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 濒临死亡之际,林紫鹃没有回光返照地回顾自己一生,而是发现自己眼前凭空出现一名身姿婀娜体态风流的古装女子,年纪约莫在二十岁左右,轻轻地对自己道了个万福。 “你是谁?”林紫鹃惊诧极了,她想问出口,却已经没有力气吐字。 “我叫紫鹃,就是林姑娘身边的紫鹃,姑娘这里有书红楼,紫鹃看过,记载着我们荣国府由盛转衰而引起的悲欢离合,不知我们的故事是真是幻。”对方启红唇、露贝齿,声音缥缈,好像从天外传来,带了点古怪的口音,不像普通话,也不像是方言,因为林紫鹃完全听得懂,应该说近似普通话,有一点像京片子,听到她说自己是紫鹃,林紫鹃顿时呆住了。 她叫林紫鹃,是因为她的父母痴爱红楼成魔,想给她取名林黛玉,觉得凡尘俗人实在配不上林黛玉这个超凡脱俗的名字,于是她就变成林妹妹的丫鬟了。 等等,眼前的女子竟然是紫鹃?红楼梦里的紫鹃吗? 既然是红楼梦里的紫鹃,而紫鹃是曹雪芹虚拟的一个人物,怎么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说自己看过红楼梦? 只见紫鹃眼里含着两汪清泪,款款地道:“姑娘虽未至三十,但阳寿已尽,如今不曾有黑白无常来拘,乃因紫鹃以三魂七魄所换。今有一条生路赠与姑娘,便是紫鹃将阳间的躯体转送姑娘,容纳姑娘一缕幽魂,令姑娘借尸还魂,只求姑娘应我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终于可以说话了,没有人愿意死,林紫鹃也不例外,她的求生*很强烈,如果可以活下去,而对方的条件她能接受,她一定会同意。 “求姑娘借尸还魂后,竭尽全力救林姑娘脱离苦海。”紫鹃的眼泪簌簌而落,宛如一颗颗珍珠从衣襟上滚下,语音也带了些哽咽之意,“林姑娘太苦了,六岁丧母,同年进京,九岁冬底回南,次年九月丧父,自此寄人篱下不曾有一日快活,连个丫头都敢在背后闲言碎语,更别提被其他人嫁祸数次,而后年纪轻轻便泪尽夭亡,是紫鹃无能,既不能保姑娘平安,又置姑娘于无法挽回之地。如今我以魂魄为代价,转换时空,寻求与躯体相匹配的魂魄唯有姑娘一人,姑娘精明果断,爱憎分明,且不失良善,紫鹃望尘莫及,今日郑重地拜托姑娘,不求林姑娘大富大贵,只愿林姑娘一世平安康泰。” 林紫鹃皱眉道:“你们那个时代生活无比艰难,又对女子有着超乎想象的苛刻,林姑娘出身清贵尚且落得如此下场,我一个现代女子没有一技之长,以一个丫鬟之身有什么本事能做到让林姑娘一辈子平安康泰?林姑娘丧父丧母,寄人篱下,终身大事几乎是由荣国府说了算。况且,你能找到我转换时空,为何不能为自己转换时空,重生到悲剧发生之前继而挽回?” 紫鹃凄然道:“紫鹃一个家生子儿,便是回到过去又能如何?一无才干,二不敢起叛主之心,倒不如外人来得自在,了无牵挂。紫鹃无能,一点余力仅能送姑娘还魂至紫鹃豆蔻年华并随林姑娘南下之时,虽姑太太已逝,但姑老爷健在,对林姑娘的命运来说,定有转机。” 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轻微,“紫鹃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姑娘不答应,紫鹃就再也没有机会找到第二个人来取代自己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林紫鹃见她的身影趋于黯淡,果断道:“我答应了,我会尽全力保护林姑娘。” 听到这句话,紫鹃眼里神光大作,林紫鹃只觉得眼前出现一个灿烂的光晕,和紫鹃眸光相映,化作一个黑洞,将她吸进一个深渊。 “姑娘,多谢!”在林紫鹃被吸进去前的一刹那,紫鹃化作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林紫鹃才醒过来,头痛欲裂,口中干渴,想起濒死之际受紫鹃所托而得以借尸还魂,她猛地睁大眼睛,却发现自己没有做梦,因为触目所及皆是古色古香,古色古香的帐子,古色古香的被褥,帐子内壁挂着淡紫色的结子和刺绣精致的荷包,被褥是缎子被面,光滑鲜艳,就是锦帐也绣着花卉草虫,十分精雅。 她拥被坐起,看到白腻如羊脂玉一样的小手,十指纤纤,一看就知道是不沾阳春水的那种粉嫩,无名指上各戴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都是赤金底托,一个镶嵌着红宝石,一个镶嵌着绿宝石,指甲盖儿大小的宝石,成色十分匀净。 她穿越的真是个丫鬟吗?从戒指上看不像啊,还是荣国府的丫鬟真的那么富贵? 纷乱的记忆飞快地涌入脑海,林紫鹃努力地接收,良久之后,她得到的竟然是成年紫鹃的记忆,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确确实实穿越成了紫鹃,十三岁的紫鹃,正值南下途中。 紫鹃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儿,虽然不如鸳鸯袭人之流以七八岁的年纪就晋升为一等丫鬟,别人倒退一射之地,但在贾母房里以九岁之龄领二等丫鬟之例,却有一等丫鬟的体面,后又在十岁时被指派给林黛玉,紫鹃的出身自然不差。 紫鹃姓周,周父是荣国府的管事,他不像赖大管家和林二管家那样总管府里大小事务,也不像周瑞负责府里春秋两季地租子,而是掌管府中各房胭脂水粉、衣履钗环和笔墨纸砚等物的采买。周母原本是贾母的贴身丫鬟,嫁给周父后就做了管事媳妇,管着针线房。 不过,好景不长,元春封妃后,黛钗之争愈加激烈,周父和周母陆续被寻出了不是,被王夫人的心腹取而代之,昭示着贾母之权渐衰而王夫人之势渐强。 探春管家理事时负责采买脂粉的管事已不再是周父。 紫鹃还有一个哥哥,名叫周福生,比紫鹃大两岁,原本跟着宝玉,和李贵的关系很好,后来自然也被调离了职位,在府里郁郁不得志。 紫鹃不肯重生,却择林紫鹃借尸还魂,承担自己的愿望,何尝不是无颜面对父母? 在黛玉十七岁那年三月,木石姻缘本来已初露端倪,也就是履行婚约,要没有这份婚约,荣国府怎么可能名正言顺地接管林家二三百万的家产?就算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权势滔天,也有比他们更有权势的人盯着这笔财产,怎么可能任由贾琏带回京城。 谁知,贾母仙逝后,无人承认这桩婚事,木石姻缘转瞬成空。 眼见黛玉陷入绝望,日渐衰弱,而此时宝玉避祸他乡,再无一人关心黛玉的死活,紫鹃到王夫人跟前据理力争,她以下犯上,加上有一回情辞试莽玉并恳请薛姨妈替双玉做媒,早已被王夫人记在心里,下场可想而知,不仅自己泣血,且殃及父母! 黛玉泪尽夭亡,跟前只有孤零零一个雪雁,扶灵回乡,不知将来落得何等命运。 刚想到雪雁,林紫鹃就听到雪雁在帐外脆生生地道:“紫鹃姐姐,你好些了没有?头还晕不晕?真没想到姐姐居然晕船。姑娘打发我来问问,若不好就好生歇着。” 林紫鹃撩开帐子,看到雪雁穿着崭新的红绫袄,罩着青缎掐牙背心,头梳双鬟,首饰也颇为精雅,小脸大眼,神色天真,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江南水乡的秀气。 林紫鹃突然想起在记忆里所见,紫鹃和雪雁的衣裳首饰都是临来前贾母特地赏赐的。这是让她们打扮得富丽华贵,好让林如海觉得荣国府没有怠慢林黛玉吗?身边的丫鬟衣着打扮都如此不俗,作为主子的林黛玉在府里的待遇自然比丫鬟们更好。 她朝雪雁微微一笑,道:“好妹妹,我有些口渴,你替我倒一碗茶,我润润喉。”林紫鹃立刻把自己当做是红楼梦里的紫鹃。 雪雁碰了碰桌上的水壶,道:“水有些凉了,我叫人送热水来。” 她揭开门帘探头叫了一声,不多时就接过婆子手里的铜壶,回身给林紫鹃倒了一碗茶,双手捧到林紫鹃跟前,“姐姐慢点儿喝,再过几天咱们就到扬州了。” 林如海书信寄到荣国府的时候是冬底,天寒地冻中赶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如今已经进二月了,尚未抵达扬州。林紫鹃理了理原身的记忆,捧着茶碗暖手,片刻后慢慢喝下,干涸的嗓子如同旱地得到雨露滋润,说话的声音也清脆了不少。 “回去禀报姑娘,我已不大晕了,等我收拾好,就去服侍姑娘。”原身晕船,林紫鹃却不晕船,醒来有半个时辰了,一直都没有眩晕的感觉。 雪雁大喜过望,答应一声,叫个小丫头进来服侍她,自己急急忙忙地去告诉林黛玉了。 林紫鹃迅速起身,细细地梳洗打扮一番,确定自己身体没有大碍,就按着原身的记忆步出自己的房间,踏进黛玉所居之处。 第002章 : 刚一进门,紫鹃就看到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倚窗而立,她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大红缂丝白狐皮披风,仍显得十分瘦削,周身环绕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愁绪。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紫鹃停住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来,惊叹在心里,黛玉的姿容气质带着一股仙气儿,超凡脱俗,实难用言语来形容,不,不,是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得出来,唯有用曹公之描述,然曹公之描述亦难及其万一。 黛玉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盈盈而入却不见丝毫疲惫的紫鹃,脸上顿时露出一抹欢喜之色,稍减愁绪,道:“紫鹃,你终于不晕船了?看来是李大夫的药见效了。” 紫鹃恍然想起南下途中原身已请了数次大夫,一二月以来都不管用,昨天傍晚在渡口泊船时,黛玉又命人禀报贾琏给原身请了一位大夫,大夫姓李,开的药和之前的几位大夫大同小异,不过因为她取代原主,没有出现晕船的症状罢了。 “让姑娘担忧了,是我的不是。”紫鹃走过去扶黛玉离开窗口,坐在雕刻着梅花图案的桌前坐下,“姑娘身子弱,别对着风口,仔细吹得头疼。” 她想给林黛玉沏茶,看了看茶叶,眉头微微一皱。 放下茶叶,她对门外伺候着的小丫鬟道:“跟做饭的婆子说一声,给姑娘熬一壶桂圆红枣茶送过来,用上好的红枣和桂圆,冰糖也得用最好的。” 小丫鬟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离开了门口,反倒是黛玉心里过意不去,低声道:“你这丫头最喜欢息事宁人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劳烦那些妈妈们作甚?叫人知道了,又来说咱们的不是,好好的茶叶不吃,偏别出心裁地熬劳什子红枣茶。” 紫鹃笑道:“姑娘太小心了,叫她们跟过来不就是做活服侍姑娘的?姑娘别担心有人说闲话,有我呢。再说,姑娘脾胃弱,不适合喝这些浓茶,想喝红枣茶怎么了?” 林妹妹就是太谨慎了,以至于人人都能欺负她。 可以说,林妹妹就是一枚背锅侠,好事没沾一点儿,却被所有人推出来背黑锅,包括贾宝玉、王熙凤,王夫人都拿没衣服给金钏儿而把她推出来当挡箭牌,也不想想金钏儿死在五月,距离林妹妹的生日有九个多月,这些人的所作所为让林妹妹在荣国府中的处境雪上加霜。 紫鹃心头满是怜惜,她最喜欢林妹妹,穿越到这个世界里得以还阳,就算原身没有拜托她,她也会好好地保护林妹妹,不让她落到原著中判词所说的命运。 黛玉淡淡一笑,眉宇间透着丝丝清愁。 小丫鬟送了桂圆红枣茶上来,紫鹃给她倒在碗里,柔声道:“姑娘别想得太多,姑老爷虽说信中说病重,但是见到姑娘,说不定姑老爷的身体就有起色了呢。” 现在是二月,而林如海死在九月初三,也就是说还有半年时间。有读者说林如海是因政治斗争失败而死,有读者说林如海是后继无人郁郁而终,有读者说林如海是思念贾敏了无生趣,众说纷纭,就是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相,当然不能排除林家人身娇体弱这一点。 紫鹃想,既然还有半年多,就说明林如海没到油尽灯枯的境界,只要得的不是绝症,以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来刺激他,说不定能让他涌起求生的*。 林妹妹若想获得一个平安的人生,没有人比林如海更适合保护她了。 林如海活着,荣国府就没人敢怠慢林妹妹,谁敢拿她比戏子?谁敢说她横针不动竖针不拈?有父亲做依靠,林妹妹完完全全可以有一个新的将来,终身大事绝不会任由荣国府左右。 一定要让林如海活着,至少活到林妹妹可以出嫁。 紫鹃心里盘算几日,到了维扬地面,已打发人去报信,再过半个时辰就下船了,诸般物事均已收拾妥当,她瞅了黛玉一眼,后者正坐在案后看书,明显能看出她没有看书的心思,半天都没翻一页书。看毕,紫鹃走到角落,招手把雪雁叫到跟前。 回到家乡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儿,跟随黛玉在京城居住二三年,雪雁当然想念家乡,看到扬州的山水,她满脸都是激动之色,笑道:“紫鹃姐姐,你叫我做什么?” 紫鹃拉着她,低声道:“好妹妹,我有一件事交给你。” 雪雁见她这般谨慎,不由自主地跟着压低声音,问是什么事。 怕周围荣国府跟来的下人听到,回去向贾家人说嘴,紫鹃附耳道:“好妹妹,咱俩都服侍姑娘,相处这么几年,我从来都把你当亲妹妹,如今也不和你外道。只叮嘱妹妹一句,等见了姑老爷,若是姑老爷叫你过去问姑娘在府里日子过得如何,你千万不要隐瞒,记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见所闻都告诉姑老爷,姑娘刚到府里时的怎么吃怎么住、姑娘身边的安排和三位姑娘一样等等,你都要说给老爷听,不隐瞒,不多说,万事都让姑老爷自己做主。若是姑老爷不叫你去问话,你也要悄悄地去求见姑老爷,让姑老爷多多了解姑娘的生活。” 至于王嬷嬷,紫鹃压根就没想到她,与其找王嬷嬷,不如找雪雁,至少雪雁处处都听原身的话,从来都不自作主张。 王嬷嬷年纪其实并不老,不过三十岁左右,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奶娘都年轻,偏偏她万事不管,雪雁又太天真,从林家带过来的这一老一小,竟都不能成为黛玉的膀臂。黛玉倚重紫鹃,不完全因为紫鹃是贾母所赐,而是紫鹃行事远胜王嬷嬷和雪雁。 雪雁闻言一呆,悄声道:“姑娘交代我,若老爷问起,就说姑娘在府里一切都好呢,说老太太和宝玉对姑娘都好,姐姐这么嘱咐我,我到底该听谁的?” “傻妹妹,姑娘是怕姑老爷病中担忧,才说一切都好,可咱们跟着姑娘,能不知道姑娘过得好不好?就是再好,可离开姑老爷的日子,姑娘心里能舒坦?能不想念姑老爷和家乡?”或许就是黛玉善意的隐瞒,才致使林如海放心地把黛玉托付给岳家,紫鹃可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继续教导雪雁道:“我也没叫你说不好,就是让你把姑娘进府的场景、平时的待遇都告诉老爷,知道姑娘在府里的待遇仅次于宝玉,老爷心里也高兴不是?” 雪雁虽然也有十三岁,但是言行举止宛然还是个孩子,半点儿心计都没有,傻乎乎地问道:“这有什么说头?一句话说姑娘一切都好不就行了。” 紫鹃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当然有所不同,你不懂,姑老爷明白。” 雪雁想了又想,仍旧一头雾水,不明白其中的用意,唯有点头道:“既然姐姐这么嘱咐我了,我就听姐姐,横竖姐姐都是为姑娘好。” 紫鹃笑道:“好妹妹,你按照我说的做了,我就把咱们南下前老太太赏我的一对珠花儿送给妹妹戴,妹妹最配这样的珠花儿了。”真是千金小姐一样的待遇,好衣服好首饰,比主子们穿戴的丝毫不差,除此之外,贾母还赏了她一件紫貂皮袄,一条银狐皮裙。 雪雁果然十分高兴,道:“姐姐可不准反悔。” “不反悔。”只要雪雁能把话带到林如海跟前,让林如海因怜惜女儿而努力求生,两朵珠花儿有什么舍不得的?就是再送两朵,她都愿意。 说话间,船靠岸了。 林如海仍是盐课御史,即使病中,仍然有公务需要他料理,且他是慈父,黛玉是女儿,他自然不会亲自来迎接女儿让女儿背负不雅之名声,所以来的是林家大管家,雪雁告诉紫鹃说他叫王有礼,是林如海的奶兄兼幼时的小厮、后来的长随。 贾琏和王有礼寒暄片刻,便有四个婆子抬着车厢上船,青绸翠缨,淡雅中不失华贵,恭恭敬敬地请黛玉入内,黛玉叫紫鹃陪着自己一起,紫鹃扶着黛玉上了车,感觉到婆子把车厢抬到岸上,悄悄掀开门帘一角,果然有有几个小厮正在套马,那边雪雁也和其他人上了青布马车,又有下人搬运行李,人来人往,竟不见一丝忙乱。 渡口距离巡盐御史的衙门颇有一段距离,紫鹃估算着时间,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才停下来,由小厮卸下骏马,抬着车厢进门。走的不是正门,乃因林如海现在就住在衙门后边的官舍,并非单独的府邸,所以走衙门侧门而入。 进了二门,小厮退出去,雪雁和婆子们在门外下车,赶上前来打帘子,扶着黛玉下车,紫鹃抬头就看到一位中年儒士站在前面不远处,两鬓斑白,双目湛然,透着慈爱之色。 但见他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丰姿隽爽,中年尚且如此,少年时只怕享尽了掷果盈车之待遇,让紫鹃吃惊的是,黛玉的眉眼间和他十分相似,难怪黛玉不像贾家任何一个人,贾家的人普遍都是大脸,而黛玉则是鹅蛋脸,相貌风姿随了林如海。 第003章 : 咦,林如海书信中不是说身染重疾么?怎么如今看起来虽然略有病态,却没有露出下世的光景,而且还亲自到二门来接黛玉?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现在距离他写信送去荣国府时已经有三四个月了,三四个月足以让他的病情有点起色。 紫鹃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和自以为是的解释,看着黛玉疾步奔到林如海跟前,停住时,已是满面泪痕,哽咽道:“闻得父亲身体欠佳,儿在归家途中日夜悬心,如今父亲状况如何?” 林如海微笑道:“为父一切尚好,汝莫忧心。” 黛玉听了,急忙拭泪,眉宇间隐现欢喜之色,而贾琏则趁此机会上前拜见,紫鹃此时才注意到这位红楼梦中有名的色中饿鬼。 红楼梦中没有对他相貌的描述,只有贾蓉说他又年青又俏皮,没想到他长得竟是十分出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身姿颀长如风中玉树,气度风流似水生芙蕖,一身锦衣玉带,更显得出举手投足之间的富贵雍容,不见丝毫猥琐。 凡富贵人家,大多人才齐整,按红楼梦中所描述,贾宝玉生得最像贾代善,其余姊妹除贾环外,都生得标致,同样是贾代善之后,作为长子嫡孙的贾琏模样当然不差。 林如海朝他微微颔首,邀请入室,受过紫鹃一干人等的礼,命管家媳妇安置。 王有礼家的早已给黛玉收拾好房舍,丫鬟仆妇都已经安排妥当,紫鹃扶着黛玉走进院子里,茶水铺盖皆已齐备,不像黛玉千里迢迢到了荣国府,到吃过晚饭王嬷嬷来请问住宿之所贾母才安排她住在碧纱橱,帐子被褥都是临时送来。 紫鹃是黛玉跟前的执事大丫鬟,就算她不想在林家颐指气使,林家安排过来的丫鬟也都过来请问她的安排,归置黛玉的行李物品。 因他们抵达林家时是午后,尚未到用饭的时候,所以主仆人等颇为清闲。 紫鹃不打算喧宾夺主,遂将黛玉素日的喜好和房中事务、东西一一交代给林家安排在黛玉住处的一个十四五岁丫鬟,又含笑道:“姑娘脾胃弱,途中又不曾好生用饭,烦劳姐姐吩咐哪个妹妹去厨房里说一声,晚上给姑娘熬点儿补血益气的粥水。” 那丫鬟听了,忙打发小丫鬟去通知厨房,又回过身对紫鹃笑道:“我叫执笔,原是姑娘的伴读丫鬟,姑娘进京时不曾带我和捧墨一起,我便和捧墨给王妈妈打下手,因识些字,所以管些后院的账目琐事,如今姑娘回来,老爷吩咐我们上来依旧服侍姑娘,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姑娘房中的事务还得烦劳妹妹用心,较之我们,妹妹更熟悉姑娘的喜好。” “执笔姐姐好,我叫紫鹃,本名鹦哥,因我爹娘在府里有些体面,我在老太太房里做二等丫鬟,姑娘进京那日,老太太便把我给了姑娘,姑娘给我改名叫紫鹃。”紫鹃细细说明自己的来历,没有丝毫隐瞒,“承蒙姑娘看重,我管着姑娘房中的大小事务,连雪雁妹妹都退了一射之地,我在府里倚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不怕底下不服,如今到了姑娘的家乡,诸事不懂,恐失了礼数,还是姐姐接手姑娘房中事务才好,我只管一心一意地给姑娘端茶递水。” 两个大丫鬟相互谦让,半日都说不拢,直到黛玉开口道:“你们两个丫头不必如此,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岂不正好?执笔在家里比我呆的时间都长些,又常随王妈妈管事,外头一应事务就交给你了,紫鹃跟了我三年,对我日常作息了如指掌,就让她给我端茶递水研墨递笔。” 这番话说出来,执笔和紫鹃满口答应,各司其职。 因贾琏送黛玉南下,林如海少不得招待他一番,在前厅设宴,黛玉则在房里独自用饭,饭后命人打听到贾琏已去歇息,她方带着紫鹃和雪雁去给父亲请安。 一进林如海的院落,就有两个丫鬟请紫鹃雪雁在外间吃茶等候,独黛玉一人进去。 也不知父女两个在里间如何叙说别来之事,隐隐传出黛玉的哭泣之声,小半个时辰后,黛玉和林如海出来,前者眼圈微红,泪痕犹在,后者却是看着紫鹃和雪雁,脸色柔和,温言道:“玉儿都跟我说了,这几年你们都费心了。” 雪雁傻呆呆地不知道如何回应,紫鹃忙站起身,恭敬地道:“紫鹃既然是姑娘之婢,理应尽心尽力地服侍姑娘,不敢当老爷此言。” 林如海目露赞许之色,转而让黛玉回去早些歇息。 紫鹃和雪雁陪着黛玉告辞,出了院子,眼见雪雁似乎忘记自己的嘱咐,紫鹃忙叫了雪雁一声,给她连使了个几个眼色,后者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急忙道:“姑娘,紫鹃姐姐,我有一件事要跟老爷说,你们先回去罢。” 紫鹃听了,忍不住扶额。 果然,黛玉疑惑开口道:“你这傻丫头有什么事情要给父亲说?竟不曾听你提起。父亲身体欠佳,若是不要紧就明儿说,别打扰父亲歇息。” 雪雁急忙道:“是要紧事,十分之要紧,好姑娘,就让我去罢。” 黛玉想着自己才出来,林如海必定尚未歇息,只得依从雪雁的恳求,这边才答应,雪雁那边就箭一般地跑进院落里,气喘吁吁地对看门丫鬟道:“好姐姐,我有要紧事求见老爷,事关姑娘,万望姐姐替我通报一声儿。” 那丫鬟忍不住笑道:“雪雁,过了三四年你怎么还是这个性子?一点儿都不稳重。”话是如此说,可她还是进去通报了,片刻后就来叫雪雁进去。 见到在大案后看书写字的林如海,雪雁跪下就磕头。 林如海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着雪雁,一面命她起来,一面问道:“翠菊说你有关乎姑娘的要紧事,是什么要紧事不在你姑娘离开前说?” 雪雁爬起来靠近书案,小声道:“我也不知道紫鹃姐姐嘱咐我跟老爷说这些作甚,可是紫鹃姐姐对姑娘一向用心,我想定有紫鹃姐姐的用意。”说着,她就绞尽脑汁地回想初进京时的一切和黛玉在荣国府的待遇,一五一十地说给林如海听。 林如海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笔,指节泛白,脸色更是十分凝重,沉声道:“你说这是你紫鹃姐姐让你告诉我的?没有丝毫隐瞒?” 他心里顿时掀起了滔天巨浪,黛玉不是说她在荣国府里一切安好、诸般待遇一如宝玉?无论是素日的书信还是今日的叙说,都是这般言语。可是为什么在雪雁嘴里却截然不同?雪雁不懂描述当日场景所带来的影响,他年将半百,历经世事,如何不明白黛玉所受的怠慢? 虽说三岁之子夭折,让他发出命中无子的感慨并将女儿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但是黛玉是他唯一仅存的骨血,又聪明清秀,他焉能不珍惜? 他每年都派人进京给黛玉送东西,为何王嬷嬷和雪雁都不曾对去的人说起过? 雪雁年纪小不懂事且不容易走出二门倒也罢了,王嬷嬷呢?她是黛玉的奶娘,从前管着黛玉房里的诸般事务,何以在黛玉遭受怠慢之后不和自己人通信? 林如海掩下种种疑惑,听雪雁直白地答道:“是啊,临下船时紫鹃姐姐叫我过去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没叫别人知道呢。我听紫鹃姐姐的话,违背了姑娘的意思,心里很是不安,怕姑娘怪罪我,老爷可千万被跟姑娘说这些是我说的。” 林如海忙又问黛玉吩咐她什么话,雪雁据实以告,满脸迷茫地道:“姑娘和紫鹃姐姐素来都是一条心,怎么忽然就有两种意思了?我竟半点都不明白。” 林如海忽然有些后悔让雪雁跟黛玉进京。 林家行事低调,不爱奢华,他原本想着黛玉到了荣国府,自有那边安排下人服侍,若跟随的人多了,未免让人觉得是不放心荣国府照顾黛玉才如此,如今王嬷嬷似聋似哑,雪雁一派天真无邪,压根不能为黛玉分忧,竟不如荣国府派给黛玉的一个紫鹃。 幸亏这个紫鹃丫头一心一意地惦记着黛玉,不然自己定然对黛玉的话信以为真,林如海心里如此想着,又向雪雁询问黛玉在荣国府中的点点滴滴以及平时接触人等。 雪雁生性娇憨,又不懂林如海问话的用意,自然如实回答。 听到荣国府流传着金玉良缘的说法,再听雪雁说起薛家送的宫花,林如海心头猛地一跳,眉头便是一皱,沉吟片刻,终究没有细问,道:“我就问到这里,今日你在我房中所言一概不得对别人提起,包括你们姑娘。你回去罢,叫你紫鹃姐姐过来,就说我有话要问。” 雪雁听了,登时如蒙大赦,退出来后一溜烟似的跑回房里,接手紫鹃服侍黛玉卸妆的活计,然后催促她赶紧去见林如海。 紫鹃微微一笑,林如海传唤正中她的下怀。 第004章 : 紫鹃到了林如海房中,行过礼后,林如海命人搬来一张杌子给她坐,又命丫鬟下去,缓缓地道:“玉儿在内兄府中数年,我这做父亲的远在扬州,对她的喜好生活一无所知,偏生雪雁憨态可掬,记性不好,故叫你来询问一二,玉儿爱吃什么?爱用什么?你尽可一一道来。” 既然紫鹃让雪雁把那些事情告诉自己,那么她心里定然忠于黛玉,林如海趁着雪雁离去而紫鹃未置这一段时间忖度再三,索性开门见山。 紫鹃先是抿嘴一笑,随即正色道:“姑娘一切都好,一应饮食起居都和宝玉一样,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这几位本家的姑娘尚且靠后,姑娘身边的丫鬟仆从俱按这三位姑娘们的例。就是姑娘常常多心,生怕别人说她不是正经主子偏按正经主子行事,因此处处谨慎,步步小心,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想吃什么想顽什么想用什么都不开口,皆按府中方式,我们做下人的看在眼里都心疼,因此竟不知姑娘爱吃什么爱用什么。” 林如海双眼一眯,尚未来得及心疼就听紫鹃又道:“许是无人在意的缘故,姑娘的脾胃弱,十顿饭里常有五顿不吃,气血反不及从前旺盛,府中皆在大厨房里领饭,姑娘又不爱多事额外叫人做,我便是想弄些补品给姑娘吃都无计可施,人参都是按着药方从太太房中领,哦,太太就是二太太,府里是二老爷二太太当家,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帮着料理些庶务,故此像人参这般珍贵的药材和府里库房等都是二太太管着。姑娘好不容易回到老爷身边,老爷千万记得请大夫给姑娘诊诊脉,好生地调理调理,姑娘家身子弱的名声传出去可不是好事。” 这紫鹃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林如海心里想着。 说她有意,她并没有直接言明黛玉在荣国府里所遭受的怠慢,只说黛玉谨遵为客之道,黛玉的这番谨慎令林如海格外心疼。 说她无意,她话里话外透着很多信息,譬如管家的是王夫人,而王夫人倾向妹妹家的外甥女,任由金玉良缘的说法流传出来,并掌管着黛玉丸药的主药;譬如荣国府长幼无序,贾琏夫妇不过是管家一流;譬如黛玉的待遇是和庶女迎春、探春及其隔房嫡女惜春同例,所谓一应饮食起居和宝玉一样完全是无稽之谈,林如海已详细问过雪雁宝玉房中是什么景况。 紫鹃见林如海若有所悟,心里暗笑一声,接着叹道:“老太太上了年纪,不爱出门应酬,也不管家理事,平时由孙子孙女陪着说说笑笑一天就完了,就是疼爱姑娘,也因精力不够而有所疏忽,并不是有意为之,不然就不会吩咐我用心服侍姑娘了。说到底,府里将来都是太太说了算,就算老太太不赞同金玉良缘,太太熬一熬,说不定金玉良缘就能成了。”因为木石姻缘尚未提起,只有金玉良缘广为人知,所以紫鹃假装不知道贾母有意让宝玉娶黛玉。 她酷爱红楼梦,十余年来读了不知有多少遍,对书里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她觉得木石姻缘应该是在林如海去世后才提起的,因为在此之前没有明说,贾母接黛玉和宝玉一起住在碧纱橱,只是表明自己让两个玉儿亲近的意思,却不像薛家进府没多久就传出金玉良缘。 黛玉在此之前对宝钗的不满,一是下人见风使舵,奉承宝钗,二是金玉良缘,毕竟她和宝玉从小一起吃住,情分极好,故有抑郁不乐之意,无关爱情。 就像史湘云处处针对黛玉一样,觉得自己的玩伴被抢走了。 不同的是,黛玉虽然吃宝钗的醋,但不会做有*份的事情,也不会让宝钗当众没脸,更不会在背地里使坏,这一点薛宝钗和史湘云远不如她。 林如海如何不明白紫鹃话里话外的意思?她这是告诉自己贾母疼爱黛玉但因年迈无法照顾黛玉一世,最终当家做主的是王夫人,而赞同金玉良缘的王夫人显然不喜欢黛玉,不然不会在黛玉进府时那么怠慢,虽说贾母是老太君,可管家理事的是王夫人和凤姐,所以怠慢黛玉的是她们,只能说贾母没考虑到吩咐人黛玉提前收拾房舍。 林如海不说话,紫鹃就继续道:“姑娘却是聪明绝顶,许是进京前得到了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言传身教,进府后姑娘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小小年纪就把自己房里的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还有空教我和雪雁这两个丫头读书写字呢。” 林如海心中大恸,声音有些发涩,问道:“按理说,你们姑娘前年冬天就该出孝了,难道竟不曾出过一日门?在外头应酬应酬?或者见见客,交际交际。” 紫鹃避重就轻地道:“我们家正经的三位姑娘都没出过门见过客呢,何来应酬交际。” 说完,她笑道:“老爷千万保重,好好地请大夫吃药,今儿见老爷不似信中所说,姑娘欢喜得不得了,一解途中之忧愁,心里盼着老爷早日大好,便是我们这做下人的也一样,恨不得天天烧香拜佛,给老爷祈福,老爷平平安安,姑娘才能平平安安,姑娘可就老爷一个亲人了,别人再亲都比不得老爷,只有老爷才是姑娘的依靠。” 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令林如海脸上顿时变色,可林如海是谁?主持盐政四五年,如何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压抑着心湖中的波涛汹涌,道:“你这孩子有心了,你说得没错,我是玉儿的依靠,我好,玉儿就好,我不好,玉儿就不好。” 紫鹃不好意思地道:“老爷不怪我这个丫头胡言乱语就已经是我的福气了,当不起老爷这句赞。姑娘待我比亲姐妹还好,我不想辜负姑娘对我的信任,只盼着姑娘平安顺心。” 林如海大加称赞,便让她回去照顾黛玉。 紫鹃回到黛玉房中,黛玉已在雪雁的服侍下上床安歇,却并没有睡着,隔着帐子道:“紫鹃,你快些梳洗了上来,我有话问你。” 黛玉刚到荣国府时,是王嬷嬷和紫鹃陪侍黛玉睡在大床上,次年分房,黛玉已有七岁,就只紫鹃一人陪着黛玉同睡,王嬷嬷和雪雁或是睡在大床对面的榻上,或是回自己的下人房间,因此,今日黛玉依然让紫鹃陪侍。 紫鹃迅速梳洗完毕,刚刚躺下,黛玉就问林如海叫她做什么,道:“雪雁竟是个没嘴的葫芦,我问她跟父亲说了什么,她一声儿都不吭,说不能跟我说。” 雪雁憨态可掬,可她有一点好处就是口风紧。 紫鹃含笑道:“定是老爷嘱咐过她,所以她才不跟姑娘说。老爷叫我去,是因为雪雁不像我这般贴身服侍姑娘,所以问我姑娘素日喜欢吃何物顽何物。” 黛玉自是感动非常,也便没有追问根底,第二天早早起床去给林如海请安,服侍林如海用完早饭送出门,才回来喝一碗林如海命厨房熬炖的燕窝粥。不多时又有大夫奉林如海之命来给黛玉诊脉,不止开了药方,还开了药膳方子,配齐所需的药材,让执笔捧墨每日按药膳所需的分量送到厨房,命人熬炖了给黛玉送来。 不久,紫鹃听说林如海也开始注重养生,积极地治病养身,不像从前那样总有几分了无生趣,她想可能是林如海知道自己活着对黛玉的好处了,所以努力地活下去。林如海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得的也不是绝症,本来就有一线生机,抓住了就有希望。 林如海日益好转,从气色上就能看出来精气神比往日好了,最欢喜的人莫过于黛玉,每日晨昏定省,接手家务,再无刚回到家里时的愁云惨雾。 林如海虽有几房姬妾,也曾来给黛玉请安,但林家处事严谨,断然没有让姬妾管家的道理,因此主母仙逝后都是管家和管家媳妇管理人情往来,如今黛玉归来,正是学习管家的年纪,林如海想到紫鹃话中无人教导黛玉,自是忙命王有礼家的仔细辅佐黛玉,令其练手。 倒是贾琏一到扬州就像是进入了温柔富贵乡,探望过林如海后得知他有所好转,就心无挂碍,每日流连于青楼楚馆,逍遥快活。 这日林如海休沐,在书房里指点黛玉功课,跟前只有林如海的丫鬟红兰研墨,紫鹃和雪雁则在外间和翠菊说话,后者拿出两个锦盒递给她们一人一个,笑道:“老爷昨儿开小库房给姑娘找东西,随手挑了几件东西给你们,奖赏你们对姑娘的忠心。” 紫鹃和雪雁站起身接了,紫鹃这边正道谢,那边雪雁快手快脚地打开,里面露出一套攒珠累丝赤金头面,钗环项圈戒指腕镯约有二十余件,珍珠都有莲子大小。 雪雁要看紫鹃的,也是一套赤金头面,镶嵌的却是红宝石,瑰丽灿烂。 两套头面不相上下,至少价值四五百两白银。 雪雁惊喜交集,一手托着锦盒,一手拿着一支簪子在鬓边比来比去,最后放回盒内合上,交给紫鹃道:“好姐姐,你替我收着。” 第005章 : 贾家的规矩,除了一等丫鬟外,每一房里小丫头的衣裳首饰月钱和得到的赏赐都由大丫鬟收着并管理,紫鹃虽是二等丫鬟,却是黛玉房里的大丫鬟,不止管着雪雁及其下面小丫头的东西,还管着黛玉房里的所有物件。 紫鹃担心林如海重赏自己和雪雁,引起包括王嬷嬷在内的其他人不满,不料回到房里却发现从京城来的人人都有赏赐,唯有自己和雪雁是翠菊亲自给的。 小丫头们每人一个荷包一匹尺头,荷包内装着一个小金锞子,外面小厮则是上等封儿。 王嬷嬷得的不仅加厚了一倍,还有两个十两的银锭子,因王嬷嬷抵达扬州后就去和自己的丈夫儿子团聚,所以她的赏赐直接送到她的家里交给她。 王嬷嬷得到的赏赐无法和紫鹃雪雁相比,紫鹃记得原著中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宝贵得不得了,为了那只金凤甚至生了不少是非,而凤姐两个金项圈也能暂且押出四百两银子,足见整套赤金头面的价值远在其上,于是她就叮嘱雪雁不要告诉别人自己得的赏赐是什么,如有人问就说大家都一样,大概这也是林如海让翠菊单独把东西给她们的用意。 雪雁性子虽然天真烂漫,但是她的好处就是极听紫鹃的话,而且她也不是不明白大家所得赏赐之间的悬殊,自是答应不提。 雪雁极小气,其实不用紫鹃提醒她也会注意这一点。 林如海给黛玉的就不是这些黄白浊物了,而是许多珍贵的字画书籍并各色新巧精致顽器,尽显读书人的风范,不沾半分铜臭气息。紫鹃将之一一登记造册,先拣几件出来放在黛玉手边,余下的仔细收起来等黛玉把跟前的研究透了再拿出来更换。 黛玉顿时如获至宝,闲暇时手不释卷。 林如海死志既消,求生之意渐盛,随着一位告老还乡的太医进府,紫鹃陪着黛玉在林如海院中也接受太医的诊脉,和之前的大夫嘴里说的差不多,不知后来父女两个进房密谈了什么,晚上临睡前紫鹃就听黛玉小声对自己道:“太医说,父亲之疾伤了根底,一时半会难以痊愈,不能劳心劳力、多思多虑,须得慢慢将养,不然有损寿算,父亲决定上书致仕。” 林如海不到五十岁怎么就想致仕了?紫鹃差点问出口,随即想到林如海本就死在这一年的九月初三,而新帝恰恰是去年秋天登基,瞬间明白了林如海意欲退出官场的用意。 盐政历来都是肥缺,非帝王心腹不可任,且是一年一任。 林如海连任五年,足见先帝即如今的太上皇之信任,但是太上皇心腹主持盐政,新帝当然不放心,或许林如海死在政治斗争这一说法是有点意思。 林如海之死大概是多方面,紫鹃来到林家半个月,已经清楚林如海的身体状况了,看着气色渐好,实际上底子很差,平时都是带病上班,可能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另外他也确实怀念贾敏,不然四十来岁的年纪怎么就不能续弦? 身染重病、怀念结发妻子、膝下无子、官场上你来我往争斗不休,又不得新帝信任,而黛玉在荣国府里一切安好没有后顾之忧,这几点凑在一块儿,就形成了林如海的死路。 如今黛玉生存艰难,荣国府不可尽信,林如海死志渐消,也就不搀和新旧交替的斗争了。 紫鹃自觉想得十分明白,遂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身外之物,老爷平平安安最要紧。尤其是姑娘,太医也说姑娘气血两亏,思虑太重,好歹放宽心认真将养。” 黛玉抿嘴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我不在意父亲是否身居高位,只要父亲平平安安,我们父女两个日日相见,我便是做个平民丫头也乐意。今儿在父亲房里,父亲也这么嘱咐我了,让我放宽心好好将养,其他的事情都由他老人家做主。” 她又笑道:“若是父亲致仕返乡,我就守在父亲跟前,我打小儿跟父母在外面任职,五岁来扬州,还没回过自己的家乡姑苏呢!” 紫鹃忙道:“不管姑娘在哪里,可都别忘了我。” 她宁可暂时跟着林妹妹,也不想留在荣国府,当然,即使留在林妹妹身边,等到了年纪她就会想办法赎身,不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成为奴才任由主子打骂变卖。 黛玉道:“你放心,我去哪儿都带着你,父亲同意了,不过还得看上面允不允父亲之求。” 紫鹃心想新帝肯定会准林如海的折子,林如海自己退出后,直接就能安排自己的心腹接掌盐政,省了和太上皇博弈的功夫,何乐而不为?原身是个小丫头,对外面的国家大事不清楚,只知道去年太上皇禅位于新帝,倒是她穿越过来后问了黛玉,得知今年是保宁元年。 她不知道林如海不仅上折子请求致仕,还打发人进京,秘密打探荣国府的详情,他有上达天听之权,折子走得快,下人行程慢,可是保宁帝将折子留中不发,反倒是下人先回来。 一来一去,将近三个月。 听完下人禀报的贾家事,林如海的面色十分凝重,荣国府的状况比起紫鹃雪雁所言更让他不放心,而黛玉的处境更让他心疼不已。 贾母万事不管,每日和孙子孙女取乐;贾赦住在东院,每日和小老婆吃酒;贾政住在荣禧堂,每日和清客谈书论字;邢夫人生性愚吝,除了出现在贾母跟前就无所事事;王夫人胆大包天,包揽诉讼多年,今已收手;贾珠早亡、贾琏风流、贾宝玉四书尚未读通,余下两个庶子贾环和贾琮更是黑眉乌嘴,人物委琐。 不看别的,单看王夫人包揽诉讼一项,林如海就不放心把女儿托付给荣国府了,若是自己不在,荣国府被人掀起旧事而获罪,女儿何去何从?尤其王夫人确实不喜欢黛玉,下人亦见风使舵,捧宝钗而踩黛玉,而宝玉似非良人。 林如海命人着重打探宝玉性情为人,虽未打听全面,但已清楚宝玉是何等样人,因读书科举而出仕的林如海不免心生不满。 黛玉在荣国府的遭遇和待遇最让林如海不满,他曾听贾敏说过自己闺阁中的生活,那真是金尊玉贵,千娇万宠,且爷们不管嫡庶待遇一样,嫡庶的小姐们却有高低,就算荣国府每况愈下,就算黛玉是客居,可也不该安排黛玉一应生活起居都从庶女之例。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倒也罢了,林如海不是不能接受,但是他无法容忍荣国府中无人教导黛玉,他为何送黛玉去荣国府?乃因他不打算续弦,丧妇长女在三不取之列,家里又无女眷,他希望黛玉进京后得到外祖母、舅母的教导,懂得人情来往、应酬交际以及管家理事等等,这些绝非身边嬷嬷们所能教导的,哪怕是宫里出来的嬷嬷懂得也不过是皮毛,她们毕竟是下人,下人懂得的是如何行礼如何办事,真正的礼仪都得由长辈言传身教。 想到女儿在贾家三年,全靠进京前自己和贾敏教导的一点东西,林如海既觉愤怒,又觉愧疚,更多的是自责,自己这位父亲对女儿尚且不用心,何况外人哉?就像贾赦和邢夫人对贾琏和迎春不闻不问,凭什么要求贾政和王夫人用心教导贾琏和迎春?但凡贾赦用点心思,贾琏怎么会沦为管家一流替贾政料理庶务? 林如海性情果断,知晓女儿除了幼时随贾敏学习一点管家理事的手段外,再没有学过其他,当即命人四处寻访,又托知交好友,在官奴中筛选,最终买下几个令他满意的官奴。如今新旧交替,不知多少达官显贵沦为阶下囚,曾经出身显赫的官奴数不胜数。 林如海买的几个官奴是一家人,原本是书香世家,历经百年,惜子孙不肖,前些年参与夺嫡之争,跟随的不是当今保宁帝。保宁帝登基后,他们家被寻出不是,最终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成年男子或是斩首、或是流放,未成丁的小儿及其女眷悉数入官为奴,有的被赏赐给得势的权贵,有的直接拉到街头发卖,有的和其他官奴一起等候达官显贵之家挑选。 这家姓李,女眷幼童共计十三人,一朝败落,竟无人援手,因牵连甚广,其亲家都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林如海花了将近五千两银子,又托人走了门路,好不容易才将他们一家人买到手,最看重年过四十的李太太,意欲令其教导黛玉。 李太太出身不俗,亦见多识广,才干精明,闺阁中便与贾敏相识,颇得贾敏之赞誉,出阁后夫家显赫,经常出入达官显贵之家,儿女都非纨绔,足以教导得了黛玉。 林如海直接面见李太太,提出自己的要求。 他道:“我已决意致仕,不怕外人如何看待,只要夫人好生教导小女关于闺阁千金当家主母应学之道,我保夫人和夫人婆母安享晚年,亦保夫人女媳子孙性命安好,不受欺辱。” 李家从云端坠落泥泞,不管男女老少全部受尽了屈辱,不仅受狱卒兵丁欺凌,还受曾经在他们家老爷手底下做官的几个小人奚落,若不是被林如海抢先买下,只怕就要落入昔年几个仇家之手了,如今有了安身之处,不用担心女媳堕落风尘,如何不对林如海感激涕零? 李太太自是答应,惨然道:“富贵如烟云,一夕之间散尽,幸得老爷垂怜,方不致家人分散飘零,凡老爷所命,贱妇无所不从。” 林如海当即安排下去。 第006章 : 林如海把李太太以教养嬷嬷的身份安排在黛玉身边,其余李家人都送到庄子里养着,按季按月发以衣食,除了不能擅自离开外,其余令其自便,不必在府里跟前伺候。 李家一干人心里自是愿意,他们本是尊荣惯了,便是败落,也不懂如何伺候人,更舍不下脸面,让和林家来往走动的人看到,倒不如住在庄子里,也清净自在。李家除了当家做主的李老爷被押进京治罪,其余人等都是在江南被处理的,江南一带达官显贵哪个不认识他们。 林如海只把李嬷嬷的来历告诉黛玉和紫鹃,连雪雁都不知道,林如海一是怕知道的人多平白招惹是非,二是怕雪雁嘴不严,毕竟她满身孩气,犹未长大。 紫鹃以为林如海会托人给黛玉寻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没想到竟是犯官之妇。不过,正如林如海对黛玉说的,嬷嬷能教导的只是如何行礼、如何办事、或者如何搭配衣物首饰等小道,对于当家主母的手段并不了解,倒不如寻一个曾经的诰命夫人。林如海救李家一门于水火之中,婆母女媳子孙尽在林家,李嬷嬷焉能不尽心尽力? 黛玉生性高洁,本来就重品行而轻出身来历,听林如海说李家人等品行上佳,获罪是因追随的皇子夺嫡失败,而非其他罪名,故黛玉对李嬷嬷十分礼遇,并没有因为她是犯官之妇就有所怠慢,李嬷嬷感受到这一点,自然将自己所学倾囊传授。 黛玉素喜有人作陪,学习的时候遂叫紫鹃、雪雁两个伴随,雪雁无心,紫鹃有意,又有很多都不需要李嬷嬷教导,所以跟着李嬷嬷学了不到三个月,脱胎换骨的竟是紫鹃。 穿越前,紫鹃虽非社会最底层的平头百姓,但是那时候整个社会仿佛都步入一个疯狂的年代,生活节奏快,各种人心难测,国粹逐渐消失,作为一个月入上万的小白领,紫鹃没经过严格的礼仪训练,什么举止优雅、气质高贵都是扯淡。 现在,紫鹃言行举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加上跟黛玉读书习字,从骨子里透出一股优雅娴静,虽不如黛玉浑然天成,但是这种后天造就的气度出去了没人当她是下人。 林家没有当家主母,除了送礼回礼,从来不与各家主母有所来往,如今林如海好转,黛玉归家,很多下属官员之家的主母和盐商之家的主母都纷纷登门拜见,这些应酬交际上的事情都由黛玉料理,李嬷嬷辅助,紫鹃狠狠地长了一番见识,难怪说江南是风流富贵之地。 李嬷嬷不太赞同荣国府把贴身丫鬟当副小姐的行为,尤其是小姐身边的,这样的丫鬟作陪嫁丫鬟尤其危险,可是见黛玉和林如海极为信任紫鹃,时常赏赐些精致的吃食衣物给紫鹃和雪雁,她清楚后者是陪着一起得的,主要是赏紫鹃,另外就是紫鹃知道分寸,并没有因为黛玉和林如海的宠爱就骄纵跋扈起来,她便没有多嘴,紫鹃虚心好学,她也用心指点。 转眼间就到了九月份,虽说林如海没有缠绵于病榻,但是紫鹃依旧很担心,怕发生什么意外,她胆战心惊地等到了初三,林如海照常地上班下班,下班后亲自教导黛玉读书习字等男儿所学之事,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是避过了? 林如海在原著上是九月初三亥时没的,现在他活得好好的,并且相当悠闲自在,这就是说,林如海暂时不会死了?黛玉不会失去依靠了? 紫鹃大喜过望,有林如海在,还怕黛玉悲剧? 紫鹃觉得是喜事,贾琏可就不这么认为了,之前接黛玉进京只打发几个三等仆妇过来,这回荣国府吩咐他亲自送黛玉返乡为的是什么?就算贾琏无能,他心里也明白,是怕林如海有什么好歹,黛玉身边无人料理身后之事。林如海在信中说身染重疾,有点油尽灯枯的意思,贾琏一路紧赶慢赶,就怕慢了一步失去先机,谁知林如海竟渐渐地好了,那么他该怎么办? 贾琏虽然乐不思蜀,但是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只能打发心腹小厮昭儿进京,名义上是为取大毛衣服,私底下是请问贾母的示下。 紫鹃毕竟是荣国府的丫鬟,和外头的小厮婆子常有来往,从他们嘴里得知此事,冷冷一笑,难道林家穷得连冬衣都不能给他做出来?非得千里迢迢地赶回京城取冬衣?她就说,林家的财产一定是贾府高层的意思,单凭贾琏一人是绝对不敢吃下这么大一块肥肉,原著上可是明明白白地说了请贾母的示下,要说贾母不知道林家家产去那儿了,打死她都不相信。 幸好林如海平安无事,不知道林如海是否胸有成竹,反正最近她看得出来林如海眉宇间透着一股轻松写意,不似前几个月那样愁眉不展。 紫鹃高兴之余,趁着府里做冬衣的时候,黛玉在里间午睡,她盘点自己如今的梯己。 她借尸还魂已经有大半年了,林如海之死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一直难以静心,好不容易盼到林如海避开死期,当然有心情管理其他的事情了。 小丫鬟们睡大通铺,并且一人一口箱子,作为大丫鬟的紫鹃不仅和黛玉同睡,还有自己的单独房间,箱柜床几一应俱全,足够装置自己的东西以及小丫鬟们的贵重物品,她的东西基本都和小丫鬟们的分开,并且登记造册。 紫鹃打开自己专用的衣箱,她沿袭原身的习惯,这口箱子里一向放着她的贵重物品,贵重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金银,用大铜锁锁着。 周父周母是荣国府的管事和管事娘子,手头宽裕,女儿的月钱赏赐一向都由女儿自己收着。 原身在陪同黛玉南下的时候把梯己都放在行李里带过来了,一是在荣国府的房里无人看守,她不放心,二是不知黛玉何时回京,梯己随身携带比较好。 紫鹃从小就在荣国府里当差,一开始就进贾母房里,不久就升为二等丫鬟,很得贾母的信任,后来跟了黛玉,因贾母疼爱黛玉,所以她也沾了不少光,一年四季和逢年过节得到的衣裳和赏赐都是上上份儿,南下前又得了一大笔。 不算林如海几个月前赏赐的金镶宝石头面,紫鹃还有两套赤金头面和一套银头面,这是府里按季给黛玉打的首饰之一,每副约有十来件,是外面金匠的手艺,分量十足,但工艺粗糙,珠玉甚少,黛玉很不喜欢,赏给了身边的丫鬟。 别看林家不如荣国府豪奢,可是黛玉喜欢精巧别致的首饰,用金量一定要少,工艺一定要巧,珠玉一定要好,款式一定要新,所以她在荣国府佩戴的首饰都是贾母额外命人打造。 紫鹃是大丫鬟,得了这三套。 其他零零碎碎的钗环戒指腕镯约有三四十件,金雕银刻、珠穿宝贯,有极好的,也有极普通的,有主子赏的,也有府里按季给贴身丫鬟打的,还有她父母给的,包括今年夏天黛玉给她的一对碧玉镯子和一对碧玉簪子、一对碧玉耳环、一对碧玉戒指。 银钱方面紫鹃也不差,可能是成吊的铜钱既重又占地方,所以紫鹃把每个月的一吊钱让父母换成碎银子,放钱的木盒里装了不少这样的碎银子和金银锞子,碎银子里也有她得的赏赐,但所有的金银锞子都是从府里得到的赏赐。 仔细数一数,碎银子有一百二十多块,大小不一,大的是半个银锭子,小的是小银珠子,根据原身的记忆来算,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多两,她在林家领的月钱也在内,一个月一两银子。 金锞子有二十七个,银锞子有五十八个,每个都不甚大。 剩下就是紫鹃的衣服了,能装在箱子里的都是贵重衣物,南下前贾母赏给她的紫貂皮袄和银狐皮裙就在内,紫貂和银狐都是上等皮货,极其昂贵,面料用的是缂丝和织锦。 不过贾母可不缺这些,她不穿外面做的衣服,于是外面做的衣服就便宜了身边的下人,这两件和箱子里一件鸦青羽缎面大毛黑灰鼠里子的斗篷都是外面所做,衣服是按贾母的尺寸,原身穿着不合适,但是舍不得把衣服改小,也没有更好的面料匹配,就一直放在箱子里。 还有一件比较贵重的衣服是银红对襟褂子,缎面灰鼠皮里,是贾母赏赐给周母的,周母把原来的紫褐色绸子面换成银红缎面,又把尺寸改小送给女儿,能穿到十四五岁。 紫鹃其他的衣服鞋袜都是绫罗绸缎,放在衣柜里暂时不计。 清点完毕,把首饰金银和衣物一一放进箱里,犹未放完,雪雁气喘吁吁地进来,小声说道:“紫鹃姐姐,有京城的官儿来下旨,老爷在前厅领旨谢恩。” 紫鹃忙问旨意里说了什么,雪雁挠头道:“我就是听咱家婆子说的,具体她们也不太明白,可是有一句家里上下人等都知道了,就是皇帝老爷没有批准老爷致仕的折子,然后把老爷调任进京,官职待定,新的盐课御史跟着下旨的官儿一起来了,一月内和老爷交接完毕。” 第007章 : 林如海以重病缠身为由请求致仕的事儿紫鹃最清楚,保宁帝不批准并且命他进京述职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新的为君者总要顾全大局,臣子有心退步抽身,为君者多少给点恩典,毕竟太上皇犹在,就是没想到直到半年后的现在旨意才下来。 旨意既下,林家上下就忙碌起来。 外面林如海和新来的盐课御史交接公务,里面黛玉在李嬷嬷的指点下,吩咐下人打点行囊,好在一个月内让出盐课御史府衙后面的官舍并赶赴京都,又命人提前进京收拾房舍。 紫鹃跟着收拾东西,一一清点,然后登记造册,尤其是库房里的东西和贾敏的嫁妆,贾敏逝去多年,林如海又不管内务,不管林家规矩如何严谨,总有那么一两个害群之马,黛玉便趁此机会重新登记造册,和旧账比对,查明不知去向之物。 银库和内库的诸多管事对此颇有微词,因为登记造册时,黛玉没有用家里的账房,而是一件一件清点直接命紫鹃记录,不给任何人混淆的机会。 除了一些极笨重不好运输的东西仍在京城老宅,林家七八成的东西都在此处。 紫鹃忙得脚打后脑勺,随着登记的东西越来越多,她越觉得原著中贾琏那句二三百万的财非常属实,林家光宅邸庄田商铺这几样容易记录的就有极多,按市价至少有百万两之巨。 银库有多少金银,一时不好开库清点,黛玉和紫鹃也没那资格,库房内书籍字画古玩瓷器数目极大,金银珠宝的数量却不多,多在贾敏的嫁妆和林如海的私库里,后者私库里可是继承了祖上几代主母的嫁妆,没有并入公中,紫鹃和雪雁得到的头面就出自这里。 贾敏出嫁时贾代善尚在,身为荣国公嫡长女,又深得贾母疼爱,当真是十里红妆抵达林家,单压箱钱就有五万两,房舍庄田商铺无数,经过这么些年的经营,已是翻了好几倍,珠宝首饰古玩字画本来就有不少,数十年来又陆陆续续添置许多,又有三节两寿收到的孝敬,光清点记录就足足花了六天。林如海言明这些以后都是黛玉的,一直没有动用丝毫。 中间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听闻林家收拾东西准备进京,经常流连在风尘之地的贾琏忽然找到黛玉意欲帮忙,被黛玉婉转谢绝。 这么一料理,二十多天后盘点结束,有好几处账目对不上,不独公中的,就是贾敏的嫁妆也着实丢了不少,很有些东西是以家中使用名义取出,就再也没有还回来。怪不得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赖大之流可不止荣国府有。 黛玉虽讲究无为而治,不大管底下的细事,但在荣国府里颇不喜赖大一流,如今自己家里也发生这些事,所失之物高达十万两,不能容忍,遂详细地告诉了林如海。 林如海管的盐政就与税务有关,自是勃然大怒。 他已经和新任官员交割清楚,剩下几日就留在家中处理家事,清点银库,将金银装箱方便运进京城,随后狠狠地发落有过之下人,包括一个倚仗家中没有主母就肆意妄为的姬妾,皆是没收其财,逐出家门,紧接着重赏谨言慎行的有功之下人,顿时平复了其余下人的担忧。 林如海赏罚分明,紫鹃这个月没白忙活,林如海随手赏了她两匹缎子、两个荷包,又把库房内整理出来的皮棉单夹衣物分赏下人,免得积压库房内白占地方,紫鹃得了两套大毛衣裳和两套小毛衣裳,皆是袄裙褂子斗篷一应俱全。 名义上,执笔、捧墨、雪雁和她所得一样,其实有着细微的差别,譬如她的荷包里鼓鼓囊囊装着金锞子,雪雁交给她保管的荷包内却装着银锞子,她得的衣服都是上等皮货,几乎和黛玉的衣服相差无几,那三人得到的衣服粗看无异,实际上差一个等次。 前者装在荷包里直接赏赐到各人手里,旁人都不清楚里面的具体情况,后者倒是无人不平,原因是和贾家差不多,外来的要比家里的尊贵些。 诸事妥帖,一月之期已至。 林如海命王有礼雇了几只坚固的大船,吃毕践行酒,择日携黛玉登船离岸,途中绕行至姑苏地界,将贾敏的棺木寄存在寒山寺,方往北行。贾敏亡于林如海在扬州任上,又因林如海健在,故棺木未曾安葬,而是寄存在寺庙,等林如海将来一起合葬。 跪别贾敏灵柩,思及慈母昔日的音容笑貌,黛玉不免哀哀痛哭了一番,回到船上仍难停止,紫鹃伴随在她身边劝了三四日方才好些。 船行甚速,不日将抵达京都,忽然听说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陡然听到这么一件天大的喜事,贾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解先前昭儿尚未到京林如海父女就启程的抑郁不乐,忙来拜见林如海,恳请昼夜兼程前进,早些进京,府里必定因贵妃之事忙碌不堪,自己或可略尽绵薄之力,帮着叔父婶娘料理庶务。 距进京尚有三五日路程,林如海心疼黛玉,如何肯如此?思忖片刻,忽而对贾琏一笑,乃道:“既逢泼天喜事,原应如此,只是贤侄说帮衬二内兄料理庶务是何意?” 贾琏笑答道:“府里如今是叔叔婶婶管家,我和贱内就在叔叔家住着,帮着料理家务。” 查探得知荣国府秘事无数,林如海对有功夫见贾雨村却没有时间面对黛玉的贾政已没有丝毫好感,虽说贾赦也没面见黛玉,但好歹有那么一句场面话在,闻听贾琏此言,便淡淡一笑,歉然道:“原来如此!我竟不知岳母家里是二内兄夫妻当家做主,一直以为是袭爵的大内兄,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便是大内兄年迈不管,也该是贤侄才对。” 贾琏生性机变,猛一听这句话似乎没有什么深意,细想却觉有些不对,不由得瞪大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林如海不知道如何接口。 林如海好像没有察觉到,随即满脸疑惑地道:“这一二年来我公务繁忙,又重病缠身,竟没有问及府上,贤侄,莫非大内兄只袭爵而没有继承荣国府?怎么好好一座荣国府竟是二内兄的家?还是大内兄已和二内兄分家,荣国府分给了二内兄?” 贾琏勉强一笑,回答道:“老太太健在,父亲和叔叔并没有分家。小侄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先行告退,改日再来给姑父请安。” 他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退出时没留心,绊倒在地,好容易爬起来慌慌张张地离开。 黛玉和紫鹃、雪雁在里间听到这番对话,雪雁劳力不劳心,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黛玉和紫鹃却是面面相觑,当然,后者心里十分明白。 黛玉出来问林如海跟贾琏说话的用意,后者正色道:“我儿在荣国府里数年,大概是习以为常,未曾察觉到其中的不妥,今日为父与你说道说道,荣国府里正常的事情未必正确。其一,你大舅舅袭了爵,为一等将军,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主人,理应住在荣禧堂,而非他成亲时住进去的东院,哪怕以东为尊。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不能因你大舅舅昏聩无能你二舅舅就理所当然地占据荣禧堂,以当家人自居。其二,你如今年纪大了,须谨记男女有别,虽说表姊妹兄弟之间亦可会面言谈说笑,不用遵从那些迂腐古板之人连面都见不得的说法,但是不可男女不分地一处厮混,不可坐卧不忌,不可长驱直入地走进对方卧室。亲兄妹之间尚且不能随意出入对方的房间,何况表兄妹?” 黛玉垂手而立,点头称是,笑道:“父亲放心,女儿必定谨遵父亲的教导。” 林如海又看向紫鹃,道:“紫鹃丫头,你对玉儿的用心我一直看在眼里,连太医都说你每日早晚陪伴玉儿在园中散步半个时辰的行为甚好,可以生阳气养气血,我心甚慰,关于这些说法也就不瞒着你。回京之后,纵使李嬷嬷足以教导得了玉儿,但因家中没有长妇,每年少不得仍要送玉儿去荣国府小住,盼你一如既往地陪伴玉儿,将来我必有重谢。” 紫鹃道:“老爷放心,什么话放在心里,什么话吐出嘴边,紫鹃都清楚。紫鹃既然服侍姑娘,没有老爷的吩咐,紫鹃也会一心一意地服侍姑娘。等姑娘不再借住府中,紫鹃就和家人赎身出来,不侍二主。”荣国府大厦将倾,她不愿意父母家人跟着获罪,故在此表露心迹。 林如海和黛玉眼睛一亮,前者目露赞许之色,后者道:“既如此,明儿我问外祖母要了你一家可好?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紫鹃没打算一辈子为奴为婢,抿嘴笑道:“那可不成。” 抢在黛玉疑问之前她紧接着道:“若就此跟了姑娘,未免有背弃旧主之意,于姑娘名声有碍,倒不如过几年一家子赎身出来,无论发生何事都和姑娘不相干。” 林如海思忖片刻,颔首道:“你这丫头有心了。”不再提起此事。 紫鹃放下心来。 有件事值得一提,他们没有和贾雨村同行回京,他们启程时贾雨村没有接到进京候补京缺的旨意。紫鹃算了下时间,他们十月初六就离开了扬州,途中停靠姑苏几日,但按原著中林如海之死,至少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十月底离开扬州,然后送往姑苏安葬,回京途中才偶遇贾雨村,如今他们比原著中提前回京,贾雨村就没有了和他们同行的机会。 林如海在船上教导黛玉时,已将贾雨村的罪行一一告知,查了荣国府还能查不到贾雨村徇私枉法的行为?林如海暗暗后悔向贾政举荐贾雨村起复。 就是林如海没找到门子,不清楚香菱的来历。 展眼抵达京都,因昨儿送了消息进京,早有提前进京打扫房舍的一干下人拉车抬轿地在渡口迎接。贾琏也打发小厮回荣国府报信,哪怕在百忙之中,荣国府仍旧派了林之孝带着仆从前来,意欲迎林如海和黛玉入府。 第008章 : 林如海是何等人物,做不出不进宫觐见、不回家就先去内兄家的事情,当即就客客气气地拒绝了,道:“待我进宫觐见陛下之后,再携玉儿去给岳母请安。” 林之孝颇懂规矩,闻言自无二话,遂等林如海父女离去方迎贾琏回府。 林宅是林如海祖上封侯时所建造的府邸,除外任外世代居住于此,还有一座老宅位于金陵,距离石头街不远,反倒是姑苏祖宅只有回乡丁忧时小住几年。 房舍早已派人修葺粉刷并收拾妥当,内外焕然一新,昨日也已细细打扫一遍,黛玉到家后只需命人将东西归置妥当即可,紫鹃则指挥丫鬟仆妇重新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送给荣国府各人的土仪和纸笔砚台等一一打点出来。 来不及喘口气,黛玉先命人给荣国府送礼请安道喜,紫鹃看过礼单,是上用蟒缎十二匹、上用妆缎十二匹、上用茧绸十二匹、上用宫缎十二匹和各色官用绸缎绫罗二十四匹。 送礼的人先行一步,王有礼家的带着三个婆子随后也过去请安。 黛玉想了想,又叫紫鹃和王有礼家的一起过去,紫鹃忙重新梳妆打扮。比之王有礼家的一干人的银簪青衣,紫鹃打扮得极阔气,甚至比黛玉平日的妆容都要富丽堂皇。 她穿着收拾库房时得的大红撒花貂皮袄,桃红色喜鹊登梅缂丝灰鼠比肩褂,底下系着一条松花缎面银鼠皮百褶裙,皆是新的,因搭配得当,所以不显得夺目而轻浮。头上一支碧玉长簪、耳畔两只碧玉水滴坠儿、腕上四枚碧玉圆镯,因大户人家的小姐丫鬟们习惯带四只镯子,后来黛玉又送她一对碧玉镯,就是玉色比之先前给的浓重三分,色作深绿。 紫鹃自幼长于荣国府,深知这样打扮才会让贾家人觉得林家对自己的厚待。 贾母看在眼里,向王有礼家的问完林如海和黛玉的情况,方指着紫鹃道:“瞧瞧,这丫头竟跟着玉儿过好日子去了,乍一看竟没认出来是咱家的丫头,竟像个小姐模样。” 王有礼家的笑道:“这得归功于老老太君,若不是紫鹃姑娘在老太君身边养出来的底子好,如何出落得这般模样?都说我们江南水乡出佳人,原以为家里的丫头们已经极好了,个个水葱儿似的,谁知和紫鹃姑娘站在一处,倒成了草芥。” 贾母心里舒坦,嘴里却谦逊了几句,王有礼家的因元春晋封一事又向贾母道喜,洋洋喜气方浮现在贾母眉梢眼角,满屋里的人如邢王夫人、纨凤并宝钗、三春等都与有荣焉,独宝玉一人愁眉苦脸,不以为喜,直接问紫鹃道:“林妹妹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今儿和琏二哥哥一起进京的么?怎么琏二哥哥回来了,林妹妹反倒不见?” 紫鹃怕他呆性发作,闹得场面不好看,忖度片刻,委婉地笑道:“瞧二爷说的,林姑娘随姑老爷进京,当然得先回自己家,等姑老爷入宫觐见完毕,林姑娘也把家里安置妥当了,第一件事就是来给老太太请安,二爷和姑娘们还怕到时候见不到林姑娘?” 她不给宝玉反应的机会,接着笑道:“姑娘这一年在江南搜集了好些精巧玩意儿,又备了好些笔墨纸砚,到时候要亲自孝敬老太太并分给二爷和姑娘们呢。” 宝玉听了果然欢喜,立时就和探春胡乱猜测黛玉给他们带了什么新巧东西。 贾母中午留饭,紫鹃乘机跟王有礼家的说一声,回家探望父母,一年不见紫鹃,周父周母和哥哥周福生得知消息,各自告假回家,一家相见,同桌吃饭,自是欢喜无限。 饭后周母打量女儿,见她长得越发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不看打扮,单看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就觉得不比府里小姐们差,这一年定是没吃过苦,不由得格外高兴,道:“到底是去了一趟江南,受了那里的灵气,就像老太太说的,哪里像个丫头?竟是个千金小姐。” 紫鹃挨着母亲坐在炕沿,含笑道:“林姑娘身边有姑老爷好容易才寻到的一位嬷嬷,极有本事极有见识,姑娘跟着学习,我就跟着学了一点子,真真是一辈子受用不尽。” 周母连声念佛,道:“好得很,你千万用心学,可不是人人都像你有福气学小姐做派。” 紫鹃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世人常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虽然不能一概而论,小家有贤惠女子,大户也有浅薄丫鬟,但是这句话却说明了耳濡目染的重要性。 大户人家的丫鬟跟着主子们见多识广,受到高门大户的氛围熏陶,出入都是繁华富贵场面,着锦衣吃玉食,言行举止绝非小门小户的女子所能比,自己如今有机会跟黛玉身边的嬷嬷学习,那可真是很多人求不来的福分。 周父憨笑着凝视妻女,半日方问道:“听琏二爷跟前的昭儿说,姑老爷大好了,如今姑老爷可还好?进了京倒好,咱们一家子就能常见面了。” 紫鹃忙问昭儿几时到京,周父道:“东府小蓉大奶奶停灵那会儿到的。” 紫鹃假装不知秦可卿已死,惊讶地道:“小蓉大奶奶没了?几时的事儿,我们远在江南竟不知道,只在快进京的时候得知咱们家大小姐封了娘娘。” 周母道:“小蓉大奶奶没的时候在你们启程南下没过多久,可能你们还没过平安州,今年初冬出的殡,哎哟哟,好热闹,凡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几乎都设了路祭,没有不来的,北静王爷亲自见了宝玉呢。七八月间咱们府里就知道当今圣人下到江南给姑老爷的旨意了,果然昭儿前脚到京,后脚就听说姑老爷家打发人收拾老宅,又过一个多月,你们就进京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周婶子,我来看看紫鹃。” 紫鹃听这声音耳熟,掀了门帘一看,不是别个,却是贾母房里的大丫鬟玻璃,笑吟吟地站在院里望着自己,紫鹃忙请她进来。见到玻璃,周父倒还罢了,周福生问过玻璃的好,父子两个就都出去了,周母也笑道:“你们姊妹坐着说话,我去去就来。” 玻璃道了谢,方坐在炕上。 贾母房里的大丫鬟除了鸳鸯和袭人两人,府里除了平儿外,紫鹃和其他丫鬟的关系都很好,她们小时候一处训练,一起进来当差,情分非比寻常。 紫鹃给她倒了茶,不等玻璃阻止就笑道:“我知道姐姐不喝下面的茶,就是这么个意思儿罢了,我在家都不大喝呢,赶明儿有好茶再请姐姐。我原说今儿是不得空了,等陪林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再去和姐姐们叙话,谁知姐姐倒先来看我了。” 玻璃笑道:“咱们姊妹之间何必如此生分?一年不见,你越发会说话了,倒不像从前那样沉默。原以为你半年就该回来了,谁知竟足足走了一年,姑老爷也大好后进京述职了。” 紫鹃心中十分警醒,便谨慎地回答道:“说来竟是天意。姑老爷原本忧思成疾,病得十分严重,寄了书信进京并接姑娘回南,谁知二三个月后姑娘到家,姑老爷已有了起色,瞧着姑娘稚弱的模样,姑老爷觉得自己若是没了,姑娘没个亲兄热弟,岂不是任人欺凌?于是连同姑娘一起请医问药,请的是名医,用的是好药,渐次就好将起来了。” 玻璃点头道:“阿弥陀佛,老太太总算不必日夜悬心了。这一年你不在府里,不知道老太太是如何担忧,恨不得日日吃斋念佛保佑姑老爷平安无事。” 紫鹃相信她说的是事实,比之林家的家业,林如海的权势更得贾母看重。 贾母年逾古稀,并非目光短浅之人,她清楚林如海活着,宝玉若得黛玉为妻,就相当于有一位显赫的岳父做靠山,又有林家的人脉,将来前程无忧,有林黛玉珠玉在前,贾政也绝对不会选择没有父亲已渐渐走向没落的皇商小姐薛宝钗做儿媳妇。 至于王夫人,不喜黛玉是真,倒也没有恶毒到期盼林如海病死自己家好揽其财,她不喜欢黛玉是因为贾母意欲撮合木石姻缘,偏偏黛玉不是她选中的儿媳妇。 紫鹃挑挑拣拣地透露一些消息给玻璃,听到贾母房中派人传话说王有礼家的等人吃完饭了,她忙和玻璃起身,匆匆辞别父母,和王有礼家的等人一起向贾母谢赏。送礼的下人有上等封儿的赏钱,她们五人各有两匹尺头,都是贾家旧例。 禀明黛玉,又将得的赏赐拿给她看,紫鹃才得以回房喘口气。 房里早有小丫鬟预备好了热水茶果,她利落地脱下一身行头,换上藕荷色绸面棉袄,石榴红灰鼠皮长背心,腰间束着一条白绫绣花汗巾子,底下系着同色同质棉裙。 李嬷嬷就是看重她这份懂分寸知进退,故任由她随着黛玉一起学习,素日也认真指点于她,听她跟黛玉说起荣国府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提到秦可卿病逝用义忠亲王定下的樯木做棺材,不由得怔怔出神,他们家当初追随的就是义忠亲王老千岁,也就是先太子,已于去岁冬底病逝,定下的棺材板儿竟被薛家给了贾家一个孙媳妇用,令人叹息。 第009章 : 晚间林如海出宫归家,原来午时保宁帝赐了一桌御宴,又赐下许多名贵药材,又命他去上阳宫给太上皇请安,故直到此时方回。林如海告诉黛玉说自己以病根未尽之由向保宁帝请求致仕而不得,但得保宁帝许诺恩赐闲职,并赐假三月在家养病,旨意不日即至。 在太上皇的心腹重臣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恋权势急于告病还乡的官员,留下来不会影响大局,保宁帝当然不愿意恩准他的请求,还想借着挽留他来彰显自己的宽宏大量呢。 黛玉听完,又是放心,又是欢喜。 因李嬷嬷的教导,黛玉不似幼时那般对朝廷动向一无所知,她现今对朝廷中能叫得上名的官宦人家是如数家珍,也颇了解谁家和谁家友好,谁家和谁家敌对。 敌对最激烈的莫过于太上皇在位时的心腹重臣和保宁帝登基后的心腹重臣,这两派隐隐地展开了一场没有腥风血雨的角逐,乃因太上皇退位后不肯放下手中的权柄,而保宁帝又不能明着违背太上皇的旨意,背负不孝之名。 林如海逃离这场角逐,着实大幸。 不光黛玉如此想,就是紫鹃也有一样的想法。 次日一早,天使临门,林如海开中门、设香案,跪迎入宗祠,紫鹃陪着黛玉在后面等消息,内容就是林如海昨晚对黛玉所说,又有保宁帝晋升他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加封太子太师。 盐课御史是从三品,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从二品,也就是说林如海升了一品两级,他之前的虚职是兰台寺大夫,从二品,如今是正一品的太子太师,足足升了三级,世人多按品级高的那个职位来论身份,不论虚实,所以黛玉跟着成了一品太师的千金。 都说锦上添花者多,林如海接旨不到半日,帖子就像雪花一样飞进来,有道贺的、有拜访的,有同僚、有同科同窗、有未来的下属官员,连荣国府都派人来道贺。 伴随着帖子一起送来的还有礼物,厚厚一沓礼单看得紫鹃眼花缭乱。 在江南请的那位太医嘱咐林如海和黛玉少思少虑,宁可劳力莫劳心,所以家中大事黛玉会过问一二,像收礼、登记、回礼、送礼以采买、收租等事都是下面各司其职。 外面送给府上的拜礼除了新鲜的吃食外,其余都要登记后收入内库,和贾家差不多,除非指明单送个人的才归个人所有,林如海一一回了帖子,然后吩咐王有礼家的拿拜礼中的绸缎布匹给大家做过年的衣裳,下人按例是每人两套,主子是一人十二套。 显而易见,林家的下人待遇和贾家一样,主子的待遇却强了几倍。 在贾家,当差的下人每季都做两套衣裳,过年又是两套,一年是六套衣服,根据得宠程度衣料各有好坏,有时候贾母过寿也会给下人添一套衣服,但作为主子衣服数目只是翻倍,再多就是过生日时可以做两套新衣服,哪像林家单是过年就给黛玉做了十二套。 当然,贾家主仆们私下做的衣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贾母和宝玉、黛玉的衣服可不止每季四套,体面的下人也会得到额外赏赐的布料做衣服。 细想林家这么做才是正确的,无关于奢华与节约,因为大户人家的主子需要经常出门应酬交际,随行就得带两套衣服方便更换,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要吃一个多月的年酒直到进了二月才算年节结束,没有人经常穿同一件衣服出门,那会让人看笑话的。也就是贾母年迈,不爱出门,连带姑娘们没有出门的机会,所以每季四套衣服就足够了。 实际上,比起贾家偏向富丽堂皇风格的衣服,林家做的衣服则简单得多,不花哨,很雅致,给黛玉做十二套衣服的花费远远比不上贾家做四套所需,贾家有太多的人中饱私囊了。 黛玉癖性喜洁,跟贾母宝玉一样,不爱穿针线房做的衣服,她又不爱挥霍,拿了府里做的衣服不穿让房里的丫鬟另外做,于是紫鹃就直接去针线房领了属于黛玉那十二套衣服的绸缎、丝绵、棉絮、皮料、针线等物,让雪雁带着大小丫头们一起裁剪缝制。 姑苏一带的女孩子们个个从小开始学习刺绣,雪雁的针线活计特别精巧,就是黛玉也会做针线,每一件小小的活计都独具匠心,紫鹃也会,但她管的东西太多,难以专心。 就像现在,林如海择定去荣国府拜访的日子,紫鹃奉黛玉之命准备林如海给晚辈的表礼。 荣国府当即就回了帖子,第二天一早,林如海携黛玉去荣国府,紫鹃和雪雁一改素日的平实,又精心打扮了一番,陪伴在黛玉左右。 黛玉初进荣国府走的是西角门,根据紫鹃随李嬷嬷学到的礼仪,就算黛玉当时身有热孝,作为被邀请上门的亲戚,也不该走西角门,像荣国府这样大户人家有五个门,除了中门在迎皇族以及接旨、祭祖的时候会大开以外,次之就是贵客出入的侧门,在中门的左右两边相依而建,位于三间门房之下,接着是家里主子进出的仪门,开在三间门房两边的墙上,最后是西角门,在仪门两边的墙角处,所以谓之角门,和后门一样,供下人出入。 依照紫鹃的记忆来看,薛家一干人走的就是侧门,因为王夫人是带着女媳人等接出大厅。 今天,荣国府开了东侧门,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亲自出来迎接,贾赦、贾琏和宝玉就不说了,清闲无事,可是今天不是休沐,贾政居然也在家。 紫鹃和雪雁并婆子们在门口就下了车,早有小厮来牵马并有小厮抬起黛玉所乘之轿,紫鹃等人围随着轿子跟在林如海后面进入东侧门,直上甬道,进入荣禧堂正院的仪门,穿过正中的南大厅,未入内仪门直达荣禧堂前,而是先走西穿堂,右转至垂花门前停下。 门前站立着十好几个丫鬟仆妇,打头的是鸳鸯,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萧瑟的冬日平添一份鲜活灵动,却很有几个脸上冻得通红,显然是等候许久了。 小厮们悉数退下,不等紫鹃和雪雁上前,给爷们请过安的鸳鸯已抢先一步扶黛玉下轿。 紫鹃淡淡一笑,跟在黛玉身后随林如海进入垂花门,心想可能今天来的有林如海,凤姐李纨等人不方便出面,否则必定是这两位年轻奶奶来迎接黛玉。 贾赦父子和贾政父子陪林如海进入贾母正房,贾母端坐在上面,满脸都是笑容,房内正坐着陪贾母说话的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几个纷纷站起,等林如海和黛玉拜见过贾母,敬献各色土仪等物,她们方上前拜见林如海,又与黛玉见礼。 紫鹃命婆子将表礼送上,贾宝玉是文房四宝一份、新书二部、状元及第金锞一对,迎春、探春和惜春每人尺头四端、新书四部、金锞一双、玉环一对,四人欠身道谢,命丫鬟收下。 没出现的贾兰、贾琮和贾环也有,贾兰与宝玉等同,贾琮、贾环略减一等。 本来紫鹃按照李嬷嬷的教导预备表礼,讲究长幼有序,嫡庶分明,迎春和探春的比惜春略减一等,但是黛玉恐探春多心,索性一视同仁,三人和大姐儿皆无异,横竖贾家不讲究。 叙说一番,不免提及贾敏,大家落泪半日,贾赦好容易才解劝好,遂请林如海去前院详谈,贾琏连忙跟上,贾政又叫宝玉同行,房中外客只有黛玉,凤姐李纨方从碧纱橱后走出来,李纨尚未言语,凤姐已先开口笑道:“一年不见,妹妹越发气派了,一时竟不敢认。” 黛玉抿嘴一笑,道:“大姐儿呢?怎么不见?快叫人抱了她来,免得她娘说我们目中无人把她给忘记了,只给她叔姑东西,偏缺了她的。” 凤姐抚掌道:“那可好,我们就偏了妹妹家的好东西。” 说话间紫鹃已命婆子将未来之人的表礼送上,贾兰的交给李纨,大姐儿的交给凤姐,琮环二人的她亲自带人给邢王夫人送去,连同送给二人的土仪礼物。 她先坐车到东院,经过通报后得以面见邢夫人,满脸笑容地送上各色土仪和特特预备的四匹上用宫绸、四匹上用宫缎、十对“笔锭如意”金锞、十对“吉庆有鱼”银锞和一柄金镶玉如意,又将贾琮的表礼一一说明,贾赦的东西也送到这里。 邢夫人听完,见王夫人的礼物仍在婆子手中捧着,又和自己的一样,心里顿时十分喜欢起来,觉得受到了林家的尊重,忙拉着紫鹃的手问长问短,又叫贴身丫鬟金珠拿荷包赏给她。 紫鹃谢过,含笑道:“明儿跟姑娘来拜见太太,今儿且先告辞,把东西给二太太送去。” 邢夫人自然满口答应,道:“明儿常陪你姑娘来和我说话。”不仅没有任何为难,甚至命金珠亲自送紫鹃出门,目送她坐车进了东角门才回来。 第010章 : 对于自己得到礼物,王夫人也感到挺满意,因为自己夫妇不比贾赦、邢夫人得到的薄,不同的是邢夫人除了绸缎金银外,得到一柄金镶玉如意,她得了一串奇楠香念珠。 金镶玉如意是邢夫人所好,奇楠香念珠亦是王夫人之好。 如果在其他大户人家这么送礼,一定会让两位夫人同时不满,好在邢夫人和王夫人是黛玉的舅母,亲戚间送礼在明面上几乎一碗水端平算是不功不过,而且王夫人不认为自己身份低于邢夫人,一样的礼物让她觉得林家是这么想,邢夫人在荣国府向来得不到重视,很多时候外人送礼有王夫人的没有她的,所以忽然得到和王夫人一样的礼物,她也惊喜异常。 虽说紫鹃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但是她现在跟在黛玉身边,而黛玉姓林,吝啬如邢夫人收到礼物时赏了荷包给她,王夫人当然不会不给,不用她提醒,金钏儿就拿了一个荷包给紫鹃,玉钏儿又拿几百钱出来赏给捧东西的婆子打酒吃,这一点邢夫人就没想到。 所以说,王夫人比邢夫人的人缘好,不是没有道理。 其他人当然也满意,赵姨娘觉得林家想到贾环了,喜得浑身发抖,李纨和凤姐除了有自己的那份土仪礼物,贾兰和大姐儿也各有一份,心里十分熨帖。 就是客居的薛姨妈和薛宝钗也有一份土仪,宝钗也有黛玉挑给姊妹们的笔墨纸砚书籍。 黛玉在贾母房中用过饭,坐着陪贾母说话,紫鹃随侍一旁,明显感觉到各人的热情,和黛玉初次进贾府得到的待遇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其实黛玉初次进京时林如海也预备了各色土仪礼物,但林如海不在,贾家就很怠慢黛玉。 今天没有人提起月钱放没放,没有人提起随手拿出两匹缎子来给她做衣裳,没有人让她远着宝玉,也没有她人到了房舍却没打扫收拾的情况发生,甚至在林如海告辞时,贾母极力挽留黛玉住下,道:“房舍都已收拾妥当了,莫若让玉儿留下,何苦风里来雪里去地劳累。” 彼时正值寒冬腊月,晌午吃饭时外面下起了雪珠儿,已有半日。 林如海婉言谢绝,道:“多谢岳母怜爱,然一则府上为娘娘一事忙碌,二则小婿多年不见玉儿,心里十分思念,如今是小婿休假之期,不想相隔两地,转眼又是年节将至,岳母容我们父女多多相处罢,待明年开春小婿假满上班之时,便送玉儿来陪岳母。” 贾母也知道事情确实如林如海所说,无法不答应,同时她也想让黛玉和林如海加深父女之间的感情,黛玉在林家住,改日叫宝玉登门拜见林如海并向他请教,宝玉必定愿意,大有好处。独宝玉十分不舍,奈何贾政在场,他就像是避猫鼠儿似的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黛玉披着贾母方才给她的一领大红如意云纹白狐大氅随林如海离去。 没有人知道林如海不愿意让女儿住在荣国府的原因是他进京后问了上京修葺宅邸的一个管事,上京前林如海就嘱咐他们暗中多多打听荣国府的动向,很清楚这一年来荣国府上下人等的所作所为,尤其是王熙凤贪那三千两银子包揽诉讼以至于一对多情的小儿女一个自缢,一个跳河,两缕幽魂遁入黄泉,林如海之前让黛玉去荣国府小住的打算大为动摇。 薛蟠喝令豪奴打死冯渊,强抢被拐卖的丫头,贾雨村徇私枉法帮忙维护了结,不止薛家,就是贾家和王家也视之为理所当然,全然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不然王熙凤哪里来的胆子包揽诉讼?恐怕黛玉在收容薛家人等的贾家小住,也会沾染上不好的名声。 林如海意欲让女儿明白是非,知晓善恶,免得和贾王薛这几家一样黑白不分,视人命为儿戏,故回到家里没将这些事瞒着她。 黛玉知道薛家的事,贾家阖府皆知,可是她没想到王夫人和凤姐竟如此胆大妄为。 晚间更衣卸妆之后,黛玉灯下说与紫鹃听的时候,紫鹃正清点自己今日得到的赏赐,闻言不以为然地道:“这一点子事就让姑娘觉得不得了了?更胆大包天的事情在后头呢!” 邢夫人给她的荷包里装着两个梅花式小银锞子,每个重约一两,着实不轻,毕竟邢夫人一直都很吝啬。王夫人给的荷包里却是大手笔,装着一个小金锞子,状元及第式,很精致,贾家的金锞子都是六钱一个,六钱金子相当于六两银子,是她在林家半年的月钱。 贾家的风气是主子们收礼时会赏赐来使,她今天就是送礼的使者,不过这个赏赐就分很多种了,有给钱的,有给物的,黛玉一般是给钱,但薛宝钗没有给过。 纵观整部红楼梦,薛宝钗只给金钏儿旧衣服,给袭人绛纹石戒指,后者还是借花献佛。 所以,今天她赏赐给紫鹃的不是装着金银锞子的荷包,也不是一串串的铜钱,当然她不可能把旧衣服赏给紫鹃,所以是一枚银底托的珍珠戒指,珍珠圆润,不算小,价值也不低。 紫鹃觉得这枚珍珠戒指和自己之前送给雪雁的珠花很相配,转手就给了雪雁,喜得雪雁合不拢嘴,当即就戴在手指上,道:“尺寸大了一些,明儿个我在指环上缠几圈红线就戴得了。对了,紫鹃姐姐,老爷赏给我的那套攒珠累丝头面我想换成银子,姐姐要不要?” 紫鹃一怔,道:“这样的好东西比银子好,你怎么不想要首饰想要银子?”累丝是非常高超的珠宝工艺,非常昂贵且珍稀,不然迎春房里不会把一只累丝金凤当宝。 雪雁笑道:“这样好东西都是主子们佩戴的,我一个丫头又不去大场合,就是去了也不能佩戴,白放在箱子里可惜了,倒不如换成银子,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买些自己戴着不出格的首饰,横竖无人管我,我也用不着像别人似的买房子买地。” 雪雁父母双亡,虽有个叔叔却像是没有,当时执笔捧墨等人都舍不得离开父母,最后选择了无牵挂的雪雁陪同黛玉进京,黛玉怜惜她的身世,故对她相当宽容,养成了天真的性子。 “姐姐给我四百两,首饰姐姐拿去。”雪雁伸出四根手指,她知道紫鹃手里有钱。 精美的首饰是可遇而不可求,紫鹃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也没想过买房子买地,一是贾家终会抄家,二是下人名下的所有财产其实都属于其主,自己家脱籍后父母手里也有钱置办房产地亩,故而她很乐意买下这套头面,攒的碎银子不够,又添了一些金锞子。 黛玉看着她们俩在自己跟前进行交易,最终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顿时不满地道:“我在和你们说话,尽摆弄这些东西作甚?” 闻听此言,雪雁吐了吐舌头。 紫鹃回头笑道:“姑娘的话我听着呢!姑娘不说,我倒忘了,贾雨村做的那些事儿,咱们老爷有什么章程没有?” 黛玉不解其意,问出口后,紫鹃正色道:“不管怎么说,贾雨村和姑娘有师从之谊,他做出这样狼心狗肺的事儿,难免影响到姑娘。按我说,这样的人就不该升官发财,他这么一升官不要紧,不知道得害多少无辜的人!听说,王子腾王大人累上保本,贾雨村进京候补京缺,虽比咱们启程晚,偏咱们行程慢些,故与咱们前后脚抵达京都。” 香菱是一个无辜女子,后来的石呆子也是一个无辜人,不仅倾家荡产,命也难活。 黛玉轻叹一声,道:“这事父亲没有跟我说,不过我看着父亲像是有了主意,大概考虑到贾先生做过我的先生,故不让我知晓他老人家的打算。” 紫鹃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若是黛玉知道贾雨村的下场而不闻不问,多少受点影响。 贾雨村是进京候补京缺,也就是说他是候补的,进京后一时半会得不到朝廷授官,朝廷授官得先紧着现任官员的升迁、进士的授官,最后才轮到贾雨村。紫鹃仔细回想片刻,好像元春省亲那一年的年底王子腾升为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跟着补授大司马,差不多在三年后。 谁知,就在紫鹃以为贾雨村会像原著一样三年后补授大司马时,刚进京城没两天就往贾王两家并林家送拜帖的贾雨村突然被人弹劾了。 贾雨村上一回被革职就是因贪酷之弊,起复后变本加厉,一身的罪名供人弹劾。 不对,应该是主要弹劾王子腾,次之是托庇在王子腾门下的一干人,其中有贾雨村,说王子腾利用权势徇私枉法,令贾雨村包庇薛蟠杀人一案,紫鹃在深闺中不了解具体情况,只知道王子腾麻利地把罪名推给了贾雨村。 说到底,还真不是王子腾下令,而是贾雨村自作主张,他了结薛蟠杀人一案后,为了邀功,特地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王子腾,一封给贾政。 第011章 : 林如海在这件事里担任了什么角色,紫鹃不清楚,但她肯定林如海一定插手了,他可是在江南就调查了贾雨村上任后的情况,十分后悔托贾政帮贾雨村起复,以至于令无辜之人落难,因此贾雨村的事情处理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竟然赶在封印前落幕。 王子腾毕竟是太上皇所厚待的勋贵,又与各个勋贵之家联络有亲,保宁帝只能将其明升实降,暂时无法动摇其根基,唯恐打草惊蛇,于是王子腾这么一推脱就平安无事了。 在王子腾的帮助下,薛家依葫芦画瓢用家奴顶罪,薛蟠也没入狱,没有承担杀人之罪。 贾雨村却是罚银一万两,永不许录用,候补京缺之事也就跟着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不得不灰溜溜地携妻带子返回原籍,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可惜的是没有人查到贾雨村发落的门子身上,其忘恩负义的行为和香菱的身世未能大白于天下。 贾雨村之事就像一滴水落进河面里,没有在京城掀起任何浪花,漾起的一丝丝涟漪很快就化作无痕,丝毫不影响各椒房眷属家中如火如荼的省亲诸事。 省亲一事确定下来了,周贵人家里已动了工,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也往城外踏看地方。 荣国府岂能落后,紫鹃年前回家探望父母,贾家上下都忙碌开来,年事都不大放在心上了,可惜贾家内囊已尽,没有林家二三百万的财供其挥霍,少不得各处筹措挪借一番。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琏向林如海说明来意时,提及家中两府已经集凑出六十余万两银子,预计须得耗费百万之巨,尚差三十余万两,其中决定用家中库存的古玩陈设和拆旧花园的山石栏杆等物,并用家中的金银器皿熔了打新的,倒可省上几笔。 贾琏其实也不想开口借钱,偏偏家里银子确实不够用,只得含羞忍耻地对林如海道:“府里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多得很,随便拉两箱子出去就能换几万两银子回来,只是怕省亲时用得上,不敢动,若要卖些庄田又来不及了。老太太的意思是,若姑父手中宽绰,暂借银一笔以解燃眉之急,等忙完了娘娘的喜事,府里每年的租子到了就先还给姑父。” 林如海淡淡一笑,乃道:“由南至北三里半,东西长度也差不多,什么样的金山银水需要百万两银子?就是在姑苏比这大一倍的一处园林造将出来也不过二三十万两银子的花费。” 林如海掌管盐税,对于这些账目极是清楚。 贾琏言谈好机变,常理庶务,又哪里不知其中的藏掖?不过是打算借着建造省亲别墅时大发其财罢了,因此听了林如海的话嘿嘿一笑。 “贤侄是大内兄之嫡长子,任由各方算计,莫非是打算承继一个空架子府邸?”林如海摇头一叹,不经意地点醒他,“如今所费,几有一半该当贤侄继承,贤侄固然从此事获利,然倾阖家之力建造省亲别墅,来日此别墅该当归谁所有呢?债务又由谁承担?” 贾琏好像头一回知道自己才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呆呆地望着林如海,猛地想起在江南时林如海所言,立时起身长揖,道:“请姑父指点。” 林如海沉声道:“我亦无知,所知不多,贤侄不如回去请教大内兄罢。” 贾琏不禁苦笑出声,请教贾赦?别看他自己风流好色,可是贾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屋子的小老婆,而且向来只逞老子的威风,不行老子的职责。 林如海想到凤姐包揽诉讼皆已贾琏的名义所为,偏生贾琏是一无所知,又本身不正,自己是外人,不便深管,遂道:“改日我再向岳母赔罪,借银之事就此作罢,非我不借,而是府上银钱足矣,何必东挪西借?倘或走漏了风声,岂不是白白丢了名声体面?若是府上实在为难,我在江南有几个极精园林建造之事的友人,手底下带着一干能工巧匠,倒可以举荐给府上,一应都不必府上费心,只需十万两,他们便能妥妥帖帖地将别墅建好,用料都是上等。” 贾琏不是正经当家人,这些年一直替贾政和王夫人料理庶务,怕得罪企图捞油水的一干管事,以后在府里举步维艰,不敢贸然答应林如海的建议。 林如海心里明白他的顾虑,含笑道:“若是府上不愿意就罢了。贤侄先把我今日之言语一一禀报岳母和大内兄,倘或实在不够,我再想办法筹措银两。虽说我家中只我和玉儿父女两个主子,日常耗费不大,奈何家居清贫惯了,库房现银甚少,一时半会难得。” 贾琏到底年轻,只得空手而归,先回贾赦,不料贾赦斜睨他一眼,道:“你姑父说得很有道理,既然钱够花,何必去挪借?将来指什么还?就凭一年的几千两租子?别做你们的春秋大梦了,过年都不够用呢,还还债。将来债务落在你我头上看你我怎么还!建园子时你仔细盯着些,六七十万两银子能不够?实在不够,你就去找老太太去,随便拿出几箱子宝贝来当不出几万两银子?不过是不想,非得两府东挪西借罢了。” 贾琏无奈地道:“那几个管事哪有好相与的?蔷儿管戏子道姑和乐器行头采买,蓉儿单管打金银器皿,珍大哥哥和咱们总管,剩下各人管一事,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谁不指望从里头捞几个钱使?” 贾赦冷笑道:“你是管事的,各处拿领票往你这里领对牌,不管采买何物,少批一半银子不就得了?什么大事,也值得你来打搅我,难怪人人都说你无能!” 贾琏道:“银子给的少了,底下采买的东西定然以次充好,反倒误了大事。” 贾赦呵呵一声,骂道:“脑子糊涂了不知道青天白日的混账东西!你白长了脑子不成?你就跟那些人说明,东西要一一检验,不好了打回去让他们重新采买,府里不批银子,叫他们这些财主自己想办法,这么一来,那些人哪敢弄不好的东西搪塞?谁不知道就算是批一半的银数也够他们捞足油水了,正经计较起来,他们可是得不偿失。” 贾琏唯唯诺诺,依此照办,凤姐巴不得少出一半银子,底下的管事虽有几分不满,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荣国府里的情况,安安稳稳的果然没出事。贾母、贾政万事不管,王夫人又常被下人蒙蔽,不知物价,听说银钱足够便放心了,任由贾赦等人料理。 当紫鹃知道贾家一两银子都没借到时,忍不住睁大眼睛,满心佩服。 林家五代累积的财富都在林如海手里,他也不是吝啬之人,对身边都很大方,之所以不借,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纵容贾家中饱私囊的主子奴才,也料到贾家必定有借无还。可是,不借钱又没有得罪贾家的人大概就只有林如海一个了。 紫鹃住在林家这么久,早就察觉到林家的饮食起居远比荣国府更讲究,但不是奢靡的讲究,而是细致的讲究,风雅的讲究,饮食讲究养生,所用之物无一不是上等,看起来却是相当内敛,光不在外在内,而且从来没有不必要的挥霍,年年都有节余。 黛玉叹道:“父亲说,那么一处省亲别墅,南北宽不过三里半,长也有限,古玩陈设假山栏杆砖瓦木石好些都无需花费,金银器皿只需些工钱,即使外面许多东西涨价,剩余的也不用十万两银子,不知道舅舅家是怎么回事,竟纵容底下虚报十倍,主子想捞钱,下人也想捞钱,听说光采买戏子道姑和置办乐器行头、花灯彩烛就预备了五万两。” 随李嬷嬷学习这么久,紫鹃也颇知外面物价,心里算计了一番,贾家的采买确实都是虚报十倍,点头感慨道:“老爷太太们不管,又能如何?”林姑娘,贾家没花你继承的二三百万财富已经是大喜事了,其他的咱们都用不着多嘴。 想想原著上,花林家的钱,欺负林家的娃,贾家也真是把事情做绝了。 所幸黛玉不好此道,对于贾家来说她又是个外人,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心里有个数跟紫鹃议论两句也就撇开了,对于自己能和父亲一起过年并祭祖等事十分用心。 腊月过半,除了建造省亲别墅的人家,其他各个官宦之家就开始准备过年了,林如海时隔多年进京,少不得走亲访友一番,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女儿将来打算,他年近半百只有一女,对于身外之事无欲无求,凡事随性而为,保宁帝都看在眼里,亲赐福字。 十九日封印,二十日赐福,能得到保宁帝赐福的王公大臣不过十余人,林如海占据其中一位,捧福出宫,精心装裱,供奉起来,以示敬重。 借跪拜之机,紫鹃偷偷打量这个福字,觉得书法远远不如林如海。 第012章 : 拜完福字回房,黛玉特地给了紫鹃三日假期,安排好了车夫、婆子和小丫头,让她回家探亲,待腊月二十三日至来年的二月前她时时刻刻得跟在自己身边,就没空与父母团聚了,而周父周母和周福生在荣国府当差,年节前后也一样不得空。 林如海活着,黛玉过得十分快乐,又因为林如海给她安排许多功课,几乎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很少落泪,紫鹃交代雪雁晚间用心地陪侍黛玉,才很放心地休假。 收拾好东西,穿戴打扮妥当,紫鹃去向黛玉告别。 黛玉正坐在案后练字,抬头细细打量一番,见她穿着府里做的新衣,戴着林如海所赐赤金累丝嵌宝石头面中的簪子、耳环和戒指、手镯,各自成双,一如往常,只要去贾家她就打扮得很富丽,幸喜她颇懂衣着配色,衣服面料繁复华丽,款式却很简洁,倒不显俗气。 打量完,黛玉轻轻拢住两弯罥烟眉,道:“你这簪子是蜂缠蝶绕菊花的,戒指、耳环、手镯也都是菊花,秋天戴着倒好,冬天就不应景了。” 说着,她叫雪雁道:“开我的妆奁,把早上翻出来的几件首饰拿给紫鹃,原说给她的。” 雪雁欢快地拿了一个螺钿黑漆小木盒给紫鹃,紫鹃觉得有些眼熟,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一根簪子、一对耳环和一对戒指、一对镯子,皆是赤金累丝嵌红碧玺,灿烂夺目。 簪子是一枝梅花,金丝编织的老干虬枝为簪身,簪首横枝上点缀一簇簇梅花,约有三四簇,或是含苞、或是半开、或是绽放,一只活灵活现的长尾巴喜鹊栖息在枝头,以红碧玺做眼睛,耳环也是累丝喜鹊,戒指却是梅花,镯子也是六朵梅花编在镯环上,除了含苞待放的梅花,其余所有梅花的花心都嵌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碧玺,干净无瑕,色为正红,鲜艳无比。 紫鹃惊叹之余很快就认出了这几件首饰的来历,黛玉初进荣国府那年是在冬底,荣国府按例给她做衣服打首饰,可是缎子都是随手拿出来的,首饰能是专门打造?不知道是从谁的份例里匀出来,不仅不成套,而且戒指和手镯的尺寸都大了不少。 大户人家的一套头面首饰至少有一二十件,其中包括正钗、压鬓、挑心、项圈等等。 别说当时黛玉正在守孝,不可能佩戴金首饰,就是她能佩戴尺寸也不合适,连簪子都不成对,何况黛玉不喜欢这种花团锦簇簪首有巴掌大的款式,她的首饰都偏向小巧玲珑。 所以,当时感受到贾家明显怠慢的态度,黛玉嘴里不说,心里却很不高兴,这几件首饰她一次都没戴过,没过几日就给了紫鹃,紫鹃担心贾家有人看见说黛玉自己不戴给丫鬟戴是对荣国府的不满,就一直压在黛玉的箱子底。 黛玉命她换下原来的首饰,又剪两朵梅花簪于鬓边,端详片刻,道:“看着还差些什么。” 雪雁歪头看了一会,拍手笑道:“我知道了,缺一个领扣,紫鹃姐姐褂子里面穿着立领对襟银红袄,不用领扣就不好看。我记得姑娘妆奁里有一个红碧玺的领扣,应该配得上。” 黛玉让她找出来,赤金累丝镂空底托,镶嵌六块小小的红碧玺,一块为蕊五块为瓣,呈梅花形,整体不过拇指头大,极精致极小巧,不觉点头道:“果然很相配。紫鹃,你拿去戴上。咱家今年人情往来得了不少绸缎布匹,你拿两匹茧绸回去给你爹娘裁件衣裳过年穿。” 黛玉一直都很懂人情世故,又叫人拿了些香橙、蜜橘并各色蜜饯果子点心等物与紫鹃一并带家里去,周母见了连声念佛,说女儿有福,遇到一个好主子。 车夫和跟车的两个婆子已经回去了,三日后再来接紫鹃,只一个小丫头柳儿留下,紫鹃安排她和自己家雇的小丫头沫儿睡一屋,两个丫头打开铺盖,把卧室收拾妥当,紫鹃方盘膝坐在父母房中炕上,与母亲相对,道:“妈别都留着自己吃,好歹给街坊邻居一点尝尝味儿。” “我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一会子就给他们送去,叫他们借着我姑娘的光尝尝林姑娘家的好东西。”周母剥了一个橘子,掰一瓣放进嘴里,果然香甜如蜜。 吃完,周母道:“你好不容易家来一趟,一会子给老太太请个安。” 紫鹃点头,她回到家没有换衣服,就是知道自己得去贾母房里走这一趟,林家后来往贾家送年礼她没有跟来,所以上次见面还是林如海带黛玉拜见贾母的时候。 周母先打发沫儿悄悄去打听贾母现在做什么,得知贾母正和薛姨妈、尤氏、赖嬷嬷一起抹骨牌,宝玉、宝钗、湘云和三春、李纨等人都在房里作陪,紫鹃重新净面洗手,略施脂粉,到了贾母院中,经过通报进屋,满耳都是史湘云的大说大笑之声。 紫鹃目不斜视,走上前给贾母请了安,贾母身边有鸳鸯替她打牌,不用费心,几乎次次赢钱,就问紫鹃道:“你怎么家来了?你姑娘呢?” 贾宝玉立刻中断和史湘云的谈话,上身前倾,满眼期盼地望着紫鹃。 紫鹃仿佛没有察觉到似的,笑着回答贾母道:“回老太太,临近年节,姑娘许了我三日假,故只有我回家探亲,才到家就特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恍然大悟,撂下牌局,开始询问黛玉的日常生活,得知黛玉每日忙着晨昏定省、读书写字、管家算账,日日不得闲,贾母不由得十分心疼,道:“竟这样辛苦?又不用考功名天天读什么劳什子书?难道家里连个管家算账的下人都没有,凡事得你姑娘亲力亲为?” 紫鹃陪笑道:“姑娘大了,将来总要掌管中馈,兼家中自姑太太仙逝,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姑老爷家规矩不许姨太太们插手管家,所以姑老爷交给了姑娘,也是让姑娘练手的意思,免得将来遇到这些事束手无措。姑老爷跟老太太一样心疼姑娘,况太医叮嘱姑老爷和姑娘不得劳心劳力,下面皆有管事各司其职,姑娘只听他们的禀报,下些决策。” 听紫鹃提起贾敏,贾母顿时伤心起来,滴泪道:“上回你姑娘父女两个来,提起了姑太太,惹我哭了一场,好容易过去了,偏你今儿又来招我。” 紫鹃连忙赔罪,众人亦上前解劝。 好半日,贾母方平复了心情,转而打量紫鹃,见她越发出挑得标致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丝毫不比主子逊色,不禁道:“你今儿戴的领扣倒有几分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宝钗笑道:“林妹妹戴过,瞧着是同一个。” 贾母想起来了,道:“是了,是玉儿戴过,瞧我这记性。那年冬天她出孝,我说这些姊妹们不是金就是玉地挂在颈中,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独她没有,便给她一个点翠嵌宝石的金项圈,偏她嫌沉甸甸的没有趣,就找了这么一个领扣出来,没想到竟给了紫鹃这丫头。” 宝玉忙道:“林妹妹最不在意这些东西了,依我说,什么金啊玉的最是俗气,偏生前儿林妹妹来,我把北静王爷给我的鹡鸰香念珠转赠给林妹妹,林妹妹竟不要。” 紫鹃听着祖孙二人话里的机锋,微笑不语。 有王夫人这么个横看黛玉不顺眼竖看黛玉不顺眼的人,加上贾宝玉不能保护黛玉又让黛玉背黑锅,别说知道宝黛爱情悲剧的她了,就是林如海,在知道荣国府秘事后也没有把黛玉嫁到贾家的意思。所以,她万分赞同贾薛两家的金玉良缘,至于木石姻缘还是化作浮云罢! 贾母搂着宝玉说笑一番,好一会才想起紫鹃,道:“既是玉儿给你放假,你就家去和你爹娘团聚罢。明儿你回去陪玉儿过年,怕是年下就难再见到了。” 她感慨了几声,命鸳鸯包两件自己不穿的冬衣给她穿,又命拿两件首饰给她戴。 鸳鸯走过去拿了一个红褐团花绸面的夹包袱过来打开,里面包着一件茄紫哆罗呢对襟褂子,一件石青缂丝盘彩灰鼠披风,一色都是新的,首饰是一支银鎏金累丝嵌翡翠的步摇,垂着翡翠、碧玺、珍珠串成的流苏,还有一对银鎏金累丝翡翠三连环的耳环。 紫鹃忙道:“老太太的东西,一件都当不起。” 贾母却笑道:“叫婆子给你拿家去。咱们家的丫头,总不能天天穿别人家的衣服,外人见了岂不说咱家刻薄下人?你们打扮得好了,我才有脸面。”又问鸳鸯紫鹃的月钱一事。 鸳鸯倒也乖觉,她不提紫鹃南下后她那份月钱和其他下人一样虽未停,却被凤姐领了,得知林家按月发了更高一级的月钱,领到手的银子就没给他们,那些下人谁敢问凤姐要?因此便笑道:“紫鹃的月钱都在二奶奶那里平儿收着,一会子我打发人催平儿派人给她送去。” 贾母听了十分满意,让紫鹃回家等着,紫鹃方安静告退,一个婆子抱着包袱跟着。 出来和玻璃琥珀等人说几句闲话,抽身回家,将将走到后院,尚未走进东西穿堂,宝玉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好姐姐,慢些走。” 紫鹃回头看到他,停住脚,淡笑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宝玉满脸焦急地问道:“紫鹃,你来了,林妹妹怎么没来?在老太太屋里,我想问,又不好意思问。如今姊妹们都在,云妹妹也来了,就差林妹妹一个。姑丈已经大好,何苦留妹妹一人在家劳累,又那样寂寞,没人陪伴。” 寂寞?黛玉陪伴林如海,一点都不寂寞,在荣国府又有什么热闹?除了和宝玉一起顽,常常生闲气,迎探惜三姊妹哪个愿意和黛玉交好?没见探春见天儿地亲近宝钗,没恨上黛玉就已经是她们宽宏大量了,她们可是因为黛玉的到来,从贾母的房里挪到了王夫人后面的三间小抱厦,房间狭小,哪里有贾母东西厢房的阔朗? 紫鹃含笑道:“二爷这是什么话?凭在谁家都不如自己家的自在。姑老爷痼疾难愈,也就这么三个月的假,林姑娘日日侍汤奉药,如何来陪二爷和姑娘们说笑玩乐?二爷最体贴女儿家,怎么如今却不体贴姑娘一番孝心呢?” 宝玉犹要再说,就听紫鹃道:“袭人来了,看样子是不放心,你快跟袭人回老太太那儿罢,仔细在外头冻着。”说毕,穿过穿堂,沿着小过道子左转后往北往后面家里走去。 她走的是内子墙,相当于一条夹道,道西是下人群房,道东是后花园,现今道东围起来正在建省亲别墅,虽是寒冬腊月,里头雇用的工匠们仍忙得热火朝天,人声鼎沸,因才开始动工,围墙尚未建成,现用帷幙拦着。 紫鹃款款而行,忽听帷幙内有人小声道:“我看到了一位千金小姐往这边来了。” 紫鹃素知荣国府的避讳,不允许大丫鬟抛头露面,猛地抬头循声望去,自己来时帷幙都是好好的,谁知这会子不知哪个促狭的在帷幙上割破了一道口子,一个人正就着破口往这边张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 第013章 : 婆子立刻闪身挡在紫鹃身前,庞大的身躯把紫鹃遮得严严实实。 不等婆子破口大骂,帷幙内就有人把眼珠子的主人拉离了破口,“啪”的一声,像是手掌打在人身上,随即响起一道厚重低沉的声音,生气地斥责道:“大宝,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大户人家规矩严谨,不准你东张西望,你再这么着,我就不带你做工了。” 先前小声说话的人赶紧告饶道:“大表哥,不要呀,我一定好好干活,这里管吃管住每天发六十个大钱做工钱,我可舍不得离开。” 厚重声音哼了一声,隔着帷幙向外面的紫鹃赔罪,十分慎重。 紫鹃并不作声,朝身前的婆子摇摇头,婆子方冷冷开口道:“不必了。今儿我们姑娘心善不计较,下回若是唐突别个主子屋里的姑娘,可就没我们姑娘这么好说话了。” 说完,随着紫鹃渐行渐远,独留帷幙内偷偷往外看的十六七岁少年姓李名唤大宝者张大嘴巴瞪圆眼睛,满脸震惊,过了良久方才仰头看向跟前比他大两岁却格外高大魁梧的表哥陆恒,结结巴巴地道:“表哥,什么是别个主子屋里的姑娘?难道那位遍身绫罗满头金珠又花容月貌的小姐竟不是这国公府里的主子?” 陆恒拍了他脑袋一下,压低声音道:“当然不是。神都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出现在下人走动出入的后院?既走后院夹道,料想是哪位主子跟前体面的大丫鬟。幸亏那位姑娘性情宽厚,不曾与你一般见识,倘若认真计较起来,你被打一顿赶出去都是轻的。” 大宝挠头道:“可是,她比刘县令家的小姐打扮得还要富贵啊!” 陆恒正欲开口解释,忽听有人叫他们过去凿池,忙掩住话题,叮嘱李大宝道:“这件事不许再提,也不准再就着帷幙的破口子往里头看人!”一面说,一面搬些杂物挡住破口。 却说紫鹃到家,周母已经拿着果子点心串门儿去了,只有沫儿儿和柳儿看家,便命柳儿接了大包袱,叫沫儿端茶捧果子给婆子吃,又亲自回房打开装钱的匣子封了一百钱出来,递给婆子,道:“劳烦妈妈送我一路,这钱妈妈拿去打酒吃,去去寒气。” 那婆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去贾母房里一趟真够累的,又是走路,又是磕头请安谢恩,幸亏她在林家天天陪黛玉早晚散步半个时辰,不然这么一路下来非得累得筋骨酸疼不可。 紫鹃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趿着软缎落花鞋,一头乌压压的头发用红绳挽着,簪两三支堆纱精巧的腊梅花儿,浑身上下透着轻快,才把换下的衣服首饰打叠好,意欲拿几册黛玉给的书来看,忽见平儿笑嘻嘻地从外面走进来,紫鹃忙起身让座,命小丫头倒茶。 平儿向来不喝外面的茶,一点没动,先把一包碎银子放在炕桌上,笑道:“你们和二爷南下,一来一回正好相隔一年,这里有三十二两,是你和王嬷嬷、雪雁的月钱。十二两是王嬷嬷的,你和雪雁的二十四吊大钱我搬不动,索性就给你们兑成银子送来,每人十两。你的你自己收着,王嬷嬷和雪雁的,你回去时捎给她们,我就不打发人特特送去了。” 紫鹃打开银子包,只取了十两,其余的推回去,道:“我跟着姑娘到了林家,何尝短过月钱?姑老爷把我们在路上的月钱都给补齐了,一个月一两银子呢,哪里能再拿家里的?我拿双份儿,若叫别人晓得了,心里岂能自在?别人的主我做不得,我把雪雁该得的捎过去给她,我的和王嬷嬷的你就收回,我就不用说了,王嬷嬷南下后一家团圆,她公公丈夫管着苏州那边的地租子,姑老爷和姑娘悯恤,不忍让她和儿子们分隔两地,故没带她进京。” 雪雁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不知道王嬷嬷是不是因为和丈夫儿子天各一方,常生思念之情,所以对黛玉并不上心,反正这几年她没有任何作为,林如海索性就开了恩典,让她留在苏州与家人团聚,另给黛玉挑了两个忠心耿耿又能担当一面的奶娘。 其实,紫鹃怀疑,原著里林如海死后,黛玉身边的奶娘就不是王嬷嬷了,一则奶娘是可以更换的,奶娘是其名,不一定吃奶,就像贾兰新换的奶娘,大户人家选奶娘一定是丈夫健在并且有两个健康儿女以上年纪又轻又有经验的,所以王嬷嬷肯定有自己的家人,她真能抛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顾一切地跟随黛玉再进京?二则原著中在省亲后再也不见王嬷嬷的身影,提到黛玉身边的奶娘时也只是奶娘二字,很难确定是王嬷嬷。 平儿也不将这二三十两银子放在眼里,复又推到紫鹃跟前,道:“既领了出来,哪能再退回去?咱们家还没出现退月钱的情况呢。该你们的,你就拿着,至于王嬷嬷的那份,回去问林姑娘怎么处置,我们就不管了。” 说着,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打开道:“我听鸳鸯说,老太太今儿赏了你嵌翡翠的步摇和耳环,我忽然想起和这配套的两个戒指和两个镯子,旧年老太太随手赏给了我,从妆奁里找出来给鸳鸯看,果然是一套,幸喜不曾戴过,我拿出来送给你,你可别嫌弃。我记得还有一个领扣,嵌的翡翠雕琢成荷叶模样,老太太也赏了人,就不知道在谁的手里。” 紫鹃不假思索地道:“这样精巧东西有钱都没处买去,高兴尚且不及,怎会嫌弃?你说的那个领扣我想起来了,却在我娘手里,我见我娘戴过。” 平儿笑道:“那可好,周婶子向来疼你,你要了来配一套岂不齐整?” 周母晚间果然把这枚领扣找出来送给女儿,这套首饰上镶嵌的翡翠白底飘阳绿,耳环也是,因绿多白少,水头足,绿花活,倒晕染得翡翠绿油油一片。 紫鹃仔细端详片刻,没有瑕疵,按照后世的翡翠种类来划分,眼前的翡翠应该属于冰种飘花,半透明如冰块,算得上是高档翡翠了,可是这时候的抛光工艺远不如后世,所以眼前的翡翠光泽度稍差,没有那种晶莹剔透的美感。 今天所得是意外之财,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如去外面逛逛,买些精巧玩意儿。紫鹃早就渴望外面广阔的天空,在林家她不好意思出二门,难得哥哥无事,午后她就求哥哥陪自己。 宝玉不上学,又不爱出门,身边的长随小厮个个清闲。 周福生向来疼爱紫鹃这个妹子,又分别一年才得团聚,忙取了几两散碎银子,又提了装着一吊钱的褡裢,方带她悄悄出了后门,看守后门的婆子是他们姨妈的妯娌,轻易就出来了。 时值年下,后街极是热闹,两边摆满各种各样的摊子,出了后街,因有店铺,更见繁华。 紫鹃满眼都是烟花爆竹、桃符春联并各色绸缎吃食玩意儿,不觉挨个摊子看将过去,在一个摆着各样藤、条、竹、木、草等制品的摊位前站住,之前也遇到过同样的摊位,可手艺远不如跟前这家,一眼望过去,各色东西着实精巧别致。 她看了又看,最终拿起一个整竹子根抠出来的笔筒,极具天然朴直之态,转头对周福生笑道:“哥哥,你看这个笔筒怎么样?” 周福生摇头道:“家里什么好东西没有,我瞧着这个也没什么趣儿。” 紫鹃嗔道:“我就知道你不懂其中的趣味。姑娘们素日不出门,哪个不喜欢这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我多买些送给林姑娘顽。”原著上探春说大家都当宝贝似的。 让周福生拿着笔筒,她又仔细挑选,最终选中一对刻画童子撵鸡追狗图样可挂在墙上的小葫芦,一个藤条编的小梳妆盒、一对柳条编的小花瓶、一对柳条编的小提篮和几只草编的蚱蜢、蝈蝈、蜻蜓等物,俱小小巧巧,十分可爱。 周福生掏钱,一共花了六十三文,相当的物美价廉,紫鹃不觉来了兴致,一路逛下去,凡是略能入眼的精致新奇东西一一买下来,不可胜记。 傍晚回转,送了点卤肉给看后门的婆子,出来碰上一个匠人打扮的青年男子。 但见他二十上下的年纪,浓眉方面,鹰眼高鼻,更兼膀大腰圆,魁梧异常,一身粗布短打扮,掩不住一身彪悍之气,愈发显得身边少年瘦小伶仃。 猛地看到紫鹃,那人也是一怔,连忙后退几步,长揖道:“唐突了。” 一语未了,就听他旁边的少年脱口说道:“大表哥,大表哥,是今儿那位心存仁厚没计较我造次的姑娘。” 紫鹃听这声音耳熟,先是诧异,随即想起就着帷幙破口往外看的少年,厚重声音也似方才向自己赔罪之人。 第014章 : 周福生不知午前之事,面上不禁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问道:“怎么回事?”虽是如此言语,但他到底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尽职尽责地挡在妹妹跟前。 “哥哥,无事,我买了这么些东西,沉得很,咱们快些家去放下。”紫鹃微皱的眉头很快展开,不认为自己一个深闺中的大丫鬟能和荣国府建造省亲别墅的匠人们在生活上有什么交集,也无意因为被人看到就朝对方发怒,毕竟后院人来人往,很容易出现这种状况。 周福生生性敦厚,听妹妹这么说,也就不欲追究,瞅足足比自己高两个头并且粗壮一倍的陆恒几眼,似乎要记住这个人,然后在对方满是歉意的退让下护着妹妹匆匆回家。 他们父母是管事,一家人都有体面差事,故和周瑞家一样有单独的院落。 因建省亲别墅,东边一带下人群房统统拆掉,所有下人都挤住在西边和后街上,或是与西边下人同住,紫鹃在黛玉跟前极有体面,方没人打他们家所住院落的主意。 周母已预备好了晚饭,见兄妹二人出门逛街买东西,不免训斥一顿,道:“咱们何等人家,就是丫鬟也比许多殷实人家的小姐尊贵,哪能随意出门闲逛?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什么好东西,不是金,不是玉,买这么一堆回来没处撂。” 紫鹃催哥哥把东西送到自己房间,等饭后整理,然后挽着周母的胳膊,笑道:“就是图个有趣才想送我们姑娘,谁稀罕值钱不值钱?哪个主子缺少金玉古董了?不过顽个新鲜。” 周父也道:“紫鹃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管这么多作甚?横竖咱家又不缺这几个钱。” 周母咕哝几句,吩咐小丫头端水来洗手,紫鹃忙转移话题,问周父道:“别说我了,爹和娘在府里的差事如何?还是管着从前那些差事?” 周父满脸笑容,道:“我先前管两三样的差事,许多人不满,且那些东西都有份例,胭脂水粉奶奶姑娘们每人每月二两,笔墨纸砚爷们每人每年八两,可爷们用的脂粉和姑娘们用的笔墨都无定例,不过拨一两笔银子下来,哪里够用?衣履自有针线房管,钗环也有家里的金匠,余下家里不弄的在外面采买的又不能尽是不堪之物,看着不像样,况如今各样定例给的银子越发不如从前了。可巧家里建园子,我就设法谋了一件工程,单管底下工匠堆山凿池垒墙上瓦等事,原想建园子油水多,爷们争着管,我未必能到手,谁知琏二爷倒有心提拔我,爷们又都不爱风吹日晒地看着工匠们,只顾着采买等事,就便宜了我。” 周父竟管这件工程?那可真是个肥差,虽不如贾蓉贾蔷等人管的戏子行头采买和金银器皿打造,但省亲别墅是大工程,给工匠结算时过手的油水也着实不少,紫鹃想到这里,犹未言语,就听周福生问道:“爹,在园子里干活的工匠中,有没有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的高大粗壮青年?身边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似乎是他表弟。” 周父点头道:“你说的是陆恒罢?常带着他表弟金大宝,是山子野老先生介绍来的,是城郊紫檀堡那边的人,手底下带着四五十号人在城里谋生,给各个大户人家做短工,现管凿池堆山等重活,我见他带的人干活确实有力气,又细致,他自己也不像别的工匠头儿闲着,为人相当有义气,总是带头儿干,因此考察过两日,今儿我回了琏二爷,琏二爷做主给他们干重活的工钱加倍,伙食也要好,陆恒一人领双份,傍晚他来谢我,你们回来前才走。” 说完,周父疑惑地望着儿子,道:“好端端的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常跟着宝二爷,素日清闲得很,又管不到后面这些事上面。” 周福生正欲说明,紫鹃抢先道:“谁知道哥哥有什么事,偏问这个。” 她暗中朝周福生摇摇头,既然陆恒金大宝兄弟二人在父亲手底下谋生,就不用说出自己被唐突之事了,免得影响人家好不容易到手的活计,听着就知道平民百姓干活极是辛苦。 周福生也是个老实人,听妹妹这么说了,就不好再说出今日所遇之事,就含糊道:“我就是偶然见到这么个人,想问问是谁,免得以后再碰见,这人长得着实壮硕,皮肤黝黑,面相又极丑,若是宝二爷冷不防地见到了,不得吓得三五天吃不下饭。” 周父不疑有他,道:“宝二爷就是太胆小了,许是看惯了府里的美人,竟见不得一丁点儿的丑陋,难道将来出将入相就不见人生百态了?又不是人人都是美人。陆恒相貌虽丑陋了些,但为人性格却是极好,差不多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他,手底下人都很服他。” 丑?极丑?紫鹃眨了眨眼睛,那个陆恒哪里丑了?人家高大魁梧,浓眉利目,极具阳刚威武之气,要在自己那个时代就是个酷帅的硬汉,怎么到哥哥嘴里就变成丑了? 她就着灯光,仔细端详周福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就知道是一弱鸡。 弱鸡?等一等,她触动本身的记忆,突然明白时下的审美观点了。 像贾宝玉、秦钟、柳湘莲这些是时下人所好,一定要表现出肤白唇红的秀美,北静王也是形容秀美,情性谦和,就算是皮肤黝黑的男人也会在面上傅粉唇上涂脂,形容一个人长得好不好有一句就是面如傅粉、唇若涂脂,不需要涂脂抹粉就已经很美了。 老天爷,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等黛玉平平安安地成亲后她就赎身外嫁,难道要找个世人眼里的丑男?她不喜欢时下美男子的类型。 幸好时下虽以肤白唇红为美,但是绝大部分的人没有脂粉气息。 林如海是探花郎,现在年纪大了尚有昔日风姿,年轻时绝对符合当下的审美,紫鹃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脂粉气息,可见世人并不是以女气为美,而是相对硬汉来说的斯文儒雅。 摇摇头,撇开满肚子的想法,紫鹃吩咐两个小丫头到外面看着门,方对周父道:“咱家手里攒了不少钱,爹娘可曾想过出去置办家业,不叫子孙后代为奴做婢?瞧人家赖家,赖尚荣都能和宝二爷平起平坐了,咱家也该考虑考虑以后的出路。再说,府里的进项一年不如一年,再建这么一座省亲别墅,金山银海地花将出去,剩下的只怕就是空架子了。” 不等周父开口,周母就先呵斥道:“哪里来的混话?有咱们府里这么好的人家吗?吃穿用度不费一点事,又有府里庇佑,平民百姓如何比得上?就是许多富商大贾都想投到府里老爷门下为奴好求庇佑,你倒想着出去?出去能有现今的穿金戴银?” 周父也道:“你娘说的是正理儿,赖尚荣虽捐了官儿,可他老子娘都舍不得离开,这就是明白留下来的好处。这事以后你可不许再提了,你是没出过门,不知道外面平民百姓的艰苦,碰到达官显贵就是被一脚踩死的命,连冤都没处伸!你好生服侍林姑娘,赶明儿林姑娘出阁,你是陪嫁丫头,又得林姑娘看重,还怕将来没有好前程?” 周父正欲说大户人家的奶奶都会把心腹丫头开了脸做房里人,生下一男半女就是半个主子了,若孩子争气给生母请封诰命的也不是没有,忽然想起紫鹃虽然言行举止不比府里的奶奶姑娘们差一点儿,但是她过了年不过十四岁,忙又急急掩住。 紫鹃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周父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禁大为生气。 难怪贾家略有三分容貌的丫鬟都想往上高攀,袭人不过十一二岁就和宝玉有了*之情且认为自己不越礼,果然是家风所致吗?人人都认为丫鬟做姨娘是最好的出路。 紫鹃毕竟经历过岁月洗礼,并非年幼,心下虽是恼怒,但是想到周父周母从小受到受荣国府的风气熏陶,见识有限,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们,以后也不能把心事和盘托出,面上便不露丝毫,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周母忙又道:“快别说这些了,紫鹃,吃过饭你随我来。今年咱们府里出了一位尊贵的贵妃娘娘,不知道多少人给咱们府里送礼,可巧又是年节,光是绫罗绸缎就收了不下千儿八百匹,老太太吩咐给大家多做两套衣裳,我用给奶奶姑娘们做完衣服剩下的布料给你做了几身,都是上上等的好料子,你回林姑娘家时带过去穿。” 想法严重不合,紫鹃暂时歇了说服父母的心思,反正她跟着黛玉,生死都不是由父母做主,如果父母真的不愿意脱籍,她就去求黛玉,只要自己出去了,就算父母将来被发卖也能把他们买回来,再说,也许在贾家被抄家前父母就愿意脱籍了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紫鹃在家住了两天就回林家,虽说是团聚,但父母都有差事,哥哥也要陪贾宝玉出门,最近邀请贾宝玉出去的世家子弟颇多,一家人也就早晚得以见面。 第015章 : 紫鹃带回去的各色轻巧玩意儿大家果然都喜爱非常,黛玉先挑选三五件,余下都被雪雁并执笔捧墨等大小丫鬟们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一件不剩,叽叽喳喳,好不欢喜。 紫鹃生性豁达,且这些东西都不值钱,面对空空如也的大案,只是一笑置之。 黛玉拿着那对不过三寸来高的小葫芦把玩片刻,最喜葫芦上未曾剪去的一截葫芦藤,形状仿若鹿角,极具巧思,忙命雪雁用红绳拦腰系着,悬于帐内,下垂流苏,又将竹根笔筒置于案上,取代原先的紫檀透雕山水花鸟人物的笔筒。 趁眼前只有雪雁在,紫鹃又将贾母之赏和月钱等事一一回明。 黛玉想了想,道:“你和雪雁的各自都收了,王嬷嬷的那笔银子你们两个也分了,明儿有人南下,带话给扬州那边额外多给王嬷嬷十二两。” 这么一来,紫鹃和雪雁都有十六两银子的进账,雪雁喜不自胜。 等紫鹃收拾好,雪雁也出去找执笔等人顽去了,黛玉坐在案后招手道:“紫鹃你过来,瞧瞧我画的图样如何,若是你也觉得好,就描下来交给外面的玉雕师傅,让他们依样雕刻。” 紫鹃走过去接过黛玉递来的图纸,未及翻看便问是什么,黛玉不好意思地道:“我昨儿在父亲的书房里顽,不小心把案上的羊脂玉雕摔坏了。羊脂玉极其罕见,能雕刻这样大件的羊脂玉就更难得了,咱们家也没有几件,那件是最大的,偏被我摔坏了,父亲安慰我说碎掉的玉块极多,又不算小,可以请玉雕师傅改雕别的东西,不过得罚我自己画图样。” 紫鹃吃了一惊,她进过林如海的书房,见过案上浮雕竹林七贤的羊脂玉雕,堪称价值连城都不为过,没想到竟然被黛玉摔坏了。 如同黛玉所言,和田玉中以籽玉为贵,籽玉又以色白油润为佳,达到羊脂玉级别的是少之又少,体积都很小,可以雕琢手镯的料子都属于凤毛麟角,何况那么大一件玉雕,真真是白如截肪,细腻温润,据紫鹃所知,历代皇帝的玉玺就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足见其重。 迎春、探春和惜春姊妹三人在荣国府虽然不太受重视,可平日佩戴的首饰也不算少,有赤金、有珍珠、有宝石、有碧玉、有白玉……唯独没有号称玉中之王的羊脂玉。因为服侍黛玉,紫鹃反倒比她们强些,有一块莹透纯净毫无瑕疵的羊脂玉锁,是黛玉见她和自己一样酷爱玉石,在扬州特地送给她的生辰之仪,她爱若珍宝,一直珍重地佩在颈中。 黛玉极大方,却又极有心,她从来不把自己穿过不要的旧衣服和旧首饰送给贴身丫鬟,除非后者特别喜欢则另当别论,雪雁和紫鹃每逢生日都会收到来自黛玉的寿礼,且是二人素日所好。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黛玉的缺点,紫鹃都非常喜欢她。 黛玉真诚,不在背地里算计人,就算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因为她的真诚,缺点在她身上也变得非常可爱,何况之前的缺点都是感怀身世和对爱情悲观所致。 黛玉就着图纸对紫鹃说道:“碎玉有好些呢,先给父亲雕一对带扣和一对玉佩,带扣我画的是五福捧寿,玉佩是松鹤延年。剩下尺寸略长的做发钗长簪,略大的做镯子,镯芯做佩饰,其余细小的碎玉就做些领扣耳环戒指。我暂时画了十多张图样,明儿闲了再画,你好好描下来,等成品送进来,我让你挑几件佩戴,不枉你忙活一场。。” 紫鹃一一看完,一面拿笔描图,一面笑道:“那可就多谢姑娘了。”那件玉雕的体积很大,虽不知摔坏成什么模样了,但最少能雕琢出三五十件首饰,能得一两件她就知足了。 