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恍然如梦 我知道,今天是宝哥哥和宝姐姐的大喜之日;我也知道,我已经是一抹孤魂。 我徘徊在□□馆内,看着紫鹃雪燕他们伏在我尸身旁边哭泣,珠大嫂子和探春妹妹陪在一旁掉眼泪。而另一边,宝姐姐必然是穿这大红的喜袍等着他的良人,等着他的宝兄弟成为她的丈夫。 痛,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宝玉,你好——。究竟好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或许这就是宿命吧,我以为此生必能和宝哥哥终生厮守,我以为金玉良缘不过是下人嚼的舌根子,却不料,最傻的原是我自己。 我不甘,为什么,我会得到这样一个结局。我不怨他人,只怨自己太傻,我不是不知道,老祖宗本是要把我许配给宝哥哥的,也因此,爹爹才放心让我独自来到贾府过活,甚至在临终之前将家产后事尽交贾府处理。我不是不知道,爹爹为我留下了大笔银两和大批古玩作为我的嫁妆和日常所费,只是这些东西统统被贾府所接收。我不在意这些俗物,我只在乎人的真心。可是,我以真心待人,却被人所欺。 初来贾府,是因为母丧,外祖母说不放心我爹爹带我,硬是把我接来。使我年幼离家,身边只有一年幼丫头和年老的麽麽。到了这边,亲戚姐妹虽多,却也不过是面子情,唯有宝玉和外祖母是真心疼爱,我也以真心回报。外祖母也露过和我林家结亲的口风。却不料,宝姐姐一来,府里随之传出了金玉良缘的风声。我虽不忿,但也是真心服宝姐姐为人,若此时他们便定下,我倒也不在乎,毕竟那时,我和宝玉不过也只是兄妹情罢了。 之后,爹爹病重,令我回家探亲,可谁料到,当我回家,爹爹已是处于弥留之际,临终之际,把我托付给贾家。我为闺阁妇人,自然不能料理事务,因父亲有令,少不得全权托于琏二哥哥,他将我林家所遗财物一应变卖,带回贾家。外祖母只说替我收着,实际用到哪里,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为些俗物伤了和气。再加上外祖母多次暗示我,要把我配于宝玉。宝二哥哥口口声声说什么没了我便活不成了,只说要和我共度一生一世。我自以为一生安定,谁料竟落得如此下场。闺名败坏,身死他乡。 我这里凄凄惨惨,他那里歌舞升平。 我不甘心啊! 若有来世,若能重来一次,我定不如此任人欺凌。 第一回 也许是上天垂怜,也许是祖上积德,也许是前世修来的因果,谁又知道呢?然而无论如何,自己依然还是林府的大姑娘,正正经经的林家嫡长女。 镜子里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三四岁,梳着双丫髻,发绳上垂着磨得浑圆的红宝珠子,因为年纪小,还未曾穿上耳洞。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织金的灰鼠皮小袄越发衬的肤色白皙。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又能想得到世上竟有这般玄妙的事情。自己本当是日后的一抹孤魂,却不知什么原因,仿佛瞬间,又仿佛大梦初醒,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多年前刚降生的那一刻。 而此时,已经离自己降生将近四年了。而今日,如果上辈子没有记错的话,当是自己弟弟贤哥儿的生辰,或者说,今日,母亲就会临盆,然后难产,费尽千辛万苦生下弟弟,却不想母子两个都伤了身子。最后,弟弟不到三岁就夭折了,而母亲,本来身子就不好,更经丧子之痛,没熬几个月也撒手人寰,只留了自己和父亲。再然后,自己就当被接到贾府,寄人篱下,冷暖自知。 “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去给太太请安了。”旁边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道,“还是姑娘觉得装束有甚不对?要换么?” 黛玉回过神来,自己又多想了,蒙老天怜惜,给了自己再过一辈子的机会,难道自己还会让那些过往变成现实,那些事情绝对不可能再次发生了,自己虽还是孩子,也不大懂妇人生子一类的事情。却是看惯了大夫,喝惯了汤药。平素也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到让父母笑话自己杞人忧天。但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所有的大夫都说母亲保养甚好,胎儿康健。想来母亲再不会因为这次生产而弄坏了身子,而弟弟,只要自己好好照顾,也不至于幼年夭折了。 “姑娘?”旁边的丫鬟催促道,又把一只白狐狸毛的手笼递给黛玉。又接过别个丫鬟递来的披风,准备给黛玉披上。 “哦,时辰到了?那就去母亲房里请安吧。”黛玉随即站起来,让方才说话的丫鬟,也就是此时在她房里做大丫鬟的锦瑟把披风披上。如今黛玉尚且年幼,还和父母住在同一个院子,故而房里算的上名的下人也不过寥寥几个。管事的一个是她的乳母王妈妈,一个就是这个本在太太林贾氏房里做二等丫鬟的锦瑟。然而王妈妈说的好听些是不喜擅权,说得直白些便是不愿多事,反正自己是姑娘的妈妈,怎么着也有一份体面在,而锦瑟,本就是太太房里出来的,又是林家世仆出身,因而便成了黛玉身边第一得意人。 黛玉如今尚未自己分出院子,仍旧还与父母一道住在林府的静雍堂里,只是住的是东厢三间,因为年纪小,伺候的人也不多,倒也不嫌拥挤。林如海与夫人本当住在正房,然而因为林夫人快要临盆,也不便在住正房,便住了正房的小暖阁里。至于东厢,便辟出来做了个小书房,以便林如海给自己女儿启蒙所用。 院子里服侍的小丫鬟见黛玉来了,忙笑道,“姑娘来了。”说着打起帘子,让黛玉进房。 林如海与夫人不知正说些什么,见黛玉来了,齐齐停下话头。黛玉屈身一福,“玉儿见过爹爹,娘亲。”说着便直起身子,跑到林夫人面前。“娘,昨晚您睡得可好,弟弟有没有又踢您啊。” 林夫人笑道,“这孩子,如今每天见我除了请安就是弟弟,真是魔怔了。” 黛玉摊摊手,“有什么法子呢,谁叫现在家里我最小,等弟弟出来,我就不是一个人啦。还可以可以带着他玩,教他读书,写字。” 林夫人失笑,“这丫头想的到远,你自个才读了多少书,却要教他?再说他还没出来呢,你就知道是弟弟是妹妹?” 还没等黛玉接话,林如海便道,“昨儿我回来的晚,还没看你的功课,让你背的书可背完了,练得字呢?可有什么不懂得?” 黛玉笑道,“爹爹吩咐的功课,我哪里会忘了,字纸在书房呢,爹爹昨儿让我背的功课我也尽记熟了的。” 林如海抚须笑道,“这才算是用了点功,回头用了饭,你先回书房把下一篇也背熟了,另外字也同昨儿一样,写五张大字,十张小字。书里若有不懂得,等我回来再问。” 黛玉故意道,“爹爹昨儿也这么说呢,结果不知多晚才回来,等您回来了,我早就被娘催去睡了,爹爹说话不算话。” 林夫人板了脸道,“说话没大没小的,你爹爹有公务,忙的很。你以为除了教教你功课就没别的事儿了?哪有这样对父亲说话的。” 林如海见夫人转眼就要教训女儿,到底还是护着的,伸出手摸摸黛玉顶上的发髻,“罢了罢了,算我昨儿错了,玉儿不气啊。” 黛玉忙道,“那爹爹今儿早些回来好不好,别让玉儿写好了功课,又等上半天结果还等不到。” 林如海心痛女儿,忙道,“好好好,今儿一定早些回来。” 林夫人见他们父女两个亲密,林如海又如此宠溺女儿,不由叹了口气,道,“说起来,玉儿年纪虽还小,常用的字也能认能写了,老爷公务又忙。我看,倒不如去寻个年老有德的做馆先生来,好好的教她。” 原来黛玉出生之后,林府两位主子见是个女儿难免失望,却又欣喜于好歹有了个亲生骨肉,再者两位的年纪都已近不惑,虽也有老蚌生珠,老来得子一说,却实难确保,因而打定主意把这女儿全当儿子教养,一来也算是个慰藉,二来也是为黛玉着想,日后无论是坐产招夫也好,或是独个儿嫁了人,知书达理,通晓家务又明白外事,再有大笔的嫁妆垫着,纵然老两口去了,没有娘家支撑,也不会让黛玉受欺负。 之后不想林夫人竟再度有孕,然而黛玉到底是嫡长女,林如海也未曾忽视过黛玉的启蒙,幼时的三字经,千字文,古文观止,因为黛玉本非无知幼童兼又于这诗书上有些天赋,早早学完了,喜的林如海直道自己女儿是个伶俐的,又开始讲些四书五经上的东西,越发不舍得放弃这个女儿的教养,心中更是早有打算,自己公务繁忙,黛玉年幼时教她几个字,些许文章倒也费不了什么功夫,然而她既这般聪明,若是只是自己这样随兴的教她点东西,难免耽误了她的天赋,而自己夫人虽也有几分诗才,却也要掌着一府事物,难以一心扑在女儿的教养上。倒不如请个先生来,好好的教导她。 林如海便道,“你说的很是,女孩子虽不用去科举,可是既然玉儿有心念书,又有这份天赋,我们做父母的,总不好耽误了她。” 说着,林如海又问黛玉,“爹娘给你请个先生教你读书可好?” 黛玉与这些本是无可无不可,若是可能她自然希望能由父亲教导,可是却也不能为了自己耽误了父亲的公务。她只好道,“如果爹爹忙的话,那就请先生吧,总不能耽误父亲的事儿。” 林夫人摇摇头,“你倒委屈上了,殊不知你爹爹在外头请个好先生不知要费多大的事儿呢。” 黛玉便笑着给林如海福了一福,“那玉儿先谢过爹爹为女儿操劳了。” 林如海笑道,“给咱们家小才女寻先生,纵费工夫,心里也高兴啊。” 林夫人无奈的看着父女两个腻歪,有心说上两句,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对林如海道,“你就可劲儿宠她吧,人家家里都是严父慈母,就咱们家颠了个个儿。”话还未说完,忽觉肚子有些疼了起来。 林如海与黛玉见林夫人脸色不对,忙道,“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周围的丫鬟见主母似有不适,忙凑了上来。 黛玉忙跑到自己母亲身边,“娘,是不是小弟弟要出来了。” 林夫人喘着气,道,“老爷,我怕是要生了。” 林如海虽然经历过一次黛玉出生,此时却也难免手足无措,只记得是要去请稳婆接生的,忙对下人道,“快,去把那稳婆找来,还有,还要做什么?” 好在此时林夫人的陪房周大家的也在旁边伺候着,忙道,“春凳,先让婆子用春凳把太太抬到暖阁去,这是正堂,可不能在这儿生产。” 林如海仿佛记得当初林夫人生黛玉似有这么一回,又念及着自己毕竟不懂这些,忙道,“你赶紧准备,都按你说的做,只要太太和哥儿姐儿好好地,我必重重赏你。” 周大家的也是个乖觉的,且她母亲做过林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了夫人陪嫁庄子的管事,自己也在林夫人身边做过一等丫鬟,嫁的更是府里头的管事,对林家既了解又忠心,更知道这位老爷此时只怕也没心思做什么了,姑娘也小,至于府里的姨娘此时都还拘在自己院子里,便当仁不让号令起众仆从来了。 先让婆子用春凳把林夫人抬进暖阁,让婆子去小厨房烧水,又让丫鬟准备好参汤参片,又想着一家人都还没用早饭,此时也顾不上老爷姑娘,便让丫鬟到厨房去取了早已熬好的浓浓的粥,一勺一勺喂给林夫人。稳婆是早就请好了的,不多时便匆忙赶来,见这父女两个居然也跟着进了产房,忙道,“老爷姑娘还是出去吧,血房污秽之地,男人和孩子都不能呆的。”说着几个妈妈胆子也大,连推带拉的把父女两个带出暖阁,关上门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样了。 林如海和黛玉两个在正房坐立不安,看着仆妇们忙忙碌碌,心里着急的很,然而一个男人一个还不满五岁的孩子面对这事儿也是什么都做不来的。好歹林如海还记得自己女儿还小,不当在这的守着的。便要让王妈妈把黛玉带回房,然而一贯听话的黛玉却很是倔强的不肯,道,“爹,你让我在这守着吧,我想看着弟弟出生。”实际上,却是担心林夫人的生产。 林如海皱起眉头刚想让王妈妈直接把黛玉抱回房了,却听见产房一声凄厉的叫喊,不由吓了一跳,也没心思去管黛玉是不是该回房了,忧心忡忡的在房里来回走着。 王妈妈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照看大的姑娘,见黛玉听到自己母亲生产时的喊声,脸色都苍白起来,只道姑娘被吓着了,忙道,“姑娘,咱们回房好不好,呆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啊。”黛玉很坚决的摇了摇头,王妈妈知道黛玉年纪虽小,却是个主意正的,打定了心思谁也劝不会来,便只得罢了。又思及老爷和姑娘此时都还没用饭,这忙忙碌碌的只怕谁也想不起来这回事儿了,便让个自己信得过得小丫鬟去厨房取两碗粥来,反正本来就是饭点,厨房里东西也是现成的,并不碍事。 不过一小会,丫鬟便捧着食盒来了,只是父女两个此时听着产房的哭叫,那里还吃得下。王妈妈好说歹说也不过哄得黛玉咽了两口,再要喂,却怎么也不可能进嘴了。至于林如海,更是一碗粥放在那里,动也没动,却也没有那个敢去劝。 没有人知道产房里现在的情形,林夫人从嫁过来至今二十余年,前面十多年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忍着心酸给丫鬟开脸,为了有个孩子甚至还纳了几个妾室,却仍旧毫无动静,偏偏林如海还是几代单传,连个过继的人选都没有。因为黛玉的出生才会那样令人失望却也更加令人欣喜。只是黛玉出生时也并不顺畅,到底年纪放在那里,也是差点儿两个都折在那里。而这回,虽不是第一次生产,可是林夫人的年纪却也更大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哭叫声渐渐缓和下来,可是林家父女却丝毫没有安心,仿佛是故意要他们提心吊胆似的,又是一声凄厉的哭叫,可是紧随而来的却是婴儿响亮的哭声,以及稳婆嗓门极大的一句,“好俊的哥儿呢,恭喜老爷太太了。” 黛玉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心道,“上天保佑,没有难产,母亲和弟弟都没事。” 第二回 虽是数九寒冬,然而屋里烧着旺旺的火炉子,暖阁里几乎可以说是温暖如春了。黛玉刚跨进门便被屋里的热气一冲,不由地打了个颤儿,打起帘子的妇人忙道,“姑娘快进来,憋冷着了,当心回头着凉。” 黛玉听这声音耳熟,不由抬了头,见是母亲身边的孙姨娘打得帘子,不由一愣,道,“姨娘今儿来给太太请安?”孙姨娘笑道,“是来服侍太太的,到底我自小跟着太太,服侍太太三十多年,论伺候太太,满府里也寻不出一个比我更熟稔的了。”黛玉听她这样说,倒也没再言语,屋里林夫人也听了响声,唤道,“是玉儿来了?快进来。”又道,“绕梁,你也进暖阁来,别站在门口了,丫鬟走进走出的,风也大。” 这孙姨娘原也是林夫人的陪嫁丫头,是贾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俱在荣国府里做仆从。林夫人当初三年并无所出,为了林家子嗣计便把林如海原本两个通房丫头的避子汤给停了。岂料一年两年的,还是没有动静,林夫人也急了,便给从小服侍自己的丫鬟绕梁也开了脸做通房。 再后来,林如海官场上的一个上官也是多事,见林家夫妇多年无子,便把自己的一个族侄女许给如海为妾。林夫人无法,索性把这三个通房都抬了妾室,这绕梁丫头便唤作孙姨娘。再有两个通房,具是林老太太给指的,都是林家的家生子。一个原本姓刘,一个原本姓李,外加上那位外头抬来的安姨娘,整好四个。林夫人本就不喜欢妾侍之流,林府又大,主子又少,索性给了她们两个院子,孙姨娘和刘姨娘分住庭芳阁,安姨娘与李姨娘分居绿锦轩。只令她们每旬请一次安即可。后来林夫人怀黛玉时,因是这些年来林府第一个孩子,更是小心翼翼,越发连请安都不用了,只让她们呆在房里抄佛经祈福,直到黛玉出生。等这再次怀上,也依样画葫芦,照上次的来。因此黛玉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这几位姨娘了。 林夫人还在月子里,抱着出生没几天的哥儿坐在床上,见黛玉进来还穿着大毛衣裳,道,“你身边的丫鬟怎么一点眼色也没有,屋里这样热,还不帮你去了外头大衣裳?赶紧脱了,不然回头出去一冷一热可是要着凉的。” 黛玉笑着辩道,“正要脱呢,还不是娘催的急。”旁边孙姨娘和锦瑟急急凑过来,给黛玉去了厚厚的披风,接了手笼。又有丫鬟搬了绣墩放在林夫人床前,让黛玉坐下。 林夫人见王妈妈不在,便问道,“你奶娘呢,哪里去了?” 黛玉笑道,“昨儿妈妈的大女儿托人来找,说是妈妈儿子不知怎的染了风寒,您也知道,妈妈生了几个女儿才得了这一个儿子,自然是急的不行,又不敢打扰娘,我就让她先回去照看儿子了。” 林夫人皱眉,“原是这般,既然是得了风寒,索性就给她一个月的假,过了年再来,或是待到他儿子好齐全了,再来当差也不迟。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出点什么事儿还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儿。”说着又搂了搂自己怀里的儿子。 黛玉笑道,“您放心吧,我告诉她等她儿子好齐全了再回来,反正我这也不缺人,若有什么缺的药材只管来找我。”又探身看了弟弟一眼,见他睡得正香,这才想起来,道,“娘,弟弟还睡着呢,咱们这么大的声音不会吵醒他吧。” 林夫人笑道,“若是这么容易被吵醒我方才就不会叫你了,放心吧,他睡得沉得很,我看只要不在他耳边敲锣打鼓的,他肯定吵不醒。” 黛玉听林夫人这样说,倒也安心,见母亲怀里的弟弟睡得香极了,皮肤也脱去了新生儿的红皱,十分白嫩。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便戳戳孩子的脸。 这哥儿如林夫人所说果真睡得十分香甜,便是挨了姐姐一指也不过皱了皱小眉头继续睡去。黛玉还要再下手却被林夫人哭笑不得拦了,“这是做什么呢,他睡得在香也经不住你这样动。” 黛玉收回手讪讪一笑,“我是喜欢他呢,娘,我能不能抱抱他啊。” 林夫人笑斥一句,“想都别想,你才多大呢,万一摔了怎么办。”又道,“你爹爹早上给你留的功课做完了?” 黛玉笑道,“都这个点儿了,再不做完等爹爹回来保准挨骂,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乐呵啊。” 林夫人笑道,“你怕是又要失望了,你爹爹今儿又要晚归。” 黛玉道,“爹爹怎么这么忙啊,总是那么晚才回来。” 孙姨娘笑道,“老爷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总是要忙些的。姑娘别着急,明儿早上请安不就能见到老爷了。” 林夫人道,“也不知怎么的,今年苏州这样的冷,也不知外头人家过得怎么样。”说着又叹了口气,有些埋怨道,“你爹也是闲不住的人,这样冷的天还日日往外头跑。”说着,便转过身把孩子放在床里一侧。 孙姨娘便转移话题道,“姑娘和哥儿看起来到真是像极了,性子也相像,都文静的紧,看着心里就喜欢呢。” 黛玉随即接口,“我们是同胞姐弟,面貌性子相像那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娘,你看,孙姨娘都说弟弟像我呢。” 林夫人道,“就你还文静呢,闹起我来直一只活猴,若这哥儿像你,家里两只猴子,我和你爹真是没处安宁了。” 黛玉不依,“娘,有您这么说女儿的么。” 孙姨娘笑道,“太太这也就嘴上说说,心里还不知多喜欢呢,别说两个孩子闹了,以后还不知道有几个哥儿姐儿猴在太太身边叫娘呢。” 黛玉笑道,“那也该有几个在我身边叫姐姐才是呢。”又问林夫人,“娘,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话啊。” 林夫人道,“这可久着呢,不过,你倒是可以慢慢的教他。” 屋里三人正说着,却听外屋里小丫鬟笑道,“宋妈妈来了。” 林夫人便笑道,“春雷今儿怎么来了。”说着便见一个穿着半旧皮毛袄子,插着两三只金簪的妇人进来。方一进来,也不论其他,先给林夫人磕了三个头,道,“恭喜太太,得生麟儿。” 林夫人赶忙叫小丫鬟扶起她来道,“这是做什么,地上凉的很。”又笑着道,“绕梁你看看,这丫头长到三十多岁还是这样憨憨的。” 孙姨娘道,“就是这样才是她的本性呢。”说着便要伸手去拉春雷,哪知那春雷说她憨还真憨了,便直挺挺的弯了下膝盖,道,“孙姨娘安好。”却理也不理她伸出去的那只手。 孙姨娘不由僵了僵,若无其事的把手缩了回来,仍旧满脸堆笑,“春雷妹子今儿是来给太太贺喜的?” 还没等春雷答话,又或者春雷本就不打算回话,林夫人便笑着对黛玉道,“这是春雷,娘家姓宋,原也是我的陪嫁丫鬟,如今管着我的苏州这边的庄子,你唤她宋妈妈便是。” 黛玉前世里并没有听过这个人,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她,便只叫道,“宋妈妈好。” 那春雷喜不自胜,眼瞅着又要跪下,却被林夫人阻了道,“她年纪还小,你福一福见礼也就是了,不必跪下行大礼。” 春雷便依言一福,垂膝几乎到地。 黛玉便笑道,“娘,我发现您四个陪嫁大丫鬟,除了孙姨娘,这位宋妈妈,还有周嫂子的娘亲吴妈妈,还有黄妈妈都管着您的田庄呢,您的庄子好多啊。” 林夫人笑道,“我当年出嫁时你爹爹还在京城里做官,你外祖原给了我在京郊的两个庄子,两个铺子。后来你祖母过世,咱们一家人回家守孝,就把京里的田庄让绿绮管着,铺子就给卖了,回了苏州我就把卖铺子的钱又加了些,买了两个小庄子,一个给独幽管着,一个给春□□着。”说到这里,才想起来道,“春雷,您今儿怎么过来了,今年的收成不是早就交到府上了么,又是这么冷的天。” 春雷笑道,“太太以往不都是喜欢吃奴婢做的干菜么,本来奴婢听到太太产子就要赶来的,只是我家那个非说什么太太刚刚生完少爷,府里肯定忙的很,我冒冒失失来才是添乱呢,我就等了两天。把干菜做好了一起带过来。” 林夫人笑道,“那倒好,我正想想着这一口呢。”话音未落,便听床上的孩子大哭起来。 林夫人一摸襁褓,不由苦笑道,“这孩子又溺身上了,哎,我床上被子褥子也湿了,这孩子真是。”说着便对黛玉道,“你先回去,我这里忙忙碌碌一通乱,今儿晚饭你在自己房里吃就是了,先回去看会书。” 黛玉满心不愿,却也拗不过母亲的意思,只得郁郁的去书房随意拿了本诗集便回了自己的西厢。 和正房暖阁一样,西厢也烧着旺旺的炭火,黛玉一进屋便脱了大衣裳靠在软榻上,锦瑟忙端了盏温温的蜜水来,黛玉抿了口,道“荔枝蜜?我还当早喝完了呢。” 锦瑟道,“原本的是早喝完了的,是太太昨儿又给了我两瓶,说说让我给您没事就调些,全当茶水喝着。” 黛玉也没当回事,想想道,“锦瑟,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妹妹,和我差不多大,叫什么名字?” 锦瑟不知道黛玉的意思,便实言相告,“您还记得这个?我那妹子叫雁儿,今儿才两岁,比您还小些呢,您问这个做什么?” 黛玉便笑道,“没什么,我也就问问罢了。”说着便道,“我肚子有点饿了,你帮我到厨房里去要一碟玫瑰糕来,要现做的,不要拿那些做好了的热一热就端上来,一点香味都没有了。” 锦瑟也不疑有它,虽然奇怪这样的小事为什么不叫小丫鬟去做而要让自己亲自去,但她却有一点好,便是主子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质疑。便利索的告退去厨房要人做点心去了。 黛玉在屋里呆了一会,到底也没有在做什么,便是书,也没有再翻动一页。 夜里却仿佛又做回了了那个梦,宝玉宝钗穿着大红喜服成亲,而雪雁,喜气洋洋的侍立在一边;自己死在了□□馆里,紫鹃扑在自己身上痛哭,可是和自己从小长大的雪雁呢?她和宝玉一样,站在了宝姐姐的身边。那是跟着自己十多年的贴身丫鬟,那是从苏州到扬州再至京城始终在自己身边的丫鬟。 可是,却和宝玉一样,离开了自己。 第三回 转眼之间,林夫人便做完了月子,而新的一年也将临近。林如海家中几代单传,祖上又因为一些往事早早的便分了宗,自成一体,因而并不和族里亲近,便是前几代长辈的冢墓也并不在族中,而是另择了良田。因而所谓的宗族,也不过是占了个名头,但于实务上却并不相干。 这样一来,再加上林家本就子嗣不丰,过年倒也并不十分忙乱。在祠堂祭过祖先,用了年夜饭,一家人便围坐在正房守岁。 说是一家人,然而,因为刚出生的哥儿年纪尚小,便让奶娘早早的抱回房里睡了。独有林如海,林夫人,黛玉三人靠着火炉坐着,自然那几位姨娘是丝毫没有资格和正经主子们同坐守岁的。 黛玉倚靠在母亲怀里,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对林如海道,“爹爹,还有多久才能到新年啊?” 林如海笑道,“没多久了,怎么,玉儿困了?” 黛玉摇摇头,“才没有呢,只是我想去看烟火,爹,待会我们到外面去放烟火好不好。”她却是有点无聊了,林如海与夫人谈论的尽是一些官场上的事物,黛玉于这些并不很懂,只知道父亲即将从兰台寺大夫升至巡盐御史,这倒是与前世无异。然而其中的一些关节,听起来似懂非懂,这也难怪,无论何时都没有谁会对她在这方面教养一二。作为一个如今只有四五岁的女孩子,没有父母会从此时便教导外面世界的一切,然而前世里,她本来当受到人情世故的教育时,她已入了贾府。 林如海想想也是,黛玉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安安静静的听着父母聊了半天她听不懂的话也真够难为她了,便笑道,“等到了子时,爹爹再抱你出去看烟火好不好?”说着便抱过黛玉,此时也不讲什么严父了,从果盘里拈了颗剥好的核桃仁儿喂给黛玉。黛玉乖乖张开嘴吃了,咽下后才道,“还要。”林如海复又拿了一颗喂进嘴里笑道,“你个小馋猫儿。”又道,“你十五想不想去看灯会?” 黛玉惊喜的转过身道,“爹爹十五会带我看灯会?” 还没等林如海答话,林夫人便不赞同的看了眼自家老爷道,“老爷,这可不大方便,十五那天街面上鱼龙混杂的,玉儿又是个女孩儿。” 林如海道,“我亲自带着她,带着随从,仆妇丫鬟,不过看看灯,黛玉年纪又小,能会有什么事儿?” 林夫人仍是不肯道,“就是年纪小我才更担心,您想想,每年元宵也好,中秋也好,多少好人家的儿子,女儿被拐子拐走?您在外面做官,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林如海听她这样说来便有些动摇,“你说的也是。” 黛玉见父亲快要被母亲说服,哪里还肯安静,虽说她本是个喜静不喜动,寻常懒怠出门的,然而和父亲一同出门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说起来,前世自己好像也没有出过门,别说灯会了,就是寻常苏州的大街好似都没去过。便噌噌的从父亲怀里伸出头道,“我一直跟着父亲,再带着锦瑟姐姐,绝对不会被拐子拐走的。爹,娘,让我去嘛,我都没出过门,也没见过苏州的风土人情,以后都不好意思和人家说我是姑苏人呢。” 林夫人道,“你才多大,懂什么风土人情。”语气却有些动摇了。 林如海道,“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只是我们过了年就得动身去维扬,在那里呆三四年总是要的,更别说似我等这样为宦的,本就要依朝廷派遣奔波,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乡,日后想要再看一次苏州的灯会也难了。更别说黛玉,日后能不能再回苏州还是两说。” 黛玉听父亲这样说不由眼中有些酸涩,后悔自己说话不当,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他们是真真正正再也没看过苏州的灯会,也没有再在活着的时候回到故乡。然而却并不好意思让父母看到自己的神色,便把脸埋在父亲怀里。 林夫人本就有些动摇,又听林如海这一番话,那里还会不同意,只得道,“罢罢,我是说不过你们父女,去便去吧,只是人可得带齐了,丫鬟婆子小厮长随都得带齐全了。”又转头对身边随侍的丫鬟道,“魏紫,丁香,你们那天也去,陪着姑娘,一步也不能离开。” 两个丫鬟屈膝应了,林如海便道,“你也难得出一次门,不如同去,也当好好休息一会了。” 林夫人心里高兴,却还是道,“都走了,谁来看家呢,纵不需要我来看家,也没有那家的主母出门逛灯会的,传出去怪不好意思的。” 林如海道,“这有什么,带了锥帽,又一大群丫鬟婆子围着,逛灯会还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也没得太小心了。”黛玉也接道,“就是嘛,娘,你和爹还有我一起去嘛,听说灯会很热闹的,不去不是太遗憾了么。” 林夫人却还是摇摇头,道,“你们父女两个去逛逛也就是了,别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小魔星,我不在,奶娘哪里看的住。” 林如海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小心翼翼,唯恐不周,听林夫人这样说,便也不再勉强。黛玉想到弟弟此时不过满月,也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亦是同父亲一般,不再劝说母亲。 在黛玉的翘首以待中,元月十五很快就到了,一整日,黛玉除了在书房里看了半天书之外,便窝在正房里不肯出去。林夫人这日还要处理家务,又要准备晚上的家宴,被她缠的无法,便索性让她避到正房的西间逗弟弟玩去了。 正房三大间屋子,另有若干间小耳室,正堂是理事之所,逶迤壮丽不比寻常,东间是林如海林夫人的卧房,内里还有间小暖阁便是当时林夫人产子所居,西间本是林夫人起居作息之处,然而自林府的哥儿满月之后,便辟出来做了哥儿的卧房。林夫人便在东边的小耳室里起居作息,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一并在这里处理了。 黛玉进了西间,绕过屏风进来内室,哥儿正醒着,许是刚喂过奶的缘故,倒还精神的很,眼睛圆溜溜的,说实话,其实并不和黛玉十分相像。却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黛玉伸出手捏了捏自家弟弟的脸,他也没哭出来,只是扁了扁嘴,然后又笑起来。 其实黛玉对这个弟弟印象并不深刻,前世里最熟悉的印象就是他恹恹的躺在乳母的怀里,也不怎么哭闹。虽会走路说话,却沉默寡言,也不好动,常常要躺在床上灌那苦药汁子。可是,他是自己唯一的弟弟,林家唯一的男嗣。曾经幼小的自己在他死后无数看着父母伤心欲绝,无数次的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子,为什么没有办法顶起门户,甚至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林家因为没有子嗣而绝户。及至连父亲也去了,自己真正是孑然一身,曾经的千金闺秀,也不过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连下人都可以指桑骂槐的折辱。 黛玉的心有些沉郁下来,她摸摸自己弟弟的脸。家中长辈还没有给他取名,然而黛玉却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从的是晋字辈,父亲对这唯一儿子十分看重,在他周岁那年给他取名贤,本就是指望他能把林家的衣钵传下去,居庙堂之高,兴宗族之本,复林家往日之荣。 可是这一切,却都随着他的夭折而变成了幻影。 或许是无聊了,也许是溺了,反正不管什么原由,林家的这位小哥儿用哭泣强行把自家姐姐从前世的回忆中拉了出来。黛玉有些惊慌失措,她可不知道怎么对待哭泣的弟弟,想要把他抱起来却又年小力微,哪里抱得动。那奶娘匆匆赶上来,一摸襁褓,笑道,“没事没事,只是溺了。”黛玉见这里人多事忙,自己在这别说照看弟弟,反倒还怕干扰了她们服侍,只觉得好没意思,但见弟弟换了衣裳包被仍不肯安静下来,不由有些奇怪,便问那奶娘道,“妈妈你不是说只是溺了么,怎么换了襁褓还在哭?” 那奶娘心里也奇怪,这哥儿平素也不很难带,纵是溺了,饿了也不过只是哼哼两声,这都换了湿的衣物,怎么还在哭呢。想着便要解衣裳,道,“许是饿了,吃两口奶就好了。” 黛玉哭笑不得,“我来你才给他喂过,这才多久,我看着他平时在母亲那里可饿得没有这样频繁。” 那奶娘讪讪道,“这倒是没有,可是哥儿哭着,也没溺也没饿得,平时他也不这样哭啊。” 黛玉有些担心,且不说前世,此时的弟弟从生下来至今都是健健康康的,却也不闹人,是个安静的性子。这样大声哭,莫不是身子不舒坦了? 思及此处,黛玉便道,“把他放在床上,我看看。” 那奶娘只当黛玉要看弟弟,便道,“姑娘,哥儿正哭得厉害,您要哄弟弟不如等我把他哄得不哭了再看。小孩子可不能久哭,会伤了嗓子的。” 黛玉便道,“先不管其他,你摸摸他额头烫不烫,别是着凉了,身子不舒坦。” 那奶娘吓了一跳,这婴儿发烧是最常见的也是最吓人的,好不好一条命就送了,有时侯纵是保了一条命,脑子烧傻了。且不说别的,自己和这屋里伺候的丫鬟都得没命。 她慌忙的探手去摸了摸怀里婴儿的脑门,是凉的,这才舒了口气,道,“姑娘,没事儿,哥儿没发烧。” 黛玉却还是不放心道,“那他怎么还哭?” 那奶娘方才被黛玉一下,手脚都有些酸软,林家待仆妇是宽容,然而怀里的这一个可是林家唯一的子嗣,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再宽泛的主子都得翻脸,自己是家生子,自己这条命也就罢了,家里那老老小小会不会迁怒都是两说。又听黛玉再次这样问,便把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只怕自己手上没力,摔着了孩子,那可真是没事弄出些事儿了。 说也奇怪,那奶娘把婴儿放在床上,那婴儿便不哭了,只是偶尔抽噎两声,只让人觉得心疼可爱,黛玉便掏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了泪痕,又让锦瑟帮着把孩子抱起来,好好的哄他,居然也渐渐安静下来,泪珠子也不往下掉了。锦瑟便笑道。“可见是亲姐弟呢,在妈妈那里怎么也哄不好,一看见姑娘就安静起来了。” 明明此时的孩子应该还听不懂大人说话的,这孩子却仿佛听懂的锦瑟是在说他,把小脑袋往黛玉怀里蹭了蹭,偏黛玉今儿穿的是大红片金的衣裳,华美好看,却不那么柔滑。哥儿皮肤又嫩,脸上便蹭的有些红,却也无碍,只是刚哭过的一双红红的眼睛,再加上稍稍蹭红的皮肤,倒真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黛玉更舍不得走了,便索性歪歪扭扭的抱着他,脱了手上带着的一对金制的响铃镯子哄他玩儿。那镯子是去年冬天新打的,黄澄澄的镯子上面还用红宝镶了一圈精细的纹路,简单大方颜色又鲜亮,里面是中空的,搁了六颗空心的金球儿,每一个空心金球里头又是一个小小的实心的金珠子,摇晃起来声音十分清脆,拿着也不重,倒是很适合当玩具哄孩子。 好不容易把自家弟弟哄得睡着了,这天也快暗下来了。黛玉便嘱咐好房里的仆妇好好伺候着主子,却始终没有注意到哥儿奶娘一瞬间不自然的神色。 黛玉走到正房里,恰巧房里正忙着摆饭,林夫人见她来了,笑道,“我正打算让丁香去找你呢,你到自己来了。” 黛玉笑道,“我本来就在弟弟房里,闻着母亲香味就过来了。” 林如海林夫人相视一笑,也不去点破她。只是赶着让人摆饭,黛玉虽赶着想出门,然而却也并没忘了礼仪规矩,等父母停下筷子才把碗搁下,坐了会,等饭咽尽,过一时才接了香茶慢慢的喝了两口,随即便眼巴巴的看着父亲。 林夫人那里看不出自家女儿的期盼,便道,“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身上穿的是小毛衣裳,虽说过了年,只怕还是不暖和,回房换了大毛的再来,让你爹爹带你出门。” 黛玉正等着这句话呢,便赶紧回房换衣裳,又转回来给林夫人看过,这才和林如海一同出来门。 随侍的丫鬟是早就定好的,锦瑟是必要跟着的,王妈妈还没回来,便带了蕙儿,芩儿两个丫鬟,留了芷儿,莫儿看屋子。另有魏紫丁香是林夫人早定下的,又另加上若干粗使婆子。还有林如海自己出门也要带着的小厮长随,浩浩荡荡好一大群人。 黛玉在院外坐了马车,而林如海自己骑了马,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直往灯市而去。 第四回 既说是逛灯市,黛玉自然不肯只呆在马车里从那小小的窗子看街景的,便央求了父亲带她下车。林如海念及自己女儿不过四岁有余,连五岁都还没过生日,也谈不上什么避忌,便爽快应了,只苦了一众随侍的仆妇,小厮,隔得太近恐冲撞了一大一小两位主子,隔得太远,又怕主子被别人给冲撞了。 若说只是看灯,这街面上的灯笼在林家父女眼里也不过寻常,比起家里挂着的各色走马灯,宫灯,这外面挂着的虽然也还算不错,却失之粗糙了,这样兴致勃勃的赏灯,也不过图个新鲜有趣罢了。 林如海指着写着灯笼上的灯谜考了黛玉几个,黛玉心里早猜到了,却装作苦思冥想一会,方才得了答案。这灯笼与灯谜却是商家为了招徕顾客用的,答对了灯笼上誊写的灯谜,便可把那灯笼带走。此时见林如海父女二人形容不凡,周围随从也不似那等等闲人家,便亲取了黛玉猜到的几个灯笼赠与二人,还道,“这位姑娘,年纪小小却才思敏捷,日后不定又是一位大家。” 林如海本非十分拘泥之人,笑道,“她还小呢,看的出什么。”让婆子好生提着灯笼,又让小厮付了钱,那商人那里肯接,却耐不住那小厮机灵,只把钱往他手里一塞便是,再想要推,人家主子仆人都已走远了。 林如海考了黛玉几个灯谜犹嫌不足,又见一个茶摊里,几个书生正围坐着,有些喧闹,却是在作诗,林如海走近听了些许,却是摇摇头,做的平庸也就罢了,却连品评都不分好赖。大约只是些读了些八股的书生在这里附庸风雅。 林如海便离了那个茶摊,却有心再考考黛玉,便问道,“玉儿,你背首写元宵灯市的诗来给我听听。”倒还记得自家女儿年纪小,没让她自己作诗。 黛玉听父亲不过只是让自己背诵一首诗,哪里会被难住,不假思索便吟诵了一首卢照邻的十五夜观灯。 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林如海听她念完这诗笑道,“不错,可见你平素还是用了功的。” 黛玉笑道,“有爹爹您这样的探花珠玉在前,女儿再不用功,岂不叫人家说亏了爹爹的学识?” 林如海闻言便把黛玉抱起来道,“你倒也学会恭维爹爹了。” 黛玉伸手抱着父亲的脖颈,看灯的人太多,把随从都有些挤散了,乍一下被父亲抱起,她也不免有点畏惧道,“才没有呢,这才不是恭维,女儿说的是真心话。” 父女两个正说着,不知怎的一颗上面沾了泥的元宵滚到锦瑟脚边,锦瑟不妨踩了上去,这一踩不要紧,却把锦瑟新换的绣鞋给溅了半鞋面的豆沙馅。 这锦瑟自做了姑娘身边的贴身丫鬟,也难得出一次门,又是过节,自然是好好打扮了一番,却不想走着走着,却被一颗元宵给弄脏了新鞋,心里恼怒的紧,不由抱怨了两声。魏紫见老爷姑娘已经走到前面,便拉了下锦瑟,道,“罢了罢了,这街上看灯的也多,许是别人吃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给掉了,回头洗洗也就罢了。” 锦瑟也是看见两位主子走到前面,才低声抱怨道,“我辛辛苦苦绣了许久的鞋面呢,被这豆沙泥儿一染,也不知回头能不能洗的干净,可要气死我了。” 却听见一个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道,“你把我的汤团踩坏了,你赔我。”说着便见一个穿着脏兮兮几乎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袄子的小男孩跑过来,锦瑟下意识的一躲。那小男孩便扑倒在地。随即一个穿的灰扑扑的中年男人跑过来,一把拽过那男孩子,赔笑着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狗崽子不懂事儿,惊扰到几位姑娘了。”说着狠狠地摔了那男孩两个耳光,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两句,又硬逼着那孩子赔礼。 几个丫鬟不由一愣,魏紫和锦瑟,丁香都是家生子,从小就进府当差,也算是锦绣堆里大的,并不明白外头的事情,旁边却有几个随从的粗使婆子叹了口气,道,“姑娘,算了吧,这孩子也不容易,怕也是难得吃顿汤团呢。” 锦瑟涨红了脸,“这是什么说头,我本就没打算与他为难。被你们这样一说,倒像是我的不是了。”说着嘟嘟嚷嚷的从荷包里掏了把铜子儿,也没细数,就给了那孩子道,“诺,地上的汤团脏了也不能吃,你拿着这钱让你爹去再买些吧。” 说着就要离开,去追自己的小主子,却不防被那小男孩抱住了脚,只听那小男孩不管不顾的大声道,“姐姐,那不是我爹,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惊得那中年男子魂不守舍,忙道,“这孩子犯了癔症了,姑娘们别管他。”说着便要扯那孩子走,却不想那孩子虽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摸样,似乎是犯了狠,只管死死的抱着锦瑟,那男人一时竟也扯不开。 锦瑟听得莫名其妙,只道,“你这孩子有完没完,钱也给了,事也完了,你还要怎地。”却听一声软软糯糯的声音道,“锦瑟,这又是怎么了?”却原来是黛玉见几个丫鬟半天都没跟上,心里奇怪,便央父亲回去看看,却不防看见自家几个丫鬟和一对父子纠缠起来。 那男人回头见着这一对父女,男的穿着墨蓝色的鹤氅,女孩套着一件大红刻丝的银鼠披风,又见方才那几个在他看来已是很贵气的女孩儿纷纷俯首,他也不敢很仔细的看,忙垂首道,“哎,我这儿子发了癔症,都是小人没看住他,几位贵人受惊了。” 锦瑟也带着些委屈的道,“奴婢也不知怎么的,先是被染了鞋面,又被这发了癔症的男孩给拦着脱不了身。” 那男孩哭道,“我没有癔症,我不是他儿子,我有爹,我要回家。”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黛玉有点儿不知所措,锦瑟却趁着他大哭的时候失了力气挣脱开来。那中年男人见此,也赔笑着,扯了男孩就想离开,却听林如海道,“等等。” 那中年男人听他开口拦人,却只当没听到,扯着人就想跑,可林府的小厮随从哪里会如了他的意,三下五除二便拖住了他。林如海见着街面上人多眼杂,不免多事,却又从那男孩的话里听出些蹊跷来,又见他无视自己的阻止,心头疑虑更甚,便让人扯了他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却不想那男子见状不好,猛地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推,撒腿就跑,众人此时要追,却哪里追的上。 那孩子摔在地上,不由哇哇大哭。林如海到底年长,见得事儿也多,大致也明白了些许,便示意小厮给那孩子擦了眼泪,问道,“方才那人不是你父亲?你是哪里人士?是被拐来的?” 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道,“我要我爹娘,我要回家,我不是他儿子。”来来回回也就是这几句。更兼他哭着,越发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林如海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方才问的问题一个他也没回上,想来想去,也不好直接带他回家,便对身边的小厮道,“罢了,送他去县衙,让地方官来处理把。” 那小厮应了声,便要带他离开。那孩子却也倔强,怎么也不肯离开,哭道,“我不要去官衙,我要回家,我,我姓甄,我要回家。”那小厮见他哭得一脸眼泪,便又拿了帕子往他脸上抹了一回,便把他脸上的眼泪连同污泥都惨的干干净净。 黛玉却见他把脸擦干净了,却也是白净清秀,更兼眉心一点朱砂痣,不由心里一跳。暗道,这人和香菱长得真是相似?可是却是个男孩啊,莫非是他的兄弟? 想起前世香菱说起来也算是自己半个学生,也曾对自己说过她年纪极小时就被拐子拐走,从此不得再见父母。黛玉心头不仅也有些可怜起来,到底如今自家父母还在身边呢。便仰头对父亲道,“爹,他好可怜,我们带他回家,帮他找到爹娘好不好。” 林如海见那孩子擦了脸上的污泥,不似那穷到要卖儿女的困顿之家,倒好似与家人失散,或是被人贩子拐出来的娇养的童子,看起来也不过同自家女儿一般大。又见玉雪可爱的女儿仰头哀求着自己,虽然思及自己即将去维扬赴任,恐难以完善此事。然而若是直接托付给地方官,这孩子也未必就能寻到自己父母,反倒不如待在自己身边慢慢寻访,若能帮这孩子找到父母,也算是功德一件,若不能,也好过在街面上流浪或是被什么不怀好意的混混儿骗去。 思及至此,便问那孩子,“我派人帮你去寻你的父母,你可愿意去我家暂时安顿?” 那孩子仍旧哭哭啼啼,却小声了些,道,“您能帮我找到我的父母?您能帮我回家?” 林如海不置可否,黛玉便回道,“我们怎么知道究竟能不能找到呢,你只说你姓甄,天底下姓甄的人多的很,谁知道你家在哪里?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跟我们回家,把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你爹爹名讳是什么告诉我们,我爹才好派人去找啊。” 林如海赞许的看了眼自家女儿,那孩子犹豫了一会,慢慢止了眼泪,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谢谢两位愿意收留我,如果我真能回家,定会好好报答两位的。” 第五回 因为出了这茬子事儿,父女两个也没心思在继续逛下去,领着那孩子回了林府,林夫人见这父女二人出去逛个灯会却带回了个脏兮兮的孩子,不由吃了一惊,再看那孩子,虽说穿的脏乱,年纪也小,却也颇为礼貌。再详细一问,原来这孩子本也是好人家的,却被拐子拐离了父母,再见他脸上虽白净,却消瘦的很,心里也很是怜惜,因他年纪小,索性便收拾了院里的梢间给他暂住,又拨了两个丫鬟带他去梳洗。 那孩子也很是知机,见林府重重院落,府里的纵只是站在屋外打帘子的婆子,穿的也比外头的中等之家要强些,心里便有些安定,他年纪还小,不懂什么富贵,仁善的,然而却晓得,似这样富裕的人家,多半是不屑于卖人的,至少他不用担心会被卖了。说不定,这家的老爷真的能帮他找到父母,和家里团圆呢。 这府里一时也难以找到似他这样的男孩子的衣裳,纵是小厮年纪也没有这样小,好在府里头仆妇的孩子却是不乏有相似年纪的,便寻了两套干净的给他。黛玉见他已经安顿下来,天色又晚了,便辞了父母自回房里梳洗安置。 丫鬟正给黛玉拆头发的时候,却听林夫人方才让去照顾那个孩子的小丫鬟蟾儿在门外问黛玉睡了没有,黛玉有些奇怪,便朗声道,“我还没睡呢,进来吧。” 蟾儿便依言进来,先是行了礼,才道,“姑娘,太太让我来问您还有没有今年新做的衣裳?今儿老爷和您从外头领来的是位姐儿呢,太太说还穿男孩的衣服未免不妥。” 黛玉奇道,“姐儿,她是女孩儿?”说着又转头对身边的锦瑟道,“外头的衣裳我倒记得我去年新作的那件大红羽缎的袄子做的稍大些,我也没穿过,其他的我倒不记得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大些的衣裳,若是我没穿过的,多收拾几件出来,免得没有换的。” 锦瑟笑道,“姑娘的衣裳多着呢,只是大小却不一定合适了。姑娘身形到比他小些。”又道,“怎么一个哥儿忽然就变成姐儿了。” 蟾儿道,“谁晓得呢,秦筝姐姐正带着丫鬟们服侍她沐浴呢,可怜见的,也就脸上好些,大约是怕卖不到好价钱。身上都是冻疮。” 黛玉叹了口气,锦瑟听得心下恻然,默默的去屋里寻了几件衣裳,道,“这会子也不知道哪里去寻那些衣裳,你先拿这个去,等明儿我在找找好了。” 那蟾儿接了衣服便要走,黛玉却喊住她,顺手在首饰盒里翻了翻,拿了两只赤金小步摇递给她道,“既然是位姑娘,头上光秃秃的也不好看,你就先拿这个去凑凑数。”又从梳妆台妆匣里翻了只琉璃罐子出来道,“这个是护手的,听说也能防冻疮,就是不知道这已经生了冻疮能不能治的好,你且拿这个去,明儿我去跟太太说,给她请个大夫,好生配服药。” 那蟾儿笑道,“太太已经给了这膏子,姑娘再给一罐,到叫人家涂哪罐才好呢?” 黛玉听了便也不勉强,只把那步摇给了出去道“罢了,你赶紧去吧,别弄得人家洗的太久着凉了。” 蟾儿便福了福,蕙儿帮她打了帘子,也就出了门。 锦瑟见黛玉皱着眉,道,“姑娘可是为觉得那姐儿可怜?” 黛玉并不回答,却道,“我虽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士,可是看她言行,却不像是普通的小家碧玉,看起来有些呆,然而仔细回想,她行事也颇有几分机灵劲儿。你看他方才明明连话都说的不是很明白,却咬死了那人不是她父亲。她之前一直只说要回家,要找到爹娘,可是直到我对爹说,要帮她找到爹娘,他才告诉我们她的姓氏。” 锦瑟听得似懂非懂,道,“姑娘的意思是,她心里藏奸?” 黛玉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哪里就到了那种地步,只是觉得她外表看上去呆呆的,心里倒还是有些成算的。”说着便自己拆了发髻,道,“如果爹爹真的能帮她找到家人,也算是一场功德了。” 锦瑟笑道,“这是老爷和姑娘心善呢,可是如果那位姑娘找不到家人怎么办?” 黛玉停了手上的动作,“谁知道呢,如他真是个男孩反倒好了,能回家自是大善,可若是找不到,好歹还能自立门户,可是女孩子要怎么办呢。”黛玉此时心里已经信了那人便是日后在贾府里遇见的香菱,若非真人,怎么会长的那般相似?容貌五官相似也就罢了,连眉心的那点朱砂痣都一模一样。想到若非自己遇见了她,日后如前世一般被那宝姐姐的哥哥看上,且不说宝姐姐的哥哥嫂嫂如何,香菱也实在是命苦,再有那无辜被打死的人,也当可以保下一条命来了。可是,难道如果找不到他的父母,又该怎么办呢?呆在林家?非主非仆,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芷儿见黛玉愁眉不展,便道,“姑娘可别为不相干的人操心了,本就身体单弱,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可又要瘦两斤了。” 黛玉扑哧一笑,“你当你家姑娘是什么?还又瘦两斤呢。 锦瑟笑着给黛玉拧了帕子,黛玉梳洗过,躺在床上,道,“锦瑟今儿陪我睡,外间就被让人值夜了,晚上冷。” 众丫鬟皆应了,随即熄了灯,许是今天事儿太多,黛玉虽然思绪繁杂,却经不住困意,在锦瑟怀里一夜好眠。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走到父母房里,却见屋里除了母亲和服侍的丫鬟之外,另还有个小姑娘,穿着大红羽缎的袄子,头上簪了对赤金小步摇和一只连珠小钗,倒也很有些富贵人家小姐的样子。 那姑娘本是坐着的,见黛玉进来忙站起来,道,“谢谢姑娘昨夜救命之恩。” 黛玉见她打扮起来越发像前世见到香菱的样子,虽说与记忆中的她的年纪相差太大,然而却并不影响黛玉心里对她的熟稔。黛玉笑道,“什么救命之恩哪,我又没有做什么。”说着先给自家父母请了安,对香菱道,“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呢?” 香菱,她现在并不叫香菱,想来以后也不会叫这个名字了,她微微低头,“爹爹给我取名叫英莲,我姓甄。” 黛玉道,“原来是甄姑娘。”却也没再说什么,两个小姑娘分坐于两排雁翅椅上,黛玉便问母亲道,“爹爹这么早就已经出门了?” 林夫人颦眉道,“你爹爹总有公务要处理的。”又对甄英莲道,“甄姑娘,昨儿你来的急,我也没有好好招待你,昨晚睡得可好?” 甄英莲微微低头,“多谢林夫人关怀了,我睡得很好,姐姐们也很照顾我,若非贵府老爷和姑娘援手,我还不知道会被卖到什么地方。”随即顿了顿道,“府上是英莲的大恩人,林夫人唤小女英莲即可。” 林夫人见她虽年纪小,却也难得的机灵之礼,怜她年纪小就离了父母,便把话音又放柔了些道,“那我就唤你英莲了,我听老爷说,你是被那拐子拐到这里的,那你可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离得家?府上又在哪?父亲名讳为何?这样我们才好帮你找到家人。” 英莲思索了一会,方才回道,“我是去年爹爹派人带我去看元宵花灯社火时和家仆走散了,我在街上很害怕,然后有个人和我说是爹爹派来接我回家的,我,我也不知怎地就信了,好像是去年中秋。”想想又道,“爹爹教我写字的时候,叫过我写过他的名字,讳上士下隐?至于家乡,我是姑苏本地人,家在城,在哪条街那条巷我却记不得了,只记得家旁不远处有座葫芦庙。” 黛玉心里叹了口气,又是家仆又是学字的,想来也当是个中等勤学之家,好好的姑娘却到了那般田地。想来前世里香菱的好学和天赋,也算是家学渊源。明珠纵然蒙尘,也自有其光彩,不必寻常石砾。 而林夫人先是听到是看花灯时和家人走散,不由瞪了黛玉一眼,心里有些后怕,自己就这么一对儿女,要是黛玉也似这般被人拐走,自己只怕也就要哭死了,推及及人,林夫人对英莲心里更多了几分怜爱。又听她道自己是本地人,不由舒了口气,即是本地人,找起来也便宜些。 林夫人便道,“既如此,等老爷回来了,我与老爷说明了,既是本地人,想来官衙里也会有备案。你爹爹娘亲只怕也找你找得急坏了。” 英莲便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一福道,“多谢府上仁德,若非几位,英莲此时只怕已经被卖到外地了,再难见到父母了。”说着便双眼含泪道,“昨儿老爷和姑娘救我时,正是那拐我的人贩子要把我卖到金陵去,我怕去了就真的此生再回不了家了。一横心,就借着汤圆滚出来,那人没注意就跑开了。” 母女两个听得心酸,厅上不由安静了好一会,又听英莲道,“我之前也偷偷溜出来过一次,可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问别人葫芦庙在哪,可是没人告诉我。后来我就被抓回去,挨了好一顿打。” 林夫人便叹道,“可怜的孩子,你放心,我们必会尽力帮你找到爹娘的。唉,想想你爹娘,这么久不见你,真是。要是我这个丫头也出了点什么事儿,我只怕这条命也得交代了。” 黛玉听母亲说的不吉利,忙嗔道,“娘,你别把甄姑娘说的又伤心起来好不好。”说着又对英莲道,“甄姑娘,我方才听你说是住在什么葫芦庙附近,可是问起路来,别人却都不知道那庙在何处?” 英莲不解其意,却又怕她误会自己说谎,忙道,“我爹爹虽没带我去过那庙,可是家中奶娘,丫鬟却是常提起的,我,我没有说谎,如我有半字骗人,那就让我,让我再也找不到父母。” 黛玉忙安抚她,道,“英莲姐姐,呃,我看你似比我大些许,就唤你英莲姐姐了。”见英莲并无其他反应便继续道,“我不是说你骗人,只是我想那葫芦庙是不是只是一个诨名,毕竟一个寺庙唤作葫芦也太奇怪了。若只是诨名,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清楚,别人没听说这葫芦庙的名字也不足为奇了。”说着又向母亲道,“娘,你不也曾说过,外祖家的家庙因为馒头做得好,倒被人起了个诨名叫馒头庵的吗?可是若是不清楚的人,谁又会知道哪里有个馒头庵呢?” 林夫人想想女儿说的也不错,便道,“既如此,派人去慢慢查访了。”便又对英莲道,“你也不必心忧,我们虽不是什么大家,派几个家仆去查访还是做得到的,你且安心住下便罢。” 英莲自是感激不尽。 然而却不想及至晚间林如海回来,夫妻二人私下独处之时,林夫人将这些事情讲与林如海听,却不想林如海一脸惊愕。半天才道,“我确实听说过这个所谓的葫芦庙,可是,去年时候就走水了,整条街都烧得干干净净的。 第六回 虽说林如海早已听闻英莲家附近的葫芦庙走水,已知要找到甄家人不是见易事。只是想到英莲那孩子不过和自家女儿差不多大,已吃了这样多的苦头,若真失了父母,也实在可怜。便还是决意派人去那边询问,毕竟据她所说,那家也是有家有业的,或许虽被烧了宅子,家人却迁到了其他地方也未可知。纵是有个万一,也好寻一两个族人亲戚出来,由林家出面赠些银钱将她抚养长大了,也算是件善行。 这些林氏夫妇自然不会对两个孩子说,而英莲既在林家暂住,见林家宽敞豪阔,却也不乏江南宅院的柔婉,丫鬟婆子穿着不说极好,却也是暖暖和和的,偶有几个得脸的丫鬟妈妈,如林夫人身边的姚黄魏紫,丁香茉莉,以及林姑娘身边的锦瑟等,也是绫罗绸缎穿着,金银首饰带着,倒比那外头的大户人家的姑娘打扮还好些,虽然年纪小,却也是知道一般的富贵人家,是决计不可能这样富裕的。又听林家的丫鬟说了自家老爷是朝廷官员,前科的探花,便对林老爷能帮自己找回父母深信不疑。因而虽然心里焦急,却也能按捺下性子来。 却说黛玉,因为偶然而使得故人免遭日后的祸事,心里也大感安慰,虽然也曾想过若是万一自己爹娘也找不到英莲的父母当如何,却也没很放在心上,只觉自己有些杞人忧天,毕竟父亲还在姑苏为官,在本地也是颇有名望。要找一个丢了孩子的人家,还是有地址有姓名的,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见英莲苦闷,便也好生安慰,更令丫鬟把自己的套间暖阁收拾出来,邀英莲与自己同住,又一边取了几套自己没穿过衣裳给英莲更换,一边又让丫鬟从母亲那里领了料子让针线房赶制英莲的衣裳。 而林如海一边让人加紧去寻访甄家人,一边更有公务要事处理,便与林夫人商量道,“我虽派人去寻访,然而这毕竟不是一两日之功,况且朝廷调令虽没下来,然而圣上已暗中下了密旨,令我去了维扬好生当差,等调令一下来,我们就要举家迁往扬州,这孩子只怕也不愿离开姑苏,我们也更不能把这孩子单独留在老宅。我寻思着,若是找不着,不如便把她托付给以前他家的老邻舍,多留些银两。日后若是遇见了父母,也可团圆。若是有个万一,邻舍见是以往的老邻居,我们又留了银钱,他们也未必好意思亏待了他去。” 林夫人却是想得细多了,虽然另有忧虑,却也无法,只道,“这也是个法子。”又道,“老爷,我早已想过,您去维扬是为了公事,可是家里两个孩子也一同跟着去么?玉儿也罢了,年纪稍大些,我也不很担心,可是哥儿呢,也一同去?他才几个月呢,虽说现时看着身体还好,可是毕竟长途跋涉的,他又小,万一受不住怎么办?” 见林如海不语,林夫人又道,“我想着,不如我和两个孩子先留下来,等到哥儿长得稍结实些,也经得住长途跋涉了,再去维扬同您团圆。不过,这段日子老爷身边也是要人照顾的,我看不如让孙姨娘和刘姨娘陪老爷去赴任,也好照顾老爷起居,老爷您看如何?” 林如海沉吟了一会,到底还是摇摇头道,“我宁可许以重金聘个好些的大夫同我们一同上路,也不愿把你们母子三人留在这里。姑苏虽说我林家家乡,可是若是我不在家中,家里只剩你们这些妇孺,教我如何放心。咱们这一支和族里是连面子情也不过是勉强维持,那些族人说是同族,实际上却是巴不得我家绝户才好,要么塞个孩子过来做嗣子,要么就干脆等我死了族里瓜分了我们家产,竟是些虎狼之辈。”说道此处,林如海虽是文士,脸上却是一片森然之气,“殊不知,我便是死了,这一支便是真的亡了,我也宁愿把这些家产捐给朝廷,捐给百姓,捐给寺庙,也绝不留给那些狼心狗吠的伪君子。” 林夫人听林如海说的可怕,不由呆了呆,勉强道“老爷说什么呢,咱们有儿有女的,怎么会绝户,再说了,您也还年轻,什么家产,什么死不死的,净胡说。” 林如海收了脸上的肃杀,道,“我已经定了,明儿我就亲自去拜访名医大夫,总能寻到一个愿同我们一起去维扬的。”说着又叹道,“好不容易得了两个孩子,我实在冒不起这个险。” 林夫人见林如海下定了决心,也不好再有他议,再说虽说更心疼儿女,可是若是留在这里,自家老爷考虑的毕竟更周详些,林氏一族在本地是大族,更是望族,自己这一支子嗣不丰,更与族中不和,听老爷的意思,只怕其中另有玄机。他去赴任了,家里没个支撑门户的男人,纵有几个健仆,若真的是族里发难,怕也无济于事,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领着两个孩子更是是为人鱼肉。到那时,林如海便是得到消息赶回来,怕也是迟了。 思及至此,不由道,“都是我的不是,若是我能早早的给林家添个哥儿,此时能够撑起门户,也不致如此境地。哪怕有个大些的庶子也是好的。” 林如海叹道,“这如何怪的了你,我前些年见久久没有子嗣出生,便以为我注定命中无子,已经做好了没有子嗣的准备,不想后来有了黛玉,已是心满意足。那时候便想着,总归是有了自己的亲骨肉,此生足矣。再又有了个儿子,更是意外之喜,此生更是无憾。老天待我林海不薄,我也更不能自己不多加小心,便宜了别人。” 林夫人见林海说的悲凉,叹了一声,又半是试探半是感叹道,“此时想来,老太太中年寡居,也是不易。” 林如海叹道,“自然,母亲也是成亲多年才有了我,以为舒了口气,却不料父亲又过了。不过好歹她有个侯夫人的诰命,又常年居住在京,不过那些族人纠缠也实在叫人难办。罢了,罢了,也不说这个了。” 林夫人便道,“既是决意一家老小皆迁至维扬,那倒是得早些准备了。当年从京城回来本放出去了些世仆,后来又买了些回来,这会子我们要离开,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咱们家的产业大多在京城,这些倒不必再去添减,姑苏这里公中还有五六个庄子并一大片山林,还有七八个铺面,老宅这里也不算很大,纵要留些人手,只怕也费不了许多,若是全跟我们走的话,也怕有些不愿远离故土的,我想着也别勉强了他们索性就放出去一部分人把。,等到了扬州,再添些丫鬟小子进来。” 林海点头道,“这个你斟酌着处理了就是,至于庄子和林地,就还是照惯例不必去动它。铺子,我们就把人手收回来把,租出去也好,或者折了银票带到扬州,日后在那边添几个铺子,或是庄子。” 林夫人呆了呆,“全部出手?那那些管事可怎么安置呢?那些大多都是从老太爷那辈留下来的世仆啊。” 林如海不以为然,“愿意同我们去扬州的就去扬州,日后若是添了铺子庄子继续做管事的。不愿的,就给一笔赏钱,日后买地做个田舍翁也好,拿这做本钱继续做买卖也好,权看自己了。当时在京城的铺面不也是如此处理的?不过那时候因怕还要回京城,大多只是租出去了而已。那时放出的不少做管事的如今也大多有了自己田地铺子也算是享福了,这些人也是看在眼里的。” 林夫人想想也是,毕竟铺子不比庄子,相对而言,庄子虽有水旱之忧,然而出产多少大致却是有数的,派那老实的管庄子,每年派人巡查一次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是铺子却是不同,自己做主子的自然是不能经营,要么租出去,每年得个不多不少的租子,要么就只能挂着家仆的名义,俗话说无商不奸,虽说没有那么绝对,可是那做买卖的每日里迎来送往的,眼里看的多了,心里怎么想的谁有知道,在自己面前还好,若是离了主子跟前出了什么小心思,亏钱是小事,只怕他仗势欺人,惹出什么祸事来。 林夫人便应了林如海所说,然而调令毕竟还未曾下达,也不好开始动作,若被林海同僚听说了,反道林家轻狂。因而虽私底下悄悄的开始收拾起来,表面上却仍是一片风平浪静。便是连寻常家仆也并未察觉,唯有林夫人,说是为了给刚出生不久的哥儿祈福,放归了一大群仆从,其中大多是仗着服侍过老太爷老太太的而有些不大乖顺,只是因为赏了他们日后过活的本钱,一些年纪大有资历的还另给了养老银子,再加之林家人多活少,主子没几个,仆从却是一大群,放出去了不少人,府里倒也没什么变化。 第七回 林家的商铺大多是开在闹市的,因而生意不说极佳却每年也算是一个大进项。猛地要关掉,林夫人却真还有些舍不得,却也是没法子,招了那些管事的来,却不说林家是要迁走,只说是老爷最近打算买些田地,银钱不凑手,因而打算收了买卖,这铺面或是卖了,或是租出去。又问那些管事的有何打算,道是,“若是愿意,买庄子之后去做庄子上的管事也行。若是有不愿的,我这里也在为哥儿祈福,与我说一声,放了你们的身契,还会给你们一些本钱日后过活,要怎么做,也权看你们选择。”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放在那里都是一样的,林家有忠心耿耿的家仆,自然也有更为自己打算的仆从,倒也说不上是什么奸猾,只是说到底,自己的前程还是更重要些的。林夫人放了话之后,这几位管事便有些神态各异,林夫人只冷眼看着,任他们商量。 不多时,便有个姓周的管事的出来了,林夫人便放缓了脸色,这一个是林家的世仆,自小便在老爷身边当差,为人也算老实,他管事的铺面虽说盈利不多,账却是最清爽的一个。这周管事自身没什么能为,却胜在自小同老爷一同长大,当过老爷的书童,因而也是林夫人最为信任的管事之一。 此人确实不辜负林夫人的信任,张嘴便道,“老爷夫人怎么决定,奴才便怎么做,若老爷决定收了铺子,那奴才回头就准备出清存货,去庄子也好,在老宅也好,全凭二位吩咐。” 林夫人很是满意,道,“你且放心,我总是不会亏待忠心的。”说着又望向其他几位管事的。 那几位管事却大都颇有几分犹豫,其中一个便道,“太太,虽说老爷要置地,却也不必急在一时,咱们家这几个铺面不说经营有道,却也至少盈利颇丰,这会子转出去,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林夫人便道,“这是老爷下的决定,你们有的是林家几辈子的世仆,也有的是京城或是苏州买来的,还有是老太太的陪房的子女。我信你们都是忠心为了林家好的。只是老爷虽说平素温和,似这种有关家业的大事,却是下了决心便不容任何人反驳的。铺子是要么租出去,要么卖出去,通通出手,你们也留心着。若看到好的买家,或是老实的生意人,就来回我。至于,你们,愿意留下来也好,愿意放出去也罢,只要账目交割清楚了,我们林家,也不会亏待你们的。” 诸人听林夫人这样说,便知绝无挽回之路,只是留下来只怕也不如之前做铺子管事的体面。虽说都是管事,然而庄子上同铺子上却是不同,这买进卖出,油水颇为丰厚,而主人家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也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算了。可是这庄子却不一样,产量多少都是有定数的,而且做什么手脚也更容易被发觉。倒还不如脱身出来,自立门户。 在座的大多不过是寻常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也并非什么特别护主的。然而过往也曾有过做假账欺瞒主子的,却是当场被发觉,林夫人直接招了人伢子来一家老小被发卖的不知所踪,这一手彻底使那些管事的不敢再做什么大的手脚,纵是多年之后,偶有小偷小摸,或是拿了什么小东西报个损耗,只要数额不是太大,做的不是太过分,林夫人也通常只当不知。 然而此时诸人要决定是否留在林家,未免有些举棋不定。如林老夫人的陪房,对林家忠心是忠心,可是自家却有个读书的孙子。若是赎了奴籍,日后说不准还能考个秀才举人之类,旧主也是念旧情的,未必不会帮一把,那时候入了仕途,岂不比做个奴才秧子好多了。可是若是没有什么能为的,留在林家做奴才尚且还有口饭吃,离了林家,又没有什么本事,也只好再卖身为奴,说不准反倒还不如此地待下宽和。而为了儿孙后代着想,而下不了决心的也不只这一个。 更有些,本身虽有意赎了奴籍,然而家中浑家,子女,甚至是爹妈岳父母诸位亲眷都还在林家当差的,未免也拿不下主义。 林夫人见诸人都不发话了,便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拖家带口的,离不离开林家,消不消奴籍,也是件大事。总之你们先回去把存货清了,账目理顺了,给你们十天时间,把这事考虑清楚,再来回我。” 诸人皆应是。 果不其然,十日过后众人,有决定留下的,亦有决定赎了奴籍的。大都在林夫人意料之内,因为是一家老小都放出去的,更有些还加上了兄弟姊妹一类的,说是想买几亩田日后一家人好好耕作的。只要账目无大错,林夫人便也同意了,依言赏了身价银子,有的甚至还额外赏了本钱。 只是这样一来,再加上因为林夫人上回放人出去大多便是按户清的,因此有不少本在林府当差的人也清出去了,虽说林府下人本就不少,其实并不影响什么。只是人少了,以往分好的差事也要筹划筹划。 静雍堂里光是正房,便少了七八个丫鬟,却都是三等或是洒扫丫鬟,本来就没多少要紧差事,少了便又从庄子里挑了三四个洒扫的来也就罢了,然而三等的,林夫人却只说日后再补上便没了下文。 倒是黛玉房里,虽说别的不碍什么,只是莫儿,芩儿连同家人一起放出去了,还有些许叫不上名儿的小丫鬟亦被放出去了。虽说还有锦瑟,芷儿蕙儿这三个,连同那些不入等的丫鬟婆子们,到底还是有些不大趁手,再加上王妈妈的儿子也不知为何,病情越发严重,做娘的也脱不开身。林夫人便索性把自己身边的一等丫鬟茉莉给了黛玉,这样一来,在黛玉房里锦瑟便也退了一射之地。 至于绿锦堂和庭芳阁,每个姨娘照规矩都是两个三等丫鬟,四个不入等的小丫鬟,每个院子都是两个厨娘,三个洒扫丫头和三个干粗活的婆子。这些虽也被裁撤了几个,却很快就补上了,姨娘们虽说有些嘟囔,却也不敢抱怨。 再说林家的其他的固产,如那一大片山林地,却是林如海之母传下的,因林如海是独子,所谓的公中,也都是林如海的私产,林老太太的嫁妆便也充作了公中产业。林如海的外祖家也是姑苏人士,与林家是世交,然而两家结亲之时,林如海之父已袭了侯爵,因而其妻的嫁妆便大多安置在京城,唯有这一大片山林地是在姑苏,虽无法耕作,其上的果子却长得极好,每年的收成除了送往林府让主子们尝鲜之外,还可收的千余两百银。 而那六七个庄子,却有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有的则是林如海父祖辈置办下来的。林家祖上本是传下了两个百余顷的大庄子,然而因为一些往事,林如海之祖,不得不卖出了一部分祖产,后来林家虽又中兴,陆陆续续赎回了些许田地,却仍有些已到了别人手上,林家又不愿做强买强卖的缺德事,更不会去霸人田产。林海之父便想出了另买地置换的法子,却也仍有不愿的,林家便只得作罢。因而如今原本的两个百顷大庄子,却被分成了好几个庄子,有几十顷的庄子,也有十余顷乃至不足一顷只有几百亩的小田庄子,却是皆派人好生管理。 再有林夫人自己的陪嫁庄子,是林夫人计信得过的春雷妈妈管的,故而也不担心这个。 这些个都是不必有动作的,然而为了保险计,林夫人却还是派人去巡视了一番。 说来也是奇怪,林如海派了许多人去寻访甄英莲的家人,却也只从其邻居口中得出甄家房屋虽烧尽了,好在家人倒也无事,举家迁到田庄去了,再要细问,却也只知那田庄在姑苏某地,便得不到其他的消息了。林家夫妇二人只得勉强安慰自己,至少人还是活的。却始终不好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英莲知道,自然,如今与英莲朝夕相处的黛玉也并不清楚,二小只当林家夫妇还在寻访中。 却不想林夫人派人去巡视田庄的家仆无意中撞见了正拄杖站在田埂边透气的甄士隐。原来这甄士隐家中的田庄正和林家田庄相邻,原就是林家卖出去田地的一部分被这甄家之祖所购。这家仆的母亲便在林夫人身边当差,也听说过这位甄姑娘的事,又在此处听说这甄士隐原本住在城里,只因一场火灾祖宅被烧得干净才到田庄里住的,家中原也有个女儿去年被拐了去,虽不知这姑娘的闺名,家仆却也大概有了□□成把握,回来之后便托自己母亲去与林夫人说。 林夫人听了此事,不由大喜,却又怕万一错了,让英莲空欢喜一场。便待林如海回来在与他商量。 第八回 却说那日林如海得了甄家人的消息,因恐出错,次日一早便又派人去往那甄家询问。果然英莲便是那甄士隐的独女,闻听女儿被林大人所救,此时暂托身林府,不由大喜。便要速去拜访林如海并去接回女儿,甄士隐之妻,唤为封氏的本思女成疾,听到这个消息,也囔着要从病床上爬起来一同去接女儿。 甄士隐那里会肯让老妻带病前去,又心急独女,便也索性备了几色礼品就了林府的马车便赶去苏州城。却不想到了苏州城中,虽赶在城门将关时入了城门,却又听那林府管事道,已将至宵禁时分,这路上大多都是赶回家的马车行人,林府又在城中偏另一侧,想要赶在宵禁时分之前回府怕已是不及。甄士隐心里虽急,却也无法只得同林府家人一起住了客栈。 次日,黛玉正与英莲两个拿了个白玉九连环为戏,却听林夫人这几日派来侍候英莲的蟾儿匆匆打起帘子进来,喜道,“大喜事,大姑娘,甄姑娘,甄家老爷来了。” 黛玉一听便知是英莲之父,忙去看英莲,却见英莲听了,双眸含泪,不一会便落了几滴泪珠子下来。 黛玉心里也酸酸涩涩的,又为英莲高兴,让丫鬟捧了帕子来给英莲擦脸。随即便有林夫人身边的丫鬟秦筝走来道,“甄老爷与老爷在外院,因是外客,夫人不便出面,请甄姑娘同姑娘一同前去。” 林夫人虽也奇怪甄士隐竟是独个儿来的,竟也没带个女眷,哪怕夫人不便出门也好带个婆子雇辆马车把女儿接回去呢,不过一想人家住宅也烧的干净,住在田庄,只怕也是败落下来了。这两年南方又闹着水旱灾,虽不至百姓流离失所,收成却也不好。便是自己家里那几个庄子,也不过勉励维持,更何况一般的乡绅人家。 黛玉那边也想到了这一点,若是甄家带个女眷来,不说英莲之母,哪怕只是个婆子丫鬟呢,也当是到林夫人那边,怎么会去外院。自己年纪小,倒并不打紧,母亲只怕英莲过于激动,所以才教自己陪着英莲。 英莲却是没想到这么多,见了自己父亲,又见他比之前更老了些,年过半百的人,此时看起来却是似那花甲之龄。不由大哭了一场,甄士隐也老泪纵横,林如海并黛玉这一对父女在旁边尴尬中却也带着唏嘘。 好不容易甄氏父女止了泪,甄士隐便要向林如海行礼,倒是若非林氏父女相救,只怕自己再难与女儿相聚。甄英莲也肃容屏气,盈盈一福,垂膝几乎到地,“若非林大人,林姑娘相救,小女此生只怕是见不到爹娘了。” 黛玉忙把英莲扶起,“何出此言,若非你机灵跑脱了那拐子的掌控,我和爹爹也不会知晓此事,更是无能为力。” 又取了身上帕子,给她拭了泪。甄氏父女两个叙了别情,英莲方知自己已遭祝融之祸,母亲亦因自己之故而重病缠身,不由又是垂泪。 甄士隐便道,“我本以为再见不着你,这几年家中收成不好,偏又烧了宅子,我早与你母亲商量了卖了田地去投奔你外祖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如海因问道,“何至于此。” 甄士隐羞惭道,“我家中长辈本留了些家业与我,偏我不善经营,又逢水旱之灾,本就是勉力维持。却不料连祖宅都为祝融所毁,迁到庄子这一年来,实在难以经营。我祖上本是金陵甄家分出来的,与族人也相隔甚远。索性打算卖了田地去投奔岳家。” 林如海犹豫再三,虽则这时说出来颇有挟恩之嫌,然而那毕竟原是林家祖业,父祖乃至自己都盼着都能把祖业给赎回来。此时甄士隐本就打算卖田,林家买下也不费周折,若是被人抢先一步定下了,又要横生枝节。若是之后由管事的出面买地,这位瞧着又是个孤高自许,不同俗务的读书人,怕他们办不好事,反倒更坏了林府名声。想到此处,便还是勉强如此这般说了。 甄士隐听他这样道来,面上颇有几分难色道,“本来恩公救下英莲便是对我甄家有大恩,这庄子又原是恩公家的祖产,我们本当奉还。只是,唉,都是我不善经营,不通俗务,家中才这样窘迫。” 林如海听他这样一说,不由怫然,“甄兄此言何意,我林如海岂是那等挟恩自重谋夺他人家产之辈,若非是家中父祖遗愿,我此时绝不会开口。若甄兄不愿,我自也不会勉强。” 甄士隐忙道,“愚兄实非此意。” 林如海缓了神色,想想也是自己虽然并无谋夺他人家产之意,可是大约自己心急,说的话让人误会也是有的。又怨怒当年,若非旁支族人作乱,族长为祸,祖父何须出卖祖产,以致今日尚不能收回。又听甄士隐道,“林大人既有心赎了那庄子,不如派个管事前去丈量土地。只是我一家大小倒还住在那田庄,拙荆身体又不大好,我们原打算开春之后过些日子便去投奔岳家的。” 林如海便道,“既尊夫人身体不适,何必如此着急。我只怕有人定下那田庄子,到生些枝节。既然甄兄已打算售田,早些晚些又有何妨。” 甄士隐听他这样说来,心中暗道,这位大人果然是出身世宦之家,更难得的是心性良善,想来也是家教使然,若非如此,堂堂的兰台寺大夫,祖上更是几代为官,又怎会连祖产也收不回来。况且他听自己这样说了,便也不管开春便是耕种时候,耽误了便是一年的收成。想来倒不是在意田土收成一类,想要买地只是因为父祖留下的祖产又加是祖辈遗愿。便道,“无妨的,拙荆不过是因为思念小女,见到小女回家,料想当再无病苦之忧了。” 林如海点头称是,因又问道,“甄兄既有投奔岳家之意,又卖了田土,可曾想过日后作何经营。” 甄士隐苦笑道,“我已年老,又不通经济,少不得拜托岳父另置些田土做个普普通通的田舍翁了,好在与亲戚相邻,有什么事也可照应着。” 林如海便又问其岳父何处,甄士隐答了某地,林如海方想到林家亦有个庄园在其临近之处,却是林如海本人无意中置办下的,出产倒也不差。若是拿这庄子和甄家换了,若是自家田庄大些,倒也罢了,若是甄家的田地大些,就再多补些银子,这样一来,岂不两厢便宜。只是本来自己购田便有些嫌疑,岂好再生是非,便也罢了。 却说锦瑟与蟾儿在房里帮英莲收拾东西,英莲初来林府当真是身无长物,所用之物无不是林夫人给的或是黛玉赠的,见这两个丫鬟收拾了不少东西,那里好意思接。黛玉便劝道,“你离家一年多了,身量也高了,家里一时半会只怕也找不着合适你的衣裳,不带这些去,你倒穿什么呢。” 英莲有些犹豫,耐不住黛玉和丫鬟们劝说,然而首饰却是坚辞不受。黛玉与丫鬟们怎么劝说都不肯带走,黛玉便言道,“这些并不值什么,你带去只当做个念想,你和家人要去投奔你外祖家,我们相识一场,日后却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见。” 英莲听她这样说,便只收了当日里黛玉第一次赠她的一对赤金小步摇,道,“这个就够了,我日后见了它,就当见了你。纵是不知你我今后如何,我也能凭它想起你来。” 黛玉听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勉强。待二人分别之时,一个只说了珍重,一个说了有缘再见。然而两人心里却都心知肚明,一个败落了的乡绅独女,一个达官显宦人家的嫡长女,日后境遇全然不同,要再见,只怕也真是有缘了。 不过也好,黛玉心想,便是永不相见,也好过一个做了父母皆亡的孤女,一个做了人家的妾侍。 她们之中谁也不会知道,这一生,她们果然再未相见,谈不上谁好谁坏,却也是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未来。 第10章 番外甄家 那日林如海派了管事丈量了土地,皆按市价的两倍算了地价,甄士隐再不通俗务,也不致连地价都不知,于是坚辞不受。怎奈那管事的说是老爷定的价,若甄家老爷不收下这些银子,便是自己当差不利。 甄士隐心知这是林家老爷有意贴补自己,虽不好意思。耐不住那管事死缠烂打,便只好含羞收了银子。待封氏身体好了些,便举家投奔岳家。 他岳父本不喜女婿前来投奔,只是见了女婿带来的许多银子,又托他买田购地,便半哄半挣了些,又拿了些出产不丰的土地与他。甄士隐本不善经营,家境每况愈下,不免被岳家所嫌弃。虽然早有归去之意,然而到底还挂念着女儿,不过只是强自撑着。 再后来,原被甄士隐资助过的贾雨村做了官,衣锦回乡。见昔日恩人如此狼狈,便多多少少帮扶了些,又求了原在甄封氏身边的丫鬟娇杏做妾后,也离了此地。 甄士隐的岳父封肃原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见女婿又有个官老爷做朋友,也不大敢欺辱与他。然而甄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这些年折腾下来,也废了不少银子,又没甚进项,那田地所得不过温饱而已,甄士隐自身又没甚本事,唯有靠老妻带着女儿领着几个旧日丫鬟做针线补贴家用,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起来。 后一日,甄士隐拄杖街前散心之时,却发觉不知何时来了个跛足道人唱着什么好了歌,且走且唱,甄士隐听了不由若有所悟,正欲上前,却猛地想起家中还有老妻幼女。却见那道士走来道,“走罢,走罢。” 那甄士隐退后几步,“我欲归去,奈何家中仍有念想,难舍矣。” 那道士却也不勉强,径自走了,只听他道“一事变,诸事非,谁晓如何,不过命随天意。” 那甄士隐听得似懂非懂,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仍旧回了家中,却是夜里无声无息的就走了,只独留了老妻弱女从此相依为命。 自甄士隐死后,英莲与封氏哭得死去活来,却也再唤不回人了。封氏一个年老妇人带着一个还未及笄女儿,虽还有两个旧日家仆忠心侍候着,却也没法子支撑起门户,便只好卖了家私嫁妆,搬回娘家,依着他父母兄弟住,也好有个照应。封肃虽日日抱怨,然而见女儿还有些余钱,又能做些针线贴补家中,倒也不算白费用度,便也忍了下来。 英莲至此便居于外祖家,虽说日子也不大好过,然而因为幼年被拐出去吃了不少苦头,倒也能坚持下来,每日与表姊妹一起做活玩耍,日子过得倒也快。然而封氏见女儿一天天长大,越发眉目秀丽,身形袅娜,有心为她寻个好亲事,奈何自己一个寡妇,常年呆在娘家做针线那里有那个本事,少不得托了自家兄嫂。 他家嫂子们倒也为她打探了,奈何封氏自许女儿原也是出身乡绅之家,认得字识得书,长得又极好。如何肯随便屈就。那上等有钱人家嫌英莲无父又无兄弟,也没甚嫁妆,那普通的庄稼汉封氏又不满意。一来二去,封氏的嫂子们也不大耐烦了,只随意敷衍着。 封氏心里焦急,便把眼光放到了自家侄儿身上,只是他自己本身也是无奈之选,心里其实也不大愿意。二来他的嫂嫂们也不甚喜欢,不说别的,甄封氏成婚多少年了,也不过这么一个女儿,只怕子嗣方面有些缺憾。英莲虽生的好,可这田庄里生的好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说不准还要惹些祸事。因而这事却也没成。 许是前世欠下的情债,一日英莲同表姊妹们去街上买线时,恰逢金陵一户小乡绅之子出来游历,可巧便在街上撞见了。那小乡绅之子名为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岁上,本是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的人。岂知那一眼撞见,竟至此入了眼进了心。 那冯渊既是对英莲一见倾心,便也等不到回乡,立时派了人去打听这是谁家姑娘。又闻说这姑娘本是姓甄,原也是官绅之家的女儿,只是父亲早逝,如今同母亲依附外祖而居。冯渊知此大喜,便请了媒人备了礼品前去提亲。 封氏知道此事之后有些犹疑,此人相貌极好,礼数也嘉,再加之他说的也恳切,听他所言家境也是不错。只是却是外乡人,也不知根知底,再者他六亲具无,只有几个族中长辈还能辖制些,虽说嫁过去之后立时便能当家,可是谁又说得准这不是个克亲的命格。再者自家什么也不知道,若他家中另有妻妾又当如何,自家女儿挑来挑去,岂能做他人妾侍。然而若他所言属实,八字也和的话,这确实一门可遇不可求的亲事了。 封氏未免下不了决心,那封肃却是收了冯渊重礼,在封氏面前说了不少冯渊的好话,一力撺掇此事。又见那冯渊却是下了本钱,再听媒人天花乱坠的一同胡吹,心里已是偏了,便又去问英莲的意思。 英莲也是见过那冯渊的,那一眼又岂止是英莲入了冯渊的心,英莲虽不好意思,耐不住自家母亲一意追问,便也羞答答的应了。 此时封氏方应了这门亲事,然而却还是要求不光三媒六娉要周到齐全,还要让冯渊族中请一位有名望的长辈来作证立下婚书方可把女儿嫁出去。 冯渊听得能取得佳人哪里还有不愿,一一应了。倒也说到做到,封氏便也心满意足的把女儿好生嫁了出去。 英莲出嫁至金陵之后,方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自家丈夫原是爱好男风的,当下大哭一场也不知如何是好,慌得冯渊止不住的告饶。又立了重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又心肝肉儿的好一通哄,英莲方破涕为笑。 他们自是不知道,也不会在意,那金陵的一霸,皇商薛家从人伢子那里买了几个丫鬟,其中有个叫香菱的,被薛蟠看重,开了脸做了通房丫鬟,没几日便和薛家主仆一起去了京城。恰与英莲的花轿擦肩而过,相安无事。 几年之后,冯渊和英莲也有了好几个孩子,后来封肃过世,英莲便同丈夫商量了,把母亲封氏接来孝敬。再后来,连封氏也过了,儿女们也长大成人了,冯渊也始终没在结交过男子或是纳过其他女子。夫妻两个相亲相爱,及至终年。 而那一对黛玉所赠的金步摇,因为意义特殊,虽然英莲长大后以不能再带,却一直保留在妆匣里,直到临终,方给了最疼爱的小孙女。 第九回 自送走了英莲,黛玉未免也觉得身边有些孤单,却也没得奈何,日日不过读些书,做些小玩意打发时间。而没过多久,林如海的调令也下来了,整个林家都开始忙碌起来。因有不少家仆不大愿意离开故土,林家倒也大方,大多赏了身价银子便放出去了。 却说这日里,外头下着小雨,黛玉正犯着春困,懒怠行动,便半躺在窗边的软榻上,靠着引枕,小憩一会,旁边唯有锦瑟坐在脚踏上绣裙子。 忽而门口的帘子打了起来,锦瑟抬起头,却见是王妈妈,忙站起来道,“妈妈好,今儿回来了?” 王妈妈眼角微红,脸色却是白惨惨的,显见是擦了极重的粉,裙角也沾湿了些许,进来便道,“嗯,姑娘睡着了?” 锦瑟观其气色便知不大好,便道,“可不是,姑娘这几日正犯着春困呢,这几日阴雨绵绵的,偏生府里又忙的很,老爷的调令下来了,大伙都准备着迁到维扬呢。” 王妈妈便道,“这些我倒也知道,听说夫人把茉莉给咱们姑娘了?” 锦瑟道,“莫儿,芩儿连同几个粗使丫鬟婆子都放出去了,夫人说庄子上的人也不大多,倒不如去了维扬之后再买些人来补缺,就先把茉莉姐姐给姑娘了。” 王妈妈点了点头,“原是这样。” 锦瑟便给她搬了个绣墩请他坐下道,“妈妈,您原不是说要过些日子再回来么?虎哥儿好些了?” 王妈妈悲上心头,“哪里好的了,我回去了才知道那孩子病的有多重,饶是我和他姊姊们再细心照看,也到底抵不过那狠心的老天。他,他已经被老天带走了。”说着竟嘤嘤哭起来了。 锦瑟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会,这。” 黛玉本就没睡很熟,听得他们对话便醒了过来,再听王妈妈哭诉,不由很是奇怪,前世里王妈妈其实并没有提过他的儿子,或是提过自己不记得了。后来她和自己进了贾府,越发没再提过她的儿女,自己虽然不解,却也没很在意。这辈子里她对她那小儿子的宠爱几乎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的,自己还想着日后和母亲说让她早些荣养,和家人团圆,却不想他儿子竟是去了。 黛玉心中有些难受,正想爬起来安慰自己的乳母,却不想王妈妈以为自己睡熟了,竟把藏在心中多年的阴私说出来了,“他爹见着虎哥儿没了,也不过就是流了几滴马尿,然后就说什么家中无后,要把那外头养的下三滥和杂种接进来传宗接代,我呸。打量着我不知道,一个是那暗门子的——”王妈妈眼见要说出什么不当的,见锦瑟满脸尴尬,才想起这里是姑娘的闺房,面前坐的也不是那成了婚,可以满嘴胡扯的婆子。便忙闭了嘴。 却见一个罩了件葱黄绫子掐牙背心的丫鬟打起帘子进来,不是新被调来的茉莉又是谁?因为时侯刚好,王妈妈和锦瑟也拿不准她听到了没,便都有些尴尬。 茉莉只当没看见他们脸上的神色,笑道,“王妈妈可好。”又对锦瑟道,“姑娘睡熟了?” 黛玉却不好此时说自己醒着,只得闭着眼睛装睡,好在他们也未曾想过姑娘竟没有睡着,却也没有上前来查看一番。 王妈妈便有些讪讪的,虽说她是姑娘的乳母,原也有几分脸面,可这茉莉原却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虽已给了姑娘,却也到底比旁人多几分体面。此时便道,“我还不就是那个老样子,年纪也这般大了,除了伺候好姑娘,便也没别的想头了。” 茉莉叹了口气,道,“妈妈莫非不知道,您家婆婆前几日还来找夫人,打算一家老小都赎身出去呢。” 王妈妈惊的站起来,“什么,竟有这回事,那,夫人应了没?”茉莉便道,“夫人说了,其他人便也罢了,到底主家要去维扬,你们原就是后来到姑苏才买来的,不愿背井离乡也是有的。只是你到底是姑娘的奶母,倒还要斟酌些许。你婆婆也不敢很说什么就走了。只是看夫人那个样子也不大会勉强的。这几日还交代我说是要缓缓的和姑娘说,免得她着急呢。” 王妈妈立时红了眼眶,“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去求夫人。”说着便要出门。 茉莉忙拦住了她道,“可别去,这还有什么可求得呢,夫人虽没立时答应,只是之前既然说了要自赎出身的都允了,此时又怎会反悔。” 王妈妈眼睛都急红了道,“好姑娘,你不知道我家那点糟心事儿。”说这眼泪又流下来了,“我家虎儿没了,我盼了几十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我家那个还有我公公婆婆,见丫头片子一个一个得生,就是没一个小子,早就想休了我另娶了。只是家里一直不好这才罢了,后来家里越发揭不开锅了,我们连同公公婆婆一起卖身进了林府,这才好些。可是那杀千刀的,竟在外头养了个小的,连儿子都养下来了,若非我拼着老命养下了虎哥儿,又做了姑娘的奶妈子。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茉莉也没料到她忽而就说了这么一通,有些怜悯,也有些不满。毕竟,这里是林府大姑娘的房里,不是什么和婆子说闲话的地方。自己提醒她本是好意,看在他是姑娘的奶妈担心他吃亏才这样做的,可是这毕竟是把太太房里的事情告诉别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夫人不满自己也是要挨罚的。又见黛玉似乎有些响动,只以为她快醒了,忙对王妈妈道,“噤声,当心吵醒了姑娘。” 岂料那王妈妈悲上心头,什么也不顾得了,不能在屋里吵醒了姑娘,便匆匆出了门道,“让你们见笑了,我,我回家去了。”那茉莉和锦瑟虽然怕她意外,却也不大敢拦他。只好也出了门,令几个小丫鬟好生跟着。 等两个丫鬟回了房,两个丫鬟见黛玉已经坐起来了,不由面面相觑。却见黛玉一脸睡眼朦胧道,“我方才仿佛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来了?” 那两个丫鬟松了口气,茉莉便道,“是,妈妈方才来了,只是见姑娘睡着,就没有吵醒,后来家里有些事儿,他就先回家了。” 黛玉望了她一眼,却也没有说破,只是同往常一样洗漱,穿戴,不过一会便打扮停当,走去母亲房里。 几日过后,王妈妈却又回来了,照旧的打扮,却是一脸绝望,她给林夫人磕了头,回黛玉房里便搂着黛玉哭了一场。慌得几个丫鬟不知如何是好,又听王妈妈说些,什么我再没别的指望了,如今我除了姑娘谁都不想了。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丫鬟们也听不大懂,便传给了林夫人。可林夫人却也未曾去管,只是叹了声可怜,便也未在说什么,却又令人把王妈妈独个儿卖身契复又收好,只是上头已没有了王妈妈的夫姓。 没过多久,林府众人便从水路离开家乡姑苏,连同一个恰要去访亲的大夫,一同抵达扬州城。 而黛玉,在船上过了自己的五岁生辰之后,便频频做着一个类似的梦境,只是每次方醒来,便把那梦境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自己每天做着相同梦,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梦的具体情形。这样下来,等到了扬州,整个人竟瘦了大半,只把林如海并林夫人慌得不行,可是那大夫也查不出病因,只说是水土不服罢了。 等到了扬州城,众人还未安顿下来,刚迎来新主人盐政府,便又来了两名不速之客,却是一个跛足道人并一个癞头和尚,手托一枚不知是什么材质的草叶状的物事,顶端镶了颗如血搬的珠子走来,竟说什么是来物归原主的。林如海正要相问,却不想那二人言辞之中十分无礼,竟直愣愣的说要见了盐政家的女公子方可言述,否则,便是随意泄露天机,而林姑娘保留此物方可身体康健。 而林如海本十分不耐,只是女儿身体实在不好,便只得忍着不满,让他们见了黛玉。 第十回(上) 却说那一僧一道指名要见黛玉,而黛玉此时因为身体不适,越发懒怠饭食,又恹恹的不愿动弹。心里虽还是清楚,只是身子没力。日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这几日更是眼睛也睁不开了。慌得林夫人请了大夫犹不足,整天求神拜佛更在黛玉床前哭道,“我本担心你弟弟在路上会不适,谁晓得那么小的没事,你这么大了到来发作,简直是生来讨债的。”一时有怨起林如海,“早说两个孩子还那般小,不便奔波,他偏不听,这回好了,若我玉儿有个万一,可叫我怎么活。” 那茉莉眼角微红,道,“夫人你别这样,大夫也说了的,姑娘只是水土不服,过几日就好了。”却被林夫人啐了一口,“什么水土不服,他开的药也吃了,从苏州带的水啊土啊也都用了,可我的玉儿,我的玉儿怎么还是不起来啊。”说着又大哭了一场,却见王妈妈眼泪汪汪的端着一碗药凑上来。林夫人怒上心头,猛地推了她一把,王妈妈走避不及,便坐倒在地,那一碗药也尽泼在她身上,所幸那药应是要喂给黛玉吃得,只是温温的并不烫,她也未曾受伤。 