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喜酒 大雍建兴二十二年,戊子月壬午日。 忌动土、破屋、移徙、造屋;宜祭祀、沐浴、入宅、嫁娶。 这一天也是我的圆房之日。 我的夫君程熙挥退了侍候的婢子,亲自往系着红丝的匏瓜中斟上合卺酒,执起半片递给我道:“阿洛,你可知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有多久!” 三年前,他亲出邺城十里迎亲,扶我步下婚车时,亦曾在我耳畔慨叹道:“阿洛,你可知?我等了有多久,才终于将你娶了回来!”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晓,原来不过是幼年时的寥寥几面,他便已对我动了求娶之念。 其时,大雍王朝国祚已绵延四百余年,渐渐气数将尽,一连四任幼主临朝,内政不修、宦官乱政,朝政日益腐败,加之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之下,揭竿而起者此起彼伏,家家思乱,人人自危。 一时各地士族豪强、州牧郡守无不拥兵自重,虽明面上仍奉雍天子为君,实则已成四方割据之势。 汝南程家自大雍建国以来,便是有名的士族豪门。程熙之高祖父程安,为大雍司徒,以下四世居三公之位,门生故吏遍于四海,由是势倾天下。 其父程劭,能折节下士,交游广阔,同我父亲甄懿乃是同窗好友,曾一同拜在京都大儒乔玄名下习学三坟五典。 是以在我八岁时,程公奉命出任为翼州牧时,曾专程携家眷,绕道到长兄的任所洛城小住几日,专程祭拜亡父。 那时初见程熙的我,绝不会想到,在七年后,我竟会披上嫁衣,成为他的新妇。 而我同他的婚姻之约、两姓之好,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罢了。 建兴十八年,我十四岁那年,洛城为黑山贼所陷,长兄为守城力战而死,幸赖其部将及城中百姓拼死相护,才保我甄家老弱妇孺逃得一命。 又幸得当朝司空卫畴遣人来迎,将我们接到许都城中,看在我姨母杜氏的情面上,留我们在卫府住下。 不想才过了一年,被卫畴和程熙联手赶出长安的逆臣董焯,趁卫畴南下征讨淮南严术和荆州刘玄时,领西凉二十万兵马,偷袭其后方,连破卫畴治下兖州十余城,将府库存粮尽皆焚毁殆尽。 没了粮草,纵然卫畴尚有兵马七八万,也难抵挡董焯的二十万西凉兵马。因卫畴与程劭亦有同窗之谊,只得修书一封,向坐拥翼、幽、青、并四州之地的程家借粮。 他在信中言明利害,兖州为翼州之门户,若是为董焯所夺,则翼州亦危矣,并愿以女妻之程家公子,求结两姓之好,共御强敌。 程家最终答允了借粮,但却不要他卫畴的长女,而是指名要我甄弗做他程家的新妇。 纵然我心中不愿,可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只得换了一身大红的嫁衣,匆匆登上送嫁的婚车,星夜兼程,到了这翼州邺城。 但我却没有想到,这桩姻缘于我是无可奈何的委屈求全,于程熙却是辛苦求得的终遂所愿。 “阿洛,你可知,我求了父亲整整一天,才说动他答允借粮给卫家,只求那卫畴能将你许嫁于我。” “阿洛,不怕你笑我,当年在洛城初见你,我这心里便全是你的影子,当时我便在心中立誓,娶妻当娶甄阿洛。你那时虽然年幼,却已美得不似凡人,如今更是出落得越发……越发姿貌绝伦、清丽难言……” “阿洛,”他喃喃地唤着我的乳名,“你这乳名,怎么这般好听,我只听了一次,便牢牢记在心里,每日里总要在心头念上几遍。如今,我终于可以对着心上之人,喊出你的名字,阿洛,我的阿洛!” 那一天,他虽然对我说了这许多情话,我们却并没有圆房,因为就在我们举行昏礼的那一晚,礼尚未成,他的父亲程劭突然中风倒地,第二天便与世长辞。 程劭的去世于程氏家族而言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四方割据势力,一众门阀豪强无不对程家治下的翼、幽、青、并四州之地虎视眈眈,欺负程熙方才弱冠、年轻识浅,想将他程家的基业尽数瓜分了去。 为程劭守孝的这三年间,程家的四州之地,已渐失其三。幽州、青州分别为公孙赞、刘德所夺,程熙的长兄程潭不忿程劭立排行最末的程熙为世子,继承家业,借着攻打公孙赞夺回青州为名,反出程家,占了并州,自立为王,联合了卫畴来攻打翼州。 是以,我在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早在舅翁程劭中风之时,我的姑氏刘夫人便大骂我是扫帚星,及至后来程家屡失州县,刘夫人更是日日责骂于我,说我是不祥之人,都是我的进门才给程家带来了这种种厄运。 姑氏如此待我,程家其他人自然待我亦甚是冷漠。这三年来,若不是有程熙一力相护,始终待我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只怕我早就被扫地出门,休回了卫家,甚至是性命不保。 程熙甚至,当卫畴派他的侄子夏候尚领五万卫军兵临城下时,仍坚持不肯休弃于我,反要同我补行那日未完的昏礼,共饮合卺之酒,此后做真正的夫妻。 因着他待我的这一番深情厚意,我自是对他感念不已。感动之余,我心中却又时常愧疚不已。 为何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无论相貌、人品、家世,均是上乘人物,又待我这般痴情体贴,可我却始终无法对他生出丝毫爱慕之意,甚至还希望能被姑氏遣回许都,重回卫家府邸。 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我仅剩的几位亲人都在许都,又或许是……我心底真正恋慕之人,也在那里。 “阿洛,你怎么了?怎么只顾瞧着这合卺酒出神,快些饮了它,咱们……好做夫妻!” 他忽又再次概叹道:“我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终能得偿所愿,阿洛,你终于要是我的了……” 我看着匏瓜中微微晃动的碧色酒液,不觉喃喃道:“我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又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听我这样说,程熙忽然笑道,“想必咱们上辈子就是夫妻,也是这样饮过合卺酒,那这辈子我就更要与你白头偕老。阿洛,你放心,我定会对你好的!” “我定会对你好的!”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七个字,不知怎的,甫入我耳中,便如睛空霹雳一般,震得我心口一阵巨痛,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再也站立不住。 “阿洛、阿洛,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耳畔是程熙焦急的连声呼唤。 我勉强稳住心神,轻轻推开他的怀抱,强笑道,“我没事,不必喊人来了。” 他将手抚上我的额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简直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不行,还是得喊医工来给你瞧瞧。” 我忙止住他,婆母已然对我诸般不喜,近些时日,更因卫畴派兵助程潭攻打邺城,每逢我去请安时,连院门都不许我入。我不想再节外生枝,又惹出些口舌来。 “季光,”我唤他的字道,“我真的没事,不过是……昨晚没睡好,是以一时有些头晕,歇息一会儿便好了,这么晚了,不必再惊动旁人了。” 他扶我到榻边坐下,故意道:“怎的没睡好,可是想着今晚你我洞房花烛,兴奋的难以入眠不成?” 我没心思理会他的打趣,就在方才晕眩的那一瞬,我的脑中似乎闪过一个斑驳的画面。 那似是我昨晚做的一个噩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可是当我醒过来时,却全然记不得在梦里都梦到了些什么,可是梦里那种感觉,那种令人窒息而绝望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萦绕心头。 我有种感觉,那个梦对我很是重要,关乎我一生的命运,可任我如何回想,却怎么也忆不起丁点昨夜的梦境,直到方才—— 方才我心神剧震之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我和程熙正要饮下合卺酒之时,忽然那人走来,一把抢过程熙手中的半片匏瓜,沉声道:“邺城已破,汝安敢夺吾之喜酒?” 难道我方才对程熙提及的似曾相识之感,便是因为昨晚曾梦到的这个画面吗? 因为此刻的情境,简直和梦中一模一样,我和程熙都是一身大红喜服,手捧系着红线的匏瓜…… 可是我又为何会梦到那个人?还梦到他抢走程熙手中的合卺酒?难道在我心里,始终是不愿嫁给程熙,盼着能有人来阻了我和程熙的这场姻缘。 可为何梦中的那人,不是别人,偏偏是卫恒呢?他可是最不可能来坏我和程熙姻缘之人。 十四岁那年,我对他一见钟情,可是在他心里,却视我如敝屐,连草介都不如。他是那样的憎恶于我,又怎会如梦中那样,将我从程熙身边抢走呢? 那只是一个梦,一个我自知决然不会实现,所幻想出来的梦。 程熙见我良久沉默不语,再次关切地问我,想把医官招来给我看诊。 我摇了摇头,“不过做了个不怎么好的梦,才没有睡好,并不要紧的。” 他安慰我道:“不过一个梦罢了,当不得真的,再说了,梦都是反的,越是梦得不好,便是有喜事临门,你瞧今晚不就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吗?想来定是因为昨晚我不在你枕畔,让你孤枕难眠,这才没有睡好,今夜,不对,应该说从今往后,有我陪你,定会让我家阿洛睡个好觉!” 见他说着说着,便有些按捺不住,想要低头亲我,我忙提醒他道:“合卺酒还未喝。”一边起身往放着匏瓜的喜案走去。 他忙跟了过来,正当我二人各执半边匏瓜,要饮这合卺酒时,突然门外响起一个焦急的传报声:“报——!主公,大事不好主公,城门失守,被那卫军攻进来了!” 2.旧人 听得城门失守,程熙顿时大惊失色,手中的匏瓜也掉落在地。 “你说什么?城门怎会失守?今日是吾大喜之日,依礼俗,当休兵戈三日,他们卫军怎么还会攻进来?” 这是自千百年前,从七国时传下来的礼俗,名为战时之礼,纵使两方兵戎相见,但若其中一方的主公恰逢婚丧之事,则会停战三日,以示知礼,待三日后才会继续鏖战。 是以,当程熙给卫军主将夏候尚送去一封喜帖时,曾得回信一封,除了恭贺二字外,还言明三日之内当不会攻城。 却不想,这第一天尚未过去,夏候尚便已背弃了他的承诺,率军攻破了邺城。不愧是卫畴手下得力的大将,如此不守信义、狡诈奸滑,真是尽得其主公的真传。 见程熙仍在那里连声质问那兵卒,我忙上前轻拽他衣袖。 “季光,事已至此,纵然是卫军不守信义,我们又能如何?当务之急,是我们该当如何?是降是逃,你心中可有定夺?” 他看着我,忽然一把攥紧我手,拉着我快步而出道:“我程家儿郎,岂有轻易出降之理。咱们这就逃出去,便是邺城没了,他卫畴也只占了我翼州半壁之地,我还有一半的州县,可再做一搏。” 他携我匆匆赶至内堂,要带姑氏一同逃走。然而刘夫人却坚决不肯离去。 “我生于邺城,长于邺城,作为邺城的女君,在这座府邸里住了十余年,我绝不离开这里。” 刘夫人斩钉截铁地道。她忽用手指着我,满眼怨恨,“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灾星害我程家落到今日这般惨景。熙儿,你若是还要带着这个女人逃命的话,只会死得更快。” 我垂首道:“妾不走,妾若随将军同走,只会拖累将军。况且,姑氏身边不能无人侍奉,妾愿随姑氏留在此处。毕竟……妾的姨母杜氏是卫司空的夫人,妾定会保姑氏无虞。” 刘夫人忽然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你害了我程家还不够,还要来害我不成?” “恨不早杀了汝这个灾星,我今日就先除了你这个祸害!”她抽出程熙手中的佩剑,一剑便朝我刺过来。 我急忙滚到一边,避过这一剑。刘夫人还要再刺,手中的剑却已被程熙劈手夺走,他一把拉起我,朝外便走。 士卒的厮杀声和兵器撞击的金戈声已经越来越近。程熙将我抱上马背,和我共乘一骑,匆匆从后门而出。 “难道我们就不管你母亲了吗?”我问他。虽然刘夫人并非程熙的亲生母亲,但毕竟养育了他十几年,视他若亲子。 “是她自己不走。卫家军向来军纪严明,不杀老弱妇孺,况且我父亲和卫畴曾是少年好友,两家也算是世交,想来母亲她应当无事。” “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带着我一起逃呢?我便是留在邺城,也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这马负二人之重,必然慢上许多,若是被卫军追上了,岂不是我累了你性命?快些放我下来,你先逃命要紧!” 程熙反将我搂得更紧了些,“不放,我绝不会让你落到卫家人手里,绝不!” 他语气中的狠厉让我心头一颤,卫家于我而言,又不是龙潭虎穴,为何他这般不愿我重回卫家? 我正想问他是何原委,忽然从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其声嘈杂而响亮,回首望处,只见黑暗无数火把星星点点,不知有多少卫军追了上来。 我忙对程熙道:“快放我下来,没了我的拖累,你单人独骑,当可逃得出去。” 程熙却仍固执道:“我绝不会舍弃你,要活,咱二人同活,若是逃不出去,阿洛,你可愿与我同死?” 我不意他竟会这样问我,若他是我心上之人,我自然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可我对他,除了感激感动外,再无其他。 他见我不答,又再次催问道:“怎么?阿洛,我待你如此情深,你却不愿与我同死吗?” 我正为难要如何回答他这个难题,忽见眼前一亮,竟是数十骑卫军手持火把追了上来,冲到我们前面,合围成一个半圆,将我们围在中心,阻住了我们所有的去路。 到了这个时候,程熙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勒住缰绳,缓缓调转马头,看向那领头之人,骂道:“夏候尚,你这个背信负义之徒,若是不打算遵守这战时之礼,又何必回信恭贺我新婚之喜,言明三日之内不会攻城?” 虽然韩非子曾言“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可此时去周朝不远,周礼虽被孔夫子哀叹不复行久矣,但“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仍为君子所重,是以背信弃义之举素为君子所不齿。 火光映照之下,夏候尚面上果然显出惭愧之色来,“程季光,不是我不守信,而是……而是我做不了主啊!我倒是想守信来着,可——” 他这一声程季光,倒让我想起来,不光我与卫家有旧,因早年程熙之父程劭与卫畴同窗求学,少年相交,后又同朝为官,是以程熙同卫家子侄亦曾同车出游,比文试武,有些交情。若是…… 我正在思量有何脱身之计,忽听一个声音道:“是我夺了夏候的军符,命大军攻城的,你若要骂,骂我便是,与夏候无关!” 那个声音沙哑而又低沉,透着秋风肃杀般的森然冷意。 我身子一晃,若不是程熙及时扶住了我,险些从马上掉落下来。 但见火光闪动处,数骑纷纷退让两旁,从中走出匹通身赤红的骏马,上坐着个青年将军,白袍银甲,缓缓纵马上前,盔甲将他大半边脸遮去,冷电般的眸光直直地射过来。 我心中剧颤,竟然是他?竟然会是卫恒?他此时不是应该在青州攻打刘玄吗?为何会在这里? 我不敢再看他,却仍能感觉到他的刺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这个方向,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程熙? 他不守约定,突袭攻破邺城,就是想来看我的笑话吗? 程熙将我紧紧地圈在怀里,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如一只刺猬竖起了它所有的坚刺。 他怒吼道:“卫子恒,我早该想到,这般背信弃义之事,当是你所为,你本应在青州,为何会在这里?不顾我大喜之日,攻破我邺城,你到底是何居心?” 卫恒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这个问题,目光似是落在我鲜红的嫁衣上。过了片刻他才道:“季光兄多心了,卫某不过是听闻季光兄大喜,特来讨一杯喜酒。” 听得“喜酒”二字,我更是心中一震。难道我昨夜那个梦,竟会是真的不成? 程熙胸膛急剧起伏,他怒喝道:“卫子恒,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今日坏我大婚之喜,上天必会降罚于你!” 卫恒冷声道:“我便是欺你又如何!我不光坏你大婚,我还要——” 他忽然住口不言,扬手便是一箭,正中程熙右臂,将他射落下马。 我急忙从马上跳下来,顾不得双脚被震得生疼,先去查看他的伤势。 身后有靴声渐渐响起,我直起身子,挡在程熙之前,看着卫恒手执长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四年前,他也曾白衣银甲,仗剑而来。那一次,他救了我性命,于乱军之中,从马蹄之下。 可是这一次,他手中长剑所指,不再是那些要欺辱我的乱兵,而是我夫君的性命。 他离我已然只有七步之遥。 “让开!”他低低吐出这两个字,手中长剑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光,剑风扫过我脸颊,寒意顿生。 我怎会听他的话? 非但不退,我反而上前一步,仍旧挡在程熙身前,“卫将军,你与季光少年时也曾同榻而眠、同车出游,你也曾唤过他兄长,难道你就不念半点旧情吗?” 他的目光忽然看向别处,说出的话语却更冷了几分,“你竟然为他求情?” “他是我的夫君,夫妇一体,我不为他求情,又该为谁求情?当初你们卫家为了借得粮草,将我嫁与程家,如今你们度过危机,夺了程家的基业也就罢了,乱世之中,弱肉强食,本就各凭本事。” “但程熙为一州之主,纵然为你所败,也不当取他性命。将军之父卫司空一向宽容大度,对败军之将,一城之主,凡若归顺,尽皆收为所用。是以才在这短短数年之间,投奔者众,四方归心,一连平定兖州、徐州、豫州,如今又攻下了并州的一半郡县。” “但并州仍有一半郡县在程家手中,尚有五万精兵由审佩军师执掌,审军师三世皆为程家家臣,其人之忠烈不必我多言,若是将军执意要杀了程熙的话,审军师定会率程家余部与卫军决一死战,大不了两败俱伤。” “但若将军能立下重誓,保程家满门及一众家臣平安,且今后量才录用,那我会劝我夫君归降司空,免得又起兵戈,无辜枉死许多性命。” 在我看来,程熙归降卫畴,并不算是下下之策。在这乱世之中,若无安身立命固守一州,进而吞并他人的实力与才干,那便迟早会被别人吞掉。 而程熙,虽然生得一表人材,姿貌俊美,但却是治世之文臣,而非乱世之豪杰。这一份家业,他注定是守不住的,与其将来被别人吞并,倒不如早些降了卫畴。 以卫畴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只怕将来整个中原都是他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程熙若能投身卫畴门下,纵然再做不成一州之主,至少余生可安稳而过。 我偏头看了一眼沿瘫坐在地的程熙,卫恒那一箭怕是已将他所有的胆气都射没了。那箭若是再偏上寸许,他此时已是一具尸体。 在和死亡擦肩而过之后,倘有求生的机会,想来他亦是愿意的。是以,在我说出这番话之后,他并无丝毫异议,再也不嚷嚷什么共赴黄泉的话。 或者我所说的,也正是他心中所想,但却囿于男子汉大丈夫的颜面,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夏候尚也道:“是啊,子恒,甄……甄夫人所言极是。司空有令,倘若程氏一门若肯归降,则善待之,你若是杀了他的话,只怕司空定会大为恼怒。” 听了夏候尚的劝诫,卫恒终于收起了长剑。 我方轻舒了一口气,忽见他上前两步,单手将我推到一旁,重又举起手中长剑,朝躺在地上的程熙,狠狠刺去。 我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伸手便朝那剑上撞去。 虽然我不爱程熙,可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死在我面前。毕竟,若不是他,我在邺城这三年只怕早就熬不下去了。 既然他待我的好,我无法用同等的情意去回报,那就只有以命来还。 冰凉的痛感从掌心传来。 卫恒手中的这把佩剑,乃是首屈一指的铸剑大师周孔所铸的三大名剑之一,名为含光,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想必下一刻,我的手掌就要离我而去了。 然而当我重重地扑倒在地时,我的一双手掌仍在,只在掌心各有一道殷红的血痕。 我看着被甩落在尘土中的含光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卫恒,他怎么会把他的含光剑给扔了呢? 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他看我的眼神,竟似是在心疼?那一双漆黑如墨般的瞳仁里,甚至还混杂着一丝后悔和惊恐? 这怎么可能呢?即便看到我受伤,即便是他手中的剑伤了我,他卫子恒又怎么会觉得后悔?又怎会去心疼怜惜我呢? 我再看过去,只看到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果然,之前的心疼后悔什么的,只是我的错觉,他是那样的憎恶于我,又怎会对我有半点心软呢? 若是我的受伤流血能换来他的一点怜惜的话,那么,早在三年前,我嫁的人根本就不会是程熙,而是他卫恒——我真正心悦之人。 耳边响起他的咆哮,“你就这么心疼程熙,为了救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昂首答道:“是又如何?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当待他好!” 卫恒眼中的怒火似乎又旺盛了些,气息粗重,胸口一气一伏,显是气得不轻。 他为何要这般生气?在他眼中,从来视我如无物,几时在意过我的行止? 我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来,掌心有痛传来,我不禁蹙眉低哼了一声。 卫恒突然朝我俯下身来。 我心中一惊,明明他手中无剑,可不知为何,我却似看到他手执含光,一剑刺入我胸口。 一时间,我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 如果是幻像,为何我的胸口会有剧痛袭来,痛得我眼前一黑,再也不知人事。 在我彻底的昏厥之前,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唤我,阿洛、阿洛…… 明明那声音就近在耳边,可我却觉得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的像是风中的一声轻叹,微不可闻。 3.前尘 我醒过来的时候,烛影深深,昏黄的烛火下,有一人坐在我床头,正在检视我掌心的伤口。 光影下,他的侧颜温柔无比。 那人竟是卫恒! 他在这里做什么? 我立刻就想把手抽回来。 “别动!”他头也不抬地道:“还有一处伤口没上药。” 药膏清凉,他托着我手的掌心却灼热无比,宛如火灸。 “这等小事,就不劳烦将军了,我的婢女呢?让她们来为我上药便是。” 卫恒没理我,慢条斯理地给我上好了药,又拿纱布细细地替我裹好。 见他要走,我如梦方醒,急忙问道:“等等,程熙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就这般惦念于他?”他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我反而觉得安心,因为这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卫恒。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冷硬如铁,言辞如冰。 “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挂念他的安危,你已经夺了他的城池,难道就不能留他一命?” 他回身怒视着我,额上隐隐有青筋闪现。 “难怪人都说女子最是薄情,见异思迁,如杨柳之性。三年前,你还费尽心机想要做我的正室夫人,这才多久,你和那程熙连房都没圆,就已经要和他同生共死了?” 这样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简直让我怀疑这还是我曾经暗自恋慕过的那个卫恒吗? 如果不是深知他对我的厌恶憎恨,我几乎都要以为,他这是在吃醋,吃程熙的醋。 可这怎么可能呢? 当年,无论我怎样将一颗心虔诚地捧到他面前,他都是不屑一顾、冷语相讥。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因为我而去吃程熙的醋呢? 初见卫恒,是在我十四岁那年。 那一年,黑山贼进犯洛城,出言挑衅、极其无礼,长兄甄豫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不听嫂嫂劝言,出城与之对战,身中冷箭而亡。 嫂嫂张氏见城门已无法可守,当机立断,立刻赶回城中,要带全家老幼从西门逃走。 我们乔装打扮,扮成普通百姓模样,除了母亲,家中所有的女子都换做男儿装扮。 嫂嫂还特意给我脸上、手上多涂了几层泥灰。 “阿洛,你生得实在太美,便是扮作男儿,只怕也……,还是扮丑些,安心!” 然而我们还是晚了一步,已经到了城门口,却被一队黑山贼人拦下,盘问洛城守将甄豫的家小。 嫂嫂因曾披坚执锐助兄长守城,被贼人认了出来。幸而我甄氏一门,无论是父亲在时,还是家兄继任洛城城主,皆对百姓宽仁厚爱。因此,嫂嫂振臂一呼,逃亡的百姓们拎着棍棒锄头纷纷上前助她将那一队黑山贼人打跑。 众人一涌而出,逃出了西门。 我虽然亦随人流逃了出去,可是兵慌马乱之中,却和嫂嫂她们失散了,眼见暮色西沉,独自一人随着十几个百姓徒步而行,不知逃往何处,亦不知去往何方。 正惶急焦愁之时,又有一队黑山贼人追了过来,同行的百姓纷纷四散而逃,朝路两边的山坡密林里钻。 可怜我一个大家闺秀,自幼养在深闺,从不曾走过这般远的路,此时双足早已磨破,疼痛钻心,哪里还有力气再去爬山钻林。 可若是不拼尽力气去逃,一旦落到贼兵手中,被他们看出我的女儿身,等待我的,将会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命运。 为了活命,我强忍着足底的剧痛,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举止,学着同伴的样子,手脚并用,拼命朝山坡上爬去。 眼看只差几步,我就能爬上去了,哪知脚下忽然一滑,再也站立不稳,整个人朝下滚落。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我刚滚落到路中央,便见一匹黑马冲了过来,似是受了我的惊吓,那马长声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 下一秒,那一双铁蹄就会狠狠地踩踏在我身上。 那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我只当是大限已到、地劫难逃,索性闭目待死,至少死在马蹄之下,总好过落到黑山贼人手中,生不如死。 马蹄重重踏下,然而我等来的却不是重重的马蹄带来的死亡,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当我察觉有异睁开眼时,才发现我竟被一个白衣银甲、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抱在怀里。 是他从马蹄下救了我,紧抱着我滚到一旁,避开了那致命的铁蹄。 数枚羽箭朝我们射来,他一剑挥出,将那七八根箭全数斩断,侧身一翻,挡在我身前,口中呼哨一声,一匹枣红马飞驰到他身前。 他又挥剑挡开数枝羽箭,俯身一把抓起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那匹红马似乎脚力甚好,初时还能听到后面追兵的呼喊,片刻之后,便再也听不见身后追兵的马蹄声。 然而,那位救我的少年将军却仍纵马疾行。我不知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也不知他是什么人?我想要求他带我去找嫂嫂她们,却又害怕我一旦开口,被他听出来我的女儿声…… 当此乱世之中,女子的命运尤为悲苦,为了我的名节安危,我不得不小心谨慎。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只有天边一弯残月,发出淡淡的清辉,照着我们所骑的枣红马在林间乱走。 我渐渐觉得有些不对,正要压低了嗓子出声问他。 忽然,他猛地一勒缰绳,止住了枣红马。 我等了片刻,既等不到他只言片语,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正要出言发问,忽听“咚”的一声闷响。 我吓了一跳,忙回头一看,我身后的马鞍上已是空无一人,那位少年将军竟从马上栽了下去。 我慌忙跳下马,不顾脚心传来的剧痛,忙去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肩上竟插着一支羽箭,他受伤了! 这可如何是好?我心中顿时慌作一团,跌坐在地。 一阵夜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冷战,竭力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就算我可以呆坐在这里吹一夜的冷风,也绝不能让我的救命恩人躺在这里挨冻流血。 他此时重伤昏迷,身边只有一个我,是他救了我,现在该轮到我救他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藏身之所。 这并不难找,因为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就有一间破败的茅屋,门洞大开。 想来,应是这位少年将军强撑着找到这么一处容身之地,才会让红马停下来。 如此情势,我也顾不得孟夫子他老人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只想将我的救命恩人扶进茅屋中去。 可他实在太过高大健壮,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撑不起他来,只得抱着他未受伤的那只手臂,一点一点地将他朝茅屋拖去。 不过几步之遥,我却觉得如跋山涉水一般,艰难而又漫长。歇了好几次,我才终于将他拖到屋内,累的瘫倒在地,一边喘息,一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竭力想看清这屋内的陈设。 这间茅屋似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了,连门都没了,里面完全就是空空如也,徒有四壁,除了墙角的一堆稻草。 我慢慢挪到那堆稻草旁边,也顾不得灰尘呛人,把它们理了理,铺成一张床铺的模样,再深吸一口气,费尽余下的所有力气将那少年将军拖到这堆稻草上,又将余下的稻草尽数盖在他身上。 再走出门,将那匹枣红马牵进来,让它卧在门口,替我们守门兼挡风。 做完了这一切,我已是累得筋疲力尽,再也撑持不住,躺倒在地。 明明身子已疲累到极点,可是我却不敢睡去。虽然我再在守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了,没有烛火,我甚至连想为他包扎伤口都做不到。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他身旁,将手放在他额头上,替他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无事。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幼时,每当我生病觉得身子难过时,只要娘亲温柔地将手放在我的额上,柔声哄我,我便会舒服好过许多。 我只希望这个曾抚慰过我的法子,也能同样让受伤的他觉得好过一些。 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只要他能活下来,我愿意折寿,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 不知是他身子强健,还是上苍听到了我的祈求,好容易熬到天色微明时,我颤抖着手去探他鼻息,不禁喜极而泣,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这一整晚,我都不敢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会…… 我只是一直将手放在他额上,安慰自己,他的额头尚温,定然是无事的,心里却又拿捏不定,不能确定他额头微温是因他仍活着,还是——被我的手所焐热的。 天色渐明,我终于看清了他臂上的箭伤,斜刺入肉内,看着吓人,但伤口却似并不很深,创口的血似乎已经凝固,不再有血渗出来。 我踌躇了一下,忍着羞涩探手到他怀中,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金疮药。我听嫂嫂说起过,也替嫂嫂上过药。 可惜,我将他怀里翻了个遍,除了一块烙饼,什么都没找到。可即使没有金疮药,他臂上的箭也得早些拨出来才好。 我原本是有个小包袱的,里头装了些换洗的衣物,可惜这一路逃避追兵,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我只得走到角落,背过身去,从贴身里衣撕下长长的一条,再走回他身边,双手攥住箭柄,深吸一口气,咬牙猛地一拨—— 只听他闷哼一声,我心中一跳,忙目不转晴地看着他,盼他能睁开眼睛,就此醒来。 可他的双眼——却仍紧紧闭着,哪怕我轻声唤他,他也仍是继续昏睡不醒。万幸的是,他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我一边替包裹伤口,一边有些担忧。 看他的箭伤,只入肉寸许,且并未伤及要害,流的血也并不多,伤势应该并不严重才是,可为何一夜过去,他却仍未醒来,而且面如金纸,瞧着极是吓人。 他就这样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比起昨日纵横马上、雄姿英发,令人心折的少年将军,此时受伤虚弱的他反倒更让人心弦轻颤,不能自己。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久未饮水,他的唇苍白如纸,干裂起皮,看得我心里难过极了。 虽然害怕,我还是大着胆子从他的枣红马身上解下水囊,可惜只倒出来一滴水,连让他润润嘴唇都不够。 我忽然想起,从家中逃出来时,我百忙之中,顺手还带了一包平日最爱吃的西极石蜜揣在怀里,这蜜糖的制法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用甘蔗所做而成,想来多少能润喉生津。 我忙从怀中掏出来,拈起一颗送到他嘴里,轻声道:“公子,你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找水喝,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紧攥着手中的水囊,我鼓起勇气,走了出去。我并不敢走太远,幸而离茅屋不远处有条小溪,我装满了水快步回到茅屋,却又犯了难。 他如今重伤在身,如何能喝这溪中的生冷之水,须得将这水烧熟了才使得。 我搜遍了整个茅屋,好容易找出半个瓦罐来,勉强可以用来烧水,可是火呢?我要怎生才能弄出火来? 身为大家闺秀,我自幼被养在深闺,所学虽多,却从不曾学过要怎样生火? 我呆呆地蹲在地上,看着那只陶罐和几根枯枝,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从小,父母亲人总是夸我聪慧颖悟,可是我却从未如此时这般觉得自己无用。 我读了那许多书,会抚琴、会女红、会茶道花道,又有什么用?我连生火都不会?想要煮一碗热水给救我之人都做不到! 越想,我越觉得委屈无助。 兄长战死的悲痛、举家逃亡的惊惶、还有和亲人失散的恐惧…… 我再也承受不住,不由坐倒在地,抱着双肩小声啜泣起来。 我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听一个沙哑的嗓子道:“别哭,别再哭了……” 4.往事 “别再哭了……” 我的耳边再次回响起这句话,一样的四个字,一样的沙哑嗓音,可是说话人的语气和五年前相比,却已是大相径庭。 五年前,他可以忍着伤痛柔声抚慰我一个陌生人,耐心而又温和。可是如今,对我这个名份上的表妹,他所有的只有愠怒和暴戾。 “你要是再敢为程熙流一滴泪,我就让程家所有的人都去给他陪葬!” 他突然丢下这一句,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 “你——”我悲愤不已,可再是愤怒,也还是没能冲着他的背影说出“你敢?”这两个字来。 他父亲卫畴当年起兵之初,四处攻打城池,为了示威天下,开其利路,所攻打的城池,凡围而后降者不赦,尽皆屠之。 先后屠了柳城、彭城、傅阳、渠城、睢陵、夏丘、河池等数个郡县。其中只彭城一处,就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 有其子必有其父,子承父业,别说杀尽程氏族人,便是屠了这邺城,他卫恒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当初,卫畴攻打宛城,围攻月余方才攻下,正是为免全城上下惨遭卫畴屠城,我姨母杜氏才会委身于卫畴,最终做了他的夫人,而这——正是卫恒这般憎恨我的原由。 在他不知道我的身世时,他待我极是温和,既不会觉得不会生火的我没用,也不会嫌弃我打回来的生冷溪水,还把他仅有一块烙饼让给我吃。 他宽慰我说,沿途他都已留下记号,最多不过半天,他的属下一定会找到他,到时我就不用担心他的伤势,也不用担心自己不会生火…… 他说他会把我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替我找寻失散的家人,一定会让我们团聚…… 他嗓音沙哑,让人听得有些难受。可是听在我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我心中所有的恐惧不安,都被他那沙哑低沉的嗓音所驱散,不知不觉,我竟沉沉睡去。 当我再醒来时,已在一辆马车上,仍是一身破旧衣衫,满面泥灰,而他已不见了踪影。 还是从护送我的兵士口中,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是谁家子弟。 那个从乱军之中、马蹄之下救了我的少年将军,竟然是当朝司空卫畴的三公子——卫恒。 卫恒,卫恒…… 我在心底默念着他的名字,觉得甜蜜而又忧伤。 不意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今夕何夕,我竟能得遇公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白衣银甲,悠悠我思。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得性命已实属不易,又安敢奢望其他。何况,我虽心悦于他,然他又是否知晓我的心意? 只怕在他心里,只当我是个普普通通的逃难百姓,是个满面黑灰,跟只泥猴儿一样的乡野少年。 可他又为何会派他的亲随护送于我? 那亲随说他有军令在身,即便有伤在身,也仍须征讨贼兵。同他这一别,更不知何日才能再得相见。 我本以为那一队兵士会将我同其他逃亡的百姓一道,护送到离洛城较近的阳城。却不想,在我们到了阳城之后,那队兵士继续护送我朝东南方向而行。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当日对我的那些许诺,竟不是为了安慰我而随口一说,而他所说的安全的地方,竟是他的家——许都的司空府。 从阳城到许都的一路上,除了挂念家人外,我的心中几乎没有忧伤,只有欢喜。 他竟然将我安置到他的家中? 是否……或许…… 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到了卫府,我才发现,嫂嫂和母亲她们竟然也在这里! 原来当日靠着洛城百姓相助,嫂嫂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从贼人手中逃出,因再无处可去,只得到许都来投奔我姨母杜夫人。 杜夫人是我母亲的胞妹,彼此姐妹情深。出阁后,姐妹之间亦常书信往来,直到她再嫁给卫畴为妾。 姨母原本嫁给宛城太守何济,刚生了一子尚不满周岁,便死了夫君,此后便一直守寡,并不再嫁。不想独子何彦五岁时,卫畴攻破宛城,继任的宛城太守——何济之弟何淮怕被卫畴屠城,知其素好美妇人,便投其所好,半点也没犹豫地就将自己的嫂子献给了卫畴。 为保全城上下的平安,迫不得已,姨母只得委身于卫畴,做了他的妾室。 消息传到洛城,父亲知道后,极为生气。他素来不喜卫畴此人,觉得他乃乱世之奸雄,又生性狡诈多疑、残暴无道,十分耻于同这样一个人做了连襟,且姨母还只是个被他强占的妾室。 于是卫畴再命人替姨母送信过来,父亲不仅退回书信,更将信使大骂一顿,赶出了洛城,再不许卫家之人前来送信。 因此,这十几年来,我们与姨母再不曾通过音信,只知道,她嫁了卫畴不到一年,因原配夫人亡故,她又给卫畴生得一子卫玟,便被扶为正室夫人,此后又替卫畴先后生下一女卫珠,一子卫璜。 父亲病故后,卫畴和姨母也曾遣人来吊唁,长兄虽然以礼相待,但因牢记父亲生前教诲,始终不曾和姨母恢复旧日往来。便是被黑山军围攻之时,也未曾向卫畴求援。 可他想不到的是,最终救了我们一家的,仍是姨母和卫畴。 姨母听说洛城被围后,便请求卫畴发兵相救。可惜不等卫氏救兵来到,洛城便被黑山军攻破了。 嫂嫂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逃难,半路上被黑山贼人追上,眼见不敌,就要落入贼手,幸好遇到卫氏的救兵,这才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被接到了卫府住下。 我那时还以为是天公成人之美,不但保我家人无恙,还让我离卫恒又近了一步,我的姨母竟是他的继母。 便是日后……我不能嫁他为妻,他也是我的表哥,是我的亲人,我总能时不时地见到他。 可后来,我才知道,我原以为的天公作美,其实是老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正因为我的姨母是他父亲的继室夫人,他才会如此的厌憎于我。 他回来的那天,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着绿萝裙,发挽双鬟髻,头戴碧玉簪,耳垂明月珰…… 替我梳头的婢女忍不住道,“女公子今日格外好看,婢子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我立在姨母身后,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想要看他,却又不敢看他。 直到姨母跟他提及我的时候,我才大着胆子抬起眼来朝他看去。 他的眼里,没有我希翼的惊艳欢喜,有的……只是冷漠和厌恶。 他只冰冷地瞥了我一眼,就转过了脸,不等我向他道谢,便朝卫畴施了一礼,说军中还有事要料理,便转身离去。 除了那一个冰冷的眼神,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同我说。 我的心瞬间就从云间跌入到谷底,重逢的欢喜雀跃全被巨大的失落所取代。 卫玟安慰我道:“表姊,我三哥他就是这个性子,最是面冷心冷,无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冷淡。我幼时想让他陪我玩耍,不管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就算是在父亲面前,也总是冷着一张脸,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是我姨母杜夫人给卫畴所生的第一个儿子,小我三岁,小卫恒八岁。自我到了卫府之后,待我最是亲近。 他的话并没有让我心中好过些许。卫恒对谁都是这般冷淡吗? 可是明明,我曾见过他和煦温柔的模样。当我们两人待在那所小茅屋时,即便是饿着肚子,只有冰凉的溪水喝,我连火都不会生,他看向我的眼神还是温暖的,甚至微带笑意。 为什么? 当我是一个脸上涂满了泥灰的泥猴儿时,他待我如春日暖阳;而当我换回女装,人人都惊叹于我的美貌时,他看向我的目光却冷如冬日寒冰? 难道他不高兴看到真正的我? 还是——他是在气我当日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气我欺瞒于他? 他说要帮我找回家人时,我本想告诉他的,可才说了一个甄字,他就又昏睡了过去…… 卫恒归来的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我的少女心事,一夜无眠。 横竖睡不着,我便早早起床,到厨房亲手做了几样点心,分出一半来给母亲和嫂嫂留着。 因听卫恒派来送我的亲随说过,他有闻鸡起舞的习惯,便趁着母亲她们还未起身,拎着食盒,偷偷出了院门,朝东走去。 我要去找卫恒,一来谢他的救命之恩。二来,也不知他的伤彻底好了没有?三来,我想知道,为何两个月后,他再见到我,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如此冷淡。 身为卫畴活着的儿子中年纪最大的儿子,卫恒早已搬出内院,单独住在卫府东边的一处小院里。 住在卫府的这两个月里,我早已不知多少次无意中走到这里。而这一次,之前总是紧锁的院门终于敞开。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走了进去,他此时是正在院中练剑,还是在书房中读书?可用了早膳不曾? 我刚走到庭中,正在疑惑怎么没见到婢女在侧,好为我通传,就听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道:“你来做什么?” 5.敌意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廊下,粉面含霜,冷冷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怔,赶忙上前几步,屈膝行礼道:“卫表姊!” 她是卫畴的长女卫华,亦是卫恒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长他两岁,先后许了两次人家,对方却都在定亲后一病而亡,害她做了两次望门寡。 不知是否是这个缘故,她在卫府中深居简出,自我到卫府之后,统共只见过她两次。不想这一大早竟会在卫恒的院子里看到她。 不知怎的,我有些怕她。 “你喊我什么?你是我哪门子的表妹?凭你——也配?” 她的语气尖刻无比,我不由一愣。 前两次见到这位卫华表姊时,她虽待我极是冷淡,但也不像此刻这样,竟连这一声“表姊”都不许我喊。 难道是因为此时这院子里除了我和她,再无一个旁人? 她继续咄咄逼人,“你姨母杜氏不过是我父亲扶正的妾室,又非我的生母,真不知你哪来的脸和我沾亲带故?” 我自幼被父母兄嫂捧为掌上明珠,何曾受过这等奚落,不由反驳道:“依礼法而言,继母亦是母亲,名份上你我自是中表之亲,若是姊姊不愿认我这个表妹,那为何两个月前初与姊姊相见时,姊姊不提?” “便是昨日我见到姊姊时,唤您‘表姊’,也未见您有何异议?” 卫华冷冷一笑,看我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嫌恶,“那时不提,不过是有旁人在侧,给你两分薄面,免得又被你姨母告到父亲面前,说我以大欺小,欺负她的外甥女。” 她看着我手中的食盒,忽然问道:“这一大清早,你到这里做什么?” “我……”我鼓起勇气道:“我亲手做了些点心,想送给三公子尝尝。” 原本表哥二字已到了舌尖,又被我咽了回去,卫华既然不愿我喊她表姊,想来也定是不愿我喊卫恒表哥。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她对姨母的敌意竟会这般深厚? 我原先还以为,前两次相见,她待我那般冷淡,只是因为不喜欢我的缘故,现下却有些明白了,她是对姨母不满,这才恨乌及乌,连带着也看我不顺眼。 后母难为,原配的子女鲜有和后母相处的好的。但我姨母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刻薄寡恩,苛待原配妾室所出子女之人。这两个月来,我冷眼旁观,姨母主持卫府中馈,对卫畴的所有儿女,均是一视同仁,待之甚是亲厚。 便是对卫畴的那些妾室,她亦从不曾刁难冷待,对得宠的妾室无嫉妒之心,对失宠的妾室照拂有加,甚至将两名因病早亡的妾室所生子女养在自己膝下,视如亲子。 阖府上下,无论是卫畴的那些妾室、儿女,还是府中家下人等,无一不对她这位主母称颂有加,心生敬意。 可为什么,独独这位卫华姊姊对她竟有如此深的敌意? 听了我的来意,卫华脸上怒意更盛。 “这是我弟弟的宅院,你一个深闺女子,居然跑到外男的院子里送点心,真是好不知羞!” 从小到大,我几时受过这等羞辱,我只觉双颊滚烫,忙解释道:“我不过是想向三公子道谢,谢他两个月前在乱军中救了我性命,昨日他走的匆忙,我根本来不及谢他,如此大恩,又岂可不当面拜谢!” 卫华怒道:“知道我为何这般厌恶于你?你是那杜氏的外甥女就够让人讨厌的了。更让人着恼的是,卫恒竟然还救了你?他救哪只阿猫阿狗不好,怎么偏把你给救了!” 她用手指着我,那神情、那语气,活像我是个恶贯满盈、罪大恶极,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的妖魔鬼怪。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恼我便罢了,为何要这样说卫恒的义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亦是一条人命,难道就不配得卫恒相救,活在这世上吗? “怎么,你要是气不过,就去跟你姨母告状去啊?”卫华勾起唇角轻蔑地道。 “或者直接去我父亲面前告状也可以,他不是很喜欢你这个便宜外甥女儿吗?才到我们卫家不过两个月,待你倒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厚。我弟弟剿灭黑山贼人有功,不见给他什么奖赏,倒是救了个你,父亲才好生夸了他几句。有他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我抿紧双唇,她明知我是做不出这样事情的,却还要故意这样讽刺于我。 “趁着今日再无旁人,我不妨把话跟你说清楚了,我见着你就觉得碍眼堵心,往后见到我,识相的就自己避开,别再到我跟前来碍眼!” “还有,你给我记住了,我弟弟救你,是他一时瞎了眼。往后,他再不想见你,你也别再来缠他。你要是再敢来纠缠他,别怪我不客气!还不快滚!” 我转身便走。 她是我救命恩人的胞姐,可是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却如一枝利箭一般,冰冷地射入我心上,扎出一个又一个血洞来。 幼时曾听父亲说口舌如刀亦能杀人,我虽隐约明白其中之意,可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感同深受。刀箭之伤,不过伤人形体,口舌之利,却可诛心! 我捂着心口快步而行,只想快些回去,远离这受辱之地,再也不见这辱我之人。 正奔走间,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女公子慢行,老婢有一言相告。” 谁在唤我? 我慢慢停下步子,深吸一口气,竭力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转过身去。 一个中年妇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朝我施了一礼道:“老婢温媪,乃是三公子的乳母,见过甄女公子。” 她竟是卫恒的乳母? 我忙扶起她道:“温媪快快请起,您是三公子的乳母,便亦是我的长辈。” 世族公子的乳母远非一般奴仆可比,不但活着时地位高于一般仆妇,便是死后,其亲手抚育的公子还需为其服三个月的缌麻丧。若是有那不幸的妇人,被夫家休掉,则其去世后,其亲生子女亦不得为其服丧,生育之恩,竟还比不上乳母。 温媪道:“老婢是特来替我家女公子向您赔罪的。方才她对您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您多多海涵,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这样对您,也是事出有因……” “我自小看着他们姐弟长大,最是知道他们的性子,您若是跟她相处久了,就知道了,您这位表姊并非坏人,只不过是——” “唉……”她长叹一声。 我不由道:“还请温媪放心,方才的事,我只当是表姊一时心情不好,不会放在心上的。只是,温媪说表姊会这样待我,是事出有因,不知是何因果,可是表姊和我姨母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温媪看着我欲言又止,末了赞了一句,“女公子果然蕙质兰心,只是这个中情由,老婢也不好多嘴,都是当年宛城那桩惨烈之事种下的根由……唉……” 她没再说下去,我亦不好再问下去,略一犹豫,还是问她道:“我今日是来向三公子拜谢救命之恩的,不知他——” “三公子不在府中。”温媪叹了口气,“昨夜,他们姐弟吵了一架,今日一早,天还没亮,三公子就出府到军营里去了,说是往后半个月都住在军营里。” 我心中一紧,他们姐弟吵架,是因为我吗?因为卫恒救了我? 而昨日重逢时,卫恒对我那般冷淡,是否和卫华厌恶我是同一个原由? 目送着温媪的背影,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重。我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迫切地想见到卫恒了。如果弄不清卫华为何这样讨厌我,这样憎恶姨母,我不知我该以怎样一种心情去见卫恒,去向他道谢。 温媪虽然没有告诉我原因,可她说了一个地名——宛城。 姨母就是因为卫畴攻破宛城,而不得不委身于他,做了他的妾室,一年后因原配夫人亡故,被扶正为夫人。 卫华和卫恒都是卫畴的原配夫人丁氏所出,难道丁夫人的死和我姨母有关,因为卫畴有了新欢,所以伤心难过之下,一病而亡,而卫华姐弟也因此对我姨母充满敌意? 可若是这样,那为何温媪特意提到宛城之事,还用惨烈二字来形容,听着并不像是什么妻妾吃醋的内宅之事。 难道是当年卫畴攻打宛城时,曾有过什么特别的事不成? 那应该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不过是个两岁大的小女娃儿,正在牙牙学语,哪里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便是后来长大些了,因父亲不喜卫畴,便只知道姨母守寡后被卫畴强行纳了去,有失名节。 母亲曾偷偷告诉过我,说姨母是不迫不得已,为了救宛城全城的百姓,如果她不从,卫畴便会因此屠城。但我再细问下去,母亲便什么也不肯说了。 若想找到答案,我就必须先弄清楚,十二年前的宛城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6.谏母 我要如何才能知道那些十二年前的往事呢? 姨母和玟弟那边,肯定是不能去问的,去问母亲? 也不成。 即便母亲多半知道当年在宛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能去问她。因为长兄离世的伤痛,再加上逃难时的种种担惊受怕,颠沛流离,母亲在路上便生了病,在卫府调养了两个月,仍不见好。 母亲的心思又一向敏感多思,若是我突然问起当年宛城旧事,她肯定会疑心我为何想起来问这个?是否和姨母有关? 她本就觉得我们客居于此,多少有些寄人篱下,若是让她知道了卫华对姨母、对我们的敌意,那她心中会更难安心。 我不能让她知道这些。 不如——去问嫂嫂? 嫂嫂姓张,闺名胜男,长我八岁,乃是将门虎女,大雍前车骑将军张广的女儿,她多半知道这些和战事有关的事情,又或许我哥哥也曾讲给她听过。 想到这里,我不由微微提起裙摆,快步往嫂嫂的寝室走去。 然而嫂嫂却不在房里,服侍她的婢女有些委屈地道:“少夫人又被夫人唤去服侍汤药了。” 我自然知道她为何替嫂嫂委屈。为了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逃避黑山贼人的追杀,嫂嫂身上受了十余处刀伤箭伤,养了两个月,还未见全好。 母亲再是长辈,也不应让一个伤者去侍候她这个病人? 我急忙奔到母亲房里,刚到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轻微的低呼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母亲的斥责。 “这药这么烫,你是想烫死我不成?” 我心中一紧,急忙奔进内室,就见母亲坐在案旁,正怒指着嫂嫂,边上的药碗空空,整碗药汁竟是全数泼到了嫂嫂身上,披头盖脸。 嫂嫂的脸上鬓边不住往下滴着药汁,一身白色的孝服上更是溅了无数褐色的药汁,看上去狼狈不堪。 可她的神情却不见丝毫狼狈,腰背挺得笔直,抿紧了唇,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 我忙上前劝道:“母亲,都是女儿不好,嫂嫂有伤在身,本应女儿侍候您的汤药,是我来晚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与我儿何干?” 她仍指着嫂嫂道:“分明是她这个儿媳有心怠慢我这个姑氏。我不命人去唤她,她就不来给我请安;让她给我捶捶腿,手上没有半分力道;让她给我端药来吃,也不先试试凉温,这般滚烫,险些没把我舌头烫坏。” 若是那汤药当真滚烫,只怕嫂嫂一张脸早就被烫坏不能看了,可见分明是母亲有意刁难。 自我和她们在卫府重聚后,我就发现,母亲对嫂嫂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越发的刻薄严苛。初时不过冷言冷语,今日竟然将汤药泼到嫂嫂身上,这般辱骂她。 原本母亲就不满意嫂嫂做长兄的新妇,嫌弃她大了长兄三岁,且不够温婉贤淑,明明是个闺阁女儿,却偏学男儿一样整日里舞刀弄枪,不是个淑女。 可架不住哥哥喜欢嫂嫂,到底还是顺了哥哥的意,哥哥在时,母亲对嫂嫂虽不亲热,但也尚可。不想哥哥才去了两个多月,母亲竟将失子之痛尽数迁怒到嫂嫂身上。 我忙替嫂嫂分辩道:“母亲,嫂嫂对您一向孝顺恭敬,绝不会有意如此,她如今伤势未愈,难免神疲乏力,您——” 母亲打断我,“你休要替她说情,她分明就是存心的!想是看我的儿子死了,我们甄家只剩我们孤儿寡母的,她又正是好年华,心中不免生出些别的心思来。” 她又指着嫂嫂骂道:“当初就不该娶你这个丧门星进门,原本我不愿,可豫儿执意要娶你,结果呢,娶了你到我们甄家,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可这几年下来,你非但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还克死了我的儿子,害得我甄家丢了洛城,寄住在此,都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母亲这话说得好生无理。再看向嫂嫂,原本挺得笔直的身子已有些微微颤抖。 “母亲!”我跪下道:“您怎能将洛城陷落、长兄战死全都怪罪到嫂嫂身上?我们生逢乱世、天道无常,怎能将这无常的命数都归咎于一个弱女子?” 母亲闻言一怔,抖着手想扶我起来,“阿洛,你先起来。” 我不肯,替嫂嫂求情道:“母亲,你也让嫂嫂起来好不好?她的伤还没好呢,跪了这么半天,身上又溅了药汁,再不赶紧换上干净衣裳,万一着了凉,伤势又要加重了!” “母亲——”我轻轻摇晃着她的膝头,仰头央求道。 “唉——”母亲长叹一声,摆了摆手。 我心中一宽,忙起身扶了嫂嫂起来,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唤了婢女送她回去。 母亲见室内只余我母女二人,不满道:“你倒好,将我的婢女都遣去服侍那张氏,谁来服侍我这个老太婆?” 我忙跪坐在她身旁,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这不是有女儿亲自服侍您吗?” “其实,女儿抖胆让她们出去,也是想和母亲说几句肺腑之言。” 母亲白了我一眼,“你莫不是又要替张氏那丧门星说话,我不想听!” 我跪伏于地,叩首道:“母亲,请恕女儿僭越,仗着您素日疼爱,有些话不得不说,便是您不爱听,也请听女儿一言。”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今日之事,却是母亲有些失礼了。您这么对嫂嫂,实是太过了。” 母亲不乐道:“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怎么反帮着个外人说话。” 我认真道:“嫂嫂怎是外人,她亦是我们的家人!” “她服侍我不周不敬,难道我这个姑氏还不能教训她几句。” “嫂嫂身为儿妇,服侍姑氏,自是分属应当,可母亲难道忘了,嫂嫂身受十余处伤,至今未曾痊愈,昨儿府中的医官还要她每日大半时间都须卧床静养,您却偏要她在这个时候给您捶腿端药,这不是有意刁难又是什么?” “嫂嫂手臂上的箭伤未曾痊愈,给您捶腿自然使不出力道来。您嫌嫂嫂端来的药太烫,若是真烫的话,您把整碗汤药泼到她身上,岂非早烫伤了?” 母亲终于不说话了。 “母亲,我知道您受不了哥哥这么早就离您而去,承受不住这丧子之痛,才会迁怒于嫂嫂,可是嫂嫂她也是无辜的啊!” “长兄不幸亡故,您失去了儿子,我和岩弟失去了长兄,嫂嫂也失去了她的夫君。她甚至比我们还要可怜!您虽失去了长子,可您还有我,还有岩弟,仍旧是儿女双全。可嫂嫂呢?她娘家父母皆已亡故,除了我们,她什么都没有了!” “那还不都是她自个的命不好,天生的克父克母克夫!”母亲恨恨地道。 我有些无奈,“母亲,若是嫂嫂真是这个命格,那您当日根本就不会允许哥哥娶她。难道您忘了?那一年,您请了司州最著名的相士刘良来给长兄合婚,刘公见了嫂嫂的八字后,说她和哥哥乃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倒是哥哥……” 一时之间,母亲和我都沉默了。当日刘公给哥哥的相语是“年二十三,当有小劫,过则无忧矣!” 想来刘公已相出哥哥此生的命数,因是大凶,不便明言,才将死劫说成是小劫。 过得良久,母亲方垂泪道:“我生你时,曾梦一仙人送玉衣入怀。那日刘公亦曾有言,说我儿贵不可言,若他相术当真神妙无比,那我儿倒是个有大造化的……”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替母亲拭去颊边的泪水道:“再贵不可言,我还是您的女儿,有了这样一个女儿,您还怕什么呢?” 母亲握着我的手,眸底的伤痛悲愤渐消,神色终于渐渐柔和下来。 我柔声道:“母亲,您别怪我总是替嫂嫂说话,因为您的命是嫂嫂救的,若非嫂嫂,女儿就再也见不到您和岩弟了!” “若非嫂嫂对长兄情深一片,她怎会冒着生命危险护着您和幼弟从洛城逃出来?若是嫂嫂真有什么别的心思,凭嫂嫂的身手,她大可以在洛城城破之时丢下我们不管,何至于身受十余处伤,只为了救您和幼弟脱离险境?” “若是当日您和岩弟也落入黑山贼人之手,那女儿誓不独活,我们欠了嫂嫂这么重的恩情,如何能不善待于她? “更何况嫂嫂曾在哥哥的灵前立誓不嫁,虽无子女牵绊,却仍决意年少守节。以大义言之,母亲待之当如妇,爱之宜如女。怎可这般苛待于嫂嫂?” “在这乱世之中,人人皆不易处。我等身为女子,于这乱世求存更是难上加难,我们都是女子,又都失去了最亲的亲人,若不彼此珍视善待,又有谁能懂我们失去至亲的痛,互相慰藉温暖彼此呢?” 我是流着泪说完这番话的,母亲听完亦是泪流满面,搂我在怀,良久不语。 终于,待情绪平复后,母亲道:“我儿言之有理,我那么对她,是有些……好孩子,你是个最贴心不过的,既然你嫂嫂至今伤势未愈,往后就让她好生养伤,伤未好之前,也不用到我这儿来晨昏定省的问安了。” 我忙点了点头,正要去给母亲煎药,母亲又道:“你不用在这儿孝顺我了,这些事儿让婢女们做吧,你快些去看看你嫂嫂。” 我快走出屋子时,母亲竟又补了一句,“若是你愿意,这些天不妨就同你嫂嫂住在一处,一道寝息坐起,也好宽慰宽慰她。如你所言,想来她年少守寡,心中亦苦……” 7.兰台 我到嫂嫂房中,她已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呆呆发愣,如一个木偶人一般由着婢女给她梳头。 自嫂嫂嫁到我们家,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嫂嫂,她从来都是唇角上翘、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因她闺名胜男,人如其名,其英姿飒爽、豁达疏朗完全巾帼不让须眉,甚至远胜大多数男儿。 可是现在,嫂嫂看上去却仿若一个无枝可依的失群孤雁,往日飞扬的神采再不可见,只余眼底浓重的哀痛与茫然。 “嫂嫂!”我心中一酸,出声唤道,走上前去,接过婢女手中的木梳,“我来给嫂嫂梳头可好?” 仿佛被什么惊醒,嫂嫂这才回头看向我道:“阿洛……” “母亲让我来陪嫂嫂说话,还让我往后好生照料嫂嫂,若是嫂嫂的伤一日不好,那阿洛就一直赖在嫂嫂这儿,蹭吃蹭住。嫂嫂可别嫌弃我?” 嫂嫂灰暗的眼神蓦地一亮,她握紧我的手,哽咽道:“不嫌弃,不嫌弃,我怎么会嫌弃阿洛……” 那一日,我陪着嫂嫂说了半晌的话,好生宽慰了她一番之后,又杂七杂八的说了许多,却始终没有问她当年的宛城之战。 嫂嫂此时正是最最脆弱的时候,我怎可在这个时候再去烦扰于她。 那天晚上,听着嫂嫂匀长绵静的呼吸声,我却在想着我的心事,想着心中那个未解的迷题。 不能问母亲,也不能问嫂嫂,那么我要如何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再去问温媪?不,她不会再多说什么的,她能说出宛城之战这几个字,就已是对我最大的提点。 那我还能问谁呢? 等等,我虽不能问人,但可以问书啊! 卫畴虽是武将,但却是爱书之人,不但喜读楚辞歌赋,亦喜读史书兵法。 为此,他在将落难的雍天子迎到许都后,特意在许都重建了洛阳帝都被毁于战火的兰台石室,收藏各种典籍文书。由御史中丞管辖,置兰台令史,令史官在此修史。 当年的宛城之战,必定有史官记其详情,载于竹简之上,我若是能进到兰台里面去,得以翻阅历年来卫畴的战事行纪,多半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只是我要如何进到那兰台里去呢? 很快,我就想到了一个法子。 我虽不能直接去问卫玟当年之事,但我可以让他带我进到兰台。这个表弟对我一向是有求必应,他又是颇得卫畴疼爱的公子,带我进到兰台里面,应不是什么难事。 既已想到了大体的法子,我便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怕万一睡得迟了,明日气色不好,会让母亲担心,嫂嫂自责。 虽说母亲昨日免了嫂嫂的晨昏定省,但嫂嫂一早还是和我一道去给母亲请安,服侍她喝了汤药,又一道吃了早膳。 这一餐饭是到了卫府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吃的最祥和的一餐饭,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用过了早膳,跟母亲说了一声,我便去给姨母问安,本想若是能见着玟弟,便要他想法带我出府到兰台一游。 不想,姨母身边却只有表妹卫珠一人,卫玟和卫璜都不在。 “他们两个被司空叫到演武场去考校射艺了。”见我问起,姨母答道。 “阿洛,你来的正好,益州牧刘产给天子敬献了五车蜀地的蜜桔并五车蜀锦,天子各赐了三车给司空,司空都只留下一车,其余的皆分给了诸位臣僚。我已将它们都分好了,过一会儿便给你们送去。” 我道了谢,姨母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跟姨母这般客气。” 她转头对服侍她的郑媪道:“吩咐下去,按着我分好的份数,给各房姬妾及各位公子女公子们送去。记着,恒儿和华儿那里要送双份,万不可怠慢了!” “喏!” 见郑媪领命而去,卫珠不高兴道:“母亲为什么总是偏心三哥和长姐,回回都要给他们双份?您待他们再好,他们还不是不把您当母亲看待,从珠儿记事起,就没见他们来给跟您问过几次安!回回见了我和六哥、八弟,也都是冷着一张——” 姨母立时沉下脸来,“住口!长幼有序,你身为幼妹,岂可妄议兄姊?他们乃是你父亲的原配所出,又幼年丧母,我自当多看顾他们。家和,方可长保兴旺!我先前教你的那些道理都忘了吗?回你的房里去,将《女诫》抄上一百遍。” 自从住进卫府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姨母动怒。 姨母平日无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便是最得卫畴宠幸的赵姬公然对她无礼,她也仍是淡然处之,不想,对自己的儿女,姨母却是这般严厉。 我正要开口求情,姨母已按住我的手道:“阿洛,你若是替她求情,虽免了她现下责罚,却会害她将来受苦。” 我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姨母的良苦用心。 姨母跟在卫畴身边十几年,自然深知卫畴的性子。虽然行止放荡,一日不可无美妇人,却又极重礼法尊卑。若是不守礼数,再得他宠爱的美人也会被扫地出门。 那位仗着一年专房之宠的赵姬,便是因对姨母不敬,被卫畴知道后,恶其无礼,任她如何悔过哀求,还是将她遣送回娘家,听任其父母再嫁。 若是卫珠这番言论传到卫畴耳中,纵然他对原配所出子女不过平平,但对小女儿只怕也会心生不满吧! 更何况,一旦卫畴不在了,那卫珠所能倚靠的便只有她的这些兄弟。而卫恒乃是卫畴所有儿子里,年纪最长者,若无意外,卫畴百年之后,当会接管家业,成为一家之主。 若是得罪了卫恒姐弟,只怕卫珠将来…… 想来就是因为这些顾虑,在这件事上,姨母才会对自己的孩子这般严厉。 姨母抚着我的手,叹了口气,“阿洛,你是个聪明孩子,当能明白我的苦心。后母难为,毕竟再怎么样,我也不是恒儿和华儿的亲生母亲,他们不愿同我亲近,也是自然。我只盼着大家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往后你觉得你华表姊待你有些冷淡,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忙点头道:“姨母放心,阿洛也曾在府中遇到过华表姊两次,她待我虽不亲热,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何况……恒表哥还从黑山贼人的手中救了我,想来他们对您,也是当母亲一般敬重的。” 姨母又叹了口气,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从姨母那里回来,我心中更加烦闷,却又不敢在母亲和嫂嫂面前表露出来。 不想,到了下午,我正在教嫂嫂学做刺绣,就见卫玟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子文,你怎么来了?” “谁让我今儿早上没能在母亲那里见到姊姊,自然要找补回来!” 嫂嫂打趣道:“阿洛,你这表弟可真够粘你的,这么些日子下来,就没有一天是不粘着你的?” 卫玟听了这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道:“谁让阿洛姊姊生得美,宛若天仙,不但能解我诗中之意,琴又抚得好听,乃是我的知音之人,我自然喜欢同姊姊待在一处。” 姨母的这三个孩子里,除了卫珠外,卫玟和卫璜都喜欢同我亲近,有事无事都喜欢往我这里跑。只是卫璜因是卫畴最宠爱的幼子,整日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来找我玩的次数便比不上卫玟多。 卫玟凑到我跟前道:“好姊姊,我新得了个琴谱,你弹给我听,好不好?” 人前他倒还能规规矩矩地喊我一声“表姊。”私下里,却是“姊姊”、“好姊姊”的乱叫一气。” 我正要同他商量去兰台查阅典籍之事,便答应道:“那咱们到外头去抚琴吧,别吵着我嫂嫂。” 那琴谱略有些难,花了小半个时辰,我方才完整弹了出来。 一曲终了,卫玟很是期待地看向我,“姊姊可喜欢这首琴曲?” 我摇了摇头,“初听动听,但余韵不足,不过是首平平之作。玟弟,你写诗作文天赋一流,可于这琴乐上,却实在是眼光平平。” 卫玟的脑袋立刻耷拉下去,闷闷地道:“我已经在琴乐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每日都要抚琴两个时辰,可还是比不上姊姊。我千挑万选的琴谱,没一个能入得了姊姊的法眼。” 我心中一动,忙道:“既然你帮我挑不出合我心意的琴曲,不如带我自己去挑如何?” 卫玟迟疑道:“我这些琴谱都是从坊间所得,若是带姊姊去到那些地方去,只怕不大好吧……” 我笑道:“谁说我要你带我去坊间了?我是想去兰台挑些琴谱。你帮我找来的这些谱子都是新制的琴曲,虽然新奇,但我还是更喜欢古曲。不如,明日你陪我到兰台去一趟,如何?” 说服卫玟与我同去兰台,只是我的第一步。 8.荀渊 我并没有瞒着母亲和嫂嫂我要去兰台之事。 她们素知我的性子,又对我疼宠有加,知道我闷在宅子里久了,是必要出去逛逛的,从前在洛城时,便是如此。因此我只说想去兰台挑几本琴谱,卫玟会陪我前去,姨母也答应了,她们自然不会反对。 卫玟本想瞒着姨母和卫畴,偷偷带我去的。我却不答应,趁着卫畴来同姨母一道用晚膳时,拉着卫玟上前,说出了我想去兰台借阅琴谱的请求。 毕竟我和家人如今是靠着姨母寄居于此,总不能私自行事给姨母惹出麻烦来。这件事,我做的越光明正大,反倒越不会让人疑心到别的事情上去。 我也并不怕卫畴会拒绝我的请求,父亲当年虽极为鄙视他的为人,送他“奸雄”二字。 但我在这卫府住了两个月,观其行、听其言,不得不说,卫畴此人,奸虽奸矣,的确称得上一个“雄”字。 这等雄才大略之人,当不会拘泥于小节,况且听闻他因喜读书,亦喜爱读书之人,无论男女。因为欣赏才女蔡昭所作的《离乱诗》,曾不惜重金将她从匈奴赎回。 姨母亦替我言道:“阿洛自从到了许都,整日都是闷在府中,还不曾出去四下走走,还请夫君允了我这甥女之请?”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姨母是知道我去兰台真正的原因的。或许有些事,她不便直接告诉我知道,却不反对我自己去找出真相。 卫畴捋了捋胡子,笑道:“便是夫人不开口,吾也定会答应阿洛之请。子玟,明日好生陪你表姊在许都逛逛,顺便再在兰台替为父挑些书回来。阿洛也别光挑琴谱,若有喜欢的书,只管取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便换了一身男装,和卫玟一道乘马车往兰台而去。 若只是在许都街头随意走走,便是身穿女装也无妨,但若是去兰台,还是穿男装方便些,也少些麻烦。我向卫畴提出所请时,便表明我会女扮男装前往。 卫玟见到我时,呆了片刻,方道:“表姊,想不到你穿男装,竟是这般好看!” “姊姊穿女装时,清丽如神女降世;便是改穿了男装,亦是俊俏的不似凡人。” 我微微一笑,“就你话多,咱们快些走吧。” 他本想先带我游览许都,我却只想快些到兰台去,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兰台名义上乃是皇室的藏书室,寻常人等是进不去的。卫玟若非是卫畴之子,凭他一个身无一官半职的小小少年,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 见我们拿出司空府的令牌,小吏忙给我们上茶,又请来了兰台令史。 卫玟一见来人,惊讶道:“伯昭兄,你什么时候做了这兰台令?” “昨日刚刚上任。”来人淡淡道。 “甄表……表兄,这位是荀渊荀伯昭,乃是荀军师之从子。” 卫畴麾下人才济济,军师十数位,但最得他器重的军师却只有荀煜一人。 荀煜出身颍川荀氏,年少成名,被人赞为王佐之才,自从卫畴得他为军师后,听其建言,迎雍天子以令不臣,一统大半个北方,深得卫畴倚重,称其为“吾之子房。” 他的从子荀渊亦在许都颇有才名,有神童之誉,难怪年纪轻轻,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就已被卫畴任命为兰台令史。 对着卫玟这位司空疼爱的公子,荀渊的脸上不见丝毫笑容,疏离冷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让两名小吏陪侍我们,便自去忙他的公务。 卫玟一边领我往藏乐谱的书室走去,一边小声抱怨道:“这个荀伯昭,往常对着我总是一张木头脸也就罢了,怎么见到姊姊这样神仙一般的人儿还冷着张脸。” “难怪他只肯和三哥亲近,两人都是天生的一张冰块脸!” 我心中一动,荀渊若是和卫恒相交甚厚的话,那他待我和卫玟如此冷淡,该不会也是因为…… 渴望知道当年之事的心情越发急切,我匆匆挑了一卷琴谱,便催卫玟道:“司空不是喜欢看史书吗?咱们快些去替司空选上几本,早些从这里出去,就能在许都多逛些时候。” 到了存放史书之处,我借口也想挑几本书看,自去找我要找的史记。 宛城之战是建兴四年间的事,按照书架上注明的朝代年份并不难找,关于整场战事亦不过百余字,我却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难道这就是我想要找寻的答案??? 我只觉眼前发黑,浑身酸软。 卫玟的声音忽然响起,“姊姊,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快步朝我走来,要将我扶起。 如同被人从一个可怕的恶梦中唤醒,我这才发现手中的竹简不知何时落在地上。 而我——竟是跌坐在地?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颜道:“不过是不小心绊了一跤罢了,没什么的,不用大惊小怪。” 趁着他扶我起来,我不着痕迹地将那卷记载着宛城之战的竹简踢到书架底下,免得卫玟看到,心中生疑。 再也无心在这兰台逗留,我随意挑了几卷史书,正要和卫玟离去,就听那小吏道:“还请二位公子到荀令史处将所借之书登记在册。” 卫玟诧异道:“我先前来此处取书时,从不用登记的?” 那小吏躬身道:“荀令史昨儿第一天上任,便再三向我等申明,不论借书者何人,便是司空亲自来了,也需将所借之书登记在借书簿上,注明何日所借何书,何时归还。” 见卫玟仍有些不大乐意,怕他又闹起公子脾气来,我忙劝道,“本该如此!不过多写几笔字罢了。玟弟,咱们这就去吧!” 再见荀渊,他仍是冷着一张脸。 他将卫玟所写书目一一核对一遍,目光落到我捧着的两卷书上,不由皱眉道:“这《战国策》司空和六公子早已看过,莫非是甄……公子借来读的?” 我点了点头。 荀渊那张冷脸顿时更冷了,极为不悦道:“女公子女扮男装,私自到这兰台来,已是不该。既身为女子,便理应在家中,勤习女工,侍奉亲长。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 我本就心中郁郁,见被他识破女儿身份,又口出这等无礼之言,不由回敬道:“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我本以为荀令史年纪轻轻便执掌兰台,当有过人之处,不想却是这般囿于世俗成见。我今日到此,并非私自前来,司空可不像令史这般拘泥,听闻我喜读诗书,立时便允了我之所请。” 荀渊面上微微一红,“既然如此,女公子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反要换上男装,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我冷笑道:“我之所以换上男装,怕的便是遇到如令史这般拘泥不化之人。不想今日气运不佳,果遇令史!” 回到马车里,卫玟还在捧腹而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姊姊这般锦心秀口,不用我替姊姊出气,便驳得他无话可说,脸色青白交错,那叫一个精彩!” 他说得兴高采烈,我心中却是愁云惨雾。竹简上关于宛城之战那几百字不停地在我脑中闪现。 我虽然早有预感,当年宛城之战于卫恒姐弟而言,定然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一场战事,真相竟会是那般残酷。 “建兴四年春正月,司空南征宛,军淯水,宛城太守何淮等举众降。司空纳淮兄何济之妻杜氏,淮侄何修恨之。司空闻其不悦,密有杀修之计。计漏,修掩袭司空。司空军败,为流矢所中,长子盎、次子安遇害,猛将翟伟战死。何淮亦死于乱军之中。 何修还保穰,司空比年攻之,不克。六年九月,司空还许,分兵守官渡。冬十一月,何修率众降。修至,司空执其手,与欢宴,为四子钧取修女,拜扬武将军。封列侯。” 我姨母杜氏所嫁的第一个夫君,就是宛城何济。 卫盎和卫安和卫恒、卫华均是卫畴的原配夫人丁氏所出。 原来,他的两个同母兄长,就命丧于宛城一役。 而他们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如果卫畴没有纳姨母为妾,那么她夫家的侄子何修就不会深以为耻,暗中反叛。那卫畴就不会战败,卫恒的两个兄长也就不会遇害。 如果他的两位兄长没有遇害于宛城,英年早逝,那他的母亲丁夫人或许也不会紧跟着就撒手人寰,丢下他和卫华姐弟。 难怪卫华那般憎恶我的姨母。 若是我的父亲为了一个女人,害得自己的两位兄长惨死于乱军之中,却还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还在母亲伤心病逝后,将那个女人扶正为夫人? 试问我将情何以堪?我又该如何去面对我的父亲,还有那个女人? 若我和卫华易地而处,面对那样一个后母时,又如何能做到不生半点嗔怒,而不是将其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难怪她那般憎恶姨母,却碍着长幼辈份,不敢明面上做的太过,便把火全都撒到我身上。 而卫恒,在得知我是他后母的外甥女之后,看向我的眼神亦是那般的冰冷厌恶…… “姊姊,这里是许都最繁华的街市。我带姊姊下去逛逛。” 我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任由卫玟将我拖出马车,引我到一处铺子前。 “我记得姊姊喜食甜食,这家的糖果味道最好,尤其是西极石蜜和蜜酿青梅。姊姊你尝尝看?” 说话间,他便拈起一枚西极石蜜朝我口中送来,吓得我往后一躲,嗔道:“做什么没大没小的?看我不告诉姨母说你对我无礼?” 吓得他忙跟我作揖讨饶,我也不过是吓他一吓,哪会当真去跟姨母告状。 见他再三央我尝他买的糖果,略一犹豫,我还是捡了颗西极石蜜送入口中。 卫恒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而我唯一为他做的,不过是喂他吃了几颗西极石蜜…… “姊姊觉得我许都的西极石蜜滋味如何?这可是从天竺运过来的,是不是格外的甜……” 我口不对心地道:“嗯,很甜……” 此时的我心苦口苦,整个人如浸在苦海里一般,别说是这从天竺运来的一颗蜜糖,只怕,就是给我灌下十大缸蜂蜜,我也尝不出丝毫甜味来。 在卫恒回到许都之前,每当我想起他时,便如饮了蜜汁一般。可是现在,再在心里想到这个名字,却只余苦涩酸楚。 我正怏怏不乐,忽听卫玟唤道:“三哥!” 我忙抬头看去,那马上身姿挺拔的白衣少年,不是卫恒又是哪个? 9.寿礼 我没有想会在此时见到卫恒,在我刚刚知道真相,知道我和他之间隔着的那些惨烈仇怨之后。 曾经,我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只想快些见到他。可是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我僵立在一旁,怔怔看着他,听他们兄弟一问一答。 “三哥,你不是说要在军营里住半个月吗?今日这是——?” “父亲有事召我。”卫恒淡淡答了一句,便纵马而去。 从始至终,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的心上瞬间又压上一块巨石。 如果那一天,他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和他后母的关系,他还会不会救我? 他这般厌恶我,只怕不仅因为我是他憎恶的后母的外甥女而厌恶我,更为他竟然救了我这样一个人而厌恶我,也厌恶他自己。 我原本以为,因为姨母这层关系,我和他当离得更近,却不想,正是因为姨母这层关系,反将我和他之间推得更远,犹如隔着海天万里,怕是再难…… 可是姨母又有什么错?难道是她主动献身于卫畴导致了此后种种? 她一介弱女子,身处乱世之中,命运半点不由自己作主。只因她是女子,难道这一切便都是她的错了吗? 而我呢?今后面对卫恒,我又该如何自处? 或许卫华说得对,既然他们姐弟不愿见我,我又何必硬凑上去,让人家心生嫌恶呢? 自此,我亦在卫府深居简出,尤其是到了元月,卫恒回府居住的时候,除了去给姨母问安,我更是不愿出院门一步。 我已经竭尽全力地想避开他,却还是无意中和他偶遇了三次。 每次我都想谢他救命之恩,可他从不给我道谢的机会,不等我“三公子”三个字喊完,他人已经在几步开外。 如同那次街头偶遇一样,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连一个冷淡嫌恶的眼神都不愿意再施舍给我。 到了二月,他重又搬回军营,便是卫玟生辰那天,他也没有回来,说是旧伤发作,需在营中休养,只命人送了生辰贺礼回来。 旧伤发作?他发作的旧伤可是因救我所受的那箭伤? 可我心中再是挂念,也不能如卫华一般直接出府,正大光明的前去探望。我只能坐在姨母身边,看着众人热热闹闹地给卫玟庆生,心中无限凄凉! 卫玟刚过完生辰不久,徐州守将高顺反叛,卫畴发兵征讨。这一次,他没有将卫恒带在身边,而是命他镇守许都,反将卫玟带了去,说是要让他在战阵上历练历练。 姨母曾向卫畴进言,希望他能晚几天出征,过了三月初六卫恒的寿辰再出征也不迟。毕竟这是卫恒二十岁的生辰,是要行冠礼的。 卫畴却不肯为此贻误军机,丢下一句等他回来再行冠礼,便领军而去。 姨母有心为卫恒办个风风光光的寿宴,卫恒却不领情,再三推拒了她的好意,只说父亲出兵在外,征战沙场,他身为人子,岂敢大肆欢宴,安享太平。 此话一出,姨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着他随意同几位友人一聚。 自从知道他的生辰,我就寝不安枕,连夜赶工,以皂色绢亲手做了一顶却敌冠,想送给他做生辰礼物。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他生辰那天完工,我亲手捧着母亲和我送他的生辰贺礼,好容易走到他的门前,却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那一日,卫华在这所庭院里对我说的那些话,还言犹在耳,我不知自己该以何颜面去见他。 我又不能命身边的婢女去替我送这份生辰贺礼,正在纠结为难,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 “甄女公子,敢问您立在这里所为何事?” 这冷冰冰的声音冷不妨响起在耳旁,吓得我险些失手将托盘甩了出去。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日见过的兰台令史荀渊荀伯昭。他今日没穿官服,只做平常儒生打扮,一袭青袍,竹簪束发,倒越发显得清逸出尘。 我微颔首道:“荀令史想必是来给三公子祝寿的吧?我亦是想恭贺他生辰,顺便送上寿礼。” 荀渊看向我的眼神越发冷淡,“我原以为女公子既已在兰台查阅过宛城之战的史书,自当知晓进退,却不想……” 他言下之意,竟是我不该来吗? “看来荀令史为官果然尽职尽责,也是我那日失礼了,看过的书册,竟忘了放回原处,给荀令史添麻烦了。” 想不到他竟会亲自去那书室查点一番,这下子,我因何而去兰台借书,简直是不言自明。 “麻烦我倒是没什么,荀某掌管兰台,职责所在。但女公子往后若是再麻烦到三公子,那可就不大好了。” 我心中顿生不悦,这位荀大才子,怎么这么喜欢教训别人。 “荀令史多心了,我今日来此,只是出于礼节前来贺寿。若是同住一府,有姻亲之名,却对府中公子的寿辰不闻不问,岂不太也失礼。” “我本就踌躇该不该亲自去送这寿礼,倒是听了荀令史一席话,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既然荀令史不愿我再去麻烦三公子,那我就只好再麻烦您替我将这寿礼送进去了。” 我将手中托盘往他手上一放,朝他行了半礼,微微一笑,“多谢荀令史,有劳了!” 再道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初时我走得飞快,生怕他会叫住我,或是追上来,把我塞给他的托盘再还回来,连寿礼都不许我给卫恒送。 万幸,我把托盘塞到他手里时,他居然顺手就接了过来,若是他当时硬是不肯接,直接给我丢回来,那我可真是再也下不来台了。 直到走入内院,想着他再不会追进来,我才放缓了步子,轻抚胸口,慢慢调匀呼吸。 姨母考虑的极为周到,给我们安排的房舍是卫府内院西南角一处小小院落漪兰苑,和东面所住的卫府中人,隔了一个后花园,极是清净自在。 寿礼虽然总算是送出去了,我却仍是心乱如麻,实在不想就这么回去,怕被母亲嫂嫂看出什么来。索性命跟着我的婢子先回去禀报母亲,说寿礼已送到,我想在后园中略走一走。 婢子去后,我慢步走到池塘边坐下,看着那一池春水、数点蘋花,怔怔地想我的心事。 也不知卫恒见到那些寿礼,是何心绪?他会喜欢我给他做的那顶却敌冠吗?他能否看出那是我亲手所做?若是他知道我到了门前却不进去,反托荀渊将寿礼带给他,他是觉得我识趣呢?还是会觉得我无礼? 我垂头丧气地想了半天,越想心中的那团乱麻就越是如雨后春笋般疯长,种种思绪盘根错结,越发让人心慌烦忧、懊恼不已。 原本我是想在这后园中静一静心再回去,结果却越是想静心,反是心越乱。 只得勉强安慰自己,只要寿礼送出去便可,至于收礼之人见到那些礼物是何心情,多思无益,于我又有何干? 我起身想回漪兰苑,猛一抬眼,却见那新绿的杨柳枝下竟立着一个人,如寒星般的眸子正直直地望过来。 是卫恒! 他来做什么?手上还拿着我亲手给他做的却敌冠。 是来谢我送他寿礼吗? 我的心中瞬间涌上一阵喜悦。 然而,很快,当我看清他面上的神情时,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那股喜悦立刻荡然无存。 想是常年随着卫畴出征在外,卫恒身形矫健,肤色如麦,五官极为凌厉,如刀劈斧凿一般,眸中点点寒光,只一眼,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为什么,初见他时,我却一点也没察觉到他周身的冷厉,反而意外那个一身戎装的男子竟会温柔的不像话…… 可是现在,当那双眸子再看向我时,已不再如春风暖阳,而是如冬日寒冰。 他将那顶却敌冠递到我面前。 “令堂乃是长辈,所赠之礼却之不恭。但女公子同卫某乃是平辈,这份厚礼,卫某实不敢当。” 他这是…… 原来他竟是来退还我送他的寿礼的?他竟连我送的寿礼都不肯收! 眼中雾气上涌,我朝他行了一个大礼道:“月前蒙公子相救于乱军之中,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恨不能早至君前,叩谢大恩。适逢公子嘉辰,特地亲手制成此冠,以献君子!” “原来是女公子亲手所制,那这份寿礼果真厚重,卫某就更不敢收了。” 我亲手做的,他也不肯收吗? “您若是不愿将它作为寿礼收下,就当是我谢您救命之恩的谢礼吧!” 我不肯接过我送他的寿礼,心中升起另一重疑惑。为何他的嗓音仍是这般沙哑?难道是救我时所受的伤还没好吗? 他忽然冷笑一声,“哼,救命之恩,若我当日知道你是谁的亲眷,我——” 我心中一震,顾不得泪盈于睫,看向他道:“若当日公子知道我是谁,便根本就不会救我,是不是?”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立时别过脸去,忽然一扬手,将那顶却山冠狠狠甩到了池塘之中。 “你既已知前因后果,又何必再问!” 10.天子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漪兰苑,面上强作一脸平静。 也不知是在那池塘边待的久了,吹多了冷风,还是心内郁结,第二天便感了风寒,过了十余日也未见全好。 自我病了,卫玟每日都要来看我。这天我见他居然午时初刻就过来了,不由奇道:“听说今日司空班师回朝,你不去等着恭迎你的父亲,怎么还往这里跑?” 卫畴去徐州讨伐高顺,除去来回路上的时间,只花了几天就将高顺打得落荒而逃还没逃出去,凯旋而归。 卫玟道:“原本父亲昨日命人传话,说他今早见过天子后便会回府,母亲连午宴都准备好了,可谁知,方才突然又传下话来,说是朝中有要事,要到午后方能回来,让我们先用午膳,不用等他了。” “那我阿弟呢?”我忙问道。 我和母亲、嫂嫂都病着,便命幼弟甄岩跟着卫玟一道去迎候卫畴凯旋。 卫玟歪头笑道:“母亲喜爱岩弟,留他一道用膳,换了我过来陪姨母和姊姊,还求姊姊多多疼我才好。” 见他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故意去学那总角小童的口吻撒娇卖痴,我不由笑骂道:“贫嘴!” 那天,卫畴直到晚间方才回府。岩弟回来,不住口的跟我们夸他的司空姨父。 “娘,阿姊,姨父那一身盔甲,穿在身上可真神气。想不到看上去那么威武的大司空,居然也会玩弹棋,还帮我赢了卫璜哥哥。” 卫璜是姨母给卫畴生的小儿子,因天资聪颖,在诸子中最得他疼爱。想不到他在朝中忙碌了一天,竟还有闲情逸志陪小儿玩耍? 到了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卫畴前一天都在忙些什么,而雍天子又是如何嘉奖他此次所立的军功。 卫畴此次班师回朝,天子特命国戚车骑将军童盛——如今最受天子宠爱的童贵人之父,亲往郊外迎接卫畴,并敬上天子亲赐的御酒一杯,以飨卫畴之功。 听说卫畴接过金爵,哈哈笑了几声,忽命兵士上前,将童盛按伏于地,反把那一爵酒尽数倒在了他的喉中。 跟着就带着一队甲兵气势汹汹直闯到雍天子面前,说是要请天子为他主持公道,将意图谋害他的童氏一族,族灭。 原来昨晚卫畴刚到城外,就有一童家家奴来向他告密,说童盛密受天子衣带诏,要除了他这个独揽权柄的奸臣。 他因偷听到童盛等人的密谋,被杖脊四十,锁于冷房,幸得童盛身边一个侍妾相助,他方逃了出来,得以将童盛等人的阴谋禀告给卫畴知道。 雍天子刘燮自然不肯承认他曾给过童盛什么衣带诏,卫畴是保他大雍皇室的大功臣,他怎么会命人用毒酒去害了他呢。 天子话音刚落,被卫畴灌下那杯御酒的童盛忽然腹中剧痛,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死。接着,卫恒赶到大殿,呈上从童盛家中搜出的天子秘诏。 人证、物证,样样俱全,看着佩刀上殿、杀气腾腾的卫家父子,天子吓得从龙椅上跌了下来。 尽管两股战战,可他坚决不肯承认那藏于衣带之中的秘诏是他亲笔手书,只说是童盛假传圣旨,将一切都推到他死了的岳父身上。 于是,童盛一族,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弃市于街头。就连天子最为宠爱的童贵人,也难逃一死。 天子为他心爱的女人求情,请卫畴看在她腹中已怀有龙子的份上,暂留她性命,好歹等她生下皇子再行处死不迟。 卫畴只冷笑着答了一句,“陛下欲留此逆种与母报仇乎?”便命人将童贵人用三尺白绫活活勒死。 听到这里,我不觉心中发寒。父亲说的没错,卫畴的确是乱世之奸雄,他前脚带兵入宫,逼死天子宠妃,灭了童氏满门,后脚回府,还能一派悠闲地陪着幼子嘻笑玩闹。 此等奸雄心性,谁人能及? 我甚至怀疑,毒死童盛的那杯御酒原本是没有毒的。 卫畴一向粗中有细,于宫中送来的饮食之物,向来查验仔细。天子和童盛再蠢,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于他班师凯旋之时,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毒杀他,就算毒死了卫畴,卫家也还有卫恒在。 卫恒可不是什么黄口小儿,早已能独当一面。 童盛奉衣带诏要除了卫畴是真,但多半不是用这种法子。毕竟,若是一杯毒酒就能灭了卫氏一族的权势,那天子等人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或许,那御酒中的毒,就是卫畴放进去的。 如果他只知道童盛奉诏要除掉他,却不知道童盛会如何灭了他,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坐实了童盛谋害有功之臣的罪名,把整个童氏一族先给灭了,既除了童盛这个隐患,又能杀一儆百,震慑其余臣僚。 尤其是,卫畴要以此杀鸡儆猴,好好威慑一下雍天子刘燮,让这位一国之君往后乖乖当他的傀儡皇帝,别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否则,童贵人不会死的那样惨,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还被卫畴命人活活勒死,而那个累她性命的男人眼睁睁看着怀有自己骨肉的女人死在他面前,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甚至在童贵人死后第三天,他就带着皇后符氏前来司空府,亲自给卫畴贺寿来了。 在雍天子的皇宫,听政大殿上,卫畴可以佩剑而入,只行半礼,隐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当雍天子驾临他的司空府时,卫畴却半点不见朝堂上的嚣张气焰,恭恭敬敬地领着阖府众人跪伏于门外,迎候圣驾。 我这位姨父,在很多时候都表现的既矛盾又复杂。 对待天子,他一时骄矜蛮横,一时又恭敬无比。 对待政敌,如童盛等人,斩草除根,毫不留情。可对那密告童盛,算是于他有功的家奴非但分文不赏,还将那人和童家人一道弃市于街头,理由是“这等背主不忠之人,留之何用?” 手下勇武过人的部将,他待之亲厚,远胜己子。宛城之战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和猛将翟伟,后来他亲临致祭,不哭亲子,只在翟伟坟前痛哭流涕。 他初起兵时,手下曾有另一员猛将——章羽,有万夫莫敌之勇,他看中了卫畴的坐骑赤焰马,卫畴二话不说给了他,他多看了卫畴新做的锦袍一眼,卫畴第二天就命人给他送去新制锦袍十领。 据说,卫畴待章羽之亲厚,在一众部将里,无人能及,可是后来章羽还是弃他而去。因为卫畴言而无信,将本已答应给他的一个女人据为己有。 这些都是卫璜来找岩弟玩时,我无意中听到的,我问他那个女人是谁,卫璜摇头说他也是无意中听卫恒手下的两个幕僚说起的,那两人见他来了,就再不肯往下说了,任他怎么问,都只说不知。 我正想得出神,忽觉似有一道目光扫过。抬头看去,斜对面的卫恒目不斜视、正襟危坐。我心中苦笑,他厌憎我还来不及,又怎会多看我一眼? 压下心中酸涩,我强令自己将目光从他身上移上,不想,却正对上一道微带笑意的目光。 是雍天子刘燮,正远远凝视着我。可他看我做甚?难道——他认出了我这个表妹? 刘燮的生母甄氏,乃是我的姑母,因生得美,被选入先帝的后宫,封为贵人,极得先帝的宠爱,也因此被皇后何氏所嫉恨。 何后无子,仗着何家势大,等姑母产下刘燮后,在她的汤药中下毒,将她毒死,把刘燮抱为己子。因此,即便父亲曾在京都为官多年,但我们甄家和时为皇子的刘燮却从无半点往来。 酒过三巡,卫畴举杯道:“陛下今日圣驾光临,亲来为臣贺寿,实是令臣愧不敢当。臣听闻,自陛下后宫失了一位贵人后,陛下这些时日寝不安枕,食不知味,实是令臣忧心龙体。” “臣不才,愿以长女献于陛下,以奉巾栉,听命陛下左右,替臣略尽忠君之心,还祈陛下恩准!” 天子闻言一怔,随即便道:“听闻司空爱女,早已许了人家,朕岂可夺人所爱?” 卫畴哈哈一笑,“这既是小女的不幸,亦是她的幸事。接连许了两次亲事,接连做了两次望门寡。臣为此特意请了许都最有名的相士元吕,说是此女因命格贵重,故尔凡夫俗子无福消受,须当配一至贵之人。” “普天之下,至贵之人,莫过于陛下,还请陛下万勿推拒!” 天子正色道:“即是司空爱女,又命格贵重,入宫做朕的贵人,岂非委屈了令爱?若司空定要送女入宫,朕自当以后位相酬,然皇后乃是朕的结发妻子,育有两子,谨言慎行、温婉贤淑,从无过错,朕万无相弃之理!” 卫畴放下酒杯,不悦道:“看来陛下是不愿与臣结两姓之好了?” “听闻先洛城太守甄懿之女,现就在司空府中,吾与甄家妹妹,乃是故交,不知可否请出一见?”一直安静地坐在天子身旁的符皇后,忽然说道。 一时座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看来。 11.皇后 我与皇后符婕确是旧日相识。 虽然我与天子乃是中表之亲,但此前却从未见过,反而符皇后,与我倒是手帕之交。 我长于京都,彼时父亲在朝为官,因生性清高耿介,只同二三友人相往来,符婕之父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我们这些小儿女因长辈们聚在一起,不过小小顽童,却也学大人装模作样地斟茶品茗,抚琴弄棋。 符婕长我六岁,是我们这群孩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个,从来只看着我们瞎闹,安静地在一边绣她的花。 故而,我与她虽是早年旧识,却并非知交好友。她忽于此时问起我,是何用意? 天子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若细论起来,甄家妹妹不但是皇后的故交,亦是皇后的表妹。朕的生母乃是甄太守之妹,朕当唤甄太守一声舅父的。” “只可惜朕生母过世的早,因此与甄氏舅家来往的少。朕今日此来,一则为司空贺寿,二来也想见见舅母及表弟表妹。” 卫畴笑道:“那只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天子面色微变,不等他说什么,卫畴又道:“陛下想见的舅母杜夫人如今卧病在床,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陛下可要前去探病否?”卫畴又问了一句。 天子面上掠过一抹尴尬之色,倒是符皇后仍是容色如常。 “既然舅母抱恙在身,恐吾与陛下忽然前去探望,反劳动了她老人家。不如等舅母身体康泰后,再亲来探问。不知甄家表妹与表弟何在,今日若能得见,也可廖慰陛下思亲之苦。” 见姨母朝我点了点头,我只得从席间起身,和岩弟走到天子席案前十余步远,正要行礼,忽听当啷一声,却是天子近前替他斟酒的宫人失手打翻了金樽。 那宫人倒也奇怪,并不急着请罪,仍是呆呆跪坐在那里,只顾盯着我瞧,口里喃喃道:“贵人,贵人……” 天子蹙眉道:“费媪,甄女公子乃是朕的表妹,并不是宫中的贵人,你莫要乱喊。” 那宫人这才回过神来,叩首请罪道:“老奴失仪,还请陛下恕罪,方才老奴眼前一亮,好似……是看到了当年的甄贵人……” 她又扭过脸来仔细瞧了我片刻,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脸上渐渐显出哀戚之色。 “陛下恕罪,甄贵人已然仙去多年,是老奴眼花,认错了人。实在是您这位表妹同甄贵人长得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我心中一沉,暗道不妙。 天子问得急切,“当真?费媪,你是宫中唯一见过母亲之人,朕这表妹当真像极了朕的生母吗?” 费媪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老奴初见甄贵人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年纪,绮年玉貌,如月宫仙子一般。与您这位表妹,除了衣饰服色不同外,再无半点分别。” 符皇后缓缓道:“甄表妹是舅父的女儿,侄女肖姑,自然是像极了她的姑母,陛下的娘亲。” 天子目不转晴地看着我,神情似喜似悲,眼中隐隐有一层水气。 我垂下眼帘,恨不能搬过一堵墙来挡在面前,好将他湿濡濡的目光彻底隔绝开去。 我不喜欢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便是与姑母生得再像,我也不是她,我是甄弗,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影子或是替身。 更何况,我与姑母其实并不如何肖似。 父亲曾说过,我的容貌更像母亲多些,与姑母最多不过三分相似。何以这老婢竟一口咬定我与姑母是一模一样,莫非真是老眼昏花了不成? 符皇后看了天子一眼,复看向我,温声道:“吾与甄妹妹本是幼年故交,经年未见,时常思之在侧。故而想接甄妹妹到宫中小住几日,畅叙离情,不知可否?” 我身子微微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什么我同天子之母生得一模一样,原来都是为了铺垫出这句话? 什么接我进宫小住几日,若是就此不放我出来,将我变成又一个甄贵人呢? 我并不想像姑母那样,年纪轻轻就被关在那幽暗吃人的寂寂深宫里,不到双十年华便香消玉陨。 我正要出言婉拒,忽听砰的一声,席间已有一人拍案而起。 “陛下宁愿选甄氏女入宫,也不要臣的长姐,莫非是嫌我卫家女儿不如人吗?” 是卫恒,拍案而起,直言反驳的那个人,竟然是卫恒! 他是为了替卫华打抱不平,还是……他也不想我入宫? 明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可我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 天子一怔,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来自臣子的质问,下意识地便朝符皇后看去。 符皇后眼底闪过一抹黯然,转瞬即逝。 她看向卫恒,微微笑道:“卫将军许是误会了,甄家表妹并非是被陛下选入宫中,而是吾欲接她进宫小住几日,略叙姐妹情谊。” 卫恒很是不屑地看了天子一眼,讥讽道:“陛下真是好福气啊,娶得这样一位贤妻,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见有人生得酷似陛下亡母,便赶紧接进宫去叙旧,只怕这叙着叙着,甄家表妹就变成了贵人妹妹!” 我从来不知,在卫府中一向寡言少语的卫恒,竟然这般毒舌,面对天下最为尊贵的一对夫妻,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嘲讽。 也是,他爹都敢在朝堂上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儿,把身怀龙子的天子爱妃给拖出来勒死,这做儿子的,跳出来嘲讽天子几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以下犯上。 反正这雍天子打从登上帝位起,就一直是个傀儡,先是董焯的傀儡,现在又是卫畴的傀儡,空有帝王之名,而无帝王之实,有些时候怕是比普通百姓还不如。 “放肆,孺子安敢对天子无礼!”直到此时,卫畴方才出言呵斥。 就听他呵呵一笑,手抚长髯道:“便是陛下当真想纳臣妻这外甥女为贵人,亦无不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臣甥女这等绝色,若非喊老夫一声姨父,老夫亦有心纳之,何况陛下乎?” “陛下若是当真瞧不上小女姿陋貌丑,更为中意臣这外甥女,只要吩咐一声,臣会立刻将她送入宫中。” “敢问陛下,意下如何啊?”卫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拖长了音问道。 卫畴摆出这么一副你若要、我便给的姿态,反倒吓得天子不敢再作声了,就连符皇后也沉默了。 我不知卫畴此举到底是何用意,这等奸雄的心思,从来难猜。可即便他只是虚情假意的故作试探,这番话仍让我心中极为不适。 难道我就如一个屏风、一只猫儿狗儿,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拿出来送人的物件吗? 一个想要就要,一个想给就给,他们一个个的都把我当成什么了?有人问过我的意思吗? 纵然我不过是个弱女子,人危言轻,可也不能这般的逆来顺受,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予他人摆布。 我扬首朗声道:“民女承蒙天子与皇后厚爱,亦多谢司空美意,只是如今家母正卧病在床,当此之时,为人子女者,衣不解带侍奉左右犹恐不足,安敢遽然离母而去。还请天子与司空垂怜!” 卫畴一拍额头,“是老夫疏忽了,倒忘了妻姐尚在病中。” 他转向天子道:“大雍历代天子均以孝治国,我这外甥女儿要尽孝于母,怕是不能送她入宫了!还请陛下见谅。” 卫畴这一发话,天子除了说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仍是符皇后出言替他解围,“都是吾考虑不周,一时竟没想到舅母病中,自然是离不开表妹的。表妹如此孝心,老天定会保佑舅母早日康复的。” 今日这寿宴,我原本就不大想来,想见卫恒,又怕见卫恒,还是母亲看我整日闷在她房里照顾她,硬要我来散散心。 此时经历了这一番波折,我更是不想再待下去,便说该回去侍奉母亲服药,先行告退。 我走出殿阁,方呼出一口浊气,忽听身后有人唤道:“甄妹妹留步。”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这是谁在唤我。 符婕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道:“甄妹妹,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待挥退了我二人身边的近侍,她方道:“我是借着更衣出来的,不能待得太久。