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众生相 七月二十八日,离着荣府贾母生辰还有五天。 荣国府荣禧堂内,早依着旧例准备下各色彩灯、时令鲜花,并桌椅屏风。 有条不紊、来往穿梭的下人们,虽累一些,但想到又有赏钱拿,脸上也都有或深或浅的笑容。 荣禧堂东边马厩后,隔起来的花园前厅上,一声嚎丧乍然响起。 袭了荣国府的一等将军贾赦抚棺大哭,拍着一具黑漆棺材哭号道:“我的姐姐,拢共就这么一个可心的人,偏叫人赚了去!我的好姐姐哟,你这一走,抛闪下我一个,叫我以后跟谁说话去?” 薄薄的黑漆棺材后摆着的灵牌上,用金漆写了“诏封荣府恭人贾寇氏”几个字。 听贾赦哭号,厅外路过的两个小厮忍俊不禁。 “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太太没了呢。” “就是。” 一说一和过了,两个小厮瞅见贾赦续弦邢夫人铁青着脸站在廊下,忙捂着嘴脸弓着身子跑了。 邢夫人的丫鬟秋菊向灵堂里呸了一声,“死也不找好日子,就赶在老祖宗大寿前死!活该她短命呢。”又怂恿邢夫人,“太太去劝一劝老爷吧,荣禧堂二太太打发人来说几次了,老太太那听说老爷赶在她好日子前给寇姨娘发丧,恨得了不得呢。” 邢夫人犹犹豫豫的,终究觉得贾赦给寇姨娘写下的牌位太打她这正经夫人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她呢,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将手搭在贾赦肩膀上,“老爷,你好歹顾忌着自己个身子,赶紧地将人埋了吧。” 贾赦伸手向邢夫人身上一推,啐道:“要不是你,我这好姐姐怎么就没了性命?你不回来守着她,给她请个正经的稳婆瞧瞧,白赖在西边做什么呢?” 邢夫人灰头土脸地辩解:“我也想给她请,叫她添个哥儿给我养着——早两个月,就已经给她定下稳婆、奶妈子。谁知道,她偏那会子发动了,老太太又说日子不对,定是丫头传错了,要我留下说话……”可怜兮兮地看着贾赦,咕哝出一声,“当真不赖我。” 贾赦冷笑一声,又拍着棺材哭了一嗓子,逼着问:“和尚还没来?” “……八成叫老太太挡着了,谁叫家庙里的月疏年例,是那边出的呢。”邢夫人又想叫贾赦闹给贾母看,又怕贾赦闹出来叫她夹在里头尴尬,犹豫再三,终于选了给贾母下绊子。 贾赦再三冷笑,催着邢夫人说:“打发了王善保去请,有钱能使鬼推磨,就不信请不来几个和尚!” 邢夫人瞧贾赦要用她的陪房,嗫嚅说:“老爷,万一老太太问起来……” “死活都有我呢。” 邢夫人讪讪的,有意引开话头:“老爷,迎春还病着,请了和尚来嗡嗡地聒噪……” 贾赦冷笑说:“她姨娘没了,她还敢嫌聒噪?只管去,我要瞧瞧东边办丧事,西边老婆子怎么祝寿!” 邢夫人堆笑说:“老爷,万一,老太太叫二老爷一个折子将你弹劾上去呢?俗话说,百善孝为先……” 贾赦面上也软了,虽没住进荣禧堂,但也舍不得手上的爵位,但软得有限,依旧不信贾母会豁出去弹劾他,嘴上催邢夫人:“只管去,她丢不起那个人……看她怎么服软。”说完,又拍着棺材哭。 邢夫人眼睛被火盆里冒出来的灰迷了眼睛,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微微撇嘴,她还当贾赦当真跟寇氏情深意重呢,原来是借题发挥,要逼着那老货服软,擦着眼泪走出来,瞧见廊下王善保家的来了,正要开口,生怕她的人叫了和尚来,反倒叫贾母埋怨她,于是轻声问:“琏儿呢?” “琏二爷刚进院里。”王善保家的赶紧答,轻声问:“太太,二姑娘那,可要请大夫?” 邢夫人才要说不请,心思一转,又怕迎春出了事,叫贾赦日后连同寇氏的事,一并怪到自己头上,就点了头,唯恐王善保家的糊涂,请了外头大夫来费银子,又叮嘱说:“别请旁人,就请荣禧堂那一直给年例的王太医来。” 王善保家的赶紧地答应。 邢夫人拿着帕子在身上秋香色裙子上掸了掸,啐了一声“晦气”,握着帕子就向后走,见秋菊、秋月凑了上来,就指着杵在院子中央遒劲嶙峋的山石、郁郁葱葱的树木,对秋菊、秋月两个抱怨说:“你们瞧瞧,你们瞧瞧,谁家上房院子里就杵着这么个玩意?要是将荣府一半隔开了给我们,倒还罢了。偏只给这么巴掌大的一点,前前后后,还比不得那老国公颐养天年的梨香院整齐。” 秋月教唆说:“太太,就由着老爷闹!讨不回宅子,老太太也该多分给老爷、太太些体己银子。看老太太满嘴里珠大爷是文曲星、元姑娘出生奇了、宝玉来历不小的,竟是没将咱们琏二爷、迎姑娘放在眼里。” 邢夫人心想贾琏、迎春两个哪里配跟贾珠、元春、宝玉比,果然瞅见贾琏鬼鬼祟祟地向内去,就喝道:“你老子在厅里哭丧呢,你不说帮着请和尚、天文生,灌了几口黄汤,又想向哪里停尸去?” 贾琏被唬住,赶紧地垂手走过来。 邢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也是十五六定了亲的人,正事不干,成日里游手好闲没个正形!不求你像你珠大哥一样十四岁进学,你好歹替你老子干点正事去。” 贾琏讷讷地问:“有什么正事好叫我干?” 邢夫人下巴向西边一点,“你老子要叫了家庙里的和尚来,那边压着不许叫。你拿了十两银子,胡乱叫五六个没处磨牙胡羼的秃驴来。那姓寇的也是跟着你娘进的贾家门,服侍了你娘一场,你替她叫几个和尚来,也算全了你娘跟姓寇的主仆一场的情分。” 贾琏一听十两银子,眼前一亮,也不管邢夫人回头给贾赦报的账上究竟是多少银子,紧跟着邢夫人回了房,取了十两银子,盘算着怎么从里头克扣下至少五两银子来,脚步轻快地就要走。 邢夫人懒怠多看他,先一步走出来,顺着青砖小径出门,绕过一丛翠竹,沿着插满残荷的水塘走,停在一蓬趴在地上的迎春花前,翘首向窗子里瞅,恰瞅见迎春的奶娘四仰八叉地在炕上呼呼大睡。 瞧见了这场面,邢夫人不说奶娘不用心,反倒拿着手指向身后跟着的秋月头上用力一戳,“糊涂东西,人好端端的,就巴巴地赶着来跟我说!” 秋月忙慌说:“太太,姑娘当真不好了,绣橘说是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呢。” 邢夫人冷笑道:“还跟我胡扯?快去追了王善保家的回来。姑娘要真病得那样厉害,她奶娘能安生地打瞌睡?又不是什么病入膏肓的大毛病,只叫她清清静静地饿几天,保管就好了。” 邢夫人站在窗子前训斥丫鬟,屋子里躺在炕上的迎春奶娘王氏一惊,慌忙爬了起来,将听见动静要出来的小丫鬟向房里一推,抢着出来,走到邢夫人面前堆笑说:“太太来了?” “姑娘怎么样了?” 王氏唯恐将迎春的病说得严重,叫邢夫人埋怨她偷懒,忙说:“太太放心,姑娘就是叫寇姨娘吓着了,已经缓过劲了。” 邢夫人眯着眼,瞅了眼天上白云苍狗,打了个哈欠,“要是姑娘厉害了,再打发绣橘去说给我听。”握着帕子捂着嘴,懒洋洋地就向前面去。 “太太——”绣橘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就要出门来追。 王氏忙转身堵住门前,挡着绣橘的路。 邢夫人嗔道:“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嗔了一句,依旧打着哈欠带着秋月、秋菊去了。 绣橘挣扎着要将王氏推开,奈何年方六岁,被王氏夹在肋下就提进屋子里头来,瞧见伺候了迎春一夜方才撑不住打瞌睡的司棋、莲花儿都醒来了,叫嚷道:“司棋、莲花儿救我!” 王氏仗着人高马大,将绣橘往地上用力一扔,掐着腰冷笑:“你个小蹄子,太太过来一样都在打瞌睡,叫太太知道姑娘不好了,哪个逃得开?” 司棋忍不住回嘴骂她:“大白天里一样打瞌睡,怎么晚上上夜了,就只我们三个,不见您老人家?白日里睡、黑夜里也睡,你倒不如将姨娘的那口棺材占了,清清静静地睡去。” “你个小蹄子,反了你了!”王氏抬手就向司棋面上扇去,绣橘、莲花儿对看一眼,一拥而上地将王氏抱住,握着小小粉拳就往王氏腰上捶打。 王氏瞧着,不但不生气,反倒笑了,伸手一手一个地将绣橘、莲花儿推开,重重地指着绣橘额头说:“聒噪得太太不能歇晌,看不提了你的腿子拉去发卖。”咬着牙重重地将绣橘、莲花儿、司棋三个一个不落地照着腿上嫩肉掐了几把。 “绣橘——” 屋子里忽地传来飘忽的一声,王氏将站在她前头的绣橘、莲花儿拨开,抢着走进里间,握着两只手站在悬挂着紫纱帐的填漆床前,也不问床上的病人醒了多久、难不难受,开口就恶人先告状,“姑娘都听见了吧?外头绣橘、司棋、莲花儿三个生了反骨的,趁着姑娘病,造起我的反来。” 听见你姥爷!“迎春”躺在铺了颜色浅显宛若迎春花一般的鹅黄被子下,瞄了一眼四十一二、身形高大、一脸市侩的王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出她眼前最想要的东西,“水。” 第2章 后妈心 活着很重要,活在当下更重要。 所以,方苏在发现自己成了贾迎春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回忆着自己平凡而又自得其乐的小半辈子,将自己平淡的诞生、庸碌的读书生涯、十七岁的戛然而止,一一回忆,然后决绝地辞别“方苏”这个旧名,迎接《红楼梦》中“贾迎春”这个不受欢迎的新名。 贾迎春,敕造荣国府贾赦膝下庶出长女,年方六岁。 三天前,贾迎春的姨娘寇氏生产时,贾赦的续弦邢夫人携带一干陪房离了家,去西边荣禧堂给荣国府垂帘听政的老祖宗贾母请安。也不知道是邢氏有心,还是贾母有意,二人默契地只管在荣庆堂里东拉西扯,对在东边生产的寇氏不闻不问。 于是就在这二人互相推诿下,寇氏挣扎了半天,终究没熬到稳婆来,睁大眼睛一脸煞白地死了。 贾迎春的奶娘王氏,早早地惦记起贾赦背着邢夫人偷偷给寇氏的那些个金钏玉坠,趁着寇氏没了,寇氏房里乱成一团,打着叫迎春送一送寇氏的幌子,扯了迎春进寇氏屋子,将迎春摁在寇氏床前,由着迎春嚎啕大哭,她只管趁乱向寇氏首饰匣子里寻摸。 迎春被自己个亲娘骇人的面孔吓得抽起风,一病就是三天,这三天里,贾赦只管拿着美妾的死对贾母发难、邢氏只管奉承贾赦躲避责难,于是才六岁的迎春,就那么夭折了。 “我的好姐姐哎——”贾赦的干嚎再次穿过厢庑游廊飘过来。 “迎春”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并没有承袭原主的情愫,于是听前面传来贾赦的嚎丧,只觉得讽刺。 贾赦贪花好色,身边有头有脸的姨娘、过了明路的通房、偷偷得手的丫鬟不计其数,这寇氏也只不过是比起旁人,略得贾赦的一星半点“真心”而已;之所以能够得到贾赦的“深情嚎丧”,是因为贾赦才被贾母逼着搬到这狭窄逼仄的花园里,心里郁闷正要给贾母找不痛快。 莲花儿揉着生疼的大腿,颠颠簸簸地向桌上倒了一杯水,含着眼泪送到床边。 王氏夺了莲花儿手上定窑白碗,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手搂着迎春,一手端着碗向她嘴边送,嘴上依旧喋喋不休,“姑娘,你不知道你这一病,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合起伙来,一定要降服我呢。我也是家里有孙子的人了,搁在这叫她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作践,还不如回了太太,回家清清静静地养孙子呢。” 迎春只喝了一口水,瞅见王氏嘴皮子一张一合间,四溅的唾沫飞进她端着的碗里,就忍住饥渴推开那定窑白碗。 王氏又将碗往迎春嘴边送,“姑娘不喝了?” 迎春摇了摇头。 司棋挤到床边,涨红了脸说:“姑娘,你觉得身上怎么样?方才太太过来,妈妈怕吃了落挂,腆着脸跟太太说你没有大碍。” 绣橘也赶着说:“姑娘,你只说你如今不好了,我就替姑娘求了太太请了大夫来。” 王氏撇着嘴,用力地将司棋、绣橘推搡开,干嚎着拍着迎春的床板,“姑娘,你瞅见了吧!当着姑娘的面,这两个小蹄子就敢这么着!” “司棋、绣橘,”迎春舔了舔嘴角,上下牙齿一扯,扯下一块干皮,舌尖就舔到了血腥味。看这奶娘趁着寇姨娘死,就急赶着去偷东西,料想,她就是书中先聚众赌博连累迎春没脸、后偷了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拿去典当反对迎春倒打一耙的乳母。就算没有书里偷攒珠累丝金凤的事,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害得一个毛孩子半死不活,难道她不会心存愧疚?眼神淡淡地扫过司棋、绣橘,“还不给妈妈赔不是?” “姑娘——”司棋、绣橘眼眶一红,待要不服,被迎春的眼神押着,又没奈何,只能给王氏赔不是。 王氏面上有了光彩,更加不将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放在眼里,只将碗往莲花儿手里一塞,站起身来,拿着手往腰上捶打,脸上也做出疲惫不堪的样,“姑娘不知道,姑娘睡下这三天,老婆子我眼睛也不敢合一下地陪了三天——家里小孙儿病了,儿媳妇捎话来说了五六次要我回去瞧。我只跟她说,‘姨奶奶没了,姑娘又病得那样厉害,我哪里走得开?既进了姑娘房里来,凡事就要以姑娘为先,哪有撇下姑娘回家看孙子的道理?’” 绣橘心里不平,眨着累了三天干涩的眼珠子,才要揭穿王氏的幌子,接了迎春眼色,只得不甘心地忍住。 迎春怯怯地说:“辛苦妈妈了,我既然醒了,妈妈就赶紧回家去瞧瞧小孙儿吧。” 王氏心里满意,脸上惺惺作态地说:“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毛手毛脚,哪里顶用?等着姑娘大好了,我再去吧。” “妈妈只管放心去,我左右只能躺在床上……顺道,替我向哥哥、嫂子问个好。”迎春讨好地说。 王氏作势又推辞了两次,这才点着绣橘脑门叮嘱说:“好生看着姑娘,别得了空子就猫儿、狗儿一样坐不住地四处跑。要是姑娘有个不好,只管叫莲花儿去叫了我回来——你们不知道轻重,先叫了我回来看了,再叫我跟太太回禀去。” 绣橘敢怒不敢言,又被王氏在臂膀上掐了一把,这才不甘心地点头。 “这小蹄子!”王氏骂了一句,屁颠颠地就向这一明两暗三间屋后连着的小小一间房里去。 绣橘含着泪瞪了王氏一眼,又去倒了水来,端给迎春喝了,看迎春一口气将水喝干,哽咽说:“虽奶过姑娘一场,可姑娘这条命,也险些折在她手上;刚刚又哄着太太不叫太太给姑娘请大夫,她是一心要看着姑娘死呢。姨奶奶在时,她可不敢这么着。姑娘可不能叫她辖制住了,见了太太,该好生地跟太太说一说。” 迎春喉咙得了温水滋润,四肢百骸也跟着舒坦了许多,靠着沙沙作响,似乎是塞了迎春花瓣的玉色枕头,打量司棋跟绣橘一般年纪,就已经比绣橘高出半头,且高鼻深目,眉眼很是大气;绣橘小巧玲珑,肌肤晶莹,眉眼纤巧,又比司棋多两分秀气;至于莲花儿,看她一张圆圆的脸肥嘟嘟的,还看不出什么来。 “你们谁去悄悄地看一看,那老货收拾了什么带回家。”迎春抿了抿嘴,虽记着原主吓得抽搐时,王氏就在寇氏的首饰匣子旁,但也没确切地看见王氏究竟偷没偷到寇氏的东西。 绣橘听见“老货”二字,见迎春终于肯跟她们站在一起了,忙欢喜着打发莲花儿去悄悄地看。 莲花儿机灵地向外去,过一会子,头发上粘着两片干枯的竹叶回来,站在床边一脸鄙夷不屑地说:“姑娘,那老货偷偷摸摸在后房里将一包东西塞在了怀里。我有意撞过去,摸着*的,一准是偷了姑娘的什么东西,急赶着回家给她短命的女儿、孙子烧过去呢。” 迎春见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都是一脸不忿,想着曹公给一位懦小姐配了三位泼辣的丫鬟,又觉好笑;至于王氏腰上硬邦邦的东西,一准就是王氏从寇氏那偷来的金钏、玉坠等首饰,“你们三个,哪一个有胆量支会了太太,跟太太说那老货偷姨娘东西,叫太太将那老货揪住?记着揪住人时,千万要叫不服太太的人也瞧见。”王氏那个德性,不撵走怎么行? 司棋抢着说:“姑娘终于肯收拾那老货了?姑娘歇着,等我去告诉了太太,叫太太堵着那老货,将那老货撵出去。”不等迎春再嘱咐,套着杨妃色袄裤的小小身影,早窜了出去,顺着水塘向前,穿过一簇翠竹,进了上房屋子里,瞅见她表姐秋月正坐在廊下绣一朵海棠花,便去跟秋月悄悄地一说。 秋月忙将绣绷子放在凳子上,打了帘子,引着司棋进来。 司棋瞧着邢夫人支着头歪在榻上歇晌,无声地跪下,由着秋月在邢夫人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邢夫人眼睛也不睁,嘀咕说:“说的哪门子混账话?寇姨娘的东西我都收回来了,一样也不少。这小蹄子一会子姑娘病的要死,一会子奶娘偷东西的,也不叫人安生清净一会子。” 司棋琢磨着寇姨娘已经没了,就算将贾赦悄悄给寇姨娘东西的话说出来也无妨,就望着邢夫人说:“太太不知道,先太太的东西,老爷说是念想,都交给寇姨奶奶收着;除了这些,老爷每常在外头得了新鲜的金钏、玉坠,也都给了姨奶奶。” 邢夫人豁地坐起身来,手指按在驼色弹花软枕上用力地一缩,“那贼婆子哪去了?” 司棋紧赶着站起身来,白白胖胖的手指指向外头,“那贼婆子就要回家去呢,太太赶紧地将她摁住,捉贼拿赃,迟了就来不及了。” “走!”邢夫人眯着眸子站起身来,面上凝着一层寒霜就叫司棋引路,带着秋月、秋菊,外加春兰、春草两个,就去围堵王氏。 司棋在前头兴冲冲地引路,走出一截路,瞧那披了一身鸦青褙子的王氏正怡然自得地顺着一带玫瑰花墙走来,就对邢夫人说:“太太,再叫两个妈妈来,将这老货撵出去吧。” 邢夫人嘿嘿地冷笑,先指着王氏吩咐身边四婢围住她,后懒洋洋地对司棋说:“你回去伺候姑娘吧,这事跟谁也别说。” 司棋心里一凉,难道邢夫人没想撵走又偷窃又不干正事的奶娘王氏? 第3章 太贪婪 “愣着做什么?还不走?”邢夫人乜斜了眼看向司棋。 秋月满心无奈地往司棋肩膀上轻轻一推。 司棋饱满水嫩的唇瓣一抖,待要走,又觉回去了没脸见迎春、绣橘,待不走,又怕得罪邢夫人,依稀想起迎春说要叫不服邢夫人的人瞧见,一时后悔性子太急,竟然把这一句漏了。仗着这宅子是用花园改造,处处都是可以隐蔽藏身的山石树木,于是饶了一个圈,就将身子藏在花叶茂盛的玫瑰花墙后,悄悄地拨开花叶,隔着篱笆去看。 只见王氏被邢夫人带着秋月、秋菊、春兰、春草堵住了,搓着手装憨地笑:“太太,我瞧着姑娘这会子好了,才出门松一松筋骨。”作势又向她那足有三尺的腰上捶打。 邢夫人嘴角噙着冷笑,命令说:“给我搜。” 秋月、秋菊、春兰、春草走过去,两个抓住王氏的臂膀,两个拿着手向王氏身上搜摸,摸出一方销金点翠穿花凤的鹅黄帕子,帕子鼓囊囊打着结子,被里头的东西撑得凹凸不平。 邢夫人瞅见这似乎曾在贾赦袖子里见过的帕子,眼里滑过一抹嫉恨,“打开了给我瞧瞧。” 秋月捧着帕子,秋菊赶紧地将帕子解开,只见秋日晴空一照,那帕子里一片金玉璀璨、红绿交辉,有镶金点翠的蝴蝶领扣,也有剔透精巧的绞丝白玉镯,更少不了翅膀颤颤、翎毛巍巍的五凤挂珠钗。 秋月看得心惊又艳羡,咽着口水手一抖,两枚拇指大的猫儿眼、石榴石滚了下来。 王氏吓得屁滚尿流,只当邢夫人一声令下,就有婆子闯过来撵了她出去,只觉多少年的体面都要丧尽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砰砰磕头求饶。 邢夫人冷着脸,待春苗捡了地上猫儿眼、石榴石放回帕子里;秋菊重新将帕子打了结子,就亲自提着这沉甸甸的小包袱,斜睨着王氏问:“我竟不知,那狐媚子背着我,勾引得老爷给了她那么些东西。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王氏只顾着磕头求饶,没听见邢夫人说什么。 秋菊走过去,矮下身子拿手往王氏身上一推,嗔道:“你这老婆子睡觉睡昏头了?太太问话也不搭理。” 王氏脸贴在地上,悄悄看秋菊,见秋菊给她挤眼睛,知道她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等邢夫人又问了一遍,忙说:“回太太,小的那天冷眼瞧着,趁着太太没回来,莫姨娘开了寇姨娘的柜子,取走了老爷上年冬日里给寇姨娘的一件香狐皮的大褂子;何姨娘贴着百宝槅子站着,人走了,百宝槅子上,老爷交代寇姨娘收着的装扇子的匣子就没了;扈姨娘趴在寇姨娘枕头边哭,哭完了,寇姨娘压在枕头下的一只二两重的金镯子就没了。” 司棋躲在玫瑰花架子下,气得咬牙切齿,难怪姑娘会吓得昏死过去,原来这老货万事不管,只管“冷眼瞧着”,气恼着,又要瞧邢夫人会怎样处置王氏。 只见邢夫人气得身子骨微微发颤,抱着那小包袱,对春苗、春兰吩咐说:“立时叫莫姨娘、何姨娘、扈姨娘将拿走的东西送回来,告诉她们一声,回头问了姑娘,知道寇姨娘房里少了什么,我只管唯她们是问。” “是。”春苗、春兰二人赶紧地应下。 邢夫人又看向秋月、秋菊,“你们去姑娘房里看一看,既然老爷偷偷地拿了东西给姓寇的,难保姓寇的没有偷偷再给迎春送去。” “是。” 邢夫人提着沉甸甸的小包袱,气势汹汹地就向迎春屋子走去。 秋菊看王氏还跪着,一边伸手拉她,一边笑说:“妈妈还跪着做什么?” 王氏做贼心虚地向邢夫人看,惴惴不安地说:“太太,我是一时糊涂了……” 邢夫人嘴角噙着冷笑,那寇氏活着背着她弄神弄鬼,白得了贾赦这么些好东西;死了也叫贾赦在她灵牌上写下“恭人”两个字挤兑她,她哪有那菩萨心肠替她解了后顾之忧替她照顾那迎春,“糊涂东西,姑娘还病着,看姑娘的面上,就饶了你这一回,只是,以后再敢背着我弄神弄鬼……” 王氏感激地磕头说:“太太放心,小的以后再不敢了。”站起身来,献殷勤地走到邢夫人身边,“太太,寇姨娘给了姑娘什么,我都知道,等我替太太把东西都搜出来。” “嗯。” 司棋躲在玫瑰花架子下看得真切,无声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连忙顺着玫瑰花墙向回跑,跑进房里,正要跟迎春说邢夫人是怎么稀里糊涂处置王氏的,只听门上帘子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门框上,王氏就带着邢夫人、秋月、秋菊进来了。 王氏铁青着脸进来,先斜眼看了司棋一眼,拿着手指往司棋额头上一戳,“看我回头怎么跟你姥姥说话!” 绣橘、莲花儿两个一头雾水地站在床边,还当邢夫人要撵了王氏,跪在邢夫人跟前,张嘴就告王氏的状。 “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邢夫人蹙眉,走到床边,见迎春已经醒了就靠在枕头上,瞥她一眼,“姑娘大了,翅膀硬了,就纵容房里小丫头不敬重奶娘了?咱们家可没有这么个道理,姑娘以后改了吧。” 迎春见邢夫人穿着紫酱色镶领紫檀撒花缎面对襟褙子、雪青五彩缂丝马面裙,打扮得老气横秋,瞥一眼失魂落魄的司棋,猜到司棋办砸了差事,识时务地装作懦弱不堪,怯生生地说:“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她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邢夫人略显狭长仍旧不失娟秀的脸庞上冷若冰霜,不耐烦看迎春那懦弱相,端正地坐在榻上,轻轻地一摆手。 王氏、秋月、秋菊忙分散开,叮叮当当翻箱倒柜、倾囊倒箧地找。 绣橘纳闷地问:“太太找什么?” 司棋对绣橘摇手叫她别问。 邢夫人冷眼瞅着绣橘,忽然笑着对她招手,瞧绣橘不明所以地走到她跟前:“你别跟司棋那小蹄子学,她姥娘是我的陪房,为给她姥娘两分体面,我奈何不了她。你跟我说说,寇姨娘都给了你姑娘什么好东西?” 绣橘心里一紧,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瞥见秋菊已经向朱漆雕填描金花立柜走去了,就说:“姨娘拿了好些燕窝、白糖给姑娘,还有好些料子。” 邢夫人追着问:“就没旁的了?” 绣橘掰着手指说:“还有点人参、几百个留着赏人的铜钱。” 邢夫人不耐烦听绣橘掰着手指说那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将绣橘推开,就去看秋菊。 秋菊将搜出来的东西攒成一堆,放在雕漆海棠茶盘上捧给邢夫人看,“太太,你瞧。” 邢夫人看过去,心里失望起来,原来那茶盘上是七尺撒海棠弹墨洋绉纱、三尺缂丝竹叶倭缎、六两上等燕窝、半斤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一截百年老参、一瓶玫瑰露。并没有邢夫人原本以为的成锭成块的银子或者珠宝字画一类值钱的东西。 邢夫人掩饰不住失望地问:“就只这些?”站起身来,吩咐王氏,“好生看住司棋、绣橘两个,若叫我再瞧见她们四处乱窜,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氏堆着笑,一脸的谄媚,“太太放心吧,有我呢。” 邢夫人冷冷地一哼,抱着沉甸甸的小包袱,领着捧着一盘子零碎东西的秋菊、秋月、春苗、春兰就回自己房里去。 邢夫人一走,王氏一屁股坐在榻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司棋、绣橘,“就你们这点道行,还想对付我?再修炼几百年吧。”背靠着弹墨青绸引枕,老祖宗一般悠哉地躺着,占地为王一样盯着司棋、绣橘两个,又指了指自己的腿,“还不来给我捶着?” 司棋、绣橘两个咬着嘴唇,磨蹭到榻边跪在,握着拳头给王氏捶腿。 王氏一巴掌扇在绣橘脸上,又拿手去戳司棋白嫩嫩的脸颊,嘲讽地看着绣橘,“瞧见没?司棋跟你不一样,以后跟着我,才有你的好果子吃。不然,等着将来被司棋踩在脚底下吧。” “嗯。”绣橘含含糊糊地应着,忍着泪给王氏捶腿。 王氏张大了嘴打了哈欠,肉疼那白丢给邢夫人的一包珠翠,又数落了司棋、绣橘一会,张着嘴打着呼噜又睡沉了。 迎春听见榻上传来哼哧哼哧拉大锯一样的鼾声,趿着鞋子下了床,看那王氏摊开手脚、张大嘴巴,只觉她既滑稽可笑,又可憎可恨。 “姑娘,”司棋含着两泡眼泪,愧疚地不敢看人,“要是我依着姑娘的话,先叫了跟太太不对付的姨娘们来盯着,太太生怕不收拾了这老货,姨娘们就说闲话,一准会收拾这老货。” 迎春嘘了一声,将手指竖在唇边,“你自己个明白自己这有勇无谋的性子就行了。” “那这老货……”司棋看王氏嘴巴滑稽地大大张着,起身抓了桌上杯子里的茶叶沫子向她嘴里塞。 王氏睡梦里无知无觉,就如咬到山珍海味一样,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 迎春看她睡得这么沉,心里立时又有了主意。 第4章 不讲理 迎春招手叫了绣橘、司棋随着她向东间去,将这屋子里毫无个性的陈设看在眼里,推开后房墙上的一道绿漆小门,就见满眼都是翠绿,一阵清风吹过,门外的翠竹沙沙作响;翠竹林中,一道铺着鹅卵石镶嵌在两边碧绿苔藓上的羊肠小径蜿蜒着,向前伸展。 因这宅子是用花园改造,格局跟别人家方方正正的庭院迥然不同,那羊肠小径拐着弯,向前穿过一道挨着东墙开的月亮门,伸向的就是府里称为“东厢”的贾琏的院子。 “姑娘快回去,别吹了风。”司棋看迎春要走出来,忙体贴地将她向回拉。 迎春按住司棋的手,指着翠竹下一片或红或紫或白的叠瓣凤仙花,对司棋、绣橘说:“你们拿了白石臼,捣了一臼凤仙花来,多放点白矾。” 绣橘惊讶不已,“姑娘,姨娘才走,这会子染指甲可不好。老爷虽不管姑娘的事,但被人挑唆着知道了,一准要骂姑娘不孝顺。” 迎春对着绣橘、司棋微微一笑,“不染指甲,咱们给那老货染鼻子去。” “染鼻子?”绣橘眼睛一睁,清澈纯净的眸子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恐惧说:“姑娘何苦再去招惹那老货?万一她醒来,又要作践人呢?” 迎春心叹一声可怜见的,手抚摸着她后背安抚她,细细地解释说:“咱们向太太告状,就算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太太也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向老爷告状,老爷才没那闲心逸致管呢,一准开口就要将咱们撵到太太那去。” 司棋眼眶又是一红,人常说爱屋及乌,怎么这话到了贾赦头上就不管用了?“这么着,咱们不就是没办法了?” 迎春脸上绽放出春花一般的笑,“怎么没办法?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用不讲理的办法。”催着司棋、绣橘又去弄凤仙花,自己懒怠回去听那老货拉大锯一样地打鼾,就坐在翠竹下一块光洁的大石头上看司棋、绣橘摘了一兜的凤仙花放在白石臼里捣碎。 等那凤仙花成了一堆不黑不红的渣滓,再加了白矾进去,迎春就带着司棋、绣橘走回里间,瞧莲花儿正拿着鸡毛往氏嘴里塞,唯恐弄醒了王氏,忙将莲花儿的手拍开,拿着白石臼里垂杨木做的小锤子挑了凤仙花渣滓往王氏鼻子上轻轻地抹。 凉凉的凤仙花渣滓抹在鼻子上,王氏舒坦地长吁一口气。 “噗嗤——”一声,绣橘忙捂住自己的嘴。 司棋瞧着王氏模样滑稽,也忙捂住自己的嘴,蹑手蹑脚地去朱漆雕填描金花立柜上笸箩里取了一角棉花,走来分给绣橘,二人将快要流到王氏脸上的凤仙花汁吸走,唯恐王氏醒来,再次向朱漆雕填描金花立柜走,取来一小瓶寇姨娘先前叫她送给王善保家的的桂花酒,走来对迎春、绣橘轻声轻气地说:“亏得刚才没人瞧见这一瓶酒。” 迎春笑说:“她们只盯着贵重东西看,才不会将心思放在这其貌不扬的小瓶子上。”接了桂花酒,怕将王氏呛醒,先拿了棉花沾着酒递到王氏嘴边。 王氏吧唧着嘴去吸棉花里的桂花酒。 如此再□□复,迎春看她脸颊红了,睡得越发昏沉了,就跟司棋一起举起酒壶,将桂花酒向她舌头上慢慢地倒。 只见那一条银线倾泻下来,王氏张着的嘴品咂着绵柔的桂花酒,嘴里吧唧吧唧了一会子,又将嘴大大地张开。 王氏梦里喝了一瓶子桂花酒,嗅着窗子外飘荡弥漫的桂花香、听着贾赦哀哀戚戚的干嚎,只觉那梦香甜无比,迷迷糊糊地就在那咧嘴笑,一会子“胡了”,一会子“我坐庄”地乱喊。 司棋看王氏醉醺醺的醒不来了,再忍不住,乐不可支地拍手说:“也不知道这老货去赴了谁家的赌局,看我给她弄点下酒菜。”于是搅合了白石臼里剩下的凤仙花渣滓,也只管往王氏嘴头子上抹。 那王氏醉得不省人事,嘴巴一张一合,只管将嘴边的凤仙花渣滓舔进嘴里吞了咽了。 迎春看那王氏吃得香甜,不由地也饿了,肚子咕咕地叫。 绣橘放下手里的棉花说:“我替姑娘去要一碗米粥来。” 迎春才要嫌弃那米粥太清淡,又想起这身子三天没进食,乍然去吃那油盐东西,恐怕会伤了脾胃,就答应了,只管跟司棋,并莲花儿拿着王氏取乐,见王氏鼻子上、下巴上都已经染成红彤彤的一片,就将她鼻子上的凤仙花渣滓也塞在她嘴里。 司棋拿着帕子给王氏擦了脸,乐了一回,这才想到收场的事,后怕地白着脸对迎春说:“姑娘,等会子,咱们只管说是她自己梦里不知去哪里赴宴喝醉了酒。” “谁也别提一个酒字。”迎春将白石臼递给莲花儿,见司棋疑惑不解,就又说:“等她醒来了,你们只管躲着去。她要问,我只管说老爷为给姨娘积阴德,说姨娘的衣裳烧掉了可惜,要在厅上将姨娘的衣裳都散给其他人穿呢。” 司棋、莲花儿两个机灵地一笑,寇姨娘的衣裳都是好的,自己不穿送去当铺里典当也能典当出几两银子回来,这王氏听说了,还不跟哈巴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赶过去?将酒瓶子收了、白石臼弄出去,就等着王氏醒来。 司棋先只盯着王氏笑,后瞧见绣橘耷拉着脸走进来,看她空着手,就问:“姑娘的米粥呢?” 绣橘冷笑说:“厨房里听说姑娘病了三天,老爷也没来看一眼。就说‘这不早不晌的,哪有米粥?就算有,也不能给,太太可是说过,姑娘病着,要姑娘清清静静地饿上几天。姑娘万一吃了饭,积了食,病上加病,这算谁的?’” 迎春一蹙眉,难道这会子司棋、莲花儿就要去砸厨房不成?肚子里叫着,先向桌上取了一只官窑白瓷碗倒了温水喝,看司棋果然气冲冲就要去厨房寻人理论,就说:“司棋,一心不可二用,万一招惹来了人,叫人先瞧见这婆子的嘴脸,说破了怎么办?才刚说你有勇无谋,你又犯了这老毛病。” 司棋垂头丧气地走到桌子边,委屈说:“厨房里明摆着做样子给太太看呢,若换做先前的姨奶奶还在的时候,早熬了绿畦香稻粳米粥给姑娘送来了。” 绣橘叹道:“还绿畦香稻粳米粥呢,只怕给姑娘吃下人吃的籼米的日子也有呢。”见那王氏翻了个身,吓了一跳,镇定下来,就陪着迎春斗棋子。 只见王氏酣然一梦,直到黄昏之际,才醒转过来,醒来了,先闭着眼睛梦游一样地扯着裤腰带向恭房走,回来了,揉着鼻子打了个喷嚏,这才走到西间里,望见只有迎春一个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先骂“那三个小蹄子又死哪里去了?”,随后才说:“姑娘,看吧,我一时不留神,司棋、绣橘、莲花儿就不知野到哪去了。” 迎春躺着,瞧那王氏鼻子上嘴巴上犹如长了胎记一般红艳,忙替司棋、绣橘、莲花儿分辨说:“妈妈别冤枉她们,是老爷为给姨娘积德,要在厅上将姨娘的衣裳、首饰都散下去。不独她们,旁人都去了。” 王氏一听,又跺脚骂:“有这等好事,那三个小蹄子也不叫我一声?”撇下迎春,急慌慌地就向外跑,出了门见天已经暗了下来,心道:不好,去的迟了,只怕一条帕子都分不着了!酒气、贪心齐齐上头,脑筋彻底混沌了,谁也不理地就直向向南大厅上跑,冲进大厅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滚在地上,抬头见贾赦不悦地站着,赶紧端正跪好。 贾赦面沉入水,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哀戚,叫这莫名其妙滚进来的女人一搅合,都烟消云散了,拍着棺材,怒声问:“你是谁?进来做什么?” 贾赦这话才问过,就听噗嗤、嘻嘻声响成一片,却是一堆为讨好贾赦,假装寇氏孝子贤孙的小子们看王氏模样滑稽,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贾赦气道:“谁敢笑,立时打死!不知道这是灵堂吗?”手抚摸着黑漆棺材,疑惑家里怎么来了个邋遢的红脸婆子,嗔道:“你是谁?怎么跑到这来?” 王氏吓得一哆嗦,见只有一堆小厮在,不见丫鬟、奶妈子、媳妇,只觉今儿个是她破财的凶日,跪在地上,先惺惺作态地冲着寇氏的灵位哭了一嗓子,随后遮遮掩掩地说:“小的、小的想领了姨奶奶的一两件衣衫留作念想!” “留作念想?”贾赦一愣,一个龌蹉婆子跟寇氏有什么交情,就要来领她的衣裳?越发地怒不可遏,“你这红嘴红鼻疯婆子,哪里撞丧了一肚子黄汤,就来寻我取乐?” 下头的小厮们低着头憋着笑不敢说话。 王氏听多了戏词,酒气被这灵堂里暖烘烘的香火气一蒸,听贾赦说她疯,迷迷瞪瞪地顺口说了一句:“我不疯,我家自有亲老公。” 贾赦见王氏竟然戏弄他,指着趴在地上窃笑的小厮说:“还愣着做什么?抓了这不规矩的婆子打上四十板子,撵出去。” 被王氏那一句逗得再也支撑不住的小厮们个个抢着抓了王氏的胳膊,低着头痴痴笑着拽着王氏胳膊向外走。 王氏一个激灵,终于醒酒了,挣扎着就喊了:“老爷,我是姑娘奶娘!” 贾赦冷笑说:“你是天王老子,今儿个也要收拾了你!” 王氏吓得哆嗦了一下,一个饱嗝打出来,嘴里喷出一股酒气,呆愣愣地闻着自己嘴里喷出的酒气,纳闷自己在哪吃了酒。 小厮们嫌弃王氏嘴里腌臜,一人掏出满是汗酸味的帕子就往她嘴里塞,“白糟蹋了我一条好帕子。” 王氏收拾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不费吹灰之力,好不霸气威武,此时被六七个小厮拖死狗一样拉出去,竟然一点反手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嘴里呜呜叫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出大厅拖向马厩。 第5章 擅做主 “这昏了头的疯婆子!”贾赦晦气地啐了一声,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寇氏的黑漆棺材,问外头小幺儿:“西边老祖宗那还没打发人请我过去说话?” “回老爷,没有。” 贾赦鼻子里嘿了一声,有些沉不住气了,毕竟,他是真的真的没胆量在贾母大寿那一天给寇氏出殡,万一贾母撑着不理会他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到贾母大寿那一天,他还得腆着脸硬着头皮过去欢天喜地地给贾母祝寿,毕竟这“不孝”的罪名太大了。 “嘻——”地一声,一把恍若轻纱般撩人心弦的妩媚女音传来。 贾赦闻见一股香风浮动,嗔道:“哪个在此造次?不知道这是灵堂吗?”转过身来,就见挂满白色帐幔的厅上,影影瞳瞳中,站出一个脸庞素净如梨花、腰肢纤细如柳条,行动间,恍若一阵大风刮过就能飞上天的窈窕美人,又走近几步,才认出是莫姨娘。 莫姨娘看见贾赦眸子里的惊艳,穿着一身素净衣裳,婷婷袅袅美人风筝般走到棺材前,抓了两张黄纸撒在火盆里,就握着帕子蒙着脸哭道:“寇姐姐,妹妹对不住你,寇姐姐泉下有知,千万不要怪我。” 贾赦怜香惜玉地走过去,握着莫姨娘的柔腻玉手上的帕子给她擦去眼泪,看她泪光点点,煞是可爱,叹说:“难得这一家子里还有个跟她真正要好的人。” 莫姨娘啜泣着说:“老爷不知道,寇姐姐在时,怜惜我是外头买来的,在贾家无依无靠,帮衬了我不少……寇姐姐临终时,还将一件大毛的衣裳送了给我,我原想着,这是寇姐姐送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不该穿了弄脏它,该留着,等老爷想寇姐姐的时候,拿给老爷瞧一瞧。” 贾赦搂着莫姨娘,手指摩挲着她白皙的脖颈,心叹若得俏需戴三分孝这话果然不错,这莫姨娘银装素裹的一打扮,当真飘逸了不少,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她给你的,你穿就是了?我想她了,她留下的三箱子衣裳、两匣子首饰,哪个不能拿来睹物思人?” “怕老爷就是不能了,”莫姨娘红艳艳的小嘴一撅,指向后院上房,“太太早早地就将寇姐姐的衣裳、首饰抬回自己房里去了……寇姐姐给我的那件衣裳,她也拿了去。” 贾赦眉头一皱,“这边人还没入土,她就先将东西收了去?” 莫姨娘悲愤地依靠着贾赦,“太太岂止将寇姐姐留下的东西收了去,就连寇姐姐先前给二姑娘的东西,太太也领着人,不顾二姑娘还病着,都叫人搜了去。可怜二姑娘跟姐姐母女一场,到头来,手上一件寇姐姐的旧东西也没有。” 贾赦听莫姨娘提起迎春,蹙着眉问:“你瞧着二姑娘的奶娘往日里行事怎样?方才我一气之下,叫人拉了二姑娘的奶娘出去打。” 莫姨娘眼睛一眨,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脸不忍地说:“老爷,那老婆子早该打了。不说宝玉身边那四个有头有脸的奶娘办事细致,就连三姑娘身边的奶娘也是规规矩矩的。偏咱们这就一个姑娘,这姑娘的奶娘还是个偷东西、赌博、吃酒无所不为的。” 贾赦冷笑,“你们太太这么昏聩?连奶娘吃酒、赌博也不知道。” 莫姨娘依靠着贾赦,仰头望着他又潸然泪下,“老爷,婢妾要不是感激寇姐姐,这会子也不敢对老爷说这些话。老爷当真以为太太不知道那奶娘的行事?不是不知道,是装糊涂呢,寇姐姐在时,因想要给姑娘换奶娘,不知跟太太打过多少官司呢。太太就一直咬定那奶娘奶过姑娘一场,对姑娘有恩,不肯换了她。” 噼啪一声,灵堂的烛花接连炸了三声。 莫姨娘趁着这好兆头,莹润的指甲在贾赦胸前轻轻地描画着,又啜泣说:“婢妾觍颜,求老爷给姑娘做主。不敢求老爷替我讨回寇姐姐给的衣裳,只求老爷替姑娘,将寇姐姐的东西还给二姑娘……别叫二姑娘去老太太那边住着时,老太太问起来了,二姑娘面上尴尬。” 贾赦眉头一蹙,“二姑娘去老太太那边住着?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没听说过?” 莫姨娘满脸泪光,心里得意非常,眼角瞥向寇氏牌位,寇氏还以为她是来给迎春出头的?真是做梦!瞧她怎么说动贾赦既憎恶邢夫人、又埋怨迎春,最后将寇氏的首饰、衣裳,都交给她这贤良人看管着,握着帕子先是望着贾赦欲说还休,最后被贾赦的眼神逼着,“迫不得已”地开口,“二姑娘打发了人向老太太那说情,只说病了没人给请大夫。饿着了,向厨房讨一碗粥也没有……” “这孽障!”贾赦怒喝一声,攥着拳头,恨不得立时提了迎春过来摔死,他这还借着寇氏的丧事逼着贾母低头呢,她就送了他苛待女儿的把柄到贾母手上! 莫姨娘大半个身子歪在贾赦身上,妩媚多姿地一嗔,“老爷,俗话说,爱屋及乌,这会子看着二姑娘受苦,老爷给寇姐姐掉多少眼泪,也没人信老爷对寇姐姐深情。老爷不如,先去二姑娘屋子里瞧一瞧二姑娘病得怎么样了,亡羊补牢地做出疼爱二姑娘的样来,再装作为二姑娘的事恼了,假假地将太太撵向西边去。这么着,老太太才明白,老爷疼二姑娘得很,不会对寇姐姐的事,善罢甘休。” “那丫头胆敢在我背后给我下绊子,我还疼她?”贾赦嗔怒一声后,心思一转,只觉莫姨娘的话很有道理,搂着莫姨娘,拿着脸上胡须摩挲她的粉面,“好孩子,我怎么不知家里还藏着一位解语花?” 莫姨娘眸光潋滟地向寇氏的灵牌一扫,“寇姐姐在时,哪里能显出我们的好来?寇姐姐没了,留下好几箱子插不进手的衣裳,两大匣子金银首饰,我们没了,除去身上这一件可怜兮兮的衣裳,还有什么?” 贾赦贴着莫姨娘的脸颊说:“等着我将寇氏的东西讨来,你替我收着吧。” “别,”莫姨娘心里一慌,虽对寇氏的东西垂涎已久,可也没胆量正面跟邢夫人过不去,扶着贾赦肩膀说:“老爷只管先去办正事吧。至于寇姐姐的东西,等太太走了再说。” 贾赦挑着莫姨娘的下巴笑着答应,“你给寇氏上一炷香吧,等我去瞧瞧迎春怎么吃里扒外的。” “老爷去吧,婢妾还要在寇姐姐灵前哭一会子。”莫姨娘握着帕子送贾赦出了这厅,莲步轻移走到寇氏灵位前,点燃了一炷香,盯着灵牌上的金字,不屑地轻笑一声,将一炷香倒插在香炉里,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回头望着自己的小丫头月牙儿,吩咐说:“去,跟莲花儿说,老爷已经将姓王的婆子撵出去了。” “哎,莲花儿知道了,不定怎么高兴呢。”月牙儿年方六岁,恰在跟司棋、绣橘、莲花儿玩得好的年纪,对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一心要将王氏撵出迎春屋子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叫她们做出得意忘形的样给老爷瞧瞧。”莫姨娘瞅着倒插着的香,得意地一笑。 月牙儿跟着莫姨娘狡黠地笑了一声,忙抄近路向迎春房里去,匆匆地将贾赦撵了王氏的话跟莲花儿说了,莲花儿听了,果然高兴得了不得,蹦蹦跳跳地进了迎春房里,欢天喜地地说:“那老货总算出去了!” “阿弥陀佛,”司棋握着两只手,将诸路神佛都感激了一回,见迎春面上不见十分欢喜,纳闷地问:“姑娘怎么不高兴?” “走了她一个,谁知道后头来的,是个什么货色?”迎春拿着调羹,搅合着从司棋那分来的半碗籼米粥,没什么胃口地将调羹放下。 司棋听了颇为得意地跟绣橘对了眼色,“姑娘放心吧,我们都替姑娘谋划好了。” 迎春疑惑地问:“你们替我筹划了什么?” 司棋洋洋得意地说:“姑娘,我们请了人替你向老祖宗说话呢,老祖宗最慈祥不过了,知道姑娘在这边连饭都吃不上,一准要接了姑娘过去,跟大姑娘、三姑娘一同教养。虽老祖宗跟姨娘有些旧怨,但老祖宗不像太太那么眼皮子浅,绝对不会跟姑娘一个小姑娘家过不去。” “胡闹!”迎春冷喝一声,虽知道司棋、绣橘两个忠心耿耿,却忍不住怒火中烧,“你们两个这么想去西边,如今就搬过去住吧!就算不去,我也不要你们了。”掌握着她命运的人是贾赦,她才懒得去西边巴结贾母、王夫人呢。 司棋、绣橘两个才一脸得意地等迎春感激夸赞,因迎春忽然动怒,面面相觑了一回,司棋开口说:“姑娘何苦留在这边?那边的老太太面慈心善、政老爷行事端正、二太太和蔼可亲,就连珠大爷、元大姑娘也正经的好人。” “既然人家这么好,你们就收拾了东西,向西边去吧。”迎春胸口气得起起伏伏,瞥见莲花儿站在墙角无声地说“大老爷”三个字,疑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贾赦竟然过来了,就有意拍着高几冷笑连连,“你们可知道你们连累了我?” 司棋讪讪地,硬着头皮说:“要是太太责骂,自有我们呢,绝不会叫姑娘受了委屈。姑娘只管收拾了东西,等着老太太打发人来接。” 迎春见司棋还嘴硬,叹了一声,“看来你是还不知道轻重!你可知道,你们这么自作主张,一下子就要我背上了‘卖父求荣’的罪名!” 卖父求荣?站在一蓬软趴趴迎春花前的贾赦满腔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背着手,心道他这姑娘脑筋倒是清楚得很,先等一等,看她还要说什么。 第6章 真能干 司棋哑然失笑,待要笑,见迎春满脸严肃,忙说:“哪有姑娘说的这么严重?” 迎春又叹了一声,“怎么没这么严重?知道那荣禧堂是什么地方吗?那是该咱们老爷的地方!二老爷满嘴仁义谦恭让,偏抢了荣禧堂的时候占着便宜闷不吭声了,说是咱们的仇人也不为过。如今老爷被撵到这东边狭窄逼仄的小花园里住着,咱们不能替老爷分忧解难,也该省事一些,远着西边一些,哪有上赶着奉承老爷仇人的道理?” 司棋红着眼眶,哽咽着说:“姑娘只知道跟老爷同仇敌忾,老爷可不知道,姑娘已经被饿到要分奴婢一碗粥的地步了。” 迎春吸了一口,心里默默地背诵着:真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她运气不好,做了贾赦这一房的女儿,只能留在贾赦这一房正室这一房里的刀光剑影,绝对不能贪图安逸,躲到贾政那一房去。坚定而又决绝地说:“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背着老爷,去西边摇尾乞怜!” “姑娘——”司棋、绣橘哽咽了一声。 “都跪着吧,你们不知道悔改,下次还这么自作主张,我再也不敢用你们了。”迎春微微眯着眼睛,虽理解司棋、绣橘两个是因为原主素来软弱,才打了这先斩后奏的主意。但理解归理解,却不能再叫司棋、绣橘再这么先斩后奏,打得她措手不及了。 “说得好!”窗子外的贾赦终于出声了。 司棋、绣橘二人跪在地上,听见这一声喝彩,忙向窗子看去,先吓了一跳,随即佩服迎春会随机应变。 “老爷?”迎春故作惊诧了,瞅了一眼不到五十,尚且还留有两分儒雅俊秀的贾赦,低头依旧叫司棋、绣橘两个跪着,就忙走出来。 贾赦背着手,想到自己搬到东边这小花园住着后,往日里跟荣国府要好的达官显贵、三教九流都是先去贾政那应酬过了,才来他这敷衍一下;就连邢夫人并一群姬妾,嘴上不说,心里也有巴结贾政一房的意思。这就叫他心里憋了一口怨气,抚摸着迎春油光水滑的小小发髻,低头问:“这样的道理,难为你这小姑娘家都明白,偏你二哥还稀里糊涂地,隔三差五去西边仇人跟前卖乖讨好。” “老爷,这道理,也不是女儿自己想明白的,”迎春对着贾赦跪下,也不诉委屈,只倔强地抬头,满眼孺慕地望着贾赦,“老爷,姨娘临终前两日,有话嘱咐女儿说给老爷听。” 贾赦背着手,轻轻点头。 “姨娘说,她偶然听二太太那边的人议论说,二哥虽不好读书但在世路上好机变,只怕买官之后正经做官了,比十四岁进学的书呆子珠大哥官运还要亨通。二太太怕二哥势力大了,将来从珠大爷手上抢了荣禧堂走,要拿着有点子油水的差事给二哥,叫二哥心无大志,不正经做官,就去荣禧堂那替她料理家务呢。”迎春一鼓作气地说,依旧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贾赦。 贾赦脸上白了一白,喟叹说:“难怪西边容不下你姨娘,一定要她死。一家子,算计衣裳的有,算计首饰的也有,肯这么为咱们一家子筹谋的,可真是少了。”弯腰搀扶起迎春,见迎春虽瘦削,但在灯影下也煞是冰雪聪明、灵动可爱,又轻叹了一声,“你比你二哥有骨气多了!你二哥见了西边的人,尾巴摇得,谁站他旁边,谁就得得了一场大风寒!” 迎春孺慕地望着贾赦,“迎春不怕跟着老爷吃苦,就怕有人拿着我做筏子,叫老爷没脸。” “好孩子!”贾赦喟叹着,难得遇到一个明白他为什么跟贾母过不去的,就将迎春抱在怀中,怜惜说:“看瘦成了什么样子?” 迎春情感上恨不得离着贾赦八丈远,理智上却叫她搂着贾赦的脖子,满眼仰慕地望着贾赦。 “老爷……”邢夫人握着帕子仓促地赶过来,见贾赦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煞是爱惜地抱着迎春,轻声地提醒说:“老爷,迎春六岁了。” “已经六岁了?”作为一个失职的老子,贾赦恰如其分地不记得迎春的年纪,露出惊愕的神色后,将迎春放下,就训斥听见动静赶来的邢夫人:“你定是听说我撵了迎春的奶娘才急赶着过来的吧?你这太太是怎么当家的?一管教不好姑娘的奶娘、二叫姑娘饿得去吃下人饭、三,她姨娘才没了,你就急赶着将她姨娘给她的东西都搜了去?” 邢夫人本要替王氏说情,万万没想到贾赦的怒火是冲着她来的,认定了是迎春跟贾赦告状,怨毒地瞥了迎春一眼,忙为自己开脱,“老爷,姑娘的奶娘平日里瞧着好得很,就连寇姨娘在时,也夸那王氏勤快能干;姑娘病着,本就该清清静静地饿上几天;至于寇姨娘给姑娘的东西,天地良心,妾身再不开眼,也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来。” 迎春个子矮小,恰接到邢夫人那怨毒的一眼,也纳闷贾赦怎么会知道邢夫人搜了她屋子的事,虽埋怨邢夫人,但也不肯替旁人背黑锅,就走过去,煞是亲昵地依靠着邢夫人,握着邢夫人的手疑惑地问贾赦,“老爷,明明是太太怕我年纪小,又琢磨着我那妈妈手脚不干净,才将姨娘的东西都收了去;如今妈妈走了,太太再不疑心有人偷我的东西,定会将姨娘的东西都送回来。不知是谁不明就里,先冤枉了太太?” 邢夫人手指轻轻地搭在迎春肩膀上,恨不得一把将她推出十丈远,虽迎春这话是替她开脱,但满心里只记着迎春那句“定会将姨娘的东西都送回来”,不舍得将寇氏的首饰给迎春,于是愣是不接迎春的话。 迎春等一等,不见邢夫人接话,自嘲地想:亏得她还因为贾赦宠妾灭妻同情邢夫人呢,亏得她还琢磨着要跟正室嫡妻的邢夫人结盟呢。谁知这个人,这么的好坏不分。重新走到贾赦身边,拉着的贾赦的手,轻轻地摇晃两下,“老爷别生太太的气了,太太一会子就将姨娘的东西送过来了——姨娘每常说,等我大了,就将她那蝴蝶领扣、挂朱凤钗都给了我。谁知,我还没长大,姨娘的东西就已经送来了……”吸了吸鼻子,抱着贾赦的腿又呜咽起来。 天早已暗了下来,夏虫有气无力的鸣叫声中,一只孤独的大雁扑楞着翅膀飞向插满残荷的水塘,此情此景,煞是凄凉。 贾赦想起寇氏在时,他跟寇氏凡事有商有量的情景,不由地潸然泪下,擦着老泪,早将许诺给莫姨娘的话抛在了九霄云外,对邢夫人嗔道:“到底是迎春明白事理,这会子了还替你分辨。你将寇氏的东西,统统给迎春送过来,送完了东西,立时收拾包袱,向西边去寻那聘娶你进门的老祖宗去!” “老爷!”邢夫人犹如挨了晴天霹雳一般,越发憎恨迎春,嘴上连连喊冤枉,“老爷这话从何说起?无缘无故,怎么就要撵了我走呢?” “无缘无故?”贾赦冷笑一声,“我方才说的三桩罪名,你一桩也没听进去?快走,要是老太太问,就说我嫌弃你照顾不好姑娘,要你回老太太身边再学规矩去。” “老爷——”邢夫人恍若被人照着脸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要不是迎春、秋月、秋菊在,恨不得给贾赦跪下,叫他好歹给她留点脸面。 迎春藏在贾赦身后,因刚才给邢夫人求情,邢夫人不领情,如今就懒得再开口。 “叫你去西边,又不是叫你上西天!不肯去西边,就回你们邢家!”贾赦冷喝一声,丝毫不给邢夫人留情面。 邢夫人不敢在贾赦气头上跟贾赦对着干,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低着头憎恨怨毒地瞅了迎春一眼,匆匆地带着秋月、秋菊回去。 “要叫我知道你偷偷藏了寇氏的东西,看我如何收拾你。”贾赦对着邢夫人的背影又骂了一声。 迎春莫名地有些理解邢夫人那愚蠢懦弱又贪婪悭吝的性子了,毕竟摊上这么个“宠妾灭妻”的主,不想方设法地搂银子怎么行?但理解归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可没那委屈自己、成全邢夫人的觉悟。遥遥地,望见水塘那转来一道颀长、挺拔身影,待那身影走近了,见是脸衬桃花、面如冠玉的贾琏,顾不得去想邢夫人了,连连在心里赞叹着好一位翩翩贵公子,可惜了了,竟早已名花有主。 贾赦不等贾琏走近,先鼓着眼睛骂:“又死哪去了?白日里要用你,问谁谁都不知道你在哪。” 贾琏垂着手,缩着脖子,三两步走到贾赦身边,忐忑地说:“老爷,太太叫我去请和尚,如今和尚、道士已经请来了。” 贾赦脸上不见一丝喜气,“请个和尚、道士,就费这么大的功夫?” 贾琏忙说:“出家门时,听说二太太打发人叫我过去说话,儿子就先去了一趟,谁知道耽误了这么大半天。” 贾赦想起“寇氏”留下的话,上下打量着贾琏,虽贾琏诚惶诚恐,他愣是瞧见了贾琏那件丁香色袍子后,一根大尾巴扇风一样地摇摆,“二太太跟你说了什么话?” 果然贾赦追问一句,贾琏就难掩喜色地说:“二太太说,珠大哥不懂经济事务,又要准备着考秋闱,说十一月里珠大爷成亲,要我过去帮忙料理里里外外的事。”正盘算着能从王夫人那赚来多少银子,就见贾赦眸子一沉,忙收敛了喜色。 贾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带了墨玉扳指的手在贾琏那羡煞桃李的俊脸上轻轻地拍着,手劲一下比一下快,最后那手就一巴掌一巴掌地落在贾琏脸上。 真是暴殄天物!迎春瞧贾赦打贾琏,心里生出不忍来,抱着贾赦臂膀,连声地劝:“老爷,二哥不明白,你说给他听就是了。何必动手打呢?” “这糊涂东西,说了他也不明白。”贾赦瞪着贾琏,“等买了官,正经的做官去,若叫我知道你又去西边捧人家臭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好端端的,老爷这……”贾琏一个哆嗦,将话咽回肚子里,又忐忑地指着前面,“老爷,我给老爷请了一对很有道行的和尚、道士来。” “就你,也能看出人家有没有道行?”贾赦不屑地瞥贾琏一眼,煞是和蔼地对迎春说:“走,去给你姨娘上一炷香去。” “是。”迎春应着,眼睛依旧看着俊俏风流的贾琏,见贾琏摸着挺直的鼻子尾随过来,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一路随着贾赦向前走,忽然闻见一股浓郁的佛香,知道这就是寇氏的灵堂了,因借了迎春的身子,少不得对寇氏也心存了两分尊敬,待跨过门槛,望见厅上站着打扮落魄、举止洒脱的和尚、道士,忙先向和尚头上、道士脚上看去,转头对贾琏赞叹说:“哥,你真能干。” 竟然能把这来无影去无踪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请回家! 第7章 找晦气 贾琏之所以排行第二,是因为他生下来时,贾母还没有叫贾赦、贾政分家的心思,所以他依着贾珠的齿序,排行第二。 待宝玉诞生时,贾母已经存了叫贾赦、贾政分家的意思,所以,宝玉也依着贾珠的齿序排行第二。 等贾赦、贾政当真分了家,贾琏那琏二爷的名号已经叫开了,贾赦不管、贾琏自己不在意,旁人就懒得改口。 此时,贾琏听迎春这么说,悻悻地摸着不住发烫的鼻子,静等着贾赦发作。 果然,贾赦瞅见那一对脏兮兮、臭烘烘的落魄和尚、道士,抬手提起贾琏的耳朵,用力地一拧,“混账东西,哪里弄来了一对脏乞丐?” 贾琏耳朵疼得厉害,不敢去挣脱贾赦的手,只随着贾赦不住抬高的手不住地踮脚跟,“老爷,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老爷先跟两位师父说说话。我见着两位师父时,一句话没说,这两位师父就猜着我为什么事过来的。” 贾赦手转了一圈才收回来,瞅着捂着通红的耳朵呲牙咧嘴的贾琏,冷笑说:“我就听听听他们怎么胡掰。” 迎春先瞅了一眼贾赦宠妾灭妻给寇氏立下的灵牌,好奇地抬头看向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也等着听他们怎么说。 不料,那癞头和尚盯着迎春,惊诧地长长地“咦”了一声,“这位小姑娘……” “拐子来了!”迎春一个激灵,待要去抱贾赦,瞅着贾赦下颌上一把胡子,又瞧贾琏那玉带勒住的好细的腰杆子,于是紧紧地抱住贾琏的腰,嚷嚷说:“妈妈说,我不听话,要叫了拐子胡诌些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话,哄着老爷将我舍了去。”嚷完了,见那癞头和尚一愣之下说不出准备好的套话,心想亏得她反应快,不然,这贾赦不是甄士隐、也不是林如海,指不定为了“自保”,就将她舍给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了呢。 贾琏被迎春带得一个趔趄,见迎春拆他的台,轻轻地在迎春梳着双丫髻的脑袋上一拍,唯恐贾赦看出他是贪图便宜才领了这和尚、道士来,忙胡诌说:“老爷别听迎春胡说,这是清虚观的张道士推荐的,张道士一定要他们在清虚观挂单,人家还不肯呢。”说完,就给跛足道士递眼色。 那跛足道士来时路上,跟贾琏攀谈时,已经将贾家的人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道贾赦贪花好色爱附庸风雅、贾琏能说会道但胸无大志,反倒是荣禧堂那边住着的一房瞧着都是世人眼里的好人。于是见贾赦瞧不起他们,就云淡风轻地一笑,掐指一算:“不怪赦老爷动怒,是我们走错了门。倘若进了那十四岁进学的文曲星、正月初一诞生的飞琼、衔玉而生的哥儿家门,必不会遭此待遇。” 贾琏急赶着劝贾赦:“老爷你瞧,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他们就算出咱们家有那么三个奇人了。” “呸,哪个是你家?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两个兄弟姊妹?”贾赦啐了一声,狐疑地看着跛足道士,“不知飞琼是哪个?” 跛足道士微微眯着眼,虽衣衫褴褛,却浑身散发出诡异的仙风道骨之相,“这飞琼,自然就是西王母身边的侍女。” “西王母?”贾赦一愣,因这天上的亡母就想到了人间了太后、皇后,招手叫贾琏附耳过来,“你跟他们说过,大姑娘要进宫?” 贾琏忙摇着俊秀无双的脑袋,虎着脸说:“这没板上钉钉的事,哪个敢说?老爷还说人家没道行,瞧吧,人家一猜就猜着了。大姐姐进了宫,造化大着呢。” “正月初一出生,那该是大年三十晚上发作的?”迎春忽然插嘴。 贾琏推开一直抱着他的迎春,嗔道:“小姑娘家,说什么发作不发作?也不怕人笑话。” 迎春心里觉得奇怪,怎么王夫人生下的三个孩子,不论男女,都“来历不小”呢?看贾琏还依着贾珠喊二爷,宝玉早不随着贾琏喊三爷了,心叹贾赦这房人比不上贾政那一房会经营名声,故作烂漫地说:“我姨娘据说是五更就发作了,人家说没那么快,才一直不请稳婆,那二太太是几时发作的?要是大年三十晚上发作,搅扰了家里喜气洋洋的团圆宴,依着风俗民规,这不就是不吉利吗?”轻轻地一叹,不胜哀戚地说:“要是我姨娘也像二太太生得那么快就好了。” 贾琏倒抽了一口气,伸手去捂迎春的嘴。 贾赦一巴掌拍在贾琏后背,将迎春拉到自己身边,“混账东西,还在给你老子的仇人担心?”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沉吟着说:“大年二十八,老二媳妇房里就闹闹哄哄的,挣扎了两三天生出来,生得那么艰难,算是寤生;没挣扎两三天,算是……” “旧年之末尾出生。”迎春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个的小命着想,她一点都不想叫元春进宫。虽她不大明白大年初一出生怎么就奇了,但她琢磨着,既然大年初一是奇了,那旧年尾巴上出生,那就是怪了。 贾赦听这一句,立时对着迎春露出黄鼠狼偷鸡得逞了的笑,顾不得邢夫人提醒过迎春六岁的话,将迎春一把从地上抱起来,得意地看向那跛足道士,“你有道行,就给我算算,这寤生的,八字跟宫廷合不合?这旧年之末尾出生的,又是旧又是末又是尾的,还是西王母身边飞琼不是?” 贾琏微微蹙眉,“老爷……”虽不说话,但心里埋怨贾赦不识大体,元春进宫,可是贾家一族的大喜事,哪有做大伯父的,不给侄女脸上贴金,还一心一意要给元春找晦气的? 贾赦瞥了贾琏一眼,“你这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给我闭嘴。”喜滋滋地瞅着迎春,他还当贾政、王夫人那一房无懈可击呢,原来也是小辫子一把。 迎春怕说多了,后头贾赦抽身走人,她落在贾母、王夫人手里不得善终,就再不开口。 跛足道士察言观色,见贾赦要给贾政一房找晦气,跟癞头和尚递了眼色后,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算过了,对贾赦虎着脸说:“若是寤生,一旦进宫,会妨害到天家骨肉亲情,闹得太上皇与今上父子不睦;若是旧年之末出生——”故弄玄虚地倒抽一口气,“怕会毁了贾氏一门百年基业!赦公细想,这旧年之末,处处火树银花,好不热闹喧哗?一旦过了这之末,这热闹喧哗就都散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贾琏不福气地低声嘀咕:“浑说什么。” 贾赦见贾琏这会子还是“敌我不分”,冷冷地望着贾琏,“你这混账东西,巴不得西边好了,占住荣禧堂,不给咱们留一条活路呢!” 癞头和尚肥圆的脸庞堆着油腻的笑,瞅着贾赦怀里的迎春,“赦公,隔壁有文曲星、有飞琼、有通灵宝玉,赦公可要贫道给令千金算一算,令千金的来历?” 贾赦不屑地一笑,“我哪有西边阔绰,没事给孩子买这些虚名?”又对怀里的迎春说,“去给你娘上一炷香吧。” “话不是这般说,”癞头和尚瞅着迎春,看她双眼明亮动人,小小年纪,就似乎听得懂贾赦跟贾政兄弟两人的恩怨一般,比那十五六的贾琏还要聪慧一些。将寇氏牌位瞅了一眼,望见恭人二字,只觉那寇氏不是正室也胜似正室了,就掐着手指,笑嘻嘻地说:“赦公这小姑娘也很是不凡,将来脱不了是个一品夫人呢。” 迎春手里握着香跪在寇氏灵位前,听癞头和尚这样说,暗暗地撇嘴,没叫贾赦五千两银子卖了,就算有造化了,还奢想什么一品夫人。 贾赦嗤笑一声,“一个姨娘生的,有那造化做了一品夫人?”背着手,琢磨了一会,也觉得贾政膝下三个嫡出的都有好名声,他膝下就这一子一女,也该弄个好名声把贾政那膝下三个比下去,于是嫌弃地指着贾琏,“你们给这混账东西,胡诌个五十两银子的不凡来历。” 打人不打脸,癞头和尚心想就算他们是骗子,贾赦不该当着人面揭穿,因一路上跟贾琏说话时,已经将贾琏心性摸得一清二楚,又瞧着,那小姑娘似乎比贾琏更得贾赦的心,就胡诌说:“赦公,令公子善言辞,在世路上好机变,将来托赖着他那一品大员的妹夫,也大有一番造化呢。” 贾琏眉头跳着,心想就这话也值五十两银子? “就他?”贾赦嘴里不屑,心里也有两分欢喜,骂贾琏一句“多大的造化,也禁不住你天天向西边去捧人家的臭脚!”瞥见邢夫人抱着包袱委委屈屈地进来,就背着手,呵斥说:“去西边,跟老太太说,我跟琏儿什么都没说,人家就算出元春不是寤生,就是生在旧年之末,八字上不该进宫,一旦进京,闹得天家父子不和不说,还要带累得我们跟着败坏了祖宗基业呢。” 邢夫人原本巴望着贾赦改口,见他还撵她去西边,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抱着包袱出门时又回头盯了迎春的小小背影一眼,咬牙诅咒了一番,这才在厅前上了她那翠幄青绸朱轮车,车子出了黑油大门,听见哎呦哎呦的动静,发话说“停车”,等车子停下,果然瞅见王氏扶着腰一脸鼻涕眼泪地过来喊冤枉。 “太太,你可得给我做主。”王氏委屈扒拉地抓着邢夫人的车,抹掉脸上的灰土,哽咽说:“我没日没夜地照顾姑娘累着了,好不容易抽了空子歇一会子,也不知道谁往我嘴里灌了酒。” “谁?还能是谁?上了车,咱们去找老祖宗给咱们做主去。”邢夫人冷笑一声,就看贾赦这突如其来的“舐犊之情”没了,她怎么收拾迎春这小东西。 第8章 瞧不上 夜阑人静,荣庆堂里,女先儿逗趣的笑声,被一声委屈的呼声打断。 “老太太,你要给我们做主呀。”邢夫人握着帕子,露出半张湿漉漉的面孔,跪倒在贾母身下的兽头螺钿榻前。 女先儿世故又市侩的昏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带着弟子先退了下去。 贾母怀里三岁的,冰雪可爱的宝玉被吓得一个激灵后,不住地打嗝。 贾母身边的贾政之妻,王夫人心疼地将宝玉抱在怀里安抚,待宝玉的嗝停下来了,瞥了一眼邢夫人身后那王氏红彤彤的,仿若鬼怪的一张脸,将宝玉递给奶娘李嬷嬷后,叮嘱说:“带去碧纱橱里,哄着他睡吧。” “是。”李嬷嬷小心翼翼地抱着宝玉,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邢夫人、王氏,嘴角幸灾乐祸地翘了起来,送宝玉到碧纱橱里躺着,就侧起耳朵听外头动静。 “说,这是怎么了?你这也是大家太太的做派?”贾母刚才听女先儿说笑话,正听得有趣,忽然被邢夫人这么一打搅,不由地心想果然大房里都是一群没点眼力劲的糊涂鬼。 邢夫人跪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将身边那弹墨花绫沈绿绸里的夹包袱拿给贾母看,“老祖宗,老爷一点活路也不给我留了!给那寇氏立了灵牌,还写了恭人两个字,就差没告诉别人死了的是正经太太一般的人物。这还就罢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如今、如今,老爷叫我收拾了包袱,来聘娶我进门的老祖宗这学规矩!” 贾母背靠着引枕,任由邢夫人哭得泪人一样,依旧不为所动,等邢夫人话音落下了,握着手淡淡地看着邢夫人,“你一五一十地说,究竟犯了什么事?不然,老爷再糊涂,也不会撵了你过来。” 王夫人站在贾母的榻边,俯身对贾母说:“老祖宗,瞧着迎春的奶娘脸色不对。” “抬起头来,叫我瞧瞧。”贾母叹了一声,就不能叫她清净一天。 王氏老泪纵横地抬起一张被凤仙花染得通红的面孔,眼泪涟涟地指着自己的脸,“老祖宗,姑娘大了,用不着我了,见天地纵着小丫头跟我作对不说,还叫小丫头们趁着我睡觉,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给我染了个大红脸。老爷瞧见了,只说我老不正经,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叫人打了我撵了我。打了我撵了我就罢了,还把这事怪到太太头上,一并地,把太太也撵到这边来了。” 邢夫人哽咽着,两只手攥着帕子,硬生生地从王夫人脸上看出一抹幸灾乐祸,一时不甘心成了王夫人眼里的笑话,就啜泣着,将贾赦吩咐的话说了,“老太太,老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个龌蹉的和尚、道士,那和尚、道士掐指算了,说咱们大姑娘不是寤生,就是生在旧年之末,这生辰八字,不适宜进宫,一旦进宫了,会妨害得天家父子不睦,会连累得咱们贾家坏了祖宗基业!” 满脸慈悲,冷眼瞧邢夫人闹笑话的王夫人心里一慌,没了刚才稳坐钓鱼台的优哉游哉,脱口道:“大老爷怎么能这么诋毁元春?宫里人过了八月十五就要来讨元春的生辰八字了,”扶着贾母膝头,也忙跪了下去,“老祖宗,谁不知道元春是大年初一出生?大老爷弄出这么一出,是要元春的命呢!” 鬓发如银,浑身贵气的贾母嘴角轻轻地一扯,沉稳地道:“他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知道他算计什么呢!放心,他没胆量将胡诌出来的话宣扬出去。你叫周瑞家的,带个俊俏的丫头给他,好好地劝他,跟他说,我这大寿,他不来,就不办不成了。他见我疼他,有个台阶下了,自然就会服软。” 王夫人不敢置信,瞅着贾母时,眼神略有些闪烁,疑惑地想是谁把元春的生辰泄露了出去?十六年前,她百般忍耐,想叫元春生在她早早掐算好的黄道吉日里,谁知道,元春偏赶在旧年尾巴上,这不吉利的时辰里诞生,未免扫了贾代善、贾母新年里的兴致,才收买了稳婆改了元春的生辰……虽不知道贾赦是从哪听来的这些风言风语,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会子向贾赦示弱,不然,贾赦日后还不知道要拿着元春生辰的事,要挟他们什么呢。