,冯龙夫妇到底还是留在了金陵。临行前,海棠偷偷躲在屋里抹眼泪,不愿出来见人,英莲无法,只得嘱咐秋嬷嬷与西苑三个丫头好生照料她,跟了冯渊等出了门。 花开两头 ,各表一支。 且说神京这边,因贾蔷南下采买戏子,梨香院里的薛家早早被腾挪出来备用,另换了东北角一处幽静房舍住着。 这日,薛蟠在外头喝了酒,醉醺醺回了来,竟是满脸的怒气,从进了院子嘴里便叫骂不停,屋里的几个丫鬟闪躲不停,生怕惹祸上身。 想当初她被亲娘和薛宝钗设计,灌下蒙汗药稀里糊涂骗到神京来,路上岂不懊恼,后来薛姨妈只得在神京又买了个标致的小丫头名唤香儿的给他,才叫他渐渐平了怒气。 如今这香儿已长到十五岁,早两年便与他做了房里人。然却是性子软弱的,平日里最怕薛蟠,这会子见他这副样子,也不敢上前劝,只得小跑着进屋去回薛姨妈与宝钗。 二人闻声,忙迎了出来,果见那薛蟠赤着半边膀子在院中发酒疯,薛姨妈气得脸上阵红阵白,走上前朝他身上打了两下:“孽障,又是谁惹了你?” 薛蟠只将手一挥,横着脸道:“还能有谁?还不是那金陵的贱种冯渊么?” “冯渊?”宝钗眉眼微动,一面吩咐香儿拿衣服一面笑道:“都多少年儿的事情了,哥哥怎么还记着?好好儿的爷儿们,成天这般小肚鸡肠,没得叫人笑话了去?” 薛蟠冷哼了一声,指着院子里环顾了一圈,愤愤道:“笑话?当日我在金陵被那冯渊当街痛打,早就成了全城的笑柄?如今,我还怕谁笑话了去?” 薛姨妈见他脸色不同往日,心中不由疑惑,只拉了他道:“好好儿的怎又提那事?我的儿,当日的事儿原是我们不对,然我们也是不得已,你莫要在挂在心上。你看看这府里,哪个不叫你一声薛大爷,谁敢笑话你啊?” “可不是么?”宝钗附和道,又接了香儿手里的衣服与他披上。 然薛蟠正心烦,喝了酒更添燥热,哪里肯依,只将衣服夺了扔出老远去,嘴里喊道:“你们一个个儿的,成天只拿我当个傻子,只会说些好话哄我?整日里说那冯渊卑贱,不值一提,然你们可知道,如今人家已成了扬州林府的新姑爷,不日就要这贾府来了!” 母女闻言,皆是大惊。 宝钗顿了一顿,低声问她:“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当真么?” “呵,怎么不真?”那薛蟠听了,脸上竟愈发气愤,喊道,“这是今日我金陵来的朋友请了我喝酒,席间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薛姨妈呆愣当场,良久才吭哧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 然就在这时,门外忽传来一阵郎笑声,只道:“什么有真有假,说出来倒叫我也听听?” 众人一惊,再一回头只见宝玉已从院外进了来。 薛姨妈“哎呀”了一声,忙叫丫头们拉薛蟠进房去,薛蟠仍旧不肯,嘴里浑说了几句,冲上前就叫宝玉,非要叫他评理,一行人拉也拉不走,劝也劝不动,最后气得薛姨妈只能狠狠拧他耳朵,亲自拖他进了房里。 宝玉在门口站了片刻,呆呆问宝钗道:“哥哥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也是海量,怎今儿喝得这么醉?刚刚我听他说的话,也是半懂不懂,好好儿的怎么叫我评起理来了,莫不是哥哥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宝钗见状,只摇摇头笑道:“宝兄弟,你莫要理他。哥哥的为人你还不晓得么?喝醉了便会说胡话,口里半点没遮拦的。今儿他金陵来了几个相熟的朋友,一时贪杯吃醉了酒,就成了这副样子,叫你见笑了!明日等他酒醒,再叫他亲自给你赔个不是。” 宝玉信以为真,忙摆手不迭,道:“哪里的话?原是我来得唐突。” 不想这时薛姨妈已从屋里出了来,听见了他说的话,忙道:“不唐突不唐突。原是那混账的错,怎赖到你身上去了?” 宝玉笑了一回,忙迎上去问好,又道:“才过去老太太、太太房里请安,想着许久未见到姨妈,特地来看看。” 薛姨妈很是高兴,忙道:“好孩子,大热天的,难为你惦记,毒日头底下的,小脸儿都晒红了,快进屋歇歇吧。” 接着说说笑笑,拉了他进屋里去了。 第102章 探春来访 宝玉在薛姨妈房里坐了一会子,又吃了一碗刚烧好的冰糖炖雪梨,很是高兴,忽听宝钗笑着问他:“前些日子我听人说,林妹妹就要打南边儿回来了,可是真的?” 宝玉一听,眉眼俱笑:“确是呢。头两日我在老祖宗跟前吃早饭,亲耳听见琏二哥跟前的小厮兴儿过来回话,说是要等到六月出发,最迟九月里便能进府了。” 薛姨妈也跟着笑了一回,接过话道:“如此甚好。想着颦儿这一去也有三年多了,老祖宗不知道念了多少回了,这下总算要回来了。” 薛宝钗杏眼微阖,眼角含笑,却是拿眼睛偷瞟了一回宝玉,故作不经意状问道:“听说,这回林妹妹新认的姐姐、姐夫也要跟着一块来的。从前都说林妹妹并无兄弟姐妹,此番竟无端多了个姐姐,我倒着实有些好奇呢。宝兄弟你可知道底细?” 宝玉闻言一愣,最后只笑道:“林姐姐么,我原知道得也不甚清楚,左不过就是小时候被拐子拐跑了,不想福大命大,最后又认祖归宗了。林姐夫就愈发不清楚了,只知道是个金陵的商户。” 那贾宝玉原就是个痴的,平日里心里只惦记着家里那些姐妹,每每金陵来了人也只问林黛玉一人平安罢了,对英莲、冯渊的确不上心。 薛宝钗想到这层,也知道探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不想她才抿了心思,那头却听见宝玉仰头疑惑问她:“对了,姨妈和宝姐姐你们不就是打金陵来的吗,又同是经商的,弄不好还是旧相识呢!” 薛姨妈一听这话,忙拉了他笑道:“好孩子,你这可不是犯傻了?金陵城里做生意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们哪里能都认识呢?再者说,平日里的生意都是你哥哥打理的,我们并不曾过问,就更加不知道了!” 宝玉听她如此说,只觉有理,点头道:“正是呢,倒是我糊涂了。” 薛姨妈讪讪笑了一回,又催莺儿拿果品与他吃,说笑了一会子宝玉也就去了。 彼时,薛姨妈亲眼看了宝玉走远,回身与屋里宝钗道:“进去换身衣裳,随我往你姨娘屋里一趟。” 宝钗抬了眼道:“姨娘知道么?” 薛姨妈叹了一声:“定是知道的。贾琏不是一直在甄家么,甄家与贾家是老亲,这点底细只怕早就交代了。依贾琏的性子,既是知道如何有不告诉你姨娘的道理?只如今这府里直忙着造园子,你姨娘百忙缠身,难免不得空,再则这事儿委实巧到家了,头几年我们为那事儿求你过你姨娘的,这会子两家子成了亲戚了,她岂不为难,到底是我们先开口才好说呢!” 宝钗点点头,道了声是,进自己屋里换衣裳去了。 * 再说宝玉这边,因政老爹一心造大观园,也不问他书,心情很是舒畅,走在路上得意得很,在一处廊下逗了一回雀,才优哉游哉踱回自己屋去了。 然他前脚才进门,袭人后脚便迎上来,拿了干净衣裳与他换,嘴里嗔怪道:“不是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的么,怎么这会子才回?三姑娘可在屋里等了你好一会了!” 宝玉抬眼,果见探春正立在桌边,笑吟吟看他,忙告罪道:“哎呀,才往姨妈屋里走了一趟,耽搁了些时候。当真不知道你在这里,不然定要早些回来的。” 探春因道:“不碍事。我今儿是特地来向你求件东西的,略等等也无妨。” 宝玉因道:“妹妹说得哪里话?你我之间说有什么求不求的?要什么妹妹只管说,但凡我有只管拿去就是。” 探春闻言,才道:“你既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其实,我也不为我自己,只前日去看惜春妹妹。你知道的,她素来爱画画,又画得极好,还送了我一幅,画得两个小雀儿,跟真的似的,我喜欢极了。可我看着她连一只正经儿的画笔都没有,平日里只随手拿写字的笔画,心里未免替她可惜。我心里想着送她一只好笔,可又不通此道,只能来求你了。” “我只当什么事儿,竟是为这个?这个容易得很。”宝玉会意,笑了两声,只向袭人道,“你去书房,将我生日时贾雨村送的那只湖笔找出来与三妹妹。” 袭人应了一声,往里头去了。 探春笑道:“如此,我替惜春妹妹谢过二哥哥了。” 宝玉摆手不迭,笑道:“你是不知道,我素日最烦那贾雨村,故他送的笔我从不曾用。然那只湖笔却真真是个好的,放在我这儿也是糟蹋了,正好送给四妹妹。” 探春点点头,见袭人进去怕是还要费些工夫,便与宝玉闲聊,过了一会儿子只道:“你在姨妈那里究竟得了什么好东西,竟是耽搁了这么久?若你再不回来,只怕我都要回去了。” 宝玉叹了一声:“哪里是这么回事?方才我一进姨妈院子,正逢薛大哥吃醉了酒,又是哭又是喊,还嚷着叫我给他评理,闹了好一会子才安生。我本想立刻就回来,又怕姨妈和宝姐姐没脸,少不得陪着坐了会子。” 探春闻言,只冷笑道:“竟是这么回事。呵,想着宝姐姐贤良淑德,偏偏他那个哥哥当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宝玉见她神色不寻常,只道:“妹妹平日里可从不曾说这话,今儿是怎么了?” 探春因道:“二哥哥,我也不瞒你,前阵子我去太太屋里请安,刚好琏二哥派了人给太太报口信。我便在屋外头等着,竟意外知道了个天大的消息。” 宝玉忙问:“什么消息?” 探春道:“有件事你可还记得,头几年林妹妹才来的时候,恰好碰上金陵给太太来了信,说是薛家儿子被人打了。” 宝玉懵懵懂懂,只蹙着眉道:“隐约有些印象。” 探春道:“因那年太太看信时我正在外头廊下,所以记得十分清楚。不巧那日我听到的,竟也与这事儿有关。你可知,就要进京的那个林姐夫,就是当年夺了薛家丫头,当街暴打薛蟠的人!” “啊?”宝玉惊得两眼瞪圆,想了一回忙道,“怪不得今儿宝姐姐跟我打听林姐夫呢,我真真是个糊涂人,这里头的渊源竟是半点也不知道!” 探春摇头叹了一声,又道:“只怕这次薛蟠吃酒闹事,也与这个脱不了干系的。当初争夺的那个丫头不就是今儿个的林姐姐么,说来她也算是个奇的,从小命途多舛,当日若不被那冯渊抢走,如今只怕跟那香儿一般命运,哪里还能像今日这样,成了一家主母不说,还得重回林府认祖归宗。这次她既来,我少不得要好好瞧瞧,看看是个怎样厉害人物!” 宝玉闻言,自是跟着惊叹一番,嘴里啧啧了两声,忽发起神经来,嚷道:“了不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探春见他这副模样,唬了一跳,忙问其故,只听宝玉道:“想来薛大哥哥的性子,哪里是那宽厚饶人的,林姐夫既要来,他如何会善罢甘休?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到时候林姐夫他们进了府,两家人迟早得碰上,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呢?” 说着摇头不住,捶手道:“依我看,这事儿只怕林妹妹是半点不知道的,可怜她才经了丧亲之痛,如今又无端受牵连,夹在两起子人里,又该如何自处?薛大哥哥倒罢了,林妹妹常在屋子里也不大得见,只倘或再见到姨妈和宝姐姐时,岂不难做人么?” 探春一听,见他口口声声只念着黛玉,不由苦笑道:“你可省省吧。便是薛蟠糊涂,难不成姨妈和宝姐姐也糊涂么?这事原与林姐姐半点不相干,她们如何会难了为她去?” 正说着,袭人已找了笔过来,探春笑着接了,谢了一句,又向宝玉道:“若依我说,这事儿你无须费半点心的,太太和姨太太自有主张。既成了亲戚,便是顾着老祖宗,也是闹不起来的!宝姐姐那里就更无须顾忌了,你又不是不知,这些个姐妹里就数她心地最宽,又有度量,如今知道这事儿,只怕改明儿会待林姐姐愈发好了,哪里还会计较呢,倒是别的人不计较她便是好的了!” 说到最后一句,故意挑了眉眼来觑宝玉,面上似笑非笑。宝玉如何听不出她是暗讽自己太偏心林妹妹,原想着替黛玉分辩分辩,话到了嘴边却觉得没意思,只得跟着讪笑了一回作罢。 翌日,薛蟠酒醒,想起冯渊一事来心中仍是愤懑不平,然经不住母亲、妹妹半日的哄训,又听薛姨妈说要再买个标致丫头替他收房,才渐渐平了怨气,应了她二人将这事儿丢开手去,不再纠缠。 薛宝钗费了这番工夫,见他终于点了头,总算松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哥哥你既应了,可不能反悔。” 薛蟠白她一眼,横道:“我应了你的事儿,几时反悔了?” 薛姨妈见状,也不恼他,只苦笑一声道:“罢了,我也知这回是你受委屈了。然眼下这府里造省亲别墅,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咱们做亲戚的理当安分些。昨儿我与你妹妹去见姨娘,才知她因你这事儿犯了头疼,连日的不爽利,若我们再生出事儿来,便真是不知好歹了!” “得得得,我都应了你们了,怎么还叨叨这些?”薛蟠愈发不耐烦,摆手不迭道,“既知道我受了委屈,日后我的事儿你们少过问些,平日里少在我耳边唠叨,我也就不计较了。” 宝钗闻言,哭笑不得:“虽哥哥嫌我们唠叨,然有件事我还是要说一句。昨儿个在院子里你对着宝兄弟又哭又闹的,唬得人家脸都白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今儿你少不得要给人家赔个礼去,才是正经。” 薛姨妈忙跟着附和:“正是呢,你昨儿个袒胸露乳的成个什么样子了,还不得给人家好好赔个不是去?” 听得薛蟠苦不堪言,嚷嚷道:“先前还说委屈了我,哎,依我看你们这哪里是怕委屈了我,分明是怕委屈了人家宝玉!罢了罢了,我去,这就去还不成么?”说完,随手抄过一件衣裳便喊了小厮,匆匆夺门而去了。 薛姨妈原想着再嘱咐他几句,可哪里还看得见他影子,只望着门口愣了一回,忽叹道:“真是冤孽!” 宝钗忙安慰道:“妈妈勿恼。天底下的巧宗多了去了,被我们遇着一件也不稀奇。再则,我们入京也查些好些时候,仍是查不出冯渊几人的底细,如今又无端成了林府的女婿,可知神通非凡,仔细些总是好的!” 薛姨妈点头不迭,想起往日种种不觉心酸,只红了眼眶道:“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那混账哥哥收收心,再别惹出事端就好!” 宝钗见状,少不得拿软语安慰,哄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转过来。 第103章 初见谢廉 转眼九月下旬,这日打金陵来的一行人入了神京,正要弃舟登岸,远远便看见码头上人头攒动。贾琏只以为是贾府打发来接人的轿子和车马,起初并不以为意,然等到上岸,见了贾府来接应的人,瞥见不远处赫然拥上来一群人,穿着打扮很是不俗,忙向兴儿询问来头,兴儿也是一脸茫然,只答不知。 贾琏正暗暗疑惑,身后冯府里的人也已竞相下了船,来人还未近前,就听何连之高呼了一声“大师兄”,身子已从他身旁飞掠而过,迎了上去。随后,冯渊、慕耀也领着英莲、黛玉跟了上来,俱是满脸喜气。 来人正是谢廉,得知三个师弟入京,他自是开怀不已,一早便来码头亲候。为了避免招摇,特地换了寻常便服,只带了两个亲信副将周鹏、李烈,外加几个得力的兵士来接。 真真是久别重逢,难免心绪激荡。几个师兄弟寒暄不停,一旁英莲、黛玉皆趁机暗暗打量那谢廉。只见他身着一件玄色墨纹长衫,头戴羊脂白玉冠,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话语中隐隐透着凌云霸气,神色间自有一股沙场威风,让人只是看着便无端生出敬畏,实不辱名将之风。 俄顷,只听谢廉道:“自那年我携溪儿入京,一晃便已是数载光阴。我瞧着,小何的个头当真是长了不少,再不能叫他小不点了!” 小何一听,窘得满脸通红,嚷嚷道:“大师哥,那原是我儿时的绰号,自你入京,再没别人叫的,千万莫要再提了。”说完,忙凑过去拉一旁的英莲,指着她道:“大师哥,我们莫要光顾着叙旧。这是九儿,是二师哥头些年画里的人儿,你也见见她。” 谢廉看了英莲一回,惊奇道:“果然与当年画中人无异。” “那可不是。”小何一时得了意,又道,“当初我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从恶人手里夺回的九儿呢!” 谢廉闻言,狠瞪他一眼,故作恼怒状道:“你这猴儿,这些年真是空长了个头,别的半点长进没有!九儿是你的嫂子,便是说也该由二师弟亲自说与我听,何时能轮到你这里?” 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不时,冯渊自是亲自与谢廉引荐了一回,九儿上前见礼,谢廉自是夸赞不绝。一时又看见旁边黛玉,只觉容颜绝色,惊为天人,一时想起旧事,问道:“这位莫非就是御史大人遗孤?” 虽说王侯将相之辈,黛玉也是头回得见,然跟着英莲见了好些世面,倒也半点不慌张,只从容上前见了礼,又为先前真真国的事儿道了一回谢。谢廉见她小小年纪便如此进退知礼,更加看重了几分。 且说那头,贾琏正躲在闲处,佯装看顾伙计、小厮们搬运行李,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谢廉、冯渊那边,暗暗揣度来人身份。然他仗着荣国府的门楣,倒也并不把来人放在眼里,心想不多时他们定会亲自过来拜会自己。 不想行李卸到一半,忽见在船上看顾的兴儿蹭蹭上了岸,几步蹿到他跟前儿,道:“二爷,了不得了!方才我在船上,听到码头上的几个伙计说,那位冯大爷的旧识似乎很像当今的镇西侯爷。” “你是说镇西侯谢廉?”贾琏闻言,着实被唬了一跳,蓦地睁大了眼睛,将声音放得极低,问道:“此话可信不可信?” 兴儿道:“若依他们说的,头几年镇西侯还是忠义将军的时候,大败羌氐,班师凯旋,他们因仰慕将军神勇,曾特地去城门口夹道迎候,因而记得他的模样。去的两三个伙计,都说很是像的。只镇西侯这般人物,怎会亲自来码头接林家姑爷?若论场面、气派,着实说不好了!” 贾琏先前窥度几人情状,心下也恐来人身份不小,只因冯渊家世卑微,他平日里很是瞧不起,才一时大意。如今再窥看时,愈发觉得谢廉英武不凡,自是有*分信的。 如此一来,他竟是自乱了阵脚,一时又惊又怕,又悔又恼,惊的是冯家竟有如此贵戚;怕的是整个金陵城竟都以为冯家只是寻常商户,只不知还藏了多少底细;悔的是数月来自个儿对冯家轻慢、懈怠,唯恐惹祸上身;恼的是自己有眼无珠,只一味讨好太太、姨太太那边,竟得罪了大宗。 此番一想,竟是一炷香时间过去,贾琏再不敢轻慢了去,忙整了整衣裳,急匆匆赶上前去。到了跟前也不敢露了马脚,只装作丝毫不知,一味殷勤。 冯渊见状,心下猜出七八分,然他既佯装不知,冯渊便将计就计道:“琏二哥,此乃我几人之大师哥,也是在下妹婿。得知今儿我进京拜见外祖母,特来迎接。” 谢廉因见冯渊引荐之时故意隐了名姓,心中明了,又见那贾琏满嘴奉承,面含谄媚,更觉不悦,只淡淡应了两声。贾琏见谢廉态度冷淡,自然不敢多说。 不多时,兴儿过来回话,说行装已装载妥当,问何时动身回府。贾琏哪里敢做主,便假意问众人。 谢廉因道:“如此,我便先带两位师弟及李大夫夫妻等回府。近日天气转凉,愚兄照顾不周,竟叫岳母大人受了些风寒,现下卧病在床。若不是如此,只怕她老人家和溪儿也会亲自赶来码头相接的。只如今这般,你们拜见完外祖母,少不得要早些回来,叫岳母大人安心。” 冯渊、英莲自是应了,一时两相别过。谢廉领了众人回镇西侯府,冯渊、英莲、黛玉一行则跟了贾琏入了轿子,往荣国府去了。 一路颠簸无话。待到了荣国府三间大门外,一时车停马住,簇簇轿马摆了小半条街。英莲悄悄掀了一角帘子,往外头张望,两个大石狮子赫然映入眼帘。想着自个儿从前初入红楼时,最大的愿望就是避开薛蟠,绝不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来,如今却是这般景况,真是可叹。 不多时,贾琏与门口相迎的小厮交代完毕,一行人照例从西角门往里面去。说来好笑,昔日在金陵时,英莲想着为黛玉初入贾府时走的是西角门,还曾耿耿于怀了一回,想着这回来时定得从正门入,再不叫她受轻贱了去。谁知,紫鹃暗地里却告诉她,贾府三道大门,除了年节祭祖或是家族盛事这种大日子,正门都是不开的,而东角门里头住的是贾赦一房,其余的像贾母、贾政一房、贾琏夫妇、李纨贾兰、贾宝玉并三春都是住西边的,两边从贾府后花园隔断,此次去必得先拜见贾母,倒是必得从西角门入的。 一时进了里头,竟又绕了许久才终于到了贾母正房。自黛玉去也有三年,如今又添了墨玉和外曾外孙,老人家难免自持不得,当下只一手揽了一个人儿,“心肝儿肉”、“好孩子”叫个不住,真真是泣涕涟涟。饶是黛玉这些年经了历练,不似从前好哭,此时也禁不住哭成了泪人。英莲也跟着掉了一回眼泪,却是早早擦了,又来宽慰那祖孙两个,与黛玉道:“在家时天天念着外祖母,今儿终于得见了,天大的高兴事儿,怎就知道哭呢?” 旁边邢夫人、王夫人听了,也跟着上来劝,贾母才渐渐止住哭,英莲便趁势将曦儿抱将上去,想让老人家好生瞧瞧。那冯曦生得机灵粉嫩,两只小眼睛乌黑透亮,才落到贾母怀里便咧嘴直笑,哄得贾母心情大好,忙叫旁边的鸳鸯去取礼来,鸳鸯应了进了里面,出来时手里攥了一个荷包,里面放了两个金锭子,外加一把精致的小银锁,取富贵长生之意。 欣喜之间,贾母不免赞了贾琏几句,又与他道:“你这趟出门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这会子凤丫头一定在屋里候着呢,我就不留你了!” 贾琏忙应了,磕了头出去。才出了门,便见兴儿在外头等着,忙招了手唤了过来,问道:“如何了?” 兴儿顾不得喘气,忙道:“我听爷的话一路跟着,果真看了他们进了镇西侯的府邸。如此一来,那人定是镇西侯无疑了。” 贾琏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捶手道:“此番可了不得了!” 兴儿因见他脸色不好,劝道:“爷若有什么为难的,不如先回去,与二奶奶商量商量,说不定能有什么法子?” 贾琏闻言,瞪了他一眼,然一时之间却也觉得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再做商量,不由哀叹了两声,匆匆离了。 俄顷,冯渊、英莲正经与众人见了礼,因冯渊到底是个男人,不方便叫三春来见,在场的只有贾母并几个女媳罢了。当下,只见那贾母等人细细打量冯渊,见他长得清朗俊秀,行动间礼数周全,虽说是平常小户人家出身,如此场合却半点不见卑怯逢迎之色,原想着他的门第家世到底是墨玉受了委屈,此番见他如此坦荡,倒有些出人意料。 一时寒暄了几句,冯渊、英莲才向贾母酬献了人情土物,忽听外头有人进来,回话道:“镇西侯府上递了帖子来。” 第104章 初入贾府 “镇西侯府上?”贾母与邢夫人、王夫人俱是一惊。如此神京新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然镇西侯性格清高,素来不与朝中权贵往来,因此先前从无与贾府有过交道,如今竟主动送来帖子,可不奇怪么? 贾母从鸳鸯手里接了帖子,看了一回,却是脸色大变,只拿眼睛看向冯渊,冯渊会意,往前走了一步,道:“老祖宗,这镇西侯正是孙婿的大师哥,少时为强身健体,我们曾同在深山修习,下山后他又娶了胞妹冯溪,便愈发亲密了。现下我母亲也住在侯府里。” 话音未落,一屋子人心中皆是唏嘘不已,连带几个长辈也变了颜色。 邢夫人讪讪道:“竟还有这种事?如此一来,林姑爷不就是镇西侯的大舅子么!” 冯渊闻言,便知她是这些夫人里最不精明的,只点了点头,应付回道:“正是。” 王夫人眼神蓦地一黯,嘴唇翕动了两下,似要说什么,却到底没出声。 贾母倒还沉稳,只捏了帖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故意皱了眉头,看向冯渊、英莲两个:“既有这等事,怎不早说明白了?这会子侯府里亲家送了帖子来,我们却还被蒙在鼓里不知所以,倒怠慢了人家,真是罪过了!” 话虽是这么说,然面上笑容可掬,哪里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英莲心中冷笑了一回,冯母入京看溪儿的事儿贾琏进冯府的时候便知道了,贾府哪里有不知的?那时也从不见有人问起个什么,只如今因知道了女婿是镇西侯,便一个个都殷勤起来了。 冯渊因作揖赔罪道:“原是愚孙婿思虑不周。我只当不是什么大事,想着进了京再说也是一样的。” 贾母听了,面上笑意不减,只侧了脸乜了冯渊一眼,拉了他一只手,笑呵呵道:“也是。如此一来便都是亲戚了,日后自该多走动走动。虽我未见过亲家母,可看那帖子便知道她是个极好的人,说原要跟你们一起来看看我,只身上染了风寒,不得前来,倒叫我生受了!” 说完,又忙唤鸳鸯去找年中宫里张太医留下的一张方子,说是对年长的人风寒有奇效,命人抄了一张命送帖子的小厮带回去了。 冯渊、英莲自是谢了一回。 一时贾母又将帖子递给冯渊,笑道:“亲家母真真是极细心的,怕因她病了,你们念着早些回去,不能陪我,还特意嘱咐了并无要紧,要你们务必在府里多住两天呢。” 冯渊夫妇听了,自然也不好推辞,只能先在府里住下。只听贾母问王夫人道:“住处可安排妥当了?” 王夫人点头道:“凤丫头一早就收拾好客房了,就在老太太屋子后头,离这儿又近,平日里也方便墨玉丫头抱曦儿来看您!” 英莲笑着应了,一时又问黛玉的住处。 贾母只将黛玉搂在怀里,左右看了一回,湿了眼道:“她离了我这些年,我日日记挂,今儿好不容易回来,不如先跟我住些日子罢。眼下府里造园子,人多事多的,有些时候难免顾不到她,跟着我倒好些。” 黛玉哪有不肯的,只伏在贾母怀里,不住点头。 那头王夫人面上也舒展不少,笑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昨儿凤丫头还跟我说,林姑娘如今也大了,此次从南方回来,身边又新添了人,从前的地儿只怕住不开呢,只是一时又想不到好住处。如今跟着老太太住却是再好不过了。” 贾母抬头望了她一眼,笑了两声,却没说话。 英莲见状,心下了然。看来隔了这几年,王夫人当真是容不得宝玉再与黛玉亲近了,好在老太太还不糊涂,心里也是有考量的。如此一来,倒也顺了她的心意,英莲少不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黛玉无比乖巧地腻在贾母怀中,却是将自家姐姐的神情微变看得清清楚楚。跟在英莲身边这些年,虽她不曾明说什么,可心细如黛玉,哪里会不明白,姐姐心底是不愿意她与宝玉多亲近的。 于她而言,英莲是她失而复得的亲姐姐,骨肉至亲,血浓于水,替她遮风挡雨,护她安然长成,在她心中的分量已是最重。即是她不喜,她自然也不会再如从前全无计较了。 也是因此,自入府到现在,虽宝玉一直不曾露面,黛玉却也半句不问,一切只依着冯渊、英莲行事而已。 最后却是鸳鸯无心,玩笑道:“此番一来虽好,只怕宝二爷不依呢。他俩从前一处住惯了,自林姑娘走后,宝二爷哪天不念三回的,如今林姑娘搬出去了,等他回来了定要来找老祖宗闹的!” 贾母拍了拍黛玉一只手,笑着摇了一回头,道:“他敢来闹,我叫他老子训他!”一句话说得一屋子人都笑。 接着,贾母看向英莲夫妇,缓缓道:“你们还没见过宝玉呢吧?他从前与黛玉一个屋住着,二人最是要好的,今儿不巧,一早就被北静王府上请去了。不然依他的性子,早奔来看你们了。” 冯渊淡淡笑了一回,道:“原是如此。表弟有正事,自然不得耽误的。便等他回来再见不迟。” 英莲跟着附和了一声,便低头哄着怀中小儿去了。 众人又闲聊了片刻,英莲夫妇便辞了贾母,与黛玉一同去拜见两个母舅。彼时曦儿已睡着,贾母抱在怀里格外欢喜,恐抱到外头去着了风受凉,便叫唤着将孩子留了下来,待他们回来时再抱回住处去。英莲虽有些放心不下,嘴上也只能应了。 一时跟了邢夫人一同出门,往东边去见贾赦。那贾赦闲来无事,却在书房拉了一个丫鬟厮混,正得意着,就听外头小厮叫门,好不扫兴,怒道:“何事?” 阖府上下哪个不知贾赦癖性,那小厮也不敢推门进去,只在外头惴惴回道:“老爷,太太让来禀,林家大姑爷和两个姑娘已从金陵来了,才入了府要见老爷呢。” 贾赦哪里顾得上,恼火道:“你只去回他,我身上不爽,改日再见便是。” 却听那小厮道:“老爷,才太太特意嘱咐了,说林家大姑爷冯渊来头不小,乃是镇西侯的大舅子,让老爷务必出来见见。” 这回贾赦倒是也有些吃惊,手上顿了顿,便放了那丫鬟,一面整理衣裳一面道:“你先去前头回一声,说我稍后就来。” 小厮应了一声去了。待回到正室,冯渊等人正在吃茶,邢夫人问起来,他如实回了。英莲听了,望了黛玉一眼,又望了冯渊一眼,心想,看样子今儿贾赦和贾政是都能见着了! * 英莲是在贾母处吃的午饭,之后又陪贾母聊了许久,才抱着曦儿由两个小丫鬟领着回到住处,英莲赏了她们几吊钱,打发她们去了。 彼时半夏已领着丫头们将行李都打点妥当了,见英莲回来,忙上前道:“奶奶,床铺都铺好了,奶奶可去歇会儿?” 英莲摇摇头道:“不了,才吃了饭,也不是很困。”又向屋里看了看,不由皱起眉头:“怎么,爷还没回来?” 半夏道:“没呢。我以为爷跟奶奶在一块呢。” 一直跟在英莲身边的紫苏道:“奶奶莫担心,二舅老爷才不是打发人说留爷吃饭了么,只怕这会子还拌在那儿呢!平日里只听紫鹃说,二舅老爷是个极正经的,为人又严厉少言,想不到竟跟咱们爷如此投缘呢!” 英莲冷笑了一声:“确是想不到。” 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冯渊才回来,却是由鸳鸯领着,和黛玉一起进的门。 英莲从里屋出来,只听鸳鸯笑道:“真不巧。奶奶才走,冯大爷就到我们那里寻奶奶了。刚好林姑娘也想过来看看,老太太犯困又睡下了,左右我无事,便领了他们过来。” 英莲忙赔笑道:“有劳鸳鸯姐姐跑一趟,快屋里坐坐。” 鸳鸯摆手道:“不了,我得了老太太的吩咐,还得往宝二爷那里去一趟,找袭人说句话去。” 英莲闻言,也不好留她,寒暄了几句,便由她告辞去了。 三人进了屋里,黛玉因抿唇笑道:“到底是姐姐、姐夫面子大。先前我初来时,两个舅舅可是一个都不曾露面的。” 英莲瞪了她一眼,嗔道:“胡说什么?!” 黛玉因道:“姐姐放心,这话我只在你们跟前说说罢了。再说,我如今大了,也比从前懂些事故,哪里还会较真了去?” “你啊!”英莲叹了一声,与他二人倒了茶,才问冯渊道,“在那边说了什么,竟待了恁久?” 冯渊笑笑:“能有什么?不过是说敬仰岳父为人,缅怀了一通罢了。他又素喜读书人,我虽是个经商的,却也所幸还读过几本书,便陪着多说了几句。” 黛玉因道:“姐夫莫要自谦了。就凭你这通身的气派,只往那一站,便是半个字不说,也是气度不凡。二舅舅向来是个惜才之人,哪里会看不出,这才会留你的!” 冯渊摇摇头,笑着抿了一口茶,没有再言语。那贾政比起贾赦来,真真是聪明了不止一二分。后者不过出来与他们打了个照面,说了两句场面话也就散了,贾政却不同,他悲切地念了林如海许久,又留了自己说了半晌的话,处处优待,还不曾探听什么。他倒是有些明白,为何明明是幼子,却处处力压贾赦一头了! 晚些时候,外头传来熙攘之声,不多时,便见半夏和雪雁进了来,朝英莲回道:“奶奶,我和雪雁已按照您的吩咐,将各处的礼全送出去了。” 英莲点了点头,又道:“可检验清楚了?莫要出错才好!” 半夏忙道:“奶奶放心,全是按照您的单子来的,我一份份看过,又有雪雁一起,不会出错的。大家收了奶奶和姑娘的礼都很欢喜,尤其是小抱厦里住的三位小姐,原本要亲自来谢,只三姑娘说奶奶和姑娘才回来,恐劳累得很,便约了明日一起来看奶奶呢!” 雪雁道:“大奶奶也说明日来看,叫我们务必回来谢过奶奶和姑娘。宝二爷还未回来,东西袭人姐姐收了,说是等二爷回来了,亲自来谢!赵姨娘、周姨娘那里是最后送的,赵姨娘欢喜坏了,直夸奶奶和姑娘贤惠。周姨娘还赏了我和半夏一人一吊钱呢。” 英莲闻言,眉眼不由舒展了几分,再看她二人皆面有倦色,额上鬓间隐隐透着汗渍,笑道:“行了,跑这一趟,你们着实辛苦了,下去歇歇吧。” 还未等二人回话,就听外头有人喊道:“二奶奶屋里的平儿姑娘来了。” 一时平儿掀了帘子进来,见了礼,笑盈盈道:“大奶奶、林姑娘,才我们奶奶收了奶奶和姑娘送来的东西,心里感激得很。本想亲自来谢,偏偏这两天身上疼下不得床,老太太叫在屋里好生歇着。这才也未曾迎接你们去,我们奶奶心里愈发过意不去,只得打发我来道谢。又嘱咐我问一声,屋子可住得习惯,可有什么缺的?若有,只管打发人来告诉了去。还说身上不好,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冯大爷和奶奶千万担待着些。只等身上好了,便立刻来赔罪。” 英莲忙擒了她一只手道:“阿弥陀佛,屋子样样妥当,处处齐全,哪里有什么赔罪的?好姐姐,你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原不知她身子不好,还叫她费心,真真是我们的罪过。且叫她安心养病,待我得了空就去看她。” 平儿连声答应,稍站了片刻也就去了。 黛玉坐在榻上,看在眼里,叹在心里,脑中不由想起那礼单来。且说英莲备礼时,除了土仪特产,还依照个人景况投其所好。