妹妹自幼聪慧,想来当知我心意。陛下自幼失母,我是他结发妻子,见过无数次他思念生母,恨不知亡母容貌之苦,是以才会出此下策,想接妹妹入宫小住几日。都是我这做姐姐的不是,还请妹妹勿怪!” 我抽回自己的手,淡淡道:“您是尊贵无比的皇后殿下,这一声妹妹,小女当不起。” 符婕叹了口气,“好妹妹,我知道你心中不快。可我和陛下,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她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卫畴杀了童贵人,想把他的女儿送到陛下身边,为的是什么?” “你们怕卫畴送女进宫,所以就打算将我拖进这漩涡之中?”我反问道。 “甄妹妹,我和陛下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其实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怒极反笑。 “你生得这般貌美,留在卫府,只会是卫畴手中用来政治联姻的一颗棋子。与其被他因利益配给随便哪位诸侯,还不如嫁给陛下。他是你的表哥,只会对你好。你我二人打小就情同姐妹,若是共是一夫,更是亲上加亲、和和美美,我是绝不会与妹妹争宠的。” “妹妹不妨再想想我今日之言,等舅母身体康泰了,我再接舅母和妹妹去宫中小住几日也不迟。” 言下之意,竟是仍不死心,依旧想让我进宫去。 我不由恼道:“那只怕要让殿下失望了,便是母亲身体康泰了,我们母女也绝不会踏入宫门半步。” 12.拒婚 和符皇后不欢而散后,我一个人在后园里呆坐了小半个时辰,好容易收拾好心情才慢慢回去母亲身边。她现在正在病中,我不能让她因我的事而忧心。 到了晚间,嫂嫂见我闷闷不乐,便搂着我肩道:“阿洛,虽说你我名份上是姑嫂,可在我心里,是拿你当亲妹子来疼的。你若是有什么心事,只管对嫂嫂讲,若是有人敢欺负你,嫂嫂去打他一顿替你出气!” 我眼眶微湿,把头埋在她怀里,“若欺负我的人是天子和皇后呢?嫂嫂难不成要冲到宫里去打人吗?” “有何不可?只是,他们怎会欺负到你头上?”嫂嫂疑惑道,“你可是卫畴的外甥女儿,不过一对儿傀儡帝后,也敢在寿宴上当着卫畴的面欺负你?” “卫畴想让卫华入宫,天子不想也不敢要她,就借口我生得和他母亲,就是我姑姑甄贵人一模一样,想把我接进宫去。” 虽说当时口口声声说要接我入宫的是符婕,而天子刘燮只是个多数时候都唯唯喏喏的软蛋。可是我却觉得,这对帝后,看似没主见的刘燮实则才是那个真正拿主意的人,而看似果敢强势的符皇后,其实不过是替他冲在前面的马前卒。 能在这样的乱世里,手上无一兵一卒、一城一池,稳坐帝位十余年,即使是做傀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在他之前,已先后有两位傀儡皇帝登基不到一年,就连命都没了。 刘燮能做这么多年的天子,可不是只靠唯唯喏喏这一个本事,他自然有他的心机和谋算。 否则,他怎么会事先料到卫畴会送女入宫,有备而来,做出相应的对策,一面婉拒卫畴之请,一面让那老婢说我与他生母肖似,要接我入宫。 嫂嫂听我这样说,不由一怔,“什么?你的天子表哥想接你入宫?去给他做贵人吗?” 她顿了顿又道:“阿洛,你可愿入宫?” 我抬头看着嫂嫂,斩钉截铁道:“自然不愿!父亲曾对我说过,说他对祖父唯一不满的一件事,就是把姑母送入宫中,结果……” “父亲说,女无不美、入宫见嫉,女子在这世上活着本就不易,那些宫里的女人更是活得艰辛无比,他说他宁愿我嫁一个普通人,也好过像姑姑那样嫁到皇宫里,去做天子的嫔妃。” “更何况,我一点也不喜欢天子。就算他是我表哥,我也不喜欢他。” 若是别的人,我是断断不会说出最后这句话的,可现在听我倾诉的人是嫂嫂,她和哥哥就是因两情相悦才会缔结鸳盟,听我这样说,不但不会笑我,反会更加站在我这一边。 嫂嫂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也是斩钉截铁地道:“那咱们就不入宫。谁敢来接你,看嫂嫂不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不过,他纵然想接你入宫,卫司空应该不会同意才是,为何阿洛还如此担忧?” “司空他……当时他的态度暧昧不明,虽然暂时帮我阻拦了一下,可我实在拿不准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如司空那样的人物,所思所想,远非我等能及。我怕,万一天子仍是想法要我入宫,他……” 符婕说我会成为卫畴手中可用的棋子,一枚用来进行政治联姻的棋子。那么卫畴当然也可以选择将我这枚棋子嫁到宫中去。 一来,免得他亲生女儿到那吃人的地方去,纵使靠着卫家的势力,能取符婕而代之,等到卫畴平定天下,取雍天子而代之时,身为前朝废帝的妻子,焉能过得舒心如意。 二来,我既是天子刘燮的表妹,自当比他的女儿更能减少刘燮的防备,能更容易达到他送女入宫的目的。 三来,我虽非卫畴亲女,但却是他妻子杜夫人的外甥女,亦与他有亲。何况现在我母亲、嫂嫂、弟弟皆在他府中,他真要将我送入宫中,便是为着我这三位至亲之人着想,我也定会听命于他,做一枚好棋子。 是以,卫畴若想在天子身边安插他的人,并不是一定非要送卫华入宫的,与他而言,我这枚棋子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嫂嫂略一沉吟,“若是卫畴摇摆不定的话,那咱们就只有去求姨母了。杜夫人是你的亲姨母,咱们去求她,让她给卫畴吹吹枕边风,无论如何,绝不能将你送到那鬼地方去。” 我抱住嫂嫂,“嫂嫂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明日我就去找姨母。” 不想,到了第二日,不等我去给姨母杜夫人问安,她已先一步过来了。 她先问候了母亲的病,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起身走时,母亲命我送送姨母。 这一送,姨母携着我的手一直走到了后园中。 待屏退了婢女,姨母终于开口道:“阿洛,昨日符皇后都跟你私下说了什么?” 我略一迟疑,如实答道:“她想劝我入宫。” 姨母能被卫畴扶为正室夫人,伴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凭的可绝不是她的美貌。昨日符皇后的那一点小心机果然没能逃过姨母的眼睛。 姨母听我这样说,笑看着我道:“那阿洛呢,意下如何?可想替卫华入宫?” 我心中一惊,难道卫畴当真动了让我替他女儿入宫的心思,让姨母来试探于我? “不,我不想。”我脱口便道,“姨母,阿洛从未想过入宫,我不喜欢那里,这辈子我都不要入宫。还请姨母帮我!” 姨母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姨母不过是随口一问,瞧把你给吓的。你姨父确实动过这个念头,让你替卫华入宫。” 我心中一沉。 就听姨母又道:“不过,已经被我劝阻了。我连卫华都不想让她入宫,何况是你,我的亲外甥女。” 我心中一喜,忙行礼道:“多谢姨母!” 姨母将我扶起,温言道:“你放心,姨母已想了一个万全的法子,保证不会让你再有被送入宫的可能。” “什么法子?”我有些好奇。 “我替你说了一门亲事。你如今已是及笄之年,也该说亲事了,若是许配了人家,我看你那天子表哥可还有脸来要你入宫。” “不知姨母想将阿洛许配何人?”我闷闷不乐地问着,心中浮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 如果不是卫恒的话,我一点也不想嫁人成婚。 姨母似乎没看出我的不情愿,继续笑吟吟地道:“司空的第三子卫恒,阿洛觉得如何?” 什么?我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姨母竟然想把我许配给卫恒,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卫恒他……他可是绝不会同意的。 “阿洛觉得子恒可好?”见我一言不发,姨母再次问道。 我心慌意乱之下,随口答道:“三公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只怕高攀不起……” 姨母笑道:“你二人正是门当户对,何来高攀之说。他刚行过加冠之礼,你又正好是及笄之年,何况他之前还好巧不巧地救了你,可见是天赐的姻缘了。你可愿意?” “我……”一时间,我心中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竟是担忧远远大过了欢喜。 “……不知……不知三公子是否愿意?”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姨母微微一笑,“他的亲事全凭他父亲做主,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就去和司空讲。” 卫恒他是那样的厌恶于我,岂会愿意同我成亲,日日相对,便是当真迫于父命,不得已娶了我,也只会对我越发嫌恶憎恨,更加瞧我不顺眼。 我纵然心悦于他,可这难道就是我想要的美满姻缘吗? 与其和他结成一对怨偶,倒不如就此桥归桥,路归路,彼此再不要有什么瓜葛。 一转念间,我已想得清楚明白,便再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阿洛不愿!阿洛不愿意嫁给三公子,还请姨母垂怜,另为阿洛择一良婿。” 姨母面现诧异之色,“你竟不愿嫁与三公子?难道我看岔了眼——他竟不是你的心悦之人吗?” 我脸上微微一热,不意我的少女心思竟被姨母给看了出来。 定了定心神,我才答道:“落花虽有意,可流水却无情。三公子他对我……他并不愿娶我为妻。” “你觉得他厌恶你,”姨母缓缓道,“因为我的缘故而厌恶于你。”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姨母,我惊讶的不是姨母已知我知晓了当年宛城之事,而是她竟会这般开诚布公的将她当年不堪回首的惨痛往事在晚辈面前说出来。 姨母叹了口气,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阿洛,你是个聪明孩子,既然已经去过兰台,从史书找到了卫恒厌恶你的原因,却为何还不愿嫁给他呢?” 13.杖责 平生第一次,我被问得哑口无言,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我一脸茫然,姨母反而轻笑出声,“想不明白是吗?为何要嫁给一个对你心有嫌隙,厌恶于你之人?” “因为不管你嫁不嫁给他,你我未来的命运,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有些明白了姨母的意思,她是怕卫畴百年之后,一旦卫恒继承家业,那么姨母和她的三个孩子,还有依附姨母的我甄氏一门,只怕…… “司空至今未立世子之位,且对玟弟和璜弟疼爱有加,不少人都说,司空是在等两位公子成年。”我轻声道。 卫畴对姨母所出的两位幼子之偏爱,有目共睹,单从诸子所起名字便可看得出来。他如今共有十四个儿子,只有卫玟、卫璜兄弟俩的名字是玉字旁,其余诸子之名皆是随意而起,什么木字旁,马字旁。 他对此二子所爱之深,可见一斑,整个许都城中无人不晓。无论他帐下最为得力的谋士们如何劝他早立世子,他一概不听,或许就是为了等他心爱的儿子成年,好将这世子之位传给他。 姨母摇了摇头,“无论以立嫡立长立贤而论,这世子之位都该是子恒的。璜儿虽聪明绝顶,但年岁尚小,至于玟儿,虽也才华横溢,但他的才华皆在舞文弄墨上,而非驰骋疆场,杀伐决断。” “知子莫若母,我这两孩儿好是好,可毕竟自小生于安乐,锦衣玉食般长大,未曾受过什么风霜刀剑。不像子恒,生于忧患,五岁时便住到军营里,身历种种刀光剑影,一路磨砺至今。” “阿洛,对上这样一位文武兼备、杀伐决断的兄长,单靠司空的爱子之心,你那两个表弟是断断争不到世子之位的。” 姨母身处局中,自然比我这个外人要看的更加透彻。她不光看得透彻,甚至已想好了化解未来危机的法子。 我涩声道:“所以姨母才想将我嫁给三公子,以结两姓之好?” 姨母再是聪慧,可身为女子,她所想到可行之法,也仍是逃不过联姻二字。 可我却完全不觉得姨母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这个法子就是上上之策。 “不知姨母可曾想过,若是这两姓之好反成两姓之恶呢?若是他仍是厌恶于我,甚至因这桩强加于他的婚事而更加厌恶于我、厌恶于您。” 我越说越是激动,“便是司空在日,卫恒暂时发作不得,一旦他日手握卫家大权,一样可以休妻,一样可以爱怎么对咱们,就怎么对咱们,甚至——” “只要让他心悦于你。”姨母忽然打断我,不容质疑的道,“只要让他心悦于你,百炼钢成绕指柔,再生个孩子,到那时,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冰消雪融。” 我不由一怔,将所有的身家性命全都赌在一个男人待女人的情意上吗? 这也太……太过想当然了吧? “姨母岂不闻,《诗三百》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男子对女子所怀之情意,如同朝露,短暂易逝。若是寄望于此,犹如缘木求鱼,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请姨母三思。” 姨母哂笑道:“《诗三百》所云,虽有些道理,又岂可一概而论。这天下间总有些不一样的男子,也有些非同一般的女子。” 她走上一步,在我耳边轻声道:“当年卫畴在宛城之战中失去了两个儿子和爱将翟伟,你以为他当时就不迁怒于我,不想杀了我吗?” 我有些震惊地看向姨母,忽觉颈中微凉,姨母涂着美丽蔻丹的纤长指甲正抵在我的颌下。 “那个时候,他的刀已经砍了过来,就停在这里,只要向下这么一划……”姨母指下微微用力,轻轻从我脖颈中划过。 “我就不可能时至今日,还站在这里,同你说这些过去的往事。” “我虽然恨卫畴强占了我,让我背上祸水之名。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天下罕见的奇男子。周旋于那些男人之间,他是阴险狡诈、多疑善变的卫司空。可是对于女子而言,他虽滥情,却喜新不厌旧,并非薄情之人,否则我也不会稳坐这卫夫人的宝座十余年。” 我终于明白姨母对这桩婚事的自信从何而来,原来卫畴就是这样被她收服,被她百炼钢成绕指柔。 “阿洛,我等生为女子,受这世间诸多限制,不得不依附男子为生。可是上天既然赐予了你我出众的容貌与聪慧,那我们就得会用它们,用好它们。它们是我们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唯二可用的利器。” 姨母轻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心知她是打定主意要将我嫁给卫恒,若是他不愿意的话,那他——?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卫恒对这桩亲事的反应。 卫玟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说是卫畴突然说要将我许配给卫恒,结果被卫恒一口拒绝,卫畴为此大发雷霆。 “阿洛姊姊,难道你当真要嫁给三哥吗?他是你心悦之人?” 我不妨他竟会这样直白地问出来,下意识地便摇了摇头,“我……只是怕被送进宫里去。” 卫玟面上一喜,“这有何难,我这就去禀明父母,三哥不愿同你定亲,我愿意!” 话音未落,他便风一般地奔了出去。 我不由一怔,难不成这个我眼里的弟弟竟不是同我玩笑,而是当真? 等我回过神来,急忙追出去,哪里还看得到他的影子。 难道他真去找卫畴或是姨母相求?我正在踌躇要不要去姨母那里,忽见卫珠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她开口便道:“表姊,这回你该如何谢我?” 谢她?我可不记得这些时日,我有欠过这位表妹的情。 似是看出我的疑惑,卫珠小嘴一撇,跟我邀功道:“表姊被人欺负了,我当然要帮表姊讨个公道。这次的三十军杖只是略施小戒,若是我那三哥日后还敢惹咱们不痛快,我就再叫爹爹打他板子!” “你说什么?你三哥被司空杖责了三十军杖?”我大惊失色。 卫珠得意道:“是啊,谁让他竟敢拒婚,忤逆父亲的意思,活该他挨这顿打。” “不可能,司空断不会因为拒婚之事就杖责于他,定是为了别的缘故。” 我不信卫珠所言。卫畴可不是那等因为儿子不听老子的话,一言不合便会动手打儿子的父亲,何况还是杖责三十军杖。在责罚于人这件事上,卫畴从来都是依法而行,若非实打实的犯下什么过错,轻易不会责罚于人。 “还能有什么别的缘故?”卫珠有些愤愤地道,“表姊你生的这般美貌,我还嫌他配不上你呢,他竟敢反瞧不上你。不等爹爹说完,就一口回绝。更可气的是,爹爹竟也没说什么,挥挥手就让他走了。” “然后呢?”我问道,既然卫珠当时就在一旁,难道是她对卫畴说了些什么? “我实在是气不过,就从帘子后头钻出来,告了他一状,把他先前对表姊和姨妈无礼的事全告诉给了爹爹知道。”卫珠得意道。 卫恒对我和母亲无礼?他从不曾对我母亲失礼过,至于对我,也只有那一次在后园中他当着我面,扔了我送他的却敌冠,可是当时只有我和他二人,应是再没旁人知道才对。 我不由问道:“你是如何知道三公子将我送他的寿礼丢入湖中之事?” 卫珠笑嘻嘻地从她身后拉出一个青衣婢子来,“我让青儿来给我摘些花儿插瓶。幸好被她瞧见了,不然,表姊和姨妈岂不是白给他欺负了?他竟连姨妈送他的寿礼也敢扔!” 原来如此,卫畴极重周礼,若是卫珠让他误以为卫恒将长辈所赐的寿礼给丢入湖中,这等失礼之举,难怪会被他狠狠责罚。 我盯着她的眼睛,冷声道:“谁告诉你三公子扔的是我母亲所送之寿礼?你这婢子若是当时能听到寿礼二字,便该也听见些别的,当知被三公子丢入湖中之物并非我母亲送他的寿礼,而是我送给他的。” “是你故意在司空面前说成他扔了我母亲送他的寿礼,是也不是?” 卫珠神色一僵,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分辨道:“我才不是故意的,许是当时没听清弄错了,反正不管他当时扔的是谁的寿礼,他都是在欺负表姊,还害表姊病了一场,我替表姊出了这口恶气,姊姊该当如何谢我?” 我怒极反笑,反问道:“表妹这般害我,我竟不知该如何说出这一个谢字?” 卫珠睁大了双眼,不明所以地嚷道:“表姊好不讲理,我哪里害你了?人家明明好心帮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反来怪我?原来你竟真的心悦我三哥,想嫁给他,看他挨了一顿打,你心疼了?” 这已是我的少女心事第二次被人叫破,我不由恼道:“看来表妹是手痒,又想再抄上一百遍《女诫》了!” 14.允婚 我待卫珠这个表妹,一向温言软语,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端出阿姊的架子,出言教训起她来。 “当日姨母是如何教导于你的?‘长幼有序,你身为幼妹,岂可妄议兄姊?家和,方可长保兴旺!’这些苦口良言,你都忘了不成?” 卫珠不服道:“都一样是爹爹所出,凭什么我们就要受三哥和长姐的气。我不过不想娘亲整日对他们忍气吞声。” 我冷笑道:“你不想,难道姨母便想吗?她之所以对卫恒姐弟礼敬有加,为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昔年兖州牧赵冕的后妻仗着赵冕偏宠,各种虐待原配所出子女,后来赵冕去世,原配之子承袭爵位官职,你猜猜那后妻和她所出子女,下场如何?在一个月之内,全都暴病而亡,说是感染了疫症,真就这么巧吗?” “司空在日,你自然可以仗着司空对你这个幼女的娇宠,恃宠而骄。可若是有朝一日,司空不在了呢,到时候还有谁来庇护你?” 卫珠被我这些话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气忿之余,脸上隐隐现出恐惧之色。 想是姨母见卫珠年幼,又最是孺慕依赖父亲卫畴,便不曾对她如此这般言明利害,亦是想着她年纪尚小,虽对卫恒姐弟有些怨言,只要多加管教勒令,便可保相安无事。却不想她竟仗着卫畴的宠爱,直接告了卫恒一状,昔年宿怨未解,如今又添新恨。 我虽然心有不忍,却仍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卫珠终于被我看得低下头去。眼中悔意渐生,却仍嘴硬道:“爹爹又没说是我告的状,三哥不会知道的。” 我淡淡道:“你当卫恒是无脑之人吗?难道他会猜不出是何人告密害他挨打?无论他猜出是你也好,是我也罢,又有什么分别,这笔账最后都会记在姨母头上。” “姨母这些年来一直千方百计想和他们姐弟修好,可你却——,你说,若是我也到姨母面前告你一状,你猜姨母这回会怎么罚你?” 我虽疾言厉色,却并没有再到姨母那里去告卫珠的黑状。 姨母对我一家有恩,我又何苦多事,让她再为卫珠的不懂事而烦神。若是她因此重罚卫珠,再被卫恒姐弟知道了,猜出是卫珠告的密,岂不更增彼此间的怨怼。 倒不如,就让卫恒以为是我到卫畴面前告的密,是我恩将仇报,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心悦于我,便是再多憎恶我几分,也没什么分别。 但我并不是白白替卫珠保守这个秘密。我要她从今往后,再不许对卫恒姐弟有半分不敬,更不许再到卫畴面前去告黑状,否则我就把她做下的那些错事,全都告诉姨母知道。 我不想她再去伤害卫恒,亦不想,她的蠢行连累到姨母,有朝一日,祸及她自身。 将卫珠送回房后,我本想也回漪兰院中,却不知怎地,走着走着,竟又走到了卫恒的小院外。 我退开几步,躲在一丛花树后,怔怔地看着他院中的青砖黛瓦。 被打了三十军杖,也不知他伤的重不重?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探望他的伤势,大不了再被卫华冷言冷语地臭骂一顿。可任凭我再五内如焚,却仿如被钉在原地,一步也挪动不了,我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那一角青砖黛瓦,直到暮色渐深,再也看不分明。 终究,我还是没有去探望他的伤势。 卫畴似乎给他这个最年长的儿子留了几分情面,虽然打了他一顿板子,却是关起门来偷偷打的,并未对外宣扬,除了少数几个人知道外,余人一概不知,就连卫玟和卫璜也不知道。 “爹爹说,三哥突然得了急症,要休养些日子。还说怕他把病气过给我们,不许我们去探望三哥。” 卫璜捧着块红豆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瞧着极是斯文秀气。 这些时日,只他一人时常来找岩弟玩耍,而卫玟,自从他那次嚷嚷着说要去求姨母让他娶我后,就再也不曾来过。 姨母来探望母亲时,只淡淡地跟我提了一句,说卫玟是小孩子胡闹,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又说因为卫恒忽然得了急症,“卧病在床”,卫玟被他父亲拎到军营里接手卫恒手中的事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怕是这两个月都无暇回府。 如此甚好,我只是把卫玟当弟弟一般看待,不管他是否真动了娶我的心思,为免尴尬,往后还是少见为妙。 我不知姨母是否已知卫恒所染“急症”的实情,又不便相问,便只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虽然在卫恒那里碰了个大钉子,可是姨母却仍不肯放弃让我和他结成秦晋之好的执念。 既然无法说服于她,我又何必白费唇舌。纵然我现下和亲人寄居于此,可也不愿事事皆不能自主,由人摆布。姨母有她的打算,我亦有我的思量。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过得无比平静而又焦心。 母亲的病越发重了,我忧心于母亲的病情,每日衣不解带全心照料,再也无睱去顾及其他,便是卫恒,也甚少想起。 一日,我按照太医的吩咐,早起去园中收集竹叶上的露水来给母亲煎药,不想却好巧不巧碰见了卫恒。 远远望见那道挺拔的身影,我步下便是一滞。 这样的不期而遇,固然让我暗自欣喜,可一想到他对我的厌恶,原本雀跃的一颗心重又归于黯淡。 心知他不愿见我,我索性折身绕道而行,免得他见了我心生不快。 不想,方走了几步,一抬首,又见他迎面而来。 想是为了避开我,他亦绕道而行,结果好巧不巧,我二人又给撞到了一起。这时我才发现,他身后竟还跟着一个荀渊。 此时狭路相逢,已是无路可绕,也再无法回避。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敛衽行礼道:“三公子安好,听闻前些时日,公子身染急症,不知可否痊愈?” 明知我这样问他,恐有不妥之处,可我忧心他的身体,还是这样问了出来。 一个月前,他的伤势便该痊愈,可他却仍旧“养病在家”,整日闭门不出,不知是又添新病,还是仍被卫畴责罚,在家闭门思过。 “子恒因何染病,所患何病,甄女公子当是最清楚不过,又何必明知故问?” 卫恒并不理会我的问候,倒是立在他身侧的荀渊忍不住出言,替好友打抱不平。 “想不到,当日子恒冒着性命危险所救之人,竟是这般品性。明知公子无意,却偏要仗势逼婚,甚至还告到司空面前,害得子恒“身染急症”,甄女公子真是好手段,不愧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 我木然而立,任由荀渊不留丝毫情面地将这些话狠狠砸在我身上。想来卫恒也以为是我到卫畴那里告了他一状,甚至以为是我想嫁给他,找了姨母去向他逼婚。 这些误会,我既已打算替卫珠和姨母认下这些“罪名”,便再不会解释半句。 我静静等他说完,再施一礼,“若荀令史再无别的指教,小女先走一步了。” 荀渊却仍不肯放过我,“怎么,甄女公子这是又要找到司空面前,好让荀某也‘突染急症’吗?” 想不到这人看上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骨子里却尖酸刻薄,口锋如刀,我再是好性儿,也心生不悦,正待反唇相讥,卫恒忽然开口道:“伯昭,此事再也无须多言。” 他的目光终于落到我身上,淡漠如冰,像看着什么毫不相干的物事。“我已决意遵从父命,允了这桩婚事。” 他说什么?他要……允婚,可是这怎么……这怎么可能呢? 不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荀渊已在一旁急道:“子恒,你竟真要应下这门亲事吗?你——” “不然呢?就这样蜗居于府中,养一辈子的病吗?”卫恒嗓音沙哑,满是苦涩。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抢在荀渊之前问出口,“难道,难道司空竟以再不许公子执掌兵权来胁迫公子……答允这门婚事吗?” 卫恒不再看我,冷凝如冰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淡淡道:“如你所愿,一个月之后,我会娶你过门。除了我卫某正室夫人这名头之外,女公子最好别再肖想其他。” 他的声音沙哑而清冷,如冬夜落雪般,看似轻飘飘地落在我的心上,实则个个重逾千钧,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除了我卫某正室夫人这名头之外,女公子最好别再肖想其他。” 这句话如同一只重逾千斤的石磨,在我心上来回碾压。他话虽说得含蓄,却比方才荀渊直言快语的尖刻嘲讽更加伤人百倍。 他不介意给我个正妻的名份,可是夫妻间的琴瑟和鸣,恩爱情深,每个女子都最为渴盼的美满姻缘,他却永远都不会给我。 15.远嫁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卫恒高大的背影,瞬息之间,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他既已对我挑明心迹,我亦有许多言语不吐不快。 “还请公子留步!”我擦去脸上泪水,上前几步道。 他二人一齐停下脚步,荀渊回过头来,一脸戒备地看着我,卫恒却仍是背身而立。 我一咬牙,也顾不得还有个旁人杵在一边,索性跟他吐露心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我心悦公子,感念公子的救命之恩,想要报答于您,您就这般厌憎于我吗?” 我已顾不得什么闺中女儿的矜持,将我的一颗心捧到他面前,可他答我的仍是从前那一句。 “女公子既已知前因后果,又何必再问!” “就因为我姨母的缘故?我知道公子因当年之事对我姨母心有芥蒂,我只想问您一句,当年之事,是我姨母仰慕司空的权势,主动到他帐中,还是逼不得已,为了洛城百姓免遭屠城之祸,被人强行献给司空?” “便是太平盛世,我们女子的命运也不能自主,遑论乱世之中。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被献给司空,司空也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委身于他,不过因为她生得美,便被当做一颗棋子送人玩赏。难道生为红颜,便是大错特错?” 卫恒音色沙哑,低声道:“我只知道,当年在宛城,我失去了两位嫡亲的兄长。大哥将马给了父亲,被追兵赶上,剁成肉泥。二哥抱着我纵马狂奔,被乱箭射成筛子,我却被他护在怀里逃得一命。我母亲悲痛之下,不愿再见父亲,自行归宁,不到一年,郁郁而终,这一切皆是因何而起?” 他头一次对我说了这许多话,句句惊心动魄。 荀渊还要再替他补上一句,“子恒那时才只有五岁,心伤两位兄长英年早逝,痛哭了三日夜,连嗓子都哭坏了。 我心头一颤,难怪卫恒的嗓音总是沙哑低沉,原来……我先前还以为他是因为受了伤,嗓音才会那般沙哑,却原来在他五岁时,他的嗓子便已坏了,因为…… 可见当日失去两位兄长于他而言,是何等巨大的伤痛。 单从史书上那平淡约略的百十余字里,便已能想见当年乱军之中刀光剑影的种种惨烈,何况现下,当年亲历之人,亲口对我陈述当日他的所见所闻。 我再也站立不稳,踉跄退后了两步。 忽听荀渊又道:“不管女公子如何巧言狡辩,史书记载分明,当日何修降而复叛,致使宛城平而复乱,皆因一妇人之故。” 我本已打算掩面而去,听了这话,忍不住反驳道:“我再巧言狡辩,岂能比得上公子口中的史家之笔?不错,史书所载何修是因为不甘忍受自家婶母为人所夺之辱,这才降而复叛。可他自己的生母亦曾为琅琊王氏所夺,怎不见他起兵讨伐,反而以后父事之?” “当年宛城平而复乱,到底是因为红颜之故,还是因为所谓的男子汉大丈夫们对美色、城池、权势的各种欲望所致,简直一目了然!” “只恨那记史传世的史官,也皆是男子,这才不肯秉笔直书,毕竟把所有的罪过都怪罪到女子头上,总比怪罪到男子们头上要容易的多,也更能皆大欢喜!反正在世人眼中,就从不曾将我们女子也视同为人过,不过是——” “够了!”卫恒似是再也忍受不了我的大放厥词,漠然出声,打断了我。 “女公子既已得偿所愿,又何来这许多不经之言,挑拨我父子骨肉之亲?” 平生第一次,我知道了心碎是何等滋味。原来在他眼中,我那些为姨母、为天下女子申辩之言全都是不经之言,是挑拨他们父子关系的诛心之语? 在他心里,就是这么看待于我。原来他和那些旁的男子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视我们女子如玩物、如祸水。 这样的男子,便是不嫁,又有何妨。 可我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若我不是姨母的亲眷,公子可还会这般厌弃于我?” 卫恒身形一僵,半晌才冷声道:“这世上从没有如果二字。” 瞬间,我心意已决。 “不错,这世上从没有如果二字。公子既委屈自己如我所愿,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便也当如公子所愿。” 我盯着他的背影,轻声道:“我母亲如今病重,太医说最多……也就三个月了……” “公子既然不满这桩婚事,只要拖过这两个月,我便须为母亲守孝,到那时——” 卫恒再次打断我,“正是因为令堂病重,父亲才强逼我在一月之内完婚。” 我淡然道:“若公子当真不愿娶我,不过想法子再拖上一个月,有何难处?大不了就真染上一回重疾,虽受些病痛,总好过娶一个自己憎恶的女子,日日相对,相看两厌。” 荀渊似乎被我这些话惊诧到了,嘴唇微动,说了一个“你”字,却再没了下文,似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卫恒终于转过身来,极有压迫感地逼视着我,“女公子此话当真?” “若非怕母亲劳心,当日天子过府后,我便想离开贵府。若公子愿多拖上些时日,等母亲仙去后,我定会自行离府,绝不会再烦扰到公子。” 卫恒面色阴沉,不置一词。荀渊却道:“女公子此言也未免太自说自话了吧。自行离府?这司空府戒备森严,敢问要如何离府?” “母亲仙去后,是定要和父亲合葬在一处的。我父亲葬在洛城氓山脚下,到时我会求司空准和我嫂嫂、岩弟,护送母亲回洛城,待诸事已毕,想要偷偷从洛城离去又有何难?” “可是这乱世之中,你们弱女稚子,离了卫府的庇护,要往何处去?”荀渊咄咄逼人的话风突然一转。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此人这句话问的倒有些君子之风。 “这便不劳荀令史忧心了,天下之大,我们自有去处。” 昔年在洛城的时候,有一年春天,嫂嫂带了我回她娘家武陵去踏青游玩。 我们缘花溪逆流而上,忘路之远近,行至水源处,见一山,在隐蔽处发现一处山口,走进去一瞧,竟是别有洞天,内里桃花漫山遍野,春风过处,落英缤纷,竟是一处无人居住的世外桃源。 我和嫂嫂回去时,特意记下了路径,第二年还去那里赏了一回桃花。当日哥哥战死洛城,嫂嫂带着我们从洛城逃出去时,便是打算带我们逃到那一处桃源里,自此避世而居,待到战乱平息,天下太平,再重入俗世。 却不想,因被黑山军一路追赶,没能到得桃源,却入了这卫府之中,依附姨母为生。 待母亲入土为安后,我只消将实情告诉嫂嫂知道,她的性情比我还要刚烈,定会带我到那处世外桃源,避世而居。 岩弟则仍伴在姨母身边,若有朝一日,卫畴去世,卫恒执掌卫家大权,欲对姨母不利,岩弟便可想法带着姨母她们亦到这处桃源来过活。 荀渊还想再继续追问,却被卫恒出言相阻,他语声冰冷,“伯昭,女公子既不愿说,咱们又何必再问。卫某只是疑惑,女公子既然逼婚在前,眼见将得偿所愿,却为何又要逃婚?” 我仰头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公子既不愿娶我,我又何必非你不嫁?与其日日相对,心生怨恨,将当日初见时的那一点美好湮灭殆尽,终成一对怨偶,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就当是——我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了!” 不过是被所爱之人无情拒绝罢了,他有他的冰冷,我亦有我的骄傲。 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已行完了五礼,再有十余日,便是我和卫恒成婚之日,他却仍未显出一星半点将要身患重疾的样子来,难道他打算真到了成亲前一晚,再突发急症不成? 我心神不宁地又煎熬了十日,再有两天,便是我和他的婚期,可他那边却仍是一切如常,没有丝毫异样。 一个月后,当我身披嫁衣,坐在前往邺城的马车上时,我曾无数次设想,若是当时逆臣董焯,不曾趁卫畴调兵遣将南下征讨淮南严术和荆州刘玄,率二十万大军领兵前来偷袭,或是再晚上两天攻到许都城下…… 是否……我和卫恒将会如期完婚,他或许不会装病,他还是会娶了我…… 可惜,一切如他所言,这世上之事,从来没有如果。 就在我和卫恒婚期的前一天,军中传来急报,董焯率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卫畴历年所藏粮草辎重尽数被其所烧。 卫畴为求汝南程氏援手,转手便将我这个准儿媳许给了程熙为妻,换来了军粮二十万石,以解燃眉之急。 昔年姨母为免宛城百姓遭卫畴屠城,被她夫家小叔献给了卫畴,今日为求援手退敌,我亦被卫畴献给了汝南程氏。 想不到,符婕当日对我所言,竟是一语成谶,我到底成了卫畴手中用来政治联姻的一颗棋子。 我的婚车刚抵达邺城,便传来母亲病故的消息,我竟连她最后一面,也未能得见。 16.重逢 初来邺城时,我夜夜饮泣,为我不能见母亲最后一面,为我不能在她灵前披麻戴孝。 整个程府,除了程熙,余人皆待我若三九严冬。姑氏刘夫人不许我回许都为母亲奔丧,说已嫁之女,如泼出之水,我如今已是她程家之人,当先为新丧的舅氏程劭披麻戴孝。 我只能去求程熙,可他待我虽好,百般体贴,却唯独在这件事上,任我如何苦求,就是不肯答应。 他给我在房内设了亡母的灵堂,让我每晚在屋内给母亲守灵,却就是不肯带我回许都一趟。 “阿洛,如今父亲新丧,各地诸侯皆对我程家所有之地虎视眈眈,兄长也对我这家主之位心怀不轨,当此之时,我实是不能离开邺城,陪你去为岳母奔丧。” 他不能陪我去,也不愿放我一个人回去奔丧。 “阿洛,若非老天成全,生出些变数来,你早已嫁给那卫恒为妻,若是放你一人回去,我怕他会趁机将你拘禁,再不放你回来。” 就在我绝望之时,程熙却忽然松口,愿意亲带甲兵陪我到洛城,送我母亲出葬。 再次回到洛城,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曾对卫恒许下的承诺。那时我对他说,为了不嫁给他,我会在安葬完母亲后自行从洛城离开。 现下,我另嫁了程熙,我又是否还想再趁这个机会离开?去到那处世外桃源,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赏漫山桃花,落英缤纷。 可惜,这不过是我的白日幻梦罢了。程熙带我到洛城,除了送母亲入葬外,也是为了和卫畴订立盟约,他会再给卫畴十万石粮草,而卫畴则替他攻打不服他为程氏家主,反出并州的长兄程潭。 是以,临别之时,卫畴意味深长地叮嘱于我,要我安心为程家妇,以结程氏和卫氏两家秦晋之好。至于我的嫂嫂和幼弟,他自会替我好生照料,让我勿要牵念。 这位姨父的临别赠言再一次让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在这乱世之中,何去何从根本由不得自己。 于是,安葬完母亲后,我仍旧跟着程熙回到了邺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渐渐有些认命。 若我心悦的男子和旁人没什么分别,一样视女子如玩物如祸水,若女子在这世上必须依附男子而活,那嫁谁不是嫁呢?至少程熙待我亦是十分温柔体贴。 我本已打算为了嫂嫂和岩弟,遵从卫畴的吩咐,安心做个程家妇,却不想他和程熙的盟约却分崩离析。 卫畴拿了程熙的粮草,却不肯出力攻打程潭,在先后灭了幽、青二州的公孙瓒和刘德后,反倒转而和程潭结盟,掉过头来攻打程熙。 男人间信誓旦旦所订下的盟约就如同二八月的天气一般,反复无常,说变天就变天。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到了利益面前,不过是各逞心机的尔虞我诈。 于是邺城城破,而我又再一次见到了卫恒。 我抬起双手,看着他为我包扎的伤口。三年未见,这个我曾心悦的男子似乎和从前很是有些不一样了。 三年前的卫恒,其人如高山上万古不化的冰雪,永远的拒我于千里之外,多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讲。 可是现在的卫恒,不光话说得多了,且话风也和从前大相径庭,不见清冷淡漠,而是戾气满满。 可他若仍是这般厌憎于我,又为何要替我亲自包扎伤口呢? 此后数日,卫恒再没来过,而我则被拘禁在房中,不许出门半步,只有一个陌生的婢子相伴。 这间居室并非我素日所居,除了一床一榻一柜,并一副奁镜外,再无其他。 身为阶下之囚,我又何来心情对镜理花黄,每日枯坐窗前,看窗外云卷云舒,不知未来等待我的命运又将如何,程熙又是否能留得性命。 我手上的剑伤并不十分利害,数日之间,便已痊愈,那婢子见我手上的伤好了,不知从哪里捧出一张琴来。 “夫人若觉得闷在这房中无聊,不妨抚琴一曲,聊作消遣。” 我先前的寝居之中,摆满了瑶琴。程熙知我爱琴,为讨我欢喜,曾送了十数张琴给我,可是这婢子捧来的琴却不是其中任何一张。我问她这琴从何而来,她却闭口不答。 说来奇怪,我自幼抚琴,种种琴曲指法早已烂熟于心,手指甫一触弦,便指随心动,琴曲应声而出。 可是这一回,我的指尖方一落在琴弦上,便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心中一慌,似又有人拿了把大铁锤朝我心上狠命砸下,天旋地转间,眼前一花,竟似看见另一个我,亦是坐在琴案旁,却不抚琴,只是呆呆地看着双手发呆,只见那掌心并指端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伤的极重,显是再也不能抚琴了。 “夫人,您怎么了?夫人?” 那婢子似是被我吓坏了,扑到我身边,轻摇着我,连声问道。 我睁开眼睛,那些幻象立时消失不见,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十指尖尖,不见半点伤痕,只在双手掌心各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再过上些日子,便是连这一丝浅淡痕迹也会消失不见。 想是当日我替程熙挡剑时,卫恒弃剑弃得及时,伤我并不甚重。那若是…… 若是他当日并不曾及时弃剑,那我所受之伤会不会就如同方才幻象所见,深可见骨,一双手从此废掉,再也不能抚琴写字。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您可别吓我啊,夫人,婢子这就去喊人来。”那婢子仍在我耳边聒噪。 我一把拉住她衣袖,“不要,不要喊人来。我并无大碍,只是忽然有些头晕,躺一躺就好。” 那婢子扶我到榻上,替我盖我锦被,仍是放心不下,索性就守在我床边。 我心头莫名沉重,懒得再去理会她,转身向里,又将方才所见幻象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心中越是害怕。 就在数日前,我的眼前亦曾闪过一副幻象。那时,我正要同程熙共饮合卺酒,忽然卫恒突然出现,抢过程熙手中的半片匏瓜,沉声道:“邺城已破,汝安敢夺吾之喜酒?” 其实那并不是所谓幻象,而是我前一晚所做的一个漫长无比的噩梦中的一幕。 直觉告诉我,我方才抚琴时所见的那副幻象,当也是当晚所做噩梦中的一幕。 那究竟是个可怕的噩梦,还是预示我未来命运的示警之梦。 可若是果如梦中所示,卫恒在我和程熙洞房之夜攻入邺城,同梦境相合。可为何我又并未如梦境所示,被卫恒手中长剑废去双手。 我为何会在同程熙大婚前一晚做了那样一个奇怪而可怕的梦,它到底只是一个噩梦还是……还是当真暗藏什么玄机? 我苦思冥想,竭力想再回想起那梦中所见,可惜思来想去,除了梦中那窒息绝望之感始终挥之不去外,却再也想不起其他。 不知不觉间,我昏昏睡去,在半睡半醒间,隐约似乎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却怎么都听不分明。 只能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躺在一口薄棺之中,糟糠塞口,乱发覆面,瞧着甚是凄惨。 明明我看不见她的脸,可我就是知道,那个躺在棺中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我——甄弗。 那个躺在棺中的女子,竟然是我? 我心中悚然一惊,耳畔那一团模糊的沙哑语声,终于能听得分明。 “她到底是何病症?” 极为不耐的语气,是卫恒的声音。 他在我房中做什么? 被他这一吓,我彻底从半梦半醒中醒了过来,这才发现,不只他在我房中,在我床前还坐着个青衣老者。 他一手搭在我左手手腕上,见我醒来,朝我微微一笑。 “还请夫人勿动,容老朽再细号您的脉像。” 他仔细替我号完双手脉象,又絮絮问了饮食头身种种,又沉吟半晌,方道:“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似是受了些惊吓,并不要紧。” 卫恒沉声道:“可还有其他病症?” “夫人只是气血有些不足,十个女子中九个均会如此,算不得什么病症。” 那医者不以为意道,却在触及卫恒的目光后,立刻改口道:“在下这就给夫人开些补气血的上好药材,好生调养。” 卫恒朝他略一颔首,回过头来,目光在我面上略停了停。 见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便问道:“将军此举是何用意?” 我不过略有些头晕,他就请了个大夫来替我诊脉,这份厚待,我自认消受不起。 卫恒眸光一闪,不再看我,转而落在案上那张琴上。“攻打邺城前,父亲严令,城破后定要善待夫人,不可让夫人受到任何损伤。” “我此来邺城,已是违抗父亲的军令,若是再不能护得夫人周全,只怕又要被父亲重重责罚,蜗居于府中养病。” 我胸口一滞,三年光阴已过,对我当年“逼婚”之事,他却仍旧耿耿于怀。 也是,以他和我之前的仇怨,若非卫畴有令,他又岂会在乎我的安危。 卫畴又因何严令要善待于我,是谢我三年前的“和亲”之功,还是又打算将我这颗棋子许嫁给旁的什么一方诸侯。 却不曾想到,卫畴竟会将我嫁给——那个人。 17.天机 卫恒攻占邺城之后半个月,卫畴方才带着卫玟率军而至。 他本是和程潭结为盟友,一同攻打程熙,结果程熙刚一溃败。卫畴立刻调转刀兵,转手将程潭也给灭了。 卫畴对攻占邺城,尽得程家四州之地,极为欢喜,竟打算长居于此,再不回许都。 我被带去见他时,他手抚长髯,打量了我半晌,笑眯眯地劝我努力加餐饭。 “吾已打算日后将丞相府设在邺城,已派人去许都接人,若你姨母到此,见你这般清瘦,又要怪我。” 为了嘉奖卫畴扫灭程氏之功,雍天子再次给他加官进爵,从司空加封为丞相。 听说已有不少臣子上书天子,说卫畴对大雍居功至伟,应封以王爵,以示恩赏。或许过不了多久,便该称我这位姨父为大王了。 我并没有再为程熙向他求情,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程熙的下场,就在邺城城破那天,他已死于卫恒的剑下。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些恍惚,总觉得程熙不应当是这个死法,这也不是卫恒的行事风格。 卫畴劝慰我,“阿洛,你勿须责怪子恒,便是他不将程熙斩首,吾也不会留他性命。程氏在幽、青、并、翼四州,绵延百年,根基颇深,若不斩草除根,老夫实在是寝不安枕哪!” 很多时候,卫畴都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 他一边下令要对程氏一门斩草除根,将老友程劭的三个儿子尽数斩首;一边又亲自到程劭的墓前致祭,念了好长一篇他亲笔写就的祭文,言辞恳切、声情并貌,洒下许多惋叹故人老友之泪。 程熙的尸身亦被卫畴厚葬,还特许我前去祭奠。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卫畴将程熙和他两个兄弟葬在一起,这三兄弟生前斗得你死我活,死后倒是同处一穴,也不知到了黄泉地府,是否仍会争斗不休。 两个月后,姨母带着卫府合府家眷抵达邺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嫂嫂和岩弟。亲人久别相见,自有许多话说。 尤其是我和同嫂嫂,联床夜话了两个晚上,仍有许多未尽之言。 除了别后思念,嫂嫂最担心的便是卫畴又会将我随便嫁给个什么人。 “阿洛,你别怕!若是这次,他要再把你当个棋子送来送去,嫂嫂就带着你离开这里,咱们又不是没地儿可去,还有个世外桃源等着咱们呢!” “上一回,嫂嫂没能护得了你,这一次,再不会了。这三年来,嫂嫂每日都勤加习武,就是千军万马拦在面前,嫂嫂也能带你闯出去。” 我抱住嫂嫂,心中温暖无比,还是女子间的情意更暖人心肺、历久弥新,远胜男女间的情爱那般恼人。便是我此生再也找不到良人相待,有嫂嫂这样一个好姐姐疼我,也就够了。 卫畴搬到邺城后,不愿劳民伤财,重建府邸,直接将原先的程府换了块牌匾,改成了他的丞相府。 因有一桩大喜事,乔迁新居当日,卫畴大宴帐下臣僚,为了款待新近归降的此地望族——清河崔氏,这场酒宴无比隆重。 但再隆重,也和我们这些女眷没有丝毫关系,因并非家宴,我们自是不能去的。姨母另在后院设了几席酒宴,宴请合府女眷。 我本打算陪在嫂嫂身边,随意用些菜肴,等宴饮一结束,便安静地退去。谁想,刚开宴不久,卫珠忽然凑了过来,硬要我陪着她去更衣,刚一走到姨母看不到的地方,她便拉着我往前厅飞奔而去。 “珠儿妹妹,你这是作甚?到底要带我到何处?”我被她拽着袖子,急切间挣脱不得。 “咱们去前厅看爹爹他们宴饮如何?他们那边的酒宴肯定要比咱们这边热闹。”卫珠笑嘻嘻道。 “非礼勿视,我可不想去凑什么热闹。”我拒绝道。 趁她说话分神,终于将袖子从她手中抽了回来,转身便往回走。 卫珠在我身后叫道:“今儿下午,我六哥又去跟爹爹说,要把表姊娶回来给我当嫂子呢!” 我脚步一滞。 卫玟是和卫畴一道抵达邺城的,可是这两个多月来,我却只见了他一面,便是卫畴见我这个外甥女那次。 当着他父亲的面,他脱口便是一句,“表姊,我好想你,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然后就被他爹卫畴找了个由头给辇了出去。 此后,他日日都来我的院门外徘徊,想要见我,却连院门都进不去,只得夜夜在院外弹琴。 并不是我不愿见他,而是卫畴派人守在我的院门之外,说我要为亡夫守丧,不许任何人来扰我清静。 卫珠抱怨道:“爹爹也真是奇怪,为何要把表姊关起来守丧,什么人都不给见,若非这次宴饮,连我都见不到表姊。” 她绕到我面前,看着我认真道:“表姊可知,就是因为总是见不到表姊,这两个月以来,六哥已经跟爹爹求了不下十次,说要娶你为妻。” 我心头有些沉重。当年子文说要娶我,我只当是他少年心性,一时冲动,好帮我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不用入宫。 不想三年过去了,当年的危机早已解除,此时我已不用再担心被天子表兄接入宫闱,他却仍是心心念念着要娶我。 我不由苦笑道:“那珠儿可愿我做你六哥的妻子,做你的嫂嫂?” “我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卫珠答的满不在乎。 “你是我表姊,你来做我嫂嫂,总比旁的不相干的女子要好。倒是阿娘有些奇怪,竟似不想要表姊做她的儿媳。” “六哥跟她求了好多次,她都不肯答应,只说六哥的亲事她做不了住,又不肯松口去替六哥跟爹爹说项。所以六哥只好自己不住的去求爹爹,却都被爹爹以他年纪还小,尚未加冠为由给拒绝了。” “不过,许是六哥屡拒屡求,求得次数多了,爹爹被他这份儿心性所打动,今儿居然答应了他。”卫珠笑看着我道。 我心头一紧,“你说什么?丞相……他竟答应了子文所请吗?” “那倒也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爹爹当时说会如六哥所愿,既然这么想娶新妇,就给他定下一门亲事,还说也给三哥选定了新妇人选,会在今晚宴饮之时一道公之于众。” 卫珠朝我眨眨眼,“表姊,我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现下,你就不好奇我爹爹会如何将这桩喜事公之于众,你就不想亲自过去看看吗?” 我终于抵受不住心中好奇,跟在卫珠身后,同她一道悄悄去了卫畴大宴宾客的前厅,躲在帐幔之后。 白色帐幔上隐隐传来一股若有还无的氤氲香气,似是檀香和苏合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我莫名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闻到过,似乎在许久之前,又好似就在昨日,我亦曾躲在这氤氲着香气的帐幔之后,看向厅堂觥筹交错的众人,一颗心怦怦乱跳,等待着卫畴快些说出他为两个儿子所定下的亲事,尤其是他将何人许给了卫恒。 那种熟悉的心慌眩晕感又来了。如前几次一样,我眼前一黑,脑内响起一把洪亮的嗓音。 “听闻崔公有一爱女,年方及笄,老夫欲为吾儿求为佳妇,不知崔公允否?” 那是卫畴的声音,他是为他的哪个儿子在跟清河崔氏求婚? 为何这婚期转瞬即至。 一位身披嫁衣的新妇端坐于红烛之下,卫恒缓缓伸出手去,取过她手中遮面的大红团扇…… 团扇后的美人饮下匏瓜中的合卺酒,冲我嫣然一笑,一缕血色忽然从她唇畔汹涌漫出,大红的嫁衣瞬间化为裹尸白布,巧笑倩兮的新妇已成棺中干瘪的女尸…… 如我曾在梦中见过的一样,糟糠塞口,乱发覆面,瞧着凄惨无比。更可怕的是,这一次她的身边竟多了三具同样干瘪可怖的小小尸身…… 所有的幻象忽如清烟,消散一空,我却没能像前两次那样缓缓睁开双眼,似是灵魂出窍,反被拘入某个暗黑无边的深渊之中。 那具白布裹着的女尸就躺在我身下,她蓬乱的长发紧贴着我的面颊。 我惊惧莫名,想要放声尖叫,想要快快逃离,却动不得、喊不得,因为—— 我就是那具阴冷的尸体,被弃置于这冰冷的石棺之中,困守千年,不得往生。只有一缕缥缈又诡异的歌声飘荡在我身周。 那歌声似是数万人放声而歌,却又细成一线、缥缈空灵,我隐约听得“重挽天道”四个字,忽然身子被人猛地一拽,三魂七魄就此归位,重回人间。 缓缓睁开眼睛,我仍立在那处帐幔之后,眼前仍旧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热闹景象。卫畴正举着酒爵向一个峨冠博带、面容清矍的长须老者点头致意。 我心神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一时不知今兮何兮。似乎方才灵魂出窍,身陷无边深渊只是我的错觉。我不过是一时头晕,眨了下眼,周遭一切如常,我亦当是一切如常。 可是很快,我就知道,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因为卫畴紧接着说出的一句话。 “听闻崔公有一爱女,年方及笄,老夫欲为吾儿求为佳妇,不知崔公允否?” 我呼吸一滞,心如擂鼓。怎么会?难道他不是在我晕眩时已经说过这话了吗?怎么会又对着崔公再重复一遍? 还是说,卫畴只将这话说了一遍,而我听了两次。 一次在我晕眩之时,那道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一次在我晕眩过后,我亲眼看着卫畴说出那句话。 难道我竟是忽然有了未卜先知的异能? 还是说,我晕眩时所见所闻的那些幻象,实则是我曾经经历过的? 我忽然想起同程熙大婚之时,他见我对婚礼有似曾相识之感,便笑言我和他想必是上辈子的夫妻,故而觉得好似曾经经历过一般。 若我和他当真有过上辈子呢? 卫恒说这世上从无“如果”二字,可如果真有重新来过的可能呢? 我七岁那年,司州最有名的相士刘良来给我们阖家相面,相出我有大贵之相后,还特意赠了一卷竹简给我。那上面记述了三个神异故事。 有魂魄离体,追随所爱之人的离魂倩女,还有万物有灵,知恩图报的花精树妖,但我觉得最玄妙的是第三个故事。 那故事奇就奇在,书中女子居然在身死之后,重新回到成婚之前,重活了一遍,且一改前世的凄惨命运,经历几次波折之后,岁月静好,安度余生。 幼年时的我曾经疑惑,那位名满天下的相士为何要特意赠我那一卷书简,说是此书同我有缘,叮嘱我一定要细细品读。是因见我喜欢读书,还是他所赠之书另藏深意? 书中女子名为宓娘,而我名甄弗,“宓”、“弗” 二字同音。 他是否以这样的方式,隐晦而婉转地暗示我,我的命运便如同宓娘一样,亦是死而复生,重新来过。 18.待嫁 第二日一早,我正坐在妆台前怔怔对着铜镜出神,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嫂嫂如一阵风般旋了进来。 “阿洛,你可知昨日晚宴时,丞相将你许给了谁?” 我转头看向嫂嫂,拦住了她的话头,“嫂嫂,你先别告诉我,让我猜上一猜,看我……猜的可对?” 见我如此镇静,嫂嫂脸上忧色更甚,担心道:“阿洛,你……” “嫂嫂放心,我只是……昨晚做了一个梦,想看看,是否如那梦中所示……” “阿洛,你昨夜又做了些什么奇怪的梦?”嫂嫂皱眉问道。 我先前同她联床夜话,曾将之前几次见的到异象假借梦境隐约跟嫂嫂提了几句,让她很是有些忧心。 我摇了摇头,轻声问道:“还请嫂嫂先告诉我,昨日晚宴上,丞相是否求与清河崔氏联姻,为他的某位公子求娶崔公的爱女?” “不错,昨晚丞相突然向清河崔氏提亲,当时在座之人还以为丞相是为了给三公子求亲,毕竟三公子在他诸子中,年纪最长,还未有妻室,却不想——” 嫂嫂话音一顿,似是不知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启齿。我们姑嫂之间无话不谈,我对卫玟无意,她是知道的,而我昔年对卫恒的情意,她亦是心知肚明。 我朝她微微一笑,“却不想丞相却是为了六子卫玟求娶崔公爱女,反将我这个程氏的未亡人,重又许给了卫恒为妻。” 嫂嫂瞪大了双眼,“你怎么知道的?莫不是卫珠那丫头抢在我前头告诉你了?” 我再次摇首,“并没有旁人来告诉给我知道,是我昨晚的……梦境……” “我梦见卫恒身穿喜服,轻轻拿开新妇遮在面前的大红团扇,团扇后的那张脸,和我一模一样,便如是铜镜中映照出来的一般……” “虽说是曾有所做之梦成真的传闻,可是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嫂嫂仍是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的确匪夷所思,若非亲身所历,我也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无论是我梦中所见,还是晕眩时脑中闪过的零星片断,都在某个极为要紧的时候,暗示着我此后的命运,而且那命运还串连成了一条线。 梦中,卫恒夺走了程熙手中的合卺酒,而梦醒后,他夺去了程熙的性命,让我未及圆房便成新寡,现在又成了我的未婚夫,一切都果如梦中所示。 若我此身已是重活于世,是否那个奇异而可怕的噩梦便是我前世的经历,残存于我魂魄之中,每当要紧的时刻,便突然闪现,提醒我前世的命运轨迹。 若我仍旧像前世那样嫁于卫恒,那么在命运之路上等着我的,便仍是那可怕的…… 嫂嫂只是震惊了一小会儿,便恢复如常,她双手扶在我肩上,冷静地问我。 “阿洛,告诉嫂嫂,你是否还想嫁与卫恒为妻?” 我微微一怔,不明白嫂嫂为何还要这样问我。 在我离开许都,嫁到邺城前夜,因恐自己去后,再难回到亲人身边,又见嫂嫂已然伤势痊愈,便将我同卫恒之间的种种,悉数告诉给了嫂嫂知道。 一是为了表明,虽然我和卫恒已有婚姻之约,但他因姨母之故对我的憎恶,已然使我对他的爱慕之意灰飞烟灭。因此,我被卫畴转而嫁给程熙,便算不得是棒打鸳鸯。 二来则是让嫂嫂知晓因当年宛城之事,卫恒卫华姐弟对姨母的怨怼,万一卫家突然发生什么变故,也好早做打算。 此番和嫂嫂重逢后,她再问起卫恒,我只说他是我的杀夫仇人,心中对他除了仇恨,再无其他。可为何嫂嫂竟还怀疑我心中仍是有他? 见我神色不对,嫂嫂立时醒悟过来,忙改口道:“既然你不愿嫁他,那咱们就不嫁,嫂嫂带你离开这里便是!” 帷幔后似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我忙朝嫂嫂摇首,示意她不可再说,可惜已经迟了。 我刚和嫂嫂用完早膳,姨母身边的郑媪便带着四名婢女,说是姨母相召,请我到她房中,嫂嫂本想同我一道过去,却被郑媪客客气气地拦下。 “王后有些体已话要同甄夫人一叙,还请张夫人勿怪。” 天子册封卫畴为齐王的诏书,已于前日颁下,短短两个月之间,卫畴已是王爵加身,成了大雍立国以来,头一位非刘姓皇族而以异姓封王之人。 卫畴接到天子的诏书的第二天,就立姨母为齐王后,却对立哪位公子为世子不置一词。 我到得姨母房中,她如今虽已贵为王后,却仍是旧日司空夫人的简朴装扮。 姨母亲自扶我起来,携着我手到榻上坐下,苦笑道:“想来你已知这喜讯了。” 我亦苦笑道:“敢问姨母,将我许给三公子,是否是丞相的意思?” 虽说三年前姨母曾心心念念想将我许配给卫恒,但是如今事过境迁,以今时今日的境况及姨母之为人,她当不会再想我嫁给她的继子。 倒并不是因我已嫁作人妇,时人并不看重女子是否是再醮之身,只要女子人品出挑,别说是二嫁,三嫁四嫁五嫁也都尽皆使得。 大雍第七位君主孝明皇帝的母亲便是死了头婚丈夫后,被选入宫中,最后入住中宫,被立为皇后。 可我那位死了的夫君却不是旁人,而是先前卫畴最大的政敌汝南程氏的家主。 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位再嫁妇人算不得什么,但若是这位再醮之妇是手下败将的未亡人,这就有些微妙了,算不上是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姨母极重声名,最怕别人讲她苛待原配所出子女。因此,在未嫁程熙之前,凭着我中山甄氏的出身,完全配得上卫恒的身份地位,姨母也才会生出两家结亲之意。 可是现在,卫畴刚成为齐王,世子未立,而卫恒是有望被立为世子的公子之一。此时将我这个妻族毫无助力的再醮妇人许配给他,却为自己亲子求娶清河崔氏这等旺族之女,只会惹人非议。 这等不智之举,姨母当是不会做的。 姨母拍拍我的手,感叹道:“还是阿洛知我。自从丞相平定整个北方之后,他麾下请立世子的呼声此起彼伏,当此敏感之时,无论是丞相哪一位公子的婚事,我都不曾多嘴,全由丞相作主。” “我总想着,我所出的两个孩子都还小,子文才十五岁,还有五年才能行冠礼,璜儿年岁更小,无需这么早便打算他们的婚事。” “是以,前几日丞相问我,同清河崔氏结亲可好,我只当他是想为子恒说亲。毕竟子恒在他诸子中最长,却至今未曾有妻室。却不想,他竟是将崔氏之女配给了子文。” 姨母话中满是担忧。 昨晚的酒宴之上,任几位军师如何旁敲侧击,卫畴均是呵呵一笑,半点口风不露。跟着就定下了两个儿子的婚事,给年纪最长的儿子打着完璧归赵的旗号配了我这么个再醮妇人,却为疼爱的小儿子求娶旺族之女。 清河崔氏乃是翼州最大的世族,族中人才辈出,任谁得了这样的妻族,都是一份极大的助力。 “丞相既有意扶持子文,许是想立子文为世子。”我轻声道。 姨母长叹道:“丞相的心思,谁能猜得透?他一时对我说,璜儿在他诸子之中,最是天资聪颖,堪继他的大业,一时又说子文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一样的文采飞扬,一样的热情明亮。现在又在两个儿子的婚事上大作文章,他……唉……” 我沉默片刻,“丞相此举,或许自有他的用意,只是,为何要将我牵扯进来?他若不愿让三公子的妻族强过子文,大可以随便为他娶一位没落士族之女,为何定要是我?” “你已不再愿意这门亲事,宁愿离开卫府,也不愿再嫁给你当年心悦之人?”姨母轻声问道。 我心头一黯,“那婢子是姨母所赐,想不到,不但侍候我的饮食起居,便连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同姨母一一回禀。” “我并没有吩咐她做这些,是丞相方才命人传话给我,说你竟心生离意。”姨母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并不再多言。 原来竟是卫畴命人监视于我? “那姨母可会助阿洛离开?”我心中又生出一线希望。 姨母避开我的眼神,“阿洛,我是不会违背丞相的意思的。” “我亦曾问过丞相,他只说将你嫁于子恒,是因他觉得,只有你作子恒的新妇,才是上上之选。况且,子恒也已经答允了这门亲事,并无任何不满。” 姨母说完了她要说的话,并没有再放我回去,以备嫁为名,在她的院落旁侧,另拨了一处居室与我,将原先的侍候的婢子从两人加到了八人。 在这卫府之中,我看似仍是自由之身,可随意走动,可无论我去哪里,身旁皆有人跟着。 嫂嫂仍旧每日都来看我,却再也不见岩弟。嫂嫂说,卫畴如今极是喜爱岩弟,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于是,我明白了嫂嫂为何再也不提带我离开卫府,和她每每看向我时愧疚的眼神。 19.私奔 人生之际遇,如不测之风云,其变幻无常,实在令人难料。 三个月前,我还是这所府邸的女主人,如今却沦落到和阶下囚差不多的地步。 嫂嫂本领虽大,单枪匹马也能把我从府里劫出去。可是岩弟却被卫畴这老狐狸放到了眼皮子底下,以此来胁迫我。 卫畴因怕人刺杀,身边的侍卫比雍天子还要多上数倍。纵然嫂嫂能带我走,却带不走岩弟,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是断断舍不下他,和嫂嫂离开的。 除非……我能将岩弟一道带走。 无视卫畴身边那许多护卫,将岩弟带走,听上去似乎有些异想天开。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或许我能办到。 我反复回想曾出现在我脑中的那些幻象,一遍又一遍,竭力想透过它们,能再多想起些前世的事情。 那些幻象应该都是我和程熙大婚前夜噩梦中的片断,可惜我醒后将它忘了个干净,只在某些特殊时刻,才会想起一二。 我隐约记得,在卫畴定下我和卫恒的婚期之后,这当中似是发生过些什么,可惜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若是我能想起来那件事,或许我就能想到带走岩弟的方法。可惜,任我如何苦思冥想,每晚睡前,对天祈祷,祈盼能再梦到前世种种,却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那一日——卫珠硬要拉我到她闺房之中,抚琴给她听。 在跨进她屋门的瞬间,我心中忽然若有所动,似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这些时日,我满心忧虑之下,竟是忘了,若我当真是重活一次,且仍是按着上一世的路子在走,那么那件事,我便是想不起来亦无妨,它会自行出现在我面前。 正如现在,卫玟一身女装,立在我面前,笑看着我。 那一晚,卫畴替他求聘崔氏女为新妇时,他不敢当着那许多宾客的面出言反对,神情恍惚地应了下来,朝清河崔公行了一礼后,便再也不发一言,闷头一杯接一杯的饮酒。 当晚便发酒疯,在被扶回房的路上,大闹了一场,说是要退亲,不娶崔家女。 卫畴当即命人用了三大桶冷水给他醒酒,接着把人拎进屋去,狠狠抽了他几鞭子,足足教训了他半个时辰,才放他离去。 自那之后,卫玟再也不敢提退婚二字,整日和他那几个知交文友混在一起,将不敢违抗父命的憋屈,尽数发泄到了饮酒作乐上,每日要饮掉好几坛子杜康酒。 卫畴因自己曾有名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不去管他儿子,由着卫玟每日沉醉于美酒之中,却没想到,他儿子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卫玟表面上灌酒装醉麻痹所有人,暗地里则在安排一切,想要逃婚。 他装扮成个婢女,躲在卫珠的房里见我,并不是为了向我痛陈他不能求娶我的痛苦,而是想邀我——他未来的嫂嫂——和他一道私奔。 “表姊,我不愿娶那崔家女,我心里头只有你。从我第一次见到姊姊,姊姊的仙人之姿便印在我的心上,再也剜不出来。” “若是姊姊愿意,我这就带姊姊走,咱们离开这凡尘俗世,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过那神眷侣的日子可好?” 这些话听起来是这样的耳熟,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上一次听到这些话时的情景。 我那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上一世的我,因为不知道自己此后的命运,心内仍旧存着对卫恒的一点妄念与痴想,毫不犹豫的便拒绝了卫玟所请,还斥责他不该生出此等悖逆伦常之念。 可是如今,在我重活一世,并窥见一点命运的先机之后,我再次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和上一世截然相反的选择。 “子文,若你能将岩弟和嫂嫂一并带离卫府,我就同你一道离开,去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只不过——” 见我答允了他,卫玟满眼喜色,连忙问道:“只不过什么?” “子文,你虽不喜骑射,但自负文才冠世,胸中亦有宏图大志,想要建功立业,一展所学。若是你我当真逃婚私奔,就此离开卫府,你的满腔抱负,如何施展?” “如今丞相已一统北方,正在厉兵秣马,打算五年之内扫平荆州和江东,你这一走,或许放弃的便是未来的天下!” “纵然你对我情真意切,可是为了一个女子而舍弃大好前途,你——当真甘愿?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你再忆起今日之事,又是否会心生悔意,悔不当初?” 卫玟被我问得呆了半晌。 我也不再催问,在云纹漆案边坐下,缓缓斟了两盏茶。一盏递到他面前,一盏送到唇边,慢慢啜饮。 直到一盏茶已被我堪堪饮完,他才开口道:“不瞒姊姊,在姊姊这样问我之前,我从未想过这许多。只知我不愿娶崔氏女,定要同姊姊在一起。” “可是姊姊方才问我是否甘愿,他日是否会后悔时,我竟不能脱口而出,信誓旦旦地对姊姊说出一个是字。姊姊,你可会怪我?” 我摇了摇头,“子文,便是你现下后悔,我也不会怪你。毕竟为我之故,你要舍弃的或许就是万里江山。” 若是他半点犹豫也没有,立时便对我赌咒发誓,愿为我而弃江山,且至死不悔,我反倒不大敢相信他。 “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舍弃姊姊。”卫玟突然坚定道。 “那你的宏图大志和未来的如画江山呢?” 他想了想,“姊姊别怪我贪心,身为男子,这些我亦不愿舍弃,也不甘就此放弃。” 我蹙眉道:“子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却答我,“为何不可兼得?我方才已细细想过,咱们大可以先去私奔,在外头躲上一阵子,等过得三两个月,最好姊姊已有了我的孩子,咱们再回来,到那时,木已成舟,爹爹总不能再将咱们拆散。” “我仍会是他疼爱的儿子,便是没有清河崔氏这般强有力的妻族相助,凭我之才干,依旧有望去争世子之位,在这世上建一番功业。” 他越说越是兴奋,全然不曾留意到我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我这位表弟,看似对我一往情深,可惜到底非我良配。 但我还是答应了他,同他商定五日之后,他想法将岩弟从卫府送走,只要岩弟一离了卫府,嫂嫂自有法子带我离去。 我早已想过数种将岩弟从卫畴身边调开的法子,只恨近不得岩弟饮食起居之所,空有智计,却施展不得。 单靠我和嫂嫂,是断然无法从卫畴眼皮子底下将岩弟带出来的,可若是有了卫玟相助的话,那便有了五成的把握。 我将所思之法细细讲给卫玟,交由他去操办。他毕竟是卫畴的公子,又有一干在卫畴帐下任职的友人,只花了两天功夫,便成功地让“岩弟”重病在床。 实则他不过是吃了几粒葡萄蜜饯。说也奇怪,我这弟弟只要一吃葡萄便会浑身起水痘,像极了天花的症状,再让卫玟买通医官,说他染得是天花之症,为防传给他人,需到一处僻静房舍静养,万不可再随侍于卫畴身边。 而岩弟被送去养病的那间屋舍,在卫府西北角最偏僻处,同府外只有一墙之隔。嫂嫂只花了半个晚上,便成功地在那堵墙上开出个可容一人钻过的狗洞来。 到了第五天夜里,嫂嫂半夜潜进我房里,手起掌落,弹指间便将我房里的几个婢子尽皆打晕,背起我轻车熟路地绕到一处女墙边,那里植着一棵高大的榕树。 嫂嫂这三年来果然身手大进,虽背上多了个人,却仍是三两下便爬到了树上,踩着一根枝干朝女墙方向走了几步,眼见那枝干快要承受不住,嫂嫂足尖一点,已纵身跃上墙头,再屈膝一点,从墙头飘然而落。 她也不放我下来,继续背着我快步离去。我们赶到西城门时,天边隐隐现出一线微光。早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卫玟不负我所托,已将岩弟平安带了出来。 可他却不听我劝,竟在留下的书信里写明,是因同我两情相悦,故而双双逃婚私奔,待结为夫妻后再回家向父母请罪云云。 嫂嫂眉毛一挑,便想骂他,我忙暗中摇首拦了下来,事已至此,便是斥他一通,又能如何。 片刻后,曦光初明,城门大开。赶在卫畴发现府中少了我们四人,下令封城之前,我们已经顺利离开了邺城。 看着邺城城门在身后越来越远,我不觉伤感,反觉解脱,如困鸟离笼,终得自由。 为了躲开追兵,出城之后,嫂嫂让那车夫继续赶路,往西而行,而我们四人则改服易装,均作男子打扮,步行到邺城城北二十余里外漳水边的一处村落,歇宿在一户渔人家里。 那渔人将我们领到他家闲置的空房,刚一退出去,卫玟便一脸关切地问我道:“姊姊,走了这半天路,可累着了吗?我去管那老伯要些热水,给你擦洗可好?” 我点头答好,见他背过身子走向门边,便朝嫂嫂使了个眼色。 嫂嫂抬手便是一掌,干脆利落地将他打晕在地。 20.被抓 我帮着嫂嫂将卫玟抬到简陋的竹榻之上,替他盖上薄被,将早就写好的一枚竹简塞到他怀里,轻声道: “对不起,子文,我骗了你。我只是想借你之手能逃出卫府,从未想过和你私定鸳盟。今日一别,望君珍重!” 言毕,我重行背起行囊,嫂嫂背起沉睡的岩弟,我们给了那渔人五百钱,换得一只竹筏并一袋麦饼,连夜沿漳水顺流而下,再入沮水,天明时分,竹筏已入汉江。 再沿汉江顺流而下,大约需行上三日,便会到襄阳,到了襄阳,离武陵便相距不远。 嫂嫂咬着一块麦饼,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我,“阿洛,你不愿同六公子在一起,到底是为何?我瞧他对你倒真是痴情一片。” 先前在卫府,因说话不便,我只同嫂嫂说了离开卫府的各种安排,并未细说我同卫玟之间的种种,只说等我们一出了卫府,便寻个机会弃他而去。 嫂嫂当时也没多问,此时想是泛舟江上,无事可做,便又想起来追根究底了。 我便将卫玟那日打算说给她知道。 “子文,他并不甘心同我避世而居,隐姓埋名一辈子。他是想等到木已成舟再重返卫府,只是……”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我若同他私奔,便此生都低人一等,由世家女而降为妾妇。我又如何甘愿?” “更何况,我从来就无心于他,只把他当弟弟看待。” “那卫恒呢,你当年那么心悦他?”嫂嫂又旧事重提。 “阿洛,你别怪我总是提起他,我可不是那些不识情爱滋味的小丫头。你也知道,当年我同你哥哥的婚事一波三折,姑氏执意不肯允婚,我为此受气倒也罢了,连累我父亲也为此而受辱,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他跟谁低过头……” 嫂嫂深吸一口气,“我当时真是恨极了你哥哥,光说要娶我,却连他自己母亲那一关都过不了,要我受这许多委屈。我当时真是不想要他了,给他写了三回绝交手书,把他送我的东西全还了给他。” 说到这里,嫂嫂忽然又长叹了一声,“只是这情之一字,一旦沾上,便跟染上重病,食了毒草,哪那么容易一下子说好就好,说断就断。那个时候,我恨你兄长恨的要死,都斩不断对他的爱念,自他去后,我这病怕是再也……” 嫂嫂没再说下去,呆呆看着江水出神。 我亦看着那浅碧色的江水,重重心事似也如这汉江流水,连绵不绝,望不见尽头。 诚如嫂嫂所言,情之一字,既已沾上,轻易解脱不得,若非如此,前一世,我也不会最后仍是嫁了卫恒,皆因心中那一点爱欲始终不曾熄灭。 明知这桩婚事非他所想,明知我和他之间隔着种种旧怨新恨,却在得知他允了这门亲事后,还是闭上双眼,任由卫畴将我嫁给了他,想着能默默守候在他身边就好。 可是这一次,重新来过,我不会再重蹈覆辙,再让自己落到那般凄惨结局。 自卫畴定下我与卫恒的婚期之后,我脑中曾闪现过的那些可怖画面每夜都会出现在我梦中。 ……团扇后我含羞带盼的脸…… ……喉间滑过的冰凉酒液…… ……暗黑的血色一次又一次从我的唇畔涌出…… ……痛如刀绞的五脏六腑…… ……以糠塞口、被发覆面的素衣女尸…… ……还有那三个小小的孩童尸身…… 那种真切入骨的心碎、恐惧、绝望……绝不是一个噩梦就能让人感同身受的,那些绝望和痛苦,皆是我前世亲身所历。 想是天机不肯完全泄露,令我无法完全忆起前世的种种,只记得这么几个似梦非梦、似真似幻的零碎片段,可就这几个片段亦足已令我胆战心惊。 因它们已将我的结局昭示的清清楚楚。 正值盛年,却已成棺中冰冷的尸体,身边还伴着另外三具小小尸身,我每次在梦中看到他们都心痛的无以复加。 若非他们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是我的孩子,我怎会这般肝肠寸断? 梦中所示,我似是被药酒毒死的,上一刻还是嫁与所爱之人的新妇,与夫婿共饮合卺之酒,下一瞬,便七窍流血……成为一具死尸,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累他们和我一道陪葬。 虽然梦中并未指明,是他杀了我,可梦中那杯毒酒却是我和他的合卺酒,是否在暗示我的死同他脱不了关系? 若我嫁了卫恒,虽然不会在新婚之夜就被他毒死,可等着我的,始终是一条死路,连同我的孩子们。 所以,我不能嫁他,万万不能嫁他。 我再是心悦于他,也不愿因他而再次落得那般悲惨下场。 所以,哪怕是骗了卫玟,我也要借他之手逃出卫府,我再不要如上一世那样,以糠塞口、被发覆面,不得好死! 可是我这满腹心事,却不能对嫂嫂明言,我只得将程熙抬出来。 “我在邺城三年,全赖程熙体贴照顾,实是欠他良多,可是他却死于卫恒剑下。我如何能嫁给一个杀夫仇人?” 我总觉得在前世里,程熙并没有死,至少不是在邺城刚破时便丢了性命,否则我是绝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程熙虽非我心悦之人,但却有恩于我,我断不会嫁给一个杀了我恩人之人。 嫂嫂听了我的辩白,没再追问下去。“不管你嫁或不嫁,嫂嫂都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这桩婚事是不是我家阿洛所愿,能不能让我家阿洛快活。若是不能,那便是天王老子要娶你,嫂嫂也得把你给抢回来。” “等咱们到了武陵,找到那处桃花源,你若还想嫁人就嫁,不想嫁,咱们就窝在那里头做一辈子好姐妹,过一辈子逍遥日子。” 我含笑道了一个“好”字,将头靠在嫂嫂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嫁人了,只想找一处安静的所在,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若我所料不差,只消几个时辰,卫畴手下骑兵便能追上我们出城时所乘那辆马车。 因为我让卫玟吩咐车夫,在驶出城西三十里后,将车弃于道旁,骑马而行,等到再骑行出五十里外后,将马放归山林,人亦寻一处偏僻村落,躲藏起来。 这一番故布疑阵,只为引得卫府兵士朝城西方向一路搜寻,越追越远,却想不到我们其实就在邺城左近的漳水,由水道而行,顺流直下。 我们在这竹筏上又沿江飘了两日,问了江上所遇渔夫,说是再行一日水路,便到襄阳。 岩弟听了,比我和嫂嫂还要欢喜,他头一次听说桃源,好奇心重,早已盼着早些去到那世外仙境一般的好地方。 只消再过一日,等我们到了武陵,得入桃源,便可彻底得脱罗网,再也不怕被卫府的兵士追到。 我抬起双手,举目细看,当日在卫恒剑下所受之伤已然彻底痊愈,再看不出丁点痕迹。而在前世,我这一双手则是重伤难愈,就此废了。 可见,上苍既许我重来一次,必然不会全然如上次一样,让我再受种种苦痛折磨。 我定会如刘良送我那卷竹书中的女子宓娘一般,在重活一世后,虽仍有波折,但均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最终岁月静好,享尽余生安乐。 可惜,我的美梦只做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惨遭破灭。 那天傍晚,因为贪图赶路,我们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幸而在岸边一处山下找了处山洞,勉强可以过夜。 连着赶了一日陆路,两日水路,我们三人均是疲乏不已,尤其我与岩弟,更是累得倒头就睡,直至天光大亮,方才醒来,却不见嫂嫂人影。 我只当她是早起去洞外练拳去了,并未多想。见岩弟犹自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他,便想先去江边洗漱,等找了嫂嫂回来,再喊醒他也不迟。 我先寻到一处极隐蔽的所在,仍不放心,又脱下外袍挂在树枝上将自己挡严实了,才敢蹲下解手。 身为女子,在外行路,饮食粗粝、餐风饮露倒也罢了,就数这等更衣之事最为不便,只得这般草草对付,于我这等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而言,直如上刑一般羞窘。 虽然这几日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每次在这山野间行这等更衣之事时,我却仍是觉得脸颊发烫,极为不自在。 整理好衣衫,我快步行到江边,掬起一捧江水,缓缓净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昨晚上岸后,我们明明将那竹筏也拖到岸上,系在那株槐树下,为何现在却是空空如也,踪影全无? 我心头一沉,急忙朝山洞奔去,哪知回去一看,山洞里亦是空空如也。不但嫂嫂不见回来,就连岩弟也消失不见。 巨大的恐惧将我淹没,一颗心怦怦乱跳。 难道…… 身后忽然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一道淡淡的人影显现在山洞里。 我全身发冷,缓缓转过身去。 21.共骑 初升的朝阳斜斜落在那人身上,将他银色的甲衣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我的错觉,卫府派来的追兵,竟然会是卫恒? 他一身戎装,银甲白衣,满面风尘之色,还略有几分憔悴。 “你怎么会在这里?”惊诧之下,我脱口问道。 卫恒对我这句惊讶置若罔闻,铁青着脸,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被他渗人的目光瞧得害怕,强自镇定心神,继续问他,“敢问将军将我嫂嫂和幼弟藏在何处?” 虽然只他一人出现在我面前,但他肯定不会是孤身一人追来,嫂嫂和岩弟定是已落入他带来的兵士手中。 我从未想过卫恒竟会亲自来抓我,不由又生出一线希望来。 若卫畴是派别的什么人来抓我的话,我绝不敢存半点奢望,能从追兵手中逃脱。 可现在,追到我的人,却是卫恒,同我有着新仇旧怨,恨乌及屋的卫恒。 若是他的话,或许……出逃之事还有一线转机。 见他仍是一言不发、双唇紧闭,只是冷眼盯着我瞧,我心里重又忐忑起来。 “将军为何在此?我嫂嫂和岩弟呢?” “我未过门的妻子同我的弟弟私奔,我岂有袖手旁观,等着别人将你们带到我面前之理?” 卫恒终于开口,冰冷的语气下似是藏着压抑的怒火。 看来卫玟当日的那封留书,卫恒竟也看到了,难怪会亲自来追我们。 “还请将军不要污人清白,我并非同子玟私奔,只是借他之助,离开贵府罢了。” “将军既能一路追到这里,想来当知,三日前在那处村落里,我们同子文便已分道扬镳。我在留给子文的那枚书简里写的清清楚楚,不愿再为人妇,当僻居山林,遗世而终。” 卫恒是何等的精明强干,他亲自出马,想到追到我们自然并非难事。 可是,他既然已发现我并不是同卫玟私奔,让他这未婚夫头顶发绿,为何还要再继续追踪过来呢? 就让我这样自行走掉,于他、于我,皆大欢喜不是吗? “不-愿-再-为-人-妇?”卫恒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原来夫人不是同人私奔,而是——逃婚!”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在说出逃婚二字时,他的脸色似乎又铁青了几分。 “难道将军就不乐见其成吗?”我不由问道。 “夫人此话何意?”卫恒微微一怔。 “难道将军忘了,我昔年承诺将军之事。三年前我便说过,既然将军不愿娶我,那么我会自行离府,绝不会不顾将军的意愿,强行嫁于将军,给您添堵,也算是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如今我已实践了我当日的诺言,还请将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我和嫂嫂、岩弟会自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再不会和将军有半点瓜葛。” 我每说一句,卫恒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怒道:“夫人这是想让我违抗父命?” “将军当年因不满这桩婚事,不是亦曾违抗过父命?”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将军只消说你没有追到我们,又何来违抗父命之说?” “如此一来,将军不用娶我,可另行迎娶名门士族之女,另结良缘,岂不甚美?” 卫恒忽然上前一步,“夫人便是名门士族之女,我又何需舍近求远。” 我不由一怔,下意识的便道:“可我娘家只余两个亲人,寡嫂幼弟,家势衰微,对夫家已无任何助力。” “夫人何必自谦,单凭你中山甄氏的身份,便已足够。否则当年程劭也不会允了程熙所请,替他聘你为妻,那时夫人的家势比起现在相差无几。真要细论起来,我卫氏并非士族出身,倒是我卫某高攀了夫人。” 因近百年来,大雍宦官干政之风愈演愈烈,不少宫中常侍,其手中所握权势竟比及王候。卫畴的祖父便是借着给某位宦官当了养子,这才得以在朝中为官,一路发迹。若真论起出身来,他的家世确是低我数等。 等等,他这话风似乎有些不对,我蹙眉看向他。 “将军难道……竟当真要娶我不成?” 卫恒眸光微闪,别过脸去,有些生硬地吐了几个字:“父命难违!” 又是父命难违。三年前为了逼他娶我,卫畴以不许他执掌兵权,让他在家“养病”相要胁,难道为了逼他再次答允娶我,卫畴又故计重施,胁迫于他? “这三年来,我在父亲面前并不得意,父亲迟迟不肯立世子。当此之时,我是断不会惹父亲不快的,是以你若想报我的救命之恩,那便——嫁我为妻!” 我在许都时,卫恒尚是六品的度支中郎将,如今反成了七品的骑兵校尉,不升反降,确是在卫畴面前并不得意。 卫恒又补上一句,似是好容易才下了决心,要跟我表明什么,“你放心,我会待你好的!” 我只觉耳膜被“我会待你好的!”这几个字刮得生疼,如利刃般直刺入心,痛得我险些站立不住。 数月前,在和程熙饮合卺酒时,他也说过这六个字,当时我亦是觉得心口巨痛、眼前发黑。 为何我一听到这几个字,身体便会起这般剧烈的反应? 一双手忽然扶上我肩头,稳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形,是卫恒。 一股不知从何来的愤怒忽然奔涌而出,我一把甩开他,“若我还是不肯呢?” 我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是我拒绝卫恒的求娶。 卫恒双手紧握成拳,深吸一口气,忽然露出一个有恃无恐的冷笑。 “令嫂和令弟皆是我卫某的贵客,若是夫人此生再不欲和他们相见,只管自行离去,卫某决不拦阻!” “你——” 我满心愤怒与不甘,“将军既已打定了主意,要顺从父命抓我回去完婚,又何必以我亲人相胁,多说这许多无用之言。” 卫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右手一抬,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他只让我和嫂嫂、岩弟匆匆见了一面,便重又将我们分开。从他带来的八骑兵士中,分出两人来,带着岩弟乘竹筏从水路而返,其余六骑带着嫂嫂由陆路返回邺城,便是嫂嫂能逃出去,也还有岩弟在他手中。 我不由冷笑道:“我不过一介弱女,便是没有软肋在将军手上,亦不能逃脱自保,将军又何必大费周章,安排的这般滴水不漏?” 卫恒从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冷冷答我两个字,“上马!” 因有两人带着岩弟走水路,空出两匹马来,嫂嫂骑了一匹,我便走向余下的另一匹。 嫂嫂曾教过我骑马,我手握马缰,正欲上马。忽听身后蹄声响起,跟着腰上一紧,已被一双铁臂抱上马背,却不是那匹空马的马背,而是他卫恒的马背。 我心中一慌,忙道:“你快放我下去,我会骑马。” 自我由梦境窥见前世的命运后,再见他时,我心中只有恐惧害怕,别说尚空着一匹马,便是只有一匹马,我宁愿步行,也不愿与他共骑。 对我的抗拒,卫恒充耳不闻,将我牢牢禁锢在他怀里,策马扬鞭,疾驰而出。 他身上的铁甲坚硬而冰冷,阵阵寒意从我后心涌入,偏他温热的鼻息又正好落到我脖颈处,莫名的灼热窒人,这般冷热交杂,让我更是难过。 这已是我第三次见到他这一身白衣银甲。 第一次,他从乱军马上救了我的性命,让我得以继续活在这世上。 第二次,他攻破了我夫君的城池,还要了他的性命,让我成了寡妇。 而这一次,他身披甲衣,却是为了抓捕他逃婚的未婚妻,为了让我成为他的妻子。 “夫人为何不愿嫁我?”剧烈的颠簸中,他忽然凑近我耳旁,哑声问道。 为何不愿嫁他?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这世间女子嫁人,或为生存之故,或是盼着得遇佳偶,白首不离。若是知道所嫁的夫婿反会是自己的催命阎罗,又有哪个还敢再欢欢喜喜地嫁过去? 可我若真这样回复于他,只会被视为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我只能再次把程熙抬出来。 “杀夫之人,如何是我良偶?” 对他杀了程熙,我确是心怀怨怼。 “你同程熙大礼未成,不过空有婚姻之名,他如何算得你的夫君?” 不知是否是马畔呼啸而过的风声,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他待我极好,便如我的兄长一般,若非有他相护,只怕我早已死在邺城。他和将军一样,亦是我的救命恩人。” 卫恒猛然横缰勒马,用力之大,勒得那马前腿高抬,如人立一般,颠的我整个身子朝后仰去,避无可避地紧紧跌在他怀里。 他单手将我箍紧,右手调转马头,沉声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这才发现,这一路行来,那些押着嫂嫂的兵士竟并未跟上来,竟是只有他和我两人一马,相伴而行。 22.归程 我虽会骑马,但哪里惯于马上疾驰,长途奔行。在马上颠簸上半个时辰便有些抵受不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颠的七零八落。 幸而卫恒顾惜脚力,怕一刻不停的奔驰,累坏了这唯一一匹马,虽然急着赶路,但每过一个时辰左右,便会将我从马上抱下来,让那马吃草饮水,歇息片刻。 而我也得以喘息。饶是如此走走停停,一路上歇了五六次,到了午后,我已被癫得头晕脑涨,浑身酸痛。 行到卢县时,天光尚好,还远未到日暮时分,卫恒却不再赶路,拿出卫府的令牌,到驿馆中安歇。 我与他相对无言,默默用过了驿丞送来的晚饭。 因在马上颠了一天,浑身酸痛,如散架一般,我实在没什么胃口,不过喝了一小碗粥,便起身进到内室,欲待紧闭房门,却找不到门闩,只得作罢。 想卫恒总归是个君子,当不致做出那等出格失礼之举。谁想我刚坐在榻上,脱去外袍,打算略躺一躺,忽听吱呀一声,卫恒手拿胡床,大步跨将进来,反手将门闭于身后。 我忙抓过外袍挡在身前,“将军这是作甚,为何擅闯女子寝居之所。” 他将手中胡床打开,放置于门边,神色略有些古怪,“驿馆中只余这一间房舍……” 跟着便提高了声音,郑色道:“你我乃是未婚夫妻,名份早定,事急从权,便是共处一室,亦无不可。” “方才用膳时并不见这驿馆有许多人往来,将军同我来得又早,怎会只余一间空房?” 我已被箍在他怀里,在马背上疾驰了一天,再也不愿到了晚间,仍要同他呼吸相闻,共处一室。 卫恒脸色一黑,沉声道:“夫人为何定要我明言?卫某行此唐突之举,不过是怕夫人再生逃婚之念。” 所以寸步不离地看着我,如押解人犯一般。 横竖多说无益,我重又裹上外袍,全身紧绷地跪坐于榻上,看着卫恒一步步走过来……弯腰俯首……吹熄了我榻旁小几上的那盏烛火。 我心跳如鼓,耳边甲衣摩擦之声再度响起。 借着透入窗棂的浅淡月光,那个高大挺直的身影重又一步步退回到门边,坐于胡床之上,再也不见动静。 我却仍旧全身紧绷,僵坐于榻上,盯着胡床上那一团静止不动的身影,一颗心怦怦乱跳。 直到片刻后,阵阵熟睡的鼾声[装睡]传来,我才松了一口气,如散架一般,瘫倒在床上,不及将榻上的棉被扯到身上,便已沉入了梦乡。 说也奇怪,之前那些时日,我并不与他相见,却夜夜都会梦到那几个画面。 他毫无喜色地拿开我遮面的团扇……面无表情地看我饮下毒酒…… 可是这一晚,我与他共处一室,反倒再没有梦见关于前世这些可怕的情景。 这一夜,我只梦到了桃源深处,百花盛开,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山花烂漫,只为我和嫂嫂,还有岩弟,只为我们三人而盛放…… 花间鸟鸣婉转,燕语莺啼,初时隐隐约约,后来竟渐成曲调,随着明媚春光越发响亮起来,倒似是鹤鸣九皋的调子。 我正听得醉心,忽然天光一暗,滚滚乌云翻涌而来,一道闷雷似的声响炸开,四面八方不停回荡着同一句话。 一个愤怒到有些变形的声音在天地间怒吼! “朕这辈子最大的不该,便是娶了你!” 那句话如有实质般,密不透风地朝我挤压而来,压得我胸口喘不上气来,直如溺水一般。 原来……这还是一个噩梦。 可我明知它是个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连呼吸都不能够,胸中越发憋闷,只觉眼前那一团黑云越来越浓,要将我彻底淹没。 那团黑云中忽然又炸出一声响雷。 “阿洛!阿洛!” 像是又处于马背之上,被剧烈的颠簸…… 我终于被人摇醒,从这噩梦中逃了出来。 卫恒坐在我身边,双手扶着我,脸上是罕有的关切,“可是被梦魇到了?” 他的嗓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沙哑,听得我心中阵阵发寒,刚刚梦中那个声音……也是这般沙哑。 难道那是卫恒在前世曾对我怒吼的话吗? 我下意识的便推开他,朝后缩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身上竟然是盖着棉被的,两床薄被都盖在我身上,难道是我夜里觉得冷了,将它们全都扯了过来? 见我如避蛇虫猛兽一般避开了他,卫恒神色阴沉,起身道:“既然夫人无事,还请快快洗漱用饭,别耽搁了归程。” 言罢,他推门而去。那张胡床仍立在门边,上边放着一盆热水,并巾帕篦梳等物。我明明做男子打扮,可那驿丞送来的竟有不少女子梳洗时才会用到的东西,也不知是卫恒命他[男主送的]送来的,还是他识破了我的身份,自做主张。 因着梦中那句话仍在我耳中心内反复回响,我也不知花了多久才洗漱完毕,出门一瞧,才发现竟是天光大亮,已过了辰正。 因起的迟了,我原以为,重行启程时,卫恒会急于赶路,毕竟他又从驿馆处多要了一匹马,再不必如昨日那般顾惜脚力,动不动就停下来让马儿歇息。 可卫恒却仍是强行与我共乘一骑,沿途换马歇息的次数和昨日相差无几,仍是早早便在一处小城寻处歇宿。 但这天晚上,他却没再说什么只余一间馆舍,要同我共处一室,许是看我连着奔波两日,早已累的精疲力尽,再也无力逃走,便不再委屈他自己缩在胡床上熬过一宿。 可他却仍是命驿馆的从人守在我的门窗之外,仍是对我严防死守,生怕万一我还是逃之夭夭,害他不能遵从父命,于他争夺世子之位大大不利。 我忽然又想到梦里的那句怒吼,若那真是卫恒的声音,他可是自称他为朕,看来在上一世,他最终得到了世子之位,最后还夺了我那天子表哥的帝位。 然后呢,然后便是我的死期吧! 飞鸟尽、良弓藏,我连他的良弓都算不上,不过是一块踏脚石罢了,等没了用处,自然是踢到一旁,再碾得粉碎。 原本走陆路,便不如走水路那般快,我们又是两人共骑,不时走走停停,到了第四日傍晚,眼见离邺城已然不远,只消再往二十里,便可在天黑前赶回丞相府,卫恒却折而向南,在临漳县寻到一间客栈住了一晚,竟是连驿馆也不再去住。 而这一晚,因不能再命驿馆之人替他看着我,他又坐于他那胡床之上,同我共处一室。 吹熄烛火之前,他道:“好生歇息一晚,明日,你便可以见到那个人了。” 虽然有些好奇,他过邺城而不入,到底是要带我去见何人,我却没再开口问他,横竖明日便会知道,何必再同他多话。 第二日,我们向南又行了半日,午间时分,行至石城。 而卫恒要我见的人,就在这石城之中。 因石城多石山,卫畴在此建了个采石场,将触犯法令之人,除死刑者外皆流于此处,在采石场做苦役,终日劳作。 卫恒先将我带到一处简陋的房舍之中,然后唤来一人低声吩咐几句,那人领命而去。 过不多时,便带了一个苦役打扮的人步入庭中,那人衣衫破旧,但尚算整洁。想是镇日在日头底下劳作,脸庞晒的黝黑,沾满石灰的络腮胡子乱逢逢地盖住了大半边脸。 这便是卫恒绕了这么远的路要让我见的人吗? 卫恒看出我的疑惑,“不错,就是此人。他如今换了衣衫形容,你便认不出了吗?” 难道这竟是我熟识的人不成? 我再放眼细看过去,卫恒并未让那人进来,亦不许我将窗子打开,只许我从窗缝中看过去,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左边眉梢处似是有个绿豆大的黑痣…… 左眉处的黑痣? 我心中一跳,我所熟识人中,确有一人面有黑痣,亦是绿豆大小,亦是在左眉梢处,可是那个人应当已不在人世才对,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可是程熙?”我问卫恒,语气有些不稳。 “果然是夫妻一场,他程季光已再不是昔年锦衣华服的王孙公子,你竟还能认出他来!”卫恒语带嘲讽。 我一时无语,卫恒的性情怎么变得这般古怪,我认不出程熙来,他讽刺我,我认出来了,他说话仍是这般阴阳怪气。想是明明不愿娶我,却又为了讨他父亲欢心,为了世子之位不得不娶我,这才看我处处都不顺眼。 “你竟没有杀他?为何当日你会留他一命?” 他眼中如何看我,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只关心眼前这个疑惑。 卫恒默然半晌,别过头道:“谁让那日夫人巧舌如簧,搬出我同他昔年的那点少年情谊。这才一时心软,放过了他。” 当真是我说动了他不成? “那将军为何又要假称他已死于你的剑下?” “不然呢?看着他被父亲封个小官,一年半载后‘染病’而亡吗?” 我先前便总觉得程熙不当是死于卫恒剑下。再想到卫畴对我说过斩草除根的话,以及程熙那两位兄长的下场,看来前世程熙的结局便是如此,在归降卫畴后,没过多久便极其“自然”的因病而亡。 看着窗外已然今非昔比的程熙,我下意识地又抚上自己的掌心。 自从意识到我或许是重活一世,不经意间,我便会轻抚掌心,明明指下光洁柔软,恍惚间,却似仍能摸到那几道深深的伤痕。 可是,不一样了…… 这一次,我的手没有废掉,程熙也保住了性命。既然有一件、两件事情的轨迹和前世不同,那便必然会有第三件、第四件…… 既然上苍怜悯,让我重新来过,定当予我别样机缘,使我不致重蹈覆辙,否则,若仍是如前世一般的结局,那上苍又何必多此一举。 23.老贼 我自沉思中抬首,再看向窗外时,程熙已然不见,想是已被卫恒手下之人带了下去。 “怎么,猝不及防之下得遇故夫,夫人这是还没看够吗?”卫恒又凉声讥讽道。 “多谢将军留他一命。”我转身朝他行了大礼,“只是将军既允他活下来,为何又让他沦为苦役,终日劳作,这般折辱于他?” “怎么,夫人心疼了?”卫恒尖刻道。 “我留他性命已是不该,就算他不过是条犬类,亦不能轻易放他逃入山林,免得他贼心不死,妄想兴风作浪。更何况——谁让他曾大大得罪于我。” 不等我再说什么,卫恒突然上前,拦腰抄起我扛在肩头,快步走出屋子,将我往马上一丢,却不催马扬鞭,而是在我耳边道。 “父亲已经知道我因为夫人求情而私放程熙,将他藏在这里。” “什么?”一惊之下,我忘了问程熙怎么得罪了他,重又担心起程熙的性命,以及他这句话的真假。 “是以此次夫人逃婚,父亲下了严令,若我不能带回我的未婚妻子,便再也不用回卫府见他,而程熙则会被送去黄泉和他的父兄作伴。” 说完这句,他便再不开口,重又裹挟着我快马加鞭往邺城赶去。 这最后一段归程,我和他均是默然不语,直到日暮时分,我们抵达邺城。 将入邺城之前,他方开口道:“既然程熙未死,且父亲已答允留他一命,夫人当再无不愿嫁卫某之因。你我成婚之前,令嫂和令弟我自会令人好生照看,可若是夫人再生逃婚之念,别怪卫某手下无情。” 这一层我在路上亦早已想到。只是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是他当真把程熙杀了,有嫂嫂和岩弟在他手中,他又何惧我不嫁他。 我问出心中疑问,卫恒隔了片刻才答道:“若我说,卫某愿与夫人结百年之好,故而不愿夫人心存怨怼,这才留他一命,夫人可会信我?” “自然不信,将军难道真能放下同我之间所横隔的那些仇怨,不再恨乌及乌,与我结百年之好?” 卫恒并没有回答我,他只说:“等到你我成婚之日,卫某自当相告。” 过了城门,他未再与我同乘一骑,牵着我那匹马的缰绳,两马并行,缓缓行到丞相府前。 他扶我下马时,我忽然道:“我想见丞相一面,还请将军为我通禀?” 既然卫恒是迫于卫畴之命,才定要娶我为妻,那我便要问问卫畴,为何定要将我许配给卫恒,或许…… 卫恒似是看出我的心思,“夫人这是想劝父亲改变心意。只怕不用我替夫人通禀,父亲亦想与夫人恳谈一番。” 他话音未落,便有两个婢子过来屈膝道,“丞相听闻三公子与夫人踏青归来,特请夫人前去芳榭亭叙话。” 府中有一湖名含碧,芳榭亭便在含碧湖中央,有九曲回廊通到岸上。 那亭子四面临水,卫畴在这里见我,是要同我说些隐秘之言,防人听到吗? 果不其然,我到得亭中,只见卫畴一人端坐在石凳上,身边一个侍从也无。 他和颜悦色地将桌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阿洛可愿陪老夫共饮一杯。” 这等枭雄,其性情喜怒,不能以常理度之,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我端起酒爵,朝他举杯示意后,一饮而尽,那酒香洌芬芳,味道倒是不错。 卫畴的心情也似不错,他手抚美髯,反倒夸赞起我逃婚的出格之举来。 “想不到吾家阿洛倒是好胆色,不中意老夫为你所定婚事,便逃之夭夭。不光有胆色,亦有智计,方能从吾这禁卫森严的相府中安然出逃。只可惜汝为女子,若为男子,当不逊于吾帐下儿郎。” “姨父素来识见过人,不同流俗,既然如此称赞甥女此举,何不就此成全甥女?世间好女多如繁花,甥女自觉非三公子良配,还请姨父另行再为三公子择一佳偶。”我开门见山,直接道出心中所请。 卫畴喟然叹道:“可惜这世间好女虽多,却都不是吾家夫人的甥女。阿洛聪慧,当明吾意!” 我脸上强作出的镇定从容,瞬间破碎,有些震惊地看向卫畴。 原来这便是他强要我嫁给卫恒的真正原因!他竟是和当年的姨母抱着一样的心思,想用这样一门亲事,来化解他原配之子与后妻幼子间的怨怼不和。 我再一次被他当成了一枚棋子。 我深吸一口气,“姨父对姨母情深意重,替她料想周全,固然令甥女敬服。三年前,姨母亦有此念,但时至今日,姨母却再不作此想,只因她知,时过境迁,甥女此时已不再是令公子良配。为何姨父还要执意如此?” “呵呵……”卫畴抚髯微笑,很是有些老奸巨滑,“老夫可并非只为后妻幼子打算,若他年子恒争不到这世子之位,得你为妻,亦是他的护身之符。” 我微微一怔,虽然我便是那颗棋子,却也不得不叹服卫畴这步棋实是走的妙极。 只要我嫁与卫恒为妻,若他为世子,我必会求他看在夫妻情份上,别去为难姨母,尽力保姨母和她所出子女平安。 而若是卫玟或卫璜得了世子之位,承袭了卫畴家业,那么因为我的缘故,卫恒亦能得以保全,或许还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不致因猜忌而埋没一身才干。 难道卫畴当真有舍长立幼之心? 卫畴似看出我的疑惑,也知我不便相问,干脆开诚布公地告诉给我知道。 “阿洛向来当知何言当讲,何言不当讲。老夫今日不妨对汝明言,璜儿天资非凡,吾属意已久,可堪大任,若无意外,待他加冠之日,吾便会立他为世子。” 卫璜的确聪颖非凡,年方五岁时,其智意所及,便有若成人之智。时江左孙周尝致巨象,卫畴欲知其斤重,访之群下,咸莫能出其理。卫璜曰:“置象于船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复称他物,则象重可知也。” 其聪颖若此,故而被卫畴爱若性命,难怪想立他为世子。可卫恒亦是文武双全,才干过人,且又居长,卫畴舍他而选幼子,对他便公平吗? 何况卫恒的母亲兄长皆因卫畴好色之故才会早早离世,卫畴对他和卫华姐弟实是亏欠良多。 我不由替卫恒打抱不平,“姨父此举,对三公子未免太过不公。” 卫畴默然片刻,点头道:“当年我曾笑老友程劭,明明程潭这个长子远比程熙干练,他却因对幼子的喜爱之情而舍长立幼,以致同室操戈,变生兄弟阋墙之祸,河北四州尽归我手。” “想不到时至今日,我亦因偏疼幼子,生此舍长立幼之心。此举确是对子恒不公,奈何这天下父母之心都是偏的。何况当年宛城之事,更是横在我们父子之间的一道鸿沟。他对我耿耿于怀,吾对他心生愧疚,也正因这份愧疚,吾反而不欲立他为世子。” “只是我选璜儿,也并非全因私心偏爱,他之聪明颖悟,乃吾诸子之冠,待过了今年,吾便让他参与政事,他自会凭他的贤才令众人折服。” “至于子恒,老夫亦自觉对他不起,这才费尽心思,替他求娶阿洛为妻,能得吾家阿洛这般世间国色为妻,子恒当夫复何求!”卫畴笑眯眯地看着我道。 我险些没脱口骂他一句“老贼!”出来,这等无耻之言,他竟说得理直气壮,倒好似世间再无一个父亲如他这般慈爱,替儿子事事考虑周全。 “那姨父可曾想过,您这一步绝妙好棋,对甥女又是否公平?” “您想利用甥女这桩婚事,让原配之子和后母之间亲上加亲,以期冰释前怨。可若是三公子对此反生逆反之心,他日璜弟得为世子,倒还罢了,若是他为世子,手掌大权,只怕到那时,甥女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保全姨母他们?” 卫畴惊讶道:“阿洛莫非从未揽镜自照乎?以汝之才色,足可令天下男子倾心。知子莫若父,吾非薄情之人,子恒更是重情之人,待你二人成婚之后,只消朝夕相处,定可日久生情。” “阿洛,汝乃知恩图报之人,故而当日答允嫁给程熙,以解老夫燃眉之急,以报老夫发兵灭了黑山贼人替汝兄报仇之恩。无论是你姨母还是卫恒,皆曾有恩于你,而你嫁与子恒,便是两全其美的报恩之法。” 他饮罢杯中残酒,笑对我道,“若是汝担心他日己身安危,何不再为老夫祝上寿酒一杯,只要老夫能平安活到璜儿加冠那一日,汝便可无忧矣!” 喝罢我进祝的寿酒,他起身轻拂袍袖,“汝嫂汝弟,吾已派人自子恒处接回,汝只管安心待嫁。” 我心中一寒,卫恒在府门前曾允诺我,只要我愿和他顺利成婚,婚后他便会放嫂嫂和岩弟自由。如今看来,虽他有心隐瞒,但卫畴已知嫂嫂和岩弟亦被他抓回。 为父的如此强势,难怪卫恒这回对卫畴安排的婚事这般顺从,想是已然明白,若非卫畴亲自将手中权力交托于他,单凭他自己之能,是绝然登不上世子之位的。 卫畴将一切尽皆掌控在手中,卫恒是他亲子,尚且无可奈何,只得俯首听命,何况我一个弱女子。 半个月之后,我再次身披嫁衣,在晚了三年之后,到底还是成了卫恒的新妇。 24.新妇 红烛高照,烛影摇红。 我端坐于喜案之旁,手执大红团扇挡在面前。 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数月之前,我亦曾身披嫁衣、团扇掩面,等着与我的夫君共饮一杯合卺酒,结一世夫妻姻缘。 夜色渐深,外间的喧闹之声渐息,我那新婚夫君卫恒却仍是不见踪影。 我心里微微有些发紧,不愿再看那一对对如火的红烛,微合双目,静静地等待我的命运。我所等待的并不是我那迟迟不来的新婚夫婿,而是……我或许又会想起的前世情景。 那些关于前世的模糊记忆,它们似乎全都藏在我曾做过却又遗忘的那个梦里,轻易想不起来,只会在一些特殊时刻,方会在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 而眼下,同卫恒的成婚之夜,这样特殊的一夜,定然会刺激我想起更多前世的情景。 只是不知,又会想起些什么来? 不知不觉间,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喜悦渐充斥于胸臆之间,让我惘然而又伤感。 那份喜悦应是我前世终于得偿所愿的欢喜。 随着这种前世情感一道而来的,还有那些七零八落的前世记忆,我曾梦到过它们,因为梦醒后便遗落了它们,便以为那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当斯情斯景唤起更多回忆时,我才发现原来那一场关于前世的梦中,并不是只有心伤心碎,失望绝望,除了以泪洗面、暗自伤心,前世的我,亦曾有过短暂的欢悦和对未来的希翼。 前世,我是带着几分喜悦与忐忑嫁给卫恒的。 他因歉疚重伤我一双手,最终没有将程熙斩于剑下。 为求卫畴饶他一命,许他归降,程熙在卫畴的暗示下表示与我大礼未成,算不得正经夫妻,愿解除婚约将我完璧归赵,还与卫氏。 而卫恒对重行娶我为妻,没有丝毫迟疑就点头应允,让我惊讶之余又生出一丝暗喜。我也问过他为何还是答应娶我,他只说是怕违抗父命,失了卫畴欢心。 我当时虽略感失望,但仍心怀翼盼,想着只要婚后,我待他时时处处温柔体贴,时日一久,总能融化他心底那层坚冰。 既然他觉得姨母对不起他,那我便对他加倍的好。我也不求他能尽释前怨,只求我能在他身边,用我一腔情意,多少弥补些他当年的丧亲之痛,便是不能琴瑟和鸣,至少也能彼此相敬如宾。 可是这一世,我再不会作如是想了。 既已知道他心中那道冰墙,任我以血肉为祭,亦无法融化,反而搭上自己性命,再嫁他时,我又如何欢悦的起来? 是以前世时,对自己日后命运一无所知的我,会欢喜期盼地嫁他为妻。 而这一世,我压根就不想再嫁给他,我只想逃的远远的。 原来单恋一人便如无油可继的油灯一般,总有一天会熬干耗尽。 可惜我虽得以窥见一线天机,却仍然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仍是不得不做了他的新妇。 难道又要走上前一世的旧路? 我已不奢望能同他相敬如宾,只求能保住性命,不再被自己最初心动之人所杀。 若想如此,便是如卫畴所言,盼他能长命百岁,立卫璜为世子,他日成卫家家主。 只要卫恒不被立为世子,没有成为万人之上,手握天下人生死的皇帝陛下,登上帝位的是姨母的儿子,那我便可无忧。 能看出这一点的,并不是只有卫畴一人。 我成婚前这些时日,表嫂金乡郡主和卫府四少夫人何氏每日必联袂来看我。初时不过聊些备嫁之事,到得后来,话风便渐渐扯到了世子之位上。 话里话外,明示暗示,希望我嫁给卫恒之后,趁着身份之便,帮着她们立卫玟或是卫璜为世子。 “无论是子文或是璜弟被立为世子,于甄姐姐而言,都好过三哥被立为世子,甄姐姐聪慧,当知我等言外之意。”金乡郡主意味深长地道。 何氏亦在一道煽风点火,“三叔此前甚是不得舅氏欢心,这么些年,虽屡立战功,但官职却从未晋升,倒是在求得甄姐姐为妻后,舅氏立刻便升三叔做了五官中郎将,另赐中郎将府邸,从这相府里搬了出去,成了诸位公子中的第一人。” “想来待姐姐成婚之后,三叔必会待姐姐这位贵人如珠如宝,但若是三叔登上世子之位,那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虽然姨母不愿卷入夺位之争,力劝卫畴立长。可这两位夫人同她们的夫君,却是最不愿见到卫恒被立为世子之人。 卫畴自为齐王后,虽迟迟不肯册立世子,但对他的几个女儿却极是大方,无论嫡庶,全都封为郡主。 