贾赦想要贾母给他个台阶下,她偏不给!反正贾赦敢拿着元春的事胡闹,不用她出手,贾母也会教训了贾赦。 贾母无奈地叹了一声,就是怕贾赦胡作非为,连累了贾政一房,她才打了主意,叫贾赦、贾政分家,果不其然,这才分家多久,贾赦就开始胡闹了,当着邢夫人的面,不好将贾赦那懦弱、胸无大志的性子说出,只催促说:“你就依着我的话去办——另外,元春眼看就要进宫了,我这不知道有多冷清,打发了人,将迎春,还有宁府的惜春都接来我这,跟探春一起养着吧。我瞧着,惜春在宁府、迎春在东边,没人管没人问,都怪可怜的。”虽恨屋及乌,因寇氏的缘故不喜欢迎春,但她是老祖宗,还能跟个毛孩子过不去? 邢夫人听着那“没人管、没人问”,讪讪的,吭哧说:“她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管她都是错。”因迎春过来了,月钱、口粮、衣裳都得王夫人这边出,她就省下了好大一笔,就跟捡到便宜一样,窃喜起来。 王夫人见贾母要给贾赦送女人,抿着嘴角眼睛向帘子外一瞥,答应了贾母,就握着手上蜜蜡念珠走了出来,瞥见帘子外彩霞、金钏等着她,吩咐说:“去叫了珠大爷屋子里的可人来,叫她陪着周瑞家的去东边给大老爷送东西。” 彩霞纳闷着,才要问送什么东西需要可人过去,就见王夫人眼神冷冽彻骨地盯了她一眼,不敢多嘴,忙从贾母后院东西穿堂那出去找可人。 王夫人嘴角噙着骇人的冷笑,也从贾母后院东西穿堂出去,走在后廊东西巷子里,见周瑞家的过来,就叫周瑞家的附耳,细细交代一通。 “太太,当真把可人送给赦老爷?”周瑞家的吓了一跳,送可人走,这不等于从贾珠嘴里拔牙吗?贾珠可是十四岁进学的文曲星,又眼看要娶了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前途不可限量;况且,贾珠又不是风流种子,没几日过门的珠大奶奶据说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王夫人急赶着这会子打发走贾珠的房里人做什么? 王夫人攥着念珠,瞅着前面跟着彩霞姗姗过来的可人,咬咬切齿地说:“这狐媚子,成日里做那半死不活的样,勾引得好端端的哥儿不正经地读书,成日里就在后宅里乱转。珠儿已经十八岁,跟他同一年进学的,都已经为官做宰了,他至今还没向那秋闱场上走一遭……都是这狐媚子勾引的。俗话说,好女不嫁二夫,我倒要瞧瞧,这狐媚子知道要跟了一把胡子、龌蹉肮脏的大老爷,有没有那个胆量去寻死!” 周瑞家的被王夫人的脸色又唬了一跳,瞧见可人走来了,也不敢再多嘴,两只手亲昵地拉着可人的臂膀,笑盈盈地说:“姑娘快随着我去给赦老爷送东西去,不然迟了,珠大爷从内书房回来,谁伺候他?” 可人见周瑞家的打趣她,脸上绯红了一片,又羞涩又惶恐地去看王夫人,见王夫人满眼赞赏地看她,一时欣喜,反倒嗔怨地瞥了一眼造谣说王夫人不待见她的彩霞,就跟着周瑞家的去了。 周瑞家的将一方簇新的,星光下略带丝绸光泽的包袱塞给可人,一路上生怕可人多心,就一直打趣她,一会子问“珠大爷可说了,珠大奶奶进门后,几时求太太给你开脸?”一会子又说“放心吧,都打听好了,咱们那位珠大奶奶,是个读着《女则》、《女戒》长大的,才不会拈酸吃醋呢。” 可人听周瑞家的絮絮叨叨,脸红得春桃一般,娇嗔道:“嫂子再说,我就恼了。珠大奶奶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瑞家的瞅着可人,心里不住地啧啧,想贾赦屋子里那么些花容月貌的美人,哪个不是三五个月就被贾赦抛在了脑后?能像寇氏那样留住贾赦十几年的,能有几个?心里为可人惋惜着,就领着可人进了黑油大门,穿过三道仪门,进了摆着寇氏棺材的厅上。 “老爷。”周瑞家的堆笑望着贾赦。 果然,贾赦如王夫人所料,待冰肌玉骨、我见犹怜的可人进了厅上,两只眼睛就紧紧地盯着灯影子下,美艳不可方物的可人。 贾琏见惯了自家老子这德性,只伸手遮住迎春的眼,就也“肥水不流外人田”地盯着可人看。 迎春推开贾琏的手,也向可人看去,看着时,心里疑惑周瑞家的领着贾珠的“宝贝”过来做什么? “老爷,”可人被大房一家盯得不好意思了,低头羞涩地说:“老爷,老太太打发我来给老爷送东西。老太太说,她年纪大了,禁不住老爷这么折腾,说荣禧堂已经叫二老爷、二太太住下了,再换过来,人家反倒要疑心咱们贾家兄弟不和睦。” 迎春蹙眉,琢磨着这说辞,贾赦肯信? 贾赦将对可人垂涎三尺的嘴脸一抹,外强中干地冷笑一声,“老太太只要老二一家就够了,何必再管我们这边死活?” 周瑞家的急赶着说:“大老爷,不是那么回事。老太太说了,她大寿的时候,一定要老爷出面,不然,她算哪门子国公府的老太太?老爷你瞧,老太太给你送了什么来?老太太说了,明儿个还叫政老爷、珍大爷、珠大爷来瞧老爷呢。”两只带着金钏的手按在可人肩膀上,轻轻地就将可人向贾赦面前一推。 可人不明所以地向前走了两步,待要将怀里金灿灿的锦缎包袱拿给贾赦看,却见周瑞家的牵着她的手,提着她的裙子给贾赦看她的手脚。 “周嫂子……”可人一双剪水双眸骇然地睁大,心里打起鼓来,看见贾赦一步步地逼近,忽然明白了周瑞家的意思。 “好一个美人儿。”贾赦嘴里啧啧赞叹着向可人走去,见周瑞家的打量着这灵堂,就笑了,“今晚上就拆了这灵堂,可不能给老太太的大寿添堵。” 周瑞家的赶紧附和:“老爷说的是。” 迎春眼皮子跳了起来,贾赦不是要夺回荣禧堂吗?怎么送一个美人过来,贾赦就软了?莫非——迎春一凛,恍然大悟到贾赦没那胆量去夺回荣禧堂,不过是觉得搬到这憋屈的花园住脸上无光,不好见人,所以可怜兮兮地,要借着寇氏的死,逼着贾母给他个台阶下,好叫他再见贾政、贾珠等人。 太窝囊了!迎春叹了一声,忽然眼前闪过一道水红的影子,只听砰地一声,可人重重地撞在了寇氏的棺材角上。 迎春吓得惊叫一声,闭着眼睛向贾琏扑过去。 贾琏也惊诧地叫了一声,忙过去扶起额头上血流如注的可人,在可人鼻子下试探了一下,对贾赦说:“老爷,快叫太医,还有气!” 贾赦气咻咻地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胆敢嫌弃老爷我!”一怒之下,甩袖走了。 迎春听贾琏的声音离着她足有三尺远,摸了摸手下细细的腰杆子,诧异地抬头望了一眼那跟贾琏六分相似,恍若桃花般妖娆的面孔,呀,她抱的真不是贾琏? 第9章 张榜眼 “快叫了太医来!”贾琏依旧锲而不舍地喊,周瑞家的只丢下一句“这可了不得了,回头怎么跟珠大爷交代?可人只是来送个东西,被老爷……” “闭上你的臭嘴!”迎春松开抱住的腰杆子,横眉冷目地指向周瑞家的,“你要造谣说,是我们老爷逼死了侄子的丫头?” 一阵邪风吹来,火盆里烧了一半的黄纸被风卷起,漂浮在灵堂上。 周瑞家的虽见多识广,但被素来软弱的迎春呵斥一句,竟然吓得不敢出声。 甩袖子没走出去的贾赦听迎春这怒喝一声,皱着眉头背着手,又转了回来。 “老爷,”迎春瞥了一眼她刚才抱过的人,瞧那人虽模样像是贾琏,但身上穿着一身水洗的几乎分辨不出颜色的布衣,虽衣衫比不得贾琏富贵,但浑身的高华气度、儒雅神韵,却不是贾琏比得上的。贾琏身上的,是俗世红男绿女的烟火气;那人身上的,就是世外高士隐者的云霞气。心里琢磨着这人是谁,为什么原主没见过,就拉着贾赦的手,指向周瑞家的,“老爷,这婆子要栽赃老爷一个逼死侄子房里人的罪名!” 周瑞家的起初对迎春的惊诧消散了,忙对着贾赦辩解说:“老爷、姑娘误会了,老太太打发小的,就是来送可人抱着的包袱的……老爷要不拿着那样的眼神去看可人,可人也不会……” “哎,人命要紧!珠大哥回来了问,怎么回他?”贾琏见没人管血流如注的可人,瞧着可人面如金纸,血流在脸上越发地绮丽,抱起可人就向后院里走。 贾赦照着周瑞家的脸上啐道:“你这混账婆子,你不拉着她的手脚给我看,我会以为老太太将她赏给我了?” 周瑞家的大呼小叫,“老爷,哪有祖母拿着孙子的人给儿子的道理?” 贾赦一时语塞,竟当真以为是他误会在先,才会逼得可人寻死。 迎春瞧着贾赦,就觉得好笑:“老爷何必跟个婆子浪费唇舌,拉了她打上三十板子,丢到西边兽头大门前就是。”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人,必定是王夫人授意她带了可人过来。王夫人这么着,是不肯叫贾母对贾赦服软? “没听见姑娘的话吗?拉出去打了,再丢到荣国府兽头大门前。”贾赦气得几乎吐出一口热血来,还当贾母、王夫人知道怕了,没想到她们竟然拿了一个瞧不上他的丫头来羞辱他! “二姑娘!”周瑞家的瞧出迎春在煽风点火,忙走到迎春跟前,伸手抓住迎春,堆笑说:“姑娘,老太太那边等着接了姑娘……” 迎春知道自己小,打周瑞家的一巴掌,她也不痛不痒,伸手勾着周瑞家的耳朵上明晃晃的金耳环向下一扯。 周瑞家的杀猪一样地嚎叫一声,捂住不住流血的耳洞,一脸震惊地望着迎春。 贾赦也震惊了。 早早地就作壁上观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上,兴味盎然地看着。 那出世的“贾琏”一脸果不其然地嗤笑一声。 迎春牵着贾赦的手,满眼孺慕地看他,“老爷,女儿病了这么一场,瞧着里里外外的人,没人把咱们父女两个放在眼里,厨房里的媳妇想不给我做饭就不做;二太太的陪房,想陷害老爷就陷害老爷……为了老爷的脸面,女儿也不能再叫人随手就打我的丫鬟,随手就把我抓在手里。”既然只有贾赦能把她五千两银子卖了,从今以后,她就只巴结贾赦一个。 “好孩子。”贾赦震惊之后,回忆着周瑞家的对迎春的轻慢,皱着眉头想这婆子定是瞧不起他,所以连着也瞧不起迎春,掷地有声地说:“等着瞧,看谁以后还敢瞧不起咱们父女两个!”正待要喊贾琏,就见贾琏早没了踪影。 周瑞家的捂着耳朵,看西洋景一样地瞧着贾赦、迎春父女两个父慈女孝,有意要流了血给贾母、王夫人看,也不用帕子捂着耳朵,就叫血珠子滴答在肩膀上,“老爷、姑娘,不是那么回事,老太太要接了姑娘过去,跟三姑娘,并东府的四姑娘养在一起。” 迎春靠着贾赦,冷笑道:“接我过去做什么?姨娘在时,还说要求老爷请了先生,给我启蒙,教我识字呢。” 周瑞家的疼得倒抽一口气,恨不得撕了迎春,却赔笑说:“姑娘,再过两年,三姑娘也该启蒙了,到时候,姑娘跟三姑娘、四姑娘一起识字,这岂不好?” “老爷,你瞧,这婆子又看不起老爷了,”迎春紧紧地抓着贾赦的手,“我六岁了、探春才两岁,两年后,我八岁、探春四岁,就算认识的字一样多,人家夸的,也是四岁的探春!不是八岁的我!长此以往,谁不说,老爷的女儿比不得二老爷的女儿?” 周瑞家的见迎春还在煽风点火,忙说:“话不是那样说,二老爷早央了人,相中了一位博学多才的先生给姑娘们……” “你的意思是,我们老爷眼光不如二老爷,人脉也不如二老爷,不能像二老爷一样央了人,相中一位博学多才的先生?”迎春依靠着贾赦,她才不去贾母那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周瑞家的一时语塞,瞅着迎春满口的糯米小牙,恨不得一颗颗将她的牙齿掰下来,想到贾赦的性子,待笑不笑地说:“大老爷哪有那个功夫……” “人呢?都死哪去了?还不把这没上没下的婆子拉出去打!”贾赦冷喝一声,指着出世的“贾琏”,“不是来打秋风吗?不是来替你老子、老娘讨药钱吗?以后就做了我这姑娘的先生。”颇为得意地望着周瑞家的,“他十二岁进学,十五岁中榜眼,比珠儿还能耐呢。这样的先生,你回去问问,你那人脉广又有眼光的二老爷能不能央人找到!” “大老爷……”周瑞家的讪笑着,就见邢夫人的陪房费大、王善保进来了,抓着她就往外拉扯。 邢夫人的陪房费大、王善保一群,原本指望贾赦袭爵、邢夫人风光了,就也跟着出风头,谁知道贾赦、邢夫人被撵到东边这憋屈的花园住着,他们没个正经差事,只能瞧着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吴兴、郑华等借着贾母大寿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里早不自在,见周瑞家的犯在贾赦手上,捂了周瑞家的嘴,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就将周瑞家的拽出去。 迎春拍了拍周瑞家的抓过的肩膀,好奇地望向出世的“贾琏”,见他握着拳头身子微微发颤,似乎是被贾赦嘴里的“打秋风”激怒了,好奇地问:“这位是……” 贾赦有意将迎春抱在怀里,指着那出世的“贾琏”,嘲讽说:“这是先太太的娘家侄子,先太太的娘家人可能耐着呢!他老子先前做长安府尹的时候,叫他别去招惹义忠亲王老千岁,他偏不听!瞧吧,就那么被义忠亲王老千岁撸了下来,丢了官;他也随了他老子的牛脾气!风风光光地娶了老千岁的郡主,叫老千岁跟他们张家握手言和岂不好?偏不肯娶郡主!也跟他老子一样,不识时务地丢了官!” 迎春惊讶地又向那出世“贾琏”望去,就连邢大舅都是一身绫罗绸缎,这张家沦落到一身布衣的地步,难怪贾家跟张家断绝了来往。 “士可杀不可辱……”出世的“贾琏”水眸扫向寇氏的灵位,想到自己堂堂榜眼,要给他们张家出来的陪嫁丫头的女儿启蒙,恍若冠玉的脸上越发羞愤难当。 贾赦轻蔑地一嗤,“你老子不是说,跟我断了来往吗?你还不是一样求到我跟前?迎春,以后,好好地跟着张先生读书识字,这么着,你姨娘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迎春听贾赦说话,立时低眉敛目,她不是蠢货,岂会听不出,贾赦有意拿着她的庶出身份,羞辱这心高气傲的张家少年,见张家少年甩袖要走,心知他这一走,必定有人嘲笑她姨娘生的还敢痴心妄想叫个榜眼教她读书识字,于是搂着贾赦脖子说:“老爷,我不要他。” “……为什么?”本甩袖要走的出世“贾琏”脚步一顿,只觉又被贾家父女羞辱一回,忍不住出声问。 贾赦也纳闷地问迎春:“为什么不要他?他肚子里当真有点墨水,做官不行,给你启蒙正好。” “他连官都做不好,怎么教书育人?”迎春摸着贾赦的胡子。 贾赦说:“自古清流不存于浊世,这世道,他那官做不好,也在情理之中。” 不光迎春,就连出世的“贾琏”都一脸不敢置信地震惊住。 狗嘴里也会吐象牙了,迎春扫了一眼出世的“贾琏”,哼了一声,对贾赦撒娇说:“他连做清官,要比奸官更奸的道理都不明白,怎么教书育人?” 贾赦微微蹙眉,忽然将迎春举了起来,“了不得了,我的迎儿竟然这样有见识了。”抱着迎春,就催着迎春给寇氏上香。 出世的“贾琏”呆呆地站在地上,喃喃地念叨着“清官要比奸官更奸”,眨了眨眼望着不成体统的灵牌前,他父亲母亲口中胡作非为的贾赦、懦弱不堪的迎春,不肯白拿了贾赦的银子,攥着拳头说:“姑丈,我回家告诉了父亲、母亲,就来教导迎春妹妹读书。” 第10章 珠大爷 “我不喜欢傲骨铮铮,记得来贾家时,把你那一身硬骨头搁在张家,别带进贾家来。”贾赦奚落了一声,瞅着寇氏的牌位怔怔出神。 迎春瞧贾赦嘴唇轻轻蠕动,凑过去听他说什么。 “要是琏儿能有允之一半,丽娥,你泉下也能安息了。” 这允之,就是出世的“贾琏”,这丽娥,又是哪个?迎春纳闷着,瞧贾赦那怅然若失的模样,拉着贾赦的手问:“老爷,大姐姐生辰的事张扬开,老太太、二太太一准会服软。” 贾赦脸上的怅然若失一扫而光,蹙眉说:“你年纪小,不知道轻重!家务事哪有往大了闹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大姐姐进宫,倘若出息了,咱们脸上也有光,吓唬吓唬老太太、二太太就够了,哪能当真去做那挽回不了的事?”将张允之气度,跟贾琏比较一番,心里讪讪的,背着手就向前院书房去了。 懦夫!迎春望着贾赦背影,只想出这两个字来,对付贾母、王夫人这在贾珠、元春、宝玉年纪还小时就给他们造势的心思缜密的人,不拿出鱼死网破的决心,可不行。 “嘻——”地一声,一直作壁上观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兴味盎然地盯着迎春。 “小姑娘,不如拜了我做师父吧?人生苦短,瞧着你小小年纪,怪好玩的。”癞头和尚摩挲着油腻、肥厚的下巴,搭拉在脸颊上的长长眉毛轻轻地挑起。 “玩?”迎春眨了眨眼,她明明是在赌自己的命——一旦贾赦跟贾母和好,她被送到贾母那,就是寄人篱下。俗话说,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她可不想跟着贾母、王夫人过活;就看贾赦拿着寇氏做由子跟贾母闹这么一场,贾母也不会待见她。仗着如今年纪小,蹲在癞头和尚跟前,抓了抓光洁的脑门,笑嘻嘻地说:“大师不想拐我了?” 癞头和尚一摇头,肥厚的耳垂几乎拍打到脸上,“小姑娘这样机灵,怎么拐得走呢?” 迎春听见外头一声悲怆的“可人——”,手指向外一指:“两位大师不拐我,就拐走了他吧——将他在外头藏个十天半个月的。” 跛足道士盘腿坐着,先不出声,须臾两只手指轻轻地一捻。 “要钱?这好办。”钱能解决的事,都不叫事这话,迎春瞧见跪了许久的司棋提着灯笼来寻她,就问:“姨娘的东西都送过去了?” “是。”司棋美中不足地一叹,“可惜里头拇指大的宝石,都叫太太拿了去。” 迎春这会子也不在意那针头线脑的,吩咐说:“去取了姨娘的蝴蝶金领扣来。”瞅着寇氏的牌位,念叨着莫怪莫怪。 “姑娘,谁又哄姑娘东西了?”司棋立刻警惕起来。 “别多问,也别跟旁人说,快去。”迎春严厉地看了司棋一眼。 司棋因先前跟绣橘自作主张,险些坏了迎春的事,如今不敢多嘴,忙提着灯笼就向回走。 “小姑娘果然畅快!”跛足道士念叨着。 迎春抿唇一笑,只听见一声“大爷,太太叫你立时回去”,就喝道:“谁又不把老爷放在眼里了?在姨娘的灵堂前也敢大呼小叫。”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外头人嘀咕了一声。 迎春听出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的声音,冷笑一声,她巴不得将贾赦、贾政间的关系挑拨得势不两立呢,于是叫嚷着:“王大伯、费大伯?有人骂老爷狗仗人势,你们也不管管?”瞥见司棋回来了,又对寇氏灵位说一声莫怪,就将那枚累死嵌宝的蝴蝶金领扣递给了跛足道士。 跛足道士接了,随手塞在搭在肩膀上的褡裢里。 才收拾了周瑞家的的费大、王善保,嫉妒周瑞已久,巴不得找个由子将王夫人的陪房都教训了,反正是迎春发话,好赖怪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就肆无忌惮地拖了周瑞走。 没人阻拦,就见一位芝兰玉树的羸弱贵公子踉跄着跑进来,望见棺材上的一点血痕,不胜哀伤地举起葱白如玉的纤长手指遮在面前,修长的眼睫颤抖着,叫人不忍目睹。 “大哥节哀。”迎春认出这就是文曲星贾珠,一脸哀戚地走上前去。 “可人她……”贾珠以为可人当真死了,立时面如死灰,落下两行清泪来,“可人,我来迟了……二妹妹,可人人呢?” “阿弥陀佛。”癞头和尚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随跛足道士一同向外走。 迎春着急了:不是答应把贾珠带出去藏一些时日吗? “大师……”贾珠眼泪涟涟地望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向外去,因觉贾赦不会随便请个和尚道士来家,于是这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的衣衫褴褛、臭气哄哄,都成了别具一格的仙风道骨。 “走吧,替那孽障在乱葬岗念一念经,叫她来生投成个男儿,再不来遭这无妄之灾。”跛足道士似唱似念地说完,一径地向外走。 “乱葬岗?可人被大老爷丢到了乱葬岗?”贾珠喃喃地念叨着,脚步蹒跚地就随着那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向外走,一路上,人人都围着周瑞冷嘲热讽、拳打脚踢,竟是没人留意到贾珠不知不觉间,已经在黑夜里随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出了贾赦那道黑油大门。 向南前厅上,司棋见贾珠就那么失魂落魄地跟着和尚、道士走了,吓得胡言乱语起来,“姑娘,珠大爷去当和尚、道士去了?” “那等出门扯淡、回家困觉的世家公子哥就算做和尚、道士,也只会舒舒坦坦地去自家庙里、道观里。等着吧,吃几天苦头,知道那可人还比不过一床软被、一碗热汤可贵,他就自己回来了。”迎春记得书里可人是早死了,贾珠是有几个妾室的。可见,就如贾宝玉死了林黛玉,一样能跟薛宝钗举案齐眉一样,这可人对贾珠而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迎春念叨着,给蔻氏上了香,就领着司棋向后走,对司棋说:“老太太那的鸳鸯、琥珀、珍珠、鹦哥,二太太那的彩霞、金钏、玉钏,宝玉那的麝月、茜雪,三姑娘那的翠墨,老太太给了云姑娘的翠缕,再加上一个可人,她们是无话不说,无事不做的。等她们来探望可人,千万要将二太太设计可人、珠大爷出家、元姑娘生辰不好的事,说给她们听。” “可人还有命吗?”司棋物伤其类地感叹着。 “肯定有,不然,咱们那琏二爷早叫嚷起来了。”迎春嗤笑,话音才落,就见堆叠着各色形状石头的上房院子里,贾琏讪讪地搓着手上血污向迎春走来。 “妹妹。” 迎春听见这亲昵的称呼,就猜着没好事,“……哥哥该不会,把珠大哥的房里人,送到我屋子里去了吧?”她不是薛宝钗,可没那份跟薛蟠的房里人同吃同住的爱好。 贾琏不尴不尬地说:“也只剩下妹妹的屋子能送了。”可人身份尴尬,把她送到贾赦姬妾屋子里,她又要寻死,且难保贾赦不会一时昏了头,又将手伸到可人身上;送到他那,他也不是柳下惠,万一传出点难听的话,叫他怎么面对贾珠? “二爷怎么能这样!”司棋惊叫一声,万一贾赦不管不顾闯到迎春房里,这迎春的名声也叫贾赦败坏了。不是她对贾赦没信心,是太有信心,才不得不防着。 “也好。”迎春盯着贾琏吐出两个字,示意司棋稍安勿躁,就领着司棋要走。 “妹妹,听说,我母亲的东西,也在寇姨娘那……”贾琏安排好了可人,立时背着手,摆出一副长兄的威严模样,居高临下地望着迎春。 “听说?”迎春低着头,学着贾赦嗤笑一声,“听、谁、说?”将贾赦原配张氏的东西还给贾琏也在情理之中,但眼前她不能给!一旦给了,就败给了那教唆贾琏向她讨要东西的人。 迎春声音顿一下,贾琏心就咯噔一声,矮下身子,蹙着俊俏的剑眉,笑着看迎春,“妹妹,问这个做什么?谁跟我说,不是说呢?” “哥哥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呢。”迎春因贾琏心虚,就确定了那跟贾琏调三调四的人的身份,欣赏着贾琏脸上一分分浮现出来的的错愕,再次心叹可惜名花有主了。 “妹妹这说的是什么话?谁敢要我的命?”贾琏回头望了一望,只瞧见邢夫人不在,家里的姨娘们就如百鬼夜行一般,花枝招摇地四处乱窜,恨不得人人都喊出一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也不知道,是等着勾引贾赦,还是等着勾结他…… 迎春凑到贾琏耳边,瞧着他那双桃花眼不安地乱眨,轻声说:“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太太不在,姨娘死了,有人急等着抓哥哥一个现行,将哥哥跟那几个狐狸精,交给老爷处置。这么着,太太被撵了、哥哥被打了,她就是老爷跟前的第一得意人,就是咱们这一房里的老大了。” “谁要抓我?”贾琏不是个榆木疙瘩,一下子就听明白,那狐狸精指的是贾赦的姬妾,有人要将他跟贾赦的姬妾厮混的事,说给贾赦听。可恨他素来只敢给贾赦姬妾打情骂俏,过过嘴瘾,不敢下手,就有人惦记着抓他个“现行”。 迎春先卖着关子不说,待瞧见隔着柱子,美人风筝一样的莫姨娘满脸得意地张望,想起就是莫姨娘的丫鬟抢在别人前头跟莲花儿说王氏被撵出去了,险些就害得她们露出得意忘形的模样给贾赦看见。气恼这莫姨娘嫁祸给她,又猜着是莫姨娘撺掇贾琏来跟她讨要东西,就给贾琏递眼色。 贾琏顺着迎春的眼光望过去,失笑道:“绝不是她。” 迎春见贾琏这样笃定,就也笃定是莫姨娘,在贾琏耳边低声说:“就是她,她当我的司棋、绣橘、莲花儿年纪小,不懂事,就不避讳我们。敢问二哥,可是她叫二哥讨了先太太的东西,再交给她收着?” 贾琏不自觉地点头,才刚他一出迎春的屋子,莫姨娘就凑了上来,因他素日里不得亲近莫姨娘,见她乍然走来,很有两分受宠若惊,跟她说笑了几句,被她勾得心生荡漾,就依着她的话,来讨他母亲的东西——为讨她欢心,当然也许下了将东西从迎春那要来,再交给她收着的话。 迎春小小年纪哪有能耐无中生有出这些话来,定是莫氏一时得意忘形,叫迎春那一屋子黄毛小丫头听了去。可恨,这婆娘竟然将他当二傻子一样戏耍!她定是想叫他掉以轻心,从他嘴里套出他跟贾赦哪个姬妾要好、怎么来往,再设计陷害他,将他捉奸在床…… 脑门上一暖,贾琏从怔忡间回过神,只觉后背上冷汗涔涔,虽说贾赦贪多嚼不烂,但也不会容他染指他的姬妾。 “二爷,天不早了,该回去歇着了。”贾琏的大丫头青衿提着灯笼过来找人。 贾琏瞅着这一院子花枝招展没人管的“魑魅魍魉”,信不过自己的定力,更信不过贾赦,生怕贾赦听了些捕风捉影的话就拿着鞭子打他,起身就向前走,“我在书房里歇着,叫人送了被褥去书房。” “二爷?”青衿疑惑了一下,提着灯笼就回贾琏屋子里整理被褥。 莫姨娘一天里,被贾赦、贾琏父子接连“违约”,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通红的指甲用力地抓在朱红的柱子上。 迎春温柔沉默地对莫姨娘低头一笑,眼角瞥着四处游荡的“魑魅魍魉”,她就是真鬼一只,还怕这些假鬼? 第11章 琏二爷 夜深了,夏虫也停住了鸣叫。 迎春回房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只瞧见明间桌上,摆着一大碗红艳艳的胭脂米粥,并六盘子佐粥小菜。 “姑娘回来了?怕姑娘的脾胃虚弱,不敢弄了油腻的东西来。”一个容长脸,头上裹着雪青帕子,模样十分干净利落的婆子抱着雕漆茶盘站在桌子边。 “您是……” 绣橘与有荣焉地说:“姑娘,这是厨房里的贵嫂子。” “贵嫂子。”跟红顶白的高手?迎春笑吟吟地望着那粥。 贵嫂子仔细查验迎春神色,忙道:“姑娘不喜欢?要不喜欢,小的再去给姑娘熬粉粳米粥?不然,就碧粳米粥?” “就这个吧,有劳嫂子了。”迎春笑着,坐在桌子边,拿着调羹搅合了两个,见那贵嫂子还堆笑站在边上,一时不解。 司棋恍然大悟地转身向里间去。 迎春听见了铜钱的叮当声,咳嗽一声,“司棋,床铺好了吗?” 司棋站在里间一怔,疑心迎春是不想她给贵嫂子赏钱,就又将铜钱放下。 贵嫂子一脸失望地讪笑着,抓着雕漆茶盘嘴角耷拉着向外去。 “姑娘为什么不给她赏钱?”绣橘纳闷着替迎春夹菜,“姨奶奶的体己银子,太太扣了一些,也给了姑娘二十几两。” “我以为她们是跟红顶白过来的,原来是闻着银子的味道来的。莲花儿,你跟去瞧瞧这贵嫂子出去说了什么?”迎春调羹搅合着胭脂米,大抵是饿过了头,竟然不饿,放下调羹,就叫绣橘、司棋趁热吃。 绣橘站在桌子边,一面将米粥分在小碗里,一面说:“我原也说不该给,毕竟开了这头,谁都知道姑娘手里有银子,还不饿狼一样地扑过来?只是瞧那贵嫂子站着等了一炷香功夫,怕她死赖着,才要给。” 下人们顺着银子味过来,比跟红顶白更危险,说明没人买她那“狐假虎威”的账,如此她握着寇氏的银钱,反倒成了被一堆人算计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迎春说道:“原本就该她做饭,如今她做了本职还给她送银子,其他人瞧见了,有样学样,个个拿不到银子不肯动身呢。” 司棋连连点头,瞧见莲花儿踩了一脚泥水地进来,嚷嚷说:“叫你跟去听那婆子说什么,怎么弄了一脚泥回来?看糟蹋了这双鞋,哪个还肯给你?” 莲花儿将绣花鞋脱掉丢在门外,赤着脚站在地上铺着的水洗青砖上,气愤得圆滚滚的两腮高高地鼓起,“姑娘,那贵嫂子出去了,就跟人家说‘走了一只铁公鸡,留下了一只吝啬鬼!’,她们一群婆子嬉笑着,撺掇司棋姐姐的姥娘来姑娘这讨赏钱呢——还有那贵嫂子做的东西,以后咱们都别吃了,我站在水塘边上,才听见她跟她女儿说‘熬到这早晚的,才熬好一碗粥,结果一个子也没给。看我以后不往她饭里加点口水给她添添味道。’” 司棋卷起袖子,向迎春请命,“姑娘,等我去撕了那婆子的嘴。” “就你这小人丁,别过去了叫人家提着腿子扔出来,”迎春琢磨着那婆子果然可恶,只是司棋的姥娘王善保家的,怕就是书里为显体面去翻探春裙子的糊涂鬼,她被人撺掇,一准会过来;叫司棋打发王善保家的,司棋也为难,不如将司棋支开,“你趁着还没关门,去找琏二爷,既然琏二爷能帮着二太太操持珠大爷的亲事,就也能帮我,收拾了厨房。” “怎么收拾?”司棋问。 “笨!”绣橘手指向司棋脑门上一戳,“各人有多少米粮都有定例。瞧那婆子将厨房看成她家的一样,一会子胭脂米,一会子粉粳米、一会子碧粳米的,还不知道她偷了多少回家呢。二爷最想的就是捞银子,二爷知道厨房里的油水,一准会趁着太太不在家,好好地在家里捞上一笔银子。” 司棋听着,心里想着邢夫人不在,果然上上下下的胆子都大了,也怕王善保家的过来尴尬,拔腿就去前院书房找贾琏。 果然,司棋才走,只听见一阵故作爽朗的笑声响起,王善保家的就大咧咧地推着门进来了,将一个瘪瘪的小包袱照着绣橘脸上一扔,行了个不伦不类的万福,“姑娘好,姑娘快些吃了就赶紧地睡了吧。绣橘,去替我将榻收拾了,今晚上,我替王妈妈伺候着姑娘。” 绣橘抱着包袱,失笑说:“谁请姥姥来的?” “小蹄子,怎么那么多话?”王善保家的笑着看向迎春,见迎春雪白的脸上淡淡的,一时尴尬,又故作爽朗地一笑,取了桌上调羹,端着碗凑到迎春面前,“我来喂姑娘。” 迎春见王善保家的硬要给她喂饭,不由地笑了起来。 “姑娘笑什么?”王善保家的问,人人都说二姑娘硬气了,她就不信那个邪!寇姨娘在时,都软不叮当的,寇姨娘没了,还硬气起来了? “你这昏了头的婆子,”迎春摇着头笑了,毫不遮掩鄙夷地望着王善保家的,“一样是陪房,二太太的陪房个个独当一面,大太太的陪房,只会算计挤兑一个毛孩子?” 王善保家的讷讷了半天,端着碗嘴硬说:“老太太不待见大老爷、大太太,府里那么多的事,都不交给大老爷、大太太,我们这些下头人,又有什么法子?” “什么法子?当然去抢回来,不然,还等着人家给你送回来?” “说得好听,怎么抢?”王善保家的哼哧着,一心要叫外头的婆子瞧见她在迎春跟前的“体面”,拿着调羹又往迎春嘴上送。 迎春不动,绣橘忙将调羹抢了去,望着王善保家的说:“姥姥当真糊涂了,谁家的婆子想进姑娘房里就进?” “你这小蹄子……”王善保家的抬手打了绣橘一巴掌。 “果然我的人,还真是谁想打,就能打的。”迎春冷笑一声,瞧着自己短短的手脚,坐在桌边支撑起脸。 王善保家的又往绣橘脸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笑嘻嘻地说:“姑娘,我跟绣橘闹着玩呢。”见迎春一脸不耐烦地看她,神色里自有一股诡异的威严,不由地一凛。 迎春也想学着探春打王善保家的一巴掌,但瞧着绵软的小手,叹了一声,只能为表公允故技重施了,于是待王善保家的不死心给她喂饭时,忽然向王善保家的耳朵上挂着的坠子扯去。 “哎呦。”王善保家的忙伸手捂住耳朵,耳朵上火辣辣的疼,但好歹没像周瑞家的那样,被扯得血流不止,站起身来,嗔道:“姑娘,我好歹是太太身边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姑娘打我,就是打太太的脸呢” “打了又怎么样?”迎春冷笑,听见门外司棋说“二爷来了”,就忙向门外跑,跑出去,搂住贾琏的腰,告状说:“哥哥,这婆子三更半夜的,打了我的人,还要挟我!” 贾琏心道迎春不是一样要挟他?冷着脸瞅向王善保家的,“你怎么还在内院?” 王善保家的也不怵贾琏,笑嘻嘻地说:“姨奶奶们见老爷还在书房里,琢磨着老爷迟早会进后院,缠着不叫锁角门,老婆子想着姑娘这没人照看,就过来帮忙。” “帮你大爷!”贾琏动弹了一下,身上掉下一方香喷喷、红艳艳的丝帕,面上越发地羞恼,“叫人锁了角门,老爷被孙指挥请去吃酒了,今晚上不回来了。” “……万一四更天、五更天,老爷回来了呢?”王善保家的笑嘻嘻地瞧着一院子瞅着贾琏望梅止渴的年轻姬妾。 迎春轻叹一声,要不要关角门,竟然一不依着规矩二不听贾琏吩咐,只由着一群姬妾做主。 贾琏瞧王善保家的当着迎春的面也不给他脸,脸上越发地涨红,觉察到迎春在卖力地往他身上爬,就将迎春抱起来,毫不怜惜地踩着地上的帕子,咕哝说:“也不知道哪个找死也不看黄历的,不知道哪一会子就把这东西塞在我身上!” 迎春知道贾琏在贾赦的姬妾眼里,就跟唐僧肉一样美味可口,搂住贾琏的脖子,在贾琏耳边轻轻地一惊一乍,“哥哥不好了,太太不在,没人约束她们,只怕哥哥会……” “抓不到狐狸反倒惹得一身骚。”贾琏自嘲着接上迎春那下半句话。 “所以……”迎春给贾琏递眼色。 “所以我就不该进后院来!”贾琏皱着眉头,明明是他家,偏偏他被贾赦的一堆姬妾挤兑得没地方站。 才这般想,就瞧见寒星倒映着水塘子边,一个宛若貂蝉拜月般双手合十在胸前的妙龄女郎巧笑倩兮地喊:“二爷,多大会子过来的?” 王善保家的嘿嘿一笑,给贾琏挤眉弄眼,“二爷胆子也太大了,几时跟玉楼勾搭……” “闭上你的臭嘴!”贾琏额头上冒出涔涔的冷汗,还当他行事隐秘呢,竟然连邢夫人的陪房都瞧出来了…… 迎春握着袖子给贾连擦汗,趴在贾琏肩膀上,瞧见邢夫人的另一个陪房费大家的,也闻着银子味带着包袱来“照顾”她了,低声地说:“所以,二哥还是狠狠心,借着打罚她们,跟她们彻底撇清干系吧。叫老爷以为二哥不懂事,也比叫老爷以为二哥当真跟那些狐狸精不清不楚得强。这么着,以后也没人会再怀疑二哥跟老爷的姬妾有什么私情。” 王善保家的只听见迎春在贾琏耳边叽叽咕咕,踮起脚要听清楚,被莲花儿一拽袖子,忙老实地站着。 贾琏哆嗦了一下,自己的事要紧,一时也没闲暇去想迎春这话是不是太老成,抱着迎春瞅向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恍若山桃盛开般轻启朱唇,“既然长夜漫漫,大家都无心睡眠,就提着灯笼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人!来人,将那什么贵嫂子贱嫂子的叫来!” 恰司棋、绣橘有眼力劲地搬来一方大椅,贾琏就在椅子上坐下。 迎春接了司棋递过来的石榴,扣着石榴子往贾琏嘴里塞,瞅了一眼天上星辰,再看一眼身边佳人,暗叹这做迎春的日子,也不能算苦! 第12章 腰粗了 今儿个真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俱全了! 迎春依偎在贾琏怀里,手指扣着石榴籽,瞧见贾琏一声召唤后,嘻嘻哈哈、婷婷袅袅走来的贾赦众姬妾。 “二爷,左右大家伙都睡不着,不如会个赌局?”年方十四的玉楼手上托着一方帕子,帕子上放着各色蜜饯,双眸含春地将蜜饯递到贾琏跟前。 贾琏重重地咳嗽一声。 压根没人怕他! 莫姨娘纤纤素手里舞弄着一根迎春花枝条,因贾琏先前违约,如今有意问贾琏:“二爷,先太太的东西呢?也不拿出来叫我们开开眼界!” “先太太的东西?”纤秾有度、慵懒妩媚的扈姨娘错愕了一下,瞅见贵嫂子被人领了来,笑嘻嘻地凑到贾琏身边,“二爷,我出三分银子、二爷出七分银子,叫这婆子弄出一桌酒水来,咱们一边抹骨牌、一边吃酒、一边追忆先太太,这岂不和美?” 嘎得一声,树梢上的老鸦被惊醒,扑楞着翅膀远远地飞走。 迎春嘴里啧了一声,仰头去看贾琏,还当没人把她放在眼里呢,原来,也没人把贾琏放在眼里。 贾琏瞥了一眼一副急等着给邢夫人汇报模样的费大家的、王善保家的,冷冷地一笑,低头时觑见迎春眼里同情的神色,心里一堵,瞧见扈姨娘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地催促着他才叫人喊来的贵嫂子去置办酒水,又见贵嫂子当真转身要走,怒喝一声:“谁敢走?” 贵嫂子脚步顿住,眼睛却放在跟她最要好的莫姨娘身上。 莫姨娘一心要从众多姨娘里脱颖而出,成了贾赦身边第一人,琢磨着人人都知道她跟贵嫂子好,要不庇护贵嫂子,以后人家也要笑话她不中用,笑靥如花地向贵嫂子身上一推,“二爷跟你玩笑呢,还不弄了酒菜来?太太不在,咱们无拘无束的,正好玩笑。” 贵嫂子有意卖乖地哎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啪地一声,一只还剩下大半个的石榴越过贵嫂子的肩头,重重地砸在莫姨娘尖翘的下巴上。 “哎呦!”莫姨娘捂着下巴,疼还是其次,要紧的是脸面,见何姨娘、扈姨娘、娇红、玉楼等个个抿着嘴角看她,又气又恼,噙着泪望向贾琏,“二爷这是做什么?” “二哥要给你们立规矩。”迎春道。 贾琏本是要砸贵嫂子,也不料迎春忽然动了他的袖子,那石榴就重重地砸了莫姨娘下巴上,咳嗽一声,瞪向贵嫂子,“你要给姑娘的饭里加点口水添添味道?” “二爷,不是那么回事!”贵嫂子心道贾琏什么时候跟迎春这样要好了?腆着脸走到贾琏跟前,就要辩解。 “跪下!”贾琏原先不大在意,此时瞧着一家子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一时气恼得不行,指着王善保家的说:“去给她几巴掌,叫她老实老实。” 王善保家的讪讪地笑,愣是吧动身。 迎春瞧贾琏是指使不动这些人了,因今儿个见过张允之,就问:“二哥,先太太没给二哥留下什么人?” 贾琏一怔,模模糊糊地想起两家人来,就喊道:“张思存两口子?张思运两口子呢?都死哪去了?” 贾琏喊了两声,等了一炷香功夫,就瞧见张氏留下的两家陪房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过来。 张思存过来了,不等贾琏先开口,就说:“二爷,我瞧着各处的角门敞着,男的女的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只怕会闹出偷窃又或者是旁的见不得人的事,二爷快叫人将角门关上吧。” 贾琏原本只想替迎春教训了厨房婆子顺便赚点零花钱,此时也瞧着家里乱得实在不像话,就对张思存、张思运吩咐:“立时带着人,抓了前后角门上的人,打上二十板子,撵出去。所有不顾身份、不顾时辰在后宅转悠的人,男的定为通奸、女的定为偷窃,都抓了,绑在前院书房外,等着老爷回来发落。” “……有人听二哥的话吗?”迎春忍不住要给贾琏泼一盆冷水。 贾琏略略慌神,他是威风了、硬气了,可没人听他的,管个屁用? 张思存家的一边将耳边的碎发撩起,一边笑道:“二爷,老爷早先将先太太的嫁妆庄子、铺子、出租的屋子,就交给寇姨娘打理,如今寇姨娘没了,因老爷没过问,还没交给如今的太太……我们两家没那么些能耐,以后,也请王大嫂子、费大嫂子帮着打理?” 王善保家的、费大家的一直冷眼瞧着家里人怎么不给贾琏脸面,忽听张思存家的丢出这一句,就跟捡到馅饼一样,忙欢天喜地地对贾琏应承。 “二爷,我也瞧着太太不在,这家里就乱得不像话。” “二爷等着我们去把没规矩的都绑了来。” …… 贾琏懂事起,就鲜少听人提起张家人,偶尔提起,也是张家如何不识时务如何穷酸,乍然听说张氏还有庄子、铺子、屋子留下,错愕之下,难得可贵地追忆起面容模糊的张氏来。咳嗽一声,见银钱驱使下,邢夫人的两个陪房已经倒戈了,就略点了头。 “老爷真是疼二哥。”迎春喟叹。 “胡说什么!”贾琏宁肯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也不信迎春这话。 迎春趴在贾琏肩膀上,低声嘀咕说:“人人都说老爷糊涂,这么瞧着,老爷清楚得很,不然,先太太的东西,早落在老太太、二太太手里了。” 贾琏心道贾赦连荣禧堂都护不住,却能替他护住张氏的嫁妆,当真蹊跷。 “二爷?”一直跪着的贵嫂子出声喊了一句,这一句之后,只听见满院子吵吵嚷嚷、鸡飞狗跳,隔着两三道院墙,就听王善保家的喝道“谁也别喊冤!太太不在,一切听凭琏二爷做主。”这一声之后,院子里才安静下来。 莫姨娘握着帕子擦着嘴角,心恨寇氏藏得可真深,她竟然才知道寇氏手里除了有张氏的首饰,竟然还有张氏的嫁妆!心里恨着,握着帕子扭着腰肢要走。 “姨娘哪里去?”迎春喊。 莫姨娘嫣然一笑,“姑娘,天晚了,该歇着去了。” “姨娘没听人说,二哥要给姨娘立规矩?”迎春笑了。 “立规矩?儿子给老子的妾立规矩?”莫姨娘失笑,雪白的膀子搭在扈姨娘圆润的肩头,笑得花枝乱颤。 玉楼、红娇等也紧跟着笑。 贾琏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只能靠着嘴皮子在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跟前讨一星半点的碎银子花销,此时见他腰杆子粗如水桶,身上就多了一分自信,冷笑道:“竟然这样好笑?来人,先把厨房里的婆子打上二十板子,叫了买办来,一样样地对单子,瞧厨房里叫这婆子贪墨了多少。” “二爷!”贵嫂子心虚地叫了一声,眼神闪烁地望着贾琏,“二爷这样不公平,像是姑娘这样病了,吃的就要仔细的,对账单的时候,怎么对得出?” 迎春啐道:“少往我身上扯!二哥,就该这么着。咱们才搬到西边三个月,他们要贪墨府里什么时候,都才起头呢!正好从这头上找出谁跟谁沆瀣一气地偷府里东西;谁跟谁来往密切,一损俱全、一荣俱荣。也免得以后家底被人搬空了,再想找人,还得抽丝剥茧那么难。” 贾琏急着把眼前的事处置了就去找张思存、张思运仔细问问他究竟有多少的钱财,听迎春说,不假思索道:“打!谁敢拦着,一起打!” “不能打!”莫姨娘着急了,万一贾琏把事闹大了,她好不容易挤兑了邢夫人走,贾母又要借口贾赦房里太乱将邢夫人送回来了。 迎春好奇地等着瞧谁替贾琏打人,就见司棋的娘并司棋的姑姑走出来,将贵嫂子按在地上,就拿了板子打。 贾琏听贵嫂子哎呦一声,倒抽了一口气,伸手遮住迎春的眼,瞧见刚才嘻嘻哈哈的莫姨娘、扈姨娘、红娇、玉楼等都老实了,其他的丫头姨娘也敢没上没下地跟他嘻嘻哈哈,心里颇为得意。 宽阔的板子清脆地落在贵嫂子身上,莫姨娘、扈姨娘等心惊胆战着,虽各自安慰自己等贾赦来看贾琏怎么收场,但这会子个个偃旗息鼓了,没人敢再挑唆贾琏拿了银子去买酒水给她们吃。 “行了。”贾琏琢磨着打两下意思着就够了,也不忍心去看那贵嫂子,冷冷地瞥向贾赦众姬妾,见厨房的买办来了,先不说话,只接了买办手里的账册,就着司棋提着的灯笼照了一照,蹙眉说:“才搬来三个月,一家又没多少人,怎么吃的就比西边荣禧堂那还多?” 买办讷讷地不说话,叫他怎么说? 迎春凑过去看账册,也大吃一惊,以碧粳米为例,本该只有贾赦、邢夫人、贾琏、她四个人吃的一年的量,才三个月,就吃得只剩下贾赦、邢夫人两个的!她跟贾琏的,也不知道都塞到哪个狗肚子里去了。 贾琏合拢了账册,“我知道了,以后厨房里写了水牌子来,除了老爷能够不按时辰地点菜,其他人,依着时辰依着水牌子上的菜名吃饭。若要吃旁的,拿了银子去厨房买。” 第13章 两三百 “二爷,西边荣禧堂都没这样的规矩!”从贵嫂子那得好处最多的莫姨娘先急得叫嚷起来。 扈姨娘紧跟着附和说:“正是,二爷既然知道少了的米粮哪去了,只管去找那罪魁祸首,何必作践我们这些只敢去厨房多要些点心的苦命人?” “二哥?”迎春瞧贾琏蹙着眉,心里却不以为贾琏那一句“知道了”是虚张声势,在她看来,贾琏是当真看出家里的乱象出在哪了,只可惜,他没胆量去管。 厨房里的管事冷眼旁观,不奉承贾琏,也不劝阻他,只问:“二爷,这新规矩,是只问过了老爷就好,还是先问过了老爷,还要打发人去西边问了大太太?” …… “二爷,二爷!不好了,”费大家的急匆匆地跑过来,紫赯色的脸颊在惨淡的红灯下一照,煞是骇人,“我们抓人时,恰撞见西边二太太陪房吴兴的儿子窜进咱们院子里,跟何姨娘那的小丫头亲亲我我。我跟王大嫂子说不抓,张思运家的非要抓。如今吴兴闹到二太太那,二太太去老祖宗那说二老爷明儿个衙门里还有要紧的差事要办,偏被西边聒噪得睡不着。老太太就问,西边做什么聒噪?二太太回了一句,老太太说‘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那张家人也太猖狂了些,趁着大太太不在,就敢作乱。叫琏儿领着张思运、张思远来,我问问他们究竟是安了什么心,好端端的哥儿,都叫他们教唆坏了。’” “嘻——”地一声,不知谁站在水塘边轻蔑地嗤笑出声。 “哎呦,都散了吧,贵嫂子回家休息休息,别耽误了明儿个的早饭。”莫姨娘嗤笑连连,勾搭着扈姨娘的臂膀,在扈姨娘耳畔嘀嘀咕咕,引得扈姨娘笑得花枝乱颤。 贾琏如遭雷击、如陷冰窟,气急败坏道:“我就不该管这些‘闲事’!就叫一家子乱去,我只管自己痛快了就好。” 费大家的嗫嚅说:“二爷,快领着张思运、张思远去吧……迟了,老祖宗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万一,老祖宗责怪我们太太不会管教二爷,叫二爷将先大太太的嫁妆交给她管着,二爷先前许给我们的话,也不中用了。” 贾琏浑身一冷,僵硬着站着,就如陷进泥潭中,亏得他还以为自己腰杆子粗了,没想到贾母、王夫人轻飘飘的一下子,就卸掉了他浑身的功力。 “二哥。”迎春轻轻摇了摇贾琏的手,“先别急,先见了张思远、张思运,知道先太太留下多少嫁妆再说。” “问了又怎样?若不是今儿个二太太提起他们两个,我一时还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呢。”贾琏气恼地啐了一声,拔腿要向前去,见迎春拉着他的手,有心拨开迎春的手,“妹妹去歇着吧。” “二哥!”迎春叫了一声,今晚上她绝对不能输,一旦输了,贾琏还是风流快活的琏二爷,她就要成了五千两银子被卖掉的可怜虫,“二哥听我一句,好好地跟张思运、张思远兄弟说了话,再决定其他的事。” “说了又怎样?”贾琏咽下一口晦气,见迎春还拽着他的袖子,因今晚上想给迎春出头却落到“孤立无援”地步,一时只觉自己就是书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可怜虫,见迎春的手暖暖的,就握了她的手在手里,顺着水塘子,路过一片翠竹时,讪讪地说:“迎春,等见了祖母……祖母八成要叫我‘长记性’,要我带着人在荣禧堂那站到明儿个天亮才肯见我……我推说是你教唆我的,左右你姨娘才没了,料想,老祖宗也不会为难你……”觑见角落处站着几个丫鬟叽叽咕咕,疑心丫鬟们嘲笑他呢。 “先见过了张思远、张思远再说。”迎春坚持着,俗话说酒壮怂人胆,那财帛迷人得很,就不信贾琏看见张氏留给他的嫁妆,还这样灰心丧气。 忽然前面火光燃起,一阵焦糊味道传来,贾琏领着迎春走到向南厅上,望见寇氏灵堂里没人照管,火星燎了幔子,待要骂一句看守火烛的小厮死哪去了,又不耐烦开口,见迎春看,就咕哝说:“放心,烧不到你姨娘的棺材。我就不管,看事闹大了,哪个不自在?” “还不是咱们这一房人不自在,左右西边荣禧堂那的人老实规矩着呢。”迎春冷笑一声,既然王夫人还有心管着贾琏,不要他生出“走正道”的心思,那么说,王夫人还不知道贾珠不见了?如此说来,王夫人养的下人,也不是那么老实规矩,都瞒着贾珠的动向不跟王夫人说呢。 “走。”贾琏并非对贾母、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无知无觉,而是每常想着他知道了又能怎样?白得罪了贾母、王夫人不说,贾赦、邢夫人也难支持他一下。何苦呢?不如就干脆讨好贾母、王夫人。于是听迎春这挑拨的话,咳嗽一声,反倒劝迎春:“妹妹,老爷、太太是靠不住了,你听我的,还是跟着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去过清净日子吧。” 迎春点头,心说贾琏这话倒是出自肺腑,跨过角门门槛,恰望见贾赦浑身酒气地扶着墙,忙摇晃贾琏的手,“老爷来了。” “老爷。”贾琏哆嗦了一下,垂着手紧闭着眼睛,等着听了他的话的贾赦那巴掌落在身上。等着时,苦中作乐地想亏得贾赦手上没拿着鞭子。 “……见过张思运、张思远了?”贾赦打了个酒嗝,踉跄着走到贾琏、迎春兄妹跟前。 “是。”贾琏忙回了贾赦。 贾赦拿着手在贾琏肩膀上拍了拍,“好好干,你太太你姨娘给你留下二三十万,够咱们爷三在这花园里吃用的了。” 二三十万!贾琏眸子猛然一亮,就跟看见亲爹一样,亲昵地搀扶着贾赦,“老爷,怎么就有二三十万?” 贾赦打了个酒嗝,“寇姨娘常说,银子是活的,攥在手里自己个享受不到,人家也赚不到,越用越有……她拿了你姨娘的嫁妆去做买卖……”眼眶一热,忽然扶着墙壁嚎啕起来,“我的一对好姐姐哎,一个个的都叫人算计了去……这叫我们孤儿鳏夫的,以后可怎么活?”嘴里骂骂咧咧的,叫个小厮扶着就要去给张氏、寇氏上香。 “老爷!哥哥瞧着家里的下人很不规矩……”迎春赶着问一句。 “都撵了。”贾赦一甩袖子,满脸老泪纵横地将身子压在小厮身上,白日里倒是虚情假意得很,这黑夜里,就满嘴胡说地哭得好不可怜,“都哄着我说,你去了,就替我聘个好的回来……谁知道那姓邢的,竟然是那么个好法……” “快扶着老爷回去歇着。”贾琏眉头一跳,听出贾赦的言外之意,是张氏临终前也有一段叫人难以启齿的故事,心里憋闷得很,也瞧出不管是十几年前还是如今,贾赦都不是个靠得住的人,牵着迎春一起向外去,走到前院,只瞧见因贾母叫人过来发话,早有献殷勤的将张思远、张思运都捆了起来。 “松绑。”贾琏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王善保推着被捆住的张思远、张思运,挨近贾琏,皮笑肉不笑地说:“二爷,老太太那边等着呢,咱们这就去给老太太一个交代?” 费大卷了袖子,摩拳擦掌地等着摁了喊冤的张思远、张思运去荣禧堂那。 贾琏看向张思远、张思运,只瞧见脸庞清癯、骨架清瘦的张家兄弟手被捆在背后,也静静地看他。 “……先给他们松绑,待我跟他们说完了话,再提。”贾琏想到二三十万,竭力平静地说。 “二爷,还跟他们废话什么?迟了,老太太指不定以为二爷是存心聒噪得二老爷不得清净呢。”费大抓了张思远的臂膀,就怂恿贾琏这会子就走。 贾琏眉头一蹙,见张思远、张思远悲悯地看他,心里一动,不由地想,要是张氏在,瞧见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落到这般境地……一咬牙,发狠道:“废话什么?松绑。” “……哎,是。”费大瑟缩了一下,心里想着等邢夫人拿到张氏的嫁妆,他一样能领了庄子、铺子里的差事干!于是虽答应了,却也不是十分的怕贾琏,给张思远、张思运松绑后,就咕哝说:“二爷快些吧,耽误了时辰,我们也要跟着二爷遭殃。” “随着我来。”贾琏耷拉着眼皮,依旧牵着迎春,领着张思远、张思运进了他的外书房,只瞧见四处黑灯瞎火的,原本该伺候在外书房的小厮也不知道浪荡到哪去了。 “……二爷的小厮趁着角门没关,进后院跟丫头鬼混去了。”张思远见贾琏左顾右盼,知道他在找小厮,就提醒了一句。 “咳。”贾琏咳嗽一声,领着迎春、张思远、张思运进了书房,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了蜡烛,先将书桌上的书本一把抱起来,丢到里间去,随后坐在椅子上,尴尬地等着张思远、张思远说话。 迎春瞧贾琏这书房里也没什么十分贵重的摆设、十分稀罕的字画,甚至没有寻常公子哥喜欢的围棋、弓箭,心里纳罕,就站在贾琏身边。 张思远揉着手腕,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没想到二爷才想立威,就有人急着将二爷踩在脚下。” 贾琏不肯在母亲的人跟前示弱,辩解说:“也不是,是恰赶上二老爷明儿个有事……”对上张思远、张思运的眼神,自嘲地一笑,对着他母亲的人,还回护贾母、王夫人做什么?“听老爷说,先太太、寇姨娘给我们爷三留下了二三十万?” 张思远摇了摇头。 “没有二三十万,那是……十二三万?”聊胜于无,贾琏早先只听人说张氏的嫁妆都拿去填补败落的张家了,于是想着能“白得”个十二三万也好,反正对他而言都是横财。 张思远再次摇头。 “二三万?”贾琏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决心要是张思远、张思运敢再摇头,就立时叫了人将他们发卖出去。 张思远道:“回二爷,是两三百万。” 贾琏腿一软,几乎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亏得面前的书案将他挡住了。 第14章 水中月 “两、两三百万……”贾琏心中一阵狂喜,双眼冒出猛虎下山的锐芒,癫癫狂狂地搓着手,喜滋滋地说:“别看荣国府架子还在,内瓤已经上来了……有这两三百万,一家上下,哪个比我富贵?” 张思远瞧贾琏那轻狂模样,忍不住摇头一叹,“只可惜,这两三百万,就如水中月,镜中花,琏二爷要拿到手,可不容易。”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们想刁难我?”贾琏恍若被人杀了亲爹般,立时狰狞了面孔。 “二哥,两位张大叔不是那么个意思。”迎春托着脸颊,无耐地一叹。 “那是什么意思?”贾琏回想起白日里为了赚邢夫人那十两银子,他在城里城外货比三家,才挑选了最便宜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领回家,要有那两三百万,他肯为几两银子大费周章? 迎春道:“瞧张家那样落魄,姨娘也没接济张家,可见,姨娘行事非常的隐秘,就连实际数目,也不敢告诉给稀里糊涂的大老爷。只怕,姨娘是拿着别人的名头去经商的,”忽然心里咯噔一声,忙望向张思远,“两位大叔,姨娘的死,也是因为这两三百万?” 张思远点了点头,“所以,二爷可明白你如今的处境?有人为了那两三百万,连还没出世的孙子都舍得不要,怕对二爷这养了十几年的孙子,也什么深情厚谊。” “你是说,老太太……”贾琏的心肝颤了颤,大抵是同命相连,伸手将一旁的迎春搂在怀里,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一样,可怜兮兮地问:“既然姨娘行事缜密,就连老爷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数目,老太太怎么会……” 张思远叹道:“说来话长,想当年,咱们太太嫁进荣国府,荣国府上上下下没有不奉承她的,忽然一日娘家被义忠亲王老千岁整垮了,满府上下跟红顶白,个个都怕从太太身上沾染了晦气;就连老爷,因老太太给了他两个俊俏的丫头,也冷落了太太;偏府里又传言说老太太急等着太太没了,就给老爷找个‘好的’。太太心里有苦说不出,身子骨也叫作践的一日坏似一日,料到她的日子不多了,瞧见张家垮下前交给贾家保管的几箱子东西也叫人算计上了,思来想去,身边只有寇姨娘,并那每常跟她一起吟诗作对、绣帕子的敏姑奶奶,尚可依靠,就求了敏姑奶奶、寇姨娘,央求她们趁着老国公大寿,府里人忙得不可开交,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的嫁妆、并张家交给她看管的东西,捡着值钱的都搬出府。原本瞒得一点风声都没露,忽然一天,二太太从娘家听说咱们太太名下的庄子、铺子易了主,就赶来跟老太太说……” “二太太盯着我母亲的庄子、铺子做什么?”贾琏气恼道,又心恨贾赦不中用,但凡张氏有贾赦这么个倚靠,也至于娘家没了,就被人逼上绝路。 张思远摇头叹道:“还能做什么?难道二爷以为,老太太将荣禧堂给二老爷、二太太,是一时兴起?老太太听二太太那么一说,就强押了老爷去质问太太,太太瞧老爷窝囊的不肯说一句话,心里一冷,只说嫁妆还有张家的东西都花干净了。老太太不信那几十万银子能一下子就没了,逼着老爷要拿‘偷窃’休了太太,老爷唯唯诺诺地不敢吭声,太太气得吐出一口淤血,人清清醒醒地明白自己只怕油尽灯枯了,就要见二爷。老太太逼着太太银子拿回来,才肯叫太太见二爷。太太冷笑了两声,猜着大老爷那么懦弱、二太太那样精明,二爷再没旁的依仗,这辈子只能靠她留下的那些银子度日了,于是咬紧牙关,再不提见二爷的话,就那么撑了小半个时辰,就去了。人没了,大老爷才想起后悔来,才闹着将剩下的不中用的家具物件还有衣裳交给寇姨娘管着。” 贾琏不觉掉下两行清泪,哽咽说:“可见这世上,除了母亲,再没个肯这样为我长远计较的人了。”虽然张氏昧下了张家交给她保管的银子有些不厚道。 迎春拍了拍贾琏的脸颊,“就没人替太太打抱不平?” “怎么没有?敏姑奶奶听说是二太太教唆老太太去的,一直到出嫁前,都不待见二太太呢——只是老太太到底是她亲娘,总不能为了嫂子跟亲娘一刀两断?”张思远叹了一声,“要说咱们敏姑奶奶,也是个好人,若不是借了她夫家在苏扬一带的势力,寇姨娘能耐再大,也万万不能在十几年里,就赚来二三百万。原本瞒得好好的,敏姑奶奶赚钱、咱们姨娘也发财,都和气着呢,偏生……” 贾琏心头一跳,“怎么了?”既然贾母为了那二三百万害了寇氏——她一准猜到一旦寇氏生下男儿,寇氏越发不会对那二三百万放手,所以,索性连孩子都不许寇氏生下。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思运尴尬、懊悔地说:“姨娘一直叮嘱我们,做买卖时不许跟金陵薛家打交道。可我招进来的一个掌柜的,不知哪里听到风声,说东家是荣国府的奶奶,行事就有些张狂,去金陵地面上贩卖丝绸时,在酒楼里为了个唱曲的,跟薛家大爷争风吃醋,斗嘴时,将东家是荣国府的奶奶的事说漏了嘴。薛家当面不敢得罪他,背地里写信给二太太,问二太太什么时候经起商来了。二太太觉得莫名其妙,又央求王家王子腾去查,就那么顺藤摸瓜,查出了咱们姨娘跟敏姑奶奶一起做买卖的事,因事关敏姑奶奶,二太太就去跟老太太说了——姨娘听见风声,还没来得及跟敏姑奶奶商议出个对策,人就没了。” 贾琏用力地拍向自己额头,“不好!”豁然站起身来,背着手六神无主地转着圈子,“姨娘没了,老爷是个连官也不认真做,一心跟老祖宗怄气的大糊涂鬼!我是个不会读书,游手好闲的小糊涂鬼!二老爷、二太太一家名声那么好,这么着,姑姑指不定被老祖宗花言巧语劝说的忘了母亲的话,就将母亲、姨娘留给我的,都拱手送给了老祖宗、二太太!——虽不是姑姑的银子,但谁叫姨娘没了,只剩下姑姑一个能做主的。只怕二老爷、珠大哥不通俗务,到时候,还得我屁颠颠的替他们去苏州将这两三百万弄回来呢。”急得恍若油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转个不停。 “二哥,你转得我头晕……二哥既然知道毛病出在哪,改了就是。”迎春托着脸颊说。 “你说得倒是容易,怎么改?”贾琏望了一眼迎春,悻悻地说:“我倒是能够倚靠,可惜老爷……”话音没落,只听门上咣当一声,先吓了一跳,随后骂道:“混账东西!谁在门外?” 才骂了一句,就见贾赦清醒地红着眼眶靠着门站着。 “老爷?”贾琏忙走到门边,瞧见他的小厮不知道死哪去了,还没回来,就只贾赦一个人在这站着,心颤颤地问:“老爷几时来的?” “二三百万?”贾赦张口,就吐出这字字千钧的四个字。 原来贾赦去了寇氏灵堂,见灵堂上的幔子被火燎到了,气得叫了小厮来打骂,须臾又见美人风筝一样的莫姨娘走来。 莫姨娘哭哭啼啼地埋怨贾赦忘了答应她的话,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贾赦看莫姨娘看得心痒痒,听莫姨娘埋怨三更半夜贾琏不避嫌地叫她们过去,一时疑心贾琏轻薄姨娘,就赶着来教训贾琏,谁知,黑灯瞎火的,就听见屋子里左一句“二三百万”,右一句“二三百万”,听得他迷了心窍,又将答应莫姨娘的话忘了;再听儿子跟下人左一句无能右一句懦弱的,心里就觉屈辱了。 贾琏见贾赦脱口说出二三百万的话,眼前就浮现出贾赦拿了他的银子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模样,“老爷,那二三百万是水中月、镜中花……” “就算是油锅里的银子,你也得给老子捞起来。”贾赦喝道,二三百万呢,就算他是荣国府的当家人,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况且,他这当家人,也是有名无实,荣国府的庄子、田地,可都握在贾政一房手里呢。 “是,可那么着,老爷得天天去衙门里转一转。”贾琏劝了一句。 “去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贾赦不耐烦地嘟嚷一句,要不是怕去了衙门,被人耻笑他袭了爵反倒被挤兑到花园子里住着,他不想去衙门里吆五喝六、耀武扬威?如今被两三百万吊着,随谁笑话他去,他也要把衙门里的椅子暖热了。 “老爷儿子瞧着家里有四乱,决心把这四乱改了,不知道老爷意下如何?”贾琏唯恐贾赦不情愿,赶紧地说:“为了那两三百万。” “说!”贾赦掷地有声地说。 贾琏道:“第一乱,就是老爷喜怒无常,吃饭使银子,都没个规矩;第二乱,就是太太贪婪无度,处处都要中饱私囊;第三乱,就是姬妾、丫头混淆不分,略得了脸的丫头,也敢拿着姨娘的分例,向厨房讨饭吃;第四乱,就是家里的下人……”话音没落,就听院子里响起赖大肆无忌惮的笑声。 贾赦背着手,瞥了贾琏一眼,“第二乱,叫太太长长久久地伺候在老太太跟前;第三乱,将丫头都撵出去,姨娘只留下何姨娘、扈姨娘、莫姨娘三个;第四乱,既然有了银子,统统给老子换新人!务必要叫家里只有老子敢胡闹,再没旁人敢跟着胡闹!”他也不是对眼前的处境没想法,他是没办法!如今有了奔头,谁敢拦他? “是。” 贾琏瞅着贾赦,贾赦望着贾琏,父子两个财大气粗地朗声大笑。 迎春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只听赖大在门外说:“二爷,老太太问,怎么还不领着人过去?”,这一声叫方才气势冲天的贾赦、贾琏立刻蔫了。 第15章 美髯公 “怎么就惊动了他?”贾赦皱眉。 这赖大是贾母身边赖嬷嬷的儿子,是荣国府威风八面的大管家,家里也是金银成堆、奴仆成群。不是要紧的事,贾母用不到他。如今赖大来传话,莫非……贾赦皱眉,虽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笃定,贾母、贾政、王夫人等知道了什么事,只瞒着他跟贾琏父子两个——指不定,贾母是叫了赖大去商议着怎么对付他呢。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贾赦打着哈欠,故作高高在上地问。 赖大打了帘子,堆笑走进来,帽子上的玉石帽正,品质不在贾赦帽子上的帽正之下,“恰老太太问起琏二爷,我又要家去,就顺路替老太太跑这一趟差。” “你这老小子,老二打小被老太太押着读书,咱们是一起撒尿和泥玩大的,你尿多远,我都一清二楚,你还瞒着我?”贾赦玩笑着握着拳捶了赖大一下。 赖大笑嘻嘻地,瞧着贾琏、迎春都在,纳闷贾赦这一房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虽论起来,跟贾赦的交情比跟贾政的要深,但良禽择木而栖,他不奉承贾政、贾珠,难道还奉承贾赦?堆笑说:“哪有什么事瞒着老爷你!老爷快些叫二爷带着人去西边吧;我劝老爷一句,趁早别跟老太太怄气了,不然,吃亏的还是老爷你——万一,老太太一道折子上去,老爷你这官还要不要了?” “知道了、知道了。”贾赦见赖大是给贾母做说客来的,催着赖大向外走。 “……已经有人写了折子弹劾老爷不孝了,要不是老太太压着,折子早送到朝堂去了。”赖大看出贾赦答应得不真心,又丢下一句狠的。 贾赦心里咯噔一声,笃定那折子就是贾母叫人写的,敷衍着打发人送赖大出去,背着手再进贾琏书房,气得抬脚就向门上踹去,“罢了、罢了,明儿个就叫寇姨娘入土为安……左右,她是老祖宗,谁能……” “老爷想想两三百万!”迎春脱口道,瞧贾赦的眼睛一亮,思忖着说:“三更半夜的,赖大去老太太那……说句难听的,只怕是老太太叫他去商议事关荣国府生死的大事呢!偏商量这样的大事,还要瞒着老爷你。” 贾赦满脸屈辱地重重坐下,“……那两三百万,只怕咱们……” “也不是要不回来。老爷,我才想起来,老爷拿着元大姐姐生在旧年之末的话吓唬老太太、二太太实在可笑。老爷想,元大姐姐凭什么身份进宫?还不是凭着国公府的名头?不然,只凭着二老爷那工部主事的头衔,能送大姐姐进宫?既然老爷如今是将军了,老爷就闹着将‘敕造荣国府’五个字摘下来还给天家,向天家讨个将军府的牌子挂着……”迎春说着,瞧见贾赦不舍得“荣国府”三个字,就给贾琏递眼色。 贾琏心思一转,对贾赦笑道:“老爷,就是那么个道理,老爷把匾额摘下来,唬住了老太太、二太太,保管老太太、二太太再没胆量算计咱们那两三百万。” “我的儿个个都能办事了。”贾赦捋着胡须,因贾琏的话,明白贾母、王夫人也不舍得那“敕造荣国府”五个字,就觉得这主意很好。 迎春瞥了一眼张家兄弟,“据我说,两位张大叔留在这也危险得很,不如,借着明儿个叫姨娘入土为安,将两位张大叔全家送到苏州去找姑姑。就跟姑姑说咱们家里乱套了,老祖宗害姨娘一尸两命、大太太冷眼瞧我被奶娘欺侮、二太太不许二哥发愤图强的事,都说给姑姑听。” “说给姑姑听又能怎么样?老祖宗可是姑姑的亲娘。”贾琏想到计贾敏眼里,贾母总比他们父子要紧,只觉那两三百万投在水里的影子都模糊了。 “那可未必,只要两位张大叔留在姑姑那一二年,坚持把这些话说出去,姑姑必定会改变想法……毕竟是两三百万的事,姑姑没那么容易被老太太说得松动。”迎春琢磨着,贾敏的身子骨总要变坏,待贾敏像张氏一样,在病里想到托付林黛玉终身的事,总会因张家兄弟的话,明白贾母、王夫人不是可托付的人。虽说贾赦、贾琏父子也不好,但贾琏不是还要感激贾敏为张氏打抱不平嘛!忽然想起贾雨村来,又拉着贾琏的手,琢磨着不如叫张家舅老爷去给林黛玉做先生的好,也免得林如海、贾政扶持起贾雨村那白眼狼,“既然姑姑跟先太太要好,那对张家人应当也不差,不如……” “对呀!叫表哥去投靠林姑父,也免得咱们亲近表哥,又得罪了义忠亲王老千岁。”贾琏脱口道。 “……那我呢?”迎春巴巴地看着贾琏,倒是真心期待那出世的“贾琏”给她讲课。 “你……”贾琏皱了皱眉头,正待要说女儿家读书有什么要紧,好歹记起劳苦功劳的寇氏,踌躇着说:“放心,少不了你的。”也忘了还要跟贾母“请罪”,先送贾赦回书房歇着,就领着张思远、张思运送信去外头,叫了庄子、铺子里的人将一院子不服他的都捆了去。 迎春听着鬼哭狼嚎,也忘了自己是在贾琏的书房还是哪,头一歪就睡着了,睡梦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方苏还是迎春,只觉自己在不住地行走,似乎听见一声“就看咱们这花园里,以后谁敢不服管教!”,又似乎听见一声“我的好姐姐,你见了你太太,千万替我说两句好话!”,又似乎落过一场细雨,混混沌沌间,眼睛忽然睁开,就瞧自己眼前是一堆的宝瓶、玉器,正疑惑自己在哪,就听绣橘欢喜不迭地啰嗦。 “姑娘,你一直睡着,姨娘入土的时候,老爷叫你也叫不醒,这会子快随着我去看热闹。”绣橘蹦蹦跳跳的,将一碗桂圆汤递到迎春手上。 迎春瞧着外头天色,见又是黄昏,她竟是昏睡了一夜,望见绣橘捧着桂圆汤、司棋拿来的小点心,样样精致,忍不住问:“厨房里换人了?” “不但厨房里,就连旁的地方人都换了!太太的陪房,”绣橘瞥了一眼司棋,“两位大娘叫赶到大太太那去了,两位大伯还留在老爷身边。” 迎春喝了一碗桂圆汤、吃了两枚小点心,纳闷地问:“你刚才说的热闹,是什么热闹?” 绣橘捂着嘴笑道:“姑娘这一觉睡得人事不知!二爷不在家,大老爷叫人架了梯子去摘匾额,原以为会有一堆人拦着他,谁知道一个拦着他的也没有。原来珠大爷一夜没回来,老太太、二太太不见珠大爷去请安,这才知道,急着抓了珠大爷的丫鬟打骂,又打发了家里所有男人去四处找。” “后来呢?”迎春看绣橘笑得鬼祟,猜着还有故事。 司棋窃笑着说:“一大早,鸳鸯悄悄地过来探望可人,我将姑娘吩咐的话说给鸳鸯听,鸳鸯唬了一跳,忙回去跟老太太说话。老太太一听,就因为珠大爷是跟着咱们这请来的和尚、道士走的,所以认定了是咱们老爷、二爷使坏,一心看不得二老爷、二太太好,才教唆和尚、道士拐了珠大爷。于是不去劝站在梯子上的大老爷,反倒要他去荣庆堂里认罪!大老爷见老太太冤枉他,心里更生气,如今抓着荣国府的匾额,站在梯子上不肯下来呢。” “走,去瞧瞧。”迎春忙丢下青花碗,见自己睡梦里,已经有人给她换了衣裳洗了脸,就带着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跨过门槛,向外跑去,只见院子里果然换了一堆老实规矩的下人,她带着三个小丫头出门,只有两个老成持重的媳妇跟着,并没人拦她。 出了黑油大门,只瞧见宽阔的宁荣大街果然门前冷落,要不是荣国府三间的兽头大门前有人瞧热闹,当真称得上门可罗雀。 迎春走到兽头大门前,好生端详了那两头忒地干净的石狮子,这才望向挂在梯子上,几乎被晾成了人干的贾赦。 “谁都别拦我!我这就将匾额还给皇上,换一个将军府的匾额来!”贾赦舔了舔干裂的嘴角,两只手抓着自己命根子一样紧紧地抓着写着“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的匾额。 下面一阵秋风刮过,寥寥几个搭理贾赦的人,嘴里说出的话,却很不得贾赦的心。 ——大老爷快去给老太太认错!万一珠大爷当真剃了头发,再认错就迟了。 ——正是,如今找回珠大爷才是正经。 ——大老爷该不会,是当真存心有意叫珠大爷出家的吧? …… “混账东西!”贾赦气急败坏地冲着地上啐了一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脚下一滑,身子向后倾倒,手里一松,那写着“敕造荣国府”五个字的匾额滑落下来。 “我的匾——”贾赦哀叫一声,不等看见匾下有人站着,两眼一翻,身子向后栽倒。 “老爷。”王善保、费大叫着,张开手脚去接贾赦。 在梯子下仰头望着贾赦的迎春被人在背后用力一推,踉跄两步后,望见那匾额黄澄澄的金角已经悬在她头顶上,想着我命休矣,忙闭上眼睛。 只觉一阵风刮过,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碎了,迎春忙睁开眼睛,呆愣愣地望见一条好长的腿子横在她面前,顺着那穿着石青棉布的腿望过去,是砸在干净的石狮子上碎成几片的匾额。 “多谢。”迎春额头流下一滴冷汗,向她方才站着的地方看去,瞅见一个婆子没事人一样地混进人堆里指着碎了的匾额唏嘘。 “哎呦,我的匾!”贾赦悠悠地醒转过来,跪在石狮子边抓着碎片嚎啕。 “老爷!”迎春叫了一声,瞥见那好长的腿根子上,颜色暗淡做旧了的棉布袍子下垂下一根明黄的丝绦,眼睛顺着好长的腿看,望见一个器宇轩昂却做了庄稼人打扮的美髯公,因那明黄丝绦,就如看见了微服私访也不忘穿条龙内裤彰显天家威仪的皇帝一样,跑到跪着的贾赦身边,哭喊着老爷,在贾赦耳边轻声说:“老爷,皇上来了……” “哪个混账……”踹碎了他的匾……贾赦模模糊糊地听见迎春的话,却不肯信,正待要怒目瞪向敢踹他钦赐国公府匾额的小子,脸就被迎春盖住,“是天家人踹了匾,老爷别糊涂地说错话。” 贾赦愣了一愣,泪眼婆娑着偷偷去看那站在高高抬着腿的美髯公,虽袭爵的时候上过朝堂,但没敢抬头看过,如今嘴里呜呜咽咽的,没句整个的话。 “了不得了,咱们国公府御赐的匾叫人给踹碎了!”看热闹的沉默了好大一会子,忽然叫嚷起来。 “……迎春,你确定……”贾赦耷拉着眼皮,要是迎春看错了,看他不剥了那敢踹他匾额的老小子。 “确定。”迎春肯定,除非这世道人人都能穿用明黄色,不然一准没错,“老爷,人家救了我,你好歹谢谢人家。” 贾赦将信将疑,哆嗦着站起身来,心道就算迎春看错了,回头再拿着这庄稼人问罪就是了——反正,他虽摘了匾,虽将匾从手里滑出来,却没往匾上踹。 “多谢这位英雄,救了我这小女一命。”贾赦擦了把脸上老泪。 “客气。”那微服私访的美髯公利落地把腿收了起来,俊朗的眉毛一挑,才要挑剔这滥竽充数做了他朝臣的贾赦,一只铁掌就重重地落在他后脑勺上。 “哪里来的没眼力劲的乡巴佬!我们荣国府的匾也敢踹!” 第16章 二将军 “怎么着,你个老小子还不服气?”三十五六、风流倜傥的贾珍将身上的大红绣金五彩斗篷向伸手一甩,待斗篷被秋风鼓起时,拔下插在脑后的洒金大扇,用力地敲向那脸上流露出不服气的庄稼汉。 原来听说贾珠跟着一个癞头和尚、一位跛足道士出家去了,正在酒楼里跟几个狐朋狗友吃酒听戏的贾珍忙撇下一堆朋友、三两佳人,急匆匆地赶回来帮着荣国府找人;谁知才下了马,就瞧见砰地一声,一个二流子打扮的庄稼汉一脚踹飞了“敕造荣国府”五个金字。虽说他是宁国府人,但宁荣二府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怎么能坐视不管? “大爷,”庄稼汉忙收敛了脸上的不服气,硬生生地挤出谦卑、懦弱来,打量着贾珍,闻见贾珍一身脂粉酒气,心想这就是他的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连连地作揖讨好他,“大爷,小的头回子进城,不知道规矩……方才瞧见你们府上千金被人推到匾额下,怕伤了她的性命,所以忍不住出手相救。”那匾是御赐的,除了他,就算是他身边的御前侍卫也不敢抬脚去踹。 “救你姑奶奶!”贾珍打了个酒嗝,拿着扇子押着庄稼汉到石狮子下,用力地把庄稼汉的脑袋向地上摁,见庄稼汉的腿挺直着,抬脚踹了他的腿弯子,“嗨哟,你老小子骨头挺硬的!你瞧瞧,给我瞧瞧,地上碎的是什么?” “匾。”庄稼汉攥着拳头,瞥见台阶下几步之外乔装打扮的御前侍卫按捺不住要来救驾,淡淡地扫他们一眼,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你个老小子跟谁眉来眼去的?”贾珍手上摆弄着洒金大扇,弯着腰指着地上一个勉强看得出“公”字的木板,“瞅见了吗?这是太、祖皇帝赏赐给我们贾家的。离着我们贾家老祖宗大寿还有四天,四天后,满城的皇亲国戚都要赶来给我们老祖宗祝寿,宫里只怕也有赏赐下来呢。你赶着这会子踹了我们荣国府的匾,触了我们老祖宗的霉头,啧啧,你这条小命要交待在这了。”反着手拍了拍庄稼汉的脸颊,打了个嗝,听贾蓉劝他“大爷,交给我来处置”,这才扶着石狮子站稳当。 庄稼汉被穿红戴绿的贾蓉、贾蔷摁住,两条腿不得已地跪在地上,眸子里卷过一阵暴风骤雨,怎么说,他都是贾家女儿的救命恩人,但看他不露出真实身份,贾家有几个人会把他当恩人一样看待?想着,眼睛就扫向贾赦。 自从贾珍打了庄稼汉一巴掌后,贾赦就手脚冰凉、脸色煞白,虽说是对迎春的话将信将疑,没全然信了她,但也不敢拿着小命去赌庄稼汉一定不是给他俸禄的人,被庄稼汉一瞥,只觉他那一把美髯保养修剪的比南安老王爷还要精致,绝对不会是庄稼人,恨不得立时给他跪下,把他那乌黑胡子上粘着的贾珍的唾沫擦掉…… 贾赦认出他来了?庄稼汉眉头一蹙,觉得不大可能,贾赦跟贾珍一样,只有袭爵进宫谢恩的时候,远远地跪着给他磕了头;可见,贾赦脸色煞白,是因为砸了“敕造荣国府”这御赐匾额。 “蓉哥儿、蔷哥儿,快放手。”贾赦急忙走过去,先推开唇红齿白的贾蓉,再拉开眉清目秀的贾蔷,舌头打结一样,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这是救了迎春一命的恩人。” “老爷,是那女人推了我。”迎春领着贾赦,指向那嘴角上一点痦子,装模作样看热闹的婆子。 贾赦正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庄稼汉,看庄稼汉竭力地装出战战兢兢的模样,揭穿他,怕不好——谁知道撞见皇帝这么窘迫的一面,会不会被皇帝日后报复;不揭穿,怕贾珍会糊涂着再打了皇帝。望见贾政的轿子远远过来了,想着就叫贾政诚惶诚恐地揭穿皇帝吧,于是搂着迎春问:“是哪个婆子?”认清楚是王夫人的陪房吴兴家的,咬牙冷笑,“该死的婆子,还不过来跪下,生了黑心黑肠,连主人家小姑娘都敢害!” 庄稼汉瞅着贾赦还会说句公道话,心里冷嗤一声,这样的一等将军,怎么带兵打仗?望向贾赦口中的女人,凑到贾赦跟前,给迎春作证说:“大老爷,就是这女人推了姑娘,小的眼里瞧着清楚呢。” 贾赦哆嗦了一下,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没多看庄稼汉一眼。 “大老爷、珍大爷,小的冤枉!”吴兴家的委屈地叫了一声,瞅见贾政的轿子过来了,握着帕子先哭了起来。 昨儿个贾琏无事生非要整顿东边花园子,害得她儿子被逮住偷偷幽会贾赦姬妾的丫头。虽说这事王夫人替她出了一口气,借着贾母打压了贾琏;但瞧王夫人的意思,是嫌她儿子不争气,日后也肯重用她儿子了。这口恶气,她怎么能忍住?不能撒在贾赦、贾琏身上,当然要撒在那黄毛小丫头身上了。 “这是怎么了?”扶着官帽、挽着官袍,阔脸权腮的贾政拧着眉头走出官轿,先着急地看向围着看热闹的宁荣二府下人,“珠大爷找到了?就都闲着聚在这边。” “回老爷,人还没找回来呢。”吴兴家的哭着,跪到贾政跟前,“老爷你瞧瞧,大老爷先教唆和尚、道士拐带着珠大爷走了不说,又闹着要摘匾,摘匾的时候,又将匾砸了;匾又险些砸了二姑娘……” “砸了什么匾?”贾政哪里耐烦听吴兴家的啰嗦聒噪,望见贾赦、贾珍并一个庄稼人站在石狮子前,睁大眼睛看向石狮子下的碎片,蹲下来拼凑出一个“公”字,不由地瘫坐在地上,哽咽说:“老国公出生入死,才挣下这么个匾……招谁惹谁了?是大哥砸的?” 贾赦悻悻的看一眼庄稼汉,两只手扶着迎春,瞧贾政没看庄稼汉一眼,唯恐贾政也像贾珍一样对庄稼汉大打出手,抢着说:“老二,你媳妇的陪房要害死你侄女,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贾政一怔,蹙眉看向迎春,看迎春好端端的,就疑心贾赦无中生有:“大哥,如今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况且,吴兴家的素来老实,无缘无故,去害一个毛孩子做什么?” “谁都没瞧见,姑娘站在梯子下的时候,还是背对着我的,难道姑娘背后长眼睛的,能看出是我推的?还不是因为我是二太太的人,有人就巴不得借着冤枉我,打了我们太太的脸。还求老爷给我主持公道,还我一个清白,不然我以后顶着个要害姑娘的名,怎么在太太身边当差?”吴兴家的干嚎着。 贾政心里埋怨贾赦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竟然下作到借着王夫人的陪房打王夫人的脸,蹙眉道:“大哥,吴兴家的话有道理,兴许是迎春年幼看错了,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置了匾额的事吧。” “回二老爷,小的也看见是那婆子动的手。”庄稼汉插嘴,打量着贾政,心想贾代善临终前,带着贾政进宫时,听贾政说话,虽有些迂腐,但也是个品行端方的…… “就你一个人看见,还有谁看见了?”吴兴家的放下蒙着脸的帕子,拉住围观的人,一个个问,“你瞧见我推姑娘了?要有一个人瞧见,我就叫大老爷砍了我这一双手。” 看热闹的宁荣二府下人,谁不知道荣国府里真正得势的是二老爷、二太太,于是张嘴就替吴兴家的辩解。 ——姑娘是自己个跑到了匾下。 ——就是,姑娘也有七八岁了,这么大的姑娘合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就敢到大街上四处乱跑呢? ——老爷千万要给吴兴家的主持公道,不然冤枉了她不要紧,要紧的是太太的脸被人打了。 …… “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假?”庄稼汉叫了一声,就不信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其他人也一定看见了,可恨这些人睁眼说瞎话,竟然没一个敢承认;还有这贾赦太无能了,人人称呼贾政夫妇为“老爷”“太太”,可见眼里是把贾政夫妇当成正经的主人家;贾赦真对不起他那“一等将军”的名,连自家女儿都护不住。 贾政一脸讳莫如深地望着贾赦,就知道贾赦自己无能,又见不得旁人好。 “我亲眼看见的!”庄稼汉不服气地又叫了一声,瞥见吴兴家的得意地看他,心想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这没有规矩的狗东西!”贾珍抬脚向庄稼汉身上踹去,重重地呸了一声,对贾政说:“老爷,侄儿亲眼瞧见,这狗东西瞧见咱们家的匾掉下来,不知道去扑救,反倒抬脚去踹。” 贾政终于正眼去看庄稼汉了,见那庄稼汉先是一脸畏畏缩缩随后却在眼里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似乎是瞧不起他为了一块匾就要死要活的模样,一时气恼起来,抓了身边小厮手里的鞭子,三两步走了过来,挥着鞭子就向庄稼汉身上抽去,“你这无知无识的,当我们荣国府的匾,跟你们乡下土财主的匾一样?我们的匾坏了,是要呈报给朝廷知道的!” “打不得,打不得……匾是我手里滑下去的,他不踹一脚,也会碎。报给朝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贾赦嘴里咕哝着,眼神留意到贾政一鞭子带起庄稼汉的衣角,衣角里果然露出一点明黄,瞧贾政还没瞧见还要打,当即抓了贾政手里的鞭子,他打小就因要袭武官的爵,骑马射箭没一样不要学的,虽荒废了几年,但底子也比文弱的贾政强,夺了贾政手里的鞭子,看贾政还要过来,当即啪地一声一鞭子重重地甩出去,见贾珍还要来劝,当即照着贾珍面上一鞭子抽出去,握着鞭子指向吴兴家的,“我等着你来投案自首。”,便护着庄稼汉,惴惴不安地说:“您这边请。” 庄稼汉眉头一皱,瞧贾赦是当真认出他来了,背着手,倨傲道:“瞧宁荣两府的人,没一个听你的,你能送我出了宁荣大街?” “能。”贾赦咬牙逞强,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位虽不是他请来的,但叫他一直留在这也不行,于是瞧贾珍推了贾蓉来劝他,便又一鞭子抽向贾蓉,喝道:“谁拦我,一律抽死他!” “霸气。”迎春忙搂着贾赦的腿。 “这是七八岁的姑娘?这明明是四五岁的。”贾赦喝了一声,故意将迎春说得小一些,一手抱着迎春壮胆,一手握着鞭子,就在前面带路。 庄稼汉嗤笑一声,心想狗急了也会跳墙,就背着手跟着贾赦走。 “呦呵,他还真有胆子跟着走——”贾珍逞强又向前走了一步,贾赦转身便又一鞭子照着贾珍脸面上抽去,瞧前面贾政的随从还不让开,便冷笑着一路抽过去。 “大老爷,”荣国府东角门里,赖大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走到贾赦身边几步之外,说道:“老太太说,她大寿的时候,大老爷不必过去了。” “稀罕过去呢!”贾赦一听,就知道贾母要拿着“孝道”压制他,贾母大寿的时候他不到,不知道有多少人说闲话呢。 “大老爷,我劝你一句……” 贾赦鞭子一甩,见赖大躲开了,于是一手抱着迎春,一手向赖大攻去。 赖大退后七八步,见没地退了,只得伸手去抓贾赦的鞭子,忽然瞧贾赦对他一挤眼睛,竟鬼使神差地想起幼时怎么跟贾赦作假,叫贾代善以为贾赦武艺精进了,于是身子随着贾赦的鞭子一挥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后头人瞧威风八面的赖大都趴下了,越发不敢去拦贾赦,被人催着上去,离着贾赦三尺远,就往地上趴。 迎春错愕了,还当贾赦被酒色掏空身子了,原来他还有两下子。 庄稼汉也愣了一下,因贾赦、赖大的默契,竟瞧不出破绽来,只当贾赦一鞭子就抽飞高高大大的赖大,等走出了宁荣大街东头,几个乔装打扮的御前侍卫驾了马车来接他,便蹙眉说:“原当你是酒囊饭袋……你是如何看穿朕的身份的?” “……皇上龙章风姿,睥睨间带着雷霆之势,下臣……”贾赦绞尽脑汁地想着,总不能说皇帝的乔装改扮,被个六岁小丫头一眼看穿了,望见庄稼汉头上的发髻被贾政抽得乱了,心里一提,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瞧你也有几分能耐,怎么就那么窝囊呢?罢了,以后好生给朕当差去。既然你母亲等着朕的寿礼,朕明儿个就给她送来。”庄稼汉抹了一下嘴角,嘴里嘶了一声,讳莫如深地瞥了一眼宁荣大街上的宁荣二府牌坊,转身踩着侍卫上了马车。 第17章 将军府 贾赦嘴里也嘶了一声,丢了马鞭,揉了揉闪得不轻的腰,见迎春满眼孺慕地看他,得意地一笑,“你老爷年轻那会子,一个打八个,也不在话下。” 迎春忙冲着贾赦竖起两个拇指,被贾赦放在地上,瞧见赖大揉着胳膊肘走来,就摇晃贾赦的衣襟提醒他看。 “老爷,那是哪位?”值得贾赦做戏的贾代善都死了,这冒出来的是谁?赖大精明市侩地向远处看,随手掏了一枚碎银子丢给他自己的小厮,“领着姐儿转一转,姐儿才四五岁,在大街上转一转,也没什么。” “是。” 贾赦背着手,一字一顿说:“不叫我大老爷了?”望向东边昏沉沉的天,叹了一声,“人家说,老太太等着他的寿礼,他明儿个就送寿礼来。” “……老太太等着的?”赖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荣国府如今只跟一些老世家来往,该送的礼,人家一定会送,谁的礼,值得贾母巴巴地等着?瞧贾赦那挺胸抬头、胸有成竹的样,立刻猜到风向转到了贾赦这边,捂着嘴在贾赦耳边轻声说:“小的有一桩天大的事,要立时说给老爷听。” “就是你昨晚上三更半夜偷偷去荣禧堂说的话?”贾赦眼尾一挑,手又按向腰上,对赖大的见风使陀一点都不意外。 赖大扶着贾赦替他揉着腰,回头瞅着贾政、贾珍都进了荣国府里跟贾母商议着怎么处置门上匾额的事,就捂着嘴,挨着宁国府东墙,轻声告密:“大老爷,珍哥儿要给蓉哥儿定下一门稀奇古怪的亲事。” “亲事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贾赦远远地瞅见迎春好奇地在大街上走,心道这女儿倒是不凡的很,当真比贾琏强一些。 赖大嬉皮笑脸地说:“定下的女孩子,据说容貌生得极好,但是从育婴堂里抱出来的,如今的养父又穷得很。” “莫非这女孩有什么过人之处?”贾赦推敲着。 赖大嗤笑一声,揉着还在发麻的胳膊肘,“老爷又说这糊涂话,咱们家这样好的女儿,出嫁时还要被人挑剔个嫡庶,难道那育婴堂里领出来的,反倒比人家庶出的要强?蓉哥儿再不好,也是宁国府三代单传的骨血。” 贾赦心里一凛,“……皇上来咱们门前微服私访,是为了这事?” 皇上!赖大诚惶诚恐地望向皇城,忙一五一十地对贾赦说:“老爷,那女孩子不是旁人,就是跟当今皇上争锋,落了下风的先太子之女。原本养在义忠亲王老千岁府里,如今义忠亲王老千岁接到风声,知道他自己就要不好,唯恐先太子哪一日被太上皇、皇上从冷宫里放出来,寻不到女儿又唯他是问——毕竟是亲骨肉、亲兄弟,先太子一旦出了冷宫,少不得又是一个王爷——因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就要将那金枝玉叶,转送到咱们家。” “……义忠亲王老千岁要不好了?”贾赦吃了一惊,那样阔绰豪气的义忠亲王府,也要垮了?怔了怔,“这也好,义忠亲王垮了,我那断了多少年来往的大舅子要起复了。”见迎春巴巴地抓了满手的糖画过来,很有慈父模样地将她额头的刘海拨开。 “舅舅、表哥要起复了?”迎春揪住贾赦的话,舔了一下蜜糖色的牡丹花。 赖大素来不把迎春看在眼里,如今瞧贾赦竟然跟皇帝搭上话了……在天子脚下,跟皇帝不熟,怎么嚣张跋扈得起来?弯着腰,极有耐心地说:“这世上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个人不好了,跟他作对的人,当然就要好了。” “可一个人才不好,就对跟那个人作对的人好,岂不是要得罪了支持那个不好的人的人?”迎春又舔了一下牡丹花,这赖大也算是“一代枭雄”了,毕竟贾家树倒猢狲散后,赖大还能够保住一家老少平安富贵,只这一点,叫人鄙夷时,又忍不住心生敬佩。 赖大笑道:“当然不能明摆着对跟那个不好的人作对的人好了。对一片的人好,这么着,才能不得罪支持那不好的人的人。” “说什么呢?绕来绕去的。”贾赦只听见左一个人、右一个人,听得脑子都成了浆糊。 “哦,我知道了,老爷在跟赖大叔商议着放姨娘说过的官吏债。”迎春一拍手,贾雨村可不就是趁着都中奏准起复旧员,才搭上荣国府贾政平步青云的吗?原来是搭上了张允之一流的顺风车,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回头就望见贾琏高高地坐在马上,眉目如画、姿态闲适,好似在芳草地上信马由缰一般。 “官吏债……”贾赦犹豫地看向跑向贾琏那匹青骢马的迎春。 “官吏债——”赖大兴奋地两眼泛光,心想亏得他自诩精明,怎么早先就没想起这档子事来?这可比放印子钱实惠多了,也安全多了,喜得合不拢嘴地对贾赦说,“老爷,机不可失。料想,像张大人一样,因被义忠亲王老千岁打压得丢了官,落到衣食无着地步的官吏不胜枚举。老爷不如跟张大人和和气气来往,套出像张大人一样被打压的官员名册。俗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咱们趁着这会子人家缺衣少食,送了米粮衣裳过去,再借了他们银子叫他们到任上做官……将来,要人家欠债还钱,还是欠债还权,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就费这心思。”贾赦不大上心,恰望见贾琏下了马,牵着驮着迎春的青骢马过来,就对贾琏说:“赖大要折腾什么官吏债……你跟他商议着办,遇上大事了,再来回我。” “是。”贾琏疑惑贾赦、赖大怎么这么要好了,又纳闷无缘无故地,怎么说起官吏债来,望见贾珍捂着脸倒抽了一口气地过来,喊了一声,“珍大哥。” 贾珍捂着脸,待笑不笑地凑到贾赦跟前,“大老爷,那泥腿子呢?侄子这脸……” “你还要脸?”贾赦冷冷地瞥了贾珍一眼,揉着腰,对贾琏嗔道:“回家。” “是。”贾琏一头雾水地,瞧贾赦铁青着脸,也不敢追问,瞧贾珍被撇在墙角,贾赦、赖大两个你一言我一句地追忆起少年时的事,一时觉得新鲜,等到了自家黑油大门前,听见赖大跟贾赦说“老爷放心,方才的事,小的绝对不会说给旁人听”,好奇地问:“什么方才的事?” 贾赦叹了一口气,对贾琏说:“生怕人家弹劾咱们荣国府,怕你祖母、二叔,要自己上折子,说我砸了荣国府的匾。” “‘敕造荣国府’的匾?”贾琏叫了一下,向西边看,果然没瞧见西边门上亮堂堂的“敕造荣国府”五个金字,先是肉疼,后是害怕,忙悄声道:“老爷,这折子上去了……” “放心,没事。”贾赦想着皇帝既然要收拾他,一准不会叮嘱他好好当差,看贾琏一头雾水,心情大好地搭着贾琏的肩膀,细细地将皇帝出腿相救,恰被个子矮小的迎春看出破绽的事说给贾琏听。 贾琏倒是不在意那些大事,只欢喜说:“那赖大肯跟老爷好了?有他一个跟老爷好的就够了——老爷您今晚上早点歇着,明儿个一早,儿子送您去衙门。”至于贾珍的事,既然赖大都觉得贾珍这事不好,那就应该不好了。 “嗯。”贾赦唔了一声,扶着腰摇摇晃晃地向他的望天楼走。 贾琏等贾赦走了,接了身后小厮手里拿着的撒花包袱递给迎春,“你凤姐姐给你的。” 提到“凤姐姐”三个字,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一双桃花眼里春水荡漾,像是要游出一对野鸳鸯般。 迎春纳闷了一下,王熙凤是不大喜欢寇姨娘的,一是因为贾母、王夫人不喜欢、二是寇氏在时一直压制了邢夫人这正室嫡妻,接了包袱闻了一下,里头香喷喷的,料想都是小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二哥不是去张家吗?” “糊涂东西,咱们家的事,是二太太央着王家查的,自然要支会你凤姐姐一声,叫她留心着,别稀里糊涂地就冷眼瞧着自家的东西被人算计了去——姊妹再亲近,也亲不过自己一手养大的亲侄女,王子腾原先不知道,如今知道东西都是她侄女婿的,稍稍比较就知道我这年轻的侄女婿好拿捏,还有不帮着我的道理?”贾琏脚步轻快,跨过门槛后,还很不稳重地跳了一下。 “凤姐姐怎么说?”迎春瞅着贾琏那见了王熙凤一面就飘飘然的模样,一时疑心那偷偷跟贾赦的妾打情骂俏的不是眼前这怀春少男。 “她又不糊涂,哪能分不出个内外来?听我一说,就倒豆子一样,跟我说二太太想当然地跟薛家的姑妈约定好了,要贱卖我的铺子呢。哼,她们想得倒是美。”贾琏冲着西边哼了一声,到了廊下,自顾自地走了。 迎春将包袱递给在廊下接她的司棋,瞅着邢夫人这院子里没了莺莺燕燕四处招摇,幽静得就像是换了个地,在山石上捏到一只停下休息的绿头蜻蜓,递给司棋,“放在帐子里吃蚊子。” 司棋捏着蜻蜓翅膀,瞧着天色暗了下来,催着迎春快些回去,等回了房,将王熙凤给的包袱放在榻上,揭开一瞧,果然是一堆十二生肖的香囊、各色花朵的荷包。 “要分一些,送给三姑娘、四姑娘吗?”绣橘问,还不等迎春回话,就听隔着帘子,东间的炕上响起一阵嘤嘤的啜泣声。 “是可人,她还难受呢。”司棋心有戚戚焉地说,巴巴地看着迎春,“姑娘要去劝她吗?她不肯去老爷那,琏二爷因为珠大爷的缘故,也不肯要她,她怕是要长留在姑娘房里了。” 迎春握着一只额头绣着梅花的兔子,“白日里这边没人看着,她可曾去寻死?”毕竟,离着她的屋子只有十几步,就是一方小巧别致的池塘,要去寻死很是便宜。 司棋忙摇摇头。 “那她就是不想死了,既然不想死,就别嚎丧,叫人觉得晦气。”迎春满意地听着东间里可人的哭声戛然停下了,洗了手,闻着香气,瞧在厨房里“新官上任”的绣橘的娘亲自带着两个厨娘送了饭菜来,自己的只瞥一眼,恰望见送给可人的饭菜,是清淡容易消化的菜肴,唯恐是贾琏生了邪念打发人送菜肴来,忙问:“这是可人自己拿了银子买的?” 绣橘的娘忙笑了,摆下菜肴,抓着雕漆茶盘,垂手说:“是西边鸳鸯她们巴巴地凑了一两银子五百个钱送过来,央求我好生照料可人。” “是鸳鸯她们?”迎春笑了,因绣橘的娘头回子过来,倒是叫司棋抓了一把钱赏她,又叫绣橘、司棋、莲花儿随着她一同吃饭,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粉粳米饭,喃喃道:“既然她们没什么话不能说,没什么事不能做,我倒是能打造出一个粘杆处来。” “什么粘杆处?姑娘要黏知了?这会子知了可没了。”莲花儿鼓着脸颊问。 迎春笑着,没理会她,书里鸳鸯被贾赦逼着做妾时,曾说自己跟贾母处的琥珀、珍珠、鹦哥,王夫人那的彩霞、金钏、玉钏,宝玉那的麝月、茜雪,湘云那的翠缕,探春那的翠墨,以及日后王熙凤身边的平儿、李纨身边的碧云要好得很;如今看她们一堆小丫头,月钱交给各子的老子娘后剩下不了多少,还能巴巴地凑出一两多银子给可人买饭菜吃,可见鸳鸯的话不是假的;既然如此,拿捏住可人,以后,鹦哥跟了林黛玉改名紫鹃,珍珠跟了宝玉改名为袭人,她就在贾母、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宝玉、黛玉、探春、湘云各处都有耳目了…… 胡思乱想一通,料到可人迟早会来求她,就懒得去东间里看她,早早地洗漱后,叫司棋明儿一早叫醒她送贾赦上衙门,就早早地睡下了。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吃了饭去前头厅上等着,瞧见晨露还在,贾赦就穿着一身没大上身过,腰身略窄了的官袍,领着捧着官帽的贾琏过来了。 “为父去衙门了,琏儿去京里的铺子走一走,迎春好生留在家里,先跟管家学着识字吧。”贾赦扯着腰带,纳闷才给他老子守孝三年,怎么就胖了那么些。 “老爷、爷,快出去看。”王善保嘴唇哆嗦着,瞧不出是受了惊吓,还是惊喜过度。 “看什么?”贾赦皱眉,忽然想起皇帝说今儿个就给贾母送寿礼,忙扶着官帽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迎春提着身上为寇姨娘穿的月白裙子,急匆匆地跟了出去,只瞧见大门口又围了一群宁荣二府的下人,人人仰头向黑油大门上看。 “老爷瞧石狮子。”迎春第一眼就瞧见昨儿个还搁在荣国府大门外的忒干净的石狮子,摸着石狮子嘴里的獠牙,抬头就瞧见简陋的黑油大门上,挂着一道题写着“一等将军府”五个金字的宽宽大大匾额。 “大老爷。”贾珍铁青着脸走过来,不等贾赦问,就说:“荣国府大门上昨儿个现赶着做了一块匾,今早上被锦衣卫摘了去,荣禧堂的匾还有乌木对联也被收了去;宁国府门上的‘敕造宁国府’匾也被摘了去,锦衣卫说,皇上这会子太忙,抽不出功夫再写一块‘威烈将军府’的匾,叫我等一等,等皇上闲下来了,再给我写。” 言外之意,就是宁国府高高大大,铺了红绿琉璃瓦的高大门楼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挂,也不能挂,因为皇上要亲笔给他题写呢。 贾珍疑心自己是被贾赦连累,望向贾赦时,眼里的埋怨藏也藏不住。 贾赦张开手臂,后退几步,他身后的人,连忙随着他后退。 贾赦望了一眼黑油大门上的匾,再瞧一眼荣国府兽头大门上一块空荡荡的朱漆,只觉他这黑油大门如今就是荣府正门了,瞥了一眼贾珍,心想敢打皇上就算是太上皇也救不了他,一挽袖子,叫了一声“好”,就坐了轿子向衙门去了。 第18章 过墙梯 东边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浅金的光芒撒在宁荣二府深深庭院里,一点点将趁着夜幕泼洒下来的露水逼退。 一个端庄、富贵的,好似中等人家养尊处优的老夫人打扮的老嬷嬷,扶着一个五六岁小丫头的肩膀,满身威严地走来,对着一大早不干正事单看热闹的宁荣二府下人喝了一声,“都堵在这做什么?还不当差去?” 这一声后,就如接了圣旨一样,宁荣二府的下人堆笑着陆陆续续地散开了,摇头晃脑地议论着这一大早的变故。 “赖嬷嬷,您老怎么过来了?”贾珍嘴里问候着,两只眼睛还黏在那“一等将军府”五个字上,琢磨着“敕造宁国府”的牌子既然丢了,那“威烈将军府”的匾额,皇帝打算什么时候给他送来? 赖嬷嬷呵斥退了下人,一脸恭敬、沉稳地说:“珍哥儿,老太太就要过来了,快打发人看住东西街门,别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冲撞了她。” 贾珍心里一喜,他一个人独臂难支,虽有气也不知道怎么收拾贾赦这一家子,有贾母来为他做主,那最好不过了,转身瞧贾蓉、贾蔷还愣着,嗔道:“你们站着不动,是要我亲自去守着街门?” 贾蓉、贾蔷两个忙识趣地一个带着人向东、一个带着人向西地去守街门。 贾琏因贾母要来,如临大敌地挺直腰板,原本也有些遗憾丢了那“敕造荣国府”,如今瞧西边雕梁画栋的兽头大门上没了匾额,疑心贾母这金尊玉贵的老夫人亲自出了大门,是要抢这“一等将军府”,忙在心里打着算盘,盘算着怎么将贾母打发了。 迎春觉察到贾琏身上的骚动不安,也警惕起来,看向西边兽头大门,只瞧见兽头大门边的东角门开了,没坐轿子,满头银发的贾母,头上戴着颤巍巍的累丝金凤钗,额头上勒着镶嵌着石榴石的暗红色抹额,穿着一件姜黄缠枝莲镶领赤金缎面对襟褙子,左手扶着满面秋霜的邢夫人、右手握着满脸泪痕的王夫人,一步带动一个春秋变换般,缓缓地走了过来。 迎春觉察到贾琏身上的不安越来越深刻,忙握住贾琏的手,盘算着怎么插科打诨,叫贾琏没了对贾母的畏惧。 “老祖宗!”贾珍瞅着贾母还有十几步远,就砰地跪在地上,“这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们宁国府的匾,无缘无故地,就被摘了下来。老爷还在道观里,还不知道呢……这叫我怎么有脸去跟老爷说?” “住口,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这会子了,你还痴心妄想皇家会把‘敕造宁国府’的匾还回来?”贾母厉声呵斥。 “……当真没法子了?求亲戚们联名上书,将老国公的功勋说一说……”贾珍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膝行到贾母跟前,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了,但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齐国公陈家,治国公马家,修国公侯家,缮国公石家这六家的国公府牌子还挂着,未必不会因为“唇亡齿寒”,联名为宁荣二府上书陈情。 贾母一眼看出贾珍的心思,叹了一声,“珍儿,将那心思歇了吧。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亲戚们只当咱们家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怕沾上关系,哪里肯管咱们的事?这事,不能往大了闹,只能当做家务事处置了。” 毕竟活了一把年纪,见多识广,贾母一听宫里来人也不叫贾赦、贾政接旨,就不由分说地摘了荣禧堂的匾额、对联,给贾赦这寒碜的黑油大门上挂了将军府匾额,还把荣国府正门上的石狮子挪到贾赦这黑油大门外;还拿着话不许贾珍自作主张地挂匾。登时就明白,不是贾赦得罪了上头人,是贾政、贾珍得罪了上头人。且贾政、贾珍不是作奸犯科了——不然上头自会抓了他们下大狱;应当是言行不妥当,哪里冒犯了上头人。 但她虽明白哪里出了差错,但要是就那么认下来,一准会逞得贾赦、贾琏父子两个飘飘然忘乎所以,越发不把她看在眼里。如此,只能跟贾珍众口一词,将这差错推到贾赦头上。 “老祖宗……”贾琏一开口,声音哆嗦了,就露怯了。 贾母忽然老泪纵横,颤抖着手招贾琏过去,瞧贾琏期期艾艾地过来,一巴掌打在贾琏脸颊上,“糊涂东西,也不知道劝着你老子别叫他胡闹!你看,闹出事来了吧?自打我做孙子媳妇起,咱们贾家就没丢过这样的脸面!那匾好端端的挂在门上,你老子非要去摘它,要不是你老子摔了匾,哪有眼下这些事?可怜我一把年纪的人,一辈子没抛头露面过,如今就因为你老子胡闹,要青天白日里走到大街上……”哭得不能自制,抬手又要向贾琏脸上打。 邢夫人、王夫人跟着抹眼泪,瞧着那“一等将军府”五个字,也觉得不够体面。 “老祖宗,我一直不在这边……大老爷干的事,可不赖我。”邢夫人哽咽着,急着推脱责任。 “琏儿,还不跪下认错?”王夫人眼泪涟涟地望着贾琏。 十几年里早习惯了,贾琏腿一弯,就要给贾母跪下,偏迎春抱住他的腰,怯怯地说:“老祖宗快别哭了……就把这匾摘了,挂到兽头大门上就是……不、不然,那两只石狮子,也还给老祖宗。” 贾母泪眼婆娑着,瞅了一眼那狗眼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肯来她院子里住的迎春,冷笑一声,“雷霆雨露具是君恩,这匾是皇家打发人挂上的,你说换地方,就换地方?” “那、那……那就挂上‘工部主事府’,”迎春竖起手指在面前掐算着,忽然欢喜说:“‘敕造荣国府’‘一等将军府’‘工部主事府’一样都是五个字呢。” 贾母眼皮子一跳。 贾琏已经弯曲了一半的腿,一下子直了起来,仿佛打通了七窍,任凭贾母怎么老泪纵横、王夫人怎么恩威并施地劝,心里都有了主意。 贾珍跪在地上,瞧他这侄孙子都跪下了,贾琏这亲孙子反倒不跪,于是站起来,笑道:“越发糊涂了。‘一等将军府’还罢了,皇恩浩荡,还能住着那偌大的府邸。要挂上‘工部主事府’的匾,只怕……” “珍儿!”贾母厉声呼喝,就怕贾珍一句话点醒贾琏。 不料贾琏也不糊涂,听迎春说话时,就已经明白了,心笑贾母带着王夫人算计了他母亲、又算计他母亲留给他的嫁妆,面子上还要假惺惺地叫他感恩戴德;如今都已经知道一大家子要仰仗贾赦了,偏还要打他一巴掌,叫他替贾赦认错,“珍大哥的话很有道理,虽一样是五个字,可这五个字的效用就大不相同了。挂上正五品‘工部主事府’的匾,怕有一堆的御史要来弹劾二叔呢。” “这是为什么?”迎春装糊涂地仰头看贾琏。 贾琏含笑看向哭哭啼啼打压他的贾母、王夫人,“依着律法,正五品的官员,家里不能有三间的大门、大门上不能有红绿琉璃,不能有正五间的厅、正五间的堂,不能有那十几间的住房,七八进的府邸……就连重新打造个石狮子,石狮子脖颈上的璎珞也要少上不少呢。” 贾母老谋深算的眸子里的眼泪一下子就干了。 王夫人手软瘫软,身子向后一歪,歪在跟了出来的周姨娘怀里,不敢置信地说:“琏哥儿,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贾琏道:“回二太太,侄子说的是王法律条,虽说分家了,侄子不敢说起叔叔房里的事,但我劝婶子一句,赶紧地劝二叔回家来吧。二叔在工部当差,对官员什么品级该住什么规制的宅邸最清楚不过了,还是赶紧回来,将那兽头大门、厅堂都扒了才好。”瞧王夫人嘴唇哆嗦着,再说不出什么高风亮节的话,心里痛快得很,“对了,那府邸不但纵深僭越了,横宽也僭越了,据我说,干脆横着一半、竖着一半,封了府邸,赶在御史弹劾前,快些把宅子还给朝廷才好。”看贾母手臂哆嗦着,还要打他,干脆将留着一个巴掌印的脸往贾母跟前凑了凑。 贾母恨不得打烂贾琏那张忽然就能说会道了的嘴,攥着拳头偏没胆量再去打,愤恨之下,迁怒地望了一眼点醒贾琏的贾珍。 贾珍心里一凛,心道他没事掺和到荣国府那烂摊子里做什么?忙垂手对贾母说:“老祖宗,孙儿先出城,将这事说给我们老爷听去。”退后几步,就撩起袍子,向宁国府跑。 “老祖宗,这么着,是不是要给早先下了帖子的亲戚们说一声,就说大寿不办了?不然,这两三天的功夫,又要拆门又要拆厅的……”邢夫人握着帕子,虽高兴贾琏打贾母的脸,但生怕贾母迁怒到她头上,忙插了一句嘴。 “闭嘴!”贾母毫不掩饰嫌弃地瞅了邢夫人一眼,眼神变幻莫测地向已经“荡然无存”的荣国府看去。 “老祖宗,据我说,咱们家住了那么些年的老宅子,就那么交还给朝廷,是不是太可惜了?”贾琏歪着嘴笑,他就等着贾母发话,把贾赦、贾政掉个个,换了贾政一家来这边闻那荣国府马厩里马粪的味道。 “老祖宗……”王夫人急得眼泪簌簌地落下,瞅了一眼黑油大门后狭窄的花园子,无论如何也不肯住进来。 贾母瞧贾琏得意,嘴角冷笑连连,她一把年纪的人,还能被这小手段刁难了?哽咽着说:“我一把年纪的人了,心里要的,不过是儿孙环绕膝下罢了。先前你爷爷没了,心里伤心得太过,才起了叫你父亲跟你叔父分家的心思……如今瞧着分家了,家里怪冷清了,据我说,还是别分家了。老二媳妇,打发人,把围住东边花园子的隔断墙拆了吧。” 王夫人见贾母一句话,就把事情转圜了,忙破涕为笑,笑道:“正该这么着,往日里人家说,怎么老夫人还在,兄弟两个就分家了呢?如今两家重新合在一起,也堵住了那些埋汰咱们府里兄弟不和睦的人的嘴。” 贾琏愣住,拆了隔断墙,没了阻碍,原来的“荣国府”改称为“将军府”就不算僭越了,贾政一房一样住宽敞亮堂的荣禧堂、贾赦一房一样挤在狭窄逼仄的花园里,贾政一房一样把持着一府的家当、贾赦一房一样按着年月从贾政一房手里拿年例银子,心道好一个“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贾母瞥了一眼还嫩着呢的贾琏,扶着王夫人、邢夫人,叹一声“日头大了,老大媳妇帮着你二弟妹料理着家务吧”。 邢夫人稀里糊涂的,只当扒了墙,她这大太太又能顶替了王夫人主持中馈了,喜滋滋地答应着,扶着贾母一面向兽头大门走,一面叮嘱贾琏,“帮着你二太太些,别叫你二太太一个人受累。” “糊涂东西,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贾琏低声咒骂着邢夫人,要是贾母肯叫贾赦、贾政颠倒个个地换着地方住,他尚可以不计前嫌,敬她为祖母;没想到,贾母又想出叫贾政借了贾赦威风却不给贾赦一星半点好处的法子来,冷笑一声,望见如今的管家张思存走了过来,吩咐说:“咱们住着花园子,家里的石头、水再多不过了。把能使唤上的人都使唤了,瞧见谁敢扒墙,给我扔了石头、泼了水过去,再叫了京畿衙门的人来,就说工部主事的内人扒了御笔亲书一等将军府的墙。” “是。”张思存利落地答应着,转身就向院子里去。 还站在地上的赖嬷嬷脸上白了一下,劝道:“哥儿,可不能这么着,咱们家的兽头大门当真叫扒了、荣禧堂当真叫拆了……咱们贾家还怎么有脸见人?” “我得不到的,谁也休想得到。”贾琏揉了揉脸颊,呸了一声,贾政都把皇帝得罪了,他还怕他?皇帝巴不得找个由子收拾贾政呢,想着,卷了袖子准备跟贾母蛮干一场,“妹妹快进来吧。今儿个谁敢动我墙上一块泥,我跟他拼了。” 第19章 送丫头 赖嬷嬷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瞅着迎春要走,忙赶着将身边伶俐标致的小丫头向迎春跟前一推,堆笑说:“昨儿个听说姑娘身边,只才三个小丫头子。赖大急得了不得,闹到三更天,总算给姑娘找了个好的来。俗话说,四角俱全,三个成什么体统?姑娘瞧这小丫头子怎么样?” 那冰雪可爱的小丫头穿着一身鸡心领的绉纱夹袄,走到迎春跟前磕了头,清脆地喊了一声:“姑娘。” “你叫什么?”迎春疑心她是晴雯,但又不敢确定。 赖嬷嬷扶着小丫头的肩膀,弯着眼睛笑,“有个什么名字?全凭着姑娘给取名字吧。” 迎春可不想得了晴雯,又将晴雯那只知道吃酒的姑舅哥哥多浑虫、并她那放荡的嫂子多姑娘招惹进家门,于是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赖嬷嬷笑道:“还有个什么人?不是爹娘都没了的,哪里舍得将生成这么个模样的姑娘发卖给人家做奴才。”见迎春不接话,想起赖大昨儿个说贾赦这庶出的女儿很是了不得,于是知情识趣地引着那小丫头,“我们姑娘问了,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没有?” “回姑娘,没了,就只我一个。”小丫头伶俐地答着,抿着嘴就冲迎春笑。 原来不是晴雯,迎春一笑,“多谢嬷嬷了,我那有一个司棋、一个绣橘、一个莲花儿,名字都没什么一定的规矩,干脆,你就叫你原来的名字吧。” “回姑娘,奴婢原本跟主人家姓柳,小主人给取名叫桃萼。” 迎春看她举止,果然进退有度,像是落魄的世家发卖出来的,故意地问:“哪个桃?” “是桃李的桃。”小丫头走到迎春跟前,伸出手在手掌上写了个字。 赖嬷嬷忙堆笑说:“姑娘,这本是人家陪着小主人读书的丫头,也识得几个字,等赖大把原本教导元大姑娘的女先生追回来,正好叫她做了姑娘的伴读。” “……也好。”迎春瞧昨儿个贾政打了皇帝,今儿个赖大就为她的事奔波,心叹赖大一家都是人精,恰到好处地谢了赖嬷嬷一声,却不领着桃萼进门,只含笑看赖嬷嬷。 赖嬷嬷先糊涂着说:“有人过来了,姑娘快回院子里吧。”瞧迎春还不动弹,忙恍然大悟地从袖子里取出桃萼的卖身契双手递给迎春。 迎春接了,这才领着桃萼跨过门槛,只听见西边一阵马嘶,像是有人在牵马,就对领着一队人巡视的贾琏说:“哥哥,瞧着是要先从马厩开始拆了。” “你回后院去。”贾琏头一点,叫人在墙上架了梯子,先叫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提了水桶上了梯子,瞅见对面马厩里果然有几个人抓着钉耙要扒了这马厩后的墙,就将手里的水桶一翻,将才从井水里汲上来的冰凉的水倒下去。 “哎呦——”对面一阵乱喊,隔着墙就听周瑞喊:“琏二爷,我们是奉老夫人的命来的。琏二爷不想拆了这墙,自由地给老太太请安问好?” “扔了石头过去。”贾琏背着手,俗话说墙倒众人推,他就稀罕跟得罪了皇帝的贾政住在一所大院子里? 墙头上的小厮才进这边没两天,恰在对贾琏的话无所不从的时候,听了贾琏的话,也不怕那素日里嚣张惯了的周瑞,接了下头人递了的拳头大的石头,就照着周瑞身上砸去,瞧见虽没砸中周瑞,但周瑞一个趔趄,倒在一堆新鲜的马粪上,立刻扶着梯子笑了起来。 “琏二爷,老太太的大寿就快到了,可别气到了老太太。”周瑞呸了几声,忙隔着墙又喊。 贾琏不轻不重地说:“我知道老太太的大寿快到了,我也知道,二叔再不赶紧地扒了那兽头大门、拆了那荣禧堂,将一半的府邸还给朝廷,连那五品的工部主事的官,也做不成了。” 周瑞隔着墙低声咒骂。 趴在墙头上的小厮,受不住那马粪的味道,一边捂着鼻子,一边说:“二爷,那人骂二爷狗仗人势。” 隔着墙,周瑞忙冲着梯子上小厮啐道:“你个狗东西,好会挑唆是非,我骂你呢!”吐出一口唾沫,偏唾沫星子都落在自己脸上,拿着袖子一抹脸颊,隔着墙又要拿着贾母拐着弯地话里藏话压制贾琏。 贾琏不耐烦听,皱眉说:“不必理会他,谁挨近墙头,就拿了石头砸谁,有本事,叫他们拿着石头砸回来。” 小厮们有恃无恐,趴在墙头上,接了石头就照着周瑞身上砸,瞅着周瑞左躲右闪,弄得一身八成新的绸衫上满是马粪,笑得合不拢嘴,又转头跟贾琏汇报。 迎春瞧贾琏是当真明白如今他们一房站在上风了,瞅了一眼桃萼,就带着她穿过角门,过了三道仪门向上房院子里去,听见桃萼咦了一声,知道她纳闷什么,就笑道:“我们这个家,是用个花园子改的,格局很不成体统。” 桃萼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四处瞧着,望见这上房不但狭窄,而且四处都是奇山怪石,瞧上房屋子后先是一片翠竹,后是一汪水塘,姑娘的三间屋子旁连着一带紫藤架子,又是一所四角飞檐的青瓦红柱亭子,当真没什么格局可言;比她昨儿个仓促进的赖大家里还不如,笑道:“再不成体统,也是主人家;家宅再大,也是奴才。” 迎春瞧桃萼立刻就对她表了忠心,心叹也才五六岁,这进退,比她活到十七岁的还强一些,瞧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站在水塘边打量桃萼,就对她们三个说:“这是赖嬷嬷送来的,叫桃萼。还不知道她能当什么差,司棋你先带着她。” 司棋原本虎视眈眈地望着桃萼,唯恐桃萼越过了她去,如今听迎春叫她带着桃萼,忙和气地走来,拉着桃萼的手问好。 方才赖嬷嬷清楚地说了叫她做伴读,迎春却又说不知道她能当什么差,桃萼立时猜着迎春对赖家还存了猜忌,也不肯立刻卖弄自己的才干,就随着司棋一一见过绣橘、莲花儿。 “姑娘,张管家送了一叠描红本子来,叫姑娘先描着,他闲着了,就来指点姑娘。”绣橘走到迎春身边,就给迎春递眼色。 迎春瞧着了,就明白是可人想见她了,却不肯现在去见,她就等可人被逼到绝路上,再出手救她,“今儿个天好,拿了描红本子向西墙那的亭子去,多拿了几根笔来,咱们一起描红。” “我们也写字?”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喜出望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她们对读书识字没那么憧憬向往,但得了这份体面,也值得她们高兴一场,兴冲冲地回了房,没大会子就把那四角飞檐的亭子扫干净了,在亭子里的月亮桌上铺了一块青灰的毡布,在四方石凳上铺了絮了棉花的鹅黄锦布褥垫,摆下文房四宝,先请了迎春坐,就撇下桃萼一个,斜签着身子坐了,兴冲冲地研墨铺纸。 桃萼被撇在一边,也不见面上有什么尴尬,见众人都不理会屋子里那位伤了额头的绝色佳人,就也从善如流地不理她,拿着三个白瓷茶碗、一个成窑的五彩小茶盅沏了茉莉花茶过来,就安分守己地拿了一盘剥了一般的莲子坐在台阶下剥。 迎春料到桃萼一定会握笔,瞧她看见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狼狈地抓着笔杆子也当没看见一样,暗想这小头这样沉得住气,当真不是晴雯了。 正想着忽然瞧见两个粗壮婆子慌慌张张地提了水桶过来,大抵是为少受累一些,就从她门前的水塘里提了水,如今那水一颠簸,反倒颠簸出一尾鼓着大眼睛的金鱼出来。 桃萼忙捡起那金鱼,二话不说就向水塘跑。 司棋搁下笔,忙问:“这是怎么了?” 绣橘、莲花儿坐不住,紧跟着去瞧。 只瞧见贾琏手里握着一根马鞭,冷笑说:“人向这边来了?架了梯子,给我往下泼水。”瞥见迎春在这亭子里坐着写字,胸有成足地说:“迎春接着写你的字,想分家,就竖起围墙把咱们撵出去;想合在一起,就也不跟老爷一声地就要拆了围墙,也太不把人当人了。”一鞭子抽得一丛千叶石榴折了无数枝条,喝令一声“泼水”。 爬上围墙的粗壮婆子,原本只靠着儿子在铺子里做学徒挣两个钱养家糊口,如今虽卖身为奴不得自由,但也不像先前那样吃了上顿担心下顿,听贾琏说泼,当真提了水桶就去泼。 “哎呦,夭寿了、夭寿了!”隔着墙,只听贾政那的管家媳妇林之孝家的嚷嚷起来,又扯着嗓子劝:“琏二爷,可别这么着了,老太太……” “泼水!”贾琏又喝了一声。 梯子上的婆子提着水桶就泼,泼完了,才瞧见一个打扮得“金碧辉煌”的老太太正面上挨了她这一桶水,又听林之孝家的并两个插金戴银的太太着急地喊老太太,立时吓得手脚冰凉,丢下木桶,待要一步步下来,脚下一慌滚了下来,“爷,不好了。” “有什么不好的?”贾琏背着手。 那婆子滚在地上,唬得脸色发白,“正要泼挨着墙站着的婆子,冷不丁地,老太太就朝着我泼出去的水冲来……淋成了落汤鸡。” 迎春心里一慌,忙跟贾琏一同走向栽种了一排千叶石榴花的墙根下,只听墙外王夫人着急地喊着“快请大夫来,快把大老爷、二老爷从衙门里叫回来!老太太叫琏二爷气得昏死过去了”,邢夫人跟着瞎嚷嚷“琏儿,你这混账东西还不快过来?敢朝你祖母身上泼水……老太太一把年纪的,怎么受得住?”,林之孝家的哎呦一声“这是什么?从哪提的水,水里怎么有只王八?” 不好,竟然泼到了贾母身上。 不孝,可是重罪…… 第20章 再结怨 贾琏的脸微微发白,迎春忙扯了贾琏的袖子,轻声说:“二哥快去老爷衙门,先嚷嚷开,就说老太太因为皇上把咱们老爷的匾挂在咱们老爷门口,没挂在二叔门口,生皇上的气,昏死过去了。” 没错,贾母就是那么任性。 贾琏正担心贾母给他安上个不孝的罪名,毁了他这辈子,听了这话,想到贾母挂在嘴边的那句“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心道她拿着孝字压他,他就回她一个“忠”字,看闹到最后,谁赔得最多,气得连两三百万的事都没想起来,抽开脚下的千叶石榴,忙大步流星地向外赶。 “琏儿呢?快捆了他来。”王夫人隔着墙喝了一声。 迎春依旧站在千叶石榴树下听着,瞧那边又是传太医又是叫人的,唯恐贾琏走了,贾母先逮住了她,也不叫司棋、绣橘、莲花儿、桃萼收拾这边的纸墨笔砚,赶紧地带着人进了房,也不理会期期艾艾看她的可人,穿过后房门溜出上房院子,顺着羊肠小径,躲到开满了盘子大小的火红芍药花围着的四面封闭亭子里。 可人躺在炕上,瞧见迎春风风火火地带着人走了,下了炕,开了后房门瞧见屋后一片翠竹却不见迎春等人的踪影,正纳闷,忽然听见一声“琏二爷、二姑娘呢?”,就望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吴兴家的、郑华家的,连同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余信家的、张材家的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几位嫂子,出什么事了?”可人柔弱无力地挨着后房门站着。 “琏二爷下令叫人打了老太太。”周瑞家的带着一枚翠绿通透玉镯的手一拨,将可人推开,“瞧着姑娘是出了后房门?” 可人被推得磕到一面紫檀边金桂月挂屏,捂着磕疼了的手肘,哀哀地说:“嫂子这是做什么?往日里亲亲热热的……” “谁跟你亲热?姑娘呢?趁早说出来,不然……”周瑞家的冷冷地瞥着可人,她还当自己是贾珠身边有头有脸的丫头?贾珠出家了,可人就紧等着去死吧。 “嫂子——” “快别叫嫂子了,我们这边正找二爷、姑娘呢,你先出去。”林之孝家的忙给可人递眼色。 可人低着头正要走,就被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拦住。 吴兴家的撇了嘴角,对吴新登家的、余信家的笑,“劳烦两位嫂子将她也捆了,一并交给老太太处置——个小蹄子,不知道背着人勾引着大爷做了什么不人不鬼的事,害得大爷一听说她寻死,就出了家。” 吴新登家的、余信家的,一个管着贾家库房,一个管着贾家家庙家庵香火,论起来,比王夫人的陪房还有体面,如今瞧吴兴家的指派起她们来,一个两个只管叠着手笑,却不动手。 吴兴家的脸上一讪,只得跟郑华家的递了眼色,将花朵一样娇嫩、柳条一样纤细的可人紧紧地捆住,推着可人出了后房门,就浩浩荡荡地在一片竹林里找人,没瞧见人,就又开了文竹编的翠色后院门,顺着一带芙蓉花篱笆四处地去找人。 “二爷总不至于带着二姑娘出门。”找不着人,吴兴家的站在芙蓉花篱笆下重重地啐了一声。 “姑娘……”司棋轻声地喊,瞧那芙蓉花篱笆离着这芍药凉亭只有十几步路,提心吊胆起来。 “嘘——”迎春嘘了一声,瞧着周瑞家的等人没想着过来,轻轻地叹了一声,忽然瞧见手里捻着一朵蕙兰的莫姨娘走到芙蓉花篱笆下,瞧莫姨娘轻开檀口后,周瑞家的等人就皮笑肉不笑地冲着这凉亭走来,心里一紧,反倒从容,料到贾母不会打罚她,却一定会当着她的面打罚司棋、绣橘四个以给她个教训,指了指亭子后门,示意司棋、绣橘、莲花儿、桃萼四个小豆丁先钻出去,然后大大方方地开了这亭子门走了出来。 “就只姑娘一个?”周瑞家的眼睛向亭子里扫。 “除了我,周嫂子还想抓谁?”迎春瞥了一眼昨儿个要害死她,今儿个依旧耀武扬威替王夫人当差的吴兴家的,也不用人多费唇舌,就向前头走。 周瑞家的还不死心,拨弄着面前的芍药花,将一朵开得鲜艳的芍药花撕得一塌糊涂,“司棋、绣橘呢?这小蹄子们,还不出来伺候姑娘?” “周嫂子是来单抓我一个,还是要把一府的人抓了去?据我说,不如领着莫姨娘一同过去得好。”迎春瞅着躲在芙蓉花篱下探头探脑的莫姨娘。 莫姨娘听见迎春提起她,不得不走到芍药花前,一面故作镇定地去闻花香,一面好奇道:“做什么要领着我过去?” 迎春睁大清澈的眼睛望着莫姨娘,“姨娘,太太不在,一家人就数你最大,人人都听你的话,如今老爷、太太都不在家,姨娘不带着我去见老太太,谁带着我去?” 莫姨娘心里一咯噔,才要谦虚两句,林之孝家的、张材家的就挽着莫姨娘的臂膀,劝她说“既然姑娘这样说,姨娘就带着姑娘过去吧——左右,这两日里的事,姨娘一定清楚。” 莫姨娘受了两天的“委屈”,可谓是屡战屡败,听林之孝家的、张材家的这样说,疑心人人都猜疑是她教唆得贾赦,忙摆着手说:“两位嫂子,我知道个什么?这两天,连老爷的面都见不着呢。” 不但林之孝家的、张材家的,就连其他的管事媳妇,都一致认为莫姨娘生得最好,寇氏一死,就数莫姨娘最得宠,一准是他教唆得贾赦、贾琏惹是生非,于是面上堆着笑,一面请迎春向外走、一面推着莫姨娘。 “嫂子们,好歹叫个车来。”莫姨娘不得已地跟着走,想着到了贾母跟前再解释去。走到角门下,瞧见林之孝家的等人也不叫车、也不叫轿子来,忙央求着说:“不拘哪位太太的车,好歹叫来让我跟姑娘坐一坐,就那么青天白日地走在大街上,叫人瞧了去……” “怕个什么?一大早,老太太都自己在大街上走呢。”周瑞家的冷笑着。 莫姨娘忙拿了帕子蒙在脸上,出了黑油大门走在大街上,瞧见不少京城人士站在门边看贾家的新匾,只觉看她的人分外得多,于是索性将帕子放下来,越发腰肢款摆地走,果然听见惊叹声陆续响起。 ——好一位窈窕女子,怎么就被捆着了呢? 莫姨娘脸上僵硬了一下,瞥了一眼被捆着的可人,暗暗地啐了一声,又拿着帕子捂着脸做出羞赧模样。 迎春瞧见莫姨娘这做派,只可怜她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跟了一把胡子的贾赦,再瞧可人脸上红得滴得下血珠来,心想这些婆子媳妇有意拉着贾赦房里的人出来“游街”呢,果然,人家一问这是怎么了,周瑞家的、吴兴家的、郑华家的就抢着说“是琏二爷不懂事,这已经进了秋天了,竟然敢叫人提了水桶泼了老太太一身的凉水。” ——怎么这样忤逆不孝?说来奇怪,这贾家二老爷一家子品行端方、大老爷一家子无恶不作,怎么皇上偏偏把那匾挂在了大老爷门上? ——别是二老爷看着老实,实际上……反正走着瞧,二老爷才一个五品的官,贾家那好漂亮的门楼要保不住了。 ——那小姑娘是大老爷膝下的姑娘?怎么不打发轿子抬着,就叫她在地上走? ——怕是老太太、二太太心里不痛快,折腾不到大老爷,就作践个小姑娘家吧。你瞧,大老爷家的丫头、侍妾都叫拉到大街上了。 …… 昔日王夫人的陪房提起贾赦、贾琏来,这街坊邻居没有不跟着称赞贾政一房、嫌弃贾赦一房的,如今这三个陪房见人因为一个匾换了地方挂就改了口,登时噎得没话说。 “哇——”地一声,迎春忽然站住了,两只手揉着眼睛嚎啕起来,“是皇上要把老爷的匾挂在老爷门前的,不是老爷拦着不叫皇上把他的匾挂在二老爷门上。” “姑娘。”吴兴家的伸手捂住迎春的嘴,急着将她送到贾母跟前,又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迎春用力地咬着吴兴家的手指,吴兴家的吃疼,松开手指,勉强地笑道:“姑娘,小的抱着你进去。” “不要、不要,你一定是瞧着昨儿个推我一把,看我没叫那匾砸死,所以今天又要摔死我呢。”迎春用力地踢打吴兴家的。 “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吴兴家的脚上快快地走着,满是手汗的手又捂到迎春口鼻上。 迎春挣扎了一下见挣扎不开,干脆脖子一软,脑袋向后仰去。 吴兴家的瞧了心里冷笑,也不去管。 吴新登家的、张材家的、余信家的、林之孝家的却因为外头人议论纷纷,冷不丁想到贾母不舍得将这偌大的府邸交上去,只怕会重新分家,叫贾赦、邢夫人一房来当家,这么着,她们又要归着贾赦来管,于是生怕迎春在她们手里有个三长两短,忙赶着伸出手指去迎春鼻子下试探,一时着急试探不到迎春的气息,离着角门还有十来步,就赶着喊“姑娘不好了,快掐人中”。 吴新登家的从吴兴家的手里抢过迎春抱在怀里,听吴兴家的嘀咕说“她装的呢,就信了她”,便叫道:“怕是你捂到姑娘口鼻了!姑娘有个三长两短……” “别说了,将给姑娘掐人中。”林之孝家的嚷嚷着。 迎春人中上一疼,才张嘴又哇地哭起来。 “都说了是装的。”吴兴家的嘀咕了一句。 ——昨儿个,吴兴家的就想治死姑娘呢。 吴兴家的狠狠地一回头,瞅见是宁国府的下人多嘴,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找死也不看日子,我弄死姑娘做什么?”紧跟着一堆媳妇子进了贾母房里,瞧见贾母躺在挂了红锦帐子的西边套间暖阁里躺着,邢夫人、王夫人擦着眼泪站在暖阁边摆着香炉的条案前,先跪下来哽咽着说:“老太太、太太,小的再没脸在二太太跟前当差了,当着大街上,姑娘就嚷嚷说小的要害她。” “……姑娘人中上怎么有个指甲印子?”伺候在贾母床边,赖嬷嬷望见迎春眼泪涟涟、脸上涨红,忙问了一句。 吴兴家的才要开口,吴新登家的回说:“大街上看的人多,姑娘哭了起来,吴兴家的捂住了姑娘口鼻,叫姑娘一时,没了气息。亏得我们及时掐姑娘的人中,姑娘才缓过劲来。” “大街上……”贾母愣愣地扫了一眼王夫人,一下子就明白她要她去接贾琏、迎春来,她一准没打发车子轿子过去,就叫迎春在大街上走过来,心里冷笑连连,暗道若不是王夫人阳奉阴违送了可人过去,可人就不会寻死,贾珠就不会出家、贾赦就不会迁怒到那“敕造荣国府”的匾上,可见王夫人才是今次的罪魁祸首,有意要敲打敲打她,当即做出有气无力的模样问,“吴兴家的如今领着什么差?” 吴兴家的忙垂手上前,回道:“回老祖宗,小的如今管着一家的花木,老太太院子里的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刹这些个菊花,都是小的两口子采买来的。” “难怪不如往年的瞧着新鲜,老大家的,这差事,叫王善保两口子领着吧。”贾母丢下一句话,瞧迎春可怜兮兮的,想起早晨就是迎春无故乱问,叫贾琏通了心窍顶撞她,低声道:“我一盘子佛豆昨儿个只捡了一般,叫迎春替我去捡,沾沾我的寿……” 话音还没落下,迎春有样学样,学着贾母昏倒在地上起不来身。 “姑娘昏了,莫姨娘去吧。”贾母眼皮子乱跳,瞧不出迎春是真昏,还是假昏,瞥见妖精一样的莫姨娘,心想寇氏没了,一准是这女人挑唆得爷们、姑娘都跟她不对付。 第21章 遭掳劫 因这两天屡战屡败,莫姨娘一时把邢夫人不在家后,她算得上贾赦房里第一人的事给忘了;既然是第一人,贾赦这两天胡闹,一准算到她头上去了。如今瞧贾母要惩治她,就后悔自己没事找事地指点周瑞家的逮住了迎春。 “替老祖宗捡佛豆,是多大的体面,还不快谢恩?”邢夫人挺胸抬头,浑身的喜气洋洋,如今王夫人的陪房叫贾母免了差事,贾赦的美妾叫贾母绕着弯子惩治了,她不得意,谁还得意? 莫姨娘忙福身,“多谢老祖宗恩典。”不敢停留一下,赶紧地跟了琥珀去佛堂里捡佛豆去。 吴兴家的跪在地上,望见林之孝家的抱着迎春,忙道:“老祖宗……” “打发吴兴一家去金陵吧,在大街上就敢害起姑娘来,传出去,你这婶子脸上也没有光彩;迎春,送到屋后,跟探春、惜春一起养着吧,还叫姓王的奶娘照看着,她并没有大错,仓促之下给迎春找人,找来的人怕还不如姓王的呢;大老爷、二老爷还没回来?”贾母一叠声地躺在床上问,瞥向昏厥的迎春,疑心迎春是把寇氏的死赖在她头上,才对她这样的不恭敬;若不是迎春多嘴,今儿个早上,她三言两语,就能趁着贾赦不在将贾琏降服了;若降服贾琏,她还用这样不顾体面地挨了一桶装了王八的凉水? 迎春闭着眼睛,眼皮子乱跳,贾母还叫王氏照顾她?这不是上赶着把她一条小命交到王氏手上吗?心里着急,可又不是“苏醒”的时机,于是就想着先等贾赦、贾琏来了,再想法子逃出贾母的“魔爪”。被人抱着出了屋子,只觉一阵清风夹在着瘦菊的香气袭来,就听周瑞隔着帘子,匆匆地对屋子里说:“回老祖宗、太太们,邪了门了,二老爷一大早去了工部,就被工部员外郎领着出城,巡查长安县粮仓去了;小的扑了个空,急忙去了大老爷衙门,谁知道才进去,就听说大老爷一大早的,就跟着威镇将军、威远将军去西山校场了;小的满以为能在大老爷衙门等到琏二爷,谁知道琏二爷没等来,反倒是南安老王爷跟神武将军两个说说笑笑地走来,笑着问小的‘听说,你家老太太因为皇上没把你家大老爷的匾挂在你家二老爷门上,生皇上的气,昏死过去了?’,小的一听这古怪话,也不敢在大老爷衙门里等了,这就赶来给老太太、太太们回话;才刚在门口,遇见两三个御史走来走去,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咣当”一声,屋子里的茶盏掉在了地上。 迎春才要去听贾母怎样说,人已经被林之孝家的抱着走远了,心里纳闷怎么那么巧,贾赦、贾政都领了出城的差事?且那御史,怎么就大大方方地来贾家门前走动了呢?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疑心这是皇帝有意为之,皇帝挨打,料想还是平生头一遭。皇帝一准咽不下这口气,但咽不下又能怎么着?总不能把自己微服私访到贾家门前就挨了贾政、贾珍打的事声张开,声张开,贾政、贾珍固然少不了牢狱之灾,幸许还要杀头;但御史、言官笔下,无缘无故做了庄稼汉打扮逛到贾家门前看热闹的皇帝,也不怎么体面;况且其他朝臣听说了,人人风声鹤唳,防着皇帝微服私访到他们门前,就要弄得臣心不稳了…… 所以,皇帝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就要迂回地兜着圈子,毁了他受辱的地方、罚了胆敢打他的人? “哎呦,我的姑娘,有些日子没见了。”奶娘王氏得意、轻蔑的嗓门乍然响起,惊得迎春眼皮子跳了跳。 “林嫂子,将姑娘给我吧。”王氏从林之孝家的手上接了迎春,堆着笑脸地抱着迎春回房。 迎春只觉得自己重重地被扔在了床上,便将眼睛睁开,对上王氏怨毒的眼睛,识趣地,久别重逢般扑到王氏怀中,“老奶奶,这么些日子了,您哪里去了?” “姑娘别跟我装相,”王氏冷哼了一声,揉着自己的腰,撩着眼皮子说,“我料想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小蹄子给我染鼻子时,姑娘一准在旁边瞧着呢。我奉劝姑娘一句,省事点吧!如今不像在东边花园子那样了,如今是住在二太太家里,姑娘不安分,吃亏的可是姑娘呢。” “妈妈,我知道了。”迎春怯怯地答应着,手下按着绿色湖绉秋被,向这屋子打量过去,只瞧见不算狭窄的屋子里中规中矩地挂着一副《夏趣图》,摆着一个插了几朵黄鹤翎菊花的汝窑花囊,算不上寒酸,也算不上雅致。 “哟,二姑娘也来了!”隔着窗子,一个瘦长脸颊、发际退后露出锃亮一个大脑门的奶娘怀里抱着个不停嘤嘤啼哭的约莫一岁红衣女孩子,照着女孩子身上拧了一下,啐道:“好不懂事,老太太正不痛快呢,闹出动静来,谁担着?” “谁担着,反正不是太太担着!”又走来一个扶着窗框不住撩鬓角的俗魅女人,看她簪戴着一朵翦霞绡菊花,穿着一身丁香色绸面对襟褙子,俨然是个小妾。 迎春瞧着,是住在隔壁的惜春的奶娘抱着惜春、还有探春的姨娘赵姨娘过来了,正想着跟她们寒暄一下,也是礼节,就望见赵姨娘捋着鬓角,戴着两枚玛瑙戒指的手一摆,人就进来,进来后,又是开箱子看,又是按着包袱瞧的,却不像是来跟迎春打招呼的样。 “姨奶奶,别翻了,三姑娘有什么,二姑娘就有什么。太太处事公道着呢。”王氏笑着,对赵姨娘这小家子气的举动很是不屑。 赵姨娘掐着腰,啐道:“你也拿了这话哄着我?先前我就说,三姑娘两岁了,怎么能跟一岁的四姑娘一样的分例?就算是吃的点心,四姑娘还要吃奶,不要点心,三姑娘也不要了?我拿着这话去跟老太太厨房里的媳妇说,那媳妇还掐着嗓子跟说我‘姨奶奶,太太吩咐了,都是一样的,就连二姑娘来了,也没有单单给她多一盘子点心的道理。’你说这话气不气人?” 王氏拉着赵姨娘在一面紫檀嵌竹丝梅花凳上坐下,亲自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茉莉茶送到赵姨娘手上,堆笑说:“不瞒姨奶奶,我们二姑娘跟三姑娘、四姑娘都是一样的。老太太这会子不自在呢,姨奶奶别嚷嚷着,叫旁人听了去。” 赵姨娘猛然将那茉莉茶泼到地上,一抬嗓子,“吓唬谁呢?刚刚老太太不自在,大太太要请太医,咱们那好太太赶紧地拦着她,说是外头人都以为咱们老太太不懂事,跟皇上怄气呢,这会子万万不能请太医,不然,反倒坐实了跟皇上生气的话。”拿着手一拍桌子,“老太太才刚打发人再去把围着东边大老爷院子的墙拆了,就有御史来问是不是当真有‘工部主事的内人去扒御笔亲书一等将军府院墙的事’。问得老太太一口气几乎上不来,昏死过去。据我说,门前的兽头大门,摆着龙案的荣禧堂都留不住了。老太太、太太只忙着这些事,就忙不过来,还管着我呢!” “兽头大门、荣禧堂都留不住了?”王氏吃了一惊。 赵姨娘冷笑道:“岂止呢!我那兄弟赵国基刚才打门前走过,恰瞧见周瑞拿了银票往个御史怀里塞,那御史吓得一直往后缩,只说叫咱们老太太趁早地有个决断,不然日上中天了,就要把我们老爷弹劾上去呢。” “哎呦,”王氏眼神闪烁地望了一眼迎春,“朝廷里的事,我们也不懂,是不是叫大老爷搬到这荣禧堂住着,就没事了?” 赵姨娘嘲讽着,“哪呢,大老爷的匾可是挂在那小黑门上的。亏得她天天显摆自己是王家姑娘呢,他那兄弟王子腾骑着高头大马来咱们门前转了一转,恰撞见两三个御史在,吓得脸也白了、腿也抖了,连马都不敢下,转头骑马就走了。”拿着手一拍桌子,吓唬得惜春嚎啕起来,就冷笑说:“凭什么要三姑娘跟四姑娘一个样?凭什么不叫三姑娘跟大姑娘一个样?要是不把三姑娘的月钱分例抬到大姑娘的一半,就甭怪我闹出动静来,叫外头的御史听了去。” 惜春嘴里“哇——哇——”地哭个不停,小脸涨得通红,不住地扭着脖子要走,偏她的奶娘想瞧热闹,只拿着手在她背上拍着,“姨奶奶,就趁着这会子闹吧,闹出来,我跟王姐姐也是站在你这边的。虽说姑娘是一样的,但年纪不一样,吃用的东西哪能都一样?”说着,就给王氏一挤眼睛。 王氏抿着嘴角笑,也怂恿赵姨娘,“姨奶奶就放心地闹吧,姨奶奶也说了,御史就在外头呢,咱们贾家是体面人,就算太太肯丢这个脸,老太太还不肯呢。” 赵姨娘听了,当即掐着腰站起身来,“等我去跟老太太理论去。”风风火火地站起身,就向外走。 “王姐姐,咱们也去瞧热闹去。”一点也不在意扒兽头大门、荣禧堂事的惜春奶娘对王氏扭了扭嘴,她总归是宁国府的人,还在意这边的事? 王氏瞅着迎春,丢下一句“姑娘好生在房里待着吧”就兴冲冲地跟着王氏向前头看赵姨娘笑话去。 迎春瞧这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了,就走了出来,只瞧着晴空万里下,这一排三间的屋子廊下摆着姹紫嫣红的菊花,顺着铺了水磨地砖的房廊向右边走,瞧探春屋子跟她的也是一样的摆设。 当真有那么巧,家里有四位姑娘,四位姑娘就恰好喜欢、擅长琴棋书画?别是当着玩意一样养着,为传出去好听,特意这样教养的吧;且瞧着周瑞的话不错,果然为了省事,她要过两年才能跟探春一起启蒙呢;且兴许,还要过四年,等探春能出门了,才能随着贾母又或者王夫人出门走动呢。越想越觉得不能留在贾母这,偏一时又没法子脱身。 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巨响,迎春听着动静像是贾府那兽头大门上传来的,赶紧地离了这边房廊,从贾母那屋子的后房门走进贾母房里,就站在碧纱橱边去瞧连病都不能装的贾母。 只见贾母坐在暖床上冷笑一声,“为了那孽障的缘故,拆了这兽头大门、扒了这荣禧堂、封了荣禧堂后廊所有屋舍交还朝廷,我倒要瞧瞧,那孽障回来了,有什么脸面来见我?”骂过了贾赦,一眼瞥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露面的迎春,恨屋及乌地扭开脸,冷笑道:“那姓王的奶娘呢?快领着姑娘走,随便领了她哪去,我这会子见了她就想起她老子来,没得气得胸口难受。” “这就来了,姑娘怎么来老太太这边了?”王氏急赶着走进来,拉扯了迎春出去。 