比如贾母体弱,便将阿绣从山上带下来的东海灵芝孝敬了两株;邢夫人小气虚荣,英莲便多添了几分土仪,仅次于贾母;王夫人素日礼佛,便加了上好的珠串、檀香一套;凤姐贪财,添了两副金玉首饰;李纨俭素,多赠了几匹上好的绸缎,另赠了兰哥儿一套文房和几部新书;三春添了些胭脂水粉,探春素爱小玩意,特意捎了一盒泥捏的十二生肖,另赠了惜春七色颜料各半斤。如此种种,分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可谓不费心。 黛玉只觉得,自家姐姐缜密聪慧,论能干不输凤姐,心下愈发敬佩起来。 那头又见英莲揽了她肩头,与她道:“原没想到你会与老祖宗同住,你离了这些年,屋里的丫鬟、嬷嬷都难免生分了些。我想着,咱们带来的花粉、胭脂、香袋、珠儿、戒指什么的,都还剩了好些,现下已全放在你那儿了,回头找个时候与她们拿些去,好歹是个心意。” 黛玉听她处处替自己设想周到,岂不感动,只伏在她怀里,点头依了。 英莲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又嘱咐道:“你刚回来,不好失了分寸,虽是些小东西,若是只许老太太屋里的人,难免落人口舌。你是个聪明的,回去后将那些东西分一分,往从前常走动的各个房里都送些去,轻重你自己拿捏,不过也莫要只顾鸳鸯、袭人之类,譬如琥珀、珍珠她们,也要顾到,不然倒显得咱们刻意了。” 黛玉心上微热,一一应了。 英莲点点头,抬头与紫鹃道:“你原在贾府长大,从前也与那些人交好,此事交予你办是最妥当的。到时你可记着,只说是你们姑娘的好意思,无须提我。” 紫鹃是个伶俐的,一点就通,忙道:“奶奶放心,您的意思我都明白的。” 种种安排皆罢,英莲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却不想那头一直一声不吭,默默看她的冯渊忽然大笑了几声,嘴里连声道:“了不得,如今我家夫人这般能干,风度气魄简直堪称女中诸葛,真真叫为夫自愧不如了!” 英莲望着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狠狠白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取笑?” “此言差矣。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怎是拿夫人取笑?”冯渊深深看她,眸光温柔似水,倏忽眼中却是精光一闪,不由勾起唇角,挑眉问道,“只有一事,我确是不明白。你各处的礼都送了,怎么偏偏漏了姨太太和薛姑娘的?我分明看那礼单上,她们的礼可是更比别人丰厚呢,怎么,难不成这会子舍不得送了?” 黛玉听了,眼中同是不解,只坐直了身子看她。 英莲心知冯渊是明知故问,也不气恼,只凝着冯渊半晌,才道:“姨太太的礼自然是要送的,只不过得我们亲自去送。” 第105章 初露锋芒 且说在冯渊夫妇出了屋子去见贾赦的时候,王夫人便也从贾母处辞了出来,悄悄打发周瑞家的往薛姨妈处报信去了。 知道冯渊是镇西侯的大舅子,薛姨妈顿时就慌了神。好在有薛宝钗从旁安慰,她才渐渐镇定下来,只拉着女儿的手连声叹气,怨道:“都怪那个不知好歹的孽障,成天地惹事生非,如今才弄得这般田地,竟要怎么收场才好?” 薛宝钗忙道:“妈妈莫急。事情已然如此,再怨哥哥也是无用的。况且,哥哥先前也应了咱们将这事儿丢开手,你若再怪他,反倒惹恼了他,到时候逼急了,再惹出事来才是大麻烦!” 薛姨妈听说,心下更急,直问道:“那若依你,该如何是好?” 宝钗摇摇头,道:“现下那冯渊夫妇才进府,安顿下来也要费些工夫,眼下我们且不慌,还是先派人打听打听,静观其变得好。”说着,与薛姨妈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上,又徐徐道:“只是,哥哥那头恐怕还须想些法子。我想着,最好找个由头哄骗他到外头走一遭,过些时日再回来。” 薛姨妈一愣:“这是为何?” 宝钗因道:“哥哥的性子妈妈是最清楚的,一向是面子比天大,挨打这事儿虽过了这些年,却一直呕着气。眼下虽应了咱们,可那是人家没来的时候,如今人家来了,若真见了面,他又恼了反悔该如何?再则,咱们心里是想着息事宁人,冯家那头呢?当初哥哥气急,千方百计阻人家生意,还将他们告上公堂,闹得满城风雨,若是他们仍旧记恨着,岂不难办?在金陵时我便觉得那冯渊不简单,如今镇西侯竟成了他妹婿,再想想当初的慕耀,即便不是旭国公家的三公子,只怕也是身份不小,若他们想对哥哥不利呢,我们还是防着些好。” 薛姨妈听了,深以为是,可想着放了薛蟠出去,弄不好又在外头生事,心里难免愈发焦躁起来。 宝钗忙道:“妈妈也不必太过忧心。一来这些不过都是我猜想,做不得准,左不过未雨绸缪罢了,二来咱们如今都是贾府上的亲戚,纵然不看太太的面儿,上头还有老太太呢,我看那冯渊也不是莽撞的人,断不会贸然行事的。便是哄哥哥出去,最多也只是一月半月,哪能长了去?妈妈若不放心,多派几个可靠的跟着便是,我们也正好趁着这些时日瞧瞧那边的动静。” 薛姨妈思忖了片刻才道:“你说得很是。你哥哥那性子到底让人不放心,他在京里也不过整日吃酒找乐,半点不务正业,打发他出去做个正经事倒好些。趁着你姨娘家造园子,恁大的工程,采买置货定也少不了人,稍后我们便去你姨娘那里说一说,想个法子打发他出去一趟。” 宝钗应了,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回头唤自个儿的贴身丫头莺儿,问她:“前儿探丫头烦你替她打几根香坠儿的络子,可打完了?” 莺儿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只疑惑着点头:“昨儿下午就打完了,只是一直不得空给她。” 宝钗听说,点头道:“那正好。等吃过午饭你亲自给三姑娘送去,莫急着回来,多说几句闲话,瞅着机会就问问她们新来的林姐姐和林姑爷的事儿,看看是个什么景况。” 莺儿会意,连声应下了。 午饭罢,薛姨妈和宝钗说了一会子闲话,便往王夫人房里去了,莺儿则收拾了络子往探春处去了。 等莺儿回来,薛姨妈和宝钗早已在屋里候着了。宝钗因笑道:“叫你多待一会儿,不成想你竟去了一个多时辰,都做什么了?” 莺儿忙回道:“姑娘不知道,我去给三姑娘送络子时不巧被二姑娘房里的司棋姐姐撞上了,她说她们姑娘才得了两把好扇子,正好也缺络子,便烦我给她打上几根。我不好推辞,只说从三姑娘房里出来便去。不想,我进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是真真是我去的时候巧了,我来之前,林家大姑奶奶和林姑娘才派了丫头给几个姑娘送过东西呢。二姑娘的扇子就是方才得的,我去打络子的时候见了,确是十分精巧别致的。姑娘们都很高兴,说是约好了明日要去谢的。我还听说,就连赵姨奶奶和周姨奶奶都得了的。” 薛姨妈一听,脸上便不自在了:“她们老远路打南边来了,自然会给各处备些土仪风物相送。只这般连赵姨娘、周姨娘都顾到,如何单单就漏了咱们这里?虽说我们是客,可前些年和林丫头的情分却是在的,便冲着林丫头,也不该如此。莫不是,那冯家当真还记恨着么?” 宝钗因道:“此事却是蹊跷得很。林妹妹素来是个心高的,从前在府里时何尝会把赵姨奶奶、周姨奶奶这些放在眼里,如今却是连她们都送了礼去,可见此事应不是她的首尾。那林家大姑娘是丢了好些年才寻回来的,此次算是第一次见外祖家的人,又是成了亲的,身份更加不同,按理只会愈发谨慎有礼些。看她送礼送得这般周到,便知是个有心的。她从前经历的那些事儿到底不光彩,只怕自个儿也是想遮掩些的才对。既如此,没道理单单落了我们的,可不是太露了痕迹?” “被你如此一说,我却是更糊涂了。”薛姨妈扶额叹了一声,俄顷只道,“罢了罢了,不送就不送吧,我们何尝贪她那点东西。便是真不喜咱们,日后彼此少走动,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薛宝钗见状,心下也奇怪得很,却又没个头绪,忽觉两个眼皮跳得厉害,恐妈妈担忧,又不敢多说什么。 正在母女心绪难宁之时,忽见香儿急匆匆进来道:“奶奶,姑娘,林家姑奶奶和姑娘来了。” 薛姨妈大惊:“当真?” 香儿忙道:“真的真的,姑奶奶和姑娘带了好些东西,说是特地来看奶奶的,就在门口候着呢。” 宝钗顿了一顿,忙道:“既如此,还不快请进来。” 英莲要去看薛姨妈和宝钗的心思,冯渊哪里会不明白呢,不过为的是先发制人,然他想着昔日薛家种种手段,到底有几分不放心。英莲软语哄了好一会子,才答应了她与黛玉同去。 至于黛玉那头,英莲的事先前在金陵时,她多少从丫头那里听说过一些,却一直未闻其详。直至她们将入神京,英莲恐日后进了贾府横生枝节,才在船上与她细说了。得知此事时,她又惊又恼,难免对薛家增了几分厌恶。然英莲却告诫她,回府后只得待薛家人比从前更好,不许使性子胡来。 彼时进了屋,两厢见了面,虽面上看似和气,然彼此各怀心事,皆在暗中打量。薛姨妈母女先看英莲,只见她容貌俏丽,举止端庄,言语谦恭,进退有度,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风度;再看黛玉,比旧时长成不少,姿色愈发出众,面色红润,浅笑盈盈,眉眼间少了先前病态愁苦,反添了几分从容自在,竟是另一种倾城样貌。 英莲口角噙笑,亦对二人端详许久。薛姨妈一副慈祥面貌,眉目慈善,笑语迎人,寒暄招待无不周到。薛宝钗却是十分安静,言语不多,只跟着她母亲身后行事,她如今年有十四,样貌身段皆是一流,透着说不出的丰盈妩媚,娴静温柔。 一时姐妹二人命丫鬟们放了礼物叫薛姨妈收看,备礼时英莲特意加了心思,更与别人不同,自是格外丰厚。 薛姨妈心中惊诧不已,口里却是言谢不绝,忙命下人端茶来吃,又道:“难为你们费心。只你们才进京,一路舟车劳顿,也不好好歇歇,就来看我们,倒叫我们过意不去了。” 英莲含笑道:“姨妈说得哪里话?妹妹回府时,曾不止一次与我说,先前她在府里时多亏了姨妈与宝姑娘怜爱,处处照拂,我心里不知有多感激呢。平日在家总是惦念着,如今终于来了,岂有不来看望致谢之理?” “正是呢。”黛玉忙不迭点头,又向姨妈道,“莫不是过了好些年,姨妈就不疼我了,嫌我蠢笨,不爱见我?” 她说这话时,低眉顺眼,咬着娇嫩小唇儿,活脱脱一副委屈模样,真真叫人见了便起怜爱之心。 “胡说什么呢?你来看我,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的嫌弃哦!”薛姨妈一面说一面笑,顺势将黛玉揽在怀中,叹道,“果然还是从前的林丫头,一张嘴儿厉害得什么似的,一开口就叫人没招了。” 薛宝钗亦跟着笑道:“可不是,颦儿的性子竟是半点没变,依旧是叫人又爱又恨!” 此番一闹,气氛竟似渐渐欢快起来。众人笑了一回,只英莲听了宝钗的话,心中却是一动,只装作糊涂状问道:“颦儿?哪个颦儿?莫不是黛玉的小名儿,我竟半点不知呢!” 宝钗一听,不知为甚,眼角又是一跳,少不得含笑解释道:“颦儿原是宝兄弟儿时玩笑与林妹妹取的表字。因府里姊妹间亲密,私下里便时常唤之。” “原来如此。平日也时常听玉儿说起,这些个姊妹里就数宝姑娘最是聪颖博学,很是仰慕,因而格外亲厚些。”英莲笑笑,又徐徐摇了摇头与薛姨妈母女道,“只不过,颦儿什么的到底是玩笑话,哪里能当真不是?我与妹妹幼时皆无表字的,还是后来我成亲了,夫君才为我取表字为瑛呢!” 言下之意,女儿家的表字,向来是出于父母、夫君,岂是旁人能混取混叫的?放眼整个贾府,除了宝钗旁人哪个还叫?既她博学,如何会不知道这个,偏偏还如此行事,岂不就是欲盖弥彰? 一番话说得薛家母女皆不自在。宝钗顿时窘得脸颊涨红,垂着头不好言语。薛姨妈只得讪笑道:“是呢。孩子们年纪小不知事,成日地混闹惯了,玩笑起来便没了分寸。”说完,又狠夸黛玉了一通,道,“咱们林丫头这样人物,日后也不知是哪家有福气的公子来为她娶字?” 英莲笑笑,见好就收:“姨妈谬赞了,她还小呢,又爱使性子,比不得宝姑娘懂事听话,不知要我操多少心?” 宝钗在一旁听得脸色愈发不好,只扯唇笑了笑,没有出声。 两厢又说了好一会子闲话,英莲才告了辞回去。薛家母女亲自送她们到门口,看在外人眼里,好不亲热。 薛姨妈看着她们走远,眼神忽明忽暗,只拉了自家女儿叹道:“这个林家姑奶奶可不简单呢!” 她专程来看她们,却对金陵旧事只字未提,一面备了厚礼显真心,一面又为了表字一事给了她们当头一棒,一张一弛,看起来寻常走亲戚,实则该说了也说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不可谓不高明! “可不是么?”宝钗面上淡然,心上却难免不是滋味。林妹妹这回,倒真是多了一个好靠山呢! 第106章 细说前源 下午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才进门就嚷嚷着问林妹妹在何处,袭人、麝月等忙拿了衣服上来与他换,回道:“老太太吩咐了,她想林妹妹想得紧,好容易回来了,叫与她一同住些日子。” 宝玉一时呆了,只问:“好好儿的怎么住到老太太屋里去了?住些日子是要住多久?” 袭人一面与他穿衣服,一面道:“住多久你得问老太太去,我们哪里能做得了主呢?今儿中午,老太太已叫鸳鸯来过,打发小丫头把林姑娘从前屋里要用的东西拾掇了一些带走了。老太太的意思,似乎是不叫她再住回这里了。” “什么?”宝玉一听便急了,只一把将袭人的手拉住,“好好儿的为什么不叫林妹妹住这里了?” 他的手劲儿大,袭人被抓得生疼,挣又挣不开,只得道:“二爷,你且放开。我不过是自个儿瞎猜的罢了。” 宝玉顿时沉了脸,甩开她的手,心里愈发急了,只道:“罢了,你不说,我亲自问老太太去。” 他衣服都还没穿好,丫头们哪里敢放他出门,麝月忙拽了他一只衣袖,稍后袭人也上来拦她,只道:“好二爷,你快回来吧。林妹妹现下正在老太太屋里,你这样衣衫不整气巴巴去见,岂不唐突了她?难不成她才回来,你就要惹她的恼儿?” 宝玉听了这话,才收了脚步,袭人、麝月忙与他穿戴好,一时碧痕倒了茶上来,宝玉碰都不碰,袭人少不得哄他道:“二爷,今儿可是林姑娘回来的好日子,你何苦为这点小事儿在这儿赌气?” 宝玉一愣,看了她一眼,却是没有说话。 袭人笑了笑,又道:“当初林姑娘不在,二爷天天念着她回来,想见也是不能,如今林姑娘总算回来了,老太太离咱们又近,想见的时候哪时不能见呢,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再则,老太太心疼二爷,巴不得你时时在跟前,成日里你在老太太屋里呆的时间比咱们屋里还长,还怕见不着林姑娘么?” 她的话句句打在宝玉心上,把他心里那点火气一点点消灭了。宝玉面色缓和了好些,嘴上却仍旧嗫嚅道:“到底不比住在一个屋子便宜。” 袭人噗嗤一笑:“我的好二爷,林姑娘这次回来,身边除了多了一个林家的姑奶奶和新姑爷,还外带四个贴身丫鬟和两个教习嬷嬷,你算一算,我们这小小的碧纱橱内哪里还能住得下呢?” 宝玉狐疑道:“怎多了这么些人?哪里来的什么教习嬷嬷?” 袭人道:“听说是林大人仙逝前特意从神京请回去的,整日跟在林姑娘身边,出入都带着呢。” 宝玉不由皱眉:“林妹妹那般人物,原已是最真最好的,平白弄来那些教习嬷嬷,反倒折辱了她。”一面想起林黛玉丧父的事来,难免又替她忧心起来:“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林妹妹过得好不好,你们快替我收拾收拾,我好去看看她。” 一句话说得麝月直笑:“才不知是谁使性子不让我们弄呢。得嘞,二爷还不坐过来,让我们替你们梳头。” 宝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扯着嘴笑了一回,乖乖坐下了。 等他收拾好,迫不及待便往贾母房中去了,彼时贾母正在屋里与英莲、黛玉两个逗着曦儿玩笑,十分高兴,一时只听外头丫头纷纷叫“宝二爷”。 随即便看见宝玉掀了帘子进来,快步上前与贾母请了安。贾母忙道:“还不快过来见你林姐姐和林妹妹。” 宝玉忙上前朝英莲作揖,又赔罪道:“知道姐姐与妹妹今儿回来,原是在家中候着的,偏偏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儿没了,我只得给他道恼去。见他哭得那般伤心,我也不好就回来,所以才耽误了。” 英莲一听,心中忍不住好笑。这原是后来有一次凤姐生辰他晚归找的由头,不想还真有此事。 接着宝玉又问黛玉好,原以为经了此次变故,黛玉定是愈发消瘦憔悴了,因而当他见着眼前这个水眸含笑,恍若流光溢彩的林妹妹时,竟有些难以置信。 直到听见黛玉说了一声“二哥哥好”时,才回了神来。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对着这样与从前迥然不同的的林妹妹,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见他怔怔凝了黛玉半晌,一副痴迷模样,英莲心中不悦,面上却是笑盈盈的,找了话问他道:“宝兄弟,今儿送去的东西你可看了,不知道有没有合心意的?” 宝玉心知造次,面上微红,连声称好,郑重谢了一回,俄顷见冯渊似乎不在贾母处,便问道:“如何不见林姐夫?” 英莲因道:“在金陵时,亲戚故旧知我们要来神京,相托了些琐事,他不好耽搁,方才请了老祖宗的示下,出门去了。” 宝玉道:“原来如此。那等明日得了空,我再亲自拜会去。” 英莲点头莞尔。 * 是夜,冯渊回了府,夫妻二人在灯下共同哄了一回小儿。待曦儿睡下,英莲因问冯渊道:“今日出去,可还顺利?” 冯渊笑道:“詹管家办事你还信不过么?我才出门就看见他备了马车在街口候着我了。岳父大人先前派来神京的,都是林府老人的后生,十分可靠。这些年,他们依着岳父的意思,在神京置了宅子、田庄,等詹管家他们来了以后,还买了一些铺子经营。今日,他将所有的账簿都与我瞧了一遍,一笔一笔都记录在案,并无错处,当真是用了心的。” 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袱来,递与英莲道:“所有的房契、地契,还有这些年的进项都在这儿了,我想着回头你找个机会悄悄与林妹妹说清楚,叫她心里也有个数。” 英莲点头应了,又问:“母亲那边呢?” 冯渊道:“放心,回来时我已往大师哥府里瞧过了,只是寻常风寒,并无要紧。母亲怕你多心,还特意叫我嘱咐你,此次是你认祖归宗后头回来见老太太,她又年长,与这边多住两天也是应该的,无须挂心。” 英莲听了,心下十分感动,竟是愈发惦念起冯母来。 冯渊见她红了眼圈,一副可人模样,少不得圈在怀中,好言安慰了一番,才双双睡去了。 如此这般,等到次日,昨儿约好来看英莲的自是都来了。一个上午,英莲房中的客人真真是络绎不绝。先是李纨与三春一同进门,见了英莲十分高兴,围着她问好不迭。彼时正吃着茶,宝玉却也来了,与姊妹们说了一会子闲话,便进书房寻冯渊去了。 且说薛家这边,宝钗因昨儿听说了三春今日约好了要去英莲处,独自己不去恐失了礼数,于是早饭毕也带了莺儿过来了。不想才进门,又有黛玉携了紫鹃与两个教引嬷嬷朝这边来。 当下屋里真是热闹极了,众姊妹许久不见黛玉,纷纷上来拉她说话,只觉黛玉如今性子比从前变了许多,随和大方了不少,也更会说笑了。众人皆暗暗惊奇,然言语间却是更显亲密了。 英莲看着此番景象,心中甚是欣慰。 如此,直闹了半晌,一屋子人才相继散了,只剩黛玉留下。 英莲便趁这会儿工夫,打发了丫头们出去守门,又拉了她悄悄进了里屋,黛玉忍不住笑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英莲摇了摇头,却是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接着从柜子里将昨晚冯渊与她的各种契约、银票取了出来,如数摊在她眼前,另有一本册子与一把钥匙,郑重道:“妹妹,你可记得爹爹临终前曾说起过,此前曾派人为你在神京置了房子、田地,还替你收了一笔财物?” 黛玉见状,知道事关重大,再不敢大意,只默默点了点头。 英莲拍拍她肩头,与她道,“好妹妹,你听好了,这里便是那些房契、地契,另加詹管家进京后买的一些商铺契据,爹爹临行前特意与詹管家的大儿子詹密脱了奴籍,他是个可信又得力的,房地、商铺全是置办在他的名下。这些年得的进项约摸有三万两,你姐夫叫詹管家留了两万两周转,另外一万两都兑成银票在这里了。而与你收着的那笔钱财,折算下来约摸有三百万之数,已帮你入了库封起来了,这里是唯一的钥匙,必须由你收着。” “三百万?”黛玉听完,惊得不知所以,“林家的财产不是全数捐给朝廷了吗,怎么会……” 英莲也不好解释太多,只轻描淡写道:“这都是爹爹的一片苦心,原在捐公之前就替你移挪过来了。你也知道,捐掉家产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爹爹之意不过全为了保住你我二人罢了。好在我已出阁,凡事自有你姐夫可以仰仗。然你却不同,你年纪小,又未寻得好归宿,爹爹自然要为你留下傍身的财产,保你终身无虞。” 黛玉闻言,深感林如海用心良苦,不由红了眼圈。 英莲见状,携了她一只手道:“好妹妹,你还小,许多事现下姐姐也不便向你明说。然你要知道,爹爹和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黛玉含泪点头:“玉儿明白,玉儿一切都依姐姐的便是。” 英莲不由伸手替她拭了一回泪,才道:“既如此,妹妹你便仔细收好这把钥匙。仓库里的财物你姐夫已替你点过,都记在这册子上。你趁无人时可悄悄翻看一下,心里有个谱。只是,那是为你终身打算的,现下不可轻易动它。再有就是,林家财产捐公已是众人皆知,因而东西你一定要藏好,莫要让旁人知道了,便是老太太也不可以。” 黛玉一一应了:“姐姐放心,我都记下了。” “那就好。”英莲替她捋了捋鬓边细发,又看向桌上的银票与她道,“还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商量。” 第107章 徐光来信 黛玉仰头看她道:“有何事姐姐只管说便是。” 英莲道:“爹爹在时,为了挪移这笔财产,特地从府里老人的子侄里挑选了八个年轻可靠的,秘密来办此事,其中便以詹管家大儿子詹密为首。林府解散时,詹管家和其他执事便悄悄入了神京寻他们,帮着打点,专候咱们过来。昨儿你姐夫过去瞧了,回来与我说短短几年,他们能做到这般,委实不容易,可见当真是尽心尽力。作为主子,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不是?” “那是自然的。”黛玉听了,十分感慨,“我原不知道还有这些事情,只他们都是爹爹选的,又如此忠心为我,我自然不能薄待了他们。不过,既是姐姐说了,想必已是有了主意了吧。” 英莲笑笑道:“当初来神京投奔的共有五家,那八个后生都是这五家的子侄儿。眼下老人们在替咱们看顾新宅子,小的在外头打理生意,忠心是不必说了。昨儿詹管家与你姐夫说,詹密几个年纪都大了,却还尚未婚娶,他们心里着急,想着要求你给做主呢?” 黛玉仍是个姑娘,提起这个难免有些羞涩,只红着脸应道:“这种事情,姐姐做主便好,与我说做什么?” 英莲却是伸了手在她鼻尖上轻拧了一下道:“我的好人儿,那些人的卖身契可都在你手上,便是詹密,虽说脱了奴籍,却也是与爹爹写了长契,仍是林府的人,待到日后年纪到了,还不是要来请你的示下么?” 黛玉努了努嘴,才道:“姐姐的意思,是要我替他们娶亲么?可这种事,我也不知该如何做主,终归还是要求姐姐教我的。” 英莲摇摇头道:“若依我,却并不是要你替他们娶亲,而是叫你把那几张卖身契还给人家去!当初在府里时,下人的卖身契爹爹全给了你,你又全还了下去,凭他们自由去了。眼下这几个后生的卖身契却仍在你手里,他们本就是爹爹选的人,都是可靠的,虽爹爹临终时曾嘱咐你仔细收着,不过是以防万一多加一份小心罢了。如今我们来了,也弄清了底细,不如还了去,叫他们脱了贱籍,也能正正经经成个家。” 黛玉闻言,点头不迭道:“姐姐说得很是,詹管家他们原就是林府最可靠的人,如今叫他们的子侄背井离乡这些年,又为我做了这些事儿,我哪有不信的?既姐姐说还,那便还了就是。” 英莲笑道:“既如此,却还是不够的。既还了他们自由身,不如替他们打算周全。五家人要替儿子侄儿娶亲,少不得要花银子。眼前就有现成的一万两银子,不如就从里面拿出五千两来,与五家分了,一来犒劳他们这些年的辛苦,二来叫他们各自买些房地,与后生风风光光成家,岂不更好?另外,他们既在田庄、商铺主事,日后每月的进项也可抽二成利润,你觉得如何?” 这些人都是林府最忠心的,攥着他们的卖身契本就无用,不如放了他们自由身,于黛玉而言并无损失,于他们而言却是莫大的恩惠,在田庄、商铺又成了半个掌柜,日后只会感恩戴恩,愈发尽心的。 黛玉素来聪慧,自是一点就通,因道:“理应如此。” 英莲心下甚是满意,点了五千两银票放在一旁,又与黛玉道:“如此这里还剩五千两银子,你自个儿收着,平日里若有开支用度只管从里面出,倘或有人问起来,只说我心疼你,私下与你的便是。” 黛玉不由蹙了眉道:“只怕不好吧?” 英莲道:“我知道你小心,怕收着银子不妥当,然这个你却是必须收着。放心,老太太是个明白人,不会说什么的。至于旁人那里,只要你不说,谁能知道你身上到底揣了多少银子呢?虽林家财产充了公,然贾府的人想也知道爹爹与我补过嫁妆,你是我亲妹妹,我拿些钱与你花,她们如何能说什么?” 黛玉看着桌上的银票,疑惑道:“话虽如此,可五千两银子到底多了些,我哪里能用得上呢?” 英莲闻言,叹了一声方道:“好妹妹,这却是你糊涂了,日后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我如今已嫁人,母亲又在镇西侯府上,这里自然是不好久待的。到时候,我不在你身边,许多事必然只能由你亲自经手了,大到人情往来,年节送礼,小到打赏下人,日常零花,哪里不需要银子呢?” 黛玉这才明白过来,忙咬了唇道:“我真真是糊涂的,竟忘了这一层。只是我并太不会这些,若是姐姐不在,只怕会捅出篓子来叫别人笑话的!” “这是什么话?”英莲眉眼微沉,脸上却是笑意不减,安慰她道,“从前在府里,你就学过一些,只是不曾用到实处罢了,如今正是历练的好时候。你素日就聪明,又有任嬷嬷和郝嬷嬷在身边提点,屋里的丫头也都机灵,只要花些心思,哪有不会的道理?” 黛玉见英莲看自己的目光灼灼,深知这又是她的苦心,忙道:“是,日后我一定会好好学,不叫姐姐费心。” 英莲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嘛。” 想那贾府挥霍无度,眼下又造着省亲别墅,为显华贵,处处极尽奢靡,银子如淌水般花出去,前世他们尚可在林家遗产上做文章,如今却是不能了,前些日子还听说他们催起好些老亲的旧账来,可见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只怕这一世衰败得会比前世更快呢。只是这些是他们自己做的孽,英莲才不会放在心上,只唯恐黛玉跟着受委屈罢了。 思及此,英莲的神色不由黯然了些,沉吟半晌,方执起黛玉一只手,幽幽道:“好妹妹,若依我的意思,是不想你在贾府常住的。然现下我们才来,老太太又疼你,实在不好就辞了。这会子你在老太太跟前儿,旁人倒是不敢亏待你的。你便安心住着,等过些时候我再看能不能接你出来。” 黛玉哪里愿意与她分开,自是求之不得,一时只顾点头。 英莲忽又想起什么,只道:“还有一点,到底须你应了我,我才能安心。上次你年幼离家,一个人来了这儿投奔外祖母,孤苦伶仃,难免有寄人篱下之嫌。可这次却是不同,咱们现下是忠臣遗孤,你又亲得了皇上皇后的恩赐,是这府里殷勤来接咱们才来的,住在这儿也只会给贾府添荣光,半点也不欠他们的,你记住了么?” 黛玉听她如此说,少不得想起从前种种伤心苦闷,心中不由发酸,只绞着手中一方素帕点头不住。 英莲见状,也跟着红了眼,只拉了她语重心长道:“那就好。你素日心思重,我总怕你想不通透。从前我不在你身边,才叫你受了许多苦。此次咱们姐妹一处,你若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我定会替你做主。爹爹这般呕心沥血,不过为了保你欢喜周全。若你想不通,自己为难自己,真就辜负了爹爹和我的心了。” 黛玉忙拉了英莲的手道:“姐姐放心,我再不会的。你和爹爹为我费的千般心思,我如何不知道呢?经了这些年,我早不似从前了,若还妄自菲薄,或是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那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莫说辜负了你和爹爹,更连咱们林家也叫人轻贱了去了!” 英莲这才放了心,搂着她不再言语。 *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日英莲得空,往三春房里坐了坐,回来时得知冯渊摒退左右,一个人待在书房,便将曦儿与嬷嬷抱去哄睡了,自己往书房寻他。 推门进去时,看他手上执了书信,便知他又在与师兄弟千幻传书,又见他神色舒畅,不由笑问:“这次又得了什么好信儿?” 冯渊上去迎了她几步,拉了她坐下,笑道:“四师弟的信儿,说是他已从真真国回来,不日也要入京了。” “当真?”英莲心下一喜,道,“那可是太好了,想来你们师兄弟四个自下山后,总不得团圆,这回可算是都到齐了呢。” 冯渊不禁摇头叹道:“当初我和大师哥离开仙山时,三个师弟苦求师父许久,才允了他们与我们一同下山。此情此景,至今历历在目,一晃儿竟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英莲闻言,抿唇笑个不停,道:“你如今都是孩子的爹了,还当这是六年前么?” 冯渊见她打趣自己,也跟着笑了一回。 忽又听英莲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进京前,邱夫人可是特意央了我,说徐少爷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叫我们帮忙仔细留意着呢。如今他就要回来了,你可得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才是。” “不好吧。”冯渊闻言,却是摆了摆手,嘴角噙笑不慌不忙道,“这种事情,还是阿瑛留意着好些。” 英莲不解:“为何?” 却见冯渊脸上笑意更深,道:“我这眼里,只有你一个。再看旁的姑娘,便是再好也处处不如你,哪里能挑得出来?” 英莲一听,噗嗤一笑,忍不住伸手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嗔道:“了不得了,你如今愈发油嘴滑舌了,也不知跟谁学的?” 冯渊趁势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一回,浅笑道:“明明是肺腑之言,哪里就油嘴滑舌了?” 夫妻俩闹了一回,英莲才将他推开了,红着脸道:“你爱管不管!反正他是你师弟,邱太太又求了我,我自然得费心的,只是到时候我找的不好,你可别怨我!” 冯渊含笑看着她的娇俏模样,道:“你看上的姑娘,哪里还有不好的?只不知道,你想给四师弟找个什么样的?” 英莲撇撇嘴道:“这个我倒是还没想好。不过徐少爷打理镖局事务已是很忙,我想着自然得找个聪明懂事,又能干会持家的,才好当他的贤内助啊。” 冯渊啧啧了两声,玩笑道:“凭你这个标准,便是在这赫赫贾府里,也找不出几个来?”说完,想起自家夫人天生护短又觉得不妥,忙补了一句,“当然,林妹妹除外。” 英莲听得哭笑不得,只瞪他一眼道:“你少取笑我了。我对这贾府可是怕得很,哪里敢将他们家的姑娘牵扯进来?不过,若说这贾府的姑娘里,倒是有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只偏偏她心气儿太高,我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贾府的事儿冯渊早已听她说过许多回,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探春,然见她鼓着双颊,一副不想再提的模样,也不深问,只笑道:“我不过顺嘴提一句罢了,哪里就要找这贾府的姑娘呢?再则,你替四师弟找媳妇儿,自然也要听听他的意思。现下他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急什么?” 英莲想想也是,便将此事又放回心里去了,只等徐光回来再说。 第108章 公主驾到 且说英莲在贾府住了几天,心中始终记挂冯母。待一切打点好,便熬不住,翌日一早就与冯渊去禀了贾母,要过镇西侯府去。贾母自是不好拦的,只能允了,又嘱咐他们时常回来看看。 