金乡郡主卫宪乃他一个妾侍所出,是卫畴的次女,因生母早亡,还在襁褓之中便交由姨母抚养长大,刚到及笄之年,便被卫畴迫不及待地许配给了他的继子——何彦。 这何彦亦是我的表兄,他乃姨母和前夫何济的独子,卫畴纳了姨母,也将他养在府里,不但不似寻常继父那般对继子继女冷漠无情,反而待何彦几乎视若己出,疼爱异常,宠若诸公子。 卫畴还动不动就跟人炫耀,每每于席间谓宾客曰:“世有人爱假子如孤者乎?” 因着对何彦的疼爱,卫畴甚至不顾姨母的反对,要让他改为卫姓,可是何彦却不答应。那时他不过八岁,便自己拿石粉画了一个大圈,整日待在里头,不许旁人进去,说这是他何家的房子,非何姓之人不得擅入。 见这小小孩童,如此坚持,卫畴只得作罢,仍许他姓何,但对他的疼爱却并未因此减少分毫,既然他不愿为卫家儿郎,那便嫁个女儿给他,让他为卫家女婿,反正定要他同卫家扯上关联。 何彦和卫恒之间自是形同陌路,同卫玟、卫璜这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亦是关系平平,倒是和他的同姓叔叔何修关系颇为亲近。不论姨母如何劝阻,仍是喜欢同何修一道驰马打猎,喝酒游玩。 而卫府的四少夫人便是何修之女,因着这一重关系,何彦同卫畴的第四子卫章亦颇为交好。 夫婿之间交好,往来频繁,他们的夫人自然也就成了闺中蜜友,如今竟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我轻叹一声,揉了揉额头。那些关于前世的梦境和回忆,似乎全都是同卫恒有关,任我如何苦想,也想不起来前世她们是否也曾这般“苦口婆心”地劝说于我,而我又是如何回应。 “夫人愁眉不展,可是在回想上一次洞房花烛之夜?” 一个凉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何时,卫恒已立在门边,正一脸探究地看着我。 我忙执起不知何时被丢在喜案上的团扇,挡在面前。 卫恒缓步而来,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心上,带起一点轻微的回响。 他在喜案对侧坐定,取过遮挡在我面前的团扇,看向我的眼底,嘲讽道:“看来夫人果然不愿意嫁我卫某为妻,这般大喜的日子,脸上竟毫无半点喜色。” 上一世,他似乎也是这样对我冷嘲热讽。我的心跳渐渐有些失控,勉强道:“公子多心了,我不过是坐得久了,有些疲累罢了。” 有婢女上前,却被卫恒挥退,他执起铜壶,亲自往那对红丝相系的匏瓜中斟酒。 “想是因我刚升了五官中郎将之故,今夜宾客盈门,劳夫人久等!” 他举起半片匏瓜,朝我举手示意。 我指尖微颤,端起另半片匏瓜。 这就要饮合卺酒了吗?我既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我第一次忆起前世的片断,便是上一次同程熙饮合卺酒之时,这一次换了卫恒同我共饮,不知又会有哪些前世的记忆会闪现在我脑中。 因那喜案宽大,匏瓜之间牵系的红线又短,为了共饮合卺酒,我和他只得各将上身前倾,和对方越挨越近,近到呼吸相闻。 我正欲一饮而尽,忽然眼前一闪,手中所捧匏瓜已变做一只三足酒爵,卫恒那独有的沙哑嗓音在朝我怒吼。 “朕这就命人赐你药酒一杯,你欠朕的,只有拿命来偿!” 砰的一声,他将我狠狠推倒在地,原本平整的地砖忽然化作连绵不断的长长阶梯,我一路滚下,小腹剧痛,阵阵热流从身下涌出,染红了我的裙摆,开出一片又一片蔓延的血花…… 可是那推我之人却仍不解恨,手上银光一闪,朝我胸口刺来,浑然不顾挡在我身前的稚子,哭声震天地求他,“父皇,别杀娘亲,别杀娘亲,琮儿求求你了……” 我眼前一黑,再也看不见任何光影,只能听到那个沙哑的嗓音在不断倾泻他对我的怒火。 “三年前我便说过,除了我卫某人夫人的名份,你休再肖想其他。” “原来你嫁给我,只是为了吃里扒外,替卫玟做密探,将我府内的消息都通报给他知道!”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害我便罢了,为何要害我挚友?” “朕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娶了你!” “朕再也不要见你!生不同室、死不同穴!天上黄泉、永不相见!” …………………… “阿洛,阿洛!快去把医官请来!” 这是……又要在新婚之夜去请医官吗? 我的神智渐渐从那个噩梦被拉回到现实,勉强睁开眼,抬手阻止道。 “不要!将军不必去请医官了,我无事!” 卫恒脸色有些难看,“这已是你第二次出现此等症候,莫要讳疾忌医,我可不想刚娶新妇,便做鳏夫。” 25.贺礼 我不由皱了皱眉,隐约记得前世的卫恒,虽然对我冷言冷语,如三九寒霜,但却从不似这般毒舌。 想来他对这桩亲事,到底心有不甘,明明厌我、憎我,却又怕我刚嫁了他就染病在床,让卫畴对他不满。 “新婚之夜,却把医官召来,恐惹人非议,将军既有心世子之位,便当知这府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我。” “我不过是因红妆在身,从午时起,便一直未进过饮食,有些头晕罢了,待过几日,再请医官来诊脉也不迟。” 此时,我才发现我竟已不在喜案旁,而是被人放到了榻上,便欲起身。 “时辰已然不早,明日一早,还需去拜见舅姑,咱们还是早些安歇吧。” 我本是想到妆台前卸下钗环,突然身子一轻,已被卫恒抱在怀里。“你我还未饮合卺酒。” 这合卺酒如今在我眼中犹如毒酒一般。 “我方才头晕,想是将那匏瓜中的酒尽数洒了,此举颇为不祥,或许……” 婚礼之时,这合卺酒须夫妻二人同时一饮而尽,最忌倾倒打翻,视此为大不吉。 卫恒将我重又抱回喜案边坐定,“夫人多虑了,这匏瓜中的合卺酒不曾洒出分毫。” 喜案上没有丝毫水迹,两片匏瓜仍是好端端地摆在上面,想是卫恒眼疾手快,接住了它。 “夫人是怕你我这桩姻缘不得善终?”见我迟迟不肯端起那片匏瓜与他共饮,卫恒问道。 我想了想道:“将军娶我,不过是父命难为、迫不得已。我这个妻子于将军而言,便如同踏板,若他日将军得为世子,只怕我这块踏板……” 趁着他现在并不敢对我如何,有些话倒不如说开了好。 “原来夫人是怕我过河拆桥?”卫恒冷笑道。 “夫人也太小瞧我卫某为人。我卫子恒堂堂七尺男儿,岂是那等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既允下这桩婚事,便是与你订下今生盟誓,只要你——好生做我的夫人,我会待你好的!”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会待我好的!” 他前世定也是这么许诺我的,可是结果呢?赐我毒酒一杯,连我的三个孩儿也不放过! 梦中陪在我尸体边上的三具小小尸体,应该是我同他的三个孩子。 那三具尸身一大两小,大的那个,想来就是替我挡剑,哭着求他不要杀我的琮儿,而另两个小的,只怕还未出生,尚在我腹中,就已然…… 一想到我那三个孩子,我便恨意难平。他恨我杀我便罢了,我的命是他救的,就当还他一命。为何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那亦是他自己的孩子! 我再也无法冷静,冷笑道:“对我好?他日将军大可——” 激动之下,我险些就要脱口而出“赐我一杯毒酒”几个字,忽听门外一道尖细的嗓子高声道:“卫贵人特来为五官中郎将贺喜!” 我心中一凛,看向门外那锦衣华服、头戴副笄六珈的美貌女子,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三年前,我被嫁与程熙不久,卫华便被卫畴送入宫中。我那天子表哥再是不情不愿,终究还是封了卫华为贵人,仅次于皇后之位。 时隔经年,她再见到我时,仍是粉面含霜,目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怨憎之色。 “甄弗,倒是我小瞧了你!这样白净的一张面皮竟比城墙还厚,明知你那好姨母欠我们姐弟良多,居然还有脸硬要嫁给子恒?” “阿姊,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卫恒面色有些不虞。 一母同胞之亲,卫华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柳眉微竖,恼道:“大礼还未成,你就开始维护她。莫非子恒你也被这婢子的美色所迷?” “甄氏她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什么婢子。阿姊如今在天子身边伴驾,不比从前,更须谨言慎行才是。” 我心绪复杂地看了卫恒一眼,前世似乎也有这样一幕,卫华在我新婚之夜前来贺喜,毫不顾忌地出言羞辱于我,而卫恒……他是否一如此刻这样暗中维护于我?我却一想不起来。 卫华亦定定地看着卫恒,愤怒之色渐褪,更多的却是失望。 “子恒,我宁愿你终身不娶,也好过娶那个女人的甥女。咱们的好后母千方百计逼着你娶她,能安什么好心?可你却还是娶了她,你口口声声说是父命难违,难道你对这个女人就半点不曾动心[番外卫恒知姐看出他心动,因他从小固执,若他不想做的事,谁逼也没用。]吗?” “自然不曾!”卫恒沉声道,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她只是我名份上的妻子,仅此而已!” 卫华又盯着他瞧了半晌,直瞧得卫恒避过她的目光,看向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阿姊既已道完了喜,还请早些回宫,免得陛下挂念。” 他这句逐客令,让卫华脸色更是难看,反朝室内走了几步,端坐在上首,唇边挂着一抹冷笑,“贺礼还未送上,阿姊怎好这就回宫。” “我知道子恒是盼着早些和你这千娇百媚的新妇洞房花烛,但再是心急,也最好先看过阿姊送你的这份贺礼再说。” 她抬掌轻拍两下,温媪带着一名府中的青衣婢子躬身走了进来。 “这婢子曾是母亲院中的女婢,如今在府里后园专司洒扫之责。前几日,她无意中听到了些话,子恒不妨听上一听。” 那婢子已有些年纪,恭恭敬敬地朝卫恒行了一礼,跪伏于地道:“老奴前日洒扫后园时,无意中听到两个婢女闲话,议论三公子您和六公子的亲事。” “一个说,明明她家六公子对甄夫人倾慕已久,两人情投意和,几番求丞相许婚,丞相不许也就罢了,为何偏要将甄夫人许给三公子?还有那甄夫人,明明心悦他家六公子,竟能舍却心悦之人,反去嫁给三公子,做了心上人的嫂嫂。” “另一个道,正因甄夫人心悦六公子,才甘愿嫁于三公子为妻。她心知自家姨母为了给六公子找个强势的妻族好谋夺世子之位,定然不会让她做六公子的新妇,倒不如先嫁到三公子这边,亦能为六公子谋求世子之位出上一份心力。” “头一个又道,王后为了能让她亲生的儿子立为世子,操碎了心。只怕还是王后亲自这样劝甄夫人的,只要六公子被立为世子,说不得有朝一日,那甄夫人仍能回到六公子身边,反正她已嫁过两回人了,不在乎再多嫁这一次。” 那青衣女婢看上去已有了些年纪,口舌却极是利落,“想必公子也听出来了,这两个婢女,一个是金乡郡主的贴身侍女,另一个则是六公子书房侍候笔墨的女婢。” “这些话老奴是五日前听到的。若是三公子觉得婢子们的话不可信。三日前,老奴还听到了甄夫人同金乡郡主和四少夫人何氏的几句对答。” 那老婢直到此时才转过眼珠,好似终于发现这室内多了一人,看了我一眼, 她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因这些时日,金乡郡主和何夫人同甄夫人过往甚密,老奴便留了个心,那日果然听到甄夫人向她二人求教。何夫人便向甄夫人传授了些房中之秘,教给她好些侍候男人的法儿,说只消在卧榻之间将男子迷的神魂颠倒,那便等于将他牢牢拿捏在手心一般。” “金乡郡主则教甄夫人如何从夫君口中套话,打探公子这边公务上的隐秘,日常和丞相帐下哪些臣子走动过密,再如何将这些打探到的消息传递给六公子那边知道。” 这老婢瞧着相貌平平,不苟言笑,如个木偶人一般。一开口,却是功力不凡,硬生生将这番谎话描摩的足可以假乱真。 金乡郡主和卫玟身边的婢女是否那样乱发议论,我不知道,但这老婢后来所说,什么我主动求金乡郡主和何氏对我面授机宜并欣然道谢,却全是信口开河的污蔑。 卫华这是怕卫恒会被我这女色所迷,才故意在我们新婚之夜,送了我这样一份贺礼,她要在卫恒心里再种上一根刺,让我这个心怀二心、私通外人来算计亲夫的女人,在他心里再翻不起丁点浪花来。 其实她大可不必自降身份,用这等下作手段来诬蔑于我,无需她添油加醋,我在卫恒心里早已永无翻身之日。 许是曾经经历过一次,当这盆脏水再泼到我身上时,我竟没有多少愤怒,一脸平静地看向卫恒。 他的脸上阴云密布,黑的似能拧出墨汁来。可当他开口时,他仍在维护他的妻子。 “这是子恒的家事,就不劳长姊费心了。既然这老婢耳朵这般有用,待在府中,实在是屈才了,长姊不妨将她带到宫中去洒扫宫院,只怕能替长姊偷听到更多隐密。毕竟长姊如今的战场在宫中,而非我卫府。” “长姊这就请回吧,恕子恒不送!” “你——”卫华气得指着他鼻尖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卫华连说三个好字,“这就是我一手带大的亲弟弟。”裙裾一甩,愤然离去。 温媪看着她的背影,又转而看向我和卫恒,似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躬身行了个礼,快步追着卫华而去。 我抬手理了理衣领,指尖轻轻掠过咽喉处。下一刻,卫恒那双大手便会扼住我的脖子了。 拜他那番维护之言所赐,我终于想起了前世这一幕的情景。 26.温酒 前一世,卫恒亦是这般维护于我,让我又惊又喜,不敢置信。 他不信那些对我的污蔑之辞,他信我!他居然会为了我,不惜反驳他的亲姐姐。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初遇时的卫恒,心中对我毫无芥蒂,只有温柔关切。 我终究没有错看他,他到底是个君子,一旦决定与我订下今生盟誓,便视我为他的妻子,与他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只要我好生做他的妻子,他的夫人,孝敬长辈、体贴夫君、管家理事、操持内务,让他无后顾之忧,他会待我好的,一如初见。 可是下一秒,我满心的欢喜与热望便被一盆冰棱砸得锥心刺骨,冷彻心肺。 卫华一走,我满目含情地看向他,正欲谢他对我的维护之情。他已经一步跨到我面前,双手卡住我的喉咙,将我提了起来。 “甄弗,我不管是你存了什么心思嫁给我,若还想做我卫某的夫人,便收起你那些鬼祟伎俩。”他目中怒火翻腾,手下渐渐收紧。 我完全呼吸不得,肺中渐觉痛楚,似是被他目中怒火灼出无数伤口,再难愈合。 “我说过,若你安心做我的夫人,我会对你好的。但你若是再敢和外人勾结,背叛于我,我不介意做一回鳏夫。” 他丢下这句狠话,摔门而去,我踉跄着坐倒在地,看着一室烛影摇红,还有喜案上那一杯尚未喝完的合卺酒,泪流满面。 我的洞房花烛之夜,没有郎情妾意、鱼水之欢,有的……只是被污蔑而无法辩白的委屈,还有独守空房,彻夜难眠的冷寂与绝望。 前世的伤痛漫卷而过,我微一闭眼,再抬首看向卫恒时,已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无波无澜地看着他,静静等着他的翻脸发作。 他果然伸出了手,却不是伸向我的脖颈,而是端起喜案上那两片匏瓜,径直放到烛火上方。 “耽搁了这许久,这酒都有些凉了,待我为夫人温酒。” 我不由一怔,有些回不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拿烛火温酒,“方才听了那许多话,这酒已凉,将军的心就不发凉吗?” 前世因为卫华的这份“贺礼”,不光搅了我和卫恒的新婚之夜,之后整整一个月,他都与我分房而居,独宿在书房。 我几次三番带着点心膳食,去书房送饭给他,他虽将膳食留下,但却不容我多说一句,我每每开口想替自己辩白,他便道“旧事何必重提,是非定论,人心自知。” 竟是连分辩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全然信了卫华的一面之辞。 对他而言,我这个名份上的妻子,和他的嫡亲胞姐,到底亲疏有别。重来一次,我不信他听了卫华对我那一番加油添醋的污蔑,会没有丝毫想法,还能这般平静地温酒。 卫恒仍旧一丝不苟温他的酒,缓缓道:“我知夫人心性,素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必不会做此举动。” 我不由冷笑,“我同将军自相识以来,所见次数寥寥无几,将军便深知我的为人了?” 卫恒略一迟疑,只得道:“这些时日,金乡和何氏确是每日都去陪伴夫人,且提出些非份之想,但均被夫人一口回绝,卫某又何需心凉。” 不错,即使是这一世,我仍是拒绝了金乡郡主和何氏所请。 一来,这般私相勾结,帮着旁人谋算自己名份上的夫君,这般行径实是有悖于我的心性。 二来,纵然我不忿前世卫恒对我的恶行,当真有心帮她们,亦不会直接开口答应,以防隔墙有耳,落人话柄。免得像上次和嫂嫂密谈时,被人偷听了去。 不想,这次果真仍是隔墙有耳,不然卫恒怎会知道我一口回绝了她们的非份之请。 “原来我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将军的耳目?” 他当我是什么,竟暗中派人监视于我?可若非他知晓我的一举一动,又如何知道卫华是在污蔑我?我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卫某此举,确是失礼,但恐夫人又生出什么逃婚之举,只得命人多留意夫人举动。” 他轻轻晃动手中匏瓜,“实不相瞒,不光夫人这边,就连我那后母处,我亦花了些心思费心打探,若非如此,我竟不知长姐她……她竟会骗我!” “自到了邺城后,长姐总让我提防后母再将夫人嫁我为妻,我亦觉心中颇不踏实,便派人费心打探了一番,不想却和长姐所说,很是有些出入,我再一细查,这才发现这些年来从她口中无中生有出许多事来……” “原来后母从不曾苛待于她,亦不曾苛待于我;我同你的婚事,是父亲执意如此,后母并不赞同;后母甚至数次劝父亲立我为世子……” 说到最后,他语声已有些凝涩。 看来卫华并不是第一次在她弟弟面前中伤我和姨母了。卫恒常年在军中,对内院之事知之甚少,卫华若时不时地对他说些姨母的坏话,纵然姨母再如何疼惜他们姐弟,这份善意都到不了卫恒身边。 难怪无论姨母如何对他们姐弟示好,他们都不领情。 卫华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任姨母待她再好,也都是视而不见,只是一味痛恨姨母的存在。 而卫恒,则是被卫华的片面之辞所蒙蔽,亦对姨母一直耿耿于怀。 在发现被最亲之人所欺骗,发现他一直视为恶毒后母的杜夫人实则心地良善,不但从未想过替自己儿子争世子之位,反而一直想要尽力弥补他们姐弟,这显然让他心中并不好受。 他将匏瓜放回喜案,回身看向我,罕见地面有惭色,“长姐她……想是对夫人有些偏见,又生怕我会……,这才多疑敏感,做出这等过分之举,还请夫人见谅!” “若我不肯见谅呢?”我淡淡问道。 卫恒似是有些意外我会如此答他,顿了顿才道,“那夫人大可去父亲面前求他做主,将卫某买通婢女打探后母身边消息等事一并托出,无论父亲如何裁罚,卫某绝无怨言。” 类似的话,前世卫恒也曾说过。“你若是觉得我这个夫君不肯与你同房,冷待了你,大可一状告到父亲面前,让他为你做主。” 他明知我一心想同他修好,断不会做此斩断夫妻情份的不智之举,才故意激我,可是这一次,他怎么还有这个自信这般激我? 毕竟上一世,他除了冷待我之外,再无别的不智之举,可是这一次,他竟将他最大的把柄直接告诉给我知道。 他这是在故意试探于我,还是…… “将军如此坦率,倒让我怀疑将军是否真想要这世子之位了?” 卫畴猜忌心极重,便是午间小睡片刻,亦借口他会梦中杀人,为免伤及无辜,从不许人近身,替他披衣盖被。 若我当真去卫畴那里告他一状,以卫畴的疑心,见卫恒身为人子,居然敢打探自己枕边人的言行,别说世子之位再和他无缘,只怕他连卫畴的公子都再也当不了。 他此举,所冒风险实是太大,不得不让人疑心他到底想不想要这世子之位,可若是不想?他又为何要违背心意答允娶我? “父王的世子之位,卫某自然肖想。何况,我若是不能被立为世子,那么他日等着我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是子文还是璜弟继位,纵然后母和他们无杀我之心,但何修和何彦叔侄,还有我那做了何家女婿的四弟定不会放过我。这些年来,我在父亲面前屡屡失意,便是他们几人暗中做梗。” 他看向我,语气坚定,“所以,我定要争到这世子之位。而若要争位成功,我势必要先保家宅清宁。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若我卫某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不能取信,又谈何他日赢取天下归心!” 他向来平静如冷山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幽深的眼眸深处迸射出耀目的光华,令人不敢直视。 “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取信于我?”我别过脸,缓缓问道。 “自然是同夫人开诚布众,便是长姐她今夜不来胡闹,卫某亦有许多话想说与夫人知道。” “夫人聪慧,想来已知父亲为何定要将你许配于我。他既怕我为世子后,他日对后母幼弟不利,又怕若我的幼弟继位,又会对我不利。这才想着,借着你我成婚,结成两姓之好,以期消融彼此的宿怨,他日相安无事。” 想到那日在水榭中,卫畴难得一见的真情流露,我不由道,“其实这些年来丞相一直对你心存愧疚,纵然偏疼幼子多些,可在他心中,从来都有替你打算。” 卫恒笑得有些苦涩,“他再是替我打算,还是顾着他最心爱的那两个幼子多些,否则早已立我为世子。” “若当年大哥不是为了救父王而死,这世子之位本该是他的,这本就是父王欠我们兄弟的。他以为将你嫁我,便是两全之策?呵呵……” 他笑声转冷,“这门亲事只保得了后母他们,却保不了我,他日我为刀俎,何修他们只会欲除之而后快,暗下毒手,又岂会顾及夫人是否会再次失去夫君?” “再次守寡没了夫君,总比没了性命要好。若是我那两位表弟得为世子,无论如何,我总归性命无忧,可若是将军得为世子,只怕我会——” 我一字一顿道:“——死-无-葬-身-之-地!” 27.约法(捉虫) 卫恒脸色大变,额上青筋跳动,再开口时,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原来夫人这般不愿嫁我为妻,就是怕……怕我有朝一日会杀了你?简直是荒谬,荒唐可笑至极,我卫某岂是那种杀妻之人?” 他大手一拍喜案,“敢问卫某到底做了何等品行不端、残暴无良之举,竟让夫人以为我竟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他咄咄逼问,我却讷讷无言,再是证据确凿,却无法宣之于口。 我总不能说因为前世被你杀了一次,所以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只得硬着头皮回他一句,“你那日当着我面,将我亲手所做的寿礼丢入池中,总算不上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行。” 其实我硬翻出来的这篇旧账,算不得多有底气,却如一盆新打上来的沁凉井水,瞬间浇熄了卫恒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气焰。 他失神片刻,“那桩失礼之举,确是卫某孟浪了,还请夫人见谅!” 说罢,他举手行礼,竟是朝我郑重作了一揖。 我掩住眸中惊奇,细细打量他,只觉在邺城重遇他后,他似是和从前的那个卫恒有些不一样了。 前世任我温情似水,也不曾暖化他分毫,他在我面前,始终都是冷硬如铁,心性酷烈,从不曾假以辞色,更别提会跟我作揖致歉。 “将军似乎和三年前大不一样了,你先前明明那般厌憎于我,怎会几年不见,突然就不念旧怨,想要同我冰释前嫌?” 许是烛光映照到他脸上,给他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庞染上了一抹红色,他有些艰难地道:“三年前,你我最后一次相见时,夫人所说的那些话,我初听觉得甚是刺耳,可后来回想,亦有几分道理,只是子不言父过,我……” 顿了顿,他又道:“纵然我心中依然怨气难平,可那又与夫人何干,你只是我后母的外甥女,当年宛城之战时,你才只有两岁,那些仇怨同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忽然心中一动,不由问道,“当年你我第一次定婚时,将军为何迟迟不肯装病?” 卫恒脸色似是又被烛火染红了几分,沙哑的嗓音也有些变了形,“夫人兰心蕙质,何必明知故问。当年若非董焯突然来攻,程熙那厮趁机落井下石、横刀夺爱,我与夫人此时早已做了三年的夫妻,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我正想问他为何颠倒黑白反说是程熙横刀夺爱,忽听他说出“孩子都有了”这几个字,猝不及防之下,一口气堵在喉中,立时呛咳起来,好半天才止息下来。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竟已被卫恒抱在怀中,他的大手还在我背上轻抚。 原本想问他的话,立时被他温热的大掌拍的粉碎,再聚拢成形,已变成一句怒斥,“还请将军自重。” 卫恒身形一僵,“你我已是夫妻,这等肌肤之亲,又何来自重一说?”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放开我,重行坐到喜案对侧,端起半片匏瓜道:“夜色已深,咱们快些饮了合卺酒安歇吧,不然怕是它们又要被放到烛火上再温一次。” 我仍是不肯去端那匏瓜,定了定心神,将他种种言行梳理了一遍。 “将军今夜与我开诚布公,无非是想告诉我,早在三年前,你便已不介意娶我为妻。这些时日,在发现我姨母并不如将军之前想的那般,是个恶毒后母之后,更是对我生不出什么怨怼之心。” “将军告诉我这些,无非是想我不被他人利用,而是站在您这一边,帮您夺得世子之位。” 卫恒忽然笑道:“夫人此言差矣!那些男人间的夺位争斗,我并不愿夫人牵涉其中。卫某所求,只须夫人安心做我的妻子,足矣!” 我怔怔地看着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除了初遇时,他曾这样对我笑过,我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温暖的笑容。 前世在婚后,他曾这样对我笑过吗?应是没有过的,否则我定会深深刻在心里,便是重生后遗落了大半记忆,也不会忘却他的温暖笑颜。 当初便是他这如春风十里的融融笑意,让我情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隔了前世的仇怨再见,仍是让我不由心摇神动。 只不过,他的笑容再暖,我亦不曾被其迷的失了神智,有些事,还是先约法三章的好。 我端起另半片匏瓜,“若是将军能允我三件事,我自当如将军所愿,不理外间俗事,只是安心做你的妻子。” 既然这一世的卫恒,和先前大不一样,他能识破卫华对我的污蔑,甚至能发现一直以来被长姐欺瞒的真相,从而打消了不少对姨母的怨念。若他当真诚心与我为善,我亦不妨与他为善。 毕竟,他是最后成功登上帝位之人,且是有为明君,完成卫畴未能实现的霸业,一统天下,结束了自大雍末年以来数十年的乱世,还天下苍生以太平。 何况,据传他出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不散,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若他注定是天子的命格,只怕亦非我所能改动。 我看向卫恒,见他眉峰微皱,也正微微侧头看着我,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迷题,眼中现出微微的困惑来。 这已不是他头一次露出这副神情。那日在江边,我被他抓到,竭力劝他放我归隐,莫与我成婚时,他的脸上亦曾流露出一抹这样的困惑来。 但上次只是一闪而过,这一次,他却始终端着一张困惑的脸,定定地看着我,渐渐地,那双黑眸深处竟还透出一丝恐慌来。 “夫人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原来这就是让他困惑的地方,觉得我与先前不同? 可不知为何,他这话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亦如我一般恍然记得某些前世记忆,才会觉出“现下”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些不大一样了。” 难道他也和我一样,也是重生之人?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相士刘良送我的那卷竹简里有言道,“这重生之人,大抵经受非人之冤,或命格良缘为歹人所篡改,是以重行历世,以拨乱反正,重证天道。” 卫恒前世最终得为天子,坐拥四海,爱妃在侧,何曾如我一般,无辜枉死。天子的命格何等贵重,亦不会为歹人所篡改。无因无由,他断不会是重生之人。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不过是觉得,我同四年前有些不一样了吧。 想到四年前得遇君子,初到卫府时的我,我心中亦有些惘然,不由叹息道:“人非草木,岂会痴长岁月?我被两度嫁为人妇,除却年华渐老,心性识见自和当年未嫁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年少时,只问心中是否欢悦。但现下方知,若无安身立命之处,再是心悦他人,也只会如沙上画痕,如何长久?” 我迎向他的目光,坦然道:“世人皆晓趋利避害,我亦不能免俗,倒让将军失望了。” 卫恒眼底笑意渐消,沉吟片刻才道:“不知夫人要我答允哪三件事?” “第一,若他日将军得偿所愿,想必这天下都会是将军的。还请将军保我甄家和姨母他们母子四人平安。” 卫恒略一犹豫,便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们不用阴毒手段害我,他们既是父亲的夫人、子女,我自会给他们应得的尊荣。但如何修之流,若定要置我于死地,休怪我加倍奉还。” 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第二,我同将军只要有这夫妻之名就好,至于夫妻之实,便不必了。免得担上一个以色事人,好将夫君拿捏在掌中的恶名。” 前世他那样待我,我不是没想过置他于死地,报他前世害死我三个孩儿之仇。虽然我始终不能忆起我那三个孩儿到底是怎么死的,但梦里那几个模糊片断里均有他的身影,当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可不知为何,我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轻声说,那些梦境虽能预知前世,但却并不是和前世分毫不差,只凭那几个似真似幻的片断,并不一定就能证明,我的三个孩子是死于他手,何况,在我的梦境中,压根就没有出现第三个孩子是如何没了的。 既然我能忆起的前世记忆太少,不如先按兵不动,等他日能忆起更多时,再做决断。 若我的三个孩子真是死于他手,即便他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我也定会替他们报仇,如若不是,是其中另有什么别的缘故,那我便……继续安心做他的妻子?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我是再不会同他生孩子了。 卫恒浓眉紧皱,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若夫人执意如此,那便如夫人所愿。不知这最后一事,夫人又要卫某做什么?” “至于这第三事,将军当知,你我初次议婚,便是因我不愿被天子表哥召入宫中,如我姑母甄贵人那样,在后宫之中丢了性命。是以,待他日将军登上王位,请放我归去,我当终身不嫁,与嫂嫂归隐山林。” 卫恒脸色终于彻底黑了下来,“若是卫某不愿答应夫人这第三件事呢?” “那将军要么今夜就杀了我,否则,我定会如将军所愿,到丞相面前求他做主,将您私下派人打探后母行止之事,合盘托出。” 是他自己将这样一个把柄送到我面前,我若不拿来用上一用,岂不可惜。 何况,让我去找卫畴做主,这原本就是他先提出来的,我不过欣然采纳,逼他答应与我约法三章而已。 只要他还想要这世子之位,他就只能乖乖就范,答应我这三件事,否则,无论他怎么选,都会将自己陷于绝境。 28.允诺 卫恒脸黑如墨,深吸了几口气,似是在压抑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想要看到我心里去。 我不闪不避,迎着他骇人的目光,坦然与他对视,不曾动摇分毫。 “砰”的一声,卫恒再次怒到拍案,咬牙切齿道:“如夫人所愿,这三条,卫某全都允了!” 他到底还是答应了我这约法三章。 我微微一笑,也朝他露出重逢后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将军允了妾身所请,但为了安心起见,还请将军将允我的这三件事,亲笔写于羊皮纸上,也好异日做个见证。” “你信不过我?”卫恒怒道。 “并非不信将军,而是信不过人心。这世上,自来人心易变,妾身不得不防,还请公子勿怪。”我坦然道。 “若是丞相在日,我自是不怕将军不守承诺的,可他日丞相百年之后,将军再无顾忌,只怕……” “既然将军自信不会失信于我,那又何惧再多写上这几笔?” 若非他自己将这个把柄送到我手上,我又怎敢跟他约法三章,最多不过以死相胁,不许他婚后碰我罢了。 卫恒冷哼一声,命人拿来了笔墨并一卷羊皮纸,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不过片刻,便已写好。 “夫人请过目。”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羊皮纸一瞧,只见上面写道:“吾卫恒于大婚之日同夫人甄氏约定如下……,男儿一言既出,自当立誓守信,若有违此约,则人神共愤、所求不得、众叛亲离、短命而亡!” 他一连发了四个正经毒誓,而非什么天打五雷轰之类的无稽毒誓,可见并不是敷衍于我,只不过—— “敢问将军,我方才明明是约法三章,将军为何却只写了两件事,那第二件事,为何不写?” 他虽没写我要求的第二件事,却将他承诺的“只须我安心做他妻子”这一条无比郑重地给加了进去,还补了八个字,“一世相守,不离不弃”。 卫恒的眉目重又舒展开,好整以暇道:“这等内帷之事,还请夫人替卫某留几分颜面,你知我知便可,便不用白纸黑字的写于纸上了罢。” “反正,若我敢不遵从,夫人只消去求父亲做主,又何惧少写上这几笔?” 他到底不甘受我胁迫,立时便将我方才所言回敬了回来。 “至于父亲百年之后,夫人那时肯定已做好打算,要去归隐山林,就不用怕卫某会唐突夫人了?”他继续讽刺道。 我却心情大好,将那纸护身符藏于怀中,笑吟吟道:“将军若再说下去,只怕又要为妾身温酒了。” “将军既允了妾身所请,自今日起,妾身自当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替将军料理中馈,绝计不让内宅之事让将军烦忧。” “夜色已深,何不共饮此杯?”我端起匏瓜,朝他举手示意。 卫恒微一怔愣,随即也端起匏瓜,同我手中匏瓜轻轻一碰。 拖延了这许多时候,我同他到底是共饮了这一杯合卺酒。 见这婚仪最后一礼已成,我放下匏瓜,便欲起身去洗漱安歇,哪知卫恒长臂一展,拿过一边的羹斗,又往那两片匏瓜中倒起酒来。 我身形一僵,“将军这是何意?” “吾愿再为夫人温酒,还请夫人与我,再共饮一杯?” “古来礼俗,这合卺酒只需饮一次便好,将军莫非还想酒过三巡不成?” “我……”卫恒眼中居然有片刻茫然,“我也不知怎地,就是想再和夫人多饮一杯,还请夫人务必成全!” 他抬起眼,眸中透出一点希翼的神色来。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前世我和他始终未曾共饮的合卺酒,默然片刻,重又坐回喜案边,静静地看他温酒。 就当是……补上他前世欠我的那杯合卺酒吧。 第二杯合卺酒饮完,我和他各自去净室洗漱。 因是新妇盛妆,光取下我头上所戴的簪钗玉梳,御去面上红妆便花了不少工功夫,待我好容易洗漱完毕,回到内寝,打算歇息时,却发现卫恒身着里衣,正大喇喇地半躺在榻上。 我再次蹙眉,“将军莫非今晚也要在此处安歇?” 他冲我展眉一笑,“今夜是你我的洞房花烛之夜,如此良宵,我怎舍得夫人独守空房?” “看来还是得请将军把那约法三章补全了才好,免得您这么快就忘了您答应过我的第二件事。”我不悦道。 “我只答应不与夫人行夫妻之实,可没答应不与夫人同床共枕。反正我若有何孟浪之举,夫人去找父亲做主便是,又何惧之有?” 想不到他心中对此怨念颇深,逮到机会便要借机刺我两句。怕是他此刻肠子早悔青了,不该送了一个天大的把柄到我手上。 我正欲反唇相讥,他却收起方才的锋芒,话锋一转道:“若是你我新婚之夜就分房而居,就不怕令姨母担心于你吗?” 他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我既打算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挂名夫妻,便冲着相敬如宾这几个字,也须在面子上把戏做足了方可。 “将军言之有理,我亦相信将军乃是君子,当不致刚刚立誓定约,便背信弃义,还请将军在榻上好眠。” 我说完,从柜中找出一张毡毯铺到喜案边上,再走到床尾,去取另一床锦被。 “夫人这是何意?” “妾身不惯与男子同睡,今夜,便打个地铺先将就一晚。” 我抱起被子,转身方走了一步,忽然腰上一紧,已被卫恒拦腰抱起,将我稳稳地放到榻上。跟着,一道黑影落到我身上,他已用我手中的锦被将我裹了个严实。 “你——” 我方说了一个字,卫恒的食指已轻轻按在我的唇上。 “夫人勿怕!地上潮湿,女子如何睡得?倒是卫某在军中,这地铺早睡得惯了。” 他说罢,抱起他那床锦被,走到毡毯处躺好,道了句,“夫人只管安心高卧,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你我还要去给父亲问安。” 片刻后,便传来他轻微的鼾声,想是已然熟睡。 看来最让我担心的这新婚之夜,当是再不会有什么可怕之事发生了,可我却仍旧难以成眠。 他将床榻让给我,自己去睡地铺也就罢了,但凡是个君子,皆会如此。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会细心到,没将榻上他盖过的那床锦被直接盖到我身上,而是替我盖了一床新的锦被。 想不到他竟会有这般体贴入微的举止,这是怕我会嫌弃他用过的东西吗? 想不到这一次的新婚之夜,竟和前世全然不同。虽我和他仍是未行敦伦之礼,但以往和我相对时,总是笼罩在他身周的冰冷淡漠,如今竟似是消融了大半…… 我随即在心里摇了摇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才不过这么几个时辰的共处,谁知他是当真改了性子,还是作戏给我看。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我才沉入梦乡,一夜无梦,直至天明,竟是难得的好眠。幸好不曾误了回丞相府给舅氏和姑氏敬茶问安。 卫恒的五官中郎将府和丞相府相距并不甚远,乘马车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可谁知我方进到马车里,就见车门开处,一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低首,也钻了进来,紧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只得朝车壁处挪让,忍不住讥讽道:“不过这么短短一段路,将军亦要如女子一般,躲在这车里吗?” 卫恒面不改色,压低了声音道:“想是昨夜没有睡好,扭到了腰,乘不得马。” 是谁说他睡惯了地铺,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推开半扇车窗,佯作观景,并不想理他。 他却得寸近尺,又挤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卫某只是想提醒夫人一句,在咱们府上,夫人怎么唤我都无妨,但到了相府,还请夫人唤我一声——夫君。” “免得让人以为你我夫妻不和,又想暗中生事,到父亲面前挑唆。今日敬茶,我那一众弟、妹都要来见过你这三嫂,你我越是恩爱,便越不会有人打夫人的主意。” 许是我多心,他最后一句话,让我怎么听怎么别扭。难不成他的意思是,若我和他越是恩爱,金乡郡主她们便不会找上我吗? 这也未免太想当然了吧? 果然,当卫恒亲自扶我下车,一路携着我手步入内堂,在众人前秀足了恩爱时,依然有人在打我的主意。 因卫畴和我姨母尚未到来,金乡郡主在跟我道完喜后,便故作惊讶道:“三嫂昨夜大喜,可怎么我瞧着三嫂脸色反倒憔悴得很,莫不是昨夜没有睡好?” 我淡淡一笑,并不作答,昨夜虽睡得有些迟,但难得一觉好眠,哪里就如她所说,甚是憔悴了? 四少夫人何氏也凑过来,正想搭腔,已有宦者通报:“大王与王后驾到!” 卫畴虽已是齐王,却甚少穿他的齐王衮服,日常在府里仍是一身常服,但再平常的服饰也掩不住他通身不怒自威的霸气。 我随着众人一道朝他和姨母躬身行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卫恒竟从他一堆兄弟中走了过来,挤在我们一堆女眷之中,正立在我身旁。 29.敬茶 卫畴的目光落过来,见卫恒紧挨我而立,显然对他此举甚是满意,抚髯微笑道。 “子恒,吾为汝所选之娇妻,可中汝意否?” “蒙父王厚爱,儿臣多谢父王慧眼!” 早有婢子奉上茶来,原本按礼俗,新婚之后的头一日,只需新妇敬舅姑新茶一盏即可。 可卫恒竟也端起盏新茶来,要与我一同敬茶。 “儿臣得此良缘,自当也敬父亲母亲一盏新茶,以谢深恩!” 卫畴大笑道:“好!好!好!真乃吾之佳儿佳妇也!自阿洛初入吾府,吾便觉得她与你乃是一对天成佳偶!” “尔等还不快快给你们三哥三嫂贺喜。” 卫畴发话,谁敢不从。卫家一众公子郡主们纷纷笑着又朝我和卫恒围了上来,只有卫玟仍旧远远地立在一旁。 这还是,我同他所谓的“私奔”失败后,第一次再见到他。当日我同他一道离开卫府之事,一经发现,便被卫畴立刻封锁了消息,只他和姨母、卫恒三人知道。 听说他是被卫畴亲自抓回去的,想是已被卫畴给收拾的服帖了,这段日子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卫畴身边,帮着料理文书之事,再不见他饮酒买醉。 只是现下见了我,他却仍旧不能装作浑然无事。 他此举自然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金乡郡主快步朝他走去,“六弟,我们可都跟三哥三嫂道过喜了,就差你一个了,你怎地还不过来?” “我……”卫玟脸色有些苍白,才说了这一个字,已被金乡郡主揪住袖子,径直拖到我和卫恒面前。 “三嫂未出阁前,六弟不是同你这位表姐最是要好吗?还不快同她道喜?” 虽然我和卫玟的“私奔”之事,被瞒得密不透风,但邺城刚破时,他整日嚷嚷着想要娶我,此事已是尽人皆知,金乡郡主此举摆明了就是煽风点火,故意让我们三人难堪。 她不喜我和卫恒,倒也罢了。可她是被姨母抚养大的,同卫玟、卫璜之间姐弟情份颇好,又为何要将卫玟牵扯进来? 卫玟的性子又有些放诞不羁,若是当场再做出什么失态之举,不光我和卫恒难堪,便是卫玟也定会因此而触怒卫畴,她竟不替卫玟这个弟弟着想吗? 好在卫玟没有如她的意,虽脸色越发苍白,却仍是中规中矩地拱手行礼,低声道:“子文恭贺三哥三嫂大喜。” 金乡郡主撇了撇嘴,又想再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就听卫璜朗声道:“方才迟迟等不来父王,我已经先跟三哥三嫂道过喜了,现下得了父王吩咐,又可再道一次喜,越发沾了三哥三嫂的喜气。” 卫畴笑抚长髯,朝他招招手,“璜儿这话虽说得好听,实则是指责为父来得迟了,是也不是?” 卫璜一向最得卫畴宠爱,才不怕他,见他相召,便走到卫畴膝前,抱着他的膝盖,小脸微微仰起,面上隐有忧色,“璜儿是担心父王,父王向来守时,今日却迟了片刻,可是父王的头风病又犯了吗?” 卫畴摸摸他脑袋,喟叹道:“还是璜儿心疼为父,想是昨夜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我这头风乃是多年旧病,无妨、无妨。” “只是近些时日,倒是发作的越发频繁了!”卫畴目光扫过,状似无意地又补了这么一句。 卫家的诸位公子还未开言,便听郡马何彦抢先道:“父王勿忧,儿臣这些时日一直在为父王遍寻良医,如今已在来邺城的路上,只盼能为父王去病疗疾。” 一时之间,围在我和卫恒身周道喜之人尽皆散去,全都去问候卫畴的身体安康,聊起要请哪些名医好为父王治愈头风之疾。 我不由心中暗赞,卫璜当真是聪颖之极,小小年纪,不动声色之间,既替他胞兄解了围,又讨得卫畴欢心,难怪卫畴想将他扶上世子之位。 再看向卫恒,他倒仍是言笑自若,可一出了丞相府,坐入马车,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这一次,我很善解人意的没再去问他为何又要与我同车,任他黑着一张脸。他再是心中不豫又与我何干? 不一时,马车便到了五官中郎将府,车还未及停稳,卫恒便大步走了出去,我又静坐片刻,估摸着他已走远,才推开车门,正欲下车,己有一只大掌伸到我面前,想想扶我下车。 我微微一顿,他还立在车前不走,就是为了扶我下车吗? 这会子已然离开丞相府,当无需再在人前假做恩爱了。 我装作没看见那只伸过来的手,自行下了马车,也不去看他脸色如何,目不斜视地便往内宅走去。 他总算没再跟上来。 但到得午间,婢女方把午膳摆好,卫恒便走了进来。 “父王给了我三日婚假,让我好生陪着夫人。此时春光正好,不如我陪夫人去赏玩一番?” 邺城左近确有不少山林胜景,可惜我在邺城经年,却始终被圈在内宅之中,从不曾出去游山玩水过。但若是和卫恒一道,只怕再好的山光水色,我亦无心赏玩。 “将军想是忘了,你我婚前,不是刚从汉江沮水一路踏青归来吗?”我淡淡地刺了他一句。 卫恒眸色微沉,“夫人既然不愿,那便算了,这几日我另有事要忙,就不陪夫人了。”他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我微微笑道:“将军只管去忙,只是有一事,妾身需请将军示下。” 卫恒刚拿起的木箸又放回盘中,“夫人请讲!” “妾身此番出嫁,陪嫁的女侍婢女皆为姨母所赐,为免他日又被人诬蔑,还请将军重行为妾身挑选几个婢女。” 卫恒沉默片刻,取过铜壶,将他面前的酒爵倒满,连饮三杯,才沉声道:“夫人此举,怕被人诬蔑是假,想要让我安心才是真,夫人既不信我,我就偏不让你如愿!” “后宅之事,我早已全权交予夫人之手,便绝不会再插手干涉,夫人只管自便。” 许是被我气饱了,卫恒放下的木箸再未拿起,一气喝完了壶中之酒,便拂袖而去。 少了他在旁边,这一餐饭我用的无比舒心,更让我舒心的是,到了晚膳时分,卫恒命人来传话,说是他几个知交另行来贺他新婚之喜,让我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我扫了一眼我面前干干净净的粥碗,朝那寺人微微一笑,“有劳了,还请回禀将军,我已用过晚膳,无须将军挂心。” 他以为我还会如前世那样每晚都等他用膳不成? 来传话的寺人尹平,本是卫家家奴,因随卫恒在一次战事里受了极重的伤,又伤到男子要紧之处,卫恒体恤他,待他伤好之后便让他做了自己的贴身侍宦,一向对卫恒极是忠心。 他朝案上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躬身道:“小奴遵命。” 我本以为卫恒当晚该不会再到我房里,谁知他虽喝的醉醺醺的,却还是被寺人尹平扶到了我房里。 “将军醉成这样,小奴本想扶他回书房安寝,免得扰到夫人,可谁想将军便是醉的人事不知,也仍是半步不错地径直往夫人房中行来,只得有劳夫人了。” 不等我再说什么,尹平已快手快脚地将卫恒放到榻上,躬身退了出去,其抽身退步之迅捷,简直动若脱兔。 我冷眼瞧了瞧横瘫在榻上的卫恒,满身酒气,也不知同他的那几个知交好友喝了多少酒。 以为他醉成这样,便能在卧榻之上好睡不成? 因嫌他身上酒气刺鼻,我索性连内室也不让他睡,直接命婢子把他昨日用过的毡毯铺到外间,再把他抬出去。 又是一夜好眠。 可无论我怎样明示暗示,也不知卫恒出于何种顾虑,竟似是假扮恩爱扮上了瘾,一到晚间,便会到我房里。 他也确是遵从约定,莫说对我动手动脚了,便是连暧昧的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见我不愿同他共处一室,宁愿默默地到外间去打地铺,也硬要赖在我房里。 对他此举,我自然极为不悦,可他的亲姐姐卫华,却对此更为不满。 第四日一早,卫恒前脚刚去丞相府同卫畴商议军机,宫里便来人传卫贵人口谕,命我进宫去见她。 卫畴自搬来邺城后,虽未把雍天子圣驾正式从许都搬过来,但却在邺城城郊给雍天子修了座行宫,一年大半时候都让雍天子及其宫眷住于其中。 我本想称病不去。自我忆起前世片断后,若说我最为厌恶的人是卫恒,那他姐姐卫华便居第二。也不知怎地,一见她我就觉得心中发堵,半点也不愿见她。 不想卫华派来的宫人竟是有备而来,除了四个宫女外,还有四名宦者并四名羽林郎,要我入宫的姿态极其强硬,摆出一副若是我不愿,绑也要将我绑进宫的架势。 既然卫华这般想见我,我只好“抱病前往”,在这世间重新来过,我连卫恒都不怕,又怎会怕她。 反正她姐弟二人现都有把柄在我手上,惹急了我,他们也别想好过。 30.纳妾 见我答应“抱病入宫”,卫华派来的宫人立时恭敬起来,将我请上马车,行了约摸半个多时辰,便到了行宫门前。 因卫畴生性简朴,素来不喜奢华,不光他自己的齐王府邸舍不得大兴土木去重新建造,直接用了程氏的旧宅,就连雍天子的行宫也只是修了五座宫殿,十数间房舍。 许是因宫舍有限,每当雍天子来行宫长住时,除了皇后和卫贵人能伴驾随行外,其余妃嫔皆被留在许都,因为来了也无处可住。 我本想依礼先去觐见皇后,卫华派来的宫人却不答应:“是我家贵人请夫人前来,而非皇后。亲疏有别,夫人还是先去见我家贵人的好。” 一个小小的宫人言语之间都敢这般放肆,看来自卫华入宫后,这几年符婕这位皇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这又与我何干,我同符婕那几分姐妹情谊,早在她上回力劝我入宫和她共侍一夫时,就已消耗殆尽。此番想先去见她,不过是依礼而行罢了,既然卫华的宫人不放我去,我也没再坚持。 到了卫华的芙蓉殿前,我本以为以她对我的怨憎,多半会趁机刁难于我,将我在门外晾上些时候,不想那宫人刚一进去通禀,便立时出来请我入内殿。 卫华衣饰华贵,端坐上首,发髻高高挽起,上插一副宝石打制的副笄六珈,璀璨生辉。 她面上仍是罩着一层寒霜,但待我倒是比三日前客气许多。 “夫人就不必行礼了,你如今有子恒为你撑腰,我可受不起夫人的大礼。若我不命人相请,只怕夫人早将我这个大姑姐抛到了九宵云外,想不起来该入宫给我问个安吧?” 长姐如母,卫恒又生母早逝,按理我是当在婚后来给卫华问安,想来我前世亦是这般做的,明知她不待见于我,却仍是事事顾虑周全,竭尽心力想要同她这位大姑修好。 但如今,连卫恒在我心里都不过是个挂名的夫君,她这大姑姐又算得什么呢? 她既主动免我行礼,我自不会再朝她躬身屈膝,挺直了身子淡然道:“贵人从来便不喜我,见我一次便动怒一次,未免贵人见了我又生恚怒,自是不来进宫的好。” 既然我和她彼此皆是相看两厌,又何必相见?若非她强召我进宫,能与她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不过。 “敢问贵人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我可不信,她只是嫌我未及时入宫给她问安,便这般大张旗鼓地非要我入宫。 “夫人快请坐下说话!免得回头子恒又来兴师问罪,替他的宝贝夫人打抱不平。” 她略顿了顿,“听说子恒这三天都在府中陪你?你二人极是恩爱?” “确如贵人所闻!”我回她一句,言笑晏晏,总不能老让她给我添堵。 她立时沉下脸,恨恨地瞪着我,却没再说什么让我离她弟弟远些的话,反而道:“看来还真逃不过那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再是厌恶你,可谁让子恒偏偏就被你迷住了,我又何苦再做恶人,免得伤了我们姐弟情份。” “我今日召你前来,只为一件事。” “贵人请讲。” “再过半年,卫玟便要迎娶清河崔氏的嫡女。夫人虽出身中山甄氏,但如今母族已没什么势力,怕是帮不到子恒多少。” “贵人只管明言。” 卫华看着我,眼中神情复杂难辨。 “单凭子恒的相貌人材,便不知有多少世家贵女暗中倾慕于他,其实我早就从那些贵女中,替他挑了几位出身名门的世族之女,正好凑成一妻二妾。原本父王也是应允了的,可谁想这几年来,任我和父王如何劝说,子恒他皆不允婚。” 我原本有些奇怪,为何这三年多过去,卫恒已是二十三岁的大龄,却仍未娶妻。原来竟是他有意为之,可他又为何迟迟不肯成婚? 卫华接下来的话似乎告诉了我答案,“这回父王重提旧事,非要将你嫁与子恒,我原本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继续违逆父王的意思,没想到,他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子恒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性情冷淡,极少会迷上什么,可一旦着迷,那便再难放下。” “因为当年宛城之事,这么些年来,他从不近女色,觉得美色是这世上最最可怕的毒药,蚀人心肺,杀人于无形。可谁想他见了你之后,竟还是一头栽了进去,任我如何阻拦,也全都无济于事。”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我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卫华口中,听到她诉说卫恒对我的情意。这简直比冬雷震震夏雨雪还要匪夷所思。 事有反常即为妖,我可不信卫华真会这般好心。 “贵人当是最不愿我同令弟恩爱和睦的,否则也不会在我大婚当夜送去那样一份贺礼。为何三日不见,贵人竟一反常态,反倒替令弟做起了传信的青鸟,若非贵人相告,我竟不知,令弟对我竟是这般有心。” 卫华不悦道:“甄弗,你既已嫁于子恒为妻,便该称他夫君才是,咱们说了这许久,你左一个令弟,右一个令弟,从头至尾,我就没听你唤过他一次夫君。” “我之所以把他的心思抖露给你知道,便是盼着你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永以为好’,莫要辜负了他待你的一片深情。” 到底在宫中待了三年,原本生就一根直肚直肠的卫华,也学会那些拐弯抹角的曲折心机了。想是见先前直接挑拨诬陷全不管用,便打算换另一种法子来笑里藏刀了。 我微微笑道:“不知贵人觉得我当如何回报令弟的深情。” 难道这姐弟俩打的是一个主意,都是想用几句话拉拢我,让我好死心塌地帮着他们去争世子之位。 还引用《诗经》里的句子来忽悠我,不过给我一个值不了几文钱的木瓜,就想从我这里换到价值数百倍的琼瑶,真当我是傻子吗? 见我仍是用“令弟”二字来称呼卫恒,卫华眉头一跳,没再跟我在称呼上白费唇舌,冷声道:“我要你替子恒纳妾。” “纳妾?”我脑中隐隐一痛,似是又有一些记忆呼之欲出。 “这娶妻一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纳谁为妾,纳几名妾室,父王却是不会管的。是以,我有心再给子恒添两名妾室,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此事贵人该先与令弟相商,若他同意,我自无异意。” 卫华丢给我一记白眼,气冲冲道:“你当我没与他提过吗?早在你同他成婚前,我便同他提过数次,全被他一口回绝。昨日我命温媪出宫再去问他,他竟然说什么如今他的内宅之事均由你做主,未得你允可,他不敢纳妾!才嫁过去三天,就将我弟弟拿捏的服服帖帖,甄弗,你可真是手段高明!” 我微微一笑,“所以贵人这便急不可耐地要给他房中送人了?” “是又如何?我这都是为了他好,李姬与任姬出自乡党名族,其父兄皆在朝为官,颇得父王赏识,与子恒而言,助益良多。” 她放缓了语气,头一次在话语里流露出一丝真情实意,“但凡女子,谁愿与人分享夫君?我知道要你一下子便替子恒纳两个妾室回去,你心中定然不好受。可你既是子恒的妻子,他又如此待你,你便当事事为他打算。” “虽说你有个姨母是齐王后,可夫君才是女子一生的依靠,夫贵方能妻荣。你若是个聪明女子,便该知晓,怎样做才是对你夫君最好!亦对你最好!” “夫人也不用急着回复我,不妨先见一见李姬、任姬,大家一道喝杯热茶,闲话几句,再作定夺。”卫华此时,面上寒霜皆去,竟是笑看着我道。 她举手轻拍两下,片刻后,便见温媪领着两名丰容靓饰的女子走了进来。 想是早得了卫华吩咐,她二人给卫华行过礼后,便袅袅婷婷地走到我身前,“妾任氏、妾李氏,见过甄夫人。” 李姬一袭蓝衣,秀若芝兰;任姬红衣似火,艳若玫瑰,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我抬眼看向卫华,见她也正笑吟吟地看着我,面上神情颇是愉悦,“我这位弟妇最是和善不过,你二人还不快给姐姐敬茶。” 她这是要强逼我认下这两个“妹妹”。 一时间,我只觉得心中似有一团东西炸开,惊诧、愤怒、不甘、委屈、无奈、忍让……种种心绪纷至沓来。 我抬手轻抚额角,虽被这种种心绪扰得有些头痛,但我清楚,这些不过是我前世的记忆罢了。 因爱方生妒,如今的我,对卫恒已无丝毫爱意,又怎会再去为他而吃醋?便是她再塞给卫恒十七八个美人做妾室,我也丝毫不萦于心。 31.温媪 饮过了任氏与李氏敬献的茶,遂了卫华的心愿,我便起身告辞。 温媪代卫华送我步出内殿,趁着任氏与李氏正在指示婢女将她们衣饰日用之物装上卫华为她们安排的马车,她突然朝我躬身行了一大礼。 “温媪这是何意?”我惊讶道。 她语带歉意,“其实老奴曾劝过我家贵人,难得您与中郎将夫妻恩爱,家和方可万事兴,可谁想她竟还是……还请夫人千万见谅。” 我想了想,问道:“今日卫贵人待我与三日前大不相同,对我和中郎将之间……竟似有些认命,莫非皆是温媪从中相劝之故?” “老奴惶恐,原本此事断无老奴置喙的余地,只是贵人和中郎将皆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实不愿……” 我温言道:“温媪此举不光是替他们姐弟着想,亦是与我为善。这已是温媪第二次出手相帮,我同温媪非亲非故,敢问温媪何以待我如此之好?” 单凭我是卫恒之妻,当不足以令这老妇如此待我。她既是卫恒姐弟的乳母,自小看着他们长大,深知当年宛城旧事,怎会心中对我不存丝毫芥蒂,反而每次见了我都是一脸善意,似是极欲同我亲近。 温媪忽然有些激动,抬眸看着我,双唇轻颤,“夫人于老奴而言,非同一般,您乃是老奴的恩人,是救了老奴阖家性命的大恩人!” “此话怎讲?”我既非路见不平、拨剑相助的女侠,又非修习歧黄之术、悬壶济世的医者,几时竟成了救人性命的大恩人? 温媪目中满是感激之色,“夫人想是忘了,八年前,因逢饥馑,洛城大饥,百姓皆卖金银珠玉宝物欲求一斗麦而不可得,眼见行将饿死,是夫人劝说家中太夫人,将自家多年积储的谷粮,尽皆开仓分给全城百姓,救了全城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老奴当年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几经波折,最后流落到丞相府中做了乳母,本以为今生再也无缘得见亲人。哪知四年前,好些洛城百姓随甄家太夫人逃至许都,老奴这才得知,原来老奴的父母家人,那些年亦是在洛城而居,若非夫人那年开府中粮仓救济,分文不取,他们早就死于饥馑,和老奴阴阳两隔。” 八年前,那当是建兴十四年的事了,我当时虽只有十岁,但因略读了几本诗书,懂了些道理,便劝母亲和哥哥,“眼见城中百姓皆饥乏,与其趁此乱世借卖粮之机广收珠玉宝物,须知匹夫无罪,怀璧为罪,不如以谷粮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 不光母亲点头称是,哥哥亦甚是赞同,举家称善,便依我所言,开仓赈粮。不想多年前这一桩义举,竟是遗惠良多。 四年前黑山贼人攻破洛城时,洛城百姓便是念着我家的恩德,力助我全家逃走,此时温媪亦说因我一念救了她阖家性命,要报我的大恩。 “夫人对我阖家活命大恩,老奴便是为夫人做牛做马,亦不能报得万一。是以夫人放心,往后老奴定当从旁好生解劝我家贵人,让她莫要再为难于您。” 别过温媪,我正欲登车出宫,忽然两个宫人到我身前,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听闻五官中郎将夫人入宫,特请夫人相见,还请夫人万勿推辞。” 我略一沉吟,还是跟着那两个宫人去了皇后所在的中平殿。 比之卫华的芙蓉殿,这中平殿虽是皇后寝宫,但其中陈设器具,却反不如前者的贵人居所瞧着光鲜亮丽,全都透着一股子暗沉沉的蔽旧之色。 而符婕想要见我,不过是为了问我一句话。 “阿洛,我知你心中颇不好受。你同五官中郎将才成婚三日,卫贵人便让你多了两个妹妹,早知今日,再思及从前之事,不知阿洛是否后悔?” 我知她是在问我当初没有入宫同她共侍一夫,是否心生悔意。不过是三年前我曾拒绝了她,她便耿耿于怀到如今。 还是说,这几年来,有卫华这个权霸朝野的丞相兼齐王的女儿在宫中,她被压的狠了,便盼着我也同她一样,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我微微笑道:“多谢皇后关怀。反正咱们女子无论嫁与谁,都是要多上几个妹妹,与人共侍一夫,皇后贵为国母,亦须如此,我又何悔之有。” 寂寂深宫从来最是能改换人心,它能让向来直肚直肠的卫华学着心机深沉,也能让当年性情平和温柔的符婕变得偏执而冷硬。 我很庆幸我从来便不想入宫,便是嫁给卫恒也比嫁到这深宫里强上几分。 符婕神色一变,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皇后娘娘,五官中郎将现就在殿外,说是来接他夫人回府。” 我和符婕俱是一怔。可卫恒怎会前来,难道他仍是命人随时监视着我,一有何风吹草动,便有人告诉给他知道。 卫恒突然跑来要人,这让符婕再看向我的眼神愈加晦涩难明。 “到底是新婚夫妻,五官中郎将同夫人可真是恩爱啊!不过半日不见,这就追到宫里来了,倒让我想起我同陛下刚成婚时,陛下亦是这般亦步亦趋的守着我,恨不能寸步不离……” 符婕似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顿了片刻,才喟然长叹道:“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初时再多恩爱,也敌不过旧人颜色渐老,新人渐胜旧人。” 明知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想要给我添堵,我却盼着她再多说上几句,如今我对这些话早已是百毒不浸,过耳不过心,倒是能趁她唠叨的时候,晚些再出去见卫恒,让他在外头多等上一等。 不知为何,他越是这般想在人前秀恩爱,我便愈是不想陪他一道演戏。 可惜,符婕虽然乐意给我添堵,却并不敢慢待了卫恒,立时便亲自送我出去。 我刚踏出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奔到我身旁。不先去参拜皇后,反而一把扶着我的肩头问道。 “阿洛,我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现下觉得如何?”卫恒沙哑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担心。 我瞥了一眼边上符婕有些僵硬的笑脸,淡淡道:“无妨。” 符婕忙接过话头,“原来妹妹今日身子不适,难怪你方从芙蓉殿过来时脸色有些苍白。来人,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为甄妹妹诊脉。还请中郎将——” “不必了!”符皇后话还未说完,便被卫恒冷声打断。 “皇后几时又多出一个妹妹来?她如今是我卫恒的夫人,可不是皇后的什么姐姐妹妹,还请皇后慎言!” 语毕,他也不管符皇后脸色如何,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径自步下殿阶,将我放入马车之中,出宫回府。 “你今日身子不适,可是头晕心痛的症候又犯了?”他关切道。 我推开他仍扶在我肩上的手,直言不讳道,“不过是不想入宫,随便找个借口罢了,倒让将军忧心了。” 卫恒一怔,竟似松了口气,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玉质令牌,递到我手边。 “今日你被长姐强令入宫,是我未能护好你。这枚令牌可号令府中所有侍卫,往后若再有人敢强逼你入宫,无论是长姐还是皇后派人来,你都无须顾忌,只管调出府中侍卫护你周全,再命人找我,我自会为你做主。” 想了想,我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枚令牌。可号令整个五官中郎将府邸的令牌,既然他敢给,那我又何妨收下,能多一份自保之力总归是好的。 见我收下令牌,卫恒脸上神色又舒展几分,“咱们先不急着回府。你既然不愿新婚便召医官过府,那我便先带你去淳于先生的医馆看看。” 淳于先生乃是邺城首屈一指的名医,可惜他给我诊脉良久,也诊不出我身子有何不妥之处,最后只干巴巴的说了“许是思虑过度”六个字。 “许是老朽学艺不精,夫人六脉平和,实是诊不出先前为何会有头晕心痛的症候,将军大可放心!” 卫恒脸色却并不好看,一回到马车里,他就沉声问我,“卫某已同夫人签了契书,为何夫人还是不肯信我,仍是每日思虑过度,你就这般怕我不成?” 我默然片刻:“将军这话问得有些可笑。若我当真相信将军,根本无须将军立书做保。可只要我同家人一日不得自由、受制于人,便是将军再写上十分契书,发下若干毒誓,只怕我仍是不会信你!” 前一世,他也信誓旦旦地说过会待我好,可是结果呢?他是怎么待我好的? 念及前世种种,剧烈的情绪立时翻江倒海而来,胸中又是一阵悸痛。 卫恒见我单手抚胸,忙揽住我,“怎么,又心口疼了吗?调头,再回淳于医馆。” “不必了。”我推开他,“是将军离我太近了,身上味道熏得我有些难过,你离我远些便好。” 卫恒一向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被我这般公然嫌弃,气得脸色发白,转身便走出车厢,再也不肯与我同车而行。 未几,便听车窗外雨声阵阵,竟是晴日生变,下起飘泼大雨来,可无论那雨势如何大,车夫如何相劝,卫恒都不肯坐到车内来避雨。 而我听着车窗外潺潺的雨声,也始终没唤他进来,任他淋了一路的雨,心内波澜不兴。 32.分忧 回程的这一段路仿佛格外漫长,也不知马车在雨中行了多久,才终于到了府门前。 我推开车门,见尹平正快步走到卫恒身侧,替他撑起一把大伞。卫恒却接过他手中伞,走到车前,将我兜头罩下,为我挡去所有的雨疾风骤。 我看向他被雨淋的透湿的衣衫,没再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任他将我扶下马车。 他的手心潮湿而冰冷,似在隐隐轻颤。想不到他素日看起来体健如虎,不过淋一场雨,便有些抵受不住,脸色也有些苍白。 一俟我下车立稳,他便松开我的手,专心致志地替我撑伞。我默默看了一眼几乎整个举到我头顶的雨伞,再看看他露在雨中的大半个身子。有心想叫人再送一把伞过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先前只知他君子六艺无所不精,尤精于骑术和剑术,不想他于这撑伞之术亦是造诣颇深。 从府门到我房中,路途并不算近,那雨又下得急,我却不曾淋到一滴雨水。除了裙脚处溅上些雨水外,我头面双肩竟是连半星雨点也未沾到。 饶是如此,一进内寝,他便吩咐婢女为我更衣,再煮一碗姜汤,驱驱寒气。 我看着他发间不断滴落的水珠,不由轻按了按右手掌心,那里似是仍能感觉得到,他方才掌心那一团凉意,经久不散。 等他从净室换好一身干净衣衫,我递上一碗姜汤,“将军也饮一碗姜汤,驱驱寒气吧?” 他凝视着我,“夫人这算什么,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吗?” 我垂下眼睫,语声平淡,“方才尹平来过两次,说有要事要面禀将军,既然将军无须姜汤驱寒,还请快些过去书房吧。” 见我转身欲走,他忽然一把攥住我手臂,拿过姜汤,一饮而尽。 临出房门前,他似想起什么,回头道:“我已派人去寻医圣仓公,等他到了邺城,再请他为你诊脉。” 医圣仓公,歧黄之术冠绝天下,但其人行踪不定,四海行医,只治有缘之人,极是难寻。 先前卫畴为治头风之疾,曾几番命人求请,均未得其人,卫恒倒是自信,一副定能将仓公请来的口气。 我摩挲着袖中玉牌上雕刻的花纹,看着他高大颀长的背影,忽然想到任氏和李氏,忍不住道:“将军……” 先前卫恒只顾着带我离开行宫,我亦忘了带上她们,但最多再晚上些时候,卫华定会派人将她二人送来,到那时…… “怎么?夫人还有话说?”卫恒再次回身。 “……若是将军不忙的话,晚膳时,妾有一事要同将军讲。” 想同他说的话,已到嘴边,却又被我咽了回去,还是……再等上几个时辰再同他说吧。 卫恒唇角微翘,“好,我定然早些回来陪夫人用膳。” 他回来的极早,才离开不过一个时辰,便又怒气冲冲地奔进我房中,脸色比外头阴云密布的天色还要可怕。 “甄弗,那李氏和任氏是怎么回事?我竟不知我何时多了两个妾室?” 我同卫华告辞时,她曾嘱咐我到了卫恒面前,不可说是她赐了这二女给他做妾室,就说是我见这二女秀丽娴雅,主动替他求纳为妾。 想来我前世当是照着卫华吩咐,这般同卫恒讲的。 我明知她是怕卫恒不喜她干涉他房中事,却还是替她背了这口黑锅,怕他们姐弟因我而生龃龉。可是这一回,我又凭什么还要再为她遮掩,担心他们的姐弟之情? “贵人所赐,妾不敢推拒。”我照实作答。 卫恒的语气忽然就缓了下来,“原来是长姐强逼于你。” “难得夫人今晚邀我共进晚膳,想来便是为了此事。既然夫人也不愿收下她们,我这就命人将她们送回去。” 我瞧了他一眼,轻声道:“将军怕是误会了。我并非不愿收下她们。虽是贵人所赐,妾身亦是乐见其成。” 先前似已熄灭的怒火又在他眸中燃了起来。“你亦乐见其成?你我才成婚三日,夫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你的夫君推到别的女人身边?” 我低眉敛目,有些歉疚地道:“还请将军恕罪,实则大婚当日,妾便盼着能有一位妹妹来为妾分忧了。” “分忧?好一个分忧!”卫恒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既然你这般厌恶于我,为何还要嫁给我?”他口不择言地问道。 我微微一怔,他这句话问得可真是……求我打他的脸吗? “将军难道忘了,我并不想嫁给你,为此不惜逃婚,是将军强抓了我回来,用尽手段逼我成婚的。” 卫恒身形一僵,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好半晌方道:“不错,确是卫某强娶了夫人。但你原本就该是我的,早在三年前,你就当是我的夫人。” “明明你那时候亦是想要嫁我为妻,为何现下——?” “新婚之夜我便同将军说过,人心易变……” “你的心变到谁身上去了,是程熙还是卫玟?”他语声清冷,眸中两团怒火却越烧越旺,如欲噬人一般。 “将军想多了,程熙我视之如兄,子文我待之如弟。我只是……将从前喜欢将军的一颗心收了回来,如此而已。” 卫恒缓缓坐在榻上,手支在膝头,揉了揉额角,“你是怪我当年没能护住你,眼睁睁看着你被父王嫁给程熙,对我这个未婚夫大失所望,这才……” 我顿了顿,答了一个“是”字。 既然我不能将真相掷到他脸上,不如就让他这样以为吧,何况当年,对他们父子将我当作联姻的棋子转手嫁到程家,我心中并非全无怨怼。 “我那时还有些小女儿心思,明知当时情势危急,丞相是逼不得已才将自己的准儿媳嫁到程家,我阖家既受丞相与将军大恩,自当竭力相报。” “可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会想……会想将军会不会悄悄来带我走,明知这个念头有多自私、有多荒唐,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 “不过,我也不过就是想想罢了,因为我知道,别说将军当时厌憎于我,便是将军亦是想娶我为妻,危急关头,也会以大局为重,舍了我的。” “这一点,我总没说错吧,卫子恒!” 我笑看着他,温温婉婉地问道。 前世,我将这些怨怼深埋心底,从不曾,也不敢在卫恒面前抱怨过一个字,而如今,它们终于得见天日。 卫恒的头始终掩在手后,似是不敢看我。 “阿洛,我……” “别叫我阿洛。”我打断他,“纵然我是个愿托乔木的女子,但我亦是个人,不是被别人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的棋子。即便我无法掌控自身的命运,只得随波逐流,但总能掌控我心之所喜,心之所厌。” 一室寂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咳两声,涩然道:“这些话,原本是夫人晚膳时想同我讲的吧!看来,我真是回来的太早了些……” “早听晚听,其实也无甚差别,我不过是想将军明白,在我心中,我同将军不过是一对挂名夫妻,除了敦伦之事和生儿育女外,我会尽到一个妻子应尽之责,替将军料理中馈、侍奉舅姑、安定后宅。” “至于我无法做到之事,我亦会挑选良家子,来侍奉将军,替将军繁衍子嗣。” “所以长姐送来的两个妾侍,夫人毫不犹豫就收下了,你心中就没有半点介怀之意?”卫恒问道。 “任、李二位妹妹均是出身乡党名族,其家族于将军颇有助益,我又为何要介怀?将军若是不中意她二人,妾身会请卫贵人再为将军挑选几名美妾。” 他咳声又起,不同于之前只是偶尔轻咳几声,这一次直咳得撕心裂肺,良久方息。 见他咳得厉害,微一踌躇,我还是倒了一盏热茶递给他。 卫恒默默接过,只饮了一口,就放在一边,直身而起,腰背绷得笔直,单手负在身后,眸中所有情绪已尽皆掩去,只余一片漠然,“夫人的话说完了吗?” 我略一犹豫,他此时这副漠然平静的样子比方才满脸怒容的他,瞧着更是吓人。 “难得夫人愿吐露心声,还想说些什么,但说无妨。”他有些不耐道。 我轻声道:“将军当明白,若我真有心去丞相面前告将军的黑状,早就去了。那样的事,若非逼不得已,再也走投无路,我是绝计做不出来的。” “所以将军勿须对我百般示好,来安我的心。我对将军并不敢奢望其他,只盼将军能与我在人前相敬如宾,足矣!” “至于旁的恩爱,便不必劳烦将军了,妾身亦消受不起。” 自从发现这一世,卫恒和前世颇为不同,有意无意间处处向我示好,且不是刻意为之,竟似是真情流露,这几句话便梗在我心中,早已是不吐不快。 经历前世种种,我对他已是心如死灰,再不想同他有任何的情感纠葛,只盼能井水不犯河水。 可不知怎地,被他那样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我竟有些想临阵退缩。若非靠着前世那一股子恨意支撑,我只怕早就偃旗息鼓、落荒而逃了。 卫恒听了这几句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回了一句,“夫人的意思,卫某明白了。” 屋外仍是雨声淋漓,卫恒推开婢女呈上的雨伞,毫不顾惜自己新换的衣衫,径直走入雨中,不多时,身影便没入一片蒙蒙的雨雾之中。 我默然伫立檐下,他人已不见,却仍有剧烈的咳声从风中隐隐传来。 33.任姬(入V公告) 当晚,卫恒果然如我所愿,再未到我房中来打地铺。 我仍是一夜好眠,只在睡梦中,依稀似听到几声沙哑的轻咳声。 一连十日,卫恒再也不曾踏入我房中半步。我身边的婢女渐渐有些不安,贴身服侍我的采蓝、采绿两人甚至委婉地劝我,主动去跟卫恒示好。 同卫恒大婚时,我一共从丞相府带来八名婢女,名义上是姨母所赐,但实则姨母为避嫌,直接让我从府外自行挑选。 我已经记不起来前世是如何做的,但这一世,为免前世的悲惨结局,我自当事事小心,步步留意。思量许久,方从当年逃到许都,又迁到邺城的那些洛城百姓中选了八名愿在我身边侍奉的孤女。 她们皆是洛城旧民,受过我甄家的恩惠,一心奉我为主,对我极是忠心。 但囿于世俗之见,打小听多了女子当以夫为天那些话,便一心只盼着我能得卫恒宠爱,同他夫妻恩爱。 我不肯与卫恒同房,一连让他打了几夜地铺时,采蓝和采绿两个便劝过我。此时见我替卫恒纳了两个美貌妾室后,他便再也不来,众婢更是心急如焚。 总算之前曾被我教导过几日,没有全拥过来齐齐劝我,只是让采蓝、采绿两个替她们在我耳旁多吹吹风。 我自是不能让她们这般人心浮动,到底是匆忙找来,只教了她们些最基本的规矩礼仪,还需再好生细细教导她们一番。 正好闲来无事,每日料理完府中各项事务,我还有大半日的光阴,为免她们整日将心思放在我身上,索性每日晚膳后,将我身边这些婢女集在一处,给她们细细讲上半个时辰,既教她们些女红刺绣,亦会给她们讲解些诗文礼俗。 潜移默化地让她们明白,女子并非只有得了男人的宠爱,依附男子而活这一条路。 虽然我收她们为婢时,便同她们说的明白,不会留她们一辈子侍奉于我,待她们到了摽梅之期,自会放还她们的身契,任其择婿而嫁。 但她们若想婚前婚后皆活得自在,不受制于人,除了有一二安身立命之技外,便需有些眼光识见,才能活得通透明白。 如是教了她们三五日,我的耳根终于清静下来。 这日一早,李姫、任姫如常来跟我问安。自入府之后,她二人每日都会照着规矩来向我问安,言语恭敬,并不曾仗着是卫贵人所赐,对我有丝毫不敬之举。 李姫沉静,不喜多言,任姫灵动,每每见了我,总要跟我笑谈几句。 “姐姐可知道,若是有人久咳不愈,该当用些什么饮食才好?” 任姫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她喜用西域传来的一种异香,身上的香气浓郁而甜腻。 我心中微微一动,笑着道:“可用二钱贝母炖一碗秋梨来吃,最是清热去火,润肺止咳。但眼下是五月,没有秋梨,可用荸荠来替代,功效亦是一样。” 任姫赞道:“听闻姐姐昔年在洛城时,便是远近闻名的才女,果然无所不知。” “妹妹谬赞了,不过是昔年侍奉母疾,从医官处学到了这个食疗方子。”我淡淡道。 不知为何,任姫越是在我面前殷勤献好,我却越是不想见她。 难道她前世亦曾害过我不成?可任我如何苦苦回想,也想不起前世和她曾有的交集。 事实上,自从和卫恒大婚之后,我便再也梦不到、也想不起前世的事情了。 在芙蓉殿,被卫华强逼着替卫恒纳了任、李二女时,我心头虽涌上前世那一刻的种种情绪,但所忆起的也只是那些激烈心绪而已。 至于我前世时是怎样应对的,回府后又是如何告诉卫恒,他知晓后的反应,是如何待任、李二姫的,可有到过她们房中……我统统想不起来,只能全凭猜测。 而这一世,在我未教导我身边的婢子之前,她们每日都会不经意的让我这个主母知道,任李姫、任姫如何主动献媚,卫恒都不曾宿在她二人房中,总是独自在书房忙到三更才会安歇。 我总觉得前世并非如此,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得揉揉额头,无奈苦笑。 “夫人,您说什么?”,“什么想不起来?” 采蓝和采绿二人陪我在园中漫步,想是听到我微喃的叹息,随口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 我本想借机和她二人说笑几句,顺便遮掩过去,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西域异香,跟着便见任姫分花拂柳,出现在我面前,笑盈盈道:“姐姐是在这园中撷花吗?” “原来姐姐喜欢栀子,这花颜色虽有些清淡,但妙在花香宜人,房中摆上一枝,便满室清香。” 我微微一笑,见她手捧托盘,上放着一只小巧陶罐,不由问道:“妹妹这是……” 任姬笑得愈是灿烂,“中郎将这几日一直有些咳嗽,又不肯让医官诊脉开药,妾愁了许久,幸而昨日得姐姐指点,妾按姐姐所说,煮了一碗贝母荸荠汤,送去给中郎将,他极是喜欢,要妾今日再给他煮一碗,不如姐姐和我一道去吧!” 我敬谢不敏,“这汤是妹妹辛苦熬就,我怎好掠美,妹妹快些去吧。” 任姬去后,采蓝见我接着拣选花枝,浑若无事,到底忍不住道:“夫人,任姬她分明是故意的,明明有提盒她不用,非要端着个托盘在夫人眼前晃,生怕夫人看不到她煮的那碗荸荠汤吗?她还是从夫人这里学到的妙方。” 采绿也忿忿不平,“夫人,这些日子,李姬只去找过中郎将两次,被中郎将拒之门外后,便再也不曾去过。倒是这任姬,屡败屡战反倒是愈挫愈勇,每日都要找些由头去找中郎将,不是给将军送茶点,就是送汤水。 采蓝趁她换气,忙补上一句,“到底给她守得云开见月明,将军这两日居然都没再将她拒之门外,居然还喝了她那什么荸荠汤。” 我不由笑道:“江左鲁子敬曾有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们两个,才读了几日书,连《论语》都不曾学完,倒是会用不少成语典故了?” “还不都是夫人教导有方。”二婢嘻嘻笑道。 “那我还教了你们些什么?”我板起脸问道。 她二人立刻收起笑容,乖乖站好,“婢子知错,不该妄议夫人和中郎将之事,亦不该妄议任姬。” 我轻叹口气,“我自然知道,你们是关心于我,才会这般替我着想,但我同中郎将夫妻间事,我自有成算,你们只需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便已帮到我许多。” 二婢点了点头,采绿想是仍对任姬心有不甘,忍不住问道:“可是夫人,那任姬……” 我轻点她鼻尖,“你这丫头!我都说了我自有成算,竟还不信我,那便罚你跑上一趟腿,去给李姬和任姬房中各送上两个新制的提盒并两套新出的陶具,任姬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二婢对视一眼,有些明白了我的意思,采蓝不由喜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全,多送几个提盒也好方便她们往后去给中郎将送汤送水,免得她们总用托盘端着,酸了手臂。” 采绿也欢喜应道:“喏,婢子这就去跑腿。” 许是见我果然是个有成算的,回去的路上,二婢心情好了许多,听着她二人的欢声笑语,不知为何,我却有些提不起精神。 自那日淋了雨之后,卫恒便染上咳疾,至今不愈。尹平替他请来太医,他拒而不见,反将尹平训斥一顿。 我想起这些天每晚梦中都能听到的男子喘咳声。 似乎每夜我都能梦到许多前世的片断,可是醒来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唯一能记得的,便是那一声又一声的轻咳,嗓音沙哑,像极了卫恒的声音。 难道他前世也曾染上过咳疾,经久不愈? 可便是他前世亦有咳疾,也应该并无大碍,至少我被他毒酒赐死的时候,他还活的好好的呢,想是能长命百岁! 一念及此,我再没再过问他的咳疾,横竖他身边有尹平照料,又有任姬殷勤服侍,无需再多我一人。他既然喜欢喝任姬熬的贝母荸荠汤,那便让任姬每日熬给他喝便是。 采蓝和采绿每日仍会跟我提起任姬的动向,但见我始终安如泰山,便也不放在心上,神色间再没有前些日子的担忧。 如是这般,又过了几日。一日午后,尹平忽然求见,说是卫恒已将医圣仓公请到府中,正在书房等着给我诊脉。 因着好奇,我便问了尹平一句,“听说仓公行踪不定,只治有缘之人,想不到短短数日之内,将军竟能将他请来。” 尹平许是跟在卫恒身边久了,近朱者赤,近冰者寒,亦是成日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淡淡地回了我一句。 “中郎将刚攻破邺城时,便命人去寻仓公了。这大半年来,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侥天之幸,方将仓公寻到。” 刚攻破邺城…… 我忽然想起来,卫恒攻入邺城后,我曾两次因猛然忆起前世之事,而心痛晕厥,原来他从那个时候,便已经命人去为我寻医圣仓公了…… 34.医圣 卫恒的书房离我所居院落并不甚远,可听了尹平那一番话,我的脚步不由自主的便慢了下来。 尹平也不催促,任我慢吞吞地走至书房门前。 一入房中,我的目光便刻意忽略坐在主位的卫恒,下意识地朝他边上那位青袍老者望去。 那老者须发皆白,却红光满面,没有一丝皱纹,瞧不出年纪多少,很是当得起一句鹤发童颜。想来这便是名动天下的医圣仓公了。 同他和卫恒见过礼后,仓公便要为我诊脉。 他将我六脉一一号过,所说的和淳于先生的相差无几。 “夫人确是思虑过度,心脉有些弱。至于中郎将所言心痛晕厥之症,发作无定时,偶一发之,多半非身体有疾,乃是一时情志激荡,血脉逆乱,才会悸痛头昏。” “自来养生需养心,只要夫人能心绪平和,勿为外事扰动,过喜过忧、多思多虑,此症便不会发作。” 我正欲向仓公道谢,卫恒已抢先开口,“多谢仓公为内子诊脉,虽无大碍,还请仓公为内子开副养生方子,调理一二。” 仓公斜睨他一眼,“无须服药调理。只不过——” “不过什么?”仓公话音未落,卫恒便着急问道:“莫非我家夫人还有什么不好,还请仓公明示?” 仓公理了理他的雪白胡子,慢条斯理道:“老夫只是想说,这心病还需心药医。若夫人仍是思虑过度的话,便是用老夫的方子,吃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且这思虑过度,最是耗损心脉,而心者,其华在面,若心气不足,再是倾国之容,亦会面色无华,憔悴难看。夫人这等国色,若是因此而容颜早衰,岂不可惜!” 我朝他颔首道:“多谢仓公指点,有劳先生了!只是草木有花开花谢,人有生老病死,此乃天道恒常,自然之理。” “是人皆有容颜老去的一日,与其忧惧担心,不如顺其自然。再是红颜国色,百年之后亦是白骨一具,是美是丑,皆不过外在的皮相,不若求取心之所安。” “先生既来邺城,还请小住几日,不知先生饮食上有何宜忌?” 仓公晃晃脑袋,看着我的神色越发和善,“老夫荤素不忌,只要能填饱肚子便可,夫人无须费心。” 他摸着自己的胡子,笑眯眯道:“老夫行医七十余载,还从未遇到如夫人这般慧心养眼之人,且夫人与我乃是同道中人,难得有缘相聚,老夫有一薄礼相赠,夫人可千万不要推辞!” 我微微一怔,不由道:“厚仓公抬爱,只是仓公是行走天下,悬壶济世的大医,我不过后宅一妇人,岂敢与仓公并称同道中人?” 仓公忽然一指卫恒,“老夫何出此言,问你夫君便知。” 我下意识地顺着仓公手势看过去,正好和卫恒亦看向我的目光撞在一处,再听到仓公接着说出的那句话,忽然心中有些发窘,急忙偏头避开卫恒射过来的目光。 幸而仓公正忙着翻找他要赠我的薄礼,将一只布袋摊开在案上,埋头翻检,一时没发现我同卫恒之间的尴尬。 我见他那袋中所装,皆是干了的苇叶,上面满是墨迹,不由奇道:“仓公莫非将医案方剂之类全都写在这苇叶之上?” 仓公抖抖他的雪白胡子,“然也,纸张太贵,竹简又太沉太重不大方便,还是这苇叶省事,遍地都有。老夫采来用药水一泡,经久耐用,连虫子都不生,除非火烧,可存上二三百年之久。” “哈哈,总算找到了!”他忽然欢笑两声,从那一堆苇叶里捡出两张来,“这可是老夫的毕生心血,夫人只消每日照着这方子上所写之法,从无间断,那便可和老夫一样,便是到了八、九十岁,亦是皮肤光洁如玉、半点皱纹不起。” 他将一片苇叶递到我面前,又抖了抖手中的另一张,“若是夫人能再照着这张方子去做,那便可更胜老夫一筹,到了百岁时,仍是乌发童颜,宛如少女。” “夫人虽不在意皮相,但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上天既赐给夫人这样一张美容颜,夫人便须勤加爱护,若是早早失其容华,岂非暴殄天物?” 他口中说道,手上将那第二张苇叶递过来。 我微一迟疑,正待伸手去接,哪知他忽然手臂一转,竟将那片苇叶塞到了卫恒手里。 “你这做夫君的,若想看到自家妻子容光焕发,自当也出些力才成,总不能费力养护的事儿全丢给夫人,你倒坐享其成,自家夫人更需自家爱护!” 这鹤发童颜的老者说完,还朝我挤挤眼睛,一副夫人无须谢我的得意神情。 不愧是名满天下,留下无数传奇的医圣,果然与众不同。 我再次含笑谢过他,起身道:“想来仓公和将军还有些事要谈,我就不打扰了。” 卫恒淡淡扫了我一眼,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来,便算是回应。 仓公却不放我走,“夫人且慢,老夫接着要为令夫君诊脉,夫人就不好奇吗?” 卫恒脸上有淡淡的不悦,“仓公,卫某是为内子才特意请您来,我身子甚是康健,无须劳烦仓公再动手诊脉了。” 我却想到他数日未愈的咳疾,正在犹豫是否出言相劝。 仓公已道:“不劳烦,不劳烦。老夫虽不是为了将军才到这邺城来,但身为医者,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心中一惊,前世卫恒就算有这咳疾在身,不时咳嗽,也仍是活得好好的,为何仓公却说他有性命之忧,难道他除了咳疾,还有其他的病症不成? 见卫恒仍想拒绝,我不由劝道:“将军,仓公一片医者仁心,还请将军勿再推拒。” 卫恒定定看了我片刻,方才将手伸到仓公面前,请他诊脉。 哪知仓公却一巴掌将他打开,“将军之病,老夫打眼一瞧,便已知晓,何需诊脉。” 我由衷赞道:“望而知之谓之神,仓公真不愧乃上医也。” 仓公冲我呵呵一笑,“若非他是夫人的郎君,就冲他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老夫便懒得为他瞧病。须知医者再是仁心,也有六治六不治。” 我虽不知仓公为何这般给我颜面,忙又再次向他道谢,细问起卫恒的病情。 “将军此病,起于四年之前,当是背部受了马踏之伤,伤及肺腑,偏偏将军又不知保重,不曾好生卧床静养,只略歇了两日,便又骑马动武,看似无事,实则内伤一直未愈。” 我掩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 四年前……马踏之伤…… 就在四年前,我险些死于黑山贼兵的马蹄之下,千钧一发之际,是卫恒从铁蹄之下救了我。 难怪我后来检视他伤口时,有些奇怪,为何他箭伤并不甚重,却面如金纸,似是受了极重的伤。原来是救我时被马蹄踏伤脏腑,受了内伤。 若照前世梦境所示,我当是在和程熙大婚前夜重生,无论是我重生前还是重生后,卫恒都早已从黑山军的马蹄下救了我性命,为了救我而身受内伤。 难怪前世,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咳疾不愈,原来我欠他的,并不只是一条性命这么简单。 我定定看向卫恒,一时心头酸涩得厉害,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卫恒双眉紧皱,似是极为不耐,“仓公只怕言重了,不过些许小伤,当时便请医官看过,调养了月余便好,如今过了这许久,当早已无事。” 我如何肯信,“若将军当真无事,仓公医者仁心,又岂会多此一举?” 卫恒却再不看我,朝仓公深深一揖道:“多谢仓公为内子诊脉,卫某还有要事,先行告退,就不陪先生了。”说完,径自离去。 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身影,我终究没有张口唤他留下。 仓公拈着胡子冷笑道:“这般讳疾忌医,难怪本应寿至八十,却活不到四十岁。” 我心头一震,转身朝仓公深施一礼,“外子生性高傲,从来不愿示弱于人前,还请仓公勿怪,只他旧伤究竟如何,还请仓公明示。” 仓公一边将他摊在案上的苇叶重又收入布袋之中,一边道:“我对中郎将察言观色许久,单凭望闻二诊便可断定,他四年前确是请良医看过,也曾服药调理,最多调理了半年,尚未痊愈,便又受了些皮肉之伤,倒也不重,原也对他旧伤影响不大。” “可惜没过多久,也不知他遭逢了什么事,心内如受巨创,伤心郁闷之极,不但再也不曾用药调理,反而宵衣旰食、夙夜匪懈,三年来怕是从不曾安枕过一夜。” “我方才已同夫人说过了,心为君主之官,最是要紧,故而养身重在养心。你家夫君这三年来心内郁结,又一味焚膏继晷,致使这旧伤不但缠绵不愈,反而病及肺腑,病得更深了一层。” “若非数日前他淋了一场雨,引得这旧伤提前发作,否则只怕近二、三年内还显不出来。” 我越听,心头越是沉重,几乎不敢去细想。“敢问仓公,您方才说外子会活不过四十,可是……是真的吗?” 35.送药(三合一入V万字) 我再是对卫恒心怀恨意, 也从不曾想过,那个雄姿英发, 能伏虎降龙的少年将军, 竟会活不过四十岁? 前世我饮药而死时, 不过二十五岁, 他长我五岁, 当时刚满三十, 正是风华正茂,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 原来我死之后, 他也并没有长命百岁, 不过比我多活了十年。 就算他赐我一杯毒酒, 了结了我的性命, 可我这条命本就是被他所救,他还为此,搭上了自己一半的寿命。 这般想来,他欠我的,似乎也并没有那许多。 重生以来, 头一次,我对他恨意稍减, 反生出一丝歉疚来。 早知他为救我,付出折寿四十年如此大的代价, 我宁愿他未救过我, 我也从不曾和他有过半分牵连。 仓公看出我神情有些不对, 温言道:“若是迟个二、三年才发现, 便是遇着老夫,也无力回天。可现下他沾了夫人的光,既叫老夫遇上,就当是个添头。待老夫给他开两副方子,一副清治旧伤,一副调理续命,再帮他凑足个八十年的寿数。” 我再三谢过仓公,亲自下厨,为仓公做了几个别致菜肴略表谢意。另将仓公所写药方,命采蓝送去给尹平,他对卫恒忠心耿耿,自会尽心尽力照料好他。 不想一个时辰后,尹平却手拎提盒出现在我院中。 我见他打开提盒,露出里面一碗褐色的药汁来,不由问道:“尹寺人这是何意,我无须服药调理,倒是将军的旧伤需赶紧服药调治才是。” 尹平朝我躬身又行了一礼,“多谢夫人命人将中郎将的病情告知小奴,小奴立时便命人照着药方去抓了药回来。” 他一指提盒中那碗药,“哪知小奴花了小半个时辰将药熬好后,任小奴如何劝说,将那旧伤若不及时医治的后果细细讲给中郎将知道,可他却还是不肯服药,连晚膳也不肯吃,发了好大一通火。” 我微一蹙眉,卫恒这又是在闹什么脾气。在我那些关于前世纷繁错杂的梦境里,虽忆不起细节,但卫恒似乎总是一副喜怒无常、脾气暴烈的模样。 他脾性如此之差,莫非也是受了那旧伤影响,血脉不畅,淤堵于心,这才动辄肝火大动,总是暴躁易怒,时常无缘无故便会乱发脾气。 想了想,我只得道:“许是中郎将遇到些烦心的公事。既然他不愿进膳服药,今晚便随他去吧。带着怒气服药饮食,反对身体不好。” “不如等到明日他气消了,再请他服药,辛苦尹寺人了。”我朝他微微颔首。 尹平却道:“再难的公事,中郎将也不曾烦心过。请恕小奴僭越了,任姬与李姬两位小夫人时常为中郎将亲手做羹汤,但夫人与我家中郎将成婚月余,第一次下厨却不是为了自己的夫君,反而是为了仓公一个外人。” 他语气虽平淡,但言辞之间显然对我这个主母甚是不满。 我敛起唇边浅笑,正色道:“中郎将能否治愈旧伤,得享天年,全靠仓公赐方救治,此等活命大恩,我自当亲自下厨,以表谢意。” 尹平看我一眼,眼神仍是平板无波,“夫人若是当真这般在意中郎将,何不亲自去劝将军服药?否则,只怕明日、后日……,中郎将都不会服药。” 这个贴身服侍卫恒的寺人,是在暗示我,卫恒是因为我才不肯服药吗? 我看向那碗褐色的药汁,心内有些天人交战。 卫恒自己都不关心自己的身子,凭什么倒要我去劝他服药,便是他不肯治好这旧伤,只能活到四十岁,也好歹能当上十二年的天下之主。 若他不肯依照约定保我平安,放我归去,这便是他应得的报应;便是他肯践守承诺,放我去隐居,也不过是还了前世欠我的旧债而已。 可是…… 我并不能确定前世他当真杀了我的三个孩子,欠我良多,若是…… 许是因为身为女子的原故,比不得男子那般能狠得下心来,如卫畴那样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我总是既不愿人负我,亦不愿我负人,最好两不相欠、各不相负。可他这旧伤毕竟是因我而起…… 轻叹一声,我还是拎起那装着药碗的提盒,将它交给采绿,“这汤药想来已经凉了,待我让人重新热过,再备上些清粥小菜,亲自给将军送去。” 罢了,既然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因那旧伤少了一半寿命而无丝毫愧疚之心,那便还是……略尽我这挂名妻子的职责,劝他服药治伤,免得他若是真到了四十岁一病而亡,到时子嗣尚幼,强臣环伺,只怕又要天下大乱。 就当我是为了他日的天下太平吧,我这般劝慰自己。 不多时,汤药与粥菜均已热好。我随尹平走到卫恒书房门前时,才发现李姬与任姬二人,竟正跪在庭中的青砖之上,汗珠与泪珠滚了满脸。 尹平上前一步,在我身侧低声道:“二位小夫人亲手做了晚膳送来,特意提及夫人亲自下厨之事,惹得中郎将勃然大怒,不但砸翻了她们带来的膳食,罚她们长跪不起,还不许任何人替她们求情。” 原来卫恒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肯用晚膳吗? 尹平刚一替我推开书房内间的门,便听卫恒吼道:“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既然将军不愿看到我,那妾身这就告退了。”我平静地道。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有些不可置信的微光闪过。迸发出惊喜莫名的欢悦来,可那惊喜转瞬即逝,等我再细瞧过去,他已经重又低头去看他手中的竹简,面色阴沉。 “你来做什么?” “听说将军至今未用晚膳,妾特来给将军送些清粥小菜。” 我接过采蓝手中的提盒,将里面的粥菜一一取出,摆在食案上,“将军若不嫌弃,还请快些用吧,免得饿得过了,伤了脾胃。” “莫非这些粥菜是夫人亲手所做,才会怕我嫌弃?”卫恒放下书,缓步踱到食案边,看着那几样碗碟道。 我浅浅一笑:“将军误会了,妾怎敢为将军亲手做羹汤。听闻任姬与李姬两位妹妹,就是因此故而被将军责罚,现在还跪在外面,不得起身。妾又怎敢重蹈她二人的覆辙,在将军面前献丑。” “你——”卫恒正要去拿调匙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跟着恨恨在案上一拍,赌气道:“我没胃口,全都拿走。” “喏。”我也没再劝他,立刻将那碗清粥和小菜重又放回食盒。 卫恒仍坐在食案边,见我如此听他的话,脸黑如墨。 我又打开另一个提盒,取出那碗药来,“将军既不愿用膳,好歹把药喝了吧,仓公有言,将军这旧伤若是不及时医治,只怕会——” 卫恒冷笑道:“不就是会活不长吗?生又何欢,死又何惧?与其这般活着,倒不如早些死了早得解脱。” “与其这般活着……”我听出他语气不对,竟似是当真有感而发,不由看向他,轻声问道:“敢将军是如哪般活着?” 我眼中的卫子恒,虽然沉默高冷又暴躁易怒,但从来都是胸有大志、壮怀激烈,盼着能一展鸿图,创万世之功业,竟然亦会如常人般悲观脆弱,也会说出这等偏激颓丧之语? 卫恒脸上微现懊恼之色,双唇紧抿,别过脸去,再也不肯理我。 我静候片刻,隐约觉得他这是在同我赌气,只要我先低头,跪伏于地,再仰头跟他软语相求,说些软话,他便会乖乖地吃饭服药。 甚至不用我刻意去想,那些服软的话便已自心头浮现。想来前世也是如此,我总是委屈求全,温柔小意的那一个,已经惯于总是对他软语相求…… 可是,那都是从前…… 我将那碗药重又放入提盒之中,朝卫恒欠身道:“既然将军不喜欢我为您送饭、送药,妾身这就走,往后再不会因此来打扰将军。” 拎起食盒,我转身便走,方迈了一步,便听见卫恒恼怒的声音,“站住!” 我顿住脚步,却不回身,听着身后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微微侧头问道:“将军还有何吩咐?” 卫恒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卫某只是好奇夫人为何会大发善心,竟纡尊降贵亲自来给我送饭送药?” 我转身看着他,“因为妾不愿见将军他日英年早逝,中道崩殂。” “那不是正遂了夫人之意?我若死了,夫人再不用整日思虑过度、担惊受怕我将来会害你,会害你全家,也不用发愁到时候要怎么离开我。岂不是比那份契书更能让夫人安心?” 心头有怒意上涌,我不觉高声道:“难道在将军眼里,我便是这样的人吗?心中只顾着一己之私,从不会替他人考虑半分?” 若他当真这样想我,那我同他之间,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拽住。 卫恒紧紧攥着我的右臂,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是卫某失言了!若夫人当真只顾着自己,卫某此刻只怕已不知被父亲发配到何处,再不能立于夫人面前。” “是我一时出言鲁莽,还请夫人——见谅。” 这许是前世今生,他头一次跟我道歉。 我心头一软,却仍是不肯对他温言软语,仍是冷声道:“还请将军放开妾身。” 握在我臂上那只手,掌心紧了一紧,随即便放开了我。 我缓缓朝前走了两步,转过身来,这才发现他的手半伸在空中,似是想要再次拉住我,却又不敢。 见我目光扫过,他手臂僵了一瞬,半握成拳,抬手放到嘴边,遮掩似地轻咳了两声。“夫人若是要走,我送夫人回去。” 我仰首细看向他,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似也添上了一分柔和,再不若白日里那般冷硬。 只那眸光幽暗,如深潭一般,固执地不肯让人看清那潭水下暗藏的微澜。 “若是我……不急着走呢?”我轻声道,“我素来恩怨分明,将军这旧伤皆因当年救我而起,将军若是不肯服药治伤,这般不爱惜自己身子,是想要妾身一辈子愧疚难安吗?” 我这番话便如投石入水,在卫恒那如深潭般的眸光中荡起一圈细小的纹路。 他终于转过眼来看着我,薄唇微张,却又欲言又止,半掩在唇边的右手缓缓朝我伸了过来,眼见那手将要落到我的肩头,忽然在半空中一划,转而取过我手中的提盒,取出那碗药,便要一饮而尽。 我忙按住他,“等等,空腹饮药,对身子不好。” 他目光微微垂落,看向他的右手。 我这才意识到,方才情急之下,我竟将左手覆在他的右手背上,此时被他目光牢牢锁定,顿时觉得如被火炙,忙抬起手来,取过他手中的药碗,强自镇定道:“仓公医嘱上写明,这药需饭后服用。将军……还是先用些粥饭吧。” 他似是有些若有所失,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方道:“嗯,是有些饿了。” 我重将粥菜从食盒中取出,他只尝了一口,便道:“有些凉了,让尹平拿下去再热一热。” 此时正是炎炎夏月,这粥又是盛在陶罐之中,才过了两刻钟不到,怎会凉得这般快? 但卫恒既如此说,我也没多说什么,在尹平进来时,将那盛药的食盒也递过去。 “将军用过膳后,需隔两刻钟再服药,到那时,这药怕也凉了,需再热一遍,有劳尹寺人了。” 尹平目中微露谢意,却仍是平板着一张脸,“这本是小奴分内之事。还请夫人多留片刻,免得夫人一走,我家将军又没了胃口。” 说完,他也不去管他家将军面色如何,拎起两个提盒,便躬身退了出去,留下我和卫恒二人在烛光下相对而坐,各自无言。 这般沉默相对,实是有些尴尬,我便问道:“先前仓公说我和他乃是同道中人,将军可知他为何这样说?” 我话问出口,良久不闻卫恒回应,不由抬眼望去,正正对上他的目光,他这才开口道:“夫人昔年在洛城,开仓赈粮,以一腔仁爱之心,救了无数人性命。仓公行走天下,治病救人,亦是医者仁心。以此仁心而论,你二人岂非是同道中人?”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这其中因由,我早已想到,不过是觉得此刻同卫恒之间太过尴尬,随意找些话来,免得一直这么沉默下去。 也不知卫恒是否亦是这样觉得,又是相顾无言片刻后,他先开口道:“其实仓公此次愿意来为夫人诊脉,亦是因为夫人当年的善举。” 难怪仓公言语之间待我极是亲切,还赠了我不知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养颜妙方。 一想到那位可敬可亲的老人家,明日就要到丞相府去为卫畴治病,我心中就有些没来由的恐慌,先前曾有两位医官,因未能减缓卫畴的头风病,被他一怒之下,愤而杀之。虽然仓公医术通神,可那卫畴的心性,实在难测…… “将军是否……一定要仓公去为丞相诊病?”我问道。 卫恒似是看出我的担忧,半是说明半是解释道:“并非是我请仓公为父王诊病,而是仓公主动求为父王疗疾。” “此话怎讲?” 卫恒无意识地搓着拇、食二指,缓缓道:“当日我攻破邺城,追上你和程熙,我那时是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他,可是你突然扑过来,要替他挡剑,我撤剑不及,割伤了你的手……” 我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桩旧事,但如今细细想来,这桩旧事里,确实有颇多让人不解之处。我正犹豫是否要借这个机会,问上一问,他却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半跪在地,来牵我的手。 “别躲,我就是想看看你手上的伤好了没有?”他微仰起头,看向我。 仍是如深潭一样的眸光,微光轻闪处,忽然就让人有些不忍再推拒他。 我伸出掩在袖中的双手,摆在他眼前,任他细细打量。原本当初就只是皮外伤,又过去这大半年,哪里还瞧得出丝毫曾受过伤的痕迹。 “将军当日,为何撤剑撤的那样快,竟是直接将剑丢了出去?”这个疑问已在我心里存了许久。 似是知道我不喜被他触碰,他隔着衣袖握住我手腕,仍旧在灯下细细看我的掌心。“夫人这双玉手抚得一手好琴,极是动人。若是被卫某所伤,再也无法抚琴,岂不教人遗憾。” “将军何时听过我抚琴?”我惊讶道。 琴乃自娱之器,我轻易是不在人前弹奏的,卫家这些公子之中,只有姨母所出的三个孩子因和我是中表之亲,曾听过我抚琴。卫恒又是何时听过我的琴曲? 卫恒神色一顿,似是没听到我这句问话,顾自说道:“可惜我当日撤剑还是慢了,到底伤到了夫人,甚至害得夫人直接晕了过去。十余日后,夫人再次晕厥,我请了三、四名医官来替你诊脉,他们却都说不出什么。那时,我便有心去请仓公。” 他终于放开我的手,重又坐回案边,“虽然说来不孝,但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为了父王的头风病而想要去寻仓公。” 虽未明说,他到底是为了谁去寻仓公,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可是医圣仓公,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哪里便是那么好寻的。先前无论是父王还是何修他们,不知派出去多少人马,数次寻请,悬赏千金,皆是无果而返。我命人找寻了大半年,亦是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仓公忽然自行出现在我帐下的兵士面前,说他要见父王。” “你是说,仓公是主动现身,来为丞相治病?”依之前卫畴寻访仓公的浩大声势,仓公若是真有心替卫畴治病,早就来了邺城,为何会拖延到现在? 卫恒点头道:“我同夫人有同样的疑问,仓公也不瞒我,直言他先前压根儿就不想替父王治病。他说父王迁怒医者,滥杀无辜,位列他的六不治之首。他原本是宁死也不会给父王这种杀医之人看病的。” “那他为何现下主动前来,求为父王治病?” 仓公此番定是有所求而来,只不知他所求何事,总之,断不会是卫畴悬赏的那些金珠玉器。 卫恒目中流露出一丝钦佩之色来,“仓公此来,是为了荆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他愿为父王治愈多年痼疾,所求不是千金悬赏,亦不是一官半职,而是要父王收回前令,在攻下荆州后,不得屠城,不得妄杀任何一个平民百姓。” 卫畴在夺得翼、青、幽、并四州之后,已是一统整个北方中原,蜀州的刘章望风而降,名义上已归附于他。如今天下,除了江左和荆州之外,已有三分其二归入卫畴囊中。 眼见踏平四海、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卫畴雄心壮志之下,在平定北方之后不到三个月,便派堂弟卫仁领五万大军去攻打章羽所据守的荆州,只要荆州一破,江左诸州亦如探囊取物耳。 荆州之主章羽原是卫畴帐下一员爱将,卫畴自刘玄手中得他之后,封他为寿亭候,官授虎威将军,各种锦衣美食、珠玉珍宝,三日一小赐,五日一大赐,还将自己的坐骑赤焰宝马也赠给了他,待他之亲厚,远在诸将之上。 然而后来章羽还是弃他而去,因为卫畴言而无信,将本已答应给他的一个女人据为己有。 章羽离开卫畴之后,招兵买马,几番拼杀下来,夺得荆州六郡,亦成了雄踞一方之主。 卫畴派去攻打荆州的卫仁,在他手上连吃了数场败战,不但寸土未进,还反丢了几个郡县,气得卫畴连发三道军令,言道待他铁骑踏平荆州之时,便是他卫军屠城之日,他要血洗荆州六郡,以报先前的败军之耻。 “原来仓公是为了荆州六郡的百姓免遭他日杀戮之祸而来。”我喃喃道。 “看来虽然章羽如今连战连胜,但仓公却不看好他能一直这么胜下去,总有一日,他还是会败给丞相。” “不错,”卫恒道,“仓公来邺城之前,在荆州待了月余,还曾给在战阵之上中了毒箭的章羽刮骨疗毒。想来知道以章羽的势力,便是如今和江左孙周结盟,但以长远计,仍不是父王的敌手。” 我忽然想到姨母,忍不住道:“若非当年丞相也欲屠尽宛城百姓,我姨母她也不会被夫家小叔献出去……” 哪知卫恒却道:“我父王征战之时每到一处,便会询问左右,‘此处可有美妇人’,只要生得美,你姨母无论如何都会被送到他面前。” 一提到姨母,我和他又陷入沉默之中。 门外响起尹平的声音,他终于将热好的粥菜送了上来。 我起身想走,免得坐在这里看着卫恒用膳,仍是尴尬。 尹平却道:“还请夫人再稍待片刻,小奴方才想起,前日中郎将得了一张据说是司徒相如用过的瑶琴——绿绮,却又辩不出真伪,听闻夫人最擅琴道,还请夫人一观。” 默然片刻,我还是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尹平这样说,不过是想让我再多留片刻,可我却还是应了下来,并不是为了那张所谓的绿绮琴,而是……而是为了什么,我一时竟也心下难明。 尹平将琴奉上,我走到琴案边,细细看过琴身及背面的龙池、凤沼,见这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琴内刻有铭文曰:“桐梓合精”。 不由点头道:“这张琴确是司徒相如曾用来琴挑过文君的那张名琴——绿绮。” 在我观琴时,卫恒已用了两碗粥,他放下粥碗,道:“夫人若是喜欢这张琴,那它便是夫人的了。” 我伸指在那琴上轻轻一拂,七弦轻动处,琴音悦耳,甚是动听,却是张好琴。 我摇头道:“这张琴是好琴,可惜我不喜欢,还请将军自己留着吧。” 卫恒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因是卫某所赠,所以夫人就不要吗?” 立在一边的尹平,也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嘴,“听闻先前程熙最喜送琴给夫人,夫人全都欣然笑纳,怎的到了我家将军这里,夫人却一张琴也不肯收?” 这简直就是在明示,我待程熙这个前夫要远远好过卫恒这个后夫。 卫恒见他如此僭越,不但没斥责他,反而神色间还颇为赞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似是要我给他一个说法。 我扫了尹平一眼,赞道:“尹寺人果然忠心护主,只不过,你们都想差了。我不喜欢这绿绮琴,并不是因为赠琴之人,而是因为实是不喜这张琴的旧主人。” “夫人不喜那司徒相如?” “他的文采虽好,千金难买,但其人品同文品实在相差太远。