迎春望见兴冲冲要闹给御史看的赵姨娘脸色发白地垂手站在门边打帘子,俨然是被贾母训斥了一通。走得慢了一步,便被王氏带得一个趔趄。 “怎么不省事点?”王氏皱着眉头,拉着迎春走过贾母屋后的东西穿堂,顺着荣禧堂后廊向东边走。 “妈妈这是要去哪?”迎春问着,就瞧见院子里兵荒马乱、万人厮杀一样,这边喊婶子,那边喊太太,到处都有人乱跑,到了南北夹道,一堆的下人往下人裙房跑。 王氏用力地攥了一下迎春的手,“还不是大老爷闹出来的,眼瞅着就日上中天了,老太太怕人弹劾二老爷,发狠了,叫人拆了兽头大门、扒了荣禧堂,割了一半的宅子还给朝廷。如今下人裙房都要交给朝廷了,只能叫人先收拾了包袱去前院里等着老太太发话呢——怕那些素日里偷闲躲懒的货色都要叫老太太打发出府呢。”望着这荣禧堂后廊下好大一片屋舍、花园,啧啧道:“也不知道朝廷得了这一块地,又不临街,又不朝南的,要怎么处置。”说着,事不关己一样,走到下人房那,将迎春丢在周瑞院子里,指点一句“姑娘跟你周嫂子家雇来的小丫头玩吧”,就撒手不管了,只管领着自己的儿子王柱儿两口子收拾自家的包袱。 周瑞的女儿隔着窗子望见迎春过来了,因已经嫁出了贾家,就也不忌惮迎春,隔着窗子骂:“你个小蹄子,你叔叔婶子忙着替老爷、太太腾挪放在东大院、梨香院里的东西,你不来帮着收拾,等着捡什么巧宗呢。” 迎春听周瑞的女儿指桑骂槐地叫了小丫头走,踢着地上的石头,出了周瑞家这院子,一时倒不知道王奶娘家在哪边,想着一间间院子地找,总能找到,于是就向东边走,才望见通街的后门,就觉一只熟悉的汗湿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小兔崽子,总算落到我手里了吧。”吴兴家的愤恨地一撇嘴,一个箭步抱着迎春钻上了通街后门外停着的马车。 第22章 穆老三 迎春被丢在马车里,恰听见马车外一声“吴姐姐”,忙挣扎着要叫。 吴兴家的抱着迎春的手脚,手依旧捂在迎春嘴上,撩起一角帘子,望见周瑞家的站在马车下,吓得眼神闪烁起来。 “吴姐姐刚才抱了什么走?”周瑞家的含笑问。 “……哪有什么?”吴兴家的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 周瑞家的了然地一笑,却将一只裹在灰布里的龙纹香炉递了过来,“这是梨香院里头没收进库房的,吴姐姐拿了去,路上典当了,买些人情土物给金陵的亲戚们带去,也免得她们笑话你。我那女婿瞧见你家的小子去王家了,大概想去王家找差事呢,去王家接了他走吧。” “到底是周姐姐待我一片真心。”吴兴家的瞅见迎春的脚踢打马车,眼皮子跳着,就怕周瑞家的听见。 周瑞家的听见车厢里啪啪地响,抿着嘴笑着,“也值个四五十两银子”,像是说那香炉,又像是说旁的,身子一拧,人又进了那通街后门。 吴兴坐在车辕上,赶紧地一扬鞭子,赶着马车离了这边,低声骂道:“何苦做这事?万一叫人逮着了,不要命了。” “这小兔崽子害得咱们丢了差事,就卖了她,填补咱们的损失。”吴兴家的捂着迎春的嘴,坐在堆满了行囊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手去包袱里摸,摸到一根拇指粗细的棉绳,就拿着棉绳捆去捆迎春。 “救命——”迎春叫了一声,用力地扒住那车窗。 吴兴家的用力地一扯,将迎春的手扯了下来,望见一张纸从她袖子里飘飘扬扬地飞到大街上,待要去捡,又想一张纸,又有个什么要紧,于是也不管,用腿按着迎春将她结结实实地捆住,又拿了一方帕子堵了她的嘴,拍着手笑道:“小兔崽子,劝你老实一些,老实些,就将你卖了给人当扬州瘦马养,不老实,看不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不肯多看迎春,随后抓了个宽宽大大的包袱皮将迎春盖住,取下她腕子上的龙凤金镯子,就撩起前面的帘子对吴兴说:“从荣国府正门前走,叫我瞧瞧荣国府的门叫扒成什么样了。” “呸!没想到荣国府也有这一天,瞧吧,这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要被人偷了多少东西走。”吴兴啐道。 吴兴家的冷笑道:“就算是偷也有限!没瞧见老国公出殡时,一开库房,好东西倒是有,可比不上当年了。”车子走到了宁荣大街西街门下,撩起帘子去看,这一看,哈哈地笑了,原来荣国府那只有遇上大事才可开启的金贵兽头大门连同左边两边的角门都被拆了下来,一地的碎琉璃破瓦,周瑞、郑华正带着两三个泥瓦匠,等着将这大门休憩成不显山不露水的寻常门户;透过这坍塌的门向里头一看,只见那正五间的向南大厅、正五间的大正房,并大正房后面跨所里二十余间的屋舍,虽还没来得及拆掉,但那颜色鲜艳的琉璃瓦、形状各异的屋檐瑞兽,都被人爬着梯子取了下来,露出如血夕阳下灰溜溜的房顶,好不狼狈寒碜。 “啧啧,这就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还打发我们走呢,这会子求我们,我们也不肯留呢。”吴兴家的嘴硬了一句,悠哉地嗑着瓜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门外转悠着几个老御史模样的人,走到宁国府门前,只见宁国府门上的匾也没了,恰贾珍搀扶着还穿着一身道袍的贾敬从轿子里走出来。 贾敬下了轿子,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门楼,二话不说,就指着管家赖二,“给你大爷两个嘴巴子,问他怎么就丢了咱们的匾?这连个将军府的牌子也没得,将来谁还当咱们家是有爵的体面人家?” 赖二不敢打,贾敬扬着拂尘就向贾珍脸上扇打过去,啐了一声,“这个家总是你的,你败个干净,我也不管了!”道袍袖子一甩,又钻进轿子里,叫人抬着他回道观。 “这宁国府也坏了,怕以后自称是将军府,都提不起那口气呢。”吴兴家的兴奋得满脸红光,就仿佛贾家人倒霉,她就发了一笔大财一样。喜滋滋的坐着车,疑心马车后有人追赶,仔细看又没有,疑心是自己多心了,就没放在心上。 马车驶过宁荣大街,到了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裔,经营节度使王子腾门前,吴兴坐在车辕上问了一句,“瞧见我家小子没有?” 王家门前的小厮认出是王夫人的陪房吴兴,就回了一句,“吴大哥,你家的哥儿约莫去吃花酒了,太太给了他一吊钱呢。你们贾家是怎么了?听说匾叫摘了,御史还在门前不停地转悠?” “已经不是我们贾家了。”吴兴家的隔着窗子叹了一声,见迎春不住地向车厢上撞,就结结实实地把她摁住,催着吴兴快走。 吴兴也怕被人抓个人赃并获,望见贾母娘家侄子,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两个结伴骑马来王家,似乎要商议着如何处置跟贾家的亲戚关系,忙赶着马车向花街柳巷去找儿子,原以为儿子该在哪个不入流的巷子里鬼混,谁知道将所有巷子转了一转,都没找到人,望见太阳西斜,料到没多久就要关了城门,将马车停在一所还没找过的中等妓、院外,啐道:“都怪你,若不绑了她来,就在家等着儿子,也不怕走岔了路。” “……就在这卖了她吧,不在乎那三两五两的,先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吴兴家的撩起车帘,望着夕阳下还没到生意兴隆时候的花楼,瞥了一眼盖在包袱皮里的迎春,想到要找儿子,怕还要回贾家一趟,不如就在这把迎春卖了,想着,就拿了包袱皮盖着迎春,抱着迎春下来马车。 “你别胡来,她就在京里,万一摸到回家的路——”吴兴正说着,忽然望见一匹小马快快地跑来,马上坐着的是年约八、九岁的稚龄纨绔,料到这个纨绔身后,必定还有随从,听他喊“桃萼”,就忙迎上去,堆笑道:“少爷,青天白日的,怎么就来了这下流地方?” “那是不是柳家的桃萼?”马上的稚龄纨绔,探着头去看吴兴家的抱着的女孩子。 吴兴笑道:“谁是桃萼,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还撒谎!我打听到桃萼叫卖到贾家去了,正要替柳兄弟找她,这卖身契就从你们马车里飘下来!”瓜子脸面,细细长眼睛的稚龄纨绔手一伸,将一张卖身契亮了出来。 吴兴仔细瞧了,堆笑道:“爷,你仔细想想,那桃萼身价是二十两,谁犯得着二十两买了丫头,再卖到这下三滥的地方来?”后在身后一摆,催着吴兴家的赶紧进去。 吴兴家的紧紧抱着迎春,身子一闪,闪进这妓、院里,正央求一个龟奴领着她去见老鸨,忽见有人手一抬,将盖着迎春的银红包袱皮揭开。 迎春只觉眼前一亮,眨了眨眼睛,认出是还做了庄稼汉打扮的美髯公,只觉他此时高大威武的过分,忙拧着身子呜呜地叫起来。 “……您又进城了,真是有缘。”吴兴家的忙将迎春的脸按在自己肩膀上,免得叫这庄稼汉认出迎春来。 “这是,贾家的姑娘?”庄稼汉瞧迎春手脚都被捆着,心想这是奴大欺主,仗着贾赦被支出京城,就要卖了小主人? 真多事!吴兴家的心里嘀咕着,决心先打发走这庄稼汉,先恐吓说:“这哪是贾家的姑娘,这是我那淘气的女儿。你还敢留在城里,仔细我告上一状,荣国府叫了衙门的人来捉拿你!”见恐吓之后,这庄稼汉不见胆怯,心里冷笑一声,想着他既然来这妓、院,应当是来开荤的,瞧粉头们都应承满身富贵的俊俏少年去了,没人理会他,兴许给他点甜头,他就不会把她做的事嚷嚷开了,于是将迎春放在脚下,依旧拿了包袱皮蒙着她,整了整鬓发,扭着腰走到庄稼汉身边,先拿着高耸的胸脯去磨蹭他的手臂,又嘴角带笑,一眨眼睛,给他抛了媚眼。 庄稼汉只瞧见好大一颗痦子近在眼前,如同吃了苍蝇一样,还不等他发作,只听一声“你这浪货!”,就有个穿着绸衫的高大男人冲过来,一个耳掴子扇在吴兴家的脸上。 “我说你为什么要把她卖到这,原来是姘头在这呢!”吴兴太阳穴跳着,照着吴兴家的脸上又给了一巴掌。 “误会了,我哪会跟这么个泥腿子有一腿?”吴兴家的捂着发烫的脸颊赶紧喊冤。 “误会?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吴兴冷笑着,追着吴兴家的就打,吴兴家的鬼哭狼嚎地四处乱跳,这妓、院原本清幽雅致得很,还有姐儿弹琴唱曲,还有瞎眼的说书先生谈古论今,只听着一声“捉奸了!”,所有的人立刻停下手上的功夫,或拿着玉箫站在轩窗边,或捧着酒杯靠着柱子,都来瞧捉奸这喜闻乐见的事。 ——瞧她男人一身衣裳也体面得很,怎么就跟个泥腿子有了一腿? ——八成是床上功夫厉害! ——这等风骚婆娘,两腿一岔,乞丐都叫上呢。 …… 迎春低着头,抖落那包袱皮,望见熟悉的好长腿子忙凑了过去,心想皇帝这是什么癖好?瞧这一个院子里就他一身寒酸的布衣,怕他的侍卫都做了风流公子装扮呢。 庄稼汉瞥了一眼瞧热闹的,扯开迎春嘴里的帕子,解了她手上棉绳,先抱着她出了这肮脏的地方。 “爷,要报官吗?”一个锦衣玉带的风流公子走了过来。 庄稼汉轻轻地摇了摇头,报官,岂不泄露了他来妓、院的事。 “爷,瞧这两口子马车里满是行囊,应当是离开了贾家,正不知去哪里投奔什么人呢。”又来了一位金冠紫衣的风流公子。 “悄悄地,把他们两口子卖到这妓、院里。”昨儿个敢污蔑他、今儿个敢卖了小主人,就算卖了他们也不冤枉。 “干爹!”迎春听庄稼汉跟两位风流公子把话说完了,忙搂着庄稼汉的腿哭了起来,抹着鼻涕眼泪,满嘴喊着干爹。 “哟,这是谁带着女儿逛窑子?”一位约莫三十一二的风流公子从院子里踅了出来,话音还没落下,就见个穿着玉色织锦袍子的小儿抓着他的袖子喊父亲。 “父亲,柳湘莲的桃萼叫卖进去了!”那小儿义薄云天地喊了一声,就要扯着他父亲进妓、院找人、救人。 “彼此彼此,你也是带着儿子来逛窑子。”庄稼汉冷笑了一声,见迎春依赖贾赦般依赖地靠着他,待要挪开身子,忽然醒悟到自己这句话,无意中答应了那“干爹”两个字,无耐地一笑。 “干爹,亏得你没回乡下去。”迎春依旧搂着那长腿叫嚷。 庄稼汉蹙眉,贾赦女儿这话的意思,是还不知道他是皇帝? “干爹,我的司棋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是个女孩子报答不了你,合该把你立个长生牌位,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可惜,我不知道干爹的名字,没法子去立长生牌位。”迎春泪眼婆娑着,仰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庄稼汉。 “爷——”金冠紫衣的风流公子蹙眉,就那么认了干女儿,似乎不大妥当。 庄稼汉心想贾赦这是教唆他的女儿攀龙附凤?料想,贾赦没那么大胆子,不然怎么会窝囊到缩在个小花园里受窝囊气?望着迎春夕阳下泪光点点,满是赤子真心的眸子,咳了一声,“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人家叫我穆老三,你叫我三叔吧。” “干爹不想要我这女儿?”迎春怯怯地受伤地问,见那金冠紫衣的风流公子将她的龙凤镯子还给她,就将镯子塞到庄稼汉手上,“干爹,你拿了我的镯子去买地吧……省得四处打秋风,去看这些阔气亲戚们的脸色。”抱着穆老三的腿,气愤地望向周遭三个锦衣华服的风流公子,就不信赖不到一个干爹。 “胡闹,你的东西随便送了人,万一奶娘问起来呢?”穆老三因为先前贾赦说是迎春“四五岁”,因罕少去抱孩子,当真以为迎春四岁、虚五岁,就把迎春抱了起来,很是俗气地拿了袖子去擦她脸上的鼻涕眼泪,心想到底是个小孩子,还不懂得看脸色,不然,一准就看出这三个都是他带来的属下。 听见奶娘两个字,迎春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结结巴巴地将贾母先要个已经被贾赦撵出去的婆子做她奶娘、后叫婆子将她领得远远的、最后她叫吴兴家的抢出来的事一一说了。 穆老三攥着迎春的镯子,皱了皱眉头,指着被儿扯着手的风流公子说:“这是咱们家的阔气亲戚,他也是你父亲的同僚,叫他带着你出城,去西山找你父亲,你瞧好不好?” “他会不会卖了我?”迎春握着两只小手,睁大湿漉漉的眼眶,警惕地望着那位风流公子。 “放心,他不敢卖。”穆老三将迎春递到那风流公子怀里,想着人家认了他做干爹,不能没有见面礼;又想反正不会再见了,就抽了腰上一根明黄的丝绦绕了三四圈,系在迎春藕节一样的腕子上,“冯唐,带着她去见贾赦。” “是。” “父亲,柳湘莲的桃萼还在里头……” “啪”地一声,冯唐一手抱着迎春,一手打在儿子脑后,“糊涂东西,好大的胆子,还敢跟着人追到这不三不四的地方来。当真有卖小姑娘的,你老子不会拔刀相助?” “……父亲不也在这吗?”那小儿咕哝了一声。 “走,跟着我去西山,省得成天跟着一堆小厮鬼混,没有一点正形。”冯唐一手抱着迎春,一手提着儿子的耳朵,就向停在巷子外的轿子走去。 “干爹,再见。”迎春举着系了一根明黄丝绦的手对穆老三摆了摆。 庄稼汉意思着举了下手。 “爷,要跟贾家送信吗?”金冠紫衣的风流公子请教道。 “不必,贾赦要在西山停留一个月,叫贾家满世界找人去。” “是。” 第23章 救可人 在迎春看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必要等到次日,将所有大小事忙碌完了,才能得知她被人掳出了贾家;却不料世间多的是聪慧过人的人。 自从那“一等将军府”五个金字挂在贾赦那道寒酸的黑油大门上后,擅于见风使陀的,就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等到贾母参悟到贾赦、贾政都被支出京城,御史又在门前监视,是上头人一定要她依着国法律条将这煊煊赫赫的“荣国府”毁了,于是学了壁虎断尾求生,当机立断地赶在日上中天前,吩咐人拆了兽头大门、扒了荣禧堂、封了荣禧堂后廊一带屋舍后,那些精于跟红顶白的,瞅着这“荣国府”没了后面一大截深深庭院,就跟拔了尾巴毛的孔雀一样再也耀武扬威不起来,立刻断定贾家大房要风光了。 既然断定了,偏贾赦、贾琏父子两个都不在家,就要退而求其次,把眼睛盯在迎春身上。 有头有脸的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余信家的、张材家的忙着指点人将摆在梨香院、东大院里贾家几代老封君的嫁妆腾挪到贾母院子前的绮霰斋里摆放。 只见前后三间的屋子里堆满了紫檀、香樟、梨花木的家具物件,这个螺钿那个填漆,在寻常人眼里也是富贵的一景。 偏生这些在富贵中浸淫多年的管事媳妇,对“荣国府”期望甚高,只瞧见几箱子大铜锡家伙、几箱子旧年的大毛衣裳、几匣子腐朽了的人参灵芝、几十张不成体统的屏风,没瞧见大家伙口口相传的那些金银物件,于是瞅着充作库房的绮霰斋,眼神里就不免有些探究——疑心好东西都搬到贾母、王夫人院里了;探究之后,就有些轻蔑了——若果然搬到贾母、王夫人院子里,那数目就有限得很了。 一个两个袖着手,互相递着眼色,去试探捧着账册过来核查的赖大家的。 “赖嫂子,听说一大早,赖嬷嬷给二姑娘送了个十分俊俏的丫头子?据我说,咱们家这么多的人,还要向外头买么?”吴新登家的靠着一扇眼下已经不时兴了的铁梨象纹翘头案,拿着手扒拉着脸,就去看赖大家的。 赖大家的只管抿着嘴笑。 余信家的笑道:“说起来,我家的女孩子也有□□岁了,入不得二太太的眼,一直闲在家里,这会子家叫封了,正跟着其他姊妹站在老祖宗前院里呢,若二姑娘不嫌弃,正好伺候着二姑娘去。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位姑娘配上七八个丫头也不嫌多。” 赖大家的听余信家的嘴里吐出“二太太”三个字,会心地一笑,知道王夫人“失了人心”;又想都是同僚,吃“独食”坏了交情,以后她们给她下绊子,那可不是轻巧的事,就笑了,“既然侄女闲着,趁着司棋、绣橘两个没跟过来,还不快叫侄女伺候着二姑娘去?” 余信家的一听,圆圆的脸上精光一闪,忙央求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张材家的替她遮拦着,匆匆地出了绮霰斋过了角门,恰望见她女儿在荣庆堂垂花门前踩着门墩子去够垂花门上垂下的木莲花玩,对女儿一招手,鬼鬼祟祟地叮嘱一声,“你去找了二姑娘,好生奉承她去,趁着司棋、绣橘这会子不在,兴许到了二姑娘身边,能将司棋、绣橘两个比下去呢。” 余信女儿听了,也不敢当着人面多嘴地去问好端端的奉承迎春做什么,忙顺着荣庆堂东边的巷子过了东西穿堂,进了荣庆堂后院,在那摆满了五光十色菊花的三间屋子前走一走,只瞧见两个奶娘带着探春、惜春在一处玩耍,不但没找到迎春人,连迎春的奶娘也没寻到;疑心那王奶娘还带着迎春在下人裙房那,于是又出了这东西穿堂,顺着灰土乱飞的荣禧堂后廊向东走,只瞧见夕阳西下,周瑞、郑华、林之孝、余信带着几个泥瓦匠一层层地堆砖石要封堵住角门,先心疼地说:“后边院子里还有许多玉盆装着的盆景、散养着的孔雀白鹤呢。” “顾不得的,老太太已经请老爷的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替老爷写了折子上去呢。”周瑞心疼地望了一眼深邃的后巷,这封住的偌大庭院,可能改成四五个贾赦那东边小花园、二三个贾政那荣禧堂。 余信瞧女儿来,心里纳闷,单独将女儿领到一边,先将趁着乱“捡来”的一把玉笏塞到女儿怀中,然后问:“这边乱糟糟的,来这做什么?” “妈叫我来找二姑娘。” “糊涂东西,这边都封住了,人都在老太太院子里,等着老太太、太太调停住处,你来这找什么?”余信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将余信家的的心思猜到了。 余信女儿道:“还不是在老太太那没找到人影子,才向这边来。也不知道那姓王的婆子有多少家当要收拾,那边老太太说地方小了、又没地方住、又没差事给人家领,要只留下得用的几家人口,剩下的人家都打发出去呢。如今人人都在老太太那等着赖嬷嬷点名、领盘缠赏赐出府另找营生去,王奶娘不在,她的儿子王柱儿、儿媳王柱儿家的也都不在,不是带着姑娘还留在下人裙房那,又在哪?” 余信听了女儿的话,心里一闪,叫道:“不好!下人裙房那通街的后门早堵住了,怕是那姓王的拐带着姑娘,一家子逃了!”虽说贾赦先前没有十分疼爱女儿的样子,但贾赦膝下就那么一儿一女,谁知道贾赦冷不丁地瞧见女儿没了,会不会发作起来。于是也顾不得堵住角门了,走到周瑞、郑华、林之孝三个跟前,嚷嚷着:“不好了!二姑娘叫她奶娘拐带出去了。” 周瑞、郑华两个听了,心里嘲笑贾赦这是自作孽,报应到女儿身上了。 林之孝听了,立刻道:“那还了得!怕人还没走远,赶紧地去追吧。”丢下手上的功夫就要带着家丁去追王奶娘一家。 不料荣禧堂那聒噪得很,在荣禧堂东跨院东廊三间小正房里坐不住的元春正面上蒙着帕子要从东跨院后院门走去贾母那看一看家中究竟,恰撞见林之孝、余信蛇蛇蝎蝎地嚷嚷着迎春叫奶娘拐走了,心里先唬了一跳,随后想迎春若是被旁人拐带走,那就罢了,偏是叫个被贾赦早先撵出去的奶娘拐带走了,这么着,这罪名不但要落在贾母头上,还要落在收留了那王奶娘的王夫人头上,兴许就因为王奶娘的儿子、儿媳都是他们的人,贾赦糊涂着就以为是他们存心设计要叫人拐走迎春呢。于是一颗玲珑心思飞转着,就呵斥道:“乱嚷嚷什么?迎春在我房里解那鲁班锁解得乏了,正睡着呢。仔细聒噪醒了她。” “……是。”林之孝瞥了余信一眼。 余信抿着嘴不敢吭声,只将信将疑地瞅着脚上绸面鞋子。 元春含笑道:“抱琴,你回房去看着二姑娘吧,等二姑娘醒了,拿些七巧板给她玩吧。” 抱琴心里疑惑几时迎春到了元春那,面上一丝不显露地答应着,就又从那偏门回了东跨院。 元春见林之孝、余信没了怀疑,因有工匠在,虽工匠们低眉敛目不敢乱看,依旧拿了帕子蒙着脸,顺着后廊进了贾母院子,果然瞧见没有迎春踪影,望见夕阳霞光都散尽了,忙从后房门进了贾母房里,望见贾母满脸病色地坐在兽头榻上受了帘子外下人的头,忙福了福身,坐到贾母那榻上,一句话没说,先红了眼眶。 “哎,冤孽、冤孽!咱们家从来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如今没那么多地方给他们住,就放了他们出去自找营生吧。”贾母叹着,还在心里琢磨着贾政怎么得罪了上头人。 元春哽咽着,一张鹅蛋脸上神色凄凄,捂着嘴凑到贾母耳边,低声说:“老太太,二妹妹叫她那王奶娘一家子拐带走了。” “什么?”才刚懒懒地靠在玉色绫子引枕上的贾母忽然坐了起来。 门外的赖嬷嬷听见这动静,立刻叫门外的下人退后。 正握着花名册,心疼赏赐银钱的王夫人眼皮子一跳,心想这又是怎么了? 元春摆了摆手,示意鸳鸯、琥珀、珍珠、鹦哥都去门外看着,便跪在贾母脚踏上,含泪道:“我方才听着,怕声张开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拿了二妹妹还在我房里的话,将林之孝、余信敷衍住了。如今老祖宗、太太要找二妹妹,也先请周瑞、郑华悄悄摸摸地找,找回来,那就是皆大欢喜;找不回来……老祖宗可要想个法子敷衍过去。不然,那姓王的是大老爷已经撵出去、不肯再用的人,老祖宗又非要用着她,大老爷可不要怪到老祖宗头上?还望老祖宗莫怪我自作主张才好。” “我的儿,若一家子老少都像你这样处事周到,咱们贾家也落不到这地步……”贾母一颗心乱跳着,只觉得元春说得实在有道理,万一贾赦稀里糊涂地声张开,她这老脸就彻底地没了,忙颤抖着手指向王夫人,“快,叫周瑞、郑华两家在家里家外都找一找,叫他们不要报官,也不要声张开,悄悄地找,料想那王婆子一家走不多远,一准能找回来。” 元春跪在贾母膝前,十根笋尖一样的手指搁在贾母膝上,“眼下还能拿着二妹妹在我那敷衍过去,若时候久了,可怎么敷衍?” 贾母为难地蹙眉。 王夫人踌躇着,说道:“倘若当真找不回来……谁都不许提起王奶娘,只说姑娘顽皮,掉到井里去了,发现时已经泡得肿胀不堪,因她年纪小,不能收敛发丧,已经叫人埋了去。”虽一样要被贾赦埋怨,但总比叫贾赦知道迎春在婶子家里被王奶娘拐走了强。” 王夫人瞧贾母再没吩咐,就是默许了,索性将花名册给了元春,打发了彩霞去叫了周瑞家的、郑华家的,如是这般叮嘱一声,就叫他们两家趁着黑找人去,叮嘱时,就对周瑞家的悄声吩咐,“趁着这会子没人留意,将可人带了出去,顺手发卖了。” “是。”周瑞家的赶紧答应了,跟着郑华家的叫了周瑞、郑华并自家的两三个小子,出了新修葺出来的红漆木门,瞧周瑞、郑华当真要去找,看了一眼灯火阑珊的宁荣大街,悄悄地把可人塞上马车后,抿嘴一笑,“也不必费工夫去找……当真找出来了,反倒尴尬。” 周瑞两只手抓着缰绳,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趁早把人找回来才好,不然,有得闹呢。” “你们瞧,咱们中少了谁?万一把那该远走高飞的找了回来,上头太太的脸挂不住,咱们下头的面子还能有?”周瑞家的依旧笑。 周瑞、郑华、郑华家的三个呆住,因她的话,就想他们里,若说少,就是少了吴兴两口子,眼皮子都跳着,一下子领悟到拐带了迎春走的,是吴兴夫妇,都把眉头皱起来,不知道怎么才好。 “料想太太也不在意卖可人的三两五两银子,索性,咱们卖了可人,找一间客栈舒舒坦坦地住上一天一宿,回来了含混着回了太太就是,要不然,那二姑娘一个个把人指认出来,太太被牵扯的脸上无光,咱们白受累,还不得好。”周瑞家的建议着。 胳膊肘哪有往外拐的,周瑞瞧周瑞家的这样怕迎春指认,心想八成迎春是在周瑞家的眼皮子底下叫吴兴两口子带走的,忙劝郑华两口子听了他内人的,哄着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瞧着贾政这比贾赦那黑油大门还不体面的红漆木门,立刻离开了宁荣大街。 可人被捆着,一日没进水米,抽抽噎噎地啜泣着,听着颠颠簸簸的马车里,周瑞家的、郑华家的两个笑嘻嘻地一会子商议着将她卖个什么价钱,一会子笑着说贾母已经决心找不到迎春就哄着贾赦说迎春自己顽皮掉到井里淹死了,心里寒得很,只觉这两个说起姑娘来,都这样的冷心冷肺,卖起她来,定也毫不留情,指不定为了多得几个钱把她卖到什么肮脏、龌蹉地方去呢。一时后悔没及早死在贾赦家里,正后悔着,忽然听见大街上有人说起贾家。 ——听说贾家割了一半的宅子,要不了那么些下人,要卖人呢。我家老爷催着我去买个如花似玉的来。 ——贾家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一些,你老子给了你多少银子? ——这个数呢。 ——这么多?这是要买个金人回来,还是买个银人回来? ——嗨,我们府里的老爷正要买个好人送给养闲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原本定下了一个能书会画的扬州瘦马,三千两的定金都下了,偏天妒红颜,那瘦马北上的时候一病死了。你想想那三千两都花出去了,还在意那这点数目? …… 可人听得心惊肉跳,那义忠亲王来千岁跟贾家有些来往,她可是听说过义忠亲王府里每年都要死几个眉清目秀的丫头、唇红齿白的小厮儿,也不知道她在贾家的哪个姊妹要倒了霉,被买去义忠亲王府里;周瑞等四人听得喜不自禁,都觉得这就是瞌睡就送枕头来。 周瑞忙下马拦住那两个阔气管事打扮的人,望见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顶青花轿子,果然像是铁了心要买人的样子,笑道:“兄弟瞧着二位跟兄弟都是同道中人,也不必劳累两位去贾家走一趟了,我这恰有一个,二位来瞧瞧怎么样。” 其中一人警惕地望着周瑞,含笑说:“哪有大街上拦着人要卖人的,我们倒还是劳累一下,去贾家走一趟的强。” 周瑞见他们误会了,只当他偷偷拐带了人出来,忙笑道:“是兄弟唐突了。”袖子一伸,就先拿出一张贾府办给可人的奴籍。 那人看了奴籍,虽明白周瑞是贾家的人,但依旧满脸防备,跟身边另一个人窃窃私语着,大抵说些“宁可劳累些,也别捡了便宜惹上麻烦”等话。 周瑞心里微微着急,想着把可人卖给他们,可比卖给旁人油水多,瞧那两人要带着青花轿子走,忙拦住人,笑道:“也不是我夸海口,整个贾家都没有比得上她的。”将马车帘子一掀,就拉着他们去看。 周瑞家的、郑华家的早听着车外动静,给可人整了衣衫、发髻,解了绳子推着她将脸露出来;郑华也早提了红灯笼,到那车辕前站着照亮。 那两个长随就着红光一瞧,果然是一个海棠着雨、芍药笼烟的绝色佳人,看得痴痴傻傻的只管着笑。 “她叫个什么名?” “叫可人呢,真是人如其名。”周瑞啧啧地叹着,瞧见那要买人的管事已经动了心,就放下帘子,拢着袖子跟他在袖子下拿着手势暗暗地讨价还价,两边一句话不说,三百二十两成了交。 “行了,这人我们就带去了。”一个长随接了可人的奴籍,银货两讫后,两手往马车里一扯,将身轻如燕的可人扯了出来,塞进青花轿子,就抬着人走。 “真是走运了,没想到这样快就脱手,还大大地赚上了一笔,回头拿了二十两交给太太吧,剩下的咱们且分了。”周瑞笑着,望着那一顶远去的轿子,招呼着郑华去找了客栈吃酒席去。 可人缩在轿子里不住地垂泪,想到与其进了义忠亲王府被折磨致死,倒不如就死在这轿子里的好,听多了戏词里的咬舌自尽,就只管去咬自己的舌头,尝到了血腥味,心想她怎么还没死?忽然听见一声来了,心里吓得一跳,作势又拿着额头上的伤向轿子上撞。 “可人,你别糊涂。”迎春的话飘了进来,就见迎春打起那道青花帘子走进轿子里来。 “姑娘?”可人泪眼婆娑地瞧着迎春,不敢置信地看她。 “是我,我央了人来搭救你呢。”迎春握了帕子给可人擦眼泪,瞧见可人眼里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心想她那粘杆处也算有点眉目了,递了一包点心给可人,“这会子咱们还在城门外呢,话也不用多说了,快随着冯将军去西山找老爷给咱们做主吧。” 第24章 明巴结 原来迎春被穆老三交托给神武将军冯紫英后,安下心神,便担忧起可人来:贾珠可是为了可人“出家”呢,贾母、王夫人怎么会饶恕她。 恰在大街上听说贾家西府割了一半府邸,要放出许多用不着的下人,就疑心趁着这乱子,贾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夫人掩人耳目地就把可人发卖出来——给贾母、王夫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张扬着发卖,毕竟贾珠出家的消息还瞒着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呢;倘若李家知道了,吵嚷起来,不但贾珠这门亲事要丢了,就连贾珠身上的功名也要没了——谁肯叫个和尚去考科甲? 如此,断定了王夫人会偷偷摸摸地卖可人,恰冯唐之子冯紫英一直纠缠着替柳湘莲讨要桃萼,便对着冯紫英兜着圈子说有一个叫可人的十四五岁丫头,一定会因为她被拐出贾家,就被贾母、王夫人发卖出来。于是童言童语地跟冯紫英约定拿了那可人换桃萼,就叫冯紫英缠着冯唐去救可人。 冯唐坐在轿子里,靠着靛蓝的引枕,倒是没问可人、桃萼的事,只寥寥问了几句怎么认识的穆老三,得知贾政、贾珍打了穆老三,拍手笑道:“这么瞧着,你二叔出城当这一次差,怕要办砸了差事,重新打回工部里学习呢。”说着话,就叫自己随从盯着宁荣大街,瞅准时机了再去救人。 迎春听见那“学习”二字,会心一笑,知道冯唐的意思是,贾政的官没丢,但只怕要在工部里做个动辄得咎的“无事忙”了。 瞧那冯紫英满嘴的义薄云天,又怕话多了在冯唐跟前露出破绽——毕竟她可是装作不知道穆老三是谁,耍赖认下的干爹,就索性谁的话也不正经搭理,一会子肚子饿,一会子好奇街上小把戏的消磨时光。 兴许是迎春腕子上一根明黄丝绦的效用,冯唐也不急着去西山,就也一会子打发人去买小点心,一会子买了昆仑奴面具的给迎春。 于是,他们才出城门,冯唐的长随就已经将可人买来了。 瞧着满天繁星下城外芳草萋萋,万籁俱寂,不时有孤鸟惊飞,迎春只做出困顿的模样,不叫可人跟冯唐、冯紫英搭上话,打着哈欠靠着可人,就催着轿子快向西山去。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可人在轿子福了福身,只觉得如今再想起贾赦来,也觉得贾赦慈眉善目、老实忠厚得很,待要问是谁救了迎春又救了她,见迎春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便老实地闭了嘴,半响说了一句:“姑娘救了我,从今以后,只要姑娘吩咐一声,可人若能办到,绝不推辞一下。” 迎春听了,低声笑道:“万一珠大爷回来了呢?” 可人脸色雪白一片,没有一丝的血色,“……回来了又怎样?他、他竟然不来救我,转身就出家了。论起担当来,还比不得小小年纪的姑娘呢。”九死一生下,竟看破了一样,再不以为贾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只觉他不问清楚就出家,又害得她被贾母、王夫人憎恨,又害得没进门的珠大奶奶尴尬难堪。 迎春瞧她是当真想明白了,心笑她先前也是狗眼看人低了,这可人能混到贾珠跟前第一人的位置,也不全是这一副好皮囊的功劳。忽然听见静寂中一点动静传来,微微撩起帘子,只瞧见一片连着高耸城楼的芳草地上,借着星光,贾赦老夫聊发少年狂地骑着马,握着一根球仗俯下身子向一枚约莫看出点红色的球打去;那一日不见的贾琏高高地举着灯笼叫嚷:“老爷,王爷在西南等着呢!”这一声后,贾赦果然使出吃奶的劲将那红球向西南打去,不料球没飞到西南,反倒向西北飘去;忽然又冒出一匹雪白的马,马上球杖一拦,那球就飞进了高高挂在杆子上的球筐里。 “哎——”贾琏站在边上,干着急。 一匹红鬃马奔到贾赦跟前,马上老当益壮的南安老王爷拿着球杖向贾赦胸前一捅,“窝囊废!自打你跟我一军后,就像挨了一盆子狗血一样,只见输,不见赢!” 贾赦臊得满脸通红,忙翻身下了马唯唯诺诺地赔不是,不说自己功夫不到家,反倒举着球杖埋怨贾琏,“都怪下官那混账小子吵吵嚷嚷,看下官打烂他的狗头,给王爷出气去。” “哼,不用打他的狗头,你叫他上场,你一边歇着去吧。”南安老王爷瞅了一眼还没怎样就气喘吁吁的贾赦,对贾琏一扬球杖,“来替你老子吧。” 贾琏忙慌将手上灯笼递给小厮提着,迎上去接了贾赦手里的球杖并马匹,翻身上了马。 贾赦红着脸退到球场外,望见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两人配合得南安老王爷好不默契,心里艳羡着,忽然被人一拍肩膀,正要将在南安老王爷那受了气撒在拍他的人身上,一回头瞧见是虽年轻却深得君心的神武将军冯唐,就抱着臂膀笑道:“什么风把老弟给吹来了。” “什么风,还不是你家的风!你家风大雨急的,连个姑娘都叫吹了出来。”冯唐示意贾赦去瞧抬着的青花轿子。 贾赦听见轿子里悉悉索索的啜泣声,又看冯唐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看他,生怕在一群同僚面前丢人,也不敢问,只匆匆地对冯唐一拱手道了谢,也不再瞧贾琏陪着南安老王爷打马球,忙叫伺候在一旁的费大、王善保领着轿子随着他进了西山大营,直进了分给他的一间干净院子,进了房里,坐在插了几根孔雀尾的粉彩大花瓶下,捧着茶就蹙眉等人进来。 “老爷!”迎春哽咽着,扑到贾赦怀里,“老爷,险些就见不着你了!”故意地把手腕子举起来,将那饶了三四圈的明黄丝绦露出来。 贾赦被要训斥迎春太轻狂,就算家里有点事,也该忍一忍,等他跟贾琏回去了处置,不该家丑外扬地叫外头人笑话了;谁知一眼瞧见那明黄丝绦,训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握着一方缨络出珠碎八宝手帕给迎春擦着眼泪,先不问迎春,只看向低眉顺眼着跟进来跪在地上的可人,“这是怎么回事?” 可人跪在地上,抽噎道:“老爷,你也不在家,二老爷也不在家,老太太瞧门前御史走来走去,生怕人弹劾了二老爷,就叫人拆了兽头大门,扒了荣禧堂,将荣禧堂后廊并两边的下人房都封了交给朝廷处置……姑娘那王奶娘急着收拾自家的东西,带了姑娘去下人房那,就不管了……姑娘年纪小,一把被老太太撵出府的吴兴家的抱出家门,若不是遇上了冯将军……只怕姑娘就……” 贾赦虽贪花好色,但如今身在西山校场,身边是一群身份不在他之下的人,不敢一味地糊涂;再则眼下也不是贪恋美色的时候,于是搂着迎春,瞧那可人哭得我见犹怜,也不动心,只捡着要紧的问:“那王奶娘不是被撵出去了吗?” “……老太太说她没有大错,还依旧用她……” “那吴兴家的怎么叫撵出去了?”贾赦又问。 可人瞧贾赦看她的眼神虽急切,但不像是糊涂着要站他便宜的样,就回道:“那吴兴家的走在咱们家大门前,就敢捂住姑娘口鼻……几乎没把姑娘闷死……老太太听说街上人都瞧见了,怕坏了二太太的名声,所以撵了她。” “岂有此理!我撵出去的人,她们还要重用;大庭广众谋害姑娘的人,竟然只撵出去就算了。”贾赦鼻子里冷笑连连,重重地嘿了一声,冷笑道:“我倒要瞧瞧,她们弄丢了迎春,要怎么给我个交代。” “老爷,”可人犹豫踌躇着,见迎春看她,索性心一横,把听来的话都说了,“王奶娘一家瞧姑娘丢了,也不知道上报,一家子就那么逃了;老太太听说了,只当王奶娘一家拐带走了姑娘,也不叫人报官,也不叫人张扬着找,只说找不回来姑娘,就哄着老爷说姑娘顽皮掉到水井里淹死了,年纪小不能发丧就送到外头埋了……我被捆在马车里,听周瑞两口子、郑华两口子打哑谜,像是都知道姑娘叫吴兴两口子带走了,都不肯去管呢。” 饶是原本不在意迎春,但看他不在家,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不肯给他一份薄面关照迎春,贾赦也不由地怒了起来,红着眼睛说:“哪怕我再不好,总是她亲孙女,竟找都不叫人好好地找一找!”生着气,也不问可人怎么出的府,只挥手对费大、王善保说:“准备了轿子,明儿个一早回城,当面跟她们算账去。” “老爷不可!”迎春忙握住贾赦的手,瞧贾赦成日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如今才来西山校场一天,两只手就累得哆嗦个不停。 贾赦望着迎春腕子上的明黄丝绦,心思一转,想着迎春一定又遇上皇帝了,不然就算是冯唐也拿不出这样一根金灿灿的丝绦来,咳嗽一声对可人说:“这边没有女眷,你跟了你费大叔提了水,去屋后洗漱了,再给姑娘准备下热水来,今晚上就留在后面屋子里歇着吧。” “是。”可人福了福身,擦了眼泪,就跟着费大、王善保去给迎春收拾屋子。 迎春瞧这地方果然是军营,虽也才插了几根五彩斑斓的孔雀尾点缀,但堂上挂着的是气势汹汹的《万马奔腾图》,摆着的是棱角分明、修饰不多的铁梨案,就连贾赦手边的茶,一样是碧螺春,都比贾家的少了两分脂粉气。见贾赦看她,忙端正地坐好,“老爷,你忘了,老祖宗的大寿快到了。” 贾赦嗤笑一声,“将那荣禧堂拆了,人都没地方住,还过大寿呢。” “其他人瞧听风声,兴许不会过去,有一户人家的下人,千里迢迢地赶来了,还有不去磕头见老祖宗的道理?”迎春擦了眼泪,双眼锃亮地望着贾赦。 “有一户人家,千里迢迢……”贾赦沉吟着,因时刻把那两三百万挂在心上,立刻脱口道:“你姑姑的人!”咧着嘴拍着手笑了,“好,好得很。叫你姑姑的人过去,瞧一瞧老祖宗怎么惺惺作态地为你哭天抹泪,怎么说你顽皮掉进井里死了。等你姑姑的人走了,再叫你二哥哥打发了人去苏州给你姑姑请安时顺口一句提起你来,也叫你姑姑知道多少年过去了,老祖宗岁数上来的,心肠可还跟是早先一样冷硬呢。”牵着迎春的手,诚惶诚恐地问起这丝绦的事来。 迎春见贾赦解了她的丝绦细心地塞在他自己个身上的玳瑁色香囊里,就一五一十地把穆老三搭救她的话说了,摇着贾赦的袖子,“老爷,干爹只当我不知道他是谁呢,老爷千万不要说破了才好。不然,那干爹两个字,我可喊不出口了。” 贾赦听迎春竟然认了穆老三做皇帝,又惶恐不安又大喜过望,好半天望着迎春,“你比你哥强多了,若你哥见了,一准趴在大街上就喊起万岁来。”爱惜地拍了拍迎春的脸颊,“就在这住两天吧,容我想一想,拿了什么借口去给你姑姑请安。” “二月十二是林家妹妹生辰,打发人送了礼物过去。” 贾赦蹙眉,“一个毛孩子生日,特地打发人过去,显得太巴结了。” 迎春笑道:“就是要姑姑知道咱们在巴结她才好,料想老太太、二太太那边,是做不到咱们这样曲意奉承的,叫二哥哥找些小儿科的太医随着去。” “既叫了小儿科的太医去,干脆,将那妇人科的太医也一并请去……”贾赦略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笑道:“就在那神武将军家里教书的张友士,他也算得上你的一位舅舅,不但学问渊博,医术也很高明,等明儿个问了神武将军,看他肯不肯叫张友士拨冗去南边走一遭。料想那样的人品,到了苏州替咱们走一圈,就算是低三下四地巴结,你姑姑也一准会感动。” 张友士?迎春想起书里冯紫英曾给秦可卿推荐过一位大夫,大抵就是这位了。虽说这大夫医术高明得很,可终究秦可卿还是送了命。可见大夫能不能医白骨,也是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 第25章 小郡主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为了两三百万,别说上赶着巴结贾敏,就算是对贾敏三跪九叩,贾赦、贾琏也在所不惜。 只听屋子外可人嗳了一声,“琏二爷,这是姑娘的甘蔗汁”,话音落下,就见贾琏满脸绯色,眉飞色舞地跨步进来。 “妹妹来了?我说可人怎么在这边呢。”贾琏拿了一方十样锦汗巾子擦着脸颊,瞧见贾赦冷着脸,忙收了脸上喜色。 可人捧了个填漆茶盘进来,茶盘上放着两个雨过天青御窑方口瓷杯,一杯荡漾着黄中带绿的甘蔗汁,一杯空荡荡的只留下一点痕迹,俨然是贾琏方才抢了喝了。 贾赦将一杯甘蔗汁端了摆在对面,叫迎春坐了对面太师椅上喝去,就望着贾琏,寥寥几句将迎春的遭遇说了,唯恐可人听了去,只把迎春遇见穆老三的事瞒住,就把请张友士替他们去苏州走一趟的话说了。 面皮白里透红的贾琏一面为贾母、王夫人所作所为心寒,一面得意地说:“若是旁人,儿子还没什么法子,若是那张友士,这就容易了。他儿子要买官,偏短了一二千两,咱们将银子给他就是。”知道得这么清楚,言外之意,也就是张友士父子也曾来他们家门前借过银子,偏那会子不肯跟张家人亲近,没借;如今用得着人家了,人家不开口,也要把银子送去。 贾赦没听出言外之意,捋着胡须,赞赏地望着贾琏,“越发地会办事了。”略顿了顿,又问,“刚才的马球打得怎么样?” 贾琏忙堆笑说:“老爷一走,老王爷连着赢了七八个球,高兴得了不得,直说明儿个还要打球呢。” 贾赦听了,脸色立刻铁青了下来。 贾琏一颗心乱跳,暗骂自己一时轻狂,说了错话,贾赦一走,南安老王爷就接连地赢球,可不是影射贾赦是扫把星么。 “都去歇着吧。”贾赦道。 迎春站在桌子边,纳闷道:“军营里来了女人,不要跟南安王爷说一声?” “……不用了,叫你哥哥回家去,瞅准了你姑姑打发来京城的婆子走了,就接了你家去。”贾赦想起南安老王爷来,耳边就炸响一句“窝囊废”,竟像是怕死了的贾代善一样怕南安老王爷。 迎春、贾琏瞧贾赦累得眼皮子直打架,忙识趣地不再追问,走出这边,到了一棵没有蔓枝的杨树下,贾琏问起家里的事,迎春就把贾母拆了兽头大门、荣禧堂的话说了,说话时,心想这下子林黛玉进贾府不用考虑走大门还是走角门了,不管贾政那还是贾赦这,都只有一道门。 贾琏听了,也没多舍不得那峥嵘轩阔的荣禧堂,叮嘱可人,“好生伺候姑娘,别擅自出了这院子门。”嗅了嗅身上的汗酸味,嫌弃地拧着脖子,就向耳房洗漱了。 迎春瞧他那模样,埋汰了一句“二哥是一时闻不到胭脂味,就浑身不自在”,笑了一笑,就随着可人进了房,只瞧这房里也是没有一丝的脂粉味,挂在床上的帐子,也不知谁用过,在角落处贴了巴掌大一块补丁。 “方才没瞧见,我立时叫人换了新的来。”可人瞧那帐子都是旧的,疑心被褥也是旧的,既然是旧的,就用不得,于是还没站定,就要出去叫人。 “站住,将就着吧,原本大营里进了女人就是忌讳,再啰嗦聒噪,指不定要把咱们撵出去呢。”迎春站在床边瞧一瞧,没闻见什么异味,那被褥晒过了,也满是阳光的气息,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谁敢撵了姑娘走?”可人笑了,眉眼里还带着两分国公府珠大爷身边第一人的傲气;回忆贾珠屋子里堆积的绫罗绸缎、熏染的馥郁香气,只觉这屋子实在住不得人。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没听见咱们来时,老王爷拿着球杖指着老爷骂他窝囊废吗?这边比咱们老爷身份高的多的是,趁早把你身上的傲气收起来吧。”迎春说着话,就脱了身上脏兮兮的衣裳,要去沐浴。 可人忙赶着伺候迎春沐浴,待她坐在木桶里,才想起这边没有迎春的衣裳,正想着,就听糊了粗糙一层纱的窗子外,费大喊:“可人,你出来,把神武将军给姑娘和你买的衣裳捎带进去——真没想到你这丫头值那么多银子。” 可人低低地啐了费大一声,想着贾赦应当把银子还给冯唐了,出来抱了大大的两个白地红花的包袱进去,纳闷地想神武将军怎么料到她们要在西山多住几天?瞧这一包衣裳,也够她们一个月穿的了,将包袱放在床边没有螺钿也没有雕花的立柜上,揭开了取出一身粉色的肚兜、水绿亵裤并一身月白的中衣、中裤拿给迎春,待大营里咚咚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声响起,就替迎春掖了帐子,去床对面的炕上躺着,想到这被褥是旧的,就疑心有怪味道,疑心到怪味道,越发地睡不着,听迎春的呼吸平缓了像是已经睡熟了,自嘲地想人家千金小姐都睡得着,她一个丫头,反倒挑三拣四的瞎矫情,于是翻身就也睡了。 睡梦里,忽然一阵呼喝声传来,迎春、可人吓了一跳,望见天色还黑着,料想是人家要在校场上操练了,就拿了被子蒙住头依旧睡了。 这一睡可人直睡到金光满窗的大中午才起身,起来后望见迎春自己墨了满满一砚台的墨汁正拿了就摆在这边的羊毫练字,因瞧见她的字歪歪扭扭,远不如贾珠的顺溜,就也没生出什么怀疑来,自己个洗漱后,瞧迎春那墨汁不细腻,就替她重新磨了满满一砚台墨汁,等费大送了饭菜来,紧赶着接了,就随迎春一同吃饭。 可人最初听见外面的呼喝声,忍不住有些心惊胆战,待过了两三天,再听就不觉得怎样;又过了七八天,一时没听见那呼喝声按着时辰响起,反倒有些不习惯;等到了八月十五这一天,一大早的,还不见贾琏来接人,心里纳闷得很,瞧这屋子光秃秃的四壁,不觉想起贾珠在时,一屋子姊妹热热闹闹过生日的场面,轻叹一声,忽地想姑娘在这大营里也闷了大半个月,料想她也觉得无聊得很,昔年她曾经亲手给贾珠做了一样桂花馅的月饼,很得贾珠的欢心,既然如今跟了姑娘,不如也去做来,献给贾赦、迎春父女,讨他们欢心还在其次,要紧的事自己有个差事,就不这样百无聊赖了,丢下一句“姑娘且等着我吧”,就转身向外去。 迎春只忙着练自己那狗爬一样的烂字,也不耐烦管她,由着她去了,练了两张字,瞧见没人指点,她这字再怎么练,都没长进,丢下笔,揉着脖子洗了手,就要吃饭,一连叫了两声可人,不见可人过来;又改口叫了一声费大,也不见费大来,心里纳罕,虽不情愿走出这屋子,但料到可人迟迟不回必定有缘由,就出了这院子去找,只瞧见两边杨树夹道的路上一堆人嚷嚷着“老王爷要军法处置了贾将军”,心想西山的贾将军可不就是她老子贾赦嘛,也顾不得贾琏早先交代过不许出了这院子的话,也跟着人跑。 ——哎呦,哪来了个小姑娘? ——怕是贾将军受不住军营清苦,把小妾、女儿都带来吧? …… 听见小妾两个字,迎春就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定是可人走迷了路被人拿住了,人家一问,可人说是贾家人,南安老王爷就当贾赦耐不住寂寞,私自带了小妾进军营寻欢作乐;南安老王爷眼里容不下沙,所以要教训贾赦以正视听。 跑到校场前高高的红漆台子边一瞧,果然贾赦涨红了脸抱着拳单膝跪在台子上,百口莫辩地瞅着可人;可人眼泪涟涟地把头低着,好似一身在贾珠跟前无往不利的手段派不上用场一样,面上比贾赦还委屈,若不知情,还以为她是被贾赦强掳了,藏在军营的呢。 这红台下下,因今儿个中秋,大多数将士回了家,就只汇聚了约莫八百人。 站在贾赦面前的南安老王爷瞧见了迎春,指着贾赦的鼻子冷笑,“还说本王冤枉你,瞧瞧,你不但带了小妾来,还带了女儿来,是要在我这西山享了鱼水之欢,又要享受天伦之乐?” 贾赦脸上一会白一会红,先叫道:“王爷冤枉,这丫头是来伺候我这女儿的,当真不是我的小妾。”又瞪向可人,“你这蹄子无故乱跑什么?” 可人身边还放着一堆开米大花朵的桂花枝条,她这短短十几年,遇到的最凶悍的人,也不过就是周瑞家的一流,如今跪在刀口舔血的南安老王爷面前,哆嗦着说不出话,好半天嗫嚅道:“奴婢瞧着中秋了,想着虽不能回家,也该、也该……” “也该什么?”南安老王爷冷笑一声,不跟可人计较,只一脚踹在贾赦身上,“要不要本王替你抬了高床软枕来?若不是有人说你有点能耐,本王肯叫你滥竽充数,踏足我这西山?” 贾赦嗫嚅着,不敢吭声,心里苦笑着,他巴不得不来西山,在他那衙门里轻轻松松睡大觉呢。 “王爷——”迎春才走上红台子跪着,冯唐就带了冯紫英匆匆地跑来,走上台子,替贾赦说情,“老王爷,人是末将带进来的,因为贾恩侯家里出了要紧的事,不得已,贾恩侯才留了她们在西山。”瞥了贾赦一眼,眼皮子一跳,贾赦竟然留了女儿、丫头在军营大半个月,也没跟南安老王爷提起。 “不得已?你也不得已,我也不得已,难道,所有将士都要带了家眷进来?”南安老王爷冷冷地一笑,“谁也别再多嘴,立刻拿了军法处置,打他二十军棍。” 迎春望见昨儿个陪着南安老王爷打马球的威远将军、威镇将军拿了火红的军棍过来,瞧了贾赦那一身进了西山才略紧实一点的皮肉,心想这几棍子下去,不要了贾赦的命才怪,忙跪倒南安老王爷跟前,恰望见又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儿过来,因不能“忘恩负义”,手指不能指向冯唐父子,就指向那穿了一身绀碧色锦袍的小公子,“若说了带家眷,这不一样带了家眷吗?” 冯唐呆了一下,眼皮子一撩,认出是南安老王爷的老来子,才六岁的小郡主做了公子装扮过来,心里明白南安老王爷不回城,南安太妃就亲自带了女儿过来陪他过节。瞧好戏地望着南安老王爷。 南安老王爷瞥了一眼,眼皮子一跳,心说她怎么来了? 那小公子被迎春一指,愣了一下,虽才来,但因迎春的话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笑道:“莫非要上演一出‘缇萦救父’?” “小哥哥这话就错了。” 那小公子走了过来,倨傲地瞥了迎春一眼,“哪里错了?难道你不是要救你老子吗?” 迎春道:“缇萦父亲淳于意乃是得罪权贵,被人诬告‘借医欺人’才要处以肉刑,我父亲可没得罪权贵。王爷,你说对吧?” 南安老王爷一怔,挺着比贾赦还紧实的胸膛,捋着胡须笑了,“不错,你父亲不是得罪权贵。”心想这他那姑娘倒是伶俐,才来就知道出了什么事;贾赦这小丫头也是不遑多让,待他说出一句叫她没法辩驳的话,看她怎么办,手指指向女儿,故意地开口说:“但他是男孩子,将来要子继父业,来这西山也是情有可原。你,可是女孩子。” 女孩子?迎春听了,立刻起身走到那小公子跟前,瞧见他下巴高高地翘起,似乎在等着看她的好戏,就趁着他不防备,抓着他的臂膀,脚下一绊,便将他摔倒在地上,低头觑见那唇红齿白,年纪跟她仿佛的小公子被摔得懵住了,心里过意不去,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冯唐愣住,忙去看南安老王爷的脸色。 南安老王爷嘴微微张了一下,也被迎春这一下整懵了。 “再来!”被摔懵了的小公子先回过神来,推开迎春站了起来,摸了两下箭袖,有模有样地摆起架势,冲着迎春撞过。 迎春利落地闪开后,轻轻地一推,那小公子刹不住自己的力道,噗咚一声趴倒在地上。 “再来!”摔了一跤后,揉着手腕子,这小公子毫不气馁地又向迎春冲来。 迎春蹙眉,自打她来了这世道,见的男儿多是浑身脂粉气的,不料这小公子奶声奶气的,倒是很有毅力,听他喊再来,就不介意再叫他噗咚一声摔一跤。 ——这是谁家的孩子? ——瞧着,是南安王府长史官领来的。 …… 南安王府的小公子?单膝跪在地上的贾赦没记起来南安王府有几位小公子,心思一动,趁着没人理会他,先一把抱住迎春,叫道:“八岁的大姑娘了,哪能随随便便地跟人摔跤!” 正洋洋得意女儿巾帼不让须眉的南安老王爷气息一滞,聪慧地领悟到贾赦的意图,气得发笑道:“贾赦呀,贾赦,你也真是个人物!” 贾赦脸上涨红,听那小公子喊再来,搂着迎春,心想随南安老王爷怎么说,他家的小公子跟迎春在众目睽睽之下搂搂抱抱的,总要给他个交代;迎春本就是庶出,能做了南安王府小公子的妾,也不算委屈她。 冯唐并那抱着军棍的威远将军、威镇江军,也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 贾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迎春忙叫道:“老爷,女儿才五岁,再怎么虚岁,也虚不到八岁上。”巴不得小一岁,就也不提自己六岁。 “这是王爷膝下的小郡主,不是小郡王。”冯唐唯恐贾赦再糊涂,忙按了按他的肩膀,悄悄地提醒一声。心想贾赦这么个满心妇人算计的将军不来军营,才是皇上之福、百姓之福。 小郡主——贾赦一噎,望了一眼那面如满月、虎头虎脑愣小子一样的小公子,遗憾地想怎么就是个郡主了呢?被一众将士盯着,又羞赧地红了脸。 “你是……贾家的二姑娘?”一是尊卑有别,一是嫡庶有别,南安王府的小郡主盯着迎春看了许久,才认出她来,忙躲到南安老王爷背后,叫道:“见鬼了见鬼了!你不是掉进井里淹死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胡言乱语什么?”南安老王爷脸上一红,本是罚贾赦带了家眷进西山,没想到他的家眷也寻过来了,对威远将军、威镇江军一摆手,“叫人都散了吧,今儿个是中秋佳节,没回家的将士只管去本王那领了酒水菜肴。” “多谢王爷赏赐。”威远将军、威镇江军拱了拱手,瞧了一眼贾赦,忍俊不禁地就走下红台,叫将士们都散了去。 “她有影子吗?她脚跟着地了吗?”方才颇有毅力的小郡主捂着眼睛,不敢去瞧迎春。 “子不语怪力乱神,胡言乱语什么呢?”南安老王爷蹙着眉头,从身后把小郡主拉到跟前。 小郡主白嫩嫩的手轻轻地张开,望了一眼迎春脚下的影子,睁大眼睛说:“你没死?人家都说你掉进水井里淹死了,泡得不成人样……你家老太太太伤心,才说不过大寿了。” 迎春才不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说道:“我没掉井里,是叫二太太院子里的婆子拐出来了,若不是遇上了贵人,早被发卖掉了。” “你真厉害,是怎么遇上贵人的?”小郡主想着虽是遇到贵人,但能从拐子手里脱身,也是能耐;况且刚才她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打不赢迎春,可见迎春真有能耐。 贾赦咳嗽一声,贾母嫌家里兽头大门扒了过大寿不体面,倒是会给她取消寿宴找理由,见南安老王爷看他,低声道:“王爷,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既然被拐出来,怎么没见人通知你去找……”南安老王爷问了一句,心里就明白是贾母怕担上骂名,不肯去找人,反倒要敷衍着说人淹死了,嘲讽道:“真是狼母生出狗儿子,狗儿子又生出虎女来。我瞧着这世道的男儿,不管是蓬门小户,还是中等人家,乃至皇亲贵胄,个个满身的脂粉气浓得化不开,人人只知道出门扯淡回家困觉,能比上她们这两个女孩子的,都没剩下几个了。罢了,你在西山,送她回家,她就是死路一条,还是留她一命,叫她在西山跟着你吧。” “多谢王爷。”贾赦忙感激涕零地谢恩。 迎春琢磨不出南安老王爷哪来这么大感慨,但这小郡主是南安王爷的女儿,瞧这气派又不像是庶出,那么南安太妃年纪应当也不大,顶多四十多;如此,如今在南安王府当家的南安郡王一准不是南安太妃的亲生儿子。这么看来,中秋佳节的,南安太妃不先跟南安老王爷说一声,就带了女儿来西山,也是“家家有本难经的经”,不得已来寻南安老王爷给她做主?若是如此,虽是庶出的,但拿着“同病相怜”四个字,倒是能跟这位小郡主亲近一二。 第26章 没好事 “都散了吧,晚间本王在山腰御风庭设宴,大家不醉不归。”南安老王爷丢下了一句,背着手慢慢地走到王府长史官跟前,低声问:“又怎么了?” 事关王府家丑,就连贾赦都顾不得训斥可人,匆匆地跟着冯唐离去。 王府长史官一脸为难地低声说:“中秋家宴,太妃的意思,是请南边来的说书先生,说一本好书,大家热闹热闹;王妃的意思,是人人都知道中秋后义忠亲王就保不住了,太热闹了不好,索性王爷不在,就把这些都免了。太妃听了,只说‘人家遭了难,虽不好幸灾乐祸,但也不能做出感同身受的样。叫人瞧了去,倒像是咱们家跟义忠亲王府一个鼻孔出气呢。’” 南安老王爷背着手转着手上扳指,蹙眉道:“太妃这话也不无道理,王妃是怎么回的?” 长史官为难地皱着脸,踌躇再三,轻声道:“王妃没回太妃的话,但没两天,家里就有些闲言碎语,说是太妃风韵尚存,王爷就……怕是为了这么个缘故,太妃才闹着叫年轻的眉清目秀的说书先生来家。” “放屁!”南安老王爷冷笑一声,“她这样也配做人儿媳?便是婆婆年纪几岁,也不敢编排出这样的话挤兑她!”一时后悔起娶了这续弦,觉得身后一只嫩嫩的小手拨弄她的手,似乎小郡主问了他一句什么,还没听清,就含糊地答应了。 “……王爷,郡主要带着贾赦的小姐去骑马。”长史官见南安老王爷没听清小郡主的话,赶紧地提醒他一声。 “这怎么能行……”南安老王爷慌忙地转身,望见小郡主兴致勃勃地拉着迎春走了,叹了一声,“由着她去吧,料想本王哪一天不在了,人家巴不得算计着叫她远远地和亲去,别碍了人家的事!” 长史官一急,忙道:“王爷,这可使不得,万一郡主跌下马,太妃怎么受得了?况且,就算不跌下马,被抓了……”待要说被颠簸得破了红,也是要命的事,到底身为男子,虽想到了,也不好说出口。 “就由着她去吧,李唐时,骑马打马球的女子多了去了,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代不如一代,连女儿家多走几步,都怕走大了脚!”南安老王爷指桑骂槐地啐了一声,料到才三十过五的南安太妃定有满腔的委屈要倾诉,就顾不得女儿,只随了长史官去见南安太妃,果然到了他那轩阔的屋子里,就听屋子里传来一阵嘤嘤的啜泣声,挥手叫人退下后,跨步进了房中,闻见一股馥郁胭脂味,叹道:“你的委屈,本王都听说了,就在这过中秋吧。” 南安太妃生得十分高壮大方,活脱脱像是唐朝画卷里走出来的丰腴美人,与眼下世人欣赏爱慕的窈窕佳人迥然不同,撩起身上大红底子五彩凤凰百褶裙,往地上一跪,哽咽道:“王爷干脆休了妾身得了,也免得妾身这太妃不伦不类的活受罪!” “你这是什么话?堂堂太妃,怎么也学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南安老王爷皱着眉头,话虽严厉,但到底老夫少妻的,瞧她委屈成这样,心里也有些不忍。 南安太妃握着罗帕,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噙着眼泪仰头道:“堂堂太妃?谁把妾身放在眼里?王爷还在,他们就那么着……若只对妾身一个这样就罢了,璇儿呢?他们怎么一点兄妹、姑嫂的情分也不念呢?亏得璇儿无知无觉,若换个心思细腻的来,早叫他们磋磨的不成人样了。” “那你要本王怎么办?”南安老王爷气鼓鼓地一拍厚实的檀木高几,胸口起起伏伏地道:“当初太上皇禅位,太上皇说他一把老骨头太寂寞,话里话外叫本王把位子让给那东西,跟他做个伴;皇上为安抚太上皇,也拿着话劝本王。本王是骑虎难下,不得不让位。你如今来诉苦,难道要本王杀回南安郡王府,将郡王的大印抢回来不成?” 南安王妃软软地坐在地上,哽咽道:“王爷好歹给我们娘儿两想个出路吧,不然,王爷哪一天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两干脆随了王爷去,也免得被人算计了。”站起身来,走到南安老王爷身边,抓着他的臂膀,就啜泣着求南安老王爷在他的陵寝边再修上一大一小两座坟。 “行了行了,”南安老王爷拍了拍南安太妃丰腴温润的手,叹了一声,“本王早为你们娘两筹算过了,再过几年,就把璇儿定到南边去。本王虽让位了,但在南边还有些威风,便是本王没了,留下的学生、部下,也能让照拂她一二;就算没人肯照拂,在南边多留些钱财,总够她舒舒坦坦过日子的。” “……那我呢?”南安太妃颤声地问,转而脸颊贴着南安老王爷,轻叹一声,“只要璇儿好了,我就虽着王爷去吧——只要地下的两位姐姐不嫌拥挤,能跟王爷葬在一个墓穴里,就是我的造化了。” 南安老王爷听她轻叹,忍不住伸手搂了她的肩膀,安抚地拍了两下,心道他一把年纪,还能叫个比他小几十岁的付出一片真心,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心肠软了下来,就道:“才说贾赦带了家眷来,我的家眷就也到了!罢了,你带着璇儿在西山山腰上的御风庭住着吧,等年前我回去了,再给你主持公道。” “不必了,这样的亏,怎么主持?一旦主持了,就像是当真跟旁人说得那样。”南安太妃娇嗔了一声,美目流盼地望着南安老王爷,咬着嘴唇低声道:“妾身真是两边受气,外头人以为王爷年纪大了,不能人道;偏没人瞧见时,妾身又被王爷欺负得死去活来。” 南安老王爷瞧她眼里满是浓情蜜意,一时心猿意马,许诺说:“放心,我咽气前,一准将你们娘两都安排妥当了。”说着,手向她圆圆的下巴摸去。 “摸什么,又多了一层!”南安太妃嗔道,总算放下在人前故意装出来的老成沉稳,难得露出两分青年女子的娇俏。 南安老王爷含笑道:“女人家,胖一些才好。我瞧如今的女孩子一个个尖嘴猴腮的,仿佛风一吹就叫刮上天一样。” “呸!嘴里说得好听,我怎么听说,上个月险些就收了义忠亲王送的一匹瘦马?”南安太妃娇嗔了一句,就将南安老王爷的手丢开,老夫嫩妻的坐在一处,絮叨了一席话常话,冷不丁地想起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央求的一件事,就纳闷道:“荣国府这是怎么了?先是被摘了匾,后头他们二老爷又办错了差事,原本说明年可升为工部员外郎的,如今瞧着是没指望了。” 南安老王爷道:“究竟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但反正,宁荣两府里,除了贾赦,谁都要不好了。” “这话合该给史家说一声,叫他们离着贾家远一些,免得受了牵连。”南安太妃点了点头。 南安老王爷笑道:“那史家瞧着如今连贾家也不如,也不知你为什么跟她们那么亲近。” 南安太妃苦笑道:“妾身又不是王爷发妻,也不是郡王亲娘,人家不嫌弃妾身就算了,哪有妾身嫌弃人家的道理?”又想起史家求她办的一桩事,正要开口,忽听隔着门,长史官道:“王爷、太妃,郡王带着五公子前来请王爷、太妃回城过节,恰遇上郡主,郡主不知怎么地知道太妃受了委屈,抓了五公子闹着要跟五公子比摔跤。” “……大过节的,叫他们比联诗对句去。”女儿跟曾孙对上了,南安老王爷哭笑不得地摇头。 南安太妃脸色一白,“璇儿又胡闹了!” “王爷、太妃放心,郡主不是自己上场,是派了贾赦的女儿替她跟五公子摔跤。如今,贾赦又怕自己女儿受苦,又怕伤到五公子,就在外头来请王爷做主,将两边劝解开呢。”长史官道。 南安老王爷靠着引枕,手指重重地一瞧扶手,气道:“郡王呢?郡主不懂事,他怎么不把人劝解开?” “……郡王他……” “说!”南安老王爷冷喝一声。 “郡王他才听说郡主要跟五公子摔跤,就去寻威远将军、威镇江军说话去了。” “呵!他是巴不得自己孙子把自己妹妹摔个半死不活,借口一句小孩子打架,就把事敷衍过去了。”南安老王爷冷笑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面沉如水地向外走,果然在门边瞧见了忐忑不安的贾赦,“放心,不会伤到你闺女。” “……多谢王爷。”贾赦倒是真心地担心迎春,原本以为迎春跟郡主要好是好事一桩,如今瞧着,这世上,就没有现成的好事,瞧南安老王爷在前面走,就匆匆地跟着,走到营地大门外,因南安老王爷喜欢打马球就开辟出来的一片狂野,望见背靠着层林尽染的山峦,一片开满粉色野花的芳草地上,迎春正跟一个六七岁的锦衣小公子摔跤,望见迎春抓了那小公子的手臂,似乎要把小公子摔到地上,失声道:“迎春!” 迎春听贾赦叫了一声,愣了一下,一下子就被摁倒在地上,那小公子力气倒是不大,偏她抓得紧,两边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手臂上一疼。 “清鹤,快放手!”南安老王爷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曾孙的脸颊,待曾孙孟清鹤撒开手后,瞪了一眼女儿孟璇,“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打得过,就跟清鹤打;打不过,叫人家帮忙算是怎么回事?” “王爷,把我这胳膊接上吧。”迎春指了指脱臼的左膀子。 “左撇子?”南安老王爷愣了一下,瞧迎春嘴唇微微发白,人倒是镇定,心想真是狗头老子生出虎头女儿来,若是她大了,能把她一并送到南边去,孟璇在南边也有个臂膀。握着迎春的手轻轻地一转,便将她软软垂着的手臂送了回去。 “啊呀!”被南安老王爷训斥了一句的孟璇这才发现迎春的手臂脱臼了,忙走了过来,轻声问:“疼吗?” 迎春自嘲地一笑,心想这倒好,她想找靠山,人家想□□,望了一眼因知道她手臂脱臼脸色煞白的孟清鹤,“委屈五爷要担上弄折我手臂的骂名了。” “好说。”孟清鹤轻轻地一拱手,老成地走到孟璇面前,“小姑奶奶,要不要换了人再打?” 迎春乍然听见“小姑奶奶”这称呼,忍不住就要发笑。 孟璇听孟清鹤一说,人人都觉得她无理取闹,立刻噘了嘴。 “糊涂东西,她要打,你就打?”饶是心疼女儿,当着曾孙的面,南安老王爷还是忍不住训斥起孟璇来,毕竟孟璇虽小,也是长辈。 孟清鹤单薄的眼皮子一眨,“她是我姑奶奶,她要打,孙儿没有不打的道理;只是委屈了贾家姑娘。” 孟璇跺着脚,嗔道:“明明是他们欺负我母妃在先!”抓了南安老王爷的衣襟就要哭闹。 “放肆!”南安老王爷喝了一声,瞪了一眼终于老实站住的孟璇,对贾赦道:“委屈你们爷俩了,带了姑娘回去,仔细照料着吧。” “……下官不敢说委屈。”贾赦忙牵着迎春右手,道了一声告退,便牵着迎春向自己院子走,瞧路上迎春无精打采地把头靠在他身上,叹了一声,“我早料到了,所以才不肯跟他们这些权贵来往。”随口一说,就给自己不想正经当官找了个正经的理由。 “都怪我,瞧了高枝,就想往上爬。”迎春还以为能找到个有事没事邀请她出门玩闹的大家闺秀呢,忽觉身子一高,见贾赦把她抱起来了,便动了动左手给贾赦看,“老爷你瞧,我没事。” 贾赦眼圈红了红,叹了一声,恰进门后望见贾琏来了,就依旧抱着迎春问贾琏家里的事。 贾琏纳闷地看着贾赦、迎春,虽不是第一次瞧见贾赦抱着迎春,但总觉得他们父女两个不一样了,瞧着,竟像是父女情深,反倒把他撇在一边了,踩着地上落下的厚厚一层的杨树叶,就道:“张友士已经答应了过了九月重阳,就向苏州去——此外,老祖宗那边没少写信给姑姑状告父亲和我如何地不孝顺;还有,太太回家住着去了才两天,就闹着撵张思存走,还被老太太、二太太哄着,要拿了分家时分给老爷的家财,去把交给朝廷的半个宅子买回来。” “胡闹!”贾赦嗔了一声,见迎春放下后,摸了摸迎春的臂膀,心想不愧是打过仗的,南安老王爷这一接,比外头的跌打医生都要强,想了想邢夫人的行事,待不理会,又怕她当真上了人家的当,就对贾琏道:“瞧着南安太妃带了不少行李过来,只怕要在这边常住了。你哄着你太太来这边给南安太妃作伴,她听了,一准会来;等她来了,就把家门锁了吧。” “是。今儿个中秋,儿子留在这边陪着老爷过?”贾琏试探地问了一句。 “……你去赖大家过去,料想赖大家中秋也是山珍海味吃着,锣鼓喧天地听着,问一问赖大,都有谁想从朝廷手里买咱家那半个宅子,若价钱低得很,就找个赵家人做幌子买了那宅子回来。毕竟,你爷爷养老是在梨香院、你母亲过世是在东大院,能买回来最好,只别叫老太太知道了。不然,她听说是咱们买了宅子回来,一准又要算计着要珠儿、元春、宝玉都准进去呢。”贾赦走到屋子里,随手拿了一本书,便坐在藤椅上,指点迎春识字。原先不觉得女孩子读书有什么要紧,如今瞧着,不管男女,多识几个字都是大有好处的,待要问迎春怎么知道“缇萦救父”的典故,又想大抵是从女篾片那听来的,就没问。 贾琏不大想买那半个府邸,毕竟被贾政家拦着,那半个府邸又不跟他们那花园子拦着,微笑道:“老爷拨冗给凤儿写个寿帐吧,瞧着义忠亲王出事,王子腾两口子生怕被连累了,只忙着跟义忠亲王划分界限,不肯给凤儿热闹着过生日呢。” “又不是整生日,过不过,有什么要紧?”