不想黛玉在旁,也动了心,因求贾母道:“老祖宗,昔日我在金陵叨扰冯家许久,蒙冯太太惦念,还特意托人从神京带了许多好东西与我,玉儿实在感激。如今进了京,冯太太又病着,玉儿想请老祖宗的示下,让我跟着姐姐、姐夫亲自过去看望看望,可好?” 贾母笑了两声,允道:“理应如此。你便跟着你姐姐去,过两天我再派人接你回来。记着,好好儿帮我跟亲家太太问个好,叫她身子好了,常来府里走动走动。” 黛玉忙应了,拉着英莲浅笑不语,稍后各自收拾了行囊,早饭后便出发了。 终于进了镇西侯府上,冯母身子已大好,得了信,连忙与女儿、外孙一起往厅上去了。 一家人久别重逢,又添了新人,真是要有多欢喜就有多欢喜。两厢拜毕,冯母拉着英莲,抱着孙儿,喜得泪湿沾襟,不住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英莲也跟着不住抹泪,像极了黛玉见贾母时的情景。 冯渊兄妹从旁劝慰许久,婆媳才渐渐回转过来。彼时,黛玉又上来与冯母磕头致谢,唬得冯母摆手不迭,直道:“使不得使不得。”忙上前去亲自扶了她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当下惊为天人,堂上之人皆是赞叹不绝。 一时,冯溪招呼众人入座喝茶,又拉了其子谢嵘,哄他叫人。小家伙倒也不怕生,“舅舅”、“舅妈”喊得乖巧从容,十分惹人喜爱。英莲逗了他一回,不多时便与冯溪执手相握,聊得不亦乐乎。姑嫂虽是初次相见,然千幻传书多年,早已相熟,只叹相见恨晚,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俄顷,只听冯渊问道:“怎么,大师哥今日不在府里么?” 冯溪无奈笑笑,道:“他去军营了,最近西边羌氐时不时就骚扰大凤边境,他烦心得厉害,说要加紧练兵呢。” 众人点了头,英莲四下看看,又问:“那慕四、小何现在何处?难不成也跟着去了?” 冯溪道:“那倒不会。军营重地,侯爷一向不许人轻易去的。我才已派了人去请两个少爷了,应该就来了。” 话音未落,已听屋外传来熟悉的呼唤:“二师哥!九儿!” 冯渊夫妇一听,忍不住同时扶了额,相视一笑。 再抬头时,小何已从门外飞奔了进来,只不知怎么,额上竟受了伤,缠了厚厚一层纱布,一只耳朵上也涂着药膏。 英莲忙起了身过去瞧,忧心道:“这是怎么了?不过几日未见,你好好儿地待在侯府里,怎会伤成这样?” 说话间,慕耀已从他身后款款走来,挥了挥手中折扇,轻笑道:“九儿不必担心,他不过是皮外伤,没有什么要紧。” 英莲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仍是奇怪。那头又听冯渊道:“到底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们俩又打架了?” 慕耀瞥了何连之一眼,笑得一脸诡异,才要说话,却被小何急匆匆推到一旁,涨红了一张脸与众人道:“没有没有,我才没有跟四师哥打架,是我不小心跌的。” “跌的?”英莲睁大眼睛,一脸地不相信。 厅上已有人嗤笑出声,小何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扁着嘴幽怨地看了慕耀一眼,弱弱道:“好吧,我承认,不是跌的,是被个尖牙厉爪的小猫给抓的。” “什么?”大家此番是更糊涂了,黛玉摇了摇头,狐疑道,“怎么会呢?小何哥哥的武功不是很厉害么,竟然会被只小猫给抓伤?” 这时,只听门外一阵大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绣咧着嘴蹿了进来,李明毅背着药箱,连声叫她慢着些,也紧跟着进了来。 “奶奶,你别听他胡扯。”阿绣三步并成两步迈到英莲跟前,嚷嚷道,“才不是小猫抓的,是公主抓的,不止抓,还咬了一口。” “阿绣!”小何恼羞成怒,忍不住吼她。 阿绣见状,挑眉道:“你吼我也没用,我说的是实话。李小仙才给你换的药,难不成你还要抵赖啊?” 说完见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却是更乐了,笑道:“哟,看你这样子似乎很不服气啊,不服气你也来咬我一口啊!” “你……”小何被噎得有口难言,委屈得嘴唇直颤。 “好了,阿绣。”李明毅看他被欺负得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只将阿绣拉在一旁,哄道,“太太、爷和奶奶都在呢,你别闹了。” 阿绣见自家相公发话,有些不甘心地撇了撇嘴,却是听话地往一旁站了站。 只是,英莲听得有些心慌,随即一把抓住小何的胳膊,郑重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被公主抓的,哪个公主抓的?” 小何哪里好意思说,只别扭地咬着唇不说话。 慕耀见状,笑了两声,淡淡道:“是璇玑。” 一语毕,却是满堂震惊。 “璇玑公主?!”英莲惊得脚下发软,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冯渊忙起身扶住她,目光里也全是狐疑,问他二人道:“究竟怎么回事?” 慕耀收了折扇,缓缓道:“你们莫慌,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我前日去宫中与姑姑请安,恰巧被璇玑撞见了,她生性贪玩,非要求姑姑与我一道出宫走一遭。姑姑拗不过,便应了她。我原打算只带她来侯府看看便罢,谁想她却不依,又闹着要上街,我只能拉了六师弟陪她去了。然她实在贪玩,一路上都在生事,六师弟要拦她,她不依,就成了这幅模样了。” “什么啊?五师哥,你也太偏袒那个璇玑公主了。她哪里是贪玩这么简单,分明就是顽劣不堪!”小何显然不满慕耀这般轻描淡写,猛地凑到冯渊与英莲跟前,义愤填膺道,“二师哥,九儿,我跟你们说,那个璇玑公主真的是不可理喻,讨厌至极!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一点不顺心就大吵大闹,跟个疯丫头一样。那天在侯府,她非逼着我们带她上街去,结果在大街上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抢过来,连人家小孩子手里的糖葫芦她都抢,抢完了过一会儿不喜欢了又扔掉,害得我跟五师哥差点被人骂死。不止这些,她看见人家舞狮子也要跟着舞狮子,看见有姑娘抛绣球居然跟着抢绣球,我们不许,她就摆公主的架子,还说要诛我九族……” 他说得滔滔不绝,众人却也是听得入神,忽见他停下不说,英莲竟忍不住催促道:“那后来呢?你怎么就伤成这个样子了?” 小何气得牙都快咬碎了,半晌方道:“后来,我们不巧路过大理寺,谁知她却闹起来,想要玩击鼓鸣冤,我不许,她便说我对她不敬,非要击鼓,还叫人把我抓起来审问。真真是逼急了我,我实在气不过,就把她扛在身上走掉了,谁知道她那么厉害,又抓又咬的,我就成这样了……” 说完,幽幽抬起眼来看,不想却见一屋子的人都在偷笑,冯母与冯溪假装逗着嵘儿取乐,然眼角却分明在不停看他;冯渊握着一只拳头,放在唇边掩饰,英莲也抱着曦儿嗤笑不已;就连林妹妹也拿着帕子掩了嘴,笑个不住。 小何见状,委屈得不行,直嚷道:“坏人,都是坏人!” 才要走,却被慕耀一把抓住了,与众人笑道:“好了,你们别取笑他了,待会儿六师弟真要恼了!” 冯渊等这才收了笑,朝小何道:“不是我们存心取笑你。只你这么大人了,居然被个小姑娘弄得如此狼狈,哪里说得过去呢?” 小何冷哼了一声,道:“她哪里是一般的小姑娘,分明就是个刁蛮公主!亏得五师哥还一味护着她,真真是气煞我也!” “不是我护着璇玑,而是她鲜少出宫,见到新鲜玩意儿难免好奇些,不过凡事都想尝个新罢了,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慕耀摇摇头,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再者说,她虽一路嚷嚷着要诛你九族,可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不然她身为公主,你那般以下犯上,还能好好儿站在这儿吗?” 小何心下微动,嘴上却依然逞强,声音却是低了一些:“她是你表妹,你自然要帮她说话的!” 那别扭的模样逗得众人又笑了一回。 “如此看来,那个璇玑公主倒真是与众不同呢。”英莲想了一回,不解道,“只不过,皇宫不是规矩森严吗,公主怎么可以随便出宫呢?” 慕耀笑笑:“换做是别人,自是不行的。可她是璇玑,就另当别论了。” “哦?”冯渊凤眼微垂,笑道,“这话怎么说?” 慕耀道:“你们有所不知,虽说后宫有佳丽三千,可算起来璇玑才是整个宫廷之内最受宠的人。一来她是皇后嫡出,身份本就尊贵,加之她又天生伶俐好动,最会讨人开怀,因而备受宠爱。宫中皇嗣腰牌皆有定制,皇子皆是青玉腰牌,公主是白玉腰牌,唯独璇玑一个,是天下难得的紫玉腰牌。由此可见,她在姑父心中分量。” 众人闻言,皆唏嘘不已。 “这个璇玑公主可是了不得呢!”俄顷,又听冯溪道,“我原听侯爷说起过,旁的公主从来不让出宫的,可这璇玑公主却不一样,三不五时就能出来一趟,或跟着皇上出来祭天,或缠着大皇子微服私访时带她出来,瞧我,如今应该称太子了。她本就是金枝玉叶,又有这些人宠她护她,骄纵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小何扁扁嘴,昂了头愤愤道:“何止这些人,还要再加上五师哥。昨儿那公主胡闹,五师哥只顾依着她,半点也不拦着,若我说,她就是被他们这群人给惯坏了,才如此刁蛮的!” “是吗?那我倒要替你审审。”英莲眨眨眼,目光含笑,落在慕耀身上,“慕四,若按你的性子,平日里不是最受不了这些无理取闹的人,怎么倒对这璇玑百依百顺了?莫非因为她是公主?” 慕耀摆了摆手,却是沉吟片刻才道:“宫中皇嗣虽多,然姑母嫡出只三,大皇子瑾瑜,先公主玲珑,再有便是这璇玑。我儿时在姑母宫中长大,那时还未有璇玑,瑾瑜与玲珑视我为幼弟,予我诸多照顾。后来我被送上仙山,瑾瑜、玲珑都十分不舍,尤其是玲珑表姐,因此还大病了一场,直至后来璇玑出世才渐渐舍下了。” 说到这儿,他略顿了一会子,眼神暗了好些,续道:“听闻璇玑从小聪慧伶俐,最会讨人欢心,因而深得宫中人疼爱。不想后来玲珑表姐不幸早夭,姑父、姑母痛不欲生,幸有璇玑每日变着法子替父母兄长宽心,才使他们渐渐回转过来,此后才愈发受姑父、姑母宠爱。瑾瑜对这唯一的胞妹也是爱护有加,从来是有求必应,偶尔出宫办事也会悄悄带她一道。我儿时承姑父、姑母细心教养,瑾瑜、玲珑百般爱护,自然也要替他们多疼爱璇玑一些,她纵然是有些刁蛮,心地却是极良善的,哪里有六师弟说得那般不堪呢?” 语罢,众人皆恍然大悟,小何也深悔不该误会了他去。 英莲心下触动,深吸了一口气,才笑道:“原来如此,方才是我失言了,慕四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慕耀摇头道:“哪里的话。” 英莲抱歉一笑,回身便在小何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你啊,从今以后可不许再说璇玑公主的坏话了。莫说她是公主,便冲着你五师哥,你也得让着她些才是。” “哎呀,痛痛痛!九儿你轻点!”小何捧着脑袋嚷嚷了一回,之后却是咬着唇纠结半晌,才道,“我知道了,日后我会像待林妹妹一样,待那璇玑公主的,这总行了吧?” 不想那头黛玉闻言,却是起了身,朝小何重重摇头道:“不行。” “啊?”小何楞了楞,其他人也都是满腹狐疑。 俄顷,却只见黛玉娇俏一笑:“除非,小何哥哥以后待我再好一些。” 众人这才会意,皆抿唇轻笑。唯独小何十分懊恼,不甘心地摸了摸额头,继而可怜兮兮道,“怎么连林妹妹都帮她,明明受伤的人是我啊!” 黛玉被他逗得眉眼俱笑,倾城模样恰好落在慕耀眼中,真真是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时他只觉心弦大震,不自觉弯了唇角。 就在这时,忽听外头传来一声长喝曰:“璇玑公主驾到!” 第109章 小何有难 一时,厅上之人无不惊惶,瞬间乱成一团。 “怎么会如此突然?”冯溪急得额头冒汗,忙命嬷嬷们将两个孩子先带到后头去,又令丫鬟们速速收拾准备迎驾。 只是哪里还来得及,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已见外边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朝厅里飞奔过来,身后还紧紧跟着一名青衣男子。 “吕青,快点。”那姑娘一面唤着,一面已冲了进来。 看那姑娘的打扮,真真是华丽富贵,彩绣辉煌:只见她头上梳着一个朝云近香髻,簪着镶宝石凤翎金钗,身着粉红色绣花流苏垂绦宫裙,外边罩着月白云锦小披风,两边手腕还各套着一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容貌灿若三月春桃,声音脆似林间莺语。许是跑得急了,额上香汗点点,鼻间气喘微微,眉似弯月,眸若晨星,无处不是灵气逼人。 话说眼前这位,不是璇玑公主又是谁? 一进屋,她便迫不及待在屋中四处打量,看见众人似要行礼,忙摆手道:“免了免了。”两个眼珠子却依旧转个不停。一屋子的人都垂着头立在原地,也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倏忽,只见璇玑两只眼睛蓦地发出光彩来,指着一个人冲身后的人命令道:“吕青,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欺负我,快替我教训他!” “属下遵命。”话音刚落,身后之人已应得清脆响亮,继而已飞身到小何跟前,拔剑刺去。 “你这是作甚?”小何大惊,下意识飞身闪过。一屋子的人又惊又恐,四下逃散,冯渊和慕耀忙护着她们躲远些。 小何恐伤到屋里的人,只能引着吕青往院中去了。只他无意伤人,因而过了数招皆是只躲不攻,不想那吕青身手却是极好,且明显动了杀机,竟是招招致命。小何气急,心知如此下去必死无疑,终忍不住拔出身上隐藏的软剑,决心与他一较高下。 要问吕青是何人?别人不知,慕耀却是知晓得清清楚楚。吕青,乃是大凤宫廷第一高手,太子瑾瑜的贴身护卫。如今却被璇玑拉到这儿来对付小何,当真是胡闹! 思及此,慕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待安顿好身后的黛玉,便急忙上前去劝璇玑:“这是镇西侯府上,哪能容你如此胡闹,当心姑父罚你,还不快叫吕青住手!” 璇玑看得兴起,哪里顾得了这些,只噘着嘴嗔怪慕耀道:“不行不行。前儿个姓何的那般欺负于我,我才不要轻易放过他。我原还念着他是三哥哥你的师弟,叫你替我打他几下出出气也就罢了。偏偏你非推说他武功高,打不过他!哼,我是没法子,才去求了太子哥哥把吕青借给我的,要怪只能怪三哥哥护短,疼他不疼我。反正,今儿无论如何我也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坏蛋!” 慕耀听完,真真是哭笑不得。原是想两边都护着,如今怎么却成了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了? 再看屋外,小何与吕青已经过了不下百招。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剑气相向,气流暗涌,飞花走石,削枝斩叶,就连冯渊与慕耀也看得胆战心惊。一屋子的女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丫鬟、嬷嬷们早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冯母更是手握禅珠,口中念佛不绝。 慕耀无奈,只得又去劝她:“我的好公主,好妹妹,你快叫吕青停手吧。你看看,这院子都成什么样儿了?你便是气六师弟,只罚他便是,好好儿的把人家镇西侯府毁成这样,算什么呢?稍后大师哥回来,你准备怎么跟他交代?万一再被姑父知道,只怕连带着瑾瑜都要跟你受累了!” 璇玑回头望了一眼厅内众人,似乎有些动摇,然而这般高手过招,真是惊险绝妙,实在百年难遇,她哪里舍得喊停呢? 她想了一回,忽眼中一亮,因对冯溪道:“侯夫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今日的事儿你莫要让我父皇母后知道,回头待我回了宫,我叫人与你们送银子来修院子,保准儿修得与从前一模一样,好不好?” 冯溪哪里敢说不好,忙跪下道:“臣妇遵命。” “哎哎哎,你快别跪我了。”璇玑趁势拖了她一把,拉她起了身,面上却是换了一副惆怅模样,道,“原我在宫里时,人人见了我都要跪一跪,理也不好,不理也不好,实在是烦死了。好容易出了宫,你们就别来这一套了。更何况,你们都是我三哥哥的长辈亲友,自然也是璇玑的长辈亲友,如今是我有事求你,倒还要你来跪我,那我成什么人了?到时候,只怕三哥哥愈发不疼我了!” 她说得这般委屈,又这般懂事儿,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刁蛮的模样?这下,倒叫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头只听慕耀扶额笑道:“她就是这个性子,你们见多了也就好了。” 众人点了点头,心下皆暗自唏嘘。便是英莲、黛玉也觉新奇无比,愈发对这璇玑公主好奇起来。 不料璇玑也被他们这群生人吸引了目光,忽而却是笑得一脸灿烂,直拉着慕耀的袖子问:“三哥哥,这几个人我上次来并未见过,想来一定是你二师哥、你二师哥家九儿,还有九儿的妹妹黛玉,是不是?” 被点名的三人见她称呼得如此亲切,一时皆深为诧异。 慕耀忙道:“璇玑久居深宫,对宫外事务难免好奇。因而我每次回京,她总会烦我将这些年所见所闻说与她听。一来二去,对你们也就十分熟悉了。” “就是就是。”身旁璇玑点头不迭道,“何止熟悉,我还很佩服你们呢!尤其是九儿,你最了不得,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却能从拐子手里全身而退,还能带领官兵剿灭那拐子老窝,真是太厉害了!你不知道,当我听到你们火烧天目山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羡慕,真是太刺激,太好玩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们也带我一起好不好?” 带她一起?英莲扯了扯嘴角,只怕她没这个胆子!再说,她又不是官差,哪有那么多坏人要她去抓呢? 然璇玑却不肯放过她,堂堂公主,竟然就这样若无其事抓起她一只胳膊撒起娇来:“求求你了,九儿姐姐,你就带我一起吧……” 英莲此刻心中凌乱得一塌糊涂,真真是欲哭无泪,只得点头应道:“民女遵命。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一定事先禀告公主,再行出发。” 璇玑闻言,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眉眼俱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可不许反悔!你别忘了,我是公主,你要是反悔,可是犯了大罪的!” 众人冷汗,这会儿倒是想起自个儿是公主来了! 不过,一旁的冯渊却是在暗处悄悄勾了唇角,暗道,阿瑛是不会反悔的,因为他再也不会让她有那样涉险的机会了…… 彼时,璇玑又转头去看黛玉,竟是认认真真看了好一会子才道:“我在宫中这些年,见过的美人也算多了,可若跟你比起来,却都是差远了。难怪三哥哥在我跟前频频赞你,说你聪颖灵慧,才气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举世无双的奇女子。今日一见,他果真没有欺我!” 黛玉听得整张脸都烧得火热,忙垂头道:“公主过奖,原是慕少爷谬赞了。” 璇玑笑道:“哪里是谬赞,我三哥哥从来不说谎的。” 黛玉闻言,却是连耳朵都烧起来了。 冯渊、英莲等人,看看黛玉,再看看若无其事的慕耀,皆会心一笑。 且说黛玉这次出来,只带了紫鹃和两个教习嬷嬷。璇玑站在黛玉身前,不经意看了三人一回,忽冒出一句:“这两个嬷嬷,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郝嬷嬷、任嬷嬷闻言,忙跪下道:“公主圣明,我二人原有幸服侍过公主一阵子,故而公主觉得眼熟。” “原来如此。”璇玑恍然大悟,面上竟有些难为情,“这么说,你们也是被我赶出璇玑殿的吧?” 两个嬷嬷无奈点头:“正是。老奴无能,只服侍了公主三个月就被赐给旭国公府了。” 璇玑摆摆手,讪讪道:“竟然有三个月这么久,难怪我觉得眼熟呢?不怪你们,不怪你们,从小到大,被我赶跑的教习嬷嬷少说也有三五百了。不是你们无能,是我不愿意学罢了。” 一旁的慕耀哀叹了一声,忍不住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下:“你倒有脸说。” 璇玑却挑挑眉毛,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反正我从小就不喜欢学规矩,宫里懂规矩的人那么多,少我一个也没什么。而且,到后来,父皇母后也都不逼我了,他们还说最喜欢我现在这样呢!” 英莲静静看她,眼神里缓缓现出一丝沉重。皇上皇后会如此,多半是因为失了玲珑公主的缘故吧。 璇玑看看地上的两个人,又道:“哎呀,怎么好好儿地说着话,你们就又跪下了?方才我不说了,不许你们跪我吗?” 两个嬷嬷闻言,只得起了身,重站向黛玉身后。 就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外边却依旧是打得火热。忽然只听小何向屋内喊道:“刁蛮公主,你再不叫这人停手,可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了!” 慕耀一听,便知小何耐性已尽,忙向璇玑道:“都这会子了,还不快叫吕青住手,难不成你真想闹出人命来?” 璇玑看看屋外,二人正打得难解难分,也不知战了多少回合,只心下暗叹,连宫里第一高手都打不过他,那何连之的功夫当真不可小觑。 只是,做公主做的久了,难免端着架子下不来,她咬着唇望了慕耀一眼,不甘心道:“哪里是我不饶他,分明是他自己死不悔改?前儿得罪了我倒罢了,方才他还骂我刁蛮呢!” 众人听了心里皆暗自偷笑。 黛玉因上前一步,想起她不爱别人跪她,便福了一福道:“公主殿下恕罪,民女有一句话想说。” 璇玑道:“无须多理,但说无妨。” 黛玉闻言方道:“既是何少爷对公主您不敬,自然是该罚的。可现下您也看见了,这两人打得难解难分,怕是打到天黑去也未必能见分晓。他到底也是侯爷和慕少爷的师弟,打打杀杀的实在是不妥,再说刀剑无眼,万一真伤着了,到时候莫说侯爷和慕少爷为难,只怕公主心里也不好受吧。” 她的话句句在理,说得又恳切,璇玑听了,心中早已服软,偏偏面上却仍是放不开,只瞥了一眼院中的小何,冷哼了一声,闷在原地不说话。 黛玉见状,眉梢微动,笑道:“其实此事说起来,全是何少爷的错。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公主不敬。黛玉虽是头一回见公主,却知道公主是个真性情的人。您罚何少爷不过因为心里有气罢了,这既是生气,当然得解气。可素来解气,必得是找些逗乐的事儿才行,这打架伤人可不算。黛玉这里有一个主意,既可让公主罚了何少爷,又包您解气,不知公主可愿一听?” 听她如此说,璇玑自然好奇:“真有这样的主意?” 黛玉因道:“公主不知,何少爷自小在山中长大,最爱从那些个鱼虫花草里找出些好笑的好玩的自娱自乐。说起来,他还有好些个绝活,比如那抓蛐蛐、斗蛐蛐的本事就是一流。眼下是九月,正好是斗蟋的好时节,公主身份高贵,这些民间玩意儿只怕少见,何不罚何少爷给你抓上几只蛐蛐逗乐呢?” 璇玑一听“斗蟋”,果然两眼都放出光来了,忙道:“真真是个好主意!从前我就听身边的小太监说起过,那东西最是好玩了。只可惜,我平日都在宫里,总不得见。今儿总算有机会可以见识见识了!” 慕耀因道:“既如此,还不快叫他们住手。” 璇玑这才冲到门边,向吕青挥了挥手道:“吕青,别打了,快停下来。” 那吕青得令,自然收了手。其实,他对小何原本就无歹意,不过听闻他武功极高,想要试试他的身手罢了。所谓英雄惜英雄,此番一战,虽只是打了个平手,却也觉无憾了! 彼时,只见他对小何抱拳一笑道:“何少爷,得罪了!” 小何松了一口气,摸了摸鼻子,与他嚷嚷道:“哎,下次你再想试人武功,能不能先给人家把剑啊?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师兄弟这般,随身带着软剑的!” 吕青闻言一愣,随即却是与他相视一笑,一同往厅里去了。 得知要替璇玑抓蛐蛐取乐,小何哪里肯从,然他到底敌不过满屋子人的眼神攻势,少不得举手投降,蔫巴巴跟着璇玑、吕青往侯府后院去了。 待两人走远,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然冯溪到底有些放心不下,问慕耀道:“如此当真合适么?她毕竟是公主,此番竟叫她在我这侯府里抓蛐蛐,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慕耀笑笑,道:“嫂子不必担心。璇玑的性子本就如此,随心随性,天真本色。偏偏她却是长在宫廷,日日待在宫里已是憋坏了她,好容易出来一趟,就凭她去吧。再则,她此番是跟着太子偷偷溜出来的,本就不合礼法,你还与她计较什么君臣之礼呢?” 冯溪闻言,方才心安,只叹道:“这个璇玑公主,当真是天下少有!” “可不是吗?”慕耀因看了黛玉一眼,道,“此番若不是林妹妹聪慧,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我还当真不知今日要如何收场呢?” 黛玉抿唇一笑:“慕少爷过奖了。我不过是想着公主爱玩,才出了这个主意,谁知误打误撞竟合了公主心意。” 英莲因奇怪道:“可是,妹妹你是怎么知道小何会抓蛐蛐的?” 不想这回,黛玉却是红了脸,没有答言,倒是她身后的紫鹃捂嘴笑了一回,答道:“奶奶你有所不知,去年我们才搬去金陵的时候,小何少爷怕我们姑娘闷烦,有一日特意捉了两只蛐蛐装在罐子里送给姑娘。不想我们姑娘不知情,揭开罐子时看见两个虫儿,吓得哭了好一场。后来那蛐蛐还是被阿绣姐姐给拿走的。” 阿绣闻言,却是蓦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想起来了。从那天我就知道,小何真是蠢到家了!那种东西就应该抓来送给我才对嘛,他居然会抓了送给林妹妹!” 一句话逗得屋里人又笑了一回。 慕耀笑笑,只摇摇头道:“这事儿我竟是半点也不知道。” 紫鹃因笑道:“小何少爷把我们姑娘弄哭了,哪里还敢让慕少爷你知道?他怕惹你们生气,还可怜巴巴求了我们姑娘好一会子,让我们姑娘谁也别告诉去呢!” “原来如此。”英莲看了慕耀一眼,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意味深长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只不过,敢情他那点绝活,日后是能派上用场了!” 第110章 姑嫂夜话 谢廉是傍晚时分回的府,进门时他着实被这满院狼藉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府上遭了盗贼,幸而冯溪等早已出来迎他,才免了一场惊慌。 听闻是璇玑公主的杰作,谢廉不由苦笑道:“被这么个不省事的公主给盯上,只怕日后咱们府有的忙了!” “可不是么?”冯溪举帕笑道:“今日太子殿下原事先吩咐过吕青,叫酉时之前必须送璇玑公主回宫门口会合。不想到了时候,公主竟迷上了斗蛐蛐,赖在咱们府后院死活不肯走!若不是最后小何逼着她上了轿,又亲自送她回去,只怕今日她就不走了!” “竟有这等事!”谢廉闻言,爽快大笑了两声,心下却是奇怪,“怎么这璇玑公主竟听起六师弟的话来了?” 冯渊因笑道:“六师弟许诺公主,只要她肯乖乖回去,下次咱们出去打猎时便带她一起去。” “何止这个?”英莲不忘补充道,“还说要在林子里给她抓什么鸟儿、雀儿,找什么好吃的果子呢……璇玑公主听见他说这些都高兴疯了,依我看啊,说不定明儿就又找来了!” 谢廉笑道:“哈哈,璇玑公主心无城府,孩子心性,与咱们的六师弟如出一辙,他们俩凑一块儿,还真是一对活宝。” “说得正是呢。”慕耀想起今日种种,不由得便勾起了唇角,“多亏了林妹妹指点,如今璇玑公主和六师弟算是找到知音了。大师哥是没瞧见他们俩一块儿玩闹的模样,真真跟三岁小儿无异。” 黛玉莞尔笑道:“三岁小儿可没他们闹腾!” “是够闹腾的!”冯溪环顾了一回这满园疮痍,心疼道,“幸而公主这回来,只是毁了这院子,我怕的是她下回再来,恐怕就得拆房梁了!” 谢廉见自家妻子苦恼模样,不禁安慰她道:“放心吧,房子拆不了。今儿不过是公主闹脾气,哪能次次都这样?再说,纵然公主贪玩,皇后与太子殿下焉能不知分寸,这回放她出来闹这一场已是不易,若说下回,只怕不过三五个月都不会再放她出宫了!” 不知为何,英莲听他如此说时,心下竟暗暗有些可惜。 就在这时,送公主回去的小何也已踏进了府门,一进门便直奔冯溪而来,嚷嚷道:“嫂嫂,我肚子饿死了,快些备饭吧。” 冯溪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伸手在他额上戳了一下:“你啊,侯府院子都被你毁光了,还好意思跟我喊饿?” 口里虽如此说,然心里哪里真责怪他呢?说完,便已招呼下人备饭去了。 谢廉因道:“咱们师兄弟几个好久没有一块儿喝酒了,今儿难得聚在一起,一定要好好喝一场!” 那头小何忙举拳附和:“对,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不想话音未落,头上就重重挨了一下,回头看时,却见冯溪正杏眼圆瞪望着自己:“醉什么醉,旁人就能醉,就你不行。明儿早上起来,给我出去找工匠修院子!” 小何的嘴瞬间扁了又扁,心碎了一地。怎么他到哪儿,都摆脱不了修院子的命啊! * 到了开宴之时,侯府自是格外热闹。因来了这些客人,晚饭比平日里丰盛了不止十倍。彼时,众人不分老少,围桌而坐,闲话家常,逗弄小儿,其乐融融。 黛玉坐于英莲身侧,心中深为纳罕。堂堂镇西侯府,饮食规矩竟如此简单朴素,堪比寻常百姓之家。再想想荣国府,且不说有多少昂贵珍馐,便是那些无谓的排场,已叫人失了食欲,哪里有半点温情可言? 饭毕,因冯母照例要去佛堂念经,便先行回了住处。冯溪深知他们师兄弟久别重逢,定要围炉夜话一番的,因而早在偏厅与他们四个另设了一桌酒席,叫他们移去那里叙旧了,自个儿则带着英莲、黛玉往后园散步说话去了。 等到入了夜,冯母因风寒初愈早早睡下了,冯溪则拉了英莲黛玉在自个儿房中说话,顺便做些针线活。 彼时,冯曦被放在不远处的一张小摇车里,紫苏、半夏在跟前守着,四岁的谢嵘也靠在车边,手里还捏着一个拨浪鼓,来回摇个不住,逗得车中的曦儿咯咯直笑。 黛玉见状,不由笑道:“两位姐姐快看,嵘儿少爷真懂事,还知道哄弟弟笑呢。” 英莲也跟着笑道:“嵘儿这般疼曦儿,我倒也放心了。日后等他们长大,嵘儿成了大将军,我也不愁曦儿没人照拂了。” “这两兄弟感情倒真是好。”冯溪笑笑,只往偏厅的方向指了指,道,“依我说,尽是随了他们的爹了。” 英莲、黛玉皆以为是,含笑点头。 正说着话,忽见冯溪的贴身丫鬟碧桃从外间进了来,回道:“奶奶,都已按您吩咐的备下了。另外,方才太太房里的陈嬷嬷来了一趟,说太太的意思,是叫陈嬷嬷明儿跟奶奶一道儿去,也算是替太太尽点心意。” 冯溪因道:“知道了。既如此,明儿出门前你打发人叫陈嬷嬷一声便是。” 碧桃应了一声,没再出去,只往她身后站了,替她分线。 英莲因问道:“怎么,妹妹明儿要出门?” 冯溪因放下手中活计,徐徐道:“嫂嫂有所不知,明儿恰好是我府里那短命姐姐的忌辰,我须得去她坟前祭一祭。只怕到时侯爷也去军营不在府上,若有怠慢的地方,只请见谅了。” 英莲一听,便知她说得应是侯府里谢廉的先夫人,因道:“妹妹说得哪里话?你有正事只管忙便是,若说什么见谅的话岂不外道了?” 又见黛玉不明所以,便与她解释了一回,说完,只握了握冯溪的手道:“算起来,秦夫人走了也有四五年了吧。” “可不是么?一晃就五年多了。”冯溪说着,面前神情不由悲切了几分,“说起来,我那姐姐可真算是天底下顶好的人物,家世好,人生得又美,心肠更是好得没话说,就是去了太早了些。” 