世人皆以他琴挑文君为一桩美谈,我却觉得他是存心不良,故意诱拐。” “愿闻夫人高见。” “若是那文君并非富家之女,而是一贫如洗,再是才貌双全,司徒相如可还会琴挑于她?” “若他当真心悦文君,又如何会不顾她的名节,不顾聘则为妻奔为妾的礼法,不想着明媒正娶,而是诱拐她私奔?” “在功成名就之后,更是喜新厌旧,想要另娶美妾,恼得文君写下《白头吟》同他相决绝。” 卫恒若有所思,“听闻他为了逼文君之父给他钱财,竟让自己的妻子当垆卖酒,文君之父到底不忍见女儿抛头露面,还是分给了他们万贯家财。司徒相如此举,确非我等男儿所为。” “是以,”我看着那张绿绮琴道:“这等男子用过的琴,我才不要。” “原来是这个缘故。”卫恒脸色仍是不大好看,“看来是卫某太过粗心,不知夫人的好恶,便贸然送琴,难怪被夫人嫌弃。” 他这话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忽然瞥见琴架上立着另一张琴,不由脱口问道:“那张琴可是蔡庸先生所制的焦尾?” 卫恒示意尹平把绿绮收走,换了那张焦尾琴放在琴案上。“这张琴我昨日刚命人寻到,因流落民间,不少地方皆有坏损,打算明日请斫琴师修补好后,再送给夫人赏玩。” 我抬手轻抚琴面,想是因战乱,这张琴不仅七弦皆断,琴面遍是刮痕,琴轸也丢了三四个,瞧着极是落魄。 “这琴虽瞧着凄惨,实则损坏之处皆不厉害,刮痕虽多,并未伤及胎漆,只要重涂一层表漆,再重上一套丝弦及琴轸便好。” 尹平又插话道:“听闻夫人昔年在洛城时便曾极擅修琴,将军与其另请斫琴师,倒不如劳烦夫人来修这焦尾琴。” 我避开卫恒的目光,走回食案处,提醒他道:“将军该喝药了。” 卫恒走到我身边,端起药碗,轻轻晃着碗中的褐色药汁。 “只要这药喝上半年,我的旧伤便能痊愈?”他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仓公医术如神,他确是如此说的。他还给了另一张调理方子,再调理半年,将军便可依旧得享天年。” 卫恒唇角扯出一丝弧度来,“如此说来,我卫某能捡回四十年的寿数,还要多谢夫人,若非沾了夫人的光,只怕仓公才懒得救我。” 想来前世时,为了荆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仓公也定是主动求为卫畴治那头风之疾。 可即便仓公仍是到了邺城,因前世时卫恒对我的厌恶,他当不会替我请来仓公诊脉,而仓公也就不会发现卫恒所受的旧伤,那他……便只会活到四十岁。 而这一世,也不知卫恒是怎么了,待我和前世大不相同,一心为我求请仓公,这才……救了他自己。 细想这其中因果,我不由感叹道:“若非将军请来仓公,也不会得仓公赐方相救,细论起来,并不是将军沾了我的光,而是将军自己救了自己。” 卫恒却不赞同,“是吗?可若不是因为夫人,我又何必去请仓公。可见还是因为夫人,才会有此机缘。” 我不想再同他就此纠缠下去,见他迟迟不肯喝药,忍不住催他,“将军快些服药吧,不然这药又要凉了。” 他的目光重又落回到那碗药汁上,忽然问我,“夫人可愿帮我修缮这张焦尾琴?” “我……”我下意识地就想推拒,可又怕他再被我拒绝,恼怒之下,又不肯喝药,只得点了点头,答了一个“好”字。 卫恒这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有劳夫人了!”他笑道。 他唇角那个笑容无端让我心里有些发闷,总有种在这场博弈中输了他半步棋的不甘与憋屈。 忽然想到仍跪在庭中的任姬与李姬,我便微微笑道:“将军若真想谢我,还请免了任、李二姬的责罚,别让她们再跪下去了。” 他唇角那抹碍眼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你居然替她们两个贱婢求情?” “她二人毕竟是贵人所赐,将军便是不看在她们父兄的面子上,也不看贵人的薄面吗?” 卫恒冷冷道:“正因她们是长姐送来的,我才要如此严惩她们。做我卫恒的妾室就是如此,只要敢来烦我就是天天罚跪,我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愿意再被送来,给我做妾罚跪?” 我被他噎的半天才说出一句来,“将军若是不喜欢她们,便放她们归家另嫁,何苦这样磋磨她们。” 细论起来,她们也和我一样,都是为人摆布的棋子,又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 卫恒重重将药碗往食案上一放,又不肯理我了。 尹平善解人意地替他辩解道:“中郎将原本就不想收下她们,只想守着夫人一人,琴瑟和鸣。但一来这二位小夫人是夫人做主收下的,将军若再送回去,怕会驳了夫人的颜面。” “二来,中郎将更怕若是遣她们归家,卫贵人又要生出别的花样来。上次中郎将去行宫接夫人回来时,虽疾言厉色,同卫贵人说得分明,请她勿再插手中郎将府的内帷之事。可卫贵人生性固执,若她再送来四个、八个姬妾,夫人再照单全收,都替中郎将纳入后宅,那中郎将只怕要夜夜头痛了。” 这尹平说出的话语,句句都教人难以招架,若不是得了卫恒的默许,我不信他一个小小的寺人,竟敢这样当着卫恒的面,非议他的亲姐姐,还埋怨我不该给卫恒纳妾。 先前这房中只有我和卫恒两人时,我觉得尴尬,总盼着能再多上一二个人。可如今多了尹平在这里,每逢冷场时便说上几句,却让我更觉尴尬,远比方才我和卫恒单独相对时,还要难捱。 我再也无法安坐,起身道:“横竖她二人是将军的妾室,将军愿意怎样待她们,是将军的事,原本我就不该过问。既然将军已用过汤药,夜色已深,还请早些就寝。妾身告退。” “且慢!”卫恒开口道:“既然夫人心慈,不愿见她们受苦,暂且今日先点到为止。” “尹平,你让她二人回去,接下来的三个月,不许她们出房门一步,还有那任姬,她竟敢明目张胆地欺骗于我,再罚她每日跪上一个时辰,也是三月为期。” “还有,务必将她二人房中的香料全给我烧了,从今往后再不许她们及从人用任何香料。” 我虽好奇他为何对任姬责罚的如此之重,又怕问了之后,又要在他这书房多待片刻。我早已有些后悔来劝他进膳服药,恨不能早些离开这里,躲回我的房中,再也不要见他。 见我不去问他,卫恒反而主动问我,“夫人就不好奇我为何这般重责她二人吗?” “不好奇,我有些累了,只想快些回房安歇。” “既然夫人不想知道,那我送夫人回房。” 我一时无语。我想不想知道,同他送我回去有何关系?难道我说一句想知道,他就不会送我回房不成? 卫恒亲自抱着那张焦尾琴,送我回房。 我怕他趁机登堂入室,到了门口,便赶他回去。 “时辰不早了,将军还请快些回去安歇吧。采蓝,还不快接过将军手中的焦尾琴。” 卫恒抱着琴不放手,“我有些渴了,夫人可否允我进去喝上一盏茶再走。” 今日这场对弈,我已让他赢了半子,再不能让他得意。 “这时候喝茶,恐会难以入睡,恕妾身不能为将军奉茶,将军请回!” 卫恒却仍不肯走,忽然对采蓝、采绿道:“你们暂且退下,我再同你们夫人说一句话就走。” 我正想让她们不必理会卫恒之言,她二人已动如脱兔,瞬间便和尹平一起,远远地退开到丈许之外。 卫恒似是看出我面色不虞,低声解释了一句,“卫某要说的话,怕是对父王有些不敬,只得让他们先行避开。” “我先前同夫人说过,我父王极是好色,每攻占一处城池,所做的第一件事,除了安抚百姓,便是去找美艳妇人来受用,但在发生了宛城那桩恨事之后,他再也不曾去搜罗收用新占之地的美妇人。” “夫人觉得,这是何故?” 我细细思量卫恒话中之意,他似也明白了,卫畴的好色才是当年那桩恨事的根源。就连卫畴自己,想来也是明白的,故而自那之后,再不曾故态复萌,每攻占下一个城池,便去觅美寻欢。 “想来,丞相是后悔了。” “哼!他再是后悔,我两个哥哥也回不来了。与其事后亡羊补牢,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近女色。有了他这前车之鉴,我五岁那年便在心中立誓,若我有了夫人,只要她一心对我,那我便只守着她一个,绝不会对别的莺莺燕燕动心。” 我心中忽然慌乱起来,后退一步道:“将军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36.疑心 许是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本能的不想再听,见他还要再说, 急忙转身推门, 躲进房里, 将他关在外面。 门外传来隐隐一声长叹, 不知过了多久, 我才听到有脚步声响起, 渐渐远去。 我这才将手从门闩上放开。我虽打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可他之前说的那一句却反复在我心里窜来窜去。 “若我有了夫人, 只要她一心对我, 那我便只守着她一个, 绝不会对别的莺莺燕燕动心。” 难不成他是想说, 若非我替他纳了任姬和李姬二人,他自已压根就不会纳妾不成?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身为大雍第一权臣卫畴的长子,假以时日,卫畴丞相的官职和齐王的王爵都会落到他身上, 甚至将来这天下都是他的。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女人? 便是卫畴, 再是喜欢敬重姨母,不也仍是纳了一房又一房美妾吗? 何况前世, 纵然我记不清楚他到底纳了多少妾室, 但他绝不是只守着我一人, 那个时候, 他很少陪在我身边,大多数时候,他都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 那个女子,才是他整日守在身边的人。 我不知道这一世,那个女子会不会仍旧出现在卫恒身边。虽然现下我还想不起她的模样,但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一定会心有所感。 如同之前卫华送任、李二女送到我面前时,我虽忆不起前世情景,可是前世时心中的种种情绪却全都纷至沓来。 原本有些慌乱的心重又安定下来,卫恒的话再是说得掷地有声,难道便是真的不成? 他前世还曾说过要待我好?结果呢? 听其言而观其行,这一世我不会再轻信于他了。 “夫人,”门外传来采蓝和采绿的声音。 “中郎将已经走了,命婢子们把这张焦尾琴转交给夫人。” 我想起她二人方才那般听卫恒的话,便将她二人叫进来,板起脸来好生教训了她们几句。 她二人跟我诉苦道:“婢子原也不想的,可是中郎将方才那眼神实在太过吓人,婢子们还没反应过来,那脚就自己往后退了……还请夫人宽恕这一回,下回任中郎将再怎么瞪我们,只要夫人不发话,婢子们绝不会再丢下夫人。” 我这才微微颔首,让她们下去歇息。 她们却并不告退,对视一眼,献宝般的跟我道:“夫人,婢子们方才听到了好些今日之事的内情。” 采绿附和道:“是啊夫人,婢子实是好奇为何中郎将会那么重的责罚任姬,就趁着被中郎将赶开的功夫,去问了他身边的尹寺人。” 采蓝道:“尹寺人说,中郎将是因为两件事对任姬大发雷霆的。李姬是正好凑过来,被连带着挨了罚。” “谁让那李姬也按捺不住,她给中郎将送饭就罢了,还将夫人给仓公亲自做羹汤的事儿告诉给中郎将知道。她挨罚,一点儿都不冤。”采绿气鼓鼓道。 采蓝比她更气,“要我说,还是那任姬更是可恶。夫人可知,为何中郎将先前对她们送过去的点心汤水,看都不看一眼,可这两天却偏偏喝了任姬煮的贝母亲荸荠汤呢?” “因为她竟然骗中郎将说,这是夫人托她煮给中郎将的,中郎将以为是夫人的心意,这才肯喝。” 采绿接着道:“这是中郎将恼她的第一件事,竟敢打着夫人的名头行事。但更让中郎将勃然大怒的是第二件事。” 她说完,故意顿了一下,两个人齐齐看着我,想我能主动问她们一句。 我笑看她们一眼,“你们若是不想说了,那就快些去就寝。” 采绿忙道:“想说的,想说的,夫人你可千万要听我们说完。” 采蓝道:“尹寺人说仓公用过夫人为他准备的膳食后,又去找了中郎将,正好当时任、李二位小夫人也在,虽然在仓公进来之前就回避了。” “可是仓公多神啊,那可是医圣啊,一闻就闻出来不对,问中郎将方才待在那屋子里的两名女子是谁。说她们其中一人身上所用香料产自西域,名唤迷迭。虽然其香馥郁甜腻,但若是有孕之人闻的多了,却对身子大为不利,会致人滑胎小产。” 采绿补上一句,“仓公说他也是才发现这迷迭香竟有这等害处,寻常医官都不知道。中郎将一听就怒了,尹寺人说他服侍了中郎将这么久,还从没见他这般动怒,发这么大的脾气,当时就让任、李二姬给跪到大日头底下去了。” “啪”的一声,我脑中似有一声轻响,好似一颗六月里的冰粒子砸在心上,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心绪瞬间又乱了。 采蓝和采绿接着又说了些什么,我全然不觉,推说累了,匆匆洗漱完,便躺倒在榻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若前世任姬也喜欢用这传自西域的迷迭香,而仓公又没有被卫恒请到府上,指出这香对孕妇的妨碍,则我有孕之时,定然不知要避着这迷迭香,任姬又是每日都会来跟我问安闲话的,倘闻得多了,日积月累下来…… 难道我前世流掉的那个孩子和任姬亦有关联? 从那些零碎的梦境中,我只能推断出我的第一个孩子似是被卫恒推倒在地,而失去的。 当时医官刚给我诊完脉,说孩子已满三个月,我正打算满心欢喜的告诉他,他却突然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将迎上前的我一把推倒在地…… 可我的身子尚算康健,并不是那等弱不禁风的娇娇弱女,又过了最易滑胎的头三个月,只是被推倒在地,就会保不住腹中的孩子吗? 难道真是因为任姬身上那来自西域的奇香,不知不觉中已侵害了我的孩子,再被卫恒那一推,这才…… 若是卫恒不曾将我推倒,那个孩子是否能够保住?还是说,因为不知那迷迭香的害人之处,最终那个孩子仍会离我而去? 原本关于前世我那三个孩子的生死,我就所知不多,如今更觉得扑朔迷离,一时难以窥尽其中真相。 不管前世我的那几个孩子究竟是因何而死,这一世我都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如果我不能确保他们平安降生,能护他们一生周全,那我宁愿不曾将他们带来人世。 这样,无论前路还有多少凶险,都再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们,也没有人能够藉此伤害到我。 第二日傍晚,尹平又来找我。 “早上的药中郎将倒是按时服用了,可到了晚间,他又不肯服药了,还请夫人再去劝劝他,如今只有夫人前去,才能劝得动中郎将。” 我扫了尹平一眼,很想命采蓝直接将他请出去。 卫恒此举,分明就是在要挟我去看他,我一时心软,已让他如了一次愿,难不成往后这一整年,我每天都要去看着他服药不成? 见我默不作声,尹平又道:“听说今日中郎将陪着仓公去给丞相诊病,有些波折。丞相不肯让仓公给他治病,却又不放他离开,将他留在相府,不许他随意走动。” 我心中一惊,卫畴这是……将仓公拘禁起来了不成?我最担心的事竟然还是发生了。 “到底有何波折?”我忙问道。 尹平恭恭敬敬回我一句,“其中细微处,小奴就不知了,夫人怕是得去问我家中郎将才能知道。” 急于知道仓公的安危,同卫恒的这第二次博弈,我只得再让半子,再次遂了他的愿。 卫恒这次倒也乖觉,想是知道我为何而来,一见我面,不用我说什么,便主动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还将黑锅扣到尹平身上。 “我不过是想晚些时候再服药,你怎么又去把夫人给请来了?” 我不耐烦看他主仆二人做戏,直接问道:“丞相为何不愿让仓公诊病,又将他拘在府中?” “夫人请坐。”卫恒伸手一指他对侧的坐榻,“容我细说与夫人知道。” 尹平送上两盏茶来,朝采蓝和采绿使了个眼色,见我默许,她二人才随着尹平悄悄退到外间。 卫恒这才开口道:“原本父王见我引了仓公去见他,极为欣喜。对仓公所提治病的条件,也一口答应。允诺只要仓公能治好他的头风病,别说荆州六郡的百姓,此后他有生之年,都再不会下屠城之令。” “那为何丞相又反悔了?” “因为仓公的治病之法实是有些惊世骇俗?” “此话怎讲?” “仓公说父王的头风病,乃是风邪中脑,病根在头骨之内,不是服食汤药所能治愈,便是用针灸之术也只能暂缓其痛,不能治本。若要根治,需先饮仓公自创的“麻沸散”,然后用利斧砍开脑骨,从内取出“风涎”,才可去掉病根,彻底治愈头风之疾。” 我立刻便明白了卫畴何以不敢让仓公为他治病了。 虽然仓公此前曾用麻沸散令人假死,失去痛觉,然后开膛破肚,治愈了好几例病在五脏六腑的百姓,其术如神,这才被人称为医圣。 可他此时的病人,却不是那些一心只想治愈沉疴的普通百姓,而是身处权势最顶端的卫畴,生性多疑、不信任任何人的枭雄卫畴。 便是仓公只给他开几副方药,他都要反复确认这汤药是否无毒,何况仓公竟提出要为他开颅治病,难怪他不肯接受。 “丞相将仓公拘在府中,是否已疑心仓公是要借治病之机,行刺于他?”我问道。 卫恒神色凝重,“父王向来多疑,偏今日仓公见父王不敢开颅治病,拿他在荆州为章羽刮骨疗毒一事来激父王,让父王对他更生疑虑,已经派人去查他和章羽之间是否有所勾结。” 我没有再问下去,以卫畴这疑神疑鬼的性子,便是仓公和章羽之间明明没什么,也会被他看出来其中有鬼。 仓公,只怕是凶多吉少! “妾明日想去丞相府探望姨母。”我对卫恒说道,并不是征询的语气。 我和卫恒成婚后,虽然分府别居,但依礼仍当每三日便去给舅姑问安。姨母怕这般频繁,万一遇到卫玟难免尴尬,便让我每逢初一、十五前去相府问安即可。 为了避嫌,除了这每月两次问安外,我亦是深居简出,从不曾在其余时候去过相府。 可是这一次,为了仓公,不管卫恒是否乐意,我都要去见姨母。 卫恒深深看我一眼,抬高声音吩咐道:“尹平,明日一早,夫人要外去,吩咐马房替夫人备好车马。” 他又放低了声音,看向我道:“可惜父王命我和子文、何彦二人,明日一早去徐州征收粮草,不能陪夫人去见姨母了。” 我心中一动,他这还是头一次,跟着我唤杜夫人做姨母。先前,每每提到他这位继母,他都要加上一个“你”字,既不肯唤她后母,也不肯唤她姨母。难得这一次,竟改了口。 见我微露讶然之色,卫恒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了两声,眼睛盯着桌上的茶盏道。 “其实夫人无须因为某些缘故,整日闷在家中,不常去探望姨母。我知夫人素来看重亲情,姨母又对你有恩,若是夫人在家中无聊,只管去探望姨母。” 他顿了顿,又道:“父王只怕也对我起了疑心,怕我为仓公求情,这才将我外派。仓公乃是你我夫妻的大恩人,能否救他得脱此难,就全靠夫人了。” 卫恒说完,竟朝我深深作了一揖。 次日一早,我便去了丞相府。 姨母见我前来,极是高兴,拉了我在她身边坐下。 “你来的正巧,前日你嫂嫂刚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快看看。” 我忙接过姨母手中之信,细读起来。我只在大婚前见了嫂嫂和岩弟一面。之后,他二人便被卫畴接走,岩弟被他送到他最赏识的谋士,执掌校事府的郭茄身边。 而嫂嫂则因身有武艺,被卫畴安排去训练一队女兵。 见嫂嫂信中一切安好,姨母也说岩弟在郭茄身边,学业日益长进,我才心中稍安,忙跟姨母提起仓公之事。 “仓公乃是不世出的神医,其医术不知能救多少人的性命,还求姨母无论如何,在丞相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保他一命。”我恳求道。 姨母笑着拍拍我的手道,“阿洛放心,你从没求过姨母什么,难得你有求于我,姨母定会替他向丞相求情。一有消息,我就命人告诉你。” 我谢过姨母,又陪她说了会儿话,才告辞离去,刚出了姨母的院子,就见卫珠立在院门处,穿一身鹅黄色的双绕曲裾,发梳双鬟,耳挂明珠,极是娇俏可人。 她亲亲热热地上前拉着我的手,嘟嘴抱怨道:“阿洛姊姊,自你嫁给三哥,我都见不着你了。” 我笑道:“那眼下你又是同谁在说话?” 她小嘴一撇,又得意道:“说来,还是我运气好,到底等来了姊姊,六哥可就没我这般的好运,他先前每次来跟母亲请安时,都盼着能见姊姊一面,可惜啊……他今日刚被父王派到徐州,姊姊你就过来了。” “莫不是我三哥见六哥跟着他一道去了徐州,这才敢放心你来看母亲?”卫珠嘻嘻笑道。 我有些无奈,她今年也快满十二岁了,怎地说话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珠儿,”我正色道:“你忘了你先前都答应过我什么,若你再这么胡言乱语,别怪我告诉姨母知道。” 卫珠这才吐了吐舌头,蔫蔫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我也就是在姊姊面前才敢这么说笑几句,就是在金乡姐姐面前,任她怎么好奇姊姊同六哥之间的事,我都是守口如瓶,从不跟她提起的。” 我眉心微皱,怎的金乡郡主仍是这般在意我同卫玟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她本人好奇,还是受了她夫君何彦的唆使。 而何彦,卫畴这次还派了何彦去和卫恒一道征粮,这是在……监视他吗? 我心头有些发沉,有心想劝卫珠往后少同金乡郡主来往,可金乡郡主自幼被抱到姨母身边,同卫珠一道长大,便如同胞姊妹一般,我若真这样劝她,岂非有挑拨她们姊妹情谊之嫌。 只得再三叮嘱卫珠,凡事多多留心,谨言慎行。 第二天,姨母便送来消息,说晚间卫畴陪她用膳时,她便劝卫畴放了仓公,可是卫畴却不答允。说除非何修查出仓公同荆州的逆贼并无勾结,不则宁可错杀也不会错放。 来传话的姨母身边的郑媪,她说完后,并不急着告辞,仍是看着我,欲言又止。 “可是姨母还有什么吩咐吗?”我问道。 郑媪慌忙摇头,“不不,王后她只说了这么多,是老奴有几句话想……想告诉少夫人知道。” 我温言道:“郑媪请讲。” “虽然王后口里不说,但老奴看来,只怕在仓公这件事儿上,王后是无法劝大王改变心意的,甚至王后越是替仓公求情,大王反会越对仓公起疑。” 我不由奇道:“这是为何?” 若说这普天下还有谁能劝得卫畴一二,除了他那谋士郭茄,便是姨母了,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姨母越是劝他,反而越是糟糕。 郑媪叹了口气,“谁让这仓公偏偏是从荆州过来,还刚给那章羽治好了箭伤呢?” 这和荆州、和章羽又有什么关系? 郑媪却再不肯说,只说姨母定会再想其他的办法,让我别再太忧心,便告辞了。 我又焦灼不安地等了四日,到了第五日,终于有消息传来,卫畴得了确凿证据,认定仓公是章羽派来的刺杀他的奸细,要将他处死。 难道仓公当真在劫难逃了吗? 我正在犹豫是否还要再去找姨母,忽然丞相府派了车马过来,说是卫畴要见我。 卫畴仍是在上次的芳榭亭召见我。 这一次,那亭中的石案上摆着的,不再是浊酒一壶,而是放了一张瑶琴。 “听说阿洛极擅琴道,子恒还将蔡庸的焦尾琴送给阿洛去修缮。今日天朗日清,阿洛可愿为老夫弹奏一曲啊?”卫畴手按额角,半闭着双目道。 “喏。”我微一欠身,坐到石案旁,略一沉吟,想到卫畴素来最为敬仰周公,便抚了一曲周公所制的《越裳操》。 一曲终了,卫畴拍掌赞道:“妙哉,妙哉!如聆仙音,便连老夫这头风之疾似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卫畴是故意这么说的,我自然要顺着他的话头。 “大王既为头风所苦,为何不请仓公为您疗治,反而要杀了他呢?” 卫畴不满道:“阿洛既已为吾之儿妇,唤吾舅氏便可,无须唤我大王。” 我方道了一声“喏”,便听他又道:“听闻阿洛至今还从不曾唤过子恒一句夫君,如今又不肯唤我一声舅氏,莫非对这桩婚事,阿洛仍是心有不甘?” 卫畴忽然撇开仓公的事不问,竟问起我同卫恒的内帏之事? 先前他提及卫恒送我焦尾琴时,我便已暗自吃惊,如今更是想不到他竟连我私下里如何称呼卫恒都一清二楚。 难道在五官中郎将府里,也有校事府的人不成?卫畴竟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暗中监察? 心念电转间,我垂首答道:“多唤几声夫君也未必就见得夫妻情深,少唤几声夫君也未必就是心有不甘。” 卫畴呵呵大笑道:“此答甚妙,不愧是吾之儿妇也。” “听闻你近日每日都去给子恒送药,可是见他因为当年救你,一直旧伤不愈,心中愧疚,对他已再不若先前那般抵触,反而——心生好感?” 他话中语气实是有些奇怪,令我不由疑窦丛生,反问道:“难道舅氏不愿见我同子恒夫妻和美吗?” 卫畴捻须笑道:“老夫固然盼着你们夫妻恩爱,但有些时候,却也不大愿意见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同德。” 我心中悚然一惊,欠身道:“还请大王明示。” 这一次,卫畴没再纠正我对他的称呼问题,反而颔首笑道:“老夫不过是想知道,仓公意图行刺老夫之事,子恒他是否知道?” 37.求情 卫畴这句话问出来, 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他将我嫁给卫恒, 不单单只是为了他先前在这里告诉我的那个原因, 让卫恒和姨母之间修好, 无论将来情势如何, 双方皆能保全。 他将我嫁与卫恒, 竟还存了让我监视卫恒之意。难怪即使是我婚后, 嫂嫂和岩弟仍旧被卫畴牢牢控制在手中。 身为一个父亲,他虽然亦会替卫恒打算, 但与此同时, 对这个他如今最为年长, 也最为出色能干的儿子, 他亦是心存猜忌,生怕这个儿子会取他而代之。 纵然我对卫恒再是厌憎,也还是为他竟被生身之父如此薄情相待,而觉得齿冷。 “大王,”我扬首直视他道:“仓公从来都只是一个医者, 只知救人,不懂杀人。至于子恒, 他从来敬您如父,事您如君, 您却如此猜度于他, 就不怕旁人寒心吗?” 卫畴神色不变, 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了片刻, 笑道:“阿洛这是心疼子恒,替他打抱不平了。” 我坦然道:“那是因为大王实在将子恒想的太过不堪。他是您一手教导出来的,五岁时就跟在您身边,陪您一道出生入死,他始终信赖他的父王,可是您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有父如此,难怪卫恒的脾气那般阴刻敏感、喜怒无常。可想而知,这些年来,卫恒这个父亲,是如何待他的。 一味偏心疼爱幼子也就罢了,还对他处处打压、如此猜忌。连我这个亦是怨憎卫恒之人都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出言暗讽。 卫畴却仍是神色自若,“也不怪老夫多想。若是此次老夫当真被仓公借着治病之名,给治死了。子文和璜儿还年幼,如何能是子恒这个兄长的对手?” “但若是老夫能再多活个十年八载,那我必定立璜儿为世子,到那时,这天下就没子恒什么事儿了。” 他身子忽然前倾,凑近了看向我道:“若你是子恒,逢此良机,汝——心动否?” 我缓缓摇了摇头,“子恒他始终记得身为人子的本份。更深知他的一切皆是父王所赐。父王即能予之,便能取之,即便您不肯相信子恒的品行,难得还信不过您对邺城,对如今这大半江山的掌控力吗?” “父王您是不世出的雄才,因此所生的几位公子,皆是人中翘楚,可他们再是才智过人,也难及父王十分之一。父王明察秋毫,若是子恒真有不轨之心,您又何须来问儿妇?” 卫畴这才点了点头,“看来,子恒对仓公所图之事,确是并不知情。” 他对卫恒的疑心看似去了大半,可我的心却越发沉重起来。 “父王为何这般坚信仓公是来行刺于您的?儿妇有幸得他诊脉,深敬其为人,愿以性命替他做保,他此来只为救人,而非另有企图。” 卫畴重又半眯起眼睛,“老夫如此定他的罪,自然是有确凿的证据。何修前日搜到了仓公亲笔写给章羽的信,信中说章羽托他之事,他定当全力以赴。” “那章羽还能托他何事?无非是想要老夫这颗项上人头。否则,若老夫不死,终有一日,吾必攻破荆州,让那章羽跪地求饶。” “就凭这么一句,父王就认定仓公是同章羽合谋害您,岂非太过断章取义,难道您就不曾问过仓公,这话究竟何意?” 卫畴斜睨我一眼,“老夫自然问了,那老头儿竟信口胡诌,说是章羽托了他三件事,其一是来为我治病,其二是求我他日放过荆州六郡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这其三嘛——” “竟是要他帮章羽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哼,这许多年过去,章羽那厮竟仍是念念不忘当年之事!”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明显不悦,连脸色也阴沉下来,似是被人触及逆鳞一般。 我自是对那惹他不快的第三件事不敢多问,想了想方道:“儿妇觉得,仓公所言,当是实情。章羽昔年在父王麾下时,父王待他何等亲厚,远在诸将之上,可他却仍是背您而去。” “他素来有忠义之名,却做下这等不义之事,难免心中愧疚,想要报答您一二。二来,他既治理荆州十余年,自然不愿看治下百姓将来因他之故,而惨遭杀戮灭门之祸,故而才会对仓公有此请托。” “还请父王千万不要误会。” 卫畴眸色阴沉,“便是误会,孤王也还是要取他性命,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我心猛然一沉,卫畴竟还是要杀仓公? 我忙跪地恳求道:“还请父王三思!仓公并非常人,他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医中圣手,活人无数。便是父王不愿让他为您治病,也还请为了天下那些病患,留他一命!” 卫畴森然道:“阿洛无须多言,从未有人能左右孤的心意。” 见他抬脚欲走,我忙道:“既然父王执意要杀他,可否允儿妇为他备些酒菜,送他最后一程?” 卫畴定住脚步,拧头看我,“阿洛可真是好胆色,他已是被孤定了行刺大罪的逆贼,你竟还要去看他,不怕孤王再起疑心吗?” “儿妇问心无愧,又何惧之有。儿妇不晓得军政之事,只知仓公于我和子恒有恩,我既不能救得恩人性命,若是连最后送他一程都不能够,定会愧疚终身。” 我又补了一句,“子恒若是知道了,也定会怪我没能替他为仓公送行,毕竟子恒这条命,有一半乃是仓公所救。” 卫畴摆摆手,“也罢,孤便许你去牢里给他送行。” 仓公此时已被押入天牢之中,禁卫森严,只许我带一个婢女进去探望。 几日不见,仓公仍是鹤发童颜、红光满面,面上不见一丝阴翳。见他在这牢中似并未受苦,我心中稍觉安慰。 仓公见我去看他,极是高兴。“想不到老夫临去前,还能再吃到夫人亲手做的佳肴,此生当再无憾事矣!” 我心下难过,默默替他斟了一杯酒。 仓公冲我眨眨眼,“夫人可是觉得不能救得老夫性命,有些歉疚?这要怪也只怪我决意来见卫畴,谁能想到那老匹夫竟是如此疑神疑鬼、冥顽不灵,如何能怪得到旁人身上?” 我不由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般不客气地直呼卫畴为老匹夫,当今天下,敢这么痛骂他的人,怕是也没几个了。 然而仓公又何尝骂错了他。 自他下令要处死仓公,不光民间百姓请愿,朝中大臣联名上书,就连卫畴最为器重倚赖的郭茄亦向他进言,恳请他能收回成命。却全都被卫畴驳回。 我想起那个在芳榭亭对我口称孤王的老者,心中暗叹,自从卫畴当了齐王之后,在某些事情上便越发的固执己见,独断专行,再也听不得旁人的劝。 我黯然道:“虽然我明知以仓公的为人,只怕已知会有今日的后果,亦会为了荆州百姓,主动求为丞相治病。可我仍会忍不住想,若是仓公不来邺城,或许就不会……” 仓公不以为意道:“老夫在这世上活得久了,也看得透了。人常言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以为这命数如何,是上天注定,但在老夫看来,天命固然可畏,但一个人的命数究竟如何走向,亦是他自行选择的结果。” “便如老夫,本可选择再苟延残喘地多活上一年。” 仓公此话一出,我隐约有些明白,不由问道:“难道您……” 鹤发童颜的医圣点点头,笑呵呵道:“不瞒夫人,老夫既是医圣,如何诊不出自己的寿数,我已得绝症,最多不过再活上十一个月零二十七天,勉强凑个一年。与其到时候卧床不起,跟条死狗一样赖在床上,不如趁着我还能走动,来邺城试试,万一要是让我把这件善事给做成了呢?” 仓公说的浑不在意,我却泪盈于睫,心知他会同我说这样多,不过是怕我仍旧歉疚于心。 陪他用完了饭,临别前,我朝他深深一揖,“若他日丞相攻破荆州,我虽不才,定当竭尽全力,设法求丞相收回屠城之令。不知仓公可还有什么余愿未了?” 仓公摸了摸胡子,“那老夫也就不跟夫人客气了。先前,那些狱卒要查我是否奉章羽之命前来,将我随身所带之物全都收走了,连我的《苇叶集》也不放过,老夫毕生心血全在那数百张苇叶之上,还请夫人能免其被毁,妥善收藏。” 我再次揖首道:“仓公放心,我这就去将您的《苇叶集》要回来,不但会妥善收藏,更会想办法替您觅得传人,以造福后世。” 仓公亦朝我作揖为礼,目送我步出牢门,忽然道:“那日老夫同中郎将作别时,曾送他一句话,今日,不妨再送与夫人,须知人之命数在天亦在己,他日命运如何,是得偿所愿,还是抱憾终生,实则全在己身一念之间。” 我心中一动,听仓公话中之意,竟似是知道些什么,点拨于我,我还想再问,那狱卒却拦在我身前,说是丞相许我的探视时辰已过,催我速速离开。 我只得压下心头疑惑,又朝仓公行了一礼,快步走出狱室,一边问那狱卒,收缴的仓公随身之物都在哪里。 那狱卒道:“那些东西虽然没查出来有什么,但丞相有令将其尽数销毁,现下,怕是正在伙房等着焚毁。” 我一听,再也顾不得什么端庄仪态,问明伙房在何处,飞奔而去,刚一进去,便见仓公那装着苇叶的布袋正被丢到灶下,被吞吐的火舌一卷,立时便燃起袅袅青烟。 38.劝说 那苇叶本就是易燃之物, 眨眼之间,便已有数片苇叶被火舌吞没了大半。 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仓公毕生心血在我面前毁于一旦。灶台边虽有盛水的陶罐, 我又怕水泼上去, 会污了苇叶上的墨迹。 情急之下, 也顾不得那许多, 直接将手探进灶下, 将那布袋从火中拎了出来, 丢在地上。 采蓝惊呼着扑了过来,“夫人, 您的手!” 我却无暇理会, 抢过她手中的提盒朝那尚燃着的布袋一下又一下狠命地拍打, 想要快些将火弄灭。 直到采蓝在一边嚷道:“灭了、灭了, 火已经全灭了,夫人您快停手,让奴婢瞧瞧您手上伤着没有?” 此时我眼中只看得到那一布袋苇叶,哪里还顾得到其他。见幸而大半苇叶都被救了下来,正要将它们仔细收拢好, 忽然一只粗黑大手拦了过来。 边上回过神来的伙夫怒斥道:“你是何人?竟敢救下丞相下令要焚毁的东西?” 我直起身子,冷冷看着他道:“我乃丞相的儿妇, 五官中郎将的夫人,你敢拦我?” 那伙夫忽然低下头, 再不敢看我, 说话的声音也一下小了许多, 嗫嚅道:“夫人如天仙一般, 小的怎敢拦夫人,只是……只是丞相有令……小的……” 我放缓了语调,“我方才救下的乃是医圣历年来所记下的医案药方,可活人无数,倘若就这么将它毁了,不知会误了多少人的性命。你放心,我既然敢救出它来,便自会去向丞相禀明原委,定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采蓝,”我吩咐道:“仔细将这袋中苇叶收好,这就随我去见丞相。” 许是卫畴刚考校完卫璜的课业,心情大好,再加上卫璜亦替我说情,卫畴便将仓公的那一袋苇叶赐了给我。 “这些药方皆是死物,若无高明医者临证相判,无甚大用,阿洛既然有心,那便替你那恩公存着好了。” 卫畴说完,便挥手命我退下。 我轻咬下唇,不管仓公在牢里对我说的那些话,是当真如此,还是只是为了安慰我,我都要为他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既然丞相也略知医理,知道高明的医者才最为难得,何不——” 卫畴瞳仁微微竖起,“大胆,同样的话,不要让孤王再说第二次。” 我忙欠身道:“儿妇不敢,儿妇只是推已及人。若非有仓公这等良医替子恒医治,儿妇只怕……便有中年丧夫之厄。若是他日,丞相爱重之人亦得了什么疾患,却苦无良医可救,到那时,岂不悔之晚矣!” 卫畴冷冷一笑,“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仓公一个良医?孤王此生还从不曾后悔过。” 我终于绝望。 那时无论是我,还是不可一世的卫畴,都不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为他这句话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二日,仓公便死于天牢之中。卫畴念在仓公和他乃是同乡的份上,许我替仓公收敛,将他灵柩送回故乡谯县安葬。 我毕竟是女子之身,不便远赴谯县,只得吩咐府中卫恒临去前留给我的可靠属官去办。 待料理完这一切,许是身心俱疲,又许是心中哀痛,我便病了一场。 这日,我正在榻上睡得晕晕沉沉,忽然觉得额上微微一沉,似是被一只温热的大掌覆在上面,掌心传来的热度让我有些难过,微微扭了扭头,那只手掌立时便收了回去。 我刚觉得好过了些,又觉得指尖似传来些不一样的触感,热热的,还带着一丝濡湿,像是被猫儿舔舐一般,有些痒痒的。 是有猫儿跑进了我的屋子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抬手便想将它赶开,这才发现,我的手竟动不了? 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我强令自己睁开眼来一瞧,不觉得怔在那里,疑心自己仍在梦中。 初升的朝阳透过半开的窗扇,正照在那个人的身上,将他半边侧脸镀上一层金光,看上去竟有种朦胧而又不真实的感觉。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缓缓起身道:“将军怎么回来了?” 昨日姨母来看我,说是再过五日,卫恒便能押送粮草从徐州回来,可为何他现在就在我房里? 卫恒拿过一个靠枕来,让我斜靠在上面。“父王交待的差事已了,我心上……便回来了。” 室内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叹息,我疑惑地偏过头去,就见尹平从外间走了进来,朝我行礼道。 “夫人安好,中郎将心上记挂着夫人。一听说夫人病了,也不顾粮草还未征收完毕,将余下的事安排妥当,连夜便往邺城赶,不眠不休,只花了两天功夫,便快马加鞭的回来了。” 我这才发现,光影里,卫恒的脸分明有些憔悴,虽是洗漱过了,不见风霜之色,可那眼下的一圈青黑却极其显眼。 原来他是连夜赶回来的,我垂下眼睫,轻声道:“将军不用如此的,不过是吹了风,偶感风寒,没什么要紧。” “那你手上这伤呢?”卫恒的语气有些不好。 我这才发现我的右手竟是一直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当日因急着去救仓公记着医稿的那袋苇叶,我将手探到火里,除了小指外,右手其余四指皆被烧得起了一圈水泡,养了这几天,已好的差不多了。 可卫恒却仍是握着我的手问道:“可还疼吗?” 原本是早就不疼了的,可被他这么一握,我又觉得指尖有些灼痛起来。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来,欠身道:“多谢将军关心,已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因妾伤了手,那张焦尾琴至今还未开始修缮,怕是要晚几天,还请将军勿怪。” 卫恒的呼吸又粗重起来,冷声道:“你以为我关心你手上的伤,就只是为了那琴吗?” “甄弗,在你心里你就这么想我的?” 他忽然一拳重重在床榻上,起身便走。 尹平将他一直拿在手中的玉瓶交给采蓝,“这还是上一回中郎将弄伤了夫人的手,特意遍寻良医,用白獭髓、玉屑和琥珀屑调和在一起制成的药膏,涂上后可不留任何疤痕,令肌肤光洁如初。或许夫人不稀罕这药膏,但总是我家中郎将一片心意,还请夫人记着早晚各涂一次。” 我有些发窘,只得微微颔首道:“多谢尹寺人。” 见他并不急着离开,顿了顿,我还是问道:“这些时日,中郎将在徐州,可有按时吃药?” 尹平却反问我道:“夫人既然这般关心中郎将的身体,那为何方才又将他气走?” 我一时语塞,有些头痛地看着尹平。前世他在卫恒身边时,也是这般牙尖嘴利,动不动就点破我和卫恒心事,让我和他尴尬不已吗? 可惜我想不起来,我能记起的,全是那些在我心上钉出血来的惨痛往事,而这些伤心痛苦又全同卫恒有关。 他前世待我的冰冷无情,和现下待我的温情示好,让我很多时候都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是该对他一以贯之的冷淡无视,还是…… 我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是我多虑了,有尹寺人在中郎将身边,定会将他照顾得妥妥帖帖。” 尹平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到了晚间,他复来找我,又是故计重施,说卫恒不肯服药,请我过去看看。 这一回,我安然不动,微微笑道:“中郎将在徐州这么些天,尹寺人都能服侍他按时用药。我相信便是回了府也一样,尹寺人定能有法子劝他服药的。” 尹平摸了摸鼻子,走了。 第二天采绿笑嘻嘻地跟我说道,“夫人真是料事如神,那尹寺人果然是有法子劝中郎将喝药的。只板着张脸同中郎将说了一句,中郎将就乖乖地把药给喝了。” “夫人可知,他是怎么劝中郎将的?” 我笑看她一眼,采绿立刻乖乖道:“婢子再也想不到,尹寺人居然这样胆大。” “他竟敢同中郎将说‘您若是不肯按时服药的话,那就等着再过十几年,夫人不等您坟头长出青草来,就另嫁他人。’” 采蓝在一边不乐意道:“这个尹平,他劝中郎将喝药,为何还要把咱们夫人也编派进来?这舌头也太毒了。” 采绿这才省过来,呐呐道:“夫人您别生气,都是婢子不好,一时嘴快,不该将这些无稽之谈说给夫人知道。” 我看向她,“可是尹平故意要你把这些话传给我听的?” 采绿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婢子知道不该多嘴,可看中郎将诚心实意地想对夫人好,夫人却总是这样待他不冷不热的,婢子觉得中郎将……有些可怜。” 她咬了咬牙,忽然跪下道:“夫人对我们有恩,可中郎将亦曾对我们有恩。当年黑山贼攻入洛城,就是中郎将领军打退了黑山贼,救下了我们。所以,我们固然是一心侍奉夫人,可也盼着夫人能同中郎将夫妻和美、琴瑟和鸣。” 采蓝也跪下道:“婢子虽然不知道夫人为何这么不喜中郎将,许是他从前……对不起夫人,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夫人不是常教导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中郎将他已然知错了,现下一心想同夫人修好,夫人就不能给他个机会吗?” 我默然不语,她们以为我是气卫恒在三年前没能娶我,任我被卫畴嫁给了程熙去换军粮,所以一直待他冷淡,却又哪里知道卫恒真正对不起我的地方,不在今生,而是前世。 知错能改,固然善莫大焉。可若是卫恒知道他前世对我所犯下的那些过错,不知他是否还有颜面能立在我面前? 39.狡童 到了晚间, 我在灯下看书,偶一抬头, 忽然发现窗外立着一道人影, 身形高大而挺拔。他在外头站了有多久? 采蓝见我看着窗外, 轻声说了一句, “天色一黑下来, 中郎将就站在外面了, 却不许婢子们禀报给夫人知道。” 我又看了一眼窗外那尊剪影,淡淡道:“去请中郎将进来吧。” 不一时, 便听到橐橐的脚步声响起。许是病中有些犯懒, 不乐意再像从前那般礼数周全, 我并未起身迎他, 仍是倚在美人榻上,直接仰首问他。 “将军在我窗外立了这许久,可是还有什么事吗?” 被我这般慢待,卫恒脸上并无丝毫不快,反而有片刻的恍惚, 素来冷硬的一张脸在烛光下,竟有些柔和。 迟疑了一下, 他坐在离我最近的一张绣墩上,清了清嗓子, “原本昨日就想问夫人的……” 他沉默片刻, 才接着道:“听说为了仓公之事, 父王单独召见了夫人。父王他……可有为难于你” 我放下手中竹简, “将军是想知道父王都同妾身说了些什么吗?” 谁知卫恒却突然回我一句,“夫人难得在我面前改口,不再称父王为丞相,不知何时也能改口,不再叫我将军?” 我微微一怔,许是之前为替仓公求情,在卫畴面前父王二字喊得多了,此时顺口这么一说,竟被卫恒给揪了出来。 我便从善如流,“既然将军不喜欢我这么唤你,那往后我便仍是唤您……公子吧!” 卫恒有些不高兴。但今晚尹平没跟在他身边,不能替他说出那些他碍于颜面说不出口的小心思。 他闷坐半晌,到底没在这个称呼问题上纠缠下去,转而问道:“父王都同夫人说了什么?可是已有疑我之心?” 我点了点头,卫畴是什么样的心性,卫恒这个做儿子的,自是比我更为清楚。是以,在这一点上,我无须隐瞒。 卫恒听了,果然脸上神色不变,只是讽刺地笑了笑,“若是父亲不疑我,那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了。” 这样的父子之情,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对卫恒而言,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 眼见漏壶中的时刻已快到亥时,我有心催他离去,可看着他眼底那抹浓重的郁色,赶人的话终究在此时说不出口。 可这样同他默然相对,又实是尴尬的紧,我只得重又捡起竹简,想挡一挡他几乎未曾移开过的眼神。 哪知我才将竹简举起来,便被他一把夺了过去。 “烛火昏暗,看多了伤眼,夫人又正在病中,还是早些安歇吧。” 临去前,他忽然顿住脚步,回身道:“在父王面前,多谢夫人了。” 见他终于步出内室,我心中松了口气,起身到净房洗漱过后,坐于镜奁前御去束发玉环,拿起紫玉梳来才梳了两下,便被人接过梳子,身后一个声音道:“我来替夫人梳头吧。” 铜镜中看不分明,可那声音不是卫恒是谁?他不是走了吗?怎地又…… 我正要扭头,却被他单手就将我身子定住,“夫人别动,仔细扯到头发弄痛你。” “将军怎么又回来了?”我问道。 “夫人不是说往后都会改口叫我公子吗?怎么又叫起将军来了。还是叫我公子吧,好听!” 他的声音沙哑而醇厚,一扫先前的愤懑无奈,竟还隐隐透出一丝愉悦来。 我心中有些不安,想起身,却又挣不过他,只得任他一下又一下地梳着我长长的发丝。 “公子如此纡尊降贵,莫不是为了方才谢我之事而报答于我。可公子就不怕谢错了人吗?”我声音有些僵硬地道。 “不怕。”我话音未落,他便斩钉截铁地道。 “因为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夫人从来都只会偏心弱者。父王越是待我不公,夫人便越是会站在我这一边。” 他的语气里有我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这温柔却让我愈加慌乱。 茫茫人海间,知我者最是难求。可为何,这看穿我心性之人,竟会是卫恒呢? 前世的他,从不曾这样读懂过我的心思,他也不屑于去懂我。 前世时,那个一直小心翼翼,暗自企盼他能将目光停驻在我身上的人,是我。 那个放下矜持,时时处处都想对他好的人,也是我! 可我越是想对他好,他就越不拿正眼瞧我。 可是这一世,我却和他易地而处。 换了他不再冷着一张脸,目光时时处处追逐着我,或明示、或隐晦地对我各种示好。 而这一次,轮到我对他视而不见。 可他反而知难不退、愈挫愈勇? 这实是不像卫恒的性子。 许是幼年丧母,又一向不得卫畴喜爱,他的性子极是心高气傲,又冷硬疏离。 你若待他如春风送暖,不见得他会被你捂热。 但你若待他不冷不热,他这座冰山只会让你更加觉得寒意逼人。 我隐约记得在前世的梦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片断,因为累了,我待他便如现在一样,淡漠疏离,敬而远之,他瞪着我的眼神便如要吃人一般,双手按在锁骨上,险些便拧断了我的脖子。 可是现下,无论我再怎么冷待他,横眉冷对,故意激他。 他再是被我气得怒火中烧,也不过捏紧了拳头,转身走掉,最多拍拍几案,从不敢对我动一根手指。 可过不多时,又会如那看家护院的大狗般蹭到我跟前来,委婉示好。 便如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替我梳头。 难为他一个整日舞刀弄剑,箭法精妙到可百步穿杨的将军,此时握着这把小小的玉梳,竟有些微微的颤抖,一下又一下,从发梢梳至发尾,手下轻柔无比,像是生怕会弄痛了我。 却不知,他主动替我梳头这一温情脉脉的举动本身,就已让我心中极不痛快。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让我心里不自在极了。 被他如此相待,我倒是隐约有些明白了,为何前世我越是想待他好,他就越是不待见我。 若是你心悦之人,这般对你温柔相待,你自然只会心生欢喜,如饮蜜糖。 可若是那心厌之人,亦是这般做派到你面前来献殷勤,那便如效颦的东施一般,丑而不自知,更惹人生厌。 想明白了这一点,除了叹息前世的自己外,推己及人,对这一世的卫恒,我竟生出了丁点儿同情之意来。 “公子,”我轻声道,“你无须为我做这些的,我不用你这样来——” 我正要说出报答二字,卫恒忽然低低地念了一句诗,“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跟着轻笑道:“我知道夫人每有善举,是从不要人相报的。我这般做,也并不是为了报答夫人,不过是尊仓公遗训,‘自家夫人更需自家爱护’,照着仓公他老人家留给我的那张方子,好生‘爱护’夫人罢了。” 不知为何,听到后一句爱护两个字,我忽然面上有些微微的发热,正觉得难堪。 肩头一缕青丝忽被他挽起,就听他感叹道:“四年过去了,夫人发间的香气,仍旧是那淡淡的兰香。” 我的心跳似慢了一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 他却生怕我听不明白,又絮絮道:“那年我从黑山贼的马下救了夫人,你我共乘一骑,你就坐在我胸前,包发的头巾掉了,露出鸦青色的一团圆髻来,如云如朵,隐隐有淡淡的兰花香气。” “那香气幽幽暗暗,越发惹得人心动不已。我到底没能忍住,借着马背颠簸,偷偷拔掉了那髻上束发的石簪。风儿一吹,夫人的一头如瀑青丝便飘了我满脸,那样丝滑的触感,那样淡雅沁人的兰花香气……” 他的声音似沉浸在往事之中,带着一丝追忆怀念的味道,“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我那时背心痛得厉害,若不是靠了夫人发间那一缕香气提神,只怕不等找到那间栖身的茅屋,我就在半道上晕过去了。” 铜镜里,我原本漠然无波的脸上泄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来。 我做梦也想不到,卫恒竟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来。在当时那般凶险的情境下,他不想着怎样逃命,竟还有闲心去嗅我发间的轻香,甚至如个狡童般去弄散我的长发? “公子说笑了,您从来深沉持重,做不来那样……那样的无赖之举。”我断然否定道。 卫恒手上的动作一僵,片刻后,我才听到他声音压的极低,似是想叫人知道,又怕叫人听到般地呢喃道:“若不是遇到阿洛,我亦不知,原来我心中亦是个知慕少艾的少年郎!” 他这句话,如投石入井,将我心间那口波澜不起的古井水砸得水花四起,再难将息。 可那搅乱我心之人,话一出口,却比我更是慌张,似乎做了什么极为羞耻的事一般,平日的高冷端凝荡然无存,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一阵风过处,他已从我身后消失不见。 我僵坐半晌,一点点地回过身子,看向身后,但见烛影深深,空无一人。方才的一切,不真实的如同一场梦。 如果不是那人逃走前,匆匆往我发间插了枚东西的话,我几乎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场诡异的梦境。 因为是在梦里,所以卫恒才像换了个人似的。 可是我发间那枚凭空多出来的簪子,无声的提醒我,方才卫恒所做、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幻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我缓缓探手到发间,取下那枚他留下来的簪子,在烛火下看了许久,想到我初见他时的情窦初开、少女心事,忽然掌心轻颤,一滴泪落了下来。 40.厚颜 先前卫恒也曾跟我流露过, 早在我同他第一次定亲时,他便已有娶我之意, 甚至还对程熙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醋意。 我初听时虽觉得惊讶, 可再一细想, 却是不信的。 他若是早在那时便对我动情, 前世时又为何会那样待我。这世上怎会有人, 能忍心将自己心悦之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对她甚至比对常人还不如,终日冰冷相对, 一丝温颜也吝于给她。 所以任卫恒各种明示暗示, 我总是不信, 只当他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故意接近讨好我。 可是现在,我原本的坚信有些动摇了。 因为那根簪子,一枚青石所制,男子所用的粗头发簪。 当日从洛城逃离时,嫂嫂怕我容颜太好, 惹人注目,将我发间钗环尽去, 满头乌发,挽做一个男子的发髻, 拿了长兄的一枚发簪给我别在发间。 正因为这发簪是长兄的遗物, 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确是当日嫂嫂给我束发的那枚青石发簪, 卫恒他……他没有骗我。 他确是在携着我匆忙逃命间,还不忘拨下我发间的石簪,甚至将这簪子一直收在身边,藏了这么久。 原来他在那时,就已经知道我是女儿身了。 耳边又回响起他那句极低的呢喃声,“若不是遇到阿洛,我亦不知,原来我心中亦是个知慕少艾的少年郎!” 若非这一世,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终于肯把这簪子拿出来示人,只怕我会如前世一样,直到被他一杯毒酒赐死,也不曾知晓他曾在我们相遇之初,便以此发簪为凭,对我生了爱慕之心。 可他若那时便对我心动,又为何会在娶了我之后,对我那样视如陌路、嫌弃以待? 我心头疑问更深,却不知该如何问他要一个答案。 许是这些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直到三更天时我才朦胧睡去,次日过了辰时,方起身梳洗。 采蓝如往常一般,从妆盒里取出把青玉梳来,欲为我梳头。 这青玉梳是姨母所赠,虽然玉质更好些,但那把紫玉梳因是母亲送我的及笄礼,是以我更喜用那把紫玉梳梳头。 采蓝每日为我梳头,不会不知道我素日喜好。 我忽然想起昨夜,不由问道:“我那把紫玉梳呢?可是不见了吗?” 采蓝这才嗫嚅道:“婢子是没在妆盒里瞧见,想着许是落在哪个角落了。因见夫人心绪不佳,怕知道这梳子不见了,更增烦恼,就想先掩过去,等我和采绿再细细找过一遍,再回禀夫人。” 我心头有些发堵,闷闷地道:“不用找了,那把梳子没丢,只是……被人给拿走了。” 采蓝见我神色不虞,也没敢问是谁拿走了那把紫玉梳,轻手轻脚地替我梳好了发,如往常那般将我两侧鬓发松松挽到脑后,顶心挽一个简单的高髻,上插玉冠,虽然简单,却清爽宜人。 只是我的心情却半点也清爽不起来。堂堂五官中郎将,竟然有暗地里做贼的嗜好,先是四年前偷拿了我束发的簪子,好容易还回来,又顺手把我的紫玉梳给顺走了。 我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可这紫玉梳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管他要回来的。 用过早膳,我便让采蓝、采绿二人去替我将梳子取回来,哪知她二人回来后说,“尹寺人说中郎将昨晚从夫人房里出来,便出府去找吴家兄弟饮酒夜谈,彻夜不归,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我有些无语,他这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故意躲我吗? 卫恒这一躲,直躲到二更天才回来。 我早命采绿在他书房候着,等他一回来,就给他呈上一张绢帕。我在那帕子上写了八个字:郎本君子,奈何做贼! 盼着他能见字而知耻,将我的紫玉梳交给采绿带回来。 谁知采绿没能将我的梳子带回来,却把卫恒这个偷梳贼给带了回来。 在外面躲了一整天,他倒又敢抬眼看我了,还言笑自若道:“听说夫人找我。” 他面色微红,身上隐隐带着一丝酒气,许是饮了酒的缘故,脸皮竟也厚了寸许。 我竭力忍着心中气恼,仍旧如常般,冷淡而疏离,“公子拿我的梳子做什么?那是亡母所赠,还请公子还给妾身。” 卫恒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赧然,“昨夜,我一时情急,忘了将梳子放下,就走了出去。还请夫人见谅。” 我朝他摊开掌心,“那就请公子还我。” 他从怀中掏出那把紫玉梳,却不递还给我,看着我的眼睛道:“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我不愿让他觉得他只须一句话,就能乱了我的心神,难以入眠,便点了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缓缓将梳子递过来,我正要去接,他却又抽回手,“可否让卫某今夜继续为夫人梳头。” 我终于恼道:“妾自有可心婢女,不必劳烦将军!” 哪知他却忽然低低叹道:“阿洛,你总算肯这般恼我了!” 那喟叹除了感慨外,竟还透着一丝满足。 “阿洛,我宁愿你这样恼我,对我轻嗔薄怒也好,大发雷霆也罢,也不愿你整日对我礼貌周全却又冷淡疏离,眉梢眼角都透着嫌弃和……憎恶。” 这话触动了我前世心结,我不由冷冷道:“妾身何德何能,哪敢嫌弃和憎恶将军?明明是将军憎恶妾身,嫌弃于我,现下竟还有脸倒打一耙。” 卫恒张口就想否认,“我初见夫人,便已心动,又如何会……”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原本牢牢盯在我身上的视线也有些心虚地移到一旁。 我冷笑道:“将军怎么不继续说下去?难道在你我初见之后,将军不曾对我冷淡疏离、嫌弃憎恶?” “你大败黑山贼,凯旋而归,我满心欢喜地迎向将军,将军却正眼看也不看,只漠然一瞥。此为冷淡疏离!” “我熬了几个日夜,亲手制成的却敌冠,将军直接当着我的面扔到了湖里。此为憎恶!” 我不能将前世他冷待我的种种宣之于口,只得将重生前这几件伤心事拎出来质问于他。才说了两件,他的脸色已有些发白,薄唇轻颤。 思之当日,我抛开矜持,忍住羞怯,生平第一次大着胆子跟他吐露心曲,可是他却…… “我当时向将军婉转倾诉心声,将军又是如何答复我的,你先是宁愿抗命,也不愿娶我,后来虽是允了婚事,又是怎么警告我的,除了这正室夫人名头之外,让我别再肖想其他。此为嫌弃!” 我本以为,再忆起前世时,我会心如止水,波澜不兴,却不料,真将昔年这一道道旧伤揭开,以为早该痊愈的疤痕下,竟仍是血肉淋漓。 或许是因为我从不曾将它们宣之于口,从不曾流露过自己的委屈,这积年的旧伤才始终不肯痊愈。 前世,因对他的爱意,亦因着我的骄傲,我宁愿一味隐忍,将那些心伤深埋心底,面上一派淡然处之,也不愿宣之于口,去向他乞怜。 我始终记得,父亲尚在时,我因好奇,央父亲教我弹《凤求凰》时,他细讲了司徒相如琴挑文君之事后,对我所说的那一番话。 “将你放在心上之人,无须讨要,他自会待你好。若他心中无你,你便再是摇尾乞怜,他也不会温柔以待。” “阿洛,若他年你能得觅良人,同他琴瑟和鸣,自然是好,可若是他心中无你,或是情消爱驰,你只须同他相敬如宾,尽到你为人妇的本份即可,切不可以色事人,俯身屈膝去摇尾乞怜、献媚邀宠,或是活成个只知终日悲啼的怨妇,失了我甄家女儿的风骨与体面。” 是以,前世婚后,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冷了我的心之后,我便再不曾主动亲近过他。如父亲教导的那样,不怨不怒,不争不抢,礼数周全,相敬如宾。 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旧事重提,只为了驳斥他所谓的心动于我。 “夫子有言,听其言而观其行。将军口口声声说,初见时便心慕于我,可是您之后对我的行止,却是厌憎嫌弃,将军这样言行不一,叫我怎么相信你是当真心动于我?” 卫恒默然良久,眼中神色复杂难辨,有些艰难地道:“因为那时我心中爱意终究抵不过,因令姨母而起的恨意。” “既然如此,将军为什么又要娶我?我明明同将军说过,我不愿将军娶了我这被你厌憎之人,日日相对,将初见时的那一点美好湮灭殆尽,终成一对怨偶。” 我自然知道,卫恒当时对我的厌弃,皆因姨母之故,所以那时被他拒婚,我虽难过,却并不怪他。真正让我对他心生恨意的,是我同他婚后。 他没再拒绝娶我,甚至在大婚时允诺会对我好,这让我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以为只要假以时日,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仇恨总会被我的爱意消弥。 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被他伤到遍体鳞伤。我甚至都有些怀疑,他莫不是为了报复姨母,才会允了这门婚事,好将他心中的恨都发泄到我身上,最后更是毒酒一杯,将我赐死。 可是,在这一世,前世的那些惨剧还尚未重演,我不能质问他为何娶了我却又要那样无情地待我,甚至夺了我的性命。 我只能借着同他婚前,他待我的几桩“嫌憎”之举来质问于他。 卫恒的脸色难看的吓人,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那个答案。 “因为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你成为别人的新妇。” 他深吸一口气,“我明知不该对你心动,我应该恨你、憎你、厌你,可、可只要一想到,若我不娶你,你就会被嫁给别人,我就……我就无法忍受……,尤其你被迫嫁给程熙之后,我才意识到,这辈子,你只能是我卫子恒的妻子。” 这一瞬,我真想抛却多年教养,和所谓的淑女风度,上前狠狠扇他两记耳光。 就为了他那自私的占有欲,他便毁了我前世一生的幸福。 明明恨屋及乌,却又不愿别人得到我,仍是娶了我,可娶了我回来,又不珍惜,最后还将我赐死? 滔天怒意在我胸中翻腾,偏又不能讲出前世之事,不能劈头盖脸地将他痛骂一顿,我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我今日方知,原来将军是这等自私自利之人,只顾着自己心中欲念,便全然不管她人心中所愿,和此后一生喜乐。” 卫恒忽然抬眸定定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我既娶了夫人,定当妥善珍藏,免汝苦,免汝忧,免汝四下流离,免汝无枝可依,一生相敬相爱,誓不相负。”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说他是厚颜无耻,还是大言不惭,正待反唇相讥,却又拎不出前世的铁证来打他的脸。 我再不愿相信,也得承认,和前世相比,这一世的卫恒,婚后待我确是极好。 我终于问出心底疑惑,“难道将军已全然忘了同我姨母之间的仇怨不成?将军就就这么自信,不会再因为这些仇怨而对我冷漠相待,反而能一生一世都待我好?” “便是将军相信,我也是不信的。” 想来前世应是如此,即便他亦曾心悦于我,可那点爱慕之意终究没有抵得过在他心中积压了十几年的累累恨意。 很多时候,恨比爱更能长久。 “不会。”卫恒不假思索便道,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犹疑和动摇,斩钉截铁。 “我已经失去过夫人一次,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第二次!”他沉声道。 我心中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明知我这样想是异想天开,可那个念头仍是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翻腾。 难道卫恒也是重生的不成? 可是很快,我就知道这的确只是我的异想天开。 卫恒道:“若非之前夫人被迫嫁给程熙,一别三年之久,我或许还不会看清,原来在我心中,对你的爱意早已胜过了那所谓的昔日仇怨。”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道:“反正在夫人面前,我已丢开脸面,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这许多,也不怕再多说几句出来丢人。” “夫人可知,为何我攻破邺城,立下大功,父王当时却对我不升反降,将我从六品的度支中郎将,贬为七品的骑兵校尉?皆因我违抗了他的军令。” “父王原本派我去攻打上党粮道,但我一听说程熙他竟然要同你圆房,我就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夜赶到邺城,置夏侯尚和程熙停战三日的约定于不顾,急急攻破了邺城,好将夫人抢回到我身边。” 我又想起邺城城破的那个夜晚,程熙带着我仓皇出逃,被追兵团团围住,卫恒白衣银甲,一箭将程熙射落于马下。 那时对他突然出现的惊诧,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答案,原来竟是这样,卫恒当日竟是为我而来。 可惜,任他说得如何动情,也难教我相信。 前世时,我亦是被他从程熙手中抢回来的,不也照样没见他好生珍惜吗? 卫恒显然也瞧出了我眼底浓重的怀疑之色,“夫人要如何才肯信我?” “还请将军先把我的梳子还给我。”我淡淡道。 这一回,卫恒乖乖照做。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我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等日子久了,夫人自会明白我的心意。”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重又将梳子递了给他,“既如此,那往后就有劳将军替我梳头了。” 他愿意纡尊降贵,做我的梳头奴婢,我又何必拦着他呢?就当是,让他偿还他前世欠我的债吧。 横竖在卫畴归天前,我是不可能离开卫家的,他既想要跟我献殷勤,便随他去好了,反正等到时机一到,我自会想法子离开这里。 不管他对我是真心,或是假意,我都会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梳完了头,不用我赶人,卫恒自己便知趣地放下紫玉梳,自回他的书房安歇。 到了早上,我方才起床梳洗完毕,他又过来替我梳了一刻钟的头,方才去丞相府议事。 他走后不久,卫珠忽然前来看我。 我有些意外,不由笑问道:“前日,你不是才陪着姨母刚来看过我,怎么才隔了一天,就又来看我?” 卫珠眨了眨眼睛,抱住我胳膊跟我撒娇道:“我这不是挂念表姊的身子吗?表姊的气色比起前日,好了许多呢!” 也不知是托仓公那张梳头方子的福,还是役使了一顿卫恒,略解了解心头气,我昨晚睡的极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我点了点,笑道:“我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回去替我告诉姨母,免得她仍为我忧心。” 卫珠拖长了话音,小声道:“其实丞相府里,忧心表姊这病的人,可不只是我和母亲,还有我六哥,他实是记挂着表姊的紧呢!” 我别了她一眼,她既然知道要压低了声音说,便该清楚这些话,她原就不该宣之于口。 “珠儿,你不该同我提你六哥的。”待遣退了所有婢女后,我看向她道。 卫珠扁了扁嘴,“我也知道我不该在表姊面前提起六哥,母亲也再三这样吩咐过我,可是……可是六哥他实在是太可怜了,若是我不帮帮他,就没人能帮他了。” “表姊生病的消息传出去,可不只三哥急着赶回来看你。六哥知道了,也立时就撂挑子不干了,也是不眠不休地往回赶,可惜他骑术没有三哥好,这才晚了半日。结果三哥那个心黑的,竟把六哥也偷跑回来的信儿故意传到母亲耳朵里。” “结果六哥刚一入城,就被抓回丞相府关起来了。只许他在自己院子待着,连府门都不让他出。六哥实是没办法,跟我再三作揖求告,送了我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央我替他给表姊送几样东西,再传几句话。” 我脸色一沉,“珠儿,你越发逾矩了。” 卫珠却不理会我的轻斥,私自从怀中掏出一方写满了字的绢帕来,献宝似得递到我面前。 “表姊,你先看完这个再训我也不迟嘛!” 我正欲伸手推拒,却在瞥了一眼那帕子后,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不由顺手接过来,细细看了起来。 卫玟的字一向飘逸秀丽,但他笔下所写的这篇赋却更是文辞瑰丽、风流缊藉,添一字嫌繁,删一字嫌简,字如珠玑,宛若天成。 但见其上写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献江南之明珰……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这样炳炳烺烺、浪漫绮丽的一篇赋文,已可直追战国时三闾大夫所做的《楚辞》,比起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更是不遑多让。 见我捧着那帕子,再也移不开眼睛,卫珠有些得意地凑上来。 “表姊,我六哥这篇赋写得好吧?他先前写的那些诗赋虽然也很好,可跟这篇《洛神赋》一比,就全都给比下去了,表姊可知,这赋里的洛神,实则写的是谁呀?” 41.吃醋 我没有理会卫珠的明知故问, 将那写满了簪花小楷的鲛帕叠起,四四方方地折成个小小的方片, 递给她道:“替我还给你六哥。” 卫珠不肯接, 一脸吃惊地道:“表姊, 你这是何意?这可是六哥专门为你写的。他可是早就许愿说要为表姊作一篇赋, 好歌咏上苍造化之功, 竟将天地灵气皆集于表姊一身。” “可惜这几年写了撕, 撕了写,始终没有叫他满意的。直到这回, 六哥说他去徐州征粮, 途经洛水, 临江对月时, 忽然才思泉涌,一气呵成,得了此赋。六哥为这赋取名洛神,可不是因为在洛水边忽有所感,而是因为表姊的乳名是一个洛字, 你又在他心中如月宫神女一般,这才起了这个名字。” “若是有人也给我写出这么一篇辞采华美又情真意切的赋来, 我非得感动死不可。我最后会答应六哥来跑腿,也全是瞧在这篇大作的份上, 难道表姊就不感动吗?” 我自然知道卫玟这篇《洛神赋》是为我而作, 当年, 我刚被救到许都时, 初见卫玟,他在呆看我半晌后,便立誓说要为我作一篇赋。 想不到,几年过去了,我几乎已忘了此事,他却还记在心头,还写出这么一篇足以名垂千古的文章来。 “子文这篇《洛神赋》确是写的极好,足以光耀后世。”我赞叹道,“能读到此等绝妙好文,自是人生一大幸事。只是这帕子还请替我还给你六哥。” “啊?为什么啊?”卫珠眼里满是不解,“表姊你明明这么喜欢这篇赋,为何还要退回给六哥?” 我语气肃然,“珠儿,再有三年你就及笄了,当真不知我为何要退回这帕子吗?” 卫珠心虚地垂下脑袋,小声辩解道:“便是表姊现下是我的三嫂,可也还是我和六哥的表姊啊!这表姐弟之间送些东西,不是挺稀松平常的吗?” “再说了,六哥他也不是无缘无故要送这帕子给你的。这篇赋是早就答应要写给表姊的,还有这个。” 卫珠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盒来,里头是一对珍珠耳珰,那珍珠只有小指大小,却不是寻常的米色、玉色,而是色若淡紫,乃是极为罕见的紫珍珠。 “六哥不是还弄丢了表姊的一副耳珰吗,他一直记在心里,三年前就寻到了这对紫珠耳珰,和表姊当年那副简直一模一样,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好送给表姊赔罪。” 我曾有过一副紫珍珠制成的耳珰,还有六枚紫玉钗,连同那把紫玉梳,都是母亲在我十五岁生辰那年,送给我的及笄礼。 那副紫珠耳珰极得我喜欢,可惜才戴了没几天,便被卫玟送我的生辰礼物——一只西施犬给吞到了肚子里。 卫珠央求道:“表姊你就收下它们吧!这样,我六哥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往后才能丢得开手,不然——” “珠儿,你此言差矣!”我不愿再听她继续胡言,打断她道:“你六哥能否丢开他心中那些不该有的念想,不在于我是否收下他送来的这些东西,圆了他的心愿,而在他自己心志是否坚定,能否知礼守礼。” 我语重心长道:“我同他再是中表之亲,此时也只当他是我的小叔,我是他的三嫂,叔嫂不通问,更遑论私相授受,且还是这等本就该避嫌,压根就不该送之物。” “我从不曾要他替我作赋,亦不曾要他赔我紫珠耳珰,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两样东西我是绝不会收下的。你若再不把它们拿回去,我这就把这些东西送到姨母面前。” 卫珠见我说的认真,这才慌了,再也不敢把那对耳珰往我手里塞,忙把手缩回去道:“好好好,我这就带回去还给六哥。” 她磨磨蹭蹭地把那帕子和耳珰重又放回袖内,却又犹犹豫豫地命她的婢女捧进来一卷竹简。 等那婢女退下后,她道:“我来的时候,六哥一共托我带了三样东西来送给表姊,前两样你都不肯收,这最后一样,既不是他亲笔写的赋,也不是送你贴身戴的首饰,而是寻到的半卷残谱,这东西总不用避嫌吧。” 我想了想,接过来一看,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样,这残谱正是我所藏琴谱《有所思》缺了的那一半。 从前的时候,知我喜琴,卫玟便四处搜罗琴谱送我,连失传已久的琴谱《有所思》都被他找了来,可惜只有前半卷,他便赌咒发誓跟我说,有生之年定会把另一半琴谱也找来给我。 卫珠显然也是知道他为何偏偏送了这卷琴谱过来,“表姊,你忍心每回弹《有所思》时都只能弹一半儿吗?” “何况六哥跟我说了,这是他最后一次给表姊送东西,他也知道这样有些不妥,所以往后他再也不会来打扰表姊了。” 我将那琴谱细细看过一遍,唤了采蓝进来,吩咐她和采绿两个,去把我存放琴谱的那只黑漆雕芙蓉花的箱子搬进来。 卫珠一脸的不明所以,“表姊,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将那口箱子打开,将卫珠拿来的半卷残谱放进去,合上后道:“从前子文送给我的那些琴谱,还有些别的东西,都在这口箱子里,还请珠儿替我一并还给他吧!” 卫珠顿时就恼了,腾地一下立起来道:“表姊,你对六哥也太过无情了。你不肯收我这回送过来的东西,我拿走就是,可为何连六哥之前送你的东西,也全都要退回去?那个时候,你可还不是他的三嫂,只是他的表姊。” 其实,若非卫玟竟胆大到,直接托卫珠来替他传送信物,我也不会生出,将这些他昔年所赠之物尽数还回去的念头。 我缓缓道:“我本就对他无一丝情意,只拿他当弟弟看待。他也是快要成亲的人了,岂可仍旧这般执迷不悟,罔顾人伦礼法。” 若是不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谁知他往后还会再做出些什么逾礼之举。 卫珠忍不住跺脚道:“表姊,你怎的这般古板!我六哥他如些待你,你心里头就一丁点儿波澜都没有吗?若是有一个人能这般想着我,念着我,为了他,我什么都能舍得下。” 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谨守礼法怎能是古板?这世上有些事可做,有些事不可做。何况,子文他并不是真的心悦于我,我不过是他臆想中的神女在俗世的替代罢了,他喜欢的其实是那《洛神赋》中的女子,只存在于他笔端和想像中的神女。” 卫珠一脸茫然,“表姊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替代、臆想的,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我起身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如你六哥这样的才子,很多时候,他们爱的不是美人本人,而是美人之美,就如同我方才看那篇《洛神赋》入了迷,是因喜爱那赋自身的辞采瑰丽,而非那是你六哥亲笔所写。”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亦是如卫珠这般,对情之一字有着许多小女儿的可笑幻想,可是在经历了那许多之后,尤其是我亦品尝过爱一个人的滋味后,自然不难看出,卫玟并不曾真的对我心生爱恋之情。 他爱的并不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他臆想中的那一位月宫仙子,只不过因我生得美,他就以为我当是他梦中的神女罢了。 可是真爱一个人,是不会只顾着表白自己的心意,而罔顾对方的心意和处境的。 在我之前已经同他说得明明白白,拒绝了他之后,他竟然仍不死心,不顾我已是他的嫂嫂,仍要递送这些传情达意的东西进来。却不曾想过,这等罔顾礼法人伦之举,会将我陷入何等困境? 又会将他自身置于何地?置卫珠和姨母于何地? 绝不能让他再这般由着自己性子胡闹下去。 我又仔细叮嘱了卫珠半日,同她说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直说的她垂头丧气,再三跟我保证,往后再不会做出这种愚蠢之举,我才放她离去。 送卫珠离开后,我信步走到庭中的六角亭子里,看那张焦尾琴的漆干了没有。 我昨日闲来无事,便用真丝团蘸生漆,为此琴细细揩了一层表漆,用此法上漆,才不会使琴面滞涩而走音不畅。因生漆味道太大,便放到这亭子里散散味道。 此时过去一看,见那琴补上表漆之后,其面润滑、木理灿然,再伸指轻试,确定那漆已干的透了,便在亭中坐下,给那琴重上了琴轸、丝弦。 这瑶琴的琴弦虽不难上,可惜那丝弦太过易断,尤其是最细的七弦同六弦,上弦时稍一绷得紧了些,便会断掉。我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一连断了三根弦,才终于将琴弦上好。 待调好了七根弦的音高,定好了林钟调,便信手勾挑吟猱,弹起那首《有所思》来。 我虽将琴谱还了回去,但因看过一遍,虽做不到过目不忘,却还记得大半,便试着弹了出来。 那《有所思》后一半的琴谱和前头的谱子,大部分都是一样,只在几个地方有些不同,或是换了不同徽位,或是换了不同指法。 我记得共有七处不同,我记起了六处,到了最后一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正在弦上反复尝试,忽觉身后有些异样,似被一道目光阴沉沉地盯着。 指下一沉,竟将刚上好的丝弦勾断了一根。 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夫人不是正弹到得意处,怎么停手不弹了?” 我回身一看,见卫恒正立在我身后,手中捧着个玉匣,脸上阴云密布,目中怒火熊熊。 他这是又怎么了?是因为不高兴卫珠来看我,还是…… 卫恒重重迈步,走到亭中,放下那玉匣,伸指在那焦尾琴上“铮”地弹了一声,讽笑道:“我说夫人怎么终于有兴致来修这焦尾琴了,原来是急着弹这首《有所思》。” “将军知道我弹的是《有所思》?”我淡然自若地问道。 虽然隐隐有些猜到他为何这般怒气冲天,但我问心无愧,自然犯不着心虚。 卫恒脸上神色愈加阴沉,“在徐州的时候,子文偷偷拿父王赐给他的鱼龙玉佩去换了这《有所思》的琴谱,还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想送来讨夫人欢心吗?” “有所思,所思在远道。怅望何所言,脉脉不得语……” 他双手紧握,手背青筋跳动,似在压抑着极大的怒火。 “难怪我再是对夫人剖白心迹,夫人都是无动于衷,还怪我不顾你心中所愿,毁了你此后一生喜乐。原来你心中早就有了他人!” “既然你心里始终放不下子文,为何当日不同他私奔到底?你已然是我的夫人,却还和他藕断丝连,这般——” 他忽然不再说下去,双唇紧抿,胸口上下起伏,死死盯着我。 “在将军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不知礼法、罔顾人伦。”我语气平淡地问道。 他高声道:“难道不是吗?难道这琴谱不是他让卫珠送给你的,难道你不曾收下?卫珠这才走了多久,你就已经弹上了,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我心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先是焦急担忧,跟着是含冤莫白的委屈,最后是不被相信的失望…… 许是因为这股奇怪的心绪,我总觉得有些心累,便淡淡地道:“既如此,妾无话可说,听凭将军处置。” 卫恒忽然上前一步,狠狠箍住我的双肩,咬牙切齿道:“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副样子,永远都是死水一样的面孔,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是这么一副恭谨疏离、事不关己、无欲无求的模样!” 他双掌如铁钳般,捏得我双肩生疼。我竭力忍着那彻骨的痛意,抿紧双唇,一声不吭。 肩上忽然一松,那对铁钳般的大手终于放开我的双肩,跟着却又是一紧,重又落入那对铁钳之中。 只是这一回,他手上的力道比起先前轻了许多。 他狠命晃着我的肩头道:“既然觉得我弄痛了你,为何不喊出来?” “你总是这样,无论我如何待你,都从你眼中看不到半点儿波动。可见,你心里根本就不曾在意过我!” 他越说越是愤恨,“你明明就在我眼前,近在咫尺,可是我却从来感觉不到你身上有一丝活人的热气,总是这么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42.误会 卫恒眼中的怒火如有实质般, 将我炙烤其中,恍惚间, 我竟似从他那双有些发红的瞳仁中看到了另一副画面。 也是在这个亭子里, 案上亦摆着一张琴, 他一脸嫌憎地看着我, 而我跪伏于地, 拉着他的衣摆, 似在央求他什么。 可无论我怎么哀求他,急得满眼是泪, 他却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将一团东西狠狠地掷到我怀里, 抽出衣摆, 绝然离去。 我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他竟然抱怨我跟个木偶人一样,在他面前冷淡疏离,还说我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如今这副清冷矜持的模样,难道不都是被他给逼出来的吗? 前世的时候,我应当也是央求过他的, 可是有用吗?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既然他是那样嫌弃于我,我又何必总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面。 他是卫畴之子又如何?我出身士族, 亦有我的骄傲,我宁可自己关起门来偷偷伤心, 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向他乞怜, 失了我甄家女儿的风骨和体面。 我只能用这种不怨不怒、敬而远之的方式来维持我仅剩的自尊, 可就连这样, 却仍是碍了他的眼。 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积年的怒火,终于成功地被他勾了出来。 我奋力一挣,双掌抵在他胸前,想将他远远推开,口中道:“难道我抛开矜持,放下自尊,跟你跪地哀求,情真意切地向你哭诉,这一切就会不一样,你就会相信我的清白不成?你根本就不信我,那我说得再多,做得再多,又有何用?” 卫恒忽然松开我,似是胸口被我双掌推得痛了,抬起右手覆于其上,揪着衣襟道:“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看我的?” “难道不是吗?你心里不是早就认定,我是那种不守礼法,会和小叔子私相授受的女子。查也不查,便一句铁证如山,直接定了我的罪。” “那是因为——” 卫恒喉头一哽,平复了几下呼吸才艰难地道:“你怎知我没有查过?” “在徐州的时候,子文每次喝醉了酒,都会喊你的名字。他每天不理正务,只顾着到处东游西荡去替你找寻琴谱。哦,对了,他还倾其所有给你买了一副紫珠耳珰。他这几日天天去找卫珠,一待就是半个时辰,昨晚刚递了一匣子东西给卫珠,那丫头今日就又跑来看你。若不是我提前回府,只怕还听不到夫人这曲暗诉衷肠的《有所思》。” “我以为我已经查的够多了。”他沉声道。 “将军以为你看到的这些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反问道,“眼见也未必为实,何况将军并未亲眼得见所有事实。” 卫恒眼中的怒火再燃起来,“我还需要再看到什么别的事实,难道这些还不够吗?我只知道我回来的时候,你在弹着他送你的琴曲!” “发现我回来,你先是慌乱的弹断了弦,可是再转头看向我时,脸上已没有丝毫的忐忑不安,反摆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来,以为我眼瞎,看不出你是在故意掩饰吗?” 我气极反笑,“将军确实眼瞎,还瞎得厉害!” “我当时淡然自若,是因为我问心无愧。这弦乃是新上的,本就易断,何况当时将军的眼神太过不善,让我如芒在背。将军也是懂琴之人,心神受扰之下,弹断一根新上之弦,本就平常,如何就是我在心虚?” 卫恒一时语塞,狐疑地盯着我看了许久,才道:“不知夫人何来的底气,一边弹着他送你的《有所思》,一边说自己问心无愧。” “将军若这么说,别说《幽兰》、《流水》这些琴曲我往后再也弹不了,竟连这琴也碰不得了。” 卫恒脸色一沉,“你这话是何意?” “子文曾拜我为师,跟着我学了数月的琴曲,这《幽兰》、《流水》二曲,便是我教他弹的。若按将军的说法,为了避嫌,我往后自是不能再弹这两首曲子,免得因曲思人。我喜琴音,子文亦喜,为了让将军舒心,我最好这辈子都再也不碰琴,免得将军又往睹物思人这上头想。” 卫恒咳嗽了两声,难得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卫某还不至于小肚鸡肠到这般草木皆兵。我只是气你居然收了他送你的琴谱。” “将军亲眼所见吗?”我呛他一句。 “那你怎么能弹出先前缺了的这后半首曲子?” 我郑色道:“我是很想补全《有所思》的琴谱,可是我更知道何者当留,何者当舍。便是我同子文没有这叔嫂的名份,他送我的东西,我也不会再要的。” “为、为何?”卫恒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我扫了他一眼,“既然对他无心,何必再和他有所牵扯。他昔年送我的那些琴谱和别的东西,我已经托卫珠替我全都还了给他。将军若是不信,只管去我房里查验便是。” 他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来。 “将军既然做不到听信我的一面之辞,还是去查验一番吧,免得此事在你心中始终是个结。”我淡淡道。 卫恒面上一红,纠结片刻,还是快步走出了亭子。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重又踱了回来,微垂着眼睛,不敢看我,很是不自在地道:“是我错怪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我没理他,就着那余下的六根弦又弹了一小段《有所思》给他听。 “将军可还要问我为何会弹这首曲子吗?别是口里说着全还了回去,实则私藏起来。” 卫恒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道:“想是夫人看过一遍,记了下来。我方才……想是醋喝的太多,气昏了头,才会漏了这一层。夫人放心,我往后再不会这样疑神疑鬼地怀疑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我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难得他竟会拉下面子,直接开口承认他是在吃醋。 他眸光闪了闪,落在他先前带来的那只白玉匣子上,“夫人方才,没打开这匣子看看吗?” “妾幼承庭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不会收不该收的东西,更不会看不该看的匣中之物。”我神情冷淡,见他张口欲言,便抢先下了逐客令。 “将军既已审明了妾身的清白,这就请回吧。” 卫恒又咳嗽两声,只盯着我瞧,脚下纹丝不动。见我又取出一根新的丝弦来,便腆着脸凑过来道:“我来帮夫人换弦吧。既然是我害夫人弹断了弦,自当替夫人换弦赎罪。” 我偏头定定瞧了他一眼,到底还是起身将琴让了给他。 但他显然并不常做给琴换弦这种事,换起弦来笨手笨脚的,一个不小心,侧竖起来的琴身没稳住,琴面朝下,重重地砸倒在琴案上,发出一阵嗡鸣声,听得我心都颤了一下。 卫恒不说先扶起那琴,反倒先朝我递过来一个歉意的眼神。 我嗔道:“公子还是别再摧残这琴了,让我来吧!” 他讪讪地又摸了摸鼻子,正要起身,忽然身形一僵,就那么半躬着腰定在那里。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见那翻身朝上的琴底凤沼处露出来白色的一角。 没来由的,我心中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卫恒慢慢直起身子,伸手过去,将那白色的一角缓缓拎了出来,竟是一方薄如蝉翼的鲛绡帕子,上面写满了飘逸的簪花小楷。 心中那块巨石轰然坠地,不用凑过去细看,我也知道那帕子上写的是什么。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将那方写着《洛神赋》的帕子,亲手交给卫珠,亲眼看着她将那帕子收进袖子里,盯着她走出卫府的。她绝无可能再将那帕子掏出来放进这琴里。 何况,在我对她晓之以理,剖明利害,再搬出姨母加以威慑之后,卫珠也绝不会再做出这种蠢事。 那这方帕子到底是如何到这焦尾琴里的? 不光我在心里反复问着这个问题。 卫恒也抬起眼,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敢问夫人,为何子文亲笔所写的这《洛神赋》竟会在藏在这张琴里?”他的嗓音沙哑的厉害,眼里满是失望。 这一次,我虽然仍是问心无愧,却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给出答案。 我轻咬下唇,半晌方道:“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可信我?” 卫恒忽然放声长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一个不知道?” “夫人真是好手段,把那招眼的琴谱还回去,让我以为是错怪了你,心生愧疚。实则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偷偷地把他写给你的情书给藏了起来。还有那紫珠耳珰呢,你又把它藏在何处?” “他为你写情书,你为他弹相思调,就把我一个人当傻子似的耍得团团转?” 他忽然打开那玉匣,从中取出枚玉簪来,那簪子通体雪白,簪头作兰花之形,瞧着极是素雅动人。 “子文是你亲表弟,从前还在许都的时候,你们便常来常往,我不比他,熟知你的喜好,也不屑去学他给你找什么琴谱、弄丢了的耳珰。那些能用钱财买到之物,再是昂贵,也不是无价之宝,如何配得上你。” “所以,我亲手给你制了这枚簪子,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枚兰花玉簪!可惜,夫人眼中只看得到那紫珠耳珰,我手作的这枚簪子,怕是瞧不上眼了。” 他说完,拿起那枚簪子往地上狠命一砸,立时玉碎花折,将那兰花簪子摔成了一堆玉渣。 我心上一疼,想也不想便脱口道:“不是这样的,子恒,你听我解释!”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这竟是重生后,我头一次没有唤他将军、公子,而是唤他的表字,子恒。 听到这个称呼,卫恒也是微微一愣,跟着又暴怒起来。 “甄弗!”他怒指我道:“我怎么会瞎了眼,蒙了心,喜欢上你这么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我如此待你,揭过当年对你姨母的仇怨,也要对你好,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欺我、瞒我、绿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怎么对你好?” 他将那团帕子狠狠掷到我脸上,绝然而去。 43.求见 看着卫恒绝然离去的背影, 我眼中忽然酸涩的厉害,泪眼朦胧中, 似乎看到前世他决绝的身影和眼前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心绪激荡之下, 我再也支持不住, 颓然跌坐在坐榻上。 许是此刻这一幕和前世太像, 终于唤回了丁点儿我前世的记忆, 原来我方才在他眼中看到的那一幕幻象, 竟都是真的。 前世时,就是因为这方藏在琴腹中子文题字的鲛帕, 让他在新婚之夜后, 第二次对我大发雷霆, 原本尚算相敬如宾的夫妻情份, 此后便益发淡漠了。 我抬手捂上心口,仔细分辨着那些属于前世时的激烈情绪,发现琴中藏着帕子的震惊,怕他误会的担忧,想要辩白的急切, 他不信我的委屈、伤心、失望…… 可或许是第二次经历这一切,虽然那种种委屈失望又在心底过了一遍, 却到底没能像前世那样彻底将我淹没其中,让我只顾流泪伤心, 再也顾不上去虑及其他。 前世时的我最为怨念的, 便是卫恒他不肯信我, 任我泪流满面、赌咒发誓证明我的清白, 他也不信我。可此时回过头再想想,他若是当时便信了我,那他便不是卫子恒了。 一来,这琴中藏帕之事,由不得他会误会。便是换做是我,若我的夫君刚跟我保证已将从小爱慕他的表妹送的香囊、鞋袜尽数送回,我正窃喜,转头就发现他的兵书里还夹着他表妹亲笔写就的情诗。 我岂能不心中生疑,觉得他之前种种全都是在骗我,表面上看起来同他那表妹有所了断,实则仍将她放在心上。 此种情形,只怕无论男女,是人都会生此疑心,何况卫恒,肖似其父,亦是个心性多疑之人,又因他从小丧母丧兄,不得其父待见,比起卫畴来,更多了几分敏感。 是以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也不足为奇。 可是我要怎生向他证明,即便是他亲眼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的真相。 我弯下身子,捡起那团他掷到我脸上的鲛帕,展开来仔细一看,同样素色的鲛绡帕子,同样潇洒飘逸的簪花小楷,同样是卫玟亲笔写就的《洛神赋》,和先前卫珠拿给我的那方帕子几乎一模一样。 可到底不是完全一模一样。我盯着帕子上那一处异样,终于能断定,这方帕子不是我还给卫珠的那一方。看来,是有人另拿了第二块题字的诗帕藏到了琴里。 这张焦尾琴因要散散漆味,就放在这庭中的亭子里,被人从中动了手脚,并非难事。 我立时唤了采蓝采绿两个过来,问她们今日卫珠带来的那几个婢子,可否到亭中动过这张琴,或是有何别的异常之处。 采蓝想了想道:“除了郡主身边的侍女留香,和婢子一道侍立门前候命外,郡主其他几个婢子因听说那琴是大名鼎鼎的焦尾琴,便都走到亭中去看。婢子怕有个万一,便让采绿陪着她们。” 采绿忙道:“我一直不错眼的盯着她们,怕她们乱动了夫人的琴。中间因为内急,去了一趟厕室,回来时,琴边已经没人了,她们都到耳房里去吃茶点。可是有什么不妥吗,夫人?” 我勉强笑了笑,安抚道:“没什么,你们先下去吧,我再在这里坐一会儿。” “可是夫人……”采蓝看了一眼那碎掉的玉簪,小心翼翼地道:“请容婢子先把这些碎玉清理了吧,免得万一伤到了夫人。” 我看向那堆玉碎,摇了摇头,“你们先退下吧。” 她们走后,我拿过几案上的玉匣,慢慢走到那簪子的残骸处,蹲下身子,捡起那点点碎玉,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回匣内,连一丁点儿碎屑也没落下。 我捧着玉匣走回案边,无意识地拨弄着匣中碎玉,一时有些茫然。 前世的时候,卫恒甩了帕子,绝然离去之后,我是怎么做的呢?有否试着再去跟他申诉,辩明我的清白? 我隐约记得我去找过他,不只一次,可他却不肯见我。虽然我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可结果……应该是徒劳无功吧! 那么,眼下呢?这一场误会仍如前世那样发生了,我又该如何是好?仍旧像前世那样主动去找他解释吗? 一想到前世的徒劳无功,那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我就心生退意。 横竖我这辈子也不打算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甚至不打算在他身边长久待下去,他愿意误会就让他误会好了,这样也好,省得他日日到我面前做出一副君子好逑的姿态来,让我心烦意乱。 可是,真就这样随他去吗?因为前世的徒劳无功,就再不肯做任何尝试,就这样随波逐流,任命运再一次的将我摆弄其中? 毕竟,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纵然我今生的命运之轮仍然沿着前世的轨迹在前行,可终究有一些细微之处已经和前世不一样了。 我看向那玉匣,不知不觉中,那堆碎玉竟被我重又拼回原来的样子。 簪身笔直,簪头兰花初绽,可以想见,那人是费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少时间,才亲手为我做了这枚簪子出来。雕以兰花,是为了初遇时我发间的兰花香气吗? 卫恒他……也和前世不一样了。至少前世,在他将那帕子甩到我脸上之前,他可没先雕一根簪子送我。 无论前世还是现世,他都在我们初遇时便对我动心。唯一不同的是,前世他从不曾让我知道他对我的爱慕,可是此生,他虽然仍有些难为情,却仍是不吝于将他一颗心捧到我面前,盼我能懂他一腔情意。 因为这个缘故,在误以为我背叛了他,和子文有私情时,他的反应比前世还要激烈愤怒。 可也正因如此,若他当真对我有情,我又何妨再去试一次,或许……会有和前世不一样的结果? 我将玉匣放回房中,欲待这就去找卫恒,又怕他一怒之下,出府而去,唤了采绿悄悄替我去问尹平,才知卫恒甩给我一个背影后,径直回了书房,将自己关在里面,一直不曾出来,也不许人进去。 许是前世的阴影太过厉害,一听他谁都不见,连尹平都进不去他的书房侍奉,我心上又生出一层怯意来。 或许……我再等一等,避过此时他怒火最旺的时候,等他冷静下来再去找他,见到他的可能性会不会更大一些? 天光渐渐黯淡下去。我的心也如那窗外的天色,越发沉重不安,前世被他拒之门外的那些伤心失落,挥之不去的在心间翻滚,若是这一次,他仍是不肯见我,连听我辩白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我独自在镜前也不知枯坐了多久,直到窗外一点日光也无,只有黑沉沉的夜色,才终于下定决心,拿着那方帕子,步出房门,往他的书房走去。 卫恒在府中的书房,亦是一处小小院落,尹平正守在院门处,见我过来,朝我行了一礼,仍是平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夫人请留步,中郎将吩咐过,谁都不许靠近书房半步,便连小奴,也被赶到这院外来守门。” 我略一犹豫,还是道:“既如此,有劳尹寺人为我通传一声,就说我有事想要见中郎将。” 尹平倒再没说什么推拒的话,朝我躬了躬身子,转身进了院门,我见他走到窗前,抬高声音说了句什么,就听里面传来卫恒的怒吼声,“不见!让她滚!” 我心中悬着的巨石滚落,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样,他不愿见我。 可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一步步走到这里,岂能被他这一句话,就打了回去。 我没有离开,仍旧立在院门外。 或许我再等上一等,他就会回心转意,让我进去;又或许,不论我等他多久,他都是磐石无转移,如前世一样,认定了我不贞于他,此后便对我弃如敝履,多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夜风乍起,我不由打了个寒噤,眼前浮起一层朦胧雾气,我在那团雾气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和我一样的素色衣裙,发挽高髻,头戴玉冠,她也立在这院门之外,等候门内的夫君唤她进去。 她等了一晚又一晚,一连等了三晚,却始终没能等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为她打开。 到了第四夜,她终于放弃了。 那是前世时的我吗?我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我继续每晚去他的院门外等候呢?再等上第四天、第五天……能否等到那扇门为我而开? 我忽然笑了,因为我知道便是重来一次,我亦只会在院门外等他三夜,绝不会再多。 或许是因为我始终做不到,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只为求他一记回眸。 又或许是,我终于对他失望了吧! 他从不曾真正看到过我的心,看懂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懂我,否则不会认定我和卫玟之间私相授受。 他也不想懂我,否则怎会连一个辩白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当年让我心动的,是初遇时那个温柔体贴、和煦如春风的少年将军,而不是这个喜怒无常、暴躁易怒的——我的夫君。 可惜那个白衣银甲的少年将军似乎已离我越来越远,我便是重活一世,也再找不回那豁出性命救我的少年郎了。 “采蓝,什么时候了?”我紧了紧衣襟,轻声问道。 “再有一刻钟,就到亥正了。往常夫人这个时候已经就寝了,您还要再等下去吗?” “再陪我等一会儿吧。”我温声道。 我看了看暗沉无边,不见一丝星光的漆黑天幕,再看看昏暗灯光下,那一扇紧闭的房门。 再等一刻钟吧,我在心里轻声道,再等他最后一刻钟。 若是到了亥正,他仍不愿打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我亦会绝然离去。此后,便是他主动问起,我也不会再跟他解释半个字。 44.惧怕 阵阵夜风吹过, 虽是夏夜,也让我觉得身子越来越冷。 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 尤其是在你不知, 最终会等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时, 更是煎熬无比。 即使这样的煎熬我前世已经领受过, 此刻再被他关在院门外, 却仍旧做不到淡定自若, 仍是一颗心浮浮沉沉,无处安放。 前世的我, 尚且能咬牙一连等他三晚, 可是现下的我, 怕是……连这一晚都等不下去了。 我头一次觉得一刻钟的时光竟过得如此之慢, 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拉得长长的,长长的,再也看不到尽头。 心头漫过浓浓的倦意,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 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身后“哗啦”一声, 似是门扇被人粗暴打开的声音。 采蓝回头看了一眼,跟我小声道:“夫人, 中郎将把门打开了。” 我身形略顿了一顿, 并不回首, 仍旧朝前走去, “该回去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我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人拦腰抱起,重重丢在一个宽阔坚实的肩膀上。 再回过神时,我已然在他的书房里,被放到一张坐榻上,那扇刚刚打开的房门重又被粗暴地关上。 只这一次,没再将我关在外面,而是……关在了里面。 我这才发现,卫恒素来整洁清爽的书房此时竟是一片狼籍。 本应摆放在书案上的竹简散落的到处都是,一张矮几似是被剑劈的四分五裂,墙角的梅瓶也倒了,碎了一地,边上还躺着几只茶盏的尸骸。 见到这一室狼籍,没来由地,我忽然有些快意,不由看向卫恒,莞尔道:“看来将军实是气得不轻啊!” 他恶狠狠地看过来,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神情忽然一僵,跟着他眼中的戾气便消散了大半。 “尹平!”他抬高了声音,扭头朝窗外责怪道:“你是怎么伺候的,怎么这半日,连热茶也不见送上一盏?” “将军您现下终于口渴了吗?”尹平问道。 “您先前不许小奴踏进房门半步,故而小奴无法为您伺候茶水。小奴曾大着胆子呈上过一次,被您砸得粉碎。小奴心疼那些瓷器,再也不敢自作主张,前来搅扰将军。” 尹平那平板无波的声音里,头一次透出些无辜的意味,实是让人忍俊不禁,我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又深了一些。 卫恒匆匆瞥了我一眼,面色隐隐有些发紫。可奇怪的是,尹平话说得这般耿直,卫恒竟再没发作他,只是粗声粗气地吩咐道:“还不快去上茶。” 几乎是顷刻间,尹平便捧了茶过来,卫恒仍是不许他进门,接过他手中的茶盘,仍旧将他关在门外。 卫恒将那茶盘不轻不重地放在我身侧的案几上,语气漠然地道:“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吧。” 我仰头看了他一眼,重又低下头来,轻声道:“我还以为将军这扇房门,永远都不会为我打开了。” 终究,我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将前后两世的委屈流露了出来。 许是这房内一时太过安静,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便清晰可闻。 过得良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低低从我头顶传来,“我怕我再不开门,你就——” 他忽然顿住,坐到案几另一边的坐榻上,有些丧气地道:“我原本打定主意,任你在外头站多久,我都不要见你。” “那将军为何还是开了门,追了出来?”甚至有失风度地将我扛了回来。 “因为……”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后怕,“也不知怎么的,方才那一瞬,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我再不追出去,留住你,你就会从我身边消失掉,再也追不回来。” 他的手越过矮几,握住我的掌心,“我先前会那样失态,愤怒到失控,也不过是……是怕你会离开我。” “那将军为何不愿见我,任我在外头站多久,都不要见我?”我问道。这个疑问,前世困扰了我整个余生。 “因为我怕,”他有些粗糙的拇指在我手背重重地摩挲着,“我怕你再骗我,阿洛!” 他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其实子文背地里为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本该揪着他的衣领,狠狠揍他一顿,再不许他接近你。可是我没有,我就这么冷眼旁观。” “因为我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收下那些……他送你的信物。” 他微微偏过头去,自嘲道,“我从不知,原来某些时候,我的心思竟会如此龌龊。连我自己都觉得厌恶,可我就是想知道……想知道你会不会同他私下来往,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知道卫珠今日来找你,我就开始坐立不安,我匆匆赶回来,结果发现你弹的就是他送你的琴谱。你可知,我那时心中有多……” “跟着你告诉我说,你把子文送你的东西全退了回去,你又可知,我那一瞬间的欢喜,便是道一句狂喜也不为过。本已沉入谷底的一颗心霎时又活了过来。” 我想到那时,他眼中那抹藏也藏不住的欣喜,和之后的出离愤怒,忽然有些明白,他的那种患得患失。 就听他继续说道:“可是我才高兴了多久,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那块帕子,那块他写给你的帕子,就又将我狠狠踹进比先前还要痛苦的深渊里。” “那短短的一刻钟里,我一颗心被你弄得七上八下、死去活来,刚重见天日,又坠入苦海,不得解脱。你说,你叫我如何再敢,将我这一颗心再被你如此玩弄?” 见他说着说着,怒火又燃了起来,我忍不住道:“那将军为何还要开门见我?” 他忽然加重力道,紧紧攥着我的手道:“因为我怕会失去你。我从来不曾那样惧怕过,哪怕是在刀箭无眼的沙场上,可是就在你转身的那一瞬,我突然怕了,我怕会永远失去你。 透过他颤抖的话音,我能感受到他心底那浓重的惧意。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因为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确是打算从今往后,再不会多看他一眼。 可谁能想到,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这一世的他却怕了,因爱而生怖。 我轻声道:“我方才转身离开的时候,是真的对公子失望了。” 他掌心一颤,有些无力地松开少许,竟没留意到,我对他的称呼重又从将军改为了公子。 “公子可还记得,上一回为了仓公之事,父王曾召我去问话,我回来后,公子向我道谢时所说的那几句话?”我问道。 见我提及前事,卫恒皱眉略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公子或许一时想不起来,可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当时说,我不是那种会在父王面前对你不利的人,因为我从来都只会偏心弱者,父王越是待公子不公,我便越是会站在公子这一边。” 卫恒握着我的手重又紧了紧,抬眸定定凝视着我。 “原来是这一句,可是当时夫人听了后,容色仍是同平日一样,冷冷清清,没有半分波动,我还以为……” 我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难怪卫恒说他最讨厌我这副疏离冷漠的样子,若总是这样冷着一张脸,确是不能让人知道我的心思。 我端起那盏热茶,润了润嗓子,试着头一次将我当时未曾流露出来的心曲缓缓道来。 “虽然我当时面上清冷,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我的心里……如钱塘江潮,激荡起伏,因为我想不到,在这茫茫人海,公子竟会是那个知我、懂我之人,能看透我的内心,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恒闻言,立时眸光大亮,如流星般熠熠生辉。 