贾赦蹙眉。 贾琏嗫嚅道:“这是她在娘家最后一个生日,怎么着,都得大办一场。” “迎春,老子教你一句话,‘今日芙蓉挂,明日断肠草’,瞧着吧,你二哥如今兴头着给人过生日,怕把人娶进门了,连人家的生日在哪天都忘了。”贾赦拍了拍迎春后背,戏谑地望着眉眼含春的贾琏。 迎春挨着贾赦,见贾赦是以为她不识字,就随手拿了个话本子教她,抬起头望着贾琏,“哥哥不如去求南安老王爷去给凤姐姐写寿帐,这会子去,一求就求来了。”她可是因为南安老王爷的女儿胡闹,手臂才脱臼的。 贾琏迟疑着,不信迎春这话。 贾赦舒舒坦坦地躺着,琢磨着迎春的话很有道理,就催着贾琏说:“去吧去吧,就算南安老王爷不肯,也不过是碰一鼻子灰罢了;若他肯,这就是给你的体面。将那寿帐送到王家,王子腾敢不给凤丫头热闹地过生日?” 贾琏将信将疑地去了,果然一求,就求到了写在大红纸上的四个大字,眉飞色舞地拿来给贾赦看。 贾赦瞧见是“宝婺星辉”四个字,上款是经营节度使内侄女芳辰志喜,下款是希我老人谨贺,依旧躺在摇椅上,笑道:“你妹妹受了大罪,倒叫你捡了便宜,拿了去,做成匾,给王家送去讨你风妹妹的好吧。”望见贾琏屁颠颠地把那寿帐一收,就脚步轻快地向外走,摇头对迎春说道:“你二哥这样的靠不住。” “什么靠不住?”迎春装傻地问。 贾赦咳嗽一声,含混地把这话带了过去,捧着手上的《西厢记》,琢磨着得叫王善保买两本《三字经》《百家姓》来,心里想着,也不教迎春整句,只拿着里头笔画简单的字一个个指着教导她,听说迎春自己开始练字了,若有兴致地陪着迎春去屋后瞧,瞧了一眼,忍不住撇嘴,“瞧你这一笔烂字。” 迎春一听,就觉得贾赦的字一准是好的,于是支着头站在书案边,瞧贾赦挥毫洒墨后,写下了论力道、论气势都比不得南安老王爷的“宝婺星辉”四个字。 “瞧着,是不是比南安老王爷那几个字要俊一点?”贾赦问。 犯过错的可人远远地瞥了一眼,忙收回眼,心想贾赦这字,勉强算是工整,怎么能算是俊呢? 迎春总算明白贾赦在糊弄她这“文盲”,满眼孺慕地望着贾赦,重重地一点头,“老爷的字,飘逸多了。” “你这小东西,还知道飘逸。”贾赦摇头,就如遇到知己一样,夸耀道:“你老子还会写草书呢,你等我写给你看。”欺负迎春不识字,潦草地写了两个字就给迎春看。 “越发地飘逸了。”迎春满口称赞,若是贾赦指导她写字,她大可以立刻对自己的字死心了,正想着,望见门边露出小半张脸来,认出是孟璇,故意装作没瞧见。 贾赦倒是识趣,嚷嚷了一声:“快到时候了,迎春换了衣裳,也去御风庭吃宴席吧。”说罢,搁下笔就转身向外去。 孟璇跨过门槛进来,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朱红的纱衣走到迎春身后,手一摇,手腕上的金铃铛响了起来,“迎春,母妃说我这边读书的时候,就叫你来做我的伴读。” 迎春收起贾赦的字,微笑道:“不敢当。” “怎么不敢当?你厉害得很,我跟母妃说了,母妃听说你胳膊脱臼了,也没吭一声,也佩服你的很。”孟璇笑容满面地探着头去看迎春的脸,瞧迎春神色淡淡的,笑容就也淡了许多,“你先前不还好端端的吗?” “先前我一心要攀高枝,如今不想了。”迎春扭着身,去里间换衣裳,瞧见可人已经拿了一身红色的衣裳出来,就道:“换了吧,别冲撞了郡主。” “你这是什么话?”孟璇也不觉冷了脸色。 迎春坐在床边,说道:“什么话?良禽择木而栖,如今不攀高枝了,自甘下贱还不行?如今想打架了,就叫人替你打架;将来……”待要和亲的时候,也要人替她和亲,又觉这话对个毛孩子说,太毒了一些,“将来还不知道叫人做什么呢。” “你不是没读过书吗?又拽文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孟璇也不呆笨,瞧迎春打架那架势,知道她也不是斯文的闺秀,就凑上去,堆笑说,“我方才趁着父王夸奖你时,求了父王叫咱们两个跟着西山的将军学骑马、射箭呢。父王已经点头了,你要不要来?” 迎春的心微微地动了一下,也不拿乔,望着孟璇道:“咱们先划出道儿来吧,我做你的伴读,替你打架也是理所应当;但哪一天,你不好了,我袖手旁观,你也怪不得我见死不救。” 孟璇皱了皱眉头,一时也想不出自己堂堂南安王府的郡主,能遇上什么不好;但迎春这么界限分明地跟她说话,心里不痛快得很,闷闷地嗔道:“不做伴读就算了,多的是人求着我呢。”一转身,就向外走,走到门边,忽然冒出一句,“父王叫你学骑马、射箭的时候,可没说你是我的伴读。” 迎春一听就知道孟璇在家里辈分高,性子也傲了一些,于是先示好地对她一笑。 “怎么样,这下子瞧见我不好了,你一准会拔刀相助的吧?”孟璇踩着门槛望着迎春也笑了,“走,咱们向御风庭去,老五还没走,你如今是我的朋友,咱们叫他喊你一声姑奶奶去。” 第27章 站起来 “我可当不起那一声姑奶奶,真羡慕你,在家辈分高,谁都敬着呢。”迎春瞧可人还在翻那一包衣裳,忙踮起脚按住她的手,“你别忙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御风庭的。” 可人纳闷道:“姑娘,这是为什么?”不是都跟南安王府的小郡主和好了吗?再说,她是郡主,让着她点,也没什么。 “你忘了姨娘才入土没多久?”迎春苦笑了一下,她瞧着,这世道的侍妾,就算再有体面,也不过就是那样。先不说司棋、绣橘年纪小不懂事,就连贾赦、可人,也没想过她该给寇氏意思着守上几个月。 可人经过迎春提醒,才想起寇氏来,心想这下子御风庭再热闹,迎春也去不得了,忙道:“奴婢这就去支会老爷一声,请老爷弄了几道菜来,送给姑娘吃。”说罢,就赶紧地向外去传话。 孟璇原本以为迎春不肯去,是还在生她的气,如今听她这样说,走过来一翻,果然瞧见迎春里面穿着缟素衣裳,“我才知道你姨娘没了,虽迟了,也跟你道一声节哀吧。你羡慕我辈分高,我还羡慕你呢,你当辈分高是好事?一堆胡子花白的老头子喊我妹妹、一群脸上几道褶子的喊我姑姑、一家个头比我还高的喊我姑奶奶。” “这还不好?我巴不得人家都叫我姑奶奶呢。”迎春领着孟璇走出来,在廊下摆着的藤椅上坐着,只见月色如霜撒在地上、如水漂在树梢间,心想人家林黛玉、史湘云在水边联诗对句,她跟孟璇做点什么风雅的事呢? 孟璇瞧着脚,瞥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婆子,冷笑说:“你还巴不得?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吗?母妃比父王年轻了几十岁,那些长舌头的,不是疑心母妃挑唆父王把钱财都弄出府藏着了,就是疑心我这郡主,另有来历。” “另有来历?”迎春低吟这四个字,眼皮子一跳,难道还有人造谣说南安太妃找人“借种”不成?她本就不是消沉的人,虽说想拿着“同病相怜”跟孟璇亲近,但瞧她小小年年纪,先说出这样悲怆的话,纵然准备了一肚子的苦水,也没法子往外倒。想起白日里瞧见那西山脚下恰有一片茂密的草地,心思一转,就拉着孟璇站起身来,“走,咱们不听戏,去那御风庭脚下玩去。” “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孟璇眨了眨眼睛。 迎春心叹果然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这片刻间,就把愁容收了去,拉着孟璇道:“咱们叫人拿了木板来滑草去。” “滑草?”孟璇虽不知道迎春的意思,但立刻扬声吩咐,“去拿了做秋千的画板来。” “是。”孟璇的奶娘、嬷嬷,因西山这就只迎春一个女孩,虽嫌弃迎春出身,也勉强地不去提醒孟璇远着迎春,免得失了身份。答应一声,就去取,果然没多大会子,就取来四面描画着梅兰竹菊的画板。 迎春凑过去瞧了一瞧,望见这叫人踩在脚底下的画板也这样精致,大开眼界之下啧啧地叹了一声,觉察到孟璇的嬷嬷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理会,被孟璇一牵,就随着她向御风庭下走。 只见御风庭上早已亮如白昼,数不清的高大宫灯悬在半山腰上,不知哪个吹奏起一支羌笛,叫那落在一尺深草地上的月光,越发地沁凉似水;秋风一吹,那草丛波浪般起伏,恰像是波涛滚滚。 迎春不敢拿叫孟璇冒险,毕竟她觉得不陡峭的山坡,不一定对孟璇也不陡峭,先命可人抱了一块画板随着她走到山腰上,隔着一射之地,对孟璇摆了摆手,因山里月色,望见孟璇也对她摆手,对可人说:“把画板放下吧。” “姑娘该不会是要从这滑下去吧?”可人心惊胆战地问,抓着画板不敢放手。 “放下吧,我白日里瞧了一回,这草丛里没大石头。”迎春可不是乖巧的淑女性子,这大半个月不动弹,活像是身子骨生了铁锈一样。 “……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可人担心着,转念想起迎春白日的身手,心想高门大户的,什么事都要瞒着其他人,就譬如赵姨娘一连两胎,没生之前,不也把王夫人瞒得死死的吗?兴许二姑娘往日里看着闷头闷脑,实际上比史家大姑娘还活泼呢。想着,就把那三尺长的画板放在了草地上。 “瞧我的吧——别叫老爷忽然出声就行了。”迎春还记着白日里的事,坐在画板上对下面站着的孟璇一摆手,手一撑,就向下滑去,只见满眼都是被月光染成银色的白浪,秋风吹得发丝不住地往脑后飞,滑到一处不平的地方,画板腾空,整个人飞起来了一样。 “迎春、迎春,我也来!”孟璇跳了两下,跑到已经停下来的迎春面前,拍着手笑道:“我瞧着你像是飞起来了。” “我确实飞了一段。”迎春指向那凸起的一块草丛。 “咳。”万万没料到迎春要引着孟璇这么玩,孟璇的嬷嬷辛氏瞥了迎春一眼,笑着拉着孟璇,“郡主觉得有趣,叫贾姑娘再滑给郡主看就是了。” “你少啰嗦,快把画板给我拿上去。”孟璇只瞧迎春滑了一次就心痒难耐,哪里肯听这嬷嬷啰嗦。 辛氏忙看向迎春,“贾姑娘,万一摔了郡主,你可担待不起。” 迎春心想没有平白无故得罪孟璇嬷嬷的道理,笑道:“嬷嬷把板子拿到上面,我带着郡主滑。”拉着孟璇在前面走出十几步,瞧孟璇不大乐意,低声道:“郡主何必为难嬷嬷?先跟着我试一试,若当真能自己滑,再自己找个矮地方试着滑一下。这么着,不叫她们担惊受怕,咱们玩得也有趣。” 孟璇蹙眉,正要也赏赐迎春一句“少啰嗦”,总算看在她白日里胳膊脱臼了忍住了。 辛氏笑了一下,一把年纪的比不得的年轻的丫头手脚灵便,就站在台阶上指点拿着画板的丫头,“往低处摆一摆。”又指点愣着的奶娘,“也别怕露水沾湿了鞋子,去草地里走一走,把石头都检出来。” 七八个奶娘被辛氏指点得团团转。 孟璇低声说:“可显得她了。” 迎春笑道:“人家也是好意。”指点着丫头把画板摆好,叫孟璇坐在她前面,叮嘱说:“郡主千万别动弹,你摔了一下,我的小命就要没了。” “放心。”孟璇略有些心虚,心想迎春以后知道有多少伴读因为她遭殃,一准恨不得离着她远远的。正想着,忽然耳边的风大了,眯着眼仰着头向前看,望见那白浪翻滚,心一沉后,只觉又刺激又痛快,忍不住笑了起来,“哎迎春——” “小心!”迎春忙按住孟璇的腿,心想果然还是自己个一个人滑自在,乍然听见一声“迎春”,心想贾赦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画板滑到底下,瞧孟璇跳起来喊“父王、母妃”,才瞧见南安老王爷拿着脚踩住了她们这画板。 “怎么又胡闹了?”南安太妃蹙了一下眉头。 孟璇眼珠子转着,拉着南安老王爷的手,“父王带着母妃滑一下!痛快得很,比骑马还痛快!” “胡闹,竟然教唆我去滑。”南安太妃嗔了一声。 安南老王爷微笑道:“你母妃要滑,哪里用得着本王去带!想当年你老子我已经死了续弦的心,偏瞧见……” “咳。”南安太妃咳嗽了一声,借着嬷嬷们提着的灯笼看了一眼脸颊绯红、发丝都汗黏在剔透面皮上的迎春,疑惑地想早先贾家老太太、太太一直说迎春是个闷性子,如今瞧着怎么不像?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嫂子恨不得见人就说父王向外祖家时,听见一阵银铃的笑,一瞧隔着墙一个女孩子打着秋千,红裙子飘了起来,还没瞧见人,就腆着脸向十几年兄弟相称的外祖求亲。”孟璇笑着,拉着鬓发如银的南安老王爷向山腰走。 “璇儿!”南安太妃嗔了一句。 南安老王爷羞赧了一下,咳嗽一声,心想他那儿媳妇越发地不像话了,这些事他玩笑着说一说就算了;她那做儿媳妇的去说,把她这公公置于何地?心里想着,就领着心肝宝贝一样的老来子向山上走。 迎春挨着贾赦站着,犹豫地看着贾赦,琢磨着要不要贾赦带着她滑?犹豫间,就瞧见冯唐领着冯紫英向山腰上跑,贾赦又摩拳擦掌的,就拉着贾赦的手也向山腰上跑。 贾赦私心里是懒得动弹的,好端端的酒菜不吃,费劲爬上爬下的做什么?但瞧南安老王爷兴致盎然,神武将军、威远将军、威镇江军又仗着有点能耐,一个个变着花样地往下滑,听他们嘴里不住地叫,心想有那么好玩吗?想着走到已经滑了一次的南安老王爷跟前,“王爷,咱们联诗对句去吧,这么好的月色,不做几首诗出来,实在可惜。”他这一下子总算琢磨出几句诗来,不说不出来,实在可惜。 “做那酸了吧唧的样给谁看?绞尽脑汁地作诗,哪有这么着痛快!”南安老王爷不耐烦地把画板往贾赦怀里一塞,“你滑一个试试,听说,是你女儿想出来的玩头。” 贾赦忙接了画板,瞧冯唐显摆地找了个很高的草地往下滑,故作镇定地说:“这一地的扫帚草滑溜得很!我也早想着这么玩了!”瞧冯唐站在画板上,就不肯像孟璇、冯紫英那些小孩子一样坐在画板上,也站在上面,脚向下一蹬,就直冲着下面滑去。 “老爷小心!”迎春瞧贾赦在画板上颠簸了一下,心一下子揪住,却见贾赦险险地稳住了身形,虽姿态不十分的飘逸,但总算有惊无险地滑到了地上。 “啪啪!”两声,一心等着瞧贾赦笑话的南安老王爷拍了两下手,“你小子,没瞧出来,还有两下子。” “王爷过奖了。”贾赦激动的声音发颤,抱着画板跑上来,亲自放在南安老王爷脚下,见孟璇、迎春都拿着眼睛钦佩地看他,不觉间就把素来塌着的肩膀挺了起来。 “世伯是怎么做到的?”孟璇凑过来,也不觉高看了贾赦一眼,“我们只会坐着、跪着,世伯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贾赦捋着胡须,瞧南安老王爷的掌上明珠喊他世伯,心里十分受用,谦虚道:“我在上头,也几乎跌下来呢!据我说,只把身子稳住了,就没什么难的。” “到底是世伯厉害。”孟璇恭维了一句。 贾赦飘飘然的,望见冯唐提了画板上来,接了冯唐手上的画板,又站在上面,亲自演绎了一回,冯唐、马尚、陈瑞文并南安老王爷瞧着贾赦在画板上手舞足蹈的,模样十分滑稽,憋不住地笑了,偏等贾赦又走上来时,又学着孟璇、迎春恭维贾赦。 贾赦如同被秋风吹醉了一样,飘飘然地谦虚两句,又往下滑。 “噗嗤”一声,就连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冯紫英也忍俊不禁,走到迎春身边,轻声说:“快拦着你父亲吧,别叫他出丑了。” “这怎么是出丑?没瞧见我父亲越来越厉害了吗?”迎春心知冯紫英这年纪的小子已经开始要面子了,倒是真心感谢他这话,望见贾赦气喘吁吁地上来,双眼发光地跑到贾赦跟前,“父亲真厉害!瞧着都像是要在草地上凌空转个圈了。” “要转圈,也没什么难的!”贾赦一辈子收到的赞扬,也比不得今晚上,拿着画板,走到南安老王爷跟前,“要不,下臣给王爷转一圈?” 南安老王爷拍了两下手,“那就转一圈。”瞧贾赦满心要讨好他,摆了画板就向下面滑,又听冯唐、马尚、陈瑞文去赌贾赦会不会跌倒,便嗔道:“混账东西!亏你们还是袍泽呢,他那边卖力,不说鼓舞,反倒等着瞧他笑话!等上了战场,他跌倒了,要的不光是他的性命,就连你们的小命也没了!” 冯唐、马尚、陈瑞文三个脸上一烫。 迎春心道南安老王爷的为人倒是值得钦佩,只可惜已经垂垂老矣了,瞧贾赦得意地站在画板上对众人一挥手,便向撒满银霜的山脚滑去,忙紧张地去看,只瞧贾赦煞是潇洒地踩着画板转了一个圈,稍稍腾空后,顺风顺水的滑到了山脚下,忙拍手道:“我老爷真厉害!” 冯唐、马尚、陈瑞文方才腹诽贾赦哪里有资格做了他们的袍泽,如今瞧贾赦气喘如牛,但好歹滑了下去,拍着手,也不逗着他再滑了,簇拥着贾赦道:“王爷,今晚上该叫恩侯兄多喝两杯。” “就数他最出风头,他不多喝两杯,谁喝?”南安老王爷重重地一拍贾赦肩膀,瞧贾赦脸颊上带着酡红,滴酒不沾就先醉了,心想可怜见的,多久没出风头了?值当激动成这样?带着人就向御风庭走。 “母妃,你瞧见了吗?贾将军真厉害!”孟璇倒是发自真心地以为贾赦厉害。 南安太妃才三十几岁的人,成日里被人太妃太妃地喊着,人没老,心先被喊老了,瞅了一眼那压得越发平整的草地,心想若没人了,她倒是能试探试探,摸了一下迎春略有些汗湿的发髻,心道这么活泛的女孩子,怎么就叫人说成淹死了呢? “太妃万福。”迎春行了个万福。 “如今不在城里,就不必多礼了。”南安太妃微微一笑,“你有孝在身,不好去听那鼓乐;恰这边就我一个女子,我也便过去,咱们就在这山脚下,赏一赏月色吧。” “母妃,别叫她做我的伴读了,就叫她跟着我一起读书就是。”孟璇的袖子早高高地卷起来了,如今白嫩嫩的手额头上一抹,从草上沾染的一点灰尘就抹到了脸上。 就着琉璃灯光,南安太妃爱惜地给女儿擦了脸,想到南安老王爷说将来若把迎春跟孟璇嫁到一处才好,料到迎春少不得也要嫁个南安老王爷麾下武将之子,甭管嫡出、庶出,只要用心栽培,总能给孟璇栽培出个左膀右臂来,也不介意什么伴读不伴读的,就领着两个女孩子在山脚下赏月。 听着箫声笛音,不觉到了三更天,迎春跟孟璇约定了十七开始来御风庭读书,望见贾赦醉醺醺的被冯唐搀扶着走,忙跟着走,只瞧着回了房里,贾赦红着脸颊还兀自得意地哼唱,对冯唐道了谢,就接了可人手上的帕子给贾赦擦脸,瞧贾赦安安稳稳地睡了,叮嘱王善保看着贾赦,这才带着可人回屋后去睡。 “瞧老爷今儿个是当真高兴了——我还以为老爷会栽个大跟头呢。”可人轻笑了一声。 迎春扭头道:“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老王爷管教部下很有一道,怎么会管不好自家儿子?”瞧南安老王爷那样埋汰如今的王孙公子,可见他对自家儿孙是十分失望的。 心里想着,就也睡下了,这一觉囫囵地睡去,次日一早睁开眼,望见一双“活见鬼”的眼睛,不由地吓了一跳。 “太太,你来了。”迎春忙坐起身来,不肯去看邢夫人那张苦瓜脸,就向她身后望去,瞧见两个妖娆多姿的面生女人站在邢夫人身后,纳闷了一下。 “你没死?亏得老祖宗哭成那个样。”邢夫人握着一方碧色帕子,皱着眉反复去看迎春,“哎呦,这可怎么办?老祖宗跟所有亲戚都说你掉井里去了。” “……太太,总不能因为老祖宗这样说,我就往深井里钻。”迎春瞧一眼外面日头,忙下床穿衣洗漱。 邢夫人拧着眉头,百思不解贾母、贾赦这对母子闹什么,忽然对着正梳头发的迎春埋怨说:“你瞧,就因为你掉井里去了,老太太可怜大老爷膝下就只剩下琏儿一个,盼着老爷再多两个儿女,就赏赐了你老爷两个姨娘!” 怎么能怪到她头上?迎春心里骂邢夫人糊涂,且也不肯跟她翻脸,握着邢夫人的手,给可人递眼色,问她:“老爷呢?” 可人眼角打量着做了一样打扮的两个花容月貌的侍妾,回道:“老爷一大早起来,听说其他三位将军正陪着王爷打拳,就也去了。” “……叫了茶水来,请两位小姨娘给老爷他们送去。”迎春道。 可人眼皮子一跳,心想昨儿个她不过出了院子走一走,贾赦就被南安老王爷拿住要上军棍,如今这两位自作主张地向靶场走,南安老王爷生气、贾赦也不会饶过她们两个,明白了迎春的意思,忙答应着,就带着人向外去。 “等一等,我也有话要跟老爷说。”邢夫人急着央贾赦拿了银子去买荣禧堂后廊的半个府邸,听可人跟迎春说话,还当这西山跟自家一样,可随便走动,伸手托了托发髻,就也要随着去。 “太太,我有话跟你说呢。”迎春忙拉住邢夫人的手,怕她坚持要去,手上微微用力,“是十分要紧的事,太太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到老爷这的?”瞥见那两个侍妾向她看过来,心想贾母是要这两个妾来监视贾赦的吗?毕竟贾赦新近的举动古怪得很。 “……跟老爷说,我迟一会子就去。”邢夫人老大不耐烦地坐着,瞧这边凳子上摆着的褥垫新不新、旧不旧的,就嫌弃地拿着手一抹,瞅见那两个新来的侍妾腰肢款摆地向外去,心里骂了一声:狐媚子! “狐媚子!” 乍然听见这么一声,邢夫人吓了一跳,还当是自己把心里话骂出来了一样,忙看向跟她同仇敌忾的迎春。 “太太放心,她们两个这么一走,就回不来了。”迎春心想与其跟着贾赦,倒不如叫那两个姨娘趁着身子清白,跟了旁人去。 “这……”邢夫人迟疑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明白这西山可不是个能叫妇人随意乱走的地方,那两个侍妾离了这院子,就要遭殃呢,眉开眼笑地握着迎春的手拍了拍,“好孩子,瞧你闷不吭声的,主意倒是多!” 迎春分不清邢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面上笑着,心想她又递了一次橄榄枝,邢夫人要是还犯浑,她也没法子了。 第28章 穷算计 迎春满心以为帮了邢夫人这么个忙,就算不能跟邢夫人“母女情深”,至少也能“冰释前嫌”。 谁知道邢夫人狠狠地夸了迎春两句,眼里的幸灾乐祸就再也遮掩不住。 迎春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彻底对邢夫人死了心,借口准备明儿个去御风庭读书的事,把邢夫人请了出去。 “太太,什么事这么高兴?那两个狐媚子兴冲冲地去给老爷送茶了。”秋菊秀气的眼皮一撩,话里有不忿,也有嫉妒。 邢夫人懒得遮掩了,眉开眼笑地说:“叫她们去,这大营还能跟家里一样,由着她们到处乱走?”冷冷地瞥向迎春的屋子,“这小东西心眼真多,以后不防着她可不行。” 贾赦是个什么人?那可是个瞧见花容月貌的女人就走不动路的好色之徒。等贾赦知道他那两个还没上手的女人被迎春算计走了,他能轻易饶了迎春? 秋菊瞧邢夫人笑,跟着笑了一笑,心说邢夫人先前许下她的呢?怎么不提了?这西山女人少,正是她在贾赦跟前露面的时候。 邢夫人瞥了秋菊一眼,后悔没叫秋菊随着那两个新来的妾室去找贾赦,贤良地领着秋菊去贾赦屋子里四处瞧了瞧,没搜出什么女人的东西来,心想这大半个月的,贾赦这边这么干净,反倒惹人怀疑,不如把秋菊给了贾赦,省得贾赦又弄了些腥的臭的回来,于是坐在贾赦床上,拉着秋菊一并坐下,笑道:“虽说姑娘没死,”也懒得过问迎春为什么没死,“但老爷膝下就一个哥儿、一个姑娘,与其等着老太太给老爷添人,不如,你就跟了老爷吧。” “太太,说什么呢?”秋菊扭着腰娇嗔了一声。 “怎么,还不情愿?要不情愿,过了年,放了你去配小子?”邢夫人笑容不达眼底地望着秋菊。 “……奴婢在老爷跟前那么多年,老爷一直瞧不上奴婢……”秋菊瞥了一眼邢夫人那张苦瓜脸,想到有邢夫人陪衬,她也是娇花一朵,于是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新茅厕也有三天香呢,还怕老爷瞧不上你?”邢夫人笑道。 秋菊一噎,知道邢夫人不是个好人,忙把脸上的娇羞藏了去,但听见外头秋月说“老爷来了”,巴不得甩开邢夫人的手迎上去。 “胡闹个什么?王善保、费大,带了她们回去,给你们做儿媳妇去。”贾赦在门外嚷嚷了一声。 邢夫人忙带着秋月迎出来,乍然看见贾赦倒是愣了一下,原来贾赦穿了一身布衣短打,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倒像是比离开家时年轻了两三岁,迎上去,握着帕子给贾赦擦汗,就急赶着说:“老爷,这可不赖我,我才来,不知道规矩。听迎春撺掇着她们去给老爷送茶,就当真由着她们去了。” “呵!迎春不撺掇着,你就留了她们在身边?”贾赦冷冷地望着邢夫人,心想谁拦着他拿到那“两三百万”,谁就是他杀母仇家。 邢夫人只顾着煽风点火,叫贾赦教训迎春,一时没听出贾赦这反问的话,贤良淑德地道:“老爷这是什么话?长者赐不能辞,人是老太太给的,妾身又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哪有不留着人的道理?” 人家是小别胜新婚,贾赦是越看邢夫人越厌恶,信不过邢夫人,不肯把两三百万的事说给邢夫人听,只揉着手腕道:“别说了,人已经叫打发走了。我问你,可曾给太妃请过安?郡主跟迎春一起读书的屋子,你也帮着收拾去。” 邢夫人也在迎春那听说了这件事,随着贾赦回房,纳闷地想贾赦是因为迎春要跟着小郡主一起读书,所以不肯立刻罚她?一面伺候贾赦更衣,一边说:“老爷,反正过个大半月就回城了,不如就叫迎春在屋子里呆着吧。不然她大字不识一个,耽误了郡主读书也不好。” “你怎么这么啰嗦?才刚跟王爷说话,王爷要多留我在西山几个月——兴许,年前还要随着王爷去粤海走一趟呢。”贾赦捋着胡须,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儿个滑草出了风头后,今儿个做什么都顺溜,就连冯唐、马尚、陈瑞文也对他赞叹连连。 贾赦急等着邢夫人吹捧,偏邢夫人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王爷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折腾着叫老爷去粤海做什么?哎呦,难不成二老爷在工部被人刁难;老爷在西山也被人挤兑了?” “呸,乌鸦嘴!”贾赦满腔被重用的喜气不能被邢夫人领会到,生着闷气,索性不理会邢夫人。 邢夫人心里尴尬着,就扶着白净、窈窕的秋菊到贾赦跟前,“老爷,你瞧秋菊怎么样?妾身就那么一个好人,如今给了老爷吧。” 贾赦素来不喜欢秋菊,但大半个月没见到女人——可人、太妃不算,于是瞧着秋菊的眼神,就跟在家时不同。虽一句话没说,心里已经是答应了。 邢夫人心里气闷,偏不敢露出形容来,晚间就叫秋菊伺候贾赦,过了两天,瞧迎春跟着小郡主疯疯癫癫地骑马、滑草,请示了南安太妃一回,瞧南安太妃不理会,她就也懒得过问迎春的事。 九月二十日,她兄弟邢德全来取银子,顺便告贾琏的状,说贾琏九月二日王熙凤生日那一天,足足撒了将近一百两银子在王家。想到她生日的时候,贾赦、贾琏爷俩没一点表示,王熙凤还没进门,就把她比下去了。寻不到贾琏,不敢去跟贾赦说,就打发邢德全找上王家,只说贾琏是偷了她的银子送到王家去的。见王子腾夫人顾全大局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她,才勉强咽下这口气; 十月十日,她兄弟邢德全又来取银子,顺便告了张家的状,说张家一直穷酸,忽然阔气地买了荣国府割出去的大半个宅子,恐怕用的是当年贾赦元配张氏偷送出去的银子。因有正经的道理,邢夫人便教唆贾赦拿着官威去张家把银子吐出来。碰了一鼻子灰后,决心从长计议,慢慢地把银子从张家要回来; 十月二十日,邢德全又赶来汇报,说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终于知道贾珠出家的消息,闹到贾政门上,贾母许诺聘礼加一倍、一准把贾珠找回来、李守中女儿进门就做当家奶奶,才勉强保住这门亲事。邢夫人疑心多加的聘礼,是贾政一房迟迟没送到她跟贾赦手里的租子年例,急着要回家去讨租子年例,被贾赦训斥了,才忍着没回家; 十一月十日,她兄弟邢德全来讨过年的银子,恰贾赦跟着南安老王爷去粤海办事,邢夫人决心带着迎春回家,偏生不知道是贾赦在西山“戒”了酒色,还是西山人杰地灵,秋菊竟然有了两个月身孕。邢夫人决心把秋菊这一胎养在膝下,唯恐回了城出了差错,便借口陪着南安太妃,一心守着秋菊不肯回城。 神京城里,皑皑白雪覆盖着深深庭院。 贾母披着一件雀金呢,扶着元春的手,穿过改成了正面三间后面三进小院子的荣禧堂,沿着后廊一路走过去,隔着墙听被封住的那一边里被剪了翅膀的白鹤鸣叫,闭着眼睛道:“阿弥陀佛,这冰天雪地的,那边有人喂食没有。” “应当有,周瑞说瞧见一堆人进去收整屋子呢。”元春也抬头向南边看了一看,除了一片白雪,什么都没瞧见。 “都是你大老爷害得!”贾母重重地一叹,想到贾珠那么个温柔贵公子不知道流浪到了哪里,心里又恨了贾赦一层,踩着吱嘎吱嘎作响的雪向荣庆堂走,半路上听见隔着院墙,一堆小丫头嘀咕着可人、二姑娘,神色不由地一冷。 “咳!”元春咳嗽了一声,扶着贾母走开几步,笑道:“人人都说二妹妹救了可人,如今二妹妹人没回来,在丫头里的威望可高着呢。” “……她既然平安无事,也不叫人送信回来,偏叫咱们被人笑话了。”贾母冷笑一声,就因为迎春的事,她跟王夫人没脸出去见人,这年就过得越发冷清了。 元春道:“老太太,该分给大老爷一房的租子年例,您瞧……” “弄出这么多的事,还给他们分租子年例?这荣禧堂新建,也该他们出一份子。”贾母冷笑着,远远地望见林之孝家的小跑着走来,就静静地看着她,等林之孝家的走近了,就问:“大老爷、大太太几时带着人家嘴里命硬的二姑娘回来?” “回老祖宗,”林之孝家的嘴里吐出一口白气,“大老爷随着南安老王爷去了粤海,大太太说秋菊有了身孕,又要给身子不好要留在西山休养的南安太妃作伴,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贾母愣了一下,她还指望贾赦过来给贾政撑一撑门面呢,扶着元春的手,走了几步,心里灵光一闪,疑心贾赦不是去粤海了——她的儿子有几斤几两,她还不知道吗?南安老王爷会重用贾赦?别叫人笑掉大牙了。这么着,贾赦是偷偷地,去苏州见贾敏,讨要张氏、寇氏留下的两三百万?“太太呢?快叫了太太来跟我说话。” “是。”元春瞧贾母着急得很,不敢耽搁地打发抱琴去请王夫人来,跟着贾母回了荣庆堂,在碧纱橱里抱着宝玉指点宝玉读书,就侧起耳朵去听贾母、王夫人说话。 贾母、王夫人也在碧纱橱里坐着,贾母揉着宝玉的脸颊,蹙眉把心里想着的话,说给王夫人听。 “老祖宗的意思,是大老爷去苏州了?”王夫人不敢置信地问。 贾母揉着宝玉,惦记着贾珠,轻哧一声,“不然,你以为他那点能耐,当真够格跟着老王爷出去办差?” 王夫人心里着急,看了元春又看宝玉,毕竟不是她的东西,不好露出迫不及待要把东西弄到手的模样,只瞧着贾母,等贾母拿主意。 “打发了周瑞两口子亲自去苏州送信,一定要叫周瑞家的,当着你妹妹的面,把咱们被老大折腾成什么模样说给你妹妹听。你妹妹若不糊涂,知道那银子进了老大、琏儿手里就打了水漂,一准会给了咱们。”贾母信心十足地道。 王夫人想到王子腾不肯过问这事的态度,疑心贾赦、贾琏父子藏奸地早早把各处都打点了,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命周瑞两口子赶紧地向苏州去。 虽说王夫人急得嘴角起泡,但天寒地冻的,周瑞两口子哪肯受这冤枉罪,面上答应了王夫人,收拾了包袱去女婿冷子兴家躲到年后十五,等开春了,才坐了冷子兴贩古董的船一并去苏州。 六月里到了那苏州,寻到那曾挂过侯府匾额的林府门前,两口子煞有兴致地拿着林家府邸跟先前的荣国府,品头论足地比较一番,只觉林家不如先前的荣国府豪气,听人传话,才一个去见林如海,一个去见贾敏。 周瑞家的瞅着林家游廊下栽种的百年老梅挂着青青的梅子,梅子下一个熟人正抱着个两岁小儿摘梅子,瞧是贾敏的陪嫁丫头、林如海的妾,站着寒暄两声,笑道:“小哥儿瞧着精神不错,怎上年中秋进京的媳妇说哥儿体弱呢?” “这还要多谢了大舅爷派来的先生,我们都不知道哥儿是怎么了。那先生一瞧,就说是哥儿的奶娘爱吃咸的,把个奶水都弄咸了,哥儿受不住那咸味,才三天两头地生病。如今换了奶娘,连咳嗽都不咳一声呢。” 周瑞家的眼珠子一转,心想贾赦当真如王夫人所料,钻营到贾敏跟前来?微笑道:“哪里请来的赤脚郎中?一听就不是正经人。” “我们老爷夸人家是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呢。你偏说人家不是正经人。” “正经人,哪个会想到奶娘的奶水上去?”周瑞家的嗤笑一声,握着帕子,也不怕生地催着林家的媳妇领着她向内走。 贾敏隔着窗,将周瑞家的话听了去,心叹周瑞家的这轻狂的性子还是没改,不赶来见她,反倒跟个侍妾攀谈上了。论理,张氏、寇氏的东西都该交给贾赦、贾琏,就算他们父子两个不孝不肖,把个两三百万都糟蹋了,那也不关她的事;但人都有个私心,她是多年的老病残身,只怕熬不到黛玉出阁那一天了,就算信得过林如海人品,知道他就算续弦,也不会委屈了黛玉,但林如海也有旧疾缠身,也不是长寿的面相……如此,为了她那年方三岁的孽障着想,也该谨慎地处置张氏、寇氏留下的银钱。 看贾赦那,又是先生、又是大夫的,处处不忘黛玉,这一份甥舅之情,就算有六成是冲着那两三百万来的,总还有四成是发自真心,不然哪里还会记得这个外甥女?如今且看贾母、王夫人打发人来说什么。 “姑太太。”帘子啪嗒一声拍在门框上,周瑞家的堆着笑脸垂手走进来,先恭维一句,“姑太太多少年没见,还跟在家时一样,一点都没变。” 贾敏靠着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双层几在菱花窗下坐着,想起贾赦打发来的人闪闪烁烁地说周瑞家的冷眼瞧迎春被拐带出去也不吭声,微微蹙了一下眉,“多少年过去了,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周瑞家的不知道贾敏的意思,略挨近两步,将贾母的信放到贾敏手边,就酝酿出一腔的酸楚,哽咽说:“我们年轻人不大显得,老太太可是遭了大罪了!两三天就老得不成样子,十一月里,老太太想姑太太了,病得稀里糊涂,就要去姑太太先前住的院子里瞧瞧。她这是一病,把咱们家大半个宅子交给朝廷的事都忘了!说起咱们那宅子来,那可真是冤枉,也不知道大老爷在外头惹出什么祸来,就叫人把宅子收走了一半……还有那二姑娘,人好端端的,也不回家,也不报个平安,害得老太太、二太太没脸见人……大姑娘更可怜,先前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如今连个生日都被人诋毁……珠大爷,”提到了贾珠,声泪俱下地哭道,“还有珠大爷,被大老爷算计着剃了头发做和尚去了,真是作孽!” 贾敏斜插入鬓的柳眉一扫,淡淡地把只问候了黛玉一句的家书放下,心里苦笑,一样都是冲着两三百万来的,贾赦那知道对她好对黛玉好,贾母、王夫人这就知道拿着母女、兄妹之情诉苦,这么一比,倒是她那不成体统的大哥还有些人情味,瞅了一眼喋喋不休的周瑞家的,“别哭丧了,珠儿跟那癞头和尚、跛足道士,并一个叫甄士隐的,正在花园里喝酒吹牛呢。” 第29章 巴结人 正声泪具下的周瑞家的气息一滞,握着帕子连连眨眼睛。 “珠儿没出家,况且他是心甘情愿地跟着和尚、道士走的,跟大哥不相干。”贾敏瞅着周瑞家的不服气的样子,忍不住讥笑道:“怎么,一听珠儿没出家,埋怨不得大老爷,就恨不得去剃了珠儿的头发?” 周瑞家的一讪,疑心贾敏知道迎春被拐卖的消息,才有意地说出这话来,忙求着贾敏道:“姑太太,不是小的不信姑太太,是足有将近一年没见到珠大爷,小的想去见见珠大爷。” “那就去吧,八月下旬琏儿娶妻,我这边给他的礼,你也顺路捎带回去吧。”贾敏说着,听见外头一阵嬉笑,隔着窗瞧见黛玉被奶娘抱着站在美人靠上隔着栏杆逗弄比她小一岁的玄玉,瘦削的臂膀支着头,也不由地一笑,虽说这个孽障养着费心,但送到庙里出家,也叫人舍不得;听见黛玉、玄玉哈哈地笑,想起癞头和尚说不能叫黛玉落泪,叹息一声,心想人若没个喜怒哀乐,那还算活着吗?可见林如海、张友士、张允之,乃至贾珠都说癞头和尚是骗子的话不错。 周瑞家的擦了眼泪,瞧贾敏一会笑一会叹气的,挨过来低声说:“据我说,姑娘也有三岁了,姑太太该再生一个哥儿才稳妥。”隔着窗子瞧,见那小黛玉清秀脱俗,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你催我的命呢!”贾敏生气着笑了,一径地打发人领着周瑞家的向花园寻贾珠去,瞧周瑞家的走了,生着气,一把把贾母的家书揉了掷在纸篓里,听见黛玉、玄玉喊老爷,隔着窗瞧林如海穿着一袭青衣走了过来,起身迎了两步,挨着竹子打造的百宝槅子站着,咳嗽两声道:“老爷,打发人替我料理着,先把一半给了琏儿吧。” 林如海愕然了一下,朗声笑道:“这一局,是大舅哥赢了?” 贾敏自来不肯把家丑说给林如海听,如今有事求他,不得不把实话说出来,“你瞧,一样是求人办事,一面不住地往我这倒苦水,叫人听了好不痛快;一面是热情一片,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送给咱们……到底是盛情难却。” 林如海缓缓点头,扶着贾敏依旧去窗下铺着绵软坐垫的椅子上坐着,“不如你我赌一赌,下一局,他们两方要下什么棋子?” “你也拿着我们贾家的事玩笑不成?”贾敏想到林如海一旦知道了贾家的事,就把她也看轻了,越发咳得厉害。 林如海在贾敏背后拍了拍,叹道:“是京城来信,说你大哥已经随着南安老王爷在西山当差了;你二哥还在工部里学习,是以……在我看来,你二哥那边,更需要这笔银子。是以这下一局,二舅哥要亮出奇招了。” 饶是贾敏要袒护贾政两句,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只催着林如海去把一半的铺子过到贾琏名下。 林家的花园里,种满了青青翠竹,周瑞家的心里琢磨着贾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遥遥地望见翠竹中,大半年不见,留了一把络腮胡子,大喇喇敞着一身道袍的贾珠自在地坐在地上,跟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一个雷公脸的道士,并一个穷酸相的中年男人握着酒杯胡吹海侃。 若是个风雅的人走来,大抵会赞叹一句“好一个魏晋风致!”,偏走来的是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心道好一对“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的假和尚、假道士,揪住他们一并带回贾母、王夫人跟前,倒是她的大功一件,走到贾珠跟前,瞧也不瞧和尚、道士并那叫甄士隐的一眼,一把扯过打扮落拓的贾珠,“珠大爷,快随着我家去!” 贾珠一把推开周瑞家的,蹙眉道:“你这婆子,真不懂规矩!” 周瑞家的被推得一个趔趄,心想这珠大爷再斯文不过了,怎么随手这么一推,力气就这样大?瞧着先前文质彬彬的贾珠如今身上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模样,着急道:“珠大爷,珠大奶奶还等着你迎娶过门呢。” “行了、行了,辞过了姑丈、姑姑,我就随着你回去。”贾珠摆了摆手,翘着腿,瞅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笑道:“这可真奇怪,我原先只是要去祭奠可人,谁知跟着你们走到乱葬岗,觉得既然走那么远了,大可以多跟着你们走几步,这一走,竟然走到这南边来。” 癞头和尚笑道:“不管什么事,荒废得久了就拿不起来了;走得远了,回去的心就淡了。” “珠大爷,听这和尚胡羼呢!”周瑞家的堆笑凑到贾珠跟前,见贾珠并未嫌弃地避让开,纳闷地想这位爷虽没明说,但先前也是厌烦上了年纪的女人挨近他的,怎么如今不见厌烦了?不敢提起可人,又催着说:“珠大爷,快些回家去吧。” “这就走。”贾珠淡淡地说,神色间并没有什么为难留恋,站起身来,洒脱地对癞头和尚、跛足道士一摆手,“我去也!有缘再会。” “再会!”和尚、道士,并那甄士隐摆了摆手,好似原本就没有贾珠那么个人一样,依旧坐在竹林里把酒言欢。 “哎,珠大爷,这和尚、道士不跟着走,珠大爷怎么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一个交代?”周瑞家的“不舍”地看向和尚、道士,若不是身在林家,她立刻就发了话捆了那和尚、道士装船。 “我这么大个人了,自己的事,难道自己不能交代?”贾珠背着手,深深地看了周瑞家的一眼。 周瑞家的被他瞧得心里直打鼓,心想这位爷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跟着贾珠跟贾敏告辞,在贾敏那试探了两次,瞧贾敏不肯松口叫她捆了和尚道士走,越发地疑心贾敏跟贾赦一个鼻孔出气了,于是在苏州盘桓了两天,就坐船向神京去,抢在贾珠回府前进了宁荣大街,只瞧八月里,隔着院门贾赦家那黑油大门内传来阵阵花朵馨香,再到贾政那红漆木门前,虽没闻到什么异味,但瞧门前两个小厮百无聊赖地蹲在墙根子下挠头,就知道贾政这一房很不好。 “哇——”地一声,东边传来嚎啕声。 周瑞家的赶紧地问:“这是谁在哭?” “回嫂子,是赦老爷的二公子,琮哥儿哭呢。赦老爷六月里才从粤海回来,一进西山的门,琮哥儿就落地了。如今大太太在跟秋菊打官司,说琮哥儿在秋菊肚子里的时候她没少费劲,闹着要领琮哥儿去养呢。”门前的小厮笑嘻嘻都凑过来,都知道周瑞家的向苏州去了,伸手就要苏州的土物。 “少不得你们的!快回去报一声,就说珠大爷回来了——连头发都没剃过呢。”周瑞家的嚷嚷了一声,好似是她千辛万苦地把贾珠找回来了一样,被一堆下人簇拥着,凯旋而归一样地进了贾母的荣庆堂。 贾母扶着王夫人、元春,走到那厅上,激动得脸色发红道:“珠儿呢?当真回来了?” “是,一会子周瑞就带珠大爷回来……小的有一件事,要先跟老太太、太太说。”周瑞家的福了福身,笑盈盈地望着贾母,瞧贾母削瘦了许多,王夫人反倒丰盈了不少,再一看元春,瞧她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啧啧地叹道:“大姑娘越来越像咱们姑太太了。” 王夫人嘴角一牵,很不喜欢周瑞这句恭维的话,对元春道:“你先回去吧,年后就要采选,不可不慎重。” “是。”元春答应着去了。 王夫人给彩霞、彩云递了眼色,屏退了其他人,急赶着问:“在哪里找到的珠大爷?那拐带珠大爷的和尚、道士呢?怎么不一并捉拿回来?” 周瑞家的瞅着这边门厅还敞着,忙捂着嘴,低声说:“人就在姑太太家坐着呢。老祖宗,别怪小的多嘴,瞧着,姑太太倒像是被大老爷笼络住了,跟大老爷合伙瞒住珠大爷在苏州的事呢。” “胡说,她瞒着这事做什么?”贾母冷笑,瞥见窗子外鸳鸯、金钏的身影一闪,也没当一回事,就在这厅上坐着,瞧今年她生日又没庆贺,这厅上连一盆花也没有,埋怨王夫人太吝啬,就瞥了王夫人一眼,“她虽跟她二嫂子不和睦,但素来敬重她二哥呢。” 周瑞家的忙送贾母去这厅上一座檀木镂雕龙纹小扶手靠背椅上坐着,微笑道:“小的只是那么一说,老太太、太太心里自有分寸——大老爷可是送了给林姑娘启蒙的先生,榜眼张允之过去呢;还送了一位什么缓带、什么羽扇的先生过去给姑太太、林姑娘瞧病呢。” “记不得,就别学人传话!”贾母蹙着眉,转着腕子上的蜜蜡念珠,虽说贾敏跟张氏要好,但那都是老黄历了;万万没想到,贾赦瞧着闷头闷脑,这些讨好人的歪门邪道,倒是在行得很;也万万没想到,贾敏这女儿竟然跟她离了心。 王夫人素来不主动开口,如今,忍不住道:“老太太,八月十五为打点工部,用去了一二千两;为打点采选的官员,用去了三四千……” 贾母冷笑道:“你拿着这些话来逼我做什么?”手拍了拍椅子扶手,盯着周瑞家的看,“姑太太身子骨怎么样?她……很在意林姑娘的事?” 周瑞家的忙道:“姑太太的身子,瞧着很不好……小的瞧见下人们一次端了三碗药进房里,竟像是三个人都要吃药的模样;倒是那玄玉哥儿,身子骨硬朗了一些。” 王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原本林如海妾生的哥儿身子骨不好,她就没把那哥儿当一回事,只觉林如海膝下就一个姐儿,如今……万一林如海、贾敏贪心不足,要霸占那两三百万留给自家的孩子……“老太太,咱们也给林家的哥儿、姐儿,送大夫。” 贾母眼皮子一跳,经过了可人的事,哪还不知道王夫人是借刀杀人的好手,她送去的大夫,没有鬼才是见鬼了,“拾人牙慧,第一次送大夫是好意,第二次送,那就是咒人呢。再问你,姑太太很在意林姑娘的事?” 周瑞家的不明白贾母为什么这样问,赶紧地连连点头。 “那我心里就有数了。”贾母微微一笑。 周瑞家的看向王夫人,王夫人看向贾母,都不明白贾母有了什么盘算,忽听见一声“老祖宗”,就见雪人一样白净的宝玉跑了过来,一下子扑到贾母怀里。 “宝玉,老祖宗给你一个好妹妹,你要不要?”贾母搂着宝玉,轻轻地拍着宝玉裹着大红洋缎的身子。 “什么妹妹?”宝玉天真地抬着头问。 贾母笑容可掬地道:“你大了,就知道了。” 这下子,周瑞家的、王夫人都懂了,王夫人眼皮子跳着,瞧了一眼其乐融融的祖孙两个,心想她可没点头答应要叫贾敏的女儿跟宝玉配成一对;到时候两三百万到手了,她不答应,可怪不得她,转而,想到一件一定能恶心得贾敏跟贾赦绝交的好法子,嘴里嚷嚷着“快,随着我去瞧老爷在不在书房,老爷知道了,一准高兴着呢”,便带着周瑞家的匆匆走出这前厅,穿过角门,路过改成三间后,十分小家子气的荣禧堂,扶着荣禧堂前的绿漆柱子,瞥了一眼周瑞家的,“回来了,先歇一歇,明天咱们王家的姑奶奶就嫁过来了,去走一走……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林姑娘倒是能跟琮哥儿配做一对。” 周瑞家的才要说贾琮还是个奶娃娃,能不能养活还是二话,况且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生的,绝对配不上贾敏的千金小姐,话没出口,就明白王夫人是要撺掇着年少气盛的王熙凤去恶心贾敏,忙道:“太太放心,只管交给我去办。” 第30章 颠倒了 这边商议着话,忽听一声“珠大爷回来了”,原本鸦雀无声的荣禧堂立刻沸腾起来。 贾政穿着一身家常衣裳,袖子上沾了两点墨水地撩起袍子跑来; 贾母被鸳鸯、鹦哥、琥珀、珍珠、翡翠、玻璃簇拥着,还没瞧见人,就先已经是满脸泪痕; 元春牵着宝玉,带着探春、惜春,殷殷期盼地望着荣禧堂前的内仪门,一开口,就把贾母、贾政、王夫人想到却说不出的话说出来,“大哥回来,金榜题名了,咱们家不要求着大老爷,也有一块钦赐的匾额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红了眼眶,正翘首张望着,就见赖大、林之孝、吴新登、张材、余信个个脸色尴尬着簇拥着一个人过来了,只瞧那人胡子潦草、衣襟半敞,活脱脱像个落魄的酒鬼,哪里还有一点当初芝兰玉树的样。 “珠儿——”王夫人心里一凉,脚下一软,几乎昏倒过去。 贾政颤抖着手,又怕把贾珠骂得再出家,又瞧不上贾珠这模样,哼了一声,丢下一句:“来年三月里就把亲成了吧,若留下个一儿半女,就算你一辈子不回来,我也不打发人去找。” “他回来了,又说这话做什么?”贾母到底沉稳一些,指着伺候贾珠的宜人、幕烟、绣轩,“还不领着你们爷去洗漱。” “对、对,快带着大爷去洗漱。”洗漱过了,就又是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王夫人总算站稳了些,亲自押着贾珠,去东跨院后廊三间小正房里洗漱,走着路,疑心周瑞家的领错了人回来,就问:“还认得家里的路吗?如今我们都搬到荣禧堂后跨所里住着,这西跨院,都给你们了。” 贾珠一笑,“太太,儿子又不糊涂,怎么不认得家里的路?” 王夫人听他说话清楚得很,嘴里喊着我的儿就啜泣起来,瞅着贾珠跟着宜人、幕烟、绣轩走了,冷不丁地听见赵姨娘走来说:“哎呦,珠大爷,你总算回来了,可人还在大老爷那边等着呢。” “来人,铲了马粪给我堵住她的嘴!”贾母正心疼贾珠,想着贾珠不知道在外头受了多少罪,乍然听见赵姨娘来了就挑拨是非,恨不得立刻把赵姨娘撵出去。 赵姨娘握着帕子,悻悻地闭了嘴。 “可人没死?”贾珠问。 贾母也不管可人如今跟了谁,忙哄着贾珠道:“好端端的活着呢,这就叫人领了她来。” “不必了,没死就好。”贾珠没什么留恋地进了房里。 贾母、王夫人纳闷地盯着他,好大一会子,贾母生气道:“怎么,珠大爷回来了,大老爷家里没一个人过来瞧瞧?” 赵姨娘嘴一撇,心说又不是皇帝回来了,还要贾赦、邢夫人带着儿女来恭迎贾珠不成? “怕还不知道呢,林之孝家的,你去说一声。”王夫人吩咐着,琢磨着不能在明面上跟贾赦撕破脸,就算国公府没了,好歹叫元春拿着将军府的名头进宫。 林之孝家的站在廊下不动弹,“回老夫人、太太,大老爷说二爷白身成亲不好看,给二爷捐了个同知,如今正摆酒答谢出力的几位朋友呢。” 贾母生气道:“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还值当招待?”听见门响了一下,望见门开了,门内依旧站着个满脸湿漉漉胡子的落拓汉子,急道:“珠大爷才多大岁数,快把他这胡子剃了!” 宜人握着帕子,有些惧怕贾珠地走出门槛,“大爷他,他不肯。” 王夫人原本以为洗漱过了,贾珠又回变成原样,谁知一瞧他粗黑的跟卖苦力的泥腿子一样,知道洗漱剃胡子,也难以挽回贾珠昔日那风度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颤声道:“好孩子,认真读书吧,好好地考个状元回来……咱们家的兽头大门就回来了。” “儿子不想考科甲了。”贾珠吸了一口气,斜靠着门框站着,抱着臂膀望着西沉的日头出神。 “那你想干什么?”王夫人压抑着怒气,呵护幼儿一样地顺着贾珠问。 贾珠道:“儿子在苏州,把那些园林转了一转,决心拜了山子野为师,去学一学如何修建园子。” 王夫人身子晃了两下,喃喃道:“我的珠儿,还我的珠儿……”一心要把迷途的贾珠打醒,抓着贾珠的臂膀就向他脸上打去。 “仔细打破了脸!”贾母叫了一声,这话音才落,就见王夫人手上镶嵌了宝石的戒指在贾珠脸上划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贾珠向脸上抹了一把,瞧见一点血迹,捻着手指说:“如今好了,脸花了,想考科甲也不成了。”一转身,就回了房里,对着敞开的窗子,将放在案几上的四书五经都扔了出来。 王夫人泪流满面地抱着宝玉,哽咽说:“宝玉,你哥哥要不悔改,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你好好的,有你一个好的,他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决心狠狠地给贾珠一个教训,好叫他收了这一年里跑野了的心,拉着宝玉扯着元春就向荣禧堂跨所去。 贾母瞧着,也觉得贾珠实在不像话,叹了一声,吩咐宜人、绣轩、幕烟三个,“好生伺候珠大爷。”走开几步,远远地瞧见贾珠不扔书本了,反倒安静地坐在轩窗后写字,蹙了下眉,对鸳鸯道:“你去大老爷那,把可人叫回来,叫可人来劝珠大爷。” 鸳鸯心说可人被王夫人弄去发卖的时候,贾母睁一只眼闭只眼的,如今用到人家了,又要人家回来,“老祖宗,大老爷可是花了五百两银子,把可人买回来的;况且可人已经跟了二姑娘,如今把人要回来,就成了妹妹的丫头做了哥哥的房里人,传出去这话就不好听了。” 贾母装糊涂地说,“你去取了一百两银子,将可人领来。她原就是珠大爷的人,大老爷、二姑娘还拦着人不放?” “是。”鸳鸯也不敢顶撞贾母,因贾母没说这银子从哪里去取,就先送了贾母回荣庆堂,转身向设在绮霰斋里的账房走去,走到绮霰斋内穿堂里,听见里头嗡嗡地,好似成千上万只苍蝇在飞,于是有意放慢脚步听他们说什么。 只听张材道:“喜事还没办,安南老王爷、南安郡王、神武将军、威远将军、威镇江军就已经送了贺喜的匾来在洞房里挂着,西宁郡王、东平郡王、北静郡王听说了,也忙写了匾送来。” 余信道:“可惜,人家这样热闹的时候,咱们只能眼红地瞅着——只怕这一次,费大、王善保两个就要狠狠地赚上一笔呢。” 吴新登道:“谁叫琏二爷夸下海口,叫人尽力地往热闹上办呢!这不是现成的请人钻篓子、拿银子吗?” …… 鸳鸯听着这些话,心想日子过得可真快,一年前,费大、王善保羡慕余信、张材、吴新登,如今颠倒过来了,见余信已经望见了她,也不躲闪,含笑道:“瞧三位大叔说的,咱们西府就算没了宅子,也是家大业大,哪里比不上东边花园子?” 吴新登见鸳鸯没躲闪,就也不防着她,本来同是下人,就有许多事是欺上不瞒下的,笑道:“你懂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官在,什么都有;官不在了,什么就都没了。就拿黑山村来说,八个庄子,一年交上来千把两银子,够个什么用?还不如大老爷跟着老王爷办一趟差,一个中秋收到的礼值钱呢。”又问鸳鸯来做什么。 鸳鸯道:“老太太打发我来取一百两银子。” 林之孝也不问做什么用,带着鸳鸯进了账房,取了一百两给她,递银子时,悄声说:“若见到了二姑娘,替你红玉妹妹问一声,二姑娘那可还缺人不缺。” 鸳鸯答应着,取了一百两银子,也不好坐轿子,就出了贾政这红漆木门抬脚向东边走,亏得天色暗了下来,这不到一射之地,也没撞见其他人,进了贾赦那黑油大门,就瞧天黑着,贾琏还一脸喜气洋洋地领着人挂彩灯、贴红纸,打趣道:“二爷今晚上就做新郎官吗?” “你做新娘,爷今晚上就是新郎!”贾琏得意地掐着腰,打量着周遭挂着的彩灯,想着明儿个娶妻,贾敏又终于肯给他一半了,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鸳鸯啐了一声,瞧贾琏只是嘴上俏皮,就一径地向三道仪门上走,路过贾赦书房,听书房里划拳声阵阵,里头的人一笑,声如洪钟,琢磨着该是军营里的朋友,过了三道仪门,琢磨着不好去找贾赦,只能去找邢夫人,但找了邢夫人,邢夫人见钱眼开,当真把可人送回贾政那一房……若可人心甘情愿那就罢了;若可人已经死心了,又劝不了贾珠回心转意,可人怕要当真死在王夫人手里了。一番犹豫着,不觉间走到了邢夫人的屋后,隔着后窗一瞧,邢夫人正卧在榻上摸肚子,心道邢夫人也有了? 走过了后窗,不觉走到东边贾琏的院子里,瞧青衿、红裳满脸笑容地拉着她去看贾琏的新房,就跟着走去,只瞧见新房廊下四处挂着三四尺高的楠木架子宫灯,每盏宫灯里点着二十四根蜡烛,那蜡烛的光一照,灯上雕刻的龙凤投在柱子、粉墙上,被风一吹,好似活了一样地四处游动。 “你来瞧。”青衿捂着嘴笑着,拉着鸳鸯走进房里,只见异香扑鼻,满目锦绣堆积自不必说,就在那中堂上挂满了金漆匾额,仔细一认,四王八公的匾,除了宁荣两府的,竟都聚齐了,连在京城的六家侯府,也各自写了吉祥话送来。 “若看风向哪个风向吹,只等着遇上红白事,就知道了。”鸳鸯叹着,心想贾琏、王熙凤若是夫妻不和睦,可当真对不起这琳琅满目的匾。 “瞧你,人家大喜,你说白事!”青衿啐了一声,知道鸳鸯过来必定有事,便送了她出去。 鸳鸯从贾琏院子后门出去,踩着地上鹅卵石,走到一扇文竹编制的小门外,轻轻地一推,恰打到门后前来锁门的可人,嘴里说着对不住,便走了进来,望见迎春屋子里有人说话,低声问:“又是哪个来了?” 可人噙着冷笑说:“早先死了都没人搭理,如今瞧着姑娘略得了南安王府小郡主的脸,又瞧太太不管,就一个个巴着,恨不得叫姑娘改口喊她娘,给她养老送终!” 鸳鸯瞧是贾赦这的妾室妄想把迎春养在名下,微笑道:“这可真是痴心妄想了,老太太都弄不走二姑娘呢。”望着可人,小心翼翼地说:“珠大爷回来了。” 可人沉默了一下,并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什么遗憾,“人没少胳膊少腿吧?” “没呢!留了一把胡子回来,说不考科甲了,要去拜了山子野为师。”鸳鸯瞧可人是当真放下了,心道真怪,没多久前还要死要活的两个人,如今都放下了。 “也好,他原本就有这爱好,只是不敢说出口。”可人领着鸳鸯走到瑟瑟作响的竹林下摆着的两张藤椅上坐着,又细细地问鸳鸯贾珠回来的事。 鸳鸯对可人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瞅着屋子里的灯光一照,可人腕子上南安太妃赏赐的夜明珠微微发光,照得可人越发地肌肤胜雪,心想若是可人进了义忠亲王府,如今怕早没命了,一时感慨着,闲话间就胸无城府地把在贾母有心把宝玉跟黛玉配做一对、费大王善保要趁着贾琏大喜大捞一笔的事,统统说给可人听,临了,还打趣了一句,“大太太也有了吗?瞧她躺在榻上不住摸肚子的。” 可人听了,当着鸳鸯的面也没说什么,只瞧见前面的人声没了,抱怨了一句:“何姨娘总算走了。”握着鸳鸯的手,“你还拿着一百两银子走吧,既然已经把我卖出去了,谁还是那边的人?少拿着主仆一场的情分来膈应人了。” 鸳鸯笑道:“我料到你不肯,就没跟老爷、太太说,罢了,连姑娘也不必见了,免得说起你跟珠大爷的事,人家小姑娘也不知道该说听懂了呢,还是听不懂呢。等我拿话搪塞了老祖宗吧,反正大老爷也不是头回子顶撞老祖宗了。” 可人羞赧地在鸳鸯手背上一掐,“你等我一等”,就先从后房门进了屋子,一会子拿了个红锦袋子回来,递给鸳鸯,“这是前两天琮哥儿满月,大老爷高兴,随手赏的一袋子贝壳,虽不值个什么,但瞧着有趣得很。” 鸳鸯撑开袋子一瞧,伸手向里面捞了一把,摸出一只鹅黄色的小小海星并一枚雪白的贝壳来,愕然道:“大老爷去海边了?” “谁知道呢,反正金的银的,你们多的是,这样的东西我料着是没有的。”可人笑着,送鸳鸯走到门边,听鸳鸯说“一个二百钱,大姑娘、三姑娘也乐意去买”,附和了一声,送了鸳鸯走,锁上这边竹门,便搓着手急急忙忙地进了房门,望见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都歇着去了,便先在炕上整理了她值夜的铺盖,随后走到西间里,瞧见迎春趴在床上正对着床边雕花方几上的蜡烛看书,道一声“姑娘该歇着了”,便将那雕花方几移开,替迎春掖帐子时,唯恐贾母再打发人来讨她,就把鸳鸯来了的事说了。 “除了这事,鸳鸯可还提起旁的?”迎春打了个哈欠,听见贾琮的嚎啕声清晰地传来,就揉了一下太阳穴。 可人微笑着,权当是说闲话,就把鸳鸯说的学给迎春听,只是她嘴里说着,就把黛玉、宝玉配成一对的主意,说成了贾母、王夫人共同的主意。 迎春可不觉得王夫人会跟贾母一条心,疑心王夫人还会自作主张,就对可人笑道:“若闲着了,问一问彩霞、金钏,二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可人既然能做到贾珠跟前第一人,也不是个蠢人,瞧迎春叫她打探消息,便微笑着应下,吹了蜡烛就去了西间里。 王熙凤要来了……迎春枕着手臂,心想王熙凤总不至于像邢夫人那样狗咬吕洞宾吧? 第31章 姽婳社 迎春这边想着王熙凤,隔着一带翠竹,住在上房里的邢夫人也想王熙凤想到了二更天,唯恐秋月知道了什么事就去说给她表妹司棋听,打发了秋月出去,只□□草、春苗陪着。 “太太,当真不请大夫来瞧?”春苗瞧邢夫人反反复复地摸肚子,也觉得邢夫人是有了。毕竟贾赦去南边当一趟差,怕有大半年没近女色,大半年的力气都使在邢夫人身上,说不准邢夫人当真就有了呢。 “不请。”邢夫人蹙着眉,戴着玉戒指的手摸着似乎凸起一点的小腹上,忽然一阵地作呕,对着春苗捧来的痰盂一阵猛吐后,压低声音问:“秋日里,琏二爷手上几个庄子拢共送了多少租子来?” 春苗道:“回太太,瞧着一车车的送进来,只榛,松,桃,杏穰,这四样,就有七八口袋呢,那银子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邢夫人眼睛眨了一下,攥着拳道:“就不信弄不来那些个东西,只要那姓王的丫头进门顶撞了我……”抿着嘴角微微一笑。 “哎呦,太太,您如今可金贵着呢,怎么能叫二奶奶顶撞了?”春苗咋咋呼呼地道。 “你懂个什么?”邢夫人虽怀得不是贾赦的长子,也不是贾赦的次子,但她满心琢磨着只要王熙凤顶撞了她,动了她的胎气,贾赦一准会嫌弃王熙凤一准会向着她,这么着,她大可以借着肚子,教唆贾赦把贾琏手里握着的几个庄子交给她。庄子而已,不过就是春秋两季收个租子罢了,她还打理不好吗? 盘算着,听外头春草说“太太,老爷去秋菊那歇着了”,邢夫人啐了一句“把个狗尾巴草当牡丹花养了”,越发地觉得“母凭子贵”四个字在贾赦那绝对行得通,于是喝了一碗花胶,怕动了胎气,早早地睡下了。 次日一早,天不亮,贾赦这小小的花园里就热闹了起来,前院里费大、王善保、张思存带着小厮们检查迎亲的马匹、请客的桌椅;后院里,费大家的、王善保家的、张思存家的忙着检查女客吃酒、听戏、更衣的处所。 想到若有年纪小的女孩子来,总归是迎春款待,王善保家的便提着灯笼,笑盈盈地抬脚进了迎春的屋子,瞧迎春果然起来洗漱了,站在迎春那红漆描金明镜台前,堆笑道:“姑娘,就请年纪小的娇客在姑娘屋后的芍药亭里玩笑,姑娘瞧怎么样?” 迎春手上揉着梨花膏子,点头后,见王善保家的喜得合不拢嘴,笑道:“您老发了大财了?” “……瞧姑娘说的,往哪发财去?”王善保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迎春道:“也不是我说,你们做事也该小心一些,这些话都在西边二老爷家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王善保家的心里一慌张,堆笑说:“咱们这办喜事,关那边什么事?” 迎春微笑着不说话,司棋拿了一件妃色缎面交领长袄过来给迎春穿上,听迎春说她外祖母,就跟着搭腔说:“关那边什么事?赖大两口子三天两头过来请安,林之孝两口子一直想把女儿送到我们这来,余信、张材、吴新登三个隔三差五地就来打探咱们老爷、二爷还要不要人。” 王善保家的一凛,因是司棋说,再没有怀疑的道理,试探着说:“他们该不会……想抓我们的把柄吧?” “那可不。”绣橘跟莲花儿挤了下眼睛,虎着脸吓唬王善保家的。 王善保家的心乱跳着,敷衍着交代了几句,就急急忙忙地向外去。 绣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走到迎春跟前,笑道:“瞧着有人盯梢,他们还敢不敢大着胆子捞银子。” 司棋嗔了一声,“也该给他们上个辔头,瞅着琏二爷成亲,他们不忙着正事,单忙着把府里的东西往太太房里搬呢。” “你们都仔细一些,二嫂子一进门,就要立威呢,你们可别犯在她手里了。”迎春对着镜子照了一照,略吃了几口饭,就听前院里响起了鼓乐声,待日头高高地升起时,只听着前面笑语阵阵,秋月又来请,便带着司棋、绣橘绕过水塘进了邢夫人那上房,只瞧着上房里热闹得很,贾母、王夫人打扮得喜气洋洋地随着邢夫人一同接待贵客,元春、探春、惜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并未随着过来,只有个宝玉被领来了。 只听门外通传的声音此起彼伏后,一堆插金戴银、遍体绫罗的贵妇人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几天没见,迎春这个头又见长了。”南安太妃被人众星捧月着走来,摸了下迎春的脸颊,在上座坐下,宛若春风地笑说:“叫她们姊妹去别处说话吧,免得拘束了她们。” 贾母含笑道:“这话说得是,元春已经在西边准备好茶点击鼓传花了,迎春,快带着郡主并其他姊妹过去吧。” 迎春怔了一下,瞧贾母穿着一身赭色团花缎面褙子,这话说得十分从容,就好似早跟贾赦、邢夫人商议过了一般。 南安太妃嘴角一牵。 忠靖侯史府的两位夫人忙攥紧了帕子,双双地想贾母这是要借了贾赦的势给贾政?贾赦跟贾政兄弟两个一家亲了,不是贾政连累了贾赦,就是贾赦提携了贾政,怎么着,贾政都没坏处。 迎春也明白贾母如今恨不得叫贾赦成了贾政的护身符,好叫贾政在外头拿出将军府老爷的威风、好叫元春拿着将军府千金的名头进宫,瞥了一眼,瞧邢夫人不言语,便失望地一叹:“原来元春姐姐那也准备了,亏得我这边天不亮就盘算着怎么带姐姐妹妹们玩呢。” 孟璇握着迎春的手,嗔道:“那就去你那玩,如今再去你们二老爷那边,又要出了大门,你们这宁荣大街上堵得水泄不通,哪还有地叫我们的轿子过去?”拉着迎春的手,就向外走。 众人中,孟璇身份、辈分最高,瞧她转身就走,众人匆匆地一拜后,好似随风飘出的花瓣般,拖着身上的或红或粉的衣裙跟了出来。 迎春先认出了史湘云,见她还不到四岁,乌压压的头发盘了两个鬏,模样儿当真跟宝玉有两分相似,瞧她怏怏不乐地,走在廊下就试探了一句:“云妹妹要去寻宝玉?” 湘云果然双眼一亮。 孟璇手指在史湘云额头上一戳,“这么点的人,也有一年没见那什么宝玉,怎么就还惦记着?去吧,我们也不拦你。” 湘云果然兴高采烈地就去了。 “怕是有人一直提醒着她呢,咱们这些女孩子,若要被人算计,那可是容易得很呢。你们想,她无父无母的,若闹着去见谁,拦着她就是铁石心肠,要被人戳脊梁骨,只能由着她去了。” 冷不丁地,有人一针见血地开了口,迎春心想大概就是翠缕怂恿湘云的,毕竟翠缕就跟那紫鹃一样,不管对湘云、黛玉有多忠心,她们的亲戚家人在贾家,自然想把湘云、黛玉也留在贾家。向那说话的望过去,见是一对年纪只差个一二岁,做了一样打扮,都是一样修眉俊眼的高挑女孩子,因不曾见过,便笑道:“两位姐姐是……” “冯慎己。” “冯珍己。” 孟璇笑道:“这是神武将军的一对千金,今儿个神武将军夫人没来,我请了她们来,是有一桩要紧的事,要说给你听。”拉着迎春的手,也不见外地一路走过插着残荷的水塘,听前面热闹沸腾的鼓乐声传来,嘀咕了一句“你家真小”,就随着迎春走了开满玉盘大小芍药花的亭子外,“我们打算成立一个姽婳社,你要入社吗?” “姽婳社?是赛诗,还是赛针线?若是这两样,我入社了,大抵只能在一旁端茶递水外加拍巴掌叫好了。”迎春是主人家,瞧众人喜欢在这开阔又满目新鲜花草的亭子外坐着,便打发人把在亭子里的桌椅茶点拿出来,请孟璇上座后,便又请冯家一对姊妹坐下,余下的威镇将军之女陈枫,威远将军之女马金云,平原侯府的蒋子岑,定城侯府的谢希真,襄阳侯府的戚江月,景田侯府的司蕴之,这些跟迎春见过几次的,不用寒暄,便各自落座了。 众人听迎春说赛诗、赛针线,彼此扭着嘴、皱着鼻子,就都笑了。 孟璇托着脸颊,略显得深邃的眉眼一瞥,“也亏得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这姽婳社里一大禁忌,便是提起作诗、针线两件事。” “那是做什么的?”迎春纳闷了一下,恰庄头送的一只小鹿闻见这边桌上的果子香味,踢着四蹄走了过来,便拿了桌上的海棠果喂给这才断奶没多久的小鹿,瞧众人只笑着不说话,便一一打量过去,孟璇自不必说,因是老来子没人约束得住,骑马射箭没一样她不会的;冯珍己、冯慎己虽是头会子见面,但瞧她们姊妹的名字比“紫英”二字更不带脂粉气,料想也不是一对循规蹈矩的;再瞧陈枫、马金云、蒋子岑、谢惜真、戚江月、司蕴之,这六个都曾做过孟璇的伴读,料想也没少陪着孟璇胡闹过……如此,推敲着,笑道:“咱们这姽婳社,是要比试骑马射箭?” “哪呢,”自封为一社之长的孟璇轻嗤一声,托着脸颊说,“父王建了个马球队叫酬王社,一堆王孙公子都加了进去;咱们也建一个,磨练个三五年,给他们下战书,看不打得他们一个落花流水,看他们怎样酬王去。” 这话正合了迎春的心意,握着帕子擦了手上小鹿的口水,抿了一口面前的女儿茶,“咱们总不能纸上谈兵,去哪里练马术?” 孟璇眼皮子一撩,向这花园后一瞥,“谁不知道那半个宅子叫谁买去了?听说你老子已经叫人拆了那边屋舍,准备修个花园子养老——据我说,你老子年纪也不大,养什么老?干脆跟我父王说一声,叫你老子把那一片修整了,咱们在那边骑马、打马球。” “这么说,以后茶水都包在我身上了?这么着,我就是副社长了。”如今南安老王爷算是贾赦的上峰,南安老王爷开口,料想贾赦是一定会遵从的;南安老王爷越老越心疼孟璇,料想他是不会拒绝孟璇的。 高大肥壮的马金云身上裹着一件银红的衣裙,她原本跟孟璇最要好不过,如今瞧迎春后来者居上,倒是把她比下去了,不服气迎春这副社长的话,抓了一枚红彤彤的李子去打那小鹿,待小鹿撒着蹄子从她身边退开了,拿着胳膊肘捅了捅陈枫。 陈枫噙着笑望着迎春,“可不能就这么定下来,不如,咱们掰手腕,赢了的,做副社长?” 孟璇瞅了一眼马金云身上的肥膘,正待要拿了话叫陈枫改了主意,迎春、冯慎己、冯珍己三个先拍着手叫好了。 “既然这么着,你们就比吧。”孟璇道。 马金云听孟璇这话落下,一扯桌围,把个绣着芍药花的桌围掀了起来,一脚踩在雕花方凳上,胳膊肘在桌上一摆,就把肥壮的手臂竖了起来。 “我先来!”冯慎己也一撩裙子,抬脚踩着方凳上,露出一只掐金的靴子,握着马金云的手,便跟她掰腕子。 迎春瞧冯慎己被马金云衬托得好似一只清瘦的白鹤,料到马金云若赢了,她一准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于是巴不得冯慎己赢,正瞅着那握在一处、僵持住的两只手暗暗地祈愿,忽听见奶声奶气的话,忙扭头去看。 只见前面的芙蓉花篱笆下,快五岁的宝玉,小脸扭曲地望着掰腕子的马金云、冯慎己,不知是被马金云狰狞着的脸吓住了,还是被冯慎己身上的杀气吓住了,扯着湘云就道:“云妹妹快走!这些姐姐们吓人得很!” 马金云气息一滞,疑心宝玉在诋毁她容貌不如旁人好看,拧着眉头就要瞪宝玉。 