英莲见她红了眼,忙宽慰她道:“生死有命,妹妹快别伤心了。” 冯溪却抓着她的手,摇摇头道:“嫂嫂,你不知道,秦姐姐待我是真好啊。别人家都是妻妾不和,可我们俩却处得像亲姐妹一般!” “她原是洛阳府秦家的大小姐,因为两家是世交,和我们侯爷定的是娃娃亲。她比侯爷大两岁,那会儿爷身子弱,怕活不长,十二岁娶了她进门。不想,没两个月就病得不行,被个癞头和尚点化,带回仙山去了。” “她一个人在这府里一待就是六年,侍奉公婆,料理家事。那会子谢老爷年老体弱,在京里渐渐失了势,谢家后继无人,常被外人指指点点。府里面头两年还有老夫人管着,没两年老夫人去了,她性子又软,不知道立威,根本管不住人,在家里竟常常被下人戏弄。饶是如此,洛阳府几次派人来接,连老爷都劝她回去,可她却从未离过一天,只守着等侯爷回来。” “后来,侯爷带了我回府,她喜得什么似的,竟是半句怨言也无。她真心待我,从不藏私,偏偏头几年已熬坏了身子,渐渐的就要我替她管家。见我管得好,不知道有多欢喜,反怨怪自己无能,连累了谢家。其实哪里是她连累了谢家,分明是谢家误了她!她好好儿个大家闺秀,嫁进来没享过一日福,还生生被折磨出一身病。我看她那副样子,真真难受得心都碎了。我们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连御医都请了,治了大半年,到最后还是去了。不想,临终的时候,她竟还不忘替我筹谋,抓着侯爷求他扶我为正妻,还说已悄悄写了书信与娘家,叫他们莫要阻拦……” “嫂子,林妹妹,你们说,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这样好心肠的人么?可偏偏老天爷就是不开眼……” 英莲、黛玉听完她这番哭诉,心下深为触动,又见她伤心得厉害,忙拿话宽慰。 英莲因道:“好妹妹,快别掉眼泪了,待会儿若叫嵘儿看见,岂不要慌的?” 冯溪也知失态,一面拭泪一面道:“叫嫂子、妹妹见笑了。” 黛玉因道:“逝者已矣,生者节哀。溪姐姐,你已是尽力,就莫要太为难自个儿了。” 冯溪点点头,凄然一笑道:“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实在是我那姐姐太福薄,叫我不忍心。说起来,我是个好强的,又认死理,当年抛下一切跟了侯爷进京,本想好了日后要受嫡妻百般刁难的,哪想却碰上了她?叫我如今每想起来,心里都愧得要死……” “妹妹快别这么说。”英莲不禁拉了她一只手,叹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哪里是你的错呢?只先夫人温婉大度,当真是令人敬佩!” 黛玉点头不住,心下暗叹,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如此想着,难免也有些怅然。 不想这时,紫苏却领着谢嵘往这边来了,只见谢嵘脸上笑成一团,撒开步子朝三人小跑过来,面上颇为得意道:“娘,舅妈,曦儿弟弟睡着了,是我哄他睡着的!” 众人被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逗笑。 冯溪更是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笑道:“既如此,日后你天天哄曦儿弟弟睡觉,可好?” 不想谢嵘竟一本正经点点头道:“好啊。等弟弟再大一点,我就和他一起跟着小何叔叔学武功,还有学骑马,学射箭,长大了一起当大将军!” 英莲听罢,忍俊不禁道:“若按你这么说,我们可得在你府里长住了!” “长住有什么不好?”冯溪笑了一回,却是看向英莲,格外真切道,“我昨儿还与侯爷说起呢,妈年纪大了,又在我府里住了几年,我实在舍不得她回去。如今你和哥哥既千里迢迢来了,干脆就别回金陵了,在这边买些田地、铺子安顿下来,兄弟姐妹们也都在一块儿,还能相互有个照应,嫂子你说好不好?” 第111章 黛玉惊心 英莲愣了一愣,却是摇摇头,苦笑道:“好是好,可这事儿我一时却是做不得主儿,还是叫我回去问问你哥哥,看看他意下如何?” 冯溪当下敛了笑,故作不悦道:“嫂嫂你这分明是哄我呢?我早听府里来的嬷嬷说过了,如今哥哥对你是唯命是从,但凡你喜欢的事无不照做的。依我看,哪里是你做不了主,分明就是嫌我不好,不愿留在京里陪我,才拿哥哥搪塞我呢?” 英莲见状,因道:“妹妹又说这等糊涂话了。你我相识多年,你岂是不知道我的?哪里是因为这个呢?” 冯溪斜了身子乜了她一眼道:“那你倒是说清楚,究竟是为了哪个?” “是呢,我也很想知道。”这回,倒是连黛玉也不偏帮她了,双颊微鼓,道:“姐姐不愿留下,难不成要留玉儿一个人在这里?” 英莲闻言,心下不由好笑,只得道:“你们两个,就不要一唱一和戏弄我了。我几时说过不留下呢,不过不愿久住罢了。” 黛玉不禁柳眉微蹙道:“这是为何?” 冯溪顿了顿,道:“莫不是才入京,不习惯京中生活?” “倒也不是。”英莲垂了眼,沉吟片刻,才与她二人坦白道,“要论繁华便利,这里自是胜过金陵十倍。然若论起我的私心,确当真是更喜金陵一些。一来那是冯家故里,家里也还有亲戚老人们在,不好舍下。二来,神京乃是天子脚下,人事复杂,便是我才来这几天,见过的大人物就一个接一个,我从前哪里见过这些世面,心中难免惶恐。若是长住……” 说着,她深深望了冯溪一眼:“日日都似这般小心翼翼,实在如履薄冰,叫人不得自在,不如在金陵做个升斗小民的好?” 冯溪闻言,不禁叹道:“自古世间都是攀龙附凤的多,舍弃荣华的少。嫂嫂却是难得的好见地,我哥哥果然没看错人。只怕是,哥哥心里也作如是想吧?” 英莲涩然一笑,“这个我倒真没问过他。” 一旁黛玉颓然道:“姐姐还是莫问了吧。姐夫事事以姐姐为重,你的心思哪里会猜不透?如此一来,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携你回金陵去了。” 英莲叹了一声道:“你这傻子,竟忘了我是为何进京的吗?一来探望母亲,好叫一家人团聚;二来进贾府认亲,也算全了他们的情面。现下,母亲有孙儿、外孙同时承欢膝下,正得欢喜,哪里就舍得回去呢?再则,爹爹临终时将你托付给我,外祖母又有心留你,我自然也会呆在这里,与你共进退,也好为你将来筹谋,又怎会弃你而去?” 黛玉听罢,蓦地愁云尽散,喜笑颜开:“姐姐此话当真?” 英莲嗔她一眼道:“我几时骗过你?” “这倒难办了!”只见冯溪朝英莲眨了一回眼睛,笑道,“要按嫂嫂这么说,那倘或到时是妈自己愿意留下,林妹妹的终身又恰好定在这京里了,你预备如何?” 英莲早知道她要如此问,因扬起头徐徐道:“这个问题,方才我不是已答过你么?只是你不肯信罢了。” 冯溪满心不解:“什么时候?你如何答的?” 英莲抿唇笑道:“倘或真是这般,我便只能去问你哥哥的意思,若是他愿意留便留,若是他想回,我自然要跟着回去的。” 冯溪怔了一怔,却是好一会子才悟了,只嗔道:“好个嫂嫂,居然绕了这些个弯子,在这里等着我,当真是半点亏也不吃。” 黛玉见状,笑个不住道:“溪姐姐,这回你明白了吧,我姐姐可厉害着呢。你以后还是少得罪她的好!” “可不是么?”冯溪闻言,忙执了黛玉的手,笑道,“林妹妹,那你日后可要常到府里来,不然你姐姐再欺负我,我都找不到人说理去了?” 说完,忽想起什么来,摇头不迭,嘴里啧啧叹了几声道,“若依我说,那贾府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总让人放心不下,不如趁早接了林妹妹出来才是正紧!” 黛玉听得心下一动,不由问道:“溪姐姐何出此言?” 冯溪因看向英莲道:“怎么,你素日都未曾与她说起过吗?” 英莲尴尬笑笑,却是轻摇几下头,没有说话。 黛玉见她二人情状,心中忽地明白了一二分,只幽幽问冯溪道:“莫不是那贾府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 冯溪见她如此聪慧,也不好瞒着,只得含笑道:“若说侯府和贾府平日里是素无往来的。只我从金陵来,那贾史王薛四家的名头自是早有耳闻。荣、宁二府又是神京里有名的权贵,加上后来嫂嫂认祖归宗,有了这层关系,我们多少也会留意着些。不想,一两年下来,呵呵,贾府那起子人做的亏心事,可不止一件两件呢。仗着家中权势,几个后生时常在外边作奸犯科,欺压良善,每每生了事,也只托托关系、花几个钱了事。如今贾府又出了一个新妃子,自然是愈发得了势,只怕日后还有得嚣张呢!” 黛玉惊得瞪大双眼:“竟有这回事?” “那还有假?”冯溪冷哼了一声,因道,“就说眼下,贾府里要造省亲别墅这事儿,他们听闻先前周贵人家造别院时地上铺了一层紫金琉璃,便也跟着要铺。那紫金琉璃原就是极昂贵稀少的石材,唯有洛阳紫金山可采,出产大户首推洛阳蒙氏。偏偏这一两年间的货都已提前订出去了,贾府想买压根没戏。不想他们就动了歪脑筋,设了桌酒哄得那蒙老板喝醉了迷迷糊糊签了单子,待那老板醒过来想要说理哪里还能够?那家人又怕吃官司,后来被逼得没得办法,只能狠心退了之前的单子,赔了好些钱,将所有紫金琉璃都给了荣国府去。” 黛玉愕然:“天底下还有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 “我的好妹妹,你道这就完了?”冯溪摇摇头,面上微愠道,“那贾府可没这么好心,紫金琉璃价格原是极高的,然他们哄骗蒙老板签的那张单子上,却写的是普通石材的价格。如此这般,岂不是要眼睁睁看那蒙家倾家荡产么?” 黛玉听罢,实在难以置信,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即便英莲心中早已清楚那些人的本性,听闻这些也不免惊心,忙问道:“那后来如何了?” 冯溪淡淡一笑道:“也是那蒙家命大,他们家老太爷正好是洛阳节度邱怀云的大舅子,后来还是邱大人出面,托了京中一品骠骑将军钱鸣从中斡旋,那贾府才勉强提了价,蒙家因此逃过一劫。不想那钱将军是与我们家侯爷一同赴过战场的,关系颇深,一日在军营闲聊时将这事儿透了给我们侯爷,你道如何,竟是把侯爷气了个半死,回来在我跟前念了好一会子呢,直骂贾家欺人太甚,枉为人臣!” 英莲闻言,心下有愧道:“侯爷为人清正,嫉恶如仇,看不惯此道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如今为了我们,竟连累侯府与贾家有染,真真是我们的罪过了。” 冯溪忙摆手道:“方才还叫我不要外道,这会子自己就见外起来了?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哪里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此刻,黛玉心中真是五味交加,只强忍住心中苦涩,问英莲道:“贾府做的这些勾当,姐姐早就知道了?” 英莲深深看她,点了点头道:“是早有耳闻。” “原来如此。”黛玉因沉了眉眼,弱弱道:“怪道这些年我总觉得姐姐并不大喜外祖家,却又不明所以,如今却是懂了。” 话语间难掩失落。 英莲不由揽了她肩头,安慰她道:“你年纪还小,有些事儿放在从前即便知道了只怕也未必明白,到底要自己亲见亲闻了才懂得透彻。” 黛玉恍然:“所以,姐姐故意不告诉我,是想让我进京后自己听自己看吗?” 英莲笑笑:“光听光看也是不够的,还要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你也就知道了,或许从前你认为最可靠的都未必可靠,你视为知己的远不配做你的知己!” 一席话说得黛玉心中如闷雷作响,轰天彻地。她痴痴凝视英莲半晌,却是一声未吭,许久只重重点了点头。 英莲知她灵气极高,也不再多言,只嘱咐她道:“不过,如今你也不必多心,眼下只安心在贾府上做客便是。他们闹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本就两不相干。等时机到了,我自会想法子接你出来。” “就是就是。”冯溪忙道,“方才也是我糊涂了,如今那边老太太疼林妹妹疼得紧,哪里就能轻易出来呢?既如此,妹妹便好生在那头住下,贾府虽干了那些龌龊事儿,一时半会儿却还风光着呢。妹妹只放宽心,好好儿做你的林姑娘便是。” 黛玉看了她二人一回,心下早已是千回百转,最终只冲着二人淡然一笑,道:“玉儿明白。” 英莲心知,今日这番谈话,于林黛玉而言只怕影响不小。然迟早有这么一遭,也是到了该点醒她的时候了。只是听冯溪话里的意思,如今连谢廉都盯上那贾府,只怕他们败的日子比前世是更近了! 如此想着,英莲因向冯溪道:“如今府里与贾府也算亲戚了,妹妹才说,不怕逢场作戏的。既是做戏,少不得还是要做得像一些。如今嫂嫂这里,倒有一件事要求妹妹呢?” 冯溪笑道:“好嫂嫂,有什么你只管说便是。我这里保证是有求不应。” 未知说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112章 戏中有戏 话说林黛玉去了有两三日,贾宝玉心里总记挂着,平日里做什么都兴致缺缺,像丢了魂似的。 这日在贾母处吃了午饭回来,袭人叫歇午觉也不去,自顾在廊下逗那两只黄雀儿,偏偏晴雯前脚才喂饱了它们,因而这会子无论宝玉如何逗弄,那两只雀儿只无动于衷,气得宝玉大呼:“蠢物,蠢物!到嘴儿的食儿也不晓得吃,非要饿上你们几日方才记得主子的好儿来!” 屋里的丫头们见动了气,少不得都围上前来。袭人因笑着劝他:“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两只鸟儿罢了,若实在不喜欢了,打发人拿出去便是,何苦生这么大气!” 宝玉心中憋闷,忙指着鸟笼道:“府里的雀儿多了去,却没见过这么蠢的!赶紧扔了去,换些机灵的进来!” 说着,便往书房去了。 丫头们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也不敢劝了。 袭人只道:“罢了,由他去吧。过会子也就好了。” 麝月因问:“那这雀儿还换吗?” 袭人笑道:“既他说不好,自然要换的。如今他在气头上,依着他便是。” 麝月应了一声,打发小丫头拿去换了。 再说宝玉那头,虽人进了书房,可哪里是真要看书呢?不过随手找了本《诗经》翻了几下,心上便厌烦了,只扔在一边,叹了一回气,又望着窗子默默发起呆来。 不时,袭人捧了杯茶掀了帘子进去,宝玉听着动静抬头去看,见是她便也没说什么。 袭人方笑问:“二爷这几日是怎么了,脾气长了倒也罢了,精神看着也不大好,莫不是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宝玉此时心中正是郁闷,换了别人来问只怕不会理,然这袭人却是与别个丫头不同,自他长成,这一两年里二人常常偷试*之事,宝玉早拿她当屋里人看了,因而只叹了一口气道:“并没有哪里不舒服,不过是心里不畅快罢了。” 袭人因道:“这是为何?难不成是放心不下林姑娘?” 宝玉闻言,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却又摇头,看得袭人好生糊涂,只嗔他道:“到底是还是不是?” 宝玉看她一眼,道:“林妹妹不过是跟着林姐姐往镇西侯府上住两天,我并没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只是,我总觉得,林妹妹这次回来,似乎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袭人素来对他二人的事儿上心,这个自然也察觉到一二,只在宝玉跟前也不好明说,只装糊涂道:“是不太一样,林姑娘比旧时更出挑了,性子也变了,不爱哭了,还活泼了。” “不对不对,我说的哪里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林妹妹这次回来,似乎和我生分了好些,远不似从前住一块儿时亲近了。”宝玉忙摆摆手,拉长个脸道,“说起来,当初就不该听你们的,叫林妹妹搬出去住。如今我想和林妹妹两个人玩会儿都不能了。” 说完,心头愈发懊悔,摇摇头道:“不行。明儿我就去求老祖宗,还叫林妹妹和我一块住着才行。若嫌这里地方不够,老祖宗那边厢房却是多得很,大不了我搬过去便是了。” 袭人听他如此说,心下唬了一跳。府里除了跟前这呆子,谁不晓得叫林妹妹搬出去是太太的意思。说起这事儿,当初若不是她在太太面前露了一嘴儿,林妹妹只怕还没得这么快就出去的。 想到这一层,袭人心中不由有愧,面上也不自在起来,然眼下却容不得宝玉胡闹,忙道:“我的好二爷,林姑娘才回来,你就别添乱了。再说,这事儿便是老太太许了,只怕太太也是不许的。” 宝玉诧异道:“太太为何不许?” 袭人不禁摇摇头道:“这怨谁?说来说去还不都怨二爷自个儿么!从府里造园子以来,你整天只图快活,连一日正经书也未读过。老爷便说不知道,太太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府里人都知道你和林姑娘两个要好,若你们再一块儿住着,二爷岂不是更没心思读书了?” “这算哪门子道理?”宝玉不由气恼道,“我不爱读书,那是天生的,怎么就赖到林妹妹头上去了?难不成林妹妹现下不在,我就读了书了?” 袭人闻言,不由好笑:“太太也是为了二爷好。四月份的时候,老爷叫你在园子里题对子,你偏不好好题,已惹得老爷生了大气。如今府里造的园子已经大好了,等老爷空下来自然又要问你的书的,到时你预备怎么对付去?太太这般,也是希望你能收了心,正正经经读些书罢了。” 她不提贾政还好,一提起来,宝玉也有些慌了,嘴上怨怪道:“恁大的园子,哪里有这么快好的?” 袭人不由抿嘴笑道:“再大的园子,造个几年,也该好了。二爷恐怕还不知道呢,前儿我去太太房里舀东西,听见说那园子下个月就能全备了。” 宝玉唬得睁大眼问:“此话当真?” 袭人因道:“我哄你做什么?若依我说,幸而林姑娘如今不跟咱们住了,若是还跟咱们住,到时候老爷问起爷的功课,爷答不上来,倒连累人家林姑娘担了骂名!” 宝玉听了,却是放在心里想了一回,良久才道:“你说得很是。我与林妹妹从前那般好,想来也不该因为这个生分才对!许是我多想了也未可知。” 袭人悄悄打量他的神情,知道他打消了方才的念头,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只轻声道了句:“正是呢。” 正说话时,忽见外头晴雯进了来,回道:“老太太打发了人来告诉二爷,镇西侯府亲家太太派人来请了看戏,老太太叫二爷明儿上午跟着一道儿去。” 宝玉听见是镇西侯府,精神即刻好了许多,只问:“除了老太太,还有谁去?” 晴雯道:“原还请了太太和大太太。只大太太说身上不大好,太太又忙走不开,两个人竟都去不成了。” 宝玉听见太太不去,心下一喜道:“既如此,明儿早些叫醒我。” 袭人苦笑了一回,应了。 那头却又听晴雯道:“老太太还说,叫二爷收拾得齐整些呢。既如此,二爷干脆趁今儿下午天气好洗个澡吧。算起来,也该洗澡了。” 宝玉听了,却是笑道:“很是呢。好歹是去镇西侯府上,是该洗干净些才去。” 一句话说得袭人、晴雯都笑。晴雯因道:“那我这就出去叫丫头烧水去,二爷也准备着吧。”说完,就往外头去了。 袭人见状,便欲出去替他预备换洗衣裳来。不想还未转身,就被宝玉扯住了衣裳,悄声与她道:“好姐姐,待会儿你进来替我洗吧。” 袭人见他这副哀求模样,便知他又要弄那事儿,顿时烧得满脸通红,只用蚊子哼哼般音调应了一句“知道了”,便急匆匆逃到外间去了。 翌日,宝玉用过早饭,便跟着贾母乘了一顶八人大轿往镇西侯府看戏去了。冯溪昨儿便叫了人在冯母住的小院里搭了一个戏台子,戏班子倒不用请,侯府里原就有。只因这原是内院的事儿,谢廉不愿多事,是日一早便带着几个师弟往皇上赐给他的山头打猎去了,因而并未与贾母他们相见。 席间,贾母与冯母并桌而坐,相谈甚欢。冯母一边,冯溪单设了一张桌子,只留碧桃一人在身旁伺候。后头又摆了四张桌子,坐了英莲、宝玉、黛玉,又因阿绣爱看戏,便也加上她。除此,再无外人。 开戏时,冯母因让贾母先点戏,贾母推辞不过,点了一出。冯母自个儿点了一出,又叫宝玉点,宝玉忙道:“请侯夫人先点。” 冯溪因笑道:“宝兄弟点吧。今儿既请你们来看戏,自是要讨你们的喜欢。这戏班子原是我们自己府里的,我若想看,几时不能看呢?” 宝玉听如此说,方捡起戏折子,点了一出。 贾母闻言,笑问道:“怎么,这竟是侯府自己养的戏班子么?” 冯溪应道:“回老夫人的话,正是。” 碧桃见状,遂偷笑续道:“老祖宗不知道,我们家夫人没别的喜好,却单单就爱看戏。这戏班子是头几年侯爷往西边打仗去时,恐夫人自个儿在府里苦闷,特地买来给夫人解闷的。” 贾母因点头赞道:“竟是这个缘故。侯爷与夫人如此恩爱,当真是好福气!” 冯溪笑了一回,道:“也并不是什么好的,只偶尔排几出新戏,倒也还算别致,这才敢请老太太过来看看。” 贾母忙摆手,指着戏台称赏不已。 且说这回请看戏,正是英莲那日的主意。看戏看戏,不过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两家既成了亲戚,日后难免要走动,如今镇西侯府该做的都先做了,正好趁这机会叫贾母知道知道这边的情况,以后再要行事就容易得多了。 后头接连演了三四场戏,都是插科打诨的热闹戏,逗得贾母十分欢喜,直笑个不住,指着戏台夸赞不已。 冯母因道:“既老太太喜欢,日后常来看便是。” 贾母笑着点头不迭,又赞道:“果然是侯府的戏班子,外头的都比不得。戏也精巧,装扮也好。尤其是方才那出戏里那个作怪的小丑,扮得又像又讨喜,我实在爱得很。” 冯溪闻言,忙笑道:“老太太过奖了。也是那孩子好福气,能讨老太太的喜欢!” 说完,指着自己桌边一盘果子与身后碧桃道:“喏,你将这个拿过去,赏了刚才那个小丑吧。” 碧桃应了,端起果子往戏台那边去了,彼时戏台上已演下一出戏了,众人便都专心去看戏,不顾其他了。宝玉却是除外,他今日原就是为了林妹妹来的,心思自然不在戏上,因而只扭头去黛玉说话:“林妹妹,你今日可跟我们回府?” 黛玉因点头道:“昨儿已与姐姐说好,今天要和老祖宗一道回的。” 宝玉听了自然欢喜,忙道:“如此甚好。”说完,却瞥见方才那个小丑往碧桃的方向奔来,许是听了领赏激动坏了,到跟前了竟摔了一跤,十分狼狈,不由笑出声来。待那小丑抬头时,目光却是亮了亮,又笑了一声。黛玉见状,跟着看了两眼,心下了然。 旁人都在看戏,自然未注意到这些。然英莲坐在二人边上,自是看得一清二楚。她见宝玉望着那小丑不放,目光犹有异状,不由起了疑心,顺势多望了那小丑两眼,却未瞧出什么门道,只悄悄笑问道:“莫不是宝兄弟也甚是喜欢那丑角儿?若是如此,叫她上来见见就是。” 宝玉闻言,忙摆手道:“林姐姐不必费心。并不是我喜欢那角儿,只因方才她离得近些,我见着似乎很像我另一个妹妹,因此才多看了两眼罢了。” “原来如此。”英莲笑着点了一回头,心里却是暗道,你家里的妹妹,除了我见过的,也就剩一个史湘云了吧! 第113章 戏中有戏(下) 这次听戏,演到最后一场时,贾母忽觉奇怪。她一生养尊处优,日日悠闲,看过的戏不知有多少场,自认是无戏不识。不想今日这出戏,她却是头一回看,着实新鲜得很,忍不住问身旁冯母:“亲家太太,这出戏我看着眼生得很,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啊?” 冯母笑道:“不怪老太太眼生。这出戏原是侯府的戏班子闲着没事儿自个儿编的,名叫《救孤儿》,我头先看过一回,觉着故事还算有趣,方才便点了。” “哦?”贾母心下好奇,不禁问道,“不知道说了个什么故事?” 冯母因道:“故事倒也可叹,说的是旧时山西境内有一户姓杜的乡宦人家,家境殷实,人也和善,乃是当地望族。不想有一回外出游玩遭了歹徒,杜老爷和夫人不幸殒命,仅保住了年方六岁的独生女杜鹃儿。杜家无甚亲戚,只在洛阳城有个当守备的舅老爷胡来。后来这杜小姐就带着家产投奔舅老爷去了,偏生胡家无良,生的两个儿子又都不肖,整日在外头吃酒打牌,把个家里都快败光了。后来,他二人就把主意打到这这杜小姐身上,将她带去的那些个家产偷偷变卖得变卖,典当得典当,亏了个光。如此这般,两个人知道瞒不住,便去跟他们老爹自首求情。不料胡守备却也是个道貌岸然的混账,知道后只一味护短,不仅不替她外甥女做主,还因担心事情败露有损自家声誉,想要暗中谋害了她去。” 这故事着实新奇,冯母又讲得有声有色,直叫贾母听得格外入神,连带后排的宝玉也听得津津有味。只见贾母闻此不禁急了,直骂道:“真是畜生,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丧心病狂人儿!”又问,“后来那杜小姐如何了,可有平安无事?” 冯母见她喜欢,不由笑道:“老太太莫急。这出戏既是叫《救孤儿》,那杜小姐自然无恙。胡家原本是想要叫人在茶饭中下毒,不想行事那日,却被伺候杜小姐的一个老奴听见了去。那老奴却是心肠好的,是夜竟悄悄开了后门,叫那杜小姐逃了出去。” 宝玉因担忧道:“纵然如此,那杜小姐独自一人流落在外,在洛阳城又举目无亲,岂不是凶多吉少么?” 冯母笑道:“可不是么?先前几日那杜小姐真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只她福大命大,在外头饿晕后被一家尼姑庵的主持救了回来。庵内的僧人知道她的遭遇都十分疼惜,日夜在佛堂为她祈福,终于盼来菩萨显灵。后来,菩萨见杜小姐天性纯良,封她做了杜鹃花神,又将那胡家一门化作庵内木鱼,供修行之人敲打百年以作赎罪。” “本该如此。”贾母听了,十分解气,啧啧道,“那胡家的人真真是罪有应得,果然菩萨是最公道的!” 宝玉在旁点头不迭道:“果然是好故事。我才还在想,那杜小姐玉洁冰清,在人间又没个依靠,终究可怜了些,如今封了花神却是最好不过了。只依我说,倒便宜了那帮子蛇蝎亲戚,贪心倒罢了,竟还想害人性命,竟不该叫他们化作木鱼,倒是应该化成佛前门槛,叫万人践踏了去才好!” 冯溪听了不由嗤笑出声,斜睨了他一眼,徐徐道:“到底是宝兄弟年轻,较真了些。不过是戏文罢了,天底下哪里就真有这般贪心狠毒的亲戚呢!别的不说,就说近在跟前的林妹妹,算起来她不也是带了东西投奔了你家去的,你们可会贪她的东西?” 宝玉闻言,朝黛玉望了望,道:“侯夫人说笑了。妹妹自小住在贾府,在宝玉眼中早已如同自家人一样。” 英莲心下一动,杏眼含笑道:“可不是么?妹妹素日里也总是说起,这些个姐妹兄长里头,跟宝兄弟是最亲近的,就如同亲兄妹一般呢。” 果然,宝玉被“亲兄妹”三个字激得心中微颤,一抬眼正好迎上英莲一双幽幽水眸,明明再明媚清澈不过,落在宝玉心头竟多了些深不可测,只见他口中讪笑了两声,垂了头喝茶去了。 英莲见状,也不再多说,自顾从桌上捻了颗果子吃。眼下二人尚小,她也不过是给宝玉醒个神罢了,自然是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那头冯母已接过话茬与贾母笑道:“依着贾府的根基气派,如何能与戏里那群小人相提并论?溪儿年纪轻,说话不知道轻重,老太太莫要放在心上。若依我说,林妹妹那些个妆奁,只怕老太太心中都有数,定是仔细替她收着呢。” 不等贾母应言,冯溪忙道:“正是正是。瞧我,只顾与宝兄弟玩笑,险些失了分寸了。老太太这般疼林姑娘,只有趁着没人自己悄悄往里添的,哪里还能叫旁的人短了一分一毫去了?” 原黛玉的东西,自从金陵回来,还未来得及交接,眼下只由贾琏凤姐收着。如今冯家母女这边一唱一和,却是将贾母抬了又抬,如此这般,贾母干脆顺水推舟,笑道:“亲家太太说得是呢。眼下玉儿还小,她的东西我少不得要先替她收着。等过几年她大了,再叫她自己收着罢。” 英莲闻言,正中下怀,虽黛玉放在贾府的东西不多,可若是旁人收着,只怕日后明里暗里多少都会有些折损,到底是放在老太太那里最稳妥,至少没人再敢惦记。因而,她忙与黛玉道:“妹妹听见了没有,老祖宗这般替你费心,还不快谢过老祖宗?” 黛玉依言起了身,只往贾母身边坐了,撒娇一般依偎在她怀里,口中糯糯道:“多谢老祖宗。” 贾母见她如此乖觉模样,自是愈发喜欢,只搂在怀里,疼爱不绝。 戏罢,侯府自是又留了午饭,两家人说笑了好一会子,直到王夫人打发了人来问才想着回去。 一时,冯母送贾母往侯府大门去,二人走在前头,一路上执手相握,说话不住,好不亲切。冯溪与她二人一处,只领着碧桃跟在后头相送。 隔了几步,才见英莲、黛玉、宝玉一行。黛玉此番跟他们一道回府,英莲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然碍着宝玉在场,许多话又不好明言,只拉着黛玉叮嘱了些日常琐事,要她务必注意身子,不可劳神。 黛玉自是一一应了,心下亦是不舍,只叫英莲早些过来贾府看她。英莲虽点了头,却也心知于情于理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好再进贾府的。幸而紫鹃伶俐,知道她的难处,只朝她保证道:“奶奶放心,我和郝嬷嬷、任嬷嬷会小心伺候姑娘的。那些劳心劳神,您不愿看姑娘做的事儿,我们绝不叫姑娘做。” 英莲看了她一眼,笑道:“有你这句话,我确是放心了许多。” 不知不觉已行至大门跟前,不想离大门只几步之遥时,忽听得后头有人唤道:“林姑娘,且留步。”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李明毅与阿绣匆匆赶来。 黛玉因问:“李大夫有何事?” 只见李明毅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来,微微俯身道:“前次给林姑娘配的药丸只怕到这个月底就尽了,这是新配好的,姑娘正好带着去贾府上。如今姑娘身子比从前好了些,不必每日吃,隔日一颗便好,这瓶药可保三月无虞。” 黛玉忙命紫鹃接了药,感激道:“劳李大夫费心了。” 阿绣笑道:“你也不必谢他。原李小仙没这么快配好药的,只想着下月初配好了再叫人给你送过去。还是前几日慕少爷领着小何少爷来找他,说姑娘在那边多有不便,叫他多配一些给姑娘带去,以防不时之需。” 英莲心下会意,只抿唇一笑也不曾出声。 倒是黛玉脸颊微红,拉了她一只袖子道:“既如此,等慕少爷和小何哥哥回来,姐姐可要帮我好好跟人道谢才是。” “知道了。”英莲故意嗔了她一眼,幽幽道,“既如此,这药好生收了,到了那边记得按时吃,也算不辜负慕四的好意。” 宝玉见状,却是不解,只问黛玉:“不知妹妹吃的何药?” 黛玉因道:“是李大夫与我补身子用的,具体是什么我倒也不清楚。” 宝玉便又向李明毅道:“既是如此,何不请这位大夫替妹妹开个药方子出来?妹妹眼下住在我们府上,在这边配好了药送过来终究不便利。贾府里也常年有宫中的御医配药,拿着方子替妹妹多配一副便是。” 李明毅苦笑一声,为难道:“不是在下不依。只是我配的药丸出自古方,加上我自个儿又往里头添了不少药材,只怕别的大夫那里配不出来。” 宝玉怪道:“怎么,连宫中的御医都配不出来?” 阿绣不禁撇撇嘴,得意笑道:“管你是谁呢,我们李小仙配的药,素来是天下独一份的,里面用的药材只怕那些御医见都没见过,哪里配得出来?” “竟还有这回事?”宝玉见她这副模样,并不像胡乱夸口,心中不由纳罕,还欲再问仔细些,那头英莲已拉了他笑道:“宝兄弟,李大夫不比寻常大夫,他自有他的道理,你就莫要深究了。” 宝玉闻言,才不好追问,心中暗道,如今林妹妹身边竟是围了好些了不得的人物,愈发觉得她与从前不同了。 第114章 贵客临门 如此又过了一日。 这日晌午,谢廉从宫中议事回来,才进府便听管家迎上来道:“哎呦,侯爷您可回来了。今儿府上来了贵客,夫人特地叫我在这儿候着您,现下所有人都在厅上等您呢!” “哦?”谢廉微怔,倏尔有了眉目,只爽朗笑道,“应是四师弟回京了,果然是贵客呢,待我这就去见。”说着,脚下生风往正厅去了。 行至厅前,远远隔着十几步路,就听见自家夫人与师兄弟们在里头说笑,一时又传来小何委屈不依的叫唤声,忍不住冲里头哈哈笑道:“怎么,四师弟才回来,就欺负上小不点了?” 话音未落,徐光已急不可耐从里面出了来,见了谢廉自是喜不自胜:“大师哥,可等着你了!” 谢廉略扶了扶他的胳膊,两人一同进了屋,笑问:“何时到的?” 徐光答道:“就今儿个上午。” 冯溪给他递了茶,因笑道:“可是不巧呢。你才被圣上传进宫不久,徐少爷就进门了。我本想打发人在宫门口等着知会你一声,哥哥他们却怕误了你的正事不让呢。” 谢廉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徐光一番道:“嗯,你这趟历练回来,比从前黑了好些,也壮了好些,愈发沉稳能干了。” “可不是么?”一旁慕耀忙颔首一笑,接过话道,“大师哥有所不知,四师哥这次回来可不是一个人呢!” 谢廉狐疑道:“这是何意?” 冯溪因笑道:“侯爷,先头我还与嫂子一同审他呢,你绝料想不到,你的好师弟竟然从真真国给咱们带了个弟媳回来!” 谢廉大惊,忙望向徐光道:“真有此事?” 没容徐光开口,那头小何已蹭蹭窜到谢廉跟前,摸着自己的脑袋道:“真的真的。