他整个身子都凑到我面前,“那你为何当时不说?为何明明已被我打动,却仍是待我那样冷淡?” 我被他问得一怔,总觉得这句疑问有些似曾相识。 “阿洛!”见我不答,他轻声催促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殷切而企盼的双眼,颤声说出那个我刚刚意识到的答案,“若我说,我正是因为被公子打动,害怕往后会彻底被你打动,故而才……才仍旧冷淡相待,甚至更加……”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已经想到,我对卫恒亦有着相同的疑问,既然他明明爱慕于我,为何前世时却对我那样冷淡、厌憎? 而现在,我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 他将我轻轻拥在怀里,长叹道:“我明白了。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这种感觉了。” “阿洛,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怪我对你太过冷淡,不愿娶你,还将你亲手做的却敌冠丢到了池子里。那是因为,我亦是怕我会深陷于对你的爱而无法自拔,我的理智告诉我,因为你姨母的缘故,你当是这世上我最不应该动心之人,可……” “可我却偏偏还是对你动了心,我只能强行约束它,强令自己对你冷酷无情,甚至……甚至眼睁睁看着父王将你嫁给程熙。” “我本以为,那样也好,等你离开我身边,远离于我,我就能彻底的把你放下。可谁知,我越是看不到你,就越是将你记挂在心上,你离我越远,我就越发渴望将你重新抢回我身边。” 他忽然又将我推开,“可是将你抢回来又如何?我本以为我终于得偿所愿了,可是大婚当晚,你就跟我约法三章,言明只想同我做挂名夫妻。” “我心知之前是我对你不起,冷了你的心,所以我竭力想再把它暖回来,可你却总是对我漠然疏离,如果不是你心中另有他人,为何连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都不肯?” “阿洛,”他扶在我肩头的手臂轻颤,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管我要一个答案。 “我今晚已将七尺男儿所谓的面子、尊严尽数扫落到尘埃里,只求你给我一句真话,你同子文之间,除了姐弟之情,是否……还有其他?” 45.冰释 烛光下, 卫恒的面色看似已平静下来,只眼底仍是一片深重翳色, 目光如有实质般, 牢牢地盯着我的眼睛, 等我给他一个答案。 他这样看似平静的神色, 比起之前大发雷霆时更让人心生惧意, 让人觉得你已被逼上一条绝路, 除了说出他想要的答案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我坦然迎着他逼视的目光道:“这便是我方才转身时, 对公子失望的原因了。” “我本以为, 公子是知我、懂我之人, 却不想, 原来在公子眼中竟是这样看我的?” 他身子微微颤抖,似是终于承受不住我的目光,将头避过一边,忽然伸掌将旁侧矮几一掌劈到地上。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心中一颤,跟着就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再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一个字:“好!” 那声音似是从他胸口处传来, 直接钻进我的耳朵里,他说:“阿洛, 只要你说没有, 我就信你!” 我忽然心头一软, 静静依偎在他怀里, 甚至轻轻蹭了蹭,方从他怀里抬起头道。 “我会一辈子都记得,公子对我说的这句话的。” “公子既然愿意信我,我亦愿对公子剖明心迹。公子可知道我父亲的为人?” 卫恒将我鬓边一缕发丝轻拂到耳后,“我既然娶你为妻,自然不敢对岳丈一无所知。岳丈他为人清正,刚直不阿又清高耿介,乃一时之名士,毕生以复兴周礼为已任,实是令人好生敬仰,只恨我不曾得见岳丈当年的风采。” 我不由微笑道:“父亲他确如公子所言。那公子觉得,如我父亲这样一个崇尚周礼的名士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儿,会是这等不守礼法之人吗?” “我此生最为崇敬的人,便是父亲,生怕行差踏错,愧对先父对我的谆谆教诲。莫说我对子文并无丝毫男女之情,便是曾有过,我既已嫁与公子为妻,也当再不会同他有任何往来。” 卫恒面色稍霁,可是跟着,他又箍住我的腰问道:“便是曾有过?那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过他?” 我微皱眉,这人的醋性怎么这般大? “自然是没有的,公子为何……总是喜欢吃子文的飞醋?细论起来,我和程熙倒还做过三年夫妻,怎么不见公子也这般无中生有地吃他的飞醋?” 他先前虽也吃过程熙的醋,可我同他讲明后,便不再见他纠结。只有对子文,任我怎么解释,他都始终不曾放下心结。便是他方才做出一副只要我说他便信的姿态来,可我知道,在他心底,那个结仍然不曾打开。 便是这一次,他出于怕失去我的惧意而揭过不提,可只要那心结仍在,下一次若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他便仍是会醋海生波,再闹将起来。 既然有人暗中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陷害于我,此次不成,定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我不能在一开始便证明我的清白,彻底打消卫恒心底的心结,那往后,只怕再无宁日。 这也是,我最终鼓气勇气主动来找卫恒的原因之一,我便是一时查不出是何人所为,也不能让那幕后之人奸计得逞。 既然我无法记起,前世时我是否查出暗中陷害我的那人,那么不管前世如何,这一世,我都要查出来,到底是谁在暗中害我。 只要能打消卫恒的心结,让他彻底的相信我,由他出手,定会比我独自去查,更能找出那幕后之人。 而卫恒的心结,便在子文身上。 他默然良久,忽然问我,“阿洛,若是你有个妹妹,生得比你还要美,比你还要有才华,才五岁便会写诗作文,得人人称赞,这也就罢了。可就连你最敬仰的父亲眼里也只看得到你妹妹,动辄拿你来做你妹妹的陪衬,夸赞她而贬损你,对你那个妹妹,你会怎么想?” 我设身处地想了一想,若真如他所言,只怕无论在外人看来,我那个妹妹何等出色,但我心里,怕是会如卫恒对卫玟那样,也会对这个人见人爱的妹妹喜欢不起来。 “若有一天,你家中来了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郎,你们姐妹俩都对他一见倾心,最终是你得偿所愿嫁了给他,可你妹妹却仍是频频对他暗送秋波,大胆表白,你又会不会怕,怕你的心上人被你妹妹抢走?” 虽然他将自己比作女子,听起来有那么一丝怪异,可被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就懂了这些年来深藏于他心底,难以言说的纠结痛苦。 不被父亲喜爱的失落和委屈,在父亲眼中永远比不过弟弟的不甘和耻辱,还有那种不敢承认,却又一直都有的害怕,怕弟弟在抢走了父爱的同时,再抢走更多本属于他的东西…… 我心头一酸,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会的,我亦会害怕的。” 若我真有一个这样的妹妹,我亦会同他一样,戒之、妒之却又惧之、怕之,之所以会那样气急败坏的醋海生波,也不过是为了掩盖心底最深处潜藏的那隐隐惧意。 “可若是那个俊美无双的美少年,心里从不曾有妹妹的身影,只有姐姐曾入过他的心呢?”我轻声道。 他眸光微闪,反握住我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可我又怎知那美少年不曾被妹妹的情诗所打动,想尽办法也要收而藏之?” 我无奈道:“若妾真是想尽办法也要收而藏之,会将那方帕子就那么直接塞到琴腹中,立时就被公子发现吗?” 卫恒凝眸不语,显然也意识到那瑶琴的琴腹并不是一个藏东西的上佳之选。 “既然不是你藏的,那就是另有其人。” 我就知道他会疑心到卫珠头上,忙道:“珠儿私自替子文传递东西给我,固然是大大的不该,妾在退回那些东西的时候,已经好生教训了她一顿,同她讲明利害。她虽将兄妹之情看的极重,但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任性妄为的孩子,绝不会再把这帕子偷偷藏到琴里。” “你少替她说话,若不是她,还能有谁?”许是气卫珠替卫玟传递信物,又许是不喜我替卫珠辩白,卫恒的口气很是有些不悦。 “因为妾敢肯定,被人藏在琴里的这方帕子,根本就不是珠儿带走的那一方。” “口说无凭。” 我微微笑道:“我既敢这样说,自然有真凭实据。” “公子既然这么在意子文,自然比我更知道他的性子,以公子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送这样一方帕子给我吗?” 说着,我从袖中掏出那方帕子,展开来,举到他面前,“公子当时在气头上,可能并未细看,不妨再读一遍。” 卫恒眼中虽然微现诧异,但许是听进了我的话,耐着性子又细看起来。 不过片刻,我便见他脸色一变,从我手中抢过那方帕子,凑近了又凝神细看了半晌,面上现出愧色来,“是我一时不察,冤枉了你。” 那方帕子虽然无论材质、笔迹都和卫珠给我的那方一模一样,却有一处不同,便是“叹匏瓜之无匹,咏牵牛之独处”这一句的匏字,被错写成了瓠字。 卫恒道:“子文素来自负才气,断不会把这块写了错字的诗帕送与夫人的。” 我点点头,“想来是他一时不察,写了个别字,后来通读检视时发现了,便换了块帕子重新写了一遍。珠儿转交给我的那方帕子上便无这个别字,但那方帕子,我已经让珠儿替我退还回去,那么这方有瑕疵的帕子又是从何而来?” 卫恒略一思忖,便已想到答案,“当是有人从子文书房把他写废了的这块帕子偷偷拿走。” 我接着道:“然后再偷偷交给珠儿身边的婢子。我已经问过采蓝,因今日我将焦尾琴放到亭中散生漆的味道,珠儿的那几个婢女都曾在琴旁流连围观。” “采绿虽然一直陪着她们,中途却曾因故离开,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她们其中一人将这方帕子塞进了琴腹之内。我相信那几个婢女当不会知道珠儿来找我所为何事,那她为何要将子文的这方诗帕藏到我的琴里,她这么做为的又是什么?” 卫恒攥紧了那块帕子,眸色阴沉,“此人心机歹毒,就是想要让我误会夫人,坏了你我的夫妻情份。若是教我查出来,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我垂头低语道:“若是妾不来同公子分说明白,公子是否会一直误会于我?” “我……”卫恒说了这一个字后,顿了半晌,才道:“只怪我当时醋意上涌,被妒火一烧,冲昏了头,错怪了夫人,害你受了这许多委屈。” 不用我再说什么,他已握紧我的手,一脸郑色道:“多谢夫人肯与我表明心迹,往后无论遇到何事,我都绝不会再怀疑你,只要是你说的,我全都相信,再不会犯下此等误会夫人的大错。” 他说着,低头在我掌心印下一吻。 一丝奇异的感觉从掌心生起,蔓延而上,直钻到我心里,便是先前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时,我也不曾觉得这样……异样过。 见他还欲再亲吻我另一只掌心,我忙抽回手,推开他道:“妾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息了。” 我刚直起身子,想要从他身边逃开,又被他抓了回来,牢牢将我圈在怀里。 “阿洛,我误会你,还将你关在门外,这般该打,你说,我该如何补偿于你?” 他的嗓音本就沙哑,此时听来却更添一分喑哑,让人莫名有些心动。 见我僵着身子不理他,他的头又低下些许,用他的额头轻蹭着我的额头,呢喃道:“若非夫人今晚来为恒指点迷津、解开心结,只怕恒今晚又要彻夜无眠,此后再不得喜乐,夫人如此大恩,恒又该如何相报?” 许是因为他离我太近,温热的鼻息落在我脖颈间,如热风轻轻拂过,让我整个身子都有些燥热起来。 他的大手在我身上游移,嗓音越发低沉喑哑。 “不如就让恒,今夜以身相报,夫人以为如何?” 46.依从(捉虫) 不等我意识到他意欲何为, 忽然呼吸一窒,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正正压在我的唇上。 他的唇干燥温暖, 他的吻辗转轻柔, 却又有些小心翼翼, 仿若我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需珍而重之、虔诚以待。 我一时被他亲得有些恍惚。 前世时……他也曾这样温柔无比地亲吻过我吗? 虽然我同他有过三个孩子, 但是被他这样如珠如宝般小心呵护、轻怜蜜爱,当是没有过的吧? 一想到我那三个孩子, 我便陡然清醒, 心中一阵绞痛, 他的吻再是温柔爱怜, 又有何用? 我一把将他推开,怫然道:“还请公子自重!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卫恒似是有些诧异,跟着他眼中的眸光黯淡下来。 “当日同夫人的约定,恒从不敢忘,日夜耿耿于怀。夫人当时是对恒有心结, 才会约法三章,可是今夜蒙夫人不弃, 你我心结已解,夫人为何还要抱着那约法三章不放, 不愿与我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他的话音里有一丝委屈, 眼中不见愤怒, 反而隐隐有些受伤。 可他便再是委屈, 再是觉得被我伤到,又如何及得前世时,他对我做过的那些事? 此番我愿意开诚布公地同他恳谈,为的是想证明我两世的清白,把前世那些埋在心底,始终不曾出口的话说出来,给我自己一个交待。我不想重活一世,却仍如前世一样,将什么都憋在心里,忍得心头滴血。 我固然希望他能放下心结,但更多的是为了能让他帮我查出幕后陷害我之人,而不是想要同他重修旧好。 若是我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那我前世所受的那些伤、那些痛,岂非太也不值? 更何况,在我此生前途未卜,不知前世那些劫难是否仍旧等着我的情形下,我如何敢再同他生儿育女? 难道还要我的孩子们再如前世那样,早早夭折,难道还要我再尝一次丧子之痛? 即便这一世和前世相比,已有些不同之处,可我如何敢冒这个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论如何,哪怕我此时对他已不若先前那样憎恶,可若为万全计,我仍旧不会同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我只能拒绝他。 “今夜公子能如此待妾,确是令妾心生感念,可……可还不足以完全消弥妾对公子的心结。” 见他脸色阴郁,想了想,我又补上一句,“妾虽然不知未来如何,但现下,至少今夜,妾还……还不想同公子……” 他抓着我的手问道:“我以为今夜你我之间,已经分说明白,彻底冰释前嫌,夫人方才不是还说,你心里只有过我一人吗?那为何,还不愿与我夫妻一体?”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夫妻一体是什么意思,虽然前世也不是没经历过,却还是脸上微微发热。 忙偏过头去,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冷声道:“那不过是公子自以为的罢了,一个人的心凉得透了,哪里是说上几句心里话,这么短短一二个时辰就能再捂热的。” 我抬手指着那些破碎瓷片,“在妾心里,你我之间的情份,便如这梅瓶,既已碎过一次,哪里还能再如先前一样?便是勉强粘在一起,亦是裂痕满布,再难完好如初。” 卫恒亦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沉默良久,忽然道:“夫人当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肯同我亲近?” 心累的感觉再次浮上来。本以为我已同他说的再明白不过,他却仍要起疑。 “公子先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这才过了多久,就又对妾心生猜疑?”我淡淡地道。 “既然公子始终无法相信妾,那妾唯有一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话音未落,身上便是一紧,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不同于先前的紧密依偎,这一次,他的力气大得吓人,简直恨不能将我整个人揉到他骨子里去,同他融为一体。 “我不许你说死字,我往后都再不要听你说那个字。”他头抵在我颈间,厉声道,然而那颤抖的话音却泄露了他心里所有的恐惧。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肯微微松开些许,目不转瞬地凝视着我。我才发现他眼眶微红,目中竟隐隐有一层血色。 他抬手捧着我的双颊,动作里再无丝毫暧昧之意,神情肃穆,简直称得上有些沉痛。 “阿洛,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只求你别再说这个……说那个不祥的字。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要我每天还能看到你,无论怎样都好,哪怕你一辈子不让我碰你,我也认了。” 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恐惧至极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一瞬,他到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里都透着对死之一字的深深恐惧。 他似乎很怕我会死? 我不由问道,“公子为何这样在意我说出那——” 他抬手便捂上我的嘴,生怕又听到我说出那个字。 “我不知道……”他目中有一丝茫然,“我只知道我听不得从你口中说出这个字,一听到它,我这里就疼得厉害。” 他捂着心口处,喃喃道:“像是一颗心被人撕成了碎渣,再丢到虿盆里,被万蛇噬咬。” 听他说得如此可怖,我不由身子轻颤。 他忙又搂紧了我,安抚道:“阿洛,只要你能好好地在我身边,你说什么我都依你,我发誓!” 说着,他轻轻在我额上印下一吻,似是为他的这个誓言签字画押。 见他此时情绪太过激烈,简直比误会我藏了卫玟的情书时还要激动可怕,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任他将我紧紧箍在怀里。 我埋首在他胸口,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我这就送你回去。” 他抱我起来,避过地上的狼藉,走到门外,却仍不放我下来。 “公子,”我提醒他,“放我下来吧。”室外已再没有屋内那一地的碎瓷,我完全可以自己走。 他却不肯,仍旧紧抱着我,“让我抱你回去吧。能再多抱夫人片刻,也是好的。” 月光下,他眼中那一抹血色仍未消褪,我心头一软,再也说不出话来,由着他将我一路抱回寝居之内。 他却仍不愿走,又替我梳完了发,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外踱去,临到门前,他却又定住脚步,回身问我。 “阿洛,你往后唤我子恒可好?” 他眼中的企盼实是让人不忍拒绝,我不由点了点头,他这才脸上漾起一抹喜色,推门而去。 三日后,又到了我该去丞相府给姨母问安的日子。卫恒这几日粘我的紧,便陪我一道往相府而来。 只是不巧,刚入内庭,便见金乡郡主和卫章的夫人何氏联袂而来。 何氏看了一眼立在我身边的卫恒,见过礼后,并不多说什么。 金乡郡主却笑道:“三哥和三嫂真是越发恩爱了!三嫂这翡翠耳珰可真好看,越发显得三嫂肤光胜雪、气质如兰,难怪那天在撷玉斋,三哥说什么也不肯让给我,原来是要买回去讨三嫂的喜欢。” 卫恒对他这个妹妹向来没什么好感,冷冷扫她一眼,转头对我道:“我有事去找父王,你不妨多待些时候,等我来接你一道回去。” 他转身正要离去,忽然身形一顿,整个人如绷紧的弓弦,僵在原地,眸色不善地看向不远处。 察觉到他的异样,我侧头一看,原来是卫玟一袭月华白衫,正立在几步开外,神情黯然地看向这边。 为免尴尬,姨母从来不会在初一、十五,我来跟她问安的时候,让卫玟出现在内院之中。可为何,子文他,现在却好巧不巧地出现在我和子恒面前? 金乡郡主笑吟吟地道:“母亲今日不是免了六弟来请安吗?怎么六弟还是过来了?” 被金乡郡主这么一嚷嚷,卫玟才似回过神来,微低着头,走过来道了一声:“三哥、三嫂安好。” 卫恒极其冷淡地“嗯”了一声,“六弟今日既不用去跟母亲请安,便跟我一同去见父王吧。” 卫玟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耳间停了停。 “还请三哥先行一步,我昨日写了一篇赋,父王方才听我念了几句,极是喜欢,要我将全篇拿给他读。我这才想起昨日将那写好的赋忘在了母亲这里,故而来取。” 卫恒冷冷扫了他一眼,重又转过身来,揽着我的腰道:“我也好久不曾去给母亲问安了,不如陪夫人一起去吧。” 先前在许都的时候,姨母就免了卫恒和卫华姐弟去跟她请安。到了邺城分府别居之后,卫恒更是只在年节时才会和众兄妹一道给姨母请安问礼,平日里从不来见他这位后母。可是眼下,见卫玟也来见姨母,竟也要陪我一道进去,他就这么放心不下吗? 见我朝他微微一笑,他脸上的神色才和缓少许。 姨母见我们几人一道进来,脸上微微变色,随即便言笑如常地问了子恒几句。 我一来不愿留在这里尴尬,二来想着要去找卫珠问些话,同姨母问候了几句,便说想去看看卫珠。 卫恒便跟我一道出了姨母的内堂,却不急着去到前厅,仍旧立在门外,竟是仍不放心,打定了主意要盯着卫玟和他一同到前厅去。 47.盒饭 卫珠在探望过我后的第二天就病了, 因此方才没在姨母处见到她。 她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整个人无精打采地缩在榻上, 愁眉不展。见我去了, 面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随即又飞快低下头去, “嫂嫂, 多谢你来看我。” 我有些诧异, “珠儿,你不是一向都唤我表姊的吗?怎么突然改了称呼?” 卫珠有些不好意思地支吾道:“那都是珠儿先前不懂事, 嫂嫂既然嫁给了三哥, 我自然当改口才是。” 她迟疑了一下, 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我道:“嫂嫂, 那天……我去找过你后,我三哥他……有没有难为你啊?” 我心中一动,“可是你三哥来找过你了?” 卫珠突然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到我怀里,“嫂嫂, 你帮我跟三哥说说情吧!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去惹三哥不痛快。” 我有些错愕, 卫恒到底跟他这小妹妹说了什么,瞧把这小丫头吓得, 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 眼睛红红的, 满是泪花。 “你三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卫珠抽抽搭搭道:“他……他也没说……没说什么, 就是骂了我一顿。说我肆意妄为、不敬兄长,还说我要是再敢替六哥递东西给嫂嫂,他就……他就让我嫁到匈奴去和亲……唔唔唔……” 见她是真的被吓到了,我有些不忍,劝慰她道:“你是父王最疼爱的女儿,父王定然舍不得将你嫁到匈奴去的。” 卫珠睁大一双泪眼,认真地道:“可是三哥说他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能办得到。嫂嫂,三哥那样说的时候,明明也没怎么疾言厉色,就是那种冷冷淡淡的语气,可我就是怕的厉害,我觉得他是真的能说到做到的。” 我轻抚她头,“你以前不是从来不怕你这三哥吗?还敢去跟你父王告他的状,怎么被他说了一顿,就吓成这样?” “因为三哥当时真的好吓人。他先前虽然对我冷淡,可也没这么怕人。我现在才知道,他以前那是懒得搭理我,其实我做了什么他都知道。他还威胁我说,若是我再敢去跟父王告状,他就……他就让我再也见不到寿郎。” “寿郎?”听上去似乎是个男子的名字。 果然卫珠涨红了脸,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嫂嫂,你别笑我,寿郎……他叫韩寿,是我的……心上人。” 韩寿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的,其人美姿貌,善容止,在卫畴仍旧坐镇许都时,便已是和何晏齐名的美男子,有许都双璧之称。 只是我这个表妹一向娇养在内宅,是如何知道那韩寿的? 见我问起,卫珠扭捏道:“就是……我去找父王时,不小心从议事厅的帷幕后瞧到过他几次,他生得实在太过好看,我觉得比彦哥哥还要好看,所以就……” 我自然不会笑她,搂着她道:“嫂嫂怎么会笑你,我们珠儿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心中却有些惊讶,只怕连姨母都不知道珠儿有了心上人,卫恒这个异母兄长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还堂而皇之地拿来威胁自己的小妹妹。 再一细问,原来卫珠对那韩寿心生爱慕之下,竟然把卫畴赐给她的和罗香私下赠给了韩寿。 那和罗香乃是西域所贡,极为罕有,当日使者亦只进献了不足三两,也就是位高权重如卫畴,才得天子赐了一小盒。 是以,当卫恒某次无意中从韩寿身上闻到那和罗香气时,便立时猜到了卫珠同他的关系。 “珠儿,告诉嫂嫂,你这病是不是被你三哥吓出来的。” 卫珠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心里有愧,不干三哥的事。” 我在心里轻叹口气,只怕卫恒还威胁她不许跟我告状吧。 她有些后怕地道:“就是当时三哥的眼神好可怕,幸亏嫂嫂让我把那些东西带回来了,不然我觉得三哥肯定不会放过我,他回去没为难嫂嫂吧? 我柔声宽慰她,“你三哥并非不讲理之人,既然他已经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不会为难于我。” 她迟疑了一下,抓住我的袖子道:“嫂嫂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我身边那些婢女竟会做出偷藏诗帕、陷害嫂嫂的事来,我是绝对没有吩咐过她们的,也不知她们是受何人指使。” 我拍拍她手,“嫂嫂自然是相信你的,那珠儿可有觉得你这些婢女之中谁最可疑,竟敢做出那等背主之事?” 卫珠摇了摇头,“三哥也这样问我来着,可是我真不知道,我这两日偷偷察看我身边这些婢女,也没能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来。但是三哥说他会帮我查。” 她求我道:“嫂嫂,你再给我些时间让三哥悄悄帮我查好不好,别,别去告诉母亲,不然的话,母亲非得罚我抄一千遍《女诫》不可。” 我略一沉吟,既然这一次卫恒已经插手进来,倒是不好再惊动姨母。 “好,这一次我就答应你,但下不为例,若再有下一次,便是姨母罚你抄一万遍《女诫》,我也非得告诉姨母不可。” 我握住她手,“珠儿,经此一事,往后你定要多加留意。留在身边服侍之人,必要忠诚可靠,否则,恐生祸端。” 从卫珠房里出来,刚一走出内院,便见卫恒立在檐下等我。 见他又黑着一张脸,面色不虞,等他陪我坐入马车之中,我便问他何事忧心。 卫恒唇边浮起一抹讽笑,“还能为何,不过就是方才父王又把子文写的那篇《登台赋》大夸特夸了一番,各种溢美之词全都往他身上堆。” 他忽然握住我手,“夫人可读过我笔下之作?” 我点点头,“子恒的大作,我自然是读过的。” 说来卫畴真乃得上苍偏爱的不世出人杰,不光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枭雄,亦是难得一见的文学大家。 比他功业更胜一筹的枭雄没他文采出众,文采胜过他的文人又无他的盖世功业。 即便是有这两者都胜过他的,也比不过他还能再生出两个,在文才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来。 卫恒虽不若卫玟,五岁时便能写诗作赋,得神童之名,却也是十岁时就小有文名,诗作被广为传诵。 我之前爱慕他时,曾把他的诗文尽数找来,细细品读,但那都是四前年的事了。 他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岳父文采风流,乃是当时名士,夫人既然自幼得岳父亲自教养,想来眼光定是不俗,不知在夫人看来,我同子文所作的诗赋,谁人更胜一筹?” “这……”我有些为难道:“子恒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夫人只管畅所欲言。” 我斟酌道:“从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子恒之文采精思逸韵、细腻清新、沈思泉涌,华藻云浮,听之忘味,奉读无倦。” “而子文则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 “在我看来,你们兄弟二人的文采皆可流芳百世、誉冠古今,都是一样的好!” 我这一番话说的中正客观,不偏不倚,然而卫恒却丢开我的手,不满道:“原来在夫人心中,我和子文竟是不分高上,没有丝毫差别吗?” 我自然知道他想听我说什么,可……我却做不到罔顾事实一味吹捧于他,只得婉转道,“我所读子恒的诗作,皆是四年之前的旧作,并不知子恒如今笔力如何。” 卫恒拉长了脸,“你这几年就再未读过一句我写的诗?” 我坦然道:“子恒的诗作这些年四海传抄,只是我当时既已嫁作程家妇,自然不便再看从前同我定亲之人的诗作。” 他脸色一时青,一时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又牵过我的手,恨恨地捏了一把。 “我如今已是你的正经夫君,夫人往后只管正大光明地读我的诗。” 他话虽如此说,一副迫不及待要我将他这四年诗作全都读完的架势,可真等回了府,我要去他书房取他的诗集看时,他却又不答应了。 “为夫这几年都是信手涂鸦,无甚用心之作,不如夫人且等几日,等我也写篇赋出来。不过就是骈四骊六而已,真当这天下就他卫玟一人能写得词采华茂、卓尔不群吗?” 他话虽说得掷地有声、信心满满,却让我一等就是许久。 初时我还记着这事,可到了九月里,一桩变故接着一桩变故,忙乱之下,见他再不曾提起,我便也将此事置之脑后。 先是九月底,卫玟同崔妩大婚。为免卫恒这醋坛子又吃干醋,我便将贺礼交由他去拟定。 他虽然不喜卫玟这个弟弟,却极为乐见他早早娶妻,送了一份极丰厚的大礼过去,其中就有那张我不喜欢的绿绮琴。 对卫恒这等小心思,我不过微微一晒。由着他在卫玟的婚宴上全程不离我左右。 可谁也不曾想到,许是正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句话,卫玟的喜事刚过去不久,整个丞相府便接连失去了两个对卫畴而言,极为重要之人。 先是卫畴最为倚重的军师郭茄,许是操劳过度,旧疾复发,呕血不止。卫畴召了全城的名医全力救治,却仍是回天乏术。 十余日后,郭茄病亡,卫畴在他灵前放声痛哭,甚至一度晕厥。 然而,尚不等他从失去心爱谋士的伤痛中走出来,他最疼爱的幼子卫璜,竟也突发急病,短短两日之间,已是性命垂危。 48.暂别(捉虫) 卫璜起先不过是喉咙痛, 有些畏寒发热,谁知第二天身上便起满了红色的小疹子, 高热不退。 邺城所有的名医再度被卫畴召来, 齐聚一堂。他们虽能诊出卫璜所得是烂喉痧, 想尽了各种法子来医治丞相的爱子, 可无论是针灸也罢, 汤药也好, 均是药石罔效。 到了第五日傍晚,即便卫畴身为一代枭雄, 手握无数人的生死, 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卫畴彻夜无眠, 不过一夜之间,微白的鬓发已然半白。他红着一双眼睛,抱着爱子的尸身,直至天明犹自不肯松手。 转眼已过两日,卫畴却仍旧未从丧子之痛里走出稍许。 他不饮不食, 就连姨母和卫玟、卫珠轮番劝他,他也充耳不闻, 只是抱着卫璜的尸身不放。 齐王如此哀痛若斯,我们这些晚辈自然不敢进些膳食, 略做休息, 全都一身白衣, 陪在一边。 到了第三日, 卫恒见我脸色苍白,有些支持不住。终于忍不住,也出声劝卫畴道:“父王固然心伤八弟少年早夭,可还请父王千万保重身体,便是八弟他也不愿见父王——” 他话尚未说完,卫畴便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道:“竖子安敢多言!此我之不幸,而汝之大幸也!焉知我璜儿之死,不是你从中动的手脚?” 被亲生父亲当着众人的面公然训斥,还说出此等诛心之言,卫恒顿时面若死灰。 他本已陪着卫畴在这里守了两日三夜,也是水米不进,疲累至极,卫畴这几句苛责,更如铁棒般狠狠砸在他心上,令他素来沉稳的身形晃了几晃。 我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跪倒在卫恒身边道:“父王此言差矣!璜弟不只是您的爱子,亦是子恒的亲弟弟,他对璜弟的疼爱之心,并不比您少上半分。璜弟初染疾时,子恒便问我仓公留下来的那些苇叶遗稿里,可载有治法。” 卫畴神情微变,一双虎目斜睨着我道:“尔此话当真?” “儿妇绝不敢欺瞒父王。”我重重顿首。 事实上,当卫恒问起仓公遗稿时,我亦有些惊讶,他当时所说,言犹在耳。 “我是不喜八弟,他从父王处所得钟爱,甚至比子文还多,可……可他总归是我的亲弟弟,亦是夫人的表弟,若他万一……不光父王会伤心欲绝,便是夫人亦难免伤心。父王虽待我不慈,我却不能待他不孝,更不愿见夫人难过。” 他再是对幼弟心有妒意,为了他的父亲免遭丧子之痛,仍是盼着卫璜能早日康复,可是卫畴竟这样曲解他,实是太过不公。 我从袖中取出一片烧了大半的苇叶来,双手呈上。 “其实早在郭军师旧病复发之时,子恒便问过我仓公遗稿中可有治法。当日承蒙父王恩准,许我将仓公遗稿自天牢取回。我怕那些记录医案药方的苇叶经火焚之后,难以久存,已于月前将其尽数誊抄到绢帛之上。” “可惜不知是否已被焚毁,我并未见过那些幸存的苇叶上有记载呕血之症的治法,而璜弟所患的烂喉痧,苇叶上虽有记载病名及症候,可惜到了最为关键的治法处,却被火……焚毁了。” 卫畴终于松开卫璜的尸身,抖着手拿过我呈上的那片苇叶残骸,凝视良久,血红的一双眼睛渐渐漫上一层湿气。 我之所以带了这苇叶的残片入府,原是打算若有机会,便问他一问,是否后悔当日对仓公所为。可是见他如此难过,骤然间如苍老了十余岁,又不忍心再往他伤处再插上一刀,这才默然不语。 可此时,为免他再将丧子之痛全怪罪到卫恒身上,我却不得不道:“自来才高而运蹇,早慧而寿夭,想是璜弟太过聪慧,这才天不假年。若父王不愿怪罪天命,非要怪责于人,那也当先思己过才是。” “数月前儿妇替仓公求情时,曾问过父王,若是杀了仓公这等神医,不怕有朝一日后悔吗?请恕儿妇抖胆问您一句,您现下是否依然不悔?” 卫畴眸中厉光一闪,喝道:“大胆!还从未有人敢如此质问于孤?” 卫恒察觉出他话语中的杀气,忙将我护在身后,昂首同他父亲对视。 姨母亦跪倒在地,颤声唤着卫畴的小名道:“阿瞒,你已然杀了仓公,误了璜儿的性命,难道还要再一意孤行,是非不分,让阿洛也屈死不成?” 卫畴身形一僵,缓缓侧头去看姨母,想要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方举起一半,又颓然垂落。 他僵坐半晌,颓然长叹道:“想不到我卫畴纵横天下三十年,竟也有后悔的一天!” 话音未落,他紧闭的双目下,已是老泪纵横。 许是终于将心中的哀痛发泄出来,失声痛哭过后,卫畴终于命人将卫璜的尸身抬下去擦洗更衣,准备入敛。 卫恒携了我随众人跟他告退时,卫畴忽然拿起卫璜枕边的一枚鱼龙符佩,递给我道:“吾悔不听阿洛之言!此佩我本是要赐给璜儿的,可惜他如今已然不在,吾便将其转赐于汝。” “日后若老夫再欲犯此等大错,又想一意孤行枉杀人命,阿洛可持此佩,直言进谏。” 不意卫畴竟会赐我这等殊遇,我躬身谢恩,双手接过那枚鱼龙佩,随卫恒退了出去。 许是方才同卫畴之间的交锋,太耗心神,刚一出了内室,我便觉得一阵晕眩,若非卫恒一直扶着我,险些坐倒在地。 卫恒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忙将我抱到卫珠的房里。从采蓝手中接过姨母命人送来的参汤,亲自一勺一勺喂给我吃。 在回府的马车上,他紧紧抱着我不放,却又一言不发,只是将头深深埋在我的颈窝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隐觉得被他枕过的地方,有一层温热的湿意。 明明他自己也只是用了一碗参汤,没吃什么东西,却仍是不许我走动,将我一路抱回房中,陪着我用了些粥饭。 饭后歇了一会儿,我想沐浴,他却不许,“你这两日太过辛苦,不如先好生睡上一觉,等明日恢复些精神,再沐浴也不迟。” 我确是觉得精力不济,便点了点头,任他熟练地替我除下钗环,散开发髻,替我梳起头来。 许是实在太过疲累,不等他替我梳完头,我已然睡了过去。 朦胧间,隐约觉得被他抱上了床,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用早膳时,我才猛然忆起昨晚那个温暖的怀抱,还有落在我额上、面上的点点温热…… 心头突然涌起巨大的恐慌,我推开尚未用完的早膳,命采蓝她们赶紧去替我备好热水。 我也没让她们服侍,独自坐在浴桶中,细细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安放回原处。 昨夜,他并没有趁机对我做些什么。 我这才彻底松懈下来,头枕在浴桶边上,任由热水舒缓我这几日的疲乏。 过了良久,我正要从浴桶中起身,忽闻脚步声响,跟着便见白色的帐幔扬起,竟是卫恒大步闯了进来,慌得我急忙双手抱胸,将整个身子重又埋入水中。 我羞恼道:“公子为何突然闯进来?难道不知我正在沐浴吗?” 我明明让采蓝、采绿两个替我守在门口,不想却还是拦不住他。 卫恒顿住脚步,目光控制不住地往浴桶里扫了一眼。坦然道:“我见夫人许久不出来,怕你此时体弱晕在里面,这才急着进来。” 我轻咬下唇,简直恨不能整个人都缩到水里去,再也不去看他才好。虽然前世早已同他坦诚相见过,可此时这样被他盯着,仍是让我觉得窘迫至极。 “公子就不用去料理正事吗?”我早上起身时,已不见他,说是卫畴有事召了他去,不想,他竟然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卫恒眸色沉了沉,“我是回来同夫人辞行的。” “辞行?” “这水怕是有些凉了,夫人还是快些出来吧。” 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我换好衣裳、绞干了头发,又定了定神,才走了出去,他正坐在食案边,对着尚未撤下去的早膳皱着眉头。 他看向我道:“怎么早膳才吃了这么一点,可是身体不舒服吗?采蓝,还不去请医官。” 我忙道:“不用了,我身子无事,只是方才……” 真正的原因我如何能说得出口,幸而我也无须同他明言,因为他已然猜了出来。 “原来夫人是怕我违背约定,昨晚对你行那不轨之事?这才饭也不吃,就急着去沐浴?” 他语气不善,我本以为他接下来又要怨怪我看轻了他,谁知他却话锋一转。 “昨夜未得夫人许可,便和夫人同床共枕,确是恒的不对,但我既已允诺了你,哪怕再是渴望,也绝不会不守承诺,强行同夫人……” “昨夜,我只是觉得有些冷,想同夫人抱在一处取暖罢了。夫人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 不等我心下稍宽,他又补上一句,“至少,这半年之内,我绝无可能再近夫人的身。” “你……何出此言?”我问道。 “方才父王召我,命我今晚就到徐州大营去督练兵士,以备来年南征荆州。若无他指令,不得回邺城。这下夫人尽可放心。” 难怪他方才说是回来同我辞行,我便道:“如此,还望公子保重,我这就命人替公子收拾些衣物行李。” 卫恒止住我,“这些事自有尹平料理,无须夫人烦心,我回来只是同你说几句话就走。” 他吩咐采蓝将这些冷掉的膳食撤下,重做一份热的送来,才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还请夫人努力加餐饭,马上寒冬将至,多加些衣裳,千万保重。仓公给我的那页梳头方子,我已经交待给了采蓝,让她每晚替你梳头。” “还有那任氏和李氏,我已命人将她们遣送归家,任其自行嫁娶。免得我不在你身边,长姐又借着她们来为难于你。若是长姐再召你进宫,你只管称病不去,尹平我也留给你,她若再敢如上次那样逼你,或是又送妾过来,只管令府中的护卫把他们统统打出去。”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长串,简直当我是个没有丝毫自保能力的幼童般,生怕我被人欺负了去。 我心有不忿,便是他父王卫畴,我都敢怼回去,怎么到了他眼里,就这般柔弱了。我正要开口,他却忽然将我拥到怀里,在我额上印下一吻,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匆匆而去。 49.品评 温暖的怀抱骤然消失, 让我有片刻的失神,等我回过神来, 不由自主地扭头朝窗外看时, 已连卫恒的背影都再也看不到了。 我坐到妆台前, 有些心不在焉地任采蓝为我梳头, 忽然发现妆台上多了一个玉匣。 采蓝道:“这是方才中郎将留下来的, 说是夫人一看就明白了。” 不用看, 我也已然猜到这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打开来一看,果然里面躺着一支兰花玉簪, 不光玉质比他上次送我那个更为莹润剔透, 便是簪头那朵兰花也雕得更为曼妙动人。 我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许久, 仍旧把它放回到匣子里。想起昨日卫畴赐给我的鱼龙符佩来, 又另寻了个匣子仔细收好。 有了此佩,我便可完成仓公遗愿,待卫畴攻破荆州六郡时,想办法尽力劝阻卫畴废止屠城之令。 原本卫畴见堂弟卫仁久攻不下,打算亲自前往荆州征讨章羽。但因郭茄、卫璜接连亡故, 心伤之下,便暂缓了亲征之事, 只命卫恒在徐州督促一众部将,好生修整练兵, 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时, 再出动大军, 去荡平荆州、横扫江左。 自卫恒去后, 除了初一、十五去给姨母问安外,其余时候我都是闭门不出。 卫珠因上次之事,也不敢再过府来找我。让我有些诧异的是,上次那往焦尾琴中偷放诗帕栽赃之事,虽然有卫恒帮着卫珠一道暗地里追查,竟然始终查不出当日到底是卫珠身边哪个婢子做下的。 许是卫恒失了耐心,索性临走前让卫珠寻一个由头,将她身边的婢女,除了那日一直跟在她身边侍奉的留香外,其余全都遣出丞相府,请姨母另给她挑几个妥帖的婢女来侍候。而那些被放出府的婢女,则全都被卫恒暗中买走,方便继续查问。 卫恒虽每旬都会给我写上一封书信,但因怕那信会落到旁人手里,或是在我收到之前,已先被旁的什么人过目,因此从不在信里提及此事。 他的信虽来的频繁,但话却不多,无非是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时不时便要感叹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却没他这许多离愁别绪,虽不时也会想起他,却也觉得我就一个人这么清清净净地住着,既无夫君之烦心,又无妾室之搅扰,就连宫中的卫华也再不曾找过我的麻烦,日子过得简直是悠闲顺遂之至。 少了他在身边,也不觉得就缺了什么,反而觉得松快,不用再打点精神去应对他。前世的那些噩梦竟是一个也没再做过。 只可惜,他觉得度日如年,我却觉得光阴飞逝,才过了两月余,他便又从徐州回到了邺城。 因为除夕到了,卫畴便是再不待见他这个儿子,也得家人团聚,吃上一顿团圆饭。 正月初一,卫畴忽然颁下一道诏令,封赏子侄。四子卫章被封为鄢陵侯,五子卫勤被封为西乡侯,六子卫玟被封为平原侯,他最疼爱的卫璜亦被追封为邓哀侯。 除了未满十五岁的公子外,卫畴将他年长些的儿子皆封为侯,对卫真、卫范等也多有封赏,只略过了一个人,为他立下功劳最多,也是他最为年长的儿子——卫恒。 卫恒如今可说是他的嫡长子,可他在诏令里却对这个儿子提都没提一句,既未赐他爵位,也未升他的官职。 这诏令一出,顿时朝中不少老臣,如尚书令荀煜、太中大夫贾羽等纷纷为卫恒鸣不平。就连卫玟的岳父崔炎也给卫畴上书一封,直谏此事。 卫恒本人,倒似对此毫不在意。见我问起,他也只是自嘲般笑道:“父王如此待我,我早已惯了。如今没了璜弟,他怕是想给子文铺路。” 他不愿多谈此事,目光落在我的发间,有些不乐道:“倒是夫人,为何不戴我送你的那枚簪子?” 我微微一笑,“那是子恒亲手所作的簪子,我怕万一不小心从发间滑落,又给跌碎了。” 许是想到那个被他亲手砸得粉碎的头一个兰花玉簪,他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可我早就发现,无论我说什么,便是刺他几句,只要我是笑着同他说,那他便是再怄,也发作不出来。 他抬起手想来捏我的脸,我也不往后躲,就那么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便又把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有些含酸道:“我瞧夫人这两个月倒是过得极好,红光满面、神清气爽,半点也没有良人远征,独守空房的闺怨思妇之情。” “公子这是怪妾不曾衣带渐宽、形销骨立,饱尝对您的相思之苦?” 卫恒摸了摸鼻子,“恒自然不舍得夫人如此。只不过……我本以为,你我当小别胜新婚,可夫人待我,怎么比起之前反而更淡了些。” 我淡淡一笑,“想是公子多心了。” 顿了顿,我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件事,公子还是没有查出来是哪个婢女所为,她背后之人又是谁吗?” “嗯,任我怎么命人审问,甚至用了些刑,那些婢女依然无一人招认。” 似是觉得没能查出真凶,颜面无光,卫恒有些不敢同我对视。 见他这副模样,我越发肯定了心中那个猜想。 “只要公子能始终相信妾身,便是查不出来那幕后之人,也无妨。”我淡淡道,心中却有些微微发凉。 也不知是因为那些老臣的谏言,还是卫畴自己心中也觉得实是亏待了卫恒。十日后,他突然又颁下一道诏令来,虽仍是未对卫恒赐以侯爵,但却升了他的官职,除仍旧兼任五官中郎将外,又加封他为副丞相,可置官署。 一时之间,前几日门前冷落的五官中郎将府,顿时又门庭若市起来。 这日,我正在翻看仓公那本《苇叶集》,尹平忽然前来,说是奉了卫恒之命请我到前厅见客。 “都是些什么客人?”我问道。 这几日来拜访卫恒这位副相的虽多,亦有携女眷同来的,但他知道我不喜这些应酬,一概推说我身子不适,从不曾请我出去待客。怎么今日倒想起这一出了? “回夫人,乃是素日同中郎将极为交好的那几位公子。” 我一听便明白了都有些谁,想也不过是荀渊同吴家兄弟,还有王璨、徐甘、阮禹、应杨这几人。前三人同卫恒乃是少年时结下的情谊,无比深厚。后四人则因文采出众,极得卫恒赏识,同他是以文论交的文友。 他时常同我说起这几人,也曾提过想让我见见他这几位好友。只不过—— 也不知为何,我心头忽然又生出那种不祥之感,总觉得我若是去,又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来。 这种感觉自从上次诗帕事件之后,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见我想要推辞,尹平忙道:“中郎将吩咐,命小奴务必要请夫人过去。中郎将今日兴致极好,先前同几位公子曲水流觞,各做了数首诗作,想要评出前三甲,一时争辩起来,谁都不肯相服,知夫人素有才名,慧眼独具,想请夫人去做个评判。” 我忍不住心中好奇,到底还是随他去了前厅。 卫恒见我去了,极是欣喜,亲自起身迎我,满座嘉宾显然也都知道我是何人,皆拜伏于地朝我行礼。 只有一人,虽身子俯下去了,可那脖颈却仍旧斜立着,抬头直视着我,眼中露出惊艳的神色来,竟似看得痴了。 我虽微有不悦,但碍于卫恒的颜面,也没说什么。倒是卫恒也察觉了那人的无礼之举,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我揽在怀里,扶我到他坐榻旁同他坐于一处。 他倒也没急着让我点评诗文,先将座中之人一一为我引见了一番。我这才知道方才那平视我的无礼之徒,竟然就是卫恒时常提起的吴家兄弟中的大郎,名唤吴桢,字公干,他边上坐着的文弱青年,是他的弟弟吴良,字公达。 倒是我先前便已见过几面的荀渊荀伯昭,却并不在座中。 卫恒递给我一沓帛纸,“这是我同诸友写就的诗文,只有公达一人不擅此道,一首未作。为免公平,方才等夫人来的时候,我们已请公达誊抄了一遍,还请夫人为我等品评。” 我接过那一叠帛纸,一张张细细看过,那吴公达虽不会作诗,但字倒写得极好,一笔一划,极是遒劲,和他文弱清秀的外表截然不同。 那帛纸上所抄录的诗歌无一不是上乘佳作,每读一篇都令人耳目一新。 当我又揭过一页,看向下一首长诗时,不觉微微一怔,那是一首仿古乐府相和歌辞的《善哉行》。 但见那微黄的帛纸上写道: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我忽然想起数月前,卫恒说过他也要为我写一首诗赋,后来再不见他提起此事,我还当他是写不出来,或是忘之脑后,却不想……竟在这里等着我呢! 借口找我来品评他们的诗作,实则不过是想让我看到他这首诗吧! 许是隔了这许久,他才终于作了出来,不好意思直接拿给我看,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混在一堆诗作里,递到我眼前。 我心中微微有些好笑,看过一遍后,故意不再多看,甚至比看别的诗作用时还要短些,便揭过放到一旁。 余光里,我见卫恒唇角的笑似乎有些发僵,酒爵中的酒水已然满溢而出,他却仍擎着铜壶继续往里头斟酒而不自知。 50.魁首 我忍着笑意, 将余下几篇诗作一一看完,刚放到案上, 那王璨王仲宣便开口道:“敢问夫人, 可选出前三的佳作否?” 吴桢在一旁笑得有些促狭:“往常在我家中行此评诗论优的雅事时, 只要是舍妹品评, 哪怕换了笔迹, 子恒的诗作也从来都是第一。不知此次, 换了嫂夫人来品评,子恒能否仍旧坐稳这魁首的宝座?” 闻言, 我不由看了卫恒一眼, 原来他每次到吴家去喝酒, 除了吴桢同吴良兄弟俩, 还有他们的妹子作陪。 卫恒就跟没听到这话似的,神色不变,只是着急催我道:“还请夫人给我们一个痛快,不知哪三首诗入了夫人的青眼。” 我微微一笑,命人取过三枚竹简并笔墨来, 各在其上写上诗名及其首句。写好后,依次倒扣在托盘里, 命人送到吴良面前,请他宣读。 吴良先宣读的是被我选为第三的诗作——《燕歌行》。 其诗为:秋风萧瑟天气凉, 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众人听了,对视一眼,露出有些了然的微笑来。 及至吴良再念出位列第二的诗篇名字时,众人原先了然的神情里又添上了一抹古怪。 卫恒的神色倒是略略好了一些,可眼中却仍透着些失落。许是因为我只将他作的那首《善哉行》选为第二。 等到吴良该念被我选为第一的诗篇名字时,他先惊叹了一句,居然又是一首《燕歌行》! 这些诗篇里,以《燕歌行》为名的足有七八篇,我之所以选中这一篇为第一,只因爱它的首句“别日何易会日难。”简直道出所有离人的惆怅之情,其后数句更是写尽离别之心忧神伤。 吴良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将这首诗念了出来。 其诗曰: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心肝,悲风清厉秋气寒。罗帷徐动经秦轩,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气可怜,留连怀顾不自存。 短暂的寂静过后,王璨几人忽然纷纷看向卫恒,群情激动,“子恒,你竟然使诈,嫂夫人竟然三首全选了你所作之诗,这分明就是你们夫妻合起伙来徇私舞弊。” 我不由一怔,怎的这三首诗竟全是子恒所写? 我选那首《善哉行》固然是存了几分私心,既然猜到是他为我所写,若不选出来,怕他又要吃味,多少有些舞弊之嫌,可那另两首《燕歌行》,我是当真不知那竟是子恒所作。 我正自怔楞,卫恒早在案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再是灼热,也比不上他目光里那毫不掩饰的火热,炙烤的我简直不敢偏头去看他。 只是向众人解释道:“这三首诗我此前从未见过,今日才是第一次得见。诸君既是他的挚友,当知以子恒的傲气,是断然不会行此舞弊之事,何况以他的才气,也无须多此一举!” 不用转头去看他,我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激动欣喜,就听他攥着我的手朗声笑道:“夫人无须跟他们多言,他们这是嫉妒!嫉妒我家夫人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瞧出孰优孰劣来!” 众人自然不服,纷纷嚷道:“夫人既如此说,还请说出子恒的诗妙在何处,比起我等之作又好在何处,方能令我等信服。” 我微微一笑道:“众位公子的诗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而子恒的诗如西子捧心、俯首无言,孰者更优,当无须我再多言。诸君觉得我这品评是否公允?” 旁人倒还未说什么,吴桢却第一个拍掌赞道:“妙啊!‘西子捧心、俯首无言’这一句点评实在是妙,真不知嫂夫人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原先还以为舍妹点评子恒的诗已是细致幽微,万想不到夫人一双慧眼,直指其精髓,竟是更胜一筹。” 又是这吴家妹子,我不由微微蹙眉,再看向卫恒时,他却好似全然没听到吴桢说了什么,只顾不错眼地盯着我瞧,目灼灼似火,那里头的热切欢喜如要溢出来一般。 也不顾众人都在坐下瞧着,他凑到我耳边,得意道:“我原以为夫人最多挑中那首《善哉行》,却不想夫人眼里竟只看得到我的诗,再也瞧不见别人的,这可真是叫恒喜出望外。” 我微微有些发窘。我也没能想到,卫恒这样一个勇猛血性的昂藏男儿,竟会作那思妇口吻,写那伤春悲秋之辞。我以前只道他的诗作细腻沉郁,却不想里头竟还藏了颗女儿心肝。 他这是盼着我能对他朝思暮想,故而以我之口吻写就,还是…… 我随即想起,他同我解释对卫玟的耿耿于怀时,不也是将他比作个女儿身,反将我比作那娶了他的夫郎。难道说……他的这两首《燕歌行》就是在直抒他的胸臆,觉得他就如那“怨妇”一般,被我这个“夫郎”冷落,夜夜独守空房? 众人此时已纷纷举起酒杯,要贺他这个诗会的魁首。 有人笑道:“往常子恒也不是没得过咱们这诗会的第一,却从不见如今日这般高兴,可见到底是嫂夫人亲自选出来的,实在意义非凡!” 另一人也调笑道:“子恒你也别怪我等嫉妒,你本就是天之骄子,娶了位美若天仙的夫人不说,嫂夫人又是如此兰心蕙质。佳人固然难得,可如嫂夫人这般才貌双全的仙子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子恒如此得上苍厚爱,必须满饮三杯,以安吾等嫉妒之心。” 卫恒听了他们这些言语,虽然唇角的弧度不变,可那眼睛中的光采直如艳阳般灼灼生辉。他也不推拒,果真是一气儿满饮三杯。 我偏头瞧着他,这样欢喜如孩童般的卫子恒,似乎在我两世为人的记忆里,也是头一回得见。 他刚放下酒爵,就又凑到我耳边,迫不及待地问道:“我这首《善哉行》比起子文那首《洛神赋》如何?” 我又些无奈,这人怎么又来了?只得道:“若论玲珑词笔,自然当选子文,可若论直抒胸臆,便非子桓莫属。子文之诗过于看重文采,而子恒则纯为心有所感,是以,子文的诗可仿而学之,而子桓的诗却是任谁也学不来的。 他不依不饶,“那阿洛心里更喜欢哪一首?” 纵然我心中早已站在他这一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便示意他把紧握着我的手松开,指尖轻点,在他掌中写下无比简单的两个字:“你的。” 我这样说,倒也不全是为了哄他,他那两首燕歌行的诗中之意,实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当年我被他所救,送回许都时,日夜思想那救了我的少年将军,忧愁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及至后来,眼见与他将要缔结鸳盟,转眼却又另嫁他人,可不就是那诗中所慨叹的别易会难之感吗? 他握着我的手猛然一紧,若非底下还坐着那么多人,只怕他就要将我按在怀里狠狠亲吻一回。 这回也不用人贺他,他自己就端起酒爵又满饮了一杯,忽然神色又有些默然。 “可惜在父王眼中,从来就只看到子文的大才,瞧不上我的诗文。” 卫畴的诗句中虽也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等语,但更多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豁达雄伟,其诗境开阔辽远,慷慨苍凉,大气磅礴。 自然会更青睐如卫玟那种想像瑰丽、词藻华美的诗作。如卫恒这等沉郁敏感,略有些自怨自艾的辞句,不得他喜欢,也不足为奇。 可一门父子,为何独独子恒的诗这般异与父亲弟弟,想来多半还是同他幼年时的遭际有关。 他五岁时便没了生母和两位兄长,又被父亲如此相待,纵然外表看去再是强悍,可那内里的心思难免细腻敏感。 难怪他的诗赋比起子文的来,总是多了几分阴郁消沉,比不得备受父母宠爱的卫玟那般志得意满,恣肆飞扬。 我为他又斟了一杯酒,柔声道:“之所以文无第一,乃是因为每个人的眼光喜好不同,彼之明珠,我之鱼目,端看那人更喜欢何者。我便觉得子恒的诗文是极好的。” 这一回,他直接就在案几上面就握住了我的手,先前的狂喜已渐从他眼中褪去,转而化为一种更加厚重却又无可言说的深情。 “是啊,幸好我还有夫人!”他竟再也不顾忌什么,当着众人的面,牵起我的手送到唇边细细亲吻。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咳嗽声。有几个尚未娶妻的纷纷捂眼怪叫道:“子恒兄,你这简直就是逼着我们这些单身汉明儿就去找人做媒,赶紧也讨一房夫人回来。” 对这些调笑之语,卫恒倒是浑不在意,我却觉得有些羞窘,忙把手抽回来道:“你们一个个醉成这样,妾这就去取些醒酒汤来。” 我起身想走,却被他拽着衣袖不放,“那等小事,让下人去做便可,何劳夫人亲往。阿洛再陪我一会儿,可好?” 我正发愁要如何让他放我回去后堂,忽听厅外有人高声道:“子恒,你瞧我把谁给请来了?” 卫恒闻言一喜,拉着我起身道:“伯昭迟来了这许久,咱们且看看他是被谁给绊住了。” 话话间,荀渊已引着一人快步走入内堂。经年不见,荀渊依旧是一袭青袍,面如冠玉,身形挺拔,越发气质如竹。 他目光掠过我时,微微一怔,有些变了神色,似是没想到我竟会出现在这厅堂之上。 51.神算 荀渊不过怔愣了那么一瞬, 随即便避过眼去,朝堂内诸人团团一揖道:“我来得迟了, 稍顷自当罚酒。子恒, 这位便是我时常同你提起的元吕先生。” 那位元吕先生眉清目朗, 身披羽衣鹤氅, 手拿麈尾, 飘飘然有神仙之概。虽然形容全然不同, 却让我想起幼年时曾为我相面的刘公来,莫非这位元吕先生亦是精于此道。 卫恒终于松开我的衣袖, 朝那人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 “久慕先生大名, 恨不能早日得见, 不意今日竟能得先生降趾寒舍,恒实是不胜之喜,还请先生上座。” 待众人互相见礼毕,荀渊道:“我今日来迟,正是因为在路上竟偶遇元吕先生。昔年我与先生曾有一面之缘, 不想今日竟能在邺城重逢。” 卫恒朝荀渊一拱手,“伯昭, 多谢你记得我曾提及之事,今日为我请来先生。” 说完, 他看向元吕先生, 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吴桢在一旁忍不住道:“子恒, 你先前不是总说想请公孙先生替你相面, 如今先生就坐在你面前,机不可失,还不快些请先生为你解惑。” 卫恒敬了先生一杯酒方道:“人皆爱生惧死,小子亦不能免俗,想要知道自己寿数几何,还请先生教我?” 见他不问别的,先问寿数,我便知道卫恒对这位元吕先生的相术尚未十分信服,要先试试他是否算得精准,若他所答的寿数和仓公先前所诊的一样,那卫恒才会问出他真正关心的命数。 那先生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道:“因为某位高人的缘故,公子寿数仍为八十,至三十当有小劫,过则无忧也,可享天年!” 我有些吃惊,这相士看来倒是有真本事的,不但所言寿数同仓公所断的一样,皆是八十年,还能算出卫恒曾为仓公所救。 可他为何又说卫恒在三十岁的时候会有小劫? 所谓小劫,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则多半就是死劫。当年著名相士刘公为我长兄相面,亦说他年二十三当有小劫,过则无忧。结果,就是在那一年,兄长战死在洛城。 难道说卫恒在三十岁的时候也会有一个死劫?那他前世呢? 如果他前世亦是此等命数的话,不等他活到四十岁的时候旧病复发,就会在三十岁的时候死于这个劫数,算起来,竟是和我死在同一年,他即便赐死了我,也没能再多活上些时日。 我只顾想得出神,忽听那元吕先生道:“请恕老朽抖胆,愿为夫人请上一卦。” 卫恒虽有些诧异,仍恭敬道:“若蒙先生不弃,还请为内子也相一相寿数几何。”他说着,几案下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我亦是有些好奇,不知这先生会如何作答,是否会算出同前世一样,只能活到二十五岁。哪知他却笑得别有深意,“夫人昔年曾得刘公相面,刘公相术之精犹在老朽之上,他既已将夫人全部的命数暗示给夫人,夫人又何须再来问老朽。” “须知天机不可泄漏,夫人命格非凡,对此当多有体会。老朽所能赠与夫人的,不过是两个卦象,前者为否卦,后为泰卦,前后交叠,正好是否极泰来。” 他又看向卫恒道:“至于公子心中想请老朽参解之事,老朽亦只有那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免得又生出变故来。” “但公子所烦心的另一件事,老朽倒不妨相告一二。公子和夫人皆非常人,均是贵不可言。若想往后少些波折,只须记得这四个字——夫妻一体。” 他说完,便举手告辞,不等荀渊等人拦他,已手摇麈尾,飘然离去,瞬息间便已步出厅堂。 堂内众人看着那一抹超逸出尘的背影倏忽不见,均有刹那的失神。 半晌,荀渊转头看向卫恒道:“子恒,我怎么突然觉得,元吕先生是专为你和……和嫂夫人而来的呢?” 卫恒正要答话,忽然下人来报,说是鄢陵侯卫章夫妇、平原侯卫玟夫妇并金乡郡主及其郡马何彦,连同清河郡主一道,前来贺他升任副相之喜。 清河郡主便是卫珠的封号,我一听她也来了,便同卫恒说要去招待这几位女眷,告退回内堂。 卫珠一见我,便欢欢喜喜地扑过来,抱着我的胳膊道:“三嫂新年好!虽然才几日不见,可我又想三嫂了。” 我在她鼻尖上轻轻一点,笑道,“既说想我,那怎么这么晚才来给我拜年?” 她忽然面上一红,支吾道:“我原本早就想来的,可是不巧有些别的事情……” 她虽不肯说到底是何事,可一看她这副小女儿模样,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多半又是为了那韩寿。 “那你怎么和她们一起过来了?”我低声问道。 卫珠正要说话,金乡郡主已挽着卫玟新娶的夫人崔妩上前道:“见过三嫂,六弟妹早就喊我们来给三嫂拜年,可惜四哥和我那郡马一直不得闲,直到今日,才来拜会嫂嫂,还请三嫂勿怪!” 崔妩朝我微一屈膝,唇边浮起一抹浅笑道:“我虽嫁与子文已有三月,却只见过三嫂两面。我虽有心同三嫂亲近,奈何三嫂总是深居简出,每次去姑氏那里请安也碰不到三嫂,只好借着拜年来跟三嫂讨一杯茶喝。” 卫玟的这位新妇人如其名,生得妩媚娇娜,如春日枝头最俏丽的一枝桃花。 又极会打扮,身着一袭金丝织锦上用银线绣着凤鸟纹的三绕曲裾,发间繁复的高髻上插了数枚金簪,全都嵌着小指般大的红宝石,所戴耳珰更是用金刚石制成,璀璨夺目之极。 她本就生得好,再衣锦着绣,珠围翠绕,更是光彩夺目,明艳照人。 听出她话中隐隐的敌意,我有些无奈,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含笑请她们落座,早有侍女奉上茶来。 “这是从蜀地送来的茶饼,用今冬初雪的雪水所煮的茶汤,郡主和两位弟妹尝尝看,可还入得了口。” 崔妩端起茶盏,极是优雅地抿了一口,淡淡赞了一句,“三嫂果然是个风雅之人。” 她眼睛盯着我,正要再说些什么,卫珠突然抢先道:“三嫂,我有东西给你。” 卫珠也没让她的婢女递给我,直接自己捧着个匣子过来,同我坐到一处。 “这是从西域那边进贡上来的西极石蜜,父王给了我两盒,我知道三嫂也是极喜欢吃它的,特意给嫂子留了一盒。” “嫂嫂你快尝尝,这石蜜不愧是西域来的,最是好吃不过,比外头那些铺子里卖的不知道好上多少。” 她口里说着,已经打开那匣子亲手取出一粒来送到我唇边。 趁着这个功夫,她压低了声音道:“嫂嫂你可要当心些,六哥这位新夫人好像对嫂嫂很是关心,她每回来跟母亲问安的时候,老是变着法儿的想问嫂嫂之事,还想套我的话,可惜全是白费力。” “我原本是一心只放在寿郎身上的,可是前日留香无意中听到六嫂她们要来给你拜年,我怕她们会难为你,所以就也跟过来了。” 我心中感动,握着她手道:“真是我的好珠儿!” 卫珠得意地冲我一笑,瞥了眼旁人,大声问我道:“三嫂,这西极石蜜甜不甜?” 我点点头,莞尔一笑道,“我还从未吃过如此香甜的西极石蜜,许是珠儿亲自喂我吃的缘故。” 那后一句,我自然是压低了声音同她说的。 卫珠忽然呆了一呆,小声感叹道:“嫂嫂你笑起来可真好看,温温婉婉的,就跟那一池春水似的,让人的心都化了。” 她可以除了我谁都不理,可我身为女主人却不能只同她一个说话,不时仍要同何氏、崔妩和金乡郡主她们笑谈几句。 约摸一刻钟后,趁着她们三人聊起穿衣打扮,卫珠忍不住又跟我小声道:“嫂嫂你可留意到,我六哥那位新妇自打你亲迎我们入内堂起,那双眼睛就只顾盯在你身上,这都目不转睛地瞧了你有一刻钟之久了。嫂嫂你说,她为何总盯着你啊?” 我自然早就发现了崔妩对我的打量,若细论起来,都怪卫玟先前闹的太凶,又口无遮拦,便是卫畴下了禁口令,可卫玟想要求娶我之事,也仍是传到了不少人耳中。 显然,如今崔妩肯定也是知道了的。我前两次见她,一次是她大婚,另一次是她给舅姑敬茶认亲时,那时她看向我的眼神,虽不如何亲近,但却并没有如今的敌意。 看来,在她出嫁前,甚至刚嫁给卫玟时,她并不知道她的夫君曾经想要娶我,是以对我并无任何心结,可现下…… 我看了金乡郡主同何氏一眼,想来是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有意同崔妩说了些什么,她才会对我生出敌意来。 卫珠见我默然不语,便自问自答道:“其实啊,那崔氏就是想比比看是你美还是她更美,她原本就喜欢穿那些华丽的衣裳,今日为了来见嫂嫂,打扮的更是格外华贵呢!” 我闻言不由蹙了蹙眉,对卫珠道:“父王素来不喜奢华,崇尚俭朴,一件家常旧衣能穿十几年,破了也不舍得丢,让姨母给他补一补继续穿,若是见到崔夫人这等作派,只怕会心生不喜。” “珠儿,若我去劝说,只怕崔夫人多半是不会听的,你若是有机会,不妨劝她——” 我话还未说完,崔妩忽然出声打断,“三嫂,听说嫂子极擅琴音,我家子文动不动就说三嫂奏出的琴曲,是他听过最为动听的曲子。我亦素喜音律,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能听三嫂为我们弹上一曲?” 52.中毒 我正在想要如何婉拒崔妩, 卫珠忽然道:“嫂嫂,留香方才出去更衣, 无意中听到有人说, 前厅那边, 忽然来了两个剑客, 听闻三哥剑术了得, 要跟他当场较量一番呢?” 她又看向崔妩她们, 一脸兴奋道:“诸位嫂嫂,我三哥和人比剑可是难得一见, 不如——咱们先去看看三哥能不能打赢他们, 可好?” 卫珠此言一出, 除了崔妩, 余人皆有些心动。实因卫恒的剑术乃是一绝,足可当一句傲视群雄。 就连卫畴也不得不承认,在他这些儿子里,卫恒的剑术弓马若认了第二,无人敢再认第一。 众人自然都想见识一下被卫畴赞为邺城第一的剑法, 到底是如何精妙,我自然更是想去看看。 于是, 我便命人去同卫恒讲了一声,恰好卫恒待客的花厅, 其上还有一重楼阁, 我便引着众女眷上了那花厅的二楼。立在窗前, 正好将他们在庭中的比试瞧得一清二楚, 就见卫恒未着外裳,白衣胜雪,手中却拿着一竿甘蔗,抵着另一人的胸口。 待唤了个下人来一问,方知,先前卫珠的婢女并未听得十分清楚,原来那两个向卫恒挑战的,并不是什么纯粹的剑客,而是卫畴帐下的两员猛将,一为平虏将军刘勋,另一个则是奋威将军邓展。 他二人是跟着卫章一道来给卫恒贺喜的,却在席间,突然提出久闻卫恒剑术了得,要同他切磋切磋。 卫恒当场便应了下来,因在酒席间,也懒得命人去取兵器,便直接拿席案上摆着的甘蔗来,以杖代剑,就这么比划了起来。 我们赶过来的时候,卫恒已在十招之内,就打落了平虏将军刘勋手中的甘蔗,正中他的心口,若卫恒手中所执不是这佐酒的果品,而是一柄真正的利剑的话,那刘勋可就性命堪忧了。 因距庭中不远,我们在窗前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就见刘勋面红耳赤地退下后,另有一人将外袍甩在地上,昂然走向卫恒,一脸傲然道:“三公子虽然看似剑法了得,可惜习学太杂,非谓剑道之正途,某不才,愿献拙技请公子一观。”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从人递给他的甘蔗,“还请公子命人去取两柄真正的宝剑来比试,拿着两把甘蔗比划,直如顽童戏耍一般,如何能现出剑道的精髓?” 卫恒淡淡道:“善用剑者,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无论何物,一花一叶皆可为剑,又何况甘蔗乎!” “再者,”卫恒斜睨他一眼,笑道:“本公子此时酒意上涌,怕拿真刀真剑跟你比试,一时手滑,伤了将军,那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那邓展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只怕公子是知道邓某这双手臂的厉害,自幼便通晓五兵,最拿手的便是能空手入白刃,公子这是怕真拿了你的含光剑出来,反被邓某夺了你的爱剑吧?” 卫恒懒得同他废话,直接一挥甘蔗,朝他刺了过去。 去势虽急,但真到了邓展面前,却又略缓了下来,给足了邓展拿起甘蔗相抗的时间。 初时金乡郡主还在嘟囔,“两个大男人,手里拿着甘蔗比来比去的,算是哪门子的比剑,早知道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可是数招过后,她就只顾瞪圆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下面激烈的战况,再也顾不上多嘴。 如她所言,那明明就是两竿甘蔗,比起青光闪闪的宝剑来,不知输了多少气场。可那竿甘蔗在卫恒手中,却硬是被他舞出了含光剑的气势。 但见他矫若游龙,闪展腾挪间大开大合,将手中甘蔗舞出朵朵剑花,如流星、如闪电,如苍茫白雪,如万里朔风,逼得那邓展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就听“啪、啪、啪”三声钝响,卫恒已快如闪电般在邓展的右臂上连击三下,打落了他手中的甘蔗。 原本胜负已分,可那邓展竟不服输,嚷嚷着三局两胜,非要卫恒再和他比试一场。 卫恒便笑道:“那邓将军可要小心了,这回若我再得手,打落可就不是你的甘蔗,而是将军的脸面了。 邓展面皮紫涨,恨恨瞪他一眼,拾起被他击落的甘蔗,重又如猛虎般扑了上来,两人再度战成一团。 我在楼上瞧着,竟一时有些痴了, 卫恒的相貌,虽是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却因五官太过于棱角分明,常年往来于战阵之上肤色微黑,并不合时人的眼光。 时下男子以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风流病弱为美。是以,纵然在我眼中卫恒的相貌极为英气,可在世人眼中,他却从不曾得到过美男子之名,最多被人赞一句翩翩佳公子。 可是眼下,看着他身手矫健、大袖飘飘,若鹰击长空、若龙翔九天,不同于那些美男子的病弱之美,竟是一种别样的刚健之美。 我平生头一次知道,原来男子的阳刚之美,竟是丝毫不弱于女子的倾国之色,亦能令人看得心醉神迷、面红心跳。 就连卫珠也看出我的异样,“嫂嫂,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我不由触手一摸,竟如火烧一般,就连心中也有些异样。 见卫珠一脸关切地瞧着我,只得随意扯过一个借口,“想是立在这窗前,吹了些风,有些凉到了。” “那我陪嫂嫂先回去吧,若是再站在这里吹风,万一害嫂嫂染上风寒,回头三哥又要来骂我。” 我却有些舍不得走,又朝庭中看去,不想此时场中情势竟是突然一变。 想是一时大意,卫恒竟露出好大一个破绽来,被邓展抓住机会,破了他的攻势,连抢数招,反将卫恒逼得后退了一步。 “再稍停片刻吧,不妨事的,等这一局比试结束,咱们再走。”我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庭中那个身影,轻声同卫珠说了一句。 不想,我话音未落,变数陡生,卫恒忽然胸门大开,邓展一杖刺去,眼见要正中他胁下,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不等我们这些观者瞧得分明,邓展手中的甘蔗已再次落地,而卫恒的甘蔗则不偏不倚,正正戳在他脑门儿上。 果真是说到做到,狠狠地将邓展给打了脸。 偏卫恒还要气死人不偿命地来一句,“昔阳庆使淳于意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 庭中卫恒的友人便齐声欢笑起来。 就在这一片欢笑声里,卫恒忽然毫无预兆地转头朝楼上这个方向看过来,促不及防地同我正看向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刹那间,我觉得心口处有一根弦就这样断掉了,先前那隐隐的异样突然如野火燎原,一下子燃遍了全身。 我只觉浑身燥热,再难将息。再不敢同他对视,匆匆对卫珠说了一句,“我先去更衣。”便落慌而逃。 奔出数步,我已然察觉不对,忙对采蓝、采绿二人道:“快扶我回寝居。” 可那药力竟甚是厉害,我强撑着刚走入内院,便已全身发软,身上再也使不出丁点力气,只得让采蓝她们扶着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这几日天气极冷,那石凳更是寒冷如冰,我却不觉得冷,反觉得被那寒气一冰,体内莫名的燥热倒略缓了缓。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还是让婢子去请中郎将过来吧?”见我这副模样,采蓝焦急地道。 原本,我是不愿让她们去找卫恒来的,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这是中了什么毒。 我竟会在自己的府上,不知不觉间被人下了媚、毒? 若是这个时候找了卫恒过来,那岂不……岂不是便宜了他? 我原是想,只要我能硬撑着回到寝居里,那我便有办法自行解去这媚、毒。先前我誊抄仓公那本《苇叶集》时,曾看到过对这媚毒的治法。 可谁想这药力发作竟如此之快,我此时只觉四肢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劲儿,体内却燥热的厉害,尤其是小腹处,只盼着能快些得到纾解。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长,便越是危险。那害我之人既给我下了这媚、毒,定然还有后招,多半是想……想要用此阴毒的招数毁了我,甚至是一石二鸟,顺便再多毁上一个人。 若是真让那人的毒计得逞,我只怕再难活在这个世上。 “采绿……”我有些艰难地道:“你快去请中郎将过来,快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卫恒好歹是我名义上夫君。我这副模样被他所见,总好过落入旁人眼中。 可惜,越是怕什么,便越是来什么,采绿刚走不久,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 “嫂夫人怎么在这风口上坐着?当心着凉了,回头子恒又得心疼。” 我看向来人,微微一怔,怎么来的人竟会是那吴桢? 纵然他同卫恒再是情同兄弟,可这里已是内院,他一个外男跑到这内院里来做什么? 我看了采蓝一眼,采蓝忙道:“吴公子,这里是内院,还请您——” 吴桢摆摆手,“吴某并非有意擅闯,而是方才见到一个可疑之人进到这内院之中,这才想过来查看一番,揪了那人出去。不想却碰到了夫人,只是……” 他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我,“嫂夫人莫非是身体有恙,怎么瞧着……有些不大对劲!” 53.将死 我只觉得此时双颊如火, 想来脸色定是红得有些异常,被吴桢瞧了出来。 这种时候, 我本能地惧怕任何一个男子的靠近。 我控制着已经有些不大听话的舌头, 勉强道:“不过是……有些身子不适, 还请吴公子去请子恒过来。” 哪知吴桢竟迟疑着不动, “我方才见你的丫鬟已经过去请他了, 不如……我就在这里陪嫂夫人等他过来吧。” 似是酒意上涌, 他晃了晃脑袋,又道:“正好, 吴某还要跟嫂夫人赔个罪。我平素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今日又喝多了酒, 方才见过夫人时, 有些失礼了,我吴某这厢给嫂夫人赔罪了!” 他忽然用力吸了吸鼻子,“还请嫂夫人千万别怪我方才的失礼,实是夫人生得太美,宛若天人, 这才让我看呆了眼。” 见他不走,说出来的话越发失了体统, 我心中直觉不妙,更是焦急, 正想出言再次请他离开, 忽听他又道。 “不瞒夫人, 因我那妹子暗中恋慕子恒已久, 我和良弟便想成全她这份念想,可这几年跟子恒提了好几次,他都不肯答应,说是什么已有心悦之人。是以我方才就想看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绝色佳人,竟能比我妹子还好看,这般迷住了子恒的心窍,连个妾室都不愿纳。” 他顿了顿,眼睛迷迷瞪瞪地望着我,“却不想,我这目光一落到夫人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我本以为我那妹子已是罕有的国色,不想见了夫人,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姝色无双!” 似是有些干渴,他咂了咂嘴巴,眼神已有些发直,瞳仁里透着一抹诡异的猩红色,“夫人身上用的是什么香?怎么这般好闻,让人闻了还想再闻……” 我神色大变,难道说那人给我下的媚、毒,竟是传自西域最厉害的“湿婆香”不成? 这“湿婆香”最可怕之处,便是不光会让中毒之人受那欲、火焚身之苦,更会让那人体内生出一种异香,若她当时身周无人倒还罢了,可若是有人,则不论男女,均会被勾出体内的欲火,令其难以自制,只想将那中了湿婆香的人…… 我心中焦急万分,想要出声将他斥走,奈何此时唇舌皆已不听使唤,我只能死死咬住双唇,以免发出那等令人羞愤欲死的呻、吟之声。 吴桢此时,竟好似痴了一般,一步步朝我靠过来,“如夫人这等绝色,谁人见了夫人都会失了神志,迷了心窍,只想同夫人一起……夫人给我闻闻你身上的香气可好……” 采蓝见状,急忙挡在我身前,怒声喝道:“大胆!岂敢对夫人无礼?” 吴桢此时似乎已被我所中媚、毒之香迷得失了神智,早将什么男女大防,朋友妻、不可戏之类的规训抛到了脑后,他一把推开采蓝,似是再也按捺不住,如饿虎扑食一般,朝我扑了过来。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挨到我的身子。 我咬破下唇,藉着那刺痛聚起少许力气,勉力将身子一歪,跌下石凳,朝右侧滚去。 那里有一处小小的池塘,夏日时会植上几株芙蕖,再养上几尾金鱼,此时因是冬日,水面上光秃秃的,只结着一层浮冰。 那浮冰虽也不薄,可又怎禁得起一个人的重量,我刚滚到那寒冰的冰面上,便身子一沉,随着那一声脆响,我已没入冰冷的池塘里。 许是那湿婆香的缘故,初被那冰水淹没,我竟不觉得寒冷刺骨,反觉得身子里燃着的那把火,被那冰水一浇,终于熄了小半,再不若先前那样炙烤得我难受,连同神智也较先前清醒许多。 可我的四肢却仍软麻无力,那池塘并不如何深,不足一人高,若我没中这媚、毒,便是落入塘中,也不会淹死。可是眼下,因为四肢绵软无力,我根本就无从法踩着塘底,立起身子,将头伸出水面去呼吸。 我整个身子软成一团,无助地躺倒在水底,透过澄澈的水面,隐约能看到吴桢扑到塘边,似是想要来救我,若是他将我从水中抱出来的话…… 幸而采蓝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石块,毫不手软地砸在吴桢后脑上,直接将他砸得晕了过去。 再然后,我听到哗啦溅起的水声,还有采蓝焦急的呼喊,“夫人您别慌,婢子这就来救您了,您等着我……” 我下意识张了张嘴,想回应她,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一股冰凉的水灌进咽喉,还有肺管……再也吸不进一口气,我憋闷的难受,却连呛咳出声也不能够,只能无助地躺在塘底,渐渐觉得身子有些发冷。 刚刚清醒过来的神智,又开始模糊起来,眼皮沉重的厉害,胸口因为窒息更是灼痛难当,耳旁采蓝的呼喊声离我越来越远,终于再不可闻。 我似是沉入一片黑暗之中,再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 看来,我是等不到采蓝将我从塘中救起了。 只是,我这才侥幸重生了多久,上苍便要收回它的恩典,再将我这条性命给收回去吗? 恍惚间,我只觉浑身一轻,似是终于摆脱肉、身的束缚,我的灵魂如一缕轻烟般飘了出来,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朝一处缥缈之地飞去。 这便是所谓的……踏入黄泉吗? 我前世死的时候,并不曾有过这种轻飘飘魂魄离体的奇怪体验,反而觉得周身沉重无比,像是被一座山压着一般,被关在一个无底深渊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直到最后隐约听到有阵阵哀泣之音传来,我才终于得以解脱。 不像此刻,我只觉得自己如在云中漫步,周遭云遮雾绕,竟如仙境一般。 一阵香风拂过,将我那轻飘飘的魂魄吹到一块莹洁生光的玉璧面前。 那玉璧就如一面镜子般,上面竟映出一幕又一幕的图像来。 我还来不及细看,便被一股大力卷着,竟被吸入那玉璧之中。 不想那玉璧看着虽薄,内里竟是别有洞天,便如人世一般,一样的山川河流、房舍楼阁,还有街市行人、男女老幼。 那一瞬间,我竟以为我是又一次的重生了,直到我发现那些行人全都瞧不见我,甚至直直地从我身子里穿过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仍旧是一抹亡魂,却不知怎会飘荡到这玉璧里的人间。 我这抹魂魄无依无着,如柳絮一般在空中随意飘摇,忽然穿墙过户,飘到一处有些熟悉的院子里。 这不正是卫恒的五官中郎将府吗?而前头那个一袭玄色衫袍,步履匆匆的高大身影,不是卫恒又是谁? 他身上仿佛有一股吸力似的,牵引着我的魂魄不由自主地便跟了上去,飘在他身周五步远的地方,跟着他进到一间寝居之中。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正是我在府里的那间寝居吗?更让我惊讶的是,迎面竟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发挽高髻,头戴玉冠,唇边微带笑意,温婉而又矜持。 见到卫恒突然来找她,她虽容色依旧,可那眼睛深处却流露出一丝欢喜来。 她急忙快步迎向卫恒,仪态万方地朝他行礼如仪,温温婉婉道了一声,“妾恭迎将军。” 卫恒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怒气冲冲地道:“你做的好事?” 那女子垂下眼帘,掩去眸底受伤的神情,柔声问道:“敢问将军,妾又做了何事,令将军不满?” 见她这般温柔平顺,卫恒眼中的怒火似乎燃的更旺了些。 他简直就是在咆哮,“你还有脸问?自己做过些什么,难道你心里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毒妇?你既然恋慕卫玟,为何还要嫁与我为妻?原来为的就是帮着我那好弟弟,除掉我身边最亲近之人!” “你若要害人,害我便是,为何要害我至交好友?” 他越说越是激愤,满腔怒气似是无处发泄,索性大步走到妆台前,将那台案上的奁盒、脂粉等物,尽数扫到地下。 那女子终于变了神色,她有些惶急地上前,想去拉他的袖子,“子恒,你听我解释,我——” 不想卫恒恰好伸臂一挥,将妆台上那有些沉重的铜镜朝地上扫去,因使力过大,无意间将那女子撞的退后了半步。她落脚时恰好踩到先前被扫落的胭脂盒子上,再也稳不住身形,跌倒在地。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痛苦的神情,手按在小腹处,秀眉紧蹙,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听到身后女子那低低的一声惊呼,卫恒猛然转过身来,见被他怒骂之人倒在地上,他神色一僵,竟流露出一抹担忧和后悔。 他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将那女子扶起来,跟着却又一顿,似是在懊恼自己不该这般轻易就对她心软。 可是下一刻,当他看到一缕殷红的血色从女子身下蜿蜒而出,他身形一颤,先前对那女子所有的不满和暴怒立时都被抛到九宵云外。 他猛地扑上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搂着,嘶声喊道:“医官,医官何在?快去请太医!”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不由自主地便将手按在了小腹那个位置,明明我此时只是一缕毫无实体的魂魄,却仍真切无比地感受到了那种令人心碎的绞痛。 似乎跌倒在地,动了胎气,行将流产的那个女子,不是别人,她就是我。 我此刻所看到的这一幕,正是我苦想了千万遍,却始终没能忆起来的前世。 54.回魂 我静静地飘在半空, 看着这一幕幕前世的情景。 许是我已然将赴黄泉,再不怕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竟叫我在走上奈何桥, 喝那碗孟婆汤之前, 魂魄不知怎的飘到了前世, 幸而得见一些前世我亦不曾知晓的事实。 原来在我因流产而晕过去后, 卫恒竟表现的是那么的痛悔自责、伤心难过, 甚至还有——害怕。 他将我抱到榻上,却仍紧紧地抱着我不肯放手, 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双目通红、眼角晶亮, 可惜那泪水刚一涌出来, 便被他迅速抹去。 听到医官说孩子保不住时, 他的脸色灰白的吓人,似是失去了他企盼已久的珍宝,“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我有些震惊,原来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亦是如此痛心疾首, 竟然伤心到吐血! 府内的医官见他吐血,急忙要为他诊治, 他却毫不理会,只是让他快些为我止血, 问我是否伤到了身子, 可有性命之忧。 当从宫中被他招来的太医终于为我止住了出血, 跟他说我的身子只需好生调养, 便可无大碍。他却仍旧无视医官再次提出为他诊脉的请求,只是呆呆坐在床边,紧紧攥着我的手,将他整张脸都埋藏在袖子里,让人无法窥见他的神情。 直到那太医小心翼翼地说,他怀疑我流产是因用了些孕妇不该用之物时,卫恒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你说什么?不该用之物,难道不是因为……因为我将她推倒在地吗?” “按理说夫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又平素体健,便是跌上一跤,也不会这般轻易就落了胎。况且夫人的脉象有些古怪,似是用了会致人滑胎的破血动气之物,且用时颇为不短。老夫因在宫中,这样的脉象最是熟悉不过。” “是以,中郎将无须自责,便是此番夫人不曾跌倒,若是未能发现那破血动气之物,过得几个月,怕是仍旧保不住胎儿,且那时胎儿月份大了,对母体的伤害更大,或许会有性命之忧。” 原来这才是真相,我的第一个孩子并不是死于卫恒之手,而是……被别人所害。 很快,我就见到了那个害我失去孩子之人,是任氏。 卫恒不但将我日常所用的每样东西都拿给那位太医验视,甚至命人将李姬、任姬这两位妾室的日用之物也全都取了过来。 这才发现是任氏每日所用的那西域奇香——迷迭香,害了我腹中的孩子。这也多亏那位请来的太医,因在宫中任职多年,不是一般医官可比,方能识得出来。 虽然我重生后,因着仓公的指点,在知道了任氏那迷迭香的滑胎之害后,也曾疑心过前世我的流产是否同任氏有关,可是毕竟不曾眼见为实。 然而现在,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我心中对卫恒的那个死结终于开始松动。 既然我的第一个孩子不是被他所害,那么或许……或许其他两个孩子也不是死于他手。 他在得知失去孩子时那痛苦的神情实在太过真切,绝无可能是在作伪,毕竟那也是他的亲骨肉,他怎能下得去手? 可又为何,之前那些零碎的梦境,却总是让我以为是他害了我们的孩子呢? 直到我的魂魄跟在他身周,看他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任氏,发落了李氏,甚至还揪出了那幕后之人,我才终于明白为何我会那样坚信是他害了我的孩子。 因为,前世时,他就是这样直接告诉我的。 听到婢女来跟他回禀,说我已经醒了,他立刻丢下手头所有的事,飞奔而至,可到了我的屋门外面,却又倏地顿住,如木桩般在那里僵立了许久,几次伸出手去想要推门而入,却又都退缩了回来。 可当他最终迈出那一步,缓缓走到我床榻前时,那个在门外伤心难过、忐忑不安、心怀愧疚的卫子恒已全然不见,出现在我面前的仍是那个始终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卫恒。 所有的真相都被他封存在心里,只是语调冰冷地跟我说是他对我不起,我是被他推倒在地,才会流产。 他让我快些将身子养好,说孩子没了,还会再有。他既然害我没了一个孩子,一定会补偿于我,会将妾室全数遣散,他的嫡长子只能出自我的腹中。 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前世的我,我只觉悲从中来。卫恒说他最恨我总是一副寡淡疏离的模样,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前世的他总是一张冷脸对着我,何曾将他的真心在我面前流露出分毫。 我只恨是我这抹亡魂独自见到这些前世的情景,若是也能让他亲眼看到这一幕,不知他心中又会做何感想? 我正在难过,周遭气流忽然剧烈地变化起来,半空中现出一道漩涡,牢牢吸着我的魂魄,将我从卫恒身边卷走。 光影错杂,斑驳而过,许多混乱的画面在我眼前倏忽闪过。 在我的魂魄行将被抽离进那漩涡时,我见到的最后一幕画面是——漫天风雪中,卫恒跪在丞相府的大门外,发上肩头落满了白雪,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伸出纤纤素手,替他扫去肩上的落雪,又解下自己的披风羞涩地替他披在肩头…… 而前世的我,就站在他们身后黯然地看着,檀口微张,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不知是感应到她心内的锥心之痛,还是那漩涡中的吸力突然变得更加猛烈,我只觉魂体被撕扯的生疼,简直如要灰飞烟灭一般。 所有的光影瞬间消失,我似是重又被抛入黑暗之中,周身沉重无比,却又像是被什么给压着,胸口处疼的厉害,如要炸开一般。 可是这一次,我被困在这黑暗里,却不再是无知无觉,阵阵清风拂过,渐渐抚平我胸口处的灼痛。 耳边隐约有模糊的声音响起,像隔了一层罩子,听不真切。 我竭力抬了抬眼皮,竟似有一线光明透了进来。 耳旁的声音陡然放大了数倍,“醒了、醒了,夫人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那声音,透着万分的惊喜,听上去像是采蓝的声音,还有采绿…… 跟着我便觉得点点温热扑天盖地般落在我的脸上、唇上,甚至还有好几滴滚烫的液体。 有一滴恰好落到我唇间,渗到口里,咸咸的,像是泪水的味道。 “阿洛,幸好你醒过来了!真是万幸……若是……” 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深重的恐惧,他哽咽的没能再说下去。 我缓缓睁开眼睛,虽然视线仍旧有些模糊,可坐在床前,双目通红,正俯身看我的那人,不是卫恒又是谁? 他到底还是及时赶到,把我给救了回来。 可见上苍还是怜惜于我,不忍见我好容易重活一次,却又再度短命而亡,到底没让阎罗王收了我这条命。 许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无论是先前那媚、毒引起的燥热、还是落入冰冷池水中的寒冷,我此时都无所觉,只觉得累。 我疲倦已极地合上双眼,晕沉沉地睡了过去,却始终睡得不大安稳,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接连不断,似乎都是我魂魄离体时,看到的那些前世景象。 那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和卫恒并排跪在相府门前,风雪散尽,相府的正门突然幻化为一张香案,上面孤零零地只供奉着一个灵位。灵前的女子一袭白衣,头上系着一条白布,哭倒在卫恒怀里。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种弱质纤纤的美,若水边星星点点的白蘋花,无风自动,惹人垂怜。 她忽然转头看向我,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个大礼,怯怯地道:“姐姐,请您用茶!”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真觉得一股热流淌过我的唇齿之间,只是那味道苦的厉害,不像是茶汤,倒像是汤药的那种苦味。 她张嘴又说了些什么,听在我耳中却是一道男子的声音。 “夫人既醒了过来,当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夫人似是中了……中了那等强行使人和合之毒,虽说因此毒性热,恰好护住夫人玉体,免受那寒气入体之苦,否则的话,隆冬之际落到那冰冷的池水里,便是方才已及时喝了祛寒温补的汤药,也定然会大病一场。” “可……可若此毒不解,只怕对夫人玉体始终有损。” 我正在困惑,忽然听到卫恒的声音,“那这媚、毒要如何能解?” “这媚、毒传自西域,名为湿婆香,只可惜在下只知其名,却并不知其解法。但它既是媚、毒,只消……呃……只消阴阳和合,自然可无药而解,且对身子不会有任何损害。” 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听这人话里的意思,我所中的这媚、毒,只消和卫恒圆房,便可自行解去。 可,若是我仍然不愿呢? 55.加更 脚步声响起, 似是那名太医退了出去。 一只有些粗糙的大掌轻抚着我的面颊,温柔缱绻而又小心翼翼, 似是生怕吵醒了我却又舍不得放手。 我脑中浮现出前世的种种画面, 实是不想理他, 本想忍着仍旧闭目装睡, 可谁想在他指尖抚弄下, 鼻尖又全是他身上甘洌的男子气息, 我体内那媚、毒竟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面颊处,凡是被他指尖触摸过的地方渐渐热起来, 如同火烧一般。 卫恒很快就察觉到了, 他有些焦急地轻声唤道:“阿洛, 阿洛!” 偏却不肯把他的手拿开, 仍旧在我脸上摸来摸去。 我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打开他那只讨厌的手,“别碰我!” 被我这样不留丝毫情面的嫌弃,卫恒竟然没说什么,顺从地把手缩了回去。 只是问我可觉得身子如何, 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进些饮食。 我已经睡了一夜, 实是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他忙端过一盏温好的小米粥来, 想要喂我。 好容易他的手离了我的身子, 才让我好过一些, 我如何能再让他近身。 虽仍有些虚,但我的气力已恢复了大半,趁着他去取粥,我已然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半靠在床头。我伸手取过粥碗,朝他冷冷道:“还请公子离我远些。” 免得我闻到他身上甘洌的男子气息,又是心头燥热。 卫恒看了我一眼,没像往常那样不甘不愿,仍是立刻按我的吩咐照做,退到离我三步开外。 难得他竟会有如此好脾气的时候,这是又经历了一回险些失去我的自责后怕,还是因为……愧疚。 很快我就知道了,是后者。 见我慢慢喝完了粥,他终于开口,“阿洛,都是我不好,是我没能护你周全,竟害得你在自已家中还有性命之忧,险些……险些……” 我默不作声,会中这湿婆香,是我自己一时大意,可是吴桢竟能随意进入内院,何尝不是他对自己这些至交好友太过纵容的缘故。 他有些艰难道:“我已经查清楚了。吴桢他并非不知礼数之人,他当时会进到内院,是看到何彦竟鬼鬼祟祟地翻墙进了内院,他怕何彦有所企图,会对我不利,才会也跟了进来,不想进来之后,却不见了那何彦的踪影,反而遇到了夫人。” “他之所以会对夫人无礼,乃是因为夫人所中的湿婆香之故,加之他又饮多了酒,这才会克制不住,失了本心,竟敢……” 我淡淡道:“公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卫恒朝我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他……曾救过我的性命,我自当代他向夫人赔罪。” 吴桢不只救了他一次,而是三次,这是我濒死离魂时,在前世里看到的。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卫恒这些至交好友里,他待吴桢最是亲厚。而吴桢也因同他是过命的交情,在他面前,从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仍是淡淡地道:“既然公子言下之意,全都是那湿婆香害人之故,不知公子可查出到底是谁害妾中了那等下作之毒?” 卫恒微一犹豫,面上露出一丝愧疚来,“我已将负责昨日府中一应饮食之人全都抓起来审问,可惜却是一无所获。” 同上次的诗帕事件一样,他又是一无所获,连我都已猜出那害我中了湿婆香的可疑之人,而素来精明强干的他会查不出来? 想不到重来一回,他竟仍是选择替那人瞒下所有的罪过,不肯让我知道事实的真相。 我微微仰头问他,“以公子之能,当真什么也查不出来吗?” 卫恒眸光一紧,仍是答了一句,“暂且没有,但夫人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我忽然笑了笑,轻声道:“公子既然这样说,回头可别后悔。” 他神色微变,上前一步,“阿洛,我——” 我摆了摆手,“我有些累了,你走吧!” 这一次他却忽然不肯如之前那般顺从了,反而重又坐回床前,“我绝不会离开你半步。” “你不知道当我在塘底找到你时,我心里有多害怕,你那时浑身冰凉,看上去没有丝毫生气,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 似是想起当时那可怕的一幕,他眼眶又有些发红,紧紧握住我的手,“阿洛,你可知我当时在想什么?我竟宁愿……也不愿你跳到那冰冷的池水里,便是要跳,也该是吴桢那厮往里跳才对。” “阿洛,你答应我,不管往后遇到任何事,你绝不可再像昨日那般,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我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极是动人,因他对我的隐瞒,我本当无动于衷才是,可是因为那媚、毒,我的心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明知我身中媚、毒未解,却偏要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想要勾得我体内的媚、毒发作。 只是不知道,当这湿婆香再次发作时,是否仍能让我的身子生出那诡异的香气,再勾出身旁男子体内的欲、火。 一想到这种可能,我便越发想快些将他赶走。可惜先前他对我那一番动手动脚,已将那毒挑了起来,此刻他再一碰我,顿时如火上浇油一般,让那一小团若隐若现的火苗蹭地一下成燎原之势,席卷而来。 我不敢碰他,想要出声斥他离开,一开口却是“嘤咛”一声,不像是赶人走,倒更像是在请他留下…… 这如何使得,我急忙咬紧下唇,一时不敢再开口说话。 卫恒显然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他鼻翼微微翕动,嗓音沙哑,“唔……阿洛,可是你那湿婆香之毒,又发作了?” “方才那太医说,你这毒只要一发作,便会体有异香,想不到,竟果真如此。” 他俯身朝我靠过来,眸光中闪动着奇异的光彩,“阿洛,让我为你解毒可好?” 他身形忽然微微一顿,似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不但没再靠过来,反而往后退了少许。 “阿洛,我并非想趁人之危,我始终记得你那约法三章,只是事急从权,你所中这毒,太医说无药可解,唯有……阴阳和合这一个法子。” “不如,咱们此刻,便圆房如何?” 我正咬紧牙关,竭力同体内那股燥热相抗,哪能开口作答。 见我默不作声,他竟以为我是默许了他圆房的提议,眸中一喜,俯过头来,便想亲吻于我。 我气得浑身发抖,他竟有脸说他不是趁人之危? “啪”地一声脆响,我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 56.药引 这一记耳光, 我是气愤之下,使了浑身的力气甩出去的, 卫恒脸上立时显出清晰可见的五道红印子来。 受此掌掴之辱, 震惊过后, 他神色剧变, 不是震怒, 反而是惊恐, 仿佛看到了这世上他最害怕之事。 “阿洛!”,他颤声道, “你这是……来人, 快去喊太医!” 我抬起手, 擦去唇边渗出来的一抹血迹, “不用了,我只是咬破了下唇而已。” 若不是用疼痛来暂时压下那湿婆香的媚、毒,我哪能聚起些气力来给他那一耳光。 “我宁可咬舌自尽,也不会要你来帮我解毒的。”我喘息道,方才那一掌实是耗去我大半力气。 他脸色瞬间沉下来, 似是不敢相信我竟会将话说得这般决绝。 “很好,你不想要我解毒, 那你想让谁为你解毒?”他怒道。 “仓公留给我的那本医书上,写明了此毒的解法。你是要让我咬舌自尽, 还是让我自行解毒?” 卫恒闭了闭眼, 竭力想要镇定下来。 “夫人手抄的那本《苇叶集》在何处?” 略一犹豫, 我还是告诉了他, 他细细看过后道:“我这就将方子抄下来,去命尹平抓药。”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他一走,采蓝立刻进来守在我身边。 片刻后,采绿拿着那本《苇叶集》,也走了进来,“夫人,中郎将让我将这本书给您拿回来。” 她说着,便要将那书放回原处,我忙道:“拿来给我看看。” 那上头所载去除这湿婆香毒性的药方并不复杂,所用之药也不多,多是些清热解毒的苦寒之品,只是那药引,实是有些奇特,竟是要五钱童男的鲜血为引。 想了想,我吩咐采绿道,“你将这方子抄一遍,同尹平一道去抓药,那味药引不大易得,多带些钱去。等药抓好后你亲自煎药,万不可假手旁人。” 采绿忙应了一声,抄好了药方,匆匆而去。 也不知那药还有多久方能送到我的面前,我只觉浑身像被放在蒸笼里蒸煮一般,热得实是难过,便是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开,只着一件中衣,仍是浑身燥热,难以将息。 我只能拼命咬牙强撑着,幸而卫恒终于出去了,不然若有男子在场,我只会更加难受。就这样硬生生熬过去大半个时辰,采绿终于端着药盏,快步走了进来。 “夫人,药熬好了,您快趁热喝吧!” 我此时早已没了半分力气,只得让采蓝一勺一勺喂我喝药。 许是那药方出自仓公之手,约摸过了一刻钟,体内那股子燥热便开始平息下来,渐渐恢复如常。 采蓝和采绿两个见我脸上的红潮终于褪去,亦是欢喜不已。 “夫人……”采绿忽然有些吞吞吐吐,“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要说的可是同中郎将有关?”我问道。 “是,婢子不敢瞒夫人,您这药的药引是……是中郎将划破了手腕,滴了他的血到这药里。” 我有些惊讶,想不到卫恒竟然还是童子之身。无论遇到我之前还是之后,他竟是一直守身如玉。 虽然仓公这药立竿见影,可这湿婆香毒性缠绵,若是不肯用行房来解毒,则往后每到月圆之夜的前一天,都须再饮一次这药,而那药引则是每次煎药时都要的,且最好是同一个人的血。 因那些药皆是寒凉之品,极易致女子宫寒,故而需用童男的元阳之血来中和。而每个人的血都不一样,若是再换了第二个人的元阳之血,或许便会对身子大有妨害。 也就是说,若卫恒用他的血来为我做药引,那便不能用房事之法去为他自己解毒。 虽然他只是吸入了少许那媚、毒经我之体而散发出的异香,毒性远不如我所中的厉害,可若要清除,除了行房外,便须强忍上七日,且这七日需断食,每日只能饮些清水,方可解毒。 而且,若是他还在意我的身子,想要一直做我的药引的话,那他往后就得守身如玉,若我始终不肯同他圆房,他便得做一辈子和尚,连个子嗣都没有。而没有子嗣,后继无人,他又拿什么去争世子之位。 是以,这般苛刻的未来,我可不信他能一直坚持下去。 我不愿再想下去,过得一日算一日,命采蓝备好笔墨,扶我下床坐于案前,提笔给姨母写了一封信,命采绿快些去丞相府,务必要亲自交到姨母手上。 采绿刚刚领命而去,卫恒便又走了进来。他只穿着一件单衣,左腕上缠着块白布,面色有些发青。 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立在那里,“夫人可好些了?” “我已无异状,有劳公子了。”我淡淡道。 他迟疑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夫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我扫了他一眼,“公子既然不愿意我知道,又何必再问呢?” 上一次的诗帕事件,他查了许久都没有查出来,我便有些怀疑,他其实早查出来那人是谁,却又不想我知道。 这世上有谁会这样恨我,不愿见我和卫恒琴瑟和鸣;又有谁在做出这些事之后还能被卫恒遮掩,除了卫恒那位长姐卫华外,再不作第二人想。 可这只是我的猜测,直到我离魂时,魂魄飘到前世,跟在卫恒身边,亲眼见到卫华在卫恒的质问下,承认是她命任姬每日都用那迷迭香害我流产,她就是不愿让我这个仇家之女替卫恒诞下孩子来。 她怕卫恒会被我的美色迷惑,若我再为他生下孩子,娇妻幼子环绕在侧,他会忘了当年兄长和母亲的惨死之仇,在卫畴身死后,不会再想着找继母和卫玟报仇,只会一味沉浸在温柔乡里。 所以,她千方百计地害了我的孩子。 而卫恒,在得知真相后,头一次对他素来敬爱的长姐动了手,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将她打趴在地上。 “想不到长姐竟如此狠毒,连我的亲骨肉也不放过!” 卫华被他那一掌打得发懵,半晌才回过神来,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叫道:“你竟然敢打我?长姐如母!我们姐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竟然为了甄弗那个贱人打我?” 卫恒那只打人的手亦在微微颤抖,说出来的话却冷厉如刀。 “若你不是我的长姐,哪里还有命在!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到这宫中来看你,也再不会帮你。你已经害阿洛失去了一个孩子,若是再敢伤她,别怪我不念姐弟之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夺了长姐最心爱之人的性命,还望长姐今后好自为之!” 他走后,许是因为对卫华的恨意,我的魂魄竟没能立时被卫恒身上那股子吸力吸走,仍是留在卫华的芙蓉殿里,看着那个女人瘫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咒骂于我。 也就是从她的咒骂里,我知道了我的猜测是对的,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都是她从中做梗,买通了卫珠和卫玟身边的婢女,偷了卫玟写废的《洛神赋》再悄悄放到我那张焦尾琴里,栽赃陷害于我。 她是卫畴的嫡长女,又在丞相府里住了那么多年,向来视姨母和她的几个孩子为敌,想要暗中收服几个弟、妹们身边的婢女,当非难事。 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在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想方设法、悄无声息地在卫玟和卫珠身边安插下了能听命于她之人,好伺机而动。 等到卫恒不顾她的阻拦,仍是按着他的心意同我成婚,她之前的苦心安排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她最怕的,便是卫恒同我情投意和,同卫玟兄友弟恭,所以她便想出了用卫玟的诗帕栽赃于我,既会让我和卫恒夫妻间生出猜疑,亦会让卫恒对他这个异母弟弟心生恨意,一箭双雕。 前世的时候,她成功了,成功的在我和卫恒之间种下了一颗猜疑的种子,离间了我们的夫妻之情。 