林夫人尚带几分哭音道,“都是你这老虔婆,克了自个的儿子还不够,还要来克我儿,若非如此,我的玉儿本来好好地,怎么会这样。” 王妈妈正要捡了药碗起来,便听道林夫人这一通发作,惊得魂飞魄散,忙跪在地上道,“夫人,夫人,我没有啊,我,我虽克,不是,奴婢没克死人啊,我儿子虽没了,可是那真真不是我克死的啊。”说着往前膝行了几步道,“奴婢已没了别的想头,就图姑娘好,姑娘是我主子,也是我唯一的指望啊。我这做奶妈子的,怎么可能会对姑娘不好呢。”说着又哭起来,“我虽没了儿子,女儿却还是有的,若我是个命硬的,她们又怎么会都活的好好的。若我对姑娘有不利的地方,只管叫雷劈死我好了。” 林夫人听她这样一说,心里早软了,可是回头看看自己女儿依旧人事不知的模样,心里又愤恨起来了,那里还有心思听王妈妈辩解,对着旁边众丫鬟婆子道,“你们倒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这命硬的贱妇拉出去,还想教她继续克姑娘不成。” 说着旁边便有几个粗使丫鬟走上了,要拉王妈妈出去,王妈妈深知这里头的厉害,她已没了婆家丈夫儿子,再被林家赶出去,便真是走投无路了,自然挣扎起来,还哭道,“姑娘啊,你可醒醒吧,从你生下来我就侍奉你,这么多年了,如今我没了家人儿女,你要是有些什么事儿,我也活不了了啊。” 黛玉虽不能动,心里却很是清楚,不由着急起来。自己的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因,可是却决计不是什么王妈妈克的,不然前世自己焉能长大?此时的母亲大约也只是因为太过着急再加上王妈妈前不久没了儿子才会这样疑心。可是母亲这样发怒不要紧,若是真把王妈妈赶出去了,可叫她一个无夫无子妇人如何过活。又担心母亲身体本就不好,这样大怒只怕肝火过旺伤了身体。不由有些自怨自艾,却是怎么也动弹不得,哪怕只是想说句“娘亲,女儿没事。”这样的话都做不到。 却又听林夫人大怒道,“蠢妇,还傻站着,还不塞了她嘴赶出去。”那些粗使丫鬟虽听了林夫人之令要赶她出去,却还顾忌着她是姑娘的奶娘,不敢使劲,因而才让她在屋里挣扎了起来。而此时听林夫人已动怒,便也不敢再耽搁,匆匆塞了她嘴巴就要往外拖,却听林如海的声音道,“这是做什么,乱糟糟的一片,岂不知姑娘病了要静养。” 林夫人正哭得泪眼朦胧,见自家老爷进来,抽噎道,“玉儿还是没醒,我当初就不该把这贱妇放在玉儿身边。若玉儿有个什么好歹,我这做娘的可怎么活啊。” 林如海便明白了大概,只怕是自家夫人太过心忧女儿,便迁怒到了女儿乳母身上。虽知如此,然而想到女儿病重也多半有他们伺候不利的地方,夫人又如此心急,便也懒得阻止,只道,“房里这乱糟糟的,岂不吵着孩子,先把她拉出去,别的回头再说。” 王妈妈心里凉了一片,只得心里祈祷姑娘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却也不敢在哀求,默默的被丫鬟婆子们拽了出去。 林如海见那方才还在哭诉的老妈子被拖了出去,房里顿时安静了不少,只有林夫人和几个丫鬟的抽噎声。再看看女儿瘦的几乎脱了形的小脸,又想到女儿吃了这么久的药,不但没好,反而更加严重,以致如今竟都不能清醒。心里愈加烦躁,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被管家拦在二门外的僧道二人。 却说林如海派人把那一僧一道迎进房里来,因两个都是出家人,房里林夫人并诸仆妇也并未离去避嫌,只见那癞头和尚并跛足道人走进房里来。众人见这二人进来,一个是,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攒更有满头疮 另一个却是,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林夫人见这二人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感,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正要站起来出言问询,却听林如海道,“这二位仙师原是闻得我们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 林夫人早拿帕子拭了泪,此时虽语带沙哑之音,却到底还算平静下来,“却不知这位道长与这位大师是在哪里焚修?家中小女病重,二位可是因此而来?” 那道人便接口道,“夫人无需多话,府上小姐非病非劫,只是前世的因果,如今方有此机缘。” 林氏夫妇听得奇怪,林如海便道,“既是非病非劫,我家女儿有如何会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那和尚便径自道,“房里聚着这些人做什么,都散了把。” 林夫人听那二人说的奇怪,便犹豫着遣退了房里的下人。 此时便听那和尚道,“令媛本非尘世中人,有些不同于凡人的异处也是寻常。” 且不说林如海,林夫人作何反应,却说黛玉听得分明,心道,莫非这两个又是来化自己出家的?可是自己仿佛记得上辈子父母告诉自己来的是个疯疯癫癫的癞头和尚,并没什么道长,这回却凭空多了个道士。自己前几年没见他们来还当是自个身子好些,所以那些僧道一类并无什么理由来自己家说些不经之言。可是这回自己病的奇怪,偏偏他们又来了,莫非是真有什么本事的?一时又回想起过去他们所说的什么莫见外男,此时想来也是有些道理的。若自己一直呆在家中,不去荣国府,好好地做自己的林家姑娘,又何来那些纠葛。 想到此处,黛玉不免有些惊慌,若他们真有些非同凡俗的本事,岂不叫人看出自己与他人有些不同?虽则自己自认除了比旁人多了十几年的记忆外,并无其他玄妙之处,可是却也有话说,事有反常即为妖。加上他们又说了什么前世的因果,却又是何故?莫非这当年自己死后重生竟有些连自己不知道的缘故不成?一时又胡思乱想起来,然而心里再是惊慌,旁人却也只能看到一个卧在锦被里安静睡去的女童,又有何人会知道黛玉心里此时正翻江倒海害怕的紧。 第十回(下) 林夫人与林如海见这两人话语荒诞,不由深以为异,林如海尚能掌得住,林夫人却是有些着急,“大师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本非尘世中人?莫不是。” 林如海忙止了林夫人的话,话语中也有些不满的道,“大师方才在外院又不肯说个明白,非要见了我女儿本人才肯开口。结果此时见了我家女儿又这般故弄玄虚,却又是何道理?”又见那和尚仍旧捧着那类似草叶的物事,想起他方说的物归原主,便又问道,“此物又是什么,既说我女儿要留着它才能康健,想来当是有些用处的,为何不用来让我女儿苏醒。” 那道人摇摇头道,“躺在床上之人既是令媛又非令媛,其中缘由,非言语所能叙述清楚。此人本是仙灵之魂,为报恩而下世。然而天意难测,往日之恩虽已了结,却于他处又添了些许不尽之意,纵回了幻境,也未曾消磨那一段郁结之意。故而便再次下世投胎,做了你家女儿。” 林氏夫妇听得半懂半不懂,却听那和尚道,“你与他们说这些作甚,倒当早些唤醒仙子,莫让她于混沌中游离太久才是。” 那道人道,“我岂是说与他们听得。”说着便接过那和尚捧着的一尺来长的草叶,林如海仔细看来,那所谓的草叶竟似隐隐有流光闪动,叶尖一点绛红色恰如血泪。也不知那道人用了何种方法,那草叶瞬间便幻化成了相同形状却不过仅有寸许大小了。 林如海看的惊奇,便道,“此物莫非是何奇药?当如何使用?” 那和尚却道,“既已说了令媛非病,长官为何仍旧固执己见。”说着便那叶子交给林如海道,“将此物置于令媛额头,十二个时辰之后,令媛便可恢复神智。” 林如海半信半疑的接过,又听那道人道,“凡事切勿太过究其根本,大明白有大明白的坏处,茫茫然亦有茫茫然的好处。既然恩怨已尽,旧事便无需再去纠缠。须知世上最难解的莫过“天意”二字,他历他的劫,你了你的愿,至此再不相干。“ 林如海听得更是不解,林夫人却未再管许多,见丈夫不曾动作,便接过林如海手中的叶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女儿额头。 林氏夫妇均未料到,此时竟生异相,那顶端有绛珠的叶子乍一触到黛玉额头,便似那流水入海,瞬间便消弭无形,仿佛是黛玉把它吸进去了似的。 林夫人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林如海也是一脸惊骇,再回头去找那癞头和尚并跛足道人,却已不见踪影,而房门却毫无仍旧关着,毫无动静。 再说黛玉,本来还是清醒的听着父母和那两人的对话,听那两人说的莫名其妙,心里不解,然而那两个虽然胡说什么自己并非尘世中人,又来了什么仙灵之魂这些荒诞之言,却好歹没说出自己虽是五岁幼童,却另有十多年经历的话,不然别说父母在不在意,自己只怕就要骇死了。 黛玉方缓缓安下心来,却又听那道人几番话,心中暗忖,此时房里只有爹娘,那二人还有自己,既然他说话不是给爹娘听得,那么也就是说与自己的。想来他们既有些异能,自然也能知道自己虽不能言不能动,却并非昏睡过去全无知觉。可是这话说给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正思量着,突觉额头一暖,仿佛瞬间有一些缺失了很久的东西又回到了自己体内,却又好似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一般。黛玉彻底的失去了知觉,自然也不会知道父母此时的惊慌失措。 睡梦中的黛玉,此时神识似乎已离了盐政府,飘飘荡荡不知何所依存。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须弭,黛玉便来了一处所在,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 黛玉不由一晃神,仿佛忆起什么来,却还没弄个明白清楚,便又见面前不知何处现出一位仙子来,看起来不过豆蔻之年,却生的风流袅娜。但见她且行且叹,却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更兼姣若春花,媚如秋月,端的与旁人不同。 一时仿佛又变换了场景,却还是那仙子,却是头戴花冠,身着绣服,面前却多了另一位仙子,听他二人相互称呼,最先见到的那位被称为绛珠仙子,另一位则被称为警幻仙子。只听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却又见前世所经历的景象纷至沓来,一时是自己幼年丧母离家奔赴京城;一时却是小时与众表姊妹与宝玉玩闹;又一时恰似父亲亡逝,自己成了孤女;再一时却又似自己于大观园和姊妹们赏花作诗,最终却是自己躺在□□馆的床上,泪尽而亡。 但见眼前暗沉沉一片,不多时,面前景像又是一变,却是在一处楼阁耸立,更兼奇石异花,那绛珠伏在山石上泣道,“凡世尘缘误我矣,既了结了那一段灌溉之恩,却又更平添了多少愁怨来,教我怎生又再去了结。”一旁警幻劝道,“既回归幻境,又何须在挂念那些,舍下罢。” 绛珠却摇头道,“若是前尘往事那般容易放下,我此时又何苦来哉。当日也不必下世去寻他了。”又对一旁另几位殊颜仙子道,“还请姐姐们救我。” 旁边那引愁金女叹了口气,“你难以放下前世,便错在太过固执,更将情字看的过重,可你都已经回了幻境,却又何苦念念不忘。” 一旁度恨菩提却道,“此时绛珠妹子只怕已入了迷津,再说这些已是无用,倒还不如我们几个好生思量,怎样将她心中的郁结化解开来。 警幻仙姑皱眉,“这却再无它法了,既然这郁结是因下世而起,也只得由下世来消弭了。” 钟情大士冷笑道,“本就是下世才引出这许多孽债,再下一世,谁知道又会生出些什么。” 旁边痴梦仙姑只得站出来道,“诸位姐妹们不必争论了,绛珠妹子下世不过是为了一个恩字,如今那甘露之恩已还了他,绛珠妹子也不欠他什么了。这世间玄妙,天意更是难以揣测,我们虽为仙体,却也不过仅是窥得大道的一点儿皮毛罢了,谁又敢说自己知晓天意。绛珠妹子此时难以忘怀尘缘,谁又知道这竟不是有一种天意所致呢。” 众仙子闻言皆称是,却听绛珠道,“姐姐既这般说,想来定是有些成算的,还请姐姐教我。” 痴梦便道,“警幻姐姐方才说的是,郁结只因下世而起,那便在下一回俗世来了结了它,只是却并非全然的再投胎转世一回。” 绛珠不解,便问道,“姐姐何意?” 痴梦便道,“你且无需去管它,日后去了俗世,只管做好你的凡人,消去你心中的郁结,将你前世不满或不合心意之处能改则改,待再次归来,便是我们姐妹团聚之日。” 次日里,黛玉自睡梦中醒来,一时见父母俱守在身边,许多丫鬟婆子均肃立一旁,不由吓了一跳忙问,“爹娘这是怎么了?” 林夫人见女儿果真按时醒来,不由喜极而泣,揽过黛玉哭道,“我的儿,你总算醒了。” 黛玉不知所措,望向父亲,却闻父亲舒了口气道,“总算是醒了,那和尚没有骗我。”又道“你可还有觉得什么不适的。” 黛玉摇了摇头,“除了身子有些软之外,其他都好。娘,我睡了多久。” 林夫人道,“好几日了,你一直不见醒,都快急死我和你爹了。” 黛玉却问道,“那两位仙师是什么时候来的。” 林如海奇道,“你如何知道那两人。” 黛玉便道,“我那几日虽不知怎的睁不开眼也动不得,可是心里却还是明白,耳朵也听得到。那两人来了之后,我也听到了你们说话呢。”又道,“娘,他们之前让你们放在我额头上的是什么东西,我能看看吗?” 林如海与林夫人对视一眼,先令众仆妇退下,方道,“他们拿来本来似乎是株一尺来长草叶,却不知怎的,瞬间便化成了寸许的草叶,放到你额头上瞬间就不见了。” 黛玉惊道,“不见了?怎么会。” 林夫人便道,“我们却也奇怪,当时却好似你把那叶子吸进去了一番,再要去找那两人,却是不见踪影了。” 黛玉心里一紧,“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当时只觉得额头有些暖意,然后就没了知觉,再然后。” 林夫人忙问道,“再然后怎么了?” 黛玉皱眉道,“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林如海便问,“什么梦,你可还记得?” 黛玉想了好一会,方道,“实在记不得了,模模糊糊的。”又皱了皱眉头道,“好像那梦里我不叫黛玉,却有人唤我是什么绛珠一类的名字。” 林如海与林夫人具是想到了那草叶上的一点绛红。若不经意看去,岂非不是恰似叶子上滚着一颗如血如泪的红珠子么,此时想来,只怕这里头定是有些凡人参不透的缘故了。 而黛玉,身子慢慢的也在家人的照料下恢复过来,只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梦境。然而想到那不知是哪一位仙师所说的,勿究其根本,大明白有大明白的坏处,茫茫然亦有茫茫然的好处。又觉得此言颇对,虽仍然有些纳闷不解之处,却也并没有很在意了。 第十一回 黛玉身子既已恢复过来,林如海与林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女儿了。这样一来,整个林府也逐渐在扬州安定下来。 林家此时住的是盐政官邸,自然不比的苏州老宅阔达,更不比老宅多年经营显得清贵。更因前任巡盐御史走得急,也没好好打扫。偏生林家人来时正值暮春初夏之际,府内杂草遍生,更只有些粗笨家什乱摊在各处。再有那时林家夫妇掌上明珠病重,作为主母的林夫人也没心思打理,只先令人打扫了宅子里的正院,林如海林夫人住正院正房,黛玉住东厢,林氏夫妇之子,黛玉之弟,林府的大爷住了西厢。 又令人打扫了个小院,将四位姨娘安排进去。因为主母另有牵挂,并不在意这个,又是新到的地方,下人也不过胡乱洒扫一番,便请那四位姨娘住了。别人倒还好,唯有那安姨娘,虽说这许多年来并不得宠,却自许是外头抬来的贵妾,不与他人等同。见这便有些不忿,然而又到底不敢到林夫人面前去抱怨,只私下里说些闲话罢了。其他三位姨娘并一些服侍的丫鬟婆子也大多是久见的,并不以为意。而当日在苏州从庄子里新补上的小丫头子,也跟在船上伺候了些日子,更兼有几个老道的姐姐教导,因而也不把那姨娘的抱怨当做一回事。 及至后来那一僧一道过来,黛玉也无药而愈。林夫人方着手安排家务,想着黛玉毕竟也渐渐大了,林如海又有意为她延师开蒙,和父母挤在一个院子未免不便。便在正院旁给她安排了个独立的小院子,作其起居,玩耍之所。又在外院另安排了个僻静宽敞之处,另开二处小门,一通府外,二通内院,拨了三四个小厮,七八个婆子只用以看门,四五个粗使丫鬟打扫庭院屋子。更因这院子通达里外,林夫人严令寻常人等不得出入,以为黛玉请了西席读书之后,可做先生起居,授课之所。 黛玉因搬了新屋子,虽离了父母,却也好生,又央父亲给自己屋子取名。因府里正院仍随苏州旧时,唤作静雍堂,到未曾换。林如海也乐得给自己女儿屋子加些新意,思量些许,便挥笔而下,取了明莹苑二字为名。 院子有了,然而屋子里的那些粗笨家什却是不好留了,老宅虽有许多名贵家什木料,可因路途遥远,林如海赴任自然也不可能一并带来,现买的又不好,更何况也不止黛玉屋子需要新家具,静雍堂,明莹苑,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房舍,林夫人只得派人赶着买了些好木料,又加紧去打,然而,这些光有银子却也不够,不少好东西都是要慢慢积攒起来的,林夫人只得心底打算着,先暂且用着,日后有了好的,或是等什么时候腾出手来在去老宅里把旧时东西起出来再换。再有各种物事帐幔等亦要现赶着做。这还因的林家家底厚实,先时又把几个铺子或卖或租,收回了买卖,得了大笔的银子,才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再加上初来扬州,亦有扬州本地世族,乡宦,再有林如海的同僚家眷相邀,林夫人又得带着黛玉前去赴宴。这样忙忙碌碌,及至五六月已是盛夏,林夫人方腾出手来可以喘口气了。 因为林如海新到扬州,公务亦忙,也没再有时间教导女儿,更没寻到合适的西席。林夫人瞧着不成,便让身边一个针线极好的妈妈来教她针黹之务。黛玉本就学过这些,又天性聪颖,周围仆妇皆是赞叹至极。 一日里,黛玉正坐于林夫人房中暖阁里刺绣,旁边独有茉莉坐在脚踏上帮着分线,林夫人方了结了家务,便走进了来,道,“做了许久了,且歇歇,小小年纪的别沤坏了眼睛。” 黛玉因停了手,抬头道,“母亲这里光线好,无碍的。”林夫人坐在榻上,黛玉便顺势依进母亲怀里,“娘,刺绣总低着头,我颈子疼,帮我揉揉好不好。” 林夫人便依言去帮她揉,又道,“你屋里如今人手可还够?咱们府里原在苏州放了许多人,又留了些人去看老宅,如今府里竟也没多少伺候的人了。” 黛玉便答道,“倒还好,娘给的茉莉锦瑟都是好的,王妈妈也很好,蕙儿芷儿虽小,倒也还用的了。” 林夫人道,“王妈妈近来在你院子里如何?当日里你病的重,我心里着急,不免发作了她一回。此时想来她也没别的大错,只是这命硬不硬的原也说不准,我可经不起再来折腾一次了,再加上担心她呆在你身边又心怀怨怼,毕竟他是你乳母,不比寻常下人。本来念她年老,打发出去荣养也是行的。可是她如今又是孤身一人,反不好处置了。” 黛玉道,“娘亲原也是为我好,我私下里也安慰过她,看她神色行动,到也没有什么怨怼的,倒还有些庆幸能留在林府。”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如今大概也是骇着了,还对我说只要不赶她出府,便是做个看门的婆子,洒扫的仆妇,做些粗活也是愿意的。她也实在是可怜,我就给她说了,让她只管呆在我院子里,仍同旧时一般,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本也不指望她做什么活,权看她奶我一场也有些情谊,好生供他几年也不算什么。她听了也算是安了心,只是很少出现在我房里了,每日只在屋里做些针线。这还没几天,倒给我赶了两三条新裙子出来。” 林夫人舒了口气,“这还罢了,她也是知机的,回头你从我这带些金珠银锭给她,就说是你赏的。虽说应承了她养老,到底身边有些伴身的钱财更好,等他老了也算是做个倚靠。” 黛玉笑应了。 林夫人又道,“不过我瞧着府里倒还是要添些人,可怜见的,你房里如今才不过几个得用的,小的又纵的小鬼似的?实在不像大家姑娘的样,倒是早日把缺补上来才是,偏你前头又没个现成的份例。你爹又没个兄弟姊妹的,若你有个姑姑堂姐什么的,倒可按前例来,偏偏却又没有,说起来林府的上一位姑娘,还是你祖父的姊妹,却也是还没活到出嫁,如今还记得她的旧人都差不多全没了。” 黛玉便笑道,“这有什么,说没前例也只是咱们府里罢了,我是爹娘的女儿,按娘亲原在外祖家或是爹爹幼时的例,不就得了?” 林夫人摇头道,“还是太简了,我那时虽是幼出嫡女,前头几个姐妹均是庶出,因而比旁人更被你外祖外祖母所看重。所得也算是头一份了,可是却和你此时不同,咱们家人口本就少,这么些年来,府里也不过只有你和你弟弟两个孩子。你弟弟还小,且跟我住几年,日后分了院子随你爹爹小时候的例也就罢了。你是女儿,原就当好生娇养,既是独女又是嫡长女,不比寻常。” 林夫人啜了口茶道,“你外祖家原和咱们林家家世相近,都是仕宦之家。咱们林府原也有侯爵之位,本当袭到你曾祖为止,后来先皇加恩,又增袭一代,因而你祖父在时也是被人称为林侯爷的。如今京城里头还有老宅子,虽卸了侯府牌匾,却因你父亲中了探花,得圣上赏识,更得了恩典宅子倒还是侯府的规制。而你外祖那边原是一家两兄弟皆为国公,长房宁国府,二房荣国府,我当年是荣府嫡幼女,也算是精贵的,然而到底兄弟姊妹也多,再娇养也是有个度的,又能娇到哪里去呢。如今咱们家人少,长辈们并你父亲也算是经营有方。说句实在话,家底也比你外祖家当年更厚些,自然更不能委屈了你。” 黛玉听了默然,便又问道,“只是如今咱们在扬州,又放了许多户家人出去,便是庄子也在姑苏老家,到从哪里拨些人进来呢。” 林夫人失笑,“这你就不用管了,你还记得前几日请我们去赴宴的那位知府太太么。” 黛玉蹙眉思量了一会,“可是那位家里有三位姐姐的宋太太么。” 林夫人笑道,“不错,她娘家也在京城,我之前未出嫁时与她便是极好的姊妹。如今多年之后再相逢,我们又是初来,少不得劳他一些引荐一类的事务帮忙了。我已请他荐几个信得过的人伢子来,到时你只管去挑就是。我想想,我如今的份例是四个一等,六个二等,八个三等。” 林夫人沉吟一会,“你就按两个一等,四个二等,六个三等来挑吧,若再有喜欢的,就做你院子里不入等小丫鬟。” 黛玉便道,“既如此,那茉莉姐姐原就是母亲房里的一等丫鬟,在我房里依旧做一等好了,锦瑟我也升她做一等,下剩的蕙儿芷儿就做二等丫鬟,其他的我从现今我房里的粗使丫鬟里选一两个乖巧的做二等或三等,再从外头买来的挑几个小的放在房里慢慢□□。” 林夫人满意道,“甚好。”一时又想起什么道,“不成,你爹爹正为你寻先生呢,倒还要为你寻两个伴读丫鬟才是。” 黛玉因道,“那里还用再寻,茉莉和锦瑟都大了,想来是不成了,蕙儿和芷儿年纪也比我大好几岁呢,不如那两个二等丫鬟的空缺就挑两个小丫鬟上来,权作伴读。” 林夫人却是摇头道,“不可。”想想道,“还是另再添两个小丫鬟,也走二等的例。我记得那日好像是黄家的领了她家小女儿来请安,叫什么雁儿的,我瞧着比你小一岁也算是憨厚的,到可充作你的伴读丫头。” 黛玉便道,“娘亲说的可是黄家大娘么,那那个叫雁儿的岂不是锦瑟姐姐的亲妹子,锦瑟如今既做了我房里的一等,再把他妹子安置做了二等,怕不好把。” 林夫人想想也是,虽说似这种世家,家仆繁衍甚众,母女或是姊妹甚至姑嫂同在一个主子房里当差并不鲜见,甚至也有主子见可心的丫鬟日渐大了,便把其姊妹也放在身边令其亲姐好生□□,等大丫鬟嫁出去了,那做妹子的便正可接了姐姐的差事,也省得主子费心。然而这样一来却也难免会有丫鬟们在主子房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的,甚至厉害的,说不定还会欺上瞒下,因而这样做算是利弊皆有。只是女儿既这样说了,想必是不愿的。 林夫人思及至此,则道,“那便算了,到时你便从外头选两个可心的也就罢了,只是别选那淘气的,没得带坏好人儿。” 第十二回 没过几日,果真有几个人伢子持了知府太太宋恭人的荐书来求见,若是平时添减几个丫鬟,只是有林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或是管事丫鬟来处置的。只是这一回因为人数众多,更因也是为姑娘挑选伴读丫鬟,林夫人便携了女儿一同挑选。 自然能到林夫人黛玉面前的都是已经教过规矩,更被林府专司□□小丫鬟的妈妈给挑拣了一番的。 黛玉见这大多都是低着头,也看不清神情容貌的小姑娘,实在并不感兴趣,不过为母亲所说,到底是自己以后身边的人,总要自己合心才是,这才来挑的。她其实已经提拔了两个原在院子里洒扫的粗使做二等丫鬟,一个取名凌雲,一个取名絮雪。因而其时房里如今只剩六个缺,两个是从二等例的伴读丫鬟,还有四个是寻常三等丫鬟,再想要,便是那不入等的粗使小丫头子了。 那旁边服侍的妈妈得了林夫人的指示,便挑了第一排头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靛蓝细布袄子的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会些什么。” 那女孩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的道,“我,婢子爹爹给取名做萦儿,今年六岁了。会洗衣打扫,爹爹还教过几个字。” 林夫人闻言便起了兴趣道,“你还识字,家里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把你卖了呢?”又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那女孩依言抬头,飞快的瞄了眼正端坐在堂上的林夫人,便又将眼睛垂下,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婢子父亲原是某地的秀才,家中原也有几亩薄田,也还能聊以温饱。只是不料刚出生的弟弟得了重病,爹爹也愁病了,家里无钱医治,就决定把我卖出去换的两个身价钱来给弟弟治病。” 黛玉便有些奇怪道,“你家里不是有田地么,怎么不卖田给你爹爹弟弟治病,倒要卖你?” 那女孩顿了顿解释道:“爹爹本说是要卖田的,只是母亲说若卖了田,却不知叫一家人作何营生。倒不如现把我卖了,把爹爹弟弟治好,若日后家境好些,再赎我回来。” 那人伢子皱了眉,忙对林夫人道,“太太,这丫头的母亲卖她时原说的是死契,小孩子的话,算不得数的。” 林夫人脸色不大好,却仍是缓和着语气对那小姑娘道,“我们家虽然日后也有可能会放人,只是如今挑的是姑娘身边的丫鬟,必得签死契的,你娘当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那女孩扑腾一下跪下道,“婢子母亲是这样和爹爹说的,也只是安慰爹爹罢了。婢子也知道,家里穷,要把人赎出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婢子母亲也和婢子说过了,日后便是卖到谁家就是谁家的人,日后家里只当没这个女儿生死不论。” 黛玉听得心里恻然,心中暗道,怎么会有这般狠心的母亲,这姑娘实在可怜。 林夫人却是深思道,“你母亲,是你生母么?”黛玉有些惊讶的往母亲那里看了一眼。那姑娘未曾答话,却开始抽泣起来。 那人伢子几乎是愤怒的看了那女孩一眼,忙上前道,“都是老妇的不是,这姑娘家原和我是同乡,她老子也是读了些书的秀才,只是年纪大了又没儿子,好不容易筹了两钱卖了个逃难的丫头生了一儿一女。可惜儿子生了没多久就得了病,那秀才也病的糊涂了,怕也没多少好日子。家里没钱,秀才娘子便先卖了那丫头,后来又见着钱不够用,便又把这女儿给卖了,实是死契,不敢瞒夫人。”喘了口气又道,“这丫头平素看着倒还好,因识得两个字,又是同乡,我便对他有些另眼相待。没想到今儿这么不懂规矩,实在是我没□□好。” 黛玉听了心下生怜,又听那人伢子这样说了,唯恐那姑娘回去要挨罚,便道,“我却是要两个侍读的丫头,你既识的字,可曾念过书?” 那姑娘大喜过望,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出言的女孩,见她穿着看不出什么料子的浅紫色夏裳,素白的绣花裙,身后站着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复而垂眼道,“爹爹教我读过千字文,我虽不能尽默出来,倒还能背个齐全。里头的字也大多认识,只是爹爹说我写的不好看。” 黛玉点头便道,“尽够了。”说着又望向母亲,央求似的道,“娘。” 林夫人蹙额,问那丫头,“且不说你家里那些,你自己怎么说呢?要知道此时入了我林家,便终生都是我林家仆妇,尤其是做了姑娘的丫头,这辈子都要对她忠心耿耿。我林家,是容不得有二心的丫头的。” 那丫鬟便磕头道,“婢子已没了后路,若夫人愿意买下我,就是救了我。别说二心了,我至此只把主子当我的心儿,肝儿。若对主子不忠心,只管教我天打雷劈。” 林夫人便朝人伢子点了点头,那人伢子本只当这次坏了自己的生意,更因是知府太太荐的自己,更恐遭埋怨甚至失了以后再扬州各家做生意的机会。却不想正是临了临了,却又是这个丫头被盐政家的小姐给看中了,不由大喜过望。 林夫人便对黛玉道,“你既选了她,就给她另起个名字把,总不好还由她叫原先的名字。” 黛玉思索片刻,又问那丫鬟道,“你说自己原叫萦儿,却是哪一个字?” 那丫鬟因答,“是萦回环绕,从草字头的萦。” 黛玉对母亲道,“我之前补上的两个二等,一个叫凌雲,一个叫絮雪,皆是从雨字,这一个索性日后做了我的伴读丫鬟,也是从二等,就叫她萦雨罢了。” 林夫人倒也无甚反对,黛玉因想再找个识字的丫鬟,却是不得。毕竟这世道能让女孩子读书的人家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得是小有余财。可是这样人家的姑娘除非是家里经了些波澜败落了,不然又岂会自卖为奴。黛玉便挑了个顺眼的五六岁小丫头,看起来倒也算机灵,再者容颜也是俊眉秀目,年纪虽小却也俏丽,便起了个名儿叫凝霓。 再来四个三等丫鬟,黛玉便道挑的没意思,全凭母亲做主。林夫人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却也心知夏天南方很是闷热,黛玉年纪又小,素来娇弱,也不敢很用冰,屋里人又多,久呆房里难免有些不适。便又亲给她挑了四个年纪稍大,看起来倒还老实忠厚的小丫鬟。因黛玉如今正学针线,林夫人已开始带着她认料子,便给这四个丫鬟分别起名道是,素绫,碧纱,丹锦,兰绡。 虽说黛玉房里的缺补齐了,然而这些小丫鬟尽管已被人伢子并林府管教小丫鬟的妈妈□□过一番了,只是若说真的在姑娘房里当差,却仍是不大中用。毕竟规矩在那里摆着,如黛玉这等自小千娇万宠的姑娘,即使性子再是不讲究的,却也没那般好伺候。在林府,从早起到入眠,哪怕只是端个水盆子,捧个擦脸巾子给姑娘洗脸,一举一动都自有规矩章程。 似这几个新进来的丫鬟还不大懂事,几个大丫鬟也不敢让她们进黛玉起居坐卧之处,别看林夫人道是如今府里的家什都是新打的,不甚名贵,还委屈了黛玉,可却也只有林夫人这样的主子才敢这么说。这些主子口中的粗笨东西若是放到外面兑成银子,哪一样也够那些中等之家吃上几年了,若是刮擦了一点儿,虽说主子不一定在意,可是却也不可能留了刮擦痕迹的东西在房里。若要换,又是一场忙乱。更别说黛玉房里的摆设,且不说那百宝阁上陈的各色珍宝,便是那里头林夫人亲自挑选的一扇大的能照出整个人玻璃镜,和摆在一旁的西洋金质嵌宝大座钟便是整个扬州城都罕见的了。若是那小丫鬟粗手粗脚的打坏一点儿,黛玉倒是个不在意的性子,可林夫人知道了只怕却是要发怒的。 因而这些个小丫鬟还跟在大丫鬟和嬷嬷身边学规矩,寻常见不到主子。黛玉身边本就人手不足,如何倒还拨的出懂规矩的大丫鬟来教导?到底王妈妈如今若没事也不大出现在黛玉面前了,黛玉也担心她镇日里呆在房里闷坏了,便正好让她来□□这些小丫鬟子,横竖她又懂规矩,又知黛玉喜好,安排他是最恰当不过的了。然而王妈妈毕竟年老,那些小丫头子又小,也是爱淘气的年纪。黛玉也怕他精力不遂,管不过来,便又令茉莉锦瑟两个得了空权也去帮把手。 第十三回(上) 却说这一日午后,天气十分闷热,黛玉闲来无事,便坐在房里解九连环玩儿,权作消遣。只因黛玉年纪小,众人也不敢很给她用冰,便只拿了个白玉碟子装了些冰块儿,时不时的更换罢了。 忽而黛玉听到打起帘子的声音,紧接着,便又听正坐着外头的丫鬟笑道,“箜篌姐姐来了。”又听一女音道,“哎,锦瑟,正做香囊呢,姑娘在么。”便听锦瑟道,“哎,别动那个,我刚分好的线呢。你啊,亏得茉莉姐姐不在,否则你非得唉说不得。姑娘在房里呢,怎么,是太太找?” 便听箜篌道,“可不是,说是太太娘家来信了,哎,回头再来和你说。” 黛玉抬起头,果见一个穿了海棠红夏衫的丫鬟绕过前头的花梨木围屏走了进来,笑着屈膝福了福道,“姑娘好,太太让我请姑娘过去呢。” 黛玉因方才听了个大概,因而问道,“我方才恍惚听到你说来了谁?” 箜篌便笑道,“是姑娘外祖家,知道太太添了哥儿,便派了四个婆子并几个管事送了信并些礼物来。” 黛玉便站起来道,“哦,弟弟都百日有几个月了,这不早不晚的,再过几个月都快到周岁礼了,这可算什么呢。” 箜篌便顿了顿,含糊道,“好似说是那边府里头有什么事儿耽误了。” 黛玉有些不解,只是想着这丫头既不好说主子的事儿,自己就待会去问问母亲好了。忽而又想起来,若自己没记错的话,那珠大嫂子的遗腹子兰儿和自家弟弟的生辰差不多也就隔了几个月,算起来也差不多就是前两个月的事情了。本来添丁是件好事,可奈何那孩子却是遗腹子。这样说来,那府里的事就必是珠大表哥去了。 思及至此,黛玉便忙让丫鬟给自己换了衣裳,又理了头发,便带了几个丫鬟匆匆去了母亲房里。 去往那静雍堂的路上,箜篌也吞吞吐吐的说了,果真同黛玉想得一般,原是那林夫人的大侄儿,黛玉的大表哥贾珠没了。只可怜那珠大奶奶,在葬礼上哭昏了过去,才知道已怀了孩子。这般全家人悲中带喜,喜中含悲,好歹生了个男孩,也算是继了香火。 因贾珠死的时候,林夫人正怀着胎,贾家太夫人恐女儿闻讯伤心,因只瞒着不叫人告诉。后来,林夫人生了孩子,虽早早的报了信,可一来路途遥远,而来那珠大奶奶怀相又不大好,当家的二太太又伤心管不得家,这便耽误了许久。直到如今虽珠大爷没了,到底珠大奶奶生了儿子,那二太太也算是腾出手来。这才开始料理家务了。想着林夫人已生了孩子,又在扬州定居了,便巴巴的把礼物送过来,只说是给外甥和外甥女的一点心意罢了。 黛玉闻言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虽没见过那位先珠大表哥,却是和珠大嫂子相处过得,也颇喜欢兰儿的乖巧性子,想到至此以后他们娘俩便是孤儿寡母。珠大嫂子年轻守寡,虽在锦绣罗绮中却心如死灰,也唯有和几个姐妹写诗消遣时才会有几分笑颜,而兰儿甚至是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也着实可怜。 黛玉虽已不和林夫人同住,然而院子却也是紧靠着的,也没了多久,便见林夫人屋子赫然眼前。因夏天,林夫人又惧热,屋前悬着门帘子十分轻薄,便用了一套水晶帘子压着,免得风一吹就开了。可是却也极不隔音,黛玉方走到台阶上,丫鬟且还没打起帘子呢,便听屋里传来林夫人的抽噎声。 黛玉心里一紧,这回却又是孙姨娘打的帘子,黛玉却也只不过点点头便罢。那厢却又有丫鬟道,“姑娘来了。” 林夫人见果是女儿来了,忙拿帕子擦了残泪,道,“玉儿,你过来。” 黛玉便依言过去靠着母亲坐下,却见面前立了四个小机子,旁边站了四个婆子,,穿着四色茧绸衣裳,头上也插戴了几只金簪宝钿的,再仔细看看,却是以前在贾府见过的几个,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一个是周瑞家的,一个却是邢夫人身边的费婆子,还有一个黛玉却是不记的了。 林夫人自是不知,便道,“这是我姑娘。”又对黛玉道,“这是你外祖家的几个嬷嬷。” 那几个婆子便行礼道,“林姑娘安。”黛玉便稍稍侧了身子,又颌首还了礼。 见此,林夫人便对那几个婆子道,“你们也权坐下吧,无妨的。”那几个婆子便依言坐了。 黛玉便问林夫人道,“娘亲眼角怎么红红的,莫不是方才哭过了。” 林夫人想着又悲上心头,不由捂了捂眼角,费婆子便道,“姑太太可别哭了,我们来时老太太可交代了教我们别让您太伤心了,您这把眼睛哭坏了,到教我们如何好去和老太太交代呢。” 林夫人因道,“我竟不知我离家这么些年,竟出了这许多事儿。”又哭道,“我虽有这许多个侄儿侄女,可这么些年了,我唯一亲手抱过的,也不过是珠儿元春这两个。如今倒好了,一个进了宫,这辈子也不知何时能见一面,一个呢,干脆就是没了,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倒浑叫我这做姑妈的伤心。” 房中众人闻言皆落了泪,便是黛玉,念及李纨贾兰也不由红了眼眶,却还是拿了帕子给母亲擦泪,道,“娘亲,别太伤心了。” 林之孝家拿帕子抹了泪,声音还带着些哽咽道,“姑太太也别哭了,您是长辈,若是因此伤了身子,反而叫珠大爷在地底下也愧疚呢。老太太说了,就是担心您听着这事伤心,之前才不叫告诉您的。如今好歹是有了小少爷,珠大爷纵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弥目了。” 周瑞家的便哭道,“只可怜我们小少爷,方出生就没了父亲。” 费婆子见房里都在大哭,可他虽掉了几滴眼泪,到底是大房的,也没甚可伤心的,又不是那惯会作伪的,渐渐的也哭不大出来了,便索性揉红了眼角道,“周家妹子,你可也别哭了,倒又惹得姑太太伤心。回头老太太知道了,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众人闻言便都止了泪,林夫人便又问道,“老太太可还好吧,大嫂子二嫂子呢,他们年纪也大了,怕是受不得这打击。”又问道,“珠儿是何时没得?” 林之孝家的便一一答了,林夫人听得母亲并两位嫂子虽然伤心,却还到底撑住了,并没什么大碍,倒也罢了。便又问道,“珠儿的孩子是何时生的,可起了名没有。” 周瑞家的便道是今年某时生的,又答道,“因少爷生的单弱,老爷叫先不给取名,等过了周岁再起也不迟。” 林夫人便叹了口气,“这倒是对的,晚点取名也好,我这两个孩子,大的也是过了周岁方起的名。小的呢,如今还只是哥儿大爷的浑叫,我们老爷原也是说先等着,满了周岁过了抓周礼再给他起名也不迟,无非也就是为了好养活罢了。” 第十三回(中) 林夫人此话出口之后,便又叹了几声,复又问那费婆子道,“琏儿可还好?上回来的说是琏儿取了二嫂家的侄女儿,如今可还好罢?可有了消息?” 费婆子便回道,“可说呢,如今还没见消息,我们太太常说了,自琮哥儿没了,老爷膝下不过这一根独苗,咱们这一支又是承爵的。这会还没音信,可把太太急坏了。” 林夫人便道,“也不必太急,孩子们都还小呢。且看我,如今不也是儿女双全了。好好保养便是了,日后还有的孙子抱呢。” 林之孝便凑趣道,“姑太太如今是再有福气不过的了,这儿女双全,可不正是一个好字么,不过怎不见大哥儿。老太太还说想见见外孙子外孙女,只可惜却是相隔两地,姑太太寻常又回不了娘家。” 林夫人因道,“他还小呢,出来怕着了暑气,倒时有一场麻烦,且不叫他出来见人。我这一双儿女皆得来不易,难免小心些,回头告诉母亲,说我们都很好就是了。” 旁边那个黛玉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的妇人便笑道,“老太太是最疼姑太太的,爱屋及乌,又怎么会舍得哥儿受热。不过见着大姑娘,想来那位哥儿必也是极好的。我这老婆子,这些年来跟着主子原也算有些见识,却也没见着这般标志的姑娘。” 林夫人便笑道,“可是胡说,她还小呢,看的出什么来。”说着却把黛玉搂在怀里,因她年纪小,林夫人虽知道她早慧,然而却因为黛玉平素也不出门,林夫人自己又看的严,又没教她甚人情世故,到底还把她当做一个混不知事的孩子,说话也并不避忌。 黛玉忽而想起这嬷嬷是谁了,不是尤氏身边的得用的吴嬷嬷又是谁。黛玉曾在荣府见过她几回,只是后来大约是她年纪也大了。尤氏每回去荣府,要么是独身一个带几个小丫鬟,要么是带着贾珍的两个妾,倒是很少再见她了。 却听那吴嬷嬷笑道,“姑太太岂不闻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大姑娘虽小,这番品貌,又是出自您的教养,府上的门第,指不定日后自有一番大造化呢。” 林夫人便掩嘴笑道,“你主子是个老实的,你老了老了,倒是油嘴滑舌起来。罢了,我才不与你说这个呢。敬大哥哥如今还在可还好,可还爱在那道观里倒腾?” 那吴嬷嬷便苦了脸,“哎,老太爷如今越发起兴了,只爱与那道人日日烧丹练汞的,甚至有时住到那道观里几日不回来。老爷太太都劝过,只是做老子的不听,儿子儿媳妇也没得法子。” 林夫人道,“敬哥哥也真是,便是真信这个,也不必做到这份上,传出去像什么呢。”又道,“你们府上何时换了称呼?” 吴嬷嬷便只得道,“原是老太爷说的,他自常住到道观去,便不大在管事,后来咱们府里老太太没了,蒙西府老太太的恩,四姑娘搬到那边去住,老太爷就更是万事不理。如今蓉大爷定了亲,老太爷便索性令府里都换了称呼。” 林夫人道,“蓉儿才多大,就定亲?你们老爷太太未免也太着急了吧。虽早些开枝散叶是好事,可也得顾忌这孩子年纪。”又道,“女方是哪家的?” 吴嬷嬷便笑道,“是位极好的姑娘,原是咱们府里的世交,现任营缮郎姓秦讳业秦老爷家的大姑娘。太太因喜欢他长得袅娜纤巧,态度风流,行事又温柔和平,时常请到家里来。后来越来越喜欢,便动了娶进门做儿媳妇的想头。老太爷,老爷也同意了,只是因蓉大爷太小,又不好耽误人家姑娘,便先定亲,过些年再取进门来。” 林夫人听得莫名其妙,贾府如何出了个姓秦的世交。既说世交,必是几代都往来的,自己虽是久未回娘家,却也不见得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再来宁府虽不如何,却也是个公侯之家,也算是上的仕宦之族了。蓉儿既是独子,日后不光要承继爵位,更还是家世一族的族长,长子宗妇,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做的,如今倒要求个五品官的女儿做媳妇。更别说蓉儿年纪还小,却说什么怕耽误了人家姑娘,才要定下亲来。便是那姑娘再好,再得长辈欢心,也不致把这宗妇的人选就这样随随便便择定了,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思及至此,林夫人不免疑心尤氏是否有了私心,毕竟她是继室,蓉儿又非她亲子,若是选个不中用的出来,便是日后蓉儿大了,宁府也是她掌握着权柄。又或是,林夫人心中一动,便出言问道,“说起来,你们太太也进门这么些年了,难道也没个消息?” 那吴嬷嬷却也是个聪明人,也是能在内宅混出名头的,又有几个是笨的,瞬息便明白了林夫人的意思,便皱眉道,“姑太太您可别提这事了,这说起来,太太就难受的不行,常说老太爷,过世的老太太,老爷,都待她极好。她也想得个孩子为贾家开枝散叶,可偏偏就是不行。好在膝下还有个蓉大爷,虽不是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却是母子同心,情分深得很。如今又定了位奶奶,我们太太看她也和亲闺女似的。还道日后她一进来,就教她管家,日后把媳妇教出来,她也能享几年清福那。” 林夫人听她这般说,心下稍安,笑道,“你们太太也不用急,这么多年了,蓉儿和她亲儿子估摸着也没两样了。日后有了孙子,孙媳妇,不也是恭恭敬敬的叫她老太太。再说了,他还年轻,珍儿也不老,日子久着呢,指不定那一日就生个小子姑娘的。那媳妇既是她看着品貌皆好的,想来也不会差了,日后只等着享儿孙福罢。” 众人皆凑趣的笑了一会。 黛玉却暗道,这位蓉大奶奶却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原自己在荣府所闻,就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是。且不说自己,便是宝姐姐那般八面玲珑的人物也难免有几个人念叨她。这还是客人呢,若算上三春姐妹并珠大嫂子,更是不用说了。可是这位蓉大奶奶呢,以最小的重孙媳妇的辈分,却是哪一个对她都是心悦诚服。且不管她真实性情如何,这一点便是极难的了。 众人又谈笑了一会,因时候不早了,那四个仆妇又是远道而来,脸上亦颇有疲色,林夫人便让人收拾了几间屋子且让他们去休息。又笑着言称让他们在这扬州且受用几日再回去当差,正好顺便带些土仪回去。 却是私底下又派人告知那林之孝家,道是休息好了便独来太太这里,太太另有事要问。 第十三回(下) 晚饭后,林夫人看着林如海拿着黛玉的功课点评了几句,又抱着儿子逗玩了一会,直至女儿回了房,儿子也累得沉沉睡去。方道今儿小日子来了,便将林如海打发到姨娘那里过夜。 林如海和林夫人多年夫妻了,虽则林如海一个男人未必有多体贴,可是到底多年的默契还是有的。林如海也不多问,便自去了李姨娘房里安置。 却说林如海离了院子之后,林之孝家的便在魏紫的带领下摸摸索索的来了。他见房里除了林夫人并两个心腹丫鬟之外并无他人,又见林夫人仍旧是早前的抛家髻,正中的一挂朝阳五凤大钗前头垂下的珠链摇摇晃晃,珠链最末的一颗硬红坠子正悬在中央,一身大红片金牡丹长袄,下系暗绯色缎子裙,烛光影影绰绰,打出一片阴影来。 林夫人正坐在屋里喝茶,见她来了,茶盅盖儿微微一顿,发出一声轻响,林之孝的便慌忙跪下请安。 林夫人教她起来,又让姚黄给搬了个绣墩让她坐,林之孝家的却是坚辞了,自在一旁的脚踏上坐了半边。 林夫人便继续问他荣府境况,直言道,“你也别给我来那些虚的,我是什么性子的人你也知道,纵我嫁出来了,也是贾家的姑奶奶。我想知道什么,你就得给我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那林之孝的便苦笑道,“这府里的大事都说了,姑太太可叫我说什么呢。” 林夫人便冷笑道,“我虽这几年不大管事儿了,也不是那混事不知的。这几年家里府里瞒了我多少事儿。我也不说别的,元春进宫,珠儿,琏儿娶亲了,竟之前没一个和我说的,隔了几年才和什么似的交代一声也就罢了。这回倒好,珠儿没了竟隔了这么久才想起来和我说一声。” 林之孝便讪笑道,“实在是老太太担心您才会。” 林夫人怒道,“你竟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若说这桩是老太太的缘故。那元春琏儿呢?好,元春也就罢了,人家有亲爹亲娘,进不进宫的原也轮不到我这做姑妈说嘴。可是琏儿呢,他没了亲娘,爹又是混事不知的,早前我走时老太爷就说过,让给他寻个书香世家的女孩子为妻,这才堪当宗媳。可如今却又算是怎么回事。” 林之孝的不敢回嘴,林夫人便接着冷道,“琏儿是长房长孙,日后也是要承他父亲的爵的,府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倒是让他娶一个连字也不认得的姑娘?这可是日后的将军夫人,荣国府的主母。” 林之孝的低声道,“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王老爷如今在京中也是颇有名望,日后琏二爷若是出仕,多少也能帮些。” 林夫人不由嗤笑一声,“这话是二太太说的吧,既如此何不为琏儿求取那王子腾的亲女呢,倒求个侄女儿来?王子腾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女,如何会为个侄女婿出力。还说琏儿出仕呢,若真打算好好栽培他,如何不让他好好读书,便是那府里的敬大老爷,如今虽不怎么样,当时却也是在承爵之前考了进士,又入了朝堂为官的。同是日后承爵的,怎么差别就那般大。” 林之孝不敢插话,又听林夫人道,“我也知道你觉得什么,我这出嫁了的女儿,再管娘家的事儿未免有些越俎代庖,可是你瞧着一桩桩一件件,像是合适的么。也不知娘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姑娘家送去宫里做女吏,那家有脸面疼女儿的会这样做,女吏也不过说的好听些把了,还不是那伺候人的活儿。元春也是娇养大的,这做祖母亲爹娘的倒也舍得?琏儿呢,取了他二婶的侄女,大嫂本就同他二婶不睦,有个面子情就不错了,如今儿媳妇又是王家的,还是二太太的亲侄女,继室婆婆和亲姑妈之间孰轻孰重,是个人都知道靠着那边,如此一来,婆媳之间能和睦那才是怪事。哼,这可不就是乱家的根本。” 林之孝讪笑的道,“大太太和琏儿奶奶倒还相处的不错,并没有什么红脸的,琏儿爷如今也和奶奶蜜里调油似的,好着呢。姑太太虽是好心为了娘家,只是,也不必如此担心了。” 林夫人怒极反笑,“合着在你看来,我是闲吃萝卜淡操心了,也罢,你也不用再说了,我只看着日后,你们只当如今大嫂不比前头的家世好,有本事,未免看不起她。却不知道那也是一个能在父母早丧之时还能独个儿养大弟妹,把自己嫁进贾家的人物呢。王家女也素来有心机,会计谋,天生的家学渊源,日后还不知要弄出多少事儿来。” 林之孝的不语,慌乱的连辩解之言也说不出来了,扑通跪倒地上。心里暗骂,久不见姑太太,竟也忘了她往日威势,只记得府里如今是二太太的天下,竟说了那般无礼的话,可是自寻死路了。竟吓得两股颤颤,好歹没吓溺了。 林夫人见不惯她那样,便让丫鬟强撑了她坐下。那林之孝家的半天见林夫人气怒无言,又思及老太太往日威严,才不得不勉强提了胆子,用话引到一边去。又道什么二太太二子宝玉,天生的可爱,更兼生来便口含晶莹宝玉。如今也长大到八岁的年纪,住在老太太房里,承欢膝下,老太太十分喜爱。见林夫人面上仍是淡淡的,便又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通,什么老太太十分想念姑太太,做梦也会想到姑太太小时候,说的林夫人不免又伤怀起来了。 林之孝偷眼看了林夫人的神色,见林夫人脸上已无怒色,便忙将赵姨娘生了三姑娘探春,三爷贾环又为二老爷添了一子一女的话给停了。 林夫人因又问道,“那如今三姑娘养在老太太那儿,那环哥儿哪,是在老太太房里还是在二太太房里养活?” 林之孝便讪讪道,“老太太那里已有了三位姑娘并宝二爷,实在没心思在养了,二太太那会子正照看珠大爷,分不出心思来,再加上赵姨娘又苦求,就索性先让赵姨娘先服侍着了。” 林夫人便叹了口气,也未曾说什么。 林之孝家的窥着林夫人的神色倒还算好,便仗着胆子夸起宝二爷来了,又是天生聪颖,又是活泼可爱的,待长辈孝顺,待姊妹们也是极佳的。林夫人虽与其母王氏素有间隙,然而那也到底是自己侄儿,哪有不疼的,渐渐的也嘴角含笑起来。 林之孝见此,便笑道,“宝二爷是好的,我今儿看林姑娘也是好的,若是两个能凑在一起,可真是一对儿金童玉女,这可不是天赐的姻缘。” 林夫人闻得此话收了笑意,盯着她问道,“这是你说的,还是老太太的意思。” 林之孝有些惴惴的,从怀里拿了封用蜡糊了边的信道,“老太太临走前给了我封信,说是没人的时候再给您。”说着又看了两眼身边陪侍的丫鬟。 林夫人却是不理她,径自接了信,拆了封。里头倒也没说别的,只是些母亲说给女儿的私密话罢了,除此之外,便是很夸了宝玉一番,然而到底是个孩子,能夸的不也就是那几句,和林之孝说的除了言辞不一之外大意却是相通的。又问了外孙外孙女的情况,再来便是明言了,有意要把两个玉儿凑做堆。 林夫人放下信,正色道,“老太太还说了什么,这信还有谁知道。” 林之孝便道,“这信是老太太亲手交予我的,到我手里之后便除我外再没人看到过了。”又道,“老太太说了,宝二爷是个极好极温柔的,自小在她身边长大,老太太身边虽带过许多孙子孙女,竟没有一个孩子有他孝顺知意的。林姑娘又是姑太太教养的,定也不会差,想来林姑娘日后若能和宝二爷两个在一起,定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 林夫人微微舒了口气道,“等你走时我会写一封信给你,莫放混了,那是交给老太太的。若是老太太再要问,你就说,府里只这么两个孩子,老爷疼宠甚重,日后的婚事只怕也是要老爷亲自拿主意。我虽是他们母亲,更是林府夫人,却也没法子做这个主。” 林之孝为难道,“这个,姑太太,老太太听了只怕会不喜。”想想又道,“宝二爷是个极好的,姑老爷日后见了他想来也不会不同意的。” 林夫人道,“这婚姻之事太过于重大,再说了,想来,二太太当是不大清楚这事儿吧。” 林之孝家的默然无语。 林夫人忍了怒气道,“我信里会写明了,这事儿决计不成,且不说孩子还小,便是大了,我也得仔仔细细的看着打量着,给她挑个好的。”又冷笑道,“更何况二太太还不定怎么想呢。” 林之孝家的眼见差事不成,不由急道,“姑太太何苦这般就下了定论呢,不如再好生思量会,和姑老爷商量商量。毕竟宝二爷虽是二太太生的,却也是在老太太面前养大的,亦是您的亲侄儿啊,这知根知底的,难道不比外头的强不成。” 林之孝家的见林夫人不语,不由又道,“老太太是最心疼您的,说起来,林府人丁确实也是少了的。林姑娘唯有一个兄弟,年纪还小她三岁,姑老爷又是为朝廷做事的,随朝廷派遣而动。若是嫁给那不知根底的,万一受了欺负可如何是好。嫁回咱们家,一来宝二爷是个好的,二来呢,老太太也会看着,必不叫林姑娘受气。”想想又加了把火道,“如今说句姑太太不爱听的,当年您还没生下哥儿的时候,老太太就私下里和我说了,若是您日后真的没子嗣,就让宝二爷和林姑娘成亲,日后生下的次子承继林氏,也算是让您和姑老爷日后香火有继。” 林夫人闭了闭眼,道,“我也和你说句实在话吧,这事儿但凡我活着,就决计不成。不说别的,若是日后黛玉真的嫁进贾家,二太太就是她亲婆婆,我就是死了,也放不下心。” 林之孝似乎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林夫人嘴角一抹嘲讽的笑道,“绕梁的父母兄弟,如今已被仁善的贾二太太给放出来了,归还了身契,做了自由人。” 林之孝方还未察觉,忽而想起来,那绕梁如今可是做了林府姨娘的人。这,父母兄弟被放出来了,这岂不是让主母那里失了把柄。 林之孝惊慌失措的望着林夫人,却听林夫人道,“我也不怕,想来她必是见我生了儿子,她没了儿子心里不平横要给我找些麻烦,我不和她计较。再说,我已有了一儿一女,那里又怕什么姨娘,便是真出个庶子庶女,又能如何?绕梁虽是个有抱负的,可是也是个聪明的,父母兄弟放出来了又如何,她已被我压了这许多年,又还岂能翻身。”说着又笑了起来,“再说了,一家老老少少的从京城到扬州又岂是有些盘缠就能到的。” 林之孝惊骇起来,林夫人便道,“你就这样和母亲说,也不必让她担心我,绕梁家的人已经在我婆婆生前留下的庄子里了,很安全也很秘密。毕竟,她也伺候了我这么些年,我也还是念旧情的。” 林之孝家的稳了稳心神道,“二太太这样做,老太太必是会发怒的。” 林夫人淡笑,“我本不打算说这个的,只是,罢了,母亲会明白的。” 一月过后,这四个婆子并贾府其余的管事,携着林如海并夫人孝敬老太太并给各位亲友的各色礼品到达神京,其中珠玉琳琅不可言述,珍宝相衬难得一见,更是人人都顾及上了,众人无不说姑太太大方的。 只是也不知为何,没过几日,贾府的二太太因故惹怒了老太太,被罚去跪了佛堂,又因丧子之痛,到病了些许日子,贾老太太因让大房的琏二奶奶开始帮着管家。 然而这位奶奶却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全无新媳妇的羞涩腼腆,管起家务来雷厉风行,全然不似其姑母二太太的和蔼仁善,贾府诸人抱怨十分,却又不敢违抗,也就凑合着过了。 第十四回(上) 晚间饭后,黛玉因已写完了林如海留下的功课,得了父亲几句赞语,心下颇为欢喜,更兼听父亲道,正为她寻先生,如今已有些眉目。黛玉心下有些不确定,不知是否又会请那位贾先生。 说起来,这位贾先生虽算是她的启蒙师傅,但不恭敬的说一句,也着实没什么师徒之情。这既是因为先生没有教她多久便起复为官,从此也就断了联系,更是因为当年身在贾府,自己虽从未见过他或是他的家眷,却是常常从宝玉,或是贾府女眷那边听过他的声名,却都不是什么好话。宝玉骂他是沽名钓誉,国贼禄蠹之流,亦听小丫鬟道因琏二哥哥挨打,连平儿这等温柔的亦骂他自连了宗,不知惹出多少祸端,甚至还从贾府几位姑娘那里知道了宝钗姐姐的哥哥之所以能杀了人却安然无恙,便是靠着这位贾先生,贾大人胡乱判的案。 每当听人家这样说起来,自己便很是生气更兼惭愧,虽说不好非议长辈,更别说是老师,可是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值得人家尊重。而这样一个人,也不知怎的瞒过了爹爹,做了自己的启蒙先生,更推荐给贾府,若非如此,大约也没有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私心下也不免有些庆幸,好在贾府众人只当这贾先生是因是同姓贾,又是父亲同僚所荐给父亲,再通过父亲荐给贾府,算是通过贾府这同姓的求个出身罢了,却还不知道这先生做过自己的蒙师。不然,自己只怕羞也要羞死了,然而纵是如此,自己却也十分担心这会坏了父亲的清名。 自己犹记的,上一世爹爹虽有意延师为自己正式开蒙,却因母亲兄弟身体不好而延误了不少功夫,因而及至母亲去世前一年才由同僚推荐,请了这位游历而来的贾先生。 这原是父亲听那同僚说了他原也是中了进士,入了官场,只是受不住官场排挤才以山水为寄情,游历四方江湖。这贾先生人品虽不如何,学识却是极好的,因得了父亲的赏识,留了他做西席。后来又因自己也要进京,便索性托了他一同前去,更将他的入仕托给了二舅舅。 可是,这一回,爹爹这般早就为自己寻蒙师,那贾先生应当还没有到扬州吧。只是若是万一还是那位先生又当如何?自己已是认定了那先生并非什么纯善之辈,若是这人和自己无关也就罢了。谁又有那心思与那一个与自己无关之人计较呢,可是,若是真如前世里一般,父亲仍举荐了他,岂不是又酿出许多恶果来?若是万一他坏了什么事,会不会牵连到父亲,会不会败了父亲的名声。 黛玉心里十分烦恼,便也未带丫头,信步走到了自己院子里的小书房。此间灯烛明亮,萦雨,凝霓两个正坐在书桌旁的两个小绣墩上看书。凝霓进府之前并不识字,如今认得的几个还是黛玉闲时教她的,然而这小丫头却是十分用功。因知道自己和萦雨是姑娘的侍读丫鬟,虽说很不必有什么学问本事,谁会严格要求一个侍读丫鬟的学问呢,可是一旁有个本来就识字更兼爱读书的萦雨,黛玉又是个好看书的,这凝霓丫头哪怕只是为了在姑娘面前得个好,也不得不用功了起来。 两个丫鬟听到黛玉进门的响动,不由站起来道,“姑娘好。”又把书合起来,预备放到书架上,面上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红晕。 黛玉忙止了,笑道,“不错,你们倒是用功的。”说着便看了一眼两个丫鬟手中书的封皮,一个是千字文,一个是三字经。便不由笑道,“这必定是萦雨翻出来的。” 萦雨便讪讪道,“茉莉姐姐说,姑娘让奴婢们负责收拾书房,早前收拾好了。因见到姑娘书房许多书,我就忍不住,想看看。”想想又道,“未经姑娘许可,妄动了姑娘书籍,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黛玉见书桌前放了两个朴素的绣墩,显是从旁的屋子搬来的,要知道,为了自己安心在书房看书。这间房里只放了一套书桌靠椅,皆是寻了好木料按自己身量定做的,这两个丫头自是不敢坐的,站着看书容易累,不便久待,便只好从不知什么地方搬了个绣墩坐下。 两个丫鬟见黛玉就不答话,不免心下有些惴惴,忽闻黛玉一声轻笑道,“这有什么怪罪的呢,喜欢读书是好事。你们有这个心,我很满意了。我这里的书你们可以随意看,只是别弄脏弄坏了,若有不认识的字,或是那一句不识的的只管来问我,我虽也不大通,你们倒还是教的的。”见她们两个有些不敢置信,便笑道,“可是不信?你们也别想那么多了,每日里收拾了书房,就好好看书,哪怕只是能识几个字呢,日后做管事娘子也好,放出去也好,都是有进益的。” 萦雨,凝霓听了喜不自胜。姑娘这般说,岂不是就是再变相的许诺她们的前程,虽然日后的事儿如今且说不到,可是哪怕听听这样的话心里都觉得安定几分。 黛玉却是没想这么多,打量了书房一圈,这书房虽是自己每日都要来的地方。可是除了刚搬来的前几天布置这里,之后却也没多花多少心思再布置屋子上了。举目望去,累得满满的书架,花梨木精雕的书案座椅,一对儿透亮的水晶花瓶,插着数卷古画的汝窑瓷画轴缸,一旁的安置的是一座精致大方的西洋钟,更有许多零碎的器具摆设陈列其中。因为这是书房,黛玉自己定下了规矩,寻常人不经过自己的同意是不许进来的。唯有这两个丫头,虽是伴读,却也专司书房里的笔墨,打扫擦洗一类的活也尽由他们包揽。而如今,这间屋子显然也被他们收拾的还算干净。而那两个绣墩,着实与这清雅精致很是不搭,看起来又很是笨重,估计对这两个丫头来说是沉得很,没人敢进书房,也亏得她们两个每日里搬进搬出。 黛玉便道,“这里给你们读书也不大方便,你们每日忙完了差事,可以带书回去看。我记得你们两个是住在一起吧。” 那两个丫鬟十分惊喜,道,“是,茉莉姐姐当时给我们安排的屋子,我们就是住在同一间。”萦雨想想又补上一句,“屋子里还有合用的桌椅呢。” 黛玉只一笑,又道,“可别看坏了眼睛,灯烛不够就去找茉莉,我会和她说的。” 那两个丫鬟喜不自胜,黛玉却是不以为意。随意翻了两本书,却没甚心思看,更兼暑热难消,虽时辰还早,却无事可做,便令茉莉锦瑟让几个婆子打水去,好生洗了澡。便换了寝衣,安然又是一夜好梦。 次日里,因前夜睡得早,黛玉几乎天才方亮便起了,梳洗完毕后。估摸着父母那里应当还未梳洗,自己也不好立时去请安,便携了两个丫鬟去府里的小花园子,打算折两支花去给母亲插瓶。 盐政府的小花园子其实并不大,也没种什么奇花异草,不过此时正值夏花繁盛的时候,便是最寻常的月季,木槿也颇带了几分生机。 说起来,当初苏州林府老宅也有一个极大的花园子,里面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更兼里头还挖了一个大湖,引了府外活水,里头散养着些锦鲤,亦也有寻常鱼种,更有极为妍丽的荷花。每逢盛夏,荷花盛开,当真如水面凌波的粉衣仙子一般。 黛玉一边回忆一边往前走,心里有些可惜,说起来,那园子里也有精致房舍,亭台楼阁,论起来虽不比大观园的奢华,景致却也是可以相比的了,那毕竟是林家几代人的积淀。只可惜家里虽有如斯美景,却是前世今生都未曾好生游玩过。前世里是没有什么印象,大约去过了也不知道,后来再回乡,自己因父亲早亡,心如刀绞,哪里还有心思在园子上,又因父亲把全部家产都托付给了琏儿哥,后来只怕连老宅也给卖了。而这一世,因那整个园子都是靠近水边的,偏自己年纪又小,母亲又唯恐自己出什么事儿,寻常并不叫人带自己到那边玩去。自己也不是那爱玩让母亲操心的,因而记忆中只有几次母亲带自己去园子里赏花,却也是没逛多久就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回屋休息或是处理事务。 而这个小园子,里头既没湖也没河的,唯有几口老井以作灌溉生活之用。再者黛玉也稍大了些,更兼身边陪着的丫鬟也多了,黛玉闲暇时到这里逛逛,林夫人倒是十分放心。 第十四回(下) “姑娘安好?今儿您起的真早。” 黛玉被身后的忽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淡紫色底碎花小袄,下系着月白纱裙,不是安姨娘却又是谁?黛玉便微微笑道,“原来是安姨娘,方才还未见呢,怎么忽然就到我后头了,吓了我一跳。” 安姨娘原是林如海同僚的族侄女,姓安乳名如蜓,后来许配给了林如海做姨娘,算是个良妾,又因自诩容颜姣好,又是良家子,念及主母多年未育下子嗣,方进府时不免有些心高气傲,本想搏个二房奶奶做,日后再生下一儿半女,虽没正室名头,也能和正房夫人平起平坐,故而在林夫人面前也不甚恭敬。林夫人出身荣国府,如今虽有些败落了,当年也是头一份的世家嫡女,更兼又是家中长辈宠大的,彼时林老夫人又已过世,林府后院便是林夫人一手把持,如何容得下她猖狂,很是整治了一番。林如海又厌她不懂规矩不敬主母,虽然念着同僚好意,心中也不大喜欢。 而后多少年过去了,这安姨娘也仍旧是个姨娘,好不好也有几个小丫鬟伺候着,府里下人也叫一声姨奶奶,与另几个姨娘平起平坐。然而这安姨娘心中总是有些不忿,好不了多久便要闹出些事故来,不过那些小打小闹,却也入不了林夫人的眼,兴致来了便逗弄一番,全当招了个女先儿解闷了。 那安姨娘也没带个丫鬟,孤身一人,此时有些哀怨道,“我是如草荠一样的人物,原就不入姑娘的眼,姑娘看不着我也是寻常。” 黛玉皱了皱眉,不知这安氏又有何意,虽不大看重她,然而到底是父亲房里的,也是府里半个主子,不好当着丫鬟的面和她计较。一旁陪侍的茉莉早就开了腔,“安姨娘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从姑娘身后窜出来,好歹没把姑娘吓着,若是吓坏了姑娘,太太只怕是要生气了。” 黛玉闻言含笑的看了安姨娘一眼,笑斥道,“我哪有那么精贵,你们当我是什么,一碰就碎?”说着又转头向安姨娘道,“方才您说什么,什么入眼不入眼的,我没听清呢。” 那安姨娘勉强笑道,“姑娘听岔了,我是说是我自己莽撞了。” 这安姨娘便是这一点好,虽然时不时弄出些小岔子,却也倒是见风使舵的快,见好就收,或者说是一碰壁就缩回去了,倒也不敢闹出什么大事,说到底,还是之前被林夫人整治怕了,不敢得罪正室和嫡出子女的。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林夫人才容忍了她这么些年。 黛玉便回头半俯下身,这里正种着些盛放的芍药,黛玉用手轻轻拂过花瓣,茉莉取了竹剪道,“姑娘,这芍药开的这般妍丽,拿回去给太太插瓶必是极好地。” 安姨娘便在旁道,“原来姑娘是要给太太挑花儿,依我看,这芍药便是极好的了,拿回去插瓶也好,插在头上也好,太太都必是极喜欢的。” 黛玉却是改了主意,站起来道,“算了,若是剪下来,这花便亡了,未免可惜了。倒不如待会叫两个婆子拿个瓷盆来,移一株好的搬到母亲房里,这样母亲可以在房里看到花儿,又不会伤了这花了。” 一旁的兰绡闻言便笑道,“姑娘这主意好,我着人拿盆子去。”说着也不待黛玉发话径自跑走了,茉莉几次喊不住她,不免嗔怪道,“这丫鬟,总是这般说风就是雨的,当再学学规矩才是。” 黛玉便笑道,“她还小呢,也别很拘了。”又笑着对安姨娘道,“姨娘久不在母亲房里伺候,大约不知道,母亲一贯不爱在头上戴花,纵要戴,也只戴那纱花,绒花,不爱这鲜花的。” 安姨娘面色有些僵硬,呐呐不敢言。心中却道,这丫头这么一说,倒好似是我不对似的,这府里谁不知道贾氏防我们这些姨娘和防贼似的。就是不叫我们去立规矩,看着是慈悲,其实还不是防着我们见老爷。这常年累月的把我们拘在院子里,谁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儿草儿的。 一旁黛玉却并不管她,径自和茉莉挑起花儿来,不时议论那朵花开的鲜妍,那株开的颜色正,说说笑笑,倒也自得其乐。 这主仆两个说话,安姨娘在旁边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又因方才被黛玉和身边的丫鬟一顿抢白,不由暗悔自己不当走出来的。然而想到心中那一事,不免又动摇起来,夫人寻常不让自己去正房,自己也难得见一次老爷,夫人又不喜自己。可是这姑娘却是老爷夫人的心头肉一般,若是能哄得姑娘在老爷夫人面前帮着美言两句,那事儿说不准就成了。 原来,在林府全家迁到扬州之前,安姨娘的兄长曾来寻过她。这安家祖上虽也是耕读之家,甚至族中还颇出了几个有能耐的官员,可惜枝繁叶茂之中却也隐藏了些许枯枝败叶。 如这安姨娘之兄,姓安名仁庭,便是个吃喝嫖赌,无一不做的恶棍。当年安姨娘进林府,原就是因他欠了一笔赌债,险些被逼着卖了老婆妹子。亏得这安如蜓原先跟着早亡的老娘去族伯母那里请过安,便去求她庇护。后来因为这位族伯父的帮忙好歹过了难关。可是这家徒四壁的,日子也再难过下去了,安仁庭之妻不堪忍受,便弃了幼子自请下堂。独留这一对父子并安如蜓这一个姑娘艰难度日。 及至后来,安如蜓经族伯父伯母安排,进了林府,林夫人虽然治家严谨,在银钱上却是个大方的。安姨娘手中宽裕了,到底念着兄长侄儿可怜,便自然而然的开始接济兄长侄儿。这安仁庭也是个不事生产的,索性就依着妹妹过日子,也没惦记着再娶,雇了个老婆子伺候爷俩,也就这么过了。只是这人虽然自浑家走后收敛了些,却到底旧习难改,好在妹妹到底念着旧情,每每他欠了赌债,总托人送了些首饰拿去置换银子给他还债。然而如今儿子也大了,却仍没个营生度日,又兼这做父亲的又是那样一个人,自然也就没有哪家的姑娘乐意嫁过来。这安仁庭便动了请妹妹帮忙,让儿子在衙门寻个差事,说起来好歹也是吃官家饭的,说出去也好娶媳妇,继承门户。 而这安姨娘虽如今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别说寻差事了,就是接济这父子两个的银两还是亏得府里月银多,每季又有些新鲜花样的丝绸锦缎并头面首饰,她又素来小气,好歹才省下来的。而如今兄长却让她做这等难为她的事儿,有意回绝,却耐不住人家苦求,又听兄长劝自己,毕竟年纪也大了,估计以后也难以有自己的骨肉。林府虽然富贵,只是老爷年纪毕竟大了,寿元又能还有多少?林夫人有素来是个厉害的,只怕老爷死后自己还是要出去的,那时岂非还是要靠这侄儿养老? 安姨娘这样想来,稀里糊涂的竟也答应下来,事后再要后悔,却也不好说了。只是林夫人看的严,林老爷又不喜她,她一月两月,竟也寻不着机会说。若是求林夫人呢,又恐她一口回绝,倒时再求老爷,又是很得罪她一场。索性就用了拖字诀。眼见着那边越催越紧,后来见林家来了扬州,也雇了条小渔船,悄悄尾随而下,竟也没被人发现。后来又托了人来催,安姨娘实避不过,身体也硬生生的给愁坏了,每日里体乏少眠,又嫌自己屋子里闷,故而常常走到花园子里散步消遣,正巧这日心烦之时撞见了黛玉,这才不长脑子的说了几句挑衅的话。却被句抢白弄得不知如何收场。 此时,兰绡已领着几个小丫鬟并几个婆子,小心翼翼的把花儿移到那白瓷花盆里,又把花丛恢复原状,方等在那里。黛玉看着天色,估摸着父母当已起了,便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该给母亲请安去了,请姨娘自便。”说着便要走。 安姨娘前思后想,虽则请嫡出姑娘帮忙说项给姨娘家亲戚找差事实在太不像样,照理姑娘也必不会答应。可是自己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一个好歹也是个主子,总比自己这尴尬身份强些。再说了,如果万一应了呢,这丫头虽是嫡出,到底年纪小,能懂什么,自己压了性子好好哄一番未必不会言听计从,难办的是她身边的丫鬟可是夫人的人。想到此处,见黛玉要走,却还是有些踌躇,被他们奚落一顿不要紧,若是惹怒了夫人,安姨娘不由打了个寒战,想想还是不敢出言。 黛玉方走了一两步路,却又听后头声音道,“姑娘稍等。”再一回头,却是安姨娘赶上来了,笑道,“我也好久未曾给太太请安了,若姑娘不嫌弃,还请捎上我,也让我尽尽孝心。” 原是安姨娘心里着急,一时便心里便激出了个馊主意,和姑娘一同去请安,不管老爷在不在,往夫人面前一跪一哭,当着所有人的面去求太太发发善心,说的可怜些,再求姑娘帮自己求求情。想自己到底也是轿子抬进来的姨奶奶,立了文书的良妾,这般不要脸面的低三下四,太太总该怜惜些的。 安姨娘心中这般想着,却听黛玉道,“我记得太太立下的规矩不是初一十五请安的么,今儿既非初一,又非十五,又不是什么年节的。姨娘有心孝敬是极好的,可是也当顾忌这太太立下的规矩才是。” 安姨娘脚下一僵,笑道,“姑娘说的也是,只是我们这等做婢妾,原就当伺候好太太,虽说太太怜惜,我们也当尽婢妾之责,好好立规矩才是。”话虽这样说,心中却不由咬牙切齿起来,若非有事相求,自己又如何会这般轻贱自己。 黛玉不由颦眉,旁边茉莉正欲出言驳斥,却见黛玉摆了摆手,正色道,“姨娘这话不通,什么是婢妾之责,什么是规矩。在林府里,太太是主母,她说的话就是规矩,遵守她的话就是婢妾之责。我虽是小辈,却还当得这林府主子,照我说的,除了我林家的祖宗家法,和父亲决断的事物之外,听从太太的话,遵从太太的意思,这就是林府的规矩。守好这规矩,可比什么请安要重要的多了。”想想又道,“便是如孙姨娘,和母亲多年主仆之情,想要去给母亲请安伺候,也是要先派个小丫鬟来请示母亲是否有空,得了允许才来呢。更不用说另两个姨娘了。安姨娘也当多用心些才是。” 安姨娘在一旁僵硬了身子,气的说不出话来,半日才憋出一句,“谢姑娘教诲。”再一抬头,却见黛玉早在那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搭着兰绡的手走的远了。不由更加气怒,见旁边的花丛里一朵大红的芍药开的正艳,尽也不管许多,一把扯下来,揉搓成一团弃于脚下,仍不解气,还用那绣花鞋儿横竖去踩一踩,口中道,“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摆什么谱,摆什么主子神气,若非我时运不既,若非我。哼,初一十五是吧,我定要那贾氏当着所有人的面应了这事儿,我还就不信了,我一个做盐政老爷姨奶奶的,还就没法给我侄儿安个差事。” 安姨娘这不过是发泄之言,却不知怎的旁边的花丛忽地发出些声响,不由吓了一跳疑心有人,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小心翼翼的探身过去,却见并无他人,不由喘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不过是风,吓死我了。”说着到底不敢再胡说八道,匆匆的扯了帕子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把那踩烂的花儿用鞋尖儿踢进花丛里。 却不想,待安姨娘走出好一阵后,另一边的树丛后竟转出一个妇人来,穿翠色长袄,头上簪了一只赤金簪子,还不起眼的簪了朵小小的栀子,看起来也算是简单大方,可不就是方才黛玉还提到的孙姨娘么。 第十五回(上) 前言已叙,林如海为其爱女黛玉打听到了一位做馆西席,枉黛玉担心了许久,生怕又是请的那位贾时飞贾先生,及至后来方知自己是白白担心了。这一回林如海为黛玉所请的是扬州本地的一位老儒,姓钱讳谦,表字梁逸。 这位钱老先生已是花甲之龄了,原也中过举人,到底没有得官。论其为人有些迂腐,却是个极刚正的人,偏又命运多舛,本有个老来独子,好不容易养到娶妻生子,偏又早早去了。这钱老先生本不善经营,家中虽有几亩薄田以为温饱,却不想近年来又频发灾荒,老先生养活一家人未免吃力。虽有亲朋好友襄助,然而这老先生却是个清高性子,惯不愿受人恩惠的,因自己才华也是有的,便动了出来做馆心思。 然而话虽如此,这老先生年纪也毕竟大了。人家请先生大多都是儿孙科举,或是幼童启蒙。然而那科举的少爷功课是耽搁不得,更要用心费力好生教导,只怕先生精力不济。那无知顽童,老人家又未免管不过来。 也是事有凑巧,林如海此时正托人寻教书先生给他女儿做蒙师,那钱老先生的亲家原和林如海所托之人有些亲戚关系,闻言心里便活泛开了。原也是担心外孙和女儿过得不好,虽时不时的送些银米过去,然而这钱梁逸本就惯不愿受人恩惠,连自家族人所接济尚不肯受,更何况是亲家。而这林大人原就是探花出身,想来家教是极好的,又只是给幼女启蒙,想来也不会太过辛苦。更兼说的俗些,这等官宦之家,给西席的束脩想来是定不会太薄,至少补贴家用是够了。 于是便与他家亲戚说了,两边一商议,都觉得还算合适,然而到底人家当事的怎么看还不知道呢。便约定双方先各回头去和对方说了此事,若是人家满意,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便,那倒也无妨。 且不说林如海听了消息如何,只道那钱先生听是给女孩儿启蒙心中未免有些不决,更兼听说东家又是探花出身,便更添了几分犹豫,便回来与老妻相商,道,“我虽自负肚里有些墨水,却哪里有人家探花的学问高,还是莫要惹人家耻笑了吧。” 钱老太太原是个乡绅之女并未读过书,虽识几个字,却还是成亲之后夫君所教,然而却也是个有些见识的女子,此时便劝道,“你又不是去教人家探花,不过教导个孩子,和人家学生爹爹比什么学问呢。再者说了,枉你饱读诗书几十年,难道连个启蒙的幼女也教不了?” 钱先生仍是犹豫道,“若是个男孩倒也罢了,偏是个女孩儿,这,未免有些不便吧。” 钱老太太便嗤笑一声,指着老夫道,“不是我话说的难听,你也看看自己,老的连牙都没了,人家是个小女孩儿,恐怕还浑不知事呢。这一老一少,又是师生还避讳个什么呀。” 钱老先生一想也是,却又听老妻道,“不过若那东家是个好的,你便在那教书,若是个不尊重的,你就回来,咱们虽穷,倒也不是非得那几两束脩不可。没得年轻时潇洒自在,老了老了,反倒为几两银子委屈自个儿。” 老先生闻言不由有些歉疚,这些年来因年景不好,老妻孙子还有如今守寡的儿媳,一家人不知跟着自己受了多少苦。老妻和儿媳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原也过了几年好日子,自这些年来家境不好,也不得不辞了家里长工,能俭省的都俭省了,如今这主子丫鬟的都要日夜做针线来补贴家用。说起来,竟都是自己这做一家之主的没用。 思及此处,不由叹了口气,却又思及孙子,便道,“只是那霖儿的学业当如何,如今也有九岁整了。我是指望他科举来复兴家门的,学业是顶重要的,万万荒废不得。我本想着若是到外面去做先生,也腆着老脸让他附馆。少收些束脩,东家也未必不肯,只是那也得是个男学生。如今这是位姑娘,如何好让他们一块儿读书。只是若是弃了这个,又哪里再去寻一份合适的工呢。” 纵是钱老太太有几分急智,此时也不禁犯了难,无论怎么说,孙子的学业都是顶顶重要的。可是正如钱老先生所说,若真弃了这个,又到哪里去寻一份活儿?倒也并非就指着这个,可是之前钱老先生原也做过一大户人家孩子的蒙师,那家公子虽还算伶俐,却是个不喜读书更兼极调皮的,外加他家老太太又是个溺爱孙儿的,只要钱先生一打手板,或是训斥几句,孩子是没错的,便定是先生不对。几次下来,饶是先生再好的耐心也被气的辞了馆。 这如今再找,钱先生也实怕了那些顽童,这毕竟是个女孩子,又是仕宦之家的姑娘,想来当是个文静的。换句话说,哪怕是个活泼的呢,女孩儿家家,到底调皮也是有限的,倒是免得钱先生再因学生顽劣而辛苦。只是,却又在孙儿的学业上犯了难。 此时钱老先生守寡的儿媳便来请安,她原也是个极规矩的,自青年守寡,便只以教导儿子并针黹纺绩为要。钱老先生夫妇自没了儿子,又怜她守寡,更喜她贞洁自重,竟不把她当儿媳,只做亲女看待了,凡事也并不避着她。她也向来孝顺,更兼从不多嘴多事。然而这事儿娘家父亲却是提前知会过她,并要她帮着劝说的。此时见舅姑为难,且又为的是自家儿子前程,便出言劝解道“公公婆婆且听我一言,我虽说是妇人家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那等富贵人家如何教养孩子。只是大凡女孩子,纵使在精贵,也当时要学些女工的,再有那等人家日后嫁出去也当是大户人家的太太,想来也是要学些家务的。这些公公子不可能教她。必是要那家的太太自己教养,这样一来,那姑娘也不可能如别家科举的少爷一样时时读书的。若是能和那户人家商量了,每隔两三天去教她一回,其余时间只教她在家写字背书,或是做别的。想来人家未必不应。此时公公便可回来教导霖儿了。若是人家不应,也有不应的法子,霖哥儿也有这么大了,字还大多都识得,且教他自在家看书,若有不会的,先积攒下来,多了我便带他去东家那边寻您给他解惑。” 那钱老太太听得十分合心意,喜道“我的儿,到底你年轻,脑子也活泛,在没有比这主意更好得了。” 那媳妇便道“婆婆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实在是羞惨,本来当是我们做晚辈的奉养二老才是,却偏偏……,如今实在没法子,才要公公劳累,更何况我那法子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孝极了,竟是要公公来回奔波。但凡我另有些别的法子,都不会把这个说出来了,只是家里这样,霖哥儿又是咱们家里唯一的指望了。” 钱老先生叹了口气,“我虽老迈,到还跑的动,罢了,等明儿请亲家代为引荐,见过了那家人再说吧,可别我们议论的好好的,到头来人家却瞧不上我这老骨头呢。” 那媳妇便笑道“以公爹的学问,哪里还会教不了一个孩子。不是我说自家话,能得公爹这样的读书人教导,说不准竟是那姑娘的福气呢。” 奉承话人人爱听,便是钱老先生也不例外,闻得此言,也不由抚须而笑起来。 第十五回(中) 再说林府这一边,林如海听得友人荐的是一位年高有德的老儒,原也中过举人,家中亦是扬州本地颇有名望的世族,心里便有几分愿意了。再见其本人,虽已年老白发苍苍,然而精神却还算充足,言谈文雅有礼,更觉合适。 然而却又听那先生道是年纪大了,未免精力不济,难以日日来回奔波,若是做馆,家中又有一顽劣幼孙,实难放心。因而若是方便,最好能每隔两三日来上教一回学,其余时候便留下功课,让学生自行诵读。 林如海便有些犹豫,本来为女儿请先生就是认为女儿在诗书上有些天分,更兼要使她读书明理,虽不同男子要一意研读诗书八股好入仕途,却好歹也不愿耽误原有的天赋。可这老先生说的也在理,日日奔波实在是为难了人家,若留在林府里做馆,只怕人家担心家里孩子失了管教,定然也是不愿的。 林如海正踌躇间,既不好一意回绝,也不好就此应承,便只得缓缓的把话题先引开,闲聊了几句。忽而见门前走来一个中规中矩的丫鬟道,“太太说前头来了客人,有要事要请老爷说话。” 林如海因告辞道,“家中俗事甚多,先生稍坐,弟去去便来,还请先生谅解。” 钱先生便道,“大人公务繁忙,原当如此。” 林如海复又告罪了一回,方才去了。 内里林夫人见林如海进来,忙道,“老爷,您看那先生如何,可堪为玉儿良师?” 林如海心知方才说有客来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却也体谅妻子爱女心切,便道,“是位年高有德之人,我冷眼看着,学问德行都是好的,只是年纪大了,若非是儿子早亡,家里唯有一个幼孙,又没什么营生,怕也是在家颐养天年的。” 林夫人便叹了一声,“照这样说,却也是个多舛的,老了老了,还要为生计奔波。不过照老爷这般说,这位先生是应下来了?” 林如海便道,“只有一样,这老先生不肯在咱们家做馆,只肯每隔几日里便过来一趟教一天学便回去。” 林夫人便奇道,“这是为何。” 林如海便道,“虽他说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可我瞧着,估摸是因为家里还有孙儿放心不下罢了。他们也是耕读之家,想来也是盼着孩子日后能高中的。” 林夫人便道,“这也是应当的,只是听老爷这么说,我却有些担心,他把心思都放在他们家日后中举的孙儿上,又能为玉儿的学业花多少力气呢。虽则玉儿是个女孩子,我们也不图她有什么本事前途,可总归要找个尽心尽力教她的先生吧。” 林如海道,“我倒不担心这个,俗话说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瞧他不像是个不通的。只是这样隔一两日才上一会学,会不会让玉儿于学业上有些懈怠。” 林夫人便沉思一会道,“要不,您和先生说说,索性让他一家老小都迁过来,我记得府后头还有几处空宅,也没人住,我去找人打听打听,干脆买下来,他们一家也该够住了。” 林如海摇头道,“这如何使得,我们虽没那个意,只怕人家也要以为咱们以财势压人了。这老先生看上去清高的很,不然又如何会以举人的身份却如此清贫。须知举人虽比进士稍逊,却也是可以入仕的了,若是走走路子,只怕还能谋个不错的缺。况且我虽没看过他的文章,只看他言谈便不似那等以才学谋富贵的。” 林夫人便叹了口气道,“那老爷可还知道别的人选?” 林如海叹道,“寻个好先生哪里有这么简单,之前亦有几个人荐了先生来,有进士有举人的,还有些是已得了候补的。你道如何,一个个带着文章来的,文章倒是写的花团锦簇,清谈起来一个个的国家栋梁,口里一个个唤的亲近,还叫我指点文章。可我是给女儿寻先生的,不是给自己收徒弟,也不是给朝庭寻人才让他们自荐的。这种人,我还是少招惹些吧。” 林夫人听言不由叹了口气,转念又道,“其实若是每隔两日来教一回也是便宜的,若说懈怠,玉儿虽小,我看着倒还算自觉,再者她也未必要一心扑到学业上,毕竟,她除了那些诗书,还有别的事儿要学呢。” 林如海便问道,“这又怎么说。” 林夫人便道,“老爷忘了,玉儿如今还在学女红呢,再等她大一些,还是要学家务,再讲究一点,多多少少还要会一些灶上的事儿,至少日后出嫁了,腊八粥总得会煮吧。这些东西她此时虽小,可日后都是要一点点的学起来的。再有那些琴棋书画,我不要她件件皆通,可是总该拣一两样,哪怕是当玩儿呢,也得会些,这可不都得要时日学起来。所以我说,先生每隔几日来教一次学,也算是两厢便宜。” 林如海闻言也觉有理,便道,“你说的也是,既如此,我便去应了他。” 林夫人忙道,“老爷慢些,既然要应,索性做到底,这来回的车马也由咱们府里办妥吧。” 林如海笑道,“这是自然,岂用你交代。”说着便出去了。 再说外面坐着的钱先生,虽自喻清高之士,却是也是经历过世情,处理过俗务的,见府里服侍的小厮丫鬟无一不是谨严的,便知这家必是重规矩的。再见主人家虽官家气派在那里,却也是一派斯文,言谈有礼。心中不由暗道,到底是中过探花的,更兼世家风度,想来这样人家的孩子也必是好的。不过若非是这样高门大户,以诗书传家,又何必会为了个女孩儿还要特特的请个先生。又不由自嘲,若是这位探花老爷瞧不上自己的学问,传出去自己连个女孩儿的先生也做不得,自己这张老脸可是丢尽了。 却一时又见林如海出来道,“老先生久候了,府里有些俗务,家内不能决断,故让弟去处理,请老先生见谅。” 那钱先生只当他是当真有事,也不放在心上,道,“这有何妨,不过稍待片刻罢了。”、 两人又是一番闲谈,林如海方才进入正题,言及黛玉上学之事,两人便议定每隔两日来给黛玉教一回学,又因钱先生道是不知黛玉如今学了些什么,不好回去准备功课。林如海便索性立时派人招来黛玉拜见师傅。 第十五回(下) 黛玉是知道今儿父亲请了先生回来的,因而也做好了去见外客的准备,听得父亲唤自己出门,便立时换了见客的衣裳,带了萦雨,凝霓两个丫鬟,搭了芷儿的手便出了门。 及至屋外,夏日里门帘子也轻薄,黛玉站在外头便可听得到屋里清晰的说话声,一个是父亲的声音,那么另一个必是先生的了。 黛玉有些紧张,门口打帘子的丫鬟也是个机灵的,见姑娘立在门口也没抬脚进去,便也知趣的默不作声。 黛玉吸了口气,芷儿便笑道,“姑娘请。”那丫鬟顺势打起帘子,黛玉便走进屋里。 钱先生和林如海分宾主坐着,黛玉便先向林如海一福,口中道,“爹爹万福。” 林如海道,“这是你先生,还不行礼。” 一旁便有丫鬟送了拜褥,黛玉行了礼,便低头退到一旁。 钱先生见这女学生身量尚小,也不知究竟有几岁了,穿着素绫绣花衫子下系鹅黄纱绣裙外罩了一件苏绣月白缎地褙子,戴了缠着金丝的水晶项圈下头配着玉锁,低着头也看不清面容。身边跟着三个小丫鬟,也是持重的。 钱先生老怀持重,只是不会好端端的看着人家女学生,便低头喝茶。林如海便道:“弟先前在家也教过她几个字,勉强也能略读些文章,只是要再深些,却是无法了。日后小女的学业就托付给先生了,还望先生多多费心。” 钱先生便道,“这是自然,大人勿需担忧。老夫不才,教导学生为尽心二字尔。”说着便转过头道,“林姑娘,之前所习何书。” 黛玉便道,“爹爹原教我认字时念过百家姓,千字文和三字经,还教我看过增广贤文和颜氏家训。” 钱先生道,“可能诵读?” 黛玉遂回道,“可。” 钱先生随即便选了颜氏家训中的两句问她,道,“有客难主人曰:“吾见强弩长戟,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吴;文义习吏,匡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吴;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乎?”下句是什么?” 黛玉便答道,“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於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茶,岂得同年而语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暗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钱先生十分满意,本有意再问她串讲,然而见她年纪实在太小,怕她答不出来反而尴尬,便止了问话。转向林如海道,“未知大人有意令姑娘所习何书?” 林如海便道,“实不相瞒,我得这女儿实在不容易,自小便是当男孩儿教养的,读书也似小子一般。只是如今年纪渐大了,我便想着先教她四书明理而知做人,而后是女四书,并贤媛集和烈女传教她为女为妇之道。这些不可不学,其余书史,尽随先生安排便是。” 钱先生便道,“既然如此,我便随大人所言,先从论语教起了。” 林如海笑道,“尽随先生,尽随先生。” 这两个读书人倒也颇有谈兴,林如海便让女儿先回房。又苦留钱先生在府用过饭再回家不迟。钱先生推拒不过,便只得留了。 席间两个推杯换盏,宴罢。林如海又亲自安排车马送钱先生回家,又嘱咐随行家人好好护送。除了给先生的今年束脩二百四十两纹银之外,更添了赠给先生本人的笔墨纸等物,赠给先生家眷的绸缎衣料,便是连钱先生提到的幼孙亦有新书两部,金银锞子各一对相赠。 却说黛玉这边回了房,众丫鬟便迎上来,七嘴八舌的问些,先生好相处么,看起来严厉么,诸如此类的话。 黛玉便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我这刚回来,也不说让我坐下,也不端碗茶来,乱七八糟的横在这里拦我的路,纵的你们。” 锦瑟便在旁边笑道,“可不是您纵的,这些小蹄子越来越没规矩。您要真摆了主子规矩,看她们还敢不敢。”说着拿茶壶倒了碗茶试了温度,道,“正是温的,姑娘且解解渴吧。” 茉莉便取了另一套家常的衣裳来,道,“虽说入秋了,这外面日头大,姑娘在外头走了这么一圈,估摸着身上该出汗了。” 黛玉抿了口茶,便去里间换衣裳,口里还道,“前几日我喝的冰绿豆还好也解暑,去厨房再着人熬些端上来吧。” 锦瑟便道,“太太前儿还说呢,这已经是秋天了,虽说天还热着,喝这个解暑,可是到底是个寒凉东西,姑娘年纪小,着实不宜多喝。太太之前给的花露还有些呢,是木樨的,给您调些喝行么。” 黛玉已换了件家常的衣裳,走出来道,“随你吧。” 又对一旁侍候的萦雨,凝霓道,“你们且先去书房,把我书架上那一部论语找出来,就是那一本字大些,没有注解的,好生放在桌上,我一会要去看的。还有我隐约记得书房里有一个老楠木的书箱,里面仿佛还有两套四书,也不记得是谁送的了。你们先把论语拿出来看看,若有不认得的字只拿来问我。可别到了先生讲学的时候,连字都不识得。” 那两个丫鬟含笑应了声,便福了福退下了。 一旁芷儿便道,“姑娘待她们可真好。” 黛玉见她口中含酸,便道,“你过来,”那芷儿不知何故便当真走近了。黛玉便轻拧了下她的脸,笑道,“你又在这里争什么风吃什么醋呢,你要想学,我也一样教你,就怕你没人家那好学。” 芷儿嘟了嘴巴,直道,“疼。” 黛玉见她捂着脸,不由一惊,忙站起来道:“怎么了,我没用力气啊,怎么会捏疼你呢?”见她仍不松手,慌道,“莫不是指甲划着了,哎呀,你先把手松了啊,让我看看啊,脸上要弄伤了可了不得。罢了,茉莉,去请大夫。” 芷儿见黛玉真急了,忙松了手笑道,“哎呀,姑娘别急,开个玩笑嘛。” 黛玉见她脸上全无痕迹,脸上又是一派笑意,又好笑又好气,佯怒道,“瞧瞧这没规矩的样子,很该挨一顿戒尺才是。” 茉莉边走过来蹙眉道,“姑娘要真能打她一顿,倒是能让她长点心了,越大越没规矩,什么玩笑也敢和主子开。” 芷儿便道,“我也没有啊,只是,哎呀,姑娘,我们才是跟了你这么些年呢,到头来外头进来的几个小蹄子,到比我们这些原就伺候的还有脸面,姑娘。” 锦瑟正端着花露进来,闻言脸不由一沉,“芷儿,胡绉些什么呢,再敢在姑娘面前胡说,看我不禀了太太打你一顿。” 黛玉见茉莉面露尴尬之色,这整个屋子里唯有一二等丫鬟在内,除了茉莉是是从母亲房里调来的外,其余都是久在自己房里伺候的,便是新近调上来的絮雪,凌云,也原是自己屋里的洒扫丫鬟。只论在自己房里,竟是茉莉的资历最低却是真真的管事大丫鬟,连锦瑟都退了一射之地。芷儿大约是没胆子说茉莉的,然而一番话虽指的是两个伴读丫鬟,却是牵连到了茉莉。 芷儿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又听锦瑟一番训斥,不由低了头,想要解释,却只怕越描越黑。 黛玉不觉有些头疼,看来真是自己因在家里有些疏忽了。当年在贾府那么乱的情况下,都能把自己房里的丫鬟管好,如今在家里居然纵的这些丫鬟如此不懂规矩,都是自己疏忽太过的缘故,纵的她们一个个没上没下,没尊没卑的。思及此处,不由沉了脸,“别说了,你回去好好反省几日。再不好,就多待几天,好生学学规矩,没我的话,就别出来了。” 第十六回(上) 深夜里,芷儿蕙儿同住的房里还亮着烛火,房里不时隐约传来芷儿的哭声道,“我原知道我错了,可,可我只是看不惯那书房的那两个。一点儿也没有说茉莉姐姐的意思啊。” 蕙儿坐在芷儿床边,“难道你说萦雨和凝霓就好了么,说到底,还不都是嫉妒人家。