这一滞,恰被冯慎己钻了空子,砰地一声,就把马金云的手砸在了桌上,震得一桌子精致纤巧的点心从金盘、玉盘里跳出来。 “快走、快走!”自来只见过温柔婉约女儿的宝玉如同瞧见了洪水猛兽般,拉着湘云就向前面跑。 “你这小兄弟以后见了咱们,要绕路走了。”孟璇沉稳地瞧着宝玉带着湘云“逃之夭夭”,心想这宝玉长大了,一准是南安老王爷嘴里那出门扯淡、回家困觉的纨绔子一个。 迎春巴不得宝玉不来这边呢,见众人的茶都没了,便叫司棋、绣橘再给众人添茶,眼角瞥见元春打扮得恍若出水芙蓉般领着探春、惜春走来,心想反客为主的来了,她就瞧元春要用什么法子借了贾赦的势,进了那“见不得人的”的宫廷。 第32章 谁养老 “大姐姐来了。”迎春先站起身来去迎,望见探春、惜春穿着一样的杏色衣裙,戴着一样的金项圈,心想这真有意思吗?这杏色探春穿着颜色倒是好,越发衬得她俊眼修眉,惜春穿着,就有些显得无精打采了。想着,便张罗着叫可人搬了凳子来、叫司棋绣橘斟茶。 元春瞧迎春忙活着,浅笑道:“二妹妹别忙了,哪有只招呼自己人,反倒撇下真正客人的理?” 马金云方才输给了冯慎己,怎么瞧迎春,都觉得迎春在幸灾乐祸,于是接了元春的话说:“正是,不是我们托大,是迎春妹妹凡事也该分个先后。”瞧那讨厌的小鹿又凑到她跟前,又拿了果子去打。 孟璇瞥了马金云一眼,此时其他人都站起身来迎接元春姊妹,就她一个还坐在凳子上。身为王府郡主,知道的消息更多。早二月就听说皇上有意折磨贾政的事,于是望着马金云,毫无顾忌地说:“来者是客,只要不是从一扇门里进出的,都是来者,都是客。” 元春一滞,旋即笑靥如花地把她做下的小点心摆在孟璇面前,“郡主说得是,不是一扇门里出来的,都算是客。” 马金云嘴一撇,“贾家大姐姐这样说,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客,打了自己的嘴?” 元春极有长姐风范地将手往马金云肥厚的肩膀上一搭,笑道:“我跟二妹妹也是一扇大门里进出。”瞧众人疑惑,就笑道:“老祖宗方才已经当着太妃等人的面说了,她带着我们三姊妹搬到大老爷这来。从来各家的老人养老,都是跟着长子,没有跟着次子的道理。老祖宗已经打发人去西边拿了她日常用的东西来。” 料想,贾母当着邢夫人的面提起,邢夫人软弱得就答应了,可贾母怎么想起来这边住着的?迎春心里一堵,贾母住到这来,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迎春脸上神色大变,挨着马金云站着的陈枫立刻笑道:“料想贾家老夫人是不许她参加咱们这姽婳社了,不如,暂且剔除了她的名,等她再递了入社的帖子来,咱们再邀她入社。” 马金云立刻附和道:“这样稳妥得很,不然,也叫迎春妹妹为难不是?”眼睛转到孟璇身上,等着一社之长孟璇发话。 孟璇抿着清茶,思量一番对迎春道:“你先把家事解决了,再来入社吧。不然,被一堆人拿着不成体统说话,咱们这社也难长久。” “姽婳社?是诗社,还是女红社?”元春对着一群年纪不大的女孩子,面上也没一丝不耐烦,对着孟璇,尤其殷勤,瞧她茶碗空了,便接了可人手上的茶壶给孟璇斟茶。 “也不是诗社,也不是女红社,我们都是将门虎女,折腾着要组成个马球队呢。”马金云不怀好意地说。 “马球社?”元春吃了一惊,倒没没说出什么叫众人扫兴的话,只笑道:“咱们击鼓传花吧。” 孟璇瞅着元春“反客为主”,把个迎春挤兑到了桌尾上坐着,正待要请元春去跟她年纪相仿的姑娘那坐着,瞧迎春一摇头,知道迎春不肯叫她插手,便笑道:“也好。” 迎春瞧元春跟马金云、陈枫一唱一和的,越发叫她说不上话。说不上话,就索性不说了,由着元春长袖善舞地招待孟璇等人。瞥见元春的抱琴趁着众人说话,顺着芙蓉花篱走了,心里警惕着,果然片刻后,鸳鸯走来道:“二姑娘,老祖宗要你过去说话。” “这就来。”迎春答应着,对桌上众人道声失陪,便随着鸳鸯走,走在路上,装做看花草,就给可人递了眼色。 可人也怕见到贾母,忙拉着鸳鸯穿着的桃红比甲,“老祖宗怎么忽然要搬到这边来?” 鸳鸯向左右瞧了瞧,望了一眼攀折蔷薇花的迎春,在可人耳边说:“方才老祖宗在大太太那坐着,瞧着没什么人主动找她搭话。觉得尴尬,便借口更衣带着二太太出来,一出来,就听里头不少人奉承大太太……所以就要搬来住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过来住,宝玉八成也要过来了。”可人惊叹于贾母的急智,只要她住过来,日常来了奉承邢夫人的女眷,都要先奉承了她这老夫人不可。 鸳鸯唯恐迎春听去了,忙去看迎春,瞧迎春握着蔷薇站着,知道她已经听见了,就又道:“抱琴刚才去老祖宗那告状,说二姑娘要骑马打马球。” “她真多事。”可人嗔了一声,忧心地望着迎春,迎春若不打马球,安安静静地做针线,怕没几日就跟小郡主她们疏远了。贾赦来往的人,拢共就那么几个武将,跟这些武将家的姑娘疏远了,以后就彻底连个手帕交也没了。 可人想到的事,迎春也想到了,瞧见一带竹篱笆后,珍珠、鹦哥几个抱了贾母的包袱向空着的一所狭窄小院里走,心里又气又恼,忽然问鸳鸯,“老祖宗过来了,那,老祖宗的体己呢?”总不至于贾赦连荣国府的年例都不要了,贾母还带着贾政的儿女赖在贾赦这边吧?若要赖着,总该带着体己过来。从没听说过跟着老大养老,把个体己银子都留给老二的事。 鸳鸯一怔。 可人心思转了个弯,明白贾母只是瞧贾赦这边风光,所以想住进来借了贾赦的势,提携贾政那一房。贾母从始至终,就没有要跟着贾赦养老的心思,也不避开鸳鸯,就对迎春一福身,“姑娘,奴婢去叫大太太,把老祖宗的体己也抬来。” “去吧。” 可人一转身,便提着绣了绿菊的裙子向邢夫人那满是贵妇的上房里跑。 “哎,可人——”鸳鸯忙叫了一声,只觉裙子一坠,低头望见迎春抓她的裙子,因心里还对贾母忠心不二,便着急道:“姑娘快放手,可不能叫可人那么着——老祖宗知道了,一准要打死她呢。” “放心,老祖宗不会那么着。”迎春扯着鸳鸯的裙裾,仰头望着鸭蛋脸面、乌黑头发的鸳鸯,笑道:“老祖宗不是要见我吗?咱们快去吧——总之,以后老祖宗就在我们这住下了。” 鸳鸯怕迎春在大庭广众下扯掉她的裙子,心里着急着,不得不领着迎春向贾母挑中的那所只有三间屋子,先前住着贾赦姬妾的院去,走出老远,回头瞧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费大家的发了一笔横财般兴冲冲地向邢夫人上房去,知道她们是去搬贾母的私房体己去了。 贾母为施展一时权宜之计,挑中的这所院落狭窄得很,远不如那荣庆堂的后院宽广,一带竹篱里种了两棵老梅,离着老梅不过十一二步,便是狭窄的三间屋舍。 迎春跟着鸳鸯过来时,贾母正仔细地叮嘱王夫人,告诫她说:“你且忍住这口气,先叫元春拿着世袭将军府姑娘的名头进了宫再说。以元春的本事,就算老二得罪了上头什么人,也有转圜的余地。只要元春出息了,你要怎样扬眉吐气不行?” 王夫人巴不得贾母替元春筹谋,只是想着宝玉也要住进贾赦家,怕宝玉受了委屈,才红了眼眶。听贾母告诫她,就安分地道:“儿媳都听老祖宗的。”听见竹帘子啪嗒了一声,知道鸳鸯领着迎春来了,就忙道:“老祖宗,这边树木太多,难免寒凉了点。儿媳吩咐人,把些厚重的被褥也带来吧。” 贾母点了点头,靠坐在铺了弹墨绫子引枕的炕上,瞥了一眼迎春,先不理会她,只瞅着珍珠、鹦哥、琥珀四处地安放她用惯了的物件。 鸳鸯走到炕前道:“老祖宗……” “鸳鸯,把那雕漆小炕屏摆在西边屋子。”贾母以为鸳鸯在提醒她迎春来了,眼皮子抬也不抬一下,只管叫迎春自己个反省。 鸳鸯急着要把邢夫人去抬贾母体己的事说给贾母听,见贾母不许她张嘴,又怕一张嘴害了可人,便索性不说了。 迎春坦荡荡地站着看,煞有闲情地观赏贾母的这些个东西,望见那红彤彤的小炕屏上雕刻着牡丹花朵,想起自己曾买过一枚红漆的戒指,哪一会子得空了,便打发人出去买一枚来,也算是留下个前世的念想…… “砰!”地一声,贾母一掌拍在炕桌上,指着嘴角翘起来的迎春,怒道:“女子当贞静温婉,你不好生地学针线,闹着要骑什么马?这般疯疯癫癫的,不说一旦跌下马,连累父母双亲伤心难过;传扬出去了,叫人以为咱们贾家女儿都是这样无法无天的样,那可怎么着?” 迎春知道贾母是借题发挥,待不回她一句,瞧贾母又一直盯着,就道:“老祖宗,不但我一个,跟老爷一起当差的老爷们家里的姑娘也要跟着郡主打马球呢。” 贾母冷笑一声,“你还敢顶嘴?” “咱们是将门女儿,比文人家的姑娘好动一些,也是……” “放肆!说你顶嘴,你越发地要犟上一句,”贾母瞥了迎春一眼,“咱们家就算出了将军,也还是书香门第,算不得将门!哪容得你这样放肆胡闹?” “可南安王府郡主——” “你老子可是皇上见了,也要敬重两分的王爷?既然不是,就好生地随着你大姐姐读书做女红。”贾母不耐烦再看迎春,“既然识字了,就在我这,替我抄了经书。” “小郡主那——” “离了你,你大姐姐还不能招待人了?”贾母心想有其母必有其女,寇氏难缠,迎春也不遑多让,且叫元春陪着南安王府小郡主作伴,兴许元春能帮着南安太妃把个活猴一样的小郡主带得沉静下来呢?倘若真能叫小郡主改了性子,南安老王爷也要感谢元春呢。她相信元春的能耐! “迎春,别叫老祖宗生气了,早先有人浑说你掉井里了,把老祖宗吓得一连几个月愁眉不展呢。”王夫人劝了迎春一句,便催着迎春快到炕上坐着给贾母抄佛经。 迎春瞧贾母、王夫人都有意隔开她跟孟璇,心笑元春比孟璇大了至少十岁,这大十岁的人一开口就免不得对小的说教,元春不得罪孟璇就罢了,还能把孟璇招待好了?巴不得在贾母这等着瞧贾母知道体己被邢夫人搬来后的脸色,便坐在那炕桌边,握了一根羊毫写字,瞅见贾母这砚台,是教导她读书的女先生韩逐云推崇的端砚,便握着羊毫对贾母道:“老祖宗,这砚台赏赐给了我吧。” 贾母没言语,王夫人嘴角先嘲讽地翘起。 果然,贾母埋怨着迎春太贪心,淡淡地道:“这是你爷爷用过的,要留给宝玉的。” 言下之意,便是迎春不配。 迎春碰了一鼻子灰,便听着外面热闹的喧哗声抄写佛经,听见啪嗒一声,就知道自己等着的事来了。 “老祖宗、太太——”周瑞家的急红了脸,进来跪下说:“大太太说老祖宗要她把老祖宗的东西全部搬来……王善保、费大两家,已经把老祖宗放在荣庆堂耳房里的箱子搬来了!” 正要呵斥周瑞家的没规矩的贾母一怔,摁着引枕支撑起身子来,着急道:“就没人拦着?” 周瑞家的急道:“要紧的人都不在家,不要紧的人,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哪个敢拦?几个没脸没皮的,还帮着搬呢。” 王夫人脸色煞白,贾母的东西是贾政的、贾珠的、宝玉的,归根结底都该是她的,怎么能搬到这边来?“赖大呢?林之孝呢?吴新登呢?就没一个清楚明白人拦着?” “人都向这边大街上瞧热闹了……谁去拦着?”周瑞家的讪讪地说,想着自己进来时撞见贾赦时,贾赦那憎恶的眼神,心想这大房她以后得少来。 贾母颤抖着手,骂道:“那个糊涂女人……这边就三间屋子,她要把我那些东西都抬到哪去?” 这话没落下,就瞧郑华家的嘴里叫着老祖宗、太太地跑进来。 “老祖宗、太太,大太太叫人把老祖宗的东西抬进她房里去了,大太太说,老祖宗这边地方狭窄,老祖宗要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她那取。” 贾母手颤抖着,“这个见钱眼开的糊涂女人!”骂了一声,两眼一翻,便栽倒过去。 “老祖宗,您不能昏!”王夫人着急地摇晃贾母,贾母昏厥,没人发话,一毛不拔的邢夫人还不得把贾母的体己摸个精光! 迎春瞅着鬓上发簪被摇晃得掉出大半截的贾母,摇头叹了一声,瞧周瑞家的、郑华家的围上来替贾母掐人中、揉太阳穴,手指沾了墨水往脸颊上轻轻地一抹,就向南安太妃等人跟前转悠去。 第33章 老废物 “太太,老太太昏过去了!”迎春不顾满堂贵客还在,自己个掀起帘子就跑到邢夫人跟前,拉着邢夫人的手急就要她向外去。 邢夫人今儿个戴了金灿灿的凤头钗,穿了缂丝撒花大红通袖,打扮得富贵逼人,方才又得人奉承,正在身心舒泰的时候,瞧迎春鲁莽地跑进来,便握住她的手,抬起迎春的面,皱眉道:“可人死哪里去了?也不收拾照看着你,瞧弄得黑眉乌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刻你了呢。” “太太别管了,这是我刚才替老祖宗抄佛经时弄上去的!”迎春着急着,就要拉邢夫人向外头去。 邢夫人依旧坐着不动弹,蹙眉道:“一派胡言,你哥哥大喜的日子,人人喜气洋洋的,老祖宗没事叫你抄佛经做什么?”忽然一个激灵,心想该不会是那体己私房闹出来的事吧?莫非,贾母算计她,故意地先叫可人来传话,然后一转身,再治她个偷窃她私房体己的事?慌地站起身来,下巴向秋月一点,“快,叫大老爷、二老爷、琏二爷都向老太太那去!” “琏二奶奶的花轿已经接来了,这么着,岂不是把琏二奶奶晾在了喜堂上?”秋月赶紧地提醒一声。 邢夫人巴不得给王熙凤一个下马威,“糊涂东西,这会子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老太太要紧,还是琏二奶奶要紧?”说完,道一声失陪,匆匆地就向外头去。 “太太——”迎春叫着,也跟了出去,急赶着去找贾赦告状。 邢夫人、迎春这么一走,剩下的这些贵妇们先面面相觑了一下,旋即窃窃私语起来。 ——孙子成亲,不叫孙女跟着高兴高兴,反倒打发孙女抄佛经去…… ——原本听说贾家老太太瞧孙女被拐带出去,就敷衍着说孙女掉井里去了。我原还不信,如今瞧着倒像是真的。 ——以后那老太太要住在这边,只怕迎春丫头要没好日子过了。 …… 听着众人议论纷纷,贾珍之妻尤氏,虽是隔了一房的侄孙媳妇,脸上也讪讪的,瞅着众人不在意她,便握着帕子走了出来,瞧见王善保家的、费大家的还忙着把几口大红箱子送进邢夫人院东厢里,便抓住个小丫头,叫那小丫头领着她去找贾母。 等着进了一所狭窄的小院,尤氏心叹贾母真糊涂了,放着宽敞的荣庆堂不住,就来这东边的小花园子里跟贾赦、邢夫人一家挤在一处,自己个打了帘子进去,望见贾母无精打采地歪在炕上,就瞧向王夫人,“太太,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含泪道:“也不知道怎么了,大嫂子忽然打发人抬了老祖宗的东西来。老祖宗一听,就着急了。” “太太,不是因为老祖宗要过来住,所以才要搬东西吗?”尤氏道。 王夫人攥着帕子的手一紧。 贾母眼皮子跳了跳,知道尤氏不会说话,便闭了眼睛不理会尤氏,只等贾赦过来再教训见钱眼开的邢夫人。 “老太太、太太,”尤氏望向炕桌上摆着的写了一半的佛经,压低声音说:“方才二姑娘去叫大太太时,脸上沾染了墨水。人家都说,老太太一旦住在大老爷这,迎春就没好日子过了。” “人家说,人家都有谁?”贾母赶紧地问。 尤氏踌躇着,就道:“来的人,都这样说……就连史家两位太太,也没替老太太分辩一句。” 贾母眉头皱了一皱,迎春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怎么会把墨水弄到脸上……莫非,她故意算计她?心里一堵,却也明白以后面子上该对迎春好一点,总不能叫人提起她,就说她是个苛刻孙女的老婆子。 “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二老爷、珍大爷、珠大爷、琏二爷来了。”鸳鸯进来,语速极快地通禀,话音落下,就见贾赦、贾政议论着要不要请太医的话传了进来。 “老太太要不要紧?”贾赦到了炕边,瞧贾母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就疑心贾母在他娶儿媳妇这天给他找晦气。 “母亲!”贾政红着眼眶,弓着身子握着贾母的手,担心得了不得。 贾珍、贾珠两个满脸担忧地站在贾赦身后,贾琏手扯着胸前的大红花,心思已经飞到了被孤零零撇在喜堂那的王熙凤身上…… 王夫人握着帕子擦着眼角,噙着眼泪望向畏畏缩缩躲在贾赦身后的邢夫人,“大老爷,老太太原本喜气洋洋的,偏生听说,大嫂子没支会一声,就把她的东西搬这边来了。一时气闷,便撅了过去。”这可是“偷窃”,看邢夫人怎么狡辩。 贾赦、贾政忙转头去看邢夫人。 邢夫人嗫嚅说:“老太太要过来住……既然过来住,东西还留在西边做什么?要用的时候,还得打发人绕一大圈子去取……”说完了,只觉这话十分在理,就把腰板也挺直了。 “正是,老太太没有因为这样的事生气的道理。”贾赦头会子觉得邢夫人顺眼了,瞅着邢夫人时,眼里带了一抹笑意。 邢夫人一瞧,越发地理直气壮了,就等着过两天收拾王熙凤了。 不是那么回事!王夫人不能替贾母辩解,就忙殷殷切切地瞅着贾母看。 “……我住习惯荣庆堂……在这边住两年,还要回荣庆堂去……做什么把我的东西搬来?”贾母不得已,只能装作虚弱不堪地吐出这句实话。 贾赦一听就明白了贾母的算计,背着手冷笑道:“老太太的意思,儿子明白了。但,既然发话说了,要来儿子这住,老太太就安心地住下吧——至于宝玉、元春、探春、惜春,还留在西边吧——先不说儿子这地方狭窄,只说琏儿大喜,老太太都不忘指点迎春读书写字,可见老太太对小孩子功课的用心;一个孩子就叫老太太连孙子的喜酒都没工夫喝,多来几个孩子,那还得了?”一甩袖子,就对邢夫人说:“叫人把元春、宝玉、探春、惜春的东西都送回去。” 贾赦跟在南安老王爷身边几个月,也把南安老王爷那令行禁止、说一不二的气派学了点皮毛来,这么一段话说出去,不说贾政、王夫人,就连躺在炕上的贾母也惊得目瞪口呆,没立刻发威弹压他。 “是,老爷。”邢夫人原本还怕元春、宝玉、探春、惜春来了,每个月要白白地糟蹋许多银钱米粮,如今听贾赦这样说,就如得了圣旨一样,立刻吩咐人去办。 贾母莫名地想到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两只眼睛瞅着从粤海回来后也没跟她请过安的贾赦,瞧贾赦精干了不少,竟也有点贾代善年轻那会子的影子了…… “老太太若没事,就去喜堂那瞧孙子、孙媳妇拜堂吧。”贾赦斜睨了贾政、王夫人一眼,敢算计他?他好歹也是南安老王爷麾下一员大将!瞅着贾母不动弹,摸着不知道什么过来的迎春的脑袋,“老太太再不动弹,王家可就有话说了。” 贾母气得胸闷,嘴角牵动了两下,到底怕把个新媳妇晾在喜堂久了,得罪了王家,扶着王夫人的手下了炕,瞧邢夫人献殷勤地替她整理衣衫,踌躇着说:“等新人拜完了天地,把我的东西,送回荣庆堂……我琢磨着,还是回荣庆堂住吧。” “那可不成。一天里来回地搬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儿子虐待母亲了呢,被人弹劾一本,儿子的官就丢了。”贾赦拱手,请贾母在前面走。 王夫人忍不住着急,虽说元春、宝玉养在贾母身边,她偶尔也埋怨贾母拦着不叫她跟元春、宝玉亲近,但若不是贾母养着元春、宝玉,元春、宝玉哪有如今这般的体面?譬如说宝玉脖子上的那枚通灵宝玉,若不是贾母紧张兮兮地生怕那玉有个闪失,谁还会把那块玉当回事? “还不走?”贾赦不耐烦了。 邢夫人拉着王夫人的袖子,含笑道:“弟妹,快走吧,娶的是你们王家姑娘,别落了你们王家姑娘的脸。” 贾母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被邢夫人搀扶着走向那喜堂,走到那梅花树下,听见一声嬉笑,脸一扭瞧贾琏已经开始跟迎春玩笑了,心里不忿,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一声。 贾琏嘴角带笑,瞥了一眼贾母,人人都知道贾母虐待迎春,他还她不成?嘴角的笑意不减,对迎春嗔道:“别胡说,仔细你嫂子多心。” 贾母气息一滞,就连贾琏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王夫人怔了一下,这么说,贾母以后在贾赦、贾琏跟前,抖不起威风了?私房体己被邢夫人搬了去、身为母亲祖母又在贾赦、贾琏跟前抖不起威风,就是说,贾母成老废物了?不,贾母还有用,她的话至少在贾敏那还顶用。 第34章 王熙凤 王夫人不动声色地权衡了一回贾母的身价,琢磨着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碳,趁着贾赦、邢夫人、贾琏、迎春个个不把贾母放在眼里,对贾母的态度越发地恭谨,托着贾母腕子的手,都比往日低了两分。 此情此景,早先曾埋怨王夫人自作主张的贾母,倒是有两分发自真心地喜欢王夫人,避开邢夫人的手,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臂,暗暗对给王夫人递眼色。 王夫人会意,借口贾母要更衣,又把已经出了门、眼瞅着快走到喜堂的贾母搀扶回房里去。 进了那简陋不堪的屋子里,王夫人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贾母嗔道:“没出息的东西,多大点子事,就值当这样!你听我的,惜春也不必给东府送过去,珍哥儿是个无法无天的,珍哥儿媳妇又是个懦弱不堪的软性子——瞧吧,她瞧见老大的话头不对,早早地就躲到珍哥儿身后了。” 王夫人啜泣道:“老祖宗,儿媳哪里舍得留下你一个人在这边!” 贾母怒其不争道:“哭什么?我迟早还得回去。一会子趁着拜堂,你带着鸳鸯,把我那一箱子银子带回西边,至于旁的,倒不值个什么,就留在这边就是。” 王夫人眼神闪烁着,两只手激动地微微战栗,贾母一直防着她,可一直不肯把有多少体己叫她知道呢。 贾母被贾赦、邢夫人气得,一时也没看出王夫人的眼色——况且,她早有意把东西留给贾珠、宝玉,就算王夫人有点算计,她也顾不得了。 “……万一,大嫂子的人拦着不放呢?”王夫人就怕邢夫人挣命一样地护着那些银子。 贾母冷笑一声,“她娶儿媳妇呢,这么多的贵客在,料想她也没胆子大吵大闹。你领着鸳鸯去,只管把最要紧的一箱子抬走。凤哥儿的性子我知道,她是不肯叫旁人压着的主。等她哪一天不耐烦奉承琏儿那惫懒的货,就是咱们讨债的时候了。” “哎。”王夫人分外老实忠厚地答应着,仿若才进贾家门时那样如履薄冰地替贾母更了衣裳,亲自搀扶着贾母出门。 到了喜堂外,王夫人带着鸳鸯、周瑞家的、郑华家的一转身就向邢夫人厢房去;门前守着的秋菊、秋月瞅见了,虽纳闷亲侄女拜堂王夫人怎么走了,但只顾着看热闹,一时就也没留心。 喜堂上,贾赦志得意满地捋着胡须,邢夫人发了意外之财又盘算着算计王熙凤也没理会,贾琏更是浑身上下的喜气洋洋。 迎春也正想着怎么讨好王熙凤呢,偏袖子往后一坠,回头瞧见可人看她,便随着可人走了出来。 听着拜天地的吉祥话,可人捂着嘴,低声道:“二太太领着鸳鸯向大太太厢房去了,怕没好事呢。” 迎春嘴角一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贾母的体己,她是没心思算计,但倘若叫王熙凤知道她一个新嫁娘在喜堂苦等是因为她那嫡亲的姑姑的缘故,怕一进门心里就扎了根针,这辈子也难跟王夫人姑侄和睦,于是对可人道:“费大家的、王善保家的呢?叫她们甭管有事没事,弄出动静来。” 可人嘴角翘起来,笑道:“还等姑娘吩咐?已经打发人去了。” 迎春瞧着可人很有成算,怕可人撞见贾珠尴尬,便放她回后院去,又进了喜堂挨着主人家一群人看,望见披着金丝银线绣成的嫁衣,虽遮着脸面,王熙凤那窈窕婀娜的身姿,也难叫人移开眼睛,只是大抵是恼火了,抓着红绸的纤纤素手紧紧地绷着,似是随时要拔下头上的簪子给身边人扎上一下子似的。 “送去洞房——”一声悠长的吆喝声后,王熙凤抓着红绸的手松了一下,但只一下下,就随着一声“二太太,这事得问过了老太太”再次紧紧地绷住。 迎春嘴角翘了起来,觑见搀扶着王熙凤的平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瞥,便依旧搀扶着王熙凤跟着贾琏去新房,便了然地笑了。 贾赦咳嗽一声,深深地看了一眼贾政,起身对满堂宾客道:“舍下略备了些酒菜,还请诸位向前面去。”拱着手,好似听不见费大家的那一声吆喝般,携着一众同僚向前面酒席走去。 邢夫人眼皮子跳着,眼角余光扫了贾母一眼,敷衍地去后堂跟女眷们寒暄一番,便急匆匆地去寻费大家的,找到费大家的,就急赶着问:“方才嚷嚷着什么?连累得老爷在众人跟前没脸,看老爷回头怎么收拾你。” 费大家的焦急地叫道:“鸳鸯那小蹄子领着二太太,其他箱子都不管,单抬了最重的一口樟木箱子走。” “她要走,你就由着她走?人已经出门了?”邢夫人惊诧莫名,虽是贾母的体己,但她私心里已经把那些体己算成她的了,乍然丢了一箱子,据说又十分的沉重,叫她怎么不心疼? 费大家的嗫嚅说:“哪是我们由着她走,是……是没人防着她会不去瞧亲侄女拜堂,就那么叫人抬了箱子上她的轿子,一声不吭地就那么走了。” “混账东西,早叫你们把厢房门锁上。”邢夫人啐了一声,唯恐王夫人“卷土重来”,吩咐道:“立刻把厢房门锁了,得空问一下鸳鸯,叫二太太抬了什么东西走。鸳鸯那蹄子,如今知道要跟着老太太住在我们这,还敢这么着,看不给她点颜色瞧瞧!” 春草过来道:“太太,王妃要走,太太快去送一送。” “叫了姑娘来。”邢夫人嘴里说着,伸手整了整鬓发,扯着裙裾时,瞧春草不动弹,正要骂她一句,一低头瞧迎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微微撇嘴,心说这小妮子真不叫人省心,亏得方才她没跟费大家的说旁的,不然叫她听了去,那可遭了,“走吧,去送一送郡主。” “是。”迎春答应着,琢磨着回头叫可人提醒鸳鸯防着邢夫人一些,紧跟着邢夫人向上房去,进了房,瞧见孟璇、冯家姊妹都要告辞,由着贾母、邢夫人在前面寒暄安南太妃,拉着孟璇、冯慎己的手,纳闷地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我这地主之谊,还没尽到呢。” 孟璇嘴一撇,扭着嘴叫迎春去瞧颔首站在南安太妃身边的元春,“若是你要尽地主之谊就罢了,偏偏你又尽不到。谁耐烦在这听人说怎么做个娴雅端庄的女孩子?若要听,我家的嬷嬷们嘴里多的是话呢。趁早走得好,免得人家把《女戒》《女则》都搬出来了。” 迎春早料到如此,毕竟孟璇不是幽淑女,听不得元春的话,含笑赔不是道:“若有下次,我一定好生款待你们。” 冯慎己笑道:“一言为定,等后面的院子收拾干净了,我们就等着你一尽地主之谊。” 迎春笑道:“一言为定。”从司棋手上接了一堆她闲时用贾赦带回来的贝壳粘起来的兔子、白鹤,一一送了孟璇等人,虽跟马金云不和睦,也送了她一只。 孟璇握着小兔子,笑道:“你跟我一样野,这手上的功夫倒没耽误下来。既然没耽误,怎么你哥哥大喜,有人还要你去练字呢?” “璇儿。”被众人簇拥着的南安太妃回头嗔了一声,对贾母含笑点了点头,招手叫孟璇走到身边,牵着孟璇的手,便向外去。 迎春一直送到垂花门,原本指望着跟孟璇等人好生玩一玩——虽她们是一堆小孩子,但有人凑趣也是一桩乐事,如今只稍稍寒暄过,便两边辞过,心里不免有些怏怏不乐。 也送客到门边的贾母嘴角的笑几乎挂不住,瞧元春鬓发微微凌乱,料到那泼猴一样的小郡主刁难元春了,便安抚元春道:“这边闹闹哄哄的,你且坐了轿子,带着探春、惜春去吧。” 邢夫人咳嗽一声,咕哝说:“老太太别忘了宝玉。” “……宝玉也一起带走吧。”贾母心如刀割,手搭在迎春肩膀上,眨了两下眼睛,扶着迎春说:“迎春随着祖母走,既然你瞧上了那砚台,便送了你就是。”虽听见了上房里剩下宾客的笑声,也没心思去应承,半扶半推着迎春走。 迎春也不怕贾母会在背地里再使什么阴招,便随着贾母走,半路听宝玉哭闹着喊“老祖宗不走,我也不走”,眼皮子一跳,心想这边鸡飞狗跳的,坐在喜房里的王熙凤定恨得牙痒痒呢。 随着贾母进了那狭窄的院子里,就瞧见鸳鸯、鹦哥、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等满满地站了一屋子,个个年轻娇艳,瞧着煞是可爱。 “都退出去吧。”贾母拉着迎春进来,坐在炕上,瞧见那砚台里还有墨水,便又叫珍珠去把那砚台擦洗干净,瞧着老实坐在她对面的迎春,叹了一声,“二丫头,你也听风就是雨,把你姨娘的事怪罪到我这一把老骨头身上吗?” “老祖宗这是什么话?迎春可从没怪罪过老祖宗。”迎春疑心贾母要对她怀柔了。 贾母苦笑一声,“你姨娘肚子里有我亲孙子呢,我便是老糊涂了,也万万不会对她动手。” 迎春点头道:“我信老祖宗的话,就譬如说,我被吴兴家的拐走了,老祖宗一准是先打发人满城地找我,找不到,才说我掉水井里去了。” 贾母嘴角一扯,原本以为迎春年纪小,没什么见识,轻易便可被她收买,此时听迎春一开口,就给她软钉子,只觉迎春没一点比不得上元春,甚至连年纪更小的探春也比不得,等珍珠把砚台拿回来,不耐烦地一摆手,“你去吧。” 迎春接了砚台,道一声“谢老祖宗恩典”,便走了出来,到了这边窗子下,望见鸳鸯还忙着指派人收拾东西,便拉着鸳鸯的衣襟道:“原本要叫可人给鸳鸯姐姐说的,既然我在这边,就顺便说给鸳鸯姐姐吧。” 鸳鸯纳闷道:“姑娘,是什么事?——姑娘劝老爷、二爷对老太太敬重一些吧,不然老太太写了信去苏州,就把老爷、二爷的名都张扬到苏州去了。” 迎春含笑道:“就算敬重一些,这名声也会张扬过去。你别只替旁人操心,大太太知道二太太搬走了一只十分沉重的箱子,闹着要给你好看呢。” 鸳鸯皱了点缀着几点俏皮雀斑的鼻子,虽王夫人也是不好相与的主,但王夫人至少面子上宽宏——撇去在贾琏、王熙凤拜堂时抢箱子的举动,她并没有显眼的瑕疵,见谁都和和气气的;反之,邢夫人却是不肯给人多留脸面的,若是邢夫人作践起人来…… “你别怕,有个风吹草动,我叫可人支会你一声。”迎春说着话,依稀望见珍珠隔着帘子看过来,便松开鸳鸯的衣襟迈步向外去,因孟璇等人都早早地走了,便径直回了自己院里,果然,因平儿往日里常随着王熙凤来贾家,可人跟平儿十分熟稔地握着手坐在东边炕上说话,这会子平儿不知是气愤还是怎样,脸颊绯红着,比方才在喜堂上瞧着还俊俏两分。 “姑娘回来了,没再受罚吧?”可人走来接过迎春手上的砚台,有意做给平儿看地查看迎春手脚膝盖。 平儿也离了炕,穿着一身粉红衣裙站在地上,好奇道:“难道去老祖宗那,还能挨打不成?” 可人微笑不说话。 司棋走进来,撇嘴道:“不挨打,有的是法子折腾人呢。”先跟迎春告状说,“宝二爷自说自话,拿了姑娘巴掌大的紫红海螺送给了云姑娘。因怕他们哭闹起来,没敢抢,就由着他拿了。谁知道,到底哭闹了一场!”随后惭愧地望着平儿,“平儿姐姐,亏得是你们家奶奶,若换做旁人被晾在喜堂上那么大会子功夫,早哭起来了。” “哭?”平儿丰满的红唇一抿,先请迎春去炕上坐着,随后抱着膀子道:“我们奶奶只有叫旁人哭爹喊娘的份,哪有自己哭的道理?房里没人了,她就着我过来打听,究竟是谁要触她霉头。” 司棋笑道:“谁,还不是那两个太太?”笑着,把孟璇等人送给迎春的帕子、香囊等拿去朱漆雕填描金花立柜上放着。 平儿早料到会有邢夫人那不出奇的太太,却不料还有王夫人搅合在里头,想想喜堂上那大老远传来的一声,喊的就是二太太,满腹狐疑地只管看可人。 可人瞧迎春坐在炕上把玩砚台,像是不在意她跟平儿说的话,就对平儿道:“你可劝你家奶奶小心着点吧。这一位,”一根手指竖了起来,“大抵是双身子了,宁肯被她一时欺负了,也别顶撞她。” 平儿听说邢夫人有喜了,待要笑,又笑不出来,她还以为邢夫人早近不得贾赦的身了呢。 可人又竖起两根手指,“这一位,正心急着要替死鬼呢——若不是十分的不得志,你以为她会做出趁着侄子侄女拜堂,抢箱子的事?今儿个听彩霞说,那周瑞家的成天跟她关在房里叽叽咕咕的,虽不知道说什么事,但听着,仿佛提起你家奶奶了。” 平儿心里唬了一跳,瞅了一眼自顾自做自己事的迎春,打趣平儿一句:“珠大爷回来了,你不跟着他走?” 可人啐道:“浑说什么呢!珠大爷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平儿微微一笑,知道王熙凤一个人坐在新房里,正诅咒触她霉头的人呢,便立时起身告辞,临走时,又忍不住拉着可人在房里悄悄打听贾琏如今身上有多少银钱。 可人见平儿问,便低声回了一句:“银钱比隔壁西府所有的都多!奉劝你家奶奶先刹着自己个的性子,别把个财神爷吓得不敢回来。” “瞧你说的,她也不是只会斗狠的人。”平儿回护了王熙凤一句,便从这边后房门出去,从一道文竹小门进了贾琏、王熙凤这边院子,从后门进去,不见王熙凤在铺着鸳鸯枕、百子千孙被的床上坐着,到明间里一找,就瞧王熙凤坐在王公权贵写着的匾下,摸着猩红的指甲正不住地发狠呢。 “打听来了吗?果然是那个女人存心跟我过不去?”王熙凤一拍桌子,借着那力道顺势站起身来。 平儿向外瞧了一眼,忙遮着嘴,把从迎春那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给王熙凤听,最后道:“奶奶,可人说得对,如今得忍一忍大太太——至于二太太,奶奶也得防着她。” 王熙凤气得咬牙切齿,大喜之日,竟然撞上这样的事!虽她不信神佛,但总在意个好兆头,“老祖宗就由着二太太闹?”她可是没进门,就深得贾母的心呢。 平儿叹息着,把贾母责罚迎春抄佛经的事说了。 “……我大喜之日,她叫人抄佛经?”王熙凤不是唯我独尊的人,但素来要强,从来都要旁人做了绿叶陪衬她这朵红花,不料大喜之日,竟被人这样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 平儿一时没言语,半晌道:“奶奶千万被因为这些事跟二爷闹,上年的生日他里里外外奔波,就怕哪一点不好,他哪能料到还会有这样不成体统的事?” “他?哪一个他?这黏牙拗口的,多说一个字,累得牙疼不成?”王熙凤摩挲着金灿灿的镯子,斜睨了平儿一眼。 平儿知道是自己失言,也不肯在她大喜的日子跟她过不去,听外面说二爷回来了,便嗔道:“奶奶对着我倒是伶牙俐齿,刚才是谁委屈的红了眼眶,现洗了脸重新上了胭脂?” 王熙凤知道平儿的好意,便嗔了一句,“还不出去?”望见贾琏穿着大红袍子进来,身子一拧,握着帕子擦眼睛,好似当真委屈得不行。 贾琏瞅见了,登时跟着心酸起来,顾不得问平儿王熙凤怎么个牙尖嘴利,忙走到她跟前,矮下身子去看她,见王熙凤又拧了身子,便叹道:“知道你今儿个受了委屈,所以前面那么些人挽留,我也没敢多喝就回来了。”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原先没进门时,跟你们一家亲亲热热的,如今一进门反倒成了孤家寡人,老祖宗叫人去抄经,就算是个和尚、道士见人家做喜事,也该避讳地绕开,她倒好;还有大太太双身子了,指不定要怎么拿捏我呢;二太太更是一点姑侄情分都不念……我性子又软,嘴又笨,怕今儿个起了个坏头,以后也没好日子过了。”王熙凤握着帕子,真真假假地抽噎,“但凡我有点骨气,被撇在喜堂上的时候,就该一掀盖头,回我们王家去!” 贾琏瞧她说得可怜,一是情浓二是恰在良辰,便坐在她对面,笑道:“小孩儿有口无心的,快啐一口!今儿个可是个好头!” “哪里好了?”王熙凤娇嗔一声。 贾琏看她美目流转,妩媚得不似凡人,只觉多年的夙愿今晚上就要得逞了,拉着王熙凤的手,见她不肯起来,便斟了两杯酒杯。 王熙凤见贾琏要敬她,忙起身让开,偏着身子跟贾琏喝了交杯酒,又道:“我方才那些埋怨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就算把我晾一天,我也不走!” 贾琏笑了一笑,瞅着她粉香脂艳的脸颊,一心要给她开个好头,便拉着她进了里间,从个描漆的盒子里捧出一堆的地契、屋契,得意地瞅着她瞬间明亮的眸子,笑道:“你不识字,不知道外头挂着的匾才值钱,反倒拿了这些屋契、地契当宝贝。” 王熙凤又怕自己显得太市侩,又恨不得立刻清点这些契书,便按着契书道:“我可不信你这些话。” 贾琏微笑道:“你不信?信不信爷立刻叫赖大把西府的账本拿来给你看?赖大为什么肯把账本拿过来,因为咱们家挂着许多的匾。就算是东府的赖二,别看不是一府的,我也指使得动他。” 王熙凤知道贾琏厉害,却不料他连赖大都指使得动,带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护着契书,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这么着,咱们这要什么东西,只管跟赖大要,赖大自有法子做了假账,从二老爷、二太太那拿了银子过来?” “那可不。”贾琏得意非凡地说。 王熙凤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想着怎么报了今日的一箭之仇,毕竟人家日后说起她的亲事来,提起的不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而是鸡飞狗跳。这个亏,她也不能白吃。 贾琏瞧她满脸的狡黠,只觉她精明得可爱,笑道:“有你这贤内助,日后为夫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熙凤知道贾琏已经今非昔比,远不是昔日被她呼来喝去的人了,羞涩地低下头:“夫君这话太过了,家里哪少不得了您这顶梁柱。” 贾琏不料她这样温柔,喉咙一动,立刻拉着她躺倒在一床的地契、房契上。 一夜被翻红浪,次日一早,贾琏连王熙凤陪嫁丫头的长相都没记住,对着轩窗给王熙凤画眉后,脚步飘忽地在前带路,引着王熙凤向贾母昨儿个仓促搬来的院子去。 才打起帘子,王熙凤就敏锐地察觉到除了贾赦、迎春,人人看她的眼神都夹带了两分算计,倒是能耐可贵地领悟到他们两口子跟贾赦、迎春才是一家子。 因都是亲戚,王熙凤也不用人特意介绍,便随着贾琏一一拜见了贾家人,望见贾珍、尤氏也在,便连他们也见过了。 “既然成了亲,以后就该好生地干一番事业。”贾母坐在上首先发话了,瞅着一对相貌匹配的玉人,偏高兴不起来。 贾赦咳嗽了一声,瞅了一眼沧桑了许多的贾珠,问他:“还要考科举吗?” “侄儿想拜山子野做先生。”贾珠忙躬身回道。 贾赦道:“山子野我倒是认识,替你引荐一番吧。” “大哥不可!珠儿,还是要考科举的。”贾政赶紧地打断贾赦的话,深深地看着贾珠道:“珠儿你莫任性,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是好生地读书吧!” 贾珠淡淡地一笑,“好,儿子愿意蹉跎十年,叫老爷知道儿子并没有读书的天分。” “你这混账,存心要气死我!”贾政没了贾珠才回来时的小心翼翼,听他说这话,抬起手来就要打他一巴掌。 王夫人、贾珍、贾琏赶紧地拦着贾政,好言好语地劝说贾政。 贾政气恼了半天,唯恐贾珠又跑了,才道:“先拜山子野为先生,但正经的功课,也不能落下来。” “是。”贾珠也退了一步,这才答应着。 王熙凤瞅着今儿个又被人喧宾夺主了,心里气恼着,也不显露出来,亲亲热热地跟元春、迎春、探春重新见过,挨个地送了见面礼,便依着贾母的吩咐先回房去,等着见招拆招,看邢夫人、王夫人要对她使出什么手段。 果然过了晌午,邢夫人便打发了秋月来,秋月过来说:“奶奶,太太瞧奶奶嫁妆里有个玻璃炕屏很好。只说邢家的姨妈要来,想借了奶奶的炕屏摆一摆。” 王熙凤心说哪里来的尚不得台面的姨妈,面上笑着,立刻吩咐道:“平儿,快去开了库房,抬了炕屏给太太送去。” 秋月纳闷得很,还以为这么金贵的东西王熙凤不肯嫁呢,生怕碰破了一个角,仔仔细细地抬了回去,谁知邢夫人拿了个茶杯就向玻璃屏角上磕,望见磕破了一块,心惊肉跳着,不得不依着邢夫人的吩咐来王熙凤赔不是道:“奶奶,对不住得很,那炕屏摆的时候,一不留心,碰到了一角。” 王熙凤心疼得了不得,皮笑肉不笑地打发走了秋月,气得红了眼眶,待要寻贾琏来说话,偏贾琏临时出门了;待要咽下这口气,偏又可惜那没了一个角便折价许多的玻璃炕屏,正心疼着,恰听说周瑞家的过来请安,便对平儿道:“怎么这会子过来?就算要我做替死鬼,也不至于这一会子就过来。” 平儿低声道:“还不是因为二姑娘的事,老爷、二爷拿不到真凭实据罢了,若拿到真凭实据,早拆了周瑞家的、郑华家的的骨头。如今周瑞家的是瞧着老爷、二爷都不在,才敢过来呢。” “一家子窝囊废,被人欺负成这样。”王熙凤呸了一声,昔日跟周瑞家倒也要好,但再要好也抵不过“时过境迁”四个字,攥着粉拳,发着狠,决心叫贾琏、迎春瞧瞧她的手段,便扬声道:“周嫂子来了,怎么还不请进来?” 这话落下,外面小丫头便打了帘子,请涂脂抹粉,煞是体面的周瑞家的进来。 “给奶奶请安。”周瑞家的抱着个银红包袱进来,走到王熙凤手边,便把包袱放下,瞧王熙凤不动弹,便把包袱打开。 “这是什么?”王熙凤瞅着里面雪白的银子,心里一动。 周瑞家的倒知道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叠着手笑道:“太太先前忙着找珠大爷,没心思仔细替奶奶买几样礼物,就吩咐我拿了一千两银子给,叫奶奶由着心意花用。” 王熙凤一笑,示意平儿收了银子,请周瑞家的坐,闲话家常了一通,冷不防听周瑞家的说起买地的事,当时记在心里,并不表露出来,只等周瑞家的走了,才叹道:“真是咱们王家的做派!料想她来三次,才会把心思说出来。吩咐旺儿盯着周瑞,瞧他向哪一处买地去。若不生事还好,若生出事来……且叫公公、小姑见识见识我的能耐。” 平儿答应着,躬身道:“不如,先使些银子,收买了彩霞的爹娘,如此彩霞那若知道点什么事,一准会来回。也免得奶奶一直等着人家来算计。” 王熙凤急着叫贾赦等见识到她的能耐,便点头答应了,吩咐了平儿去办,便满心地等着次日回门,待晚间瞧见贾琏避开邢夫人亲自置办的回门礼十分体面,便温柔缱绻地奉承贾琏一回。 进门三日后,总算从彩霞那得知王夫人的意思,是要她给贾敏取信,说和林黛玉、贾琮。 王熙凤得知了,自顾自地笑了大半日,倒是没心思给贾赦、迎春见识她的能耐了,一心只想着叫邢夫人出丑,于是等贾琏、贾赦不在家那一日,掐准了周瑞家的会来,先散出消息,说她有东西要借着周瑞家的送给王夫人,待周瑞家的来了,便请周瑞家的去后窗大开着的屋子说话,并特特地把后院的人遣散开。 果然,周瑞家的只觉时机妥当了,斜签着身子坐在王熙凤那炕上时,便微笑说:“我瞧奶奶不像在家时那么敢作敢当了,倒有些像是怕琏二爷的样子。” “放你娘的屁,我几时怕过人?”王熙凤啐了一声,见平儿远远地摆手,就知道后窗那邢夫人已经打发人来盯梢了。 周瑞家的瞅着歪着身子靠坐在引枕上的王熙凤,笑道:“奶奶就算怕二爷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二爷能耐着呢,谁不知道讨好了苏州的林姑父、林姑太太大有好处。我们太太要讨好姑太太,偏坏在早年跟姑太太结仇这事上了,不然拿给宝玉去讨好姑太太,我们太太也愿意。” 王熙凤微微蹙眉,有意说道:“讨好他们林家?这话说得太没出息了些,好歹也是金陵有名的老世家,哪至于沦落到这样讨好人的地步?” 周瑞家的微笑道:“奶奶还没听二爷说过吗?林姑太太手里有两三百万呢,林姑太太又只有一个姐儿,这两三百万,少不得都是林姐儿的。” “呸,我们王家地缝里扫一扫,也不只两三百万。嫂子打听打听,我那玻璃炕屏叫我们家太太磕了,奶奶我眉头可曾皱一下?”王熙凤虚张声势道。 周瑞家的笑道:“我就是王家出来的,还能不知道吗?奶奶且听我一言,左右大太太跟奶奶不和睦,奶奶不如干脆跟秋菊一个鼻孔出气,把个琮哥儿养在大太太名下,把琮哥儿跟林姐儿凑成一对。” 王熙凤嗔道:“琮哥儿一个裹着尿布的毛孩子,哪里配得上人家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年岁上,差得太多了。宝玉那衔玉而生的,配人家倒是不错。” 周瑞家的微笑道:“女大三抱金砖,三岁也算不得什么,就算是四岁五岁,那么一个美人胚子,那么一笔钱财,谁家不动心?” “……这事,有多大把握?”王熙凤放软了话。 周瑞家的笑道:“只有奶奶有胆量,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林家几代单传,没有娘家做靠山,林姐儿进了谁家不要遭罪?这么着,林姑太太还不肯亲上做亲,做女儿嫁进咱们贾家来吗?” 王熙凤沉吟着不说话,恰平儿在外头说“琏二爷回来了”,周瑞家的一听,赶紧地就向外去。 王熙凤先还不言语,待平儿走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才忍不住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等着瞧吧,有好戏看了。” 平儿狐疑地走来,低声道:“林姑太太手里当真有那么些银子?” 王熙凤思忖着,说道:“若是姑太太手里有琏儿的两三百万,那她自己个的银子一准只多不少。便是林姐儿分不得那么许多,少不得也要有个几十万的嫁妆!”重重地一叹气,只恨自己没个年纪仿佛的兄弟早早地把那几十万定下来。 这边厢王熙凤遗憾,那边厢邢夫人听了春苗的话,握着肚子久久地沉吟不语,恰听见贾琮的哭声,便骂道:“人都死绝了?成日里叫那小东西嚎丧!”骂完了,听哭声停了下来,嘀咕了一句“原来她是手头宽裕,才不在乎我砸了她的一样两样东西。”转而,摸着自己的肚子,疑心自己这一胎一准是个男儿,于是存心地不肯叫秋菊那小蹄子跟王熙凤勾结着踩到她头上去,便对春苗吩咐说:“盯着奶奶,若瞧见她跟秋菊走得近了,快来回我!” “是。”春苗答应着,也指望邢夫人这一胎出来提携得她们扬眉吐气,便忠心耿耿地替邢夫人盯着王熙凤,瞧王熙凤跟迎春十分要好、跟贾母的丫头有说有笑,却一直远着贾赦的妾室,忽地一日就跟秋菊要好起来,仔细打探后,忙赶着回给邢夫人。 邢夫人心里生着气,只觉王熙凤太不把她放在眼里,要不要把贾琮养在她名下,竟然不跟她支会一声,吩咐春苗道:“再去打听打听,她们几时要把这事说给老爷听。” 春苗答应着,便又去各处打听,恰听见平儿跟可人说话时,提起九月初九重阳这一天王熙凤要撺掇着贾琏给贾赦提起,便赶紧地来回给邢夫人。 邢夫人冷笑一声,想起贾珠那文曲星的名头叫不起来了,虽是拾人牙慧,但也聪颖地赶在九月初八叮嘱春苗、秋月两个,“你们两个夜里警醒一些,赶在子时,嚷嚷出一颗金闪闪的星子砸重了我的腰,催着老爷请大夫去。” 秋月待要笑,又不敢笑,“太太,可要在房顶上捅了窟窿出来?” “捅吧。”邢夫人咬一咬,就不信她生不出个衔玉而生的不凡之人。 秋月本是玩笑,待见邢夫人竟然满口答应,不敢再多说,忙趁着黑夜跟春苗一起在房顶捅了个窟窿出来,互相提醒着,也不敢睡下,只等到子时了,叫醒邢夫人后,便四处嚷嚷着邢夫人叫个璀璨的明星砸中了。 这一番嚷嚷,不十分轩阔的贾赦一房上下都听见了,贾赦披着衣裳领着秋菊,贾琏睡眼惺忪带着王熙凤,迎春领着可人特意绕到贾母院前,随着贾母一同过来。 众人来时,只见秋月、春苗惊慌失措,躺在床上的邢夫人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 “瞎嚷嚷什么?怎么可能被星星砸中!”贾赦起床气十足地嗔道。 贾母冷着脸,等着瞧邢夫人唱哪一出。 迎春早在平儿跟可人说话时,就知道王熙凤有意要叫邢夫人出丑,慢说大四岁,就算大十岁,邢夫人也未必不会叫儿子硬着头皮去娶,手指向邢夫人床正对着屋顶上一指,“老太太、老爷快看!” 贾赦抬头望了一眼,果然瞧见一个好大的窟窿。 贾母蹙眉,“今儿个扫把星现世?” 王熙凤噗嗤一声笑了,见邢夫人装作肚子疼时白了她一眼,忙道:“老爷快请太医来吧,指不定咱们家又有一个衔玉而生的呢。” 贾母抿唇冷笑。 贾赦到底也怕当真有那么一回事,心道邢夫人太倒霉了一些,躺在床上都能被扫把星打中,忙吩咐贾琏,“快请了太医来。”仰着头看那窟窿的所在,皱着眉倒也安抚了邢夫人一句,“你先忍一忍,一会子太医就来了。” 迎春瞧邢夫人不住地喊疼,忍不住要笑,只见邢夫人躺在床上,哭道:“这天魔星,怎么就砸到了我身上?且他说认识姑苏林家的姐姐,老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砸你的星星还跟你说话了?”贾赦唬了一跳,忙凑到床边去看邢夫人,见邢夫人头发湿漉漉的,倒不像是作假。 邢夫人点了点头,含泪道:“我也当是做梦呢,这天魔星说,他不出来,咱们做爹娘的,千万要替他拦着,别叫姑苏林家的姐姐许给了旁人。” 贾赦终于听出一点话音,又惊又喜道:“你的意思是……”虽不待见邢夫人,待听说她有了身孕,喜不自禁着,忙吩咐已经走远了的贾琏,“多请两个太医来。” 贾母怔了怔,疑心这是贾赦串通邢夫人,要拦着宝玉跟黛玉定亲,一时没了看戏的心思,扶着鸳鸯、琥珀就向外去。 王熙凤本要看邢夫人装疯卖傻、贾赦冷嘲热讽,不料事关自家子嗣,贾赦竟然信了邢夫人的话,瞧贾赦坐在了邢夫人床边,便拉着迎春走出来,啧啧道:“不想竟成全了她。” 迎春蹙眉道:“万一生个女儿出来呢?”可别耽误了人家林妹妹。 王熙凤嗤笑了一声,抱着清瘦的臂膀,瞅了一眼满是繁星的苍穹,低声道:“嫂子给你一样大礼,你要不要。” “长者辞不能辞,嫂子给的,自然得要了。”迎春笑道。 王熙凤一脚踩在门前的墩上,低声道:“周瑞跟人家争买田地,打出了咱们将军府的幌子仗势欺人。嫂子我略费了点力气,给周瑞弄了个官司在身上。除非我松口,不然那周瑞要活生生褪掉一层皮!你说,嫂子这礼,算不算大?” 迎春吃了一惊,心道王熙凤这会子就敢猖狂了?“嫂子该不会是拿了二哥的印鉴……” “呸,周瑞仗势欺人,可是证据确凿!还要拿什么印鉴?”王熙凤疑心自己被个毛孩子看扁了。 迎春失笑道:“仗的势力,若是工部主事府就算了,若是将军府的……嫂子趁早打发人去衙门里撇清楚,不然,年头久了,就当真要算到咱们将军府头上了。” “瞧你,这一星半点的事,吓唬成什么模样?”王熙凤见迎春不领情,脸色不由地冷了。 迎春叹道:“不是我吓唬成什么模样,是嫂子不知道如今老爷、二哥干的都是什么样的大事。老爷、二爷虽不结党,但也有自己的派系,倘若嫂子不明就里,把罪证送到对头手里……咱们家门前的匾指不定什么就要被人摘了去。” 王熙凤将信将疑,有些害怕地摸了摸脖颈,她原本就要问迎春贾琏的事,见迎春开了个头,便引着迎春去东廊下坐着,借着万籁俱寂没人过来,悄声地问迎春,“老爷、二爷究竟干什么大事呢?” 迎春琢磨着王熙凤这性子,若知道张允之一流是贾琏、贾赦拉拢的人物,一准会把把揽的官司递到张允之等跟前,况且贾琏既然没把放官吏债的事说给王熙凤,那必定有他的考量了,如此她也不便抢在贾琏前头跟王熙凤说,“嫂子只急着,如今老爷、二哥都是干正事的,不是须有虚名的世家子弟便是。” “瞧你神神秘秘的。”王熙凤嗔了一句,想到贾琏那么大手笔地给了她一堆契书,应当是当真办大事了,跟她那兄弟王仁不是一类的人物,心里忽然一咯噔,想着迎春这样谨小慎微,万一她当真给贾琏惹出事来……瞧见长身而立的贾琏带着太医过来,忙领着迎春躲到柱子后去,咬着嘴唇,心想明儿个叫旺儿去衙门走一趟,跟周瑞撇清关系再说。 迎春探头向屋子里瞧着,忽然听见贾赦一声放声大笑,就知道邢夫人是当真有了。 “老天不长眼。”王熙凤嘀咕了一声,饶是自命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子进贾家门没多久,又对贾琏存了点畏惧,便难掩心虚地对迎春道:“天晚了,快些随着可人歇着去吧。”握着领口,便随着提着灯笼的平儿回房去。 迎春倒是觉得邢夫人有孕,证明贾赦的身子骨越发地好了,这对她总是好事一桩,于是瞅见贾赦意气风发地从屋子里出来,便抢着给贾赦道喜。 贾赦捋着胡子,笑着对迎春点了点头,对贾琏吩咐道:“叫你媳妇帮着打理家务,别叫你母亲累着了。”对太医连连地道谢后,早忘了原本腹诽宝玉那通灵宝玉的话,得意地道:“不知道你母亲能生出个什么出来。” 贾琏也不料邢夫人还能有孕,料想邢夫人定会趁机欺负王熙凤,一时后悔早先没抢先把邢夫人有意弄坏王熙凤玻璃炕屏的事说给贾赦听,沉吟一番,问贾赦:“母亲嘴里说的,姑苏林妹妹的事……”实在荒谬,他一点都不信。 贾赦皱了皱眉,也觉得林黛玉算得上“奇货可居”,定下她是个稳赚不赔的事,贾敏能帮着寇氏赚银子,还不知道给自己赚了多少呢……但总算在外头走动了一些时日,也很知道贾政膝下有个宝玉,他这边再来一个,恐怕会被人耻笑是东施效颦,沉吟着不说话。 迎春跟着贾赦、贾琏向前走,估量着邢夫人听不见她说话了,便低声道:“老爷先瞒着太太,说已经送信过去了;可千万不能当真送信过去,不然,这就不是巴结,是算计了。” 贾赦琢磨着贾敏才给他好脸色,蹬鼻子上脸不好,再者说,张友士说黛玉身子骨到底弱了点,于是点了点头,面上带着笑,连自己个是带着秋菊过来的事也忘了,由着邢夫人留下秋菊伺候,自己个悠哉地向望天楼去了。 迎春跟贾琏对视一笑,便各回各房。 迎春回了房,躺在床上琢磨着邢夫人明儿个起会怎么兴头,便睡下了,迷迷糊糊间听见贾琮哭声,这才起身,望见天色已经亮了,便坐起身来,“怎么琮哥儿哭这么大声?” 司棋笑着走到衣柜边,取出衣裳来,“琮哥儿若不哭,秋菊就得在太太床前一直伺候呢。才刚太太打发人开了老太太的柜子,取了两匹缎子出来,吩咐人给她肚子里的哥儿裁剪衣裳。老太太听说了,也不肯跟她理论。” 迎春琢磨着邢夫人这尴尬人,终于遇上时来运转的时候了,起床洗漱时,听见珍珠跟可人悄悄地说话,等可人进来了又出去,出去又回来了,便笑道:“什么事?” 可人笑道:“老太太叫珍珠去隔壁府里传话,恰落雨了,珍珠来借木屐穿。” 迎春听了,知道贾母送的是什么信,梳头之后洗漱了,给孟璇、冯慎己去了信,等女先生韩逐云过来了,便随着她去后面芍药亭里读书。 韩逐云教导了元春十几年,此时再教导迎春,只觉得心应手得很,替元春讲解了一篇文章,便自古自地去看窗户下的芍药花。 迎春也不多烦她,背诵了文章,便去写字,忽然听见一声放肆的嗤笑声传来,抬头望见王熙凤笑盈盈地走进来,起身叫了一声嫂子。 王熙凤对迎春摆摆手,拿了一张纸递给韩逐云,“有劳先生替我瞧一瞧,这信里写的是什么?” 韩逐云早知道王熙凤这么个风流出彩的人物不识字,也不讶异,接了那信,闻见一股脂粉香气,蹙了下眉,取出来略看了一眼,对王熙凤笑道:“奶奶很不必费心,瞧这信里的意思,琏二爷还没上钩。” 王熙凤闻见那胭脂香气,就猜着是贾琏在某处应酬的时候,被个女人悄悄塞在身上的;原当是贾琏的相好,如今听说还没上钩,便放下心来。 韩逐云瞧王熙凤这么一个大喘气,笑道:“二奶奶这样的人物,都要天天提心吊胆,那其他的女儿家还怎么活?” 王熙凤笑道:“其他的女儿家未必有我这福气,找到这么个叫人操心的主。”待要把贾琏藏起来的其他书信拿给韩逐云,叫她帮着看,又觉那些书信上没有胭脂气,倘若是什么机密,那可不得了。 昨晚上她趁着情浓意浓,引着贾琏问他如今办的是什么事,贾琏神神秘秘的不肯说,害得她这颗心,小猫抓了一样直痒痒。 迎春写着字,笑道:“嫂子不如跟我一起读书?” “谁要学你们这酸了吧唧的样!”王熙凤嗤了一声,听见外头人喊琏二奶奶,便走出这芍药亭,向外头寻人说话去,少顷,领着赵姨娘走了进来,央着韩逐云道:“劳烦先生,替我们写一封书信。” 王熙凤还有点客气的样,赵姨娘一屁股坐在韩逐云面前,好似跟韩逐云十分熟络般,嘴里喊着韩先生,便眉飞色舞地给王熙凤递眼色。 迎春纳闷王熙凤怎么跟赵姨娘好了,便装作专心写字,等着听王熙凤跟赵姨娘说话。 “劳烦赵先生替赵姨娘给姑苏的林姑姑去一封信,就说赵姨娘央求着二老爷偷偷地拿了林姑娘、环儿的生辰八字算过了,环儿命硬,正好旺体弱的林姑娘。二老爷已经答应把环儿养在二太太名下了,只要姑太太点了头,赵姨娘保管把林姑娘当亲女儿一样看待。”王熙凤笑着说。 韩逐云为人倒还洒脱,跟元春那目下无尘的吟诗作对,跟赵姨娘这目不识丁的嗑瓜子聊天,也没见她更偏爱哪个,听王熙凤一开口,就知道王熙凤哄着赵姨娘干的好事,贾政压根就不知道这事,猜着王熙凤是存心要恶心贾敏,叫贾敏气恼贾政一房,铺开纸张,说道:“这么着,也不必思量什么辞藻了,浅显直白着写就行了。” 王熙凤不识字,怕韩逐云偏袒贾政那一房哄她,就把写字的迎春拉过来,叫迎春盯着韩逐云写字。 迎春见多了韩逐云阳春白雪,此时瞧她满纸俚语村言倒也有趣,待韩逐云写完了,便一字一句念给王熙凤、赵姨娘听。 王熙凤听出韩逐云话里的讥诮,接连笑了两三声。 赵姨娘虽没听出讥诮来,但见自己的意思,韩逐云这信里都有了,忙接了信,笑道:“趁着我那兄弟去南边当差,打发他顺路把信送过去。” 王熙凤笑道:“趁早送去吧,迟了这么一门好亲就没了。你听我的,只要姑苏那边答应了,你挺直腰杆子要老祖宗把环儿记在二太太名下,她没有不答应的。” 赵姨娘跟着眉开眼笑,对王熙凤道:“二奶奶,你没进门前实在厉害,进了门了,不想这样和气。” 王熙凤嘴微微一撇,“也就你的事我愿意帮一把,谁知我进门那天,二太太、宝玉鬼哭狼嚎触我霉头呢。换了别人,不说旁的,就说那周瑞家的,她为她男人来求了我几次,我虽帮得上手,可跟她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为她跟官府打交道?” 赵姨娘笑嘻嘻地,连连称赞王熙凤看得清人心好歹,便忙捧着书信向外去了。 王熙凤的事了了,正待要跟迎春、韩逐云说两句玩笑话,就听平儿来说:“奶奶,太太叫你过去。听说是嫌今儿个天阴,心里不痛快,知道你口齿伶俐,要你过去说笑话听。” “我是给她说笑话的?”王熙凤凤眼一扫,待要发作出来,又硬生生地忍下来了,“好、好,我去给她说笑话听,就单等着瞧,她肚子里到底是文曲星还是扫把星!”端着笑脸,裹着一身大红衣裳,风一阵地就向外去。 韩逐云笑道:“这琏二奶奶的性子,也该大太太来磨一磨,不然棱角太分明了。” 迎春想着韩逐云跟赵姨娘也算亲近,却帮着王熙凤戏弄赵姨娘,便笑道:“先生的棱角,是不是磨得太过了一些?赵姨娘怕会为了这事,受老太太、二太太责怪。” 韩逐云笑道:“不算没这事,她一样不受老太太、二太太待见。万一因为这事,跟琏二奶奶搭上关系,她的好处可就多了。” 迎春稍稍沉默了一会子,须臾笑道:“先生倒是比我看得透多了。”难怪姿色平平、才华不甚出众,也能去教导元春,可惜,元春可没韩逐云这能上能下的心性。 第35章 林如海 迎春一下子对韩逐云改观了不少,再听她授课时,便多了两分谦逊。 傍晚的重阳家宴依着贾母的意思摆在贾赦的望天楼前的桂花树下,贾母是习惯了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人,足有一年多没好生热闹了,她倒是要真心趁着这会子享受一下“天伦之乐”,谁知在桂花树下摆下了男女三桌宴席后,不见贾政、王夫人带着元春、宝玉过来,她望着满桌的美味珍馐蹙眉道:“怎不请了你二弟、二弟妹一家来热闹热闹?” 贾赦一人坐在一面条案后,捋着胡须不大耐烦道:“他们一家说要自己个热闹着去。” 贾母蹙眉,不肯信贾赦这话,待要叫王熙凤打发人请了贾政、王夫人来,偏一眼就瞧见邢夫人乔张乔致地指派王熙凤给她夹菜,沉吟着,就又问:“那珍哥儿、珍哥儿媳妇呢?” 邢夫人舒舒坦坦地叫王熙凤伺候着,含笑道:“珍哥儿、珍哥儿媳妇忙着操持蓉哥儿娶妻的事,哪有功夫过来?” 贾母疑心贾赦、邢夫人是存心不叫她痛快,只觉元春、贾珠、宝玉都不在,这边就也没什么天伦之乐好享受的,略喝了两杯桂花酒,不耐烦瞧王熙凤给邢夫人说笑话,便扶着鸳鸯、琥珀的手回自己那小院子里去,站在院子里几盆盆景前,先吩咐琥珀:“去准备纸笔,我亲自给姑太太写信。” “是。” 贾母望着鸳鸯,蹙眉道:“你素来跟平儿要好,可曾听平儿提起凤哥儿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那个性子,做姑娘时还瞧不上大太太呢,怎么做了人家儿媳妇,就这样乖觉了?” 鸳鸯扶着贾母的臂膀,叹道:“琏二奶奶也委屈,但如今大太太有了身孕,她也只能忍着了——听说大太太说琏二奶奶的玻璃炕屏碰坏了,不值钱了,就叫人弄出去直接典当了。琏二奶奶知道这事,气得了不得,也只能忍住了。” “……琏二奶奶就没说要怎么着?”贾母蹙眉,虽邢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孙子,虽巴不得子孙满堂,但依稀地,还是巴不得王熙凤对邢夫人做点什么事。 鸳鸯笑道:“琏二奶奶哪有这个功夫,琏二爷把身家都给她了,她忙着清点自家的屋子、庄子都没功夫呢,哪有功夫多说大太太的事。” “琏儿把东西给凤哥儿了?”贾母眼睛略略睁大,只觉王熙凤若得了贾琏的东西,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她一准恨不得张扬得叫所有人都知道。不由地微微一笑,她果然料得不错,任凭贾赦、贾琏父子两个铁桶一样防着她,也有个王熙凤可由着她钻空子,“琏二奶奶在大太太那太委屈了些,拿了我的话,叫琏二奶奶来我这坐坐。” 王熙凤是邢夫人的儿媳妇,也是她的孙子媳妇,就算立规矩,王熙凤也要先奉承了她。 鸳鸯虽忠心,但也猜不到贾母的心思,忙依着贾母的吩咐去了,好半日一个人走回来了,站在炕下望着炕上写字的贾母道:“老太太,大太太不肯放人,一定要琏二奶奶在一旁伺候着。” 贾母握着笔的手一顿,“琏儿呢?他瞧着那么疼媳妇,也没说话?” 鸳鸯替王熙凤打抱不平道:“琏二爷也顾不得琏二奶奶了,大太太只说闻不得琮哥儿身上的奶腥味,撵了秋菊抱了琮哥儿走;又说嘴里没味道,撵着琏二爷立刻打发买办给她买南边的小菜来。” “哼!她这么个性子,等孩子生下来,琏儿两口子能叫她好过?”贾母冷笑一声,嘴里叮嘱鸳鸯,“好生跟琏二奶奶来往,叫琏二奶奶知道,我心里疼着她呢。”手上便提笔快快地写字。 鸳鸯瞧贾母写信要贾敏劝着贾赦帮贾政把元春送进宫里头去,忍不住劝了一句:“老太太,何苦再多管这些事呢?既然住在了大老爷这,便只管含饴弄孙,把其他的事都放下吧。”瞅见贾母已经写到贾赦、邢夫人如何虐待她,眼皮子不住地跳起来。 贾母手上的毛笔一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贾家毁在他们父子手上。” “……可人家说,如今大老爷、琏二爷风光着呢,比咱们老太爷在时,家里还要体面呢。”鸳鸯瞧着贾母一心扑到贾政一房的事上,只觉贾母为了贾政一家得罪了贾赦一房实在不值当。 贾母冷笑道:“若当真体面,就该把咱们家那国公府的匾赚回来!”提着笔,便在信上写下自己残年里唯一愿望是看黛玉跟宝玉共结连理,写好了信,把信装在封套里,便催着珍珠把信送到隔壁去,叫王夫人打发人把信送到苏州去。 隔着万重山水的苏州林家老宅里,隔着窗子望着床边又一年的深红浅白杏花,贾敏咳嗽着把赵姨娘、贾母的信都摊开在眼前,看着这信,忍不住又哭又笑起来,瞅见林如海带着黛玉、玄玉从外面走来,忙把书信藏了起来。 林如海进来了,瞧她这举动,约莫猜到了两分,打发奶娘带走黛玉、玄玉,落座后,叹道:“你身子骨越发地不好了,何苦为了京城的事气恼?” 贾敏握着帕子遮住嘴,咳嗽出满眼的泪水来,心里苦闷着,待不跟林如海说,又觉京城那边未免把黛玉看得太轻了,竟是人人都能算计她一把的样子,踌躇着,终于把贾母、赵姨娘的信拿给林如海看,“母亲信里说,大哥想把如今的大嫂子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跟黛玉凑一对,偏大哥、琏儿来信,又不曾提起这事。” 林如海将两封信看了,对那赵姨娘的信倒是十分推崇,笑道:“大俗即大雅,万没想到,你二哥的妾竟是那么个妙人,这俚语村言的,看着倒也有趣。” 贾敏被气得头疼不已,夺过信道:“一瞧这字,便不是赵姨娘写的。”原本三分的病,被贾母这急赶着撮合宝玉、黛玉气得成了六分,也顾不得维护娘家的体面,忙问林如海,“这事,老爷意下如何?” 林如海道:“万没想到,你大哥还是这样的人物。我前两日跟张家人说话,听张家人的意思,你大哥是料到义忠亲王垮了,许多人要起复,便‘雪中送炭’地接济了许多跟张家一样因为得罪义忠亲王家计艰难的官员。他既然有这般远见,可见人不可貌相,他不是个急功好利的人。你母亲信里的话,做不得真。” 贾敏讪了一下,“那老爷的意思是……” “将给你母亲的回信,送到你大哥手上吧。”林如海沉吟了一番,又道:“为夫不是经济世路上的人,你的病又越发地沉重了,不如交给咱们自家的买卖一二分,叫琏儿替你操持。上月京里来信,怕来年我便要去扬州上任,倘若叫人查出咱们这些买卖来,倒要落下个与民争利的名声。” 贾敏沉吟着,缓缓地点头,“妾原本的意思,便是琏儿若能打理好他母亲、姨娘留下的买卖,便将咱们家的也一并托付他代为打理。既然老爷这般说,那妾便依着老爷的意思办,左右先只给他一二分,试试他再看。” 第36章 林黛玉 林如海点了点头,因也不是乐天豁达的人,于是望着窗外飘飞的杏花,一时感慨起来,话里总难免有些凄凉伤感的意思,三两句总绕不过一个“病”字,五六句里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夫妻二人说着话,便相对啜泣起来。 隔着窗子,黛玉、玄玉姐弟二人听了,也跟着伤心饮泣,被那乍暖还寒的风一吹,鼻子便都有些堵塞不通,夜间便发起烧来。 如此,林如海、贾敏夫妇越发地操心,心里也越发地悲凉,隔了一日,夫妻二人便也病了起来。 在林如海,是心灰意冷地想着林家子嗣不丰,玄玉有个三长两短,他便绝了后。 在贾敏,是惦记着黛玉这般体弱,若他们两口子有个三长两短,不得不就像贾母信里说得那样,把她托付给贾母了…… 于是夫妻二人的病,越发地比黛玉、玄玉的还要厉害。 住在林家的张允之,虽是客人,也少不得要“反客为主”,先把苏州本地有名的太医请来,再把那走了没多远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追了回来。 僧俗两家给林家一家四口看了病,那俗家的太医不好多说,只说心思郁结,并留下一纸药方便去了;那出家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话里就少了些忌讳,眼睛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林如海,对张允之道:“忘了那张友士的话吗?林家人的病,三分出在自己个臭皮囊上,三分出在心里,若遇上了不顺心的事,那事占上四分,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他们。” 林如海躺在床上,强撑着坐起来道:“还请两位大师赐药,救一救我们这多灾多病的一家子。” 癞头和尚挠着头,嬉笑道:“痴儿,心病还须心药医,这话你们也不记得了?若遇上旁人,贫僧到可以给个还海上方救一救,偏你们,我们是要救也没法子了。” 林如海听了,倒在病榻上,哽咽说:“若黛玉、玄玉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犯不着正经做官了,左右没了奔头,倒不如等我那内人一走,便也随着去了。”说着话,便不免落下两点眼泪。 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瞧了,嘻嘻哈哈地指着林如海笑了起来。 张允之忙道:“林大人,两位大师的意思,是林家人的病出在心里。晚辈这二人打听着,是因姨娘、奶娘在哥儿姐儿床前说些大人、太太有个万一,他们姐弟便无依无靠了,他们姐弟听了,才越发病得昏沉;他们病得昏沉,大人、太太爷紧跟着病上加病。晚辈有个愚见,不知大人肯不肯听。” “这些时日劳烦贤侄奔波了,不知贤侄有什么话要说。”林如海拿着袖子,揩拭了眼泪。 张允之道:“昔日晚辈在京城,曾因生平遭遇,心灰意冷地埋怨过‘清流不存于浊世’的话,得贾家二姑娘训诫说‘做忠臣要比奸臣还要奸’这一句。思来想去,只觉很有道理,昔日竟是晚辈钻了牛角尖,魔障了。如今瞧,大人、太太也是魔障了,纵然百病缠身,也当乐观豁达一些,倘若看大人、太太乐观豁达了,哥儿、姐儿哪还会因担忧大人、太太一直把个眉头紧蹙。哥儿、姐儿笑口常开,纵然是挡不住那病魔……豁朗、从容地辞别,叫哥儿、姐儿日后回想,能记得些高兴的场面,总比凄凄惨惨的,叫哥儿、姐儿一回想,便眼泪涟涟的好。” 林如海听了,一时怔忡住,嘴角微微一动,再三打量起张允之,良久笑道:“你这话很有道理。”只觉纵然他与贾敏时日不多,也不该因自己的病,拖累得一对小女儿跟着愁眉不展,思量着,便对张允之道:“劳烦你替我们请个会五禽戏的高人来,待我劝说内人慢慢地跟黛玉、玄玉辞别。” 林如海心思细腻,伤春悲秋了几十年,张允之倒不以为三言两语下,林如海就能吟咏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样乐天的诗句,但也依着他的话去办了。 只瞧林如海能起身后,跟贾敏说了一通私房体己话,过了小半月,贾敏出了房门,果然不把那愁容病色在黛玉、玄玉跟前露出来,引着黛玉、玄玉随着她去学那五禽戏,闲着时,虽不提起贾母、王夫人算计,也把那贾府里的人事捡着好的有趣的,说给一双儿女;若身子骨受得了,也带着一双儿女去那扬州瘦西湖边走一走。 及至玄玉四岁,果然林如海点了盐政,便举家去了那维扬地面,在扬州安顿下来。 却说贾敏给贾母的回信送到了贾赦手上,贾赦看了信,心里气恼得很,只觉他虽对贾母不够恭敬,但也不至于说是虐待——若要虐待贾母,他叫贾琏去贾政那把该他的年例年金抢过来,也就够贾母受得了。 