如果生活在现代社会,林妹妹肯定是一位时尚设计师,别看她年纪小,可她偶尔亲自设计衣服亲自裁剪,针线功夫绝不负姑苏女子的名气,而且还会设计首饰,原著中提过黛玉裁剪没提她设计首饰,是因为在贾家她无意吩咐匠人专门为自己打造,回到林家后则完全不同。 所以,除了黛玉打算给林如海做的带扣和玉佩图样比较中规中矩以外,其余钗环设计得都非常别致,哪怕一个小小的玉坠款式也相当新颖,必是独一无二。 趁着描图之时,紫鹃把父母关于赎身的意思透露给黛玉,只略过父亲说自己前程一节。 黛玉道:“你父母说得不是没道理,近来跟父亲读书,颇知外面的百姓疾苦。不过,你想得也对,做人奴仆,生死不由自己,遇到好主家也罢了,就怕遇到不好的,或打或骂,或杀或卖,也怕遇到李嬷嬷家这样的情况。” 她想了想,接着道:“你不必忧心,你跟了我,我自然随你的心意放你出去,别人可做不得你的主。至于你的父母兄长,等忙完贤德妃娘娘的省亲盛事,我请父亲出面向外祖母或是舅舅讨了你们一家过来,最重要的是你,省得他们在外祖母家,你在咱家对你父母的事情鞭长莫及,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如何?”紫鹃的奴籍在贾家,黛玉不放心,倒不是怕紫鹃和自己不是一条心,而是怕贾家拿着紫鹃的奴籍做文章。 紫鹃大喜过望,搁下笔,对黛玉深深一礼,笑道:“多谢姑娘体恤。不过,说不定在此之前我父母兄长就愿意脱籍了呢,到时候再说罢。”她所担忧的是贾家被抄,连累父母兄长被发卖,到了林家就无此忧心了,而且容易筹划,就怕父母未必愿意离贾家到林家。 对于后面这一点,紫鹃并不如何担忧,既做人奴仆,想必父母早就清楚生死不由自己,何况只是转移到别家。虽说她借尸还魂,对原身的父母有一定的责任,但是感情并不深厚。 她忘不了自己在现代社会的家人,那才是朝夕相处的亲人。 命人将描下来的图纸送出去,紫鹃给黛玉沏了一杯红枣茶,奇怪地道:“我回来这么半日了,怎么没见李嬷嬷?自从到咱们家,李嬷嬷从不出门见外人。” 提起李嬷嬷,黛玉精神一振,脸上漾起一抹浅笑,道:“是喜事。先前咱们在扬州,李嬷嬷只求父亲打点李家三位公子流放一事,不敢拜托咱们家派人进京打听李老爷的命运,怕连累咱家,回到京城她犹豫再三,前儿才敢出口央求父亲,一打听才知道李老爷原先秋后问斩的判处在行刑前一日已改判为流放,和三位李公子一样,都流放到西域去了,因咱们当时在扬州,而后又赶路进京,故没得到这件消息。父亲说是当今御下的手段,先判斩首再来赦免,自让李家感恩戴德。不管上面如何心思,李嬷嬷是喜极而泣,特地向我请几日假,去城郊庄子里把好消息告诉婆母儿媳并年幼儿女,我索性让她和家人过年,过了上元节再回来。” 紫鹃怔了怔,随即喜道:“果然是大喜事,虽说流放亦苦,但是好歹保住了性命,人活着比什么都强,若有运气再得赦免,说不定就能回来了。”李嬷嬷用心指点了她几个月,她心里对李嬷嬷也有一份亲昵之情,自然替李嬷嬷感到高兴。 黛玉笑道:“我也是这么跟李嬷嬷说的。” 说到这里,她敛去笑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紫鹃大惑不解,问她怎么了,黛玉凄然道:“得知李老爷和李公子一样保住了性命,李嬷嬷央我打听她女儿的情况,原来她女儿三年前嫁在京城,也是豪门大户,因罪不及出嫁女,故得平安,不想打发人去探听到的消息却是她女儿已于半年前病死,可怜李嬷嬷的外孙女落草不过周年就没了娘,继母上个月进门,不知将来又是何等命运。” 紫鹃大吃一惊,道:“竟有这种事?只怕李家的姑奶奶未必是病死罢?李家姑奶奶的夫家是哪家?李嬷嬷家风清白,人又谦卑厚道,亲家必然也是经过仔细挑选,怎么就在李家败落后做出这等事情,连一点情分都不念?” 黛玉淡淡地道:“是九门提督杨家。” 紫鹃听着耳熟,猛地想起来,脱口道:“这九门提督杨家和贾王两家情分向来不错,二太太和二奶奶常与杨提督家来往,三年前也参加过杨家喜宴。”贾瑞重病需要人参,其祖母往贾家求肯,凤姐说过把人参送给杨提督的太太配药了,那个杨提督就是现在的杨提督。 保宁帝已经登基,为何没把九门提督换下?难道是因为太上皇?九门提督管着九门兵力,地位相当重要,历来都是帝王心腹担任。 紫鹃想起林如海和李嬷嬷提及的朝堂之事,太上皇和保宁帝正在博弈当中,心下了然。 第016章 : 经由李嬷嬷女儿之事,黛玉清醒地认识到了人性的残酷,不禁生出悲观之意,年节的喜气都冲不散这份涌上心头的忧郁,紫鹃等人好不容易才以和林如海一同过年等语解劝过来。 寄居在荣国府上,黛玉没有踏入贾家宗祠的资格,已有数年不曾参加祭祖之礼了,紫鹃想到原身记忆里贾家热闹祭祖时黛玉倚窗落泪的场景,觉得异常心酸。今年黛玉和林如海团聚,早早就预备好祭祖穿的大礼服,到了除夕当日,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油了桃符,里外焕然一新,林如海进宫行礼领宴回来,方与等候许久的黛玉步入宗祠。 林家支庶不盛,到林如海这一代,早已没有五服内的族人,连过继嗣子都无人可选,故许多供祖祭祖之事都得二人亲力亲为,难掩冷清。 礼毕出来,至林如海上房,黛玉向林如海行礼,挨着林如海坐下。 紫鹃跟着府里的下人们按差役分上中下在门外地向林如海父女二人行礼,林家仆从不过五六十人,很快就行完了,自有人按林如海的吩咐散压岁钱、荷包和金银锞子等物,然后她就和雪雁几个丫鬟留在黛玉身边伺候,吃了合欢宴,深夜守岁完毕,放过烟花爆竹方散。 临睡前雪雁并小丫头们把自己得的东西交给紫鹃,紫鹃先服侍黛玉卸妆更衣,打发黛玉上床,方就着灯光登记收拾,她发现自己和雪雁的压岁钱皆是大红绳串着的一吊清钱,底下小丫头们皆是每人五百。然后,小丫头的荷包内装着一个笔锭如意式的银锞子,雪雁的荷包内装着一对,而自己的荷包内却是两个梅花式小金锞子,每个重约一两。 紫鹃不由得想起上次自己和雪雁所得,也是雪雁得银自己得金,相差十倍。 如今银钱换算是一两金十两银,一两银一千二百余文,银价时常浮动,最高时是一两银一千四五百文,一吊钱却是一千文,所以二两金子相当于二十两银子,紫鹃喜不自胜。 紫鹃打算脱籍,巴不得多攒些钱,仔细地把自己所得收入箱中。 回京后她禀报过黛玉,命人送了两个紫檀螺钿五斗橱安置在自己房里,每个抽屉用红纸写着雪雁和各个小丫头的名字贴在上面,每个人的金银首饰财物连同记录他们东西的册子都放在属于各人的抽屉里,钥匙自己拿着,如此一来,她们的财物既不容易混合,也方便取放。 年节赏赐最多,大小丫鬟都没有被漏下,五斗橱真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除夕有赏,正月初一有赏,上元节亦有赏,皆有名目,虽然各人都是以除夕那日得到的压岁钱最多,后来所得渐次减少,但紫鹃得到的三次赏赐皆是一样,而且黛玉额外给林如海和自己房中的丫鬟仆妇一份赏赐,无非钱物两样。 接着贾家请吃年酒,紫鹃跟随黛玉去荣国府拜年,亦得了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等赏赐的压岁钱和荷包、金银锞子、糕点果品等物。 一个月下来,经过盘点,将金锞子折成银两,紫鹃共有八十余两银子的进账。 除去买雪雁那套赤金头面花掉的二百多两银子和二十来个金锞子,算上年节得到的这一笔,紫鹃现今只有不到二百两银子的积蓄,她决定攒下来,留着买房子,钱放在手里没有一点利息,买了房子月月都有租金可拿,就是不知道京城的房价是高是低。 原来的紫鹃没有出过二门,周家阖家住在荣国府后院的下人房里,也没起心思买房子买地,所以竟没有一点关于房价的记忆。 但是紫鹃记得穿越前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好像古代京城的房价都挺高,苏东坡都买不起。 黛玉管家后开源节流,颇擅理财之道,听了紫鹃的意思,十分赞同,兴致勃勃地给她出谋划策,许诺过些日子去问贾母要她的奴籍,脱籍后买的房子田地都属于本人,而非主家,若是在身在奴籍,虽说可以享受房租地租等进益,但按律例财产都不属于她,没有保障。 由此可见,林妹妹真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闻得紫鹃不知房价,黛玉说自己也不清楚,于是打发婆子去打探。她和紫鹃相处四年有余,情分深厚,竟非主仆而是姊妹,希望紫鹃脱籍后仍然住在自己家附近,可以时常来往。 紫鹃咋舌道:“不知道得攒多少钱才能买到离咱家近的房舍。” 林家位于何处?昔日的侯府,亦为敕造,靠近皇城,整条街都是达官显贵之家,是古代京城中的黄金地段,真正的政治中心,宁荣国府所在的宁荣街也是这般,房价必然极贵,距离皇城远一些的恐怕也很贵,“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 果然不出紫鹃所料,因黛玉命婆子着重打探附近的房价,所以过了三四天,婆子回来告诉黛玉和紫鹃道:“了不得,也太贵了些,不吃不喝几十年怕都买不起一处好房子。” 黛玉一面命小丫头倒茶给她吃,一面问道:“怎么一个价?” 婆子忙谢过,这个婆子向来有些唠叨,先喝一口茶,然后答道:“姑娘让我打听咱家前后左右的房舍,可咱家左右都是达官显贵,并排儿地临着同一条街哪,家家雕梁画栋,家家占地广大,别说各家都自己住着,就是败落了卖房子,紫鹃姑娘也买不起。于是,我就去打探后街那边的房子,那里倒是平民百姓多些,哎哟哟,那边的住户说什么这一带不是官宦人家就是有名儿的书香门第,地势好,风水好,巡逻的官兵多,没人敢闹事,不过五六间房的一处小院落,张嘴就是三百两!问了好几家,都贵得很,无奈之下,我就去外城。” 竟然这么贵?紫鹃呆了呆,她想起自己看红楼梦时,有人考据李煦的房产清单,隐约记得其中有一处房舍二百二十几间,还有游廊什么的,折银八千多两,又有一处十六间的房舍,折银三百四十三两,畅春园什么地方有四十二间房,折银一千六百多两。 怎么这里五六间房舍就要三百两?贾琏在荣国府后街小花枝巷子里为了安置尤二姐而买一套二十来间的房舍,岂不是要花上千两?他能舍得? 除非李煦抄家时,折银故意算便宜了,方便掌管抄家一事的官员中饱私囊。 趁着婆子喘气的时候,黛玉问道:“外城又是怎样?”她也没想到附近的房价居然这么贵,紫鹃若买三五间房舍还得再攒些钱。 婆子润润喉,道:“这京城讲究的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咱家就位于西贵中的西,房价比别处高了许多。外城自然便宜了好些,离皇城远些的城东,三五间房舍大约二百两,城南城北或者出了城就更便宜了,七八十两银子就能买得。” 紫鹃摇头道:“城南城北和城外就不考虑了,若想赚取租金,竟是咱们附近的房舍才好,你问过咱们后街那边租金多寡没有?” 婆子忙道:“问了,就那么五六间房舍连着院子,一年就要五十两的租金呢!” 一年五十两,相当于她在林家四年多的月钱,五六年就把买房子的钱赚回来了,紫鹃盘算片刻,觉得可行,而且买房子总能讲一点价下来,不可能人家要多少自己就给多少。 黛玉听她拜托婆子帮自己打听附近有没有人家卖房子,决定买房子,不禁诧异道:“你那钱哪里够用呢?况且你的奴籍我还没向外祖母要回来。”她倒是有心送紫鹃一些银子使,可是雪雁和执笔捧墨等人都在跟前,不好明说。 紫鹃心里早有了主意,笑道:“姑娘可还记得在荣国府里,姑娘因不喜欢府里打的那些金银首饰,便赏了给我们。” 黛玉道:“怎么不记得,我因不喜欢,偏没地方撂,就给了你们,又觉得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给你们竟是玷辱了你们,又怕带一样的首饰让姊妹们看到了多心,便叫她们都托你老子娘拿到外面请金匠熔了打新的,不过费些工钱。怎么,那些你还收着没动呢?” 紫鹃笑道:“我那时不缺钱,也不缺首饰,费那劳什子工夫做什么?就一直收在妆奁里头,明儿把那不戴的两套金首饰拿出去换成银钱,和手里的钱一起大约够买一处房舍了。” 黛玉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有理,待你银钱备足,我就去问外祖母讨你的奴籍。” 紫鹃忙道:“我的奴籍倒不急,我还盼着姑娘连我一家子都要来呢,我就先买了房舍,姑娘待我亲厚,难道我在奴籍时买房置地,姑娘还能没收了我的财产?” 黛玉摇了摇头,道:“傻丫头,我自然不要你的,可你的奴籍在外祖母家呢。世上难测是人心,万事谨慎为上。若真有一干小人嫉妒你比他们强,在外祖母家的谁跟前告你一状,虽知外祖母和凤姐姐他们不大理论这些事,但别人未必如此,竟是要来为妙,就怕你舍不得,你的奴籍跟了我,可就没法子在外祖母家再领一份儿月钱了。” 紫鹃洒脱一笑,道:“一个月不过一吊钱,有什么舍不得?老爷和姑娘素日赏我的就比几年的月钱多。再说,买了房子我能一年能赚五十两呢!” 黛玉嘲笑道:“瞧你也财大气粗起来了。” 因恐紫鹃的父母兄长舍不得建园子的油水,黛玉便只问贾母要紫鹃的奴籍,说是自己有一件要紧事交代紫鹃办,须得奴籍放在自己手里才能料理。 第017章 : 贾母听了黛玉所求,二话不说,便命凤姐打发人去寻了紫鹃的奴籍来,送往衙门改到林家门下,再把新奴籍拿来给黛玉,并未问黛玉要紫鹃的奴籍做什么。 黛玉仔细看了一会儿,确认无误,忙叫紫鹃过来磕头,算是别过旧主。 头上悬着的利剑悄无声息地挪开,紫鹃这个头磕得是心甘情愿,奴籍现在林家门下,凭黛玉的心性和承诺,自己脱籍就是轻而易举之事,不必费心筹谋。 贾母受了紫鹃的礼,笑道:“我原说你这丫头是个好的,果然,才跟了姑娘几年,你姑娘爱你什么似的,就这样向我把你要了去。本来你就是你姑娘的人,今儿起就更加名正言顺了一些,日后好生服侍你姑娘,你姑娘好了,自然也有你的好处。” 紫鹃恭恭敬敬地应下,然后郑重地表白自己对黛玉的忠心,几乎有点赌咒发誓的意味。她本来就是黛玉粉儿,也是答应了原来的紫鹃才得以借尸还魂,当然不会生出背主之心。 贾母甚喜,一面命凤姐停了紫鹃的月钱,一面又叫鸳鸯拿些银子和东西赏给紫鹃。 贾家的主子们厚道,对外面一向大方,常有人赎身不要赎身银子,离去时也会赏几两银子作为回家的路费,虽说紫鹃不属于这种,但到底不再是贾家的人了,也该一样赏赐。 鸳鸯和紫鹃的情分虽然不如和平儿袭人那般要好,但毕竟是从小一处长大,想到她日后就不再是贾家的丫鬟,而是林家的,不免有些伤感,遂起私心,将贾母平时赏人之物拣最好最精细的包上一大包,连同贾母说赏的银子一起,出来递给紫鹃。 紫鹃给贾母磕了头,又谢过鸳鸯,退到黛玉身后,自有小丫头替她拿东西。 凤姐也早命人按例支了二十两银子拿给紫鹃。 除李纨和凤姐外,宝玉并宝钗、湘云、迎探惜三春都在房里,见证了紫鹃改换主家的过程,探春不禁笑道:“紫鹃,从今往后,你也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紫鹃没有吱声,因为她听了这句话,顿时想起原著中探春说起各人的生日,把贾母和薛宝钗这两个压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并列称为娘儿俩,唯独不记得林黛玉的生日,那时袭人就说二月十二是黛玉的生日,紧跟着来了一句“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当然,原著因为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原因导致前后内容矛盾,贾母和薛宝钗的生日并非同一天,好像薛姨妈两次生日的时间也不一样。 黛玉含笑接口道:“这是自然,以后她跟着我姓林了,当然不是你们家的人。”她就知道,在荣国府里哪怕已经住了好几年,并且远比薛宝钗早至,可是除了贾母和宝玉以外,没一个人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不过她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仰人鼻息。 史湘云因开口道:“林姐姐,有什么要紧事须得拿着紫鹃的奴籍才能办?说来我们听听。” 黛玉一面把户籍折起交给紫鹃收着,一面回答史湘云道:“既是拿她的户籍才得办的事情,也就是机密事,如何说得?” 湘云登时大为扫兴,紫鹃瞅了她一眼,不妨看到她胸口一根宫绦系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麒麟,又听宝玉道:“林妹妹,如今已出正月,朝廷官员们启了印,姑父该上班了罢?妹妹什么时候搬回来?云妹妹都在咱家住好些日子了,就差妹妹一个,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黛玉伸出三根手指头在他跟前晃了晃,抿嘴笑道:“我父亲得了三个月的假呢,这才过了一半儿。”轻轻避开了搬到贾家的事情。 别人家再好,都不如自己家的好。 她在荣国府住了二三年,虽有姊妹们相伴,略解寂寞,也有贾母疼爱,但亦受尽风言风语之扰,她如今有家有业有父亲依靠,可不想再承受寄人篱下的凄楚。 湘云道:“二哥哥,明儿我就家去了,你也不和我说说话。” 宝玉果然被岔开,蹙眉长叹道:“何必家去?哪有在这里的自在?云妹妹小时候也是在这里长大,谁知大了反倒要家去,每回想起云妹妹了才去接。”他咕咕哝哝,说了一大篇子的话,除了湘云眼圈儿一红,屋里其他人都不大理论。 在回来的马车上,紫鹃道:“今儿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姑娘发现了一件事没有?史大姑娘身上多了一个赤金点翠的小麒麟儿。” 突然看到史湘云身上的金麒麟,紫鹃不免想起原著上那段金麒麟的故事,不想翻看原身的记忆时发现,史湘云小时候没有这个金麒麟。史湘云婶娘去世时回家守孝,后来再至贾家就住在黛玉房里,紫鹃亦曾服侍过她,根本就没看到过什么金麒麟。 就是说,史湘云的这个金麒麟是最近才出现的,难怪原著中最喜欢在女孩子身上用心的贾宝玉竟然不知道史湘云有个金麒麟,反倒是宝钗留了心。 黛玉一怔,道:“姊妹们家常都带着一块金锁,我仿佛没见云妹妹带什么金麒麟。” 紫鹃笑嘻嘻地道:“姑娘没留心,自然没看到史大姑娘带了什么,我却留意到那是个金麒麟,一个小的,倒像是雌的,从前是没有的。” 紫鹃觉得金麒麟出现的时间以及意义都很有点耐人寻味,时间是在金玉良缘说法之后,黛玉南下之后,元春封妃之后,是不是在省亲之后就不晓得了,但至少在省亲后那年端午之前。意义就更容易让人遐想了,金玉是良缘,金锁是金,金麒麟也是金,所不同的是金锁造得更为严谨,上面錾了一句和通灵宝玉上相对的吉利话,而金麒麟没有。 金麒麟是人力后天打造,金锁也是,并非先天之物,甚至金锁上面的那句吉利话都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是癞头和尚给的,也很有可能是薛家根据通灵宝玉的那句上联做出了下联,因为关于金锁,薛姨妈、薛宝钗和莺儿的说法都不一样。 不过紫鹃还是倾向于金锁是薛家自己打造的,吉利话有可能是和尚给的,至于是秃头和尚还是癞头和尚,还是单纯的和尚,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还有冷香丸的药方子和药引子。 因为现在黛玉和宝玉并未滋生爱情,所以紫鹃就将自己的揣测说给黛玉听。 黛玉生性高洁,她和宝玉的木石前盟开始于宝钗进京之前,但爱情滋生于丧父之后,在如今爱情没有开始的时候,如果她知道王夫人赞同金玉良缘,那么她绝对不会插足其中。 紫鹃笑道:“虽不知金锁和金麒麟有何用意,但是可以肯定二太太很希望替宝二爷聘娶宝姑娘为妻,不然不会任由金玉良缘的说法传得人尽皆知,而且金玉良缘的说法还是来自姨太太之口。极有可能是姨太太开口,二太太赞同,我瞧着宝姑娘心里也十分愿意,对袭人极好,莺儿和宝玉身边的小厮茗烟也常有来往。就是老太太似乎有些不大愿意,宝姑娘若进了门,府里可就有三位和王家紧密相连的媳妇了,到时候府里岂不是王家人说了算?史大姑娘倒和宝二爷顽得好,从小儿一处长大,后来回家守孝,再来就因宝二爷待姑娘更好,史大姑娘心里就不大乐意,如今又带了个金麒麟出来,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 宝钗进府后,黛玉对她的不满和史湘云微微有一点不同,史湘云像是被抢走了玩伴似的吃醋,后来总是针对黛玉,而黛玉一方面是因为金玉良缘的流言,一方面是下人拿着她和宝钗比,总说宝钗比她强,难免就生了抑郁不乐之意。 但是,在林如海死前黛玉虽是对宝玉探望宝钗半含酸地说话,却并没有处处针对宝钗让她没脸,几次机锋都在省亲之后。很明显,贾家得了林家的庞大家产,和林如海有过约定,像是婚约一类,不然贾家不可能顺利运走林家的家产。别说林妹妹没有家产的话,根据当朝律例,没有儿子的绝户,并且没有嗣子可以过继,所有财产都归女儿所有。 黛玉不等她说完就喝道:“快快住嘴罢,什么金什么玉,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在背后说闲话非君子之道,以后可不许如此。快看看外祖母赏了什么给你,府里按例给你的那些银子你别动,攒下来好买房子。” 紫鹃笑道:“琏二奶奶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看看老太太给了我多少。”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鸳鸯给她的包袱,有贾母用来赏人的荷包、尺头,也有十来件金银戒指腕镯细簪珠串,还有一套袄裙和几块手帕,最重的是一包银子,紫鹃数了数,十两的银锭子竟有六个,足足是六十两,比原著中袭人丧母王夫人给的银子还多二十两。 黛玉看了一眼,道:“鸳鸯姐姐既给了你,必是经过外祖母的同意,你就好生收着,明儿给外祖母做些精致的针线,也是你的心意。到家我就叫人把你的奴籍改为良籍,你再多攒些钱,明儿打发王有礼给你选一处更好的房舍,租金也能多赚些。不过,你脱了籍可不能离开我,我身边再没第二像你一样的人值得我信任了。” 紫鹃巴不得在结婚之前依旧留在黛玉身边,既有月钱,又有赏赐,比外面平民百姓的生活自在多了,原本就有此打算,没想到自己没说,黛玉就提出来了,自然是满口答应,笑道:“就是姑娘撵我,我也赖着不走,我得服侍姑娘到姑娘有了姑爷照料姑娘才得放心呢!” 黛玉顿时飞红了脸,扑过去拧她的腮,啐道:“瞧我不撕了你,怎么跟琏二嫂子学得这样贫嘴?”听到外面说到家了,黛玉才停了手。 回到家,黛玉果然请林如海帮忙,悄悄地给紫鹃脱了籍,又因紫鹃父兄皆在贾家奴籍,紫鹃一介弱女子不好立户,便将她的户籍挂在自己家,并未让旁人知道,就是雪雁等人也只以为紫鹃的奴籍到了林家而不是脱籍。 不仅如此,黛玉私下又给紫鹃二百两银子,连同贾母给的六十两,凤姐给的二十两,卖两套头面得的一百二十两,加上紫鹃攒的银子将近六百两,王有礼按这笔钱数在附近给紫鹃选了一处宅子,要价六百两,讲价讲到了五百四十两。 第018章 : 王有礼亲自挑选的宅子很不错,出西角门往西不到二里半的路程,原是一个七品京官的居所,占地颇广,小两进,建了不到三年,左右相邻之家都是官宦人家。因那京官病故,母老妻弱儿女稚嫩,在京城的生活无以为继,打算卖了房舍拿着银子回乡。 又因这家人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难以把家具带回去,所以房舍中一些笨重家具诸如床榻几案等折价三十两和房舍一起卖,王有礼觉得很划算。 紫鹃觉得亲自看过才放心,黛玉便准了她的假,命婆子陪着她坐车过去。 闻得是大户人家体面的下人来买房,又没有恶意压价,那老孺人悬着的一颗心悄悄地放了下来,待见紫鹃花容月貌,高贵典雅,打扮得倒像富贵千金,心里更添了三分好感。 紫鹃在老孺人的带领下参观这所房舍,门楼下是黑油大门,靠着门房的两边西边是一间马厩,东边是一间厨房,厨房门口有井,往里走是小小的两间厅,穿厅往后,当地竖着一座石雕大影壁,转过影壁,首先看到一株老石榴树和玉兰、海棠、牡丹、金桂几样花卉,再看正房是三间两耳,东西厢房各两间,一共九间房,皆是乌瓦白墙,墙为青砖所砌,十分齐整。 这座房舍占地确实不小,目测至少在一亩半地以上。 紫鹃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墙面干净,屋顶不存在漏雨的可能,屋里摆着的家具大部分都是老榆木所制,也有那么几件红酸枝木和鸡翅木的,多添三十两银子不用另外添置家具就可以直接把房舍租给人住,她觉得很合适。 紫鹃性子干脆,既然觉得合适,当下就爽快地拍板买下来,她只需要回府命人把银钱交给王有礼即可,金银皆按成色,老孺人都愿意收下,方便回乡携带。 其他怎么过户、怎么交税、怎么上契等事自有王有礼料理,紫鹃暂时不想让父母兄长知道这件事,也把赁房一事拜托给了王有礼,换锁后的钥匙交给了王有礼。她年纪轻,又是女孩子,常住在府里,实在不好经常出面料理这些事。 王有礼因林如海和黛玉的交代,不欲张扬此事,自然是满口答应。 紫鹃一共花了六百两银子,包括契税和中人报酬等,以及向王有礼道谢的礼物酒水、买锁的费用。人家替自己忙活了好几日,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手里一共有五百八十三两银子,其中金锞子也折算成银子来算了,黛玉私下给的二百两银子对外宣称是当了首饰所得,生怕别人知道后心里不平。这么着也不够使,紫鹃不得不向雪雁借二十两银子,说等拿到房契和赁房的契约,再把银子还给她。 王有礼很快就把房舍赁给一个姓吴的翰林,一年的租金是六十两,半年付一次,因此半年的租金三十两银子连同契约一起交给紫鹃。 在府里,王有礼不方便出现在黛玉跟前,便让他老婆送来。 黛玉瞧了瞧地契和租约,好奇地道:“不是说咱家附近五六间房就要五十两租金么?怎么紫鹃买的十来间房舍赁出去反倒只多了十两银子?房价倒是差不多。” 王有礼家的笑道:“那牛婆子没打听仔细,人家狮子大开口,她就当真了。我当家的去看了牛婆子说的那所房舍,一看就知道是对方坐地起价,房舍院落破烂不堪,又无甚家具,别说三百两了,就是二百两都不值,房租一年顶了天就一二十两,买房子租房子可不能只看位置,还得看房舍家具的大小好坏。紫鹃姑娘买的这座房舍就很好,位置好,左邻右舍都是官宦人家,房舍坚固,家具齐全,院落阔朗,好些囊中羞涩的官员都争着租呢!我当家的选中的这家租客出的租金虽不是最高,品行官声却是最好,不会玷辱了紫鹃姑娘的房子。” 紫鹃感激不尽,再三地向王有礼家的道谢。 等王有礼家的离开后,她当着黛玉的面,拿出二十两银子还给雪雁,又当着雪雁的面放进属于雪雁的抽屉里,用铜锁锁上。 雪雁因把林如海赏给她的赤金头面卖给了紫鹃,所以她手里的钱比紫鹃买房前的银子还多一些,见紫鹃买房后一年租金就有六十两,顿时激动不已,嚷着也要买房赚取租金,经过黛玉的同意,她跑去拜托干娘,她没有父母家人,已拜了王有礼家的做干娘。 王有礼对紫鹃尚且用心,何况自己的干女儿?很快就给雪雁买了一处房舍。 雪雁和紫鹃所求不同,紫鹃图的是可以住人,为将来脱籍做打算,还打算将来买地,雪雁图的是租金,因此王有礼给雪雁买了一处临街的楼房商铺,下面两间可以开店,楼上可以住人,楼后是一座小院落,正房两间,厢房一间,共计七间房,距离林家稍远,约有七八里的路程,占地也比紫鹃的房舍小了不少,但是价值不菲,一共八百两,年租金可得上百两。 算上紫鹃买金头面的四百两,雪雁手里的钱也不够,她麻利地将贾家给黛玉打的、黛玉不喜欢然后赏给她的金头面和自己攒下不戴的金首饰都熔了铸成金锭才凑齐。 她无父无母,一个人无忧无虑,也和紫鹃一样,没有遵从黛玉的说法把她给自己的金头面熔了打新的,一直让紫鹃收着。比起紫鹃喜欢工艺精巧的金头面并且花重金买下的行为,她因没想过脱籍出去,所以谨遵下人本分,是一点儿都不愿意佩戴。 紫鹃手里只剩十几两银子了,望着空荡荡的钱匣子,她思忖再三,索性把不戴的旧金银首饰都拢在一处,有尺寸小了不能戴的腕镯戒指,有珠宝脱落的钗环,也有变形的、残缺的、式样陈旧的,自当差到如今颇有不少,请管事媳妇拿出去重新浇铸。 荣国府里平时赏赐的首饰极细巧,前儿鸳鸯给她的差不多一样,父母给她打的首饰分量也不重,因成色不等,总共倾十三个六钱的金锞子,六个五两的银锭子和七个一两的银锞子。 这时候,黛玉的生日将至。 原著中没有明写黛玉的生日场面,但从贾琏和凤姐的口里可以知道荣国府也给黛玉过生日了,份例比宝钗那次十五生日少一些。 在紫鹃的记忆里,黛玉初进荣国府的次年因正守孝不曾过,再一年该过生日时薛家已经住在荣国府里了,偏爱薛宝钗的王夫人自然对黛玉的生日不上心,当时凤姐是王夫人那一派的人,所以黛玉生日也不过就是做两套衣裳,摆几桌酒席,大家乐一乐,并没有戏,去年生日又在南下途中,也没过生日,只有紫鹃雪雁给黛玉做两身衣裳。 林如海得知过往,不免十分心疼,对于黛玉又觉得十分愧疚,兼他正值休假,有心给黛玉过生日,遂叫紫鹃到跟前,询问黛玉素日之好。 紫鹃想起宝钗过生日时,宝玉叫黛玉去看戏,黛玉冷笑之语,便笑道:“姑娘今年十一岁,既不是整生日,又不是大生日,大办了倒不好,姑娘素日爱清净,老爷不妨特特叫一班小戏来,单拣姑娘爱的唱给姑娘听,并摆几桌酒席宴请老太太姑娘们。” 黛玉的生日肯定不会像从前那样被人忽略,果然到了十一日的清晨,荣国府那边送了许多衣裳玩物来,有贾母的、邢夫人的、王夫人的,也有凤姐的,薛姨妈并姊妹们各有礼物。 闻得黛玉生日,虽因林家没有主母不曾见过黛玉,但各家都打发人送了各色玩物礼来。 林如海倒想让黛玉给各家千金小姐们下帖子,奈何黛玉没出过门,都不认识,只得暂且作罢,心里暗暗决定设法让黛玉出门应酬才好。 故此,到了十二日一早,林如海命人在黛玉前院三间花厅里搭建了戏台,借了忠顺王府中名闻天下的一班女戏子,定了黛玉爱听爱看的风雅韵致小戏,又在黛玉厅后上房设了几桌酒席,女客中贾母、邢王夫人、薛姨妈并李纨、凤姐、宝玉、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没一个缺席,连宁国府的尤氏也亲自赶了过来,男客是贾赦、贾政和贾琏、贾珍。 林家只有林如海和黛玉父女两个,林如海住在正堂正院,黛玉就住在正院西隔壁,有穿堂相连,相当于荣国府荣禧堂西隔壁贾母的住处,垂花门、穿堂、前后厅和上房、东西厢房、下人房等一应俱全,即使比贾母的院落规格小一点,也是又阔朗又雅致。 黛玉穿着大礼服,早起在各处行过礼,闻得客至,便于垂花门处迎了众堂客进来,不多时,款待官客的林如海过来给贾母请安,因不是外人,邢王夫人又是舅嫂,故都未避开。 紫鹃低头一笑,贾家人都是亲戚,难道薛家也是?住在贾家,倒真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林如海初见湘云宝钗二人,紫鹃少不得从早已预备妥当的礼物中打点出两份尺头、荷包并金银锞子等物,以作表礼,尤氏是侄媳妇,亦是晚辈,也有一份。 林如海没有久留,拜见过贾母并舅嫂后,便回正院款待同行而来的贾赦等人,独宝玉十分不愿,他心里想和诸姊妹们一起吃酒看戏,可是贾政在,他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委屈之色,而贾母也希望他得到林如海的指点,装作不知宝玉的想法。 林如海等人离去,厅中便热闹起来,史湘云笑道:“林姐姐,我们可是头一回来你家,快拿好茶好酒来给我们吃。” 黛玉抿嘴一笑,先请贾母入席。 第019章 : 贾母落座后,众人依次入席。 席间黛玉注意到史湘云胸前果然佩着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因迎春、探春和惜春等姊妹们胸前都佩着赤金累丝项圈儿缀着的金锁,她的金麒麟便不大显眼,反倒是宝钗和玉有姻缘的金锁虽是人尽皆知,却一直珍而重之地佩戴在袄内,外面瞧不见。 虽说红楼梦中的女孩子们各有优缺点,皆是白璧微瑕,但是紫鹃最不喜欢之人当属史湘云,总觉得她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天真无邪,现今正咬着舌头咕哝说爱哥哥不在,好生没趣。 等贾母等人吃毕酒席看戏,紫鹃才有喘气歇息的机会,在外面草草地用了饭。 回到花厅,戏台上的优伶正在唱戏,黛玉喜欢情致缠绵、曲调柔婉的戏,现唱着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一曲《游园》,扮相清丽,歌声婉转。 紫鹃走到黛玉身边,低声叫雪雁和执笔捧墨等人去吃饭,才交接完,就听贾母怜爱不尽地对黛玉道:“你二哥哥的学问越发长进了,学里的先生都夸好,就是学里那老太爷上了年纪,未必有精力,如今你父亲休假,好歹指点你二哥哥一番。” 紫鹃听了,啼笑皆非。 贾宝玉的学问大有长进?别开玩笑了,她还能不知道贾宝玉的脾性?贾家忙着省亲盛事,秦钟又死了,贾宝玉早把功课抛到了九霄云外,贾母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分明想让贾宝玉得到林如海的好感,拉近两家的关系。 因为林如海活着,没有把女儿和家产全部托付给荣国府,木石姻缘自然就没有提起,紫鹃怀疑林如海临死前肯定有婚约一类的约定,不然贾宝玉不会在梦中偏说木石姻缘。 不过她可以肯定,贾母绝对希望黛玉嫁给贾宝玉,又有父亲做靠山,又有整个林家的家产做陪嫁,而黛玉本人又才貌俱全,假以时日必定是个香饽饽。凭贾宝玉五品官的嫡次子身份,绝对娶不到这样身份的千金小姐。估计贾母想赶在别人家提亲之前就把这桩婚事给定下来。贾家都知道黛玉所带来的庞大利益,京城里其他人家又怎会不清楚? 贾母应该很有把握,就算王夫人看重金玉良缘又如何?林如海活着,贾政就会自然而然地同意木石姻缘,而在深宫中的元春也清楚林家给自己带来的好处远胜薛家,这么一来,王夫人的意思反倒不重要了,基本上是孤军奋战。 原著上没有人替黛玉做主,除贾母外都偏向金玉良缘,无非就是林如海已死,林家家产已被挪用,黛玉除了一个官宦千金的身份,一无所有。 想起林妹妹原本悲惨的命运,紫鹃在心中感慨,还是有爹好啊,有爹的孩子是个宝。 看,现在谁敢给林妹妹脸色看?就是原著中处处针对黛玉并且话里带刺说黛玉比不上宝钗的史湘云也都喜笑颜开,没有一句针对黛玉之言,估计以后也不会针对林妹妹,更不会当面说戏子像林妹妹或者说林妹妹可厌了。后面这一点是紫鹃根据林如海活着而起的揣测,具体史湘云会不会做,还得看日后事情发生的时候。 林妹妹现在也有底气回答贾母道:“父亲原有太医叮嘱,不得劳心劳力,然休假在家也常以读书练字为消遣,二哥哥若是有意便来,不过等父亲出月上班怕就不得空了。” 姊妹中最明白宝玉心意的莫过于黛玉,平时本就厌恶上学,岂会上门自讨苦吃? 紫鹃觉得黛玉回答极妙,来与不来,选择权全在宝玉手里,而林如海上班后不再教导宝玉也在情理之中,任是谁都挑不出一个错来。 虽然宝玉在原著中让黛玉背黑锅,又因自己任性的举动给黛玉惹来不少麻烦,但是平心而论,宝玉还是个心地善良又软弱的孩子,没有什么坏心,紫鹃也不算太讨厌他,他讨厌的几个婆子和几个贾雨村之流的官员为人也的确有问题。 没人不给面子,黛玉的生日宴欢欢喜喜地开场,平平静静地落幕。 次日贾母设宴还席,昨日闷闷不乐的贾宝玉今天喜得上蹿下跳,黛玉才落座就对紫鹃道:“叫雪雁和执笔、捧墨跟着我,你家去看看你父母哥哥罢,等回去时我打发人叫你。” 贾母在上面听到,忙命鸳鸯攒几盘果品糕点与她带回去吃。 紫鹃刚到家就受到周母手指戳额头的待遇,道:“你的户籍从咱家分出去跟了林姑娘,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当我和你爹从别人嘴里听说时,唬了一大跳!你也糊涂了,户籍留在咱家,月月都能拿两份月钱,如今生生少了一吊钱。” 紫鹃揉了揉额头,道:“有什么可惜?跟着林姑娘,比一吊月钱好处多着呢!虽然林姑娘不在意,但是我觉得自己既然跟了林姑娘,就该把户籍挪到林姑娘那里。我才跟林姑娘几年?攒的钱就能在林姑娘家附近买一处齐齐整整的院落了,还有好几套宝贝似的金玉头面,有银子都买不来,也就妈出嫁时老太太赏了做嫁妆的那套金头面能比得上。” 她经过思考,决定把买房的事情告诉父母,反正也没想着瞒他们,就是没有说自己已经脱了籍,自己还要在黛玉跟前当差,和黛玉一样都不想张扬。 周母又惊又喜,虽然她和周父没有买房置地,但不代表她不知道买房置地的好处,大管家们哪个不在外面弄这些?就是自己不住,一年租出去也能挣好些租金呢,于是一叠声地问道:“你竟攒下这么多钱了?买房子花了多少钱?位于何处?租出去了没有?” 紫鹃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隐瞒自己花四百两向雪雁买首饰的事情,着重细说了黛玉对自己的体贴和厚待,悄悄地道:“林姑娘怕人知道了和我生嫌隙,因此我买房子缺的二百两银子是林姑娘悄悄给我的,没叫别人知道,我也对外说是卖了首饰。妈放在心里只跟爹说就行了,连哥哥都别说,免得哥哥嘴不严实传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周母连声念佛,道:“阿弥陀佛,难道我不知道这个道理?真真林姑娘是个好的,再没想到你在林姑娘身边这么几年竟得这么些好处,往日府里都说林姑娘不及宝姑娘,可冷眼看着,宝姑娘何曾对下人大方过?就金钏袭人这几个得过宝姑娘的旧衣服,倒是给林姑娘送东西的得了林姑娘不少赏钱。史大姑娘就不用提了,手头紧,自己过得都艰难。” 紫鹃好奇地道:“我就纳闷儿了,史家好歹是一门两侯,又是老太太的娘家,怎么就穷到这样的地步了?太太奶奶姑娘们都带着房里的丫鬟作针线,并不用针线上的人。” 周母嗐了一声,道:“还能如何?你没了的姥娘就是史家出来的,史大姑娘的父亲没了的时候你姥娘还活着,史大姑娘的叔叔袭爵,竟比他父亲的爵位还高,又一个叔叔是忠靖侯,其中若是没有花财物打点,谁信哪?两兄弟又分了家,以前挥霍无度,现在入不敷出,处处捉襟见肘。外人也就看个光鲜,史家的内囊早就尽了,现今就是撑着侯门的排场,怕人笑话。史大姑娘小时候长在这里,守孝过后也是隔三差五地过来,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史家没一个人反对,还不是为了俭省一笔花销。咱家赫赫扬扬的,富贵已极,史大姑娘也喜欢在咱们家住着,比在史家自在多了,她没了爹娘,在史家处境就比别人艰难些。所幸新太太待史大姑娘和其他几个姑娘一视同仁,读书识字针黹女工应酬交际都有所教导,也不算刻薄。” 紫鹃恍然大悟,原来最先败落的不是薛家,而是史家!虽然薛家也呈现败落气象,薛家一家子上京才带四五房家人,可在银钱上却比排场大的保龄侯府强几倍。想到这里,她乘机对周母道:“史家穷成这样,将来不得裁剪下人?若是仁厚倒罢了,若是穷得连脸面都不顾了,没收下人财产将其发卖也不是不可能。咱家看着热热闹闹的,可建省亲别墅着实花了不少钱,以后经济难说,琏二奶奶又最会算计,不留人情,爹妈该想个退步抽身之路才好。” 周母果然皱起了眉头,犹犹豫豫地道:“说得轻巧,哪里容易办到?再说,哪里就到你说的那样地步了?咱家又没有赖大周瑞的体面,你爹又是个老实头,怎么买房子置地?城外的地价有多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房舍还容易些,可惜咱家是下人。” 紫鹃见她有所动摇,马上就给她出主意道:“不如咱家效仿赖大管家,让哥哥出籍,爹妈在府里既能照应哥哥,不怕权贵欺辱,哥哥的子孙后代又能堂堂正正地做良民,不用卑躬屈膝地伺候人,熬个两三代,就能读书考科举了。赖大管家想方设法地让赖尚荣出籍捐官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想翻身做主子?而且攒下来的财产都放在赖尚荣名下,就是将来出事府里也没借口抄没。赖大管家和赖大娘子留在府里,也是想借府里的势,还能得下面的孝敬。” 宁国府里的贾蔷可是贾家的正派玄孙,结果呢?却要称赖大为赖爷爷,而赖大的女儿能和贾家的小姐平起平坐,足见赖大在荣国府里的权势之盛,非同一般,难怪说孙子赖尚荣花的银子也够打一个银人儿了,家里也能建造出一座大花园。 周母在府里也算是体面人物了,想起赖大家的风光,不禁大为心动,紫鹃觉得有戏,继续道:“虽说哥哥跟着宝二爷也不错,但是宝二爷出了名的不爱读书,也没见对奶哥哥李贵如何看重,瞧着将来前程有限,又不像我贴身服侍姑娘,年年都有赏赐,哥哥只有那一点月钱,下面孝敬也有限。等哥哥出了籍,用爹妈攒的钱买两处房舍,置几亩地,光是租金就够过活了,有我和爹妈在林贾两家的照应,还能没有好日子?” 周母顿时听住了,良久后才道:“晚上你爹回来,我跟你爹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一面说,一面从炕柜里摸出一包银子递给紫鹃,道:“你买了这么一套房子,怕是手里没钱了,虽说你跟着林姑娘吃穿不愁,但是林家到底不是咱自己家,你是外来的,平常多弄些酒水给人吃,也是你的好处。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拿着,明儿不够了再跟我要。” 紫鹃原不想收,可想到父母没确定让哥哥出籍,倒不如自己拿着钱,为日后做打算,便真心实意地道了谢,收了银子。 晚间回林家,没过几日,后门就有人送消息来说她哥哥找她。 第020章 : 因为紫鹃几次三番地劝说父母,偶然又见宁荣二府里年轻主子们对赖大恭恭敬敬口称爷爷的态度,所以他们认真地考虑了几日,最终决定让周福生脱籍出府,自己夫妻俩留在府里继续当差,赚的钱买房子置地放在周福生名下。 不过,周父打算等忙过贤德妃的省亲后再求贾琏的恩典让周福生出去,到时候手里攒的钱更多了,周福生的年纪也大了两岁。 荣国府里的下人里就没有几个正直的,能揽到府里许多差事,周父在妻子嘴里的老实也有限,他管着省亲别墅里的工程,经过上面的层层盘剥,他都能捞了四五百两的油水,离竣工还有好二三个月,最少还能再捞到这么个数。 紫鹃就算不知具体数目,瞧着父母笑容灿烂,也猜得到其中油水极多。 对于父母的决定,紫鹃相当欣慰,虽然只出来一个周福生,但总比三人都陷在荣国府等候抄家发卖的强,而且父母的财物估计都能保住,父母被发卖的时候自己兄妹也能安安全全地把他们赎出来安置妥当,因此在后门婆子上夜处仔细询问。 作为黛玉跟前第一心腹丫鬟,紫鹃难得出现在后门,上夜的婆子十分奉承,又是擦桌子又是倒茶,又是把房中上好的糕点摆在桌上,忙得团团转,见他们兄妹说话才退出去。 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女打破头地想贴身伺候主子,就是为了这份体面。 若是以前的原身或许瞧不上上夜婆子的茶,现在的紫鹃没有这等讲究,她心里还是人人平等的观念占据上风,所以向婆子道过谢后,端起茶碗就喝,茶水的滋味固然不及自己在黛玉房里喝的,却比自己穿越前几百块钱买的茶叶强多了。 周福生极疼这个妹妹,给她带了许多东西,有衣料、有玩器、有绢花、有上回紫鹃出门极喜欢吃的各色市井糕点熟食,说完事把东西展示给她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的荷包,一面打开,一面笑道:“前儿二爷生气,摔碎了老太太房里一个绿莹莹的翡翠如意,老太太房里的姐姐们拾了碎片交到上面,怕被说偷了。因不是金银器皿,不好回收重新浇铸,府里主子们不大在意,管收这些东西的管事乘机分了,可巧我路过,程管事跟咱爹一样管着省亲别墅的工程,顺手拈了两块给我。我瞧着碎片色正不邪,水头十足,留给妹妹镶嵌首饰。” 紫鹃果然看到他从荷包里倒出两块翡翠碎片,一块约莫拇指粗细,两寸来长,另一块稍大些,美中不足的是上面有一道裂纹,不知深浅,这两块碎翠皆通体阳绿,透明如水,正如周福生所说,色正不邪,水头十足,托在掌心映得整个手掌绿莹莹一片,确是翡翠中的上品。 紫鹃拿在手里细看片刻,随即收入荷包塞入袖中,笑道:“果然好,这里正好有江南来的玉雕师,比之北方粗犷大气的雕工,活计更加精细,明儿我就托给那师傅。” 竹贵有节,小块的雕作竹节吊坠,大块有裂纹的切开琢成指环的戒面、耳环的坠子、簪子的簪首,凑成一套送给黛玉。黛玉的性子她十分了解,不会嫌弃废物利用的翡翠碎片做首饰,而且黛玉一向偏爱珍珠玉石一类低调内敛的天然珠宝。 紫鹃才在心里确定碎翠的结局,就见牛婆子提着紫檀透雕瓜果菜蔬的食盒从外面走过来,道:“紫鹃姑娘,听说你哥哥来了,姑娘命我送些茶果过来与你招待哥哥。” 兄妹二人连忙起身,齐齐道谢。 紫鹃从周福生送的东西里抓出一包蜜饯塞给摆好茶果的牛婆子,笑道:“劳烦妈妈走这一趟,我哥哥在外面买的果子,妈妈拿去尝尝。” 牛婆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面接过,一面道谢,道:“多谢紫鹃姑娘。临来前,姑娘交代了,若是紫鹃姑娘的哥哥晌午不急着回去,就让我告诉厨房,整整齐齐地治一桌饭菜,紫鹃姑娘只管陪哥哥吃饭,不用急着回去服侍姑娘。” 紫鹃尚未开口,周福生已经说道:“请妈妈回去替我多谢林姑娘的好意,然府里事情甚多,宝二爷不知哪一会子就出门,不敢久留。” 牛婆子看向紫鹃,紫鹃也说不用,她方答应着出去。 周福生忍不住赞叹道:“林姑娘果然周全体贴,你随着林姑娘,我就放心了。我打小儿服侍宝二爷,可没见宝二爷如此体贴过。” 紫鹃笑了笑,没有说话,兄妹二人略用茶果。送走周福生后,紫鹃把剩下的茶果都留给上夜的婆子,又把周福生带来的糕点分了一些与她,只将食盒、果盘、茶杯等物带回去,交给黛玉房中单管这些物事的婆子,以免遗失。 紫鹃收拾好东西,拣干净的糕点熟食奉给黛玉,黛玉略尝了尝,不禁说道:“糕点倒罢了,烧鸡的滋味却甚美,别有一番风味,一会子打发人去买些,晌午请父亲尝尝。” 紫鹃正把剩下的分与雪雁等人,闻声笑道:“姑娘孝心可嘉,我亲自去。” 黛玉摇头道:“哪里用得着你去?你把地址告诉婆子,叫婆子去。” 紫鹃忙道:“就是说了地址,怕婆子也找不到位置。这家铺子极偏僻,门前连个幌子都没有,我和哥哥那日逛街偶然路过听人说里头烧鸡做得味道极好,进去看里面也极干净,便买了两只回家,谁知凉切也好,热蒸也罢,竟然都很爽口滑嫩,口感丝毫无改。” 黛玉听了,只好叫她坐车去买,命两个婆子跟着,又命她自己从钱柜里拿几两银子,紫鹃笑道:“用不着银子,一只烧鸡最多不过百十个钱,我拿一串钱就够了。” 铜钱有大串小串,大串一吊钱,中串五百钱,小串则是一百钱,紫鹃说的是五百钱一串。 黛玉道:“怎么用不着?多买些,父亲和咱们房里有好些人呢,让大家都尝尝。” 紫鹃便拿了一吊钱,原打算十只,谁知那家烧鸡铺子里只有六只了,全部买下来后放进食盒命婆子拎着,三人出了巷子,巷子狭窄,马车进不来。 坐车回程途中,紫鹃掀开纱帘一角往外看热闹,忽然看到好几个摊子挂满了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风筝,忙命停车。二三月份是放风筝的好时节,虽说林家的下人肯定会给黛玉准备好放晦气的风筝,但是外面卖的风筝工艺也不差,不如买几个回去,尽自己的心意。 紫鹃自己也想放风筝,可以顺便给自己买一个。 她下车走到看起来最好看的一个风筝摊子跟前,发现这个摊子上的风筝做得比周围摊子上的都显得精致,不比原身在荣国府里见到的差。 原身见到的就是府里给黛玉送来的风筝,估计荣国府里的管事都是在外面买的,给黛玉的风筝不太用心,像宝玉房里的风筝就要精致多了,丫鬟都随便放,随便送人,不过原著中也就在几年后才写放风筝的情景。紫鹃记得原著中薛宝琴就说了实话,说黛玉的美人风筝不好看,比不上探春的软翅子大凤凰,可见黛玉在荣国府里受到的待遇。 想到这一节,紫鹃给黛玉选了一个又大又精致又好看的蝴蝶风筝,她想黛玉可能也会拉着林如海一块放晦气,就给林如海买了一个五福捧寿的大风筝,希望林如海这辈子多福多寿。接着,又给自己和雪雁、执笔、捧墨等人一人买了一个略小一些的风筝。 紫鹃比较会做人,也给两个车夫和两个婆子一人买一个,回家给小孩,花的钱不多,车夫和婆子也买得起,但是紫鹃能想到他们,他们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马车非常宽敞,风筝全部摞在一起放进去,也不过才占一半空间。 紫鹃把刚刚因为放风筝而拎出来的食盒放进去,正准备上车,忽然听到贾宝玉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乃道:“紫鹃,你怎么在外面?” 紫鹃转头一看,还真是贾宝玉,头上戴着攒珠累丝赤金冠,额上勒着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八成新的白蟒箭袖,外罩簇新的八团缂丝大红云锦褂子,颈中挂着长命锁、记名符,还有一个赤金累丝盘螭项圈缀着的通灵宝玉,腰间束着五彩蝴蝶宫绦,带上挂着葫芦形荷包。 贾宝玉骑着高头大马,前后左右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李贵和周福生都不在内,皆是原著中有雅致名字的小厮,乃是茗烟、焙茗、伴鹤、扫红四人。 贾宝玉下了马,满脸诧异地又问了一遍。 紫鹃道:“我出来买东西,二爷这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怎么不见李贵那几个年纪大些的长随跟着?仔细外头人多,碰撞着了,老太太心疼。” 贾宝玉在丫鬟们跟前很少摆主子款儿,还是挺平易近人的,此时也不觉得紫鹃这话问得冒犯了,笑嘻嘻地回答道:“前些日子不是袭人的生日么?和林妹妹是同一日,偏那日我去给林妹妹过生日了,昨儿他哥哥才来接她家去,今儿去她家逛逛,正打算回府。” 紫鹃撇撇嘴,怪不得原著中贾宝玉和茗烟主仆两个熟门熟路地就到了袭人家,果然不出她所料,早就去过袭人家不知道几次了。 紫鹃笑道:“袭人家里一切都好罢?能在荣国府附近买房子定居,可见是不错。” 原著中鸳鸯和袭人说过,好像袭人的母亲哥哥之前也是东奔西走的,后来才定居在距离荣国府不到一里半的地方,然后袭人娘死了,袭人得以送终。 这么说花家的房舍都是后来置办的,真是靠袭人复了元气翻了身,作为荣国府第一得意人贾宝玉身边的心腹执事大丫鬟,袭人捞的钱只会比自己多,而自己的一大半财物都是自己向林如海表忠心后,林如海和黛玉给的,之前存的钱真不算太多。 荣国府附近的房舍是什么价?不比林家附近的便宜,估计还得贵一些,贾家是国公府,出了两代国公,两个国公府又在一条街,林家一开始是侯府,而花家之前都穷得卖女儿了。 贾宝玉嘿嘿笑了一阵,不回答紫鹃的问题,反而好奇地问道:“林妹妹家里缺了什么,叫你出来买?告诉我一声,回去叫老太太打发人给林妹妹送去。你自小在府里长大,宛然便是没有经过风雨的娇花嫩柳,仔细叫花子拐了去。” 一语未了,就听人道:“二爷既然知道在外面闲逛不好,何苦自己只带几个小厮出来,累得府里下人们到处乱找,连我们这些在园子里干活的人都被打发出来了?” 声音厚重,身材魁梧,竟是与紫鹃有过一面之缘的陆恒。 第021章 : 贾宝玉喜欢形容秀美的少年少女,少女就不用说了,他身边姊妹们丫鬟们都是美人,北静王水溶、落魄子弟柳湘莲、戏子蒋玉菡以及秦钟都是这种类型,所以突然见到陆恒这样高大壮硕的彪形大汉,顿时唬了一大跳,偏偏他还见过陆恒,而且印象深刻。 能被荣国府派出来找贾宝玉的人,肯定都见过贾宝玉,又是对京城比较熟悉的本地人,陆恒看着和紫鹃说话的贾宝玉,心里很不乐意,任是谁被耽误一天活计都会不高兴。 为了找贾宝玉,园子里好些人都耽误了一天工。 紫鹃虽不知他的姓名,但知他确实在贾家做活,听他这么说,忙催宝玉回府,贾宝玉也知道厉害,一面匆匆忙忙地别过紫鹃,一面匆匆忙忙地翻身上马,百忙中还不忘叮嘱茗烟等人道:“回去老太太太太问起,就说我去拜访林姑父了。” “宝二爷,我知道你想护着袭人,可是不能拿我们老爷和姑娘来做挡箭牌!”紫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贾宝玉没坏心是没坏心,可这习惯性找人背黑锅的本事从哪里学来的? 原著中林妹妹就是背锅侠,还有一个北静王水溶也是,被冤枉死了爱妾,哭得什么似的。 紫鹃恨不得撬开贾宝玉的脑壳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随口一句话把自己的私事遮掩过去了,压根不去思考背黑锅的人以后怎么生存。 贾宝玉掉转马头正想走,听了紫鹃这话,顿时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为了减少麻烦罢了,又不会影响林姑父什么。若是实话说了,老太太和太太心里定然不高兴,说不定还会怪罪袭人。” 紫鹃哼了一声,道:“怎么没有影响了?是,袭人是没麻烦了,可我们姑娘和老爷就有麻烦了,老太太和太太肯定怨我们老爷,留二爷在家也不打发人给府里说一声。” 林妹妹在原著里背黑锅,就真的没影响吗? 滴翠亭被薛宝钗嫁祸,肯定会被小红和坠儿记恨在心里,怕林妹妹把自己的丑事说出去。小红的父亲是二管家,能耐大着呢,小红又是凤姐的心腹,想给林妹妹使绊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要是真没影响,薛宝钗干嘛不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偷听,而是嫁祸给林妹妹?在原身后来的记忆里,黛玉毁于流言蜚语,就有这一干人的推波助澜。 藕官烧纸一事又是林妹妹背了黑锅,虽然当时贾宝玉见说不过婆子了就改口说是自己央求林妹妹烧纸给杏花神,可是哪个婆子是好相与的?吃了藕官那么大的亏,又受宝玉训斥,后来还不是告到了上头,只是上面隐忍不发,更加深恨林妹妹罢了。 还有强娶鸳鸯的时候,凤姐在邢夫人跟前说林妹妹把平儿请了去,可是平儿和袭人、鸳鸯一起面对鸳鸯的嫂子,等要拿平儿时就说被林妹妹请去了,邢夫人怎么可能轻易相信? 可以说,林妹妹在荣国府里真的是没有一点人缘,周围简直是虎狼环饲。 紫鹃抬起雪白莹润的脸,望着马上的贾宝玉,认真地道:“拜托二爷无论做什么事都多想想,二爷不想给别人惹麻烦,难道我们老爷、我们姑娘活该沾染上不相干的麻烦?” 贾宝玉原本涨红了的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茗烟向来和宝钗、袭人走得近,他妈已经认了莺儿为干女儿,袭人也厚待他,自己又是个极擅钻营的,见紫鹃给贾宝玉没脸,忙笑嘻嘻地上前劝贾宝玉快点回去,以免府里出来找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贾宝玉像是得了宝贝似的,立刻拍马前行,几个小厮赶紧跟上。 紫鹃嗤笑一声,正准备上车,忽然想起出来寻找宝玉的陆恒,急忙敛容垂手,马上从方才的伶牙俐齿化身为高雅端庄。 牛婆子倒是懂礼,忙上前代替一溜烟离开的宝玉道谢。 陆恒瞧着身材高大,其实年未弱冠,看了紫鹃一眼,想起上次的偶遇,脸上不禁一红,可惜他皮肤黝黑,倒也看不出来,反而摆手道:“当不起。”退让一边,让紫鹃上车。 待马车远去,陆恒方回荣国府。 宝玉既回,整个荣国府如同得了凤凰一般,上面的人瞬间回嗔作喜,又是问长又是问短,可是耽搁做工而出门寻找贾宝玉的几个本地工匠尚未回转,陆恒也不用干活。 可巧周福生才从扫红嘴里知道了真相,因与紫鹃相关,似乎又对贾宝玉口出不逊,扫红有心在周福生跟前卖个好,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福生又说与周父听,周父便有心提拔陆恒,叫了陆恒到跟前,道:“我记得你识字?” 陆恒垂手道:“略识得几个字。” 一语未了,旁边两三个没见过贾宝玉又不是本地人的工匠笑着接口道:“何止识字,陆兄弟还是一位秀才老爷呢,因家里有四个弟弟上学,费用大,才出来做工。” 周父听了肃然起敬,看着眼前粗手大脚的陆恒,满身风霜之色,干活时也十分卖力气,哪里像个斯文儒雅的读书人?然而就算他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下人,也对有功名的读书人有着天然的敬畏,长安人氏的寒门学子考中秀才绝对有着真才实学,因此拱手道:“我竟然不知道,罪过,罪过。今年恰是秋闱之年,陆秀才怎么不在家里好好用功,预备考试?” 陆恒却很坦然,而且沉稳,一面躲开,一面含笑还礼道:“不知者不罪,周管事是小子的衣食父母,千万不能如此。虽说秋闱在即,但小子白日做工,夜间苦读,亦在预备之中。况且小子年纪尚轻,学业平平,今年不过想累积些经验罢了。” 周父心里松口气,试探地道:“我在府里的老爷跟前倒有点儿脸面,老爷生平最喜读书人,要不要我向老爷举荐一二?免得秀才老爷在此做工之累。” 陆恒在荣国府混熟了,早知贾政门下清客行止,心中最是不屑,闻得此言,连忙婉拒。 周父说给他安排个轻省的差事,陆恒也拒绝了,依旧带着手底下那二三十个工匠做堆山凿池等粗活,并没有因为自己是秀才就骄矜自大。 巡查工程几个月,周父清楚那二三十个工匠都是陆恒同村的壮丁,出来打短工。 周父知道陆恒是有功名的秀才,准备参加今年的秋闱,贾琏很快也知道了,听说陆恒不愿接受轻省差事,也不接受自己的自助,立刻安排他管理周父这边的账目,多给一份工钱。虽然贾琏读书不成,但言谈好机变,深知以不到弱冠之年就在京城中考中秀才的绝非庸才。 京城是什么地方?天下英才尽在此处,处处都是达官显贵之家,世家子弟从小就有最好的先生、最好的笔墨、最好的书籍,远非根基浅薄的寒门学子可比,就算大部分都回原籍考试,可在京城本地人氏参加考试的也不知凡几,取中者寥寥,所以寒门子弟后者想要出头极其艰难,可是一旦崭露头角,那么才华、心志都属一流,将来必定前程似锦。 紫鹃陪着黛玉放完晦气才从哥哥嘴里得知此事,不禁感慨万千,又生佩服之意,难得作为读书人放得下架子在富贵人家做工。古往今来,寒门都难出贵子,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缺乏资源,越往后越艰难,自己生活的那个社会不是有一句话么?叫作“寒门再难出贵子”。 黛玉听说后,不禁道:“他们读书那样艰难,我们不能资助些么?” 紫鹃笑道:“我的姑娘,说得轻巧,做起来可不容易,怎么资助?给钱?给物?人家可是连活计都不愿意因身份而更换,足见傲气,未必就肯接受资助,琏二爷不就碰了一鼻子灰。” 黛玉斜眼看着她,道:“哪里做不得?我又不曾说以财物资助。世间虽有许多读书人卑躬屈膝,拍马溜须,没有气节风骨,但不食嗟来之食者亦多。咱家不是有许多藏书么?上个月有一户官员被抄了家,家里的东西折成官价,父亲别的没要,只要了书,拿百十两银子拉了好几车回来,白收在藏书阁里不见天日未免可惜,咱家就剩我一点血脉,又不能考科举,莫若请父亲在外头设一书肆,备以笔墨,若是读书人替书肆抄书而不取,则赠以润笔之资,若是自己想要抄录回去攻读,那么给书肆抄出三份来自己就可以取走一份。” 紫鹃抚掌笑道:“姑娘好玲珑的心思!比起刻本,字迹工整页面干净的手抄本价钱更贵一些,他们抄出三份儿来可以取走一份,他们既得了平时求而不得的资源,咱们也得了两份抄本,卖将出去,便可生生不息,笔墨纸砚之费、润笔之资皆可出自此处。” 主仆二人一合计,都觉不错,等林如海下班后说与他听,林如海向来视黛玉为珍宝,见她行事如此大气,考虑得又十分周全,把二人的主意描补一番后很快就付诸行动。 林家藏有不少孤本,林如海因恐遗失,没有贸然放进书肆,而是打算来日放些抄本。 林如海自知终有一日将会和贾敏团聚,然家中支庶不盛,黛玉没有亲兄热弟地依靠,贾府行事又极不堪,趁此机会和世间许多寒门学子结个善缘,将来有所回报也未可知。 设书肆之处并非铺面,而是距离林家不到三里地的一处三进院落,清清静静约莫有四十余间房,早先赁于外人,搬走不到三个月,不必修葺,只需打扫一番,将大部分家具换成书架,留下一些可供人抄书的桌椅几案。 说来也巧,因这处宅院其中一进有千万竿湘妃竹掩映,颇有绿意,黛玉甚喜,遂与书肆命名为潇、湘馆,名字是黛玉所取,书法是林如海所写,匾额是名匠所制。 馆,书房也。 潇湘馆对外开放不过月余便吸引了无数寒门学子,或是抄书挣润笔之资,或是抄三份而取一份,前者缺钱,后者缺资源,对于做出此等事的林如海也是感激涕零。 这时候大观园竣工,可巧又是宝玉生日将至,贾母打发人来接黛玉。 第022章 : 紫鹃跟黛玉到了荣国府,可能是远香近臭,加上林如海假满上班,虽然他以病体未曾大愈为由不能劳心劳力,不参与政事,但手底下是翰林院,就算他现今只管修书撰史,连主考官都不当,也抹不去他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所以见到黛玉,贾家一干人都亲热异常。 贾母搂着黛玉仔细打量,笑道:“瞧你气色越发好了,如今天气和暖,正好逛逛。” 自从林如海好转,黛玉无忧,平时少思少虑,几乎夜夜安枕,再无失眠之夜,兼常以药膳补血,散步养气,人参养荣丸很长时间没吃了。 王夫人也关切地道:“今年开春格外冷些,大姑娘每逢此时必犯咳疾,可好些了?” 黛玉从贾母怀里出来,坐直身子,含笑回答道:“多谢舅母记挂,幸得江南名医调理,又得宫中太医看诊,今年春分便没有咳嗽。” 她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气血两亏,却非不治之症,前几年思虑沉重,又调理不当,也没见弱得厉害,如今又比从前好,只是根骨比平常人娇弱些,所有太医们都说按照现今的药膳方子好生滋补几年,每日动静结合,三五年后便可去了病根儿。 贾母听了,顿时喜上眉梢,不等王夫人反应便一叠声地道:“素日都吃些什么滋补?告诉我,明儿我就打发人给你送去。” 黛玉忙道:“因我和父亲都将养着,每日所需甚大,这些东西家里都十分齐全,并且月月派人大量采买,不敢劳烦外祖母费心。等吃完了家里的,又买不到了,便是外祖母不说,我也要来求外祖母呢!”她担忧贾母不悦,连忙补充上后面一句。 凤姐笑道:“林妹妹暂时不需要,老祖宗且先赏了我罢,老祖宗房里的补品定然都是上上之品,有银子都买不到呢!”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道:“你妹妹用来调理身子骨,你身强体壮的要来做什么?” 凤姐道:“我自然是用不着,不过,那么好的东西卖到药铺子里能得好大一笔银子,正好可以置办酒席戏曲地供老祖宗一乐。” 闻言,众人都笑了。 当下又有人来回事,不是请凤姐料理,就是请王夫人做主,皆忙得不堪,贾母便命二人先去忙事情要紧,自己单带了诸姊妹们去园中闲逛,又因宝玉随着贾政等虽已为省亲别墅题过匾额,尚剩许多,故命姊妹们一面赏园,一面将那未题之处一一拟出名目来。 紫鹃有幸游览此园,着实细看了一回,果然如原著所言,处处巧夺天工,虽有许多帘幕未挂、临期陈设未摆、匾额对联未刻,但已露出皇家气象。 省亲别墅乃是按皇家规制所建,一般人家建不得如此园林。 贾兰得到不比宝玉逊色的表礼和土仪等物,又因林如海掌管翰林院,意欲令贾兰考科举的李纨对黛玉十分热情,挽着黛玉跟在贾母竹轿后面,不至于让黛玉落单。 紫鹃看得很清楚,虽说青年姊妹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也都不敢怠慢黛玉,但是相处却相当微妙,迎春、探春和惜春向来都是抱成团,钗环裙袄、行动坐卧处处一致,可叹没有一个和黛玉投缘,而湘云拉着宝钗大说大笑,对着园中指指点点,又问宝玉题了什么匾额对联。 翠缕扯着紫鹃落在后面,黛玉南下前每逢史湘云来了,都和黛玉同住,作为贴身大丫鬟的翠缕和紫鹃相处甚好,而且她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也是无话不谈,不由得道:“林姑娘待你可真好,穿着打扮一点儿都不比主子们差。” 紫鹃穿着淡紫纱衫,系着白绫裙子,腰间束着紫色绣花汗巾子,料子都是林家积存的好料子,越发显得纤腰如柳,佩戴着羊脂碎玉雕琢出来的簪环戒指,愈加清丽柔雅。 当然,黛玉出手极大方,紫鹃却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一整套羊脂玉首饰。 因此当时黛玉送她时,她从中拣了一对银累丝镶嵌的耳环和一对戒指、两条手链和两根簪子,手链和簪子都是银累丝镶嵌绽放的玉雕木兰花,所用玉料甚少。 黛玉黛玉喜欢打扮,也喜欢打扮身边的大丫鬟,最后在紫鹃挑选后的基础上又塞给她好几件首饰。羊脂碎玉经过雕琢,一共得了五只镯子,好说歹说,黛玉留了四只,把其中一只不成对的送给了紫鹃,六支整玉簪也送她两支,玉佩送她一块,其他二三十对碎玉雕琢后镶嵌的耳环、戒指、簪子、手链自己留一半,剩下的分给身边大丫鬟们,紫鹃又得了三四对。 因为黛玉今天佩戴的是翡翠首饰,紫鹃发髻间就别了一根镶嵌玉兰花的簪子和耳环、戒指、手链,手链是六朵玉兰花镶嵌在银累丝底托上,然后底托连在一起,工艺十分精巧,款式也比较新颖,是黛玉设计的。 翠缕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自幼在贾母房里服侍,湘云回家守孝才跟了湘云,也是识货的,一眼就认出了紫鹃衣饰的名贵之处,心里暗暗羡慕。 紫鹃悄声笑道:“难道史大姑娘待你不好?” 翠缕叹道:“我们姑娘待我固然好,可是我们姑娘自顾不暇,我们跟着也累得慌,别看姑娘每回过来都打扮得十分齐整,今年夏天的首饰一件都没有。太太嫌费用大,借着老爷寿辰的名义开恩,着实打发了不少下人出去,针线房已没有了。打从林姑娘过完生日老太太还了席后我们回去,这次是自己做完了夏天穿的衣裳才得以过来。” 紫鹃留心一看,果然如翠缕所说,迎春、探春和惜春已摘下金饰换玉饰,碧玉簪、碧玉耳环、碧玉戒指和碧玉镯子、碧玉佩,一看就是新做的首饰,雕工甚新,一是紫鹃之前没见她们佩戴过,二是贾家奶奶姑娘们每年都有两套首饰,一套金的,一套玉的。 虽然红楼梦是架空世界,没有秃瓢脑袋老鼠尾巴,但是生活中却有很多明清风俗的痕迹,立夏这日摘下金簪换玉簪就是清代宫廷风俗。 再看宝钗和湘云,前者素净得一如从前,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罗衫配着白绫纱裙,金锁藏在衣内,耳畔倒是有一对白玉坠子打秋千,乌压压黑油油的头发也插着和坠子配套的一根白玉簪子,再没有别的花饰,脸上没有脂粉,发间不见绢花。 史湘云穿的衣裳和黛玉的着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黛玉穿着红底撒白玉兰的对襟褙子,史湘云却是红底撒白海棠的斜襟褙子,金镯子、金麒麟、赤金点翠簪等果然都是旧日的。 不过,湘云如此打扮反而别具一格,更显华丽生动,她气质爽朗,最宜金饰。 紫鹃看毕,叹息一声,问道:“史大姑娘什么时候打的金麒麟?先前咱们一块住着,我竟没有见过。”她还是挺好奇的。 翠缕犹未回答,就听史湘云在前面唤道:“缕儿,你落在后面做什么呢,快过来!” 翠缕忙向紫鹃告罪一声,快步上前,扶着史湘云的胳膊,而紫鹃也是轻轻一笑,不急不缓地到了黛玉身边,正好听李纨唉声叹气地说家学里的老太爷贾代儒上了年纪,又因贾瑞之死,似乎有点看淡了世情,更不大管学里的事情了。 黛玉左手持扇,右手抚了抚被夏风吹乱的鬓角,衣袖滑落,腕上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绿翡翠镯子经雪白的肌肤映衬,更显晶莹剔透、鲜艳明亮。 李纨心中慨叹,有整个林家做依靠,黛玉真真成了天之骄女,衣着打扮极少重样。 翡翠的市价固然不如珍珠宝石之属,可是因为颜色鲜亮,质地通透,上面喜欢,下面跟随,价钱节节升高,在玉石中已颇不逊于白玉。 黛玉微笑道:“我不大知道府上家学里头风气如何,不过既然不好,嫂子何不单给兰哥儿聘个先生?我记得宝玉原先就有。秋闱将至,来年又是春闱之年,京城才子甚多,尽可选个好的。兰哥儿的学业要紧,料想外祖母和舅舅知道了,也不会阻拦,甚至赞同也未可知。” 李纨叹道:“府里忙碌异常,哪里能用这件事扰了老爷太太的大事?我想着姑老爷是探花出身,又管着翰林院,名闻天下,故想叫兰哥儿拜求指点。” 黛玉尚未答话,贾母见她们落后,忙叫鸳鸯来叫到跟前,李纨只得暂时掩住话题。 这一年来,在紫鹃的陪同下,除了大雨大雪天以外,黛玉每日都会在自家花园里闲逛几回,或是观花修竹,或是垂钓放鸟,今天整个园子逛下来,贾母坐着竹轿倒无妨,姊妹们却累得娇喘吁吁,独她若无其事,仍旧神采奕奕,冰肌玉骨清无汗。 旁人顽得热闹,都不大在意,唯有贾母喜不自禁,之前不管她如何疼爱黛玉,都无法否认黛玉之弱确实不利于子嗣,如今大好可谓是十全十美了。 父亲位高、家资丰厚、人品上佳、才气出众,亦精管家理事,贾政夫妇还能挑剔什么? 幸亏黛玉紫鹃二人都不知贾母的想法,若是知道,紫鹃必定撇嘴说她异想天开,林如海根本没有招贾宝玉为婿的意思好么?虽说贾宝玉钟灵毓秀,性情柔和,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没有顶门立户的本事,如何保护黛玉不受外人欺辱?如何守住林家偌大家财?在官场中沉浮多年的林如海可不愿意自己留给女儿傍身的家产去填补荣国府的空架子。 第023章 : 各处宝玉未曾题出的匾额皆由姊妹们拟出,因不知好歹,贾母忙命宝玉誊抄一份送往贾政处,令其做主,方命众人回到自己上房一并用饭。 饭毕更衣,乘着更衣之机,李纨又来黛玉跟前乞求怜悯。 紫鹃一面给黛玉整理刚换上的茜香罗衫子,一面听黛玉微笑道:“若是家父像上回外祖母说指点宝玉时那般得假清闲,我便应了嫂子之求,然而家父每日早出晚归,极是辛苦,虽有五日一休,不过休沐尔,又常有同僚同年等人来拜,着实抽不出时间来,恐误了兰哥儿的学业。若是嫂子不嫌弃,有耐心等待的话,我回去请父亲给兰哥儿寻个好先生送来。” 紫鹃暗赞,林妹妹十分懂得婉拒的艺术,而且被婉拒的人亦无怨恨之意。 想到这一点,紫鹃心里不免又对贾府和李纨有些儿不喜欢,林妹妹无依无靠时他们怎么就没这些事,好容易林如海活着了,事情一桩一桩地发生。 李纨苦笑一声,任由林家送先生过来,岂不是整个贾家都没脸面了?上面见到送来的先生,定生闲气,忙道:“多谢妹妹用心,若寻得了好先生也不必送来,等我禀明老爷太太,再让宝玉和兰哥儿叔侄两个亲自去拜请,也能现出兰哥儿一片敬重之心。” 黛玉听完,点头应了。 出来到了贾母房中,姊妹们均已更衣完毕,正坐着吃茶说话,宝钗、迎春、探春和惜春坐在下首左右两溜椅上,独宝玉和史湘云一左一右地伴着贾母,逗得贾母开怀大笑。 见黛玉进来,宝玉忙起身让座,探春和惜春也齐齐站起。 黛玉摆手说不必,笑道:“我瞧着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特地来向外祖母辞别,后儿二哥哥生日时再来给二哥哥拜寿。” 贾母忙撇下正跟自己说笑的史湘,向黛玉道:“回去做什么?坐着车,一来一去的还不够劳累。你哥哥生日,距今儿也不过就一两日,你在家住几日等看了戏吃了酒再回去,咱家采买的小戏子们都到了,你也瞧瞧新鲜。难道外祖母这里没有你住的地方不成?” 黛玉因要以家中只剩林如海自己不放心为由来拒绝,不想抬首看到贾母目中流露出殷切期盼之意,不由得想起在荣国府居住数年而受到的贾母之怜惜,只得应下。 紫鹃听了,一面打发人回去报信,一面叫雪雁跟回去取自己主仆人等的铺盖妆奁等物。 黛玉挨着贾母右边坐下,宝玉却寻了迎春下首的椅子,听到紫鹃低声吩咐雪雁等语,黛玉想了想,对雪雁道:“天热,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二哥哥,我记得有把湘妃竹的扇子,虽非名家真迹,却也不俗,倒应景,寻了来给二哥哥做寿礼。” 雪雁答应一声,自带小丫头婆子们回家取东西。 宝玉听到黛玉所送之礼,喜之不尽,连连向黛玉打躬作揖,黛玉只说当不起,迅速躲到贾母背后,反倒是给贾母行了礼,满屋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自黛玉南下后就不曾回贾府住过,东厢房如今已是湘云的居所。虽说黛玉住在东厢房时史湘云常来同住,但是黛玉不愿打扰史湘云的清静,最要紧的是史湘云只带了贴身丫鬟和奶娘过来,余者来往使役洒扫房屋的小丫头并教引嬷嬷仍是当日黛玉所用。 昔年黛玉在时,史湘云也来,这一干人须得服侍黛玉和湘云两个小姐,又有紫鹃翠缕等副小姐,迎春、探春并惜春姊妹三人房里都是这么些下人服侍一个主子,偏她们就得服侍两个,活计重了,事情也多,唯独月钱没有翻倍,她们嘴里不说,心里却颇有怨气,黛玉冰雪聪明,一直都清楚,奈何她是客,亦不好说不妥,因此现在不想惹这些人的厌恶。 紫鹃深知黛玉心思,请示过贾母后,将铺盖妆奁等物铺设在贾母上房的西暖阁里。反正贾母房里去了袭人后仍有七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和十来个三等丫鬟,又多是紫鹃的发小儿,而黛玉不过只住两三日,便是洗漱吃饭也烦累不到她们。 看吧,贾母上房五间,除了中堂,尚有四间房,贾母住在最东边的一间,下剩三间房,当初黛玉进京时怎么就不能安置在暖阁里了?非得安排她和贾宝玉住在碧纱橱? 是,碧纱橱紧靠贾母卧室,位置较为尊贵,自古以来以东为尊,但是单独收拾出来不就妥了?非得王嬷嬷来请示,才说把宝玉挪出去,命黛玉住下,王夫人等人知道了能不恨黛玉抢了宝玉的居所?最后又因宝玉一句话就让两人同住碧纱橱内外,一点儿待客之道都没有。 紫鹃一面整理东西,一面胡思乱想,偏生贾母怕黛玉带的几个丫头不够用,打发玛瑙和珊瑚过来帮忙,都是和紫鹃从小一处长大的。 姊妹们相见,不免说起许多闲话,紫鹃从中得到许多信息。 晚间陪伴黛玉同睡,临睡前紫鹃便将闲话挑挑拣拣再掺杂自己从原著中看到的一些事情说与黛玉知道,譬如贾宝玉纵容秦钟和小尼姑勾搭等事。 黛玉沉默片刻,轻轻叹息道:“后日是宝玉生日,明儿就该热闹了,早些睡罢。” 紫鹃依言,二人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未到正日,便已热闹到了十分,贾家的忙碌并没有影响贾母给宝玉过生日的这份热闹,衣裳玩物早早送到宝玉房中,酒席、戏班□□准备妥当,次日祝寿,吃酒看戏,无甚新意,黛玉倒是催促紫鹃回家探望一趟,不想才进家门就听沫儿说周父正在堂屋跟陆秀才结账。 省亲别墅已经竣工,是该给堆山凿池等工匠结账的时候了,后面就用不到他们了,前几日周福生给她送夏天的衣裳首饰时就说起过,没想到竟未结束。 紫鹃听了沫儿的话,脚下一顿,带着跟着自己的小丫头柳儿去了厢房。 堂屋桌上放着两包银子,周父先把一包银子推到陆恒跟前,道:“陆秀才,你手底下带了二十七个工匠,每人一天六十文,一共做了一百二十六天的工,该二百零四吊一百二十文,如今银价可兑一千二百余文钱,这是一百七十两银子。” 陆恒心中早已算过一笔账,总共不到一百七十两银子,周父多给了差不多二两,然而他向来不拘小节,也知大家规矩,清楚银价时常浮动,所以道谢后便收了。 周父又把另一包银子往他跟前推了推,道:“按旧例,工匠头儿因管许多杂事,工钱比手下匠人多两倍,你是每天一百八十钱,该二十二吊六百八十文,折十八两几钱银子。另外你今年身兼两职,替我管账,工钱比匠人多些,是每月四两,你做了两个月,该当八两。这里是四十两银子,多出来的十几两银子是府里给各个工匠头儿的额外赏赐。” 其实府里才不管这些事,都是管事们料理,而许多管事们恨不得把所有银子弄到自己手里,处处锱铢必较,哪里会多给匠人工钱?不过是周父敬重陆恒这位秀才老爷,尤其看重他的仁义,也想结个善缘,指缝才松了松,多漏出十几两银子来。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陆恒这一群是最后一拨等待算账的人,周父结完账,经过上头盘剥后他拿到手里的银子剩下一千一百多两都是自己的,心里欢喜,就不在意十几两银子了。 陆恒揣着二百多两银子离开周家,出了后门,径往家去。 陆家就住在荣国府后面的小花枝巷子里,距离甚近,院落倒是阔朗,可惜构筑简陋,三间上房连着东西厢房一共只有七间房,外加一间小厨房,院中一株石榴树却是郁郁葱葱。 陆恒才到家门口,就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带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开门,却是他的妹妹陆怡和最小的弟弟陆怀,见到陆恒,陆怡满脸欢喜地道:“大哥回来了,外头热,快进屋里,我才把西瓜湃在井水里,正好切给大哥哥吃。” 陆恒一面抱起陆怀,一面往里走,道:“你二哥、三哥、四哥和五哥都不在家,咱们哪能吃独食儿?等他们放学回来一起吃。” 陆怡笑嘻嘻地答应了,随手关上院门。 进了堂屋见大哥逗弄小弟顽耍,陆怡倒了一碗水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娶个嫂子回来?等过了年,大哥可就二十岁了。” 陆恒眉眼沉了沉,问道:“谁在你跟前说闲话了?” 陆怡不觉红了眼圈儿,滴泪道:“还能是谁!银姐他爹是什么好人了?偏来笑话咱家,说哥哥模样生得不好,说咱们没了爹娘,说大姐都对咱们不闻不问,还说咱家兄弟多,说我们六个都是哥哥的累赘,才使哥哥不得不撂下学业,去大户人家做工来养活我们。” 说话间,陆怡忍不住泪流满面,见到每天陪伴自己的姐姐这样,陆怀先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然后跟着放声大哭,陆恒好不容易才哄得他止住。 陆恒温言道:“谁说你们是累赘?照顾你们,作为哥哥,我甘之如饴。” 他起身摸了摸陆怡的头发,道:“怡儿,你们若是我的累赘,我就考不上秀才了,咱们街坊邻居有几个像我一样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今年我打算参加秋闱。所以说你们不是累赘。那些说闲话的都是嫉妒咱家日子过得好。何况,我去做工,不全是为了养家糊口,是为了结交贵人,那可是国公府,能去府里干活都是体面,外面谁不敬着些?” 为了安慰妹妹,陆恒想了想,又道:“荣国府的活计做完了,别人家的省亲别墅也差不多都结束了,我过几日就去潇湘馆抄书,那里供应笔墨,我去了,既能挣钱,又练字,又能抄些咱家没有的书籍回来,再者,那里有很多读书人,我也能以文会友,结交一番。” 陆怡问道:“当真如此?” 就算本意不是如此,面对妹妹因为操劳而略显沧桑的眉目,陆恒也用力点头,以示自己所言属实,看到妹妹破涕为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第024章 : 陆恒在小花枝巷子颇有些名气,虽然不是唯一有功名的读书人,又常做读书人所不耻的活计,但他性情豪爽,为人仗义,此处的百姓十个里有九个认得他。 陆家原是殷实之家,有三处房舍并数顷良田,年年都有二三百两银子的租金可得,故陆恒三岁启蒙,七岁入学,一直名列前茅,可惜陆恒之母在他十岁时因为难产而亡,儿子倒是活了,在陆家排行第五,名唤陆恺,从陆恒起始,往下依次是二弟陆恪、三弟陆恂、四弟陆悦,陆恒之上有个姐姐名唤陆恬,下面一个妹妹就是在家带小弟陆怀的陆怡。 陆怀和陆恒并非同母所生,而是陆父续弦所出,有了后母,难免就有后爹,陆恒兄弟险些连学都上不得,幸喜陆父人虽糊涂但清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依旧供应儿子读书,那时长姐陆恬已出阁,底下弟妹全赖十一岁的陆恒护着,方得以平安长大。 别看陆恒相貌粗豪,心思却细致,人又通达,七八岁那年拜了一个落魄的先生,谁知这先生没两年就中了举人,次年高中榜眼,然后平步青云,今已位列四品,乃为国子监祭酒。 小花枝巷子一带没人欺辱陆恒,原因便在于此。 四年前陆怀尚未满月,陆父忽然染了重病,请医问药竟未好转,就此没了。当时陆恒的继母把着陆父的所有梯己,也攥着陆家的所有家财,不肯分给陆恒兄弟姊妹等人,就在别人以为陆恒会忍气吞声的时候,他却雷厉风行地请来陆氏一族的族长,在族长的主持下给妹妹留下一笔嫁妆,然后与五位弟弟平分家产,继母只能掌管陆怀那一份。 没有人说陆恒不孝,本来依照律例,陆父既死,其家便该由陆恒做主,陆家的田产、房舍以及陆父生前的积蓄都该由诸子平分,而寡妻没有,就算在她手里也不属于她。因此,世人见陆恒与尚未成丁的弟弟平分家产,又奉养继母,抚育弟妹,反倒赞他仁义。 陆恒本没打算如此作为,然继母不慈,总欲生事,他又恐弟妹长大后懂事了觉得自己掌管家产昧下各项进项,不如防患于未然,提前分个一干二净,也不会给人留下话柄。 而且,陆恒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年纪最长,势必最先娶妻成家,除了抚育弟妹外,以后赚取的银钱财物家业无论多寡都和弟妹无关,这样一来,妻子也不会因钱财而心生不满。 陆家的家底着实不薄,陆恒做主按照大姐的嫁妆单子先给小妹陆怡留下十亩地和一百两银子、一些母亲留下的首饰布匹做嫁妆,然后拿银子再买三处房舍,为了显示公平公正,虽然新买的房间有多有少,但是价格和家里那三处相差无几,租金也差不多,兄弟每人可得一处。买房剩下的银子平分,兄弟六人每人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银子,又分得三十六亩地。 所有房契、地契皆在陆恒手里,继母接管陆怀那一份家产,可是陆恒心细,她只能收租金却见不到契约,而租金陆恒都留账目。三年未满,她又因孤衾难耐,抛下陆怀改嫁他人,原想揣着属于陆怀的银子离开,不想陆恒防得紧,竟未能如愿,只带走了自己的嫁妆和梯己。 陆恒带着弟妹住在自己所得的房舍,弟弟的房舍都赁了出去,除幼弟陆怀外,房租连同地租很够各人的束脩并笔墨纸砚书籍等花费,日常衣食起居则由陆恒供应。 陆家并不穷,不过是陆恒不愿坐吃山空,才去大户人家做工,谁知倒给人贫穷的印象。 相对豪门大户而言,陆家确实贫寒,陆恒什么活计都做,出了做工,平时也替人抄书写信,秋冬也进山里打猎,一年下来最多挣五六十银子,光家里的嚼用就得去一多半。 弟弟们有房租、地租可收,他却没有,自己的房舍不能出租,地里每年送来的租子皆是粮食,得供应家人的日常吃食,也不能卖掉,而他年纪最长,又已有了功名,纸笔书籍耗费极大,又需要应酬,剩下的那一半工钱常常不够用,在陆家他是最穷的一个。 陆家生活比寻常人家过得宽裕,不是没有媒人给他说亲,但是都因为陆恒底下几个弟妹望而却步,个个要求陆恒对弟妹不管不问才肯嫁过来,陆恒不愿意。 二弟陆恪已经年满十六岁,属于他的那份房契、地契陆恒都给了他,但这几年除去上学各样花费后剩下的银子却没有给,留着将来主持他的婚姻大事,除去聘礼等物并酒席花费后剩下的再给他。陆恒早早就跟弟妹说明了,他无房租地租,确实供应不起。 剩下几个弟弟尚未成丁,最大的三弟今年十四岁,最小的陆怀只有四岁,都没有顶门立户的能力,而妹妹也没有及笄,陆恒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们置之不理,兼他未曾遇到合心合意的女子,嫌他生得丑却又看中他的家资,看中他的家资却又不愿让他用自己挣的钱抚育弟妹至成年,实在可笑,因此渐渐就淡了娶亲的心思。 今闻妹妹哭诉旁人闲话,陆恒十分安慰,好不容易才解劝过来,原以为已经妥当了,谁知陆怡又道:“话虽如此,可是也不能耽误了哥哥的终身大事,哥哥娶了嫂子,便有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些都不是我们这些弟妹能做到的。” 陆恒素知妹妹性格倔强执拗,不免有些头痛,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笑道:“你哥哥我心里有数,等秋闱完了再说,若是我侥幸桂榜题名,还怕娶不到媳妇?” 陆怡眼睛一亮,深觉有理,便不再纠结于此事。 陆恒心里略略一宽,眼前不觉浮现起紫鹃柔美娇俏的面容,心头顿时为之一凛,忙忙地放好自己的工钱,然后把另一笔银子给手底下的匠人送过去。 因周父给的是整锭银子,大锭五十两,小锭二十两,不好分割,何况寻常百姓也用不着银子,所以陆恒集合众人去钱庄兑换成一串一吊的铜钱,然后每人分了七千六百二十文,剩下三两多银子陆恒索性请大伙儿在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酒肉。 此事一毕,陆恒立时去潇湘馆内抄书。 潇湘馆内许多书籍尤其是书里的批注是陆恒十分需要的,而他又较为缺钱,于是他灵机一动,自己需要的书籍抄录出四份,一份赚取润笔之资,一份归于自己,两份归于书肆。 听往书肆送孤本抄本的婆子说起此事,紫鹃不禁道:“这人也太会想法子了。” 黛玉一面看了收的端午节礼,一面打点送给各家的,一面笑道:“什么叫有法子?这叫举一反三。我记得你说过在外祖母府上做工的那个秀才不就是这人?此人通达干练,不似别的酸腐秀才自恃读书人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也不肯想法子养家糊口,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也。” 紫鹃点头感慨道:“原来是他!我说婆子说的名儿怎么这么熟。是了,省亲别墅已经竣工,上回我回家,我父亲已经给各处工程结了账。” 周父净赚一千多两,当时随手就拿了一锭大银与她,真是财大气粗。 紫鹃跟着黛玉,平时花销极少,父母各给五十两银子,使得她的私房钱超过百两,再攒一段时间就能买地了。她问过地价,京郊一带贵些,即使是零散分布的良田也得十两一亩。 不过在此之前,她决定发展一下事业,作为现代女性,不喜欢依靠男人,至少得学个一技之长,总不能依靠做丫鬟而生活吧?以后出去了可就没有收入了,地租交了税后才有几个钱?倒不如学一门出去也能谋生的手艺,而且还得是利于生存的手艺。 厨艺是没必要学习,她穿越前会做一些家常菜,也会用土灶,虽不是大厨,但味道还不错,不需要专研此道,不过她可以抄下林家的食谱并药膳方子、点心方子等,一定会用得着。 刺绣裁剪也没必要再学习,原主的手艺一直在,她偶尔练习一番,已经熟了手,不打算发展容易伤眼睛的刺绣事业,再者她没有什么艺术细胞,顶多跟着林黛玉一年多书读得多了,书法练得好了,丹青懂一点了,但诗词她依旧做不出来,刺绣绘画的配色平平,没有天分。 在落后的封建社会,什么是利于生存的必须手艺呢?有了,紫鹃眼睛一亮。 她想到了医术。 虽说封建社会有许多疑难杂症没能攻克,以至于平均寿命极低,婴儿夭折率极高,但是中医博大精深,学习了医术,平常的小病小痛就能自己解决了,不用依靠生活中不知管用不管用的偏方,而且学医的人都精通养生之道,利于生存,也能照料家人的健康。 最重要的是,精通医术的绝大多数是男子,女大夫寥寥无几,很多妇人因疾病难以启齿而耽误治疗,以至于撒手人寰,难产也是妇人的一道鬼门关。 而且,紫鹃的中医知识有点基础,她是中医大学毕业,可惜进社会后没能从事这项职业。 紫鹃性子干脆利落,想到了就要做到,立刻谋之于黛玉,凡是读书人多少都懂得一点医理,黛玉十分赞同她的意愿,一面将家中医书统统找出来与她研读,一面请林如海出面,让她跟自己家进京后供奉的一个老太医学习。 大夏天里,紫鹃开始了漫长而辛苦的学习生涯。 第025章 : 紫鹃虽有一些基础,但她仍从基础理论开始学习,根基打得坚固老实,才能建起高楼大厦!二则,她深知封建社会的规则,顾忌种种原因,不可能天天跟着王老太医学习。 王老太医何种人物?即使因年迈而退出了太医院,也是一流的名医,太医院都得低头。 京城中倒是有几位医婆,也就是女大夫,出入宫廷并达官显贵之家,极享富贵,但是她们的医术有限,多精妇产,所以林如海才请世代行医的王老太医指点紫鹃其他方面。 王老太医对紫鹃的识趣感到很满意,给她列了许多医书清单,大约他清楚女子学医的用处,不少医书都偏向妇孺的治疗,让紫鹃通读记诵,先了解阴阳五行、病因病理、经络穴位等,等学完了这些,接着才是辨认药材、方剂、望闻问切、针灸、推拿等手段。 紫鹃那几年大学生涯、实习生涯没有白经历,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把学到的东西还给老师了,重新学习时才知道那些知识早已铭刻在骨子里,捡起来十分容易。 她进入社会后从事的是中医营养学,其实还是从专业上而来。 黛玉命人把空着的后院后楼收拾出来给紫鹃使用,一是安放医书,二是把家里的药材库挪到了这里,方便紫鹃一面背医书一面辨别药材,记得更牢些。 黛玉赞同紫鹃学医是想让她有一技之长,而且支持紫鹃发展自己的爱好,而林如海赞同的原因却是黛玉,黛玉体弱,身边有位女大夫照料,总比没有的强,虽说黛玉调理三四年后就能断了病根儿,但是依旧得娇养着。 为此,林如海托人买了一整套大夫所需的上好器具,药箱、戥子、各种药碾、博山炉、各种杵臼、药吊子、葫芦、虎撑、各种研钵、各种行医用的针等等,一件都没漏下。 黛玉拿着小小的石杵臼看了又看,笑道:“宝二哥哥做胭脂用的是不是这个?” 紫鹃正默默感激着黛玉和林如海的用心,决心用十二分的心力学习医术,闻听此言,点头道:“就是这个东西,不知道宝二爷从哪里学来的手段。” 黛玉笑道:“他做的胭脂花粉倒好使,轻白红香,四色俱美,比买的强,下回再问他要些。给姊妹们做胭脂花粉,免得姊妹们另外拿钱去外面买,也算他这哥哥尽了心。”周父管省亲别墅的工程,采买胭脂花粉的差事就分给了别人,谁知买的皆是不堪之物,竟是一点都不能用,周父管着这项采买时虽贪墨约莫一半的银子,但送进来的东西却能使用。 说着,黛玉放下石杵臼,拿起紫檀盒子里嵌着的一副戥子端详片刻,道:“我见你们称金子银子的时候常用这个,原来做大夫也用这个称药材的分量。” 雪雁等人都觉得新鲜,一件一件地把玩片刻,才还给紫鹃。 谁都清楚身边有个女大夫的好处,故而雪雁等人接管黛玉身边许多杂务,让紫鹃得以专心致志地攻读医书、辨认药材、背诵方剂,学完了这些,王老太医每天抽一个时辰到林家教她望闻问切、针灸等手段,因她不方便抛头露面,所以病人都是林家的下人。 紫鹃本有基础,自然学得极快,进步堪称飞速,短短数月便已能独立切脉诊断,针灸之法也十分熟练,没有出过丝毫错误,令王老太医十分吃惊。 起初碍于林如海的情面,王老太医不得不教导紫鹃医术,如今见她有这等天分,忍不住见猎心喜,深觉教导出一位女名医未必不能流芳百世,故此倾囊传授。若非紫鹃是女子,平时又讲究男女大防,王老太医几乎就要收她为入室弟子了,可惜王家历代以来没有女弟子,他亦不能例外,所幸紫鹃是他教导出来的,亦有师徒之名。 自紫鹃学医,在黛玉的饮食起居方面被照料得愈加精心了,主要是因为紫鹃有理由展露医术。娇弱如黛玉,今年春分虽未犯病,平时却染过风寒之疾,也偶尔咳嗽,不想从夏至秋,由秋入冬,几个月来黛玉竟没生过一回病,又因常吃紫鹃做的雪梨润肺汤,咳喘都没有犯过。 林如海心中甚慰,因立冬须得卸玉换金,便提前几日先赏她和雪雁执笔等人相同的金累丝簪子和耳环、戒指,一人每样一对,所不同的是有的嵌红宝,有的镶绿宝,有的攒珍珠。 然后,林如海私下亲自赏她一顷良田,并把过户后的地契交给她自己收着。 一顷良田是五十亩,位于林如海已过到黛玉名下的长安县庄子,土地甚是肥沃,且连成一片,以后这份地租子和府里的一起送过来,又因紫鹃的身份原因,地租将会折成银子。 林如海父兼母职,已经开始给黛玉准备嫁妆了,这个庄子就是陪嫁庄子之一。 紫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等好运,她已经买了房子,心心念念就是买地,没想到自己还没攒够买二十亩地的银子,林如海就赏她五十亩地,依照林家厚待佃户而收取三成地租的方式,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她一年有差不多四十两银子的地租可收。 房租六十两,地租四十两,一年单凭这两项就是一百两的收入,以后出府就不愁吃不愁喝了,紫鹃喜滋滋地在心里盘算,赶紧向林如海和黛玉道谢。 林如海笑道:“日后好生照料玉儿,便是对我最大的谢意了。” 黛玉也道:“谢什么?该你得的。你倒是穿得厚实些,陪我去冰窖里瞧瞧下面按照咱们的吩咐制作冰了没有,趁着冰天雪地的时候制成了存放起来,夏天好用。” 紫鹃犹未答应,就听林如海疑惑地问黛玉道:“制的什么冰,居然让你亲自过问?何况你身娇体弱,哪怕是三伏天都不用冰,怎么想起来制冰了?” 黛玉笑吟吟地道:“制成了给父亲用。也是前儿去外祖母那里赏红梅,突发奇想,回来叫人用木头制了几个花模子,有海棠花式的,有梅花式的,也有葫芦形的,再将素日收集的各色花瓣儿搅拌进制冰的水里,花瓣儿冻在冰里,等夏天拿出来用,那冰岂不是又好看又带着一股花香?不仅用了花瓣,我还叫人把各色花露倒进制冰的水里搅拌均匀呢。” 紫鹃接着道:“因我学医,姑娘也颇看了几本医书,想着薄荷叶、菊花明目醒脑,特特吩咐下面将泡了薄荷叶、菊花等物的水制成冰,同时又把新鲜薄荷叶、菊花绞出来的汁子到进去,夏天冰化了,满屋清香,确有明目醒脑之功效,老爷办公的时候用这些最合适了。” 林如海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当即便要亲自去冰窖看个究竟,若是可行,就多制一些存着,等夏天了送人也是一件新鲜有趣的风雅之事。 近来天气严寒,制冰顺利,冰窖里已储存了不少冰,黛玉吩咐做的花式香冰最是醒目。 制冰用的模子是活的,水冻成冰后,模子便可卸下来再用,然后将制好的冰整整齐齐地磊在冰窖里,为了防止冻结,两块冰之间也有木板隔着。 紫鹃穿着貂皮袄、狐皮裙、鹿皮靴,裹着带有观音兜的宝蓝起花灰鼠皮大斗篷,怀里抱着手炉,黛玉也是一样严严实实的打扮,两人跟在林如海后面,看着对方吐气成雾,忍不住都是一笑,反倒不怎么留心已制好的花式香冰。 林如海细细看了一遍,又问制冰的下人几句话,当即决定今年制冰全用花模子做香冰,若花瓣香草等物不够,就派人去香料铺子里采买。 黛玉笑道:“父亲不必急,夏天也能用硝石制冰,到那时用新鲜花瓣儿更好。” 林如海莞尔道:“看我,竟忘了,还是你心思灵动。冰窖里冷得很,咱们快些出去,瞧你们衣服上的风毛已结了好些冰霜。” 出了冰窖,紫鹃正在拍打黛玉斗篷上的冰霜,忽有户部尚书刘元的嫡长女回了帖子。 刘元是林如海的同科,此女名唤刘艾,虽是一品大员之女,甚得父母兄长疼爱,但因自小生得皮肤黝黑,体态丰壮,面上又有许多瘢痕,常为人所嘲笑,故极少出门。 黛玉生日时收到刘家所送寿礼,便在十月初二刘艾生日的前夕,命紫鹃并婆子们亲送寿礼,当日便收到了刘艾的帖子,请她次日赴宴相会。别家夫妇并女儿生日时,黛玉也派人送过礼物,不过黛玉收的礼是别家主母所送,回礼亦是林家名义,许是林家无妇的原因,许是各家人等生日并非是女儿的家常小宴,许是暗中考察黛玉,并无人单请黛玉,唯独刘艾例外。 林如海一直想让黛玉出门应酬,可惜没有契机,好容易得此机会,自命黛玉不可错过。 紫鹃随着黛玉到了刘家,只见刘家未请各家主妇,单以刘艾的名义请各家女儿,在梅花林设宴,刘夫人只见了众人一面,便由寿星刘艾亲自招待。 刘艾相貌虽不好,心思却敏感,如何瞧不出旁人面上因父母权势而笑心里却因自己相貌而讽?乍见黛玉生得超凡脱俗,又不像旁人嘴里一套心里一套,待自己也不似旁人那般小心翼翼,刘艾顿时喜欢上了,因此黛玉还席的帖子送到刘家,她立时便回说亲至。 第026章 : 黛玉虽不是头一回做东,但却是头一回招待荣国府以外的客人,不免更精心一些,因她们女孩子们不看戏,且是还刘艾生日宴会的席,故未请戏班,黛玉根据在席间记住的各人喜好,将列出来的菜单看了又看,又安排更衣之所,处处打点妥当。 刘家请赏红梅,黛玉不喜拾人牙慧,因知各家小姐都颇有文采,当日赏红梅时皆曾小露一手,故下的帖子是请各人相聚,踏雪开社,或是吟诗,或是作赋。 紫鹃惊讶极了,原著中诗社可是探春提出来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被林妹妹捷足先登。 她惊讶过后,随即了然,黛玉满腹诗书,才气远胜探春,风雅亦胜,怎么可能没想到起诗社,只不过原著中无父无母又寄人篱下,所以不曾提起罢了,但起别号却是她提出的。 黛玉下的帖子措辞极雅,当日在刘艾生日上所见的女孩子们都觉新奇有趣,纷纷响应,没有一个拒绝,除刘艾以外,有镇国公府一等伯牛继祖之女牛兰芳,有理国公府一等子柳芳的小女儿柳馨,有保宁侯之女李妍,有户部侍郎石光宝的嫡次女石蕙。 其中石光宝是缮国公府出身,今继承缮国公的是其兄石光珠,刘艾之父刘元也是公侯出身,乃是靖安侯之后,因无爵可袭,遂从科举出身。 紫鹃发现本朝文武界限并不分明,也无重文轻武或者重武轻文的迹象,虽然文人确实清贵一些,但代表的是文化,像读书人看不起勋贵的事情根本就很少见,品级低的文官有资格看不起品级高的王公侯伯么?见面还得行礼呢,勋贵也是有底蕴的。而且有爵位的勋贵本身地位高过有科举出身的读书人一等,当然,有不少勋贵的实权比不上没有爵位的。 唔,这种情况算是有利有弊,难分高下。 虽然宁国府和荣国府已经逐渐走向没落了,但是这样勋贵世家多多少少都有此通病,挥霍太甚,子孙不继,而且不能抹杀宁荣国府曾经的辉煌,最近贾家还是很风光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富不过三代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句话也不是白说的,这些都是世人根据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总结出来的,满京城里子孙三代代代成才的人家真不多见,能平安传承五代的也就更少了,简直是凤毛麟角。 林家虽然传承了五代,但算不上凤毛麟角的存在,原因是林家祖上封爵时间和四王八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开国功勋,可是林家这位封侯的时候已经有子有孙了。 山顶的玻璃亭内众人跟前各有一张紫檀雕花高几,设有红泥小火炉并紫铜火锅,锅内白汤翻滚,几上摆着酒壶、酒杯、碗筷银勺并白瓷小碟,小碟一色都是定窑所出,或是盛着酱料,或是盛着整整齐齐的笋片、火腿、冬菇、豆腐、蔬菜、玉兰片等物。 四面玻璃窗半开,一眼就能看到山上山下的白雪红梅和翠竹苍松,满目清新雅致,石蕙不让丫鬟帮忙,而是自己挽了挽衣袖,用镯子束着,然后拿筷子从火锅里捞出几片烫熟的羊肉,蘸足了酱料,一面大吃,一面对黛玉道:“原来妹妹竟是这样的雅人,早知妹妹这样会吃会顽,妹妹住在荣国府的时候就该让他们家的太太奶奶们带你出来。” 牛兰芳喜食冬菇,连吃了好几筷子,一面连呼大烫,一面咽下口中的食物,道:“正是,林妹妹,你也该出来走动走动,咱们一处吃一处顽,又新鲜又有趣。” 黛玉抿嘴一笑,忙招呼刘艾和柳馨、李妍。 柳馨笑道:“不用招呼,我自己来,你是主,自己坐着吃。”抿了几口烫过的桂花酿,伸筷子去锅里,汤里的鸽蛋用筷子总是挟不住,气得她索性放下筷子,拿了银勺子去舀。 众人见状都笑了,独刘艾笑道:“吃火锅我最不爱吃鸽子蛋,总是挟不住,好容易挟住了,偏手腕抖一下,鸽子蛋就滚到地上找不着了,还是火腿片吃着有味儿。林妹妹,你这是怎么一个吃法?你脾胃弱,别吃生菜。” 原来在黛玉招呼众人的时候,紫鹃给她烫了些配菜,因黛玉脾胃弱,不喜大荤,便将烫熟的薄肉片儿蘸了酱料然后用生菜裹着,入口时既不烫嘴,又脆嫩可口。 没错,用的就是生菜,这时候已经有生菜了,属于莴苣类的,生菜又分很多种。 黛玉含笑说明,众人纷纷效仿,果然可口。 饭毕更衣,复又入园登亭,亭内已收拾妥当,设下书案笔墨等物,黛玉指着案上玉石条盆内攒三聚五栽着的一盆重瓣水仙,笑道:“今儿我做的东道,我为社主,咱们就以水仙为题,不限诗词,亦不限韵,随性而来,随意而作,如何?” 刘艾貌不惊人,却是满腹经纶,赞同道:“好极,咱们女孩子们作诗不用拘泥于一格,我就不爱限诗限韵的。不过,有个彩头才好。” 黛玉笑道:“风雅之事何苦被黄白之物玷辱?倒是咱们这些诗翁起个别号,岂不新雅?” 石蕙抢先道:“我生平最喜兰花,就定幽兰居士,都不许和我争。” 李妍不禁嘲笑道:“谁和你争?我又不爱兰花。幽兰二字太俗了些,显得直白,还是改两个字罢,便是你喜欢兰花,也该起个雅致的。” 石蕙道:“你们给我想一个。” 众人蹙眉凝思,黛玉笑道:“我有了。兰槐之根是为芷,李白也说‘幽兰香风远,蕙草流芳根’,恰有石姐姐的名字,又岸芷虽好,莫若溪畔,姐姐的别号改作‘芷溪’如何?”最重要的是牛兰芳本名有兰字,别号与她名字重合倒不好。 石蕙听了,抚掌道:“这个好,我就叫芷溪居士。”她听李妍说太过直白,再听黛玉说不如芷溪,瞬间反应过来了。 牛兰芳笑道:“我叫蘅芜君,你们道可好?蘅芜,上古之香草也,和我的名字暗合。” 众人说好,唯有紫鹃呆了一呆,蘅芜君?那不是薛宝钗的别号?现在被牛兰芳取了,以后薛宝钗恐怕就不能被李纨封为蘅芜君了。不过,黛玉不住在潇湘馆,也未必叫潇湘妃子。 才想到这里,她就听刘艾道:“林妹妹家有一家书肆叫潇湘馆,深得世人赞颂,都说林太师大公无私,连孤本的抄本都出现在潇湘馆里,造福许多读书人,可巧林妹妹家也有千万竿翠竹,最美之竹莫若泪痕竹,又名潇湘竹,林妹妹就叫潇湘妃子罢!” 听到这个别号,众人连声道:“好极,好极,潇湘妃子,极恰当。” 紫鹃已是听得目瞪口呆,接着刘艾自号冰台山人、李妍自号净心散人、柳馨则因生平最喜陋室铭,故曰“陋室客”。 别号既定,诗词不消片刻便已吟成。 六人各不相让,待紫鹃誊录时,发现在众人少则一首,如李妍,多则两三首,或诗或词或歌或赋,真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各有各的好。 六人阅后,俱是称赞不已,这个说你的好,那个说我的不如人,因无裁判,便将各自将自己觉得最好的三首诗词以排名顺序写在纸上,最后统计,六人中有五人以黛玉一诗一赋为第一和第二,不在其中的一人是黛玉。 众望所归,黛玉这位东道主为魁首。 她们都是头一回来林家,做完诗词不免各处游玩一番,及至到黛玉上房,黛玉住在东间,西边两间作为书房,东次间则是家常坐卧之处,众人见到房内十锦槅子上摆着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的瓷罐,上面贴着红签子,有的写着“玉容散”,有的写着“神仙玉、女粉”,有的写着“莹肌如玉散”,有的写着“人参珍珠膏”,名目繁多,一眼难以看完。 刘艾为了解决自身的烦恼,颇知一些美容养颜方子,看到玉容散时便知道了,不禁开口道:“玉容散我在用,可惜并无效验,神仙玉、女粉也是,妹妹这里其他的都是些什么?我竟不曾听过‘莹肌如玉散’,还有好些字是认得的,东西却不认得。” 凡大户人家,哪家都有几张美容养颜的方子,旧时许多宫廷秘方都流入民间,已成为常见之物,一如玉容散、神仙玉、女粉等。 黛玉指着紫鹃笑道:“都是她根据我自身体质特特给我配制的。有些是古方,有些是她自己的秘方,配出来的东西她试过三个月后才敢给我使。我见她用了这些东西后皮肤光洁,面如桃花,我用着竟也甚好,比外面买的家里做的都强几倍,便清理出一个什锦槅子单放这些东西,咱们今儿洗脸净手用的澡豆就是她配出来的。” 众人的眼光立刻看向紫鹃,见她果然如黛玉所说,肌骨莹润,容颜光泽,仿佛初春的桃花,熠熠生辉,再看黛玉也是面若桃瓣,腰似柳条,不由得十分激动。 刘艾嗅了嗅手脸上依旧残留的澡豆香气,忙问究竟。 第027章 : 玉容散、神仙玉、女粉等美容养颜方子都是旧时医书上记载的方剂,譬如《千金翼方》、《普济方》、《名医别录》等,并不是秘密。很多澡豆面脂手膏的配方因为孙思邈认为是生活必需品,觉得不应该秘而藏之,而应该让天下百姓家喻户晓,于是详细地记录在《千金翼方》里,《千金翼方》的卷五单独开了妇人面药一篇,其中妙方无数。 民间百姓大多数都不识字,这些并非秘方的美容养颜配方即使流入民间也没有十分普及,一般都是大户人家才配制使用。 不过,很多胭脂铺子的胭脂花粉就是根据这些古方配制的。 红楼梦原著中螃蟹宴后用来洗手的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就是一种澡豆,用以洗手去污,澡豆都是以各种豆面为主,配以各种香料。 黛玉嘴里说的一些秘方,也不是紫鹃独创独有的,而是流传到后世的清代宫廷秘方,尤其是慈禧太后,所用的秘方都是上等,相当有效。作为中医大学毕业的,紫鹃本身就偏爱中医本草一类的美容护肤,也经常根据自身体质配制使用。 听闻刘艾询问,黛玉看向紫鹃,紫鹃忙笑道:“今儿姑娘们用的澡豆就是《千金翼方》里记载的一个方子,配料是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珍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和茉莉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和麝香,合以大豆末制成。” 这是澡豆中非常奢侈的一种,制作方法十分繁琐,就是大户人家也比较少见,紫鹃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配制出来,她口中说的珍珠和茉莉花,就是原方剂中记录的真珠和柰花。 真珠即珍珠,奈花即茉莉花。 刘艾苦恼地道:“我自然知道这个方子,特特叫人去太医院找王太医配过一料,用的皆是上等之物。《千金翼方》记载说这方子用一百日其面如玉,光净润泽,我使了几个月,竟然没见有什么出奇的效验。里头还有好些方子,面脂手膏澡豆样样俱全,我几乎都用遍了,依旧黑如炭瘢痕不消,涂抹厚厚的脂粉都遮不住,恨不得天天躲在家里不出门见人。” 瞧黛玉主仆二人如姣花软玉一般,身姿婀娜,体态风流,一举一动自然如诗成画,刘艾心里羡慕异常,她不敢妄想自己能有黛玉的绝代姿容,就是和她的丫鬟仿佛也心满意足了,后者虽是个丫头,可言谈举止模样比千金小姐不差什么。 众人听了,心里想笑却不敢笑,忙道:“我们也使人配过一些古方,皆因里头说得太好了,十日内色白如雪,二十日如凝脂,谁知好些方子用了都无效验,竟不如买来的。” 这该怎么回答?紫鹃想了想,道:“医书里的各样方子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上百,如百花争艳一般,许多不分高下,用之无效的无非是和体质不合。”中医博大精深,中药一定要配合用药人的体质,不同体质的人患一样的病,用药的分量便有所不同,药妆亦然。 闻听此言,刘艾不觉一怔,转头看着黛玉,道:“林妹妹,你这丫头懂医术?” 黛玉笑着点了点头,意欲给紫鹃加重分量,特意点明道:“她师从王老太医,精于断脉针灸之术,亦精养生之道,连老太医都赞她有天分,我近来多亏她的照料,百病不生。” 说着,她拿起槅子上贴着“玉容散”三字的瓷罐,道:“因她学医,我跟着读了几本医书,也颇有所得。我认为她说的有道理,人身阴阳五行各不相同,有的缺金,有的多火,无论是用药还是吃饭,自然有所不同,才能补足所缺以至于五行平衡,我从前便是脾胃失调。像用这些劳什子,她常说五行失衡的人须得内服外用。她配的玉容散和市面上常见的就不大一样,也和那么些古方里记载的不同,足有二十来味药材,我每晚用一次,果然光润洁白。” 其他人默默点头,独刘艾听得眼放精光,她们既读书识字,也读过几本医书,清楚黛玉所言属实,因此刘艾当即开口向黛玉讨些面药。 黛玉颔首道:“我问问紫鹃有没有适合你体质之用的。” 紫鹃忙道:“有一样玉容散极适刘姑娘,我去取来。因姑娘用不得,便没放在槅子上。” 在刘家初见刘艾时,紫鹃就以看过刘艾的面相,心中对她的体质有约略的了解,因为没有把脉难以知道更具体的情况,但配出来的面药刘艾可以用,是治疗面上瘢痕的。 紫鹃回到黛玉卧房,她和黛玉同卧,常常共用一张梳妆台,很快便取了两个白瓷小罐出来,递给刘艾的丫鬟秋菊,笑道:“这玉容散是用玉浆调过的,姑娘临睡前涂在面上,次日一早用温热的淡浆水洗去,涂上另一罐里的面脂即可,忌食动火之物。玉容散的配方出自《御药院方》,面脂出自《千金翼方》,一会子我把药方写下来给姐姐带回去。” 她又从槅子上取下两个瓷罐,递给另一个丫鬟冬梅,道:“一罐是今儿用的豆面,我给我们姑娘配了好些,这是没用过的一罐,姑娘回去就用这个净面。另一罐里装着二三十个药丸子,煎水洗发,效用甚佳,这两样都出自《千金翼方》。” 药丸子是控油的,刘艾体内五行失衡,又偏爱大鱼大肉,以至于身体肥胖,不仅皮肤黝黑,面生瘢痕、粉刺等,头发也十分油腻,有一股脑油味,抹上桂花油都无济于事。 紫鹃又把四样药方写出来,方便刘家找大夫检验,都是古方,用不着保密。 刘艾谢过黛玉,回去经大夫检验后便用了。出自小丫头之手,原本她没有报以希望,谁知一个月后突然发现面容光洁白润了几分,瘢痕淡化,头发也不像之前那么油腻腻了。 许是每日变化甚微,刘艾一直没有察觉,而是随着母亲去外祖母家,舅舅家的表妹说话肆无忌惮,问她用了什么药这么有效,她才恍然发觉,又发现一个月前的衣服再上身时腰身竟宽松了小半寸,自是喜之不尽,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亲自给黛玉下帖子,然后登门拜访。 紫鹃暗笑,《御药院方》里提到玉容散时,没有说让忌动火之物,她特意提出,就是让刘艾少吃大鱼大肉,食量骤然由荤转素,自然就会清瘦一些。 黛玉素知刘艾之忧,得知有效后亦替她感到欢喜,沉吟片刻,道:“刘姐姐,若是不怪我唐突,便叫紫鹃针对姐姐的体质给姐姐开方子如何?一面内服药膳调理五脏六腑通经脉,一面外用各样面药,两相结合,许会见效更快。” 刘艾心想不管怎样回到家里都会先请太医检验方子和药材,让紫鹃诊脉开药也无妨,于是点头答应,伸手就让紫鹃替她诊脉。 紫鹃忙拿迎枕出来,先诊右手,又诊左手,果然如自己所料,肥人多湿,刘艾体内湿气比较重,而且肝郁气滞。在中医上,肥胖就是因为元气虚弱、阴邪过重、五脏六腑功能衰退造成的,简而言之就是阴盛阳虚。解决办法就像黛玉方才所言,调理五脏六腑,疏通经脉,最重要的还有一项就是辅以锻炼,锻炼减肥之所以有效就是因为锻炼可以使体内阳气滋生。 古人以胖为富态,不以为病,紫鹃没有直接开药方,而是开的药膳方子,用食疗方法调理刘艾的经脉脏腑,叮嘱道:“除药膳以外,姑娘莫食油荤面筋等物,多吃些瓜果菜蔬,每日早起和傍晚在园中步行半个时辰,一个月后姑娘便知效验。” 刘艾什么方法都用尽了,皆不见效,今见紫鹃信誓旦旦,又想面药确实有效,忙道:“你放心,你是大夫,我都听你的,还有什么需要留心之处没有?” 紫鹃笑道:“别的倒没了,只是有些面药现在没有,须得现做,做好了给姑娘送去。” 刘艾听了这话便知有些面药是有秘方,否则紫鹃一定会开出方子让自己回家找人配制出来,对于这一点她倒没有生气,谁不知秘方的要紧,而且紫鹃经验足,肯定比家里配得好。 想到这里,刘艾忙道:“需要什么药材尽管给我开个方子,回头我叫人送来。别的还罢了,单那一样澡豆就没得繁琐死人,我家里也配过,什么珍珠玉屑沉香麝香的,都用林妹妹的,我这心里就先过意不去了。” 黛玉原欲推辞,随即想到刘艾性情,不喜欠人情,忙改口道:“这是自然,便是不提,我也得让你送药材来,我们家里的药材不大够,之前配制时都去外面买的。” 听黛玉这么说,紫鹃毫不客气地开了一张药材清单。 刘艾把现今已有的面药拿走,半日送来两箱子药材,皆是上等的,沉香送的是一斤奇楠香,珍珠送的是上好南珠,颗颗浑圆,玉是上等羊脂玉,白如截肪,甚至送了一套玉研钵。 紫鹃咋舌道:“可见刘大姑娘真真是苦恼极了,好大手笔!”她眉开眼笑,这些药材能配出好几份来,用了剩下的她再给黛玉和自己配更好的澡豆和面脂手膏,用来配人参珍珠膏的人参竟比黛玉从前吃的还好,三十换都不得了。 黛玉看了几眼,道:“她也是被笑话得狠了,才想早些和常人一样。你用些心思,她果然好了,自有你的好处。”又命小丫头把刘艾今日所送之礼收拾了给紫鹃。 紫鹃忙道:“这是给姑娘的,怎能给我?” 黛玉摇头笑道:“哪里是给我的?分明是给你的。因为你现今是我的丫鬟,所以刘姐姐送礼便送了给我,其实是你的功劳,我如何能昧下?快收下。” 是了,在刘艾眼里自己是个丫鬟,丫鬟是没有人身自由的,作为官宦人家的小姐,感谢的对象肯定是黛玉,而不是自己。紫鹃想到这一点,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一番盘点,倒无甚黄白之物,乃是四匹上用锦缎、四瓶上用茶叶、四部新书和四盒内造点心。 第028章 : 紫鹃得的好东西习惯性地先和黛玉共享,四匹好绸缎正好够她们两人各做两套冬衣,冬衣比较费布料,新书留给黛玉,茶叶和点心各留一半,余者分给雪雁等人,俱得欢喜。 黛玉房中诸丫鬟,紫鹃最喜雪雁,她是真的无欲无求,不争不抢,就是吝啬了点儿。 处理完刘艾送的礼物,紫鹃着手配制刘艾所需之物。 既然刘艾送了东西,紫鹃觉得就该用心配制,刘艾所用之物有面脂、手膏、面药、唇膏、香发散,有洗发用的药丸、有洗澡用的澡豆、有泡脚用的药粉,包括香体的药丸子等。 七成配方都是古书所有,无需保密,紫鹃直接写了方子交给刘艾,让刘家使人配去,剩下三成则是清代宫廷秘方,世面上未见,她便亲自配制。根据刘艾的体质,其中一些药材的分量都有所增减,精细非常,而且要让刘艾用这些东西的效果是相辅相成,而非相生相克。 中医博大精深,用药稍有不注意,就会产生很大的恶果。 即使有雪雁并小丫头们打下手,紫鹃也足足耗费三四日才将所有东西配制完成,而且除了澡豆外,其余都只配了两个月的分量,等用完了得根据刘艾的体质再进行调整。 打发人给刘家送去,紫鹃松了一口气,配药的活计可不轻,真真累得她精疲力尽。 黛玉放下手里的书籍,散着才洗完的头发,倚着靠枕懒懒地道:“下回你叫力气大的婆子们研磨,磨好了你再调配,见天儿地这么劳碌,你不累我就替你感到累了。” 紫鹃把写好的签子贴在给黛玉做的澡豆、面脂等瓷罐上面,之前做的给刘艾一些,她们自己用的就不够了,趁着刘家送的药材剩下的足够多,特特多做了一些,贴好后笑道:“婆子手里没轻没重的,我可不放心。这些上身上脸的东西须得研得细细的如面粉似的才好,再者几个方子有规定,若是婆子偷个懒,该研千遍的只给我研八百遍就交差,效果可就差远了。” 黛玉摇头一笑,道:“你快回房里歇歇,今儿让雪雁她们几个在我跟前听唤,底下跟着你们的小丫头子也该历练历练了。明儿寻个空你回家探望探望你爹娘,好叫他们知道你在我身边一切安好。过些日子就到年下了,有你跟着我忙碌的时候。” 紫鹃笑着答应一声,交代雪雁等人一声,方回自己房间,主要是把刘家给的没用完的贵重药材如珍珠玉石奇楠香等物整理一下,这些如今都是她的了。 她没想过偷工减料,虽然觉得太过浪费,但给刘艾配的面药等依旧是用刘艾送来的药材。 因另外用多余的配了一份给自己和黛玉使用,加上配制过程中的损耗,所以一匣子南珠还剩下四两多未用,羊脂玉剩下两块,奇楠香亦剩五两八钱七分四厘、羊脂玉和南珠的贵重自不必说,沉香极贵,价同黄金,奇楠香更胜十倍,是真正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紫鹃是个心里有算计的人,她没偷工减料,却取了个巧。 用珍珠时她先挑小的用,以至于剩下的都是大颗珍珠,颗颗晶莹圆润,玉白皎洁,虽重量不一,但重者七八分,轻者五六分,一钱十分,一两十钱,四两多就是四百多分,总共八十三颗,当世说七珍八宝,就是七分重的南珠是珍,八分重的南珠是宝,里头竟是珍宝俱全。 用玉时她也是这般,先拣小块的玉将之砸碎研磨成粉,不够的找黛玉要上回剩的羊脂碎玉,奇楠香亦是如此,先用碎屑,次用小块,因此剩下的羊脂玉和奇楠香体积都不小。 黛玉就没有这么奢侈,之前配制澡豆用的是普通沉香、不能用的碎玉和小珍珠。 刘艾送这么些贵重物品只为了配药而使,足见刘家的豪奢,也是京城中少有的传承几代尚未没落的勋贵世家之一。 紫鹃忽然想起刘艾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户部尚书那可是管着全天下的钱粮,像薛家这样的皇商都挂在户部下面,宫里用的一切东西,诸如砖瓦木石脂粉钗环瓜果蔬菜茶叶点心等都由户部拨款,除非是真的两袖清风,否则光凭灰色收入,户部尚书就不比盐政逊色。 其实给刘艾配药虽然累了一点,但是好处可不少,越是大户人家,配药的时候越会准备两份或者三份的药材,以免配药时发生意外而不够用。 剩下的人参、白芨等仍有不少,紫鹃麻利地收到后院药房的药柜里,单独的,属于她的。 然后,她捧着奇楠香走到黛玉房里,道:“姑娘几个月前不是说过,想给老爷寻一串奇楠香念珠,偏生这一年来满京城里椒房省亲的事儿闹得香料价格日益高涨,许多细贵东西稀缺,有钱都没处买去。我瞧了瞧手里的奇楠香虽不甚多,块儿也不甚大,可喜是同一块料子,足够打磨出一串十八子,姑娘不嫌弃的话,就找个能工巧匠做出来。” 黛玉就着她的手往盒内看了看,抿嘴笑道:“这样好东西,怎会嫌弃?能用即可,咱家又不是那等十分讲究的,剩的便不再用。这是给刘姐姐配药余下的罢?” 紫鹃嘿嘿一笑,又将自己配药所用的心计并最终的收获详细地告诉黛玉。 黛玉不禁道:“真真你个鬼丫头,怎么生出这样的心肠?天天盘算你能攒下多少梯己东西。早知道就该劝你,咱家如何到这样的地步了,一点子东西也值得你算计?” 紫鹃振振有词地道:“我这是勤俭节约,哪里是处心积虑地算计?虽说面药有效验,是珍珠宝石物尽其用,咱家的确不缺这些东西,可不能十分作践人力物力不是?前儿姑娘看书时感慨珍珠是采珠人的斑斑血泪凝结而成,今儿反忘了?” 黛玉忙笑叹道:“罢,罢,罢,我是有十张嘴也说不过你紫鹃的一张千伶百俐的口,原是你说得最有道理,我无话可说。你只管放心,明儿你出去了,我厚厚地给你备份嫁妆。” 屋里众人都是一笑,饶是紫鹃向来厚脸皮,此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她正要开口,忽有凤姐打发旺儿媳妇过来,陪笑道:“上回姑娘送给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的玉容散和豆面子我们奶奶用着甚好,奶奶问姑娘还有没有,若有,再赏些带回去给奶奶使,若没有,便赏个方子,奶奶找人配出来,以后就不用担心有人来问姑娘要了。” 黛玉忙道:“倒有新配出来的一些没用,不嫌弃就带两罐回去给你们奶奶使,方子我叫紫鹃写出来,叫你们奶奶以后自己配,配出来了先去老太太跟前讨个好。” 给贾家送去的各样面药都是古方所制,一般人都能使用,并非紫鹃单独给黛玉调配的。 紫鹃觉得十分肉痛,玉容散还罢了,其中白芨虽贵尚能接受,然这新配出来的澡豆却是用南珠羊脂玉奇楠香配制,林家以后不会如此豪奢,她这回没舍得分给别人,送出一罐便少一罐,所幸瓷罐精致玲珑,只能装二三两,也够使一个月了。 取出玉容散和澡豆递给旺儿媳妇,紫鹃立刻把方子写出来,贾家那么豪奢,处处讲究,以后用的澡豆还是自己配制罢,他们林家可供应不起那么多女主子们的使用。 旺儿媳妇感恩戴德地走了,黛玉方命人找人打磨奇楠香珠子。 紫鹃特地叮嘱道:“告诉匠人,打磨珠子后剩下的粉末碎屑可不许给我糟蹋了,剩下多少便给我带回多少来,我配药得用。”奇楠香金贵,就是碎屑粉末,一钱也值十几两银子。 奇楠香珍稀,工匠打磨分外谨慎,半个月后林如海才得到做好的念珠,颗颗圆润光洁,戴在腕上摩挲片刻,听黛玉笑谈此事,暗暗点头,开口道:“这孩子格外有趣,话虽俗,却极有道理,行事也有分寸。难得她一心为你,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你,咱们不能亏待了她。” 黛玉笑道:“父亲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了她,她就爱那些黄白之物,等到年下精心挑选两套好的头面与她,比什么都强。”便是父亲不说,自己心里也有数。 林如海微微颔首,心里想着要不要再给紫鹃几亩地,除夕荷包里也要多多装些金锞子。 黛玉不知林如海心中想法,她蹲在父亲的跟前,将自己给他做的精致鞋袜亲手换上,抬头道:“父亲穿着可舒适?若有不适,我再改改。” 林如海在屋里走了两圈,大笑道:“好好,正合适,我如今也享女儿的孝顺了。” 黛玉眉眼带笑,何尝不是她享着有父亲依靠的福分? 父女两个其乐融融,竟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们这份父女之情,展眼便进了腊月,这日正下大雪,林如海上班去了,黛玉和紫鹃闲极无聊,并丫头们在院中堆雪人,寻了旧的不能用的昭君套、斗篷给雪人穿戴,细端详时,黛玉掩口笑道:“鼻子歪了。” 紫鹃扶正雪人的鼻子,黛玉又说眼睛不好看,用墨玉棋子更好些,尚未来得及更换,便有刘家打发人给黛玉下帖子,相约次日踏雪寻梅。 黛玉爱顽爱闹,而荣国府正忙着省亲诸事,正觉无聊,忙回了帖子。 次日一大早,黛玉携紫鹃同去,刘艾带着丫鬟们亲自在二门迎接,看到眼前这位面容秀美、皮肤白净且体态微有丰腴的美貌姑娘,两人顿时吓了一跳,若不是声音熟悉,她们简直认不出她就是以前那位皮肤黝黑、体态丰壮的刘艾。 第029章 : 根据紫鹃的经验而目测,刘艾至少瘦了二十斤左右,脸部轮廓都清晰了。 紫鹃在现代也曾经用中医帮助友人减肥,其中有一项没有对刘艾施行,就是以针灸刺激穴位来控制食欲,她觉得就是自己说了,恐怕刘艾也不敢莽撞接受。 平心而论,清瘦后的刘艾是随母的瓜子脸,柳眉凤目,挺鼻樱唇,长相明媚鲜妍,虽不及紫鹃常见的黛玉、宝钗这两位金陵十二钗之首,但和凤迎探惜不相上下。只是她肌肤的白净是相对从前而言,说云实话,仍远不及黛玉紫鹃二人,没有达到皓白如雪晶莹如玉的程度。 刘艾的肤色不是天生就黑,而是体内毒素淤积所致,所以经脉气血顺畅,立时便有好转。 紫鹃品度片刻,轻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还是刘艾内服外用的时间过于短暂了,若是时间长一些,内服外用一百日,必定面容光洁,也会更加白皙苗条。 用中药的许多效果都不是一蹴而就,若想达到她和黛玉的肤色,至少得一年光阴。 看到自己的变化让她们吃惊不已,刘艾先是得意地开怀大笑,笑完后眼圈儿却红了,她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紫鹃,含泪道:“多亏了你们,才有我今日今时这般模样。” 黛玉呆呆地道:“这才一个月,姐姐竟判若两人了。”难道紫鹃医术竟如此之高? 她虽对紫鹃的医术有信心,但必须承认紫鹃只跟王老太医学了不到一年,纵是天才也未达到太医那样的水平,连紫鹃自己都说仍有许多有待学习,依旧经常请教王老太医。 黛玉离刘艾近了些,仔细端详,立刻发现了紫鹃心中所想的问题,大概是刘艾瘦了,五官凸显,变化就十分惊人,可是刘艾面上的瘢痕虽已淡化许多,肌肤也细腻了不少,但是仍旧存在浅浅的痕迹,只是用紫鹃配制的面脂香粉遮掩住了,不细看的话就瞧不出来。 刘艾破涕为笑,拉着二人往里面走,口内道:“是一个月又十天,足足四十日,玉容散和澡豆等物则是用了两个月又十天。这四十日内,我遵从医嘱,除了药膳和瓜果菜蔬,平时一口肉不吃,饭后立而不坐,早晚在院子里逛半个多时辰,起先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着实难受,连我爹娘和哥哥都不忍心,然而想一想紫鹃的叮咛,再想一想旁人背地里对我嘲笑,我咬咬牙撑过去,不到十天就觉浑身上下都轻快了。我这四十天闭门不出,也不见客,今儿只请你,等过了年,正月里吃年酒时叫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黛玉撇开心中所思,亦替刘艾感到欢喜,笑道:“真真是刮目相看了。现今姐姐都大变样了,再用心调理一个月,料想石姐姐柳姐姐她们见到姐姐,定会惊为天人。” 刘艾听了,大为得意。 姊妹二人一面说,一面进了前厅,刘夫人已经久候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打扮得雍容华贵,眉宇间因女儿而生的忧愁一扫而光,不等黛玉拜下去便一把拉住她,满脸慈爱地道:“好孩子快别多礼,你姐姐的事儿,我得多多地谢你才是。”又问是哪个丫鬟开的方子。 黛玉忙叫紫鹃上来拜见。 紫鹃才上前请安,刘夫人就命贴身大丫鬟扶自己起来。 她容颜皎洁,肌肤胜雪,隐隐透着珠光玉色,鲜艳如初春的桃花,刘夫人看后,几乎可以想到女儿继续调理后也会是这般气色模样,心里顿时喜欢了三分,叫紫鹃到跟前询问她是几时学的医术,懂些什么手段等,见她谈吐有致,条理分明,刘夫人心中的喜欢又多了两三分,道:“这么些年就没想过艾丫头是阴阳五行失调所致,也没想过请太医调理。” 紫鹃抿嘴一笑,一般人没病没痛的,谁请大夫来诊脉?她之前就说了,很多身体肥胖的人谓之发福,而不以为病,而且许多人、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奶奶姑娘们不经常锻炼,气血不够旺盛,体内多多少少都有点五行失衡的小毛病。 刘夫人感慨万千,过后,她没当面以财物酬谢,反而郑重地请紫鹃再给刘艾诊脉,看她身体调理得如何了,紫鹃自然答允,即使刘夫人不提,她也要如此。 刘艾变化这么大,阴阳五行已有所平衡,须得重新诊脉,继而调整药膳方子。 当黛玉在刘家踏雪寻梅,尽兴而归,才换下衣裳没半刻钟,便有刘夫人打发心腹陪房并婆子抬了两箱东西送来,箱上摞着八匹色彩绚丽的绸缎,不同于上一回,这次指明是谢医礼。 紫鹃双目放光,等刘家仆人离开后,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泥金笺子的礼单与黛玉共看,只见上面写着:“彩缎四匹、茧绸四匹、冬衣两套、金锭二对、银锭二对、果品四盒、糕点四盒、茶叶四瓶、香料四样。” 看毕,紫鹃喜不自胜,难怪都说医婆出入宫廷并达官显贵之家,敛财甚具,极富贵,她虽非医婆,但初次出手得此效验,收获也着实不少。 刘家手笔不小,金银锭子居然是五两一锭,成色十足。 四样香料是沉香、麝香、檀香和冰片,皆是上品,每样一盒,分量着实不轻。 看到紫鹃手舞足蹈的模样儿,黛玉忍俊不禁地道:“瞧瞧,你竟疯魔了似的,就这么值得欢喜?依我看,与其送这些给你,倒不如送你几本咱家没有他们家却收藏着的医书。” 紫鹃很快就冷静下来了,笑道:“世人往往敝帚自珍,哪家的孤本秘方不是珍藏密敛?