你也是,虽说都是姑娘的丫鬟,那边的在书房服侍姑娘笔墨的,咱们是伺候姑娘起居的,很是不相干呢。你要不喜欢,便不去招惹便是了,何苦要到姑娘面前耍什么小性子。亏得姑娘心软,要是在太太面前,看你今儿不打板子。” 芷儿道,“难道你就看的过眼?我们服侍姑娘的时候,那两个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如今呢,你瞧瞧姑娘怎么待她们的,也不过和我们一样是丫鬟罢了,又是书又是笔墨的,纵的跟个小姐似的。” 蕙儿忍笑道,“这我可没看出来,人家礼数可是周周到到的,见了我们也会喊姐姐。倒是你,十次见了有九次不理的,到底谁是纵的跟小姐一样?今儿还在姑娘面前耍性子,我看着都提着心。” 芷儿便道,“我就知道,横竖都是我的错,我,好吧好吧,我就是那最讨人嫌的。” 蕙儿见她眼泪珠子又流了一脸,也不去擦,糊的跟只小花猫似的,便掏了帕子要给她擦脸,却听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便忙开口道,“谁啊。” 却是茉莉的声音道,“是我,茉莉,是蕙儿和芷儿么,开开门吧。” 两个丫鬟都不由一惊,芷儿扯过蕙儿的帕子胡乱抹了脸。蕙儿便忙去开门,却见是茉莉和锦瑟两个。 蕙儿忙把她们两迎进来笑道,“姐姐们怎么来了。” 锦瑟便笑道,“过来看看你们。” 蕙儿搬了两个绣墩请他们坐下,又提起茶壶,笑道,“姐姐们先稍坐,我去沏壶茶来。” 茉莉忙唤道,“且不用呢,我们吃了茶来的。”蕙儿却飞快的走了,茉莉也唤不住。锦瑟便笑道,“我去拉她回来。”说着也出了门。 屋里独坐着茉莉芷儿两个,不觉有些尴尬。芷儿便道,“茉莉姐姐,我今儿说错话了,可是,可是我绝对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茉莉便笑道,“我知道你说错话了,可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芷儿急的眼泪都要再流下来了,“就是我说的那一句,姐姐,我真的不是说你。我,我承认我心胸狭窄,嫉妒萦雨和凝霓两个得了姑娘青睐,可是,可是那真是我无心之言啊。没有,没有说您的意思,你是太太疼姑娘才指来的,原和锦瑟姐姐一般,都是太太疼爱姑娘的心意。我” 茉莉见她急的话都说不全了,不由收了戏谑的心思,轻轻拍了下她的手道,“好妹妹,可别急了。先听我说,我虽之前在太太房里伺候,可那时姑娘也还在太太院子里,虽然伺候的不是同一个主子,可还不是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直接些,你自进府以来,不算你在管事嬷嬷那学规矩的日子,竟也算是我看着大的。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 芷儿闻言不由松了口气,连道,“是是是,茉莉姐姐不责怪我就好了。” 茉莉复又板了脸道,“我可没说不责怪你,今儿你的确是做错了。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就少不得拿了姐姐的架势来教你,你可服不服。” 芷儿便道,“姐姐教导,我哪里会有不服的。” 茉莉便露了一丝笑颜,复又正色道“第一件,便是你不当和别的丫鬟争风吃醋,你原是姑娘房里的旧人,新进来的姐姐妹妹不好,你可以引导,好生说话,便是你真不喜欢,离得远远的也就是了。我也知道,你跟着姑娘时日久,觉得她们一来就和你们平起平坐,更因为是侍读丫鬟,就好像夺了姑娘的青睐,十分不平。可是大家都是服侍同一个主子,传出去因为谁得了主子青睐闹得屋里丫鬟不和,是丢谁的脸呢。” 茉莉听了一回,见她面上似有羞惭之色方道,“这件却还恕的,可你错的第二件,却是再坏不过了。便是你今儿在姑娘面前没规矩。你得知道,不管平时主子多宽和,多纵容咱们,上就是上,尊就是尊,这尊卑之分若是不掌握清楚,日后是会出大差错的。咱们姑娘年纪小,平素也不十分拿出做主子的架势,可是不代表咱们就能疏忽了。你别不在意,也别不以为然,姑娘日渐大了,小时可能不大会看重这个,可大了总是会拿起做主子的威势来的。说句老实话,便是姑娘不在意,难道太太也不在意?再说你且看看姑娘像是个不重规矩的人么。” 芷儿想想没错,却还是道,“姑娘是个重规矩的,可,她也是个念旧情的啊。哎,反正我日后是再不敢了。” 茉莉听她这样道,便知她仍未听进去,便开口道,“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难道你能凭着旧情在姑娘那吃一辈子,就算如此、好妹子,你且听我一句,姑娘的确是待咱们好,吃得用的都有赏赐,我也和你说句没规矩的话。我冷眼看着这么些日子,但凡她有的吃得用的,多多少少都会赏给咱们,竟是看着咱们和外头的小姐也一样了。可是咱们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丫鬟,是伺候姑娘的人,守规矩,懂尊卑是咱们的本分。咱们能依仗什么,也不过是姑娘的信任和喜欢罢了,可是说句实在话,若是咱们失了本分,就是得了姑娘的喜欢做依仗,那依仗也不过是风中飘絮,原做不得数的,更别说,姑娘是重规矩的,不守规矩的下人又如何能能得了姑娘的喜欢。就是得了,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媚主的奴才罢了。你想想,若是太太知道姑娘房里有个没规矩的丫鬟却得了姑娘的喜欢,是会纵容呢,还是会立时赶出去呢。” 芷儿便道,“太太自是会赶出去的。” 茉莉便道,“那你说说,要是今儿这事传到太太耳朵里会怎么做。” 芷儿惊慌失措,“姐姐。” 茉莉道,“你只说便是。” 芷儿便低声道,“太太知道我没规矩,还在姑娘面前和别的丫鬟争风吃醋,耍性子,必是会赶我出去的,再不然也是一顿板子,就是姑娘庇护我,只怕我也得挨戒尺。” 茉莉便道,“你既清楚这个,日后想必也就不会再犯了。” 芷儿抹了眼泪道,“姐姐,我知道错了,只是,姑娘那边,想来怕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呢,姐姐,姑娘会不会从此厌了我。” 茉莉不免笑道,“这会子倒是怕了,你自己也说姑娘是念旧情的,你又是初犯,她生气是有的,想来倒不会十分怪罪。” 芷儿听她这样说,倒也能安下心来。 此时锦瑟和蕙儿便走进来,笑道,“看看这两个,都是聊得欢畅。” 芷儿不免有些羞惭,道,“姐姐。” 锦瑟便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说着便道,“天也晚了,我们喝了这茶就走了吧,姑娘还在房没睡下,只有絮雪凌云看着,挺让人不放心的。” 茉莉便也站起来道,“可不是,今儿原当我值夜的。” 说着两个喝了茶,便走了,锦瑟还道,“你们早些睡,蕙儿明天记得早点起来当差。芷儿呢,就先给姑娘绣条裙子,多费些功夫,过两天姑娘过了气头上,把东西一呈,好好赔罪。姑娘必不会十分怪罪的。” 第十六回(中) 两个丫鬟转回黛玉房里,却见黛玉正卸钗环呢,从镜子里看到她们回来了便笑道,“你们两个回来的怎么这么玩,茉莉过来给我梳头把,锦瑟,这些帮我把这些都收起来,絮雪凌云这两个丫鬟说我今儿戴的玉饰易碎,不大敢动。” 茉莉笑着接了絮雪手里的象牙梳子,锦瑟便开了妆台上放着的首饰盒道,“这两个没本事的,动一动就能把东西弄碎了不成,胆子怎么这么小。” 絮雪便道,“姐姐您这会子又说起我来了,上回是谁说的姑娘的这些首饰贵重的很,要摔碎了一个,卖了十个我一百个我都赔不起,我哪敢动啊。” 黛玉扑哧一笑,“听她吓唬你呢,不管怎么说,东西是死物,人是活的,哪有死物还比活人更贵重的。我还能因为你摔了什么就卖了你不成。” 凌云道,“反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姑娘说过的,我们伺候好姑娘就好,姑娘的东西还是一事不烦二主,锦瑟姐姐和茉莉姐姐就好生照料着吧,我们去给姑娘打热水洗脸了。”说罢,便扯了絮雪掀了帘子出去了。 锦瑟在后面收拾东西,咬牙切齿道,“这一个个小蹄子,不是胆大的惊天,就是胆小的跟只兔子似的。姑娘,你也管管他们。” 黛玉笑道,“这凌云丫头说话倒有些意思,我记得她原在我房里做粗使丫鬟,他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 茉莉便道,“好像她说过一回,好像是从小家乡遭了灾,就被卖进咱们府里了,姑娘问这个作甚?” 黛玉道,“没事。”又道,“你们方才去看了芷儿?” 锦瑟手上不由一顿,茉莉却是仍旧平平稳稳的给黛玉理头发道,“是,芷儿说她已经知道错了。” 黛玉叹了口气,“这丫头,原也是我宠坏了,没大没小,不知分寸,这样下去,纵我不和她计较,也是要闯出祸事来的,不能在这样由着她了。” 茉莉便和锦瑟对视一眼,方道,“原也是我们这做大丫头的没尽到责,哪里有让姑娘□□丫鬟的道理。都是我们,平素里看着她年纪小,又念着是一起长大的,难免宽纵了些,这才养的她不知天高地厚。” 黛玉叹了口气,“还好她还小,还□□的过来,再说她也并没那不尊重的心。若是心坏了,那才留不得呢。” 茉莉把黛玉的头发披散下来,梳的顺滑之后,方才退开道,“姑娘的意思是?” 黛玉站了起来,“她也不过是一个嫉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原本像她这类灵巧的,必然存着好胜,争斗之心。你们年纪比她大,本事比她强,她自知是比不过的,蕙儿呢,又是个极老实本分的,平素也让着她。絮雪凌云呢,资历没她长,脸面没她足,也让着她,至于兰绡那几个,更是比她低一等,只敢唯唯罢了。可是萦雨凝霓两个,虽不比得她的资历,却管着我的书房,看上去倒像是比她还有脸面,更兼我最近也是看重她们的,芷儿看了便难免生出几分嫉妒来。” 锦瑟便道,“话虽这样讲,也不能就这样由着她啊,不过想来她挨了这顿罚也该知道轻重了。” 黛玉却摇了摇头,“我罚她是为了她没规矩,这个才是教我恼火的。不过她原本也不是轻浮的,好生□□慢慢也就回来了。” 黛玉走到桌边,自斟了碗茶道,“我方才想过了,芷儿今儿虽犯了错,到底本心还不坏。她的嫉妒至少与人无伤,便是有什么怨气,也是摆在明面上的。虽说的确是没规矩,可是却至少还能知错就改。” 锦瑟便笑道,“姑娘,您是心软了,原谅她了?” 黛玉不由看了她一眼道,“你说呢。” 茉莉不免有几分犹豫,对锦瑟使了个眼色。锦瑟想想,还是道,“论理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姑娘原谅她不罚她,我们也为她高兴。只是,姑娘今儿已说过了要罚她禁足。就是姑娘念着旧情,心疼了,好歹也两天再放她出来。不然朝令夕改的,日后如何教旁人信服呢。” 黛玉便道,“我何时说要不罚她了,说了禁足就是禁足。”黛玉又道,“我是说,她本心不坏,可没说她错了不需挨罚。我心软了,可不是说原谅她了。你们啊,真是听风就是雨。明天让萦雨寻本内训来,你们亲自送过去,告诉她让她好好抄上一遍,字迹不工整的不算,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来。” 锦瑟听得呆了,“姑娘,这,芷儿虽识几个字,可是,这抄一部书,是不是有些,有些太难为她了。” 黛玉笑而不语。 却说过了十来日之后,好歹芷儿是把那一部内训给誊抄完了,听她说也是不知重抄了多少遍才得了一册稍整齐些的。黛玉虽收下了,却也没很细看,不过是令他日后好生当差。倒是见她除了誊抄外,还新给自己绣了条裙子,缠枝纹饰极为精致。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然而到底是她一番心意,黛玉便也令茉莉把那裙子放进那只放着自己平素常穿的衣裳的衣箱里了。 此事于黛玉那里算是揭过,毕竟黛玉要做的事儿实在太多,也不大可能把所有的力气倒花在□□小丫鬟身上。倒是锦瑟和茉莉两个,至此之后,很是就明莹苑里的规矩整治了一番。 而黛玉,却是每隔两日便去外院跟着钱先生上一天学,每至上课的时分,卯时先生便到,上两个时辰的课,午前下学,黛玉仍回林夫人房里用饭,钱先生则自在书院里用饭歇息。而后未正复进学,及至戌时方才放学。 钱先生本秉持的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然而却念及这林家的女学生本有几番天资,更兼十分机敏好学,自己讲过一遍的东西隔了两天再问,她犹能一字不错的复述出来,甚至还有几分举一反三的能为。 每每钱先生见了这女学生,都不由叹一回,若这真是个男儿,少不得日后承了他父亲,说不得至少也是个进士了。 虽则先生心中未免不足,然而却到底起了惜才之心,至此之后,教导黛玉更如同教导自家孙儿一般,十分严厉。便是那两日不来林府教学的时候,也要令她每日习字背书,等到上课时分便要检查。好在黛玉内心本非幼儿,更喜这先生虽为严厉却行事端正,十分尊敬,先生所留下的功课无不细心完成。钱先生见此,更高看了她几分。 除了正经上学,林夫人还拨了个经年的老嬷嬷教黛玉女工,正正经经从打络子教起,又亲自描了花样子给她绣,黛玉本是学过这个的,小时候林夫人也曾玩笑似的教过她些,因而进度极快。 因黛玉想着过不了许久便是母亲生辰,不妨自己亲手绣个香囊给母亲,母亲见到是自家女儿手做,想来必是极欣慰的。然那香囊黛玉却是打定主意要做的极精致极有新意的才好献给母亲,又不愿提前叫人知道,便只在那空闲的时候,自躲在屋里慢慢的做。 本来黛玉寻常闲暇时要么在是在母亲房里承欢,要么便是去弟弟屋里逗一会他,看他期期艾艾偏说不出话来,再来就是回房看书了。这样一来,黛玉不上课的时候,除了早晚请安再看会子书写了功课,又去弟弟房里转一圈,其余时候竟闷在房里做针线,并不出门,倒是错过了林夫人房里一桩故事。 第十六回(下) 却说这一日,黛玉房里的丝线正好用完,便让素绫去找管事妈妈领些来。素绫依言去了,回来时见黛玉正忙着,便自告退下去了。 素绫出了房门,却见众姐妹正坐在廊上闲聊,便笑道,“我方才从外头来,听外头当差的婆子说,不知什么缘故,安姨娘今儿在夫人跟前找不自在了。把夫人气的罚了她半年的月银,还叫她禁足半年呢。” 芷儿便笑道,“好重的罚,太太素不在这银钱上罚人的,这是安姨娘又做了什么。” 素绫便道,“我哪知道,好像本来前些日子安姨娘就惹得太太不高兴了,只是那时候姑娘不是刚上学么,太太因为正顾及这姑娘上学,没心思去理他。照我说,太太那时没发作,之后自己还不夹着尾巴做人啊。可这安姨娘呢,他偏不,也不知又弄出什么劳什子,惹得太太大发雷霆。” 碧纱接道,“要我说禁足半年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不出门嘛。可是半年的月银啊,想想看,姨娘的份例是每月六两,六六三十六,那可足足是三十六两银子啊,安姨娘她还不心疼死了。” 芷儿大笑,“可不是,她最是小气吝啬的了,这回失了银子,心里不知怎么懊恼呢。” 蕙儿便推了她一把,“你又口无遮拦了,叫茉莉姐姐和锦瑟姐姐听到,看不罚你。” 芷儿微微缩了下,不在意的笑道,“这会子他们不是不在么。” 正说着,丹锦便走近来笑道,“今儿外头有一桩故事你们可知道么。” 芷儿便笑道,“若你说的是安姨娘被罚了月银的事儿,那可就巧了,我们这里正说着呢。” 丹锦奇道,“安姨娘被罚了月银?这我倒不知道,不过这事儿不算咱们府里人的事儿,却也是和安姨娘有些关系。” 素绫便推了她一把道,“那你还不快说,别挑了话头又撂下。” 丹锦便笑道,“既要听故事,那还不端了茶,拿了垫子让我坐下,才好慢慢的说啊,我这会子正渴着哪。” 碧纱便自拿了帕子垫上,道“这也不很凉,你就将就着坐着吧。”又笑着递过一只茶盏来道,“诺,这是玫瑰花露,我第一次调的太浓了,姑娘喝了两口嫌香的太过,就赏了我。” 丹锦也不客气,接过来一起喝干了,笑道,“果真是好东西。”又道,“原来安姨娘在外面有个兄弟,还有个侄儿呢。这会子,就是他那兄弟,听说是个好赌的,大约也是被人设了局,欠了一大笔的赌债,人家说要打断他的狗腿呢,这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竟报了咱们府的名号。你道那家伙胆子有多大,竟说他是咱们府的舅爷呢。” 芷儿听得扑哧一笑,蕙儿听着有些不对道,“不应当啊,难道那安姨娘的兄弟还跟着咱们府里一同到了扬州不成。” 芷儿便道,“谁知道呢,我听我娘说,当年安姨娘原本是外地人,好像是举家投奔了他做官的族叔还是族伯父的到了姑苏,依附着人家过活,后来年纪大了,就许给了咱们老爷做姨娘。之后他那族叔还是什么的就调到了别的地方还是怎么的,反正不在姑苏了。她那兄弟还留在苏州,就时不时的托人到她那里打点秋风什么的,拿些银子回去过活。” 蕙儿便道,“我却不明白了,他那族叔既然都帮了许了人家,怎么就不帮她兄弟寻个营生呢。” 芷儿便道,“你想想,能欠下一屁股赌债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不过,其实我也不清楚就是了,安姨娘进门那会我还没出生那。” 碧纱便道,“可是这会子,那人既欠了赌债,太太又把安姨娘月银停了,还不出钱来,估计是真的要被打断腿了。” 蕙儿便皱了眉,“安姨娘被罚了月银,她屋里的丫鬟可没被罚,只可怜了她们,本来就没多少私房,估计又要被盘剥了。” 兰绡惊道,“姐姐是说,安姨娘房里的丫鬟月银还会被主子拿走?” 芷儿便冷笑道,“不然你以为做什么满府里的丫鬟婆子没一个说她好的,提起她都是吝啬贪财四字。原就是为的这个,府里的月银原是每个月按期发到各房主子屋里,每位姨娘名下是两个二等丫鬟二两,两个三等丫鬟一两,她都要剥了大半去,一齐送给她兄弟过活。她连月银都要克扣,自然也没什么赏赐,想想咱们做丫头的,能有几个是有钱的。还不是指着这点月银过日子,虽说如今在府里吃得用的都不用自己掏荷包,可是只有她有兄弟亲人不成,别的丫鬟就没家人了,就不用攒个傍身钱了?要补贴家里人,做什么拿别人的银子去补贴。” 蕙儿便道,“她自己也过得也是苦哈哈的,不说银子,就是首饰也大多给出去了,说起来她也是可怜。” 芷儿嗤笑一声,“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这就是了。我婶子在那个院子里做厨娘,真是亏得两个姨娘分住一个院子,粗使丫鬟婆子和小厨房都是共用的,月银用度都是另拨的,不然真是。我婶子也说了,时常看着同院子李姨娘的大丫鬟还有两只鎏金簪子呢,再不济,至少还有对金耳环。只可怜那几个,别说鎏金的了,连只铜的都没有,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蕙儿也叹了声,“这也难怪,那个地方,有些门路的家生子都不会去,只有从外头买来的小丫头子才被发到哪里,自然是有苦也没处诉去的。” 说到这里,芷儿见丹锦听得目不转睛,连话也不记得说了,便推了她一把道,“原不是说你给咱们讲故事么,怎么到变成了我和你蕙儿姐姐讲话了,你倒是接下去说啊。” 丹锦愣了愣神,才道,“我方才说到哪儿了,哦,我想起来了。那安姨娘的兄弟,不是谎称自己是咱们府的舅爷么,那债主原不信的,但见他说的言之凿凿,居然还真偷偷过来打听了,也不知问的哪一个,说根本不是,咱们府的夫人原是京城国公府的姑娘,何时在这里多出个兄弟来。好家伙,那债主大约也是有些脾性的,回去不分青红,就当真把那人腿给折了。之后更是好玩了,因听说是这人在外头招摇撞骗,还说了许多不经之言,那人因被打了还说什么他儿子日后还要在衙门里当差,反要把那债主抓起来。大约那债主被气得狠了,又见他真是没银子了,本想把他扔到官府,见他说的乱七八糟,大概是想到咱们府里报个信讨个赏还是怎么的,竟直接把那人拎到了咱们府门口了。那门房原是府里老人了,也是识得他的。见老爷不在,就直接去二门找嬷嬷报到太太那里了。你想二门那里多少饶舌的婆子,这样一来整个府里不还都知道了么。这会子,整个府里都在等着看安姨娘的好戏那。” 芷儿便笑道,“好戏是上完了,我不和你说了么,安姨娘被罚了月银,还被禁足。不过这么大的事儿,这样罚,好像又有些轻了。” 众丫鬟正说着呢,却见锦瑟从房里走出来道,“你们正聊什么呢,也不小点声,姑娘在房里刺绣都听到声音了。” 众丫鬟便压低了声音,把这事儿一五一十尽皆道了。锦瑟听得吓了一跳,道,“这事儿还有谁晓得。”丹锦便道,“大约,整个府里应该都晓得了。” 锦瑟便叮嘱道,“可别再议论这事儿了,安姨娘到底是咱们府里的姨娘,弄不好,是要牵连到府里的。谁也不许再说了,听到没有。” 众丫鬟见她这样郑重,也不得不住了嘴,严肃起来。 却说,锦瑟听了众丫鬟的话,便立时转回房里去找黛玉禀了此事。黛玉彼时正刺绣的专心,听了这事儿差点儿没扎到手。又忙把丹锦和素绫两个招进房里,细细问了一回,便陷入沉思之中。 茉莉便问道,“姑娘可要去太太那里。” 黛玉叹了口气,“母亲此时必是极心烦的,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何苦去给她添乱。”又气道,“这件事儿实在太可气了,若只是欠了债还不上,也不过是些银子,看在族叔原是父亲同僚,也就给了。可这倒好,不但假充林府亲戚,还在外头胡诌起来了,什么他儿子日后在衙门当差,倒要把人债主抓起来,这话岂是说得的。不知道的人不会说他狂悖,只会因她妹妹是府里姨娘,以为他是仗了我们林府的势,还当我们林府是什么人家呢。”又道,“他既提到什么衙门的,他那当过官族叔又不在扬州,想来必是他妹妹给了他什么话,这安姨娘除了去寻父亲母亲又还能有什么门路呢?若真是寻父母亲说了,不对,父亲必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的啊,也不知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弯弯绕绕的。” 锦瑟便道,“那姑娘,咱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吧。” 黛玉便道,“除了看着还能怎么着呢,只恨我不是个男儿身,不能再大几岁,不然也能帮父母分忧了。眼下这事儿,便是母亲,也只好先处置了安氏,外头的处理,只怕还是要指着父亲怎么做了。”说着又道,“此事立即吩咐下去,谁都不许乱说,就是不是咱们院子里的丫鬟下人说的,被我们院子里的人听到了,甭管是谁,一律嘴巴子伺候。有不满的,只管让人来找我。” 茉莉便道,“这事儿只怕是瞒不住的。” 黛玉便道,“我知道,这会子只怕大家都知道了,可是哪怕知道了,也不能让她们当笑话说,伤了府里的脸面。好歹安姨娘现在这会子还是姨娘,是林府半个主子。”黛玉摇了摇头,“不管瞒的住瞒不住,起码不能叫这事从林府传到外头去。实在不成,至少也不能传的这般快。其余的,也就只好看父亲怎么处理了。” 第十七回(上) 黛玉年纪尚小,虽是林家嫡长女,名正言顺的林府主子,然而到底尚未被母亲教导家务事宜,更兼父母看她也是一团孩子气,自然不会把这些外头乱七八糟的事儿讲给她听,因而她也并不知道林如海回来究竟是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 只是从府里的动向却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黛玉在母亲内间也听到过,先是安姨娘因为惹怒了太太的罪名被禁足并罚了月银。之后便是从外院得的消息,父亲派了五六个健仆似乎是要押送两人去某地,黛玉隐约记得那一处仿佛听人说过是安姨娘的故乡,想来要送的人当是安姨娘那个犯了事儿的兄弟并她的侄儿,只是却不知究竟是要怎么处置了。 不过,黛玉想到安姨娘的出身,也不知他们家那位安大人是否已经致仕,可不管是否致仕归乡,到底曾同朝为官,又没什么夙仇,父亲又是一贯和气的人。想来父亲也当会看在同僚的面子上轻轻放过吧。 虽说如此,到底林夫人此时厌极了安氏,又见林如海更因此事十分恼怒,便半是纵容半是授意的不叫宽待了安氏去。那些伺候的丫鬟婆子本就厌她贪吝盘剥,便越发懒怠伺候,那安氏本心痛银两,又听说兄弟侄儿被押到族伯父那里去了,族伯父却是个极严厉的,更不喜族人嫖赌,昔日兄弟不知被恨铁不成钢的伯父打了多少顿方才不肯依附着伯父,倒要留在自己身边靠着自己每月送去的银两过活。此番又闯下这样的祸事,只怕回去被打死甚至被逐出宗族也不定,心里十分悔恨,若是当初自己不应下来,不在他们面前夸口,只怕也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后果。 这里且不说安姨娘如何伤怀,却说林夫人的寿辰方过了没多久,便有那扬州的知府太太刘恭人递了帖子请林夫人一同去通惠寺进香。 林夫人这里接了帖子,不过想了想,便应下了,又见黛玉那日正巧不用上课,便索性决意带她一起去了。 这一日却是阳光晴好,林夫人携了黛玉同坐一辆朱璎八宝华盖车,其余丫鬟婆子分坐了六辆青呢黑漆平头马车,又另有许多长随小厮护院或骑马或步行的随同。及至山脚下,又有丫鬟婆子们围得严严实实不叫人看了夫人小姐去,林夫人方与黛玉下了车,又见一旁正停着一台四人大轿并两辆翠幄朱轮双驾车,又另有几辆空荡荡的马车停在那里,便笑道,“必是刘太太已到了。” 果不其然,一旁便走来两个穿金戴银的婆子上来问道,“敢问尊驾可是巡盐御史林大人家。”虽有重重丫鬟婆子围绕着,林夫人却还是听到了,便示意众人让出一条道来,魏紫便走出去对那两人笑道,“两位嬷嬷可是刘大人府上的,我们正是巡盐御史林家的家眷。” 那两个婆子见说话的这一位姑娘穿着秋香色比甲,头上也带了两只金镶玉的簪子,更兼说话行走颇有些气度,便知这一个必是林夫人身边得意的丫鬟,忙行了礼道,“奴婢们是知府刘家的奴才,我们家太太因为在这里不便等候,便先带了姑娘上山,留我们,还有几个抬肩舆的小幺儿在这里迎林太太,却不知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魏紫便笑道,“我是我们家太太身边丫鬟,两位唤魏紫便是。”说着便把两人引到林夫人跟前。 那两个婆子原也是知府太太身边的得意人儿,素来也是有眼力见的,见众人簇拥之中立了一位妇人,一旁立了个约莫五六岁的姑娘,便知这是林盐政的妻女了,忙报了家门匆匆下拜。 林夫人便让丫鬟搀了她们起来笑道,“你们太太一向可好,这时候就到了,得多早出门呢?” 其中一婆子便笑道,“我们太太年纪大了,颇有些少眠,起的也略早些。本是想和林太太一同登山的,只是因为还带了两位姑娘在身边,只好先上去,这不还没有多久呢,您就到了。早知道,该劝她等一等的。” 林夫人便笑道,“如何好叫刘太太等我们,是我们来的迟了。既然刘太太已先上去了,我们也别再耽搁了。” 那婆子道,“林太太方至此地,怕是不知道,这通惠寺在这山的中峰,高的很,虽说修了山路台阶,只是这路也还是不大好走。太太小姐身体娇贵,怕是走不得这个,马车又上不去,我们太太特意备了肩舆,还请林太太和姑娘坐了滑竿上山。” 林夫人因道,“原是这样,你们太太也是坐肩舆上去的?” 那婆子回道,“正是呢。” 林夫人自坐上了一抬肩舆,还道,“偏劳你们了,回头我可要多谢你们主子的。”黛玉便坐了另一抬。两抬肩舆却都没让那刘府的小幺儿抬着,而是换了林府随行的强壮婆子。 那肩舆用了翠色轻纱缠绕了好几层,因而肩舆外头的人并不能看清肩舆里坐的人,里面的人却还能影影绰绰看的看到外头的景色,虽不十分清晰,却还是能看到外头景色。此时已至深秋,又有些山风,落叶纷飞,看似凄凉却偏又薄有意趣。 黛玉并不常出门,且不说小时父母不放心,便是到了扬州之后,林夫人因为忧心女儿身体,连众官家夫人之间的宴饮聚会也去的极少,便是偶尔赴宴,也并未曾带过女儿出去。因而黛玉每日里只在自己家里,连家门都没出过,更不用看到说这样的山色风光了。 且不说黛玉贪看景色而忘了时候,恍惚间便到了通惠寺前牌楼。 林夫人携黛玉下了肩舆,因刘太太早已到了,却还未拜佛,先在客院等候,林夫人与黛玉便也只好绕过大殿,先去了客院。 方一进院门,便有几个小丫鬟迎上来行礼,门前立着的婆子打了帘子,林夫人携黛玉进了屋,便见两个小丫鬟扶着一位穿了暗蓝色泥金如意纹褙子,头发花白,带着珠玉勒子的老太太迎了上来,笑道,“林太太来了。” 林夫人忙上前搀了那刘太太的手,笑道,“我来迟了,倒让您久候了。” 双方分了宾主复又坐下,林夫人便指着黛玉道,“这是我家女儿。”说着又道,“玉儿,还不给刘太太请安。” 黛玉依言走近,方要下拜,却早已被刘太太拦了,拉了手细细看一会,方笑道,“好标致的闺女儿,真真像极了林夫人,看着就知道是个聪慧的。”私底下却不由奇怪了,林夫人偌大的年纪算来也该有四十多了,怎么自己闺女到比自己几个孙女还小些,若说是庶女,却又和林夫人面相上颇为相似,想来当是老生女? 林夫人便笑道,“您这是在夸我闺女呢,还是在夸我呢,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刘太太大笑,复又解了身上配的一枚玉佩笑道,“好孩子,看面相就知道你是个极好的,我原本备的东西竟配不上你了。这个虽不值什么,却胜在水头还好,原是我远嫁的大女儿孝顺的,你且拿去,权作个玩意。日后有了好的,我再送你。” 黛玉听她道那玉牌原是她女儿赠的,想来意义自然不同便不大敢接,只道“此物既有如此渊源,想来刘太太平日自是极爱的,玉儿如何好受。” 那刘太太便亲给她系上道,“好玉也得配上好人儿呢,我只怕这个还配不上你通身的气派,你要嫌弃,那就当赏丫鬟的也好。” 黛玉听了无法,只得谢过了。 这边刘太太又指了一旁侍立的四位一同装束的姑娘道,“这是我四个孙女儿。” 那四位穿着同样团蝶百花褙子的姑娘便上前行礼,林夫人乍一眼见到四个同样装束的姑娘,却又是春兰秋菊各有特色,便笑道,“我们家玉儿站在这里,可是被你们家这四位姑娘给比下去了。” 那四位姑娘其中最小者看上去似乎也比黛玉大了两岁,最大的似乎已经有十三四岁了。林夫人便令丫鬟搀起她们,笑着问了几句多大了,所读何书一类的话。此时魏紫便端了个小匣子来,林夫人便打开了,里面却是四支金灿灿的镶了宝石的发簪,一为喜鹊登梅式样,一为猫戏彩蝶式样,一为凤头衔珠簪,一为点翠鸾鸟簪,皆是华贵异常。 林夫人便笑道,“我比不得你们祖母,还有女儿孝顺。瞧瞧,我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这还多大呢,等她孝顺我还不知要多久。这个却是我从姑苏带来的,虽是旧年的款,却还算活泼,正和你们这年轻的姑娘。你们权拿去玩耍,做个玩意儿吧。” 那四位姑娘便谢过接了。 林夫人便和刘太太聊了两句,那边五位姑娘也聊了起来,因黛玉最小,便对这四姐妹皆以姐呼之,又互通了姓名排行,也渐渐熟稔起来。 不过一会,林夫人便和刘太太歇足了,遂带了五位姑娘去前去进香拜佛不提。 第十七回(中) 且说这林夫人并刘太太带了自家姑娘们一个个殿堂拜过去,竟也废了不少时候。两人一合计,索性也不下山另寻馆子开宴了,只在这庙里进些斋菜便罢了。 饭后,林夫人并刘太太谈些家长里短,便也不拘着这五个姑娘。横竖今儿这庙里已打过招呼并不再让闲人进来了,便让她们四处走走看看风景,也省的整天闷着。 刘家的四位姑娘并非都是亲生的姊妹,论起排行称呼来却未免有些奇怪,大姑娘平惠,七姑娘平念,十姑娘平悉,十一姑娘平芯。黛玉心里未免有几分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又听她们言及家中还有好几位姊妹,便明白大约还有几位姐妹没出门呢,不由有些羡慕道,“贵府真是人丁兴旺。” 平惠便笑道,“我们家也是聚在一起方显得人多罢了,不说别的,如我和十丫头便是大房的,七丫头是三房的,十一丫头是二房的。” 最小的平芯便问道,“林妹妹是独生女儿?” 黛玉也没什么可瞒的,便答道,“我家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个还没满周岁的兄弟。” 平悉便笑道,“那想来妹妹你的父母定是极疼爱你的了,不像我们家,一大家子的兄弟姊妹,顾得了这个,就顾不得那个了。到比不得林妹妹家,一儿一女也不必担心谁会疏漏了。” 平惠不由蹙眉,她实在拿这个浑不讲理的妹子没法子。这个妹妹虽是她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子,却并不和她贴心,倒被几个姨娘养的几句歪话迷了心,偏爱与自己这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姐别扭。有心教训两句,却又是在外人面前,她小孩子胡说两句倒也罢了,自己这个姐姐也和她计较,倒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没得教人看了笑话。 黛玉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稍微想想便也明白过来,怕是这姑娘家里兄弟姊妹多了,又非长非幼,父母对其未免有些不到之处,心里不满罢了。便是当年大舅舅,略有不忿,都那般年纪了不还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个偏心的笑话么。 想到这里,黛玉便回道,“不瞒姐姐们说,我却是想多有几个姊妹的,旁的不说,便是寻常玩耍,也有个相陪的。可惜,别说嫡亲的姊妹了,我家竟连亲近的堂姊妹都没有一位,虽有个弟弟,却还小的很,再说了,就是大了,我也没法子指望他陪我刺绣玩耍啊。整天孤孤单单的,实在无聊的紧。所以说,我真是羡慕几位姐姐呢,有这样好的福气呢。” 平悉还没接话,便听平芯笑道,“这是无妨的,妹妹若是无聊了,只管派个婆子与我送信,若妹妹不嫌弃,把我当你亲姐姐也是使得的。” 平惠便笑道,“你又来了,林家妹妹且别理她,原是为着她是我们家最小一个,总爱在外头让别人唤她姐姐,她自己还一团孩子气呢。” 众人皆是一笑。 平惠又问黛玉,“林妹妹可曾读过书?” 黛玉便道,“小时候跟着父亲读过,如今正跟着先生读书。” 平悉便笑道,“那妹妹是上的女学还是家里另请了先生啊。” 黛玉是听母亲说过,江南有些有德行有才学的女子,为了生计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会开办只教女孩子的学堂。而一些大户人家也喜欢把女儿送去那里由先生教导,一来不好和兄弟们一起上学,单独为了女儿请先生又有些不便;二来也有慕那先生才华的,故而把女儿送去由那女先生教导;三来也因在那女学里,大多都是书香门第仕宦人家的姑娘,或者至少也是出身于本地有名望的家族的女孩儿,从小让孩子们去相互结识日后说起来也有些做同窗的交情,岂不是比把女儿困在家里要强的多了。 只是话虽这样讲,林夫人因自己做姑娘时也没有上过女学,她是京城里长大的,那时候根本也没有女学这回事情,知道这个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到底还觉得自家请先生单独教更好些,那女学的先生再好,能好过了考了功名的先生?更别说在外头姑娘要是受了什么委屈那又该如何。至于林如海,他却是根本没想过女学这回事情,若是个男孩,开了蒙他愿去有名望的书院,或是拜了有本事的先生做老师,皆由他去。可是女孩子却难免更娇贵些,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见平悉笑着望向自己,黛玉便笑道,“我们家方来,也不知那家女学好,正巧父亲的朋友荐了先生来,我父母便让我跟着先生读书了。”又问道,“不知刘家姐姐们是在自家请的先生还是另去的女学呢。” 平悉便道,“我们家姐妹多,索性就请了先生来教导我们读书。其实我倒是想去女学来着,我有个表姐就是在外头的女学读书,听说那里可好了,又好些同窗,不光有教识字读书的,还有教琴棋书画和刺绣烹饪的,可惜我没法子去。” 平惠便道,“瞧你说的,虽则咱们家的先生只教了诗书,可是原先祖母是请了教习的,便是那书画一类,难道先生没有指点过我们,更不用说女工,更是母亲派了嬷嬷教我们从小学起的,这和女学又有什么区别。” 平芯便笑道,“这自然是有区别的,我看十姐姐不是喜欢去女学,是喜欢出门呢。” 黛玉在一旁抿着嘴笑,平悉便道,“七姐姐,你原和三叔赴过外任,上过女学的,你说是女学好还是自家请先生好。” 平惠便皱了眉,颇有些严厉道:“平悉。” 平念脸色一下暗了下来,“都多少年了,我哪里还记得呢。不过照我看,现在祖母请的先生是极好的。” 平悉未免有些讪讪的,“呃,七姐,我不是故意的。” 黛玉望了刘氏姊妹四人一眼,她们仿佛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平惠便引开话题道,“你看那边,莫不是芙蓉花儿。” 黛玉走近了,才道,“没想到这寺里的芙蓉开的竟这样好。” 平芯也靠近了,半弯了腰道,“这会子正是芙蓉的花期呢。”又转头笑道,“听说唐代薛涛制的薛涛笺就是用这芙蓉花制的呢。” 平悉便道,“既如此,咱们不妨摘几朵回去,咱们也来试试做那个。” 平惠便道,“十一妹妹不过一说,你就作兴起来了。咱们府里倒罢了,这外头的花也是好让你糟蹋的。” 平悉便道,“我又不要多的,不过摘两朵玩玩罢了,怎么就教糟蹋呢。” 平念便道,“好妹妹,快放了这花儿罢,寺里这些花儿原不是我们家的,再者这里寻常人来人往的,要是我们摘了,到教人家看什么去呢。” 平芯便笑道,“姐姐,这儿可不是咱们家里头,什么花儿草儿,没了也就没了。不过说真的,咱们家里可没颜色这么正的芙蓉呢。到底是扬州的名寺,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赏到这么美的花儿。” 黛玉闻言不由看了平芯一眼,不想平芯也看到了,却也没多想笑道,“林妹妹也想要做用这花做信笺不成?” 黛玉却摇摇头道,“我以前听人家说过,薛涛笺是要用芙蓉花儿,还有浣花溪的水,大约还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才能做成的。旁的都好说,这浣花溪好像是蜀中呢,姐姐们可到那里去得那个水。” 平悉想了想道,“这个大约不难,不过是做纸罢了,又不是酿酒,水有什么重要的。咱们扬州还会缺了好水?随便哪的泉水都应当可以得。若是我做出来,也给你捎一份去可好。” 平惠便忍不住道,“好了,这花又不是咱家的,十妹妹,你也收敛些吧。” 平念在旁边看看姐妹们,不懂声色的退开了些。 平悉却是懒得理她姐姐,伸手就要过去摘,还道,“姐姐你也放心,不过两朵花,祖母又是这里的常客,我也是常和祖母来的。这寺里的大和尚还和我计较不成,他计较花,我还和他计较咱们府里每月送的香油钱呢。”说着又道,“林妹妹,你喜欢那种颜色,你也来挑啊。” 这一番话只把平惠气的仰倒。 黛玉便笑道,“姐姐等等,可是难道只有这花儿和水便能做出纸来么,刘姐姐家里难道有制纸的方子?” 平悉闻听此言,便停了手,道,“我好像没看过。”说着转向平芯,“十一妹妹可曾看过?” 平芯猝不及防,只得道,“并没有的,我也只是不记得从那本杂记里提到过似的。” 黛玉便笑道,“这便是了,姐姐家里又没有方子,到怎么做这个呢。也别白费了花儿,到让她们在这里继续开放,也算是留了一处赏心悦目的所在,姐姐下次再来时也还可以再看到,这岂不是更好。” 平惠忙笑道,“林妹妹这话说的很是,十妹妹,你也听到了,快些住手吧。” 平悉便只得怏怏罢了。 一旁便有随侍的婆子笑道,“姑娘们,也这会子了,只怕太太们找呢,不如先回去吧。” 众人也大都累了,便道也是,便也招了丫鬟扶自己回房,见家人去了。 第十七回(下) 众姑娘回了客院,方一进门,却见一个中年妇人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哥儿坐在刘太太下手。刘家四姐妹却是认得的,笑道,“四姑母好,三表哥好。” 黛玉走避不及,索性便也大大方方的走进来,见众人行了礼,林夫人便笑道,“这是我家的姑娘,玉儿,还不见过余太太。” 黛玉便依言行礼,那余太太便笑道,“好俊的姑娘,说来咱们也是亲戚呢,若不嫌弃,只管叫我一声婶子也是使得的。” 黛玉不解,林夫人便道,“余太太和你二姨母是堂妯娌,这样称呼也无妨。” 黛玉听此言,便依言唤了,心里却暗道,二姨母听说出嫁没几年就亡了,母亲这些年也没和他夫家走动过。便是在贾家的时候,外祖母也从未曾提过这家。如何到又冒出了这户亲戚。 却说那余太太喜不自胜,拨了手上一枚碧绿的翡翠镯子下来,一连道了三个好把那玉镯子亲给黛玉戴了,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着玩吧。”又笑着指了自己儿子,道“这是我小儿子,也算是你表哥了。” 黛玉闻言微微屈身行了半礼,那公子哥儿也还了礼,众人分了主次坐下。 平芯便笑道,“姑姑见了新侄女,就不理我们了。” 余太太笑道,“哟,咱们家十一姑娘吃醋了不成。你放心,我这做姑母的那里那里会亏待的了你。” 平芯便笑嘻嘻腻道,“我才没吃醋呢,不过今儿姑母怎么也过来了,还把冉三表哥也带来了。” 刘太太也道,“我也这样说呢,你上回不是说冉儿正念书,寻常不能出门么。” 余太太笑嘻嘻的道,“娘,你不知道,上回是他父亲在家呢,这回他父亲出门访友去了,我看他整天在书房里都快念成呆子了。强拉他出来的,他还不肯呢。我就说啊,读书虽要紧,可是也不能总闷在房里不出来啊,那还不闷出病来。” 平悉扑哧一笑,林夫人便笑道,“余太太说的很是,用功读书原是好的,只是也不能总困在房里不出来。天气好的时候出来走走,散散心对身子也好,读书也好,都是有益处的。” 余太太便对自己儿子道,“你听道了吧,这可是林太太说的,林大人可是探花呢,你若能学到林探花的一星半点儿,我和你父亲也就知足了。” 那余家少爷也只得唯唯罢了。 余太太便又笑道,“林姑娘今年几岁了,可曾上了学。” 林夫人代自家女儿答了,余太太便忽而似乎想起什么来,叹道,“只可惜我那嫂子,若是能留下一儿半女的,只怕比林姑娘还大些呢。”说着便拿帕子擦了擦有些红的眼角。 林夫人也不由红了眼眶,“在家时,我和二姐姐最好,却没想到,她出嫁没几年,就这样没了,我那会子还未出阁,知道这事儿差点没哭昏了过去。” 刘太太见此便嗔怪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道,“你看看你说的什么事儿,又让林太太伤心了。” 余太太便忙道,“哎,都是我的不是,只是想到嫂子在时娴静温柔,偏,哎,不过逝者已矣,林太太也不必太伤心了,想来令姐知道也不好受。” 林夫人忙道,“亲戚之间久也不来往了,当年姐姐是病亡的,虽好不容易留了个儿子,却听说早早的夭折了,也不知如今二姐姐名下可有子嗣。” 余太太便道,“林太太久居苏州,自然是不知道的,堂兄和嫂子原是伉俪情深,不愿再娶。只是家里没个子嗣实在是不成,总不能断了香火。堂兄被逼的无法,便把之前的姨娘扶正了,养了两个儿子,听说族谱上也是记在先头嫂子名下。如今大的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和他父亲在登州任上过活。听说这位姨娘,还是先头嫂子的陪房丫头呢。” 林夫人暗地里略算了算时日,心里不由冷笑了一下。面上却道,“哦,竟是这样,姐夫也实在是个重情的了。” 余太太不知就里还道,“可不是么,我们也说呢,那两个孩子也是好的,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禀生,我这个虽也是秀才,却不过是个增生,到底不如人家。” 林夫人道,“这话却不能这样说了,令公子年纪还小,再说日后还要中举人,进士,且长着呢。孩子的前途,谁又能说的准呢。不过想来二姐姐在九泉下知道了有这样两个儿子,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也当可以安心了。” 众人正说着,不防黛玉一错眼,却正撞见平悉和那余家少爷正不知打什么饥荒,相互使眼色呢,平芯正坐在一旁,低着头,手上帕子拧的死死的,不时扫过那两人一眼。旁的姑娘都听着长辈们说话,堂上的三位太太也只顾着说话并没有注意到这边。黛玉转过头,只做未觉。 第十八回(上) 林夫人自那日从庙里回来,大约是受了风,便有些咳嗽的病症,请了大夫,也只说没什么大碍,嘱咐了好生休养便可。虽不是什么大病,却也拖拖沓沓过了月余方好。 待林夫人好全了,却也已是严冬,诸人身上都换了大毛衣裳。再有黛玉之弟,也已过了周岁,嘴里依依呀呀的也能叫出不甚清楚的爹爹,娘亲,姐姐等称呼了。 却说林家这小哥儿周岁礼之前,黛玉却是提着心的,生怕他抓周时抓了什么不该抓的东西。本来林家抓周,也同其他世家一般,将世间所有之物统统摆上,黛玉也看过那预备的东西,居然当真还有一盒又红又香的胭脂,只是用了个十分不打眼的盒子装着。 黛玉心里想着,当年听贾府的丫鬟们说,宝玉当年就是抓了盒胭脂,惹得二舅舅不喜,自己当年还奇怪呢,为何要把那女儿家用的东西也放着,如今看来,这大抵是各家都有的惯例罢了,却也不知有什么说头。黛玉自是不希望弟弟和宝玉一样的,到底弟弟是独子,日后是要承继林家香火的人,为官做宰也不定,怎能如表兄一般,只在内帷厮混,看到正经书就头疼呢。只是黛玉也知道,幼儿又不知道什么好什么坏,看到红艳艳的引人注目的东西有几分兴趣也是寻常,抓周其实也并不就能说明了日后的有什么前景。只是若真抓了,到底不是什么好意头。 黛玉自然不好裁撤什么东西,也怕这里面有什么说头,只是见那装胭脂的盒子十分朴素,又盖得严实,想来到时候放在一个离弟弟远些的角落也就可以了。只是转头却见林夫人时常拿了笔墨等物并一枚方方正正的鸡血石料逗弟弟玩,黛玉略一想,便明白了。 果真到了那一日里,又长又宽的案几上铺着厚厚的锦缎放着书,文房四宝,印章,乌纱帽,金银元宝,小算盘,等等世间所有之物几乎都在此列了。 乳母把林哥儿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那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了母姐二人一眼,又转过身来。 黛玉望见自家弟弟在那里不知道要拿些什么好,再看看旁边。果真,那些什么胭脂,剪子针线之类的东西也不知放到那个角落里去了。乍一看还真不知道在哪,便是那金银元宝,算盘,刀箭一类,还有大夫治疗用的银针的东西也放的离弟弟远远的。离弟弟最近的却是一方端砚,一只玉石笔洗,几册古籍,毛笔。再远些的,便是一方大红的鸡血石印章了。 林家的哥儿到底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先是抓了只离自己最近的斗笔,然后再往前爬时便抓了那方印。 众人见此,无不赞言。林夫人便忙令乳母把孩子抱到自己身边,又令人把东西收拾好。 黛玉也终究安下心来,见母亲身边的弟弟睁着大眼,滴溜溜的也不知在看什么,黛玉心里实在喜欢的紧。 孩子周岁之后,林如海便也给自家儿子取了名儿,唤作晋贤,正经登了族谱。至此,这孩子虽小,伺候的仆从也不能似从前一般浑唤作大哥儿了,他虽年纪小,却是无论是那一个,都得正正经经的唤一声贤大爷。自然,林如海夫妇并黛玉,还是唤他贤哥儿。 却说又是腊月里,新年将至,林夫人和众管家并管家娘子置办年事。因在外多有不便,林夫人只得收拾了院子,权作遥祭祖先之所。又令人打扫府内上下,收拾供器,请神主等等,一应事务十分忙碌。 林夫人因家中收益皆在苏州老家并京城,若从那边庄子里运送,未免路程遥远。原在苏州时,林夫人便是令京城的庄子所出物产收益一并发卖,换成银两后留下三分之一作增广田地庄园之用,让管事的自行掂量处置,只是若有使用的地方,需备了详尽的账目文书一并送到主子跟前。其余的皆兑成银票,存在有名头的大银号里,每半年票据连同账目一起送回苏州。至于店铺,因是租出去了,也只是每年收一次租金罢了,倒也方便。只是那会子正在苏州,苏州亦有祖产,庄子山林皆是出产丰厚,便不用京城那边的出产,也不愁年货用度。只是如今在扬州,这里却是没有产业的。若是令人从苏州押送年货米面等物来,并非不可,只是未免也太过耗费人力。 林夫人叹了口气,原在闺阁时,贾府的规矩却是无论在何地的庄子,都是要派了仆从除了折了现的银子送到府里,另还要有物产,米面肉碳,鲜菜还有孝敬哥儿姐儿们的解闷的活物。只是自己嫁进林家之后,林家的惯例却是住在那边只用那边的庄子出产,外地的收益却是换了银子存在那里的钱庄的。自己跟着婆婆管了几年方才觉得林家的做法比自己娘家的更实惠,一来物产在路上难免有些折损,二来押送物产来回怎么也得两三个月,更兼人力耗费也大,送些票据账目,只用四五个仆从,外加几个护院便足矣了,每年来的人轮着换,倒也是轻松方便的。 只是这会子,扬州却是没有出产的。林夫人本在来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先在扬州买下一两个庄子,出产也不必很丰厚,足够府里自用便可了。却没想到来了扬州之后,事儿也多,自己竟也没顾得上。等到了夏末,却又是快收获的时候了,那里会有人卖田地,说不得只好等过了年再说了。只是平常可以现用现买的东西,到了过年时在来买却是有些不易了,必得提前就办妥了这才方便。 偏之前来的时候林夫人又是交代了的,自己走后苏州的收益也一并按京城的法子发卖了。待那时想起来,再估量一下行程,便是派了人会苏州,只怕那边的物产也尽折了银子,没什么好东西可运的了。 林夫人无法,只得派人在本地购买年货。下头人等摸寻了好几天,才算置办齐全。 再说黛玉,因先生昨儿上过了课,今儿便只在家刺绣,因低着头做的久了,便觉脖子有些酸疼,便领了丫鬟走到母亲房里,本是想去看看弟弟的。却不防被母亲叫住道,“玉儿,你过来,我这半天也累了,帮我看看这单子上的东西,念给我听听。” 黛玉便接了母亲手里的大红笺子,看了看便笑道,“是今年的年货单子?” 林夫人便笑道,“可不是,这只是些许吃得罢了,这会子才办了个大概。还有些用的料子,前儿命倾的锞子到这会还没送来。” 黛玉便照着笺子念道,“大鹿两只,獐子两只,狍子两只,暹猪两个,汤猪两个,龙猪两个,野猪两个,家腊猪两个,野羊六个,家风羊六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十斤,活鸡,鸭,鹅各二十只,风鸡,鸭,鹅各二十只,野鸡,兔子二十只,熊掌十对,海参十斤,鹿舌二十条,牛舌二十条,榛,松,桃,杏穰各一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六十斤,御田胭脂米十斛,碧糯六斛,白糯六斛,粉粳六斛,杂色粱谷各两斛,下用常米十石,各色干菜一车。” 黛玉念完便道,“我们过年需得用这么些东西?” 林夫人便道,“看着多罢了,用起来也不过就是那么些子,年例送人请人的,压根不经用。若是咱们在苏州,也不用买了。庄子上进的比这多几倍呢。” 黛玉便笑道,“那咱们何不在扬州也置办各庄子,也省的到外头买去。” 林夫人便笑道,“正是呢,转了年就置办,到底自家庄子出东西原比外头办的好些。” 一旁又有一个丫鬟走来道,“回太太,秦家的过来送压岁锞子来了。” 林夫人便令她进来,却见一个中年妇人领了六个婆子进来,七人各托了一个木匣子,先请了安。林夫人便道,“怎么这会子才送来。” 那秦大家的便赔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已是赶着打了,过年的时候都忙的很,各府里都要这个。” 林夫人听了倒也罢了,便令打开匣子,却见是三匣子的金锞子,四匣子的银锞子,皆是一层层装的满满当当。秦大家的便回道,“太太吩咐支了金子二百四十两,倾了金锞子二百六十个,半两的一百二十个,一两的一百个,二两的四十个。银子三百两,倾了个银锞子,半两的一百二十个,一两的一百个,二两的七十个。工钱等今年过年的新首饰打完了一同算。” 林夫人看了看,见那各色花样打的既是精致,也有八宝连春,也有海棠式的,梅花式的,笔锭如意式的并那小金鱼儿,又因今年是牛年,还有那金银打的十分精致的小牛犊。 林夫人道了声,“倒还算精致。”便令丫鬟收了,又道,“那首饰记得快些赶出来。”秦大家的应了便出去了。 第十八回(下) 待秦大家的走后,又陆陆续续的来了几个管事娘子,也有领对牌支东西的,也有来回话的。黛玉见这里实在忙碌,又见母亲似乎没有什么事儿,便回了说去看弟弟。林夫人便道,“那你去吧,今儿我这里忙的紧,待会会让厨房把午饭抬到你那里,你自在你房里用吧。” 黛玉应了又告了退,回头再去弟弟贤哥儿房里,脱了大衣裳,绕过屏风,进了里间。见他穿了大红色倭缎短袄,外罩了件石青团花白狐皮的大褂子,趴在铺了灰鼠皮褥子的软榻上,一旁有几个丫鬟正逗着他说话。 丫鬟们中有个叫箜篌的,原是林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被林夫人打发来照看大爷,如今便是晋贤房里的掌事丫鬟,连大爷的奶娘如今也退了一射之地。 她见黛玉进来了,赶忙站起来道,“姑娘安。” 黛玉便点了头,脱了羊皮小靴,只着了加厚了的白绫子袜也坐到软榻上。晋贤把身子转过来,几乎是扑进黛玉怀里,含混不清的叫“姐姐”。 黛玉不过五六岁的身子,自己坐上软榻还是要用爬的,被晋贤这一扑本能就就要往后倒,亏得旁边茉莉扶了一把,才没躺下去。 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点着自家弟弟额头道,“你个小胖子,差点没把姐姐给扑下去。” 晋贤抬起头,圆脸上一对大眼睛望着黛玉。黛玉便把他扶正了靠着自己做好,又问箜篌,“贤哥儿怎么感觉这么重啊,我扶着都有些吃力。” 箜篌便笑道,“大爷才多大呢,小孩子长得圆润些才好。日后抽了条长高了,就会瘦下来的。”又笑道,“姑娘也小,手上没什么力气也是寻常。” 黛玉听了也没再说什么,便指着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教弟弟说话。那贤哥儿父母姐姐都是聪慧的,他又岂会愚笨,房里的东西都早已认得,只是说起来还有些含糊罢了,黛玉便又细细的给他纠正口音。 此时贤哥儿的奶娘走进来,绕过屏风,进了里间。见姑娘也在赶忙行了礼,道,“姑娘安。” 黛玉便停了,见她穿了件半旧茄色皮袄,便知她也是怕带了寒气进来冲了贤哥儿,因而在外间便去了大衣裳的。黛玉因令她坐到火炉子边且暖暖身子道,“你是哥儿的乳母,若是着了凉可是了不得的。” 那奶娘口里说着,“我这做奴才的,那里会有这么娇贵。”却已坐到了火炉边上,搓着手取暖。 黛玉便问道,“嬷嬷那里去了。” 那奶娘便笑道,“原是前儿发了月银,家里正等着钱过年呢,我看大爷这里有箜篌她们看着,便告了假回去一趟送银子。” 黛玉看了她一眼,也不说破,又逗了弟弟一会。却有蕙儿拿了斗篷并手捂子来道,“姑娘原在大爷这里,外头下雪了,我来给姑娘送衣裳来了。” 黛玉因道,“方才还只是阴阴的,这么一会子的功夫就下雪了?” 蕙儿道,“可不是,现在还只是雪粒子,怕一会功夫就该下大了。” 茉莉便道,“姑娘,时候也不早了,太太又吩咐今儿在咱们自己院子用饭,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黛玉便点了头,晋贤却不肯放人,黛玉便笑道,“好弟弟,姐姐且先回去。回头再来陪你玩儿。” 晋贤嘟着嘴,却也松了手,含糊道,“姐姐,满邹(慢走)。” 黛玉笑道,“贤哥儿越来越懂事了。” 一旁锦瑟亲给黛玉套了小靴,拿了先头穿的赤狐皮毛褂子给黛玉穿了,茉莉接了披风给黛玉系上,黛玉自拿了手捂子,道了声,“好生照看大爷。”便出门回房去了。 黛玉回了房,便有丫鬟赶上来除了外头大衣裳,奉了热茶来,黛玉抿了两口,便放下了。 此时已是午饭时候,因方才林夫人的吩咐,厨房便把食盒送到黛玉房里来。 丫鬟们到屋外接了婆子捧着的食盒,走进来摆饭,黛玉坐了却见是桌上先是放着四碟子菜,一碟清炒百合,一碟银鱼炒蛋,一碟蜜汁火方,一碟醉蟹。待黛玉净了手,转过来又上了两个碗装的烧菜,却是一碗清炖蟹粉狮子头,一碗什锦干丝,再来便是一大碗火肉黄芽汤并两碟点心,一碟三丁包子,一碟翡翠烧卖。 茉莉见黛玉坐下了,忙拨了小半碗胭脂米饭,锦瑟便拿手巾包了牙著递给黛玉。 黛玉早起时不过吃了两小块点心,并几勺桂花糖藕粥罢了,此时早饿了,便令其余丫鬟们各去用饭,只留了茉莉锦瑟两个服侍自己。 用了饭,黛玉虽已饱了七八分,只是她本身食量便小,自然也吃不了多少,茉莉见此又劝她多用些,黛玉只得又用了小半个翡翠烧卖,便搁了筷子。因道,“你们也不必去外头吃了,就在这里用了在收拾吧。”说着自去了屋里看书。 两个丫鬟忙赶着用了饭,又收拾好了碗筷,让婆子送回厨房,便又进来伺候。不多时,又沏了玫瑰八宝茶来。 黛玉喝了两口,便坐着看了会书,茉莉便往那小香炉子里拈了块素香放了。 黛玉看了一会书,正觉有些意思,锦瑟便看了一旁摆着的西洋小座钟一眼道,“姑娘,先去休息一会吧,不然下午又没精神了。”黛玉便抬头也看了时辰,便道,“你们先去把床铺了,我一会要午睡。” 丫鬟便应了,又去铺被暖床,黛玉卸了钗环,脱了大衣裳躺下,辗转了一会便也睡了过去。 却说过了几天,先生便给黛玉放了年假,黛玉便每日里不过看看书,做做针线聊以解闷罢了。 林夫人见黛玉每天闷在屋子里,便特意让外头送了一盆水仙来,点了宣石,攒三聚五的栽了一玉石条盆。黛玉便把它放到暖阁里间,也不再叫熏香,只嗅着那花香便十分清爽了。 再有林如海林夫人因甚为感激钱老先生教导,又置办了极得体的年礼送了过去。 待到腊月二十九,府里皆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各色齐备,焕然一新. 次日里,林如海先是在外头和诸位同僚遥祝了圣上万寿,方散了回家,在家中又领着家眷遥祭了祖先。 祭祀过先祖后,林夫人又令人小心照看着火烛,众人回了林夫人上房。 这上房早已是红毡满地,底下设着紫铜珐琅大火盆,火盆里亦焚着松柏香,座上设了狐皮坐褥,搭了一色椅袱靠背,每人座下一个黄铜脚炉。林如海林夫人当中正坐了,黛玉姐弟两个向父母俱行了礼,两人均各得了用荷包装着的压岁锞子。 一时黛玉坐了父亲下首,贤哥儿年纪虽小,却是长子兼独子,便也勉强正坐了林夫人下手。又有府里各丫鬟仆从差役上中下分拨行礼毕,林夫人令人散了赏钱。 不多时又摆了宴来,林家一家人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贤哥儿到底年纪小,便由奶娘抱去歇息。不多时,黛玉也觉得困乏了,便也被父母打发回去睡了。 次日里诸人仍是天方亮便早早起了,林如海又领家眷祭过列祖。 却说正月初一过后,诸人或有上门贺节,或有下帖请客,络绎不绝。林府主子四人,除了晋贤且还小的很,林如海,林夫人皆是每日戏酒宴饮不断的。便是黛玉,亦时常被林夫人领着去别家赴宴,此番繁忙,不能甚记。 第十九回(上) 且说林府诸人在扬州的第一个年节真是忙碌又热闹,今天这家请,明天那家邀的。便是林府,也少不得设宴摆酒请了班小戏来热闹一翻。 等年节已过,诸人好不容易歇下一口气来,黛玉也照旧每隔两日去上一回学,回来便自己或看书或练字或做些针线女红。 却说这日却是二月十二花朝节,更是黛玉的生辰。因黛玉还是孩子,又并非什么大生日,家里虽看的重,却也不过是聚在一起好生吃了顿寿面,接了父母的赏,房里的仆妇丫鬟给主子磕了头贺寿罢了。 花朝过后,又是平平常常的过日子。也有各家的姑娘相邀或赏花,或游园,或踏青,林林总总。若是得空,黛玉便也常常和那些姑娘一同玩耍,这林夫人本就忧黛玉时常闷在家,又没个亲姊妹相伴,难免孤寂,见她和别人玩的开心,便也不加阻拦。黛玉也因此颇结交了几位很是知心的密友。 一日里,因钱先生有些不适,黛玉便提前放了学。方回了自己房里梳洗更衣,便有丫鬟走来道,“姑娘,太太说今儿有远客,请您过去。” 黛玉因问,“多早晚的功夫,这会子却是那位来了。” 那丫鬟却并非林夫人身边十分得意的丫鬟,却也是伶俐的,道,“回姑娘,听说来的是柳家的表姑太太,是老姑太太的女儿,带着姑娘,少爷。听说是路过这里,就来拜访老爷夫人了。” 黛玉心里一算,父亲是独生子并无姊妹,又说是老姑太太的女儿,想来那位夫人当是自己姑祖母的女儿,算来是自己的表姑母。 因着这姑祖母早亡,膝下虽有儿女,却和林家也是天各一方,两边便渐渐少了往来,虽说还是亲戚,走动却是渐少的,更不用说这表姑母的夫家了。 黛玉便道,“你先回去,我换了衣裳便来。” 那丫头也是知道黛玉素来讲究,便先退了。丫鬟们又匆匆上来给黛玉换了衣裳,又重新上了钗环。 一时众丫鬟见黛玉装扮完了,便簇拥着去了林夫人房里。 黛玉方进房,却见林夫人房里除了林夫人外,另又坐了一位夫人并两位姑娘。 林夫人见黛玉进了门,便笑道,“玉儿来了,快见过你姑母。” 黛玉早料定那和林夫人对坐的夫人必是表姑母了,便忙行了礼。那夫人便忙亲自搀她起来道,“这便是我那侄女儿了。”又笑着对黛玉道,“好姑娘,唤我姑妈便是了。” 黛玉便依言唤了,林夫人便笑道,“好了好了,去见过你柳家姐姐们。” 那两位姑娘听了便忙站起来,黛玉与她们一一厮见过,复又归坐。黛玉见两位姑娘似都差不多大,皆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坐在石夫人下首的姑娘穿着镶边琵琶襟袄,碎花烟雾凤尾裙,外罩一件金银丝绣百蝶褙子,容颜俊美,眉目如画,顾盼之间自有一番气度。另一位姑娘亦是相同装扮,却是形容温婉,沉静腼腆,楚楚可怜。 那林夫人与柳夫人原在闺中便是好友,两位夫人娘家原都在京中。林夫人出身荣国府贾家,后嫁了原也是侯府的林家;而柳夫人娘家姓石,亦是缮国公正统嫡系后裔,后嫁了理国公之孙,现袭了一等子的柳芳。这好姐妹两个原俱是公侯家的千金,后来又有了亲戚名分,关系自是好的。 一时众人又念及往事,因柳夫人久在京中,林夫人不免问了她些娘家的境况。 柳家虽说和贾家同属八公之列,也算是世交,若不然,林夫人也不会和林夫人做了多年的好友。只是近年来荣国府贾老夫人渐不管事,贾大夫人和二夫人一个是实在上不了台面,一个呢,又只攀着娘家,渐疏远了原先来往的亲友。倒是那宁国府,虽当家的夫人也是个填房,却好歹还算知趣。只是这等话又如何能和林夫人道来,柳夫人便只拿京中流传的关于贾家的诸多奇事往好的说了两句。 林夫人那里会听不出来,心里叹了声,却也没说别的,只拿话引到了柳夫人那边,问起了长辈们的境况。 柳夫人的母亲,便是林如海的嫡亲姑母早已过世,后来柳夫人之父,缮国公之子袭了侯爵石老侯爷又续娶了一房,却没再诞下子嗣。许多年过去了,老侯爷又上了年纪,便把爵位传给了嫡长子,原是林如海的嫡亲表弟,柳夫人的同胞兄长。自己携了老妻回到家乡祖宅去养老。原本这些柳夫人等都是不愿的,只是老太爷言道自己年纪已大,京城虽好却不适养老。又有太医说老宅在南边温暖适合老太爷休养,这些子女才松了口。 这一回,却是石老太爷七十大寿,柳夫人上无舅姑,便征得了丈夫的同意,带了儿女来给父亲贺寿,中途正好路过姑苏。 柳夫人一来是念及自家表兄正在这里,路过不见未免失礼,再来也是因为表嫂亦是多年好友,十分想念,便着人递了帖子拜见。 诸人闲话了一回,两家长辈与孩子们自有名贵表礼相赠。又有林如海令人传来话来,道是“表妹并外甥外甥女远道而来,路途辛苦,不妨在此小住几日,亦使亲戚略尽地主之谊。” 林夫人亦是拿此话劝说柳夫人,柳夫人本是就觉得自己携子带女的住在驿站多有不便,见林夫人夫妇言语诚恳,又因时日还不算很紧,便也半推半就的应了。当下林夫人便又令人安排一处客院请柳夫人等住下,又忙不迭地令人安排晚宴等事。 。 因林如海同族人并不亲近,家里又是几辈子的单传,到了林如海这里,不说兄弟,竟连个姐妹也没有了。在京中倒还好些,有的是世交好友,再不然,还有林夫人自己娘家的亲戚。可是自回了姑苏,竟再没了往来交好的亲戚,虽有族人,可是便是林如海自己都不愿和他们来往过多,更何况是林夫人,多年无出不光是林氏夫妇的心结,更是林氏族人瞅准了的空子,那十几年来,不知有多少族人因林如海无子,欲把自家的儿子过继给他以谋的林家多年积蓄。也就是林如海放得下脸面,无论怎么说硬是没有松过口,林夫人也因此对林家族人是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因怕旁人闲话,连带着和姑苏老家的世交也不免淡了许多。 这样一来,乱七八糟碍眼的事倒是没有什么,林夫人身处内宅却也未免十分寂寞,便常常和黛玉说些原先在娘家的事情。然而说的多了,不说黛玉这做女儿的听得厌不厌烦,便是林夫人自己也觉得无趣。虽说到了扬州,亦和扬州诸诰命有些往来,然而却也是交情不深。 也正因此,柳夫人的到来很是让林夫人欣喜。设宴款待自是不在话下,又因是自家亲眷,也未曾使人请了别家太太来作陪。 席上分了男女隔开来坐了,柳夫人此次归省,却是带了长子次子,并两个女儿。柳家两位公子和林如海在外,林夫人和柳夫人带着三位姑娘在内。两位夫人谈兴仍未散,念及旧事,一时喜一时悲,三位姑娘少不得多加劝解。 一时又谈起孩子们,林夫人见柳夫人子女双全,且都长的钟灵毓秀,更有长子,年纪虽轻却也在朝廷里挂了职,此番却是特意请了假陪母亲归省的;而次子虽小,却也是十分用功;至于女儿,虽未定亲,瞧着品貌日后想来也不会差了。而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对儿女,却是年纪尚小,谁知道日后前途如何呢。 林夫人心里不免有些酸涩,若是自己早些有了孩子,说不准儿子也能考功名,女儿也该备嫁了,可是…… 第十九回(下) 原来,林夫人心中自诞下两个孩子之后一直存着一桩心事,也不知该对谁说去。虽说这两个孩子生下来算是了了林如海夫妇无子的心结,可是既已为人父母,林夫人少不得多为自家子女考虑些。 这两个孩子,皆是夫妇两个年纪偌大生的,时人少有长寿的,且不说别的,林如海之父便是还未等及林如海成年便去了;林如海之母也是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没多久也撒手人寰;贾家这边虽有个长寿的贾老太君,却也同样有个来不及看到自己幼女出嫁的贾公。林如海和林夫人都已过不惑之龄,能不能看到子女长大成人便是连林夫人自己都说不好。 柳夫人正和黛玉说话,见黛玉年纪虽小却是品貌不俗,行为有礼更兼待人亦是落落大方。虽说亲缘已远,却是自己母家唯一的侄女,心里不由更喜欢了三分。不由对林夫人道,“侄女这样的品貌,日后不定又怎样的前途呢。” 林夫人忙收回了思绪,道,“她能有什么前途呢,这么小,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柳夫人便笑道,“这可难说了,谁知道日后呢。照我说,你也该预备着,虽说侄女年纪小,东西却是要从小攒起来的。”却到底因席上还有三位未出嫁的姑娘不好再细说。 林夫人却是明白的,心里也很是赞同。只是却不好在宴席上继续说下去,便又引开了话题。 柳家诸人到底还要赶去给石老太爷拜寿,在林府住了两天便又匆匆离去。不过这门亲戚也算恢复了往来,林夫人也同样以内侄的名义办了一份寿礼,又派了几个伶俐的管事跟着柳夫人诸人一同前去,又托柳夫人告了罪,算是给林如海的姑父拜寿。 柳夫人自然是应承的,亲戚总是要走动起来才能亲近,虽说不是图谋林家什么,可是林家这等官宦之家,又是以诗书传家,虽说人口单薄了些,可名望权势却是都有的,和这样的人家往来,只有好没有坏。 于林夫人也和柳夫人想的相差无几,到底不是闺中无知的少女了,虽不必言述,可是谁都知道,世家之间的往来,从来都和喜怒无关。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自林家迁至扬州亦有五年光阴,不说晋贤已从一个呀呀学语的幼童长成了一个似模似样的小学童,也不说林如海的鬓发添了多少银丝,便是黛玉,临近十岁,也渐渐有了些女儿家的仪态了。 却又是一个夏日,黛玉手里正抚着琴,旁边焚着素香,培着时令瓜果,隔了大约五六步的角落里,摆了一盆满满的冰块。 一曲终,黛玉停了手,复又取了琴谱,细细翻了两页。锦瑟便道,“姑娘,且歇歇吧。”黛玉尚未答话,外边又有小丫鬟的笑声,道,“姐姐们,姑娘可在,太太打发我来给姑娘送果子呢。” 黛玉便看向茉莉,茉莉忙告了罪出去呵斥了两句,方拿了一盘子荔枝进来道,“姑娘,太太让人送了盘荔枝来。”黛玉看了一眼,却是用雕花水晶大盘子盛的妃子笑,黛玉便道,“且先放在那里,等我看过了谱子再说。”茉莉便依言放在桌子上,又从房里放着散碎银钱的小匣子里拆了半吊铜钱去赏那小丫鬟。 等黛玉放下谱子,方欲再奏一曲,却听那旁边的西洋小座钟已滴滴答答的响了起来。锦瑟便笑道,“这会子总该歇了吧,等会还要去太太那里看那些个账本子,可别累着了。” 黛玉看了那钟一眼,道,“无妨,还有半个时辰才是去母亲那里学家务的时辰。”说着又开始抚弄起来。茉莉和锦瑟对视了一眼,均有些无奈。 大约是家学渊源,林夫人原也是喜欢弹这古琴的,只是后来当了家反而拨不出空来。黛玉学这古琴是林夫人启蒙的,却不想黛玉的天赋比夫人到还要高出许多,练琴也更勤勉的多。林如海又为她请了专授古琴的先生,因她学琴时年纪小,一般的古琴尚够不着,又特特为她定制了一张短琴。只是授琴的先生因去京城赶考,只教了两年便辞了馆,短琴也随着黛玉的长大不再适用。林夫人便又令人从京城林府寻了当年她陪嫁的一把古琴,虽比不得焦尾,绿绮,却也是前朝传下的古物,音色亦是颇为动人。 好不容易黛玉停了手,走到软榻前坐了。茉莉便出去让人打了水来给黛玉净手,锦瑟亦取了几枚荔枝到外间洗了手,剥皮去核,用玛瑙绞丝碟子装了,拿银签子插在果肉上便送到黛玉面前。 黛玉瞧了时辰,也不过用了两个,便道,“你们分着吃了吧,这个性热,我吃多了要上火的。” 那两个丫鬟见碟子里本也没有几枚,这个在外头虽难见,在林府又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也都不是贪吃的。便相互推让了一回,却是拿到外间给外头的那些小丫鬟吃了。 黛玉歇息了一会,又换了一身衣裳,便领着几个丫鬟令人拿了前儿林夫人拿给她看的账本子,便去了林夫人日常起居理事之所。 林夫人这里正对着账,一旁摆了张木几,姚黄便坐在脚踏上靠着木几打算盘,魏紫便拿了朱砂在那里慢慢的勾对,林夫人独坐榻上一页页翻着丫鬟们对好的账册,见黛玉来了便笑道,“玉儿来了。”诸丫鬟亦纷纷行礼。 黛玉见过了母亲,便道,“母亲,您前几日令我看的账我都已经看过了。”说着便拿了丫鬟手里捧着的账册子递给自家母亲。 林夫人便拿了账册,见这里头都夹了小笺子,一笔笔的对过,又另有将各年的收支一一对比,皆是黛玉亲手所写,便知她是用了十足的功夫的,便仍将账册放到一边,令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又见黛玉蹙眉似有些愁绪,便细细的问她。 黛玉便照实答了,“女儿看了近年的账,支出到还如往年,并没什么变化,不过是平常过日子外加年节用度和日常往来,纵有些东西价格比往年高了几成,却也只算寻常,不值什么。只是进项却少的厉害,咱们在扬州置的两个十来顷的庄子到手还没多久,偏遭了两年的旱,虽不算很厉害,却也少了收成,只好减租子。这样算来,咱们家日常用度和这边庄子所得不过是将将持平,还有些不够使得。若是碰着年节,还得另支银子。京城倒是没什么变化,庄子出产除了自用,卖了也是万把两银子,还有商铺的租子,虽不多却也没少的,这到没什么可议的。” 说道这里,旁边自有小丫鬟送了茶来,黛玉抿了一口,方又道,“可是苏州那里却是少的多了,按前几年的账算,每年除了庄子里自用的,还要供府里头的,就这样每年也都能有万把两的收益,可是这几年,因连着几年的天灾,统共几个庄子,倒有两个是颗粒无收,反倒还要别的庄子拨些粮食用度过去才能维持。” 林夫人正色听了,待她说完方叹道,“不错,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遇上天灾哪里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呢,不过勉力支持罢了。”说着又恐黛玉小孩子家家没经事,便安慰道,“不过你也尽管放心,咱们家离入不敷出尚且远着呢。便是真不够使了,咱们家历年的积蓄也够使几辈子了。不是我说的狂,咱们家库房里随随便便拿出一样东西便寻常人家活一辈子了。再说,这天灾再厉害,也总有过去的时日,不必担忧。” 黛玉便道,“娘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想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需担忧的,只是那些穷苦的人家却不知道怎么过了。不说别的,这个夏天都好些日子没下过雨了,只怕今年的收成又要少了。咱们家的庄子碰到这样的天灾都是会免租减租,若是实在艰难的,还会和佃户放钱放粮。我这几日看账册,也知道咱们家遵循祖宗规矩,每年都会从收成里拨出些钱粮以助那些难以度日的穷苦人家,这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只是我想着,咱们家能拨出钱粮来接济那些本无关联的穷困之家,何不如再拨些出来帮帮族里的人。林氏族人甚多,总有些是穷困潦倒难以度日的,又碰着这样的天灾,咱们帮了也是个善心。” 林夫人看了自家女儿一眼,便道,“是不是你听说了什么话,才会想起这事。” 黛玉垂了头,“是我听小丫鬟们说,有几个族人在苏州过不下去了,携了妻子过来投奔。我想咱们这一支和族里向来不亲近,想到投奔到这里来的,必是在老家过不下去了。咱们若能帮一把,一来也算是救人于危急之中,二来,咱们到底是一族的,虽说如今不亲近,可是日后如果相处好了,也能相互帮衬着。咱们先伸手帮一把,自然会有人感念父亲母亲施的恩德。” 第二十回 林夫人听了黛玉的话,不由似笑非笑的扫了房里伺候的诸丫鬟一眼。黛玉见此忙道,“是我听我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闲聊时无意说起的。”林夫人也不做计较,携了黛玉进到正房内室,又令诸人皆退下,方道,“好女儿,好在你这话是和我说的,若是和你爹说了,纵他疼你,心里只怕也要不痛快。” 黛玉正要答话,却又听林夫人道,“我知道你心意,只怕是觉得咱们家人丁稀少,支庶不繁,不是家业兴旺之相。家里又独有你们姐弟二人,等我们做父母的老了,你兄弟怕是独木难支,恐难以撑起林氏门户,若能和族里相互依仗却也是个助力。” 黛玉便道,“女儿正是这样想的,况且咱们家本是诗书传家的,历代皆是朝廷肱骨,虽已没了爵位,可爹爹却是以探花之荣入的庙堂。晋贤是嫡长子,日后也必是要科举出仕,眼瞅着他也是要正经读书的年纪了,若是挑几个老实憨厚的族兄弟们和他从小儿起便一同读书,若有穷苦的,寻常也资助两个钱。日后哪怕有一两个和贤哥儿能同朝为官的,也不指望如何感念咱们的恩义,只看着同窗之情,又是族兄弟,相互之间有个帮衬的人,这岂不比晋贤日后一个人苦苦撑着门户要好多了。” 林夫人叹了口气,“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十分的明理,不枉你父亲的苦心教导。若是寻常家族,自是要如你所说,方是相处之道,家里才会有兴旺之相。只是凡事总有例外,咱们林家便是一例。咱们这一支自你高祖父起便和族里十分不睦,说是和几个族里的人有些仇怨也是不为过的。从那时起,两边就很是生分,再到你曾祖父,祖父,父亲,间隙越来越深。你父亲又很是厌恶族里的一些人的做派,越发不加往来。说是同族,其实倒还不如外头的陌路人,能有些面子情就很是不错了,这族里的人事和咱们两不相干的。” 黛玉见林夫人这样说,便道,“可是,女儿还是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历经四代,尤未化解。再有既然是有仇怨的,那为什么还会有族人过不下去的时候会投奔到咱们家来。” 林夫人无可奈何,不过想想黛玉也该是知事的年纪了,便道,“这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影影绰绰的听过一些。你若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 黛玉便更靠近母亲一些做了,方听林夫人道,“咱们林家原是殷商时比干的后人,得蒙周武王赐姓为林。这世间姓林的多了,咱们这一支却是正经的嫡支,向来不同其他的旁支庶族。前朝末帝暴虐,列祖时任太傅一职,时常有所劝谏,不防得罪了小人,迫害致死,连同家人数百口,唯有你天祖保住性命。本来你列祖生前亦是林氏一族族长,既受了迫害,这族长之位便传给了一旁支。你天祖隐姓埋名辅佐□□皇帝,直至垂暮之年□□登基,你天祖得封忠正侯。虽归了宗族,只是族长之位已传承了两代,族中众人老者大多都逝去了,年轻人只以那一支为正经嫡支。天祖不愿生事,便也罢了,那边族长也是知晓些事的,为免尴尬两边都有些淡淡的。后来你高祖父掌家,那边也换了新族长,不大知事,因见旁支强而嫡支弱,便心怀忌惮。做了些荒诞之事,这才结了仇怨。” 黛玉见母亲说道一半停住了,便忙问道,“什么仇怨?” 林夫人有些犹豫,“我也不大清楚,你父亲从未提起过,好像便是因着这事,你高祖父年纪轻轻便去了。你曾祖父还未及冠便慌忙掌了家,大约是操心过度,壮年时便也去了。直到你祖父那会,那边因日益衰落,又有些子弟出仕,便厚着脸皮走动起来。你祖父本是温恭良善之人,虽然心里不喜,却也任由他们去了。直到你父亲那会,因你祖父早逝,孤儿寡母,偏又失了爵位,那些子不长眼的便拿着族叔伯的身份十分不逊。好在你祖母还有个侯夫人的超品诰命,又本是西宁郡王之女,正经的县主,好生教训了那些子混账东西,他们方安分了。” 说到这里,林夫人自斟了杯茶,看着黛玉道,“也不是说族里一个好人都没有了,只是因着这些往事,咱们这一支,还是和族里远些的好。至于贤哥儿。”林夫人叹了口气,“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夜间,黛玉手里拿了册诗集,却并不能静下心来读书。 前世尚不觉得,这一世自小她想的多了,便觉得奇怪,家中向来少有亲戚往来,更从无同族兄弟姊妹拜访。再有父亲,按前世里说,弟弟和母亲亡后,唯有自己这一个不中用的女儿。纵父亲无续娶之意,可是哪怕为着宗族传承计,也当过继一个来。可是父亲却不做此想,直至临终时,方托付自己日后出嫁,如有二子,便令次子承继林姓。而至自己扶灵回乡,一意沉溺于失父之痛,也从未曾见过宗族之人。再想到在这一世晋贤出生之前,自己一直是被当做男儿教养的。更有仆妇以为自己听不懂时悄悄议论过,自己日后怕是要准备坐产招夫的,以女儿身掌家的。 原来根由是在这里。 第二十一回(上) 黛玉知晓了自家与族人不睦,又听母亲说过,也给了那投奔而来打秋风的族人些许盘费用度,仍将他们打发走了,便越性放下此事不提。 却说正是盛夏,因着大旱,诸人都有些恹恹的。往年此时本正是诸位太太小姐设宴赏荷的大好时光,却因这旱灾而不得不作罢。如黛玉这等官家千金,外面的民生自是不需她来惦记的,只是因林夫人早就着手教她些许家务,又有林如海与妻女闲谈时无意说起些,她倒也知晓外头的疾苦。 黛玉因自己有一番奇遇,便对神佛之事有几分相信,连带着也对这因果报应深信不疑,便和母亲商议了,令人买些米面赠与穷人。林夫人自是应了,这也抛费不了多少用度,却是积善的好事,再者也是知道女儿有这样的善心,有意成全。 这本是母女二人的商议,原是寻常,别家的太太夫人或因怜悯穷苦,或因图个善名亦是常有此举的。便是林府自己家,亦有每年冬时舍粥放粮的祖例。外人听说,也不过称赞几句便也罢了,那受了恩德的穷苦人,或因一饭一粥侥幸得了生路,亦有十分感恩的,亦有那常得这些富人家施舍,因而习以为常的。 夏日且还未过完,却又有那扬州知府过生辰,因今年六十九岁,是个明九,因此大宴宾客,遍请扬州本地所有官宦名士,林府诸人亦受邀赴宴。 因贤哥儿年幼,中了些暑气,虽不甚要紧,林夫人却也不放心他出门,只得独留了他一人在家,留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小心服侍,便同林如海,携了黛玉一同出门赴宴。 扬州知府虽非本地人,却是在扬州经营了有数十年,因而不管其为人为官如何,却是威望极高的。便是林如海,品级高过此人,管辖范围亦有不同,自不需如那些小官吏一般要攀结这刘知府,反倒是这刘知府对林如海恭敬有加。只是话虽如此,到底因同在扬州为官,这知府又是本地父母官,林如海也不得不给其几分薄面。 说是大宴宾客,只是来的宾客如何安排招待却是另有规矩章程的。刘府开了三天的大宴,第一天便是招待本地名门望族,官僚仕宦。其中林如海品级最高,又是实职,更有十分权势。单说林夫人亦有三品诰命,便在这扬州有隐隐为首之势。 刘府内亦有园子,因经营日久,人丁愈多,因此除了原本的官邸外又另买了左右邻居的屋舍,将府邸改的十分阔达。此番大宴,男宾们安置在哪里,黛玉自是不知,林夫人与黛玉却是被引进了这园子里。 因林夫人身份原在诸人之上,刘太太领着儿媳等亲自去府里二门迎接却也是不足为奇。诸人相互问安,因都是扬州十分权贵之人,也大多都是相互认识的,倒不用再另行介绍,便也都归坐了。 刘府的座次也安排的巧妙,已婚的太太奶奶们坐一块,未婚的姑娘们坐一块,恰到好处的互不影响,若是小些声音,也听不大清楚两边在说些什么。偏而太太们若是有不放心自家姑娘的,只需错眼一望便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家姑娘的境况。 时人宴客必有戏酒,刘府亦不例外,园子里正有一个小小巧巧的戏台,亦是修缮的十分精美。因诸宾客已至,也开了席,那边戏台上便也热热闹闹的演起来了。黛玉因和刘家姐妹素有往来,自是知道这台上却是刘府自家养的一班小戏子,原也是外头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便买进来跟着教习学戏,府里若有宴请,便令他们来敲打唱作一番。 黛玉和平悉临近坐了,平悉却不是个爱看戏的,黛玉也素来不大爱这吵闹的戏文,两个便坐在一起低声说话。刘家姊妹众多,嫡出的却唯有平惠,平念,平悉,平芯四个,平惠早已出嫁,此时虽回来给娘家祖父贺寿,却不和姑娘们坐一起了;平念虽还在家中,却因身子不适不好见客;其余等庶女因刘太太素来注重嫡庶之别,虽亦是亲孙女,却也不大看重。因而唯有平悉,平芯两人作为主家在席上招待。又因平悉是长房嫡次女,又比平芯大几个月,便隐隐为尊。 扬州之内,和黛玉最为熟悉的便是刘家这四姊妹。这刘家女儿虽多,黛玉常接触的不过四个嫡出的,其中平惠年长太多,平念因父亲早逝,十分温柔文静,更兼沉默寡言,在黛玉眼中隐隐有几分迎春的品貌,又因她无父无兄,虽有个寡母,却是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在众姊妹中亦是常被人忽视的一个。因而黛玉面上虽不露,心里却对她颇有几分怜惜。 倒是平悉虽有几分刁蛮性子,却是刘家诸姊妹中最为天真烂漫的一个。又因黛玉比她小几岁,又喜欢黛玉文采人品,只觉黛玉与旁人不同,到比自家亲姐妹还要亲近几分,却也不会在黛玉面前使那小性子。黛玉亦素喜她凡事坦荡,心地也好,故而反倒是和黛玉最合得来的一个。 平悉这里和黛玉说笑,因两个姑娘素来交好,又因余家的缘故也算是远亲,便有些无话不谈的意思。因黛玉知道平悉已和她姑表兄弟,正是那余家的三爷,说起来亦是黛玉远房表兄定了亲,只待那余三爷中了举子便要正经办亲事的,便私底下偶尔会用这事和她笑话。 这平悉却是十分不拘的性子,若是旁人说起此事来定是会羞恼的,平悉却不然,私底下和黛玉道,“咱们相识亦有五六年了,也算是从小儿起一块大的,这偌大的扬州城里,独你可算是我的知己了。我的心思你原也是懂得,说句不像女孩家的话,我原和三表哥一块儿长大,不敢有私定终身之事,却好歹也算是个青梅竹马。家里长辈原也是乐见其成,所以才早早定了亲事,于我于他皆是得偿所愿。”说罢却到底有几分不好意思,道,“这些你可万万不可说出去,被人知道,我就活不成了。” 黛玉虽是规矩的,心里亦有几分不拘的少女情怀,又素来不多事,更以平悉为友,如何会把这样外人听来极不规矩的话说与她人听,自是打趣了一番后便再三保证了不会说出去。 与其说黛玉是因为和平悉交好盼着她能有个美满的姻缘,倒不如说是因着自己前世所憾而希望这一对能修成正果。同是表兄妹,又同是一块儿长大,相互间都有情意,这一对已算是未婚夫妻,不待几年便可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黛玉自己和宝玉前世的有缘无分终究成了黛玉心中的某一个不敢触动的角落。 黛玉其实心里很是清楚,前世已与宝玉无缘,亦不愿去深想为何外祖母明明是希望自己和宝玉在一起的,却迟迟不肯明说。如说不愿,又为何白白耽误了自己多年,岂不知女子最重的不过名声和韶华,而就在贾府,自己这两样东西全部都慢慢的失去了。 她怕想多了,自己会怨,会恨,会觉得自己不过是外祖母和二舅母婆媳相斗的工具罢了。而黛玉一直相信,或者逼着自己相信,老太太是疼爱自己的。因为前世,宝玉是靠不住的,而没有了父母兄弟的自己,也独有老太太一个依靠了。 而今生,此时黛玉心里或许仍无法完全忘记宝玉。怎么可能会忘记呢,那曾经是自己最看重的情意,曾经是自己奋不顾身想要去追寻的东西,纵然知道那是错误的,纵然知道那是不应该的,可是却仍旧无法忘怀。 只是,如今的自己,却可以很明白的让自己不报任何希望;告诉自己,大概,此时的宝姐姐已然随着母兄,住进了梨香院。或许金玉良缘方才是天定姻缘。 而自己和宝玉,前世无缘,今世,只怕也是无分。 第二十一回(中) 这里宴罢,撤了戏酒,刘太太却并不忙着送客,却是邀了诸位宾客去逛园子。既是主人相邀,来赴宴的诸宾客却又如何会不应下,自是随了主家心意。 刘家的花园其实并不大,只是里面的一弯溪水难得。原是引得山泉,虽是极旱的天气,却也未曾枯竭,至园子中央人工穿凿的一池中,便汇作一个小小的湖泊,里面不过养些锦鲤,荷莲一类,倒是寻常。池边却种着些许垂柳,映在水中,虽不算十分难得之景,却亦有些风流雅致的意思了。 池子的另一侧,却又挖了水渠,将那池水引出府外。因是溪中是活水,却是十分清澈,水流亦不大。这小溪,小池,水渠,恰好将整个园子一分为二,女眷们方才便在这园子东侧听戏。 池上原架了曲桥,木质的桥身修的极是雅致,却是连着园子东侧与西侧唯一的路径。园子西侧原种了大片的紫薇,若是寻常花季,平悉是必要的拉着黛玉去那里赏花的,今日却不好再做此想。原是因今日所请的外男此时便正在那里,男女有别,作女儿家的,如何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因而平悉便拉着黛玉和平芯一道,领着别家诸姑娘,在溪边池畔走走停停,这满园的夏景中,是在这水边方才能看的尽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池畔溪旁又有雕的极精细花纹的木质围栏,又是青石铺地,倒是不怕这些娇弱的姑娘一时失足,引出什么事故来。因溪两边有垂柳相掩,更远些的又有一大片的紫薇花树,姑娘们身边又带了一大群的嬷嬷丫鬟,却也不怕见到外男惊着了。 却有一个知县家的女孩子,因是其父是新近上任的,出身小门户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身边唯带了一个浑不懂事的小丫头子。主仆两个皆是头一次随太太到知府家赴宴,言谈间便有些露怯,旁人皆嫌她们村了,不大理会。这做丫头的倒也罢了,做姑娘的便有几分惴惴,偏生带她来的母亲一时半会又无法顾及到她。这姑娘便也不敢再说什么话,唯恐教人笑话,只跟着诸人低头走着便是。 平悉和黛玉却是没注意到的。虽说这所在皆是官家闺秀,身份按说也没甚高低之分的。只是在这扬州的一亩三分地上,又有哪一家的闺秀能和盐政家的女公子并知府家的孙小姐比肩呢,因而虽说是平辈论交,却亦有几位姑娘是隐隐带了些或许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讨好在里头;此外,也有几位姑娘原是极有风骨的,却不好离主家太远,免得倒有些不像样了;更有几个原和平悉黛玉熟悉的,此时正说着话,如何会远了。故而这三个姑娘便被诸人簇拥在中间,一会看景,一会谈天说地,倒有些众星拱月之势了。而黛玉平悉又不是那等八面玲珑的,自是无法察觉热热闹闹的人群外围却有一位小姑娘心中难受的紧了。 黛玉原随了林如海的清净性子,素来不大爱交际,便是林府也不常设宴办酒,而别府的宴请,也素来只是择几家推拒不过的方去。因而黛玉和这诸位姑娘算是熟识,却谈不上几分交情,在一起也不过只是聊些闲话,或说那首诗好,那家的胭脂红香罢了。 正说着,不妨哪一个忽笑道,“我前儿和母亲去外祖家走亲戚,竟见了一个极难得的人物。” 众人便笑道,“什么样的人物,竟能让你说出难得二字。” 那姑娘原是一位通判家的女孩子,姓费,闺名宜玥,原是家中嫡幼女,自幼父母疼宠,兄姐亦十分的相让,家里伯父又原是京中权贵,在这扬州城里身份虽不比的黛玉平悉等,身边却也颇有些奉承的。为人亦是是向来自视甚高,带着些傲气。因黛玉在这些姑娘中素有才名,亦曾在众姑娘聚会时挥毫而作,文采品貌皆是令她十二分的欣赏,故她在众人中也独服黛玉一个,此时便笑道,“说来林家妹妹可别恼,她虽只是个商人家的姑娘,却是难得的见识文采,比之你原也不差什么了。” 黛玉尚且没说什么,一旁便有人嗤笑道,“这叫什么话,竟把那商家女和咱们比起来了。” 旁人虽未这样说,心里也大多是不以为意,便是平悉,眼里亦有几分不赞同。 宜玥便冷笑道,“若只说家世,那女孩子怕是远不如众位了。若单只说见识文采,我也单敢只拿林妹妹比一比了。”说着又道,“只是林家妹妹别计较这个。” 黛玉便笑道,“我有什么可计较的,只是却不知费姐姐说的是哪一家的闺秀。” 众人只道黛玉是起了攀比的心思,却也有几分好奇,便催着她说出来。 宜玥便道,“原是金陵薛家的一位姑娘,因家里行商,幼年时常跟着父亲出门,听说是去过不少地方,因而从小儿起见得世面极多。年纪虽小,却做的一手好诗词,文风亦不同咱们闺阁,竟是十分的阔朗。” 平芯便道,“金陵薛家,莫不是皇商薛家的?” 却又有一位甄家的姑娘便道,“若是这位,我原在老家金陵是听说过的,姑娘人品如何我倒是没接触过,不大清楚。只是她这兄长却算是恶名远扬了,便是我们这样呆在家里不出去的也听过一耳朵,大约是父亲死得早,寡母对其失了管教,竟是个无恶不做的。” 宜玥便道,“竟是如此吗,那这姑娘却是可惜了,她家里正是那皇商家的。有这样的兄长,只怕少不得被带累的。” 旁人不知,黛玉却是心知肚明的,只怕费姐姐说的是宝琴,甄姑娘说的是宝钗,因是堂姐妹,诸人把她们张冠李戴了也是有的,心里不免啼笑皆非。却也不好指正,自己此时应当还不识得她们呢。 却有宜玥少不得惋惜的摇了摇头,那甄家姑娘见状便笑道,“你也别为她可惜了,你不清楚我却是听说过得,她那兄长,为了买一个丫鬟,竟是打死了人呢。这还不算,打死了人也竟没当一回事的带着母妹就进京去了。你想想,这样的家里养下来的姑娘,即便是文采再好,人品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说旁人,便是黛玉也不由抽了一口冷气,心道,我明明已把英莲救下来了,如何又出来了个丫鬟,又打死了人呢。方要问,却已有最快的平悉问了出来,道是,“买丫鬟就买丫鬟,怎么会打死人呢。” 第二十一回(下) 却说那嘴快的平悉问了出来,众人皆望向那甄姑娘。那甄姑娘不由犯了难道,“这我却如何知道,晓得此事还是因这件事儿出了之后我爹爹拿此事警告了我哥哥,好长一段时间不许他们出门,这我才方知道,却也只听说是当街把那卖人的伢子给打死了。” 黛玉听了不由大奇,心道,原听香菱说的是打死了和那呆霸王相争的买主,怎么这里说来却又变成了打死了人伢子?却又再一想,自己已把英莲救下,既回了家,想来也是不会落到人伢子手里的。这一个买来的丫鬟想来另有其人,有所变化却也理当如此。 想到这里,黛玉心里不由有几分玩味,薛家当年上京原是说的为宝姐姐待选。可是从贾府得到消息知道她们要来,再到她们到贾府住下,中间总有一年多的时日。自己虽是闺阁,未曾去过金陵,可好歹也是曾从苏州,扬州启程上京的。怎么算,也用不着这么长的时日。及至后来待选之事无疾而终,宝姐姐虽没露出什么来,却也有宝玉笑她是杨妃时勃然大怒。 这里宜玥也不去惋惜那薛姑娘了,却是道,“既是当街打死,这凶手却又如何逃脱了,还能上京?” 这却也是大多数姑娘好奇之事,甄姑娘便道,“说来说去,那不过是个操持贱役的人伢子,如何比的了皇商家的公子。再说那姓薛的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正房嫡支的独子,听说他母亲原是王家的女儿,是九省统治王大人的妹妹,这样的身份,一个小小的人伢子家那里能奈何的他。” 众女闻言只得叹了一声,都道“可怜。”却也不好再说此事了。 却说宴罢黛玉随父母归家时,却是林如海独坐一顶官轿在前,林夫人携黛玉坐了一辆三驾朱轮华盖车在后,另有林如海的几个小厮长随骑马在前引路,三辆头面丫鬟坐的平头车随从,此外又有七八个粗使小厮婆子跟在车轿周围护卫着。 这本是大户人家出行的一贯规矩,林家素不是爱摆排场的人家,又因人口本就不多,这出行的仪制比之某些好摆阔的权贵富绅人家自是不如了。而扬州又是极富贵繁华之地,亦有不少暴发富商家里,虽不敢用逾越的东西,却也常钻着空子,但凡出门便要装腔作势的显摆起来。更不用说那本就自诩尊贵的官宦人家,本地世族了,因而林家反倒不显眼起来。 却有那一等好看热闹的人道,“这大约又是来给刘知府拜寿的,却不知是那一户人家了。瞧着这样的排场人口,当不是那有钱的富商人家,必是那一位小官吏来孝敬上官了。” 一旁边有人嗤笑道,“说你没见识,你又爱胡说八道了,你看前头的官轿轿帘用的是什么色的,再看看后头是什么车,那一家的小官吏的家眷敢用三匹马驾的车,敢用朱轮华盖?若没那个品级,谁敢这样逾越。” 方才那人便驳道,“你还以为这是什么时候,早先还商人家还不能穿丝绸绮罗,不能戴赤金首饰呢,你看这会子有几个是守着那规矩的?