大师哥,四师哥可在意那姑娘了,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方才我求他,他不但不依,还只顾打我。” 谢廉瞅了一眼他红肿的额头,不禁笑道:“呵,还真下了狠手。”旋即又转过头含笑问徐光道,“四师弟,究竟怎么回事?” 徐光百口难辩,只狠狠将袖子甩了几下,急切道:“大师哥,你可千万别听他们胡诌。弟媳之说纯属子虚乌有!那姑娘乃是我从真真国返程途中,碰巧从海里头救上来的。” 谢廉闻言,忙凛了神色道:“从海里救上来的,竟有这回事?只你既救了那姑娘,怎地不将她送回家去,反而带进京来了?” 徐光忙道:“大师哥有所不知,当初我救她上船时,她已性命垂危,耗了许多工夫,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她在我船上昏迷半月才转醒过来,原我也想问清来历就送她回去。不曾想那姑娘受了这些折磨,似乎伤了心神,整日沉默寡言,了无生气,无论我问什么,皆是闭口不答,我当真无计可施。直到后来听闻我一行人要去神京,才头回开口,哭求我带她一道回来。我听她口音确是神京人氏,说话谈吐亦是不俗,似乎不像是寻常人家小姐,隐隐有大家闺秀之风。如此这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见她着实可怜得紧,况且既救了她,总不能不管不顾,只得先将她一道带回京来。” “这些都不打紧了。”冯溪听他说了这会子话,好心续了茶与他喝,嘴里却不忘打趣,“打紧的是你好容易救了个美人,又跟她朝夕相处了这些日子,到头来居然连她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想想也是奇事了,便是连我这做嫂子的都替你亏得慌!” 徐光赧然垂头道:“嫂子说笑了。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救活了她,总不能因为人家不告诉我身份来历,就抛下她不管吧。再则,整条船上除了做饭的老妈子就她一个姑娘,称呼起来倒也没有不便之处。她原说了,到了京城,她便自行回家。” 听了这些,谢廉心中难免疑惑更深,只问道:“如今那位姑娘呢?” 只见徐光愁眉深锁道:“说来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那姑娘。她历此一劫,身子骨已是极其虚弱,又在海上颠簸数月,入京前忽然病倒,高烧不退,人事不知。我实在无法,只好将她带到大师哥这里诊治。” 谢廉忙道:“现下如何了?” 只听一旁冯渊道:“大师哥莫担忧。那姑娘才一进府,我就让李明毅过去诊治了,这会子已施过针服过药,好了许多了。阿瑛放心不下,亲自在旁照顾着,料想已无大碍。” “那就好。”谢廉点点头,又拧紧眉头道,“只若依四师弟所言,这事确是蹊跷得很!那姑娘既是京城人氏,又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何故会好端端落到海里去?更何况真真国离这神京可是十万八千里,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会出现在那里?” 徐光闻言,垂眸道:“大师哥说的这些,我何尝未曾想到?只那姑娘不肯明言,我也不能强求人家不是?救她上船后,我也曾派人向各方海路行船细细打听过,却并没有听闻哪家丢了小姐。一路上四周官府寻人的动静也都留意了,仍是半分线索也无。” 慕耀因道:“如此倒是更令人费解了。从海里救起个大活人,既不是船上来的,也不是陆上来的,总不能是从天上或是海里来的吧?” 小何闻言,却是眼中一亮:“那可说不准。昔日咱们在杭州时,不是曾在茶馆里听人说过柳毅传书救龙女的故事么?那姑娘既是从海里来的,说不好也是个龙女,不知什么缘故流落到人间来了,就被咱们四师哥救起来了啊,嘻嘻,依我看,保不齐最后四师哥也得像柳毅那般抱得美人归呢……” “你小子皮又痒痒了是吧,敢拿你师哥寻开心?”徐光一副恼火模样,三两下撸起袖子作势要捶他。 然不等他拳头落下,小何头上就挨了冯溪一记爆栗:“什么龙女凤女的?你以为还在你们的仙山上啊,动不动就搬出一堆活神仙!我看你啊,就是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忘带脑子了,整日只知道瞎掰扯!” 小何摸着痛处,愈发委屈,忙向谢廉气告屈道:“我这哪里是胡瞎掰扯,嫂子惯会欺负我,大师哥你听得真真儿的,倒是替我们分辨分辨,嫂子刚我打我那一下,究竟有理无理?” 谢廉笑道:“若叫我分辨,你嫂子自然是有理的。” “大师哥,你这分明是偏心!”小何哪里会依,转头又去拉冯渊评理,气鼓鼓道,“二师哥,你素来是最公正的,你说说我刚刚有错没有?” “这个……”冯渊轻咳了两声,抬手虚握成拳掩住唇边笑意,忽而幽幽道,“若依我,大师哥分辨得很是。下山时师父曾特意嘱咐我们,人前不得妄言,你都忘了?” 小何哪里想到他会提起这一出,在那里怔了半天才缓过来,小心肝碎了一地,可怜兮兮去扯慕耀的袖子:“五师哥……” 慕耀淡然摇了摇头,继而折扇轻合,抵在额前,那姿态分明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小何气得直跳:“哼,你、你们一个个都欺负我!不行,我要去找老夫人说理去,整个府里她老人家最疼我了!” 说完,就要抬腿往外冲,不料才迈开一步,就被谢廉一把拽住了后襟,拉了回来。 那头冯溪已上了他跟前,恨铁不成钢似的在他臂上拍了一下:“闹什么!不过大家拌嘴图个乐呵,你还当真了,倒真是个长不大的毛孩子了!这个时辰母亲定在歇午觉呢,这几日事多,她精神已不大好,若你再搅扰了她,我可不轻饶你!” 小何扁扁嘴,看着仍旧气哼哼的,谢廉见状,只闷笑一声:“好了。下山这些年了,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所谓长嫂如母,你犯了错,溪儿训诫你一二自是应该的。说起来,我这里还未追究你另一桩大错呢?” “大错?!”小何闻言大惊,心下更气,两颊涨红道,“我、我何时犯过什么大错?” 谢廉瞪他一眼,板起脸道:“呵,你倒推得干净!教唆皇嗣玩乐,败坏宫闱风气,可不是大错么?” 小何听得一头雾水:“我哪有?” “你不是没有,你是不自知罢了!”谢廉苦笑一声才道,“想那璇玑贵为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前几日来我府上,你却教会她抓蛐蛐、斗蛐蛐,你可知,她回宫之后整日沉迷在你送的那两只蛐蛐里,引得阖宫上下,斗蟋成风。听闻昨日璇玑公主下令欲要在宫里召开斗蟋大赛,如今连圣上都惊动了,今儿个议事时圣上还无意问起来,那日在我府上教璇玑斗蛐蛐的是何人?” 小何这才后知后觉,心下一惊:“大师哥你是说皇帝问起我了,他问我干什么,难不成是嫌我带坏他女儿,要抓我去牢里?” 慕耀闻言,忙道:“怎会?姑父是明君,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无端让人下狱的?” 谢廉因失笑道:“还是五师弟明白君心。圣上问起时,我原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的。不想圣上却说,自璇玑公主学会斗蟋,每日都乖乖待在璇玑殿中,鲜少出来惹事,教他省心不少,非但没有怪罪之意,还夸奖能想出这主意的人非等闲之辈,日后定大有可为!” 冯渊跟着莞尔道:“竟有这种事?” “皇帝果然是明君,说得正是呢!”小何得了夸奖,当即得意起来,只向谢廉挤眉弄眼道,“大师哥,你瞧人家皇帝分明是在夸我,你却非说我犯了大错,教我白担惊受怕一场!” 谢廉见状,忍不住指着他啧啧两声道:“你啊,还知道担惊受怕倒是好的了。你这回因祸得福,完全仰仗圣上对璇玑公主的宠爱,若换了旁的皇子公主在宫中这样胡闹,只怕你有几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此言正是。姑父宠爱璇玑如同至宝,她既高兴,姑父只怕求之不得,哪里会怪罪呢?”慕耀笑笑,说着又朝小何摇摇头道,“六师弟,你也莫要得意忘形。说起来,姑父夸奖的乃是出这主意的人,你莫忘了,这主意原是林妹妹想出来替你解围的,功劳倒全被你领了!” 一语中的,小何不由挠头讪笑道:“五师哥说得是,我必不会白白抢了林妹妹的功劳。下回见她,我定准备些好玩意儿答谢她!” 话音未落,却听后头冯溪噗嗤笑出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你送什么都好,可再不要又送两只蛐蛐把林妹妹吓哭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 这桩糗事小何曾一度叫林妹妹替他保密来着,今儿被当众说破,真是又慌又窘,正想着辩解两句,却刚好瞅见海棠从走廊外匆匆进了来,只听她道:“各位爷好,夫人好。徐少爷带来的那位姑娘才醒了,奶奶叫我过来告诉一声,问问徐少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第115章 英莲生疑 徐光听说那姑娘醒了,面上大喜,忙道:“我这就去瞧瞧。” 冯溪因心上挂念,也跟着一道去了。 俄顷,待他们出了门,谢廉眉间却隐隐现出担忧之色,沉吟片刻却是叫人从外头传了周鹏进来,吩咐道:“四师弟带回来的这个姑娘,总叫我有些放心不下。这几日你悄悄派人在京内打听打听,近一年里都有哪些人家出海往真真国去的,再有就是官府里面来报走失人口的都留意着些,看能不能查出这姑娘底细。记住,暗中行事,莫要声张。” 一时,周鹏领命去了。 小何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却是不解:“说到底不过是个落水受惊又体弱多病的姑娘罢了,哪里值得这般费心去查?我看四师哥十分看重她,才送她进门时急得什么样子似的,若是知道咱们疑她,只怕会不高兴呢。” “胡说什么?”冯渊白他一眼,幽幽道,“大师哥如此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四师弟是个聪明人,绝不会计较的。” 谢廉因抬头望了冯渊一眼,唇角微微扬了扬,倏尔却是叹了一口气道:“若她真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落水被救自然应是对四师弟感恩戴德,如何会这般设法隐瞒身份来历?四师弟体谅她有难言之隐,可谁又知道这难言之隐里是否藏了什么祸事阴谋?这里是天子脚下,不比从前在山上,凡事多一个心眼,也为自身多留一条退路。” 话音未落,慕耀已是点头不已:“大师哥说得极是。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位姑娘言行举止确实令人琢磨不透,谨慎些总是好的。” 冯渊因道:“放心吧,四师弟虽心善,却不是糊涂的主儿。那姑娘到底来历不明,他心里必也是有分寸的。只怕大师哥不查,他自个儿也会悄悄查去的。” 谢廉笑笑:“你同我想的是一样的。既如此,便先静观其变吧。若是真查出了什么端倪,再做打算。” 几个师弟都点头应了。 约莫一盏茶工夫,徐光与冯溪、英莲姑嫂一道重回了厅里,谢廉因问那姑娘情状,冯溪因叹道:“那姑娘身子太虚,醒了片刻却连话也说不成。小李大夫才又让喝了一剂药,现已睡下了,只怕到明日醒了才有气力。” 英莲听了,嘴唇翕动了两下,似是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未说出口,只抬眼在人群里寻着自己的夫君,悄悄挪到他身后去了。 冯渊低头凝了她片刻,眸光微动,也不曾说什么,侧了侧身子,替她理了一回鬓角处几根散落的头发。 一时又听徐光向谢廉、冯溪夫妇道:“大师哥,嫂子,我这里还有一事要求你们。” 谢廉只摆手道:“你我兄弟,说什么求不求的。你要说的事我大概也猜到*分,是为了那姑娘吧?” “正是。”徐光点点头,面有忧色道,“大师哥你是知道的,我走了这些日子才回来,镖局里的事情堆成了山,各项事宜都等着我回去打理。再则,镖局里都是些爷儿们,又是粗人,实在不好放一个姑娘在里头将养,所以……” 不等他把话说完,冯溪便嗔怪道:“我当是什么,竟是这种小事!你那儿既不便,就将她留在侯府里将养便是。那姑娘病着,只怕你那镖局里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索性我这儿人多,大夫又是现成的,于那姑娘于你都是最好的!” 徐光忙笑道:“嫂嫂说得极是,我正是这个意思。” 冯溪因道:“如此,你只将那姑娘留下便是。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事去,我保管替你将那姑娘照料得好好儿的。” 徐光自是感激不尽,连着谢了几番,忽眼角微垂,面上现出几分愧疚颜色来,弱弱道:“说起来,我这里倒还有一件事要求嫂嫂……” 然而不等他说完,却听冯溪不耐烦道:“有事便说。你从前是个极爽快的,怎么这次回来反倒变得如此婆妈了?” 徐光似更窘了些,红着脸道:“其实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只是那姑娘心思重,在船上待了数月也不肯透漏名姓,骨子里很有几分傲气,怕到了这里也是一样。待她醒了,还请你们且多担待些,尤其是嫂嫂,莫要……” “莫要怎样?”冯溪闻言,不由朝他挑了挑眉毛。 徐光见状,讪讪笑了一回,小声道:“莫要强逼她开口才是。” 冯溪因望了望谢廉,抿唇笑了两声,捏着声调道:“侯爷,你可听出来没,你的好师弟是怕我欺负他心上人呢!” 最后那“心上人”三个字故意拖得又重又长,逗得众人都笑,把个徐光恼得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忙道:“我的好溪儿,好嫂子,你且饶了我吧。这些话可不许乱说的!” 冯溪见他真急了,这才罢了,只瞪着他笑道:“今儿你求我的这些事儿可记好了,日后要你还的!” 徐光见她应了,这才放了心。不时,又有青龙镖局的人过来寻他,他便辞了众人去了。 闹了这一番,府里的众人也都乏了,各自回房歇息。 彼时,英莲又去望了一回那姑娘,待回到自己房中,见冯渊正在桌前兀自喝茶,屋子里半个下人也无,心知曦儿不在房里。 “曦儿在母亲那里?”她走上前问道。 “嗯,方才我叫白芷抱着去了,此刻怕正和嵘儿一道玩呢。”冯渊抬起头看她,忽朝她伸出一只手,柔声道,“阿瑛,过来,我有话问你。” 英莲心下一颤,少不得踱了碎步过去,才到跟前就被冯渊拽了一只手臂,略使了些巧劲儿摔进怀中去了。英莲又羞又恼,水眸含嗔推拒道:“你有话问就是了。青天白日的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待会丫头们有事进来瞧见了可怎么好?” 冯渊却不听,手上的力道反而更紧了些,嘴角噙笑道:“放心吧。先前我已嘱咐过紫苏了,没我的吩咐她们不敢进来。” 英莲这才放了心,红着脸睨他:“你是特意在屋里候着我的。” “可不是么?”冯渊挑了一下好看的眉眼,才道,“阿瑛,你今儿在厅上时欲言又止是为何?莫不是那姑娘有什么不妥?” 英莲心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冯渊的眼睛,只忍不住笑叹:“当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夫君。不过我也不知那姑娘是否不妥,只是才照料她时,我却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物件。” 冯渊忙道:“何物?” 英莲垂下眼眸,幽幽道:“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扬州时,林妹妹曾得过当今皇后好些恩赐,其中有一对赤金缠丝平安镯?” 冯渊点头道:“这事儿我自然记得,不过赏赐的那些东西我倒真真未曾留心。” “你们这些大男人,自然对那些东西不上心的。再则那是皇后赏赐的,妹妹一直好生收着,平时也不戴在身上,你不记得也是有的。”英莲说着,却是面色一紧:“只是,徐少爷带回来的那姑娘,右手腕间似乎也有一只这样的镯子。” 冯渊眉头微皱,徐徐问道:“物有相似,可会是认错了?” 英莲道:“我心里怕的也是这个,故而刚刚在厅上才不敢贸然说出来。当初东西赏下来的时候,我曾在妹妹房里仔细看过,然到底有些年月,心中也只有六七分的底气。记得那时妹妹身边的两位嬷嬷还说,那镯子的手艺是宫里特有的,而且是难得的上品,一般人如何能有?” 说着,却是从怀里掏出一封素笺来,展开便是那镯子的花样子,只听她道:“方才我又往那姑娘屋里看了一回,将那镯子照着样子描了一个。我想着,待会便让半夏以给妹妹送花样子的由头往贾府跑一趟,悄悄与妹妹确认一回,一切便有分晓了。” 冯渊接过来看了一回,点头道:“如此最是稳妥。不过若真是如你所想,那姑娘的来头可当真不小呢!” “可不是么?”英莲苦笑道,沮丧道,“在金陵时我曾答应邱夫人,要在神京替你四师弟物色个好姑娘呢。不想他这回竟从海上带回个美人来,我才想着省了一桩心事,谁成想竟又是一个了不得的主儿?” 冯渊被她这副懊恼模样逗乐,只垂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轻笑道:“这才哪儿跟哪儿,你就头疼了?可别忘啦,我后头还有三个师弟呢,他们的终身大事可都指望你这个嫂嫂呢。日后啊,有你操心的!” “你这个做师哥的倒是推得干净!”英莲闻言,狠瞪了他一眼,赌气推他道,“快放手吧,我好差人找林妹妹去。这事儿不弄清楚,我心里总堵得慌。” 这回冯渊倒是依了她,却是伸手在她鼻尖轻轻拧了一下,嘴里不忘安慰:“好夫人,如今还未有定论呢,你愁什么?即便那姑娘是王孙贵戚又如何,你认识的王孙贵戚还少么?” 可不是么?如今他们住在镇西侯府上,算起来恐怕连她自个儿都是半个王孙贵戚了。 如此想着,只见英莲撇撇嘴,极其幽怨地望了冯渊一眼,最后硬生生憋出两个字来:“托福。” 第116章 惊天一抱 不出一个时辰,半夏便匆匆从贾府赶了回来,与冯渊夫妇回道:“我依着奶奶的吩咐,与二小姐说了原委,二小姐特地拿了自个儿的镯子出来与那花样比对,竟当真是一模一样的。” 英莲忙道:“那镯子的花样呢?” 半夏笑道:“二小姐说这东西怕不能给别人瞧去,已叫紫鹃姐姐拿去烧掉了。” 英莲这才放了心:“妹妹果然愈发稳妥了。” 冯渊笑道:“有你这个姐姐,她自然是长进不少。”又问半夏道,“林妹妹可有别的话叫你带回来?” 半夏道:“二小姐说她在贾府一切安好,叫爷和奶奶放心。不过二小姐惦记奶奶,盼奶奶得空了时常去看看她。” 英莲闻言,心中一酸,忙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原打算这几日就要去的,不过碰上这桩事儿,只怕要晚上几天了。” 那头冯渊伸手将她一只手握住,幽幽道:“放心吧。便是一模一样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既是宫里的贵重东西,只怕得的人也不多,能戴着它出海的人就更少了,如此一来想查那姑娘的身份岂不是容易得多。” 英莲听他如此说,果觉心安了不少,忙道:“那我们这就去将消息告诉侯爷他们知道,也叫慕四到宫里去打听打听,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不料这时,却听外头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只道:“既是要叫我帮忙打听,怎能悄悄瞒着我行事呢?” 夫妻二人未妨有他,都吃了一惊,回头只见慕耀合了折扇,嘴角噙笑入了进来,忽而玉竹从他身后张皇探出身来,一脸为难模样:“爷,奶奶,来的人是慕少爷,我实在不知该不该拦着?” 英莲见状,只朝她一笑:“罢了,你下去吧。他这些个师兄弟,你自是无须拦的,便你想拦,只怕也拦不住。” 玉竹点头不迭,忙退下了。只听冯渊勾唇问道:“你怎地来了?” 慕耀因道:“才接到宫里姑母来信,说是璇玑这几日闹脾气,让我去看一趟。正要出门,不巧远远的就看见半夏赶着从外头进来,问了门房才知道是去贾府找林妹妹的。” 英莲知他聪明,定是猜出什么,只故意打趣他:“既如此,你不赶紧去宫里,巴巴跑到我屋里来作甚?” “九儿,这种时候你打发身边人去找林妹妹,只怕不只是送送花样子吧?”慕耀低头笑看她,双眉低垂,笑容温润,更显面目如画,“况且方才你们还商量着找我帮忙,怎地还想瞒我不成?” 夫妇二人哪有再瞒的道理,自是顺水推舟将镯子的事细细告知,慕耀明了后亦是十分惊奇:“宫中赏罚素有规制,纵是同一饰物也会按地位尊卑在纹路、质地上有所区别。赤金缠丝平安镯在宫中虽是常见,然林妹妹得的那对是姑母亲自赏的,自是与别个不同。那姑娘既有同样的,只怕十有□□也是姑母赏的?” 英莲忙道:“若都是皇后赏的,此事就更便宜了。你今日入宫后便问问你姑母,那样的镯子她赏过哪几个姑娘,不就清楚明了了。” 冯渊点点头,又嘱咐道:“不过此事最好先别叫四师弟知道,如今镖局离不了他,且叫他好生处理。待到两边都有了消息,再叫他自个儿烦吧。” 慕耀含笑颔首,正要答应,却听外头传来一声疾呼:“爷,奶奶,不好了!” 话音未落,阿绣已从门外急慌慌冲进来,跑得满头大汗,呼哧不住,一看慕耀也在,顿时却又眉开眼笑道:“慕少爷,原来你在这儿啊。太好了!我们正到处找你呢!” 英莲见状,不禁眉头微皱道:“一会不好一会好的,到底怎么了,喘口气慢慢说!” “哦!”阿绣深吸一口气,才道:“真是出事了,宫里那个刁蛮公主又来了,不仅带了上次那个打架的,还带了个更厉害的来,点名要见小何,只怕又要和他打架呢!” 英莲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上次公主和小何不是和好了么,怎么又来闹了?!” 这回连慕耀也跟着狐疑:“论武功,吕青已是大凤数一数二的高手,何时又蹦出个更厉害的来了?” 阿绣却支吾道:“我也不清楚啊,是周将军领着那人进来的,先前也不见人通报,他领着公主走在最前面,上次那个会打架的只跟在后面。那人看起来厉害得紧,听说他一进门便问小何少爷在何处,我瞅着那刁蛮公主脸色阴沉沉的,从进门一句话也不说,分明是生了大气,才带了那人来找小何少爷算账呢!” 慕耀忙问:“是溪儿叫你来寻我的?” 阿绣点头不迭:“正是呢。侯爷才去军营了,溪夫人一见那些人进来忙知会我出来找你,只叫我说来了大人物,让你赶紧过去瞧瞧。偏偏方才我去听风阁寻你时,碰着小何少爷说您有事出去了,又问我何事,他那冲动性子我哪敢告诉了去,院子可才修好呢。我心里急得发慌,才赶着过来跟爷还有奶奶讨主意的。不想您竟赶巧在这儿,如此正好,你们且都过去看看吧。” “大人物?”慕耀低头略思忖了会,忽猛然醒悟过来,眼前一亮道,“莫非……” 话音未落,人已脚下生风,往外头赶去了。 冯渊见他情状心知非同小可,只向英莲道:“咱们一道去看看。” 英莲才点了头,就被冯渊携着出门了。 彼时,才出了冯渊夫妇住的小院,外头的下人已来回说公主一行已赶去听风阁找小何了,一行人忙转了方向往慕耀和小何住的别院去了。 再说听风阁那头,平日里他师兄弟不爱别人伺候,只两人在里面随意逍遥。今日逢慕耀外出,里边唯有小何一人。他闲来无事,索性一个人在院中舞剑,那剑还是当初在扬州时林如海赠他的,他喜得什么似的,到哪里都带在身边。此刻他手执宝剑,身形矫捷,轻盈如燕,墨绿外衫上下翻飞,剑气凛凛刃如雪,周遭只见细砂飞卷,落叶纷纷,如此投入全然不知有人入院。 就在这时,空中一道银光乍起,嘶嘶破风,直直向小何身上射去。好在他机敏,一个转身便稳稳以剑相挡,电光火石间已将那把龙纹匕首扫到一旁树干之上,满脸忿怒道:“哪家小儿,竟敢偷袭小爷我?”说完,抬眼一望,却是愣在原处,朝着远处的五人道:“你……你们……” 溪儿站在人群里,听他将当朝太子瑾瑜称作“小儿”,唬得脸都白了,忙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小心说话。 小何顿了片刻,却是很快回过神来,他虽莽撞,却是机灵的,来的人里除了溪儿和碧桃,剩下的三个里璇玑和吕青他都是认得的,余下那个身穿玄色蟒袍,头戴碧玉紫金冠,剑眉星目,负手而立,气势逼人,只站在那里便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敬畏之意来。 小何只一眼便认定了他的身份,缓缓收了剑,走近了几步,朝他抱拳施了礼,才道:“平日里只听我五师哥说当今太子殿下是天底下头一号饱读诗书、温文尔雅之人,怎地今日一见面就做出此等背后偷袭之事?” “你就是何连之,倒是个聪明的!”瑾瑜望着他,却是面上含笑,恍如秋月,“那日听吕青说你工夫不凡,早想领教领教,今日见了,的确不俗。” 小何一听是夸他,心下顿时得意起来,撇撇嘴道:“若论别的,我倒不敢说,只是这拳脚工夫,便是连我几个师哥都比不得的!” 瑾瑜闻言不禁好笑:“哦,慕三哥也比不过你?” “那是自……”话未说完,最后一个字却是在嘴里打了个转儿又停在了舌尖上。小何睁着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暗暗打量了他兄妹一番,见他身旁璇玑满脸哀愁,一言不发,死气沉沉的样子半点不似昔日伶俐张狂,又想着五师哥才被他们叫进宫去,如今他们却特地寻了来,定是有别的原委,忙正色道,“不知太子和公主殿下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他又不傻,自然不会以为仅仅是为了夸他两句来的。 瑾瑜闻言,倒也不计较他无礼造次,只偏过头看向自己的好妹妹,却是长吁了一口气,无奈道:“若不是她死心眼非要见你,我何苦费这百般心思,瞒着父王母后带她出宫来?” “什么?”小何听了,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一脸茫然望向璇玑道,“你、你要见我……” 今日的璇玑公主太过反常,就连一旁冯溪也是心下惶然,不知是福是祸。 忽见璇玑抬了头,直直望向身前不羁少年,刹那间原本失神的眼眸却是重现了几点光亮,然而眼圈却是渐渐红了,只见她朝他走近了几步,半晌咬紧的唇瓣终于放开,极其轻微地唤了他一声:“何连之。” “啊?”面对此般景况,小何顿时有些慌乱,面对眼前这个陌生异样的璇玑,他倒宁愿她还是前些日子里那个嚣张泼辣不讲理的刁蛮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不料他不开口还好,这一问却似乎勾起了璇玑心中所有的心酸悲痛,只见她张了张嘴,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何连之!” 只是这次,却像是用进了毕生力气破喉而出,一面喊一面冲进了他怀里,双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身子,伏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在场的每个人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头皮发麻。冯溪手中的帕子被攥得紧了又紧,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便是瑾瑜,也没想到自己的妹子会当众做出如此大胆越礼的举动来,可想着她这几日来的反常,便没有即时制止。 如此可苦了小何。 这一瞬,他恍若遭了雷劈,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觉得战栗惊惶。然而胸前的女孩儿抱他这般紧,又哭得这般伤心委屈,不知为何竟让他的胸膛里溢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来,胀胀的很难受。 何连之。 她刚刚就是这样唤他的。他长怎么大,师傅叫他小六儿,师兄们唤他六师弟,九儿称她小何,却从没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唤过他的名字。 小何望着怀里哭成一团的女孩儿,心上愈发热了起来,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破了一样,沸水似的一*漫出来了,说不出的怪异。这么多人在看,他应该推开她的,然而手里边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反而慢慢爬上她的背,变成温柔的安抚。 姗姗来迟的冯渊夫妇和慕耀等人,一进院子便看到这等情状,不约而同停下了步子,心下都觉得不可思议。 英莲又惊又奇,眼中似笑非笑,只在暗处悄悄扯了扯冯渊的袖子,一双眸子里亮晶晶的望着他:“只恐怕,你这个师弟的婚事是不用我们替他愁了!” 第117章 深宫魅影 话说璇玑公主这一抱着实吓坏了众人,然而见她哭得如此歇斯底里,便也顾不得别的,都渐渐心疼起来。 小何抱着她安慰良久,见她稍稍平息了些,便在她耳边轻问道:“到底怎么了?” 璇玑哽咽了几声,才断断续续道:“死了……” 小何一头雾水:“什么死了?” 璇玑微微抬起头来,脸上湿成一团,显得愈发可怜:“你……你给我抓的蛐蛐……死了……” “……”就为这个?小何看她伤心情状,心底未免有些好笑,又不好直说,只安慰她道:“别难受了,那些个东西天生好斗,本就活不长的。既你喜欢,我再替你抓几只便是!” 然而璇玑却似没有听见,只将头摇个不住,半晌才将脸贴得更近了些,几乎伏在他前襟上,唬得小何全身上下绷得更紧了。 倏尔,却只见璇玑略止了哭声,像是说了些什么,然她声音极浅极轻,近乎耳语,唯有小何能听见。接着众人只见小何眉梢一挑,眼底似是涌上怒意,却并没有发作,继而顿了顿,抬头望了他们两眼,忽轻轻拉住璇玑一只手,朝她笑道:“别伤心了。你好容易出来一趟,我带你玩儿去。” 不成想璇玑竟没有拒绝,扁着嘴点了点头跟他去了。 院中被抛下的一群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冯溪恐小何就这样当着太子的面拉走一朝公主未免太过造次,忙向瑾瑜告罪。 不想,瑾瑜望着二人离去,心中却觉得甚是有趣,笑道:“无事。说来都是璇玑闹的,三番两次上侯府叨扰,还请夫人见谅。” 冯溪忙恭敬回道:“太子殿下严重了。承蒙太子与公主不弃,屈尊来此,何来搅扰之说?” 说完,冯渊夫妇也上前磕头行礼,正式拜见了一番。 瑾瑜忙叫免礼,少不得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吾弟慕耀每每进宫,总要把你们的故事说上一说。我听了也甚是好奇,心中总也想要见见是哪般人物,今日总算如愿。” 又道:“少时我与慕耀一处长大,情谊不比其他。我虽为太子,然现下是宫外,这里也并没有外人,你们不必如此拘礼。” 众人俱躬身应了。 “好了。”慕耀见状,只低声问瑾瑜道:“璇玑到底出了何事?姑母不是派了人来,说她闹脾气要召我进宫去么,怎么倒由你带着她出来了?” 瑾瑜闻言,只苦笑不已:“我也是没法子了,这回倒真不怪她委屈。这段日子好难得她迷上那些虫儿少惹了许多事端,不想竟有事端找上她了。” 慕耀闻言微怔,有些吃惊道:“难不成宫里面竟还有人为难璇玑?” 瑾瑜幽幽看他一眼,冷笑道:“你也曾在宫里住过那些年,里面是怎样情形多少也是听过看过一些的。璇玑是父皇的心头宝,素来又是个最肆无忌惮,不知遮掩的,恩宠太过难免招人嫉恨。只平日里有母后护着,那些人又顾忌圣心,自然不敢惹她。不想,如今吴贵妃怀了龙嗣,一朝得势便有些忘形了。” “吴贵妃?”慕耀沉吟片刻,方道,“想起来了,只似乎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人物,怎会叫璇玑受了委屈?” 瑾瑜面色愈发冷了:“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若说这些年,她在父皇面前倒也还有些分量,如今有龙嗣在身自然更猖狂些。” 吕青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好,不欲多言,少不得上前替他说明原委。原来昨儿璇玑在御花园里斗蟋取乐,不巧碰见吴贵妃带了宫女出来散步,璇玑过去请安,不妨有只蛐蛐从笼子里跳了出来,就害得这位贵妃娘娘受惊摔倒说是动了胎气,又叫喊着请来了皇后娘娘替她做主。璇玑心直口快,当着自己娘亲自然大胆辩白,只说那蛐蛐跳出来时与吴贵妃站的位置相反,根本没有近身,然吴贵妃却大叫冤枉,又拿肚子做文章,口口声声要请圣上过来。要说这伎俩未免过于浅浮,明眼人一看就破。