可是她仍旧不放心,怕我会有孕,生下卫恒的嫡长子,所以送来了任姬和李姬这两个妾室,让我闻多了迷迭香,从而流产,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而这一世,因为卫恒同前世有了些不一样之处,她用来栽赃陷害的诗帕事件反而让我同他关系更进了一步。 而我也因前世之鉴,不愿与卫恒同房,便不会有孕,跟着卫恒替我请来了仓公,及时发现了任姬所用香料之害,早早地便把那两个妾室遣送归家。 想来卫恒越是这般在意我,卫华的心中便越是愤恨,她无法再利用那些妾室来害我,便索性使出她安插在卫珠身边的最后一名婢女,设下这个毒计,想要彻底的毁了我,从此一劳永逸。 诗帕事件之后,卫恒已经将卫珠身边的婢女都清查了一遍,不想,却还是漏了一个人。 而那个婢女,在昨日之后,已并不难猜。 那湿婆香乃是有形有质之毒,须通过饮食之物入口方能生效。我自认在我掌中馈之下,府中当无奸细,昨日的一应饮食之品均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那么,我因何而中了那媚、毒,便一目了然。 昨日,我唯一用过的府外之物,便是卫珠送我的那一匣西极石蜜。 在那石蜜中做手脚的,自然不会是珠儿,而是她的贴身侍女留香。 诗帕那件事时,留香因为一直跟在卫珠身边,从没到那焦尾琴边去过,没有嫌疑,便没被清出丞相府,可谁知,她竟也是卫华的人。 她既是卫珠的贴身侍女,自然能偷偷换了卫珠带给我的那匣西极石蜜,只消换过最上层六块方糖即可。可惜我昨日所用饮食之物都被卫恒拿去检视,不然,我现下便能知道我猜想的对是不对。 卫珠原本一心扑在韩寿身上,会同金乡郡主她们一道前来,是因为她身边的留香无意中听到金乡郡主同崔氏要来给我拜年。 原本我们女眷皆在内院,也是因为卫珠听留香说起卫恒在同人比剑,这才会到外院去观看。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只怕在卫华原本的设计里,想引来坏我清白之人当不是吴桢,多半是卫玟。 这样,她不但可以除去我这个碍眼的弟妇,还能帮卫恒除掉和他争世子之位最为有力的对手,还能狠狠打了姨母的脸,让她心碎欲绝,一箭三雕。 57.猜测 卫恒微微垂首, 不敢再看我,僵立半晌方道:“我原不该瞒你的, 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 他仍是难以启齿, 其实他隐瞒卫华对我所做之事, 不愿让我知道, 倒也情有可原。 一边是同他骨肉情深的长姐, 一边是他的妻子, 若易地而处,我的兄长想要害了我的夫君, 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告诉夫君吗? 我不知道, 我不知我是否有这种坦白的勇气。 若是告诉所爱之人, 我的兄长要置他于死地, 那么往后三人之间该如何相处?便是撇开旁人不谈,夫妻之间又会否生出嫌隙来? 想来,卫恒也是害怕会如此,才会刻意隐瞒,怕我知道了会迁怒于他, 可惜,我还是知道了。 卫恒深吸一口气, “既然夫人已经猜到了,那恒也就不用再隐瞒下去了。” 他忽然单膝跪地, “我方才去了行宫一趟。我原本以为我之前已经同长姐说的清清楚楚, 若她再敢动你, 我必会加倍奉还, 可她竟仍然执迷不悟,还敢……” “总之皆是我没能护好夫人,恒愿向夫人赔罪。” 虽然这一世我不能亲眼所见,但想来,他多半是将前世斥责卫华的那些话,再同她说了一遍。 为了我,他能如此对待他一向亲近的长姐,已然令我颇感意外。可惜他在卫华面前再是维护于我,也仍旧无法改变,是他的亲姐姐一而再、再而三,想要害我的事实。 便是我对他的心结渐解,知道前世我的第一个孩子不是被他所害,他亦为了失去孩子而痛心不已,亲手斩杀了任姬,还同长姐决裂。 可毕竟我的孩子是断送在他姐姐手里,纵然我知道,他是他,卫华是卫华,不应把姐姐的账算到弟弟头上,就如同他们姐弟不该把同姨母之间的仇怨算到我身上一样,可……可我却还是…… 一时之间,我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会有这迁怒一词,实是这世间有些恩怨情仇,太难让人分得清楚明白。 “公子请起,你……无须替他人承担罪责。” 他纹丝不动,“夫人可还怪我隐瞒于你?” 我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做,可、可我怕你若是知道了……会……” “所以公子就心存侥幸。” 前世他的确是瞒过去了,可是这一世,卫华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 “子恒,”我忽然唤他的字,“既然我知道了,就不可能做到毫不介怀。这几日我想独自静一静,公子请回吧!” 卫恒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我满眼倦意,终于没再多待下去,深深看了我一眼后,起身离开。 不想到了第二天,我正在用午膳,采绿忽然进来道:“夫人,中郎将来了,现就立在院门外,说是想要见夫人一面,有事同夫人谈。” “不见。”我淡淡道。 我昨日明明同他说了,这几日我想好好清静清静,他做什么又来烦我?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事,他该不会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吧? 想了想,我没让采绿请他进来,而是自己走到院门前,命人将门打开。 他立在槛外,我立在槛内。 “不知公子前来,所谓何事?” 他脸色一沉,“外头凉,你既然不肯让我进去,为何不披件氅衣再出来?” 说话间,他已经将他身上的披风脱下,我下意识便想躲,无奈他动作实在太快,我还未及退步,他的手便缩了回去,而披风则已然落到我的肩头,尚有余温。 “父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吴桢对你无礼之事,大为震怒,已命人将他押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我有些微的惊讶,前世时吴桢亦曾因在席间平视于我,而触怒卫畴,可卫畴也并未因此就要了他的性命,只是罢免了他的官职,将他流放到石城去做苦役。 怎么这一世,直接就要砍了他的脑袋?看来他擅闯内院及之后的事也全都被卫畴知道了,所以才会起了杀心。 我看向卫恒,“吴桢是公子的至交好友,救命恩人,但于我而言,却什么都不是。公子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是怀疑妾向父王告的密吗?” 卫恒忙道:“我并不是怀疑夫人。” “那公子为何来见妾,难道不是想问妾昨日命采绿送出去的那封信,是写给谁的吗?” 昨日,采绿刚拿了信出去,紧跟着卫恒就进来了,只过了一夜,卫畴就将吴桢罢官下狱,还要杀了他,卫恒自然会疑心是否我在信里同姨母诉苦,将吴桢对我无礼之事传到了卫畴耳中。 不想卫恒却茫然道:“什么信?昨日我刚从行宫回来,满心愧疚、心乱如麻,哪里还能留意旁的东西。”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前世时,不就是因为吴桢被贬去石城做苦役,他以为是我告的密,冲过来质问我,才…… “那公子为何要来见妾,难道是想让我妾去父王面前替吴桢求情?” 因为卫璜之事,卫畴赐了我块鱼龙佩,准我可持此佩向他直接进言,免得他再重蹈覆辙,杀了不该杀之人。 卫恒摇了摇头,“终究是他对夫人无礼,恒不敢做此想。” 我心中更是奇怪,他此来,既不是质问于我,又不是找我替吴桢求情,那他到底因何而来? 他眼中又现出那种茫然来,“我也不知道……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我,不知不觉间,就将我推到了这里。不知怎地,就将吴桢之事说了出来。” 眉心微蹙,我再次生出那个怪异的想法,难道卫恒也有些许前世的记忆不成? 我正想着这种可能,不妨卫恒忽然伸手朝我脸上摸来。 许是之前身体被媚、毒支配的煎熬太过可怕,已然让我生出阴影,极其害怕再被男子触碰。 我再次朝后躲去,退得有些猛,一脚踏空,身子便朝后倒去。 “不要!”耳畔传来一声惊呼,下一秒,我便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紧紧抱在怀里,任我怎么推他也推不开。 他将我牢牢箍在怀里,似是生怕一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 我正觉得有些呼吸艰难,他忽然松开我,无比紧张地将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他的目光牢牢盯在我的小腹上。 “阿洛,你可摔到了哪里?肚子可觉得痛吗?” 他突然回头朝尹平喊道:“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卫恒这是怎么了?我并不曾摔倒在地,根本就无须去请太医,他为何就紧张成这样? 他眼里又露出那种害怕失去我的极端恐惧来,突然将我打横抱起,快步奔入房中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口中不停地道:“阿洛,你再忍一忍,太医马上就到,咱们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到后来,他简直如同被魇到了般,双目失神,嘴里不住的喃喃自语,“一定不会伤到孩子的,这一回,我绝不会让你再失去它,你相信我,阿洛,我绝不会让你——” 我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模样,“啪”地一声,又给了他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 “公子莫非是糊涂了不成,你我还未圆房,我如何会有孕,又如何会动了胎气?” 卫恒的瞳仁里这才重又有了一点微光,似是终于回过神来,却还有些不敢置信,“原来夫人并未有孕……也对,是我忘了,你我并不曾同房,自然不会……” 明明是数九寒天,可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功夫,卫恒的额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他拿袖子擦了擦汗,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走了一圈回来似的,透着一股子虚乏。 “夫人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夫人了。”他起身欲走。 可他这般反常的举止,让我越发相信了我心中那个猜疑,不由脱口道:“等等!” “公子素来理智冷静,为何方才却……明知你我未曾圆房,口里却不停地念叨着怕伤了孩子?” 这实在是太过不合常理,除非他和我一样,也隐隐记得前世之事,尤其是那些痛入骨髓的前事。 他呆呆地看着我,忽然以手抵额,现出痛苦的神色来。 “我不知道,方才我就好像不是我一般,旁的什么都忘了,至于我说了什么,为何说那些,我亦不知,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在做什么,只觉得……这里很空,有丝丝凉气不停地冒出来……” 他抬手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我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公子是不是做过什么梦,将那些梦里的情景信以为真,才会被魇到?” 他抵在额头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毕露,显是按压的太过用力。 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哀恸。 他朝我点了点头。 58.送衣 卫恒的那个梦, 既让我震惊,又让我失望而疑惑。 我震惊的是, 他第一次做那个梦的时间, 竟然和我头一次梦到前世的情景是在同一个晚上, 就是我同程熙成婚的前一晚。 难道我和他, 我们二人都是在那个夜晚重生的不成? 可让我失望的是, 他那个关于前世的梦, 比起我的来还要破碎模糊,无法回忆。 他甚至都不认为那是来自他前世的记忆, 因为他的梦, 哪怕他后来又梦到过很多次, 都始终只有一个场景。 一片迷雾之中, 我躺在他的怀里,满身鲜血,任他怎么唤都唤不醒。 他只记得这一个画面,而别的,即使他想得头痛欲裂, 也再想不起更多。 至于他为何会脱口而出怕我跌倒伤了孩子,他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从不曾梦见过类似的情景,可当时也不知怎么了, 突然那些话就脱口而出,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看来,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都是他前世的记忆, 他还对自己重活一世这件事一无所觉。 许是他梦到的前世片断太少,让他从没往那上头去想,反而觉得他经常做的那个梦,是对未来的示警,在暗示他,总有一天,我会离他而去。 在他的梦境里,虽然我遍身是血躺在他怀里,但却不是喝了他赐的毒酒七窍流血,而是我自己以刀自戕。 他的声音抖得几乎难以成言,他说梦里的我一袭红衣,依稀便是同他大婚那天所穿的那件大红嫁衣,明明在看着他笑,可是下一秒却抬手就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前自戕,却什么都做不了……你扎在自己身上那一刀,比直接捅在我心上还要疼……” 他似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梦实在太可怕了,所以我从不敢告诉你。可是前日,当我看到你竟自沉于那冰冷塘底时,我……我真的以为那个梦,那个可怕的梦,它要变成真的了。” “阿洛,”他突然一把抓住我,再次要求道:“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绝不可以伤害自己。哪怕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甚至不见我,可你千万别……别像梦里那样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捅,我受不了……” 明明是他一杯毒酒赐死了我,怎么到了他的梦里,反成了我在他面前自戕而死? 旧疑方去,新惑又生! 为何在刘公给我的那卷竹简里的宓娘重生后,能清楚地记得前世的事情,自己是为谁所害,可到了我和卫恒这里,不但前尘往事大半不知,究竟因何而死亦是迷雾重重。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话本同真正的人生。能够重活一世,已是上苍垂怜,若是再什么都知晓,提前得知天机的话,那也太过有违天道。 上苍已然给了我不少暗示,只要假以时日,我不信我不能拨开重重迷雾,发现前世所有的真相。 卫恒走后,我只顾斜倚在榻上沉思,直到采蓝开始掌灯,我才惊觉竟然已是日暮时分,窗外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冬日里,天黑的格外早,因没什么胃口,我随意用了一碗小米粥,正取了仓公的《苇叶集》来看,忽然尹平求见。 “夫人,中郎将自午后去了丞相府,就再没有回来,小奴命人去打探,才知中郎将竟连相府的大门都未进去,一直跪在门外。” 见我默然不语,尹平又道:“吴桢曾救过中郎将三次性命,一次替中郎将挡箭,一次杀了一个偷袭中郎将之人,还有一次,则是将中郎将从千余人的死人堆里硬是给翻了出来。” “当时,丞相往征徐布,中计遇伏,遭逢大败,中郎将率一千士卒守在一处隘口断后,全军覆没,尸体堆成一座小山,是吴桢和荀渊两人一个一个翻找,才把中郎将给救了回来。” 我微微有些动容,这样的大恩,难怪卫恒对吴桢如此不同。 尹平继续道:“中郎将曾对天起誓,他欠吴桢的三条命,必以三事厚报之。是以中郎将虽气愤前日吴桢的行止,还将他痛打了一顿,但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看着他去死。” 我合上书卷,“尹寺人难得同我说这许多。” 尹平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脸,“是小奴僭越了。以中郎将的性子,他定会一直跪到丞相见他为止。夜深寒重,外头又下起大雪,小奴想请夫人准小奴出府一趟,去为中朗将送件挡雪避寒的氅衣。” 自我出事之后,卫恒便把尹平拨到了我这里,贴身护卫我的安全,他曾上阵杀敌,身手极是了得。 我忽然心念一动,道:“我和你同去。” 卫恒白日里将他那件黑狐裘氅衣披在我身上,后来走时也忘了穿走。我披上一件带风帽的狐皮斗篷,命采蓝取过卫恒的那件氅衣,坐上马车,朝丞相府而去。 车外北风怒号,车中因有火盆暖炉等物,倒是半点不冷,温暖如春。 不多时,便行到了相府门前,我抱着卫恒那件氅衣,被采蓝扶着下了马车,抬眼一瞧,不由怔在原地,竟有些分不清是在前世梦里,还是眼前今生。 一样的暗沉天色,一样的风雪交加,一样的跪在相府黑漆大门前的两道身影。 男的高大挺拔,女的窈窕单薄。 那女子忽然起身,脱下她身上那薄薄的一件夹布斗篷,想要给卫恒披在肩头,见他身上落满了白雪,不由一顿,伸出纤纤素手,想先替他将肩头落雪一一拂去。 再次看着这一幕,我心中有些许的百感交集。 不自觉地轻抚着怀中抱着的那件氅衣,狐裘的皮毛温软水滑,触手生温,摸起来极是舒服。 尹平想要出声通禀,却被我拦了下来,我就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看来,我对卫恒的那份情意是真的已然逝去了,否则的话,若我心里还有他,又怎会如此镇定地立在这里,不动声色地看下去。 即便接下来他们两人会相拥在一起取暖,我也会面不改色地看下去,便如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不怒不痛,无悲无伤。 我如此淡定,反倒是扶着我的采蓝心焦不已,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女子的手离卫恒肩头越来越近…… 倒是尹平,仍旧面无表情的板着一张脸,半点替卫恒着急的意思都没有。 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委。 就在那女子的手快要触碰到卫恒肩头时,他身子忽然朝左移了半尺,那女子伸出去的手便落了个空,尴尬地停在半空。 他似是在同那女子说些什么,可惜风雪声太大,听不真切,想来多半拒绝了那女子为他拂雪披衣的举动,因为我见那女子抱着自己的斗篷僵立了半晌,重又跪了回去,可她那件斗篷却再不肯披回到自己身上。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和前世有些不大一样? 可我随即便想起来,其实前世的时候,我并没能坚持着一直看下去,我只看到那女子解下斗篷想为他披衣扫雪,便再也受不住心中黯然神伤之苦,转身离去,不愿再看下去,怕看到更多让自己伤心的情景。 结果回到府中胸闷难过了一夜,第二天请来医官诊脉,才知自己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正想告诉终于来看我的卫恒,却被他误会是我告的密害吴桢被流放,而后…… 如果我当时,再多停留上那么一小会儿,是不是就会看见如今日一般的情景。 她想要为他寒夜披衣,却为他所拒。甚至在那女子赌气不肯披上斗篷时,也并没有拿过那件斗篷替她披在身上,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目不斜视。 虽然便是卫恒当真消受了这美人恩,我也不会再伤心难过,可是见他如此谨守夫道,我却再难做到无喜无乐。 若是前世,我并没有因为黯然神伤,怕自取其辱而临阵退缩的话,那么在意识到他对那女子的冷淡后,我便不会在之后庸人自扰、心灰意冷,觉得他既有所爱之人,我又何必再介入其中,自取其辱,甚至为了成全他而主动疏远。 后来反被他斥责为对自己的夫君无情无义,从来不曾上心。 我再次轻抚那狐裘的皮毛,温软丝滑,触手生温。 原本前世的时候,我就该把这件裘衣披到他身上的。我冒着寒夜风雪,不就是怕他会冻着,特意前来给他送衣物的吗? 可是,我顶风冒雪而来,到离他只差几步远的地方,却败给了那女子手中有些寒酸的夹衣斗篷。 我黯然离去的时候,甚至都不敢把我带来的那件狐皮斗篷让采蓝替我送过去。 若是前世我将那件斗篷送了出去,让他知道了我这份心意,是否他待我亦会有所不同?至少不会在赐我毒酒前骂我从来对他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我抱起那件狐裘氅衣,脸颊轻轻蹭了蹭那柔软的皮毛,这件氅衣,原本在前世就该送给他的,不想竟晚了这么多年。 这一次,我再不会心生怯意、临阵退缩,我既然来了,就不当白来一趟,就一定要把这件裘衣交到他手上。 59.巧合 许是没了前世的情障, 我才能如此淡然冷静地多看上一会儿,否则, 若我对卫恒还有余情未了, 只怕仍会同前世一样, 立时便转身而去。 我将手中氅衣递给尹平, “有劳尹寺人将这件氅衣去送给公子吧, 我就不过去了。” 前世我因心中有情而送不出这件氅衣, 此世因为再无挂碍,反倒毫不费力便说出了这句话。 尹平没再多说什么, 向来平板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 “小奴定会告诉中郎将, 夫人来过了。这里风急雪大, 夫人还请回府安歇。” “那位跪在中郎将身边的女子,想来应是吴桢提及的那位妹妹吧?”我轻声问道。 “正是。”尹平重又面无表情道:“她是吴家大公子的庶出妹妹,和二公子吴良倒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因是庶出,又早早没了生母,他们兄妹初时在吴家过得极是落魄, 便同奴仆也差不了许多。后来是大公子吴桢看不过眼,对他这庶弟庶妹百般照拂, 他们兄妹俩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我点点头,“难怪她亦来跪在这相府门前, 替她兄长求情。” 可若是没有卫恒跪在这里, 她还会如此这般长跪于相府门前吗? 而且怎么会这么巧?没有早一刻, 也没有晚一刻, 我刚到这里,她便起身要替卫恒拂雪披衣。 我重又登上马车,推门而入前,解下身上披的白狐斗篷,递给尹平,“我瞧那位吴家的女公子衣衫简薄,怕是抵御不住这雪夜寒冷,劳烦尹寺人将我这氅衣一道送去给她吧。” 尹平的脸上再次有笑意一闪而过,“喏——”他拖长了音地答了一句,似是心情极好。 我没再多做停留,也不好奇那二人见到我送的氅衣时,是何种情态,一进车内,便吩咐回府。 马车才行了一盏茶功夫,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道:“夫人,荀公子和吴家二公子求见夫人。” 我微微一怔,推开半扇车窗窗格,果见荀渊和吴良立在车下,正朝车内躬身行礼。 我重又合上窗扇,问道:“不知两位拦下我的马车,所为何事?” 忽听窗外扑通一声,似是有人跪倒在地,“前日家兄冒犯夫人,实属无心之过,还请夫人雅量海涵,宽宥家兄之过。因家兄尚在狱中,良愿替家兄向夫人叩首赔罪!” 是吴桢那庶弟吴良的声音,跟着便隐隐听见被冻得坚硬的路面上传来嘭嘭嘭的叩首之声。 我微一蹙眉,有些不悦,正想开口,便听荀渊冷声道:“公达,你这是作甚?子恒让我从天牢外找你过来,是带你妹妹回去的,不是来向夫人赔罪的。” 荀渊这话,究竟是在替我解围,还是在发泄对我的不满?毕竟,打从我女扮男装去兰台借书第一次遇到他,他就对我就没什么好感。 我正欲吩咐车夫继续起行,快些远离这二人,忽然卫恒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你二人在这里作甚?” 脚步声响起,瞬息间车窗外便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卫恒的声音似是极为不悦,“公达,你跪在这里做什么?我自会全力救你兄长,你们兄妹素来体弱,快些带你妹妹回去吧!” 他又对荀渊道:“伯昭,你先带他过去。” 打发走了旁人,卫恒并未上马车,只在窗下低声跟我说了一句,“多谢夫人为恒送衣,我……” 他顿了顿,有些急切地同我解释起来,“夫人不要误会,我并非有意同那吴宛单独待在一起。原本只有我和荀渊二人跪在门前,吴良在天牢照料他哥哥,不想吴宛忽然自己跑了过来,硬要同我们一道跪着,无论我们如何劝,她都不肯走。我只得让荀渊去把吴良喊来好快些将她领走。” 我淡淡道:“公子可说完了吗?若是说完了,恕妾先行回府了。” 他的声音越发焦急,“阿洛,你听我说——” “我累了。” 车窗外顿时安静下来。稍顷,他低声道:“那夫人早些回去安歇吧。”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我送夫人回去。” 他亲自将我送回中郎将府,却并未回他的书房,重又出府而去,仍旧回到丞相府门前,继续跪在那里。 他这一跪,就在风雪里整整跪了一夜。 听尹平说,到了早上的时候,卫畴终于让他进了府门,却仍旧不肯见他,他便在卫畴书房外又直挺挺地跪了一个上午。 午后,姨母忽然来看我。 “阿洛,当日之事真是委屈了你,都是姨母不察,竟没发觉到那留香竟怀有二心。昨日接到你的信,我便审了她,这才知道,原来她打从一进府,就被卫珠恩威并施,给收买了去。” 我并未在那封中多言,只说卫珠的贴身婢女行迹可疑,请姨母留意。姨母显然对我极是信任,一接到信便立时审了留香,知道其中内情。 “想不到卫华那孩子,当时才那么点大,还不满十岁,就已经如此工于心计。难怪现在宫中的符皇后已快要被她逼得后位不保。她说符皇后在她的芙蓉殿埋藏偶人,行巫蛊厌胜之术害了她腹中的龙子,已经说动了丞相,只等明日就逼天子写下废后诏书,诏告天下。” “她有孕了?”我有些惊讶,“若当真如此,怎么一点消息都不曾听闻?” 卫华有孕,跟着就流产,还是被符皇后所害,这哪一件都不是小事,怎么会如此波澜不兴,一点动静都没有? 姨母有些迟疑,“丞相他也是昨日才说与我知道,说卫华是半个月前诊出来的身孕,因未满三个月,她便不许人说出去,想等胎相稳了再告诉给丞相知道。不想,就在三天前,恰巧就流掉了。” 三日前,正是我被她害的身中媚、毒,险些自沉而死那天。 怎么就这样巧,她也刚好在那天流产了? 见我沉思不语,姨母道,“阿洛可是也觉得太过巧合?就连我也奇怪,她虽只是贵人,可因为丞相的缘故,后宫中的所有宫务皆是由她执掌,符皇后只虚掌了枚凤印,并无半点中宫之主的权威。” “便是以她所言,符皇后当真嫉妒她怀了龙子,又恨她夺走了掌宫之权,但以卫华的心机,只怕多半是不会给符皇后这样的机会的。”姨母细细分说道。 我点了点头,除非卫华是有意设了这样一个局,就是为了把符皇后拉下来,自己坐上皇后之位。 姨母向来温柔的眼中显过一抹怒意,“阿洛,这些年,我因为愧疚,觉得她和卫恒姐弟幼年便失了兄长母亲,多少同我有些干系,一直对他们照拂有加,百般容让。” “却不想,这一次,她竟把手伸到你和珠儿身上,在珠儿身边安插婢子,险些害得你……” “这一回,我定不会饶了她。”姨母恨恨道。 姨母虽然温柔良善,但绝不软弱可欺。谁若是触碰到她的底线,她便会收起先前所有的慈悲心肠,不惜一切与之为敌。否则,她哪能在乱世里,在疑心极重的枭雄卫畴身边安然活到现在。 这一次,卫华便触碰到了她的底线,亦触及了我的底线。 我拉住姨母的手,“姨母是打算将我被吴桢非礼的真相告诉丞相吗?” 卫华流产之事,纵然我和姨母再怎么疑心,没有真凭实据,便口说无凭。何况,卫畴也未必就不想借此机会,扶自己的亲女儿登上后位,让自己成为名正言顺的国丈。 姨母若要同卫畴告她的状,便只能搬出她对我所做的那件下作之事。 可若是姨母去同卫畴这样讲的话…… 我朝姨母摇了摇头,“姨母想为阿洛讨一个公道,阿洛自然感念,只不过以阿洛愚见,姨母若是直接去同丞相讲的话,怕是有些不妥。毕竟……且丞相又最是多疑。” 虽然我未讲明,但姨母当明白我的意思,毕竟她的身份有些微妙,是卫华的后母,而卫畴与卫华又是亲父女,若是卫华到时反咬一口,反说是姨母故意设计想要害她,以卫畴的多疑,只怕难以全然相信姨母,除非…… “姨母,您不要出面,我会去求见丞相,为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卫畴见到我,并不意外。他看上去似乎很是有些不快,不知是因长女好容易怀了龙子,又突然流产,还是因为他的长子卫恒现正跪在书房外面。 他倚在坐榻上,斜睨着我道:“阿洛此来,莫非是见不得你那夫君已在外头跪了整整一日两夜,心疼了,这才来找孤王求情?” 卫畴这话说的有些微妙,透着一丝讽意。 若是我当真心疼他儿子,早在昨日就会来找他这个舅氏求情了,而不是一直等到现在,让卫恒在雪地里又跪了一夜。 我恭恭敬敬地回了他一句,“子恒他是父王的亲骨肉,他这样在门外长跪不起,难道父王就不心疼他吗?” 60.取舍 “呵呵。”卫畴干笑了两声, “这才过了多久,阿洛你这张嘴倒是更厉害了!说罢, 你来见孤, 究竟所为何事?” “儿妇只是不愿见父子之间闹成这样, 僵持不下。” “怎么, 难道阿洛竟是来为那吴桢求情的不成?孤要杀他, 可是为了替你出气。孤千挑万选的儿妇, 岂可被人如此欺辱,竟险些投湖而死?” 看来卫畴不光知道吴桢平视于我, 还知道了之后所发生的事, 只是不知他究竟知道多少?又是否知道其中内情? “父王明鉴, 儿妇并不是来替吴桢求情的。父王对儿妇的爱护, 儿妇不胜感激,这才来抖胆求父王查明真相,还儿妇一个真正的公道。” 卫畴微眯了眯眼,“真正的公道?你是说,当日之事, 另有隐情?” 看来他似乎并不知道卫华在这件事中所动的手脚。 我便道:“疏不间亲,儿妇不敢明言, 只求父王明察秋毫,替儿妇做主。” 以卫畴那多疑的性子, 与其直接告诉他真相, 倒不如让他自己来查。 旁人说的话他未必全信, 可自己查出来的真相, 总不会让他再心存怀疑。 只是不知,当他查出是他送进宫的贵人女儿要害了他的儿媳时,他会如何决断。 想来当不会轻饶。 卫畴选我做卫恒的妻子,是为了日后的家宅安宁,希望无论是他的哪个儿子继承他的王位,另一个儿子都能得到保全。 而卫华却要毁了我这枚他苦心挑选的棋子,还是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如卫畴这等枭雄,最要紧的便是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下,故而最恨的便是旁人坏了他的筹谋安排。他若是查出卫华所做之事,定会惩罚于她,只不知是轻罚还是重罚。 我说完这几句话,便即告退。听说我去后不久,卫畴便召了卫恒进内殿,父子俩足足谈了有一个时辰之久。 第二天一早,我便听到一个消息,芙蓉殿里的卫贵人病重。 昨日姨母同我说起卫华有孕流产之事时,我便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不管卫华是否有孕,她未将怀孕之事说出来,倒是符合常理,可为何她三日前的“流产”之事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管那流产是真是假,自然是闹得越大,对卫华越有利,一则能借此将符皇后从凤座上拉下来,二则若是卫恒怒她又出手害我,进宫去找她对质,见她正失去了孩子,多半也不会再对她做什么。 是以,她是绝不会将流产的消息藏着掖着的。 看来,是有人在当日就将那个消息给按了下去。能封锁天子所居行宫的消息,放眼整个邺城,能办到此事之人除了卫畴,怕是就只有一个卫恒了。 卫恒虽像不如他那些弟弟们侯爵加身,却身为副相,手中握有一定的实权,负责守卫行宫的羽林郎皆归他掌管。 难道是卫恒压下了他这长姐“流产”的消息? 可他会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吗? 虽是白日,因天色阴沉,铅云密布,室内光线极暗,仍需点上蜡烛。我脑中满是这些个疑问,有些心不在焉地去挑那灯头的烛花。 忽听身后低低传来一声:“夫人。” 惊的我手一颤,用来挑烛花的那枚银签子就落到了地上,发出“铮”一声轻响。 我定了定心神,转身一瞧,纵然对卫恒已无多少情爱,可见他这副样子,也仍是觉得有些不忍。 他脸颊消瘦,隐隐泛青,从来乌亮深邃的眸子黯淡无光,里面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之色,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透着几分虚弱。 “公子这几日都不曾好生安睡,还是先回房好生睡一觉吧。”我轻声道。 卫恒却摇了摇头,“无妨,我有几句话要同夫人讲。” 他看起明明疲累已极,可看着我的眼神中却露出一抹不容拒绝的坚定。 我只得道:“公子坐下说吧。” 想了想,还是吩咐采蓝去煎了一盏药端来。 “公子在风雪里跪的时间太久,先喝了这盏药吧。这是仓公《苇叶集》里的方子,能祛风散寒,温养筋脉,免生一切风湿痹痛。” 他这一跪就是跪了三十多个时辰,虽说卫畴到底心疼他这儿子,怕他跪坏了腿,成了废人,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命侍卫押了他起来,让他通畅通畅气血。还会时不时给他灌碗姜汤喝,可到底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在风雪中跪了那么久,若是落下什么后遗之症…… 我终究心软,不愿见到那个初遇时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正值壮年便不良于行。 “多谢夫人。”卫恒深深看了我一眼,一气喝了下去。 “夫人如此待我,可我……却让夫人受尽了委屈。”他低垂的眉眼里满是愧疚之色。 他紧紧攥着那盏空药碗,神色黯然,“我曾说过要对夫人好,可是伤你害你之人,一个是我的亲姐姐,一个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至交好友。若是旁人,我早一剑斩了,可对他们,我却是……” 我静静听着,淡淡一笑。 自前朝周天子以降,这数百年来,世人最重的便是血脉相连的亲情,旁的各种情谊,均越不过它。 而相伴一生的夫妇之情又比不过手足之义。 我那位雍天子表弟有位拐了几道弯认下的皇叔刘玄,就曾有句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被普天下的男子奉为圭臬。 卫恒若当真为了我这件可缝可换的衣裳而坏了他的骨肉亲情,兄弟之义,那才是离经叛道,为世人所不耻。 荀渊的叔父荀煜曾有一子,名唤奉倩,爱极了他的发妻,为替妻子退热,不辞冰雪为卿热,将自己的身子在冰雪里冻得冰凉,再以身熨之。甚至在妻子病故后,也跟前一病而亡。 结果这一情痴的举动,却被世人视为“以身殉色、不孝父母”而获讥于世,备受世人嘲讽。 还有数十年前那位画眉尚书张畅,因为喜欢替妻子画眉,结果竟被弹劾到天子面前,虽颇有才干,却终生不得重用。 不过是同妻子过于情深爱笃了些,便被如此诟病,更何况为了妻子而去伤害亲姐姐和好兄弟了。 卫恒会将骨肉亲情与兄弟之义放在夫妻之情前面,不过是做了每个男子都会做的选择罢了。 可纵然这是天下大势之所趋,我却做不到心中毫无怨尤。 我正要开口让他别再说这些苍白的解释,往后同他桥归桥、路归路,最好面也别见,省得卫华以为我同他夫妻恩爱,动不动就想害我,也免得他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哪知他却突然说道:“可夫人因他们所受之苦,却绝不能白受。我是必会替夫人讨回这个公道,再如数奉还的。” “父王得知内情后,最终还是饶了吴桢一命,杖责他一百军棍,流放到石城,终生服劳役,不得遇赦。” “我昨夜同他喝了最后一次酒,尔后便同他割袍断义,往后我同他之间,他便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共欠他三次救命之恩,他对夫人无礼,我不杀他,算是还他一命,此番又求父王免了他的死罪,便只欠他一条命了。此后非关生死,我不会再同他有任何来往。” 不意他竟会说出这些话来,我抬眸看了他一眼。 卫畴不是一个是非不分之人,他会免了吴桢的死罪,可见已然查明其中内情,只是不知…… 不用我问出口,卫恒便主动道:“至于我那长姐,我会让她失去她最想得到的东西。如今众人皆知她病重,再过上几天,父王会借口她病重不宜再侍奉于天子身边,会将她送到丞相府的别院去住着,另送两个女儿进宫去侍奉天子。” 卫华从来都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子,而她最想得到的,就是皇后之位。她费尽心思,眼见就能摘下那顶凤冠戴到自己头上,不想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落得个被遣送出宫,成为弃子的下场,卫恒的这个报复不可谓不击其要害。 想到先前我心中的那个疑问,我不由问道:“卫贵人之病,可是因为小产,还是……另有旁的缘故?” 卫恒终于将那药盏放到几案上,可一双手却仍紧握成拳,他语声冷冽道。 “长姐她并不曾有孕,不过是她故意做的局罢了。自从她让任姬每日在你跟前用那迷迭香,我就有些不大放心,命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如何买通太医假孕、如何自己布置下偶人陷害符皇后,我都知道。” “但我本以为,她只是想借此除掉符皇后,取而代之,这其实也是父王想要的结果,于我们卫家并无妨碍,我便由着她去,不想,她竟这般心大,还将手伸到了你身上。我禀明父王后,他极为震怒,这才会直接将她从宫里接回来,另派别的女儿入宫。” 想不到竟然真是卫恒封锁了她“流产”的消息,还在卫畴面前告了自己的亲姐姐一状。 “那……那若是她当真小产,又或是你没发现她是假流产,可还会这样对她?” 61.惊喜 之所以会这样问卫恒, 是我突然想到,在我仅有的那些前世记忆里, 卫恒虽然怒极了卫华害我流产, 但他除了给了卫华一记耳光外, 并不曾这样狠厉地惩治于她, 莫非——是另有缘故? 会不会当时卫华亦是用了这一招, 假装被卫恒那一掌打得流了产, 以此来平息他的怒火,让他觉得已然一命还了一命, 或许还会生出几分愧疚来。 可惜这只是我的猜想, 而无法得到证实, 最多也只能这样问一问卫恒。 他剑眉深锁, 似在苦思冥想着什么,最终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敢再对夫人有所欺瞒,若真是这样的话,只怕……我是不会再对长姐出手的。若她不是我的胞姐,怎么惩治她都不妨事, 可她却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亲人了……” “母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我, 而是长姐。她说我是男孩儿,只要我敢想敢拼, 便自会得到应得的权势地位, 我又大难不死, 必是会有后福的。可长姐身为女子, 在这世上的命运便如浮萍一般,半点不由自主。” “是以,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不是让长姐照顾好我这个弟弟,而是嘱咐我,一定要成为长姐最强有力的依靠。她说父王是靠不住的,长姐唯一能倚仗的便是我这个弟弟,若是她将来所嫁非人,那就只有靠我这个弟弟,护持她周全,免得她沦落到和母亲一般凄惨的境地。” 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难怪人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实是这些“家务事”中所牵扯到的情感太过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沉默片刻后,卫恒又道:“再过两个月,父王准备发兵南下,亲自攻打荆州的章羽,顺便踏平江左,一统海内。明日一早,我就启程去徐州征集粮草,操练兵士。” “公子要去多久?”我问道。 “怕是直到出征之前,都会待在那里。不过夫人放心,我每月必会回来一次。” 我所中媚、毒,每月都需他的鲜血为药引,服药压制。可我那么问他,并不是担心他一走了之,我每月没了药引。 “公子可是觉得这些烦心恼人之事皆是因我而起,才想要躲开我?”我有些闷闷地问道。 不怪我会这样想,纵然我才是这些事情里真正的受害者,可是看在旁人眼中,只怕却不会这么认为。 反会觉得我是那等搅得家宅不宁的祸水。 若不是我言行有差,大姑姐怎么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弟妹? 若非我生得太美,吴桢怎么会狗胆包天,置兄弟情谊于不顾也要来调戏于我? 在不少世人眼中,不会因为你是受害者而同情你,反会觉得都是你自己不好,不然怎么这些祸事没落到别人头上,却偏偏降到你身上。 卫恒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想他,愣了一瞬后,忙道:“自然不是这样的。我怎会将这些反怪罪到夫人头上。我只是……” “是我觉得愧疚,无颜再和夫人日日相对。归根结底,还是我没能护好夫人……” 卫恒说完这句话,便快步离去。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时,他便已启程离去。 我早知他是一定不会让我送他的,可知道他已然走了的消息时,仍旧心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惆怅,有些郁郁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可是这点惆怅很快就因为一个人而烟消云散。 我再也想不到,我竟还能再见到嫂嫂!我曾向卫畴求了几次,想见一见嫂嫂和岩弟,可是卫畴从不松口,只许我同他们每月通一封书信。 而且嫂嫂这次过来,竟不是只来看看我就走,而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这简直是莫大的惊喜! 很快,在和嫂嫂聊了几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惊喜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卫恒特意为我求来的惊喜。 “想是你那位舅氏把你夫君给派到徐州去了,怕你一人独守空房,这才让我搬过来陪你,顺便护卫你的安全。”嫂嫂是女中英杰,素来豪放,一见我便打趣道。 “要我说,你那舅氏早就该这样做了,横竖岩弟在他手里,我就是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去。倒不如多让我们姐儿俩时常聚聚。” “不过说来奇怪,先前你那夫君跟卫畴求了好几次,让我们二人见上一面,卫畴都没答应,不想这一次他竟答应了。也不知你那夫君是怎么说动他的?” 这个疑问,我亦答不出来,觉得此刻心中的滋味如刚饮过苦药后,又被人喂了颗西极石蜜。 原本是苦极了的,可因有了那后来的甜味,便将先前的苦味渐渐盖了过去。 我从没同卫恒提过我对嫂嫂和岩弟的思念之情,可他却替我想到了,甚至成功地说服卫畴让嫂嫂来陪我。 卫畴所决定的事,从来极难改变,能说动他改变心意,不知卫恒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可惜这个疑问只能等他下次回来时,再问他了。也不知,他此刻行到了何处? 有嫂嫂在我身边,我确是安心了许多,也不再觉得寂寞清冷。只是有时候想起这座府邸的男主人时,心头总会涌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总会忍不住去想,为何我们两人关于前世的梦境截然不同?前世当真是他杀了我吗?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若是我同他之前,并没有隔着我以为的前世的那些仇怨,我又该如何待他? 是仍旧同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挂名夫妻,等时机一到就和嫂嫂、岩弟去到那桃花林里避世而居,还是说…… 每每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自他去后,已经过了十五天,正好是半月之数,也就是说,至少还要再过十余日,他才会回来。 也不知他这次回来,会不会仍旧觉得无颜见我,然后偷偷留下药引就走? 然而很快,我就有了新的担忧。 一场疫疬忽然在翼州、青州等地四散蔓延开来,来势汹汹,就连徐州等地也被波及。 虽说乱世多疫病,可这一回的疫疬比起往年那些疫病更是厉害许多。 人一旦染上,药石罔效,短则三日,长则七日,便会丢了性命。短短数日间,邺城因这疫病而死的百姓已有二百余人。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便忙将《苇叶集》里仓公所写的几个治疫疬的几个方子抄了几份,去请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过目,看看其中可有恰好治这种疫疬的方药。 可惜今年这场疫疬同往年的截然不同,乃是从未见过的一种疫症,是以,仓公这些方子里竟没有一个药方是可以用来治已染病之人的。 但虽不治已病者,却可以治未病。 这些方子里有一个名为正气汤,乃是取“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之意,培补正气,抵御外邪,无论何种外邪疫疬,均可服此汤以御其病气,虽不能治愈已病之人,却能使未病之人大大减少染上这致命疫病的机会,从而得保平安。 卫畴一听可用此法防病,大喜之余,更是痛悔当日不该杀了仓公。当下便命人照着那正气汤的方子,于每处州县里坊,设医者药师日夜不停地熬药施药,尽可能地让更多的百姓免遭疫疬之苦。 因人手不足,得卫畴允准后,我亦到邺城街坊之间,和嫂嫂一道,每日早出晚归,亲自去为百姓熬药送药。 忙碌之余,偶尔还是会想起卫恒,也不知徐州那边的疫情如何,他……应该不会染上这疫病吧? 这一日,我又是从辰时一直忙碌到酉时,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便走到药篷后面寻了个胡床,想歇上片刻。 不想,我刚坐下,便听一个声音道:“荀某拜见夫人。” 竟是荀渊,可他如今是卫恒帐下的军师,怎么会还在邺城之中? 我忙起身颔首还礼,问道:“荀军师此番没有同中郎将一道去徐州练兵吗?” 他神情一滞,有些微的不自在,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略过我的疑问,而是道:“荀某冒昧来见夫人,是特来向夫人道谢的。” 我本以为以他那饱诗圣贤书的儒生性子,是来谢我为百姓赠药之举,不想他接着说出口的却是,“多谢夫人最终仍是到丞相面前替吴桢求情,饶了他一命。” 他竟为了这个谢我? “荀军师可能是误会了,我并不曾替他求情,我只是去请父王还我一个公道罢了,军师无须谢我。”我淡淡道。 荀渊微微一怔,沉默片刻后,突然又朝我行了一礼,“荀某之前对夫人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我蹙了蹙眉,觉得荀渊今日实是有些异常,说的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给人莫名其妙之感。 62.道谢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我无暇再理会荀渊, 只同他说了一句“失陪。”便匆匆走了出去。 药篷前设了两张长案, 上各置着几只陶制的三足圆鼎, 里头盛着熬好的汤药。百姓们各拿自家的碗盏陶罐之类,依次到案前领取熬好的药汁,或是领了配好的生药回去自行熬煮。 原本众人都是依着先来后到,井然有序地各排了队, 依次上前领药, 不想此时那几队人却推搡混济成了一团, 夹杂着无数吵嚷叫骂声,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就连嫂嫂也被扯了进去, 被四五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围在了中间,只管扯着嫂嫂不放。嫂嫂虽有一身武艺,可对着这么几个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又如何施展得出来。 尹平想替嫂嫂解围, 刚用了几分力气把一个老妪拉开,不想那老妪竟两眼一翻, 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原本躲在她身后的两个獐头鼠目的男子立刻干嚎起来, “死人啦!打死人了啊!我娘被他们给打死了,娘啊, 你死得好惨啊!” 我眉头微皱, 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来闹事。 因一时找不见用来击磬的铁桴, 见嫂嫂的佩剑放在一旁, 我便拨剑出鞘, 一剑击在那帐中挂着的铜磬上,发出极响亮的一声清音。 众人为这磬音所惊,都齐齐扭头朝我这边看来,那些吵嚷叫骂声便如消了音一般,所有人都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一时鸦雀无声。 我这才发现我竟忘了戴面纱。 为免惹人注目,这几日,我都是戴着面纱现于人前。先前去到帐后休息时,为了透透气,便将面纱摘了下来,因出来的匆忙,竟一时忘了再戴回去。 我不动声色地环视众人,见那两个正在跪地嚎哭的男子也不干嚎了,举着胳膊,大张着嘴愣在那儿,就连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了的”老妪,也大睁着一双老眼目不转晴地看着我。 直到她发觉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到了她身前,她才猛地想起来她竟忘了装死,忙想再把眼睛闭上,可惜已经晚了。 我语气平和,“地上凉,老人家还是先起来吧。” 嫂嫂同我之间最是默契,立刻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我看向众人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怎么好好儿的,竟闹成这样?” 一个眉目清秀的妇人道:“还不是因为她们几个,为老不尊!明明都已经领过今日的汤药了,却腆着老脸硬挤进来还要再领。” 府中专门在此盛药的婢女也道:“夫人,确是如此。婢子们见她们领过一次还想再领,便不愿再给她们药,结果她们就闹了起来。” 我看向那几个老妪,她们一人手里挎了个大篮子,里头装的全是陶罐瓦盆之类盛汤水的器具。 “你们可是家中还有别的亲人,要多带些药回去?” 人群中便有好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道:“我们都住在一条街上,她们家里有几口人我们还能不清楚吗?头一次就多拿了好几份,这会子又想来多吃多占。” “我昨儿听见她们商量要多攒些药,好拿到城外那些村子里转手去卖,真真是黑心烂肺,昧着良心赚这样的黑心钱。” 先前那装死的老妪一听,顿时撒起泼来,冲上去便要撕说话那人的嘴。 “我让你嘴上没个把门的,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才黑心烂肺,你全家都黑心烂肺!” 市井之间,总会有这等无赖之人,同这些人是理论不清的。我便看向尹平,他忙低声道:“小奴已命人去请邺城令派一队衙役过来,将这些寻衅闹事之人先抓到官衙里去,慢慢细审,免得他们在这里搅扰,耽搁了咱们施药。” 我正要夸赞他两句,忽听他道:“夫人小心。” 竟是那几个闹事的老妪眼见讨不了好,索性发起疯来,将篮子里的陶罐瓦盆尽数丢了出来,一通乱扔乱砸。 尹平见有几只朝我砸过来,忙护在我身前,替我将那些陶罐挡到一边,也不再顾忌是否又会有老妪被他一碰就倒地装死,同嫂嫂一道,想要先将那几名刁老婆子制住,免得她们又撒泼伤人。 哪知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又冲出个身形粗壮的莽汉来,口里嚷道:“既不愿给我们药,那就大家都别想分到!” 说话间,他抬脚便将那用来施药的长案给踹翻了,我忙朝后躲闪,已是不及,就见两只陶鼎一前一后地朝我砸过来。 那陶鼎中所装的汤药皆是刚刚才倒进去的,此时多半仍旧滚烫,若是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我心中一慌,脚下似被什么绊倒,身子便朝后倒去,眼前忽然一道青色的人影闪过,竟是荀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似是想要冲过来替我挡开那两只药鼎。 却有另一个身影比他更快,我只觉腰上一紧,跟着眼前一暗,已被一个人拦腰抱住,紧紧按在怀里,用他的披风和怀抱将我护得密不透风。 那人身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淡淡的甘松香气,可随即那甘洌的气息便被一股浓重的药味所取代。 原本朝我飞来的陶鼎重重砸在他身上,让他身形微微一晃,却更加抱紧了我。 直到回到五官中郎将府,卫恒的脸色仍旧有些阴沉。 趁着他去换衣裳的功夫,嫂嫂悄悄同我道:“我看你这夫君倒还不错,关键时候知道护着自己的妻子。那几个闹事的人竟敢当着他的面伤你,这回要吃苦头了。” 卫恒那是何等雷厉风行之人,被砸了一大罐子热汤药后,哪还等得及邺城令那些衙役赶过来,直接命跟他回来的几个亲随将人绑成一串,荀渊主动请命,押送他们去了官衙。 见我不言语,嫂嫂又道:“阿洛,我瞧卫恒是真对你上了心,他这般待你,你就一点儿不心动?” 我正为难要怎么应对嫂嫂这直言相询,就见卫恒已然换好衣裳出来了,嫂嫂便立即笑道:“你们夫妻多日不见,我就不打扰了。” 看着嫂嫂的背影轻快地消失在门外,我忍不住抿了抿唇,也不知卫恒私下里都同嫂嫂说了些什么,竟让嫂嫂一个劲地替他说好话,倒不像是我的亲嫂子,而是他的亲嫂子似的。 我定了定心神,看向卫恒道:“公子为了救我,被那陶鼎砸到,可有受伤?” “无妨,隔着数层衣裳,并没有伤到什么,只要你无事便好。”他的语声仍是隐隐带着怒气,“尹平他是怎么护卫你的?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他抿紧薄唇,没再说下去。 “一月之期未到,公子怎么提前回来了?” 徐州也有疫情,他不留在军中防疫练兵,怎么反赶回邺城,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我听说邺城这边的疫情极是厉害,不放心你,所以赶回来看看。不想一回来就看到……” 他顿了顿,“若是你因此有什么损伤,我便是将他们挫骨扬灰也不解恨。” 我忙换了个话题,问出我心中的疑惑,“多谢公子说服丞相让嫂嫂来陪我,只不知,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卫恒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柔和,“我如何做到的不重要,只要夫人喜欢就好。可惜这次不能让你弟弟也一道过来陪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见家人便能见到他们。” 借着为他斟茶,我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恰在这时,采蓝在门外道:“夫人,府门外有位姑娘想要求见您,她说她是吴家二公子吴良的妹妹,特意来谢您那晚赠衣之德。” 我正在舀茶汤的手微微一顿,这位吴家妹子,倒是会挑时辰,早不来谢我,晚不来谢我,偏巧赶在卫恒回来的时候上门来道谢,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 不等我说什么,卫恒已先道:“你若是不想见她,便不用理会。”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中不见半点心虚之色。 “无妨,”我淡淡道,“难得吴姑娘前来,我自当尽到待客之道。” 卫恒便嘱咐我,“你今日累了一天,方才又受了惊吓,别同她说得太久。” 我微微一笑,“公子先是不想我见她,现在又不想我同她多谈,莫不是怕她会同我说些什么?” 卫恒神色不变,“清者自清,我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她落花有意,我从来流水无情罢了。” 说完,他便起身而去,竟是主动避起了嫌。 片刻后,那位吴家姑娘被引了进来,她仍是一身细棉布裁成的素衣,梳了个简单的堕马髻,用枚乌木簪松松挽就。 虽然衣饰简素清寒,却难掩其姿容秀丽,尤其她眉目间笼着的那一抹淡淡哀愁,更是让人心生我见尤怜之感。 63.吴宛 虽然吴家不过是普通士族, 并非什么名门之后, 吴桢这妹子又是庶出, 但其言行举止,倒颇是进退知礼。 她是独自一人前来,身边没有任何婢女跟着,自进到堂中, 始终低眉敛目, 只看着她脚下那处, 并不四下里偷偷乱瞥。 她双手将我先前送给她的那件狐裘捧在胸前,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礼。 “小女吴宛, 见过夫人。十余日前,承蒙夫人雪夜送裘衣,小女不胜感激!本该第二日便前来向夫人道谢才是,无奈我素来体弱, 那晚回去后便卧病在床,直到今日才好。故而这么晚才来向致谢, 还请夫人见谅。” 她语声娇弱, 又言辞婉转, 让人听着,极易对她心生好感。 我微微一笑, “女公子客气了, 快快请坐, 饮一盏热茶暖暖身子。” 她有些慌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小声道:“小女当不得夫人如此称呼, 若是夫人不嫌弃,您……您叫我阿宛吧?” 在周朝之前,世人多从母姓,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部落亦奉女子为首领,足足过了近千年,男子才慢慢取代女子的地位。 及至周朝那位周公主政时,更是立下了三纲五常、男尊女卑这些规训,但毕竟先时奉母为尊的遗风犹在,尤其此时去周朝不远,虽然男子已然为一家之主,可妻妾成群,但家中子女的地位则不全然依其父而定,亦要看其母的出身。 若是有名有份的妾生子倒也罢了,还能得个庶出的名份,但若是家中无名无份的奴婢所生子女,则家主往往不会承认那是他的骨肉,往往由其养在生母身边,视其为奴为婢。 看来这吴宛不但是庶出,只怕其生母的身份…… 她举起手中一直捧着的那件裘衣,“还有夫人的这件裘衣,原也早该还给您的。” 我道:“阿宛无须同我这般客气,这件裘衣我早在那晚,便送给你了。” 她飞快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这件裘衣至少价值百金,太过贵重了,小女不敢领受。夫人莫不是嫌这件裘衣已被小女穿过,您放心,小女已经将它洗刷干净,上头再没有丁点儿不干净之处的。” 我微微蹙眉,仍是温声道:“你不要误会了,我只是见那天晚上你衣衫单薄,想送件厚一些的冬衣给你,并不是嫌弃你穿过。” 她脸上一红,忙又朝我行了一礼,“小女口笨心拙,不会说话,还请夫人您别怪我。只是这件裘衣,小女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便是收下了,也到不了我手里,反倒辜负了夫人一片好意。” “阿宛为何这样说?”我忍不住问道。 她小声嗫嚅道:“虽然说出来有些难为情,可小女不敢欺瞒夫人。小女其实连吴家的庶出女儿都算不上,小女生母不过是府中的一名奴婢,有一回父亲酒醉后……便有了我和良哥哥,我们是双生子,因为生母身份卑贱,生下我们没多久就死在逃难的路上。我和哥哥一直是被当成奴婢来养的。” “直到我们十岁那年,被长兄撞见父亲正经妾室生的两个儿子又在欺负我和哥哥,他看不过眼,救下了我们,一问才知道我和哥哥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妹,便求父亲给了我们一个庶出的身份,我和哥哥的日子才好过了起来。” “可是现在,长兄他去了石城,我胞兄吴良不放心他,也赶过去照顾他,家里就剩我一个,若是那些姐妹见我得了这么一件好看的狐裘,我是肯定守不住的,还请夫人收回去吧。” 想了想,我便示意采蓝接过她手中的狐裘,道:“既如此,那我便另送你一件不惹眼又暖和的披风好了。” 这一次,她没再推辞,又跟我再三道了谢,仍旧立在那里,轻咬着下唇,似是有些纠结。 我不由问道:“阿宛可是还想同我说些什么?” 她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一丝哭音,“夫人,小女今日前来,除了向夫人道谢,还想跟您解释清楚。” 我心中微微一哂,仍旧问道:“阿宛要同我解释什么?” 她缩了一下身子,“小女怕夫人看到那晚的情形,对中郎将心生误会。小女当时只是想为救长兄出一份力,才会也跪在相府门前。因为长兄他对我们兄妹而言,简直恩同再造,这几年若没了长兄的庇护,我们兄妹只怕早就……” 我看着她双眼,突然问道:“那你可恨我?毕竟你最敬重的长兄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被贬到石城去做苦役,终生不得赦免。” 她目光躲闪了一下,“小女不敢怨夫人,本就是长兄有错在前,是他不该对夫人无礼。更何况……” 她微仰起头道:“您生得这般美,宛如天仙一般,又是中郎将的夫人,无论如何小女也不会怨您的。” 这话说的,一时竟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她这到底是来同我解释清楚的,还是生怕我误会的还不够? 我索性端起茶盏,看她是就此告退还是接着往下跟我“解释清楚”。 她仍旧跪在原地,一双眸子湿漉漉地,“中郎将曾经救过小女,小女无以为报,只能每日早晚祈祷上苍,保佑中郎将和夫人平安康健,万事顺遂。” 我淡淡道:“你倒是有心了。快些起来吧,天色不早了,我命人备车送你回去。” 她不就是想我问她卫恒是怎么救了她吗?我就偏不问。 吴宛却仍旧不肯起来,“夫人,听说您这几日都在为百姓们施药,小女愿替您分忧,明日可否允小女同您一道去施药?” 她满脸殷切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恳求之色。 若不是我心中早对她起了疑心,只怕多半会一时心软答应了她,免得她在吴府,没了兄长的庇护,日子过得艰难,连件裘衣都保不住。 我正在思量要如何婉拒了她,尹平忽然进来道:“夫人,中郎将怕您累了一天,请您早些去安歇,明日一早,您还要和中郎将一道启程去徐州呢。” 我有些无语,原来卫恒嘴上说他要去书房避嫌,实则是躲在一旁偷听,还把尹平派出来替我解围。 再看吴宛,她此时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听她道:“都是小女不好,不该打扰您这么久的,小女这就告退。” 说着,她朝我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她一走,卫恒就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我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公子不是‘清者自清’吗,做什么还要躲在一边偷听?” 他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道:“我是怕你一心软,又做主替我收下个妾室。” 我一时语塞,若是前世,或许我还真会这么做。我隐约记得前世的时候,我先后替他纳了几房妾室。 初时是因为他厌恶我这个正室夫人,不愿我侍奉他,那我便只有另选些贤良女子去替我侍奉他。 后来,在我第一次流产后,我便不想再同他亲近,宁愿他去找那些妾室。可无论我怎么劝他广求淑媛,以丰继嗣,他都不加理会,反而夜夜都宿在我房里,要我要得比从前更加凶猛,一年后,我就有了琮儿…… 只是这吴宛,前世我究竟是什么时候替他纳下了,我却是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是纳了吴宛为妾的,后来,在他称帝后,吴宛是他最宠爱的妃子。 这一世,还会和之前一样吗? 我忽然不愿再想下去,转而问他道:“公子要带我去徐州?” “嗯,有了今日之事,我不放心再留你在邺城。我必须将你放在我身边。”他握了握拳道。 “公子心中的那些愧疚呢?这回不怕无颜同我相对了?” “那些愧疚仍在,可若是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意外,我会更加愧疚。” 他伸出手,似是想抱我,最终又缩了回去。 “何况,我问过嫂嫂了,过几天是舅兄的祭日,她是要回洛城去扫墓祭奠的。到时候,她不能在你身边守着,只留尹平保护你,我不放心。” “我知道你喜欢做善事,到了徐州,你也一样可以去为百姓兵卒送药施药,也免得那吴宛再来缠着你不放。” 随他离开邺城去到徐州也好,我也确是不想再看到那吴宛,只不过…… “吴宛说你曾救过她,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些好奇,可卫恒却不肯告诉我。 “这……说来有些话长,今日太晚了,夫人累了一天,早些睡吧,明日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我也不愿对此表现的太过在意,便没再说什么。许是累了一天,我方一挨到玉枕,便沉沉睡了过去,哪里还想得起心头这个疑惑。 等到第二天醒来时,竟已经在马车里了。 64.先后 许是刚刚睡醒, 我一时还有些迷怔, 见自己在一辆马车之中, 还在纳闷,怎么好好的床帐竟变了模样。 一个声音从头顶处传来,“醒了?” 是卫恒的声音,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不只是在马车里, 更是枕在他的腿上。 “我们这是在……去往徐州的路上?”我翻身坐起, 渐渐回过神来, 问道。 “嗯,因为时间紧迫, 所以寅末就启程了,我见你睡得香甜,便不忍心吵醒你。” 他替我理了理散乱的长发,轻叹了口气, “看来你这些日子真是累坏了,这一路颠簸都没能扰醒你。既然醒了, 先起来吃些东西吧。” 马车停了下来, 他起身下车, 唤了采蓝端水进来服侍我洗漱。 他替我想得周全,将我日常用惯了的东西全都带了来, 我刚涂完面脂, 他便又进来了, 手上拎着个小巧的食盒, 里面是一碗热粥并几样细点, 还有几块麦饼。 原来他也没用早饭,将热粥和细点摆到我面前,把那几个麦饼风卷残云般的吃了下去。 饭后,他怕我待在车里久了气闷,带我到车外略走了几步,又觉得风太大,重又将我送回马车里。 见他转身想走,我忍不住道:“等等,公子昨日答应我什么了?” 他略一犹豫,重又进到车内,不等我问他,就主动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四五年前,有一回在街上见吴宛被几个无赖调戏,就顺手救下了她,送她回去时,才知道她竟是吴桢的妹妹。” 原来又是一出英雄救美的典故,难怪吴宛会倾心于他,我当初不也是因为卫恒不顾性命地从马蹄下救了我,才会心悦于他。 “她今年多大?”我问道。 “好像是和你同岁。” 我心中一动,又问他,“公子可还记得是先救的她,还是先救的我?” 卫恒想了想,“好像是先救的她,过了一年,我才遇到了你。” 也不知为何,这一世再见到吴宛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是那个雪夜她为卫恒披衣拂雪,还是昨日跑来同我说了一通有的没的,我始终不觉得怎样。 可是现在,听卫恒这么一说,心中忽然有些酸酸涩涩的。 原来若论起先来后到,我是及不上那个我见犹怜的吴家阿宛的。 他忽然凑近了看着我道:“你不高兴?” 手背一暖,他握住我的手,“其实我刚救了她不久,吴桢便同我说起,说他妹子想要以身相许来报答我救她的恩情,只求在我身边做个妾室,伺候我日常起居便再无所求。” 我有些恼,他同我说这些便罢了,为何还要抓着我的手? “我只想知道公子是怎么救她的,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想把手抽回来。 他却紧攥着不放,“若是我想纳她,早就纳了,不会这么些年,一直只当她是友人的妹妹。” 我不再挣扎,竭力掩去眼底的情绪问他,“那你怎么不纳了她?你救了她,她又生得那般我见犹怜,你就不曾动心吗?” 他之前对我说过,他是在救我的时候对我心生爱慕之意的,那他对同样是为他所救的吴宛,会不会…… 卫恒不悦道:“难道我是那等救一个便爱一个的肤浅之人不成?” “遇见你之前,我从不曾对任何女子起过思慕之情。直到那一天,在兵慌马乱之中,一眼看见你,我才知道何为心动……”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从没问过他为何当初会救我,毕竟我当时只是个装扮成男子涂花了脸的毛头小子,他为何要不顾性命危险,也要救我这么一个再是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 这个疑问,前世时我无缘问他,这一世,我很想知道是为什么。 “那公子当日为何要救我呢?我当时瞧着可一点儿都不美,哪里就能让公子心动了?” 他抬手轻轻抚过我的眉梢,“美人在骨不在皮,你当时虽然涂花了脸,可你这双眼睛却无论如何都伪饰不了。我当日也不知为什么,竟如心有所感一般,无意中一回头,你这双眼睛便直直撞进了我心里。”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虽然那双眸子里满是惊恐,却还是美的如夜空中最亮的星子。我当时便什么都不顾了,只想着,不管你是谁,便只为了你这双让人心动的眼睛,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命丧于马蹄之下。” 原来早在他看到我真正的容貌之前,他便已经……只是因为我这双眼睛吗?难道这便是人常说的——一见钟情?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指尖,“该交待的,我都和夫人交待了,只不知……夫人是何时对我动心的?” 我一把抽回了手,装作没听到他这句问话,“嫂嫂呢,你昨晚不是说嫂嫂会同我们先去徐州,然后她再去洛城,怎么直到现在,我都没瞧见她?” 卫恒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只是温声道:“我这就去把嫂嫂请来。” 接下来的大半天,他再没出现在我面前。嫂嫂便有些啧啧称奇,同我道:“瞧他先前那架势,我还以为这一路上,他舍不得离开你半步呢?居然这么快就又把我请回来了,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把人给赶跑了?” “嫂嫂……”我低低唤了她一声。 “好好好,既然你不想提他,那咱们就不提。只不过,他就这么把你带到徐州去,他那老爹同意了吗?” 嫂嫂似是已经领教了卫畴的可怕之处,忍不住感叹道:“你那位舅氏多疑又狠辣,可真是不好惹。” “无妨,子恒他……一早就存了要带我回徐州的心思,早就同丞相禀明了,说是为免徐州疫情扩散到军中,特意带我前去施放药材。” “再过一个月,丞相便会亲自南下,攻打荆州,便是我此刻不同他到徐州,到了那时,也会和姨母她们一道南下的。” 嫂嫂有些吃惊,“你是说,这回丞相攻打荆州,打算把他和儿子的家眷们都带上?” 我点了点头,卫畴以前攻城掠地时,是从不带家眷,可是这一次却破了例,想来是对此次南下亲征,有着必胜的把握。 昨晚卫恒同我提及时,还曾说了一句,他当时语含讥讽,说卫畴此举不过是想让某个人亲眼看着章羽被他打败罢了。 我问他“某个人”是谁,他却怎么都不肯告诉我。 到了徐州后,卫恒怕我旅途劳顿,强逼着我歇了一天,才准我去为百姓分发防治疫病的汤药。 仓公所留的这张方子,当真其效如神,百姓服用过这正气汤后,感染疫症的人数比起先前少了许多,半个月后,疫情便控制了下来,已经不再蔓延。 然而那些已经染上疫症之人,等待他们的却只有死亡。 这其中便有程熙和吴桢。 一个是同我有名无实的前夫,另一个则是我现下夫君的救命恩人。 卫恒告诉我这个消息时,神色颇为凝重,尤其是提及程熙时,还有些忐忑,怕我误会程熙是被他和卫畴父子借机害死的。 “阿洛,这当真是天灾,想是他们在采石场做苦役,身子不如常人康健,便是服用了那防治疫病的汤药,可还是有一半人都染上了疫症,连吴桢也没能逃得过,即便有吴良在他身边精心照料,也还是……” 其实对他二人会死,我并不觉得有多意外,毕竟他二人在前世就是死于这一场疫病。 前世时,因为没有仓公留下的方子,这一场疫疬蔓延极广,死了上万人,有些村落甚至是十室九空。 想不到,这一世,靠着仓公那张方子,无数人因此而活,可程熙和吴桢却仍是死于这场天灾。 可见,即便重来一次,有些事能够改变,而另有一些,仍旧是无法改变。 那么这一世,吴宛是否仍会成为卫恒的妾室,而我,最终又是否仍旧被卫恒赐死? 一步步行到如今,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然而比起我未来的命运如何,我更忧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嫂嫂失踪了。 她在徐州待了两日,便启程去了洛城。她本想独自前往,可是我不放心,硬是让她带了两名侍卫。她临走前曾说不出七日,她便当回来,哪知十天过去了,却仍旧不见她回来。 卫恒命人出去寻找,结果竟在石城附近的乱石山里发现了嫂嫂和那两个侍卫的坐骑,均中了数箭倒毙于一处山崖边上。 再往山崖下搜寻,只在崖壁上长出的一棵树上见挂着其中一名侍卫的尸体,可是却始终没有找到嫂嫂同另一个侍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卫恒又多派了人手去找,可直到卫畴亲率一干文武大臣抵达徐州,也仍旧没有嫂嫂的消息。 65.落水 怕我伤心, 卫恒不敢说出凶多吉少的话来, 仍旧命人继续去找嫂嫂的下落。 卫畴得知这个消息后, 颇为震怒,也派了一队人去查,到底是谁害了嫂嫂一行,是山匪盗贼还是旁的什么胆大包天之人。 他只在徐州休整了三日, 便带着他的四十万人马, 号称八十万大军, 挥师南下。 大军行至许都时,卫畴便没再让我们这些家眷跟着他继续南下, 而是将我们留在了许都。 卫恒对此颇为松了一口气,他握着我的手道:“幸好父王理智,没让你们继续跟着南下,否则你们离战场太近, 我实是放心不下。” 他递给我一个玉盒,“接下来这几个月我要陪在父王身边, 亲临战阵之间, 怕是不能每月按时回来看你。我问过医官, 那药引不用新鲜的血亦可,我便先备下了些, 用蜡丸封好, 每月到了你该服药的时候, 用起来也方便。” 我接过那玉盒, 轻声道:“战阵之上, 刀箭无眼,还望公子珍重!” 虽然不知未来如何,但至少现下,他待我总不能说不好。 卫畴的大军第二日便开拔到了南阳,许是他亲自领军出征,兵强马壮又士气正旺,一路势如破竹,没几日,便将先前被章羽夺走的襄阳和樊城两处城池给夺了回来。 志得意满之下,卫畴已将荆州六郡视为他的囊中之物,索性越过章羽,给江左的孙周去了手书一封,上写道:“近著奉辞伐罪,旌麾南指,章羽束手,指日可待。欲治水军八十万众,与将军会猎于吴。”* 卫恒在给我的书信里提及此事,颇有些不赞同,我亦觉得卫畴此举,有些过于骄傲自大了。 俗语有云,骄兵必败,卫畴此次亲征,只怕有些不大乐观。 然而无论我心中如何担忧,卫军却继续一路高歌猛进。在四十天之内,接连攻下了南郡、公安、武陵三郡。荆州六郡,已夺其三,章羽退守长沙、零陵、桂阳三郡,苦苦支撑。 卫畴大喜之下,命卫恒前来许都接姨母去往樊城。 两月不见,卫恒身形有些瘦削,肤色也晒黑了许多。 他一见我,便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似是已经相思成灾,可他说出口的话却是,要我留在许都,不要随姨母一道去往樊城。 我有些不悦,推开他道:“公子何出此言,是不想我去前方陪你吗?” 他环着我的手臂一紧,“当然不是,我恨不能你日夜都陪着我才好。我只是……也不知为何,许是这几晚我总是被噩梦惊醒,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若是你到了樊城,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我心中一动,问他道:“噩梦?什么样的噩梦?” 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你身陷险境,而我却救不了你。” 我回忆了一遍关于前世所有的记忆,却完全不记得我曾在荆州这里遇到什么过什么危险,反倒是他,似乎在攻打章羽之时,受了极重的伤,险些连命都没了。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问了我一遍,“阿洛,不如你称病留在许都,别去樊城,我再多派些人保护你,这样万一前方战事不利,也不会波及到你。” 我却不肯,“我曾答应过仓公,若有朝一日父王攻下荆州,要替他向父王进言,免荆州六郡的百姓遭屠城之祸。” 若是我不去到樊城,到时要如何完成仓公的遗愿。 他想了想,最终没再坚持己见,护送我到了樊城之后,反复叮嘱我,“你别在军中乱走动,最好紧紧跟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 不等我问出口,他已经给出了解释,“父王是绝不会让母亲在荆州出事的,你跟在她身边,我多少才能放心些。” 为何卫畴绝不会让姨母在这里出事?难道说卫恒之前跟我提及的某个人便是姨母,所以卫畴在拿下荆州三郡后,就迫不及待地将姨母接来,他是想让姨母亲眼见证他将章羽打得落花流水,束手就擒? 可是姨母同章羽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 但奇怪的是,姨母的车驾一到樊城,章羽的荆州军便一改之前被卫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劣势,不但稳稳地守住了剩余三郡,还夺回了武陵郡,同卫军隔着一条汉水对峙月余,不落丝毫下风。 一连数月寸功未建,寸土未得,让向来从容镇定的卫畴也有些焦躁起来。数次主动出击,可章羽在荆州已经营数年,人马熟稔水战,而卫畴的那四十万大军,则是步兵、骑兵居多,精于水战者不过万余人马,对上章羽强悍的水军,完全讨不到丁点儿便宜。 两军一连对攻数月,从四月一直到八月,仍是这般僵持不下,卫畴无法再前进一步,而章羽也不能彻底将卫军击退。 初时卫畴还有些焦躁,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有些淡定下来,打算就这么跟章羽耗下去。反正他有半壁江山的人力物力撑持,而章羽目下只有四个郡的钱粮人马,长此以往,章羽终究是耗不起的。 然而卫恒的心绪,却随着秋八月雨水的增多,越发焦躁起来,数次同卫畴进言,请他撤兵,即使被狠狠训斥也仍旧固执己见。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劝劝他,他却在当晚从城外的军营中偷偷回来找我。 “阿洛,明日我会和尚书令荀煜、太中大夫贾羽他们一道,再次联名恳请父王退兵,若他还是不肯同意的话,我就安排人先送你回许都。” “还请公子告诉我理由?” 他一向从容自若,便是泰山崩于前也是面不改色,如此焦躁不安,我还是头一回见。 “虽然眼下看来,我军情势仍是占优。可这行军打仗,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已是八月,荆襄一带每到这时,便多雨水,我军步兵太过,多驻扎在低洼之地,若是再来一场暴雨,汉水暴涨,章羽顺势引汉水上游江水倒灌入樊城和襄阳,则我军危矣。”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阿洛,如今这雨已经下了三日,或许它明日就会放晴,可我绝不能让你冒任何风险。” 许是他这一次,说动了不少卫畴所倚重的军师、将领同他一道劝谏,终于使得卫畴勉强答应暂且退兵。 可惜已经晚了,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前一天夜里,突然天降暴雨,江水暴涨,竟然一夜之间,便使得樊城成为一片汪洋。 驻扎在城外低洼之地的兵士被淹了大半,便是城内也好不了多少,平地水深丈余,无法行走,百姓皆以门板澡盆为舟为船,坐卧其上,以求保命。 我和姨母所居的屋舍虽在高地,却也被困在这里,一时无法启程离开樊城,返回许都。 幸而卫恒早有所备,已预先在城中留下数艘战船,并一小队水军。卫畴倒也能屈能申,一见情势不妙,立刻决定先坐船逃出樊城,免得被章羽趁势来个瓮中捉鳖。 卫畴将最为坚固的一艘船给了我们这些家眷,然而我要上船时,卫恒却拉住我的手,不许我再跟在姨母身边。 我只当他是介意卫玟奉命保护姨母也在那艘船上,才不愿我同姨母一起。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敏感,自从吴桢对我无礼那件事之后,也不知姨母同卫玟说了什么,此后再见我时,他从来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站的离我极远,只简单的同我问完礼后,便再不多和我说一句话,生怕对我略亲近些,又给我惹来一堆的麻烦。 只是眼下情势危急,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便没说什么,任他揽着我的腰,将我半扶半抱到他的座船上。 他却同我解释了一句,“阿洛,你别多心,此时母亲身边只怕已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只有把你放在我身边亲自守着,才能安心。” 他替我裹上一件蓑衣挡雨,“这场洪水来得蹊跷,这雨才下了几天?如何能使汉江暴涨这许多,只怕是章羽说动了江左的孙周同他联合,早在半月之前,便想法积蓄起长江的水量,趁着这一场暴雨,泄洪放水,才会水势如此迅猛。” 我虽然不懂行军打仗这些,可这些时日听他说了许多,耳濡目染下不由问道:“若这场洪水亦是人为的话,那章羽必定早已筹谋得当,他多半……会安排一支伏兵,不会让我们轻易回到许都的。” 卫恒正想安慰我,忽听耳畔响起“嗖嗖”数声,跟着火光冲天,不知多少支火箭如雨般朝我们射过来。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火箭就跟长了眼睛一般,只射别的船,独独不射我和卫恒所乘的这艘船。 可是跟着便有七八艘小船逼了上来,团团将我们的座船围住,就听章羽的兵士纷纷喊道:“将军有令,务必活捉这船中所有女子,不可伤到她们,余者杀无赦。” 卫恒闻言勃然大怒,手挥长剑,片刻间便砍翻了数名从那些小船跳上来的荆州兵士。一边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他将我护得极好,浑身杀气腾腾,一时章羽的兵士无人再敢靠近。一名士卒想要放冷箭,却被另一个将官模样的人拦了下来,“将军有令,千万不能伤到那名女子。” 我心中疑窦丛生,难道章羽竟是想要掳了我去不成? 此时一个浪打了过来,船身猛然一斜,我站立不稳,险些滑倒,忽然臂上一痛,竟是被一支从后射来的弩箭擦出一道血痕。 我尚不及反应,便被卫恒猛地拉入他怀中,跟着便听他闷哼一声。 我心中发紧,急忙想要看他是不是伤到了哪里,却仍是被他牢牢箍在怀里,动弹不得。那些章羽的兵士却趁机一涌而上,一柄长枪刺来,他却不闪不避,由着那枪尖刺中他揽着我的左手,也不肯放开我。 眼见又有一柄长刀朝他左臂砍来,我怕他仍是不闪不避,狠命将他一推,恰在此时一个大浪打来,我只觉被一股巨力扫出,从船头跌落。 从船头跌落的那一瞬,我看到卫恒跟疯了似的,全然不顾那些朝他劈砍过去的刀剑枪戟,拼命朝我扑过来。 66.漂流 冰冷的江水灭顶而至, 将我淹没。 那江水太过浑浊, 让人睁不开眼, 只觉得身处洪水之中,眼前漆黑一片,身子不断在往下沉,就像我曾做过的那个噩梦一样。 可是我却没有梦中那样惧怕, 许是卫恒朝我扑过来时那不顾一切的眼神, 让我觉得下一秒, 便会被一双大手牢牢握住,救我脱离苦海。 我甚至还在想, 上一次我落水,看到了不少前世的情景,不知道这一次在濒临死亡之时,会不会再次魂魄离体, 能看到更多前世的过往。 失去意识之前,我觉得手腕上一紧, 似是终于被什么人抓住。 卫恒他……果然还是抓住了我。 纵然仍是身陷冰凉的洪水里, 身周一片黑暗, 我却有些安心起来,无论火里、水里, 只要有他陪我, 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可为何在梦里却不是这样? 我的魂魄再次漂浮于半空中, 密密麻麻的雨滴穿过我的魂体, 我却无知无知, 只是看着在滔滔江水中浮沉激战的那几艘战船。 仿佛就是方才那一幕,章羽的士卒跳入船中想要来抢人,而卫恒将我牢牢地护在身后。 同样有一支羽箭从我身后射来,擦破我的手臂。 那羽箭并不是章羽的兵士所射,不知从何处射来,却想要置我于死地,若非那船当时正好被浪拍的颠簸了一下,那支箭便会正中我的后心。 紧接着又是两枚羽箭朝我射来,却是卫恒用他的后背替我挡了下来,见我从船头坠落,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更是不知挨了多少刀枪,眼见他就快要抓住我的手,却被个士卒一枪刺中他的膝窝。 等他再扑到船头,到底迟了一瞬,他拼命将手伸出去,只抓住了我身上的那件蓑衣,他片刻前才披到我身上为我挡雨的蓑衣。 他毫不犹豫地丢掉蓑衣,便要往水中跳,却被尹平一把抱住,大声喊着什么,拼命将他按在船头。 那些章羽派来的兵士见我落水,竟然跳下一半想要来救我,而另一半则举起手中的长、枪,朝卫恒和尹平二人劈头盖脸地刺下去,眼见他们必死无疑,突然又是数枚羽箭射来,将那些荆州士卒尽皆射倒在地。 是荀渊和吴良驾舟赶到,救下了卫恒。 这些应当都是前世的情景,原来前世的时候卫恒也是这样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护我周全。 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无情,可重生后两次离魂时所看到的那些前世片断却无一不在告诉我,前世的时候他并非对我无情,而是一直不曾将他的情意宣之于口,反而深埋心底。 他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忧心忡忡的便是我可能会落水,他不记得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反倒对前世我遇到的这起意外,仍旧心有所感,便是重生后洗去一切前世的记忆,也依然耿耿于怀。 唯一能让我感到宽慰的便是,既然前世时他最后为人所救,那么这一世他也定然不会有事的。 只是,这一世又是谁救下了落水的我?握住我手腕的那个人,不是卫恒,又会是谁? 是章羽手下的士卒,还是…… 我缓缓睁开眼睛,短暂的朦胧过后,慢慢看清了眼前之人,那是一张我很熟悉的脸,我方才刚刚在离魂的梦中看到的脸。 和梦中看到的一样,他一手将我抱在怀里,另一手紧抓着身下的一块破木板,在江水上随波逐流,上下浮沉。 见我醒了,他有些惊喜地道:“表姊,啊不,是三嫂,你终于醒了。” 他看了看揽在我肩头的手,有些羞赧道:“还请三嫂别怪我失礼,实在是这风浪太大,不如此,我怕嫂嫂会再掉到水里。” 我看向卫玟,“是你从水里救了我上来?” 他点了点头,“妩姐姐,就是我那位夫人,她被那些火箭吓到了,从船舱里跑出来,结果也被一个浪头拍到水里。表姊你知道的,我是会凫水的,便跳下去救了妩姐姐上来,跟着又看到表姊你落了水……” 这些日子,为了避嫌,他极是远着我,可是真到了这等危急关头,他仍是不管不顾地跳下水救了我。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前世,在琮儿四岁的时候,突然有人指证说琮儿不是卫恒的骨血,而是我和卫玟的孽种,因为我正是在被掳到章羽军中后,过了两个月,诊出的身孕。 可是这一世,我从不曾和卫恒圆房,也就不会有孕,到时,该能躲开这一场阴毒的污蔑了。 我摇了摇头,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卫恒他们。可触目所及,皆是茫茫江水,再也不见别的船影,竟似天地间只有我们这一叶木板暂充的扁舟。 “多谢六弟救了我,我自己扶着这木板就好。”我委婉道。 先前是“嫂溺,叔援以手”,是事急从权,可既然我已经醒了过来,自然再不能继续让他这样护着我。 他身形一僵,缓缓抽回了搭在我肩头的手,身子尽量往后缩,同我隔了有寸许宽的距离。 “我们这是在何处?”未免尴尬,我一边紧紧抓着木板边缘,一边问道。 “这……我也不知,方才那一阵风浪太大,将我们的船都冲散了,好容易我才救了嫂嫂上来,幸而抓到这块木板,不然……”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因为一直阴雨连绵,从早上起天色便一直阴沉如暗夜,到了这会子,虽然瞧着更加暗沉了些,却也辨不出大概是什么时辰。 “那子文可知我们在这江面上飘了多久?” 卫玟想了想道:“当有半日了。” 他随即苦笑道:“我亦想早些和父王他们会合,或是寻一处落脚之地,可此时洪水滔天,到处都是一片汪洋,我们只有这一块木板,也无船桨,只能这般随波逐流,等父王他们派人来救我们了。” 我虽然心急如焚,只想快些见到卫恒,想知道他伤得如何,想让他看到我完好无缺,让他安心。 却也知道卫玟说的都是实情,在这样的洪水面前,我们能侥幸保得性命已是不易,谈何主动去寻找卫军的踪迹,或是自行往南阳而去。 无计可施之下,我和卫玟也只得听天由命,牢牢抱着那块木板,暗自祈求上苍垂怜,能让卫军早些找到我们。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直到全然黑下来,我们也没看到一艘船只的影子,看来,这一晚,我和卫玟只能在这块破木板上熬过去了。 到了夜里,更是雨急风骤,比起白日冷了许多。寒风中,卫玟冻得缩成一团,唇齿间控制不住地发出轻微的打战之声。 他有些艰难地问我道:“嫂……嫂嫂,你、你可还……觉得……冷……,可惜……我的衣裳都……都湿了……不然……” 那样大的雨,我们又几乎是半个身子都在江水里泡着,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可奇怪的是,湿衣附体,冷雨敲身,再加寒风吹过,我却并不觉得冷。 反而觉得心头那一点燥热越烧越旺,若不是被这冷雨一直淋着,只怕……我早已耐受不住。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两日恰好是我那媚、毒发作的日子。我本想昨日就先服药的,哪知因气候潮湿又连日阴雨,我带来的药全都霉变生出白毛。 原想着今日便启程先到南阳,到时再去抓药煎来吃也来得及,不想中途被章羽士卒这么一拦截,此时困在这洪水之中,这解毒的汤药是无论如何都喝不到了。 往好处想,因了有这媚、药的火热毒性,倒让我此刻不畏这寒风冷雨,寒气侵体,卫玟都冻得承受不住,我却觉得还好。 可也正因被这寒气一激,让我体内的媚、毒竟提前发作了出来,且越来越是厉害,那样冷的风雨都难以把它压下去。 若是再这样下去…… 难道我又要再自沉一次?上一次是沉塘,这一次是沉江? 我正有些绝望,忽然左手一痛。卫玟听到我的轻呼声,忙问道:“嫂、嫂嫂……你肿么了?” 他被冻得口齿已有些不清。 我觉得那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不愿让他担心,便只说有些冷,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跟着便再没有任何动静,似乎是被冻晕过去了。 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晕过去的,不然一个浪打来,手脱了这木板,便会沉入水底,再也浮不起来。 我焦急之下,只得不停喊他的名字,甚至伸出一只手去掐他的人中,想要将他唤醒。 说来奇怪,我之前中这媚、毒的时候,别说碰到卫恒的身体,便是嗅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都会有些把持不住,体内燥热难耐。可是此时便是碰到了卫玟的面庞,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体内的燥热反而平息下来,甚至还隐隐感到一股寒意。 那一整夜我都是在这种寒热交错中度过的,身子一会儿发冷,又一会儿发热,虽然有些难受,可也正因为这种难受,让我清醒地过了这一夜,没像卫玟那样动不动就被冻晕过去。 若不是我及时将他叫醒,怕是到了天明,这块木板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可到了天明,我同他的处境也并没有好上些许,雨仍在下,风仍在吹,我们困在这木板上不知漂到了何处,更不知何时才能被救到别的船上或是岸上。 我们已经一日一夜水米未尽了,若是再无人相救,只怕…… 一艘大船的影子就是在这时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直到那船离我们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其上竖着的高高旗帜,那面红色的旗子上用黑线绣了一个大大的“章”字。 67.报复(改了个小bug) 我在心里轻叹一声, 看来, 仍旧和前世一样, 我和卫玟没能被卫军先找到,而是被章羽手下的兵士给抓到了。 不过,就我先前再次离魂时看到的那些前世记忆来看,落在章羽的手里倒也算不上多坏, 他对我和卫玟极是客气有礼, 甚至没几天就把卫玟给送了回去。 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他偏扣着我不放,但也不曾对我做什么无礼之事, 只是拨了一处院子,让我住在他府中安心养胎,吃穿用度,无有一处怠慢。 直到九个月后, 卫恒攻破荆州,章羽在临死前也没有杀了我, 任由卫恒将我救了出来。 也就是说, 若是一切仍和前世一样, 落到章羽手里,我和卫玟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最多不过是我要被他囚禁在零陵数月, 有大半年的时光见不到卫恒。 接下来的情形, 果然和前世相差无几, 那艘船上的兵士知道了我和卫玟的身份后, 并没有难为我们,客客气气地将我们送到章羽的大帐中,等候他发落。 章羽并没有见我们,只是吩咐手下之人对我和卫玟好生相待。见我们淋了一天一夜的雨,甚至还请了位医官来给我们诊治。 这时我才知道,难怪我抱着那块木板浮在江水中时,曾觉得手上一痛,竟是被一条水蛇给咬了一口,在左手腕处有两个清晰可见的齿洞。 那名医官晃着脑袋,一脸的想不明白,“真是奇哉怪哉,从齿痕上来看,夫人当是被这长江中的白腹水蛇所咬,此蛇有毒,性极阴寒,怎的夫人的脉像中倒没有一丝中毒的迹象,反是六脉平和?淋了一天一夜的雨,也不见伤风受寒,真是奇哉怪哉!” 那医官啧啧称奇了许久,最后归结为一句,“想来是夫人貌若天人,故而得神明保佑。” 我觉得他后半句说得颇有几分道理。 若非神明保佑,我如何能够重活一世。虽然重生后亦是经历了些磨难,被人下了媚、毒,险些自沉而死,可这些当时看来糟的不能再糟的坏事,竟是上苍早就给我备好的之后逢凶化吉的倚仗。 若不是中了这媚、毒,此番我被困在洪水中一天一夜,饱受风吹雨打之苦,势必如同前世一般,寒邪入体,大病一场。跟着便有了琮儿,累得他先天不足,一出生便体弱多病。 卫玟是男子,平日身康体健,在水中泡了这许久,尚且前后两世都染了寒邪,卧床不起,高热不退,何况于我。 再者,我后来又被那有毒的水蛇给咬了一口,那医官奇怪我为何不曾中毒,我却隐隐有个猜测,或许是因为那水蛇的阴寒毒性恰好被我体内媚、毒的火热之性给克制住了,两相抵消,故而六脉平和。 毕竟,仓公在他的《苇叶集》毒物一章里,曾提到过,世间之毒皆是相生相克,其毒性可相互抵消。 若是真被我猜对了的话,那么等到下个月,我体内的媚、毒当不会再发作,若当真天神保佑,或许这媚、毒就此解了,从此再也不会发作,也不用每月都喝用卫恒的鲜血为引的汤药。 便是两次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也到底是有惊无险,且还得以窥见前世种种。想要预先窥得天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若不是我将死离魂时,能看到那些即便是前世时我也看不到的情景,又怎会知道原来前世时卫恒便已对我动了真情,而那个吴宛,便是费尽心机的做了他的妾室,也从不曾真正成为他的女人,他并不曾宠幸过她,只是她手段高明,让我误以为她是他最宠爱的女子。 虽然关于前世之事,我仍旧知道的不多,仍是不知我的琮儿和第三个孩子是因何而夭折,为何卫恒最后会赐我毒酒,可我却越来越觉得,这些事应当都不是他做的,前世的时候,他能豁出性命不要,替我挡箭,又怎么会……怎么会忍心杀了我,还有我们的孩子,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现在最最渴望的就是能早些回到他身边,可章羽却如同前世一样,不论我怎么请他派来服侍我的婢女带话,说我想要求见他,他都不见。 半个月后,卫玟仍旧如前世一样,在病好后被章羽派人给卫畴送了回去,说是为了报答当年卫畴对他的知遇之恩,却独独留下了我。 前世的时候,我因为感染风寒,一直不愈,没能和卫玟一道被送回去,跟着便被诊出有了身孕,一直被章羽扣在零陵当作人质。 哪知这一世,我没再感染风寒,章羽没了让我留下养病这个借口,竟仍是不放我回去。 我便知道,我那隐约的猜测是对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章羽压根就不想放我回去,什么因我需养病安胎,故而不宜跋涉等语,全是借口。 可他强留我在此,也并不是为了占有我,或是拿我当人质。 前世的时候,他见都不曾见过我,将我往他府中一丢,命人好生侍候着,便再也不做理会。当零陵城破之时,亦不曾真拿我当人质,还阻止了手下将我吊在城头以退卫兵的提议。 那他扣着我不放,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缘由,前一世我不明白,可是这一世,我却一定要得到答案。 因为如果不知道这个答案,我就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他放了我,让我回到卫恒身边。 前世,我因为有孕,顾忌腹中的胎儿,不能做一些过激之举以求脱困。可是现下的我,没了前世的那些顾虑,自然可以拼命抗争一回。 于是,我开始绝食。 在我拒绝进食的第二天,章羽终于命人将我带到他的书房。 他约莫四十出头,身量极高,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唇若涂脂,颌下三缕长髯足有二尺长。他一袭皂色长袍,头戴绿色巾帻,虽是平常打扮,却仍旧瞧着凛然生威。 “夫人想要见我,所为何事?”见我进去,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开门见山道。 “妾想知道,将军既然要报答昔年我那舅氏对您的知遇之恩,为何只放了我的六叔回去,却不肯放过我这一介女流,仍将我扣在这里?” 章羽盯着我的眼睛道:“夫人当真想知道此中原由?” “还请将军赐教?” 他却半晌不言,只是盯着我瞧,可是那目光却并不令人讨厌,因为他的目光看似牢牢钉在我身上,实则却像是在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 良久,他喃喃自语道:“是啊,有何说不得的。便是不能说给她听到,能让她甥女知道,也是好的。” 我正在疑惑他话中这“她”当是何人,便听他抬高了声音道:“吾之所以将你叔嫂二人一放一留,不为别的,不过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罢了。” “将军此言,难道是因妾身的夫君卫恒曾得罪过将军,是以,您才扣着我不放,来报复于他?” 章羽摇了摇头,“不是你夫君开罪了我,而是你的舅氏——卫畴。” “他当年不以我出身卑贱而轻视于我,弃之不用,反而格外赏识,礼遇有加,甚至将他的赤焰马也赠了给我,这等知遇之恩必当相报。是以,我把他的宝贝儿子给他还了回去。” “可他当年亦曾对我毁诺,将本已许给我的妻室强夺了去,据为己有。这等夺妻之恨,某亦是不得不报。” “父债子偿,我既然不能将你姨母夺回来,那就只能将他的儿媳给扣下来,让他儿子也尝尝这种爱妻为人所夺之痛。” 章羽这一番话,让我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不错,我是听卫璜说起过,章羽之所以会弃卫畴而去,是因为卫畴言而无信,将本已答应给他的一个女子据为己有。 可我却不知,也从没想过,那个卫畴本已答应要给他,结果却自纳之,占为己有的女子,竟然就是我的姨母? 难怪坊间至今不知当年章羽离卫畴而去的真相,因为卫畴不愿自己夫人的名字同另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难怪卫畴对章羽始终有些介怀,此次来攻打他的荆州,一打了胜仗,便迫不及待地将姨母接来,想让姨母亲眼看到他是如何打败这个胆敢肖想她的男人。 想不到一代枭雄卫畴,竟然也是个醋坛子,还喜欢吃这种陈年老醋?难怪卫恒那么爱吃醋,原来是随了他父亲。卫畴还有脸动不动就嫌弃卫恒不像他,这般爱喝老陈醋,还不够像他? 只是当年,章羽为何会那般想得到姨母?数次恳求卫畴将姨母赐给他,甚至为此不惜和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卫畴决裂,对这夺妻之恨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 只是因为姨母的美色,还是说,其实他二人曾有过一段情? 68.煎熬 许是这一段感情已在章羽心中压抑了很多年, 他到底忍不住朝我吐露了几句。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 已足够让人拼凑出他心中暗藏了二十多年的隐秘情事。 与其说他和姨母之间有一段情, 倒不如说是他暗恋了姨母这许多年,至今此情不渝。 章羽如今也是一方霸主,但在二十多年前,他却只是个被朝廷通缉的逃犯, 因看不惯某处豪强倚势凌人, 他将人杀了, 逃难江湖,流亡了有五六年之久。 逃到涿郡时, 因染了一场病,身边盘缠用尽,饿了两天。不得已,只得将家传宝刀拿出来在街头贩卖。 有那买刀之人欺他落魄, 又急等着用钱,便狠命压价, 只肯拿一个麦饼换他那柄至少价值百金的宝刀。 恰好姨母当日坐了油壁香车出来游玩, 觉得他仪表不俗却沦落至此, 心生怜意,便命下人用十金买下他那柄宝刀, 又替他寻了一处客栈住下, 待到他病好时, 想了个法子, 重又将那宝刀还给了他。 在姨母看来, 她不过是随手做了一桩善举,却不想她这无心之举,却让章羽此后牢牢记了她一辈子。 倒也难怪,任是怎样的英雄豪杰,身处那等落魄境地,忽然有一美貌女郎,路见不平、雪中送炭,既巧妙地帮了他,又不伤他的男子颜面,如何会让他不心动呢? 姨母当时并不曾提及她是谁家的女公子,是章羽千方百计才打听到姨母的身世。得知她是涿郡太守之女后,自知凭他当时的身份地位,万万配她不起。恰逢当时黄巾动乱,朝廷下令招募新兵以征讨,章羽便投身入伍,想要打拼出一番事业来,好来求娶姨母。 可惜不等他建功立业,姨母便嫁给了宛城太守何济。 章羽当时在刘玄手下为将,得知姨母成婚的消息,心神大乱,被卫畴所俘。因他勇武过人,反受到卫畴的赏识,对他各种礼遇有加。 他便跟在卫畴身边,尽力竭力,替他接连斩杀了敌方数员猛将,以报卫畴对他的恩遇。 在卫畴下令攻打宛城之前,他从没求过卫畴一件事,可当他得知何济已死,姨母已然寡居时,便恳求卫畴能在攻破宛城后将姨母赐给他为妻。 他难得对卫畴有所求,卫畴自是当即答允,可章羽错就错在,他因太过挂心,再三同卫畴提起此事,结果,反倒勾起了卫畴对姨母的好奇之心。 我这才明白,为何当年卫畴攻破宛城后,指名道姓要姨母去见他,原来皆是因为章羽之故。 而令章羽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主公,在见到他心悦的女子后,亦心向往之,竟然不顾先前对他的承诺,索性将姨母据为己有。 恼得章羽愤恨不已,将卫畴昔日赏赐给他的宝马锦衣尽皆留下,骑一匹老马,单骑而去,从此反了卫畴,自行招兵买马,打下荆州六郡,亦成一方诸侯。 此时的章羽,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犯了命案,落魄潦倒的逃犯,而是功成名就,雄踞一方的豪强,可他却始终未曾娶妻,仍旧心念着姨母。 听到这里,我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敢问将军,当日水淹樊城时,您曾命手下兵士围着一艘卫军战船,找寻一名女子,您要找的,莫非就是我姨母?” 章羽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流露出一缕强烈的恨意。 “吾修书一封,送于卫畴,又佯装败退,好容易激得他将你姨母接到樊城,又恰逢大雨,使吾得以用水攻大败卫畴。吾还在卫军中安下了一名内应,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本是天赐良机,让吾终可得偿夙愿,哪知……却还是功亏一篑!” 他说着,狠狠一掌击在案上,震得那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齐齐跳动不休。 内应?人和? 我猛然想到什么,忙问道:“敢问将军可是让那名内应告诉你,我姨母是在哪艘船上?” “不错,吾派了那么多人去,哪知却还是……” 我已经有些明白了,“将军难道就不曾想过,或许是您的那名内应故意告诉了您错误的讯息。当时您手下那些兵士前来围攻的,并不是我姨母的坐船,而是……我和卫恒所在之船。” 我甚至怀疑,章羽口中那名所谓的“内应”是故意让章羽以为我所在的那艘船就是姨母的藏身之处,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帮章羽得偿所愿,终于得到姨母,而是为了让我在乱军中被章羽的兵士掳走,那个人,他是想要害我。 还有当时在船上,从我身后射来的冷箭……究竟是谁?这般的恨我,不择手段的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问了章羽,可惜他也不知道那名内应的身份,姓甚名谁。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个人就在卫畴的军中,可我实是不记得我有得罪过什么人,以致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章羽忽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也斩断了我的希望。 “既然夫人已知晓前因后果,那就安心的留在吾处。你既是她的外甥女,吾自当好生相待,夫人也无须担心吾会对你做些什么,虽则夫人的相貌同你姨母有三分相似,但,你毕竟不是她……” “至于放你回去之请,夫人往后休要再提!” 我心中有些发沉,难道真的要再等半年,我才能见到卫恒? 他为了我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却不能在他身边照顾他,前后两世都不能,难道这一世,仍是由着吴宛衣不解带地在他床边侍奉他汤药饮食,为他上药擦身? 章羽见我仍不肯放弃,冷声道:“夫人若再想绝食,章某不介意命人每日给夫人灌食。我并不欲伤夫人性命,不过是以此报复那卫畴罢了。夫人略忍耐些,横竖要不了多久,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你便会重新回到你那夫君身边。” 我微微有些动容,“原来将军也知道您这荆州到底是守不住的。” 章羽笑笑,“我章某虽也算是个人物,有勇有谋,可和卫畴相比,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到底还是差了他几分。他占尽先机,多年经营,如今半壁江山都是他的,而我只有这一州之地,以卵击石,如何长久。” “不过——”他话锋一转,“要想灭了我章某,也没那么容易,夫人若想早日见到你的夫君,就看你那夫君能不能早些杀光我的人马,拿下我这荆州。” 章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得息了求他放我回去的心思,想着怎生把这九个月熬过去,等卫恒来救我。 脱身无望,又发现有人在暗中想要夺取我的性命,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我住的那间屋子,因为心绪不佳,端茶来喝时,失手将茶盏打翻在案上。 章羽拨了四名婢女来服侍我,其中一名唤作逢春的,最是伶俐,立刻便拿了块东西来擦拭案上横流的茶水。 我见她手中用来擦水的东西甚是奇怪,并不是常用的布巾等物,而是一团有些黑乎乎的东西,可是那东西却似极是吸水,一抹上去,那案上的茶水便几乎被它吸干了大半。 “你手中拿着的是何物,瞧着用来擦水倒极是好用?”我问道。 逢春道:“回禀夫人,此物名为水绵,乃是生在江水中的一种物事,周身满是小孔,如棉花一般最擅吸水,因此江边百姓便给它取名为水绵,拿来吸水或是擦拭案几桌椅,最是好用不过。” 想是此物生在南方一带,我久居北地,竟从未见过,不由道:“此等奇异之物,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忽然心中一动,问她道:“可否给我一团这水绵?” 逢春只当我是好奇,忙去取了一团新晒好的水绵过来。 我接过那黑乎乎的一团,试了试它能吸多少水,越发觉得满意。倘若这一世,到了最后仍会有一杯毒酒送至我面前的话,那么,有了此物的妙用,或许…… 虽然明知若是章羽不肯放我离去,我若想凭一己之力逃出去,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可我却仍旧有些不死心,只因困在这里,只能无助地等人来救的滋味实在太过难熬。 前世的时候,因为有腹中的琮儿陪我,倒也还好过些,可是如今,我孑然一身,被困敌营,再加上心中对卫恒的挂念,简直是度日如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虽然我此时身中的媚、毒因被水蛇的毒性抵消,每月再不会身子燥热、焦灼难耐,可是心中汹涌而起的思念之情,却磨心蚀魄,更是让人难以承受。 后来,每每回想起那段被困荆州的日子,我都有些诧异我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幸而,我只煎熬了七个月,便有望能重回卫恒的身边,若是仍旧如前一世那样,等足了九个月,真不知我能否熬的下来。 