怎么舍得送人?就是抄本怕也舍不得,姑娘当世人都像老爷姑娘似的造福天下?这些财物虽然俗了些,但恰是我欲买地之所需,这便足够了,说明我没有白忙活一场。” 京郊一带、包括和京城相邻的其他府州,凡是连成一片的良田几乎都在达官显贵手里,甚至有的整个村落的良田都属于他们。寻常百姓种的多是薄田,即使手里有良田也都是零零碎碎的,若是偶然阻断了大户人家连成片的庄田,那么这些地很快就会被大户人家吞并。富贵如林家,传承五代,根基深厚,在京城一带也只有长安县的一处大庄子,其他的都在外地。 算上刘家所赠,以及五十两地租子,紫鹃手里一共有五百多两银子。其实林如海把地给她才多久?就凭那五十亩地按林家的收租方式她顶多能得四十两,再说今年压根不能算是她的,但是林如海和黛玉性格宽厚,林如海直接从长安县庄头送的地租里拿了一锭大银给她。 紫鹃拿着这五百两银子托王有礼在京郊附近买了五十多亩良田,连成片的没有,零碎的却有不少,不少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了不得不卖地。 五十多亩地分了三块,十二亩三分地一块,二十亩地一块,十九亩二分地一块。 这三块地有两块在紫檀堡,一块地距离紫檀堡约莫二里地,因她曾给王有礼的女儿治好了月事不调,所以王有礼比上次买房还用心,买下地的同时找好了佃农,她只需坐等收租。 鉴于林家在风调雨顺时节只收取三成地租,若是风不调雨不顺则另有安排,又恐庄头欺上瞒下,近来林如海总会派人去各地巡查一番,这是紫鹃对黛玉的一点建议,希望在林家宽厚下佃农日子好过一些。因此她交代王有礼告诉佃农,自己的地交过税后只收取三成地租。 农民都是靠天吃饭,也许他们改变的只是一小部分佃农的生活,但是他们至少努力改变过了,无愧于心,没有剥削他们所有血汗让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意思。 黛玉以前是不知人间疾苦,当她了解佃农之苦后,立刻想了几条良策来善待佃农。 黛玉会管家,会算账,人情世故样样清楚,连下人私下的所作所为她都知道,但她有读书人的风骨,生活如诗如画,处处以诚待人,不看重黄白之物,也不爱与人虚与委蛇,更学不会圆滑之道,何况林家只有她一点血脉,用不着计较对于佃农来说十分重要的一点地租。 红楼梦人物中,紫鹃最喜欢黛玉,都基于黛玉在原著中的形象,更多的是怜惜,当近距离接触后,紫鹃是真的喜欢黛玉了,觉得黛玉无一处不可爱。 而且,黛玉非常尊重她,视她为姊妹一般。 紫鹃的确很爱钱,希望攒很多财物,现代社会的很多人都重视钱财,她也不例外,可是她却不喜欢旁人施舍性的钱财,在这一方面黛玉就很有分寸,黛玉会送她礼物,会拿料子一起做衣服打首饰,唯独不会毫无征兆无缘无故给她大笔钱财。 这样的态度,让紫鹃的心里很舒服。 刘家送的谢医礼她分了一些果品糕点与众人,绸缎给黛玉做一身衣裳,其他的东西自己留下来了,主要是探亲时给父母带过去一些,带着大包小包地坐车到宁荣国府后街,过了宁国府后门,快到荣国府后门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下,吓了她一跳,柳儿立刻开口问是怎么回事。 紫鹃不喜欢排场,除非带着任务去荣国府见贾母,否则回家探亲一直都是带手底下的小丫头柳儿,外加一个驾车的陈二柱,年纪比较大,是老车夫,驾车很稳。 陈二柱回道:“前头有人在吵架,拦住了路。” 紫鹃好奇地揭开帘子一角,正看到一个穿着褐色旧棉袄的妇人在雪地上撒泼打滚,今年冬天下雪频繁,昨夜下了一场,足足积了半尺厚,后街上的积雪犹存。 那妇人一面大哭,一面骂道:“我的老天爷,你快睁开眼睛罢,看看这不孝的东西是怎么对待我这个当娘的!不孝顺就罢了,横竖不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可他凭什么把着我亲儿子的房租地租,我当娘的还在呢,理当归我!” 紫鹃头一回看到这样的人物,忍不住看了几眼,突然发现被她指着鼻子骂的高大青年竟然是那个做工的秀才陆恒,脸色阴沉沉的,黑炭似的。 第030章 : 这位满脸眼泪鼻涕的粗俗妇人,正是陆恒曾经的继母钱氏。 陆家有房有地,衣食丰足,是平民百姓中少有的富户,即使他父亲是娶填房,而不是原配,也有许多黄花闺女争着抢着想嫁过来,媒人几乎踏破门槛,他父亲为此大为得意,几经挑选,最后嫁进门的继母钱氏出自殷实之家,相貌十分清秀,父亲去世时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钱氏正值大好年华,陆恒长于市井,亦非迂腐之人,故不曾反对她改嫁。 时隔两年再见钱氏,陆恒虽有几分惊讶,但却清楚钱氏的变化从何而来,一是她再醮的人家原本就不如陆家富裕,二是钱氏的婆家把她当老妈子使唤,一来二去,便显得十分苍老。 陆恒担心钱氏过得不如意而回来打搅自己兄弟姊妹,因此一直留意钱氏的消息。 他不介意钱氏再醮,却不允许钱氏再回自己家里,即使“寡妇回房,家破人亡”是一句无稽之谈也不行,何况钱氏落魄后居然想带走陆怀,明目张胆地图谋陆怀那份家产的收益。 陆恒心性坚毅,面对钱氏的指控和周围人等因不知内情而鄙弃嘲讽的眼光,仍能沉得住气,冷冷地开口道:“先父孝满,夫人改嫁,既然改嫁,便非吾陆氏之妇,自然再无母子之分,亦无权掌管我陆氏子弟的家业,当日允许夫人带走嫁妆并先父赠予夫人之物,已尽当年几年母子之情。如今我为长兄,上无父母,下有弟妹,我当承父母之责,凡弟之家业收益并读书费用皆有账目,待幼弟成丁之日,我自会交到他手里,不必夫人费心。” 听完这番言语,围观者恍然大悟,随即议论纷纷,唾弃起钱氏来。原以为真是继子霸占弟弟的家产并且对继母不闻不问,所以才暗暗指责陆恒,谁知竟然是再醮的继母回来,既然不守妇道改嫁了,就不应该抢夺前夫留给子孙的家产。何况,陆恒是长兄,下有未成丁的弟妹,那么家业便理当由他做主,就是继母没有再嫁也不得插手。 紫鹃离得不远,听得一清二楚,也觉得钱氏有些儿可恶。她是现代人士,虽然穿越到了封建社会,却没有受到许多封建糟粕的同化,所以她不认为寡妇再醮是罪大恶极的事情,事实上,她对封建社会寡妇、弃妇再嫁都是持赞同态度。 但是,对于钱氏因为再醮后生活落魄而来打扰前夫子女的行为,紫鹃很鄙视,探视留在前夫家的亲生孩子很正常,但盯着孩子手里那笔家业就不正常了,她记得陆家分产挺公平的。 当然,如果陆家不曾善待那个孩子,作为生母的钱氏来闹就另当别论了。 听陆恒不仅有理有据地反驳钱氏,接着又再接再厉地道:“夫人改嫁至今已有二年余,倘若记得六弟,缘何从未探视一回?即便有不能回前夫家的忌讳,也不是不能约在别处相见,可是夫人没有这么做。夫人如此冷心绝情,我如何能放心地将幼弟之家业收益交到外人手里?须知夫人自有公婆夫君儿女,难道竟要用我陆氏的家业供养夫人的婆家人等?” 钱氏哑口无言,她的嫁妆没守住,都被不知廉耻的新夫给败光了,再也忍受不了在夫家贫困又劳累的日子,一直想重回陆家,可是公婆丈夫以及继子们都十分厉害,她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盼到今年下大雪压塌了房子,公婆气绝,新夫重伤,她才能理所当然地前来。 她没想到陆恒居然这般无情无义,不仅不把她亲生儿子的家产交给自己掌管,还不让自己进家门,并把自己逐出小花枝巷子。 想到未来的日子会过得更加艰难,钱氏装作没听到陆恒的话,顿了顿,继续大哭大闹。 陆恒不愿继续与钱氏的口角之争,再说此处距离家里已有二里远了,不会惊扰了家里的弟妹,既然已经说清来龙去脉,他便抬脚离开,不理会钱氏的撒泼打滚。 才一转身,陆恒就看到不远处的马车上,半旧大红猩猩毡软帘下露出一张晶莹如玉鲜妍如花的面容,眉眼清丽如昔,如春山秋水,正是周管事的女儿,据他在贾家做工时听贾家小厮说的闲话所知,她现今在林太师千金的身边当差,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唤作紫鹃。 陆恒心头微微跳动,足下暂停,立时便给了钱氏可乘之机。 钱氏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肯善罢甘休,从雪地上爬起来就扑向陆恒,意欲给他按上一个对继母图谋不轨的罪名儿。 陆恒心神虽在紫鹃身上,又暗觉自己心思不正,反应却是相当迅速,脚尖一点,轻飘飘地右移丈许,而地上痕迹甚微,亦令钱氏扑了个空,陆恒随之怒道:“夫人请自重!”尤其是他如今和钱氏已无母子名分,更得注意人言可畏。 紫鹃双眸圆睁,瞬间移动丈许,难道是当世人所练的武艺?头一回见到,紫鹃暗暗吃惊,没想到陆恒这个走科举之路的秀才居然是文武全才,难怪干活有力气。 她知道陆恒仍是秀才,秋后回家探亲,听周父惋惜过陆恒秋闱落榜一事。 荣国府看管后门的婆子原本看得津津有味,猛地抬头看到紫鹃,急急忙忙地跑到马车跟前问好,恭敬地道:“姑娘回来探亲了?我把这泼妇撵到一边给姑娘让路。”当即凶神恶煞地将钱氏推搡到路边,又驱散了原先围观的人群,让出一条可通马车的路。 紫鹃命柳儿拿两百钱出来递给那婆子,笑道:“有劳妈妈了。妈妈们常在后面看门,天冷,这钱妈妈们打几斤酒吃,去去寒气。” 说完,她又意有所指地道:“娘娘省亲之日将至,可不能叫人在后街闹事传到园子里。” 等婆子满口答应了,她方放下帘子,车到后门前下车,扶着柳儿的手进门,几个守门的婆子得了钱,麻利地帮她把车里的大包小包送进周家小院。 宁荣国府后街一带住着的要么是贾家旁支,要么就是平头百姓,虽说所居房舍价值不低,但生活较为贫困,不过这些人都知道两个国公府的气派,一见这排场就知道了,口内不由得啧啧称叹,道:“竟是天仙一样,若是不知道的哪个不当她是千金小姐?” 有人笑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说的就是这样人物了,跟着主子们出入达官显贵之家,见多识广,接人待物都有贵人们的风范,比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强十倍呢!” 听到此处,陆恒回头看了荣国府后门一眼,已不见紫鹃的背影,不禁怅然若失,冷不防听到钱氏嘲笑道:“别癞□□想吃天鹅肉了!就凭你这般丑陋模样,有山野村姑肯嫁给你就是你祖上烧高香了,还敢妄想国公府里如花似玉的大丫鬟?” 陆恒冷冷地看着满身狼狈的钱氏,目光冷厉如刀,钱氏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所幸陆恒不愿与她一般见识,直接离开。 回来搬东西的婆子听到,忍不住把话学给紫鹃听。 紫鹃皱眉道:“这妇人的嘴太毒了些,口没遮拦的,秀才老爷的闲话也能乱说?原本没有影儿的事,经她这么一说,倒像有什么似的,妈妈好歹顾忌我的名声一些儿,别叫人乱传。” 每逢紫鹃回家探亲,这婆子便能得不少钱,自是一口答应,保证不会乱说。虽然有功名的读书人尊贵,但是他们这些荣国府的家生子,真没把一个穷秀才放在眼里,要知道世上有许多豪商大贾都想托庇到荣国府门下为奴,也有许多官儿想做贾家的门生。 荣国府里忙忙碌碌的,年节都不放在眼里,只为次年正月十五的省亲,周父和周母、周福生都没有闲空在家里,直到傍晚才回来。 紫鹃给贾母请过安,已带着柳儿和沫儿整治好饭菜,父母兄长回来正好吃饭。 饭后话家常,周母一面查看紫鹃带来的绸缎并茶果糕点等物,一面告诉紫鹃道:“娘娘省亲的事儿再过一两个月就该忙完了,因此前儿你爹和你哥哥看好了一座院子并买下来,等明年出了正月,就叫你哥哥脱籍,把咱家的东西都搬到那里去,让你哥哥先住着,再买看门扫地洗衣做饭的婆子丫头,你回家就有小丫头子服侍,也跟千金小姐一样了。” 紫鹃大喜过望,忙问房舍位于何处,价值几何,周父咳嗽一声,见妻子儿女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方得意地道:“花了一千两零二十两银子,今年挣的钱都填在里头了,两进院落共计二十三间半,盖了不到五年,家具齐全,就在咱们府后头的小花枝巷子里。” 小花枝巷子?紫鹃觉得耳熟,不大一会儿她就想起是贾琏安置尤二姐之地,不禁暗暗感到好笑,没想到他们家买房子居然买到那里了,难道以后要和尤二姐为邻? 会不会和尤二姐为邻,紫鹃不清楚,可是当她第二天央求周福生带自己去新宅,里里外外看一遍出来,正拿大铜锁锁门时,忽然发现陆恒从他们家往左的第四家出来,拿着大笤帚扫雪,昨夜接着前日又下了一场雪,早起时都没停下,如今空中还飘着点点雪花。 紫鹃裹着半新不旧的大红羽毛缎灰鼠斗篷,戴着雪帽,拢着掐丝珐琅小手炉,亭亭玉立,在雪地里显得分外鲜艳明媚,陆恒如何看不到?不觉又惊又喜,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问周福生道:“周兄弟这是带周姑娘来看房子?” 陆恒性情豪爽,早在贾家做工时就和周福生称兄道弟了。 周福生喜陆恒有侠义本色,又有读书的本事,笑道:“可不是!闻得家父买了宅子,我妹妹巴巴儿地央求我带她来看是怎样的一处宅子,方才在院子里说这处房子好。多谢陆大哥的帮忙,不然我们哪里知道这里有房子卖,等明年搬进来,也不用担心和街坊邻居不认识。” 紫鹃闻言一呆,房子是陆恒帮忙买的?她怎么不知道。 她忍不住看了陆恒一眼,正好迎上陆恒看过来的目光,脸上微微一红,低头退到周福生的后面,没有注意到陆恒眼里因她嫌弃自己相貌而产生的一丝喜色。 陆恒相貌凶恶,在这一带几乎可令小儿止啼,也有很多人不敢直视他。 今见紫鹃待自己俨然如常人一般,陆恒心里不自觉地感到欢喜,含笑对周福生道:“何必言谢!上个月听说这家要卖房子回乡,我心里想不知是谁买了去,不知根底的住进来,日后恐怕不好相处,谁知听兄弟说家里想买房,我就想到这一处了,比卖给别人强百倍。” 听到哥哥和人在外面说话,陆怡心中十分好奇,想了想,走出家门,远远看到和自己哥哥说话的两个人穿戴华丽,气度不凡,尤其是紫鹃,竟是从来没见过的标致人物,年纪又当妙龄,正因哥哥落榜而担忧哥哥婚事的陆怡眼睛顿时一亮,急急忙忙地高声道:“哥哥,外面下着大雪,既见到了熟人怎么不请到家里来坐坐喝杯热茶?仔细在风雪里冻坏了。” 第031章 : 在陆恒兄妹热情的邀请下,周福生想到今日有空,便答应下来,他似乎已经来过陆家了,刚进堂屋紫鹃就见到一个四五岁的童儿扑过来抱住周福生的腿,欢快地道:“福生哥哥!” 周福生很喜欢陆怀,应了一声就伸手去腰间摸荷包,谁知却摸到一个装钱的,面上不禁十分尴尬,暗暗后悔今天出门时忘记了,忽然想到紫鹃一向准备齐全,忙转头问道:“妹妹,你身上带了吃的东西没有?若带了,就借给我,等家去了我再给妹妹买。” 陆恒忙道:“周兄弟不必如此纵着小六,果品糕点家里都有。” 紫鹃低下头,正好看到陆怀滴溜溜的眼睛,对虎头虎脑的他也生了几分喜欢,解下腰间青金闪绿的葫芦形荷包放在他手里,柔声道:“姐姐请你吃香榧好不好?” 那荷包的图案是黛玉设计的花样儿,她看着喜欢,亲手绣出来,因她素日学习医术,练习针灸,故这小小的荷包竟费了小半个月的工夫才完成,十分精巧,陆怀何曾见过这等鲜亮东西?一把抓在手里,甜甜地道:“谢谢姐姐!” 陆恒见弟弟已抓着不放,只得上前道:“多谢姑娘。” 紫鹃直起身,摆手道:“陆公子不必如此,一包香榧而已。” 陆怡整整齐齐收拾出一桌果品茶点,过来邀请他们上坐,她赞赏地偷偷给小弟一个眼神儿,殷勤地给紫鹃拿脚踏,道:“姐姐,我们家没有什么好东西,姐姐别嫌弃。” 紫鹃和周福生都未上坐,而是在下面择椅,笑道:“主家相邀请茶,岂有嫌弃之理?” 周福生在一旁点头,擎着茶碗喝一口,热茶下肚,便来了兴致,趁着他和陆恒说话的时候,陆怡一面陪着紫鹃说话,一面悄悄打量,待见她模样儿生得标致,打扮又十分富贵,陆怡暗暗忧心,虽说自己哥哥人品本事皆是上等,但不得不承认哥哥配不上紫鹃这般模样。 在陆恒的教导下,陆怡颇有几分见识,一眼认出紫鹃喝茶时衣袖滑落以至于露出腕上的四只镯子价值不菲,是赤金累丝嵌祖母绿宝石,她那个对娘家弟妹不闻不问的姐姐有一只,绿宝石远远不如眼前镯子上镶嵌的大,成色也不如眼前的匀净,累丝并镶嵌工艺也不如眼前的精巧,这么着就已经值一百两了,别说眼前这位周姑娘还有相配的戒指簪环。 等周福生和紫鹃告辞后,陆怡沮丧地道:“哥哥,他们是谁?言谈打扮不俗,又能买下那处要价一千一百两的宅子,家资必定十分富裕。” 陆恒没收了陆怀的荷包,听到妹妹的疑惑,淡淡道:“他们是周管事家的。” 周管事家的?那不是荣国府的下人?果然名不虚传。有荣国府做靠山,远远比平常富贵人家强几倍,不用害怕受到乡绅的欺辱。 陆怡听了,精神一振,心里开始盘算,他哥哥如今是秀才,将来考举人、考进士,运气好的话会踏入仕途,若娶平常贫寒人家的小姐,她总觉得委屈了哥哥,生怕将来在接人待物上做得不好,又怕她们没有见识而生是非,她可是听说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老婆因不知大户人家的规矩闹出许多笑话,也有骤然暴发就不可一世的。 富贵人家的小姐她也不敢痴心妄想对方愿意下嫁,何况她哥哥这般模样,寻常人家都害怕,嫌哥哥生得丑陋,何况富贵人家?殷实之家恐怕都不会选择她哥哥。 陆怡常常听人说大户人家的体面丫鬟见过富贵排场,自小受大户人家的陶冶教育,骨子里有大家气度,远比小家碧玉有见识,最要紧的是有门路可办事,凡是大户人家到了年纪回家外嫁的丫鬟们,哪个不是有许多媒人踏破门槛,何况是出自国公府的,更为尊贵。 陆怡忙问周姑娘在谁身边当差,别看她年纪轻,可因距离国公府不远,她知道的消息却多,最好的丫鬟就是老夫人、未出阁小姐身边的。 陆恒道:“周姑娘是林太师千金身边的大丫鬟,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太师?能是哪个林太师,肯定是荣国府的姑老爷,现今掌管翰林院,那是最清贵的职缺,跟在林太师千金身边,肯定更有见识,陆怡想到这里,心里希望紫鹃进门做嫂子的意愿愈加强烈,小声道:“这样好的姐姐,若是给我做嫂子就好了。” 陆恒不顾心中想法,而是沉声轻斥道:“不可胡说!越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越是不愿意外聘,这是人尽皆知的,他们都清楚外面再好都不如里头安稳。” 陆怡振振有词地道:“那也未必,也不是没有外嫁的。周家在咱们这里买了房子,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定就能成呢。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姐姐不怕哥哥的长相,又温柔又标致,哥哥可别错过了。”别以为她没看到哥哥把荷包塞到自己怀里的举动,哼! 陆恒苦笑,他如今负担甚重,须得操持弟妹学业婚嫁,又只是一个穷秀才,每年所赚取的银钱只够家用,那样娇生惯养的姑娘怎会垂青? 紫鹃不知陆恒兄妹的对话,亦不知陆怡正算盘等自己家搬过去就来串门,而是无奈地看着找上门的宝玉。不知道谁多嘴告诉宝玉说自己回家探亲了,以致宝玉不顾大雪纷飞就降尊纡贵地跑到自己家里,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央求自己说服黛玉搬到贾家。 紫鹃瞅着跟在宝玉身后的小厮,难怪没有人阻拦宝玉,原来他身边的小厮并非茗烟,而是伴鹤,伴鹤不像茗烟那么钻营,比较听宝玉的话。 宝玉道:“好姐姐,你就应了我罢,自从妹妹南下,至今已有二年了。” 紫鹃虽然对宝玉没有恶感,但是不喜欢他万事只顾着自己顺心如意的行为,哼了一声,道:“宝二爷也不想想这话有道理没有。大年下的,怎么就不能让我们姑娘和老爷一起团圆,非得搬到这里来住?我们姑娘搬到这里来,撇下老爷一人在家,外人知道了岂不说我们不孝?二爷,说句实在话,就是老太太对我们姑娘再好,就是姊妹们再和睦,这里也不是我们姑娘的家,我们姑娘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做事。” 宝玉从小娇生惯养,没有人敢在他跟前这么说,听完这番话,不由得呆住了,很快眼圈儿就红了,哽咽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自从林姑娘来,何曾有人对她不好,怎么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做事了?姐姐这番话,竟是不知道我的心。” 紫鹃从炕桌上的针线筐里拿出一块没用过的素帕子递给他,道:“哎哟哟,我说二爷,别跟姑娘似的哭哭啼啼,回去眼皮子肿了,袭人不得找我算账才怪!” 宝玉委屈地拿着手帕拭泪。 紫鹃盘膝坐在炕上,道:“二爷可别说我们不知道二爷的心,二爷的心好,素来善待姊妹们,可二爷在家里能做什么主?能管得住下人不在背地里用闲言碎语来作践我们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个个拿着我们姑娘比宝姑娘,凭什么?纵使我们姑娘不好,那也用不着他们在背后抱怨,更用不着拿我们姑娘的不好来成全别人的好名声!我们姑娘在你们家住了二三年,虽说常和二爷口角,但何曾刻薄过下人?怎么就成尖酸刻薄了?既然人人都说我们姑娘不好,我们姑娘何必住在你们家自讨没趣?” 她洋洋洒洒一通抱怨,接着道:“二爷天天说自己的心如何好,怎么看不到我们姑娘素日受的委屈?就是二爷自己,二爷可没少替我们姑娘惹事,上回去袭人家都想拿我们姑娘当挡箭牌,可见这心也不是真心。况且,只二爷一人希望我们姑娘来有什么趣儿?二爷若是不相信我这话,回去且别声张,暗地里仔细地查看查看寻访寻访,看看除了老太太和二爷自己,府里到底有几个奶奶姑娘惦记着我们姑娘,希望我们姑娘搬过来。” 宝玉无言以对,黯然而归,才回到贾母院子,就见袭人焦急地在门口观望着,看到他回来,抱怨道:“雪还下着,二爷这是去哪里了?也不怕老太太担忧。” 正房屋檐下花红柳绿七八个丫头,见到袭人拉宝玉进来,忙道:“凤凰来了,快进去。” 刚进屋,宝玉就听贾母一叠声地唤着心肝儿肉,叫了自己到跟前,问是哪里了,闻得自己说去找紫鹃,并非出府,贾母的脸色便和缓了一些,道:“大雪天你亲自去做什么?有什么事打发人叫她过来便是。”又问紫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鸳鸯正给宝玉倒茶,闻言答道:“昨儿来的,还特特来给老太太请过安呢。” 贾母不禁道:“瞧我这记性是怎么了,才来请过安,我就忘了。” 鸳鸯笑道:“昨儿人多,咱们屋里人来人往的,老太太如何都记得清?紫鹃来请安,老太太问了好几句话,偏又有人来,我就让她回去了。” 贾母点了点头,既提起紫鹃,也就想起了黛玉,忙问道:“娘娘省亲之日已定了正月十五,可曾打发人去接林姑娘?娘娘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也叫娘娘见见这个妹妹,错过这一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一句话说出来,满屋寂静,竟无一人开口。 王夫人满心不愿黛玉出现在元春跟前,她如何不知贾母心里的想法?必是想让元春见到黛玉,好说宝玉的姻缘,故她一直不曾吩咐人去告诉黛玉一声,也没吩咐人去接黛玉。 各人眼明心亮,除宝玉外,无人不知王夫人的心事,今闻贾母开口,凤姐少不得上前几步,笑嘻嘻地道:“可不是,正和太太商议说去接林姑娘呢,就怕正值年节,又是姑老爷封印之期,林姑娘在家守着姑老爷不肯来。” 贾母道:“即刻打发人去,就说我的话,姑太太虽然不在了,但也该去接亲戚,请林姑娘好歹空住十五前后几日,接姑娘来家里顽两日。” 凤姐只得应是,姊妹们都不大理论,独宝玉最是欢喜。 他喜得滚到贾母怀里,过了好一会子,他耳畔突然想起紫鹃的话,留心看去,心中顿时一冷,像是一桶冰水当头倒了下来。 第032章 : 贾母有命,凤姐不得不打发人去林家,如今已经举行过封印大典,林如海正在家里和女儿为伴,听完来意,当即就婉拒了,只说自己年纪老迈,不知尚余几年光阴,逢佳节时唯愿女儿守在身边尽孝,况女儿是外眷无职,并非贾氏族人,倒不好在贤德妃娘娘跟前喧宾夺主。 消息传回贾家,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悲。 贾母忽然想起紫鹃探亲未回,遂命人传召她到跟前,说完此事后,叹道:“自从你姑娘家去,我心里就跟少了一块肉似的,偏她只顾着姑老爷,总不肯来走动,你回去多劝劝她。” 紫鹃心里正感慨姜是到底老的辣,听,林如海的拒绝多么干脆多么婉转,让人挑不出一丝儿不是。她清楚林如海无意挑选宝玉为婿,所以无意让黛玉在元春跟前露面,恐元春因自己尚在人世并有职务在身而遵从贾母之愿,反生是非。 对于贾母的吩咐,紫鹃不好明着拒绝,而是委婉地道:“老太太心里记挂着姑娘,原是姑娘的福分,明儿我回去就劝姑娘多多地来探望老太太。只是听说皇宫大内规矩繁复,娘娘省亲又有诸多礼仪,倘若娘娘想起了我们姑娘和宝姑娘倒也罢了,若是受礼仪限制而不曾提起,偏我们姑娘巴巴儿地过来等着娘娘召见,岂不是落人话柄?外人知道了,也会笑话。” 她当然知道元春一定会召见薛姨妈母女和黛玉,但是却不能说,既然林如海不同意木石姻缘,她就遵从林如海的意思,有林如海在,还怕黛玉将来没有良缘?她是俗人,即使将来的人可能比不上宝玉的纯真,好歹也比宝玉强些,能护着黛玉不让她泪尽夭亡。 贾母听了,不由得沉吟起来。 紫鹃等着贾母的话,不妨瞧见玻璃在贾母身后朝自己使眼色,她没明白玻璃的意思,正欲回以询问的眼神儿,便听贾母叹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紫鹃立刻垂眸凝神,只听贾母又道:“不过,初一进宫朝贺,兼祝娘娘千秋,等见了娘娘,我再细问问宫里的规矩,料想娘娘必定会召见你们姑娘,你回去多劝着你姑娘一些儿,说起来,她在府里住几年,还没见过娘娘呢。” 紫鹃已经没有理由拒绝了,只得应是。 正欲退出时,玻璃开口笑道:“老太太,难为紫鹃顶着风雪过来,老太太手里那么些好东西,好歹赏紫鹃两件,叫她沾沾老太太的福气。” 贾母出生在保龄侯府最繁盛的时候,自幼金尊玉贵,又嫁入贾家最风光的年代,掌管中馈数十年,累积梯己无数,手里向来散漫,在这一方面,黛玉就很像贾母,打赏下人从不小气,故此听了玻璃的话,贾母便笑道:“问你鸳鸯姐姐有什么,挑几件好的给她。” 玻璃依言从鸳鸯那里拿了几件簪环衣裳,又恐紫鹃拿不了,亲自送到她家,将将落座就道:“我说你这丫头,怎么就不明白老太太的心?” 紫鹃一面给她倒茶,一面假装不明白地笑道:“老太太的什么心?” 玻璃嗔道:“我就不信你不明白老太太想让宝玉求娶林姑娘的心。你说,林姑娘嫁到咱家该多好?上有老太太疼爱,下面姊妹们相处得好,宝玉又是个模样得人意心思干净的,到了别人家不知道是什么景况呢!外面那些王孙公子,哪里像宝玉这样知根知底?何况,林姑娘到了咱家,你就又能回来了,不必像如今似的,几个月才回家探亲一趟。” 紫鹃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姑娘的婚事自由我们老爷做主,我明白有何用?好姐姐,听你说这话就知道你是明白人,难道你不知道二太太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姑娘?金玉良缘可是先从薛家传出来的,若是太太不中意,能任由金玉良缘传得人尽皆知?我们姑娘在府里是什么待遇,宝姑娘在府里是什么待遇,姐姐能不清楚?底下婆子丫头们见天儿地说宝姑娘好,说我们姑娘不好,若没有二太太的缘故,我才不信呢!老太太确实是疼我们姑娘,可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将来当家做主的必是二太太,若我们姑娘到时候能得什么好?” 玻璃顿时听住了,不觉默然无言。 紫鹃亲自把茶碗递到她的手里,道:“就因为有娘娘在,有二太太在,又有薛姨太太处心积虑地想促成金玉良缘,老太太一个人未必能做得了宝玉婚姻之主,我才不敢坏了我们姑娘的名声。若是成也便罢了,若是不成,宝二爷是爷们,自然无碍,可怜我们姑娘没了名声,还有什么将来?我们老爷只有我们姑娘,知道我做这些败坏姑娘体面的事儿,岂能容我?” 玻璃忍不住道:“今儿听你这番肺腑之言,真真是刮目相看,怪道林姑娘这样疼你,世上哪有第二个像你这样掏心掏肺对林姑娘好的。你说得有道理,我只想着宝玉是难得好的,也盼着你回来咱们一处顽,竟忘了别的。” 紫鹃微笑道:“姐姐心里只有老太太,一心想让老太太如意,自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我也是出入各个大户人家的次数多了,察觉出一些不妥。” 她知玻璃是贾母的心腹,姊妹之情再深,也比不上玻璃对贾母的忠心,故从婆媳方面、名声方面和下人方面着手,只字不提林如海和自己压根就不认为宝玉是良人一事,也不说李纨探春凤姐如今都偏向宝钗,而非黛玉。 李纨和探春在王夫人手底下生活,偏向宝钗就不用说了,虽然原著上凤姐后来常拿黛玉说笑,极力赞同木石姻缘,但是如今凤姐没想到宝钗威胁,仍旧是以王夫人马首是瞻。 玻璃回去悄悄说给贾母知道,贾母长叹一声,道:“倒是个难得细心的丫头。” 鸳鸯恐贾母多想,道:“紫鹃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如何不知老太太的心意?只是她心思细致,想得周全,还是因为老太太教导得好,她才没昏了头似的不顾林姑娘的名声。” 贾母点头道:“可不是,我就爱她这份谨慎,这才是大家的气派,进可攻退可守,哪像别家,不三不四的话传将出来,也不怕人笑话。我老了,下面见风使舵,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把外人当主子。紫鹃每次探亲都是三天,明儿才回去罢?” 鸳鸯和玻璃齐齐点头,贾母想了想,道:“她走时,玻璃去送送,把前儿打的金锞子包十二个赏给她,叫她好生服侍林姑娘。” 玻璃答应一声,依言料理。 正月初二林如海携黛玉代替已逝的贾敏回娘家拜年,贾母再次挽留而不得,想起当日紫鹃的话,也只得暂时作罢,一心一意地准备迎接贤德妃省亲。 元宵节这日各家各户是何等热闹,紫鹃因随黛玉陪着林如海赏灯,皆不清楚。 这日回家省亲的后宫椒房不止元春一人,吴贵妃、周贵人等也都是这一日,而且都是晚上才得以出宫,原著上曾有详细描述,不消多记。 至于黛玉不出现在元春省亲的盛会上,那首世外仙园的诗和杏帘在望的诗由谁来做,紫鹃一点儿都放在心上,横竖在原著中写明黛玉只是胡乱做一首颂圣的五言应景而已,并未用心,而黛玉不在,宝钗既然说服宝玉改玉为蜡,说不定也能替宝玉作诗。 谁知过了几日,宝钗生日当天,贾母打发人来接黛玉看戏,紫鹃才从知道宝玉那日只做了三首诗,剩一首杏帘在望未曾做出来,而因黛玉不在,也没人做世外仙园的诗。 宝玉垂头丧气地道:“若是林妹妹在就好了。”黛玉肯定会帮他作弊。 黛玉假装没听到这句话,命紫鹃送上一副两色针线给宝钗做寿礼,她原想送书籍笔墨给宝钗,后来想到宝钗素以针黹女工为要,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改作针线了。 宝钗含笑谢过。 彼时史湘云亦在,笑道:“可惜我不在,倘或我在,二哥哥,我也会帮你。你那首杏帘在望未曾做得,娘娘可罚你了?” 宝玉复又高兴起来,道:“不曾罚,给我的赏赐和姊妹们一样,有新书,有宝砚,云妹妹一会子去我那里看看,若有喜欢的只管拿去使。还有林妹妹,若是不嫌弃,也去我那里挑自己喜欢的,若是妹妹们那日都在,必定极热闹,也不用我借花献佛了。”不禁唉声叹气。 王夫人道:“到底是个孩子,尽说胡话。” 薛姨妈忙笑道:“哪里是胡话,是宝哥儿心里惦记着姊妹们,也是姊妹们的福气,我那蟠儿天天跟没笼头的马,何曾想过这些。” 说笑一番,饭毕看戏。 紫鹃来了精神,她可没忘记史湘云拿黛玉比戏子就发生在今天,不想宝钗念寄生草如原著里描述的一样发生了,黛玉也笑话宝玉妆疯,贾母也叫两个小戏子到跟前赏肉果铜钱,唯独凤姐说小戏子扮上去活像一个人时,各人都是一笑,并未接口。 过来一会子,湘云笑道:“袅袅婷婷,婉婉约约,像谁?活脱脱便是书本里写的戏文里唱的在溪边浣纱的西施。” 第033章 : 紫鹃一直在防备史湘云的口无遮拦,猛地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得目瞪口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必是因为林如海活着,所以史湘云不敢拿黛玉比戏子。 史湘云送几个不值钱的绛纹石戒指都说不能让小厮知道丫鬟的名字,当着众人的面说黛玉糊涂,对待四大丫鬟的细心之处可见一斑,这么一个人物,能不知拿戏子比千金小姐是对黛玉的一种侮辱?无非是欺负黛玉无依无靠而已。 由此可见,史湘云很懂得察言观色,颇知人情世故,在荣国府里,谁可以得罪,谁不能得罪,她心里都清清楚楚,就拿今儿来说,元春省亲才几日,她就知道龄官得了元春的青睐。 倒是先起头的凤姐着实出乎紫鹃的意料。 细想凤姐无法无天的性格,紫鹃就不觉得奇怪了,他们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贾家花的了,贾家尚且不在其眼里,何况子孙凋零的林家?亏她还打发人来要面药和方子。 何况元春和王夫人现今正值如日中天之势,凤姐到底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宝钗又是她嫡亲的表妹,宝钗和黛玉在她心目中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在原著中,她也是宝玉烫伤那会儿才对黛玉释放善意,估计是察觉到宝钗进门后会威胁到她的管家权利。 听了史湘云的话,众人似乎反应过来了,尤其是先前心里知道却只是一笑的宝钗以及不肯接口的宝玉,忙都笑说果然是西施模样,便都散了。 散时已晚,贾母不肯放黛玉回家,主仆人等少不得在贾家留宿一晚,仍住在西暖阁里。 紫鹃不喜用汤婆子,卸罢残妆,先上床暖被窝,看着雪雁等人服侍黛玉卸妆宽衣,移好宫灯退下,便听黛玉轻声细气地道:“紫鹃,今儿外祖母见那两个小戏子,原也没什么,咱们往常看完戏也赏过入眼的小戏子,怎么我觉得琏二嫂子那话像是说我的呢?宝姐姐笑而不语,宝玉不敢接口,别人就更不说了,个个心照不宣,多亏云妹妹拿西施岔了过去。” 紫鹃对此避而不谈,坐起身,掀开被褥一角,柔声道:“他们不曾点破,姑娘就别多想了,今儿累了一天,早些歇下,横竖咱们明儿就回去了。” 若非林如海活着,又位居一品太师之位,那么头一个说戏子像黛玉的人就是史湘云,如此一来反倒显得别人十分厚道,唯独她一人失礼,哪里会像现在似的化解了尴尬,别人的言谈举止越发衬托出她的知书达理,并且得到黛玉的感激。 说实在话,原著中在这件事上,凤姐、湘云是一丘之貉,附和湘云之语的众人也不无辜。 原著上记载的且不说了,如今黛玉的命运有所改变,许多事都不同了,别人如三春也就罢了,情分原就淡淡的,李纨的心性却着实令人齿冷。旧年她央求黛玉,想让贾兰拜到林如海门下,黛玉虽未答应,但回去便请林如海寻了一个品行才华两者俱全的先生,因李纨有言在先而未送来,是由李纨设计让贾政知道学里的风气,继而带宝玉、贾兰和贾环亲自去请。 可今天呢?她那样一个口齿伶俐的人,凤姐平时都说不过她,竟和三春姊妹一般没有作为。怪不得后世红学家许多人根据李纨的判词猜测她在贾家败落后做了不积阴德的事情,估计是没念旧情对贾家诸事冷眼旁观,不积阴德在封建社是很重的责骂。 金陵十二钗虽然各有优缺点,紫鹃对她们充满同情而非厌恶,不过经此一事,她就知道这些人的心性都有够冷漠,不是良友,姊妹情分也有限。 紫鹃这边想着,那边黛玉已上了床,顺势躺到紫鹃已暖好的红绫被内,而紫鹃则挪到外面相邻的绿缎被内,她气血旺盛,保养得又好,一点都不觉得没放汤婆子的被褥冰凉。 就着朦朦胧胧的灯光,紫鹃注意到黛玉眉梢眼角上浮现一抹淡淡的伤感,心中微微叹息一声,难怪她如此了,偌大一个贾家,竟没有一个姊妹是和她诚心相交的,想到这里,紫鹃轻轻放下纱帐和绣幔,将灯光遮挡在外,方和黛玉相对而卧。 黛玉幽幽一叹,道:“也许是我姊妹缘浅,也许是我性子不好,所幸身边有你相伴,可慰平生。睡罢,明儿一早咱们就回去。” 紫鹃笑应道:“好。姑娘去永昌公主府赴宴的衣裳首饰咱们回家再斟酌斟酌。” 自从结识刘艾柳馨等人以后,黛玉常常接到各个达官显贵之家的帖子,尤其是正月后刘艾的亮相艳惊四座,帖子像雪花一样飞来,大概考虑到林家没有主母,所以都是小女儿们的聚会,或是赏花,或是作诗,极尽风雅,而非官场上各家主母的应酬。 永昌公主其实是大长公主,也就是当今天子嫡亲的姑姑,太上皇的嫡亲妹妹,每年二月初二都会在公主府里举行一场诗会,从前是自己主持,近几年是由女儿顾娴料理。 紫鹃向刘艾身边的丫鬟打听过,诗会年年都会评出前三甲,由永昌公主亲赐彩头。 永昌公主和顾娴母女两个都喜欢读书,但在吟诗作赋上没有天赋,所以年年如此,她们是不参加的,任由各家千金大展身手,不用故意收敛锋芒,凡是魁首最受各家青睐。 虽说是个虚名儿,又是小女儿们之间的,不被世人认可,但因勋贵世家都附庸风雅,小姐们个个清高自傲,为了不被外人说她们有暴发之家的粗野作风,她们很乐于和有极高文化水平的诗会魁首来往结交,不计身份地位,故此许多千金都以拥有一张诗会的帖子为荣。 京城如此之大,千金不知凡几,永昌公主府下帖子亦不是人手一份,全是永昌公主和顾娴母女两个随心所欲,只有一条是从未改变,那便是只请嫡女。 黛玉是初次接到诗会的帖子,据刘艾说是顾娴看到了她们诗社里的诗词,方知黛玉。 不是紫鹃骄傲自满,原著中黛玉只念一年的书,后来全靠自学,才气就凌驾在众人之上了,如今有林如海的悉心教导,恐怕连当世最有名的才子都不及她。 二八月,乱穿衣。 二月初二仍是春寒料峭,别人都穿夹衣了,独黛玉仍穿冬衣,就是里面絮的丝绵薄了些。 黛玉衣着打扮很喜欢鲜艳的色彩,但这日她摒弃了浓艳的红绿两色,只着颜色淡淡的水绿妆缎斜襟上襦,下系白绫裙子,以兰花为图,外罩披风,没有浓妆艳抹,更显出尘脱俗。 紫鹃拿着包袱皮又包了四套衣服首饰,各不相同,均属淡雅中透着娇艳的一类,方便黛玉更衣,带着雪雁、执笔和捧墨三个一起随黛玉乘车至永昌公主府,只见门前车水马龙,各色华丽车轿好似一片锦绣香烟,一眼望不到头。 紫鹃细心的发现先来的都是有爵之家并一二品官宦之家的小姐,很有些车架她都在镇国公府并刘家等处认识,她一直在奇怪帖子上怎么还写明时间,原来如此。 以林如海的品级地位,黛玉不是头一个,亦属前列,因为有些爵位品级略低,全赖祖荫。 紫鹃等人围随黛玉的车厢到了二门,许是来的人多,怕被小厮看了去,所以是婆子抬着的,而非小厮,刘艾的丫鬟春兰在前面招手,刘艾就在旁边,她忙扶黛玉下来。 刘艾没有先进去,正在等黛玉,一把拉着黛玉,笑道:“林妹妹,咱们一块儿进去。” 即使有公主府的丫鬟引路,刘艾仍是亲自带着黛玉去给永昌公主请安,永昌公主因和荣国府有些交情,闻得是林太师的千金,随即就想到了荣国府,忙叫到跟前,看到黛玉的绝代姿容,永昌公主眼里闪过一抹惊叹,含笑道:“既来了,就与你姊妹们好生顽,别外道。” 黛玉谢过,方同众人一般,随刘艾到了开设诗会的花园。 正值仲春之际,园内已有不少花卉顶着寒意绽放,又有许多柳芽新吐,一扫冬日的寒冷萧瑟之景,充满了融融暖意,十来个先到的小姐们正围着一个千金说话。 黛玉心中忖度,料定那位众星拱月的千金便是永昌公主唯一的嫡出女儿顾娴,果然就听刘艾替自己引见时说道:“林妹妹,这位就是咱们今天诗会的东道主顾姐姐,她年纪比我大一岁,何况于你,你也随我叫一声姐姐罢。” 黛玉连称不敢,上前拜见后,顾娴回了一礼,然后便拉着她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番,惊叹道:“我说刘大妹妹闭门谢客几个月,出来怎么变了一副模样儿,原来是沾了天上神仙的仙气儿,或许是得到神仙点化、受了仙法也未可知。妹妹这样标致人物,天底下是没有的,只有天上有,快叫我也沾沾仙气儿。” 黛玉何曾听过这样的赞誉?不觉红了脸面,然而不等她开口谦逊,刘艾便笑嘻嘻地道:“我模样是变了,倒是姐姐的这张嘴一如既往,竟是收些锋芒,我这妹妹年纪小,面皮嫩,姐姐再这么说下去,她就臊了。” 顾娴一笑,携黛玉同众人相见,大家厮见。 牛兰芳、柳馨这些有交情的姊妹们倒罢了,其余人等都是初会黛玉,哪一个不为黛玉的风姿气度所折服,都道:“明儿我们也给你下帖子,别说不来。” 来的千金们逐渐增多,待都到了,顾娴便邀请众人至花厅小坐,厅内早有高案圈椅两溜摆将出来,案置笔墨纸砚,细数竟有三五十套,看来是一人一案,顾娴按着各人父职亲引入座,又因黛玉初来,安排她坐在刘艾的下首,紫鹃等人便站在黛玉身后。 顾娴高坐主位,命人抬出三口箱子,箱上的图案十分精致,依次是描金、嵌银、镶铜,紫鹃猜测应该是前三甲的彩头,状元得金、榜眼得银、探花得铜。 顾娴笑道:“和旧年一样,咱们先作诗,送到前面由十二位大儒评判,趁着他们评判的时候咱们吃饭,等咱们吃完了饭,游完了园,料想也该评出前三甲了,到时候让我母亲亲自把彩头送到前三甲手里。今年的彩头比往年的好,就看花落谁手了。”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踊跃。 牛兰芳问道:“今年以何为题?” 顾娴笑道:“旧年是以兰花为题,今年咱们变个花样儿,就以桃花雪为题,等各位研好了墨,铺好了纸,我便命人点一支香,香尽交稿。” 黛玉问道:“如何题名?” 顾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听刘大妹妹说,你们去岁起诗社皆有别号,今儿就题别号为名,没有的便自己临时起一个。” 众人都觉新雅,忙都应是,各自思索别号。 除了包括黛玉在内的寥寥几个千金外,余者都是诗会常客,听完这句话,当即吩咐贴身丫鬟研墨铺纸,紫鹃等人亦然。已有不少人开始搜肠刮肚,拿了笔,只等笔墨备好,便可落笔,唯独黛玉不急不缓,等点了香才选一支笔。 第034章 : 顾娴在上面将厅中情景尽收眼底,身旁香已点上,却是一支三寸来高比灯草略细一些儿的檀香,插在白玉九龙雕的香炉内,由丫鬟捧着,薄烟缭绕,香气袭人。 黛玉跟前案上一个紫檀雕花笔架上挂满了各色毛笔,玉管、竹管、木管、象牙管俱在其中,大小规格一应俱全,她选了一支湖州所产的羊毫笔,乃是竹管,别人有的已经写完了,有的正在改抹,有的正在誊抄,而黛玉手里的笔尚未蘸墨。 紫鹃常伴黛玉,清楚黛玉才思敏捷,故她挽袖研墨,也不催促黛玉赶紧,旁边刘艾已誊抄完毕,道:“香剩半寸,我已好了,林妹妹你怎么还没落笔?” 黛玉抿嘴一笑,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香烬声起,顾娴笑道:“香已尽,诸位搁下笔罢。” 一时之间懊恼之声此起彼伏,既有人才做了半首,也有人只得一句,也有仍是白卷的,待顾娴的丫鬟来收时,不觉面红耳赤,和顾娴极熟的便抱怨时间太短。 顾娴一面命人将收上来的诗作誊抄出一份送往前面,一面又命人撤下书案换上高几,一面又命人预备春饼,一面又笑道:“往年时间长些,概因咱们年纪小,如今年纪大了,难道还像小时候似的用一支六寸香不成?你不臊,我反替你们臊了。” 众人皆笑,各自更衣。 等她们更衣回来,厅中几椅已换,每人一几一椅,少时饭菜送上,每人跟前几上都是一个攒盒并酒壶酒杯等物,揭去盒盖,内放六碟精致小菜,主食是春饼。 顾娴命人在外面放了炮,让了一回,各人方始动箸。 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更牛,俗称青龙节,又名春耕节、春龙节、龙头节等,凡帝王皆在这一日率领文武百官亲自耕种,以示重视农桑,闺阁中忌针线,以免刺伤龙目。 吃春饼便是吃龙鳞,紫鹃已洗过手了,拿起筷子拣黛玉爱吃的小菜放在春饼上,淋了一点酱料,再将春饼卷起,唯独将葱丝摒弃,恐饭后口有异味。黛玉在外面也不喝酒,亦恐有酒气,故只食用两张春饼,永昌公主府的厨子手艺极佳,倒也鲜香满口。 寂然饭毕,饭毕漱口,另献好茶,茶毕更衣,然后诸人便在园中游玩,凡相熟的皆三五成群,黛玉也和刘艾、牛兰芳等人站在柳树下看湖中野鸭凫水。 作为丫鬟,越是这样的场面,越是没有吃饭的机会,紫鹃出门前特地大吃了一顿。 正听刘艾问黛玉做的诗怎么样,又说自己做的不好,忽见穿着大红衣裳带着金麒麟的史湘云走过来道:“林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紫鹃立刻不高兴了,史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黛玉的出现就这么让她惊讶?难道只许她出门应酬认识南安太妃这些王妃诰命,不准黛玉结交几个闺阁密友?因为史大姑娘在原著上就是处处针对黛玉的那个人,哪怕她不敢明说戏子像黛玉,紫鹃也对她的话很多心。 紫鹃很不信任史湘云的人品,一个送丫鬟戒指都有针对性并拿姊妹比戏子却又恶人先告状的人能有什么人品可言?尤其这个人还不止一次或是当众或是背后地讽刺黛玉。 何况,史湘云才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那个人。 她几次三番针对就不用说了,不就是因为她有侯府做后盾,而黛玉一无所有么?她亲近薛宝钗能没有薛宝钗是王夫人外甥女的原因?薛宝琴初进贾府,她怎么说的?说那件野鸭子头上毛做的斗篷除了她,没人配穿,真会说话,接着就开始顺着琥珀的话暗指黛玉嫉妒了。 倒是黛玉想起那日湘云解围之德,微笑道:“我接了顾姑娘的帖子。”作诗前她也看到湘云了,来得比自己晚,她怕自己当时过去和湘云说话有炫耀自己在她上首之嫌,便不曾去。 虽说史鼐史鼎乃是侯爷,但湘云是侄女,其父未曾袭爵便已亡故,身份是从祖父而来。 别看史家是一门两侯,皆属于超品,其实两个侯爷凑在一处都不如林如海这位虚职从一品、实职只是从二品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有地位,林如海可支双俸,他们就没有。 紫鹃也是在林如海给黛玉分析朝中动向时才知道的,保龄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空有爵位,没有实职,是只有表面风光的有爵之家,兼新帝登基后愈加不大重用,也就更不如从前了。这样人家在京城里十分常见,许多公侯之家都在此列,牛兰芳、柳馨等家里也是,像刘艾、石蕙、黛玉的父亲才算是勋贵之后中最有本事的,他们都是从科举出身,手握实权。 不过,论及品级,爵位高的品级自然就高了,顾娴下帖子邀请各家千金的序列都是从品级而来,哪怕是表面的风光,有爵之家也自有一份傲然,这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像荣国府,谁能说他们家不如科举出身的许多封疆大吏?多少进京上贡的官儿都来拜会。 说起来,这样的说法很矛盾,但事实上两者各有优劣,不管怎么说,保龄侯府和忠靖侯府在京城中还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户人家。 紫鹃想到这里,接着黛玉的话道:“我们姑娘是头一回,瞧着史大姑娘倒不像呢。” 史湘云才注意到紫鹃衣着打扮虽然和其他丫鬟无异,并不出格,但举止气度却不比在场的千金小姐们逊色,最令人吃惊的是她拥有着桃花一般的气色和雪一般的肌肤,让人羡慕。 史湘云掩下心中的惊讶,点头回答道:“我来好几回了,有幸名列三鼎甲。” 黛玉向来自恃奇才压倒众人,和刘艾等人吟诗作赋也鲜少位于下风,又有小女儿的争强好胜之心,心里盘算自己的名次,不过听了史湘云之语,她却口是心非地道:“妹妹大才,原是名副其实,我素日就不如妹妹,只怕今儿压尾了。” 牛兰芳笑道:“妹妹压尾,我这做了半首的算什么?” 黛玉和牛兰芳相熟,脾气又十分相投,素日顽闹时一点忌讳都没有,听了这话,便掩口道:“姐姐难道不知还有名落孙山的说法?” 刘艾揪着身旁的柳条儿,笑道:“难道你是孙山?单凭你素日的才气我就知道你不是。” 史湘云见黛玉和这几个千金亲密无间,不觉暗暗纳罕,只好道:“几日不见姐姐,姐姐接人待物的本事越发见长了,宝姐姐、三姐姐他们和姐姐倒不如眼前。” 黛玉不假思索地道:“这几位姐姐疼我年纪小,对我多有照应,我不和她们好和谁好去?” 说得好!紫鹃在心里暗赞一声,将心比心,刘艾这几个非亲非故的女孩子善待黛玉,在没有伤及黛玉颜面的情况下慢慢引导没有母亲带领的黛玉接触上流,在人前露面,黛玉为何不能和她们交好?谁人在世,没几个知己?反观三春宝钗算什么姊妹?比外人都不如。 刘艾大笑道:“好妹妹!”她果然没有看错黛玉,确是个心地纯良的可人儿。 顾娴走过来道:“什么好姐姐好妹妹?哟,一群好姐姐好妹妹都在这里,倒巧,省得我到处找你们了。林妹妹,前儿在北静王府吃年酒,最出风头的莫过于阿艾,谁能想到她和去年竟有天壤之别,许多人都不敢相信她变成了美人似的模样。我也不信,私下问她,她说她如今这般全是妹妹的功劳,我今儿初见妹妹就知道她没哄我。” 黛玉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我除了读几本书做几首歪诗,哪有这份本事?原是我身边的紫鹃,从小就跟着我了,她懂一点歧黄之术,也会配制一点面药,刘姐姐用了见效,才说是我的功劳,其实哪里是呢,立功的分明是紫鹃。” 顾娴忙问哪个是紫鹃,刘艾立时便把紫鹃推到她跟前,笑道:“这丫头就是。顾姐姐,你看如何?这般的容貌肌肤是不是就说明她的本事了?” 紫鹃大大方方地对顾娴行了礼,道:“见过姑娘。” 顾娴一怔,细细打量一番,见她容貌举止虽不如黛玉,肌肤气色却不相上下,就是刘艾亦颇有不如,便知黛玉和刘艾所言非虚,正欲开口,忽有丫鬟来报说三鼎甲已出,她便对黛玉和紫鹃道:“咱们先去前厅,等散时妹妹和紫鹃略晚走一会儿,我有一事相求。” 黛玉把紫鹃视作姊妹一般,心里也盼着紫鹃扬名,方不负她一身医术,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三鼎甲既出,众人都聚集到前厅,不多时永昌公主就到了。 看着满厅里姣花软玉一般的女孩子们,永昌公主满心喜欢,在上首落座后便道:“我就喜欢你们这些伶俐标致的女孩子,你们到我这里,显得我这里成了钟灵毓秀之地。我知道你们都想知道自己做的诗如何,我也来看看今年诗会谁是前三鼎甲。” 一个丫鬟捧上托盘,放着三张大红泥金笺子,永昌公主拿起其中一张,打开后念道:“第三名是冰台山人,谁是冰台山人?” 冰台山人?黛玉率先反应过来,推刘艾上前。 永昌公主见到她,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好不可怜见的,你在我这里作诗三四回了,今儿总算进入三鼎甲了,你妈知道了定然欢喜。”遂命人将镶铜箱子搬过来。 刘艾和永昌公主极熟,看着沉甸甸的箱子被搬到跟前,笑吟吟地道:“公主,箱子里装了什么好东西?文房四宝赏我我不嫌弃,我现今爱作诗,正缺这些东西,金银珠宝给我一箱子我更加欢喜,能买好些文房四宝。” 永昌公主笑道:“你父亲管着户部,怎么你也跟着学得满口铜臭?如你所愿,一箱子上等的文房四宝,全是进上的,够你使一年半载了。” 刘艾命人打开,果然如此,光宣纸就占了大半箱,又有好些新书。 第二名是青荷居士,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着实清秀,黛玉不认得,牛兰芳悄悄告诉她道:“这是吴贵妃的妹子,名唤吴菡萏。” 黛玉微微颔首,因女儿封妃并回家省亲,吴家也和贾家似的,在京城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他家根基不深,最出名的事情就是爱拿女儿送入王侯之家,吴贵妃原是王府侍女,先是通房丫头、后为庶妃,又做侧妃,待当今登基,一跃成为贵妃。吴家倚仗女儿之势,行事肆无忌惮,欺男霸女之事时有发生,林如海谈及他家时颇为不喜,说这家骄狂的程度远胜贾家。 吴菡萏得到的嵌银箱子里也是文房四宝和新书,所不同的是刘艾箱内砚台仅是一方寻常的端砚,她的却是一方古砚,珍贵之极。 下一个就是榜首了,许多人屏息望着永昌公主。 永昌公主莞尔,拿起最后一张笺子,环顾众人片刻,道:“我看看今年的榜首是谁。潇湘妃子,好名号!哪一位是潇湘妃子?” 刘艾大叫道:“在这里!”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正好看到被刘艾、牛兰芳推出来的黛玉。 第035章 : 黛玉虽然自负,但却清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共有三五十位千金参加诗会,完成诗作的至少有二三十人,她想自己名次会排在上游,没想到自己居然是魁首。头一回起诗社她胜过刘艾,在后来几次诗社里刘艾有两次夺魁,所以刘艾获得第三名时她没有多想。 骤然被大家推出来,又受所有人目光所照,黛玉一瞬间有些惶惶然,幸喜李嬷嬷的教导一直不曾放下,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从容地谢过永昌公主之赏。 望着眼前灵气逼人的姑娘,永昌公主心中讶然,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才气。 命人将描金箱子搬过来,永昌公主笑道:“前面几位大儒给你的评价是‘词句风流别致,诗意悲天悯人’。别人写诗看的是景,你诗里描述的却是桃花雪景下的民间疾苦。” 厅中一片哗然,她们大多数都是常来参加诗会的人,又经常家中主母出门应酬,知道那十二位大儒的身份和名气,个个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不愿出仕,闲云野鹤一般,鲜为人知,永昌驸马无实权,常与这些人吟诗作画,交情甚好。以前诗会评出的佳作,从来没有大儒亲口评论好坏,今日居然有这么一句评语,难道林黛玉做的诗词当真那么好? 永昌公主如何看不出众人的疑惑,命人取出黛玉的原稿,她已看过,单是这笔书法就足以傲视群伦了,含笑道:“我亦看过所有诗稿,果然字字珠玑。这是诗稿,你们若是不信,且先看看值不值得几位大儒几句赞誉。” 诗稿先到顾娴手里,她是东道主,亦已看过,而是传给身边之人,你传我,我传你,片刻后,皆已阅毕,八成都道自愧不如,余下二成既不服气又颇嫉妒,只不敢表露出来。 魁首的彩头相较二三名来说,亦是十分丰富。 第二名青荷居士有的东西黛玉都有,一方古砚似乎更好一些,额外又多一座珊瑚笔架和两把折扇,皆是当世名家真迹,另有一幅米芾的字画,亦是真迹。 皆是黛玉素日所好,再三拜谢。 赐下彩头后,永昌公主便起身离开,任由顾娴招待大家顽耍,过一时方散。 因有顾娴的话在前面,黛玉并未和大家一样。 顾娴携她到自己的院落上房,命人沏上好茶,笑道:“好妹妹,你这丫头善于治疗女孩子的面疾,不知可否治疗男子面上的暗疮?” 黛玉奇道:“难道太医竟不能治?” 闺阁千金自恃尊贵,太医很难望闻两项,男子似乎并无此虑,故黛玉方有此问。 顾娴苦笑一声,道:“如何没有找太医来治?寻了好几个太医,都看过了,也开了方子配了药,谁知皆不见效,反倒越治越严重,如今都不敢出门见人了。偏在这时,他岳父又嫌他有碍观瞻,把亲事给退了,他觉得无颜见人,几次寻死觅活,急得他父母束手无策。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我才想请紫鹃出手,若能治好,必有重谢。” 听完这一番话,黛玉轻轻皱了皱眉,先是觉得那男子岳家着实无情无义,然后又踌躇地道:“若是女孩子倒也罢了,不管结果如何,必让紫鹃前去亲诊,偏是外男,紫鹃一个年轻女孩子,如何望闻问切?” 顾娴忙道:“好妹妹,都说医者父母心,好歹试一试。” 对于紫鹃的事情,黛玉从来不自作主张,她看着紫鹃问她的意见,紫鹃笑道:“医者心中不分男女,顾姑娘既信我,我便一试,若治不好,也请顾姑娘谅解。” 顾娴大喜,道:“既如此,我这就打发人去叫他到前厅等着。” 原来这男子不是别个,正是顾娴大伯父家的堂兄,名唤顾云,今年十六岁。按理说他是永昌驸马嫡亲的侄儿,其父又是京营节度使,在长安城里算得上是有权有势,模样儿不好也不至于令女方退亲才是,偏生女方之父是皇太后的嫡亲弟弟,也是当今圣人的嫡亲舅舅,倚仗二者之势,端的嚣张。永昌公主清楚侄子为帝和哥哥为帝是两码事,兼驸马是富贵闲人,不得不避其锋芒,大伯和丈夫都有同感,忍气吞声地受了前聘之物。 顾娴一面跟黛玉解释,一面冷声道:“我伯父伯母说,郑家以貌取人,也非佳偶,退了倒好,偏生我那哥哥是哥哥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自幼娇生惯养,初经风雨便有些承受不住。他人倒是极和气,读书也好,就因面疾而难参加科举,至今一年多了,我们都愁得不得了。” 听到人说顾云已至前厅,顾娴便请黛玉少歇,自己亲自带紫鹃过去。 及至进厅,果然看到一个美服华冠的少年公子端坐在内,面上抹着厚厚的脂粉,仍旧掩不住满脸暗疮,神情极是憔悴,身形倒是一点儿都不瘦削。 看到随顾娴进来的青衣丫鬟,顾云跳起身,道:“妹妹,你不是说请了好大夫,人呢?” 顾娴指了指紫鹃,正色道:“四哥哥,这就是我说善治面疾的大夫。她虽是女孩子,但随王老太医学医,颇有造诣,哥哥莫小看她,刘大妹妹就是她治好的。刘大妹妹是哥哥的表妹,咱们两家来往,你也见过她从前的模样,如今已经出落得美人一样了。” 顾云大喜过望,道:“当真?” 他看向紫鹃,飞快地道:“小丫头,倘若你能治好,我必定以重金酬谢。” 面疮其实就是青春痘,不过顾云的比较严重一些,但对于紫鹃来说真不是难题,她微微一笑,道:“请顾四爷净面,我才能看清具体情况。” 顾云一叠声地吩咐丫头送水来,就着刘艾用着好顾娴特地讨来的澡豆净手洗脸,不多时便露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失去脂粉的遮掩,紫鹃都吓了一跳,难怪他岳家说有碍观瞻,面疮密密麻麻,有的甚至已被抓破,十分可怖。 不过他的眉眼口鼻却是十分端正,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若无此疮,必定俊俏风流。 紫鹃细细打量片刻,问道:“顾四爷是不是爱吃大鱼大肉,又爱吃甜糕一类?平时又酷爱涂脂抹粉?而且暗疮不独面上,胸背之间也有。” 顾云眼睛一亮,点头道:“单凭看一眼,你就能知道?” 紫鹃道:“望闻问切俱是大夫的手段,凭四爷面相,约略能知道一些,具体还需切脉才能确定。请四爷伸手。” 顾云迅速伸手搁在案上,紫鹃好笑地道:“男左女右,请四爷先伸左手。” 顾云面上一红,立刻换了左手。 紫鹃先诊他的左手,又换右手,果然没有出自己所料,道:“倒也不是不能治。” 顾云和顾娴忙道:“怎么治?” 紫鹃道:“首先,顾四爷忌大油大荤并辛辣之物,亦少食甜糕等含糖之物并各色海味、补品、浓茶烈酒,多多地吃些瓜果蔬菜,然后切忌涂脂抹粉。” 顾云大呼道:“人生在世,如此不尽兴,有何意趣?” 面疮之毒其实就是从体内而来,若阴阳五行平衡,便无此疾,因此紫鹃笑道:“虽是忌讳,却不是不能吃,须得少吃,油荤辛辣皆属上火之物,对四爷的身体有害无益。” 顾娴却记在心里,道:“别听他的,你继续说,我记下来好告诉大伯母盯着他,以免胡吃海喝,以至于面疾雪上加霜。四哥哥,刘大妹妹也是这么过来的,她一个女孩子都能忍得住口腹之欲,你难道竟不如他?”后面一句却是对顾云说的。 顾云默然,好半日方道:“大夫请继续罢,还有甚忌讳?” 紫鹃要来纸笔,先写药方,顾云体内有火毒,所以得开药方拔毒,次之是药膳方子,依然得从饮食上开始调理,与药方是双管齐下,然后是根据顾云体质而开的莹肌如玉散,莹肌如玉散在历史上就是治疗面疮的,最后是其他面药方子。 顾娴看完,道:“好紫鹃,你把需要忌讳之物也列一张单子与我,一会子给我大伯母送去,叫他们府上的厨子不给我哥哥做这些饭食。” 紫鹃暗赞她心细似发,依言列单,又列了一张可以多吃之物的清单。 这么一忙碌,随黛玉回家时天色已晚,自到永昌公主府紫鹃便滴水粒米未进,上了车她就匆匆忙忙地取出先前预备的糕点果腹,道:“下回再这么出门,我得在荷包里装些吃食。” 黛玉愧疚地道:“你原可出去享福的,因我舍不得你才留了你,倒让你跟我受罪了。” 紫鹃忙道:“姑娘哪里的话?在外面哪有在姑娘身边自在?就是姑娘舍得,我也不愿意走呢!出门前我是大吃过一顿的,不过是我食量大,故饿得早些,和姑娘不相干。” 她怕黛玉多心,迅速转移话题,道:“姑娘今儿中了魁首,老爷知道了必定欢喜。” 黛玉正在默记今日诗会上初见之人,听了紫鹃的话,不觉展眉一笑,很快她就拢了拢眉头,道:“紫鹃,你说在永昌公主府上见到我,云妹妹是不是不大欢喜?我得了第一,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向我道贺,说改日下帖子请我,连青荷居士都说自愧不如,改日向我请教,怎么偏就云妹妹一个人不曾过来呢?脸上也像是有些不高兴似的。” 不高兴?那是肯定的了,前一刻史湘云还在说自己曾入三鼎甲,颇有点引以为傲的意思儿,后一刻黛玉就夺魁首,又得大儒们的赞誉,她能高兴得起来? 紫鹃咽下口中的点心,笑道:“若是史大姑娘夺得魁首,姑娘落榜,姑娘心里如何?” 黛玉想了想,道:“我心里虽然不大自在,但既是大家评出来的第一,那么必定有其长处胜过我,我便是不服,也会向她诚心道贺。” 紫鹃笑道:“这便是了,只不过史大姑娘心胸不曾达到姑娘这份豁达罢了。” 原著中的黛玉便是外冷内热,刻薄名声下为人厚道,不像史湘云,貌似心直口快,实则是用来掩饰她的尖酸刻薄,她说别人的不是就是心直口快,别人和她计较就是别人的不是。 黛玉一呆,道:“竟是这样?”随即默然,再无言语。 紫鹃腹中有物,便不再吃,而是收了食盒,接过黛玉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道:“姑娘别嫌我多嘴,我冷眼瞧着,珠大奶奶、琏二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史大姑娘、宝姑娘都不是姑娘可以相交的人,姑娘就别为此感到伤感了。” 黛玉不解地道:“这是何故?说来,除了宝姑娘,其他都是至亲呢。虽是外祖家的,到底也是我和父亲目前仅有的亲戚了。” 紫鹃正色道:“姑娘不嫌我多嘴,我便与姑娘说说我的看法。” 黛玉道:“咱们两个之间还说这些生分的话做什么?你有话就直说,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如何不清楚?除了父亲,再没别人能像你这般处处为我着想了。” 紫鹃心里一暖,谁的付出不想有回报呢?听到黛玉这句话她就知道自己的心意没有白白付出,如何不高兴?便道:“依我看来,几位奶奶姑娘们确实有自己的好处,有些好处是姑娘都比不得的,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也有其短处。短处原不算什么,谁人没有呢?就是姑娘也有,刘姑娘也有,都说刘姑娘规矩不好,但这些都不要紧,涉及到人品,才是大事。” 黛玉好奇地道:“珠大嫂子琏二嫂子和姊妹们涉及到什么人品了?” 紫鹃正欲回答,忽听外面道:“到家了,姑娘准备下车罢。”她只得暂时止住话题,等车厢抬到垂花门,雪雁等人到了跟前,方扶着黛玉下车,先去给林如海请安。 第036章 : 林如海既是文人,也有争胜之心,不愿女儿输给他人,看完黛玉所得之物,自是欢喜,父女两个少不得鉴赏宝砚字画一番,打发紫鹃等人先去吃饭。 紫鹃吃毕龙须面回来,林如海正击案而赞,道:“吾女已得诗词之精也,为父一时之间倒无甚可教,平生甚慰。今日永昌公主府中的十二位大儒常聚在一起吟诗作画,何等风流自在,亦为为父所羡慕,可惜为父一时竟难离官场。” 林如海是年近半百已无名利之心,黛玉却是向来不在意名利,比起林如海每日上班带来的荣光,她也盼着林如海致仕歇息,好好调理身体。 随紫鹃颇读几本医书,黛玉十分清楚父亲身体的隐患,所幸身边有紫鹃时时留意。 晚间卸妆宽衣后,黛玉因出门未曾完成功课,便挑灯夜战,紫鹃听她长吁短叹,知她心事,便笑道:“姑娘不必担忧,老爷虽上班,但是只管修书撰史,不理主考等事,倒也清净。” 黛玉愁绪稍解,想到今日偶遇史湘云之事又觉难受,手里功课完成,放下笔,闷闷不乐地道:“我以为那日史大妹妹与我解围是与我好,如今瞧着倒不大像。你路上说姊妹们的不好,怎么就不好了?”她还记得紫鹃今日言语里像是不大喜欢他们似的。 紫鹃一面收拾书案,一面笑道:“等人都睡了,咱们说悄悄话。”下人非议主子到底不雅,两个人知道便罢了,别的可不能叫人听到。 黛玉听了,忙忙洗手。 好容易放下了帐幔,黛玉不禁再问。 紫鹃想了想,轻声道:“姑娘如今大概也知道咱们南下时我曾命雪雁把姑娘在荣国府里的处境待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爷。” 黛玉一怔,想起往事,不觉感慨道:“如何不知道?事后父亲骂了我一顿,说我不想让担忧只说自己安好才让他老人家不放心。父亲说了,若是没有你和雪雁那番话,他老人家只怕就心无挂碍地将我托付给外祖母家了。幸亏没有,别人家再好,哪有自己家好?我也不理什么荣华富贵,只盼着父亲平平安安,我们父女两个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紫鹃道:“姑娘可知我为何突然如此?那时我也不过十二三岁,又是头一回随着姑娘南下。我们家人虽都是南边来的,实则我和父母一样没回过南京。” 黛玉存此疑惑久矣,闻得紫鹃说起,忙问为何。 紫鹃缓缓地道:“说来竟是一言难尽。那时候我不是在路上晕船?整日昏昏沉沉的。” 黛玉笑道:“如何不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再没想到你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竟然晕船,比我难受时吃了药吐得还厉害些。” 紫鹃也是一笑,心想晕船的可不是自己,而是原来的紫鹃,可惜这些真相她是不会告诉黛玉的,而是接着道:“那段时节我天天做梦,姑娘可知我都做了些什么梦?我梦见姑娘的一生,我还记得姑娘的一句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黛玉一惊,道:“这是何意?你都梦见了什么?” 紫鹃脸上的笑化作苦笑和悲伤,道:“在我的梦里,老爷那年九月初三亥时便没了,剩下姑娘孤苦伶仃一个人,偌大家财都由琏二爷带进京城,成就了富丽堂皇的大观园。他们用老爷留给姑娘的家产吃喝玩乐,却让姑娘在宝姑娘跟前发出感慨,说自己一无所有,一草一纸都是府里供应。姑娘无依无靠,纵有老太太疼惜又如何?还不是人人作践姑娘。不管他们遇到什么事,都把姑娘拉过去引人憎恨。姑娘问我为何不喜那些奶奶姑娘,皆由梦中而来。” 黛玉颤声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这丫头,莫不是魔障了?竟在我跟前混说起来。父亲活得好好儿的呢,你这般咒他老人家,仔细他老人家知道了,恼你。” 紫鹃道:“老爷若真知道了,定不会恼我。我那时心里想,在梦里,必是姑娘只说荣国府的好话,老爷没有不放心的,便没有了生趣,以至于留下姑娘一人备受风吹雨打,若是知道荣国府不是好去处,老爷必定舍不得姑娘吃苦受罪,于是我便悄悄嘱咐雪雁那般跟老爷说了一番话。今儿我告诉姑娘这些秘密,不是居功,只想让姑娘心里有数,别当他们都是好的。” 黛玉紧紧地抓着锦被,道:“好妹妹,你还梦见了什么?索性都与我说说,我如今年纪大了,也不是承受不住。怪道这两年你对外祖母那边都淡淡的,一听说籍贯脱离了那里你便高兴得什么似的,原来是你得了苍天的庇佑,先得到了预警。” 紫鹃道:“就拿史大姑娘来说,姑娘当她那日替姑娘解围呢?不过是因老爷在。在梦里头一个指名道姓说戏子像姑娘的就是她!若真是无意为之也还罢了,偏因宝玉给她使眼色,她倒恼了姑娘,恶人先告状,说姑娘是主子小姐,她是奴才丫头,说别人能拿姑娘取笑,唯她说不得,还说姑娘小性儿,行动爱恼,处处辖制宝玉。今儿在永昌公主府因姑娘夺得魁首不高兴才是她的本性。在梦里,她可没少明目张胆地针对姑娘,背地里净说姑娘的不好,史家虽败落,但对她也算不差了,结果反对宝姑娘抱怨说在家累得慌。故我最不喜史大姑娘。” 反正她的的确确是同情那几个女孩子,心里明白她们各有各的好处,但是她真不喜欢她们对黛玉的态度,于是便挑挑拣拣,将史湘云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黛玉,譬如选择性地送戒指、因宝钗厚道而不心直口快、吃烤肉嘲笑黛玉等事,一件不落。 紫鹃又道:“珠大奶奶就不说了,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不说梦里的冷眼旁观,就拿咱们命运改变后的现在来说,咱们家不曾怠慢她和兰哥儿,姑娘又应了她所求给兰哥儿寻先生,结果倒好,在琏二奶奶说戏子那会子一句话都不吭,可见其为人。琏二奶奶就更不用说了,那些违法之事姑娘都知道。二姑娘懦弱而无情,四姑娘冷心而无情,许因无情,又无地位,反倒不曾对姑娘说过做过什么,在别人的衬托下倒显厚道。三姑娘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二太太和宝玉、宝姑娘,我到现在都记着她在梦里说各人的生日,把宝姑娘和老太太相提并论说是娘儿俩,只说二月没人,结果袭人接了一句说二月十二是姑娘,只不是他们家的人。” 接着她又把王夫人、宝玉、宝钗的所作所为告诉黛玉,道:“二太太真真是不喜姑娘,金钏五月份死的,二太太说没有衣裳给她妆裹,说只有姑娘做生日的两套,没的恶心人,姑娘二月的生日,我竟不知衣服怎么五月份才得,还说姑娘三灾八难的,处处流露出对姑娘的不满和恶意。宝玉是无意为之,想不到后果,没有大恶,也便罢了。可是宝姑娘却真真是有意,滴翠亭嫁祸,又在二太太跟前可没少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虽说如今因老爷在,姑娘又不住在他们家,他们便是想嫁祸姑娘也不得了,但人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 说到这里,紫鹃凄然道:“姑娘道我为何不愿留在荣国府?乃因姑娘就是这样生生叫他们作践没了的,我也没了命。咱们屋里最后剩下的人只有一个雪雁,孤零零地扶着姑娘的灵柩回乡,亦不知到了姑苏后她又是何等命运。我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我心里什么都记着呢,姑娘若不信我的话,且看着,虽有些事情已不会发生了,但仍有些事情会发生。” 黛玉听得惊心动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一生竟是如此,止不住地发抖,滴泪道:“你说的话,我怎会不信?我说自南下后你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如此。定是你发现如今许多事都和你梦见预警的一样发生了,相信梦是真的,才肯把这件事告诉我。其实,我又不是木头人儿,早就察觉到二舅母不喜我,姊妹们待我也是淡淡的,我初进外祖母家她们便如此了,后来姊妹们搬到抱厦厅怕就更不喜我了。我原想着日久见人心,谁知竟不能了。托你的福,咱们有自己的家,日后清清静静自自在在地过日子,不指望他们。” 紫鹃心里松了一口气,道:“正是,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这些事姑娘心里有个数即可,别总是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完美无瑕。二太太、琏二奶奶并薛家等人连杀人都不放在心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样人,别说结交了,见着她们我就害怕。” 黛玉幽幽一叹,道:“也是呢,好几条人命,皆是无辜。” 她心里存着事儿,夜间便不曾睡好,所幸林如海每日天不亮就去上班,早就叮嘱她不必早起,家里没有其他长辈,无人催促,日上三竿方醒。 二月十二日是花朝节,亦是黛玉的生日,她在永昌公主府诗会上一举夺魁,许多千金小姐都愿意和她相交。这些小姐们个个都长于大户,哪个不知道别家小姐的生日是哪一天,都打发人送帖子说要来给黛玉拜寿,显而易见,今年的生日宴必定比旧年热闹。 虽然世人许多酸腐之辈都不赞同女子读书识字,但是凡大户人家仍命女儿读书,不然元春省亲时也不会令姊妹们吟诗作赋了,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 忽然元春又命宝钗等入园居住,贾母便命凤姐来请黛玉过去商议,意欲让她也住进去。 第037章 : 听了贾母的话,又听屋内众人满脸笑容地说着贤德妃娘娘的风雅和恩德,又说娘娘传下一道谕旨,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黛玉眉尖若蹙。 来时紫鹃的话犹在她的耳畔回荡,乃道:“倘或我猜测不错的话,应是贤德妃娘娘传下谕旨,命宝姑娘等只管在园中居住,宝玉亦随,别人都可有可无,只字未提。宝姑娘住了蘅芜苑,宝二爷住了怡红院,是大观园里最大的两处。然后二姑娘住了缀锦楼、三姑娘住了秋爽斋、四姑娘住了蓼风轩,原本姑娘是住潇湘馆的。因省亲那日姑娘不在,又不曾替宝玉作诗,贤德妃娘娘也没有把浣葛山村根据姑娘做的诗改为稻香村,所以我不知珠大奶奶会不会依旧住在那里,梦里是住在稻香村。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盼姑娘心里有数,梦里姑娘之悲何尝不是因为饱受流言之苦,没了名声,以至于走投无路。” 黛玉如今也清楚贾家许多规矩没有男女之别,哪怕潇湘馆确实精巧别致,很得自己的喜欢,她也不想住进去和怡红院遥遥相对,何况她家书肆就是潇湘馆,因此便笑回道:“外祖母惦记着我,本不该辞,然家中只剩老父,我不放心在外面长住,白占园子里一处地方。况且娘娘只命宝姐姐和宝玉住进去,我一个外人巴巴儿地住进去,叫娘娘知道了倒不好。” 宝玉才从贾政和王夫人房里出来,像是松了紧箍咒的孙猴子,跳跃着进屋,听到黛玉婉拒之语,不由得满面焦急,道:“有什么不好?娘娘盼着咱们都住进去呢,不致园中花柳失色!我住怡红院,妹妹住在潇湘馆,又近又都清幽。” 黛玉含笑摇头,仍是不允。 紫鹃忽然走上前,递了一杯茶给黛玉,宝玉看到她,猛地想到紫鹃那日的言语,再想起自己素日的见闻,不觉将怂恿黛玉住进园中的心歇了几分。 宝玉虽不知事,但非鲁钝,只是不将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他既留意,难免就发现底下许多蛛丝马迹,袭人天天在自己跟前夸赞宝钗的好处、湘云日日亲近比黛玉晚来且不曾与她同房住过的宝钗,李纨、探春待宝钗俨然贵客,从不曾这般待过黛玉,下人又都一面倒地颂扬宝钗,并说黛玉不及她,一两个人如此也就罢了,偏人人都如此,细思内情竟觉可怖。 因此,宝玉垂头丧气地道:“妹妹不来也罢,没的在这里受气。” 贾母正欲问这话是何意,贾政打发人来回她说二月二十二日的日子极好,让哥儿姐儿们搬进去,这几日遣人进去分派收拾等语。 闻得此语,姊妹们无不欢喜,各自盘算自己所居之地。 贾母纵想再问宝玉,也不好开口了,只得暗暗记在心里,打算等人散了再留下宝玉细问究竟,他素来爱和姊妹们顽耍,这话可不像他的口气。 黛玉发现果然如紫鹃所言,屋内姊妹们一番讨论后,薛宝钗选择了蘅芜苑,贾迎春选择了缀锦楼,探春选择了秋爽斋,惜春选择了蓼风轩,李纨选择浣葛山庄,宝玉先前已说过自己要住怡红院,接着便打发人去收拾,又说各处添嬷嬷丫头并收拾打扫的。 贾母遂劝黛玉道:“姊妹们都在园子里,单缺了你一个倒不好,竟不如同意你哥哥的话,我叫人把潇湘馆收拾出来,你住进去,日常做伴,也不寂寞。” 黛玉摇着手笑道:“外祖母千万不用如此费心,我的确是住不得的,家里事务繁多,都得我做主。倒是有一件事请外祖母容禀,过几日就是我的生日了,原不想大办,偏生现今有好些交好的小姐们说要来给我祝寿,便不能草草了事了。到时候在家里整治几桌酒席,再请一班新戏,请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并姊妹们过去小坐一会,我的心意就尽到了。” 贾母忙道:“瞧我,竟险些忘了,展眼就是花朝节,你又大了一岁。到你生日那日,何须再请戏班?没的欠了别人的情分。咱家的十二个小戏子就甚好,乐器行头等物一应齐备,都是上好的,上回你也见过她们唱的戏,省得再找外面不知根底。” 黛玉觉得用她们也无妨,当即谢过贾母。 等她饭后告辞离去,贾母忙命鸳鸯给黛玉准备衣裳玩物,又嗔凤姐道:“给你薛大妹妹做生日倒有空来嫌我给的银子少,偏不记得提醒我你林妹妹的生日快到了。” 凤姐连道冤枉,道:“海水都洗不干净!园子里又得勒石、又得使人种树,又得吩咐人把和尚道士送家庙去、又得收拾房舍安插器具、又得安排下人进园,对牌发下去,银钱淌海水似的花将出去,我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人用,老祖宗偏这么说我!我刚见了林妹妹就在心里盘算送什么寿礼呢,谁知还没盘算出来,老祖宗便来怪我了。” 贾母撑不住笑了,道:“真真不知道你是谁家的泼皮破落户,我才一句话,你就回这么些,伶牙利嘴的。你林妹妹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了,今年是金钗之年,到时候去的人又多,你给的寿礼若拿不出手,仔细我回头找你算账!” 凤姐笑道:“老祖宗放心,难道我办事还能出了差错?” 贾母倚着鸳鸯的身子,脸上带着笑容,道:“那可未必。娘娘吩咐下来许多事,你自己都说忙得分、身乏术,倘或一时忘了你妹妹也是有的。” 凤姐忙云不敢,陪伴贾母一时,方和姊妹们一起散了。 只宝玉一人住在贾母院中,别人都不在这里,贾母单留下他说话,别人自然不在意,唯独鸳鸯侍立在贾母身边,听了个一清二楚。 宝玉含泪详述来龙去脉,道:“我才知道林妹妹在咱家受了许多委屈,我原先还只当是妹妹小性儿。林妹妹这二年多不住在这里尚且有许多下人还拿着她来说宝姐姐的好,连云妹妹也口口声声说没一个比宝姐姐更好的,若是林妹妹住在咱们这里,不知道底下又是何等言语作怪呢!怪道林妹妹只肯住在自己家里,不肯过来。” 贾母不觉十分心疼,忙好言好语安慰了宝玉一番,暂歇了接黛玉来住的意思,回头嗔怪鸳鸯道:“底下那么些风言风语,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回我?我知道,定是打量我老了,不管事,早晚有死的时候,不如换了年轻主子来奉承,更长远些。” 一句话唬得鸳鸯跪倒在地,低着头,半日不敢言语。 宝玉见她无辜受累,忙道:“和鸳鸯姐姐不相干,老祖宗别错怪了她,我也没见鸳鸯姐姐说过这些话做过这些事,都是别人。” 贾母的拐棍在地上敲了敲,道:“怎么不相干?咱家底下的人个个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倘或她听说了什么闲话来告诉我,我替你妹妹做主,训斥敲打下面一番,他们知道了厉害,谁敢再让你妹妹受一点儿委屈?偏她不来告诉我,我竟一点儿都不知道,也无作为。你姑父知道了你妹妹在咱家受的委屈,不知道该想咱们家呢!” 贾母又气又恨,气自己耳聋眼花,恨下人阳奉阴违,有些话她不在宝玉跟前说,却不是她心里不清楚,无非是底下都想着他们将来在王夫人手底下过活,所以自己疼宝玉,他们仍然处处讨好宝玉,又因王夫人喜钗而厌黛,纵使自己怜爱黛玉,底下也不把黛玉放在眼里,宝钗则因为是王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又有王夫人的青睐,备受下面推崇。 一想到林如海知道了真相,贾母就觉得头痛,暗暗后悔往常不曾用心。原先林如海在自己跟前说过,等他上班之后就送黛玉来这里小住,可是至今都一年了,也不曾把这句话落到实处,而黛玉仅仅是偶尔住一两日便回去,和宝玉也不像幼时那般亲密了。 眼瞅着元春似极中意宝钗,而木石姻缘十分渺茫,贾母十分着急,打发宝玉回去歇息,交代鸳鸯备好衣裳玩物后,再把打算给宝玉的颜真卿真迹并米芾的烟雨图找出来给黛玉。 鸳鸯细声细气地答应一声,自去用心料理。 却说凤姐晚间回房,细思元春对宝钗的重视,不觉回过味儿来了,她清楚宝钗的本事,倘或进了门,王夫人会让自己继续管家而非宝钗?倒不如娶了黛玉,一则黛玉与世无争,二则王夫人宁愿自己这个嫡亲的内侄女管家也不想落在亲近贾母的黛玉手里。 因此,凤姐连忙改变了对黛玉的态度,所送寿礼极重。 黛玉招待亲友人等坐席看戏,见凤姐如此,反倒唬了一跳,心念一转,想起紫鹃曾跟自己说的许多事情,便明白凤姐的想法了,只是淡淡一笑。 今年生日宴虽比旧年热闹,但仍非大宴,不过吃酒看戏喝茶,并无别样新闻趣事可记。 独顾娴借更衣之机,拉着紫鹃不放,满脸喜色地道:“好紫鹃,我哥哥用了你那方子,面上已微微有些儿起色了,现今我大伯母天天使人盯着他遵从医嘱,就怕他沾了油荤。我这哥哥和阿艾一样爱吃大鱼大肉,好容易这回降服他们了。” 紫鹃忙道恭喜,道:“顾四爷和刘姑娘不同,料想好得更快些,倘若认认真真地用我的方子内服外用,一个半月许就痊愈了。” 顾娴笑道:“到时候必来谢你。” 她摘下镯子就要塞给紫鹃,随便一只都价值不菲,何况一脱就是两只,紫鹃重新戴回她手腕上,道:“我哪能收姑娘的东西,姑娘快收回去,出去了缺两只镯子像什么。今儿我们姑娘生日,忙得不得了,我先去听我们姑娘吩咐,一会子再来陪姑娘说话。”急急忙忙地去了。 紫鹃也给黛玉准备了生辰之仪,等送走了客人至晚间才拿出来送给黛玉,是两盘几乎一模一样的珍珠手串,每盘三圈珠串,间以红玛瑙珠子,所用的珍珠就是刘艾配药所剩的南珠。 她自己设计的款式,请工匠在珍珠上打了眼,又铸了锁扣,自己亲手编出来的。 黛玉爱不释手,她正嫌金镯子沉甸甸的无趣儿,这几日总不肯戴,换作珍珠手串却是又简洁又清雅又轻巧,忙又从妆奁内找出珍珠簪子和珍珠耳环来配,不消多记。 第038章 : 自十三日起,日日有人还席,紫鹃随着黛玉早出晚归,先去贾家,次往各处,一家都不曾落下,期间也有别家千金小姐过生日,她们去祝寿,也拜见了各家主母,进退皆有度,终于不必像去年那样连登门祝寿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原就打算和黛玉结交的千金小姐们心里都十分舒坦,兼又和黛玉相处了几日,渐渐明白她的可爱可敬之处,结交的心思更诚了几分。 凡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都知与人为善的道理,只要不曾涉及两家立场,便无是非。 当然了,不是人人都如此,有几个嫉妒黛玉在诗会上夺魁的,也有几个嫉妒黛玉绝代姿容的,也有几个嫉妒黛玉身份的,也有几个自愧不如的,看了黛玉心中便觉不喜,黛玉自来聪敏,亦不与她们亲近,幸喜顾着大家体统都不流于表面,倒也相安无事。 展眼三月过半,这日黛玉清闲,紫鹃便告假回家。 原来周父已求了贾琏的恩典,消了周福生的奴籍,立为良户,亦将小花枝巷子的宅子过到了周福生的名下,并将家财搬去,先前买时乃是白契,此时方到衙门入档,改为红契。 前几日周福生来接紫鹃,说有家事商量,偏生黛玉次日须得去给石蕙过生日,紫鹃不肯离开黛玉左右,便告诉周福生说等自己得空回家再说。 周福生清楚大户人家的规矩,当日便独自回去了。 黛玉亦知此事,忙许了她假,又道:“你家搬到了小花枝巷子里,你没能回家,我也没能送你们乔迁之礼,可巧昨儿收拾小库房,瞧见几样东西倒还小巧精致,摆在你家屋子里还算合适,你连着铺盖一并带回去,铺盖就不用带回来了,留你平时回家用,明儿我叫人给你收拾一副新的。你也不用急着回来,等有事了我打发人去接你。” 紫鹃也不与黛玉推辞,一一答应下来,乘车先回了周家在荣国府的住处,而后方与父母兄长去新居,钥匙都在父母兄长手里。新居里头已有买好的两个婆子和两个小丫头子,单管洗衣做饭打扫房舍等,另有一个看门上夜的婆子。 周父和周母平时仍住贾家,故沫儿并没有跟过来。 两个小丫头子年纪都在十三四岁,一个名唤春红,一个名唤秋英,相貌寻常,手脚麻利,倒还规矩,命她们暂在紫鹃房里听唤。 她们何曾见过紫鹃这样的人物?连说是神仙。 听了这话,再看她们的神情,周母不禁一笑,心里暗暗得意,道:“哪里来的神仙?这是咱家的小姐,以后你们两个只管叫姑娘便是,去给姑娘收拾东西。” 两个小丫头齐声应是。 新居上房共有五间,东间留周父周母来时居住,东次间现今是周福生住着,西边两间都留给了紫鹃,里面的床榻桌椅等物虽不是新的,也不是什么上等木料,瞧着却甚是齐整,收拾打扫得十分干净,柳儿忙让春红秋英帮着把铺盖妆奁打开。 紫鹃把黛玉所赠之物拿与父母看,问道:“哥哥说,爹妈有事找我商量,却是何事?” 黛玉送了一副林如海的字画,一对雨过天青的官窑联珠瓶、一套紫砂茶具、一个绛纹石鼎和一对荷叶式粉彩果盘,周母一面眉开眼笑地念着佛收拾,一面道:“你哥哥脱了籍,就不得在府里当差了,你看该给你哥哥寻个什么营生才好。” 紫鹃暗暗点头,的确,坐吃山空可不是上策,周福生既已离开荣国府,须得有自己的营生,才能长长久久,便问道:“爹妈有什么打算?” 周父道:“我和你妈这些年着实攒了不少梯己,你祖父祖母生前也留下一些,买了这所宅子,家里不算衣履簪环,约莫还有一二千两银子。我和你妈、你哥哥说过了,从里头拿出六百两给你,你跟林姑娘出阁带着也好,将来做嫁妆也罢,横竖那六百两都是你的。下剩的钱,我想着你哥哥出来了,好歹置办些地亩铺子,赁出去就是不做活也有进益。” 紫鹃没想到父母居然还会给自己留一笔银子做嫁妆,心里倒是一动,听完他的打算,颔首道:“爹说得极是,银子留在手里不如买地亩铺子。咱们家没有人会种地,地亩赁出去倒好,铺子买到手不忙着赁出去,我有一个主意,就不知爹妈和哥哥怎么想。” 周父和周母忙问是什么主意,紫鹃道:“我在林姑娘家,随着王老太医学了一年多的医术,很会根据古方配制脂粉面药,妈用着如何?琏二奶奶用着好都问我要方子,可见比买的强。哥哥跟了宝二爷几年,虽不会做文章,也识得几个字,会算账,依我看,不如让哥哥根据我知道的古方开个脂粉铺子,单卖这些脂粉头油面药。” 周母抚掌道:“好极!你给我带来的那些脂粉澡豆,我用着竟好得很,前儿林之孝家的都说我皮肤细嫩白皙了几分,像是小了几岁似的。你哥哥若真开起了脂粉铺子,只要配制出来的脂粉头油是上好的,咱们就能依赖我和你爹结识的其他大户人家仆从,揽了各个大户人家的脂粉采买生意,咱们府里奶奶姑娘并各房里姐儿们如今皆是额外拿钱命奶哥哥出来买脂粉,咱们也能揽了这门生意,又能卖给外面,竟是四角俱全。” 闻得妻女这番言语,周父十分意动,沉吟片刻,缓缓地道:“果然不错。为今之计就是先把铺子买下来,位置不能太偏,格局也不能太小,又不能离家太远,还得买几个死契的伙计,最好是在药铺里做过的,等开了铺子就叫他们在里头忙活,这样才不会担心方子泄露。” 紫鹃只是出主意和方子,至于这些琐事她不打算插手。 周福生也觉得这主意极好,道:“陆大哥住在附近,对这一带极熟,明儿我找他问问附近有没有铺子卖。自打我出府,陆大哥带着我四处逛了几回,出了巷子就是临街,而且咱们这条巷子也算得一条街,有当铺、也有古董店。” 周父道:“巷子里的当铺、古董店都是做大户人家生意的,当我不知道?我见过咱们府里好些人进出,也见过别府的。和咱们府邸并列的除了宁国府,还有别家,不过咱两家占地大,当初又是两位国公爷,门前那条街才叫宁荣街。咱们开脂粉铺子用不着藏得这么深,还是出了巷子在临街寻一处铺子的好,接待八方客。” 周福生自是没有异议,周母和紫鹃也不反对。 一家人商议妥当,周父和周母先回荣国府,周福生则去找陆恒,紫鹃落得自在,彼时虽是季春,但已渐渐炎热,遂褪了腕镯戒指,换了家常衣裳,散挽着发髻。 见前庭花木略有些缺水,紫鹃拿着喷壶洒水,忽听有人叩门,看门的婆子得到的示意打开门,外面却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和一个五六岁的童儿,不是别个,却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陆怡和陆怀,既非生人,也便让进堂屋。 陆怡笑道:“周姐姐,听周大哥说姐姐今儿来了,可巧我们家里两棵樱桃树结了满树的果子,特特请我哥哥摘了些好的送来给姐姐尝尝鲜儿。” 说着,她抬高臂弯里拎着的竹篮。 陆怀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道:“周姐姐,吃果子,我们家的樱桃可好吃了,姐姐若是喜欢吃,明天我再叫大哥哥摘了我给姐姐送来。” 紫鹃莞尔一笑,看陆怡揭开篮子上的纱布,露出篮内一簇簇的樱桃色泽光润,玛瑙珠似的,鲜艳异常,单是见了便觉心里喜欢,必是经过精挑细选才有眼前这一篮几乎差不多的好果子,一眼望去一颗坏的都没有,口中忙道:“这如何使得?” 陆怡道:“不过是一篮寻常的果子,又是自家种的,年年都送街坊邻居,今儿送给姐姐吃倒是这果子几辈子攒下来的福分。”轻轻地将竹篮放到堂屋内几上。 紫鹃听她这么说,倒不好再推辞,忙叫柳儿送茶果上来,再把樱桃拿下去。 柳儿这二年都跟着紫鹃,极精大家规矩,看到紫鹃的眼色当即会意,先沏茶捧果送上,然后把篮子拿下去,樱桃取出,先洗一些放在一对白瓷碟子里让春红送过去,然后自己再往篮子里装一些从林家带出来的鲜果糕点,复又盖上纱布。 瞧着新送上来的白碟红樱,陆怡赞不绝口,道:“好灵巧心思!这么一配,真好看。” 紫鹃让一回茶果,又洗了手,亲自拿了些果子递给陆怀,听了陆怡的话,笑道:“这碟子原是平常之物,皆因你送的樱桃好,才衬得碟子也好看了。” 陆怡听得笑容满面。 紫鹃因父母兄长将来就要在这里长住了,须得打点好街坊邻居,料想先前父母兄长就已经拜会过各家了,只她不曾亲去,今见陆怡登门,少不得打叠起精神,一长一短地向她打听附近的风俗人情并当地厉害人家,以免自己万事不知,出门冲撞了。 陆怡虽有些心计本事,但自幼失母,继母又不曾教她什么,陆恒等是男子,也不知从何教起,因此三言两语一过,除了她想让哥哥求聘紫鹃一事外,竟是紫鹃问什么她答什么,一件不曾隐瞒。 紫鹃也因此知道了陆家的细事,不免有些佩服陆恒一个人保护弟妹的本事。 约莫半日功夫,守门的婆子过来道:“姑娘,咱家大爷回来了,隔壁陆大爷跟着,说来接怡姐儿和怀哥儿回家。” 第039章 : 听到大哥过来,陆怡登时脸现喜色,站起身来,旁边陆怀有样学样,一面捧着果子大嚼,一面跳下椅子跑到堂屋门口,果见周福生和陆恒一面说话,一面进来,紫鹃自然而然地也跟着离座起身,不觉看向门口,心里想着是否铺子已有了消息。 再见紫鹃,陆恒喜悦满怀,面上却一本正经,半点心迹不露,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对紫鹃行了一礼,道:“弟妹淘气,冒昧登门,打扰姑娘了。” 紫鹃先是一闪,因未躲开,受了这礼,便忙还礼,正色道:“陆公子言重了,陆姑娘和陆小公子是来送樱桃的,樱桃甚好,也多谢陆公子一番辛劳。”虽说她不在意是否面见外男一事,但很多时候还是得入乡随俗,回头便嗔柳儿不倒茶。 陆恒忙道不必,只说自己是来接弟妹回家。 周福生道:“既然来了,怎么连杯茶都不吃就走了?我买铺子的事儿还请陆大哥替我打听着些,我们这边也四处寻访寻访。”又笑对紫鹃说陆恒答应托人替他们打听哪里有铺子。 紫鹃敛衽道:“有劳陆公子。”父母兄长说过,陆恒长于市井之中,交游广阔,远非一直住在荣国府的他们所能比得,托他留意倒比自己哥哥毫无头绪地寻摸强几倍。而且,他们知道得消息更多些,有些房舍店铺被卖的原因是里面出过人命。 陆恒回礼不迭。 周福生笑道:“都是街坊邻居,别拜来拜去的了,柳儿倒茶。” 众人复又落座,柳儿沏了好茶,用雕漆小茶盘送上,一举一动,宛然入画,陆怡心中暗道:“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连自己使唤的丫头都比平常人家的小姐强。” 再看紫鹃,虽是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不施脂粉,未着钗环,但是越发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韵致,陆恒心想,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过就这样了,而且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相貌丑陋,也不害怕。 陆恒确实有求聘之心,可是他也清楚家生子的身不由己,根据他在贾家打听到的消息说丫鬟都是二十岁放出,急不来,于是他和周福生谈笑风生,目不斜视。 紫鹃低声和陆怡说话,哪里知道陆恒心思这么多。 她知道美貌会给人带来一定程度的好感,但是她自己不相信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的基础就是肤浅的皮相,如果皮相受损,还剩什么?除非深入了解性情为人,否则很难长久。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大呼道:“有人掉河里了,快来救人!” 周福生和陆恒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惊,很快就起身出门,毫无拖延,陆恒一面疾走,一面交代陆怡看好陆怀,而紫鹃一面跟着出去,一面命柳儿拿药箱,她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不能袖手旁观,怎么对溺水者急救没有比她更精通了。 小花枝巷子确实有一条河,大观园中引进去的活水便来自此处,距离周家不远,他们出门到了桥边时,掉进河里的孩子已经被小厮捞上来了,周围围满了人,指指点点。 孩子被捞上来后,面色青紫,腹部鼓胀,一个小厮大着胆子伸手试了试鼻息,随即面如土色,颤声道:“没、没气了!大哥儿没气了!大哥儿没气了!”随着这句话说出来,其他几个小厮都吓得屁滚尿流,周边的人轰然一声,叹息不绝。 紫鹃听到只言片语,好像这溺水的孩子是老王家当铺掌柜的儿子,今年五岁,她连忙疾步上前,以为这几个小厮会去报信并请大夫,谁知她尚未到孩子的跟前,那几个小厮放下孩子,骤然跳起身,不约而同地拨开人群往当铺相反的巷子口跑去,似乎是打算逃跑,片刻之间就无影无踪了,只剩*的一个孩子在地上,没人敢上前。 紫鹃顾不得小厮逃跑的举动,几步到了孩子跟前试探,见他还有心跳,急忙使其头朝下,清理他在河水中因为挣扎导致进入口鼻的杂物,同时解开颈下衣物,使其敞怀,又用手帕包住他的舌头拉出来,使其呼吸顺畅,又急促地对众人道:“都让开,别围着!” 围观者众多,空气就不流通了。 柳儿挎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听到这句话,急忙驱散人群,道:“我们姑娘跟太医学过一点医术,如今正在救人,你们听姑娘的快让开!” 众人也知道厉害,听到这句话,急忙四散开来,远远地观望着。 在他们散开的时候,紫鹃已单腿跪地,一腿屈起,将那个孩子以俯卧的姿势放在屈起的大腿上,令其头足朝下,接着按压其背,腿也慢慢抖动,加速积水控出。 远远看着这副场景的众人目瞪口呆,周福生和陆恒离得更近些,两人又有志一同地挡住周围的视线,不愿叫人看到紫鹃施救的场面,虽未全部挡住,也挡了一半,只见控完水,紫鹃把孩子翻过来平放在地,在孩子口鼻处不间断地吹了几口气,又在孩子的足底、手心、背心使劲揉搓片刻,不多时孩子咳嗽出声,睁开眼睛,一面大哭,一面紧搂着紫鹃的脖颈不放。 紫鹃深知溺水者容易惊吓过度,尤其是幼儿,一面轻抚其背,一面柔声安抚道:“不怕了,不怕了,好孩子不怕了,已经没事了。” 这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犹有惊惧之色。 在紫鹃施救的时候,似乎有人给老王家当铺报信了,等孩子转醒,其家人姗姗来迟。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带着一群丫头婆子,哭嚎着跑过来,一面跌跌撞撞地跑着,一面哭道:“我的儿啊!我的儿子在哪里?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可能报信的人告诉他们说孩子没气了,并且小厮已经逃跑,所以他们也以为孩子已经溺亡,待妇人到跟前听到儿子的哭声,再看儿子搂着一个小姑娘大哭,反倒愣住了,呆在当地。 旁边的好心人道:“王太太快过去谢谢人家姑娘罢,是人家姑娘救活了你家哥儿。” 有人起了头,立刻就有人接话,道:“正是,正式,到底是跟太医学过医术的,你家小厮都说没气儿了,结果人家姑娘到跟前吹几口仙气,孩子就哭出声了。” 王太太又惊又喜,飞快上前,忙命婆子去抱儿子,不料那孩子紧搂着紫鹃不放,紫鹃一面安慰,一面抬头看着来人,道:“太太莫急,这孩子是吓着了,且缓一缓再抱他罢。不知太太可拿了孩子的衣服鞋袜?虽说天气和暖,但春水犹凉,若再受寒倒不好了。” 王太太已知来龙去脉,顿时感激涕零,急急忙忙地叫丫头把衣包拿过来,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裳鞋袜,孩子十分抗拒别人给他更换衣物,只不拒绝紫鹃。 紫鹃一叹,问王太太要几块手帕子给他拭去身上水渍,然后换上衣服,裹上披风。 王太太看着她给孩子穿衣服,哭道:“多谢姑娘大恩大德,我和老爷年近四十,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倘或出了事,连我们的命也带去了。” 紫鹃明白这种心情,正欲抱着孩子起身,不料她跪地时间太久,腿脚麻木,猛地站起来险些跌倒,偏生周福生没有经验,一无所觉,倒是陆恒察觉到这一点,赶紧上前扶住二人后仰之姿,待扶她站稳,方后退两步,低声道:“周姑娘,失礼了。” 紫鹃也是惊魂未定,当即道谢。 她欲将孩子递给王太太,带回家请大夫诊治,须得压惊、驱寒,谁知仍是不能,王太太又是怜惜,又是伤心,忙又请紫鹃相助,道:“我已听说姑娘是太医的高徒,犬子如今只依赖姑娘,而姑娘医术又十分高明,请姑娘移步寒舍,与犬子诊治开药。”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紫鹃也怜惜这孩子,无有不应。 这王太太果然便是附近当铺掌柜之妻,请他们进了当铺后面的三进大院落,也是雕梁画栋,花团锦簇,其夫却不在家,许多丫头仆妇上来款待他们。 王太太请紫鹃到了儿子的卧房,柳儿跟着,周福生犹不放心,陆恒便建议让陆怡也跟着,进了卧室陆怡就见紫鹃给王家小少爷王桐诊脉,又命预备笔墨写药方子,不禁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她以为紫鹃已经很好了,没想到她竟然精通医术,并且是随着太医学习。 紫鹃写好方子,交代道:“先给哥儿熬了驱寒的汤,若是喝了汤就安稳了,安神汤暂不必用,倘或一惊一乍,又觉得害怕,那么就得压压惊安安神。” 王太太感激不尽,忙命丫鬟去家中药房抓药熬好送过来。 紫鹃又道:“我看哥儿今儿是吓着了,太太这两日亲自守着哥儿,只有家人陪伴才会让孩子安心,暂时别叫他看到水,过些日子再慢慢化解,以后对水存有恐惧就不好了。” 王太太一口答应,谨记在心。 第040章 : 喂王桐吃完药,又哄他睡下,紫鹃方向王太太告辞。 在煎药、喂药的这段时间里,王太太与紫鹃攀谈,很快就知道了她的身份,无论是荣国府,还是林家,都是高门大户,因此较之先前对紫鹃更敬重了几分。 同时,紫鹃也知道了老王家当铺的来历,东家是在户部挂名的皇商王家,他们家单管西洋货物进上等事,根基在粤海一带,接的就是当年金陵王家的差使。王掌柜是王家的一个偏远旁支,好不容易才谋得这份差事,如今倒是越做越大,附近大大小小官宦人家的东西都在他们这里出手,远非鼓楼西大街薛家的恒舒典可比。 因着这些缘故,王掌柜家资极富,他别的还罢了,唯独对老妻却是一心一意,不曾因有了钱就纳妾蓄宠,守着老妻到快四十岁才得一个儿子,就是今儿落水的王桐。 王太太对紫鹃是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地亲自送出了门。 次后,她一面守着儿子,一面命人去拿那几个逃奴,一面又命人去给王掌柜送信,一面又打点出许多礼物,命人亲自送到周家。 紫鹃兄妹和陆恒兄妹早已分别,各自归家,紫鹃发现陆怡的竹篮犹在家中,吩咐春红给送过去,自己便回屋更衣梳洗。王桐浑身湿透,施救时连带自己的裙子、裤子也湿了一大片,虽然到了王家当即就有王太太拿不曾穿的衣服与她换,但是穿别人的衣服总觉得不自在。 才出来,王家的管事媳妇来送东西,身后十好几个婆子捧着东西,举目一望便先看到色彩绚丽的绸缎布匹、各色大小锦盒等物。 这管事媳妇是王太太的心腹陪房,如何不知王桐在家里的尊贵,真真是阖府上下的命根子,倘或王桐出事,一家子都没个安宁,因此看到紫鹃,像见了祖宗似的,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上给紫鹃磕了几个头,感激地道:“若不是遇到姑娘,我们哥儿就难好了。太太说,我们老爷今儿不在家,等老爷回来,再请老爷亲自登门向姑娘致谢。” 说着,她不顾紫鹃打发柳儿搀扶自己的动作,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指着带来的东西,道:“太太说,仓促之间未曾采买,些许薄礼敬请姑娘收下。” 紫鹃略推辞几句,便收了下来。 管事媳妇脸上神色一宽,命婆子们放下东西,退了出去。 等她们走后,柳儿见识过紫鹃的本事,倒还沉得住气,秋英和送竹篮回来的春红则忍不住围着看,叽叽喳喳地道:“姑娘,王家真真富贵,送了这么多东西。” 瞧着眼前许多东西,周福生也是一惊,忍不住笑道:“我今儿才算知道妹妹的本事,原道妹妹只懂配制脂粉面药,谁知竟会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王家既送给妹妹,妹妹快收进屋里,等爹妈知道了也不用十分细说。” 紫鹃笑道:“哥哥喜欢什么,先挑了去,下剩的我再收起来。” 周福生摇头,悄声道:“我什么都不缺,不要妹妹的,妹妹都收起来罢,留几匹绸缎搪塞爹妈,其余贵重之物妹妹收起来,回林家时带走,别搁在家里叫老人家知道。” 紫鹃一怔,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周福生吞吞吐吐,最后顿足道:“问这么些做什么?我又不害你。” 不管什么事情他心里都有数,就是嘴上不说罢了。爹妈虽疼妹妹,但在心里头更疼自己一些,总认为自己是家里唯一的血脉,家业理应全归自己,若是知道妹妹得了许多财物,少不得打主意拿到自己手里补贴近来意欲买房置地的缺口。 何况,父母总想着让妹妹攀高枝儿,跟林姑娘陪嫁出去,将来好补贴娘家并借势给娘家人,周福生心里不大乐意,他想作为正经的亲戚和妹妹家来往,不想学赵国基。 赵国基现在是贾环的奴才,谁都能对他横眉竖眼。 由此可见,纵使正室夫人仁厚宽和,没有打压庶子女并姨娘家人的意思,底下的人也会为了表白自己的忠心而如此作为,上行下效。 想到这里,周福生怕妹妹也起了那些不该有的想头,其实做妾的哪有几个日子过得顺心如意?忍不住叮嘱道:“妹妹,爹妈的话未必全对,妹妹可别尽听爹妈的,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拿个主意。我只盼妹妹到了年纪,或者林姑娘恩典,提前两年放妹妹出来。” 紫鹃也是察觉到父母想让自己给黛玉做陪嫁丫鬟的意思,打着让未来的林姑爷收房的意思,因此脱籍之后,她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今日忽然听哥哥说希望自己放出来,心中不禁一怔,随即又是一暖,倒真是个好哥哥。 于是,她一面命丫头们把部分东西搬进自己房里,一面趁着跟前无人的时候悄悄地对周福生说道:“多谢哥哥记挂,我也是这个意思,透露给我们姑娘知道,我们林姑娘已经准了,并且不要赎身银子,过几年等林姑娘的终身大事定了,我就出来。” 周福生大喜过望,急忙拉过妹妹,问道:“此话当真?” 看到紫鹃含笑点头,周福生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终究怕走漏了消息让爹妈不快,压抑着满脸喜色,亦悄悄地道:“你怎么不吭不响地就办成了这件大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紫鹃不答反问道:“我打算出来,哥哥就这样高兴?” 周福生正色道:“怎么不高兴?咱们也算有家有业了,爹妈又在府里,不是没有依靠,妹妹倒不如出来,寻个正经人家。我现今经历的事情多了,见过的事情也不少,细想府里虽好,终究不能事事如意。爹妈尽想着平姑娘跟着琏二奶奶风风光光的体面,又哪里知道底下的苦楚?我以前当差的时候,常常听其他人在私底下说里头的这些事。再瞧瞧周姨奶奶和赵姨奶奶,一个是有气的死人,一个在三爷三姑娘跟前矮半截,三姑娘进门她还得做打帘子的奴才,兄弟赵国基混得比咱们都不如,天天跟着环三爷鞍前马后的伺候着,还不落好。” 紫鹃赞叹道:“哥哥想得通透,哥哥放心罢,我听哥哥的。” 横竖她已经脱籍了,况且本来就没有继续为奴做婢的意思,对于做妾这件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周福生是这般脾性,倒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周福生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才好。其实咱们兄妹都是从荣国府和林姑娘家出来的家生子,两家主子们都是宽厚仁善之家,甚少打骂下人,纵使咱们不在里头当差了,将来出了事也能去府里求一求恩典,上头一句话的事情就解决了,不怕受欺负。况且,凭着妹妹的人品模样,不知道多少人家踏破咱家的门槛子呢!”远的不说,跟前就有一个。 他从小就到府里当差了,宝玉又是府里的凤凰儿,身边的长随小厮都跟着沾光,宝姑娘的贴身丫鬟莺儿都拜茗烟的妈做干娘,所以不想被别人顶下去,就得学会察言观色,自己如何看不出陆恒的心思?不然无缘无故的,他怎会对自己家的事情这么上心?买宅子的时候自己是没想到陆恒起了心思,后来无意中听陆怀嘟囔一句,说他大哥把好看的荷包拿走了,自己立刻就回过味儿来了,今日去托他买铺子,果然就有她妹妹送樱桃的事。 虽然周福生佩服陆恒的本事,但是陆恒模样生得实在不好,而且妹妹的婚姻大事十分要紧,不是自己家能做主的事儿,而且将来也得问过妹妹的意思,所以陆恒想让自己做他的大舅子,还得多多用心,或者有朝一日能如意也未可知。 周福生也发现了,别人都嫌陆恒又高又丑,尤其宝玉见了就像见了恶鬼,自己妹妹似乎毫无察觉,而且一点都不害怕陆恒凶神恶煞的模样儿。 综上种种,周福生假装不知道,也没打算点破,不过他倒是坦然接受陆恒之助。 紫鹃可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自己哥哥心里头就转过许多念头,她和周福生交流过彼此的心思后,便独自回到卧室把贵重之物收起来。 其实就是周福生不说,她也会注意。 如今可不是“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年代,绝大部分的人家无论多么疼爱女儿,他们最看重的仍是儿子,认为儿子才可以传宗接代,她不想冒险,这也是她买房买地积攒下大笔家业始终瞒着娘家父母兄长的原因。 王家送的礼物极重,除了一眼就能看出数目的十匹官用绸缎绫罗纱和八盒果品糕点仍在外面没搬进来,其余东西都装在大大小小的锦盒里,摆满床榻几案。 紫鹃打开一个小小的锦盒,顿时吃了一惊。 里面竟是一块约莫核桃大小的金表,紫鹃就手打开一看,指针极准,这可不常见,一看就是外国的东西,她有那么些东西,唯独没有怀表。 金表只是极小的一件,经过紫鹃的清点,有外国制作的顽器二件、西洋葡萄酒两瓶、玫瑰香露和木樨清露各两瓶、赤金累丝攒珠点翠嵌宝石的头面一副、桂圆大小的珍珠四粒、翡翠头面一副、金项圈两个、十两一个的金锭一对、一百两一个的银元宝一对。 紫鹃暗暗咋舌,自己以后再给富贵人家治病,是不是很快就发财了?果然是有钱人家出手阔绰,平民百姓一辈子攒不到,他们随手便能送出。 感慨过,紫鹃觉得其中一个金项圈略有些眼熟。 她拿到手里仔细端详,是金累丝攒珠,珍珠有莲子大小,有些像原著中描述凤姐典当的两个金项圈之一,但她知道不是凤姐之物,而是三春姊妹其中一人的! 没错,这是荣国府给姑娘们打的首饰。迎春、探春和惜春钗环裙袄一样,每个人颈中都带着一个金项圈,挂着金锁,虽说她们在府里待遇不如宝玉,但也没寒酸到一人只有一个金项圈,这个攒珠金项圈是和攒珠累丝金凤配套,另有相应的簪环戒指腕镯,上个月黛玉过生日,三春就是这般打扮,倘或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应该是迎春的。 一则探春精明果断,下人不敢怠慢,惜春年纪虽小,性情却是冷漠异常,底下也没人胆大包天,唯独迎春懦弱,任由乳母恣意妄为,很有可能是她乳母偷出来当掉,原著中不就偷了金凤。二则虽说三春钗环裙袄一致,但迎春的年纪比惜春大四岁,首饰的尺寸略大一些。 王家开当铺,作为掌柜的妻子,死当之物落入王太太手里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个金项圈十有*是死当,只有死当的东西任由当铺处置。 项圈炸过了,灿然如新,王太太才当作谢礼送来,估计没想到这么巧,紫鹃竟然认得。 她带回去给黛玉看,又说明自己的猜测,黛玉不禁一叹,道:“二姐姐的性子是古往今来都罕见,怕是改不过来了,她也没法子管束房里的人。” 想了想,黛玉道:“我妆奁里收着的各色项圈你找一个喜欢的拿去,这个项圈你亲自往外祖母家走一趟给二姐姐送去,赶明儿出门或是府里大日子,三妹妹四妹妹的项圈都在,独她的不见了,又找不回来,倒不好看。也别直接给她,给外祖母,好歹把二姐姐屋里的人整治一番,该打发的打发了,省得今儿丢了金项圈,明儿就丢了你说的那金凤凰。” 紫鹃笑道:“我倒不用姑娘赔我一个项圈,只是姑娘这么着不怕招人恨?” 黛玉道:“我又不在他们家住,我怕什么?这样的事情最不能姑息。今儿姑息了,日后如何管理其他人呢?若是情有可原也还罢了,偏生你都说了,后来更有许多聚赌之事,又是偷盗又是赌钱,乌烟瘴气,不堪入目,岂是做人的品格?” 紫鹃一笑,依言送去。 第041章 : 见到贾母,紫鹃并未实话实说,只是拿出锦盒装的金项圈,奉到贾母跟前,道:“我们姑娘无意间得了一个金项圈儿,瞧着有几分眼熟,倒像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戴过的,只不知是不是。故我们姑娘打发我过来请三位姑娘认一认,若不是就罢了,若是就物归原主。” 贾母一怔,道:“竟有此事?”忙叫鸳鸯接过来看。 鸳鸯也是一个心细似发的丫头,她又总管贾母房里的所有事务,记性甚好,一眼就认出这金项圈是迎春丢的那个,恍惚记得司棋吵嚷了一阵,然而她口内却不敢胡乱说,道:“认不准。咱们家这样的项圈儿有好些呢,宝玉有一个,琏二奶奶也有一个。” 彼时姑娘们已和宝玉住在大观园内,正值阳春三月,皆在园内顽耍,贾母听了鸳鸯这句话,便命人去唤了迎春、探春和惜春过来询问,又命把凤姐找来。 惜春略看了几眼,当即就道:“是二姐姐的。二姐姐的项圈儿已丢了大半个月,初一是太太的生日,初九是琏二哥哥的生日,我们原说好一起戴的,谁知二姐姐的找不见了,无奈之下临时换了别的项圈儿,故我记得清楚。老太太,这项圈在哪里找到的?” 探春也看了,点头道:“二姐姐只说是二十二搬家的时候丢了,没想到却在这里。老太太,正是二姐姐的项圈,金灿灿的就是新了些,像是炸了一遍。” 迎春看过项圈后,却是低头不语。 贾母不信,一面命玻璃带紫鹃下去吃茶,一面道:“姑娘们的东西都有大丫鬟专管收着,如何丢了都不知道?便是丢了也该在旧住处找出来才是,怎么反到外面去了?司棋你来说。” 司棋连忙跪在地上,道:“回老太太,姑娘的衣裳首饰原是我管着的,纵使丢块帕子我也记得,这项圈在搬进园子之前就不见了,到处找不着。我分明记得那日从林姑娘家来,姑娘卸妆,我就把金项圈收进锦盒,搁在柜子里,一直都没戴,谁知搬家前收拾东西,锦盒却是空的,里外都问了一遍,有小丫头子说老奶奶开过柜子,老奶奶不承认,欺负我们姑娘好性儿,呼天抢地非说我们冤枉了她,姑娘又念着吃了老奶奶的奶,叫我们息事宁人。” 司棋声气壮,受尽了迎春乳母的委屈,好容易得此机会,恨不得立时告倒她,接着又说道:“不止项圈儿,姑娘小时候戴的如今不能用的金银首饰也没了好些,偏嬷嬷还说是我们哄骗了去。天可怜见,我们哪里来的胆子去偷姑娘的东西?少东西是一件,说姑娘屋里开销大,让他们白填银子又是一件,其实就是姑娘的月钱我们也没见着几个,都是嬷嬷收着,说不够花,姑娘样样都有份例,何须银子?发的的份例哪一回没被嬷嬷占一些子去。” 贾母听了,勃然大怒地道:“咱家的主子们什么时候花奴才们的钱了?我竟是头一回听说。二丫头,你那奶妈子如此行事,你怎么不说说她?” 迎春正觉得此事闹出来没趣,心中极不自在,一声儿都不言语,忽然闻得贾母问,只得低着头上前,道:“我说过她一回了,她不肯听我也没法子。况且她是奶嬷嬷,担着教导我们的职责,只有她说我的,没有我说她的。” 贾母道:“胡说!你是主子,她是奴才,哪有主子说不得奴才不是的道理?难道奶妈子喂你几口奶,就成了亲祖宗?你的祖宗在这里呢。便是你吃过她几日的奶,也不能由着她在你头上撒野。你说的话她不听,见她做下这些没脸的事,你该亲自过来回我知道,或者回你太太,而不是姑息养奸,叫人巴巴儿地把项圈送来,阖府都有脸面了?” 迎春眼圈一红,不知用何等言语回答,木讷地立着,懦弱之态毕露。 贾母恨得拿拐棍敲地,吩咐凤姐去料理,命她查探清楚,倘或属实,立刻便将奶妈子撵出去再给迎春换一个好的,又道:“我如今年纪大了,不管事,府里头什么乌烟瘴气的事情都出来了。你亲妹子身边出了这些事,你怎么不管管?这样鸡鸣狗盗之徒留在你妹妹身边如何指望她教导你妹妹?外人知道你妹妹身边有个贼,成什么样儿了?” 凤姐也没想到迎春身边竟发生了这等事,又知贾母之恼源自丢人丢到府外去了,忙忙地一口答应,叫了司棋绣橘过去,大小丫头仆妇一并审问,罪证确凿。 贾母这才知道丢的金项圈是被送到了当铺,并且是死当,银子早被她拿家去了。 贾母年轻时掌管中馈,如何不知金项圈的价值,越发恼恨这起刁奴,幸亏是落在黛玉手里而迎春姊妹等又不曾往别处去,倘或是王家的谁见着了,岂不难堪? 念及于此,贾母遂命那奶妈子将当项圈的银子取出交上来,又恐宝玉的四个奶娘欺负宝玉不解世事也如此这般,随后命人将姑娘、哥儿们的奶妈子里里外外都细查一遍,谁知竟没有一个是清白的,常在哥儿姐儿房里连吃带拿,颐指气使。 贾母不禁盛怒,道:“真真是不像话了,一个两个都这样,难道府里发的主子赏的不够用?非得明吃暗拿?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话了!” 所幸其余各房大丫鬟立得住,守得严密,这些奶娘们不像迎春乳母那般明目张胆地偷东西,故责令她们此后不得掌管哥儿姐儿的财物,也不许她们不经允许不许动用哥儿姐儿的份例,然后每人革三个月的银米,若有下一回就撵出去。 贾母也明白水清则无鱼,哥儿姐儿身边的大小丫头们必定也有手脚不干净的,记得什么时候就撵了一个偷玉的丫头,她担忧再查下去真成了笑话,方没出声继续。 到底不放心宝玉房里的事情,贾母很快就定了一条规矩,乃道:“此后哥儿姐儿们的衣裳首饰月钱等物都不许叫一个丫头收着,那丫头若是学了二丫头的奶娘贪了东西底下也没人知道,因此皆由两三个丫头分管,彼此互相监管,少了东西立时就能察觉。就拿宝玉房里来说,袭人管衣裳,晴雯管首饰,麝月管月钱,秋纹碧痕管笔墨纸砚书籍和各样陈设,每收了东西都得几个人在场数清了再收好,底下小丫头子们的衣裳首饰月钱也这么料理。” 一时之间,大观园内人人自危,只得依从贾母之命,再无昔日一个丫头总管诸事的风光。 如今是凤姐管家,出了这么一件丑事,她也没有脸面,唯有好生遵从贾母之命料理诸事,素知迎春性格懦弱,是针扎了都不吭一声的木头,便仔细挑选了一个曾经教导过元春的老嬷嬷,吩咐这嬷嬷无论如何都得把迎春的性子板正,拿出大家体统,省得以后她那里再出事。 紫鹃早在凤姐审问迎春之婢的前面就走了,带了一个贾母给的金项圈,估计她老人家以为拿来的金项圈是黛玉的,觉得黛玉有所损失,所以如此。 黛玉当然不要她的,让她自己收着。 黛玉嫌重,从来不戴金银项圈,偶尔会在袄内戴一副珠绳编的璎珞,紫鹃是丫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戴着金项圈,况且她也喜欢璎珞,现今仍是一根红绳璎珞系着黛玉给的玉锁。 紫鹃近一二年着实攒了不少衣裳首饰,压根穿戴不完,尤其是那些繁复华丽的头面,一个丫鬟基本是戴不得整套的。不过大户人家自有保存衣物绸缎首饰的方法,她就留下日常穿戴的,余者贵重之物锁在箱子里,轻易不取出来。 紫鹃对黛玉道:“王家送的料子都是官用的,不如咱们家常用的,我想着就是拿来,姑娘也不用来做衣裳,果品点心就更不稀奇了,索性都留给我爹妈哥哥了。” 黛玉就爱看紫鹃忙忙碌碌的身影,听了这话,道:“理应如此,咱又不缺。” 次日休沐,林如海正欲和女儿享天伦之乐,不想听说贾赦身上不好,虽说林如海不喜荣国府子孙的做派,但大内兄欠安,理当去探望,遂携黛玉同去。 这一二年来,林家往贾家送礼,哪怕是两盘不值钱的果子,有贾母和王夫人的,就有邢夫人的,从来不曾落下过一回,饶是邢夫人禀性愚犟,生平只爱婪取财货,除贾赦外,旁人之话从不放在心里,也对黛玉十分怜爱,听贾赦让她带黛玉去吃果子,忙下去了。 娘儿两个才坐下说了没片刻的话,迎春、探春和惜春等姊妹并宝玉一齐来给贾赦请安,想起昨日一场是非,迎春未曾放在心上,惜春不在意,独探春有些讪讪的。 黛玉知道他们的心事,相见过亦不提起。 却说她随邢夫人步出贾赦之房,贾赦便向林如海道:“黛玉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她母亲这时候就已经和你说定了,如今她的终身大事你有什么章程没有?” 忽听贾赦提起此事,林如海不觉一怔,随即长声叹息,道:“小弟心中一直在替玉儿物色,只是小弟初来京城不过一年有余,诸事尚未了解,何况家中无妇,玉儿在教养的名头上就未免有些缺憾,一些讲究的人家十分在意。” 贾赦撇嘴道:“我道你有什么顾忌,原来是这件事,这有什么好担忧的?黛玉为人行事我觉得一点都不差,现今又有些名声,谁家小姐都爱和她顽,她去别人家里赴宴,哪有不拜见当家主母的?谁不把她的言谈举止看在眼里?有两三个见到了知道的,就有十个二十个人知道,何必说什么有没有母亲教养。黛玉没有母亲教导,进退依然有度,那才是真正的天赋异禀的聪明孩子,不怕子孙后代长傻了。再说,哪家娶新媳妇进门后不再好生教导教导自己家规矩的?进门后有个好婆婆教导着,也就不在意什么有母无母了。依我说,有你这个父亲在就足矣,世间男女谈婚论嫁,哪个不是看老子的身份?” 林如海听贾赦这么夸赞黛玉,心里暗暗高兴,笑道:“内兄说得是,小弟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儿,白担忧了这二年。” 贾赦面上便现出三分洋洋得意之色,道:“我就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常常读书读得脑子都木了,这么一点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我想着,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外甥女,怎么着也得把她的终身大事放在心里头,我虽然不务正业,但是好歹在京城里住了几十年到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颇认得许多高门大户,公侯就不用说了,和我老子有袍泽之谊,王府里我也都认得,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只管同我说,我替你寻访寻访,赶明儿做媒也使得。” 不管黛玉嫁给谁都好,反正不能嫁进荣国府来,即使再喜欢宝玉,贾赦也不希望贾宝玉拜林如海做岳父,继而接收林家偌大家业,真到那时候,可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林如海不禁失笑,道:“一时之间,倒不知从何说起。” 贾赦摆手道:“你只要说说自己的要求即可,依照你的要求我再看谁家子弟合适。京城这么大,适龄的少年子弟无数,无论如何都能挑出一个四角俱全的来。史大丫头这么个没爹没娘的连家业都没有的都能选个才貌双全的世家子弟为婿,何况黛玉。” 林如海不大在意史家,听贾赦这么说,也没放在心上,只道:“内兄也知道,我们林家到小弟这么一脉,就我和玉儿两个了,玉儿没个亲兄热弟,连堂兄弟都没有,将来我去了,自然没人能给她撑腰,故我不愿让她嫁入事务繁杂又尔虞我诈的高门大户。玉儿生□□好风雅,不慕名利,也不在意夫家有没有什么高官厚禄,我想,只要家风清正,公婆和气,孩子纵无功名也能养家糊口,又不嫌玉儿自小没娘,便是上等人家了。” 第042章 : 上回说到贾赦询问林如海对黛玉婚事的打算,林如海如实相告,贾赦听完,不由得怔住了,过了片刻,道:“你当真不希望黛玉嫁得风光富贵?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凭你如今的官职,黛玉便是做王妃都使得,现今北静王妃的父亲也才三品呢。” 他上下打量林如海,神色之间颇为惊奇,又有几分不信,世间之人哪有几个不想借联姻而谋得好处?不料他这位妹婿竟然无欲无求。 贾赦有点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忍不住又问一遍。 林如海却是摇了摇头,正色道:“凡是位尊者多身负重责大任,累极,而小弟唯愿玉儿这一生平安康泰,无忧无虑,因此,名利二字只是身外之物罢了。” 说着,他微微一笑,道:“若是当今准奏,小弟如今已致仕矣。” 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致仕,并非虚言。 至于为何不是辞官,乃是他仍须护着黛玉,直至黛玉成亲方可放心,辞官就没了身上的职缺,而致仕则不同,身上仍有致仕时的官职身份,天恩隆重的话亦能入朝议政,且能支半俸或是全俸,他虽不在意几两俸禄,但很重视身份,若是没了身份,于黛玉无益。 贾赦不解地道:“我没本事,天天在家喝酒赏花白混日子,有祖荫庇佑着也不用担心别人来欺负我,你这么有本事,年纪又比我小好几岁,怎么反倒像个龙钟老人?” 林如海笑道:“小弟亦不年轻,将至知天命也,精力渐衰。” 一语未了,通报说宝玉等人前来请安。 贾赦眉头微微一皱,一面命人请进来,一面小声对林如海道:“咱们弟兄两个今儿说的这些话,可不许叫第三个人知道了,尤其是老太太,打量我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替宝玉打算呢!其实,能瞒得过谁?满府上下我没见有谁能配得上黛玉。我知道你说的那几条,宝玉也中了一两条,他倒是个好的,可是你别糊涂了,拿你们的家业来填补他们。” 才说完,帘子打起,宝玉并三春姊妹鱼贯而入。 见到贾赦,贾宝玉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方和姊妹们请贾赦的安,而贾赦站起来回完话,受了礼,又看林如海受了礼,便命人道:“带哥儿姐儿去太太屋里和林姐儿一起说话。” 等人出去后,贾赦的眼睛又看向林如海,林如海如他所愿,笑道:“骨血回流不详,小弟亦未曾想过宝玉,此其一。其二不是府上已有许多人说起金玉良缘?通灵宝玉和金锁,天配的姻缘。虽是闲话,但也是有影子的事儿,我们自然不会自轻自贱。” 三则他未曾吐露,却是王夫人打从心眼里不喜黛玉,将来婆媳难合,探春只敬嫡母,亦亲近宝钗,将来姑嫂生隙,兼宝玉品行虽好,但没有养家糊口的一技之长,难护黛玉。 不过,林如海深知黛玉禀性,意欲择书香门第非嫡长者为婿,诸事不必黛玉操劳。 君子一诺千金,听林如海这么说,贾赦登时放下心了,随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展眉说道:“这话不错,我也不知道我正正经经嫡嫡亲亲的外甥女儿住在府里,怎么就比不得一个外八路的薛姑娘了。可恨我住在这里,对那边的事情是鞭长莫及,便是想替黛玉做主也不能。如今我只盼着等我好了,给黛玉选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我这做舅舅的心就尽到了。” 林如海笑道:“有劳大兄费心,小弟感激不尽。” 话是答应了,他的心里却不信任贾赦的眼光,终究得自己亲自筛选才是,他只有黛玉一个女儿,偌大家业都是她的,外面多少人觊觎,他都知道。 像贾史两家架子未倒内囊罄尽的人家在京城里是比比皆是,为了能有一笔巨资支撑家里的排场,谁会在意黛玉无母教养这点小事?只要能带着大笔嫁妆进门即可。林如海日常出门不是没有人流露出求亲之意,无一例外都被他婉拒了,明知是火坑,岂会送女儿跳进去。 