可饶是如此,皇后恐她不依不饶,一味把事情闹大,于璇玑更为不利,只能狠心委屈自己女儿,下令将璇玑殿里的虫儿全都收了烧掉,又强逼了她与吴贵妃赔罪。璇玑受了这般屈辱,又被皇后禁足在寝殿中无处伸冤,只躲在自己宫里哭了一天一夜,凭谁劝也无半点回转,如此才有今天这么一遭闹腾。 众人听罢,心中皆是唏嘘不已。不想深宫之内,竟有这般闹剧,如此荒谬不经,简直比三岁小儿不如。 瑾瑜因叹道:“最近边疆不大太平,父皇为此心烦不已。母后如此行事,左不过是不愿事情闹到父皇那里,给他添忧。何况宫里面,向来皇嗣大过天,便是璇玑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弄不好还会连累母后,便是连我也很有可能牵涉其中。原本母后以为哄哄璇玑就无事了,却不想那丫头犯了倔脾气,凭谁哄她也不理,只一味哭。要说她从前也任性胡闹,却都不像这回这般消沉,我今日去看她,竟是瘦了一圈,不吃不喝也不言语,真真是可怜。母后急得不行,才命人出宫来寻你。可谁知派去找你的人刚走,她却拉着我哭着说想出宫去,问她作甚,她却不言语。直到我求得母后带了她出来,她才说想见你一个叫何连之的师弟。” “神仙菩萨,竟还有这样的事!”冯溪听了,不免替她喊屈,“真真是委屈公主了。她那般直率的性子,如何受得住这个?” 慕耀也是眉头紧皱,却是问瑾瑜道:“她此番出宫,可要紧?” “放心。”他的顾虑瑾瑜再清楚不过,只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说去我府中看望太子妃。” 若说这太子妃不是别人,正是慕耀家姐,慕国公唯一的女儿慕月。也正是这般亲上做亲,瑾瑜待慕耀更与别个不同,也比从前愈发亲近了。 慕耀这才心宽,又想起自己也是许久不曾见过家姐,心头难免有愧,不觉出口问道:“姐姐可安好?” 不想瑾瑜却白了他一眼,揶揄道:“你若真心挂念你姐姐,便自己抽空去看望,何苦来问我?” “这……”只这一句,竟生生叫慕耀闷在了原地。 若说慕耀吃瘪,这等情状可是千年也难得见一回,冯渊等人见了,心头竟都生出一阵愉快来,暗自偷笑了一回。 慕耀再是坦荡,也难免有些窘迫,不免向瑾瑜讨饶。 一番玩笑,瑾瑜也颇为愉悦,只他政务缠身不能久留,因嘱咐道:“璇玑就交给你们,莫让她再生事,到了时辰我便派人来接她去我府上。” 冯溪忙应是不迭。 一时众人送他出去,不想到了门口,却又见瑾瑜回头,眼神深邃莫测,徐徐勾唇问道:“说起来,你们那个师弟,我觉着有几分趣味。这回倒罢了,等得了机会,我可要好好见见他。” 冯渊闻言,心弦倒是蓦地一紧。然不等他人答言,瑾瑜已迈着大步出门入轿了。 “坏了!”待太子一行走远,冯溪忽抬手捂住右边额头,唤过旁边碧桃,急慌慌道,“今儿从太子他们进门儿,我这右眼皮就跳得紧,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快去后面看看,小何带着璇玑作什么呢,可别再抓什么蛐蛐又惹出祸来!” 碧桃忙答应一声去了。 英莲见她脸色确实不好,忙伸手扶住她道:“你啊,就别胡乱忧心了。小何如今大了,虽看着还和从前一样顽皮,分寸却还是有的。” “这我也知道。”冯溪摇摇头,叹了一声道,“也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些心慌。” 冯渊闻言,不由道:“若依我说,你这是太累了。偌大的侯府,全靠你一人照管哪里能够?你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有些事只管叫底下人处理就好。这些日子我们这一大帮子都先后进了京,也叫你受累了。我看你近来身子虚得很,回头我叫李明毅给你瞧瞧!” 冯溪苦笑:“哪里有哥哥说得这么严重?不过是近来犯了些小毛病罢了。再说,你们能来我不知道多高兴呢。如今府里有娘和嫂嫂在,处处帮着我料理,我不知道省了多少心呢?” 英莲因道:“我哪里能帮上什么忙,不给你添乱就好!” 说话间,几个人就已到了偏厅的走廊上。 只见慕耀在一根雕花廊柱前停住,思忖片刻,朝冯渊夫妇开口道:“今日这么一来,只怕我也是不好再进宫去了。” 冯渊心下了然,只道:“不妨事。索性那姑娘还病着,也不急在一时。” 冯溪闻言生疑:“怎么,好好儿的慕四进不进宫去和那姑娘有什么牵扯?难不成……” 英莲知她聪明,更何况在这侯府中她是主,他们都是客,许多事还得由她操持,自然是不能瞒她的。 且说冯溪听说了始末,当真是吃了一惊,只觉那姑娘来头不小,正想着忽右眼愈发跳得厉害,心下渐渐不安起来:“如此说来,那姑娘的出身定是显贵,好好儿的怎么掉到真真国的海里去呢?” 一旁慕耀垂眼沉思,忽而俊眉微微上扬:“如此说来,我倒想起一桩事儿,或许和那姑娘有些关联。” 英莲心下一动,忙问道:“哦,你倒说说是哪一桩?” 慕耀启唇,刚要回话,不想走廊那头碧桃提着裙角一路碎步小跑着过来,朝冯溪稍福了福,急道:“夫人,公主拉着小何少爷往徐大爷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屋里去了。” “什么?”冯溪又惊又恼:“哎呀,这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回,连慕耀也糊涂了:“好端端的,璇玑怎么知道那姑娘的?” 英莲心下也隐隐不安:“你们说,公主会不会刚好认得那姑娘?” 她身侧的冯渊已是眉眼深沉,果决道:“别说那么多了,赶紧瞧瞧去。” 第118章 双生千金 半个时辰后,那位病着的姑娘房里,阿绣一脸不安地站在床前,望着眼前容颜惨白全无生气的人儿,两只手儿相互攥得生疼。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朝跟前定神把脉的人儿身上推了一把,焦心道:“李小仙儿,夫人她们走了好一会儿了。这姑娘到底怎么样,你倒是吭个声啊?” 那头李明毅这才徐徐睁了眼,朝她挤了挤眼,示意她小声点。继而迅速收拾了医药箱,领了阿绣出来外屋,放好了帘子,才朝她道:“放心吧,并没什么大碍。” “真的?”阿绣抿了抿唇,将信将疑,“那她刚刚忽然又吐又哭的,你方才在人前又说得那么严重……” 继而委屈道:“你莫忘了,我先前可是在徐少爷面前发过誓的,保证好好儿看顾这姑娘,叫她一根寒毛都不少呢。不然……不然我可就要……就要变成乌龟癞□□呢……” 李明毅看她孩子气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长叹了口气道:“你啊,既敢当着徐少爷自请照顾这姑娘,怎么就不知道长点心呢?” “今儿你都是看着的,怎么能怨我呢?”阿绣不由眼眶一红,辩白道,“她一直睡着,原本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哪里知道那什么公主会好端端会跑来她屋里?更稀奇的是,她居然见了这姑娘跟见了鬼似得叫唤。我是想拦着的,可她又是公主,连夫人都怕她呢,我还能把她赶出去不成?” 李明毅见她当真委屈了,忙伸了手扶了她一边肩膀,安慰道:“好啦,也不曾有人真怪你啊。便是夫人方才当着众人说你一句,也并不是真心怪你没有看好,不过是找个由头给那公主个台阶下罢了。” 阿绣掏出帕子,擦了一回眼泪,哽咽道:“那她到底怎么样了?” 李明毅因道:“这姑娘大病了这一场,自该好好静养才是。偏偏公主非要来看她,又在她跟前吵闹,使她混沌之中受了惊吓,原本才好了些,这会子又把药全吐出来了,相比之前自然是不大好了。不过,既她把药吐出来,再熬两服药喂她喝回去便是了,我再往里头多添些定心安神的药物,横竖是要再多躺上两日才能醒了。” 阿绣撇撇嘴:“如此说来,改明儿等徐少爷过来了,横竖我是要挨说的就是了。” 李明毅笑笑:“莫怕,有我在呢。徐少爷若真骂你,我替你挡着。” 阿绣从他怀里抬了抬头,定睛看了他一回,忽而眉眼俱笑:“是了,他还仰仗你给这姑娘治病呢,才不敢得罪你的!” 说完,没等李明毅回过神,她已挣开他往门外去了。 只听李明毅忙不迭在身后唤她:“你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道:“我找小何算账去,人是他带来的,我饶不了他。”转眼就不见人影。 倏尔,只剩李明毅立在原地,看了一回桌上新开的药方,真真是苦笑不已,口中不由喃喃:“徐少爷,当真是对不住了。” * 且说这边偏厅里,小何因闯了祸,遭了许多数落,加上心里也暗自愧悔,只默默躲在角落里,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谢罪才好。 然众人此时却也顾不得她,而是全围在璇玑身前。要说璇玑这回,原本不过是一时好奇,不成想耽误了那姑娘不说,还把自己唬住了。瞧她那模样,原本就憔悴,这会子愈发失色了,一双美目也是毫无神采,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冯溪看在眼里,自然跟着吓得够呛,叫人在厅里点了好些安神香,哄她喝了安神茶,又和英莲一道安抚了好一阵,这才渐渐好转过来。 “三哥哥,从小到大,你从不骗我的。”俄顷,只见璇玑拽了慕耀一只袖子,怯生生道,“你再与我说一遍,刚刚我见的那个姑娘,当真不是鬼么?” 慕耀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在她背上:“我的傻公主,刚三哥哥不是说了么,那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鬼!” “可是……”璇玑张了张唇,然又似心有余悸,不敢往下说。 英莲见状,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只朝她柔声问道:“公主,你可是认得那姑娘?” 璇玑点了点头,继而却又迟疑了,忙重重摇了摇头。 一旁冯溪不解道:“这倒叫我不懂了,公主究竟是认得还是不认得?” 璇玑咬了一回发白的嘴唇,半晌才嗫喏道:“不可能的!任凭她哪一个都不可能的……” 冯溪听得糊里糊涂:“公主在说什么?” 慕耀见璇玑恍惚得厉害,只蹲在她身前,柔声道:“好妹妹,别怕。有三哥哥在,不论她是谁,说错了也无妨,你只管说就是。” 璇玑听了这话,半晌才幽幽道:“她……长得很像她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可是……不可能的……绝无可能……虽然我认不出,可她们都不在,都不在的……” “她们……”慕耀听到礼部尚书几个字眼,心中疑惑顿时解了大半,然璇玑的话却很蹊跷,不由问道,“好妹妹,你既已认出了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为何又说认不出……” 璇玑因攥紧了他一只手腕道:“三哥哥你不知道,礼部尚书家有一对双生女儿,两个人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可是,她们有一个去真真国和亲了,还有一个……三月里病死了……” 此言一出,英莲心弦蓦地一震,她悄悄抬眼看了看冯渊,恰巧他也正低头望她。四目相视,已各自心领神会。 “果然。”慕耀因勾唇冷笑,“看来昔日林妹妹在扬州时遭的那一劫,被那姑娘领去了。” 被他这一说,冯溪也想起了旧事:“对了,当日顶了林妹妹去真真国和亲的,可不就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嘛!这姑娘又是从那边救回来的,准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 不想话未说完,却见英莲朝她摇摇头,不解道:“不对吗?” 英莲因道:“两国和亲是大事,若中途出了变故定会上报回来惊动朝野。然这几月你可曾听说外面有什么动静……” 冯溪迟疑:“这么说来,她不是去和亲的姑娘了!” 那头璇玑已嚷嚷起来:“自然不是。上回真真国折子递来的时候我就在父皇身边,和亲队伍平安抵达,六月里就已大婚了。” 说着,她又害怕起来,猛地起身就要往外头去,面上愈发惊惶:“不要,我不要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宫去!” 众人不妨,竟当真被她挣开了去。就在这时,小何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及时将她护住,口中安慰不迭:“别怕,别怕,我看着你,陪着你,任她妖魔鬼怪,谁也别想伤你的!” 且说此番因他嘴快漏了消息,叫她虚弱之际更添病症,他心中如同被浇了热油,真真是悔不当初。 璇玑被他一只胳膊圈着,揽在身前,只抬着头,含着星泪怔怔望着他,竟也忘了喊叫。 英莲见状,略作思忖,忙上前来,噙了笑道:“公主上次不是说,若再有什么好玩的事儿要九儿带公主一起么?如今好容易有了一桩奇案在了,公主怎只记得害怕了?” “奇案?”璇玑听了,果然清明了一些,只看了她一眼,嗫喏道,“可是从前我常与陆家两位姐姐一道玩儿,不会认错的。陆家轻芍姐姐没的时候我还哭了好一场呢,如今知芙姐姐已嫁去真真国了,绝无可能回来的。这里好端端儿又出来一个,不是鬼又是什么……” 慕耀因上前来道:“好妹妹,万一里头有什么隐情呢?” “隐情?!”璇玑泪眼朦胧望向他,将信将疑,“难不成陆尚书家其实是有三胞胎的?!” 此言一出,只听冯溪忍俊不禁,不由噗嗤直笑:“公主说得轻巧,双生子已是少见,哪里就那么容易出来个三胞胎呢?” 璇玑撇撇嘴,却是不怎么害怕了,只咬着唇不说话。小何怔怔望着她,却是笑道:“公主犯傻了不是,若依我说这事儿再清楚不过。那姑娘是从真真国那边的海里救回来的,定是陆家去和亲的那个女儿。偏偏真真国那头半点风声没有,多半是中途被人冒名顶替了去。” “什么?”璇玑闻言一惊,“顶替和亲公主,这可是欺君大罪。再则,和亲队伍乃是父皇亲选,护卫者皆是能人义士,谁会有那种能耐竟能谋害了准王妃?!” 慕耀深知璇玑性子,恐她上了心将事情闹大,忙道:“你也莫要听小何胡诌。虽说那姑娘却是从那边救上来的,然兹事体大,哪里能胡乱猜度?如今那姑娘不省人事,凡事只能等她身体好些再说。” 冯渊忙附和道:“正是呢。若真的牵涉两国和亲,只怕里面会有一场不小的风波,若是传将出去说不定还会累及两国邦交。” 这些道理,璇玑心中自是清楚,只默默点了一回头。不过,这番言谈下来,倒是将她心中恐惧一扫而光,唯有满腹疑云和莫名的担心。 冯溪见她脸色好转,这才渐渐放下心来,俄顷只道:“时候不早了,也该送公主往太子府去了,迟了只怕会误事呢!” 璇玑哪里舍得,只抬头狠狠剜了小何一言,冲他懊恼道:“都怪你,虽说我打赌未曾赢你,可若是你早些答应带我去林子里骑马耍乐,我也不用在这儿白受这些苦楚,还耽误了工夫!” 小何哪敢反驳,只苦笑了两声,认错不迭:“是是是,怪我怪我。待你下次出宫,我定带你去!” 璇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撇过头,再也不理他了。 一时,冯溪欲让小何送她去太子府,不料却被璇玑一口拒绝,最后只得是慕耀领了她去。 待他们走后,冯渊望着一脸沮丧的小何,却是心下好奇,不由含笑问道:“我听着,你与公主何时还打了赌的,此事我怎么不知?” 小何垂了眼,蔫哒哒瘫在椅上,闷闷道:“还不是那蟋蟀闹的。上回我送璇玑回宫时曾许诺过,若是她下次出来时,斗蟋但凡赢我一场,我便带着她和我们一起去大师哥的围场,骑马狩猎,给她抓彩雀玩儿。” 冯溪恍然:“原来如此。我说公主前段时间怎么疯了似得迷上玩那虫儿了,敢情是你在背后捣的鬼。” 小何听了自是愈发委屈了,驳道:“我何时捣鬼了?还不是你们说她可怜,许久才能出宫一趟,我才编个话儿哄她的。若真论起来,凭她再怎么习练,也绝无半分胜算的。” 英莲闻言,只窃笑道:“当真只是哄她的?” 小何双颊不由现出微红,弱弱道:“我哪里知道她就那么认真了?若不是她今日出来提起,我竟都忘了。她在宫里为了那虫儿受了这等委屈,我自不会再拿那赌约惹她不快活,只想着得了空再带她去便是了。不曾想,她却今日就想去,我百般劝阻总是不听,不得已才告诉她家中有病人在,不想她竟又上心了……” “你啊!”冯溪叹了一声,不由捏了个兰花指在他额心戳了一下:“回头好好改改你这心直口快的毛病,若再惹出事来,看我不叫你大师哥打你屁股!” 小何心里真真是有苦说不出,如此百般煎熬之下,他哪里坐得住,正欲回自个儿院子里再耍场剑解解烦,不想却听一声河东狮吼自门外传来:“臭小何,烂小何,你快给我滚出来!” 众人一惊,待听出来是何人声音,又不禁抿嘴窃笑。 英莲幽幽望了小何一眼,哀叹道:“看来,今儿个纵然谢侯爷不打你屁股,也是有别人要打的了!” 小何一脸悲戚,半晌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九儿,我知道这屋子里你是最菩萨心肠的,快救我一命吧!” 英莲故作为难,思忖片刻,点点头。 小何见状,如临大赦,才松了一口气,只听英莲朝外头喊道:“阿绣,快点儿,小何在这儿呢!” 不一时阿绣便已冲将进来,屋里顿时乱成一团。冯溪是个聪明的,头一个就出了这是非之地,冯渊亦护着爱妻紧跟着出了门,不想才踏出门槛,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凄厉叫喊,好不心酸。 英莲不由莞尔,喃喃道:“这个小何,成日里只顾闯祸却总不长记性,今日也该叫他吃点儿苦头了!” “夫人说的是。”只听耳边有人含笑附和,却又故作俯首状请示道,“那不知眼下这事儿,夫人又打算如何处置?” 英莲微怔,抬头只见冯渊含笑望着自己,目光甚是耐人寻味,竟是有些无赖意味,失笑道:“你说的是徐少爷带回来那姑娘,你只来问我,难不成你自个儿竟不管么?” 不料冯渊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天下女人的事情我只问两个人,一个是我娘亲,一个是我娘子,其他的与我何干?” 英莲看看四周,白了他一眼:“这么说,竟是连你亲妹妹也不管了!也真真是溪儿走远了,你才敢这么说。要是被她听见了你说这般没良心的话,只怕也有你受的!” “此言差矣。”冯渊诡秘一笑,却是徐徐踱了步子往前去:“如今她的事归大师哥管,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英莲想了想,竟是无言以对,待缓过神来,冯渊竟已走出一丈远了,她忙冲他喊道:“那姑娘的事儿,你当真不管了?” 只听前头的人答得不疾不徐:“为夫相信夫人。” 英莲气得咬唇,望着眼前那如崖间霜栢般清傲背影,竟又生生被气笑了:“真是愈发会欺负人了!” 第119章 疑云密布 翌日傍晚。 英莲才替床上的人儿重掖了一回被角,却见那姑娘的眉睫轻颤了几下,片刻之后竟幽幽地睁眼了。 待她恢复清明,看清了眼前的英莲和紫苏,眼底竟是无尽的恐怖:“你们……” 紫苏见状,忙道:“姑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奶奶是徐少爷的嫂嫂。昨夜姑娘病情忽然加重,我们奶奶亲自守在床前照料,直到现在都不曾合眼呢。” 不料那姑娘似乎并无半分感谢之意,只冷冷道:“你们大可不必救我。” 紫苏听她说出这等话,岂不生气,正要出言驳斥,不想却被英莲软语拦下:“姑娘醒了,你过去请小李大夫来瞧瞧。” 紫苏是个伶俐人,知道英莲此番是有意支开她,好与那姑娘单独说话,忙按捺住心头气闷,只福了福道:“奴婢这就去。” 英莲亲见了她将房门掩好,这才回头,柔声道:“陆姑娘可好些了?” 那姑娘眸中大骇,却显然是个极镇静之人,倏忽便已恢复漠然:“夫人弄错了,我并不姓陆。” 英莲并不理会她,笑道:“徐少爷听闻姑娘病了,很是担心,昨儿晚上加今儿个一共过来看了姑娘三回。可惜姑娘一直昏睡,只好又回去了。” 那姑娘闻言,心下竟是难得一暖,嘴上不由道:“烦劳转告徐公子,多谢他了。” 英莲笑道:“哦?看来姑娘对徐少爷倒是还有些情意呢,不知若是他来问,你可愿说实话?” 床上的人儿心头大动,却强忍着没有答言,只死死盯着英莲。 英莲自顾摇摇头,低笑道:“也是。他于海上救你,一路照料,算到今日已有半年光景,你也未曾透漏半分,今日又如何肯说?” 半晌,那姑娘终于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英莲徐徐道:“昨日你与公主相见,闹了不小的风波。你心里应该清楚,有些事情是瞒不得了。再则,我们并无心害你,你也无须再刻意瞒着,你身子不好,如此也是徒劳伤神。” 那姑娘闻言,眼底竟渐渐涌上泪来,俄顷却仍是固执地将头撇进里边去了,只颤着声道:“我并不懂夫人在说什么。” “明明是个见风就倒的弱女子,怎生这般倔强?”英莲见状,却是长叹了一声,道,“只是你这般又是何苦?你若是真想好了抵死不认,也该先将你手腕上的赤金缠丝镯先褪了再说。” “你……”这番话好似一道惊雷,那姑娘慌得手足无措,急忙扯过被子将手腕藏于其中,眼中却是已掉下两行泪来。 英莲看不过,从身上掏出帕子,欲要亲拭又怕她不依,只缓缓放将在她身前:“昨日我们已托公主打听清楚那镯子的来历,凭你腕上这赤金缠丝镯的规制,想分辨出来再容易不过。” 那姑娘顿时泪如雨落,只幽幽道:“我若早知道,他大师哥是镇西侯,便是死也不该跟他一起入京的……” “陆姑娘何故如此灰心?”英莲因见她这番模样,只得重拾起那帕子,轻轻与她擦了擦脸,又道,“我们若真有心害你,这会子你如何还能在这里与我说话?你我既能相逢便是有缘,今日这般逼迫,原也是情非得已。人与人相处,头一条便是以诚相待。姑娘若是一味隐瞒,我们便是有心相帮,也是无能为力。” “你们要帮我?”那姑娘眼底尽是踟蹰,忽而却再次潸然泪下,狠狠摇摇头道,“不,我不能,你若真想帮我,便将我送出这侯府,随便扔在哪里都好……” “当真是糊涂话!”英莲因道,“我们将你送出去,然后呢,你欲何为?我们已查实,当今礼部尚书家的两个千金,长女陆知芙已在六月里风光大嫁,成了真真国王妃,幼女陆轻芍三月里不幸暴病身亡。难道你如今还想着悄悄回家去不成,不管你是其中哪一个,你觉得尚书府还敢让你回去吗?” “暴病身亡?”那姑娘脸色煞白如纸,竟强撑着半坐起了身,“不,不会的,你骗我……” 英莲低叹:“我知道姑娘顾忌什么,欺君乃是大罪,换作是我,怕也不能轻信于人的。可我没有理由骗姑娘,若是你不信,我可以叫徐少爷来说与你听。你与他相处数月,他的为人你应该清楚,相信他的话你是能听得进去的。” 原本娇弱的病容愈加颓然,她此刻已是泣不成声:“不用了……我信……” “姑娘,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或许是叫你为难了。”英莲望着她,良久才道,“但姑娘你需清楚,我们并非歹人,对你也绝无半点恶意。救治姑娘也是出于心中道义,并无所图。若姑娘信得过我们,有为难之处只管告知,我们定当竭力为你排解,若信不过,大可在这里养好身子,到时我们自会送姑娘出府,至于去路也全凭姑娘自己,绝不过问。” 那姑娘闻言,亦是惊怔,眼中却是渐渐止了泪,只拥着被子,死死凝望英莲,唇齿紧阖,脸上全无血色。 英莲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罢了,该说的我已全部说与姑娘听了。姑娘刚醒,受了风就不好了,好生歇着吧。” 说着,伸手欲扶她躺下,不料却被床上的人反手握住了手腕,英莲只觉那力道不轻,一抬头正好与她目光相撞,只觉那双眸里暗波涌动,似藏了无数春秋,再看她脸上极力隐忍的神情,料想大约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了。 英莲竟有些受不住,唤道:“姑娘,你这是……” “请夫人帮我。”彼时,她终于开口,字字分明。 英莲知道,她此刻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了,只冲她莞尔一笑,柔声道:“姑娘放心。虽我此刻还不能允诺你什么,然只要你信我,信这侯府,我们必不会任你有难而不顾的。” 床上的人终于渐渐松了手上的力气,却是重落下泪来:“夫人这番话,叫轻芍好生惭愧。轻芍信得过徐公子,也信得过夫人,还请夫人帮我。” 英莲颇有些吃惊:“怎么,你竟是陆家次女轻芍?” “正是。”陆姑娘点头应道,“徐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镇西侯府上下亦对我有照料之情,轻芍感激不尽。先前之所以隐瞒身份,实属无奈之举,请夫人见谅。” 英莲因道:“哪里的话,你自有你的苦衷,我都明白。只是,此次去真真国和亲的应是你姐姐陆知芙,与你并无干系,你如何会出现在真真国附近,又如何会掉进海里去?莫不是其中另有变故,你替你姐姐去和亲,而京中暴病的才是你姐姐?” 陆轻芍忙摇头道:“夫人惠敏,这其中却有变故,然我却并没有替我姐姐去和亲,而是随了我姐姐一道上了那和亲的大船。至于京中,尚书府里两个女儿都不在,又哪里来的暴病身亡?” 英莲恍然,却愈发奇怪:“可是,你为何会随你姐姐一道去和亲?听闻你与你姐姐长相极为相似,如此行事未免容易招来祸事!” “夫人说得很是。”陆轻芍苦笑道,“然这也是无奈之举。说来我与姐姐乃是双生姐妹,情谊非寻常人家姐妹可比。然姐姐不知为何,自七岁起突然染上怪病,每年夏季必会发作,入秋自消。从四月起,她身上便长满红斑,虽不疼不痒,然其状可怖,每每连母亲都不敢直视。父亲暗中遍请名医,仍是无力根治。直到去年发病快结束时遇见一名跛足道士,颇有些医术,留一古方与父亲,言明要姐姐自明年怪病发作之日服药,连服七七四十九日,怪病自除。” 英莲听罢,心中微有盘算,却仍是不解:“听来确实有些玄奇,只这与你有何干系?” 陆轻芍因道:“夫人有所不知,若单凭那药方,倒也没什么稀奇。偏那道士又说,这方子需一味药引,需得是患病之人其双生姐妹于药煎成之际现取七滴血入药,方得有效。” “世间哪有这般奇怪的药引?”英莲不禁失笑,“如此说来,世间有几个人是生来就有双生姐妹的,若没有,又当如何?” 陆轻芍道:“可不是么?我父亲当初也问过同样的话,只那道士说,若不是双生姊妹,便也不会得这病了!还说我姐姐命里有大富贵,故而在此之前多灾多难。原我们只当是疯话,不想依了那方子只熬了一副药与姐姐喝了,那怪病竟当真比往年提前好了。” 接着,只重重叹了一声道:“更奇的是不久之后和亲的旨意就下来了,可是出发的吉期偏偏定的是今年正月里,然姐姐这病……成亲时正是六月里,如若尚不能根治,只怕陆府会有大祸。” “原来如此。”英莲了然,只朝她脸上仔细端详了一回,垂了眉眼徐徐道,“我曾听闻你与你姐姐容貌酷似一人,寻常人根本分辨不出,既如此,为何不由你顶替你姐姐和亲去呢,这不比你二人同去和亲稳妥得多?” 陆轻芍因道:“起初父亲是动过这样的念头的,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主意。若我替姐姐去了,姐姐的病又该如何是好呢?姐姐受那恶病烦缠多年,每每发病几乎痛不欲生,如今好容易儿得了希望,我如何能弃她而去?那时父亲欲让我替嫁,姐姐心如死灰,险些钻了牛角尖丢了性命……” 说着,她竟是慢慢低下头去,哽咽道:“我犹记得她醒来时绝望的模样,我若替她去了,她绝活不成的……” 英莲见状,忙扶她躺下,又凝视她半晌,方叹道:“你确是好心,那时可曾想过日后要如何脱身呢?” 陆轻芍因道:“当日我求父亲准我同去,他原不同意。后来见我态度坚决,又有母亲苦求,才勉强应了。临去前,父亲曾在和亲队伍里安插了亲信,交代无论姐姐病愈与否,那人都会在抵达真真国半月之前助我们姐妹中一人回京。” “那你又为何会落海?”英莲问道,心中却是大惊,“难不成,是你那姐姐所为?” 第120章 又生奇案 陆轻芍闻言,心中大恸,却是摇摇头,凄然道:“我若说我不知道,只怕夫人会觉得我是天底下头一个糊涂之人吧。” 英莲自是愈发疑惑:“你怎会连害你之人都不知晓。” 陆轻芍抬了抬头,强忍住眼中泪意道:“那日姐姐让我喝下一晚药茶我便昏睡过去,我依稀记得昏沉之时她还叫我放心,她会与父亲在船上安插的亲信联系,想法子将我送上岸去。然而待我醒来,睁眼见到的却是将我从海里救起的徐公子。轻芍虽历经生死,然其间真相如何,当真不知。” 英莲冷笑:“这般倒也成了一桩奇案了。” “罢了。”陆轻芍摇了摇头,苍白的面容愈发惹人心怜,只听她幽幽道,“不管是何人害的我,眼下都不重要了。” “可如今陆府已对外宣称你……”英莲顿了顿,才问她道,“姑娘明着回府只怕是不能了,不知道你心中可有盘算?” 陆轻芍沉思片刻,方道:“初听夫人之言,轻芍当真是不敢信的。细想起来,只怕我们走后出了变故,父母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有的。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求夫人相助。” 英莲心中一动:“莫不是你已有了主意?” 此时她神情渐渐平和起来,沉稳道:“不论怎样,我到底还是爹娘的亲生骨肉,轻芍相信他们若知晓我平安回来,决不会弃我于不顾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我须得与他们见上一面,如此才有以后。” 英莲听罢,心中暗叹,真真不曾想到这样一个娇弱千金,竟还有这份从容气魄! 忽听她央求道:“夫人,还请夫人为我筹谋……”不想一时心急气短,竟咳嗽不住。 英莲忙扶她躺下,安慰道:“姑娘快别说了,且躺下休息。我既应了你,自会为你想法子。只这等事却是万万急不得,必得寻个好时机才是。这会子十月还未过半,后头日子还长着呢。你如今身子正虚,不宜思虑过多,只管安心调养。至于别的,待到了时候我们再商量。” 陆轻芍闻言,一来是身子确实困倦,二来也觉如此更为妥当,便依了英莲,渐渐阖了眼睛。 俄顷,英莲观其模样,见她熟睡,才放轻手脚,从屋内出了来。 不想,此番就在屋子外头,却有两个人一直立在门边,已候她多时了。原来,那姑娘病情突然加重,徐光的确心焦,前来探望了数回,却并没有如英莲所言那般回去了,而是一直在门外静候消息。 只见英莲从里头出来,小心将房门关好,方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道,向徐光与李明毅道:“阿弥陀佛,下回你们可别再派给我这般难缠的差事了。” 徐光见状,心知那姑娘已无大碍,顿时也安心不少,嘴里却又忍不住确认道:“可是成了?” 英莲撇撇嘴,乖张道:“这成不成的我哪里知道?不过,我可是依着明毅说的照做了,着实当了一回大恶人呢!” 徐光深知她性子,心里愈发有底,忙俯首作揖道:“真真是辛苦九儿了。” 一旁李明毅略有些惭愧,也忙向英莲告罪道:“都是怪我,叫奶奶为难了。” “罢了罢了,都免了吧。原是为了救人,算不得什么大事。”英莲一面说,一面摆手不迭,又问明毅道,“只如今这般,该说的她竟也都说了,可还有什么不妥?” 李明毅闻言,面色顿时宽慰了许多,只道:“怪道徐少爷说,此事全凭奶奶,旁人决不能行,果然不假。奶奶放心,那姑娘之所以久病缠绵,皆因忧虑太甚,神思郁结,但凡有外因触及心事,必会加重,如今她心结既解,内弊已除,回头我再开几服药好好调理,就无大碍了。” 英莲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细想陆轻芍自入京两番病重,头一回定是快弃船登岸时从徐光处得知了他师哥竟是当今镇西侯爷,这一回自然是公主一事让她惊吓过度。她在船上时处处小心,半年光景连姓名都未曾吐露,这番却被璇玑轻易撞破,她恐累及家人,生意全无,才会如此凶险。 说完,只将眼角瞥一眼徐光,意味深长道:“愣着做什么,走吧。只怕你此刻为了知道那姑娘的难处等得肚肠都快破了,这会子还不跟我回厅里去。” 徐光也不敢反驳,只苦笑了两声,跟她一同往议事厅去了。 * 一时入了议事厅,谢廉、冯溪并一众师兄弟正在里面说话,一时只听慕耀道:“大师哥,事已至此,你也莫要太生气。依眼下这局势,圣上只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英莲一听,便知说的是朝堂之事,故而进了厅内只顾缄口不言,默默往冯渊边上去了。 还是徐光开口问道:“大师哥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听说你奉诏入宫了,怎么回来这般怒气冲冲的?” 那头只听小何嚷嚷道:“还不是为了西北那群不识好歹的羌氐人,明明前些年在大师哥手底下吃过许多败仗居然还不死心,近来又屡屡犯境,惹出这些事来?” 徐光吃了一惊:“怎么,莫不是大师哥又得出征了?” 不想冯渊却摇了摇头,叹道:“若真是这样,大师哥只怕也不用这场气了。偏偏那些朝中大臣们觉着羌氐部落犯境,其因都在今年西北大旱,他们遭了重灾生存无以为继才会抢掠我大凤边民,因而主和者甚多。” “什么?”徐光闻言,顿时明了,“也就是说,那皇帝定是为一时平静,同意给钱消灾了。” 