不过是几匹马,几个轮子,几匹布罢了。这里又不是天子脚下,官不究民不告的,只要有钱,谁管你逾越不逾越。” 那人一想可却不是,尚未说话,却有旁边人道,“你们还算是扬州人呢,仔细瞧瞧,咱们这里除了偶尔来巡视的督抚,还有哪一个能用这样的仪制。还逾越的官吏商人呢,那些子商人且不算,做官的敢在给同僚上官贺寿时公然逾越,还要不要仕途了。我却是认得那个前头那个骑马的长随,他正是那时任巡盐御史的林如海林大人的家仆。想来后头官轿里坐着的便是林大人,马车里坐的当是林家的家眷。人家是正二品,正当用这样的仪制,只是还真真的是简朴了些,却被你们这些子没见识的误认了。” 方才那最先议论的人便惊道,“竟是他家,不想一个正二品,在咱们扬州怎么也算是头一份了,竟这般的俭省么。”好歹把那不好听的话给咽了下去。 旁人听了这话却是苦笑不得,“什么俭省不俭省的,难不成人家普普通通的出一次门便偏要前呼后拥,带上几百人么。那才是暴发户家的做法呢。他们家不也不是带着丫鬟婆子小厮长随一大群随行伺候的么,你不看人家行为有度,却光看起人家带的奴才的人数了。” 一旁却又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笑道,“你们且别说这个那个,要我说,他家奴才人口再多,只怕也是用不着的。” 诸人听他语带讥讽,忙问缘由,却听他道,“他们家太太是个极厉害的,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叫姨娘生,到如今四十多岁了,统共就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孩儿咱们且不说,那男孩儿才不过五六岁,能不能长成只怕都不定呢。他家又没有旁的兄弟子侄,说不准日后便是个绝户的。” 一旁人听得他话语狠厉,心道这怕是个和林家有仇的,又见他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唯恐这是个来寻仇的,便皆缓缓的走离了些,只怕招惹出什么事非,引火烧身。独留那一个青年仍是满脸愤愤的站在街边。 且说另一边,待林家诸人回了府,林如海,林夫人并黛玉皆坐正房歇息。这却是不用多叙的,因林夫人娘家母亲贾老夫人是八月的寿辰,一家三口又是将将参加寿宴回来,便谈论起该送些什么回京好给贾老夫人做寿礼的事儿来了,却又有贤哥儿的奶娘牵了哥儿过来。 林如海心里虽是极疼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然而在他面前却是十二分的严厉,虽因年小没动棍棒,却也没在儿子面前露过什么笑颜。相反却是十分宠溺黛玉,府里人等,便是林夫人也只觉得相比之下,林如海似乎更偏爱黛玉这个女儿,对儿子似乎有些严厉的过了分。 唯有黛玉心里明白的很,父母自是疼爱自己的,只是到底弟弟才是承继家业的,便是父亲,心里更看重的也是弟弟。黛玉做了十几年的独生女儿,独享了父母宠爱,心里自然是有几分酸酸的。只是想起前世情景,没有兄弟姊妹,父母又亡了,在贾府里无依无靠,单凭外祖母的一点儿垂怜岂不是更为可怜?更不用说,自己见了弟弟也是极喜欢的,打心眼里便疼极了这个兄弟。 林如海板着脸问了贤哥儿的功课,虽不算十分满意,却也好歹将将过关。林夫人唯恐贤哥儿被他父亲吓着了,便要搂过儿子,那里晓得这个小儿子一不注意便扑到黛玉怀里。 林如海方要瞪着眼睛训斥两句注意仪容的话,却不想这边林夫人眼疾手快递了盏茶给他喝,还叫他歇歇嗓子,那边黛玉已半抱了贤哥儿喂他吃果子,柔声把他之前功课上的错漏一一教导起来。 林如海只得接了夫人手里的茶,却也不好再训斥了,心里却觉得自己儿子这一母一姐到底是妇人家。人说慈母多败儿,这里还多加了个姐姐,这做父亲的再不严厉些,只怕这孩子就该被他们给宠坏了。 此时却又有个婆子站在正院门口,畏畏缩缩,似乎想要进门又不敢。守院门的几个粗使婆子见了,便笑她,“这位姐姐又是在做什么呢,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当心被主子,或是太太身边姑娘见了,治你个窥视的罪,打你几个板子。” 那婆子听了不由更慌张起来,道,“老姐姐,拜托帮我通传下吧,我主子,呸,是安姨娘,快病死了。” 那几个粗使婆子还不当回事,道,“安姨娘,那位不都病了好几年了么,药都吃了好几年了。前几年都屁事没有,怎么这会子到要死了。” 那婆子有些着急起来了,道,“老姐姐,拜托您们了,安姨娘今儿都吐血了,只怕真没什么活头了,我们这做奴才的,若不是实在没法子,给十个狗胆也不会冒冒失失惊扰到夫人。” 第二十二回 却说那安姨娘身边的婆子在院门口不得其法,又被那几个守院子的好生当乐子似的取笑了一番,好不容易见门口走来了个穿金带银的姑娘,身边亦有几个婆子小丫头子相随,不是林夫人身边的魏紫却又是谁,忙出言唤道,“魏紫姑娘,魏紫姑娘。” 这魏紫原是林夫人身边头一等的大丫鬟,再加上一个姚黄,两个皆是林夫人的心腹。林府中除了几个正经主子,便是连那姨娘,得脸管事嬷嬷也要在她们两面前小心三分,更不用说这些寻常在主子面前连说话的余地头没有的婆子了。 那几个守门的婆子见魏紫听了响声走过来,忙低声埋怨道,“你真真的好,好。”连说了两个好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却也懒得理她,只匆匆迎上去,对着魏紫奉承起来,这个说。姑娘好,那个说姑娘辛苦了。那魏紫向来是个谦逊的,却也不致让人觉得软弱了,不然也做不了林夫人身边的掌事丫头了,见此也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我正要去库房归账,耽误不得。只是方才恍惚听到谁在叫我。” 那婆子忙凑上前来道,“回魏紫姑娘的话,奴才是安姨娘房里的,安姨娘眼见不好了,又是吐血又是昏迷的,我们做奴才的心里实在是怕,不知如何是好,想过来讨个章程。” 那魏紫虽然沉稳,却到底是个年轻姑娘,事儿也没经过多少,猛地听那婆子这样慌慌张张的说话,虽是和她没甚关系的安姨娘,却也被吓了一跳。忙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来回禀,可请了大夫没有。” 那婆子便道,“就是方才呢,因安姨娘说那一直给她看病的李大夫是庸医,生生把人气走了。今儿早上老爷太太走了没多久,安姨娘便说胸口疼,就让绯月姑娘去请了个大夫来,那大夫也没开药,过了会就走了。绯月姑娘送那大夫回去,刚走不久,安姨娘就吐了血。” 魏紫便疑心道,“这是什么说法,绯月是安姨娘的贴身丫头,如何要她去送那劳什子大夫了。”话到这里,脸上便有几分不好看了,忍怒道,“绯月那蹄子还没回来?” 那婆子已听出了几分不妙,呐呐道,“是。”又分辨道,“若非如此,也轮不到奴才了,奴才在安姨娘房里不过是个做粗活的,上头还有比我更有资历的老姐姐,还有跟了安姨娘多年的绯月姑娘。绯月姑娘不在,老姐姐们要照看姨娘,只得让我过来求见太太,讨个章程。”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很是怀疑,因那大夫虽不算俊美,却十分的年轻,安姨娘不得宠也有日子了,年纪也不算很大,只是这样的怀疑如何好述诸人口。 魏紫好歹分清了轻重缓急,忙道,“罢了,这会子姑娘,大爷还在太太房里,待会等姑娘大爷走了再去回禀罢。”又道,“先前给安姨娘看病的是哪位李大夫?” 那婆子却如何晓得,魏紫见她无言,也懒得为难她。寻常给林府主子看病把平安脉的皆是这城里的名医,安姨娘一个不得宠的姨娘,太太记得吩咐延医开药已是仁慈,又哪里会想到拿老爷名帖去请好大夫呢,说不得那常请来的李大夫也不过就是下人们随意寻了个医馆请的做馆大夫罢了。这样看来医术如何倒也真不好说,思及此处魏紫便道,“罢了。”说着便嘱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来道,“你到姚黄那里去,让她派人去找管事嬷嬷,不拘那里,先去请个有本事的大夫来。就说我先去归账,等会便到。”那丫鬟应了,抬脚便要走,却又被叫住,魏紫向那婆子唤道,“你也去姚黄那里等着,等我归了账,你就把事儿原原本本的再说一遍。”说罢,也不待人让,便匆匆去了。 那边姚黄正在堂上端着茶盘立着服侍林夫人呢,却见外头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走动,一会便见有个小丫鬟站在门边微微的向自己招手,仔细一看,却是常跟在自己和魏紫身边的小丫鬟袖儿。姚黄估量着她必是有要紧事儿,不然也不敢到这里找自己,又见主子们正说着话,也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去留,便悄悄给身边的欧碧使了个眼色。欧碧虽是刚升上来的一等,却也是自小便在林夫人身边伺候,从小丫鬟做起,是从苏州跟来的家生子,见状便接了姚黄手里的茶盘,轻声道,“姐姐放心,这里有我呢。” 姚黄便笑了笑,也不言语,便悄悄退了出去。 那里袖儿立在回廊里有些着急,一旁的婆子却有些惴惴不安,待姚黄出来后,便忙忙的又把话照样说了遍。 袖儿见状,也把魏紫的意思说了。姚黄听了到底沉住气道,“这事儿瞒不过夫人,不过这会子姑娘大爷都在里头,不能惊了她们。你们先叫门房去请大夫。寻常给主子把脉的大夫没有老爷名帖是决计请不来的,别的大夫也不知道好歹,就先把之前的李大夫请来,多少是以前看过脉的,哪怕多使些银子,说些好话,也先请来再说。”想想又道,“我记着上回王嬷嬷病了,姑娘赏了她半只人参,也不知道有剩的没,袖儿,你找个丫鬟去问问,要是有,就先求了来,哪怕剩些参须呢,多少也能吊口气。” 袖儿便忙去了,那婆子站在那里呐呐的也不知该做什么,姚黄便道,“你在这里也做不得什么,先回去。一会大夫就该来了。” 那婆子听了还有些不知所措,却在原地呐呐了半天,姚黄见她不走,便道,“还有什么事儿。” 那婆子便道,“姑娘,老婆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请大夫是绯月那蹄子请的,我就是一个粗使婆子,什么都不懂,上头还有好几个妈妈姑娘管着。我又是外头来的,在府里也没甚家眷说情。若是姨娘有什么不对的,府里要惩戒什么的,还请姑娘保一保我。” 也许是太过惊慌,那婆子连府里用的是官话都记不得了,一连串的扬州方言便冒出来了,好在姚黄是家生子,也是土生土长的南边人,虽说两地方言亦有不同之处,虽说不好,却也还听得懂大概。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担什么心呢,横竖到不了你身上。”说着也不去管她,自己去库房找魏紫商量去了。 黛玉这边和弟弟在父母膝下承欢,自然是不知外头发生的事情,虽看到姚黄出门,却也没太在意。 也没多久功夫,林如海因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便先回了书房,林夫人便打发一对儿女且先回住处,待用晚饭时再来。 黛玉便回了自己院子,正在内室屏风后头换衣裳呢,却听外头小丫鬟道,“嬷嬷来了。” 黛玉闻言便知是自己的奶娘来了,急急忙忙的换了衣裳,便出来道,“嬷嬷今儿怎地来了。” 王嬷嬷年老体衰,又因黛玉患病时在众人面前失了体面,更因自觉是个命硬的,唯恐会克着自己奶大的主子,虽还住在黛玉院子里,却极少出来走动了,每日只在房里做些针线。黛玉却还是待她如常,而林夫人虽不喜她,却也无意为难,见她可怜又还算本分,便只当没这个人罢了。倒是黛玉院子里的人,见黛玉虽不倚重她,却也没忽视了她去,吃食衣料但凡旁人有的王嬷嬷必定也少不了,便也知道了,这位嬷嬷至少在黛玉面前还是有些分量的,却也不敢慢待了去。 王嬷嬷来找黛玉不是为了旁的,正是因着之前姚黄派人来问她讨了那半截子人参露了些风声,虽不是什么大事,然而王嬷嬷到底还是觉着应当来和黛玉说一声,哪怕什么事儿都没有,黛玉是这府里的嫡姑娘,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也当知道些。 黛玉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姚黄魏紫也糊涂了不成?这事儿怎么能不告诉母亲,倒要‘官盐当成私盐贩’?不好好请大夫用药,倒跑来找你要人参?” 茉莉在旁便忙道,“姑娘且先别恼,两位姐姐都是做事老道的人,想来应是当时来不及禀过夫人请大夫才是,再说,之前姑娘和大爷都在夫人那里,到底不是什么好事情,两位姐姐又如何好当着两位的面说这个。” 黛玉听了才罢了。 王嬷嬷道,“虽不是什么大事,姑娘心里还是要个底,这安姨娘只怕也没多久活头了。” 黛玉明白她的意思,人参是补身子的好药材,同样也是提气续命的东西。这人参虽在府中主子眼里不算什么精贵东西,可也仅仅是在主子眼里罢了。似安姨娘这等被厌弃的,只能是大夫开什么药,用什么药,别的补身子的药材当家太太不发话,谁敢擅自拿出来呢。若不是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谁又会拿药材给一个不得宠的姨娘用。 而如人参这样精贵的药材,自然是登了账册,好好锁在库里的,没有林夫人的话,谁也不敢私自去库里拿东西。黛玉手上的,也是林夫人心疼女儿身子弱,特意让人送来给黛玉补身子的。因黛玉寻常也读了些医书做消遣,知道这东西虽好,却也不能滥用,恰好王嬷嬷年纪大了,身子有些虚弱,便给了些让她养身子。也不知姚黄是怎么知道的,便讨到这里来了。 黛玉叹了口气,道,“想来这个时候,母亲应当已经知道这事了,请了大夫来,应该不会有事了。” 王嬷嬷见内室唯有茉莉锦瑟两人伺候,其余丫鬟都已退到外间,便放心言道,“姑娘心善,要老奴说,这位姨娘着实有些不大安分,要是这回,也是老天收她。不是我心狠,上一回虽老爷太太嘴上不说,却也着实狠狠的拉了一回脸面。若不是她有了什么谋算,她那兄弟侄儿岂敢胡说八道?那可不是件小事,弄不好,老爷的官声可是会被她给坏了的。” 黛玉岂会不知这个,道,“我当时也怨她不知好歹,不分轻重,只是,算了,她也是个可怜的。时至今日,她也应当知道后悔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条人命。” 王嬷嬷闻言便有些讪讪的,黛玉看她脸色有些不对劲,忙道,“嬷嬷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劲儿,要不,我这里还有些参片,嬷嬷且拿去补身子?” 王嬷嬷连忙摆手道,“姑娘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哪里还有许多没用呢。” 黛玉听得不对劲儿,道,“嬷嬷您不是说已经把人参都给了安姨娘么?” 王嬷嬷呐呐不言。 黛玉见状便也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瞟了一眼茉莉锦瑟。茉莉便笑道,“我给姑娘嬷嬷沏茶去。”锦瑟便见状也紧随茉莉走出去了。 黛玉便问道,“嬷嬷没给?” 王嬷嬷慌道,“我哪里会对姑娘说谎,只是不愿便宜了那个吃里扒外的祸害,给了些,就随意凑了些根须给了。” 黛玉听得不由有些恼火,嗔道,“嬷嬷这事做的也太没轻重了,怎么样也不该拿着性命攸关的事儿随性。若是这回真出了事儿可怎么办,不说别的,嬷嬷日后就能安得下心?” 王嬷嬷听了这才后悔起来了,道,“姑娘,姑娘,老奴是猪油蒙了心了,这,这可怎么办才好。要不,要不我把剩下的给她送过去。” 黛玉叹了口气,道,“这会子也用不着了,我都回来了这么久,太太早该知道了。若是还用的上,太太那里也有的是,若是用不上,你这会送过去也是没用的。” 安氏到底也没有熬过一夜,尽管林夫人在得知消息之后便亲自赶到安氏房里令人照看着,又让人拿了林如海的名帖请了好大夫,然而却也无力回天。林如海得了夫人让人送的消息,好歹还是念及旧情见了安氏最后一面,只是彼时安氏早已神志不清,谁也不认得了。 直到安氏出殡,她身边的大丫鬟绯月也没有回来过,林如海林夫人只当她和外人有了私情,做了逃奴连主子的临终也顾不得了,虽十分不齿,到底顾念亡者,不愿因一个丫鬟坏了主子名声,便也不去追究了。 转眼间,夏去秋来,府里也不再有人还会提起这位早逝的姨娘。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被秋季的一场蝗灾吸引了所有的心神。 实际上,不仅仅只是林府中人,整个扬州城里,或者说南方的大部分,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大小官员,皆是满脸苦涩。夏季的大旱,再加上秋季的蝗灾,今年注定是个大灾之年。传言天降大灾,必是朝野有异,再联想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圣上年事已高,也不知究竟是有心人的挑拨,还是仅仅只是巧合,纵是扬州远离天子脚下,诸人心里未免也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林家祖训,子孙皆做的是纯臣,忠臣,因而林如海向来并不参与这些,也从未算进任何一方势力之间。然而他品级高,权势大,又向来得皇帝倚重,哪里逃的过来。加之又是大灾之年,林如海虽非地方父母官,却也是身系重任,不敢懈怠,内忧外困之下,身心俱疲。又一日时,不慎着了风,林如海身体本就不大强健,竟染上了风寒,发起了高热,一时间人事不知,只得告假卧病在床。 而其他的官员比起这大灾了,更加在乎的是龙椅究竟是哪一位皇子最终坐上。在他们眼里,显然后者对于他们的仕途前程更加重要。不是没有肯一心为百姓着想的官员,然而无粮无钱,又没有同僚和朝廷的支持,又能做些什么呢。 然而寻常百姓却并不在乎这些,相比于是谁坐在龙椅之上,他们更看重的是粮食,温饱,土地。然而大灾之下,扬州又素来是富饶之地,虽遭灾,却仍有各方势力倾轧,又有几个官员真正能顾忌到百姓的生死。加之又颇有些有心人的挑唆,民心已在各方官员的不经意间开始混乱,也不知何时起,一场民乱蓄势待发。及至冬时,竟已席卷了南方不少州县,扬州虽暂时还算安稳,却也岌岌可危。 第二十三回 待初冬换做暮春,虽说中间并无太多时日,却让许多人回想起来仍旧有些后怕。先是南方灾荒,虽说有朝廷派下赈灾的粮食,却在层层盘剥后所剩无几,饿死了不少百姓;继而又因此引发了波及整个朝廷大小官员的贪污弊案和大面积的民乱。 扬州城附近几座县城都被饥民所占,那城里的官员有的逃脱了,然而更多的是被愤怒的饥民抓住,连着家眷一起被殉了城。扬州虽还算平安,却只是因为还有不少守城官兵,再加上城内繁华,壮劳力也多,饥民见这里墙高人多,倒不敢造次,暂且还算是安稳的,只是层层围困起来,扬州几乎成了一座孤城。好在这里本是极富裕的地方,虽被围困,却因官仓内尚有些余粮,再加之城内亦有不少乡绅,富商,在城中都有些存粮,由知府出面,或征或买,好好歹歹算是熬过了这个冬天。 知府本是有些私心的,当日里虽也开了仓赈灾,却因着不可说的缘故截了一些下来,却不想竟用在了这里。 好不容易过了残冬,平乱的大军也姗姗来迟,那些饥民本也只是些食不果腹的可怜人,大多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又没有正经的兵器,所拿不过是些锄头木棍之类,那里敌的过正经军队,便有些不战而逃的。又因那平乱的大军中为首的言称圣上谕旨,乱民之中除首恶外,其余人等若降于朝廷,便可仍旧回归故里,并不再追究,亦有赈灾的粮食可领。至于那春耕所需的谷种等物,更是由官府所供给。 这些饥民也不过是图一口饱饭吃的,见如今保住了性命,又无后顾之忧,倒也没怎么顽抗,便纷纷降了。 这样一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大小官吏都不由舒了口气,却没想到这账儿还没算完。紧接着,那皇宫里的御座之上便换了人来做,老皇帝下了诏书退位,从此做了太上皇。 因这民乱是由灾荒而起,虽是天灾却也少不得*的助力,或许是因为新帝方登基,也不愿有什么大变动,便只将那几个州县的地方官以赈灾不利的罪名夺去了官职,少数几个因查出了贪腐的罪责,便连带家眷一齐被押送到京里侯审去了。 其中扬州虽未出什么乱子,然而到底那刘知府却还是被波及到了,只是因他年老,称其昏庸,便也只将他免去了官职便罢了。 这些都是黛玉在深宅大院中凭着父母的一言半语,或是听丫鬟向二门外的婆子打听来的消息拼凑起来知道的事情,简单而没有任何根据。作为一个安分的大家闺秀,黛玉能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她倒不担心自家的前景。她信得过父亲的德行,并非是那种贪婪无道的人,再者父亲虽在地方任职,却并非地方的父母官,也管不到赈灾的事儿上,更无权去管官仓里的粮食。无论如何,这火是烧不到父亲头上的。 只是,黛玉心中不知为何,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扬州城里因为一场乱事,或多或少显得萧条,林夫人见儿女困在家里整整一个冬天,便是新年也是在忧虑和惶恐中度过的。儿子倒还罢了,浑不知事的年纪,女儿却是有些沉静的过了分。不过这也难怪,这段日子,传来了不少噩耗,平时和黛玉交好的姑娘,死的死走的走,还有的不知所踪,便是和黛玉平素交好的刘家几位姑娘,也因祖父被免官过不了几天便也得离开扬州。再加上那会子黛玉又颇受了些惊吓,故而这会子有些郁意也是应当的。 林夫人想想便索性和丈夫提了,自己带着儿女去附近的寺庙上香拜佛,也有带着孩子压惊散心的意思。林如海此时本就再为官场上的事儿放心不下,也没有心思去管妻子儿女,见林夫人有这兴致便也应了,只是叮嘱夫人莫忘带上足够的家仆,毕竟这世道并不算太平。 林夫人带儿女出门,原是极寻常的事情,林夫人自坐一架四人大轿,黛玉携了自家弟弟并两个伺候的大丫鬟做了一架车。后头又跟着体面的婆子丫鬟做的两辆青绸大车,另有随行的男仆若干,便也算是浩浩荡荡的出了门。 一路寻常皆无话可叙,及至到了那常去的寺院,也不过是顺着殿堂一路拜过去,因为常来,也因为并没有心思去赏那满园春景,黛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院子里散步,安静的和弟弟分坐左右,听着母亲和庵里的师太叙话,又看着母亲应了舍下许多的香油钱,给自己和弟弟点了海灯。 这一日本当安稳度过的,却不想归家途中竟不知怎的杀出一帮强人来,舞刀弄枪的甚是可怕。黛玉只是不敢离开马车的,偏生林夫人又不在车上,唯一与自己相伴的便只有年幼的弟弟和两个丫鬟了。 林家的哥儿唤作的晋贤,本是家中娇惯养大的孩子,碰着这个情景心里那里有不害怕的,偏他自诩是林家唯一的男丁,小小年纪又要逞强,听到母亲还在外头的声音,便要冲出去。 黛玉本来也没经过这样的事,竟被吓的有些懵了,好在还有一两分神智,赶忙把弟弟拉回来,搂进自己怀里,她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那强人大约是早有准备的,冲上来什么话也不说便杀了两个没甚防备的家仆。林夫人也顾不得什么了,从那轿子里出来,有心舍些钱财好保住性命,却不想那人说什么报仇之类的话,又杀了人。林夫人见他们十分凶悍,自己家虽有几个健仆傍身,大约也是抵不过的,又见他下手狠辣,显是与自家有些仇怨的,便知今日是难善了。 那伙强人堵了前路,林夫人急的无法,林家虽有几个有些功夫的护院,并些有把子粗力的健仆,一时之间倒也没让那强人占到便宜,只是僵持下去未必利于林家。 却正在此时,也不知从何处发了几只箭矢出来,头一箭便将那强人中为首的一个射了个对穿。 那强人被一箭射中了心肺,那里还有命可活,竟连句话都没说出来便倒了,随之前方便有一队着铁甲负强弓的勇士快马而来。 这伙强人本是乌合之众,趁着大乱方平,便几个臭味相同的合了伙做起这无本的买卖,又偏听了一个外地逃难至此,有些见识的人说了。这车马中坐着的富商的家眷,光是夫人小姐身上的首饰便可够他们吃喝玩乐一辈子,若是再能捞上一笔厚厚赎金,几辈子的花销都尽够了。他们见那车队的确不凡便也信了,便在那车队归途上设了埋伏,以图好发上一笔大财。 却不想那人根本下手十分狠辣,一出手便杀了人,口中又说了什么报仇的话。他们也不是傻的,见那家夫人虽惊慌,却不像一般没见识的商人家眷要么吝啬到宁愿不要命也要保住钱财,要么被吓的屁滚尿流双手把钱财奉上,再加上那家仆护院也全然不似一般富商家养的全无一点胆子用处的狗奴才,便知定然是被那人骗了。又见他似不要命似的可劲儿杀人,心里便明白这是被人做了报私仇的刀了。只是吃进嘴里的肉,那里有吐出来的道理,越性配合起他的行动,一齐下了杀手,好夺那些子财物。那里知道这钱财还没到手,那引路便被射死了。 这些强人既是做那无本的买卖的,自然不会被死人吓着,但眼见着事有不妙,又没法捞着什么好处,便也顾不得许多,便匆匆而逃了。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家兄弟,连尸体也没一同带走。 林夫人见那一队人皆着甲胄,负□□,配长剑,一副厉兵秣马的形状,心里便大约知道他们的来历,又见为首者虽看不大清容貌,观其身型,倒像是个少年人的模样,心道,“好险,却不知这是那一家的孩子,倒是生的勇武。” 林夫人娘家荣国府,本也是军功起家,当年老国公在时,荣府在军中也算是有些威名,只是后来林夫人的两个兄长,一个纨绔,一个庸碌,且走的又是文官的路子。再后一辈,除了前几年死的贾珠还有个功名,就更是不堪了。至于其他在军中颇有权势的四王八公,林夫人心里暗暗揣度着,却是猜不出是那一家的哥儿。 那为首的原是位十来岁的小将,银白盔甲,配着红缨,坐下是一匹极神骏的白马。林夫人本当是回避的,只是方才受人大恩,老爷又不在,难道叫未满七岁的儿子来感谢么。又思及,孩子们都没有下车,倒是不惧他们被伤着,只怕一双儿女被唬着。 林夫人也不是那等十分拘泥的,自己年纪也有许多了,若不是多年曾有孕,此时连祖母也做的了。倒也不必十分避嫌,便也不曾走避,见那少年将军走近,反倒领着家仆迎上去。 那少年将军见林夫人领人上前,也并未下马。林夫人因受人救命之恩在前,倒也并不在意,心里却不免觉得这少年有几分倨傲,暗暗猜测这少年的来历。 林夫人走上前时,先道了谢意,自报了家门,方问起恩人姓名。 大约是听到林夫人一行是盐政林如海的家眷,那少年将军颇有几分动容,道,“夫人说的可是祖籍姑苏,曾做过探花的林海林盐政。” 林如海虽常年不在京中,然而因学识上颇有建树,又常年在江南文风盛达之地,与各地鸿儒往来应和,倒是在文坛上颇有名声,林探花也是叫的响亮的名头。因而这少年问得虽有些奇怪,林夫人却并不以为意,道,“正是外子。” 那少年闻言神色间倒似有些惊奇,道,“那夫人娘家当是京里荣国府贾家了。” 林夫人便有些奇怪,自己娘家是哪里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略一打听便会知晓。只是这不知名的少年随口便能说出来,又不像是旧识亲友家的孩纸,这倒也是件罕事。然而却因心里正担心着马车里儿女的境况,也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便回道,“正是,不知将军是…” 那少年笑道,“原来是林夫人。”此时便翻身下马道,“本王是圣上第十二子,御封为宁王。” 林夫人早料到这少年出身不凡,却不想竟是这样大的来头,急忙俯身下拜,却被宁王拦住道,“夫人不必多礼。” 林夫人这礼也不好再拜下去,又听宁王问道,“那辆马车里,坐的也是贵府眷属?” 林夫人见他指的正是自己一双儿女所坐的马车,倒也不疑有他,主子坐的马车和奴婢们做的马车之间自是好分别,回道,“是臣妇的一双儿女。”又道,“稚子弱女,恐是被惊住了,不敢出来谢恩。” 那宁王似也并不在意,犹疑了一会,便称尚有要事在身,匆匆离去,临走前却还留了四个兵士护送。林夫人心里也正不安,自己这边方才因不留神,已死了好几个家仆,还伤了不少,若是那强人去而复返,那里支撑得住。见这位宁王有意相帮,虽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假意推辞一番便也受了。 黛玉这边在马车里听的分明,一直心慌不已,又因弟弟在一旁,怕他哭闹,少不得装出一副并不畏惧的摸样,心里却是紧张到无以复加。 待听到母亲和那宁王说话,方知道自己一行人是被救了,心里略安稳了些。却仍然心绪未平。一旁服侍贤哥儿的丁香偷偷掀开车帘一角,随即便像鬼怪一般猛地放下帘子。 黛玉正搂着贤哥儿不许他说话乱动,见丁香这般,便道,“外头怎么了。” 丁香平素虽是得用的,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儿,方才已是被吓着了,见黛玉问她,也并不敢说。眼看黛玉要自己掀帘子往外看,忙用手挡了,道,“外头,好多血,还有咱们家的家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伤了。” 黛玉心里一沉,便让丁香把贤哥儿抱着,因恐他挣起来丁香一人抱不住,又让茉莉把贤哥儿的眼睛遮了,方小心翼翼掀开帘子。那两个丫鬟要拦,却被黛玉狠瞪了一眼,便不敢再动。 纵然黛玉也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却到底还是闺阁弱女,哪里见过如斯阵况,大约是之前家丁拼死护住马车,方才使黛玉晋贤主仆四人安然无恙。这马车旁虽还立了几个仆从像是没受什么伤的,再远一些,地上却躺了好几个家仆,也不知是生是死,更有些仆妇趴在一边,隐隐有缀泣声传来。 约是因那伙强人走了,原本坐在其他几辆马车上的几个丫鬟也大着胆子下了车。到底年纪大些也沉稳些,纵是见了这般场面,惊慌自是有的,却也暗暗压了下来。姚黄魏紫两个是早就走到林夫人身边伺候的,剩下的锦瑟箜篌等,也走到了主子所乘的车边,见黛玉掀了帘子,忙低声道,“姑娘快放下,可别惊着了。” 黛玉并不理她们,连平素极重的规矩也不管了,撩了帘子便往前头看,见母亲倒还安然,说话也利落,悬着的心好歹放下了一半。然而再见马车四周躺着的家仆,地上又流着血,连带靠近的几个仆妇身上都有血渍,不由心里又是一紧。忙问道,“你们几个没事吧,那些躺在地上的,可有性命之忧。” 锦瑟却也不答话,伸手强行把帘子拉下了,这会茉莉也腾出手来,帮着锦瑟,道,“姑娘,这会子就别往外看了,回头受了惊吓,奴婢们有几条性命都保不住。有什么事儿回府再说,行么。” 不想晋贤却乘姐姐和丫鬟都不注意时,掀了帘子,旁人遮掩不及,却被这小祖宗见了那死状极凄惨的家仆尸首。 等丁香反应过来的时候,黛玉也注意到了,一惊之下忙遮了贤哥儿的眼睛,丁香便扯了帘子下来。再看贤哥儿,却已是一副呆呆的摸样,黛玉叫他也不搭理。丁香便急道,“贤哥儿怕是被唬住了。” 黛玉急得无法,忙低声唤着贤哥儿的小名,却并不管用。茉莉便劝她,“姑娘,且定定神,回府找个大夫来,吃两副安神的药便不碍的。” 话虽如此说,然而黛玉心里那里定的下来,心神不宁,便是连车外靠的极近的马蹄声也并没有注意到。 第二十四回(上) 宁王,名瑜,尚无字,年已十七。其为当今圣上第十二子,先皇后所出的嫡幼子,同太子一母同胞,感情甚箸。 宁王自幼聪慧,因幼年丧母,颇得父兄怜爱,然并不恃宠而骄,勤学好问,弓马亦十分熟络,尚未及冠,便由太子举荐,圣上亲允,为中军左都督。此番圣上龙体欠安,一时局势不稳,亦是由太子,宁王二人联手压制,将犯上作乱的皇三子魏王,皇六子楚王,皇七子吴王圈禁,京里方才安定下来。因江南民乱,宁王便被派到了这里。 这些都不过是场面话罢了,宁王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很。与其说是来江南是赈灾平乱,还不如说是过来为皇兄的登基扫清障碍。 宁王徒瑜,亦是有一番来历之人。 华严经有云,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寻常世间亦有转世轮回之说。 这徒瑜,也不知是怎样的因缘,约是于轮回时少饮了一碗孟婆汤,虽已转世重生,却还仍记得前世种种。 其前世记忆里,并无徒氏为帝的历史,却有先人所写的一部奇书,名唤红楼梦者,其中所叙正与这世间所出之事相符。 说来也巧,那书中所叙者,恰是黛玉外祖家荣国府的一应故事,其中种种,正和黛玉前世所经历的无二。 徒瑜方出生不久,母亲霍皇后便因病而亡,皇帝怜他无母,便要将他交由穆贵妃抚养,然而彼时穆贵妃已有三子,哪里照料的来。更因彼时徒瑜年龄虽小,却因还有前世记忆,心智与大人并无异同,又因听了稚儿时听了一耳朵宫女嬷嬷的闲话,对这名义上的养母和养母所出的三位兄长并不亲近。 而皇后所出嫡长子早年便被封为太子,彼时亦是少年,独居东宫,却已懂得了同胞手足的重要。便常常接了徒瑜在东宫小住,虽有穆贵妃以规矩不符阻拦,然而圣上也是乐意见他们手足兄弟亲善的,也是怜他们兄弟丧母,相依为命。因而这本不合规矩的事情,圣上也允了。因而多年以来,徒瑜由太子亲自启蒙,教导,于太子而言,徒瑜虽为弟,却更像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于徒瑜而言,太子虽比他前世年纪还小,却也是如父如兄,亦师亦友的角色。 而如今,已是十多年过去,徒瑜几乎要忘了他的前世,几乎要忘了,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曾经只是一个虚幻的故事。在京中,虽有四王八公,他甚至还偶然间见遇见过在宫中做女官的贾元春,也结识了那位号称是“礼贤下士”的北静王,甚至他母后,也是出自四王之一的南安王府的嫡女,而名义上的养母穆贵妃也是出生于东平王府。他曾纵马驰骋路过京郊属于桂花夏家的那一片桂花林,也和忠顺王叔一起微服逛过戏园子。 他生活的这一切,似乎和那本书所描述的一切并无关联,又似乎在某种意义上息息相关。 此时的林府却是一大通忙乱,且不说大爷贤哥儿被吓着了,夫人和姑娘也惊魂未定,更有一干忠仆死的死伤的伤。 林如海万没想到,不过是家眷去进一次香,竟出了这样的祸事。又知道是宁王施恩相救,还派了卫兵护送,自然是十分感激的。不说护送的卫兵每人皆备了金银相赠,更打听了宁王在扬州本地暂住之地,亲自携了四色礼品上门感谢。却偏不巧,宁王彼时有军务处理,并不在住处,林如海也只好留下礼物抱憾而归、 晋贤到底年纪小,乍见那血淋淋的场面那里扛得住,还没回府便发起了高烧。众人皆说这是被吓着了。黛玉虽比晋贤好些,到底也是个弱的,白日里看着除了脸色差些倒还没什么,晚上却也发起热来。 林夫人本是个好强的,然而又有几个内宅女子目睹这样的惨状而无恙的。因儿女在侧,好歹强撑着应付了宁王,带着残存的家仆收拾了尸体,回府又遇着儿子发高热,请了大夫给儿女们都诊罢,自己方让大夫开了一剂提神的药,浓浓的熬了强自灌下去,才没短了精神。却不想,夜间里儿子高热还没退,女儿那边又病起来,林夫人恰是一头蜡烛两端烧。没过两天,林府统共四个主子,便倒了三个,家中内外事务便全摊在了林如海身上。 林如海并不是个精于内务之人,然而因早年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虽是侯府公子,却也并非完全无知细务的。世人重身后事,哪怕是奴仆也不例外,林府旧例,府里奴仆没了,除了主子看重另有赏赐的,公中亦会发给每人六十至八十两不等的发送银子。此次因是护主而亡的,林如海感念这些忠仆的情义,便除了发送银子外,又每人另赏了八十两银子补恤其家人。至于那负了伤的,府里也给请了大夫供给医药等,又另赏了养伤银子,免得因这些人因在家养伤失了收入以致生活不济的。 然而这事儿还没算完,因一家人都受了惊吓,林如海对那匪人恨的不行。亏得林夫人把那死了的匪人同家仆的尸体一道带了回来,林如海便在令下人请了本地父母官来之前便去看了尸首,本也是没有想到的,那匪人看起来约有二十来岁的模样,撇去脸上的凶悍,竟与安姨娘长得又五六分相似,算算年纪,正好与安姨娘曾提过的娘家侄儿相符。 林如海见此,再联想到前阵子安姨娘的死,便将那原在安姨娘院中服侍的婆子找来。那婆子虽口笨嘴拙,却还算个明眼人,更因那安姨娘死的突然,她的贴身丫鬟至今毫无下文,便对那事儿记得十分清楚,当即把那匪人给认出来了,道是那便是把安姨娘治死的大夫。 此事林如海哪里还有想不通的,心里怒极了,暗道,这样狠毒的一家子,早知如此,合该把那安氏扔到乱葬岗去。念及还在病榻上的儿女和妻子,心里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不免有几分迁怒。 那安氏的族叔,当年本是为了提防和拉拢自己才把安氏这个族侄女许给自己当妾,自己虽十分不喜别人插足自己家事,却也不好明着下了上司的面子。更有自己夫人因多年未曾诞下子嗣,便十分顾忌别人言语,也劝自己收下安氏,免得传出恶名。多年来,安氏虽貌美,然而因她族叔的缘故,自己和夫人都只将她当做一个摆设。本以为也就这么罢了,横竖养个无宠无子也无势力的妾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不想人死都死了,竟还能祸害到自己儿女身上。 然而,林如海本非那莽撞没成算的,便是心中已狂风骇浪,面上却还是绷得紧紧的,到底自己儿女的身体更重要些,若是此时报复,难免要心神筹划,如今儿女都需要自己照看着,孩子本就娇弱的很,万一一不小心拉下病根或是,十个八个安家都不够赔的。反正这一个都没了,索性便只做一般的土匪报官处理了,总归也就是一个弃尸荒野的下场。至于那剩下的匪人,也当让他们知道作奸犯科的下场,待自己腾出手来,安氏一族也好,那伙匪徒也好,总归叫他们知道什么人不该去惹的。 却说黛玉这里,自那日被惊着了,一闭眼便做起了噩梦,之后便有好几天没清醒过,那日身边的几个丫鬟也都有些骇住了,不过本是做丫头的,不比主子生的金贵娇弱,一连几天安神的汤药灌下去,竟也没出什么岔子。只是要如往常一般服侍姑娘却是有心无力了,只好由那几个没出门看家的丫头侍候着。 这些也就罢了,算上在书房服侍的萦雨,凝霓,这院子光是入等的丫鬟便有十二个,不入等的丫鬟,婆子更是连黛玉自己也记不清,这若是在贾府,小辈中大约也只有宝玉能由这些个人服侍了,自然是不用担心服侍的人手不足的。 许是丫鬟们服侍得当,许是请来的大夫真有些神通,黛玉倒成了母子三人中康复的最早的一个。没几天,林夫人也病愈,唯有晋贤,不好不坏的拖着,药也喝了针也扎了热度也退了,却不知为何,总不见醒。 林夫人,黛玉一心顾着照顾晋贤,便难免对府里疏于管理,不知何时,便有些影影绰绰谣言,道是贤大爷被那匪徒给魇着了。虽说明白人一听便知是无稽之谈,但话传到林夫人耳朵里,却让她动了心思。但凡这内宅妇人中便没有不信鬼神的,林夫人虽不算无知,然而事关自己的宝贝儿子,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本朝向来有那尊贵人家的孩子不好养活的,便去寻那僧道一类认作干亲的风俗,好叫那孩子安然无恙的。自然,这类干亲算不得正经亲戚,然而众人瞧在孩子的面上,大多也会给几分尊重。便如荣国府中宝玉的干娘马道婆,便是做了宝玉的干娘。虽不算什么亲眷,然而她常上荣国府里打秋风,却是从未空手而归的。 黛玉幼年时因身子虚弱,林夫人也曾动过这心思,只是没得好人选。到了贤哥儿那会,虽也不算强壮,却也不似黛玉体弱,加之那会正是方迁到扬州的时候,又添上黛玉生病,便未顾及到。一晃几年过去了,贤哥儿也大了,众人也就再不曾想到过这事。直至此番他受了惊吓,又说是被恶鬼魇着了,林夫人方又想起了此事。 这却不是件小事,林夫人上头没婆婆,中间没妯娌,下头女儿又小,要给儿子寻干亲自是要和林如海好好商议的。因女儿早慧,此番病愈后又一直照顾着弟弟,便也未避着孩子说话。 乍听母亲说要给弟弟寻干亲来认,黛玉本能的就要出言阻拦,然而回头想想弟弟的现状,又把话咽了回去。虽说黛玉想起宝玉的干娘马道婆一事,对这认干亲难免有些抵触,可是如今却是先保住弟弟的性命才是要紧。不管有用没用,什么法子都先试试。想来也不当是所有修行之人都似那马道婆一般无耻,再说,就自己所知,但凡行那巫盅之事,必是要接触到本人或是贴身之物的。这样说来,万一要真遇着不好的,自己和母亲小心提防着不叫贤哥儿接近也就是了,因此便也未曾开口阻止。 林如海本来并不同意,他是正经的儒生,惯常言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见妻女都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想起仍在病床上的稚子,不由心里也是一软,便默许了。 第二十四回(中) 却说林家要给贤哥儿寻个寄名干娘的消息并没有引起什么动静,大约是此事太过于寻常了,但凡大户人家的看重的子嗣,哪一个不是娇养到十分的。别说这不过是因身子不好寻个干娘了,便是因自家孩子身子不好,去穷人家寻几个命格相符的孩子送到庙里做替身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有几家夫人听说了,便私底下感慨一回,到底是子女缘薄,好容易得的一个儿子,这会子还不知道留得住留不住。 没一两天,便有林夫人常年供着香火的一座庵堂的师太给林夫人荐了位道婆,原本娘家姓邱,众人便唤她邱道婆。 此人已有三十来岁,原本是望族出身,虽是旁支却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儿。然因父祖不肖,败了家产,全家老小便只得依附嫡支过活。却不想嫡支的有一位极娇贵的姑娘因患了女儿痨,病的快要去了。那户主母听了高人指点,道是寻个命格相符的姑娘舍进庙里做替身,这嫡支的姑娘便可不药而愈。说来也巧,那姑娘的家人在外头遍寻不着,眼见一个女儿便要没了。却不想这邱道婆的父亲知道了,因自家女儿命格正好相符,便主动将女儿舍进庙里给她族姐做替身,一晃已是十多年过去。 林夫人因听那师太这般说来,便问她那族姐可有病愈,那师太其实也并不大清楚,便胡诌道,“那户人家这样的心诚,又有这邱道婆日日在庵堂为她诵经祈福,她那族姐哪里会好不了。” 林夫人信以为真,便念了声佛道,“正该是这样。”当下便让那师太领了邱道婆过来,做主叫贤哥儿认了他做寄名的干娘。 那道婆自是喜不自胜,更因林夫人为求儿子早日康复,赠了不少财物,有单给邱道婆的,也有舍给庵堂的。 许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道婆也并非白得东西,便对林夫人道,“但凡如夫人家这等大户人家,孩子大都养的艰难些。究其根本,却不过是些促狭鬼儿跟着,得空便要弄出些事端来。如哥儿此事,便是那邪祟撞客,一时飞灾罢了。” 林夫人听了便忙问,“到不知是该如何化解?” 那道婆便道,“似夫人这等积善之家,自是有神佛保佑的。若要化解这一时飞灾,每日里除日常香火外,另要点一盏大海灯,昼夜不息的方好。” 林夫人便道,“这却不难,只是不知每日里需多少灯油才好。” 那道婆便道,“这却是不拘的,随心愿舍罢了。有的许得多,愿心大,十斤八斤也是有的,有些穷人家出不起,几两子灯油也是个心意。”那道婆缓了缓,见林夫人似有意动,又道,“只是哥儿还小,上头还有父母亲长,舍多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若是禁不起,只怕还会折了他的福去,反倒不美。” 林夫人听到此处,便问道,“既这般说,倒是舍多少方合适?” 那道婆思忖一会,方道,“十斤怕是太多,五斤怕是不够,不若取个中间数儿。” 林夫人闻言便道,“也好,那就合准了八斤,花费每月我令人送香火银子的时候一同送过去。”随即又道,“除此之外,再另点一盏,也是八斤灯油。” 那道婆便奇怪道,“却不知夫人还要与谁许愿。” 林夫人便道,“我还有个女儿,生的单弱,虽说现下没什么症候,只是为人父母的,总是不大放心,倒也想为她供盏海灯,求神佛护佑她安康才好。” 那道婆闻言赞不绝口,只把林夫人夸得仿佛天底下最慈善的母亲了。林夫人心里却还挂记这病中的孩子,见正事已了了,便也不耐烦听她称赞了。 这邱道婆也是个会看人颜色的,见状便称还要急着赶回去供灯,便不再久留,林夫人便令人派了两个粗使婆子且去送她,自家却又匆匆赶回贤哥儿房里去照看了。 眼见几日过去,也不知究竟是药石终究起了效,还是那邱道婆果真有些本领,贤哥儿的病果真一天天好起来了,只是身子却还是有些虚弱,经此一灾后,到似长了几岁,成熟了不少,颇似个小儿郎了。 林夫人因此十二万分的感激那邱道婆,那香火银子如流水般的花了出去,黛玉虽觉有些不妥,却也因贤哥儿却是病愈的缘故并未阻止,而林如海虽不满,却也因和黛玉相同的缘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此后,因此事究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妾的侄儿虽不算亲戚,到底还是有着拐着弯的关系,说出来林如海面上也不大好看。因而林如海除了和夫人提起过那人的身份外,从未提起过。又因遇事的除了林夫人和晋贤,偏还有个黛玉。世人多重女子贞洁,虽说黛玉一直在车里未曾出去过,可是若是传出去,究竟不利名声。因此林府只说林夫人和晋贤受惊病了,而黛玉之病,却是因心忧母亲弱弟而患疾。既不说黛玉在场,也不说黛玉不在,甚至为了淡化此事,林如海以幼子受惊为由,不许家下任何人再谈起匪乱之事。 而林夫人,事后明白过来,回想起当时状况,也不由深悔自己当着诸多人的面说起自己一双儿女竟在车内的事情。毕竟自家仆人知道姑娘在车里,在自己的管束也不敢乱说,那庵里的尼姑还要仰仗自己这个官太太的香火银子,也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只有那宁王和宁王手下的兵士着实难办,若是他们无意中顺口传出去什么,纵然于黛玉无碍,心里也总有个不妥的地方。林如海见夫人愁苦,便也着意安慰道,“都是些兵士,常听人道,宁王治军颇严,想来不会有甚流言蜚语传出的,我看宁王也不是那等多言的人。再者纵无意中说了什么,离黛玉议婚还有好些年。彼时还有谁会记得。”然而话虽这样说,事情却还是要压下去的,林如海除了拜托地方官好生查探外便不再提此事。 官眷被强人冲撞之事虽新奇,然而因本无太多人知晓,后又有有心人压制下,到没甚人议论的。虽有些人知道有官眷被强人所冲撞,却也止议论一会匪乱猖狂的,到底是谁家被劫,有没有被惊扰却也并无多少人知晓。 又过了半月,京城里老圣人旨意昭告天下,却是圣上因病而决意逊位,立太子为帝。林如海自家又有从京城里传来消息,却是贵妃所出三王,唯有最幼者吴王尚存,魏王,楚王皆以悖逆除以极刑。然就是这吴王,本有的郡王封号也被夺了去,以知情不报的罪名贬做了庶民,却仍旧被圈禁在原王府。三王旧属,或是平素在朝堂上与三王亲近的官员,大都被贬谪,更有些有要紧关系的,便以勾结悖逆为名,按罪量刑,一时间朝野内风声鹤唳。 至于三王的舅家东平王府,却意外的并未遭到任何贬谪和呵斥,这却是叫人稀奇的事儿了。 新帝登基,头一道旨意便是令外放三品以上官员,入京朝贺。而林如海便恰是属于要入京朝贺范围之内的官员。因此,便早早开始准备行装,带了家仆并几位府衙里的属官自去了那神京。 而林夫人,却因两个孩子尚还有些体弱,只得留在扬州林府内照看。 平素过日子,却是无甚事物可议。独有一事,却是那安姨娘身边的丫鬟绯月被寻着了,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她竟是在那土匪窝里被来剿匪的官兵捉个正着。 那地方官原是新官上任,见一个土匪窝里的有个还算年轻俏丽的姑娘,本还当时土匪虏去的,正要问她父母姓名,好叫她发送还家。却不想旁的土匪为了轻判,便招供说她原也是个贼婆子,跟着她男人一同做的土匪。 这一来地方官倒是被惊住了,怎么看一个娇娇俏俏的年轻姑娘也无法和那贼子相提并论,便又问那招供的土匪其夫家何在。那土匪便据实答了。又说听她男人言谈中提起过,那姑娘原是某官家逃奴。 地方官听这姑娘原是逃奴,和人私奔进了土匪窝,那土匪还叫宁王给一箭射死了。便对那土匪所言信了七分。又提审那女子,绯月本来自是坚持不认的,自述是自家主子令出门请医,巧遇主子娘家少爷,然后便和少爷一起被贼子抢劫,不光买药钱没了,就连少爷也惨遭毒手。 这一说明眼人一听便觉不对,既是请医,自是在城里,那土匪原是在城外作乱,如何会跑到城里来作奸犯科,岂不是将官府不放在眼里。 那地方官也不是傻的,那土匪说她是逃奴,她自己也承认了是做奴婢的。既是如此,便请他主人家来辨一辨好了,便又详问了她主人家的姓名地址。 那绯月却又有些不大敢言,支支吾吾直道那官员不耐要动刑法方才说了。官员闻言竟是这帮土匪劫过的林家,那女子又自称是林府姨娘的贴身丫鬟,心中便自以为明白了。 这官员之所以严查这些土匪,原也就是为着这些土匪竟惊扰了官眷。且又叫宁王,林如海两处催逼,方下了死力,偏那土匪顽抗,又善躲藏,竟也废了些时日才抓着了。听了土匪们并这女子的说法,那地方官便以为那女子本是林家如夫人身边的丫鬟,和那男子有些违礼之事,便和男子私奔出来,之后便被抓了。便是那土匪说的,是那男子引去冲撞林家,也被地方官理解为了求救之举,只是最后的结果却是求救不成,反被射杀。那男子虽是林府妾侍的侄儿,究竟是外男,林府诸人认不出来也是寻常的。 不得不说,这地方官猜的虽不大准,却也相差不远了。 既查明这女子原是林府上的家奴,且不说究竟是不是逃奴,都该叫原主家来的。然这官老爷也知道林如海早已去了京城,扬州府上只余妇孺。然案子总还是要判的,便令属下差役上门,请林夫人派个管事来认人,若果是府中丫鬟,那这女子说的便是真的,被强人虏去的女子自当发还其家。若不是,便按那土匪算来,这匪乱若无恩典,却是要处以极刑的。 却说这里林夫人得了禀报,真真儿是气得脸色儿都白了。本不过以为是个外头买来的小丫鬟,因见着主子死了心里害怕会被卖出去才跑的,没想到竟会在土匪窝里见着了。想到之前死了的安氏侄儿,林夫人心里明白的很,显然是这死了的安氏心怀怨恨临死也要叫那小丫头子出去报信让娘家侄儿给报复呢。 想到这近来种种事由,林夫人心中恨极,心道这样的贱人,倒是打死才是呢。 按下心中恨意,林夫人便招来自己房里一个管事媳妇道,“安姨娘死前倒和我求过情,说是把这绯月许给他家侄儿为妾。我念她在林家虽无功劳,却也服侍了我和老爷多年,便也允了,还把卖身契给了她。却没想到那绯月竟是不愿为妾,见她主子死了竟也逃了,还把那卖身契给偷走了。这样不忠义的丫鬟纵是许了人也是乱家的。后来我理家事忙,也顾不上派人去寻那逃奴。如今她犯了事,却牵扯到府上,实在是不该。”又道,“待会我让人去寻一个原在安姨娘院中当差的婆子,你带她一起去,把我方才的话一五一十的说给县官听了。至于那土匪,你那日也是跟着我身边的,也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照实说便是。” 那管事媳妇是林家世仆,婆家娘家都是林家几辈子的仆从。然而本人平素里在林夫人面前并不得意,丈夫却是管府中车马的,在主子面前也算还有些薄面。那日里夫妻二人一同跟随主子,偏她家男人也受了伤,虽好运保住了一命,却被那强人砍断了手,再也做不得这差事。虽说府上赏赐补偿都是极丰厚的,可又那里比的一个康健的人呢。这媳妇一家自是对那土匪怨恨异常,又听林夫人这样一说,便信了主子的话。 正要出门,却又被林夫人叫回来,却听林夫人道,“只你们两个妇人家去那官衙也不好,我记得你娘家大侄儿如今也大了,能当差了。就让他陪着你们一块儿去吧。” 那媳妇娘家侄儿因年纪小且还没有正经差事,不过在外院帮着同为仆从的叔伯兄长跑跑腿罢了。那媳妇原本想叫丈夫为她侄儿谋个差事,不意丈夫又出了这等事情。她也揣摩出了林夫人的意思,心中一喜,道,“多谢夫人了。”又见林夫人无他话吩咐,方倒退着出了门,带了侄儿并一个原在绿锦阁的洒扫的粗使婆子,乘了车便往那官衙里去。 第二十四回(下) 却说那管事娘子领着一老一小进了官衙,便有那差役领着去了堂上。此时那县官老爷还在审问那些子土匪,那绯月本已问过了话,先押下去了并不在这堂上。 林府的这管事娘子虽是妇人,也不算是什么头面人物,然而好歹在林家这等官宦之家也见识了些。初到这官衙虽有些紧张,然而想到夫人交予自己的差事,又挺起腰来,领着身后两个行了礼,方将林夫人所交代的话娓娓道来。 那县官心中本已有成算,却不想这林府派来的管事又是另一番说法,当下便令人将绯月押上来。 绯月颜色本就不错,不然也不会叫那安氏子看中,着意要取了。然而自她和那安少爷一同投了土匪后,便没少被磋磨。好在之前身边有个男人好歹护着他,后头那男人虽死了,因官府追缴,那些子土匪也没心思拿她怎样,她又是个还算机灵的。在那样的地方,竟也能保住了自己。 绯月被押上来后,那管事娘子看她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见她还穿着林府给丫鬟今年制的衣裳,好险没冲上去扯了。上下一打量,虽衣衫还算完整,然而人却狼狈多了,头上也没甚插戴,连发髻都是乱的。 那县官便问道,“这姑娘可是你家丫鬟。” 这却是毋庸置疑的,那粗使婆子因没问到她不敢插话,便偷偷扯了扯那管事娘子的袖子示意,好在两人本挨得极近,动作又隐蔽,堂上也没人发觉。 那管事娘子便恭恭敬敬的回道,“回大人的话,这姑娘正是绯月,原本是我家一位姨奶奶的丫鬟。”旁的却一句话也不接了。 绯月原不知林府人是如何说的,还当诸人信了她的话,真是喜极而泣,哭道,“这位妈妈,快救救奴婢吧。日后我定然为您做牛做马来报恩。” 那管事娘子厌恶的看了她一眼,道,“绯月姑娘这是什么话呢,夫人早同意了安姨娘的话,把您许给他侄儿为妾。你此时是安家的人,和我们府上有甚关联。我不过是林府的一个小管事,可当不起你做牛做马。” 那绯月听清了她的话,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这是唱的哪出。 那县官清了清嗓子,又喝令她老实招供。 那绯月正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如何又招的了,便在大堂上哭诉起来。那县官本也是个怜香惜玉的,见是个年轻姑娘总觉不好用刑。然而被这一哭也颇觉头疼,加之旁边又有林家仆人看着。便索性道,“你若再不老实招来,便是大刑伺候,你自己掂量着吧。” 这绯月自进官衙,虽没挨过刑罚,却也见这旁的土匪挨板子,上镣枷,见平日不可一世的强人们挨了板子也哭爹喊娘,心里哪有不惧的,此刻听了这官老爷的话,心里也不由颤了颤。然而想到和旁人一同谋害主家还和土匪勾结这罪,饶是绯月是个丫鬟,也知道这不是小罪责,说不得连命也得赔上,便横下心来,咬死了话。 那县官无法,便只得令人用刑。然那管事娘子心中想道,这女子柔弱,若是挨了刑罚,打昏过去或是直接打死了,可就是死无对证,是非对错也说不清,却也太便宜她了。这人也是个心狠的,便出言道,“大人,奴婢们临来时,我家夫人交代了一事,想叫奴婢问问这绯月姑娘,还请大人许我问她。” 那县官便允了她,只听她道,“绯月姑娘,夫人让我问你,安姨娘为你求了婚事,还把你的卖身契也求了去,这样的恩典,你做奴婢的本当听从。就是实在不愿,安姨娘那般疼你,你为何不直说。却要在她病重的时候,卷了府中细软和身契去逃走,你可知道安姨娘死的时候有多难受,便是夫人在旁边看着也难受。”这一番声泪俱下,谁又会想到这管事娘子压根没和安氏打过交道呢。 绯月听得目瞪口呆,这娘子也不给她插足的余地,抹着泪道,“还有一句却是我想问你的,放着安家的姨奶奶不做,却和人私逃淫奔,还奔到那土匪窝里去,你又是怎么想的。这些都也罢了。唯有一事,我虽是奴仆,然而也看的清楚,咱们府上的老爷夫人都是慈善人,平素里从不苛待我们这些家仆,平日的份例不说,便是逢年过节的赏赐也不少了。你在府里是二等丫鬟的例,却是安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又怎么会受亏待。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您竟要勾搭旁人来谋害主家。” 说道动情处,更不顾衙役阻拦,冲上前去道,“便是你此时穿的还是府上今年新制的衣裳。你说那土匪是安家的公子,呸,谁不知道那安家公子在他族伯父那里,如何会跑到这土匪窝了。再说,若是安家的公子,如何一冲上来便杀了我们家几个家仆。”说着也不要她回答,泪珠子又掉了下来,这回却是因自己丈夫被伤而哭,却是哭得真真切切。 绯月听她这般说来,心也凉了,她虽知道那安家子死了,却也仅知是被射杀,究竟是如何死的,之前有没有杀人,却是并不清楚,也没有人与她说。然这一旦说了他杀了人,这求救一说便成了笑话。要么,便是安郎和自己要谋害主家,要么,便是自己和旁人勾结要谋害主家。 这管事娘子虽说的和事实并不相符,然而无论怎么说,无论自己认不认,谋害主家这一条是实实在在摊在了自己身上。又想到那人所说的,然而若真是夫人应了姨奶奶所请,那安郎,岂非是白白没了一条性命。想到此处,越发心如死灰。虽明知那管事娘子所说有可疑之处,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了。 那县官在旁听得明白,原本因绯月说那公子是去求救的,因而听那些土匪说那死了的也杀了人还半信半疑。然听林家的家仆也这样说,便信了。再看绯月,方才还是楚楚可怜的脸孔,转眼一看便是一副恶妇嘴脸。 这绯月自己虽没杀过人,然而勾结土匪本就是重罪,还不用说她还是个逃奴,更不用提她谋害的还是自己主家,数罪重罚,且按律又是十恶不赦的罪过。县官便判了她个斩监侯,只待上报核准后,便要行刑。 那绯月早已心如死灰,哪里还会为自己辩解,便也画了押,只待那县令上报核准,一条性命便要消逝。 这边林夫人独坐家中,却越想越不对劲,要说自己和老爷虽不喜安氏,却也不曾苛待了。便是她娘家侄儿和兄弟犯了那样的忌讳,也不过是送回她们宗族,让他家长辈管束罢了。何尝有这样的深仇大怨,偏要至我家于死地。 林夫人心中猜疑开了,安氏虽无头脑,却不是个大胆的,自己又是病死的,何以会在临死前叫自己的心腹侍女和侄儿做下这样的事情。可若不是安氏吩咐,一个半大小子,一个黄毛丫头,又那里这样大的胆子破釜沉舟宁可投做土匪也要谋害林家。 林夫人正在那里不解,却有那丫鬟禀报那被派出去的管事娘子回来了。 这管事娘子因自家本不被看重,得了差事越发小心翼翼。她从官衙回来后一下马车,便连口水也顾不上喝,让侄儿先回家去,又叫粗使婆子回去当差,自己稍稍整理了下衣饰便走去静雍堂求见林夫人。 见她来回禀差事,林夫人少不得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叫她进屋。 这管事娘子一进来,林夫人见她脸上脂粉全无,衣裳也还是离府的那一套,便知她是一回来便赶到自己院子里来回禀的,心下倒有几分满意,便让她在自己面前坐了。 那管事娘子原不得看重,平日里自也没那在主子面前坐下的体面,见如今自己不过出去办了件差事,回头主子便给自己这样的脸面,不由有些受宠若惊。而一旁丫鬟听林夫人说话,忙搬了小杌子来。 那管事娘子便笑道,“多谢夫人了。”说着便坐下了,却也并不敢坐实了。只听林夫人问询了一句,便竹筒倒豆子般的将那府衙中所发生的故事全说出来了。 林夫人听罢并无错漏之处,便又问道,“那贱婢最后还是没招为何要唆使人下此毒手?” 那管事娘子便有些讪讪的,“绯月,哦不,那贱蹄子本是坚持不肯认罪的,硬说什么是给姨奶奶请医无意间遇着的安家公子,这才和他一同劫上山,还说那那公子本是为了求救,却不想求救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误杀了、婢子在大堂上就和县官老爷禀了,那贼人杀了我们府中好些个人。怎么可能是去求救的,那安姨奶奶的侄儿远在家乡,又如何会跑到这里来。” 林夫人便问道,“那贱婢听了可有话说?” 那管事的摇头称无,又道,“夫人放心,她已招供画押,认了淫奔私逃和谋害主家的罪过,县官老爷给定了斩监侯。这样的贱人便是死了在地下也得在阎王殿里受罪呢。” 林夫人不置可否,这绯月的确该死,可是她死了,有些事情也就查不出真相来了。 林夫人见这管事娘子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便摆摆手教她下去,人还没出门,林夫人复又想起之前应承过她的事,忙又把她叫回来。道,“回头教你侄儿去车马房,他年纪小,且先学着,若学的好,以后便教他与哥儿赶车。” 那管事娘子大喜过望,忙跪下咚咚的磕了几个头。车马房虽不算油水丰厚,然而却是自家男人多年经营之处,如今他虽不当差了,然而在那里却余威犹存。自家侄儿在那里必不会受欺负。且日后是为哥儿赶车,说起来也比那旁人更有些体面。 林夫人并不在意他,自家哥儿还不到出门的年纪,便是出门,也多是由自己或是老爷带着,要么便是和她姐姐同坐一架车,那里用的着自用一辆车。等他再大些,男儿也没有坐车的道理,倒是出门往来倒是骑马多些的,这牵马也自有他的小厮长随来做,这车夫也不过就是白担个名声的差事,算是林府白花钱养个人罢了。也是,林夫人何等重视自家儿女,儿女身边服侍之人怎可能随随便便就定下来。 第二十五回 随着绯月和那些强人一同被判了斩监侯,林府主子遇刺一事似乎已落下帷幕。然而林夫人心中却仍有些不解之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待人并不算严苛,虽嫌恶安氏,却也没刻薄她。虽说自己给绯月安得罪名是背主淫奔,然而自己心里明白,那贼人的的确确便是安氏的侄儿,这淫奔倒是勉强搭上,这背主却是要另说的,毕竟自己虽是夫人,整个林府的主子。然而若较真起来,安氏才是绯月要忠心的。 遇刺一事,若说是安氏临死前心有怨愤,安排侍女侄儿报仇的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自己明白,安氏虽不算聪明,可是却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再说,哪怕是她犯下大错,自己也依旧善待于她,平素份例也不曾克扣,医药也没缺了她的。要自己说,实在找不到她临死都要害人的动机来。 若是绯月和安氏子自行谋划,林夫人有些犹疑,这样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绯月虽在林府多年,却是外头买来的,到底不如家生子信得过。更不用说安氏子本来就是个惫赖人物。可是动机呢,除了不肯为他安排差事外,林府也并未得罪与他。哪怕是他父子败坏了林府名誉,也不过只是把他二人送回族中让长辈管教罢了,这哪里就到了要置人于死地的地步了。 除非,安氏之死另有玄机,或者说,她们认为安氏的死和林府有关系。 林夫人不由深思起来,可是,安氏死前已经病过好一段时间了,算不上暴毙,更不用说绯月一直服侍安氏,对安氏的病况当是清楚的,是不是病死的,她应该很清楚才对。 林夫人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但是,也正因绯月服侍过安氏,若是安氏真的不是病死的话。 不可能的,林夫人悚然一惊,心里随即却又否认了这一点。安氏死后,绯月不在,装裹衣裳都是小丫鬟给穿的。若是身上有致死的外伤,应该早就发觉禀报过来的。若是用毒,不是自夸,自己身为林家主母,不敢说府里上上下下均在自己掌控中,然而若是真出了这种事,自己还无知觉的话,也没脸做这个夫人了。 再者说来,安氏平素虽惹人厌,却也没到要人恨到弄死的地步。纵有,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林夫人心里此刻却是有些后悔,当日里,安氏病故绯月私逃,本就有几分不对劲。只是那会扬州城里并不安稳,自己也要旁的事务要处置无暇顾及,因而也就只是责令了家中管事派人去寻。众人也怀疑过是不是被人拐了去,然而久寻不到,她又不是那头面上的人,渐渐的也就不甚在意,只做了那逃奴处理,去官衙报备了便也放下。毕竟林府家大业大,主子也不难伺候,不说本来家仆足够伺候人的,便是不够,也有的是贫民家愿意卖身进府做仆役,又那里需要十分注意一个逃奴呢。可是又会有谁想到她竟会和贼人勾结? 想到此处,林夫人不由暗道,若是当日里寻着了她,把她押回府中,是不是就没这后头的糟心事儿了。却又摇头,纵没那丫鬟,外头却还有个作死的,却又那里防的住。 左思右想,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却又总想不起来,往旁边看了眼,丫鬟们知道夫人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扰,只是静静的陪侍罢了。 林夫人心里暗叹了声,这些小丫头子,忠心是忠心,做事也老道沉稳,只是若论贴心,到底还是差了些。以前自己遇上难事,到好和那几个陪嫁过来的丫鬟诉诉苦,哪怕是没甚用处,说出来心里也解了闷。只可惜,如今一个做了妾侍,便是面上自己再看重,她再忠心,到底也比不得年轻时候了。另几个,也因着自己不放心娘家陪嫁的管事,不得不派出去,帮自己管理嫁妆产业。竟是一个都不在身边,前几年倒还好,还有个奶嬷嬷在身边帮扶着,可如今她也年老体衰回乡养老去了。自己身边竟连个说知心话解闷的人都没有了。 林夫人心中郁郁,便自走回内室,绕过百宝阁时方想起了什么,不由脸色一变。 平素里内院的丫鬟压根不能出二门,除了有主子的指派办差事。按理说唯有自己和老爷,外加一对儿女四人才算正经主子,然而有时几个姨娘不喜公中派发的一些杂物,派个丫鬟出去另买,也并不禁止。当年的安氏派人给自家兄弟送钱送物,后来的绯月私逃,都是利用了这一点。可是,无论如何,却都是不可能在外过夜的。 安氏在这里并无亲朋好友,和她亲近仆从的也唯有一个绯月。他侄儿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且当时老爷令人送回时是说了请他们宗族好生管教的。想来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叫他到这里来。他们没有旁人的帮助,究竟是如何联系的上的。她可不信事情会有那般巧合。 林夫人心里明白,此事已经算是压下去了,就是绯月,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林夫人哪怕为了林府名誉,也不可能再问个究竟了。不然若是让人知道,林府死了一个妾侍,妾侍的侄儿和侍女伙同劫匪谋害旧主。这简直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传出去,也不免让人怀疑,这妾侍的死是不是有什么不堪的地方。安氏毕竟还是外头抬进来的贵妾,一个处理不好,整个林府包括林夫人这做主母的,都要没了脸面。 流言蜚语,都是伤人的东西。在府衙里,若否认绯月并非是林府的丫鬟自然是不可能的。林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编造一个“真相”,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绯月的背主淫奔身上,还要让所有人都这样相信。毕竟绯月是个丫鬟,还是个年近不惑的姨娘的丫鬟,这样来说,即使有那不堪的流言,对林府的打击也是最小的。 可是,事情不得不被压下去,却也并不代表此事就此结束。 静雍堂里,林夫人还在伤神费心,一时想到绯月安氏也恨也恼,然而一个是已经死了的,一个是快要死了的,林夫人便也不再与她们为难了,再者,便是为难,又能如何为难两个死人呢。 林夫人所虑的,倒是这整个林府,本以为是牢牢掌握在手心的铁板一块,却不想疏漏这样多,竟能出了这样的丑事。也是自己这几年有了孩子,年纪大了却是初为人母,难免力不从心,到底把这家给疏乎了,而这府邸内外确实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而府中总有那么些宵小之辈,因这绯月将死,一些恶事从此便算作死无对证,也不由得面上轻松了些许。 这些且先略过不谈,却说那黛玉,因从前教导功课的先生辞官,书虽还照读,却不再进学,虽也要学习女红,家务,然而到底不如过去忙碌,黛玉闲暇的时候也多了起来,每日里除了帮母亲看看账册子,在母亲管理家务时在旁搭把手,剩余的也就是女红,温书了。 偶尔也会诗兴大发,斟一盏琼花露,或在书斋,或在自己所居的小院里,伏在案几上,用桃花染的薛涛笺留下自己的诗稿。 然而到底是年纪渐大,林夫人对她也越发看的重,看的紧。旁的不说,黛玉身边本来除开丫鬟和奶嬷嬷之外,已有了四个教引嬷嬷,都是家生子。然而林夫人并不满意,觉得这四个教引嬷嬷都名不副实,却是要为黛玉寻一个两个更好的,担的起教引之责的嬷嬷。却也是因她自觉年老,近年来又体质虚弱,唯恐若是有个万一,也好教自家女儿身边能有个贴心又有见识的人物。 然黛玉身边的嬷嬷,不说林夫人如何看待。便是在黛玉自己眼里也和普通的家下仆从没甚两样。这却一半是在贾府养成的惯例,贾府中人对那奶嬷嬷倒还有三分敬意,对那教养嬷嬷,和普通婆子也没甚两样,如那最恶婆子的宝玉,教养嬷嬷压根都进不了他的房门,三春亦是如此,唯有一个迎春,素性懦弱,倒还把教引嬷嬷当回事,然而她房里却又有她奶娘把持着,那几个也斗不过,寻常也不大出现。 这另一半也是林夫人自小宠的,因林夫人是家中幼女,旧日在娘家也只和那同自己一般大的丫鬟们亲近,不大理睬那些做嬷嬷的,因而虽看着黛玉不将教养嬷嬷当回事,却也不以为意,只做寻常。这母女两个都不看重,那教引嬷嬷自然也不敢自找没趣在黛玉身边碍眼了。却是能领一份工钱便是阿弥陀佛,再不管其他的。 因而林夫人不将这些个人放在眼里也是寻常的了。为着女儿着想,林夫人便把心思放在了被放出宫的宫女身上。因这些人出宫时已是年老色衰,再找夫家却是难了,若是有娘家供养还好,若是没有,也只好出来给一些大户人家的姑娘教规矩来养活自己。这样的女子,规矩本事见识都是一流的,也没有别的出路,更无子女夫家负累牵扯,请来做供奉,保她生老病死,也算是姑娘身边一条可信忠心的臂膀了。 林夫人心中既打定了主意,趁着此次当今继位,按先例,宫中必有些女官,宫女被放出宫外以为德政,便早早的就和林如海说了,让他若是有那门路,便请一两位回来做供奉,好教女儿规矩。林如海深以为然,然而到了京城,自己却并无那闲暇功夫,旁的亲戚虽还来往亲近,然而论起来到底有些远了,便只得托了荣府的老太太帮忙。 荣府的老太君本已不大管事了,然而因是女儿女婿所托,为的又是自家亲外孙女,更不欲在小辈们面前露怯,少不得舍出脸来托人去寻。因她早年和南安太妃有些交情,便请托了她去帮忙。南安王府自圣上登基以来,因是圣上舅家,一时竟是风光无限,这点小事又如何放在眼里,倒真叫她寻着了一个合适的。 那合适的宫女原姓荣,亦有四十余岁,虽已无娘家供养,却也并不愁无处可去。因她年轻时在先皇后身边服侍过,她在宫中原认了另一宫女做干姐姐,那一位却是先皇后的陪嫁丫鬟。二人虽名义上是干姊妹,实际却是师徒之谊。因有这样的缘故,先后山陵崩时,太皇便安排了她服侍当时还是婴孩的宁王。 然如今,太子即位是为当今圣上,宁王也一跃由帝王幼子成了圣上唯一的同胞兄弟。荣氏自忖也算不负先后,其姐所托,便有意离宫求去。 宁王虽未及冠娶亲,却也算是大半个成人,按例却是要另开府的。他虽与这些服侍他的宫女太监并不十分亲近,然而荣氏好歹是照顾了他十多年的人,便十分苦留她随自己开府别居。 岂料这荣氏看的十分清楚,因自己是皇后服侍过,又是跟随照料宁王最久的一个,也颇经历了些宫闱旧事。如今宁王已长大成人,自己虽不算很老却也着实不愿在那深宫旧院里熬日子。又因年纪大了,也绝了嫁娶的心思,便想要告老出宫,因她家中原在扬州,多年以来早失了音讯,虽有宁王派人代她寻过,然距她离家亦有二十余年。虽还记得家乡何处,及父母兄姊姓名,却也只记得这两个了,家人亲眷何在却是一直没有着落。 这荣氏便想着自个去南方,便是父母兄弟都找不着了,只要能回家乡,见见幼时乡景,或在家乡买几亩田地,若还能寻着族人,便从族人那里过继一个孩儿来,好与自己养老。与旁的宫女不同,她因自小照顾宁王,乃是宁王身边最得意之人,寻常赏赐油水颇丰,加之宁王成年后于她又多有贴补,向来是不愁养老银子的。 然扬州京城,路途相距极远,她这一个妇人,独自出门在外难免有些不便,更何况还是携带重金。思来想去,荣氏便寻了个折中的法子,因知许多宫女出宫后未免衣食无继,便有去那富贵人家做教引姑姑的。便和那宁王说了,此番宫女出宫,必也有些江南大户知道消息来京城寻宫女回去教导家中女孩儿的,自己便应了那差事,跟他们说好了,随之回扬州,多则五六年,少则一两年,便可了了差事,自回乡去。 宁王本意却是十二分的不愿的,这荣氏却是照料了他十多年,便是块石头也敷热了,更何况他还是个念旧情的。然而实在抵不过荣氏恳切相求,便只好应了。有意为她寻个好去处。然而他一个男子,又怎么顾及的到这个。本来到可去拜托大嫂太子妃,然如今太子妃已做了皇后,他也另分了府。便是皇后便是心里再把这小叔子做孩子看,他再与兄嫂亲近,也得分了内外男女之别,这一条便只得越过。 想来想去,倒还有个南安太妃原是先后长嫂,算来宁王倒还得唤她一声舅母,却是自家亲戚,到可相托。正巧两边一个寻人的,一个寻家的正在南安太妃这里撞着了,南安太妃便乐的做两面人情。只是因荣氏是服侍宁王的,林家请的又是教导姑娘的嬷嬷,虽说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到底怕那林家避忌又不好拒绝,便索性只说她是曾在先皇后身边服侍的宫人了。 这两下里却是相便宜,宁王这里因知是林家,他因前世见识,对这林家黛玉倒是颇有几分好感,只是究竟未识其人,到底还有些放心不下。然因他在扬州并此时朝堂中倒也遇见过几次林如海,到觉此人算是个君子,想到原本记忆中黛玉其人,虽有几分骄娇之气,却难得的并无虚伪造作,到对这林家的家教也有几分好感,便也应下了,临走之际又以金银相赠。 林府这里,因贾太夫人从南安太妃那里得了准信,便立时派人说与了林如海,然林如海也只知她是从宫里来的中年宫女,因独身回乡不便,方托于林家。因这样的身世,林如海本还觉些许不足。他倒是想为女儿寻一个并无其余退路,好教一心只放在女儿身上的教养嬷嬷。然而到底是岳母耗了心力托人请来的,纵有些不如意,也只得一心感激不好挑剔什么。 他又是个十分重礼的,正逢述职已过,圣上于他并无其他旨喻,因而他也要尽快回扬州任职,便在离京之前备了各色礼品相酬。 又有石家柳家等各亲朋好友设宴为之践行,林如海也只得应酬一两天后,便带了从贾府中接来的荣氏匆匆回任上赴职。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六回 京城,荣国府中,梨香院。 薛太太正和宝贝女儿说话,一时听见外头丫鬟道,“大爷回来了。” 宝钗站起身来,笑道,“哥哥回来了。” 薛太太抬眼一看,可不是自己生的那个孽根祸胎么,便道,“你又那里去鬼混了,好好的一天半晚不见人影。有那许多空闲,与其出去玩乐,倒不如好好读书,管管家中的生意是正经。” 薛蟠性子原就是个混的,虽也算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却因严父早亡,自小被寡母宠溺惯了的,人家甚至送了个人尽皆知的“雅号”给他,却是唤作呆霸王的。 他到是不大在意在妹子面前被母亲训斥,横竖母亲也不过只是训斥一两句罢了,便嬉皮笑脸的道,“母亲不知道,儿子这是正经应酬呢。” 薛太太啐道,“你哪里还能有什么正经应酬,我还不知道你,定是勾搭了不知哪里的纨绔一同喝酒取乐去了。” 薛蟠笑道,“妈这回可是小瞧我了,我是给妹妹寻摸人去了,宫里出来的姑姑,我特意托了东府大老爷请他帮忙。好容易才求了个老太妃宫里出来的,因年纪到了被赏了恩典出来。也不老,才二十多岁,正是壮年。那边大老爷说了,妹妹正好要选秀,身边添个懂宫里规矩忌讳的人,就那如什么天意。” 薛宝钗笑道,“哥哥说的是如虎添翼吧,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这个来了,我身边又不缺服侍的人,放个宫里来的人在身边,主不主奴不奴的,教我怎么对她呢。再说了,当年元春表姐进宫尚未寻什么宫里来的人,我这里弄来一个,可教人怎么看。” 薛太太亦皱眉道,“你妹妹这话说的很是。”又道,“我本来也有意去请你姨妈寻个宫里出来的人教导,你姨妈也是这样劝我,况且当年元春也是没有另请教养嬷嬷的,只是府里的人服侍着罢了,还不是顺顺当当进了宫。你妹妹规矩又不坏,没得添个人给自己找不自在不说,还叫亲戚家笑话。” 薛蟠本是兴冲冲向母妹邀功而来,听两人这么说,心里自然不虞,强自辩道,“人家家里的姑娘都有教养嬷嬷,也有许多是宫里出来专请来教导规矩的。便是贾府里的姑娘,身边也有几个嬷嬷服侍呢,唯独我妹子没有,倒像是我家不如人了。”又道,“人冯紫英家这回也寻摸着宫女准备请回去做供奉呢,还有好些小官宦家的,求都没路子求呢。这一个还是东府大爷请人独留下来的,咱家也不好白费了人家一片好心。” 薛宝钗便笑道,“若真有这样好的事情,做什么那边大老爷不给四姑娘留着,倒卖咱们家这样一个人情,那还是他亲妹子呢。” 薛太太也道,“你妹子原先也是有嬷嬷服侍的,还不是为着你在金陵惹了祸,咱们一家匆匆而来,原先许多老仆,卖的卖放的放,如今又住在别人家,就这么咱们这些人住起来尚有些紧巴巴的,哪好再添人呢。况且贾府的姑娘身边虽有几个嬷嬷,却也是家养的奴才,若有什么不好打了卖了都好拿捏,那宫里出来的却是不好当家下奴才了处置了。” 薛蟠听得自家母亲又谈起在金陵的旧事不由心虚了几分,他虽面上不把杀了那人当回事,然而到底心里还是有几分怕的。只是后来长辈们帮他处理了此事,他方才能安下心来。不然身边一个如花似玉又是自己费了老大劲儿才弄来的的丫鬟,如何会等到薛太太点了头办了酒许给他方才圆房。因而他听了薛太太说起旧事,便也不在争辩了。 却又听薛太太道,“前儿你姨妈与我抱怨了好大一通,正是说的这个。他家的姑太太膝下有一女,比你妹妹小上几岁,家里看的和眼珠子似得,估摸是宠坏了,便想着从宫里寻个宫女带回去做教养姑姑。那家姑老爷一个男子自不好去寻摸这个,便来请托了这府里的老太太,听说后头走了南安王府的关系,寻了个年老的宫女带回去。惹得你姨妈心里嘀咕,当年元春走时尚没这样的动静。我看你姨妈心里已是不爽快,咱们家可万万不能再叫她心里生出疙瘩来。” 薛蟠听了这话,知道母亲心意已绝,倒也懒得再歪缠,便立意去回了贾珍。薛宝钗心里却有些苦涩。哪里是自己和母亲不愿意请嬷嬷,自己也是有青云志的,母亲也是从官宦家出来的闺秀,怎么会当真不知道从宫里来的嬷嬷能带给自己多大的助益,宫里出来的人,这岂是贾府奴才充当的嬷嬷能比拟的?元春没有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养,可是却是贾老太太一手养大,亲自教养。贾家的三位姑娘的嬷嬷都是奴才,可是二丫头和三丫头都是庶出,四丫头也不是这府里的,饶是如此,也担了贾府老太太亲自教养过的名声。便是史家云妹妹,候门闺秀,虽说嬷嬷也是奴才,可也是被两府候夫人教养大的。唯有自己,没有名声也就罢了,连个教养嬷嬷,也不能有。 若是自己选秀哪怕有一线希望,母亲都会为自己想方设法的求了来。可惜,本来商人家的女子就不易中选,更何况因着哥哥的缘故,薛家的名声早就坏了,自己入宫越发成了不可能的事情。本来能帮忙的姨妈也并不希望自己入宫,更不用说远在外地的舅舅了。自己已是不可能中选,又何必再找个嬷嬷来叫人看笑话,又惹得姨妈不高兴,自己家就连个依仗都没有了。 只可惜,这话母亲不会说,哥哥不会明白,自己也不能说。 她忽然觉得胸口的金锁有些碍人,这是母亲前些日子为她打的。她知道,这才是她真真正正能够争取来的依仗。 往日的京郊别宫,如今成了太皇所居之地。 太皇居正殿,诸太妃分居各偏殿侧室。太皇原先最为宠爱的穆妃已经暴亡,如今掌管这里宫务的也只有跟随太皇多年的管事太监了。 徒瑜是奉诏求见太皇的,奉的自然是当今圣上的诏书。 太皇在寝殿见到了曾经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却并不表现的有多欢喜。他是被自己的大儿子和面前这个幼子所软禁在这里,自然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徒瑜当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就像从前一样,行礼,问安。 太皇冷淡的问道,“你来做什么,皇帝让你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徒瑜道,“父皇身体康健,无论是皇兄亦或儿臣都不会做这等大逆不道之想。” 太皇冷哼一声,道,“你如今是忙人,无事并不肯来见我这糟老头子的。说吧,究竟是何事。” 徒瑜道,“此事本当早报给父皇,只是先前父皇身体不好,怕叫父皇忧心,这才瞒着。如今儿子和皇兄商议许久,还是不敢再欺瞒父皇。” 太皇一下子瘫在榻上,半天才道,“你不必为你皇兄打掩护,他究竟是不能放过他兄弟,还是不能放过朕。说吧,吴王没了,是不是。” 徒瑜静了静,道,“父皇糊涂了,哪里来的吴王,是庶人徒珏。他没死,只是犯了颠症。” 太皇终究放下心来,半是真心半是嘲讽道,“颠症,颠症也好啊,总比没了命要强的多了,他比起他两个兄长,倒是有福气的多了。” 徒瑜道,“是,相比和朝臣勾结的逆贼,他犯得事儿也不算太大逆不道。” 太皇被噎了一句,冷道,“和朝臣勾结谋逆,那你又如何?私带大军入城,一点也不比宫变的罪轻。朕把禁军交给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朕的信任的。虽是那两个逆子发动宫变,可若非你不是早有消息对策,又如何会想到带禁军入城。若你能早早回报与我,又如何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徒瑜嘲讽道,“不知如果儿子没带那禁军入城,不知父皇如何收拾宫变。” 太皇道,“总归不会骨肉相残。” 徒瑜便不再说话了,半天才道,“若是异地而处,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由来帝王之争,便无骨肉亲情,这点父皇该比儿子们还要明白才是。” 太皇心里明白徒瑜说的没错,可是想到三子,六子死去的惨状,如今七子也成了废人心下恻然。却又听徒瑜道,“更何况杀母仇人之子,又如何能当他们是骨肉同胞。” 这一下饶是太皇也惊得非同小可。 好半天才道,“其实你母后的死和穆妃并。” 徒瑜截断了他的话,“母后难道不是因为难产而死,难道不是因为穆妃故意冲撞才会早产难产。穆妃是我们兄弟二人的杀母仇人,难道说错了?” 太皇无言,半天才道,“这才是穆妃连全尸都不能留得原因?因为你们早就知道了?” 徒瑜点头。 太皇仿佛老了好几岁,道,“是朕对不起你们兄弟二人,朕知道了。你去吧,告诉你的皇兄,让他好生做这个皇帝,朕累了。” 徒瑜其实对这个父皇其实感情颇为复杂,他是太皇幼子,从小便十分受太皇宠爱,他虽是太子抚养,可是太皇对他也从来不曾忽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徒瑜虽然没有母亲,然而一父一兄,也足够弥补他其实并不缺少的母亲角色。 照理说他该对这样的父亲仰慕而敬爱,然而他又并不是那真正的幼童,纵然知道父皇疼爱自己,也始终去不掉对身为帝王的父亲的那一丝戒备。何况,还有一个对自己不怀好意的穆贵妃和不得不小心翼翼自保和保护自己的太子兄长,更不用说那个虽未见过,却让自己存活下来难产致死的母亲,还有这个父亲对异母兄长的偏宠,以及朝堂上的威严。这一切都时刻提醒自己,小心这个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 可是,纵然再理智的人,也并不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太皇作为父亲的好,徒瑜也是看在眼里的,他其实并不愿意和他为敌。然而为人子为人弟,他总该站在一边,因为太皇对穆妃一系的偏宠,他选择的是作为同胞兄弟的皇帝。 太皇宠爱穆贵妃,喜爱穆妃所出三子,却也同样器重自己的嫡子,甚至在先后死去多年后,无论如何穆妃如何歪缠都没有再立继后,又把皇后所出幼子交给太子照料。因为愧疚,所以对幼子十分宠爱,因为担心自己死后太子会记恨穆妃和穆妃所出的孩子,也担心太子登基后会压不住自己的兄弟,所以大肆给自己的孩子封王,早立君臣名分,无一不是尽力的在保护自己的孩子。 他只是不该偏宠穆妃,让穆妃仗着生了三个皇子又得宠爱,顶撞了皇后,致使皇后难产早亡,使得太子年少失母,幼子甚至没有见到自己母亲的机会。只是不该在事后袒护穆妃,致使太子和自己有了间隙,和穆妃所出三子成了仇家。只是不该偏宠穆妃三子,使得他们以为自己有了一争储位的能力和筹码。 而最后,他也得到了他的报应,二子亡,一子废,最器重的儿子如他所愿成为了皇帝,却和他离了心,甚至不愿来看他一眼,曾经最喜爱的儿子站在自己面前却是告诉自己那个已经成了庶人的儿子犯了颠病。 可是旁人呢,皇后死了,穆妃也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两个走的比她还早,一个已经成了废人。当今的圣上虽是九五之尊,却年少失母,甚至险些在宫变中败亡,更不用说那些在宫变和动荡中死去的人了。 徒瑜走出京郊别宫,纵马回城。他忽然觉得心里很空荡,原本在穆妃的虎视眈眈下,自己只是想着如何让兄长平安继位,如何不再受旁人的辖制。很少想过,那之后会如何,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又好像是猛然失去了生活的目标。 成王败寇,他并不怜悯他的敌人。 只是,他突然有了闲心去胡思乱想的结果是,他想知道,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或者说是原本那个不存在前世记忆的徒瑜,这个世界会是怎么样? 他忽然很想去见见原本这个世界的主角:荣府的贾宝玉,还有林府的大姑娘,被自己救过的,林黛玉。 第二十七回(上) 第二十七回 却说那荣姑姑自到了林府,虽不算是姑娘的正经先生,却因黛玉尊重,夫人老爷也高看一眼,林家众人皆是不敢慢待的。 林夫人其实心中对这位荣姑姑并不十分满意,他本来是想找一个没家累的,日后好叫随女儿一同出嫁,也好为女儿一条臂膀。这想法虽有些自私,然而却也是林夫人爱女一片真挚之心。只是这荣姑姑应是贾老夫人寻来的,林夫人心中虽有不满却也只得忍下。 然日子久了之后,林夫人却把那不满尽去了,甚至主动派人去为这荣姑姑去寻亲眷。原因无他,自是这荣姑姑果然是个极有本事的,只是这却也是后话了。 时人请教养嬷嬷,大多说的是请来教规矩。但事实上,哪里会有大家闺秀需要特特的去请嬷嬷来教规矩呢。大家子里的规矩礼仪,从来都不是能教会的,而是在家中自然而然养成的,都是自小起,自己也好,旁人也罢,行事举止都按着规矩礼仪来。日子久了,这规矩礼仪自然就浸在了骨子里。 黛玉的规矩自然是不差的,只是作为林如海独女,虽有一弱弟,也难改她金贵的身份,父母家人难免娇惯几分,她又是个好强娇贵的性子。虽有前世过的并不十分自在的经历,然而说到底,在贾府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但那里本就不是什么规矩的地方,她又是自小养在贾老夫人身边,那位老太太对这外孙女还有几分怜爱,因而黛玉倒也并未受太多规矩的桎梏,不然也不会在贾老夫人的暗示下对宝玉有些情愫了。然说到底,黛玉到底是林家出来的,便是生了情愫,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再有的,也不过是偶尔会发些小姑娘都有的小性儿罢了。纵是如此,也难掩她出自书香门第的教养,便是心中郁郁也总是大局为重,从不叫身边人尴尬。 待到了这一世,林府不像贾家那般腐朽,又是有底蕴的世家,自然不像贾府那般毫无顾忌,且不论别的,至少不会叫那已过了七岁的男孩儿还呆在内院。林夫人也是重规矩的,然而本来在寻常父母心中,自家儿女便是最好的,黛玉又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自是十二分的娇宠。便是黛玉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家也只会觉得是家下仆妇没有服侍好,更何况黛玉本就不差呢。 要真说起来,黛玉若有甚不合世俗人的看法,也只有那一辈子在贾老夫人的暗示下对自己表哥有些念想了,然到了这一世,却早就放下那对宝玉的执念了。 但话又说回来,若真要拿黛玉和那真真正正在家族生活中浸淫了多年的世家大族的闺秀相比,大面上黛玉也许和她们可以比肩,甚至于诗书学问远胜她们,可是小节上黛玉却不得不承认要稍逊些许。 起码目前,黛玉是做不到察言观色,八面玲珑的。但这世间,于大多数女子而言,内宅的方寸之间,便是她们生活一世的地方,尤其是嫁了人的女子,生活的全部重心都在这里。 即便是再有规矩的人家,也会有阴暗的地方,再公平的长辈,也会有偏爱的子女。然而,阴暗的地方是可以被利用的,偏爱的对象,是可以被改变的。 林夫人知道自己女儿的优秀之处,知女莫如母,她也同样知道女儿的不足之处。黛玉孝顺,聪明,有才气,待下温和,处事也不乏决断但同样也傲气,天真,有些儿任性。 这些优秀在自家人眼里,都是极好的地方,而不足都是可以被弥补的。但黛玉毕竟是个女孩儿,不可能长长久久的呆在娘家,她总有嫁出去的那么一天。在婆家,孝顺可能会没有机会表现出来,聪明和有才气可能会遭人嫉妒,待下温和可能会被理解为好欺负,处事决断可能会让人觉得心狠,至于傲气,天真,任性更是大家族的妇人绝不可以出现的东西。 做姑娘和做媳妇毕竟不是一样的。 这也是林夫人为黛玉请教养嬷嬷最关键的原因,林如海和林夫人虽然不愿在任上为黛玉择婿,然而女儿的终生大事,早做准备总比晚的好。 荣姑姑是个很聪明的人,不然也不会深得先皇后,当今和宁王的信任了。信任这种东西,并非只有够忠心就能得到。她在林府呆了几天便明白了林夫人需要的是什么。至于黛玉的想法,那并非她要考虑的因素。 她教的是规矩,然而又不只是规矩。她知道林府的老爷夫人有多么宠爱这个女儿,也知道黛玉并不愚笨,更知道黛玉心里对学规矩其实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不排斥,也不喜欢。 但是这就足够了。 她纠正黛玉平日里不太注意的细节,从举止,仪态到话语。她发现黛玉是个很有灵性的人,哪怕她只做一遍的事情,黛玉也可以依样做到极好,但这改变却好像又并没有什么改变,她已把大家闺秀的气派放到了骨子里,就好像从生下来开始就是这样完美一般。 荣姑姑不得不对她多了几分欣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忧虑。说到底,这些小节可能会影响一些事情,但并不能真正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单从这些小节来看,这位林家姑娘很聪明,甚至有些聪明的,过了分。 聪明不是坏事,但是聪明和天真放在一起,对于一个迟早要嫁到大户人家的女子来说,却并非幸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荣姑姑求见了林夫人,将黛玉的情况一一诉说。林夫人为黛玉生母,哪里会不清楚自家女儿的秉性。见荣姑姑短短几日便看出问题所在,便信了这位原是有些本事的。又见女儿对这位教养嬷嬷虽尊重,却也始终有些淡淡的,便私下里唤过女儿,教她多看重此事几分。 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一年仲秋。 自荣姑姑来了后,黛玉的日子说变也变了些,然而要说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却好像也找不出来。荣姑姑的教导便如流水,乍一眼看过去好像并无变化,事实上,日子久了,黛玉处事却好像比之前更精细了许多,或许黛玉自己也没有发觉,但林夫人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算起来林夫人如今也没甚可操心的事情了,家务是打理惯熟的,原先还有个出头的椽子安氏喜欢闹腾,虽不过是个玩意儿,但没了倒也更清闲。如今三个姨娘都是丫鬟出身,既无子嗣又无宠爱,老实的恨不得做只鹌鹑。往日里林夫人还会和外面的各家夫人太太往来一番,可如今,因着一场大变,虽说内宅之中并无干系,可到底因着旧人去了,新人方来,大家都不甚熟稔,纵有几场小宴,却也并不十分热闹。 至于两个孩子,黛玉一向乖巧,晋贤是个男孩,虽说林夫人也十分看重心疼,可男孩子到底是不能困在内宅里的。林如海一向对这独子十分看重,自他开了蒙,先是特特为他寻了蒙师,待他稍稍懂事,又将他送入书院就读,每日里便是再忙,也亲自过问功课。又因他上回被那歹徒吓病了几日,待病好了,林如海又细细的教导,便也慢慢的懂事起来。倒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了。如今林夫人所能为这儿子所做的,也不过是安排好衣食住行,闲时也不免感叹,这儿子虽常被父亲教训,却更加敬重亲近父亲,反倒不像小时那般腻着母姐了。 不过林夫人虽心里有些失落,但也知这是正理,从来没有听说那家的男孩常年混在内宅有什么出息的。更何况晋贤如今虽守礼,不常呆在内宅,可晨昏定省却是从未耽误过的,更不必说他和他姐姐关系向来极好,偶尔和他同窗出门游玩,也不忘给他姐姐带些小玩意儿,倒是难得的情谊。 