林如海感慨万千,林家世代视金钱如粪土,谁能想到传承至今,倒成黛玉婚嫁的长处。 这些话林如海亦告知贾赦,唯略去自己不信他目光的想法,也不提内里已经严重亏空的荣国府,只比着史家来说,笑道:“大兄费心时,切勿选择这些人家。” 贾赦颔首道:“有道理,我竟忘了,这是最要紧之事。” 建造省亲别墅时就是贾赦总管,他不是不通世故的贾政,自然明白林如海忧心之处,其实就是贾母想替宝玉聘娶黛玉,不也是为了林如海的权利和林家几代家业? 想到这里,贾赦心里已有了一些人家可选,正欲告诉林如海,外面忽然有人通报一声,说紫鹃过来了,得到他的同意后,紫鹃双手捧着一个细长的宝蓝缂丝牡丹锦盒走进来,恭恭敬敬地笑道:“上个月初二,姑娘侥幸获得魁首,彩头里有两把极好的扇子,又有家里收藏着的几把旧扇子,姑娘特特带来孝敬舅老爷赏玩,请舅老爷笑纳。” 除了酒色二字以外,贾赦的爱好到底是什么,紫鹃不太清楚,说他喜欢古玩,其实自己在荣国府里这么些年也没见他买过什么古董。 因她跟黛玉提过梦里为了二十把旧扇子,贾赦和贾雨村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如今虽没了贾雨村,但难保贾赦因自己收藏的扇子不能用就叫人去搜寻到石呆子头上,或者再出来一个贾雨村,恍惚记得就是在春天时分,目前尚未听说,估摸着也快了。 黛玉闻得此事便觉不喜,富贵中人什么都不缺,何苦去霸占平民百姓之物?偏生贾赦是她亲舅舅,又不能说,心想贾赦或许就是喜欢旧扇子,今儿来探望贾赦,便命紫鹃将这两把扇子拿过来送给贾赦,又把家里的旧扇子找了几把出来一并送上。 林家历经百年,收藏的古扇极多,皆是古人真迹,扇骨亦是极佳,然林如海和黛玉性情相似,每年夏天都用新扇子,旧扇子一直当作收藏之物。 听了紫鹃的话,贾赦立刻眉开眼笑,忙叫拿到跟前打开来看,口内道:“我就说我外甥女儿是个好的,得了两把扇子都记得我。我前儿在外头看到几把旧扇子,正说家里收藏的旧扇子都不中用了,想着明儿让琏儿去搜寻搜寻。如今有了黛玉孝敬我的,皆是古今名家真迹画面,我就不吩咐琏儿了,那是一个不懂风雅的傻子,未必能给我找到好扇子。” 紫鹃暗道好险,这么说,那倒霉的石呆子能躲过一劫了?她记得原著上写的就是贾赦让人去搜寻,然后贾琏找到了石呆子家,看过扇子后来告诉贾赦怎么怎么好,才发生后来的种种是非,这时又听贾赦叹道:“至于二丫头更不用说了,等闲见不着她的影儿。” 紫鹃默然不语,迎春懦弱到极致便显无情之至,原著中金凤被盗,丫鬟替她打抱不平,探春也替她伸张正义,和奶娘的儿媳妇争得面红耳赤,结果她却在看太上感应篇。 何况,贾赦是她父亲,别的做不到,每日晨昏定省总该来罢?偏生她没有。 都说贾赦对迎春无情无义,其实迎春对待贾赦也是一般无异,从来没见她孝顺过父母什么,像林如海和黛玉这样才是正常的父女,为父者慈爱,为女者孝顺。 贾赦赏玩片刻,问紫鹃道:“刚刚你姑娘来给我请安怎么没拿出来?” 紫鹃一怔,忙笑道:“姑娘嫌请安时送扇子不好,原想等告辞前再孝敬给舅老爷家常赏玩的,谁知正和舅太太说话,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宝二爷就都来了。他们来请安时,就不好送过来了,这会子正在屋里说话,舅太太又说要留饭,姑娘恐我们随着老爷告辞的时候,宝二爷亲自送出门,细细一算,也没个空闲,便使眼色叫我这会子送来。姑娘恐当面给刺人目,毕竟只有大舅老爷的,没有二舅老爷的。” 贾赦闻听此言,咕哝一句,不紧不慢地道:“什么东西单送他使得,单送我就得谨慎行事,不叫他们那边的人知道看见,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话了。” 紫鹃闭口不语,可不就是么?谁提起荣国府的一家之主,说的都是贾政而非贾赦。 林如海朝紫鹃摆摆手,命她下去伺候黛玉,宝玉等人到了,紫鹃却不在黛玉跟前,一则怕他们多想,二则林如海担忧雪雁照顾黛玉不周。 紫鹃回到上房,邢夫人正训斥来问宝玉好的贾琮,而贾环和贾兰也来请安了。 见到厅中这样的情景,紫鹃暗暗纳罕,虽原著所述与眼前略有不同,姊妹们并宝玉并非一起过来,但也相差不多,该来的人都来了。看姊妹们个个如花似玉,宝玉和贾兰也生得眉清目秀,越发衬得贾环贾琮两个形容委琐,没有一点大家气派。 可能因为邢夫人拉着黛玉和自己坐在同一个坐褥,而不是宝玉,所以贾环和贾兰叔侄两个没有略坐一阵就离开,一直陪着众人说话,言谈也颇有物。 林如海亲来探望贾赦,贾赦自然留饭,父女两个至午后方告辞,不消多记。 回到家中,柳儿过来道:“姑娘,紫鹃姐姐,永昌公主府的顾姑娘打发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一份是给姑娘的,一份指明给紫鹃姐姐,说是谢礼。给姑娘的是顾姑娘给的,给紫鹃姐姐的是顾姑娘伯父家给的,恐伤名声,遂以顾姑娘名义送来。王有礼家的做主收了,现今都放在姑娘的房里,清单在我这里。”说着把两份清单递给黛玉。 黛玉换了衣裳才拿起来看,给她的清单上写着:“湖笔一套、徽墨一匣、宣纸一箱、端砚一方、昌化石一块、新书十二部并十二个大儒的诗词集册若干。”皆是黛玉素日所好。 黛玉见了欢喜异常,笑对紫鹃道:“我又沾了你的光儿。那十二位当世鸿儒的诗词集册好生难得,素日收集的都不全,想是我上回在顾姐姐跟前无意中说过一回,顾姐姐就记住了,今儿特特给我送来。给了你什么?不用看我就知道必是黄白之物。” 紫鹃展开给黛玉看,果然不出所料,确系诸般财物,着实不比王家送的逊色。 紫鹃问柳儿道:“顾姑娘打发送礼的人过来说了什么?” 柳儿笑道:“顾姑娘打发她身边的乳母赵嬷嬷和三个女人一起来,赵嬷嬷说顾四爷的脸面已经大好了,平整如从前未起暗疮之时,身上也好了,又像从前一样四处淘气了,不再闭门在家自怨自艾,阖府喜之不尽,给姐姐的谢礼都是顾大太太亲自预备的,还说明儿下帖子请姑娘过去赏花吃酒,要见见姐姐。” 黛玉命人将书册等物摆到书架上,听完这番话,对紫鹃道:“你的医术这样高明,治好一个刘姐姐也还罢了,如今连太医都治不好的顾四爷也治好了,有你忙的时候呢!” 紫鹃却有自知之明,道:“哪里就像姑娘说的这样了。一则我并不是正经大夫,只跟老太医学了一年,二则刘姑娘和顾四爷用药必定经太医检验过,外人只当我取了巧,其中颇有古方,如何相信我能治病救人?何况他们也未必就知道我。” 黛玉点头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并不是擅治面疾,不过机缘巧合治了刘姐姐和顾四爷,倒传得你只精通这个了,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就此埋没着实可惜。前儿你救溺水孩儿的本事就好,别人都说没气了,偏你的法子就能把人救活。我记得你也说过别的救人方法,何不将这样的例子详细记录成册,拿到外面命人传抄,人人都会施救,也能减少几桩人间惨剧。古往今来,多少名医之所以流传千古,便是他们从来不敝帚自珍所致。” 第043章 : 紫鹃觉得黛玉的话极有道理,孙思邈认为面脂面药澡豆等皆是日常所用之物,理当人尽皆知,便有《千金翼方》,后又将毕生所知编纂成书,《千金方》、《千金要方》等广为流传,影响深远,药王美誉传承千古,自己所知的急救知识全是拾人牙慧,为何不能外传?诸如溺水、中风、昏厥、烟熏、失血等急救方法若广为人知,必能减少伤亡。 次日一早,紫鹃便在黛玉书房里铺纸研墨,默写自己知道的各种急救知识,包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主要是现场急救,打算先粗略默下,然后逐条增删修改,力求细致入微。这不是一夕之间可以完成的,所以紫鹃也不着急。 而且,她虽然跟着黛玉读书练字,书法不错,但是她写将出来的是白话,等编纂完成后还得请黛玉逐字逐句改为文言文,她打算编出两版,一版白话文,一版文言文。 黛玉一口答应,道:“这是名垂千古之事,绝不言辞。” 接着,她又兴致勃勃地替紫鹃想名字,又替紫鹃想别号,连列十几个出来,总觉得都不好,忽有王老太医打发小药童儿来找紫鹃过去。 一开始是王老太医拗不过林如海所请,亲自来林家教导紫鹃,黛玉和紫鹃想着老太医上了年纪,让长者舟车劳顿倒成自己的不是了,所以后来改变了方式,都是紫鹃每日乘车到老太医府上学医,此后三节两寿必定亲去拜见送礼。 紫鹃对王老太医居住的宅邸十分熟悉,今日亦和往常一样,抵达后便先去王老太医的药房,王老太医作家常打扮,正在奋笔疾书。 紫鹃上前请安,道:“先生,叫我有什么事请吩咐?” 老太医不能收她为入室弟子,她并不在意,但一直称老太医为先生。 王老太医停下笔,摘下眼镜,指着自己下首的椅子让她坐下,道:“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件事问你,你前些日子是否救了一个溺水濒死的孩子?” 紫鹃一愣,忙道:“确有此事,先生是从何处得知?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王老太医笑道:“算起来,你救的那孩子是我侄孙,他父亲是我远房侄子,两家祖上连过宗儿,母亲又是太太的一个远房外甥女,细究起来虽是极远的亲戚了,但因都在京城里住着,叙过宗谱,来往倒还频繁。今儿他们家夫妇两个带孩子过来让我看看脉息,说起当日之灾,我才知道竟这样巧。他们已谢过你了,我也不必再说这些,今儿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当日救人的方法,结合我自己的,传授与人,也是一桩功德。” 仁心者当如斯,紫鹃心中一赞,忙道:“先生既问,过几日我便详细记录下来给先生送来,若能广而传之就是再好不过了。实话告诉先生,不独救治溺水者,另有中风、昏厥、失血等许多应变之法我都知道一些,另有家常中遇到的误食、中暑、受伤等情况的应急救治皆是其中,便是不懂医术的人知道这些方法,也能当场救人,以免延误最佳时机。我们姑娘建议我写将出来,供天下人传抄,虽不至于人人皆精此道,但多一个人知道,在遇到有人遇到这般危急情况时也能设法救治,不至于等大夫到了,人因救治不及时而丧失性命。” 王老太医大喜,问道:“当真?” 看到紫鹃点了点头,王老太医立刻道:“既然你和林姑娘有此打算,我一时倒不急了,等你写完了先给我送一份过来。等我研究过,若果然可行,当为利民之事,我来设法刊刻出来,传与各处,这些日常中的应急救治之法对于百姓来说,远比药方子强。” 紫鹃笑道:“有先生帮忙就更好了,我原先还在担忧这些法子记录成册,却没有良策叫外人知道,如今有先生这句话,我便不再彷徨了。” 王老太医忽然问道:“忽然中风如何救治?” 紫鹃张口便道:“取针一枚,先刺破十指指尖,使血滴出,然后用力拉扯耳朵,从上至下,再以针扎耳垂,亦使血出,片刻后便可转危为安,歪斜之嘴眼亦可恢复如常。” 王老太医沉吟片刻,叹道:“放血救命,细想可行。怪道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虽然年幼,慧心巧思却是极多,我隐约也听说你治好了刘尚书家千金和顾节度使家公子的顽疾,咱们师徒两个也得时常切磋切磋方好。” 紫鹃连道不敢。 王老太医还欲说话,就听门外传来王老太太颤巍巍地声音道:“不是说紫鹃那孩子过来了?怎么还不见?你这老头子留她在书房里作甚。” 紫鹃常来王家,和王老太太极熟,心里也颇喜欢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忙抢先出门搀扶着老太太,笑道:“才拜见过先生,说了没两句话,正要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谁知如今我人未去,老太太却亲自过来了,劳动老太太如此,真真罪过。” 王老太太年过古稀,鬓发如霜,然家里世代行医,耳濡目染之下,老夫人也颇精养生之道,面色红润,说话也是中气十足,笑道:“你这丫头的一张嘴,甜得像抹了蜜。一会子去我屋里,咱们娘儿俩坐着说说话。” 紫鹃扶着老太太进药房坐下,又亲自倒了茶,道:“老太太,咱们在这里难道就不能说了?正好和先生作伴。不然,咱们往后面去了,这里只剩先生,岂不寂寞?” 王老太医摇了摇头,王老太太道:“也不知道药房怎么就那么香,你们都爱在这里。” 紫鹃听了,抿嘴一笑。 王家至今仍有人在太医院就职,平时又出入达官显贵之家,家资丰足,院落阔朗,一大家子没有分家,都住在一处,人既多,未免就有些是非层出不穷。 兼王家终究不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在京城中底气不足,偏又想做大家气派,又常常明争暗斗,自己每常在王老太太房里,王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地说话,一来二去,她就只进老太医的药房,只给老太太请安,余者都不理论。 瞧着紫鹃的模样举止,王老太太越看越喜,越看越爱,这般的人品本事,便是许多千金小姐也不及,性情又好,老太爷常说她前程不可限量,可惜出身不好,偏生是个丫头,不过大户人家的正室夫人做不得,二房却是轻而易举。想到这里,王老太太眼睛一亮,心中盘算哪个儿孙最合适,肥水不流外人田,等问过口风,再去跟黛玉说,料想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老太太觉得自己家虽比不得正经官宦之家,但在京城里也颇有地位,紫鹃这么一个丫头出身的能嫁到他们家做二房,是积了几辈子的福,只有自己家里才能容忍紫鹃继续学习医术,同时解决了自己家因是男子行医以至于贵妇有难以启齿之疾后不肯请他们诊治的缺憾。 等紫鹃走后,王老太太立刻说给王老太医听,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道:“紫鹃丫头的医术这样好,单看她治好刘姑娘、顾四爷和桐哥儿就能看出来了,假以时日,医术定然愈加□□,也肯定有人慕名来访。这样的一个女大夫到了咱们家里,咱们家必定是如虎添翼,她不是正室夫人,也不用担心女妇行医丢了咱家的颜面。” 王老太医听了,亦觉意动,但很快就摇头道:“不可!虽然我只教紫鹃丫头不到一年的医术,但我能察觉到这丫头骨子里的铮铮傲气,这样的女孩子自尊自重,令人敬佩,必然不肯委身做妾。倘或做妾,难道将来林姑爷不比咱们家的子孙强百倍?她又是林姑娘的心腹大丫鬟,林姑娘头一回便会想到她。若是叫咱家哪个子孙三媒六聘地正经提亲求娶紫鹃丫头为妻也还罢了,我极喜欢这丫头的天分,将来亦不可限量,嫁过来不算辱没了咱家子孙。咱家这么些年轻子孙,哪几个人的医术能比得紫鹃丫头?纳妾之事不可再提。” 王老太太道:“哪有你这样妄自菲薄的?咱家子孙怎么就不好了?不是我说,纵是紫鹃再好,只一个出身就将所有好处都抹杀了,能做二房就是半个主子,将来生儿育女,岂不比嫁给小厮或是嫁给外面平头百姓强几倍?咱家的子孙再如何不好,我也宁可他们求聘平庸的官宦小姐,而不是有本事的大家丫鬟,省得叫外人笑话。” 王老太医连说不可,王老太太脾气上来,执拗地道:“你说不可,我偏说可行!你只说你自己想的,你怎么就知道紫鹃也是那么想?或者我说的,就是她所求的也未可知。我明儿就递帖子去找林姑娘,难道林姑娘还能阻碍自己大丫鬟的好姻缘?” 王老太太最疼长孙王诚,先与他通过声气,果然也是愿意的,不顾王老太医的阻拦,急急忙忙地到了林家,在黛玉跟前极口夸赞紫鹃。 黛玉正感纳闷,无缘无故的这老太太过来做什么?把紫鹃夸得都成天仙了。 才想到这里,就听王老太太道明来意,笑道:“紫鹃跟我们老太爷学了一年的医术,模样脾性品格都是知道的,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了,我心里喜欢,我们老太爷心里也格外看重她,定然不会委屈了她,我的意思是进了门开了脸就是姨娘,底下一堆丫头婆子地伺候着,日后只有享福的时候,绝不会吃苦。姑娘疼爱紫鹃,我常听紫鹃说姑娘待她的好,可是紫鹃今年十五岁了,是将笄之年,正是谈婚论嫁的好时节,错过这一二年就不好了。” 第044章 : 不等听完,紫鹃脸上便已变色,等到听完更是无比气愤,平日里慈眉善目对自己和蔼可亲的王老太太来找黛玉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件事情,对于自己来说,这件事分明是祸非福。 幸亏黛玉早已放她出籍,又深知她的志气,而她也相信黛玉不会同意王老太太的来意。 紫鹃很快冷静下来,装作因听王老太太的话而不好意思的模样,低着头搓弄衣角,一言不发,脸色却不是红的,隐隐有些惨白。 黛玉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她看了看王老太太脸上的神情,发现她仿佛很有把握似的,认为自己一定会答应,心中一沉,顿时来了气,假装听不懂她的话,果断回应道:“请老太太见谅,恐怕要让老太太无功而返了。” 王老太太闻言一怔,黛玉居然二话不说地就拒绝了?她反应过来,却不敢相信是这等结果,忙道:“这是为何?姑娘有什么不能同意的缘故尽管道来,我们不妨商量着解决。” 黛玉声音清脆地道:“解决不了的。” 王老太太眉头一拧,不解地道:“我竟不明白姑娘的意思,有什么事情是咱们两家解决不了的?我倒要听听。” 黛玉正色道:“我虽然年纪小,不知事,也没母亲教导大家规矩,但是却明白这些不是我一个小孩子家能听能做的事情,因此我竟不知老太太这话到底是何意。我只知道紫鹃这丫头打小儿就陪伴在我身边了,我无时无刻都离不得她。” 黛玉亦觉气愤,不仅为紫鹃,也为自己。她年纪尚幼,又未曾出阁,单是王老太太来找自己讨要紫鹃为妾就已是十分失礼的事情了。讨要紫鹃所求为何,自己能猜出几分,必定是近来紫鹃相继治好了刘艾和顾云的面疾,又救活了濒死的王桐,医术十分精湛,不提最终所获财物之巨,就是这份能和大富大贵之家结下缘分的本事也足以让她动心。 瞧王老太太的意思是让紫鹃做婢妾,而不是正经进门的良妾,就是卖身契仍在他们家手里,为妾即为奴,身家性命都不是自己的,手中所有财物自然也都是主家的。 黛玉虽是金钱如粪土,但却明白钱财二字的要紧之处。 黛玉以前就听紫鹃说过,医婆出入宫廷并达官显贵之家,每获财物甚巨,略懂一点皮毛的女医便已如此,何况精通治病救人之术的紫鹃?尤其是因为男女之别,王家即使是世代行医并且屡有子弟在太医院供职,也难被许多迂腐的贵妇接受,得了紫鹃便不用担心这一点了。 紫鹃在给刘艾医治之前就已经学有所成,那时王老太太不提这些事,时隔几个月后在紫鹃颇有名声之时忽然如此,其心为何,可想而知。 莫说王老太太居心叵测,便是她诚心求肯,自己也不会答应这样无理的要求。 王老太太听了黛玉的这两句话,一时之间竟无言语相对,怔怔地望着黛玉,心念一转,便道:“姑娘好歹问问紫鹃的意思。” 黛玉淡淡一笑,道:“她是我们家的丫头,她的事情都是我说了算,何必问她。” 紫鹃当即接口道:“姑娘说的是,我一身一心一事皆由姑娘做主,而且我也舍不得离开我们姑娘,因此,唯有辜负老太太的好意了。” 王老太太正欲再说,外面说老太医亲自来接她。 原来老太医昨儿阻止老太太为长孙纳紫鹃为妾,王老太太一意孤行,始终不肯息了心思,当时因为老太医疾言厉色而含糊应了,今儿却趁着王老太医出门给人复诊,她自己带人来了林家,老太医回到家不见王老太太便觉不好,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紫鹃对老太医颇为敬重,亲自迎进黛玉之院的大花厅,而王老太医年纪老迈,黛玉又当金钗之年,倒也用不着避讳,便在厅中见了面。 太医虽受常人敬重,但作为大夫,仍然不被许多达官显贵之家放在眼里,地位甚低。 红楼梦原著中贾母说去拆太医院,并不是贾母狂妄自大,而是说明太医的地位,没见贾母这么说时,那太医不仅不生气,还得陪笑说话。 老太医瞪了王老太太一眼,然后向黛玉致歉,道:“我这太太糊涂了,尽想这些不合情理的好事,又来烦姑娘听这些不该听的话,请姑娘见谅,千万别放在心上。紫鹃这孩子是个好的,岂能容我那些子孙玷辱,便是说出来,都觉得没脸。” 黛玉避开老太医的礼,含笑道:“老太医不必如此,我并没有听懂老太太的意思,正跟老太太说呢,老太医就来了。” 老太医心知黛玉这是给自己颜面,暗暗松了一口气,谢过后,忙携老妻告辞。 上了马车,老太医满脸怒色地道:“我昨儿不是跟你说明白了,你怎么还这么着地过来?亏得林姑娘好性儿,年纪又小,没有跟你计较,倘或认真计较起来,别说咱们阖府的脸面都没了,就是林太师也会怒而出手。林太师就这么一个千金小姐,珍珠宝贝似的养大到如今,为何同意让小姐身边的丫头跟我学医?为的就是给小姐调理身体,你倒好,一句话就想弄到自己家,哪有这样的美事?你知道这是好事,难道别人家不知道?怎么就没见别人如此?” 王老太太听了这话心里十分不服,道:“我也是一片好心好意地为她,怎么就成了坏心?哪有不愿意替主子生儿育女自己也做主子的丫头?将来随便配个小子,子子孙孙都是奴才就是好事了?你也不等我问她,就急急忙忙地拽我出来。” 王老太医道:“我跟你说不明白,只管带你家去。你有这份闲工夫,不如把家里的事情理一理管一管,别弄得乌烟瘴气似的,儿媳孙媳一个个怨声载道。” 说着,王老太医便闭上眼睛,不理老妻。 却说黛玉在他们离开后,安慰紫鹃道:“好姐姐,别多想,别把王家那老太太的话放在心上,你是咱们家的人,谁来要你我都不给。我答应过你的,明儿要亲送你出门。” 紫鹃叹道:“多谢姑娘,也唯有姑娘知道我的心。说句不怕臊的话,也不怕姑娘笑话,我不是个安静本分的好丫头,这辈子只有三件事不做,一是脱籍后绝不再入贱籍,生死不能由己,二是终身不为富人妾,任人颐指气使,三是终身大事,关乎一生一世,非同小可,将来没有可心如意的我便不出去,哪怕是才貌双全富可敌国也没有用。” 黛玉怔怔地看着她,乍听这话着实出格,不像是丫头口气,细想却是人生之至理,半日后方道:“好姐姐,你放心,有我在,必不能让人委屈了你,你爹妈也不能。就算我没有本事,还有父亲在,总能给姐姐你找到一个可心如意的。” 说到最后这句话,自己也忍不住握着脸笑了,双颊霞飞。 紫鹃脸皮却是极厚,在黛玉跟前又不用小心措辞,遂道:“我年纪还小,等十八岁往后再说也不迟,我得看着姑娘的终身定下来,才会想自己的。” 黛玉扑过来就要拧她的嘴,她急忙闪避,又笑说自己是忠心耿耿才如此。 虽说笑了一阵,但因为这件事,黛玉和紫鹃一连几日都难释怀。 黛玉是舍不得紫鹃,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提及紫鹃的终身大事,而紫鹃却是越发谨小慎微,决定暂时蛰伏,不再大出风头,省得被人惦记。 林家不惧王家,方护得住她,而且她又有顾家和刘家的一点交情,王老太太未达到目的也不敢强求,只得怏怏而归。倘或遇到更有权势的,就是林家傲骨不容他们卑躬屈膝,可是她又怎能任由林家因自己而受到抨击? 过了几日,听说宝玉烫伤,紫鹃少不得陪黛玉往贾家一趟,探望宝玉回来,便有顾大夫人下了帖子,说明日在家中设宴,请黛玉赏牡丹花,果然遵守前诺。 黛玉想起柳儿传的话,交代紫鹃道:“顾夫人原说要见你的,必定不会食言,你好生打扮一番,别像从前似的随我出门只着小丫头子穿的青缎子背心,虽不能过于张扬,但顾夫人送你的首饰你拣一两件佩戴在身上,明儿顾夫人见了心里也喜欢。” 紫鹃答应一声,拣了几件珍珠首饰,配着藕荷色纱衫倒也清新雅致。 顾大夫人见了她们两人,一手拉着一个,夸赞之语连绵不绝,又命自己的小女儿顾婉和顾娴一起陪黛玉、紫鹃去牡丹亭赏花,待自己迎了别的客人便去。她今日设宴请黛玉,请了许多陪客,谁知黛玉来早了,陪客倒未至,自己须得留在前厅等候。 黛玉笑应,随顾娴和顾婉出厅。 顾娴就不必说了,顾婉和黛玉亦不是初见,那日诗会就见过,一行人说说笑笑,亲亲热热,顾婉再三地向黛玉和紫鹃道谢,,说起顾云康复后的后续。 顾云年纪轻,又有文才武艺,相貌生得又美,这一年多是为暗疮遮掩,惨不忍睹,如今暗疮痊愈,容颜复旧如初,端的风流俊俏,郑家三小姐得知消息顿时后悔莫及,偏生他们家去年退亲后不久便又选了一婿,也生得形容秀美。 郑三小姐最重皮相,不独她,整个郑家都一样,他们当初和顾家联姻,不选别家,就是因为顾云的模样最好,如潘安似宋玉,远非如今新婿可比。 得知顾云康复,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是何等出众,郑三小姐天天在家里和她父母生气。 顾娴和顾婉说给黛玉听的时候,后者痛快地道:“他们家悄悄打发人来跟我妈商量,说只要我们家同意,他们立刻就退了现在的亲事,回来和我们重新联姻。真真是好笑之极,他们家丢得起这个脸面,我们顾家却不是这般没骨气。我们顾家再式微,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怎会同意这个荒唐的要求?我妈一口就拒绝了。” 第045章 : 除了刘艾、柳馨、牛兰芳这几位以外,其余的千金小姐黛玉不过是初初接触,未能知其品性,而顾娴和顾婉则是一清二楚,因刘艾没有想到这些,她们便趁着赏花之机、陪客未到之时详详细细地告诉黛玉,哪家主母的忌讳是什么、哪家千金最喜欢什么、谁和谁不和等等。 紫鹃在一旁听着,亦谨记在心,若是黛玉有什么不记得了自己好提醒她留意,同时听了顾娴和顾婉的解说,她也是大开眼界。 虽说是封建时代,规矩严谨,但是不守规矩的千金小姐不知凡几。 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郑三小姐就是一个花痴,与之相对的青荷居士吴菡萏则是一位才女,爱书成痴,立誓效仿李清照,从不在意外面如何评说,倒和吴家的人不大一样,可交,但是这两人不和,每回相见必定针锋相对,而且如今顾家也和郑家不和了。 九门提督杨家和今年才进京的兵部侍郎金小碗反目成仇了,乃因金小碗的夫人是杨提督前一个儿媳的嫡亲姑母,闻得侄女病死,杨家又对自己娘家置若罔闻,便与杨家结了仇。 陡然听到杨提督的家事,黛玉不觉想起李嬷嬷,忙问道:“金夫人娘家可是姓李?” 顾娴点头道:“正是。金夫人的娘家前几年坏了事,娘家兄弟子侄尚在流放之地,可巧金侍郎当时并不在京城,远在西海沿子,未曾得到消息,等他们回来知道已经晚了,到处寻访金夫人的娘家人,至今仍未得到消息,也不知谁买了李家的人,不曾留下痕迹。” 是谁买了李家人?自然是林如海,不曾想林如海说自己上书致仕不怕人查,实际上仍是扫平了自己买人的痕迹,以至于金家不知。 紫鹃也没想到李家仍有亲戚在朝中任职,而且官职不低。 黛玉把这件消息暗暗记在心里,这说明并不是人人都对李家避之唯恐不及,仍有人记挂着李家的人,回去告诉李嬷嬷,她必然欢喜,问过她的意思,再看怎么联络金夫人。这二三年除李嬷嬷外,李家其余人等都在庄子上安稳度日,从不生事,相当省心。 紫鹃和黛玉平常聊起时,都说这才是正经的世家,守得住富贵,耐得住贫寒,富贵时不曾为非作歹,贫贱时也没有怨天尤人,一大家子在老夫人的带领下,男耕女织,清闲时也没有忘记读书识字的本分。李嬷嬷用自己在林家这几年攒的梯己买了几亩地,让子孙耕种,他们托庇在林家门下,没有不事生产,不打算全部依赖林家养活。 又听顾娴道:“石蕙和她堂姐石萱也不和,乃因石萱之父有爵,实权却不及石蕙之父。” 顾婉接着道:“你那个远房表妹叫史湘云的,倘或去你家做客,你别安排她和阿艾坐在同一桌,阿艾和她不和,上回不过是瞧着你的面子不曾流露出来。” 史湘云得罪了刘艾?紫鹃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生出一团疑惑,虽说她的确不喜史湘云针对黛玉的种种行为,但是她必须承认史湘云确实没做过什么恶事儿,而且史湘云自小没有亲生父母疼爱,在叔叔家最会察言观色,依她的本性,决计不会得罪刘艾。史家一门两侯的分量远远比不得刘大人一个户部尚书,而且史湘云只是史鼐史鼎的侄女。 可能顾忌着史湘云是黛玉的表妹,顾婉只是提醒一声,并没有详细说谁是谁非,倒是顾娴说了一句,乃道:“阿艾性子爽直,和史大姑娘难免有些脾气不和。” 同样脾气爽直不是应该相谈甚欢么?怎么反倒不和了?紫鹃心想。 顾娴很快说起了别人,道:“南安太妃待史大姑娘倒好,和妹妹外祖家也颇有交情,这位老太妃崇僧,却又不喜旁人送她佛像,五月里她老人家过寿,你切记切记。” 因无人提醒教导,李嬷嬷只熟悉江南一带,林如海又是初来京城不久,贾敏生前留下的礼单记录多不能用,故黛玉对京城中许多人家的喜好不知,每年人情往来上的礼物都是中规中矩,不出挑却又挑不出错,今得顾娴和顾婉两姊妹悉心提醒,自是感激不尽。 不多时,诸客接踵而至。 说是陪客,其实谁也不敢说我是主客,你是陪客,因此都是一样对待。 作为一家之主母,顾大夫人早已想到了黛玉如今无法出门应酬大场面的尴尬处境,皆因家中无妇,故而感念紫鹃治好顾云的面疾,今日所请皆是交好人家的主母并小姐们,既能让各家主母见到黛玉,知道黛玉的好处,又能让黛玉和各家小姐相知相交。 这些来客中仍然是有黛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入席之前请安问好,都见过了,初见的都有表礼相赠,戒指珠串金银锞子等物。 顾娴姊妹说的金夫人亦在其中,黛玉暗暗将她的形相记在心里,回去好说与李嬷嬷知道。 金夫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容貌端庄,自有一股大家气派,眉眼间却透着和气,她见到黛玉也十分喜欢,攥着她的手不放,夸赞道:“这孩子的模样儿是真可人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倒觉得可亲,像是似曾相识似的。” 她已经给过黛玉一份表礼,说这话时,又从腕上摘下两只澄澈通透的蓝翡翠镯子戴在黛玉腕上,笑道:“我就不爱遵从夏玉冬金的规矩,这两个镯子倒和你衣裳相配,戴着顽罢。” 黛玉今日穿着月白缎子上襦,水蓝裙子,确实和蓝色的镯子极相配。 翡翠虽然以绿色为尊,但是其他颜色纯正质地晶莹的上等翡翠亦受世人喜欢,像刘艾就酷爱红翡,她有一整套血点般的红翡头面,鲜艳非凡,曾经拿出来给黛玉看过,谁都舍不得给,倒是同料翡翠做的小件首饰送了几件给黛玉,也给了紫鹃两三件。 因此,蓝翡翠镯子亦甚少见。 黛玉急忙拜谢,顾大夫人笑道:“你不认得她,难道你不记得她母亲?你道她母亲是哪个?就是当年荣国公的千金,想是她像母亲,故你觉得面善。” 金夫人诧异道:“原来是她!怪道我觉得这孩子气度不凡,心里也想必是她母亲不凡方才如此,果然不出所料,不过,她倒不像她母亲,说起来她母亲和我兄弟媳妇还是闺阁密友呢,两家常有来往的。想当年咱们年轻时什么事情不做?什么事情不为?不知不觉,竟走了大半儿,又有家里出事不知道人在何处的,京城里只剩咱们这几个了。”不觉红了眼圈儿。 听了这番话,黛玉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幸喜有人解劝道:“命运无常,谁能做天地爷的主儿?谁家不是起起伏伏,只好有一日过一日罢。” 金夫人连忙称是,又对黛玉道:“好孩子,招出你的伤心事,倒是我的不是了。我没有女儿,你也跟我女儿一样,明儿闲了往我家去走走,咱们娘儿俩说说话。我家虽没有什么大园子,倒养了几株花开得甚好,也可一赏。” 黛玉想着李家人,笑应道:“必去叨扰夫人。” 一时宴毕赏花,小女儿们走在一处,刘艾拉着紫鹃落在后面,悄声道:“我怎么听说王老太医家那老太太打你的主意了?” 紫鹃一呆,脱口道:“这是怎么说?”没承认,亦没否认。 刘艾笑嘻嘻地道:“怪道你姑娘疼你,这张嘴倒严实。你这丫头还不跟我说实话,我记着你的好,难道任由人欺负你?你放心罢,那老婆子日后不敢再来。他家长孙媳妇是我姑祖母家一个旁支的女儿,说起来是极远的亲戚了,好歹沾亲带故,他们也常来我家给我母亲请安。前儿我在姑祖母家吃酒,正好遇到了她,听她说起此事,她心里倒佩服你和你姑娘的志气,还说她不敢生这个妄想,也没有这个意思,请你和你姑娘千万别记恨了她。” 紫鹃不禁一笑,道:“这样巧,竟是姑娘家的亲戚。姑娘放心罢,老太医还是我的先生呢,岂能因为这点子小事就记恨了,何况又与那位奶奶不相干。”难怪说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其实都是联络有亲的,不能轻易得罪一个人,因为你不知道你得罪的这个人有多少门七拐八绕的亲戚,背后说他一句闲话,说不定第二天就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刘艾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宽宏大量的,你姑娘也是,就是太厚道了,未免容易受人欺负,到底还得刚硬些。” 这时,顾娴回头道:“阿艾,你在后面做什么?快过来,有事找你。” 刘艾答应一声,疾步上前。 紫鹃也加快了速度,出现在黛玉身边,只听顾娴起头,七八个千金小姐相约四月初八去庙里上香,邀请黛玉同去,黛玉从未去过,欣然答应。 吴菡萏又对黛玉道:“妹妹瞧我脸上,不知怎么着起了这些劳什子,痒得很,脂粉都遮掩不住,用了药也不中用,今儿原打算不来的,忽然想起你家紫鹃精通医术,快让紫鹃替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开个方子我好回去配药。” 黛玉忙叫紫鹃近前,细看了看,笑道:“姑娘放心,不妨事,因这两日天热,姑娘就起了几粒疹子,我们家正好有擦脸的药,回到家就给姑娘送去,今晚擦上,次日就好。” 吴菡萏听了,放心地道谢,叮嘱道:“千万别忘了。” 黛玉笑应,道:“不能忘,正好前儿我父亲在外面又得了几箱子书,竟是大户人家败落后卖出来的,落到我父亲手里,我已抄出一册来,一块给姐姐送过去。” 吴菡萏果然不负爱书成痴的名声,大喜过望,当即道谢。 傍晚归家,黛玉取了抄本,连同紫鹃找出来的面药,命人送到吴家交给吴菡萏,然后请来李嬷嬷,将金家进京并到处打听李家消息的事情告诉她,道:“好容易有了亲人进京,嬷嬷有什么打算只管说,料想金夫人也恨不得立时能见到老夫人和嬷嬷。” 第046章 : 陡然听闻随夫在任上的姑奶奶回京,李嬷嬷悲喜交集,喜的是姑奶奶家没有和旁人似的袖手旁观,悲的是丈夫儿子犹在边疆受苦,一时之间,泪落如雨。 黛玉劝道:“嬷嬷莫悲伤,亲人得以团聚是天大的喜事,该当欢喜才是。今日在顾节度使府上,金夫人待我极是和蔼,说我似曾相识,又说我不像先母,我心里想,莫不是因我得到嬷嬷的悉心教导,所以金夫人觉得眼熟?”又把金夫人送的两个翡翠镯子拿给她看。 李嬷嬷捧着镯子,含泪道:“姑奶奶还是和从前一样独爱翡翠,别的金珠宝石她都不喜欢,年年岁岁皆以翡翠为饰。我们老太太和我前几年收集了好些的翡翠料子,打算送给姑奶奶,谁知没等送出去,我们家就出事了。” 黛玉又安慰好半日,李嬷嬷方止住悲伤,拭泪道:“多谢姑娘把此信告诉我,也算是这二年唯一的好消息了。我是兄弟媳妇,原该带着家里的晚辈去给姑奶奶请安问好,然家中尚有老婆婆,我们又是这样的身份,不能上姑奶奶家去,因此,有劳姑娘打发个人去姑奶奶家告诉姑奶奶一声,我也向姑娘请两日假,回家把这件好消息告诉老太太。” 黛玉答应了,一面命人给李嬷嬷驾车,送她去长安县的庄子,一面让紫鹃亲自往金家走一趟,道:“除了父亲,只你我知道嬷嬷的来历,你换身衣裳,去给金夫人送果子,就说今儿和夫人投机,心里惦记着,咱们家新结的果子送夫人尝尝鲜儿。” 紫鹃点了点头,问道:“若是金夫人今儿就去庄子,或者明儿就去,该如何应对?金夫人亲去拜见老夫人,他们的来历就瞒不住了。” 黛玉不以为然地道:“那就不用瞒着了。金夫人既知娘家人的下落,对他们必定有所安置,从前李嬷嬷一家人是无处可去,又恐外面人知道来跟前对李嬷嬷落井下石,咱们才对外隐瞒,如今有了比咱们家更好的去处,咱们便该放他们离开。” 紫鹃想到李嬷嬷这二年对黛玉是尽心尽力,该教导黛玉知道的东西都已倾囊传授,便是放她离开也没有什么妨碍,很是赞同黛玉的说法。 于是,乘车至金家,借送果子的机会道明李家人的下落。 金夫人见到紫鹃送来的果子还说黛玉太过客气,哪里料到她带来自己急于知道的消息?得知母亲现今在林家的庄子上,除了流放的兄弟内侄,其余人都在,顿时喜极而泣。 金夫人这就要去看望老母并娘家人等,还是紫鹃劝住了,道:“天色已晚,恐怕城门已关,夫人不妨略等一晚,明儿再去看望老夫人。不瞒夫人说,知道夫人进京,又在到处找寻娘家人,嬷嬷已去庄子上禀报老夫人去了。” 金夫人连连点头,拿着帕子拭泪,道:“你所言极是,我倒忘记天已经黑了。回去替我多谢你姑娘,多谢你们送来这个好消息,我正打算再打发第三拨人去江南呢,如今就不用了。我明日一早就去庄子把老太太接回来,就是不知你们家的庄子在哪里。” 紫鹃答道:“在长安县,有个叫碧水沟的地方,那里有八成的良田都是我们家的,老夫人和奶奶姑娘哥儿姐儿们就被安置在那里,到哪里问李嬷嬷的家人就知道了。” 金夫人记在心里,一面命人收拾房舍,一面又命心腹丫鬟重赏紫鹃。 紫鹃坐在回去的车上,摇头叹息,难怪今日在顾家,那些大家主母都说谁家都是起起伏伏的,没人能做天地的主儿,果然是没有千年的铁门槛。 她这这一趟可没白跑,凡是大户人家所有的下人都喜欢这样的活计,送别人最期盼的好消息过去,得到的赏赐一般都很厚重,最不济也会有上等封儿可得,看金夫人给她的赏赐就知道了,两个装着金银锞子的荷包和一对水汪汪的翡翠贵妃镯。 贵妃镯,顾名思义,杨贵妃发明并且喜欢的手镯款式,这种手镯是椭圆形的,翡翠料子雕琢出来的更好,条子内扁外圆,比较贴合手腕,手腕纤细的人戴着显得特别秀气。 不过,紫鹃和黛玉一样,都钟爱圆镯,条形也是浑圆的福镯,而非内扁外圆的平安镯。 紫鹃也还罢了,她的首饰几乎都是别人送的成品,成年后都可以佩戴,很少有人专门根据她的手腕尺寸而打造镯子,但是黛玉却有不少根据尺寸而打造的翡翠镯子,在一些翡翠料子大小不足以雕琢圆镯的时候,就会请玉雕师退而求其次地将之雕成椭圆形的贵妃镯。 所以忽然得到一对贵妃镯,紫鹃觉得很新鲜,当即就摘下金镯子换上这两只,这对镯子荧光四射,水头十足,颜色均匀无暇,如同一泓绿水。 给黛玉的是蓝水,浅浅的蓝,给她的是绿水,浅浅的绿,清新雅致,适合妙龄少女。 要是用现代翡翠行业里的话来说,这两对镯子都是老坑玻璃种翡翠,当然了,黛玉身边的翡翠首饰都是老坑玻璃种,件件晶莹剔透,种水差一点她就不喜欢。 黛玉拿在手里看了看,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我小时候和我母亲用同样的翡翠料子打过首饰,翡翠的颜色质地和这镯子十分相似。其实是父亲得的料子,自己取名叫湖水碧,你看像不像春天的湖水一样好看?又清新又雅致。父亲给母亲打首饰时,原先没有我的,可是我吵着也要,父亲就让玉雕师给我打了一套,用给母亲打手镯后的镯芯。那年我五岁,才开始留头,不能用簪子,也不能戴戒指,就打两个小镯子和一对耳环。” 说到这里,黛玉难过地道:“后来母亲没了,除了日常所用之物以及陪葬之品外,余者都留给了我,这套首饰也在其中。我进京时就带上了这套首饰,原本留作念想儿,谁知那年我和宝玉拌嘴,都恼了,我回屋拿这套首饰出来想母亲在世时的情景,偏生宝玉进来赔罪,我不理他,他舔着脸上来拉我,失手把装首饰的锦盒碰到地上,虽说簪子戒指耳环都没有损伤,但是两个镯子碎成了七八段,再也不齐全了。” 紫鹃隐约记起确有此事,宝钗来了之后,都拿黛玉来说宝钗的好,处处贬低黛玉,说她刻薄小性儿。黛玉年纪小,心里不忿,就和宝玉生气,首饰摔坏以后,她背地里在无人的地方哭了好几回,仔细回想,那套翡翠首饰的颜色质地确实和眼前比较相似。 黛玉回忆完往事,伤感了一场,对紫鹃道:“你去找找,我记得还在我的妆奁里,拿出来和这两个镯子比比,要是果然一样的,你这镯子就给我罢,虽是贵妃镯,比不得原先的圆镯,但好歹能配成套。明儿我给你更好的。” 紫鹃笑道:“若真能和太太留给姑娘的首饰相配,姑娘就拿去,不用再给我。” 因是贾敏的遗物,一直都是好好地收着,紫鹃很快就找了出来,簪环戒指等一应俱全,唯有两个桌子碎成了八段,长久没有佩戴,整套首饰黯淡无光。 两人就着灯光比了比,确实一致,她们又怕看得不准,第二天拿出来再看,这下确定是同一块料子所出的,颜色质地水头光泽一模一样。根据黛玉回忆,林如海当初得到的时候就是两块翡翠玉料,只够做一套头面,应该是对方把原石分割成好几块料子了。 紫鹃细心地把除了断镯以外的翡翠首饰清洗一遍,配上两只贵妃镯,道:“四月初八前就立夏了,姑娘礼佛时就戴这套首饰罢,翡翠首饰经常佩戴,才会光彩照人。” 黛玉笑着点头,道:“一会子就戴,也不用管立夏不立夏。” 紫鹃给她找了和首饰相配的衣服,才穿戴好,就听下人通报说金夫人打发人送了帖子,说现在已经出城了,过一时来向黛玉道谢。 黛玉觉得金夫人去见过娘家等人后肯定会回家一趟,说不定还会把娘家人都接回家,紫鹃不是说了,昨晚金夫人就命人收拾打扫房舍了。因此,她看完后就回复了帖子,然后叫紫鹃把李家所有人的身契都找出来。 不到午时,金夫人亲自登门,开门见山地道:“好孩子,多谢府上的大恩大德,方不致他们各自飘零。这会子我来,一是道谢,二就与你直说了,今儿我去接老母亲,他们都不肯随我家去,我想定是因为身契都在府上,不得府上的意思,不愿意离开。你说个数目给我,我知道哪怕金山银山都不为多,只恳请你容我赎了他们。” 黛玉忙道:“夫人不必见外,说什么赎身银子?嬷嬷他们一家人的契约我已经叫紫鹃找出来了,夫人拿去便是。这几年全赖嬷嬷对我的教导,我心里一直都记着,若非他们是入了官的,不得擅自赎身出籍,并且在衙门有记录,我早就该把契约还给嬷嬷了。” 金夫人一怔,随即含泪道:“好孩子,多谢你!”她见过娘家人,已经知道为了林如海为了他们花了五六千两银子,这几年又颇善待他们,没想到黛玉一句都不提。 虽然黛玉不提,但是金夫人没打算不给。 若直接送银子过来,确实不大好,金夫人很快就有了打算,她急着安置娘家人,没有久留,等她接了娘家人安置妥当,选林如海休沐的日子,自己夫妻带着娘家所有人来向林如海和黛玉致谢,并送上许多谢礼,皆是极其贵重。 根据紫鹃看到的礼单,不下七八千两银子的价值。 并且,李家人很有骨气,没有在金家久住,和金夫人团聚数日,来林家拜会之前已经住到金夫人一个陪嫁的宅子里了,虽然他们一时之间难以脱籍,但是自力更生却不是难事,也不要金夫人安排的仆从人等。 金夫人从弟媳妇口中得知黛玉目前没有主母带领而难出门应酬大场面,忖度再三,便请丈夫金小碗面见林如海时,向林如海提议,同意自己认黛玉为螟蛉义女。 李家坏了事,金小碗仍能官至兵部侍郎,自有过人本事,也颇感念林家的高义,说明心意后,乃道:“拙荆虽不及贤弟先夫人那般尊贵能干,但也有数十年的应酬交际经验,如今京城中许多王妃诰命和拙荆都有交情,每常吃酒赏花,必有拙荆一席之地。愚兄膝下没有女儿,倘或贤弟舍得,愚夫妇必定对女公子爱如珍宝。” 紧接着,他又道:“女公子今年已是金钗之年了罢?这般年纪,又是这般的人品模样,该当将婚事提上日程了,没有人带女公子出门,难入各个达官显贵之家的正经场合,外人如何知道女公子的好处?纵使女公子天资聪慧,已得人指点,接人待物进退有度,近来外面评价颇高,拙荆也曾很是赞叹,可是仍然有一些外人不知道,以为女公子无人教养,未免影响女公子的终身大事,倒不好。愚夫妇感激贤弟和女公子的高义,提出此求,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向略尽绵薄之力,一解贤弟之忧,二谢女公子之德。”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笑道:“其实,小弟从前便起意让小女拜一位干亲,请干娘引导她出门见世面,奈何小女脾气执拗,总认为有所求而为之,非诚也,便一直没有再提。今日兄及夫人忽提此议,小弟自是求之不得。” 金家认为林家值得结交,林如海何尝不认为金家亦如此?能被李家择为女婿,金小碗非寻常人物。不同于世家子弟出身,金小碗是寒门子弟,少年时代便高中进士,李老太爷喜他才华出众,人品刚直,故将女儿下嫁,别人都笑话金夫人夫家寒酸,又说金小碗将来未必感恩,不料成婚后伉俪情深,数十年不变,而金小碗飞黄腾达后亦不曾忘记落难的岳母家。 金夫人深得李家的风骨,行事有大家之风,膝下五子,无一是纨绔之辈,长子、次子皆是进士,三子为举人,五子是秀才,均已娶妻生子,唯有跟前最不成器的小儿子,今年才十五岁,去年考中了童生,进京后入了国子监读书。 金夫人共生六子,其中四子在三岁时夭折,故剩五子。 黛玉若做了金家的女儿,上面有便五个哥哥,纵使不是同胞所生,可有名分在,将来五个人中总有一两个念着情分,不会冷眼看着别人欺负黛玉。 于是,两家一拍即合,定下了这件对彼此皆有益无害的决定。 第047章 : 紫鹃万万没想到,林如海当年有目的地对李家援手,居然有今日的意外之喜。虽然认亲的动机不够纯粹,但是除了黛玉以外,世上谁的人生是不掺杂各种利益?何况这次并没有其他利益,而是金家感激林如海和黛玉,投桃报李,解决林如海心头之忧。 黛玉做了金家的干女儿,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地随着金夫人出门应酬,不用像现在似的出个门都得打着小姊妹相聚的幌子,正经场合没经历过一次。 什么是正经场合?原著中贾母八旬大寿那样的就是,没有主母带着,女孩子不能单独去。 黛玉的认亲也不是原著中没经过仪式就认薛姨妈的那种认亲,黛玉六七岁就住在荣国府里,没有长辈教导,不知道认亲的规矩,可那薛姨妈是大家出身,能不知道其中的规矩?不说身份配不配,认干亲连个正经仪式都没有,几句闲话就定下来,可见其怠慢,不知道贾母是否晓得,但薛姨妈倒真的搬进潇湘馆当起黛玉的家了。 紫鹃是这时候才知道,上契的义父义母身份仅次于亲生父母,天地君亲师,地位在师之上,如果亲生父母不在人世,义父义母可以完全做主其婚姻大事,连宗亲都不能越过他们。义父义母,又称谊父谊母,显然金家不是金夫人一个人认黛玉为女,而是和金小碗一起。 金小碗和林如海决定结为契家,定下四月十六的良辰吉日,大宴宾客,虽然距离那日尚有二十来日,但两家都开始忙碌起来,一面写帖子,一面准备当日所需之物。 黛玉也不清闲,她得亲手给金小碗夫妇做针线。 紫鹃倒是用不着忙碌,只打点黛玉出门穿的衣裳首饰,谁都知道她的针线精致程度远不如黛玉,也没有更好的建议,全凭黛玉自己选取料子绣线,自己设计更出奇的花样。 至于金家,除了约定俗成的银碗筷和长命锁以外,还得给黛玉做一身衣裳鞋袜。 金夫人早早地就打发人来给黛玉送果子,又拿走黛玉的尺寸,紫鹃洗了果子,先奉给黛玉,自己也吃了一个,吃毕洗手,道:“姑娘认干亲,也得知会荣国府上一声才是。帖子必会送去,但认干亲这事儿姑娘亲自告诉老太太更好些。” 黛玉想了想,道:“这就去罢,横竖外祖母天天都在家,纵使外祖母不在家,也有舅母嫂子姊妹们在家,总能见着,用不着下帖子,也去看看宝玉的伤好些了不曾。” 金李两家人来拜会的前一日,宝玉烫伤了脸。 虽然来报信的人含糊其辞没有详说,但是紫鹃是谁?在黛玉眼里,她早就是做过梦的,知道许多后事,清楚地把贾环故意推倒蜡灯的事情告诉了自己,当日就去探望过一回了。 不料,两人到了贾家,却看到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她们进了贾母的上房,除了几个尚未留头不知事的小丫头子在院子里顽耍以外,一个主子都无,还是看守房屋的玻璃出来请她们进去奉茶,并说明原因。 原来宝玉受伤后天天有人探伤,今日正和姊妹们闲话,忽然发狂,满嘴胡言乱语,接着拿刀弄枪,寻死觅活,凤姐亦是如此,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杀人,闹得大观园里人仰马翻,荣国府上下人等尽皆慌乱,亲去看视,不知如何是好。 黛玉大惊失色,忙要去探望,紫鹃阻止道:“快别去。姑娘没听说,舅老爷、本家的爷们和外面的爷们都在园子里,舅老爷倒罢了,外人撞见了倒不好,再者去了也是添乱。” 黛玉生得风流婉转,可不能叫薛蟠瞧见了。 想想薛宝钗当着薛姨妈的面,在黛玉跟前说的话就让人膈应,难道她这个做妹妹的不知道薛蟠是什么德行?居然拿黛玉说笑,也不想薛蟠配不配,纵使是说笑,也够让人恶心。 黛玉想了想,觉得有理,就对玻璃道:“若没有外人在园子里,我就去了,看看宝二哥哥和琏二嫂子到底怎么样了,陡然听到他们出事,我心里也急得慌。偏生如今有外人,又都不是女眷,我倒不好去给外祖母添乱,就在这里等着,等外人走了我再去。” 玻璃知道黛玉的忌讳,本家的爷们哪怕是旁支都不碍事,皆是亲戚,唯独薛蟠是外人,又是个极不堪的人,确实不能叫他冲撞了,自是点头答应,亲自去沏茶。 黛玉趁此机会,拉着紫鹃问道:“二哥哥和琏二嫂子可怎么样呢?” 紫鹃之前没把宝玉凤姐被魇一事告诉黛玉,此时听到她问,又见她脸上浮现着明显的担忧之色,便附耳道:“姑娘放心,不妨事。我梦见过这一幕,赵姨奶奶使了坏,买通了宝玉的干娘马道婆作法,才使宝玉和琏二奶奶发疯。我依稀记得,马道婆把几张纸人和鬼交给了赵姨奶奶,上面写着宝玉和琏二奶奶的生辰八字,然后掖在他们床上。” 黛玉大吃一惊,忙悄声道:“竟有这事?你快去走一趟,提醒他们抖一抖被褥,把那脏东西找出来,知道了缘故才好对症下药!再没想到赵姨奶奶竟这样狠毒,我以前瞧着她就不像个好的,宝玉也没得罪她,竟起这样的坏心,和环哥儿的狠毒倒是一对。” 凤姐如何对待赵姨娘,黛玉心里有数,故不提她。 贾环的狠毒也让人恐惧,他在府里的待遇是不如宝玉,可是人人都清楚宝玉的待遇超越了所有人,贾琏贾兰都不及,贾环的待遇和后者也是持平的,府里不算亏待他。 和黛玉一样,紫鹃也不喜贾环和赵姨娘的为人,既是小妾庶子,就当明白身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难道妄想和嫡妻王夫人、嫡子贾宝玉平起平坐不成?不管怎么说人家王夫人有嫁妆有娘家,是带着资源嫁进来的,赵姨娘有什么?生了儿子还得分走一笔家产。 虽说紫鹃不喜王夫人对黛玉的诸般冷酷,但是说一句公道话,王夫人确实没有如何打压赵姨娘和贾环,不过就是平常对待,没有抬举他们罢了。 让贾环抄经书真不是什么要紧事,偶一为之罢了,原著通篇就那么一回,又不是天天抄。 要说贾家故意捧杀贾环,没好好教导贾环,任其疯长,说句不好听的,贾家对哪个子孙认真教育过了?贾琏、贾宝玉、贾兰、贾琮,全部都没有经过正经的教导,都是在家学里上几天学,和贾环是一样的,贾兰也没比贾环得到多少优待。 紫鹃一面想,一面到了园中,谁知已经把凤姐、宝玉抬回房里了。 贾宝玉抬到了怡红院,贾母、王夫人等守着宝玉哭得泪人儿似的,她们是坐在宝玉床前椅子上,晴雯、袭人等则跪在宝玉床上内侧,个个都是哭天喊地。 紫鹃到怡红院时,正听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要请端公送祟,有的说要请巫婆跳神,有的又说找玉皇阁的张真人,紫鹃暗俺纳闷,张真人她知道,不就是玉虚观那个要给宝玉说亲的老道士么?怎么成玉皇阁的了?跳神的巫婆她也知道,端公是什么?头一回听说,正思索间,薛宝钗忽一眼看到她,道:“紫鹃不是学过医术么?快过来瞧瞧宝玉是怎么回事。” 贾母一听,回头看到紫鹃,也来不及问她怎么过来了,忙叫鸳鸯拉她过来给宝玉诊脉,又哭道:“已经打发人去找太医了,还没到,也打发人去钦天监求神问卜了。好孩子,你快过来,倘或你治好了我的宝玉,我必重谢你。” 宝玉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紫鹃一摸额头滚烫,口中仍然在胡言乱语,什么话都有,按了按他的脉息,是正常的,最多就是因为脸上烫伤稍有点问题,但不会引起昏厥,她心里想着,嘴里便道:“我瞧着不像是病,倒像是魇着了。我曾经听人说过,有一干小人去找那些道婆子,拿纸人写生辰八字,连同鬼一起掖在床上,道婆子在家里做法就能害人。” 闻听此言,贾母一叠声地道:“快!快!没听到紫鹃说的么?宝玉的身体是不妨事的,定是有人使坏!快看看是不是有人要害我的宝玉!把床榻被褥里里外外都查一遍,仔仔细细都查一遍!袭人!晴雯!鸳鸯!” 众人已经是病急乱投医,抬宝玉的抬宝玉,抬到对面榻上,其余人等翻开被褥,果然抖出一张纸人和五张青面白发的鬼来。 看到飘落在地的纸人和五鬼,房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当中。 贾母和王夫人脸上登时变色,眸子里便透出寒意来,贾母一面叫人去看凤姐那里,一面叫人严查,一面叫人去请高僧圣道,一面又问紫鹃该当如何化解。 紫鹃想了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懂这些旁门左道,须得作法的人前来化解。老太太只需查出这纸人和鬼的来历,料想能查到其主人。纸人和鬼出现在二爷床上,必定是有人所为。抓了那人来,二爷和二奶奶的危机自然而然就解了。” 贾母急忙道:“这话不错,琏儿,速速去查,查出来是谁,即刻回我!这回不独你兄弟,你媳妇也一样,必定是见我疼宝玉和你媳妇,有人心里不满了,你按着这个去查!” 姜,不愧是老的辣,紫鹃心想。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插手是好是坏,但是让马道婆这样的人继续存在实在是有点不甘心,她相信马道婆害的人肯定不止凤姐和宝玉两个。 又听贾母吩咐贾琏道:“把宝玉房里和你媳妇房里的大小丫头婆子人等都拉下去拷问,到底是谁把这脏东西带进来,倘或不是她们,便叫她们仔细想想,有人来过,来过宝玉这里又去你媳妇那里的人最有嫌疑。” 贾琏答应一声,急急忙忙的去处理,连正忙碌的袭人晴雯等都被拉下去了,换成鸳鸯鹦鹉珍珠珊瑚等人在房里照顾宝玉。 第048章 : 今天是宝玉、凤姐被魇的第一日,紫鹃记得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是好几天后才出现,在没出现的这几天里荣国府简直乱了套,别的倒还罢了,倒体现了贾赦的一点良心,上蹿下跳地寻僧觅道,不管有没有用他尽力而为了,反倒是贾政无情之至,居然还阻止贾赦。 陡然听说里头拿到了魇胜之术用的纸人和鬼,贾赦一蹦三尺高,当即就命贾琏严查,嚷嚷道:“今儿能害宝玉和琏儿媳妇,明儿就能把鬼掖在我床上!” 贾琏听了,顿时毛骨悚然。 凤姐和宝玉房里经常人来人往,一时查不到头绪,因为奉承凤姐的也经常奉承宝玉,至于他们身边的贴身丫鬟全仰仗他们,定然不敢起心谋害。 贾赦一面命人寻僧觅道,一面骂贾琏道:“糊涂东西!那脏东西不是咱家的,你在家里单抓谁放的纸人和鬼有什么用?竟是去打听打听近几日有哪个道婆子来过咱家,直接去拿那道婆子,先救了你媳妇和宝玉要紧,抓到了作法的人,难道找不到害他们的人?” 贾琏觉得有理,不等他去问,就有人宝玉房里的大小丫头们争相道:“马道婆,定是马道婆,前儿宝玉烫伤了脸,马道婆来过,老太太还让她给宝玉供香油呢!” 晴雯也道:“那马道婆见到宝二爷,指着宝二爷的脸持诵过,定是那贼婆子。” 她一提到这话,里里外外所有人都想起来了,就是贾母也想起马道婆说什么点香油的大功德,自己嫌每日七斤太多,点了五斤的,道:“不问青红皂白,先拿了那婆子再说!” 贾琏立刻点齐人马,问明马道婆的所在,前去捉拿,谁知到她家时,她正在作法,这下罪证确凿,连人带物一并拿下,又使小厮查抄马道婆的家,查抄出许多财物并纸人、鬼等东西,牵连之众,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贾琏身边的小厮不识字,独他识得几个字,看到好些契约字纸,其中有一张新的五百两欠契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细一看,居然是赵姨娘的。 不是赵姨娘的字迹,她也不识字,但是落款是她,又有指模。 贾琏心中立时便明白了,又见其他字纸契约的要紧,忙揣到怀里,回头踹了马道婆一脚,径自回府,所有查抄之物和马道婆一起带回,慌乱之下,竟然忘记先捞一笔了。 这时候找到根源的紫鹃已跟贾母等人说明了自己陪黛玉来的原因,便想回黛玉身边服侍,宝玉房里人多,又乱,着实不想久待。可是她医术高明,贾母和王夫人都不肯放,只得先打发个小丫头去告诉黛玉一声,免得她等得焦躁了。 正坐在宝玉房里瞅着鸳鸯鹦鹉等给宝玉擦脸,她立了功,在宝玉房里,又是贾母和王夫人等跟前,居然也有鼓凳可坐,不是杌子,是鼓凳,三春姊妹等还没座位呢。 忽一眼瞥见赵姨娘脸色煞白,紫鹃心中明白,料想是自己点破此事,她心中害怕了。 紫鹃嗤之以鼻,此时知道害怕了,当初对宝玉下手时怎么那么干净利索?凤姐待她严苛,她心中记恨倒也平常,可与宝玉有何相干?况且,王夫人是凤姐的姑母,凤姐不替自己姑母出气,难道反护着赵姨娘?谁不知道探春是赵姨娘趁着王夫人生贾宝玉的月子里怀上的。 宝玉是四月二十六日生的,探春是次年三月初三落草,间隔不到一年,也就十个月,别看探春治下严谨,可她来历尴尬,府里下人们倒真没把她放在眼里。 不多时,听到贾琏拿了马道婆,又拿着五百两欠契来给贾母看。 听贾琏说在马道婆家里查抄出多少财物、多少纸人、多少鬼,不等看完赃物,贾母已经是勃然变色,一面命人拷问马道婆,命她立时化解宝玉凤姐之难,不化解立即打死,一面命人捆了赵姨娘,照她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我就知道是你们这起子混账老婆,黑了心肝烂了肚肠,看我疼宝玉一些儿了,你们就不大得意,可怜我的宝玉打小儿良善,哪里想得到身边的人这么狠毒,下这样的死手来害他!害死了他,看我能饶了你们谁!” 贾母一面哭,一面骂,又骂贾政和王夫人道:“看你们身边都是些什么人,这样心狠手辣的你们也留在身边,难道家里竟没有好的?便是没有,跟我说一声,难道不能给?偏容这么个东西上蹿下跳,我素日不理论,当我不知道?” 贾母骂得厉害,贾政和王夫人垂手而立,都不敢言语,后者泪流满面,旁边探春亦惨白着脸儿,手足无措,望着赵姨娘的眼神流露出几许痛恨。 旁人都没想到是赵姨娘所为,无不面面相觑。 紫鹃也早已站了起来,只听贾母骂不绝口,显然是气狠了,邢夫人并薛姨妈等急忙安慰道:“老太太息怒,先救宝玉和凤哥儿要紧。” 贾母骂完,马道婆已在拷打之下化解了法术,紫鹃觉得很神奇,不大一会儿就见宝玉醒来,说腹中饥饿,再摸额头,也不烫了,贾母和王夫人喜得不断念佛,连忙命人熬了米汤与他吃,又问凤姐,也醒了要吃的,王子腾夫人也放下心来。 紫鹃忽然想起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宝玉和凤姐都好了,他们还会出现吗? 容不得她细想,凤玉二人灾厄既解,贾母便命处置马道婆和赵姨娘,因恐吓破宝玉的胆子,遂命挪到自己上房,紫鹃也回到了黛玉身边,将所有事情悄悄告诉她。 听闻许多人都到了上房,包括薛蟠,黛玉便躲到碧纱橱里不出来。 紫鹃在里面陪伴着黛玉,只听贾母在外面冷声道:“把那贼婆子送官,赃物一并送过去,自有衙门来管,也不知道这贼婆子做下了多少这样的事情,叫衙门去查,说不定能查出其他受害的人来。赵姨娘打一顿撵出去,把她一家子都撵出去。我们家素来慈善,轻易不打骂下人,也不能随意要人命,我也不要她的命,自有天来收。” 贾琏应是,抬脚就要去料理,倒不妨贾政开口求情,陪笑道:“老太太,撵出去叫外人知道了阖府都没有脸面,倒不如先捆了她,罚一顿。” 贾母冷笑道:“打量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宝玉危在旦夕,你怎么没这份心意,宝玉平时叫你唬破了胆子,你怎么不慈和些?一个混账老婆的去留倒引得你开金口求情!我不准!统统给我撵出去,一个都不留,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留在府里,我夜里睡得都不安稳!” 贾政听了,不敢再言语。 贾琏依言料理,先送马道婆和赃物见官,然后命人打了赵姨娘一顿板子,连同其家人一并撵出去,一个赵家的,一个钱家的,还有给她写欠契的,一个不留。 赵姨娘虽是生了一双儿女的姨娘,但她不过是家生子,仍是奴仆,也没个名牌,贾琏忖度贾母的意思,又有平儿来传凤姐的话,把他们撵出去时便打发小厮昭儿去一趟衙门,销了他们的籍贯,其余的便不管了。 诸事尘埃落定,上房的人散了,听说园中也已无外人,黛玉出来见过贾母和舅父舅母,说明认干亲的事情,又要去探望宝玉和凤姐。 贾母一怔,道:“倒是好事。” 王夫人忙向黛玉道喜,又道:“叫金钏儿、玉钏儿陪着姑娘过去,紫鹃留下,她今儿立了大功,我须得好好谢她一谢。” 黛玉只得答应,她走后,王夫人便向贾母道:“老太太,紫鹃这丫头今儿立了大功,倘或不是她,咱们现在还没有头脑呢,理当重赏她,等老太太赏完了,我也有。”宝玉几乎是她的命,纵使从前因黛玉的缘故不喜紫鹃,今儿也感激她。 贾母道:“理当如此。” 说着,命鸳鸯拿二百两银子和四匹绸缎给紫鹃,又命拿自己年轻时戴的一套头面出来,说道:“凭着紫鹃的功劳,就是把我的库房搬空了,我也甘愿。这套头面原是我陪嫁的老东西,金子也还罢了,没有几两重,倒是上头的宝石重些,勉强戴得出去。” 紫鹃接了并未打开锦盒,而是先行谢过,她现在积攒的财物多了,便不像当初那样了。 王夫人也叫彩云彩霞回屋拿了许多金银布帛等物出来赏给她,含泪道:“好孩子,多亏了你,你的好处我在心里记着呢,一辈子不忘。” 紫鹃忙笑道:“不敢当太太的赞,别说我原是府里出来的,便不是,只一个路人知道了真相也该提醒提醒,况且我也只是尽了本分。况二爷年纪虽小,待我们这些丫头们却好,我们又不是冷心冷情的人,自然记着。” 贾母和王夫人连声赞叹,越发高看紫鹃一眼。 黛玉探过宝玉、凤姐回来,瞧了瞧天色,便携紫鹃告辞,贾母和王夫人十分挽留,她笑道:“二哥哥和二嫂子才好,尚有许多事等着外祖母和舅母料理,我们就不多加打搅了,况且家里也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得先顾着四月十六的日子。”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方放她们离去。 紫鹃随黛玉刚坐上车,平儿从后面赶过来,命婆子送了一个大包袱到车上,感激涕零地道:“这是我们奶奶谢紫鹃妹妹的,下回亲见了再谢。”又亲自送车至二门。 出了荣国府,紫鹃精神一振,笑道:“姑娘快来看有什么好东西,姑娘中意什么就先留着用,下剩的我再收起来。”真没想到,和黛玉来报信,恰逢宝玉凤姐被魇,自己又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果然豪门大户的财好发。 二人在车里说说笑笑,贾母和王夫人婆媳二人则在上房责罚凤姐和宝玉房里的下人。 除了晴雯和丰儿仍在宝玉和凤姐的跟前伺候,其余人等都在这里,尤其是平儿和袭人,既是总管,就得承担所有,这么些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跪了一屋子。 贾母面上犹有怒色,道:“一个个顽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倘或你们精心些,能察觉不到床上的脏东西?但凡有一个勤快的,时常铺床叠被,也能发现了,纵使自己不知道,来回我,我能不查一查?偏等到宝玉凤哥儿都出了事,你们才来哭,一点用都没有。” 地上的丫鬟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泪如雨下,都不敢辩驳。 贾母回头交代王夫人道:“上下大小皆罚一年的银米,叫她们长长记性,今儿能有脏东西进来,明儿就有真贼来害宝玉!咱们通共就一个宝玉,若不谨慎些,他哪里能有平安?上回因为偷盗金项圈的贼,我已经罚过一回了,谁知一个个竟当耳旁风,惹出今日这么大的乱子。平儿和袭人是屋里的总管,更该重罚,不准说情。” 王夫人也是十分痛恨这些丫头们的失职,一口便答应下来。 除了少数几个通情达理的如平儿等,其余人不敢埋怨贾母和王夫人,不觉恨上了多管闲事的紫鹃,倘或不是她,她们怎会受罚?一年的银米没有了,不知道家里得打多少饥荒。 紫鹃不知道自己和贾家好些受罚的奴才结了深仇大恨,但是她十分清楚,自己今天的举动,必定会给自己带来后患,诸如赵姨娘马道婆等人的恨意一类,只怕就是贾环和探春也把自己恨上了,赵姨娘闹出这一出,最没脸的当属贾环和探春。 黛玉深觉有理,道:“赵姨娘和环哥儿那样狠毒,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以后出来进去可不许只带一个丫头,以后最少带两三个丫头,四五个婆子,再带几个跟车的,防着些儿。有一句话不是说么,叫‘防患于未然’。幸好环哥儿和三妹妹虽是主子,但手里没有人,如今出了这事,肯听他们摆布的人就更少了,料想没法子来找你算账。” 紫鹃也是这么想,不过还是得谨慎些。 这些话是在车上说的,谁知她们刚到家就听说贾政心存厚道,见贾母之意无可扭转,又担心赵姨娘等人无处可去,便悄悄命人将他们安置下来。 第049章 : 听到悄悄二字,紫鹃忍不住失笑出声。 不知道贾政到底派了谁去安置赵姨娘一干人,说是悄悄,但消息这么快地就跟在他们的马车后面传到林家,明显不是悄悄为之。 黛玉摆手叫打探消息的下人退下去,转头对紫鹃道:“你这丫头别笑,仔细肚子疼。今儿这件事,闹得这样厉害,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二舅舅安置了赵姨娘那几个人倒好,他们有了安身之处,许对你的恨意就减轻了些。” 紫鹃撇了撇嘴,随即叹道:“原是自作自受,不思自己之过,倒来恨我。” 黛玉道:“倘或他们知道静思己过,也就没有这些害人的心思了。怪道都说人心难测,果然如是,以后行事既要给人留个余地,也得自己留个心眼儿。” 紫鹃赞同道:“姑娘说的是。今日我原想不说的,赵姨奶奶环三爷那样心狠手辣,我坏了赵姨奶奶的好事,不知道他们怎么恨我呢,而且宝二爷和琏二奶奶几日后也能化险为夷,可是瞧着宝二爷病得这样,老太太和二太太她们哭得泪人儿似的,也就不忍心瞒着了。” 听了这话,黛玉却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做得很对,替坏人瞒着才是不对,做错事的是他们,不是你,最终事情败露的结果也当由他们自己承担。” 二人如此言语一番,至临睡前便不再提及此事,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刘艾过来,见黛玉和紫鹃两人一个在廊下倚着栏杆做针线,一个拿着小巧玲珑的铜水壶喂架子上的鹦鹉,穿着一样的石榴红绫裙,腕上露出一点翠色,越发显得面若桃花,肤如凝脂,不禁笑道:“好自在!外面都天翻地覆了,你们两个倒好,这般清闲。” 结识的千金小姐中,黛玉和刘艾情分最深,横竖两人都是小女孩子们,便约定只要知道对方在家,来往不用巴巴儿地下帖子,一来一回没得絮烦,故刘艾来得突然。 黛玉一面起身让进屋里,一面把手里的活计递给雪雁,问道:“怎么天翻地覆了?昨儿出去一趟,浑身酸痛,还没缓过来,时常留意外面消息的婆子也没回来,我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了堂屋落座,又命人上茶。 刘艾道:“你昨儿是不是去了你外祖母家?他们家把一个道婆子扭送到了衙门?” 黛玉点头道:“确有此事。你也知道我认义父义母的事儿,就定在四月十六,我想着得先知会外祖母一声,就去了,谁知遇到那里的哥哥嫂子昏迷,就是个道婆子作法害的。姐姐无缘无故的怎么问起这个了?莫不是外面的风波和这马道婆有关?” 刘艾道:“可不是,外面闹大了。”说着便将自己知道的告诉黛玉。 贾琏将马道婆送官后当场牵扯出许多豪门大户后宅秘事,马道婆受刑不过招供,不仅供出香油一事是为了敛财,还供出用纸人和纸鬼害了的人,顿时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被魇后现今昏迷不醒查不出病因的、有因此症而亡已经数年了的,牵扯到的人有大户人家的主母、姬妾、丫头,也有蓬门小户,有姬妾谋害主母的、有主母不容姬妾的、有妯娌陷害妯娌的、有姊妹陷害姊妹的、也有大户人家下人谋害主子的、最可恶的是有儿媳以此方法害死婆母,都是经常和马道婆密切来往的,种种心狠手辣,简直是令人怵目惊心。 听闻此消息,黛玉和紫鹃面面相觑,只觉得心惊胆战,人心之恶,竟如此可怖! 刘艾叹道:“我有一个姨妈,她的一个儿子当初生病,浑身滚烫,满嘴胡话,不知道请了多少太医,也不知道哭了几缸子眼泪出来,无计可施,那个哥哥十好几日滴水不进粒米不进,就这样没了。距今都有四五年了,原当是生了怪病,谁知昨儿马道婆的供词里就有这么一件事,原是我那姨爹的姬妾嫉恨我那哥哥,才用所有梯己换得马道婆出手。衙门的官差今儿一早我那姨妈家查问,我那姨妈知道真相,险些疯魔了,我依稀记得我那个哥哥生得好聪明伶俐模样儿。她现今正在我家哭诉,我听不得这些伤心事,就出来了。” 刘艾一面说,一面叹息,又道:“再没想到生辰八字落入人手竟有这样的灾厄,我妈立时便把我们家人的生辰八字收好,交代我也来提醒妹妹一句。” 黛玉跟着叹息一阵,道:“放心罢,我晓得。”又提醒紫鹃留意。 紫鹃心中一惊,她的生辰八字都在父母手里,看来得回家一趟,一则交代他们收好,不得外泄,二则就是央求他们留意探春和贾环那边的动向。 其实她也很纳闷儿,一般来说大户人家公子小姐的生辰八字都是相当保密的,都是主母收着,族谱记着,因为事关终身大事。赵姨娘大字不识,生长在贾家知道贾宝玉的生辰不算什么,可她怎么拿到凤姐生辰八字的?凤姐的生辰八字在成婚后肯定也是好好收着的。 紫鹃又恐将来有人在自己生辰八字上生事,又怕自己脱籍后,父母随意左右自己的婚姻之事,遂向黛玉告假回家,借口说是黛玉要了有用,然后把生辰八字收在自己手里。虽然她是家生子,但是周父周母颇有几分体面,周父又识字,所以她出生便有记录生辰八字的大红书柬,将来议亲时就是用这张大红书柬和男方交换。 周母听明白来意后,哼了一声,一面取了大红书柬给她,一面道:“你当我不知道留心?早在你在园子里出风头的时候,我就叫人传话给你老子,拜托各处盯着了。” 紫鹃伸了伸舌头,收好生辰八字,然后恭维道:“果然我母亲有先见之明。” 周母面上浮现一丝得意之色,道:“你才知道?说到底,你们年轻,比不得我们老人经历的事情多,许多事情还得我们老人料理,怕你们胡作非为。” 紫鹃胡乱点头,忽然又听周母道:“你好容易家来一趟,吃过饭再回去,可巧有几样新鲜蔬菜。你哥哥近来早出晚归的,寻摸铺子,又住在咱新家里,等闲不过来吃饭,你爹又天天在府里头管事,我一个人怪寂寞的。” 紫鹃笑应,随口问起家里的铺子有眉目了没有,周母立刻道:“哪有这样快?陆秀才和王掌柜倒是帮忙看了一处铺子,就在临街,又大又宽敞,上下两层楼,各是四间,后面带个两进的院子,一共九间房,还有一口水井,原是个香料铺子,因生意不景气,打算卖了铺子回乡,因铺子里还有些货物,咱们开脂粉铺子正好用得到,他也愿意卖,统共要价一千八百两。虽说家里有些积蓄,可买了铺子就没钱买地了,而且明儿开铺子还得本钱呢。” 说到这里,周母忽然看着紫鹃,道:“你跟着林姑娘这么些年,也攒下不少钱了罢?听说老太太前儿光银子就给了你二百两。先借给我和你爹使,等有了银子再还给你。”女儿年纪轻,把所有的钱都留在自己手里未必是好事。 一语未了,才进门的周福生接口便道:“妈,你打妹妹的主意作甚?妹妹一个人在林姑娘那里,时常打点上下,攒点钱也不容易。”他一听说妹妹家来,就知道母亲会提银钱之事,果然不出所料,实在是这几日父母一直在算计着这件事,就是妹妹今日不来,不出三日父母也会想方设法去接妹妹,好把妹妹手里的梯己拿过来。 周母不满地道:“怎么就打你妹妹的主意了?你妹妹当差至今也快十年了,我何尝问她要过一文钱?都是她自己收着。这不是家里短银子使,想问你妹妹借些周转,等赚了银子自然再给你妹妹。我就你们两个儿女,难道还能便宜了外人不成?” 周母清楚女儿攒的梯己多是她有本事,可是一想到女儿以后不管是陪嫁还是出门子都带了去,就觉得心如刀割,不说别的,单贾母赏的那套头面就值好几百两银子,该留给子孙后代才是。平时女儿回家,就是不显山不露水,她也能看出女儿着实有不少名贵的衣履簪环。周母在心里算计过一回,不算女儿没戴出来的首饰就已经有三五十件了,件件精致。 周母也知道自己想得不对,可是女儿是出去的,儿子是在家的,有了好东西不给儿子难道叫女儿带出门不成?叫她如何舍得? 因此,周母又含笑道:“你哥哥如今脱了籍,咱家的财物放在你哥哥名下也放心。” 紫鹃万万没想到今儿回来一趟竟涉及到银钱,所幸她手里暂时不缺银子,而周父周母对待自己也不错,可惜仍是免不了的私心,便以眼色阻止周福生开口,转而笑对周母道:“妈缺银子使,直接跟我说便是,我有银子难道不孝敬父母?何必提什么借不借的?可惜我跟林姑娘这些年,毕竟在林家又是个新来的,得的多,开销也大,竟没攒下多少。” 她的银子都用来买房子买地了,确实没攒下多少,梯己以首饰衣料居多,舍不得折变,也就近来得的一些金银没有动,当然这笔金银的数目也不小就是了。 周母以为紫鹃不愿意给,脸上微微变色,不想紫鹃话题一转,道:“不过妈难得开一回口,又确实是家里等着钱用,我便是没有,也会设法筹措。可巧前儿老太太给的二百两银子和二太太给的五十两银子没有动,爹妈以前给我的一百两还剩五十,回头我叫人送来,再加上爹妈原先说给我做嫁妆的六百两,我一时也用不着,一共九百两,爹妈就先用着罢。” 第050章 : 紫鹃觉得自己给三百两银子很大方了,平时得的金帛等物除了钱财首饰外,其他衣裳吃食布匹茶叶哪一样没往家里送,偶尔也会送周母一两件贵重首饰,周母除了一些银钱没有给过她一件。但是她这样显然让周母不太满意,她很清楚女儿手里的积蓄不止这些。 紫鹃近二年大有长进,常得赏赐,又救过王掌柜之子,也得了许多财帛,许是她年纪大了,渐渐有了私心,从来不说自己有什么,周母心里不免嘀咕了些时候,越发好奇。 周母毕竟也是贾母房里陶冶教育出来的,她没有在紫鹃面前直接表露自己的不满,而是提起赵姨娘一干人,道:“赵姨奶奶挨了几十个板子,被撵出去的时候,一件好衣服都不许穿,一件东西都不许带,这还是二老爷的姨奶奶呢,竟然落得这般下场。” 周福生道:“赵姨奶奶为害宝二爷和琏二奶奶,梯己都给了马道婆,没剩几件了罢?” 周福生虽然脱了籍,但常来府上走动,兼当初又是走贾琏的门路才得以出去,和贾琏身边的几个小厮都熟,因紫鹃牵扯到里头,忙忙地打探详情,而紫鹃也算有恩于凤姐,昭儿那几个连同凤姐的陪房旺儿等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他。 紫鹃听了莞尔一笑,自从上次兄妹两个敞开心怀后,她很喜欢这个通情达理又不贪便宜的哥哥,真是个很为自己着想的哥哥,父母尚有私心,他却没有。 重男轻女,自古有之,就是现代社会也很常见,对父母没有期待,她当然也没有怨恨。 周母却是瞪了儿子一眼,道:“你懂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以前我说你妹妹杞人忧天,今儿才算明白了,是有先见之明,想当初赵姨奶奶倚仗老爷,何等威风,又生了环哥儿和三姑娘,是姨娘里的尖儿,谁知如今倒像丧家之犬似的出去了,若没有老爷派人安置,不知道怎么样。可见体面奴才在府里并不十分保险,你脱了籍,又住在外面,财物放在你这里,将来我和你爹你妹妹不容于主子了,有个投奔的去处,也不用担心一辈子的心血都撂在府里带不出来。况且,房子铺面地亩在手里,年年有进项,比银子强。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一处铺子一两千两,若要买一百亩良田,少说也得一千两,你当银子都是从天上掉的?” 她又看向紫鹃,温言道:“我也不是想着你的银子东西,就是觉得你年纪小,那样好的东西放在家里更放心些,省得你心里没个算计,叫人哄了去。我心里每常算计,哪怕你开销再大,不算前儿老太太、太太赏赐的银钱东西,也该有个五六百两的梯己。” 每常算计?这么说不是突然起意算计,而是早早的算计、经常地算计?看来是早就盯上自己手里的梯己,怪道一说买铺子置地时决定得干脆利落。 紫鹃心里烦闷,淡淡地道:“虽有,但也不过是姑娘和太太奶奶们随便赏的几件衣裳簪环,出门时穿戴,难道咱家就穷到折变这些了?我跟着林姑娘,不比在荣国府里用不着出门,我如今隔三差五地就跟林姑娘去见见世面,我是林姑娘的大丫鬟,总不能天天穿戴一样的衣服首饰。林姑娘见了老太太给的头面还说甚好,说我也该有一套体面的首饰了,叫我找金匠炸一炸出门好戴。倘或妈果然缺钱得很,我回去就去王掌柜家把这套头面当了。” 周福生忙道:“万万不可。老太太给的头面,在人前挂了名的,倘或叫人知道妹妹送到了当铺,回来说给老太太听,于妹妹有什么好处?况且林姑娘都说让妹妹出门时戴了,以后瞧不见,定然会问妹妹,知道了定然觉得咱家不好。妈,妹妹好容易攒些梯己,何苦惦记着叫她拿出来?妹妹今年也十五岁了,让妹妹留着明儿做嫁妆岂不好?也省得爹妈再置办了。” 周母就是舍不得那样好的东西任由紫鹃带出门子,才提出此意,那可是贾母当年陪嫁的宝贝,留作传家宝都够了,因此她略有些不甘心,既不甘心,未免就开口道:“白费了我的心,难道我不是为了你们好?倒不愿意。” 紫鹃心口微寒,面上却依然带着笑意,道:“我自然知道母亲是为咱家好,但我到底是林姑娘的丫头,凡事终究得听林姑娘的。不过妈都说缺银子使,一会子我就打发人送来。”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意欲回去。 周母恐她回去告状,又想等周父回来劝说紫鹃,道:“才说让你在家吃饭,这会子回去做什么?烈日炎炎的,仔细中了暑气,等吃过饭,傍晚暑气散了再走。” 再待下去,恐怕满耳朵都是银钱之事了,若是周父回来怕就不好脱身了,于是紫鹃开口道:“不吃了,林姑娘在家等我一起吃西瓜呢。何况,我今儿出来带的人多,丫头婆子车夫和跟车的,十来个人,沫儿一个小丫头子哪里做得来十几个人的饭菜。” 周福生忙道:“林姑娘下个月认干亲,上下忙碌得很,妹妹如何在家里久待?我去送妹妹,妈在家里歇着,眼瞅着快到宝二爷的生日了,针线房少不得该忙碌起来了。” 送紫鹃出门,道:“妈糊涂了,说这事,妹妹别放在心上,也别送银子。” 紫鹃笑道:“妈难得张了一次口,我也说过给了,若不送来倒不好。横竖是三百两银子,就当前儿没得老太太和太太的赏赐。” 她又悄悄道:“哥哥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任由爹妈予取予求。我早就打算好了,趁着在林姑娘跟前当差,多攒些梯己,等出来了用这钱置几亩地,买一所房舍,婚嫁上更容易一些,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因此即使家里缺钱,我能帮的也有限。” 周福生道:“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惦记,钱很够使,爹妈手里也有咱们祖父祖母留下的好些金银首饰呢,他们自己也攒了不少,若当真短了银子,自然折变得来。” 周福生记得很清楚,他娘出嫁时有一套贾母赏的头面做嫁妆,不比贾母给紫鹃的差,镶的红宝石,火红火红的,他娘拿出来给他看过,灿烂夺目,说和宫里的东西相差无几,至少得值三百两银子,还有当差时攒的钗环,说以后都留给自己传家。 有了好东西想着留给自己,却又惦记着妹妹手里的好东西,周福生觉得过意不去,很是羞愧,恨不得母亲这么说过,没有这么做过,又怨自己没有本事,未能多多赚钱。 紫鹃爱憎分明,未曾因为父母偏爱哥哥就怨哥哥,安慰周福生一番,方上车离去。 周福生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日不曾挪动,忽然背后被人击了一掌,回头一看,却是宝玉跟前第一得意小厮茗烟,不禁道:“二爷正病着,你不在里头守夜看门,在外面瞎跑什么?” 茗烟笑道:“托紫鹃姐姐的福,二爷已经大好了,就是脸上的伤还得些时候才得平复,幸喜当时不曾烫了眼睛。这回赵姨娘和马道婆的事情闹大了,老太太、太太恼了,二爷院子里的姐姐们都受了罚,袭人姐姐打发我去她家说一声,就说近来不回家了。” 周福生忙道:“都受了罚?怎么罚的?” 茗烟告诉他,末了又道:“你什么时候去提醒紫鹃姐姐一声,如今里头好些人都恨她多管闲事呢,万事谨慎些。” 周福生脸色一沉,道:“若不是我妹妹提醒,查出了根源,对症下药,不知道二爷和琏二奶奶怎样,里头的丫鬟姐姐们凭什么恨我妹妹?如今她们只是被罚了月钱,倘或二爷和琏二奶奶出事,恐怕她们的命都保不住,倒有脸来恨我妹妹?” 茗烟一笑,道:“我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袭人姐姐她们自然是感激紫鹃姐姐,环三爷和三姑娘就未必了。赵姨娘做出这事,太太虽没给三姑娘没脸,但也淡淡的,不如从前。” 赵姨娘谋害宝玉和凤姐,探春总感觉谁看自己都面带嘲讽。 她好不容易才奉承得王夫人对她另眼相看,结果因着这件事,自己的处境反倒不如从前了,贾母、王夫人等待她淡淡的,底下人也渐渐怠慢,偶尔风吹过几句闲话落在耳朵里,无不是说赵姨娘心狠手辣,又说什么一脉相承,偏她又不能怨恨作此决定的贾母和王夫人。 探春咬咬牙,拿着给宝玉做的鞋,约上迎春和惜春一起,刚到怡红院,便听宝钗对宝玉形容当日的情景,道:“多亏了紫鹃,明儿宝兄弟得去亲自谢谢她才是。” 宝玉笑道:“理应如此,等我好了就去,总不能顶着半脸的药去。” 迎春和惜春倒罢了,听到紫鹃二字,探春心口痛得厉害,嘴里又不能说什么,只得上前笑道:“二哥哥和宝姐姐在说什么,我也听听。” 见到迎春进来,宝玉急忙起身让座,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来了,正在和宝姐姐说闲话,这么热的天,几位姐姐们都来看我。可巧才有大太太送来的新果子,晴雯拿碟子摆出来给姐姐们尝尝,一会子再打发人给林妹妹送些。” 探春道:“是该给林姐姐送去,也该谢谢林姐姐和紫鹃。上回紫鹃来一趟,咱们这里闹出了贼,二姐姐的奶娘被打发出去了,如今她又成了二哥哥和琏二嫂子的恩人。” 听到这句话,众人均是一怔。 探春意欲再说时,忽然听人通报说:“听说二爷和琏二奶奶出事,史大姑娘特特地过来探望,已拜见过老太太,正往园子里来,二爷收拾得齐整些,别失礼了。” 第051章 : 青年姊妹隔月未见,一旦相逢,自有许多言语可叙,亲密之情溢于言表。 湘云又笑说:“二哥哥病得这样厉害,闹得府里府外都知道,我们太太担忧得不得了,也来了,在老太太那里,料想过会子就来看二哥哥。” 闻得此语,迎春忙道:“保龄侯夫人过来,妹妹怎么不早说?客人来了,我们偏偏在这里说说笑笑的,好生无礼。三妹妹,四妹妹,咱们到前面去。”她换了一个奶娘,在教导上比上一个用心,因时间尚短,不知将来如何,但如今却着实教导了迎春许多规矩。 凤姐、宝玉之病皆因赵姨娘而起,探春不好意思过去,面上便有些为难之色,惜春推她,说道:“三姐姐,咱们走了,咱们一起来,自该一起去。” 探春只得将精致的鞋子交给袭人,然后和迎春、惜春两个告辞。 独宝钗坐着巍然不动,一面打扇,一面笑道:“你们是主人,你们去迎客,我就不用去了。”因此贾府三艳一走,房中便只剩宝钗、宝玉和湘云三人。 湘云则和宝玉叽叽呱呱,询问那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又问宝玉是不是当真一无所知,又问杀鸡杀狗杀人的事儿记不记得了,又问怎么就好了,又说道:“我早就说了,除了太太屋里,别处的人都是坏的。” 袭人笑道:“史大姑娘,你越发的心直口快了。” 宝钗问袭人要过鞋子来看,却是一双大红缎子衬黑绒云头贴花嵌金线的蝴蝶落花鞋,不禁满口夸赞,道:“好精巧鲜亮的活计,三丫头也算有心了。” 宝玉醒来后便没有妨碍了,又有姊妹们为伴,竟是平常还自在些,听闻宝钗这么说,方想起探春临走前交给袭人一物,原来是鞋子,回头见到上面的蝴蝶也绣得活灵活现,顿时大为喜欢,忙脱下脚上的鞋子,换上这双新的。 几人端详片刻,都夸好看,宝玉叹道:“难为三妹妹了,这时候还记着我,想来是恐我因赵姨娘的缘故记恨她,其实,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宝钗笑道:“难为你这做哥哥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三丫头素日没有白对你好。可惜你这么想,别人可不这么想,就是三丫头,只怕也不自在。三丫头生性要强,原就恐人因赵姨娘看低了她,谁知赵姨娘又做出这些事来,不知道她背地里得哭几场呢。” 宝玉长吁短叹,道:“也不知道都是为了什么,你看我不喜,我看你不惯,竟不像是一家人,而是仇人了。”说完,命袭人把新果子折一半出来给探春送去。 史湘云觉得新鲜,笑道:“二哥哥,你如今也懂人情世故了。” 宝玉看她一眼,仰脸躺在床上,道:“我虽不懂,但大概能看得出眼色来,三妹妹尚且如此,也不知道当年林妹妹在咱家受了多少委屈。” 听到这句话,史湘云只觉得刺心,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道:“你心里只惦记着你林妹妹,怎么你都这样了,你林妹妹也不来看看你?我就知道,我们都是白来的,许是因为我们来得勤了,你便厌了我们,只记得你林妹妹。” 宝玉腾地坐起身,道:“好好的正在说话,云妹妹怎么又提起林妹妹来了?” 湘云道:“怎么就是我提起的,分明你说的。她是千金小姐,我是平民丫头,别人都能提她,就我不配!”说着,脸上便现出三分恼色。 宝钗笑道:“林妹妹又不在这里,我劝你们还是丢开罢,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呢!” 一语未了,小丫头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保龄侯夫人和忠靖侯夫人探望过凤姐后,已经往这边来了,不多时,果然有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三艳等陪着两位小史侯夫人进来,浩浩荡荡的,因人多以至于丫头们都没进屋。 屋内三人一齐站起,宝玉又命人沏茶,保龄侯夫人忙叫宝玉躺下,道:“你现今病着,竟别起身,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不吃茶。” 两位侯夫人果然没有久坐,等她们走了,湘云复又说起笑来。 保龄侯夫人是继室,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前一位夫人在湘云五六岁那年便没了,过一年她就进了门。湘云襁褓之中父母双亡,因贾母怜爱,一年里倒有二百天住在贾家,就住在贾母的西暖阁,自从回家守孝,黛玉来了,她便不能像幼时那样长住了。 这次保龄侯夫人带她来探病,等走时,贾母便欲留湘云住几日,保龄侯夫人陪笑道:“老太太好意,原本不应推辞,只是她已经到了年纪,家里正等人相看,倒不好留。” 贾母一惊,道:“云丫头这是在说人家了?” 史湘云亦在屋里,听了这话,不觉红了脸面,躲在忠靖侯夫人身后,而保龄侯夫人则含笑道:“正是,云丫头今年也有十二岁了,我和她叔叔心里都惦记着她的终身大事,想着早早定下来,省得过两年好的都叫别人家挑去做女婿了。” 贾母便问说了谁家,保龄侯夫人答道:“还没有定呢,就想着多带她出门走动走动,见识见识世面,自然就有人求上门来,也用不着我们去求人。” 贾母笑道:“正是这话,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 众人都笑着称是,唯有薛姨妈、王夫人等神色自若,一句话儿都没有说。 既然史湘云要说婆婆家了,贾母即使有心留她,也不能了,倒是躲在婶娘身后的史湘云心里隐隐掠过一丝失望,只她知道婶娘的厉害,不敢说想留下来顽,低着头跟出去了。 等袭人赶过来,人已经走了,不觉在院内顿足道:“我还有话没有跟史大姑娘说呢。” 可巧鸳鸯走出来倒水,又命人拿井水湃果子,见到她,又听了她这句话,不禁莞尔,问道:“史大姑娘过来,就先去你们那里,你那会子不说,这会子过来作甚?你有什么话跟史大姑娘说,明儿老太太打发人给史大姑娘送果子,你叫人捎过去便是。” 袭人笑道:“史大姑娘一来就和二爷说说笑笑,宝姑娘也在,我哪里得空说?又听二爷的吩咐去给三姑娘送果子,忙得脚不沾地。我找史大姑娘有一件要紧事,原想着展眼就要入夏,我们屋里又忙又乱,故烦劳史大姑娘替我做个扇套儿,谁知她竟走了,只好改日再说。” 鸳鸯顿时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叫史大姑娘替你做活?难道你们屋里没人?” 袭人笑道:“我们屋里哪有什么人?” 鸳鸯拉着她到厢房屋檐下,离正房远远的,悄声责备道:“我竟不知你天天使唤史大姑娘做活,晴雯那样好的针线,你不叫她做,由她闲着淘气不成?” 即使鸳鸯和袭人好,她也不得不承认袭人过于拿大了,自古以来就没有奴才使唤主子的。 袭人笑道:“晴雯是什么脾性,我哪里使唤得动她?不张牙舞爪地驳我就很好了,别人的针线又不好。你也知道我们屋里的针线都不用针线上的人,我自己做不来,能找谁?也就史大姑娘针线活计做得好,能扎出新奇的花儿,她又和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愿意替我做。” 鸳鸯微微皱眉,道:“我竟不懂你了。晴雯本就是因为针线好,老太太才把她给了宝玉,你也是老太太给的,难道你使唤不动她?又不是给你做,是给宝玉做,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必是你怕晴雯那小蹄子生事,不肯把活计交给她做,只得劳累自己。我和你好,我才和你说,别的我不管,你使唤史大姑娘做针线就是你的不对,你素来是个处处妥当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反倒糊涂了?倘或叫老太太知道,于你什么好处?从前你处处都说宝姑娘好,倒在背地里说林姑娘的不是,如今倒好,又来使唤老太太的娘家人。” 自从宝玉在贾母跟前说那些话,鸳鸯就知道袭人做过的事了,她是真不懂袭人了,虽能明白她是要和宝玉过一辈子的人,可现在做的这些事就不像个丫头该做的,已经很出格了。 鸳鸯和袭人、平儿最好,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提醒她。 袭人心中一慌,忙拉着她道:“难道有人在老太太跟前使坏了不成?”若没有人多嘴,鸳鸯怎么知道自己处处恭维宝钗并说黛玉的不是?鸳鸯既知道,贾母恐怕也知道了,难怪近来贾母对自己总是淡淡的,自己替宝玉送东西孝敬她,也不像从前那样赏东西。 鸳鸯摇了摇头,道:“谁敢使你的坏?不过见你行事不妥,提醒你留心。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处处周全,别人就是想来告状也抓不到你的错处。就是我,还得老太太一阵责备呢,何况是你。你在老太太屋里时何等恪尽职守,一点错都没犯过,老太太因看重你这份周全,才把你与了宝玉,怎么到了宝玉屋里你反倒比不得小时候了?” 袭人低头不语,宝玉待她与别个不同,她自然就骄傲了些。她虽知自己和宝玉*之事并不越礼,但因是偷试,故不敢暴露叫人知道,哪怕是鸳鸯也一样。 鸳鸯叹息一声,道:“你自己细想想罢,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袭人犹未言语,贾府三艳掀了帘子出来,见她们两人立在屋檐下,探春便笑道:“鸳鸯姐姐你和袭人姐姐在说什么?有什么秘密不叫我们知道?” 鸳鸯和袭人交好,有心护着袭人,不想叫人知道她使唤史湘云做活的事儿,便笑道:“何曾说什么了?哪有什么秘密?是袭人惦记着史大姑娘,给姑娘送过果子后,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谁知史大姑娘和两位侯夫人已经去了,就站着和我说几句话。姑娘们这是回园子?” 探春点点头,鸳鸯亲自送她们到门口,袭人说顺路,又说宝玉给探春送了果子,自己须得跟她说一声,便一起走了,鸳鸯叹了一口气,回去服侍贾母。 却说探春一面走,一面听袭人细说宝玉送果子等事,听完后,她面上带着三分笑容,说道:“正好回园子,我顺路去谢谢二哥哥。” 迎春和惜春只说天热,要回去洗澡,三人便在蜂腰桥分手。 探春谢过宝玉,又在怡红院小坐片刻,方回秋爽斋,不料,刚进院子便见翠墨满脸焦急地走来走去,遂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烦恼值得如此?” 翠墨忙叫小丫头子都退出去,跟前只有侍书,悄声道:“我的姑娘,我不是替姑娘烦恼却是为谁?半日前有个后门上夜的婆子悄悄走过来,说赵国基在后门等着见姑娘,哭得什么似的,说天热,姨奶奶的伤不好,又没钱请大夫买药,故来求姑娘开恩。” 说到此处,翠墨顿了顿,又道:“婆子说,是姨奶奶打发赵国基过来,说姑娘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得脸,替姨奶奶求求情,好叫姨奶奶回来。” 探春不觉紫涨了脸,啐道:“开恩?我有什么恩可开?我有什么脸求情?你也糊涂了,这么一点子小事值得来告诉我?他们是谁?不过是谋害主子被撵出去的奴才,和我有什么相干?来求我作甚?别说是没有相干的了,就是有相干的,我一个月就那二两月钱,还不够打点呢,哪里有钱给他们使?下回来,都打出去,不许来回我!” 在这件事上,探春不大恨紫鹃,紫鹃只是知道凤姐宝玉之病的原因,说拿贼抓奸,谁能想到收买马道婆的人是赵姨娘?因此,探春最恨的便是赵姨娘,倘或她老实本分些,何至于此?自己又怎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事情过去还没两日,赵国基却过来找自己要钱,又让自己替他们求情,探春顿时又羞又气,连带迁怒翠墨,嗔她不该叫婆子进来说完。 正说着,替赵国基传话的婆子又来,探春忙命打出去。 消息传到凤姐那里,她点了点头,道:“三丫头倒是个乖觉的,没有和这起子人同流合污。赵姨娘那个老货,敢对我下手,瞧我不治死了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了平儿过来附耳吩咐一番,平儿便出去了。 第052章 : 倏忽春尽夏至,这日紫鹃正打点黛玉后日礼佛的衣裳首饰,忽然听说赵姨娘没了。 听了这话,紫鹃不觉一怔,一时之间竟形容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是后悔在当日点破五鬼之事?还是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原本这赵姨娘是在原著行文至八十回依然健在的人物,能给探春难堪、能和戏子打架,而如今却因为自己一句提醒而一朝丧命。 黛玉也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诗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知道是怎么没的么?”虽说她和紫鹃都觉得赵姨娘被赶出去是罪有应得,但从来没想过她会丧命。 王有礼家的道:“听说是伤重不治。” 当日赵姨娘阴谋败露,贾母勃然大怒,底下人又都会看人眼色,奉命料理的又是贾琏,立时便对赵姨娘下了死手,打得极重,被撵出去后虽有贾政派人安置,但贾政原就是不通世故,不曾吩咐细致,底下便敷衍了事,赵姨娘缺医少药,伤处化脓,不治身亡。 紫鹃奇道:“既然二舅老爷派人安置了,难道没派人请大夫?”贾政这可是冒着惹怒贾母的风险对赵姨娘一干人进行的,居然没有安排周到? 王有礼家的道:“二舅老爷还记着赵姨娘,底下小子们恐赵姨娘有起来的时候,倒也不敢不问,也想到了请大夫开了药。谁知没两日,里头的琏二奶奶传出话来,说这是府里撵出去的贼婆子,罪名儿是谋害主子,不许给她治伤,又打发人去附近大大小小的药铺打点了一二,不许给她看病开药,倘或给她治了,立时命人把药铺子给砸了。又有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去找环三爷和三姑娘求钱求情,结果都不理论,赵姨娘连伤带气,一命呜呼。” 凤姐自恃王家和贾家的权势,不怕阴司报应,行事向来肆无忌惮,这么明目张胆地吩咐下去,摆明是要报复赵姨娘,压根就没瞒过人,因此一打听就知道了。 近来马道婆一事尚未平息,都不知道闹出多少事了,倒也没人在意凤姐的举动。 黛玉和紫鹃听了,顿时一呆。 探春自幼在贾母身边长大,生性要强,又十分忌讳自己的出身,只认贾政和王夫人,从来都不正眼看赵姨娘,赵姨娘找她都让她感到难堪,她对赵姨娘无情倒也是有本而来,怎么不顾体统规矩口呼赵姨娘为母亲的贾环居然也如此无情?对赵姨娘不闻不问? 不同于探春极其遵从规矩,贾环一直口呼赵姨娘为母,紫鹃早就留意到了,而且原著上也有记载,贾环向贾政告状时称呼赵姨娘便是母亲。 那贾政素日极刻板端方守规矩,听贾环如此说话竟未管束,也是一桩奇事。 话说回来,贾环自小就跟着赵姨娘,连月钱东西都是赵姨娘领的,赵姨娘收买马道婆的梯己里定有贾环的一部分,赵国基来要钱贾环没有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贾环确实无情无义,彩云彩霞两个作为王夫人的心腹大丫鬟,对贾环那样用心,为了他又是偷又是盗的,结果贾环说丢开就丢开了。赵姨娘虽是其生母,但事情败露后,荣国府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就是探春和贾环也是处境艰难,未必不会怨恨赵姨娘。 对于凤姐的报复,紫鹃早就预料到了,原著中赵姨娘之所以仍能惹是生非,归根结底就是她谋害凤姐和宝玉的事情没有败露,现在败露了,凤姐岂能饶她。 赵姨娘也是个人物,原著中危急之际要送宝玉上路,相当于诅咒了,事后居然没人追究。 对此,紫鹃一直觉得很奇怪,就算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持诵过通灵宝玉,治好了宝玉凤姐,但是平时两人房里都有丫鬟收拾床铺被褥,难道就没有人发现被赵姨娘掖到床上的纸人和纸鬼?真是红楼梦中的一大谜题。 紫鹃可以确定的是,凤姐这么做,很可能会把所有仇恨都拉到了凤姐自己身上,起先她担心探春贾环恨因自己之故导致赵姨娘被赶出去,可和赵姨娘之死比起来就微乎其微了。 凤姐拉得一手好仇恨! 紫鹃无语,凤姐这人真是拉仇恨小能手,一直奉承二房,公婆都恨她,后来和贾琏离了心,贾琏也恨她,因尤二姐一事大闹宁国府,撒泼打滚啐人脸,贾珍尤氏贾蓉怎么可能不恨她?底下被她打的骂的罚的小厮小丫头子也绝对不可能不恨她。反观跟在她身边一直以她马首是瞻的平儿,真真是左右逢源,处处落得好名声。 赵姨娘是一个被撵出去的婢妾,她的死没有人直接下手,在荣国府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周福生一直留意此事,可巧铺子已买下来了,便借着拿方子的机会来找紫鹃。 和从前不一样,他如今也脱籍了,兄妹相会地点便改在黛玉书房外面的小院落。 黛玉的上房前面是书房,乃是一个齐整的大院落,院落往前亦是往外,又是一处不小的院落,黛玉命人收拾出来,用以款待周福生之流,院落直通西角门,但周福生走的是西仪门。 早在紫鹃脱籍之时,黛玉就让她出入走西仪门,也是墙上的一道门,在西角门的东边,三间门房的西边,有时候林如海早朝下班也会走这道门,当然更多的是走东仪门。紫鹃不愿叫人知道自己脱籍之事,况她也不在意这些,平时出入仍走角门。 见到紫鹃,周福生也把赵姨娘之死这件事告诉了她,道:“三姑娘如何我不知道,但妹妹不用担心环三爷使坏了。” 紫鹃不解,忙问其故。 周福生挠挠头,道:“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我心里想着,那事本不是妹妹之过,若招人恨岂不冤枉?可巧赵国基在后门里徘徊,愁眉苦脸的,我一问才知道他找三姑娘要钱被打出来,找环三爷要钱,环三爷又没有,回去也不知道怎么过活。二老爷对他们虽有安置,但二老爷在外面又没有宅子,手里又没有钱,只有在账上支的一百两银子,还被底下人贪了不知剩几个钱,就把赵姨奶奶他们安置在旅店,付了几两房钱,要什么没什么。等赵国基离开后,我在半道上截住他,悄悄给了他几两银子,解其燃眉之急,我又说妹妹原想治病救人,不知道对琏二奶奶和宝玉下手的人是赵姨奶奶,如今赵姨奶奶被赶出去,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唯有尽些绵薄之力略减不安。” 紫鹃听到这里,道:“不是说琏二奶奶下了命令,不许人帮衬么?你也不怕她知道。” 周福生笑道:“二门外面的事情想瞒着琏二奶奶还不容易?琏二奶奶管也只管二门内的一些子事情罢了。况且我又是悄悄为之,没叫第三个人看见,赵国基也没傻到让别人知道的地步。我给了他银子,回来又觑个空儿见了环三爷,给了环三爷二十两银子,也如此这般言语一番,环三爷年纪小,正值一无所有的时候,倒对我感恩戴德。” 紫鹃暗暗松了一口气,谁也不想天天提心吊胆地提防别人报复,道:“哥哥不像我,手里没有攒下几个钱,哥哥花了多少钱,一会子我补给哥哥,也再捎几两烧埋银子悄悄给环三爷或者赵国基,说到底还是我一句多嘴弄到这样的地步,我也知道我这样做未免有些假仁假义之嫌,但是我不曾做过亏心事,我也不怕人说。” 说话时,紫鹃不禁苦笑。 不管怎么说,赵姨娘之死因她所致,这让现代出身的她很有心理压力,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弄到这样的地步,原本想赵姨娘被撵出去就算结束了,谁知还有后续。 周福生摆手道:“不用妹妹费心,我已给过了。我虽不曾攒下多少,但几十两银子还能拿得出来。环三爷那里也不用再给银子,日后我留心照应他些就够了。真真你不知环三爷如今的处境,心里也是恨极了赵姨奶奶,赵姨奶奶把所有的梯己包括环三爷的都给了马道婆,现今马道婆入官,财物也入官了,没有发还,环三爷除了几件衣裳冠带,其余梯己一滴无存,又因赵姨娘做出这些事,身边奶娘丫头也都十分懈怠,幸喜份例仍在,倒不至于缺衣少食。” 贾环也恨赵姨娘?紫鹃疑惑地问出了口。 周福生点头道:“最恨赵姨奶奶的还是三姑娘,都不叫传信的婆子进门,阖府皆知,都说她是个守规矩懂是非的。环三爷虽然恨赵姨奶奶,但他到底跟着赵姨奶奶一起住,赵姨奶奶被撵出去后,很是哭了几场,也去向二老爷求过情,只是不曾有人理论。” 紫鹃道:“原来环三爷已求过情。我听说环三爷对赵姨娘不闻不问,竟不是。”看来贾环虽然妒忌成性,又无情无义,但对赵姨娘尚有一点骨血之情。 周福生怔了怔,随即道:“原来妹妹已经听说了,这事也不过是你传我、我传你,传得没有本来面目了。这件事妹妹就不用放在心上了,自有我来料理。倒是妹妹说开铺子用的方子可有了?铺子伙计都以妥当,各样香料材料也都得了,就等着配制了。” 紫鹃忙将抄录下来的厚厚一叠方子递给他,却在自己递过去的时候,周福生也从靴子筒内掏出掖在里面叠着的两张纸,在接方子之前递给她。 紫鹃展开一看,却是一份契约,上面写明她在铺子里占据五成份子。 周福生一面收好方子,一面笑道:“我不能白拿妹妹的方子,况且妹妹的九百两也在里头,因此我请中人拟了这份契约,已在衙门立了文书,等脂粉头油等物配制出来卖出去,铺子有了进项,我就按季把分红给妹妹送来。” 紫鹃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忙道:“爹妈可知道?” 周福生嘿嘿一笑,道:“哪能叫爹妈知道?他们若知道,不知道怎么样呢。妹妹也不必担忧,这些房舍店铺都在我名下,自然由我做主,他们也不会发现,房契地契上又不会写明我把五成份子给了妹妹,只要他们不看到这份契约,就一辈子都不知道。” 第053章 : 既有个好哥哥,又一心为自己着想,紫鹃就没有矫情地推让,这就是有哥哥的好处罢,许多事情不用自己一个人扛着,哪怕这个哥哥没有很大的本事,也是极好的。 回来说与黛玉听,黛玉不觉羡慕非常,道:“你爹娘虽偏心你哥哥,但你这个哥哥却是个好的,知道心疼你,处处惦记着你,又替你解决了后顾之忧。倘若我有个哥哥,便不是哥哥,只是个兄弟姊妹,那也是好的。”想起三岁夭折的兄弟,黛玉眼里露出一丝悲伤。 她依然记得弟弟没了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常缠绵病榻,没两年便与世长辞,自己不得不离开老父,寄居在荣国府中,饱尝人情之苦。 所幸在那里虽不如自己的家,但却有一个紫鹃相伴,不离不弃。 紫鹃正把契约和房契、地契、生辰八字等要紧东西锁在一起,闻声过来安慰,道:“是我的不是了,惹得姑娘这般伤心,真真该打。姑娘也莫伤悲,姑娘虽无兄弟姊妹,太太也不在了,却有老爷,世间有几个做父亲的能像老爷这般疼爱姑娘?视姑娘为眼中珠掌中宝,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弄来给姑娘顽,一早还说天热了,叮嘱我看着姑娘的饮食。” 黛玉叹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却是我得陇望蜀了。后日礼佛的东西可都预备齐全了?别的还罢了,你多预备几两银子,到那里请几个高僧给赵姨娘念经超度超度。她人虽坏,但逝者已矣,一味记着倒不好。” 紫鹃倒是没想过这件事,听黛玉之语,遂点头答应,拿钥匙到耳房开了银箱,果然取出二百两银子,五两一锭,未必能用了,但宁可多带些,也不能少了。 林如海疼爱黛玉,黛玉从来不缺钱花,耳房里金银铜钱箱子年年都是满满的。 转眼就是四月初八,这日是佛诞,礼佛的诸王妃诰命并公主郡主千金人等不可胜数,街头巷尾皆是骏马雕车,黛玉和闺阁密友们约在皇家寺庙相会,果然是人流如潮。 庙中僧众款待香客已久,也算是驾轻就熟,自有其周全安排,紫鹃亦已提前两日打发人去定了禅房并命人打扫收拾干净,和顾娴、刘艾等千金小姐同处一座禅院,及至入寺,先去禅房,或是更衣,或是安放东西,或是等候未到之人。 虽然是方外之地,但也分了男女,许是年年如此,僧众都不许乱跑乱走,也不许平民百姓入内,唯见王公贵族之家,锦衣华丽,玉带当风,花团锦簇一片片。 人来齐后,先去拜见今日亦来礼佛并且相熟的永昌公主、北静王妃等。 黛玉生得风流婉转,又才气逼人,永昌公主见到她便觉得喜欢,笑道:“怎么今儿就你一个人来?你干妈去哪里了?你如今有了干妈,她也不来带你。” 虽然没有正式上契,亦未改口,但名分已定,帖子都送往各处知道了,林金两家来往极亲热,金夫人也常接黛玉过去顽,原说今日多是主母带着女儿们出来礼佛,她来领黛玉出门儿,不想几日前忽然腹泻不止,至今未愈,儿媳们亦在跟前服侍,便不能出门了。 黛玉并未如实回答永昌公主,只说金夫人身体欠安,方未能成行,自己正打算向佛祖替金夫人祈福,愿其早日康复。 永昌公主道:“我说呢,她素来是个行事周全的人,若没有缘故,岂能不来。” 说着,又向北静王妃笑道:“细细地论将起来,黛玉这孩子也是你的表妹了,上回在我那里见了还不是,今儿好容易见了,你也不说几句话,以示亲近。” 如今东平王府、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和北静王府这四座王府中,唯有当日北静郡王功高盖世,今传至水溶犹袭王爵,其余三家却是或公或侯,不过顶着一个王府的名头,正如贾赦仅是一等将军,外面提及贾家仍称荣国公府。 北静王妃闵氏不是金家的人,也不是李家的人,她是金夫人长媳张氏的嫡亲表妹,若从金家起论,黛玉的确得随着张氏唤她一声表姐。 紫鹃想起北静王其人,才貌双全,好容易近前,不免在心中品度北静王妃。 北静王妃也不过十*岁年纪,素面莹润如玉,清眸澄澈如水,身形纤巧,体态婀娜,虽穿着颜色比较厚重的宝石蓝实地纱团花褙子,却掩不住浑身的绝代风华,单凭此容色,堪与原著中形容秀美的北静王相配。 紫鹃拥有原主一世的记忆,总觉得自己府里的奶奶姑娘们是有一无二,殊不知是井底之蛙,不知井上天空之大,似北静王妃这般秀丽人物,除黛钗宝琴可卿寥寥数人,有谁能及? 贾母大寿各人见到几位姑娘,所谓赞叹也多是场面话。 她心里这般想着,那边北静王妃听了永昌公主的话,立刻便笑意盈盈地道:“话都叫公主说了,叫我说什么好呢?我原先也想问候金夫人的。” 北静王妃一面说,一面招手叫黛玉到自己跟前,轻轻握着黛玉一只晶莹玉手,道:“上回在公主府里见到你,我心里就想,若有你这么个标致的小妹子,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谁知咱们竟真成了姊妹。既是姊妹,理当亲热,今儿人多,你们又是未出阁的姊妹们一处顽,我就不扰你们的自在。明儿闲了,常往我那里走走。我虽不如你们的才气,但自小也是好读书风雅的,针线也略懂一点子,一起谈论切磋,兴许有些进益也未可知。” 黛玉静静地听完,含笑应下。 北静王妃又道:“寒舍与令外祖母府上原是世交,时常来往走动的,极亲热,王爷也常仰慕令尊的才学本事,神交久矣,恨不能一晤。如今你是我的妹子,更进一层,千万不可生分了。我看刘姑娘她们都等得急躁了,你且去罢,咱们来日再会。” 黛玉方与刘艾顾娴等人向诸妇告辞,一同退出去,先去上香。 别说黛玉等人来得并非最早,便是最先来的,头香也不该她们,不独头香不是,前几炷香也有人请,果然她们到了殿前便被人拦住。 原来里面有王妃公主等先她们一步过来,正在上香,出来时,她们少不得上前拜见一回。 当今不过二十余岁年纪,黛玉依稀记得林如海提过,好似比元春年纪还小两岁,诸子尚未长成,皆无皇子妃,上香的王妃公主则是当今的姊妹和兄弟之妻,也就是太上皇的儿媳女儿们,辈分都比永昌公主低,黛玉几乎都不认得,不过随着众人行礼。 黛玉等人尚且如此,何况紫鹃乎? 紫鹃也跟着一起行礼,她不像别的丫鬟那样低眉顺眼,谨小慎微,她心思灵活,又有眼色,伴随在黛玉身边,很快就将天底下最尊贵的那家人看在眼里,虽不是最尊贵的几位,但也是等闲见不到的,以后回去了姊妹们问起王妃公主是什么模样,自己有话可回答。 她发现,这几位公主王妃年纪都不小,年纪最长的有四十来岁,年纪最小的却只十五六岁,或是庄重雍容,或是袅娜纤巧,因打扮得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不敢细看。 对于随时有人拜见的情况,这几位王妃公主显然是司空见惯,都不大理论。 忠顺王妃年纪虽非最长,但忠顺亲王却是当今嫡亲的弟弟,王爵远在其他人之上,她见到顾娴,不免停下脚步,道:“你们来得好早,姑妈可来了?我们来时,头香已没了,必是被姑妈请了去,这会子我们拜完了佛,正好去拜见拜见。” 其余王妃公主见她停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像是刚发现人群里有顾娴似的,不约而同地问了起来,话里的意思和忠顺王妃相若,都是问永昌公主。 顾娴笑道:“我们早来了,母亲正在禅房歇息,我们小孩子家出来各处瞻玩一番。” 忠顺王妃听说,扫了眼前十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几眼,独黛玉眼生,偏又是平常打扮难掩鹤立鸡群之姿,不免下死眼打量一回,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姐?倒不俗,我竟未见过。” 顾娴听到她问,忙拉黛玉出来,道:“这是林太师家的小姐,自小生得腼腆,又无人领着她出门应酬,今儿是头一回和我们出来,王妃如何认得她?” 黛玉重又拜见,并向忠顺王妃致谢。 忠顺王妃道:“我头一回见你,你谢我什么?” 黛玉落落大方地道:“去年小女生日,家严疼惜,特向王妃府上借了一班新戏回来,随后王妃又命人送了几样珍贵礼物,只因小女年幼不出门,未能亲自谢过王妃。今日有幸得以见到王妃,焉能不谢?” 忠顺王妃恍然大悟,道:“竟有这事?我倒忘了。是了,你父亲来借,找的是王爷,我也就命人按例送了一点东西过去。我记得你的生日是二月十二的花朝节?” 黛玉称是,忠顺王妃正欲再说,忽见自己府里的一个小太监匆匆过来,便问何事。 小太监跪在地上,禀报道:“王爷叫来回王妃,说才在后山赏景,回头舅爷就不见了,到处找不着。” 第054章 : 听到自己兄弟不见踪影,忠顺王妃登时焦急不已,一面问身边跟了人不曾,一面命人去找,众人都知忠顺王妃娘家极钟爱这个小儿子,忙道:“我们也带了许多人在外面,说出哥儿的形容衣帽,叫他们都去找,人多势众,兴许一会子就找来了。” 忠顺王妃谢过,回头便问小太监,小太监低头道:“舅爷身边原有七八个人跟着,王爷恐舅爷淘气,又命几个识路的和尚陪着,谁知眼错不见,舅爷的人影就不见了,跟着舅爷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舅爷丢了,正像没头的苍蝇漫山遍野地找呢。舅爷不见的时候穿着藕荷色的衣裳,戴着攒珠累丝银冠,勒着一样的勒子,束着银蓝色的汗巾子,系着白玉九龙佩。” 忠顺王妃又急又气,匆匆别过众人,和她同行的王妃公主也便回去禅院,下剩顾娴并黛玉等人也打发外面的人留意,方入殿中,上完香,然后去各处瞻玩。 紫鹃觑个空儿寻到住持,奉上一百两香火银子,请他安排人给赵姨娘念经超度。 按紫鹃的想法,这一百两银子与其用来超度,倒不如送给赵家安排赵姨娘的后事,剩下的做衣食之用,怎么着也够赵家那一干人用二三年了,熬过眼前的难关,岂不比给和尚强?偏生黛玉的想法与她不同,黛玉纵然高于众人之上,犹有这个时代的一点思想。 赵姨娘这样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劳动住持这样的高僧,住持答应安排几个普通和尚给她念经超度就很不错了,这可是皇家寺院,太上皇的替身、当今的替身都在这里。 游玩毕回房用斋饭,听说忠顺王妃的兄弟尚未找到,已加派了人手。 紫鹃觉得很奇怪,那小太监说得明白,忠顺王妃的兄弟跟前有十好几个人,大户人家跟前就会这么着,就怕被拐子拐了去,怎么忠顺王妃的兄弟还能走丢? 对于京城中各个王公贵族之家的子孙女儿们,黛玉和紫鹃心里都知道,这是闺阁千金必须清楚的。忠顺王妃娘家姓江,其祖、父、叔等都是名儒,皆从科举出身而未入仕途,以开设书院执教为生,桃李满天下,当今保宁帝和忠顺亲王也是忠顺王妃之父的学生,不过江父年过花甲,早早就不收徒了,只一味游山玩水吟诗作赋,长子已接其任。 忠顺王妃最小的兄弟年方十五岁,是江父的老来子,名唤江鸿,因生得聪明伶俐,嘴甜心巧,形容又极俊美,上到祖父祖母、中到父母叔婶、下到兄嫂姊妹连同外面的亲戚长辈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也奇了,贾宝玉在荣国府受到的溺爱都远远不及。 黛玉亦有此惑,还是顾娴悄声告诉她们两个道:“江六爷有一样短处,外面都不知,就是他对书本子有过目不忘之能,偏生不认得路,哪怕在自己家里也时常迷路。” 黛玉和紫鹃听了,顿时恍然大悟。 这不是路痴吗?紫鹃在心里暗暗一笑,难怪一听说他不见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焦急万分,连永昌公主并诸公主王妃都打发人去找,料想都是知道底细的。 得到顾娴解惑,黛玉便不再开口,只随着大家一样行事,紫鹃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和她们不相干,谁知傍晚回家途中,紫鹃就着窗纱往外看风景,忽然看到左边路边有几个人围打一个藕荷色人影,猛地一看衣着倒和忠顺王府小太监所言仿佛,忙命停车。 驾车的老李头不解,问道:“紫鹃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黛玉也问紫鹃,紫鹃来不及回答,因即使她叫停车,也已经超出了那人影一小段距离,她朝黛玉摆摆手,就着后面的窗纱往后看。 透过打人的七八个豪奴,紫鹃仍能看到抱头在地的那人身着藕荷纱衫,脚蹬同色的蝴蝶落花鞋,别的就看不清了,不过万一是忠顺王妃的兄弟呢?紫鹃忙叫车夫和跟车的过去排解,老李头也想起他们在外面看车时里面传出找人的话来,带人过去。 紫鹃凝目细看,老李头带人到跟前,打人的几个人自然而然地停了手。 为何紫鹃认定打人的是豪门奴仆?乃因豪门奴仆即使身着绫罗绸缎,打扮上也自有规制,譬如腰间束着布带子,尤其眼前这几个人一色老绿褂子和黑裤子,明显是下人打扮。 在打人的旁边,有一群同样打扮的十三四个小厮簇拥着一个脑满肠肥的十七八岁公子,锦衣华服遮不住臃肿的身形,挺胸腆肚,口沫横飞地指挥着,手里故作风雅地拿着一把扇子,那扇子金光闪闪,细看就会发现是赤金累丝扇。 紫鹃忖度道:“这是哪里来的愣头青?世间谁不知道就数京城的贵人多?随便碰到一个打扮不俗的人都很有可能是王孙公子,他竟然敢在这里动手打人,莫非靠山极大?” 正忖度间,对方已和老李头带去的人争得不可开交。 倒有一个自己家的小厮扶起了挨打的那个人,捂着腰腹站不起身,像是痛极了,紫鹃眼尖地发现他腰间正束着一条银蓝色的汗巾子,就是不见小太监说的一个白玉九龙佩,披头散发的,也不知道银冠哪里去了,但额上齐眉勒着攒珠累丝银勒子。 难道就那么巧?真叫自己这些人碰见了走失了的江六爷江鸿?可这里距离大佛寺有二三十里的路程,他怎么从大佛寺的后山跑到这里来了?大佛寺虽有山,却依旧在京城中,在外城,并没有出城。紫鹃有点不敢置信眼前的巧合,偏又出现在他们回家的路上。 紫鹃眼睛直盯着外面,嘴里小声告诉黛玉。 黛玉奇道:“竟这样巧?你快仔细瞧瞧,那些人为了什么打他,若当真是江六爷,赶紧解决了他眼前之难,把他送回忠顺王府。” 他们骤然停车,后面跟着的婆子等人都下了车来问缘故,紫鹃隔着纱窗吩咐他们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问老李头解决了不曾,再问问那挨打的公子姓什么,牛婆子去了,片刻后回来道:“说是那公子撞了他们,所以使人打那公子,张口就叫那公子赔一千两银子,又看上了那公子的一块白玉佩,说让那公子用白玉佩抵押。那公子不肯,遂起了争执,倒把玉佩摔了几瓣儿。老李头正在排解,他们也要拿一千两银子才肯放人。那公子倒是姓江,原不肯说的,听说咱们是林太师府上的,才松了口,说他叫江鸿,央求咱们去江家送信。” 闻得那人确实是江鸿,黛玉和紫鹃先是松了一口气,心想可解忠顺王妃之急了,随即又提心吊胆起来,不给一千两银子对方就不放人,可是自己出来礼佛,只带了几百两香火银子,已用了一二百年,所剩无几,哪里有钱赎了那公子?瞧得出来,对方人多势众,极是凶悍。 紫鹃随即问道:“听到咱们是太师府上的,对方仍不放人?”虽然林如海不是拔尖儿的那一拨王公贵族,可一品大员在京城里也很有地位,谁不给三分颜面? 牛婆子答道:“说了,怎么能没说?老李头想息事宁人,到跟前就说咱们是太师府上的人,那公子和咱家有旧,不想对方那个大爷竟梗着脖子嚷嚷,说‘别说是太师府,就是天皇老子撞伤了他,也得赔他一千两银子去请大夫吃药’等语。” 黛玉蹙了蹙眉头,道:“我竟无言以对了,不过偶然撞一下就得赔一千两,倘或破了皮岂不得赔一条命?紫鹃你看如何是好?” 紫鹃道:“先打发人去给忠顺王府报信。” 江鸿请他们向江家报信,可是江家距离这里很远,他们家的人也不知道江家位于何处,忠顺王府就不同了,林家到忠顺王府就间隔两条街,而且林如海还向他们家借过戏子。 黛玉觉得有道理,一面让人报信,一面又命人把马车停到路边,以免拦了后面人的路,一面又问紫鹃道:“遇到不讲理的人,怕一时难解决,倒不如先退让一步,回头再找他们算账。你瞧瞧咱们带出来的东西,有没有没带过又能代替白玉佩抵押给那些人的东西。” 黛玉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自有一份心气,既然眼前势不如人,不能与之硬拼,不妨暂且推让,然对方欺人太甚,也不能饶恕,故曰回头算账。 紫鹃听了,打开妆奁。 她们都是女孩子,出门随身物品中最贵重的莫过于饰物。 哪怕黛玉今儿出门妆奁内带了不少没上身的珠翠首饰,紫鹃也不愿意拿出去一件,不是舍不得,只觉得黛玉的东西拿出去,简直是玷辱了黛玉。 紫鹃在自己的妆奁内翻了一翻,翻出四颗桂圆大的珍珠。这是王家给的谢医礼,珍珠以圆润且大为贵,这四颗珍珠又圆又大,一色玉白,极为难得,但她和黛玉都年轻,用大珍珠镶嵌首饰反倒不好看,显得头重脚轻,便一直收在妆奁内未动。 若能交好忠顺王府和江家,舍去几颗珍珠又何妨?紫鹃心里自有一番算计。 她把珍珠拿出来交给牛婆子,道:“把这个珍珠给他们做抵押,先把江六爷平安地领回来再说,其他都是小事。倘或对方再不放人,立时去报官,说他们讹诈。” 牛婆子看到这样的珍珠,暗暗咋舌,依言送去。 这样大的珍珠可比一块玉佩值钱得多,拿着金扇的公子哥儿一把抓在手里,迎着日光端详片刻,志得意满地率众而去。 第055章 : 那人既去,事情便平安了结。 四周都有人或看或听,脸上均露怜悯可惜之色,不知是怜悯那人得罪了太师府,还是可惜那四颗莹润生光的大珍珠。 凡居长安城中,十有*的人都知道不能轻易在街上与人生事。 江鸿虽挨了打,行动有些艰难,但他仍是彬彬有礼,捡起地上的碎玉,一件不落地装进荷包里,先谢过替他排解的老李头、牛婆子等人,然后又整了整衣裳,来到黛玉车架前,忍痛长揖道:“小生多谢小姐仗义出手,替小生排忧解难,改日必定登门拜谢。” 黛玉低声跟紫鹃交代两声,自己躲在紫鹃身后,而紫鹃揭开帘子一角,露出一张皎洁明媚的脸庞,含笑道:“我们姑娘说了,路见不平之事,原该如此,公子不必言谢。况大佛寺内忠顺王妃正四处找寻公子,我们既偶遇公子,如何能视若无事?请公子稍待片刻,已经派人去雇轿子,少时便送公子回忠顺王府。”珍珠送出去后,她就这样吩咐下去了。 他们出门的确有马车,但除了她和黛玉乘坐的马车是好车外,后面都是下人车,她和黛玉不可能把自己的马车让出去,也不能让江鸿乘坐下人车,又不能卸了车让他骑马,唯一的方法就是在附近雇一顶轿子,派几个跟车的小厮婆子送他过去。 紫鹃注意到听完自己的话,尤其是那句送他回府,江鸿顿时涨红了脸,神色间似有几分不好意思,不过他鼻青脸肿,不仔细看的话倒也看不出来。 忠顺王妃的容貌极美,她这位幼弟与她十分相似,不过江鸿虽然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但是没有女儿之态、脂粉之气,而是剑眉入鬓,星目湛然,长身玉立,丰神隽秀,无论是紫鹃还是紫鹃的原主,都没有见过北静王和柳湘莲,但是她想,根据原著中描述,这几个人应该不相上下。 江鸿显然很清楚自己的毛病,郑重地向黛玉道谢。 不多时,去忠顺王府送信的人未至,雇的轿子过来了,江鸿又谢过黛玉,请黛玉车架先行,方在后面上轿回忠顺王府,紫鹃派的人伴随左右。 紫鹃悄声笑道:“江六爷年纪虽轻,生得倒俊,和忠顺王妃一个稿子似的。” 黛玉回想忠顺王妃的容貌举止,再想像她的兄弟是什么样,不禁红了脸面,道:“人家遇到了事,挨了一顿打,你竟留心别人长得俊不俊,难道是你想女婿了?明儿就给你找人家。” 紫鹃忙笑道:“我可没有,姑娘净冤枉我。姑娘还没呢,我急什么?我得等姑娘的终身大事定了,我才来说自己的。不过是姑娘没往外看,我跟姑娘形容一下罢了。素日姑娘和刘姑娘她们在一处,何曾少听这些话了?倒说我的不是。” 千金小姐们闺阁寂寞,又正值说亲之妙龄,别看她们个个端庄文雅的,实际上在私底下也像公子哥儿讨论哪家小姐标致一样,没少讨论哪家公子文采好模样好性情好。 紫鹃也是随着黛玉出门见的世面多了,才知道大多数的千金小姐一点都不刻板。 其实这很正常,哪个正常的女儿家没有幻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哪个千金小姐没有自己心目中幻想出来的如意郎君?谁不想找个四角俱全的。 她和黛玉并枕夜话时,也曾提过这些,不止一次。 黛玉听了这番话,不由自主地啐了她一口,面红耳赤地低头搓弄衣角,不再言语。 紫鹃坐到她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肩,笑道:“姑娘饶了我,我再不说姑娘了。”她们正坐在车上,外面有车夫,说话吐气自然而然地压低声音,经常附耳而语,不叫外面听到,说这番话时,紫鹃自然就更注意了。 直至回到家中,卸妆宽衣完毕,房中除紫鹃外没有旁人时,黛玉方瞅着茜纱窗外的绿鹦鹉,轻声道:“别人俊不俊,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将来的终身如何,自有父亲做主。况且,我又不像你似的,竟认为宝玉这样的脂粉气重,嫌他不够阳刚,偏要寻高大魁梧身材、相貌又凶神恶煞的。难道你不知道人不可貌相?先重品格,再说其他才是。” 紫鹃嘻嘻一笑,道:“我是怕姑娘乱点鸳鸯,才与姑娘说明白。我的条件多着呢,我不仅要找一个看着顺眼的品行好有担当的,我还要找一个没爹没娘、有房有地又有养家本事的,没爹没娘,将来上面无人压制我,有房有地有本事,便是足以遮风挡雨,不必我来养家。” 黛玉听完这番话,垂头想了片刻,道:“别人都找父母双全的,认为有福气,你倒好,竟与大家反着来。不过,你这话乍一听无理,细听倒有几分意思。我就说你是个惫懒的,必是见媳妇们伺候婆婆极辛苦,才想着找没爹没娘的,将来不用伺候长辈。后面一条倒正常,哪家不是男子养家,难道叫女人们养家糊口不成?” 紫鹃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想找有长辈的人家,她可不想过着婆婆坐着她站着、婆婆吃着她看着、婆婆睡觉她洗脚、一日三餐不定时很可能还会吃剩菜的日子,而且一旦婆媳不和,必定生事,自己若是反驳,很有可能会落得一个不孝的罪名儿。 紫鹃自认为没有在宅斗中游刃有余的本事,只想找个自己能当家做主的婆家,用不着看人脸色,因此赞叹黛玉几声,道:“最懂我者,莫过于姑娘也。人生得此知己,死而无憾。” 