贾赦这般琢磨着,到底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跟贾母理论,偏张狂了七个月的邢夫人,五月端午后就发动了,挣扎了一夜,生下了个七斤重的女儿。 原指望再添一个把宝玉比下去儿子的贾赦大失所望,因原先邢夫人口口声声说是文曲星转世的儿子,贾赦觉得丢人,索性去西山待了一个月,连满月酒也不肯摆。偏八月十四回家时,去贾母那请安时,听贾母那院子里洒扫的傻大姐说了一句“真的吗?咏春姑娘当真是扫把星投生的?” 听那痴痴呆呆的话,贾赦一下子就把这笔债算到了贾母头上,虽没抱过那叫咏春的五姑娘,但想着贾母住在贾政那,就处处抬举元春、贾珠、宝玉,偏住到他这,就左瞧不上迎春右瞧不上咏春,于是八月十五那一天,出人意料地把西边的贾政一家请了来。 待到明月中空,酒过三巡,领着贾政、贾珠、贾琏、贾宝玉、贾环跪在地上给贾母敬酒时,便捧出一封信递给坐在榻上的贾母,“母亲,妹妹来信了。” 才疑心贾赦请贾政来是服软了的贾母眼皮子跳了跳,心想贾敏怎么糊涂了,竟把信送到贾赦那,伸手接了信去看。 贾赦领着众人站起身来,摩挲着贾环的脑袋,笑道:“好个小伙子,瞧着虎头虎脑的,当真精神!可惜你林家的姑姑瞧不上宝玉,也瞧不上你呢。” 贾政虽听王夫人说过,这会子只装作知情,听不明白贾赦的话。 王夫人握着帕子的手一紧张,紧张地看着贾母的脸色,见贾母嘴角轻轻地扯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一沉,暗道难道贾母的话,贾敏也不听吗? 贾母默不作声地收了信。 贾赦笑道:“老太太,妹妹本就有病,你又何苦频频去信在信上说些她若没了,黛玉托付给谁的话叫她看了伤心。听说老太太上头一封信过去,妹妹足足病了大半年,虽今儿个是个好日子,不该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但老太太为妹妹着想,还是少送些催命符过去吧。” 贾母冷冷一笑,“老大,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做母亲的,还会催她去死?” “也差不离了,老太太不是说用咏春是扫把星吗?”贾赦冷笑一声。 张扬了大半年,如今灰头土脸的邢夫人只当贾赦给她撑腰,忙泪光闪烁地去看贾赦,见贾赦不搭理她,又悻悻地收回眼,反倒迁怒地瞪了一眼王熙凤。 王熙凤全然不把邢夫人那一眼放在眼里,一撩眼皮子就把眼睛盯在站在她前面的李纨身上,瞧李纨小腹微隆,不由地羡慕了一下。 贾母见没人搭腔,尴尬了一下,叫了宝玉来在怀里摩挲,眼睛望向贾政、王夫人,等着贾政、王夫人替她劝诫贾赦,不见贾政、王夫人出声,借口更衣,领着王夫人向幽静的亭台走。 踩着如水的夜色,王夫人再三去瞧贾母袖着贾敏书信的袖子。 贾母会意,便把书信给了她,撵走了旁人,低声训斥说:“你怎么就叫赵姨娘给你妹妹送信了呢?连环儿那东西都攀扯得上人家女儿,你妹妹哪里还肯答应下宝玉。” 王夫人借着昏黄的灯光,把那信来来回回看了两三遍,瞧贾敏信里大有怀疑贾母无中生有的意思,就疑心贾母的话在贾敏那不管用了。 “哎,宝玉的事,就别再提起了。”贾母叹了一声,“你叫老二、珠儿去求老大,接了我回西边住吧。冬日里,你那好嫂子仗着肚子大,拿了我箱子里的孔雀裘出来穿,再待下去,我那几口箱子怕是要空了。” 王夫人眉头皱了一下,把信还给了贾母,心里飞转地想那贾敏本就跟她“有仇”,如今经赵姨娘那么一闹,贾敏越发地以为她这主母纵容妾室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么着,她沾不着贾敏一点光,贾母就没用了?琢磨着若贾母回西边,贾母那一箱子的黄金白银就要还给贾母了,当着贾母的面,含含混混地答应着,就又随着贾母回到筵席上。 贾母听那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戏,再三去瞧贾政、王夫人,瞧贾政一脸端方敦厚、王夫人一脸谦恭温顺,竟是没一个开口要接她走的,摩挲着宝玉,待要发作,又怕发作了没人理会,越发地尴尬,只得勉强忍住了,坐在榻上,待贾赦、贾政各自落座后,只瞧隔着一道屏风,贾政毕恭毕敬地向贾赦请教朝堂里的事,贾赦颇为大度地劝贾政干脆独辟蹊径,叫贾珠放弃科甲,走出旁的路来,又叫贾政远着贾珍;再瞧这边,王夫人堆笑跟邢夫人敬酒,妯娌两个煞是亲近模样。 听见王夫人夸赞咏春面有福相,贾母气得了不得,一猜就猜到那扫把星的话是王夫人带着人过来请安时,王夫人的人不经意间说的,偏贾赦赖在了她头上。望见邢夫人、王夫人会心地笑,就猜着她们妯娌狼狈为奸,要分了她的私房体己。待要拿出老祖宗的威严,把这些不孝的儿媳收拾了,偏贾赦不敬重她,她在外面的名声又不好,就提不起底气来。 待将近子时了,贾母回到那狭窄的小院里,卸了头上簪子,对着窗子望着外面圆月,心里气恼着,便不由地老泪纵横,心里满是凄风苦雨的,便又叫人铺纸研墨,借着一腔怒气,给贾敏去了一封满是怨怼、酸楚的信,直埋怨贾敏纵容贾赦要逼死她。 这信到扬州时,恰扬州城内外银装素裹的,煞是寒凉。 贾敏接了贾母信,满腔的委屈也不肯说给林如海听,免得林如海跟着气坏了身子,一面隔三差五地叫了张思远、张思运来,打听得贾琏两口子把寇氏留下的买卖打理得有条不紊,便又将苏州、扬州、杭州一带的十二间大铺子交托给贾琏代为打理,余下的铺子便尽数发卖折现,因这番费神,等到春暖花开时,人浑浑噩噩的,便已经起不来身,等到林如海过来,便含泪望着林如海,“妾怕是熬不过这个春日了。” 林如海望着贾敏无语凝噎,叹道:“你就是不知道保养自己,才把自己的身子骨作践得越发坏了。” 贾敏凄然一笑,虽对着黛玉做出从容赴死的模样,到底心里有些惶恐伤感,待听林如海许诺不再娶后,也怕自己个苦心经营下来的钱财被人霸占了去,便也不劝林如海回心转意,只说:“老爷忙于公事,怕也没有闲暇顾及两个玉儿,与其叫他们在后宅被刁钻的下人欺辱了去,不如送他们进京,叫大哥、琏儿代为照看;恐怕大哥、琏儿把自家的东西取了去,就不似眼前这么心热,我卖了铺子留下的这笔钱财,老爷且留在手上,他们知道两个玉儿不是去他家白吃白住,待他们也更用心一些;且老爷跟张家人说话时,千万把咱们的铺子托付给琏儿的事说给张家人听,若有他们主持公道,料想琏儿也没胆子霸占了玉儿的东西。” 林如海听了连连点头。 贾敏将那一串思量多事的话说出口,便油尽灯枯了一般,望着林如海掉下两点眼泪,眼睛一闭,就那么去了。 林如海坐在床前痛哭了一回,打发人送信进京里,并请张允之帮着料理贾敏的丧事,恰三月后,贾赦打发了男女船只来接,京中那奏准起复旧员的消息又传来。林如海便再三拜托了张家人,再三叮嘱一对儿女,唯恐他那妾偏袒玄玉,便留下那妾照料他,只叫两个奶娘并黛玉的两个陪读丫鬟坐了贾赦打发来的船进京去。 这船随着运河一路向北,因路上玄玉水土不服,病了一场,稍稍耽搁了些功夫,待到次年初夏才到了京城。 黛玉弃舟登岸后,因比玄玉年长一岁,一心要护着约莫六岁的玄玉不叫人欺侮,于是虽年幼,也要强拿出两分气势来,免得被人瞧轻了,路过宁国府时,听外面跟着的下人说这是威烈将军府,便撩起帘子看一眼,瞧那巍峨的门楼上空荡荡的,好不滑稽,忍不住一笑;待轿子进了一道黑油大门,便盘算着见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如何应对,正盘算着,那轿子便停下来了,心里纳罕这不曾进了仪门,怎么就停下来了,待见人打帘子,却也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轿子。 “外甥女来了。”贾赦跟张友成、张允之、贾琏一同站在柿子树下。 黛玉早听说贾赦不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因跟张友成、张允之父子相熟,便也不避嫌,望见贾赦捋着胡子笑,便带着玄玉上前见礼。 贾赦道:“外甥女不必多礼,来瞧你迎春姐姐的小马,你瞧着好,便打发人给你们姐弟各买一匹。” 黛玉吃了一惊,瞧贾赦不急着要她先去见贾母并邢王二夫人,便也从善如流,听见一声“林妹妹”,见这前院里的男仆已经回避,一个约莫十一二的白净女儿对她招手,又见那女孩子身边站着个身量窈窕、体格风骚的女子,琢磨着一个该是迎春,一个该是王熙凤,便忙叫着二嫂子、二姐姐走了上去。 迎春瞧了一眼黛玉,见她虽生得纤弱,但那眉头舒展开,眉头也没多少愁苦,便对王熙凤笑道:“嫂子,你瞧人家一对姐弟当真是好相貌。” 王熙凤抿唇笑道:“那可不?人家一来,妹妹的模样倒是不怕,我就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了。”一手牵着黛玉,一手拉着玄玉,就领着他们向西边马厩走。 黛玉瞧王熙凤穿着猩红裙子、步伐矫健,且在贾赦、张友成等面前说话也不露怯,心里就知她不是个等闲之辈,待闻见一股马厩里的味道,忙皱了皱鼻子,见迎春一直看她,便也含笑看过去。 迎春心里赞叹着黛玉的好相貌,瞥见那玄玉也是一张单薄的瓜子脸,心想这玄玉跟黛玉相貌倒是仿佛,于是指着马厩里一匹枣红的小马道:“妹妹瞧这小马怎么样?这可是老爷趁着西山采买战马,叫人顺道买来的。” 黛玉见那小马打着响鼻在马厩里蹦跶,就问:“二姐姐也骑马?” 王熙凤笑道:“何止是骑马,咱们家后头就有现成的跑马场呢。妹妹进了三道仪门,向东墙上瞧,那边开了一道小门,顺着封住了私巷子向后一走,就是好宽敞的一片马球场。就连郡主也隔三差五地过来打马球呢。” 黛玉不觉蹙了眉。 迎春笑道:“老爷说咱们是将门儿女,没那么多规矩。妹妹既然进了我们家,就也算是将门儿女了。” 果然迎春的话落下,急等着跟张友士、张允之去商议着起复等事的贾赦便催着问:“外甥女、外甥要不要这小马?迟了再要,就是人家挑剩下的了。” 黛玉见贾赦不见外,猜着贾赦对她除了说些贾敏的事,也没旁的话可说;若说到贾敏,少不得又要难受一场。正犹豫着如何答话,就听贾琏道:“老爷干脆地买来,这样的好马,养大了妹妹不要,拿去送人也是好的。” 贾赦听了,便答应着,先领着张友成、张允之进了他书房说话。 贾琏叮嘱王熙凤一句:“好生照看着林家弟弟妹妹。”便紧跟着进了贾赦的书房。 没贾赦、贾琏陪着,王熙凤也不敢在前院耽搁,瞧玄玉对那小马十分喜欢,亲昵许诺一句“少不得你的”,便牵着黛玉向三道仪门走。 黛玉瞧见那仪门内果然多了一道偏门,心想贾赦行事这样荒诞,她跟玄玉倒是不必谨小慎微了,正这般想着,就见一个鸭蛋脸面、鼻子上点雀斑的绿衣婢女走了过来。 “这是老祖宗身边的鸳鸯。”迎春嘴角含笑,遥遥地听见宝玉的声音,心想今儿个王夫人怎么没打发宝玉出门? 黛玉对鸳鸯一颔首,鸳鸯福身,先笑道:“远远地瞧见三个仙女一个金童过来,我这眼睛一花,倒迟了给姑娘、哥儿请安了。”望着王熙凤道:“奶奶,老祖宗说了,叫黛玉姑娘、玄玉哥儿住在她那屋子里。” 王熙凤眉头也不皱一下地道:“老祖宗那屋子这么狭窄,怎么住得下人?我已经打发人收拾了屋子,把挨着我们屋后的一所院子收拾了给玄哥儿住,至于黛玉,她住在迎春屋子里,这么着,他们要什么,打发人向我那取也便宜。” 黛玉瞧见这上房院正房厢庑游廊皆小巧别致,就料到贾赦这一房地方不宽裕,王熙凤如此安排倒也妥当。 玄玉道:“姐姐,咱们便依着琏二嫂子的意思办吧。” 黛玉点了点头,只犹豫着想若是贾母坚持,怕她跟玄玉就要住到贾母那了;本是嫡亲的祖孙,住在一处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贾敏先前只说贾琏两口子的好处,提起贾母时便神色忧郁,倒是叫她打心里亲近王熙凤,疏远贾母。 王熙凤因贾敏煞是能干,对黛玉也有两分亲近,就对鸳鸯道:“你先回了老太太,就说已经安排下了,老太太不必再费心了。” “……是。”鸳鸯一屈膝,便先去回贾母。 黛玉、玄玉瞧王熙凤开口拒了贾母,双双纳闷了一下。 王熙凤扶着黛玉的后背道:“妹妹歇上两天,便叫玄玉去外头家学里读书,你随着你二姐姐在家读书……”瞥见廊柱下赵姨娘忽然跳出来,眼皮子跳了两下,嗔道:“姨娘忽然冒出来,真是吓死人了。” 赵姨娘先前被王熙凤教唆着去贾敏去信,很有一段日子不得贾母、贾政、王夫人待见,因觉自己没供出王熙凤,就是她的“厚道”,于是每常仗着这一点来王熙凤这讨好处。此时瞅着林家姐弟来,王熙凤不急着领人去见贾母,反倒先跟黛玉闲话家常,于是先把贾环推到玄玉跟前,引着玄玉跟贾环相见,便堆笑着看王熙凤。 王熙凤眼皮子一撩,抱着臂膀道:“姨娘又想什么好事?” “二奶奶瞧着,能叫三姑娘跟着二姑娘一处读书吗?三姑娘提过了几回,太太只说叫大姑娘带着教一教就得了,早先说请先生的话,如今都没提起过呢。”赵姨娘堆笑着说。 王熙凤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况且我自己个都不识字,还管人家读书的事?” 赵姨娘忙堆笑道:“三姑娘说,那姓韩的先生再好不过了,奶奶就替她在老太太、二太太那说个情。谁不知道奶奶把琏二爷辖制得服服帖帖,就连大老爷也称赞奶奶能干呢。探春来了,跟她这林妹妹作伴……” 迎春就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叫林妹妹太见外了些,可叫黛妹妹又拗口,叫玉妹妹,又有个宝玉在……” “嗨,还为这事费心,直接喊大妹妹就得了。”王熙凤抱着臂膀,因还不曾跟王夫人撕破脸,也怕赵姨娘去说破,就对赵姨娘道:“多大的事,听我的好消息吧——只是,那一位可不能跟来。”说着,竖起一根手指。 赵姨娘瞧王熙凤跟王夫人姑侄两个彻底不亲近了,就撇嘴说:“眼瞅着就快二十了,还没见过谁家送二十岁的女儿进宫的!”略顿了一顿,低声道:“已经送出去这个数目了,再进不了宫,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手一伸,竖起四根手指头。 王熙凤握着领口拇指大的猫眼石领扣,她当然知道王夫人给宫里的太监送了足有四五万了,她可是因为王夫人要给宫里人送银子,教唆赖大给她弄了不少银子来。对着赵姨娘一笑,拿着手在贾环脑袋上一拍,“你这小冻猫子,人家哥儿认识许多字了,你怕还跟我一样大字不认得几个呢。” 贾环脑袋上挨了一下,也不气恼,因赵姨娘说他们娘两是王熙凤的人,就挨着王熙凤笑嘻嘻地说:“好嫂子,我也认得许多字呢,那天在太太那抄经,看见太太炕上一堆书里夹着一张身契,也不知道是哪个,竟值三千两银子的身价,上头还写着扬州两个字。” “浑说什么。”王熙凤怕才从扬州过来的黛玉多心,啐了贾环一声,疑惑地琢磨着王夫人买个身价三千两的人来做什么,难道替元春贿赂太监?嘀咕着,便领着黛玉、玄玉向上房里去。 上房里坐着的贾母看见了黛玉,少不得要哭上一场,哭声停下后,便拉着黛玉去见宝玉。 “这个妹妹仿佛在哪里见过。”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的宝玉果然吐出了这句话。 邢夫人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对王夫人道:“这都是人家翻过去不肯认的老黄历了,弟妹还单搁在今儿个叫宝玉说出口。” 王夫人讪讪的,也不料宝玉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假意对宝玉嗔道:“你这黄子,胡唚什么?你林妹妹一直在南边,你几时见过她?” 自打贾珠决心不考科甲后,宝玉身份更跟先前不同,早先一直被王夫人捧在手心里,如今乍然被训斥了一句,只觉在才来的神仙一样的妹妹面前跌了分,宛若满月般饱满的脸颊白了一下,作势便拿了脖子上的玉向地上砸去。 黛玉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护着玄玉。 屋子里鸦雀无声了一下,须臾贾母、王夫人喊着孽障急得掉泪, 黛玉疑心是自己的过错,正慌忙时,眼睛一瞥,就瞧见除了贾母、王夫人两个,邢夫人、王熙凤、迎春个个看好戏一般,因瞧就只两个蛇蛇蝎蝎地喊“何苦摔那病根子”,就只宝玉一个依仗着身上的宠疯癫着闹,握着帕子遮住嘴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疼得了不得的贾母、王夫人瞧就只她们婆子两个外加元春着急,一时讪讪的,握着那枚死玉,嘴里命根子话,一时反倒叫嚷不出来了。 第37章 三千两 有人在乎才好闹,没人在意,闹这么一场,反倒叫人尴尬得下不了台。 王夫人回忆着先前宝玉脖子上的五彩美玉掉在地上,一家人紧张得什么似的,如今重重摔一下,都没人在意,越是回忆,越是觉得委屈。 贾母瞅邢夫人、王熙凤那眼神,半是看笑话,半是埋怨宝玉在她们家生事,只叫鸳鸯把玉给宝玉系上,安抚宝玉的话卡在嗓子眼里也说不出来。 就连宝玉也知道这边不是他家,闹了也没人理会,煞是懂事地不再叫嚷了。 这么一瞧,黛玉的心就也放下了,见王熙凤一摆手要领着她出去,怕玄玉被方才宝玉的癫狂模样吓着了,忙带着玄玉随着王熙凤出来。 “大妹妹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我进门那一日,宝玉也是这么发疯了一回。”王熙凤笑着,全然不把宝玉摔玉的事当一回事,领着黛玉向她院子里去,只瞧她那后院门一开,走几步就到了玄玉住着的小院,再向西边走几步,过一道文竹小门,便是迎春的住处。 黛玉瞧着王熙凤安排的十分妥当,恰像是他们姐弟两个都在王熙凤眼皮子底下一样,等贾环带着玄玉向前面去寻贾琏了,便进了迎春的屋子,瞧屋后翠竹竿竿,风吹来沁凉一片,心里感叹了一声,已经知道先前传得十分玄乎的通灵宝玉,已经失灵了;且贾赦一房,似乎很不把贾母当一回事……一时间,感慨起骨肉亲情,怎会冷落到这地步,听见一声嬉笑,抬头见一块其势若犀的山石后,迎春走了过来,便忙迎了上去。 “一猜,就猜到你在琢磨着老祖宗的事。”迎春拉着黛玉向房里去,先请她在榻上坐着,便拿着绣绷子,去绣花。 黛玉看她是用手指粗续的丝带绣花,那一朵牡丹花像是从绣绷子里开出来一般,煞是惟妙惟肖,接了一盏茶握在手里,听窗外她的陪读丫鬟雪雁、霜鹊已经跟迎春的司棋、绣橘熟络地说起家常来,抿了一口茶水,看迎春绣花,叹道:“虽我才来,不该说什么,但老祖母未免太可怜了一些……方才,竟是老祖母没发话,琏二嫂子便把我们带了出来。” 迎春料想这边的许多事,贾敏未必肯说给黛玉听,便一边绣着花,一边道:“你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二嫂子原本对老太太、太太是一样的敬重,就连太太当初有了五妹妹,存心作践她,她也忍了下来。要不然,老爷如今肯叫她避开太太,管着一家大大小小的事?至于老太太……”略顿了一顿,在黛玉耳边道:“等着瞧吧!嫂子进门后一直操持家务,还没有个好消息,老太太、二太太一准盘算好如何对付她了,环哥儿嘴里那三千两银子的身价,指不定就是冲着二嫂子来的。” 黛玉早听来接她的人提起过贾母跟着贾赦住,却把银钱都给了贾政,饶是心肠软,也觉得贾母未免有些自作自受了,就算不能一碗水端平,也该尽量公允一些。 “林姑娘,”赖嬷嬷从外头领着贾母身边的鹦哥走来,走到黛玉跟前,便叫鹦哥给黛玉磕头。 “这是……”黛玉迟疑了一下。 赖嬷嬷笑道:“这是老祖宗赏赐给姑娘的,老祖宗说姑娘一路劳累了,就不必去谢恩了。” 长者辞不能辞,黛玉起身对贾母的院子拜了一下,便问赖嬷嬷:“玄玉那也有吗?” 赖嬷嬷笑道:“琏二奶奶说玄哥儿还小,何至于像宝二爷一样,弄了一堆的丫鬟在屋子里,如今且用她的丫鬟就够了。琏二奶奶这话才回给老太太,老太太便给了琏二爷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 黛玉疑惑道:“二嫂子收了?” “那可不,琏二奶奶还亲自去谢恩呢。”赖嬷嬷堆笑说。 黛玉疑惑王熙凤既然不怕贾母,能替玄玉把个丫头推辞了,怎么不肯替贾琏也推辞了呢?虚扶了一把叫鹦哥起来,见她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模样煞是聪慧伶俐,叫鹦哥这个名反倒委屈了她,便笑道:“我狂妄一些,给你改个名,你就叫紫鹃吧。” “多谢姑娘赐名。”紫鹃站起身来,又对迎春一拜。 迎春笑看着紫鹃,意有所指地道:“湘云得了翠缕,便每每被翠缕教唆着来寻宝玉玩笑。你可千万别那么着,不然我这一屋子的东西,都叫宝玉搬走送给湘云了。” 紫鹃不解其意,赖嬷嬷叠着手跟着笑了,笑过了就对迎春、黛玉道:“恰赖二随着蓉哥儿从南边过来,顺便捎带了一些杨梅回来,等会子打发人给两位姑娘送一筐子来?” “多谢嬷嬷了。”迎春谢了一句,叫司棋送赖嬷嬷走,瞧黛玉一直看她的丝带绣,便把绣绷子递给黛玉,只看着她绣。 黛玉倒也聪慧,瞧迎春绣了几针,因瞧着不大讲究什么针法,便也像模像样地绣了起来,晚间被贾母叫去用饭,便叫了玄玉一同去,吃饭时,听贾母话里话外,总不免要刺探问起林家如今的产业,心里难过了一回子,略吃了几口饭,送玄玉回了王熙凤屋后,便自向迎春这来,一路奔波,也睡不着觉,瞧迎春还在绣花,便在她边上坐着瞧她绣。 不觉间,竟坐到了二更天上,人越发地精神起来,冷不防地听见隔壁院子里咣当一声,黛玉疑惑着,便看向迎春,喃喃道:“听哭声里的话,像是扬州的口音。” 迎春绣花的手一顿,依稀听见一声啜泣,便对黛玉笑道:“这下子,你放心玄玉了吧,我们家地方小,隔壁屋子里有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琏二哥、琏二嫂子院子里的动静?”黛玉迟疑了一下。 迎春点了点头,忽然听见贾琏的一声怒斥,眉头便跳了一下,知道贾敏一死,贾琏、王熙凤这两口子没了辔头,心就不似早先那么齐了,笑着问黛玉:“要不要随着我去劝解劝解?” 林家人口少,黛玉不曾遇上这样的事,但见迎春要去,琢磨着自己只管亦步亦趋地跟着去总不会出错,于是点了点头。 迎春、黛玉便披着斗篷,不打前面邢夫人屋子前走,只穿过后门绕到贾琏院子后,一推门,见那后门敞着,便循着星光向前面走,走到屋子前,恰听见贾琏怒道:“哪来这么大醋性子?不过是帮着解个扣子,你闹得就像是我杀人放火了一样!” 贾琏怒完,瞧见迎春、黛玉过来,尴尬地忙咳嗽一声,把那被王熙凤逼着跪在墙角的新来的丫头挡住。 黛玉见是两口子吵架,有心要走,又觉撇下迎春一个不妥,便笑道:“原来是两口子吵架,我们听着,还以为是千军万马厮杀起来了呢。” 迎春笑道:“离着秋日还早,又不是膘肥马壮的时候,厮杀什么?”虽贾琏挡着,也把那跪在地上的婢女瞧见了,看那婢女跪得柔弱无骨,露出来的身子比可人还要婀娜两分,猜着平儿等人不敢,这婢女应当是贾母今儿个才给贾琏的人了,便打起帘子先请黛玉进去。 王熙凤怒目圆睁地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上,她有心收了那丫头,要试探试探贾琏,偏贾琏禁不住诱惑上了圈套,气得她一时按捺不住性子跟贾琏吵了嘴,此时瞧迎春、待援来,就不耐烦道:“你们两个特地来救驾吗?我就知道,我进了你们贾家,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说着,握着帕子便真真假假地啜泣。 迎春笑道:“谁来救驾?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好嫂子打发人瞧瞧着这会子可能弄出点什么东西来给我们做宵夜。” 王熙凤心道她这边愁得很,哪有那闲工夫给她们要宵夜去,冷笑道:“你们姊妹两个要吃个饱饱的,再替他降服我吗?” 贾琏见王熙凤要迁怒到迎春、黛玉头上,唯恐过两天他舅舅、舅妈依着林如海嘱咐来看黛玉时,面子上不好看,便撩起帘子进来,远远地望着王熙凤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两个妹妹这样瘦削,哪里能降服得了你?” 王熙凤瞧贾琏还跟他针尖对麦芒地闹起来了,回忆着才进门那时贾琏的千依百顺,握着帕子便放声哭了起来。 迎春含笑道:“瘦削就不中用了?外头那个冷子兴、周瑞合伙请来的更瘦,不一样驮着二哥,把二嫂子杀得个片甲不留。” 贾琏眼皮子一跳,这会子,才有闲心问一句:“外头那个是谁?我瞧着脸生的很。” 王熙凤也因迎春的话,想到环哥儿那有口无心的一句,疑心贾母跟王夫人串通,要挑拨她跟贾琏,握着帕子冷笑道:“谁?人家的名字响亮着呢,叫做三千两!” 贾琏怔了一下,知道王熙凤话里有话,不好当着迎春、黛玉的面闹,便上前作揖道:“好奶奶,饶了我这一遭吧。” 王熙凤也怕闹得太僵,下不了台,既然贾琏服软了,就忙站起身,咬唇笑道:“琏二爷,这可不敢当。”扶着迎春、黛玉肩膀说:“两位妹妹先回去,一会子就叫人拿着暖酒炉子熬了粥给你们送去。” 迎春、黛玉瞧王熙凤、贾琏已经和好了,便识趣地走了。 王熙凤打发平儿提着灯笼去送,站在门边冷冷地瞥了一眼这又不像奴婢又不像大家闺秀的陌生女子,摔下帘子,见贾琏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便一把将贾琏的手甩开,嗔道:“找你的三千两去。” 贾琏堆着笑,嘴里喊着好奶奶凑到王熙凤跟前,瞧她歪着身子躺在床上,便坐在床边拿了她的头发丝逗她,“好奶奶,那三千两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些说吧,我明儿个就要开始给张家、李家跑腿,你明儿个要跟我说话,我可就没功夫听了。” “稀罕理会你呢。”王熙凤嗔了一句,侧着身子,便把贾环无意中说的话说给贾琏听,嘴一扭,冷笑道:“瞧见了吧,人人都巴不得咱们两个夫妻反目呢,我原是信你,舍不得三千两才要了她,谁知你……哎,咱们要被人算计了,就坏在你头上了。”说着话,手指就在贾琏额头上一戳。 贾琏抓住她的手指,看她灯光下泪光点点,不觉惭愧起来,赌咒发誓道:“只这一回,再没下次了。奶奶倒是说一说,这三千两,该怎么处置?那周瑞从大牢里出来,丢了体面更没了差事,听说上年随着他女婿冷子兴去扬州贩古董去了,怕这人就是他替二太太从扬州买来的。二妹妹素来消息灵通,她那样说,这事就差不离了。”想到三千两那如花似玉面孔,一时走了神,待听王熙凤哼了一声,又忙回神告饶,只觉无缘无故,给他个身价三千两的丫头做什么? 王熙凤嘴一撇,“我素来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你叫赖大从二太太账上偷个一千两出来,也买个妖精似的女人。”说到报恩,只觉迎春、黛玉这对小姑子牙尖嘴利、心眼灵活,性子和她投契不说,也能帮着她辖制贾琏。 “给大哥送去?这可不成,大哥呆子一样,成日跟着山子野描画山水园子,连当年的心头肉可人都不惦记了。”贾琏道。 “那就给二老爷送去。”虽是姑父,但王熙凤瞧王夫人接二连三给她下绊子,知道银钱跟前,王夫人已经六亲不认了,就也索性狠下心来。 贾琏嗤笑道:“还不如给大哥呢,二老爷品行端方……” “唬弄谁呢,赵姨娘嘴里的话,早叫我套来了。”王熙凤手臂压在枕头上,斜睨着贾琏道:“就照着赵姨娘,买个更年轻的来,不怕二老爷不上套。” 贾琏枕着王熙凤手臂躺下,待觉不妥,又怕王熙凤不依不饶,闹得他明儿个没功夫去办正经事,便点头答应下来。 二人虽吵了一场,但终究是情投意合的少年夫妻,和好后一夜的恩爱缠绵自是不用说。 次日早起,王熙凤恭恭敬敬地送了贾琏出门,便大大方方地把王夫人送的扬州瘦马叫做三千两,也不说打发人走,也不说用她,就由着三千两到处地在家里闲逛。 那三千两受过多年的教诲,就为了夺取男人的欢心,如今被王熙凤罚了,又瞧贾琏忌惮着王熙凤不亲近她,思忖着自己花容月貌岂能错付,因家里就只贾赦、贾琏父子两个,浑身的能耐在贾琏那无处施展,便每每地等贾赦来后院时在贾赦跟前转悠。 过了两个月,终于引起了邢夫人的注意,邢夫人因三千两是贾琏、王熙凤的人,便趁着一日贾赦、贾琏父子不在,自己卧在床上,逗弄着女儿咏春,就叫了王熙凤来。 “你叫三千两老实一些,别没事四处乱走。如今家里来了亲戚,别把笑话闹给亲戚们看见了。”邢夫人蹙了一下眉。 王熙凤有意苦着脸,“太太,她是老太太给的,我哪有法子约束她。”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几曾把老太太放在眼里过?”邢夫人拍着冰雪聪明的女儿,只觉既然能生下这一个,就未必生不出下一个,下一个一准是儿子,一扬眉毛,“你设法,把三千两撵出去。” 王熙凤为难道:“谁不想呢?但我央了林之孝查了,三千两的身契不在二老爷那,也不在咱们这,要撵也没法子。倘若是个良家女子,被咱们这么卖了,倒是一桩大罪呢。” “你几时知道国法家规了?”邢夫人嘲讽了王熙凤一句,坐起身来问:“当真什么地方都没有她的卖身契?我瞧她走路时,那水蛇腰不住地左摇右摆,一准不是个良家子。” “是不是,谁说得准呢?林大妹妹都说了,三千两是个琴棋书画都十分精通的人物,不像咱们,是庸俗脂粉。”王熙凤垂着手哀声说。 邢夫人脸色一暗,笃定王熙凤知道三千两的身份,不然,她怎么就给个丫头取了三千两这么个诨名?忽然听外面说老爷回来了,就忙整理鬓发,正要出门去迎,只听外面一阵琴声,须臾,秋月就来说:“老爷去听三千两弹琴去了。” “那老不羞!儿子的丫头弹琴,有什么好听的?”原先邢夫人对贾赦百依百顺,如今邢夫人尝过了得宠的甜头,巴不得再身怀六甲,再风光一回,眼神阴沉地望着王熙凤,“你说,那三千两究竟是什么人?” “扬州瘦马,二爷说是周瑞跟他女婿冷子兴去扬州买来的。”王熙凤低声道。 若是那三千两不勾搭贾赦,邢夫人巴不得看王熙凤的笑话,她是听说那扬州瘦马便是柳下惠也勾引得到。但如今有了贾赦,她焉能不管?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邢夫人眸子里冷光一扫,“走,随着我去找老祖宗去,我倒要问问她,跟二儿媳妇串通着,给侄子送个扬州瘦马安得是什么心!” “是。”王熙凤瞅着有邢夫人替她出头,巴不得躲在邢夫人身后,慢走了几步,跟着邢夫人走到贾母院子里,瞧见鸳鸯在院子里站着,因听平儿说过鸳鸯跟邢夫人有过节,便递眼色叫鸳鸯先走开,慢了几步进去,一撩帘子,就瞧见邢夫人已经声泪俱下地跪在贾母跟前,质问贾母安的是什么心。 贾母眉头皱着,瞧邢夫人闹得很不体面,训斥了她两声,见邢夫人不理会她,便扬声道:“叫了二太太来问话,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一说,那三千两究竟是不是扬州瘦马。”疑心王夫人又自作主张了,她的原话,可是叫王夫人挑个模样好、性子柔的女人给贾琏。 邢夫人巴不得呢,立刻就催着费大家的去请王夫人,又说:“把那买了人的人也叫来,周瑞跟他女婿不好过来,叫周瑞媳妇并他女儿来。” 贾母眼皮子一跳,心里打起鼓来,心想邢夫人都把那周瑞牵扯进来了,那么着,王夫人确实又自作主张了? 王熙凤袖手站着,瞧邢夫人只管缠着贾母闹并不理会她,便撩起帘子出来,等了一盏茶功夫,瞧见王夫人急匆匆地带着赵姨娘、周姨娘走来,忙迎了上去。 “……究竟是什么事?”没撕破脸,王夫人对王熙凤便分外地亲近。 王熙凤道:“太太,你给我一句实话。老祖宗赏赐给琏哥儿的人,是不是太太打发人去扬州买来的?太太这么着,是埋怨我哪一处待太太不周到吗?难怪琏哥儿见多识广的,瞧见人就给人家取了个三千两的名!” 王夫人不料贾琏这么快就发现了,她还以为那扬州瘦马有了身孕,贾琏发现了也不能怎么着呢,忙赶着说:“你这是什么话?当初你老子在时,待我这妹妹那样好,我哪能做出这样给你捅刀子的事?老太太要给人,我想拦着,也拦不住呢。” 王熙凤含泪道:“太太这样说,我便信太太的。那边的拦着不许我跟太太太亲近,这事我想先跟太太通个风也不能;太太不能常过来,珠大嫂子又照看兰哥儿脱不开身,太太不如借口叫探春、惜春随着元春、黛玉读书,叫她们每日过来,这么着,这边有个风吹草动的,我也能及时跟太太说一声。” 王夫人一直操心元春的事,顾不得探春、惜春,听王熙凤这般说,只觉弄个眼线过来也是好事,踌躇着道:“这事,你能做主?大老爷、琏儿可是不肯叫我们沾一分好处呢。” 王熙凤心里冷笑,若不是贾琏拦着,她早撺掇邢夫人闹着去讨每年的年例年金去了,忙应承说:“太太放心,如今家里的事都归着我管,我点头了,老爷、二爷也没话说。” “那就这么着吧。”王夫人答应着,就匆匆地向贾母房里头去。 周姨娘老实地跟着去了,赵姨娘不动弹,眼珠子一转,连连地对王熙凤道谢。 王熙凤也不稀罕赵姨娘感激涕零,只对赵姨娘说:“得空把你的小丫头小鹊收拾了吧,平儿说,这小丫头把你房里的动静都说给了二太太听呢。” “这小浪蹄子,看我不剥了她的皮!”赵姨娘越发地感激王熙凤,借着王熙凤的势力,立刻催着人接了探春、惜春过来,待探春、惜春过来了,一边跟着王熙凤领着探春、惜春向充作学堂的芍药亭去,一边笑道:“这东西里姑娘读书的银炭,并一年四季的纸张、点心茶水,就要劳奶奶破费了。” 王熙凤瞧不上赵姨娘那小家子气,言语里带出两分轻蔑道:“还要你开口?我可是把这些小姑子们都当千金小姐捧着,等着吧,夏日里且在那芍药亭里读书,冬日里就挪到西墙下的暖阁里去。” “是、是。”赵姨娘连声地答应。 探春有些讪讪的,待要劝赵姨娘别这么上赶着,但又料想日后王夫人什么事都不管,还要劳烦王熙凤许多事,于是就把那尴尬的神色收敛了。 等进了芍药亭里,恰见那韩逐云没讲那四书五经,也没说起那《女则》《女戒》,反倒把那天南地北的俚语村言说给迎春、黛玉。 韩逐云瞧见又来了两个学生,笑道:“只给了一个人的束脩,如今倒送了五个人来。”待探春、惜春对她行了礼,便叫她们各自挑选了位置坐下。 “先生是少腊肉吃了?竟跟我要起束脩来了。”王熙凤肆无忌惮地一笑,“先生若说旁的,我倒插不上嘴,若说那俚语村言,我倒是想起在金陵时,听见过一句‘三日不吃青,两眼冒金星’这话来,这么着,先生也别要腊肉了,挂着露水的青菜奶奶我给先生送上一筐子吧。” 韩逐云笑道:“才提到束脩,二奶奶就想到这么一句俗话,也怪难为二奶奶的。” 王熙凤瞅韩逐云挤兑她,把两只手往腰上那么一掐,笑道:“你当我心疼那点肉钱?等入了秋,凉快了,要吃多少肉养膘,先生只管说就是。” 赵姨娘听王熙凤跟韩逐云斗嘴,忍不住插了一句,“别养得姐儿们个个肥头大耳的,单把个哥儿饿瘦了。”拉着王熙凤的袖子,就煞是亲昵地要跟王熙凤说话。 王熙凤不大耐烦理会赵姨娘,探春瞧见了,生怕王熙凤的泼辣性子在这会子发出来,忙替赵姨娘说:“凤姐姐……”见王熙凤不喜欢这称呼,又改口喊二嫂子,“姨娘的意思是,环儿跟玄玉哥儿一同在家学里读书,环儿回来学说,学堂里的懵懂顽童,不知听了什么歪话,挤兑玄玉哥儿呢。” 黛玉一听,不由地紧张起来,疑心是他们才来,玄玉遇上了事,只藏在心里,不肯连累她就不说。 迎春把贾家那书里贾家家学里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想了一想,对王熙凤道:“环儿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早听说,教书的代儒老爷子昏聩得很,每常把学堂交给他那不成体统的孙子贾瑞照看。那里头的人,不是托着亲戚进去混吃混喝的,就是仗着有点闲钱进去欺负人的,乱得很呢。”尤其是那玄玉年纪又小,容貌又生得好,还不知道勾起多少人的坏心呢。 探春也有意要王熙凤收拾了那家学,免得贾环在里头学坏了,便笑道:“二姐姐也不用这样紧张,料想二嫂子一出手,凭是谁,都要老实服帖了。” 黛玉也敬重王熙凤得很,笑道:“这也得二嫂子肯拨冗去管一管才行。” 王熙凤素来要强,可惜贾赦这就是一亩三分地,哪里能叫她伸开手脚闹一闹;在她看来,遇上个红白喜事,叫她大展拳脚是最好不过的,没有那红白喜事,小打小闹着,也能过一过瘾头,当下冷笑道:“也不用你们激我,我这会子就去那瞧一瞧,若叫我瞧出什么来,就算是代字辈的老人,我也不怵!” 第38章 秦可卿 黛玉听迎春每常以将门儿女自居,虽不曾见过将门儿女是怎样的行事,但瞧王熙凤张扬着要去家学瞧个究竟,因关心玄玉,便也要去。 黛玉要去,迎春自然也要跟着去,如此,除了形容尚小的惜春,探春便也要随着去。 王熙凤巴不得多带一点子人去瞧瞧她的能耐呢,除了赵姨娘那样一开口便跌份的不要,其他的,愿意跟着的,便只管跟着她去。 一连派出三辆车,王熙凤自己做了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叫迎春领着黛玉、探春坐了一辆竹轮华盖车,余下的赖大媳妇、平儿、可人、司棋、紫鹃、翠墨等坐了一辆清布车,便带着娘子军招摇着向家学去。 路过贾珍门口,王熙凤欺负尤氏在贾家没靠山,立时叫人传了话,软硬兼施地逼着尤氏带着儿媳秦可卿也坐了一辆车,随着她走。 待在家学外停下车,王熙凤原以为家学里都是自家子侄,倒一时没想起避嫌,大大方方地下了马车,领着大大小小的娘子军便进了家学。 遥遥地听见读书声,怕事的尤氏含笑道:“瞧吧,你说家学里乌烟瘴气,人家都在这正经读书呢。”说着话去看黛玉,正要说黛玉模样跟她儿媳秦可卿有些仿佛,就见迎春向东边墙角一指,“那边是什么声音?” 王熙凤立时带着人过去瞧,远远地瞧见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子紧贴着身子站在一丛瑞香花后,给尤氏递眼色叫尤氏护着三个小的,立刻喝道:“混账东西,做什么呢?” 这一声后,学堂里不知谁惊慌地嚷嚷了一句“琏二奶奶来了!” 王熙凤十分喜欢这话里的畏惧,带着众人立刻杀向教室里,只瞧见教室里果然没有贾代儒的身影,只有个油头粉面的贾瑞坐在前面,下面一堆的子弟,十个里头就有五六个她不认得的,正经读书的也不过两三个孩子,那贾环抬起头来,脸上就是睡觉留下的压痕;其他年纪小的孩子站起身来,不少脸上拿了墨水画了王八、胡子;年纪大的,就不大规矩地拿着眼睛看她跟尤氏、秦可卿、迎春。 “嫂子怎么来了?”贾瑞喜得了不得,连忙整了衣冠,看天仙一般地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哪里肯理会他,瞧见两三个子弟衣冠不整地从外头跑进来垂手站着,便把眼皮子一撩,等平儿搬了椅子来,便在椅子上坐着,“如今读到那一章了?” 贾瑞瞧她这架势,竟像是打牌打腻歪了,来抽查子弟功课呢,自觉风流倜傥,便躬身凑到王熙凤跟前,“嫂子,如今讲到了《诗经》。” 尤氏一听,就觉得贾瑞这话不妥,毕竟《诗经》里多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类的话。 王熙凤手里握着戒尺,向书案上一抽,哪管《诗经》里都是些什么话,冷声道:“叫人挨个地背,背不出来的,叫了他老子、老子娘来,我自有话说。” 迎春、黛玉乃至探春都不觉不妥,毕竟是《诗经》,不是四书五经,若唬弄王熙凤这没读过书的人,那可真是容易。 谁知迎春、黛玉、探春这般想着,下头的子弟们个个为难起来,人人嗫嚅着,求救地去看贾瑞。 王熙凤一瞧,竟有那么多浑水摸鱼的,怕吓到玄玉不好跟林如海交代,便叫贾环领着玄玉并认真读书的两个孩子到外头去,拿着戒尺向书案上一抽,发话道:“限定你们一个时辰,把各家的老子、老子娘喊来,若迟了,我可没好话了。” 贾瑞油嘴滑舌地说:“嫂子,这里头不少都是亲戚家的孩子,别得罪了亲戚。”眼睛望着王熙凤红艳艳的嘴唇,几乎酥倒在地上。 王熙凤只觉贾瑞的眼神跟泥鳅一般恶心,心里琢磨着,便叫平儿附耳过来,低声吩咐说:“去请琏二爷来,万一我处置不得,也好叫他来收场。” 平儿早瞧着贾瑞的眼神不端正,也巴不得叫贾琏来瞧瞧,王熙凤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的天仙人物,出了门就去请人找贾琏来。 王熙凤冷笑道:“得罪了亲戚?咱们好心叫头他们来咱们家家学读书,他们倒是把咱们家的家学给败坏了。我说句话,不姓贾的,都给姑奶奶我滚出去。” 贾瑞愣了一下,只瞧见一众子弟惧怕王熙凤,愤愤地向外涌去,最后一屋子的人,就只剩下贾蔷并其他五六个子弟。 王熙凤一瞧,冷笑道:“每月白糟蹋了这么些钱,养着的竟然都是外姓子弟。去,都叫了你们老子、老子娘来。”看贾瑞还要多嘴,也不怕那贾代儒,就道:“去把代儒老爷子请来,就说我问他,把个家学弄得这样乌烟瘴气,可对得起、对不起族里的信赖?” 贾瑞见王熙凤还怪到贾代儒身上了,顾不得再看美色,赶紧地就向外头跑,跑了两步掉下一个荷包,荷包里滚出许多的碎银子。 贾瑞忙狼狈地弯腰去捡,见一只精美的绣花鞋踩上,先恨不得摸一摸那小巧的绣花鞋,抬头瞧见是贾蓉的媳妇秦可卿,忙低着头向外跑去。 王熙凤一瞧,就知道这碎银子是他勒索了学中子弟弄来的,手指握着戒尺敲打着书案,心道这些人无法无天胆敢来这边鬼混,还不是因为这边学堂里管吃管喝,又不要束脩,所以都来这边混日子。 尤氏瞧王熙凤是当真吃撑了要管这边的事,虽不碍事,但也不给她出谋划策。 秦可卿笑道:“早觉得家塾里乱得不成样子,因我是小辈媳妇,不好开口,才一直没提。婶子既然今儿个发话了,索性认真地把这家塾里整治整治。据我说,这家塾的乱子,就是打那代儒老爷子开始的,若能把那老爷子爷孙两个请出去,再把那些依着亲戚关系进来混日子的都打发走,最后定下个赏罚来,奖励那勤奋好学的、惩治那不学无术还要勾引人干坏事的,这学堂里也就干净了。” “好个侄媳妇,存心要叫我做那出头的椽子呢。”王熙凤含笑望了秦可卿一眼,因贾琏叮嘱过不可太亲近秦可卿,也不可太怠慢她,玩笑一句,就想着若当真依着秦可卿的主意办,也能在族里立威。 “哎呦,你瞧这是什么打油诗?吃了睡,睡了吃,吃吃睡睡又一春!”司棋也认识几个字,从一面桌上拿起鬼画符一样的字,笑着给大家看。 尤氏唯恐找到了什么不成体统的东西被姑娘们看见,忙给秦可卿使了眼色,自己个带着丫鬟炒豆儿、银碟儿四处一搜,果然在桌子底下搜到了一些秀春囊一类的肮脏东西,拿着个婆子的帕子把东西裹了,单等着贾代儒来了再说话。 迎春暗暗地瞧着,见不但秦可卿,就连尤氏做事也是井井有条,心叹贾珍、贾蓉父子何德何能,娶了这么两个女子进门,偏还不知爱惜。 心里这般想着,就听院子里轰得一声,贾代儒嚷嚷着“有辱斯文”的苍老嗓子传了进来。 “把这东西丢给那老昏聩,瞧他还怎么嚷嚷。”尤氏吩咐炒豆儿一声。 炒豆儿依着尤氏的话出去办了,果然,那贾代儒在一堆妇孺跟前接了这么一包脏东西,立刻脸色涨红地说不出话来。 听说王熙凤要见,学中子弟在家的父母亲,不管姓贾不姓贾的,统统赶了过来,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里等着瞧王熙凤要翻出什么风浪。 王熙凤隔着帘子道:“不姓贾的,甭管是哪家的亲戚,立刻带了自家儿子走,若想在贾家家塾里读书,先拿了束脩来,把欠下的茶水点心钱,也一并补上来。” 外面又哄了一声,到底都畏惧王熙凤,竟是没一个敢上来理论的,各自想着法子,便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 一个叫金荣的,他姑姑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贾璜,今儿个王熙凤要见她老子娘,他就不但把他母亲胡氏叫来,顺便也把他姑姑璜大奶奶叫了来。 这璜大奶奶有些糊涂,瞧其他人都退了,她偏要去试一试比她迟十几年进门的王熙凤的能耐,于是打了帘子钻进去,对着王熙凤就笑道:“琏二奶奶,怎么有心来管家学里的事了?从来各大家子的家学,都是敞开着叫族里子弟来读书,没有拿着束脩拦着不叫子弟上进的。” 王熙凤先前只顾着替贾琏算账,对这些不大富贵的贾家族人就不大熟悉,听尤氏说这是璜大奶奶,就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地道:“凡事都有个出头的,万没想到,今日轮到璜大奶奶来出头了。这族里有璜大奶奶的儿子?侄子在哪,快领来我瞧瞧。” 璜大奶奶悻悻地道:“倒不是我儿子,是我兄弟留下的小子金荣。” 王熙凤冷笑道:“是娘家侄子亲,还是婆家弟妹亲?” “哪有这么比较的道理?”璜大奶奶心恨王熙凤盛气凌人,又想家塾这么大的事,哪里轮到她一个奶奶插嘴? 王熙凤道:“若是娘家侄子亲,我学了一句‘疏不间亲’,倒不好逼着嫂子跟娘家侄子疏远,这边跟嫂子配个不是,我们这贾家人,不敢过问你们金家的事,更不敢耽误你们金家子弟前程,还请嫂子带着人向别处求学去;若是婆家亲,嫂子这为了娘家跟我过不去,倒像是胳膊肘向外拐了。” 璜大奶奶急着给尤氏、秦可卿递眼色,见尤氏、秦可卿都不理会她,也后悔犯到王熙凤跟前。 王熙凤道:“也不要嫂子补上束脩了,嫂子只把金荣这二年的饭菜、茶水银子交上来也就罢了。” 璜大奶奶脸上一红,听见外头已经安静下来了,挪到帘子边,也就走了。 王熙凤对外头道:“该来的都来了,我话不说二遍。既然代儒老爷子年岁大了,精力不足,隔三差五就要他孙子代着照看学堂,便索性请他回家专门教孙子去;回头请琏二爷再请了告老赋闲在家的老先生来教书;从今以后,认真读书的,每月赏银五吊,混吃等死的,立刻撵出去。” 外面贾代儒不服,抓着一包肮脏的东西,闹着要去寻贾珍,才闹了一下,那边厢贾珍因媳妇、儿媳妇都被王熙凤叫来,贾蔷又回家学话,也早赶了过来,打了帘子进来,瞧王熙凤势不可挡的模样,笑道:“凤大妹妹,这大好的天,为这无谓的事闹什么?” 王熙凤一心立威,便对贾珍笑道:“珍大哥也别嫌我多事,实在是这家学里闹得不像话。珍大哥听我的,去二太太那把这几年该给我们老爷的年例年金领了来,好生拾掇拾掇这学堂吧。” 贾珍眼珠子转着,心想这是王熙凤要得罪人,又不是他要得罪人,他何苦为了个不要紧的地方白得罪了王熙凤,“大妹妹说笑了,这学堂里族里还供奉得起。” “既然供奉得起,那这先生,不论文武,就多请几位吧。咱们是武将家,读书倒是其次,习武才是要紧的。”王熙凤听外头贾代儒酸了吧唧地拽文,故意说给贾代儒听。 贾代儒一心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奉为圭臬,听王熙凤这么说,鼻子里喘着粗气,待要骂王熙凤又骂不出。 贾珍琢磨着花费不了几个钱,权当给王熙凤脸了,从这帘子里出去,就对一群指望他撑腰的族里人说:“凤大妹妹发话了,我也没个办法。以后叫人正经地读书习武吧,怕隔三差五的,凤大妹妹就要来抽查功课呢。” 知道王熙凤不识字的忍俊不禁,不知道的吓得脸色发白。 恰贾琏过来了,贾珍忙又把家塾里的事说给贾琏听。 贾琏埋怨王熙凤多事,但惦记平儿捎话说贾瑞色眯眯看王熙凤的事,便拿着眼睛去打量贾瑞。 “二哥。”贾瑞不解贾琏的眼神,还当贾琏看重他,忙抱着拳走来。 贾琏瞧贾瑞那油头粉面的样,眼皮子一跳,左右这家塾的银子省下来也进不了他口袋里,就对贾珍道:“就依着凤儿的意思办吧。”背着手,把族里子弟来回瞅了一眼,没瞧出一个顺眼的,就呵斥道:“京城里要紧的公子哥,都被南安老王爷挑着进了马球队。我本要举荐你们进去,谁知没一个成器的!要么文要么武,好歹给我挑一条路走。” 一堆子弟瓮声瓮气地答应着。 贾琏瞧着好不气恼,也不理会那哆哆嗦嗦的贾代儒,一挥手,就叫人散开。 如今贾珍没个正经事干,贾琏却是时不时见一见各位王爷的人物,于是族里人更怕贾琏,见他挥手,赶紧地散开了。 贾琏待要撩起帘子,瞧那贾瑞殷殷切切地向帘子里看,皱了一下眉,撵那贾瑞随着贾代儒走,便打起帘子,待要打趣王熙凤一句,又瞧尤氏、秦可卿都在,心道在秦可卿这般的人物跟前,那贾瑞还惦记着王熙凤,莫非他眼拙,没看出王熙凤的国色天香? “诸位巾帼英雌,该回去了。”贾琏笑道。 尤氏笑道:“我们算什么巾帼,不过是你媳妇手下的小兵罢了。” 王熙凤站起来,微笑道:“我今次可不是无的放矢……” “哎呦,无的放矢都会说了,嫂子果然有读书人的架势了,我说韩先生不识字吗?明明四个学生,偏说成五个。”黛玉拿着手在王熙凤面前一摆。 王熙凤唯恐贾琏知道她偷偷跟韩逐云读他书信的事,心虚了一下。 贾琏反倒又发现了王熙凤一样好处,对她又刮目相看一次,如此,反倒把先前埋怨她多事就来这抛头露面的事忘了,叫玄玉、贾环也上了王熙凤领来的车,就带着一群人向一等将军府去。 待回了将军府,那三千两的卖身契早到了邢夫人手里,邢夫人知道王熙凤轻狂地去家塾里闹,也不管她;贾母待要管,又因为三千两的事理亏,就也没有底气训斥她。 如此在外人眼里,竟是贾珍、贾琏、邢夫人、贾母都要让王熙凤两分,王熙凤的威名一下子立了起来。 王熙凤一则越发得意,二则越发地用心,饶是不识字,等学堂里重新聘请了先生,也装模作样地去考了学中子弟的文章,等入了冬,就做主把迎春等人的学堂挪到暖阁里去。 一日闲下来,王夫人便神色慌张地拿了一封金陵来的信给王熙凤看,王熙凤为知道贾琏的机密,很认识几个字,接了书信看了,见是金陵中居住的薛姨妈的儿子薛蟠打死了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 “如今应天府现在张允之管辖之下,凤儿叫琏哥儿写信给张允之,叫张允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好歹救下你蟠兄弟的性命。” 王熙凤望着信道:“叔叔的意思,是把姑妈一家叫进京城?”见王夫人含笑点头,诧异下,就问:“太太遇上了什么喜事。” “你大姐姐要进宫了。”王夫人喜不自禁道。 王熙凤将信将疑,便把从贾琏那学来的话说给王夫人听,“太太趁早打消了这个主意吧,琏儿说,大姐姐就算进宫,也不过是白熬上几年罢了;不然,万一跟了先太子,那可就是被锁一辈子的事了。” 王夫人自信道:“放心,你大姐姐虽年岁上比旁人大了一些,但哪一样比旁人差?” 王熙凤见王夫人不肯听,就也由着她,只在晚间贾琏回来时,把薛姨妈的事说给贾琏听。 贾琏一听到薛姨妈,就想到寇氏就因为薛家多事,才丢了性命,仰身躺在椅子上,也不说要救薛蟠,还是不救——若张允之当真判薛蟠一个以命偿命,王子腾能饶了刚刚起复的张允之?思量着,便对王熙凤笑道:“你已经跟这边的姑妈疏远了,不知跟那边的姑妈,亲近不亲近?” 王熙凤笑道:“二爷这是什么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我只跟二爷最亲近。” 贾琏听着了,便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这么着,你就去信,吓唬吓唬你薛家姑妈;我再写信,劝张允之剥掉薛家一层皮,好生安抚了苦主,便将这官司了了。我瞧二太太对薛家的事这样上心,怕是在林家姑姑那没捞到好处,又盯上了薛家。” 王熙凤听着,倒也不觉得贾琏下手太狠,毕竟薛蟠是打死了人命,依着国法……眉心一跳,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多忌讳了,便依着贾琏的意思写信。 贾琏看她字迹拙劣,嗤笑了一回,又寻不到一桩闺房趣事般,倒是耐心教导她写了半天的字,好歹凑出一封通顺的信打发人送去金陵。 金陵那,薛姨妈孤儿寡母的,见王熙凤亲自写信,吓得了不得,当真以为有要紧的仇家盯上这官司了,也不敢仗着四大家族的幌子逼那张允之,生生地献上了将近七八万银子,好歹保住了薛蟠的那条命,便急赶着进京投奔王子腾、王夫人,因怕王子腾内人不好相处,便想去王夫人那借住。 本要立时走,偏生薛蟠打听到那红颜祸水叫张允之送给了一个形容落拓的道士,疑心张允之是存心跟他过不去,在金陵跟张允之纠缠了数月,才不甘心地随着薛姨妈、薛宝钗向那神京城去。 进了城,才瞧见贾政那兽头大门改成了局促的红漆木门,被王夫人挽留了再三,薛姨妈便带着一双儿女在贾母那空置已久的荣庆堂后院里住下。 不过住了两日,薛姨妈因王夫人不能把个薛蟠送进贾家家塾里,就看出了贾政、王夫人的窘迫来,但因盼着王夫人能像送元春进宫一样,把宝钗送进宫里头去,便暂且忍耐了下来,只是瞧宝玉不分早晚地每每来寻宝钗说话,心里不痛快,但因薛蟠那人命官司的风头还没过去,就又勉强忍下。 如此,过了约莫三年,薛姨妈因听见隔断的墙后鼓声大作,薛蟠又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不顾体面地趴在墙上向后看,好奇之下,瞧赵姨娘兴冲冲地炫耀说探春也在那墙后坐着,先请赵姨娘去她屋子里坐着,待拿了些布料给赵姨娘后,便打听道:“墙后做什么呢?” 赵姨娘道:“墙后面可了不得了,郡主带着迎春她们的姽婳社,跟安南老王爷的酬王社对阵打马球呢。” “男女混在一处……”薛姨妈觉得不妥。 赵姨娘因好不容易求了王熙凤,把个探春弄成姽婳社里的后备,哪里容得薛姨妈污蔑姽婳社,忙道:“那边的,都是大家子的子弟,寻常的人物,哪有资格去?珍大爷再三求了大老爷,大老爷犹豫着,才答应叫东府一家过去。” 薛姨妈听得心痒难耐,只觉若是这样规矩的地方,很该叫宝钗去见见世面,待要去寻王夫人,又想王夫人那么多年,始终不曾提起过姽婳社,料想求她也没用,因想起贾赦那院子三道仪门后的小门,想着心思,便不支会王夫人一声,叫人准备了车马,带着她并宝钗从墙上特地给她家开的小门出了贾政家。 谁知出门没几步,那宝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骑着马跟上。 薛姨妈不好打发走宝玉,只得叫他跟着,进了贾赦那边的黑油大门,走到三道仪门边,瞧当季的鲜果流水一般从贾赦这院子流向后面,因觉冒昧地过去有些不妥,便要请王熙凤带了宝钗过去,谁知她没出声,宝玉嬉笑一声,便先牵着宝钗的手进了那偏门。 薛姨妈叫了一声,却已经迟了,想着总归都是贾赦家,便由着他们去,自己去寻贾母说话。 宝钗被宝玉拉着手,先时习惯了,倒没怎样,待瞧这巷子走尽了,到了一扇门前,那门边伺候着的唇红齿白小幺儿眼神不对,忙甩开宝玉的手。 宝玉怔了一下,也没往心里头去。 因宝钗容貌丰美,门上的小幺儿一时只顾着看宝钗,倒忘了拦着人,一眨眼,宝钗、宝玉便进了那角门。 这一进,好似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只瞧见宽敞的院子里四边修葺着高高的看台,看台对着球场一面用朱红栏杆围着,用砖墙分成一间间,坐着男人的便敞开,坐着女眷的便挂着帘子遮挡。 “咱们去帘子那边。”宝玉一眼看出女子们坐在哪一边,便顺着看台后留下的夹道走过去,绕了一圈,恰遇上了紫鹃,便随着紫鹃走,果然瞧见挂着文竹帘子的隔间里坐着尤氏、王熙凤、秦可卿、黛玉、湘云,瞧尤氏、王熙凤急着指派人照料各处的茶水竟坐了一坐就出去了,便挤在黛玉、湘云中间,笑道:“有这热闹,妹妹们也不早叫了我来。” “爱哥哥,你瞧,方才爱姐姐进了一球。”穿着一身折枝花朵褙子的湘云笑着指向帘子后。 素来爱俏皮人的黛玉一笑,见宝玉坐过来,便离了席,叫了一声“紫鹃你来”,对宝钗一颔首,便领着紫鹃向外去。 宝钗素来蕙质兰心,哪里看不出黛玉这是要避嫌,因问着:“三妹妹哪里去了?”便也起身跟上黛玉,遥遥地听见黛玉埋怨紫鹃不该领着宝玉过来,又听隔间里宝玉早忘了她,已经跟湘云说起笑话来,便琢磨着自己也该劝着薛姨妈叫她常日里拦着宝玉了,想着,就快步跟上黛玉。 湘云瞧马球场上的少年、少女们英姿飒爽,一时心痒难耐,正要跟宝玉说话,瞧宝玉扭头望着出去的宝钗、黛玉出神,一时觉得没意思,便去追黛玉、宝钗。 三个各有千秋的女孩子挽着手走在过道里,彼此说起话来,也都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于是三人索性不去寻姽婳社更衣之所,就在那过道尽头的亭子里拿着马球场上的英姿做起诗来,论起诗才,三人竟也是各有千秋,一个洒脱豁达,一个风流别致,一个含蓄浑厚。 黛玉先前一直远着宝钗、湘云,此时竟跟她们有些“一见如故”了,握着帕子拖着下巴道:“舅舅送了我一匹青骢马,我虽爱惜得很,但终究骑不得,也入不得她们的姽婳社。不如,咱们三人自己个成个诗社?也叫郡主她们瞧瞧,爱好诗词的,也不全然是些酸溜溜的腐朽男女。” 湘云拍手笑道:“大姐姐这话对得很!就这么办,就拿着郡主她们作诗,再拿给郡主她们看。” 宝钗抿唇一笑,渐渐大了,也觉察出王夫人不带着她与薛姨妈出来见人,大有把他们薛家困死在他们家的意思,巴不得突破王夫人的阻挠出来多见见人,左手拉着湘云、右手挽着黛玉,待要走,瞧见她们只顾着作诗,不知什么时候亭子下坐着个年轻的马夫,便示意在笑的黛玉、湘云收敛着些。 “你也懂得诗吗?”黛玉瞧那马夫不知何时把她们吟诵的诗词拿着树枝写在地上,忍不住问了一句。 湘云爽朗地笑道:“他若懂得诗,就也算不得一个俗人。”好心地劝那马夫道:“你快些走吧,仔细叫人逮住。” 黛玉看他那字十分不凡,笑道:“你该给自己赎了身,向旁处谋个门客做,替人写书信,也比做马夫强——我那琏二哥这会子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不如去寻了他,毛遂自荐?” 那马夫不理会黛玉这话,反倒问:“三位姑娘可曾瞧见一个留着胡子的长随?” “并没瞧见,你向下人们歇脚的屋子去瞧瞧吧。”黛玉道。 宝钗微微蹙眉,她素来自尊自重,只觉黛玉跟个粗俗的马夫说话,未免失了大家姑娘的体统,拉着二人就循着巷子原路回去,远远地瞧见贾珍闪进那隔间里,眉头一蹙,疑惑贾珍为何进女眷的隔间,想起薛蟠说贾珍曾有意把贾蓉支出京城……心思转着,瞧黛玉、湘云还只管着说刚才的诗,竟像是没瞧见的模样,就犹豫着要不要领着湘云、黛玉向一边去。 忽然听湘云问:“听说年前大老爷这来了个眉心一点胭脂痣的女孩子,模样像极了蓉儿媳妇,可惜我没来,不曾见到。薛大哥当真就是为了她打死了人?” 黛玉不防湘云这么口直心快,忙看了宝钗一眼。 宝钗心里一动,恰接到黛玉这一眼,心里百味杂陈着,便丢开黛玉的手,两只手抓着湘云的臂膀,笑道:“云丫头,你随着我来,我有话跟你说。莺儿,你随着紫鹃、翠缕寻了琏二奶奶,要一副文房四宝并些点心茶水来,免得迟了,我们就把方才好不容易做下的诗忘了。”拉着湘云反倒又向方才走开的亭子去。 黛玉疑心宝钗是要对湘云解释薛蟠的事,就也不把她这举动放在心上,示意紫鹃随着莺儿、翠缕去,走到隔间外,就自己打起了帘子。 先时想着自己的诗,并没抬头,待进去后一抬头,就望见秦可卿瘫坐在椅子上,被两只手抓着椅子扶手的贾珍禁锢住不能动弹。 黛玉一时呆住。 秦可卿满脸死灰,咬着帕子恨不得死在这。 贾珍站起身子,脸上动了动,笑道:“林妹妹新近吃什么药呢?”说着话,眼睛盯着黛玉,脚步已经向门边挪去,推开帘子一角,觑见马球场上正热闹着,其他隔间里喧哗声阵阵,夹道里空无一人,便把心思又放在黛玉身上。 因隔壁屋子里喧哗,黛玉一时没听见贾珍的话,便装作不知道贾珍方才在做什么地在秦可卿身边坐下,故作镇定地道:“如今是几比几了?” 秦可卿噙着满眼泪,嘴唇微动,只听隔壁响起一阵“郡主好身法”的喝彩声,又瞧贾珍忽然向黛玉冲来,忙起身挡在黛玉前面。 黛玉瞧贾珍要杀人灭口,不由地心慌了起来,也装不得镇定,赶紧地起身躲在秦可卿身后。 “让开!若叫她把这事传扬出去……”贾珍眼神一冷,攥着拳头瞅着黛玉,心想这么个打小病怏怏的女孩子,要收拾她,还不容易? 秦可卿忙劝道:“大爷,若闹出人命,怎么收场?” 贾珍嘴角噙着冷笑道:“我方才瞧见薛大傻子偷偷地趴在墙上探头!只要你说薛大傻子爬墙进来杀了人,谁会不信?” 第39章 姽婳社 “大爷!”秦可卿见贾珍是铁了心地要杀人,不由地心灰意冷,眼泪涟涟地瘫坐在地上。 黛玉只觉贾珍的手铁钳一样箍在脖子上,再也呼吸不得,绝望下闭上眼睛。 恰在这时,只听隔着帘子,过道里传来薛宝钗宅心仁厚的劝解声、史湘云娇憨烂漫地嗤笑声。 黛玉心里一喜,就如困死在荒漠中,好不容易见到绿洲般,奋力地叫喊出声来。 贾珍心里慌张起来,回头瞧薛宝钗、史湘云已经近在帘子边,顾不得再杀人灭口,推开黛玉,深深地看了秦可卿一眼,便推开前面帘子,跳出红漆栏杆。 贾珍才跳出去,薛宝钗、史湘云便打了帘子进来了,先望见秦可卿萎靡地瘫坐在地上,后瞧见黛玉两只手摸着自己的脖子不住地大喘气,薛宝钗、史湘云两个一时跟着花容失色。 “这是怎么了?”薛宝钗三两步走到黛玉身边,见她不住地战栗,忙把黛玉搂在怀中柔声细语地安抚。 “宝姐姐!”黛玉叫了一声,死里逃生后,两只手搂着薛宝钗的脖颈,只把薛宝钗当救命恩人一样,惊惶无措地道:“宝姐姐,若是你迟来了一步……” “林姑娘……”秦可卿哀哀地叫了一声,瞧史湘云望见帘子在动便走到帘子边,赶紧地站起身来,把史湘云推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栏杆,心想虽她是被贾珍强迫,但这种事若传扬出去,谁都要以为是她勾引了贾珍;就算不是她勾引贾珍,少不得也要骂她下贱,竟跟公公搅合在一处…… “林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史湘云懵懂无知地瞧着黛玉。 薛宝钗心叹贾珍的心狠手辣,庆幸自己猜得不错,及时躲开了,不然贾珍也要设法对付她呢,瞥了一眼风流袅娜的秦可卿,把眼里的鄙夷藏下,抚摸着黛玉的后背,对史湘云嗔道:“云丫头!等林妹妹回过神来再说吧。” 这话才落下,就听高台下,贾珍吆喝着:“薛大傻子要害林姑娘!快去救救林姑娘!” 薛宝钗错愕,史湘云猛然睁大眼睛,因知道薛蟠打死人的事,竟然信以为真,嚷嚷着:“宝姐姐,你哥哥也过来了?” 黛玉一听,琢磨着贾珍八成要把自己对秦可卿做的龌蹉事,胡诌成薛蟠要对她做的事了,心里一灰,便昏厥在薛宝钗怀里。 秦可卿不料到这地步贾珍还要设法逼死黛玉,虽她没做过什么,也不免自责懊恼起来,推开了对着马球场上看台的帘子,忧心忡忡地望向贼喊捉贼、不住嚷嚷的贾珍,恰对上看台下因关心黛玉先赶过来的迎春的眼睛,惶急着,就对迎春重重地点头。 迎春瞧秦可卿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满是绝望,竟懂了她的意思,对穿着姽婳社火红衣衫的孟璇低声道:“郡主,那贾珍想要逼死我大妹妹!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孟璇蹙眉,抬头望了一眼帘子后秦可卿的脸,大气的眉宇间凝出一层愠怒,瞅着还四处嚷嚷着叫酬王社穿着黑衫的冯紫英、韩奇、卫若兰、陈也俊捉拿薛蟠的贾珍,低声道:“那贾珍自己个狼狈地从看台后冒出来,却喊人捉拿薛蟠,定是贼喊捉贼!姐妹们,咱们上去,看不打烂贾珍那张臭嘴!”便是薛蟠当真欺负了林黛玉,贾珍这一把年纪的人,还不知道应该悄悄地处置,不能声张吗? 神武将军之女冯慎己、冯珍己,威镇将军之女陈枫,威远将军之女马金云,这四人听了,再听上面看台里莺莺呖呖地哭声一片,当即对孟璇一点头,便随着孟璇、迎春挥舞着球杖向站在酬王社众人面前的贾珍冲去。 冯紫英只当姽婳社的女儿还要打球,举着球杖,对孟璇等人道:“郡主,暂且停一停,先把那在金陵打死了人,又来京城作乱的薛蟠捉拿了再说!” 孟璇笑道:“我们姽婳社胜券在握,谁要停一停?”纵马奔到酬王社跟前,侧身骑在马上,球杖一挥,便把那火红的皮球打到贾珍身上。 贾珍还不知道死期到了,虽挨了一下,也强撑着不动怒,说道:“郡主,如今有要紧的事……” “珍大哥,快把球传给我!”迎春说着,便挥舞着球杖扫到贾珍面前。 贾珍退后一步急着躲闪,嘴里嚷嚷着“比赛已经暂停了!迎春你……”忽然又瞧见一根乌木球杖扫到面前,鼻子被打得一阵发酸,只见火红的衣衫乱晃,一时竟瞧不清究竟是谁挥舞球杖。 “郡主,危险……”冯紫英叫嚷了一声,这话落下,只见因姽婳社的马匹来势汹汹,酬王社的马儿跟着嘶鸣,镶嵌着铁掌的马蹄四处蹦跶着,几乎要践踏到站在地上的贾珍身上。 “护着珍大哥!”冯紫英看出孟璇、迎春是冲着贾珍来的,待要劝说自家两位姐姐停手,偏“兵荒马乱”瞧不见冯慎己、冯珍己的脸色。 韩奇、陈也俊、卫若兰三个只当姽婳社的女儿马术不精,唯恐闹出人命,忙随着冯紫英一句,骑马挡在姽婳社女儿跟前。 “冯紫英,让开!”孟璇低声叫道。 冯紫英骑着马不肯相让,见孟璇丢出球杖,打得贾珍膝盖一弯扑倒在地上,忙握着球杖轻轻地一挥,抽打在马蹄几乎要落在贾珍身上的冯慎己的马背上。 孟璇冷笑一声,忽然给迎春递了眼色,便翻身向地上滚去。 “快救郡主!”迎春叫了一声。 这一声后,酬王社的王孙公子也顾不得再去管贾珍,唯恐孟璇被马蹄踩着,忙手握着缰绳驾马后退。 偏在这时,姽婳社的女儿又骑马向前追赶贾珍,冯紫英、卫若兰瞧着,只得再骑马上前来护贾珍。 贾珍只听马嘶阵阵,马蹄声声,总算明白姽婳社的女儿们决心要他性命,慌地要站起来爬上冯紫英的马。 冯紫英也伸出手,有意拉贾珍上马,眼瞅着伸出去的手就要抓住贾珍的手了,偏横空冒出来一根球杖,重重地打在他手腕上。抬头一瞧,却是迎春匍匐在马上杀了过来。 贾珍挣扎着喊了两声救命,只见一只铁掌重重地踢在面上,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 贾珍这一昏,也不知道是酬王社还是姽婳社的马蹄,雨点般践踏在贾珍身上。 “够了!”冯紫英喝了一声。 重新上马的孟璇瞅着冯紫英一摆手,姽婳社这才停了下来。 “不得了了,出人命了!”陈也俊叫了一声,瞅着姽婳社众女儿,不觉有些胆寒,心叹一个个闺阁女儿,怎地心肠这样狠毒? 迎春趴在马上看了一眼,心叹贾珍是自作孽不可活,嘴里喊着珍大哥,下了马走到贾珍跟前试探了一下,见贾珍只是伤着了,就对急赶着过来的南安老王爷、贾赦、贾琏道:“方才惊了马,也不知道地,珍大哥就跑到了马蹄下。王爷,老爷,二哥,这事……” 南安老王爷背着手把姽婳社、酬王社众人一一看了,方才人在看台上,只瞧见这群少男少女骑着马聚在一处,也没瞧见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贾珍活该这事总没错,谁叫他在人家打球的时候忽然冒出来,就道:“速速送贾珍回去吧,你们好端端的打球,他无端端地跑来打岔,确实是他的错!方才离得远,没听清楚,只听见‘薛大兄弟’这四个字,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赦白着脸,赶紧地对南安老王爷道:“王爷,这事就交给琏儿去查吧。料想,是我那兄弟妻家的外甥耐不住寂寞,偷偷地跑来这边瞧热闹呢。”虽方才隐隐约约听见了林姑娘几个字,但事关女儿闺誉,也不好提起。 南安老王爷背着手,瞅着满脸血污的贾珍叹了一声,又问冯紫英:“北静王呢?叫他带领着酬王社杀姽婳社一个片甲不留,他偏没了人影。如今是三比三,可见你们酬王社是当真轻敌了。” “王爷放心,日后酬王社再不敢掉以轻心。”冯紫英揉着手腕,微微埋着头,只觉姽婳社女儿都是一群披着画皮的豺狼虎豹,竟然这般心狠手辣。 孟璇冷笑一声:“不敢就好。父王,这一身臭汗的,我们先去梳洗了。”听见贾蓉赶来扑倒贾珍身上嚎哭,眼睛也不眨一下,转身就要带着人走。 还不等她们离开,便瞧见一个穿着万子纹暗红袍子的男子被人押着走来。 “王爷,这就是薛蟠!我们逮住他时,他正爬在墙头上呢!”南安王府的侍卫抬脚便把薛蟠摁在地上。 薛蟠着急地叫道:“冤枉!大老爷、琏二爷,我当真冤枉!我一直老老实实地爬在墙头上,什么事都没干!” “贾赦,这是贾家的家事,你们处置吧。”南安老王爷扫兴地背着手,便领着酬王社众子弟先去了。 “呸!瞧你也不像什么好人。”马金云骂了一声,便随着孟璇去梳洗。 迎春倒也是觉得薛蟠当真冤枉,瞧他那脸颊上还有一道血痕,只怕是被人硬生生地从墙头上扯下来的,才要走,忽然想起打了冯紫英一下,待要去赔不是,忽然瞧见已经散场的看台边,冒出来个穿着布衣的下人,先觉得那人有些眼熟,须臾想起是谁来,便顾不得梳洗了,嘴里喊着干爹,便冲那下人跑去。 正待要悄不作声,从贾赦给他留下的小门出去的穆老三听见一声干爹,望见一个身量高挑、肌肤微丰的红衫女儿向他奔来,先觉这女儿身姿矫健,风姿却不是寻常女子比得上的,随后又纳闷她为何喊他干爹,良久才想起自己曾认下了一个干女儿。 “干爹!”迎春跑到看台边,抬手抹了一下满是汗珠的额头,望着穆老三笑,“干爹一点都没变样。” 穆老三瞅着亭亭玉立的迎春,眼角向还没散开的闲人瞥了一眼,见迎春一点也不忌讳喊个下人干爹,嘴里说着好好,瞅着被人抬走、奄奄一息的贾珍,只觉多年前受的那口恶气终于吐出来了。 “干爹要不要随着我去一见我们老祖宗?等会子迎春下厨,给干爹做几道下酒的小菜。”迎春笑道。 穆老三瞅着脸颊绯红、满身活力的迎春,一时失了神,待瞧见贾赦走来,唯恐贾赦说破他的身份,就咳嗽了一声,“改日吧,今儿个你这边人这样的多……南安老王爷当真想得开,竟叫你们青年男女在一起打马球!也不怕生出什么事来。” 迎春笑道:“能生出什么事来?酬王社的人把我们姽婳社的人,视作豺狼虎豹呢。” 穆老三笑道:“若年轻个几十岁,我倒也想跟你们娘子军对阵一回!” “干爹要打马球,这有什么难的?回头打发了旁人走,干爹要怎么尽兴都能够!” 穆老三叹道:“不能了,你们年轻人打马球,意气风发的,叫人念叨一句金勒马嘶芳草地,好不潇洒快活。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勉强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白白叫人笑话了。”