一言说得谢廉怒不可遏,只将原先握在手里的一只青瓷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掼,口中低吼:“真真是荒唐!” 随着一声闷响,杯身瞬时四分五裂,一时之间只见他指尖茶水四溢。 “哎呀!”往常类似这样的朝中事务,冯溪向来也是不愿多嘴的,然今日见谢廉如此失常,难免有些气恼,“大伙儿难得聚在一处说话,好好儿的你这是作甚?便是爷心里再有怨气,当着你这些兄弟没什么,也小心别吓着嫂嫂啊!” 说着,又忙掏出帕子与他擦手,然而才擦了两下,竟是红了眼睛:“我知道自个儿是妇道人家,不通你们的国家大事!可在我而言,我管不了什么大国之尊、狼子野心,我只知道,转眼就是年节,当然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的好。如此一来,你便能好生陪我和嵘儿再待上些许时日,我也不必在家日日提心吊胆,念你是好是歹……” “溪儿……”一时,谢廉竟也语塞,面上很不自在。然好在屋里没有外人,他也渐渐从容起来,目光深深锁在冯溪身上,默默将她一只手紧紧握住。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深情举动,看在英莲眼里颇有些惊奇。素日里她只觉谢廉这个镇西侯爷千万种的肃穆威风,却不想竟也有如此温情一面,真真算得是铁血柔情。 冯溪身为侯夫人,哪里不知自己方才这番抱怨有些无理,然这几个月以来,她日日惦念谢廉出征的事儿,时刻不得安稳,心里难免有些怨气。这会子被谢廉这番举动一闹,竟率先红了脸,急忙将手抽了去。 谢廉也不恼,只望着她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继而竟是将目光转向英莲,一脸歉意道:“对不住,叫九儿见笑了。” 英莲唬了一跳,忙道:“侯爷严重了。” 敢情这谢廉当着他这帮师兄弟秀恩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难怪当初不过在金陵小住,竟生生就将冯家小姐给拐到京城来了! “对了。”一时,只听冯溪问道,“陆家那个姑娘如何了?” 明毅忙回道:“诸位放心,一切顺利。那姑娘已将所有身世都与我们奶奶坦白,这会子正休息呢。” 冯渊勾唇:“有阿瑛在,自是好的。” 英莲只用眼角瞪了他一眼,便往前走了一步,开始说那姑娘:“那姑娘确也是可怜之人,她原是礼部尚书陆知原的次女陆轻芍……” 如此,说了近一盏茶的工夫,才算说明白透彻了。 小何听完,不由咂舌:“天啊,我原先曾说那姑娘是说书人口中的龙女,如今看来,她这故事竟比说书人的还要离奇十倍呢!” 慕耀道:“先前送璇玑走时,她还不停嘱咐我得了那姑娘身世,必得与她说清楚。只怕回头她听了这些,又要受一番惊吓的。” “我说师弟,现在可不是愁那个小公主的时候!”徐光说着,眉头不由锁得更厉害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帮轻芍姑娘筹谋,让她能够早日与家人团聚。” 英莲忙点头道:“正是。只此事牵扯甚多,恐怕我们得从长计议呢!” “哼,礼部尚书陆知原?!”谢廉顿了顿,却是忍不住摇头叹道,“要说他可不是什么纯善之辈呢,朝堂之上那是最会曲意逢迎的一把好手。我只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徐光心下起疑:“大师哥的意思是……” 不料谢廉再次摇头道:“眼下还说不好。我已派周鹏去查了,这两日应该就有消息,且耐心再等等吧。” 众人闻言,自是应了。 第121章 母女相见 转眼便是月底,陆轻芍的身子好了许多,英莲和冯溪怕她久卧伤神,时常过来陪她说话,也会在府里走动走动。 这日才吃了早饭,徐光得了空过来看陆姑娘,不想还未到门口,就见英莲和陆轻芍从屋里出了来,后头还跟着紫苏和半夏。 英莲才一抬头就看见他,不由笑道:“怎么今儿这么风尘仆仆的,这是打哪儿来啊?” 徐光笑笑:“前儿明毅托我从关中带回来些药材,今日到了货我便给他送来,顺便来看看姑娘,哪里就来的什么风尘仆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 紫苏因道:“徐公子可怪不得我们,你看你那衣摆?” 徐光低头看去,果见上面沾了好些泥点子,才想起来昨儿夜里下过雨,地上还未干,定是方才自己路上走得急了。 他也不恼,只顾问陆轻芍:“姑娘今日可大好了?” 陆轻芍忙道:“多谢公子关怀,已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徐光见她二人模样,似乎并不是寻常散步,因道,“昨夜才下过雨,路上尚还湿滑,这会子你们是往哪里去?” 陆轻芍道:“在府里叨扰数日,还未拜见过冯家太太。听奶奶说今日太太闲着,让我过去陪着说几句话。” 徐光听了,又拿眼去看英莲,见她嘴角含笑,朝他眨了几下眼睛,心下了然,与陆姑娘笑道:“理当如此。冯夫人可是天底下头一个菩萨心肠的人,平日里素来最疼爱我们小辈的,她若见了姑娘,定十分欢喜。” 俄顷,又道:“我还要找二师哥问几句话去,先失陪了。” 英莲心里暗自失笑,他这哪里是去找冯渊问话,分明是先去占着地方等她回去呢! * 一时到了冯母屋里,只见她正在炕上抱着冯曦摇一只拨浪鼓逗乐,另有冯溪带着嵘儿坐在一旁剥果子吃。 英莲领了陆轻芍过去,笑道:“母亲,陆姑娘来了。” 桂嬷嬷见来了人,忙小心翼翼从冯母怀里接过曦儿,又领着谢嵘往旁边屋里玩去了。 陆轻芍跪下给冯母磕头请安,唬得冯母连忙摆手,从炕上下来伸手扶她,嘴里念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乃是大户家的千金,对我行此大礼,可不是要折老身的寿么?” 陆轻芍垂泪道:“太太说得哪里话?芍儿将死之身,若不是有幸蒙镇西侯府上垂怜搭救,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可怜的儿,快起来。”冯母心慈,早些听说她的来历,已是唏嘘不已,这会子也被她勾得心酸起来,忙拉她起身往自己身边坐了,安慰她道,“你莫怕。溪儿和九儿已将你的事儿都说与我听了,你是个好孩子,菩萨定会护佑你的。” 陆轻芍闻言,心下一暖,忍不住又落下两行泪来。 英莲因道:“陆姑娘,我们已打听过了。下月初八是陆夫人的生辰,尚书府定了在城西清平观里打三天平安醮。母亲从前时常去那观里烧香,倒也熟识。这京城里认识母亲的人极少,待那日你跟着母亲一块儿往观里去,我们会想法子叫你们母女二人相见。” 陆轻芍一时泪如雨落,复起身跪地道:“多谢两位奶奶和太太,你们的大恩,小女子永世难忘。” 英莲和冯溪忙上前去,两人合力搀她起身,英莲道:“皆是因缘际会,姑娘不必言谢。你温柔伶俐,我与溪儿都打从心里喜欢,只拿你作我们的妹妹看待。你若不弃,便也拿我们做姐姐看,好生保重身体,到时才能如愿见到尊夫人。” 陆轻芍含泪点头:“我何德何能,竟能得两位姐姐如此庇护……” 冯溪拉着她的手道:“既如此,妹妹快别哭了。你大病初愈,得好生养着。如今天气冷了,看你还穿的这般单薄。昨儿徐少爷托人送来几匹好料子,待晚些时候我叫人给你量量身,赶做几件新袄子出来,回头穿得漂漂亮亮的,叫你娘看见了也高兴。” 陆轻芍只觉眼热心热,就连喉咙里都堵着一股热流,叫她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点头。 * 自定了主意,镇西侯府上便开始仔细筹谋。陆轻芍日日悬着一颗心,终于盼到了初八日。 那日冯母以梦魇为由,约了到清平观里找住持解梦。待入观时,里面法事早已做完,在神前拈了戏,陆夫人并好几个姨娘、哥儿、姐儿都在里面楼上坐着听戏,乐音不绝,时而传来几声叫好,倒也热闹。 里面一个小道士领着他们绕过主楼,径直往主持在的大殿去了。冯母和英莲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一众嬷嬷和丫鬟,陆轻芍就混迹在那群丫鬟中间,倒也神不知鬼不觉。 彼时,陆夫人正在楼上看戏,忽听身旁丫鬟捧着个木匣子凑上来道:“奶奶,底下有个小道士说,有位夫人听说今儿是太太的千秋,特意送了这个上来当贺礼。” “夫人,哪个夫人?”陆夫人诧异道,接过盒子打开,在那只赤金缠丝镯才露出一小截的时候,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合上。 旁边一个姨娘见状问道:“太太,这是怎么了?” 陆夫人忙掩饰道:“哦,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个样式新巧的镯子。只这般无故送来贺礼,倒也蹊跷,叫我摸不着头脑。” 又故意问那丫鬟:“那小道士可有说明那位夫人的身份?” 丫鬟摇摇头道:“不曾说明。” 陆夫人因道:“莫不是我旧时认识的哪位姐妹?” “嗨!”方才那位姨娘叹了一声,笑道,“这也不稀奇。太太如今贵为尚书夫人,身份高贵,纵然是旧时相识的姐妹,只怕这会子也不敢贸然上前造次,只得这般巴巴地送些东西过来。” 陆夫人思索片刻,因道:“无论如何,到底是人家的一片好心。若真是旧识,我收了这礼却连面儿也不露,倒叫我不安心了。罢了,刚好我听戏听得有些乏了,正好带丫鬟下去瞧瞧去。” 说完,有几个姨娘都起身道:“我陪太太同去可好?” “都莫劳动了。”陆夫人道:“你们且好好看戏,我去去就回。” 一时,尚书夫人带了两个贴身丫鬟下了楼,又跟着那小道士一直绕到后头僻静的几间客居厢房来。 一路上,陆夫人脸色沉得吓人,手里一直紧握着那只木匣子,鬓间隐隐渗出冷汗来,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入了回廊,小道士领着他们在一扇朱红门前停下,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个丫鬟。 陆夫人会意,命她们在外间候着。小道士推了门,自己也未踏足,只等陆夫人进去后悄悄将门阖上,速速离去了。 屋里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彼时,除了日常陈设,只有一个姑娘背着身子端坐在桌前。 然即使如此,陆夫人一眼便认了出来,还未出声泪已如同雨落,疾步上前,颤声唤道:“我的儿……” 陆轻芍闻声回头,母女二人相对而视,她哽咽不住,唤了一声“母亲”,便扑将上来,一时母女二人哭作一团,十分哀切。 俄顷,骨肉别离之情稍解,只见陆夫人含泪打开匣子,取出赤金缠丝镯道:“好在没叫旁人看见。芍儿,这镯子原是皇后娘娘赏赐给芙儿和亲之物,怎会在你这里?” 陆轻芍忙道:“母亲恕罪,芍儿也是逼不得已。这镯子乃是当日姐姐病愈之时,感念我割血之情,故将这对镯子其中一只转赠于我。如今我全身上下,也只有这个最能明我身份了!” 陆夫人只将她抱得更紧:“我的好芍儿,你是如何脱险回到京中的?” 陆轻芍道:“姐姐病愈之后,芍儿本是按计划回京的。不知怎么竟掉进海里,好在被经过的商船搭救,送入京来,又得了京中镇西侯府相助,才得以与母亲团聚。” 陆夫人双手捧着女儿面颊,摸了又摸,心如刀绞:“我的儿,苦了你了!我还以为,这一生都再也见不着你了,老天保佑,我儿福大命大,竟还能逃过那一劫……” “逃过那一劫?”陆轻芍微微抬头,泪眼朦胧道,“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陆夫人心痛难忍,不禁别过头不敢看自己女儿。 陆轻芍愈发觉得异样,忙道:“母亲,你说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按爹爹的计划,便是一切顺利,最早我也只能赶在七八月里才能回京,为何三月份尚书府会早早地宣布我暴病而亡?” 陆夫人闻言哭得凄切,只抚着陆轻芍的头道:“芍儿,莫再提你那黑心的爹爹了。他如今除了自个儿的官位,已什么都不顾了。” 陆轻芍大惊:“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陆夫人泪流满面,不愿答言。然她越是如此,陆轻芍越是心惊。她本就聪颖,如此这般自然觉出几分真相:“母亲,是不是一开始爹爹就没打算让我回来?” 陆夫人心弦颤动,再也隐瞒不住,悔恨道:“都怪我,我应该早些识破你爹爹的诡计的。当初他那般执意要你替芙儿和亲时我便应该察觉的,只后来你姐姐轻生他怕事情闹大才允了让你同去。不想你们走后不久,他怕被人识破便早早宣布你暴病身亡,那一刻我才知道你爹爹有多狠心……” 陆轻芍听得心寒透了,身子跟着一阵阵打冷战,直摇头哭道:“不,不,我不信。母亲,不会的,爹爹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儿,若不是我亲眼目睹了这些时日你爹爹所作所为,我又如何能信?!”陆夫人声泪俱下,痛心疾首道,“当日我曾誓死阻拦你爹爹发布你的讣告,可你爹爹却是铁石心肠,丝毫不为所动,他口口声声说你姐姐被选为王妃乃是祖上积德,似乎还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从中提携,不能容一点差错,甚至还指责我多年无子,用休妻来逼我就范。如今你姐姐已成了真真国王妃,父凭女贵他也得了圣上封赏重用,如今更加不将我们这些妻女放在心上了……” 说着,只将陆轻芍搂了又搂,急切道:“好芍儿,你听着,此番你回来切不可被你父亲知道,在他心里早没有你这个女儿,若知道你回来只怕他第一个会对你下杀手!” 陆轻芍万念俱灰:“怎么会这样?早知如此,我那日溺死在海里便算了,何苦还回来……” “芍儿,莫怕,为娘的便是拼着一死也要保你周全。只是,这京城你是不能久待了。”陆夫人掏出帕子,一面替她拭泪,一面问道,“你方才说,在京城助你的是何人?” 陆轻芍道:“是镇西侯府上。在海上救我之人原是镇西侯爷的亲故,入京之后我便在侯爷府上疗养,他们都待我极好。今日我得以与母亲相见,都是靠府里的几位太太、奶奶替我筹谋的。” “镇西侯府。”陆夫人思忖片刻,喃喃道,“我儿命大,才得此贵人相助。那她们现在何处,为何不曾露面?” 陆轻芍因道:“冯老夫人顾念这是我们府上的家事,不便参与,因而带着九儿奶奶她们在旁边的厢房里候着。” 陆夫人听罢眼神一黯,顿了顿才道:“我的儿,快带我去见见你的恩人吧。如今,你的一线生机,全在你的这些恩人手里了。” 陆轻芍怔住,心下五味杂陈,良久才道:“母亲随我来。” 第122章 府中叙话 且说冯母和英莲这边,陆轻芍之事牵扯太多,往大了说关乎整个礼部尚书府的生死存亡,弄得不好侯府也会跟着遭殃,她们自然不便过多插手,照理说安排她母女二人相见,侯府这边也该放手了。然英莲却总放不下心来,这才安排众人在隔壁厢房歇息。 一时,只见紫苏进来回道:“果然如奶奶所料,那陆夫人带着芍姑娘过来了。” 英莲点了点头,替冯母重续了一杯热茶,才幽幽道:“这么大的事儿,不来瞧瞧真人,想必尚书府那边也不能安心的。” 冯母笑道:“这有什么?来便来吧,我们是做好事又不是做坏事,也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英莲眉头微皱,苦笑道:“您说笑了。我哪里是怕这个,只一早起来,眼皮跳个不停,我只怕还有什么别的麻烦呢……” 正说着,陆夫人与陆轻芍已被请进了屋。 不等冯母与英莲招呼,那陆夫人已拉了女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口中道谢不迭:“多谢几位在世菩萨救了小女,陆周氏无以为报,只能给你们磕几个头谢恩了……” “使不得使不得!”冯母哪里受得起这个,虽然如今自己女儿已贵为侯夫人,可她心底里一直当自个儿是平民老太太,如今有个这么大的官太太跪在自己面前,当真是吓得不轻,“陆夫人,使不得啊。你们这些丫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陆夫人起身……” 一时间,嬷嬷丫鬟都上前去扶,乱作一团。 英莲仔细打量那陆夫人,只见她神情凝重,满面泪痕,眉目间尽是苦楚之意,心中忧虑不由重了几分。 冯母亲自搀着那陆夫人,两人同往榻上坐了去,那陆夫人嘴中仍是感激不迭,忽而却是沉了声道:“冯家太太,我有几句话,想与您单独说道说道,不知可方便?” 冯母见她神色非比寻常,自然不好拒绝,只向英莲笑道:“九儿,待会怕有尚书府的人过来寻陆夫人呢,芍儿姑娘在这不方便。你且带着陆家姑娘往隔壁房里避避,我还想与陆家夫人说几句知心话呢。” 英莲心下明了,忙应了声,只留了冯母的两个贴身嬷嬷,剩下的都重往隔壁厢房去了。 这一番说道,时候就长了,竟是真的说到了陆府的丫鬟过来寻才算罢了。 彼时,陆轻芍隐身在厢房的窗下,眼睁睁看着母亲走远,心内如同一块寒冰烧着了火,只咬着帕子泪流不止。 英莲虽不知其中到底是何缘故,却也知她此刻心中煎熬,只安慰道:“好妹妹,如今你于陆家已经身故,你母亲自然不好就这样带你回去的。你便再委屈些时日,相信终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奶奶……”陆轻芍心痛难耐,却又有苦难言,只伏在英莲怀中,哭个不住。 俄顷,冯母已从隔壁进了来,看到此景也不由被勾得伤心起来,忙上前拉过陆轻芍的手道:“好孩子,别太伤心。你历了这些磨难,今日还能与母亲重逢,已是天大的喜事。只如今你府中有些变故,你母亲需回府做些安排,寻个好时机再来接你。我已应了她,这些日子会好好照顾你。你且安心在侯府上住着,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陆轻芍见冯母都如此说,不敢再久哭,忙点头擦了眼泪。 英莲因道:“母亲,这会子时候也不早了,这清平观我们不好久留,还是早些回府得好!” 冯母也觉得如此甚好,于是一行人趁着那边戏还未完,悄悄出观回府去了。 * 待回到府中,英莲安顿好冯母与陆轻芍,也不回自己房中,只往议事厅赶去。果然,冯渊兄妹与徐光都早已侯在那里了。 徐光一见英莲回来,面上现出喜色,忙问道:“如何了?” 英莲苦笑:“还能如何,不就是前日里咱们说的那样么?!” 说完,只得将今日情形说了个大概。 那头冯渊听她讲完,与她递了杯茶在手里,英莲正口渴,低头尝了一口,却是不凉不烫,正好入口。 冯曦却有一点不解:“说起来那陆夫人也真真是有些奇怪,既他们尚书府里已宣称陆姑娘身故,那现在陆姑娘对陆府而言可就是个天大的把柄啊。我们费了这些心思将她女儿送回去,她便是眼下不能立刻把女儿带回府去,也该火急火燎自行带走安排个隐蔽地方藏好再做打算,怎么还敢留在我府里,难道不怕我们……” 后面的话她未说出口,但厅里的人哪一个不懂? 英莲苦恼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虽我不知陆夫人是如何说服母亲继续照料陆姑娘的,然我看母亲对陆姑娘的怜惜神色来看,只怕里头有更大的隐忧。” 冯渊因徐徐道:“不管其中有何缘故,那陆夫人既说择日来接女儿,我们便等她几日好了。说起来,她这般按兵不动其实也算是个明智之举,陆姑娘此刻于尚书府而言只怕是颗燎原之火种,贸然行事稍有不慎便会大祸临头。” “也是呢。”冯溪若有所悟,“陆姑娘是我侯府送去见她的,我们若想害他们,早就害了,大可不必如此费心。退一万步讲,我们若真的以此发难,就凭陆姑娘一心维护陆家的倔强性子,只怕宁死也不会让他人得逞的。” “好了,此刻就莫再说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了。”徐光听见死字,心头一阵别扭,只向英莲道,“对了,那陆夫人说择日会来接陆姑娘,可如今这般情形,她能接陆姑娘去哪儿呢?” 冯渊摇了摇头:“四师弟,你可是问了一个蠢问题。你也知陆姑娘情况特殊,她的去处怕是陆府最隐秘的私事,阿瑛如何能知?” 徐光闻言,自觉失言,只得讪笑了一回,又问:“你方才说陆姑娘一路回来神色沮丧,这会子可好些了?” “你就放心吧。”英莲白了他一眼,笑道,“如今母亲那边比你还心疼陆姑娘,适才回府,母亲已吩咐,让陆姑娘搬去与她同住,一来方便照料,二来不叫她胡思乱想,暗自伤神。” 徐光这才放了心:“如此倒是极好的。” 将这事儿说个透彻,英莲心下稍安,这才发现厅里的人儿似乎比上次议事时少了许多,不由问道:“其他人呢?” 溪儿笑道:“侯爷呢,自然是去军营练兵了。慕四与小何往太子府去了,你们才出了府门,太子便派人来请他们过去。” “慕四与小何?”英莲着实是吃了一惊,“这倒稀奇了!若说慕四,他与太子本就交情深厚,他姐姐又是太子妃,太子叫他过去情有可原,怎么小何也被叫过去了?” 冯渊笑笑:“上次公主出宫寻小何闹出那么大动静,等了这么久才叫他过去已经是那小子的造化了!” “原来如此。”英莲恍然,又担心道,“糟糕,上次公主与小何相见时实在有些不合礼数,也不知道太子会不会为难小何?!” 徐光因道:“你就放心吧。上次的事儿我都听说了,明明是那公主主动抱咱六师弟的。再则,还有五师弟在呢,不会有事的。” 英莲想想也是,却是又问:“阿绣呢?今日也一直没看见她,平时她可是最关心陆姑娘的了,怎么今天这会子都没见人?” 冯溪忙道:“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今儿林姑娘派了人来,请李大夫过去瞧病,阿绣成日惦记着那些丫头们,便跟着一块儿去了?” 英莲心下一震:“什么?妹妹病了?” “嫂子莫急,不是林妹妹。”冯溪摆手不迭道,“是思烟那丫头,不知怎么说是染了风寒,在贾府请了大夫吃了药总不见好,林妹妹心里着急,就派人来叫李大夫给瞧瞧。” 英莲一下子就想起晴雯来,从前看书里面便有写晴雯病了,里面的太医就给胡乱用药的,不禁又有些心急,忙道:“贾府请的大夫哪有什么好的,回头必得告诉妹妹,她那儿的人但凡病了,不论大病小病,都得李大夫去瞧,不然只怕一年半载都好不了了。” 几人一听都笑个不住。 冯溪忙拉了她道:“好嫂子,你就放心吧。早上我都与李大夫与阿绣交代过了,我保证用不了一年半载,顶多三五日也就好了。” 英莲自觉失态,面上微红。然心上却格外记挂起林妹妹来,想着找个时候去看望她一回才能安心。 就在这时,紫苏从外头进来回话:“慕少爷与小何少爷回府了。” 话音未落,两人已一前一后进了厅来。 慕耀倒没什么,仍旧如往常一样温和自在。倒是小何,一脸喜气洋洋,脚下如同生了风,几步便赶上前来,捡了个座坐下。 冯溪笑道:“哟,这是怎么了,捡到宝贝了?” 小何自顾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几口入腹,才笑呵呵回道:“宝贝是没捡到,不过今天和那个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虽然只是打了个平手,但实在是尽兴!” “哦?”徐光一听,也来了兴致,“就是你们上次说的那个大内第一高手吕青?对他我可是仰慕得很呐,五师弟,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你可得带我一起去!” 慕耀闻言苦笑:“免了,我可不想再毁一座院子。今日,我为了六师弟可是挨了家姐好一顿说呢!” 此言一出,冯溪顿时笑成一团,这其中苦楚,怕只有她最能体会吧。 然而,英莲却有些疑惑:“你们今日去太子府,该不会只是打了一场架吧?!” 小何忙摇头道:“不止一场呢,我和太子也打了一架。不过呢,太子的武功虽然比常人胜出许多,比起我和吕青还是差点。” 英莲瞪他一眼:“谁问你这个了?除了打架,太子难道就没问你点别的事吗?” “别的?!”小何抓抓脑袋,一脸茫然。 英莲气绝:“你……” 一旁慕耀难免过来替他解围:“九儿,你莫难为他了。今日太子便是想要问,也是不得空。除了打架,我们一直被璇玑烦缠,问上次那姑娘的事情。” 英莲微怔:“怎么,璇玑公主也在?” 小何点头道:“对啊,太子妃有孕,她出宫看望。然后顺便把我们叫过去,问陆姑娘的情状。问完了,又拉着我在太子府里转个遍,到处玩闹,哪里还有时间理会太子?” 众人皆无言以对。 俄顷,才听冯渊开口:“那陆姑娘的事,太子也知道了?” 慕耀道:“是。璇玑心无城府,叫她在宫里瞒住此事已是难为她了,然她与瑾瑜感情深厚,向来绝不藏私。再则,瑾瑜素来善察,上次璇玑吓得那个模样,也着实瞒不住。” 冯渊微微皱眉:“那太子知道此事,是何反应?” 慕耀顿了顿,才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也觉得十分蹊跷罢了。不过,瑾瑜对此事倒是有些上心,临行嘱咐说若是陆姑娘的事情有了进展,告诉他一声。” 徐光不由担心:“难不成,太子是想过问此事?” 慕耀忙道:“这倒不会。目前边疆局势不好,已叫他十分烦心,只怕没有心思再管这些。更何况,瑾瑜心地纯良,正直忠义,此事又不违背家国大义,他过问这个作甚?” “如此便好。”徐光松了一口气,才道,“今日陆府母女相见,陆夫人择日会来接陆姑娘回去安顿,若有旁人干涉,只怕会生变故。” 冯溪笑道:“我说徐少爷,你就放心吧。如今没人会来干涉,你的陆姑娘很快便能得偿所愿,一家团圆了。” 不想,徐光竟丝毫未察觉出其中蹊跷,竟无比正经地回道:“她历经艰辛,当有此报。” 英莲倚在冯渊身上,禁不住嗤笑出声。心道,看来徐光对这陆姑娘当真是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了! 第123章 黛玉出府 且说,自从陆家母女分别之后,陆轻芍日日翘首企盼有人来接,然而却是等了一日又一日,期间英莲往贾府探望黛玉,小住了几日又回来,慕耀与小何外加冯渊、徐光都被太子叫去了一次,比试了拳脚还喝了一顿小酒,李明毅在神京新开了一家药铺,转眼便是一月有余,然而陆府那边却是音讯全无。 年关将近,陆轻芍一日比一日焦心,纵然有冯母、英莲姑嫂的百般劝慰,仍是难得欢颜。 直到腊月二十日,英莲悄悄与她说陆府传来了口信,只四个字,一月为期。陆轻芍虽心下仍是烦忧,却好歹重获寄托,不再似前日里灰心丧气。 除了谢老将军固守深宅、不肯露面之外,镇西侯府这个年,可算是过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三代同堂,师门聚首,难得的齐全。便是陆轻芍,也感念冯母照拂、众人关照,比年前活泼了一些。 正月初三这日,英莲一早抱了曦儿携了一车年礼过贾府处拜年,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李纨到三春姐妹,真真是一处不落,极为周到,便是周姨娘、赵姨娘那些屋里,因不方便去,也叫紫鹃带了人送了些节礼去。整个贾府里,却是无人不夸的,若说夸得最厉害的却是赵姨娘。 见紫鹃过来送礼,那赵姨娘喜得眉开眼笑:“哎呀,到底是读书人教出来的女儿,礼数气度就是不一样。初一林姑娘才打发人给我们娘俩送了礼,今儿个林家姑奶奶又送了来,倒叫我们不好意思了!” 只她这番话未免太过直白,饶是紫鹃都有些瞧不上,少不得还是赔笑道:“姨娘说得哪里话,我们姑奶奶说了,平日里姨娘对我们家姑娘多有照拂,心里一直感激着呢。只这会子小公子闹觉抽不开身,不然必得亲自过来谢的!” 几句话说得赵姨娘愈发欢喜,自是也对林妹妹更加高看一些,一时只觉比起王夫人的内侄女宝钗,黛玉真真是强上千倍百倍了。 一时拜过各处,英莲、黛玉两姐妹在房中单独叙话。英莲因道:“这月十五便是元妃回府省亲的日子,姐姐上次嘱咐你的话,可还记得?” 黛玉忙道:“姐姐放心,妹妹都记在心里了,绝不敢忘的。” 英莲点头道:“那就好。到时你只依计行事,如今贾府于你而言实非安居之所,他们家的事儿你能躲便躲。虽我知你才气高、灵气高,许多时候锋芒实在难掩,可你也得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尤其在那一群姊妹之间不许逞一时意气,强出风头。” “是是是。”黛玉不禁努了努嘴,颇有些委屈道,“姐姐这番话,可是说过千百遍了,玉儿也应了你千百遍了。莫非,姐姐不信玉儿?” 英莲抬头瞧她小女儿模样,却是三分恼意,七分娇俏,又可爱又可气,只轻轻在她眉心一点:“你这个丫头,如今愈发淘气了,竟然敢将姐姐的军?” 黛玉莞尔一笑,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恼意,只亲亲热热依偎在英莲怀中:“玉儿事事都要仰仗姐姐,哪里敢啊?” 英莲无奈摇摇头,笑道:“你啊,惯会在我这个姐姐面前装乖卖巧的了。” 说着,却是又想起一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包好的锦帕来,递予黛玉道:“这是詹管家年前才与我送来的三千两银票,还有明毅新开那间药铺的房契地契,你且收好。” 黛玉吃了一惊:“怎生这么多?” 英莲笑道:“你替那些后生脱了贱籍,又助他们成家立业,如同再生父母,这么大的恩情压着,他们自然是要更卖力的。” 黛玉有些为难道:“姐姐,上次你留在我这儿的五千两银票还剩了许多呢,身边实在不好再放更多钱财,不如姐姐替我收着吧。还有李大夫那间药铺,原是姐姐为我着想才开的,放在你那儿便是了。” 英莲却摇摇头道:“别的倒罢了。今日这个你还是拿着,银子加上你还剩的,多个几千两也不算什么,迟早用得上。若下回再有我便先替你收着好了,迟些时候再给你送来。至于明毅那间药铺,一直都是詹管家四处费心张罗,我哪里敢居功?只如此一来,日后你这边任谁有个头疼脑热,只管去药铺请李大夫便是,名正言顺别人也说不得什么。只怕平日里你见的那些太医,加起来也不敌李明毅十分之一的,到底是他来我才能放心。” 黛玉心下感动,只道:“都依姐姐便是。” 英莲拉了她一只手,嘱咐道:“好妹妹,爹爹临终费尽心血替你我挣来今日的局面,为的便是让你我活得从容自在些。然在这深宅大院里,人心不可测,我又不能随时在你左右,你有了银子才有底气,有了忠心才有保护,该疏通便疏通,该打点便打点,切不可委屈了自己,才算不辜负爹爹的一片心。” 若是从前黛玉听了这些话,只怕又会心酸落泪的,然跟了英莲许久,如今心境已是变了许多,愈发平和沉稳,只向英莲笑笑,坦然道,“姐姐放心,玉儿都明白的。” 英莲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回,又道:“你在贾府上,银票使起来到底不方便。前日我让詹管家兑了一箱碎银子和吊钱,约莫有三百两,今日带来已交给郝嬷嬷收起来了,平日里用来零花打赏再合适不过。” 不料黛玉却捂嘴笑道:“若依姐姐这般给我送银子,回头我竟要成这府里的钱罐子了!” 英莲听了也不由好笑,故意瞪她一眼:“你那些钱,只怕千百个罐子也不够装的!” * 转眼到了正月十二,一早就听药铺里有人过来回话,说李大夫往贾府去了。英莲闻言,心下明了。不出一个时辰,果见贾府里打发人过来,说林妹妹病了,想见姐姐。英莲便知事成,忙带了紫苏、半夏乘了轿子跟着往贾府去了。 待她走后,小何撇撇嘴问冯溪道:“直接接回来不成吗,好好儿的为何要林妹妹装病呢?” 冯溪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脖子一缩,不敢再多嘴。 倒是慕耀,眉眼微垂,幽幽道:“贾府到底不适合林妹妹,早些接她出来才是最好。” 冯溪笑笑:“放心吧,今儿就接回来了。” 彼时英莲到了贾府,只见府里各处都戒卫森严,时不时见许多小太监领着一帮贾宅人员指指点点,那贾府的人各个俯首帖耳,十分殷勤。 彼时迎出来的两个嬷嬷,磕了头道:“姑奶奶可来了,林姑娘在屋里等着呢。今儿府里来了好些宫里的大人,老太太怕冲撞了,打发我们出来接姑奶奶。” 英莲心下冷笑,果然贾母心疼林妹妹也是有限,到底是贾府的那些正经事儿更重要一些。 兜兜转转好一番工夫,才进了黛玉房里。彼时林妹妹卧病在床,也不见贾母,倒是看见了鸳鸯和平儿几个丫鬟围在里头。 一时见了礼,只听平儿上前道:“姑奶奶快过来瞧瞧,林姑娘昨儿还好好儿的,不知怎么受了风,竟病成这个样子。” 鸳鸯也跟着道:“眼下府里有大事忙,老太太、太太、二奶奶都跟着不得空。老太太心疼林姑娘,知道她惦记姑奶奶,忙打发人接您过来。” 英莲挪步到床边,原以为是依计装的,不想黛玉的脸色不好,气息也不稳,竟是当真病了,忙问道:“好好儿的,怎么病了?” 黛玉只垂着眼,不说话。紫鹃忙道:“奶奶快别提了,昨儿晚上姑娘梦见仙逝的林老爷,醒了好不伤心,夜里那样冷也不肯睡,抄了一夜的经文,早上起来就病了。” 英莲闻言,便知是紫鹃替她圆场编的谎儿,心里又气又恼,当着人面又不好说的,只掏出帕子,替她擦了一回额上薄薄的汗珠儿。 黛玉因道:“都是我不好,明明府里有要紧的事儿,这会子偏偏不安生,虽不是什么大病,叫老太太、太太操心实在过意不去。” 只听鸳鸯道:“姑娘快别说这话,好好养病要紧。你才也说了,并不是什么大病,躺几天也就好了。” 