黛玉瞪圆了眼睛,忍不住道:“说什么死啊死的,也不嫌晦气。” 紫鹃听了,连忙头朝外地呸呸两声,念叨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借尸还魂才得以复活,下回可就没这份运气了。 黛玉更觉好笑,正欲问她这是做什么,打发去忠顺王府报信并送人的下人都来回话。 小厮等人不得进来,进来的是牛婆子,她虽是个粗使婆子,但口角爽利,说话有趣,也不惹事,黛玉常打发她出门办事,见到她便问道:“人可平安送到忠顺王府了?怎么你们后去的,反倒和送信的人一起回来?可有什么缘故?” 牛婆子忙笑道:“回姑娘,人已平安送进忠顺王府,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儿还来向我们道谢呢,说改日再亲自来咱们家拜谢,重谢姑娘对公子的援手之德,又拿上等封儿赏我们,一人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一个六七钱重的小金锞子和一个一两重的银锞子,说王爷王妃都不在府中,他只敢给这么些,还请我们别嫌弃,真真是有礼数,其实我们那里当得起?长史官儿也是五品官儿呢。我们虽是后去的,但我们到时,去送信的两个小厮才和忠顺王府的人出府,打算去接江公子,正好碰了头,便在江公子进府后和我们一起回来了。” 黛玉听完,道:“辛苦你们了,都回去歇着罢,今日大热的天儿,你们跑了这么一趟,怪累的,每人放假两天,各自回家和亲人团聚团聚,过两日再上来当差。紫鹃,把各样果品糕点等物拿出一些给他们带家里吃去。” 紫鹃答应一声,牛婆子感激不尽,谢恩后出去领果品糕点。 料理完这些,至晚间,忠顺王府便送了重礼并递了帖子来,帖子一共两份,一份给林如海,择林如海休沐之日,忠顺亲王携小舅子江鸿前来拜谢,一份给黛玉,也是那日,有忠顺王妃和她娘家老母也来,措辞极尽谦逊,满纸感激之情。 隔了一日,第三日一早,忠顺王妃又打发人给黛玉送荔枝,黛玉和紫鹃从送东西的管事媳妇嘴里得知欺辱江鸿继而讹诈的那人已有了消息。 这人姓王,叫王佳,是王子腾的侄子,虽非亲的,但也极近。 金陵四大家族中王家共有十二房,除两房在京都,余者都在金陵原籍,和薛蟠自小顽得极好,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初入京城便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送荔枝的管家媳妇冷笑一声,道:“打量着京里没人了,就敢说天皇老子也不敢得罪他!欺辱我们小舅爷并讹诈小舅爷倒是小事,摔破了御赐之物才是大罪!我们王爷王妃是遵纪守法的人,也不倚仗权势去王家算账,已命人告了官,一项讹诈,一项大不敬。” 紫鹃听了,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那块白玉九龙佩竟是御赐之物?这王佳可真是惹了滔天大祸。此时,倒也解了她先前之惑,江家虽不出仕,也是大族,江老既是帝王师,又是忠顺王妃之父,备受宠爱的江鸿何至于舍不得一块玉佩?若是御赐之物就说得过去了,必定因为是御赐之物,所以江鸿宁可挨打,也不愿意将之抵押给王佳一干人。 黛玉也不觉皱了皱眉头,问道:“竟是金陵王家的?怎么又是他们家。”王夫人以前包揽诉讼,凤姐一脉相承,如今正做着,头一件便弄出两条人命,薛家强取豪夺,亦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如今又来一个,惹出的祸事更大。 管事媳妇答道:“可不就是他们家!除了他们家,有谁这么胆大包天?今儿才知道,他们可是金陵王呢!有一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叫什么‘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金陵王说的就是他们王家了。龙王都得对他们家俯首称臣,何况是咱们。姑娘和我们公子受他们欺辱,倒不冤哪,王爷王妃暗暗庆幸,只是损失了财物,不曾出了人命,他们家可是向来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打死了人,也不过是花几个臭钱没什么大不了的。” 黛玉正欲点头,也庆幸自己的当机立断,觉得自己这方人手少,没有一味纠缠,而是破财免灾,忽然想起王家是王夫人的娘家,也是凤姐的娘家,倒不好说这话,便长叹一声。 紫鹃心想,忠顺亲王是何等人物,宝玉勾搭他府上一个戏子,他老人家都得打发长史官到贾政跟前告一状,何况此次受难的是嫡亲小舅子?恐怕王家要多灾多难,不复原著中的风光体面了,依稀记得王子腾今年年底要升官,升任什么九省都检点,估计要成泡影。 她向管事媳妇问道:“妈妈,可是已经拿人了?” 管事媳妇道:“王爷昨儿才查出那人的下落,今儿一早便派人告官,既是摔坏御赐之物的大事,府尹能不受理?王妃打发我来给姑娘送东西时,府尹只怕已经去拿人了。王妃吩咐我告诉姑娘一声,那王家好似是姑娘舅舅家的亲戚,又牵扯到姑娘,恐他们登门罗唣,已托永昌公主过会子来接姑娘去公主府顽。我们王妃原该亲自这般的,可是又得看着这件事的进展,又得照料小舅爷,又得回娘家赔罪,竟难得空,请姑娘谅解。” 黛玉忙道:“王妃惦记着我,我心感激不尽,王妃只管忙自己的事情,我这里倒是不用费心,便是不去公主府,我也有别的姊妹那里可去。” 管事媳妇见她通情达理,心里更添三分敬意,又说起相关诸事,方才告辞。 她走了没一盏茶工夫,永昌公主就派人来接黛玉,黛玉也不想纵容王家做的这些事,临走前交代紫鹃道:“我先带雪雁几个人过去,你在家里守着,倘或他们果然有人来,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必顾忌什么。雪雁性子软,执笔捧墨又与他们不熟,都比不得你口角伶俐。” 紫鹃一口答应,送黛玉出门后方回房。 今日不用伺候黛玉出门,她便有闲心清点自己的梯己,她最喜欢看着自己的梯己箱子里一日比一日满,最好是等出府时箱内满满当当。 箱子是紫檀螺钿大箱子,四四方方,又深又宽,而且是黛玉一位祖母的陪嫁箱子,大铜锁也是,得同时用三把钥匙才能打开。黛玉给了她,里头用来装她得来后又不作日常佩戴的贵重珠宝玉翠,现今连着各式各样装首饰的锦盒锦匣,在箱子里也只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 前日她损失四颗大珍珠,忠顺王府记在了心里,估计以为是黛玉的东西,谢礼中就有十二颗更大更圆润的珍珠,黛玉顺手就给了她一半,笑说明儿用来镶凤冠。 紫鹃喜滋滋地把盛放珍珠的锦盒锁进箱子里,才把钥匙挂在腰间,就听说凤姐来了。 第056章 : 紫鹃算了算时间,距离黛玉出门已逾一个时辰,忠顺王府是一早告官,那么此时的王佳肯定已被府尹拿去,不然凤姐不会在不下帖子的前提下突然过来。 想到这里,紫鹃到二门迎接。 凤姐下了车,只见紫鹃,不见黛玉,不免问道:“你们姑娘呢?” 紫鹃瞧着凤姐面上若隐若现的焦急之色,也听出她语音中的急促之意,心知果然如忠顺王妃所料,假装不知她的来意,一面扶着她进厅,一面含笑回答道:“不知二奶奶今儿来,我们姑娘一早便应了永昌公主之邀,去公主府顽去了。” 凤姐一呆,也顾不得坐下,一把拉住她,问道:“你们姑娘不在家?” 紫鹃点头道:“不在家。恐姑娘不去,一大清早的,永昌公主就打发人来接姑娘了,因家里得准备端阳的节礼,少时便有人来回采买香料的事,我们姑娘便留我一人看家并等着。不知二奶奶忽然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倘若十分要紧,等我们姑娘回来了,我便告诉姑娘。” 凤姐不由得十分焦急,道:“我来,自然是有要紧事。我好容易来一趟,你姑娘怎么不在家?你姑娘平常都是在家的,怎么今儿反不在。” 紫鹃笑道:“瞧奶奶说的,像是我们姑娘从来不出门似的。我们姑娘在府上住着的时候不出门,如今得了机缘,我们姑娘便忙得很,这大半年来,今儿刘家踏雪寻梅,明儿李家吃酒赏花,又是参加诗会,又是一起礼佛,过几日便是拜义父义母的良辰吉日,在家里还得忙着料理家务、送礼回礼等事,不比奶奶清闲。” 凤姐也没心思去细听紫鹃话里之意,惊慌地道:“你们姑娘不在家,这可如何是好?” 紫鹃问是什么事,凤姐忽然回过神来,问道:“今儿一早,就有长安城府尹去我们家拿我一个兄弟,被拿走前,我父亲问他做了什么,才说前儿得罪了林妹妹府上,故我来求个情。” 凤姐口里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王子腾,现在京都,不过京营节度使已是他人之职。当日凤姐和宝玉出事,王子腾夫人正在,次日王子腾也来看过他们。 紫鹃从来不认为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是曹公本意,所以也不承认有王子胜这么个人,但她一直以为凤姐的父母另有其人,是王子腾的兄弟并其妻,因为王子腾是大舅老爷,是王夫人并薛姨妈之兄,而王仁初次出场就是秦可卿出殡的时候连带家眷一起南下,凤姐曾经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说明凤姐的父母就在金陵。 没想到成为紫鹃后她才知道,凤姐就是王子腾的亲生女儿,薛家进京之时他奉旨出边不在京都,方有王仁带家眷回南一事,王子腾那时候就在金陵,还替贾雨村保本进京候补京缺,三年后和夫人回京,正是今年回来的,不过王仁倒是没回来,可能真会到薛宝琴进京时出现。 因此,紫鹃听了凤姐的话,假装不解地道:“奶奶说的是什么?我竟不明白。难道前儿那日打人又讹诈一千两银子的人竟是奶奶的兄弟?哎哟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只是,我们姑娘回来后便丢开此事,虽然禀报老爷知道,但老爷早出晚归的,又不知那人身份,也没有派人告官,怎么有府尹去拿奶奶的兄弟?究竟是什么罪名儿?” 凤姐难以启齿,半日才道:“说是打坏了御赐之物,又说他讹诈。不是我说,我们王家什么东西没有?皇宫里没有的,我们家都有,我那叔叔家也有钱,岂会为几两银子就讹人?” 这王家的人真真好笑,倘或真是天下第一,怎么当皇帝的不是他们呢?见天儿地说自己家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富贵,地缝子扫一扫就够贾家过日子,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如今打人讹人还不承认。当然,紫鹃的心里这般想着,却不能通过嘴里说出来。 她想了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日那人确实讹诈一千两银子,不给银子就不放人,还打了人呢,打得可狠了,七八个人围着打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公子,是我亲眼所见,说给我们听,就吓得我们姑娘回来两日没有睡安稳。我们姑娘认得那被打公子的姐姐,吩咐我拿四颗大珍珠出去,才换得那人离去。奶奶怕是不知道,挨打的公子不是别人,乃是当今忠顺王妃的小兄弟,他父亲便是当今圣人的老师,当今圣人赐下的一块玉佩在当时摔坏了。” 凤姐顿时黄了脸儿,跌坐在椅上,好半晌方颤声道:“好紫鹃,你说得可真?挨打的人是忠顺王妃的兄弟?当时确实摔坏了御赐之物?”若仅是得罪黛玉也便罢了,可听紫鹃的意思,罪过竟大过了天去,府尹并没有冤枉王佳。 紫鹃叹道:“哪里敢对奶奶说谎话呢?我们姑娘那日在大佛寺礼佛,可巧忠顺王妃的兄弟迷了路,曾拜托各家替她找寻,我们也是回家途中瞧见挨打的公子衣裳模样确是当时小太监所描述的,不免留了心,使人排解,也曾说了我们府上的身份,原想请对方息事宁人,谁知竟不能了结,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依从对方的条件,拿四颗大珍珠抵押一千两银子的赔偿。” 她望着凤姐不敢置信的神色,坏心眼地继续道:“说起来,纠纷的原因十分可笑,不过是江公子走路没留神,冲撞了对方一下子,对方张口就要一千两银子。听说,当时瞧中了江公子的玉佩,让他拿玉佩抵押,江公子不肯,就被对方摔坏了,又挨了一顿打。” 凤姐听了,一声儿都不敢言语。 紫鹃久等她不开口,只好道:“我们并不知拿了我们珍珠去的人是谁,也不曾理论,奶奶来我们家找姑娘求情分是没有用的。若那人果然是奶奶的兄弟,奶奶竟是请王大人上折子请罪,并去忠顺王府和江家赔礼要紧。” 凤姐素来心计深细,慌乱之下犹不忘苦思冥想,意欲择一良策好解决眼前之困境,可惜王佳得罪的人大有来历,罪名又甚重,一时竟无计可施,猛地听紫鹃如此言语,眼睛顿时一亮,道:“不错,不错,该当让我父亲上折子向当今圣人请摔坏御赐之物此罪,然后再去忠顺王府和江家赔礼道歉,以我父亲的体面,未必不能解决。” 凤姐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准备回去,又褪下两只虾须镯套在紫鹃腕上,没有留意到紫鹃目瞪口呆的神情,她只是不想让王家人来罗唣黛玉,怎么多嘴一句就替他们解决困境了? 紫鹃十分懊恼,就算白得两只虾须镯也不能抵。 太上皇犹在,又厚待老臣,保宁帝深受掣肘,王子腾若真的上折子请罪,保宁帝还真不能为一块玉佩很为难他和王佳,摔坏御赐之物是大罪,但罪不至死。 如她所料,在凤姐回去之前,王子腾已经上折子请罪,接着太上皇插手问之,保宁帝不得不传旨府尹:王佳摔坏御赐之物,为大不敬之罪,当街打人讹诈,为讹诈之罪,当堂承一百杖,并以讹诈之物十倍价偿与苦主,又命承担苦主医药使费,并亲自登门赔罪。 至于当日打人的家奴,自不必在旨意中明说,旨意下来时,王家已将那些人都捆了送官。 果然不能小看任何人,尤其是沉浮在官场中的王子腾,反应竟这般迅速,还没等因自己一句提醒而有主意的凤姐回去,王子腾就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不到一日工夫,事情便解决了。 估计王家首先得向江家和忠顺王府赔罪,所以过了两日才来林家,是凤姐陪着王子腾夫人一起来的,果然是四颗珍珠的十倍价,当然不是直接给银子,而是送了一匣珍珠和一匣各色宝石,看其珍珠大小、宝石成色,二十倍价都有了。 王家确实财大气粗,而王子腾夫人最庆幸的是黛玉插手此事,若是黛玉没有理论,而王佳手里没个轻重,像薛蟠一样打死了人命,那才是滔天大罪,一家子都得跟着陪葬。 听王子腾夫人这么说,又情深意切的,黛玉倒不好推辞不受了。 黛玉不喜王家的为人处世,尤其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行为,连带王家送的东西也不喜欢,她又不是眼皮子浅的没见过好东西,等凤姐母女两个离去,便使性子对紫鹃道:“你不是说过有劳什子当铺么?我以前就想,这开当铺的人也太会想钱了。你看这些东西能当几两银子?当得的银子咱们一个都不留,全部用来济贫行善,倒能积点阴德。” 黛玉虽然年轻,但是了解民间疾苦后,她很乐善好施,就是他们家下人吃剩的饭菜也是许多百姓吃不上的,何况父亲也常宴请友人同僚,都是好酒好菜,故此她管家后便不叫人倒掉,而是饭后将剩的分门别类地收进木桶里,搁在后门墙角下,舍与吃不上饭的贫民乞儿。 紫鹃对此非常赞同,还提议她准备勺子在桶内,夏天也还罢了,其余时候都会在后门墙角下备几个大火炉,使婆子看着,木桶也换成铁锅,舍与人前置于炉上煮沸。 紫鹃瞧了瞧匣子里的珍珠宝石,道:“我去找老王家当铺,凭着我和他们家的来往,少说能当几千两银子给我们。等得了银子,咱们再合计合计,怎样才能既济贫救人,又不会养出那些人的惰性。升米恩斗米仇的事儿可不少见。” 黛玉想了想,道:“就依你。先不急,明儿父亲休沐,忠顺王爷和忠顺王妃登门,再过几日又是我去拜义父义母的日子,等忙完了这两件大事,你再去不迟。” 紫鹃答应了,先将珍珠宝石锁在自己箱里,放在妆奁里黛玉都觉得碍眼。 王佳之事并没有随着一道旨意就结束,他得罪的是忠顺王府和江家,也间接地得罪了当今保宁帝,太上皇插手,保宁帝心里能舒坦?这事一出来,别人都知道了,谁肯冒着得罪忠顺王府和江家的风险,去王家慰问?反倒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人出现很多。 忠顺王府和江家看似忍气吞声地接受旨意中的处置,实际上他们的态度表明了一切,首先,王佳受的刑绝对不轻,不用忠顺亲王吩咐,行刑的人就很懂事地下了狠手。 受刑一百杖,王佳不死也得残。 忠顺王妃亲自谢过黛玉,提及此事,冷笑道:“总不能让我兄弟白受一顿打。我那兄弟自小娇生惯养的,何曾吃过这份苦头?妹妹不知道,他鼻青脸肿的,简直让人心疼死。也不知道哪个狗奴才下的手,许是手上戴着戒指,竟划破了我兄弟的眼角,流了好些血,只差一点便伤到眼睛了。就算这些奴才都被判了刑,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黛玉和紫鹃几乎可以预料到那些人的下场,必定十分凄惨,虽说他们当时是奉命行事,罪魁祸首是王佳,但他们也不值得怜悯,依稀听说府尹顺势查出他们所做的许多狗仗人势之事,即使是奴仆,也曾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最终府尹是依其罪过轻重而罚,并非一味重罚。 听忠顺王妃说起江鸿之伤,黛玉一眼都没有往外面看,不知是什么模样,紫鹃急忙开口道:“六爷竟受了伤?请王妃恕罪,只怨我当时不曾留心,未曾发现,倘或知道江六爷脸面上受了伤,无论如何都得先替六爷请大夫上了药再送六爷回府才是。” 其实,江鸿很注重衣冠,露出了脸庞,她真的没发现江鸿受伤,估计是自己坐在车上,而江鸿之伤又很细微不起眼,所以没有注意。 但她可以确定,江鸿就算眼角真的被划伤了,也绝对不会像忠顺王妃说的这样严重。 忠顺王妃道:“哪能怪你,他银冠丢了,披头散发的,你如何看得见?你们救了他,我心里只有感激的,他后来跟我说,倘或没有你们出手,只怕就要被那姓王的打死了。” 说话间,忠顺王妃眼里又是闪过一抹凌厉之色。 又过数日,黛玉和紫鹃就听说王佳因娇生惯养,受刑后又调理不当,不独双腿废了,而且臀腰亦伤,下半生便要瘫在床上度日了。 第057章 : 紫鹃觉得很诧异,她看过当朝律例,知道杖刑打的是脊背,对于人体来说,脊椎十分重要,衙役下死劲地打王佳,打得王佳脊椎受伤,就此瘫痪在床倒是不奇怪,为何偏又说腰臀亦伤导致瘫痪?倒有些多余,因为只有打板子才会打到腰臀。 她胡乱猜测一番,最后觉得很有可能是府尹衙门不想承担杖刑导致王佳瘫痪的原因,故曰腰臀亦伤,这样就不能怪在杖刑上了。 这是她一家之言,亦做不得准,她也不曾与人提起。 黛玉却是没有在意,而是打点礼物让紫鹃给李嬷嬷等人送去,一是送信,二是道贺,乃因李嬷嬷的丈夫和儿子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在流放之地投效军中,现已立下不小的功劳。 当日林如海救下李嬷嬷及其家人,亦曾派人打点其夫其子,又曾修书一封寄到流放之地,委托在当地任职的同年照应一二。后来李家父子三个投效军中,可巧领兵的将领又是贾代善的旧部,和荣国府颇有旧情,林如海跟贾赦说了一声,不过是一封信寄过去的事儿。 因此,李家父子立功的消息先传到了贾赦这里,然后又递给林如海,别人反倒都不知道。 得知这样的消息,紫鹃也替李家欢喜,如果李家父子在军中戴罪立功,那么他们便有机会脱离罪籍,即便不能官复原职,也能成为庶民,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何况,流放之官重新立功而回到朝堂的事迹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本朝便有许多。 李家现今住在金夫人的陪嫁宅子里,依旧是男耕女织,李嬷嬷并婆母儿媳女儿等人都是做针线卖了度日,见到紫鹃,顿时满脸堆笑地站起身。 李嬷嬷于紫鹃也有一师之分,紫鹃见状,忙先扶老夫人坐下,然后又扶着李嬷嬷坐下,方含笑道:“老夫人和嬷嬷千万别这样,我可担待不起。今儿来,一是奉姑娘之命给府上送些新鲜瓜果菜蔬,请老夫人和嬷嬷尝尝鲜儿,二是向老夫人和嬷嬷道喜。” 李嬷嬷笑道:“替我谢过姑娘。倒不知这喜从何来?” 紫鹃遂将李家父子立功这件消息细细地告诉她们,不等她说完,老夫人和李嬷嬷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道:“他们流放到那里,能获得平安,我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再没想到他们竟做了这样的事情。都说蛮夷凶狠,他们又都是文人,不知道吃怎样的苦头,才能在军中立功。偏生我们在这里,相距千里之遥,对那里鞭长莫及,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紫鹃安慰道:“老夫人和嬷嬷都放心罢,既有这样的好消息传来,必定是平安无事,依老大人的心气本事,说不定很快就会一家团聚了。我们姑娘原说亲自来向老夫人道贺的,但因明儿上契,这两日便不好出门,等明儿见了老夫人和嬷嬷,再来道喜。” 李嬷嬷一面拭泪,一面道:“回去告诉姑娘,请姑娘不必这样。我知道,姑娘说这话,是怕我们顾忌着败落之名,不肯去姑奶奶家见证姑娘认亲。请姑娘放心,我们明日必定到。” 紫鹃答应一声,自回黛玉不提。 次日便是四月十六,紫鹃早早地起来,自己先穿上早已预备妥当的新衣裳鞋袜,今日是黛玉的大日子,她和雪雁等人穿的都是一样的银红绫袄,说是袄儿,其实夏天怎么可能穿袄?不过是家常称呼,上衣都统称为袄,其实就是单衣,说是中衣反倒更贴切,外罩竹青软缎斜襟坎肩,底下系着一条白绫裙子,首饰也只戴耳环、戒指并簪子三样,余者都嫌累赘。 紫鹃自己先洗漱了,然后服侍黛玉起床梳洗,着礼服,挽正髻,戴大钗,此钗绾在发髻正面,是翡翠丹凤朝阳挂珠钗,整块翡翠雕琢出一只五尾凤凰,栩栩如生,凤嘴里衔着一串细细的同料翡翠珠,唯独珠串最底部是一枚红玛瑙水滴坠儿,恰垂至眉心。 红翠交相辉映,格外鲜艳,更兼黛玉的礼服亦是红色。 黛玉生得袅娜纤巧,风流婉转,和她相配的正钗也是玲珑剔透,小巧精致,并非沉稳厚重样式,其余压鬓、挑心、耳环、戒指、手镯、压裙等一应俱全,皆是和正钗同料所出,通体碧绿、晶莹如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金夫人酷爱翡翠,见到黛玉这般打扮,虽知她是应季节而穿戴,但心里仍是十分欢喜,毕竟夏季亦可戴白玉碧玉之属,她选择自己钟爱的翡翠,足见对自己敬重。 金夫人也已经知道了娘家送来的好消息,脸上笑容极盛,看着黛玉的神色愈见慈爱。 金家今日大宴宾客,又因黛玉屡结善缘,永昌公主、忠顺王妃、北静王妃等人都亲自过来见证,四王八公向来同进同出,况黛玉又是荣国府的外孙女,北静王妃既来,南安太妃、东平王妃、西宁王妃并诸国君夫人等也都来了,外面又有永昌驸马、忠顺亲王并北静王爷等。 江老夫人虽无诰命,但她是帝师之妻,感念黛玉救幺儿之德,亦随江老亲至,立时便被众人奉到上座,概因外面许多官客都是江老太爷、江老兄弟的学生。 皇族中本来以永昌公主辈分最高,但永昌驸马却是江老太爷的学生。 女孩子中以顾娴为首,凡和黛玉好的都随母而来,心下也暗暗替黛玉感到欢喜。 紫鹃目不暇接,心想这才是正经的大场面,黛玉第一次出席这样重大的场合,又是因她拜干亲而举行,虽是忐忑,但不负李夫人的教导,言谈举止丝毫无错。 人既多,场面未免就有些杂乱,多是相互见礼,唯恐失了礼数,与人寒暄过后,江老夫人拉着黛玉的手不肯放,一面细细打量,一面笑道:“好孩子,我还没亲自谢你呢,多亏你那日仗义出手,犬子才得落得一个平安。” 黛玉连称不敢,道:“王妃已亲自登门致谢,愧不敢当,如今如何当得起老夫人此语。” 江老夫人道:“当得起,怎么当不起?你救了的可是犬子一条命。” 说话的时候,早有跟随老夫人来的下人将表礼送上,果然极丰厚,俱是金玉饰物,琳琅满目,江老夫人犹不满足,只说太简薄,又摘下腕上一对活的羊脂白玉绞丝麻花镯,递给黛玉道:“今日咱们娘儿俩初见,又是你的好日子,仓促之间竟无敬贺之物,这是前儿皇后娘娘赏赐下的应季之物,权作今日贺礼,请千万别嫌弃。” 黛玉知道不能婉拒,忙双手接了,回身奉给金夫人,金夫人便和她一齐谢过。 江老夫人见到金夫人,登时触动心事,问道:“早听说你已寻到令堂,今儿可来了?说起来,我和令堂也是有几年交情,听得她出事,心里着实担忧,偏生长安城距离江南有千里之遥,我这个老婆子远行不得,也未能援手,竟不知如何了。” 金夫人的兄弟李喆曾经在江老太爷执教的书院里读过书,并不是江老太爷的入室弟子,但也以学生自居。当日他追随义忠亲王,替义忠亲王谋划,江老太爷和江老便曾劝过他,与其争夺从龙之功,倒不如中立,无功亦无过,谁知他不听,果然就出事了。 本来,依李家之过,是不可能得到赦免的,是江老太爷和江老向保宁帝进言,说李家是少有的正经人家,虽跟错了人,但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罪不至死,方得一赦。 这件事,除了江老太爷和江老、保宁帝外,别人都不知道,江老夫人也不愿意提起。 金夫人亦不知此中缘故,只道弟侄得赦是当今为君之道,听江老夫人问起老母,忙含笑回答道:“今儿我认女儿,是大日子,岂能不来?本该拜见老夫人,只是娘家身份尴尬,怕冲撞了老夫人,方未敢过来。” 江老夫人摆手道:“何至于此,有我在,谁敢笑话她?” 金夫人听了,方引李老夫人和李夫人前来拜见各位。 李家人早在受邀之列,原不肯来的,然而经不过金夫人和黛玉相继解劝,又得到喜信,人逢喜事精神爽,便都来了,一个不缺。 李老夫人和李夫人经历了这场变故,满脸风霜之色,仍然是进退有度,有礼地拒绝了各人的谦让,安稳地居于末座,不与众人同列。旁人投过来的目光是嘲讽也罢、叹息也好,都没有影响到她们的心情,其雍容风度使得在场者无不赞叹。 虽然李家如今的确是坏了事、落了罪、入了官,但越是有见识的人们越是不会看轻了他们,而今日来的多系这般人物,极少有不知深浅的。 再说,江老夫人尚且如此厚待李家,何况她们。 原因何在?乃因李家人没有死绝,家主并其子仅仅是流放,谁能说他们没有翻身之日?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家是长久富贵还是长久衰败。而且,李家人的教养和气度仍在,他们懂得的侍书礼仪并没有随着他们获罪而消失,这是许多暴发新荣之家不可与之比拟的。 紫鹃看在眼里,惊叹在心里,虽然这些人很多都是认为李家有起复的可能,但更多是因为这些人所具备的大家气派,在这种场合上,像那种直白讽刺嘲笑别人的人几乎见不到。 有人见黛玉和李夫人十分熟稔,李夫人待她也是十分可亲,倒不像是因金夫人所致,忍不住开口询问,黛玉亦无惧流言,坦然地道:“我自幼失母,伴随老父这几年,一直都有聘至家中的李太太亲自教导,方有今日不曾失礼于大家。” 众人不觉一怔,贾母也是吃了一惊,看向黛玉。 金夫人感慨地道:“多亏我这女儿仗义,在我老母弟媳人等落难之际,收留了他们,未因弟媳是犯官之妇而有所怠慢,方熬到否极泰来。我打心眼儿里感激这孩子,可巧我又与她投缘,便向林大人恳请结契,从此以后,她便是我嫡亲的女儿。” 闻听这番言语,众人无不称赞,都说是天赐的缘分,同时也对金夫人这般大张旗鼓认黛玉为女的原因有所了解了,起先许多人都疑惑不解。 江老夫人点头赞叹道:“果然是个好孩子。” 上契仪式是在金家宗祠举行,无论官客堂客都在两处花厅坐着,并未前去。 诸人亲至,便是见证了,无需亲眼看着黛玉行礼,毕竟男女有别,总不能兼顾。 紫鹃也没有跟过去,只有林如海携黛玉随金小碗和金夫人进去,她在心里替黛玉感到欢喜,这表示金家对黛玉十分重视,金家要把黛玉上到金家的族谱。 等上完契出来,至金家正院正堂上,黛玉向金小碗和金夫人叩首行礼,紫鹃忙和雪雁等人奉上早已预备妥当的礼物,皆是黛玉亲手给这对义父义母做的针线活儿,除衣裳以外的所有针线活儿都有,抹额、鞋袜、荷包、扇套、香囊、汗巾等,件件精巧。 金小碗和金夫人回了黛玉一副银碗筷和一把长命锁、一套衣裳鞋袜,紫鹃后来听说这套衣裳鞋袜是金夫人亲手做的,并没有用针线上的人,因是后话,暂且不提。 接着,黛玉又拜见在留在京城中的哥哥嫂嫂。 金小碗长子和次子考中进士后便外放做官了,其媳其子都随之在外,并不在京城中,又因为距离甚远,恐怕送的信此时还没到他们手里,所以只剩三子二媳在家。 黛玉自有亲手做的针线送与他们,他们也都有礼物回给黛玉,以示亲热,黛玉也受了三个侄子的礼,紫鹃忙将三个极精致极小巧的荷包捧给三人,除了才一岁的由奶娘抱着,并不知事,另外两个一个四岁,一个三岁,谢过姑姑,便心急火燎地抽了系子,倒出一对金锞子。 那金锞子不过一两重,指肚大小,原没什么新奇之处,偏生不是常见的花卉样式,而是铸作小小的生肖,一对金鼠,一对金牛,皆是一公一母,金鼠偷油、金牛耕地,活灵活现。 奶娘忙打开小的那个荷包,也倒出一对憨态可掬的小金兔。 金夫人在上面看在眼里,不禁赞道:“好灵巧的心思,从何处想来?这样的小锞子比之笔锭如意、状元及第更觉可爱。”最重要的是,黛玉注意到了孩子的属相,更觉用心。 金家幼子金哲年纪最小,亦最受溺爱,得知父母认女时,最高兴的也是他,逢人便说自己也有一个好妹妹,今日特特预备一份上等的文房四宝送给黛玉,这会子见侄儿们的锞子这般玲珑可爱,不觉十分羡慕,偏生黛玉送他的礼物是一对五彩绣香囊,里头装着驱蚊醒神的香料,并非金银锞子,遂对黛玉说道:“妹妹,什么时候你也送我两个这样的锞子。” 黛玉不禁一笑,道:“六哥哥喜欢这个?随身倒是带了一些金银锞子出来,只不知是否有哥哥的生肖,我记得哥哥大我三岁,是属牛的。” 不用她吩咐,紫鹃便捧上装金锞子的一个锦盒。 第058章 : 黛玉叫人打了不少这样的金锞子,不独十二生肖,也有花生、葫芦、狐狸、野鸭、天鹅并狸猫等,讨个新奇别致有趣,散与别人的都是花卉并笔锭如意状元及第式样,今儿到金家送给自家人的却都是前者,小小的一个锦盒里装了约共百来个,沉甸甸的坠手。 金筠意欲选时,上面金小碗责备道:“你是做哥哥的,如何能问妹妹要东西?你也不是小孩儿了,偏和小孩儿一般习气。” 金筠不悦嘟嘴,心里惦记着小锞子,眼睛盯着锦盒不放。 黛玉忙道:“父亲大人容禀:既是哥哥,也便能问妹妹要东西,哥哥这样张口,我心里反倒高兴呢,哥哥没把我当作外人。” 金小碗和金夫人一笑,紫鹃赶紧含笑捧到他跟前,笑道:“六爷,生肖锞子是单独打出来的,只得十二对,已给小哥儿了,倒是别的式样下剩许多,六爷瞧瞧喜欢那样,倘或都不喜欢,回去叫人打了金牛耕地给六爷送来。” 金筠素知紫鹃在黛玉身边的地位,不禁道:“你这丫头倒会说话。”说罢,便往盒内拣了一对酣睡中犹透着狡黠的小狐狸和一对作捕鼠之状的狸猫。 黛玉见几个侄儿都喜欢,又叫紫鹃拿过去与他们挑选,因上有父母,都忙婉拒。 出来进厅,拜见各方亲友,黛玉以金家女儿的身份先拜金家亲友,再拜李家亲友,次后方是大家,包括永昌公主、北静王妃等并金夫人闺阁密友等。 众人齐齐道贺。 江老夫人当即便道:“五月初五是我们老太爷的米寿之喜,别人都说老太爷出生的日子毒,我们家却不在意,今年说要大办,我心里已先想着收你们家的礼了,到那日千万得跟你妈一起来。平常也叫你妈带你出门走动走动,这么些亲友世交,不走动如何亲密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江家虽然无人出仕,但教导出多少官宦,哪一年三节两寿收的礼没有上千份,怎会贪图金家之礼?反而是重视黛玉的意思。 想到这里,一些人对黛玉的态度不免更慎重了些。 大家也不是草木之人,不管是初会还是再见,哪个不觉得黛玉模样言谈出挑?又因她无母,便觉怜爱,嫉恨者几乎不见,有些家里尚有子孙未曾订婚的已经在心里盘算开了。 黛玉没有母亲教导,原是各家所忌讳,然如今知晓她深受李夫人陶冶教育几年,又认了金夫人做义母,这忌讳几乎等于没有了,而她出身仕宦之家,品貌出众,又有一位虚实一二品的父亲,作为唯一的女儿,整个林家都是她的,简直就是一座金山银山。 凡是王公贵族之家,家家都相差无几,出的多,进的少,不管怎么开源节流都难平衡,哪个当家当家主母心里没有数儿?瞧着是枝繁叶茂,同样家产渐次分薄,不然怎会有许多空架子公侯府邸?若是子孙上进有能为也还罢了,偏偏能力比不得祖上的更多些,皆依赖祖荫。反观林家一脉单传,几代下来只有进的,没有出去的,细细一算,竟是巨资,谁不羡慕? 不过今日是黛玉认亲的大日子,倒不好开口,为免唐突,各人心里各自盘算,打算等些日子再来问金夫人,横竖都知道黛玉待字闺中。 别人想到了黛玉的婚事,贾母也想到了,暗暗忧心。 贾母其实不爱出门应酬,今日是事关黛玉才带邢夫人和王夫人出来,又是忧心忡忡,又替黛玉感到欢喜,不过等永昌公主、北静王妃等宴毕告辞,她也便随着诸国公夫人等出来了,没有久留,黛玉随金夫人亲送到二门方始回去,因厅中尚有未去的客人。 贾赦和贾政亦在外面厅上,闻得贾母回去,忙都告辞,奉母归家。 贾母回到家中便长吁短叹,贾赦和贾政弟兄两个见到她这般,贾政不解其意,不免开口询问老母是否不适,倒是贾赦心中明白贾母所忧,无非是觉得黛玉有了这样的义父义母,日后出门应酬,见识渐多,别人也都知道她的好处,相继求聘,宝玉愈加难以匹配。 贾赦心中冷笑一声,倘或黛玉没爹没娘一无所有也还罢了,如今有父亲有家业,又有义父义母一大家子,宝玉一个五品官儿的嫡次子如何配得上? 他心里想着,嘴里说出来却是另外一番话,乃道:“今儿是外甥女大喜,母亲怎么似有抑郁不乐之意?莫非是恐外甥女有了义父义母,便与我们不亲近了?母亲放心,咱家是外甥女嫡嫡亲的外祖家,嫡亲的外祖母和舅舅都在,哪能远了咱们?母亲只管想着今儿起外甥女多了一大家子的父母兄嫂疼爱,心里便会欢喜了。” 贾母道:“谁说我不欢喜了?我也是替你外甥女欢喜。只是想着往后玉儿不止咱们这一家亲戚可走动,与别人家更亲近,心里便觉得有些伤感。倘或你妹妹活着,何至于让她认别人做父母去?”说着,不免滴下泪来,旁边鸳鸯等人忙递了手帕子。 贾赦却笑道:“母亲过虑了,金家再亲,能亲过咱们天生的骨血亲情?我也没见外甥女和咱们生疏了,三节两寿之礼并日常瓜果糕点东西哪一回不是拣好的送来?妹妹已逝,提起来徒增伤感,倒不必再提。母亲不妨往好处想一想,妹夫的身子到底伤了元气,是一时好,一时不好的,也是因着这个,总想着致仕回家静养,也常与我感慨说不知是哪一日的事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外甥女,如今有了外甥女有了义父义母并兄嫂们可依靠,竟是喜事,也省得母亲到时候以年迈之身再替外甥女忧心。” 贾母点头称是,便道乏了,贾赦贾政退下时,她又留下贾政,只说有事交代他,不许为难了宝玉等等,贾赦心里有数,暗暗冷笑着离去。 他已知道林如海的心意,一点都不担心贾母会心想事成。 贾政以为贾母果然是为宝玉留下自己,道:“儿子也不曾为难了宝玉,只是想着,宝玉年纪也大了,很该正经读几年书,娘娘叫他住进园子里,也是叫他读书,不是淘气。既然家学里风气不好,安安稳稳地随家里延请的先生读书岂不好?他不用心,儿子心里如何不气。” 贾母立刻道:“这都是小事,等宝玉再大些就懂事了,不必你说,他也知道上进,何苦这时候成日家地吓唬他,吓破了胆子。倒是宝玉的终身大事,你心里可有了数?” 闻听此言,贾政不觉一怔,道:“母亲不是已有了打算?” 贾母拐棍敲了敲地,道:“我是有了主意,可是你太太未必赞同我的,当我不知道这几个月她进宫给娘娘请安,总说别人的好,不然娘娘怎么叫外人住进咱家的园子?反倒是你嫡亲的外甥女因着谕上无她,不肯住进来。你也该拿出些魄力来,找你妹夫谈谈话,说说两家结亲的好处,只要你妹夫应了,你也愿意,什么事情不成?” 贾政听了这话,不禁大为踌躇,半日方道:“母亲的话中之意妹夫都不肯接,能应了我的?”今年林如海携黛玉来给贾母拜年,一家人坐在上房闲话,贾母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一点儿意思,奈何林如海并未接口,贾政虽不通世故,但心里却是十分明白。 贾母也想起了这件事,脸上微微一热,道:“定是你妹夫觉得突然,才没应承,你多多与你妹夫交流,叫他知道林丫头到咱们家的好处,嫡亲的舅父舅母哪个不比外人疼她?” 贾政亦觉有理,遂答应下来,打定主意过几日去找林如海探探口风。 贾母瞧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长声叹息,她都是为两个玉儿好,偏偏都不了解她的苦心,她也是从重孙子媳妇里过来的,如何不知做人媳妇的艰难? 与其给黛玉寻一个有厉害婆婆又居心叵测的人家,倒不如在自己跟前有自己看着好放心,有自己看着,谁也不会让黛玉受委屈。况且,世家子弟那么些,哪有宝玉这样好的?模样儿好,脾性儿好,又是衔玉而诞,将来有大造化。 想到林如海一味盯着身外之物,贾母便觉不悦,何苦来着?黛玉这样伶俐聪慧的人,若在自己家,哪里需要找个犯官之妇教导?又何须为了虚名儿让她拜不相干的人做父母? 林如海对于贾母腹诽一无所知,他晚间从金家告辞回去,黛玉却留在金家了。 金夫人早已给黛玉收拾出一所房舍,位于金夫人的正房后面,是大跨院,约莫有七八间的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又有岁寒三友掩映,小小巧巧,十分幽静。 之所以说是大跨院,乃因金家宅邸比不得公侯之家,几个儿子住的院落也只五六间。 黛玉忙了这一日,精疲力尽,紫鹃忙给她按摩一番,又取出携带的洗澡等物,选出解乏的澡豆,就着金家下人送来的热水将之浸泡在浴桶中,叫黛玉入内。 沐浴中的黛玉吁了一口气,经过紫鹃的按摩,只觉得浑身筋骨打开,经过热水浸泡,里里外外都透着舒泰,隔着屏风,就着灯光,她见紫鹃忙忙碌碌的,问道:“你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子也洗个澡,却在忙什么?” 紫鹃没有回头,道:“趁着记性好,我先把姑娘今儿收到的礼物登记造册,收到箱子里头,免得明儿白天姑娘到太太跟前,我忘了,又跟着忙碌,也没有时间料理。” 除了江老夫人给黛玉的表礼极重,其他人给的都差不多,金玉戒指锞子尺头香珠等。 紫鹃登记完,忽然看到其中有两串红麝香珠,圆润光滑,红艳可爱,是麝香配着其他香料并朱砂等物制成的,她又想起今年端午唯独宝玉和宝钗得到的节礼中有这两样,黛玉并三春等只有扇子同数珠,实在可恨,忍不住开口向黛玉讨要。 黛玉已经沐浴完毕,正在雪雁执笔等人的服侍下穿衣裳,闻声便隔着屏风道:“你看中了什么,拿去便是,还用跟我说?” 紫鹃笑道:“那也该说一声。” 在册子上划去红麝香珠,她顺手戴在自己腕上,一手一串,各绕两圈,因她手腕纤细,倒有些松松的,在灯光下,衬得肌肤愈加白腻,肌骨莹润。 黛玉赞叹,次日给金小碗和金夫人请安时,腕上便各戴一个绿翡翠镯子并一串红玛瑙珠。 因端午将至,须得往各处送节礼,黛玉并没有在金家久住,两三日后便回去了,金夫人认了她作女儿,便十分用心,已在这几日内将各家各户的忌讳并喜好等一一告诉了她,又恐她一时记不住,将自己家历年来送礼的礼单让她拿回去细看。 所谓送节礼,除了自己家预备送出的几份节礼,其余都不过是这家送来,挑挑拣拣,选不会露出痕迹的再增添些东西送往那家,那家收到后也这么着送往别处。 这么一来,既节省了开销,又不致家里这些东西堆积如山。 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心照不宣,横竖送的东西都是一样没有痕迹的,哪怕自己送出去的东西转一圈回到自己家里,自己都认不出来。 今年林家最出奇的节礼便是冰,趁着未至伏天,先把冰送过去,省得伏天再送路上就化了倒不好。各式各样的香冰送往各家,得到的无不觉得新奇别致,忙忙地命人收进冰窖,等用时再拿出来,又有年轻姊妹们都打发人来问是如何制法。 贾政亦觉黛玉慧心巧思,果然跟前的女孩子们无人能及,这日休沐,便借询问制冰之法而寻到林如海,酒过三巡后,问起林如海对黛玉终身的打算。 第059章 : 贾政不像贾赦那般直白,而是不经意间委婉启齿,仿佛对外甥女极是关切。 林如海心想,若是果然关心这唯一的外甥女,为何黛玉在荣国府里住的那几年里,竟不曾得到一点照应?头一回进府连面都不曾一见。他原和贾政来往亲密,亦对贾政格外推崇,然这几年冷眼旁观,因不喜贾赦贾政两兄弟的为人,渐次疏远。 贾政人品正直,然性情过于迂腐,又极无情,不可深交,贾赦比起贾政来,虽有些人情味儿,但昏聩好色,满身官僚气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几乎不择手段,令人不齿。 林如海常常叹息,若这二人品行中和便好了,可惜那是痴心妄想。 今日闻得贾政数语,林如海装作不知道贾母并贾政的心思,也假装没听出贾政言外之意,放下手里的酒杯,含笑回答道:“有劳二哥记挂,我已有了打算。” 贾政忙问是何打算,林如海道:“趁着我这二年身体尚佳,人未致仕,又有薄名,原想在京城内各书香翰墨之族择一佳婿,亲送玉儿出门,奈何自古以来没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虽有几门来求,我又不中意,我所中意的人家,偏又认为玉儿自幼缺母而失于教养,踌躇不前。所幸如今玉儿认了金夫人为母,渐得其授,料想假以时日,必有好人家来求。到那时,我便在这些人家里选一佳儿,将玉儿配之,我这一生的心愿也就完了。” 林如海举起酒杯沾唇一抿,叹道:“我也不求什么功名富贵,也不求什么根基门第,唯盼是个知冷知热的孩子,年纪上最好比玉儿大上三四岁,不用依赖祖荫便可承担养家糊口之责,待我百年之后,有能为护着玉儿不受外人欺辱,足矣。不是我吹毛求疵,实在是现今许多世家子弟一事无成,全赖祖荫过活,我如何能看得上眼?” 若论知冷知热,宝玉最是体贴女儿家,再没有比他对女儿家更细致的人了,其心也诚,不是那些皮肤滥淫者,偏生贾政不清楚,听林如海这么一说,立刻便觉得无论是年纪性情本事,宝玉一样都没有,他又是不善言辞的,一时之间竟是呐呐不知如何接口。 林如海暗暗一笑,复又放下酒杯,道:“倒是宝玉比玉儿还大一岁,又有天赐的金玉良缘,几乎人尽皆知,不知几时定亲?我好预备贺礼。” 贾政一听这话,顿时愣住了。 林如海又道:“玉儿回到我身边后,常说在府上那几年,多亏了有姊妹兄弟做伴儿,和宝玉的兄妹情分尤其好,这个哥哥凡事都让着她,只恨不是嫡亲的哥哥,我心里着实记住了宝玉的好处,未能尽心酬报,难免挂怀。如今闻得宝玉已有良缘,自是替他欢喜。” 说句心里话,论起模样、品行和才气,宝玉在世家公子中堪称上佳,其聪明灵秀,少有人及,至于无心科举,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要有本事承担责任即可。林如海心里也不想给黛玉选择深受八股之道所束缚又为世俗人情所污的人为婿,唯恐将来自己去后只剩黛玉一个人吃亏。可惜宝玉上有不喜黛玉定会苛刻以待的母亲,自己又着实没有能力养家糊口。 贾政忙道:“善待姊妹原是宝玉之责,妹夫何必如此言谢,他一个孩子亦当不起。至于宝玉的婚姻大事,并没有定下来,哪有什么金玉良缘?我竟一点都不知道。实话与妹夫说了罢,我心里记挂着黛玉,想和妹夫商量亲上加亲一事,怎会定下别人家的女儿。” 心急之下,贾政不由自主地表露出自己的心迹,然后满眼期望地看着林如海,暗暗懊恼自己笨嘴拙舌,未能说得更花团锦簇些。 林如海一怔,道:“二哥这是何意?”自己可是已经明明白白拒绝了。 贾政急切地道:“我甚喜黛玉,她和宝玉又是从小儿一处长大,我心里想着,亲上加亲岂不是极好?一则嫡亲的舅父舅母为公婆,日后必定善待于她,若是宝玉欺负她,必定先替她做主;二则彼此知根知底,比起外面不知性情为人的强百倍,黛玉也不会吃亏;三则宝玉人虽蠢笨,脾性儿倒好,如今我也已经督促他读书上进,料想假以时日必定让妹夫满意。” 林如海道:“宝玉确实聪明灵秀,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听到他这么说,贾政眼睛一亮,以为林如海亦觉满意,忙谦逊地道:“犬子岂能当得起妹夫如此赞誉,不过是读几本书,肚子里有些文章,若要考取功名,还得多多用心上进。” 林如海顿觉好笑,心想这贾政果然没有眼色,难怪自贾代善临终前上书求得主事之衔至今数十年竟只升了一品,只是若无心机,又如何居住荣禧堂数十年?倒让人疑惑。自己还是直言以对罢,省得再让他胡思乱想,于是开口道:“可惜骨血倒流为不吉。” 许久不曾听过骨血倒流一说,贾政不禁一呆,随即反应过来,道:“妹夫这是何意?”林如海先前问他何意,他也来问林如海何意,竟像是没有别的话可问似的。 林如海正色道:“二哥容禀:为玉儿择婿,我自始至终便不曾考虑到宝玉,他是哥哥,玉儿是妹妹,兄妹如何谈婚论嫁?此为一。二则两个都是孩子,脾气格外不投,常听说在府上兄妹两个一处生闲气,不知惹出多少笑话来。虽说我也清楚两家知根知底的好处,但是我年近半百,只此一女,无论择了何人为婿,必定里里外外详详细细地查探清楚,否则我如何放心?宝玉虽好,然前有先天之宝玉,后有相对之金锁,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二哥若是果然不知此事,不妨回去细问问,我都听说了,料想不是胡诌的。” 荣国府的事务全由贾政当家做主,纵使他不通世故,也不可能一点儿风声没听到,那日贾母说时,他就没问王夫人缘何反对,足见心里有数。只是他心里清楚,无论根基、门第、富贵、地位,宝钗样样都不及黛玉,所胜者独品貌性情罢了,他又怎会舍弃黛玉而选择宝钗?一品大员家的千金和没落皇商的小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不看别的,单看素日来往的人就能看出高低来,黛玉结交的都是达官显贵之家的千金,上至王妃公主,宝钗能到那些人跟前?薛家所来往的人家除了王家和自己家外,余者能有几户官宦?多系生意上的,有甚地位? 贾政本以为林如海即使未必十分中意宝玉,也会瞧在亲戚情分上留有余地,将来未必不能转圜,谁知他竟一口拒绝,一时倒不好再说,只得怏怏而归,回复贾母不提。 紫鹃听说贾政来寻林如海的来意,暗暗冷笑。 原著上林如海死了以后,怎么这位亲舅舅就不出来说一句甚喜黛玉呢?怎么就任由贾母和王夫人博弈,而不出来当家做主呢?他是一家之主,他若开口,木石姻缘能成空?无非是因为林如海死了,黛玉没有靠山,其家业也都落在他们手里了,无需再把黛玉放在心里。 虽说贾政看灯谜时说姊妹们都非有福寿的人,但香菱说宝钗的诗词连贾政也说好,以香菱的性子来讲,这肯定不是谎言,若是实话,那么贾政从何处看到宝钗的诗词并接连夸赞? 如今瞧着林如海活着,黛玉家业人脉齐在手,几乎可以说是奇货可居,便放下身段,巴巴儿地上门来求亲,活该他们遭受和原著中大不相同的待遇。紫鹃不止一次地庆幸林如海活着,果然是林如海活着,就只有别人来求黛玉的。 其实,细看原著的话就会发现,不是紫鹃有私心想做宝玉姨娘,实际上她真没看出紫鹃对宝玉有意。紫鹃不是故意败坏黛玉的名声,她把黛玉和宝玉捆绑在一起,实在是黛玉的的确确只有宝玉一条生路。嫁给宝玉,黛玉爱情有希望,生机也有,嫁妆多寡都无人在意了。一旦不嫁给宝玉,哪怕是露出一点外嫁的意思,她都是必死无疑。原因无他,林家的家产尽在荣国府手里,该花的都花了,恐怕林家几代主母的嫁妆都所剩无几了,他们能放黛玉外嫁? 说黛玉一无所有的可以去研究明清律例,在娘家绝户并且没有五服内子嗣可过继的时候,女儿有继承权,无论出嫁与否,所有财产都是她的,如果连女儿都没有了才会入官。 除了林家的财产以外,黛玉还能继承祖上几代主母的嫁妆,也是一笔巨财。 紫鹃试玉,看似把黛玉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实际上也是在告诉反对木石姻缘的那些人,黛玉就是宝玉的命,没了黛玉,宝玉不是疯就是傻。可惜她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罢了,根本无力扭转越来越有势力的金玉良缘,反倒让王夫人生恨,以至于泣血而亡。 而宝玉之于黛玉,是黛玉的命,黛玉之于宝玉,却不是宝玉的命,黛玉泪尽夭亡后,宝玉照样娶妻生子,又有麝月之婢,直至受不了贫困潦倒的生活才悬崖撒手。她可以确定,如果贾家没有败落,宝玉绝对会和宝钗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黛玉没有经历丧父失家之苦,没有和宝玉共读西厢记,也没有走投无路只有宝玉一条生路可选,听林如海说过后,登时大为不乐,私下向紫鹃抱怨道:“宝玉是哥哥,这是什么事!” 林如海怕自己将来去得早,无法维护女儿,故将此事详细告知,又说明不结亲的缘故。 林如海不在跟前,紫鹃也无忌讳,笑道:“老爷一片真心为姑娘着想,姑娘别理会那边便是。只是老爷拒绝了二舅老爷,二舅老爷回去告诉老太太,只怕老太太心里不高兴。”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即使如此,也是无可奈何,莫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不是,我也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任由他们打擂台。”她本性聪颖,又知道那么些人情世故,离了荣国府反倒看清贾母和王夫人之间的博弈了。 紫鹃十分赞同,道:“姑娘所言极是。这件事儿,姑娘心里有数即可,日后咱们还得面对老太太和二舅老爷他们呢。” 黛玉微微颔首,随即又是一叹,原是骨肉至亲,经此一事,再相见怕就有些不自在了。 听她说这么一句话出来,紫鹃想了想,笑道:“这有什么?一家有女百家求,哪家千金小姐没有十家八家的人来求,最终只不过从里头选一个来做女婿罢了,若是男家因为被拒绝就记了恨,以后谁和他们家相交?二舅老爷不过是向姑娘提亲的人家中之一,将来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家来,难道姑娘天天在意这些自在不自在不成?” 黛玉抬起手,道:“看我不把你伶牙俐齿的小蹄子打了,净说这些没正经的话。倒是你的生日快到了,六月初六,距今还有一个多月,今年又是将笄之年,你大我这么三岁,你才该先考虑终身大事,别因我而误了花期。” 越说,黛玉越觉得有理,道:“是这么个理儿,你是脱了籍的,什么时候回家告诉你爹妈一声,叫他们给你留意,先定下来也好,横竖你又不做我的陪嫁丫头。” 紫鹃忙道:“快别说这话,知道我不经过他们同意就脱了籍,不知道怎么骂我呢。” 黛玉道:“你把脱籍这件事瞒着你爹妈不就行了?只说我跟前这几个丫头除了雪雁以外都是要放出去令家人自聘,先叫他们心里有数也好。” 紫鹃叹息一声,道:“姑娘也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不受别人的拿捏,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可不放心我爹妈左右我的终身大事,他们能挑出什么好的来?指不定为了聘礼不问人品性格就把我胡乱嫁出去呢。这样的事情在民间屡见不鲜,我听说,有好些娶不起媳妇的贫困人家,拿女儿去换亲,就是把女儿嫁到别人家,再把这家的女儿娶回来做媳妇,两家都不用出聘礼嫁妆。说句不怕姑娘笑话的话儿,我比不得姑娘这样的千金,比起寒薄人家的小姐略强一些儿,我也是有心气的,不想盲婚哑嫁地就出去了。” 瞅着黛玉目瞪口呆的神色,紫鹃一笑,道:“我先前就跟姑娘说过,终身大事关乎一生一世,可不能随便将就别人之意,反弃自己心意于不顾。” 黛玉想了想,道:“你哥哥倒是个好的,你私下不妨与你哥哥透露一点儿,就说是我的话,长兄如父,叫你哥哥悄悄替你留意人选,遇到好的就来回我,我若中意便直接许嫁,也不用问你父母的意愿,若不中意便再找好的,横竖我中意不中意全看你自己。” 紫鹃立刻喜欢起来,笑道:“这主意不错,就依姑娘的。”她都快忘了,作为下人,最能左右其终身大事的是主子,而不是父母,压根就不用担心父母把自己卖了。 因此,这日回家探亲,紫鹃便把这事告诉了周福生。 她是打算等黛玉婚事定下来再说自己的终身,然后服侍黛玉到自己十八岁左右再出嫁,所以她并不急着立即定亲出嫁,只叫周福生悄悄替自己留意。 第060章 : 周福生听了妹妹透露出来的意思,倒是十分高兴,满脸笑容地道:“这是好事,外面的人不像咱们府里,小厮皆是二十五岁娶妻,丫鬟皆是二十岁出去,外面大多数都是十五六七岁就定亲结婚了。林姑娘真真体贴周到,再等几年好人家就被别人挑走了。” 紫鹃只想说自己并没有想过十五六岁就出嫁,按照自己的打算,最早也得十八岁,但看到哥哥欢天喜地的模样儿,反倒不好说出口了,而且谁也说不准将来之事。 她左顾右盼一番,问道:“咱家的铺子什么时候开业?” 提起铺子,周福生精神一振,答道:“快了,各样脂粉头油面药等已经配制出许多,咱家的伙计都签了死契,原先在药铺香料铺子里做过,拿到方子后很快就上手了,配制出来的东西也极细腻,赶在月底就能开业,到时候妹妹来不来?” 紫鹃屈指算了一下,摇头道:“来不了。我是个女孩子家,就算开业也不用露面,就不来了。爹妈上回说想揽大户人家的脂粉采买,有消息了不曾?哥哥你把咱家做好的脂粉面药拿出一些来送到各个主子并管采买的管事手里,叫他们试用一番。咱家的东西是好的,他们用着比以前采买的脂粉头油好,哪怕十个人里有五个肯来咱家买,哥哥的生意也就来了。” 周福生抚掌一笑,道:“到底是妹妹心思灵动,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出,最近还在为将来的生意发愁呢,不知开业后如何。既然妹妹这么说了,我明日一早就拿出一些出来,先给咱家的奶奶姑娘们送去,再往赖家送些,然后再给其他大户人家的管事。” 周福生一面说,一面盘算着送谁最有用,他已不止一次听府里奶奶姑娘们身边的丫鬟抱怨买办采买的胭脂水粉十分不堪,一样都不能用。 紫鹃点了点头,她只能给周福生出点儿新奇的主意,最终如何决定全看他自己,她不打算插手铺子里的事务,至于将来的分红,还有贾家抄家这件事呢。一面想着,她一面回自己的卧室取出一个包袱递给周福生,道:“我给哥哥做的两套夏衣。” 周福生打开包袱,展开一看,均是上等实地纱,一套雪青,一套月白,领口、袖口和下摆绣了一些应季的缠枝莲图样,绣工十分精巧。 紫鹃只是不喜欢做针线活儿,实际上继承了原身技能的她手艺并不差。 她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块白玉佩,不是羊脂玉,是上等白玉,雕作铜钱式样,用五彩攒花丝结的宫绦系着,笑道:“这是我送哥哥的玉佩,哥哥以后是脂粉铺子的东家,佩在腰间岂不是彰显身份?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系一根汗巾子就了事了。” 周福生素知妹妹手里有钱有东西,不过都是瞒着父母,这块玉佩既是妹妹的好意,他就没有推辞,当即去换了新衣,回来把玉佩系在腰间,理了理,问紫鹃好看不好看。 紫鹃端详片刻,连道好看。 紫鹃生得标致,周福生亦不差,宝玉最重皮囊之美,倘或周福生的模样儿不好,也不会被选到他的身边当差,因此周福生长衫玉佩打扮,显得着实斯文清秀。 紫鹃现在所处是他们家的新宅子,见过哥哥后,就要去荣国府那边见父母,周福生正欲点头,猛地止住,改口道:“我看你竟是别去了,就说林姑娘有急事找你,所以没等过去就回林家了。前儿爹不知道借了谁的势,零零碎碎地买了七八十亩地,花了七八百两银子,若是你过去了,妈少不得又向你说什么家计艰难的话儿,没的烦恼。” 紫鹃吃惊道:“这样快就买下地了?京城附近的地不好买,我只道还得些时候呢。家里买了地,哥哥如今开铺子,家里剩的钱可还够用?” 周福生道:“如今穷得不得不卖地的百姓不少,也有一些坏了事的官宦富商之家,其家业多折官价卖出,咱爹交游广阔,他想买地还不容易?远比买房子铺子容易。现在家里的东西都在我名下,我知道家里的底细,钱很够用,妹妹不必费心。” 紫鹃听了便不再多问,亦无回荣国府探望父母的心思了。 周福生一时没有话说便喝了一盏茶,忽然想起妹妹的终身大事,问道:“妹妹想找什么样的人家?不妨现在告诉我,我好依着妹妹去找。妹妹到这样年纪了,也别害臊地不说。” 难道真的要接受包办婚姻么? 紫鹃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对于这种不经过恋爱就结婚的情况感到有点不甘心,但她决定还是遵从大流比较好,太过别具一格那就是悲剧。 仔细想了想,紫鹃决定不委屈自己,先依据自己对黛玉说的那些挑能说的说了,最后含笑道:“我这样的出身,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想寻个普通的殷实之家安安稳稳地度日即可。我自己是读书识字的,也想找个认得几个字的,故得请哥哥费心了。” 自己一个丫头出身的罢了,这样挑三拣四的,幸亏是在黛玉和哥哥跟前说,若是在外人跟前,指不定都笑话自己痴心妄想呢,毕竟再好的丫鬟也是奴籍出身。 周福生心里一合计,惊讶地发现,一直惦记着自己妹妹陆恒竟然非常符合妹妹的要求! 首先,陆恒上面没有父母,他是一家之主,媳妇进门就能当家做主;其次,长嫂如母,底下弟妹都得对她恭恭敬敬的;然后,陆恒有房有地,又有功名,现今虽是个秀才,去年又落了榜,但他今年只有二十岁,假以时日未必不会中举人、中进士;最后,陆恒的长相也颇得自己妹妹之意,没想到自己妹妹竟会单独要求找高大魁梧身材、浓眉大眼长相的。 这么一想,除了模样品格本事以外,自己妹妹倒配不上陆恒了。 周福生依稀记得陆恒的老师现今官居四品,是国子监祭酒,荣国府里珠大奶奶的爹曾经就做过这个官儿,极清贵,将来亦是陆恒的助力。 周福生又想到最近颇有不少媒人给陆恒说亲,都被陆恒拒了,其中颇有几户殷实之家的小姐,当然也有穷困之家不嫌陆恒黑丑的。陆恒的老师也曾提过要替陆恒说亲,不过被陆恒婉言谢绝,可见他倒真是个有心的,若是别人只怕早应了,哪里还记着自己妹妹。 至于陆恒得抚养弟妹,最小的不过五岁,至少得抚养至十六岁方才能撒手,在周福生看来这些不是什么要紧大事,所需银钱自有他们自己的房租地租供应,此事陆恒早已说得明明白白了,教导上也有陆恒和学里的先生,无非是平时的衣食费些银钱,对于自己的妹妹而言,那点衣食之用压根儿不算什么。谁家不想姊妹弟兄多,将来好相互扶持,而且陆恒的兄弟都读书识字考科举,谁能保证将来不会出个比陆恒更出色的人才? 周福生认为最难得是,陆恒对自己妹妹有心,他心里一合计,忍不住便悄悄地询问紫鹃道:“妹妹瞧陆秀才这样的如何?” 紫鹃闻言一怔,随即霞飞双颊。 若说实话,陆恒很符合她的审美观点,她就喜欢这种不涂脂抹粉的阳刚帅气酷男,其实她不是草木之人,怎么可能没察觉到陆恒的意思?只是她不太相信一见钟情这四个字,而且没经过相处了解,能知道对方什么品格就一见倾心?故而假装不知,以免再见尴尬。 今听周福生此语,紫鹃捂着羞红了的脸,道:“哥哥问我做什么?我哪里知道好不好,又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再说,人家一个秀才公,我一个丫头岂敢匹配。” 周福生笑道:“妹妹不必妄自菲薄,外面还有举人进士求聘大家丫鬟的呢,所谓何来?无非是为这丫鬟和主子们的情分,好替日后打算。一个没有门路的进士在京城里,等几年都不得官职的也不是没有,若娶了官宦人家的丫鬟,主子一句话就能谋得一个好缺儿。又有多少富商大贾托庇在官宦门下,我也跟妹妹说过。陆秀才生性要强,拿得住主意,虽不至于如此算计,但也说明在别人眼里,妹妹足以匹配得了他,并不会辱没了彼此。事关妹妹的终身大事,总得妹妹可心如意才好,故得问妹妹。除了他,再找符合妹妹要求的人就难了。” 紫鹃听了,低头不语。 确实,比起别的不知道根底之人,陆恒反倒是自己最熟悉的一个,他们的家庭情况自己也都了解,亦在接受范围之内,而且他对自己有意。 至于飞黄腾达之后是否人心有变,紫鹃倒是不担心,一是她不能因为虚无缥缈的未来之事就裹足不前,二是她也有自己的手段,能让陆恒对自己一生一世用心最好,若是不能,一别两宽便是,她又不是真正的封建女子,非得从一而终。 周福生看在眼里,心中有数,没有反对,那便是也有意动,送妹妹回林家后,趁着铺子尚未开业,他择一日偶遇陆恒,吃酒时故意对陆恒道:“陆大哥,小弟有一事相求。” 这个月举行殿试,陆恒去年秋闱落榜,虽然早知自己未必能上榜,但是到底不自在,如今瞧着当时和自己一起参加秋闱的学子金榜题名,难免有些抑郁不乐,和周福生一起吃酒倒是解了些烦闷,忽闻此语,忙笑道:“什么事?只管说来,凡我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周福生喝了一杯酒,道:“你也知道我妹妹在林太师家当差,如今林姑娘开恩,许我妹妹外聘,我妹妹今年才十五岁,虽说一时半会未必能出来,但我总得先有所预备才是。我就这么一个妹子,即使不敢妄想富贵荣华,也想找个通情达理又有本事的妹婿。我妹妹随着林姑娘读书识字,又有一手的好医术,寻常人家的小姐都比不得她,你瞧附近有什么好人家可堪匹配?我先留意留意,若是好的话,还得请你费心说合。” 陆恒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紫鹃这么早就有外聘的消息出来,然想到自己模样家世并不甚好,未必能如自己所愿,很快就冷静下来,问道:“不知你有什么要求?我好根据你的要求,仔细寻访寻访,再把名单与你。” 周福生拿着酒杯遮挡住嘴角的狡黠之色,沉声道:“我这妹妹性格儿古怪着呢,偏与世人大相径庭,很嫌弃粉面朱唇斯文秀雅的公子哥儿,我想着,得寻个相貌威武的妹婿才好。” 听了这句话,陆恒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其狂喜不可名状。 周福生并没有说紫鹃想寻没有公婆压制的人家,世人择亲以父母双全者为贵,这句话不是好话,也就在自己人跟前说说,在外面万万不可说,以免惹来是非。 他假装没看到陆恒眼里闪过的喜色,继续道:“且先找一找,若是合适,早些定下来倒好,以免将来好的都叫别人挑了去,剩下都是不好的。之所以这么说,概因林姑娘并未定下终身大事,我妹妹放心不下,是不会出来的,也得对方愿意等一等。” 陆恒暗暗记在心里,只要能得偿所愿,三五年光阴他能等得,自己趁着这三五年好好用功,下一次秋闱侥幸登榜,到时候两家就更体面了,也不至于叫人看低了紫鹃。而且底下弟妹尚需自己费心,三五年后,就能对两个兄弟放手,并且把妹妹嫁出去,家里的负担也渐次减轻,不至于在紫鹃进门后让她费心。 第061章 : 陆恒十分果断,既已下定决心,便有所动作。他和周福生分别之时未曾提起自己心意,回到家里后,开始盘算请谁替自己说亲才好,不是媒人,是保山,先请保山去说合,保山的身份越高,越是表示对紫鹃的看重,等林姑娘或者周家同意后,再请媒人登门提亲。 至于周福生拜托他寻访附近有无合适人选的事情,陆恒决定不能老老实实地真把名单给他送去,自己知道紫鹃的好处,旁人也一样,若果然动了心,模样又比自己好,岂非不妙? 可巧陆恒的先生打发人找他过去查问功课,见陆恒似有心事,查问完功课不免细问。 这位先生姓吴,名唤吴良材,乃是长安人氏,二甲进士,因书法极佳,当年就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曾经书写过圣旨,其后也一直在京城为官,直至升为国子监祭酒。 陆恒十岁丧母后,父亲再娶便对他们不用心,虽不至朝打暮骂,但也没个好脸色,吴良材名为师,实为父,这些年的情分越来越深厚,听到他问,陆恒未免有些不好意思,缓缓地将自己的事情娓娓道来,末了又道:“学生一时找不出人来,故而发愁。” 吴良材听到那个女孩子是大家丫鬟出身,脸上露出一丝不赞同,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话是这么说,可大家婢有一身豪门贵族的习气,未必比得上平常寒门小姐淳朴厚道,将来你出仕为官,结发妻子的来历为人所知,对你的名声也不好,瞧瞧前两年灰溜溜回乡的贾雨村就知道了。倒不如娶个良家女子,一是门当户对,二是名声上好听。” 陆恒朗声道:“老师曾经说过,凡事皆是因人而异,既然如此,岂能因身份而有所蔑视?况那贾雨村之事又和此事不同,贾雨村乃系扶正侧室而为人所不容,学生却不是。” 不管别人怎么说,陆恒就是觉得紫鹃样样都好,尤其不认为自己长相黑丑,视自己如常人,那些所谓不嫌自己丑的也不过是冲着家业来而说谎,连媒人和自己对面说话时眼里都隐隐藏着畏惧。凭紫鹃的品貌气度,若不是个丫鬟,自己一个穷秀才哪有求聘的资格? 陆恒在荣国府做过工,后来又接过荣国府的一些活,每常闲了,总听监管的小厮们说起里头的大丫鬟,颇有几个想着等年纪到了求娶,提及紫鹃时,哪个不说她比自家姑娘都不差。 陆恒又是亲眼见过紫鹃几回,品貌气度一流,又温柔又善良,连老师家的小姐都比不得。 陆恒中意的是紫鹃其人,而非身外之物,然为了让老师并世人接受且赞同,以示非紫鹃配自己不过,只得将紫鹃的好处拣几样厉害的告诉吴良材。 听到紫鹃拥有一身卓越的医术,和许多达官显贵之家结有善缘,许多千金小姐都达不到这样的地步,吴良材猛地想起在国子监见到的顾云,因面有疾而未曾读书,痊愈后上学,对治疗自己面疾的女大夫极为推崇,言谈里透着感激之意。 他看着陆恒的神色登时变了,若是这么一位丫鬟,确实比寻常寒薄人家的小姐强上百倍。 吴良材不想让学生以为自己是听到这份不可估计的利益而心动,便故作沉吟,片刻后才勉为其难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多说无益。” 颇知老师性情为人的陆恒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以一人之力抚养弟妹至今,论起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功夫,甚少有人能及得上他,听得吴良材此语,他便笑道:“老师也赞同,学生改日便请人说亲,老师看,是去林家呢?还是去周家?”按照常理,应去林家,然林家小姐如今待字闺中,到林小姐跟前说亲便有些唐突了。 吴良材问明紫鹃身份,对她兄弟脱籍又有家业的事情略有些满意,想了想,道:“我记得,林家小姐已认了金侍郎为义父,那样大的一个场面,京城里谁人不知?不如让你师母出面,先找金侍郎的夫人,金夫人自然会问林家小姐的意思,倘若同意了,再去周家提亲不迟。” 陆恒正有此意,感激不尽。 谋之于师母,对方问明紫鹃身份后,亦甚欢喜,一口便答应了,道:“阿恒放心,我这就给金夫人下帖子,等到了他们家,我必定诚恳相求。” 吴恭人原是贫贱出身,吴良材读书科举时,全赖她在家操持家务,使吴良材没有后顾之忧,幸喜吴良材飞黄腾达后虽有姬妾,却不曾对她离弃。在她心里,陆恒跟亲儿子差不多,当初若不是陆家聘吴良材为西席,吴家熬不过那段落魄日子。陆恒平时对他们十分孝敬,从来没有求过什么,今日为了终身大事来求,她怎么可能不答应? 其实,较之吴良材,陆恒更尊敬这位师母,吴良材很有一些行为他觉得看不过去,只不过他是学生,不能言先生之过,所以得到师母的同意,他就放心了。 在此之前,陆恒先去拜访周福生,表示求聘之意。 周福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陆恒竟有这份魄力,毫不拖泥带水。 屈指算了算距自己透露意思与他知道至今不过一日工夫,竟然已经做出这样的安排,周福生忍不住道:“这件事原是昨儿林姑娘起意,我妹妹告知我这项恩典,我父母还不知道呢,你倒迅速。而且,我原是托你留意,哪里想到你竟把自己送上门了。” 陆恒笑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周姑娘品貌气度不俗,我也是怕别人得了消息赶在我前头。小弟诚心强求,请大兄成全,多多替小弟美言几句。” 听他称呼,周福生一阵自得,昨儿自己还叫他陆大哥,今日他就唤自己为兄了。 跟陆恒相处这么长时间,周福生对他的人品本事都很了解,暗中也曾比较过自己认识的其他一些人,除了相貌外,余者都不及他,周福生也想自己妹妹出来后过得好,便没有十分为难陆恒,道:“我先去跟我妹妹说一声,然后请林姑娘找我父母说此事,强过我去告诉两位老人家,让老人家以为我们都瞒着他,心里不高兴。” 陆恒听了,起身道谢。 周福生想了想,又道:“你先别急着谢我,这事儿还没成呢,谁都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情况,等果然成了,你再来敬我几杯酒,我必受的。” 陆恒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得用了心,才知道结果好不好。” 周福生点头感慨道:“到底你是读书人,说话极有道理,我竟连反驳都不能。” 别过陆恒,他径自去林家,轻易地就见到了紫鹃,然后如实相告,又将陆恒告知自己的他对弟妹的打算及其安排等事和盘托出。 紫鹃诧异道:“陆秀才这样说?” 周福生道:“可不是。莫说三年,就是五年都等得,他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他说,底下有五个兄弟,二弟去年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除了婚姻大事外,其余诸事都不必他费心。三五年内,又有两个兄弟成丁,也是如此安排。他妹妹今年十三岁,差不多该定亲了,因有丰厚的嫁妆,最近有不少媒人登门提亲,到时候必定已出嫁。如此一来,家中便只一个同胞的五弟和继母所出的六弟,五弟今年十岁,六弟五岁,都不必很费心。” 紫鹃听完,对陆恒的性情已有了几分了解,这是一个意志坚定而且是非分明的人,许多事都防患于未然,不说别的,但说家产平分就能看出来,他也防着兄弟长大后发生手足反目的情况,对于别的安排也都很有条理,做他老婆似乎完全不用担心家庭纠纷。 又听周福生道:“陆秀才这般心急火燎地想提亲,一是他自知模样儿不出挑,恐人抢了先;二是他二弟长得好,近来也有人说亲,但他不定下来,其弟便不肯先于长兄定亲。” 紫鹃莞尔一笑。 想到自己父母的性子,这件事也只能告诉黛玉,横竖黛玉对自己的事情一清二楚。 黛玉听完,不禁大乐,笑道:“这才几日?一两日罢,你就有喜信儿了?我就说,咱们家的人,哪能没有人来求。不过,就算他们先向母亲开口,咱们也不能当时就回信。等我派人打听打听,当真好的话,我自然不阻你的良缘。”黛玉还是不放心随便将紫鹃发嫁。 她想得周全,知人知面不知心,光听说的是不准的,暗中查探才会知道其脾性为人。 因陆家尚未登门求亲,黛玉倒不好派人去查探,好容易等了三五日,金夫人果然派人来接她过去,指明让紫鹃也跟着一起。 黛玉推了紫鹃一把,笑道:“你的良缘到了。” 至金家,到金夫人上房,请问过安好,金夫人拉着紫鹃细细打量,着实夸赞一回,方向黛玉道:“今儿有人来向我求紫鹃,真心实意难得。我心里想着,虽说咱们娘儿俩不分彼此,但紫鹃到底是你的贴身丫鬟,须得问过你的意愿才好。” 瞧着紫鹃羞红了的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黛玉假装不知谁人提亲,忙问道:“不知是谁家?怎么就求到了母亲这里?” 金夫人笑道:“是吴祭酒的学生,吴恭人亲自登门。料想是对你开口不雅,故到我这里。” 说着,又将陆恒的情况详细地说给黛玉知道,和黛玉听紫鹃说的差不多,见黛玉若有所思,金夫人道:“你听着如何?” 黛玉不肯吐露自己的意思,先问金夫人怎么看。 金夫人沉吟片刻,道:“若吴恭人所言属实,我瞧倒是个好人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吴祭酒的学生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将来未必没有如花似锦的前程。千万莫小看寒门学子,比之世家子弟,寒门学子虽无深厚的底蕴,也没有应有尽有的书籍等物并最好的先生,但寒门学子心志坚定,十分刻苦,一朝占鳌头,远非依赖祖荫而荒废学业的世家子弟所及。” 金小碗便是这样的例子,金夫人这番话也是当初她父亲对她说的。 当年,李老太爷取金小碗而弃世家子弟的行为,很得世人的讥讽嘲笑,两家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将来必有事生。 倒不是他们故意这般言语,而是他们见多识广,朝堂上很有一些寒门学子本身趋炎附势娶得千金小姐,或是岳家见他才华出众必有前程而将女儿配之,这些寒门学子心里便先存了一段嫌隙,认为在外人眼里自己是依赖岳家而发迹,也怕人提起自己贫贱之时,于是飞黄腾达后权势一旦越过岳家,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对原配夫人十分不好。 金夫人也曾有此忧,但李老太爷说得好,这样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世上有忘恩负义的小人,也有知恩图报的高人,端的是看此人品行,不能因为旁人遭遇不好就裹足不前,不试一试怎知人心好坏?事实证明李老太爷没有看错金小碗。 黛玉听完,轻轻地点了点头,道:“然未打听,倒不放心许之。我想等人打听了详细回来,再给吴恭人回话。紫鹃虽是个丫头,但在我心里地位甚重,我也不想胡乱将她配人。” 其实她想说就算是平时来往的亲友家姊妹们,也比不得紫鹃对自己的心意,自己已将紫鹃当作亲姊妹一般,不过她清楚达官显贵之家的主母小姐都不把下人视为平等,担忧旁人因自己这么说反而觉得是紫鹃之过,便不曾吐露实话。 金夫人赞同道:“理应如此。我已跟吴恭人说过了,先问过你的意思,再打发人去打听打听这陆秀才为人好坏,过两日给她回话。” 黛玉谢过,又叫紫鹃也谢金夫人。 紫鹃心里明白黛玉一片为自己之心,红着脸面郑重地谢过金夫人。 金夫人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紫鹃你也不必害臊。你这般的人品模样,你姑娘放你出去是她对你用心。” 紫鹃称是,道:“我心里明白姑娘对我的好。” 第062章 : 金林两家接连使力,很快就把陆恒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果然吴恭人在金夫人跟前不曾虚妄。独黛玉心思细致,又命人暗中走访和陆恒接触过的街坊邻居、市井之徒、佃农租客并其兄弟姊妹等,对于陆恒的品格性情知道得更加详细了。 十个人里有八个说陆恒有情有义,素有侠气,另外两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倘或人人都说陆恒好,那才是怪事,世上也有一干小人不思上进,偏好嫉妒眼红。 黛玉问过紫鹃,便命人请来周母。 虽然紫鹃伴随黛玉住在林家二三年了,但是周母倒是一次都没来过,忽然黛玉有请,心中不免诧异非常,及至到了上房,听黛玉说有意放紫鹃出去、又有人来提亲等事,不觉一怔。 黛玉重复自己曾对旁人说过的话,乃道:“我身边这几个大丫鬟,除雪雁外,余者不是配给家里的管事小厮,便是外放出去。唯有紫鹃,自从我去外祖母家便是她跟着服侍我,我回家,她也跟了来,她又生得这般模样品格,出去做耕读之家的奶奶才不算辱没了她。我原没想着这会子就放她出去,只说了一句打算,不想就有人留心了,今已有吴祭酒的夫人亲自向我母亲提起,我和母亲命人私下打听了,尚未回话,我先问问周妈妈你的意思。” 闻得有四品官儿的太太去向二品夫人提亲求聘紫鹃,料想那男子不是平常人物,周母顿觉面上极有光彩,倒将心里盼着紫鹃作陪嫁丫鬟及未来林姑爷姨娘的心思扔到了九霄云外,忙道:“紫鹃跟着姑娘,一生一死,包括终身大事,我们全家都听姑娘的。” 黛玉点头笑道:“我和母亲都觉得极相配,满心地想愿意,虽说错过了这家,以后自然有更好的,但能有几个人请动官夫人来说媒?” 周母急忙称是,问是什么样的人家。 黛玉心里忖度片刻,道:“这人是吴祭酒的学生,身上也有功名,家里有房子有地,紫鹃一进门就是当家奶奶。”她是未出阁女儿家,不好提及陆恒姓名,便没说是周家熟人。 周母听着有些耳熟,虽说有功名确实值得敬佩,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作为大家子出身的家生子,周母倒真没将寻常读书人放在眼里,主要是怕那读书人穷困潦倒,不由得问道:“不知这人是谁,我知道了名姓,也好回去使唤紫鹃她哥哥打听打听。” 黛玉没有回答,而是看了身边的奶嬷嬷一眼,那奶嬷嬷忙笑道:“说来竟是周姐姐家的街坊,据金家的太太说,姓陆,单名一个恒,十几岁就中了秀才,极有能为。” 一听说是陆恒,周母心里登起不乐之意。 比起寻常的平头百姓,陆家的确很殷实,名声也清雅,算得上是丰衣足食,但那点子家业在周母眼里就不算什么了,不过是一个穷秀才,到处做工抄书,没个正经差事,相貌又丑,家里连个婆子都没有,还得管一大群弟妹的吃喝拉撒,倒不如王太太跟自己说过的娘家兄弟。 王掌柜管着老王家当铺,他小舅子也跟着经商,从南至北地倒卖货物,虽比不得皇商家的财富,也有几万金的家资,丫头婆子成群,比陆家强了百倍,横竖自己家有荣国府依靠。 幸亏黛玉和紫鹃不知道,若知道必定问她,难道有钱的商贾比得上清贫的读书人? 士农工商,等级鲜明。 虽然最穷最苦的是农民,但在社会地位上来讲,高过工商,有钱的话金银绸缎都可穿戴打扮,除皇商外,寻常商贾都是白衣。 也就是没人理论才任由富商大贾穿金戴银,如果遇到一个有着险恶用心的去告了官,这家子商贾说入罪就入罪了,家业也就难保了,这就是许多商贾宁可投身到豪门大户为奴,也要求庇佑的原因,钱再多,比不得权势二字。 看到周母的神色,黛玉心想难怪紫鹃不愿意先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料想是早就看透了父母的为人,倒越发显出周福生的好来,于是微微一笑,道:“周妈妈认为如何?我母亲说甚好,读书之家,又清贵又体面,也不缺衣少食,将来前程可期,只等妈妈答应,那边就回吴恭人的话,吴恭人素疼陆秀才,正等着消息呢。” 听了这话,周母即使心里有些不乐意,也不能说不答应,毕竟黛玉问她一声是尊重她,便是不问自己,径自做主也是没人能挑出什么。又想到官夫人做媒,倒可抹杀陆恒模样不好和家境贫寒这两样了,周母点头道:“一切都听太太和姑娘的。”也就是同意了。 黛玉放下心来,抚掌道:“如此甚好,一会子就打发人告诉我母亲,给吴恭人回话。周妈妈只需回家等着冰人登门即可。” 说着,瞅着躲在碧纱橱里的紫鹃一眼,黛玉又道:“紫鹃的嫁妆也不用周妈妈费心,我原许过紫鹃,她服侍了我一场,等她明儿出阁我送她一副嫁妆,幸喜来得及置办,陆家那边想等陆秀才下次参加秋闱以后办理婚事,我这里也想留紫鹃几年。” 黛玉对陆恒高看一眼的原因就有这一点,陆恒听周福生说了自己这边还想留紫鹃几年的话,他便对吴恭人说想先把亲事定下来,等二三年后登上桂花榜再成亲。 当然了,如果没有考中举人,他也会成亲,不过就是有些美中不足罢了。 紫鹃也跟黛玉商量好了,自己手里的房舍良田和大部分父母不知道的珠宝首饰,到时候都假托是黛玉给她准备的嫁妆,以免被父母惦记上。 周母不知详细,自是喜出望外,感恩戴德地去了。 紫鹃送周母到角门处,不妨被她一把拉住,道:“我的儿,你也是见过那陆秀才的,你果然心甘情愿?不说别的,单看长相,陆秀才怪吓人的。” 紫鹃觉得陆恒挺合眼缘,可惜这话不能对母亲直说,便含羞带怯地道:“我听我们姑娘的。我们姑娘是姑老爷唯一的女儿,出来进去见的都是达官显贵,既然我们姑娘说好,金家太太也说好,必是极好的。瞧吴恭人就知道了,以前何等落魄,如今也是官太太了。”陆恒没有吴祭酒的本事她也愿意嫁过去,但为了防止自己老娘暗中反对,忙以吴恭人为例。 周母细想了想,果然喜欢起来,到那日自己就是官老爷的丈母娘了,也不比赖大一家子差,原先觉得陆恒又丑又穷的她,此时也觉得陆恒顺眼了。 紫鹃鉴貌辨色,心中一叹,果然不能对父母报以希望,这样的心性。 这个时代多是盲婚哑嫁,能在定亲前见过对方,又熟知对方的为人品行,紫鹃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因为一想到只有成婚才知丈夫长相,她就觉得恐惧。 周母欲待问林姑娘许了她什么嫁妆,忽然想起原说给紫鹃作嫁妆的六百两银子已用来置办家业了,恐紫鹃张口问自己索要,毕竟紫鹃有黛玉做靠山,如果她要了自己不给,难免惹林姑娘不悦,忙咽下了将到嘴边的话,说回去与周父商量等人来提亲,便抬脚走了。 紫鹃不知周母心思,见她有话没说就走了,心里颇感奇怪,后来一想,反正自己也不依靠父母过日子,便抛下不提,径自回房。 黛玉正在心里盘算,见紫鹃进来,避开众人对她道:“你的嫁妆该置办起来了,绫罗绸缎脂粉钗环这些东西到跟前添置不迟,家具须得早早着手。紫檀日渐稀少,咱家那些紫檀、黄花梨的料子都被父亲吩咐能工巧匠给我打家具了,给你的话,未免太惹眼,你看给你打家具用红酸枝如何?到时候,我额外给你添几件紫檀黄花梨的古董家具,也就过得去了。” 她想把最好的给紫鹃,可是一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二是得留心别人,免得给紫鹃的太好了,令紫鹃引起众怒。毕竟在林家,紫鹃是外来的,其他几个则是有父母家人,其势在下人中也是盘根错节。也是紫鹃这二年有本事,外面给的东西多,她们才没好意思眼红。 红酸枝也是上等好木料,因颜色近似紫檀,近年来价格节节高升,已是许多大户人家打家具的首选,紫鹃听了,连说当不起这样好的家具。 黛玉道:“有什么当不起?你嫁妆里的家具跟你一辈子,必得用上等木头,咱家别的东西不多,库房里倒真是堆积了不少红酸枝、鸡翅木。因我父亲要给我打一整套紫檀的和一套黄花梨的,这些木料就用不上了,白放着可惜,物尽其用才好。” 黛玉一面思索还有什么嫁妆耗费工夫,须得先预备起来,一面给金夫人报信,赶在金夫人给吴恭人回话前告诉她道:“我的紫鹃很有能为,自个儿已攒下了一处宅子和一百亩地。” 之所以告诉金夫人,请她转告吴恭人,是为了给紫鹃加重分量。 言下之意很清楚,别以为陆恒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就很了不起了,他们家的紫鹃也很有本事,凭着自己的本事已经攒下了不小的身家,多少大户人家的千金都比不得。 金夫人想起紫鹃给人治疗面疾并救人性命的本事,对方都是大户人家,给的谢医礼皆是重金珠宝之属,心下顿时了然,给吴恭人回话时,着重提起了这件事,又说黛玉也要赏紫鹃一副嫁妆,家具不日动工。 金夫人又把紫鹃已经脱籍的事情告诉了吴恭人,含笑道:“其实这孩子早脱籍了,不然如何买房子置地?就是这孩子舍不得我女儿,并未张扬此事,连她爹妈兄长都不知道呢!因此,这件事恭人知会陆秀才一声即可,别人就罢了。这孩子性子沉稳惯了的,又是一个女孩儿家,常说财不露白,故此不愿意叫人知道。” 吴恭人一听就知道紫鹃的嫁妆之丰厚超乎想象,亦替陆恒感到欢喜,虽然她未曾亲见紫鹃,但单凭近来听说的事情,就知道这孩子哪怕是个丫头,也足以配得上陆恒,外面寒薄人家的小姐,哪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嫁妆?以及这样的见识和人脉? 金夫人又道:“我们已经跟紫鹃的爹妈说过了,他们也是极乐意的,明儿府上提亲直接到他们家,依稀记得,他们家新居就在陆秀才附近。” 吴恭人忙笑道:“这是应当的。两家可不是就是隔着两三家,我们家那孩子和紫鹃姑娘的哥哥有着极好的情分,他们家的房舍还是这孩子帮忙买下来的呢。也是紫鹃姑娘回家探亲的时节,因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妨两个孩子就见过一两回。我们家那孩子是个憨实的,不知怎么就上了心,只是听说紫鹃姑娘在林太师家当差,不敢唐突佳人,未曾提过,我一点都不知道。谁知天缘凑巧,听说林太师家要放人,他就急急忙忙地求我来了。” 这番话,她在提亲的时候已经跟金夫人说过一回了,今日得到允婚时再提,反倒觉得是天赐良缘,再说时引得金夫人也是一笑,颔首道:“如此甚好,果然是缘分,日后相处更加和睦,两家离得近,也能彼此照应些。” 吴恭人连声称是,回来把这件好消息告诉陆恒,陆恒欢喜莫名,即可就要去请官媒婆登门提亲,又请问吴恭人提亲须预备何等礼物。 吴恭人见状,好笑之余又觉心酸,若是陆恒有母在堂,何至于万事皆由他自己操持? 吴恭人办过自己儿女的婚嫁之事,对这些礼节都很清楚,细细地告诉他该准备何物,又告诉他哪个官媒婆更好等等。 陆恒担心夜长梦多,手忙脚乱地准备好礼物,择了最近的吉日请媒人执雁登门。 可巧,这日正是四月二十六日,未时交芒种节,紫鹃正随黛玉受贾家之邀,到大观园中和姊妹们一处祭饯花神,所幸是向她父母提亲,她不在家也无妨碍。 第063章 : 因林如海才拒绝贾政亲上加亲之议,黛玉心里不自在,原不肯来的,然而经不住贾母再三地打发人来说,只得谢绝闺阁密友们的邀请,来了荣国府。 贾母像是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似的,仍待黛玉一如往常,亲亲热热的看不出一丝异样。 紫鹃心里暗叹,到底姜是老的辣,虽不知贾母死心了没有,但单凭贾母这份心力就足以说明她不愧是荣国府的宝塔尖儿,非王夫人凤姐之流可比。 姻缘结不成,亲戚情分却在,不管荣国府曾经是何等的风光体面,现今的确是一年不如一年,子孙后代一代不如一代,贾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林家交恶,纵使宝玉不是林如海之婿,难道林如海就对这个嫡亲的侄儿不闻不问了不成?仍是能在仕途上有所扶持。 见贾母坦然自若,黛玉亦不好流露出不自在的神色,拜见过贾母邢王夫人等,立刻去找姊妹们顽,携紫鹃雪雁入园。 才进园中,便见各处彩带飘舞,花团锦簇,呈不可描述之景,女孩子们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紫鹃惊讶地发现,史湘云居然也在,一问才知史湘云前儿就来了,现住在潇湘馆里头。上回听说她随小史侯夫人来探望被魇的宝玉凤姐,紫鹃就已经觉得很奇怪了,没想到今儿亦在,又住进了原本属于黛玉的潇湘馆,难道当真是蝴蝶效应?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原著中记载,五月初,史湘云来贾家的前两日有婆家来相看,贾家打发人去接她,她也难得没去。一般来人相看,亲事基本上就是*不离十了。今日已是四月二十六,保龄侯夫人既然正在操持史湘云的亲事,怎么这会子放她来贾家顽耍? 虽然史湘云背地里总是对宝钗抱怨,但保龄侯夫人是真正的大家主母,该做的都做到了。 无论是原著,还是紫鹃现在所处已经发生一些变化的世界,保龄侯夫人对史湘云都尽心尽力了,一是供她读书识字,才气不比黛钗逊色;二是带她出门应酬,原著中和南安太妃熟识,近来紫鹃也在外面见过保龄侯夫人带着史湘云出门;三是命人教她针黹女工,自己带着丫鬟作针线的是所有史家女眷,不是她一个人,所以也算不上虐待她。 其实,不看别的,单看史湘云的性子就知道,史家没虐待她,要是虐待能这样心直口快?也不知道史湘云弄个金麒麟来凑什么热闹。 金麒麟出现在金玉良缘之后,端午之前,紧接着在元春赏赐节礼之后,再来贾家之前,史湘云就有人来相看,要说其中没有一星半点的瓜葛,紫鹃不相信,她猜测可能史家瞧出元春赏赐节礼已选中宝钗为宝玉之妻,于是史家就赶紧给史湘云定亲。 要说史家没有把湘云嫁给宝玉的心思,紫鹃也是不信的。 史家若无此意,就不会纵容湘云长住荣国府,成天爱哥哥、爱哥哥地叫着。黛玉且就不说了,打趣过,而且宝钗也在贾母王夫人以及大家跟前说史湘云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 仔细想起来,宝钗一张嘴可真厉害,哪有一点罕言寡语的样子! 饯花节这天在王夫人房里直接就说让宝玉赶紧陪林妹妹、去看林妹妹,重复了两三次,当着王夫人的面这么说,显得宝玉很看重黛玉,王夫人能不从心里厌恶黛玉?宝玉那会子倒是突然灵光了些,没有陪黛玉去吃饭,而是陪王夫人吃斋。 没几日史湘云过来,宝钗又当众说史湘云惦记着宝玉,要知道前几句里王夫人已经说过有人来相看史湘云了,都这样了她还说,这态度真的很耐人寻味。 宝钗绝对是人品有问题,不过现在林妹妹不住在大观园了,也没木石姻缘了,她也没去找黛玉然后再去扑蝶,应该不会偷听小红和坠儿说私房话继而嫁祸林妹妹了罢?紫鹃讨厌宝钗的原因就是滴翠亭嫁祸案件,让黛玉的处境雪上加霜。 她之前责备贾宝玉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别说什么滴翠亭嫁祸不会给林妹妹带来恶果,如果真的没有恶果,薛宝钗为何不大大方方地承认,而是嫁祸? 必然她很清楚自己承担不了偷听的后果,所以才嫁祸,还咒林妹妹被蛇咬。 紫鹃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探春站在一株石榴树下,手里拈着一朵鲜红的重瓣石榴花,笑问黛玉道:“林姐姐,怎么我恍惚听说紫鹃有人家来求亲?也不知真不真。” 听到这句话,二宝、二春、纨凤并香菱等人齐齐看过来。 凤姐诧异开口道:“这是从何处说来?谁家求亲,求到林妹妹跟前?紫鹃今年才多大,况且,林妹妹没打算留她在身边?” 紫鹃心里是不害臊的,但想着众人都在,自己厚着脸皮倒不好,故作红了脸的姿态,叮嘱雪雁一声,自己去贾母院中寻玻璃翡翠等人,黛玉瞧了她的背影一眼,掩口笑道:“这么传得这样快?我和母亲也才应了,只怕这会子刚有冰人登门提亲,你们倒先知道了。” 回答完探春的话,黛玉又对凤姐道:“并没有求到我跟前,是求了我母亲。紫鹃也不小了,比我大三岁呢,因我不打算留她在身边,故趁着花期许嫁,省得耽误了终身大事。” 其实这些女孩子们正当妙龄,哪个没在心里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宝钗心里惦记着金玉良缘,迎春惜春一个懦弱任人摆布,一个无情也无义,独探春奉承王夫人,也不过是为能有一个好终身,陡然听说一个丫头赶在她们头里,不免好奇心起,忙问说的是哪家。 黛玉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我母亲说是个秀才,可巧又是紫鹃家的街坊邻居,有家有业的,和紫鹃哥哥极有交情,才有今日的良缘结成。” 听说是个秀才,众人不禁道:“紫鹃好福气!” 唯有宝玉嘟囔道:“怎么是这么一个人物?难道讲究经济学问一味做八股文章的人就是好福气不成?世上竟又少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了。”说着,长吁短叹。 姊妹们都不理他,径自走开各自顽各自的,皆是两个一处,三个一群,有赏花的,有看鱼的,也有斗草扑蝶的。宝钗和探春一起,迎春和惜春并列,下剩宝玉和湘云两个,凑到这个姊妹跟前说说话,跑到那个姊妹跟前谈谈天,探春又不知为什么叫了宝玉到石榴树下。 黛玉颇觉无趣,信步往别处走去,瞧着沿路许多凤仙花、石榴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至沁芳闸时,忽然想起紫鹃曾说自己在花冢葬花一事,亦曾吟诗,其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自己在贾家生活的写照,不知为何,瞧见眼前春残夏至的景色,随着不舍□□的感伤,心头蓦地涌上无数词句,头一句便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待一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心中闪现,正记下来时,忽听背后有人说道:“林姑娘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去园子里找姑娘们顽的?” 回头一看,不是别个,却是鸳鸯,穿着银红袄儿,青缎掐牙背心,越发显得身形苗条。 黛玉掩去自己因伤春而起的悲戚缠绵之意,笑道:“才一处顽的,瞧见园子里景色好,我就不知不觉到这里来了。姐姐最是恪尽职守,常守着老太太,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却说鸳鸯所为何来?竟是为了袭人。 自上次与袭人说过关于史大姑娘做针线一事后,自己轻轻责备了袭人一番,鸳鸯就没大见过袭人,一是她不进园子,二是袭人不大出园子,原以为袭人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谁知前儿她见宝玉带的一个新扇套子明显是史湘云的针线,立刻便知袭人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偏生这几日都没有见到袭人,今儿好容易得空,遂往园子里来。 鸳鸯不提自己进园的原因,只笑道:“今儿送花神,我心里羡慕姑娘们顽得热闹,便叮嘱玻璃翡翠鹦鹉几个服侍老太太,我过来瞧瞧,正好请姑娘们回去吃饭。” 黛玉看了看天色,道:“原来已到吃饭的时候了,姊妹们都在里头,姐姐去罢。” 扶着雪雁到了贾母房中,紫鹃已与从前交好的丫头们闲话一回了,忙过来服侍,心内正在思索听玻璃几个人说的消息,每回过来都能听到许多府中秘事。 不多时,鸳鸯回来,脸上似有郁郁之色,见到贾母,忙收了神情,说宝玉并姑娘们都去王夫人房里了,贾母使人去叫宝玉,偏生传话的小丫头子说宝玉今日跟着王夫人吃斋,其余姊妹们也都没过来,上房就只贾母和黛玉两个用饭。 寂然饭毕,漱完口,正吃着茶,贾母忽然问紫鹃在哪里。 黛玉如今谨遵养生之道,端着茶碗并没有吃,听到便答道:“才我叫她下去吃饭了,外祖母叫她有什么事情吩咐?”一面说,一面打发已先吃过饭的雪雁去叫紫鹃。 贾母连忙阻止道:“不必叫她,我就是问问。今日一早,她娘来向我告假,说等什么人来向紫鹃提亲,还说已经说定了的,我见她忙忙碌碌的,有心细问,偏有人来回事,就叫她走了,后来偏又忘了。这会子想起来,所以想叫她来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黛玉笑道:“倒不必问她,省得她臊了。外祖母想知道,问我就行了。这是我义母和我做的主,应了吴祭酒夫人之请,说的就是吴祭酒的学生。”遂将陆恒大概情况说了。 贾母听完叹息道:“我原想能长长久久服侍你的也就紫鹃,没想到这样早就去了。” 黛玉道:“我哪里舍得放她走?不过先把亲事定下来,认真地置办几件嫁妆,过个二三年再放她出去,对方家里也是愿意的。” 正说着,外面传话说宫里来人了,黛玉躲到碧纱橱后面,贾母忙命请进,来的却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又有许多小太监捧着许多物事,贾母忙又使人去叫邢王夫人并宝玉等,结果得知宝玉饭后出门了,是应冯紫英之邀,不在家。 夏守忠道:“这是娘娘命我送来的一百二十两银子来,请府上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连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再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 贾母听完,连忙答应。 夏守忠又道:“娘娘惦记着府上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把端午节的节礼一并赏了,一份一份的都写着签子,不可拿混了。”说完,吃了茶,一径而去。 贾母命李纨拿着礼单把各人得的节礼数目念给自己听,只听宝钗和宝玉的一样,都是宫扇两把、红麝香珠两串、凤尾罗二匹、芙蓉簟一领,自己多了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贾政、王夫人、薛姨妈每人多了一个香如意,三春姊妹和湘云只有扇子和数珠儿,凤姐和李纨只有纱罗香袋锭子药,别人都没有了。 紫鹃吃了饭回来在门口听到这份礼单,不由得目瞪口呆。 黛玉不住在这里,没有端午节礼很正常,怎么湘云住在潇湘馆后,居然沦落到和原著中的黛玉一个待遇了?还有就是外八路的薛姨妈都有节礼,为何贾赦和邢夫人没有?邢夫人的脸色真是难看到了极点。贾珍、贾琏和贾兰也没有。贾元春是怎么想的?难怪宫斗失败。 贾母听到这里,一声儿都没有言语。估计她很清楚,元春是借赏赐节礼的动作来告诉贾母以及贾家上下人等,自己很赞同金玉良缘,请别有心思的人不要挣扎了。 正在姊妹们都看自己所得之礼时,贾母叫来黛玉,指着自己得到的那份节礼,道:“这是我的,玉儿喜欢什么,只管拿去。” 黛玉抿嘴笑道:“娘娘给外祖母的,我如何能拿?况且,我们家里也有。” 时值端阳节,他们家往各处送节礼,各处也有送礼的,也有回礼的,这些应季之物多得都没处撂,何必巴巴儿地拿元春所赐?也没见比家里的好。 贾母见她执意不肯,只得作罢,又说打平安醮时叫黛玉也去,叫姊妹们一起。 黛玉觉得自己先前拒绝贾母之赐,这回再拒绝倒不好,而且她也喜欢出门顽耍,便答应了,谁知晚间回到家,次日就听说史家把湘云接走了。 第064章 : 对于史湘云的事情,紫鹃不感兴趣,毕竟也不知道她婚后到底是守寡还是离异,这日一早周福生来告诉她说,昨日陆家请冰人登门提亲,他们爹娘已经应下了,又道:“极用心,四匹绸缎、四样首饰并四样果品,又有两只亲自捕捉来的活雁。” 紫鹃抿嘴一笑,没有说话。 周福生看在眼里,亦是一笑,知道妹妹对这桩婚事极愿意,忽然想起临来前母亲的交代,道:“明日媒人问名,来拿庚帖,母亲说,妹妹的生辰八字帖子在妹妹手里,叫我带回去。” 紫鹃方想起在凤姐宝玉被魇之后,自己担忧周母拿自己的生辰八字做别的事情,故要了来,闻得周福生来要,忙请他稍等,自己回房开箱取了过来,仔细看一遍,未出差错,递给他道:“怎么这样早就问名了?”才隔了一天。 周福生也看了一遍,收进怀里,笑道:“不早了。若不是帖子在妹妹这里,昨儿咱家答应他们提亲后,媒人就该把帖子请回去了。咱们又不是大户人家,纳采问名皆在一日。” 原来如此,紫鹃了然地点头。 周福生把帖子带回家交给周母,正见周母把昨日陆家提亲送的绸缎首饰摆在屋里一夜后,收进箱子里,不禁道:“妈,这是陆家提亲送的礼物,留给妹妹罢。” 陆家并非大富,所送绸缎虽好,皆是民用,花样倒是好看,榴开百子、玉堂富贵、福禄万代、百子千孙,色彩绚丽夺目,四样首饰也都是金的,金钗一对、金镯子一对、金耳环一对、金戒指一对,成色十足,分量也不轻,以陆家的家底而言,极难得了。 周母瞪了他一眼,道:“还用你说?陆家送来的东西,不给你妹妹给谁?将来聘礼也给她做嫁妆。只是首饰也罢了,这样的绸缎做衣裳不好看,给你妹妹做几床锦被缎褥倒好。” 周家家大业大,周母素日穿戴再不好,也比陆家给的强,哪里在乎这点子东西。 周母虽然满心不愿女儿带许多财物出阁,总想留给儿子做传家之宝,但到底也是疼女儿的,并不是一味苛待女儿,而且也不能叫外人小看了。 周福生想着林姑娘那里已命给林姑娘打陪嫁家具的工匠给自己妹妹打家具,吩咐工匠按江南的风俗,打一张千工拔步床,足见用心,可是自己的父母竟都不提妹妹的嫁妆,也不知道是什么打算,所幸下个月铺子就开张了,赚了钱,自己悄悄地给妹妹预备些东西才好。 家具不用费心了,脂粉头油等物到时从铺子里拿,绸缎布匹四季衣裳也易得,现在做出来放着倒旧了,不如下聘请期之时再添置缝制,唯有陪嫁田得先攒起来。还有钗环,越是工艺精巧样式繁复的首饰越是耗费工夫,也得早早预备,以免事到临头买的又贵又不好看。周福生心里暗暗盘算着,越发对脂粉铺子上心。 他却不知周母和周父昨儿夜里就已经提起此事,周父说,距成亲还有二三年的工夫,他们总能在府里捞几百两银子的油水,许多家具东西又不必他们费心,那几百两银子也够给紫鹃添置嫁妆了,省得晒嫁妆时一听都是林姑娘赏的,外人骂他们刻薄女儿。 周父比周母多些见识,他以前是没想过紫鹃外聘,如今木已成舟,他便开始思索陆恒做女婿的好处,此时厚待女儿女婿一些,赶明儿女婿有了高官厚禄,能不照应大舅子? 周父极懂得机变,很快就调整了心态。 第二日媒人取了庚帖回去,卜卦大吉,忙又携礼致信周家,并依陆恒之意,因五月日子毒,天又热,遂拟定六月初二过文定。 周母同意了,回头叫周福生通知紫鹃做些小定时回礼的针线,荷包扇套等。 紫鹃红着脸,问道:“只做荷包扇套这些小活计即可?别的就不用了?”她仿佛记得大户人家过文定极热闹,遍邀亲友,男方的主母出面,亲送首饰,女方回以针线。 周福生挠头道:“我问过了,因不是大定,用不着大宴宾客,只请几家亲友,他家送几样首饰,咱家回几样针线。他家没有当家主母,也不知道请了谁和媒人一起送定礼。还有一个月,陆恒又是有成算的,倒是用不着咱们操心,妹妹只管做针线便是。” 紫鹃答应了,决定做一对荷包、一对扇套和一对香袋,黛玉觉得三样针线不好听,建议她做四样,料想以陆家的家资和对紫鹃的看重,小定之日必送四样首饰。 黛玉看书既多,所知亦广,对于三书六礼该预备些什么她都一清二楚。 紫鹃听了黛玉的话,认为有理,思索片刻后,添了两条抹额,陆恒人高马大的,皮肤黝黑,这些针线的颜色都偏向厚重,图案也十分大气。 做了没两天,就至五月初一,荣国府去玉虚观打平安醮,除了出现一个金麒麟,也没发生别的新鲜事。黛玉第二日就不去了,在家歇息两日,准备江老太爷五月初五的米寿之喜。 这一日江家大宴宾客,不似贾母那般宴客分先后,无论尊贵与否,江家皆于这一日待客。 四月下旬就有许多人往江家送礼,林家送了两份寿礼,一份林家的,以林如海的名义所送,林如海也是颇敬佩江家的风骨气节。一份是黛玉单独上的,乃是命人走访百位德高望重的耄耋老人,请其书写寿字,然后请数十位绣匠赶绣出来的百寿图。 在初见江夫人之后至今,短短十几日内做好这份寿礼,耗费的心血不可估计,要知道整个京城才有二三十个博学多才的耄耋老人,其余皆是外地的。 江家既请黛玉,自然不能不请林如海,因此林如海也去拜寿。 不过,黛玉并不是随父前往,而是跟金夫人一起。金夫人娘家和江家渊源甚深,其余多是江家的世交,多系大儒之家,及其学生之家,又因江家名盛,满朝文武十有*都想去拜寿,奈何江家虽是大办,也不愿张扬,除学生外,只请有限的几家。 因此,没得去拜寿的人家只能打发人送上寿礼,谁知也都被江家谢绝不受。 紫鹃心中忖度,江家大宴来的客人比之贾母大寿时多了十几倍,场面却不如贾家的奢华,摆在堂上的寿礼也少见富贵,多系字画书籍笔墨纸砚等,大件不过屏风,里里外外虽是张灯结彩,但不见珠宝争辉,虽有笙箫鼓乐,但没有通衢越巷。 一时礼部奉旨赐下金如意一对、玉如意一对、玛瑙枕一对、沉香拐一对、“福寿绵长”宫绸十二匹、“富贵长春”宫缎十二匹,帑银二千两,比原著中贾母八旬大寿所得多了数倍。 又有后宫椒房皆遣太监送礼,络绎不绝。 大家彼此见过,先吃茶更衣,然后拜寿,官客在前面直面江老太爷,自有吉言贺寿,堂客们不见江老太爷,遥对正堂拜寿,然后入席。 各家主母带来的女孩子们都不在正堂和主母们同坐,女孩子们除公主郡主外,余者都无品级,若随自家品级高的主母而坐,位于别的公侯诰命并大儒夫人之上,实属无礼,故都在偏厅相聚,偏厅和大厅未曾隔断,彼此都能清楚见到。 因无未出阁的公主来,二十来个女孩子们以郡主为尊,几家王府的大小郡主们都位于上席,顾娴坐在次席,和顾婉、黛玉并牛兰芳、柳馨同坐。 刘艾原也要来的,谁知饯花节那日顽得起兴,不免中了暑气,至今未愈,便不曾随母来。 紫鹃站在黛玉身边为她布菜,自到江家,她就暗暗留心了,凡是和贾家常来往的那些世交应袭公侯之家十有*都没来,可见是江家没有邀请,来的只有几家王府和两三个国公府的人,还是因为曾经随着江老太爷或者江老学习所致。 贾家是没人和江家有过瓜葛,就算有瓜葛,估计贾母也不会来,紫鹃认为贾母是清楚贾家每况愈下的事实,所以不爱出门应酬,怕被人看笑话。虽然贾母的诰命仍在,乃是超品的国公夫人,但是子孙不肖,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也就不好意思和人谈论儿女子孙事。因此,代表荣国府出门应酬的一直都是王夫人,紫鹃随着黛玉出门见过好几回了。 为何不是邢夫人,很明显,邢夫人出身寒微,性情又不好,哪怕这些年耳濡目染已经很有大家太太的气派了,贾家也没有一个人当她是当家主母,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都不叫她出门。在贾家人眼里,当家主母是王夫人,五品宜人王夫人。 也难怪三春姊妹都无法出门应酬了,贾母不出门,邢夫人不出门,唯一出门的王夫人和凤姐,哪会心甘情愿带她们出门?又不是嫡亲骨肉。 酒过三巡,厅中渐渐热闹起来,黛玉也不用紫鹃布菜,紫鹃便放下竹箸。 顾娴等也都不吃了,不过席面未撤,就姊妹们说闲话,正问紫鹃有关美容养生之道,忽听那边大厅喧哗起来,吃惊望去,原来是有位老夫人昏倒了。 江老太夫人和江老夫人齐齐变色,忙命人去请太医,又命人扶这位老夫人去后堂。 金夫人忽然想起偶然有一回在黛玉那里看到紫鹃所写的急救之法,开口阻止道:“快别动!这样的情况可不能随意挪动!” 闻听此言,已经上前的江家几位夫人奶奶立时止步,蜂拥而上的丫头婆子也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齐齐看向金夫人,金夫人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多嘴,然人命关天,忙道:“我看过我女儿房里几本关于医理的书,记得紧要一条就是昏厥之人不能随意挪动。” 永昌公主猛地回过神来,道:“对,对,对,林姑娘身边有个紫鹃,学自王老太医,医术极为精湛,曾经救过溺水没气儿的孩子,也不知道太医什么时候能到,快叫她来看看。” 江老夫人忙命快请。 听到这边的动静,黛玉便已命紫鹃过来,看能帮什么忙不能,她一到跟前,立刻便请众人散开,给昏厥的老夫人供应新鲜空气。 这位老夫人身形比较富态,是中风导致的突然昏厥,口眼歪斜,紫鹃慢慢地扶着她原地坐起,可惜老夫人昏厥当中,没办法自己坐着,她便叫一个仆妇过来,让这位老夫人靠着坐稳,然后从随身荷包内拿出银针,刺破老夫人十个指头,直至滴血为止。 十根手指各自滴出几滴血,紫鹃又用力拉扯老夫人的耳朵,从上至下,再以银针刺破耳垂,亦滴出几滴血,老夫人的眼睛和嘴巴慢慢恢复了,可是人却未醒。 紫鹃忙又用银针扎入老夫人的合谷穴。 此穴位于左右手的手背第一和第二个掌骨之间,比较靠近第二个掌骨,不止可以救治中风引起的昏厥,中暑、虚脱等原因导致的昏厥,也可以点压合谷穴。 众人屏气而望,过了一会儿,就见老夫人睁开了眼睛,口眼也都恢复如常了。 第065章 : 见到这样的情景,江老太夫人和江老夫人脸上浮现一丝喜色,而紫鹃犹不放心,她现在的手段只算是急救,中风越早治越好,不能有丝毫的拖延,这样的急救可以缓解中风病人因挪动震荡而产生的脑血管爆裂。 十指连心,全身各部位的穴位都比较齐全,放血可以减轻体内血的压力,放耳垂的血也是这个原因,脑部血管的压力,同时,刺激穴位,可以缓解血管的痉挛。 这种急救方法不能保证百分百有效果,但是缓解了就是一种急救,总比等死的强。 中风是比较严重的一种疾病,和脑血管相连,谁都不能保证大夫可以瞬间抵达病人跟前进行急救,现代社会的急救车尚且做不到这一点,何况全靠马车代步的封建社会?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什么都不做,很有可能就延误了病情。 紫鹃考虑到这一点,细心地询问老夫人的感觉,又给她扎了几针,消除其手脚麻痹后,请丫鬟们扶她至后堂,估计太医也快到了。 果然,刚刚把老夫人安置好,太医就来了。 江老太夫人、江老夫人、江大夫人祖孙婆媳三个和这位老夫人的儿媳妇因不放心,又向黛玉借了紫鹃同去后堂,前厅留给另外几位江夫人、少奶奶们招待,听太医诊治后说处理得及时,减轻了不少病情,感受到几位老夫人、夫人和少奶奶感激的目光,紫鹃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只是依照本心依照曾经学过的急救方法来施救罢了。 太医仔细斟酌片刻,开了药方子,又叮嘱日常留意之处,待他退下后,江老太夫人立即命人先把药煎了送来给老夫人服用,又怜爱地看向紫鹃,连声念了好几句佛,道:“多亏了你这丫头临危不乱,若要等太医来,哪里来得及?” 说着,从腕上褪下一串蜜蜡珠子赏给紫鹃。 这江老太夫人虽因丈夫大寿而着一样的五福捧寿绛色绸缎衣裳,但打扮得简单,浑身上下除了几件钗环,也就左手腕上一串绕了三四圈的蜜蜡珠子。 见了老太夫人如此举动,江老夫人跟着褪下腕上的两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镯子,江大夫人也是一样,躺在榻上的那位老夫人亦命随身的丫鬟取若干金玉戒指珠串环佩等物重谢紫鹃,其儿媳也褪下腕镯戒指,紫鹃忙推辞道:“我是奉姑娘之命而为之,也是老夫人信我才由我如此胡闹,如何敢受几位老夫人夫人和少奶奶之礼?” 几位老夫人、夫人和那少奶奶听了这话,愈加赞赏,紫鹃执意不受,她们就将东西放在一个丫鬟捧着的托盘里,江老太夫人和江大夫人留在屋里,江老夫人则出去告知众人。 官客那边也已听说此事,忙忙地打发人来问,江老夫人连忙回复。 原是一场喜事,谁知竟出这样的变故,所幸大家都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顾忌着江家之名,无人敢说闲话,即使宴席已无甚意思,气氛大不如从前,也没人起身,直至终席,才相继告辞,无论是谁,竟无一人中途离开。 金夫人和黛玉同坐一车,上车前叫紫鹃一起,金夫人身具品级,其马车也自有规格,里面的空间很大,坐她们三人绰绰有余。 金夫人重重地夸赞了紫鹃一番,指着旁边一盘金玉物事道:“临出门前,江大夫人给的。” 紫鹃一眼认出是在后堂时那几位老夫人、夫人、少奶奶给的东西,约有十几件,皆是玉雕珠贯的应季首饰,件件精致,件件昂贵。 听紫鹃说了这些东西的来历,金夫人微微点头,道:“既给了你,你就收着,对于她们而言,这些东西都是小事,你救了老夫人的命才是大事,只怕回头那老夫人家里还会打发人给你送谢礼呢,越是大家越看重所欠的人情。你道这老夫人是谁?” 今天紫鹃也随着黛玉拜见了江家的许多客人,但人数实在太多了,她也记不清,只能摇摇头,却听黛玉忽然道:“是江老夫人的亲家廖夫人,我记得江大夫人称她为母。” 在场许多大儒夫人连同江家夫人等都没有诰命,不过以示尊重,大家都称为夫人。 不过,这位廖夫人却是有诰命在身的,她大女儿是江家的长房长媳,比女儿小十岁的儿子廖辉却是江老的学生,从科举出身,今已是两广总督,年方不过三十余。 提起廖辉,紫鹃就知道这位廖夫人是哪家的老太太了,对于京城以及各地封疆大吏的官宦人家她十有*都知道,就是很多没见过,难免见到了人对不上号,听了黛玉的解释,她不禁点头道:“原来是那位廖大人家。今日那位少奶奶是廖家的二奶奶罢?” 她记得金夫人给黛玉科普京城官宦人家事情时提过,廖辉夫妇连带儿女都在任上,老母不惯颠簸,遂留在京城,暂由二弟夫妻奉养照顾。 继救了江家宝贝小儿子江鸿,她居然又救了江鸿大嫂的亲娘! 对于这样的情况,紫鹃忍不住叹息,难道她学了医术,就真的成了事故体质,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一两个病患?可千万别,她宁可见到的人都是健健康康的。 因已打发人跟林如海说过,黛玉晚间便留住金家。 虽然白日给江老太爷贺寿,未曾在家中赏午,但端午节该佩戴所用之物都准备得十分齐全,黛玉回到家里也按风俗重新打扮了,出来于母嫂叙话。 金夫人的两个儿媳听说,都说好惊险,不约而同地看着紫鹃,啧啧称赞,金五奶奶忽然道:“素日竟是我小看你,怪道都说你医术高明,原来高明到这样的地步了。廖夫人的病何等险,你那么扎几针就救了她。明儿瞅个空儿到我那里一趟,我有一件疑难杂症问你。” 紫鹃听了这话,就知道金五奶奶是替人寻医问药,她看得出来,金五奶奶体健貌端,并没有丝毫毛病,所以只能是替别人问的,只得答应下来。 次日一早,江、廖两家果然备了厚礼送来,来的人是江大夫人和廖二奶奶。没办法江大夫人都有孙子了,即使是江家的孙媳,也不能称之为江大奶奶,江大奶奶是她大儿媳妇。 礼物备了三份,一份给金夫人的,一份给黛玉的,一份给紫鹃的,指明了的给,并且有礼单,显然,江家和廖家已知黛玉已经脱籍的消息了,故视她为良民女子,而非奴婢。京城的各个达官显贵之家,想往衙门里调查档案简直是轻而易举。 黛玉和紫鹃年轻,尚有些奇怪,金夫人却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紫鹃这丫头模样言谈无一不是随着黛玉跟自己兄弟媳妇学来的,纵使穿着丫鬟的衣服也不像个低眉顺眼的下人,而且最近又在议亲,处事周全细致的江廖两家只要查到这一点就知道紫鹃已非奴婢,良贱不通婚,如果她没脱籍,就不可能和陆恒定亲,自然会继续调查详细,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江大夫人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紫鹃,满目感激地道:“真真是让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两位姑娘了,神佛一样的心,上回我们家六爷迷路,为姑娘们所救,心里已是感激不尽,再没想到昨儿家母发病,又得了你们的济。” 黛玉谦逊地道:“夫人谬赞,凡人在世皆有良心,路见而援手乃是正道,倘若冷眼旁观置之不理,我们反倒看不起自己了。” 江大夫人见黛玉风流袅娜,口齿又这样玲珑可爱,心中更添三分喜爱。 而且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虽是世家子弟,但是从科举出身,乃是当年的探花郎,江家一门书香,尤重读书人,江大夫人自然觉得黛玉十分可亲,也有心和林家亲近。 从金家回来,江大夫人在祖婆婆、婆婆跟前提起黛玉时,赞不绝口,道:“是个玲珑剔透的孩子,一字一句的,叫人什么不好的都挑不出来。难怪当年李家落难,她仍能坦然跟随李夫人学习管家理事之道,这几年没认干亲时送礼回礼也都井井有条,没出现过毛病。” 廖夫人昨日已被平安送回,今日闻得又好了些,江老太夫人和江老夫人悬挂一日的心才彻底放下来,倘或亲家太太在自己家赴宴殒命,不仅是不吉,自家也没法向廖家交代。 江老夫人笑道:“怎么样?我的话果然不错罢?那是个可人疼的孩子。” 江大夫人方想起婆婆因江鸿之事亲去金家,见证黛玉认亲之景,点头道:“母亲的话自然不错。这样一个好孩子,就是不知道将来之东床如何。这孩子虽无亲娘,但有义母,也就不差什么了,她家都是她的,难免就有居心叵测地惦记着那些东西。” 江老夫人想了想,道:“你说得极是,我倒忘了,今儿还有人问金夫人那孩子许了人家没有,话里话外提起自己公侯出身的侄子,瞧着似有求聘之意,当我不知她那娘家也不过是架子支着,内囊早尽,就盼着有一笔财能填补填补。林太师现今越来越不管政事了,又是孤掌难鸣,回头我吩咐他们哥几个一声,平素留些心,也不是叫他们插手什么,只是当他们听到有人算计林家和那孩子时,提醒林大人几声,也是我们家的心意到了。” 江老太夫人坐在上首眯着眼睛听着儿媳、孙媳说这些话,听完,道:“与其有这样的闲工夫,不如你们婆媳两个着意着意,给林姑娘做个好媒,说门好亲事。那孩子我瞧着甚好,通身的气派,昨儿来咱家的女孩子们竟都不如她,更难得的是心思灵透。” 江老夫人和江大夫人都说好,然而说到亲事,婆媳两个不禁愁眉苦脸地道:“咱们倒有空替别人操心终身大事,咱们家六爷可怎么好?” 提起心肝宝贝小孙子,江老太夫人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江鸿有疾,他们不曾对人言,外人只知江鸿不识路,实际上容易迷路倒是小事,唯有江鸿认不出人脸才是大事,不知道假托别人之名问了多少名医,皆无法可医无药可治。 以江家的地位,即使没有为官做宰的,也有许多官宦人家争着抢着想结亲,如今只剩十五岁的江鸿未曾说亲,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问过了,江家几代夫人哪个都不敢答应,他们家孩子这样,应了岂不是害人? 而且,江鸿也不愿意,成亲后记不住自己媳妇的脸,何等悲哀?他年纪虽小,却心志坚定,已经早早言明不提终身大事。 这么一个孩子,天资聪慧,远胜兄长,一家子长辈怎能眼看着他孤零零的一辈子?也给过丫鬟,也劝过他娶亲,都不中用,给丫鬟他也不要,提起说亲他就生气,怕他气坏身子,江老夫人等渐次不在他跟前提起了。 江老太夫人叹道:“我活着不肯闭眼,就是不放心小六,如果世间有一人能让他记住面目,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性情,我都愿意多多地下聘礼求到家里来。” 江老夫人和江大夫人婆媳两个也都称是,她们也常这么说,可是谈何容易? 千金小姐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江家也不能唐突了人家,见不到,自然不知是否有人能让江鸿记住,反正江家上下以及亲朋好友能见的,江鸿都见过,都认不出脸来,全靠对方的衣着、体态、气度、声音而辨别。 为了照顾江鸿,知道这件秘密的江家所有人在家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有特定颜色款式的衣裳,穿红衣裳的一直穿红衣裳,穿紫色衣裳的永远穿紫色衣裳,连同款式都不更改。 第066章 : 对于江家三代夫人的想法和谈话,外人一概不知,也包括黛玉和紫鹃。 黛玉打算过下午就回家,她不放心林如海一人在家,想起那日金五奶奶之言,紫鹃想到的她也想到了,便叫紫鹃过去问问她有什么疑难杂症,先料理了。 紫鹃到时,可巧金五奶奶有客,紫鹃正欲回去,等客人走了再来,谁知金五奶奶的心腹丫鬟翠儿就在门口等着,忙一把拉住她,陪笑道:“好姐姐,快进来。姐姐不是外人,又是受奶奶之邀,哪能到了门口不进去?” 听了这句话,紫鹃心里已有三分明白,随她进了屋,见过金五奶奶和那位客人,却是紫鹃未曾见过亦不认得的一个年轻奶奶,浓妆华服,彩绣辉煌。 这奶奶不过十*岁的年纪,容长脸儿,细巧身材,生得着实清秀。 不过,紫鹃一眼就看出这奶奶是有疾病在身,似乎脸上的浓妆也是为了遮掩底下的憔悴神色,一双俊眼亦无神采,反现愁苦之色。 金五奶奶和她一起坐在榻上,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对紫鹃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也不必对我们行这样大的礼。这奶奶是我极交好的一个姊妹,因得了好瓜果,就特特地亲自给我送来,也是想姊妹相会说些话,你叫她三奶奶就是了。” 听她没提这奶奶的姓氏,也不提这奶奶夫家是哪家,虽因浓妆而不大容易看出这奶奶病因的紫鹃心里的三分明白已转为七分,忙笑着拜见,道:“三奶奶好。” 三奶奶打起精神,伸手虚扶,强笑道:“快别多礼。” 她示意身边跟着的一个丫鬟,那丫鬟立即捧出一个满堂富贵雕漆托盘,上面珠光宝气,放着几件珠宝钗环,三奶奶道:“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好生预备,些许薄礼,权当初会之物。” 紫鹃心中明白已化作十分,原欲推辞此礼,觉得过于厚重,忽见金五奶奶跟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得谢过,待那丫鬟把托盘置于案上时,金五奶奶便挥手叫房里丫鬟们退下,连翠儿都没留,独留奉三奶奶之命捧出礼物的那个丫鬟。 人既散去,屋内便觉寂静,过了片刻,金五奶奶方轻声道:“紫鹃,你是个大夫,我也就实话实说,你来瞧瞧,我这姊妹如何,病因状况皆不必说,若有良方只管写下。” 紫鹃只好道:“请三奶奶净面,我好细看。” 金五奶奶也懂些医理,热水澡豆面巾等物皆已备下,那丫鬟卸去三奶奶的腕镯戒指,亲捧热水,金五奶奶亲自递了澡豆和面巾,不多时三奶奶就已洗去满脸脂粉。 紫鹃看到三奶奶黄黄的脸儿,依从金五奶奶先前之语,没有说话,而是给她诊脉。诊毕,少不得问起三奶奶的饮食习惯等事。那丫鬟端下热水回来,听完,附耳细答,又说了些三奶奶的景况。说时,她满脸通红,又有几分忧愁之色,显然也替三奶奶担心。 紫鹃听完,心中已有了主意,向三奶奶笑道:“三奶奶不必忧心,可治得,若是仔细依从医嘱,调整素日饮食,再按时吃药沐浴,不到三个月就好了。” 其实这三奶奶得了妇科疾病,妇科疾病多为炎症,她的症候更严重一些,已无法同房。 料想三奶奶亦是出生大户人家,极重体面,这样的病症羞于向大夫启齿,哪怕借婆子之后也不能,这才耽误至今。这样的事情,在当世屡见不鲜,为此丧命的贵妇亦不知凡几。 男女之别害死人,紫鹃心中一叹。 金五奶奶和三奶奶听得紫鹃这般言语,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喜色,金五奶奶忙亲自取了笔墨纸砚出来,道:“好紫鹃,我就知道你是个医术高明的,果然没有看错。你且细细写下,连饮食上你也细写一番,若我这姊妹好了,我和她必有重谢。” 紫鹃又将先前拟出来的方子细细斟酌,再无疏漏,方伏案写下,有内服的方子、有外用的方子、有药浴的方子、也有药膳方子,各方面都注意到了,亦写下相克之物,以免误服。 待方子晾干后,金五奶奶和三奶奶仔细看完,对紫鹃多了几分信心。 三奶奶亲自收好药方子,接着借金五奶奶的妆奁重新涂脂抹粉,收拾好后,处处都无遗漏了,便即告辞,向紫鹃道:“等我大好了就来谢你。” 金五奶奶先叫紫鹃别走,送三奶奶到二门回来,见紫鹃正和翠儿站在屋檐下说话,就说客人走了,自己要问问那天说的疑难杂症,及至进了屋,却道:“你是个极伶俐的好孩子,今儿这事就劳烦你守口如瓶了。妹妹若问起我找你有什么事,你就推到我这里来。” 紫鹃诧异道:“奶奶叫我来问的就是一件疑难杂症,不过遇到奶奶有客人,这才略等了一会子,奶奶这里能有什么事?” 金五奶奶听了,不禁一笑,道:“可不就是。” 金五奶奶心下对紫鹃更为满意,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子闲话,问及黛玉日常的起居饮食,方命翠儿捧着那盘东西,又叫小丫头子捧着三奶奶送的瓜果,亲送紫鹃回去。 黛玉早先就料到了一些儿,一句话都没问紫鹃,向翠儿谢过金五奶奶所赠之瓜果,然后好奇地瞅着托盘里的东西,紫鹃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和她共赏,任她挑选,黛玉说这个串子配松花裙子好,说那支簪子配银红袄儿,又说这个戒指好生别致,最终挑中一对琥珀耳环。 这对耳环是赤金累丝钩托,下面缀着一对大小形状几乎一模一样的水滴状琥珀,晶莹剔透,两枚琥珀坠子内里一个裹着蝴蝶,一个裹着蜜蜂,那蝴蝶和蜜蜂和现今的很不一样。 紫鹃不禁道:“姑娘好眼光,这坠子倒可爱。”虽然这样琥珀难得,她也没有舍不得。 黛玉卸下耳上的玉坠子,戴上这对,揽镜自照片刻,回头问紫鹃好看不好看,她这回眸一笑,又灵动又俏皮,宛然便是闺阁美人图。 紫鹃赞叹不已,笑道:“好看,也只姑娘戴着好看。不过,戴这对耳环,其余的碧玉簪子镯子戒指就不配了。我记得姑娘有一串颜色质地差不多的琥珀串子,配上那个倒好,再找出一块琥珀来,使人打个戒指。”林家有不少未曾做成首饰的琥珀蜜蜡宝石珍珠等东西。 当天回家,黛玉就叫她找出琥珀串子,又从贾敏留下的妆奁内找出几个琥珀戒指,略修改一下尺寸就可用了,也不用做新的。倒是找出几块差不多的琥珀,叫人做几支小花簪子送来,别的花翠钗环腕镯戒指等一概不戴,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为了配那对琥珀耳环,两人好一番忙乱,偏又一时难得,须得等十好几日,不免好笑,忽然管事媳妇走进来说宝玉今日挨了一顿打,已经下不了床了。 黛玉和紫鹃顿时一怔。 挥退报信的丫鬟,黛玉一面命人预备东西明日好去探望,一面趁屋里没人问紫鹃是怎么回事。紫鹃虽然曾经与她说过梦境一些事,但也有许多事情不曾提起,不过说些大概,黛玉近来不曾留意贾家诸事,陡然得知宝玉挨打,不免有些纳闷。 紫鹃悄声道:“我也拿不准了。在梦里,恍惚是金钏儿因和宝玉趁着二舅太太午睡拿着环三爷说了些倒三不着两的轻浮话,有碍兄弟情分,被二舅太太打一记耳光撵出去,后来许是受不得闲言碎语,金钏儿就跳井死了。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好似是宝二爷勾搭了忠顺王府的一个戏子出逃,忠顺王府到处找不见人,因知宝二爷和那戏子换过汗巾子,就来问二舅老爷和宝二爷,得了消息方去。不知怎么着,二舅老爷送忠顺王府长史官回来,正见环三爷,环三爷就进了些金钏儿之死的谗言,几重怒火下来,二舅老爷就打了宝二爷一顿。” 这是原著记载的详情,但如今赵姨娘已死,她不能确定前因后果。不过,即使没有赵姨娘告诉贾环说宝玉□□金钏儿,凭着贾环勾搭彩云彩霞的本事,料想对王夫人房中诸事也了如指掌。贾环本来人品就极坏,再加上赵姨娘之死和凤姐宝玉相关,只怕告状的可能性更高。 听到出了人命,黛玉有些伤心,道:“竟也不知是谁人之过了。” 紫鹃想了想,道:“倒不是我无情,只是我觉得这事他们各有不是,怨不得旁人。金钏儿不该在二舅太太跟前说那些调唆宝玉的轻浮话,宝二爷不该见二舅太太发怒就逃走。”