69.重逢 前后两世, 在章羽水淹樊城时, 卫恒为了护住我, 所受的伤势都极为严重,便是说一句累他性命垂危也不为过。 因伤得太重,前世时他足足昏睡了一个月才苏醒过来,跟着又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 不等伤势痊愈便主动请缨, 重又披挂上阵, 领着几万大军去攻打章羽。结果,因求战心切, 太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伤口迸裂,左臂复又中了一箭,又在病榻上休养了月余。 然而,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回, 他仍是对自己的伤势不以为意, 甚至比前世时还早了十余天, 便领着五万大军,兵临樊城, 迫不及待要打败章羽。 当我听到这消息时, 早已被章羽送到了他在零陵的宅邸。 樊城和零陵, 相距数百余里, 前世的卫恒为了跨越这数百里, 用了长达五个月的时间。 而这一世,他竟然在短短两个月内就夺回樊城,攻破长沙,和我之间只隔着短短百余里。 可我却宁愿再多煎熬上几个月,也不想他急于求成,忙着上阵破城,又将伤口迸裂。 这日,我正在对天祷告,忽然听得府中一片嘈杂之声,逢春脸色大变地跑进来,“不好了,夫人,糜将军反了!” 章羽此时并不在零陵,而是据守在湘东,那是长沙郡最后一个城池,一旦湘东失守,卫恒的大军便可长驱直入,直取零陵。 是以,章羽在退守湘东时,特意命他的副将糜方先行返回零陵,加强一切守备。 哪知,他在前方尚且不曾被卫恒打败,反倒是被糜方这个他最为信任的副将先行背叛了。 可为何前世时,糜方并不曾背叛章羽? 难道是因为这一世卫恒的攻势太猛,以致于动摇了章羽手下将士的军心? 逢春扯了扯我的衣袖,着急道:“夫人,糜将军已经背叛了主公,领着一队人马朝府里杀来,想要劫了夫人去到江左,将夫人献给那江左之主孙周,好换取高官厚禄。” 她喘了口气,急切道:“主公临走之前,曾交待奴婢,定要照料好夫人,若是有什么意外,就带夫人先藏到府中的密室里,还请夫人千万信我,这就随我去藏到那密室里。” 我立刻便道:“你这就带我去吧。” 逢春见我毫不犹豫便相信了她,有些动容,她垂下头飞快地抹了把脸,低声道:“多谢夫人信我,您放心,奴婢定会保护夫人周全的。” 我之所以会信她,是因为前世时,在零陵城破,章羽弃城而逃前,也是这样吩咐逢春的,让她扶了我藏到府中的密室里,好避过兵慌马乱的那几天。 哪知好巧不巧,我在那密室里藏了不到半天,忽然就发动了。原本再有一个月才到生产之期,许是忧思过重,又或是因为之前的大病身子虚弱,以致我的琮儿再也忍耐不住,想要提前来到这个世间。 那密室里只有我和逢春二人,并一些麦饼蜜水,莫说接生的稳婆了,就连热水、剪子这些东西都没有。就是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卫恒带着人及时赶到,又救了我一命,还有我腹中的孩子…… 当时那一幕,被困在零陵的这几个月,我已经不知回忆了多少遍,每每想起时,心中仍是激荡不已。 卫恒冲进这间密室时,我早已痛得晕了过去,若不是离魂时如一个旁人般飘在半空看全了那一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卫恒发现我正因生产而命悬一线时,他竟会是那样的紧张和担心。 除了最初的惊讶,余下的时间里他只顾担忧我能否平安产子,再不曾想到其他。 当时的他,从未想过琮儿是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在意的只是我的生死。他不顾连日征战的疲乏,在产房外守候了一天一夜,直到亲自确认我平安无事,才在我的床边晕了过去。 前世的他,总是这样,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对我的情意浓厚的藏都藏不住,可一到我面前,就总是冷着一张脸,半点心绪也不肯泄露。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恨不能早日见到他,我甚至想要将我看到的这些前世种种都告诉他,然后再问问他,为何前世时那样吝啬,不肯让我知道他对我的情意。 我心中焦灼,可步子却慢慢缓了下来。 章羽这处府邸的密室是在地窖之中的一处暗门之下,沿甬道朝右走上五六丈便是,可是逢春将我扶入暗门后,却领着我沿甬道往左而行。 若我不曾在落水时看过前世的情景,自当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可是现下,我却不得不问道:“你这是要将我带到何处去?” 地底昏暗,我隐约瞧见她身形微微一顿,声音有些瑟缩道:“婢子带您往密室去,再走片刻就到了,夫人快些跟婢子走吧!” 我却再不肯挪动一步,“再走片刻,不会到那处密室,只会走到府外去。逢春,你并不是要带我去密室藏好,而是想将我带出府?” 她有些惊慌,“您怎么会知道?这密道主公只告诉了我一人……” 我心头有些微微发苦,她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之所以会知道这密道另有一处出口通向府外,正是前世时她告诉我的。 “夫人您别多想,婢子是怕万一他们搜到了那处密室,不如咱们还是先逃出府去找个地方藏起来,更稳妥些。” 我亦不愿多想,前世时是她陪我躲在这密室里,不离不弃,在我即将临产时守在我身边,我实是不愿去猜疑一个前世曾待我极好的人。 可她越是这样说,我便越是肯定,这一世,不知何故,她也背叛了章羽。 这处密室极是隐蔽,极难被人发现,前世时若不是章羽特意留了一名老仆告诉给卫恒知道,他便是掘地三尺,至少也须花上两三日的功夫方能发现。 逢春想将我带到府外去,只怕在那密道出口处,已有人候在那里,只不知她是将我出卖给了谁? “是何人要你将我献给他?”我问道。 逢春见我已然猜到大半,只得道:“还请夫人恕罪,奴婢也是迫不得已。” 我略一思忖,息了返身逃跑的心思,逢春不是一般的婢女,而是学过棒法、枪法,有些武艺在身,虽然远比不上嫂嫂的身手,可制住我却是绰绰有余。 为今之计,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且先看看是谁想要掳了我,再做打算。 于是我任由逢春牵着我手,又行了有一柱香的功夫,走到那密道尽头,逢春扳动机括将一扇小门打开,扶了我出来,才发现原来这出口是在一处山洞里。 逢春引着我七拐八绕,复又前行了一刻钟之久,隐隐听见江涛拍岸之声,不多时出了山洞一瞧,才知已到了江边,浩浩江水离这洞口只有十余丈远,岸边却有些罕见地停着一艘大船。 见我们出来,忽然从两边的林木里窜出数道身影。 当先一人,相貌丑陋、身形矮胖,露骨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我身上,直欲令人作呕。 逢春朝他行礼道:“傅将军,婢子已按您说的,将甄夫人带了过来,还求将军开恩,放了我那情郎。” 原来如此! 原来糜方并不曾背叛章羽,而是这名叫傅士仁的偏将心生反意,被江左孙周派来的人说动,想要劫了我去投靠孙周。 傅士仁上下打量着我,露出一抹荡笑来,“想不到夫人竟是如此的花容月貌!那卫畴老贼昔年屠城杀我全家,傅某虽目下报不了这大仇,但是将他的儿媳劫走另送他人,送他儿子一顶绿帽来戴戴,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肥厚的手掌一翻,朝我抓来,“夫人这便随我去吧!” 我急忙后退躲闪,忽听一声破空之声响起,那只将将伸到我面前的肥猪手已被一箭射穿,痛得他呜哇乱叫。 跟着又是嗖嗖数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傅士仁同他的手下纷纷中箭翻倒在地。 我怕侧头一看,蹄声响处,那骑在马上正飞奔而来的银甲将军,不是卫恒是谁。 我再难忍住心中激动,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仪态,提起裙摆朝他奔去。 “阿洛!”他亦连声喊道,翻身下马,几乎脚不沾地般地朝我飞奔而来。 眼见只差几步,我便能扑入他怀中,他眼中神色忽然一变,由狂喜变为惊恐。 “小心!”他猛地朝我扑来,抱着我转了半圈,我这才看到,一枚匕首正从后射过来,我不愿他又替我挡刀,正要将他推开,只见一道箭光闪过,恰好正中那枚匕首,将它射偏到一旁。 卫恒抱紧了我,不知是伤势尚未痊愈,还是因为担惊受怕,他脸色很是有些发白。 “阿洛,你可伤到哪里?可有受什么委屈?” 他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端详了我好几遍,似乎要再三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 半晌,他才松了一口气,复又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阿洛,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绝不会!”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往后我定会把你守得牢牢的,任谁都抢不走,若是……若是再来一次这样的情形,我非发狂不可!” 我埋首在他怀里,正想出言安慰他几句,忽听一个温润的声音道:“中郎将,方才是那傅士仁一时未死,朝夫人投以匕首,妄图加害。良已将其击毙,断首斩足,令其死无全尸。” 卫恒看了他一眼,赞道:“你做得很好,方才多亏你射出那一箭,将那匕首射落,否则……” 我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放箭救了我和卫恒的人,竟然是吴宛的那位胞兄——吴良! 70.轻重 卫恒将我抱在怀里, 共乘一骑, 往卫军大营而去。 原来他尚未攻下湘东, 留下三万人马同章羽对峙,另率了五千轻骑绕了三百余里山路突袭零陵,只是为了能早日将我救出来。 可就算如此,他又如何能够恰好在傅士仁要劫走我时, 出现在此处? 我靠在他怀里, 问出心中的疑问。 迟疑了片刻, 卫恒才道:“因为我们一早就知道傅士仁的动向。吴良有一名旧友,是傅士仁的幕僚, 偷偷给吴良写了封密信,说傅士仁对章羽积怨已久,早有反心,愿为内应。” “可惜傅士仁同我卫家有仇, 不能直接劝他归降,只好另派了两个人, 假充是江左孙周的使者, 去劝他归降, 这才借他之手,将你从章羽府中带了出来。” 他说到这里, 忍不住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角, “虽然知道章羽不会对你做什么, 可你一刻不在我身边, 我就一刻都不得安宁。” 我在他怀里蹭了蹭, 小声道:“妾亦如此。” 他身子一僵,随即将我更紧地抱在怀里,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似是有些心潮澎湃。 我想起他所受的伤,忙道:“你的伤——?” 他的唇轻轻碰了碰我的耳垂,在我耳边道:“不妨事。” 我不信,“你当日受了那么多伤,这才过了多久?” 他轻轻笑了一声,“夫人若不信,等晚上到了歇息的营帐里,为夫脱下衣衫,让你细细验看,可好?” 我面上有些发烧,忙岔开话题,“当日在船上,有数支箭是从我们身后射来,那放冷箭之人公子可查到了吗?” “是我帐下的一名校尉,因违犯军令,被我杖责四十军棍,怀恨在心,这才想在战阵上暗杀我,险些伤到了你。”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你放心,他已经被吴良揪了出来,认罪伏诛。” 又是吴良? 我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襟,轻声道:“说来,妾此次脱困,也是多亏了吴良献策,方才又蒙他相救,倒是该好生谢过他才是。” 卫恒抱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阿洛,他既奉我为主公,你便是他的主母,他做这些,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也以丞相主簿之位相酬谢,你无须觉得欠了他的情。” 我想问他为何怕我会觉得欠了吴良的情,可话到嘴边,却又转而问道:“当日章羽为何要掳我,想来公子当知道原委?” 他语气顿时冷厉起来,“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若不是有人故意漏了错误了讯息给章羽,他也不会错把你掳了去。” 我心下有些宽慰,原来他已然查出是有奸细从中作梗,“可查到那名内奸是何人?” 卫恒顿了顿才道:“当日吴良将那些被俘的章羽士卒挨个审问,才查出是有奸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可惜那人是谁,到现下仍未查出。我命吴良继续追查,定要将此人揪出来碎尸万断。” 其实在此之前,我心中本有个猜测,隐约觉得那故意向章羽泄露错误讯息之人,不是别人,就是吴良。可是听了卫恒所言,查出有内奸之人是他,献计给卫恒救我的人是他,甚至危急关头,射落那枚刺向我后心匕首的人亦是他。 或许是我太过小人之心了,吴良看上去清秀文弱,比他长兄吴桢更有君子之风,我却对他生出这样的猜疑来,实是有些不该。 我本打算等到下马歇息的时候,便同吴良道一声谢,哪知卫恒虽然体恤我,途中歇了几次,却无论马上马下,都牢牢将我揽在怀里,不许我离开他半步。 吴良等人都极有眼色,主动离我们远远的,以至于直到傍晚到了卫军大营时,除了卫恒,我同旁人竟是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卫恒此来,既然带了五千人马,便自然不会再领着这些人原路返回。就在他领着三百名精锐去救我时,荀渊已领着余下数千人攻占了零陵,糜方弃城而走,直奔桂阳而去。 但他却并未领军入城,怕万一被围,反被瓮中捉鳖,倒不如驻扎在城外,倘若有变,可灵活应对,只等那三万大军击败章羽后过来同他汇合。 卫恒径直将我从马上抱入营帐之中,亲自替我打来一盆热水,要替我梳洗。 这些本是婢女所做之事,我忙推辞道:“公子岂可为我做这些事?” 他却眼含歉意,“阿洛,是我没能带个婢女过来服侍你,自然便当亲自上阵来照料于你。” 我也不同他争辩,只是道:“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这才脱下铠甲,方解开一件外衣,我便瞧见那血透过绷带渗到了他的中衣上。 果然他的伤口还是迸裂了! 我忙命人去拿金疮药和新的绷带,一面道:“你又骗我,明明伤还未好,你还……” 他轻柔地拭了拭我的眼角,“本已好了的,许是方才又裂了。” “那你还——”还将我抱的那么紧? “只要你在我怀里,我哪还能觉出痛来。” 我抿了抿唇,不想再理他。他这是把前世时没说出口的甜言蜜语都攒到这一世了吗? 等他的亲兵拿了伤药绷带进来,我重新替他清洗伤处,再细细替他上了金疮药,复用绷带裹好。 我不放心,又将他其余伤处尽皆查看了一遍,这才发现除了右臂那一处迸裂的伤口外,他身上其余各处的刀伤、箭伤、枪伤竟已好的差不多了。 “怎地好的如此之快?”我有些疑惑。 卫恒复又将我拉到他怀里,“夫人怎么忘了,这多亏了你留给我的那瓶药膏。” 我这才想起来,我曾按仓公《苇叶集》里的方子,命人制了些专治外伤的药膏出来,原是给嫂嫂备下的,在卫恒临出征前,到底还是给了他一瓶。 既然提到了药膏二字,我和他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我所身中的媚、毒。 我正想开口同他解释,他却已然抢先道:“阿洛,我早同你说过的,不管怎样,只要你能平安回到我身边,就好!” “便是我因那媚、毒的缘故,身子……已为人所污,公子也可以毫不在意吗?”我忍不住问道。 卫恒握紧我的手,答的没有片刻犹豫,“这些日子,我早已想得清清楚楚,什么清白、贞洁,这些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 这是我前后两世,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我含笑看着他道:“若是我说,我那媚、毒已解了呢?” 他揉揉我的发,“阿洛,我当真不在意的。” “我落到江水中时,被一条有毒的水蛇咬了一口,反倒抵消了那媚、毒的药性,这几个月都再未发作过。” 他脸色立刻变了,“伤在何处?” “早就已经好了的。”我将左手伸到他面前,过了这几个月,那处伤口早已愈合,只余下两个极淡极淡的小圆点。 卫恒轻轻抚着那两个小圆点,突然道:“当日你落水,幸而子文救了你,我固当谢他,但是往后我再不想你见他,更不想你跟他说一个字。” 他这话说得霸道,可我却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性子,他醋性这样大,哪里就能说不在意,便当真不在意。 他的大手在我背上游走,渐渐滑到腰间……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的掌心似乎越发灼热起来,如一块烙铁般激得我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 见我挣扎,他也不顾那刚刚包扎好的右臂,将我牢牢箍在他怀里,哑着声音道:“阿洛,你的媚、毒倒是解了,可是为夫身上这童身之毒却始终未得纾解,你可愿……替为夫解毒?” 口里说着,他左手已解开了我外裳的系带。 虽然面上作烧,可若不是……若不是他此时有伤在身,我……我竟然是愿意的,愿意暂且将新婚之夜同他的约法三章丢到一旁,同他…… 可是他此时重伤初愈,还未全好,我如何能不顾他的身体…… 偏他是用才迸裂伤口的右臂箍着我,我怕触及他的伤口,不敢使力挣扎。只得忍着羞涩,仰首去吻他的薄唇。 他身子一僵,跟着便反客为主,双手捧着我的脖颈,细细密密地亲吻起我来,强行撬开我的唇齿,不由分说地闯进来,对我肆意吸、吮…… 这一吻,良久方歇。 趁着他陶醉其中,正在意乱情迷,我抱住他道:“子恒,我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大舒服,不如再等些日子可好?” 他素来心高气傲,我怕若说是担心他的伤势,他反会证明给我看,只得把自己的身子搬出来当借口。 他抱紧了我,不说话,过了良久方道:“是为夫太过性急了,你我便是要圆房,也不当在这简陋的营帐之中。须得等回到邺城,重燃花烛,好生布置一番,才显得郑重。” 可到了就寝的时候,他却不肯同我分床而睡,极其强硬地将我抱在怀里。 “夫人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只是……想睡个好觉。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没一夜睡得好过,只有把你抱在怀里,我才能安心,就让为夫抱着你睡,可好!” 他那殷殷的语气,让我如何还能再说出一个“不”字。 事实上,他也没骗我,那一晚,他的确什么都没对我做,因为他抱着我刚一躺到床、上,便沉沉睡了过去,发出轻重的鼾声。 我忽然有些心酸,他睡得这样快、这样沉,可见这几个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将头贴在他的心口,我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71.挟恩 接下来的几日, 卫恒都极为忙碌。他虽然不说, 我却知道, 若不是为了早些将我救出来,他就无须改变原本的行军方略,以致现下多出许多事来。 我便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为他分忧,他却不许。 “阿洛, 这几天让你跟着我在军营里, 已是累你吃苦受罪了, 如何还能再让你像个丫鬟那样服侍于我。” 他叹息道:“这都是出于我的私心,我本该将你送回邺城才是, 可是我又怕,怕万一再有什么意外……你再忍耐几日,等打败了章羽,咱们就能搬到零陵城里去小住几日, 再不用住在这简陋的营帐里。” 三日后,他手下那三万人马终于攻破了章羽的防守, 将之击溃同他汇合到一处, 可是不等他带兵入驻零陵城中, 卫畴便一纸诏令,将他召回了邺城, 另派卫仁为将, 接替他继续征讨章羽。 接到诏令后, 卫恒沉默良久, 眼见他即将扫平荆州六郡, 立下极大的功劳,他的父王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将他召回,实是…… 他手下那些将领更是群情激愤,搬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在那使者面前替他辩驳。 他却止住众人,朝那使者一拱手,说了一句,“谨遵父王钧令。” 见他回到内帐,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正想安慰他,他却抬首冲我笑了笑道:“如此甚好!省得你再跟着我行军打仗,吃苦受累。你这几个月瘦了不少,早该回邺城好生调养才是。” “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无论是哪里,都好。”我环住他,将头贴在他心口,轻声道。 他的心情这才好过许多,抱住我道:“我本就是为了夫人才主动请缨来攻打荆州,如今心愿已了,是该回去了。” 第二日,他便带着我启程沿长沙、襄阳、樊城,一路往北而返。 行至樊城时,因他要同卫仁行交接兵权等事,便多待了两日。 我见他忙得废寝忘食、不可开交,怕他忘了吃药,便亲自将汤药给他送去。 出来时,好巧不巧,正好在走廊下碰见吴良。 我朝他行了一礼道:“当日多亏先生相救,大德没齿难忘,原该早些向先生道谢的,因未得便,方一直拖到如今。” 吴良忙作揖还礼道:“夫人言重了,在下愧不敢当。良既为中郎将的属官,自当尽忠职守,为中郎将效犬马之劳,不敢居功。” 许是我心中那一抹疑虑仍在,我便想试探试探他,便道:“先生此言差矣,救命之恩,非同一般,若他日先生有所求,我自当尽力相报。” 若他仍旧说一堆谦辞之语,那我心中仅存的那一丝疑虑便会烟消云散,可是他却略一犹豫,朝我拱手道:“在下心中是有一桩为难之事,本不该同夫人提及,只是……” 我隐约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却还是微微笑道:“先生但说无妨。” “夫人可知家兄已于半年前死于疫症。” 我点了点头,静待他的下文。 他道:“家兄临终前留下亲笔书信一封,是写给中郎将的,他在信中只恳求了中郎将一件事,便是想将我那胞妹吴宛托付于中郎将,求中郎将将她收为妾室。” “还请夫人恕罪,我那胞妹吴宛自从被中郎将救过一次后,自感无以为报,便想以身相许。甚至立誓非她这恩人不嫁,她从未奢望过正妻之位,只求能在中郎将身边侍巾奉帚,余愿足矣!” “家兄怜她一腔痴情,便答允定要为她做成这个媒人,竟在临终前亦惦念此事,哪知中郎将看过书信后,竟仍是不肯答允纳舍妹为妾。” 前世的时候亦曾有这一出,吴桢在临死前还不忘修书一封让卫恒纳了他的妹子,可是卫恒却不肯答应,是吴宛借故到我面前故作姿态,我才做主替卫恒纳了她进门。 不想这一世,这吴家兄妹又将算盘打到我头上来。 我温言道:“中郎将既这样说,定会对你们兄妹另有补偿。” 吴良点头道:“不错,中郎将说会另行为舍妹择一佳偶,风光将她出嫁。” “宁为穷人妻,莫为富室妾。如此难道不好吗?”我问道。 吴良略一踌躇,面有难色道:“原本在下亦作如是想,可哪知……半年前,中郎将为了救夫人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当时因在下随军出征,怕留胞妹一人在家中,受嫡母嫡姐欺辱,便将她带在身边。” “她见中郎将伤得极重,尹寺人亦受了伤无法看护中郎将,她便主动前去照料他,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照看了中郎将月余。就连擦身喂药这些亲近事体,也全都是亲力亲为,是以……” 这便是前世我之所以会答应吴宛进门的原由之一。 卫恒的身子,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被她给看了去,于一个女子的名节而言,确是极大的妨碍。 何况,前世时吴宛同我使了个心机,她当时想法子让我见她,却并不是哭着喊着想要进门给卫恒做妾,而是百般推辞。 彼时我刚产下琮儿不久,虽已出了月子,因体虚仍旧在房中休养。她很聪明,并未直接求见于我,而是先命人送上几双她亲手缝制的婴儿小鞋,做工极是精细,比我的女红还要出色许多。 人有时的心思很是奇怪,我明知她就是那个雪夜陪在卫恒身边,替他扫雪披衣的女子,心中既不想见她、怕见她,却又想见她。 我想看看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得卫恒青眼。 于是我命人请她进来小坐片刻,随意聊了几句,谢过她送来的衣物后,她突然泪水涟涟地跪地朝我致歉。 说她对不起我,为了向卫恒报恩,便在我不在时,侍奉在卫恒的病榻之前,照料了重伤的他有大半年之久。 “夫人,小女原想着中郎将曾舍命救过我,小女此举,只为报恩,只盼中郎将能早些痊愈,并不曾想过别的,哪知……哪知中郎将感念我对他的细心照料、痴心一片,竟说……竟说想纳小女为妾……” 前世时,我无此机缘,不曾在离魂时能看到卫恒不在我面前时的举动,他当时一到我面前又待我极为冷淡,什么也不愿同我多讲。 是以,我当时听吴宛如此说,也就信以为真,当真以为是卫恒想要主动纳她为妾,便忍着心中苦涩问她是否愿意。 她的回答竟是不愿。 “小女原就不敢奢望,如今见到夫人,更是自惭形秽。夫人您如明珠美玉一般,小女便如那道旁的野草,如何能入中郎将的眼?您同中郎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小女不愿给中郎将做妾,若是夫人不嫌弃,只求能侍奉在夫人身边,为奴为婢,替中郎将侍奉好夫人及小公子,亦是报了中郎将对小女的大恩。” 我如何听不出来她这一番话是以退为进,可仍是让她如愿了,只因当时卫恒在我面前从来都戴着一副极其冷淡嫌弃的面具,让我误以为他不喜欢我,更是不愿同我相伴在一起。 他那时除了初一、十五,夜夜都宿在书房里,自我有了琮儿后,更是不曾在我房中过夜。 我便想,既然我不能陪在他身边,倒不如替他选一个他喜欢之人,陪着他、照料他,也免得他总是独宿书房,孤单寂寞。 所以,我便说服吴宛留了下来。 前世的时候,并不需要她这位胞兄吴良出马,单凭吴宛一人,便顺利地达成所愿,同我姐妹相称,做了卫恒的妾室。 可是这一世,自从给我还了一回衣裳后,她就再不曾到我面前露面,没再照着前世的路子走。 或许是因为这一世的卫恒改变太大,同我极是亲近,让她觉得再在我面前说些卫恒想主动纳她之类的鬼话,实是太容易被戳穿,便隐身到幕后,换了她胞兄吴良出马,想用救了我的恩情来让我答允。 我忍不住会想,若不是存了这个挟恩以报的心思,当日吴良是否会放箭救我? 若他当真是为了他妹妹的缘故,才这般讨好我和卫恒,费了如此大的功夫,只为让卫恒纳了他妹妹,他会甘心只让他妹妹居于妾室之位吗? 自从我两次离魂看到不少前世时我不知道的情形后,我便越发怀疑前世时我被毒酒赐死的真相。 卫恒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便是我被章羽掳去长达数月之久,还在此期间产下一子,他也不曾多说什么,不等我同他解释,他便认下了琮儿。当时有些谣言说琮儿不是他的亲骨肉,他还命人彻查,严加惩处。 这样的他,怎么会在后来那样狠心,要赐我毒酒,还在我死后,命人以糠塞我口、以发覆我面,这般折辱于我? 若不是他突然换了个人,性情大变,那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让我和他之间生出极大的误会来。 若当真如我猜想的这样,那前世时,害我无辜冤死的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72.懂得 见我良久不语, 吴良竟单膝跪地, 朝我求恳道:“在下自然知道, 同夫人说这些,实是太过失礼,只是……我只这一个妹妹,我们兄妹因是奴婢所生, 自幼备受欺凌。” “我身为男子, 倒还好些, 可以凭借自身的才干出人头地,安身立命。可我那妹妹, 却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因她这出身,却实是有些为难。” 他这话说得倒是实情,吴宛是婢生子, 想要明媒正娶嫁入士族多半无望,若是想与人做正妻, 就只有嫁与寒门庶族为妻。 可这数百年来, 士族和庶族之间壁垒森严、泾渭分明, 正所谓士庶不通婚,她出身本已有些卑微, 自然不愿再水往低处流, 而是想要人往高处走, 最好能飞上枝头。 在如今这世上, 一个女子若想改变自身的命运, 唯一的晋身之道便是委身于一个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的男子,哪怕是做他的妾室。 而卫恒,怕是吴宛目下所能够到的最有身份地位的男子了,难怪她心心念念想要嫁他为妾,她这胞兄吴良亦在旁推波助澜,想要促成此事。 “中郎将虽是一片好意,想将舍妹另配他人为正妻,只是……” 吴良说到这里,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实不相瞒,舍妹因先天不足,天生体质寒凉,医官说她此生无法生育,便是想要下嫁给寒门庶族为妻,一个无法生出嫡子的正妻,其命运可想而知。” “是以,还请夫人恕罪,恕在下斗胆有个不请之请,想请夫人做主,允舍妹入府,往后侍奉夫人左右,为您侍巾奉帚,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这就让我有些为难了! 重活一世,在知道卫恒亦是对我情深意重之后,我再难像前世那样,如这世间大多的正妻一样,将替夫君纳妾视为理所当然之事。 我不愿他再有别的女人,我想他只有我一个妻子。 可是我又想知道前世时是谁害了我,是不是这吴家兄妹在背后弄鬼,以致我最后落得那般凄惨结局。 如果真是他们,那我这一世若是坚绝不肯认下吴宛这个妹妹,和她共侍一夫,是否就能避免前世的覆辙? 可若是如此,那我也就不能找出前世害我的真凶,为自己复仇。 一时间,我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何去何从。 吴良见我迟迟不肯松口,又道:“夫人,恕在下直言,以中郎将的身份地位,他的身边是断不会只有一个女人的。到他日,中郎将继承了齐王的大业,只怕进献于他的美人只会更多。我那妹子,既然无法生育,便绝不会和夫人争宠,动摇您的地位,反而会是您的左膀右臂。” 他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抿了抿唇,淡淡地道:“先生当真拿定了主意,要送令妹入府,做中郎将的妾室,绝不会心生悔意?” 他答得毫不犹豫,“还请夫人成全!” “……好!”我缓缓道:“我会同中郎将提及此事。只不过……是否纳你妹妹入府,我却做不了他的主。” 到了晚间,卫恒仍未回来,我独坐灯下,想着吴良所请,觉得有些头痛。 既然他们兄妹一心一意要按着前世的老路走,那我……是否要“成全”他们?然后静观其变,查出前世我被毒酒赐死的真相,再加倍奉还。 可我实是不愿,让我和卫恒之间再插个人进来。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别说让她以妾室的身份入府,就是她自愿来府里做个奴婢,我都不想再看见她。 我越想越是头痛,加之连日赶路,甚是疲乏,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在碰我,睁开眼睛一看,竟是卫恒回来了,正要抱我到床榻上去。 他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角,歉意道:“弄醒你了。怎么不到床上去睡,也不怕着凉!” 说话间,他已将我放在榻上,拉过锦被替我盖在身上,“这些日子一直在不停赶路,辛苦夫人了,早些睡吧!” 我想到吴良求我的那件事,便扯住他袖子问他道:“子恒,我有件事……要同你讲。” “何事?”他复又在床边坐下,反握着我的手问道。 “你受伤之时,可是吴宛在你身边照顾你的?” 他面色微变,握紧我的手道:“不管是谁告诉你的,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当时我昏迷不醒,全然不知是谁在照料我,等我醒来后才发现是她,立时便让她出去了,此后再没让她进过我的营帐。若我当时有一丝神智,绝不会让她到我床前来照料我。” “是不是吴良同你说了什么?”他跟着问道。 我点了点头,“他还说吴桢临终前曾修书一封,求你纳了他妹妹。” 卫恒叹息道:“阿洛,你别多心!我没告诉你这些,是不想你为此烦心。我虽然仍欠吴桢一条命,但也不见得就要卖身给他妹子。我会好生照拂他们兄妹俩,他们若觉得住在吴家受嫡母欺凌,我会送他们一所宅子,让他们兄妹搬出来住,保他们一生衣食无忧。” “我瞧那位吴家姑娘不单是为了报恩,似是对你情根深种、痴心一片,这才想要侍奉你左右,你——” 我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他猛地噙住我的唇,略带惩罚意味地重重碾转吸、吮,足足折腾了我有一柱香的光景,直到我目中露出求饶的神色来,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放开我。 他从我口里退出去时,还轻轻在我唇上咬了一口,“可知道错了,下回再这样胡说,看我可还饶你!” 我趴在他怀里,喘息良久,想起吴良最后说的那句话,忍不住有些哀怨道:“难道你能只守着我一人不成?即便不是她,将来也还有别的美人……” 他拉着我的手放到心口处,“我此生,除了你,再不会有别的女人!从前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你若是不放心,我再给你立个字据,签字画押如何?”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动笔,我忙拉住他,“子恒,若是……若是你不曾做过那个失去我的梦,你是否还会这般珍视于我,宁愿只守着我一人,也不纳妾?” 这个疑问我早就想问他了,毕竟前世的时候,他得知我替他纳了吴宛后,并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只是半真半假地讽刺了我一句,“夫人真乃贤妇也!” 后来,他登基为帝后,更是纳了雍天子的两位公主为贵人,并臣下进献的美人若干。 过了好半晌,卫恒才答道:“阿洛,我不愿欺瞒于你,若是我不曾在梦中体味过失去你的那种痛,只怕……我亦会如大多数男子那样,不会只守着一个女子。纵然我心里再是爱你,也还是会纳些别的女子来充当摆设。” 他答得坦诚,我倒也并不意外他会这样想,毕竟这才是如今这世上男子们该有的想法。 正如吴良话中之意所暗示的那样,世间普通男子,尚且妻妾成群,何况如卫恒这样的身份地位,他日为天下至尊时,如何会只有一个女人。这实是太不合常理。 就如他的父亲卫畴,对姨母亦是情深不悔,且几十年如一日地宠爱于她,可也仍是接连不断地纳了数十名美貌姬妾。 于男子而言,美人便如同那些金银珠宝、宝马名剑一般,是他们用来彰显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地位越高的男子,身边所拥有的女人自然就得越多越好。非如此,如何显出他们的与众不同,凌驾于众人之上。 可是对女子而言,便是对男尊女卑和班大家所著的《女诫》深信不疑,可在心底最深处,也仍旧没人会喜欢自己的夫君还有别的女人。 正如世间男子最恨的便是自已的妻妾同旁人有了首尾,对他不忠,难道女人们见到自已的男人同旁的女子相依相偎,就能无动于衷,而不会心生醋意? 一想到前世他不仅是这样想的,亦是这样做的,纳了那许多妾室,纵然他说她们不过是摆设,可我心里仍是有些发堵,想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回来。 他急忙将我抱住,“我知道错了,阿洛!” “我原以为男子汉大丈夫便合该妻妾成群,可是那个梦却让我明白了,在这世上,我最最在意、最不能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他轻抚我的眉梢眼角,语气里有一丝恐慌,“仅仅是在梦里失去你,我便已承受不住……若是现下或是将来,你当真从我身边离开或是消失,我只怕……” 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幸好还不晚,幸好上苍让那个梦警示于我。自从做过那个梦后,我便打定主意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人,绝不会有别的女人,免得她们妨碍到我们的夫妻之情。” 闻言,我心中有些悲喜交加。 悲的是,他以为一切还不晚,他从不曾有过别的女人,却不知前世时的他,早已纳了那么多姬妾来横在我们夫妻之间。 喜的是,比起前世,他总算有所长进,愿意为了我而守身如玉。 或许,人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晓得珍惜,只有失去过一次,才会真正懂得要如何去珍视所爱之人。 73.安心 我凝眸看向卫恒, 烛光下, 他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 还带着种别样的认真。 前世的时候,他从不曾这样看过我,若是他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一次,我所有的矜持与自伤自怜都会化为齑粉, 再不会做出那些自以为是贤良淑德, 实则却让自己堵心的傻事来。 他凑过来, 轻柔地吻了吻我的眉心,“万事有我, 明日我会同吴良说清楚,你别多想,早些睡吧!” 我确是疲倦已极,也再不愿去想这些事, 既然他说万事有他,那我便信他一次, 看他如何替我挡去那些总会到来的风雨。 许是将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丢了给他, 这一夜我睡的安稳无比, 竟一直睡到巳时才醒。 “为何不叫我起来?”我问那名卫恒临时找来服侍我的婢女。 “将军见您睡得香,吩咐我们不许扰了您。”那婢女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 虽然年纪有些小, 人却机灵。 我见她手里抱着个匣子不放, 便随口问了一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么宝贝?” 她忙捧到我面前,“这是将军出门前交给婢子的,说是等夫人一起来,就马上拿给您看。” 我打开匣子,见里面放着块丝帕,拿出来一瞧,竟是他昨夜说要写给我的字据。 那上头只写了八个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却并未签字画押,也未再写什么若违此誓,当如何如何之类的话。也是,若是男子要变心,便是立再多的字据,发再多的盟誓又有何用?不到人生终点,谁知道他是言出必行,还是出尔反尔? 可看着他亲笔所写的这八个字,我还是忍不住有些欢喜。也不知捧着那帕子看了多久,刚将它收起来,卫恒便走了进来。 不等我迎上前,他已快步走到我面前,抱着我的双肩细细端详着我道:“想是昨夜睡得好,你今日气色总算好了许多。” 我还是头一次睡了这么久,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便嗔了他一眼,“为何不让人叫醒我,不是说今日要启程回邺城吗?” 他扶我坐下,“明日再走也不迟,你再好生歇息一日。” 顿了顿,他又道:“我已经同吴良说明白了。往后,他和他妹妹都再不会打扰到你。” “你是怎么同他说的?” “自然是先骂了他一顿,我的家事岂是他一个幕僚可以过问的?然后再许他些好处也就罢了。” “子恒可是又要升他的官职?”我问道。 卫恒摇了摇头,“目下我还没这个能力,想提拔谁便提拔谁。但我许诺他,若我登上世子之位,则他必为我的左膀右臂,待我承继王位后,他便会得享侯爵之尊,丞相长史这个位子也会是他的。” 一个普通士族家中的庶子,能被封为侯爵,从而跻身高位,简直可谓是一步登天。卫恒许诺给他的这锦绣前程实是太过优厚。 可是不知为何,想到他那文弱清秀,看似无害的外表,和他那暗藏锋芒,笔势凌厉的字迹,还有他挟恩以报的心机,我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子恒这是打算重用他吗?” “撇开他某些小心思不谈,吴良此人,实是个人才,便是称他为奇才也不为过。若论奇谋妙策,无人能出其右,便是荀渊也多有不及。我此番之所以能如此神速的打败章羽,夺下荆州,他功不可没。” 我想了想,道:“既然他如此得你赏识,你就不怕,再三推拒纳他妹妹为妾,会让他对你心生不满?” 当年亦曾雄霸一方的刘玄之所以兵败被杀,便是因为不肯将爱女嫁与麾下一名老将为妻,结果那老将怨愤之下,趁刘玄外出狩猎时,起兵反叛射杀了他,夺了他的城池,亦强占了他的女儿。 卫恒道:“这倒无妨。他想将妹妹送到我身边,也不过是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罢了。我既已许了他前程,纳不纳他妹子便无关紧要了。” “那……吴宛呢?”便是吴良满意于卫恒所许诺的高官厚禄,可吴宛没能得偿所愿,她又岂会甘心? “吴良已经答应会替她另择佳偶,我到时只需当个媒人,再送份厚礼便是了。” 我有些欲言又止,“你……” 纠结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当年总去吴家喝酒,吴宛还品读过你的诗,她对你示好了那么多年,你就当真不曾——” “不曾!”他答的斩钉截铁。 “我原本只当她是友人之妹相待,不过觉得她温顺乖巧,不让人生厌罢了。可是那天听到她同你说的那些话,我才发现,她竟不是她面上表露出来的那般单纯柔善,而是颇有心机。” “这样的女子,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她进府的。” 我将头靠进他怀里,突然觉得无比的安心,能重活一世已然不易,我只想好生珍惜现下所拥有的一切。 至于前世是谁害了我,或许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该我知道的,等到了那一日,我自会知道所有的真相。 而那些欠了我的,天理昭彰,也总该是要还回来的。 了悟到这一点,我便不再纠结是否要和卫恒提及前世之事,既然他对前世一无所知,只有那一个模糊的梦境,我又何必让他知道那些前尘往事,让他烦扰自责呢? 十余日后,我和卫恒终于回到邺城,刚一入城,拜见过姨母,就听说了两件大事。 这两件事都和卫玟有关,先是在上元节那晚,他喝醉了酒,酩酊大醉之下,竟然擅闯司马门,在只有天子才能行走的“驰道”上驾车奔驰。 那司马门从来都是天子专用,或是天子的使者方可通行,擅闯者依律死罪。 卫玟此举,无异于以下犯上、僭越皇权,惹得卫畴震怒不已。 他虽是大雍真正的执权柄者,而雍天子不过是他的傀儡,但在这些君臣之礼上,卫畴却从不曾凌驾于雍天子之上,藐视君威,落人以口舌。 是以,他当晚便将自己这个最心爱的儿子抓了起来,关入天牢之中。 一时朝中分为两派,一派力主严惩,认为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上书卫畴,要他依律将卫玟问斩,便是难以割舍骨肉亲情,做不到大义灭亲,也当严加惩处,将卫玟贬为庶人,流放到南越之地,以儆效尤。这些人中甚至还有卫玟的岳父崔公。 另一派则是百般替卫玟求情,将卫畴为大雍所立功勋全都细数了一遍,恳请雍天子法外开恩,念在卫畴有大功于国,赦免其子的酒后失仪之罪。 这般在朝堂上争吵了十余日,直到卫畴发话,才尘埃落定。 虽然恼怒异常,可卫畴到底还是舍不得他这个儿子。在卫璜死后,他便对卫玟寄予厚望,虽然卫玟此举,令他大失所望,可毕竟,那是他疼爱了近二十年之久的爱子。 他没要卫玟的命,甚至只对他罚俸一年,降了他的爵位,仍旧留他在邺城。 可是在三日后,却一纸诏令,将他的妻子崔妩赐死。理由是崔氏素日所穿衣衫太过奢侈华美,竟作皇室中人打扮,有违禁令,太过逾越,直接赐了她毒酒一杯。 当卫玟终于从天牢放出来,回到他的府邸时,迎接他的已是他发妻冰冷的尸体。卫玟当场就晕了过去,跟着便大病了一场,至今未愈。 卫畴的心思,从来最是难测,谁也不知他突然赐死崔氏,背后究竟是何缘故,是为了以此来警告卫玟,还是不满崔公竟也上书要致自己的女婿于死地,干脆先把他的女儿给赐死。 可不论是什么缘故,卫畴此举都让我一时间有些寝食难安。 我和崔妩虽然并不怎么亲近,但毕竟都是嫁给卫畴之子为妻,同是卫畴的儿媳,见她就因为穿了几件漂亮衣裳,就被舅氏赐死,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更何况,我前世亦是被毒酒赐死,心中对此本就存着极大的阴影。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有些心神不宁。 原本我就在回来的路上感了风寒,一听到崔氏的死讯,心中难受之下,第二日便越发厉害起来,浑身发热,四肢乏力。 卫恒忙命尹平再去把太医请来,诊过脉后,也不知那太医和卫恒说了些什么,他回到我床前时,脸色有些阴沉,极是难看。 我心中暗自一惊,这些日子,他在我面前时几乎从未沉过脸,怎地现下面色竟如此难看? “可是太医说了些什么?”我不由问道,“是我这病……” 他看着我,脸色渐渐和缓下来,抬手替我理了理滑落到鬓边的发丝,安慰我道:“夫人勿忧,太医说你这病并不如何厉害,不过是染了风寒。只是你这大半年来心中忧惧煎熬太过,有些耗损心神,再加上近来又旅途劳顿,这才病来如山倒。” “太医说你只要放宽心,别再思虑过重,这病没几日便会痊愈。”他加重了语气,再三叮嘱我道。 一回了邺城,便有极多的公务等着他,尤其是现下卫玟又受了罚,养病不出,卫畴便把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他去料理。 他怕我一个人独自在府中,心中烦闷,想要推辞,我却不愿他为了我而耽误正事,便再三劝他去了相府议事,央他接了卫珠来陪我。 哪知不过两日未见,卫珠竟比我刚回来时憔悴了许多,愁眉不展,眼底一丝笑影也无。 她一见到我,便扑到我怀里哭道:“嫂嫂,你向来疼我,你救救珠儿好不好?” 74.成全 两日前, 我去拜见姨母时, 刚见过卫珠一面, 她那时看上去不过是有些无精打彩,毕竟亲兄长才出了那等事,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高兴不起来。 当时我还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因为无论是姨母还是卫珠都不曾同我提起过半句, 只是一味的关心我这大半年过得可好。 我是在从相府离开时, 无意中听到下人议论了一句, 回来问了卫恒才知道的。 原本想让卫珠过来,是想劝慰她几句, 让她好生照料姨母,不想她竟哭着求我救她,难道这两日之内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落到她头上不成? 我温言抚慰了她几句,好容易她才止住哭声, 抽抽搭搭地道:“父王要为我择婿。” 她今年已有十四岁,虽些还有些早, 可也确是可以提前相看了。但我随即便想到卫珠心心念念的那位美男子韩寿, 难道卫畴替她选中之人并不是她的心上人? “父王他根本就不疼我, 他竟然想把我嫁给那个独眼龙。”卫珠说着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这才知道, 卫畴替他这宝贝女儿挑中的乘龙快婿, 名叫丁义, 比卫珠大了近十岁也就罢了, 竟还面有残疾, 眇了一目。 其父丁充曾为卫畴立下大功,临终前上了封遗表,卫畴感念之下,便将他的的独子丁义召来邺城,一番言谈之后,觉得其才学出众,大为赏识,便想以女妻之。 卫珠哭道:“我排行最小,上头的姐姐们全都出嫁了,只余我一人未嫁,父王便打定了主意,要将我嫁给那个独眼龙。母亲也不愿我嫁给那人,替我去求父王,哪知父王竟说什么,他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即使两目全盲,也要把我嫁给他,何况他只是眇了一目,非逼着要我嫁给他。” 她哭得泪眼朦胧,抹了抹泪道:“嫂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若是我直接告诉父王我和韩郎早已两情相悦,你说他会不会成全我们?” 我摇了摇头,“父王的心意,只怕这世上没人能猜得到。” 对那些为他效力的部将亲信,卫畴极是重情重义,甚至某些时候远比待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要好。他的长子、次子均命丧于何修之手,这等杀子之仇,若放在常人身上,简直恨不能生吞了那杀子的贼人,可到了卫畴这里,他不但没杀归降的何修,反而还许以高官厚禄,让自己的儿子娶了何修的女儿,同他结为儿女亲家。 他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薄情,何况对女儿们。他对几位郡主虽然疼爱,但是到了需要她们联姻的时候,从不会顾及她们自身的意愿及福祉。 光是雍天子的后宫就送了三个女儿进去,其余的几位郡主也都被他指给他看中之人。 那些人要么是功臣之后,要么就是才干非凡,而韩寿除了一张脸生得俊美无双外,其学识才华只是平平,并不得卫畴欢心。 若是卫珠真跟他坦白,即便她是卫畴最疼爱的女儿,只怕卫畴也不见得会心软,反会迁怒于韩寿也不一定。 卫珠想来也有此担心,否则以她的性子,早就抱着卫畴的胳膊撒娇哭闹了,如何会来求我帮她想办法。 “嫂嫂,要不然……我干脆和韩郎私奔吧!等到我们生米煮成熟饭,我看父王还——”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谁要私奔?” 就见卫恒大步走了进来,脸沉如墨,阴沉沉地瞪着卫珠。 卫珠吓得眼泪都回去了,立刻站起来,战战兢兢地道:“我,是我想和韩郎私奔,三哥,你可别误会啊!” 我忙扯了扯他的袖子,“子恒,你不是说要去相府议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答得很是直白,“我不放心你,回来看看,药可喝了吗?” 见我点了点头,他复又扫了卫珠一眼,不悦道:“你嫂嫂正病着,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同我这个做兄长的说就是了,不许再来扰她。” 卫珠抽了抽鼻子,乖乖地应声道:“兄长教训的是,珠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我先去洗把脸,不妨碍兄长同嫂嫂说话了。” 说完,她便如兔子般飞快地逃了出去。 我这才嗔了卫恒一眼道:“你做什么总是这么凶她,她如今正伤心难过呢!” “是为了父王要把她嫁给丁义之事。” 卫恒坐到床边,替我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袍。“父王方才还同我谈起此事,问我觉得如何?” 我忙问道:“那你是怎么同父王说的?” “我请父王三思,丁义此人并非是佳婿之选。倒也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其人心性有些巧佞,气量狭小,恐非正人君子。何况珠儿那双眼睛里又只看得见美男子,对丁义定然不喜。” 他同我抱怨道:“父王挑选女婿的眼光从来不敢让人恭维,从来只挑他中意的男子,却不管那人是否是自家女儿的良配。” 见他竟是真心替自己这异母妹妹打算,我心下感动,握住他的手道:“子恒,多谢你了!” 卫恒唇角微微翘起,反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着,“难得夫人对我说一句谢字,只不知,夫人打算如何谢我?” 我忍不住也微微笑道:“若是子恒能帮珠儿嫁与她心悦之人,你要怎样,我……我都依你……” 说到最后一句,我的声音不由自主便低了下去。 他抬起我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咬了咬我的指尖,“那就请夫人快些养好身子,为夫才好……” 我脸如火烧,忙把手抽回来,往被中一缩,“且等你办成了再来同我邀功罢!” 这几日,我渐渐能放得开了,同他说话越来越随意,在旁人看来,甚至会觉得有不敬夫主之嫌,可是卫恒却对此欢喜的紧。 他轻笑两声,替我将锦被掖好,“你若是乏了,便先小睡片刻,我再去问珠儿几句。” 也不知他同珠儿说了些什么,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然破涕为笑,眼底的阴云一扫而空。 “三哥已经答允会替我想办法了,还是三哥最好,嫂嫂往后可要多疼疼三哥。他这么疼你宠你,嫂嫂也该多宠着他才是!” 我原本还担心她会跟我提起卫玟,不想这一整天下来,她开口闭口全是她三哥如何如何,只字不提她同母所出的六哥,倒像卫恒才是她的嫡亲兄长一般。 难怪这回我想接她来陪我,卫恒并无不悦之色,想来她在卫恒面前时只会更加乖巧。 到了第三日,她命婢女给我送了个口信,说是她已然得偿所愿,央我替她好生谢她三哥。 想不到,卫恒竟这样快便将事情给办妥了! 我急着想见到他,偏他直到晚间方才回来。 他见我还在等他,面上不见笑容,反倒皱眉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不见夫君回来,我睡不着。” 听见夫君两个字,他才笑了笑,抬头放在我的额头上,眉目舒展,“夫人这烧总算是退下去了。” 见他转身就要去洗漱,我忍不住道:“夫君不打算先来向我邀功吗?” 他故作淡然道:“也没什么好拿出来说的,不过是幸不辱命罢了。” 我越发好奇,“子恒是如何说服父王改了主意的?” 能说服卫畴不将女儿嫁与丁义已是不易,何况是直接让卫畴换了韩寿做女婿。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只是让韩寿把先前珠儿送他的那西域奇香从箱子里拿出来继续用,多到父王的那几个亲随跟前去走动,让他们都闻到他身上那奇香。” 我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然后便自会有人将此事告诉给父王知道。” 他笑着点了点头,“此香当日天子只赐给了父王一人,是以父王必会疑心这韩寿是从何处得来的这香。” 以卫畴之能,必会发现珠儿同韩寿之间的私情,只是卫恒这么做,就不怕卫畴知道后,大怒之下,不是成全反而是棒打鸳鸯吗? 卫恒看出我的担心,同我解释道:“若是珠儿或是我直接同父王说出她和韩寿的情事,父王必会严惩,但若此事是父王自己发现的,那便有了些转圜的余地。” “父王年事已高,越发不喜有人违逆他的心意。若是直接搬出同韩寿的私情来求他,父王只会觉得我们是故意要同他做对,定不会让珠儿如愿。但若是让父王自己发现小女儿已有了心悦之人,但却为了遵从父命不得不割舍这段情缘,每日以泪洗面……那他或许倒会生出几分身为人父的怜悯之心来。” “自然,我这也是赌了一把。”他微微一笑道,“幸而没让夫人失望!” 他平日总是板着一张脸,可这一笑,便如艳阳破空而出,光耀九州。 我踮起脚尖,轻轻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多谢夫君了!” 他一把抱紧我,“光是这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想把你夫君打发了不成?” 75.渴望 卫恒嘴上虽然说得霸道, 但到底顾及我的病刚好, 也不过是将我亲了又亲, 过过嘴瘾罢了。 等到他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躺到我身边时,我忍不住又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轻笑道:“怎么,为夫不到这床上来陪你, 夫人就睡不着吗?” 这人, 比起我来, 言语间竟更是放得开。 我嗔了他一眼,翻身向里, 想要离他远些,跟着就觉后心一暖,他已经贴了过来,从后头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一只手绕过我的腰侧朝我胸前摸过来…… 我忙按住他那只游鱼般的手,“我要睡了, 你安份些!” 他就往我颈边呵着热气, 语气里含着一丝幽怨, “这都快一个月了,为夫每日侍寝在夫人身边, 还不够安份吗?” 自从他将我从章羽手中救回来起, 每晚就寝时定要同我睡在一处, 还非要抱着我不可, 说是不如此, 他就睡不着觉,总怕我又会突然不见。 因他当时伤势未愈,我不大想答应,担心若是和他同床共枕,他万一忍不住,会对他身子不好。 可耐不住他各种软磨硬泡,又再三同我赌咒发誓,若我不愿意,他便绝不会更进一步,最多不过抱着我亲亲罢了。 我这才允了他,不过这些日子,他倒也确实规矩,除了抱着我亲来亲去再上下其手挨挨蹭蹭外,并不曾再多做些什么。 初时,我觉得倒也还好,有他睡在身旁,便如多了个暖炉,再也不怕春寒料峭。 可是渐渐地,也不知是被他亲的多了,还是总能感觉到他那处灼热抵在身后,以至于每夜我都能梦到些让人羞于启齿的画面。 那是前世时,我和他同床共枕时的情景。 白日里,他衣冠楚楚时,在我面前如冰山般高冷,可一到了夜里,在床上褪去衣衫,他便跟猛兽似地只顾热切地索要我的身子,总要将我摆弄上好几回,折腾得精疲力尽,才肯罢休。 刚开始的时候,我自然觉得被他这样欺负便如受刑一般,只觉得痛,可是到了后来,非但不再觉着痛,竟反生出些酥酥麻麻的别样滋味来,如被风吹上九重宵一般畅快。 可无论暗夜里,他在床上对我是何等疯狂热切,一等到他穿上衣衫,他便又变回那个冰冷漠然,同我相敬如冰的夫君。 那都是在我生琮儿之前的事了,自从我生下琮儿后,他有三年之久都没有再和我同房,我当时以为是因为他有了吴宛,可自从离魂时看到前世他并不曾宠幸过吴宛,我才明白过来,他不同我亲近,并不是因为吴宛,多半是因为我生琮儿时失血过多,损了身子。 不曾和他肌肤相亲的那三年里,偶尔在某个夜晚,我会偷偷想念他那具火热的身体和它曾带给我的欢愉。 如今,这具健壮灼热的身子每晚都贴在我身上,渐渐地将我身子里那股莫名的空虚感又给勾了出来。 毕竟,重活一次,我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女,而是已经做了好几年真正的女人,已被一个男人教会了知晓自身的情、欲。 许是察觉到我身子有些紧绷,卫恒稍稍松开了些,安慰我道:“阿洛放心,别说你现下病刚好,我不会动你,便是你身子好了,只要心里还有丁点儿犹豫,我也不会吃了你的。总得等到你也想要了,咱们再圆房也不迟。” 我有些暗恼,他这样讲,让我如何好意思松口允了他这想圆房的念头,那岂不等于明晃晃地告诉给他知道,我亦想要吗? 这如何使得? 我咬了咬唇,“那我该如何谢你帮了珠儿呢?” “夫人可愿为我洗手做羹汤,说起来,我还从没吃过夫人亲手煮的饭呢?” 他话虽这样讲,等到第二天我想亲自下厨时,却被采蓝和采绿双双拦了下来,说是卫恒早吩咐过,若我想要下厨,务必要拦着我。 等到晚上我再问起卫恒时,他道:“我不过是说说罢了,你病刚好,我怎舍得你去为我下厨。可惜君子远庖厨,不然我倒想亲自动手快些把你身子养好,然后……” 他轻轻咬了咬我的耳垂,“夫人到底何时才允为夫侍寝?” “每晚温香软玉在怀,却是摸得到吃不到,夫人可知为夫有多煎熬?” 我想起他昨晚那话,想要直接拿过来回他,却又说不出口,反有些口是心非地道:“你若是觉得煎熬,那便别再同我挤在一张床上,我可没求着你?” 他忙跟我讨饶,“是是是,从来都是为夫求着夫人。夫人雅量,且宽恕为夫这一回!” 即便是亲眼所见,我仍是有些不敢相信,前世那个高傲冷淡的卫子恒竟会在我面前这般做小伏低。 自那晚起,他再不曾动辄就自荐枕席,不但言语上再不曾试探我一句,就连手脚也规矩起来。 每晚虽仍是抱着我睡,但却极是规矩,绝不再乱摸乱亲,最多只是临睡前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便没有别的亲呢举动了。 他这般发乎情、止乎礼,一连数日下来,我竟觉得不光身子里那股空虚感越发强烈,就连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 可我又不好直说出来,只得故作淡然,强自忍着。哪知却还是被人看出了端倪。 “夫人这些日子怎么瞧着总是闷闷不乐的,饮食也有些清减?” 我有些心虚,随口搪塞道:“我并不曾闷闷不乐,想是你们瞧岔了。” 可心里却多少有些不自在,连我这两个侍女都发现了我的异常之处,为何我那夫君却仍是无知无觉。 对我的一举一动,他先前可是比我这两个身边人还要敏锐,便是午膳时少用了半碗粥,他晚上回来也会过问。怎么这几日却…… 我只得安慰自己,定是他近来政务太过繁忙,所以才……才会对我有所疏忽吧? 这日午后,我正在闷闷不乐地看书,卫珠忽然来了,说是想请我帮她绣她出嫁的嫁衣。 “嫂嫂的针线最好,绣出来的花鸟虫鱼同活的一样,就帮珠儿绣上几针吧,好嫂嫂、亲嫂嫂?” 她一个劲儿地央求我,我只好答应下来。她的嫁衣自然是不可能带过来的,便又跟我作揖行礼,央我到相府她的闺房里替她去绣。 我才刚在她的嫁衣上绣了没几针,连一刻钟都不到,她便把针线从我手中抢走,“做这些针线活最是费眼睛,嫂嫂快停下来歇歇!” 这一歇,我便再没拿起过针线。 见她并不敢让我多做绣活,天色又渐渐晚了下来,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我便想早些回去,卫珠却死活拽着我的袖子不肯放我走,非要我陪她一道用晚膳。 “虽说我盼着嫂嫂能多疼疼三哥,可嫂嫂也不能太惯着他了。不能每晚都等他回来用膳,得偶尔让他回来发现你竟然不在,也让他尝尝这种失落感,他才会意识到那个每晚等他回家之人对他是何等重要,才会越发离不开你。” 我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点了一下,“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还未出阁,懂得倒不少!” 她嘻嘻一笑,“嫂嫂就当这些都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好了。嫂嫂觉得我说得可对?” 我点了点头,她这话确是有几分道理。 卫恒都害我失落了这么些天,我今晚也让他失落一次,亦算是礼尚往来了。 于是,我便慢悠悠地同卫珠用了晚膳。卫珠先还同我打趣,说是可别我们才动筷子,卫恒便跑来找她要人,亲自接我回去。 哪知一顿晚膳吃完,我又坐着饮了杯茶,同她聊了有小半个时辰,卫恒却仍是连个人影都不见。 我压下心底的失望,起身同卫珠告辞。 她这回倒也没留我,只是有些讪讪地同我道了一句,“嫂嫂路上小心!” 自从返回邺城后,他每日一回府,便是到我房里来,连书房都不大去过。 可是等我回到房中一瞧,竟仍是不见他的人影。我虽然在意他为何不在,可因心头对他有气,便强忍着不问他是否回来,现下又在何处。只吩咐采蓝备水,服侍我沐浴更衣。 我刚在浴桶中坐下,采蓝就说忘了拿替我擦身的布巾,要出去取,哪知她这一出去,半天都不见回来。 我再一瞧,不知何时,采绿竟也不见了踪影。不等我心下起疑,一个高大的人影已走了进来,不是卫恒是谁。 他只披了件白色的袍子,衣带松松系着,里头竟是连中衣也没穿。 我本该觉得惊喜,却又一点儿不觉得惊讶,仿佛他此时的突然出现是一件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儿。 既没有惊惶失措,也没有害羞躲闪,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近。 他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如三月春风,让人心神皆醉。 “让为夫服侍夫人沐浴,可好?” 他说着,轻轻一拉衣襟上的系带,将那件外袍信手丢在一边,一步便跨进了浴桶之中,不着寸缕。 76.春雨 纵然我前世和卫恒做了足足七年的夫妻, 也仍是禁不起他这般的坦诚相见。 我忙闭上眼睛, 将头扭到一边, 扶着桶沿想要逃开,忽然臂上一紧,已被他圈在怀里。 “夫人这是还想往哪儿跑?”他的唇轻轻蹭着我的耳垂,本就沙哑的嗓音越发喑哑。 “放心, 为夫就是想帮夫人沐浴而已, 不会做什么不该做的。” 他也不用布巾, 直接用手轻柔地在我肌肤上来回揉搓着。 他手下力道极轻,可因为常年练武, 手上生了茧子出来,略有些粗粝。每每擦过我肌肤时,便如小刷子般,激起丝丝缕缕又麻又痒的触感来。 我又一直羞得不敢睁眼, 便越发清晰地觉出那股酥麻之感在我四肢百骸间流淌。 初时只被他这样揉搓着手臂倒也还好,及至他的手游移到我的肩头, 再渐渐下滑到胸前……我便有些控制不住地身子轻颤起来。 他是从背后将我抱在怀里的, 硬拖我坐在他大腿上, 正正被他那要紧之处顶着,浴桶里的水温渐渐凉下来, 可我身下那一处却越发滚烫, 还极不老实的动来动去。 “夫人的身子怎么颤得这般厉害, 可是觉得这水有些凉了, 那咱们便出去吧!” 他直接抱着我从浴桶中出来, 仔细地擦干我身上的水珠,连中衣也不许我穿,拿了方红色的软毯将我一裹,抱着我往内室而去。 好歹有了件衣物蔽体,我偷偷睁开眼睛一瞧,但见房中空无一人,一个侍奉的婢女也没有,唯见红烛满室,就连床榻上的被褥也全都换成了大红色,上面用金线绣着大红囍字并百子千孙图。 这间寝居竟被布置得如同我和他大婚时那般喜庆。 甚至床头还放着两盏合卺酒。 “子恒,你这是做什么?”见他将那盏合卺酒递过来,我有些明知故问道:“这酒……我们不是早就喝过了吗?” 成婚那晚,他非逼着我喝了两杯合卺酒,怎么现下还要喝? 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委屈,“这酒之所以名为合卺,又在圆房前必饮,乃是寓意过了新婚之夜,夫妇二人便连为一体,合二为一。” “可咱们至今还未连为一体过,又如何算是真正饮过这合卺酒?” 他这话里暗示的意味太过明显,再一想到今夜是什么日子,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他这些天故意那样对我,就是为了今夜。 我不由恼道:“你……你实是太也……” 究竟太也如何,他做的出来,我却面皮薄,说不出口。 他封住我的唇,吻了良久,才低低地道:“为夫这样做,是有些无耻,可我这样无耻,都是为了谁?” “你,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别忘了你说过的,除非我愿意,否则……” “这些天,夫人睡着的时候每晚都往我怀里钻,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在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顿时羞得我脸上烫得如要炸开一般。 偏他还要再加上一句,“由此可见,夫人的身子亦是……” 他忽然顿住,手背在我滚烫的脸颊上轻轻揉了两下,轻轻笑了两声,到底没把那句话说完。 而是改口道:“我原先是说过,除非夫人也想要,否则,可是现下我后悔了。” “倒也不是我想出尔反尔,而是为夫高估了我这具肉、身对夫人玉体的抵御之力。夫人可知,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晚要换几次内衣?” 他缓缓将裹在我身上的毯子打开,沿着我锁骨一路吻下去,温柔而又坚定地道:“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想要你,早在成婚那晚我就想要你了……” “尤其是在荆州的时候,我险些就失去你了,阿洛!失而复得后,我更是无比急切地想要你。把你抱在怀里还不够,可以这样亲吻你亦不够,远远不够……” “唯有把你狠狠嵌到我身子里来,咱们合为一体,我才会觉得你真正属于我,再也不会离开我,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他将那块毯子丢到一边,将我平放到床榻上,扯过绣着百子千孙图的锦被替我盖上。 “阿洛,今夜正是三年前咱们成婚的日子,我已经等了三年了,实是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看着他将盛在两片匏瓜中的米酒合于一处,举起到他唇边,饮了一口,然后俯下身来,缓缓朝我靠近…… 因含了酒,口不能言,他便用那灼灼目光无声地询问着我,要不要……饮下这合卺酒,和他做真正的夫妻? 我咬了咬唇,闭上眼睛,将头偏到一边,任由他火热的唇覆上来,以口为杯,喂我喝了这真正的合卺之酒。 待我将甘甜的酒液咽下,他的唇舌便不安份起来,愈发让我觉得身下的空虚,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子。 他这才掀开锦被,钻了进来,不再只是将唇覆在我的唇上,而是整个身子都覆了过来,牢牢地将我锁在他的怀抱里、亲吻里,还有…… 我本以为前世我同他做了那样久的夫妻,对这床帏之事上他会如何作为,已熟稔于心,再觉不出什么新意来。 却不想,这一夜他竟表现的和之前全然不同。 前世的他,在床榻上时,是极为霸道的,总是如猛虎饿狼般疯狂需索,即便是在新婚之夜,头一次的时候也不见有多少温存,便如在战阵之上一般,一上来便策马奔腾,攻城略地,只知一味地冲锋陷阵、埋首猛攻。 可是这一次,他却温柔了起来,不再如狂风暴雨般裹挟着我,迫使我不由自主地迎合于他,而是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我似的,在他去到他想去的地方之前,先给足了我足够的爱抚。 不再只顾着驰骋释放他的欲望,而是从头到尾只顾着我舒不舒服,生怕哪里弄疼了我,如那三月间的绵绵春雨,润物细无声。 这般的温存体贴,再是含羞的花儿也情不自禁地想要为他绽放开来,好尽情得享那雨露的甘美。 前世时他在床帏间那种激烈的行止,固然令我的身子得享了极大的欢愉,可我却更喜欢像现下这样。 被他这般温柔以待,才让我生出自己是他掌中宝的安心来,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被他放在心尖儿上,怜惜爱宠,而不是只是为了那敦伦之乐。 尤为让我欢喜的是,一连三次攀上云端后,他没再像前世那样直接披衣而去,留我一人独守空房,度过余下的漫漫长夜,而是亲自打来热水,替我清理干净后,将我抱在怀里,同我交颈而眠,一夜鸳梦。 待到天光大亮,我甫一睁眼,便看到他坐在床前,正目不转晴地凝视着我,眼底的神色晦暗难明。 就在我睁眼的一瞬,他眼里那抹暗影已消失不见,唇角微勾,满蕴笑意道:“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想到昨夜的春风三度,颠鸾倒凤,我脸上一红,啐道:“你不去忙你的政事,做什么还赖在这里不走?” 他笑笑,“我同父王告了假,今日不用去料理那些琐事,只管侍候好夫人才是正经。” 说着,他拿过件里衣,要亲自替我穿衣。 我本想推拒,奈何一来挣不过他,二来他昨夜再是温柔如春雨,也仍是将我浇灌得有些身子酸软,四肢乏力,便由着他替我穿衣结带。 只是想到他方才眼底那一抹晦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那样的眼神,似乎我在前世时,也曾在他眼中见过。 亦是在我和他初次圆房之后,早上醒来时,便见他用那样一种晦涩难明的眼神盯着我,似是愤怒怀疑,又似是伤心失望…… 可是前后两世,我都是将我的处子之身献了给他,他难道还有什么不满? 前世时,我心中纵有疑惑,也不敢问他,可是现下,尤其是过了昨晚,我想到什么,便想同他说。 我握住他正在替我系衣带的手,柔声道:“子恒,你方才为什么那样看着我?见我醒来,才换上笑颜,可是昨夜——” 他直接以唇舌将我未说完的那几个字给堵了回去。 “夫人多虑了,为夫只是担心昨晚累到了夫人,没将夫人伺候好罢了。” “可是……”我有些不信,他方才眼中那抹晦暗,并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是担心,而是…… “阿洛!”他神色温柔地吻了吻我,“你无须担心你有什么不好,我早说过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无论你怎样都好,我都会把你捧在心上,待你如珠如宝,只要……你不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他这番话虽令我感动,却令我更加不安。 我抱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怀里,“我已做了你真正的妻子,自然是要同你白首偕老的,子恒难道还不放心吗?” 略一犹豫,我又道:“你我既是夫妻,便不当对彼此有所隐瞒,子恒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只管告诉给我知道,别总放在心里不肯同我讲。” 卫恒的眼底那抹阴云,这才彻底烟消云散。 他咬着我的耳朵道:“既然夫人有令,为夫自当遵从。” 我正静等着他说出心声,不妨他说出口的却是,“夫人昨夜可吃饱了吗?” 77.避孕 青天白日的, 他卫子恒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险些被他给呛到, 正要瞪他, 不想他竟说出更无耻的一句话来。 “为夫可还没吃饱,不如夫人行行好,再让为夫侍寝一次吧!” 说话间,他伸手一扯, 将他刚刚亲手替我穿上的衣衫又尽数扒了下来。 我被他吓得忙往锦被中一缩, “别、快别这样, 大白天的,岂可白日里就……” 他笑的有些霸道:“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不信,夫人来摸摸看?”他捉住我的手便朝他腰间按去。 我早羞红了脸,偏又挣不过他。这一回也不知怎么了,他竟又如前世般霸道, 也不管什么青天白日的,直接将我扑、倒在怀里, 强势的不容拒绝。 先时他仍如昨夜里那般温柔, 可是渐渐地, 似是有些不知餍足,那绵绵春雨渐渐就成了倾盆暴雨, 漫成一片汪洋大海, 将我这叶小舟托在其上, 忽上忽下、抛来抛去, 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 将我越送越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云散雨收,我只觉这白日里的一次比夜里的三次加在一起还要累人,浑身上下没一丝力气地躺在他怀里,疲倦的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他说道:“阿洛,快些给我生个孩子吧!我想要个属于咱们俩的孩子,无论是女儿,还是儿子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我都欢喜!” 我悚然一惊,所有的困意立时荡然无存。 给他生一个孩子? 我又何尝不想早日做上母亲,听我的琮儿亲亲热热地再我喊一声“娘亲!”,将他的小脑袋一头扎进我怀里,要抱抱要亲亲! 可是一想到前世,我的心便又如被浸到冰水中冰过一样。 前世我有过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只有三个月大,就流产了。第二个孩子便是琮儿,虽然在我那些关于前世的梦境里,我曾看到卫恒拿剑指着琮儿,可在经历过两次离魂之后,我已经知道,那些梦境并不可靠。 单看梦里的片断,是会让人误以为我那三个孩子都是被卫恒害了,可事实却是我第一次流产同他并无关系,而是被他的姐姐卫华所害。 再加上其他一些真相,足已让我相信,前世时我那另两个孩子的死应当亦同他无关,他是不会伤害他的亲骨肉的。 可是我却仍然不敢冒这个险。 若单是我自己便罢了,我如今既已信了他,便心甘情愿将自己再次交付于他。不管前路如何,我都愿意再试一次。 可若是有了孩子,万一我仍是没能护住他们,再让他们为人所害,再一次的失去他们,那样的痛,我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 不如,再等等看吧,至少等到我觉得足够安全的时候。 前世我是二十五岁时含冤而死,若是这一世我能平安活过二十五岁,那便应当平安无事了,等到那时再生儿育女也不迟。 虽然我从前亦和世人想的一样,觉得二十五岁才生子,有些太晚了。可是在看过仓公的《苇叶集》后,我才知道原来越早生孩子对女子的身体越是不好,极易难产损了身子,更有甚者,连命都没了。 反倒是过了二十五岁再生产,无论对母亲和孩子而言,都更好些。如今我已然二十一岁,最多也不过再等上四年罢了。 至于避孕的法子,那本《苇叶集》里亦有提及,说是每次月信的中间几日最易怀孕,以此推算,若女子信期极准,则月信前后的五日内是绝不会受孕的。 我的月信向来是按月而来,来有定期,最多也不过提前或推后一二日,算是极准的了。恰好再过三日才到我的信期,因此这几日便是他再胡闹,我也当是不会有孕的。 只是我却想不到接下来的日子,卫恒竟会那般疯狂,就跟只永远喂不饱的狼似的,除了我来信期的那几日,只是规规矩矩抱着我睡觉外,其他的时候,一日不落,每晚都要同我行上好几次那周公之礼。 幸而《苇叶集》里还记载了个避孕的法子,无须服用那些寒凉伤身的避子汤,极是简便易行,又不引人注目。 只须每次行完房后,自行点按腰部的几个穴位,便能使男子的精、液自女子的体内流出,再不会进到胞宫里头去,极是安全。 因此除了月信前后那五天,余下的日子里,不管每次被他服侍的多累,我都会在昏睡过去前,记得偷偷点按那几个穴道,幸好这法子极为隐蔽,并不曾被他发现。 且我当时将仓公那些药方从苇叶抄录到帛书上时,因见这避孕的法子极为简便易行,想着他日或许能用上,便存了两分私心,暂时未将这法子写到帛书之上,而是默记于心,将那些苇叶小心藏好。 可是见他那样热切地想要一个孩子,每隔五日便请太医来替我诊脉,看是否有孕,我又觉得隐隐有些内疚。 这日太医为我诊完脉告退后,看着他眼底失望的神色,我忍不住道:“子恒,方才太医也说了,这儿女缘,要看天意,是急不来的。” 甚至那太医还劝我们莫要急于求成,以至房事太过,若是再这样下去,损了肾中精、气,只怕更难有孕。 他揽过我的身子,下巴轻轻地蹭着我的头发,“夫人可是觉得我太过急切了?我总觉得有了孩子,才能把你更牢靠地锁在我身边。” 我很是有些无奈,他这患得患失,竟是越发的厉害,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未和他同房时,他觉得不曾和我真正的合为一体,不安心。 如今两个人夜夜都合二为一,他却仍旧不放心,又想着赶紧生个孩子出来好套牢了我。 我忍不住问道:“子恒,若是,若是接下来这几年,我始终不见有孕,你……” 他一怔,有些不悦道:“你我的身子均无任何异常之处,如何会那么久都造不出个孩子。夫人这是在质疑为夫的精、力吗?” “自然不是!”我忙道:“我只是……子恒可还记得你那个可怕的梦吗,就是那个你梦到会失去我的梦?” 他没答话,只是手臂骤然一紧,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俯首埋在我的颈间,呼吸渐渐有些沉重。 我轻轻拍了拍他,“子恒,这些日子,我竟和你一样,也做了个可怕的梦!” 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什么梦?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我们有三个孩子,可是他们……有的未出娘胎,有的未及成年,就都被人给害死了……” 为了打消他急切的求子之心,我只得搬出这关于前世的噩梦,想要劝服他。 他突然抬手捂住我的唇,“别、别再说了!” “那只是噩梦,不是真的!这世上没人敢害咱们的孩子的,我绝不容许!” 他捧着我的脸,急切地道:“阿洛,若是你有了孩子,我必会使用万般手段,哪怕豁出性命,也定要护你们母子周全,绝没有人能伤到你和孩子,你信我!” 我自是相信他对我和孩子的爱意,也相信他是会拿命来护着我们,可……可我却仍不敢赌上我那三个孩子的性命。 从怀胎十月,再到产子哺育,这其间,任何一丁点儿意外或是疏忽,都会轻易夺去一个幼小的生命。 便是卫恒再有心相护,他也不可能做到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 与其到时候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让腹中的孩子和我一起担惊受怕,不如让他们晚些到来。 我仰头央求他道:“可是子恒,我还是有些怕,我们就不能晚几年再要孩子吗?” 他手臂用力,“怎么,你不信我能护住你们?” “自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几年或许并不是要孩子最好的时机,天下仍未平定,或许父王又会派你征战沙场……我不想到了有孕生产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留我孤零零一个人在产房煎熬。” 我抓着他胸口的衣襟继续央求他,“子恒,上天既然让我梦到那些可怕的情景,或许便是在对咱们有所示警。不如等过了这几年,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咱们再要孩子可好?” 他凝视我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夫人所言极是,晚几年要孩子也好!” 我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他又道:“只是阿洛也得答应我,不许去喝那些寒凉伤身的避子药,既然儿女皆是缘,咱们便顺其自然,我不会再急着盼你早日有孕,可是你也不许去刻意避孕。” “若是万一有了孩子,阿洛放心,我必会拼尽一切护他周全。到时候,我哪儿都不去,只守在你身边。” 我点了点头,乖顺地将头枕靠在他心口。 有了《苇叶集》里的那避孕秘法,便是我刻意避孕,他也是发现不了的。 可见,这一切都是天意。 78.暂别 想是因为那日太医的一番规谏, 他总算不像先前那样需索无度, 每月能让我有几日喘息。 倒是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 变得异常忙碌,每天都回来的极晚。 我问他,他只说如今已然拿下荆州,父王下一步必然是想扫平江左, 好完成一统天下的不世功业。他若想当上世子, 自然要趁此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 我想起前世时, 他极为不喜我问起这些同立嗣相关之事,也就不再多问, 只是每晚都会替他炖一碗滋补的汤,等他回来,亲自看着他喝完。 到了卫珠出阁前一日,我去陪她, 聊了片刻,便听婢女禀报道:“六少夫人过来了。” 这位六少夫人是卫玟新娶的续弦谢氏。 卫珠小声跟我抱怨道:“父王也真是的, 先前的崔氏嫂嫂尸骨未寒, 父王就另赐了这谢氏做我六哥的继室。倒是六哥有些良心, 听说至今都未和这位谢氏嫂嫂圆房。” 片刻后,谢氏走了进来, 微笑着同我们见礼。她虽只是普通士族之女, 比不得崔妩门第高贵, 但却进退有度, 脸上总挂着一缕温和的笑意, 瞧着极是温柔可亲。 眼看天色将晚,我便告辞回府,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听一个熟悉的柔弱嗓音道:“见过夫人!” 我抬头一看,竟是吴宛? 她此时再也不是一身葛布制成的简单襦裙,而是穿着丝绸制成的双绕曲裾,水绿色的衣裙,极衬她的肤色,耳坠明珠,发间插着一枚碧玉钗,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宛如雨后新荷般清爽俏丽,惹人怜爱。 “吴姑娘这是……”这些时日,我几乎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不想,她竟又出现在我面前。 她上前一步,垂首恭恭敬敬地道:“阿宛是特意来向夫人道谢的。” “中郎将赐了我和哥哥一座宅子,还有若干赏赐。如今我和哥哥已经搬出来住了,再也不用过先前的苦日子。如此大恩,虽然哥哥已谢过了中郎将,可那赏赐里有不少是给我的东西,焉能不亲来致谢?”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一介女流自是不便去向中郎将当面致谢的,便只好来同夫人道谢。先前来了数次,都无缘得见夫人,不想今日有缘,终于得以亲自向夫人致谢。” “还有……”她抬起头诚挚无比地看了我一眼,“阿宛先前不懂事,曾做出些失礼不妥之举,还请夫人千万要原谅我。” 说完,她郑重其事朝我行了一个大礼。临告辞前还送上一盒说是她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糕。 晚上卫恒一回来便问我道:“那个吴宛又同你说了什么?” 我微微一笑,“子恒既然知道她来过,如何会不知她所言何事,做什么还要再来问我?” 他定定看了我一眼,“也是,门房处有人盯着,谅她也不敢乱说些什么。” 我将给他炖的补汤送到他面前,“她说之前曾数次前来求见,想聊表谢意,却……可是你一早嘱咐门房,不许放她进来?” 卫恒端起汤喝了一口,“此女心机深沉,我不想她再牵扯到你身上。不想千防万防,还是让她跑到你面前。” “对了,”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她送你的那盒什么桂花糕,你没动过吧?” 我笑了笑,“怎么没动过,我见那糕点做的清香诱人,便——” 见他神色有些紧张,我才说出后半句来,“——便命人拿去喂了金鳞池中的锦鲤。” 卫恒这才松了一口气,惩罚似地把我拉到他怀里,薄唇凑过来,硬给我灌了一口补汤。 怕他继续这般灌我,我忙问道:“你先前不是说要给她挑个佳婿嫁了吗?怎么她至今仍是待字闺中?” 卫恒皱了皱眉,“我原本挑了四、五个合适的青年才俊,让他们兄妹随便挑,却都被他们给婉拒了。吴良说是怕她不能生育,嫁过去了也是受气,央我替他请了太医院的太医去给他妹子治宫寒之症,想等调养好了,再将她嫁出去。” “我问过太医,说是最多一年,便能将她这病给治好。” 果然,吴宛这不孕之症是能治得好的,可见当日她那胞兄吴良对我说她此生都不会有子的话,是三分真、七分假,是在骗我。 这个女子不但心机深沉,更令人钦佩的是面皮极厚,被我和卫恒这样冷待,仍旧能打着道谢的旗号,面不改色地登门拜访,一次见不到我,便来第二次、第三次…… 她这般执着地非要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总不会只是跟我说几句谢字,再送我一盒桂花糕? 那盒糕点,虽然料想当是无甚异常,我却仍是命人查验了,果然只是普通的糕点,里头并没加什么不该加的东西。 既然一时想不明白她此举的意图,也只得暂且丢在一旁。 我坐在卫恒怀里,伸手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方才你回来时,我见你面色不佳,可是今日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他闭上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尽是无奈和愤懑。 “江左的孙周知道父王必会起兵攻打他,便想先下手为强,好占取地利之便,半个月前,突袭荆州六郡,如今已攻下零陵郡和长沙郡,卫仁退守桂阳郡,上书请援。” 他有些愤恨地拍案道:“哪知父王竟不派我去,而是任命子文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带兵十万去救援卫仁。父王这是摆明了要将这件天大的功劳给他。无论我如何努力,父王仍是看不到我……” 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心结,我不是那个解铃人,纵然知道些前世之事,亦无力化解,只得百般安慰于他。 “子恒,不是这样的。你在父王诸子之中,是最最出色的一个,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假以时日,父王必定会明白,只有你……才是能接替他执掌天下唯一的人选。或许父王现下这样做,只是为了磨练你的心性。” 前世的时候,便是这样。虽然在立嗣之争时,卫恒处处被卫畴打压,一直不得志,可是真到了卫畴身体衰败之时,他最终还是选了卫恒做他的齐王太子,承继他未竟的大业。 到了就寝时,卫恒覆在我身上,在我耳边低语几句。这些时日,他已同我求恳了多次,想要在床帏之间,换些新鲜花样。 我虽羞红了脸,可一想到他今日的失落难过,便不忍再拒绝他,只得遂了他的心愿,由着他摆弄出那些个羞人的花样来。 接下来的几天,他虽然愤恨卫畴的不公,却仍旧照常上朝,替卫玟的十万大军准备辎重粮草。 不想,到了三日后,大军启程之时,卫玟这位主将却因喝得酩酊大罪,误了时辰,贻误了军机,气得卫畴勃然大怒,立刻罢了他的主将之职,罚他闭门思过,却仍是未派卫恒前往。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既是为了子恒,亦是为了卫玟。 前世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卫玟并不曾因为醉酒而误了军机,他率军及时赶到荆州,却因不擅军事,连吃了几场败仗,不但没救得了卫仁,挽救卫军的败绩,反倒险些将自己也搭进去。 不得已之下,卫畴只得派出卫恒前往,这才一改卫军之前的颓势,反败为胜,保住了荆州六郡。 也正是这一战,让卫畴心中的天平渐渐向卫恒倾斜。 可是这一世,为何会是这样? 卫玟上一次擅闯司马门惹得卫畴大怒,便是因为醉酒,他素来聪颖,如何会接连两次,都恰巧在关键时候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兄弟俩,一个是我的夫君,一个是我的表弟,就算兄弟二人要争那一个世子之位,我也希望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争,就如前世那样,以彼此真正的实力定胜负,而不是去用一些鬼蜮伎俩,使计暗算。 可是这些疑虑,我只能藏在心里,当卫恒回来的时候,我仍是含笑相迎,什么都不曾问起。 因为我知道,他嘴上虽然不说,实则仍是对我和卫玟之间极为介意。我怕我若是问了什么,反会惹他多心,又要闷闷不乐许久。 何况,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或许是我想多了,一切都只是巧合。 除了卫玟不曾带兵去荆州外,接下来情势的走向和前世大致相同。卫畴另派去救援卫仁的大将张合,虽然勇冠三军,但却谋略不足,远不是江左主帅陆迅的对手,亦是连吃了几场败仗,连桂阳郡也丢了。 卫畴只得同前世一样,又将卫恒派了过去。 我本以为以他如今对我的黏人劲儿,定会带我一道前往,哪知他却并不打算带我前去。 “阿洛,上一次,我就是在荆州险些把你弄丢了,至今还心有余悸。我便是再不舍与你分离,也再不敢带你一道前去了。” “你就好生留在邺城,安心等我回来!” 他以为邺城是当时最安全的地方,却不曾想,在他离去后第四个月,邺城竟生了场天大的变故出来,而我险些……再也见不到他。 79.叛乱 因为卫恒出师大捷, 前方士气大震, 卫畴大喜之下, 决意乘胜追击,一举扫平江左,平定天下。 便在卫恒离开两个月后,又征调了十万人马, 他亲自带兵, 往荆州而去。 许是章羽已然在当日出逃的路上, 被江左的大将陆迅所杀,又或许上一次的荆州之战, 同样让卫畴也心有余悸,这一次南征,他没再带上家眷老幼同他一道前往。 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卫畴在临行前, 竟然将一直被禁闭在家的卫玟放出来,重新封他为临淄侯, 又任命他为邺城令, 将留守邺城的重任交到他肩上。 留守邺城, 责任虽重,但却并不如何难为, 毕竟卫畴在邺城经营数年, 早已将城中守卫治理的如铁桶一般。且临行前还留下不少忠心能干的老臣给卫玟。 何况以卫玟之才, 虽乏于战阵对敌, 但治理一座城池还是绰绰有余的。因此初时他将邺城治理的极好, 莫说有何异动,就连治安都好了许多。 眼见半年过去,城中一切安好,而前方的战事更是数战连胜,捷报频传。卫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江左之主孙周临阵换将,换下了颇有人望的陆迅,换了孙翼为主帅。 孙翼为了阻止卫军渡江,用精铁打造了百余条连环铁索,横在长江的要紧之处,以截阻卫军的战船。 又造了数万枚丈余长的铁锥,安插在江底,以期卫军之船顺流而下时,能逢锥而破。 吴良便献计于卫恒,用数十张竹筏,顺水放下,使那些暗锥着筏,尽提而去。又在竹筏上燃起巨大的火炬,灌以麻油,遇到铁索,便以火炬烧之,所谓的铁锁横江,不过须臾,便皆断为碎铁。 一时卫军所到之处,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卫恒在信中说最多不过半个月,他们便能拿下江左,班师回朝。 可谁能想到,就在朝野内外都在翘首盼着卫畴带着扫平天下的喜讯早日归来,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到时要如何庆功时,邺城竟发生了一起暴乱。 那天晚上,也不知怎么的,我又梦到了前世的那些噩梦,惊醒之后看着孤衾冷被,再也睡不着。便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扇,想瞧瞧天边的月色。 这淡淡的清辉既照着我,又照着远在江左的卫恒,既然瞧不见他,便只能看着这月色聊寄相思。 渐渐地,我却觉得有些不对,正想喊了采蓝、采绿陪我走到屋外去仔细一瞧,便听见尹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夫人,府中有几处屋舍尽皆起火,只怕是有人故意而为,小奴已命人前去救火。为防万一,还请夫人暂时离开屋舍,先到这庭院中小坐片刻。” 他向来平板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紧张。 我本就已穿好了衣裳,等采蓝和采绿二人也穿戴整齐,正要出去,采蓝忽然将一件氅衣披到我肩上。 “夜里风凉,夫人还是多加件衣裳吧,不然万一病了,中郎将回来,又要心疼夫人,怪责我们了。” 采绿将门打开,我走出去一瞧,着实有些被惊到了,府中大半的侍卫竟然都侯在我的院子里? 我便同尹平道:“我这里并不用这许多人护着,不如让他们分些人赶紧去灭火。” 尹平摇了摇头,“今夜有些不大对劲,不但府里突然起火,就连城中似乎也有异动,怕是有些不妙。比起这府邸,自然是夫人的安危更加重要。” 我闻言一怔,忙问道:“城中有所异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有人趁着丞相不在,想要犯上作乱。” 我心中一惊,这半年来,邺城戒备极是严密,如何竟还能有人避过各种守卫,聚众作乱? “那丞相府可无事?” 既便卫畴现下不在,丞相府也定是那些作乱之人首当其冲想要拿下之地。 尹平躬身道:“小奴已命人前去详加打探。” 说话间,府里的火势越发大了起来,燃着的屋舍越来越多。 尹平皱眉道:“还请夫人到中庭的开阔之处暂避。” 耳边隐隐传来远处的呼喊叫嚷之声,我看了看四下里冲天而起的火光,想了想道:“带上府中所有的侍卫,咱们先到丞相府去瞧瞧,其余人等继续救火。” 不管这起作乱是大是小,此刻我都应该去相府和姨母在一起。 我在尹平的护卫下,方一出府门,便见门外来了一队兵士,个个重甲在身,手中长戟在月色下泛着森寒的冷光。 为首之人上前抱拳行礼道:“末将李通见过甄夫人,因城中有宵小作乱,齐王妃恐夫人受惊,特命末将来接夫人往丞相府暂避。” 李通这人我是知道的,乃是卫畴的爱将之一,此次卫畴离邺,便将相府的守卫交了堂弟卫洪和他。 想不到姨母竟会直接派了他来接我,我心中感动,谢过了他,忙坐上李通带来的马车,往相府而去。 一路上倒没遇到什么作乱不轨之人,等到丞相府,我命尹平带着手下侍卫跟着李通,听他调遣,自带着采蓝、采绿和一队女侍卫进了内院。 刚一入院门,便被一个人扑上来抱住。 “嫂嫂,你可来了!”想是因为担心,卫珠的尾音里有一丝颤抖。 卫畴到底对她竟偷偷和韩寿有了私情而不满,虽然在卫恒的巧妙运作下仍是给他们赐了婚,但却瞧韩寿极不顺眼,此次亲征江左,便把他这个女婿也给带上了。卫珠害怕一个人住,便又回到相府暂住,伴在母亲身边。 我轻轻拍了拍她道:“母亲呢?”自从嫁给卫恒后,在人前我便改口称姨母为母亲。 “娘正在里头等你呢。”她道,跟着又小小声说了一句,“嫂嫂,我有些怕,可是在娘面前我又不敢说。” 我柔声安慰道:“珠儿莫怕,这相府有最精锐的重兵守护,是整个邺城最为安全的所在,否则母亲也不会特意命李通将军将我接来了。” 我挽着她手进到内室,见姨母正端坐在榻上,听一名侍卫跟他禀报些什么。姨母招手命我们到她身边一道听着,我这才知道今晚这起变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竟是太史令吉本,因不满卫畴架空雍天子,大权独揽、独断专行,便暗中联络了少府耿纪和司直韦晃这几个忠心于大雍皇室的老臣,趁着卫畴不在邺城,聚集了千余人,想要救出雍天子,助他重夺朝政大权。 那名侍卫告退后,姨母微笑着同我们道:“不过是几个宵小之辈罢了,你们无须害怕。他们三人在朝中均无实权,所能聚集到的,不过是些自己的家仆罢了,能有多少人?还要兵分两路,一路去行宫找雍天子,一路正往丞相府而来,相府有千名护卫,咱们实是无须多虑。” 卫珠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再不若之前那么苍白。 我们母女三人坐在一处,静静等着外面的消息。不多时,便听外头响起一阵喊打喊杀之声。因为姨母已分析得清楚明白,便是卫珠听到这些响动,除了初时面色微变外,渐渐也就不当一回事儿了。 确如姨母所言,吉本那几人所纠集的不过是些家仆奴婢,尽是些乌合之众,如何能是训练有素的相府守卫的对手,不多时,冲到相府门前的数百人便已被灭的差不多了。 听到危机解除,卫珠彻底放下担忧,伸了个懒腰抱怨道:“好困,我要回去再好生睡上一觉。” 姨母正想让我也去卫珠房里补眠,忽然又有一个侍卫匆匆而来,“禀王妃,大事不好,吉本等人竟不知从哪里偷来兵符,调集了驻扎在城外的三千北营屯兵,将天子行宫的守卫全灭,还杀了长史王必。因未找到天子,如今正朝相府而来。 这一变故,惊得姨母也微微变色,她忙道:“子玟呢?他如今是邺城令,城中生出如此大的乱子来,怎不见他这邺城令有所举措?”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邺城所有的兵权都握在卫玟手中,他只消调来留守在城中的虎贲营,便大事可定。 可是至今为止,却没听到有关他这邺城令的任何应对之举。 那侍卫略一犹豫,只得道:“禀王妃,六公子他不在城中,说是昨日傍晚为一女子相约,出城去了,至今未归。因兵符皆在六公子身上,拿不到兵符,便无法调动城中守军,是以……” 卫畴军纪严明,凡调兵遣将,必须要有兵符为凭,难怪过了这许多时候,也不见虎贲营出动。也就是说,现下能抵挡那些叛军的,就只有丞相府这千余名守卫。 我略一思忖,待那侍卫退下后,说道:“姨母,如今叛军势大,不如咱们暂且出府,只要乘快马赶到城外南营大军的驻地,便安全了。” 姨母却摇了摇头,“若是这府里只有咱们几个女眷,定是能逃脱的。只是,这回那些叛军怕不是为了咱们几个女流而来,而是为了天子。” 她深吸一口气道:“所以,咱们怕是不能逃,也逃不了!” 80.相救 我这才知道, 原来我那位天子表哥竟然并不在邺城专为他修建的那座行宫里, 而是早在卫畴出征之前, 便被暗地里送到了这座相府里待着。 难怪自从卫畴走后,雍天子便称病不出,原来卫畴也怕他不在邺城,会有人学他当年那样, 将天子抢出来, 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其他诸侯毕竟刚被卫畴以武力收服不久, 人心不稳,若是见天子脱离卫畴的掌控, 难保不会又生出别的心思来。 若是雍天子就在相府,那吉本他们在行宫找不到人,是定不会放过相府一干人等的,便是我们想逃, 也定会紧追不放,倒不如据府坚守。 姨母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她一面命卫洪调集府内所有侍卫, 严阵以待, 一面又命卫洪之弟卫兴前去城外找卫玟拿兵符调兵,又令李通持着丞相府的令牌试着再去调虎贲营前来。 当下卫洪便请姨母带着府中女眷聚到相府的一处水阁之中, 那水阁建在后园的荷塘之上, 四面环水, 只有一架九曲廊桥同岸边相连, 可说是易守难攻。 雍天子及符皇后和两位皇子, 并卫家的两位贵人自然也被请了过来。 我抬眼望去,瞧见我那位大姑子卫华也在其中。她身着一件粗布衫裙,头上只插了一枚荆钗,肤色黯淡,神情憔悴,同先前那个华服美饰,艳光四射的女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原是被送到相府的别院养病,住了数月之久,因实是受不了别院的凄凉冷清,再三写信求卫畴接她回来。 卫畴原不肯答应,便是除夕那晚也没接她回来,年后下了一场大雪,别院年久失修,禁不得被雪一压,坍塌了数间屋舍,再也无法住人,卫畴这才将她接回相府,言明等别院一修好,还会再将她送回去。 她便暂时住在相府西北角的一所小院之中,姨母做事周全,在此危难之时,不忘命人将她也带到这里。 卫华见我看她,目光闪了闪,没再露出先前一见到我时便毫不隐藏的敌意来,反而垂下头,不敢再与我对视。 此时卫洪已将那千余名府中守卫,分作三队,一队守在前后门及围墙之处,另一队守在府中要道上,第三队则将这座水阁团团护卫起来。 堂内另有一小队侍卫守在雍天子等皇室中人身旁,显然卫洪是怕这位天子万一也生出别的心思来,趁机跑到叛军那边去。 我从家中带来的一队女侍卫则守在我和姨母身旁。 此时已有人来报,吉本等人领着叛军,已然杀到府外,一时间,兵刃相击之声、厮杀声、惨叫声混成一团,从黑沉沉的夜色里传来,让人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丞相府的守卫虽然尽是精锐,但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敌不过叛军人多势众,不到半个时辰,叛军便攻入了府内。 听得本在远处的兵刃声、喊杀声离水阁越来越近,卫珠已吓得脸色发白,姨母的眼底亦有几分焦灼。 而雍天子和符皇后则是面无表情,时不时会对视一眼,却看不出他二人此刻是何心绪。 又过了半个时辰,叛军已然冲到了荷塘边,见数十名叛军冲上那九曲廊桥,卫洪一声令下,将早就备好的桐油往廊桥上一倒,随即扔出一个火把,桥上立时燃起熊熊大火,暂时阻住了叛军的攻势。 卫珠此时已吓得哭了出来,紧紧地攥着姨母的衣袖不停地问道:“娘,他们就要攻进来了,怎么办啊娘?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姨母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咱们已经把桥烧了,他们过不来的。” “可万一他们还是想办法过来了呢?” “那他们也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有了这些耽搁的时间,咱们的援兵早就到了。” 姨母的话语轻柔而坚定,似是对她所说的一切笃信无疑,卫珠受她感染,渐渐止住了哭泣。 我却知道姨母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安抚珠儿罢了。 我们最大的指望便是李通能说服虎贲营的将官领兵来救,可是已经过去了这许久,却仍未见到一个援兵,只怕…… 这荷塘并不如何深,看着水阁外纷纷跳入塘中,想要泅渡过来的叛军,我忍不住也会想,是否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若是远在江左的卫恒知道了我的死讯,不知他……又会如何? 前世在我死后,也不知他是否见过我的尸体,若真见了,当时他的脸上又是何种神色? 是依旧淡漠冰冷?还是懊悔愤怒?又或是伤心难过,甚至悲痛欲绝? 可惜我先后两次离魂回到前世之境,竟从没看到过我最想看的那一幕。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了章羽,想到了他对姨母执着了二十多年的暗恋之情。 他早已死在江左,可是姨母又是否知道她曾有一个爱慕者,无望而固执地爱了她那么多年。 章羽在隐约透露了他对姨母的情意之后,让我答应他一件事,绝不可以将他这份心意告诉给姨母知道,在姨母面前不得提起他一个字。 他那时的话言犹在耳,“若是我能打败卫畴,成为这世上的最强者,我自会将我这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可现如今……既然无法得到她、保护她,给她世间一切的荣耀,我章某宁愿她对此一无所知。安心做她的丞相夫人、齐王妃便好!” 若是章羽能成就一番霸业,那他和姨母之间便是一段为世人传颂,可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可惜他却只是一个功败垂成的末路英雄,不但无法得到他心爱之人,甚至他的这番深情也只能湮灭在陌上的尘埃之中。 前后两世,我从未见过如章羽这般深情的男子,也不知卫恒待我之情,是否也能如章羽这般。 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卫恒是否会念我一辈子,永不相忘。若我侥幸未死,又能否和他恩爱两不疑,此后再也不生波折,无灾无难到白头。 已经有不少叛军游到了这水阁边上,虽然被守在水阁周围的守卫斩杀了大半,却有更多的叛军泅渡而至。 守在我们身周的那一队侍女早已拨剑出鞘,神情紧张地盯着屋外。 这队身有武艺的女侍卫,还是嫂嫂在时,特意训练出来的,如今嫂嫂仍旧下落不明,可她亲自练出来的徒弟们却仍守护在我身前。 还有岩弟,也不知他现下如何? 我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人猛地往旁边一拉,跟着便听一个声音道:“弟妹小心!” 原来外头那些叛军见久攻不下,心急之余,也顾不得雍天子尚在水阁之中,竟命人放起箭来,想要将守在水阁外的侍卫尽皆射杀,好让他们能从水中攻上水阁。 虽然叛军的本意只是射杀守在外头的侍卫,可难免会有人一时射偏了,或是劲力太大,将那箭直直射到水阁中来。 方才便是突然有一支箭从斜后方朝我飞来,若不是有人从旁及时拉了我一把……我看了眼被射倒在地的那名侍卫,只怕此时我已成为一具尸体。 可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救了我的那个人,竟然是卫华! 我定了定心神,朝她道谢,“多谢贵人相救之德,敢问贵人为何要救我?” 既然已命在顷刻,我便径直问出心底的疑惑。 卫华张了张嘴,似是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挤出一句来,“你、你是我弟弟心爱之人,若是你有事,我怕他会难过……” 我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掩惊讶地看着她。 许是最艰难的第一句话已开口说了出来,卫华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先前是我太过心胸狭隘,如被油脂蒙心,做下许多错事,竟用那般下作的手段想要害你……” “如今想来,简直无颜再见弟妹。我早就想当面同弟妹致歉,却又不敢见你。如今咱们遭逢大难,被困在这水阁之中,或许片刻之后便会同赴黄泉,我才敢同弟妹说出这些愧疚之语。” 为避箭矢,此时水阁中人皆已跪坐在地,卫华便跪在原地,俯身朝我行了个叩首之礼,口里诚挚无比地道:“我从前罪孽深重,诸多对不起弟妹之处,还请弟妹宽恕!” 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危难关头,我竟会听到卫华亲口同我致歉!或许在偏僻冷落的别院住了一年,她终于后悔了,后悔不该做出那些阴毒之事。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何况,她毕竟是卫恒的亲姐姐,刚刚又曾救了我,便是她前世害了我腹中的孩子,大约也可以相抵了。 我伸手将她扶起来,正要同她说些什么,忽然耳旁响起数声“小心”之声,竟是一阵箭雨直朝水阁中射来。 我的那些女侍卫们忙站成一圈,手中长剑乱舞,奋力格挡乱箭。 卫华也忙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挡在我身前。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朝我这边射来的箭格外的多,虽然侍女们奋力格挡,仍是有三枚穿透她们的防守,直直朝我射来。 81.归来 看到那三支箭朝我射来, 我本能的往旁侧躲去, 哪知竟像是提前算好了般, 又有两支箭不偏不倚地朝我飞过来,眼见再也躲闪不及,忽然一道人影扑到我身上。 又是卫华,她竟以身为盾, 替我挡掉了最为致命的一箭。 那箭正中她肩头, 深达寸许, 一缕殷红的血色缓缓漫了出来。 一时之间,我顾不得腿上传来的疼痛, 一把抱住她道:“你觉得如何?” 她脸色苍白,苦笑道:“看来我们今天真的是要命绝于此了。弟妹,你可愿宽恕于我?” 人之将死,那些前尘往事, 还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呢? 我扶着她道:“长姐此番对我舍命相救,从前种种自当揭过不提。您是子恒的长姐, 便也是我的长姐, 我只愿与长姐从今往后, 不管是在人世,还是在黄泉, 都能姑嫂和睦!” 能在临死之前, 同卫华冰释前嫌, 将一段宿怨化为姑嫂之谊, 亦算是不幸中的一桩幸事。 只可惜, 我却不能再见卫恒最后一面。 我看向姨母,她将卫珠紧紧搂在怀里,已然闭上双目,似是打算安然赴死。 看着姨母平静的面容,我原本慌乱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纵然这一世我仍有许多遗憾,可比起旁人,我已然是又多活了一回,不但知晓了前后两世卫恒对我的心意,便是即将再赴黄泉,也是和亲人一道,而不是像前世那样抛下幼子,孤身上路,死的绝望又凄凉。 我们本已闭目待死,哪知原本急促的箭雨却忽然停了下来,一道焦急而高亢的嗓音远远传了过来。 “陛下和齐王妃勿慌,臣荀渊救驾来迟!” 我急忙睁开眼睛,和姨母对视一眼,荀渊对卫氏的忠心毋庸置疑,我们企盼许久的救兵终于到了吗? 因怕再有箭矢从外面射进来,我们并不敢立刻走到门边推开门去观望外面的动静,只得从先前被射破的数个窗洞中朝外窥视。 很快,便有侍卫欣喜地朝姨母禀报道:“王妃勿忧,是虎贲营的援军终于赶过来了。” 我和姨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觉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不过,先前不是李通拿着相府的令牌去调虎贲营的吗,为何领着人赶过来的却是荀渊? 那些叛军已厮杀许久,如何能敌得过虎贲营的精锐,约摸过了一刻钟,叛军便死得死,逃得逃,大局已定。 因九曲廊桥已被烧毁,荀渊他们又花了些功夫,寻来些石块木板,搭了座简易的浮桥,来接我们过到岸上。 