贾府那边,林夫人已派了送节礼的过去,待家下人送了娘家回礼来,林夫人又接了母亲贾老夫人的回信,言道如今她已年岁渐老,唯独放不下的便是年幼的嫡孙和她这个幼女,又不免旧事重提。 林夫人虽近年来与娘家偶有间隙,然而,母亲到底是自己的母亲,哪里有不心疼的。然而旁的也就罢了,这一对儿女却是林夫人的心头肉,且不说林夫人旧年与二太太有些不虞,便只说门第。贾老太太想要自己的外孙女儿许给自己的嫡幼孙子,说来姑表做亲,倒也不失一佳话。可若真算起来,黛玉是二品大员的嫡长女,出身清贵。可那贾宝玉,虽说是国公府的门第,可却并非嫡长。说到底,是迟早要分出去的。日后贾宝玉这一支至多不过是国公府一旁支,虽说如今老太太偏爱,可爵位到底不是他的。 不是林夫人势利,然而时人做亲都是要讲究门当户对,林夫人不过是个寻常母亲,如何能例外。要真论起来,宝玉之父是个五品官,林如海呢,已经官至二品。若是孩子自己争气也就罢了,可这孩子的性子,却又不是那肯苦读的。不说旁的,那孩子的年岁比黛玉大了两岁,说来也该是懂事的年纪了。也不求他已有功名,但至少该知道好坏。林夫人听说他十来岁的年纪居然还在内帷中厮混,只与姊妹们一处玩,便不得不皱眉了。 虽说母亲常道此子聪明伶俐,性情容貌类其祖父。可林夫人却无法想象自己才德兼备却英年早逝的父亲十来岁还在内院里混玩。 林夫人是打定主意不愿如自家母亲的意了,可却也不愿再硬驳母亲之意,便在回信中婉转回绝。一面说黛玉年岁尚小,自己夫妻有意多留她几年,一面又隐约透露出林如海有意给自己女儿寻个科举出身的女婿。 林夫人话语写的隐晦,但意思却的的确确写的明白,宝玉既无功名,便不可能与林家结亲。 送出了回信,林夫人倒是真的开始考虑起黛玉的终身来。 往日总觉得自家女儿尚小,似乎还能多留几年,平日里虽有几家太太露出要结亲的意思,却也给自己含糊过去,但心里也却是在为黛玉的亲事做准备了。 黛玉如今虚岁也有十岁了,看上去说亲似乎早了些,但讲究的人家说亲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哪怕是极顺的,光是那些礼节全乎的办起来也少不得有两三年,再者,合心意的女婿从来只少不多,相看起来,也总得要些时日。黛玉又是长女,自己哪怕是想多留她几年,也要想到日后晋贤也长成了,他的媳妇也是林家未来的宗妇,亲事也是耽搁不得的。 要说起来,林夫人心里清楚,黛玉虽说身形还未长成,但已有窈窕之姿。虽说娶妻娶德,可妇容却也不容小视,那一个少年不慕少艾,那一个又愿娶一个无盐妻呢。又有这样的家世,不敢说才华横溢,却也算是粗通诗文,不敢说德行出众,但也称得上是温良娴静。 以往那些有意求取的,虽也有那看重林家家势的,但更多的也是真心觉得黛玉秀外慧中,可堪为妇的人家。 真要说起来,林夫人也是隐隐有些为这个女儿自豪的。 林夫人这里暗暗的为女儿的终生谋划,黛玉却压根想不到自己母亲已经在为自己的亲事着想了。上辈子无人为她谋划,又听了外祖母的一言半句,把一颗心都摊给了贾宝玉,却迟迟没有一个结果。这一世,虽然心里也明白自己迟早要嫁出去的,可却本能的不愿多想,巴不得能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 但倘若身边的好友有了喜讯,黛玉自然也是极欢喜的。 自平悉随父母离开扬州后,虽还和黛玉有诗书往来,然而却因路途甚远,往来不便。又因往日里那些交好的友人也大多随父兄离去。黛玉这里难免孤寂了些。好在还有个往日便相处甚为融洽的宜玥在,虽也不是常常见面,但寻常你打发个婆子送些瓜果,我打发个媳妇送些点心,又常将平日里所得的诗文词句相互鉴赏,感情也是愈加亲近了。 这一日,黛玉展信,却见宜玥在信中写道,家中也为她议定了亲事,却是那京中一门两候的史家。 这史家原是贾老太太的娘家,史家承爵的两兄弟正是这贾老太太嫡亲的侄儿,一是忠靖候史鼎,一是保龄候史鼐。宜玥所许的正是这保龄候的嫡次子。 第二十七回(下) 。黛玉从前在荣府久住,外祖母又是史家的姑老太太,加之她与史家的大姑娘也算交好,因而对这一门二候的史家也算略知一二。 宜玥所许的史家公子听说是保龄候家公子,保龄候虽与忠靖候都是侯爵,但这保龄候不同忠靖候,乃是以军功另外封的侯,这爵位却是史家祖上传下来的。当年湘云亡父亦承此爵位,湘云父母过世后,湘云便跟着二叔二婶也就是保龄候史鼐和夫人生活。 想到湘云对保龄候夫人的描述,黛玉不得不为宜玥有几分担心。自己虽见过史夫人几面,但却着实算不上熟悉,看过去也只是个略显精明外露的妇人罢了。然而湘云这个亲侄女却对这二婶颇有微词,虽说只是湘云的一面之词,但整个荣府都知道这史二夫人有些苛待这兄嫂留下的孤女,以至她常要半夜做活计却是事实。亲侄女都待之如此,那嫁进来的儿媳妇就更不好说了。 不过婚事都已经定下来了,又是人家父母点头同意的,黛玉也只能在回信中说些好话,又赠了些表礼相贺,暗自安慰自己湘云惯是一分不好要说成十分的人,便是当年不也说过自己小性儿的话么,那史夫人或许也并不像湘云说的那般刻薄。 宜玥只是定亲,又是要远嫁,因而费太太一片慈母之心,并不愿宜玥早点出门,加之她又是嫡幼女,也不用担心她的晚嫁会耽误下头弟妹的亲事。至于史家那边,因为孩子还小,又非长子,倒也不很急。因而她虽是已定了亲,但离真正的婚期却还有两年多的时日,只是费太太对她的管教却也越发严厉。然而宜玥到底大了,不似小时候那般顽皮,倒也明白费太太的苦心,近来也乖的很,与黛玉的联系也渐渐缓了些,不比过去来往密切了。 却说过了些许时日,那新科的状元归乡,原也姓林,自绪之。此人本是扬州寻常一学子,虽有才识却无家世,苦读到三十许方中了秀才,却是从此时来运转,连中三元。又得圣上看中,入了翰林,此番借着探亲却是衣锦还乡了。 正好那新任的知府宴客,林如海与这林状元同在宴上,言谈颇为投契。细论之下,发觉这二林家虽一是出身扬州林家,一是祖籍姑苏,但在祖上却算是同族,细论了辈分,林如海恰和这林状元同辈。 那林状元本也和林如海算是同病相怜,因他祖父唯有一女,便招了一还算老实的佃户之子做赘婿,便是林状元之父。哪知这人也是短命的,好容易生了个儿子,却是得了急病死了。他祖父母眼看女儿做了寡妇,又只有一个还不到周岁的儿子,心里抑郁,竟都生生愁死了。 如此以来,那本就有怨言的族人更是议论纷纷。也亏的这林母拉的下脸来,一身白孝带着儿子在家门口当着族人和四邻的面大哭一通,又拿着白绫要当着人面吊死。这族长眼见这林家原也不算很富裕,不过只是有个几亩地日子还算过的去。不愿为这点东西担个逼死孤儿寡母的名声,便不许族中人再去骚扰,但却也不再管这母子两的死活。 这林母因是独女,父母又年老,一开始便是将她当作当家立户的人培养的,因此性子十分泼辣。后来没了丈夫也没了父母,儿子幼小,越发把那泼辣劲儿使到了十分。旁人皆不大敢招惹她,她便靠着父母留下的几亩田地的地租并他自己纺纱织布,竟也养活了母子二人。这林绪之读书久不成材,也亏得靠的他母亲妻子没日没夜的织布换些钱粮,方才坚持了下来。 林如海许是欣赏此人,便微露了交好之意。那林状元本就因没个亲朋好友在官场可襄助,心里不稳,如今有个二品大员有意交好,又是同姓,自然很有些攀附之心,便择了吉日携家眷拜访,和林如海连了宗,从此二家便算做亲眷了。 林绪之虽是状元,却已得了翰林官职,自然也不能在家乡多做逗留,便携家带眷的北上赴任。 林旭之来去匆匆,虽说和林家也算是扯上了点关系,然而却还没把情分处出来,便去了京城赴任。不说黛玉晋贤不以为意,就是林如海心里也没当回事。当日之所以连宗,原也不算是林如海心血来潮,却是他自知年老,而子嗣尚幼。唯恐自己有个万一,儿女不好过活。族中是指望不上了,他便有些想要寻后路的意思,尽力拉拢几个关系靠近的,日后晋贤出仕,哪怕有个面子情帮把手呢,也比没有的好。 只是这原也不能太过当真,林如海虽是几代单传,但却还有几门远亲仍在高位,岳家虽不大靠谱,却还是儿女的亲舅家,更不用说在朝堂上的那同科同门交情不错的也多的是,哪里会指望一个隔了八百辈子的同姓亲戚。与这林状元连宗,于林如海而言,不过是因着恰好同姓,他又是科举出身,有意结个善缘的意思,倒也没指望过旁的。 却说黛玉这里寻常并无甚可叙之事,每日无非是看书写字,帮着母亲料理家务,间或练琴,习画,做些女红,再没有旁的事情。 却又有那茉莉原也到了许人的年纪,她本是家生子,老子娘虽不算很有脸面,却也不是那没根基的,她自己又是在夫人姑娘身边有脸面的大丫鬟,林家之内有意求娶她的小厮自然不会少了。 原本这世上惯例,奴仆们的婚事主人家决定了也就是了,只是林黛玉向来看重茉莉,便私下许了她婚事自由。茉莉又是个孝顺的,父母为她择了姑母家的表兄做亲。她不好意思直接回禀黛玉,便托了锦瑟代为相告。 黛玉听说原是茉莉父母择地女婿,茉莉自己原也是愿意的,便也无话。自去求了母亲,却不说是茉莉请托,单说茉莉服侍的好,想着她也到年纪了,又是家生子,倒不如赏她个恩典,令他父母自行聘嫁。 林夫人原是无可无不可的,茉莉原本是她的丫鬟,见黛玉这样说,也乐得给自己女儿一个面子,便也应了。又因她是黛玉房中第一个嫁出去的丫鬟。便也赏了两匹绸缎,一副钗环并一对手镯做陪嫁。黛玉也是个手头散漫的,只不好越过母亲,便赐了一副赤金手钏并一对宝珠耳环,私下里又塞了四对梅花金锞子,余下诸丫鬟亦皆有表礼相赠,虽未必值钱,却也是心意满满。 林家待下本就不薄,茉莉服侍的两个主子都是大方的,她又得宠,因而私房颇丰,她父母也疼她,虽未必能为她多出多少嫁妆,倒也没克扣了。他姑丈原也是府里的一个小管事,家中也还算不错,她本就是姑表做亲,又有一大笔私房,夫家也待他不同,出嫁那日也算是热热闹闹的。林夫人和黛玉虽未亲往,也派了身边的丫鬟嬷嬷相贺。 茉莉的夫家见此,越发觉得她在主家面前是有脸面的,自然更不敢小觑。 如此这般一来,黛玉身边又空了个一等丫鬟的缺,诸丫鬟虽说平日里关系甚好,然而一等丫鬟毕竟诱惑巨大。亏得黛玉平时管教尚算严厉,除了诸人勤快多了外,常常往黛玉身边凑近乎外,倒也没旁的异状了。 黛玉自然是早就看出来了,哭笑不得之余,倒也没说旁的,只乐的看她们献殷勤。她才不会说自己听父母说了,父亲过不了多久就会卸任回京,她身边要补人添人,只会到回京之后再做决断。 至于这会子,且叫自己好好受用受用他们的殷勤罢。 第二十八回 转眼间又几月过去,荣姑姑当日里虽说和家人久无联系,好在她祖宅还在,林如海又是一方大员,为她寻亲倒还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到底她年纪也大了,父母自不用说是早早的仙逝了,如今唯有一幼弟还依稀记得早年入宫为奴的长姐,却也只是和老婆孩子靠爹娘留下的几亩贫瘠土地刨食罢了。 姐弟二人算起来也有一二十年未曾见过了,若论情分,自是有的,却也不够荣姑姑能将身家全部托付。姐弟两个叙了旧时之事,又泣了一回逝去的父母兄弟。荣姑姑见弟弟弟媳一家过的实在穷苦,便将那随身所携的首饰分了些赠给弟媳侄女,又临时遣人去布店扯了些厚棉布给弟媳教她给家里人做些衣裳。 荣姑姑是记得当日家中穷苦的,不然也不至于让小小年纪的她进宫去做宫女。宫女之中,虽有些能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但那毕竟是极少的,更多的是背井离乡多年,人老珠黄方得离宫,多年不得见亲人。更有甚者,自入宫起,至死也不得出宫再见亲人一面。因此,比起做宫女来,穷苦人家甚至更愿意把女儿卖进富贵人家作婢女,那样好歹还有相见的机会,若是主家开恩,凑足了银钱还能赎出。 荣姑姑多年未归家,虽知家中境遇不会很好,然而亲眼见到,心里还是极不好受。只是她在宫中多年,看的事情多了。哪怕是对至亲亦是留了个心眼,从林家出来虽带了平素并不戴的好些首饰,却都是些不大值钱的金包铜或是银饰,这些大多是她作小宫女时积攒下来的,至于那些她后来所得的私房,却是还牢牢的锁在她箱子里。她私房中虽有从京城带来的上好的衣料和林夫人所赠的束修,却并不敢随意拿出来,只另拿了银钱教林家派来服侍她的小丫鬟临时去布庄里买。 林家跟随她的小丫鬟虽奇怪,却也不敢质疑。她哪里知道,这荣姑姑虽心疼这骨肉至亲,然而更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多年未见的兄弟和从未见过的弟媳,情分也就那么多,谁知道心性如何。多少离宫的宫女回到家是被兄弟夺了傍身钱,一把年纪还不得不当教习做绣娘养活自己,这倒也算好的了,更有甚者是被自家的亲人强卖去做奴仆和填房的,上半辈子在宫里熬着,下半辈子还得受人辖制半死不活的混日子。她原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了,又素来有主意,自然不愿有丝毫可能使自己落到那种田地。因此她一直是打着过继一个侄儿养老的主意。横竖她也不过三四十岁,私房也不算少,自己养个孩子到也不算吃力。日后在乡下买几亩地租出去,盖个一进的小院子,再买个婆子,下剩的也够她的棺材本。 荣姑姑的想法对她自己而言不可谓不好了,只是她也知道弟弟家虽穷,若要人家儿子,虽是亲姐弟,也未必肯应。旁的族人家养不活孩子巴不得送走的倒是也有,只是哪里有自己的亲侄儿亲近。弟弟家正好两个儿子,女儿虽多,日后却是要出门子的,依靠不得。她小侄儿正好两岁,还不记事,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纵然此事未必可行,只要自己掌着钱财,也不愁侄儿们不孝顺。 只是这事却是急不得,她虽在教导黛玉的闲隙时候回过好几次弟弟家,却从未提过此事。只是待小侄儿格外的好,每次带回的礼物,面上看起来大小侄儿并无差异,然而却总是最讨小侄儿欢心的。她弟弟弟媳虽然看出她待小的分外不同,却也没往别处想。还说她傻,她又不打算嫁人,日后还不是要靠两个侄儿照顾。她年纪又大了,哪里好指望小的照顾。不对大的好些,倒心疼小的。只是父母多疼幺儿,这对夫妻也不例外,横竖得利的都是他们儿子。 又见她每次必带礼物,随身还跟着小丫鬟,又听说她在城里给大官家的女儿做教养嬷嬷,他们穷苦人家是不知道教养嬷嬷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从宫里出来继续给大户人家当奴才。饶是如此,心里也不由得暗暗谋划起她的私房起来,想着她虽是奴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日子比他们庄稼人好些。又想着他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日后必当是仰仗她侄儿过日子,还不得把钱财奉上。给了他们的儿子,还不就是给了他们。因而对这有钱的姑奶奶到越发殷勤起来。 荣姑姑倒也安之若素,心里到更安定了几分。许是眼见终生有靠,她也没了后顾之忧,越发对黛玉尽心起来,这教导之事繁杂枯燥,却是不必在多提了。 却说黛玉,如今父母双全,眼见弟弟也日渐懂事,本来应是心满意足。只是记忆中前世便是此年冬末得了父亲病重的信,因那会行路艰难,自己这个不肖的女儿到了春末才回了扬州,父亲勉力撑了几个月的时日,便也去了。黛玉虽知父亲如今身体甚为健朗,然而也不由得平日里十分小心,哪怕是林如海偶一咳嗽,也要立逼着要去请大夫调养。 因她素来孝顺,林如海林夫人倒并不以为意,只说她越大越晓得心疼人了。 再有黛玉之弟晋贤,虽不过垂髫之年,却是十二分的早慧,早前便已过了县试,府试,只待过了院试,便算得了秀才功名,正经算是个读书人了。便是一贯对儿子严厉的林如海心里也是十二分的欣慰。 这日里,恰逢林如海归来,却说是朝廷来了公文,扬州盐政另有人来接任,却令他回京就任户部尚书,虽则回京乃是林如海意料之中,然而接到户部尚书的任命却也实在叫林如海措手不及。 无他,林如海虽是地方官员,却也十分清楚,如今朝野上下虽说面上四海升平,然而因为多年的党争,加上各地又频发灾祸,内囊早已虚了。太上皇在位时,令自己出任盐政,也是信得过自己,不欲叫那些过于贪心的污了这一笔大进项。然而自己到底并非是当今的心腹,当日太子一系和三王一系均有拉拢,然而自己却是做了纯臣,既不肯为太子卖命,也不肯为三王出谋划策,虽是臣子本分。然而圣心难测,谁知道这在当今眼中是不是不识时务。盐政一职权重位高,油水颇丰,圣上另有打算也是寻常。 林如海本就想着自己年老,欲谋个清闲的官职聊以度日的,之所以不愿告老还乡,却偏想回去做个不掌实权京官,说来也不过是为儿女存着一点私心罢了。只要自己仍在朝中,哪怕无甚权位,只那品级资历在那里。无论是黛玉出嫁,或是晋贤出仕,都还是有些助益的,但若是自己致仕了,许多事情便不那么方便了。 但这户部尚书一职,于本朝而言,虽是位高权重,然而也实实在在的算是风口浪尖上了。自己在盐政这里纵然小心翼翼,可多年以来办差亦是得罪了不少同僚亲贵,好不容易以为能卸下重担,却不想得了这个官位。说不欣喜那也是矫情,读书人,那一个不想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呢,便是林如海,也不是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林家进京已是必然。只林晋贤仅差一院试便可得秀才功名,然而回京必是得耽误这一次了。晋贤年少,不免心中郁郁,他原是想一鼓作气考下来,日后也学父亲做个少年探花的。却又心知父母是决计不肯教自己独个儿留下来来赴考的,可父亲赴任耽误不得,林家几十年未回京,母亲也是必得回去的,也不可能为了自己考一个童生留下来。但他从小乖巧,纵然心中不快,也不曾有所表露。 林如海夫妇多年以来唯有这一对儿女,又如何能不时时小心照料。只是二人都是许多年纪的人了,哪里晓得幼子少年心性。虽明知晋贤不虞,却也只当他在扬州呆久,有些不舍罢了,并未想到这一节。倒是黛玉,唯有这一个兄弟,又素来细心敏感,自是明了他心中所想,便好言安慰。这晋贤却也有趣,自诩是个大丈夫,哪里肯教姐姐担心。纵然心结仍未解开,却在黛玉面前强作镇定。 黛玉哪里不晓得他,虽说姐弟两个实际年纪相差并不算大,但黛玉因有前世记忆,行事便比那同龄的女孩要成熟多了,待这兄弟也很有些长姐如母的意思,见他这番作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知他一贯是懂事的,如今虽有些执拗转不过弯来,却也只是暂时的。又知他少年心性,自己说多了恐教他反而更记挂着,倒不如等他自己慢慢想通了的好。 离开扬州前,林夫人黛玉如荣姑姑心意,给她立了单独的女户,送了两个不愿离开扬州的婆子给她,又有金银等物馈赠。荣姑姑自己在城里买了处一进的小院子,又私下里寻经济买了两顷水田,一家铺子收租子。虽说几乎耗空了积蓄,却好歹也是有产业的人了。她在嫂子那里做了些功夫,她兄嫂一合计,虽不知她有多少产业,但见她在城里买的起院子,铺子等产业,倒也同意了过继幼子给她。 又另有林夫人之前从外头聘来特地教导黛玉女红的绣娘等,亦有不愿离乡的,亦有愿继续在林府待下去的,林夫人亦一一安排。又有单独教导晋贤的先生,林府供奉的清客等等,却是林如海需要操心的了。 闲话亦不需再赘叙,两个月后,林家四口皆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京城。 第二十九回 因林如海需得入宫面圣,比家眷早了一步归京,林夫人便独领了一对儿女回府。 林家祖上本也是列侯,虽如今爵位袭至林如海之父便止了,但当日钦赐的侯府却蒙先帝殊恩,并未收回,只是把那侯府的门匾给换去罢了。 黛玉也是头一次回来,前世里林家仅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算是绝户,因而父亲一去,朝廷便按例收回了宅子。而因为她身体素来怯弱,外祖母担心她恐她操心太过,便只叫琏二哥哥处理这些杂务,自己一个孤女,寄人篱下,自然也不好多做要求。因而这京里林家先祖住了几代的宅院,竟也从未来过。 因为本是侯府规制,即使在寸土寸金的首善之地,也并不比扬州的官邸窄小。虽比不得荣宁二府占去一条街的豪阔,内里却也并不逊色。 林府里,林如海夫妇自是住了正房,却将林如海幼时住过的院子与了晋贤,又让黛玉住了原先老姑太太住过的菁萱斋。 众人梳洗过,复又回了林夫人院里,闲话一回。却是午时了,林如海仍旧未归,林夫人便道,“只怕圣上赐宴,又或是旁的什么,一时半会回不来。罢了,咱们娘仨先用。”一时又传了饭,也不过是些家常菜蔬,并两三碟子鱼肉罢了,却是另从外头采买的。因厨子是从南边一路跟来的老仆,倒无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只是因为路上疲倦,也没甚好胃口。 草草用了饭,林夫人便打发姐弟二人离开道,“一路上颠簸,你们也未曾好好休息。且都会去歇着吧。起来再把东西归置了,看看有什么缺的,回头列了单子叫人去库里取。”晋贤黛玉皆应了,又见母亲没有旁的嘱咐,方退下了。 这菁萱斋原就是给林家的姑娘住的院子,因而十分靠近正堂,且又宽阔。只是林家人口单薄,上一位住在这里的还是林如海的姑妈,这院子久无主人亦有几十年了。平日里不过几个婆子,几个粗使丫鬟洒扫看门罢了。虽不至荒芜,却也没甚人气。房里原有的名贵家什,珍稀摆设要么锁到了库里,要么被运回了姑苏老宅。之前里头也不过是些陈旧的家什摆在那里,虚应故是罢了。 林夫人原也晓得这些,便事先遣来人专门将那些原有的家什一一换了去。碧纱橱和床换了整套花梨木的,书桌案几换了黑漆紫檀等等,不可尽数。至于那些更精细的摆设,却是打算待黛玉自己来挑选了。 黛玉虽是疲倦,却也不过只是和衣而卧了些许时候便起了。正房三间,正中乃是会客之所,两侧房间,一间做了卧房,一间做了书房。卧房倒也罢了,书房却是不一会儿便被那些黛玉从扬州带了的各色书籍塞了个满满当当,桌上整整齐齐的放着黛玉用惯的湖笔,端砚,徽墨,墙上挂着一张用惯的古琴,另有书画卷轴等物和南边书房并无甚差异。 黛玉一看便知是萦雨,凝霓两个收拾的,心里到还算满意。这两个虽是外头买来的,平素做事却十分妥当,并不比家生子差。 黛玉身边的这几个丫鬟,最得用的莫过于当日的茉莉,锦瑟,都是林夫人给的。自茉莉出嫁后,黛玉房里的掌事丫鬟又成了锦瑟。原本茉莉被林夫人给了黛玉前便是锦瑟并王嬷嬷管着房里的。如今黛玉房里种种事务,锦瑟接过来也是得心应手,处理的井井有条的,另有蕙芷两个,并絮雪,素绫等,也因日渐大了,处事慢慢老成起来。 黛玉左右转了一圈,也并无可挑剔之处,各种摆设原是扬州带来的,均是黛玉用惯的,不过略有增减罢了。只那窗纱黛玉嫌它颜色不正,令人加紧换了,又有林夫人令箜篌拿了册子来叫黛玉挑摆设。这册子上是京城库房里原封存的东西,也有御赐之物,也有林家历年积攒的,原是当年林家合家回乡守孝,有些过于贵重恐在路上碰坏了的古物,也有不便带回老宅的珍宝。林夫人拿来给女儿的自然是上等的,有些比在老宅,扬州用的还要好些。黛玉便道,“母亲可挑了不曾?” 箜篌便笑道,“夫人已看过了,这是家里公中库里摆设的册子,方才才对完。夫人说了,让姑娘先挑几样合心的,若没有合意,若没有,再去和夫人说。老夫人和夫人原在这里的私库还没开始对账,怕要等上些时候。 黛玉便不说话了,也无心仔细着那厚厚的册子,随手翻了翻,便把原本书房里用的一对羊角的宫灯换作单子上的玻璃美人灯,又添了架屏风,便道,“且先这样罢,我这里暂时也不缺什么,如有想要的,我再去找母亲要。” 箜篌听了自然也无话,便先退下了,不过一小会,又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搬了屏风来,并美人灯来。锦瑟便忙收了,屏风放在卧房里,美人灯便给了萦雨,把那羊角的收了,又重新记了册。 一时又到了夜间,林如海也回来了,一家四口便在一起用了晚饭。饭毕,林如海便道,“如今咱们既回了京城,那些亲戚旧友也不好忽视了,横竖圣上给了我几天假,便趁这几天合家去亲戚家拜访一二。” 林夫人便道,“说的正是,西宁王府如今当家的虽是后头过继来的,可那府里到底是老爷的母家,原也该去拜访的。只是不知道老爷什么时候有空,故而还没有递拜帖。” 林如海便道,“无妨,明儿派人去便是了。” 黛玉前世原本只当自己祖母不过是姑苏一世家女罢了,因为祖母去的早,家里提起也不过是称之为老夫人,谁也不会特特的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提过世祖母的家世,待到了贾家,就更不可能有谁告诉自己了。 她也是前些年听父母闲聊说起过,林老夫人原是西宁王府的郡主,西宁王本是出身姑苏一世家大族,因而西宁老太妃年纪大了便回乡养老。彼时还是郡主的林老夫人便服侍祖母一同回乡,在姑苏待了好些年,后来定了亲才回的京城。因为她是独女,并无同胞兄弟,继承王府的便是西宁王过继来的嗣子。西宁王和王妃在世时还好,待他们过世之后,这嗣兄弟降级袭爵,便与林老夫人有些淡淡的。再后来,便是林如海当唤为表兄的西宁王嗣孙,袭了候爵,虽和林家仍有些往来,关系却更加淡漠。 四王里头,北静王独因功而得爵世袭罔替,东平南安,一府出了皇后,一府出了贵妃,虽说两府继承人都未袭王爵,然而本是权贵,家中子弟又很有些本事,且是外戚,也还是京城头一等的人家。独有西宁王府,虽还被人称为王府,却因子孙无能,早已露了些败像。 因为到底不是血脉相连的亲眷,林如海也未必和他们有多亲近,只是到底是母家,头一等重要的亲戚,自然是要最先去拜访的。 说话间,林如海和林夫人便先定下了应当先去拜访的两户人家,林如海的母家,西宁王府;并林夫人的娘家,荣国公府。 林家亲眷不多,林如海和宗族关系又不甚亲密,这两家亲戚便是顶顶要紧的了。本来还当有林如海的姑父缮国公府,只是缮国公诰命亡故,如今合家守孝,林如海自然不好登门拜访。 再者便是当年与林如海一同读书考试的同窗同年了,本来还应去拜访林如海的座师和过去指点过林如海的几位老大人。只是时光荏然,几位老大人不是已经故去,便是已告老还乡,不在京城,这也就罢了。 次日,还未等林如海送出拜帖,西宁王府,荣国公府便都下了贴子相邀。另又有林如海同窗,同僚,林家故旧世交等,也或有递上拜帖,或有遣人相邀宴请的,不足以而论。 林如海林夫人议定先带了黛玉,晋贤姐弟两个去西宁王府拜访,待第二日再去荣国公府。次后再在府中办上一次宴请,也好叫黛玉晋贤两个认认人。 第三十回 林夫人方携黛玉出轿,便见几个丫鬟婆子后在那里,当中两个为首的丫鬟迎上来,先是行了福礼,方笑道,“请林夫人,林姑娘安。我们夫人正在里面等候呢。” 林夫人稍稍虚扶,笑道,“劳你家夫人久候了。”说着丁香上来扶了林夫人,锦瑟扶了黛玉,那两个丫鬟见状便在前引路,诸丫鬟婆子跟随其后。方进了垂花门,便见一青年妇人扶着身边丫鬟的手,盈盈立在那里,显是久候多时。 还未等林夫人发话,那妇人便迎上来福道,“请婶婶安了。”一旁引路的丫鬟笑道,“这是我们三奶奶。”黛玉便知这是表嫂靳三奶奶了. 林夫人伸手虚扶,笑道,“原来是侄媳妇。”黛玉亦行了平辈礼,靳三奶奶又回礼,目有惊艳之色,笑道,“这便是林家妹妹吧,真真儿是,教我怎么说,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标致的人物。” 黛玉含羞低头,道,“表嫂谬赞了。” 因西宁候夫人还在等候,因此也不便过多寒暄,靳三奶奶便亲自上前扶了林夫人往前走。待过了穿堂,又转了弯,方见仪门。黛玉便知这是正经正院了。 果不其然,院子里立在好些个穿红着绿,插金戴银的丫鬟,见诸人进来,忙向前行礼,那三奶奶便笑道,“贵客到了,还不通禀。”诸丫鬟便打了帘子,道,“林夫人,林姑娘来了。” 黛玉随自家母亲进了房门,便见房中独坐着一位约摸三十来岁的妇人,见林夫人进来,忙站起来笑道,“弟妹来了。” 黛玉见她这样年轻,原还有几分犹疑,听她唤自己母亲弟妹,便知这便是西宁侯夫人了。又听林夫人含笑道,“表嫂近来可好?” 两位长辈寒暄了两句,林夫人便笑道,“这是我家女儿,自小随我们在南方,也是头一次回京。” 黛玉便上前行礼,还未俯身,已教靳夫人扶起来,笑道,“好俊的姑娘,把我家这些女孩子都比下去了。” 林夫人便笑道,“表嫂太客气了。” 靳夫人笑道,“哪里的话。”又对一旁侍立着的两个青年妇人道,“还不见过你们林婶婶.”复又笑道,“这是我大儿媳妇,二儿媳妇。”又指着一旁站着的三个女孩儿道,“这是我两个女儿并内侄女。” 诸女纷纷上来与林夫人行礼,复又与黛玉厮认过,方分了宾主坐下。靳夫人与了黛玉见面礼,林夫人亦早备了表礼与诸人相赠。 诸人见林夫人一派贵妇模样,大约是久在江南居住的缘故,与京都的众夫人有些不同。穿着打扮,乍一眼看上去和那寻常京中贵妇的端庄大气并无甚差别,甚至衣衫的花样都是此年京中风行的花色,然而仔细打量周身却隐隐又透着江南女子的精致秀雅。 再看那林家的大姑娘,平心而论,在这天子脚下,美人如云的地方,这姑娘的容貌虽十分出挑,令人见之忘俗,但倒也并非就算是绝无仅有了。难得的是她周身的气韵,还有说不出来的清丽,便如一块美玉温润秀雅,又如一株仙草绝世独立。 纵然是靳夫人也不由得心里暗暗赞了一声,京都里从来不缺美人,难得的是家世又好,容色又出众,且是探花郎的独女,想必才华也不差,只是不知品性如何。因问黛玉家常所读何书,林夫人便笑道,“不过是些诗书聊做消遣罢了。” 靳夫人便笑道,“如何不读女四书?” 林夫人便笑道,“也是读的,那才是正经功课呢,她倒是喜欢这些。原我们在扬州也给她请过先生教她念书,只是后来先生家中有事便辞了馆。她也就跟着我管管家务,闲暇做些女红,看些诗书打发时间罢了。”又问靳家姐妹平素如何消遣。 靳夫人便笑道,“她们能做什么,无非是跟着她们三嫂做做针线,平素读些烈女传,贤媛集这样的书罢了。我倒是想给她们请先生,只是京里学问好年高有德的却不大愿意来教女学生了,我心里也正犯愁呢。” 林夫人便笑道,“这却是了,我们那会子正在扬州,那是文风极盛的地方,很有些潜心学问的老先生。就这样,我们也是托人再三拜会才请了一位老举人回来坐馆。” 靳夫人便笑道,“京里学问好的人也多,只是倒少有耐得下性子教女孩子的。” 靳三奶奶不过坐了一小会,便有丫鬟悄声走来,要与她说话。正被靳夫人看到,便道:“你且去忙你的,回头再来也无碍的。”又对林夫人解释道,“我那小孙女最近身子有些不大爽利,她这做娘的难免要操些心。” 林夫人闻言因问道,“是什么症候?可要紧?” 靳三奶奶便笑道,“无妨的,只是脾胃有些虚弱罢了,加之昨儿大概受了些凉气,喝两副药也就是了。” 林夫人便道,“那到还好,咱们这样家里的女孩儿,大多都有些娇弱,还是小心照看着的好。” 靳三奶奶点头应是,靳夫人便发话道,“且去吧。莫在耽误了。”靳三奶奶这才方告罪退下了。 靳夫人与林夫人又说了会闲话,方道,“弟妹怎地不把侄儿带来。” 林夫人便笑道,“他和老爷一处拜会表兄。眼看他也日渐大了,不好和女眷在一处。若是表嫂不嫌弃,就使人叫他过来给您请安。” 靳夫人便笑道,“到底是诗书传家,这孩子就是知礼。虽说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只是咱们这样亲近的亲戚,孩子又小,很不必太过忌讳这些了。” 林夫人便笑道,“正是呢,不说旁的,怎么样也该让孩子拜见一下伯母才是。” 靳大奶奶闻言便笑着站起来到,“母亲,既然是这样,我就带着妹妹们先到内室去避一避好了。” 靳夫人温言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只是内室狭小,索性就让你表妹和你妹妹们去花厅小坐吧。”随即回头对林夫人笑道,“索性叫她们晚辈自去玩耍,好叫咱们说说话。” 林夫人笑道,“既如此,那就客随主便吧。” 靳夫人方对黛玉笑道,“好侄女儿,你这几个姐妹虽拙,一处玩耍倒还使得。”又对靳二奶奶道,“你也去,和你大嫂一处好生照看着。”靳二奶奶也点头应是。 黛玉便笑道,“虽相处不久,侄女也知道嫂子姐妹们都是极好的。” 靳大奶奶便笑道,“那我就带妹妹们下去了。”说着又笑对林夫人道,“婶子放心,我定会好好照看妹妹的。” 林夫人便笑道,“劳烦你了。” 靳大奶奶便亲携了黛玉退下,靳二奶奶和靳家姐妹并表姑娘随后。 待到了花厅,诸人又分宾主坐下,所言也不过是些南北方的风土人情罢了。 因靳家两位姑娘一位比黛玉大上一岁,一位恰比黛玉小两岁,都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倒也不难相处,靳大奶奶又是个狠会说话的,靳二奶奶虽稍显怯懦,却也在一旁安静的微笑,这样以来,倒也很显得十分热闹。 靳家并非只有这两个女孩儿,还有一个更大些的,却是正经的原配所出的嫡长女,是早已经出嫁了的。在座的这两个,大的闺名绣雅,都称二姑娘;小些的那个,原称三姑娘,闺名簪雅,黛玉皆以姐妹相称,另一位姑娘却是如今靳夫人的亲侄女,原姓周,倒比靳二姑娘还大上不少,黛玉便以姐呼之。 这周姑娘看上去斯斯文文,却是正儿八经的将门之女,他的父亲是圣上从属,长姐原是宫中旧人,如今已为贵妃之尊。因为她父亲升官,合家迁到北边驻守,只留了长子在京任职。北方苦寒,靳夫人舍不得自家侄女儿受苦,然而侄儿尚未成亲,府中并无女眷可以照看她,便索性留了她下来和自家的两个女儿做伴。 前世里黛玉虽不知京中人事,然而因为贾府元春表姐做了贤德妃,姐妹之中倒也会谈论些京中哪一位姑娘进宫做了贵人。黛玉还记得修建大观园时宝玉还拿自家园子和别家嫔妃家中修的别墅做比较。其中便有周贵妃家的,当时姐妹们还议论,周妃家中父母极有女儿福,不说长女做到了贵妃之尊,又有生育皇子,算来竟只比皇后差一等罢了,且次女也是位极尊贵的王妃。 黛玉心中暗暗猜测,同姓周,长姐又是贵妃,莫不是眼前这位便是日后的王妃。然而,在黛玉的记忆里,这周妃的尊贵,论起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前世里,诸妃省亲不过多久,周家便因犯了事而全家下狱,虽说罪不及出嫁女,然而从此,贾府中就再也没有人说起过当年和贤德妃平分秋色,甚至更高一筹的周贵妃了。至于眼前的周王妃,也不再有人谈起。 然而这想头也不过在脑海里转了一转便放下了,尊贵也好,落魄也罢,又和自己有甚关系。 此时的周姑娘,还不知道她以后前程如何,此时只是一派温和的笑着,时不时的照看着两位表妹,和新认识的林家妹妹。她虽也是官宦之家的女儿,然而真要说起来,也只是在太子登基,长姐做了贵妃之后,旁人才高看她几眼。 他父亲原本便是个武官,然而虽有本事,却官低位卑,靠着把嫡亲的妹妹嫁入王府做继室方得上官高看两分,后来又靠着自己步步筹谋,做了太子属官,又将相貌俊美的长女送入宫中,献给太子。一朝宫变,因着这份从龙之功,他父亲做了封疆大吏,她也成了名门贵女,诸人巴结的对象,被姑姑接来后,亦被表姊妹,表嫂们奉承,一时竟有些飘飘然了。虽非是自家,然而她倒比本身府里的姑娘排场架势还要大些。姑姑心疼她小时受苦,其他人也因她是贵妃之妹而不敢出其锋芒。 然而她本身也并非是个蠢的,这里到底不是自家,姑父家虽说如今有些败落,可好歹当年也是四王之一,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家虽说如今盛极一时,到底没甚根基。若想长长久久的昌盛下去,还是得拉着这些老牌的勋贵之家。 她原就听说过这位林家姑娘,若说只单论身份倒也不是很显,虽听说她父亲已是一品的官了,然而在这京城,王爷侯爵随随便便都能拎出几个的地方,在她看来,这一品的官位倒也算不得什么。 她原不明白为何姑母要摆出十二分的殷勤架势来迎接林家母女,在她看来明明是自家姑母,正经的侯夫人更加尊贵。然而姑母却将她们待之如上宾,甚至把三表嫂也派到的二门上去迎接,别看三表嫂的排行最小,但她嫁的可是这府里唯一的嫡子,原配所出,铁板钉钉的未来主母。 就连她,贵妃的嫡亲妹妹,进府时也不过是姑妈身边几个得意的妈妈相迎的。 早在方才初见这位林姑娘时,她就私下里的把这对母女仔细打量了一番,林夫人倒也罢了,虽是身份高贵,行止不凡,到底也是年纪老大的妇人了。倒是这位林姑娘,生的实在不凡,又有一副好家世。亏得比自己小上不少,不然…… 一时心里不由暗笑自己,不过见着个还算不错的女孩儿,却又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自己可是贵妃的妹妹,纵她生的再好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自己比过去?更不用说她如今还小的很呢。 然她心里虽百转千回,但在诸人面前,却把心思掩的极好,便如待她两位亲生的表妹一般,对这黛玉妹妹长妹妹短的,摆出十二分的长姐架势。因知黛玉唯有一个弟弟,并无其他姊妹,待之更为亲近,心道,他家既只有这一个姑娘,向来必是十分看重的,长得又这样好,说不得日后也能许一个贵人,早些结交,也是有益无害。 她的两个表妹因亲姐早早的出嫁,向来信服这位表姐,也最吃这套。然于黛玉,她这样虽显亲近,然却教黛玉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这周姑娘,莫不是又一个有着宝姐姐品格的人? 黛玉前世里最初便不太喜薛宝钗其人,即使她说不出这位姐姐有什不好的地方,然心里却总觉得此人心中藏奸,并非善类。乃至后来,宝钗待她极好,黛玉心里也慢慢放下芥蒂,真个与她姐妹情深。然这也就罢了,偏偏好姐妹中夹了个宝玉,又来了个金玉良缘。虽说黛玉知道这这亲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不与宝钗这闺中女子相干,然而却仍旧忍不住多想。及至此世,黛玉回想起来,自己身死之时,却是宝玉宝钗结为连理之期。虽心里不愿迁怒宝钗,然而但凡见到与宝钗有几分类似的人总是忍不住退避三舍,不愿与之有甚交集。 这周姑娘万想不到,自己向来备受夸赞的温和大方,体贴入微,竟成了自己想要交好的人不愿与她过多交往的缘由。黛玉已非当日敏感尖刻却天真直爽近乎透明的少女了,她虽不太愿意和这周姑娘有太多交集,然而也不太愿意得罪别人。这周姑娘说什么,她就听着什么,间或接两句表示赞同的话,其余的却不敢多说。 旁人只以为这周姑娘与林姑娘投缘,只这林姑娘却是个腼腆性子罢了。靳三姑娘年纪小,平日与周姑娘最好,待她这表姐到比她亲娘还亲。见此不由嘟了嘴,只道这表姐见了新来的妹妹便不管她了,周姑娘便只好又回过去安抚她。 这四位姑娘玩笑起来倒也热闹,方才打热气氛的靳大奶奶反倒不大说话了,她方才本身就不过是怕这几位姑娘腼腆,遇着生人不好说话闹个尴尬,回头不好向婆母交代,方才一力引着他们说话,如今她们说的开心了,自己方算功成身退。 她瞄了眼在旁边默默无言的靳二奶奶,心道,这才是个有福气的呢,虽也是个庶子媳妇,却是宠妾所出的庶子媳妇,便是夫人不喜,也有姨娘给老爷吹枕头风,又是次子,也不让人忌讳,将来安安分分拿一份家产出去,老爷夫人也亏待不了他们。哪像自己,白担了个庶长子媳妇的名头,却既没得管家权,也落不得清闲,还叫人忌讳,平日里被人叫着大奶奶,却做着女先儿的事情。还不能不做,不然,这府里越发没他们夫妻站的地方了。 林家诸人用了午饭便称次日还要去荣国府,因而要早些回去,不便再打扰了。这靳候爷因知林家人拜访自己还在拜访林如海的正经岳家,荣国府之前,心里很是满意。虽说舅家本就应在岳家之前,然而这舅家到底是并非亲生的血脉,如今当家的又并非是长辈。而那荣国府的老太君还在世呢,这里便有许多说头了。因而靳侯爷也不欲勉强林如海,便领着两个庶子亲送了林如海出门。嫡子因为捐了官,此时还在当值。靳夫人亦领着女媳送了林家母女等直到二门,方目送她们乘轿离去。 周姑娘待送了林家母女二人离去后,便对姑母说自己有些累了,要回屋歇午觉。靳夫人向来对这个侄女无有不应的,更何况这等小事,便叫他回去休息,又叫女媳各自回房也好生歇息去。 然这周姑娘回房却并不忙着入眠,她乳母见了,便忙问她哪里不舒服或是有甚心事。 她这乳母原也奶过宫里的周贵妃,是周姑娘亡母的心腹,自小看着这两姐妹长大,虽说主仆有别,然而在这周姑娘心里,这乳母到比她早早没了的母亲更加亲近。因而在这乳母面前她便也有什么说什么了。 原来,她自负也不是个一般闺阁不同世事的女子了,然而也想不明白为何她姑母要这样殷切的对待林家母女,论诰命,她是二品侯夫人,林夫人虽是一品诰命,然而也差不到哪里去,更不用说靳夫人还是贵妃亲姑母,更是林夫人的表嫂。 她这乳母虽说比一般的仆妇有些见识,然而到底也还是仆妇,哪里猜的到姑太太的心思。但一贯被姑娘倚重的她还是十分自信自己的能力,细细思虑了一回,便道,“我方才听说,姑太太特意见了林家的大爷,莫不是有意招他做女婿?” 周姑娘便皱了眉头道,“应该不能啊,绣雅比他大上好几岁呢。” 那乳母便忙道,“我的好姑娘,你素来聪明,怎么这时犯了糊涂,那一个说是二姑娘了,就是夫人肯,人家林家也不肯啊。” 周姑娘便狐疑道,“这绣雅还没说亲,到先给簪雅相看?” 那乳母便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姑娘糊涂了不成,虽说二姑娘记到了姑太太名下,可到底不是从姑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府里,正经的嫡女也不过只有那先头的大姑娘和三姑娘罢了。姑太太又没亲生的儿子,要操心的也只有您和三姑娘了。这二姑娘,说来也不过是一副嫁妆的事情,实在不行,就等着大姑娘操心呗,反正她就爱管娘家的事情,管了弟弟的亲事,索性把妹妹的婚事也接过去得了,倒省的我们姑太太操心。” 旁的不论,这周姑娘一听到靳府的大姑娘便浑身不自在,斥道,“妈妈又胡说了,这府里的大姑奶奶也是你能说的?” 那乳母却是不怕她亲手带大的姑娘训斥的,仍旧嘟囔着,“若是当日里她不多事,姑娘就是这府里的三奶奶了,日后就是这府里的主母。偏她插一脚,不过也好,眼看着姑娘就有大造化了,日后成了王妃,看他们后不后悔。” 这会子周姑娘是真恼了,倒将那林家的事抛至脑后,“妈妈,你再乱说我这里就不敢留你了。且不说那事只是姐姐随意提的一句,压根做不得准。便是成了,也没得这么轻狂。还有当日里能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我和表兄小儿时在姑母膝下承欢一同玩耍过罢了,姑母不过开开玩笑罢了,岂能当真。你这话若是传出去,我还活不活了。”说着也不管她乳母,自去床上躺着不理人。 她乳母见姑娘怒了,这方不敢再说了,只心里却还是不觉自己有甚错的。只当自己说中了姑娘的心事,才叫姑娘羞恼了。然她倒是一腔心思都为了姑娘着想,眼见姑娘做这侯府未来的女主子显见是不能了。这姑太太也是个没本事的,连自个儿的儿媳妇人选也做不得主,还是贵妃娘娘有主意,要是真能叫姑娘做了宁王妃,当日自己不能跟大姑娘进宫过好日子,若是能跟着二姑娘进王府。那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够有福气了。心里暗暗啐了这侯府众人,当日瞧不上我们姑娘,不许我们姑娘嫁进来,如今且看着,日后有你们求姑娘的时候。 第三十一回 却说林夫人,本来夫君升职回京于她而言是件极好的事情,倒不是为了旁的,而是为了一对儿女的终生大事。 晋贤也就罢了,年纪还小的很,又是男孩,晚几年成婚也没甚大不了的,只是黛玉,女儿家过了花信之年可就难寻到一门好亲事了。她虽还未及笄,论理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是像她这样的千娇万宠的嫡女,原就该早些相看的,不然等到该成婚的时候,哪里来的好儿郎可以挑做女婿。 便如靳夫人,亲戚家长辈要见晚辈原是极寻常的,可说实在话,本身就不是多亲近的亲戚,做什么非要巴巴的把孩子从前院叫过去。林夫人也是做娘的,也有个待嫁的女儿,心里很是清楚,靳夫人到并非就真的有意把女儿许到自家,不过是还没合意的人家,听着旁人家里有个差不多的,便见上一见,说不得就看中了呢。 不过林夫人也看出来了,靳夫人并未看中晋贤,这倒也寻常,她家二姑娘比晋贤足足大了四岁,三姑娘倒还好,只比晋贤小上一岁,这一个单论年纪倒没什么。只是这般年纪的女孩儿本就比男孩长得快,没见着倒不觉得,然而见着了,心里肯定会觉着不相配。 林夫人除了因着觉得自家儿子被挑拣了略微有些不快,然而倒也没很往心里去。哪一个做娘不是这样给自己女儿挑夫婿的,便是她,原先在扬州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在暗暗定下几个可能的人选在心里比较的。 再者说了,林夫人本身也没想着要从这些勋贵人家里挑儿媳妇,林家虽原本也是勋贵出身,因此自己婆婆是郡主,自己也是正经国公府嫡姑娘,这方是门当户对。然而如今家中已没有了爵位,晋贤日后必定是得靠着科举出仕,与其娶个看上去门庭显贵,但实际并无襄助的儿媳妇,倒不如寻个家世相当的文官家女孩儿,顶好是诗书传家的,这才堪为林家下一代的宗妇。 然而黛玉,林夫人心中却还没个具体章程。林如海原在扬州看中了一个举子,家世倒也不差,是地方世族出身,也很有几家亲戚在朝为官。况且年纪轻轻便中了举,想来日后也当是个有前程的。然而偏偏林夫人见过那举子的母亲,却是个不太能上得了台面的,这做母亲的便不太愿意把女儿嫁到那户人家去了。夫妻两个通了气,林如海便也罢了那心思。 后来夫妻两个虽心里又有了几个人选,却总都是白璧有暇,寻不出个十分合意的。 说实在话,黛玉这般品貌家世,在扬州真真儿是一家女百家求,只是林夫人一直不肯松口。好在黛玉确实年纪还小,离许人的时候还早着,更不用说谁都知道林家夫妇只有一对儿女,平素爱若珍宝,不舍得女儿也是有的。不然还不定那些求亲不成的人家心里生出什么怨忿来。 然到了京都,林夫人心里便活动开了,与林如海所希望的不同,林夫人更愿意把黛玉嫁进常在京中驻守,有爵位的勋贵世族,而非常常天南海北的做官不得回京的官宦之家。 做娘的和做爹的为儿女打算的心思总是相同,然而在什么对于儿女才是好的这种事情上,却并非见解相同。林如海更愿意为女儿寻个有才华,有学识,能为女儿挣得一副好诰命的女婿。而林夫人,却指望着女儿能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就好了,因此,能长久的呆在首善之地,安安稳稳的勋贵便成了首选,虽然女婿未必能有什么大造化,却足够安稳,若能承爵,女儿也能有一副差不多的诰命。况且日后爵位承袭,女儿也不用太忧心儿孙的前程,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可这人选上,却是有些难处,本来自己的宝玉侄儿到和玉儿年岁相当,又是姑表亲,且是自家母亲有意提出来的,算是不错的人选。然而话有说回来,且不说宝玉是二房子,注定不得承爵,往日只听说过他多受老太太宠爱,却也没听说过有甚才华。更不用说他娘和自己素有闲隙,不大和睦。若把女儿许给他,又无爵位,又无出息,做婆婆的也未必能善待媳妇,自己的女儿许个什么样的俊才不得,如何能给这两头不靠的? 可别的,老亲之中似乎再难寻出一个合适的来,也怪自己把玉儿生的太晚,和玉儿一个辈分的,都比玉儿大上许多,和玉儿差不多年纪的,大都比玉儿小一个辈分。虽说这时节娶亲更看重的是门当户对,辈分倒要往后,可也不能把玉儿嫁给本来是子侄辈的孩子,说来也不大好听。 可若是旁人,一来不知底细,二来,不是自己吹嘘,除了皇孙贵胄之外,那一个尊贵的过开国的四王八公,虽说如今这些府里都渐渐败落下来,但到底底蕴还在,勋贵之中仍以这四王八公为首的多,旁的皆不如这几家。而这几家,或多或少都能扯上点关系,不说宁荣二府是自己娘家,西平王府是自己婆婆的娘家,剩下几家,也大多相互连姻,和那一府都或多或少的能找出些亲戚关系。若要把这些理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林家中,看出靳夫人心思的,不光只有林夫人,还有黛玉,只是不同于林夫人的习以为常,黛玉心里却是有些不快,在黛玉眼里,自己兄弟自然是千好万好,被人相看挑拣了也就罢了。令她十分气苦的是,居然还没有被看中。这却是有些小女儿心性了,我家的兄弟,究竟哪里不好了。 她因此坐在闺房里生了好一会闷气,才慢慢回转过来。一时又觉得好笑,平素当是小孩子的人,如今也有人把他当作女婿的来相看了。又自嘲自己着相,如今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自己便不喜欢了,日后真个把弟媳妇取进来,自己还不得是个挑剔的姑奶奶。一时又起了愁绪,只怕弟媳妇娶进来的时候,自己早已经出阁了。再有周姑娘是日后的王妃,靳二姑娘比晋贤大了四岁,显然不是她了,也不知她有人家了没有,靳三姑娘只比晋贤小一岁,想来就是若是把晋贤当人选,为的必定就是她了。 这靳三姑娘比自己还小两岁,如今她母亲就已经开始为她相看夫婿,这样算来,也不知自己在闺中的好日子还能有几年。 黛玉并不知道自家父母早就开始操心她的亲事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知道了又如何,婚姻大事向来不是自己本人能自专的。然而她私下无人时也会想,不知道父母日后会把自己许到怎样的人家。 然而又不敢多想,她前世可不就是以为自己和宝玉的亲情已经被长辈们默许了方生了情愫?如今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是再不敢了。她宁愿老老实实的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怕是盲婚哑嫁,也好过前世那种下场。 黛玉是早绝了嫁给宝玉的心思,她早被贾府的人伤透了心。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就没想过自己的未来。初时她只想着若能父母安康,便是自己死了也是愿意的。后来又想着,若是弟弟能平安长成,自己便此生无怨。再后来,日子一天天的过下来,她之所求无有不应的:父母虽日渐年老,且身体也渐渐衰落,然而总归是康健的,至于弟弟的,如今只差一步就是秀才,日后还会是举人,进士,说不准还能跟父亲一样,高中探花甚至是状元。她方觉得,自己这一世,竟单只是来享福的。虽偶有些小波折,却也并不碍着什么。如今自己虽盼着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但也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儿家,不可能一辈子只做林家人,迟早有一天,自己会冠上夫姓。 又想到当日在大观园所见,二姐姐向来是最为懦弱文静的一个,这样一个女子竟被那等夫婿折磨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模样,怪道母亲说女儿家择婿如投胎了。黛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明日自己阖家便要拜访贾府,是不是要提醒二姐姐呢。想着又觉得不可能做到,自己一个闺阁女子,要怎么提醒二姐姐她未来可能所嫁非人?况且便是二姐姐知道了,又能如何?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日里大舅舅大舅母把她许出去的时候,反对的何止一人,然而便是老太太不喜,不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 黛玉叹了口气,自己岂能妄言表姐的亲事,倒是母亲或许还能劝劝大舅舅,然而老太太都无法的事情,母亲哪里又能把人劝得回转过来。然而若真的教自己撒手不理,只当没发生过的话…… 那好歹是自己亲表姐,若说有多知心到不至于,然而上辈子一起长大的姊妹情分,明知道自己表姐会落得那等下场还不理不睬,那也未免太过冷血无情了。然而自己又能怎么办?说来说去,虽有遇人不淑的缘故,可二姐姐自己不大争气也是事实。她虽是庶女,却也是贾府名正言顺的二姑娘,又是大房独女,然而竟会被奴才们欺负,和同为庶女,还有个不着调的赵姨娘拉后腿的三妹妹比起来,却是何等懦弱。自己在娘家尚立不起来,嫁到那等没规矩的家里,被那般欺辱也不晓得反抗。要自己说,虽然木已成舟,然而到底是个正经公府姑娘,哪里是能随便欺负的,虽说家丑不可外扬,然而都到了那份上,倒还不如闹将出来,哪怕是为了颜面,贾府也会为自家姑奶奶求个说法。便是自请下堂也好过在那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过荒唐日子。再者说,到底二姐姐可有个做贤德妃的姊妹,贾府仗着有一个做皇妃的姑奶奶得了多少好处,便是那外八路的族人也敢说自己是皇亲国戚,偏生她妹妹在夫家受了这等欺辱却不敢言语。 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姐姐天性如此,旁人说的再多也是没用的。黛玉叹了口气,若是能叫老太太赶在大舅舅给二姐姐说亲之前就把她许给旁人就好了,然而谁又能说,那样二姐姐就能过的舒坦? 正此时,絮雪端了燕窝盏上来,笑道,“姑娘想什么呢,这样子入神。” 黛玉正思量着,冷不防絮雪说话,险些就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好在回转的快,便道,“还能想什么,不过是今儿见了亲戚有些倦怠罢了。”又道,“怎么又送这个来?” 絮雪便笑道,“之前在扬州也每日吃的,船上不好单为这个生火,方才停了。前儿个太太还问呢,说是这个对姑娘身子好,仍让每日拿冰糖炖了给送来。” 黛玉便问道,“是大厨房炖的?” 絮雪便笑道,“大厨房虽收拾出来了,到底闲置的日子多了,太太说忙忙乱乱的,怕不干净,就叫小厨房炖了,是胡婶子亲自看的火。”这小厨房指的却是正院的小厨房,原在扬州便有这个例,这个厨房单供林如海林夫人,就设在正院里头,但只做些点心羹汤,烧些热水罢了。 黛玉便不再发话,默默无言的用了一小盅燕窝,倒也罢了。想着明儿还得去贾府,又催着丫鬟去取那旧日做得荷包扇坠等物,见长辈姊妹时也好做个见面礼,这一日便也这样过去了了。 第三十二回(上) 第二日,原就是定了要去荣国府的。 不同于黛玉有些复杂的心情,林夫人多年未回娘家,自是迫不及待,然而坐到轿子里,却很有些近乡情怯,想要和女儿说说知心话,可女儿今日却并未和自己坐在一起,满腔心事也就只好在自己肚里憋着。 黛玉今儿却未和母亲一块坐轿子,已是入夏的时候,轿子里未免憋闷,她便不愿坐了。林夫人向来娇宠女儿,这种小事无有不应的,因此黛玉带了了两个丫鬟坐了一驾翠盖珠缨八宝车。林如海,林晋贤父子二人皆骑马而行,在女眷车驾之前。 按京中习俗,姑奶奶原是家中娇客,贾府门房早就得了令,远远的瞧见是自家姑爷家的车驾,便忙跑进去报喜,又依照老太太吩咐,大开中门相迎。 进了贾府大门,黛玉眼见这里花团锦簇,好不兴盛,想到自己头一次进来,虽是从角门进的,然而景象却是何等相似,然而那时自己却是新近母丧,稚龄离家好不可怜,不由得有些触景生情。 然而很快便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给撇了,这可不是在自家,由得自己东想西想。这府里下人的嘴可利着呢,自己虽不是这府里的人,也难保有哪些无事生非的会抓着自己什么不尽之处嚼些舌根。怨不得黛玉多想,实是她上辈子已经吃够了那刁钻小人的挑拨之言了,故而难免多顾虑了几分。 方进了二门,便见两位太太带着一群姑娘奶奶们迎上来。黛玉心中差异,怎么两位太太也出来了。却见贾家大太太邢夫人笑道,“可算把姑太太给盼回来了,一路上可好。” 林夫人虽和这位后娶的大嫂子不大熟稔,然而娘家人的一句话到底还是把她心中思乡之情给勾了出来,“路上到还算安稳,大嫂子一向可好?” 邢夫人便笑道,“好,好,劳姑太太惦记了。” 王夫人扯出一个笑来道,“老太太还在屋里等着着急呢,不妨先进去见过老太太再叙旧也不迟。” 林夫人含笑道,“二嫂子说的是。”说罢便携了女儿随着邢夫人往那贾老太太的院子里走去。 黛玉见王夫人尚在姑嫂二人之后,自是不敢紧随母亲身后,与王夫人并肩了。便缓行了几步,恰与李纨凤姐并肩。 虽因赶着去拜见老太太,不要说黛玉没有向两位舅母行礼,便是李纨凤姐和贾家众姑娘,也未曾正式拜见她们的亲姑妈。 虽未正式见过,然而确实连猜都不必猜,众人便知她必是林夫人之女,林家大姑娘了。 待到了穿过了游廊,还未到贾老太太见客的花厅之外。便见房门口的帘子早打起来了,一位俊俏的公子哥儿扶着一位发鬓如雪的老太太站在门口张望。 贾老太太自听得女儿回京的消息便一直念叨着,她统共二儿四女,唯有这两个儿子和幼女方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剩下三个庶女,早早的就被她打发出去,如今也没得音讯。然这亲生的幼女却向来是她的掌上明珠,论起来比两个儿子要贴心的多了。偏生这个最疼的离了她快二十年,这么些年来,贾老太太想这女儿想的心都疼了。因晓得她今儿要回来,贾老太太哪里还坐得住,打发了两个儿媳带着孙女孙媳去迎接,自己身边独留了一个宝玉说话解闷。然而到底呆不住,便让丫鬟打了帘子,自己站在门口等女儿回来。 林夫人许多年未曾见过母亲了,虽有书信往来,然而对生母的思念之情从未减少过,乍一见母亲鬓发全白,虽是满身富贵仍旧盖不住衰老之态,心中便是一痛,眼泪便滚滚下来,哭道,“娘。” 林夫人虽是素有城府之人,然而中年的女儿见到暮年的母亲,心中百感,又岂是能压住的。平素称呼用的都是母亲,太太,老太太,然而此时叫出口的,却是幼时还在家中唤的一声“娘”。 贾老太太虽是许多年未见过自家女儿,且林夫人这么些年来变化也不是不大,然而母女连心,哪里会认不出来。听到女儿喊“娘”,顾不得让宝玉扶,自己便赶着往前走了几步,宝玉尚未跟过来。林夫人便已快走了几步,扶住自家母亲。贾老太太还未说话,却已是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母女两个乍一见面,且都顾不得旁的,便是一顿抱头痛哭。不光是贾老太太最疼这个女儿,林夫人早年离家,最惦记的也是自己的母亲。偏偏自己这么些年来,远在千里之外,竟不能在母亲身边稍尽孝道。 然而,见到贾老太太而心中乍起波澜的又何止林夫人一个,黛玉虽是上辈子被贾府中人伤透了心。然而,上辈子十多年的濡慕之情,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毁于一旦的。又见母亲和外祖母哭成一团,心里不由一酸,眼泪尚未掉下来,眼圈便红了。 黛玉不欲在人前丢丑,便赶忙低头抽了帕子按去眼泪。然而抬头,却见周围一群女眷,不管真心假意,都拿着帕子抹眼睛捂脸,不由哑然。 宝玉原就是个善感的,见着自家姑母和向来疼惜的自己祖母哭成一团,姐妹们也跟着抹眼泪,心里不免也有几分酸涩,半是真为了他祖母而哭,另一半,确实为着看这些姐姐妹妹们掉泪也忍不住了。 王熙凤抹眼睛的空隙见着宝玉也在掉眼泪,心里叹了声,便用帕子揉了揉眼圈,估摸着眼圈红了,便走上前道,“老太太,姑妈,可别哭了。如今姑妈回了京,见多少面不得呢。倒把眼睛哭肿了,如何好母女相见。” 诸人见王熙凤开了先头,亦纷纷宽慰劝解。这方略略止住。贾老太太便拉着林夫人回房,边走边道,“这回可不会再离京了吧。” 宝玉见此,也忙抹了泪,跟着诸人回房。不经意间,见着一个半低着头,眼圈微红,眉如青黛,目似含露的少年女子,心中便是一动。暗道,这莫不是我那林家表妹,想来定是了,除了家中原有的这些姐姐妹妹,也只有她了。我只知家中这些姐妹便是极好的了,不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又觉她十分面善,像是在哪见过。欲细细打量,却见她似有所觉,只把那脸往旁边偏了偏,自己便也不好盯着人家看了。却不由仍在心里暗暗思量,宝姐姐有金锁,听祖母说这表妹闺名原也有一个玉字,大约也和自己一样有玉的。 且不细说宝玉心中所想,贾老太太心思刚把那和女儿的伤别离,喜相会之情缓了缓,便忙道,“我那小外孙和外孙女儿呢。” 林夫人抹了泪,含笑道,“贤儿和他父亲一处呢,且先见过兄长便进来给您磕头。”又指着黛玉道,“这便是我那丫头,玉儿,还不给你外祖母磕头。” 旁边已有那小丫鬟拿了蒲团来,黛玉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还未完全站起来,已经被贾老太太拉进怀里,心肝肉儿的叫了起来。 黛玉好容易从贾老太太的怀里出来,给两位舅妈行了礼,接着又和同辈的表嫂,表姐妹并表兄相互见了礼。 待贾家的诸小辈也拜见过了林夫人,诸人方分了宾主坐下。 贾老太太对着这从未见过的外孙女却是十二分的疼爱,便令她依着自己做了,搂着她对自己女儿道,“我瞧着这孩子身子有些瘦弱,是不是路上太劳累了,还是初初回京水土不服?” 林夫人自不好说女儿一贯如此,便笑道,“大约是回京路上累着了,不碍的。” 贾老太太便道,“该给她多多进补才是。”说着捏了捏黛玉的手,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回京了便好,好生修养,便不会这样瘦弱了。” 黛玉低声应了是,贾老太太瞧着这眉目如画的外孙女是越瞧越喜欢,又问她平素爱读何书,爱吃何物等。 黛玉心知贾家三千金虽读了四书便不再进学,然而却也不是那不学无术的,便放心的据实以答。 诸人正在说话,家下丫鬟便奉了新茶果来,王熙凤便亲自赶上来亲自奉茶捧果。罢了便笑道,“怪道老太太姑妈这么喜欢,枉我活了这么些年,竟不晓得天底下有这样标致的人物。” 黛玉腼腆的笑了笑,低头不语。贾老太太便笑骂她,“你这辣子,真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没脸没皮的,把你妹妹说的不好意思了吧。”因又对林夫人并黛玉道,“这琏儿媳妇向来如此,我们只把她当一个泼皮破落户。旁的都不好,唯独还有几分孝心。”话虽如此,然而对王熙凤的疼惜之情可见一般。 林夫人哪里会听不出来,她虽未见过王熙凤,但也能从母亲的家信中得知一二,虽知她是二嫂的亲侄女,然而对这侄媳妇倒并无甚恶感。此时见她形容艳丽,言语爽利,夸的又是自家女儿,且母亲又赞她有孝心,便不由对她心里添了几分好感。道,“原来是琏儿媳妇,好孩子,快过来。” 王熙凤便走了上前,林夫人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她一回,见她带了赤金八宝璎珞髻,簪着一支含珠金凤钗,穿的是常服,却是一件大红片金撒花窄袄,系着五色蝴蝶宫绦,配了艳色马面裙。林夫人见了心下满意,暗道,虽不知品性如何,单看这行止打扮,便不像是个懦弱的,日后也占得住荣府女主子的位置。 王熙凤走上前笑道,“姑妈可别责怪我把妹妹说的不好意思了,实是我一见着他心里就爱的不行。一时间也顾不得旁的,张嘴说话,唐突了妹妹了。” 黛玉低声道,“嫂子言重了。” 林夫人便笑道,“别顾忌那些,她是方来,故而有些怕生罢了。”又笑着随意问了王熙凤几句家常话。 诸人的注意力皆在林氏母女上,唯有王夫人因着原来的一些姑嫂之间的小事不大喜欢,便拿着茶盅喝茶,掩去面上流露出的不乐。眼神一转,却见自家儿子眼睛都不眨一眨的盯着人家姑娘看,心中便是一堵。 第三十二回(中) 王夫人心里虽不欢喜,却总不好在贾老夫人面前显露出来,然而她本身便并非善于忍耐之辈,脸上难免添了几分暗色。贾老夫人只顾着和女儿外孙女说话,倒没瞧见,旁人纵然心里明白,也只当没瞧见。 宝玉一时瞅见贾老夫人和自家女儿说话,黛玉在旁无事,便凑上前问道,“妹妹可有玉没有?” 黛玉闻言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心道,怎么又扯到玉上头了。然而他把话问道这里,却不好不答了,“玉?”黛玉佯装不知其意,道“我今日倒戴了几样玉饰,不知二表哥说的是?” 宝玉听她这样说,反而愣了,再仔细一看,却见黛玉头上簪的是一套红翡蝴蝶簪,耳上垂的是玉珠耳坠,可不都是玉饰。 贾老夫人便笑道,“可是被问住了。”又复而对林夫人并黛玉道,“宝哥儿原有一块胎里带来的玉,却是件至宝。这孩子是个实心的,见着喜欢的人,便总想着那人也该有这样一件宝贝。”又笑着对宝玉招手道,“宝玉,且把你那玉摘下来给你姑姑妹妹看看。” 宝玉向来是个见着姐姐妹妹就万事不理的,又是祖母所命,很是爽快的便把那玉从金项圈上摘了下来,双手捧与贾老太太。 林夫人自是知道娘家众人对这“宝玉”有多么看重,抬眼见二嫂子眼睛眨都不眨的紧紧盯着那玉,倒也无意给她找不痛快。因此并不接过那玉,只就着自己母亲的手看了一会,见那玉上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又注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且那玉果真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不同凡物。因赞道,“果真是件宝物,到底宝哥儿是个有福的。” 黛玉前世那日不见这“宝玉”几回,对这宝玉自然没什么好奇的,加之又怕宝玉如前世初见一般犯左性来个摔玉的戏码,也虽晓得这玉不是件反物,却并不对这玉表现出什么不同来。然而碍着贾老太太递到她面前来,也只得看了两眼,当作是件普通的稀罕佩饰,胡乱赞了句便罢了。 贾老夫人见此心中叹了口气,便让宝玉近前,亲自将那玉原样戴好,笑道,“好生带着,这可是你的福缘呢。” 一时旁边丫鬟走来禀报道,“大老爷,二老爷和姑爷,表少爷来给老太太请安。”贾老夫人便命把房里那一座紫檀山水大屏风给搬出来,将花厅隔开。 一时贾郝,贾政,引着林如海,林晋贤进来,贾琏,贾环,贾兰相随。 本来女婿当是半子,只是贾老夫人多年不见女儿,对这女婿心里便时有些埋怨,自然是亲近不起来的,随意问了几句倒也罢了,只那头一次见面的亲外孙却是立时搂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晋贤虽小,却常自诩是个大丈夫,虽知这是自己的嫡亲的外祖母,然被人搂进怀里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脸上便是一红。转眼见着自家母亲姐姐含笑看着自己,却也不拦上一二。 虽是亲戚,然而到底男女有别,堂上气氛较之方才不知肃穆了多少。林如海拜见过了岳母,林晋贤又向诸位长辈行礼,待诸人厮见后,贾郝,贾政兄弟两个便引了林如海出去。 然而林晋贤到底被贾老太太给扣下了,道,“这才多大,一家子骨肉,有甚可避忌的。”因之前唯有一个宝玉留在自己身边,想着让宝玉去和他姑父多亲近亲近,也好对他前程有些助益,然而又怕他被他老子给吓着,到底没叫他出去。想着贾环,贾兰也未曾见过亲姑妈(姑祖母),便又把那贾环,贾兰也一并留下来了。独一个贾琏,因成了亲,便不好叫他留下了。 诸人复又坐了,林夫人坐在贾老太太下首,黛玉晋贤一左一右分坐在贾老太太两边。王熙凤因笑道,“这样看,老太太越发像那佛堂供的菩萨了。” 探春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王熙凤便笑道,“这姐弟两个真不愧是老太太的外孙,姑妈的骨肉,瞧着粉雕玉琢的,和那菩萨旁边的金童玉女也不差了。金童玉女有了,中间的老太太不是菩萨是什么?” 贾老太太便笑骂道,“这凤丫头,可又胡说了,菩萨也是你能编排的?” 王熙凤便佯装惶恐道,“哎呀,菩萨菩萨,原是我失言了,您可万万别降我的罪啊。”说着还对贾老太太似模似样的做了个揖。 贾老太太惯常对这无赖的孙媳妇是没法子的,虽知道他是个厉害人,但是心里也确确实实是十二分的喜欢。这凤丫头虽是二太太王夫人的亲侄女,也常听从二太太的命令做事,但明里暗里却和贾老太太是一条心。这也是为何王熙凤作为媳妇十分不讨他婆婆邢夫人的欢心,却能在贾府呼风唤雨的缘由之一了。 晋贤自他开蒙,便不再在内宅厮混,幼时所见妇人者无不是似他母姐一般的温文娴静,哪里见过这样泼辣善言的。想到方才见过的琏二表兄,虽在长辈面前有些拘泥,可能看出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原听小厮说过一句俗语却是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见这还是有些道理的了。 至午时,贾老太太自是要留饭的,道,“这么多年没见了,也不晓得你口味变了没有。”王夫人也道,“家里正有新到的海货,是我妹妹家下孝敬的,分了一些给我们家,姑太太若不嫌弃,正可尝个鲜。” 贾老太太因问道,“姨太太今儿怎地没来?我方才还想起来呢,宝丫头怎地也不在?” 王夫人便道,“宝丫头身子有些不舒坦,他娘担心女儿身体。”又笑着对林夫人道,“往日我妹妹常来家里和老太太说话的,宝丫头是我外甥女儿,也和家里的姐妹玩的极好。只可惜她今儿身子不爽快,不然倒可见见新来的弟弟妹妹。不是我自夸,我这外甥女儿性情极好,难得的随分从时,端庄大方,比我们家的这些女孩儿都还要好些。” 一时堂里一静,黛玉打眼看去,外祖母已面露不喜之色,贾家三姐妹,迎春倒也罢了,把头一低,只做没听见,探春仔细去看旁边宝玉衣衫上的绣纹,惜春把眼睛朝外看,好像门口的帘子上绘着什么花样一般。 这确也难怪,二太太向来是天真烂漫,胸无城府之人,不管在晚辈还是长辈面前,都有些沉不住气。正如她第一次见面便要提醒自己远着宝玉一般,把自己喜欢的宝钗捧得高高的,甚至不给自己的女儿侄女面子,听来虽然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却确确实实是二太太能做出来的事情。 林夫人便作回忆状道,“二嫂子的妹妹,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位薛太太吧。我记得皇商薛家可是十分的富贵呢,只是薛家不是在金陵吗?我竟不知何时进的京城?。”这却是假话了,当年薛家方进京,住进贾府,贾老太太给女儿的书信中便有提及,只是贾老太太如何会拆自家女儿的台,便也含笑不语。 王夫人脸上未免有些不好看,笑道,“原是我那妹夫没了之后,她们孤儿寡母虽是嫡支,掌着大笔生意,只是独在金陵过活未免也有些艰难,加上宝丫头待选,他们便索性迁至京城了。” 林夫人不置可否,只笑道,“原是这样。” 林夫人虽未多言,然而意思却十分明显,你外甥女再好,也不过是个商户家的女儿罢了,哪怕是富贵的皇商家,也到底是商户。这府里的姑娘,不论嫡庶,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公府姑娘,勋贵之后。 见着林夫人一打岔,贾老太太脸上露了笑,贾老太太心腹,名为鸳鸯的丫鬟便上来回道,“今儿人多,常用的那张桌子怕坐不下,分开坐又怕不亲近,不如去库里把那张黑檀大木桌取来用。” 贾老太太便笑道,“亏你想着,只是多少年没用的老东西了,可得好生擦干净了才能送来。” 鸳鸯便笑道,“瞧老太太说的,奴才们还敢端了不干净的东西上来?别说老太太了,我见着都是不依的。” 说着不过一会功夫,便有丫鬟来回话,笑道,“已摆了饭,请诸位主子们移步。” 贾老夫人便拉了黛玉晋贤两个在旁边,后面跟着女媳,孙儿,孙女,重孙儿等出了花厅,往后院里去。待过了一道穿堂,便是贾老夫人平素歇息之处,平素和孙儿孙女用饭也在此处。 此时房里已安设了桌椅,一时丫鬟们抬了饭食上来,邢夫人捧饭,王夫人进羹,李纨,王熙凤安著。丫鬟婆子侍立一旁,捧着拂尘,巾帕等物。屋里虽然人多,却一声不发。 贾老夫人道“你嫂子,侄媳妇都不在这里吃饭。”说着便让林夫人坐了自己左手旁,又叫邢夫人,王夫人两个在一边坐了。让黛玉跟着自己母亲坐,其后便是迎春,探春,惜春。另一边晋贤坐在贾老夫人右边,然后是宝玉,贾环,贾兰叔侄三人。王熙凤和李纨侍立其旁布让。 旁人倒还罢了,然而贾环和贾兰一个跟着赵姨娘过日子,一个跟着自己母亲李纨生活,打出生起,就和贾老夫人不大亲近,除了家宴外,在贾老太太这里用饭确是头一次。贾兰因有他出生书香门第的母亲教导,倒也礼仪周全。然而贾环随他姨娘过活,在这府中向来是祖母不喜,嫡母不管的,偏他姨娘又是个三不着两的性子,在这府里,竟被养成了个“野小子”。虽也是公府少爷,在外头倒也看得过去。然而和这些姐妹兄弟一比,便有些上不得台盘了。 林夫人冷眼看着,和贾老夫人独宠宝玉不同,她虽也晓得嫡庶有别,但贾环也是自己亲侄儿。瞧着他这样,林夫人心里难免便有些不乐意了,更因她素来和王夫人不睦,自然不会想着旁的,便一心只当是王夫人这做嫡母的不慈了。这正经的骨肉血亲,纵然庶出比嫡出应差一等,但环哥儿好歹也是公府的正经哥儿,论起来何尝又不是二太太的儿子,做得这样明显,被人说出去,岂不是也损了荣府的脸面。 当日晓得府里把环儿给一个姨娘带着便觉得不合适,姨娘是奴才,哥儿是主子,哪里有把主子交给姨娘照看的道理。然而到底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对娘家的事情无从置喙。又见宝玉等对此视而不见,想着宝玉比黛玉还要大几岁,却仍旧滞留内帷厮混,对幼弟也并无管教之意,心里便把之前对宝玉的喜欢也不由少了几分。这却是因素日母亲来信,一意想凑成两个玉儿的亲事。她虽并无亲上加亲之意,但看这侄儿也难免比旁人更苛刻了几分的缘故了。 而黛玉和晋贤,虽说林府规矩和贾府不同,林夫人平日自是照着林府本身的习惯来,然而“入乡随俗”,回了自己娘家,却也把贾家平时的习惯皆告知了儿女,因此他们两个虽不大习惯贾家用餐的规矩,做起来却也和贾家少爷姑娘们没甚不同,这就是有个照顾自己的亲娘的好处了。 一时饭毕,丫鬟们捧了香茶来,待众人漱了口,少顷,方才用了饮的茶。贾老夫人便对儿媳孙媳道,“你们且也回去用饭吧,环儿,兰儿也回去,好生歇息着。”又对林夫人等笑道,“我们娘几个就在这里说说话,权作消食了。” 邢夫人王夫人便领着李纨,王熙凤并贾环贾兰告了退。 贾老夫人和林夫人母女两个坐在榻上说私房话,黛玉和贾家三姐妹说些路途见闻,宝玉惯来是爱往女儿家身边凑的,然而旁边唯有一个晋贤是男孩且又是客,纵然他心思早就飞到姐妹堆里了,也不得不按捺下心思和这林表弟说话。 然而到底话不投机半句多,贾宝玉虽和林晋贤是嫡亲的姑表兄弟,然而一个惯爱在脂粉堆里打滚,被女眷们娇养,只知风花雪月;一个打出生就被父母寄予厚望,从咿呀学语时就被教导的是天地伦常,为的是光宗耀祖。年纪又还小,且又都是从小说一不二的公子哥儿,尚且还不大会和志趣不同的人应酬,这两个如何能谈到一起去。 这两兄弟勉强相互应付了几句,却都找不着话来说了。一个想着,这林表弟才这般年纪,如何就开始牵挂读书仕途了,日后莫不又是一个禄蠹,倒可惜了他这生的极好的相貌。一个心下纳罕,往日外祖家来信,只说这表兄是个聪敏不凡的,难道这不凡竟是在姐妹堆里显出来的? 第三十二回(下) 却说黛玉这里本和迎春等正在说话,迎春在贾家姐妹中居长,然在家中,却并无甚做姐姐的威信,和亲戚们交往言谈虽显温柔,却也难免露出几分懦弱之态。惜春年岁尚小,一派天真,尚还没有后来冷心冷情的性子,虽和黛玉血缘已远了些,倒也不妨着什么。她和黛玉说话,虽不过是黛玉只当哄小孩儿似得哄着,倒也算的上是相谈甚欢。 和前世相同,贾家三春中最出色的莫过于三姑娘探春了,这位被下人偷偷称之为”刺玫瑰“的三姑娘倒是有心和黛玉交好,只是到底是庶女,惯来仰仗着嫡母过日子,对王夫人惟命是从;偏她又是个极聪敏的,见着王夫人看上去似乎不大喜欢林姑母一家,便也只得把面上情再放淡了些。心里却又不由暗叹,一个出自书香世家的嫡女,名门闺秀,这才是自己当结交的姐妹呢,宝姐姐家虽是极富贵的,却到底是商户。同样是表姐妹,这一个的家世不比那一个要好的多?偏自己虽是公府家的姑娘,算来当比一个商户女来的尊贵,只碍着是庶出,却必得避着太太的忌讳,到还要捧着一个杀人犯的妹子。为的,也不过是不想和环儿落到一个下场罢了。 黛玉自是不晓得探春心里想着什么,她如今想着前世里,若说句实话,自己也不是个很能拎得清的,正经的表姐妹不大亲近,却整日里和宝姐姐一块。虽则这三个表姐妹不大和自己投缘,然而说到底,前世自己没了的时候,二姐姐不在,四妹妹不问世事,也独有一个三丫头,一个珠大嫂子为自己掉了几滴眼泪,和自己投缘的两个,正大红衣裳穿着办喜事呢。想着这些,便是她们素日再有不喜的,黛玉也只当忘了。年少的姐妹,相处哪有不拌嘴的,往日没见着尚且没甚想头,也有时迁怒着贾府众人,对这姐妹三个也微有些埋怨之意,然而此时见了面回忆起来,倒把那素日的姐妹之情又拾回了几分。 她虽也能看出探春淡淡的,并不热情,却也没多想。只是黛玉原也不是那等很能说话提起气氛的,便也只哄着惜春说笑,间或和迎春,探春就着棋,书等,谈笑几句。然而到底无趣,转头见晋贤和宝玉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便本能的想把自家弟弟叫过来。 宝玉是贾家的凤凰蛋儿,最不喜功名利禄,然他是勋贵子弟,又非长房长孙,日后靠着家财做个富家翁也没甚不好。可是晋贤不同,他是林家独子,父亲终有老迈的一天,他必得掌着林家门庭,若是学着宝玉也将那一应俗务不放在眼里,只以风花雪月为要,又谈何光宗耀祖。 然而,这里都是姐妹们坐的地方…… 惜春见黛玉往兄弟那边看去,便笑道,“林哥哥和二哥哥倒是亲近。”这却是误解了,单看两个表兄弟坐在一起,都是好相貌,又正在说话,的确会叫人以为他们是关系亲近,然而谁晓得他们两个都深感话不投机,又不好在旁人面前冷淡下来,只好没事拼命的找话题呢。 探春心里便是一动,问道,“林姐姐,我听老太太说,林兄弟已经过了秀才试了?” 黛玉心念一转,便笑道,“想是话传岔了,他只过了县,府二试,院试未过,算不得是秀才呢。” 探春一个锁在深闺里的姑娘,身边又并无兄弟以科举谋生,晓得秀才,举人考试已经能算是有见识了,如何会晓得这些细务,听了便有些讪讪的。惜春便笑道,“到底林姑姑家,谁不晓得林姑父是探花,说不准日后林哥哥也能子承父业。林姐姐,到时候你们家就是父子双探花了。” 黛玉见她小姑娘偏要学大人说话,且说的又是十分吉利的话,心里对这以前并不十分关注的小表妹多了几分喜欢,便笑道,“承妹妹吉言了,若贤儿日后真能考上探花,我定备下重礼谢妹妹吉言。” 另一边宝玉到底忍不住,便对晋贤道,“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我们且去看看。”晋贤虽觉着有些不妥,然而到底在别人家,见着主人已抬脚过去,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跟上。 探春见宝玉过来,便笑道“我就知道你不在姐妹中坐着就呆不住。” 宝玉见探春这样说,又见这新来的妹妹只笑着喝茶,并不说话,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却也不好将他平素那一番“女儿是水做得骨肉”一说给翻出来,只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诸人皆知宝玉素来厌恶经济事务,连带科举兴业也十分嫌弃,便不将那话说来,只笑道“不过是些家长里短,你又不耐烦听,说来做甚么。” 宝玉听了倒也并不追问,对黛玉道,“妹妹远道而来,路上可辛苦。” 黛玉回道,“还好,旅途奔波,自是不比的家中安稳的。” 宝玉随即又问,“妹妹长居南方,到了这里,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黛玉不好说自己上辈子在这里呆了十多年,焉有不习惯的,只好笑道,“还好,纵稍有不大适应之处,呆久了就好了。” 宝玉听得这一句呆久了,心里不免有些活动,这位林妹妹神仙一样的人物,自己寻常以为自己家里这些姐妹,并宝姐姐,云妹妹便已是极好的。这林妹妹,看着容貌与宝姐姐相当,然而气韵神态,却更胜她一筹。更不用说,自己见她第一眼,便觉熟悉,此时想来,说不定是自己和她前世便见过,方有此眼缘。既有这样的缘分,若能说动老太太,请这位林妹妹也时常在自己家中小住,也和自己长长久久的呆在一处就好了。 黛玉见他盯着自己发呆,心里知道他痴病又犯了,也不做计较,只对自家兄弟道,“方才虽厮见过,只人多,怕你也没认清,这三位都是外祖的孙女,我们正经的表姐妹。” 晋贤也看见宝玉的模样,面上不入,心里却有些不高兴。然而听了黛玉的话,便知姐姐的意思,他之前也听母亲说过,贾家这三位姑娘,除了一个四姑娘外,都是和自己姐弟两个血缘极亲近的表姐妹,便是四姑娘,算来也并未出五服,以姐弟兄妹交往的亲近些,也不违礼俗,便道,“二表姐好,三表姐好,四表妹好。” 贾家三春见宝玉犯了痴病,只怕黛玉计较的,见黛玉只做没看见,反倒引开话题,心里不由安了口气,忙笑回道,“林表弟(兄)不必多礼。” 宝玉此时也回过神来,然再看黛玉,见她侧着身子和姐妹们说笑,那翠色的玉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有些摇摆,越发衬的她面如桃花,再听她说话,虽也是官话,却多少带了些吴侬软语的意味,不由越发痴了。 好在除了一个晋贤不晓得他性子,便是黛玉也不将他这样做派放在心上,贾家三姐妹虽也觉得不好,然而往日是见惯的,倒也不大在意。 晋贤虽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见姐姐不做声,便也只好当作没看到,听这些表姐妹们和黛玉闲谈。 却听探春问道,“林表弟如今到了京里,是再请一位先生教导,还是另有打算呢?” 黛玉便替他答道,“如今方来,且先在家里把过去的功课温习了再说以后,想来父母自有安排。” 探春便笑道,“也是。”又道,“说起来,我们家也有族学呢,二哥哥也在那里读书,若林表弟不嫌弃,表兄弟一起读书,多亲近亲近,不是极好。”这话探春倒并不是有甚坏心,虽外人都晓得贾家族学早就不是什么正经读书的地方,然而探春此时却并不清楚。想着宝玉也在里头读书,那里定不会差了。虽然自己看嫡母的脸色不好很和这林姐姐亲近,然而宝玉和表兄弟一块儿读书倒是没甚不好的,宝玉也日渐大了,家里人宠着护着,不叫他读书,自己这个庶妹哪里敢逆着他的意思。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二房这些男丁,环儿那个样子是没甚出息的,兰儿又小的很,宝玉虽然不喜欢读书,却于诗词上却很有几分天赋。若能教林表弟带一带,寻个科举出身,做了官,自己即使出了门子,也有依靠。 宝玉正听到此处,虽不大和晋贤谈得来,然而在这新来的妹妹面前,却定要做出几分积极来,便忙笑道,“正是呢,林兄弟若不嫌弃,便和愚兄一块儿读书,学里虽不算很好,却很有几个人品极好的同学。”想着又补充道,“薛姨妈家的薛大哥哥也在学里读书呢。” 这话不说倒好,说了不光是探春,便是迎春,惜春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探春看了林家姐弟一样,只盼着他们两个不晓得这“薛大哥哥”是什么人物。然而他自己也知道,林姑妈随口就能说出薛姨妈家是皇商,嘴上说不晓得这薛家是怎么进京的,心里肯定清楚的很。 黛玉心里确实有些恼了,我兄弟竟是你们拿来和那等人比的?我当日里被你们家的人说比不过薛宝钗也就罢了,你们如今竟要我兄弟和那薛家子上一个学堂,谁不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那是你们家贾家的亲戚,你们愿意自家兄弟和他亲近,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林家有甚相干,竟要我一个好端端的兄弟和那等人做同窗。我林家好容易得一个独苗,你们竟这样糟践,这是见不得我林家好么。 当下便面上淡淡的道,“说什么嫌弃不嫌弃,只是我姐弟二人皆是家父从小亲自启蒙,大了之后去那里上学,请哪位先生,都是家父亲自定的。” 探春脸上烧红,心知黛玉的意思,自己虽是无意,却到底理亏在先,便强笑道,“姐姐说的是。” 其实,林夫人事先只对一双儿女说过外祖家有二舅母家的亲眷投奔依附而居,本来,他们至多不过晓得这薛家是商户人家,身份上有限罢了。晋贤便是只知道这个,不知这薛蟠究竟是何人,因此倒并无恼怒之处,倒是不太明白黛玉究竟是为何生的气,姐姐往日里也并不像是十分看重身份地位的,然而他们姐弟两个在外,向来是一气的,便也不发话了。 宝玉虽是有些痴顽,倒也不是完全不通世事,心知自己一句话叫这林表妹恼了,且在他心中,这薛大傻子也并不是甚好的,只是这薛蟠再不好,也是自家母亲的亲外甥,宝姐姐的亲兄弟。再者说都是表兄弟,虽则这个比那个亲近,却也不好为了讨好这个,贬低另一个。便引开话题笑道,“不知道妹妹寻常在家做些什么,可有甚喜欢顽的?” 黛玉到底还没失了理智,晓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道,“不过是读些书,做些针线罢了,想来我们女儿家的事情,二表哥听得也会觉得乏味。” 惜春笑道,“姐姐不晓得,二哥哥最喜欢女儿家的事情了,什么女红针线,胭脂水粉,他都喜欢呢。” 王夫人不在,贾老太太坐在上面和林夫人说话,宝玉在姐妹当中又向来没甚威信,贾家三春都是惯见宝玉这样的,惜春幼小说话便也不大在意。黛玉便道,“二哥哥是个男子,又在学里读书,怎么会喜欢女儿家的事情,想来是妹妹哄我呢。” 惜春便拿帕子捂着嘴笑,“不信教他自己说。” 迎春笑道,“林妹妹不晓得,这宝玉原是和我们姐妹极亲近的,虽在俗务上有些不通,但极疼这些妹妹,和我们呆的久了,于这些事情上也就颇有耐心了。” 宝玉见黛玉开口和惜春说话,似乎有些回转,便笑道,“二姐姐是抱怨我只疼这些三妹妹四妹妹呢,我往日淘澄的胭脂膏子可也回回没差了您的。”又笑道,“林妹妹用的是哪一家的胭脂?要我说,那些外头买的胭脂都不好,我从古书上寻了一个方子,是直接用花拧出汁来做得,颜色极好,若妹妹不嫌弃,我明儿特特做了给你送去。” 晋贤一听这话,惊得无语,脸瞬间就青了,正想说话,却听他姐道,“多谢二表哥想着,只是我尚不大习惯用脂粉。”原来黛玉却是想起了前世里,那胭脂,妆粉的做法原也是自己和宝玉一同发现的方子。只是后来自己孝中不好用这个,便把它撂下,出了孝也只管用宝玉做得。到了今世,自己家中原也有那部书,因林夫人寻常用的铅粉虽也是有名的店家所供,到底不如自家做得天然,黛玉便寻出方子,带着丫鬟做了妆粉等物,奉给母亲。而自己年纪尚小,南方那边的女孩这般年纪大多不爱多用脂粉,至多用些面脂护肤,自己也连带着不喜妆饰。 诸人细看黛玉,可也不是,她脸上虽细腻白净,却丝毫看不见妆粉的痕迹,唇色也并非是浓重的朱色,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宝玉便痴道,“也是,妹妹这样的容貌,用了脂粉反倒污了颜色。” 黛玉闻言便有些尴尬,不好说话了,转过头去,脸色却不大好。晋贤脸上一片铁青,宝玉的言行在他看来已是十分轻浮不尊重了,心道,亏得这是母亲的娘家,怎么养出一个这样惫癞的子弟,连带着对整个贾家印象都十二分的糟糕。 他到底是林家长子,虽堂上有长辈在,却也忍不下这口气了,岂料林夫人在上头笑道,“你们在下面说什么呢。” 贾老夫人年纪大了,小辈隔得远些,说话便有些听不清,然而林夫人耳朵却还好,这一对儿女是她的命根子,虽然和母亲说私房话,却也留神在听下面小辈们聊天,只怕儿女们或有一时不到之处,自己做娘的可以补救。哪里晓得,自己这一对儿女倒是好的,这些侄儿侄女却一个赛一个的欺负人,听得探春说让贤儿去贾家族学也就罢了,不管薛蟠是否在那里附学,贤儿都不可能去,不过嘴上说两句罢了。可是这宝玉这般不知轻重,惫癞顽劣,竟欺到自家女儿头上去了。她虽是“笑道”,眼睛里确实一丝笑意也无的。 第三十三回 宝玉自然是不知道,他的言行使得自己的姑妈愤怒异常,按下决心再也不叫他见到这林妹妹。更不知道,贾老太太倒真原本是想把这林妹妹长长久久的留在自己家的。 原本贾老太太想着宝玉是二房子,虽则现在二房因着自己疼宠,倒比长房还强些,然而到底不能承爵,自己百年之后,二房定是要搬出去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老二虽比他哥哥强些,到底没继承他老子的强干,这辈子估计也就是五品官到头,顶多凭资历升上一级告老,便是祖上有眼了。宝玉虽然十二分的聪明,可自己也清楚的很,他于科举上大约也是有限的,可自己宁愿他这样,也好过像珠儿一样早早的就没了。 如今贾老太太这仅有的三个孙儿,环儿已经被他姨娘养的像个下流种子,琏儿还好,如今已成家立业,有个厉害媳妇儿,日后仗着这样一份家业,又有爵位,亏不着他。只是自己心肝肉儿养的宝玉,若是日后分出去了,难道要像那些住在后街的旁支族人一样,靠向他哥哥嫂子打秋风过活么?即使琏儿,凤丫头是个好的,心疼他们弟弟,可老大和老大媳妇可不一定会心疼这侄儿。 若叫宝玉做了林家女婿,林姑爷想着自己女儿,多少也会照顾些,他位高权重,宝玉的前程也就尽有了。然而这说起来到底有些算计的意味在,自己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女儿的。本来当日敏儿生了外孙女,女儿女婿年纪又都有许多,大家都以为林家也就只有这一个姑娘了。自己便想着,若叫两个玉儿成了,日后他们的孩子,长子姓贾,次子便随林姑爷姓林,也算传了他家的香火,这也是两全齐美的事情。然而,外孙的出生却是意外之喜,自己虽也为女儿高兴,然而这本是两全齐美的事情,却再也没甚两全的说头了。 毕竟老话说的,“嫁女嫁高,娶媳娶低”,不能说贾府的门楣就比林家低了,毕竟自己还是国公夫人,这里还是国公府,而林家,到底没有了爵位。可若是双玉结亲,即便是自己,也只能承认是宝玉高攀了黛玉。 也不是自己非要把双玉凑成一对,可宝玉成亲,孙媳妇的身份必不能低了,这几大国公府,和自家倒是家世相当,合适的女孩儿倒也并非没有,可听是二房的,便只肯拿旁支或是庶女来充数,这怎么相配。可世情如此,若是从相熟的老亲家,甄家虽是老亲,到底原在金陵,他们家的女孩,到底不知根底。其他几家姻亲,王家一个老二媳妇,一个凤丫头,不说他家没有适龄的丫头,便是有,也不成了,不然这贾家还不尽成了他家的。史家呢,湘云虽好,到底是个孤女,无父无母且又和他叔叔婶婶又隔了一层,另几个侄孙女,年纪太小不说,也被她们母亲看的紧,像是打定主意要求个前程的。 至于那薛家的,宝玉他娘倒是喜欢,可到底是商户出身,身份有差不说,还有个那样的兄长。也不知他娘是怎么想的,纵薛家有几个钱又如何,身份上的差距岂是能用钱补上的。更不用说,若是娶了薛丫头,宝玉有那样一个大舅子,少不得被拖累。 算来算去,竟无一人可比拟黛玉了。 可这到底只是贾老太太的一厢情愿,每一次和林夫人说起此事,林夫人皆是在信中委婉拒绝。贾老太太心中其实也不抱什么指望了。也是,女儿出嫁就成了别人家的人,这娘家的侄儿,如何比的上亲女儿的前程。姑爷的官位越发高了,外孙女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不要说是宝玉这个二房嫡子,便是琏儿这个荣府承爵人,怕是林家人都看不上了。 贾老太太不免意兴阑珊,然而到底女儿带着外孙女和外孙子回京了,这老太太心里便不免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两个玉儿都还年幼,若教他们时常在一起相处,宝玉惯来是对姐妹们极好的,表兄妹两个青梅竹马的一块儿长大,敏儿晓得这女婿的好处,想来也是愿意的。 因此,她和自家女儿说话,虽也是太久没见,十分想念这女儿,也是有心把这小的凑在一起,好教他们相处多些。 她正绕着弯子说宝玉的好处时,却听女儿笑着对下头的小辈们道,“你们在下边说什么呢。” 贾老太太便看向自家的孙儿外孙,却见宝玉坐在姐妹中好似有些不知所措,晋贤儿脸色差的狠,自家的三个孙女一脸尴尬之色,黛玉倒是面色淡淡的。然而这六个孩子,没一个回话的。 贾老太太便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你们姑妈问话呢,你们还有什么秘密不愿说。”她也听出了自家女儿声音里带了些寒意。 本来三春之中,探春平日算是在长辈面前有些脸面的,此时也不说话了,宝玉更是不晓得哪里惹了事,也讷讷不敢言,林夫人的脸上的笑意越发冷了。 迎春居长,此时也没奈何的,只好站出来道,“并没什么的,我们姐妹们都羡慕妹妹的肤色极好,都不用胭脂水粉。”到底没敢把宝玉扯出来。 贾老太太虽年迈,却并不糊涂,见迎春这样说,心里清楚这等小事哪里会叫自己女儿不高兴,想来当是宝玉又犯了痴病,亲近这新来的妹妹,叫他姑母误会了。 到底是自己亲孙儿,贾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宝玉一眼,忙给他补救,引开话题笑道,“你们在北方长大,这里到底不像南边养人,水土都是好的,天气也暖和。” 探春便忙笑道,“正是呢,我们和林姐姐比起来,各个都像烧糊了的卷子了,可老太太,宁可不能见了林姐姐这样好看的孙女,就把我们这些不好看的给忘了啊。” 林夫人也不愿在自己娘家,当着自己儿女面前对这娘家侄儿发作,虽然心里已是十分嫌恶,却到底给了自己母亲几分面子。只是觉得十分对不起自己女儿,若晓得这侄儿是这种模样,自己就该寻个由子让他们呆在家里。玉儿见了这样轻浮的人,心里不知觉得怎样气恼呢。王氏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母亲也是,这孩子这样的轻浮,怎能不好好管教。 当下里也不说旁的,便教黛玉过来,笑着对贾老太太道,“母亲你不晓得,我这个女儿,容貌倒是寻常,性子倒娇的很,也是被她父亲宠坏了,从小当小子养。读书启蒙,都是他父亲一手操持,可惜了她投错了胎,不然倒好也学她父亲做个探花。如今她投了个女胎,说不得只好像我了。不过想来,做个探花夫人,倒也不错。” 贾老太太哪里能听不出自己女儿的意思,在众人面前这样说,显然不管日后黛玉是不是真的会嫁给探花,总之是不可能把黛玉许给宝玉了。 