贾宝玉真真是个胆小鬼,遇到事就跑,真不是个良人,说起来还是他先调戏金钏儿的。 王夫人发怒是绝对很正常的事情,金钏儿调唆宝玉去拿贾环和彩云,那些话又轻浮又无礼,王夫人不生气才是怪事。王夫人打金钏儿一巴掌并把她撵出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关乎宝玉的名声,王夫人没有张扬说金钏儿做了什么事。在金钏儿这件事上,王夫人之过便是在金钏儿死后粉饰太平,极是无情。但,追根究底,金钏儿之死,王夫人没有主要责任。 紫鹃的确不喜欢王夫人,凡是欺负林妹妹的所有人物她都不喜欢,但她不能因为这份厌恶就给王夫人定罪,非得把金钏儿之死的责任推到她头上。 金钏儿之死的主要原因在于她自己,次之是宝玉,最后方是王夫人。 黛玉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倒是伤心金钏儿一条命,道:“明儿一早你陪我去,咱家你配的棒疮药也带些,是个意思儿。” 第二日早起,两人去荣国府探望,不巧湘云亦在贾母上房,正与贾母说宝玉伤势之重。 紫鹃越发拿不准史家是什么态度了,前些日子才接了湘云家去,那日在江家赴宴,恍惚也听说有人去史家相看,可以说湘云婚事初定,最近她才知道来相看也可以说是小定,不止是相亲之意。怎么才两日史家就又让湘云到贾家来住? 绛纹石的戒指一事就是这时候发生的,紫鹃也挺佩服史湘云的心机,趁着黛玉和贾母说话,她去玻璃房里找玻璃说闲话,不经意地道:“史大姑娘几时来的?” 玻璃略有不忿地道:“昨儿来的。天天来,叫咱们家的人伺候,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紫鹃瞧她神色,猜测到了几分又做不得准,含笑道:“这是怎么了?瞧你倒像是有些气色似的,可是哪个丫头惹了你。” 玻璃哼了一声,道:“哪有丫头敢惹我呢?是我又没本事,又没眼色,比不得别人又有体面又有身份。说起来我就不忿,凭什么呢?紫鹃,你来评评理,前些日子史大姑娘送了几个绛纹石的戒指给姑娘们,昨儿来又单独带了四个,只给鸳鸯姐姐、金钏儿和平儿、袭人,别人都没有了。鸳鸯姐姐比我们强,她得也就罢了,我们心服口服。金钏儿和平儿是太太奶奶的心腹大丫鬟,史大姑娘想在府里过好日子,给她们一个,我们也体谅史大姑娘的不易。可是,袭人那小蹄子一个外来的,不过跟着宝玉的,怎么就强过我们了?” 原著中没详细描述史湘云别有目的地送戒指之后其他各处的反应,尤其是贾母房里其他六个大丫鬟和邢夫人的四个大丫鬟,如今听到玻璃的愤怒,紫鹃心想这才正常,贾家的丫鬟们都有自己的心气儿,怎么可能心理平衡。 她笑了笑,道:“难道你还缺一个石头戒指不成?我那里有好些新得的金玉戒指,等我和姑娘回去,打发人给你送两个来。” 玻璃道:“我在意什么戒指?我又不是没有好东西,平常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赏的东西哪一件不是好的?强过史大姑娘东西的多着呢!我在意的是个脸面。昨儿宝玉挨打,都去怡红院探望,我见到了金珠,不独她恼着,大太太心里也记着呢。” 金珠是邢夫人房里的执事大丫鬟,戒指没有她的,邢夫人有什么不明白?邢夫人的性子本来就偏激,元春赏赐的节礼没有她的,如今史湘云送个戒指也没给她的丫鬟,岂不恼恨? 紫鹃安慰道:“这话你在我跟前说便罢了,别人那里可不能说。” 玻璃点了点头,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么能不知道这话不可对人言?虽说史大姑娘处事不公道,但听到我在背地里抱怨主子,老太太太太们先打骂的就是我。我倒要看看史大姑娘对袭人这样好,能有什么好,打量我不知道袭人使唤史大姑娘做针线的事儿呢!上回鸳鸯姐姐数落了袭人一顿,可巧我就在窗内站着,听得一清二楚。” 玻璃又将那日鸳鸯和袭人的对话告知紫鹃,末了道:“袭人没有听鸳鸯姐姐的话,前儿宝玉的扇套子就是史大姑娘的针线。听说,昨儿史大姑娘给她送戒指,她又让史大姑娘给她做鞋,说是她的,其实是宝玉的。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她没把针线送到史大姑娘那里,倒送往宝姑娘那里了。仗着一个宝玉,她倒是比主子们还有款儿。谁不清楚她不叫晴雯麝月几个做宝玉针线的缘故?无非是怕宝玉穿戴她们的针线记着她们的好,晴雯的针线在老太太房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到了那里竟是白闲着拿着月钱,见天儿地赌钱,一年做不到两件活计。” 紫鹃暗暗一笑,这玻璃的一张嘴真跟刀子似的,处处不让人,而且对于荣国府里面的大小事情她十有*都知道,这也是自己爱找玻璃说闲话的缘故。还有一个翡翠,和紫鹃的情分也比别人好,紫鹃问什么她都回答。紫鹃心想,在贾家败落之前,若能说服这两个出去最好,若不能,等贾家抄家,自己也一定要把这两个姊妹赎出来。 玻璃说了这番话犹不满足,喝一口茶继续道:“我倒要看看这袭人以后能得什么好,现今仗着自己是宝玉跟前的第一得意人,处处使唤主子姑娘,宝姑娘若没有打算,能替她做宝玉的针线?将来进了门能饶了她?” 如今林黛玉不在贾家住,许多人都清楚元春赐端午节礼的用意,玻璃又从紫鹃这里深知林家是不可能和贾家联姻的,因此她才说这话。 紫鹃才要开口,又听玻璃道:“不说他们,没的气闷。都说你大喜了,我还没向你道贺。” 一语未了,外面小丫头来叫紫鹃,说林姑娘随老太太起身要去怡红院了。 紫鹃忙别过玻璃,意欲随了黛玉过去,玻璃站起身,道:“我和你一块过去,老太太身边也不能只有鸳鸯姐姐一个人跟着。” 及至到了怡红院,贾母和黛玉免不得问宝玉几句,紫鹃送上棒疮药,却是袭人接了,昨日她已向王夫人表白过忠心,彼时感恩戴德地笑道:“难为姑娘们都记着二爷,昨儿二爷回来,宝姑娘已经送了一丸药,我给二爷敷上,已好了些。” 玻璃正扶着贾母坐下,听到这句话,笑对紫鹃道:“可不是,紫鹃,你这棒疮药送得竟晚了。昨儿宝姑娘托着一丸药,从蘅芜苑至怡红院,我们都知道,心里暗暗想着到底是宝姑娘用心,别人只来看宝玉,独她先想着送好药。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药这样金贵,只送一丸子来,难道宝玉该换药了还得去求不成?天气这样热,汗流浃背的,总不能不换药。”虽说谁都明白元春的用意,但作为贾母的大丫鬟,玻璃也知道贾母心里看不上宝钗。 第067章 : 玻璃口角伶俐,近来她又颇得贾母看重,在贾母房中的地位只略次于鸳鸯,听她这么一大篇子的话说将出来,众人一笑,细想也都说那药必是金贵罕见的,才只送一丸。 紫鹃好笑地想,宝钗这么送一回药,人尽皆知,也不枉了那丸药的功德。 她以前看到这一段时,曾经暗暗想过,也不知那丸药是封了蜡的,还是没有封蜡的,若是没有封蜡,这么托在掌心在太阳底下走一路,那丸药岂不是化了?便是封了蜡,经烈日曝晒一阵子那蜡也该化了,何须用酒来研? 她随黛玉游览过大观园,发现蘅芜苑在大观园的西北角,而怡红院则位于东南角,倒是薛家住的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位于大观园门口东侧,在荣禧堂东北处,距离怡红院颇近。 回玻璃一个笑容,紫鹃退到黛玉身后。 黛玉也是抿了嘴一笑,询问宝玉可好些了,彼时宝玉不能动弹,正躺在床上,忙道:“已好些了,有劳妹妹记挂。”又连口道谢。 黛玉已从紫鹃那里知道宝玉挨打的原因,不能作十分准,也作得八分准了,剩下二分等紫鹃再向府里姊妹打听打听方可确定。因此,虽心疼这个自小儿一处顽的哥哥,但又觉得他这回是活该,也不知道那个被他吐露下落的戏子在忠顺亲王府怎么一个下场呢! 她也听紫鹃提起那个戏子,倒是个值得敬佩的,不愿做达官显贵的玩物,买房子置地地想认真过日子,信任宝玉才把自己在紫檀堡的地址情况告知他。 结果宝玉倒好,别人来逼问几句,他就慌得没了手脚,全说了,竟没一点气节。 因无话可说,略坐了一会儿,黛玉便想告辞,谁知凤姐先来了,接着邢王夫人去服侍贾母,听说贾母和黛玉在这里,也忙都收拾了过来,片刻后,薛姨妈和宝钗也来了。 黛玉惊讶地发现,宝钗眼皮儿竟是肿肿的,有哭泣之状,非从前可比,欲待笑她,忽想起贾母并邢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在,笑话她倒是小事,在亲戚跟前失礼倒不好,忙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含笑倾听薛姨妈对宝玉的问话,宝玉欠身作答。 屋里这么些人,再加上丫头竟站不开,天气又热,紫鹃耐不住,留雪雁听黛玉使唤,自己出了屋门,见到晴雯便问宝玉为了什么挨打。 晴雯来时紫鹃早跟了黛玉,当时宝玉黛玉皆住贾母院中,也是日常相见有情分的。 虽然晴雯爆炭似的性格紫鹃也不是很喜欢,觉得她没有职业道德,和主子们说平等,对小丫头子倒不平等了,但在人品上,晴雯甩了袭人十八条街。 晴雯正为宝玉心疼,又忖度袭人昨儿去王夫人那里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如今宝玉房里主子们都在,丫鬟中只她在跟前,心里浸了一缸醋在内,偏自己模样儿过于好了,不敢叫王夫人看见,闻得紫鹃问,没好气地道:“还能为谁?不是外头说的什么戏子就是才死的金钏儿!” 紫鹃不确定是否是贾环告状,便问道:“这也奇了,金钏儿好端端得怎么没了?也没人说个详细。再者,外头的事儿、里头的事儿怎么传到二舅老爷耳朵里?” 晴雯朝她摆摆手,随即往自己房中去,紫鹃会意,跟了过去。 才坐稳,小丫头倒了茶上来,就见玻璃走过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有梯己话说,可不叫我看到了?你们说什么呢?”玻璃也和晴雯相处过,当时晴雯上来后就跟她的。 晴雯、紫鹃忙让座,一齐坐下,晴雯把自己不曾喝的茶递给玻璃,才道:“紫鹃问我们二爷是怎么挨的打,我正要说我知道的呢,姐姐就来了。屋里头那么些人,老太太又坐着,虽有鸳鸯姐姐和琥珀姐姐在跟前,到底少了些,姐姐怎么也出来了?” 玻璃道:“里头宝玉巴巴儿地说想吃什么劳什子荷叶儿莲蓬儿汤,二奶奶正打发人到处找模子呢,也不知几时能找来,等找了模子回来还能就着模子说半天,人多屋里闷,我就出来了,正好向紫鹃道喜,说未完之话。” 紫鹃正觉口渴而吃茶,听了这话,不觉红脸道:“你还没忘呢。” 玻璃笑道:“事关你的终身大事,如何能忘?前儿遇见周大娘,我问了详细,倒替你欢喜。林姑娘对你真好,这么为你着想,留在里面有千日的好,也比不得在外面当家做主,看看金钏儿就知道了,说撵出去就撵出去了,受不了街坊邻居的几句风言风语,赌气跳井,命都没了,她比我还小些呢,咱们都是一块进来的。”说到这里,玻璃敛去笑容,叹口气。 紫鹃和晴雯想起素日和金钏儿的情分,如花似玉的一个人没了,不觉都跟着伤心起来,好一会儿晴雯才强笑道:“我们住在园子里,金钏儿跟着太太,终究为了什么被撵出去,我们竟不知道,因老爷打宝玉就有这么一条罪儿,我们只好胡乱揣测。” 玻璃知跟前两个人嘴严,紫鹃就不用说了,晴雯也是个乖觉的,况她模样儿生得好,素来和袭人不睦,前儿又因为什么扇子恼了一场,刀子似的话连袭人都没法反驳,自己正为那日传到自己耳朵里的话儿疑惑,意欲仔细问问晴雯,可巧有了这个机会,便悄声将自己知道的金钏儿被撵出去之因细细说给二人知道。 紫鹃发现,一如原著记载,没有半分差错,正是金钏儿调唆宝玉拿贾环和彩云才惹怒王夫人,看来赵姨娘死了,没有影响贾政并王夫人院中的事情。 晴雯一声冷笑,道:“我说呢,金钏儿一死,宝玉就黯然神伤的,原来有他的缘故。” 玻璃叹道:“今儿就该明白,咱们丫头们的命都在主子手里攥着呢!所幸府里向来仁和宽厚,只要我们本本分分老老实实,不出了格儿就能有个好结果。紫鹃不怕了,晴雯,你的性子也该改改了,明里暗里不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前儿饯花节,跟二奶奶去了的小红不是遭了你一顿讥讽?也亏得小红忍住气没认真和计较,她爹妈是谁?你也不想想。昨儿环三爷敢在老爷跟前告宝玉的状,明儿就有你得罪的人在太太跟前告你的状。那袭人,不得了了,如今已得了太太的青睐,在太太跟前说了好大一篇忠心耿耿的肺腑之言,太太只当屋里无人就没人听到了,可却没想到屋外却有人呢。因此我也知道了。” 晴雯忙问道:“好姐姐,快告诉我,袭人在太太跟前都说了些什么?可别是告了我们的状罢?在她心里头,可只她一人配服侍宝玉,我们都不配。” 玻璃抿嘴一笑,道:“我告诉了你,一会子我问你的,你也得告诉我。” 晴雯不知玻璃欲问何事,胡乱点头,道:“都依姐姐,姐姐快告诉我。不止姐姐问的我回答姐姐,明儿我们这里有什么新鲜事,能说的我也告诉姐姐。” 玻璃方将袭人在王夫人跟前说的一番话告诉了她,紫鹃听着,倒和原著差不离,只是黛玉如今不住在园子里头了,袭人说起男女之别时提起的表姊妹便成了云姑娘宝姑娘,仍是云姑娘在前,宝姑娘在后,要是湘云知道袭人这话,不知可还会替她做针线。 晴雯听完,冷笑道:“哟,这是在向太太表白忠心呢!我们都成了亲近宝玉调唆宝玉在内闱里厮混胡闹的人了,唯她一个是好的,无时无刻地不在劝宝玉。” 未听袭人告自己等人之状,晴雯些微放下心来。 得到自己忖度一夜不得要领的消息,晴雯问玻璃想问什么,玻璃就悄声道:“也不是别的,就是那日你和袭人拌嘴,说的那话却是为何?” 晴雯细想半日,方知她问的是哪一句,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子,不觉红了脸面,小声回答道:“怎么姐姐倒问了这事?实话与姐姐说罢,她和宝玉鬼鬼祟祟的那事儿从哪一日开始的我是不知道,不过后来倒叫我知道了两次。” 紫鹃这时已经明白玻璃问的是什么事了,原来宝玉和袭人不止有初试*情,还有二试三试或者四试!想来也是,若没有二三四,何来那句初试?曹公措辞是极谨慎的。 贾宝玉和袭人初试是没有被人撞见,既然晴雯知道了,那么必然是后来发生的。 玻璃冷笑道:“我就知道袭人那蹄子不是个老实本分的,倘或没有心计本事,怎么就压过我们所有人做了一等丫头?勾得史大姑娘没日没夜地替她做活。大家说她将来是跟宝玉过的,我就不以为然,老太太原是觉得她恪尽职责,才让她服侍宝玉衣食起居,又不是给宝玉的屋里人,怎么就成跟宝玉过的了?你才是老太太打算给宝玉放在屋里的人。想到那蹄子心计这样深,已成了事实,难怪宝玉成日家只记挂着她,恐怕鸳鸯姐姐和她这样好都不知道呢!” 她心里一算计,问晴雯是几时知道的,听说是去年,又是一声冷笑,道:“宝玉今年才十三岁,去年就更小了,你知道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几回了,只怕还得早些。这蹄子暗中念佛祈祷老太太太太们得不到信息罢,若是知道了,瞧她有什么好果子吃!太太听了她那番肺腑之言只当她是个老实本分的,感激都叫儿了,殊不知这个才是勾搭宝玉胡闹的!” 紫鹃比较赞同玻璃的说法,她想,玻璃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宝玉袭人初试*情是在黛玉南下的前一年,宝玉那时候顶多也就九岁、十岁。唉,曹公写书,未曾把所有漏洞修补齐全,年纪比较混乱,因为宝玉如果十岁的话,紫鹃觉得不大可能梦遗。 她估计曹公想写的是十二三岁,奈何后面年纪改来改去的,改得面目全非,根据后面的年纪一推算,不得了了,宝玉*时还不到十周岁。 若根据元春省亲那年,袭人说她表妹十七岁来推算,宝玉那时倒是十二三岁。 可惜目前的这个事实就是,宝玉不到十岁就和袭人成双了,因为宝玉今年才十三岁啊,袭人和宝钗一年,也和自己一年,都是十五岁。 又听玻璃对晴雯道:“袭人这蹄子有心计有决断,史大姑娘记着她的好,说来也就史大姑娘三四岁时得她侍奉过,可那时候年纪小不过是陪着主子顽,怎么照顾姑娘仍是大丫鬟们,哪有她的事儿?也就跟宝玉前头才能做活听唤。宝姑娘也记着她的好,谁不知道宝姑娘得了史大姑娘送的戒指立即就给了她,也不知道史大姑娘送的心意,宝姑娘怎么就这样作践,不花一文钱就得了袭人的感激。如今,袭人又在太太跟前挂了忠厚老实的美名儿。念着咱们当年在老太太屋里相处过一场,你认为我说的有理,你就听着,若觉得没有理,你就当耳旁风。” 晴雯忙站起身,道:“姐姐请说。” 玻璃道:“宝玉如今知道人事了,料想你能发现的,也有别人知道,只是嘴里不说,不像你似的,藏不住话。你在宝玉和袭人跟前说了那话,宝玉还罢了,被你知道了丑事的袭人怎能容你长长久久地留着?昨儿不告你状,可那话说得太太也只认为宝玉房里就她一个好的了,其他都是坏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袭人日后定会自尊自重,远着宝玉,越发烘托出你们这些和宝玉亲近之人的轻浮不妥,不必袭人做什么,太太就先不容你们了。” 紫鹃听了,顿时惊叹不已,玻璃真是个人才啊!又聪明又机变,又知道轻重。她说的和原著上记载的*不离十,袭人可不就是拿了二两银子一吊钱之后就远着宝玉了?都道她自尊自重,越发显得晴雯四儿芳官这些淘气的十分轻浮,又因得罪的人多,果然就被撵了出去。 那几个丫头有心思真不是啥罪过,很多大户人家的小丫头们也就这个想法了,可是她们有想法,并没有付诸行动,而付诸行动的袭人倒挂着老实本分的名儿,多么有讽刺意义。 晴雯脸上登时变色,眼神惊疑不定。 玻璃又道:“你的模样儿在我们这些丫头里面是第一等的尖儿,就是紫鹃如今越发出息了,言谈举止不俗,容貌却是强不过你去。你是老太太给的,袭人效忠了太太,你自己想想你在太太跟前是什么样的地位也就明白了。如果你不想留在府里,趁早儿求个恩典让太太知道你是想出去的,如今在府里当差等年纪,这样你在宝玉身边伺候,太太也就不想你的坏了。如果你想留在府里,趁早儿求求我,说服老太太把你要回去顶袭人的缺儿,你在老太太房里,不管宝玉房里出什么事情,都和你无关,太太也发落不到你头上。” 紫鹃目光炯炯地望着玻璃,简直不敢相信贾母房里居然有这么一个人物,这两条策略可真是一般人想不到的,对于晴雯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这么好的一个人,忍心让她随着荣国府抄家被发卖?紫鹃心里噼里啪啦盘算着玻璃嫁到自己家的可能。 虽然周福生脱了籍,的确可以娶外面的良家女子为妻,但是紫鹃很明白,外面寒薄人家的小姐未必愿意嫁给周福生这样的,愿意嫁的也定是图周家的家资,陆恒都愿意娶自己,自己又怎么会嫌弃府里丫鬟出身的嫂子?贾母的大丫鬟,又有见识、又有气度,绝对小门小户的女子可比。而且玻璃还是这么一个妙人儿,见识有、气度有、心计本事也是一流,绝对是当家主母的人选,和自己关系又好,也不存在姑嫂不和的可能。 晴雯低头不语,玻璃知她不可能一时半会就有决断,也没有追问,见茶碗里没茶了,就没有心思再坐,对紫鹃道:“咱们出来半天了,也该回去了,仔细老太太和林姑娘叫我们,说我们偷懒不在跟前伺候。” 紫鹃含笑起身,和她一起进了宝玉房里,正好送模子的妇人得了凤姐的吩咐出去,她们姊妹两个听到宝钗拿凤丫头说她巧不过老太太去。 贾母犹未开口说自己年轻时比凤姐还强,就听黛玉道:“这几年我不在府里,越发糊涂了,宝姐姐和琏二嫂子到底哪个年纪大些?一会子是琏二嫂子叫宝姐姐是宝丫头,这会子又是宝姐姐叫琏二嫂子是凤丫头,可见你们是嫡亲的姊妹了。” 紫鹃险些失笑出声,林妹妹果然还是那个爱挑刺刻薄人的林妹妹,说实话,她早看宝钗这一点不舒服了,难怪凤姐和宝钗几乎没有正面对话,听听宝钗对凤姐的称呼就知道了。 诚然,原著里黛玉也曾说过凤姐一句凤丫头,但那是凤姐打趣恼羞成怒了顺着众人说的。 反观宝钗,在贾母、邢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并众人跟前唤凤姐是凤丫头,后来在别人跟前也是这么称呼凤姐,对凤姐没有一点尊重之意。 用贾母说袭人的话来说,就是宝钗有些拿大了。 第068章 : 因为黛玉这么一插嘴,贾母就没有说自己年轻时候的话,也没有说自己家的女孩子不如宝钗,忽然有人来请吃饭,贾母便站起了身,嘱咐宝玉好生养伤,又叫丫头们好生照料他,便扶着凤姐儿,又让了让薛姨妈,大家都出去了。 至于袭人提醒宝玉问宝钗借莺儿打络子并玉钏儿送荷叶汤等事,不消多记。倒是晴雯站在窗外瞧着宝玉拉袭人坐下的举动,脸带冷笑。 玻璃摇摇头,尾随在贾母身后,和鸳鸯琥珀等人一起。 横竖心里都明白,紫鹃就更不在意这些事了,只是作为旁观者,不免拿着眼前的事情和原著一一印证罢了,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 值得一提的是她借着宝玉的光,尝到了红楼梦中有名的荷叶莲蓬汤,真是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能吞下去,荷叶是新鲜的嫩荷叶,汤是母鸡熬的奶汤,还放了别的食材一起熬炖,银模子压出来的馅儿也是多种食材一起打出来的,荸荠、莲子、鸡肉泥、猪肉泥、蛋清等等。 单听这些食材就知道汤的难得了,主要也是借着好汤,步骤之繁琐,让人眼花缭乱,难怪贾宝玉受了伤,别的东西都不想吃,唯独想吃这碗汤。 紫鹃已不是下人,贾家也非常自然地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其实贾家的人很有眼色的。 紫鹃推辞了一番,最后就坐在黛玉的下手,薛姨妈、宝钗、湘云、探春、惜春都在座,只有迎春跟原著一样,身上不耐烦没有过来。反倒是邢、王夫人、李纨、凤姐等布菜的布菜,放筷子的放筷子,并没有上桌吃饭。 黛玉惦记着林如海,尝了尝这汤,亦觉其美,饭毕吃茶时便向凤姐道:“这道汤怎么个制法,劳烦嫂子给我个方子带回去,模子也借我用一用,回去做给我父亲尝尝。” 凤姐想着黛玉今日当面问宝钗的话,心里很受用,听她这么说,忙笑道:“说什么借不借的,妹妹直接拿去就是。单拿这个方子去,不是熟手也未必能做出好味来,所幸我把厨娘打发过去给妹妹使两日,等妹妹吃得絮烦了,再送回来。” 黛玉不禁莞尔一笑,道:“哪里就到连厨子都借去的地步了?我们家的厨子都是从南边带来的,祖祖辈辈的老手艺了,也是从无到有地学出师来,若是有了方子连这个都做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要他们做什么了。不过是我们家常少见这道汤,也没有模子,怕他们一时半会儿地想不起来,才问嫂子要方子借模子。” 凤姐听她这么说,再三问都说不必,这才作罢,叫小红道:“叫彩明去厨房,找做这汤的厨子,一个步骤都不漏地记录在方子上拿来,再吩咐管金银器皿的婆子,暂且不必把模子收上去,拿来给林姑娘带回去。” 小红干净利落地答应一声,出去料理去了。 黛玉听到小红二字,想起紫鹃说给自己听的滴翠亭嫁祸一事,也曾听紫鹃对这丫头很有赞誉,虽不曾听紫鹃详细说明,但紫鹃这么说,必然是这丫头不错,便笑道:“这丫头瞧着面生,嫂子几时挑了这么个干净俏丽的丫头?” 凤姐也对小红十分满意,笑道:“原是宝兄弟的,我瞧着好,说话简便俏丽,就问宝兄弟要了来。妹妹也觉得好?可见我是没有看错她。” 黛玉点头道:“瞧着是个好的,值得嫂子索之。” 正说着,小红已拿了方子和装模子的匣子过来,听到这句话,抿嘴一笑,紫鹃过去接在手里,方子自己看了看,塞进荷包,匣子与雪雁捧着。 探过宝玉了,汤饭也吃了,方子也要了,模子也拿了,黛玉便起身告辞。 送了黛玉回来,又服侍贾母午睡,玻璃才得空吃饭,吃完正漱口,晴雯神色郁郁地走了过来,道:“好姐姐,救我一救。” 玻璃听到这句话就知晴雯已有决断,一面打着芭蕉扇,一面道:“怎么这样快就决定了?” 晴雯闷闷不乐地道:“才我们吃饭,太太打发人单独给袭人送了两碗菜,还不叫袭人去磕头谢恩,我就想起姐姐今儿的话了。可巧那会子莺儿正打络子,宝姑娘也在,说来这宝姑娘竟见天儿地来我们怡红院,常常弄得我们半夜三更不得睡觉。宝姑娘对袭人说了一句话,什么以后有更不好意思的事情,我听着越发明白了。” 玻璃微微一笑,道:“宝姑娘做的事儿说的话多着呢,今儿也该叫林姑娘刺那么一句,天天叫咱们二奶奶作凤丫头。莺儿认了个干娘,不就是宝玉跟前第一得意小厮茗烟的娘?倒是个有心的,谁没看在眼里?不过上头有太太,大家因着太太的缘故,不敢说闲话罢了。” 说完这些话,玻璃又问道:“你有什么决断?” 晴雯叹道:“我想着,姐姐还是替我在老太太跟前美言几句,再把我要回来罢,我虽没有什么大能耐,脾气又不好,针线上却是没有及得上我,心甘情愿天天给老太太做衣服。” 玻璃诧异道:“你这是打算留在宝玉身边了?” 晴雯摇摇头,见玻璃面露不解,她便解释道:“若说出去,我那哥哥嫂子又不是亲的,什么样的为人姐姐能不知道?我出去了能有什么好处?不知道被他们怎么作践呢。倒不如先留在老太太身边,将来是留下还是出去,将来再说,也未必非得留在宝玉身边,若能留下来呢,我就留下来,若不能,我就出去,这样进可攻退可守。” 晴雯性子不好,却生来伶俐,玻璃说得那样明白了,她心下很是有些害怕,生怕沦落到金钏儿那样的下场,袭人的手段她见识了几年,能不清楚?何况她前几日又是真真切切得罪了袭人,点破了袭人和宝玉的丑事,就是宽宏大量的人也未必不记得,何况袭人那个小人。 晴雯思来想去,又怕自己惹了王夫人的眼,又舍不得宝玉,毕竟相处好些年了,但即将面临的危机促使她不得不赶紧下定决心,遂想着先到贾母身边,再谋其他。 玻璃颔首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晴雯殷切地望着她,道:“好姐姐,你什么时候跟老太太说让我过来?” 玻璃思索片刻,在晴雯期待的目光中笑道:“听你方才说宝姑娘的意思,像是宝姑娘知道了什么似的,这说明太太必定有抬举袭人的一日。且等几日,看太太怎样抬举袭人,等抬举了袭人,我再跟老太太说要了你来,老太太必允的。” 晴雯听了十分不解,道:“这是何故?” 玻璃笑而不语,有些话可以跟紫鹃说,但不能跟晴雯说,她总不能说王夫人抬举袭人,必定是袭人得了王夫人的心意,对于自己身边出身的丫头却投向一直和自己打擂台的儿媳一方,贾母心里能自在?必定会想袭人做了什么才得王夫人青睐。最了解王夫人的莫过于贾母了,从来不喜欢贾母给宝玉的丫鬟,突然重视袭人,岂能没有缘故。 过了几日,凤姐来回说请贾母再挑一个大丫鬟补袭人的缺,贾母立时便问是怎么回事,凤姐答道:“太太吩咐的,让我挑个好丫头给老祖宗使,把袭人的裁了,从太太的份例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凡周姨娘有的,也有袭人的,都从太太的份例里出。” 贾母眼神微微一闪,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时半会我也不知道挑哪一个上来,你且回去料理你的事情去,等我有了人选再告诉你。” 凤姐方答应着去了。 玻璃沏了茶给贾母送上,含笑道:“自从袭人跟了宝玉,咱们屋里一直都是七个人,如今袭人不算老太太的人了,咱们确实得补个上来。老太太觉得下面的二三等丫鬟哪个好,直接提拔上来,再叫二奶奶送个小丫头子过来便是。” 贾母接了茶碗喝一口,问道:“太太怎么就突然抬举袭人了?竟没问过我。” 玻璃看了看给贾母捶腿的鸳鸯,又看房中没有其他人了,笑道:“我也记不清,恍惚听说是宝玉挨打那天,袭人在太太跟前说了什么,把太太感动得直呼袭人为儿。袭人向来恪尽职责,老太太就是看着她心地纯良才把她与了宝玉,料想是她一心为宝玉,太太才会这样抬举她,二两银子一吊钱,也是姨娘的待遇了。” 贾母听了这番话,轻轻哼了一声。 玻璃又道:“袭人如今勤谨得很,宝玉的针线都是她管着,不叫底下的其他丫头们做,怨不得太太这样看重她。我看晴雯这小蹄子自从到了宝玉那里,天天清闲无事,白费了她一手好针线,前儿来看我还说想老太太。老太太看把晴雯叫回来补袭人的缺如何?既减轻咱们房里的活计,也能依从老太太的意思,常给林姑娘做些衣裳鞋袜送过去,以示老太太的慈心。” 贾母不应反问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和晴雯这样好了?我说过,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不如晴雯,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叫了她来做什么?” 玻璃笑道:“谁不知道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个个水葱儿似的,出去了谁不说是大家小姐?宝玉如今还小,正该读书年纪,晴雯在怡红院里净淘气,三不五时地和这个拌嘴,和那个打架,前儿还和袭人闹了一回呢!也不知说了什么,袭人恼了,宝玉也恼了,宝玉当即就要来回老太太撵了她出去,还是袭人阻止了宝玉。我看不如把晴雯要了回来,好生地调、教几年,哪怕她只跟老太太学一点眉眼高低,再到宝玉身边也够其他人仰望了。” 贾母问道:“晴雯这丫头怎么越发不懂规矩了,常常和袭人拌嘴?” 玻璃点头道:“可不是,也不知道是谁看不过谁,哪一会子不针对几句。晴雯爆炭似的性子,嘴里又不饶人,难免心直口快了些,这样留在宝玉身边可不好。” 贾母沉思片刻,道:“既这么着,就叫了晴雯来,补上袭人的缺,你带着她,仔细地教导教导规矩。再去跟凤丫头说一声,我这里不用补人了,挑两个好的给宝玉送去,我记得宝玉房里一个叫小红的丫头被凤丫头要走了,再走一个晴雯,就差两个了。” 鸳鸯低着头,轻轻地给贾母捶腿,对于玻璃的话,她一句都没有插口,隐隐地也对袭人有些失望,没来由的,不知是为何。 玻璃答应一声,先跟凤姐说一声,再去怡红院要晴雯。 这是晴雯自己下的决断,倒不觉得奇怪,唯独宝玉舍不得晴雯,一叠声地道:“好端端的,老太太叫了晴雯去做什么?原说给我的,怎么又要回去了?” 玻璃瞥了容光焕发的袭人一眼,含笑道:“老太太说,晴雯性子不好,规矩不好,时常生事,怕在二爷身边调唆二爷学坏了,故叫回去再教导教导。若是将来好了,二爷又记着这个丫头,再把晴雯要回来也不是不能。晴雯,跟我走罢。” 晴雯的东西都是自己收着,又不管宝玉房里的事情,也不用和谁交割,当即就命婆子把自己的铺盖东西都送过去,径自跟玻璃走了,只剩宝玉一个人在榻上,一脸的失落。 紫鹃替黛玉送模子回贾府,听说晴雯已成了贾母房里的一等丫鬟,倒是吃了一惊。 玻璃叫人把模子给凤姐送去,悄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详情,这样吃惊做什么?我早预料到晴雯必然会选我给她的良策,她又不是憨子,怎能不知道厉害,不过是没人给她说明白,她也不知道怎么选择罢了。” 紫鹃笑道:“就是因为知道,才觉吃惊。”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晴雯的下场是怎样的凄惨,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就觉得新鲜,或许也能改变晴雯的命运也未可知。 第069章 : 玻璃又谢过紫鹃前几日赠金玉戒指之德,当时也没忘了翡翠,紫鹃笑道:“你我和翡翠三个这样好,你谢什么?从前在老太太屋里,你是一等的,你有好东西也没忘了我。闲话竟是不说了,难得出来一趟,林姑娘叫我看看我爹妈,我去看看老太太午睡醒了不曾,请过安后我家去找我妈,下回再来找姐姐说话。”既来还模子,得先见过贾母,这是礼数。 玻璃先是点头,起身送她,忽又想起一事,道:“且先站住。” 紫鹃回头,只见她拿了一把绢扇,道:“这是金珠绣的,托我见到你时给你,险些忘了。” 紫鹃看那绢扇不是常见的团扇,而是芭蕉形,白绢上绣着红莲绿叶,底下卧鸳鸯,上头栖蜻蜓,五色鸳鸯红蜻蜓,小荷才露尖尖角,不禁赞道:“好鲜亮活计!没想到金珠的针线竟这样好,比晴雯也不不遑多让了。怎么忽然想着送把扇子给我?” 玻璃抿嘴一笑,悄声道:“你说为什么?” 紫鹃一时倒想不出来,好一会才道:“想是我们姑娘这些年往府里送礼,大舅老爷大舅太太和二舅老爷、二舅太太都是一样的,故送我?”除此之外,她和东院也没瓜葛了。 玻璃仍是悄声笑道:“可不是!前儿大老爷过寿,林姑娘跟着姑老爷一起来,大老爷心里欢喜,也常说林姑娘孝顺他,竟又送了两把旧扇子,是心头所好。我听金珠说,大老爷和大太太平常言谈时都说白疼宝玉了。你道为何?宝玉虽挨了打,但大老爷生日时已经能起了身,却没去,不想薛姨太太的生日他却去了,亲热得不行。你想,大老爷和大太太知道了能不恼么?我可还记得林姑娘来探宝玉那日傍晚,大太太又特特地打发人去问宝玉好不好,又送了果子,因此经过这事只说白费了一番心意。宝玉去给薛姨太太拜寿的缘故更可笑了。” 紫鹃仔细想了想,如果自己没记错,是因为感念宝钗驱蚊子之德?难道没有黛玉提起这件事,袭人仍然告诉了宝玉?真真袭人对宝姑娘是一片真心。 果然,她就听玻璃道:“就是二太太才抬举袭人那日,不知怎地宝姑娘就到了怡红院,怪道晴雯在我跟前抱怨说天天能见到宝姑娘去怡红院。宝姑娘到时,别的丫头们都睡着,就袭人一个人在屋里看宝玉睡觉,让了宝姑娘坐,自己反倒出去了,只剩宝姑娘一个人在屋,又是替宝玉驱蚊子,又是坐在床沿上给宝玉做针线,做的那针线你道是什么?竟是袭人给宝玉做的一个肚兜!故此宝玉原说不去给薛姨太太拜寿,谁知袭人劝了一番,也不知怎么就提到了这事儿,宝玉只说自己亵渎了宝姑娘,就亲自去了。” 紫鹃握着嘴,悄悄笑道:“都说宝姑娘端庄大方,谁知竟这样端庄,倒坐到宝玉床沿子上做其贴身的活计儿来。既然那边丫头们都睡觉,你又和袭人不和,怎么就知道了?” 玻璃道:“你当晴雯是死的?晴雯当时在怡红院,虽不知袭人已受了抬举,但那会子也是满怀心事的,睡得着才怪,不过躺在外间榻上假寐,如何不知?况且晴雯素来警醒,又不喜宝姑娘常往他们那里去,就悄没声息地听了个一清二楚。” 紫鹃十分佩服玻璃耳目灵通的本事,自己远远不及,遂笑道:“就因这么些事,金珠就特特做了一把扇子给我?” 玻璃点头道:“这些还不够?必是太太常夸林姑娘,连带金珠如此,主子体面,丫头们才体面,这是咱们府里的风气,百十年传下来的,金珠自然愿意和你好。再者,林姑娘平常送东西来,若有给贴身丫鬟的,哪一回分个高低了?不论贵贱,都是一样的,不像史大姑娘单拣那么几个有体面有身份的给,也不像宝姑娘似的,只给金钏儿袭人那几个旧衣服,倒像了太太。我看林姑娘就好,纵有小性子,心思也细,嘴上又不让人,就是心思细才好呢,以前住在咱家是身不由己,也不能单独往各处送礼,回到自己家哪一回礼数都没疏漏。” 玻璃对黛玉一通夸赞,紫鹃听得眉开眼笑,这比夸她还让她高兴,不管怎么说林妹妹可是她亲眼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其实他们林家送贾家大丫鬟东西的次数很少,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备一些,黛玉在贾家,服侍黛玉的人、或者给黛玉送东西的人也有赏钱。 她从来没提醒黛玉公平地送东西给大丫鬟们来和史湘云互别苗头,是黛玉自己送的,自从随着林如海进京后就没断过,东西虽小,心意难得。 姊妹两个一面说,一面出门,在外面等着的柳儿站起身,可巧翡翠正走下上房门口的台阶,见到她们两个,止步停在台阶上,笑道:“正好,也不用我多走这几步路了。紫鹃你过来,老太太方才午睡醒了,听说你来,下个月又是你的好日子,也近了,有好东西赏你。” 玻璃听了,忙推紫鹃过去,一面走,一面笑道:“老太太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 这倒是,贾母生于史家盛世时候,又嫁入贾家风光时代,陪嫁庄子的进项年年都入自己的私房,又有各处的孝敬,散出去的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贾母见到紫鹃,命鸳鸯拿了一个锦盒出来,打开却是一套头面,钗环戒指腕镯簪佩等物一应俱全,既不是金的,也不是银和珍珠的,却是上等碧玉,通体翠绿,鲜艳可爱,只耳环戒指的底托是赤金累丝,命递给紫鹃,道:“你也是咱家出去的,下个月等你婆婆家来人相看,他们家是耕读之家,你总不能失了排场。你好看了,咱家脸上也有光彩。” 紫鹃感恩戴德,道:“老太太这样疼我,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来给老太太请安倒拿了老太太的东西回去。这些东西我不缺的,林姑娘才给了我一套,说等那日戴。” 贾母笑道:“是了,这些姊妹里头也就玉儿气派,行的是大家事,不像别人一般吝啬。” 出了贾母上房,紫鹃穿过东西穿堂,左转走小过道子,柳儿捧锦盒跟着,正走着,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迎头过来,忙站住脚,道:“三爷好。” 见到紫鹃,贾环也停住了,道:“紫鹃姐姐也好,这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林姑父可好?林姐姐可好?”虽然紫鹃揭破厌胜之术,但已被周福生设法化解,赵姨娘之死又是凤姐所致,因此贾环倒也不恨紫鹃,更兼这些年林家送东西来,有宝玉的,也有他和贾兰的,不过偶尔比宝玉略次一等,这样他也心满意足了,总比被人不给的强,也就深敬黛玉父女。 紫鹃见到贾环如此,回答道:“来送模子的,才给老太太请了安,想家去一趟。我们老爷甚好,姑娘也好,就是这些天热得很,懒怠出门,上回给三爷送的冰三爷用着怎样?若是用着好,明儿再打发人给三爷送些薄荷的来,倒清凉。” 给各府分送过冰之后,黛玉又单独给贾家三艳并宝玉兄弟等人送了些,生怕先前到了府里的冰未必能分到他们各房,总是有的能得,有的见不着。 黛玉当年住在贾家,也是因跟着贾母才没缺冰少炭。 不过黛玉体弱不用冰,都被她们做丫头的放在外间用了,或者有客人至时摆在屋里。 提起冰,贾环顿时笑容满面,道:“好是好,就是不经放,送了来,当天就用完了,所幸我和兰儿一起跟着先生上学,先生那里是不缺冰的,虽不如林姐姐送的雅致,取其凉意足矣,倒也不用林姐姐大热天地打发人再送来。林姐姐送的书和笔墨我用着也好,比府里发下来的强几倍,回去替我多多地谢林姐姐,等我跟先生练好了字,也去姐姐家书肆抄书去。” 紫鹃一听这话,忙道:“难道三爷缺钱使了不成?” 贾环眼圈儿一红,低头小声道:“缺得很。我母亲不在了,先前的东西也没了,所幸马道婆死了,也不用还那五百两欠契。外头赵家没个营生,隔三差五地来求我,我每次都不给又不好,偶尔给一回,我就没钱使了。母亲不在,也没人替我料理这些,一个月不过二两银子,我上学还得用呢,府里一年八两银子是为了上学时吃点心买纸笔,哪里够用?我就想着好好地练字,练好了,去潇湘馆里赚几吊钱的润笔费。” 紫鹃不禁打量贾环,眉清目秀依旧,倒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跟个小冻猫子似的了,也有点儿大家子出来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换了先生教导,也可能是因为赵姨娘死了,贾环无人照管,只得自力更生所致,不过贾环之心还是黑的,宝玉那顿打可有他的谗言在内。虽说宝玉确实有错,但金钏儿是赌气自尽,并不是宝玉□□未遂而导致金钏儿羞愤跳井。 听了贾环的这番话,紫鹃感叹两声,心想明年要是探春管家,只怕连那学里的八两银子都没有了,到时候贾环的处境更艰难,因贾环是小人,又极度缺钱,紫鹃也不觉得给他钱是对他的侮辱,欲待给他,又怕他在下人跟前没脸,只好道:“三爷辛苦了,还得惦记着外头。” 贾环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忙去罢,我得回去了,一会子还得上学呢。” 紫鹃到了自己家,可能是天气炎热,父母都在家里纳凉,见到女儿回来,忙叫沫儿把冰镇着的西瓜拿来切开与她吃,又让她把湃在井水里头的果子摆上。 紫鹃虽然身强体壮,但素来讲究养生,不喜食用寒凉之物,只用了井水湃的果子,听周母问锦盒里装的什么,忙咽下口里的果子,道:“方才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赏我的一套玉,说等六月初二那日好戴,免得失了府里的体面。” 周母口齿一动,正要言语,周父瞪了她一眼,转而对紫鹃道:“老太太行事大方,既给了你,到那日你就戴着,也是对老太太的感恩。六月初二的日子,你几时家来?” 紫鹃点了点头,回答道:“林姑娘说这个月三十就让我回来。” 周父道:“倒好,那日的衣裳叫你妈给你做身精致的,你给家里那么些好料子可都没大动用,拣红的做,穿着喜庆。” 听他这么说,周母道:“正做着,我看那匹石榴绫极好,给她做条裙子。” 见父母已有安排,紫鹃就没有多说,看着时候不早,遂回林家,少不得将各样事情回黛玉知道,又将贾母给的头面拿给她看。 “外祖母的东西比我给你的好,这样精细的工艺现在也少见了,等你大喜那日,你就戴这套罢。”黛玉拿着碧玉凤头簪看了看,听紫鹃说起贾环之事,不禁沉吟,片刻后道:“环兄弟心是坏的,终究年幼,比我还小一两岁呢,如今他正艰难,倘或有人引他走正道,岂不是少了一个祸害?也省得他因处境艰难心里不平,越发坏了十倍。” 黛玉又怕贾环长大后日子过得越发不好了,就忘记周福生的化解之德,回头又恨紫鹃,遂谋之于林如海。林如海便请了那先生过府,如此这般拜托一番,其后黛玉常往那边府上给姊妹兄弟们送瓜果点心笔墨纸砚书籍等,都有贾环的一份,也够他日常所用了。 紫鹃当初想的是给贾环钱,黛玉给的却是书籍笔墨,立时便有高下之分了,果然应了那句“君子赠以言,庶子赠以财”。 黛玉虽非君子,又未亲见贾环,然赠与许多书籍,也是君子之举。 贾环能勾搭得王夫人房中彩云彩霞两个一心向着他,尤其是彩云,私下常偷东西给他,他自然不是个蠢笨的人,发现自自己和紫鹃诉苦之后那边送的东西既多又频繁,多是自己所需,心里如何不明白?越发感激林如海和黛玉了。 第070章 : 展眼便是六月初二,紫鹃已在小花枝巷子的家里住了好几日,初二这天一早,周父和周母齐齐打扮一新,宴请了几家街坊和亲友,在堂上的都是女眷。 陆家来人,亦必是女客。 听着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天气又十分晴好,竟使得周家里里外外透着喜气,偏屋里摆着林黛玉早早送来的玫瑰花香冰,摆在荷叶式的白瓷冰盘里,红白分明,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案上亦摆着各色新鲜瓜果,凡进来的都觉得暑热之气尽去,浑身舒泰。 不少和周母交好的贾家管事媳妇们不住打趣紫鹃,道:“没想到这些一块儿挑上来做活的女孩子们,竟是紫鹃第一个出去,又说了这样一个好人家。” 周母道:“哪有你们说得这样好,不过是有点房子地,不饿着罢了。” 玻璃姓白,虽和金钏儿、玉钏儿同姓,其实不是一家,她老娘以为周母是口是心非,便道:“有房子有地还不够?你还想什么呢?单那个秀才的功名比多少房子地要紧。穷地方出来的秀才也还罢了,因穷,缺书,那里的先生教不好,中了秀才的才华也低。咱们这里可是长安城,多少达官显贵都在这里,又有多少人蜂拥而至,这么些有权有势又有钱财富贵的学子们,得到的教导有多好咱们个个都明白,出了的才子也就比江南差一点儿,穷人家的孩子能长安城里考中秀才的,那真真是凤毛麟角,比穷地方的举人还来得呢!” 众人听完,都笑道:“正是这么个理儿。虽然紫鹃的女婿尚未桂榜高中,但他年纪还小呢,也不过二十岁,好生用功几年,哪有不中的?今年的三甲咱们有听说的,也有亲见状元榜眼探花跨马游街的,二三十岁的才有几个?倒是三四十岁往上的进士老爷占了一大半,更有白发苍苍的几个,也不知道这样大年纪了能做得几年官儿。” 听她们这么一说,周母心里倒安慰了些,这么说,陆恒这个秀才的功名也不算差,忽然想起府里的二老爷,自小儿就延请名师教导,差不多三十岁了也没考中秀才,无奈之下,先国公爷临终前方上遗本,给他求了一个主事之职。 一念至此,周母越发觉得陆恒有才华了。 因有人问白家的道:“紫鹃年纪比玻璃还小几个月呢,紫鹃都有了人家,你们家玻璃有什么打算?一样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的,玻璃又是一等的,也是聪明清秀,底下多少小厮都盯着,偏因姑娘们年纪都小,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三五年后。” 白家的看到周家这样风光,再看紫鹃比小姐们不遑多让,也想让玻璃出来,但玻璃是贾母之婢,终身大事不是她这做娘的说了算,只好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听老太太的恩典。” 紫鹃心中一动,随即垂眸看地,确实,自己是因黛玉宽厚才有机会提前出来,玻璃在荣国府里头,除非中间发生了变故,否则很难得到恩典提前出来外聘。而且,红楼梦到小厮求配之际,也只提到鸳鸯到年纪不出去,琥珀病了亦不能出去等,余者都说年纪未足。 不对! 她们这些丫头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多是一年人,鸳鸯到了年纪,琥珀到了年纪,玻璃也该到了的,自己也是,这么看,倒不是女孩子二十岁出去,而是十八岁?如此看来,玻璃赶在贾家抄家之前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尤二姐死的那一年。 正胡思乱想,忽听人通报道:“林姑娘来了,林姑娘来了,快到门口了,老奶奶快吩咐两声该避的避一避,请林姑娘进来。” 周家是有小厮和看门的,都需回避。 堂中正说笑的一干人等听了这话,齐齐地站了起来,个个都不敢坐着,等小厮守门的都回避了,和紫鹃一起亲迎黛玉进来。 关乎紫鹃的终身大事,黛玉如何肯缺席?虽因未出阁不好怎样,但也一早乘车过来,喜得周父和周母都不知如何是好,恭迎进来,周母忙请黛玉上座,不料黛玉摆了摆手,道:“紫鹃婆婆家来人相看,上座是周妈妈的,我哪能坐?我去紫鹃屋里。”又问诸位妈妈好。 她若是在这里坐着,原先说笑的这些管事媳妇们哪敢再坐?反倒难让她们尽兴了,黛玉向来知道下人们之间的事情,故此才说这话。 周母不敢不听,同时也明白黛玉的体贴好细致,等各人都见过黛玉了,方引黛玉到了紫鹃房里,又是沏好茶,又是上好果,又叫沫儿和柳儿好生服侍黛玉,又叫紫鹃过来陪着黛玉说话,才在外面的催促下出去,怕耽误了陆家来的吉时。 黛玉摇头一笑,仔细打量紫鹃,点头道:“你今儿打扮得倒好。” 紫鹃今儿这一身衣裳鞋袜都是周母的针线,上面穿着银红镶红边的对襟纱衫,襟前不用扣子而是一根红飘带,下面系着石榴红绫裙,底下一双松花软缎绣花鞋,整整齐齐地戴着贾母所赐之头面,翠色夺目,另外紫鹃又薄施脂粉,更显鲜艳妩媚。 吴恭人与媒人亲至,初见紫鹃,两人不由自主地惊住了,尤其是吴恭人。 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言谈打扮,换一个不知道的,都当是千金小姐了,自己家的几个女儿连她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家原是贫贱之家,发迹也是这么些年的事情,自不如紫鹃在荣国府里从小至今的耳濡目染。 吴恭人掩住眸子里的惊叹之色,连声道:“天底下竟有这样标致的姑娘,我今儿才算见了,真真是府上调理得好,也是我们家孩子有福,才得此良配。” 跟着过来的媒人也是言语如珠,好话不断地吐出来。 吴恭人一面听着媒人夸赞紫鹃,一面命跟来的丫头打开锦盒,亲自取出两枚金戒指给紫鹃戴在手指上,另外又有一个金项圈、一对金手镯和一对金耳环,因紫鹃佩戴着碧玉头面,皆是罕见之物,吴恭人遂亲手将锦盒连同剩下没戴的首饰交到紫鹃的手里。 紫鹃拜谢,周母已命人送上回礼,就是紫鹃耗费好些工夫才做得的针线。 吴恭人粗粗一看,便觉精致得不行,不禁道:“好鲜亮的活计!可见姑娘不但模样言谈出挑,而且心灵手巧,堪比天上织天衣的仙女儿。” 周母谦逊地道:“夫人谬赞了,不过能见人罢了。” 两家都有意,又是结良缘,周母和吴恭人相互恭维,自是相谈甚欢。 陆家和周家就间隔几家,结亲之事很快就为附近所知,颇有几个和陆家交好的妇人齐聚陆家,追问陆怡怎么就和周家结了亲,陆怡正不知如何回答,吴恭人已经从周家回来了,众人遂问吴恭人去了,陆怡方得喘息。 吴恭人听她们询问,含笑道:“结亲是因天缘凑巧,他们家女孩子到了年纪,我们家阿恒正缺一贤妻,自然是一拍即合。” 周家是新来的,紫鹃来探亲时虽偶有露面,但次数甚少,很有一些人不曾见过,便有一妇人想着自己欲将侄女许配陆恒而不得,心中嫉妒,言语中就带出几分尖利,道:“听说是丫头出身,料想最会卑躬屈膝奴颜婢膝了,夫人可被奉承得舒坦?” 吴恭人昔年贫贱时,也都和这些人熟识,夫贵妻荣后亦不曾嫌弃了他们,故这些人言谈之间不像别人那般对吴恭人十分忌惮。 吴恭人神色一淡,继而一笑,道:“那是你不曾见过何谓大家气派。人家国公府里出来的女孩子们,比许多寒微出身的官宦家小姐还来得展样大方。远不说,只拿我们家的女孩子来讲,论及模样言谈举止,给周姑娘提鞋都不配。周姑娘以往在公主王妃跟前都是落落大方的,不见一丝胆怯,更不曾阿谀奉承,难道我能比得过公主王妃,值得她这样?”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公主王妃是何等的遥不可及,和陆恒定亲的周家姑娘竟认识公主和王妃,原先说话的顿时不敢言语了,打算开口的人也都吓得把话扔到了爪洼国,再不敢小觑周姑娘是大家奴婢出身,事实上,她们都知道大家婢比自己强,只因羡慕而生嫉妒罢了。 等人陆陆续续地散了,忙活一天的陆恒方携幼弟陆怀进来,向吴恭人行了大礼道谢,说道:“因恒无母操持婚事,今日辛苦师母了。” 吴恭人笑道:“咱们娘儿俩何必这样生分?倒是你媳妇我见了,果然出挑,难怪你心里中意,也难怪怡儿总说再无人能比得了。放完定,你们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以后该怎么孝敬你岳父岳母,你心里须得有个主意,不可因未曾成亲便怠慢了。” 陆恒躬身应是,其实不必吴恭人提醒,他心里也有主意。 今日初二,初六就是紫鹃的生日,陆恒送走吴恭人后,叮嘱陆怡在家带幼弟,自己揣着才赚的十几两银子,径自到附近最负盛名的珍宝轩,去取自己上个月订做的一件精雅之物以备紫鹃芳辰之贺,今日正是完工之日。 第071章 : 上回说到陆恒在珍宝轩订做了一件首饰,待他进去,找到当日招待自己的伙计,珍宝轩生意兴隆,除非极贵之客,平常掌柜的不待客,皆是伙计出面,被陆恒找到的那伙计一眼就认出了陆恒,又看了契约,立时便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大红缂丝锦盒与他。 陆恒打开细看,确是自己所订做之物,精细非常,亦无瑕疵,便付清了工钱,并把契约交与伙计,又把锦盒放入怀里,转身正欲离开,顶头忽然走近一个人。 因对方是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的老者,陆恒便垂手止步,略略让开。 不料那老者险些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他,打量片刻,笑吟吟地道:“老朽可是在哪里见过你?” 陆恒凝神一看,恭敬地道:“想是在潇湘馆见过。”他臂力强,腕力稳,近来常在潇湘馆抄书,每日见到来来去去不下百余人,有年轻的,有年迈的,有富贵的,有贫寒的,有赚取润笔之资的,也有前来借阅书籍的,他记性甚佳,认出这位天天出现在潇湘馆的老先生,这老先生就是天天来借阅书籍的,而且借阅的都是孤本,当然,都是抄本,陆恒就抄过。 老先生想了想,笑道:“是了,我怎么忘了,在潇湘馆里头,十个里有九个都是斯文儒雅俊秀的,唯独你身材高大,极是引人注目。我瞧过你抄的书,书法甚好,上面有你的名字,你可叫陆恒?”林家讲究,允许抄书者缀其名,以传遍天下,广为人知。 其实就是黛玉认为文人好名,她自己在姊妹间吟诗作赋时也颇为好强,不愿落于人后,故偶然看到紫鹃抄书时落款,遂起此提议,果然得到许多文人称赞不绝。 因着这件事,再加上林家不藏私的举动,林如海现今在文人中声望很高。 陆恒不知这老先生身份,但这事也没有不能对人言,便道:“老先生所言不错,学生正是陆恒。”他的生日还没有到,便未行冠礼,尚无表字。 老先生摸了摸雪白的胡须,问道:“你现今可有了功名?如今作何营生?” 听他这么问,陆恒心中十分纳闷,虽在潇湘馆有几面之缘,但到底不曾说过话,今儿不过初次,怎么就问自己这个问题?欲待防备,又觉得无甚可防备之处,便坦然道:“才进了学没两年,旧岁落榜,如今凭地租度日,平常或是做工,或是抄书,堪够糊口。” 老先生眼睛一亮,大笑道:“好!我就爱你这样读书上进又自力更生不认为自己读了书就高人一等的孩子。我看你的书法已有风骨,假以时日必定自成一家,到我家书院教导小学生们启蒙并书法如何?我也不亏待你,一年束脩三百两,另有四季衣裳,并且书院亦有房舍供你居住,日常饮食也有书院供应。” 陆恒目瞪口呆,哪家书院这么大方?一年给三百两束脩,还安排得如此周全。他沉吟片刻,瞅着眼前的老先生,道:“老先生青睐,学生不胜感激,重金在前,也确实心向往之,然,学生一头雾水,不知老先生贵姓?” 二人对话已引起珍宝轩中伙计的注意,另外也有别的顾客瞧着他们,像看疯子似的,独那老先生悠悠然地道:“免贵姓江,江箬也。” 江箬?陆恒猛地一惊,那不是清江书院的第二代老先生,当今帝师江老? 虽说寻常人不敢冒充江老太爷,但世上小人层出不穷,不过偶然在潇湘馆一见,就聘自己去书院执教,陆恒深信不是,不信也有不是,不信是怕对面的人不是江老,左思右想,先恭敬行礼,道:“学生眼拙,未曾认出老先生,愧甚,敬请老先生谅解。” 江箬似是瞧出他的想法,笑道:“你又不认得我,我怎能怪你认不出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非得人人认得。你若不信我是江箬,明儿到书院找我去,我虽退下来了,仍常去书院。你到了那里,只要说是我的贵客,自有人领你进去见我。这个你拿着,就没人不信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请柬递给陆恒,然后便大步往里走,扯着嗓子道:“赵掌柜,我订做的东西可好了?快些给我取出来。” 一语未了,便见掌柜的匆匆出来,躬身行礼,“江老,您里面请。” 陆恒心想,如今行骗的策略也越发滴水不漏了,知道请人来圆谎,就不知道这位江老到底是不是自己所想的江老,若是,倒是自己的机遇到了,他几个弟弟都在清江书院读书,对于江家三代先生,陆恒心中是极尊敬极佩服的,然而他也知道江老身份清贵,等闲不出门,忽然出现在这里,贸贸然地就让自己去清江书院,他简直不敢相信。 一面想,一面出了珍宝轩,苦思一夜,犹难决定。 至次日一早,陆恒起来,心想自己不如拿着请柬去清江书院走一趟,倘或那老者是假的就罢了,若真是江老,自己不抓住这个机遇,将来必定后悔莫及。 陆恒自幼读书,也不是没有野心,他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做到夫贵妻荣,让紫鹃随自己而得荣耀。如今他一年不过几十两银子的进项,够作什么?从前自己一个人带着弟妹倒罢了,倒也够用,但是日后成了家,难道要让妻儿随自己紧巴巴地过日子? 一年三百两的束脩,又不必担心衣食住宿,又能在书院请教德高望重的先生,胜过自己平时做工、抄书的几倍,虽然仍不能和紫鹃相提并论,但也过得去了。 陆恒摸了摸犹在怀里的锦盒,想了想,出门先去寻周福生,先把东西交给他,以免出错。 谁知周福生天没亮就出去了,并不在家,问及周父和周母时,门房回答说昨日已经回府了,连姑娘也回林家了。 都不在家,这件寿礼今日是没法子送过去了,陆恒无奈回转。不想才出巷子,就见周福生从那边过来,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忙拱手道:“大舅兄这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弟正有一事要拜托大舅兄。” 彼时正当盛夏,这会子虽是清晨,但炎热非常,周福生展开折扇用力扇风,挥汗如雨地道:“我这不是开了个脂粉铺子么,你也是知道的,匾额是你题的,开业那日你也亲自来道贺。我想多揽几件生意,故去几个和我们府上交好的人家,一早去送些脂粉面药给掌管此事的买办,好容易才送完。你这是从哪里来?托我什么事?瞧你有心事似的,发生了什么?” 陆恒先将寿礼送上,请周福生转交紫鹃,然后又谈及昨日在珍宝轩的遭遇,周福生一听便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管是不是,你去走一趟,那清江书院可了不得,我妹妹也是对他们推崇备至的。” 陆恒笑道:“弟正有此意,此便是欲去清江书院。因恐此去有所耽搁,故请大舅兄将这件薄礼送与姑娘作为芳辰之贺。” 周福生打开看了一眼,重新合上,道:“我知道了,你放心罢,我必定给你送到。” 陆恒放下心来,告辞离去。 周福生当日就把锦盒给紫鹃送去了,给她的时候,也把陆恒在珍宝轩里遇到的事情告诉她,紫鹃不觉一怔,随即道:“若果然是江老,那却是天大的喜事。” 周福生道:“我也这么说。清江书院可不是寻常地方,天下皆知的地方,许多文武百官都在那里上过学。妹婿到那里执教,哪怕只是教导学生启蒙呢,地位在文人里头却会水涨船高,以后妹妹进了门,有的是福气可享受。” 紫鹃点点头,道:“哥哥回去留意着,不管好坏,回头给我个消息。”她心里也盼着陆恒遇到的老人就是江老,这样陆恒就不必十分辛苦地做工、抄书了。 周福生一口答应,回去后便一直留心陆家的动静。 此事竟是没有让他们失望,周福生晚间就得到陆恒送来的喜信,他在甄宝轩遇到的老先生确实就是江老,并不是假的。 陆恒今日甫入清江书院,见到江老,紧接着见到了江老之子,现接管清江书院的江润。 江润考校过他的学问,又亲看了他的书法,当即便决定聘他为书院的一名先生,既教小学生们启蒙,亦教小学生们书法,闻得他又精通骑射,考校过后,又叫他教小学生们骑射,束脩已从江老许诺的三百两涨到了四百两,另有书院中的房舍分与他居住,小小三间修舍,吃住都不必费心,另有四季衣裳,每季两套。 因陆恒其他的几个弟弟皆在清江书院,平时亦住在书院内,只有放假时才回家,所以陆恒决定让幼弟幼妹随自己而居,并送幼弟入学,他就是教小学生启蒙,可以就近看着他,也能让幼妹减轻负担。 得知此信,紫鹃自是替他欢喜。 第072章 : 陆恒六月初八就开始教导学生,一家人定了六月初六这日搬至清江书院所分的小小院落,莫说这日是紫鹃的生日,便不是,她尚未进门的一个女孩子也是去不得的,故此只托周福生送了几件精致的乔迁之礼,一是全了礼数,二是回了礼物。 自回了家,黛玉年年都给紫鹃过生日,今年正值她将笄之年,可巧又是才定下亲事,少不得比往年更热闹一些,前几日就定了一班小戏子,也不宴客。 黛玉素日所交皆是大家千金,虽说黛玉当紫鹃亲姊妹一般,但不能让旁人亦如此。 这日晨起梳妆,黛玉坐在床上看紫鹃先梳洗,道:“雪雁给你做的那身衣裳,倒和陆秀才前儿巴巴儿送来的东西相配,你就穿雪雁做的衣裳,戴陆秀才送的首饰。” 紫鹃倒有些不好意思,经不住大家催促,依言妆扮起来。 雪雁向来沉得下心,手艺又好,做出来的衣裳十分精致,比周母晴雯等都不遑多让,因不出头故无名声,她又是苏州过来的,配色上极具清雅,淡紫的纱衫配着一条白绫裙子,襟前紫缎镶边,裙摆上绣着一簇鲜艳的杜鹃花,紫花绿叶,郁郁葱葱,栩栩如生。 可巧陆恒送的两支翡翠簪子色作红紫,簪首亦雕作杜鹃花样式,雕工精细,虽不是用最好的翡翠料子,但晶莹如冰,水头十足,单凭这份工艺也算得上是上品了。 屋里众人都说好看,雪雁笑道:“簪子不止好看,还巧呢。” 多人不解,雪雁答道:“簪首那一簇杜鹃花里有一朵杜鹃花的花蕊是活的,作塞子之用,簪首之下的簪身有一段中空,拔掉塞子装些花露进去再塞住,满头都是香气呢!” 种人齐声道:“这话不对,既然塞住了,如何透出香气?” 黛玉披衣下床,笑道:“必是那簪子中空之处哪里有孔,既能透出香气,又不致花露泄出。天底下的能工巧匠不知凡几,咱们不知道是咱们没见识,并不是他们没有工艺。那段中空也不是只能装花露,咱们平常用的香粉香油都使得,不过我不喜用香,倒是花汁子还好些儿。改日叫紫鹃问问,咱们也去找那工匠做些东西来,又精致又好顽。” 紫鹃道:“明儿就叫我哥哥去问,难道我问了他不说?”说着,从妆奁内寻了一对颜色相若的翡翠耳环戴上,银累丝底托,坠子的质地更好些,透明如水,晶莹剔透。 雪雁端详片刻,忽然道:“我有一对和耳环差不多的戒指,也忘记是谁给的了,我又不爱戴,一直放着。我去找出来给紫鹃姐姐,配成一套才好看,可惜没有镯子。” 紫鹃生来大方,每常得了东西,除非不好拆开分散的整头面和极罕见的贵重之物如桂圆大珍珠等,余者金玉戒指腕香珠等物常常先由黛玉挑选,然后剩下的拿出来让黛玉的其他大丫鬟们选喜欢的拿去,雪雁林林总总得了她不少东西,因而对紫鹃也报以大方。 雪雁一面说,一面去开自己的妆奁,果然找出一对银累丝底托镶红紫翡翠戒面的戒指,换下紫鹃手上的白玉戒指,和簪环十分相配,黛玉看了一眼,道:“我倒是有干妈给的两个紫翡镯子,浓艳正紫,也有镯芯和边角料打出来的其他佩饰,瞧着水头比你们的耳环戒指还要好呢,可惜紫鹃年纪大我一些,手腕也不及我的细,竟是戴不上。” 紫鹃不禁道:“姑娘是说我手腕粗呢?我不止手腕粗,而且手掌也不及姑娘的纤小,身材也比姑娘的丰壮。原比别人是巧的了,谁知和姑娘飞燕之瘦相比,我就成了那玉环之肥。”其实倒不是她手腕粗,而是掌骨比黛玉的略宽,所带的镯子尺寸自然而然就得大些。 众人听她自比杨妃之丰腴,忍不住相继莞尔,除黛玉外的都道:“你若是杨妃,我们这些比你更丰壮的倒不知是什么了。” 紫鹃无话可对。 执笔却在这个时候拿了一串红紫色的翡翠珠子走过来,大家细看和紫鹃雪雁的耳环、戒指一样,口中含笑道:“虽没有镯子,可一样料子做的珠串也算聊胜于无了。” 执笔拿来的时候,捧墨也拿了一个紫翡压裙佩过来,大家都是一笑。 与此同时,雪雁服侍黛玉起床时已想起了自己戒指的来历,回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那一回金夫人赏咱们房里大丫鬟们的东西,说得的料子小,唯能打些小玩意赏人,咱们拿回来后分的。我得了戒指,执笔姐姐和捧墨姐姐各得珠子、压裙,紫鹃姐姐谦让,最先选的反只拿了耳环。难道紫鹃姐姐早就料到今日,所以才选耳环?毕竟所有的都归紫鹃姐姐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道:“细想竟觉有理。” 紫鹃也笑了,道:“我若能神机妙算才好呢,赶明儿遇到分东西都这么着,叫你们过些时候就把东西都送我,偏生不是。你也想想,难道我那会子就知道我今儿能得两支紫色杜鹃花的簪子?放心,我不要你们的,借我戴一日,晚上就还给你们。” 雪雁连忙摆手笑道:“我可不是小气,给了姐姐岂能要回来?姐姐戴着罢,也只姐姐配紫色好看,况且这样的颜色也不是我们寻常能戴的。” 紫是贵色,仅次于明黄、金黄、杏黄等,虽然没有律例明文定下唯皇室中人可着,但士农工商中唯士可穿,许多官员穿的就是紫蟒,余者皆逾制,何况她们是奴籍的丫头,就算这首饰不是正紫,她们也宁可小心谨慎些,不叫人挑出错。 紫鹃摇头一笑,细细妆扮。 小定后,黛玉房里的嬷嬷们就提醒她改了发式,辫根扎起,不再像黛玉那样鬓角有青丝下垂,昭示着自己已经不是待字闺中的身份。 收拾齐整,出来遥拜父母,再拜林如海,林如海不在家,也是遥拜,回来又向黛玉行了礼,别人来祝寿,她则不受礼,好一番热闹。她以前是黛玉的贴身大丫鬟,如今虽不是正经的,但依旧留在府里,对于府里来说,算得是客,而非婢,自有许多管事媳妇丫头们来拜寿。 忽然,顾娴、顾婉和刘艾联袂而至,石蕙、柳馨并牛兰芳等则在后面捧着脸,都齐声笑道:“拜寿的来了,寿星在哪里?还不快快地拿长寿面来与我们吃。” 黛玉又惊又喜,道:“你们怎么今儿都来了?我又没下帖子。” 刘艾笑道:“紫鹃的好日子,哪能不来呢?你也知道你没下帖子,我又不是别人,因紫鹃而有今日,你不给我下帖子,岂不是小瞧了我?” 黛玉忙告饶道:“我哪里敢小瞧姐姐们?原想着到底不是我的生日,恐请了你们不来,我和紫鹃面上都不好看,再者又怕你们推脱不过来了,心里不舒坦,倒不如我们看戏班子唱戏,自己乐一日。哪里想到姐姐们竟惦记着紫鹃,只怕紫鹃这会子正惶恐着呢。” 紫鹃确实受宠若惊,上前行礼道:“姑娘们安好。我一个丫头的生日,我们姑娘单独给我过生日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如何再劳烦几位姑娘亲至?” 刘艾爽朗地道:“有什么劳烦?我们来吃你的面。吃了你的面,就解乏了。” 听了这话,黛玉和紫鹃忙往里让,请上座,才奉了茶,尚未拜寿入席,金五奶奶也坐车过来了,进来就道:“哟,这么热闹,我来得倒巧了。” 紧接着廖家打发两个婆子送寿礼,因老夫人未愈,廖二奶奶须得侍疾,故难亲来,又命婆子请紫鹃谅解。又有王掌柜家打发人送寿礼,估计是顾忌着身份不足以登门,不敢唐突。又有荣国府四个婆子奉王夫人、凤姐之命送寿礼,紫鹃当日一句话可是救了宝玉、凤姐之命。又有玻璃、翡翠、金珠等丫鬟们也有礼物托婆子一并带过来,居然还有鸳鸯的。又有自称三奶奶家的两个婆子奉命送寿礼,只有礼单并无名帖,紫鹃至今都不知她到底是谁家奶奶。又有贾环悄悄地使小厮在角门递了一份寿礼,虽只两把扇子,但心意难得,倒有些知恩图报。 虽然来的都是婆子们,但都不能怠慢,紫鹃也没想到自己生日,竟有这样的待遇,登时忙得不堪,一面忙着收礼,一面忙着道谢,又请吃茶,又请吃面,纵使说不受礼,可来送礼的婆子们都磕了头。好容易接待过了,江家大夫人又打发婆子来,恭恭敬敬地送上一份寿礼。 等江家来的人走了,顾娴瞧着翡翠荷叶冰盘上的玫瑰香冰出了一回神,笑道:“都记着紫鹃的救人之德呢!我前儿听说紫鹃的女婿已受清江书院之聘,入内执教?” 黛玉点了点头,道:“姐姐竟知道了?难道有什么缘故?” 顾娴笑道:“若没有紫鹃,有谁知道她女婿怎样?咱们长安城里的才子也就比江南逊色一筹,又因今年春闱,各地才子蜂拥而至,怕比江南才子的人数还多些呢,江家哪里知道得过来?紫鹃女婿出身寒微,又不是极出彩的。昨儿在宫里,我遇到了忠顺王妃,才知道江家记着紫鹃的人情,得知她定了亲,女婿是个秀才,都说夫贵妻荣,紫鹃女婿更好些,将来紫鹃自然就更好了,江老起意暗中观察。不过,也是紫鹃女婿本事了得,倘或他没有真才实学,便是江家想还人情也不会聘进书院耽误小学生们的学业。” 黛玉和紫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其实紫鹃替陆恒感到欢喜之余,也是有些疑惑的,怎么别人就没有这份机遇,偏叫他遇到了?无缘无故的,江老怎会因他在潇湘馆抄书的书法好就这样重视?原来根子在这里。 刘艾道:“竟是托了紫鹃的福。” 紫鹃及忙摆手,道:“还请姑娘们以后不要再提起此事了,虽有我的缘故在里头,但就像顾姑娘说的,若他通不过考校也是白搭,追根究底,还是他自己有本事,才能进清江书院,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到处做工抄书,以补贴家计。”人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不论男女,陆恒以为自己的机遇倒好,若知道是自己之故,只怕脸上过不去。 刘艾指着她对黛玉笑道:“听听,还没过门呢,就这样为她女婿着想了!” 黛玉也觉得紫鹃说得极对,忙岔开道:“席面已得,咱们先吃饭,吃完了寿面,再叫戏班子唱起来,听说新近很有几本好戏,未曾大唱过的。” 第073章 : 众人都是爱顽的,极爱风雅戏文,也颇有一两个喜看戏之人,闻得黛玉此语,都来了兴致,遂移步饭厅,吃过饭点戏,先让寿星。 紫鹃推让了一回而不得,只得点了一出常见戏文。 黛玉是主,亦不先点,而是让了众人一回,姊妹们也不与她多说,各自都点了,倒都体贴地点了应景的贺寿戏文,无非自己所好,黛玉看了一遍,亦觉感动,忙命婆子交到戏班子那里,命她们认真扮演起来。 看完了拜寿入席,宴毕更衣之后,众人方点自己所好之戏,极尽热闹,自不须多记。 傍晚时大家告辞离开,金五奶奶走得最晚,黛玉和紫鹃亲送至二门,金五奶奶笑道:“妹妹止步罢,叫紫鹃扶我上车,也不枉我来给她拜寿。” 黛玉想起上次金五奶奶之请,心中会意,笑道:“原该的,紫鹃,快去扶着五嫂。” 金五奶奶带来的诸丫鬟退后,让出地方来,紫鹃扶金五奶奶上了车,金五奶奶坐稳后又拉住她的手,悄悄笑道:“好紫鹃,我那姊妹已好了许多,让我替她多多地谢你。另有一件求肯事,想着请你再给她瞧瞧,要不要根据现今的状况有所调整。” 紫鹃没想到这位三奶奶竟这样谨慎,忙亦悄声道:“瞧瞧也好,不瞧按着从前一样也是使得。只是,倘或要瞧,难道依旧去奶奶那儿?” 金五奶奶摇头道:“再去我那里倒不好,必有人瞧出眉目来,宁可谨慎些。我已跟她说好了,我们太太说初十带妹妹去玉皇阁游玩,料想你是跟着去的,那里极凉快,我也跟着去,叫她提前两日去,咱们在那里偶遇,有什么说不得做不得?又不用担心别人看出什么。” 紫鹃答应了,金五奶奶方放下帘子。 目送金家的车架离去,黛玉和紫鹃意欲回房洗澡解乏,她们原没打算待客,幸喜家里下人足够使,她们来时仍是临危不乱,倒也没有出现岔子,只是疲累极了。 不想这时有婆子来回道:“紫鹃姑娘的哥哥来了好半日,在前头小厅里等着呢。” 黛玉和紫鹃一怔,黛玉便回头道:“怎么不早些来回报?坐了这半日岂不饿着了?” 婆子忙笑道:“并不是不回报,是周大爷听说咱家来了好些客人给紫鹃姑娘贺寿,不叫打扰的,偏他又有事情等着见紫鹃姑娘说,就坐着等候。另外,姑娘放心,并没有饿着周大爷,我叫人传话到厨房,整整齐齐地收拾了几样精致小菜和酒水寿面与周大爷,周大爷随手就赏了我们几个五百钱,请我们吃酒。”说着将一串钱捧给黛玉和紫鹃看。 黛玉点点头,道:“既给了你们,你们便分了罢。” 紫鹃亦放下心来,笑道:“多谢妈妈周全妥帖,回头我也请妈妈们吃酒吃面。” 这就是说也有钱给她们,那婆子喜不自胜。 紫鹃转头打发黛玉先去洗澡,自己径往前面小厅,果见周福生在里头坐着,厅中亦摆了一些冰,虽不是香冰,但仍能解去暑热之气,几上也有瓜果。 瓜果之旁,还有一个竹篮,以青纱遮盖,似是周福生带来的。 紫鹃看在眼里,一面抬脚进去,一面笑道:“哥哥昨儿就来了,给我送爹妈给的衣裳寿面,又有礼物给我,今儿怎么又过来了?倒不是嫌哥哥来得频繁,只是大热的天,一趟一趟地跑着,哥哥也不怕中暑。” 周福生摇着扇子,扇壁是陆恒亲笔书画,极是雅致,笑道:“昨儿来办的是昨儿事,今日才是妹妹的芳辰。我来有三件事找妹妹。” 紫鹃问是何事,同时也坐了下来。 周福生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放在几上,推到紫鹃跟前,道:“头一件事就是早上把上个月的账目盘算清楚了,虽不是整月的,但已至新月,理当算账,结果净赚了一百五十余两银子。这可是才开铺子,就赚了这么些,日后可想而知,我这个月跑了好几个大户人家呢。留了五十余两银子在铺子里作周转之用,还得采买些香料东西,今年香料短缺。剩下一百两我和妹妹一人五十两,这是妹妹的,我给妹妹送来,也叫妹妹过生日的时候再添一喜。” 紫鹃惊喜地道:“赚了这么多?”难怪都说商贾大富,就算交税极重,到手的利息也是极多,一个月五十两银子,比她一半地亩的年租都多。 周福生嘿嘿一笑,傲然道:“妹妹的方子好,咱家做得又细致,许多大户人家的奶奶姑娘们都说好用。前儿我给送去试用的,今日就有了回音,接了好几个大户人家的生意,倒是咱家的那起买办置之不理,嫌贵。” 紫鹃笑着称是,问是那几家。 周福生道:“理国公府、镇国公府、户部尚书刘大人家、还有节度使顾家,都打发人来咱们家采买脂粉呢!还有几家尚无回音。” 紫鹃心中微微一暖,料定这几家必是因自己之故,家家户户都有古方,也有专门的人配制脂粉澡豆等物,刘艾前面就说过,她家配了许多,皆不管用,可见大多数的高门大户主子还是自己配制使用,不用外面的。不过,不得宠的主子奶奶姑娘和姨娘丫鬟们用的,肯定都是从外面采买,贾家不就是这样?不同的是,贾家主子丫鬟用的都一样,没人专门配制。 周福生也道:“瞧着倒像是念着妹妹的旧情,我心里清楚,不管是主子们用的,还是丫鬟们用的,凡咱家配制出来的,必是上好的,日后才好做生意。” 紫鹃点头道:“哥哥所言不错,东西好,就不怕没有回头客。” 周福生满脸笑容,道:“我明白。虽然咱家没在铺子里采买脂粉,但替奶奶姑娘们另外买脂粉的小厮们都来咱家了,我也给了他们一点回扣。另外,宁国府那边不像咱们府里这般作为,已定了咱家的脂粉。如此等下个月月初盘账,妹妹的分红会更多些。” 紫鹃亦觉喜欢,谁会嫌钱少呢?恨不得多多地攒些银子,置些房舍地亩。她忽然想起薛蟠因挨打而出远门躲羞,他家有个老人说今年纸扎香料短缺,来年必是贵的等语。 她寻思片刻,今年因为后宫椒房省亲,纸扎香料因短缺的缘故价钱连连高涨,她是知道的,不然贾芸不会用一盒十几两银子的冰片麝香再加上恭维之语就得凤姐许了差事。可是,如果许多商贾认识到这一点,都进了纸扎香料,明年的货多了,价钱能涨起来么?薛家人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但凡做生意的许多人对于行情都相当敏锐。 紫鹃虽不大懂经商之道,但这样浅显的道理还是深知的,故此便打消了让哥哥今年囤积香料的建议,谁知道明年香料价钱如何,若是贱了岂不亏了?心中想完,又问道:“哥哥说有三件事,另外两件是什么?” 周福生道:“一件是陆家今日一早搬家,我去帮了半日忙,晌午也吃了一顿酒饭,他们新居虽小了些,处处雅致,倒好。妹妹的东西我已送到他们手里,妹婿谢了好几遭儿,请我替他向妹妹道谢。可巧他们家地里结了好些果子送来,叫我给妹妹送些,尝尝鲜儿。又说他不得亲来,请我替他贺妹妹芳辰永寿。”说着,将瓜果旁边的竹篮往紫鹃跟前推了推,揭开上面的青纱,果然都是应季的瓜果,桃杏和李子,还有两个西瓜。 紫鹃不禁一笑,道:“这样重,难为哥哥怎么拎着来。” 想了想,叫个婆子进来,指着篮子道:“劳烦妈妈把这个送到我们房里给林姑娘看,先替我收了,再从我份例里拣些外面没有的稀罕果子放进去当回礼。” 婆子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周福生道:“何苦回来回去的,又不是外人。” 紫鹃莞尔一笑,道:“这是礼数,总不能让哥哥回个空篮子回去。”又问第三件事。 周福生听她这么说,也只好接受,听她问第三件事,皱了皱眉头,脸上有些儿不悦之色地道:“这件事没甚要紧,你也别放在心上。” 紫鹃见他这副神情,就知不是好事,问到底是什么,便听他道:“妈的一个妹子当年是外聘的,原不肯的,奈何那年正值婚配的小厮少,丫鬟们多,于是便被府里放了出去。咱们外祖父外祖母将这位姨妈嫁了个很殷实的人家,是长安县人氏,有房子有地,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谁知这姨妈满怀不忿地进了门,隔三差五就要生事,又在府里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家境渐不如从前,幸喜房地尚在,如今带个女儿来投奔咱们,想让咱们爹妈想法儿把她女儿弄到府里当差,好攀个高枝儿栖着。” 紫鹃恍惚记起确有这门亲戚,也知有这么一个姨妈,来往倒是不甚密切,原身跟着黛玉住荣国府时不爱出门,自己穿越后就来了林家,因此多年不曾见了。不过自己小定那日她倒是来了,可惜贾家的管事媳妇们个个厉害,哪里给她说话的机会。 想到此处,紫鹃问道:“莫不是生了什么事,让哥哥这般不喜?” 周福生立时对妹妹大吐苦水。 这姨妈夫家姓许,许姨爹父子四个倒是老实憨厚的,虽说许姨妈素日不消停,家里银钱不够挥霍了便想卖房子卖地,但许姨爹父子几个把得紧,没叫她得逞,也不愿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去府里为奴做婢,许姨妈便瞥了丈夫儿子,单带女儿进城。 她这女儿乳名唤作蕊儿,蕊儿自小在母亲的陶冶教育下,也养成了一般的性子,一心想进国公府里长见识,为了能当差,也是极用心,模样打扮针线都不比袭人等逊色。 周福生忿忿不平地道:“不止如此,竟想在咱家住下,这我如何能答应?若是爹妈在家倒也罢了,偏生爹妈都住在府里,家里只我一人,瓜田李下,岂能不避嫌?再者,妹妹的房间收拾得又清雅又精致,如何能让她们住了去?她们竟还不愿住客房,真真可恶!” 紫鹃忙问道:“后来呢?如何了?” 周福生道:“妈也不是不知道轻重,也怕许表妹进府不成,打起我的主意来,便把她们领到咱家在府中后门那里的宅子去了。最不能忍的是这姨妈和表妹异想天开,跟妈说,倘若不能进荣国府,来妹妹这里当差也使得,气得我立刻就翻脸了。” 周福生性情敦厚,能让他翻脸,足见许姨妈和许蕊儿必定说了不中听的话。 紫鹃正忖度,果然就听周福生放低声音,道:“许姨妈倒打的好主意,说妹妹这里没有当家主母,表妹年纪又轻,又能生养,倘或给姑老爷生个一男半女,来日就成老封君了。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我听了能不恼?真这么着,日后妹妹在林姑娘跟前如何自处?妹妹近来也别家去了,省得叫她们缠上。回头我去姨爹那里,请姨爹和表哥表弟们拿出魄力,把姨妈和表妹带回去。能守住房子地不卖,姨爹和表哥表弟们也不会真的软弱无能。” 紫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姨妈真是奇葩了,难道就没想过林如海年纪已近五十?比自己父母的年纪还大些呢,比姨爹姨妈就更大了。 紫鹃暗暗庆幸哥哥提前来跟自己说这事,今儿收了许多东西,黛玉提醒她挑些适合家里用的,择一日回家探亲,也谢过父母生养之恩,若没有哥哥的消息,只怕明日或者后日就回家了。如今却是不必了,有那位姨妈和表妹在,她还真不敢回家。 周福生又叮嘱了她许多话,婆子拿了篮子回来,紫鹃揭开看里面用梅花式雕漆攒盒,揭开盖子,里头白冰镇着一盒荔枝,复又盖上,道:“哥哥带回去给陆家送去罢。” 周福生也惊住了,道:“林姑娘真真大方,这是替你添脸面呢。”便携篮归去。 第074章 : 倏忽又是数日,展眼便是六月初十,天气越发热了,在太阳底下走一段路就汗流浃背,多少王公贵族都随着当今两帝后并后宫椒房同去避暑山庄。 因林如海不在其列,金小碗亦需留守京城,故金夫人好黛玉也不得去。 至于宁荣两府,纵使国公府之名人人都忌惮,可是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实权的官儿,贾赦贾珍皆是虚职,贾政官职又低,难怪原著中从不写贾家去避暑之事,原身的记忆里也没有。 但,不去避暑山庄的达官贵人们自有解暑良方,或是用冰,或在自家花园乘凉,哪家花园子都有一两处避暑之处,或者像金夫人这般,早早在玉皇阁后面花木深处水波岸边定了一处院落,携女媳人等小住几日,横竖夏日里也都不喜食用荤油之物。 当然,不止女眷,小儿子金筠也携侄子们一起跟至玉皇阁,居住在前面一处院落。 玉皇阁,顾名思义,是道教之观,而非佛寺,道教其实是不忌荤腥的,备受贾家推崇的张真人亦在此处,上回在玉虚观里见的也是他。 这张道士是昔年荣国公的替身,到底是第一代荣国公,还是第二代荣国公,紫鹃糊里糊涂的,原著上没详细说,贾家里头也没提起,倒是凤姐宝玉都称呼为他为张爷爷,像是贾代善的,果然,跟金夫人学习后确定他就是贾代善的替身。 别小看他出身贫苦,是个替身出家修道的,可他就像原著中描述的一样,太上皇崇僧尚道,当日未曾禅位时亲呼他为“大幻仙人”,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掌管“道录司”的印,所有王公藩镇并诸达官显贵之家都叫他为“张神仙”,待遇比张三丰张真人还好些,哪个府里的夫人小姐都见他,没有任何避讳,因此亲迎金夫人等进去。 金夫人笑道:“老神仙,你不必这样恭敬,今儿我可是带着当日你国公爷嫡亲的外孙女儿一起来呢,有干净的好东西可别忘了我们。” 张道士听了这话,忙道:“无时无刻不敢忘,如何敢忘?上个月初一在玉虚观里才见过小姐,时隔一个多月,小姐可好?来了我这里,小姐跟着夫人只管住着,想什么吃的顽的打发个下人告诉我一声,必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送过去。” 因他是贾代善的替身,黛玉亦不敢怠慢,忙含笑回答道:“张爷爷好,一个多月不见,您老倒越发仙风道骨了。我一直好着呢,有劳张爷爷记挂。” 张道士又向金夫人笑道:“小姐越发出息了。” 金夫人道:“她年纪小,见识少,生得又单弱,比不得别人家的。” 张道士笑道:“小姐随着林大人,见识才不少呢,到底骨子里有祖宗遗风。如今跟着夫人,小姐应酬交际也都好了。不瞒夫人和小姐,每常有读书人来我这里纳凉,竹林山后的,或是谈经论道,或是吟诗作画,我常听他们推崇林大人和潇湘馆,都说林大人不似别人似的有了孤本好书就敝帚自珍,轻易不与外人看。因此,他们都是极感激林大人,偶然风闻是小姐的主意,越发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称赞小姐了。” 黛玉倒有些不好意思,好奇地道:“张爷爷认得我们家的老祖宗?可惜我生来没福,别说祖宗们了,就是祖父祖母也不曾见过,常引为憾事。” 张道士叹道:“如何不认得?当年国公爷和小姐的爷爷常来我这里把酒言欢,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才有两家结姻之好。前儿接到信儿,知道夫人带小姐来小住,我原想把国公爷旧日所居之处收拾出来供夫人和小姐住,那里又大又宽敞,后来想到那里位于前院,恐唐突了夫人和小姐,便将后面湖畔千竹林内最好的栖水居打扫干净,等着夫人和小姐驾临。” 玉皇阁占地极大,又是皇家道观,不似玉虚观那样,因贾母带人打平安醮,便将其他游玩拜道的客人都撵出去,也不许小道士随意出没,所以金夫人等人的到来,没有影响玉皇阁接待其他达官显贵之家的男男女女。 不过,玉皇阁对于如何接待贵客早已驾轻就熟了,男女所住之地位于玉皇阁一前一后,中间有水域间隔,双方互不越界,以免冲撞着了。 在张道士的引领下,金夫人和黛玉见栖水居又清幽又雅致,果然满意。 张道士请她们歇息,正欲退下时,金夫人忙道:“老神仙,除了我们娘儿们几个,后边这里还有谁来?你说了,我们心里有数,一会子得去各处拜见拜见,别失了礼数。” 张道士连声称是,笑道:“也有几家子在,倒不多。夫人不妨记着,忠顺王妃在这里,忠顺亲王坐镇京都不得去避暑山庄,忠顺王妃也就留在了家,来我这里消遣两日,住在最大最阔朗的竹林苑。忠顺王妃的娘家老太夫人和老夫人也在,因由江家六爷服侍着前来,而江六爷住在前院,故江家两位老夫人住在最前面水域拐弯之地的听香小榭,那里越过水域,直通江六爷住的房舍,方便江六爷给老夫人请安,又不用担心冲撞了别人。” 金夫人记在心里,又问还有别人没有,张道士想了想,道:“南安太妃也来了,住在傍水院,还有乐善郡王妃,和南安太妃住在一起,没有另定房舍。另外,杨提督家、朱大学士家、吴天佑家、周家,住处离夫人这里极远。” 即使是女眷们住的后面,那也是有山有水有花木,又有曲径通幽处,就像荣国府的大观园似的,各处院落分布错落有致,并不是门对门墙挨墙。 听到别人犹可,乍听杨家亦在,金夫人眼里顿时闪过一抹痛恨之色。 今日原本邀了李家人一起,谁知被李老夫人和李夫人婉拒了,莫非是他们听到杨家也来了这里,所以不来?金夫人一问张道士,果然杨家已住了三五日。 黛玉听了,恐金夫人气坏了身子,忙娇声软语地解劝一番,待张道士告辞,便亲看众人打扫房舍,安插器具,一时道:“给母亲挂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倒好。”一时又道:“窗纱是翠的,快将咱们带来的石榴花摆在窗外。”一时又道:“书放在这里,仔细那边水汽过来把书弄潮了。”一时又道:“我屋里就挂着那顶霞影纱的帐子,别的都不好。” 紫鹃推她道:“我的好姑娘,快认真地更衣梳洗一番,随着夫人去拜见各位王妃太太去罢,别在这里碍事了。带了这么些书籍笔墨来,又连咱家的鹦鹉和白猫儿都带了来,得收拾好半日呢!下回把咱们家常睡的千工拔步床也拆了带来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呵呵一笑。 黛玉方换了衣衫,跟金夫人婆媳几个出去了,外面自有婆子抬着竹轿等着,也有丫鬟打着大伞,与各处离得远,天又热,徒步过去汗湿衣衫极不雅,故如此。 紫鹃看着众人收拾,也不必她动手,便将鹦鹉架子挂在窗外,喂了些食水,又将黛玉才养的雪团儿似的一只猫抱出来,顺了顺毛,叮嘱道:“雪宝儿,这里可不是咱家,不能乱跑乱爬的,倘或你丢了,可就吃不得我亲手秘制的烤鱼了。” 这猫极温顺,喵喵两声,舔了舔爪子洗了洗脸,紫鹃将它放在地上,又吩咐自己手下的二等丫鬟凝碧看着,道:“盯着些,别叫它乱跑。” 凝碧自是满口答应。 因将来紫鹃、执笔、捧墨都是要出去的,所以三人冷眼挑了半年,各选两个二等丫鬟在身边悉心地陶冶教育,以备将来接班陪黛玉出阁,林如海已给黛玉定下,陪嫁八个丫鬟,各司其职。她带的两个丫鬟一是凝碧,一是沁芳。 另外,执笔带着小荷、小角,取自小荷才露尖尖角。捧墨带着青橙和雪梨,她秋冬最爱吃香橙雪梨,故起此名。雪雁也带了一个专管黛玉针线的,叫白鹤,说和自己名字相配。 午时金夫人和黛玉等人并没有回来,打发人来说是忠顺王妃留饭。 紫鹃胡乱吃了一顿饭,换了一身衣裳,推窗垂钓。她和黛玉居住在栖水居最靠近的水域的房间,概因这里属西间,房间以东为贵,西为次,金家来的两个奶奶则住东西厢房。 她记得金五奶奶特地说明三奶奶也在,只不知是那些人家中的哪一家奶奶。封建社会规矩森严,几乎可以想象,除非极出格与人私奔、与人厮混的那种,寻常大户人家的奶奶姑娘都是相当洁身自好,自始至终都只自己丈夫一个男人,像三奶奶这样不该得这样的病才是,她之病不是自身所得,倒像是传染,紫鹃猜测,估计是她丈夫很不干净。 虽然说夫妻同房很容易得妇科病,但也不是绝对,很有些妇科病是由男方传染所得,要知道,这个社会的男人寻花问柳是风流,并不受指责,官员*另说。 明文规定不允许官僚踏入烟花之地,可人家懂得钻空子,有教坊司的官妓。 紫鹃正胡思乱想,一条鱼没有钓到,急得雪宝儿在她身后团团转捉尾巴,翠儿沿着水域过来,看到她,忙招了招手。 紫鹃会意,把鱼竿交给沁芳,自己整了整衣裳,出去。 到了翠儿跟前,就听她说道:“太太奶奶姑娘都在那边竹林里纳凉,我来叫你过去。” 紫鹃到了千竹林,果然忠顺王妃、江老太夫人、江老夫人、金夫人、乐善郡王妃、南安太妃等人都在,在凉亭内围着石桌而坐。除了金夫人带着黛玉,南安太妃带着女儿,两姊妹都随母坐在杌子上,余者都没有带女孩子过来,其中金三奶奶站在金夫人和黛玉身后打扇听唤,金五奶奶则和三奶奶远远地站着说话。 紫鹃过去请了安,众人都说不必,忠顺王妃命人给她看座,和黛玉一样,亦是杌子,位于金夫人另一侧,紫鹃推辞不过,方告罪一声,犹未坐下,金夫人便笑道:“紫鹃,你且别忙着坐,先谢过老太夫人和老夫人才是。” 紫鹃不觉飞红脸,向江老太夫人和江老夫人拜谢。 江老太夫人诧异道:“谢我什么?” 江老夫人却明白,笑道:“必是替她女婿谢的。前儿老爷不是说,替书院聘了一个文武全才的先生,虽只是秀才,但有文武兼备,一点儿都不辱没那些启蒙的小学生们,那新来的先生不是别个,正是紫鹃才定了亲的夫婿。” 江老太夫人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说过两回了,我都没记住。原来这紫鹃和咱家有这样的渊源,甚好,甚好,咱家必不会亏待了她女婿。” 紫鹃听了,低头不语。 南安太妃含笑听着,忽然对金夫人道:“这孩子都有了人家,倒相配。你们家姑娘有什么打算呢?我恍惚记得保龄侯府的大姑娘是林姑娘的表妹?那丫头都定了亲了。” 江老夫人笑道:“正是,正是,终身大事可不能耽误了。前儿我见过我们家老太爷一个徒孙,今年十六岁,生得雪团儿似的,极聪明伶俐,也读得好书,写得好字,十三岁就进学了。我想着黛玉这孩子也该说亲了,忽然就记住了。论起来,这孩子根基家当、门第富贵、模样智慧,倒也配得过。只是不知你们府上和林大人是个什么意思,便不敢贸然提出,只好问过你们,若你们也有意,我这老婆子就来做这个大媒。” 金夫人听完,不慌不忙地笑道:“有劳老太夫人惦记着。论理,黛玉这孩子的亲事是该寻摸起来了,然林太师只此一女,未免更谨慎些,我也极看重这女儿,不管那家子有什么门第富贵,只要模样性情是难得好的就好。老太夫人且等我回去请我们老爷问过林太师,再来给老太夫人回话如何?若果然能成,自是喜事。” 林如海也曾拜托金小碗,请他转托金夫人平日出门时替黛玉掌眼,瞧瞧哪家有什么好的公子,至于结不结亲自然等打听明白了再说,故金夫人才有此等言语。 江老夫人笑道:“理所应当。” 金夫人又问是哪家,黛玉脸嫩,哪里听得这些事,早告罪和南安太妃的女儿并紫鹃走开了,走了没几步,金五奶奶朝她们招手,便都走了过去,含笑说话。 三奶奶向紫鹃道:“上回在金家我就觉得你面善,不曾想还能再见,过来咱们说说话。” 紫鹃看了黛玉一眼,见她点头,便走过去,细细打量三奶奶的模样,只见她的脸色比之那次初见好了许多,今日也没有涂脂抹粉,可见病情已大大减轻。幸亏她的病并不是极严重极难根治的,紫鹃暗暗庆幸,否则自己也会束手无措。 世家公子哥儿眠花宿柳得了花柳病,回来传染给妻妾,以至于皆丧命的事例,真是屡见不鲜,只因各家都捂得严实,不曾传出风言风语,其实很多人家都是心知肚明。 三奶奶拉着紫鹃说话,紫鹃灵机一动,背对着众人,以帕子遮着,替她把脉。 她这样的举动,立刻得到三奶奶十分赞许的目光。 第075章 : 诊完,紫鹃松开手,三奶奶确实已经好了许多,外服之药倒不必更改,内服之药增删与否都可,既然三奶奶谨慎如斯,那边重新开一张内服的药方子便是。想到这里,紫鹃朝三奶奶微微点头,道:“我也觉得和奶奶一见如故,承蒙奶奶不弃,我和我们姑娘才整理出一册许多病情的急救之法,诸如溺水、中风、昏厥、中暑等,一会子给奶奶送一册可好?” 她的急救册子已经整理出来了,但凡她所记得的,都一一记录在内,也有许多急救方法之前详细描述过症状,就像中风,不对症的话放血法便会无效。她整理的是白话文版本,黛玉根据她的白话文版本整理为文言文版本。 又因内容并不甚多,二人齐心协力,抄录出二三十册来,而且林如海也亲笔抄写一份,已命人送至潇湘馆,令那里赚取润笔之资的人多多抄写,紫鹃已从中取了一套送给王老太医。 三奶奶会意,立即问道:“可是包括上回你救廖家老夫人的法子?” 见紫鹃点了点头,三奶奶立时喜笑颜开,道:“竟是十分要紧,焉能不要?多谢你,虽不知几时能用得到,但当遇到这种状况,总能有些应变。” 金五奶奶听到这句话,忙道:“早听母亲说了,切记也送我一份。” 黛玉含笑道:“岂能忘了嫂子?上回母亲看了就说好,母亲和大嫂、二嫂、三嫂那里都有一份,皆是我亲笔抄录,一份措辞文雅些,一份是白话,尽能看得明白了。” 南安太妃之女名唤霍烟,南安王府早没了王爵,其父也不是,因此她算不得是郡主,和黛玉来往虽不亲密,但也不远,毕竟南安王府和荣国府乃系世交,时常来往,而南安太妃与史家又颇有渊源,史家大姑娘和卫家大公子的婚事还是她做的媒呢,闻得黛玉紫鹃等语,霍烟不觉想起廖家老夫人昏厥之时的惊险,也道:“莫忘了我,也得一份才好。” 紫鹃笑应,回到栖水居先伏案将给三奶奶的方子写出来,然后取出两份急救之册,命凝碧给三奶奶送一份,这一份夹着药方子,又命沁芳给霍烟送一份,至于金夫人和金五奶奶等人的,自有黛玉回家再送,自家人,此时不急。 黛玉忽然道:“且慢。” 凝碧和沁芳齐齐站住,回头看着黛玉,不知她阻止自己的用意。 紫鹃也看着黛玉,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黛玉道:“单送霍姑娘和齐三奶奶倒不好,江老太夫人也在呢。我看咱们带的册子约有十来份,往我今儿拜见过的那几位处各送一份,不拘如何,心意到了。” 紫鹃深觉有理,到底是黛玉心细,忙亦取出,打发小荷小角等人给各处送去。 却说凝碧和沁芳一起,一个送给三奶奶,一个送给霍烟,可巧乐善郡王妃、南安太妃、江老太夫人等都在厅中说话,问是拿的什么,得知缘故后,江老夫人不免拿在手里翻看片刻,笑道:“这书好,记录得极尽详细,谁人没个意外之危?有了这个,便可在大夫未至之前救治一二,好歹有一线生机。回去告诉你姑娘,别忘了我们才是。” 凝碧忙笑道:“老太夫人莫急,我们姑娘想到了,已经打发人给老太夫人送去了,凡在此居住的世交之家都有一份。” 闻听此言,江老夫人赞道:“好个细心周全的孩子!” 三奶奶和霍烟忙命人赏了凝碧、沁芳两个,待她们走后,南安太妃命霍烟回房歇息,方对江老太夫人道:“林姑娘极伶俐又极标致,通身的气派少有人及,不知将来之东床如何。老太夫人说的这家倒好,只不知能不能成。” 江老太夫人和金夫人谈起时,众人都在,亦知详细。 江老太夫人说的这公子是魏太傅之孙,其父是江老太爷的学生,官至二品,他自然是江老太爷的徒孙,可巧又是江老的学生,亦在清江书院就读,品性甚佳,堪为良配。江老太夫人和江老夫人心中品评了好些徒子徒孙,才选中这一个。 黛玉人品模样俱全,江老太夫人觉得,这样的尖儿也只有最好的公子哥儿才能配得上。 听了南安太妃说的话,江老太夫人叹道:“尽心而为。倘或有缘,便成,若无缘,自难成。我也是觉得这两个孩子都好,才在金家夫人跟前提起,若是不好的,我连说都觉得没脸。” 三奶奶笑道:“老太夫人既然觉得好,作孙媳妇岂不更好?” 她认为,比之达官显贵之家,江家更清净更自在,也更适合黛玉这样风雅天成又无名利之心的的女孩子,自江老太爷至江鸿这一辈乃至于侄子辈,祖孙四代,除非续弦,皆独守原配一生一世,多少达官显贵之家的女儿想嫁过去,可见这样的日子比什么荣华富贵都强。 何况,江家虽无官职,但亦是士族,名满天下,教导出来的文武百官不计其数,哪怕有一成的学生处处维护老师,也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不受欺辱,可以说不是一般的耕读之家。 猛地听到这句话,江老太夫人一怔,随即道:“我倒期盼如此,奈何我们家是平常耕读之家,老六性子又淘气,每逢我和他母亲提起终身大事,便要生气,哪里配得上林太师的千金?别说林姑娘了,就是世间除贱籍外的任一女孩子,不管根基门第,不管性情模样,倘若能叫我们老六松口聘娶为妻,我都当亲孙女似的疼爱。” 可惜,偏偏没有。江老太夫人心中沉沉一叹,为了这件事,阖家上下就没有不发愁的,他们也不求什么,唯愿不让江鸿孤孤单单一世罢了。 江鸿也是个脾气倔强的,分明可凭声音体态举止辨别世人,偏生不肯娶亲。 不知不觉,江鸿已经十五岁了,等过了生日便是十六岁,想他父亲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定了亲,三书六礼已过一半,独他没有动静,长此以往,外人岂不生疑? 南安太妃笑道:“缘分到了,终身大事就有了。老太夫人何必发愁到这样的地步?我瞧江六爷是个好的,小小年纪就中了小三元,若不是府上自来有规矩,不满十八岁不许参加秋闱,只怕□□也能得呢。这样一个人才,便是好迷路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儿。” 江老太夫人和江老夫人婆子两个齐齐苦笑,若仅仅是迷路这个小毛病反倒不怕了,偏是江鸿认不出人的面目,无论美丑,皆不能辨认。 而且,江鸿还有个极执拗的脾气,曾道:“难道我看清别人的面目就必须聘之为妻?性情不知,根底不知,怎么就能结为姻缘?若是个男子又如何?若有夫之妇又如何?因此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们也别尽想着让我多多地瞧人家,好看有没有能认出来的。终身大事,非同一般,便是认出来,若不得心之所喜也是枉然。” 综合种种,江家上下都不敢强求了,只盼老天怜悯江家几代人兢兢业业地授业解惑,给江鸿赐下一门良缘,哪怕江鸿认不出其面目,只要他甘愿娶之便好。 乐善郡王妃笑道:“小孩子家的脾气,来得急,去得快,江六爷年纪还小呢,过上几年,便是老太夫人和老夫人都不提,他也想早早地成家立业了。哪家的公子哥儿不是这么来的,总有淘气的时候,也总有收心的时候。” 江老太夫人和江老夫人想起乐善郡王府的情况,也是一笑。 三奶奶低眉顺眼,掩过眸子里的一点嘲弄。 如果眠花宿柳已成习惯的纨绔子弟真能收心,她也不至于弄得这一身病,连身份都不敢在紫鹃跟前泄露,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之所以拜托金五奶奶出面,继而偷偷摸摸地找紫鹃诊治,乃因乐善郡王府深觉家丑不可外扬,不准他们房中的妻妾丫鬟们请太医。紫鹃的医术学自太医,她能治得的,太医们必然也能治,偏生她们连治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患病时就是家丑不可外扬,连条生路都不肯给她们,因不得治而死的两个丫头都送到化人场烧了了事,到自己儿子身上时,却是到处寻医问药,真真是可笑之极! 她娘家姓宁,若不是贪图富贵,何至于让她嫁给乐善郡王府的一个纨绔子弟? 她原想趁着回娘家时,请娘家出面请太医,不料母亲闻得自己患了这病,立时便勃然大怒,说她不知羞耻,竟要行败坏门风之事,和乐善郡王府一般,不,是比乐善郡王府更加无情,不许她寻医问药,让此病为人所知。两家都恐她私自看病,时时刻刻都使人盯着。 也幸亏她有金五奶奶这个一心一意替她着想的知交好友,也幸亏紫鹃有一手好医术,终于得到诊治的机会,回家后内服外用都是偷偷进行。为了防止被人瞧出眉目来,她特地命蓉儿拿着古方去府里药房配洗澡之用的澡豆,用以遮掩外用之药,紫鹃给她开的这药就是用来药浴和清洗之用。至于吃的药,因她那病一直在吃着府里给的不知效验的药,药气浓郁,难辨其材,借此故弄齐紫鹃所配内服药材后偷偷配制出来煎了服用。 饶是这么着,她脸色转好后立时便乐善郡王妃发现,叫她过去严厉询问。 她当然不能说实话,只说近来吃得清淡了些,不知为何,脸色倒渐渐地好了,病却没有减轻,多亏了紫鹃给她开的药膳方子,她饮食上有所变化,瞒过了过去。 今日在玉皇阁相见,紫鹃已知宁氏的身份,金五奶奶许是得到宁氏之意,寻得一个空隙,悄悄将宁氏这般小心谨慎的缘故告诉了紫鹃。至于黛玉,因为定亲,又不是大夫,金五奶奶到底有忌讳,没有跟她说。 紫鹃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乐善郡王府这样人,说句狼心狗肺都不为过,封号乐善,看起来哪有一点善念?宁氏之病,可是关乎性命! 第076章 : 紫鹃和黛玉无话不谈,虽说此事不雅,事关男女之事而起的脏病,但紫鹃从来不觉得黛玉必须被保护在象牙塔里对外面的丑恶一概不知才是上策,况且黛玉业已渐渐知事,原著中在贾家都知下人赌钱吃酒无所不为,何况如今,便在枕边衾内将宁氏的悲苦遭遇告诉了她。 黛玉登时惊住了,先是觉得不堪入耳,几乎掩耳,随即又对宁氏生出几分深切地同情,又对乐善郡王府和宁家生出几分鄙弃之意,道:“原以为乐善郡王妃是好的,平日里言谈举止无不和气,再没想到在这样和气的面容下竟有一颗如此冷酷无情的心,果然乐善非善。还有那乐善郡王府的三公子,这般不堪,着实可恶,书上记载那些文人总有些风流雅事,瞧来竟不是雅事,是要命的事,亏得他们还以为雅!” 大概自古至今许多文人以此为雅,也因为当世是男人说了算,对于男人眠花宿柳,世人中十个里有九个都习以为常,宛若纳妾之事一般。 紫鹃嘲笑道:“什么雅,竟是脏污不堪!我就瞧不起这样的人,自己得了病还罢了,竟致无辜女子受累而命丧黄泉。也别说是青楼楚馆里的女子带累他们,若是没有去嫖的男子,何来那些烟花女子?原是世间男子有所需,才有了这些青楼楚馆,才有了许多良家女子不得不堕入风尘。我这一辈子,求的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唯求他是个干净的人,我也落得干净。” 在现代社会,许多医生不愿乱搞男女关系,不能说绝对都是,但肯定是有不少,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脏病的可怖,相信看过花柳病一类病人图片的人,都会心有顾忌。 反正紫鹃是决定了,要嫁就嫁个一心一意的人,若有一日不再忠心,立时弃若敝屣。 哪怕这个时代所有事情都是由男人决定,哪怕这个时代三妻四妾已成常事,她仍然不能接受,也永远不会接受。 黛玉心有触动,忽然望向帐顶方向怔怔出神,她想起了幼时见到母亲因父亲歇息于姨娘房中的黯然神伤,想起母亲在弟弟夭折后的了无生趣,原本在诸多教导下,认为三妻四妾理所当然的她,竟因着紫鹃这番话而动摇了,同时生出一份与世间格格不入的想法。 紫鹃不知道在自己的影响下,原著中完全接受袭人存在并未觉得纳妾不该的黛玉竟已暗暗改变了想法,也有心追求一夫一妻而姬妾丫鬟的日子。 睡前,她在心中盘算,如何再帮宁氏一把,叫她在痊愈后也不叫乐善郡王府看出眉目。 然而她却不知乐善郡王妃见宁氏和紫鹃说话,暗暗起了疑心,晚间人散后,便叫宁氏到跟前,不动声色地道:“你什么时候和林姑娘身边的紫鹃这样好了?打的是什么主意?”一面说,一面要看紫鹃送给她的那份册子。 宁氏暗恨,所幸她在接过册子时已将里面夹带的方子收入荷包内,双手奉上册子,恭恭敬敬地道:“并没有打什么主意。是金五奶奶说我脸色近来总不大好,想叫紫鹃给我把把脉,被我拒绝了,说没有病,是日常累得才显疲惫之色。金五奶奶便说,紫鹃的哥哥开了一家脂粉铺子,有几种脂粉极好,能遮住面上的憔悴之色,叫我试试,我才叫紫鹃到跟前询问。” 乐善郡王妃犹有不信,翻看册子一会,和霍烟得的一般无异,听宁氏这般言语,点头说道:“既然他们家的脂粉好,明儿就叫人采买些进府,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尊贵的少奶奶问这些没身份的事情?以后万不可如此了。” 宁氏满口应是,神色间并无一丝不满,待听乐善郡王妃不许她和紫鹃接触,也都答应了下来,道:“王妃放心,咱们王府的名声要紧,我不会叫人知道些什么。” 她信誓旦旦地向乐善郡王妃保证,乐善郡王妃才放她回房歇息。 宁氏有病,又是脏病,纵使乐善郡王妃有心使唤儿媳,也不敢叫宁氏近前,因此吃饭睡觉等事,都叫她离自己远远的,只有跟前有客时才作个样子。 对于不用服侍婆婆吃饭洗脚,宁氏虽然乐得轻快,但心里恨得不行,恐乐善郡王妃暗查自己,便一夜没睡,次日起来形容憔悴不堪,不得不以浓妆掩饰,果然乐善郡王妃惺惺作态地问了几句,眼里的怀疑消退了几分下去。 这时,紫鹃送了宁氏两瓶稍稍暗淡些的脂粉,并没有明言,只在亲手递给她的时候塞了一张纸在她手心,上面写明用此脂粉,在脸庞上稍加修饰便显出憔悴之色,有些发黄,像是身患重病似的,若有人诊脉,以大珍珠夹在腋下,亦可扰乱脉象。 宁氏顿时感激不已,紫鹃送脂粉过来,反倒圆了自己在乐善郡王妃跟前的谎话,至于扰乱脉象之法倒是用不着,因为乐善郡王妃再如何怀疑,都不会给她请太医诊脉,要是太医诊出她一身的病,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随着乐善郡王妃在玉皇阁小住几日,宁氏回府后得知丈夫得太医治疗得好了些又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屡劝不止,又恐在自己疗养期间,丈夫回来强行求欢,又恐他染更厉害的脏病回来,又见房里姬妾丫鬟都面露恐惧,不觉发了狠。 其他人家妻妾之间易有嫌隙,宁氏和自己房里的也一样,姬妾丫鬟们也都各有心机,但因都得了这病,反倒齐心协力起来。 宁氏之夫姓单名立,性情粗暴,好色贪杯,房里的丫鬟除了芙儿、蓉儿两个陪嫁丫鬟因宁氏百般维护方不曾染指,余者丫头媳妇尽皆被他淫遍,虽也有一两个不曾染病的,但十有□□都有这病,自此以后迈不出二门,也见不得家人。 所幸,她们近来都得了这病,不能同房,而单立又恐她们没有经过医治再传给自己,倒也没有对她们如何,一味在外面花天酒地,如今知道厉害,只拣那干净的女孩子让她们伺候。 单立之病终究没有根治,有锦香院的一个女孩子雨儿患病后生了恨,就算请大夫治好了,也耽误了许多生意,时常受到老鸨子的责骂,偶然见到一个姊妹因得了花柳病被撵到后院自生自灭,她心生怜悯,悄悄给了她些钱,好请大夫吃药。 这姊妹名唤如燕,原是被拐子拐卖的,早已不知家乡父母,如今又得了这病,虽未十分严重,但已生存无望,不免呜呜咽咽连哭几宿,忽有一日来个人到她这里,那人相貌平平,隐于黑暗中,给了她五百两银票,又把她的身契给了她,说已给她赎了身,只要她做一件事。 如燕也不想在锦香院自生自灭,有了银子出去寻个住处,再寻医问药,若是侥幸治好了呢?报以这般希望,不管对方提什么条件,她都答应了。 不想,这人只让她以带病之身和乐善郡王府三公子颠鸾倒凤几次。 如燕正纳闷,那人便嘶哑着嗓子道:“我们爷无意中看到拐子卖一个极干净极标致的小丫头子,又怜那女孩子身世悲苦,原想买了回去使唤,总比堕入风尘强些。偏生这乐善郡王府的三公子也瞧见了那丫头,倚仗权势和我们爷争夺,又喝令豪奴痛打我们爷一顿,打了个半死,回家没多久就咽了气,一大家子瞬间风流云散。我们爷没有父母家人,我们爷一死,下人们也都各奔东西,只我不忿,故欲报仇雪恨。可惜我生性愚笨,无处下手,常听说那三公子酷好寻花问柳,若看中平民百姓家标致的女孩子也会强抢入府,所以才有此计。” 说完缘故,那人又道:“此人生性好淫,荤素不忌,你也不必在这锦香院对他下手,过于明显了,以免成为泄愤的对象,而且锦香院老鸨子知道你的病,必定不肯让你这般作为,她也怕惹上乐善郡王府。依我说,你模样儿好,气度也不俗,出去后扮作良家女子,洗尽铅华,在他经常出没的地方假装偶遇,料想此人定会上钩。几次之后,你就远走他乡,倘若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就把准备的路引给你。” 青楼女子受尽欺辱,哪有什么礼义廉耻,既有利益,为何不做?如燕当即就一口答应,然后问明单立经常出没的地点,到了天明拿着自己的卖身契就离开了锦香院。都有人给她赎身了,老鸨子自然没有阻拦,倒是昔日的姊妹们怜她病情,私赠了些财物与她。 如燕心机不浅,深谙男人之心,扮作良家女子不过三五日就把单立勾上了手,甚至让单立给她赁了一处小院落,买个小丫头子服侍,又给她不少银子作日常使费。 至于单立为何没认出她,乃因如燕在楼子里时是浓妆示人,而且单立爱干净,没见过她。 倏忽半月有余,单立这日来寻如燕,却已不见了人影,连买来服侍她的小丫头子也一起不见了,打开箱柜,一滴无存,登时气得暴跳如雷。 不管单立如何气愤,都无济于事,人海茫茫,谁有空去寻个不知根底的女子? 展眼又是月余,紫鹃偶然听闻乐善郡王府的三公子染了花柳病,闭门不出,先是暗暗吃了一惊,随即暗叫痛快,花柳病在当世几乎算得上是绝症了。 乐善郡王府当然是瞒着外面的,请的也是历来相熟之太医,口风极紧,但是哪个大户人家是好相与的?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不过大户人家都心照不宣,不会用嘴说出来罢了,谁能保证自己家没点秘事,所以许多人家知道了,但都不说,也没宣扬得人尽皆知。 金五奶奶忽然过来,单独找到紫鹃气呼呼地道:“再没见过这样恶心的人,自己得了脏病,竟还想把妻妾丫鬟们都拉下黄泉!” 紫鹃一听就明白,忙问宁氏怎么样了。 金五奶奶叹道:“她是个见机快的,许是提前察觉到了什么,就假装病重到了十分,身上总是腥臭逼人,幸亏你托我送她的好药,涂抹在身上,竟和她病情之味差不多,因此早早被乐善郡王府挪到庄子上静养去了,带走了陪嫁丫鬟并一些病重的姬妾丫鬟,没多久就传来姬妾丫鬟们死了好几个的消息。” 说到这里,金五奶奶又是一叹,道:“是她命人报了死亡,把那些人改名换姓地都放出去了,叫她们远走他乡,远远地离开了京城,总能寻到大夫医治。那些人都知道留在王府必定死路一条,出去了就有医治的机会,哪有不答应的?” 紫鹃点点头,道:“是三奶奶心好。”又问单立怎么想把姬妾丫鬟拉入黄泉。 金五奶奶咬牙切齿地道:“她在庄子里养病,时时刻刻都有王府派去的人看着,不许任何一个大夫进出,足见那王府的可恶!幸亏她有些心计本事,到笼络一大半去,其中又有一个姬妾的亲戚,才能浑水摸鱼地让那几个姬妾丫头假死离去。即使如此,姓单的还吵嚷着要让人接她回府,要让她陪着自己同生共死,你说这还是人吗?乐善郡王妃也真真是佛口蛇心,为人比□□鹤顶红还毒十倍百倍,竟依从了儿子之言,果然打发人去接她。” 紫鹃听得惊心动魄,忙问道:“现今如何了?三奶奶可回去了?” 金五奶奶冷笑道:“用了你的药,她已经大愈了,好不容易才好,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岂能愿意陪那姓单的一起死?那病谁不知道厉害?沾染了就是无药可治。她并没有回去,只叫人给乐善郡王妃带了一句话,说她病势沉重,已经起不来了,如果王府不怕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她立时便回去。” 紫鹃担心道:“乐善郡王府如此为人,三奶奶这样说,乐善郡王府会不会对三奶奶不利?” 金五奶奶正欲说宁氏已有了解决后顾之忧的方法,忽听院子里有人说话,紧接着门外翠儿道:“奶奶,紫鹃姑娘,有人找。” 第077章 : 闻得有人找,金五奶奶和紫鹃齐齐掩住话题,知道宁氏平安,紫鹃也不好多问她是怎么解决后顾之忧的,回头问翠儿是何人,找的是谁,总不能同时找她们两个人,毕竟在外人眼里,纵因黛玉有所瓜葛,两个并不住在一起。 翠儿亦觉察出自己话里的错误,忙笑道:“并不是找奶奶的,是找紫鹃姑娘的,林姑娘打发人来告诉紫鹃姑娘一声,在后门子那里。” 紫鹃问是谁来找自己。 紫鹃一面问,一面在心下思索是何人来找自己,父母鲜少来找自己且不提,别的既走后门,必是下人,因为她的哥哥历来都是走前面西角门。 翠儿不知,看向报信的柳儿。 柳儿忙道:“后门婆子来说,是姑娘的姨母和表妹,我想着姑娘在这里几年,除了周大爷,平常没人来找姑娘,忽然来找姑娘,必是要紧的。林姑娘也这么说。” 一听是许家的姨妈来找自己,而不是什么下人,紫鹃就觉得头脑隐隐作痛,她们可能因为习惯走后门了,没有自己已是良家子的觉悟。紫鹃这会子可没忘记周福生说的那些话,因许姨妈家打的主意太过可恶,竟想到林如海,又想借生儿育女成为林家的老封君,她便没有告诉黛玉,谁知这娘儿两个竟找到自己这里来,紫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与金五奶奶分手后,金五奶奶去黛玉房里,她去后门,想了想,打发人去给周福生报信,到了后门门房,果然看到文定之日见过的许姨妈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坐在后门门房中。 不管许姨妈打的主意如何可笑,她到底是从荣国府出来的,也曾是主子们的贴身丫鬟,见识排场尽有的。衣着打扮倒是不俗,也不显粗鲁,可能其家境真的不如从前了,她穿的却是家常旧衣,依稀仿佛是许多年前的料子,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和许姨妈相比,许蕊儿倒是打扮得极鲜艳,大红棉纱小袄儿,白绫细折裙,乌压压的头发上簪着两支玉簪和两朵鲜花,腮凝羊脂,唇结樱颗,宛然如鲜花嫩柳一般。 难怪许姨妈有那样的志气,许蕊儿确实生得不比袭平鸳鸯等人逊色。 紫鹃满脸堆笑地问道:“姨妈今儿怎么有空贵脚踏贱地?怎么来了这里?也不提前打发人跟我说一声,猛地听说姨妈和表妹过来,我倒唬了一跳。”又命婆子给她们沏茶。 许姨妈笑道:“这样高贵的地界,怎么是贱地呢?紫鹃你太谦逊了。我是你嫡嫡亲的姨妈,你是我嫡嫡亲的外甥女,难道我来城里一趟,上回又未能和你多多说话,今儿竟是不能带你表妹来看你?你如今有身份有气派了,也别忘了拉扯拉扯你妹子才是。” 许蕊儿听母亲提到自己,眼珠子只盯着紫鹃身上的首饰,她是家常打扮,头上挽着发髻簪着陆恒送的那两支簪子,其余亦是生日时所佩戴的首饰。 见她的比自己好,许蕊儿又羡又妒,道:“姐姐的簪子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紫色玉簪。” 紫鹃淡淡一笑,没有接许蕊儿的话,而是看着许姨妈,道:“听姨妈说的这话,倒像是谁一朝富贵忘了亲戚似的。可是,我一个丫头出身的又有什么富贵,也是和姨妈一样要出去的,怎么拉扯表妹?谁家的女孩子不是娇生惯养的,非得别人拉扯?谁不知道姨爹表哥们都是极疼姨妈和表妹的,有这样的好父亲好哥哥,表妹何须我一个外八路的表姐拉扯?” 许姨妈没想到小时候言语温柔的紫鹃口角竟这样伶俐,一时倒无言语可对,过了好半日才道:“你姨爹表哥若有用,就不至于走投无路了。你表妹这样的年纪,也没过过几日自在日子,我心里疼她得很,想送与你作伴,你瞧如何?” 紫鹃从来不知委婉二字为何物,当即就拒绝道:“竟叫姨妈失望了,我身边也有丫头婆子地伺候着,不需要劳累表妹服侍我。” 她便是糊涂了也不会让居心叵测的许蕊儿进林家,这位可是打着林如海的主意。 紫鹃暗暗忖度,哥哥不是说她们上个月就被许姨爹和许家表兄表弟强行带回去了?怎么又来这里寻自己的晦气。她心里明白,必是许蕊儿进荣国府无望,又或者时隔一个月许姨妈才又乘机进城,来找自己,想从这里寻得途径进入林家。 听了紫鹃的话,许蕊儿脸色一变,登时十分难看,许姨妈也很不高兴,瞪眼道:“什么服侍?你一个做姐姐的,难道还使唤妹妹给你端茶倒水不成?你现在已经脱了籍,是良家女子,你妹妹也是良家女子,凭什么就得她伺候你呢?” 许姨妈极疼女儿,一心一意地替女儿打算,想让她攀个高枝儿,不必像自己似的,外聘之后便如农妇,吃尽苦头,所以即使就算她想让女儿进大户人家当差,也不愿女儿服侍紫鹃。 紫鹃似笑非笑地道:“既不能给我端茶倒水,我要来何用?难道跟我一起住,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再来让我陪她说话解闷,不陪着就是我不懂待客之道?我又不是养祖宗。平日里说话自有我们姑娘,替我解闷儿的还有丫鬟,我要一个外面不知底细也不知道会不会端茶倒水的外八路表妹作甚?姨妈别嫌我说话不好听,姨妈也是从荣国府里出去的,难道不知道大家子规矩?哪有丫头亲戚住在主子家的道理?就算表妹卖身为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要的。家里的家生子都使唤不了,买个已长成难□□又不知心性的,给自己找烦恼不成?” 她对周父周母和周福生客气,那是原身的亲人,黛玉和丫鬟们客气,一个是自己最最喜欢的林妹妹,其余是自己的同事,对于这样的姨妈和表妹?不好意思,她完全没有好声气,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亲戚情分地婉拒,令对方假装听不出来。 许蕊儿猛地站起来,指着紫鹃道:“姐姐说的这些都是什么话?我妈好歹是姐姐的长辈,我们原是一番好心,怎么就由着姐姐指着鼻子数落了?” 紫鹃冷笑一声,道:“我倒要问问,是谁指着谁的鼻子?到底是谁没教养?” 许姨妈有求于紫鹃,一手打掉女儿的手,假意呵斥道:“蕊儿,怎么和你姐姐说话呢?谁教你学会指着别人的鼻子说了?我教你的礼数呢?这般不遵长辈,像什么?” 紫鹃就当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直截了当地道:“姨妈若是来看我呢,我心里极感激姨妈,明儿回家探亲,见到姨妈也会亲自道谢。若是姨妈别有所求,不必说别的,就请姨妈回去罢,我什么都做不得主。不,别说我做不得主,就是我做得了主,我也不会同意姨妈之求。打量着我竟是糊涂人不成,许多年不见,呼喇吧喇地想送女儿进大户人家,难道没有算计?” 一席话说得许姨妈登时涨红了脸,许蕊儿气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偏生紫鹃说的话扎扎实实是她们的打算,无可辩驳。 可巧婆子沏茶上来,紫鹃端起了茶碗,有送客之意。 许姨妈在家里颐指气使惯了,受紫鹃如此对待,拉着许蕊儿扭头就出去了,她在荣国府里长了这么大的年纪,姐姐一家不肯帮忙,难道就没有别的兄弟姊妹老姊妹了? 她们走后,周福生才满头大汗地赶过来,连连道歉,得知妹妹已将她们打发了,不由得问道:“妹妹是怎么打发的?我好听来学学。妹妹不知道,她们在咱家那大半个月,着实闹得不堪,就像扭股儿糖似的。” 紫鹃忙给周福生让座,又倒茶,道:“也没说什么,就直接点破她们心思,拒绝了她们。我和她们统共见过几回?有什么情分,何须顾忌。” 周福生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若不是妈念着姊妹情分,岂能容她们在咱家闹腾。” 紫鹃道:“只怕姨妈她们不肯善罢甘休,我瞧着进大户人家为奴做婢的心思还没消。怎么姨爹和表兄表弟们没看出,又让她们进城来了。也该想个法子以绝后患才是,谁耐烦天天地面对她们,个个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周福生无奈地道:“上回我见了姨爹和表兄表弟,姨爹说管不住姨妈的心,从表妹刚生下来就筹谋把表妹送入府里,好享受她不曾享受的荣华富贵。” 紫鹃瞠目结舌,一想不对,既有打算,如何小时候不送来,反倒长大后送来? 她跟许姨妈说话的时候就说得明白,说她清楚大户人家的规矩,要么就使用家生子,要是从外面买人,必是买年纪小的容易□□的,几乎不买年纪大的,就怕品行脾性儿不知好歹。 当然,像贾赦那样买来做妾的就另当别论了。 听妹妹提出自己的疑惑,周福生轻轻咳嗽一声,道:“想是我忘记告诉你了,表兄说,表妹生来倒好,谁知满月之后极黑极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无论姨妈用什么法子,都难调理出来。说来也奇怪,二三年前表妹渐渐就长开了,模样儿越来越标致,姨妈才有起了心思。” 原来如此,女大十八变,紫鹃恍然大悟。 许姨妈的事情和自己不相干,只要她们不再来找自己,不来打林家的主意,紫鹃便不管她们如何打算,反倒问周福生生意等事,一起用过茶果才送哥哥出门。 她还想知道宁氏到底怎么了,不想回到房里,金五奶奶已经回去了,只得暂且放下。 展眼又是数日,时值八月,天气渐渐转凉,乐善郡王府仍没有消息透出来,单立得了这病不敢见人,倒是宁氏突然自知身染恶疾而难愈,恐怕时日无多,竟是出家修道了,也想替单立祈福,而且在皇家道观名唤玉真观处出家,侍奉出家的老太妃们。 这些老太妃们不是太上皇的嫔妃,而是太上皇之父的嫔妃,也是太上皇的长辈,那位皇帝驾崩时,后宫尚有许多无子的年轻妃子,太上皇之母最厌这些狐媚子,偏因那位皇帝生前仁厚,不许活人殉葬,认为有伤天和,太上皇之母便勒令那些嫔妃出家,也就有了玉真观,后来又出了一位出家的公主,玉真观便成了皇家道观,和玉皇阁相对。 彼时那位出家的公主已经羽化,现今执掌玉真观的便是一位老太妃,虽然早没有了当年的荣华富贵,但到底出身皇家,颇得当今尊重,封其为“玉真散人”,道行很深,时常出入皇宫,常见后妃公主,既收下宁氏,乐善郡王府便不敢如何作为。 宁氏既出家,其丫鬟婆子都随她一起,芙儿和蓉儿成了两个小道姑,婆子们仍侍奉她,就像出家的妙玉一样,嫁妆还是自己的,陪房还是自己的,田庄进项还是自己的。 而且,道士不忌荤腥,不忌婚嫁。 但,出了家,出家前的婚姻就等同于彻底结束了。 紫鹃想起了出家的杨贵妃,可不是出家后和前夫断绝了夫妻关系,后来又进宫做了公公的妃子?看来出家真是一条好路子。 料想宁氏早有打算,不然不会突然就受玉虚观的庇佑,只要乐善郡王府不能再动她,紫鹃就彻底放心了,不想她放心得太早了,因为许姨妈那边惹出了一件事,她竟真的把许蕊儿送入荣国府了,而且还送到了怡红院! 第078章 : 果然不能小看任何一个人,就算没有自己家帮忙,许姨妈也能达到目的,既然有此门路,又何必求到自己家里,进贾家不成就想进林家?太不够坚定了。 紫鹃无意和这姨妈来往,也没打探究竟的心思。 可是,她无意打探,却有人跟她说明。 这日探春下帖子要起诗社,对于黛玉来说虽已不够新鲜,但亦是生来所好,欣然前往,紫鹃因和玻璃翡翠交好,经月不见,自然亲密非常,坐在玻璃房里说闲话,翡翠嗑着瓜子听玻璃说,晴雯忙得团团转,给大家沏茶,难免就提起许蕊儿。 晴雯痛快地道:“紫鹃姐姐,你那妹子好生厉害,像是拿准了袭人的性子,对着宝玉撒娇撒痴的,又说外面许多府里没有的风景人情给宝玉听,又跟宝玉读书识字学作诗,不过几日就成了宝玉跟前第一得意人儿。偏生袭人可是有名儿的大贤人,拿了太太的二两银子一吊钱,越发自尊自重,无人处也不与宝玉狎昵,纵使心里恼着,脸上也得笑着。” 紫鹃皱眉道:“快别在我跟前说她,别人都想做良家子,偏她就想进来,我也不知道我那姨妈是怎么想的。从前求我妈而不得,后来来求我,又被我一顿数落,许是怒了,便走别人的门路进来。既然你们提起她了,你们都在府里,跟我说说她是怎么进来的。” 玻璃笑道:“我知道。当时就在老太太跟前,你姨妈带着女儿来给老太太请安,又送了些咱们府里没有他们地里的瓜果菜蔬,老太太心里喜欢,又见你表妹生得娇俏,言语又十分伶俐,未免夸赞了几句。可巧赖嬷嬷也在,趁势就说你姨妈家道艰难,鼠盗蜂起,地里收成越发减少,想叫你表妹出来往哪个大户人家当差挣几两嚼用。你细细想想,这话在老太太跟前说了,老太太能如何?总不能说让她自卖自身去,只得说府里有你姨妈许多亲戚,就送到这里来罢,好生教导一些时候,再安排差事,不管怎么说比外面不知道的人家强些。” 原来如此,想是走了赖嬷嬷的门路,又得了贾母的同情和心软,才成功进入荣国府,紫鹃摇了摇头,虽说在看红楼梦时觉得贾母对黛玉的疼爱不过如此,但贾母却是是个怜老惜贫的仁厚老太太,留贾家两个旁支的女儿进来住都记得叮嘱一番,就是没那么十全十美而已。 紫鹃叹息一声,又道:“老太太说教导几年再当差,怎么教导就送怡红院去了?宝玉那里又不是别处,老太太能放心?” 玻璃抿嘴一笑,翡翠和晴雯也都笑了。 看她们神情古怪,紫鹃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玻璃才悄悄地道:“还不是那个袭人,越发拿大了。老太太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袭人使唤史大姑娘的事情了,许是史家抱怨的,毕竟史大姑娘已经定了亲,该绣嫁妆的时候偏要替宝二爷做针线,如何能忍?卫家知道了,如何能忍?心里正觉得不爽快,蕊儿进来了,恰好蕊儿也来了,宝玉见不得鲜花嫩柳一般的女孩子,难免问几句,待知道她识字,便向老太太讨了去。” 翡翠接了一句,道:“老太太没有明示,可我和玻璃伺候老太太多少年了,心里很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大约是想借你表妹和袭人打擂呢!太太没有回老太太知道就把袭人从老太太房里裁去,又抬举她,老太太能自在?虽说老太太上了年纪,越发不管事,但心里什么不明白?也不会看不出你表妹的心性,怕是觉得好用,不然不会给宝玉。” 紫鹃叹道:“这么进来的,不知道将来如何呢,那怡红院里谁不是乌眼鸡似的?小丫头子进屋里给宝玉倒杯茶,还得被里头的大丫鬟骂一顿呢。袭人在府里十来年,根深蒂固,谁人能拿下她?哪个不是被她拿下的?我不管,她有爹有娘的,我费什么心?” 又问道:“史大姑娘定的是卫家公子?也有些时候没来了罢?” 玻璃点了点头,道:“文武兼备,又是王孙公子,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史大姑娘常对宝姑娘抱怨史侯夫人如何苛待她,可看史侯夫人给她找的人家就知道待她极周全。就算不是亲生的,素日行事难免有些隔靴搔痒,可是做到这样的,也只史侯夫人罢了。保龄侯府的二姑娘可不是史侯夫人亲生的呢,史侯夫人待她和史大姑娘都一样,也没见二姑娘抱怨。” 紫鹃和玻璃齐齐点头,晴雯却是若有所思,忽然笑道:“只怕史大姑娘也不很累了,现有宝姑娘分忧呢!只这几个月不来,倒是奇怪。” 玻璃道:“也不奇怪,到底是定了亲的,嫁妆得绣起来了。不过,依照袭人对她的惦记,这会子姑娘们开诗社,回头袭人这蹄子必定在宝二爷跟前提起史大姑娘。宝玉一听,再想起诗社,哪有不请老太太打发人去接史大姑娘的道理?” 紫鹃忍不住竖起拇指,神机妙算当推玻璃也。没看过原著的她几次三番都说准了,上次说王夫人必定抬举袭人,这次又说宝玉必定接湘云。 这份本事,自己望尘莫及。 又说了闲话,紫鹃怕黛玉那边需要,忙起身告辞。玻璃等人见她自始至终没提起蕊儿,便确定她和蕊儿并无情分,也就歇了另眼相待、暗中扶持的心思,随她们怡红院里的丫头斗去罢,横竖和她们不相干,便是晴雯,近来在玻璃翡翠两个的教导下也渐渐息了心思。 莫看贾母不阻拦子孙纳妾寻欢,可贾母生性不喜姬妾,除了给宝玉提前准备屋里人,这是大家子常事,也是通人事用的,平时从来不给儿孙们丫头令儿媳孙媳堵心。 所以,凡贾母跟前的大丫头们十个里有九个都立志不做妾。 许姨妈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儿,也曾在贾母房里当差,受到的陶冶教育甚至胜过现在鸳鸯之流,毕竟她在府里的时候荣国府正当盛世风光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气派,哪像现在子孙不肖,贾母都不爱出门见人,就怕和人比子孙的前程。 所以,在拿捏主子心思的本事上,袭人远远比不得许姨妈,而许姨妈又是嫁过人的,知道怎么拿捏男人的心思,教导得蕊儿也是一般精明。 