他倒是不缺人打马球,但跟一群男子去打马球,哪里比得过跟一群脂粉飘香的闺秀打马球来得畅快、恣意。 迎春笑道:“干爹虽留着大胡子,可瞧着年纪也不很大,人家说,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枝花,倘若干爹把胡子剃掉,料想,也是风度翩翩呢。” “果真?”穆老三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美髯。 迎春赶紧地点头,望见一个唇红齿白的马夫走来,便好奇地看他一眼,心道穆老三把早先的风流贵公子侍卫,都换成了俊俏少年郎了? “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那马夫道。 迎春忙站在穆老三身边,疑惑地问:“干爹,这是……” 穆老三笑道:“这是我表侄子。” “表哥。”迎春赶紧地叫了一声。 那年轻的马夫怔了一下,探究地望了迎春一眼,见她脸上满是骑马后的红晕,心道今儿个真是不虚此行,把那我见犹怜、端庄持重、娇憨烂漫、矫健俊美的女儿都一一看了个遍,探究着,就随着穆老三去了。 迎春琢磨着这马夫的身份,远远地瞅见贾赦愁眉苦脸的,就又忙向贾赦跑去。 贾赦方才瞧见了穆老三,也不敢迎春提起穆老三的事,只一面向自己走,一面叹息着,“真真是……你大妹妹厥了过去,这一病还不知道怎样呢!你珍大哥嚷嚷的话,也有些人听去了,就怕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叫你大妹妹心里不痛快。” “那薛蟠呢?”迎春赶紧地问。 贾赦冷笑道:“那薛蟠瞧着倒是当真无辜得很!只是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我们这边算是请客呢,他趴在墙头看个什么热闹?” “……万一薛家攀扯大妹妹呢?”迎春道。 贾赦琢磨着,也并非没有这么个可能,叹道:“这么着,可就把你林姑父得罪了。”虽说如今没有银钱握在林如海手上,但若是放任黛玉不管,又有些过河拆桥……沉吟着,就对迎春道:“你先去安抚你大妹妹,待我去寻了王子腾来说话,料想,那王子腾也没那么厚的脸皮,敢攀扯到你大妹妹身上。王子腾说话了,薛家的孤儿寡母哪里敢自作主张?” 迎春忙答应着,思忖着林黛玉心思细腻,只怕会觉名声坏了就起了绝食自戕的心,这般想着,就顺着私巷过了偏门,望见一道蓝影闪过,瞧是林玄玉向后院里跑,便伸手把他拦住。 “二姐姐,我姐姐她……”林玄玉皱着眉,眉宇间满是杀气。 随后跟着过来的贾环嚷嚷着说:“等我去教训教训那薛蟠,给林大姐姐出口气!” “住口,乱嚷嚷什么?”迎春瞪了贾环一眼,扶着贾环的肩膀,低声叮嘱说:“若当真要给你林大姐姐出气,就回去盯着你太太、你姨太太,别叫人把那薛大傻子往大妹妹身上牵扯!” 贾环听了连连点头。 林玄玉蹙眉道:“怎么会出了这种事?就连隔壁府里的珍大爷要去,都要赦老爷点头才行,那薛蟠怎么进去了呢?”疑心有人算计了他姐姐,又怕此时过去,会揭了林黛玉伤疤,叫林黛玉更难受。林玄玉思量着总要打薛蟠一顿,才能眼下这口气,跟贾环换了眼色,就向关着薛蟠的屋子去。 迎春也不拦着他们,想起贾珍一脸血污的模样,心里颤了一颤,顺着回廊走着,琢磨着见了黛玉如何安抚她,走到门前那蓬迎春花前,就听里面史湘云打抱不平道:“林姐姐,若不是宝姐姐一时想起了一个诗题,急着要跟你说。我们慢一步过去,你便没命了!如今宝姐姐要你作证不是薛大哥所为,你怎么就不出声了呢?” 黛玉为难地低声说:“我只可作证不是薛大哥。” “不是薛大哥,那究竟是谁,你倒是说呀!”史湘云着急地催促黛玉。 薛宝钗善解人意地道:“云丫头,别逼林丫头了。清者自清,我那哥哥也该吃一回子亏,长点记性了。” “可是大老爷那边要叫了王家舅老爷来收拾薛大哥了!”史湘云着急着说。 迎春听见黛玉又在那啜泣,便拿手轻轻地敲了敲窗子,撩起帘子走了进去,瞧史湘云愤愤不平着、薛宝钗反倒从容地揽着黛玉安抚,且黛玉又似乎十分信赖薛宝钗的模样。 “迎春来了。”薛宝钗满脸苦涩地微微一笑,似是哥哥被冤枉了,还不得不顾全大局地安慰黛玉一般。 史湘云有些怕迎春,拉着薛宝钗道:“宝姐姐,咱们走吧。”略偏了头,躲着迎春便向外走。 迎春先在门边乌木架子上的水盆里洗了脸,随后走到床边,瞧了一眼虽失魂落魄的黛玉,笑道:“几时跟她这样要好了?” 黛玉懊恼地咳嗽两声,“若非宝姐姐及时赶来,我这条小命便断送了……可惜,我又不能替宝姐姐的哥哥辩白一句,若辩白了,那一个就要死了。”想到秦可卿哀求的眼神,又不忍心把秦可卿跟贾珍的事说破。 迎春瞅着黛玉白皙脖颈上的淤青,好奇道:“紫鹃呢?她没事吗?珍大哥要害你,还能饶了她?” 黛玉瞧迎春似乎知道那隔间里的事,两只手握着帕子,瞧了一眼端了汤药进来的紫鹃,低声道:“她恰去寻琏二嫂子讨文房四宝去了。” “这么说,就只你一个人恰好落在珍大哥手上?”迎春摩挲着下巴,琢磨着女儿家的去更衣都要结伴,怎么黛玉竟然一个人到处地走动? 黛玉沉吟着,满怀惭愧地对迎春道:“这种事,若说出来,那蓉哥儿媳妇的命便没了,只能委屈薛家大哥了……左右,日后多多补偿宝姐姐便是。” 迎春眼皮子一跳,瞅着黛玉是当真跟薛宝钗投契了,虽觉得薛宝钗内里藏奸,但没有实证,也不好对黛玉说破,忽然听见孟璇得意地一笑,随后姽婳社众女儿哗啦啦地走进来,便拍了拍黛玉肩膀,“别哭了,我们都替你报仇了,你再哭,就枉费我们待你的一片心了。” 孟璇笑道:“这话说得对!”走到黛玉身边,把黛玉的下巴一挑,笑道:“今儿个真是痛快,那酬王社的小子还妄想护着贾珍呢!最后还不是叫咱们……” “嘘——”迎春对孟璇嘘了一声。 马金云拍着冯家姊妹的肩膀,不满道:“那冯紫英怎么回事,竟然这样护着那个混账!” 冯慎己笑道:“他哪里有咱们这样细腻的心思?在他们男人,眠花宿柳、狂嫖滥赌的,破天荒地重了一回义气,就算是好人呢。怕他们酬王社的子弟,跟贾珍也有些交情。今儿个北静王不在,若他在,怕也要护着那混账东西呢。” 黛玉听着姽婳社女儿的话音,也不好再在床上坐着,穿着水绿寝衣走下床,对着镜子一照,反倒自顾自地笑了。她还当自己经过了这事,就要去掉半条命,只觉昏昏沉沉的,谁成想镜子里的自己并没有多少病气,可见多少病痛,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瞧众人面有得意之色,便悄声问迎春:“二姐姐,我方才昏了过去,不知道后头的事……” “哦,我们姽婳社的女儿,替你教训了贾珍,他如今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了。”迎春轻描淡写地说。 黛玉才觉得这手段太狠辣一些,须臾想到贾珍不死,她跟秦可卿两个就要死了,想着,就也随着孟璇、迎春等人笑了。 迎春瞧她虽难过,却不像是求死的模样,知道她是心有牵挂,所以才强撑着。 正笑着,忽然就听外头雪雁喊“宝二爷,您不能进去!” 第40章 王夫人 这一声后,还穿着寝衣的黛玉怔愣住,待要躲,偏又没地去躲。 “他这就要进来?”虽只姑舅兄妹,但谁都能料到这会子林黛玉该是卧病在床的,贾宝玉就这样闯进来?孟璇眉头一拧。 迎春也怕贾宝玉来惹出是非,忙走到明间,亏得林黛玉从南边带过来的奶娘并王熙凤找来的嬷嬷脑筋还算清楚,等贾宝玉进了明间里,就把他抱住了。 “宝二爷,屋子里一堆的姑娘,你快些出来吧。”雪雁、紫鹃忙跟进来,拉扯着宝玉向外去。 宝玉不耐烦地蹙眉,自从贾珠决心不考科甲后,他就是王夫人、元春眼里的宝贝,从来进出探春、宝钗的屋子里没个顾忌,此时被拦住了,强忍着怒气,扬声对屋子里说:“妹妹放心,这事我已经替妹妹处置了。” 迎春呆了一下,瞧孟璇几个虽打马球时抛头露面,但这会子也不肯出来见宝玉。就引着宝玉向外去,走到门外,想到书里宝玉怜香惜玉时,所用的“英雄救美”的法子不外乎是一把事推到林黛玉头上二把事揽在自己身上,就忍不住问他:“宝玉,你怎么替你林妹妹处置的?” 宝玉狡黠地一笑,背着手道:“若说林妹妹撞见了薛大傻子,少不得有些小人要在心里揣测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是以,方才大老爷跟王子腾审问薛大傻子时,我便说了,是珍大哥看错了人,把我当成薛大哥了。” 迎春先没明白宝玉的意思,须臾明白宝玉的意思是,薛蟠是个好色、打死过人的下流痞子,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公子哥,对外说是他冲撞了林黛玉,就“没人”揣测见不得人的事……一时目瞪口呆,心想宝玉虽是好心,但被王夫人养得也太自以为是了一些,“宝玉,你没想过,在旁人眼里,你跟薛蟠没多大区别!且这下子,林妹妹就跟两个男人的名字扯在一起了。” 贾宝玉惊诧莫名。 迎春微微蹙眉,想起他不知道被什么事耽误,还没来得及在秦可卿床上跟警幻仙子领教“意、淫”二字呢,这么着,怕也还没有跟袭人试过*。 窗子里孟璇一听,先抢步走了出来,待要训斥一句,先听林黛玉隔着窗子问:“宝玉,你已经跟旁人说了?” “是。”宝玉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先不信迎春的话,待见孟璇满眼厌恶地看他,一时疑心自己自视太高了。 “宝玉,你害了宝姐姐、云妹妹还不够,又来害我!”林黛玉忍不住灰心地吐出一句话,只觉自己越发地百口莫辩了——倘若辩解,又要背上秦可卿那一条人命。 宝玉自来怜香惜玉,最见不得人作践如花似玉的女儿,听林黛玉一句,不由地神魂纷飞,就好似自己端端一辈子被人全然否定一般,忙辩解道:“妹妹这话什么意思,我自来对家里洒扫的丫头也不假以颜色,几曾害了宝姐姐、云妹妹?” 林黛玉隔着窗子叹了一声,见他是当真不自知,反倒对他生不起气来,“宝玉,你当真不明白吗?云丫头自幼随着你同吃同住,她的体己丫头每常撺掇着她来贾家、她自家的针线不说还替你做鞋袜、她叔叔离京做官便把她养在贾家……老祖宗也不拦着她跟你亲近,也不明白着跟史家说清楚,那便是把她当了候补人选;宝姐姐本是进京待选,却不曾听人提起二太太为她打点的事。回想当初大姐姐在家时,二太太日日见宫里人,如今却不这样。怕也存了把她当候补人选的心。虽说老祖宗、二太太心里,你是宝贝一个,可也不能这么着把旁人当傻子地挑挑拣拣,谁肯要挑剩下的东西?” 孟璇眨巴了一下眼睛,虽曾听说过宝玉的通灵宝玉金贵得很,可也没想过贾母、王夫人有这样的底气在人家女儿堆里挑挑拣拣。拍着手笑道:“说得好,人家挑剩下的,给我我也不要!” 宝玉脸上涨红,虽往日懵懂,但今日林黛玉这话说得明白,由不得他装傻。知道今儿个人多不是说话的时候,就转身向外走,一转身,望见史湘云、薛宝钗双双站在他身后,窘迫之下,抓了脖子上缀着的通灵宝玉就向水塘子里扔去。 那五彩美玉溅起一点水花后,只惊起赶过来的袭人一声尖叫,便消失在了水塘子里。 “爱哥哥?”史湘云侧头看向宝玉,她虽烂漫豁达,但隐隐也知道了一点事,此时瞧林黛玉说破了,又恼她叫她不能跟贾宝玉再跟往日一样相处,又巴不得早早地说破,免得她的事迟迟地悬着,非要等王夫人挑选完了,才能定下。 薛宝钗手里握着一柄纨扇轻轻地摇了摇,思忖着贾政在工部没什么前程了、贾珠又不肯考科甲,贾宝玉虽有慧根,但又是个惫懒的性子……哪怕贾赦再如何家大业大,贾宝玉也占不了贾赦的便宜。思忖着,就笑道:“我们要搬走向舅舅家住去,这会子来,是跟几位姊妹告别的。” “宝姐姐要走?”贾宝玉一怔。 薛宝钗颔首点了点头。 林黛玉一听薛宝钗要走,料到是因为薛蟠被冤枉的事,忙走出门来领着薛宝钗向屋子里去。 “人家挑剩下的,我也不要!”史湘云赌气地吐出一句,瞧翠缕慌慌张张地随着袭人拿了竹竿去捞水塘里的“宝玉”,跺了跺脚,骂了一句:“你这样热心做什么?还不走,没听见人家说咱们是人家挑剩下的!”见贾宝玉伸手拦她,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就扯着翠缕向前头去。 “哎,这是怎么了?”袭人焦急地望着水塘,生怕王夫人怪罪,急得直掉眼泪。 贾宝玉呆愣愣地站着,瞧史湘云赌气走了、薛宝钗云淡风轻地去了、林黛玉始终不露面,嘴里喃喃道:“原来我竟是万恶之源。”喃喃着,也不理会袭人,只管满嘴呓语地顺着水塘向前面走。 “宝二爷!”袭人忙拉扯住贾宝玉,“宝二爷哪里去?珍大哥受了伤,宝二爷不如去瞧瞧他?安慰安慰珍大奶奶、小蓉奶奶也是你的一片心。” 贾宝玉迷迷瞪瞪地就点头。 袭人知道贾宝玉素来爱跟姐姐妹妹们作伴,冷不丁地没人理会他,心里难受了,望了一眼水塘,琢磨着那玉又不会飞了,回头请鸳鸯捞起来给她送去就是了,于是领着宝玉就要坐了轿子向东府去。 迎春瞅着袭人领着贾宝玉走,正要回房瞧见平儿对她招手,就随着平儿向王熙凤屋子里去,到了那边屋子外,闻见一股汤药味道,纳闷了一下,“谁生病了?” “不是病。”平儿笑着点了点头。 迎春猜着是王熙凤有喜了,打了帘子进去,果然瞧见王熙凤气得坐在床上,贾琏坐在床边安慰她。 王熙凤冷笑道:“这算怎么回事?来了那么些人,竟然出了这档子事,这叫我怎么见人?” 贾琏安慰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好生保养身子吧——你跟那珍大嫂子当真是两种人!我瞧那珍大嫂子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会子珍大哥出事了,一面打发赖二去请大夫,知道珍大哥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立刻请了赖嬷嬷、赖大去,绵里藏针地跟赖嬷嬷说了一通的话,就叫赖二自觉地赎了身子带着来升一房人走了,这么着,就是断了珍大哥、蓉哥儿的臂膀;又请了族里的老人来,要把这族长的位置并他们府里的爵让给蓉哥儿,这么着,蓉哥儿瞧珍大奶奶撵了珍大哥的姬妾、封了珍大哥的外书房也不出声了。” 王熙凤笑道:“说人家的事做什么?她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我是爱显摆的?” 贾琏两只脚踩在脚蹬子上,瞥了王熙凤一眼,“不过对珍大嫂子的行事有些惊讶罢了,还当她是遇上了事六神无主的人呢。不想她也这样雷厉风行。” “闲扯这么一通,我这一年到头的为这个家操劳,也没听你夸奖上一句半句。”王熙凤抱着手臂,淡淡地瞥了贾琏一眼。 贾琏哼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欠条丢在床上。 王熙凤的脸立刻白了,忙抓了那一叠欠条掖藏在枕头上,堆笑道:“二爷……”疑心是平儿把她放印子钱的事抖落出去了,就深深地看了平儿一眼。 平儿唯恐自己被冤枉,忙赶着说:“奶奶,这可不是我跟二爷说的。若我嘴里有一句谎话,立刻叫我天打五雷轰!” 贾琏道:“行了!爷如今又不是吃白饭的,不但你放印子钱的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你姑妈放印子钱的事,赖大也说给我听了。” 王熙凤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贾琏捏着她这把柄就把她往死里踩,便笑着对迎春道:“你还叫平儿名字吗?改口叫小嫂子吧。” 平儿瞧王熙凤要拿了她讨好贾琏,微微撅了嘴,也不敢说话。 迎春笑道:“谁做我嫂子,凤姐姐说得不算,若是我二哥说了,我立刻就给小嫂子见礼。” 贾琏脚踢打着脚踏,先想着索性认下来,气一气王熙凤;随后想起因他先前给王熙凤求匾,南安太妃只当他是百里挑一的痴情人物,一直嚷嚷着要给他孩儿做媒,心道不如等王熙凤把个孩子生下来,得了一门好亲,再提平儿的事,难道迟一会子再说,平儿能飞了不成?琢磨着,就对迎春道:“哪有什么大嫂子、小嫂子的,你只认这一个嫂子就是了。言归正传,你问了林妹妹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珍大哥怎么会从她们那一间里跳出来?” “已经问了。”迎春给平儿递了眼色,待平儿走出去了,就把贾珍要非礼秦可卿、林黛玉撞破的事说了出来。 “那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王熙凤先气了起来,贾珍在她的地盘上干出这样的龌蹉事,若传扬出去,那还得了? 贾琏也觉得贾珍就算好色,也不该好色到秦可卿头上,皱了皱,沉吟着说:“赖大说,主上为叫太上皇宽心,如今待先太子十分宽仁,倒不好叫蓉哥儿媳妇就那么死了。”深吸了一口气,也埋怨贾珍太无法无天了。 王熙凤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些林黛玉此时怎样,便叫平儿送迎春出来。 平儿躲过了一劫,随着迎春出来后,想到迟早会有王熙凤拿着她笼络贾琏的那一天,忍不住红了眼眶。 迎春瞧她花容月貌的,虽跟王熙凤要好,但每常要防着王熙凤、贾琏两口子,便对平儿道:“你索性不忠一回,给自己做个打算吧。” 平儿抬手理了理迎春的发髻,苦笑道:“姑娘说得容易,我便是不忠,也不过是背着她给外头透风报信罢了,还有那能耐,安排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迎春微微一笑,在平儿耳边道:“没瞧见我哥哥嫂子如今都是做大事的人吗?既然要做大事,又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要力保处处稳妥。人家有女儿有妹妹的,就拿着女儿妹妹笼络人,琏二哥这如今没女儿、妹妹可用的,可不就要用到你头上。” 平儿先不明白迎春的意思,须臾瞅着赖嬷嬷那一身的绫罗绸缎,想着一样是奴才,人家怎么这样富贵了呢?思忖着迎春的话也有道理,贾琏两口子可是一直用着赖大,又不放心赖家呢。迎上去跟赖嬷嬷说了一通话,说完了这话,忽然揉着肚子埋怨说:“昨儿个忘了日子,吃了一碗冷的绿豆汤。往日里就疼得厉害,如今越发疼得死去活来的。” 赖嬷嬷要巴结平儿,就笑道:“姑娘再忍一忍,等生了哥儿、姐儿,就不疼了。我是过来人,明白着呢。” 平儿嗔道:“嬷嬷无缘无故的对我说这个!我们奶奶一心要放我出去,二爷吃茶都不要我递水,哪里生哥儿、姐儿去?我清清白白的人,就叫嬷嬷这样说话。” 赖嬷嬷一听平儿是黄花闺女,心里倒是纳罕了一回。 平儿跟赖嬷嬷说了两句家常,人就回王熙凤那边了。 待回了这边,隔着窗子听屋子里贾琏跟王熙凤说话,平儿撇了撇嘴,听见王熙凤吩咐她去马球场查看送过去的茶碗,就索性去找了鸳鸯、可人来,三个人到了那边,先查看了碗碟,平儿犹豫再三,就把话说给了鸳鸯、人听。 可人见平儿要嫁赖尚荣,忍不住皱眉:“那赖尚荣,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就放了出去,虽他老子老子娘也是奴才,他可未必看得起奴才。况且,我听说,他也是满身的纨绔公子哥做派呢,成日里眠花宿柳的,也算不得好人。” 鸳鸯踌躇道:“可若是成了,到底是正头夫妻,正室奶奶,不必跟着琏二爷不人不鬼的强?若不挑赖尚荣,琏二爷未必肯把这块肥肉让给个寻常奴才呢。” 平儿踌躇着道:“所以,我才来寻你们商议。最好的法子,就是叫琏二爷、琏二奶奶疑心起赖家,赖家生恐琏二爷、琏二奶奶生疑,一面巴不得送个人过去做耳目,一面巴不得讨个人安定主子的心。我自问算得上琏二奶奶最信得过的人了,若琏二奶奶肯送人,第一个就是我。” “如此说来,需要赖家做一桩不大不小,刚刚好叫琏二爷、琏二奶奶警惕,又不跟他们撕破脸的事?这可难办了。”可人抓了抓脸颊,疑惑着,忽然一拍手,笑道:“去找二姑娘出主意!” 平儿忙拉了可人一把,“二姑娘一个姑娘家的,怎么想法子帮人嫁出去?” “那你要不要嫁?”可人反问。 平儿犹豫着咬住嘴唇,虽说贾琏倜傥风流,但王熙凤太厉害了一些;且倘若那赖尚荣是跟贾珍一般的人物,她大可以学了尤氏,熬到赖尚荣死了,就是她出头的那一天。 “这么着,我去找二姑娘了?”可人巴不得叫迎春做点事,也好牢牢地笼络住平儿、鸳鸯等人,随着平儿、鸳鸯等回了前面屋子,进了迎春房里,瞧林黛玉去林玄玉那说话去了,便走到窗子前对正绣花的迎春把平儿意思说了。 此时夕阳西下,一抹残阳洒在后窗,迎春握着绣绷子,迟疑地瞥了可人一眼,“你又替我揽了这差事来,一个不好,我就把二哥得罪了。”虽说是她劝的平儿,可这主意也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可人含笑着替迎春倒了一杯新茶,“好姑娘,你就替平儿想想法子吧。经了这件事,鸳鸯、平儿越发地对姑娘心服口服了,况且,姑娘不想知道赖家里头的事?平儿心善,她过去了,好歹能替贾家看着赖家一些。” 迎春深吸了一口气,倒不觉得平儿能看得住赖家,但有平儿在,赖家也会顾忌一些,思忖着,就对可人道:“你去磨墨,我请冯家姊妹替我捎信给冯紫英,求了冯紫英央着柳湘莲带着琪官,求了北静王悄不作声地去赖家走一走。北静王去赖家的事,最好,连那赖嬷嬷、赖大也不知情。” 可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琪官,也不仔细问,就干脆地替迎春研墨铺纸。 迎春想着自己个成红娘了,就提笔给冯慎己去了一封信,又在信里给冯紫英去了一封信。写了信,便叫人送到神武将军府上。 冯慎己收了迎春的信,先以为冯紫英英姿飒爽,惹得迎春春心动了,便跟冯珍己鬼鬼祟祟地拆了信看,瞧见信里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失望之下就把信给了冯紫英。 冯紫英接了信,也纳闷几时跟迎春有了这交情,因见是个丫头的亲事,就不肯理会。偏手腕挨了一下,肿胀起来,一时也骑不了马射不了箭,便索性寻了一班纨绔子弟玩笑。恰一日瞧见琪官蒋玉菡、北静王、柳湘莲等都在,想起迎春拜托的事,便一时兴起带着人向赖大家寻赖尚荣去,吃吃喝喝玩笑了大半天,就那么没惊动赖嬷嬷、赖大一下地走了。 待回了家,冯紫英就叫冯慎己给迎春捎了一封信。 迎春接了信,便跟可人说了,如此不过两日,那北静王悄悄进赖家的事就传扬开了。又过了两日,便进了王熙凤、贾琏两口子耳朵里,顺便添了一句,说那赖大要给儿子赖尚荣娶个官小姐。 若没有官吏债的事,贾琏顶多以为北静王是去赖家吃喝去了,偏生有了官吏债后,贾琏知道自己在“办大事”,于是遇到事,就不免把事往大了去想,先疑惑北静王无故去赖家做什么,猜测赖大背着他卖主求荣,于是见到赖大的时候,就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 赖大不明就里,只说许久没见过北静王。 贾琏心里不信这话,晚间躺在床上,就对王熙凤道:“赖家先前偷荣国府银子,我已经不计较了。偏如今他们家还敢藏了私心。” 王熙凤皱着眉,也埋怨赖大把她放印子钱的事说给贾琏听,就道:“那赖大野心不小,须得想法子敲打敲打他。不然,那一家子都忘了谁是主人家呢。听说他们家要娶官小姐呢,咱们家我就罢了,珠大嫂子的老子李守中也不做国子监祭酒了,宝玉、环儿将来还不知道娶个什么人家呢,别到时候奴才家的奶奶官架子比我们还大,把我们欺压了去。” 贾琏皱着眉点头,觉得王熙凤的话很有道理,可惜一时半会没想出怎么应对。一夜无话,次日见了赖大,贾琏又不死心地敲打了一句。 赖大不明就里,当面敷衍了贾琏两句,等回了家问赖尚荣,才得知那北静王当真来过赖家,不过是吃吃喝喝一场就去了。心里纳闷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会叫贾琏一直耿耿于怀?向赖嬷嬷那请安时,便问了赖嬷嬷。 赖嬷嬷坐在自家宽敞的套间里,吃着南边送来的新鲜果子,就对赖大道:“这点子事,你还不明白?难怪平儿说,这几日那边府里传言说咱们要娶个官小姐做奶奶呢。原来是主子疑心起咱们来了。” 赖大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知道揣测上意,赖嬷嬷比他们两口子厉害多了,便握着手揉着拇指上的扳指问:“那这该如何是好?官吏债的事顺风顺水的,已经送了不少官老爷去各处当差,那张允之父子两个眼看着就要高升了,难道这档口跟琏二爷拆伙不成?” “琏二爷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赖嬷嬷冷笑一声,手上掐着念珠,思忖着说:“主人家既然怕奴大欺主,咱们就娶个……” “小家碧玉?”赖大失望地握紧手,他一心盼着儿子赖尚荣做官,娶个官小姐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如今要娶个小家碧玉,真叫他眼不下这口气。 “不,娶个大家婢女。”赖嬷嬷捻了捻蜜蜡念珠,目光坚决地望着赖大。 “婢女?”赖大吃惊地张大嘴,不敢置信地望着赖嬷嬷。 赖嬷嬷静静地说道:“娶妻娶贤,我八岁上卖身到史家,做了一辈子奴才,你瞧我几时耽误了你老子的前程?以咱们家的身份,娶个官小姐,那官小姐也是冲着赦老爷一家来的,不然,人家看得起咱们这奴才秧子?这么着,咱们不如干脆娶个明白事理,会持家的丫头,安了主子的心,远的不说,我活一天,瞧得见的子孙就能过一日安稳顺当日子。” 赖大有心要做个贾赦那样威风八面的正经老爷,但仔细琢磨,赖嬷嬷的话大有道理,纵然他有点能耐,也是多赖贾家富贵,他们赖家才能挣下这份家业。因赖嬷嬷这么说,就问:“母亲瞧着,贾家哪个丫头好?” “就平儿吧,相貌好,人也能干,又得琏二奶奶信赖。” “平儿?”赖大如鲠在喉。 赖嬷嬷知道赖大在意什么,笑道:“她清白着呢,我打听过了,她自打进了贾家,就一直躲着琏二爷呢。” 赖大一颗心放了下去,只觉平儿若是清白的,那就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打发人叫了赖大家的来,跟赖大家的说了一通。 赖大家的觉得平儿差强人意,便寻了官媒婆随着她向王熙凤那去。 王熙凤瞧赖大家的亲自带着去去求娶,先觉得体面——毕竟她的丫头可是大管家也要三媒六聘来求的,后觉得蹊跷,随后又觉得省心,晚间便与贾琏说了。 贾琏虽有些舍不得,但急着笼络住赖大,就也答应了,先将平儿放了出去,又叫平儿认了王熙凤做干娘,便叫平儿收拾了,领着两个小丫头去后头马球场边没拆的梨香院里住着等着出嫁。 昔日一处长大的姑娘,忽然一日成了干娘,平儿不好意思了两天,但瞧林之孝家的等人一把年纪还要上赶着认王熙凤做干娘,就也不觉得怎么尴尬,搬到梨香院后,想到多亏了一群姊妹肯帮忙,才会吓得赖嬷嬷听见风声打起娶她做儿媳妇的主意,便拿了王熙凤赏赐下来的五两银子在梨香院置办了两桌酒席,请迎春、林黛玉、探春、惜春在前院里赏看海棠花,又请鸳鸯、琥珀、袭人、紫鹃、雪雁、司棋、绣橘、秋月等在后院里吃酒玩笑。 赖大家的知道平儿请客,忙打发人从梨香院通街后门送了两个提盒当季菜肴来。 迎春先随着林黛玉、探春、惜春在前院坐着赏花,不过一会子就听后院里丫头们热闹地起哄,于是也觉得这前面太冷清了一些,于是索性叫鸳鸯她们把前面的酒菜都拿到后面去,众人划拳的划拳,对诗的对诗。 迎春喝了两杯赖大家的送的葡萄酒,便把杯子放下,模模糊糊地听见后门上有人说话,依稀是些嫂子等话,于是嘘了一声。 众人听她嘘了一声,便当即噤声,果然听见后门上有人笑嘻嘻地说要拜见嫂子。因是醉话,嗓子大得很,隔着院墙也听得一清二楚。 平儿知道赖尚荣平素交往的人多是纨绔子弟,脸颊不禁气得红了,低声啐道:“定是赖大娘送菜肴过来,惊动了赖家人,所以他们吃多了酒,就来寻我胡闹呢。” 平儿还没过门,那赖尚荣就领着纨绔来找弄她,此事看在其他婢女眼里,不由地就把早先的艳羡搁在一边,先同情起平儿来。 迎春听着,果然那边赖尚荣嚷嚷着说“你们嫂子生得花容月貌,比锦香院的云儿还出挑呢。” 平儿羞愤欲死,心知自己是才离了狼窟,又进了虎穴,站起身来,唯恐被外头听见声音,便对众人道:“对不住得很,还请各位移到前院玩笑吧。” “哎,平儿,早知今日,何必……”袭人忧心忡忡的,只觉平儿倒不如随了贾琏的好。 迎春仔细听了听外头的声音,就走到门边扬声问:“柳湘莲在吗?” 门外忽然静了一下,平儿怕出事,忙来拉迎春,“姑娘,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落下,隔着门,果然有人答应了一句。 “柳某在,不知姑娘怎么会……” “人家都说你不错,夸你素性爽侠,不拘小节。我只道你赌博吃酒、眠花宿柳就罢了,怎么今儿个还跟着人来调戏朋友妻了呢?难道不拘小节,就把‘朋友妻不可欺’这句话也不拘了?桃萼呢?冯紫英替你讨了桃萼走,你家又把人家乖乖巧巧的小丫头发卖到哪里去了?这么着,你哪还有脸去嫌我们贾家就只门前的石狮子干净?至少,我们贾家的男儿娶妻,不用央求旁人帮着置办屋舍。若是谁家的绝色瞧上你,多半也是看上你那张脸,很不必拿着架子用鼻孔看人。”迎春推开平儿的手,隔着墙对外头说话。 “柳二弟还说过这样的话?”墙那边,赖尚荣醉醺醺地问,俨然是亲事不如他的意,就要借着酒气发泄出来。 柳湘莲觉得迎春这话奇怪得很,他记得自己没说过,但又仿佛在哪里说过,疑惑着,就问:“不知姑娘身在深宅大院,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从酬王社那听来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迎春琢磨着她能见到的外面男子,也就是酬王社里头的人了。 柳湘莲在墙外听见了,立刻追问随着来的韩奇、冯紫英,“可是你们说的?” “不是。”韩奇、冯紫英连连否认。 “怪哉!”迎春叹了一声,方才嫌这边聒噪的林黛玉也走了过来,也笑了一句“怪哉!” 惜春远远地坐着,扬声冷笑道:“这有什么怪的?果然天底下的乌鸦都是一样的黑,亏得人家说大家子的公子哥最是规矩不过,不想竟是这么一堆下三滥。据我说趁早别叫姽婳社跟酬王社比了,一个个瞧着人五人六的,满肚子都是肮脏心思,不定怎么在背后议论姽婳社的女儿们呢。” “他们胆敢议论郡主?这还了得?”探春一挑眉毛,原本也该走的,可是既然迎春、林黛玉要给平儿出头,她少不得要说一句,站起身来,就冲外头说:“姐妹们,咱们走,向琏二奶奶那告状去,就说知道咱们在,赖大那好儿子特地领了人来戏弄我们呢。” “走,咱们这就走。”鸳鸯等跟着探春虚张声势。 果然那赖尚荣打心里瞧不起平儿,偏又怕平儿去王熙凤那告状,连连求饶道:“好姐姐,千万替我跟姑娘们求求情,一时喝多了酒,冒犯姐姐了。” 平儿不想管赖尚荣,叫王熙凤好好收拾他,也叫他认清楚自身的斤两,就道:“林姑娘体弱,已经昏过去了。” “胡说,大妹妹身子骨硬朗得很。”迎春嗔了一句,望着林黛玉一笑,“算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都是些出门扯淡回家困觉的纨绔罢了。” 林黛玉随着一笑,想起那个字迹放达,坐在亭子脚下听她跟湘云、宝钗吟诗作对的马夫,就道:“如此说来,这些人倒不如一个马夫。” “什么马夫?”迎春纳闷地问。 林黛玉笑道:“那一日瞧见的,我瞧他那字迹不凡,私心里倒以为墙外头的那些,都不如他一个寒门子弟。” 迎春纳闷林黛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哪里瞧见的马夫,就随着林黛玉并探春、惜春等人向前院去。 平儿忍辱负重地隔着墙壁道:“诸位回去吧,妾出身卑微,随诸位取笑就罢了,这边姑娘们还在,仔细闹出事端来。” 赖尚荣先前听见“琏二奶奶”四个字,就醒了酒,心知领着这群世家子弟吃喝嫖赌都可,唯独不可带着他们犯事,不然就全是他的过错了,忙哄着众人走。 柳湘莲满脸的羞恼,见冯紫英看他,便道:“冯大爷看什么?” “为何偏偏挑中你做筏子敲打我们?”冯紫英揉着手腕,倒不以为迎春是针对柳湘莲,毕竟那些话多半是骂他们一伙人的,只是迎春怎么知道柳湘莲跟赖尚荣要好?若非柳湘莲的缘故,他跟赖尚荣也不能熟悉了。 柳湘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莫非是因为桃萼的缘故?” “……桃萼卖到哪里去了?”冯紫英蹙眉。 柳湘莲紧紧地抿着嘴唇,被冯紫英看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罢了,这是她的命。”冯紫英皱眉,毕竟是当初年少时,煞费苦心替柳湘莲追回来的丫头,瞧桃萼不知飘零到哪里去了,忍不住喟叹一声。 柳湘莲越发地羞赧,才安慰自己女儿家头发长见识短,不必在意她们的话;又觉莫非离开了这堆酒肉朋友,他在世人眼里,就只剩下一张脸了? 冯紫英拍了拍柳湘莲的肩膀,望见一时喝多了酒也被叫来的北静王忧心忡忡地不言语,便上前道:“王爷……” “本王,怕明年就要娶妻了。”北静王蹙眉,仰头望了一眼青天,昔日不大明白皇帝好端端的龙袍不穿,做那庄稼汉装扮做什么,如今,反倒有些明白了。料想那一天他坐在亭子脚下,栏杆上的闺秀是没瞧见他的脸的,如此说来…… 冯紫英笑道:“王爷娶妻,也要人帮衬着买屋子不成?这么着,我放下一句大话,包下一所屋子。” 赖尚荣跟着谄媚道:“小的也包下一间屋子。” “胡闹什么?”北静王嗔了一句,也没心思再随着赖尚荣等人去胡吃海喝,低着头走出一截路,忽然叫了冯紫英骑马随着他走,寻了一间酒气招展的酒家,点了四五道小菜,推杯换盏后,对冯紫英道:“你可知道贾赦、贾琏父子新近在做什么?” 冯紫英轻轻地摇头,好半日笑道:“虽不知道,但贾赦这老东西难得精明一回,我瞧他们家早先门可罗雀,如今宾客盈门呢。” 北静王见冯紫英还不知道,也不说破贾赦、贾琏父子那很先见之明地放官吏债的事,毕竟贾赦这难得一回的精明,可是深得君心呢,踌躇着道:“怕我一人进门,那贾赦诚惶诚恐地只怕不敢,你替我劝说他一通,领本王进贾家做马夫。” “马夫?”冯紫英一怔。 北静王微笑着点头,虽觉自己这般去试探人家女儿,就好似那薛平贵衣锦还乡后还要试探王宝钏一般委实可憎,但想着若不用这法子,怎能试探出她的真心? 冯紫英一时不解北静王的意思,疑心北静王怀疑贾赦藏奸,却又觉得不像是这么回事,冷不丁地想起隔着墙那莺莺呖呖的女儿声,忙告诫北静王,“王爷,贾赦那女儿身份特殊,王爷最好不要去招惹她。”虽是庶出,但好歹是皇帝的干女儿,谁知道皇帝哪一会子就记起人家来了呢? “不是她。”北静王疑惑冯紫英怎地一开口就提起迎春,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难怪本王不在,酬王社输得一塌糊涂,原来如此。” “这也不是这么回事,”冯紫英摇了摇头,“实在是因为除了我家中两个姐姐,除了小郡主,见得最多的姑娘,也就是她了。” 北静王瞧冯紫英眼里果然并没什么波动,疑心冯紫英也爱那文静的女儿家,对姽婳社女儿望之却步,好生叮嘱了冯紫英一通,先回了家去,次日早朝后,因皇帝也有意出来,便随着穆老三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跟着冯紫英进了一等将军府,便由着贾赦诚惶诚恐地陪着,先向那马厩里走了一趟。 因贾赦太过诚惶诚恐,穆老三便打发了他向西山去,捧着草料喂过了马儿,因听说迎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酒菜送到偏厅里,便领着北静王向偏厅去。 迎春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裙站在偏厅里布置碗筷,虽不知道穆老三为什么忽然要来她家喂马,也只管殷勤地奉承着。 穆老三落座后,瞧迎春今儿个没骑马,因血气好脸上依旧红扑扑的,心道难怪南安老王爷一把年纪娶了那么个年轻的太妃,他年轻时到不知道爱动的女儿比那一坐半天不动身的可爱得多。 “干爹,你常常,这是用荔枝核烧火做的荔枝肉。”迎春替穆老三夹了一筷子菜。 穆老三尝了一口,笑着点头,便问迎春:“新近可还骑马?” “郡主说要打得酬王社落花流水,每日都要练习呢。”迎春搁下筷子,便先后退。 北静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问:“听说,马厩里有一匹白马,是林姑娘的?” “是。”迎春迟疑了一下,纳闷北静王忽然问出这话做什么,依稀记得书里贾宝玉曾说北静王的妾死了也要吊丧,且北静王莫名其妙地送了蒋玉菡一条汗巾子,只觉他也不是个什么正派人物,于是听贾赦说这马夫是北静王后,因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北静王是林黛玉的人,下意识地巴不得北静王离林黛玉远远的。 “知道了,多谢妹妹。”北静王道了一声,等迎春退下了,瞧穆老三的眼神一直跟着迎春走,只装作没看见地默默吃饭。 “你要给林如海的女儿的马下毒,逼着人家露面?”穆老三忍不住吐出一句。 北静王疑惑地看着穆老三,“爷怎会以为我会做出这样的事?” “因为我会做出。”穆老三提起筷子去夹荔枝肉。 北静王怔住,先装作不知,待见穆老三搁下筷子站起来,忙随着站起来。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酬王社跟姽婳社在皇家马球场打球,届时,朕要你给迎春的马下毒。”穆老三搁下一句话,抬脚就向外去。 “爷难道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北静王疑惑了一下,据冯唐、冯紫英说,穆老三可是十分享受这“天伦之乐”呢。 穆老三笑了一笑,“便是进了皇家马球场,她也不能知道朕的身份,与其留在贾家做马夫,倒不如去皇家马球场做马夫去,那边青山幽幽、绿水依依,比贾家这逼仄的小院子好多了。” 北静王忙低声答应了,瞧穆老三背着手兀自向外去,疑惑穆老三莫非是年纪大了,也跟南安老王爷一样喜欢朝气蓬勃的女孩子?喝了茶,就向马厩去,特地关照那雪白的小马多吃了两口草,听见一阵说话声,转身望见三个小少年走了过来。 其中那年纪最小的道:“管他亲不亲的,这会子我一定要跟琏二嫂子告宝二叔一状!好端端的学堂,因他跟秦钟两个进去了,闹得乌烟瘴气的。” “就是,就看宝二哥怎么跟琏二嫂子交代!”一个穿着半新不旧锦袍的少年说着话就把手搭在了一个瓜子脸白净少年肩膀上,“瞧他们腻腻歪歪的,咱们牵着手、搭着肩膀,那秦钟就意味深长地看咱们,就好似咱们跟他们一样,做了什么不人不鬼的事一样,叫人瞧着好不气恼!” 北静王听了这么三两句话,就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因瞧那瓜子脸的少年走来抚摸过那白马又去看一匹黑马,猜着他的身份,瞧他清秀得很,料到这些事传到内院,只怕又会惹出是非,就笑道:“三位哥儿,这点子小事就急着去寻嫂子告状,未免显得太本事了些。” 贾环瞧是个脸生的马夫,皱眉道:“要你多嘴!不是我们没本事,是琏二嫂子原本就有事没事去学堂里转,论理这事该她管。也不知道琏二嫂子怎么了,素来不爱叫外姓人进家塾白吃白喝,珍大哥受了伤秦家来人探望,蓉哥儿媳妇央了一声,她就答应了。那秦钟黏黏糊糊的,好似个女人一样,也就宝玉爱跟他一处粘着。” 北静王听了,就笑道:“他若这么着,看他老子不打死他。” 贾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一只手按着林玄玉的肩膀,一只手拍在贾兰头顶上,叮嘱说:“你们都别管,这事我去跟老爷说去。” 林玄玉、贾兰巴不得不多事,因瞧见马夫腰上插着一本书,似乎是孤本,便与这新来的马夫攀谈起来,因见这马夫大方地把孤本借了给他们,便急着捧着书去寻黛玉、迎春、探春来瞧。 芍药亭里,女先生已经走了,因探春、惜春有意在这边多盘桓一会子,迎春便打发人取了饭菜来,就请探春、惜春这这边用晚饭。 瞧林玄玉、贾兰匆匆地来了,惜春只管吃饭,也不理会。 探春没瞧见贾环来这边点卯,就问了一句,林玄玉、贾兰很有默契地不提起,只拿了孤本给四人瞧。 “也不知道那马夫哪里弄来的这样的好书,回头瞧见了大爷爷,得叫大爷爷好生夸一夸他。”贾兰挤着林玄玉坐着。 林玄玉捧着书给林黛玉瞧,迎春眸子缓缓转动着,心道古人果然禽兽,这黛玉也不过十一岁,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人看上了?一手把书夺过来,笑道:“你们不正经地读书,哪一天穿了一身锦袍落难了,人家也要感叹一声‘也不知道这穷鬼哪里来的好书’。” 林黛玉指着迎春笑道:“禄蠹!” “我倒也不是禄蠹,只是老实本分,单知道一句民以食为天,全然没一点风雅的气派。”迎春琢磨着那北静王送书,少不得会在书里夹杂点什么,林玄玉、贾兰不知情把书捎带进来,她可得把书藏起来。 林玄玉颔首道:“这话有道理得很。”忽然仰头问林黛玉,“姐姐还记得张先生吗?张先生如今回京了,据说述职之后,便要去苏州做官呢。” “不想张先生官升得这样快!”林黛玉感叹了一声,迎春托着脸颊,回忆那模样跟贾琏反复,气韵远不相同的男子,心道那样出众的男子,不知婚配了没有,倘若没有…… “二姐姐怎么脸红了?”惜春烂漫地问了一句。 “就你话多,你嫂子还没提起把你接回家的话?”迎春瞅着惜春问了一句,贾珍已经不中用了,秦可卿因羞愧不肯出门见人,贾蓉只管跟着贾蔷吃喝玩乐,难道尤氏还不肯接了惜春回去? 惜春鼻子一皱,冷笑道:“谁稀罕她来接?她如今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多一份麻烦也不敢管呢。” 迎春听她说话,也插不上嘴,冷不丁听见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抬头望见贾环涨红了脸跑进来,便问:“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事?” 贾环结结巴巴地,被探春拉着坐下了,才心惊肉跳地道:“我方才撞破老爷的好事了!方才我叫人盯着老爷,等老爷一回来就支会我一声,谁知道有人叫我向小花枝巷子里寻老爷去。这么一寻……老爷在小花枝巷里养了个狐狸精!” 探春吓了一跳,忙捂住贾环的嘴。 贾环挣脱开探春的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完了,完了,我活不成了,偏生就叫我撞见了,这样的事宣扬出去,哪个不说是我走漏了风声?” 说者无心,林黛玉心里一紧,暗道若是贾珍、秦可卿的事声张开,哪个不以为是她多嘴向旁人说得呢? 迎春手里还握着那孤本,瞧贾环是当真心慌了,疑心是贾政太过悠闲了,才会去包养外室,“你别急,你既然知道不是你,那哪一处最先知道这事,不就是哪一处走漏的风声吗?”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老爷一准猜着是我。”贾环噘着嘴,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忙吓得躲到探春身后。 果然赵姨娘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到探春跟前,就要探着手去揪贾环的耳朵,“你个小东西,亏得是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知道这事,四处张扬了,也不肯跟你娘说一声。” 贾环挣着身子向后仰,辩解道:“姨娘,我也是才知道,哪有功夫去跟你说?” 赵姨娘掐着腰,呸了一声后,瞅着探春道:“姑娘别向着他,但凡他早一步说给我听,我早收拾了那小狐狸精!” “姨娘!”探春忍不住气恼起来,嗔了一声后,瞧赵姨娘冷静了下来,就道:“姨娘,是有人陷害环儿呢,不然,他怎么那么巧,就撞破了老爷的事?” “是他,是那个马夫有意引着我去的!”贾环跳了起来,想起那最先拦着不许他跟王熙凤告状的马夫,跳着脚,扯着林玄玉道:“你要够义气,就随着我去收拾了那马夫。” 林玄玉借住在贾家,不肯多事,且琢磨着贾环是回了自己个家才被人骗了,况且贾环要去找马夫告状,多半是没胆量回自己家去找那教唆他去小花枝巷的下人对质,便推开贾环的手道:“捉贼拿赃,我瞧那马夫倒不是有意害你。” “不是他,又是谁?哼,既然说我告状,我这会子就去把宝玉跟秦钟干的好事说出去。”贾环说完,不等人拦着,就一下子窜了出去。 “这小东西!”赵姨娘瞧探春要去拦着,一把抓住探春的手,嘴角高高地翘起来,巴不得贾环去闹得王夫人焦头烂额。 迎春琢磨着贾环去打得北静王“知难而退”也是一桩好事,握着那孤本,便待探春哄着赵姨娘领着惜春走了,就随着林黛玉向前面去,坐在屋子里灯下,先拿着那孤本去翻。 林黛玉纳闷迎春素来不是小气的人,今儿个怎么会这样小气“吃独食”,便坐在她对面,笑道:“二姐姐只自己看,不许妹妹瞧一眼吗?” 迎春托着脸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可知道环儿嚷嚷出来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林黛玉面上一红,嗔道:“他们男人的龌蹉事,何必提起?” “你以为这样的事,要不要紧?”迎春握着北静王送的孤本,紧紧地盯着林黛玉,毕竟她跟林黛玉所想的不一样,兴许她以为十分要紧的事,林黛玉并不在意呢?毕竟贾宝玉闹出来的事多了,也没见林黛玉如何嫌弃。 林黛玉因迎春郑重其事,便也谨慎地去思量,思量半日,笑道:“似乎是要紧的。” “这就是了,这书,你看不得。”迎春捧着书,兀自看起来。 “但是太较真,岂不是为难了自己?以酬王社为例,从领军的北静王,到下头的王孙公子,认真说起来,哪个干净?改了便是了。”林黛玉笑了。 迎春吃了一惊,这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倒没什么,但从林妹妹嘴里说出来,似乎不大对劲;转而又觉以自己的眼光看来,这红楼里的男子,竟是没一个好东西。 “我疑心这个马夫,就是那日我见着的马夫。”林黛玉捧着脸颊,自顾自地说话,“毕竟,这世上识字的马夫,可并没有那么许多。” “为什么一直惦记着马夫?”迎春可不信林黛玉会跟个马夫,一同坐在桃花林中看《西厢记》。 林黛玉愣了一下,她说话时无知无觉,此时被迎春这么一问,反倒无言以对起来,就好似不该惦记一般,良久说道:“只是瞧咱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没个成器的,一感慨,才拿了他做例子罢了。” 迎春也不追问,索性就把这孤本丢在桌上,任由林黛玉瞧去,走出门来到了那水塘子边,瞧莲花儿、雪雁拿着竹竿向那水塘里捞,就问:“找什么呢?把好端端的一池子莲花都弄坏了。” 莲花儿笑道:“二太太到如今也没提起叫人捞宝玉的事,我跟雪雁商议着,捞起来了,送到老祖宗跟前,兴许能得了赏赐呢。”拨拉了两下,只瞧见一道荧光闪现,忙卷了袖子伸手去水塘里去捞。 “拿给我吧,你们两个各自取一把钱买果子吃去。”迎春道。 莲花儿把那染了污泥的宝玉在水塘里洗了洗,擦干净了,就递给迎春。 迎春握着那宝玉,纳闷王夫人怎么也不要这通灵宝玉了,就向贾母院子走,隔着一带花篱,瞧见王夫人领着个十分肖似赵姨娘的年轻女人来给贾赦磕头,琢磨着这就是贾环嘴里的狐狸精了。 果然跟着走到贾母院子外,就听金钏跟琥珀议论起来,金钏道:“若不是环哥儿顽皮戳破了,太太还不知道呢。老爷方才打了环哥儿一顿呢。” 迎春琢磨着也不是自己的事,就把那通灵宝玉递给了金钏,“太太怎么不要找这玉了?” 金钏接了那玉,忍不住失落地道:“还找什么?老太太不在,没人在意这玉,上回子宝玉在老爷面前砸了这玉,老爷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下人们跟着也不紧张。太太觉得没意思,也不大待见这玉了。” 迎春听了叹了一声,忽然听见屋子里咣当一声,贾母随后怒道:“我那一箱子银子抬到你那的,怎么就没了?平儿大喜,又嫁的赖家,她奶奶给她二百两做嫁妆,我这老太太无论如何,都要给上一倍,这才体面!” “老太太,银子当真没了。老爷说是疏通工部,谁知他拿了银子干出这事来。如今人已经来了,不能再往外头送,送出去的银子,就也拿不回来了。”王夫人声泪俱下地说。 迎春走过去,隔着窗子瞧了一眼,望见贾母怒容满面,是当真跟王夫人撕破脸了,心道贾母如今总算知道后悔了吧?正思量着,忽然就听贾母道:“迎春,去叫了你老爷、太太来,就说我该回西边住着了。” “哎。”迎春忙答应着。 王夫人道:“老祖宗,荣寿堂后院里住着我妹妹一家,前院里是珠儿弄来的石头盆景,老祖宗要回去,待儿媳过年前把屋子收拾了,等年后来接老祖宗?” 贾母一噎,冷笑道:“这么着,我是回不去了?” “……儿媳年后来接老祖宗。”王夫人福了福身,转身便要领着新来的小妾走。 “且慢!迎春,叫了你老爷、太太来,就说我病了,要留下二太太晚间伺候着。”贾母心里一寒,就不信她这老废物收拾不得一个得志的儿媳。 “老祖宗,元春进了废太子宫里,儿媳……”王夫人哽咽了一声,心里憎恨最初提起要把元春送进宫里的贾母,面上就带出了两分,攥着拳头,琢磨着就算是废太子,她也要帮元春走出一步活棋来,那废太子封了个东安郡王,若元春能做了东安郡王妃,也算是体面了。 贾母原要惩戒王夫人,此时听说元春的消息,登时没了言语,忙摆手叫迎春并旁人出去,独独留下王夫人一个,颤声道:“事情,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王夫人哽咽着跪到贾母跟前,“老祖宗,如今既然上了废太子的独木桥,只能往前走了,儿媳的意思,是借那蓉哥儿媳妇走一步棋。” 贾母蹙眉道:“用她?她有个什么用?” “儿媳那妹子搬出去时,闪闪烁烁地提起,是因宝钗撞破珍哥儿跟蓉哥儿媳妇的事,心里害怕,才要搬出去。若是废太子知道此事……”王夫人轻轻地挑眉。 “将这下作的事,告诉废太子?”贾母先没想到这么做有什么用,须臾想到若太上皇得知此事,势必会埋怨今上对兄弟刻薄,乃至于叫兄弟遗留民间的金枝玉叶落到这等下场,如此,太上皇一准会向着废太子,如此,元春跟着废太子,日子也能好过一些,思量着,便道:“宝钗小姑娘家,便是撞见了,也未必是真的。不如,先放出风声,试探试探蓉哥儿媳妇。” “若蓉哥儿媳妇……”王夫人才要说秦可卿死了可怎么着,又闭了嘴,只觉秦可卿越惨,对废太子越有利,也便是对元春越有利。 第41章 41. 婆媳二人都不是棒槌,许多事都不必宣之于口。 贾母悲天悯人地叹一声,“我是活了有些年头的人了,早看出来,那小蓉奶奶不是有福的相。” “是呢,谁说不是了?”王夫人活菩萨一样地握着帕子,微微垂着眼皮子,心里琢磨着怎么把今晚上的差事并贾母的几箱子东西的事敷衍过去,忽然瞥了贾母一样,醒悟到如今贾母已经忘了叫她伺候的前话,赶紧地趁着贾母感慨喟叹时退了出去。才跨出门槛,就瞧见两个“赵姨娘”乌眼鸡一样盯着彼此,这一瞧,那得知贾政在外头包养了外室的郁闷立时烟消云散了。 “迎春、探春,这是新来的姨娘,她也姓赵。”王夫人落井下石地笑说道。 赵姨娘眼皮子一跳,就像是点燃了的炮仗一样,三两步走到王夫人跟前,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新来的小赵姨娘,恶狠狠地说:“太太,瞧这狐媚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她也配姓赵?不知道是老爷从哪个胡同里捡回来的。这样的货色,进了咱们家门,怕连宝玉、环哥儿都要给她歪带坏了。”说着话,瞧那小赵姨娘两只鲜活的黑眼睛不住地向迎春、探春身上的珠子坠子瞄,就像是抓住小赵姨娘的现行一样,连珠炮一样地教唆王夫人,“太太,你瞧,这狐媚子贼眉贼眼的,怕进了咱们家,日后姑娘们的房门白日里都要锁上了——不防着外人,就怕进了家贼呢。” “姨娘——”探春脸上火辣辣的疼,瞅着那小赵姨娘,就如同瞅见了年轻时的赵姨娘一样,只觉得赵姨娘嘴里的一字一句,都像是说在她自己个身上一样。 王夫人从容地瞅着炸了毛的赵姨娘,心想赵姨娘这点浅薄的道行,也想玩借刀杀人?且等着看她怎么拿着这小赵姨娘,夺了赵姨娘十几年,虽不兴盛,但一直没断过的宠爱。 “姐姐这样说话,叫妹妹听着心里实在难受。”小赵姨娘瞅着屋子里的老太太不出声不露面,再看那王夫人始终不敢给她一句重话,再看看赵姨娘那人老珠黄模样,只觉得贾政一房就是她的天下了。不咸不淡地挽着袖子,也学着赵姨娘走到王夫人身边,笑嘻嘻地挽着王夫人的臂膀,就要随着王夫人回西边去。 王夫人不耐烦闻小赵姨娘身上浓郁呛人的香粉味,但为打压赵姨娘,暂时忍下了。 “太太。”赵姨娘忙赶上去,也要去挽住王夫人的臂膀。 王夫人不耐烦地把手抽开,赵姨娘讪讪地收了手。 小赵姨娘两条柳叶眉高高地挑了起来,水汪汪的眸子斜睨了赵姨娘一样,就得意地收回来,重新落在迎春腰上悬挂着的环佩上。 这小贱人!赵姨娘愤愤不平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太太不好了!老爷把环三爷捆了掌嘴呢。”素来不大露面的周姨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王夫人气定神闲。 赵姨娘立刻慌了神,两只手在大腿上一拍,顾不得再跟小赵姨娘怄气,慌忙就向外头奔去。 “姐姐悠着点,老爷力气大着呢。这会子赶过去了,人也未必中用了。倒不如慢慢悠悠地走回去,好生琢磨着环三爷有个三长两短,姐姐怎么安身立命得好。”小赵姨娘浑身的得意遮也遮不住,一时间忘了贾母还在她身后的屋子里坐着,冲着赵姨娘的背影就急赶着落井下石。 探春脸白了一下,脚尖向大门处转了一转,就站定不动了。 王夫人瞥了一眼探春,再瞧一眼东边的威烈将军府,就带着才进门的小赵姨娘挺悠哉游地向外走去。 探春忙也跟了去了。 迎春站在地上,瞅着贾政一家走了,怕被贾母抓了“壮丁”,转身就要回自己院子去,不巧看见王熙凤抱着膀子站在花墙后,就忙走了上去。 “请嫂子安。” “妹妹也安好。”王熙凤笑眯眯地看着迎春,嘴角一勾,就问,“瞧见二老爷那新来的姨娘了吗?模样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赵姨娘的款?” 迎春瞧王熙凤脸上的得意不亚于那小赵姨娘,约莫猜到了个影子,也不揭穿说破;只是想想那秦可卿满肚子柔肠,心思又细腻,少不得会钻牛角尖一样地仔细琢磨今儿个发生的事。旁人钻牛角尖是弄得满心不自在,秦可卿钻牛角尖,就该要命了。 要是不曾谋面过,迎春大概不会在意秦可卿是死是活,但相逢一场,想想那弱女子马球场边难得的两分果决,一时间又忍不住想要开解她一二。想着书里王熙凤跟秦可卿要好,迎春就问王熙凤,“嫂子有空了,要不要去探望探望蓉哥儿媳妇?” 王熙凤嘴角向下微微一坠,良久,对迎春说:“等我问了你兄弟以后再提。” 迎春诧异了一下,心想王熙凤什么时候也有个怕头了? 王熙凤似是猜出迎春的心思一样,爽朗地笑道:“这事我也未必不能拿主意,只是想着你那兄弟一天到晚在外头浪荡,不请示他一两件事,怕他就记不得这个家了呢。”拿着染了蔻丹的手指在迎春肩膀上不轻不重地一拍,就小心谨慎地扶着丫头的肩膀向自己屋子走去。 迎春瞧着王熙凤腰肢,对身边的司棋笑道:“瞧见了吗?就算是夫妻,也有个上风下风呢。要是二哥站在下风,慢说这点子事了,就算是杀头抄家的大事,嫂子干出来了,也未必会支会哥哥一声。” “琏二奶奶哪会干出那样的事?前儿个来了个糟老婆子,据说是跟王家连了宗的,琏二奶奶二话没说,就赏赐给那糟老婆子十两碎银子拿去养家糊口呢。”司棋笑道。 迎春笑了笑,回了院子里,瞧黛玉还在看那马夫送来的书,就领着司棋、莲花儿在一旁做针线,做针线时,看黛玉神色并没有异样,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一直做到华灯初上,迎春放下绣绷子伸了个懒腰,心里才想起一个笑话,要隔着暖阁的帘子说给黛玉听,就听外头一阵叽叽咕咕。 “外头说什么呢?”迎春放声问。 外头声音没了,可人一脸诡秘地走了进来,站在暖阁的床前,望着迎春说:“姑娘,你说怪不怪?珍大奶奶也不是个不中用的人,今儿个珍大爷出事,珍大奶奶问起事来,那可真是有条不紊,样样不漏;虽瞧着伤心,到底也挺过来了,不像是管不了事,急等着要人帮忙的模样。偏生,咱们那二太太不去管新来的小赵姨娘,不去问被打得半死的环三爷、也挨了两巴掌的宝玉,单把一直本本分分在家坐着的珠大奶奶打发到威烈将军府去帮着管家去了。” “珠大奶奶管家?”司棋想到李纨那贞静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莲花儿嘴快道:“二太太真真是糊涂了,她自己个还每常埋怨珠大奶奶不顶用,不能劝珠大爷回心转意考取功名呢。怎么又用上了珠大奶奶?仔细珠大奶奶办错了事,越发坏了他们府里的名声。” “糊涂!真真是糊涂!”黛玉隔着帘子,也忍不住出了声。 “二太太要是糊涂了,那才是见鬼了呢。”迎春蹙着眉头,不信王夫人这举动没有深意。 司棋笑道:“姑娘素来说黛玉姑娘聪慧,怎么黛玉姑娘也说二太太糊涂,姑娘反而不信了?” 迎春轻轻地摇头。 一直无声无息整理针线,不曾出过声的紫鹃手指上缠着一缕银线,叹道:“我们姑娘不是说二太太糊涂,是说司棋、莲花儿你们两个糊涂。你们想想,论起才干来,咱们琏二奶奶是鼎鼎有名,但论起女儿家的德行来,珠大奶奶可要甩开琏二奶奶一大截了。” “女儿家的德行?”迎春不由地恍然大悟,虽说贾珠没死,李纨不用守节,但京城内外,知道国子监祭酒李家的,有谁不知道那李纨读得最多的就是《女四书》《列女传》?料想那李纨见着了秦可卿,三言两句间话里透露出来的“忠贞不二”,就要把秦可卿羞愧死了——若没有羞耻心,书中秦可卿跟贾珍的事被丫鬟撞破,秦可卿便不会抑郁而终了。“好一个借刀杀人,珠大嫂子不知道今儿个究竟出了什么事,指不定有口无心,要说些三从四德呢。” 司棋、莲花儿依旧一头雾水。 黛玉忍不住叹了一声,想到那柔柔弱弱的秦可卿,今儿个终究挡着贾珍要救她一命,心里也生出不忍来,“二太太这一碗□□灌到蓉哥儿媳妇嘴里,蓉哥儿媳妇是有苦也说不出了。” 可人来来回回地看着迎春、黛玉。 “去,给琏二爷、琏二奶奶回一声去,就说,二太太要拿着珠大奶奶这贞节牌坊压死小蓉奶奶,请琏二爷、琏二奶奶示意,究竟要怎么做。”迎春微微蹙眉,她终究是个姑娘,这世道,没贾赦、贾琏、王熙凤发话,她都出不得一等将军府。就不知道贾琏、王熙凤两口子,是会要借着王夫人的手除掉秦可卿这“累赘”,还是大慈大悲,设法叫秦可卿躲过这一劫?毕竟,秦可卿身为前太子之女,可是叫精明能干的贾琏、王熙凤夫妻两个也拿捏不准对待她的亲疏远近呢。 只是,贾琏、王熙凤两口子要是打定主意坐视王夫人逼死秦可卿,那她也要重新思量思量自己个日后的前程了。 第42章 红楼二姑娘 可人把迎春的话传达给王熙凤后,躺在炕上,抚摸着小腹,王熙凤的眉头一会子微微蹙起,一会子高高上扬。 坐在王熙凤,翘着二郎腿的贾琏将手上的茶盏往泛着金星的檀木小几上一砸,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二太太还是这样的心狠手辣!小蓉媳妇几时又得罪了她?料想小蓉媳妇进贾家后,见二太太的次数屈指可数,二太太无缘无故,要用这诛心的法子杀她做什么?” 说完了这一席话,贾琏悲天悯人地再三叹息,叹完了,不见王熙凤搭腔,抬起眼皮看她一眼。 王熙凤抿着嘴唇一笑,似是下定决心一样,叹了一声说:“非是咱们心狠手辣,实在是那小蓉媳妇做错了。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小蓉要是心里没鬼,别说是珍哥儿媳妇了,哪怕是头顶上顶着三两贞洁牌坊的老贞妇到她跟前说道,她也心虚不了。” 贾琏楞了一下,仔细回想一番,似乎王熙凤方才还在为秦可卿感慨万千呢,一时听不懂王熙凤话音,就把身子向王熙凤探了一探,鬼祟地捂着嘴,低声说:“你糊涂了吧,你忘了那位是个什么身份了?” “什么身份?就算是沧海遗珠,也得有人有那脸皮来认不是?!”王熙凤拿着白如剥葱的手指在自己个脸颊上拍了拍,想起那秦可卿的人才,心里可惜了一回;但转眼想到秦可卿一死,那隔壁的威烈将军府,就只剩下个没娘家撑腰的尤氏并没头苍蝇一样的败家子贾蓉,她要那威烈将军府,就如探囊取物一般……这么一想,嘴角又翘了起来,安抚贾琏说,“甭管她是不是金枝玉叶,左右,要谋她性命的又不是咱们……待二太太的大计得成,咱们把个蔷哥儿抬上来,把个蓉哥儿打下去,叫他们兄弟两个窝里斗,咱们坐收渔人之利。” “这……”贾琏倒抽了一口气,看王熙凤志在必得模样,一时反倒踌躇起来。 “就听我的吧!”王熙凤挺了挺肚子。 贾琏犹豫着,忽然也果断起来,“先由着二太太作妖去,倘若上头要留蓉哥儿媳妇一条性命,少不得瞧那蓉哥儿媳妇不好了,会有话传下来。若上头没话,哎——” “就是这么个理。上头没话,咱们心急火燎地上赶着救人,没准要把上头人得罪了呢;等上头传话了,要她生要她死,都是上头人的主意,跟咱们没关系。”王熙凤眯了眯眼睛,贾家不及早先荣光了,一门二公成了一门两将军,但倘若两个将军府都握在她手里…… “据我说,也不必跟二姑娘传话。今儿个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外头不定怎么议论呢,先叫二姑娘留在家里,等着风头过了,再出门。”王熙凤吐出香舌舔了一下嘴角,“今儿个的事,你瞧清楚了吗?” “瞧清楚什么?”贾琏耷拉着眼皮。 “哼,”王熙凤哼笑一声,“珍哥儿罪该万死,但那行刑的刽子手也未免太心狠手辣了一些。” “你说南安王府的小郡主?”提到了不得的人物,贾琏赶紧地端正了坐姿,“小郡主心狠手辣一些,倒也不让人意外。” 不是她,是你那好妹妹!王熙凤在心里腹诽着,倒也清楚自己这话出了口,贾琏一准要数落她,说她心胸狭隘,连个迟早要出门的小姑子都容不下,于是就把话咽下去了。 “小郡主呢,哎,也不知谁家子弟倒霉,要把那活阎王娶回家了!”叹了两声,因听屋外贾蓉来请他去威烈将军府主事,贾琏就迈着方步向外踱去。 王熙凤伸手捶了捶胸口,来来回回地把迎春对她的好回忆一番,但回忆再三后,想到她还不知道王夫人的举动,迎春就把王夫人的用心洞悉了,只觉迎春实在厉害得可恶…… “一山不容二虎。”王熙凤喃喃道。 “奶奶,什么二虎?”隔着帘子,王熙凤的陪房旺儿媳妇笑出了声,打了帘子进来,脸上的喜气依旧没有消散。 “你又得了什么好处,高兴成这样?”王熙凤嘴角噙着冷笑,对威烈将军府,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上头没吩咐,她就坐山观虎斗;但对身边的姓贾名迎春的猛虎,她却不能不防着。 旺儿媳妇瞧王熙凤脸色不大好,忙收敛了脸上的喜色,走到王熙凤身边,握着两只手低声说:“倒不是我的好处,是奶奶的好处。张家表少爷年纪轻轻的,就进京补缺,这前程、这官运,满京城哪个比得上?” “这好处是人家的,你也犯得着为张家的事高兴成这样?”王熙凤叹了一声。 旺儿媳妇弯着腰,忍不住又笑了,“奶奶,这张家的好处,眼瞅着就是咱们的好处了。林大姑娘受了惊吓,张家打发了人来瞧,又送了各色哄姑娘们玩的玩意儿。” “这也是寻常的来往。” “这可不寻常,”旺儿媳妇鬼祟地凑到王熙凤跟前,“张家人临走时,反反复复地问起咱们二姑娘呢。我瞧出了张家的意思,就提了一句‘可惜咱们二姑娘虽好,却是个庶的。’张家人待笑不笑地回我:‘虽是个庶的,却满身都是福气,我们张家可是把她当正经的表姑娘来往呢。’” “这又有什么?”王熙凤揉了揉太阳穴,心里念叨着一山不容二虎,忽然一个咯噔,记起贾琏说,若没迎春,张允之难能搭上林如海,就也难能似今日这般官运亨通。莫非,就因为这么着,张家把迎春当成了有福气的? “奶奶,这可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旺儿媳妇被王熙凤的脸色弄糊涂了,她原以为王熙凤跟迎春姑嫂二人好得蜜里调油一样呢,怎么一眨眼,迎春遇上好事,王熙凤就不乐意了? 王熙凤深吸了一口气,回想那张允之的人品涵养,只觉那张允之跟迎春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跟贾琏有了这么一个前程似锦的妹夫,也能受了张允之提携……似乎,没什么坏处?!饶是这般想着,心里却痛快不起来,只拿着手不住地揉着胸口。 “奶奶,你这是怎么了?”旺儿媳妇赶紧地替王熙凤揉胸口。 “……一个琏儿就罢了,往后,一个张允之,一个迎春,都要踩在我头上了!”王熙凤恨恨地说。 旺儿媳妇瞧王熙凤忽然翻了脸,嗫嚅着劝道:“奶奶,你怎么跟二姑娘计较上了?有句话,小的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 “小的冷眼旁观二姑娘作为,只瞧着老太太那的人、二太太那的人,三姑娘、宝二爷那边的人,甚至,咱们这边的平儿,都跟二姑娘好得了不得。” “难怪二太太那有个风吹草动,她就先知道了。原来谁家房里都有她的人呢!”王熙凤哆嗦了一下,就如同被天罗地网死死地困住般,虽说这网这罗里的地方够大,她心里也觉得憋闷。迎春到底哪里对她不好,会叫她一夕之间,心里就生出无穷的怨愤? “这二姑娘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好半日,王熙凤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憎恶厌烦迎春的理由。 旺儿家的鼓了鼓眼睛,低着头等着听王熙凤吩咐。 “……下回子见着张家人,悄悄地提一句,就说咱们二姑娘的终身,怕要定在酬王社里了。”肚子猛地坠了一下,王熙凤捂着肚子哎呦了一声。 “奶奶?” “二爷已经够听张允之的话了,再来一个迎春,将来少不得我们公婆两个要成了他们手里头的傀儡。哎,”王熙凤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是要跟二姑娘过不去,我王熙凤对天发誓,绝不会给小姑子下绊子!只是巴望着她嫁得远一些,叫我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是。”旺儿家的想起王熙凤那一句“一山不容二虎”,立时明白了王熙凤心里解不开的疙瘩,答应着,就退了出去,出了这边院子,过了花墙,瞧见王熙凤院子里小丫头正跟迎春那的莲花儿说话,眼皮子跳了一下,忙装着没瞧见地走了。 莲花儿跟那小丫头说了话,因没问到什么要紧的话,就也没回迎春,自去花园里寻其他小丫头子玩耍,过了一夜,听说李纨已经跟秦可卿作伴了,才赶紧地去回迎春。 “琏二哥、琏二嫂子没个动静?”迎春蹙着眉,手上的针戳到指尖,捏着指尖,心里略有些失望。虽说王熙凤跟秦可卿并没有书里头那样要好,但抬抬手就能救人一命…… 莲花儿摇了摇头,“琏二爷向衙门里去了,听说珠大奶奶跟小蓉奶奶话不投机,就自己个拿了书看,隔三差五地跟小蓉奶奶搭一句话。两个人都不自在呢,只是上头二太太押着珠大奶奶,珠大奶奶才不好走开。” 李纨看的书,少不得就是《女戒》《女则》了。 林黛玉扶着雕花槅门站在迎春身边,蹙眉道:“这可真真是要命了!二姐姐可还有旁的法子?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她不是真的……就算她是真的跟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也罪不至死。” 迎春蹙眉再三,忽地咬牙道:“看来要救她性命,少不得要用到一个人了。” “谁?”林黛玉眸子一动,想到了贾赦头上,“大老爷?” “大老爷可没那怜香惜玉的心思!”迎春叹了一声,琢磨着秦可卿身份非同小可,贾琏、王熙凤不肯去救,怕有等着上头人吩咐的意思,若是这样,解铃还须系铃人,需得从上头人那下功夫了,“你!” “我?”林黛玉怔了一下。 “还是不妥。”迎春摇了摇头,她可是下了决心,要叫那北静王离林黛玉远远的呢。 “到底哪里不妥?”林黛玉忙追问。 迎春笑道:“我且问你,跟那蓉哥儿媳妇非亲非故,你究竟有几分想要救她?” 林黛玉蹙眉道:“虽说那蓉哥儿媳妇白玉微瑕,但终究是一条性命。我自不敢说会全力以赴,但倘若与我自己个性命无碍,自然要救她一救。” “这么着,明儿个晌午众人歇晌时,你自己个偷偷地带着紫鹃出了二门去探望蓉哥儿媳妇。” “二姐姐要我偷偷出府?”林黛玉吓了一跳,一个姑娘家没有长辈领着,偷偷出门…… “非也,只是要你出了二门,只要出了二门,叫人知道你十分挂念蓉哥儿媳妇就够了。” 林黛玉一时不知迎春的算计,但回忆再三,也想不到迎春跟秦可卿有个什么亲密往来,只觉迎春此时,是真心要救秦可卿一条性命,就也不再追问,满腔信赖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