贾老太太却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得含糊过去,心里却奇怪的很,往常女儿便是拒绝也是委婉说要姑爷做决定,自己不好做主,如何一会子便这样坚决了,便是宝玉此时不讨她喜欢,也到底是她侄儿。 因有着此事,待林如海传话过来说要归家时,本想多和母亲说说话的林夫人便顺水推舟的告了辞。 且不说林夫人心中如何气恼,暗暗下了决心,再也不叫宝玉见到自己女儿。只说贾老太太,私下里问了鸳鸯究竟堂上发生了何事。 鸳鸯是贾老太太心腹,哪里会不晓得贾老太太的心思,却也不敢说宝玉哪里不好,只把那宝玉的言行轻描淡写的说了些,又道,“许是林姑老爷教导的太严了些,宝二爷寻常也是如此,体贴姐妹,这不也是他的好处。向来林姑娘的平素家教太严了,才会觉得有些尴尬。” 贾老太太便叹了口气,“这也难怪,林姑爷家本来就是书香门第,规矩自然比我们家要重些。你们年轻,不晓得这里的轻重,前朝旧事,有那一等腐儒家,只因闺女接了人家一点饭食,便要女儿自杀的,这也是有的。宝玉也不好,虽是一片好心,到底有些不晓得轻重,到底还是年幼不知事。他姑妈也是,两个孩子还年幼,一团孩子气呢,做什么大惊小怪的。”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呢,说句越距的话,宝二爷才多大呢,一派天真性情,对这俗务有些不到之处也是寻常的。况且我瞧着,宝二爷似乎对林姑娘有些不同寻常呢。” 贾老太太便兴起道,“怎么说?” 鸳鸯便笑道,“我眼拙,也不知看的准不准,只我看着宝二爷眼睛都不眨的盯了林姑娘好一会,要说起来,林姑娘相貌虽极好,可咱们家的姑娘也不差,再有云姑娘,宝姑娘,那边东府的蓉大奶奶,那一个不是绝色的美人儿。林姑娘便是美人中的翘楚,倒也不至于就这么让宝二爷看呆了,想来定是宝二爷心里喜欢上了林姑娘。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扬州和京城可不就是千里之遥呢,想来是他们两个定是有些缘分的。” 贾老太太听的心里欢喜,面上却啐道,“你这小蹄子,懂得什么叫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赶明儿,我也替你寻个一线牵的女婿,把你远远的嫁到千里之外去。” 鸳鸯心里知道这是在开玩笑,面上却做惶恐之色,“老太太可千万别这样,奴婢还想一辈子长长久久的呆在您身边伺候您呢。” 贾老太太笑而不语。 鸳鸯瞅着贾老太太的脸色,她是个忠心的,到底还是把话说出来,“可老太太,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虽知道宝二爷是什么样的人,可姑太太不知道啊,再者,我看林姑娘,林少爷似乎也有些误会了。” 贾老太太便皱眉道,“是了,这姐弟两个都是林姑爷启的蒙,就怕他们被林姑爷教迂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敏儿也不愿亲上做亲,看着黛玉似乎也不大愿和宝玉亲近,林姑爷就更不用说了,难道这事真的行不通?罢了罢了,再看看,若是真的没法子,强扭的瓜也不甜,过些日子,还是送信让云儿过来住几天罢。 第三十四回 从荣国府出来后,相比于自家母亲和兄弟的愤懑,黛玉的反映倒真真儿是平静无波了。因她清楚宝玉素日是什么做派,所以即便晓得自己应该为他的轻浮举动生气,黛玉也不过是面上淡淡的并不发作,这样一来倒叫林夫人心里越发心疼了。 黛玉心里清楚,瞧着母亲的神色,只怕日后再也不会叫宝玉和自己碰面了,这样也好,本来就不相干的人,纵亲戚名分,一年小二年大的,也很没必要见什么了。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黛玉隐约听到前面有些喧闹之声,锦瑟便半撩了帘子,问前面驾车的粗使婆子道,“这是怎么了?” 那婆子便赔笑回道,“奴婢也不晓得,见着前面太太的车停了,咱们也只好把车停下了。” 一旁芷儿便道,“奇怪了,前面是有什么事情堵住路了么?” 锦瑟便回黛玉道,“姑娘,要不我去前头问问吧。” 黛玉道,“那用你露面,打发个粗使婆子去前头看看就是了。” 锦瑟便应了,出了马车,好一会儿才回来,道,“回姑娘的话,前面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儿,喝醉了酒竟在大街上跑起马来,谁晓得惊了马,把他自己跌下来不说,整个街面都堵得没法通行了。” 黛玉便皱眉道,“这是怎么说的,可伤了人没有?”想到自家父亲和兄弟也是骑马回家,便又急忙问道,“老爷和大爷呢,没被惊着吧。” 锦瑟道,“没有没有,咱们家的车队过来的时候,那惊马据说已经被杀了,只是。”锦瑟叹了口气道,“说前面有不少行人闪避不及,所以才会……”。 黛玉晓得自家人没事,倒也放下心来,随即又道,“人哪能跑得过马,也不知多少百姓糟了难,亏得还是天子脚下,竟有这等事情。”想想又问道,“那那些受了伤行人可怎么办呢,还在街上?怎地不送去医馆?” 锦瑟便道,“轻伤的已经被送去了医馆,重伤的,听说是宁王爷的车驾恰好路过,不叫人动那些伤患,说是怕惊马踩踏,伤了骨头,贸然去动反而容易落下残疾。”想想又道,“好像已经来了几个大夫,听说并没有伤及肺腑危及性命的。” 黛玉便叹道,“亏得没有伤及性命的,这是哪一家的浪荡子,闯下了这样的大祸。只是那些路人,真真儿是无妄之灾。” 芷儿便道,“这宁王爷是不是当日里把那乱匪剿了的人呢。那可不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吗?” 锦瑟便笑道,“可不是,离那会子也有年头了,我还记得那事过后,你后怕了好些日子。” 黛玉便道,“那事儿谁想起来不后怕,说来真是,若非这位王爷恰好赶到,太太,我,贤哥儿,还不知有甚下场。” 锦瑟便忙劝道,“姑娘别怕,如今姑娘在京城,龙袖之都,万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一时外面又有小丫鬟的声音道,“锦瑟姐姐,夫人吩咐我来,说是前面路堵着,一时过不去。一会官府衙门的人来了,怕是更拥堵。车里闷热,不便久待,叫您给姑娘带了帷帽,暂且在前面茶楼歇歇脚。” 锦瑟有些犹豫,她方才出去了,这里是闹市,又因着方才一场事故,看热闹的人实在不少。姑娘出去,若是叫人看到了……可夫人都这么说了,况且看着情形,一时半会是肯定没法回府里的,车里又没摆冰盆,若是姑娘呆车里,万一热病了怎么办。 黛玉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锦瑟便只好回道,“知道了,你回去说,我们会伺候好姑娘的。” 好在帷帽这东西用的虽然不多,倒也不是没有,黛玉的帷帽原还是在扬州时,或有和好友踏青时戴的。用的料子浅色的锦纱,最是厚密轻软。锦瑟为了保险,先下去招了两三个婆子,又叫另一辆车的芷儿,凌云过来服侍,方才把黛玉扶下车来。 晋贤已在一旁候着,见姐姐下了车,忙道,“太太先去茶楼里歇息了,前头是伤患,后头又有几位大夫的马车,只怕一时半会过不去。” 黛玉便点点头,道,“横竖无事,咱们等个一时半会也是无妨,倒是那些伤患,这也真是无妄之灾了。” 好在林夫人定下暂时歇息的茶楼和黛玉的马车不过仅三五步,诸人簇拥着,硬是没叫旁人看到黛玉的一片衣角,不过说话的功夫,便进了茶楼。 方进了茶楼,林夫人身边的丫鬟便引着黛玉上了二层单间,正是黄昏将至未至的时候,茶楼里很坐了些人,见好些个丫鬟簇拥着一对姐弟上楼,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家眷,那懂礼的少不得把眼光略略避开些,不去瞧人家姑娘,那稍轻狂的便时不时瞟上几眼,也不过待人走了之后议论上几句不知是哪一家的家眷,丫鬟也生的俏丽。 黛玉也不是第一回上茶楼了,她幼时林如海把她充做儿子教养,但有灯市,庙会,或什么喜庆时日,便常带她出府玩耍,玩的累了,也有在茶楼歇息。有时林如海晓得哪一家的菜做得好,也时常带了女儿去尝新鲜。只是黛玉日渐大了之后,林如海便不好把女儿带出来玩耍了。而黛玉偶尔也会和闺中的三五好友,打着买首饰购衣料的名义,带着丫鬟婆子出府,也同样少不得捡那环境清雅的地方小坐片刻。 黛玉与晋贤一前一后进了单间,里头只坐了一个林夫人,丫鬟也只有一个魏紫服侍着,黛玉打量着里头,见这单间实在不大,便只叫锦瑟留下来服侍,晋贤出来身边只带了几个小幺儿,此时也尽在外头候着。 林夫人见了儿子女儿进来,便对黛玉道,“玉儿坐下罢,老爷在外头协助宁王救人,咱妇道人家抵不上什么用处,也不好碍着他们什么,就先在这里头歇着罢。”黛玉应了是。林夫人便又对晋贤道,“你也有这般大了,没有做老子的在外头忙着,儿子反倒在里头享清闲的,你也去罢,帮得了忙也好,帮不了忙也好,多些人总能帮把手。” 晋贤担心他姐姐会被贾宝玉的轻浮之举气着,却偏偏没有什么机会让姐弟两个好生说话,本来还想宽慰姐姐两句。但这却是正经事儿,耽误不得,且又有母命,便也应了,正要出门。又听林夫人道,“贤儿回来。” 晋贤便依言又退了回来,问道,“母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林夫人便道,“虽请了大夫,可也不好叫伤患躺在地上,被马踏了可不是小伤。你去和你爹说,先用咱们家的车,把伤患要么送回家,要么送到医馆里去。” 晋贤便道,“母亲糊涂了,这个父亲还会想不到?” 林夫人瞪他一眼,“越发纵得你,说那一个糊涂,你听我的,便是你父亲想到了,你多说一句费得了多少口舌。” 晋贤便应了,林夫人又叮咛了一句,“这是你自个儿想的,可别说是我说的。” 林晋贤大约明白了林夫人的意思,只道“晓得了”便出了门去。 黛玉摘了帷帽,锦瑟接过收好,方服侍着黛玉坐下,又倒了温温的茶来。黛玉接过,稍抿了口,自然是不如家下常用的,却也没多挑剔。 林夫人本有心开解几句,然而见女儿面色如常,茶楼又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只得按下,对黛玉道,“亏得宁王车驾经过,不然还不知要多伤了了多少人。如今虽也伤者众多,好歹没出人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黛玉便道,“母亲说的是,说来宁王于咱们家有救命之恩,方才应叮嘱贤儿一句的,他当日也在,那时小,没叫他出去。可他如今这般大了,该教他亲自拜谢救命恩人的。” 林夫人点头,又道,“放心吧,你也说了,他这般大了,哪里会这个都不晓得。纵他真有这样愚钝,还有你父亲在呢。” 黛玉也不去争辩,自己站起来,把窗户打开朝下面望去,底下的人忙忙碌碌的,极少有会抬头看,林夫人心里还因娘家的事情有些不大自在,又想着女儿今日受了委屈,便也由她去了。 黛玉见自家兄弟领着两个小幺儿,那小厮也不知是从哪里弄得类似春凳的长案几,上面躺着人,两个小幺儿一前一后的往马车上抬。这个自然是不用晋贤亲自动手的,话又说回来,真的叫晋贤动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估计也抬不起人来。另一边,除了自家的下人之外,又另有些人,急急的把人往马车上抬。另有三五个年纪不大,身边跟着背着药箱的僮儿,显见是大夫的人,在那些还没有没抬上车的伤者身边,大约是在看诊。又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摊在一边且流了一地的血,显是已经殒命。黛玉那敢细看,只瞟到那马旁边捆着一个青年,身上也尽是血迹。 黛玉又去找他父亲,一打眼,却见他父亲身边立着一个穿着蟒袍的青年男子,看起来二人正在说话,身边跟着一个捧剑的长随。黛玉从小便跟在父母身边,这品级服制也是功课之一,因而什么样品级的人有什么样的服制,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见他身上的蟒袍玉带,心里便断定这是宁王了。 黛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会多看人家青年男子,自己的父亲兄弟都安然无恙的在帮忙,地下乱糟糟的一片,黛玉便要转回,却不妨宁王忽而抬起头来,正向着这边看来。恰巧和黛玉的眼神撞个正着。 黛玉不知怎的,却不好意思起来,当下第一反应竟不是走开,而是很快的把窗户给合上了。 林夫人觉得奇怪,便问道,“怎把窗户给关上了,不热吗?” 黛玉便道,“一时没注意,正看到那马流了一地的血,心里有些发慌……” 宁王徒瑜心里正是一肚子的火气,从来新旧交替,官场上少不了争权夺利。父皇留下了一个烂摊子,这个国家不能说是积重难返,然而朝堂吏治松散,贪污丛生也是事实。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又如何,自己位高权重又如何,还不是得按捺下一肚子的火气。从来就知道执掌国家不是一件易事,然而当自己真正作为皇帝的助手,站在朝堂之上,才知道这有多难。 本朝不似前朝,并无宰相设立,然而自己所做的,确实和宰相的职责有些类似,统领朝堂内外事务,这不是一句空话。幅员辽阔,同样也意味着在同一个时间里,南边糟了水灾而北边正在大旱。□□上国,并不仅仅只代表着万国来朝的盛景,还有属国出了什么动乱,作为宗主就有处理或者协助处理的义务。地广物博,也有那些周边野心勃勃的外族虎视眈眈,伺机而起。朝堂上人才济济,可这些人才也不只有为国为民的,更多的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的,至于那些庸才,碌碌无为,不过仗着祖宗威名混吃等死的纨绔膏梁,就更是提也不用提了。 而今日,好不容易休沐,满以为可以偷的浮生半日闲。可巧忠顺王叔邀自己听戏,这忠顺王叔是父皇的同母弟,纵然是个荒唐性子,然而只瞧着他辈分高,身份贵重,且又不参合朝堂。自己也好,皇兄也罢,只要不是什么大事,都会由着他,话又说回来,他行事虽荒唐,却也总有个度,不叫人难办。也因此纵然自己对此他的邀请并无兴致,然承他盛情,也少不得去应个卯,打个转回来。 这王叔素来喜欢听戏,这捧戏子的事儿也没少做,如今正爱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名叫琪官儿的。不管这忠顺王叔怎么说他生的好,扮起来美,唱腔也好,然大约是自己实在于这上没甚天赋,也没办法从一张涂着油彩的脸上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因而,也实在不大愿听王叔的吹嘘,便推说还有事,便告辞了。 这忠顺王叔约是真对这琪官儿动了心思,一心都在他上头,倒也没狠留。本来今儿倒也没什么,偏生都快到府里时撞见了这样一桩事故。 徒瑜还能说什么,类似的事情,其实在他记忆里的前世亦不鲜见,只是当场撞见十来个人走避不及被马踢伤或者撞伤,实在叫人恼火。 那罪魁当时就被马甩下来了,晕了过去,他的两个小厮也被踹个正着,却还清醒着。细问之下,此人身份倒没甚出奇,不过是个外省的监生,过来投奔他做京官的叔父罢了。徒瑜倒也多没插手,只叫人把他并他的小厮送进官府衙门里,怎么判,那是地方府衙的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倒是这些伤患,统共十来个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若自己没看到也就罢了,看到了,是决计不可能丢下句话就走开的。 到底算是凑巧,正碰着林如海携着家眷路过,也是,这条路是荣国府回林府的必经之路。说来,林如海回京就任,也与自己有那么些关联,可以算是自己举荐的。本来以为他是太上皇的人,然而细细看来,这却能算是个纯臣。忠心是有的,却是真正是谁在皇位上,他就对谁忠诚了。而能力也是有的,只看他在扬州这些年虽只是无功无过,可是扬州那是什么地方,富得流油的鱼米之乡,他掌的又是盐政。那可是手上稍微漏一些便是百万巨富。也因此,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包括之前,不管是皇兄,还是靳妃所出的几位兄长,都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要拉拢林如海,或者干脆把这个位置换上自己的人。可是始终都没有成功,一方面也有太上皇护着的缘故,一方面,也是此人确实有些本事。 还有他的独子,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个孩子本来没有这么长的寿数的…… “这些伤患虽未有性命之忧,然而多有伤筋动骨的。亏得诊治及时,不然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确实,倒要多谢林大人慷慨,借出马车。” “不过举手之劳,那担得起王爷的谢。若非王爷上次相救,我这妻儿子女只怕都难保全。如今这一次,也不知多少百姓,因王爷保住了父兄儿孙。” 徒瑜正和林如海客套着,却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一般便抬头去看,恰恰看见一个女孩,只不过是惊鸿一瞥,可是这个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让人觉得莫名的熟悉。 他和这个女孩的眼神撞了个正着,然后很快的,那女孩就把窗户给关上了。 这女孩,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姑娘?虽然只是看到了她一眼,可是,五官大概还是看清楚了的,真的是眉如青黛,目似秋水。不是说她长的有多美。确实,她很漂亮,可是,看起来不到十几岁的小女孩,哪里就能长成倾城之色了,可是一眼看过去,她就是最特殊,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转瞬,徒瑜便回过神来,真是疯魔了不成,那孩子看上去大约还不到十三岁呢。哪怕在这里已经是可以订亲的年纪,可是……自己又不恋童,这孩子也太小了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她是特别的,而自己该是熟悉她的。 等等,徒瑜忽而想到,这个女孩所在的茶楼,好像正式方才林晋贤出来的,他是去安置母姐的。那么,是不是有可能,这个女孩正是林晋贤的姐姐,林如海的独女,林黛玉? 第三十五回(上) 在京城的日子平静无波,转眼又是半载过去。正是冬日,因昨日林如海同窗好友大理寺卿之母黎太夫人过寿,林夫人便少不得带了一双儿女,随夫前去贺寿。许是昨日稍有些着凉,今日一早便有些不适,林如海早已出门办公。黛玉便忙张罗着寻了大夫来,却也并无大碍,不过开了张太平方子,让照着服药罢了。 林夫人身上不爽快,黛玉,晋贤为人子女自然是要服侍左右的。然而林夫人贯来视一对儿女如珠如宝,姐弟两个又并非是十分强健的身子,只恐他们过了病气,哪里肯叫他们服侍,却到底敌不过姊弟两个的孝顺,只得叫她们在身边伴着聊天解闷。 黛玉这里正在服侍母亲,却见母亲的心腹魏紫站在门口冲自己使眼色,心知必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的,当下面上不动,将一碗药喂完,方道,“母亲且歇歇,我先去更衣。” 林夫人半闭着眼睛道,“去罢。” 黛玉便叮嘱弟弟道,“好生照顾母亲。”又对房里服侍的诸丫鬟道,“哥儿年纪小,照顾太太怕有不到之处,你们万万要仔细看着,一点错漏都不能有。” 这里晋贤闻言不满道,“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子。”林夫人也露出一丝笑意来,“一会子功夫,又不是什么大病,有什么好担心的。” 黛玉便出去了,林夫人房里烧的旺旺的炭火,外面却寒凉,黛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锦瑟便赶忙拿了件小毛的斗篷给她披上道,“姑娘也当心些。” 黛玉也不另找说话的地方,便在廊下问道,“究竟什么事儿。” 魏紫便道,“方才外头传来的丧报,姑娘的外祖家,长房宁国府的蓉大奶奶过了。” 黛玉闻言便是一顿,心里咯噔跳了一下,方道,“蓉儿媳妇?” 魏紫接道,“正是她呢,听说是昨儿夜里过的,今儿宁国府的人正四处传丧报。我想着,这一位虽是隔房的,到底是太太的侄孙媳妇,贾氏族里的宗妇。她的丧事,想来是不可轻忽的。只是太太又病着,这事未免有些晦气。”说罢不经意的抬起头来,却见面前的姑娘惨白着脸。心里难免奇怪,又不是骨肉至亲,姑娘脸色怎么这样的糟糕。转念一想,到底是个娇养的弱质千金,乍然听到人没了,又是亲戚,吓着了倒也是真的。 黛玉愣了好一会,方才道,“这事瞒是瞒不住的,我徐徐说给太太听便是了。”说罢又叹了声,“上回珍大嫂子来拜访,便说她这儿媳事事周到,是个再妥帖不过的了。唯独身子骨不大好,没想竟到了这个地步。” 黛玉向来和这隔了好几代的表侄媳妇没甚往来,说来还是前世里她来给老太太请安方见过几面。这一世里,连荣国府里林夫人尚且不带她去,更不必说比荣国府名声更差的宁国府了。也就是贾珍带着妻儿来拜访作为堂姑姑父的林氏夫妇,黛玉跟着林夫人见客,方见了珍大嫂子一面,晓得有秦氏这么一个侄儿媳妇罢了。 黛玉与这秦氏虽则无甚情分,好歹也算是曾相识的故人,想她青年早逝,身后又无子女,倒确有几分怜意。又想她素来在二府中口碑极好,无人不夸她温柔和顺,便是她婆婆珍大嫂子也对她宠爱有加,只拿她做女儿待,到比做儿子的蓉儿还亲近些,本来事事都好,却偏生却这样的命薄。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前世里她是在自己回扬州时过的,若细算日子,也就在父亲病亡前后……黛玉揉揉自己快冻僵的脸,父亲的身体这会可好的很,又有儿女在身边,如何能和前世相比。 和自己父亲的安危相比,旁人的死生大事,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魏紫却不晓得黛玉心中所想,只见黛玉思量了一会,方道,“你且派两个嬷嬷,不,还是你亲自带两个婆子去外祖家,看看那边是个什么章程。好歹是亲戚,若有什么不到之处,我们也能略尽绵薄之力。”魏紫应了是,正要出门,又听黛玉道,“记得换了衣裳再走,还有,和外祖母说起来,就说是太太说的。另外记得看看外祖母身体如何。虽不是亲的,然而荣宁二府一向亲如一家,老太太失了曾孙媳妇,只怕心里受不住。” 魏紫便回道,“姑娘放心,这个我省得。”说罢见黛玉并无旁的吩咐,方自退了去。黛玉犹豫了一会,想着母亲也未曾见过这个侄孙媳妇,血脉隔得又远,便是悲痛也是有限的,这倒不怕。只是不管怎么说,听到这种消息,哪怕不是熟悉的人呢,但一个好好的人儿没了,且又是自家亲眷,多多少少叫人心里头难受的紧。 黛玉回过神来,转身复又进了内室,林夫人见她回来,笑道,“怎么这般急急的就来了?” 黛玉勉强笑笑,在林夫人床边的锦凳上坐下,犹豫了一会方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得了外祖家那边的信,珍大嫂子的儿媳妇约摸是不大好了。” 林夫人闻言便问道,“蓉儿媳妇?那个秦氏?”见黛玉并不否认,便知无误了,不由叹了口气道,“上回她婆婆来时就说她身子不好,若只是病着哪里会报到亲戚家来。想来必是这个孩子走了罢。” 黛玉便道,“确实瞒不过太太。” 林夫人勉强坐起来,黛玉忙取了引枕来给她靠着。林夫人待坐正了,方道,“我虽不是宁府出来的,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亲戚间寻常往来可以不必十分亲近,只是这种死生大事却是轻忽不得的。若在这种事情上失了礼数,就是和人家结仇了。” 黛玉知道母亲这是在教导她,便回道,“我知道了,我方才已打发了人去荣府,因想着宁府那边主家新丧,又不是吊丧的正日子。咱们不好贸然前去,可到底又是亲戚,也不好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就想着,不如派人去荣府那里问一问,一来是看看外组家那边是什么章程,咱们也好备下奠仪;二来也是担心外祖母,毕竟年纪大了,听说又素来疼爱这个曾孙媳妇。” 林夫人听罢沉吟了一会道,“你做的,这倒也没甚差错。”又道,“你打发了那一个去?” 黛玉便道,“我身边的丫鬟都没大经过事,恐她们办砸了,就让您身边的魏紫带了几个仆妇去了。” 林夫人道,“这也罢了,魏紫行事也还算老道。”又道,“具体什么章程,怕要等魏紫回来再说了。蓉儿媳妇虽是贾家宗妇,却并无诰命,说出来一个民妇的丧事,办大了越距,办小了家里又难堪了”想想又道,“蓉儿我记着也有快有二十了,瞧着也不像是准备应试的,估摸着还得捐个官职。” 黛玉一听便明白过来,“迟早是得有这个的,倒不如就在此时办了,人虽不在了,好歹丧事能办体面些,也算死后哀荣。” 晋贤见母姊二人这番说话,便接口道,“咱们能想到的,外祖那边必定更周全了。民妇和诰命的丧仪规制照例区别甚大,也不知那里要如何料理。虽是晚辈,可也是外祖家的亲戚,咱们家也总不好什么都不问。” 黛玉几乎带着惊奇的看了自家弟弟一眼,“贤儿说的很是,不过什么时候我们家贤哥儿于这些上也通了。”晋贤可谓是她亲眼看着大的,她心里对这弟弟是看的如眼珠子一样的。旁人看着她与晋贤差不多大,然而她心里却一直把自己作个如母的长姐,倒把弟弟一直当作幼童来照料,如今见着弟弟在这人□□故上有些划算,竟像是个大人模样,难免有些不适应。 林夫人便点头道,“贤儿如今倒也知事了。” 晋贤脸上便红了红,“不过是随便一说罢了,母亲姐姐可别笑话我了。” 林夫人虽是听见这丧报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然而别人家的媳妇在自家儿子面前又算得上什么,便微笑起来道,“这有什么,也是懂事的年纪了。”又对黛玉道,“你爹虽然不当你们面说,却和我说了,上回宁王见了贤哥儿还赞了几句,说他年纪虽小,却懂事的很。虽是人家的客气话,可好歹也算是入了王爷的眼。我如今也这把年纪,也没什好求的,只盼你们姐弟两个都有个好前程罢了。” 这话说的直白,晋贤便悄悄拉拉黛玉的袖子,比出一个“姐夫”的嘴型,只把黛玉羞恼的瞪了他一眼。 对于林府诸人而言,去的不过是个隔着几代的亲戚晚辈,又没多少相处,又非骨肉至亲,也只林夫人心里伤感了一会倒也放开了。黛玉心里本存着事,虽然也为秦氏痛惜,却也很快恢复了心境,死生大事,本就非人力所能涉及。自己重活一世不说,父母也健在,还能指望些什么呢。 然而荣宁街上的两座府邸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外人说起来,宁府不过是没了个大奶奶,哪里晓得这位蓉大奶奶在贾府中是极被看重的。如今的宁府,上上下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且不说秦氏的两个丫鬟,一个瑞珠触柱而亡殉了主,一个因秦氏无子女,甘愿为秦氏义女,为其摔丧驾灵。便是当家主母尤氏也因悲痛过度引发了旧疾,而宁府之主,三品威烈将军贾珍,也因为儿媳没了,镇日里悲痛欲绝,如丧考妣。 诸人便安慰道,“人已经去了,到底商量如何料理身后事才是要紧。”贾珍含泪道,“我这儿媳,合家谁不晓得,比我那不肖子还好上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只剩我们这老的,和这不中用的,可见长房日后无人了。”又泣道,“如今我只求她的身后事能样样齐全,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诸人听他这样说话,心里皆是不大自在,有那藏不住心思的便去看贾蓉这亡者的正经丈夫,却见他面色淡淡,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宁府里贾珍当家,一意专行,又因其父久在道观炼丹修道,如何肯为一个孙媳的葬礼前功尽弃,也诸事不理,单凭贾珍混闹。 贾珍并无其他可惧之人,见他父亲不问,便也愈加肆意起来,花了银钱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择日,议定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又请了许多僧道超度解冤洗业醮。这些都且不论,因秦氏年少而亡,家里自然未曾准备她的寿材,贾珍又急急的亲自给她看板子,几副杉木皆不满意。亏得他有个做皇商的亲戚,便道,“我们木店里倒有副好板子,听说叫什么樯木。说是万年不腐的,是当年先父带来,原是老义忠亲王千岁要的。只是后来这老千岁坏了事,这板子也就一直封在店里,多少年了也没人敢要。你若想要,只管抬来使。”便半卖半送的把这板子给了贾珍。贾政虽觉不妥,然而到底是隔房的侄儿,劝了两句,见他不肯听,便也随他去了。 寿材的事了了,贾珍一时又想到儿媳身上并无诰命,旁人看来未免失了面子,正巧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前来上祭。贾珍便乘机和他说了为儿子捐个前程等话。戴权如何不晓得贾珍之意,便笑道,“是想丧礼上好看些罢”。贾珍便赔笑道,“究竟老内相所见不差。” 戴权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了,我也不瞒你,如今不必往日,太上皇渐渐不大理事,咱们这些老人说起话来,也不那么中用了。”贾珍便道,“老内相这话说的,太上皇最信任的便是老内相。旁的不说,便是宫里的那些个贵人在老内相面前也要退让几分呢。” 戴权面上带了几分笑道,“这话可说不得。”又敛了笑道,“却不凑巧,本来有个美差,是龙禁尉缺了两员,说来也体面,倒是很合适咱们家孩子。偏生如今宁王管着那里,咱们到不好插手了。” 贾珍便发愁道,“这可怎么是好。” 戴权便笑道,“我与你出个主意,索性也不要打那龙禁尉的主意了。你家姑老爷如今不是做了户部尚书么,如何不去求求那位,正经到部里去寻个差事。” 贾珍有些意动,然而想想到底还是求了眼前这位老内相,苦笑道,“旁人不知,您还不清楚,林姑爷虽也是勋贵出身,却是以科举入仕,和咱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再说又不是嫡亲的姑爷,我们求过去,应不应的都罢了,最怕是给个七八品的小官敷衍,做又不是,不做又不是。” 戴权便哈哈大笑道,“你这话说的到在理,也罢,我便给你想想办法罢。”又道,“且去写个履历来,我好给你们谋划一番。” 贾珍听了大喜,忙令那懂文书的清客写了贾蓉的履历与他,又许了一千来两银子尽皆送到戴权的私宅里,到底给贾蓉谋了个五品的同知来,虽是个虚职,到底说来还算体面。又忙忙的把秦氏灵前一应供用皆换了五品职例。 贾珍这做公公的一意要大办秦氏的身后事,虽外事尽齐全了,只是内里各诰命往来,却因尤氏病了,暂理不得事,旁的又不过是妾侍奴仆之流,只恐亏了礼数叫人笑话。想到此处,贾珍又想起素日秦氏的好处,又大哭了一回。 好容易在旁人的劝慰之下把泪止住了,想到荣宁二府出自一脉,向来同声连气,若能请的两位婶娘出面帮忙主持,倒也不算没脸。然而这两位婶娘,二太太倒是个有本事的,只是据说如今只是一味吃斋念佛,连自己府里的事情都懒怠了,更何况别府。大太太呢,贪财也就罢了,自己也不缺那一点黄白之物,只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是个没甚大用的。贾府里头那一个不知道,不说管家了,便是自己房里一两个略有脸面的丫鬟侍妾都难压制。这样的人,如何能把此事妥帖体面的办好。 思来想去,最终竟是堂弟贾宝玉给他荐了一个极合适的人选,却是宝玉的嫂子,荣府的琏二奶奶王熙凤。贾珍听了大喜,先去托了贾琏。贾琏因道,,“只恐她年轻不知事,若是料理不清可教怎么好,倒是再烦别人罢。” 贾珍便道,“弟媳从小儿起便是个杀伐决断自有一套的人物,如何会料理不清,便是有一点儿错,旁人看着也是错不了的。你便不看着哥哥嫂子的面子,只看在死了的面子上应了罢。” 贾琏心里本不大愿意自己妻子出这风头,然而贾珍说的实在可怜,又兼他如今身体也有些症候,出入皆拄拐而行,倒也不好很驳,便道,“大哥哥这么说,我如何有不应之理。只是如今二太太不大理事,我们府里怕也离不得她。再者,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自己做主,若要她来,只怕还是要两位太太答应才是。” 贾珍忙道,“这是正理。”说着便去了荣府,正巧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正和族内诸女眷一起坐着闲聊。听他来了,旁人避之不及,唯独王熙凤似有所悟,款款站起来。邢,王两位夫人见贾珍拄着拐进来,脸色也不大好看,便令人挪了椅子来给他坐,还道,“你身上不好,正当歇歇才是,如何又过来了。” 贾珍便将前情说了,邢夫人见事不关己,又不欲得罪贾珍,便轻轻巧巧往王夫人身上一推道,“如今他们俩口子只在你二婶子家里过活,你二婶子应了便是。” 王夫人本担心王熙凤经过这样的大事,怕她办的不妥反误了名声,然而见贾珍苦苦哀求,又听他说贾琏也是应了,便私下悄悄问王熙凤道,“你可能做这个?” 王熙凤素来是个好弄权,擅理事的,在荣府多年府内大大小小的事都无有不妥,偏生只愁没得一件大事好叫她一展大才,如今贾珍求到她身上如何会不肯应。王熙凤见姑妈这样问了,便道,“也没甚不能的,纵我有些不晓得的,回来问太太就是了。再者珍大哥哥说的这样恳切,咱们也不大好推拒了。” 王夫人本就无肯无不肯,见她这样说,便也应了。贾珍便拿了宁府对牌与凤姐道,“只求大妹妹多尽些心了,等事了了,我必重谢你。” 凤姐因道,“一家子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我也不是光看大哥哥你的面子,只我和秦氏好了一场,也不想辜负了她。”说着便拿起帕子抹泪。 贾珍听她这样说了,忆起秦氏来,也不由老泪纵横。好容易把泪止住了,又说了一番闲话,方告了辞。 第三十五回(中) 黛玉听说这宁府的丧事因着贾珍之妻尤氏病了,便由凤姐主持,不由暗暗摇头,这凤姐还是这样爱争权夺先的性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若她不是这样的性子,倒也不像那凤辣子了。 因着林夫人小恙,黛玉问了长辈后,便亲自打点了些奠仪,令那素来办事稳妥的婆子去了宁府。 这去宁府的婆子方走出不久,这荣府便遣了人来,来的却不是旁人,正是那荣府众人的眼珠子,贾宝玉贾二爷。 原来贾老夫人得了女儿病了的消息,虽已听说只是微恙,然而到底一片慈母心意,便要遣人到林府去探问。本来这事儿,身边的丫环婆子都是做惯的,倒也轮不着贾宝玉这老太太的命根子劳动。偏生此人因着侄儿媳妇没了,心中郁郁,并没有去学里,这日正在老太太房里,听着老太太要遣人,忙道,“姑妈病中,若叫那些婆子去,岂不是惊扰了姑妈。孙儿也许久没见着姑妈和表妹表弟了,不如就让孙儿略尽尽孝,代为前往吧。” 贾老夫人眯着眼睛笑骂道,“可是胡扯了,你姑妈是林家的当家夫人,又不是闺阁里的姑娘家,还会被婆子给惊了,再者我哪里会派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婆子去。不过你既有这孝心,倒也是好事,去吧。” 虽说贾老夫人这样说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叫身边的丫鬟鸳鸯带着小丫鬟,婆子一同去。又叮嘱鸳鸯道,“瞧着姑太太身子怎么样,回来告诉我,若她那里有什么缺的,或是有什么要用的药一时找不着的,只管回来找我要,我这里尽有的。”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也是多虑了,按林姑娘说的,姑太太只是微恙罢了。想来不是什么大事,用的药只怕也是寻常。姑太太也是夫人,又是林府的当家太太,表姑娘表少爷都在身边伺候,哪里还会有疏忽的地方。” 贾老太太便道,“话虽这样说,可你哪知道做母亲的心呢。那两个孩子生的晚,虽说都是好的,年纪也太小,一团孩子气,懂得什么。只怕会有一时不到之处,哪怕没有,便是白去问问,晓得她没什么大碍也是好的。” 鸳鸯便笑道,“这便是老太太的慈母心了,我瞧着,老太太对林姑太太比府里的老爷还好些呢。” 贾老太太便笑道,“你这小丫头看的倒是清楚,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这二子一女中,她年纪最幼,自然也是最疼的一个。只是嫁出去了,到底不比的当初在我身边啊。”说罢叹了口气,倒也没再说下去,便打发鸳鸯服侍着宝玉去了林府。 可巧这日林如海和林晋贤都不在府中,林夫人又在房里养病。黛玉方把去宁府送丧仪的人打发走,回了母亲房里照看,便听说贾府的二爷奉了贾老太太之命来探望姑妈。林夫人与黛玉万想不到会是那贾府的宝贝儿,只当是贾琏,倒也未曾在意。 虽说是外客,却又是林夫人亲侄儿,便叫人直接请进林夫人房里。不过一小会儿便听到,外头丫鬟道,“贾二爷来了。” 黛玉便站起来,见丫鬟打起内室的帘子,进来的却是宝玉,心里略有些吃惊,面上却不露,道,“原来是宝二哥哥,快请进来。” 林夫人见是宝玉,虽不大喜欢,却也笑道,“好孩子,这样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 宝玉虽内里有些呆性,然而到底是大家哥儿,面上礼数向来不差,忙道,“老太太听说姑妈身体不适,忧心的狠,所以遣我来探望。” 林夫人便道,“我不过是略着了凉,年纪又大了,方借着病休养一会。哪晓得你妹妹没成算,碰着东府出事,竟惊动了老太太。”说着便指着房里的熏笼道,“这天气寒的很,你坐那里暖暖身子。” 又见他身后的丫鬟眼熟,便道,“这丫头我瞧着是老太太身边的吧。” 鸳鸯便上来行礼,宝玉在旁边道,“姑妈记性真好,这正是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姐姐。” 林夫人到还记得贾老太太对这丫鬟颇为倚重,便笑道,“原来是你,我倒想起来了。”便又与她赐了坐。 鸳鸯便赶忙谢了赏,方在脚踏上坐了。因知道这位林姑太太夫家是书香门第,只恐规矩严苛,倒并不敢如往日在贾府那般伶俐了。 宝玉原是个见着姐姐妹妹便昏头的,偏生这林妹妹虽是他正经表妹,却并不熟悉,又有长辈在旁边,倒也不敢放肆,便只道,“许多日子不见妹妹了,我和姐妹们都惦记着妹妹,不知妹妹一向可好,初回京城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黛玉便道,“多谢宝二哥哥和姐妹们惦念了,我只初来时略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再没不适之处了。” 宝玉还欲说话,却听林夫人道,“老太太可还好?东府的事情没惊着她老人家吧。” 宝玉便回道,“蓉儿媳妇没了,老太太也是伤心的紧,不过她老人家身子骨一向还算康健,倒并不妨事。” 林夫人叹了口气道,“老太太无碍我也就放心了。蓉儿媳妇,唉,也是这孩子命薄了些,如今她的身后事又是个什么章程?” 宝玉便答道,“外头的事情,老太太不叫说给我听。只知道因着珍大嫂子身子不好,东府便托了琏二嫂子主持。” 林夫人便道,“这也是了,你年纪小,不说与你也是对的。”又道,“琏儿媳妇也是好的,只是她既去了东府,府里如今又是谁管着呢?是你母亲,还是你伯母?” 宝玉便道,“府里头大太太寻常不大管事,我母亲如今年纪也大了,因此还是二嫂子两头兼顾着。” 林夫人听得他这样说,倒也没再多问,不过又将那家中人等拿来寒暄了几句罢了。因着及至午时,林夫人便道,“今儿迟了,越性就在我府里吃了饭再回去。” 宝玉哪会不肯,便笑道,“那就叨唠姑妈了。”说着又偷眼去看那已在林夫人床边绣墩坐着的黛玉,许是母病的缘故,没有什么打扮的心思,只绾着一个家常的倭坠髻,除了支玉簪外并无其他钗环,身上衣衫也不过是件家常的柳黄色斜襟长袄。 此时黛玉听母亲留客,便忙站起来道,“母亲这几日病着,沾不得荤腥,我瞧着这个点了,贤哥儿也该回来了,我打发人去叫他招待表哥。” 林夫人便笑道,“你这丫头,就会在这上头用心。” 宝玉听他们母女两个要打发表弟招待自己,心知黛玉必不会相伴,难免有些不痛快。然而他们说的也是正理,到底姑妈还病着,林妹妹哪来的心思招待自己。 只是宝玉也不知是怎的,对这不过才见第二次的表妹总有些念念不忘之感,仿佛前世传下的缘分,总觉得自己当和她是极为亲近的。甚至,比宝姐姐和其他的姐妹还要亲近,熟悉的多。 只是他虽有些呆性,却也不痴傻,林姑母虽说是自己的亲姑母,然而却好像并不大喜欢自己。也并非是林姑母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只是比之薛姨妈,总觉得林姑母似乎有些淡淡的。 老太太原提过要接林妹妹到府里住上几日,和姐妹们一同玩耍,却被林姑妈婉拒了,总说林妹妹还不大适应京中水土,要休养些日子。可自己瞧着,林妹妹的确有些弱不胜衣之态,脸色却不像久病之人。 可为何林姑妈不愿林妹妹到府里去呢,林妹妹只有一个嫡亲的兄弟,瞧着还是个只知读书的呆子。又没其他兄弟姐妹,日日在家里闲坐岂不寂寞的很。 鸳鸯见宝玉似乎又起了呆性,她也是知道贾老太太的念想的,只恐他说出什么不经之言,叫林姑太太不满。便插科打诨道,“奴婢临来前,老太太还有吩咐,让奴婢瞧着姑太太这里可有什么缺的,回去好禀报老太太送来。可我来了这半天,瞧着府里这样的规整,林姑娘又这样孝敬,竟说不出有什么缺憾来呢”。 林夫人本对鸳鸯就颇有好感,听她这样说,心里更是喜欢,笑道,“好伶俐的丫头,怪道在老太太面前服侍呢,老太太可还吩咐了你什么。” 鸳鸯见宝玉还是呆呆愣愣的,暗地里不免叹了口气,嘴上答着话,心里却思量开来。自家这位宝二爷什么都好,偏生一看到长得略好些的姑娘便会起那呆性子,如今不知又犯了什么痴病,呆呆愣愣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往日本以为府上的几位姑娘容貌便是难得了,可谁知来了个宝姑娘便比府里的姑娘们更胜一筹。可比这位姑娘,宝姑娘似乎又缺了几分风骨,少了些雅致。若真论起来,大约也只有东府方去了的蓉大奶奶那样的绝色方能和这位比肩了。也难怪宝玉这样的见了要发呆病了。这样的容色,若论家世,比之史大姑娘那样的侯府闺秀也不差什么,若论实际的好处,怕比史大姑娘还要强些,比宝姑娘更是要胜出许多,若论亲近,正经的姑表兄妹,和宝姑娘差不多,却又比史大姑娘亲近多了。 这么瞧着,若是老太太的心思真成了,倒也是一对佳偶。只是如今瞧着,这会子倒还像是老太太那边剃头担子一边热,姑太太对这亲侄儿到还没那薛姨太太对外甥亲近呢,更不要说林姑娘对宝玉似乎也是态度平平。 若是老太太猜的不错,只怕这位林姑太太对林姑娘的亲事还真是另有打算。也是,远的不说,当日大姑娘也是送进宫里博前程么,宝姑娘当日进京,不也是为着参选来的。若是林姑老爷和姑太太有心,说不得也会叫林姑娘去赌个前程,若是如此,老太太的谋划可就真的要打了水漂了。 一时众人说了会话,晋贤也回来了,因知道家中来了客,换了身衣裳便匆匆见了母亲。见来者是宝玉,又见黛玉也在房里,因知黛玉素来喜静,母亲又在养病,便忙把人引了出去。宝玉虽不大甘心,却也只好客随主便,还道,“待姑妈病好再来叨扰姑妈。”又对黛玉道,“妹妹得了闲还请到家里玩,家中姐妹都惦记着。” 林夫人好容易把这侄儿打发走,却留了鸳鸯说话,也不过是问些娘家境况。又令丫鬟拿了统共六枝珠花来,笑道,“正好我这里前些日子得了些好珠子,叫人穿了珠花来,你且拿回去,府里的姑娘奶奶一人一枝。也不是什么正经贵重玩意,叫孩子们带着顽吧。” 鸳鸯因借着丫鬟的手看了看,却是吃了一惊,她因掌着贾老太太的家私,这么些年来,倒也练出了几分眼光,见那珠子虽都不算大,却难得的颗颗浑圆,一般大小,花样也并不相同,十分精致,竟是难得的珍品。鸳鸯便道,“这样好看的珠花,便是姑娘奶奶们见了,只怕也要爱的不行呢。” 林夫人笑道,“这值什么,我听说薛太太的女儿也住在府里,虽不是府里人,可若嫂子姐妹们都有,独她没有,怕她多心,你可别忘了她。” 鸳鸯抿嘴一笑,道,“姑太太吩咐的事情,奴婢哪敢疏忽。” 黛玉便在旁边笑道,“母亲既托了外祖母身边的姐姐帮忙,还不得掏些跑腿钱出来。我瞧着母亲前几日给丫鬟们置办的银钗就很好,不妨舍出一对给鸳鸯姐姐罢。” 鸳鸯忙推辞道,“姑娘可别说这话,给主子们办差本就是奴婢的本分。若还要讨赏,岂不是羞煞奴婢了。” 林夫人便笑道,“瞧瞧,我一人花的还不够,我这女儿生怕我这里东西多了,还要给我舍出去些。”说着便叫丫鬟道,“去,让魏紫到库里拿对银钗来。” 鸳鸯诚惶诚恐道,“这怎么当得起。” 黛玉便笑道,“有什么当不起的,鸳鸯姐姐服侍着老太太,就是替我们做晚辈的尽孝,别说是一对银钗,便是金的也是当的起的。只是如今东府在办丧事,虽是隔房的主子,到底有颜色的首饰怕还是有些不敬的。” 鸳鸯听了这话,心里略有些不自在。荣府素来对下人宽和的很,她又是老太太身边得意丫鬟,平素得的赏赐向来不少,便是金饰也并不很稀罕。林夫人的一对银钗,其实在她眼里倒并不算什么。倒是黛玉后来的话让她有些警醒,虽知道旁人看不出来,仍旧觉得掩在袖子里的金镯子沉甸甸的有些碍手起来。说来也是,虽则府里的姑娘奶奶们因着辈分高,除了要去东府里应应景外,日常仍是一样打扮,自己也并不在意。可那是主子,自己可不是。要说老太太乐意看丫鬟们打扮,自己戴个金镯子也不算逾礼,可总归显得轻狂了。 鸳鸯心里转了一圈,到底脸上没露出分毫,谢了赏。林夫人又赐了饭,方打发他们主仆回府。 因着宝玉来了这一趟和黛玉竟没说几句话,心里难免有些不足,之后更是和那志不同道不合的表弟一块儿用宴,两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宝玉心里难免后悔起来。早知道还不如去姨妈那里,不管薛大哥哥如何,好歹宝姐姐总是能陪自己说几句话的。晋贤也对这似乎对自家姐姐有些不轨之心的表哥没甚好印象,表兄弟二人不过你应付我,我应付你,草草用了饭,宝玉便告了辞。偏生告辞时,也只见到了自家姑妈,竟是连黛玉的影子也没碰着。宝玉在林府时尚能摆出一副笑脸来,出了林府,脸上便难免露出几分不痛快。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只见过两面的林妹妹。倒不是说这林妹妹给他什么冷脸瞧,可就是给他一种,必要对他敬而远之的感觉,就像,就像是两人划了一道鸿沟,林妹妹在鸿沟另一边,怎么都不许他跨过去。 第三十五回(下) 却说那宝玉自回了荣府,正巧那去了的秦氏之弟秦钟寻他,因他不在,便只好先走了。宝玉听了便要去宁府寻他,偏他房里的丫鬟袭人追上来道,“之前去姑太太家呆了半日,如今这个点了还要出门,便是老太太不说,老爷今儿可在家呢,若是他问起来,你又不在,可怎么好。” 宝玉平生最怕他老子,听了这话那还敢出门,正巧另一丫鬟晴雯方领了衣料来,道,“你又吓他,早前去姑太太家是老太太准的,秦大爷又是和他一块儿读书的,况且去一趟东府能废多少时候,便是老爷知道了,又有什么碍的。再不用说这几日府里为着蓉大奶奶的事儿忙的人仰马翻的,老爷哪来的心思管他。” 袭人便笑道,“冬日里日头落得早,他往东府里去一趟,一来一回可不得黄昏了。罢罢,你给他撑腰我还有什么好说,我总归是辩不赢你的。” 因宝玉素来对这些丫鬟颇为纵容,平素也言笑不忌,此时便笑道,“我今儿不出去就是了,晴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晴雯便没好气的衣料往坑上一扔,道,“还能是什么,预备给你做衣服的料子,也不知你是哪来的癖性,人家好好的针线上人做得衣裳偏嫌不好,偏叫我们这些小丫头子做,也不怕做不好穿出去丢了你的人。” 袭人便笑道,“我说怎么今儿炮仗脾气又出来了,合着是又有新差事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谁叫咱们房里独你针线最好呢,我倒是想替你做了,偏生我做出来的东西咱们宝二爷瞧不上呢。” 宝玉忙道,“好姐姐,你这话可冤死我了。” 话还没说完,便听窗外有人笑道,“这是怎么了,谁又冤枉你了。”只见一人转进内室,不是宝钗又是哪一个。 房里三人见是宝钗,也是习以为常,晴雯最喜争那口舌之利,忙道,“还能是哪一个,这两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做活的人反倒活该了。” 袭人也不理她,笑道,“我去给宝姑娘倒茶。”倒是宝玉听她这样说,像是动了气,又忙不迭的去哄,宝钗也是惯常来的,倒不以为忤,见坑上放着新衣料,便笑道,“好丫头,你又气什么呢,你手艺好,满府人都知道。老太太不就是喜欢你那巧手才把你给宝兄弟的,回头把衣裳做好了,宝玉穿出去也是你的脸面,老太太瞧着也高兴。” 一时袭人倒了茶来,笑道,“宝姑娘不晓得,她就是这个性子,别看她这时候唠叨两句,做活的时候到比谁都耐心,不说我们房里,便是整府里,她的手艺也是排的上号的,就是这爆炭似得脾气不好。” 晴雯便冷笑道,“我也就一双手使得,比不得花大姑娘做事又能干,行动又随和,竟是人人都夸的,偏只李奶奶不喜欢。”说着便抱了衣料出门到自己房里做活去了。 宝玉见晴雯跑出去了,本想去追,奈何宝钗还在房里。想着宝钗方病愈,自己也有日子没见到了,便使个眼色给袭人,叫她去劝劝晴雯,自己则在房里陪宝钗。 袭人会意,便笑道,“我去看看那小蹄子。”说着便也出了门。 宝钗因道,“你房里这些丫鬟也该管管了,如今年纪小你宠着倒还罢了,日后还是这个脾气可怎么好呢。” 宝玉便笑到,“无妨的,她虽嘴利些,可心是好的,也从没耽误过什么事。” 宝钗素来说话点到为止,听他这样说便也罢了。 一时宝玉道,“前几日看姐姐还在修养,如今可大好了?” 宝钗便笑道,“本来就是老毛病,也是习惯了,服了药也就罢了,是妈妈不叫我出来,怕我着了风。” 宝玉便笑道,“姨妈也是疼姐姐。”又道,“姐姐今儿怎么想着来我这儿?” 宝钗便道,“之前鸳鸯姐姐送了只珠花给我,说是林姑妈给的,我想着虽不能当面去谢林姑妈,也该去老太太哪里谢一谢。” 宝玉见她头上果然簪着一朵珠花,忙道,“是姑妈给的?怎么我却没有。”又缠着让宝钗摘下来给他看。 宝钗耐不住他闹,只得摘了珠花递与他,笑道,“我们女儿家的首饰,你要来作甚。” 宝玉却不答,单笑道,“这个好看,回头叫咱们家的人也拿珠子做几枝来,回头下了雪,带着这个出去,就跟缀着雪花儿似得。” 宝钗便笑道,“就你这一句话,倒要多少人忙死了。你只看这花好看,哪里晓得这珠子是正经的合浦珠,单单这一只珠花,便不知要耗费多少银子。这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这花样也新奇,全无匠气,也不知林姑妈是哪里得的,瞧着到不像是京中的款儿。”说着便对着宝玉房里的水银镜子复又将那珠花复簪在头上。 宝玉便笑道,“林姑妈在南方多少年了,大约是从南边带来。” 宝钗道,“说到南边,我也多少年没回去了,自来了京城,有时候想起家里,也是想念的紧,也不知何时还能回去。” 宝玉忙道,“姐姐还回去作甚,只把这里当家便是,若是不嫌弃,便在这里长长久久的住一辈子也是好的。” 宝钗脸上飞红起来,道,“可又胡说,我在这里不过是借住,便是不回南方,我家在京城也有宅子,总归是要归家的,哪好在这里久住呢。” 宝玉听得这话,竟急了起来,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在这里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 宝钗见他急了,又怕惊动了外头的丫鬟,便忙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何时说要走了,不过是白提上一句罢了。你若不想听,我便不说了。” 宝玉忙不迭道,“姐姐说好了别走。” 宝钗只好笑道,“我走不走,那得要看妈妈和哥哥的话了。” 宝玉笑道,“这个简单,薛大哥哥还要在我家读书呢,姨妈在这里也有我母亲陪着说话,岂不比别处快活的多。” 宝钗见安抚了宝玉,也是松了口气,笑道,“听说你今儿也去了林府,林姑妈病可好些了。” 宝玉道,“瞧着是没什么,不过是有些体虚罢了。” 宝钗便笑道,“冬日里头,上了年纪的人稍不注意便会有个头疼脑热的,是该好生保养。”一时又笑道,“说来好些日子没见着云儿了,也怪想她的,不晓得她在家作甚,也不来看看咱们。” 宝玉回道,“本来也和老太太说要接她来玩,只如今那边府里办着事,凤姐姐又不在,府里忙忙乱乱的,倒不好接她来玩了。老太太说了,回头等那边事了再接她来。” 宝钗闻言便道,“原是这样,倒是我想的不周了。对了,那会听你说林姑妈家里也有一位妹妹,生的极好。这回,可见着她了?” 宝玉听宝钗这样说,顿时起了兴致,笑道,“自然是见着了,姐姐不知道,我今儿见她,瞧着虽没怎么打扮,却是活脱脱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了。只是她腼腆的很,又有些怯弱,老太太说了多少次让姑妈多带她来玩,偏姑妈总说她身子不适,不然也接她到咱们家住着,姐妹们一块儿顽笑多好。”说着情绪又低落下来,“林姑妈也只生了她和林表弟两个,虽有个兄弟,可我瞧着林表弟不像是个体贴的。林妹妹一个人在家,又没个能一块儿玩耍的姊妹,日子该多寂寞无聊啊。” 宝钗便笑道,“你也很不用这样,横竖人家在京城里住着,等她身子好些,你禀了老太太,常接她来玩,有我们这些姐妹们伴着,自然也就不寂寞了。” 宝玉听她这样说,方笑道,“姐姐说的很是。” 房里表姐弟正说着话,便听外头丫鬟们笑道,“三姑娘来了。”随即又是探春的声音笑言,“二哥哥可回来了。” 宝玉忙加高了声音道,“我早回了,三妹妹进来吧。” 探春扶着侍书的手进了门,见宝玉和宝钗两个人在坑上坐着,略微一愣,便笑道,“还是这屋里里头暖和。” 宝钗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你从老太太哪里来?” 探春道,“正是呢,方才林姑妈让鸳鸯给我们姐妹几个带了珠花来。”说着接了麝月的茶,抿了口,又道,“宝姐姐也得了。” 宝钗还未答话,便听宝玉道,“三妹妹,你也把那珠花给我瞧瞧。” 探春道,“这有甚好瞧的。”却还是摘了与他。 宝玉看了,依旧还给她,道,“怎么偏我不是个女儿家。不然也得一枝了。” 探春听他这样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哥哥这话叫太太听了,又该生气了。” 宝钗便笑道,“罢了,罢了,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他又犯这老毛病了。” 探春听这话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心道,宝姐姐这话说的,倒像我是那爱口舌的了。然而她向来不愿得罪宝钗,心里虽不悦,却仍笑道,“说起来,二哥今日去了林府,林姑姑的并可好些了?” 宝玉依样又说了林夫人的境况。宝钗便笑道,“我们方才正聊着这个呢,听宝兄弟说,林姑妈家也有位妹妹。生的极好,竟是个绝色了。偏生我那日病的不巧,竟没福见着。好妹妹,你那日也在,和我说说,是不是真和宝兄弟说的那样。” 探春闻言下意识的去看了宝玉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似还有些赞叹之意,不由脑袋一疼。又见宝钗脸上带笑,全无不满之意,倒像是真的只是起了好奇之心,心里倒有些佩服起来。这满府的人有谁不知道“金玉之说”,也就是宝玉还懵懵懂懂,老太太又揣着明白当糊涂,前头有湘云,如今又来了位林姑娘,可瞧着这宝姐姐竟是个“任你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若是自己,怕都没这从容淡定的性子。 探春应付家中这些兄弟姊妹都是惯常的,笑道,“林家表姐,我倒也只见过一面,若说长相,确实比我们三姐妹好看。只是绝色之说,我才见过几个人呢,倒是看不出来了。不过要我说,也就是生的略好些罢了。” 宝玉听她这样说,忙道,“若说起来,咱们府里这些姐妹便已是生的极好了,当真论起来,那一个不是仙子一样的人物。可那林妹妹,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她格外好看。而且……”宝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你们可别笑话我,我总觉得好像她十分面熟,就好像,前世就见过她似得。说不得,我们上辈子就认识呢。” 这话一出口,便是宝钗也不由得变了脸色,探春见状忙道,“罢罢,二哥哥,不是我说你,上回姑妈就说了,表兄妹之间长得相似也是寻常,你日日看着自己的脸,我们姐妹的脸,总会有相似之处,觉得林姐姐眼熟也是寻常。” 见宝玉还要争辩,探春又道,“二哥哥,你这信口胡扯的性子也该改改了,你看古往今来,那个被称是绝色的女子不是命运多舛,那个以容颜闻名的女子名声是好的?林家是书香门第,你这么说林姐姐,若是林姑妈听了岂不生气?便是林姐姐知道了,怕也是要羞恼的。” 宝玉听探春这样说,也再没争辩的兴致,只道,“我也就,罢了,统归我总是又错了。” 宝钗见他们兄妹两个争辩起来,又听探春一通似是而非的言论,心里反倒好受些,此时便劝慰道,“原是我的不是,贸然提起这话,倒引的你们两个生气。不过三丫头说的也是,女子首重妇德,妇容反倒还在其次。便是我们家,从小也是教导德言功容,林家是正经诗书传家,林姑老爷又是正经科举探花出身,怕他们家更看重这个了。宝兄弟,你虽无恶意,只怕人家听了不喜,反倒生出误会来,这话你还是不要再说了。” 探春听她轻轻巧巧便把自己摘出来,末了还能教导宝玉几句,心里头竟是五味杂陈。暗道,这样的心思,又有太太鼎力襄助,这金玉良缘怕是不成也难。有她在,湘云那乐乐呵呵全无成算之人,若能得了这宝二奶奶的位置才是奇了。偏生老太太不喜欢,如今瞧着,湘云大约是不成了,可若真叫她得了意,有这么个正经儿媳妇在,只怕自己在太太面前要越发没有立足之地了。 那边宝玉倒是肯听宝钗的话,虽有些兴致恹恹,倒也没再多话。 三人又玩笑了会,说话间便到了掌灯时分,贾老太太那里遣人来叫他们兄妹去用饭。宝钗便忙站起来道,“一时没注意,竟这个点了,我也该走了。” 探春忙道,“姐姐就在这里和我们一块儿用吧,也不耽误事儿。” 宝钗笑道,“若是平日我厚着脸也就留下来了,只今儿姨妈那里吃素斋,说好了和妈妈,姨妈一块儿用饭的,若在这里用了倒不好了。” 宝玉便笑道,“既这样,那我也不留你了。”见袭人和晴雯都不在,外间只坐着麝月,秋纹几个,便指了麝月道,“你送宝姐姐回太太那里,路上注意些,别叫婆子冲撞了。” 宝钗一笑,倒也不推拒宝玉的好意,便扶着麝月款款走了。 宝玉倒是无知无觉,哪里晓得探春心里却思量开了。瞧着样子,只怕老太太更愿意叫林姑妈的女儿嫁过来,太太肯定是不愿的。可若是宝姐姐,太太喜欢,老太太又决计不肯。老太太年纪毕竟大了,只怕熬不过太太,可话又说回来,宝姐姐年纪如今虽还不大,可一年熬一年,女儿家的年华到底有限。而自己呢,不过一个姨娘生的,本就不大和太太贴心,若太太有个一条心的儿媳妇,自己这个三姑娘,怕是要越发不被人看重了。 探春瞧着宝玉一派天真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他倒是真好福气,若自己也是从太太肚子里出来的,那还用的着自己这般谋划。 第三十六回 不说秦氏出殡那日的百般热闹,也不论这期间又引了多少是非出来。单说林夫人修养了好一阵子终究大好了,黛玉便也闲下来,每日无事,便在家里焚香抚琴,吟诗作画,虽是孤单一人,然她本身就是喜静的性子,倒也自得其乐的很。 转瞬又是许多日子过去,这日正是荣府二老爷,林夫人二兄贾政生辰。林如海公事脱不得身,林夫人便少不得携了自家儿女亲往娘家道贺。 贾府里荣宁二府众人齐聚一堂,十分热闹。因薛太太宝钗也在座,和黛玉等却是首次相见,少不得又相互见礼,厮认过方才坐了。 宝钗虽是首次见黛玉,然见她生的纤巧娇弱,言谈举止又不似凡俗,别有一番可爱之处,心里便十分喜欢,拉着黛玉的手笑道,“早听宝兄弟和姐妹们说了,林姑妈家也有位天仙似得妹妹。我原当她们夸大,今儿一见,方知所言不假。” 黛玉前世里原和宝钗最好,便是贾府正经嫡亲的表姊妹都反倒要落下一层,只是因着后来贾府里成就了“金玉良缘”,黛玉心里若说对这好姐姐没有心结那是假话。只是如今她既已对宝玉忘怀,对宝钗自然也没甚好怨忿的,但到底没了前世的亲近。然而此时见宝钗先示好,自己也断没有端着不理人的道理,便笑回道,“姐姐这话真要羞煞我了,我上回来时也听二舅母说过,薛家姐姐行事温柔和顺,端庄大方,是既出色的人物。我在姐姐面前才是要自愧不如呢。” 惜春在旁笑道,“两位姐姐都是世上少见的佳人,又何必相互称赞,且给我们这些普通人留些脸面可好。” 诸人闻言皆被逗笑了,探春便笑道,“四妹妹这话说的很是。” 宝钗又笑问了黛玉年岁,又道,“论起来我却虚长你几岁,不若我托个大,只叫你林妹妹,你便和姐妹们一道唤我宝姐姐便是。” 黛玉便笑道,“宝姐姐既这样说了,妹妹哪有不应之理。” 宝钗见她并不推脱,说话又大方,心里不知为何更喜欢了几分。心道,原来世上竟真有这么一种人,也不用她作什么,单看着她就喜欢,许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了,竟是不想自己和她投了缘。怪道宝玉觉得她面善,这样的妙人儿,竟是自己见了也喜欢。 一时诸人谈笑了一会,探春便笑道,“偏生二哥哥今儿被老爷带到外头去了,不然他也在这里,就更热闹了。” 宝钗道,“今儿是姨父生辰的正日子,宝兄弟为人子,自然是要随侍左右的。” 正巧此时宝玉恰走进来笑道,“姐妹们正说什么?” 诸人便笑道,“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独王夫人见他来了,笑道,“你不在外头服侍你老爷,进来作甚。” 宝玉便笑道,“老爷得了林表弟,喜欢的很,正考问他学业。又见着我心烦,便打发我到老太太这里来。” 王夫人听了心里便有些不好,贾老夫人笑道,“你老子惯是这样,唬完了儿子又去吓外甥。一会让贤哥儿也到我这里来,别把我好外孙也给惊着了。” 林夫人笑道,“老太太放心,在家时我们老爷也是常考问贤儿学业的,一时不好便罚的厉害。我瞧着心疼,贤儿倒已是习惯了。还说呢,若哪日老爷不曾问他读书,不喝他两句,反倒不自在起来了。” 诸人闻言又是一笑,邢夫人难得的言语伶俐,凑趣道,“贤哥儿这般好学,倒是像了姑老爷,日后保不准又是一个少年探花,姑太太好福气啊。” 因是在娘家,又有邢夫人这做嫂子的凑趣,林夫人倒也不自谦,只笑道,“这才到哪里呢,要叫他得探花,不知还要等多少年去。”生生把王夫人心里气的一堵,却又不好发作。一时又忆起去了的贾珠来,心里气苦道,若非我珠儿去了,此时怕不早已蟾宫折桂,岂是那林家小子能比的。 一时又见宝玉在旁,心里又有几分安慰,宝玉如今虽年纪小,静不下心来读书,可天分却比他哥哥还要高些,待他懂事了,娶个好媳妇,自己的福气还在后头。 宝玉自然不知他母亲心里想些什么,只见黛玉和宝钗坐在姐妹堆里,言笑晏晏,一个纤巧婀娜,一个端庄大方,竟是一幅美人图,不由有些痴了。 一会儿凤姐便进来笑道,“老太太,外头席面已备好了,戏也得了,咱们便出去吧。” 贾老夫人便笑道,“既这样,咱们也不在里头空坐着,出去看戏去。”说着便起来,又让黛玉近前笑道,“你和外祖母一块儿去。”黛玉闻言便上前亲搀了老太太往外走,宝玉见了忙赶上前再另一边扶了老太太出门,林夫人,薛太太,并邢王二夫人反倒落在后头,之后方是贾家三春并薛宝钗。 一会至席间,贾老夫人又叫晋贤过来伴着,只说,“到外祖母这里来清清静静的看戏,不去和他们混闹。”诸人看了会子戏,也不知怎的外头竟嘈杂起来,贾老夫人便忙遣人去问。原来外头有个门吏来报,竟是“六宫都太监夏老爷降旨来了。”贾老太太闻言唬了一跳,忙叫止了戏文,又撤去酒席,大开中门,在正厅摆了香案跪接。 果不其然,那六宫都太监,名唤夏守忠不久便骑马而至,却也不曾负诏捧敕,前后却有许多内监相随,走至厅上,南面而立,便正色朗声道,“特旨,立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罢,竟连茶也不用,抬脚走了。只唬的诸人心内惶惶,不知是何兆头。 贾政等虽忧心忡忡,却也不敢丝毫延误,便立时更衣入朝。家中人等也不知究竟为何,皆是心神不定,便是林夫人,也忙遣人去找林如海,盼着或能从自家老爷那得些消息。偏生事有凑巧,太上皇不知怎地想起了林如海这老臣,便召他入宫说话,林夫人自然寻不得他。 贾府诸女眷皆在一处,贾老夫人心里实在担心得很,林夫人便坐在她身边细细宽慰,王夫人更是脸带惊惶之色,薛姨太太便也握着她的手温声开解。更不用说这些小辈们,从未经过事儿,见着长辈们都六神无主,自己自然也是只有更怕的。独黛玉心中暗自思量,若论着时日,此番让二舅舅进宫陛见当是为着大姐姐晋封了。只是毕竟那会子自己不在京城,究竟是不是今日,又或期间可有什么出入,自己也不能断言,只能干看着着急。 统共也有一二个时辰过去,贾老夫人坐着心急,便扶着丫鬟在堂前廊下伫立,一旁林夫人也只好陪侍母亲左右,其余女眷等皆在厅里等消息。外头如贾赦,贾珍,贾琏等不住令人飞马来往传信,却也不得什么信息。直到跟随贾政服侍的赖大回来了,方道,“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领太太等入朝谢恩。”贾老夫人闻言,忙叫管家赖大进来细问端底。 赖大忙据实禀了,原来果真是贾家的大姑娘晋封为凤藻宫尚书,更加封为贤德妃。诸人闻言,无有不欢喜的。林夫人,薛太太,尤氏,凤姐,三春并宝钗,黛玉,晋贤等又忙与贾老夫人并王夫人道贺。王夫人听闻自己女儿做了贤德妃,先是一惊,随即反映过来便是喜气盈腮,十分得意。 贾老夫人因对自家女儿道,“我领你两位嫂子并你侄儿媳妇进宫谢恩,你今儿就晚些回去,照看着你侄儿侄女。” 林夫人虽不喜自家二嫂,然而元春却是嫡亲的侄女,听到她有个好前程,心里只有高兴的,又听母亲这样说了,一时便忘了形,想也未想便道,“母亲只管放心,家里交给我便是。” 王夫人闻言心里便是一沉,方才的好心情却消了大半,然而林夫人本就是府里的正经姑太太,老夫人让她照看府里一天半天的,倒还真不算唐突。 薛太太见状,便领着自家女儿过来告辞,王夫人苦留她,薛太太不好在今日驳了姐妹的兴,又兼贾老夫人也出言挽留,便只得同女儿留了下来。王夫人方欢喜起来,念着是自家女儿的好日子,又在脸上挂了笑,自去按品大妆,方跟着贾老夫人乘轿出府。 一时贾府诸人听得好消息,无不欣然踊跃,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男丁亦骑了马奉贾老夫人大轿前往。 林夫人见侄儿侄女们皆面带困倦之色,便打发他们自去休息,迎春,惜春皆去了,探春,宝玉等却说不累,只和宝钗,黛玉,晋贤几个伴着聊天。林夫人和薛太太无事,便坐在厅里闲话家常。亏得薛太太虽已是商家妇,到底还曾是官家小姐出身,又和林夫人一样生了一子一女,且也是在南方久居,回京不久。因而倒还能和林夫人相应和,这个说贵府富贵非常,那个赞府上诗书传家,后继有人,却也都不过是虚以委蛇,相互应酬罢了。 反是凤姐见他们两个到能说的起话,又见宝钗和黛玉也聊得亲热,实在深为纳罕。 宝钗因见宝玉单缠着黛玉说话,引得林家表弟不虞,屡屡拿话去堵他。倒叫黛玉有些尴尬,便有意解围,道,“如今府上大喜,宝兄弟可是正经国舅爷了。” 谁知宝玉听了反倒愁苦起来,道,“何喜之有,如今大姐姐做了嫔妃,怕是再也回不得家来。骨肉难以相见团圆,便是见了也难叙天伦,又有什么趣儿。” 晋贤听了这话倒是颇为赞同,心道,往日见他只觉得疯疯癫癫不成体统,不想这上头倒还有些见识,倒不似那等利欲熏心之辈。 宝钗却是知道宝玉素来有一种痴病,虽被他驳了,却也不恼,笑道,“话虽这样讲,可那个女子出嫁不是如此。”也懒得再与他纠缠,只和探春,黛玉聊天。又见晋贤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除了替自家姐姐回护一二句外,也不大说话,又思及他小小年纪已有了功名,将来必定前程远大,想想自己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兄弟,不由心生羡慕。心道,若我也有这般的兄弟,哪里还用背井离乡到这里来。一时再看黛玉,想着她出身官宦世家,父母双全,又有个得力的兄弟护着,真真儿的命好。又见宝玉对她十分殷勤,妹妹长妹妹短,一时怕她冷了,一时怕她无聊,变着法的引她说话,心里不由又泛起了酸来。 然宝钗究竟是自小便教养的十分懂事的大家闺秀,心里虽泛酸,面上却一点不露,还能谈笑自如。她哪里知道,黛玉此时正浑身不自在。 黛玉这辈子既对宝玉没了情意,然若真叫她把宝玉当作兄长,却也未免难为了她。若叫她说,顶好是做个陌路人,互不牵扯才是最好。可到底亲缘摆在那里,哪里攀扯的开。又因心里认定了宝玉宝钗才是一对,此时宝玉当着宝钗的面给她献殷勤,真叫她左右为难。亏得身边还有个兄弟时不时堵一堵,可瞧着探春,凤姐的眼神,直叫她羞愤交加。见着宝钗虽还行动如常,可她哪里会不知道,宝姐姐原是个腹内有大主意的人,轻易不露心思。瞧着二太太和薛姨妈的样子,怕不早已暗暗定了,只老太太不愿,方不露痕迹罢了。便是宝姐姐心里,未必不清楚,宝玉这样,以己度人,不知宝姐姐心里要如何伤心了。思及至此,黛玉心里不由一沉,宝玉宝玉,你前辈子既已负了我,这一世我们合该两不相干,只盼着你万万不要再负了宝姐姐。 贾老夫人等回府时天色已近黄昏,林夫人便要告辞,贾老夫人还要留她用晚饭。林夫人便笑道,“之前未说不会去吃晚饭,怕老爷在家等。” 贾老夫人心情极好,竟也起了心思调笑起自己女儿来了,道,“知道你和女婿好,也罢,我这老婆子也不耽误你了,你就先回去陪夫婿吧。” 饶是林夫人,听自家母亲这样说话也不由面上一红,“母亲这话说的要叫女儿无地自容了。” 贾老夫人便笑道,“这有什么。” 林夫人羞道,“孩子们还在哪,母亲多少给我些脸面。” 贾老夫人笑道,“当初你在我跟前和他们也差不多大,如今你也是孩子们的妈了。这日子过的真快啊。”又自嘲道,“也是我年纪大了,当初我嫁进来的时候也是做孙媳妇,如今我也有了孙媳妇,大孙女也正经做了妃嫔。女儿的女儿也有这般大了,岁月不饶人啊。” 凤姐听她大有感叹之意,忙道,“老太太,这就岁月不饶人了,那过个几十年,我领着我的孙媳妇来服侍您,那您得用什么话来说啊。” 诸人闻言,都笑道,“这话驳的很对。”贾老夫人更是笑道,“猴儿猴儿,你这嘴可要怎么治才好。” 凤姐便忙笑道,“要治我还不简单,只管给我找个温柔腼腆的妯娌来,我见着人家文静,也许自己就不好意思泼辣了呢。” 王夫人便道,“可又胡说了。” 贾老夫人却笑道,“我看凤丫头这话说的很是。”说着,到底又闲话了一会,方才放了林夫人娘仨回家。 第三十七回(上) 虽则元春封妃与贾府诸人而言是件天大的喜事,然而在林府中,除了林夫人欢喜了几日外,旁人倒也没甚异处。便是林夫人自己,也不过是为着自家侄女儿终身究竟有个结果开心罢了。究竟元春做了嫔妃,怎么说也比在宫中做女官待到人老珠黄放出来,要么终身不嫁,要么也只能给人做继室的好。至于自家侄女如今做了嫔妃而地位尊崇这一出,反倒放在了其次,不比的贾府众人大多因着自家姑娘封妃而得意洋洋。 这倒并非是林夫人全然不慕权贵,她原也不是不喜欢功名利禄,身份地位。只是林家如今已脱了勋贵人家的帽子,林如海又是自小便知自己并无爵位可袭,单靠科举入仕,反比那勋贵人家更要顾虑几分声名。历来外戚的名头便不大好听,也难免扯上裙带之类的攀附之语,读书人重名,若有这一层,反倒于家中子弟出仕有碍。更不要说嫔妃虽是皇室中人,究竟不是正头夫妻,说到底,放在外头也不过是个妾侍。历来做妾的,如非是自己有大手段能压过正妻,不然岂有好日子过。更不要说那深宫之中,好不好争的就是天下,单看先头太上皇时的皇后和贵妃之争,就知道里头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了。 因此,林夫人出嫁这几年,受林如海潜移默化的影响,虽也出身勋贵世家,却绝无要女儿去搏那前程的心思。有时也想着,自己女儿一副好相貌,未必就不能做那人上之人,可也不过是想想罢了,她独有这一子一女,疼得和眼珠子一般,如何敢放她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可女儿大了,统归是要出门子的。林夫人既绝了叫她嫁回贾家的心思,便自然不肯叫她和宝玉亲近。想着那日里宝玉当着诸人的面痴缠黛玉,心里头便是火气冲天,自己不要脸面便罢了,何苦搅得人家也不安宁。一年大似一年,竟连男女七岁不同席也不知,当人人都是那商户人家出来的不知规矩不成。偏生老太太在旁边看着,之前又明里暗里不知说了多少次亲上作亲的话,自己若出言反倒露了行迹。也不是没有婉拒过,可老太太素来固执,又到底是自己的亲娘。 林夫人自己也心里清楚,若说看着黛玉本身虽出色,可也没有就真好到了母亲被自己婉拒还一意要求取的地步。这般顽固,不过是为着宝玉不大像是个有能为的,二哥又那个样子,日后分出府去,还需有个得力的岳父护着罢了。 而自己家里,不说老爷如今正当势,便是一日老爷真或去了,到底多年来官场人脉在那里,日后宝玉如要出仕,人家未必不肯照拂一二。况且如今加上贤儿虽小,可说句不自谦的话,未必就比他父亲差了,日后更可帮扶相助。而其余亲戚家,不说旁人,便是宝玉亲舅家,顾着自己家的子弟尚来不及,哪里有余力去照看这外甥,再不用说勋贵人家大多走的都是武官路子,宝玉那个样子哪里是能吃的那苦的。既从文,那还有比这现成的姑爷更好的亲家。单看当日珠儿,取得可不是祭酒家的女孩儿。 若所谋不是自家女儿,林夫人也只觉得自家母亲深谋远虑,可娘家侄儿和自家嫡亲的女儿比起来,那真真是什么也算不得了。想着自家那好二嫂显然是想要让她那娘家外甥女做儿媳,只不过如今倒还抵不过老太太不肯罢了。 林夫人素来不喜她二嫂,如今却不由庆幸她二嫂是个没成算的,不然老太太更要作兴起来。一时又在心中冷笑,一个商户女,说的好听些带了个皇字,可正经做官的人家那个是瞧得起的商家的。也就她还拿人当个宝,巴巴的要迎去做儿媳,也不知为的什么。人说娶媳娶低,嫁女嫁高,这未免取得也太低了。不过想着他们王家从上一辈起便没甚眼见,竟会做出把一个好生生的官家嫡女嫁到商人家里去的事,如今他们家的姑奶奶要取回一个商家女,倒也不足为奇了。只连累的自己娘家,好端端的世家大族,竟要有个出身商户的媳妇。 想当初二太太她妹妹被许给商人家里,虽说那会子薛家人还有些脸面,可这婚事也在京城闺秀圈子里轰动一时。人人都想不明白,若说庶女倒还罢了,一个嫡女,究竟是犯了那一路神仙,竟被嫁到那等人家去。偏二嫂还不觉,竟吹嘘什么薛家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简直是笑话,从古至今“士农工商”的规矩,商人是最末等的。若在前朝,怕是连绸缎都穿不得,也就如今规矩松了些,他们倒也仗着有几个臭钱,自以为了不得起来。 若非宝玉和他娘实在可厌,老太太又怀着这样的心思,林夫人是决计不肯自家侄儿娶个商户出身的女儿做媳妇的。便是不肯拿自家女儿去添那坑,也未必不会从旁襄助一二,或宝玉好些,也乐意为他从中牵线,择个好姑娘做媳妇。然他们母子两个这样,到叫林夫人省事了。不厚道的想想,林夫人倒还乐意叫贾二太太得意,好叫她取了自家亲外甥女,倒省了自己的麻烦。 林府寻常居家过日子,并无甚特别可叙之处,独有那林夫人的陪房,后头做了林如海姨娘的孙氏,不知怎的,添了个心慌气短的症候。林夫人素来待几个姨娘淡淡的,只她还有些年少时的情分。因特特请了好大夫看她,几剂药下去仍不见好,反倒更加重了。林夫人无法,便只得拿了帖子去请太医,单说是自己身上不好,待太医给自己诊过脉后,再请顺带给孙姨娘看看,那名贵药材流水似得用去,只把另外两个姨娘并家下人看的眼热不已。 然就是这般费神,孙姨娘的病也一日重过一日。林夫人虽对她有些心结,然而瞧着她越发不好,念及年少时她服侍自己也是一心一意,如今这样也是叫人心下难过,到把素日那些忌惮去了几分。 谁知这一日里,林夫人听丫头说,孙姨娘人事不知,恐怕是真的到了大限。林夫人闻言虽早有准备,仍旧忍不住落下泪来。到底是从小一块儿大的主仆,那会没有感情,纵然往日为着妻妾之分始终对她有些忌讳,可如今年纪老大,反倒念起旧来。想着她虽做了妾侍,却仍守着素日规矩,只把自己当丫鬟看,后来因着自己不喜欢,不叫他们到自己面前立规矩服侍,她便镇日把自己锁在院子里不出门,生生辜负了大好年华。 一时便携着丫鬟婆子,去了她房里,见她卧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旁边婆子回道,“因之前请的太医到别家出诊去了,只好另请了大夫,却说什么大限到了,医治不得。” 林夫人道,“拿了银钱去另请大夫,只还有气,便还可能救回来。”又令拿参汤灌下去,可孙氏这般哪里吞咽的了,尽数流在了枕头上。 林夫人见状,心里知道必是救不回来,虽知她听不到,也握着她手道,“绕梁,绕梁,你也服侍了我一场,如今你这样,我心里头也难过。若你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只管告诉我,只要我能办成的,必不会推诿,也全了我们主仆一场。” 旁人听了无不泪下,只道,“太太不要伤心,姨奶奶听到您这样,走的也不安心。” 谁知孙氏也不知是否是真有未尽的心愿要叫林夫人晓得,忽而竟挣扎起来。林夫人见状忙唤她名字,孙氏又哪里答得了,口中只胡喊着,姑娘,夫人之类的话。 林夫人听了不由潸然泪下。可人心究竟抵不过命数,孙氏挣扎了有半刻功夫,到底断了气。 林夫人因年纪大了,越发心软念旧。见这少年相伴的丫鬟没了,到底真心难过了一场。想着她虽是妾侍,到底不同旁人,便令人收拾了她素日所爱之物,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她娘家人做念想,一半便放进棺木里头随她下葬。 孙氏虽非正经主子,然到底比旁的姨娘多些脸面,林夫人又是个手中散漫的,从不在钱财上面小气,外加孙氏又无甚用钱的地方,因而多年以来竟攒下不少私房。丫鬟收拾她屋子时,见那金银首饰也有小半匣子,绸缎衣裳,皮袄,裘衣也是有的,更不用说那金银锞子,铜钱等,便是服侍她的丫鬟也不由暗暗咂舌。 这些东西如何处置,家下人到底不敢自专,便回了林夫人。林夫人倒不以为意,“她服侍了我这么些年,攒下些私房也是有的。”因她无所出,林夫人便做主便把这些财物分了些给服侍她的丫鬟,下剩的仍给她娘家人。 孙氏本是贾家的家生子,当日随着林夫人出嫁,然爹妈兄弟仍在贾府。偏因着贾珠之死,王夫人放了些下人出去,其中就有孙氏家人。林夫人便使计又将他们买下来,安置在庄子里,不叫人知道。 这么些年来,孙氏的老子娘早就没了,独他兄弟还在,却因分隔的久,对这妹子早没什情分了,虽晓得自家亲妹子去了,却也没当回事,反倒因凭空得了好大一注钱乐的不行。她嫂子也是个无知妇人,见小姑子做了姨奶奶竟这般有钱,竟羡慕的很。只恨自家也有女儿,生的倒也不差,偏生在庄子里,竟没得进府做姨娘的门路。 因着林夫人待孙氏格外不同,且前头又有个安氏做对比,林府虽素来规矩严明,也难免有几个女人议论起来。只究竟林夫人积威甚重,也不过是那几个胆子大没眼色的人悄悄说些小话罢了,并不敢多传。 因林夫人这日出门去了,黛玉虽在家,然她素来待下宽和,年纪又小,虽料理过几件家务,诸人虽敬她,却不很怕。这些女人中有个在厨房当差的,唤作胡庸家的,因着父母皆是林夫人的陪房家人,男人又做过林如海的小厮,在主子们眼中虽不显,然而在那些下等婆子丫鬟中却还是很有几分脸面。这日恰是他生辰,便在自家饮了几杯酒,方才进府来。厨房管事见她这样,哪敢叫她做正经活,因叫她给守二门的婆子送饭吃。谁晓得那女人送完了饭,路上遇见几个相熟的婆子,便站着聊起天来。 也不知那一个说起来,道是,“说来孙姨奶奶去的也奇怪,平日里看着没病没灾的,如今一病竟没了。” 这胡庸家的便冷笑道,“谁知竟不是报应来了。” 诸人听内中大有文章,便要问个究竟。那胡庸家的因多喝了两碗黄汤,上了头,说话便越发无忌,道,“你们哪里晓得,我女儿在原在他们院子里服侍,因她还算伶俐,常在房里伺候着。听说那孙姨奶奶其实自安姨娘没了后便不大安稳,常常做噩梦说胡话,已是有好长一段时日,他们丫鬟都常听她梦中喊安姨娘,只不敢说出去,旁人都不知道罢了。” 内中一婆子便惊到,“竟是安姨奶奶阴魂不散不成。” 那胡庸家的见诸人都眼巴巴的想听下文,不由更得意起啦,道,“我原也说呢,想着我家大丫虽是个奴才秧子,究竟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有个万一,叫那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可叫我怎么活,因此便细细打听了。谁知我女儿却说,这事孙姨奶奶不叫人知道,若有传出一点半点,直接赶出去。” 诸人便忙道,“孙姨奶奶原是有脸面的人,何不请了人做法,除了那邪秽。” 那胡家的便冷笑道,“你瞧着那过了的安姨娘如何不缠别人偏去缠她,只怕她必是做了亏心的事儿。既做了亏心事儿,如何敢宣扬出来。况且这种事情,究竟不是什么能明言的话,便是老爷太太知道了,也必不肯信的。她大约也是知道,这么些日子硬生生忍着不说,大约是身子熬不住了,方回太太请大夫来开两副安神的药吃。说起来,也是他自己生生耽误了自己。” 一时又道,“更何况说了,她虽是姨娘,却是丫鬟上来的,说句不大合适的话,究竟和咱们一道,也是个奴才秧子的命。便是攀了高台盘也不过是个没福的命,如何敢为自己的事去吵闹主子。 旁人忙笑道,“胡家婶子可又胡说了,人家虽生个一儿半女,究竟也是半个主子,总比咱们有些福气。” 胡家的便道,“什么半个主子,你见着这些姨娘,那一个是有脸的,当日里太太没生姑娘时,老爷还往那姨娘院子里去,后头得了姑娘,哥儿,谁还晓得姨娘是谁。说来还不如咱们,只份例银钱多些罢了。” 便有婆子笑道,“哪里只多些,听人家说,孙姨奶奶遗下的私房有近千两银子哪。偏咱们太太大方,分了些给服侍她的丫鬟,剩余的全给了她娘家人。”因又问胡家的,“你女儿可得了没。” 那胡家的便道,“那好东西我们如何能有,我女儿不过拿了对金耳环,得了两件衣衫罢了。” 诸人因笑道,“婶子也太不该了,得了人家东西还背地里议论人家。” 那胡家的也觉自己理亏,却是不肯失了脸面的,忙涨红了脸道,“谁得了他东西,便是他自己也是太太的奴才,更不要说那些东西了。凭他自己能有那好些私房,统不过是太太瞧着她可怜,念着情分贴补她的。况且把东西赏给咱们也是太太的令,咱们只念太太的恩。” 诸人听她这样说,竟也觉得有些歪理,竟道,“很是。” 一时又有个婆子道,“想想安姨娘去的时候,除了公中的摆设,竟寻不出一点私房来。对着这个,到也是可怜。” 胡家的越发起兴,道,“这两个如何比的,谁不晓得安姨娘是外头官老爷送来的良妾,太太自然忌讳着。那孙姨娘却是伴着太太长大的,太太自然待她不同。”又道,“况且说了,那安姨娘可有个兄弟常常缠着要贴补,哪来多余的银子。孙姨娘又没甚花销,便有,太太也从不在这上小气。” 他们正说的热闹,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喝道,“你们这些奴才都叫猪油蒙了心肝不成,竟敢在这里胡扯主子的事情。” 第三十七回(下) 那些婆子听得这一声断喝,因着心里有病,顿时惊得不行。一回头过去,却见是黛玉身边的大丫鬟锦瑟,一时惊慌失措,忙道,“姑娘饶命。” 锦瑟便冷笑道,“不敢,几位婶子连主子的闲话都敢说,想来是命大的很,如何用的着我饶。” 那胡家的一时惊得酒醒了,听她这般说知道必不能善了,因而赶忙凑上前,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子,道,“好姑娘,好妹子,原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喝了几盏黄汤上了头,方做下这等糊涂事体。求你万万别往上报,若报了,我就是个死。求你只当看在咱们原是一处大的份上饶过我这次,我回去定给你立长生牌位。” 锦瑟原也是识得此人的,然要说和她一块儿长大却是虚的,只是两个的父母原有些打着转的亲戚关系,在这林府里,自然也比旁人要亲近些。然而,这事锦瑟却哪里敢给她兜下来,便冷冷的指了身边伴着的一个小丫头道,“夫人今儿不在,魏紫姑娘却是在的,你只把她请来,就说这里有些不要脸面的媳妇婆子胡诌,说了些不敬的话,让她来处置。” 说罢,那小丫头便去了,魏紫也不理他们求饶哀哭,只添了一句话道,“这里有多少人头数,我可记得清楚,谁敢偷跑了,回头查出来,我说了不算,单看夫人怎么处置。” 这话一说,原本仆妇中有那等机灵的怕她治人,便想着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只道既不被抓着现形,此后便是再追究也有推脱狡辩之词。哪料得锦瑟早防备着这一点,又要叫那林夫人身边管事的丫鬟魏紫来,无不惊慌失措哀嚎起来。 这魏紫原是个丫鬟,然因得林夫人信赖,竟是内院管事中的第一人了,这些仆妇都十分畏惧。 这里面原也是有故事的,魏紫原本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大丫鬟,到了年纪按规矩便是要放出去婚配的,便是和她一同升上大丫鬟的姚黄也早就配了人,虽仍做管事媳妇,只是如今却不如她了。魏紫原本家中也早为她选定了人,也是林府的家生子,二者原就有些情谊,两家父母又求了林夫人恩典,只待魏紫出去便成婚,怎么说也算是桩良缘。偏生那人没福的很,还没等魏紫到年纪,便一病没了。 魏紫家里原要叫她另嫁,偏她不肯,只说,“当日既把我许了他,断没有再把我许给别人的道理。如今他没了,我也索性服侍太太一辈子便是。”旁人只道她忠贞,哪晓得她心里情意。便是林夫人也因这样越发看重她,不许她家人逼她,又将内院人事交给她。而她因年岁渐大,便将那原本做姑娘的温柔羞涩收起,渐渐端庄威严起来。又因她处事严厉公正,合家仆妇,无有不怕她的。 不多时,却见魏紫领着几个婆子满面寒霜的走来,见锦瑟仍在,忙收了怒色,上前道,“劳烦锦瑟妹子了。” 锦瑟便忙笑道,“姐姐这是哪里话,却是我打扰了姐姐。只这几个媳妇实在可恶,叫我听着了许多不敬的话。这原不是我分内事,不敢擅专,只好叫人请了姐姐来。” 魏紫便回道,“妹妹你且先回去服侍姑娘,这里只管交给我便是,一会我再去给姑娘请安。” 锦瑟是姑娘的丫鬟,虽比旁人有些脸面,到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非正巧撞上,也不愿多事,得罪了人去。因而听她这样说却正巧合了心意,忙与她道了别,便领着小丫鬟走了。 不说魏紫如何处置,只说锦瑟回了菁萱斋,见黛玉午睡方起,忙上前服侍,又将所发生的事情都悄悄说与了黛玉。 黛玉果真恼怒了起来,道,“我竟不知我林府里也有这等多嘴妄议之人,连亡者身上都要添几句嘴,这也太过分了。” 锦瑟便道,“正是呢,不说旁的,两位姨娘究竟是半个主子,岂容他们这样口无遮拦。也是太太如今年纪大了宽和的紧,若是往日,这样的人必要打了板子撵出去的。” 黛玉便道,“这些人越发纵得她们没法了。”又道,“那打头的是母亲的陪房,牵扯的人又多。母亲如今年纪大了,越发怜惜老仆,只怕魏紫也会掣肘。”说着又沉思起来,自言自语道:“怪不得那日他们那样说了,我还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家的事。”因她话音极小,便是锦瑟在她身边竟也没听明白。 然而见黛玉隐有不满之意,心里倒也清楚,原本在南边的时候,林夫人儿女尚小,行动谨慎,治家也严厉。然而如今回了京城,许是年纪大了,行事反倒多了几分肆意。便如这死了的姨娘,可不就因着是夫人的配房才有这样风光的后事。然而,主子的不是又哪里能是她们做下人的能多嘴的,更不要说她自己母亲也是林夫人的陪房,正正经经从荣府里出来的奴才。 黛玉见锦瑟低头不语,倒也清楚她心中所念,便道,“你老子娘我也是清楚的,都是老实人,不是那一等轻浮的。” 锦瑟便笑道,“不是我自夸,旁人不知道,我爹娘虽不大机灵,却都是憨厚老实,一心只有主子的。” 黛玉闻言,一时脱口而出道,“我不怕心里没有主子,只怕心里头的主子不在林府呢。” 黛玉这话说的十分诛心,锦瑟听了脸上便是一白,忙的跪下道,“姑娘,旁人我不知道,我心里,我爷娘心里,只有老爷,太太,姑娘,大爷四人,多一个便叫我天打雷劈。” 黛玉自悔失言,忙把锦瑟拉起来,“是我一时气急了,很不与你相干。” 锦瑟听她这样说,方松了口气。又道,“此事我虽说与姑娘听,可姑娘听听也就罢了,万别气坏了身子。统共魏紫是个明白的,便是他不成,太太也不会放过这些没规矩的。” 黛玉便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气的,没规矩,便立起规矩来。守不得我林府的规矩,又何必在我林府当差,几两身价银子我原还赏得起。我们家虽从不卖人,打发到庄子上却也使得,若是不想在我林家当差,我也乐得做个好人。放他们个自由身,好叫他们也不必在这里拘着。” 锦瑟听她语气不好,便不敢多说。一会强自笑道,“今儿却是个好天气,姑娘若无甚事,不如到园子里逛逛,也免得总闷在房里。” 黛玉便道,“统不过那些地方,早腻了,况且秋景萧瑟,也没甚好逛的。”又道,“母亲也不知几时回来,这些日子总往荣府去,也不知有什么意思。” 锦瑟扶着她站起来笑道,“姑娘这么大了还离不得太太呢。” 黛玉也无意气恼下去,便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我是离不得娘的小孩子。罢了,你把那香囊拿来,前儿应了了贤儿的话,趁着这会子有空绣几针。”又道,“你让人看着,母亲一回府就来告诉我。” 锦瑟知道黛玉必是不会放过那起子人了,心中有些惴惴。她知黛玉从小儿起便是个十分有成算的。当初太太身子不好,劳累不得,便是这姑娘从旁协理的,虽有时有些心慈手软,然而必要时候也是个杀伐决断不异于其母的。这些年来,府里提到姑娘无有不赞,因着她偶尔理家,便是怒极,也从不断人生路。然而赏罚分明,极是公平,又叫人惧怕。 这日林夫人到夕阳将落方才归来,方一归家,才换了衣裳,便听魏紫禀了一应故事。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听外面丫鬟道,“姑娘来了。”随即便见黛玉款款走进房来。 林夫人见着自家女儿,再大的怒气也按捺下来,道,“我的儿,你怎么就来了。” 黛玉便笑道,“听到母亲回来了,我正有事要禀母亲。” 魏紫听黛玉这样说,便笑道,“我先去瞧瞧晚饭的了没。”说着眼光一扫,府里的丫鬟便皆随着她出去了。 林夫人道,“今儿的事我已知道了,也怪我,近来疏忽了。” 黛玉便笑道,“也是她们自个没规矩。”又道,“母亲今儿去外祖家,不知道外祖母可好,舅舅舅妈可好,这次因着身体不好,没去成,外祖母没有恼了我罢。” 林夫人便笑道,“无妨的,我说了你是昨儿着了凉,你外祖母也晓得,女孩子家哪有不娇贵的。” 黛玉便笑道,“我知道外祖母疼我,只是这些日子,那边府里修园子,听说上上下下都忙的腾不出手来,外祖母还总叫母亲和我过去做客,虽说是长辈的意思,只我总担心会叨扰了亲戚。母亲也知道,荣府家大业大,纵使二舅母,琏二嫂子治家严谨,难免有几个有些脸面又不大懂规矩的下人。” 林夫人听她话里有话,便道,“是不是有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黛玉便含笑道,“谁有那个胆子,不论怎么说,好歹我还是正经尚书府的大姑娘,再没眼色,也得晓得轻重,只不过是听了一耳朵闲话罢了。” 林夫人听她这话说的十分尖刻,便忙道,“什么闲话,你之前怎不和我说?” 黛玉便道,“倒和今儿的事情有些关联,我那日在荣府,在三妹妹那里小坐,竟是叫我听着说些什么,‘林姑太太如今掌着林府,真真儿财大气粗,随随便便没了个姨娘都有几百两银子出去。偏生自家侄女儿封妃竟也一毛不拔,倒不如那薛姨太太家,太太只说了声不大趁手,几十万两的银子就借出来了。’我之前不说,也是想着,若说给母亲,母亲定是要气怒的。本就是几个奴才说的话,若闹到长辈们面前反而尴尬,就由着三妹妹处置了。” 林夫人闻言怒极,却又听黛玉说,“我原想着,姨娘原本也是荣府的家生子,他兄弟得了一注财,说给往日的亲戚朋友也是有的,因而他们知道也不足为奇。可我记着当日里母亲提过一次,她兄弟都在庄子里,身契在咱们家,等闲进不了一次城。想来便是他兄弟说漏嘴,也没这么快才是。□□府的人却能随随便便便拿来说嘴,还叫我听着了。” 林夫人脸色十分难看,道,“你当时就该来回我,把那说嘴的人押过去,好生问问二太太,这家是怎么当得。” 黛玉便道,“我当日不说,无非就是为着不想母亲把这事闹大,不是我说,娘也太冲动了。闹大了,纵二太太没脸,难道外祖母就很有脸面吗?我今儿之所以说起来,却是想着,两府走动颇多,他们既然能在府里乱说,保不齐就会把咱们家的事情说出去。娘,咱们府里自从来了京城,就有些不大像样了,不能这样由着不管,该好生整治了。” 林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黛玉知道,自家母亲已是气怒之极,一则是自家仆人非议主子;二则是自己随便给姨娘几两丧葬银子,竟能传到娘家去,还成了说嘴的借口。