袭人年纪本就比蕊儿大些,长相又不如蕊儿娇嫩,又不如蕊儿识文断字,纵使她在宝玉跟前仍是无人可以动摇她的地位,但平常却不如蕊儿讨宝玉的喜欢,连去参加诗社,都带着蕊儿一起,说等她诗做得好了,也让探春补发一张帖子请她入社。 别人都不理论,只说起社,黛玉道:“咱们这些诗翁都起个别号才不俗。我往常在别处参加诗社,每个人都有别号。” 众人一听,果然赞同。 紫鹃过来正好听到这里,除了黛玉已有别号潇湘妃子不必探春来起以外,其余事情都和原著差不多,只有在李纨封薛宝钗为蘅芜君时,黛玉道:“我听着倒不好,镇国公府的牛大姑娘别号就叫蘅芜君,若重了,传出去终究不雅。” 宝钗笑道:“难道非得按照住所起别号不成?我就叫雪山客罢。” 这是自比山中高士?山中高士晶莹雪,紫鹃才想到这句话,就听宝玉道:“雪山客到底听着不好,莫若雪山高士。雪和姐姐的姓氏谐音,况姐姐高洁如士,极恰当。” 众人一阵叫好,遂定下来了。 紫鹃冷眼看着蕊儿跑前跑后地伺候宝玉,又是递笔,又是研墨,又是轻声吟诵姑娘们做的海棠诗,脸带憧憬之色崇拜之情。 正在这时,忽有人脚步匆匆地过来,道:“紫鹃姐姐,有人找,在老太太屋里。” 听到这几个字,紫鹃不由得问道:“谁找我?” 来人却是晴雯,迅速地道:“是江老家的人,说家里有个病人,已有些时日了,太医也开了药,总是不见好,换了个太医,开的药仍是这般,如今越发不好了,忽然想起姐姐,遂来请姐姐过去望闻问切一番。” 黛玉忙道:“你快去罢,料理完了直接回家,不必来这里。” 紫鹃只匆匆应了一句,黛玉亦打发柳儿跟上。紫鹃的药箱等物都是随身携带的,全由柳儿看管,立时便取了拎过去,及至到贾母房中,果见四个女人正在焦急等待,见到紫鹃,如得了凤凰一般,又是行礼,又是恳求。 贾母也不耽搁她们,忙叫上路。 紫鹃坐在车里,叫了一个女人来问是什么景况,那女人小声道:“我们二奶奶一个半月前小月,正坐小月子,也不知怎么着,这都一个半月了,恶露总不干净,二奶奶的身体也不见好,开了药吃亦无效验,请姑娘过去替我们二奶奶诊治诊治。” 可能她也知道找紫鹃这么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来诊治这病不太好,故说话时,很有些不好意思,紫鹃倒是不在意,医者父母心,有什么好忌讳的? 第079章 : 江家子孙众多,一时倒理不清江家二奶奶的身份,在去江家的路上,紫鹃先在心里顺了顺江家人的情况,江家辈分最高的是江老太爷和江老太夫人,然后是江箬江老和江老夫人,次后是江鸿一辈,长兄即如今执掌清江书院的江润,其妻则是江大夫人,江二奶奶正是江润和江大夫人的次子媳妇,江润和江大夫人共有五子一女,只长子江珏、次子江珩已娶妻。 到了江家,江家占地极光,门楣规格却是寻常,紫鹃拜见过江老太夫人、江老夫人并江大夫人、江大奶奶,便被立即请进江二奶奶房中,可见真是急坏了。 江家长幼有序,又不是官宦人家,留在祖宅的是长房一脉,婆媳妯娌间少却许多烦恼。 江二奶奶正坐小月子,却面色发黄,神情憔悴,几乎奄奄一息了,她房里的丫鬟们见到紫鹃,顿时满脸喜色,忙请进去,并挽起了帐子。 紫鹃是女大夫,很多都不必忌讳,这也是女大夫深受大户人家欢迎的缘故,她坐在床头跟前的鼓凳上,诊过江二奶奶的脉息,心里便有数了,江二奶奶当初所怀应是双胎,小产时只下来一胎,尚有一胎死于腹内,始终未下,故酿成此疾。 紫鹃又要来前几位太医的方子,发现他们中间有人应该察觉到一点了,也不是别的,那字迹极是熟悉,正是王老太医,开的方子有堕胎之效,只是剂量过于保守,效果不佳,估计是担心药开得太猛了,出现大出血的症状。察觉到有死胎未下的王老太医说得明白,服此剂量,辅以针灸,却能顺利堕胎而不伤身体。 紫鹃如实告诉江大奶奶,江大奶奶抚掌赞道:“果然医术精湛!不错,这位王老太医确实是这么说的,请了那么些太医,只这位说是有死胎未下,可惜前儿才请他来,也不见效。这位王老太医便是教你医术的那位了,跟我们举荐了你,说依着方子的剂量,再辅以针灸之术,当能顺利堕下,他因避讳不得出手,你却是能的。我们想着你到底是个女孩子,未必见得了这样的场景,故想请出入宫廷并达官显贵之家的医婆子,谁知许多医婆子医术有限,精通针灸的甚少,只得唐突登门去请你,万望见谅。” 江大奶奶之所以说唐突,一是因为先请的不是紫鹃,二是因为紫鹃尚未出阁,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请她来治江二奶奶小产之疾,极不雅观。 紫鹃笑道:“奶奶言重了,我既学了医,便没有这些讲究。” 她指着王老太医的方子,道:“先生的方子极恰当,不必改,依旧用此剂煎药,只等二奶奶服了药片刻后我再辅以针灸之术,当如先生所言。” 江大奶奶听了这话,忙命人去煎药送来,又命准备针灸所需之物并堕胎所需之物譬如热水等,旁边的丫鬟们也都喜不自胜,床上的江二奶奶微微睁眼,气若游丝地向紫鹃道谢,随即又合上了眼睛,可见这次小产很伤了元气,不过八月秋凉时节,已盖冬被。 不多时,药已送至,丫鬟们喂江二奶奶服下,片刻后遣散屋里许多丫鬟,只留两个心腹老嬷嬷,一面给江二奶奶解衣,一面掌灯照亮,看准备齐全的紫鹃将一根根的银针没入穴位。 针灸很费心力,紫鹃全神贯注,额角渐有汗意,却顾不得擦一下。 江大奶奶看到了,忙换了一块新手帕子给她擦汗,紫鹃朝她微笑,以示感激,估摸着时间,方将银针一枚枚取下来,重新过火,收入针囊。 江大奶奶问道:“这就好了?” 一语未了,江二奶奶便说腹痛,几欲下坠,江大奶奶忙请紫鹃到外间,到底念着她尚未成亲这件事,又命两个老嬷嬷过来服侍,扶江二奶奶去屏风之后,那里已备好落草所需,此处便是产房,而非正房,不多时,便有死胎血淋淋地落入马桶中,竟是已成型的男胎。 待诸事妥当,江二奶奶躺回床上,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紫鹃忙又过来诊了脉,鼻端挥不去屋里的淡淡血腥之气,诊毕,温言道:“奶奶放心,已平安无事,亦无出血之状。只是,二奶奶到底伤了元气,须得好好将养,做足两个月的小月子,过一年再生育较为妥当。若是二奶奶需要,我再给二奶奶开些小月子里的药膳方子。别的还罢了,对于养生之道,我却是颇为精通。” 江大奶奶忙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江二奶奶也温声道谢,又命贴身丫鬟托出捧盒,送与紫鹃。 紫鹃不是正经的女大夫,多是和林家有交情的才请她出手,能请她出手的多系大户人家,所备谢医礼不管送的或早或晚,都很贵重。 紫鹃辞别江家,径回林家。 黛玉已经从荣国府回来了,紫鹃自觉江二奶奶堕胎一事过于血腥,便没详说,只问黛玉今儿做的海棠诗如何了。 黛玉很不高兴地道:“雪山高士得了第一。” 紫鹃早知,安慰道:“姑娘这回不曾夺魁,下回再接再厉。”下次的菊花诗可不是黛玉接连三首名列最前,别人都不如她。 黛玉哼了一声,道:“倒没心思去那里了。原说公平公正的,我的诗一做出来,大家都说好,都说应该以我这首为上,并不是一个人,是大伙儿都说,倘或我做得不好,难道大家都说好不成?结果珠大嫂子说什么若论风流别致自是我这首,若说含蓄浑厚,终让薛稿。三妹妹立刻赞同,说我当居第二。宝玉不服气,说这两首诗需要斟酌斟酌,珠大嫂子又说是她做主,不与别人相干,多说就罚,宝玉才罢了。” 现今不必在荣国府受欺,黛玉自有一份天生的气性,十分不满这次海棠社的评比,最后又道:“因着做了海棠诗,这社就叫海棠社了。” 紫鹃笑道:“二舅太太心里只有宝姑娘,珠大奶奶和三姑娘自然就向着宝姑娘,这样才能在二舅太太跟前讨好儿,姑娘和她们一般计较作甚?下回姑娘做得更好些,让她们就算有私心也不得不承认姑娘做的最好。”又问大家都做了什么诗。 黛玉也知才做完诗,未曾评比,紫鹃就出门了,便将誊抄过来的稿子拿给她看,紫鹃看完道:“逸才仙品当是姑娘,温雅沉着便是宝姑娘。只是,姑娘人诗一致,宝姑娘的为人何尝符合她自己说的‘珍重芳姿昼掩门’?去怡红院最勤快的,谁都比不得她呢,还给坐在宝玉床前绣肚兜儿,见天儿地拉着袭人说话,又给宝玉做鞋,哪有一点儿珍重呢!” 黛玉摆手道:“背后不说人话,你也不必在我跟前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倒是看看江家今儿给了你什么谢医礼,若有好的,可别忘了我。他们家是读书人家,必与旁人不同。” 紫鹃打开江家所送捧盒,看清里面的东西,不禁惊呼一声,黛玉笑道:“别人送你许多珠宝物件也没见你这样一惊一乍的,江家送了什么?” 紫鹃忙捧给她看,有两个金锭,对于紫鹃来说小事,最贵重的莫过于一部手抄本医书,共计四册,紫鹃细细翻看几页,满心欢喜地道:“这书不是市面上的,咱家也没有,虽无史料记载,但野史上曾经有说,我道已经失传,再无人拥有了,不曾想江家却有。” 黛玉亦觉诧异,拿过来翻看,也看不出头绪,道:“这书法倒好,比我的强。” 紫鹃笑道:“有落款,我看看是谁的手抄本。”一看,竟是出自江家六爷江鸿之手,抄本最后还记着年月日并季节天气等。 黛玉好奇地看了一眼,随即就撂开了。 紫鹃爱如珍宝,仔细地将这部医书放进箱子里,正欲锁上时,忽道:“近来我又攒了许多银子,我想着,暂时不买地也不买房了,横竖我已有地有房,明儿叫我哥哥去城南、城北各寻一处带着临街铺面的宅子,姑娘你看可好?” 黛玉已换了家常衣裳,坐在窗下看书,问道:“怎么想起来在这两处买宅子了?之前你买房时,她们不是说了,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紫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虽无悬壶济世的大心愿,但也知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近来常替达官显贵之家的女眷疗治,深觉辜负了一身所学,又想起许多高明的大夫都在上面,平民百姓极难接触得到,以至于许多不是无药可治的病也致他们死去,横竖穷人贱人们不像许多有钱的人家嫌弃我是个女大夫就不来寻医问诊,因此我想在这两处各开一处义诊堂,每个月抽几日出来,往这两处坐诊,不要诊金。” 黛玉一呆,随即道:“大善!再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的心胸气魄!你说开义诊堂,莫非是只给他们诊治并开方子,而不设药铺?” 紫鹃颔首道:“我并没有那么些的精力,去料理药铺子,而且我所学以医术居重,对于炮制药材终究只是略解皮毛,倒不如不开。再者,我开义诊堂,若有药铺,那么这药钱是收还是不收?收,倒不像义诊了,不收,我哪里有那么些的财力支撑?因此,倒不如只给那些人诊脉开方子,方子上尽量选择价格便宜又对症的药材,不开那些极贵的,叫他们去别的药铺子买药。我省了心,他们虽花了药钱但省了诊金,都有益处。另外一个缘故就是,升米恩斗米仇,我样样都付出,若有一朝做不到,反倒容易落得一身埋怨。” 黛玉沉思片刻,道:“你说得有理。我看,你也怪不容易的,一个人劳心劳力地攒置家业,那两处宅子就由我出了,另外再聘几个民间有名望医术有精湛的大夫在那两处坐诊,每个月给他们些钱,数目比他们从前赚的多些。然后,再跟他们说,根据他们每日义诊的平民百姓之数目,另有额外奖赏,料想他们定会尽心尽力。至于你,就在那两处宅子单辟出一处院落,每月抽几日过去,接诊女妇人等,你看如何?” 紫鹃忙道:“原是我一点小意思,怎好叫姑娘破费?” 黛玉摆摆手,道:“说什么破费?你不怨我抢你的好名儿就好了。咱家这么些家业,尽够我几辈子的挥霍了。何况,此举不过积德行善罢了。我只盼这辈子好生积些阴德,祈求父亲平安康泰,愿母亲来世福寿双全。” 听黛玉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林如海和贾敏,紫鹃心里一阵伤感,也就同意了黛玉的说法,没有提起自己原本有各请一个民间大夫坐诊义诊堂的打算。 此事既有黛玉吩咐下去,便不用紫鹃费心了,过了一日,史湘云打发人来请黛玉赏桂花。 地点在荣国府大观园,东道主是史湘云,出钱出力的是薛宝钗。 第080章 : 大观园的一场螃蟹盛宴,得到好处的唯有薛宝钗一人,而史湘云的举动却像是在告诉所有人,史家苛待了她,连做东道的银子都没有,唯有接受薛宝钗的援助。难怪十月份史鼐迁了外省大员,没有把史湘云带走,虽说原著中有批注说是为了让史湘云长住大观园,又是贾母舍不得史湘云才把接到荣国府,但紫鹃仍然坚信是史家顺水推舟,并且求之不得。 要知道史湘云已经定亲了,不是贾家本家的姑娘,也不像黛玉无家可归,这样住在荣国府的大观园里,和宝玉朝夕相对,不止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还有家族的,也容易让男方不满。 所幸,史湘云现在有单独的院落潇湘馆,而不必挤在蘅芜苑里。 所以说,史大姑娘应该感激林妹妹,如果林妹妹住在这里,潇湘馆可就不是她的了。不,不对,如果是林妹妹宁可不要这样的感激,因为住在贾家就代表林如海不在了她不得不寄人篱下。紫鹃用着精致的银制蟹八件吃螃蟹,一面想着。 螃蟹味极美,紫鹃自己吃一个,又给黛玉掰一个满满都是黄的团脐螃蟹。 黛玉的身体日渐转好,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忌口的了,虽说螃蟹寒凉,但有烧酒、姜醋搭配,还是可以吃一些,当然不能太多。 黛玉接在手里,笑道:“你快去吃你的罢,别管我。” 紫鹃方笑着去那边廊上,和玻璃、翡翠、晴雯、鹦鹉等人一桌,并没有因为自己已脱籍出身成为良家子再和诸婢同桌而感到尴尬。廊上摆了两桌,另一桌坐着鸳鸯、琥珀、平儿、彩云、彩霞几个,这是在原著里明写的,其他人都没座。 至于袭人等是在他们吃完后才有史湘云另外设一桌。 由这场螃蟹宴就能看出史湘云的心机,也能看出邢夫人的地位,上面一桌是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和宝玉,东边一桌是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和史湘云自己,西边一桌靠着门,是李纨和凤姐的座位,不过两人都不敢坐,得在贾母和王夫人跟前伺候。没错,又没有邢夫人,史湘云甚至给周姨娘送一盘热螃蟹,原著上还有赵姨娘,唯独没有邢夫人的。 不过,也怨不得史湘云,贾母来时就没带邢夫人一起过来,而是带着王夫人和凤姐李纨几个,但史湘云在宴中记得贾政的姨娘唯独不记得给邢夫人送螃蟹,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玻璃给她倒了一杯烧酒,道:“想什么呢?” 紫鹃回过神,一饮而尽,道:“我在想你是个诸葛亮。还有就是方才见二奶奶命人预备桂花蕊儿菊花叶儿熏的绿豆面子,我在想我哥哥铺子里也卖有豆面子,上回给姐姐们送了一些,不知姐姐们用得怎么样?” 翡翠和晴雯两个知道诸葛亮之意指的是什么,不觉都是一笑。 玻璃则回答她后面的问题,眉开眼笑地道:“好,怎么不好?好得很。你家铺子里卖的脂粉极好,轻白红香,四色俱美,现今奶奶姑娘用的都是你们家的,比奶哥哥小厮们以前在外头买不知根底的强了不知多少倍。” 紫鹃道:“姐姐们用着好,明儿我打发人再给姐姐们送些。” 玻璃倒不好意思了,道:“这么怎么能行,你们家开铺子是要赚钱的,送了我们岂不是赊本?一次两次倒还罢了,月月送,那得多少?我都听说了,你们家东西好,也就不便宜。” 紫鹃莞尔一笑,道:“我也不多送,也就姐姐这有限的几个人,送的也有限,才不给别人呢!”统共算起来不过几百钱的,是卖价,不是本钱,为了避免公私不分的情况,到时候让哥哥记在自己的账上。 玻璃听了,十分感激,翡翠和晴雯也忙道谢,有玻璃的,自然就有她们的,如今她们是一处的,鸳鸯琥珀袭人平儿等又是一起。 却说紫鹃下去后,黛玉蘸着姜醋吃螃蟹黄子,贾母道:“螃蟹虽好,但不能多吃。” 黛玉咽下口里的食物,笑道:“外祖母放心,我晓得,吃完这一个便不吃了。外祖母且看,我吃的时候一直没断姜醋,能化解螃蟹的寒性,倒不必担忧。” 贾母点点头,又问道:“紫鹃早脱籍了,现今还留在你身边呢?” 黛玉明白贾母的意思,解释道:“原该早早放她回家待嫁,可是我舍不得她,父亲的意思呢,也是想让紫鹃多陪伴我几年,好好地给我调理调理,所以就没放她出去。” 贾母道:“似客非客,似奴非奴,两者不分明,倒有些不好。” 黛玉笑道:“紫鹃现今脱了籍,又定了亲,自然不是奴,在我们家是客,和我一起吃一起睡的。不过这丫头心里很念旧,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要在出去前给我陶冶教育出两个可担当重任的丫头,所以今儿也能坦然地和玻璃姐姐她们同席而坐。”何况,她自己也是不在意身份的人,紫鹃是客人也好,是丫鬟也罢,都是紫鹃,不是旁人。 贾母听完,赞道:“念旧好,念旧说明这孩子知道感恩,不像有的人,有了新主子就忘了旧主子,看着像是对新主子忠心耿耿了,似乎恪尽职责,可谁能确定她以后再换一个主子时候就不会把前面的新主子忘到脑子后头?” 黛玉常听紫鹃说荣国府的各样消息,心里明白贾母指的是谁,不禁抿嘴一笑,意欲低头再吃,发现螃蟹已凉,已不好再吃,就搁下了。 紫鹃一眼看见,洗了手,过来给她斟酒,合欢花浸的烧酒,味极美。 黛玉道:“才说我自己来,你却来了,怎么不吃了?” 紫鹃笑道:“在廊上又吃了一个满黄的大螃蟹,又被玻璃姐姐她们灌了几杯酒,吃了好些菜,再坐下去,怕一壶酒都不够喝。”虽然她在廊上,但贾母和黛玉的话她隐隐约约就着风听到了几句,毕竟史湘云是在藕香榭中设宴,藕香榭是水亭。 咦!藕香榭是水亭,怎么她记得惜春住过藕香榭? 不及细想,鸳鸯那一桌忽然笑闹了起来,抹了凤姐一脸,贾母开口问,那边回答,无论是这一场顽闹,还是菊花诗螃蟹诗等,都和原著中记载的仿佛,倒不消多记。 傍晚正欲向贾母告辞时,偏来了一个刘姥姥,黛玉何曾见过这样的人,不免听住了。 贾母见状,趁势留黛玉住下,还说明日要给史湘云还席。 晚饭后,姊妹们仍在贾母房中说话,玻璃忽然想起一事,叫了她到自己房里,问道:“前儿听说,江老太夫人要给林姑娘说亲,怎么没影儿了?” 紫鹃诧异道:“你从何处听来?” 玻璃笑道:“还能是谁?南安太妃。初三不是老太太的大寿?南安太妃来,夸赞林姑娘之后,说给了老太太知道,当时林姑娘和姑娘们都在偏厅,没出来见客。老太太听了,心里很不受用,毕竟老太太一心盼着木石姻缘,谁知被姑老爷拒了。我就想着,南安太妃说还是大热天的时候说的,至今也有几个月了,怎么没消息了?” 紫鹃淡淡一笑,道:“江老太夫人也只是随口说一句,想做媒,但做媒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总得双方都有意才好。我们老爷细细查访了一番,觉得这门亲事不大合适,就转告金老爷,请金夫人给江老太夫人回话了,自然就没消息了。” 其实不仅是林如海觉得不好,黛玉也不愿意。 那魏公子确实处处都好,才貌双全,品行出众,乃是乘龙快婿,不料林如海听说魏家老夫人和魏家夫人就像贾母和王夫人似的,一个想让自己的外孙女进门,一个想让自己的内侄女进门,而魏太傅的意思就是聘娶不是亲戚家的女孩子。 三个人,三种打算。 魏家老夫人想着孙媳是自己的外孙女,自己家就和女儿家愈加亲密,儿孙能时时刻刻照应着女儿,不像有的人家,老母亲去了,娘家兄弟就对出嫁的姊妹淡了情分,她老人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发生在魏家。 魏夫人想让娘家内侄女进门,嫡亲姑侄做婆媳,不仅是婆媳一条心,娘家也能更照顾自己这个出嫁的姑太太,不怕娘家将来不给自己撑腰。 而魏太傅却觉得,无论是女儿家还是儿媳妇的娘家,都已经是姻亲,结亲的意义不大,倒不如另聘非姻亲之家的女儿,魏家又能多一门姻亲,而魏太傅之子随父,亦有此意,所以才有江老太夫人意欲替两家说媒之事。 不过江老太夫人不知魏家主母婆媳两个的打算,这事哪家都不会放在明面上,谁家都不会像薛家一样早早传出金玉良缘,毕竟涉及到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若是都不成,两个女孩子名声都不好,若是成了一个,另一个依旧坏了名声。 以上就是林如海不同意和魏家结亲的原因。 黛玉不同意的原因是林如海命人打探得事无巨细,看到魏家老夫人和魏家夫人打擂台,一个把贴身丫鬟给孙子,一个立刻给儿子也安排一个丫鬟,都已开了脸,黛玉心里便觉不喜。 她之不喜只跟紫鹃说过,连林如海都不知道,林如海可是有姬妾的,并不反对纳妾。 紫鹃有喜有忧,喜的是黛玉的性格更独立了些,渐无依靠男人之心,也有现代女子的心性,追求一夫一妻而无妾,忧的是百姓多收三五斗都还想纳妾,何况和黛玉门当户对的一些世家子弟?虽说的确有古人能做到一夫一妻而无妾,但何其稀少。 当然了,这些话紫鹃都不能跟玻璃说,玻璃听说是林如海做主不答应的,也就不再追问了,道:“既然是姑老爷说不合适,必然是不合适。” 第081章 : 紫鹃和玻璃出来,众人仍在贾母房里说话,刘姥姥也吃过晚饭过来了,满嘴信口开河,胡诌故事,先是有女孩子雪地抽柴,因南院马棚子走水而止住,唬得贾母不断念佛,忙命人去火神前烧香。王夫人等来问安时,黛玉也向贾母说去向贾赦和邢夫人请问安好。 黛玉心思极是细致,虽是南院走水,但马棚子就在东院之南,所谓南院指的就是东院前面,位于东南方向,别人都没想到,她想到了贾赦夫妇,火势虽已灭了,也该去瞧瞧。 贾母皱眉道:“那里又忙又乱,你去作什么?可巧正经过马棚子,别叫人冲撞了。” 黛玉笑道:“话虽如此,但是那里就靠近大舅舅和大舅母住的东院子,料想大舅舅和大舅母未曾来给外祖母问安,便是因着这火。该去走一遭儿,问过舅舅舅母安好我就回来。等到了,叫收拾马棚子的人提前避开便是。” 紫鹃暗暗点头,此举虽是小事,但能瞧出人心,看看满屋子里的人,亲娘亲女亲媳妇亲侄子哪有一个想到那火距离贾赦夫妇不远?所以不能怨贾赦和邢夫人总是夸黛玉。 原著上这时候的黛玉是没经过正经的教导,也没去,但现在的她已经长大,很懂事了。 不仅懂事,而且有礼有节,不做叫人诟病的事儿。 闻得此语,贾母无奈依从。 紫鹃心想,黛玉已起了头,作为宝塔尖儿的贾母不用去,兄弟媳妇王夫人也不用去,其余女儿媳妇侄子侄女总该去走一趟罢?不料,竟无一人跟上说一起去。贾宝玉倒是不愿黛玉独去,心内虽记着雪地抽柴的女孩子,却说要陪着黛玉一起过去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贾母任由外孙女过去已是不愿意了,何况亲孙子?忙道:“你别去,火势才熄,必是又脏又乱,仔细唬破了胆儿!况且,天也黑了,哪里放心你骑马坐车的?” 宝玉听了,只得作罢。 宝钗和湘云是外人不必去,三春姊妹同进同出,探春不去,惜春没说去,迎春也不好说,至于王凤姐原就以王夫人马首是瞻,最近已不大赞同金玉良缘,仍是和公婆不亲近。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紫鹃就忍不住感慨贾赦和邢夫人的人缘真是差到了极点。 到了东院,贾赦和邢夫人惊魂未定,正在正房外面怒斥下人看管马棚子不力,那马棚子火势眼见着就要烧到他们后面来了,如何不惊不怒?忽闻黛玉过来问安,贾赦方放过他们,见到黛玉,心里只觉得十分舒坦,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邢夫人又是命人倒茶,又是命人摆果,又是拉着黛玉同坐,又是问长问短,热络得紫鹃都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贾赦不好这般作为,然也和蔼可亲至极。 略坐片刻,黛玉便起身告辞去贾母那边,贾赦道:“黛玉,回去替我向老太太请问安好,就说这里走水一事还没料理干净,倒不好过去,请她老人家谅解。” 黛玉垂手答应了,又听贾赦问她喜吃螃蟹不喜,忙道:“倒还好。” 贾赦便道:“今儿你们在园子里吃螃蟹宴,我和你舅母也没亏待自己,叫人采买了几篓子极肥极大的螃蟹,我和你舅母吃不了许多,已给你父亲送了些,也不知道他吃了没有。下剩还有些叫人养着,明儿一早掏出黄子做包子,倘或你爱吃,做好了打发个人给你送些。” 蟹黄包子?紫鹃眼睛一亮,真是许久没吃了,黛玉也笑道:“多谢舅舅舅母记挂着,明儿我就等着吃舅舅舅母爱惜赐下之物。” 听她没有拒绝,贾赦和邢夫人脸上不免露出浓浓的笑容。 在坐车回去的路上,黛玉对着紫鹃叹道:“平素旁人提起大舅舅和大舅母,总没有一句是好话,如今细想想,大舅舅和大舅母又甚可怜,这么大的年纪了,单住在东院子里,有子恍若无子,有女恍若无女,天伦之乐是一点儿都没有。每回我来了,大舅母就跟得了凤凰似的,亲亲热热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亲娘儿俩呢!” 紫鹃和她相对而叹,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叫她怎么说贾赦呢?那可是黛玉嫡亲的舅舅。紫鹃鄙弃贾赦之好色以及和贾雨村官官勾结之无耻,但细细一想,又不全是贾赦之过。 按这封建社会的规则,真不能说贾赦好色是个错误,顶多说他是老不修,名声不大好,鸳鸯是他家的丫鬟,他欲强纳的原因绝对不是鸳鸯的美貌,而是鸳鸯掌管着贾母的私房,唯恐贾母偏心,以后不留给他一点,其他姨娘不是家里的丫鬟,就是买来的,也没见他强迫了谁,虽有秋桐之流恨他贪多嚼不烂,但也没见哪一个想离开。像袭人平儿那几个说贾赦略平头正脸的都不放过,可是除了鸳鸯,他招惹荣国府里哪个美貌丫鬟了?一个都没有。 石呆子那桩案子,起因在于贾琏,不过贾赦自始至终都没起强占扇子的意思,一直都是说拿银子买,出到五百两银子一把,二十把就是一万两,也算是大手笔了,可惜石呆子不答应。真正害石呆子的人是贾雨村,是贾雨村为了奉承贾赦,而不是贾赦下的命令。不过,事后他收了扇子,也很够无耻,不能说他全无错误,也不能说错误全在于他。 除了这两件事,也真找不出贾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痛打贾琏?估计是恼羞成怒,好几件事加在一起,平儿告诉宝钗是这么说的。中秋讲笑话说偏心?可贾母确实是偏心。夸赞贾环?本身他就是心怀不忿而如此,也不能说他人品差。 哦,最重要的是以五千两银子卖了迎春,可是没有一丁点的证据说贾赦收了五千两银子啊,孙家娶老婆难道不用下聘?聘礼不就是给女方父母的?而且迎春出嫁是一万两银子的规格。孙绍祖的话也不能尽信? 而且,迎春蹉跎到十*岁,无人问津,又对贾赦没有半点孝心,贾赦肯给她寻个人家嫁出去,也算不错了。贾赦当初看中孙绍祖的原因是孙绍祖现袭指挥之职,应酬权变,又家资饶富,明面上,孙绍祖这家庭条件是不错的了,可惜就是没看重最要紧的人品性情。而孙绍祖对迎春那样,一是性格所致,好毒酗酒,又极好色,另外还有就是估计有前程不如意的原因在内,因为孙绍祖是候缺题升的,定是娶到迎春也没得到好官职,所以如此。 说贾赦极坏,他并不是极坏,也没见他害了谁的命,有人说后来贾母死后鸳鸯受到他的作践,在原身的记忆里,还真有这事,贾母死的时候荣国府还没抄家,为了争产,贾赦和贾政两房闹得不可开交,而鸳鸯又是偏向贾政一房的,自知出家也不是出路,就一死了之了。所以说,说贾赦不坏,他做的那些事还真没一件好的,对于贾赦此人,紫鹃向来是无话可说。 黛玉也只是对紫鹃感慨万千,没有让紫鹃回答的意思,毕竟贾赦已经五十好几岁了,展眼便会至花甲之年,依旧这般冷冷清清,叫人看了难免伤感。 及至到了贾母上房,黛玉替贾赦和邢夫人请问安好,才回说自己去东院之事。 贾母只说知道了,倒是凤姐开口笑道:“妹妹方才不在,没听到姥姥说的一段故事,连老太太和太太都听住了。 黛玉见贾母并未问及贾赦夫妇是否伤了等事,心下一叹,问是什么故事,宝玉手舞足蹈地重复了刘姥姥说吃斋念佛的老奶奶得孙子之事,黛玉听完,想起雪地抽柴一段故事说得宝玉心里惦记着,这段故事又说得贾母和王夫人深信不疑,不免摇了摇头。 黛玉一听就知这两段故事都是哄人的,偏都信了,因见刘姥姥是个乡村老妪,说话也似有几分见识,去给贾赦邢夫人问过安好回来见她还在说,不免开口问了几句民生。 刘姥姥早看到这么一位神仙似的小姐坐在贾母身边,心内正暗自赞叹不绝,偏她出门去了,这会子听她问起庄稼地里的事儿,倒觉奇怪,虽然诧异,但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今年年景还算好,风调雨顺的,家里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 黛玉点头道:“所谓盛世,乃百姓无饥馁也。” 刘姥姥听不懂,念了一句佛,道:“盛世我还是知道的,现今就是盛世天平,不像我小的时候,哪回子不是东躲西藏的,连地都顾不得种。就是姑娘后面的话我听不懂了。到底是千金小姐,说的话文绉绉的,比我们庄子里的先生还强呢。” 众人不禁一笑,都道:“她说百姓不挨饿受冻,才是盛世太平。” 刘姥姥忙道:“阿弥陀佛,真真姑娘说得好,可不就是这样?老百姓一辈子就盼着吃得饱穿得暖,也不求别的。” 黛玉问道:“姥姥家里种了几亩地?家里有几口人?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交了税还剩多少?一年的粮食够吃不够?” 刘姥姥听她问得明白,不像不解世事的公子小姐,心下越发纳罕,答道:“我现今是女婿接了我去养老,他没公婆,连上我总共有六口人,我守着的两亩薄田就和女婿家的放在一起,统共五六亩地罢了,都是薄田,一年一亩地只好打二三石的粮食,又因赋税沉重,三十税一,头几年吃不饱,也就那年托二奶奶的福,有了二十两银子,一大家子过个好冬,次年也因为这银子有了足足的嚼用,方缓过了气,今年打的粮食很够吃的了。” 乍然听说二十两银子够过一年,姊妹们无不惊诧,就是贾母等也都心生怜悯,回头叮嘱鸳鸯道:“等老亲家走时,提醒我给老亲家拿几两银子回去,置办几亩地,多收几石粮食。” 鸳鸯答应了,刘姥姥忙起身道谢,心里喜不自胜。 黛玉也转身让紫鹃替自己记着,别忘记提醒自己,许因知道刘姥姥家道艰难,黛玉就有些看不过第三天众人对刘姥姥的戏弄。 没错,是第三天,昨天并非贾母两宴大观园之日,而是贾宝玉背着众人找到刘姥姥问抽柴女孩子的身世,打发茗烟出门找庙宇塑像的日子。刘姥姥却没闲着,贾母打发人领着刘姥姥到处闲逛,吃饭也叫刘姥姥一起。 这一日极尽热闹,黛玉晚间辞别,临走前叫紫鹃给刘姥姥送些银子东西,道:“我看她也怪不容易的,我原本还想笑话她没有风骨,任由大家取乐,竟是个母蝗虫。事后一想,何苦笑她?若她和咱们有一样的富贵,何至于这样?你给她送几两银子,叫她置几亩地,或者做点小生意,免得以后再求亲靠友的,任人百般戏弄。” 紫鹃答应一声,径往刘姥姥所住房间走去。 其实,原著中的确是黛玉先笑话刘姥姥是母蝗虫,说她像蝗虫过境似的,很多读者都认为这是黛玉的黑点,但别忘了,黛玉是读书人,重风骨,不喜刘姥姥这般任人取笑还不反抗的作为。另外,黛玉说这话时,所有姊妹们都笑了。 如今黛玉经历的事情多,又受到了极好的教养,也知民生疾苦,所以对刘姥姥是怜悯,而非笑话,甚至看不过众人对刘姥姥的所作所为。 紫鹃也是极敬佩刘姥姥的为人,知恩图报,拯救巧姐儿于水火之中,所以到了刘姥姥房里,命婆子们把东西放在炕上,极和气地道:“我们姑娘这就家去了,明儿怕不得空来给姥姥送行,先将东西给姥姥送来。” 刘姥姥忙道:“今儿跟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在园子里逛了一回,见了许多没见过的,吃了许多没吃过的,不枉这一辈子活一遭儿,回去也能跟庄子里的人炫耀炫耀。哪里经得住姑娘又给我东西,堆了这么些。” 紫鹃笑道:“姥姥莫如此说,我们姑娘是觉得姥姥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倒是自己手头宽裕,不愁衣食,才有此举,姥姥别说我们姑娘是施舍就好了。” 刘姥姥道:“姑娘可别这么说,姑娘给我是姑娘的好,我若说这两个字,我成什么人了?再说,真有这样好的施舍,我巴不得人人都施舍我呢!” 紫鹃莞尔,指着炕上道:“我们是来顽的,随身没有带多少东西,也没打发人回去取,这四匹尺头姥姥拿回家给家里人做件衣裳穿,还有几样点心,也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这里有一套启蒙书籍,还有一些笔墨纸砚,回去花几个钱送板儿去上学罢,识字了总比不识字的强,是我们姑娘的意思。这一包银子是一百两,这个荷包里有十个金锞子,大概也值六十两银子,是姑娘给的。这一包碎银子有十二三两,是姑娘身边的丫鬟们凑出来给姥姥的。” 紫鹃又解下自己的荷包,倒出四个金锞子和四个银锞子,荷包留下了,锞子塞到刘姥姥手里,道:“这个是我给姥姥的,也值几两银子。”又将黛玉的嘱咐细细告诉刘姥姥。 刘姥姥千恩万谢。 第082章 : 谁知才回家过了一夜,次日紫鹃正打发人去跟周福生说,叫他使人送些脂粉给玻璃等人,记在自己账上,就听说贾母昨日走了大半个园子,夜里着了凉,已请了太医来诊脉,紫鹃少不得又随着黛玉亲往荣国府一回,探过贾母方回。 这两三日接连不断地坐车来去,又随着贾母游园,黛玉便有些受用不住,回来只管躺在床上歇息,连刘艾等人下帖子来请去吃螃蟹赏桂花,因不耐烦去,都辞了。 刘艾的亲事却在这时候定了下来。 先前刘艾肤色黝黑体态臃肿之时,常受人在背后讥讽嘲笑,当时虽也有希慕刘家之势的人愿意成为刘家东床快婿,但刘大人和刘夫人却是担忧这样的人日后因未达到目的而嫌弃女儿,故未答应,以至于刘艾蹉跎到紫鹃出手疗治之时。 说是蹉跎也算不上,毕竟刘艾也才十三四岁。 如今,距紫鹃出手已近一年,刘艾容貌秀美、身姿婀娜、皮肤白皙,脸上皮肤近看也没有任何瑕疵,已是一位美人,压根不用脂粉遮掩了,顿时炙手可热起来。 先前嫌弃刘艾之人,如今转换了态度,虽然刘大人和刘夫人清楚这在人之常情,但心里很不受用,许多人家提亲都不曾答应,概因这些都是先前嫌弃刘艾貌丑如钟无艳的人,重视皮囊如斯,倘若以后刘艾年老色衰,岂不又是这般?因此都没有答应。直至八月,顾节度使家请两位保山登门,将这门亲事撮合成了,说的不是别人,乃是顾云。 顾云曾经也饱受面疾之苦,倍受嫌弃,又遭退婚之辱,即使痊愈了,也没想过这般早地成亲,谁知近日忽得消息,郑家三小姐选的那个女婿身染重疾,郑家恐他死了,郑家三小姐名声不雅,起意退亲,再寻佳婿。顾家消息灵通,又是永昌公主的夫家,想起郑家及郑家三小姐的性子,深恐郑家倚仗皇太后之势再来打扰顾云,忙不迭地就向刘家提亲。 当然,顾家深思熟虑,也是暗中甄选了许久,才挑中刘艾,提亲是提前进行,而不是仓促之间才决定的。顾云心里是很愿意的,他见过刘艾,也知刘艾的性情,刘艾亦如此,兼二人都曾受人嫌弃,又有些同病相怜。 两人还是表兄妹,虽然是极远的表兄妹,但到底是亲戚,故从前无见面的忌讳。 顾家提亲,刘家应允,定于八月二十六日过文定。 黛玉虽有不适,但仍强撑着随金夫人去刘家道喜,这几日紫鹃又是给她安排药浴,又是按摩,又是针灸,可惜见效并没有那么快。 刘艾房中都是素日来往的姊妹们,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刘家亲戚小姐,黛玉一进门就打趣道:“今儿姐姐大喜,我来道贺了,恭喜姐姐,贺喜姐姐,愿姐姐缔结良缘后与姐夫不离不弃,白头偕老,早日博得儿孙满堂尽欢笑。” 见黛玉进来就打趣自己,旁人也都笑起来,刘艾不觉红了脸,笑道:“你别净说人,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到那日看我怎么打趣你!” 黛玉俏皮地道:“我且看眼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刘艾不理她了,拉紫鹃同坐,问道:“你们家林妹妹性子越发促狭了,一张嘴跟刀子似的,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你们老爷可知道?还有得叫金夫人知道了,好好管她一管,看她以后还见人就打趣不打趣。” 紫鹃抿嘴一笑,道:“莫非要将方才我们姑娘的恭贺之语叫夫人们知道?姑娘不怕,我就去说一说叫人听见。” 刘艾撑不住地笑了,道:“就知道你们是最亲的,一句话还护着呢!” 柳馨笑道:“你明知如此,偏拉着紫鹃,可见是自找的。紫鹃你出来,叫林妹妹和阿艾坐一起,咱们说说梯己话。” 听了这话,紫鹃就知道她是有事找自己,便起身让座给黛玉,自己随着柳馨掀了湘帘出门,至廊上停下来,乘着一时无人过往,只有架子上两只鹦鹉扑楞着翅膀,便道:“姑娘有什么事情吩咐我?” 柳馨道:“怪道都说你是个伶俐的,果然不错。” 她拉着紫鹃,压低声音道:“你的医术越发精湛了,我时有耳闻,心里十分佩服,前儿我家的一个姐姐,托到我跟前,想请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府上给她瞧一瞧。她成亲至今也有七八年了,总不见好消息,急不可耐地来央我,我推脱不过,只得来找你。” 紫鹃一听就明白了,敢情是不孕不育,她微微有些窘迫,她医术本来就有限,不是什么医术高深的大师,只能解决一些常见疾病,对于这一项她真的不太精通,而且很有些不孕不育症用中医是没法治疗的,譬如妇人输卵管堵塞、男子死精、少精等。 想到这里,她低声回应柳馨道:“姑娘过誉了,我哪有什么高深医术?才学了多久?常见的还罢了,很有些我是不精的,未必就能有什么手段。” 柳馨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看在我的颜面上,好歹抽空去看一回,倘或能治,自然是极大的喜事,倘若不能,我们也不会怪责了你。我那姐姐寻医问药二三年了,不知道请了多少个太医名医,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汤子,总不见效。对于你这里,我看她也未必报以十分希望,倒像是病急乱投医,盼着能有点好消息罢了。” 紫鹃无奈地道:“既如此,我就去一趟,姑娘定个日子。只有一件,若不能治,姑娘千万别怨我,实实在在我对这些是不大精通的。” 柳馨点了点头,道:“择日不如撞日,你看明儿可好?我请林妹妹赏花,你们一起来。” 紫鹃忙道:“明日我借着给姑娘送东西的名义去罢,我们姑娘前几日坐车,浑身酸痛,也才好一些,须得在家歇息歇息,今儿也是强撑着过来的。” 柳馨笑道:“可见你们是好的,你竟这般体贴,也罢了,就这样罢。” 说完,携手进屋,旁人也没问她们说什么,不多时就听说顾大夫人亲自带着官媒婆一起来相看刘艾,一干人忙看着刘艾重新收拾一下,等那边消息递过来,簇拥刘艾过去,和紫鹃小定时礼节差不多,就是更热闹一些,顾家送的首饰也更多更精致。 顾家怕郑家再起坏心,又不能得罪皇太后,便请江老夫人保媒,另一人则是金夫人,江老夫人是当今师母,金小碗虽非尚书,亦兵部诸事,也是位高权重。 礼毕,刘艾回房,未出阁的女孩子们另有别厅安置,正堂中大家说话,有人问及江六爷的婚事可定了没有,江老夫人微微一笑,掩下心中的苦涩,道:“不曾定,他年纪还小呢,现下正用功读书,倒不急于婚配之事。” 可巧问话的这人是乐善郡王妃,听了这话道:“也不小了,约有十五六岁了罢?我正想着有一门极好的亲事想配与你们家呢。” 江老夫人摆手道:“王妃好意原不应辞,然犬子性子古怪,他不愿意,我们便不能强求。家里上到老太夫人,下到他几个哥哥嫂子,哪个不当他是宝贝似的?我说的话,可不中用,非得他心甘情愿不可。等明儿他想着成亲了,我再来请托王妃。” 乐善郡王妃尚有一个小女儿,名唤单樱,和南安王府的霍烟一样,也不是郡主,本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谁知其兄忽染重疾,久治不愈,她便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乐善郡王府几乎愁白了头发,也不嫌弃江家无人出仕了,只希望女儿可得一份好姻缘,才有向江老夫人试探之语。上回在玉皇阁,她知道江家近日没有给江鸿娶亲的意思。 三公子单立得的那病虽难治愈,但一时半会却不致死,乐善郡王府在外面设一宅邸,安排单立住在那里,以别人之名,广邀名医诊治,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始终不见效。偏宁氏又托庇到了玉真观,乐善郡王夫妇纵使火冒三丈,也不能拿宁氏泄愤,只能气恼在心里。 在场的诸王妃公主公侯夫人诰命等十个里有八个都是极精明消息又极灵通的,谁心里不知乐善郡王府三公子得了那治不好又能传与人的病? 那恶疮之疾极其严重,连带许多人都对乐善郡王妃渐次疏远了,谁不知道那宁氏出家修道的原因是身染无名之症,到了玉真观里,也是另辟一处,深居简出,不与人接触?谁不知道乐善郡王府以前总是三番五次地将死去的丫头送往化人厂?都是单立房里的,还能是因为什么病?明知有疾仍与妻妾同房,听说还要接宁氏回来,也算是心狠手辣了。 因此大家嘴上从来不提此事,就是见到乐善郡王妃时也很少开口问候,猛听她问江老夫人,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听江老夫人婉拒才放心。各家都有适龄的男女孩子,再不济也有亲友家的孩子需要自己保媒拉纤,时常注意各家男孩子,哪能不知单樱无人问津之事。 乐善郡王妃听了江老夫人的话,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不过老夫人也不能由着江六爷的性子,哪家公子哥儿到了年纪不说成家立业的。” 她面上平静无波,心里焦急不已,转而又看向金夫人问小公子可定了亲。 她忽然想起,金筠和单樱也是年纪相当。 金夫人忙笑道:“犬子没福,竟不能得王妃保媒,一则我们老爷和人已经私下说定了一门亲事,因有一事耽误了,得等到十月或者明年二月才能明堂正道地登门提亲。我们家提亲并文定所需的礼物许多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到时候送过去。二则我女儿尚待字闺中,我总得先把她的婚事定下来,省得外人说我只顾着儿子,倒忘了女儿。” 乐善郡王妃听了,也只能作罢。 随着金夫人提及黛玉,立时便有人细问,比之受兄长重疾连累的单樱,黛玉在没有母亲教导的时候就已经很炙手可热了,何况如今。 对于这些事,紫鹃一点都不知,便是知道,也只会说乐善郡王府自作自受。 忙碌这一日,午后回家,到了家里黛玉就躺着不肯起,只说得精疲力尽,紫鹃又是给她按摩,又是看着人拿银铫子熬了一点菊花粥,又命厨房干干净净地收拾了两道清淡精致小菜,一起放在托盘上端进来,道:“姑娘早起就不曾好生吃饭,前两日又是酒又是螃蟹的都吃了,今儿又吃酒菜,怕是肠胃受不住。快起来吃了粥,一会子咱们去园子里逛逛,临睡前再洗个澡,松松筋骨好得更快些。”按摩针灸都不能瞬间见效,只好慢慢儿来了。 黛玉起身看了一眼托盘,道:“看着这菜色倒有些饿了。怎么只有粥?我想着上回蒸了送来的点着红豆的玉米面儿小馒头甚好。” 紫鹃不禁一笑,道:“这口味不算稀奇,今儿早上才蒸了一笼,原说我自己吃的。” 以前她挺看不过那些小姐、副小姐们吃腻了肥鸡大鸭子,净想着吃炒面筋萝卜炸儿油盐炒枸杞芽儿,没想到她也有今日,白米细面鸡鸭鱼肉地吃惯了,只想着粗粮吃。 等紫鹃命人取来自己的饭菜,黛玉方洗了手,两个对坐在炕上一起吃。 吃毕,洗漱完,两人也不吃茶,仍坐在炕上说话,紫鹃说起柳馨之请,道:“明日姑娘在家里歇着,我去理国公府走一趟,就不知送些什么东西才好。” 黛玉想了想,道:“咱家后花园子里几样果子结得倒好,你随便拣两样新鲜的,再加上父亲门下送来的柑橘和香橙凑成四样,尽够了。横竖只是个幌子,不必十分用心,倒是那病你说未必能治,千万别是你不能治了,他们倒怪你。” 紫鹃叹道:“只好尽力而为,天底下哪个大夫都不能说自己包治百病。” 第083章 : 次日一早,紫鹃果然命婆子捧着四样锦盒,到了理国公府,见过柳夫人,再寻柳馨。 柳馨是柳芳最小的女儿,备受宠爱,又因她年纪小,并没有另门别院,仍住在柳夫人的东厢房,紫鹃到了柳馨房里,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的妇人亦在房里,纵使打扮得鲜艳夺目,也难掩眉梢眼角的憔悴之色。 见到紫鹃,这妇人连忙请坐,又问如何诊治。 柳馨不禁道:“三姐姐你急什么?紫鹃才过来,还没喘口气呢!叫她平心静气一会子,吃杯茶,再诊脉时岂不更清楚?”又告诉紫鹃说这是自己本家的三姐姐。 这妇人连声道是,忙命人倒茶,倒完茶就叫丫鬟们退下了。 紫鹃推辞一番,方坐下吃茶,吃完,先请柳氏卸妆,观看其面色,然后方就着小桌子和小迎枕给她诊脉,左右两只手诊了良久,又问过平时衣食起居等事,也问到了经期等,沉吟良久,在柳氏期盼的目光中开口道:“并非奶奶之过。” 柳氏一呆,柳馨忙问道:“这话是何意?” 紫鹃轻声道:“我仔仔细细地诊过了,奶奶身强体壮,气血完足顺畅,经期如常,又无其他寒症,可见不在于奶奶。所幸奶奶从前所食之药多系补品,也不曾败坏了奶奶玉体,料想那些太医大夫都知奶奶没有毛病才开这些药,不过是药三分毒,各人开的方子都不一样,凑在一处容易相克,奶奶日后别再吃那些苦汤子了。”其实就是不能生的原因不是柳氏,而是柳氏的丈夫,只是在这个时代,她真不能直接说明是那男子之故。 柳氏颤声道:“果然不在于我?” 紫鹃点点头,随即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就算不孕不育是双方的缘故,世人也会将不能生育的罪名冠在女子身上,使其倍受压力。 柳氏刷的流下眼泪,哽咽道:“其实,我素日只请有名望的太医和大夫,他们都说我没有任何毛病,可是家里不信,非说是我之故,纳了不知道多少个姬妾丫鬟,寻了不知道几百个稀奇古怪的偏方,又是炖了汤药给我吃,又是让我按着方子做,我都不敢,因我从小见多了许多人都这么吃坏了身子,所以汤药偷偷地倒掉,幸亏如此,才没坏了自己的身子骨。” 柳馨娥眉倒竖,杏眼圆睁,道:“姐姐也该早些回家说给婶娘和我妈听,咱家的女儿哪能这样任人作践?再说,姐姐不能生,难道一屋子姬妾丫头都是有毛病的?这都几年了,没二十个,也有十个了,她们都没见消息,并不止姐姐一人,难道姐夫家没个话说?” 虽然世上很多人都将不能生育的罪名按在女子头上,但是人心不蠢,尤其是房里姬妾丫鬟多的,都不能生,就说明其中问题所在,只是男子不肯背负这名声,便都说是女子之故。 莫看柳馨年纪轻轻,可她也定了亲,所以深知其中的道理。 柳氏拭泪道:“倘若有话说,也不会迫使我到这样的地步了。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我的心就像浸泡在我吃的苦汤子里,又苦又涩,渐渐地也冷了。我原也没想着来请紫鹃姑娘诊治,承受不住他们的催促才过来,他们还抱着十二分的希望呢。不过经此一事,我越发确定了不是我的毛病,倒也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是说因我不能生所致么?好得很,我日后便做一个贤妻,再给他纳几个好生养的妾,给我们这一房开枝散叶。” 许多千金小姐都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柳氏性情刚强,手段果决,就算新婚之际曾有夫妻之情,也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里消失殆尽了。不能生的不是她,她只守着自己的嫁妆便是,将来果然没有儿子了,她还有自己的一份嫁妆,丈夫这一脉的家产和她没有半点相干,过继一个嗣子到膝下养老也罢,不过继也罢,她都不在意,横竖不是她亲生的。 紫鹃和柳馨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听了这话,都不好开口赞同,其实心里是很赞同柳氏的打算,尤其是紫鹃,只是还得预防妇科疾病才是,可别像宁氏那样,因为丈夫好色成性,常常眠花宿柳,以至于自己身染疾病,对大夫难以启齿。 紫鹃避开柳馨,忍不住小声提醒柳氏几句。 柳氏听完,展眉笑道:“多谢你,我心里记着了。宁妹妹是个好的,可惜到了那样一个人家,摊上那么一个人,不得不将韶华辜负。” 柳馨问她们嘀嘀咕咕在说什么,柳氏道:“和你不相干,你听了作什么?你再过二三年就该成亲了,现今调理身体,不如趁着紫鹃在这里,好好地叫紫鹃给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留心的地方没有,若有,趁早调养。” 柳馨深觉有理,忙褪了镯子,伸出手来。 柳家女儿的身体似乎都很好,柳馨调理得也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紫鹃诊脉如实告诉她们,心里也暗暗想着回去更需注重黛玉的调养,看理国公府做的事,女儿定亲后就着重调理内外,可见是有先见之明,怕婚后难孕育子嗣,哪像贾家似的,一点儿都没人提起。 柳馨放下心了,柳氏也有兴致说些闲话,忽然问道:“你们家和荣国府是亲戚,也和保龄侯府是亲戚,他家大姑娘怎么样?” 紫鹃诧异道:“奶奶问这个做什么?” 柳氏道:“前儿我出门赴宴,可巧碰到保龄侯夫人,有个和她素日不大投契的人,问他家穷到什么地步了,要不要自己贴补他们一些。这人也促狭,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又说史大姑娘到底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打小儿就在保龄侯府长大,保龄侯既然继承了本是她父亲继承的爵位,就该善待她,不过一副嫁妆的事,何苦吝啬到不给她一个钱,见天儿地做针线到三更半夜,好容易到亲戚家得以松快一会子了,谁知连做个螃蟹宴的东道都得别人出钱出力。众目睽睽之下,保龄侯夫人气得顿时紫涨了脸,我看了都觉得惊心。” 紫鹃大吃一惊,螃蟹宴才过去几日?竟传到外人耳朵里了?又叫人以此来嘲讽保龄侯夫人,果然不能对贾家的保密程度报以希望,怎么那么嘴碎。 忖度片刻,紫鹃问道:“还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柳氏想了想,道:“单这两样还不够?保龄侯府真真是颜面扫地了。哦,有了,那人也是和保龄侯府说话已经不顾面子情的,说保龄侯夫人教得好,教得史大姑娘极懂眉眼高低,送什么戒指儿只拣荣国府几个当家人身边的大丫鬟送,没有赦老爷夫人房里丫鬟的,也没有姑娘们房里丫鬟的,螃蟹宴也没有邢夫人的,以至于赦老爷自个儿命人买螃蟹吃。也不知道这事是怎么传出来的。还有一件就是,听说史大姑娘常给荣国府的宝二爷做针线?” 紫鹃虽然不喜史湘云,但只在黛玉跟前流露,或者和玻璃说些闲话,在外人跟前却不会说史湘云的不是,而且在原著上史湘云给宝玉做针线都是在相看之前,就是没拒绝替袭人再做鞋子就是,不过这鞋子最后叫宝钗给做了,也不知后来又做了别的没有,因此她含含糊糊地道:“我们不常住在荣国府,也就平时去荣国府赴宴和史大姑娘顽一会子,并不知这些事。” 柳氏脸上露出一丝失望,道:“我倒想细问问,偏你不知道,只好去找人打听。” 紫鹃不解地道:“奶奶打听这些闲话做什么?都说众口铄金,原本没有的事情也都传得真切了,其实都是真真假假各自参半。” 柳馨笑道:“你不知道?” 紫鹃更不解了,道:“我该知道什么?” 柳馨道:“我这三姐姐的一个姨妈,就是一等伯卫家已经早逝了的夫人,留下一个儿子和史大姑娘定了亲。而现今卫家的夫人和保龄侯夫人恰是表姊妹,两个人一个是继母,有自己的儿子,一个是填房的婶娘,定下这门亲事,若没有半点内情,谁信呢?若史大姑娘性子倒好,也还罢了,偏有些事是不能容忍的。” 紫鹃恍然大悟,她怎么忘了,京城里各达官显贵之家都是联络有亲的,没想到卫若兰竟是柳氏的表弟,难怪会问起史湘云的性情为人。 史湘云的悲剧始于婚后好景不长,也不知道和现在的流言蜚语有没有瓜葛。 面对柳氏和柳馨询问,紫鹃愈加谨慎,仍不肯说史湘云的种种作为,回到家里,忙告知黛玉,着人一打听,外面倒没有什么风言风语,大户人家都顾忌体面,没有乱嚼舌根,但各个大户人家之间对于史湘云的看法就不甚好,虽对那夫人所言心有怀疑,但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横竖保龄侯府也好,史湘云也罢,都和他们不相干,无需在意。 保龄侯府的名声在大户人家之间却很不好了,首先就是内囊已尽之事广为人知,他们内里裁剪下人,夫人小姐带着丫头一起作针线,不用针线上的人,又将史湘云送到荣国府以俭省一笔开销,外面强撑着侯府的架子,先前还能瞒着,此时瞒不过了。 接着,不少人都说保龄侯府不厚道,苛待亡兄亡嫂唯一的女儿,果然不是亲生的父母。 然后又有人说史湘云为人也未必强到哪里去,做的那些事都没有大家千金的体统,定了亲还给表兄做针线,若是亲哥哥堂兄弟还罢了,偏是个表兄。 最后也有人说保龄侯夫人和卫夫人定下这门亲事,定是别有用心。 保龄侯史鼐和保龄侯夫人颜面无存,又不堪其扰,偏偏他们又不能责备史湘云,以免外人更说自己家苛待史湘云,气急之下,立时便走亲访友,花了不少钱,意图谋个外任,远远地离开长安城,避开这些事。 紫鹃听到这里,原来保龄侯迁了外省大员,是有这样的缘故?仔细一想,也确实是发生在螃蟹宴之后的一两个月里。 第084章 : 当年号称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到底有些根基,过了一个多月,大约是十月中旬的入冬时分,史鼐果然谋了一个外省大员之职,不日便要携家眷离京赴任,因贾母舍不得史湘云跟着一起离开,所以就留下她了,仍住在潇湘馆里。 彼时贾家来了几门亲戚,带着四个水葱儿似的女孩子,大观园顿时热闹到了十二分,黛玉近来在家侍候林如海养病,不大往那边去,不曾在意。 紫鹃却知这几个女孩子正是邢夫人内侄女邢岫烟、薛家二房之女薛宝琴并李纨的两个堂妹子,长名李纹、次名李绮者,其中贾母最喜薛宝琴,已命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并且连园中都不命她去住,留在自己身边一处安寝。 紫鹃留意到,从自己在柳馨姊妹那里知道螃蟹宴累及保龄侯府名声至今已经有一两个月光景,像贾母命人凑银子给凤姐过生日、凤姐和贾琏打架、连累平儿遭殃、鲍二的老婆一根绳子吊死并薛蟠挨打、柳湘莲避祸走他乡、薛蟠出远门、香菱进园等事一一发生了,唯独贾赦强娶鸳鸯并强抢石呆子旧扇这两件事没有发生,也没花八百年银子去买十七岁的女孩子。 紫鹃深觉奇异,她以为贾雨村不在了,贾赦又有黛玉送的好几把旧扇子,也没叫贾琏去寻觅,石呆子一事应该不会再发生,可是她没想到贾赦居然没有像原著里那样强娶鸳鸯,要知道贾母还是和原著一样偏心,并没有任何改变。 难道,变的是贾赦?真变成好人了?不可能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里这么容易? 当然了,贾赦没有强娶鸳鸯,最高兴的莫过于紫鹃,毕竟除了黛玉,别人都不知贾赦曾经起过这样的心思,就算她不太喜欢袭人平儿那一拨人,也替鸳鸯感到欢喜。这样就不会发生鸳鸯立志不嫁人,并且在贾母死后备受作践的悲惨命运了。 黛玉才送林如海书房里出来进屋,听紫鹃抱着雪宝儿在窗下嘀嘀咕咕,待问清其疑问,不觉含笑开口,道:“我就知道你不知,快来求我,我来给你解惑。” 难道黛玉知道?紫鹃忙道:“好姑娘,求求你快告诉我罢。” 黛玉接了她怀里的雪宝儿,乘着屋里没别人在,才悄声道:“九月里,父亲染病告了假在家休养,可巧那会子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才打了架,大舅舅觉得没脸,就往咱家来,一是探望父亲,二是长吁短叹,向父亲诉苦,说子孙无能为妇人辖制等语,连个子嗣都没有,言谈中又不免抱怨外祖母偏心,谁都知道那份家私将来必定给了宝玉的,须得想个主意避免此事发生,又说外祖母的梯己都在一个丫头手里。” 听到这里,紫鹃想起来了,她现今不是黛玉的丫鬟了,又定了亲,黛玉每常往林如海房里去,紫鹃便不跟去,黛玉只带雪雁并两三个二等丫鬟,贾赦来她倒知道,还知道贾赦跟林如海说话时,黛玉亦在跟前。 不是黛玉故意不走,是贾赦留她在跟前说话。 自从走水后独黛玉来问安,贾赦越发喜欢黛玉了,竟当嫡亲的女儿一般,平常有什么好吃的好顽的没少打发人给黛玉送来,哪怕是两个稀奇果子都记挂着黛玉,也从自己梯己里翻出许多首饰玩物字画等物与黛玉。 据说那些首饰玩物等东西是从他祖母手里继承的梯己之一,因他一个爷们用不着,一直放在自己私库里,谁都没给。听说林如海正在给黛玉打陪嫁的家具,贾赦担心料子不够,二话不说就送了自己收藏的好些紫檀木、黄花梨木等。另外,贾赦还告诉林如海,他手里有几件他爷爷、父亲从前朝国库里弄来的好宝贝,等黛玉出阁了,就给黛玉做嫁妆。 不止贾赦这样,吝啬如邢夫人也常如此,虽然她送的都是一些瓜果糕点等物,但心意难得,而且,紫鹃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有时候紫鹃不免感慨万千,有付出果然有回报。 黛玉原是遵从礼数对待贾赦邢夫人夫妻二人,不愿意只敬二房不尊长房,后来察觉到贾赦和邢夫人的寂寞,才渐渐用了心思,贾赦和邢夫人却当她亲女儿一般,真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因这一来一往,黛玉心里也越发敬重贾赦和邢夫人了。 其实对于贾赦和邢夫人这般作为,紫鹃不难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除非极其冷酷无情的人,哪有几个真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善意?贾赦和邢夫人有子若无子,有女若无女,儿子儿媳替二房跑腿,女儿也以那边为家,平常也不来给他们请安,哪有什么情分可言?跟前虽有一个庶子,黑眉乌嘴的,形容不堪,也难生出喜欢之心。 正处于年迈无望之际,膝下荒凉之时,忽然来了一个黛玉,不同于别人,平常对他们恭恭敬敬,有礼有节,并没有因为他们在荣国府没有地位就怠慢他们,叫他们如何不喜? 紫鹃想到这里,忙问道:“后来大舅老爷又说了什么?” 黛玉道:“我心里想着,大舅舅做那事到底不大好,鸳鸯姐姐有志气,她肯定不愿意妥协,只怕到时候会闹得彼此不好看,大舅舅也没脸。我记得你也说过,大舅舅和大舅母因着这事见罪于外祖母,很是颜面无光,连袭人几个丫头子都能在背后肆无忌惮地说大舅舅的不是。好容易没了石呆子的案子,大舅舅也免了一桩罪过,我也不想鸳鸯姐姐得到你说的那样命运。趁着还没发生,不如绝了大舅舅的心思,听大舅舅说到外祖母的私房,我就说大舅舅若是缺钱花,我把自己攒的梯己孝敬大舅舅,若不够,我再问父亲要些。我又说,外祖母到底年纪大了,如果知道大舅舅这样想,必然伤心难过。” 紫鹃不禁笑道:“听了姑娘这话,大舅老爷只怕更疼姑娘了。” 正如紫鹃所言,贾赦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对着林如海满口夸赞黛玉,又羡慕林如海有这样一个女儿,恨不得带回家去养活。 林如海虽不知女儿为何说这话,但他却听出女儿意欲打消贾赦惦记贾母梯己的主意,便轻描淡写地道:“前儿我和刘大人赏菊花时,听他说当今圣上有收回朝中仕宦达显之家欠银之意,因太上皇厚待老臣,才没发话。以我之见,若是尽快还了倒好,能在圣上跟前挂个号,落个好儿;若不还,怕以后落个什么罪过也未可知。大兄与其惦记着岳母大人的梯己,还不如想办法筹措银两,将这债还了。我依稀记得,岳父曾经提过一句,说府上有好几十万两银子的亏空和欠银,亏空倒不多,也就几万两银子,欠银却是极多,都是当年接驾留下来的。” 贾赦顿时大吃了一惊,忙拉着林如海细问究竟,问明后,呆若木鸡,道:“贤弟,你不是旁人,我不瞒你,你也知道我们府里已经倾阖家之力建了省亲别墅,银库里能剩多少银子够还这债?近来各处都缩减了开销。那可是四五十万两银子,不是四五万两。” 林如海也是个促狭性子,含笑道:“大内兄怕什么?为着娘娘省亲,六七十万两银子都花了,事关一府之安危,难道府里竟置之不理不成?” 贾赦一拍大腿,道:“没错,建造那省亲别墅是用府里的银子,将来有一半是我的呢!” 林如海又笑道:“可不是!大内兄只需回去跟岳母说,当今圣人等着银子用,若还了这债,一则减轻府里获罪之忧,二则圣人心里喜欢,或者恩泽娘娘也未可知。有了这两件缘由,谁能说不还呢?府里百年基业,便是东拼西凑,也不是弄不出这笔银子。” 贾赦起身满屋转悠,好一会方站住脚,道:“对极!极对!我知道她们都是财主,事关府里前程她们不大在意,毕竟我是当家人,获罪的定然是我一人,但为了娘娘更进一步,只怕她们比我还尽心些,娘娘今年可是有二十好几岁了,再不设法,越往后越难。与其让老太太的梯己压塌箱子底,将来全留给宝玉,不如这会子送出去,将来我也不打她梯己的主意了。” 林如海微微一笑,他之所以这般提醒贾赦,一则荣国府毕竟是自己的妻族,是黛玉的外祖母家,倘或出了事,势必成为黛玉的拖累;二则,荣国府上下主仆人等行事他着实看不过眼了,不提包揽诉讼,只重利盘剥一项,月月索利钱,不知道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黛玉说到这里,顿了顿,端起茶杯润口。 紫鹃不得不再次佩服林如海的心计手段,三言两语就搅得荣国府不安生,且还得让荣国府感激他的提醒,笑道:“这么说,大舅老爷回去筹措银子还债了?” 黛玉颔首道:“大舅舅是这么说的,说先回去把银库里的钱查一查,再把库房里东西理一理,能卖的都卖了,还有省亲用的许多东西。大舅舅笑说,不知明年是否省亲,那东西还得留着为妙,若省亲了直接用,省得再费事,但如果外祖母和二舅母不想法子补齐所缺的银两,他就大张旗鼓地运出去,听说是娘娘省亲用的东西,必定有人愿意收,若还不够,就把园子给卖了,好歹能卖一二十万两银子。”面对贾赦此语,黛玉都无言以对了。 好,够无耻,这才是贾赦。 算了一下时间,紫鹃疑惑道:“既然大舅老爷已得了老爷的提醒,距今也有一个多月了,怎么没听到什么动静?”填补亏空、归还欠银不是小事,若是贾赦已有行动,荣国府势必天翻地覆,而且朝廷中也不会没有消息传来。” 黛玉莞尔道:“我听大舅舅说了,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一时半会倒不急,一则他老人家得挑个好时机,二则不能打草惊蛇,三则还得好好查一查府里诸账。等年下的地租子送来,那会子盘账,得把各处租子收进银库,趁那会子再把银库里的银子提出来送去户部,年下叫皇帝老爷心里欢喜欢喜,说不定春祭恩赏银子能多赐两个下来。” 紫鹃道:“有理,看样子大舅老爷心里有数。” 其实贾赦就是个贪杯好色的老纨绔,除了晚年时节鸳鸯和石呆子这两件事他做得极不地道,还真没见他做过别的违法乱纪之事,定是心里明白什么事情可为,什么事情不可为,不然不会平平安安活到如今快六十岁。 也没等她们听到贾赦的动作,这日一早下大雪,林如海诗兴大发,要携黛玉去京郊山野之地踏雪寻梅,听说那山里很有几株野梅别具风姿。 林如海秋分之际犯了咳疾,告了三个月的病假,然秋尽之时便已痊愈,不是不能出门。 黛玉十分欢喜,一口答应下来,又叫紫鹃陪自己一起。 第085章 : 既是野梅,必定是零星地随便生长于山间石畔,罕为人知,而非人为所致的数木成林,紫鹃裹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围着风领,戴着雪帽,打着松绿绸子油伞遮在自己和黛玉的头顶,随林如海在山脚下转悠良久,雪天路滑,林如海不敢带她们登高,落了满满一伞的雪花,也没见到他听人说的野梅,倒是满眼的白雪压青松,风一吹,雪花落,一点苍翠更添韵致。 黛玉难得出来一趟,不是依旧去各家所有的四方天地,瞧着白色山野、翠色松林,又有漫天飞舞的无数琼花玉叶,心中大畅,也不觉得疲累,见父亲依旧苦苦思索友人说有野梅的地点,不禁抿嘴笑道:“必是哄了父亲,这里并没有野梅。” 林如海听了这话,哂然一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面打发远远落在后面的小厮去寻找,一面道:“咱们再往别处走走看看,兴许这就见到了也未可知。” 远处几只麻雀起起落落,地上又见一溜野鸡爪印,黛玉赞道:“倒像一幅画儿。” 紫鹃笑道:“所谓天然也,天生而成,未经人力穿凿,无论有何等笔墨,这样的景儿是再画不出来了。大观园的雪景比这如何?必是差远了。咱们倒是捉几只野鸡家去才好。” 黛玉问做什么,紫鹃嘻嘻一笑,道:“炖个野鸡汤做锅子,岂不好?” 黛玉睁着似睁非睁的眼,抬手指着她半日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大煞风景,真真是大煞风景。好好的景儿,好好的鲜活的野鸡,叫你这么一说,瞬间烟消云散。家里缺了你一口吃的不成?出来看景还不忘捉两只野鸡回去。” 林如海含笑听她们对话,自己深吸一口气,道:“这里好,令人心旷神怡,若是离了官场到这里搭建几座草舍,种上几株老梅,竟是极清净雅致的所在。” 紫鹃忍不住又道:“草舍茅顶,承得住这一尺多厚的积雪?没的叫姑娘担心。” 这会子连林如海都说紫鹃大煞风景了,笑道:“你跟玉儿读了几年书,行事也风雅,并没有见到俗气,怎么今儿反俗了。” 黛玉倒是极明白,道:“她才不俗呢,我瞧最俗的反倒是以雪景取乐的,不知大雪之下的民生疾苦。今儿一早我就听她念了几句旧诗,担忧雪下得这么大,积得这么厚,而平民百姓多是茅草屋,怕被这积雪压塌许多。又说,屋子塌了暂且是小事,就怕夜里积雪,塌下来砸伤了人。我感念她一番悲天悯人之心,一早就打发人去长安县那边瞧瞧了,也叫人出了城往各处瞧瞧,倘或那些人家出了事,也好帮衬着料理料理,暂且给个安身之所。” 林如海上个月生病,咳得厉害,卧床十几日才起来,黛玉心惊胆战,越发诚心地积德行善,只盼林如海平平安安地长命百岁。 林如海静静听完,目露赞许,道:“难得你们有这份心,并非只知风花雪月,怕是许多官场上的须眉都比不得你们,我也不如你们。我原也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只是后来公务缠身,越发忘记了从前出仕的初衷。你们弄的那两处义诊堂就极好,前儿我和友人相会,他们还在我跟前夸赞了好一番,说我养了一个好女儿。” 林家有钱又有人,黛玉一句话吩咐下去,王有礼很快就料理得妥妥当当,城南城北各有一处义诊堂,前院由聘来的三四位大夫义诊,后院留给紫鹃,每个月紫鹃抽出三天的时间过去,单为女妇人等诊脉开方,已连续去两次了,诊治的女妇不下数百人,颇具声名。 听了林如海的话,黛玉不好意思地道:“夸赞我有什么趣儿?原是紫鹃起的主意,要自己出钱弄的,我抢了来,倒像是我的功劳似的,其实不是。” 紫鹃忙笑道:“姑娘分得这般清楚作甚?我心里反倒感激姑娘让我省了钱呢。” 她故作一副极重黄白之物的姿态,可林如海和黛玉都不信,他们父女两个都知紫鹃现今手里极有钱,有钱又有东西,都是上等之物,除了黛玉有整个林家,平时好东西林如海尽想着给她,荣国府几位千金小姐包括亲戚家的小姐都比不得紫鹃。 林如海和黛玉虽不至于达到口不言财的地步,但一个之前主管盐政,一个在家管家理事,哪个不接触账本子?心里都有数,但他们仍然不太看重身外之物,向来重文轻财,所以也这么想紫鹃。其实,紫鹃真没到他们想的这个地步,紫鹃认为,这钱只要来路正,那是越多越好,她就是近来治疗几个大户人家的贵人,得的财物极多,心里觉得受之有愧,才想济贫。 正说着,忽有小厮远远地跑过来,低着头,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山坡子后面倒有一株红梅花,山腰间的一个山坳里也有一株更老的,开得极好。” 林如海和黛玉大喜。 紫鹃心思也细,问道:“你们去寻时,可见到有别人没有?”林如海和黛玉尚且在这样大雪下出来访梅,何况别人?听到这里有梅,必也会来。 林如海心头一凛,点头也这般问了几句。 那小厮自然明白他们问这句话的用意,连忙陪笑道:“四处瞧了,尽是厚厚的积雪,有些野鸡爪子印,除了咱家的,没见别人脚印。” 林如海听了,方叫他引路,携黛玉紫鹃两个踏雪而往。 及至转过山坡,便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定睛一看,果见一株极老的红梅傲然挺立,并不在山脚,略往上些,四周虽有积雪掩映,仍能看出怪石林立,必是这样,才没叫人将它移了回去。这株老梅树干极粗,其上枝条横生,十分杂乱,很有些细枝被积雪压弯了,然而经四周雪景一映,未曾被白雪包裹的几点梅花开得正好,越发显得如胭脂一般,好不精神! 黛玉极口赞道:“好花!这才是天然风景!外祖母家和咱家都是后来种的,虽然精致好看,但哪有这里的有趣?若来几只麻雀腾挪跳跃,就越发如诗如画了,我须得做首好诗来配它。”一面说,一面垂头寻思。 不料偏在这时候,扑棱棱地从上面飞来十几只麻雀,落在梅花枝头,叽叽喳喳,腾挪跳跃间震落许多积雪,露出冰雪底下更鲜艳晶莹的梅花来。 紫鹃掩口笑道:“好麻雀,果然凑趣,已是如诗如画了,姑娘的好诗可做得了?” 黛玉早已得了一律,信口吟出。 林如海笑道:“若改一字就更好了。” 黛玉忙问是哪一个字,林如海才说出来,却听对面那里传出一个声音来,笑道:“若改了这个字,反倒不像是闺阁口气了。” 随着声音,转过一老一少两个人来。 黛玉连忙背过脸去,躲到林如海的身后,紫鹃暗暗瞪了说没有人来的小厮一眼,不是说没有人迹么?怎么这就有人来了?她倒也明白,必是自己这些人从这边方向转过来,他们是从那边方向转过来,所以先前才没碰到,也没见到他们的脚印。再者,大雪纷飞,积雪越来越厚,便是有脚印,只怕也被新落下来的积雪遮盖住了。 林如海却迎了上去,拱手道:“江老太爷来了?莫非也是为寻梅而至?” 江老太爷?米寿之人了居然也在这样雪天出来?紫鹃看了一眼,是个戴着金藤笠、披着玉针蓑、踩着沙棠屐的一个老渔翁,他身边的一位少年公子紫鹃却认得,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江鸿,也和老渔翁一般打扮,不过他却是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拿着两根钓竿。 江老太爷笑呵呵地道:“我家在这里有个庄子,我近来不耐烦京城里的纷扰,就住在这里,今儿一早出来垂钓的,独钓寒江雪。回去的半路上忽然想起这里两株野梅该开了,就催我小孙子扶我过来瞧瞧。倒巧,竟遇见了你,又听女公子作诗,此诗一出,愧煞多少须眉也。” 听到他说独钓寒江雪,看到两根钓竿的紫鹃不觉一笑。 而他的孙子这会子已经呆若木鸡了,差点没跟上自己祖父的脚步,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落后了好几步,连忙跟上去,然后放下鱼篓钓竿,恭恭敬敬地向林如海行礼问好,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般,他刚刚看到了一张晶莹剔透的面容,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眉眼口鼻,再不是模糊一片,可惜只有惊鸿一瞥,如今她已经背过脸去了,只能看到大红羽缎鹤氅下的背影。 听到自己祖父对那首诗的夸赞,江鸿在心里深为赞同,确实是好诗,自己有所不及也,也许只有那样灵气逼人的姑娘才能做出这样晶莹剔透的诗作。 难道自己的旧疾已经好了?想起印在心头的一张面容,江鸿忽然一喜,趁着林如海说不必多礼时起身,看向林如海的脸,可惜依旧是模模糊糊,看不出是何等样貌,幸喜上回去林家道谢,已经深深地记住了林如海的言谈举止,即使换了衣裳,亦能辨认出来。 林如海听了江老太爷的话,即使心里很得意,嘴上也不说,而是谦逊地笑道:“老太爷过誉了,不过是读几本书,就来这里卖弄罢了。”又叫黛玉和紫鹃来拜见江老太爷。 江老太爷年纪老迈,又有林如海在场,已无需避讳。 而江鸿虽然急于再看黛玉一面,但也谨遵礼节,低头退后几步,半转过身。 第086章 : 江老太爷曾听老妻提及黛玉和紫鹃二人,一个钟灵毓秀,人间罕见,一个医术精湛,世上少有,皆非平常人所及,见二人上来行礼,细一打量,果如其言,不免极口夸赞,意欲去摸东西,不想摸了个空,才想起今日扮作渔翁而出,没有表礼可赠,又想便是随身有物,也不能与两个小姑娘,便笑道:“今日出来得仓促,未曾备有敬贺之物,莫若去寒舍小坐,我请你们喝鱼汤。我今儿钓了两条鲜活的鱼,炖汤是极好的。”说毕,又邀林如海。 林如海原欲推辞,忽然想到自己这些人出来一趟,因寻梅耽误了许久,此时已近晌午时分了,又恐冻着女儿和紫鹃两个女孩子,便欣然应允。 江鸿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踊跃地道:“晚生来引路。” 江老太爷一听这话便开口笑道:“小六,你可消停些罢,叫你带路,咱们一伙人几时才能回到庄子里?没把我们引去天涯海角已经是大善也!” 江鸿顿时涨红了脸,垂下了脑袋。 黛玉和紫鹃同时想起听人说的江鸿总是迷路之缺,暗暗感到好笑,偷眼看去,只见他拿起在向林如海行礼前放到雪地上的鱼篓和钓竿,垂头丧气地跟在众人后头。 在他后面便是林家跟来的丫鬟婆子小厮们,约有一二十个人。 江老太爷一面带路,一面与林如海闲谈,黛玉和紫鹃这才知道,原来有野梅的这几座山都是江家所有,原是江老太爷之母的嫁妆,传到如今在江老太爷手里,也是因为此山有主,才没人敢去山里砍伐去这几株老梅,使其保持天然之姿。 江家的庄子距离此处亦不甚远,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就快到跟前了,却是许多民居散落于雪地上,极目远眺,总有一二百家,不少屋顶上正有人扫雪。 再看地上,又有许多童男童女嬉笑顽闹。 江老太爷指着民居中最显眼的一座青砖瓦房大院落,道:“那里就是我们家了。附近住户九成都是我们家的佃农,剩下那一成是此地居民,自己有地。” 原来田庄竟是这般模样?紫鹃大开眼界。 江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抬脚欲往前走时,忽然想起大户人家的规矩,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问林如海道:“女公子初来,我先使人将村汉们都撵到别处罢,以免冲撞了。” 林如海心中一动,回头看向黛玉,原本黛玉出门就裹得严严实实,大毛风领遮住小半张脸,头上也罩着观音兜,这会子又抬手半遮着面,紫鹃也压低了绸伞,使人不得见其容,林如海便转过来向江老太爷笑道:“此时尽见山野之趣,何须顾及繁文缛节?竟不必如此。” 江老太爷听了,方才作罢。 待进庄内,沿路所见之人,上至耄耋、壮丁村妇,下至垂髫小儿,无不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道:“老太爷好,六爷好。” 他们的尊重和感激都发自肺腑,绝不是流于表面。 紫鹃自恃善于察言观色,看到这些人的举动后,心里大有所悟,而江老太爷也是相当和蔼可亲,挥手笑道:“你们忙去罢,别这么多礼,我如今有客人呢。金二苟,你家的房子可修好了?拴住媳妇儿,你那小子的热退了没有?快些家去,别在外面迎风吃雪了。” 对于这些人,江老太爷竟是都认得,而且还知道他们的家事,问及房舍子嗣时,也是十分关切,又说有什么为难的,只管去找他。 也有老妪笑嘻嘻地道:“六哥儿,今日迷路了不曾?” 回来途中,江鸿脸上的红晕才因风雪大而渐消,听得此语,不觉又红了脸面,不自在地道:“荣婆婆,我今日并没有迷路,以后也不见得就不认得路。”说话的时候,他偷偷地看了黛玉一眼,可惜目光被风雪油伞所挡,极难确定自己那一瞥是否是个错觉。 江老太爷听见,扭头道:“你什么时候能从庄外找到自己家,我才信你毛病好了。” 说话间到了大院子门口,门开处,江老太夫人扶着一个丫头的手,颤巍巍地站在门槛后面,道:“远远就听到你这老头子打趣小六的声音。谁像小六这般有孝心,听说你要独钓寒江雪,立时就起来陪着你去,你说这话,也不怕寒了他的心。” 说完了话,江老太夫人才看到门口有客,忙丢下老太爷,道:“怎么不说有客人来?快请进来,这会子风雪愈加大了些。” 江老太爷德高望重,江老太夫人亦是长者,林如海忙携女拜见。 江老太夫人一见黛玉和紫鹃两个就觉得欢喜,忙叫到跟前,一手攥着一个,对江老太爷道:“你们爷们去前厅罢,我带两个孩子去后面。”说着,又命人赶紧预备手炉脚踏熏笼,一份送往前厅,一份送到自己房里,又命人安置跟来的林家下人。 进了上房,拍去落雪,脱了斗篷,摘了雪帽,自有丫鬟接下去,黛玉和紫鹃又拜见江老太夫人一回,江老太夫人连忙开口道:“快别多礼,到炕上坐。” 江老太夫人坐在铺着大狼皮褥子的正面大炕上,拉着黛玉和紫鹃坐在左右,先命人递了滚热的白铜镂花小手炉到二人怀里,又命送来脚踏与她们踩着,又命沏滚滚的枫露茶,又问道:“怎么你们来了也不打发人来说一声?我好预备得更周全些。” 黛玉笑道:“原是随父访梅,并不知老太夫人在这里。后来偶遇老太爷,才知此处是府上之地,受老太爷之情方至,来得唐突,竟是打扰了老太夫人的清净,还请老太夫人恕罪。” 江老太夫人道:“谈什么打扰?我正寂寞,想着有女孩子陪我说说话,可巧你们就来了。” 话音未落,有丫鬟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捧着两个画轴,一个系着五彩丝绦,一个系着松花绸带,笑道:“老太爷说,今儿初见林姑娘和周姑娘两个,在外面连个见面礼都不曾给,也怨早起出门时没想到,回来就在书房里挑了两幅亲笔绘制的两幅画送给林姑娘和周姑娘。老太爷说了,系着五彩丝绦的是给林姑娘,系着松花绸带的是给周姑娘。” 黛玉和紫鹃听了,连忙下炕,郑重拜谢,方亲手接过。 江老太夫人连说过于简薄,黛玉却是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道:“不是简薄,而是无价之宝。世人谁不知老太爷墨宝难求,倘若知道我们两个各得一幅,不知道怎生羡慕呢!对我而言,老太爷之赐,远较其他。” 紫鹃也笑着称是,摩挲自己所得的画轴片刻,又接过黛玉的,小心翼翼地递给跟进来服侍的两个小丫头凝碧和沁芳。 她们今日出门,就只带了这两个丫头。 江老太夫人闻声见状,果然欢悦异常,指着炕屏和壁上挂着的屏风、画作,道:“都是老太爷的手笔,我天天见着,也不觉得稀奇了。” 江老太爷是大儒,亦是书画大家,林家就收藏了江老太爷不少墨宝,黛玉也曾随林如海一起赏鉴过,听了江老太夫人之语,不禁细看炕屏,是独钓寒江雪之景,配以其诗,赞叹不绝,道:“这画儿确是老太爷的亲笔,我们家里有老太爷的墨宝,故我认得。只这上面的题字不是,虽是仿老太爷的笔迹,但假的终究不是真的。” 而且这一笔涂鸦完全坏了整幅画面的意境,令人大为遗憾。因不知是何人仿照老太爷字迹题诗,想来必定是江家的人,黛玉便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江老太夫人一呆,道:“你竟看得出来不是老太爷之笔迹?” 黛玉点了点头,疑惑道:“既是假的,如何看不出来?”她小时候在荣国府替贾宝玉做过功课,仿他的笔迹,故有经验。 江老太夫人抚掌道:“多少人见过这炕屏,都没认出来画和诗不是一个人所为,更不用说发觉那字迹不是老太爷的了,那些和老太爷交好的大儒也没瞧出来。没想到你今儿第一回看到,竟一眼看出来了,莫非是有孙行者的火眼金睛不成?过来让我瞧瞧。” 她揽着黛玉,喜欢得简直进了心坎儿里,不禁想到仿老太爷笔迹题诗的小孙子,心中叹息,若是孙子没那不认人的毛病儿,她定要将黛玉聘作孙媳妇,这样聪明的人天底下才有几个?便是将来有了子孙后代,必也会承继到这份聪明绝顶。可惜,这样的想法连想都不敢往深处想,谁让他孙子有那治不好的毛病,也不敢耽误了别人的终身。 这里其乐融融,前面也是相谈甚欢。 午时送上饭菜时,果然就有江老太爷说的鱼汤,既清且鲜,味美无比。 林如海乃是探花郎出身,虽然自负才学,但是出仕后略有懈怠,今日在江老太爷跟前简直宛若稚儿,每有问题,经江老太爷讲解顿时茅塞顿开,心胸大畅之下多吃了几杯酒,兼江鸿又颇有礼数,亲自立于桌畔与他们斟酒,不知不觉,林如海便吃得酩酊大醉。 醉成这般模样,外面风雪未止,江老太爷如何敢放他们离去?遂开口挽留,林如海醉意朦胧之际便应了,江鸿忙命丫鬟传话告诉祖母,使人收拾客房。 江老太爷盯着江鸿看了几眼,没有言语。 第087章 : 江老太爷和林如海一顿酒足足吃到了傍晚,再过半个时辰便该吃晚饭了。 林如海不回去,黛玉和紫鹃也无法离开,唯有打扰江老太夫人。 江老太夫人得知此信后,却是欢喜非常,听闻二人向来同室而居,晚饭前便命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了,铺设前几日才晒过的新被褥,挂上新帐子。 不多时,已然□□齐备。 黛玉谢过,少不得又打发人回家说一声,以免王有礼等人久等他们不回而焦急。 待她们都歇下了,江老太夫人方才回房,她和老太爷住在东暖阁,若不是老太爷也住在这里,便收拾西暖阁给黛玉两个住了。 江家这处院落瞧着不小,但那是相较民居而言,其实并不算大,也就前后两进,约莫十来间房屋,江鸿原本是住在后院西厢房,今儿因有女客,林如海在前院歇息,他也便跟着住在了前院,只将后院的铺盖搬过去即可。 小孙子不在身边住,江老太夫人觉得极不适应,忍不住道:“咱们这里的房舍还是太小了些。从来在这里,小六都是跟着咱们,这会子在前院不知睡得安稳不安稳。” 江老太爷年纪老迈,不曾多吃酒,此时依旧十分清醒,爽朗地笑了笑,道:“他愿意去那里住就去哪里住,你想这么些作甚?小六年纪也不小了,不是离不开咱们。我在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早出远门游学了,在外面的衣食起居才不好呢,吃不好,睡不稳。倒是小六今儿奇怪,打小儿只有大家宠着他的,今儿他却殷勤得很。” 听到“殷勤”二字,江老太夫人颇是不解,道:“怎么殷勤了?向谁献殷勤了?” 江老太爷笑道:“还有谁?咱家今日来的客人唯有如海一家子。我和如海吃酒,因他有退守田园之意,故我与他言谈相契,小六儿又是倒酒,又是挟菜,竟不是对我,你说是对谁殷勤?先前忙着安置如海住下,他又忙里忙外的,我还没得空问他。” 江老太夫人却不在意,道:“他能有什么心思?想必是林太师的为人品格为他所钦慕,所以就殷勤了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毛病。” 江老太爷道:“正是因为他有这毛病,素日待人便淡淡的,猛地如此,我反觉奇怪。” 江老太夫人细想不错,一夜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老人觉轻,次日早早就醒了,尚未起来便听江鸿赶早来请安,恐晚些就冲撞贵客了。 江老太夫人叫他进来,见他穿着簇新的灰鼠里白蟒箭袖,外罩宝蓝缂丝水仙灵芝八团图的狐腋褂子,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立于床前,宛如玉树临风,不禁笑道:“外面雪还没停?这衣裳自打做了出来,就没见你穿过,今儿怎么捡起来穿了?” 江鸿没回答她的问题,避重就轻地道:“雪已经停了,瞧着怪亮堂,大约今儿是晴天。” 江老太夫人哦了一声,叫丫鬟画屏道:“难得你们六爷穿这衣裳,往日总说宝蓝太鲜艳,把那件石青色的紫貂皮斗篷找出来给他穿,倒压得住这褂子。” 画屏依言取出石青缂丝紫貂皮斗篷给江鸿披上,由江老太夫人打量片刻,点头道:“果然如我所料,倒好。宝蓝色鲜亮,就得石青色压一压。我原说,我孙子生得好模样儿,很该好生地收拾收拾,偏你昨儿随你祖父穿那劳什子蓑衣斗笠,今儿可是后悔了?” 江鸿只笑不语。 江老太爷却是瞅了江鸿几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等他出去后,自己跟着也起来了,一面穿衣服,一面对老妻道:“小六越发古怪了。” 江老太夫人笑道:“你当我没察觉到?你昨天说,我心里就记着了,再看他打扮得这样俊俏,我能再装看不见?就是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这孩子从小儿就不把心事告诉别人,他不想说的,问一百遍都不得。” 江老太爷命人问六爷去哪里了,少时回来说去林如海那里了,叫人准备热水并梳洗之物等,又亲自看早饭的单子,他有些确定自己心中所想,笑骂道:“比对他老子还殷勤呢!” 江老太夫人也觉得奇怪了,道:“这怎么说?” 江老太爷已穿好衣裳,正穿靴子,道:“先不好说,等我再确定确定,回头告诉你。若真是如我所想,倒是一件好事。” 不止是好事,还是喜事,江老太爷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洗漱完,犹未出门,林如海已经过来给两位老人家请安问好。黛玉和紫鹃也已经起来了,将将梳妆完毕,江家老太夫人早不用脂粉,索性二人随身常带妆奁,倒也收拾得妥当。 闻得父亲过来,原本就打算给江老太夫人请安的黛玉也忙出来,因在院中,又无风雪,便没有披裹斗篷,掀了帘子出来。 见半旧红毡帘子打起,摇摇走出一位红衣佳人,江鸿的眼睛顿时就直了。 黛玉向父亲问安,忽然抬头看到一只呆雁傻头傻脑地立在父亲身后,不觉就恼了,忙掩面转身,心想这人好生无礼,昨儿倒还尊礼守节的,谁知今日反倒唐突了。不过,她也知道此人必是陪父亲来向老太爷和老太夫人请安的。 林如海也想到了,然客居他舍,况又是山野之地,院落又极狭小,难免会撞见一二,遂携黛玉道:“你随着我去给老太爷和老夫人问好。” 黛玉低低应了一声。 紫鹃晚了黛玉一步,赶出来时,上房已传出江老太爷的声音道:“快请进来!” 一齐进入上房,独江鸿落在最后,踏上台阶时险些踩空了,惹得打帘子诸丫鬟吃吃而笑,却不知江鸿正在痴痴地想道:“原来,只要遇到对的人,我的毛病就能不治而愈了!” 一时又想道:“常看书中描述世间男女形貌,若是男子,必然清俊异常,若是佳人,必然美貌非凡,只是这清俊、美貌二字所说的竟不知是何等模样,总是想象不出,画里的美人也瞧不出什么眉目,更不知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清俊、美貌。此时见了她,才明白世外仙姝是何意!只是,我这般莽莽撞撞地陪着林大人进来,以为我存心造次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江鸿又喜又忧,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一时又想道:“我连自己在镜中的模样都瞧不出来,只能看到她的,这老天爷又是怎么作弄我呢?若是昨日不曾偶遇林大人,是不是终其一生都不知人之面目?”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林如海和黛玉、紫鹃已经见过礼了,江老太夫人携黛玉和紫鹃去里间说话等人摆饭,叫他们自便。 江老太爷自然是请林如海去前厅用饭,江鸿作陪。 林如海看了看桌上的浓粥细点,心中不觉涌出一股暖流,笑道:“府上果然用心,晚生受宠若惊,这些都是晚生家常爱吃的。” 江老太爷定睛一看,险些就要脱口指责小孙子没良心,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早饭,竟全是江南那边的口味,全然不是家里常吃的。当然,他年纪大了,牙齿脱落不少,这些年也都是吃这些软烂之物,以江南那边的饭食为主。 愤愤不平的江老太爷还不能将自己的不平流露出来,指着江鸿道:“是这孩子吩咐厨房上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全是你爱吃之物。” 林如海听了,看向江鸿,目中透露出疑问之惑探究之意。 江鸿恭恭敬敬地道:“晚生也不曾做什么,只是向太师的小厮问了几句,然后命厨房做了送来,是怕太师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饭食。” 林如海笑道:“何至于此,理应客随主便。” 他们这里吃得尽兴,黛玉在老太夫人房里也吃得欢喜,因都是她素日爱吃之物,极合脾胃,自然就多吃了些。 紫鹃心中却觉得十分奇怪,江家也太周全了罢?如何得知黛玉所喜之物?不过她随黛玉年深日久,也习惯了江南那边的口味,颇有几色粥点是自己所好,便没有将这份疑惑摆在脸上,饭毕方笑道:“都是我们姑娘爱吃的,今儿竟多进了小半碗粥,太夫人费心了。” 江老太夫人反倒诧异了,道:“我因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常吃得清淡软烂,正说厨房太过无礼,尽送这些老人家吃的东西过来,原来你们姑娘也爱吃?” 黛玉道:“纵使是清淡软烂,也和我们那边的饭菜不一样。”所以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江老太夫人展眉一笑,吩咐画屏道:“去厨房里,问是谁拟的菜单子,拿些钱赏给他们,难为他们这样用心地做了送来。” 画屏答应一声,片刻后回转,笑道:“太夫人竟是赏给六爷罢!我才问了厨房的女人们,是六爷拟的菜单子,也不知道是从何处知道林太师和林姑娘的喜好。我又听说,前厅那边林太师也说都是自己爱吃之物,连说咱们家费心呢。” 江老太夫人深觉奇异,正欲细问,忽听前面打发丫鬟过来,道:“老太爷和林太师要一起踏雪寻梅,问林姑娘去不去。” 黛玉好不容易才得出来一趟,自然想去,偏生担心江鸿也在,倒不好说去,一时两难。 江老太夫人看出来了,问江鸿去不去,闻得也一起去,便道:“玉丫头,咱们不跟他们同路,咱们娘儿们自己去,我也知道哪里的老梅开得好。” 江老太夫人只比老太爷小两岁,黛玉哪敢让她和自己踏雪访梅?一时滑倒了摔着了岂非自己之过?忙道:“下了一两日的大雪,外面怪冷的,不大想去呢。我就是担心父亲昨儿才吃了一顿好酒,今日又出门,风吹了容易头疼。” 江老太夫人再三问道:“果然不想去?别是因为我罢?很不必,我坐轿子。” 黛玉笑道:“我怕冷,不想去。” 江老太夫人道:“也是,咱们屋里何等暖和,咱们在家吃茶打牌,叫他们迎风吃雪去,回来给咱们带两枝红梅,也一样赏了。”说着就要命人传话到前面。 黛玉忙道:“那花儿在枝头上开得那样好,何苦折下来叫它离了枝头只为了供咱们一时的赏玩?咱们倒是赏了新鲜别致,只那花儿就不好了,离了水土树干,不几日凋零,甚觉可惜,倒不如还叫它们在枝头上凌雪绽放!我瞧院子里几株腊梅就极好。” 江老太夫人听完,道:“也罢了。”遂收回前命。 来问话的丫鬟把这边意思送到前面,江老太爷和林如海都不在意,毕竟林如海心里确实担忧女儿的身体,恐她不堪重负,倒是江鸿心中十分惆怅,闷闷不乐地跟在后面。 第088章 : 虽未出门,但也好风雅的江老太夫人却没闲着,拉着黛玉赏了院中的腊梅,回屋又命人将两盆水仙搬到案上,染得满屋都是脉脉清香,又命人煮大芋头来吃。 吃完芋头洗手打牌,江老太夫人一个,黛玉一个,紫鹃一个,三缺一,江老太夫人叫另一个大丫鬟罗扇坐下。至于画屏,自然是替江老太夫人看牌发牌了。江老太夫人比贾母大了十来岁,打牌时戴着眼镜都不中用,都是画屏替她,就像是鸳鸯替贾母一般。 黛玉素来不让人,紫鹃又不精通打牌,都没有故意让江老太夫人,不多时黛玉跟前的钱匣子都装不下了,紫鹃却输了个精光,江老太夫人也输了三四百个大钱,都输给了黛玉。 紫鹃回头叫凝碧道:“再给我取一吊钱来,我就不信今儿赢不了姑娘了。” 他们出来当然不会不带钱,金银锞子铜钱都有不少,以防意外之用,打牌之先拿了两吊钱过来,自己一吊,黛玉一吊,结果自己全输了。 凝碧去东厢房,果然取来一吊钱放到紫鹃跟前。 江老太夫人笑道:“你是没摸着打牌的脉络,摸着了,自然就赢钱了,赶紧向玉丫头请教请教她是怎么赢钱的。我年轻时候,比你们姑娘打牌还厉害呢,如今我老了,眼花了,手上也没劲,叫个丫头替我,总是输了个没完没了。” 紫鹃笑道:“打牌是靠聪明才智,聪明人玩牌,总能神机妙算。我是没那份机智,只好凑个趣给太夫人解闷儿,横竖再来一吊钱也输得起。” 江老太夫人听了这话,道:“哎哟哟,这丫头的一张嘴,真真是甜得很,跟蜜糖似的,叫人听了心坎儿里都甜。玉丫头你听,她这话是夸咱们聪明呢!就凭着她这话我听着欢喜,清秋,快去取两吊钱来给周姑娘,叫她输了也不心疼。” 一个丫头颇为吃力地拎着两吊钱送过来,一起放在紫鹃跟前的钱匣子里。 紫鹃连忙起身道谢,然后坐下道:“快快发牌,我如今已有些经验了,不管怎么说都能赢一两个,只要不输到一吊钱,我今儿可就是占大便宜了!” 江老太夫人大笑,黛玉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打了半日,紫鹃到底没输到一吊钱,只输了二三百,闻得外面说摆饭,忙把钱匣子一合,笑道:“不玩了,太夫人和姑娘疼疼我,到此为止罢。陪太夫人和姑娘玩一会子,净赚七八百,下回再有这样的好事,太夫人可别忘了我。” 江老太夫人手里的牌撒了一地,指着她道:“好个伶俐丫头,我倒笑不动了。” 一时命人收了牌桌,才洗了手,紫鹃忽然发现黛玉的斗篷估计是在打牌时有火星迸了上去,出现两个指肚大小的破洞,边缘烧得焦黑,因在下摆,轻易看不到,她就没有吱声。 不料,饭后随着访梅归来亦用过饭的林如海告辞时,画屏却捧着一件簇新的石青缂丝紫貂鹤氅出来,笑道:“姑娘陪太夫人顽一会子,倒将好好的一件衣裳烧了,太夫人命我找这么一件出来来给姑娘穿,请姑娘别嫌弃。” 林如海和黛玉齐声推辞,江老太夫人笑道:“拿着罢,总不能叫林丫头穿着烧了的衣裳回去,也是我老眼昏花,先前竟没发现。若不拿着,我就当你是怨我了。” 黛玉连称不敢,拜谢收下,解下大红羽缎斗篷,披上这件。 黛玉爱红,穿得鲜艳,桃红撒花袄配着大红石榴裙,石青色恰好压住了这一身红,倒也极妥帖,而且八团缂丝是水仙灵芝纹,又十分应景,寓意也十分美好。 江鸿远远站着,背着脸,又是欣喜,又是失落,偏因顾忌着礼节,不得近前。 江老太夫人又送了黛玉两盆腊梅和两盆水仙,才放他们回去,待回转房中,却见房里没有丫头在,唯有江老太爷正在审问江鸿,静静听了片刻,也没听出什么眉目,便笑道:“你们爷俩在说些什么?我竟不懂了。” 江老太爷坐在炕上,指着站在地下的江鸿,道:“你问你孙子,我瞧他这两日对如海殷勤得很,比待我还上心些,就问几句,谁知嘴巴比蚌壳都紧。” 江老太夫人坐在一侧,叫江鸿到跟前,揽在怀里,笑道:“一家子人有什么好问的?小六又不是心里没算计的人。他不说就不说,你逼着他说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是吃了林太师的醋了,才这样逼问我孙儿。” 江老太爷嗤笑一声,道:“我才没吃醋,我吃什么醋?难道我孙儿待他殷勤些,就是他们家的人了?还不是我老江家的孙子!” 说到这里,江老太爷忽然福至心灵,瞪眼瞅着打扮齐整的江鸿,半日没有言语。 江老太夫人才笑说他嘴硬,听他不再说话,也不反驳,不禁一怔,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江老太爷摆摆手,凝神又想了片刻,撇开孙子,装作不经意地道:“你前儿说,等回了城里,再往各家瞧瞧有什么出息的子孙没有,想给如海的女儿做媒,如今可有人选了?说来听听,我好替你明察暗访一番。如海极好,他那女儿也是极好,一般人可配不得。” 江老太夫人听了这话,笑道:“哪能这样快就有人选?又不是瓜桃李枣,尽由着人挑。上回说的魏家小子不错,偏林太师不中意,也不知道是何缘故。” 江老太爷道:“不中意才对,魏家里头不见得清净。” 江老太夫人大奇,意欲问个究竟,忽见孙儿的脸色不甚好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问道:“我孙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出去冻着了?” 江鸿摇摇头,说没事。 江老太夫人到底不放心,打发他回房歇息。 瞧着孙子的神情,江老太爷心中已经确定了□□分,遂对老妻道:“你也别尽想着别人家的子孙,咱家现有一个到了年纪还没说亲的亲孙子呢,你怎么不替他想?倒想着别人?我看如海的意思,是想叫他女儿寻个清净人家,也不求富贵荣华。” 江老太夫人叹道:“你当我没想过?只是小六那毛病,最是让人头疼,他又不愿意说亲娶妻,你叫我怎么办?倘若和人家定了亲,小六不愿意,岂不是得罪人?再说,咱们江家向来以诚待人,若是说亲,也不能把这件事瞒着亲家,除了一干贪慕名利的小人,疼女儿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嫁给一个记不住女儿面目的女婿?” 江老太爷也跟着叹息,道:“你说得极有理,莫说小六看不清别人的面目,就是看清了谁的,人家不愿意,咱们也不能强求。” 江老太夫人不禁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江老太爷细细想着这两日江鸿的言行举止,忽道:“我瞧小六这两日和往日不同,似有几分兴奋,又似有几分忐忑,偏又把当日不肯穿嫌过于鲜亮的衣裳找出来穿,好端端的他这是做什么?穿给谁看?你看像不像我当日向岳父母求亲时候的举止?” 江老太夫人一掌落在炕桌上,满眼惊喜地道:“你是说?” 她没继续说下去,毕竟事关两个女儿的声名体面,万万不能轻易出口,而且她也不确定江鸿是因为谁才如此,若是黛玉倒好,若是紫鹃可就不好了,紫鹃可是定了亲的。但江老太爷和她夫妻七十载,如何不懂老妻的话外之意?于是微笑点头。 江老太夫人又喜又愁,脸色变幻不定。 江老太爷笑道:“你愁什么?小六又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他以前说过那话,何等贴切?思虑也极周全,你以为是胡言乱语不成?必然不是让你发愁的那个,怕是另一个。” 江老太夫人转悲为喜,不住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咱们老两口在这里说,若不是该如何是好?还是得问问小六才好确定。若真如你我所想,哪怕让我磕头去求,我都心甘情愿的。只是奇了,怎么偏是她?若论模样儿气度,自是第一等,然而小六向来认不得记不清人的面目,甭管是西施还是东施,他都分辨不出个美丑来。” 江老太爷寻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摇头道:“我也不知。回头仔细盘问小六,必然是有什么缘故你我不知道,待晓得这缘故,所有疑团就得以解开了。” 江老太夫人急得抓耳挠腮,越想越是坐不住,忍不住下炕去孙儿房里。 摆手叫门外丫鬟不声张,江老太夫人悄悄地走进去,及至到了他房里,却见他正坐在窗下案前写字,近前一看,已写了数十张出来,每一张都是同一首诗。在心里默念几遍,江老太夫人立时想起这是自己丈夫说过的黛玉昨日所吟之红梅诗。 江老太夫人心中块石落地,开口道:“小六,你在写什么,给我看看。” 江鸿写得入神,没有察觉到江老太夫人进来,猛地听到声音,手忙脚乱地站起身,不妨打翻了砚台,墨汁浸得那些纸张一片乌黑,再看不出字迹了。 第089章 : 江鸿素来小心谨慎,唯有小时候性格跳脱,坐不住,常常因不想读书练字而打翻砚台,七八岁上就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这会子如此手忙脚乱,江老太夫人怀疑他是故意的,只为了不让自己看他纸上写的是什么。 为了增加科考时的体力,江家的子孙都是文武兼修,手脚灵活,砚台的位置又是在纸张的上方,便是江鸿打翻了一叠字纸,也不应打翻砚台。 瞅着孙子拎着墨迹淋漓的纸张,江老太夫人不禁一笑,重又问道:“写的是什么?” 江鸿一本正经地道:“不曾写什么,只默写了几首诗权当练字,可惜都叫墨汁染了。”他就是不说真相,若不是江老太夫人先看到了字纸上的诗,恐怕真信了他的说法。 江老太夫人听了,欲待询问孙儿之意,是否相中了黛玉,忽然想起这事关乎黛玉的名声体面,万万不可如此,哪怕是一句话都不能问不能说,即使不会传出去,他们自己心里也有数,会觉得自己家失礼之至,不是诗礼人家的行事。 忖度到这里,江老太夫人话题一转,笑道:“昨儿和今日你爷爷请了林太师,又留了林太师,只怕明后两日林太师必定还席。林太师现病假在家,极有空闲。我也留了林姑娘吃住一宿,只怕也会亲自请我。你可愿意随你爷爷和我同去?若愿意,我就叫人给你打点出门穿的衣服鞋袜,总不能像在家里似的随便。” 陡然听到这句话,江鸿心里无有不愿,忙道:“祖父祖母年纪老迈,孙儿理当侍奉祖父祖父出门。祖母就给我看看穿那几件衣服体面罢,我自己左右为难,选不来。” 江老太夫人听出他话里的雀跃之情,心道果然,也就确定了□□分,只是还得再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原是不肯娶亲的,恐误了人家,怎么忽然就对黛玉上心了?莫非黛玉生得风流袅娜,他也知这是仙子之风?故起倾慕之心?京城各家千金言谈气度虽不及,但论容貌,也不是没有堪与黛玉并肩者。远的不说,自家常来往的亲友家小姐,也有一二位琼闺绣玉,有不必忌讳的几家亲眷,江鸿也见过,都不像今日这样殷勤。 正想着,又听江鸿问既然登门,该备何等礼物,江老太夫人笑道:“你往常最不爱理会这些人情往来,今儿怎么倒问起来了?依我看林太师和林姑娘的性儿,也不必预备什么金玉古董玩意儿,将咱家那书拣几部少见的抄本,再预备些文房四宝字画,便是极好的拜礼。” 江鸿忙道:“既如此,孙儿亲自挑选,免得祖父祖母劳累着了。” 江老太夫人含笑点头,她也想看看江鸿能挑出什么样的拜礼,待得次日林家果然送帖子过来请他们赏花,临行前查点江鸿所备之礼时,江老太夫人忍俊不禁,背着江鸿拿给江老太爷看,江老太爷看毕,也笑了,又骂一句滑头! 原来,江鸿挑了四部江家所收孤本的抄本,竟不是江老太爷或者江老兄弟素日抄写的,而是他自己抄写的,虽是他平时抄的书里最好的几部,但远不及出自江老太爷之手的。须知江老太爷亲笔抄写的书最为贵重,几有一字千金之势,多少达官显贵并读书人等都以收藏江老太爷的墨宝为荣,尤其江老太爷抄的书里又有他的批注,更为罕见。 江鸿自幼随江老太爷习学,书法风骨早成,在当今世上已然少有人及,又擅模仿家中老少的字迹,惟妙惟肖,然与江老太爷一比,却是逊色远矣,如今每日都要练字百张,日日不间断,纵有一两日因不得空而断了,次日立即补上。 这也罢了,那笔墨纸砚也不是寻常之物,笔是江鸿自己收藏的一套湖笔,出自湖州制笔大家,一笔难求,江老太爷不知道烦了多少人情才得这一套;墨是一套前代松烟墨,用一锭少一锭,他自己一直没舍得用,别人要也不给;纸虽平常些,但也是宣纸中的上品,一刀数十金,以江家财力平时很少用这样的纸,只有恭楷抄书时才舍得用,留以传家;那端砚最为罕见,亦是江鸿自己收藏的一方古砚,曾经是古时候许多名人大家收藏之物,上有数枚印刻。 至于字画更不用说了,字是江鸿所书,画是江鸿所绘,幸喜他还知道谦逊,也清楚自己的字画不足以作为礼物,仍备有江老太爷一字一画及江老的一字一画,也都是素日江老太爷和江老亲笔后送给他的,多少人要了都不给。 林如海连说太贵重,谦辞再三方收下。 紫鹃看过礼单,又看林如海命人送来的礼物,略翻看抄本片刻,认出是江鸿的手笔,又看其余各物俱是少见,皆是黛玉素日所好,攒在心中数日的疑团骤然得解。 黛玉禀稀世俊美,具绝代姿容,在原著中薛蟠那样见惯了薛宝钗和香菱二钗之美的大傻子看到黛玉都酥倒在那里,自小生长在闺阁里的贾宝玉都说但凡姊妹们皆未有稍及黛玉者,足见黛玉之美。如今黛玉有老父依靠,有义母教诲,其风姿绰约已远胜原身记忆,也就是说必原著中更具天人之姿,江鸿初见,焉能不为之心动神摇? 虽然紫鹃本身具有现代女子独立而现实的性格,不太信任一见钟情,但她却明白一见钟情是完全存在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有此基础,再深入了解后,很容易滋生深厚之情。 再看江老太夫人拉着黛玉,较以往更亲热,似极欣喜,紫鹃心里越发肯定了所思所想。 因为没有发生宝玉是唯一生路的事情,又未启蒙,黛玉虽然偶阅一些风月之书,但终究是懵懂女儿,并没有察觉到江鸿乃至于江老太夫人的心思。 紫鹃低眉顺眼,静静地掩下心思,冷静地等待江家动作。素日出门应酬,和各家太太奶奶说话,亦或者丫鬟们私下闲谈,说到江鸿时,一时赞叹,一时惋惜,都胡乱猜测说必是有什么毛病,不然不会到这般年纪都不说亲,别人提亲,也都婉拒了。 黛玉才貌双全,又非无依无靠,倘若江鸿果然有毛病,纵使他是帝师之子,纵使他家桃李满天下,以紫鹃对林如海的了解,也绝不会卖女求荣。 想到这里,忽听黛玉叫,紫鹃忙跟了上去。 今日林如海和黛玉还席,不过是等江老太爷和江老夫人、江鸿过来后,一处前厅,一处后舍,先茶后酒,各处游玩一番,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江老太夫人初至林家,饭后消食时,不免至黛玉房里,见不是书房的卧室里面仍是磊着满满的书,案上也有笔墨,暗暗点头在心里,再看黛玉素日的诗词文章,亦觉惊奇,怪道那日做的梅花诗如此风流别致,竟不是偶得佳句,而是日常便好。 紫鹃和黛玉陪着江老太夫人坐在房中吃茶,忽一抬头,看到柳儿掀了槅子门上半旧的红绸软帘,探头探脑地使眼色,遂向江老太夫人告罪一声,出来道:“什么事?” 柳儿道:“夫人那边遣女人送了东西来,我见姑娘正招待老太夫人,先问姐姐的示下。” 紫鹃接了她递来的礼单略略一看,道:“我去瞧瞧。” 披了斗篷,一径至上房前面的三间厅,果有金夫人打发来送东西的几个婆子,又有翠儿也跟着,厅中摆着好些匣子盒子篓子等物。 领头的婆子先请了安,问黛玉好,又问紫鹃好,不等紫鹃开口请问金小碗和金夫人的安好,翠儿便笑嘻嘻地道:“今儿老爷的门下进京上贡,特地孝敬了老爷一些他们那边独有的朱橘、香橙、橄榄和芋头等物,都是极好的,太太想着年下正是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叫人给林姑娘每样送两篓过来。” 紫鹃连忙谢过,道:“我们姑娘前儿在外面吃了芋头,用得香,回家正想着再吃,又嫌家里的不好,太太就送来了好的,果然是娘儿俩心有灵犀。” 翠儿问道:“姑娘在家?我们去请个安。” 紫鹃一把拉住她,笑道:“若是平常时候,这就叫你过去了,你来这里多少回,一点儿忌讳都不必有,偏生今儿我们家请了客,又是贵客,老爷也在正院那边待客呢。我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姑娘,担心扰了客人的兴头,所以才是我出来。我陪你们好生坐一坐,烤烤火,用一点子茶果,等客人走了,我再陪你们进去见姑娘岂不好?” 听完这番话,翠儿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们问姑娘好罢。横竖往常太太奶奶打发人给姑娘送东西,也有见不着姑娘的时候,咱们两家更不必讲究这些繁文缛节。”说着,又问请的是什么贵客,这样要紧。 紫鹃说了,又说明是前儿在城外小宿于江家庄内,才有今日还席之举,翠儿忙道:“哎哟哟,那可真是贵客,理当先顾着贵客。” 紫鹃一笑,道:“太夫人却是格外平易近人。” 翠儿点头感慨道:“我也随着奶奶见过,谁不说江家夫人奶奶们好?纵使没有诰命,那也是人人尊敬的。听说,当今圣人登基后,原欲封赏江老太爷、江老等人的,因被江老辞了才作罢,若不然,现今他们家都能与衍圣公家比肩了。” 想起江家对黛玉的心思,紫鹃因不确定江鸿是否有毛病,不免有些淡淡的,岔开道:“那些盒子匣子里装了什么?没见你说,也没见礼单上写着。” 听紫鹃提起,翠儿这方想起自己的来意,从袖中抽出一张礼单递给她,笑道:“险些忘了。盒子匣子里是我们奶奶送姑娘和你的东西,单子在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东西,就是送姑娘一些字画古玩,除此之外,都是你的了。” 紫鹃细细一看,猛地抬头看向翠儿,翠儿点点头,避着众人伸了三根手指头,她立时便知这不是金五奶奶送的,而是宁氏所赠,依旧假托金五奶奶之名。 宁氏送的礼极重,单是十两的金锭,宁氏就送了她五对,别说其余珠宝头面了。 紫鹃忙拉翠儿出去,悄声问道:“三奶奶怎么样了?” 翠儿附耳答道:“放心,好着呢,已经大愈了。得了玉真散人的青睐,已收为入室弟子,现今道号太虚,日子过得极不错,乐善郡王府也不敢去罗唣。奶奶说,太虚散人的意思是你在红尘里,婚事虽定,根基却薄,别的东西与你都未必恰当,也怕人见了给你的东西认出来,不如黄白之物合算,故赠你黄金百两,林姑娘的是字画古玩。另外给你的四副头面也不是太虚散人原有的,而是特特打发人添置新的,你戴出去,外人亦认不出是太虚散人的东西。” 紫鹃忙道:“真真叫奶奶破费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翠儿也不压低声音了,笑道:“破费什么?是奶奶爱姑娘和你的为人,才想着送你们几件东西,若是别人,一样都得不到呢!” 说毕,便带人告辞了。 临走前,紫鹃忙奉上赏封儿给那几个婆子,翠儿是没有的,她是金五奶奶的心腹丫鬟,一是不在意这个,二是将她和婆子们相提并论倒不好,紫鹃只打算改日单独打发人给她送些东西,以谢今日之情,倒是亲自送到垂花门。 看着翠儿等人离去,紫鹃回来收了东西,等傍晚江老太夫人等人走后,才拿出礼单与黛玉说明,又悄悄禀明宁氏之事。 黛玉听完,道:“你立了功,送你是应当的,送我做什么?那些字画都是极难得的。” 她见多识广,又酷爱此道,如何看不出字画古玩之贵重?都是古时候流传下来的,字画皆是独此一件,古玩也甚少见重样的。 紫鹃笑道:“他们送了来,我再送回去不成?他们财大气粗,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下,和这些身外之物比起来,性命何等要紧?给我了一百两金子,足足一千两银子,这么一来,我手里攒的钱更多了,姑娘瞧我是买房好,还是置地好?” 黛玉道:“不如再攒些,使人外地置办个大庄子,也省得零碎。” 紫鹃深以为然,决定先把钱攒着。 第090章 : 对于江家的心思,紫鹃并未向林如海或者黛玉提及,黛玉很有可能没有察觉,但以林如海的心计本事,未必不会看不出江家的殷勤所为何来,若是果然不知,自己再提不迟。 此为其一。 其二就是以江家的门风礼仪,自有其行事准则,倘若如自己所猜测的一般,必然会规规矩矩地遵从礼仪,也不必自己说什么。 故此,紫鹃听了黛玉的话,清点积蓄,以备买大庄子所用。 确实如黛玉所言,大庄子容易集中管理,而且膏腴之地的庄子收入更高,像林家在家乡的庄子,一亩地的年租足足是长安县这边的两倍,就是运输不大方便,好在林如海和黛玉并家里几十个下人的用度不大,单长安县和直隶两处庄子就绰绰有余了,外地都是折银送来。 什么样的庄子才称得上是大庄子?少说得在百顷以上,一顷五十亩,百顷五千亩,按长安城以外各地的地价,得攒三四万两银子,她差远了。 将金子也换作银子来算,她手里有不下三四千两银子了,相差十倍,这其中有各家谢医礼里面的,占据一大半之多,有往常随着黛玉出门应酬时,各家王妃诰命给的表礼,也有脂粉铺子的分红,也有林如海平时随手赏赐与黛玉身边诸人的,也有房租和地租。 林家的地租仍以长安县庄子送来得早,离得近,自然早些,秋收不到一个月,冬前就送来了,林如海仍是随手拈了一锭五十两的大银给紫鹃。 立志买大庄子的紫鹃心里有了数,也记了账,又问黛玉借了一口箱子,仍是黛玉哪一位祖母的嫁妆箱子,紫檀木雕花,带着两把用四枚钥匙才能打开的锁,专门放置金银和账册,原先那口箱子则用来盛放各色头面首饰。 黛玉嘲笑道:“在咱们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守得这样严?连我的东西,你也这般整理。” 紫鹃才整理好箱子,犹未回答,忽听人通报说荣国府来人了,黛玉忙收了笑容,命请进来,谁知来的不是婆子们,而是平儿,又是一脸急色匆匆,不禁暗暗诧异。 待平儿请了安,黛玉问道:“这是作什么来?有什么事打发个小丫头子来说便是。” 平儿忙道:“求姑娘怜悯,请紫鹃随我走一趟。” 听了这句话,黛玉和紫鹃越发惊讶,紫鹃忙问怎么了,就听平儿道:“十五那天家里来了几门亲戚,不过几日,哥儿姐儿们又是吃肉,又是作诗,大雪里来来去去的,奶奶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子,里里外外地忙活,未免操劳得过了一些,这会子便有些不适,素来又逞强,怕请了太医惹老太太、太太们细问,便叫我来请紫鹃。” 黛玉忙命人给紫鹃备车出门,又叫紫鹃去换出门的衣裳,又埋怨道:“连我这不懂事的女孩子都知道琏二嫂子身子重,劳累不得,怎么她就那样放不下管家理事之权?你们这些身边的也不说劝劝,到底是身子骨要紧,还是那些身外之物要紧。” 平儿苦笑道:“何曾没劝过?却有哪里劝得过来?素日说一句,奶奶就要不高兴,也只能由着奶奶的性子了。不知紫鹃可收拾妥当了?快些随我去罢。” 紫鹃从里间出来,道:“走罢。” 辞别黛玉,平儿拉紫鹃同车而坐,道:“好妹妹,今儿我亲自来请你,就是想赶在妹妹见奶奶前有一件事拜托妹妹,好歹劝我们奶奶好生休养,别那么操劳了。我看着我们奶奶操劳的样子,心惊胆战的,偏我们又说不得,说了奶奶就生气。” 紫鹃疑惑道:“这是何意?” 看原著时,她就不太喜欢袭人、平儿和鸳鸯这几个人,并不是她看不起副小姐,而是不喜欢那些性子人品有毛病的副小姐。 袭人不用说了,紫鹃最不喜她。 鸳鸯人品没毛病,紫鹃之所以不喜她是因为自己觉得鸳鸯没有提醒贾母敲打下面的风言风语,实际上自己也清楚和鸳鸯不相干,主要还是因为鸳鸯和袭人等交好,故而不喜。 至于平儿,平儿看似对凤姐忠心耿耿,其实心里也有算计,红脸白脸颠倒了,凤姐臭名远扬,平儿深得人心,在凤姐跟前她是忠心耿耿的心腹通房大丫鬟,在贾琏跟前也是如鱼得水,尤二姐之死,凤姐败了、秋桐败了,唯有她这个偷凤姐银子给贾琏的得了最大的好处。 对于平儿的观感,紫鹃也觉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理解平儿对凤姐忠心有限,有为自己打算的行为和心思,人都有私心,谁都做不到圣人举止,就是紫鹃,估计她也做不到对谁忠心耿耿到连自己性命都不要的地步。 平儿告知凤姐有关尤二姐的存在,是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因为尤二姐进门,她这个陪嫁的通房丫鬟地位就难保了,贾琏是她夫主,她自然不想见弃于贾琏,尤其凤姐是那样的一个醋坛子,过生日时和贾琏打架,打的头一个是她。但偏偏她是顶着忠心耿耿之名的凤姐之婢,踩着主子博好名声,又将凤姐放利一事毫不隐瞒地告诉袭人,难道就不怕袭人传出去?若不是忠婢也还罢了,可惜她就是,名为忠婢做的却不是忠心之事,让人打从心眼儿里觉得不喜。 然而,若说平儿不忠心罢?她对凤姐也确实有点忠心,也确实劝过凤姐收手,最难得的是她不仗势欺人,虽然有人说她利用凤姐的权利和影响逐步抬高自己的地位,但比之嚣张跋扈又肆无忌惮的凤姐,平儿背着凤姐做好事的一些行为确实值得褒扬,而不是贬斥。 因此,听了平儿的话,紫鹃不免想起原著中她对凤姐的一些劝谏之语,也就是因着凤姐小产而说的一番话,字字珠玑。 闻得紫鹃询问,平儿叹了一口气,道:“奶奶这一胎原就不稳,上个月初二是奶奶的生日,老太太命大伙儿凑银子做生日,你也是知道的,当天喝多了酒,又和二爷闹了一场。那时已有了胎,半点都不忌讳地灌了许多酒,我想说,看老太太有兴头,又不敢说。和二爷拌嘴的次日,脸色蜡黄,一瞧就知道身子骨不大好,事后也不说请个大夫瞧瞧,偏偏奶奶忙着筹划府里大小事宜,一点都不肯放下。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妹妹好好儿地给奶奶诊诊脉,虽不知是男是女,但务必把这一胎保住。我们二爷如今也快三十了,跟前只有一个巧姐儿,长此以往可怎么好?二爷嘴里不说,心里哪能不惦记着子嗣?但凡有个哥儿养着,外面谁也就动摇不了奶奶的地位了,可惜奶奶总觉得我们王家十分厉害,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紫鹃不禁刮目相看,道:“你倒看得明白。”确实如平儿所言,如果凤姐这一胎没掉,平安生下一个儿子,就算贾琏风流好色到了极致,也冷酷无情到了别致,也不会对尤二姐那般承诺,等凤姐死了就接尤二姐进门,可见心里恨极了凤姐,恨不得她早死。 虽然紫鹃很厌恶重男轻女的风气,但是她心里明白在这个时代,子嗣很重要,君不见贾敏就是在那个三岁的儿子夭折后,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 再则,原著中凤姐小产后,添了下红之症。 及至见了凤姐,紫鹃登时吓了一跳,比平儿说得还要严重些,而原著也只是寥寥几笔而已,凤姐今日在家歇着,未施脂粉,黄黄的一张脸儿,一点孕妇应有的血色都没有,眼窝都深凹下去了,明显是平时精力操劳过度、心神消耗殆尽所致。 世间十个有孕的妇人中八个都以保胎为主,哪有几个像凤姐这样本末倒置的?也不知道她攒下这么多的家业有什么用。 虽然平儿盼着凤姐生子,定有自己的私心,但她并没有害人,也的的确确是为凤姐着想。 紫鹃心里啧了一声,到了荣国府,给凤姐请过安后,上前与她诊脉。 别看凤姐嘴里逞强,其实心里十分惦记着保住这一胎,等紫鹃诊完,忙不迭地道:“紫鹃,怎么样了?你看能开什么方子。” 紫鹃把话在心里打了几个转儿,道:“我看竟不必开方子了。” 凤姐不解,连忙开口询问,紫鹃便道:“依着二奶奶天天管家理事不肯清闲的性子,便是我开了方子,怕也保不住哥儿,与其等奶奶按着我的方子吃了药,以后出事儿了来怨我是庸医,倒不如不开的好,二奶奶使人去请太医罢。” 平儿急忙道:“好妹妹,你说是个哥儿?” 紫鹃点了点头,道:“可不是!是个男胎,可惜二奶奶自己不注重保养,又为了那些身外之物不重视自己的骨血,我一个外人何必指手画脚呢?今儿你是白请我一回了。” 平儿眼圈儿登时就红了,一把拉住她,道:“好妹妹,你说的这话,我竟不懂了,难道我们奶奶这一胎保不住了不成?请妹妹看着咱们往常相处那么些年的份上,一定要给我们奶奶保住胎。妹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一句都不敢违背。” 第091章 : 凤姐眼里也划过一丝惊恐,虽然是稍纵即逝,但说明她心中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紫鹃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了。 看来原著中凤姐小产,也是逞强而已,并不是真不在意这一胎。 在凤姐和平儿殷切的目光下,紫鹃方叹了一口气,就着小红取来的笔墨写了方子,有一张保胎方子,其余都是药膳方子。是药三分毒,而且凤姐主要是劳累过度,气血不足,只要补足气血,安心静养即可,因此益气补血的药膳方子反比保胎药方更要紧一些。 小红确实十分识趣,麻利地收了方子,命人去煎药熬炖补品,又再三地向紫鹃道谢。 怀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紫鹃交代道:“方子都是次要的,安胎药吃不吃都使得,首先得二奶奶放下手里的差事,安心在家里静养。若是不能,或者在家静养仍然替府里筹划安排,这一胎必定保不住,到时候千万别怨是我的方子不好。” 凤姐心神一松,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 紫鹃心中暗暗地摇了摇头,乃道:“二奶奶别以为我是危言耸听。我虽没有什么高超的医术,好歹也跟老太医先生学过一年,像二奶奶这样的,外头看着架子甚好,其实内里已经亏空了,反倒不如我们姑娘那样瞧着禀性柔弱,不禁风雨,实则气血完足的好。二奶奶怀胎之前体质便不如常人康健,自打怀胎后,又是吃酒吃螃蟹,又是风雪中作乐,无所不为,身子骨简直是雪上加霜。其实无论酒水还是螃蟹,都是务必忌讳之物,原不能吃的。只是八月里史大姑娘设宴吃螃蟹时,我不知二奶奶已有了喜,倘若知道,必定阻止二奶奶用那些东西。”明知有孕在身仍然百无禁忌的人,只怕天底下只有凤姐一人。 一番言语至此,紫鹃略略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单是如此也还罢了,偏偏二奶奶又耗尽了心神精力,此乃大忌,于哥儿来说便是雪上加霜。奶奶此胎不在,奶奶自己也会大伤元气,怕就难治好了,若想再怀个哥儿必是千难万难。二奶奶若是真想保住这个哥儿,也为自己,就依我所言,若奶奶心里不在意,我自然是无话可说了,只盼奶奶来日别后悔便是。” 她忍不住又多加了一句道:“奶奶管家理事,攒下大笔家业,不就是想留给自己的后代子孙?奶奶若为管家不顾血脉,岂非本末倒置?将来的家业传给谁呢?当然,若没了哥儿,给巧姐儿做嫁妆也是使得的。” 大姐儿已定名为巧姐儿,和原著一般无异,乃是刘姥姥所取。 也奇了,或许刘姥姥当真是巧姐儿命中注定的贵人,自打起了巧姐儿这个名字,巧姐儿便不似从前那般多灾多难了。 凤姐和平儿听了,脸上俱是变色,小红和丰儿亦是相同。 平儿看了看紫鹃,然后扑到凤姐脚下,含泪道:“奶奶,就听紫鹃妹妹的罢,她是大夫,治好了多少无名之症,咱们每常出门应酬都是听过的。她又是咱们家出去的,心里念着咱们家的旧情分,她既然这么说,必然不是谎话哄奶奶,而是真心为奶奶。奶奶,细想想,二爷再过几年就三十了,三十而立,咱们房里只有一个巧姐儿,纵使奶奶不在意,府里上下的爷们也未必不在意,若有了哥儿,二爷就不会见天儿地不着家了,且会把奶奶捧在手心儿里。长房无嗣,将来二爷身后的爵位,过继别人的子孙来继承不成?奶奶攒了这么些家业,没有哥儿继承,岂不是白白地为他人作嫁衣裳?紫鹃妹妹说,奶奶这一胎必是个哥儿,好容易才得的一个哥儿,奶奶就甘心这哥儿离奶奶而去?” 凤姐咬了咬牙,没说话,也没把平儿踢开,任由她抱着自己的腿,脸上却是煞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当然,她脸上原本就没有血色,不过之前是发黄,如今却是发白,嘴唇颤动片刻,半日方道:“你起来罢。” 平儿并没有起身,而是再接再厉地道:“奶奶,哥儿已经四个月了,再过半年便瓜熟蒂落,奶奶难道连半年都忍不得?等出了月子,也借着月子里好好地调理身体,精神抖擞地再管嫁岂不好?虽说管家理事要紧,但相较哥儿而言,都是末流。年下事情最忙,前儿还忙着发年例呢,再过个把月各地的地租子也该送来了,指不定明年娘娘又要省亲,这桩桩件件的奶奶忙得过来?依我说,横竖管家的一向是太太,奶奶平时许多事情都是要问过太太,太太还不到五十,奶奶养胎的时候就请太太管家,等奶奶出了月子再接手。除了奶奶,太太跟前手里无人可用,奶奶也不必担心自己养胎坐月子时被人夺了权。” 虽然平儿是通房丫头,但她的一些话,凤姐却能听进去,尤其是关于贾琏和子嗣那一节,又问紫鹃道:“听你的意思,我必须静养才能保住?” 紫鹃听出她有些意动,颔首道:“正是。” 凤姐沉吟片刻,总是踌躇不定,直至紫鹃都快厌烦她这番态度的时候,最终痛下决心,道:“既这么着,平儿你去老太太和太太跟前走一趟,就说紫鹃诊脉的那些话,若是老太太或者太太不信,明儿再请个太医来看。你去太太那里的时候,顺便把对牌送过去。” 平儿大喜过望,翻身爬起来,开了匣子拿着对牌就走,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门,像是生怕凤姐反悔似的,看得紫鹃既觉好笑,又觉心酸。 平儿聪明知进退,口齿也伶俐,又善于周旋在各人之间,可以说在荣国府里要数人缘,当推她为第一,袭人鸳鸯等都不及她,她先去贾母跟前回明凤姐胎儿不稳须得静养一事,又去王夫人那里交了对牌,过程极是顺利。 不止如此,贾母和王夫人忙忙地打发人来慰问凤姐,并送了好些药材补品,旁人见状,少不得也效仿一二,都来探望,凤姐倒发了一笔小财。 至于紫鹃,早拿着凤姐给的谢礼去给贾母请安,顺便找玻璃了。 贾母见到紫鹃,着实细问了一番,得知凤姐此胎不保也必定大伤元气,心里直叹气,吩咐鸳鸯道:“我知道凤哥儿是闲不住的性子,你再去她那里走一趟,嘱咐平儿,好生服侍她奶奶,府里不管大小事都不许说给她奶奶听,省得她放不下。” 紫鹃暗赞,姜是老的辣,贾母果然了解凤姐之性。 贾珠这一代,贾母最疼宝玉,最喜凤姐,最怜李纨清净守节,所以知道凤姐此胎不保有伤身之忧,立时便有所行动,至于偏心二房想让宝玉袭爵而让凤姐落胎?压根就是没有的事儿,估计连想法都没有,不管怎么说,凤姐生下来的可是重孙,长房重孙。 偏心几乎是人之常情,紫鹃自己也偏心,金陵十二钗中,她只偏心黛玉。 所以贾母偏心在众人嘴里品格端方行为正直的贾政不是不能理解,谁让贾赦为人处世的名声不如贾政呢?世间有许许多多的母亲都会偏心幺儿,而且是毫无理由的。 何况,贾政虽然较之贾赦而言对子女十分冷酷无情,为人又迂腐又古板,但这种行为偏偏符合当世主流,而贾赦虽然有人情味,但他纳妾蓄宠就不好,尤其一大把年纪还讨小老婆们,莫看文人风流是雅事,事实上好色真不是好名声。 贾政原先有一妻二妾,有名有姓原著有所记载的,比林如海的姬妾数目都少,外人不知就里的,就是不知道荣国府长幼不分的人提起贾政时说的都是好话,说他不好色,持身正,实际上呢?单是一个又粗鄙又尖酸又刻薄又糊涂又狠毒的赵姨娘就能看出贾政的真正品味。可见贾政在沽名钓誉方面强过贾赦太多,赵姨娘死后,没见他纳新妾,就任也没带妇人同行。 不过,即使贾母一向贾政和贾宝玉,待凤姐也还有几分真心。 凤姐暂别当家主母之职,一心一意地养胎,平儿和小红日日夜夜地盯着,后来王夫人管家不力,又叫了平儿过去,便只小红和丰儿守着凤姐。 