英莲沉着片刻,方起身与鸳鸯道:“鸳鸯姐姐,九儿知道十五那日是府里的大日子,里头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故而我想接妹妹去我那里住些日子。一来老祖宗年迈,这些天难免劳顿,妹妹如今病着,在这里住着到底不妥,要是连累老祖宗也有个头疼脑热岂不是大罪,便是没有惹她老人家伤神也是不好的。” 林妹妹忙道:“姐姐说的正是我顾虑的,眼下府里正是要紧的时候,万万不能为我误了大事。” 鸳鸯因抬眼徐徐道:“姑奶奶和姑娘都心细,想得也妥帖。方才二奶奶打发平儿过来,也是这个意思。眼下府里这情状,林姑娘往姑奶奶那里去倒是极好的。” 平儿道:“正是。我们二奶奶才说,按制元宵那日外眷无须叩拜凤驾,那日里必定锣鼓鞭炮不得停的,林妹妹如今病着,何苦白白待在里头挨顿吵闹?!” 英莲听罢,不由心内波澜,暗道平日里往凤姐处送的那些金贵东西到底是有些用处的,只感激笑道:“到底是二奶奶疼妹妹。” 平儿道:“姑奶奶说这话就见外了。对了,才二奶奶打发我来时,已回过老祖宗了。姑奶奶只管放心。” 英莲点头应了,又谢了好一回,才吩咐紫鹃等收拾行囊,准备车马。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乘着小轿出府去了。 出门换了车马,英莲扶黛玉躺好,又拿被褥捂实,方才叹口气嗔怪道:“你啊,我原叫你假装有恙,怎地你就真能让自个儿病着?” 黛玉面含愧色道:“姐姐,我当真是无心的。如今我已不比从前,日日在这府里呆着,又是跟在老祖宗身边,也渐渐觉出许多事儿非往日所见。再有昨日里竟出了那等事情……” 英莲见她顿住,脸色阵红阵白,隐隐觉出不寻常,只盯住她问:“出了何事?” 黛玉似有难言之隐,踌躇许久才道:“昨儿中午,我去看望先珠嫂子,不想老祖宗打发我去寻宝玉说句话,可是到了那儿……” 英莲逼问道:“如何?” 黛玉只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我竟不小心撞见他与袭人……厮混……” 英莲闻言却是一怔,顿时明白过来,若说那宝玉平日里与府里一众女孩儿也是混闹惯了的,想来黛玉早已见怪不怪,如今却从她嘴里吐出“厮混”二字,只怕是青天白日里就做了那档子事儿…… “早听说过他是混世魔王,只不曾想到他如今竟荒唐到这等地步。怪道贾府里丫鬟议论,说宝玉近来一刻都离不得袭人呢……” 黛玉闻言,愈发觉得臊得慌,忙央求道:“好姐姐,快别提了。” 英莲知她脸皮薄,撞见这等事不免难堪,只今儿府里风平浪静,定是此事还未声张出去,不由安慰她道:“原是他自个儿失了分寸,你倒好,白白自个儿担着替他忧心,还生出这场病来?” “我哪里还有工夫替他忧心呢,我这病原是被吓出来的!”黛玉不由拉住英莲一只手,诉苦道:“姐姐,你可知道昨儿有多险。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昨儿我去时,偏他屋里的丫头正好都出去了,一个也不在院中。幸好紫鹃耳朵灵,听出屋里动静不寻常,慌得将我连拖带拽拉出去了。否则……我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可不是么?”英莲冷笑了一声,若是林妹妹昨儿真的推了那门,只怕贾府里今儿还不知要怎样呢。不过这样一来倒好,依林妹妹的性情,有了这一出自然不会再对那贾宝玉有什么多余的眷顾了。纵是往日那些个情分,只怕这会子也是大大折扣,所剩无几。 一时,只听黛玉道:“姐姐,此事除了我与紫鹃,并无第三个人知道了。我已嘱咐过紫鹃,万万不可说出去。还望姐姐……” 话音未落,那头英莲已笑出了声:“傻丫头,这等事情难道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要出去声张么?” 黛玉自知失言,顿时羞红了脸,只将头埋进英莲怀里,喃喃道:“姐姐,若是可以,我真想与你长住,不回去了。” 英莲心下一动,只伸手将她抱紧,并未出声。 第124章 太子夜宴 自黛玉被接回镇西侯府,众人都宽慰了许多。然黛玉抱恙,小何、阿绣每每想找她玩闹,都被慕耀、明毅拦住,不叫扰她休息。倒是陆轻芍跟着英莲多次来看望,两人性情相投,竟是十分契合。 英莲、冯溪每每见她二人谈心,从琴棋女工到诗词歌赋,从上古传说到现今趣闻,大有上知天文、下达地理之势,这般博学倒真叫二人惭愧了。不过看着陆轻芍难得的欢快模样,英莲倒也跟着舒心不少。 正月十七这日,太子府一早派人来请谢廉师兄弟四个晚上过去喝酒,众人自然推辞不得,都去赴宴了。 是夜,英莲与冯溪姑嫂二人带着孩子省过冯母,一时回到房中叙话。 冯溪向外头问了一回时辰,忍不住叹道:“今儿又不知要闹到几时才得回来?” 英莲笑笑:“看得出来那瑾瑜太子是性情中人,才与他们师兄弟几个这般投契。原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儿,你就不必费心。” 冯溪苦笑道:“若换作是旁人,我哪里有半点担心?可人家是太子,未来的圣人,我才不信他请侯爷几个去,单单是喝酒呢?说不定又是什么边疆战乱,要叫侯爷上战场去呢!” “行了。”朝堂纷乱,哪里是她们理得清的呢,只抛开这个问她别个,“对了,陆府那边有信儿了吗?” 冯溪略怔了一下,忙道:“没呢。说也奇怪,自上次清平观传来一次口信,就再没半点消息了。你说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儿?” 英莲自是懂她的心思,心下难免担忧:“当真难说。” 冯溪叹了一声:“从前我只觉得小何的爹爹心狠,如今却是长见识了。都说虎毒不食子,小何他爹到底留了他一命,这陆姑娘的爹可就……” “这话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你可别给陆姑娘知道了。”英莲忙打断她道,“这两日黛玉过来,我瞅着陆姑娘心情竟好了些。这些事情暂时放放,别叫她烦心了,且再等两日看看!” 冯溪笑道:“放心吧,我有分寸。”说完,又想起来问黛玉,“贾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英莲自是知道她的心思,摇摇头道:“他贾府里头摆了这样大排场,累得人仰马翻的,还不得歇几日么,不过只怕这两日老祖宗就得派人来接了。” “那可不见得,纵然得了空,只怕也没好意思来接。真心疼林妹妹,病着的时候怎不见人来问问?”冯溪冷笑,“不过满心眼里都是那个贾妃。前儿还听侯爷说起,那贾妃回宫见驾谢恩,哄得龙颜大悦,替贾府讨了很大的恩典呢。” “理他呢,都是面子上的工夫罢了。”英莲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旁人只看见它外头体面风光,哪里知道里头是哪般模样呢?如今我只想着看顾好这个妹妹,图个舒心罢了。” 冯溪听罢,不由扑哧一笑:“嫂子,瞧你这为难模样,其实这个说起来哪有你想的那么难?如今林妹妹也渐渐大了,你趁早给她寻个好婆家不就行了?” 英莲微怔,继而狠瞪她一眼:“又说胡话?” 冯溪不禁叫屈:“好嫂子,我这哪里是胡话?分明眼前就有现成的好人选,你是天底下头一个聪敏贤惠的,我可不信你瞧不出来。” “我知道你说的哪个。”英莲看她一眼,不由笑道,“你也不必急着替慕四出头,旁的事情我倒可替玉儿决断,单单这件我只听玉儿自己的。何况她还在孝里,不便言亲。” 冯溪忙道:“好嫂子,我这可不是为了替慕四出头,我是真心替林妹妹着想呢。但凡林妹妹在贾府一日,这边一屋子人就忧心一日。旁的不说,你自个儿哪日嘴上不念叨几遍呢?既如此,何不趁现在早些筹谋,妹妹虽说还在孝里,可终身大事早作打算自是没错的。” 英莲面上有些无奈:“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只是……” 冯溪睨她一眼,好笑道,“难不成你心里还挑慕四的不好?” “你说到哪里去了?”英莲嗔笑,“这些年下来,慕四的品性你我再清楚不过。虽我也早早就瞧出来,他对林妹妹的心意比别个不同,然这等事情不比其他,况慕耀又是胸怀城府,深明礼义之人,我与你哥哥都相信他自有分寸,故而不愿插手。” 冯溪一听,忙问道:“那林妹妹对慕四……” 英莲诡秘一笑:“这我可说不好。只妹妹那般聪明,只怕慕四的心思她也是知道一二的。不过,她到底年纪小了些,面皮薄着呢,如何好意思与我说这个?” “说得也是,林妹妹太小,这慕耀又太稳,也不知他们这段公案何时摆到明面上呢?”说着,冯溪又摇了摇头,只将手帕子一甩,笑道,“罢了,我还是不添乱了。凭嫂子都坐得住,我急个甚!” 正说笑,忽见外头白芷急慌慌进了来,喘个不住:“夫人,奶奶,不好了,出事了!” 冯溪、英莲俱是一惊。 英莲眉头微皱,继而稳住心神,道:“你先莫慌,怎么了?是爷回府了?” 白芷忙点头道:“适才爷回府,在房里没见着奶奶,知道奶奶在这儿,就打发我来告诉夫人、奶奶,说小何少爷那边出事儿了,吵着要回山上去,凭谁说都拦不住。爷还说,小何少爷平日里最听夫人、奶奶的话,让您二位过去劝劝!” “什么?”这头英莲还没吱声,冯溪早已按捺不住,“这好好儿的是演哪出呢?!平日里再闹也没见那家伙说要回山上去啊!” 英莲略顿了顿,只问白芷道:“爷可还说什么了?” 白芷摇头道:“并无别的话。爷说完,就往侯爷书房去了。” 冯溪怪道:“小何都闹到这个地步,他二人居然都跑书房躲清闲去了?” 英莲略一思忖,忽而笑道:“既叫我们两个去劝,只怕他二人不好开口呗!” 冯溪瞅她一眼,先是微怔,倏忽恍然:“凭小何的本事,还能有谁让他吃亏的?除非是宫里那个璇玑公主又出来了!” “八成是了!”英莲说着,脸上笑意更深,只携了她一只手道:“赶紧往听风阁看看吧,不然依小何的腿脚,当真就回山上了!” * 还未进听风阁,就已听见里面吵嚷一片,其间夹杂着兵器碰撞之声,姑嫂二人心下犹疑,步子更紧了些。 才一进屋,只见小何肩负收拾好的细软行囊,右手里还持着早前林如海相赠的乌梓剑,一副心意已决的派头。只徐光、慕耀哪里就肯放他走,小何一恼,几人竟在屋里动起手来,过了约摸十招,两人才制住小何,师兄弟六个胳膊皆互相钳制起来,好容易僵持在一处。 “胡闹!”冯溪见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们三个还不住手,夜半动武像个什么样子,也不怕惊动老夫人?!” 徐光、慕耀见她们二人进来,心下才松了口气。 慕耀深深望了小何一眼,无奈道:“还不收手?” 小何心下气闷,然到底不敢太造次,敛了势,只将平日里最心爱的乌梓宝剑往桌上一掼,气鼓鼓坐下了。 英莲忙上前,柔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哪知小何闻言,原本一张脸怒气冲冲,不想一下涨得通红,下唇被咬得死死的,像头倔驴似的“哼”了一声,只将脸撇向一边,连看也不看英莲一眼,哪里还肯说。 英莲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又好笑又好气,只得又问徐光。 不想徐光连连摆手,诡秘笑道:“今晚这事儿我可实在不好插嘴,要不你还是问五师弟吧。” 说着冲慕耀使了个眼色,分明有几分幸灾乐祸。 慕耀却不理他,只他最是清楚小何秉性的。若他直说,只怕六师弟愈发恼羞成怒,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便只幽幽看他一眼,只道:“今日确是璇玑唐突了六师弟。” 不想徐光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只撇撇嘴道:“其实我觉得此事也怪不得璇玑公主啊。虽说一开始是璇玑公主非闹着与六师弟同坐一席,然席间我可瞧得真真的,六师弟和人家小公主聊得不亦乐乎,还一个劲拉着人家喝酒,结果璇玑公主不胜酒力,喝醉了,才闹了六师弟一场。” 小何一听,却是委屈得不行:“四师哥,你少胡说!” 徐光横他一眼:“我说错了?” “当然了!”小何不禁想起晚间席上之事,一股闷气直冲上来,只觉额角突突直跳,真真是拍案而起,一张老榆木都险些震碎了:“她那是闹我么,她分明趁醉轻薄于我!” 却不想“轻薄”二字一出,徐光终究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冯溪将手里帕子绞了又绞,一张嘴翕翕合合,终于问出声来:“那个,公主……当真轻薄你了?” 第125章 冤家路窄 冯溪将手里帕子绞了又绞,一张嘴翕翕合合,终于问出声来:“那个,公主……当真轻薄你了?” 英莲也是万万没想到,惊得杏眼圆睁,直直瞪着小何。 只见小何绷着身子直直站在原地,好似一张满弓上的弦,平日里一张满是嬉笑怒骂的俊俏小脸此刻如蒙上了一层猪肝酱,嘴里的牙险些就要咬碎了。 慕耀见此情状,原想说些什么替小何开解些,不想才要张嘴,却又被徐光抢了先,只听他一面笑个不住,一面道:“我说六师弟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虽说呢,这小公主趁醉亲你确实……有些不妥,可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啊,你没听小公主说嘛,她喜欢和你一块儿玩,还想要招你作驸马呢,她那是真……” “四师哥,你够了!”没等徐光说完,那头已是一声震天怒吼。 任徐光再糊涂,也知道小何这回是真动了气,忙住了嘴,一时怔住,倏忽只觉身前掠过一道疾风迅影,未及细看眼前的人就已夺窗而去,不见了踪影。 只听冯溪惊叫了一声:“糟糕,这下可怎么好?” 英莲望向桌上那把小何未及带走的乌梓剑,心下也是懊恼,忍不住埋怨徐光道:“纵然璇玑贵为公主,小何到底是个要强的,平白无故总被个姑娘家欺负不免也觉得难堪,你不该如此逼他的。” 想他们师兄弟平日混闹惯了,遇事奚落两句也只觉平常,徐光哪里想到他这小师弟今夜会有如此反常之举,只自责道:“怪我怪我!今日席上多喝了两杯,竟有些犯糊涂了!” 说着,往窗外望了一眼,徐徐道:“这小家伙也不知何时就长成大人了!” 徐光在外闯荡多年,多少人情世故都未曾难倒他,今日却如何惹急了自己最亲的人?英莲看他一眼,想起这些日子他为陆姑娘费的心思,心下不由五味杂陈,所谓“当局者迷”,不过如是吧。 一旁冯溪早已按捺不住,只往徐光肩膀狠狠砸了一个拳头:“我的徐大少爷,你也莫发感慨了。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将你的好师弟追回来!如今他在气头上,若真出了事,我看你如何是好?” 徐光忙道:“我这就去。” 不想却被慕耀一把攥住右边手肘拦了下来:“四师哥,还是我去吧。六师弟虽说大了,却还是个小孩儿脾气,方才你惹恼了他,只怕见了你火气愈发旺了,哪里还能乖乖跟你回来?” 徐光一愣:“这……” 英莲道:“慕少爷说得很是呢,就让他去吧。” “也好。”徐光点头应道,“帮我向他赔个不是,早些带他回来。” 慕耀点头,道了一声:“放心。” 正要走,目光却瞥见桌上那把乌梓剑,伸手一把捞了过来。 冯溪急道:“你去找他,如何还要带剑?” “这把剑平日里他最喜欢。”慕耀幽幽一笑,“带上哄哄他。” ** 神京,西郊树林。 一团篝火烧得正旺,慕耀顺手往火里又添了几根枯枝。 “你别动!”小何单脚跪在他身侧,望着他胳膊上才缠紧就被染红的碎布条,心下愈发愧疚难当,“五师哥,我……” “行了!”慕耀实在见不得他这幅模样,瞪他一眼,却是笑道,“一点小伤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小何哪里笑得出来,方才他真是疯了,那一剑有多少力道他再清楚不过,更何况乌梓剑不比寻常刀剑,便是再好的金创药,只怕也要半个月方可恢复。 慕耀挑眉:“怎么,这会子不生气了?” “五师哥……”小何撇撇嘴,却是靠着他身旁的一棵老槐树坐了下来,垂着头也不看他。 却又听慕耀道:“今儿这事儿,是璇玑不对,我替她跟你赔个不是。” 小何却不领情,只嘟囔道:“方才你替四师哥赔不是,如今又替那公主赔不是,要真觉得不是让他们自己来赔。” 慕耀苦笑:“四师哥倒还便宜,只这璇玑,要叫她说个不是,只怕比登天还难。” 小何从鼻子冷哼一声:“那当然了,人家可是公主!” “五师弟,别这样。”慕耀看着他,有些为难,“生在皇宫贵族也并不是外人想见的那等风光。璇玑也有难处,她心里不快活。” “不快活……”小何微微抬眼,不自觉顿了一下,继而故作不屑道,“切,她整日里寻人取乐,哪还有不快活的时候?” 慕耀没再接他的话,只极轻地叹了一声,静静望着眼前愈来愈盛的火焰,眸光里摇曳着昏黄的火苗,还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小何以为他是受伤的缘故,忙问道:“怎么,可是伤口疼得厉害?” 慕耀只将那只尚还完好的左臂徐徐摆了两下,笑道:“在你眼里,师哥我有这般弱么?” 小何自知理亏,也不答言了。 两厢静默了稍许,忽听慕耀道:“六师弟,我倒有个问题很想问你……” 小何狐疑看他一眼:“有什么师哥只管问便是了。” “今日席间璇玑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慕耀望着他,幽幽道,“她虽是醉了,可我知道她那些话却是真心的。六师弟,璇玑心里是十分在意你的,若她当真想招你作驸马,你可愿意?” 一时间,小何又惊又恼,唬得他一下从地上蹦将起来:“五师哥,你疯了么?!” 慕耀着实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动静,薄唇勾人地翘了翘:“平日里你可甚少这般与我说话呢?看来璇玑于你,也并不是毫无分量啊。当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便是告诉我一句实话也无妨。” “什么实话?什么分量?”小何窘迫之下,喉咙竟是愈发大了,“在我心里,她不过是个一味娇惯、任性刁蛮的臭丫头罢了!” “这当真是你的心里话?”慕耀仰起头,眉眼里看不出神色,“她上次那般伤心出宫寻你,你当真丝毫不以为意?你每每与她一起玩闹,逗她开心,当真也没有半分怜惜爱护之意么?” “我……”小何张口欲驳,却被慕耀的眼神盯得浑身不是滋味,话到嘴边却失了气焰,“自然……都是没有的。” 说完,却是忽然就转了身,径直往林子深处去了,倏尔只听见风里虚虚的声音道:“五师哥你先歇着。我去拾点柴,回来好睡觉。” 慕耀望着他如风般逃掉的背影,微微勾了唇,却略带了些苦涩:“傻师弟,当真是没有吗?” ** 翌日。 小何伤了自家师哥,自然不敢再使性子,只能乖乖与他回城。 昨日夜里他气疯了,脚底有如生风,不知不觉竟出了城有近百里,如今慕耀伤了,他心下惴惴,一早便去附近的驿馆租了车马,不敢再叫师哥受累。 他难得学回乖,慕耀也不逆着他,只与他一道进了马车。 一路上倒是悠闲的紧,不知不觉已进了城。慕耀见他闷了好一会儿,也不出声,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又瞅见他眼底乌青,似有些肿,只道:“怎么,昨夜不曾睡好?” “啊……”小何闻言,竟是心下一虚,舌头险些打结,良久才道,“那个……此番我将五师哥伤成这样,回去之后我那些嫂嫂们、林妹妹、还有李明毅家的阿绣,肯定会吃了我!” 慕耀闻言一笑:“别的倒罢了,林妹妹何时闹过你?” “这个……”小何被他说得语塞,心下正是烦乱,一时愈发窘了起来,忙掀了帘子佯装看那街上,一抬眼看见路边就是神京有名的饭馆“醉仙楼”,忙喊车夫停车,又向慕耀道:“师哥,醉仙楼的点心做得极好,溪儿和九儿都是爱得不得了。我此番伤了你,她们定饶不过我。你且等会子,我进去买些,也好回去叫她们少生些气吧!” “我已说过许多遍,只是小伤,你莫再挂在嘴上了。”慕耀说着,却也没有拦他,只望着他道,“速去速回。” 小何应了,身子一猫就钻了出去。 只是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小何竟还未回来,慕耀心下犹疑,正欲让车夫进醉仙楼里面寻他,不想外面响起一阵骚动声。 他打起帘子瞥了一眼,只见一群人从里面冲将出来,一个个鼻青脸肿,仓皇狼狈,口中呼号不迭,大有抱头鼠窜之势。其中有个衣衫华丽、体态臃肿的,约莫是个出身权贵的公子,却已是头破血流,面目全非,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拖拽向前。慕耀只觉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你道是谁?竟是昔日他们师兄弟当街暴打的那个金陵恶霸薛蟠。 隐隐又听见小何的声音从里面传将出来:“姓薛的,你记好了,小爷镇西侯府何怜之,要报仇的找我来!” 慕耀心下明白几分,不由苦笑一声:“倒真是冤家路窄。” 小何这一日的不痛快,只怕都烟消云散了。不过,倒也值了! 第126章 宝钗借戏 过了一会子,小何提着糕点进了马车,脸上却仍是怒意难消。未待坐稳,便冲慕耀道:“五师哥,你猜我今儿个在酒楼里碰着谁了?” 慕耀轻叹一声,苦笑:“方才你那般阵仗,我还能不知么?” 小何见他神色有异,会错了意,因道:“五师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我轻易与人动武。只今日那恶霸欺人太甚,我实在忍他不得。” 慕耀摇摇头,笑道:“我可没有怪你。只怕遇着了那薛蟠,凭他素日与我们师兄弟的过节,他便是不猖狂我们也难忍恶气罢。更何况他那厮又哪里会有不猖狂的时候?” 小何却是沉了眉眼,“若是他仅仅是猖狂我便还饶得他。我原想着,他如今好歹依附于那贾府,说起来总归是林妹妹的外祖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谁想他竟然……” 说着,又是一股急怒攻心,竟是一掌拍在马车后厢的栏杆上,震得上边灰白色的帷幔瞬间耷拉下来。 慕耀微怔:“莫不是你不去招惹他,那厮却来招惹你。” “他何止是招我惹我,简直欺我侮我!”小何恨得咬牙切齿,“可他便是欺我侮我还算好,他居然在外边儿毁林妹妹的声誉,叫我如何忍得?” 慕耀一惊:“你说什么?” 小何怒道:“那恶霸今日带得一帮狐朋狗友并几个烟花女子在酒楼上玩耍风流。我本不想理会,谁知他竟在楼上胡言乱语,妄言贾府里几个小姐的美貌姿态,言及林妹妹时更是下流至极,还……还将林妹妹与章台女子作比,肆意垂涎……” “混账!”听及此,慕耀早已是怒不可遏,目色骤变,好似狂风骤雨,心中甚是悔恨没有亲自教训那薛蟠,只捏紧拳头,一字一顿道,“就凭他,就连提起林妹妹也是不配!” 小何冷哼一声,愤愤道:“这厮今日能如此堂而皇之污言毁损林妹妹的名声,只怕素日里早已是惯犯了。五师哥,我们赶紧回去告诉九儿,叫她千万别在送林妹妹回去贾府那是非之地了!” 慕耀点点头,幽幽道:“我们是得快些回去。你如今这般闹了一场,又如此响亮地报出了镇西侯府的名头,只怕弄不好薛蟠那头再来个恶人先告状,又有一场大风波!” 小何闻言,心中难免愧悔,只道:“我到底还是冲动了些,早知道不该叫镇西侯府牵扯进来的!” 慕耀敛了怒意,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稍顿道:“那也未必。依大师哥的性子,若不是碍着九儿和林妹妹,哪里愿意和那贾史王薛扯上关系?!那薛蟠是下流惯了的,如今林妹妹尚且还住在镇西侯府上呢,他既敢出言毁伤,自当由侯府里的人教训才最合适不过!” 言毕,却是深深看了小何一眼:“我倒觉着,你这名头报的极好!眼下或许就是时机,接林妹妹出来了!” 小何忙道:“莫不是五师哥已有主意了?!” 慕耀低声回道:“莫急,待我们回去与大家商量了再做打算。” 小何忙应了,催促车夫往侯府去。 * 再说梨香院这头,那薛蟠被一众奴仆狼狈送回府中,把个薛姨妈和薛宝钗吓得不轻,急慌慌叫人请大夫去。 诊治完虽不曾伤到要害,然身上确是伤痕累累,颇受皮肉之苦。 那薛蟠自是添油加醋将原由说了一番,又向薛姨妈哭诉:“妈妈你可定要替我做主!我原依了你们处处远着那些仇人,如今不过酒桌上说了几句醉话,就被那些人这一顿好打,叫我实在冤屈呀!” 薛姨妈听罢,自然好一番心疼,当真气急,就要找王夫人去,嚷着要遣人寻拿何连之。 正要出门,却是被薛宝钗迎面拦下,只见她眼中泪流不止,急道:“妈妈使不得。” 薛姨妈气不顺:“你哥哥如今被人欺负成这般模样,我如何能再忍得。” 薛宝钗忙劝道:“我知道妈妈心疼。然妈妈方才也听见了,哥哥挨打,缘是他酒后胡言,污了林妹妹的名声。咱们家原就是个口无遮拦的,也不知说了多少不该说的,人家虽是为林妹妹出头,殊不知哥哥嘴里早已将这贾府上的姑娘小姐玷污了遍。妈妈这会子去找姨妈出头,却是要如何开口才好啊……” 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妈妈啊,便是姨妈有心帮咱们,可传将出去,这府里的妹妹们只怕都恨透了咱们,咱们家哪里还有脸面待在这儿呢!” “我的儿……”薛姨妈闻言,如梦初醒,心中又气又恨,只转过头去骂薛蟠,“作孽啊,大年节的,你怎么又不知道做些体面些的事,倒连累了一家子都见不得人!” 薛蟠见状,心下愈发冤屈气闷,只在炕上发狠道:“我如今这般模样,自然是见不得人了。我知道,你们心下都嫌我,如今哪里还管我的死活?” 薛姨妈听了,气得发闷,险些昏死,只哭嚷道:“下流胚子,我和你妹妹为了你心都操碎了,你怎还如此不知好赖!” 薛宝钗恐薛姨妈伤了身子,自然又是拿了好言来劝,哄得她离了薛蟠屋子。 晚些时候,又有贾母屋里打发两个老嬷嬷送了好些衣服玩物礼来。薛姨妈和宝钗两个自然强颜欢笑接了来,还陪着说了几句话才散。 只因正月二十一便是薛宝钗的生辰。那头贾母心喜宝钗素日里稳重和平,又闻得是十五岁整生日,便发下话来要替她作生日,还嘱咐王熙凤置酒戏好生操办着。 才又听那老嬷嬷说贾母留了史湘云下来听完戏才去,还叫人去镇西侯府接林家姐妹过来一同热闹。薛姨妈一时自是心急如焚:“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你哥哥说了那些个混账话,待林大奶奶和林姑娘过来,被老祖宗晓得了,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啊?” 薛宝钗亦是跟着忧心:“妈妈莫要着急。事到如今,只怕这件事姨妈那里是瞒不住了。妈妈需快些去求她,说不定还有办法转还。” 薛姨妈连连点头,忙带着宝钗和丫鬟往王夫人屋里去。 不想凤姐之女大姐前些日病了出花,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痘疹娘娘,连奉了十二日,昨儿才送了娘娘,祭天祀祖庆贺。这一场下来,大姐毒尽癍回,王夫人却身体抱恙,凤姐心下不安,于是得空儿便来伺候。 薛姨妈来时,正值凤姐也在,一时两厢问好,难免面皮薄些,竟有些促狭。 凤姐何等聪明人物,眼色工夫自是一流,便要起身告退,却不想被薛姨妈一把拦住:“我的儿,你可是去不得。姨妈还指望你呢!” 王夫人见状有异:“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薛姨妈这才长叹一声,将事情来龙去脉详说了一遍。自家姊妹在前,自然忍不住维护起薛蟠:“并不是我护短,只爷儿们间喝酒玩笑原就做不得数,如今蟠儿为几句醉话被打成这般模样,我却是找不得说理的地儿了。” 王夫人欲拿好言宽解,话到嘴边却也只是叹了一声:“好好儿的,怎偏偏惹到那镇西侯府上了。” 凤姐忙道:“太太可是有什么难处?” 王夫人只道:“你们有所不知,上回宫里娘娘才捎出话来,如今林妹妹已非同小可,叫我们好生待她呢。倒不提是昔年她得过圣上、皇后的垂怜,如今她得了镇西侯的庇护也罢了,竟是连圣人最宠的璇玑公主也与她亲厚,屡屡在圣人面前美言。” 薛姨妈与宝钗俱是大惊:“竟有这回事儿?” 便是凤姐,也在心里纳罕,想不通黛玉竟有如此神通。 薛姨妈愈发心急:“如此那孽障当真是闯下大祸了,若是那镇西侯府深究起来,岂不是……” 王夫人忙劝道:“说来也不过就是几句醉话,人家也已动手出了气,未必就肯深究的。” 宝钗因道:“姨妈所言甚是。只偏偏这会子林妹妹还在镇西侯府里作客,如今哥哥说了浑话,若是惹得亲戚间生了嫌隙,真真是罪过了。” 凤姐闻言心下了然,论起来她心知薛蟠是个混账魔王,这些年又收了英莲许多好处,倒并不情愿替薛家讨林家的不好,然当着王夫人的面儿,少不得还是要出些力的,只道:“过几日便是宝姑娘生辰。老祖宗疼爱宝姑娘,昨儿特特拿了体己银子叫我与宝姑娘做寿置办酒戏,还吩咐叫接林妹妹回来一起祝寿。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叫林妹妹知道难免心里过不去。林妹妹素日里爱使小性儿,若是不肯回来,倒真有些难办了。” “可不是么?”薛姨妈忙道,“凤丫头,素日里就属你最聪明伶俐,可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凤姐只轻挑了挑那弯柳叶吊梢眉,道:“姨妈却是抬举我了。我哪里有什么好主意,不过我倒觉得林妹妹自从多了林大奶奶这个姐姐之后,很是听她的话。依我看那林大奶奶却是个颇为通情达理的,我们倒可以从她这里想想办法。” 王夫人因道:“如今才出了这事儿,也不知那镇西侯府里头是个什么情形,如此贸贸然就去找人家似乎也不妥当。” 薛姨妈亦道:“虽说逢年节亲戚间走动也是有的,然平日里我们却是从未与那冯家有过多少交道,更别提那什么将军了。便是去了,只怕也未必能得见,若是吃了闭门羹,岂不更添堵?” 凤姐点头道:“这个我自是知道的。依我的意思,也并不叫姨妈出面的。” 宝钗因道:“二奶奶可是有法子了?” 凤姐道:“法子倒是有个,却不是什么好的,也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薛姨妈忙拽了她双手道:“我的儿,你恁聪明自然是好法子,快说罢。” 王夫人心知她有了主意,不喜她卖弄,便道:“姨妈正心急,你若有什么法子赶紧说来听听。” 凤姐才道:“不知太太、姨娘可记得,上次冯家太太请咱们老祖宗过去听了一回戏?” 王夫人细想了一回,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我因府里事忙,并未去成。” “那就是了。自从老祖宗那日听了,回来后不知夸了镇西侯府的那戏班子多少回,说那儿的戏好听又新鲜,别处都没有,还总说要借来唱几回,只因着省亲的事儿总不得成。”凤姐说着,望了宝钗两眼,笑道,“眼下正赶上宝姑娘的千秋,岂不正好?” 王夫人却是不太乐意:“怎的,若依你的意思,竟是要往他府上借戏班子不成?戏班子如今咱们园子里也有现成的,却要往别人府里借去,倒巴巴成了什么了?” 凤姐闻言,忙垂了眉眼道:“太太说的是。却也是昨儿老太太给了二十两银子说是置酒戏,我打趣说并不够。老太太便玩笑叫我自个儿想办法,今儿又提起这个,我才想起来。若是太太觉得不好,便再想别的主意就是。” 然薛姨妈心下却动了意,忙与王夫人道:“凤丫头也是好心。这个主意虽小气些,倒还是说得通的。既是老祖宗喜欢,又有亲戚情面在,借出戏也没什么不是。况且原也是老祖宗要替宝丫头作生日置酒戏,戏台子也是搭在老祖宗院子里,那侯府里若借了,必然是林大奶奶在意老祖宗,不想这事儿张扬;若不借,我也明了她是与我们置气呢。” 王夫人这才点头道:“那姑且试试吧。” 薛宝钗闻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只轻声问道:“那到时,若是侯府借了戏我们该如何?若是不借,我们又该如何?” 不料却听王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若是借了,这事儿自然是两不追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不借,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都是碍着亲戚间几分情面,她既不顾了,我们又能如何?” 凤姐讪讪笑道:“哪里能这般严重?好歹还有老祖宗在呢,他们先动了手也是理亏,这这事儿又于林妹妹有损,林大奶奶想必也是不愿声张的。” 薛姨妈叹了一声道:“如此自是最好。只是痛心我那不肖的儿子,大年节的却躺在炕上动也不能动,还连累宝丫头生辰也不得好过。” 宝钗闻言忙道:“妈妈莫再恼了,恼坏了身子可如何使得?左不过是个生辰,纵使今年不过了还有来年,值个什么?” 凤姐见她小小年纪有这份胸襟倒也难得,又想起她那混账哥哥来又不免替她有些可惜,只道:“妹妹说的是,姨妈保重身体要紧。我这就打发得力的下人往侯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