这怎么能叫人不恼怒;三则是她是主母,这些说道最后,难免她也要担上理家不严,治家不谨之责。虽说没人会责怪母亲,然而母亲这么些年来,除了子嗣上略有些坎坷,旁的全是顺风顺水惯了的。如今猛地出了这个差错,只怕她面子上过不去。 黛玉也是无法,她其实早发觉了,自回了京城,许是被京里的富贵繁华迷了眼,原本还算规矩的也有些不安分了,她早想着要整顿一番。只是既是要整顿,难免要有些立威,惩戒之举,父亲新官上任,府里平白无故的起大动作,难免引人注意。 那日里正巧贾府来接,虽说她十次倒有九次不去,然而便是应酬也总要去那么一两次。偏那日探春说新做了扇坠,要自己去看。哪里晓得方进二太太院子,还没进探春房里,便听到那么一段话。 探春倒是极聪明,立时喝止了,又与自己赔礼,可她却不晓得,这招自己原本就见识过的。若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少不得当面闹出来,可闹出来又怎样。不过是几个不知事的小丫头,若是主子有心护着,不过高高抬起,轻轻放过。倒是二太太正好借着这个,向母亲开口,做姨妈的都借了,做姑妈的岂好无动于衷?只是钱倒是小事,最怕拿了钱还要被坏名声。还不是自己多想,上辈子不就是如此?是哪一个全副身家都进了贾家,却还落得一个一纸一草,用的全是别人家的名头?只怕此时便是林家借了钱,不定还要被人嫌弃借的不够多,拿的不够大方罢。 却又听林夫人道,“你当时是怎么处置的。” 黛玉便道,“我是客人,如何好处理主人家的丫鬟,更不要说是长辈身边的人了。因而我只问三妹妹,他们怎么把娘娘和我家的姨娘相提并论。三妹妹当时脸色就不好了,叫了二嫂子身边的平姑娘来,把那几个不懂事的带走了。” 林夫人便冷笑道,“我当时若是知道了,就该去问问二太太,怎么连我家老爷的姨娘死了用几两银子都清楚。” 黛玉叹了口气,道,“亲戚家的事情,自然是由亲戚处置,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咱们家的事情,自然也是由咱们处置。我想着,不管是不是他们把消息传到荣府里的,便是单单在府里非议主子,也很该惩治。叫他们再不敢多嘴,自然也就没人敢乱传消息了。” 林夫人咬牙道,“这怎么能一样,把府里的事情传到外头,和背主有什么区别,打死都是轻的。” 黛玉便道,“咱们府里,有多少是娘当初带来的陪房?如今子又生子,有些还生了孙,娘,这些论起来都和荣府有旧。算来那边还是他们的旧主子,真要查,怎么查的明白。倒不如一齐按非议主家算了,杀鸡儆猴,把规矩往严里立了,自然也没人敢再犯。” 林夫人便问她道,“若要你处置,你怎么做。” 黛玉便道,“既是要杀鸡儆猴,自然是要从严,首犯打十板子赶出去,永不录用,其父母,舅姑,丈夫,兄弟,姐妹,子女但有在府里当差的,各罚没一个月月钱。其余从犯,每人五板子,罚没三个月月钱,其余相同。” 林夫人便道,“这倒是连座了。” 黛玉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都是妇人,若是当真打伤了,打坏了,也不好。若是单罚她月钱,又怕他们不在乎,主子们赏几个钱就回来了。倒是这样,亲戚中总有舍不得这一注钱的,既有舍不得钱的,少不得就得拦着他们乱说话。事前有人拦着,总比事后再罚好的多。况且这样处置,说是严厉,却也严厉,说不严厉,却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外加些阿堵物罢了。” 林夫人因道,“你既有了成算,就按你说的做。”又恨恨的道,“此事没完了。” 黛玉听她这样说,心里知道若要叫林夫人轻轻放过是必不可能了。更因她晓得只怕从今日起,母亲和贾二太太之间只怕更要添一层仇,当日便是顾忌着这个方才不把贾家这事说与母亲听。然而自己想了又想,他们之间本就不睦,如今二太太当家,母亲却还爱在荣府摆个得力的姑太太的架势,这说来又是哪一个不对。倒是只要不撕破面皮,或许叫母亲远着荣府会更好。 第三十八回 又是一日清晨,天色还灰蒙蒙的,黛玉这日却起的极早,然而起的早的,却不止她一个人。尽管天色尚暗,屋子里院子里却也是人来人往,小丫鬟们忙着在主子出门前将前一晚的落叶扫去,婆子们抬了水来,大丫鬟们赶着服侍姑娘梳洗更衣。黛玉房里还点着灯,却听见外面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芷儿正开着妆奁给黛玉挑簪子,听见动静便道,“这又是怎么了,大清早的闹腾什么。” 絮雪便回道,“我去看看。”说着便捧着盆子出去倒水。一会儿便听外面道,“大爷来了。”黛玉便听晋贤道,“姐姐起来了没。”又听外头垂云笑道,“姑娘早起了,只是还请大爷稍在外间坐一会,姑娘还在梳洗呢。” 黛玉随手取了只朱钗递给锦瑟,便笑道,“大爷今儿得早出门,别耽搁了时辰,我这里梳洗过了,让他进来。”垂云便应道,“是”。锦瑟闻言赶忙将钗环等物一一料理清楚,又取了对翡翠耳塞给黛玉带上。眼见着晋贤绕过屏风,走进内室,方一屈膝,笑道,“大爷来了。” 黛玉便转身站起,笑道,“都准备停当了。”晋贤便自得道,“已错过了一科,多读了这么些书,这秀才的功名于我而言自然是探囊取物了,姐姐你且看着,我一定拿个禀生的名头回来。” 黛玉便笑着刮了刮脸,“羞不羞,这还没考呢,就说大话。”晋贤便笑道,“姐姐不晓得,我昔日听学里的同窗说过,若考的了禀生,朝廷会给发钱粮,到时候给姐姐买胭脂搽。”黛玉便笑道,“又说孩子话,不过你即说了,我可就当真了,等着你到时候给我买胭脂。你若没得着禀生,我就再不用胭脂了。”说着顺手就将自己桌上的胭脂盒给了锦瑟笑道,“这个给你,我等着更好的用。” 锦瑟知道黛玉素来不爱涂脂抹粉,桌上虽有几盒应景,也不过是摆着玩儿罢了,往日也常将这些东西赏给丫鬟们的。便笑着接了,道,“姑娘既有更好的了,那这个不好的就便宜我了。” 不过说了两句话,黛玉便打发晋贤道,“时候不早了,你得赶在卯时前到考场,万万耽误不得,一会父母定还要嘱咐你两句,别再这里耽搁了。”见晋贤身边并无丫鬟随侍,便道,“丫鬟呢,你一个人过来的?”想想又道,“罢了,我和你一块儿去母亲那里。” 锦瑟闻言便忙取了件薄斗篷来,道,“天色尚早,外面怕还有些夜风,姑娘加件衣服再出门。” 黛玉便站住,让她系上衣带,方携了晋贤一同出门。此时天还未亮,惠儿等便赶忙取了灯笼来照着。姐弟两个说笑着,黛玉素来和这唯一的兄弟十分亲厚,自然知道晋贤虽嘴上说的轻松,然而到底年纪尚小,那里会有那般成竹在胸,只怕心里也不是不紧张的,便玩笑着叫他将前些日子所做的策论复述一遍,权当提神了。这也是林如海当日教给儿子应试之法,心里想着怎么做文章,自然也就没工夫担心紧张了。 一时到了林夫人房里,黛玉晋贤见房里亦是灯火通明,便知道父母只怕早就在屋里等着了,当下便紧走了几步,待到门前,丫鬟打起帘子来,道,“姑娘,大爷来了。” 黛玉和晋贤走进房里,见林如海和林夫人坐在堂前,姐弟两个给父母问了安,方坐了。林如海照旧教训了儿子几句,才道,“该嘱咐你的话,我也早说了,如今也不和你多唠叨,只是你要切记,考试时须静心用心,和往日在家一般,不要多思,一心想着解题。若周围有什么动静,不要理他。注意时辰,往日也不是没有有才之士耗时过多的,才华再高,若写不完文章,也是无用。”将这些话反复叮嘱了,才道,“不过是个院试,我往日观你文章,案首不好说,起码一个禀生当是有的。便是失了手,也不至于落榜,你也不必忧虑过重。” 林如海虽对这独子寄予厚望,平日里十分严厉,究竟心里还是疼爱的,临考前也怕孩子小,一味训斥恐吓反叫他紧张之下失常,便拿话鼓励几句,叫他安稳下来,也是“丈夫亦怜子”了。 晋贤领了庭训,林夫人便道,“看着时候也不早了,传饭吧,用了早些出门,别耽误了。” 一时无话,一家四口用了早饭,林如海自去部里点卯,晋贤带了小厮长随坐了马车赴考去了,独留了林夫人黛玉母女两个在府里坐立不安。 母女两个闷坐一会,也无心做别的。林夫人因问黛玉,“你往日也和宋先生学过文章,你瞧着晋贤这回可得中。”一时又道,“罢了,我糊涂了,你女孩子家,多是学些诗词歌赋,这举业上的事,你哪里会清楚。” 黛玉只得安慰道,“娘你也别担心了,爹之前不是说了吗,以贤儿的本事,定不会出差错的。我们身居内宅不懂这考试的事儿,爹却是一路过来的,若是觉着没把握让贤儿得中,如何会叫他去应试。” 见林夫人仍未开颜,又道,“旁人也罢了,我爹当年可是探花,虎父无犬子,不过一个秀才功名,于我兄弟而言,岂不是易如探囊取物,算的上什么。娘你这会就这般坐立不安,到贤儿日后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之时,岂不是要连觉都睡不着了?” 林夫人虽知黛玉是在开解她,也仍忍不住一指头过去,“这丫头,连你娘也敢打趣了。” 黛玉便倚在母亲怀里,道,“娘,你别担心,贤儿是个懂事的,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说不得日后旁人说起咱们家来,就是‘一门父子双探花’了。等贤儿大了,再叫他给您再挣一个诰命来。” 林夫人笑道,“那得多久之后的事情了。你也别一心只使唤你兄弟,等他做了官,你怕是早就嫁出去了。到时候,就带着女婿,外孙子回娘家来,让你爹,你兄弟教外孙功课,好叫再出一个探花来。” 黛玉听得满脸羞红,“娘,人家和你说贤儿的事情呢,怎么又扯到这个了。” 林夫人含笑道,“这些年来,我和你爹年纪大了,又独有你们这两个不省心的,贤儿是个哥儿,又日渐大了,自有你爹管教。我唯独盼着早些把你定下来,等你终身有靠了,再给贤儿说个媳妇,我这个林家媳妇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黛玉听母亲这般说,心里不由难受起来,道,“娘,我知道,您不是怕贤儿不得中。你怕的是事有万一,若是贤儿真的落了榜,以他的性子,便是爹不说什么,只怕他心里也不会好受。更何况,他本就对上回错过了的那科念念不忘,又对这次院试志在必得。若是当真有什么万一……。” 林夫人拍拍黛玉的手,道,“到底是我女儿,我想的什么,你心里都清楚。你兄弟本事是有的,只是考试这事儿,榜单没出来,谁也说不准。若非如此,我何至于这般担心,你看他县试,府试的时候,我可有这般坐不住。便是你爹,心里也是存着这顾虑,又怕点出来反而影响他应试。只好在考前多宽慰他两句。不然你看,平日里训成什么样儿,今儿到说起好话来了。” 待到了午饭时候,林如海未归,府里林夫人和黛玉哪里有什么心思用饭,草草打发了一顿,便又开始坐立不安的等待。林夫人和黛玉说了一会子话,又心不在焉的看了会账本子,好容易等到日头西移,估摸着应当到了结束的时候。林如海从府外遣了小厮回来,道是先去考场接了晋贤再回家。叫林夫人并黛玉准备好。 不说林如海之前也走过这么一遭,便是晋贤自己当日在扬州时,县试五场,府试三场,林夫人和黛玉为晋贤备考都备出了惯例,知道他考一场便和受了一整天的罪没甚区别。便赶忙叫厨房备汤备粥,又亲自到晋贤的院子里,把丫鬟们指挥的团团转。防着晋贤回来没力气,用了饭就可以安稳歇着。 不多时,林如海父子果然回来了,马车直接驶到了二门外,林如海带着晋贤下了车,便直接去了晋贤屋里。林夫人和黛玉见晋贤面上虽有些疲倦,精神倒还不差,心里便大概有了三分把握,也不问他考的如何,只叫人将晋贤素日爱吃的,好克化的饭食送上来。 晋贤胡乱吃了两口,便要把考试时写的文章默出来给林如海评阅,却被林如海喝止了,“好生歇你的,考都考完了,还在乎这一时半刻。等明天清醒了再默出来也不迟。难不成睡一觉便连自己的文章也记不得了? 晋贤也知道好歹,吃饱了肚子,人也懒起来了,便告了罪自去歇息。 黛玉见弟弟睡了,便悄悄同父母走出来,道,“爹,娘,我瞧着贤儿的样子,像是考的不差。” 林如海正色道,“这才是第一场,后头还有一场,要得这功名,还得看下一回如何。况且他自觉不错,和榜上有名可是两回事。”又冷哼道,“待我明儿看看他究竟能写出什么东西来,不指望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别叫我太过失望就是好的了。” 林夫人正要反驳,却又听黛玉撒娇道,“怪不得人家说父亲眼里的儿子总归是能寻出不是来的,早上还说以贤儿的文章能考中呢,晚上就说辞就变了。爹,你好歹也过几日在说这话嘛。” 但凡天底下的父亲,就没有不爱嘴上教训子女的,然而林如海对黛玉这长女是溺爱惯了的,被自家掌上明珠逮着错漏抢白一番,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只笑道,“这丫头,和你爹说话也没大没小的。” 林夫人知他们父女两个是在玩笑,便忙打圆场道”玉儿今日怕也担心了一日了,早些回去歇息。”又对林如海道,“天色也不早了,明儿还得给贤儿看文章,就别逗女儿顽了。”说着便打发黛玉回去,自己和林如海也回了房里,只等晋贤醒来好叫林如海看了文章,究竟如何心里方才算有底。 第三十九回(上) 待考后发榜,已是暮春时节,晋贤得了第五名,也得了个禀生的名头,虽非案首,却也并不很差了。对这名次,林如海虽不大满意,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叫晋贤心里暗自侥幸。 因着晋贤年幼,林如海也不打算叫他当年去试秋闱,秀才说到底不过是刚入门罢了,然而举人进士又有不同。林如海当年也是一般考过来的,自然晓得其中厉害。晋贤虽在读书上有几分灵气,然而真要立时去行举业,也难免有几分困难,倒不如拘着他再读三年书,日后也好搏个好名次。 虽说依林如海的品级,晋贤原是能进国子监读书的。然而林如海却宁可叫他如寻常学子一般,入府学念书,原是为着国子监内就读的膏粱纨绔极多,晋贤年纪又小,心性不定,林如海一片爱子之心,唯恐幼子叫人带坏了去。 却说这日林如海归家,却得了两个消息,一是当日林如海同窗之子,年方弱冠便已中举,此次入京却是有意一试下年春闱。只是其父本出身清贫,又多年外放不在京中,在京中既无恒产也无亲眷,唯有林如海年幼时一同读书,倒也称得上是志趣相投,便请托林如海照料一二。 再来便是当日偶然和林如海连了宗的旧年状元林绪之,如今其长子也到了行科举业的时候。因着一家子都随绪之外放不在京中,按说京中虽也有几位同科好友可托付,却哪有林如海这族叔代为管教来的便宜。因而便也言辞恳切的写了信来,将明载下场春闱的长子托付给了林如海。 一个是昔日同窗之子,一个是便宜族侄,又都是前途可期的未来进士,林如海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便让林夫人在外院收拾出院子来,以作两个小辈读书安身之所。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许多日子过去,不说林府这多了两个少年结伴读书,却说黛玉这日接了信来,原是其在扬州的至交好友宜玥业已随母入京。这日却是邀了黛玉,一同赏玩秋景,一叙别情。 黛玉与好友久未见面,自然是极肯的,便央了母亲,带了丫鬟婆子去赴约。林夫人本不欲答应,然而到底心疼女儿在京中虽结识了几个姐妹,然而却都交情不深,也未必说的到一块儿去,素日在府里十分寂寞,反不如在扬州自在。又思及这费家姑娘原也是锦乡侯府的小姐,正经的名门闺秀,家里规矩也是好的,加之又耐不住黛玉苦求,便也应了。 宜玥之父本是锦乡侯幼子,如今在外放并未回京,此次宜玥只是随母回来备嫁。因她不久后便要出门子,家里对她十分看重,却也不很拘着她。因此她求了长辈与先前好友相见,倒也被允了。 黛玉进了锦乡侯府,本应先见过长辈,只是锦乡侯夫人如今年岁已大,早已不大见客。引路的丫鬟便把黛玉引进了费太太一家所居的小院。 方绕过一排抄手花廊,便见院前三四个丫鬟簇拥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站在门口张望着,见黛玉走进,那少女忙紧走几步,笑道,“林妹妹,你可来了。” 黛玉忙上前笑道,“玥姐姐。”说着退后半步,略屈了膝,笑道,“贺过玥姐姐大喜。” 宜玥脸上一红,道,“许久不见,你竟也来这般作弄我。”说着便挽了黛玉的手往里走,又笑道,“这么久不见,你想我不曾想?” 黛玉便道,“打从我进京起,我就想着,什么时候玥姐姐能来呢。这京里什么都好,唯独少了自小和我一块儿大的姐妹们,读书做诗都没意思了。” 宜玥笑道,“这还差不多,我在南边也一直想着你呢,这回进京,我带了好些土仪来,虽不算什么,好歹是我一番心意,你一会可别忘了带走。” 黛玉笑道,“这个要忘了,我还能记得什么?”说着又笑道,“你这回进京,带了南边新出的书没?” 宜玥笑道,“‘这个要忘了,我还能记得什么?’我特特逼着我哥哥在书肆把那些近来新刊的诗词文集,一齐买了回来,一式两份少不了你的。”又笑道,“不过你可别想着白拿,想好了拿什么换没?” 黛玉笑道,“带都带来了,还能少了你的。” 说着两人已走到了正房前,当值的丫鬟原也是跟着费太太从南边归京的,倒也识得这和自家姑娘交好的林姑娘,见她二人说的起劲,倒也不足为奇,带着笑意道,“林姑娘来了,林姑娘好。”说着便把帘子打了起来。 黛玉一笑,随宜玥走进房里,见宜玥之母费太太正坐在正房坑上,旁边也有几个媳妇丫鬟立着服侍。 宜玥一进门便笑道,“太太,我带林妹妹来了。” 黛玉忙紧走几步,屈膝行礼道,“费太太好。” 费太太忙叫宜玥道,“还不把你林妹妹扶起来,好姑娘,不必这般多礼。”又笑道,“快坐。” 黛玉见房里挨坑也摆着一溜三张椅子,便随宜玥在那椅子上坐了。那丫鬟忙给两位姑娘斟上茶来。 费太太见黛玉坐定,便道,“自林大人高升归京,也有一二年未见了,林夫人近来可好?” 黛玉便笑道,“我母亲还是老样子,如今也不大出门,晓得我来见玥姐姐,还特特嘱咐我给您道好。” 费太太忙道,“原该我们上门拜访的,只是你宜玥姐姐父亲没回来,我们娘两到不好前去打扰了。” 如此这般一番寒暄,宜玥便从旁接口道,“好太太,我和林妹妹这么久没见面,你好歹可怜可怜我们,放我们屋里说话去好不好。” 费太太素来对这幼女是没法子的,只得道,“去罢,去罢,你若有你林妹妹一半儿懂事,我也不为你愁了。” 黛玉见状,便忙随宜玥一同站起来,笑道,“玥姐姐已经很好了,可她便是再好,费太太也是她母亲,哪有母亲不为女儿犯愁的呢。我在家里,不如玥姐姐的地方多的是呢,我娘看着我,不知道该有多犯愁呢。” 宜玥笑着对自家母亲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好了好了,母亲我带林妹妹去了,回头再来孝顺您。”说着便和黛玉一道行了礼,退了出去。 第三十九回(中) 黛玉随宜玥走出了费太太的屋子,便听旁边的小丫鬟笑道,“方才七姑娘来了,听说您有客就先回了。” 宜玥便道,“她可说了什么事儿没有?” 那小丫鬟便道,“七姑娘没有吩咐这个。”宜玥听了便道,“知道了,我得了空就去找她。”又对黛玉解释道,“是我二伯父家的妹妹,如今府里这一辈儿尚在闺中的也只剩我们两个了。” 黛玉笑道,“若有要紧事儿,你先去就是了,不必顾虑我。” 宜玥拉了黛玉就往前走,“能有什么要紧事儿比的上咱们久别重逢?” 黛玉忙道,“是是是,可你也别走这样快啊,我都要跟不上了。” 宜玥的屋子原在费太太的院落后面,也是一所小院,宜玥领着黛玉进去,道,“这里原是我和大姐姐,五姐姐住的院子,我小时原住在西厢房,大姐姐居中,五姐姐住东厢,那会子东西家私都摆不开,一天到晚就嚷着挤。如今两位姐姐都嫁出去了,这院子只剩我一个,我就住了正房,一人独占一个院子,倒宽敞的很。”说着语气中有些寥落,“过些日子,只怕我也不住这里了,这院子也就空了。” 黛玉见她这番感慨,心里也有些难过,便劝道,“哪有人一辈子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呢。便是屋舍院落,也没有只有一个主人的道理,你们姐妹住进来之前,自然是你家里长辈们住着,日后你离了家,自然也有你侄儿侄女们住进来。世世代代,周而复始,哪里空的下来呢。” 宜玥便冲黛玉露出一个笑来,“总也说不过你。”说着又挽着黛玉走进屋子里,笑道,“这边是我屋子,你瞧着怎么样。” 黛玉便抬眼略看了看,道,“要我说真心话?” 宜玥笑道“这是自然。” 黛玉便道,“这屋子摆设,果有你素日作风。” 宜玥便笑道,“还是你懂我,这屋子摆设,原是我们回来之前大伯母便安置好了的,可你知道,我是最爱折腾的。我把那些百宝格,乱七八糟的摆设一齐撤了,把地方都腾给了这些书。”又笑道,“对了,说好了,你拿什么来换我那些诗文集子?” 她身边的丫鬟斟上茶来笑道“我的好姑娘,人家林姑娘方来,您就扯着人家看屋子,也不让人坐,也不看茶,就问人家要东西,哪有您这样待客的。” 黛玉便笑道,“听听,还是咱们赏露明白事理。” 却又听赏露笑道,“再说了,人家萦雨方才都把林姑娘的礼给我收着了,这会子已到了我手里,您还急什么呢。” 宜玥不由笑道,“听到了没,这才是明白事理呢。”说着便接了赏露取来的匣子,打开见是几本自订的书册,又见上面是黛玉的字迹,还笑道,“原来是你的墨宝。” 然而仔细看来,又是一惊,道,“竟是这……” 黛玉笑道,“当年我们在扬州时,你便和我抱怨,说是这部文集你十分喜欢,偏生这集子又冷门,偌大一个扬州城竟没有谁收藏的,费了你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得了几册。我那里本也没有,没曾想那日路过一间书肆,凑巧竟得了一套,只是也不知在那库里放了多久,污损了不少,我只得先拣你没有的几册抄了来。尽在这里了,好歹能叫和你原有的凑成一部了。” 宜玥知道黛玉虽说的轻巧,然而这书必定是黛玉费了不少心思寻来的,心里十分感动。她们素来默契,倒也不在这事上纠缠,便笑道,“这个真是再好不过了。”又道,“你且看看我给你带的。” 说着便起身从书架上取了几册集子来,笑道,“那年大变,往日你我交好的许多姐妹都离了扬州,后来你也走了,日子越发无趣了。虽也有新来的几位姑娘还能说的上话,却到底不如咱们一块儿大的投契,闷得我都不愿出门了,每日在家也只好看看书。” 黛玉便笑道,“如今你也回京了,咱们俩倒好做个伴。只是平悉姐姐可恶,当日咱们三个本是最好,偏他走了之后,头两年到还有些书信往来,如今越发连音讯也少了。一旦成了亲,也不和我们顽闹了。等你嫁过去了,可不许学她。” 宜玥便推了她一把,“好个林丫头,嘴上越发没谱了。”又道,“不过平悉姐姐倒还算好的,姑母做婆婆,又是和他表兄一块儿大的。旁人不晓得,咱们这些年私下里看着,哪里不清楚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儿起的情分呢。再看看我这里,谁晓得那边是个什么样子。” 黛玉知道她心里忐忑,便安慰道,“这话怎么说的,你父母素来疼你,自然会给你挑个十全十美的女婿。我只盼着,你到时候得了个好姐夫,每日陪你诗词唱和,琴瑟合鸣,叫你乐不思蜀。然后就把我这做妹妹的忘到脑后了。” 宜玥便笑道,“单凭你这张嘴,就够叫人念念不忘了。我说真的,你也好有十三岁了,难道家里还没个成算?” 黛玉晓得她是真心为她着想,又素来和她言笑无忌,倒也把真心话说了出来,“你也知道,这事岂是咱们能作得了主的?横竖我爹娘都不急,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人家十七八岁出嫁的也有的是,我这才到哪呢。咱们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别人担心配不上的,岂有自己愁嫁的?再者说了,我林家的姑娘,也不是旁人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 宜玥便拍掌笑道,“好一个清高傲气的大家闺秀,这才是我林妹妹呢。”遂也不在此事上多做文章,只道:“我自南边回京,瞧着一路上风土变化,倒也颇有些野趣。” 黛玉便笑道,“想来必定又诗兴大发了一回。” 宜玥便道,“你若不想看,我可就不拿出来了。” 黛玉便嗔道,“还多说什么,还不快点拿出来让我鉴赏鉴赏你的大作。” 宜玥便又取了薄薄十几页笺纸出来,却不忙递给黛玉,先笑道,“你的呢?” 黛玉便道,“你难道不知我的身子?虽说不曾有甚大病,却也素来不算强壮,在船上晕晕乎乎的,哪里还有什么兴致作诗。” 宜玥便笑道,“说你在船上没精神作诗我倒是信得,可你来了京城也有许多功夫,这么久没有新作,可不像是你的做派。” 黛玉便笑道,“罢罢,你既这么说了,我不拿出来,倒像是我不爽快了,若是有不好的句子,你可不许笑我。” 说着黛玉便走到书案前坐下,一旁的赏露原是伺候惯了的,便忙挽了袖子磨墨,黛玉便从笔架上取了只湖笔,并无片刻迟疑,便将素日所做默了出来。 不过一会功夫,黛玉放下笔,让墨迹略晾干,方笑道,“如何?” 宜玥道,“你做的诗,向来是以情入景,写情写景都可称得上是风流柔婉,自然雅致,如今这几首,倒像更多些了洒脱之意,词句上也似乎有些意思了,果然是越发进益了。” 黛玉便笑道,“许是年纪渐长,所思所想也与年幼时不同了。再者如今我爹妈也不很管我念书,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杂书游记倒看了不少,说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助益的。” 宜玥听了便有些意动,刚要说话,又泄了气,“刚想说教你借些来与我看,可是想想,如今哪里还有工夫正经读书?还是别迎来了好书却又怠慢了。” 黛玉闻言也是一叹,“想当日我们聚在一起看书写字,吟诗作赋,何等快活,如今人也凑不齐了,越发连诗书也没工夫看了,想来也真是没趣。可又有什么法子,人总不能一辈子只呆在诗书里,靠墨水汁子活吧。” 宜玥便笑道,“这到不像是你说的话了,你不是素来自诩是个雅致人吗?如今也晓得墨水汁子不能喝了。” 黛玉便笑道,“哪里不像了?我素来觉得大俗即大雅,俗雅相通才是正理。再者说了,喝墨汁儿的可不是我。” 宜玥笑道,“是是是,就你能说,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是个雅人呢,还是个俗人。” 黛玉便笑道,“若要我正经的说,却是自认是个雅人,也是个俗人。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并行,吟诗作赋和经济事务并重,才能过的舒坦。” 宜玥便笑道,“越发像参禅了,却也说的不差,若没半点雅致的爱好,日子过的像白水一般又有什么意趣,可若是单靠这点子意趣过活,全然不通经济,无论世事,这日子大约也过不下去了。” 黛玉便笑道,“正是这样说呢。”又笑道,“不说这些哑的俗的,唬了我默了诗来,你的呢?” 宜玥听了,便道“不过一时半刻功夫,还能耽误了什么不成,偏你总在这个上心急。” 黛玉一边调侃道,“也不知是谁总急忙忙的,却还来倒打一耙。”一边接过那薛涛笺来,好友两个一一品评起来,又拿了方才黛玉做的来对比,这个说词句,那个说意境,倒还似往日年幼之时小儿女情态了。 第三十九回(下) 却说黛玉和宜玥好友久别重逢,自然欢喜非常。不觉已是午时,宜玥硬要留饭,费太太也十分留她,道,“你们小姐妹儿久别重逢,定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如何这会就要走?我这里今儿特特做了南边菜,倒是用了饭再走也不迟。” 黛玉心里本有些犹豫,不妨宜玥笑道,“老太太那边也不要咱们一块,太太索性也放了我们,把那好酒好菜送到我房里,叫我和林妹妹好生快活一遭,好不好?” 费太太不由竖了眉头,“好没脸的丫头,越发纵得你了。”却也没说不许。 宜玥便又笑嘻嘻的对黛玉道,“可不许走,好容易见了你,下回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若走了,我再不理你的。” 黛玉闻言笑道,“既这么着,我也不敢再辞了。” 费太太笑道,“好孩子,不必担心,我回头便派人和你家太太说,晚些回去。” 黛玉便也只得道,“那就叨扰了。” 一时又被宜玥拉着回房,又听她道,“只咱们两个未免无趣,只是若是叫我那妹妹来,又怕惊动二伯母,反倒惹出许多是非来。” 黛玉便笑道,“又不是正经宴席,咱们两个清清静静吃顿饭有什么不好,我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呢。” 宜玥便笑道,“这却是了,我叫人拿了极好的惠泉酒来,便是吃醉了也不打紧,我们两个睡一块,权当午睡,就像以前在南边一样。” 黛玉便笑道,“要醉你自个醉去,我才不同你胡闹。” 宜玥不肯,两个笑笑闹闹,一个呵痒一个躲,不过一会儿连发髻也有些不大规整了。 好容易安静了,却是两个都没力气闹了,靠在引枕上懒怠动弹。旁边服侍的丫鬟见两位姑娘总算安静了,便忙上前来,道,“好姑娘,可歇歇吧,都这会子功夫了,也该饿了,是不是该叫传饭了。” 宜玥便笑道,“传什么饭啊,等着吧,我们两个这样子怎么见人。拿梳头的匣子来,把你们林姑娘先收拾好了,再给我把头发抿一抿。” 赏露闻言忙开了妆匣,黛玉便侧过身去,凌云正要上前服侍,便听宜玥道,“我来罢。”说着便走来,替黛玉拢了头发,又拿抿子给她抿了两鬓,收拾好了,方笑道,“从小你便生的好,如今越发长开了。也不知你是得了什么好运气,生的好也就罢了,偏生还有些才气,也不知以后那个能得了你去。” 黛玉正对着玻璃镜儿,闻言便自负道,“难道我只是有些才气罢了?”又因素来和她言笑无忌,倒也不作那等羞涩之语,大大方方的笑道,“你这已定了亲的还好意思说我,若你是个男儿,你就把我带去也倒省事,偏你是个女儿身,自个儿还要嫁出去呢。” 宜玥便道,“若我是个男儿,咱们也见不得了,那里又会有这般情谊。”想想又道,“便我真是个男儿,我也很不敢娶你的,你这样的女孩子,一般人那里配的上。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是想也不敢想的。” 黛玉便笑道,“可是胡说,你都敢当我姐姐了,还扯什么凡夫俗子。” 宜玥笑道,“我倒是想做你妹妹,可惜。”说着宜玥顿了一下,又忙接道,“可惜我生的太早了,只能占你便宜了。” 黛玉到没听出不对来,笑道,“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宜玥便将话头转开去,“赏露,传饭来罢,多早晚了,用了饭咱们在玩会子,只怕时辰就不早了。” 黛玉便笑道,“难得你也知道时辰。” 赏露自去传饭,黛玉宜玥两个又玩笑了会,待传了饭来,俱是南边风味,果有一壶子惠泉酒,旁边一个嬷嬷笑道,“太太说了,林姑娘只当在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了。” 说着便要亲自把盏,黛玉度其言行,料定必然是费太太身边得用的,正要客气两句,却听宜玥笑道,“太太都叫了不必拘束,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吃饭还在很不用你服侍的,你也老了,叫小丫头子扶你自去用饭吧。” 宜玥素来说一不二,虽是笑着说,那嬷嬷也并不敢多做争辩,便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体贴了。”宜玥见她走了,方道,“好没意思的婆子,分明知道我不喜欢,还偏要出来讨人嫌。” 黛玉便笑道,“咱们好容易一块儿吃顿饭,什么人,也值得你恼。” 宜玥道,“哪一个恼了,不过是有些不喜罢了。这一个原是我乳母,本来也算是有些情分的。偏我爹那年外放,起初也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品级也不高,自然比不得府里。再者南边虽有姑苏淮扬这等风流之处,也有那瘴疠难捱之地,她不想离京原也是寻常,可她偏不去求我,也不去求我娘,到使些旁门左道的法子。呸,谁还稀罕不成。” 赏露便忙凑上前道,“好姑娘,这还说不恼,难得林姑娘来,为那等老婆子坏了兴致才不好呢。” 黛玉虽和宜玥是至交好友,却也不愿多听他府里的阴私之事,忙笑道“难道我在你这里还比不得一个婆子,我好容易来一趟,你也不多和我玩,和我多说说话,倒去和一个婆子置气。” 宜玥听了这方回转过来,调笑道,“那里说的话,我心里除了我爹娘长辈,再加上几位兄姊也就是你了,那里还会因着一个婆子慢怠了你。” 黛玉便笑道,“这话又是不通了,我才不信,难不成你未来夫婿还会排在我后头。”宜玥正要反驳,又听她道,“想想再过几年,你再得几个贵子,几位千金,恐怕又要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宜玥咬牙道,“你可别被我逮着了,我且愿你日后定要得个口舌伶俐的林妹夫,日日和你抬杠,保管你忘不掉。” 黛玉正要驳她,却听赏露笑道,“再没你们这样的,好端端的话,说的赌咒似得,难道日后夫妻和睦,多子多福不好?偏你们倒像是赌气儿。”说着便给两个倒了酒,笑道,“祝酒词也有了,难道两位还不共饮一杯。” 黛玉宜玥本就是玩闹,谁也没真恼,见她这样说,倒也觉得有趣,便都仰头喝了,宜玥便笑道,“有酒无歌,未免也太无趣了。” 黛玉自然晓得她的心思,便笑道:“人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可我们既喝不了一斗酒,也做不得一百篇诗,倒不如以酒为韵,做首诗来助兴。” 宜玥便笑道,“咱们才是知己呢。”便要去拿纸笔,黛玉忙阻了,道“这会正吃饭呢,一会儿不注意,墨汁儿又要滴到菜里了。自个作的东西,那里就记不得一时半刻了”。 宜玥想想也是,又抱怨道,“多早的事儿了,偏你总忘不了。” 黛玉自不在这上多做纠缠,不过一杯酒的功夫,便笑道,“我已得了。” 宜玥喜道,“我也有了。”又道,“你先说。” 黛玉也不推辞,便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却是一首七言,宜玥便笑道,“这个好,我的越发不如了。”却也没藏私,念了一首绝句来。 黛玉笑道,“我素来是不知谦虚的,若论词句别致,这个不如我的。若论意境,我却要输你一筹了。” 宜玥笑道,“难得难得,你的诗也会说输给我。” 黛玉忙道,“那个认了输,别得意,不过各有春秋罢了。” 一旁府里服侍的丫鬟看的目瞪口呆,心道“可了不得,好端端的姑娘,生的这样貌美,竟是两个诗疯子。”而黛玉和宜玥身边素来服侍惯了丫鬟却早已习以为常。 两个小姐妹欢欢喜喜的玩乐了一天,林夫人已遣了嬷嬷来催回家,宜玥哪里舍得,却也不敢强留,只得涕泪连连的叫黛玉多写信给她,只把费太太看的哭笑不得,却不防黛玉也十分当真,再三应承了,方才回家。 却不想一回家,方换了衣裳要去林夫人房里,却见林如海匆匆从屋里走出来,黛玉忙站住了,正要请安,却听林如海道,“怎么这会子才来。”倒有些不满的意思。 黛玉知道父亲很疼自己,素来是不大害怕的,便笑道,“锦乡侯府的费六姑娘找我玩儿,没注意日头,回来的迟了,下次定不敢了。” 林如海道,“日后注意些,也渐大了,不要总出去玩,有时间多看看书,或是帮你娘管些家务也是好的。这些日子就好生呆在家里了,若实在无聊。”林如海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女孩子无聊的时候该怎么打发时间,便道,“要不就做些女红吧,总之,这些日子便不要出门了。” 黛玉听得莫名其妙,然而她素来听父母的话,自然也不会反驳什么,只是应了声“知道了。”便只能望着父亲匆匆出门的背影了。 黛玉心下糊涂,她知道以她父亲的城府,素来是有些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声色的,可眼下瞧着,倒像是有些慌乱的味道,究竟什么事儿能叫父亲这样子无措。 然而黛玉请过安,房里林夫人也是带了些糊涂的神色,黛玉便知道父亲连母亲也没据实以告,以林氏夫妇这样的夫妻情分,林如海尚且一字不提,却叫黛玉越发好奇起来。 直到夜间,黛玉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忽而忆起前世一事,猛地坐起,这才想起,自己竟忽略了那等大事。 第四十回(上) 上一回说到黛玉见林如海匆忙出门,反倒想起一桩本已遗忘的故事来。 原来前世里,黛玉虽客居贾府,深闺中不知外间世事,然而到底有个无话不说的宝玉,偶然宝玉起了兴致,倒也肯和她说些外头的闲话。 也不大记得是哪一年,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因穿着素服,黛玉便问他何故。他便说是北静王一个得宠的姬妾没了,北静王心里难过,便叫他过去说话。这原也并无异常,他却越发起了兴致,絮絮叨叨的念起来:这姬妾原是北静王的一个宠婢,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只是“己亥之乱”受了牵连,阖家被罚为奴。因缘际会进了王府,因生的极好,又温柔多情,被北静王看中,不想到底命薄,尚没过几日安生日子,便急病死了。黛玉当时听了,也只得叹了几声红颜薄命。 这己亥之乱,原也是宫廷秘事,当年太上传位与当今,虽是名正言顺,却也另有一番波折, 动乱之下,折了太上两位皇子,还有一个被废为庶人。这本也就罢了,岂料这被废了的庶人原也是龙子凤孙,岂肯碌碌无为,仰人鼻息。却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出了京城,联络了几个逆臣便要起兵造反。却不想大旗尚未扯起,就被宁王以奇兵灭之。因太上犹在,皇帝仁孝,便将此事按下,只斩了祸首并几家附逆,其他人等或有充军,或有罚奴,却也好歹保住了性命。 因着皇帝顾及太上老迈,不肯叫他伤心,此事便十分隐秘,不叫流传出来。加上诸家权贵又多被妃嫔省亲的盛事所拘了心思,既没胆量也没心思多在帝王家事上置喙,也只作天下太平。直到数年后,太上崩逝,这才传了些流言蜚语出来,却也早已时过境迁,无人理会,只有些许富贵闲人私下拿来做谈资。 彼时黛玉尚且还在姑苏服丧,回京后又恰逢贤妃省亲,好一番富贵至极的景象,满京城那一个不说圣上仁孝,又有哪个会不长眼的说起那不相干的罪人。也只有如宝玉这等无甚心机的闲人,会在经年之后因着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叙起此事。 此事本与黛玉这等闺阁女子并不相干,黛玉猛然忆起此事,也只是因着林如海的反常。 今年恰是己亥年,黛玉又见自己父亲不同往日,便有些疑心,莫不是父亲也被牵扯了? 若说自家父亲从逆,黛玉自然是不肯信的。林如海为人如何,作为女儿的黛玉如何会不知晓。然而林如海身居高位,又非潜邸旧人,虽说是以纯臣自诩,然而因着素来更受太上看重。在当今眼里,难免便有些妨碍。 黛玉以往尚无所觉,然而回京之后,因见父亲身居显位,反倒比当日在盐政任上更谨慎,仔细了十二分,便是日常交往,也不过只与些亲眷家,或至交好友有些往来罢了,反不比当年在南方自由。再有之前过年,林如海在御前得了赏赐,与其他同僚所得相同,然而回家之后,太上赐下的恩典,却比旁人多出许多,这种异常反倒叫林如海有些忧虑。 仔细想来,林如海虽是勋贵子弟出身,若非父亲早亡,母亲又教养得当,大约也会是个普通的膏梁纨袴。偏林如海自己强干,生生考出了个探花来,极得原本还是皇帝的太上看重,从翰林做起,做了数任京官,方因林母之丧回乡。然而丧期一满,太上便点了他出来继续做官,虽是外任,却都是既重要的位置,那盐政之位,掌控盐业重利,盐利之巨哪有不叫人垂涎的,到底财帛动人心。因而盐政素来都是帝王心腹方能胜任,单只这一条,便能叫已与太上离心的当今忌讳了。 更兼黛玉近日来读了许多史家典籍,影影绰绰的觉出许多不对来。这朝堂上的事,即便林如海再疼女儿,也是不会教导于她的,可黛玉天生的聪慧伶俐,又爱多思,也不知怎地,心里面隐约觉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意味来。 黛玉年纪尚小,此前更是从未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在她眼里,林如海是忠臣,纯臣,能臣。可是,忠于的到底是谁?太上还是当今,黛玉并不清楚,可以她的聪慧,已经能够察觉到,林如海忠诚的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掌权的当今,是如何看待林如海的。 而今,己亥之变已近在眼前,难免叫黛玉在此事上多用了几分心思:死了一个前皇子,好几个官员,被抄家充军,罚作奴婢的家族也不在少数,竟能叫整个京城都毫无动静,一心只知道贪图后妃归省的荣光中,这似乎并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那庶人罪名是勾结外臣,图谋不轨,更牵扯了不少官宦人家,可他的外家,南安王府却能够屹立不倒,甚至多年之后,依然是京中除皇家外第一等的尊荣。更不要说,太上原在位时,也并非是一个昏庸无能的君主,却能被隐瞒此事至死。这其中种种,也难免不叫人多想了。 黛玉坐在自己书房,竟难得的看不进书。因着一夜未眠,脸上难免露出些憔悴的神色来,亏得林如海林夫人各有心思,也未曾在意,晋贤又早起去官学了,倒也没被追问。 黛玉将夜里所思细细想来,竟有些惊心动魄之感。自古以来,便有“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说法,可如今太上当今岂不正是“民之二主,天之二日”,纵是父子至亲,只怕也并非是一团和气。 黛玉心里,不免有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测。自古以外,莫须有的罪名,比比皆是,若是做皇帝的要臣子死,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或许,死的逆臣并非是与前皇子密谋叛乱,而是忠于的人并非是当今罢了,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即便是叛逆这样的罪名,也没有被抄家灭族,而是留了一线生机。 这样想来,林家如今的境遇何其危险。 黛玉所思,倒也并非是杞人忧天,然而事情也并非她想的那般严峻。若说皇帝对其有些芥蒂,倒也不假。谁都清楚,林如海是太上看重的,先时在盐政任上,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与先贵妃一系几位皇子都隐约露出些结交的意思,然而林如海却都只当不懂。任凭两方拉锯,摆出只忠于皇帝的架势,很有些两不相帮的意思。 若是太上驾崩也就罢了,说不定皇帝还会颇为欣赏这种忠心的纯臣,偏偏太上活的好好的,这两位圣上,臣子们到底忠的是哪一位,难免不叫做皇帝的心里猜疑了。 然而皇帝自己心里也清楚,便是自己,也容不得在盐政位置上有二心的臣子,若是林如海当真偏向自己了,怕是也做不得那个位置了。 这也是为何皇帝要将林如海调到京城来的缘故。一来,虽说京官素比外任要更得看重,户部尚书这一部之首听起来更比盐政来的位高权重,然而在京中,上有内阁,下有属官,林如海反倒不得自由。二来,皇帝也确实认可林如海有大才,当今自诩是个明君,若因一点疑心芥蒂便弃之不用,岂不有因噎废食之虑。再者,当日继位,已算是大动干戈,林如海既是勋贵之后,又是科举出身,更是太上信任的老臣,善待于他,几乎能成为一道标杆,安抚三方势力。 因此,当今虽对林如海有些芥蒂,却也愿意在一定程度上重用他,直到皇帝接到密奏。 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京城之中,竟能叫幽居被废的庶人联络到几个如今不大得意的逆臣,说什么当今的皇位来的不正,以太上为藉口,竟要犯上谋反。 当今若没几分心机,也不得继位为帝了,没得几个时辰,完完整整的密信往来便被抄录成册,送至御前。 皇帝本是怒发冲冠,然而见了实物,反倒冷静下来,连夜急招宁王入宫。 宁王徒瑜本是当今唯一一母同胞的幼弟,又算是当今抚育长大,与其说是兄弟,倒不如说当今看他更像自己儿子。更不用说,当日继位宁王之功甚大。故而说宁王是皇帝最为信赖的人也就一点也不为过了。因而宁王一入殿,当今便一点也不掩饰的将抄本递给幼弟,直言道,“此人不可再留,只是其中牵扯到了太上,又有这么些忠于太上的老臣,若是攀扯起来,反倒不好收场。” 徒瑜虽此前并不知此事,然而翻翻奏本,也就猜的□□不离时了,道,“此前一场动乱已有颇多非议,若是再将这一个斩了,父皇那里受不了是一说,在这朝野内外也怕会有些非议。” 皇帝便道,“正是顾虑这一点,方没有立即动手,不然,岂有他活命。可若是留着,他到不足为患,可后头的事情,就难办了。” 徒瑜会意,若是他们不把太上拿来当借口,看着他已死了两个同母兄弟的份上,到可留他一命,偏生把父皇拿来做叛乱的由子,却是恰巧戳中了当今的忌讳了。 第四十回(下) 说是那庶人以太上为藉口谋逆,可此事究竟与太上有无关系,徒瑜也好,皇帝也罢,都不能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说。即便当今已与太上近乎决裂,然而究竟是亲生父子,君臣父子纲常必须维持。正如明面上,皇帝之位亦是由太上禅让而来。 然而对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大可不必顾虑重重了。 皇帝对自小带大的幼弟冷笑道,“当日留他一条性命,却不是为他来反朕的。” 徒瑜道,“倒看不出徒琪竟有这样的能为,朝中大将叫他笼络了大半去。当日他在众皇子中,只跟着两个同母兄弟,行事也并不算出彩,不想如今倒是长本事了。” 皇帝道,“并非如此,只看着名录,多少是与那两个来往甚密的,徒琪不过是接手了当日他两个兄长的势力罢了。再有,就是太上的旧人了。所幸他们倒也并非是完全一条心了,不然早该出事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当日为了朝堂稳固,不得不对这些从逆置之不理。这些年来,也算对他们仁至义尽了,不想竟养出了这么些白眼狼来。” 徒瑜听出了皇帝话中未尽之意,忙道,“太上犹在,朝堂人心未稳,还不到时候。” 皇帝心里倒也明白,恨恨道,“纵我为皇帝,依旧不得自由。”又道,“依你看,此事如何处置?” 徒瑜略一思量,尚未出言,便听殿外足音匆匆,随机便有内侍道,“启禀圣上,侍卫石恒有要事禀报。” 皇帝闻言惊起,徒瑜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这石恒原是被遣去看管徒琪的,深夜入宫觐见,必是徒琪那里出了什么大事。 皇帝稳住心神,道,“让他进来。” 果不其然,那侍卫一进来便跪下,给皇帝和宁王一个极为糟糕的消息,徒琪已经离开寓所,家下妻妾儿女为一场大火烧死,竟无一个活口,独有他十岁长子,也一同没了踪迹。 皇帝气的发抖,“就在朕的眼皮子,出了这等事情,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废物,废物。朕要你们这群废物做甚么,一个庶人,一个黄口小儿,竟能在重重守卫下不见踪影,旁的家眷都没了性命,这算什么,你们就是这样给朕当差的。” 那侍卫心知必不能善了,呐呐不敢言,只得跪下磕头认罪。 徒瑜道,“事已至此,再气恼也无用,倒是先把人抓回来要紧。”又问道,“何时发现人不见了的?” 那侍卫回说,“晚膳前,庶人徒琪与其妻,其长子犹在房里,而后其妻召集所有妾室子女到正堂,说是抄写佛经为太上,先贵妃祈福,我等不好阻拦,一直到半个时辰前,房里忽起大火,要救火时才发现门已锁住,我等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便立时去寻徒琪,却发现其人已不见踪迹,四处搜寻,皆无所获。” 徒瑜道,“想必是他察觉了什么,故而先逃了,倒也难怪侍卫看不住。只是他既能舍弃了妻子儿女的性命,独带了一个业已懂事的长子走,只怕是已有破釜沉舟的决断了。” 皇帝便道,“不能叫他逃出京城去,趁现在城门未开,立时在城内带兵搜索,便是他在地下打了洞,在天上插翅飞了,也得给朕抓回来。” 那侍卫听了,心知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忙承了圣旨,点了人四下搜寻去了。 不说这夜里如何兵荒马乱,然而究竟也没能把人抓回来。反倒是破晓前,又传来了消息,一个守城门士卒被发现死在了城墙下,显见是有人已趁夜逃出了京城。 皇帝接到消息,一时连发怒的气力也没了。心知再在京城大动干戈也晚了,又知单凭徒琪父子二人并无能力逃出京城,如今这番局面,必是有人从旁襄助。便一面令人在京中暗中查探,一面令人出京往各处暗暗搜寻。 之所以不将此事摆在明面上,原是宁王徒瑜献计。既然徒琪用了火遁逃离京师,连妻儿性命也不顾了,索性就干脆成全了他,叫他父子二人也一同“亡于祝融之祸”。这样一来,便是他日后有心东山再起,却也难以用一个死人的名头来妖言惑众了。 于是不过几日后,黛玉便从丫鬟的口中听得一桩惨案,城北一处寓所里,也不知怎地没看好烛火,阖家十余口人,全部没了姓命。好在救火还算及时,未曾殃及旁人。 此事听来虽惨烈,但此时,黛玉却已无暇顾及旁人,林如海主理的户部,出了好几处亏空,虽是陈年旧患,然而在此时发作出来,自然也少不得林如海这个尚书的干系。 林如海少不得上折自辩,然而到底承下了个驭下不严的罪名,又以年老多病为由,自请归乡养老,却又被驳回,只不轻不重的给了个降级留用,虽做的还是户部尚书的差事,品级却降了两级。 其中种种,自然不是困在闺阁中的黛玉能够明了的。黛玉所知道的,不过是林如海公务上出了些差错,险些左迁出京,而后在处处周旋下,方得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她自然不知道,林如海作为太上旧人,如何在太上和当今之间周旋,又如何殚精竭虑熬过险境危机。 于此同时,因户部大批官员被牵扯入内,有些罪名重的便罚了流放,有些罪名轻的便或有贬官出京,或有直接罢黜官职,一时间户部竟致无人可用之地。 究竟林如海还是户部主官,便遵循当今圣意,将原本两位主司举荐为侍郎,也慢慢放权,将实务多有托付给两位深的圣意的新侍郎,自己却开始为养老做准备了。 这一切,黛玉自然不会清楚,她心里虽隐隐觉得莫不是那“已亥之变”事发了,牵扯到了父亲,不然何以出事之前,父亲的言行举止便十分异常,倒像是提前预料到了似得,偏生又对上了那时日。不怪黛玉多想,实在是种种凑巧之下,那亏空的罪名,反倒像是有意为之了。 无论如何,这一桩子事儿总算时过境迁,林如海脸上也不再那般忧心忡忡,黛玉给他做了个略精细些的扇套,反倒叫他好一番心疼,“镇日呆在家里做这个,没得把眼睛熬坏了,我的女儿又不是针线上的人,何必在这上头下功夫。好生看看书方是正经,闲了也可和你表姊妹一同玩耍,不必镇日拘在家里闷坏了。”只把黛玉说的哭笑不得。 又过了些许时日,贾府里头的省亲别墅修好了,女尼,戏子也一一就位,只待贤德妃归省。这园子修好了,府里诸人纷纷起了好奇心思,想看看那园子究竟是怎样景致,便串哄着宝玉去求老太太一同去园子里赏玩。宝玉素来是个贪玩的,如何不肯。贾老太太又十分疼他,又也被他勾起了兴致,便叫人布置下去,要带着一群孙儿孙女去园子里玩耍。 贾老太太要赏园子,这原不过是贾家自己的事儿。然而贾老太太也是一片好心,想着自家女婿官场上出了事儿,料定女儿心情不好,便有意叫她来一同散散心。若真有什么事情,也能叫亲戚襄助一二,便让人去了林府,又特特让把黛玉,晋贤也带来。宝玉听了,想起贾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原也是和宝玉一块儿长大的史家大姑娘湘云来,便又央着老太太“把云妹妹接来”。贾老太太如何不肯,也应允了。 谁知西宁侯府二姑娘正是同一日及笄,林夫人早应承了表嫂靳夫人携女前去,如何好不信守诺言,便也只得婉言谢绝了母亲的好意。 贾老太太听了缘故,虽思念女儿外孙女,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领着湘云宝玉与诸孙女等,又有王夫人邀了薛太太,宝钗,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省亲别墅赏玩去了,其间琐事自不必说。 黛玉这边随着林夫人去西宁侯府,正是为着侯府二姑娘绣雅的及笄礼。黛玉和绣雅相识并不久,又不算十分投契,充其量不过算是个点头之交罢了。然而两家却是正经亲戚,林夫人是绣雅的表婶,黛玉是绣雅的表妹,及笄是女儿家的大事,既然靳夫人肯为女儿大办,请了亲眷前来。做亲戚的又如何能不示以相贺之意。 林夫人和黛玉到得还算早,两厢见过之后,便有丫鬟把黛玉引到了绣雅房里。这里已三三两两坐了好几位闺秀,既有黛玉识得的,也有黛玉未曾见过的,黛玉给主人道过喜后,又少不得与旁人厮见一番,方才坐定。 一时又有客人来,绣雅见她来了,忙站起来,含笑道,“表姐可来了。”果然,来的不是靳夫人的嫡亲侄女周碧云又是哪一个。诸人听了,都晓得是周贵妃的妹妹来了,忙与她见礼,独簪雅一言不发,径直扑上去,拉着碧云的胳膊笑道,“好姐姐,你可算来了。这么久都不来看我,要不是二姐姐及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呢。” 第四十一回 在座但凡与靳家姐妹相熟的,都清楚周碧云虽非靳家女儿,却是自小在靳家长大的,自小和靳家两位姑娘同进同出,比亲姐妹还亲近些。也就是此前周妃并周碧云之父回京接任京营节度使,方才把女儿接回去,因此倒也不奇怪簪雅的言行了。 碧云素来十分疼爱这个表妹,笑道,“我有什么法子,前儿贵妃还召我入宫,说是我们姐妹也大了,不可再像小时候一样只知玩闹,须以针黹女工为要。你想想,姐姐说的话,我哪里敢不听。”又笑道,“二妹妹,我先给你道喜了。” 绣雅忙笑道,“多谢表姐来看我了,为了我惊扰了姐姐,实在叫妹妹心里难安。” 碧云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客气什么呢。”又笑道,“别说我,就是贵妃娘娘心里也记挂着你。”说着又客气了一回,方才分了宾主重新坐下。 黛玉正坐着吃茶,忽而听得周碧云笑道,“可巧看见林妹妹,有日子不见了,近来可好。” 黛玉便笑道,“多谢周姐姐惦念了,一向都好。”说着又笑道,“还未贺过周姐姐大喜。”这说的却是周碧云此前由周贵妃做主,许给了忠顺王世子。 周碧云闻言脸上便红了一红,道,“妹妹也知道了。” 簪雅从旁听了,便笑道,“满京城里,如今谁能不知道,贵妃娘娘之后,姐姐又做了世子夫人,也就是周家能有这样的殊荣。” 诸人忙笑道,“很是。” 黛玉知道周碧云之父如今做了京营节度使,深得当今信赖。故而如今周家可谓是春风得意,又有个在宫里做贵妃的姐姐,周碧云被忠顺王相中取作世子夫人倒也不很奇怪。况且,依前世里的记忆,周碧云也做了王妃。 思及此处,黛玉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明明印象里周氏做了宁王王妃,如何这里却许给了忠顺王世子,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儿,黛玉也未曾很放在心上。一时又听旁人道,“大姑奶奶来了。” 黛玉见诸人情状,知道必是那位嫁给昔日镇国公之孙,一等伯牛继宗,如今也做了伯夫人的靳大姑奶奶来了。 果不其然,只见门口走进来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观其相貌,与绣雅,簪雅姐妹两个皆颇有几分相似,然而面容上却带了几分威严。她一进来,房里不由得安静了一会,随即便听绣雅,簪雅齐道,“大姐姐来了。” 牛夫人勾出一个笑来,道,“临出门被你外甥拦住了,耽搁了些时辰。” 绣雅便忙笑道,“不妨事的,姐姐能来,便是妹妹大幸了。” 牛夫人淡淡笑了笑,目光一扫,便对周碧云道,“周二妹妹。” 即便是黛玉这等不知旧故的人,也能看出周碧云显然有些避忌牛夫人了。只见那周碧云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道,“大姐姐也来了。” 牛夫人奇道,“我虽嫁出去了,却也还是靳家女儿,二妹妹的大日子,我自然应当回来的。”又笑道,“闻听你大喜了,如今也俨然一个待嫁的大姑娘了——到底是长大了。” 簪雅知道这两位姐姐素来不大和睦,一个是同父异母,且还与自家亲娘不大和睦的长姐,一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舅家表姐。哪怕明知道哪一个更应亲近些,心里也很难不倒向和自己一块儿大的表姐那边。 她见牛夫人如此,心里打定要给表姐长个面子回来,也叫长姐晓得,自己母亲家里如今也发达了,便忙道,“大姐姐也听说了,云姐姐定了忠顺王世子呢。以后舅舅家又要出一个王妃了。” 牛夫人瞟了一眼簪雅,便带了些教训的口气道,“三妹妹,不是做长姐的教训你,可这话焉是你能随便说的,且不说你周家表姐尚未成婚,便是成婚了,世子尚未袭爵,怎好大拉拉的就说什么王妃。若叫旁人知道了,不会说你不知事,还当你周家表姐私下有什么想头呢。”却到底还算顾及着宫里的周妃,没把那“又出了王妃”拿来点一点。 簪雅一噎,心里极恼长姐在诸人面前狠下了自己脸面,却也并不敢反驳,只得不情不愿地道,“妹妹知道了。” 簪雅虽是幼女,原是家中最幼,又是如今西宁侯夫人唯一的亲骨肉,素来被侯夫人娇宠的天真烂漫,然而也并非无知。她心里晓得自己母亲独她一个,并无同胞兄弟姐妹,纵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奈何却都是隔了肚皮的,对她虽不算差,然而亲近上却少了一层。 她心里更隐约觉得,因她母亲娘家原不算什么世家大族,庶兄庶姐到还算恭敬,然而前头嫡出的兄姐却是着实有些不把她母亲放在眼里的。至于她和表姐,在他们眼里只怕和庶出的二姐也并没什么不同。 反观她这大姐姐素来依仗她嫡长女的势头,又得父亲疼爱,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未出嫁时,便管着侯府庶务,连母亲也要一射之地。后来亏得她出嫁了,自己母女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谁知道她还不肯松手,仗着和三哥是一母同胞,连娘家兄弟的婚事都要硬生生的插手。不然,如今表姐就是这府里的三夫人了。母亲有侄女做媳妇,自己有表姐做嫂子,岂不比现在过的舒坦多了。 周碧云心里岂会不清楚,牛夫人这话明着是教导簪雅,实际上不过是警告自己和姑母莫要得意忘形罢了。她心里也极不舒服,然而却既不好发作,也不好反驳,只能假作未曾听见。其实仔细想来,她刚被姑母接到侯府时,这大表姐对自己还不算苛刻,只是后来姑母动了亲上做亲的念头,才叫彻底撕破了面皮。可如今周家亦非吴下阿蒙,不说自己亲姐姐做了贵妃,也不说自己外甥是皇次子,便单论自己是准世子夫人,姐妹私下里叫一句王妃,又能有什么。偏生叫她逮一个错漏到诸人面前下自己的脸。 牛夫人显然并不把这小妹妹放在眼里,温言和绣雅说了两句话,又见她有些紧张,便出言安慰了几句,方和诸人笑道,“我过来和二妹妹说两句话,时辰快到了,我且先去堂上了。你们好好在这里玩,一会儿也去观礼。” 说着牛夫人便要出去,无意间却见黛玉坐在一旁和身边的姑娘低声说话。她小时原也见过林家太夫人几面,过继而来的子嗣后代,面对人家正宗的血亲后人总是有几分不大自在,因此她那时虽年纪小,倒也还对那位名义上的姑祖母很有些映像。黛玉虽更像她母亲林夫人,然而眼角眉稍,却也还和她祖母有着几分相似。 牛夫人早就得了消息,林家姑祖母的儿子如今正坐着户部尚书的位置,独有一子一女,也随之入京,又曾听她二妹妹绣雅提过一遭。故而黛玉虽与她祖母不过只有三四分相似,却也叫牛夫人心里有了个大概。 牛夫人虽猜是她,却也不大敢肯定。再者她是出嫁女,今日又是承了父命来帮忙的,她来也不过是关照一番自家二妹妹,免得她在自己的正日子反倒教旁人夺去风头。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倒也不好总在这里闲着说话,免得过了时辰,反倒耽误了正事,便只记在心里,又匆匆出去了。 黛玉本和身边的姑娘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脂粉,京中风向多变,也许今天大家都还画着桃花妆,明天就开始风行往眉间贴花钿了,黛玉也是年轻的女孩儿,自然也不能免俗,正说着南边和北地胭脂的区别。见牛夫人出去了,一旁聊天的女孩儿便低低笑道,“每次单见这位大姐姐,或是单见周姑娘都还好,唯独她们两个一碰上,谁都提着胆子,生怕面子上都过不去。” 一旁的女孩子听了,都露出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笑来。黛玉不明所以,方才说话的女孩子便低声道,“林姑娘怕是不晓得,这位大姐姐原本未出嫁就十分的精明强干。听说前头的西宁侯夫人过世后,一直是她掌管家务。” 黛玉心里一动,便大致明白了,左不过是原配的子女和继室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罢了。黛玉也并不是生活在桃花源的,哪怕她家并没有这样的事,黛玉也听旁人说得不少。这种事情,也就“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究竟是人家家事,在座的都是名门闺秀,那一个也不愿担上多嘴多舌的名头,便很快把话题转开了。 不过一会子功夫,便是行礼的吉时,黛玉是请来的客人,也不过是去凑个热闹罢了,这本并无可叙之事。可谁都未曾料到,偏在这及笄礼结束后,林夫人携女归家途中,竟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第四十二回(上) 却说林夫人与黛玉母女两个本是赴那靳家二姑娘及笄之宴,宴毕,靳夫人尚要留客,林夫人却不欲久留,便找了托词,带女儿家去了。 这原是有缘故的,靳家虽是林如海母家,偏又不是骨肉亲眷,论情分,自然是隔了一层的。加之林氏夫妇回京已久,多多少少已了解了京中这几年发生的故事,自然也知道西宁候府这几年来在京中远不算得意,靳候在朝中并无实职,虽有昔日祖上打下的根基,却并不算稳固,唯一的一个嫡子又不大出息,若没什么助力,这爵位还真不一定能稳妥的传下去。 这靳候想出来的法子倒是简单明了,自家本事不够,就拿姻亲来凑,将长女嫁了镇国公之后,如今袭了一等伯爵位的牛继宗,又将次女许给了三品将军马尚做继室,两个庶子媳妇出身到不算什么,嫡子媳妇却求娶的是故去的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何氏。靳夫人原本出身落魄,如今却有了一个娘家侄女做娘娘,现又有了一个世子妃侄女,此时再看靳家,便是自身不显,也没人敢轻易得罪了。 这原倒也没什么,偏生这靳候爷过于在这有权有势的亲戚上下功夫,难免于自家族人有些轻忽,再者靳候之父当年被过继而来,也与族内中人很有些龌龊,便常有些人在这点上做功夫。偏生靳候虽亦有些心术,却不大通俗务,靳夫人也并非大家出身,不能辖制,便有些流言蜚语,禁之不绝。 林如海自己虽与林氏族中素来不睦,却也不大见得惯自己这位便宜表兄尽往高枝攀去的德行,便也与他不过做个面子情罢了。更兼林家过去虽亦是功勋权贵,如今却也并无爵位,只以科举为出仕之途,林如海又一心只为儿女铺路,纵是靳候有意拉拢,却也并无用处。 林夫人自然是明白的林如海心意的,她原本又是国公嫡女,眼界极高,听了些传闻后,再观其行事,也难免有些瞧不大上靳侯夫妇。然礼法上,靳家到底是林如海正经舅家,纵然没了长辈,却也不好断了往来。 再者黛玉如今也到了说人家的年纪,虽说京中风俗女儿娇养,亦不兴早嫁,然而林夫人为女儿将来计,也愿常带女儿出门交际,免得日后不通人情往来。 话虽这样说,然而林夫人本就与靳家不过些许面子情,兼之因着靳夫人侄女,周贵妃亦得了恩旨,许她回家省亲。这诸人话题就绕不开省亲一事了,又有那好事的想起贾府亦有位新近得宠的贤德妃,又问起贾府那省亲预备如何。 靳夫人本非胸有城府之人,更兼如今荣耀大多都是这位做皇妃的侄女带来的,提及这位新近的宠妃,面上便难免有些淡淡的。林夫人如何瞧不出,只是懒得与她计较,待午宴毕了,便索性带着女儿告辞。 靳夫人虽有意留客,却也不大愿意在自家谈论贾妃如何受宠,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这一类戳她心肝的话。即便贾府如今看着不大像样,当日里却也一门二国公的世家,单论家世,周贵妃还真的不如贾妃这位出身国公府的大小姐。因而见林夫人确有家事,便也不大很留她母女二人了。 林夫人说是有事,不过只是托词罢了,谁料出了靳府大门,不过行了一条街,马车便停了。原来事不凑巧,前些日子平安州知州犯了事,被派去的钦差抄了家,又牵扯出了许多人来,圣上发了怒,令其游街示众后发配边疆,如今街上挤的都是看热闹的人,林家的马车自然行不过去。 仆妇小厮见状也不敢自专,便回来禀报林夫人,林夫人闻言,便道,“即这么着,索性折回去,去东市大街的宝翔楼。”这却是她新盘了一家首饰铺子,里头很有些如今外头难寻的存货,因旧东家急需银钱,便把这些花生米大的金刚钻,小拇指般大的红宝石,并一些珍珠玉石一股脑的胡乱折价做了银钱。林夫人素来疼爱女儿,便有意让女儿挑些好的,正经打几副头面。原本是打算让人送到家里慢慢挑的,既今日出来了,又碰着这事一时回不得家,便索性绕道过去看看。 虽说是胡乱折价,却也是好大一注钱,也就是林夫人因着方把扬州的置办的铺子盘给了别人,得了一注现钱,便索性再拿来盘间铺子,给自己和女儿挣些脂粉钱罢了。 林夫人虽持家精明,然而于这生财之道上,倒也并不算十分精通。只是林家底蕴深厚,她自己嫁妆又丰厚,故而虽说一向手中散漫,却也从未因为阿堵物犯过愁。当年林如海在淮扬任职,林夫人少不得在扬州置办了一两处房产,以备不时之需,便也顺带用自己的嫁妆钱盘了个铺面。如今离了那里,林夫人便越性把那边的铺面卖给了旁人,自家到京里盘了个铺面。 这宝祥楼原也在开了有十来年,算的上是京里的老字号,原也经营的不温不火。谁知前些年老东家过了,新掌家的少东家是个浮浪子弟,素性豪爽,惯爱风月,又没人能辖制他,因此叫他把原先家中的财产皆换做了现钱,随意花销。 然而此人本性却倒也良善,虽说变卖家产,却也顾及着这些店里的老伙计,怕他们没了生计,便定要买家留用这些人。林夫人自是无可无不可,见这掌柜并一干伙计并非十分狡诈之人,便也应了。 林夫人既说了要去这首饰铺子,自然有小厮忙忙骑了马过去叫人提前预备起来。这掌柜的原也是做生意老道的,知道这些娇贵的官家女眷素来不见生人,又有意巴结,便要闭门歇业,专心只等主家过来。却被他女儿阻了,道,“来的是新东家,并非寻常官宦女眷,想来更是愿意看到客人盈门,若铺子里空空荡荡,反倒显不出爹爹的本事。若要避忌生人,后院也有饮茶小憩之所,我带几个丫鬟服侍足以。”掌柜的因换了新主家,本就有些惴惴不安,唯恐失了生计,听了他女儿的话,也觉很是。便只叫人把后院原只招待贵宾的房间收拾的妥妥当当,又亲自去查了一回铺子里存的精细首饰,珠宝玉石,将历年的账册预备出来,又叫人去烧滚滚的水来预备泡茶,旁的倒也没了。 原这首饰铺子素来是妇人流连之处,少不得要几个女伙计待客。掌柜娘子不善口舌,不能偏她女儿却因嫁了个没福气的男人,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又不愿再嫁,索性回了娘家襄助父亲管事,又兼她生的嘴甜伶俐,很是讨人欢喜,竟也在这首饰铺子立了足,权似一个副掌柜。 再说黛玉这边,正和母亲坐在一块,因午间敬了主人家几盏酒,便觉有些口干,拿了磁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茶,听林夫人说要带自己去置办首饰,只笑道,“我匣子里的那些还戴不完呢,做什么又打,回头叫爹知道了,又该说糜费了。” 林夫人笑道,“你爹哪知道姑娘家的事,他收起善本珍本来,又何尝说过费钱。偏给你们办几件好衣裳,好饰物就是糜费了。” 黛玉知道这是因着前些日子,林夫人给了晋贤一块嵌了各色宝石的怀表,一拿出来,便是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的模样,晋贤很是喜欢,拿着把玩时巧叫林如海瞧见了,少不得挨了几句教训。因是林夫人给的,便也被林如海说了几句慈母多败儿之类的话,却叫林夫人记到了今日。 黛玉知道林夫人也未必是真要和林如海计较,却也少不得为父亲辩解两句,“买书自然是不同的。” 林夫人没好气的看了黛玉一眼,“罢罢,横竖你们是一条心的。我这个当娘的,巴巴拿了私房贴补你们,还落不得个好。” 黛玉便笑道,“谁说落不得个好,娘再大方些,把您库里那套乐府诗集给我,您就是世间最好的人了。” 这说的却是林夫人的嫁妆,乐府诗集原是北宋时候编纂的,流传至今,多有流轶。林夫人娘家先祖原在战乱时机缘巧合得了这一套古书,也没多重视,后来林夫人出嫁,便给了林夫人做嫁妆。只是林夫人出嫁后不久,便随夫到了南边,这些不便带走的陪嫁,便也留在了京城老宅,前些日子正巧叫黛玉见着了,便缠着林夫人要。 林夫人自己也算是个才女,做了母亲,却担心起女儿读多了杂书移了性情,只说若要读书到她房里去看,然而黛玉真去了,又少不得叫她做些旁的事情,亦安不下心来读书。这般求而不得,反倒叫黛玉念念不忘。 母女二人一通闲聊,路上倒也不无聊,只是到了地方,林夫人究竟抵不过女儿一通撒娇耍赖,只得应承了回家就把那一套古籍给了黛玉。 黛玉得了许诺,心满意足的戴上帷帽下了车,林夫人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对一旁服侍的魏紫道,“也不知是前世里欠了她什么。” 魏紫知道林夫人嘴上虽抱怨,心里却是极疼这个女儿的,便笑道,“不知道到底欠了多少东西,不过今儿又还了一套书回去。” 林夫人闻言一笑,便也下了车,母女两个在丫鬟仆妇了簇拥下进了铺面,那掌柜正要上前说话,却又知这前店乱糟糟的,并非正经说话的地方,便忙示意让女儿引了两位贵客到后院的正房歇息,又拉了两个信得过的伙计叫他们在前面照应着旁的客人,方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也跟了进去。 却说那女伙计殷勤的将林夫人并黛玉等人引进房里,又赶着叫人上了茶,一转眼见丫鬟替黛玉取了帷帽下来,登时屏住了呼吸,心道,这林家的大小姐竟和天仙长得一般,我往日只知尤家三姑娘是个绝色的尤物,却不知世间还有这般颜色。当下便止不住偷偷往黛玉看去。 黛玉如何察觉不出,还以为自己有甚不妥,下意识的一低头,便听身边絮雪道,“这位姐姐,你看我们家姑娘做什么。” 那女伙计便笑道,“别怪奴家无礼,实在是奴家见识少,竟从未见过像姑娘一样的人物,实在比画上的美人还好看些,一时竟看的呆了。” 诸人没料到她竟这般耿直的说了出来,便不由一愣,随即都笑了出来。黛玉听她这样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林夫人便笑道,“想来你便是孙掌柜的女儿了,我听说过你,都说你是这店里一等一的能人,便是你父亲也多有不如的。” 那孙氏便慌忙笑道,“不过是一个妇人家,因着与女眷往来便利些,方得了客人的亲睐,那里敢说什么能人不能人的。倒是我父亲,不是我做女儿的偏他,这么些年来尽心尽力,从伙计做到掌柜的,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这里了。如今换了新东家,更是,铆足了劲儿要给夫人效力呢。” 第四十二回(下) 林夫人听了这孙氏的话,知道她是怕换了新东家,自己父亲的掌柜位置不稳,故而急急的为父表忠心,倒对她有了几分好感。对父母孝顺之人,也多半不会坏到哪里去,同样,言传身教,能养出孝顺的女儿,做父亲的也不会有多坏的心思。 一时又上了茶来,那孙掌柜的领了几个伙计上来,隔着纱帘给林夫人行了礼,算是拜见了新主家。 林夫人受了礼,便与诸人说了些闲话,无非就是日后好生效力,自然不会亏待诸人云云。这原本也是老生常谈,并无甚可叙之处。 一时,那孙掌柜又取了账册来,请林夫人审阅。林夫人笑道,“我年纪大了,眼有些花,如今不带西洋眼镜儿是看不得这蝇头小字了,让大姑娘看罢。” 黛玉听了便笑道,“娘犯懒了,偏推给我。”一旁孙氏忙机灵地从父亲手里接了账本,方想奉上,又深知许多官家姑娘们高傲喜洁,并不瞧得起她们这些在外混日子的市井妇人,竟也一时不敢上前,唯恐唐突了贵人。萦雨见状忙上前一步,取了账册笑道,“多谢这位嫂子了。”她因见孙氏梳着妇人头,知她已嫁了人,便以嫂呼之。 孙氏忙道不敢当。见萦雨已把账册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翻开看了看时日,方把最近的一册奉给黛玉,心里暗自舒了口气,亏的自己没把一摞账册直接给这位林姑娘,不然岂不显得很没眼色。 孙掌柜见这主家姑娘在一旁看帐,唯恐林夫人无聊了,便道,“铺子里还存了些珠宝玉石,不如小老儿取了来,给夫人赏鉴赏鉴。若是合了夫人的意,叫匠人镶了,送回府上。咱们自家的东西,总比外头的好些。” 林夫人笑道,“也好,若有好的,拿些金银配着,打些新样子来,我家这位大姑娘寻常东西可瞧不上眼呢。” 黛玉闻言,抬头嘟嚷了一句,“女儿还替母亲干活呢,就又有不是了。” 那孙氏忽而心里一动,便上前巴结道,“单瞧姑娘品貌,便知道姑娘是不凡的,寻常俗物哪里配得上姑娘。倒是店里前几年进了一樽玻璃荷花,也不知如何做的,里面用碧色的玻璃做了水,上头的绿的荷叶粉的荷花,就和真的似的。” 林夫人便笑道,“这个听起来倒有趣,宝石盆景家里也有几樽,左不过是拿金银做枝杆,宝石做花叶,贵重是贵重,只是摆出来也太过显眼,倒不像寻常过日子了。日常摆设还是得挑些雅致有趣的来。” 那孙氏忙笑道,“夫人所说的盆景,原本咱们铺子的匠人也做过,也是好看的,只是还比不得这个。若和寻常盆景一般,哪里敢给夫人献丑。” 林夫人听了便起了兴致,笑道,“既这样,你还不让人拿上来。” 那孙氏便有几分为难道,“不是奴家推诿,只是这个实在太过精细,又极大,但凡有一点磕破,连上奴家,这一铺子的伙计也是赔不起的。当日里送来,便是用了许多法子,最里头用绸布裹着,包了许多层丝棉护着,又拿了干草铺在箱子里封了,方让十来个稳当的伙计抬进库里的。如今一时之间,倒是寻不得这些东西,奴家只恐伙计们粗手粗脚,伤了主家器物。”说罢,抬头望了望林夫人脸色,道,“若是夫人不嫌弃库房杂乱,奴家斗胆,请夫人移步。” 林夫人索性无事,便笑道,“这有什么,那便去看看罢。”又对黛玉道,“你去不去?”黛玉便笑道,“左不过是个摆设,若是好的,我还怕见不着?若不入眼,越发没必要看了。” 林夫人便笑道,“也罢了。”说着便在诸人簇拥下出了门。 黛玉速来不喜人多,因此林夫人出了房门后,屋里便只剩萦雨,絮雪两个丫鬟服侍茶水笔墨,其他的丫鬟婆子,或跟着林夫人出去了,或守在门外等吩咐。 一时屋子里倒很是安静。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黛玉便把账册大约翻了一遍。她并非很通经济事务,只是林夫人多多少少也教了她不少家务。这账本子,也是看的不少,加上平日里看书练出来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要说看出什么根底是难为了她,但大致算算这几年来利润几何却还是难不倒她的。 这铺子的的确确如母亲之前所说,不算亏本,但也赢不了多少利润,不过将将能维持下去罢了。若寻缘故,从册子上来看,约是进的多了,卖的少了,铺子里的东西卖不出去多少,自然也就挣不到多少银钱了。 黛玉这里正想着如何禀报母亲此事,却听窗户吱的一声响了,黛玉顺着声音抬起头,却见两个男人已从窗户闯了进来。 黛玉惊的慌忙站起来,絮雪原本在给黛玉添茶,却见房里忽而进了两个大男人,一时吓得连茶壶都端不稳,一失手茶壶便直直从手上落了下去,却见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眼疾手快便把茶壶救了下来,稳稳的放在了桌上。 倒是萦雨因是从外头买来的,比絮雪多经些事,到还稳得住,忙挡在黛玉的身前,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闯到这里来。”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自以为是厉声喝问,实际上说出来的话音还带着些颤意,声音更是连门外头的守着的婆子也听不见,话到最后,更是直接失了声。 若是她们仔细看,其实这进来的两个男子脸上的诧异并不比她们少。眼看着絮雪似乎要尖叫起来,之前救下水壶的男子忙上前直接捂了絮雪的嘴巴。黛玉见状忙上前道,“这里是户部林尚书的产业,我们是林府女眷。还请放过我的丫鬟,只要不伤害到我们,你们做什么我们都只当没看到,若是我们伤了一点,外面的家丁小厮虽无能,只二十来个人,也足以把二位送进官衙了。” 当下,两人中那一个始终站在窗前没动过的男子终于开了口,声音出人意料的温和,“我们并非是什么匪徒,只是之前有些东西落在了这房里,要取回来罢了。只要三位姑娘别惊动他人,我们拿了东西立刻就走。” 黛玉听着他声音有些耳熟,却也没敢多想。听了他的说法,自然是不信的,然而却又不得不信,絮雪还在他同伙手里捂着呢。黛玉便回道,“我一直在这里看账册,我的两个丫鬟随侍左右,我们什么人也没看见。”说着,又添了一句,“什么东西也都没看见。” 那人冲他同伙道,“二郎,放了罢”。那人显见是听他指派的,便松了手。絮雪得了自由,赶忙逃了出来,道,“你,你们拿了东西快走,别伤害我家姑娘,不然我立刻叫人把你们抓起来。”到底还是怕的厉害,话都说的不甚清楚。 那被称呼为二郎的男子冷着一张脸,并不搭理旁人,也不知怎的动作,便蹭蹭上了房梁,随即便拿了一个极小的满是灰尘的布包来,递给另外一人。 那人接了,道,“多谢了。”也不知这话究竟是对他同伙说的呢,还是对黛玉说的。那二郎只说道,“如今算是两清了,我这里都处置干净了,告辞了。”说着到底有几分歉意的对黛玉道,“实在对不住姑娘,我实不知道里头有人。若有机会,来日必当报答。”说着也不管旁人,自顾自的翻了窗户过去。 那人把满是灰尘的布包塞进荷包里,方道,“打搅姑娘了,望姑娘遵守诺言,今日什么也没有看见。否则……”。他故意停了一会,随即满意的看到黛玉脸上的惊慌,方接到“若是日后有机会再见……。”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黛玉道,“我从未见过你,又有什么再见。” 那人满意的点点头,其实他原本是想说,若是日后有机会再见,若有他能尽力之事,他必会相帮,以偿今日唐突佳人的歉意。不过黛玉这般说了,倒也没错。 屋外逐渐传来了人声,黛玉便忙道,“我母亲回来了,还请这位公子快些离开吧。” 那人听了便冲黛玉一拱手,随即笑道,“你叫林黛玉?” 黛玉大惊,却又听他道,“看你这样子,应该没错。”又道,“姑娘你可取字了没有?” 黛玉愣了愣,随即摇摇头,一时又觉得不对,自己取没取字,和这人有什么干系。却又听他道,“若是没取,等你父母帮你取字,他们总不会对你坏的。若是已有了字……”,他带了几分犹豫,却还是说出了口,“女孩子家的眼泪是很珍贵的,别为了不相干的人哭。”他略带几分不自在的语气说完了这话,便也干脆利落的出去了。 黛玉被他几句话说的莫名其妙,又深异自己的闺名如何叫不认识的人知道了。一时又不敢多想,只见房里只剩下她们主仆三个,外头也可以听到林夫人的说话声了,显见林夫人就快进来了,不由舒了口气,心里却还有些惴惴,便低声对两个丫鬟道,“这件事情,不许和任何人说,就是夫人也不行。”为着不叫她们胡说,黛玉故意又把事情说的严重些,“否则,我们主仆三个一起死吧。” 这两个丫鬟还当人走了就没事了,却听黛玉说的这般严重,当下又惊惶了起来,黛玉道,“别怕,只要我们不乱说话,不招惹他们,人家未必会管到我们这里。”说着揉揉自己的脸,免得脸色太差叫母亲看出端倪来,便领着两个丫鬟出门迎接母亲了。 林夫人进门倒是兴高采烈,加上黛玉伪装的又好,竟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还对黛玉笑道,“那荷花确实不错,听说原是宁王幼时玩耍想出来的主意,整个儿都用玻璃吹成的,和真的荷花池似的。只是太金贵了,又容易碎,又很难做出来,因此这东西倒是很稀罕。”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叫黛玉听在耳朵里,却如惊雷一般。是了,这个男子她原也隔着帘子听过他的声音,远远的望见过他的身影,虽说时间久了,记得不大清晰,可是林夫人一提起,黛玉便回想起来了。 林夫人恍然未觉,还笑道,“我想着,咱们家摆这个倒不算很应景,不如送到你外祖家去。正巧省亲园子盖好了,放进去也算是我这个做姑母的给添了一道景。” 黛玉哪里还有心思说什么摆设,便胡乱应了,“极好。” 林夫人还要挑首饰,可黛玉哪里有那个心思,却又不敢显露出来,便胡乱指了几样,又随手挑了几个花样,道,“这几个就很好,做了送到府里便是了。” 林夫人又忙着叫人去取丝绵干草木箱等物来,因着天有些晚了,便只说,“明天叫人过来,也不必搬来搬去的,免得碰坏糟蹋了,直接送到荣府便是了,我回头写个帖子给母亲,就算是我孝敬的。” 诸人忙应了是,林夫人方选了几样钗环,手镯戒指一类,令挂了帐,等新作的首饰做好一起结了,这才带着女儿回了林府。 再说那孙氏忙忙碌碌了一通,心里暗自庆幸,总算没在新主家面前露怯。一时到了前面,见一个十分俏丽,艳色逼人的女子等在那里,心道,“怪了,她怎的又来了。” 然而来者是客,她也少的不掏了帕子,擦擦脸上的汗,迎了上去,笑道,“三姑娘,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今儿来挑些什么?二姑娘怎的不在。” 那女子冷笑道,“如今你们这宝翔楼架子可真大,我也算你们的老主顾了,竟也没个包间给我,叫我站在这里。这算什么!” 孙氏忙忙道歉道,“这原是我的不是,今儿新主家来,一时没顾得上外面。”那女子冷哼一声,又道,“新主家,这么说来,柳公子是真的把这店给盘出去了。” 孙氏见她有些怅然的模样,又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可怜她,道,“我的尤姑奶奶诶,难道我还会骗您吗。再者说了,我骗您这个做什么。” 那尤三姑娘却是个固执的,道,“我之前听人说了,在这附近见到了柳公子我方来的,又在这里等了这么些时候,难道他竟不是来这里吗?” 孙氏也有些不耐烦了,“我哪里知道柳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如今这里的新主家是林尚书的夫人。”说着又想起一事来,道,“说来,三姑娘你的大姐不是嫁到了宁国府吗,这位夫人听说是荣府的姑太太,这么说,你们到还是亲戚呢,怎么之前不进去拜见呢。” 那尤姑娘素来不是个肯让人的,便道,“若是荣府的太太我自然是要见的,毕竟我姐姐是宁府的夫人,姐夫是宁国公的后裔,荣宁二府血缘亲厚,这点亲戚情分还是要讲的,这嫁出去姑太太,也未免太远了。” 孙氏听她这般说实在无话可回,只得笑笑,心里暗自后悔,和她说什么正经话。只得奉承了几句,好在,这尤三姑娘因得了她姐夫宁国府三品威烈将军贾珍的青睐,手上一贯是富足的,有赏银在,孙氏倒也不觉得厌烦了,恭恭敬敬的哄着这三姑娘买了几百两银子的金项圈,方把她送了出去。 一旁的小伙计笑道,“回回她来姐姐都能挣一大笔银子。”孙氏把赏的银钱塞进荷包里,笑道,“今儿夫人给的可比她多。”那小伙计笑道,“可不是,就连我都得了,只没姐姐的多。” 孙氏便从荷包里摸了几十文钱出来,“罢罢,别说做姐姐的不疼你,给你买糖吃。”那伙计不想还有这等意外之喜,忙笑着接过了,道,“下次给姐姐带花儿戴。” 那孙氏一笑,见天色也不早了,店里也没有旁的客人,便笑道,“今儿早些收工,大伙都回去歇着罢。” 第四十三回(上) 再说黛玉这里,因受了惊吓,连带几天都不曾睡好。一日夜里看书,又不慎受了寒气,第二天起来,便觉头晕无力。 林夫人听了,因前些日子给了黛玉一套诗集,便只当黛玉贪看新书,没有休息好,方才病了,因而很是恼怒。因女儿病着,倒没说什么,先对林如海哭了一场,“好端端的女孩儿,又不需要为官做宰考举人,却也跟你们学的这般拼命。贤儿也就罢了,玉儿素来娇弱的很,你教她读些书也就罢了。这般要书不要命的性子,都是和你学的,若是在这样下去,身子坏了,看你到哪里去再得一个女儿。” 林如海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平日里林夫人也惯着女儿,素来黛玉不要的,没有她不给的,便是今日惹出祸患来的书,也是林夫人自己应承了给黛玉看的,如今女儿累病了,却又怪着他了。多年夫妻,林如海很是清楚林夫人的个性,虽说心地不坏,遇着事情却总爱迁怒于人,发发脾气,这也是原本在娘家娇养出的性子,年轻时尚还隐忍一二,如今年纪越大脾气越执拗,发起火来,不光家里两个孩子不敢说话,便是林如海也不大敢直触锋芒。然而话虽如此,究竟夫妻多年情分深厚,林夫人在大事上还是很稳得住,又与他一条心,林如海便也时常顺着她,不与她计较。 林如海心里也是极爱女儿的,黛玉病了,他心里亦很是心焦。见林夫人从黛玉房里搜出许多书来,便也只当没看到,算是默许了。私下里见着女儿又心痛,便安慰道,“你且安心养病,我让你娘把书放到我书房里,等你病好了再拿给你。只不能再这样不顾惜身子了,读书原是为着明理,若是为了读书把身子累坏了,岂非得不偿失,也叫我们做父母的心里头难受。” 黛玉闻言,又不好说自己其实并非是为着看书而生病,只得虚应了。 林如海见左右无人,便又对黛玉道,“你如今也大了,多少也知事了。有些书你看看便罢了,里头文辞也是好的,只是里头写的事情却不可信。女儿家总要嫁人的,只是许给什么样的人家却要仔细掂量。你父虽不肖,却也是一部尚书,咱们家祖上亦是侯门,你母亲也是国公嫡女,咱们家的家世在这里,你的学问人品也不差,等日后你再大些,我也不想把你许给什么王孙公子,却至少要些担当,人品端方,有些正经才学,不叫妻儿一起受苦的君子才配的起我儿。” 黛玉一听,便知林如海是何意了,不由又羞又怕又愧,却又听林如海道,“你也不要多想,这书原也并非看不得,里面有些辞藻文句,便是你爹也自愧不如,你看了,对你平日里写诗作文也有好处。只是切勿轻信其中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且不说这些不过是闲散读书人胡编出来的,便是真的,你想一个素日只知游园,写诗赏花,墙头马上为戏的,纵有些歪才又有何用,如何能照顾的好妻儿。岂不知司马相如虽有大才,却逼得卓文君当垆卖酒。世人都称凤求凰是佳话,可那一个愿意自家女儿从千金小姐变成市井中卖酒的妇人。你父如今年纪也大了,这辈子也就你和你兄弟两个孩子,如何舍得叫你去受那苦楚。” 黛玉听了,又是羞愧,又是感动,一时滴下泪来,道,“女儿知道,女儿只是贪看其中诗词,里头故事却是不信的。”又道,“女儿幼承庭训,岂不闻发乎情止乎礼的道理。女儿是林家长女,旁的不论,却万不敢辱没门风,令父母担忧。” 林如海听她话说的这般坚决,又见她掉下泪来,心里暗悔:如何就在她病时把这话说了出来,若是叫她想多了,反倒加重了病势却如何是好。当下便道,“何至于此,你是我女儿,我两岁就给你启蒙,教你诗书礼义,你的品性做父亲的岂有不清楚的。不过因着看了你的书,想起此事,便叮嘱你几句罢了。如今你还病着,万不可想多了,反把身子熬坏了,等你病好了,爹再把书给你看,只别累着了自己。” 黛玉闻言,破涕而笑,道,“爹总说娘溺爱我们,如今您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林如海见她已缓过来,便道,“这话本当你娘和你说的,只是你娘近来性子有些执拗,我只恐她多想,就没和她说,你也别在她那里露出话风来。” 黛玉道,“知道了,爹爹帮我遮掩,我难道还会去自投罗网不成。” 林如海闻言便笑道,“你倒是机灵。” 黛玉本就只是受了些风,加上受了惊吓方才身体不适,到并非是什么大病,不过将养了几日,吃了几贴药,便也康复了。林如海果如前日所说,待她病好,便把黛玉昔日所藏之书又还给了她。林夫人虽对此颇有微辞,却也耐不住黛玉软语相求,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这日晋贤书院里休课,在自己书房里做了功课,练了几张字后,便觉无聊,想着姐姐前些日子方病愈,他因在书院未曾探望,也不知究竟如何,便信步到了黛玉的明莹苑中。 正巧林夫人新盘的那家首饰铺子送了新打的头面,手镯,戒指等物来,林夫人便叫人送到黛玉这里来。晋贤一进来,便见黛玉看着丫鬟们开了箱子放东西,笑道,“姐姐就开始攒嫁妆了。” 他们姐弟两个素来言笑无忌,黛玉听了他的话也不着恼,道,“越发纵的你,连个长幼都没了,回头禀了父亲,看你挨不挨打。” 晋贤笑道,“父亲才不会为这个打我,顶多说我两句罢。”又笑道,“可有我的分没有。” 黛玉故作惊诧,“怎的,你这会子就开始担心聘礼了” 在这口舌之争上,晋贤素来是敌不过他姐姐的,便把话头转回来,道,“看这样子,姐姐身子像是大好了。” 黛玉笑道,“本也没什么,不过是父母多虑罢了。”又笑道,“你叫人带回来的果脯倒好,酸酸甜甜的,很解苦味,哪里买的?” 晋贤笑道,“我买了果脯给姐姐吃,竟连一句谢也没有。只问在哪买的,我偏不说,若姐姐想吃,便只得来找我了。” 黛玉笑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姐姐病了你也不回来看看,带点子果脯回来,还好意思要姐姐说谢谢。” 晋贤忙喊冤道,“我有什么法子,那会子书院正在预备旬考,父母又不让人告诉我,我都压根不知这件事。还是姐姐病好了,小厮说漏嘴我才知道的,不然我怎么也得回来照顾姐姐啊。” 黛玉便笑道,“哪一个要你照顾,你别给我添倒忙就是好的了。”又笑道,“这回旬考如何?” 晋贤笑道,“我考得好不好,你看咱们老爷的脸色就知道了。” 黛玉便抿嘴一笑,“看来是不错了。” 晋贤忽而想起一事来,道,“姐姐这里可还有怀表没有。” 黛玉便道,“自然是有的,怎么了,你又把你的弄坏了不成?” 晋贤道,“哪有的事,之前母亲给了我一块,结果那个太贵重了,叫我挨了父亲好一顿训不说,也不好带到书院里去,叫旁人看了,有些太显眼了,我怕同窗见了不好。原先那块又早被我弄坏了。” 黛玉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块表罢了。”到底还是亲自取了一只螺钿匣子来,开了匣子,道,“诺,我这里就这些,若是你瞧不上,只好到母亲那里寻了。” 晋贤见里面也有金的,也有银的,也有嵌宝石的,便道,“还是太过耀眼了。” 黛玉便疑心道,“莫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晋贤见瞒她不过,便道,“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书院里有些贫寒之士,有些瞧不习惯金银之物罢了,嘴上有几句啰唆罢了。” 黛玉便冷笑道,“理他们呢,便是身上什么都不带,他们也有话说。倒时候,又该看不惯绫罗绸缎了,难道你连衣裳也不穿了么。”话虽如此,却还是吩咐蕙儿道,“我记着原有一个紫铜的怀表,表链坏了,便也没带过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你看看能不能找出来,若能,叫人配条链子给大爷戴上。”蕙儿听了便笑道,“那个还是在扬州时买的,当时也不知收到那个荷包里去了,只怕要多找些时候。” 黛玉便道,“这倒也罢了,若没有,只好往夫人那里寻了。” 又问晋贤道,“你在外头,可缺钱不曾?” 晋贤笑道,“我住在书院里,食宿家里都另外出了,我又不穿外头的衣服,所费不过是买些笔墨纸砚,再加几部新书,间或和同窗去外头馆子打打牙祭,家里给的钱尽够了。”随即又笑道,“不过若是姐姐可怜我一个人在外头辛苦,也不妨赏我些。” 黛玉瞪了他一眼,“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在书院里好的不学,倒学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却叫人拿了两只荷包来,道,“绣竹子的这个里面放了五两银子,都是一钱一钱的散碎银珠子,给你赏人用的;这个绣青松的,里头是银票,五十两的两张,十两的两张,五两四张,是给你寻常花用的。”见晋贤把荷包收起来又道,“不过若叫我知道你拿了钱去做什么不当做的事,看我不告了父亲打断你的腿。” 晋贤笑道,“姐姐还不知道我。” 一时又想起一事,笑着和黛玉显摆,“我还未曾告诉姐姐,前些日子,我得了宁王的赏呢。” 第四十三回(中) 却说黛玉和晋贤正无事坐着聊天,晋贤忽而说起得了宁王徒瑜的赏赐,一时之间黛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道,“你如何见着他?” 晋贤也没察觉什么姐姐有甚异样,答道,“自然是在书院里,他来拜访书院的山长,正巧遇着了我们旬考的成绩出来了,便赏了我们几个考的好的每人一部新书。”又笑道,“该拿回来给姐姐看的。” 黛玉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既是你得的,自己看罢了。” 