紫鹃听说后,放下心来,如果凤姐安心如此,很有可能救下那个已成型的男胎,至于荣国府是何人当家,紫鹃一点儿都不在意,原著中凤姐小产是在年后,忙完了年事,王夫人让李纨探春管家,宝钗监管,如今时值年下,总不能让她们三个出面罢?年前年后,荣国府人来人往的,如果真让她们三个管家,外人不得笑话死。 李纨是寡妇,寡妇不当家,招待客人不吉利,因为寡妇穿衣打扮自有规定;探春未出阁,家有主母,未出阁的小姐当家也不吉利,各家来客谁把一个未出阁小姐放在眼里?凡是来的都是有品级的,须得主母方能款待;宝钗是外人,也没有出阁,让一个姓薛的又是未出阁的小姐掌管荣国府,笑话远胜李纨和探春管家理事。 谁知,在江老亲自登门拜访林如海之际,玻璃打发婆子给紫鹃送东西,紫鹃从婆子嘴里得知,王夫人已命李纨管家,又命宝钗监管,没有探春。赵姨娘对宝玉凤姐下毒手,而贾赦又没有讨要鸳鸯引出探春替王夫人说情之事,王夫人自然不会对探春另眼相待。 紫鹃无暇顾及贾家的事儿,一心想着江老此次登门的用意。 第092章 : 可巧,今日乃是休沐之期,江老亲自登门,林如海登时受宠若惊,他原就深敬江老太爷和江老父子两代大儒,忙亲迎入门,命人沏茶款待。 见到林如海这般热情,江老倒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了。 前几日早早打算好要在庄子里住到过年的江老太爷和江老太夫人突然携江鸿回城,惹得江家上下人等皆惊疑不定,深怕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如此,不料江老和江老夫人请安问好并询回城之故,却得知幺儿婚事有望。 江鸿的毛病和亲事本就是江老心中一桩难以了结的心事,最怕生前仍看着幺儿孤零零一个人,陡然闻得此信,不免欣喜若狂,忙与老妻同问其故,又问是谁家小姐。 因江鸿总不开口,江老太爷和江老太夫人颇有顾忌,只告诉了江老夫妇。 江老太爷和江老太夫人未曾问出缘故,江老夫妇亦是铩羽而归,少不得接了忠顺王妃回娘家,江老夫人细细交代一番,叮嘱她问江鸿。 江家兄弟姊妹几个情分深厚,然最亲密者仍然是忠顺王妃和江鸿,忠顺王妃在未出阁之前最疼的便是这个幼弟。另外就是江老夫妇暂时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儿子儿媳,若是成了自是喜事,若是不成,难免脸上都不好看,也怕传得人尽皆知。反倒是忠顺王妃和黛玉时常有来往,便叫她借此而问明江鸿单独对黛玉另眼相看的原因。 事关幼弟终身,忠顺王妃如何不上心?她又擅机变,又懂心计,果然问了出来。 当得知江鸿可以看清黛玉的面目时,江老太爷夫妇和江老夫妇喜极而泣,总算老天开了眼,江鸿虽不能人人都看得清,但看得见一人,也不枉此生。在此之前,整个江家的人都以为江鸿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清人的面目了。 有了答案,父子年代夫妇和忠顺王妃便即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聘得黛玉为媳,至于两代大儒原先认为对方不答应不能强求的想法,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人都有私心,德高望重的大儒也不能免俗。 江老太夫人和江老夫人、忠顺王妃热热闹闹地讨论请哪两位全福人做保山说媒、请哪两个官媒婆提亲,又讨论该预备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显得自己家诚心相求,江老虽不忍幺儿孤苦一生,但是却赞同江老太爷的说法,提亲之前须得让林家知道江鸿的毛病,不能有所欺瞒,江鸿也是此意,于是在老母老妻并爱女的催促下,遂借着一张老脸登门拜访。 想完自己的来意,江老轻轻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道:“如海,我痴长你几岁,就这般叫你了,今儿来是有事相求,实在当不起你这般款待。” 林如海若有所悟,随即敛容道:“先生但说无妨。” 江老既然无意隐瞒,自然拣些要紧的将来龙去脉说明,最后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不得不道:“女公子千金之体,极尊贵极清白,原是犬子唐突,本不该生此妄想之心,老朽也不该提此不情之请,然犬子备受其疾缠身,竟不知面目二字是何意,忽然见得女公子一面,不免惊讶、欣喜兼而有之,而家中长者亦喜极而泣,故老朽走这一趟。” 说到这里,江老满脸愧疚之色,道:“老朽深知礼仪,清楚走一趟确实是寒舍老小失礼了,幸喜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朽虽已老迈,仍是其父,今日意欲为子求配鸳鸯之偶,盼府上再三考虑之后,予以答复。” 在江家庄子里,江老太爷和江老太夫人对黛玉的看重超乎想象,林如海隐隐有三分察觉,明白对于黛玉而言,江家确实是一门好亲事,难得清静,又不*份,更不必担忧婆家庇佑不了她,然而他纵横官场多年,心思更是缜密,也和紫鹃一样,考虑到了京城各家口耳相传的江鸿之隐疾,早收了和江家结亲的心思,没想到江老竟然会亲自来求,更没想到江鸿的隐疾这般古怪,认不得天底下所有人包括父母亲人的面目,单独看得清黛玉,真真是奇哉怪也。 默默听完江老之语,林如海已有了拒绝之意,不为别的,就因为江鸿的这点隐疾,他盼着黛玉一生平安康泰,不求女婿极富贵,但求无缺憾,但面对江老满脸殷切,一时倒不知用何等言语来婉拒,只得沉默下来。 林如海这么默然不语,江老心中便是一跳,他和江老太爷一样,极赏识林如海的性情为人才气,也清楚像林如海这样的人极有风骨,不因权势折腰。 设身处地都想一想,江老自问自己是林如海的话,也不会答应这门荒唐的亲事。 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至极,怎能怨林如海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是那是自己的儿子,怎能不为儿子打算?因此,江老正色道:“事关女公子的终身,老朽心里明白极难抉择,不求如海今儿就给答案,唯愿如海你深思熟虑后再来告知老朽。” 林如海听了这话,果然没有回答,而是道:“先生所言极是,事关小女终身,晚生自然不能仓促间定下,先生容晚生思虑几日如何?拙荆早逝,晚生今世只此一女,怜她自幼丧母之痛,难免溺爱过甚,总要问过她的意思,才成良缘。” 虽说大户人家讲究门当户对,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绝大部分的父母在给儿女定亲之前都会问过儿女的意思。 当然,即使问明儿女之意,依然不遵从儿女之意的父母也大有人在。 林如海绝不在其中,他极疼爱黛玉,又觉得婚姻大事关乎黛玉的终身,婚后幸福安乐与否全看黛玉是否如意,所以送走江老后,回来就找黛玉陈述此事。 黛玉听完,不觉红了脸面,低头不语。 林如海进来时就遣退了丫鬟们,连紫鹃都打发出去了,足见其谨慎,和江家一样,不想叫自己父女以外的人知道。又吩咐紫鹃在上房廊下看着,不许人随便进出,有管事媳妇来回没要紧的事情便让她自己先做主料理,所以房里只有父女两个在炕上对坐。 林如海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道:“你和江六爷有一面之缘,其人确实才貌双全,言谈举止不俗,其隐疾也未殃及性命,更非品格之污,若是寻常人,只怕就应了。” 一句话到这里,林如海看了女儿一眼,见她静坐对面,天然便能入画,心里不觉又喜又悲,既欣喜于女儿终于长大成人,出落得花朵儿一般模样,又伤感于女儿终将嫁作他人妇,婚后是好是歹都不是自己所能做主的了。 林黛玉依旧没有言语,半日才问道:“他们家是什么意思?父亲又是何决定?” 想起江老在自己跟前的承诺,林如海双眉微微一皱,似喜似悲,最终化作一片坦然,如同光风霁月,道:“江老先生许为父说,若是同意这门亲事,你进门后,他们江家上下视你为亲孙女、亲女儿、亲妹子,绝不叫你受一点儿委屈。另外便是江老先生愿以毕生清名在我跟前立下军令状,江六爷今生无妾无婢,更无后宅之争斗殃及尔身,又说这也是江六爷之意。” 单这两样就说明江家确实诚心诚意,林如海最担忧的莫过于女儿婚后的婆媳之争、妻妾之争,江老既然有此承诺,势必会遵守。 第三,江老承诺,黛玉进门后若得二子,平安至七岁后便过继一子承继林家宗祧。 虽然律例规定,出了五服的同族人不在过继之列,林家也有几门堂族,之所以没来罗唣林如海便是因此,即使闹得厉害,林如海那几门堂族的子弟也不能过继到林如海这一脉。 同族尚且如此,何况异姓? 异姓亦不在过继之列,除非女儿招赘,其夫亦改作姓林,其子便可承继林家,但是江家显然是想娶妻,而不是送子入赘,至于如何过继江家之子到林家门下,那便要看江家如何做文章了。律例的确有规定,同样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其实,以林如海的本事,也有办法让林氏堂族之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只不过他不知自己寿算,过继小的过来无暇教养,又担心年纪已大的嗣子未必善待黛玉,才没有用心筹划。 对于江老这一条诺言,林如海没有告诉黛玉,只道:“无论他们家的诺言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这件事终究要看你的意思,你同意,我就同意,你不同意,我就拒绝。我们家到你这一代,没有别的血脉了,一切都以你心意为主,外面的风雨都由我来抵挡。” 黛玉轻声道:“倘或父亲不答应,岂不是惹了祸?倒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江家固然仁厚,也再三说明无论父亲如何决断他们接受,足见其坦诚之心。但是,天底下有多少人是江家的学生,上至天子,中至官宦,下至百姓,如果得知父亲这般婉拒,岂能不为江家出气?若影响了父亲的前程,竟是我的罪过了。” 第093章 : 听了黛玉忧心忡忡之语,字字句句真真切切,林如海却是哂然一笑,神情洒脱,开口说道:“什么前程?我女儿的终身岂是区区一点前程可以比拟?况且你又不是不知我早有致仕之意,因身不由己方未能如愿,并不在意前程二字。” 他不肯将江家关于子嗣的承诺告知黛玉,便是不想黛玉背负这道枷锁。 林家后继有人,不致绝了香火,若不是他到了这把年纪,早已不在乎膝下荒凉之事,恐怕就要因为江家此诺而动心了。 他尚且险些把持不住,何况黛玉? 虽然黛玉从来不说,但是林如海何尝不知黛玉偶有自叹非男儿。 黛玉不知这个诺言,她只觉得父亲为自己着想,自己也不能任性为之,须得考虑周全,故垂头想了想,低声道:“父亲且容我好生思虑几日,一时我也难有抉择。” 即使林如海不在意前程,可黛玉怎能不在意老父安危? 林如海如何猜不出女儿的心思?他望着黛玉较幼时添了许多气色的脸庞,温言道:“你只管按自己的心意回答为父即可,别的都不用操心,愿意或不愿意,一句话罢了。为父虽然无能,但也没到任由别人欺负而无力还击的地步,更不会让女儿以终身大事来换得平安。” 黛玉心里一酸,低声应是。 晚间在枕畔说与紫鹃知道,黛玉问紫鹃怎么看待这件事,除了紫鹃,也没有别人可以与自己商量这件事了,何况紫鹃的见识亦非许多人可比。 紫鹃这才明白江鸿不仅是路盲,而且还是很严重的脸盲,看不清天底下所有人的面目包括自己,唯独看得见黛玉一人,此事听起来怎么让人有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呢?虽然荒诞不经,但又透着一种别样的浪漫气息。 想想就知道,世间千万人,我只认得你,何等情怀。 因不是别的隐疾,紫鹃心中先是一宽,其忧略减,随即道:“姑娘心里怎么想呢?”最早察觉江鸿心思的便是她,但她并没有插手黛玉终身大事的意思。 婚姻关乎终身,她没有资格插手。 黛玉在黑暗中凝望着帐顶,眼前一片漆黑,也瞧不见什么,只幽幽叹道:“我自己心里是不想愿意的,不为别的,单为他只看得见我一人。” 紫鹃一怔,忙问其故。 黛玉慢慢地道:“今日他看得到我,遂致其父亲自登门拜访。江老偌大的年纪,好言好语地求肯父亲,听我父亲的意思,竟是从来没有人使他老人家这般折节而求。来日他看见了别人的面目,模样、气度、品格、才华又是强过我百倍的,是不是也要求家里人出面?到那时,我成什么了?我宁可他是看不到我的,也不想他家是因看得到我才登门求亲。” 黛玉素来有些牛心左性,常思旁人想不到之事,也比世人想得更悲观一些,心思又多又细,故而一向是喜散不喜聚。 紫鹃又笑又叹,道:“姑娘太多心了,单只江老头一个诺言便绝了此患。” 黛玉摇头道:“未必。我知道君子一诺重千金,也相信江老的为人,然事到临头,多少诺言都是能随风而散的,有时候最不能信的也是诺言。自古以来书上写的那些故事,戏台上唱的那些戏,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说的是事实?若果然人人信守承诺,阿娇不会退居长门让位于一介舞女,卓文君不会做出白头吟,莺莺不会被始乱终弃,金屋之诺、夜奔之情、西厢之约竟都成了笑话。帝王之金口玉言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 紫鹃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说得有道理,然而这样的事情也是因人而异,姑娘总不能以偏概全。汉武帝也好,司马相如和张生也罢,他们背信弃义乃因他们品行不佳,不能说天底下所有人都这样。姑娘既然心里不同意这门亲事,直接告诉老爷便是。” 黛玉之思也是她之想,虽说不能因为古人遭此噩运就裹足不前,不说别的,就拿她自己来说,没有因为男人功成名就后有可能纳妾就不答应陆恒的求亲,但江鸿之疾确是隐忧。 黛玉叹道:“我恐自己不应,影响父亲的前程。” 紫鹃笑道:“我说姑娘到底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虽然我常常把人心想得极坏,但姑娘也不能处处都跟我似的。有时候多心是好事,防患于未然,有时候太多心反不好。江家肯在提亲之前将此隐疾告诉老爷,就说明其胸怀坦荡,若是别人只怕早瞒着咱们先求了亲再说,所以,也必然不会因为咱家不答应就翻脸结仇。” 黛玉觉得有理,想了想,道:“听你的意思,倒像是赞同?” 紫鹃听了连忙摇头道:“我赞同什么了?这件事并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应是不应全看姑娘的心意。老爷一番为姑娘之心,姑娘可别辜负了才好。无论姑娘应是不应,我都赞同姑娘的决定,绝不二话。”踌躇不定才是她心目中的林妹妹哪,倘若听说江家来提亲一口就应了的就不是黛玉了,又不思后果一口拒了的也不是她。 黛玉颔首道:“我就知道你这么说。不过,屋里没有旁人,好姐姐,你且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罢,应了如何,不应又如何。” 紫鹃仔细想了想,笑道:“姑娘别怨我说话俗,我原是个俗之又俗的人,想得更近乎世故人情,因此缺了天性。我最喜姑娘的便是姑娘天性自然,不为世俗折腰。我当初应下陆家的亲事,与其说情分,不如说更世故。我当时想的是门当户对,想的是士农工商中士族的地位,想的是他的身家情况俱合我意。我知道他对我有情,然而我并无此情相对,唯愿日后有所相报,此时是不能了,未曾朝夕相处,如何生情?” 黛玉早看出紫鹃的性情了,也知她所言属实,道:“我知道你说的,你且别说你,说我的这件事,依你的世故人情利益来讲,怎么说?若依天性,又该如何言语?” 紫鹃笑道:“论及世故人情利益,江家这门亲事倒是不错。其一,江六爷人品才貌俱全,咱们都见过,绝不能说江六爷不好。其二,江家桃李满天下,家风清正,根基深厚,门第贵重,姻亲也多系仕宦达显之家,纵使不是官宦人家,也强过官宦人家百倍,姑娘进了门就算没有诰命,也能和许多诰命平起平坐,更不必担心江六爷护不住老爷留给姑娘的家业。其三,最让我觉得好的就是江家子弟不纳妾蓄宠,少了后宅争端,也合姑娘爱清净又执拗的性子,他家又有诺言,而且江六爷又只认得姑娘一人,越发不用担心底下人往上攀高枝儿。” 黛玉道:“果然如你所说,俗之又俗。虽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九成人家都先讲究利益才结为姻亲,故有门当户对一说,但婚姻沾上利益二字,竟觉得可怖,也不知道这样的一桩婚姻图的是什么,须知利益不在,婚姻也将不稳。” 紫鹃点头称是,接着噘嘴道:“我早说我是俗人了,没有老爷和姑娘的风骨,姑娘偏来说我。姑娘再这么说,我就不往下面说了,横竖我是俗人。” 黛玉连忙告罪,请问下文。 紫鹃方假意回嗔作喜,道:“好处我已经说了,剩下的自然不好了。其实若说不好的,也只江六爷这一项毛病,别的都没什么。我先前说的是世故人情利益,便是和他们家结亲的好处,我说的尚有所图,岂能怨他们对咱们家有所图呢?虽说他们图的不是利益,只是姑娘,但也是有所图的,以姑娘看来,未免不诚,便不愿意,可是如此?” 紫鹃觉得,不管黛玉怎么说诺言等等,其实追根究底,黛玉就是觉得江家求亲不诚,江鸿之心不诚,心里方有之前的所忧所思。 黛玉叹道:“知我者,紫鹃也。” 紫鹃道:“这桩婚事有好,也有不好,端的怎么看怎么想了。我是外人,我说的都不算,因为这是姑娘的终身,外人都不能指手画脚。老爷说,让姑娘自己拿主意,姑娘就好生地考虑几日,应之无妨,不应也无妨,但凭本心。” 黛玉苦笑一声,道:“若是幼时也罢了,如今我大了,哪里还能万事但凭本心呢?倘若事事都能依从本心而为之,人生也就没有那么些烦恼了。” 紫鹃也没个确切的言语,倒是按照世故人情利益分析利弊,也暗合了黛玉的心思,黛玉翻来覆去,难下抉择,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早起,揽镜自照时,便发觉眼底下淡淡的青黑之色,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黛玉不禁一叹,命取脂粉遮掩。 紫鹃笑道:“姑娘忽然厚厚地施了脂粉,老爷见到岂有不问的?看我的。”说着命人取了牛乳来,与清水混合,又用冰镇,然后给黛玉敷在眼睛四周,才敷上时冻得黛玉打了个寒颤,接着她轻轻得给黛玉按摩片刻,洗净后果然淡了好些,几乎看不到了。 黛玉对镜看了又看,笑道:“你对这些果然有研究,明儿索性写个册子出来,必和你之前写的那些一样,极受各家主母千金的青睐。” 紫鹃道:“姑娘还是想着怎么回老爷的话罢,别想这些劳什子了。” 黛玉一面上妆,一面道:“你不必说我,我已经有了主意。” 紫鹃问是什么主意,黛玉没有回答,径自去林如海房中,赶在林如海上班之前说了自己的决定,紫鹃因未跟去,竟不知她是何等打算。 倒是林如海听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放心,我必依你所言。” 黛玉放下心来。 林如海上班之前先执笔写了一张帖子,命人送往江家,乃云登门回访。 紫鹃别的不知,却知此事,等黛玉回来,一叠声地询问,不料黛玉看她一眼,笑嘻嘻地自去读书练字,得意洋洋地道:“就是不告诉你!我也该有自己的秘密了。” 紫鹃连忙跟到书案前,又是给黛玉研墨,又是给黛玉铺纸,又是给黛玉递笔,忙得团团转,然后央求道:“好姑娘,就告诉我罢,我也想知道姑娘到底跟老爷说了什么,老爷当即就决定去江家。姑娘不说,我心里存了这个疑团,怕是一天都不安生了。” 黛玉笑道:“就是你替我练字呢,我也不告诉你!” 低头欲练字时,偏瞅见江家送来的东西,当时觉得江家送的东西好,没想到他们那时就别有所图了,赌气道:“都拿下去,别叫我看到。” 一语未了,紫鹃犹未行动,黛玉已经叹了一口气,道:“东西是死物,又不能做自己的主儿,原是别人送了它们来,我迁怒于它们作甚?便是我恼了,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而恼。竟是别收了,搁着罢。” 紫鹃耸耸肩,依从黛玉之言,没有把江鸿抄录的孤本拿下去。 黛玉近来练字,都是抄写这些孤本的抄本,意欲抄出几份来,一份自己留着,一份送给紫鹃作嫁妆,一份送到潇湘馆供人传抄。当然,后者她是模仿林如海的字体,不露闺阁痕迹。 紫鹃近来为了买庄子攒钱,平时开销极是俭省,连个银锞子都是好的,黛玉忽然提起书籍,说这也是必备的嫁妆之一,比那些金银头面房舍地亩更要紧。因此,吩咐紫鹃,除了那些市面上可买到的,其余书籍尤其是都叫紫鹃自己闲暇之时抄写出来。 紫鹃这才察觉到自己是本末倒置了,房舍地亩随时可添置,书籍殊为难得,不然怎么说书香世家有底蕴呢?所谓底蕴,就是历代以来的藏书,故此十分用心。 她们两个临窗抄书,江家一干人上至江老太爷和江老太夫人,下至江鸿,接到林如海的帖子后,都是忐忑不安,深怕林如海送来的回复是拒绝。 第094章 : 其中,又以江鸿为第一,简直就是坐卧不宁。 自打昨日老父去林家,江鸿便喜忧参半,喜的是父母家人尽皆赞同这桩婚事,少却许多烦恼,忧的是自家贸然提亲,未必如愿。果然不出所料,老父没有带好消息回来。 江鸿一夜都没睡好,今儿一早猛地听说林如海五日后回访,忧愁更甚。 其实,江鸿心里百感交集,无论是对林家,还是对亲人,都有着很沉重的愧疚。因自己能看清黛玉的形容,阖家上下都为自己奔波,尤其祖父母和父母,年迈如斯还得替自己筹划,甚至姐姐还说即使倚仗权势也得让自己如愿以偿,桩桩件件,令他感到万分不安。对林家的愧疚则是黛玉原本有比自己更好的姻缘,如今不能成了。 即使江鸿不赞同姐姐倚仗权势的说法,他也明白如果林家拒绝自己家的亲事,除了趋炎附势的一干小人,其他人家绝大部分都不敢和林家结亲,以免和自己家结仇,除非是自己祖父母或者父母做媒倒不妨,但有自己之事,祖父母和祖母怎可能替人做媒? 因为后者而产生的愧疚中,江鸿隐隐又感到一丝欢喜,欢喜于倾慕之人和他人无干,这几日每想至黛玉将与他人结为姻缘,便感到十分难过,自知己心。 在他这样的想法中,五日光阴倏忽而尽,又逢休沐之期。 这日一大早,江鸿急急忙忙地起来,穿上早就命人预备好的冠带衣裳,原本打算全身上下焕然一新,后来想到林家起居简朴,不似别家奢靡浪费,便选了八成新的衣裳和款式不张扬的金冠玉带。这么一打扮,越发显得他面如美玉,目若明星,好一个俊秀出众的人才! 给林如海行礼时,哪怕林如海心中有事,也不得不为之喝彩,道:“好俊俏人物,比先前在庄子里所见,六哥儿越发出挑得好了,倒像是天上的仙童下凡。” 单凭才貌,江鸿不比北静王逊色,其举手投足之间的洒脱出尘反而犹有过之,确实与黛玉匹配,比上回江老太夫人给黛玉说媒提的魏家公子强了几倍,奈何江鸿那个认不得人的毛病实在叫人不放心,想到这里,林如海心中暗暗一叹,今日方信何谓美中不足。 林如海视女儿为珍宝,自然想选一个四角俱全的女婿,就算别人都说他挑剔,他也甘之如饴,哪里想到因左挑右选,蹉跎至今,未定下亲事,就遇上江鸿这个冤家。 江老太爷听了林如海的话,却是眉开眼笑,觉得亲事有望,他没因老眼昏花就不知道察言观色四字如何书写了,他看得出来林如海胸中已有定论,对于自己家而言乃是喜事,于是便接口道:“谬赞了,他哪有你说的这样好?倘若真有这么好,我就不必费心了。” 林如海微微一笑,道:“实话也,非是过誉。” 江老自从把书院交给长子,万事不操心,性子较老太爷也耿直一些,见幺儿面露焦急之色,便道:“如海,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你此来,可是有话回我了?” 说着,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林如海,生怕错过了他的回答。 不止他如此,江鸿也一样,紧张地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自然也看到了,心中微微一动,又是骄傲,又是愤怒,骄傲于女儿的才貌,致江鸿见过一面后念念不忘,又愤怒于江鸿的轻浮,令自己父女为这件事日夜不得安宁。但是,对于江老,他却是极为尊敬,颔首答道:“是已有了决定,故有今日回访之举。” 此话一出口,厅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江老太夫人等不及了,抢先道:“林太师,你的决定是什么?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晚都是一刀,且就痛快地直说了罢,别叫我们提心吊胆。” 江老太夫人年纪老迈,无需避讳男女之别,况她在庄子里时就见过林如海数次,因此今日她也在场,倒是江老夫人虽比林如海的年纪大上许多,但心里很想结下这门亲事,便谨遵礼仪,和爱女在后院等候消息。 忠顺王妃来时,也拉了忠顺亲王一起,悄悄叮嘱了一番。 忠顺亲王很是遵守他的封号,既忠且顺,平常不得当今旨意,不大管事,倒是荒诞不经的名声人尽皆知,因而得妻子嘱咐一定要促成江林两家的亲事,心里觉得有趣,便过来凑一凑热闹,亦在厅中,随江老太夫人的话道:“可不是,林太师,你的决定是什么?” 察觉到江家所有人都急不可耐了,林如海轻轻咳嗽一声,眼里闪过几分明显的笑意,然而他没有回答江老太夫人和忠顺亲王的话,反而看向江鸿,正色道:“六哥儿,今日我有三问,不知你可愿意回答?” 江鸿恭恭敬敬地道:“自然愿意。您请问。” 林如海道:“将来六哥儿能看清别个千金小姐的形容当如何?” 听得此问,众人尽皆变色,他们以为林如海是问江家对林家所许的诺言等事,再没想到他头一问便这样厉害,回答轻不得,重不得。 江鸿反倒松了一口气,亦正色回答道:“便是来年此疾痊愈,忽然能看清别个千金的形容,哪怕貌若天仙,才比易安,也和晚生不相干。晚生曾在长辈们跟前有云,终身大事,非同一般,便是能认出谁的面目来,若不是心之所系也枉然。” 江老太夫人急忙插口道:“不错,不错,我们江家的孩子极重信诺,也极遵家规,没有一个三心二意的。这孩子说的话,也不是谎话,林太师不信,随便问一个人就知道,都听过他的话。这孩子当日说这话时,还反问过我们,说他看得清别人面目就必须聘之为妻不成?性情不知,根底不知,怎能结为姻缘?还问我们说若是他看清的人是男子该当如何,是有夫之妇该当如何等等。可见,我们向府上提亲,并不仅仅因为他能看清女公子的面目。” 要是江鸿仅仅是因为看清黛玉面目而起倾慕之心,继而立誓非卿不娶,即使江老太爷和江老太夫人极疼孙儿,也不会为他出面。江家上下替他奔波的主要原因是他既慕黛玉之才,又倾黛玉之貌,二者不相上下,而江家又格外了解黛玉的品行。和江鸿一样,如果黛玉的品行不好,就算自己孙儿能看清她的面目,江家也不会起意求聘。 林如海闻听此言,倒是对江鸿有所改观了,他在之前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就像江老太夫人说的那样,向自己家提亲未必全因能看清黛玉的容貌。 因此,林如海心中块石微微往下落了落,颔首道:“听得贤侄这番话,我便放心了。” 听到他口中将六哥儿改为贤侄二字,江家人等精神一振,喜笑颜开,这么明显的改变,他们怎么能听不出林如海的意思?赶紧向江鸿使眼色,皆是表达出让他务必好好回答林如海接下二问,争取林如海得到答案后就答应这门亲事,明儿好请人说亲。 江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对待林如海的态度越发地毕恭毕敬了,道:“世叔尚有两问未曾出口,小侄不知从何处回答,请世叔明示。” 林如海改口,江鸿也立即跟着改口,速度之快,让人望尘莫及。 忠顺亲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都说这小舅子笨嘴拙舌,不善言辞,看来也不尽然,反应这样迅速,改日得和他交流交流,倘若自己有他这份机变,也不至于蹉跎数年。 林如海将眼前之景尽收眼底,将耳畔之言尽入耳中,便道:“当日江老先生光临寒舍,曾有三诺,料想贤侄亦知是哪三诺,今日我也不再多提,只问贤侄一句,这三诺贤侄能否做到终生无改?无论发生何等风雨,都矢志不渝?” 江鸿毫不拖泥带水地道:“能!小侄愿以列祖列宗之名立誓,此生绝不会让姑娘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绝不会纳妾蓄宠,若得二子,必有林氏之后!” 以列祖列宗之名立誓,可比那些虚无缥缈的天打五雷轰真诚得多。 江家传承至今,历经数百年,积攒下来的名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凡是江家人皆以江家之名为荣,远胜身家性命。 林如海心中的块石又往下沉了沉,将及坠地之时又问道:“贤侄可守得三年之约?” 三年?这是何意?江家人等包括忠顺亲王在内都不明白,疑惑地看着林如海,江老太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如海,什么三年?” 林如海坦然回答道:“府上之好,贤侄之才,世人皆趋之若鹜,今日府上取中小女,晚生原是受宠若惊,然此事关乎小女终身,晚生不愿仓促之间就定下来,故与府上定下三年之约。这三年之内,晚生不给小女议亲,倘若府上三年之后不改主意,又无别事发生,六贤侄初心不改,便结为两姓之好,如何?” 第095章 : 听了林如海的这番话,别人犹未如何,忠顺亲王已经是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的茶碗放回几上。好家伙,林如海可真敢开口提出来,不过让人听完,却是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十二分佩服之情,这真是一片疼爱女儿的拳拳之心,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就在忠顺亲王觉得林如海是为难人时,江家上下人等异口同声地道:“守得,守得,如何守不得?就定三年之约,三年之后,你且等着嫁女儿罢!” 谁都不傻,三年之后黛玉才十五岁,也是将笄之年,就算现在定亲,也得等三四年。 江家原本以为是没有希望的事情,毕竟江鸿之疾实在令人为难,现在有了希望,怎么就不能等三年了?别说三年,就是五年也等得起。而且,在这三年内让江鸿好好地表现出一身本事,林如海越放心,来日结亲就越顺利。 江鸿也郑重地长揖为礼,沉声道:“世叔放心,小侄谨遵三年之约,必不会让世叔失望。”他心里都快乐开花了,眼前像是有烟花爆竹绽放一样。 在后院等候消息的江老夫人和忠顺王妃得知后,母女两个相视一笑,腮边便有泪痕。 忠顺王妃握着老母的手,道:“母亲可放心了罢?六弟的婚事如今虽不能定下来,但好歹有盼头,总比先前他不肯娶亲的强百倍。而且君子重诺,林太师既有此语,三年后就绝不会更改,咱们安静等待三年即可。” 说到这里,忠顺王妃忽又道:“我得叮嘱我们王爷一声,也叫父亲进宫一趟,知会陛下和皇后娘娘一声儿,太上皇和皇太后那里也得说明,免得老圣人们不知道这事,明儿给六弟乱配鸳鸯谱。前儿在宫里赏梅花,我可是听皇太后说了,说兄弟家有一个极好的女孩子,年纪模样根基聪慧都和六弟极相配,我因不喜皇太后的娘家,便没接口。” 江老夫人听了,忙问道:“说的别是郑三小姐罢?” 凡是京城一二流人家,谁不知郑三小姐的名声?真真是糟烂透了的。郑三小姐原定了永昌驸马之侄顾云,不料顾云生有面疾,极重皮囊的郑家便大张旗鼓地退了亲事,又择一俊美出众的女婿。若是此亲完好也还罢了,偏偏顾云面疾痊愈后,又恢复旧年第一流的品貌,郑家便生后悔之心,暗中遣人和顾家通信,意欲退了这门亲事,再和顾家结亲。 顾家如何愿意?唯恐郑家当真厚颜无耻地退婚再来自己家说亲,急急忙忙地就给顾云定下婚事,定下的就是刘艾,和顾云颇有些同病相怜,自成良缘。 到了这样的地步,郑家还没罢休。 顾云和刘艾定亲前几日,郑三小姐的未婚夫婿正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听说是知道了郑家的所作所为,偏又得罪不起郑家,故气得一病不起。当时郑家怕女婿死了女儿名声不好听,起意退亲,顾家担心郑家退了亲事又来纠缠自己家,这才匆匆忙忙地定下云艾二人之亲事。 饶是如此,郑家还是倚仗皇太后之势退了亲,深恐郑三小姐守望门寡,和郑家三小姐定了亲的那孩子连病带气,就此一命呜呼。 因此,闻得忠顺王妃说起皇太后之意,江老夫人提起郑三小姐并非无缘无故。 忠顺王妃哼了一声,道:“可不就是她!我自问见多识广,偏偏没见郑家这样的人家,没见过郑三小姐这样的人物,真真是世间有一无二。” 说到“世间有一无二”这句话时,忠顺王妃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赞美之意,而是满满的鄙弃,悄声道:“皇太后越发不讲究体面了,什么脏的臭的都想往咱家送!亏得祖父和父亲学生遍布朝堂内外,根基深厚,郑家不敢轻易得罪,皇太后未曾问过母亲,才没有立即下懿旨赐婚。这事务必进宫说一声,省得日后出是非,倒不好。郑家不敢得罪咱家,未必将林家放在心上,咱家好容易才有林姑娘这么一个可人儿,可不能叫他们算计了去。” 江老夫人点头道:“我知道了,明儿就进宫,我在皇后娘娘跟前还是有些体面的,而当今圣人对皇后娘娘的敬重素来在皇太后之上。” 忠顺王妃笑道:“这是当然,一个是结发之妻,一个不是生身之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也是太上皇不给当今体面,以至于当今圣人的生母仍是一位太妃,按照常理,本该被尊为皇太后的,虽不及如今的皇太后尊贵,也能位列太庙,母仪天下,可惜了。”那郑家自恃是当今嫡亲的舅舅,嚣张跋扈,引起许多众怒犹不自知。 母女两个计议一番,当晚交代自己丈夫,次日分头行事。 在当今保宁帝跟前挂了号,江林两家的亲事算是铁板钉钉了,少不得也为人所知。 这事当然瞒不过林如海,林如海知道了,黛玉也知道了,而黛玉既知,紫鹃又如何得不到一些消息?同时也知道了黛玉的抉择,果然是聪明之举。 三年之期,足以看清江鸿品行为人也。 紫鹃忽然问道:“说是三诺,何来三诺?我怎么记得老爷只跟姑娘说了两个?第三个说的是什么?老爷没跟姑娘提起?” 经她提醒,黛玉这方发觉,蹙眉道:“父亲并没有跟我说,我也不知道,明儿问问。你不说,我竟忘了这件事,必然极要紧,不然父亲不会瞒着我,也不知是什么诺言。倒是外祖母家姊妹们下的帖子,你替我回了罢。时值年下,忙忙碌碌的,谁耐烦去吟诗作画。” 况且她心里清楚贾母曾经的打算,是父亲拒了二舅舅之求,此时自己的亲事算是定下来了,贾母必定会开口询问,姊妹们也必定会打趣自己。 紫鹃答应一声,亲送回帖,趁机探望父母一回。 不料在给贾母请安的时候,贾母叫住了她,问起黛玉的亲事,道:“没听说你们姑娘定亲,怎么我恍惚地听说,你们定了人家?这是怎么回事?若是你们姑娘定了亲,岂能不告诉我一声?若是没定,可消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并不是假的。” 紫鹃简短地说明了一下江家求亲、林如海不舍、遂定三年之约以便考校江鸿,至于江鸿之疾并江家之诺都没有提及,也提了江家恐上面赐婚故进宫禀明等事。 贾母听完,半日不曾言语,就在紫鹃急着退下时,她才开口道:“原来如此。” 可巧邢王夫人、纨凤、二宝、三春并李氏姊妹、邢岫烟、薛宝琴等人都在屋里陪着贾母说笑解闷儿,得知确切消息,有人悲伤,有人欢喜,神色各有不同。 其中宝琴年纪最小,生得又美,才气也高,极得贾母的宠爱,开口笑道:“是老太太常常提起的林姐姐么?都说林姐姐是世外仙姝一般的人物,可恨我没有福分拜见,心里常常想林姐姐的模样,今儿见到这位姐姐的模样气度,才知道,林姐姐必定比大家说得还好。” 紫鹃也是初见宝琴,忍不住暗暗打量这个在原著中美貌胜过宝钗的女孩子,正如原著描述,宝琴确实生得十分美貌,但要说胜过黛钗,却不尽然。 宝琴如明珠,璀璨夺目,缺玉之润、金之华。 黛玉如美玉,晶莹剔透,缺珠之光、金之灿。 宝钗如金钗,华贵端丽,缺玉之莹、珠之明。 三人各有其美,也各有其缺,可以说是难分高下,但在第一眼看来,宝琴的容貌最是夺目,细看后就会发觉言谈气度较宝钗稍逊,比之黛玉更是大为不如。 紫鹃含笑称赞了宝琴几句,道:“怪道老太太疼得这样,姑娘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在家里都听说了,听说姑娘已经是二舅太太的干女儿了,偏生我们姑娘忙着年例,日日不得闲,也没过来向二舅太太和姑娘道贺。” 宝琴心中仰慕黛玉多时,忙问道:“林姐姐什么时候才得空?” 紫鹃犹未回答,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赖大家的跌跌撞撞进来,悲呼道:“老太太,外面大事不好了。” 一句话惊得满屋人都愣住了,唬得贾母软了身子,忙问发生何事了。 赖大家的道:“大老爷正在抄库房呢!” 贾母并众人莫名其妙,凤姐忙道:“说清楚些,大老爷在做什么?什么抄库房?没有钥匙,怎么抄库房?”银库之要紧,人人都清楚,莫说凤姐,就是王夫人管家,也都是用对牌,发下批好的对牌,使人去银库领钱。 赖大家的一时半会难以说清,紫鹃却是心中明了,贾赦必定是要还欠银和亏空,所以趁着年下各地租子送来时开库房搬银子。 各地送租子来,其中有银钱一项,须得入库,林家便是如此。 如紫鹃所料,贾赦对林如海的话深信不疑,他十分佩服林如海的本事,回到家就想命人开库房查点财物,忽然想起不能打草惊蛇,遂按捺住性子,等到了如今。 他是一家之主,当然不必对牌,也用不着听银库管事的阻拦,趁着租子送来入库,直接进去,不料进去一看就气得怒发冲冠,概因银库里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银钱日渐消耗,也只四五万两银子和几万吊铜钱,另外还有几千两金子,别的就没了。 其中还得算上今年新送来的租子。 即使十分恼怒,贾赦也知现在不是理论的时候,当即就命心腹下人将这些金银铜钱装车,径自拉到户部,等户部的人清点后,先还上一部分。 赖大家的来报信时,装着金银铜钱的车已经出了大门。 第096章 : 却说贾赦到了户部,早有人飞报给刘尚书。 虽然贾赦是个没实权的一等将军,但亦是正一品,刘尚书少不得亲自出门迎接,待看到他身后几十辆大车,不觉一怔,拱了拱手,含笑道:“贾将军这是拉的什么?” 贾赦还了一礼,道:“有金子,有银子,也有铜钱。” 刘尚书心中一动,假作不解地道:“不知贾将军运金银铜钱过来意欲何为?” 贾赦环顾四周围观之人,眼里无不蕴含着惊异之色,心底暗暗得意,朗声道:“老朽虚度光阴数十载,无功于国,这日忽然想起祖上因接驾而欠的银两及其任上亏空,不免汗颜,故打开银库,将修建省亲别墅后仅剩的一点银两送还国库。虽不足所欠之半,但老朽既已起意,必然无悔。刘尚书且先收下这一笔,剩下的等老朽筹措了送来。” 闻得贾赦这番言语,刘尚书大喜过望,连声赞叹贾赦胸怀大义,念及和林如海的情分,他又问贾赦如何筹措,又问交了银子,家里是否能过得下去等等。 说实话自从他掌管着户部,时常愁得日夜难安,莫看他这户部尚书之职十分重要,堪称六部之首,但是在朝廷需要支银子的时候他就无计可施了。虽然这两年风调雨顺,税收尚好,但也常有地方不是出现天灾,就是出现人、祸,都需要从国库里拨银子下去,另外军需和各个官员的俸禄也得从户部取银子,多少银子才够支出?几乎年年入不敷出。 对于户部那一笔笔的烂账,多是当年各个达官显贵或借或欠,保宁帝早想收回来了,只是顾忌太上皇厚待老臣之心,不敢妄为。而刘尚书最清楚保宁帝之心,也一直在设法收账,奈何进展甚微,如今贾赦主动归还,让他如何不喜?几乎能看到把账收回来的希望了。 贾赦叹道:“整个家底儿都在这里了,家里的开销自然就没了,日子倒还过得下去,毕竟各地庄头都送粮食肉菜等物,不过俭省些罢了,尚书大人不必担忧。至于如何筹措,老朽已经有了主意,将家里不用的古董东西卖一卖,金银器皿熔了铸成锭子,若实在是不够,就卖房子卖地,不管怎么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不能叫祖宗们在九泉之下仍旧愧对朝廷。” 贾赦说得可怜,原本心里对贾赦此举不喜的官员也都起了怜悯之意。 户部是六部之首,极为要紧,许多世家达显或是安排子弟在此当差,或是安排心腹占据一席之地,也就是说,泰半户部官员都和各个达官显贵之家有所瓜葛,所以见到贾赦突然要偿还从国库里借出去的银子,想起和自己家有关的世家也背负此债,心里自然不悦。当初借了银子,就没人想过归还二字,一听户部要收旧账,哪个不哭诉家道艰难? 刘尚书也清楚这些人的想法,假作不知,连忙请贾赦进去,一面取了旧账出来查看荣国府当年所欠的数目及其原因,一面问贾赦这笔数目约略有多少。 贾赦想起林如海暗中的叮嘱,也不想引起众怒,成为枪打出头鸟的那只鸟,摆出一副老实憨厚的表情,才有先前一番言语,此时听刘尚书询问,遂道:“老朽开了库房就命人搬运上车了,也不知具体数目有多少,总数大概有十几万两银子罢,可惜竟连一半都还不上。” 说到这里,贾赦唉声叹气,不断地道:“都怨老朽糊涂,早想起这笔欠债,就不建省亲别墅了,建造省亲别墅花的那些银子送还国库多好,绰绰有余,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刘尚书听了,又赞他几句,命人清点过秤,先金后银,最后数铜钱。 当然得过秤了,过秤的数目最精确,很快就称出白银有七万三千五百二十四两七钱,黄金共计四千八百九十四两八钱二分四厘,清点铜钱的活计较为繁琐,尚无结果。 彼时赖大家的把消息说出来,满屋哗然,人人惊诧,贾母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李纨见机很快,连忙找个借口带着诸姊妹们都出去了,包括宝玉,上房只留贾母和邢王夫人、凤姐几个人商量这件突如其来的大事。 赖大家的跪在地上浑身乱颤,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不开银库不知道,一开银库吓一跳,即使是赖大夫妇,也都惊住了,没想到荣国府竟然只剩这么一点子家底了,按照府里的排场,就算贾赦没这么做,二三年后就耗费殆尽了。 见上房如此气氛,紫鹃趁机告退回家,不料父母皆不在家,横竖和以往一样,她也不在意,父母都是有差事在身,当然不可能天天在家,便只叫沫儿烧水沏茶,自顾自地吃茶看书,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周母才从外面走进来,一面走,一面道:“出大事了。” 紫鹃心想当然是出大事,虽然总共有十几万两银子的数目,只比林家一年的进项多一点儿,但的的确确是荣国府仅剩的家底,贾赦这么一弄,过年和以后的开销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想到这里,紫鹃问道:“妈,老太太那里怎么样了?” 周母叹了一口气,道:“还能怎么着?气得老太太当即就叫人去追大老爷,可赖大家的消息报得晚,哪里追得上大老爷?那些子运出去的金银铜钱早到户部了,派去的人抵达时,户部尚书刘大人正带人清点,准备销账并收入国库。不止如此,大老爷还派人守着公中的库房和园子里的库房,吩咐在他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开库房进去拿东西。” 紫鹃知道贾赦心意已决,倒不意外,只觉得黛玉当日所言不错,贾赦果然在这时候突然发难了。她没记错的话,荣国府今年地租子中银子一项只有几千两,难怪贾赦急不可耐已不愿意等到过年再动手了。 几千两银子够作什么?以贾府的奢靡浪费,连过年都不够用,要知道宁国府年下光金锞子就倾了二百多个,荣国府出了一位娘娘,只会多不会少。而且荣国府枝繁叶茂,贾母每年都散出大量压岁钱、金银锞子和荷包,这些都是走公中的账,而非梯己。 见女儿一声不吭,周母也不在意,拿起茶碗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庆幸地道:“幸亏你建议我和你父亲替你哥哥赎身,又开了脂粉铺子,不然,留在府里也没甚前程。以往府里宽裕,做个小管事总能捞到油水,现今别说小管事了,就是大管事的油水都减少了许多,哪里比得上咱们家的脂粉铺子,月月都有百来两银子的进项。” 周母连声念了十几句的佛,今年就罢了,明年且看看,倘或在府里实在捞不着什么油水了,她就说服丈夫脱籍,去小花枝巷子里当老封君,等嫁了女儿,娶了儿媳妇,早晚有无数儿孙绕在膝下承欢,是神仙都比不得的好日子。 周母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眉开眼笑。 紫鹃却是微微地怔住了。 百来两银子?何止百来两,光是周福生按月给自己送的分红就有一百多两银子了,并且这笔数目还是去了各样税收和周转银子之后的。 紫鹃忽然想起哥哥给自己分红一直瞒着父母,便抿嘴一笑,没有言语。 她也有私心,没人嫌银子少,现今哥哥给她她就收着,赶明儿不给她她也不会要,这笔银子她得攒着买庄子,还得攒荣国府事败后替父母赎身的银子。 周母得意洋洋地正欲再说些什么,外面传来玻璃的声音道:“周大娘,紫鹃走了没有?” 周母连忙站起身,吩咐沫儿打帘子请玻璃进来,笑道:“在家呢,还没走。老太太那里忙着,姑娘怎么有空过来?快进来坐炕上,外面冷得很。” 她说话的时候,紫鹃也已经起身下了炕,亲自迎玻璃,并请她上座,又叫柳儿倒茶。 玻璃道了谢,谦让一番,并没有坐在上首,而是挨着紫鹃一起,位于周母之下,含笑回答道:“老太太忙着呢,都不叫人在跟前伺候,我就出来走走。想起紫鹃一会子还得回去,就先来看看她,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见。” 周母满脸堆笑地夸赞一番,随即敛容问道:“老太太还恼着呢?” 周母原本也是贾母房里的丫鬟出身,玻璃又因和紫鹃交好,对周母自有一份亲近之意,况且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无需隐瞒,便叹道:“岂能不恼?老太太一叠声地吩咐人去拿大老爷回来问话,偏生大老爷在户部,去的人进不得门。也不知道大老爷怎么就想起这一桩事了,家底子都送出去还不够呢,我记得有几十万两银子,回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也好,此举未经老太太的允许便做出来,虽然略过了一些,但解决了后患,日后不用再担忧咱家欠的银子日夜悬心了。说不得咱们老爷这么做了,能带来一些子好处也未可知。” 听了她的话,周母不以为然,紫鹃却是赞叹玻璃的聪明和敏锐,贾母并邢王夫人、凤姐等只顾着生气,没一个人像玻璃想得如此深远。 越了解玻璃,紫鹃越希望玻璃能做自己的嫂子,有这样的主母,何愁娘家不发迹? 虽然紫鹃有此想法,但她不知玻璃是否能看得上周福生,荣国府阴盛阳衰,主子们都是女子极其出色,下人里也是一样,丫鬟们胜过小厮十倍,二则她也不知周福生心里有没有愿意娶的女子,只能按下不提。 玻璃听紫鹃夸赞自己,不觉莞尔道:“难道你看不出?十个人里有好几个都能看出来,只是不像我这般嘴狂,说了出来。” 这时,贾母房里小丫头子气喘吁吁地跑来,道:“玻璃姐姐快回去罢,老太太恼了。” 玻璃道:“莫非大老爷回来了?不见得罢?那些金银也就罢了,几万吊铜钱装了几十辆大车,怎么着也得许多人花好些时间才数得清。” 小丫头子道:“正是大老爷回来了。大老爷既回来,必然是数清了钱。” 玻璃别过周母和紫鹃,匆匆回到贾母上房,才进院落里,就见鸳鸯站在屋檐下朝自己摆手,不叫自己进去,正感到纳闷,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瓷器落地摔得粉碎之声,紧接着就听贾母怒道:“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解释!” 第097章 : 其声之怒,宛若雷霆。 玻璃服侍贾母多时,头一回见贾母如此恼怒。 别人可能不知贾母何以怒从心起,玻璃却明白,贾母心眼里只有一个宝玉,虽然贾母口口声声地说宝玉娶亲使费等都不用公中的,好像宝玉没有占公中的便宜一样,实际上在所有人眼里,整个荣国府都是宝玉的,没人觉得应该是贾琏继承。 这种不符合常理的看法由来已久,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贾母此时是觉得贾赦把宝玉该得的送出去了,将来宝玉得的东西就少了。 贾母肯定不会认为荣国府的东西都归宝玉所有,再怎么溺爱宝玉,贾母也清楚贾家的家业平分给贾赦和贾政后,贾宝玉再从贾政那里和贾兰、贾环分产,之前为了宝玉筹划和林家结亲,一是想叫宝玉有林如海在仕途上的扶持,二就是林家的家业都属于黛玉,宝玉此生无忧,同时她也是想等自己百年之后,两房分家,此债和贾政和贾宝玉父子就没有相干了。 贾赦是一家之主,当然该贾赦还债,到时候分了家,就得贾赦一人承担。 由此可见,贾母之偏心。 即使玻璃是贾母之婢,也不赞同贾母的一些作为。 但是现在呢?贾赦拿公中的财物还债,总数高达四五十万两银子,贾政生生少分二三十万两银子的财物,等于是贾政承担了一半,贾宝玉将来继承的财物势必随之减少,即使贾母早有打算将私房都给宝玉,也认为是宝玉吃了亏,如何愿意贾赦还债之举? 以上都是玻璃根据贾母平时偶尔流露出来的想法以及一点蛛丝马迹推算出来的,不敢十分确定是贾母心中所想,但她就是觉得*不离十,不然贾母不会这般火冒三丈,平时对贾赦再不满,也没这样流露于言表。 可惜,贾母想得固然好,但谁是傻子?凡是在府里长大的,就没一个简单的人物,大老爷平时不言不语,不代表他心里就认为府中状况正常,不代表他不知道贾母的偏心。 堂堂一家之主住在东院,二房却住荣禧堂,怎么可能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就算自古以来以东为尊,但那是长辈在的时候,贾赦住在东院,的确彰显身份,如今贾代善已亡故数十年,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住在东院,说什么尊贵?谁不说他窝囊。 玻璃早知大房、二房之间的嫌隙,只是贾母总是装作看不到,不管宝玉如今如何得宠,将来贾母不在,两房势必分家,说不定还会势成水火,贾宝玉算什么呢?不过五品官儿的嫡次子,那一房的财产也得以贾兰为先。到时候,荣国府当家做主的便是贾赦,自己这些家生子都是贾赦之奴,她就看不过那些心里只有二房而鄙视贾赦一房的大小丫鬟们,也不为日后想一想,此时讽刺贾赦,传到贾赦耳朵里,将来贾赦得势,能不和她们算账? 所以玻璃一直公平对待两房,尤其和金珠颇有来往,暗中对邢夫人和金珠颇有照应,在贾赦和邢夫人跟前也算有点儿体面,前儿贾赦身体欠安,她替贾母去慰问,贾赦当时就赏了她一个荷包。她不是眼皮子浅的的小丫头子,自然不在意里头一个金锞子,但这说明贾赦心里记着她的好处,她已经和贾赦一房结了善缘,不怕将来。 玻璃一面想,一面蹑手蹑脚地走到鸳鸯身边,举目望去,琥珀晴雯等丫鬟们都在外面听唤,想想也是,鸳鸯都不在跟前伺候,何况他人乎,也不知小丫头急急地叫自己过来作甚,有这份闲工夫还不如和紫鹃好好地说说话,打听打听外面的消息。 玻璃喜欢打听消息,以满足所好,可惜贾母年纪大了以后就不爱出门应酬了,自己被困在府里,只能打听府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想知道外面的天地,须得请问紫鹃才好。 晴雯倚着栏杆,笑嘻嘻地望着玻璃。 玻璃横了她一眼,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房内传来的声音,出自贾赦,不似贾母之怒,隐隐约约压低了声音,她听不清楚,依稀听得贤德妃几个字。 玻璃一惊,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随即想到莫非贾赦是以娘娘作伐子?跟贾母细数还银子后给娘娘带来的好处?她先前在紫鹃跟前就说了,还了这银子,必定有还银子的好处,如今想来,贾赦早已想好怎么在贾母跟前说还银子的原因了。 紫鹃是早知这事,玻璃却是自己猜测所得,如她所料,贾赦有心让贾母和二房都出钱还债,就像当初筹划建造省亲别墅一样,便将当日林如海跟自己说的好处一一告诉贾母。 他没说是林如海说的,只说是自己心中所想,生怕给林如海惹来麻烦, 邢王夫人仍在贾母房里,凤姐因是儿媳妇,又有身孕,贾母就打发她回去歇息了,听贾赦说还了银子既能减府里获罪之忧,又能给元春带来极大的好处,提升她在宫里的地位,邢夫人撇了撇嘴,王夫人却是心中一动。 若说王夫人愚拙,她却精明得厉害,杀伐果断不让凤姐,包揽诉讼也没少做,让凤姐嫁进大房并接管家务实则当家做主的仍是自己,坐镇荣禧堂,落得一身好名声,提起荣国府当家太太谁不是说她?贾赦和邢夫人都成了外人,既能影响下人拥钗而轻黛,又能令宝钗监管家务来表示自己对金玉良缘的赞同,又和贾母在宝玉亲事上针锋相对数年而不落下风。 若说她精明,她却又偏听偏信,耳根子极软,常常被身边人蒙蔽,不知彩云彩霞都和贾环有情,不知袭人早和宝玉有了首尾。 不过,总体说起来,王夫人还是大智若愚。 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微微皱了皱眉,越发觉得王夫人目光短浅,娘娘固然重要,可宝玉的重要性强过娘娘百倍,不为宝玉打算,倒想娘娘,难道她不知道这只是贾赦的托词?所谓好处都是虚无缥缈的。因此贾母不愿意出钱还债,直接向贾赦表明自己的意思。 贾赦心中一凉,脸上也不见怒色,道:“如何能让母亲出钱还债?我想过了,家里有许多古董东西、金银器皿,园子里也有许多摆设,该卖的卖了,该熔的熔了。再不济,大观园也能卖出几十万两银子,尽够还债了。若还不够,就像我跟刘尚书说的,卖房子卖地,总能凑齐银子,横竖此时家底少了,明儿分家时跟着减少,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 贾母大怒,道:“省亲别墅是给娘娘建的,便属娘娘所有,你敢卖了?” 贾赦淡淡地反问道:“儿子是一家之主,园子也在荣国府范围之内,地契也是我的,怎么就不能卖?莫非老太太以为省亲别墅是为接驾所建,这省亲别墅就该二老爷了?没有这个道理。库房里东西卖了若不够,儿子就卖了园子。” 王夫人一听贾赦的威胁,心中顿时大急,道:“老太太!这如何是好?如今已经十一月了,尚不知娘娘明年是否省亲,倘或卖了园子,娘娘如何归省?” 贾母怒视贾赦,道:“你意已决?” 贾赦点头道:“我意已决。银子若凑够了就不卖,若凑不够就卖。母亲细想想罢,有什么决定再告诉我。我先去公中库房整理东西,再把园子里的东西搬出来,回头叫琏儿联系几个大买家,趁早儿卖了,省得到时候急着卖,被人压价。” 话不投机半句多,贾赦既已确定贾母的偏心,也不继续和贾母啰嗦,反正用公中的财物偿还,贾政就会少分许多家产,贾政既少,贾宝玉也跟着减少,他大老爷不吃亏! 老荣国公夫妇和贾代善的梯己都不在公中,临终前分给他和贾政,除了祖母大部分都给了自己,其他的自己都是和贾政平分,那些可都是祖父和父亲开国之时的战利品,皆是奇珍异宝。而且,几十年来自己的吃喝用度全从公中出,梯己并没有减少多少,庄子铺子也是年年有进项,他又不像贾政那样不通世故,所以比贾母的梯己还厚实一些。 他担忧贾母把梯己都给宝玉,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恨,等贾母百年之后,贾母的梯己是自己和贾政平分,贾宝玉除了在贾母生前得到一些,压根就没资格继承。就算贾母临终前有话传下,他也能让贾母的话不算数,重新分配其梯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林如海来往亲密一些,贾赦的脑袋突然灵光了。 见贾赦二话不说,当真去整理当日元春省亲时的许多陈设古董之物,也不知从哪里找了许多人过来收拾,拦住了贾母和王夫人派去的人,又早早找好了买家,闹得沸沸扬扬,贾母和王夫人丢不起这个脸面,更不愿让人笑话元春,不得不向贾赦妥协。 贾母寒着脸叫来贾赦,决定出十万两银子。 王夫人虽不及邢夫人那般吝啬,但平时也极小气,除了紫鹃道破马道婆法术救了凤姐和宝玉的时候她赏赐紫鹃一些银钱东西、后来又给刘姥姥一些不让她求亲靠友以外,平时打赏别人都是自己不穿的旧衣服,得宠如袭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因此,贾赦张口索要至少五万两银子,简直是割了肉似的疼,王夫人即使心疼,也不能不给,所幸她没打算从自己的梯己里出。 二房之主是贾政,贾政的大部分梯己都在荣禧堂的耳房中,钥匙在她手里。 第098章 : 有了贾母的十万两银子和二房的五万两银子,就差十余万两银子了,贾赦肩头之担瞬间大减,唯恐贾母和王夫人反悔,他急急忙忙地先把这十五万两银子送往户部交给刘尚书,然后回来假仁假义地对外宣称自己正在卖梯己东西,也替大房出五万两银子。 其实他的确找好了买家卖东西,早在上个月就谈好了,但所卖都是公中库房里的珠宝古董物件,金银器皿也直接找户部帮忙浇铸新锭,随便回府里报一笔损耗,再多卖几件富丽堂皇的珠宝摆件儿,自己许诺的五万两银子就出来了。 反正贾母和王夫人都是妇道人家,深居简出,对外面行情物价一概不知,不然底下的下人采买不会虚报十倍。 贾赦从来不做损己利人的事情,压根就没想过用自己的梯己还债。 林如海知道底细,不禁摇头叹息,兄弟阋于墙,非兴盛之道也,不过他也无从劝起,根据他所想,倘若贾政果然是恪守礼仪的君子,就该让出荣禧堂,而不是一住数十载。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若是贾赦,也必会对贾政起不满之心。 林如海一直都不清楚为何贾政会住在荣禧堂,而贾赦一直住在成婚时住的东院,也不明白贾政是如何坦然行一家之主之事。若说出自贾母之意,没听人说起,若说是贾代善临终遗言,更不曾听过,只依稀记得贾代善去世,贾赦和贾政丁忧三年,贾赦因守孝未曾挪进荣禧堂,荣禧堂空了二年有余,待除服之后,贾政忽然就大张旗鼓地搬进荣禧堂了,贾敏也不知其中的缘故。林如海原想向贾赦询问,又恐触到他的痛处,便没有提起。 这二年,林如海冷眼旁观,确认贾母偏心之极,只怕贾政能住进荣禧堂有贾母的缘故在里头,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到的。 经贾赦还债一事,荣国府虽未被他掏干净,但依林如海所知,银库里已经空空如也,库房里的东西也已经所剩无几,贾赦跟他说过,目前最贵重的是各处房舍和田地、铺子等,贾赦早早地把契约握在手里,到时候除了祖产外,其余和贾政平分,不是不能接受。 林如海想了想,建议他道:“大兄趁此机会,不如置些祭田。” 贾赦不解,连忙请问有什么说法。 林如海便道:“虽说富贵荣华,但物极必反,料想大兄也曾听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之语,自古以来皆如此,并非人力可保。我们林家传至今已有五代,正应了传下来的那一句话,乃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再看府上,两代国公,如今又出了一位娘娘,为了省亲耗费不知凡几,当成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莫若依我之见,趁如今的富贵,在祖茔附近多多地置办些房舍、地亩、田庄,一则祭祀供给皆可出自于此,不必府里再拨银子下去,减了府里的开销,二则将来便是有了罪过,别的入官,独祭祀产业不入,仍能维持生计。” 远的不说,单他这二年打探到的消息,贾家就很有几桩罪过难消,凤姐仍在为非作歹,尤其是宁国府秦可卿之死连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必有内情,不然不会逾制用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木,也不会惊动王公贵族无数乃至于戴权亲祭。若宁国府之事似他所猜测那般,到时候事发了,再加上贾珍的种种作为,势必连累荣国府。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林如海在官场沉浮多年,又因早有置身事外之意,反倒看得更清楚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所言不虚也。 贾赦唬了一大跳,忙道:“难道我还了银子竟还不够?” 结清户部的欠账后,他忽然得到了保宁帝的嘉奖,虽然不是直接进宫面圣,而是大明宫内相戴权亲自送来当今所赐的如意和金杯玉碗等物,但是足以说明当今对他这番举动的赞赏之意,这件事他没做错,既了结后患,又在当今跟前挂了号。 正暗暗得意之际,听到林如海这番言语,贾赦细想片刻,只觉得不祥,亦是心惊肉跳,如今他极信林如海的本事,毫不怀疑。 何况,他一生至此,也没少做过倚仗权势之事,听了林如海这话,不免心里有鬼。 林如海笑道:“此只了结一项而已。不说别的,逾制之罪,大兄不能否认罢?虽说荣国府乃是当年老国公爷和岳父打拼下来的家业,是传给子孙的祖宅,又系敕造之所,但大兄爵位不过是一等的将军,府邸规格却如从前,若没人追究也就罢了,四王八公十二侯哪家都如此,不袭王爵也称王爷,如果来日有人弹劾,岂非一罪?何况,府中生齿日繁,主仆人等未免良莠不齐,底下为非作歹,大兄不知,然为一家之主,却得承担治家不严之罪。” 他不好与贾赦明说是非,唯有隐晦地提醒他细细查访府中一干人的作为,好早日处理并作防范,以免事到临头,仍旧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为了不让女儿有一门犯罪的舅家,林如海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好容易有一个贾赦能听得进自己的话,为何不说?那贾琏他也曾有意提点,奈何贾琏比之他老子都不如,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林如海深鄙其好色之心。 贾赦听了这话,登时便慌了,道:“别人家都这样,难道都是罪?” 他一面说,一面举例说明,四王八公十二侯,哪家都不曾改府邸规格。府邸规格高低便是一宅之门面,世人极为重视,国公府能建三间兽头大门,往下侯伯子男并其余封疆大吏、一品大员却不能有,往上的王府则是五间兽头大门。 林如海见他惊慌之下又有点不以为然,含笑道:“这不过是小弟一家之言,小弟总觉得万事须得防患于未然才是长久之策。” 贾赦垂头想了半日,道:“你清楚我并未住在荣国府正堂,一日都不曾住过,荣国府大小事务也不是我说了算,东院另开黑油大门,时常出入便走此门,荣国府规格逾制,罪不在我,我那东院可都在规格之内。你看,我在东院挂上一等将军府的匾额如何?” 林如海一听这话,就知贾赦已打算和贾政一房撇开了,思索片刻,道:“倒也有理。” 他怎么忘了,贾赦确实是一家之主,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住进荣国府正院,逾制一罪是和他不相干的,逾制二字也有许多说法,住进未改规格之地才算逾制,没有住进便不算,除非他和贾政分家后没有修改规格,那就另当别论了。 贾赦笑道:“既这么着,我回头就叫人打个‘一等将军府’的匾额。” 贾赦心中冷哼,横竖自己和贾母之间再无母子情分,那贾政鸠占鹊巢多年,自己何必顾及他们的体面?此番作为倒能博得世人同情,不失为一条良策。 贾赦年近花甲,脑袋灵光一闪,倒捡起英姿勃发之际的许多聪明机智来,他毕竟也是世家子弟,作为荣国公的嫡长子,曾延请名师教导,亦懂人情世故,只是胡天海地惯了,又因这些年郁郁不得志,越发不讲究体面,才至如今下场。 林如海提醒道:“府字不宜,宅第二字更好。” 贾赦一呆,林如海见状暗暗叹气,看来贾赦真是虚度光阴,竟连府邸之别也忘记了,或者是不知道,只得对他解释道:“本朝律例,唯有王爵、国公之爵、公主之封在身,所居之地方能称之为府,当然,额外赐第除外,其余公侯伯子男至三品官员以上者所居之地只能称之为宅第,逾制者罪之。大兄细想,除当日八公外,可有其余公侯伯子男的宅邸挂着府字?” 贾赦如醍醐灌顶,拍手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些门道!我心里还疑惑着呢,咱家提起史家都是保龄侯府,可为何他们家的匾额挂着‘保龄侯宅’四字。明儿我去找一部律例来瞧瞧,省得我在家吃酒赏花的,不知道自己犯了罪过。” 对此,林如海十分赞同。 出了林家,贾赦兴冲冲地去找朝廷专管此项的官员,委托他们替自己打造匾额一块,上书“贾宅”二字,他途中想了又想,发现朝中内外没见有什么将军府、将军宅的,即便贵为正一品大员,其第也都是姓氏在前,宅字在后,如林家,上书“林宅”。 同时,贾赦又命人寻了最新的律例,一面看,一面又命人查访府里的一干作为。 他对林如海是感激涕零,想起整理库房的时候翻出许多尘封的书籍来,家里没人在这上头用心,一股脑儿地给黛玉送去,荣国府毕竟是百年之族,颇有一些珍本是林家都没有的。 对于林家而言,书籍极尊贵,对于贾家来说却是无人在意。 得知书籍的来历,又听黛玉说起林如海对贾赦的提醒,紫鹃不免感慨万千,林如海当真不愧是官场老手,目光长远,心思细致,自己从来没跟黛玉提起贾家最终的命运是抄家,只说到黛玉夭亡便止住了,自然也没跟黛玉说过祭田等事,没想到林如海居然提醒贾赦置办,可见他也不敢确定荣国府的命运如何,唯有劝贾赦准备退步抽身之地。 趁着这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紫鹃和黛玉领着人清理书籍的尘土蛀虫,摊在太阳底下晾晒,忙忙碌碌,一会都不得闲。 紫鹃正把一部书摊在架子上,忽见黛玉手里垫着手帕,捧着一册旧书翻看片刻,心疼地道:“这书是咱家没有的,市面上也没见着,我亦不曾看过,好容易得了,偏因保存不当,被虫蛀了,有十来页都是虫眼,偏咬了许多有字的地方,猜不出原来的字是何字。” 紫鹃凑过去看了几眼,笑道:“依我说,姑娘就是得陇望蜀,能得已是极幸,难道还求完好无损?在咱们家都有人打扫管理,那府里是怎么一副情况,姑娘能不知?有几个看重书本子?没被宝二爷全烧了,已是这些书籍的大幸。”原著中有说,她也听玻璃提过,除了四书以外,贾宝玉竟将别的书都焚了,她心里可惜了好久,就不知道他烧了杂书没有。 黛玉一面把书翻开放到太阳底下,一面道:“这些书比金银财宝还好些呢,极要紧,关乎一族之兴衰,可惜在许多人眼里,竟不如金银财宝。” 紫鹃笑嘻嘻地道:“姑娘放心,我是极看重这些书,明儿都抄一份带走。” 正说着,丫鬟通报说:“姑娘,紫鹃姐姐,江老夫人打发女人来给姑娘送东西,也有紫鹃姐姐家的陆老爷使婆子送东西,竟一起来了。” 紫鹃奇道:“怎么一处来了?” 黛玉脸上一红,命人请进上房,亲自面见。 第099章 : 陆恒和紫鹃亲事已定,故陆恒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发人给紫鹃送东西,而江鸿和黛玉的亲事却没有正式定下,纵有三年考校之期,这件事已为不少人所知,江鸿也不能私相授受,所以都是江老太夫人、江老夫人、江大夫人并忠顺王妃等人给黛玉送东西。 紫鹃发现,她们每次送的东西里面必定有几件是出自江鸿之手,有手抄的书籍、亲笔的字画或者修剪的鲜花盆景等等,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就不知今儿又送了什么。 低头看了看丫鬟呈上来的清单,紫鹃忽然扑哧一笑。 彼时来送礼的婆子犹未进来,黛玉换了见客的衣裳,扭头问道:“送了什么东西,值得你笑这么一声?”因先回房换衣服,所以黛玉尚未看礼单。 紫鹃将礼单送到她跟前,笑道:“我笑心有灵犀四个字竟真是有道理的。方才姑娘感慨说舅老爷府上保存书籍不当,以至于那书被虫蛀了许多洞,内容损失好些,猜都猜不出来。姑娘猜我在江老夫人给姑娘的礼单上看到了什么?其中竟有一部抄本恰是姑娘所言之书。” 紫鹃一面说,一面笑,又在心中感慨这也太巧了。 不得不说,红楼梦一书中就是巧事最多,连带世事已有所变化了,所遇之事也依旧以巧字居多,巧得都让人觉得有些刻意了。 黛玉却伸手去拿陆家送的礼单,道:“让我瞧瞧陆秀才给你送了什么。” 紫鹃捏着礼单举高,躲了开去,笑嘻嘻地道:“好姑娘,送东西的人快进来了,不知有什么话说,姑娘竟是见她们要紧。”反正陆家送的东西都是些小玩意儿,无甚新奇之处。 黛玉娇哼一声,这才作罢。 江家按规矩打发四个管家媳妇,陆家只打发一个婆子,五人鱼贯而入,请了安问了好。陆家这个婆子紫鹃是知道的,陆恒在清江书院里执教,因心疼妹妹,兼手头宽裕了,所以雇两个婆子专管洗衣做饭打扫房舍并给紫鹃送东西,不必再托周福生。 两个婆子一个姓李,一个姓马,都不住在陆家,每日早起去,晚上归,月钱五百文,今日来送东西的乃是马婆子,四十上下的年纪,圆圆的脸儿,十分和气。 等黛玉问过江家婆子们,马婆子才笑对紫鹃道:“上回姑娘特特打发人送给二姑娘的茯苓糕和朱橘香橙等物味道都极好,二姑娘命我今儿务必代她谢过姑娘,又说这个月比上个月更冷了些,姑娘常坐在屋里写字,恐姑娘脚冷,故二姑娘给姑娘做了一双鞋命我送来。” 礼单上已写明有一双棉鞋,紫鹃还在想是谁做的,听了这话,笑道:“回去替我谢过你们姑娘,就说天冷,手容易打颤,天天夜长日短,别太在这上头费心,仔细伤了眼睛。” 马婆子却道:“还是要做的,等过了年,怕就有婆婆家来相看了。” 紫鹃一怔,想起周福生说陆恒的意思,的确打算在这一二年将小妹的亲事定下,然后再说兄弟的,今闻婆子此语,便问道:“莫不是有人来求聘了?” 马婆子含笑点头。 紫鹃问是什么样的人家,因她虽未入门,但名义上是陆怡的长嫂,且陆恒早有叮嘱,所以马婆子如实答道:“有了,大爷查访过了,心里意欲答允,也想问问姑娘的看法。说来和林姑娘的二舅舅家有些瓜葛,来向咱家二姑娘求亲的就是荣国府二太太的亲戚薛家。” 黛玉和紫鹃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道:“薛家的谁?”可别是薛蟠,那真真是一个要不得的大傻子,素日无所不为,连人命都不放在心上,没的玷辱了一个好女儿。 马婆子一听就知道二人的担心从何而来,在长安城里,莫看薛蟠只是小人物,但他的名声几乎是人尽皆知,况且马婆子又是江家介绍到陆家做活的,深知这些内情,忙回答道:“是薛家二房的大爷,不是薛家长房的大爷,这位薛大爷有个妹子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听说现今是荣国府二太太的干女儿,也住在荣国府里,就不知道姑娘们见过没有。” 紫鹃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想到薛蝌居然会向陆怡求亲,原著上可是薛姨妈在明年春天做主给他娶了邢岫烟,虽然明显是薛姨妈为了让邢夫人赞同金玉良缘才求聘一无所有的邢岫烟,但薛蝌和邢岫烟在进京途中见过一面,心中固也遂意,现在他向陆怡求亲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自己求亲罢?而且才进京一个月怎么会向陆家求亲? 紫鹃不觉将心中疑问道出,乃云:“是怎样的缘分?”无数疑问最终化作这一句,她总不能问薛蝌为何没有等到和邢岫烟定亲。 马婆子答道:“薛大爷之父原是大爷的旧识,那年在京城里常和大爷在市井中把酒言欢,竟是忘年之交,听说,薛家姑娘的亲事也是那年定下来的。上个月薛大爷来咱们家拜见,渐渐就熟了,可巧年纪模样品行又都和二姑娘相配,遂成就一番良缘。” 紫鹃点头不语。 陆恒向来是重人品而轻等级,在市井中有很大的侠义名声,许多贩夫走卒屠狗之辈都很服他,这样一个人物,自然不会因为薛蝌是商贾就有所看轻。 紫鹃算了算薛蝌的年纪,他比薛宝钗小一岁,也比自己小一岁,今年十四岁,大陆怡一岁,在原著中薛蝌的品行确实是不错,宝琴的为人品格也远胜宝钗,又和黛玉交好。紫鹃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薛蝌模样,但在原身的记忆里却是见过,就是薛蝌兄妹并李家母女、邢家人等一起拜见贾母时,原身也在贾母房中,自然亲眼目睹,是极清俊极斯文的一个人物,不能怪宝玉等人都说他才像是薛宝钗的兄弟,这句话足以说明薛蝌的长相。 比起一无所有的邢岫烟,陆怡确实强上几倍,或许陆怡的人才比不得闲云野鹤的邢岫烟,但在世人看来,她家资殷实,长兄已有功名,其余兄弟都在清江书院读书,前程可期,别看陆家不如薛蝌家有钱,但功名二字足以胜过。 士农工商,彼时阶级分明异常。 薛宝钗家是皇商,领着户部的钱粮,在社会上的地位不算低,不然王家不会将女儿下嫁到薛家,说到底,皇商的地位高于寻常农工,不能和寻常商贾相较。 但是,薛蝌一房却是普通商贾,除了银钱,地位甚低,若无大房依靠,恐怕连家财都保不住,说不定这也是薛蝌应下邢岫烟这桩婚事的原因,不管怎么说,邢岫烟是荣国府大太太嫡亲的内侄女,娶了她便是荣国府的亲戚。薛蝌送妹进京发嫁,且不提薛宝琴不过比黛玉小几个月未到出阁的年纪,可是梅翰林家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就外放了,让他们赶了个空,就说明梅家对薛家的轻慢,恐怕已有悔婚之意。 在原身的记忆里,也确实有梅家悔婚一事发生,薛蝌带薛宝琴住在荣国府,想依附荣国府的权势令梅家有所忌惮,终因荣国府衰败而没有达成所愿。 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和薛宝琴兄妹成了亲戚。 紫鹃一面思索,一面笑道:“我常往荣国府里去,并未见过薛大爷是何等人物,但却见过薛家的姑娘,好模样好才华好性情,是极难得的好姑娘,老太太心里爱得什么似的,现在就放在自己跟前养活。妹子尚且如此不俗,其长兄料想也相差无几。” 马婆子念了一句佛,道:“姑娘未曾见过薛大爷,我却见过,今听姑娘说薛姑娘也是好的,大爷和二姑娘知道后就更放心了。” 薛宝琴是小姑子,小姑子刁钻与否,对婚事也有影响。陆恒素来疼爱弟妹,也不想丧母后一直照料幼弟的妹妹出阁后还要劳心劳力。 紫鹃问道:“我听说薛大爷的母亲得了痰症,现在金陵未曾进京,怎么定下的亲事?” 马婆子听她言语间流露出关怀之意,忙道:“薛太太因不好,所以万事都叫薛大爷自己做主,不止薛大爷自己的亲事,就是薛姑娘的亲事也由薛大爷。薛大爷请了极有名气的媒人登门求亲,只等大爷回话便取庚帖定吉日。” 紫鹃又问道:“薛家大房的太太住在荣国府里,又是薛大爷的伯母,薛大爷自己请媒人求亲,薛家大房的太太未曾说什么?” 马婆子双手一拍,道:“姑娘竟会神机妙算?今儿才告诉姑娘的事情,姑娘怎么就能猜出薛家大房的太太有意阻拦?说什么已给薛大爷相看好了人家,只等开春请人说合,可是那薛太太并不是薛大爷之母,而是隔房的伯母,自己的母亲又并非不在,薛大爷如何肯听她的?因此,执意求聘二姑娘。” 因为这桩婚事不符合薛姨妈之愿,再加上上个月贾母当面问宝琴的生辰八字,薛姨妈心里大有些不自在,薛蝌又不肯退让,竟是不欢而散。幸而薛宝琴是贾母留在府中,认作孙女儿,薛蝌也并没有搬出客院,只是已经使人打扫自己家在京都的旧舍了。 薛蝌此次进京,把薛宝琴的嫁妆都带过来了,须得妥善收拾安置。 薛宝琴得知伯母阻止哥哥的好姻缘,又知薛姨妈看中的侄媳妇是谁后,心里顿时大为不悦,依她看来,陆家这门亲事胜过邢家十倍。 薛姨妈为了阻薛蝌之姻,已说明自己相中邢岫烟了。 薛宝琴年纪虽轻,但才思敏捷,人又聪明,并非庸俗脂粉,又在荣国府里住了一个月,见识极多,如何察觉不到薛姨妈替自己哥哥聘娶邢岫烟的打算,又如何不知邢家的窘境?若没有陆家这门亲事也就罢了,进京途中和邢岫烟相处过,确实是个端雅稳重的好女儿。偏偏陆家珠玉在前,便显出邢家的不好来。虽不知陆姑娘是什么模样品格,但别的方面岂是邢岫烟可比,自己家是祖宗烧了高香,才让哥哥得到这么一门好亲事。 薛宝琴左思右想,悄悄求了贾母跟薛姨妈说情,别怨哥哥自作主张等语,贾母笑问定的是谁家女儿,得知是陆怡,不妨想起紫鹃,笑道:“有缘,有缘。你哥哥定的人家,可不就是紫鹃的夫家?那是个极好的人家,也是缘分了。”又详细告诉她其中的因缘。 薛宝琴此时方知陆家竟和荣国府有这样的渊源,不禁一呆,忙央贾母道:“老祖宗,什么时候接了林姐姐来顽?一则我没见过林姐姐,只听说林姐姐好,恨不能立时拜见一番,二则我也想再见见紫鹃姐姐,谁能想到我们有这样的缘分。” 贾母如今极疼宝琴,含笑答应了她的请求。 第100章 : 虽然如今世事发生极大的变化,许多事情都和原著发展得不一样了,但是黛玉和宝琴在贾家初次相会,仍然是一见如故,亲亲热热地以姐妹相称。 宝琴有心找紫鹃打听陆怡的情况,她已打听到周家和陆家原本是街坊,两家接亲之前就有所交集,紫鹃也见过陆怡,因此她心里更看重紫鹃一些。毕竟黛玉是太师家的千金,而她只是商贾之女,即使认了王夫人做干妈,身份上也没有抬高,自觉不足以与黛玉相交,谁知第一次见到黛玉,就心生欢喜亲近之意,而黛玉也没有嫌弃她的出身,待她俨然如亲姊妹。 贾母见两人挨着坐,拉手说话,道:“你们倒成亲姊妹了。” 林黛玉离了这里,贾母才恍然发觉,迎春、探春、惜春和黛玉之间,竟不如黛玉和外人来得亲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留黛玉住在院里把她们挪到王夫人后面的三间小抱厦所致。虽然在礼数上面,黛玉从不曾怠慢过三春,但在情分上,却是刘艾、顾娴等外人后来居上。 黛玉笑道:“我是外孙女,琴妹妹是孙女,难道不是姊妹?” 紫鹃坐在下首,笑眯眯地听着。 干亲也有名分,不可小觑,别看王夫人认薛宝琴好像没有经过正式的结契仪式,但是别忘了,薛宝琴可是进过贾家宗祠祭祀的。原著上有过明确记载,贾家祭祖都是薛宝琴眼中看出来的场面,她得以进入贾氏宗祠了。 所以,薛宝琴也是黛玉名正言顺的表妹。 贾母倚着大靠枕,道:“是,是,是,怎么不是?我见你们姊妹亲亲热热的,心里也高兴。你这小妹妹别看年纪小,言语行事极伶俐,有她在跟前,解了我多少烦闷。” “琴妹妹确实是好的,不瞒外祖母,我往常也颇自负,今儿见到琴妹妹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怎么就有这么标致的妹妹呢?”黛玉瞅着宝琴一笑,心底一点嫉妒之意都没有,“更没想到的是,琴妹妹和紫鹃成了亲戚。” 众人听到这里,看了看紫鹃和宝琴,都笑道:“你们是亲戚,好好亲热亲热。” 宝琴乘人不备,觑了个空儿找到紫鹃,提起她哥哥和陆家的亲事,告诉紫鹃说,已经换过庚帖,定了腊月二十二的日子放定。 薛姨妈有所打算,薛蝌和薛宝琴怕夜长梦多,迅速请媒人出面和陆家商谈定下。 薛蝌四年前丧父时才十岁,十岁就扛起一房的家业,照料病母幼妹,本身就相当精明果断,绝非已有十七岁犹不解事的薛蟠可比,所以既已下定决心聘娶陆怡,就绝不动摇。 紫鹃也是聪明女子,如何猜不出宝琴提出这事的用意?含笑道:“正如老太太说的,也是天缘凑巧,才成这样的良缘。我从前回家探亲时,见了怡儿许多次,颇有接触,虽然没有深入了解,但往常听街坊邻居说起都说她不错。素日我见怡儿也觉得进退有度,且她自幼丧母,哥哥读书做工时,都是她在家料理家务照顾幼弟,里里外外妥妥当当。” 陆怡当然有心计,更看重自己进门的好处,紫鹃早早地就看出来了,但那又如何?自己这门亲事,可能陆恒对自己起了情思才有登门求亲之事,但自己对他确实没有爱情,也是想着结亲的好处才答应,所以没有资格鄙弃别人的趋利避害之心。 趋利避害可以有,谁都想规避风险,只要不存着害人的心思就行了。 陆怡有心计知利弊,但她人不坏,也没有因为继母苛待他们就在继母离开后故意欺负幼弟,反而把幼弟照顾得很好,在她这个年纪,十分难得。 周福生疼爱妹妹,和陆恒来往时,见过陆恒的弟弟们,也曾暗中查访过,一家之主见识广阔与否的重要性此时完全展现了出来,除了陆恒的大姐早年出嫁不和娘家来往以外,其他弟妹都被陆恒教得很好,虽然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人品都比较正。 老二陆恪率先被分出去,掌管自己的房舍地亩,没有一味收着房租地租,反而主动让佃户交粮食干菜做租子,送到了大哥这里,房租留着读书用,自己也抄书赚润笔费。 在此之前,陆家吃食都是陆恒负责,弟弟的房租地租或是用来读书,或是给他们存着。 大概是有感于长姐的凉薄,陆恒在教养弟妹方面非常严格,即使忙着读书做工,也时时刻刻注意弟妹的言行举止,稍有不对立时纠正,他很少打骂弟妹,而是耐心地教导纠正,引入正途,弟妹在外面遇到事,做对了他会赞扬,做错了则是批评,再继续教导纠正。 紫鹃觉得,陆恒这样做很好,非常有责任感,作为兄长尚且如此,比他父亲做得还好,以后也能做个好父亲,所以她不担心陆家弟妹的品行。 家庭的熏陶,对人的成长很有影响。 歹竹确实能出好笋,但几率很低,家庭教育始终影响终生。 紫鹃应酬得多了,知道得也多了,只要不是利欲熏心意欲攀高枝的人家,也没有其他不得不和人结亲的缘故,越是门风清正的人家,在给儿女说亲的时候越会注重对方的品行以及其家人的性情。马婆子听她说宝琴极好,显得特别高兴,也是这个原因。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关乎到各个方面。 虽然影响了邢岫烟的终身大事,但紫鹃觉得薛蝌和薛宝琴品貌确实一流,所以在薛宝琴跟前说起陆家,陆家的一些事情她没有瞒着宝琴。 病母不在跟前,薛宝琴可以说是和哥哥相依为命,自小就聪明懂事,听完这些,心里格外欢喜,最后一丝担忧化为乌有,笑眯眯地道:“其实我们都知道陆家很好,陆大爷不嫌弃我们家满身铜臭之气,将妹妹许配给我哥哥,我们兄妹两个心里都极感激。没想到听姐姐这么一说,比我们知道的好了十倍。谢谢姐姐告诉我,等我告诉我哥哥,我哥哥肯定更加欢喜。” 薛宝琴模样儿长得好,宛若稀世明珠,笑眯眯地说话,声音软软甜甜,带点儿金陵的口音,令人看得赏心悦目,听得心里也格外舒坦。 紫鹃只想着,不知宝琴和梅家的亲事会不会成。 谁知,从贾家回来,黛玉想着宝琴性情为人,便下帖子请她和诸姊妹们赏花,又因宝琴跟随其父走遍许多山水,少受世俗束缚,天真又可爱,黛玉心里羡慕异常,独留宝琴住了三两日,犹未回去,薛家忽然来人报信,说梅家打发人给宝琴送东西来了。 虽然只有几样茶果点心,但却令薛宝琴心中一宽,眉宇间偶尔闪现的愁绪一扫而光,匆忙向黛玉和紫鹃告辞回家。 梅翰林是外放了,可是梅家还有人留守京城,至少梅翰林之子就留在京城读书。到了外放之地他的确可以继续读书,但外放之地哪有京城来得便宜?清江书院在京城,国子监也在京城,除了江南以外,京城的资源远胜外地。 薛宝琴随兄进京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薛蝌拜见过贾家后不久,就曾往梅家拜会过,原著上没详写此事,礼数上却有。 可惜,梅家待薛蝌淡淡的,也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同样是定了亲,紫鹃就常常收到陆家送的东西,黛玉和江鸿尚未定亲,江家就以女眷的名义给黛玉送礼,梅家的没动静,越发显出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此时梅家来送礼,紫鹃略一思忖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第一就是梅家之子尚未进学,现在清江书院读书,虽不在陆恒的启蒙之班,但陆恒是清江书院的先生,以后功名越高,只怕教的就不是启蒙之班了,启蒙之班也有许多权贵子弟,今陆家和薛家结亲,梅家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第二件事就是宝琴和黛玉交好,就凭贾家下人传播闲言碎语的速度,梅家不可能打听不到消息,也必然会考虑宝琴和黛玉的交情。 紫鹃能想通其中的道理,黛玉也能想到,幽幽一叹,道:“利之一字,害人不浅。”又问紫鹃薛家怎么和梅翰林结成了亲家,黛玉固然不在乎门第,但世人讲究门当户对,梅家如今瞧着不像是愿意结亲的样子。 这件事,玻璃早打听到具体情况了。 天气寒冷,百无聊赖,紫鹃精神一振,原著没有详细写明的,果然只有经历了才会知道来龙去脉,梅家和薛家结亲也是有所图谋。 薛宝琴和梅家定亲是在五年多前,五年多前薛宝钗十岁,薛蟠十二岁,薛大老爷还没死,薛家也没衰败,薛大老爷仍是王子腾的妹婿,贾政的连襟,和薛大老爷的兄弟结亲,梅家就和荣国府、王家成了拐着弯的亲戚。 梅家是士族,有地位,但家境清寒,根基浅薄,若没几门得势的亲眷只怕官职难以维持长久,贾史王薛几家很有实力,贾史王家肯定看不上梅家,于是梅家瞄准了薛家,可以人财两得,但人家薛宝钗志向高远,又远在金陵,最后就剩下当时在京城的薛二老爷了。 薛家根基深厚,家资饶富,薛二老爷疼爱女儿,又疼惜女儿的人才,不想让她嫁入商贾之家受人鄙视,何况“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俗语,于是两家是一拍即合。 原著中薛姨妈说是薛二老爷将宝琴许给梅翰林之子,其实不是,谁家像薛姨妈家那样上赶着男方好结金玉良缘?根据玻璃打听到的真相,是梅家提亲,薛二老爷应亲,正正经经地走了结亲的流程,放过定了,所以梅家和薛家都各有所求,遂结两姓之好。 可是,当年薛大老爷死了,次年薛二老爷也死了,薛蟠继承皇商资格后,薛家难减衰败之势,紧接着薛蟠孝期才出就打死了人,随即进了京城,再往后就更不用说了。 薛家大房衰败已成定局,名声又臭不可闻,而薛蝌虽比薛蟠强十倍,但是终究年幼,未知前程如何,目前仅是寻常商贾,反观梅家根据和贾史王薛四家拐着弯的一点亲戚关系,渐渐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今年还谋了一个外放之缺,心里就有点嫌弃薛宝琴了。 京官虽好,但上面最不缺的就是达官显贵,所以做地方官员才是真正的威风八面,作为翰林院的翰林外放到地方上,梅翰林的官职不低。 而且,京官外放,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黛玉听完,问道:“这么说,梅家送礼给琴妹妹,又很愿意这门亲事了?” “说不准。”梅家这么反反复复,谁能知道宝琴最终是何等结局?贾史王薛四家最后可是都败落了,紫鹃想了想,“不管怎么样,总比对琴姑娘不理不睬的好些。再这么不理不睬下去,即使世人知道是梅家背信弃义,琴姑娘也落不到什么好名声。” 紫鹃叹气,世人对女子终究是过于苛刻了些,竟是非人力可以扭转。 想想也是,自己的国家发展成为男女平等的社会,让女子有机会出门务工经商做官,走过了多少岁月,牺牲了多少男男女女,这是一个漫长的经过,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黛玉还要再说什么,有人递了拜帖来,说柳氏前来拜见。 黛玉看了帖子,甚是不解,她并不认识柳氏,倒是认识柳氏的堂妹柳馨,问紫鹃,紫鹃解释道:“就是柳姑娘的堂姐,我在柳姑娘那里给她把过脉,不知有什么事来咱家拜见,这都十一月了,谁家不在为年事忙碌。” 说完这番话,紫鹃心中起了疑心,她想起上回给柳氏诊脉后,柳氏问起史湘云,只是自己都推说不知,后来听柳馨说,柳氏一直在打听史湘云的情况。 黛玉回了拜帖,次日柳氏到来,问起荣国府的姊妹们,笑道:“我娘家陪嫁了个小园子极好,有好岁寒三友,我想等在下雪的时候请姑娘们赏花吃酒作乐,一呢,是请林姑娘和紫鹃赏脸,务必驾临。因我娘家和荣国府颇有来往,我已经下了帖子请荣国府的姑娘们。” 第101章 : 上回说到柳氏亲自来请黛玉和紫鹃赏花,黛玉和紫鹃二人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但凡请客,下帖子得到回帖即可,除非所请之人身份极为尊贵,否则哪有几个这样亲自登门来请?黛玉也不觉得自己有甚尊贵之处,更别说紫鹃了。 何况,紫鹃和柳氏有所接触,黛玉却是没有,今日还是第一次相见。 闻得柳氏说已请荣国府诸小姐,黛玉才见过她们,不至于十分想念,况且情分有限,只是想起荣国府有数位不姓贾的女孩子们,便问柳氏请了谁。 “只给荣国府下了一张帖子,请贾家的三位姑娘及亲戚姑娘赏花。”柳氏笑眯眯地回答。 一句话把住在荣国府里的女孩子们都囊括在内,没有落下一个,黛玉放了心,又从柳氏口中得知荣国府已经回了帖子,便道:“既姊妹们都去,我如何不应奶奶之请。” 柳氏道:“叫什么奶奶,咱们一辈儿的,你和馨儿一样,唤我一声三姐姐罢。” 黛玉很羡慕柳氏的爽朗大气,当即就改了口。 柳氏愈加欢喜,拉着黛玉说了许多话,紫鹃见她自始至终都没提起史湘云,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想让柳氏在她们这里听到史湘云不好的传闻。 “我看你提心吊胆的,怕什么?”柳氏走后,黛玉笑道。 “怎么不怕啊?”紫鹃抚了抚胸,喘口气,安下心,“和史大姑娘定了亲的卫公子就是柳三姑奶奶的表兄弟,极近的血缘,上回在柳姑娘那儿,柳三姑奶奶就问起过螃蟹宴,还说影响了史侯府的名声,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概推说不知。不说别的,单史大姑娘在荣国府的一些言行举止就不大好,卫家得知,岂能当作不曾发生?” 也不对,红楼梦写到八十回,也没见卫家如何反应,要知道史湘云做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都不合身份。看来贾家未必就像自己所知的那样,任何消息都瞒不过外面,原著中卫家不就是不知道史湘云螃蟹宴、睡石床和怡红夜宴等事吗? 黛玉双眉一蹙,想起这事,郁郁地道:“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 当日听紫鹃提起此事,黛玉就颇担心史湘云的命运,念着史湘云没有像紫鹃梦中那样拿自己比戏子,使自己成为众人的笑柄,她后来在荣国府再见到史湘云,就暗中点拨了史湘云几句,可惜她以为自己嫉妒她和宝钗交好,反而冷嘲热讽了几句,自己就不再说了。 紫鹃叹道:“好端端的,柳三姑奶奶突然请荣国府的姑娘们赏花,其中没有内情才怪!我就怕柳三姑奶奶是借此机会暗中考察史大姑娘。” 只是,原著中为何没有记载过柳氏其人?紫鹃心眼儿转了转,想不通其中的缘故。 以她的聪慧,也能猜到几分原因,就是她一直不认为自己有那等翻云覆雨的本事,所以不认为是自己改变了柳氏在史湘云这件事上的走向。 其实就像紫鹃猜测出却又不敢确定的一样,没有紫鹃替柳氏把脉并且确认的事情发生,柳氏即使请过太医,但太医都不确定,她也只能继续为生育问题奔波,自己的事情都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时间去管卫若兰的婚事?现在则不同了,过不在自己,也就有心情了。 因为不能生育并不是自己之过,柳氏在紫鹃这里得到答案后,也不指望以后有子有女,便一口气给丈夫收了四个通房丫鬟纳了两个妾,自己反倒自尊自重,不和丈夫同房,只知吃喝玩乐,每次丈夫回房就含泪说为了子嗣,请他务必去姬妾房中,好让婆婆早日抱孙子。 天底下大多数做婆婆的都担心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不管高低贵贱,见柳氏如此,其婆母常夸她贤惠,待她越发和蔼可亲,也任由柳氏请人玩乐,以为结交达显。 不过,柳氏请女孩子们玩乐,都是在自己陪嫁的房舍里。 她今天说的园子又是一处陪嫁之所,位于外城,依山傍水,雪色迷离之下,更显得晶莹剔透,岁寒三友果然是松青竹翠梅花红,三色交相辉映,好看异常。 黛玉、柳馨、刘艾、石蕙和紫鹃等人都来了,顾娴进宫没来,顾婉也没来,牛兰芳染了风寒没来,李妍原本已答应要来了,谁知早起滑倒崴了脚,不得来了。紫鹃认为柳氏的主要目标是史湘云,等人到了,紫鹃就发现柳氏对史湘云特别亲热。 荣国府的女孩子们并不是人人都来了,来的人只有史湘云、宝钗、宝琴和探春,迎春和惜春都没来,邢岫烟和李氏姊妹也没来。 紫鹃轻轻拽了玻璃的衣袖一下,低声问道:“怎么是姐姐陪琴姑娘来?” “我在老太太房里的最近几年,很少有机会跟着老太太出门应酬,今儿才明白为何你和林姑娘总爱出门玩耍了,果然人多热闹,好看极了。”玻璃感慨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回答紫鹃道:“琴姑娘住在咱们家就带了两个小丫头,年纪小,又不知事,老太太哪里放心叫她们跟着?就叫我和春纤带两个小丫头陪着琴姑娘来。” “春纤!”紫鹃惊呼一声,这位在原著上可是林妹妹的丫鬟啊!林妹妹不住在荣国府后的现在,贾母把她给了宝琴使唤吗? 玻璃疑惑地回望紫鹃,道:“春纤也和咱们一块长大的,不过份例低,你难道不认识?” 紫鹃忙笑道:“认识,怎么不认识,我记得她名唤春儿,什么时候改成春纤了?”在她得到的记忆里,春纤这个名字是黛玉起的,十分雅致,别人可起不出来。 玻璃戳了她额头一下,“我说你从前极是细心妥当,怎么今儿倒马虎了?前儿林姑娘不是和琴姑娘在一处?两人叽叽咕咕地说了好半日的话,就是琴姑娘说起春儿,要给改名,林姑娘给改的,说初春之柳其色可知,莫若□□纤。” 紫鹃吐吐舌头,当时她正想着自己的心事了,哪里注意到黛玉和宝琴给丫头起名字。 姑娘们都随着柳氏共赏岁寒三友,玻璃张望片刻,反手拉过紫鹃,悄声问道:“若论人才,林姑娘最出出类拔萃,琴姑娘也不差,怎么容大奶奶只拉着史大姑娘?” 容大奶奶就是柳氏,柳氏夫家姓容,亦是有爵之家。 曹公笔下美人各有瑕疵,除宝琴外,都不是十全十美,描述史湘云的相貌时,只述其姿态气质,甚少提及相貌,其实就是因为史湘云虽是美人,但相貌连三春姊妹都比不得,何况黛钗琴等人,不过气度却是着实讨人喜欢。 怎么说呢?史大姑娘爱说爱笑,爱咬着舌头说话,娇憨可爱,在人看来,属于看着十分喜庆的那种,而且她体态健美,身体健康,更是众人所喜。 闻得玻璃询问,紫鹃心中叹息一声,摇头表示不知。 玻璃自言自语地道:“让我想想,容大奶奶,哦,我想起来了,史大姑娘的未婚夫婿不就是容大奶奶的两姨兄弟?怪道呢,莫不是容大奶奶给咱家下帖子就是想见史大姑娘?不然怎么会突然下帖子,以前可是没有的。” 除了黛玉,没有一家闺阁千金给三春下过帖子,由此可见三春在京城达官显贵之家眼里是多么的隐形,多么的不受重视。 紫鹃越发佩服玻璃的八卦能力,真是不可小觑。 柳氏已知螃蟹宴等事,虽然以南安太妃为首的一干人对史湘云观感都不错,但柳氏心细似发,不免派人接触荣国府的下人,已确定流言属实,嫉恶如仇如她,心中气愤无比,怪道卫伯夫人和史侯夫人两个一拍即合呢。 柳氏也不想尽听人云亦云,故有今日近距离观察史湘云之事,见她言行举止和众人不同,确有坦荡爽朗之风,但她极其推崇宝钗而压黛玉,柳氏心中就有些不喜了。 人的好坏,不是用别人的不好,来烘托另一个人的好。 柳氏又想起史湘云在荣国府的所作所为,虽未打听到全部,但那些打听到的已经令她想起来就忍不住眉头紧皱了,今日见了史湘云一面犹不敢十分确定,恐误解了她,毕竟确实是个极娇憨极讨喜的女孩子,索性在赏花之后又使人接触贾家下人,暗中查访。 可巧,这回接触的是金珠之母。 贾赦和邢夫人在荣国府受到的怠慢不知凡几,一个外面借住的丫头都敢怠慢,贾赦和邢夫人如何不怒?不过是无法和她一个女孩子一般见识而已。而金珠又因绛纹石戒指一事记恨史湘云,着实打听了史湘云不少的不合礼数之处,其母自然也清楚,这日吃酒时有婆子提起姑娘们性情为人,说到史湘云,金珠之母忍不住滔滔不绝地叙说邢夫人一房的委屈,着重点明史湘云巴结二房践踏大房的事实等语。 柳氏得到回禀,立时便遣人唤来卫若兰。 她之所以打听史湘云诸事,正是受卫若兰所托。莫看卫若兰年纪轻轻,但他自幼没有亲娘照应,平时全靠自己,所以早早就想打听史湘云到底是何为人,奈何他是男子,手里也没什么人可用,继母又不能深信,唯有拜托这位极疼自己的表姐。 卫若兰默默听着,当他听到史湘云住在潇湘馆,虽不确定是否在定亲之后给贾宝玉做过针线,但在文定前后确实做过扇套子等物,卫若兰脸上已有些怒色,再听到史湘云单独和宝玉商量吃肉等事越发觉得有失体统,又想起先说的金麒麟一事,不觉涨红了脸,拉着柳氏央求道:“姐姐,我想退了这门亲事,好歹帮我一帮。” 柳氏长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未必能退得了。”但凡卫父心里有这个儿子,就不会答应聘娶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为儿媳妇,偏他任由填房夫人为所欲为,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压根就不看重卫若兰。 第102章 : 说话之间,柳氏忍不住暗暗佩服佩服史鼐夫妇和卫父卫母。 从明面上来看,卫若兰和史湘云一个是世家公子,一个是侯府千金,年纪相配,才貌相当,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任谁听了,不知详细内情的都要说两家用心。 实际上呢?都是表面风光。 卫母不想给卫若兰挑选真正的名门千金为妻,无非是不想让卫若兰有妻族之力可借,所以选了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的史湘云,一点都不用心。 史家的想法倒是容易让人理解而不鄙弃,以史湘云的身份,和卫若兰定亲,已是史湘云的福分了,接下来才好为其他女儿们说亲,哪怕卫若兰在卫家不如弟妹受宠,但也是才貌仙郎,身份出身也高,底下女儿们说亲的人家门第也不会差。 闻得卫若兰想退亲,柳氏提到卫父和卫母不会同意卫若兰退亲,又提到了史鼐夫妇如今并不在京都,十月份才出京,恐怕还没到任上,即便回京谈退亲一事也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说到这个,起先我想史家定是受不了京城中对他们家的嘲讽,说他们家苛待侄女,才想办法外放出京,等风声平息再回来。现在见到你,我怎么觉得史家有点怕你们家知道史湘云的所作所为然后提出退亲的意思?”柳氏突然开口,仔细想一想,不是没有道理,“史家二姑娘三姑娘也到说亲的年纪了,谁家不在京城说亲,非到外地?保龄侯外放,保龄侯夫人大可带着姑娘们留在京城,等定了亲事后再去任上团聚。” 卫若兰一怔,迟疑地道:“不至于此罢?我看史家其他人倒还规矩。” 他也见过史家的公子,撇开史家内囊罄尽所致的俭省,其余方面史家做得很周全,就是他们家已经穷了,接人待物都是好的,没有比别人家差过,即使人人都说保龄侯府苛待史湘云,明眼人如卫若兰也清楚史家对史湘云一点都不差,该做的都做到了。 柳氏摆了摆手,“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情,谁知道呢?可惜他们已不在京城,到底是不是如此想法,我们不得而知,只能胡乱猜测一番。” 卫若兰忍不住问道:“三姐姐,当真没有办法退了这门亲事?” 柳氏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暂时没有。就是有,我也不是你的父母,不经过你父母的同意,和保龄侯夫妇的同意,退亲是完全不可能。”早知史湘云定亲后还是这么个性子,当初就该想方设法地破坏掉这桩亲事,哪怕寻个门第略低但行为规矩的都比她强。 卫若兰咬了咬牙,满心愤怒和无奈。 他今年已经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了,又因继母对他如同隔靴搔痒,故知事甚早,柳氏这么一说,他就知道自己的婚事至少在三年内没办法退掉,三年后也不能确定。三年,他当然等得起,可是想到史湘云冠着自己未婚妻之名住在荣国府里,每日和贾宝玉一干人东游西荡,吃喝玩乐无所不为,他几乎就能想到身边人笑话自己的模样。 世道就这样,未婚妻不规矩、未婚夫浪荡,世人都会笑话有不规矩未婚妻的男子,也会笑话有浪荡未婚夫的女子,就算嘴里不说,心里也会幸灾乐祸,尤其是这个年纪结交的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向来不如年纪大的人稳重。 即便是不喜欢出门的贾宝玉也结交了不少世家子弟,何况受到正统教育的卫若兰?和冯紫英沈青云一干人玩得比贾宝玉还好,时常互相打趣。 像江家和林家议亲,定下三年之约,亲事虽未定下,但谁不羡慕? 从消息传出来起始,江家就不再替子说亲,也不对,自始至终江家就没为江鸿向谁家提过亲,一直都不曾说过。林家倒有人提亲,但没应过,如今也不再接待媒人了,规规矩矩,江鸿和林姑娘也没传出行止不当的闲话,可见这才是礼节。 江鸿是好的,林姑娘也是好的,不相信外面传说他们名声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家家户户都有人应酬交际,亲眼见过就会逐渐了解,逐渐清楚是否名副其实。既然没有不好的话传出来,那必然名声必然不是假的。 反观史湘云都和自己定亲了,还这般百无禁忌,怎能不让人伤悲? 卫若兰眼里含泪,道:“三姐姐,我不在意史大姑娘父母双亡,也不在意她有无嫁妆,横竖封妻荫子靠的自己本事高低,因此,只盼着她行事稳重有分寸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谁家的女孩子们定了亲像她似的和宝玉打打闹闹,半点儿不知忌讳。怪道今年夏天我见宝玉佩的一个扇套子有几分眼熟,绣工可不就和文定那日史家的回礼有些仿佛。现在回想,宝玉竟有好些随身针线都是出自史大姑娘之手,既有时间做这些,怎么就跟人抱怨说做针线累得慌?还传出闲话?惹得旁人都笑话我,说我不想办法解决未婚妻之累。” “有什么话好说?这已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了,所幸只知史家没钱,并不知史大姑娘给贾宝玉做针线等事,要是知道这事,那才是真正的笑话,卫史两家都没脸。”柳氏哼了一声,“好兄弟,快擦了眼泪,这事儿啊,你就等着罢,我看她怎么作死!她越是作死,明儿退亲咱们的理由就越是充足,到那时候,谅史家也没话说。” 柳氏心疼卫若兰,越发对史湘云不满,只能安慰他等,唯有等待,才有机会。 黛玉和柳氏来往不多,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心里却明白柳氏对史湘云未必满意,能看出来赏花时,柳氏看向史湘云的眼色极冷,一点笑意都没有,史湘云呢?不知是没有订婚的觉悟,还是根本没察觉到,依然故我。 姊妹中最会玩的,当属史湘云,因未尽兴,回到荣国府犹要赏雪,宝玉等无不赞同,还给黛玉下帖子,不过黛玉忙着收送节礼,推掉了邀请。 紫鹃和黛玉不同,柳氏非常推崇她的医术,但凡有闺阁密友及其女媳人等患病,柳氏都建议她们请紫鹃,因此紫鹃和柳氏来往频繁,隐隐约约察觉到柳氏和卫若兰的想法,只是柳氏不说,她不能确定,也不好问,只能在心里叹气。 其实要是在现代社会,史湘云就是太会玩了,撇开到底有没有的心思,各方面算不上出格,还有很多人欣赏史湘云这种豪放不羁,偏偏这是封建社会,没人能理解! 和自己定了亲的男人起了退亲的心思,就算退不成,成了亲,婚后能有什么幸福可言? 紫鹃几乎可以预见史湘云婚后的不幸福,也许那句“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早就在这时候埋下了悲剧的起因,只不过事情没发生在贾府,所以红楼梦中没有详写。提起这个,紫鹃就想叹气,因为红楼梦中没有详写的事情太多了,许多事情也藏得很隐晦。 不管了,借着医术名声渐起的时候,还是赚自己的钱罢,紫鹃回了江二奶奶娘家的帖子。 虽然这些夫人小姐都不是什么大病,更相信太医院的太医,愿意让自己诊治的多是难以与太医启齿之疾,诊金药费也有限,但对于一心攒钱买大庄子的紫鹃来说,有总比没有好。 不过,关乎妇科之症的时候,谢医礼还算比较厚重。 于是紫鹃银钱箱子里的空间一日比一日减小。 这日整理东西时,紫鹃翻出几匹颜色鲜亮又比较厚实的绸缎,面料都很精美,也是现今京城流行的新鲜花样,适合年轻女孩儿们座椅上,自己这几年着实不缺衣服,府里又已做了年下的新衣,便添了几匹青蓝之色的茧绸,叫人给陆怡送去,额外添了一些布料做里子,又拿一件今年新做没穿的大红猩猩毡斗篷给她。 陆怡现在住在清江书院给大哥安排的住所,时常遇见其他先生家的夫人小姐,渐渐地有所交集。虽然他们家有房有地,并不算贫穷,但起居饮食简朴惯了,舍不得大手大脚地置办衣裳首饰,因此今年冬天仍然穿着大哥去年给她买的毡斗篷,和人家一比,顿显寒酸。 陆怡虽然不以为耻,但毕竟年轻,不大爱出门,而陆恒心思再细,也想到这一点,故得紫鹃所赠衣料斗篷,陆怡高兴不已。 “嫂子想得真周全,一看就知道这是给我的,够我做好几套衣裳呢。”陆恒刚放学并带陆怀回家,陆怡便点着新鲜花样的绸缎和红斗篷给陆恒看,然后抚摸着青蓝两色绸缎,笑眯眯地道:“这些一看就知道是给哥哥弟弟做衣裳的,我看了看,够一人做一套。” 陆恒看到衣料斗篷,不觉一怔,随即看了看弟妹身上的旧衣,道:“是我想得不周全。” 陆怡赶紧摇头,道:“哥哥别这么说,要是没有哥哥,咱家哪有这样的好日子?我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尤其是哥哥又给她选了一门好亲事定下来,还说薛家的定礼聘礼都交给自己带回去,薛家虽是商贾之家,但那人才貌双全,可比很多年不见的大姐夫家强十倍。 陆怡心性颇为精明,士农工商,虽说自己确实能嫁入耕读之家,也有可能嫁个有本事的读书人,但出将入相的机会何其渺茫!屡次不中的人不知凡几。住在京城里,自从懂事起,她就知道金榜高中的寒门进士和高门出身的相比少了很多,要知道天底下寒门多而高门少,这么着,最多的时候寒门高门进士也只对半而已,平时仍以家境优渥的进士居多。 与其吃尽苦头,一辈子都未必博得到那一线之机,不如后退一步,她觉得薛家甚好,以后有哥哥嫂嫂做倚仗,不会担心受委屈,也不用担心被达官显贵欺压,而且有这样的家资,以后完全可以培养子孙读书科举。 当世可没有商人之子不可科举的规矩,只有如娼妓、优伶、乐户等贱籍之人脱籍后子孙三代内不得参加科举,所以很多商贾发迹后都会回乡买地,用心培养子孙读书。 和薛家文定之后,陆恒又开始给二弟张罗婚事。 陆恪自己相中了距离小花枝巷子不远的白秀才之女名唤白玉蝶者,同时也是他同窗的妹妹,偶然见过一面,大约心中都遂意,白家就暗示陆恒请媒人说亲。陆恒再三问过陆恪,便请媒人登门提亲,因这时礼物简单,都是陆恒出的。 不料,媒人回复时说白家提了一个条件,只要陆恒答应,他们便同意这门亲事。 陆恒问是什么要求,媒人便道:“白家不愿女儿嫁得远,听说官人在小花枝巷子里有一座房舍,只要官人把这所房舍过给陆二爷即可。” 第103章 : 听完媒婆的话,陆恒沉思片刻,没有一口拒绝,而是说考虑考虑。 媒婆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陆恒生气,就是她也觉得白家要求有点无理,提亲之前她就已经很了解陆家的情况了。可惜她是个媒婆,需要如实地传达双方的意思,不能擅自做主。 陆恒又问白家还有什么条件,这样的要求能说得出口,未必没有其他条件。 媒婆见他喜怒不形于色,心中渐渐升起一点忐忑,小心翼翼地道:“除了房舍外,白家倒也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新人成婚后,可以自己掌管家业。这一点,我已经跟白家说清楚了,告诉他们现在陆二爷的家业都是自己掌管。” 陆恒微微点头,媒婆方告辞离开。 瞧着媒婆的背影,陆恒正在沉思时,陆怡从里间出来,头上插着文定那日薛姨妈作为薛家二房的长辈前来给的赤金累丝镶珠凤钗,愤怒地道:“白家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小花枝巷子是咱家的根基,真以为自己金尊玉贵有一无二了?敢提这样的条件!” 陆恒皱眉道:“这件事用不着你多嘴,你安安稳稳地在家绣嫁妆即可。你已经定了亲,再这么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我没有答应白家的要求,等你二哥放学回来我问过他再说。” 晚上放学回来,听闻白家要求大哥把祖宅之地让给自己才肯答应这门亲事,陆恪顿时涨红了脸,随即不假思索地道:“不答应!不能答应白家的要求。虽说那处宅子不大,也的确比我们下面几个人的宅子位置更好一些,因为靠近宁荣国府,但那是祖宅,是祖父在世时建造起来的,理应由长子长孙继承,如今属于大哥,并不属于我。” “一座房舍而已,我倒不在意在谁手里,横竖都是陆家子孙,因为我有信心挣下比祖宅更好的家业。”陆恒淡淡一笑,对弟弟的表现十分满意。 不在意是一回事,弟弟答应不答应又是一回事。 “你若是十分想结这门亲事,房舍与你的交换又何妨?所幸白家并不是说再要一处房舍,而是想要这处、”陆恒接着开口,端的大方,“只是我得听听你的想法。” 陆恪摇头道:“就算哥哥不在意,也不能答应白家的要求。得陇望蜀者甚多,今日哥哥干脆利落地让出了祖宅,焉知将来他们不想要别的?与其等到那时候发生这些事情,倒不如现在就斩断一切可能。明儿哥哥见了媒婆,就说不答应,请她回复白家,祖宅仍是哥哥的,我自有房舍,他们家要是答应这门亲事,以后便是亲家,若是不愿,那就一拍两散!” 陆恒一愣,看着陆恪年轻而斯文的脸庞,“你舍得?这白姑娘可是你自己相中的。” 舍不得?当然舍不得。 陆恪自小就受长兄教导,最重责任二字,陆家子孙的责任、作为哥哥的责任、将来作为丈夫、父亲的责任,所以他还是希望能娶到白姑娘。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既然相中了白姑娘,自然要接受她的优点和缺点,何况这要求未必是出自白玉蝶本意。 商讨婚事,一般都是两家长辈做主。 但是,如果白家一意孤行非要祖宅落在自己名下,而且白玉蝶也赞同父母的意思,他就只能忍痛割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不能过于优柔寡断。 因此,自小就有一股狠劲儿的陆恪将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陆恒。 他年纪大一些,知事更早一些,远比下面的弟妹更清楚长兄为教导弟妹付出了何等的心血,他现在只想好好读书,考取功名,然后赚润笔费帮哥哥一把。他可是听吴恭人说了,虽然大嫂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出身,父母还没脱籍,但是他们家资饶富,远胜自己家十倍,大嫂和很多大户人家贵妇千金交好,私下攒了不少梯己,平时送了很多宫花戒指玩意儿给小妹。 大嫂为人处世都很周全,陆恪心中极为尊重,并没有因为她的出身就起鄙弃之意,白家想离女儿的住处近一些,怎么不想大嫂进门后住在这宅子里也离娘家近? 陆恪有点愤怒。 当初他是把自己家庭条件一一告知了白玉蝶之兄白玉京,然后在其暗示之下,拜托长兄请媒婆登门求亲,既然他们之前就流露出结亲之意,现在为何忽然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 是的,无理。 街坊邻居都知自己兄弟早在丧父之后就分家了,极是公平公正,也都知道祖宅为长兄所有,白家提出这等要求,岂非无理之至? 陆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好,你有这份心气儿,我很欣慰,明日我就这般告诉媒人。房舍让与不让的确是小事,我也真不放在心里,以后住不住还是两说,但是这个要求确实过分了。在此之前,你向白姑娘的哥哥透露一下自己的心意,同时问明这是白秀才二老的意思,还是白姑娘的意思,有没有周旋的余地。” 陆恪一口答应,第二天一早,他去找白玉蝶之兄白玉京,陆恒则见了媒婆。 白玉京见陆恪干脆利落地拒绝自己家的条件,毫无回转的余地,脸色就不大好看,“阿恪,请你谅解一对年迈父母疼惜儿女之心!” 陆恪接口便道:“也请兄长谅解小弟兄友弟恭之情。” 白玉京瞪着陆恪,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陆恪神色淡然地道:“小花枝巷子里的宅邸并不比小弟所居之处强多少,甚至可以说无论是大小还是新旧,小弟在金鱼胡同的宅子更好一些。令尊令堂舍不得女儿远离,但金鱼胡同距离小花枝巷子并不甚远,乘坐马车只需一刻钟罢了,距离府上也只两刻钟路程,而从府上到小花枝巷子,只一刻钟多不到两刻钟路程罢了,并没有近多少。” 陆恪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两刻钟路程和一刻钟半的路程差别不大,自己房舍的位置也不差,为何白家非得要小花枝巷子的房舍?只因靠近宁荣街?宁荣国府的名气又不好。 他们家住在荣国府后头,又聘紫鹃为长媳,对荣国府的事情几乎一清二楚。 “你若不答应就算了,说这些话做什么?难道你竟量过路程长短不成?”白玉京微微有些恼羞成怒,终究舍不得陆家这门亲事,他还想借助陆家的关系和林家、江家扯上关系,若能拜到这两家门下,何愁没有锦绣前程?他这位妹妹不就是为他的前程所生?既要出嫁,必定得嫁个能替他带来前程的人家。因此,他很快就收敛了怒色,转为十分笑意,“贤弟莫怪,我是乍听贤弟之语,未免气上心头,其实我心里极疼妹妹,她又生得腼腆,故此才有此要求。贤弟别怨我说话直白,令兄倘或疼爱贤弟,怎会不答应这个小小的要求?” 陆恪听了这番话,心中顿生怒气,面上却是十分冷静,沉声问道:“兄长只需告诉小弟,此是令尊令堂之意,还是姑娘和兄长之意?” “我们都觉得小花枝巷子的住处更好些。”白玉京想了想,回答道。 听到白玉蝶也同意要小花枝巷子的住所,陆恪先是不悦,随后一想白玉京的话含含糊糊的,没说白玉蝶之意还是白玉蝶附和父母兄长之意。 因此,陆恪反倒更觉奇怪,执意问是何原因导致他们非得要小花枝巷子的房舍,“小弟已经说过,路程近并不是理由,依小弟看来,必有别的缘故。兄长若是不肯如实回答,这件婚事就作罢,横竖府上并未答应,也未曾行三书六礼。” 白玉京猛听此语,顿时一急,生怕陆家不再结这门亲事,忙道:“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这处房舍远比别处合适。” 陆恪站起身,冷冷地道:“既然兄长不说,我也不再追问,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白玉京赶紧拉住他,百般说服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恪离去。 陆恪并没有因为白玉京一番话而彻底放弃这桩婚事,而是托人打听。但是白家行事令人感到好笑,媒婆都说陆家不答应这个条件了,他们一方面还想结下这门亲事,一方面非得让陆家答应这个条件,顿时僵持住了。陆恪觉得其中的缘故肯定不小,左思右想,央求陆恒托了周福生,周福生就住在小花枝巷子里,又因开铺子而左右逢源,消息灵通。 与此同时,紫鹃正在城南宅子里给女妇人等诊脉,遇到了白玉蝶。 她不曾见过白玉蝶,更不知这是正和陆恪议亲的女子,只觉得此女十分奇怪,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子,衣着打扮极其平常,但却头戴帷帽,不露一丝容颜,也不开口说话,凡是需要询问的问题全凭身边一个老妈子开口。 紫鹃诊得此女宫寒极为严重,又听老妈子说她今年十六岁,经期不见踪影,眉头不由得一皱,这也太严重了,自己给许多女子诊脉到现在,初次遇见这么严重的情况。 第104章 : 白玉蝶的病情有点棘手。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紫鹃在穿越之前遇到过不少,上一辈的女性营养不良,甚至有不少二十几岁才来初潮,幸亏没有影响生儿育女。穿越后的现在,也遇到几个贫家女儿因为这个原因导致的初潮未至,但她们大多数都不是宫寒,不像眼前的女子这么严重。 因营养不良导致的初潮不来,不影响生育,宫寒不然。 宫中寒冷,精子不易着床,易不孕。 紫鹃自觉医术不到家,她有办法改善此女的情况,但是她不敢百分百地保证她之后生育正常,宫寒的体质使用暖宫之方,如果调理得当的话,可以改善。至于生育问题,宫暖之后可能和常人一样生儿育女,但也有可能生不出来。 望闻问切四种手段,紫鹃负责地请白玉蝶露面,结果被对方身边的婆子断然拒绝。 紫鹃心里有点不高兴,便淡淡地把情况如实告知眼前少女,悉数道尽,方道:“我诊脉的结果便是如此,尊驾倘或不信,尽可去请当世名医诊治。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治愈尊驾之症,所以,还需要我开的药方吗?” 婆子立刻不高兴了,“你不是极富盛名的女神医吗?怎么就治不好我们小姐?莫不是知道我们小姐的身份,故意不想治罢?” “身份?什么身份?”紫鹃莫名其妙,随即顿生疑窦,难道这人是有目的而来? 白玉蝶轻轻咳嗽一声,婆子自知失言,连忙道:“没什么身份,我是说你是看不起我们小姐贫家女儿的身份,故意不给治。不然,怎么那些达官显贵家贵妇千金的那么难治的病症都能治好?定是看不起我们穷人,觉得没有钱可拿,所以不认真治疗。” 紫鹃勃然大怒,冷冷地直视白玉蝶,“尊驾也是如此想法?” 白玉蝶仍旧默然不语,但她的态度表明了她就是和婆子一个意思。 “我在这里坐诊多日,从不曾收受一文钱的诊金,有治好的,也有没治好的,有没有把握都会在开方子之前告知病患,还真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言辞!”紫鹃心中气极,脸上反而不见怒色,“既然尊驾这般认为,那就请出去!柳儿,叫人进来,把这两位撵出去,叫里里外外的人都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声音体貌,以后再不接待!” 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什么好犹豫的,紫鹃当机立断,吩咐下去,她每月义诊,是为尽自己医者之心,可不是给自己找气受,绝不会让穿越前的医患纠纷发生在自己身上。 治得好,治不好,她都会事先和病患说明白,就算能治好的也会叮嘱病患认真服药,不然能治好也会变成治不好了。病患都是穷人,本来就是没有本钱治病才来这里,她开的药大多都是对症的便宜药,哪怕治不好也会感恩戴德,所以从开始义诊到现在,她没遇到过纠纷。 “是,姑娘。”柳儿跟随紫鹃日久,颇知紫鹃说一不二的性格,当即就叫婆子进来,“既然两位不是诚心求医,那么就请罢!” 婆子恼羞成怒,正欲大喊大叫,早有婆子堵住她的嘴拉了出去。 白玉蝶顿时大急,忍不住开口道:“齐妈妈并没有说错什么,你们怎能这般作为?我们若不是诚心求医,岂会舍名医而来这里?” 紫鹃双眉一挑,上下打量她一番,冷笑道:“既然请得起名医,打扮成穷人模样来我这里作甚?连脸面都不肯露,可见金贵!谁不知道我们家南北两处义诊堂都是为穷人设置!我这里只招待贫苦百姓,不招待有钱人家的小姐,请罢!柳儿,请下一位进来。” 何况,她给对方诊脉,也说明了医疗之法,只是告知对方没有十足把握保证对方的生育问题而已,对方在鸡蛋里挑骨头,难道怨她? 她在里间坐诊,病患在外间排队等候,都是女妇,并无忌讳,故把里面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一个面黄肌瘦的贫家妇人进来,狠狠瞪了白玉蝶一眼,“周姑娘为人好得很,不收一文钱地给我诊脉开方,从来不颐指气使。你既然不是穷人,来占我们穷人的位置干什么?千金大小姐在前面让周姑娘诊这么久的脉息,耽误我看病!” 说完,她坐到紫鹃跟前,笑道:“我们都知道姑娘的仁心仁术,我妯娌的病就是姑娘治好的,所以姑娘别为这千金小姐老虔婆的生气。” “我不生气,请伸手。”紫鹃直接挥手叫柳儿把人撵出去,又给柳儿使了个眼色。 柳儿心中会意,把白玉蝶和齐婆子撵出去后,回身就吩咐一个极机灵的小厮宝柱跟上去看看是谁家小姐,胆敢来他们义诊堂闹事。 现在义诊堂名气大得很,虽然官场上来往的人家里难免有人带着酸意地说黛玉和紫鹃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持赞扬态度,两个女孩子有什么人心可买?就是林如海,他没有后嗣,一心想致仕,要人心作甚?而且,南北两处贫民贱民是感激涕零。 黛玉和紫鹃压根就不在意外人怎么看,一心一意地尽心而为。 宝柱听完吩咐,悄悄地跟上了白玉蝶主仆二人。 “她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不过一个奴婢出身,敢在我面前无礼!难道穿着绫罗绸缎就是千金小姐不成?”白玉蝶一出门就对齐婆子发脾气,“你们都说要来探探她的底细,我亲自过来,结果倒让人诊出我有病!倘或叫陆家知道,我该如何是好?妈只说她也是十七八岁才来经期,没有大碍,也不给我请大夫,谁知人家今儿说我体质虚寒。”说着,不禁呜咽起来。 齐婆子也没想到白玉蝶身体有这样严重的毛病,沉默片刻,道:“这事回去告诉老奶奶罢,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对子嗣有碍,这是何等要紧的大事,谁家娶妻愿意娶个不知道能不能生孩子的媳妇。 要是老爷老奶奶知道小姐有疾,还会对陆家提出要求吗?齐婆子心里想着,嘴里不敢说,忙好言安慰白玉蝶一番,扶她上车。 虽说住在达官显贵云集的皇城以西,但是白家的家资十分有限,即使白玉蝶自恃是秀才之女,觉得自己身份高于紫鹃,他们家的人出入也没有马车,只养了一匹骏马,给白玉京用了,所以二人雇了一辆骡车在义诊堂外面等候。 可巧,宝柱不认得驾车的车夫,却认得这辆骡车所在的车行,所以白玉蝶主仆乘车离去他没法跟踪,就回来把自己听到的一些信息先告诉柳儿,然后去那所车行询问是谁家雇车。 趁着诊治告一段落,暂时没人来求诊,柳儿如实告诉紫鹃。 紫鹃一怔,难道方才的女子竟是白秀才之女白玉蝶?她是陆恒未过门的妻子,陆恪拜托打听消息的人又是周福生,所以她清楚陆恪婚事情况。 若真是白玉蝶,白玉蝶的病情得告诉陆家一声吧?作为陆家长媳,她应该将情况详细说明,但作为女子,因为生育问题就要破坏这桩婚事,她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毕竟她无法确定白玉蝶宫寒之症治愈后会不会影响生育问题。 不过,这白玉蝶待她的态度有问题,是不是来探自己底细的?自己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却知道自己是陆家的长媳,打听妯娌模样性情的事情,当世可是屡见不鲜。 紫鹃决定先确定她的身份再说,反正不会叫陆家吃亏。 而且,她也不是吃亏的主儿。 却说白玉蝶回到家,抱着母亲便是一阵痛哭,急得白母一个劲地问道:“是不是我儿在周姑娘那里受委屈了?我原说,我去探听那女子底细便是,你偏要亲自去,这可好,受了委屈罢?放心,说出来,我定给你出气!要是陆家不能一碗水端平,咱们就拒了这门亲事。” 白秀才听了,骂道:“胡说八道!说什么拒不拒?难道你能找比陆家更好的亲事?江林两家一般人能拉得上关系?也不为玉京想一想。” 白母顿时不敢说话了。 白秀才气咻咻地骂了一顿,问白玉蝶是怎么回事。 白玉蝶抹着眼泪,齐婆子不敢大声喘气,将白玉蝶在义诊堂所遭遇的事情以及紫鹃对白玉蝶的诊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白秀才和白母,“千真万确。依我看,姓周的女子应该不是谎言,毕竟她不知道小姐的身份,当作平常病患对待。” 白秀才和白母脸上顿时变色,异口同声地道:“果然?” 白玉蝶呜呜咽咽地道:“我该怎么办才好?我不过去看看陆家长媳是何等样人罢了,怎么偏有了这样难以治愈的毛病?她又是陆家人,若知道我的身份,岂有不告诉陆家的?” 白母搂着白玉蝶痛哭一阵,很快就冷静下来,扭头看向白秀才,道:“答应!老爷,咱们迅速给媒婆回话,别对陆家提那劳什子小花枝巷子的条件了,现在就答应这门亲事!要是晚了叫陆家知道消息,他们定然会反悔!”没人嫌弃子孙多,即使陆家有兄弟好几个,不用担心绝嗣,但谁不想要自己的亲生儿女? “不行!”白秀才一口拒绝,“陆家不答应把小花枝巷子的房舍过给陆恪,就不能这门亲事!必须拿到小花枝巷子的房舍。” “老爷!”白母眉头紧皱,“那小花枝巷子房舍到底有什么好?再说,过到了陆恪名下,又不是咱家的,能有什么好处?若是此时不应,陆家知道玉蝶的毛病,不再答应这门亲事,岂不是得不偿失?倒不如先定下亲事,然后再设法把小花枝巷子的房舍要过来。” 白秀才沉吟片刻,答应了。 白母忙叫媒婆过来如此叮嘱一番,只说自己家不再提要求,想早些把婚事定下来,送走媒婆后,又赶紧命人去请大夫给白玉蝶诊治,担心被人知道白玉蝶不能生育,立刻改变了注意,带白玉蝶乔装打扮一番,去名医之馆,结果和紫鹃诊断结果一般无异。 白母又急又气,又是担忧,拿着暖宫之方立刻给白玉蝶抓药吃。 而媒婆到陆家的时候,周福生也在,只把打听到白家索取小花枝巷子房舍的原因告诉陆恒和陆恪,没提自己妹妹遇到白玉蝶之事。 宝柱已经确定那求医的女子就是白秀才之女,自然而然告诉了紫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