晋贤听了这话,反倒奇怪起来,“姐姐是不是累着了?”不然如何连书都懒怠看了。 黛玉听了,便打起精神道,“这会子才多早晚,又没做什么事,那里就累着了。是我想着,明年又是乡试之年,你已得了秀才功名,不知道爹爹会不会让你下场。” 晋贤听了这话,反倒没精打采起来,道,“爹爹已和我说了,我的文章还不到火候,叫我磨练三年再说下场的事情,免得考不中丢人。可我在书院里从来没有掉出头榜过。” 黛玉闻言不由一笑,她也是知道晋贤他们书院的。书院唤做明德,一手创办起书院的徐山长是位老翰林,原做过皇子师,极有声望,后因年老,便辞了官职。在家呆了几年,到底闲不住,又创办了明德书院。 原来晋贤中了秀才之后本应在府学中读书,然而不久之后,林如海便听说如今京城里的府学也越发不像样子,有些权贵子弟的因入不了国子监,又怕在外胡混惹出什么祸事来,便被家中长辈随意捐了个监生的名头,塞进府学。说是来读书的,实际上在学里寻欢作乐,斗鸡走狗都是有的。自然,这也与学里的先生畏惧权贵,不能辖制有关。 林如海原知如今京中风气大不如前,故而才不肯叫自己儿子到那权贵云集的国子监念书,却不料府学里也会糜烂成这个样子。林如海无法,只得叫儿子回家来同族侄并好友之子一同读书。然而这般却也并非长久之计。 当日林如海高中后也在翰林院待过几年,彼时这位徐山长尚是皇子的侍讲学士,林如海任编修一职,倒也很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后来林如海做了几任地方官,守母丧回乡呆了几年,又再次出仕。这徐山长倒是一直在翰林院待着,直到前几年方告老退了,又创办了明德书院。林如海回京后也应邀那那里去讲了两次策论,见那里果真是个读书的地方,便起了意,特特打探了一番,回来便对妻儿大加赞赏。因此黛玉也就知道了这间书院是如今京城里一等一的读书之处。 原来这位山长平日里虽已不大教学生,却立下了极为严厉的规矩:要想进此书院念书,须得通过一场考试:每年三月入学考试,一年仅收一百名学子,全无功名的四十名,有秀才功名的三十名,有举人功名的三十名。其余人等,无论是谁到不了名次,一律不收。便是先前先太皇太后侄孙,承恩侯之子如今的三等将军何立想要将次子送进来,却因只捐了监生名头,不是正经考上的,只能作没有功名的参加书院的入学考试。谁知便是如此也没有考中,徒教旁人笑话。这何将军恼羞成怒,要来找山长的麻烦,谁知反被宁王教训了一顿,这却又是另一说了。 再说这书院里,一共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班,这十个班,又分作三档,若无功名,则在庚辛壬癸四班就读,任何一个没有功名的学生,进了学院一律从癸班学起,每班至少要学一年,方要经过升学考试,才可逐次升入壬班,辛班,庚班。若考不过,便还要在原班多读一年。待升至庚班,便要通过秀才试,得了秀才的功名方可升入己班,然后又依次在己,戊,丁三班就读,待过了乡试,方可升入丙班,从丙班到甲班,便是为会试做准备了。而在这里,学的不光是会试要考的制义,策论,还有未来出仕可能用的到的经济事务,朝廷律法,天文地理,农事水利,甚至是格物之学等等。自然,并非学子都要学尽所有,只要选择一二便可。单这一件,便有些老儒说是不务正业,究竟徐山长威望极高,而有远见的官员,学子们也看出了其中益处所在,因此这些寻常书院没有的课程,反倒十分受追捧。 此外书院中所有学子,每日食宿一律统一在书院,若要出门,须得轮值的先生同意,且不得在上课的时候出去,一个时辰之内必须回来。一月放一回假,每回一日,除了这十二日的月假外,独有元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允学生放假回家,与家人团圆。而在书院,每旬必要考一次试,甲,乙,丙三班考策论,丁,戊,己班考八股,庚,辛,壬,癸班考诗书。每次考试,学子们的成绩都会放出榜来,分为三榜,头榜用红纸书写,一班中的前十能上此榜;次榜为蓝,班中名列十一至三十上榜;末榜白纸黑字,从三十一到最末一名,皆在此榜。此外,如有学子连续五次皆在末榜,便要发回后一班读书,待次年过了升学考试,方可升回原班就读。如在丙,己,癸班依旧如此,便清退出书院。再想重回书院,需重新与其他学子一齐参加入学考试,且不得低于前十,方可继续就读。 来书院的学子大多都是有抱负的,哪一个都不愿自己沦落到被清出书院的地步。纵有一二不肯吃苦的,也早早被打发出去了。因而书院里竞争很是激烈,晋贤已算是有些天赋了,自去年以己班入学第七名的成绩进了书院后,仅第一次考试因大意落入了次榜,叫林如海好一顿训斥。此后每回旬考都未曾低于前十,回回都在红榜上。然而这成绩却也并非平白得来的,卯时便起,子时方睡,平日里手不释卷,也独有每月回家这一日能稍微放松些。他这般辛苦,家人自然是极心疼的。不说林夫人并黛玉心疼的不行,便是林如海这个做严父的,私下里也觉得儿子太过辛苦。 然而这天下学子,那一个不是这般苦过来的?轻轻松松便能将状元收入囊中的,只有那些虚幻的话本子里的人物。便是林如海,当日为了举业,何尝又不曾废过许多心力。实际上,林如海也想叫晋贤早些下场,免得多受这几年的罪。可晋贤的性子十分好强,学识其实又并未达到能稳稳当当考中的地步,若贸然下场,万一名落孙山,反倒叫他心里更不好受。还不如压着他多读几年书,等再过几年,心性沉稳些,学问也更扎实,再叫他下场,指不定能拿个头名回来。 林如海的这些心思晋贤自然是不知道的,也未曾和黛玉提起过。只是黛玉听晋贤说父亲不允他明年下场,联系前事,便也能猜到□□分。同样,黛玉这做姐姐的也很了解自家兄弟。见晋贤因此有些闷闷不乐,知他只想着若考中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荣耀,却尚还不懂万一落第后的“江枫渔火对愁眠”。 黛玉却也不愿叫他多思多愁,便只拿软语安慰道,“爹爹的意思难道你还不明白?爹爹当年是乡试解元,人说虎父无犬子,难不成你不想也拿回一个解元的名号?当初哪一个和我说的要连中三元,光耀门楣的?”说罢,见晋贤似有意动,又道,“你如今虽常在书院头榜,究竟并非次次都是头名,况且你年纪小,去年才入学,如今只在戊班,焉知丁班是否又是卧虎藏龙,比你更强些呢。要我说来,竟是你再多学两年,把旁人都压倒了,到那里去把解元拿回来,叫旁人知道,咱们林家除了林探花外还有一个林解元,未来还会是林会元,林状元。” 晋贤本是少年意气,听了她的话,哪有不动心的,当下便笑答,“姐姐放心,我知道的。”随即又促狭的笑道,“总不会和容世兄一般。” 黛玉闻言差点笑出声来,道,“你怎么想起他来。他也配和你比。” 原来这所谓的容世兄原是林如海昔日同窗之子,姓容名凤,当日和与林如海连了宗的林旭之之子为了今年的恩科一同到林府借住附学。初时还好,谁知不久之后,林旭之的母亲便患了病,没几日便去世了。这林家的公子是长房长孙,必要回去奔丧的,便只得弃了春闱恩科离了林府,回乡守制去了。一时只留这容家的凤雏在林家念书,好不无聊。 这容凤实在不肖他父亲,因他是长孙,深得祖父母宠爱,故而也有些被惯的不像话。虽说家中不富足,却好歹也是官宦人家,比同乡的旁人要强些。谁知到了京城却见似乎人人都能把自己比下去,本来还有个和自己一同附学的同伴,后来也没了,林家虽有一个也在读书的,却年纪太小。容凤自觉自己乃是状元之才,如何肯俯身下就同这一个刚过了秀才试的人交好,况且又实在聊不到一块儿去。他在林家,林如海虽也替他父亲管教他,然而到底不是自己儿子,不好太过严厉。谁知他竟在外头结识了些纨绔子弟,多喝了几杯黄酒,便了不得起来,说自己有甚状元之才,待高中之后,必要娶一个绝色女子为妻。这些纨绔戏弄他,便叫了一个粉头,说是他酒后说了要取她为妻。这人信以为真,又见那女子亦有几分姿色,竟也应承下来,只是说了实话,原来他家中本已有了结发妻子,只是容貌上不甚出众,不得喜爱,这粉头接回去,也只能做个妾室。这话说来,倒把这些纨绔子弟惊着了,他们玩乐虽玩乐,酒酣耳热时也会许些乱七八糟的诺,然而也没谁当真。 这容凤身在林家,林如海虽不大管家中事物,林夫人却也是个十分大方的,自然不会亏待了客人,便曾吩咐过,若是两位客人有需要,直接从外院支银子,不必问她。容凤手中羞涩,自然拿不出那百八十两银子,然而平日里十两八两的支银子去光顾那里也是寻常。林夫人虽知道他支银子,只当他与同年结交耗费颇大,却再想不到是用在了这里。 若只是这样,也与晋贤黛玉二人无关了。谁知那一日黛玉出门,春风把车帘子吹开了,偏巧叫他看见了。一见之下,便被黛玉倾倒了,一问方知这竟是他借住的林府中的大小姐。一时之间欣喜若狂,往日看的那些才子佳人的书仿佛成了现实。当日便把原本正恩爱的那女子弃于脑后,回去便要想尽法子“亲近佳人”。想来想去,他便费了许多心思,买通了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他在这事上倒也聪明,知道林府规矩颇严,大些的丫鬟未必敢做这样的事情,若是一个不慎,叫人到林夫人那里告一状,可就什么也别想了。年纪小些的丫鬟不知事,好拿捏。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能接触到的丫头,根本就接近不了家里的姑娘。 这丫鬟拿了他的钱财,被他逼的无法,只得用了一个最险的法子,在打扫花园的时候,趁人不备,把他写的情诗扔在了黛玉常去的观景亭中。 也不好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这信居然还真叫黛玉见着了。黛玉不知他已有妻室,故而虽恼,却也没很发怒,只是见他做的诗连晋贤的都不如,也敢拿来在她面前献丑,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提笔写了一首讽诗,言辞之辛辣,若是真叫容凤见了,怕是要趴在地上哭了。然而写完之后,黛玉方觉不妥,难道还真给他送回去不成,又恐林夫人见了要说她,便把东西随手扔在了书房。谁知那一日被晋贤看见了,便径直把这东西给了林如海。 林如海确是知道他已娶妻的,见了这所谓的情诗自然大为光火,只见女儿的题诗骂得简直大快人心。倒微微平息了怒气,又深异他是如何见到自家女儿的。便叫了人来查问,一查之下方知其中种种,林如海除了替老友感概外,竟也生不出别的心思了。当下给同窗去了信,隐去女儿一节,只说自己不敢承替他管教儿子的重任,竞教他在考前还眠花宿柳,不务正业。待他考完春闱,便把他送回父母身边。 待回信送到时,正是春闱放榜时,林如海早遣人把容凤送了回去。等看完老友道歉的回信后,林如海已得了消息,此人连最末一榜都没入。本来名落孙山不稀奇,可想想他之前的豪言壮语,竟是好一番笑话。林如海便拿此人好生敲打了一番晋贤。晋贤又把这话说给了黛玉,只隐去了其中那些外头的污糟事。 黛玉虽觉被冒犯,然而这种人她向来不放在眼里,听了也不过是更瞧不起他罢了。故而听晋贤提起来,也不过一笑了之。 如今她心里更担心的,是另一人不明不白的言行。 第四十三回(下) 叫黛玉这几日很是挂心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高居庙堂之远,当今圣上的同胞兄弟,宁王徒瑜。 若说黛玉对此人动了什么“淑女之思”,那着实是误解了她。黛玉第一次听说宁王的名字,还是上一世隐约记得,曾偶然听宝姐姐提起周贵妃之妹许给了宁王,不过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罢了。而后在扬州,遇见匪人,托他救了一命,虽未见过,心里却也是十二分的感激。第三回,也不过是在茶楼上远远的望见过一次。再有,便是那日在宝祥楼了。 黛玉素来记性极好,她虽从未和此人打过照面,却还隐约记得他声音。只是时日已久,方才没有在当时便认出来。可后来一回想,虽不敢十分确定,却也有□□分把握。 本来无论是与不是,这都与黛玉无关。既然黛玉为了自己和两个丫鬟的安全应承了保守秘密,便只会把这件事情烂在肚里,绝不会说出去,只当此事未曾发生过。 可偏偏那人走时,留下了几句不清不楚的话语,却叫黛玉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 “你叫林黛玉?” “姑娘你可取字了没有?” “若是没取,等你父母帮你取字,他们总不会对你坏的。若是已有了字……” “女孩子家的眼泪是很珍贵的,别为了不相干的人哭。” 这几句话骤然听了,似乎很有些莫名其妙,若是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大约只会以为这是个奇怪的浮浪子弟,轻薄无赖的纨绔。可偏偏,黛玉有前世的记忆。 女孩子家的名字向来不是能随意呼出的,只有亲近的闺中密友,或是有些亲戚关系的女眷方会知道,这从未见过自己的陌生男子,如何能那般肯定的说出自己的闺名? 若仅仅是姓名倒也罢了,可又为什么说起表字来?须知本朝惯例,要么就是及笄时由长辈赐字,要么就是成亲后,丈夫为妻子取字。自己如今一未及笄,二未出嫁,如何会有表字。他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孩童,理当知道这一点。 可是,若是在前世的此时,自己确实有一个所谓的表字,唤作颦颦。这原不过是宝玉戏赠,不知怎的叫宝姐姐知道了,后来也就叫开了。 他知道这个。 即便黛玉无法证实,也不能确定,但是心里本能的觉得,他应该是知道自己前世的事情的。 还有眼泪一说,他也应该是知道的。 为什么? 黛玉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最大的可能,约是重活一世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人,或许,还有这位宁王爷。 这一点倒是好解释,便是此时此刻,黛玉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得了这般福缘,竟在死后又得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不过她能有,凭什么旁人不能有这样的机遇。 可即便如此,在前世自己是深居贾府的孤女,他却是朝堂上的王爷,如何会对自己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这实在于理不合。 黛玉这几日,将这些事儿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想了许多遍。一开始,自然是十分惧怕惶恐的,世人皆云,事有反常即为妖,更何况是莫名其妙的重活一世,她实在不敢想象,若是旁人知道了她有此等奇遇,会不会视之为妖邪。这般思来想去,竟叫黛玉被吓的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又兼吹了夜风,方叫她患好几日的风凉。 可冷静下来之后,黛玉却又能安下心来,便是他也如自己一般,是个重生之人,那又如何。虽不知他如何知晓自己,可听他的话意,却并不像知道自己有着同样一番奇遇,反不知什么缘故,倒颇有些善意。 如此想来,黛玉倒在防备之余,心里对他多多少少有了些同病相怜之意:也不知前世里他是因何而亡的,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重重打击之下,究竟抵不过疾病侵扰离开这世间,方才得了上天诸神的垂怜,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转眼便至隆冬,这年冬天林家倒并无什么可叙之事,无非是寻常居家过日子。若非说有,倒是林家姻亲中有几起子事儿,可堪一记。其一便是是林府姻亲,缮国公府出孝。 当日林如海姑母便是嫁到了缮国公府石家中,只是身体不好,生了一男一女便早早的去了,儿子便是如今承爵的石光珠,女儿则嫁给了理国公后裔柳芳。之前缮国公府阖家为其守孝的,便是这位夫人的婆婆,老缮国公诰命。这位国公夫人本是继室,虽非石光珠的亲祖母,却因其贤德,又因石光珠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和她最亲,故而很得诸人尊敬。林府回京后得了她去世的消息,林如海,林夫人也亲往石府,致了奠仪。如今他家出孝办了一场小宴,林家得了邀约,便也去应了个景。 这第二件,则是林夫人娘家,贾家的喜事。 昔林夫人侄女,荣府的大小姐名讳元春,本为宫中女官,因承宠,去岁被封了贤德妃,后宫内传出圣旨,因圣上孝敬太上,日夜侍奉,事必躬亲,尚不能尽其孝义,推己及人,以为宫中各妃嫔久居深宫,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便特降谕诸椒房贵戚,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可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此旨一下,诸外戚无不欢欣鼓舞,踊跃感戴。世人皆称颂圣上以己度人,既孝且贤。 其中荣府诸人闻此佳音,十分欢喜之下自然也少不得秉承圣意,盖起省亲别墅,以迎贵人省亲。宁府素来与荣府同枝连气,一荣俱荣,自然也深觉与有荣焉,少不的帮衬一二,方不负血脉相连的情谊。 这省亲园子自动工起,盖了一年有余,当中花柳山水,层楼重阁,无一不精。 待这园子盖好,各处房舍安置妥当,贾府二老爷,元妃之父贾政便请贾老太太等进园,□□斟酌,贾老太太原也想叫林夫人同去,偏生林夫人彼时因去西宁侯府赴宴,抽不得空,便只得罢了。待园子内再无一丝遗漏不当之处,贾政便择日题本,奏请贾妃省亲。 圣上既有意成全诸妃嫔思念父母之心,如何不准,便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 荣,宁二府得了明旨,愈发忙碌,昼夜不歇,便是年节也不得好生过了。 本按旧俗,正月初二当是出嫁女回门的时节,但林夫人度此时母家为着贤德妃省亲,必是忙乱不迭,她便也不带儿女前去添乱,只和林如海去打了个转,送了节礼便回了家。 待十五正日,贾府如何热闹非凡,竟是不能细述。只是无论荣耀,都与林家四口并无什么干系。这一日,林家也如其他人家一般,一家团圆聚在一起,吃元宵,赏花灯,和往年也并无什么不同。 待过了残冬,便是初春时节,也到了黛玉的生辰。 因也不是什么大生日,又是小孩子,也不必大办。林夫人便照例给府中丫鬟婆子们多添了一个月月钱,又往庙里舍了香火钱,自家办了一场小宴,吃了碗长寿面便也罢了。 倒是贾府那里,虽说方经了省亲这样的大事,阖家上下无论主子奴才,竟是人人皆疲,各个皆倦。然贾老太太到还想着这个嫡亲的外孙女,便从自己私房里取了两匹宫缎,一副头面,另一百束银丝寿面,一百寿桃等。 贾府诸人见贾老太太尚且记挂着,又如何好做不知。便也都有表示,邢夫人是一百束寿面,一百寿桃,王夫人又比邢夫人减了一等。凤姐送了个宫制荷包,里面放了一个金寿星,宝玉将他新近得的水晶九连环送了来,另加一盒自己亲手做的大红胭脂。自然那胭脂还没到黛玉房里就被林夫人搜了去。其余表姐妹皆是自己所做的针线,迎春是一个荷包,探春是一方手帕,惜春太小,便送了自己打的一个络子,便是如今在贾家做客的贾老太太的侄孙女,史家大姑娘史湘云听说了此事,也命人从家里取了自己往日做的一个香囊权作贺礼。独有一个薛宝钗,因听说黛玉素爱诗书,极善文墨,便叫人寻了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凑了一套文房四宝和姐妹们的礼一同送去。 无论林夫人对薛宝钗之前是何观感,见了这些小辈们得礼,也不由感慨道,“竟是个这般有心的。”因女儿还在,便不好把后一句话说出来了,只在心里暗暗得想,若她姨妈能有这等心思,她们姑嫂两个如何会到今日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独黛玉见着这好些生辰贺礼,却是生不出一丝欢喜来。去年自己的生辰,也是在京城过得,只是却并没有这般兴师动众。 若是自己没记错,今年恰好是宝姐姐及笄之年。若是自己没记错,前世里还为她及笄大办宴席,又是戏又是酒的,好一番热闹。 但如今…… 外祖母,是不是又动了什么心思 第四十四回(上) 却说这日,因黛玉外祖母,贾老太太并其他长辈和贾府的诸姐妹和宝玉皆给黛玉生辰送了礼来。为表谢意,黛玉少不得随母亲一同过到贾府来拜谢长辈。 按规矩,林夫人携黛玉来的前一天便照例送了信去,恰巧史家大姑娘湘云正要回家去,贾老太太便留她道,“何不见了你姑妈和你林姐姐再去。” 又有宝钗劝她道,“那林家妹妹和你同岁,只比你大几个月,又听说原也是个爱诗文的,等她来了,咱们又多了说话的姐妹。”宝玉在旁连连称是,诸人也都苦留她。 湘云听了,便也只得留下。 次日,林夫人果然携了黛玉来,彼此见过后,黛玉便先谢了贾老太太,邢夫人并诸位姐妹。因王夫人娘家嫂子微恙,因此王夫人,薛姨妈并凤姐几个往王子腾家探病去了,故而并不在此。 湘云却是第一次见这位林家姐姐,因之前便听老太太时常念叨,倒也知道这位林姐姐是何许人也。又听宝玉等盛赞她,早起了好奇的心思。如今一见之下,果然如宝玉说的一般,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便欢喜道,“早听宝玉说起过,林家有位姐姐,姿容出众,举止言谈具是不俗,竟不像是个世间上的人,倒像是个天上的仙子。我没见着,只当他胡说,不想这回倒是没有诓我。” 诸人听了,都拿眼睛去望宝玉,反倒叫宝玉不好意思起来,道,“我并没有说错什么,尽看我做甚么。” 宝钗正要发话圆场,却又听黛玉笑道,“妹妹这话实在折煞我了,我统不过一个俗人,怎敢当的起这样的盛赞。是妹妹才见我,不知我素日里也是个顽皮的,待日后熟识了,我还只怕妹妹嫌弃我俗了。” 湘云闻言倒是有些惊奇,看她一副袅娜文静的模样,又出身那等书香世家,原以为是个不善言辞,矜持文雅的女子,不想竟也是个言语伶俐的人儿,当下更喜,笑道,“亏的我今日不曾家去,不然岂不是遇不到姐姐了”。 林夫人见他们这里说的热闹,便也一笑。她因见了湘云,便知老太太到底不愿成全王夫人乐意的亲上作亲,把自家外甥女娶过来。林家的女儿是不成了,可还有史家的,这史家的丫头身份不高不低的,说高了,又到底不是史家如今两位侯爷的亲生女儿,又毕竟在亲缘上差了一层,说低了,又到底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千金,和宝玉这个荣国公府的二房嫡子也算是门当户对。怎么看,都比配一个商户女要好的多了。 贾老夫人见林夫人看着湘云,便知林夫人晓得了她的意思,看看湘云,再看看黛玉,心里到底不足,只是却也知道,自己女儿都说不通,更何况女婿,再者外孙女又并不与他家亲近,便也只得作罢。 贾老夫人当下便叫过湘云来,道,“云儿,过来见见你姑妈。” 湘云素来最和贾老夫人亲近,便忙笑着过来,道了声万福。林夫人忙拉过她来,笑道,“好孩子,快别多礼。”又细细打量了一回,笑道,“我瞧着到眉眼有点像舅母。”这说的却是贾老夫人的嫂子,史湘云的祖母了。” 贾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也说是呢,这孩子眉眼生的像她父亲,俊秀的很。脸型却像她母亲,我见着了她,就像见着我那苦命的侄儿侄媳妇一般。” 林夫人闻言便赶忙道,“原是我的不是,引得母亲难过。”又拉过湘云的手来,好生安慰了一番,又问了她年纪,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平素爱读何书。湘云一一答了,林夫人听她言语爽利,说话利落,越发喜欢了,笑对黛玉道,“你云妹妹可把你比下去了。”说着又把手上一只红翡镯儿摘了下来,笑道,“拿着玩儿吧,算是我这做姑妈的给你的见面礼了。” 史湘云听了,便也大大方方的道了谢,方接了。 贾老太太便笑对林夫人道,“你第一次见她不知道,这孩子最懂我的心思,说来是我侄孙女,实际上和亲孙女也差不离了。”又笑道,“只是太顽皮,从小儿起,她和宝玉两个小冤家不知联手闯了多少祸去,也就是这两年大了方文静些,却还和猴儿似的。” 林夫人笑道,“我看云姐儿就很好。” 诸人又闲话了一回,因贾老夫人还有话要与林夫人说,却是不方便这些年轻的姑娘听了,便道,“我们这里家长里短,叫你们年轻的女孩儿听也是无趣。不如你们自去房里玩耍。等午饭时候再回来。”又对黛玉道,“玉姐儿可有什么想吃的,叫人做了来,外祖母这和你家是一样的。” 黛玉忙道自己并无什么忌口的,随意便是。贾老太太闻言便也不勉强,宝玉却缠着要吃一道前些日子元妃省亲时进上的一道小荷叶儿汤。贾老太太素来对他无有不应的,便忙着叫人赶着做了。 诸人这才告了辞,却也并不出院门,不过走了三五步路,便转进了另一间房,探春便告诉黛玉,“这是云妹妹的屋子。” 黛玉点点头,探春见她面上一点惊奇之色也无,反倒奇怪起来。 她自然不知道,黛玉原也住过这间屋子,只不过是前世的事儿了。 黛玉前世里方来贾府时,原是住在外祖母房里的碧纱橱内,只是暂住那里并非长久之计,等后来开了春,便挪了出来,有了自己的房子,便是这里了。 如今自己不来,这房间给了湘云作暂住之所,倒也不难理解。只是不知探春姐妹几个是否已经迁到了二舅母院里。 此时湘云便过来,拉着他的手坐在了临窗大坑上,迎春惯不爱说话,便在旁自捡了个椅子坐了,探春惜春并宝钗三人也围着坑几坐下,宝玉因刚在外头吩咐丫鬟,进来晚了,本也想坐到坑上,最好和黛玉一块儿,奈何黛玉旁边一是宝钗,二是湘云,竟没他的座儿,再者坑上已坐了许多人,他在过去未免太挤,因此正踌躇,探春见状便笑道,“这里没你的座儿了,可要我让你不曾。” 宝玉听她这么说,忙笑道,“不必不必。”说着自拉了一个绣墩儿过来道,“我坐这里听你们说话就很好。” 他因素来对这些女孩儿极好,故而家中诸姐妹也与他言笑无忌。 一时丫头送了茶来,诸人说笑了一回,便见鸳鸯也来了,笑道,“东府大奶奶送了些蜜饯来,老太太叫我送些子过来给姑娘们甜甜嘴儿。”说着便让开了,后头果有两个小丫鬟端着两个描金攒盒来,宝玉打开一看,一个里头放的是四品蜜饯:糖霜梨条,水晶李子,蜜饯海棠,玫瑰葡萄;另一个则是甜咸四色糕点,却是藕粉桂花糖糕,金乳如意酥,并蟹粉烧卖,松瓢芋粉团。 诸人忙笑道,“多谢。” 鸳鸯便笑道,“我先过去服侍老太太,若有什么,打发小丫头过来叫我便是。” 探春便笑道,“知道了,姐姐去罢,老太太那里离不得你的。” 鸳鸯便领了两个小丫鬟出了门去,一旁丫鬟忙打了水来给大家洗手。 宝玉因问黛玉,“妹妹喜欢吃什么?” 那里湘云早捡了个蟹粉烧卖送进嘴里,闻言便笑道,“怎么不问我?可见是新来了姐妹便不把旧的妹妹放在眼里了。” 宝钗笑道,“林妹妹新来是客,宝兄弟自来要先问的。你前儿个来,宝兄弟不也紧赶着又是好吃的又是好玩的哄着你?”随即便对黛玉笑道,“老太太这里金乳如意酥是极好的,平素老人家也爱吃,妹妹且尝尝。” 黛玉便笑着谢过,果挟了一块,并非是她喜欢的味道,却是她熟悉的味道。 一时宝玉又问道,“不知妹妹用了我送的胭脂没有。” 诸人听他这话不由一滞,便是素来八面玲珑的宝钗也不愿说话了。 黛玉见状,心里先是疑惑,她根本没收到什么胭脂,不过想到还有母亲那关,她即刻便明白过来。因笑道,“原来那胭脂是表兄送的,大约是下人贴错了签子,我还当是薛姐姐送的。” 又笑道,“我素日在家,因父亲崇尚简朴,不喜女孩儿纹饰过多,这些胭脂水粉并不敢多用,不过还是多谢表兄了。” 又对宝钗道,“本来怕姐姐误会,还想与姐姐解释一番,不想原是弄错了。” 宝钗闻言微微一笑,她素来端庄稳重,此时虽明知这不过黛玉的藉口罢了,却也并不揭穿,只用眼在她头上的金簪玉环,身上的缂丝袄儿,从衣袖微微露出一圈的宝石镯子上转了一圈,只把黛玉看的不好意思起来,方笑道,“林妹妹出身书香世家,林姑父管教略严些也是为妹妹好。” 宝玉却当了真,便道,“林姑父也管教太严了,妹妹花一样的年纪,为什么却要这样委屈。” 黛玉道,“并没有什么委屈的,我自来不爱这些。”这话却是假的,黛玉也是个姑娘,如何会不爱美,虽如今因着底子好,不用什么胭脂水粉,可寻常的护肤的珍珠膏,香花面脂素来也没少用。只是她知道宝玉有一种痴性,都在女儿身上,便只得先胡说哄了他。 宝玉还要劝她,一旁湘云皱眉道,“你也真是胆子大,这些东西,在里头也就罢了,横竖我们都会替你瞒着。送出去,若是小厮婆子一个不小心说了出去,传到老爷耳朵里,只怕你又要挨打了。。” 宝玉素来听了他老子的声都要发抖,听湘云这么说,倒也知道若是传到贾政那里必得不了好,说不定还要挨一顿锤,便也只得悻悻收了声。 一时宝钗又把话引到别处去,说些诗词文赋,这才把场面圆过去,一时倒也不像有什么尴尬的事儿出现过了。 第四十四回(中) 一时诸人正说到省亲那日的繁华盛景,这些人当中,独黛玉,湘云那日不在。湘云却已来了许多天,又好奇,早缠着宝钗等人把景况问了个遍。既说到这里,探春不过略提了提,湘云便如竹筒倒豆子般把这几日她缠着宝钗等人听到的新鲜事儿全说出来了。 黛玉听着倒是和前世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只除了这回并没有自己与宝玉作弊,然而最后那首杏帘在望却依然得了元妃的赞许。 一时湘云越发起了兴致笑道,“不如你们把那日写的诗默出来,给我们看看如何。” 宝玉便笑道,“好主意。”说着便立时招呼丫鬟拿纸笔来,又对黛玉道,“还请妹妹替我看看,若有什么,还望不吝赐教。” 探春听了笑道,“偏你又作兴起来了。” 迎春惜春两个都不肯,道,“你们写罢,我的不记得了。” 宝钗笑道,“这才几日,那里就不记得了。” 探春便笑道,“拿笔来,你们念,我来誊抄罢。” 迎春惜春听她这样说,只得背了出来,宝玉却不肯叫她抄,自拿了纸笔默了出来,因他做的多些,写起来自然比他人慢。 宝钗便念了她的诗来,黛玉听了果如前世一般,探春誊抄毕,便笑道,“怪道娘娘说宝姐姐的诗才远胜我们姐妹。” 诸人皆道很是。 一时宝玉也默出来了,笑道,“你们且看看我的。” 湘云见他写完了,便眼疾手快的夺了来,才一看,便笑道,“你那首得了夸奖的杏帘在望呢,怎么不写上去。” 宝玉见她问,只拿眼睛看向宝钗,宝钗只做不知,拿了茶盏喝茶。探春一看,便立时明白了,正想拿话引开了去,哪想湘云竟不依不饶了起来,“哪有连诗都私藏起来的,快写出来,叫我们评鉴评鉴。” 宝玉无法,只得又将那首被元妃称为“四诗之首”,又因它而被赞“果然进益了”的杏帘在望默了出来。 黛玉一看,果有宝姐姐素日文风,便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了。 诸人诗才虽有高下之分,然而相处多时的姐妹兄弟,文采如何哪一个又看不出来。但因是宝玉宝钗两个,故而也不多做计较。 便是湘云,也笑笑罢了。 一时宝玉见大家都不说话,便也知道被识破了,心里很是懊恼,在诸姐妹面前丢了脸面倒也罢了,横竖自己是一贯不如这些姐妹们的,然而叫林妹妹见着了,不一定如何想自己呢,因而越发沮丧起来。 宝钗见状便笑道,“我们几个的诗你们看了,你们的诗呢。”又特特对黛玉道,“素来听说林妹妹在诗词上是极佳的,不如也让我们几个见识一番。” 黛玉便是如今掩了许多锋芒,然而却也并非是一个懦弱畏惧之人,当下便笑道,“怎敢当宝姐姐的夸,我也被诸姐妹的诗勾起了兴,若姐妹们不嫌弃,还望不吝赐教。” 宝钗听她不经意间便换了称呼,不由一笑,也不说什么只当未曾注意。 探春听了,忙复又取了笔,却听黛玉不假思索的咏出一首七言律诗来。 黛玉念罢,湘云便击掌笑道,“林姐姐有大才,这首咏琼花竟仿佛叫我们也看着了那一树仙花一般,偏又不落窠臼,清雅的竟不像人间之词了。” 宝玉忙笑道,“云妹妹说的很是,我瞧着,林妹妹这首当为魁主。” 黛玉便道,“这是怎么说的,不过是玩笑之作,那里当的起这样的盛赞。”又对湘云道,“我有了,你的呢?” 湘云便笑道,“我必是不如你的。”话虽如此,她也吟出一首来,却是一首桃花赋。探春也依样抄录了。宝钗见了便笑道,“玉儿的诗风流雅致,云儿的诗灵动活泼,都是好的。” 湘云笑道,“我这首比起林姐姐的来,竟是该撕了去。” 宝玉便笑道,“若你的该撕,我们这些人的大约只有宝姐姐的诗稿能留下来了罢。” 诸人玩笑一回,又叫丫鬟来收拾纸笔。黛玉一抬眼,那收拾纸笔的丫鬟鸭蛋脸儿,柳叶眉,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不是紫鹃又哪一个。 宝钗因见黛玉看这丫鬟,便笑道,“玉儿这是怎么了?” 黛玉自不能说出实情来的,便笑道,“我瞧着这丫鬟有些面善,许是以前见过。” 探春便笑道,“这是翠微,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当日湘云过来,老太太怕旁人服侍不好,便把她和翠缕给了湘云。” 黛玉不妨她已被贾老太太给了湘云,然而转头一想,湘云究竟是个侯府小姐,为人又重情义,紫鹃跟着她也比跟着旁人好。 黛玉本和紫鹃极好,虽是主仆之别,然而多年在贾府里的风刀霜剑之中,竟犹如相依为命的至亲。因此黛玉回京后,到了贾府之后除了见过老太太和诸姐妹外,便是在丫鬟里寻找紫鹃的影子,谁想竟怎么也找不着。后来又假借林夫人之名,问了一回服侍贾老太太的丫鬟,也没有知道的。黛玉又不好在贾府大张旗鼓的寻人,也只得按捺下心思,想想若紫鹃在贾府,总能遇到的,不想如今见是见到了,却已是湘云的丫鬟。 黛玉见紫鹃,如今已改名叫翠微,收拾了笔墨,又进来笑道,“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话音温柔熟悉还一如从前,只是她口里的姑娘却再也不是自己了。 黛玉几乎要滴下泪来,忙端了茶盏假作喝茶,所幸也未曾有人注意,方掩了过去。却听湘云对翠微道,“无事了,你去外头歇着罢,看着老太太那边,一会若老太太那里传饭,就叫我们过去。” 翠微便笑道,“知道了。” 探春便揶揄道,“那里来一个乞儿赖子,仿佛还能忘了叫你吃饭似得,也值得你这样特特吩咐。” 湘云理直气壮的笑道,“岂不闻“民以食为天”,难道你竟是不用吃饭的。” 探春还要与她辩,便听宝钗笑道,“云儿惯会说歪理,偏三丫头又爱和她较真。”听她这样说,探春反倒不好真说什么了。 湘云还当她说不过自己,便得意洋洋起来,探春见状也只得笑笑罢了。 一时诸人说笑了一回,果见翠微和贾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琥珀进来,笑道,“老太太那里传饭了,叫姑娘们去。” 诸人忙站起来,整理了一回衣饰,便三三两两的走在一起,一同去了贾老太太正堂。 贾老太太这里已摆下了几张高几并几把椅子来,贾老太太笑道,“今儿人多,也不挤在一块了。”又叫黛玉,湘云,宝玉上前傍着她一块儿坐了,林夫人便叫惜春一块儿坐了,宝钗,迎春,探春三个一席。 见诸人落座,独有一个李纨还站着,贾老太太又对李纨道,“你婆婆不在,今儿不必你服侍,也坐着用饭罢。”林夫人也道,“珍儿媳妇和我坐罢。” 李纨听了便应是,到底又捧了一回菜,方才挨着林夫人坐了。 一时饭毕,贾老太太因问起方才在房里做什么,湘云便照实说了。 贾老太太便笑对林夫人道,“这些女孩子比起你当年也不差什么。”又笑道,“哪个做的最好?” 诸人皆说是黛玉。 贾老太太笑道,“既抄录了,如何不拿来我看看。” 探春便忙站起来笑道,“是,这叫人拿去。” 也不过一会功夫,探春的丫鬟,名唤侍书的便取了探春方才誊抄的诗录来,鸳鸯忙接过,奉与老太太,又赶紧把一副西洋水晶眼镜儿给老太太戴上。 贾老太太眯着眼看了一回,探春在每人的诗上都注了个人姓名,倒也不难辨认。 一时贾老太太看过了,笑对林夫人道,“玉儿比你年少时倒还强些。” 林夫人笑道,“她惯爱舞文弄墨的。她爹又肯宠她,这么些年也不知看了多少书去。所幸不曾耽误了针线家务。” 贾老太太次又对湘云笑道,“这样无赖的句子,必是你的。” 湘云便笑嘻嘻的应了,笑道,“若老太太看的好,可有赏没有。”贾老太太便指着湘云道,“又是个猴儿,竟想着法子讨赏呢,我偏不给你。”又笑道,“若娘娘省亲时,你们也在,必是诗魁了。” 宝玉便笑道,“我也这么说呢,姑妈,林妹妹,云妹妹都不曾去过园子,实在可惜了。老太太,不如咱们开了园子一块儿逛去,说不得两位妹妹又有好诗呢。” 林夫人便笑道,“可见是孩子话。娘娘幸过的园子岂是能随意逛去的。” 宝玉听了便扭糖似的缠住老太太,湘云虽不好意思直说,心里也是想去玩的。贾老太太素来极疼宝玉,便只得道,“横竖在自己家里,去逛逛也是无妨的。” 林夫人见她如此溺爱宝玉,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却又听她哄宝玉道,“既是要逛,索性就好好的乐一整天,今儿太晚,过去他们也准备不及,反倒叫咱们玩的不快活。明儿再去,叫他们早早的预备好。”又对林夫人道,“明儿你带玉儿来,不叫旁人,咱们娘几个一块儿乐呵乐呵。可不许不来。” 林夫人便是原想推脱,听老母亲这样说道,也只得应了。 诸人正在这里说话,不想外头竟传来道,贤德妃娘娘派了太监夏守忠来传旨。 第四十四回(下) 原来贤德妃回宫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又想家中诸姐妹皆是能诗善赋的,不如叫她们进去居住,方不负如斯美景。又思及宝钗,宝玉两个,一个宝钗虽非贾府中姐妹,却也暂居贾府,又得母亲王夫人青睐,若姐妹们都去园子里,独她一个留在外面,只恐母亲多心。再一个宝玉,自幼在女孩儿堆中长大,最是离不得姐妹们的,若放他一个在外头,只怕他心里愁闷不快,反叫长辈担忧。 因而便命太监夏守忠到贾府来下一道谕,命诸姐妹并宝玉,宝钗等只在园子里居住,不必禁约封锢。 王夫人不在,贾政接了这谕,便忙来回明贾老太太,正巧诸人都在这里,听的这个讯,众人都喜得无可无不可。贾老夫人忙叫打发人去王家接王夫人并凤姐儿回家料理此事。 座中几个女孩儿早欢喜的谈论起来,三春原在贾老太太院子里住,偏生后来薛宝钗,史湘云来了后,贾老太太便说这些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一人这边解闷,偶叫湘云来家里陪着说话,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 然而究竟三春也日渐大了,三姐妹都挤在王夫人院里,日常行动也多有拘束,听得能迁入园子中,与花木相伴,又能有自己的院子,如何不欢喜。 次一个宝钗,自她随母兄上京已来,先借住在贾府梨香院中,后来为着省亲,梨香院做了调教小戏子之所,她和母兄便由王夫人做主,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如今听得这个消息,面上不由带出几分笑来,道,“究竟是娘娘,方有这般仁德。” 然最欢喜的莫过于宝玉,一时笑道,“究竟是姐姐懂我的心呢。”又缠着贾老夫人要湘云黛玉一同进去居住。 贾老夫人便对湘云笑道,“你姐妹们都去,你明儿也去挑一个居所,和姐妹们一块住着。”又对黛玉道,“明儿你来,钟意那一处,我给你留着,你若无事,也到这里来住几天,和姐妹们一块儿消遣。” 黛玉还未说什么,林夫人便道,“这如何使得。”因是元妃下旨,又因知她母亲素疼宝玉,便不好把男女大防点出来了。又因还有一个史湘云在这里,显见是必要进园子里住着的,也不能把元妃说的薛宝钗并姐妹们进园居住拿来做藉口。情急之下便只得胡诌了一句,“这孩子年幼时,有高人来看过,是不好在外过夜的。” 想想林夫人又镇定下来,慢慢说道,“她年幼时,从苏州到扬州去,也不知怎的在船上哭了一夜也不得好,脸儿都青了,眼见要喘不过气来。有个游方和尚便说,这是小孩子在外受了惊了,要在自家父母的庇护下方能见好,我抱了她一夜,方才好些了。从此就添了一个不能在外过夜的毛病。” 贾老太太年纪大了,对鬼神之事越发敬畏,听了林夫人这话倒也信以为真,道,“这也是有的,说不得要到庙里去祈福问一问。”又叹道,“如何添了这个毛病,日后可怎么是好。” 林夫人见她信了,又听她说日后,方觉疏漏了什么,便忙描补道,“那和尚说,这是孩子方有的症候,等她成了年,那灾厄见害不着她了,自然也就走了。” 贾老夫人听了道,“这还罢了。”又搂过黛玉道,“可怜见儿,别怕,等及笄了就好了。” 黛玉自然是明白的自己母亲的意思的,只觉哭笑不得,又见外祖母信了,便也只好笑道,“我娘也这么说的,并没有什么的。” 宝玉听了脸便不由垮下来,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和这位寻常轻易不得见的妹妹好生亲近一番,谁料的竟有这样的事情。 林夫人见状又笑道,“还要和老太太说一件事,既然娘娘叫他们几个住进园子里,只怕这几日就要收拾起来。我也不便带玉儿来,免得忙中又添乱,不如等他们都迁进去,事事都妥当了,我再来也不迟。” 贾老太太一想却也是,便笑道,“也罢,我们也不与他们添事。” 又对湘云道,“一会子你叫宝玉陪你去园子里头走走,看哪个院子合意,便回来和我说,我叫人给你安排了去。” 湘云隐隐觉得不妥,然而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来,一旁又有宝钗笑道,“你也来,咱们姐妹几个一块儿说话多好。”便也晕晕乎乎的应了。 原来这薛宝钗心中本也是个有筹谋的,她原见自己同三春并宝玉能一块进大观园里居住,自然是欢喜的。不想贾老夫人对此一言不发也就罢了,更邀请元妃谕中并未提到的林黛玉,史湘云两个入住。她倒不担心林黛玉,人家是尚书府家的小姐,尊贵的很,他母亲又显见是不满意宝玉的,自然不会搅到这里头来。 然而湘云却并不一样,这府里何人不知,这位史大姑娘原是贾老夫人看中了的孙儿媳妇,自己却是王夫人看中的。老太太叫她进园子,显然是不愿宝玉与自己太过亲近,又恐宝,湘二人疏远了的缘故。 若说要是旁人处于同一境地,必然是想方设法要拦着湘云进园子,然而宝钗却并不这样做来。一是为着她与湘云也相交许久,若说一点姐妹情谊也没有,那也着实冤枉了她。湘云在自己家里如何,她也是知道的,若到贾府来也不得痛快,也实在可怜。二来,元妃的谕旨已传遍贾府,人人都知道自己是元妃入了眼的,然而湘云却并不是,纵她进了,也名不正言不顺。 说来薛宝钗此人,实在是个胸有丘壑之人,她虽也有情有义,然而她的情义却并不影响她的筹谋心机。仔细说来,却实是个女中丈夫,比起她兄长薛蟠,或是她表弟贾宝玉,竟不知高出多少去。 她随寡母长兄上京,原说是选秀的,实际却不过是为着自己兄弟打死了人在家乡呆不下去了,方到京城避祸来了。自然,到了京城之后,原说的选秀也就没了下文。 虽说薛家在京中也有自家房舍,早年薛家先祖也算是有名望的人家,然而时至今日,那点子皇商的名头又还算的上什么,宝钗之兄薛蟠又是个极没成算且爱惹事的。若不投亲靠友,难保不再招出什么祸事来。 薛家在这京城之中倒也有两门贵戚,一是她母舅王子腾,时任京营节度使,只不巧她进京时,她母舅恰好调职离京。所幸他姨母嫁到了荣国公府,也极热情的将自己一家三口留了下来。 自此薛家便在荣国府安了家,宝钗虽知道长居亲戚家并非长久之计,然而若搬出去,又恐叫旁人欺负了去,便越发奉承姨母王夫人并贾老太太。王夫人膝下三子二女,独长女元春,去了的长子贾珠,并一个心肝宝贝儿贾宝玉是她亲生嫡出。其余一个探春,一个贾环,都是庶出的,不值什么。元春早年又入了宫,王夫人正缺个知冷知热的贴心女儿,恰巧宝钗来了,可不就补了这缺。 王夫人本就和她娘是姐妹,又爱她端庄大方,自然很疼她,日子久了,便动了将她许给贾府的宝贝蛋儿,自己的儿子贾宝玉的念头。上行下效,一时贾府里金玉之说,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宝钗何等聪明之人,自然也是知道这些流言蜚语的。她原是信奉“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因见自己母亲也是默许的,便知自己终身是定给了宝玉的。时日一长,宝玉又惯是个对女孩儿怜香惜玉,温柔小意的,她便也对自己这位姨家表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是她素来以端庄之貌示人,既不想也不能叫人知道了自己这番情思,故而也从不表现出来,仿佛待宝玉如自家兄弟一般,只是旁人有没有看出来,却是难说了。 若这薛宝钗和贾宝玉这般顺畅的成就了那“金玉良缘”,倒也不算是件坏事,偏生贾老夫人却是不愿自家宝贝孙子成了那薛家的女婿。原是打了自己外孙女林黛玉的主意,盖因黛玉之母是自己女儿,与自己必是一条心,又因黛玉之父乃是朝中重臣,定能提携了宝玉。只是林家却不肯进来这套来,林夫人好容易得了一个宝贝女儿,如何肯随意许出去,况且在她眼里,宝玉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在姐妹中厮混,哪里是个能托付终生的人。 贾老夫人是决计不肯叫王夫人的金玉之说得逞的,见林家的女孩儿不成,便又看中了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史家二侯的侄女,史湘云。 这湘云原也是个命苦的,她小时也常被贾老夫人接过来和宝玉玩耍,堪称是亲梅竹马,总角之交。只是她四五岁的时候,父亲便过世了,她母亲一时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可怜她本是一个千娇万宠的侯门大小姐,一夕间便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女。虽有两位婶婶照料,然而究竟不是自己亲娘,自然不可能十分周全。她虽素来开朗,本性却也是个十分求全之人。眼见自己从人人奉承的侯爷长女兼独女变作了侯爷的侄女,其中落差之大,岂能不叫一个小女孩儿铭记于心。 待她出了孝,贾老夫人可怜她年幼失怙,便常接了她来。诸姐妹又对她一如往日,又有个宝玉素来待她如亲妹一般,宝钗又时时关怀,处处照料,自然叫他对贾府很是亲近。她虽是史家的女儿,但天长日久,反倒觉得贾家更亲近些。 其中贾老太太是头一个亲近的,次一个却是宝钗,自她认得了宝钗,连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宝玉都要退了一射之地。 原宝玉对她虽好,也肯温柔小意,却也究竟是个贾母娇养出来的凤凰蛋儿,难免有些性子左扭之处,岂有不拌嘴,犯恼的时候。湘云虽并无太多心机,却也并非一个毫无城府之人,她又如何好在叫诸人看着自己与贾府的凤凰蛋儿吵闹,往往嘴上说了两句,便只能做忘了。然而宝钗又有不同,一来他们都年幼失父,二来宝钗年长几岁,也肯忍让,三来究竟宝钗对她也有几分真心实意,又是个惯能把三分心意表现作十分的,寻常又肯教导她为人处事。如此一来,湘云如何能不视她如亲姐。 然而这些与林夫人黛玉母女两个并没有什么干系,黛玉不知道此时的林夫人,已把眼光看的更高了。盖因贾老太太与她道,初一朝贺时,正巧与南安老太妃碰了个面,听说皇后娘娘正为先帝幼子,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宁王徒瑜选妃。 第四十五回 原来初一那日众诰命入宫朝贺,林夫人虽也入了宫,然而她因林如海已做了户部尚书,按其位次,便不在勋贵女眷那边站位。而贾老夫人既是国公诰命,自也有几个说的上话昔年旧交。 便如南安太妃,因她姊妹原嫁到了史家,正是贾老太太的娘家嫂子,史湘云的亲祖母,因与贾老夫人在闺中交好。如今人到暮年,昔日里的姐妹也不剩下几个了,故而虽说平日往来不多,却也自有一番情分在。 故而在朝贺前,诸人都在宫门口等候之时,南安太妃便请了贾老太太到马车一叙,无意中便说起了如今皇后娘娘正为宁王的婚姻大事犯愁。 这宁王因先太后早逝,从小便由昔时还在做太子妃的皇后娘娘一手养大。如今也好有二十来岁,先前太上原也看中了一个,谁知这宁王不知那里打听了,说他们家的女孩儿不善诗书,日后成婚了不能说到一块去,执意不肯。后来那两个叛乱,把那女孩子家也扯进去了,这事便没了下文。 后来新帝登基,这宁王又是圣上所深信之人,故而身负重任,一时也不在这事上多费心思,直到后来皇后瞧着这样总拖着实在不像,故向皇上请旨,为宁王选妃。 宁王究竟是太上之子,这事儿自然绕不过太上去。听得此事,太上便传下谕来,说是定要为宁王选一个知书达理的旧家闺秀。皇后娘娘原是孝顺的,听了这谕只得召见诸勋贵家的女眷,果选了几个勋贵家的女孩子,谁知都不满意,故而此事便一直拖了下来,至今也没个后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贾老太太究竟是做了几十年国公夫人的人,听了这话心里便不由活动起来,又派人悄悄的去打探。究竟这么些年来,贾老夫人也不是一点人脉也没有,竟叫她探得一二。原来因当日宁王拒了太上定的女孩儿,耽误了亲事,又因他说要娶一个通诗文,有知识的女孩子方能夫妻和睦,圣上便立意要给他选一个琴棋书画皆精的才女,顶好要一个有这般家学渊源的女孩儿,方配的起他。 贾老夫人得了消息,暗暗肚里一思量,自家的三个女孩儿是不成的,虽也在诗文上不算太差,却又是小的小,庶的庶,不成样子。然而自己外孙女呢?虽说外孙女若能做自己孙媳妇自然是最好的,然而如今此事已是不能,少不得另谋他途。但究竟也是自己外孙女,有这样的好事,如何能不想着她。况且若是她当真能有这番造化,做了王妃,无论是自己女儿还是林家本身,都少不了好处。而自己如能从中襄助一二,岂不让林家欠下一个人情,日后少不得多多关照荣府。 再者,仔细想来,外孙女竟也再合适不过了:论身份,外孙女是林家的嫡长女,林家昔年也是侯门显宦,可称旧家勋贵之族,再者如今她父亲也还做着户部尚书,堪称是朝廷大员;论家学渊源,她爹当年也是正经科举出身,探花之名究竟不是枉来的;论才学,不说旁的,在自己家中这些女孩儿没一个是比的过她的,若和旁人比起来,也只有胜过的;再论容貌,也是个绝色的,若论起来,也独有昔年蓉儿媳妇那样的倾城之貌能与之相类。这样看来,说不得外孙女能定这样一个前程。 贾老夫人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又恰巧与儿媳妇赌气,自觉儿媳妇生了个当皇妃的女儿后便越发得意起来,便有心想要促成此事。万一成了,自己女儿做了王妃之母,也不至叫儿媳妇一家独大,以至无人能辖制,日后当真给宝玉娶进一个薛家的女儿来。 种种缘由,自是不方便说与林夫人听的,贾老夫人便只取其要,删其繁,给林夫人透露了一二。 林夫人不知就里,听她这般说来,反倒想起一事来。原那日初一诸诰命入宫朝贺,皇后娘娘特特留了她并其他几位诰命夫人说话,也有问到子女上头,只是皇子们尚小,宁王又比黛玉大出许多,林夫人一时竟也不敢想到此处。 贾老夫人听了她说的这话,大喜道,“这般看来,必是你们林家也在贵人们心里留了意,这王妃说不得就落到咱们玉儿头上了。” 林夫人闻言便有些踌躇,“若玉儿真能有这般前程倒也不是不好,只是一来黛玉还小,这年岁相差的究竟还是大了些,二来皇后娘娘也未必看的中玉儿。更何况他父亲原又也想寻一个科举出身的女婿,也不定愿意叫玉儿去谋这前程。” 贾老夫人便道,“科举出身这是女婿的想头,可你也想想,科举三年一次,能有多少未婚进士,又正巧与你女儿相配,哪有那般简单。若有一个不好,就是终身的事儿。况且我虽不大懂外头的事儿,昔年也听你父亲说过,一般进士选官,也要从七八品做起,这还算是好的,听说还有一年半载不得实缺,无官无职的。纵侥幸得了一官半职,若是留在京城,还有你们夫妻两个照应着;若是放到外面去,你忍心叫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儿到外面去受那风吹雨打。女婿是男人,只知前途要紧,再想不到此处的,这事,只有做母亲的会心疼。” 林夫人闻言便驳道,“我当年不也是这般过来的,也没见有什么。” 贾老夫人便道,“这话说的不对,咱们母女两个私下里说明了,林家那会子虽说已没了爵位,却仍旧还可堪称世家,况且女婿那会子又年轻就中了探花,前途不可限量。我这话摆在这里,若当时女婿真是个一穷二白,毫无家世的穷举子,不光是我,就是你没了的父亲也必不肯把你这国公府的小姐许给他的。” 林夫人听了这话,脸上带了些恼色,“母亲,你说什么呢。”贾老太太把手一摆,道,“你竟先别忙着恼,如今你也做了娘,难道不知道嫁女嫁高,娶妻取低这个道理。况且咱们家娇养出来的女孩子,哪里是一般人家供养的起的。旁的不说,一年四季的衣裳头面,屋里的摆设玩器,哪一项不年年抛费几千两银子去。原你父亲在世时,也有进士娘子来拜会,算来也是半只脚踏进官门的人了,可她们的穿着打扮如何,难道你是不知道的?你忍心叫你一个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孩儿到头来,连金玉头面都打不起?” 林夫人听自己母亲这般说来,心里也不得不有些意动。她年少时从未想过这些,总觉得这些太过世俗,可掌了家之后,方知世道。她自然是不曾受穷的,然而这么多年也看了不少人情冷暖。当日和林如海一道考取进士的同门,初为天子门生何等荣耀,然而多少年过去,又有多少连儿孙都有了的年纪,依然在微末小官的位置上郁郁不得志。至于他们的女眷……。 林夫人道,“也未必都是如此,难道科举出身的都是寒门不成,若真是如此,我当年也做不得探花娘子了。” 贾老夫人听她这话虽还是辩驳,但语气已软了三分,便知这是快要说动了,忙道“难道人人都是姑爷不成?况且就算你们慧眼识英雄,给玉儿寻到的女婿是个有才干的有身家地位的,可统归还不是为皇家人当差,混来混去几十年,又能如何,再强强的过皇家人?但若此事真成了,玉儿可就是正经的王妃娘娘了,比你如今还强些呢。” 说着又软言道,“我本想把两个玉儿撮合在一起,只你不肯,我也知道为着什么缘故。纵我们看宝玉千般好,万般好,究竟没有功名,你们自然看不入眼。可这位不一样,人家是皇室中人,圣上的同胞兄弟,又很得重用,自然也是配的起你们女儿的。”说到底,贾老夫人还是心里不痛快,便刺了这一句。 林夫人听得此话,那里敢承,“娘说的哪里话,娘如今还为女儿,外孙女操心,真叫我无地自容了。” 贾老夫人叹道,“人说养儿百岁,常忧九十九。我独你一个女儿,如何能不为你们多想着些。”又道,“况且玉儿又是我唯一的外孙女,我看着比这些孙女都还强些。你若有这个心思,我便舍下脸面去求南安太妃,她和咱们家是老关系了,又在皇后娘娘面前素有几番脸面,若她去说,想必此事可行。” 林夫人听了忙道,“此事不急,总要让我先和老爷商量了才是。” 贾老夫人听了方道,“这也是正理。”又道,“若他不肯,也不必立刻勉强,细细的把话说给他听,姑爷原也是个疼孩子的,若你说清了其中好处,他必是肯的。” 林夫人听了,只得答应道,“知道了。”再等女儿毫无所觉的和表姐妹们一块儿走进来时,林夫人又犹豫起来了,成与不成先是一说,不过想来女儿这般品貌,必是能叫人看入眼的。 只是,做王妃,就真的能叫女儿一生平安喜乐吗? 第四十六回 转眼已至初夏,京中依旧风平浪静,然而这般平静的境况,却实在叫很有些人失望了起来。 林夫人自然也是沉浸在失望之中的一个。 这些日子以来,林夫人也并没闲着,一面和昔日就有几分旧交情的勋贵夫人们保持着往来,一面又积极的和清流文臣家的女眷们交好。她原就是十分聪敏伶俐之人,虽说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当家夫人,丈夫体贴,儿女懂事,家中安宁,因而并不爱玩弄什么小巧。然而若真遇着事,肯用心使些手段,也少有她达不到的目的。 她深知自己母亲虽是好心,然而母亲是荣府的老夫人,女儿还是林家的姑娘,不可一味的把女儿的前途全托付给母亲。林家姑娘的前程,自然是要掌握在林家自己人的手上。 说实话,林夫人其实也并未多做什么,无非也就是打探了些消息罢了。她原是故去的荣国公贾代善的爱女,虽则两个兄长不肖,她却因出身将门,很是懂些知己知彼,百战不怠的道理,既然动了那个心思,自然要好好争取一番,别的不说,至少当知道皇上皇后对宁王的婚事是个什么态度。若非要为宁王聘一个圣上心腹重臣的女孩儿,那不用说,林家自己就先断了那个念头;若听从太上的意思,选一个勋贵世族家的闺秀,也自有四王八公并诸侯家的千金顶在前头。林家虽也是世家旧族,可究竟已经失了侯爵,如今又圣心平平,竟是个两不靠。 然而越是如此,林家的姑娘反而越有希望,若是圣上心腹,太上自然不肯,若是太上看重的勋贵千金,圣上又必然不肯,也不能总这样僵持着,必然要选一个折中的法子。况且,宁王如今也许多岁数了,说不得就等不及了呢? 话虽如此,林夫人却也是从小儿起就在世家豪门里浸淫着大的,自然很是清楚,若是打探宫闱里的事,一个不好,必会拉下一个“私窥宫闱”的大罪。林夫人还不想为着一个八字尚且没一撇的事儿犯一个这样大的罪过,自然不会动那个心思。然而京城之中,权贵云集之地,若是有心,也不是探不出那一丝半点的消息来。 可偏生皇后娘娘见过一次人之后,竟再也没了下文。一日两日,一月两月,林夫人等还心急火燎的等,成与不成,究竟是个结果,总没个音讯,怎么能不叫人着急上火? 谁知过了不久,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太上身体不适,太医说要到南方气候温暖之处养病。圣上本是十分纯孝之人,当下便令人在金陵营造行宫,预备太上南下养病。 宁王便领了差事,到金陵去督造行宫了。正主儿不在,选妃之事自然也只得暂缓。这样一来,可不就叫那些有女儿待字闺中,正因宁王选妃一事而蠢蠢欲动的人家失望了么。便是林夫人,纵然很想为女儿博个前程,却也没有孤注一掷的想法。如今,又暗暗的开始观察起那位宋御史的家眷来了。 虽说徒瑜即便是宁王,他的婚姻大事也须得尊重当时的习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他的生母霍皇后早已离世,名义上的养母穆氏也早已自尽,便是还活着,也不过是个罪妇,自然不可能再对他的婚事有置喙的权力。如今有资格干涉徒瑜婚事的,除他自己外,也只有三个人,一是他的父亲,如今的太上皇;二是他的长兄,当今皇帝,再者,就是从小儿起便照顾他,待他如亲生子的长嫂皇后娘娘。 徒瑜素来不是一个会盲从他人的人,即便他肯听从同时作为兄长和皇帝的长兄的某些旨令,适时的尊重作为父亲的太上的意思,但却也绝不意味着,他能够任由这两位全然的主宰他的人生。 尤其是婚姻这件事情。 因此,即便按照时下的常理来说,他在不在京城其实都不影响皇后为他选妃。可因着他的请求,皇后也只得暂且放下了此事,答应等他回来再做打算。反正,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兄弟,就更不用担心娶亲的事情了。 和时下许多王孙公子不一样,徒瑜是个十分挑剔之人,他信奉的是宁缺勿滥。况且他也并不觉得二十几岁还未成婚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便如多年前,他坚拒了太上为他选的王妃——那其实是穆妃看中的人选,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他一心效忠兄长,不肯左右逢源,失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长兄的信任,方才拒绝了穆妃。便是当时的皇帝,如今的太上并皇帝皇后,都是这样认为的。因而虽则当时叫穆妃失了好大一个脸面,以至两边彻底撕破脸面,闹得不欢而散。但太上心里虽不喜他的做法,却欣赏他的态度,因而十分回护他,更不用说皇帝和皇后的态度了。 但说实话,他拒绝婚事,固然主要是为着这个原因,他实在没兴趣娶一个明知道和自己不会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的妻子。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缘故,却是他当时才十多岁,实在不觉得那是一个可以成婚的年纪。 他也承认,当时拿来拒婚的理由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或许实在有些过分,只是当时他实在找不到比挑剔那个女孩子本身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件事情。而且,出生后一直由太子和太子妃照顾的他,也并不知道用那样的藉口拒绝一个女孩子会有多严重。毕竟,他的观念还是更倾向于那个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在那里,男女相亲不合适,是很正常的事情,别人有挑剔他的权力,他也有选择别人的权力。 然而他虽然知道这是一个对女子非常苛刻的世界,但是他还是低估了这个世界苛刻的程度。那桩所谓的婚事固然是不了了之,然而他拒绝的那位姑娘,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自愿的遁入了空门,她的家族尚且显赫时倒还肯照看一二,寻常还送些钱物过去。等穆妃一系事败,他家父兄都被牵扯进去,自顾尚且不能,更何况对她多加照看?一旦没了财物,人情冷暖也就显现了。那姑娘实在没办法,便日日在庵里做绣活换钱,聊以度日。 即便徒瑜并不后悔当日的做法,然而也实在对那姑娘抱有几分愧疚感,因而也对她颇有些关注,听说她日子过的艰难,便时常叫身边的小厮装作无意买下了她的绣品,算是帮她一把。 这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并没有很保密,因此皇帝知道了也只当寻常,还玩笑道,“既然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如今收来做个侍妾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日后若是她有福气,生了子嗣,母凭子贵做个侧妃,也未尝不可。” 徒瑜却并没有这个心思,愧疚是愧疚,不喜欢也真的是不喜欢。他并没有因为愧疚就要照顾别人一辈子生活的这种觉悟。况且,他也并不觉的别人需要这种恩赐一般的照顾,看着如今越发贤良淑德的皇后,和每次宫中宴会时争奇斗艳的嫔妃们,他也只能对兄长这番话报以沉默。 可是不管是那个世界,哪个时代,他是哪一种身份,大约都免不了被逼婚的窘况。与上次拒婚不同的是,这一次在他的婚事上角力的并非是穆妃和当初的太子;而是还留恋权位的太上,和更愿意他向贤王能臣的路子发展的皇帝,甚至还有想要把自己娘家姐妹塞给他,以求能为自己儿子添上几分助力的嫔妃们。譬如生了三皇子的周贵妃,竟然让儿子带着自己妹妹在皇宫里跑到大臣轮值的之处来制造“巧遇”,也实在让人觉得惊奇。 他已经明白过来,想要像前世那个世界一样,按部就班的相见,相识,相恋,再发展到成亲生子,在这里是绝无可能。好人家的姑娘都被关在深宅大院里呢,到哪里去和人家谈恋爱?即便人家真的跑到自己面前来了,只怕自己也难免不多思量几番,是不是别有用意,另有所图。是,还有很多好姑娘出身贫寒,也常在市井中走动,见是肯定能见到的。问题在于,自己真的能够和她们成亲吗?即便是另一个号称开放,平等的世界尚且有门户之见,更何况在这个等级森严,尊卑分明的世界。他并不想耽误人家的青春,甚至毁灭人家的未来。便如皇后知道了周姑娘跑到他面前,纵有意外和三皇子做藉口,也将周妃严厉的训斥了一番,“纵然家世寒微,根基浅薄,也应当好生教养姑娘。皇宫重地也敢乱跑,还跑到前朝去了,亏得是只是撞见了宁王,不然你的脸面丢了是小,皇家的脸也要被你丢尽了。知道你入宫的早,让你与你妹妹相见是圣上怜惜你们做妃嫔的久居深宫,不能与家人相见,方降下圣恩让你们姐妹相见,略竟思念之情,不是叫你们动什么歪心思的。年纪越大越不知轻重,这样糊涂不识礼数,如何能教养好皇嗣。” 纵然知道皇后这一番话更多的是借题发挥,敲打诸嫔妃,也难免叫他更警醒了。亏得这话只是在皇宫里流传,并未传到宫外去,不然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来。只是后来听说那位周姑娘又“巧遇”了忠顺王世子,如今已定了亲事,想必也是求仁得仁。 那么就听从兄长和长嫂的意思?就这样盲婚哑嫁,娶进一个并不知道能否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吗? 他不知道,大概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拖下去,说不定,就会遇到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的娶妻生子的如花美眷?不过此前,他还是要先处理好他的差事,或者说,处理好那个故布疑阵,实际上却跑到金陵妄图起兵造反的兄长。 第四十七回(上) 却说那日元春传出谕来,令贾府中诸姐妹并宝钗,宝玉等皆搬进大观园,因史湘云也在,贾老太太又很喜欢她,便让她也搬进去,和姐妹们一块儿住。又有李纨,因一群姑娘并一个宝玉住在园子里,没个说话的主事的人在,贾老太太和王夫人自然是不放心的。王熙凤要掌管家务,又和贾琏年轻夫妻,自然是不可能住到园子里,便定了李纨这个寡嫂到园子里居住,照管这些年轻的弟妹。 再一个宝玉,原说他如今也大了,按时下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按理不当再和姐妹们住在一起。只是贾府这位宝二爷却是素来与众不同,一来是贾老太太溺爱,二来他又是自小在姐妹丛里长大的,若叫他离了这些女孩子们,怕是活也活不下去。元妃虽离家入宫久矣,却还记得这个她最疼爱的弟弟这与众不同的癖好,心里又还把他当孩子看,便也叫他进园子里同住。 贾府诸人素来把他当眼珠子一样看待,又有元妃的旨意,如何会说出半个不字。纵然贾政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大合规矩,然而既是宫中元妃的意思,他又岂敢违逆。便只得叫宝玉来敲打训斥一番也就罢了。 原说湘云早该回家去了,因着这事,便也听从贾老太太的话留了下来。因她是客,贾老太太便叫她先挑住所。湘云还未发话,便听宝玉笑道,“我瞧着秋爽斋便很好。”湘云便笑道,“我又未曾去过,自然你说好便是了。”说着便定下了秋爽斋。 一时探春听了,心里便有些不快,她原心里也喜欢那秋爽斋附近那几株芭蕉梧桐,但听了湘云说要,便也只得作罢。王夫人此时也在一旁,听她们姐妹几个议论房舍,便问宝钗喜欢何处。 宝钗便笑道,“我们当中大嫂子最长,自然请她先选。”湘云听了这话便有些不大自在,但她素与宝钗极好,又有长辈在前,便也不做理论。 独贾老太太也肯为她张目,笑道,“你这孩子,也太过老实了,既是你姨娘疼你,你又是客,先选了又何妨。” 宝钗听贾老太太这样说,便也不好再推让,只选了蘅芜院居住。王夫人见状便笑道,“蘅芜院便是当日娘娘也说好的。”。又问宝玉想在那里住。 宝玉心中早有思量,当下便抢先道“我原就喜欢怡红院,便叫我住那里就极好。” 探春听了便笑道,“我也说那里原也只有你配住。” 宝玉便笑道,“大观园里我原最喜俩处房舍,一是怡红院,二是潇湘馆,可惜林妹妹不能来咱们家住,不然我瞧着潇湘馆最配她。” 这话一出,王夫人脸上笑便僵了僵,随即笑道,“可又胡说了,你表妹有自己家,怎么会住到咱们家来。” 这话虽说的实在,却叫宝钗有些尴尬起来,又是自己亲姨母,便只得装作没有听到,端了茶盏喝茶。 贾老太太纵也乐意见宝钗没脸,但王夫人这话却也波及到了湘云,却并非他所乐见。因而便把话引开,去问李纨。 李纨知道这些姑娘公子们素爱精致美景,香草奇花,对这田园之色却并不热衷,便选了当日元春亦曾赞过的稻香村。 次是迎春,她原就是个万事不理论的性子,又素来不肯与他人争抢,便随意选了一个紫菱洲作居所。 湘云便问探春道,“你想住哪?” 探春便笑道,“我瞧着蓼风轩就很好,夏日可在藕香榭避暑,冬日便在暖香坞避寒。” 湘云听了笑道,“蓼风轩和秋爽斋是极近的,到时候咱两做邻居。” 因栊翠庵已住了妙玉等,凸碧山庄又是个敞厅住不得人,贾老太太便做主让惜春住在了潇湘馆,又道,“四丫头年纪小,三丫头和云儿你们两个做姐姐和他住的近,平日要好生照看妹妹。” 探春湘云听了忙应了。 待诸人在园内安置下来,已到初夏时节,没过几日,因湘云堂兄,史侯府次子婚期将至,史夫人便派人把湘云接了回去。这秋爽斋便再次空置下来,只留了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和看屋子的婆子。 湘云能在大观园里居住,自然也是得了史夫人默许的。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史夫人纵然不曾苛待于她,素日吃穿用度也同史夫人亲生儿女并无二般,然而旁的,却并不肯十分用心了。 便如这亲事,若是没有荣国府贾老夫人若即若离的暗示,史家两位夫人自然是要另为湘云好生相看亲事,究竟湘云父亲单就留下了这么最后一点骨血,若是苛待了,少不得要被人在后头指着脊梁嘲骂。但贾老夫人暗示了一番,道是有意把湘云和宝玉配成一对儿,她们自然也乐的轻松。横竖宝玉也是荣府嫡出,纵然是二房,但湘云如今也不过是侯府的姑娘,而非侯爷的亲生女儿,况且又是亲上加亲,谁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若是自己千方百计的给她相看亲事,还说不得有什么不到之处被人记恨呢。 更不用说湘云自个本身就和贾府中人十分亲近了,便是她最为信赖的两个丫鬟,一个翠缕,一个翠微,都是贾老太太给的。平日也常赞贾府中诸人,尤其是宝玉,贾老夫人等,两位史夫人见着,也只以为她和宝玉青梅竹马,早定了终身。虽说后头虽又多了一个宝姐姐,即便是王夫人的外甥女,但究竟是商户女,史夫人心里只把她当作投亲靠友的破落户儿,那里想得到王夫人会有弃湘云,而选宝钗的意思呢。 故而在两位史夫人心里,早把湘云看作了未来贾府的媳妇,既是人家家里的媳妇,人家家里做太婆婆的都不计较,自己又何必多事,反正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因而史夫人平日对湘云便十分放任自流,不然岂有这般放任湘云的道理。只是史夫人心里还是极重规矩的,虽则因故不好对湘云严加管教,但也唯恐湘云把自己亲生的儿女带“坏”了,故而只要湘云在家,家里的几个姑娘便都要被拘在房里做针线,说是女孩儿家要多修习针箅女工,实则是叫他们没工夫一块儿玩耍,免得自己女儿也带偏了。 毕竟,谁的女儿谁疼,有哪一个不希望自己女儿能得一个更好的前程呢。 故而,湘云素日在家,只得埋头于针线之中,连说个闲话的姐妹都没有,自然也就更喜欢在贾府待着。对她而言,有长辈疼爱,有兄姐照料,有姊妹说话的贾府到比叔婶严厉,兄弟疏离,姐妹无言的史家更像是他的家。 因此素日便是贾老太太不接她来,她在史府里也是盼着贾家派人来接她,若在贾家,她自然是也舍不得走的。此番实在因着堂兄娶亲,家中有婚娶大事,她还住在亲戚家自然是不好,便不得不离了去,临走还不忘叮嘱宝玉,宝钗等,“我过去至多半月,那边事一了,你们定要提醒老太太接我过来。” 宝玉素来把她当亲妹妹一般看待,自然满口答应,宝钗便忙教她回去之后好生照顾自己,又对她道,“新人嫁进来便是你二嫂子,你婶母嫡亲的儿媳妇。你在家里和旁的姐妹们说不上话,若是和她打好了关系,你在家里也能略自在些,也不必要她帮衬什么,只要和你多说说话,也省的你在家孤单。” 湘云听了眼圈一红,道,“我知道了,宝姐姐你放心。”心里又觉宝钗是除了贾老太太外最疼她之人,故而自此更亲近了宝钗几分。 不说湘云回家之后又是如何境况,单说贾府,宝玉自搬入大观园中,身边姐妹环绕说笑,丫鬟小意奉承,且无严父训斥,又无功课烦忧,简直如同入了神仙宝镜一般。因有感而发,做了几首杂诗,也不知怎的流传了出去。他虽学问平平,然而在诗词上却稍有几分歪才,故而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有那一等素爱阿谀奉承的,知道这是荣府公子所作,便抄录出来四处称颂;再一等轻浮子弟又爱那风流词句,便也吟哦赞赏,一时间竟也叫他在京中的这些纨绔子弟里颇有些才名出来了,故而常有那一等人来寻诗觅字求到宝玉头上,也叫他越发得意起来。 谁知宝玉终究是个不爱须眉爱红颜的,这些外务做多了,常与外头那些纨绔膏梁往来寻欢,便也渐渐生了厌弃的心思。这一日正不知为何忽然不自在起来,出了园子又闷闷的,回了园子呢,又不自在。想要找姐妹们玩耍,湘云又不在,宝钗探春并李纨去了王夫人房里说话,独剩迎春和惜春两个,又并不是很贴心的,故而宝玉也无聊了起来。 宝玉这做主子的心里不痛快,他身边服侍的人岂有好的,袭人麝月等百般讨好不成,又不知他心里存着事儿,便只得随他去了。 宝玉离了园子,他身边素有几个得力的小厮,其中一个叫茗烟的素来最知他心意,见状便知道他是无趣了,心里很想讨他欢心。左思右想,因他常与宝玉出去,也结识了不少纨绔子弟家的书童小厮,这些日子以来又频有那一等附庸风雅的上门求诗觅字,倒叫他长了不少见识。因知宝玉素来是被养在贾老太太身边如姑娘一般,又不爱那四书五经,寻常不曾乐意去逛书坊。平日虽读了些诗词歌赋,然而这些书的来源,却也不过要么是家中藏书,要么是采买一同买来充数,或是亲朋好友所赠,因而对外头的闲书杂书一无所知。 因他要讨宝玉欢心,便走去书坊,随意挑了些书坊老板推荐的古今小说,话本,并飞燕,合德等的外传买了许多来,悄悄的给了宝玉来看。 宝玉自小和姐妹们养在一起,那里见过这些杂书,稍翻了了几本便爱若珍宝。茗烟见状又有些害怕,忙叮嘱道,“哥儿万不可拿进园子里去,若叫老太太和老爷夫人知道,我有十条命也不够打的。” 宝玉自然满口答应,只是既得了趣,又如何舍得放在寻常不大出入的外书房里藏着。便悄悄袖了几本入了园子,他又是个少爷,旁人再想不到他也会“私藏”东西,竟也叫他遂了心,把那几本书藏在碧纱橱顶上,自然也就无人发觉了。 第四十七回(下) 原本贾宝玉也是少年心性,虽本性天真,但却是个生来就多情善感之人,年幼时就动了情思,心中独有众女儿,如今读了许多杂书,心中脑海更添了许多胡思乱想。偏他现又住在大观园中,园中除了几个管事的妈妈,守门的婆子,尽是年轻的女孩儿们。这些丫鬟又都素日爱他温柔多情,体贴入微,你情我愿之下,难免不出什么超乎情礼之外的事情。 他原自知那书在贾府是上不得台面的,若叫老父知道他将四书五经这等圣贤书撂在一边,却去看这等闲书,只怕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故而初时尚且小心翼翼,只敢趁无人时偷偷拿出来翻阅。然而日子一久,见无人察觉,周围丫鬟又大都是不识字的,胆子便大了起来。 这日天气极好,又无旁的外务烦他,在老太太那里随意吃了早饭,便偷偷携了一套会真记跑到沁芳闸边,寻了个四下无人之处,便翻开了书,细细又看一遍。 谁知宝钗此时正来找他说话,到怡红院里寻他不着,便随意在园子里走动,却巧在这里碰着了他,见他正坐在石头上不知正看着什么书,便笑道,“宝兄弟,你在这里做甚么?” 宝玉看的正入迷,忽而听她一声唤,吓得浑身一抖,竟把书跌在地上。 宝玉回头见是她,心下稍安,忙把书捡起来,藏进袖子里,不妨宝钗早已走来,又眼尖,正看见了那书名,见他匆匆把书藏起,便明知故问道,“宝兄弟正看什么书呢。” 宝玉便讪笑道,“不过是些四书五经罢了。” 宝钗便笑道,“果真如此,宝兄弟如今倒是懂事了。” 宝玉生怕她絮絮叨叨又说些什么经世致用,功名利禄的“混账话”,自己驳又不是,不驳又难受,便抢先道,“宝姐姐在这里做什么呢。” 宝钗便笑道,“我能做什么,不过闲来无事在园子里逛逛罢了。” 宝玉便笑道,“原是这样,如今恰是花木繁盛的时节,园子里景色又好,宝姐姐出来走走正相宜。” 宝钗便意有所指道,“只怕打搅了你用功呢。” 宝玉听她这样说,面上便有些泛红,忙扯开话题道,“这几日云妹妹不在,实在无趣的很。平日嫌她吵闹,一时她不在,又觉得空落落的,不如过几日叫老太太把人接回来。” 纵然宝钗一贯与湘云交好,听了他这话心里难免有些犯堵,然而她素来以端庄大方之态示人,便也不好说什么,便道,“只怕还要过几日才好,究竟她和咱们不一样,她叔叔婶婶虽不计较,可人家堂兄这几日正办着喜事,她这个做妹妹的怎么好不在家里。到时叫她婶婶心里不爽快,受委屈的还不是云儿。” 宝玉听了,思及湘云素日言行,一想也是,也道,“姐姐说的也有道理。”又叹了口气道,“若云儿也能长长久久的住在咱们家就好了。”说着仿佛想到了什么好法子,便击掌道,“正是呢,咱们这里又有她的屋子,干脆不叫她回去了,长长久久的和我们大家住在园子里多好。我这就去和老太太说,老太太素来喜欢她,必是肯的。” 宝钗听了又是惊又是无奈,见他果真要去找贾老太太,生怕到时贾老太太生出另一番心思,把这事落定了,二老爷又是个孝顺的性子,到时候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便忙拉住他,道,“你又在说糊涂话了,云妹妹是史候府的姑娘,到这里来走亲戚,住上几日倒也罢了,久住像是什么样子。便如你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难道会去别人家久住不成?” 宝玉想也不想便道,“那怎么一样,云妹妹在这里更快活些,便像宝姐姐不一样住在咱们家吗。” 宝钗再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呆在那里,竟说不出话来。 宝玉话说出口,方觉得这话似有歧义,待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安静了一会,纵然宝钗素日是个极为贤淑端庄的人,然而也禁不得这般羞耻。又思及自己原先住着的梨香院如今住着十二个小戏子,母亲和哥哥却被迁到贾府旁的小院子里,又想到贾老太太一直对自己不满,先是湘云又是黛玉,无论怎么讨好也不给自己一点脸儿。虽说姨母是一贯支持自己的,元妃又钦点了自己入园,可焉知不是因着自己母亲掏了大把的银子填进去。这府里的人都只道为了修这园子流水般的银子都花了出去,可又有哪一个知道这银子原都是薛家的?可即便如此,贾老太太依旧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湘云也好,林家的那位姑娘也好,哪一个是出得了这般助力的。原也只当宝玉太小,又素日和姐妹们混在一起,辨不清情谊也是有的,谁想他竟是根本没有那心的。 宝钗越想心里越难过,眼圈儿都红了,又见宝玉并不开口解释,心里便更灰了,心道,既然你没这个心思,难道我还能强逼着你不成,难道世间便只有你一个宝玉?因而便先开了口,淡淡的道,“这自然是比不得的,史大妹妹是正经侯府家的姑娘,虽没了父母,却还有叔婶家业,更有自己的身份家世。我除了有个不长进的哥哥外,还有什么。可纵然如此,我也不是必要住在你家的,我们薛家旁的不说,几两银子,几间房子倒还是有的。因当初初到京城,诸事不便,又兼姨母相邀,我们方在这里暂住,并不是没有房舍所居的破落户,本身就并不打算在这里长居。若是宝二爷觉得我在这里碍着了史大妹妹,我便回了姨母母亲,回家便是。”说着便摔了袖子要走。 这一下非同小可,宝玉虽迷迷糊糊的,却本能的觉得不好,忙拉住了他,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我何尝说过这样的话。姐姐在这里住的好好的,做什么要走。况这与云妹妹有什么相干的,我素日看云妹妹便如三妹妹一般,自然舍不得叫他在那里受苦。既然如此,我又怎舍得宝姐姐走。咱们长长久久的住在一起不好么,做什么非要分开呢。” 宝钗方才那话本就心灰丧气之下的激愤之言,只是话一出口,再要收回却也怕颜面扫地,不想听他说了几句挽留的话,这原倒也罢了。倒是他说看湘云便如看探春一般,这话却是大大的抚慰了她。 他还小呢,又是从小儿起在女孩子群里养大的,在这情字上糊涂些也是寻常,只要他对湘云没那个意思,慢慢的,总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若叫他这一番话便回转,也未免太失颜面,又不敢太刺激他,免得他把这话和老太太,王夫人那里一说,难免生出什么额外的事端来。宝钗心里便转了一回,方道,“你这话原也不过是哄我留下来罢,但这里究竟不是我家呢,我原也是自己有家的,等家里收拾好,我自然是该家去的,怎么就好长长久久的住在这里了。” 宝玉听她这话,似仍有去意,不由一呆,半晌,竟恼了起来,道,“罢罢,宝姑娘既有自己家,又打定主意要走,我哪里又敢拦。”说着便不由滴下泪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家里这些姐姐妹妹,我哪一个不是小心殷勤的服侍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不敢独享,都要问过了姐姐妹妹们方敢用,平日里生怕姐姐妹妹们有一点儿不痛快。饶是这样,还觉得不满意,一个个都要走。罢罢,走就走罢,我是一个都留不住了。你们都走,留我一个在这里,死了倒也干净。” 宝钗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忙看向周围,所幸四下无人,当下便道,“你这话竟是在用油煎我的心呢。”说着便也不再说话,只抽了帕子拭泪。 宝玉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见寻常端庄大方的宝姐姐竟也有这样柔弱无助之态,不由一呆,也顾不上哭,忙道,“姐姐别哭,原都是我的错,不当惹姐姐生气,姐姐不高兴只管打我骂我,万万不要为我气坏了自己身子。” 宝钗便嗔了他一眼,道,“哪一个说我为你气了,况我打你骂你做什么,你宝二爷一个不快活,便是谁也不认了,哪一个敢信你的话。” 宝玉往日只见她稳重大方,如母如姐,何曾见过她红着眼圈,温柔娇嗔的多情模样,一时竟也痴了,只道,“我待姐姐,自然是始终如一的,若我待姐姐不好,只管教我骨化形销,天打雷劈。” 宝钗听他这话,心中一动,便缓缓擦干了眼泪道,“这样的牙痛咒,你自小到大也不知发了多少去,我哪里是敢当真的。” 宝玉正要说话,却听后面传来脚步声,一时却听道,“二爷,原来你在这里,教我们好找。” 宝钗听这声音像是宝玉房里的丫鬟晴雯的,她素知这丫鬟牙尖嘴利,又心细非常,唯恐她看出蛛丝马迹来,传扬开来,便匆匆道,“我还要去找我娘,就先走了。” 宝玉听了,唯恐她是要回家住去,忙拉了她袖子,道“宝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宝钗正赶着脱身而去,便胡乱说道,“等晚些时候再找你说话。” 宝玉听了这才罢了,这时晴雯已走过来,见宝钗头也不回的走了,独留宝玉一个在这里,便奇道,“方才是宝姑娘,怎么就走了。”又见宝玉眼圈儿也是红红的,便不由问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宝玉虽素来天真,却也并非完全不通世事,便胡乱应付道,“没什么,只是刚刚被风吹迷了眼睛。红的厉害么?” 晴雯伸手给他揉了揉,便道,“还好。”说着心里便自以为明白了怎么回事,想来必定是宝姑娘给他揉眼睛,怕被自己看见了不好意思方才走了,便也不做计较,只把差事回明了,“我们正满园子的找你呢,那边大老爷病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请安呢,姑娘们都去了,只差你一个。” 宝玉听了便道,“知道了”。说着便抬脚要往外头走。 晴雯见他迷迷糊糊的的样子,忙拉了他,道“出去总该先换了衣服,不然像什么样子。”说着又抱怨道,“袭人早出来寻你,也不知寻到哪里去了,累的我们也跑出来找你。” 宝玉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又听晴雯道,“咱们得快些了,说不得姑娘们都已经到了。这到也罢了,只是听说姑太太得了信也赶过来了,咱们比客人还慢可不好了。” 不想宝玉呆呆的道,“姑太太?”一时又很快反应过来,惊喜地问道“那林妹妹是不是也来了?” 第四十八回(上) 原来贾赦本是贪欢好色之人,自老父离世,他承了爵以来,越发没人辖制他了。看小说到虽上有老母在堂,然而贾老太太素来偏爱次子幼女,不大喜他,且他年纪又大了,不好严加管教叫他在妻子面前失了颜面,便也只能“眼不见为净”罢了。 说来他原配在时,尚还能劝谏一二,他到也听的进去,亦不大敢放肆。然而自他原配夫人张氏去了后,便越发没了顾忌,镇日只知喝酒玩乐,全然不顾稚子弱女。后来贾老太太瞧着实在不像,便给他取了邢夫人做续弦,然这邢夫人初时尚好,然而过了几年,眼见丈夫无能昏聩,只知吃喝玩乐,自己又非原配,不敢劝谏,且又没有亲生的子女可供谋划,便也渐渐灰心丧气,只一意想着那黄白之物,旁的一概不论。 这般一来,贾赦便越发无法无天,他本就不大瞧得起邢夫人出身不高,然毕竟是正室嫡妻,也不好不给她几分颜面,见她如今知趣不管闲事,倒也乐的自在。每日只与姨娘小妾饮酒作乐。 此番正是因着初夏时候,本还不到用冰的时候,偏他前日多喝了几壶酒,便觉燥热的很,只赶着叫人拿冰来,家下人不敢违抗,只得取了冰,那服侍的丫鬟又劝了他几杯冰镇了的西洋葡萄酒。 究竟是上了年岁的人,这一番混闹,他又素来不善保养身子,一时便病倒在床,如今也有两三日了。 本不过以为是略受了些寒气,倒也请太医来看,原说不过稍加调养便好。谁知吃了两剂药,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重了。邢夫人纵然与他没甚感情,到底也是夫妻一体,见他高烧不退,叫也叫不醒,一时间也失了主意,只得禀了贾老太太,又叫贾琏,王熙凤两个过来听候吩咐。 恰巧林夫人新叫人制了消暑的丸药,想着自己母亲素来苦夏,便带了些丸药与些时兴的绸缎绢纱来看望贾老太太,恰巧碰见此事,究竟是亲生的骨肉兄妹,便也忙赶着到贾赦这里来了。 既林夫人都是凑巧,黛玉自然是不在的,因着她好友宜玥这几日出嫁,黛玉紧赶着给她绣了一座桌屏赠她,累了几日,这些天便有些懒怠,不大愿动弹。林夫人见此,便也不勉强她来。 故而宝玉换了衣裳,赶到贾老太太房里时,只见屋里坐了林夫人,王夫人,并李纨,三春及贾环,贾兰几个,并不见黛玉,不由添了几分失望。 贾老太太见他来了,忙道,“怎么这会子才来,都等着你一块儿过去。” 宝玉便道,“我到园子里看书去了,正好和叫我的丫鬟错开了,方来迟了。”说罢便与诸人告了罪。 王夫人便责怪道,“不好好到房里看书,跑到外头做什么,回头晒坏了,又该嚷着不舒服了。” 宝玉笑道,“早上到还好,不算太热。” 王夫人便笑道,“那也该注意些,我昨儿打发人送去的丸药,你吃了没?” 宝玉便道,“袭人早上便服侍我吃过了。” 林夫人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本早就要去的贾赦那里的。只因着王夫人并李纨不方便过去,邢夫人和王熙凤又不在,贾老太太便叫她带着这一群侄儿侄女一同过去探病。不想旁人都来了,独一个宝玉来的这样迟,林夫人早已心生不满,又见他母子二人竟公然说起家常来了,只把林夫人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忍怒道,“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去,只怕大嫂子要等的着急了。” 贾老太太听了便打发他们出去道,“快去,快去,回头告诉我大夫怎么说,如今可清醒了没有。” 诸人还未出门,便听丫鬟在外头道,“琏二爷来了。” 林夫人便道,“必是琏儿知道老太太担心,特意过来回禀的,倒是个孝顺有心的好孩子。”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不由一僵,见贾老太太脸色也不大好,心里知道自己有些忘形了,当下也不敢在多话。 说话间贾琏便已走来,见诸人都在,先要行礼,贾老太太忙道,“先别弄这些虚礼,你老子如今怎么样了,醒来了没有?” 贾琏便道,“方才扎了几针,如今已醒过来,太医开了新的药方子,我瞧着到还好。老爷听说老太太知道,叫孙儿赶紧过来报个平安,免得老太太挂心。” 贾老太太听了倒也算放下心来,道,“人醒过来就好。”说着又问“烧退了没有?太医怎么说?” 贾琏回道,“太医说是夜间又着了风,许是下人照看不力。如今还烧着,但也没之前那么厉害。太医说开了药,回头吃一剂,用被子裹着睡一觉,出一身汗,也就好了。” 林夫人便道,“这还罢了,只是昨儿个是谁值得夜,不是我说,如今府里的下人也太不经心了。这是亏得太医来的及时,如有个万一还得了了。大哥平日也太宽纵了,荣国公的嫡长孙,承了爵的一品将军,府里正正经经的当家大老爷,身边竟都没有一个靠谱的下人不成。” 诸人听了这话,知道的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林夫人见状,便冷笑道,“我是嫁出去的女儿,府里的事也轮不着我管,只是心疼我哥哥罢了。”说着便对贾琏道,“我去看看你父亲怎么样了,你同我一齐去,和我讲讲你父亲究竟是个什么症候。” 贾琏一怔,心里知道这是姑妈在借此事在给自己一房张目,不由心中暗喜,然而究竟贾老太太并王夫人积威甚重,他不得贾老太太的话,一时竟也不敢应。林夫人见此,心里便不由凉了,这便是荣府未来的继承人,真真是被他二婶给养废了! 贾老太太心里也不大好受,她知道只是女儿怪他偏心,故而发作起来,见贾琏这个样子,越发不大痛快,便道,“没听见你姑妈的话吗,还不快去。” 贾琏听了,便忙告了罪,跟着林夫人一同出去。 林夫人方要出门,却又见迎春还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又是一堵,道,“二丫头,你也过来,你爹病了,这会子正是要你们儿女孝顺的时候。” 迎春听了这话,她素来柔顺,见贾老太太并无反对之意,便忙跟着林夫人一同出了门。 贾老太太见林夫人领着大房的一对孙儿孙女出去了,纵然她平日素来偏心,究竟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如今又被自己女儿明里暗里指责了一番,心里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要发作出来。她心里也晓得女儿说的在理,又兼二儿媳妇如今也确实太过猖狂,倒也没有太埋怨女儿,只把一腔火气对准了王夫人,怒道,“如今以为我老了,你们就是这样子管家的?说甚么孝敬不孝敬,府里乱成这个样子,莫不是等不及把我气死了,你们好在府里作威作福不成。” 这话说的实在诛心,王夫人那里还坐的住,慌忙跪下道,“老太太这话,媳妇实在当不起。” 李纨初见老太太脸色不好,便知要糟,本想带了儿子走避出来,却不想发作的如此之快,见王夫人扑通一声跪下,便也只得带了儿子跪下。宝玉,探春等见状,也慌忙跪了,不敢说话。 贾老太太见房里乌泱泱跪了一片,心里却愈发不痛快起来,道,“罢了,罢了,我如今也管不得你们了,这里我也住不得了,明儿我就回金陵老宅去。”说着又嚷着叫鸳鸯收拾厢笼,要回老宅住去。 王夫人虽不是十分机变之人,却也并不愚笨,心里很清楚,若是老太太真走了,且不说孝顺不孝顺的罪名,但是这荣禧堂,他们二房就再也住不得了,更不要说宝玉和元春的前程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忙流泪道,“我自嫁到府里来也有二三十来年了,老太太也是知道我的,虽说人不大聪明,却从来没什么坏心思,那里敢有不孝顺老太太的心思。况自珠儿没了,元儿进宫,我独守着宝玉一个,那里还有心思管旁的,况大老爷那里,自有嫂子掌管,我一个做弟媳妇的,如何好管到大伯子那里去。” 王夫人如今因着年纪大了,平素又吃斋念佛,不大说话,只叫人以为她真是个拙于口舌的寻常妇人,却忘了当日她做姑娘时,也是个言语爽利,行事利落的厉害人物。虽非十分聪敏,然能在荣府里压过长嫂和侄儿媳妇,以二房太太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却安安稳稳的掌了这么些年的管家权,又岂会没有一二压过旁人之处。 贾老太太其实也不过寻衅发一发火罢了,她虽早就厌弃了王夫人,然而另一个邢夫人更不得他欢心,况这二儿媳又有本事,生了宝玉和元春,一个是她的心尖尖,一个是府里如今最大的依仗,哪怕为着这两个,她都不能真正的和王夫人闹翻。 只是话虽如此,贾老太太做了多年说一不二的老封君,又哪里真的能容忍在这原本是她唯我独尊的荣国府里多了一个能够挑战她权威的儿媳妇。恰巧这王夫人如今因着元春越发猖狂,在府里隐隐有将自己取而代之之势,今儿又叫女儿撞见了,贾老太太面子上也未免有些过不去了,便心里发了狠,定要把王夫人的气焰打下去一回才是。 当下便叫宝玉等起来,道,“这事儿与你们不相干,珠儿媳妇先带弟弟妹妹下去。” 李纨听了这话,知道这是老太太要发作儿媳妇了,又素知王夫人原是器量狭小,极重脸面之人。便是此时为她说了好话,无论有用没用,日后她回忆起此番在儿女媳妇面前失了颜面,难免不迁怒与人,便也不敢多话,只得叩了头,带了宝玉,探春,贾环等出去。 王夫人见贾老太太把小辈们都打发出去了,一时心中惴惴,暗忖:也不知这老太太又要怎生发作。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恨,自己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又是贵妃之母,如今竟遭此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