此时天色已微微发亮,我被人扶着站了起来,正要行走,忽然左腿处传来剜心般痛感,再也站立不稳,朝下倒去。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我。 耳边跟着便响起荀渊着急的询问:“夫人可安好?”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底的焦急关切让我微微一怔,还不及说些什么,他已然惊叫道:“夫人的裙子上为何有这样多的血,可是受了伤?” 他说着,便上前一步,竟是想将我抱起来? 我忙道:“荀公子!” 他容色一僵,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慢慢地又缩了回去,命人找了张坐榻,让我坐在上面,由四个婢女将我抬到岸上。 等到了房中,我解开衣裙一瞧,这才发现我的左腿上竟然有一个血洞,似是被箭洞穿而过,因当时情势危急,我竟不曾留心到。 那伤瞧着虽极是厉害,但太医看过后,道万幸不曾伤及筋骨,只是些皮肉伤,每日按时上药,将养月余,便无大碍。 不等我的腿伤痊愈,卫恒便从江左赶了回来。 他回来时已是夜半,他也不叫醒我,就那样坐在床前守了我大半夜,直到天明。 当我睁开眼睛,看见坐在床边那个熟悉的人影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还以为我仍是沉浸在梦境中,仍未醒来。 直到他俯下、身子,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脸上、唇上,滚烫灼人。我才真的确信,这不是又一场梦,我的梦中人他是真的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伸出双臂抱住他腰,声音里有一丝丝的后怕,“子恒,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他抱紧我,柔声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些该死的反贼,他们竟然敢弄伤你!看我不将他们碎尸万断!我已经向父王请命来彻查此事,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你之人。” 我将头埋在他胸口,静静听了会儿他极不平静的心跳,轻声道:“还好那些都过去了。” 怕他这样一直弯腰抱着我难过,我便推了推他,说要起身,他小心翼翼地扶我靠坐在床头,我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他的面容。 久别不见,这张脸比起先前竟是瘦了许多。 我有些心疼地摸着他清矍的面颊,“果然征战疆场辛苦非常,你竟瘦了这许多!” 他却浑不在意,轻轻捏了捏我的下巴,皱眉道:“我瘦了没什么要紧,倒是阿洛怎也清减了这许多,下巴都尖了,可是又没有好生用膳?” 我忙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子恒,你可去看过长姐?她为了救我,受了极重的伤。” 我所受箭伤不过是皮肉伤,可是卫华因替我挡箭,却被那一箭射中肩窝,伤到筋骨,伤得极重,太医说她那只右臂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抬高举起,稍重点的东西也拿不起来,已然废了大半,每逢阴雨天还会疼痛难忍…… 卫恒点点头,“当日之事我都知道了,想不到,竟是她救了你,等陪你用了早膳,我便去看看长姐。” 他亲自抱我去净房,服侍我洗漱梳洗,等到早膳呈上来,他也不让我下床,亲自拿了粥碗喂我。 我这才知道,为何当日竟是荀渊领着虎贲营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们。 卫恒将一勺红枣粥送到我唇边,“原本我是想带荀渊一道去攻打江左的,能在战场上得些功劳,也好让父王再升他的官职。哪知临行前他却突然患病,只得将他留在邺城,却不想,幸而他留了下来,才能及时救下你们。” 原来当日,本是在家中养病的荀渊甫一得知城中内乱,叛军正在围攻相府,便立时想到了去虎贲营搬救兵。 可那虎贲营的将官,严守军纪,不见兵符,便是李通拿了丞相府的令牌去都无济于事,何况荀渊一介文官。 谁也想不到,荀渊竟突然拨出所佩长剑,一剑斩杀了那将官,说是事急从权,若是拘泥于有无兵符,而眼睁睁看着丞相的家眷和雍天子全都落入贼人之手,则丞相大军班师回朝之日,虎贲营所有将士,均都难逃大难。 他素来口才便给,极能说服人心,再有李通从旁协助,这能调了三千虎贲营及时赶过来解围。 然而,当卫畴返回邺城后,论功行赏,论罪当罚,对再次令他大失所望的亲子卫玟,直接毫不留情地关入天牢。而对及时解围,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大功臣荀渊,却没有任何封赏,反而被连降了三级。 卫畴固然赞扬他救人之功功不可没,可也痛斥他无视军纪,竟然无故斩杀虎贲营主将,这亦是足以杀头的大罪,最终功不抵过,除了降职,还罚了他三千贯钱,为被他杀死的那名将官治丧,且此后须奉养其家中老小。 卫畴此举固然有些不近情理,但从法理而言,他却必须如此,否则往后人人都和荀渊学的话,则兵符形同虚话,只怕会生出更大的乱子来。 此次邺城内乱,究根结底,不是这兵符制出了问题,无法调人来救,而是因为手握兵符之人玩忽职守,不在城中坐镇,竟然跑到城外去游玩,还让旁人偷走了他随身保管的兵符。 卫玟直到叛乱被平息后的当天晚上,才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准确的说,他是被抬到姨母面前的。倒不是他受了什么伤,而是酒醉未醒。 姨母派人找了他许久,最终在邺城城北二十余里外漳水边的一处村落里找到了他。他躺倒在一艘小船之中,身周满是喝空了的酒坛。 卫畴知道他竟又是因酒误事后,简直愤怒的无以复加,甚至说出“此等不肖儿,当非吾子!”这样决绝的话来。 更让卫畴失望的是,无论他怎么审问卫玟,问他为何擅离职守?在事发当日要到城外那小村子里去?约他前去的女子是谁?他的兵符又是为何人所偷? 卫玟却只抿紧了嘴,不肯将真相合盘托出,只说是他自己糊涂,玩忽职守,有负父王重托,甘愿受任何惩罚。但对那约他到城外的女子是谁,无论卫畴如何逼问,甚至气急之下,抽了他数鞭,他也仍是守口如瓶,坚决不肯吐露那女子的姓名。 然而我听到这些之后,却是心中一沉。 82.报恩 关于卫玟的这些事, 在两个月后才传入我耳中。 这些日子卫恒忙着追查叛党, 将朝堂之中, 凡是心向大雍皇室的朝臣尽皆下狱审问。每每忙到深夜才回来,有时同我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便是他不忙成这样,凡是和卫玟相关之事,他亦是不会同我提起半句的。 卫恒会如此, 我并不意外, 让我意外的是, 卫珠对此竟也一句不提。至于姨母,为了避嫌, 她一向极少在我面前提起卫玟。 想不到,卫珠那般跳脱散漫的性子,竟也学会在我面前对卫玟避而不谈。不知是姨母叮嘱过她,还是卫恒对她又说了些什么。 在我养伤的这段时日里, 许是为了能让我安心养伤,不但卫恒极少同我说些朝堂之事, 便是我身边侍候的婢女从人对此也均是沉默寡言, 从不敢悄悄议论上一句。显然, 都是被某人下了封口令。 若不是卫华告诉我,也不知我还要过多久才能知道关于卫玟的这些事。 卫恒不愿我因卫华舍命相救之事觉得欠了她的情, 在去看过她后, 便应了她所请, 去求卫畴免了对她的责罚, 许她重新回到雍天子身边, 继续去做她的贵人。 这日,我去行宫里看她时,她摒退了左右,同我说起卫玟之事。 “阿洛,你说那卫玟犯下这等弥天大错,父王当不会再考虑将他立为世子了吧?”卫华小声说道,眼中闪烁着期翼的光采。 自从卫恒帮她重新回宫后,她待我极是亲热,甚至有些隐隐的讨好。为了显示同我的亲近,她已不喊我弟妹,而是直接唤我阿洛。 “长姐还请慎言,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当谨言慎行才是。” 卫畴素来疑心极重,难保不会猜测是有人故意想要陷害卫玟。 卫华这才有些不大甘心的抿抿嘴,转而说起别的。 脚步声响起,一个宫女在帘外禀道:“贵人,那位姑娘又来求见您了?” 卫华看了我一眼,忙道:“没见我这里有贵客相陪吗?让她改日再过来吧!” 见她另有女客,我本欲告辞,她却不依,又同我聊了许久才放我走。 又亲自送我坐上油壁香车,才肯回去。 甫一出宫门,我便听到车窗外一个有些熟悉的柔弱嗓音,“还求姐姐再替民女去跟贵人通传一声,并非是民女不知进退,民女实是有极重要的事要同贵人讲。贵人若是知道了,定会极为开心的。” 这个声音? 我推开车窗,果然立在宫门前,拉着一个宫女衣袖正在苦苦哀求的那位“民女”,不是吴宛是谁。 再一看被她强行拽住的那个宫女,似乎是曾在卫华的芙蓉殿见过的,难道方才想要求见卫华的那位姑娘就是吴宛? 她为何要来见卫华?听方才卫华那语气,似乎她们之前已然见过,那她们又是何时相识的? 这一个个疑问在我脑中奔来突去,虽然明知她或许就是故意侯在这里等我出来,却仍是忍不住吩咐车夫停车,命采蓝去请她上车一叙。 我隐隐觉得,两个月前邺城的那场动乱,甚至卫玟的玩忽职守,似乎都和眼前这个貌似柔弱无依的女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听是我相请,吴宛立时回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跟着便松开那宫女的衣袖,递了个小盒子给她,说道:“这是我特意为贵人寻来的民间验方,每晚睡前将这膏药涂在箭伤处,能温经通络,活血止痛,还请姐姐替我送到贵人面前,多谢了!” 说完,她还朝那女子袖中塞了一个小小的荷包。这才转过身子朝我走来,先立在车窗下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阿宛见过夫人!” “既然难得偶遇,不如我送吴姑娘回去可好?”我亦微微笑道。 她自是不会拒绝,同我道了谢,便一提裙摆,上了马车。 略寒暄了几句后,我正犹豫从何问起,吴宛已蹙着眉向我求恳道:“不知夫人能否帮阿宛一个忙?” 我道:“但说无妨。” 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去,叹气道:“自从卫贵人回宫后,便再也不愿见我了,可是阿宛却记得她心中所愿。因此阿宛想请夫人下次去见卫贵人时,能替阿宛告诉她,她最大的心愿,阿宛已替她实现大半了。” 我心中一紧,问道:“你和卫贵人是何时相识的?听上去似乎你们相交非浅?” 吴宛看了我一眼,怯怯地道:“民女同卫贵人也不过只见了几面罢了。就是先前贵人在别院住着养病时,民女想着她是我恩人的姐姐,放心不下,便去探望了两回,送了贵人些吃的用的,在她寂寞时陪着她说说话,仅此而已。” 我淡淡笑道:“吴姑娘也太过自谦了。” 她的这些举动如何是仅此而已,反而是雪中送炭,至于她为何要待卫华这般的好,自然是爱屋及乌,因为卫恒的缘故。 想不到她竟会为了卫恒去有意接近他的姐姐,甚至就这么明晃晃地告诉给我知道。 就是不知,为了卫恒,她还能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来? “不知吴姑娘想让我帮你给卫贵人带什么话?” 吴宛抿嘴一笑,看起来有些开心,“也没什么,就是先前在别院同卫贵人闲谈时,听她说起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她说她希望她弟弟——五官中郎将能被立为世子,将来继承丞相的大业。不瞒夫人,阿宛亦有此企盼,因为阿宛知道这亦是中郎将的雄心壮志,他是我的恩人,阿宛自然要助他得偿所愿。” “是吗?那你都做了些什么?”我的神色已彻底冷了下来。 吴宛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阿宛愚笨,又是个女流之辈,也没做什么,帮不了中郎将许多,不过就是想法子让六公子喝醉了几场,误了些事罢了。” 我心头大震,她话里这意思,分明就是在说,不光此次邺城内乱时,卫玟喝得酩酊大醉是被人算计,就连他之前几次醉酒误事,也全都是中了别人的设计,而不是巧合。 “原来我那六叔酒后闯了司马门,醉的不省人事误了领军南下,还有这一次醉倒在舟中,被人偷了兵符去犯上作乱,也都是你的手笔?” 她面上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反而愈发显得有些惶恐,“夫人谬赞了,阿宛当不起的。其实这都是多亏了夫人!” 我冷冷看着她,静侯她的下文。 果然听她恬不知耻地说道:“若不是假借夫人之名,阿宛如何能接近您那位六叔身边呢?” “说起来,阿宛真是羡慕夫人呢?生得这般貌若天仙,容色动人,不但中郎将这般心悦于您,就连那位六公子也是对您爱慕不已,便是您已做了他的嫂嫂,也仍是对您念念不忘,一见我拿着您的帕子去找他,便立时信了我的话,以为我便是你二人之间的青鸟,替他略表对您的相思之情。” 我被她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世间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什么帕子?我只赠过你挡雪的披风,却从不曾给过你什么帕子?”我冷声道。 吴宛似是有些为难,嗫嚅了半天,才道:“夫人虽不曾给我,可是中郎将却给了阿宛一方夫人的帕子。” 我的心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沉。 “你做的这些事,子恒他……都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中郎将是我们兄妹的主公,未得主公许可,我们如何敢擅自行动。” 觑了一眼我的神色,她又急急地道:“夫人可千万别怪中郎将,他这样做都是为了夫人!” “当日,您被章羽掳走,中郎将愤怒极了,觉得是自己没能保护好您,便跟我们兄妹说想要变得更加强大,手中握有更多的权力,于是哥哥便给中郎将想了这么个计策出来好助他顺利夺位。” “他同意了?”我轻声问道。 “中郎将自然是准允了的,毕竟只有他登上世子之位,才能更好的守住夫人,再也不让夫人被别人抢走。所以,他才给了阿宛这块帕子。”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来,是用罕见的冰绡裁成,洁白如雪,上绣着一丛兰草,正是我曾用过的一块帕子。 我不愿去相信吴宛所言,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出她说谎的证据来。 若不是卫恒给了她我的帕子,她还能从何处得到?那冰绡乃是西域呈上的贡品,坊间是买不到的,那丛兰草也是我亲自绣上去的,她便是想仿制也仿不出来。 而且,她也没说错,自从卫恒从章羽手中救回我之后,他的争位之心益发强烈,简直是势在必得,恨不能早日登上世子之位。 难道他真的为了那个位子,竟同意了吴家兄妹这下作的手段,一面吃着我同卫玟的干醋,一面又利用卫玟对我的感情去下套算计他? 嘴上同我说着他对吴宛的不喜拒绝,却又暗地里让她打着我的旗号去接近卫玟,去让他醉酒误事,为自己扫除争位的最大对手?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为了争这世子之位,他们兄弟间会是兄友弟恭,我只是不能容忍,有人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将我当成一枚棋子,置于其间,这样无耻的利用。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失望、难过、愤怒……纷至沓来。 可是看着吴宛那双紧盯着我不放的眼睛,我便是心中再乱,面上仍是分毫不显,仍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甚至还微微笑道。 “若子恒是为了世子之位,那你这般作为,又是为了什么?” 83.贱人 吴宛微仰着头看向我, 眼中又露出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来。 她甚至还慌乱地摆了摆手, “夫人您可千万别误会!阿宛这么做, 只是想着能为中郎将登上世子之位出一份力便心满意足了,再没有什么旁的想法的!” “是吗?”我淡淡道,看向她眸光深处。 她垂下眼帘,“阿宛不敢对夫人有所隐瞒, 阿宛先前是曾想过若是能……可是自从见到夫人后, 阿宛便自惭形秽, 再不敢有此非份之想了。” “您同中郎将才是天作之合,天生的一对佳偶, 阿宛不愿因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让夫人和中郎将之间反生出什么嫌隙来。若是真正心悦一个人,便当盼着那个人过得好。阿宛只愿默默守在一旁,略尽绵薄之力, 看着中郎将成为世子,和夫人夫妻恩爱, 再多生几个小世子, 便再无所求!” 她这番话说得诚挚无比, 我却听得恶心不已,心中更加瞧她不起。 若是她直言她想以此邀功, 求为子恒的妾室, 虽然有些厚颜无耻, 至少想要什么便直接说出来, 也算是真小人。 可她却偏要如此作派, 嘴上口口声声说着不愿为妾,怕坏了我和子恒的夫妻情份,却不安于室,各种上窜下跳的想要往我心里种下猜疑的种子。 比起真小人来,我更加厌恶这种心口不一的虚伪之人。 我吩咐车夫停车,对吴宛道:“吴姑娘这就下去罢!” 她有些惊讶,微张着小嘴道:“夫人这是要赶阿宛下车吗?可是阿宛又说错了什么,惹夫人不喜?” 便是她那兄长吴良再得卫恒倚重,我也懒得同她客气。有个这般虚伪阴毒的妹子,当哥哥的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是觉得吴姑娘的为人太过令人作呕,不愿再听你说那些虚言假语,污了我的耳朵。” 我自小家教极严,这已算是我有生以来,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对人说得最重的一句话,可谁知这吴宛竟然仍是赖着不走。 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她哀声道:“夫人您既恼了阿宛,阿宛这就走,只是阿宛求您,方才阿宛所说,您可千万别告诉给旁人知道。阿宛知道,六公子在襄阳的时候,曾经救过您一命,您可千万不能为了替您的救命恩人开脱,就把阿宛为中郎将做的这些全都告诉给丞相知道。” “阿宛倒不是怕自己会受惩罚,而是怕丞相会因此迁怒中郎将,以为是他为了世子之位故意陷害了六公子,那中郎将盼了这么多年的世子之位可就全成泡影了。中郎将那么喜欢夫人,待夫人情深意重,您可千万不能在关键时候对一个外人心软,反坏了中郎将的大事啊?” 我再也听不下去,直接唤了两名懂些武艺的婢子将她从车中拖了出去,丢在道旁。 一回到府里,我便命人将这辆马车里吴宛坐过的那条长凳丢出去扔掉。 不想,卫恒今日回来的倒早,天色刚暗下来,他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往常他若回来的早,都是我迎上前替他脱去冠冕外裳,换上家常衣着。可是今日,我只作看不见,仍旧半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手中的竹简。 他便走到我身边,仔细打量着我的面色,问道:“阿洛今日去看长姐,可是遇到了什么恼火之事?” 我抬眼看向他。 静静待了这半日,又思量了许久,我原本如热油滚过的一颗心已渐渐冷静下来。 初听到吴宛那些话时,因被她激得心神大乱,愤怒、伤心之下,只顾着朝不好的地方去想,及至冷静下来,方觉出几分不对来。 前世的时候,吴宛在我面前惯会满口谎言、颠倒黑白,从这样一个说谎成性之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如何信得? 更何况,她若是当真如她所说的那般,愿为爱人无私奉献,不愿介入我和卫恒之间,那她又何必煞费苦心跑到我面前,拐着弯地说给我知道,摆明了是不安好心。若是我真信了她所言,只怕正中她的下怀。 她那些言语里最让我伤心的莫过于卫恒竟然准许她拿着我的帕子去算计卫玟,虽然她那些话听起来似乎全无漏洞,可既然她打从一开始就存心不良,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是真是假,我只消一问卫恒便知。 见我只是凝视着他,良久不语,卫恒的眼中显出一丝慌乱来。 不等我开口,他便道:“今日吴宛又去搅扰你了,她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定定看着他,“子恒可是怪我不该邀她上车,从她口里听了些不该听的言语?” 卫恒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听了她那些话,会……她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可是又想求你许她进府为妾?” 吴宛当时在车中,声音压的极低,除了我之外,再无旁人能得知她到底同我说了些什么。 我是否要将她在车中所言,全都讲出来,同卫恒当面对质呢? 其实吴宛敢那样同我讲,便是在赌我敢不敢去直接质问卫恒,更是在赌,我和卫恒之间,有多信任彼此。 若是我和卫恒不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即便是我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又能否相信他所给出的解释?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她倒并没有这样说,她只是告诉我,说是你曾送了一块我的帕子给她。” 说着,我将那方绣着兰草的帕子指给他看。既然这块帕子是我的东西,我自然是将它拿了回来,因嫌它被吴宛碰过,就放在一边的几案上。 卫恒扫了一眼那帕子,眸光立刻阴沉下来,“那个贱人!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你为了我,想要更快的登上世子之位,于是她兄长吴良便给你出了个主意。你同意了,给了她我的帕子,让她以我的名义去接近卫玟,害得他接连三次醉酒误事,最后一次,更是连他掌管的兵符都偷走,故意交到吉本等人手里,撺掇他们起兵作乱。” 我一口气说完,缓了缓道:“子恒你告诉我,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若是前世,我或许会不敢问出口,可是这一世,我想试一试。 我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卫恒半跪在榻前,目光与我平视,他眼也不眨地道:“不错,我是同他们几个最为亲信之人提过,我想要早日当上世子,只有拥有更多的权力,我才能更好的守住你。” “吴良也确是为了我能当上世献了不少计策,但没有一个是方才夫人所说的那等下作之法。事实上,我是从江左赶回来之后,才知道他竟然背着我,偷偷行此阴毒之计。” 他怒不可遏道:“我当时觉得子文连番醉酒误事,太过巧合,觉得有些不对,便逼问吴良,他只说是买通了子文身边亲信之人,怂恿他每日饮酒作乐,却并提及竟然是让他妹子利用夫人的名义来接近子文。若不是夫人信我,同我言明真相,我还被他们兄妹蒙在鼓里,不晓得他们竟然这般放肆,竟敢把主意打到夫人头上!” 他抱住我的双臂,“阿洛,你信我!我固然想当这世子,但却绝不屑于用这等下作的手段,何况还是利用你去……你是知道我醋劲有多大的,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蠢事败坏自己夫人的清誉?” 我想了想,“若是你能解释清楚那块帕子是怎么回事,我便信你。” 卫恒两道剑眉已拧成了一团,他道:“若不是夫人告诉给我知道,我竟不知那贱人竟是凭着这块帕子取信于子文的。” 他伸出手去想拿那方帕子,又似忽然想到什么,重又将手收了回来。 “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当日南下荆州攻打章羽时,夫人时常用这块帕子给我擦汗。后来,你落水时我扑过去救你,只从你袖中抢到了这块飞出来的帕子……” “我明明记得我当时紧紧地把这块帕子攥在手里,生怕一旦丢开它,也就是松开了你。可是等到半个月后,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却怎么也找不见这块帕子,而那半个月,在我身边照顾我的人就是吴宛。我曾问过她,是否看到过这块帕子,她一口咬定不曾见过。现下想来,除了她,还能有谁?” 吴宛说这帕子是卫恒主动给她的,而卫恒却说是吴宛从他身边偷走的。 两人的说辞均是一面之辞,无人可以证明他们所说的真假,端看我是选择相信谁了。 “既然你一从江左回来便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反而夜夜晚归,每日同我话也说不了几句,你可是故意在躲我?”我问出心底的疑惑。 卫恒面上显出一丝惭色来,“我的确是心中有愧,有些无颜面对夫人。虽然不是我有意为之,命吴良他们去害子文,可他既为我的幕僚,所做所为又都是为了我,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那子恒如今是何打算?”我想知道既然他已知道真相,会怎生料理吴家兄妹。 84.放逐 其实, 我虽然问了出来, 但对卫恒到底会如何处置吴家兄妹, 仍是有些不大确定。倒不是因为吴宛,而是因为吴良。 卫恒他同其父一样,极是爱才,而吴良也的确是足智多谋, 在他帐下屡屡为他献出奇谋妙策来, 实是对他助益良多, 立下不少功劳。 是以,纵然卫畴因在梦中见吴良以水灭火, 而相气者言卫家历运主火德,故而对吴良不喜,曾同卫恒说过几次,要他小心吴良, 不可对其委以重任,但卫恒却仍旧因赏识他的才华, 而继续重用于他。吴良这些时日一直卧病在床, 卫恒还去看望过他。 连卫畴都不能令他疏远吴良, 我多少有些不敢确定他能为我做到何种地步。 可他却答的毫不犹豫,“我刚一知道吴良背着我行事, 算计了子文, 便已严惩了他。因怕动用军法杖责于他, 引人注目, 便令他在屋外跪了一夜。” 我这才知道吴良那场大病因何而起。卫恒刚回到邺城时, 是冬末时节,气候仍是极为寒冷,入夜犹甚。吴良被罚跪了一夜,难怪会染上极重的风寒,至今未愈。 卫恒会罚他,我倒不意外,毕竟他是吴良的主公,上位之人最忌讳的便是手下之人不听自己这主公之命,自作主张,擅自行动。所以他必会狠狠责罚吴良,却又在罚他之后,亲去看望,为的便是恩威并施,要吴良知道往后该如何效忠他这位主公。 可是他既然会去探望吴良,又给他送去不少药材,应当还是想要留他在身边,继续任用的。毕竟吴良之前为他立下那许多功劳,况且,吴良此番背他所行之事虽然下作阴毒,可若单就结果而论,卫恒总归是受益之人。 若是接下来他再被卫畴立为世子,那吴良便是他争位成功的第一功臣。对这样一个得力的幕僚,卫恒他会为了我,而从此弃之不用吗? 卫恒似是看出我心底的顾虑,他握住我的手道:“若是吴良没有利用你的名义去行此陷害子文之事,我虽罚他,但仍会重用于他。可他竟然……” 他长叹一声,“我曾最为倚重于他,如今看来,却是再也留不得了。” 我微微一惊,卫恒这是当真要为我,从此远了吴良不成? 他忽然轻轻笑道:“夫人为何这样看着为夫,可是觉得为夫会舍不得他吴良一个男人吗?” “你——”前世时无论我同他说什么,他都是冷着一张脸,如今倒好,同他一本正经地就事论事,他也能随时变脸同我说些调笑之语。 他起身坐到榻上,将我抱到他怀里,“夫人放心,昔日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连家国都不要了。我虽比不上周幽王那般的荒淫无道,可为了夫人,不要个把男人女人,总还是做得到的。” “何况!”他语声转厉,“吴良此举胆敢对你不敬,便是对我这主公不敬。若是引得你我夫妻猜疑失和,更是罪无可恕!这样的人,我是决不会再留他在身边!” 他语声微微有些消沉,“父王曾言道吴良此人,虽智计百出,但不甘为臣下,必会干预吾家之事。当时我不以为然,以为是父王不愿我得一强助,现下看来,若论识人之明,我仍是比不上他。” 卫畴便如挡在卫恒前面的一座巍峨高山,让他敬仰钦佩,又盼着能越过这座高山。或许他之前始终将吴良留在身边,除了欣赏吴良的才干,也是为了同他父亲暗地里较劲。 对他这样隐秘的心结,我自然不好出言劝慰,只微微侧过身子,紧紧抱住他,将脸依偎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 他原本始终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静静地任我抱着,吻了吻我的额角。 “夫人且等我几日,我定会给夫人一个交待!” 我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子恒,若是你此次当真要严惩他们,他们不忿之下,会不会宁愿鱼死网破,告到父王面前,反咬一口,说是你指使他们这么做的。” 卫恒眸色沉沉,轻抚着我发丝道:“你只管放心,我既然敢就此弃了吴良,自然有办法封住他兄妹二人的口。只要我不杀他们,给他们留上一线生机,他们便不会去父王面前反咬于我,毕竟真要闹到父王面前,我不过就是得不到世子之位,他们兄妹却必死无疑。” 我细细一想,确是如此,竟是我关心则乱,一时没虑到这一点。 卫恒行事,历来果决,极是雷厉风行,从来不会拖泥带水。短短数日间,吴宛便被他许给帐下一名校尉,行过婚仪后,卫恒将那校尉升为交州司马,命他带着新妇即刻往千里之外的交州赴任。 至于吴良,则被卫恒打发去了幽州任匈奴中郎将臧原的军师,助其防守匈奴。 他将吴家兄妹打发了之后,便来相告于我。 其实以卫恒的心性,最是恩怨分明,虽然恨吴良此番太过肆意妄为,可念在他之前的功劳,还有欠他亡兄那一条命的人情上,也是不会要了他兄妹二人的性命的。 再者,若真要杀了吴良兄妹,恐又节外生枝,怕也会冷他了其余幕僚的心。倒不如将这对兄妹远远遣出邺城,让他们往后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吴家兄妹之事总算是尘埃落定,可是卫玟却仍旧被关在天牢之中,我虽然对他从不曾有过男女之情,却他毕竟是我的表弟,又曾舍身救过我性命。 何况他之所以被卫畴关在牢里那么久,也是因为我之故。卫畴说得明白,只要卫玟交待清楚当日他是为哪名女子所邀,又是被何人偷走兵符,便会立刻将他放出来。 可是他却以为邀他之人是我,为了不将我牵连进去,始终不肯开口,这才被关了这么久。若是再这样僵持下去,那他岂不是要一直被这样关在天牢里? 我便忍不住问卫恒道:“子恒,你可愿念在骨肉之情的份上,在父王面前,替卫玟求求情,好歹将他放出天牢?” 卫恒立刻便沉下脸来,“那他怎不顾念兄弟之情,晓得你是她的嫂嫂,不该再生出非份之想?你也别觉得他是被吴氏兄妹所害,无辜可怜,若不是他对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吴良那点伎俩,他焉能上当?一个不好,便会连累到你,活该他被关进天牢里好生思过!” 见我垂头不语,他顿了顿,勉强安慰我道:“父王素来疼爱他,不会这么一直关着他的。等过些日子父王气消了,母亲再求上一求,自会放他出来的。” 一旦提及卫玟,他便醋劲极大,可他所说的这些,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可言,我只得点了点头,暂且将此事揭过不提。 转眼又过了三个多月,期间不管姨母如何求情,卫畴都不松口,仍将卫玟关在天牢里。 因着立嫡立长的宗法,在立世子一事上,朝中臣子原就大半都站在卫恒这边,此时见卫玟犯下此等大过,失了卫畴欢心,眼见是再也无望世子之位,便纷纷建言卫畴,当早立世子,以安人心。 对此,卫畴皆是漠然以对,始终不肯答应朝臣所请,立卫恒为世子。 卫恒对此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上火,每日仍是恭恭敬敬、勤勤勉勉地侍奉在卫畴身边,替他料理公务,沉稳如松。 反倒是他的胞姐越发沉不住气,借着她有了身孕,想见亲人,不时便请我到行宫中同我谈说此事,问子恒是何打算,可需要她襄助。 我只得再三宽慰于她,让她相信子恒,只管安心养胎,什么也不用做,静候佳音便是。 这日,她又命人请我进宫。为避暑热,我便选了一条阴凉的小道,行至荷池时,采绿忽然腹痛,引路的宫人便领她先去净房,我见那荷花开得正好,便带着采蓝坐在一株榕树下玩赏了片刻。 正想起身离开,忽然听到旁侧花丛之中有脚步声传来,还夹杂着隐隐的说话声。 我听那声音似是符婕的,微一迟疑,便定住了脚步。 就听微风里传来符婕极低的一句,“父亲千万小心,陛下的江山,还有我母子的性命便全靠爹爹了!” 我眉心微蹙,原来符婕是在同她父亲辅国将军伏完说话,可是她这话中之意…… 听得他二人脚步声渐远,我方才起身,放眼望去,见他父女二人已然分开,符皇后正带着宫人往她的中平殿而去。 我略一思忖,带着采蓝快步朝她追了过去,远远地唤道:“皇后殿下!” 符婕顿住脚步,转身看向我,等我走近要同她行礼时,她似笑非笑地道:“甄夫人无须这般多礼,或许过不了多久,便该是我朝夫人行礼了。” 这便是先前我不想见她,想要避过的原委了。她现在每次见我,面上虽然带笑,可是言语之间却总有些阴阳怪气,让人听了极不舒服。 可谁想,我方才不过想暂避一避,竟无意中听到她父女的密谈。毕竟年幼时,我曾同她姐妹相称,实是不愿见她就这样自寻死路。 85.寿宴 不理会符婕话中的讽意, 我仍是朝她行了一礼, 抬首看向她道:“妾方才一路行来, 见荷塘中芙蕖开的正好,殿下何不移步前去赏玩一番?” 符婕面上笑容微冷,有些狐疑地看我一眼,“甄妹妹自从做了五官中郎将的夫人, 便鲜少与我往来, 每每入宫, 也只去卫贵人的芙蓉殿,难得今日竟主动相邀, 吾自当相陪。” 于是我二人便缓步朝荷塘走去,待走到池边一处树荫下,符婕吩咐道:“你们不用跟过来了,吾同甄夫人有些私房话要讲。” 待侍女们远远退开后, 符婕看向我,眼中带着一抹嘲讽, “难得妹妹如今还愿理会我这个幼时玩伴, 若有什么话, 这便请讲吧?” 我轻叹了口气,“殿下可还记得童贵人吗?” 符婕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戒备之色, “她已然故去数年, 好端端的, 夫人突然提起她作甚。” “我之所以提起童贵人, 是不愿见符姐姐你步上她的后尘。”我索性同她开门见山。 符婕身形微晃, 面色也有些发白,仍旧强辩道:“你这是何意?” “姐姐心里当比我更清楚才是。”我缓缓道。 她那向来端着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裂痕。 “甄妹妹何时竟多了个听壁角的习惯?我方才不过是和家父闲话了几句家常,请他保重身体,妹妹可别捕风捉影,故意歪曲了我话中之意!” 我淡淡道:“我也不过是想请姐姐保重自己,千万别不自量力,做些不该做之事。” 符婕冷冷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那大姑卫华才刚刚怀孕,你们卫家的人就按捺不住了?这么急着想要给我按一个罪名,好废了我的这个皇后,给你那大姑腾位子?” 我有些明白了,为何符婕竟会铤而走险。 雍天子刘燮如今膝下共有五位皇子,长子和次子皆是符皇后所出。刘燮曾想立长子刘琩为太子,卫畴却不答应,说是皇子年纪尚小,天子又春秋正盛,不必急于立储,又借口陛下子嗣不丰,送了卫华进宫。 等到卫华被接回卫府养病后,卫畴又送了两个女儿到天子身边,哪知她二人入宫这许久,却一直不见有喜讯传来,让卫畴极是失望。故而,卫恒求他再许卫华入宫时,他立刻便同意了。 而卫华也不负他所望,在半个月前诊出有喜,她心知卫畴想要一名男孙,便请了数名太医来替她诊脉,皆断其腹中所怀是位小皇子。卫畴得知后,立刻对这个女儿青眼有加,不但给她添了数名侍婢,送了无数名贵药材,还亲来看过她一回。 卫畴如此重视卫华腹中的小皇子,自然令符婕心中不安。 原本,卫华刚入宫时,就险些从她手中抢走皇后的宝座,如今卷土重来,又怀着龙子,等这孩子降生后,卫畴便是没有篡位之意,也自是想立自己的亲外孙为太子。 符婕这是自觉已被逼入绝境,为了保住她和两个儿子的地位,才想要如之前的童贵人那般,请求自己的父亲有所作为,能除去卫畴这个权臣。 可是她也不想想,如今的卫畴比起童贵人之父想除掉他时,势力更加强大稳固。那符完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辅国将军,任他那点微末实力,岂能动得了卫畴分毫,只怕多半是以卵击石,会落到如当年童贵人父女一样的下场。 我上前一步,恳切道:“符姐姐,念在你我幼时的情份上,我若是当真有心害你,如何还会同你说这些?我知道姐姐为何要出此下策,可为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子之位,实在是不值得拿合族的身家性命去冒险。” 符婕忽然就笑了,“你怎知就不值得了?那可是太子之位,将来是会成为天下之主的!若是这个位子毫无用处,那为何当日童贵人父女会甘冒那样大的风险,也要替天子除掉你那舅氏。不就是因为陛下许诺她,若她父亲能成功扳倒卫畴,便会立她腹中之子为太子。” 我早知当年童贵人之父意图诛灭卫畴,是受了雍天子刘燮的密令,但却想不到,刘燮竟是用太子之位来诱他们父女上勾,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 若事成了,刘燮便可摆脱卫畴的控制,若是事败了,自有童家父女替他顶缸,真是打得一手好盘算。他如今竟又想故计重施,拿太子之位诱着符家父女去替他冲锋陷阵。 倒是符婕,明知有童贵人这个前车之鉴,却仍要赌上符家合族性命去替刘燮卖命,她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成? 我有些微的怒意,“可是那童贵人父女最后是何下场?童家合族被诛,童贵人怀着龙种被人活活勒死,一尸两命。想要那太子之位,也当先有命在才是,姐姐便不为自己想想,也当为你那两个孩子想想才是!” 符婕的两个儿子,我是见过的,生得唇红齿白,极惹人爱。我因前世曾失去过三个孩子,最是不忍见到这样可爱的孩童,小小年纪便失了性命。 符婕也怒道:“你懂什么?你连母亲都没做过,如何能懂身为人母为自己儿子所操的那份心?我的琩儿,本就是陛下的嫡长子,这太子之位原就该是他的。我十月怀胎才生下他,恨不能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如何能让这本属于他的宝座反为他人所夺?” “豁出命去,就为了那么一个有名无实的位子,姐姐这样做,值得吗?”我轻声问道。 “姐姐若是安分守己,纵然没了那些虚名,可至少能够母子们在一处,衣食无忧地过完此生。” 卫畴虽然将雍天子架空,大权独揽,独断专行,但在明面上却仍是对雍天子俯首称臣。只要皇室中人不妄想着对付他,他便也不会对他们怎样,这些年被他辣手诛灭、斩草除根的那些皇亲国戚,无一不是对他不满,想要杀了他的。 若是当年童贵人和她父亲不曾对卫畴下手,那她会平安生下孩子,她父亲的家族也不会彻底覆灭。 便是卫华当真诞下龙子,卫畴会立自己的外孙为太子,让卫华成为皇后,但却不会要了符婕母子的性命,一来难免为人所非议,二来,他有绝对的权势在手,不怕多给天子留几个妻妾儿女。 是以,童贵人死后,他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宫中,可也并没阻止天子继续去纳别家臣子的女儿入宫。 可若是符婕有所异动,那便给了卫畴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去诛杀她们母子。这其中的利害,我不信符婕会不明白。 “符姐姐,‘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我今日无意间便能听到你同伯父的密谋,可见你们行事,何其不慎,便是不用我去多说什么,你觉得以丞相之能,会在你们行事之前一无所察吗?” “与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去铤而走险,将来悔之晚矣,何不退上一步,这世上只有性命是最宝贵的,其余的名利地位,当舍便须舍。” 符婕眼中怒意渐消,她沉思良久,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声音道:“你二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回头一瞧,竟是卫华被温媪扶着,正朝我们走来。 她见了符婕,扬了扬唇角,“我如今有孕在身,陛下免我一切跪拜之礼,就不同皇后您见礼了。” 符婕重又端起她正宫皇后的淡定,“既然陛下看重贵人腹中的龙胎,那卫贵人便更要小心在意,好生保养,可别又像上回一样,将好好的龙种给弄没了,让陛下和您父亲齐王空欢喜一场。” 卫华之前想用假流产来扳倒符婕,结果因为将我也算计了进去,卫恒一怒之下,拆穿她假孕的真相,使得卫华害人不成反害己。 符婕此时旧事重提,偏把这件事拎出来,就是故意在打卫华的脸。反正她二人之前就已经撕破了脸,如今更是懒得再做些面上功夫,只要一碰面,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 卫华怒道:“阿洛是进宫来看我的,你做什么拖着她不放?” 符婕笑笑,“听说朝中又有人上书求天子禅位给齐王,说不得他日,我头上这顶凤冠就会戴到齐王妃头上。我比不得贵人妹妹,到时便是新朝的公主,地位尊荣,而我这前朝皇后到时却不知要沦落到何等模样,自然要先讨好未来皇后的儿妇了!” 我不愿再听她二人唇枪舌剑,便对符婕道:“外头太过炎热,臣妇还是陪卫贵人先回芙蓉殿的好!请恕臣妇先行告退。” 回去的路上,卫华半真半假地同我抱怨道:“阿洛为何同她说了那许久,若不是我亲自去找你,只怕你早忘了我这个孕妇还在芙蓉殿等着你呢!” 她跟着又恨恨地道:“那符婕竟还敢跟我摆皇后的谱,等我产下龙子来,看她可还能保得住那皇后之位?” 我不愿接她后一句话,便道:“是我一时疏忽,对不住长姐,长姐这些日子可还孕吐的厉害吗?” 卫华道:“按你送进宫的方子熬了药来吃,已好了许多。” 那方子专治孕妇害喜之症,出自仓公之手,自是其效如神。若是我前世时有了这方子,也不会在怀琮儿时,饱受孕吐之苦的折磨。 一时到了芙蓉殿,宫人送上茶饮来,卫华亲自端了给我,我接在手中,虽然口中微微有些口渴,却还是顿了一顿,将它放在案上,并不曾饮用。 我虽然感念卫华舍命救我之德,却也知道她救我的目地并不单纯,并非是全然悔过,而是想要借此求得卫恒的原谅,让她重回昔日的荣光。 纵然现下我同她相处的颇为和睦,可因从前她曾给我下过媚、毒的阴影,她这宫里的茶水点心之类我是一概不愿入口的。 卫华看了看那盏我并不曾动过的凉茶,眸光微暗,却并没说什么,命人将瓜果呈了上来。 “这是从西域贡上的水晶葡萄和蜜瓜,还有江左送来的荔枝和龙眼。我有身孕,不能多吃,阿洛不妨多用些。” 我便捡了枚荔枝剥去外壳,慢慢吃了。茶水点心虽不敢吃她这里的,但这些自行剥取的果品当不妨事。 卫华同我聊了几句她腹中的孩子,便又老生长谈,提起了立世子之事。 “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子恒也是的,总这么按兵不动,也不说想想办法,难道真就这么一直傻等下去不成?可惜我只是个贵人,若我此时正位中宫,有个皇后姐姐,当能给子恒更多助力。” 她看我一眼,又道:“听说子恒身边那个谋士吴良,最是智计百出,这样好的一个智囊,子恒怎不将他留在身边,反将他遣到幽州去了?若是吴良仍在他身边,或许早替他想出办法来了。” 我默然不语,又捡了几颗葡萄剥皮来吃。见立在她身后的温媪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便朝她微微一笑。 又听卫华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时辰,我便起身同卫华告辞。 卫华看着我,忽然问道:“阿洛,朝中那么多人都劝父王代雍而立,南面称帝,你说父王他……会不会真有此念?”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会的,父王若是真有此意,如何会等到如今仍然只是做他的齐王。” 卫畴骨子里是极为推崇周公的,那位制定了周礼的圣人,临危受命,辅佐幼主励精图治却又不曾篡权自立,备受后世敬仰。 周公当年不曾做过的事,卫畴亦不会做。 卫华的面色舒缓了几分,看来她并不希望她的父亲将她夫君的龙椅抢走,尽管这天下,早就是他父亲的了。 “那你说……”她似是还想再问一句什么,却最终没问出口,只是让我路上小心,又唤了温媪替她送我。 每次我来宫中看她,都是温媪替她送我步出宫门。 “这些时日,温媪觉得身子如何?” 三个月前,我见温媪神色憔悴,一问才知道,当年她生产时落下了月子病,时常会在半夜里小腹冷痛,痛得她无法入眠。她陪着卫华在那偏僻的别院里住了数月,因日子过得艰难,这旧疾便又重了几分,这才精神不济,看着憔悴不堪。 我便从《苇叶集》中找了个方子给她,盼着能将她这旧病治好。 温媪忙道:“多谢夫人挂念,已然好了许多,真是多亏了夫人赐的那张方子。夫人对老奴的恩情,老奴怕是这辈子也报答不起了。” 她的语气仍是恭谨而殷切,可不知为何,我总有种感觉,自从她陪着卫华重新回宫后,待我似乎比从前稍稍冷了一些。难道她是心疼卫华因为我的缘故被送到那别院受苦,这才对我有些冷淡? 再思及符婕之事,更是有些心寒。看来卫华只想当大雍的皇后,对做新朝的公主没什么兴味。而符婕方才在我二人面前所言,怕是有些存心挑拨。卫华只怕多半会想,纵然卫畴不会称帝,可若是到卫恒掌权时,她这弟弟又是否会彻底夺了她夫君的江山。 因对符婕失望,我便不打算再理会于她,无论她是悬崖勒马,还是继续执迷不悟,都随她去吧,若是她真要自寻死路,又岂是我能拦得住的。 不想过了数日,我又去行宫探望卫华,走到半路上,便见符婕领着宫人朝我走来,借口顺路,同我并行了一段。 她命从人们远远退开,低声道:“多谢妹妹不曾到丞相面前告发我们父女。至于那件事,妹妹放心,我父亲回去后同他的幕僚商议,均觉得太过冒险,不愿赌上身家性命襄助我们母子。我再是不甘心,可是父兄不愿出力帮我,我一介深宫妇人又能如何?” 她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 “先时,我还觉得妹妹可怜,幼年丧父、兄长战死,家园被毁、寄人篱下,被卫畴当作棋子一样送去联姻,跟着又死了丈夫……同你一比,我的日子便如在云端一般,虽说嫁的天子是个傀儡,可到底还有个皇后的名头在,说起来,总归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可是现下看来,当年京中那些贵女里头,竟是你最为好命,卫畴不嫌弃你是再嫁之身,娶你做他的儿妇,你那夫婿卫恒又极是疼你,至今身边一个妾侍也无,马上还会成为齐王世子,说不得将来,你我的地位还会易地而处,你为皇后,而我,则沦落成个公侯夫人。” “若是真到了那一天,还请甄妹妹念在昔日姐妹之情的份上,好歹护住我那两个孩儿的性命。” 看在她这一番慈母心肠上,我轻声道:“姐姐放心,稚子无辜,便是真到了那一日,新君必会宽仁相待的。” 符婕道:“那我便先谢过妹妹了。” 说话间,已到了一处岔路口,她朝我微一颔首,领着宫人往她的中平殿而去。 我原以为一场祸事就这样消弥于无形,是最好不过的收梢,哪知半个月后,到了雍天子刘燮寿辰那天,卫畴带着阖家老少进宫为天子贺寿。 正当寿宴之上,满座皆欢之时,卫畴忽然历数符皇后的数桩罪状,跟着一声令下,召出一队甲兵来,当着雍天子的面将符皇后和她所生的两位皇子从他身边拖了下去。 我这才知晓,竟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将符婕父女意图谋害卫畴之事揭发了出来。 若是卫恒称帝,取雍天子而代之,我自是有把握能护住符婕的两个孩子,可是现下,我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符婕想来也是明白这一点,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朝她的夫君,她侍奉了十数载的男人哭求道:“陛下救我,好歹救救两位皇儿!他们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刘燮却拿衣袖掩面道:“朕之命亦不知能活到几时!” 卫恒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低声骂道:“连自己妻儿都护不住,简直枉为男儿!” 片刻后,卫畴唤他去捉拿伏完一家,他便命尹平护着我先行回府。 我正要走,不妨我那天子表哥却忽然走到我身边,同我叹道:“表妹,天下间可还有此等惨事?” 他竟还有脸同我诉苦,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他吗? 身为男子,不想着靠自己的力量去除掉权臣、夺回权力,只知道利用自己妻妾的外家之力,先是祸害了童贵人还嫌不够,又将自己的发妻也算计进去,故意利用卫华有孕来刺激符皇后。 便是死了一妻一妾并三个孩子又如何,妻子没了他可以再娶,儿子没了他可以再生,只可怜童贵人和符皇后,为了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不但搭上自己同孩子的命,还连累家族百余口人都丢了性命。 这样的男子,简直是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卫畴虽然恼恨符婕父女胆敢图谋害他,但他却仍保全了符婕身为皇后的体面,赐她全尸,一杯毒酒送她上路,连同她的两个儿子,也一并鸩死。 卫恒见我对符婕母子颇有怜意,便去求了卫畴,以贵人之礼将她下葬,两位小皇子亦按皇子之礼葬在她的身边。 符婕死后不到一个月,卫畴便逼着雍天子立卫华为后。我再到宫去探望她时,她心情极好,整个人都喜气洋洋。 因为姨母这些时日卧病在床,我便没久待,恭贺了她几句,再送上贺礼,便告辞了。 等看完姨母,回到府中,见仍有些天光,便从针线筐中拿出早先裁剪好的细软棉布,继续做起一件小衣来。 才做了几针,便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 卫恒不知何时摸到了我身边,正举着那件小衣仔细打量,“这似是给婴儿穿的……” 他似是想到什么,面上一喜,满眼期盼地看着我道:“阿洛,你莫不是有喜了,难怪这几日,你总不让我碰你!” 86.被关 我这几日子做这些小衣裳小鞋, 都是偷偷做的, 就是怕卫恒见了, 会误会。不想他今日回来的这样早,走路又悄没声的,竟仍是被他给看到了。 见他这般盼着我能为他生个孩子,我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不敢看他。 他立时便反应过来了, 取走我还捏在手中的针线, 笑道:“是我太心急了,不急, 咱们总会有孩子的。” 我轻轻嗯了一声,听他又问道:“那你做这些婴儿穿的小衣裳做甚么?莫不是做给长姐那孩子的?” 他的语气有些不悦,“虽说长姐救过你,可她毕竟曾动过要害咱们孩子的念头。便是人情往来, 也只送些补品吃食就好,不许送你亲自己做的衣裳去。咱们的孩儿还不曾穿过他娘亲亲手缝制的衣裳, 岂能便宜了外人?”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瞧他这醋性, 那也是他的亲外甥,竟也成了外人。 “子恒只管放心, 我同你想的是一样的。长姐那里必是不缺这些东西的, 我做的这些小衣自是要留给咱们的孩子的。现下虽没有, 可将来总会有的, 我只是……想先替他们备起来。” 因这些时日, 时常去探望卫华,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时还能看到胎动,不免勾起我前世为人母的种种爱子心肠。 若不是怕现下怀孕,仍会让他们如前世那样遭逢危难,我真是恨不能立时同卫恒生个孩子出来。便只能先缝制些小衣裳、小鞋子,略排遣心中这思子心切的情肠。 卫恒的眸光忽然有些湿润,他将我抱在怀里,“阿洛,你当真想为我生个孩子吗?” “子恒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先前听你话中之意,似乎并不是很想要孩子……可是现下,我才明白,原来你想要孩子之心竟是不下于我,还不知他们何时降临,便先替他们预备起衣物来。” 卫恒语气里有着说不出的欢喜,温柔地轻蹭着我的脸颊。 我心中动容,轻声道:“我自然是想为你生儿育女的,等到将来,我替你生上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你说好是不好?” 他却眉心微皱,“生三个?会不会太多了些,咱们只要有一个儿子便好。” 我不乐道:“难道你不想要个女儿吗?” 他忙道:“若是能生个同阿洛一般玉雪动人的女儿,我自是极想要的,可是女人产子极是凶险,又极伤身,我怕要多了孩子,你会太过辛苦。” 我微微一笑,“若是能有三个孩子承、欢膝下,便是有再多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前世,我只平安生下琮儿一个孩子,若这一世上苍垂怜,只盼能让我除了与琮儿再续母子之缘外,也能平安产下曾失去的那两个孩儿,弥补我前世的遗憾。 卫恒吻着我的耳垂,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放在我腰间的手也不规矩地朝我衣内探去。 我忙按住他的手,“大白天的,你且规矩些!” 他便轻笑道:“夫人这般急切地想要个孩子,为夫岂可不辛勤耕耘一番,多播些种子,再多浇水,勤施肥,才能快些长出小娃娃来……” “再说了……”他在我耳边咕哝道:“咱们又不是没在白天做过,夫人且说说,你都旷了我多久了?” 他说着,便不由分说将我抱到床榻之上。 这些时日,因我思子之心太盛,怕自己会一时忍不住,不再行那避孕之法,且因姨母又卧病在床,便不大愿意同他欢好。 虽然觉得这几日是有些冷落了他,可还是狠狠心将他推开道:“别,我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等过几日可好?” 他两道剑眉又皱了起来,“你又用这话来挡我,我问过太医了,说是你的身子并不任何不妥。” 我只得勉强道:“我心中有些事放不下,若我说了,你可不许着恼!” 见他点头应允了,我才道:“你至今不曾被立为世子,姨母又因为卫玟至今还被关在天牢里,而愁得卧病在床,她虽然当着我的面什么也不曾说起,可我……” 卫恒的语气冷了下来,“夫人可是又想要我去替子文求情?你就这般担心他在天牢里吃苦受罪不成?” 我也有些恼了,这人……他明明答应我不会生气的。可我也心知他此时正在醋头上,只得迂回着劝他。 “子恒,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何父王此次将卫玟关了这么久,都不肯放他出来?不论众人如何谏言,父王又为何迟迟不肯立你为世子?” 卫畴杀了符皇后及其二子,又灭了符家满门后,朝堂上又有无数的奏表涌了出来,纷纷言道大雍失德,天命已尽归于卫氏,奏请卫畴代雍自立,上皇帝尊号。 卫畴却仍是不肯,只说“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当真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竟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在他手上篡雍自立。可若他是周文王,那他的继任者岂非就是灭商而兴周的周武王,未来新朝的皇帝陛下? 于是众臣便又纷纷奏请立卫恒为世子,哪知卫畴却仍是不予理会。弄得连卫恒这几日都有些微微的焦躁起来。 他不悦道:“父王不肯立我为世子,还能为何?左不过是我从不曾得他心意,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罢了。他将子文关了这么久,可见是爱之深、责之切,若是当真不愿再理会他,早就将他放出来了,何至于这般磨练他的心性。” 我摇了摇头,“难道子恒就不曾想过另一种可能,或许……父王迟迟不肯放卫玟,也不肯立你为世子,是在等你去为他求情?听说,现在无论是朝中,还是卫氏族中,只有你一人不曾替卫玟开口求情。” 卫恒翻身而起,背对着我冷声道:“看来夫人为了替子文求情,真是煞费苦心,不光连有谁替他求情知道的一清二楚,竟连这样的借口都搬出来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打扰夫人了!” 他说完起身便走,我忙拉住他衣袖挽留道:“子恒!” 他深吸了几下,连声音都是绷紧的,“夫人暂且容我冷静一下,不然我怕我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说些过激之言,做些过激之事。” 我怔了怔,柔声道:“那你先去忙,我等你回来。” 说完,我轻轻松开他的衣袖,却不妨他突然回身紧紧抱了我一下,轻声答了一个“嗯”字,便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方才那样说,并不全是为了救卫玟出来,亦是为了他好。 自从卫玟被关入天牢这么久,所有人都求了情,只有子恒,始终对此不发一言,纵然卫畴已然对卫玟大失所望,但这样的情形当不是他所乐见的。 为人父母者,纵然自己对儿女们难以一碗水端平,总是有所偏爱,却仍是盼着儿女们之间能兄友弟恭,骨肉情深。 尤其是,若卫畴已属意立卫恒为世子,必会更加在意他对自己兄弟们的态度。 大雍的史书上有载,雍景帝刘琪在立皇长子刘荣为太子后,曾动过立刘荣之母,亦是他最宠爱的妃子栗姬为皇后的念头。曾在病中对栗姬言道,希望在他百年之后,栗姬能善待他其余的妃嫔及其子女。 这摆明了就是有托孤之意,可惜栗姬为人善妒,又心胸狭窄,且被景帝宠爱多年,有些恃宠生骄,不够聪明,竟然一口回绝,直接言明不愿照顾他们,还在恚怒之下对景帝出言不逊。从此便失了圣心,不但自己与后位无缘,还连累自己的儿子刘荣丢了太子之位。 虽然这其中亦有其他妃嫔暗中构陷的手笔,可若是栗姬不曾这般善妒狭隘,亦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暗害于她。 许是因为那把龙椅之故,帝王家反比寻常百姓家更易出些血光之灾,因此在帝王心中,总是盼着能保全自己所有的儿女。卫玟又是卫畴宠爱了那许多年的爱子,既然已不打算立他为世子,自然要替他和姨母考虑周全,想要在他离世之后,亦能保他们母子平安。 是以,子恒以为他的父王迟迟不肯立他为世子,是仍旧不喜欢他,却不知卫畴是在等,等他对异母弟弟的一个表态。 可惜子恒当局者迷,因对卫畴这么多年偏宠卫玟的心结难结,一时竟想不透其中的缘故。又因对卫玟的醋意,不愿听我提到子文,只盼等他冷静下来,我再婉言相劝,能够说动他去和卫畴父子间好生相谈一场,解开彼此间的心结。 哪知,我等了许久,直至深夜,也不见卫恒回来。我正在担忧,忽然尹平快步而来,脸上是少有的焦急忧虑之色。 “夫人,大事不好,中郎将言行有失,惹得丞相大怒,已被丞相下令,关入天牢了!” 87.救夫 尹平来同我禀报时, 已然打探清楚了事情原委。 原来卫恒离开后, 因心情烦闷, 先是借酒浇愁,痛饮了几大杯,跟着便纵马出府,想到演武场去同兵士们对打上几场, 发泄一番。 哪知却在半道上碰见何修和何彦这对堂叔侄。那二人也是存心挑衅, 故意拦在卫恒的马前。 因为杀兄之仇, 卫恒素来最是憎恶何俢,当下便直言道:“杀人兄长者, 安敢拦于吾前。” 又见何彦立在何修身边,一袭紫袍,上用金丝银线绣着海蛟纹,头戴青玉冠, 腰上佩着卫畴亲赐给他的战国时名剑青虹,这一身华贵无比的公子服饰瞧上去, 竟比卫恒这个卫畴亲子更像是齐王公子。 许是在何彦身上, 卫恒再次品味到自己比不过他人更得父亲钟爱的挫败, 卫恒又朝何彦骂道:“尔非吾家子,安敢着我卫家公子服饰?” 何彦便拨剑在手, 嚷着要同卫恒一较高下。 当下两人便到演武场上拨剑较量起来, 引来不少军士观战。初时两人不过点到为止, 那何彦的剑术如何能同卫恒相比, 不过比划了数招便被卫恒用剑指着胸口。 卫恒不愿再理会他这手下败将, 转身欲走,不想何彦却突然低声说了句什么。 跟着便见卫恒额上青筋爆起,本已打算收起来的长剑朝何彦当头劈下,口中怒喝道:“竖子找死!” 听观战的军士讲,卫恒当时便如一尊煞神一般,浑身上下都布满了杀气。吓得何彦将手中长剑一扔,转身便跑,饶是如此,仍被卫恒在臂上砍了一剑,若不观战的兵士看着不对,怕卫恒惹出乱子来,忙上前拦下了他,只怕何彦还得再添上几道剑伤。 卫恒一冷静下来,便立即去跟卫畴请罪,哪知何彦早已先他一步跑到卫畴面前一番哭诉,告了他的黑状。 等到卫畴去跟他请罪,卫畴只问了一句,何彦臂上的伤是否是他所为?一听卫恒答是,便立刻命人将他关入天牢,竟是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 我听完后问尹平,那何彦到底说了什么,竟能将素来冷静自持的卫恒激得这般失去理智。 尹平微一迟疑,“禀夫人,那何彦说的太过小声,当时除中郎将外,再无旁人听到。” 我虽仍有些狐疑,也只得暂且将这桩不解丢到一旁,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而是要先想办法将子恒从天牢中救出来。 摆明了,这是何彦叔侄故意设计于他。 那何修和何彦自然是不愿卫恒被立为世子的,想来也是见近日朝臣请立卫恒为世子的呼声越来越高,而卫畴的身体又一日不如一日,头风病发作的越来越是频繁,生怕他允了群臣所请,立了卫恒为继承人。 这才先下手为强,故意去激怒卫恒,说不定何彦臂上那伤,也是故意挨下的,就是为了跑到卫畴面前告状时,能有个实打实的证据。 略想了想,我问尹平道:“父王将子恒打入天牢,可曾给出原委?” 尹平道:“丞相只说了四个字,‘为兄不仁’!” 我心头一沉,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卫畴如今最介意的便是在他百年之后,子恒能否善待他的这些兄弟,他这般严惩子恒,就是要让他明白,即便是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弟,亦是不容为他所伤。 尹平也知不妙,“夫人,此番丞相似是对中郎将极为恼怒,若是不能将中郎将快些从天牢里救出来的话,只怕……” 卫畴是不愁没儿子的,除了最长的卫恒,先前最得他最疼爱的卫玟,还有十几个儿子。在已成年的诸公子里头,能干的亦是不少,譬如那娶了何修女儿做夫人的四公子卫章,便是一员猛将,亦有资格和实力肖想这世子之位。 我细思良久,缓缓道:“子恒身为副相,他的那些属臣必不会坐视不理,当会想尽办法为他求情救他出来。只是今晚,怕是子恒只能先在天牢里委屈一晚了……” “还请尹寺人替中郎将收拾几身换洗衣物,明日一早随我去见丞相,到时再……相机行事吧!” 即便我想给他送些衣物,也最好先去求得卫畴的恩准,同时也可在面见卫畴时揣度揣度他的心思。 想了想,我又吩咐道:“再备上一份厚礼,明日送到那何彦家中。” 卫畴既然是因为何彦受伤之故严惩了子恒,那何彦那边必是要有所表示的。 那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第二日一早便带着诸般名贵的药材同一份厚礼,亲自去了金乡郡主府,替卫恒同何彦赔了不是。 因卫畴早上那半天要上朝听政,处理公务,只在下午方有些许空闲接见求见之人,我见时辰尚早,便先回府打算略歇一歇,再去面见卫畴。 哪知刚到府门前,便见荀渊立在门前,素来云淡风清的脸上尽是焦灼之色。他一见我就快步奔了过来。 “荀某见过夫人!” 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我便道:“还请荀公子里面说话。” 待入了内堂,荀渊便道:“方才在朝堂之上,我等为中郎将之事求情,请丞相看在中郎将之前攻下荆州、扫平江左的大功上,宽恕中郎将这一回,丞相却余怒未消,反说中郎将居功自傲,还未当上世子,便这般张狂,无故伤人。不但责骂我等属臣劝谏不力,更是颁下令去,若有再敢为中郎将求情者,直接免去一切官职。” 我原本将五分的希望寄托在了卫恒的这些属臣身上,还有朝中那些支持他的大臣们,哪知卫畴竟是铁了心不许旁人为他这个儿子求情。 荀渊道:“如今情势危矣,我等无能,还请夫人——” 他是子恒的臣属,不便直接对我这个主母言明当去做什么,便只说了这几个字。 我点了点头,“我既是子恒的妻子,自当会竭尽全力救他出来。我原就打算过午之后,去求见父王,替子恒求情。” 荀渊长揖道:“多谢夫人!日后夫人倘有用得着荀某之处,荀某愿为夫人甘脑涂地。” 我微微皱眉,子恒是我的夫君,夫妻一体,我救他原是分内之事,如何就将荀渊感动成这样,竟是口不择言起来。 待送走了荀渊,我换了身衣裳,拿出那块卫畴赐给我的鱼龙佩,登车往相府而去。 我原是担心卫畴会不肯见我,才带上了那块鱼龙佩,哪知却并未派上用场,卫畴一听是我求见,便准了我入内。 卫畴斜倚在榻上,头上按着块帕子,面露痛苦之色,显是头风病又犯了。 他半闭着眼,问道:“阿洛求见孤,可是为了给子恒求情?” 我并不敢直接答是,跪伏于地道:“儿妇是来替夫君向父王请罪的。” 卫畴苍老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听说晨间,你亲自去了金乡府上?” 我答道:“儿妇去给郡马送了些伤药。” 卫畴便道:“彦儿虽是你姨母同同前夫所生之子,但吾素来钟爱,且如今亦为吾之半子,又是你的亲表弟,子恒竟然敢持剑行凶,想要取他性命,实是半点不顾兄弟亲情。” 我忙道:“知子莫若父,子恒向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若不是被人有意激怒,是万不会失去理智,做下这等伤害亲人的不智之举的。且他过后便即后悔,亲来向父王请罪。若是子恒仍在府中的话,他必会亲自去同何彦表弟赔罪的。” 原本,我是不愿提及这件事中的是非对错的。以卫畴之能,当日卫恒和何彦之间所起冲突的前因后果,他岂会不知,之所以不问是非黑白,严惩卫恒,并不是听信了何彦的一面之辞,而是为了借机敲打卫恒罢了。可他既如此说,我自当替卫恒辩白。 卫畴冷哼一声,“若他仍在府中,阿洛这是迫不及待地想求孤放他出来?” 我垂首道:“儿妇不敢!父王素来明察秋毫,之所以将子恒也关入天牢,必有您的苦心,等到子恒体悟到父王的这番苦心,您自会放他出来的。” 卫畴这才长叹一声,“汝不愧为吾儿妇也!若子恒能如阿洛这般体察吾意,这世子之位早就是他的了。他于战阵之上,处处料敌机先,怎的却始终不知吾这老父心肠?” 我斟酌了一下,方道:“所谓医不自治、关心则乱,有时越是在意一个人,便难免以己心盼他心,过于求全,反生了迷障。” “儿妇前些日子读班谷所著的《雍史》,读到《外戚传》中雍景帝的后宫栗姬那一章时,虽然觉得栗姬的言行甚为不智,竟因嫉妒之心,怨恨长公主不时给景帝送美人分己之宠,而拒与长公主联姻,使得长公主在景帝面前时常诋毁于他,进而又因不愿善待景帝其余妃妾而触怒帝心,将自己置于绝境。可转念思之,又觉得栗姬之所以愚笨至此,或许正是因为她被心中对景帝的爱意迷了心窍,才会这般失去理智,意气用事。” “若她在意的不是帝王之爱,而是帝王能给予她的身份地位,那她自然不会因吃醋而断送了自己和儿子的大好前程。同为帝王的妃嫔,试问让那无宠旧人去善待夺了自己夫君宠爱的新人,这世间有几人能真心做到?” 卫畴听出我话中之意,反驳道:“孤王这些年亦是纳了不少新人,为何不见你姨母也这般拈酸吃醋,心胸狭窄,苛待新人?” “那是因为父王始终给了姨母身为正妻的尊重与宠爱,您便是再宠新人,也不曾待她们越过姨母。若是那景帝能如父王待姨母这般,对栗姬宠爱不衰,喜新而不厌旧,给她足够的安心,想来那栗姬自会善待景帝其余的妃嫔子女。” 卫畴闻言,闭目静默良久。他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任由头上的巾帕滑落,也不去理会。 就在我担心他该不会是睡着了时,忽听他道:“汝且退下。” 我忙求道:“子恒已在那天牢里待了一晚,他素来喜洁,还请父王准儿妇去为他送些换洗的衣物?” 卫畴却不答应,“且让他在那牢里磨磨心性。三日后你再去看他,这几日,你就留在府里照料你姨母吧!” 好容易熬过了三天,得了卫畴准允,我忙带着尹平往天牢而去。 不想到了天牢门口,却见一个青衣女子手边挽着一个包裹跪伏于地,哭得梨花带雨,正在苦苦哀求那守门的军士。 “求您行行好,放奴进去给五官中郎将送些换洗的衣物吧?” 88.探监 我缓步走到那女子身旁, 尹平出声问道:“你是何人, 以何身份要去给中郎将送换洗的衣物?” 那女子听到有人问她, 仰起脸看过来,倒让我微微一愣。 只见眼前这张脸面如满月,浓眉大眼,并不是我以为的那张总是做楚楚可怜状的娇俏小脸。 这名哭着喊着求为子恒送衣物的女子竟不是吴宛。 尹平已认出那女子是谁, 同我低声道:“禀夫人, 此女名秋月, 是从前侍奉在中郎将院中负责洒扫的婢女,早在中郎将同夫人大婚之前, 便已到了年岁,被遣出府,另行婚配了。” 那秋月似是也认出了他,眼中流露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来, 热切无比地唤道:“尹寺人!秋月见过尹寺人,还求寺人带我进去看看中郎将吧?” 离得近了再听她的声音, 虽和吴宛有些相似, 但却嗓音暗沉, 略有些粗糙,并不是吴宛那绵柔的声音。 尹平忙斥道:“秋月, 夫人在此, 还不先同夫人见礼!” 秋月看了我一眼, 便立刻低下头去, 跟我行礼问安。“想来夫人是在婢子走后才同中郎将成婚的, 是以婢子不曾见过夫人,还请夫人恕婢子无礼之罪。” 不知者不罪,我便道:“无妨,你且起来说话吧!” 她却不肯起来,仍旧跪在那里,神色哀恳地看向尹平。 尹平有些不悦,“你不是已然嫁人了吗?却在这里做什么?” 她脸上露出一抹哀伤之色,“奴婢的夫婿刚刚亡故不久,夫家容不下我,想要将我卖去给人做妾,奴婢便又逃回了邺城,想着能否回来重新伺侯旧主,得个安身立命之所,讨一口饭吃,这才知道三公子已成了五官中郎将,还当上了副相。” “奴婢还来不及高兴,便又得知,中郎将竟被关入了天牢。三公子素来最是喜洁,如何能受得了这牢里的腌臜,是以奴婢便备了些换洗衣物想给旧主送来。” 她仰起脸来,“奴婢已在这里苦苦求了三天了,可守门的军爷始终不肯放奴婢进去,还求夫人念在奴婢一片诚心的份儿上,带奴婢进去看看旧主吧!” 这天牢把守森严,若无令牌,连我这个卫畴的儿媳都进不去,何况她一个普通的民妇,只是她这番话听上去,似是个忠心侍婢一心不忘旧主,端的是长情又忠心,可那副口吻却听得我心里极不舒服。 这秋月,怎的和那吴宛一样,一说起子恒来,话语间便隐隐以他的女人自居?实是让人生厌! 尹平斥道:“秋月,你逾矩了。中郎将自有夫人照料,你不过府中一个已经放出去的侍婢,有何资格再来为中郎将送衣物?还不快走!” 那秋月一听,立刻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不住叩首道:“求夫人听奴婢解释!奴婢原是不敢做此出格之举的,实是在这天牢外一直守着,不见有人来给中郎将送些衣物吃食,因怕中郎将在里头受苦,这才大着胆子……” 我眉心微蹙,这婢子看似为自己开脱,实则是在指责我这个夫人不够称职,竟对被关入天牢的夫君不闻不问,还不如她这个前婢女知道体贴人。 我冷眼看着秋月继续在那里哀求,“求求夫人了,您行行好吧!念在奴婢不忘旧主的忠心上,让奴婢重新入府当个洒扫丫鬟吧,奴婢在这世上已然无亲无故,唯求旧主垂怜,您若是不肯收留奴婢,那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明明眼前这女子的音容笑貌同吴宛生得一点儿也不像,可是她这副明着谦恭,实则暗藏锋芒的说话腔调却总让我想到吴宛,那个看似柔弱无害,实则却是满腹心计的阴毒女子。 秋月求告的声音极大,惹得门外寥寥几个行人全都转眼看了过来。 那两个守门的军士有些忐忑地同我禀道:“夫人,这妇人几日来,每日都要来这门前求恳,便是持着刀剑吓她也驱赶不走,她最多退后几步,仍是站在门口,一待守卫换班,见到新的门卫,便又缠了上来。因怕出了人命,小的们也不敢真动手伤了她,还请夫人恕罪!” 说罢,那两名军士便打算将她拖到一边,我想了想道:“且慢!既然你一片忠心,我自当成全于你!” 秋月眼中立时露出一抹狂喜来,不住声地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待听到我吩咐尹平派两名奴仆先带她回府时,她的眼中又显出失望之色。 “夫人,可否允奴婢陪着您一道进去给中郎将问个安?” 我淡淡地道:“这天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父王虽赐了我令牌,但却只许我同尹寺人入内探视。你既有心,不妨等中郎将回府后,再去同他请安亦是一样。” 这秋月处处都透着古怪,既已被我看了出来,如何能遂了她的愿,让她去见子恒,倒不如先将她圈在府里,再行详察。我低声对尹平低声吩咐几句,嘱他命人务必要看好了这个秋月,便取出卫畴赐下的令牌,带着尹平进了天牢。 这天牢的牢房俱是建在地底,极是阴暗潮湿,且空气污浊,我进去待了片刻,便有些受不了,一想到子恒竟在这样阴湿污浊的牢狱里待了这么久,更觉心疼,想要见他之心愈加迫切。 好容易终于被狱卒领到关押他的牢舍,那丈余大小的牢舍内简陋无比,莫说床榻,竟是连张草席都没有,只在一处角落里堆了一堆隐隐散发着霉味的稻草。 卫恒未着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盘腿坐在那堆稻草上,虽然发髻微乱,容色却仍旧是凛然如峰,眼中不见半点惧怕服软之色。 见到我的那一瞬,他明明眼中闪过一抹狂喜之色,可是他立刻便别过眼去,面上神色反而愈发冰冷,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我柔声道:“子恒,我来给你送些换洗的衣物。” 卫恒冷冷一笑,“难为夫人还记得,不过是少了换洗衣裳,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劳夫人亲至?这牢里污浊,莫污了夫人的衣裙,夫人还是快些请回吧!” 我心头微沉,原以为几日不见,再看到我,他当多少有些欢喜才对,却不想,他竟气性如此之大。是因前几日我求他替卫玟说情之事余怒未消,还是……恼我直到现下才来看他? 尹平在一旁忙道:“中郎将,您千万别误会夫人。夫人得知您被关入天牢后,彻底不眠,苦思对策,第二日便去求丞相面前为您求情,想要来天牢探视您。只是丞相不许,只到今日,才准夫人前来。” 哪知卫恒听后,面色仍是不见和缓,“既然父王不愿你们来看我,那你们还待在这里做甚?还不快些回去复命,免得回头又惹怒了父王!” 我在心底轻叹了口气,都说人无完人,要说卫恒文韬武略什么都好,便只一点不好,那就是脾气上来了,性子有些暴烈难哄。 这一点在前世时尤甚。在他登基为帝后,明明天下都是他的了,他的脾气反比之前更加暴躁易怒,宫人们一个不慎,便是脚步声略重了丁点儿,都会被他命人拖出去杖责。 这一世他这暴脾气虽好了许多,几乎很少在我面前发作过,可这回许是被刺激的狠了,如一头被激怒的猛虎,动辄便要对人咆哮。 略一犹豫,我朝他微施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了牢门。 尹平见我走了,也立刻跟了上来。 我同他道:“还请尹寺人去查一查为何那秋月接连几天都出现在天牢门前,却始终赶她不走。” 这天牢是何等所在,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门口的守卫亦不是普通兵卒,如何能连一个普通民妇都赶不走,任她在门外蹲守了三天,这其中必有古怪。 尹平道了一声“喏”,迟疑道:“夫人当真这就离去吗?再不同中郎将多说上几句话?” 我笑了笑,“自然不是,不过是见他仍在气头上,暂且让他冷静一二。” 尹平陪着我去到天牢的厨房里热了带来的饭菜,又温了一壶酒,我独自拎着食盒重又回转到关着卫恒的那牢门前。 我先已命狱卒送进去一盆热水给卫恒洗漱,趁着他背过身去净面时,悄悄推开虚掩的牢门,足尖点地,不发出丁点声音地走了进去,静静站在他身后,原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哪知他许是这几日来都不曾好生洗漱,净完面后,将那有些脏污的中衣一脱,拿那布巾擦起上身来。 虽说我同他白日里也是胡闹过的,可因着害羞,我哪敢细细打量他那压在我身上的壮硕身躯,最多也就是闭着眼睛摸了摸。 此时猛然见他精、赤着上身,纵然这牢舍里灯火昏暗,可他那紧实的肌肉上泛着的幽幽光泽却仍是清晰可见,便如带着响的硝石一般,腾地在我心间脸上点起数团火苗来。 我满面作烧,呆呆地盯着他宽阔的肩膀发呆,目光忍不住沿着他背上的肌肉往下滑去,就见越往下越窄,收拢成个细腰,显得脊椎骨那处的凹沟越发明显…… 咽喉处忽然有些发干,我有些不敢再看下去,正要扭头不看,却见卫恒已擦完了前头,反手来擦后背时,有些地方不大方便够到。 我忍不住轻轻放下食盒,悄悄走到他身后,从他手中取过帕子,轻声道:“还是让妾身来为夫君擦背吧!” 89.劝说(捉虫) 因着害羞, 我那声音是小的不能再小, 直如蚊吟一般, 却是听得卫恒身子一僵。 他倒是再没说什么冷言冷语,僵立在原处,任由我将一只手轻搭在他肩头,另一只手替他擦起背来。 我刚擦到一半, 他突然哑着嗓子道:“好了!”回身夺过我手里的帕子, 朝铜盆里一丢。 见他又要伸手去拿那件脱下的旧衣, 我忙打开带来的包裹,取出件干净的中衣并大氅, 披到他肩上,转到他身前替他系上衣带。 他的脸色这才缓了几分,嘴里却还是别扭道:“夫人方才不是走了吗?还回来作甚?” 我朝他微微一笑,“妾已有许多个三秋不曾见到夫君, 怎舍得离开?不过是去厨下为夫君温酒热菜,免得夫君用了冷饭冷酒伤胃。” 这一下, 总算是将他周身罩着的那股寒气给暖化了。只是这还不够, 要想彻底平息他的怒气, 还得再给他呈上些甜水香醋才好。 “且我还未同夫君赔罪,怎可就这样离去?” “夫人何罪之有?”卫恒目不转晴地看着我, 问出口的话终于再不若之前如吃了□□一般, 而是平心静气。 “妾明知夫君被关在这里, 最想见的便是妾身, 却不知早早赶来陪着夫君, 反而去到父王面前替丞相求情。便是进不来这天牢的大门,也该学那夫君那忠仆秋月,就守在门外,苦苦哀求个三天三夜,或许父王被我的诚心感动,就放我进来了呢!” “什么忠仆秋月?”卫恒问道。 “她说她是从前侍候过你的婢女,后来被遣散出府,如今听闻旧主有难,而我个正经夫人却对夫君不闻不问,连件换洗的衣物都不知道送来,她便连夜赶制了几件衣裳,在天牢大门外苦求了三天,只为了能进来看子恒一眼。” 卫恒皱眉道:“哪里跑出来的阿猫阿狗,不记得。” 我便道:“我原该念在她一片忠心的份上,带她进来才是,或许夫君见了她那张脸,就想起来了。” 卫恒瞪了我一眼,凉凉道:“那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这便是妾要同您请的第二桩罪过。为人妻者当不妒不嫉,盼着夫君广纳贤良美妾,好多多开枝散叶。可是妾身近来却越发不愿再与旁的女子分享夫君。我己有数日不曾得见夫君,如何甘愿让那秋月进来,看我夫君的俊颜?” 这还是我头一次跟他这般直抒胸臆的明着吃醋,他非但不恼,反而是唇角微微翘起,眼中闪动着藏都藏不住的喜色。 我抬起头来,复又看向他,轻轻眨了眨眼,“妾身做不到不妒不争,还请夫君责罚!” 再看我那夫君,明明眼里已是心花怒放,口里却凶巴巴地道:“夫人醋性这般大,为夫确是要好好罚你!” 话音未落,我便被他猛地紧箍在怀里,跟着他的吻便如雨点般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许是小别了数个三秋,他的唇滚烫如火,待到终于噙住我的双唇时,更是百般吸着我的唇舌不放。灼热的大掌情难自抑地在我周身游走…… 想是他实在将我抱的太紧,隔着几重衣衫,我仍是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了他身子某处的变化。我脸如火烧,想要推开他,他却哪里肯放,哑着嗓子、颤着声儿在我耳边低喃道:“若不是这牢里太过脏污,为夫真想——” 偏偏他的肚子不争气,恰在此时“咕噜咕噜”闹起了空城计。 见他有些尴尬的面色,我强忍住笑,柔声劝道:“这些饭菜都是我亲手做的,子恒先用些可好?若是再让夫君饿着,妾身会心疼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慢慢松开我,牵着我的手走到那堆稻草旁,怕那稻草不洁污了我的衣裙,忙将他换下的衣衫先铺在上头,低低说了句:“此处简陋,实是委屈夫人了。” “只要能在子恒身边,无论身处何地,妾都不觉得委屈,我只是心疼夫君要受这样的苦……” 他俯过身来,又将我的唇衔住,吻了良久才放开,“若不是被关到牢里,我也不知夫人这娇唇不光尝起来香甜可口,说起甜言蜜语来更是让人招架不住。” 我怕再这样腻歪下去,好容易才热好的饭菜又要凉了,忙将他推开,拿过食盒来给他布菜。因这牢舍连张小几也没有,我只得将带来的饭菜放在食盒上头,看着他风卷残云般地将这些饭菜一扫而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 见他放下筷子,忙倒了盏茶水让他漱口,同他随意说些家常,略停了停,才又倒了杯热酒递给他。 他接过饮了一口,赞道:“好酒!” 我微微一笑,“子恒若喜欢,不妨多饮几杯!” 这酒是我照着仓公的方子泡制而成的药酒,不但酒味醇厚,且能强身健体、补气固元、活血通络,这天牢里阴寒潮湿,最宜饮用此酒,来驱散寒湿之气。 他饮了两杯后,神色却渐渐黯淡下来。 见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立刻掩去眸中的暗色,反同我调笑道:“为夫这五脏庙虽是酒足饭饱,但那男子最为要紧之处却仍是饥肠辘辘,不知夫人可否垂怜,以身伺虎,一解为夫的饥渴?” 他话虽说得露骨,我却没被他撩得脸红心跳,因为我知道他方才真正想的并不是这枕席之欢,他便是再渴念于我,也不会在这潮湿阴寒的牢狱内行事。他只是不愿我知道他沉郁不乐的真正原因,才故意这样说想引开我的心思罢了。 我正犹豫要如何开口劝他,便是在卫畴面前进言时,我也不曾这般紧张踌躇过,生怕我言语间一个不慎,不但没能劝他回心转意,反而又激起了他的不快。 见我低头不语,卫恒忽然笑道:“我不过是同夫人玩笑罢了,瞧把夫人吓的,我便是再肖想夫人,也当在那锦帐香衾中疼爱夫人才是,绝不会在这种地方,让我心爱的女人也跟着我一起受委屈。” 他深吸一口气,“这牢里阴冷,夫人不宜久待,既已看过了我,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完他便扶我起身,要将我送出牢门,情急之下,我忙抓住他袖子有些慌不择言地道:“难道子恒就不想早日离开这里,回到那锦帐香衾之间,同妾身夫妻团圆吗?” 及至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我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羞的再不敢看他。 然而卫恒却罕见的,没有像往常那样趁机调笑于我,反而松开握着我的手,沉声道:“难怪父王会准许夫人来看我,原来是让夫人来做说客的。” 不知是他温热的大掌离开了我,还是在这阴冷的牢房里待的久了,我忽然有些发冷。 以他的聪颖,便是一时当局者迷,但被关在这牢里静静想了三日,如何能猜不出卫畴的用意。可听他话中之意,竟是仍不打算去向卫畴俯首认错。 他宁愿放着那唾手可得的世子之位不要,也要同卫畴赌这一口气,或许在旁人看来是愚不可及,可我却只觉得心疼,这是从小到大在自己父亲处受了多少委屈不公,才会这般愤怒的失去理智。 我涩声道:“夫君既然什么都明白,那……”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卫恒冷声道:“我劝夫人还是不要白费唇舌的好。父王这二十多年总是偏疼子文和卫璜倒也罢了,他二人好歹也是我的异母兄弟,总是有血缘之情。可是那何彦算什么?父王竟宁愿听信他一个假子的谗言,也不信我这个他亲生的儿子!” “我知道父王为何要这样做,不就是想强逼我向他低头,让我跟他保证日后决不会为难他那些儿子们,可他越是用这样的手段强逼于我,我便偏不让他如愿!” 他背过身去,“夫人快些回去同父王复命吧!莫要再在我这冥顽不灵、顽固不化的蠢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在盼着能来天牢探望他的这三天里,我想过无数次真到了他面前,我要如何温言软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他。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面对他心底积沉了这么多年的愤恨不甘、委屈心酸,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上前一步,从他背后温柔地抱住他。 “子恒你别赶我走,让我留下来陪你可好。你我既然结发为夫妻,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锦帐香衾,我陪着你,陋室天牢,我亦陪着你!”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似有一滴水珠落到我抱在他胸前的手背上,滚烫而灼热。 我还未及多想,他温热的大掌便将我的手整个包覆起来。 极其轻柔的,他将我的手从他身上拿开,转身紧紧抱住我。片刻后,他忽然道:“我这就去求见父王。” 我诧异地看着他,“子恒,你……” 他替我拢了拢耳后的发丝,“我自己受罪便罢了,总不能累得夫人也陪我一起。既然父王想要我低头,那我向他认罪便是。” 不等他话音落地,忽然牢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知子恒在孤面前要如何认罪?” 90.解铃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 我和卫恒都是一惊, 抬眼看去, 那头戴王冠、鬓发斑白,身披黑氅的来者不是卫畴是谁? 怎的卫畴竟也到这天牢里来了?也不知方才子恒说的那些激愤之语是否被他听到? 我随即便心中一喜,难道是我当日替卫恒求情时,借用栗姬一事所发的感慨到底触动了他, 这才会亲自到天牢来, 若是他们父子能就此解开心结, 那真是再好不过。 见我和卫恒正要跪地行礼,卫畴摆摆手道:“地上脏, 免了罢。” 早有从人为他搬了一张坐榻进来,卫畴端坐其上,打量了一眼这小小的牢舍,看向卫恒道:“此间安乐否?” 卫恒先还说要向他父王低头, 可是被卫畴这么一激,立刻又梗着脖子答道:“在父王面前, 儿子有何置喙的余地, 父王觉得此间安乐甚好, 那便如您所愿!” 若是往常,卫畴早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 可是此刻, 卫畴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这个最年长的儿子, 幽幽长叹了一口气道。 “孤这些儿子里, 子文长于文才, 章儿精于战事,若论文武全才,非你莫属。就是你这性子,又臭又硬,实是让人不喜,从来不知顺着为父的心意。” 卫恒面无表情地道:“儿臣愚钝,自是不讨父王喜欢。” 卫畴摇头叹道:“尔何时曾想过讨为父的欢心?孤将子文关在这天牢里长达半年之久,以你之才干,会猜不出孤心中是何用意?” “只要你在朝堂上替他说上一句求情之语,这世子的位子立时便是你的,可你却就是不肯开口!就为了同孤置气,你竟连这世子之位也置之不理。” 卫恒却道:“若父王当真属意儿臣为世子,儿臣自是感恩戴德,可父王却是其心不纯,欲用这世子之位要挟于我,儿臣如何甘愿?” 他越说越是激动,“何况这世子之位本就当是儿臣这一系嫡脉所有,儿臣再是文武全才,也不及长兄十分之一,若是长兄当年没有战死在宛城,这世子之位本当是他的,父王又岂会为立谁为世子纠结这许久?” 一听卫恒提起多年前惨死的嫡长子,卫畴身形朝后一仰,举手加额,捂住了双眼。似是藏于心底的旧伤被人猝不及防地一剑捅开,让他不忍直视。 过得良久,这位一代枭雄才再次开口,苍老的嗓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颤音。 “孤的盎儿,那是孤最寄予厚望的长子……可惜……” “当年之事,确是为父铸下的大错!这些年你可是一直为此而怨恨为父?” 卫恒冷声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不明白,既然父王明知错在己身,亦是伤痛长兄英年殒命,为何后来收复宛城,祭奠阵亡将士时,在那猛将翟伟的灵前放声大哭,却对长兄和次兄的坟茔视而不见,只是让手下人代为致祭。长兄是为了救父王,才会葬身于乱军之中,可父王却连一滴泪都不愿为他而落,为人父者,岂可薄情至此?“ 这几句话,卫恒并未提高了音量,只是压低了嗓音,一字字说来,听得我心中酸楚莫名,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再看卫畴,却仍是一动不动地仰首向天,手搭在双目之上。 他看似岿然不动,但若是细心再看,便会发现他那长长的须髯竟在不住地抖动,可见他心中亦是颇不平静。 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卫恒的手,先前还灼热的大掌此时掌心冰凉一片。 虽然这牢舍中的静默如一座巨石般压在人的心头,可我却并不打算出言从中相劝,卫恒压在心中多年的怨愤难得今日终于倾泄了出来,我是他的妻子,自然是要陪着他一起等卫畴的一句答复。 时光仿佛凝滞一般,又是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坐榻上传来低低的一句。 “正因为吾知错在己身,问心有愧,这才无颜去见盎儿和安儿的坟茔……” 握着卫恒的手,我能感觉到他的身子猛然一震,似是被什么正正击中胸口。他抬眼看向卫畴,眼底原先涌动的如潮怒焰,竟然渐渐平息了下去。 可惜卫畴仍是双手掩面,便不曾看到他眼中神色的变化,见卫恒久不出声,只当他是不信自己所言,便自嘲道:“子恒可是觉得孤寻的这借口太过拙劣,岂有人因愧疚反而更加冷待那亏欠之人的?” 哪知卫恒却道:“若是从前,儿臣定然不信父王所言,只当是您的借口。可是如今……” 他反握住我的手,看了我一眼后,道:“儿臣因着同阿洛之间的夫妻□□,方知人心的种种幽微之处。儿臣亦曾因愧疚而不敢面对心爱之人,只有亲身经历过,方知这世间愧疚之情最是煎熬……” 他深吸一口气,“原来这些年是儿臣错怪父王了,在您心中始终是记得我那两位兄长的。” 卫畴的身形颤抖的愈加厉害,不只长髯在抖,就连衣袍也如风中落叶一般,颤动不已。 “那吾儿可知,为何为父这么多年一直冷待于你?不但未将对你两位兄长的疼爱弥补到你身上,反而处处看你不顺眼?” 卫恒犹豫道:“或许还是因这愧疚二字吧,父王不光觉得对不起两位兄长,亦觉得对儿臣心有愧疚,这才……” 卫畴却轻叹道:“不光是因着愧疚……” 他抹了两把脸,突然从坐榻上直起身子,看向卫恒道:“身为人子,子恒觉得为父如何?” 卫恒略一迟疑,拱手道:“父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乃是百年难遇的英雄人物。” 卫畴听了,缓缓摇了摇头,“若为父当真英明神武,又如何在宛城败的如此之惨,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 他看着立在他身前长身玉立的儿子,一时目光迷离,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为父记得,宛城之战时你才五岁,只有这么高的一丁点儿小人……”卫畴口里说着,伸手比划道。 “你那时虽小,说不出这些英明神武的漂亮词儿,可是看着为父的眼睛里,全是发自肺腑的敬仰孺慕之情。” “为父那时候,忙完军务,最喜欢抱着你问,谁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吾的恒儿总会无比自豪地答道:“自然是爹爹!爹爹是这世上最厉害之人!恒儿长大后,也要像爹爹这般,做这世上最厉害的男子汉、大丈夫!” 卫恒声音微颤,“想不到儿臣当年的童稚之言,父王竟仍然记得。” “那是为父当时劳碌了一天的军务后,最大的快乐,如何能忘?”提及往昔乐事,卫畴苍老的声音里似有无限缅怀之情。 卫恒显然也听出了老父对昔日父子温情的怀念,他低声道了一句,“儿臣彼时亦最喜被父王抱于怀中,置于膝上,可惜在宛城之战后,父亲便再不曾抱过儿子,亦不曾再问儿子那些话了……” 卫畴哑声道:“宛城之战是吾此生从未有过之奇耻大辱,便是后来被刘玄火烧连营,被章羽水淹樊城,也均及不上当年宛城那一战所带给吾之耻辱!” “身为主帅,却保不住手下将士;身为人父,却要儿子舍命相救!那是我卫畴毕生恨事!可是我这最最不堪的一面,最最落魄的时刻,都被你看在眼里了……你让为父有何面目能如从前那样再抱你入怀,问得出那些话来?” 我终于明白为何卫畴这般冷待卫恒的原由,并不是他偏心,眼里只看得到卫玟和卫璜兄弟俩,他的心中从来都是有卫恒这个儿子的,只是因为愧疚,更是因为自己最不堪的一幕落到卫恒眼中,这才做不到再如从前那样父子间亲密无间、其乐融融。 人心怕是这世上最为复杂难言之物,难得卫畴今日卸下他身为乱世枭雄的层层面具,以一颗慈父之心将自己心底最幽暗的那些心思都说了出来,盼着能解开儿子积郁已久的心结。 为父的,在时隔经年后,终于主动朝儿子伸出了求和的手,却不知那为人子者,是否愿意接过老父这双手,父子二人就此握手言和,重续天伦之乐。 这一次轮到卫恒久久地沉默,他微垂着头,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卫畴眼底的微光渐渐黯淡下去,他颤巍巍地从坐榻上起身道:“罢了,你们夫妻这就回府去罢!孤再去看看子文,孤已有半年不曾见他了……” 卫恒却突然问道:“父王……是先来看儿子的?” 卫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不妨他坐得久了,腿部气血有些不畅,步下坐榻时,忽然脚下一软,巍峨的身形朝前倒去。 91.同归 眼见卫畴脚步踉跄, 就要栽倒在地, 卫恒忙抢步上前, 稳稳地扶住他的身子。 待卫畴站稳后,卫恒仍未放手,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犹豫片刻后道:“子恒亦有半年不曾见过六弟, 愿陪父亲一道前往。” 听他如此说, 我悬着的一颗心渐渐落了回去。不想卫畴却是多疑惯了, 见卫恒终于流露出修好之意,不但没有欣喜之情, 反而多问了一句,“吾儿此话当真?” 见卫恒神色一冷,扶在卫畴臂上的双手慢慢松开,我忙道:“父王何出此言?” “请恕儿妇抖胆说一句, 子恒心中委屈,不只是因您这些年冷待于他, 更是因为您总是不信他。” “无论是当年璜弟亡故时子恒劝您以身体为重, 还是这一回子恒因同您置气而不肯替子文求情, 您总是存着一点疑心,担心他会因为宛城之事迁怒于两位幼弟, 不肯顾念兄弟之情善待他们。” 我说到这里, 便不再说下去, 而是看向卫恒, 他也正看着我, 眸光炽热而温柔,还带着隐隐的感激。 他转眸看向卫畴道:“阿洛所言,正是儿子藏在心中积压许久的委屈。既然今日父亲垂怜,愿意对儿子吐露心曲,儿子也想问父亲一句。” “人言知子莫若父,儿子自幼受您教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君子六艺,儿子自认对子文做不到如同母兄弟那般亲近,但他总也是我的弟弟。可为何在父亲眼中,却总是视儿子为罔顾骨肉亲情,不知孝悌为何物的冷酷无情之辈?这样百般试探于我?” 被儿子这样质问,卫畴倒是神色如常,“初时孤确是怕你会因当年之事迁怒于他们。” 卫恒立刻反驳道:“当年宛城的惨剧,儿子的确永生难忘,可若是儿子因此对无辜之人耿耿于怀的话,那儿子根本就不会娶阿洛为妻。” 卫畴看我一眼道:“为父当年强逼你娶阿洛,起心不纯,你可怨为父?” 卫恒拱手道:“多谢父亲当日起心不纯,才让子恒能得此佳妇,以慰平生!儿子最为感念您的恩德,一是养育之恩,再则便是您将阿洛许配给了儿子,让儿子终于知道何为人间至爱。” 卫畴点点头道:“自阿洛嫁你后,你整个人确是柔和许多,再不若之前那样冷硬酷烈,为父原本已有些安心,不想你竟会对华儿出手,她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母亲临终前命你好好照看于她,可你却拆穿她假孕陷害符氏的真相,又让她身染重疾,逼的为父不得不将她从宫中接回,送到城外的别院去。” “对同胞亲姐,尚且如此狠心,你让为父如此能放心得下?” 想不到竟是因为当年卫华之事,让卫畴对子恒的猜忌之心愈发厉害。 我正想开口替卫恒解释,他已抢先开口道:“那父亲为何不想想,此前二十多年,儿子一直对长姐敬爱有加,百般照拂,为何在她入宫后,反那样对她?” “若不是长姐太也过份,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到阿洛头上,我如何会出手反击?阿洛是我结发妻子,我既是她的夫君,便要护她一世周全,岂能让她为人所欺,即便那个人是长姐,做了不该做之事,亦当受罚!” 卫畴问道:“还有这等内情?华儿当日都做了些什么?” 卫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儿子不愿拿她那些下作的手段来污父王的耳朵。”便不肯再多说一句。 显是对方才卫畴又有疑他之意心生不悦,故意不肯把详情说起来,想看看他父亲这次能否不问原由,只凭他口中之言就信他一次。 这一次,他的父亲终于没再让他失望。 卫畴伸出手按在他肩上,“为父信你!” 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卫恒却不知盼了多久,他眸中隐隐有水光闪动,又怕被卫畴看到,将脸扭到一边说道:“儿子知道父亲为何忧心,但父王今日既已对儿子交心,儿子便不愿再说些矫饰之词来欺瞒父亲。” “儿子素来恩怨分明,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均倍而还之。是以儿子不敢对父亲承诺有生之年,保诸兄弟姊妹万事均安,因为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谁也不知他日将会如何。” “但儿子敢对天发誓,只要他们以兄弟之情待我,我必善待诸弟姊妹,使其安享尊荣,但若是他们不顾念骨肉亲情,则儿子亦无法以骨肉之情而善视之。还请父亲明鉴!” 我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公平,人与人相交,无论是夫妻之间,还是兄弟姊妹、同僚友人,若真要情深意笃、绵绵不绝,均须有来有往,彼此互爱互敬,方能长久,断没有只让一方包容体谅另一方的道理。 卫畴听后看了他半晌,缓缓点了点头,便欲携着他手一道去看卫玟。 我拜送他二人时,子恒到我身前低声道:“夫人先行回府安歇,我陪父王看完六弟便回去陪你。” 说罢,又握了握我的手,才跟在卫畴身后,步出牢门。 我将杯盘碗盏一一收入食盒之中,刚走出牢门,便见尹平匆匆奔来,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牢舍,正欲发问,我便道:“丞相方才来过,他们父子二人此刻一道去看六弟了,咱们先回车里等着,等子恒出来,一道回府。” 尹平这才面露喜色,他低声同我禀道:“夫人,小奴方才去打探了一下,那些把守大门的军士之所以没有强行将那秋月赶走,是因为她出手极大方,每日都会给那些军士送上千钱求其通融。是以,他们虽不敢违令放她进来,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每日都守在门外。” 看来那秋月确是有些古怪,若真如她说的那样,她一个从夫家逃回邺城,走投无路只得投奔旧主之人,身边能有多少盘缠,如何能够出手这般大方,动辄给出上千钱去讨好那些守门的军士? 这一千钱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一户普通百姓三个月的衣食日用,秋月守在这里三天,给出去了数千钱,以她的身份而言,算是一笔巨款,她哪里来的这许多钱财? 幸而先前,我打定主意不让她跟着进来,又命人将她带回府中。待我回府后,便可好生查上一查,看看她到底是何来路?又是否和那吴家兄妹有关? 不知怎的,明明她和吴宛生得一点也不像,可我却总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吴宛的影子。 先前在那地底牢舍时,几乎不觉光阴流逝,待到走出天牢大门,才发现竟已是金乌西坠、暮云四合,到了掌灯时分。 虽然卫恒让我先回去,但我如何能让他孤零零地独自回去,自然是要夫妻双双把家才好。 我便进到马车里继续等他,可是这一次的等待再没有焦灼担忧,提心吊胆,有的只是期待即将团圆的甜蜜和雀跃。 便是等的再久,我也不觉得心焦,只是静静等着那甜蜜时刻的来临。 终于,车窗外响起尹平有些激动的喊声,“中郎将!” 我正欲下车去迎他,车门已被推开,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紧紧抱住。耳鬓厮磨了许久,他才道:“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怎么还在这里等着我?若是我陪父王一道走了,岂不是要劳夫人空等。” 我冲他嫣然一笑,不答反问道:“那父王呢?” “父王带子文回去见母亲了。” “那这回子恒可还吃你弟弟的醋?” 先前在牢里,他一听卫畴到了天牢后,竟把卫玟放在一边,先来看他,立时堵在心口的那股气就顺了,跟他父亲主动示好。 可是现下,卫畴带了卫玟回府,却没带他,不知他这个小心眼的,是否又会吃醋。 卫恒恨恨地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夫人这是故意笑话我呢!有了夫人接我回家,谁还要同他们在一起。” 他把我抱在怀里,坐到车榻上也不肯松手,仍是这么抱着我。 “阿洛,幸而我娶到了你,若不是你,我真不知……” 他将头埋在我颈窝里,低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夫人也!这些时日,我只觉得委屈,却不知为何委屈,倒是夫人看得分明,一语点醒为夫这个梦中人。”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学他素日对我那样,双手捧着他面颊,轻轻献上我的双唇,主动去亲吻他闭着的双眼,高挺的鼻梁,还有…… 很快,他就反客为主,将我紧紧箍在他怀里,吻遍了我的头面耳垂,仍不餍足,竟将我的衣带解开,沿着脖颈一路吻下去…… 我先还任他胡闹,后来见他竟半点也不顾忌是在车里,就想……忙将他推开,嗔了他一眼,恼道:“再有片刻就能回府了,夫君就不能再忍一忍吗?” 92.世子 我醒来时, 何只天光大亮, 竟是已快到午时。 昨晚卫恒虽然极想尝试尝试在车中欢、好的滋味, 但知我面皮薄,到底还是忍耐了下来,等到回府后沐浴净身,匆匆用了些宵夜, 便将我抱到床榻上, 来解他下腹饥渴。 人常言, 小别胜新婚,果然诚不我欺。 不过才分开了几日, 他竟如那从不知肉味的饿狼一般,这般花样刚弄过一遍,换了个新花样又兴致勃勃地扑上来,我初时还能勉强数着他已弄过了几遍, 到得后来,他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将我折腾的招架不住。不管我如何哭喊求饶, 他也不肯如往常那样略息一息刀兵, 反而更是策马扬鞭、骁勇善战…… 到得后来,我已数不清他到底将我翻来覆去弄了几回, 昏昏沉沉地朦胧睡去, 还没睡上一个时辰, 外头的更鼓才响了五个, 他的手脚又缠到我身上来。 他嘴上倒是说得客气有礼, “夫人摸摸看,为夫这脐下之处又有些饿了,还请夫人赐为夫些早膳尝尝。” 却不等我说什么,便已再度冲开城门,一味肆意掠夺起来。 若不是被他折腾的狠了,我如何会直睡到午时才悠悠醒转?便是我幼年最贪睡的时候,都不曾这么晚才起来过,简直是羞死人了! 采蓝和采绿两个服侍我穿衣梳洗时,虽不敢说什么恭喜我这女主人独得夫宠的话来,可是她们俩那四只眼睛总是忍不住往我脖颈处偷瞄,明明眼中满是笑意,却把嘴儿抿得紧紧的,忍笑忍的辛苦极了。 待我坐到镜前一瞧,简直恨不能再钻回到锦帐里去。 我那夫君,竟不是个良人,将我身上弄得遍身青紫倒也罢了,横竖穿上衣裳,也无人能看得出来,可他竟连我的脖颈也不放过。 明知道衣裳挡不住,还要在我耳前的脖颈处各留下一团极是显眼的紫色痕迹来,便如开出两朵深紫色的牡丹一般。 这让我如何出门见人? 羞恼过后,我心头又漫过一层隐忧。 卫恒虽在这床榻之事上,总是有些需索无度,可素来都是怜香惜玉般的轻怜蜜爱,如昨夜这般不管不顾、狂蜂饿狼一般的行径,还是头一回。 便是之前我被章羽掳走,大半年不得相见,终于重逢时,他也不曾这样待我,反而更是温柔体贴、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了我。 为何这次才小别了几天,他就……该不会是…… 我想起昨晚在车中同他的对话。 他问起自他被关入天牢后,我都为他做了些什么,待听我一一说完,沉默片刻后,让我往后再也不要同何彦及金乡郡主有任何往来。 我便问他当日那何彦到底同他说了什么,竟将他激得勃然大怒,中了对方的圈套。 他却不肯告诉我,自我和他夫妻同心、琴瑟和鸣以来,他几乎什么都不瞒我,可是这一次,任我再三追问,他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只是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左不过是他想故意挑拨离间的疯话罢了,无须再去理会。” “阿洛,”他定定看着我道:“我不会将那些话放在心上,你也别去理会,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只要咱们夫妻一心,旁的那些,都无须去理会。” 可他越是这般想用言语让我安心,我便越发肯定,当日何彦故意激怒他的话语必定和我有关,说不定又是将我同卫玟牵扯在了一起。 他虽然斩钉截铁地说那是无须理会的疯话,可在他心底当真能做到,对那“疯话”视而不见,丝毫不放在心上吗? 我一边想着,一边盯着镜中自己脖子上那两朵紫色“牡丹”发愁。若是他将那两朵“牡丹”种在耳后还好,还能用头发遮掩过去,可他却偏偏将其种在耳前的颈侧,真真是不安好心! 愁了半日,我走到书案边,在一副绢帕上画了几笔,然后递给采蓝道:“今日换个发式吧,照着这帕子上画的式样给我梳头便好。” 时下女子最喜将前额两侧的长发将耳朵盖过,松松地挽到脑后,我如今为了遮掩那颈侧的痕迹,只得另辟蹊径,不再将两鬓的长发尽皆松松挽到脑后,而是从耳后各将一缕长发垂至胸前,恰好将颈侧的那两朵“牡丹”给遮掩过去。 好容易收拾停当,采绿捧了早膳进来,我却无心用膳,命她把尹平请来,不知这半日的功夫,他是否已查到了更多关于秋月的不妥之处。 哪知尹平见了我后,却是一脸的自责。 “禀夫人,都是小奴大意了,派的那两人昨日竟未能将那秋月带回府中。小奴昨晚回府后才知他们无能,因当时已晚,怕扰了夫人,小奴便没敢前来禀报给您知道。” 我忙问道:“他二人因何未能将秋月带回?可是那秋月突然主动求去?” 尹平摇头道:“小奴细问了他二人,他们说那秋月一心想到府里来,一路上问了他们许多中郎将同夫人之间的事,问中郎将有无妾侍,待夫人可好,还塞给他二人各五百钱,求他们日后在府中多多照应于她。” “那她后来又因何未曾入府?”我奇怪道。 “他二人说,本已快到了咱们府里,哪知突然冒出来一个衣着破烂,满脸黑灰的老妪,拦住了他们,说秋月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她好容易得知女儿的下落,找上门去,才知女儿因没了夫婿,不愿被夫家族人卖给他人做妾,已经逃走,便又一路寻到了邺城。天可怜见,终于让她找到了女儿。” “那老妪哭着求他们将女儿还给她,引来不少路人围观。因秋月是自由之身,他们也不敢强行将她带走,便问她自己的主意。许是因见自己亲生母亲找了来,那秋月犹豫片刻,还是同她母亲一道走了。” 这秋月突然冒出来,便已极是蹊跷,怎地又冒出来个她的母亲? 我便问道:“这秋月当年是因何到丞相府做婢女的,家中都有何人?” 尹平果然已经查过了,他道:“小奴也是查过后方知,这秋月当年乃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被她叔父卖入许都的丞相府中为婢,她叔父卖了她后举家搬迁,如今早已下落不明。” 看来,这秋月之事是越发古怪了。虽然她已被个突然死而复生的“母亲”领走,但我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她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可眼下,除了叮嘱尹平多加留意外,亦是再无法可想。 尹平刚走,卫恒便回来了。 他刚进来时还笑容满面,待扫见食案上分毫未动的膳食,脸色立刻满是担忧之色。 “怎的不肯用膳,可是昨夜累到了?” 一提到昨夜我便心中有气,别过身子不想理他。 他绕到我身前,伸指勾住我耳旁的一缕乌发,赞道:“夫人把头发这样放下来,倒是好看!越发显得飘逸出尘、秀丽无双,让人看上一眼,便再难移开目光。” “我的阿洛真不愧是才女,不光精于诗书,便是于这妇容上,也能想出这般与众不同、新奇好看的发式!” 我横了他一眼,轻轻将那两缕长发拢到脑后,“妾可不是镇日无聊,才想这些新奇发式来打发时间,实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你当我想这般与众不同不成?” 他这才看见自己昨夜干下的好事,自知理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弯下\身子,俯到我耳边,轻摇着我的肩膀道:“都是为夫不好,昨夜太过孟浪,只顾着同夫人融为一体,一时忘了轻重,不知惜花怜玉。夫人可是又觉得腰酸,为夫来替你揉揉!” 我一把打开他手,嗔道:“你且离我远些!” 上一回,他也说要替我揉腰,结果揉着揉着,反倒让我的腰又酸了一回。男人的话都是信不得的。 他笑得有些无奈,“夫人放心,为夫接下来几天都不会碰你。” 见我不信,他便笑道:“接下来几日,我要斋戒沐浴,如何还能再亲近夫人?” 我先是一怔,随即便欢喜道:“父王要立你为世子?” 卫恒点点头,“今日早朝时,父王言天神托梦于他,决意立我为世子,以此为由大赦天下,也免了子文的牢狱之罪。诏命已下,过几日便是大吉之日,待我斋戒沐浴后,便行册立大典。” “父王先前一直拖延着不肯,怎么现下又这般急切?” 他目中的神色黯淡了些,“父王他……怕是支持不了几日了,这才想尽快定下后继之人,免得到时……” 五日后,我亲眼看着卫恒再次成为齐王世子,被卫畴钦选为他的继承人。 这一世卫恒当上世子,似乎比前世要早了几个月,前世的时候,我记得他是在冬日被立为世子,而眼下则刚入秋。 我隐约记得前世卫恒被立为世子后,似乎并不是就此一路顺遂,好像曾有个极大的变故,极是凶险。 可到底那变故是什么,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能一面叮嘱卫恒高处不胜寒,当越发小心谨慎,一面祈祷今生既然他提前当了世子,或许前世的凶险便不会再发生了。 却不想,卫恒刚被立为世子没多久,便忽然被人参了一本,说他不光纵容手下之人欺压良民,侵夺百姓八百多亩田产,还妄图收买朝中大臣,将国库公银变为他世子府的私银。 卫畴对此未在朝堂上说什么,只是把卫恒叫去单独问了几句,随后便下了一道诏命,说是打算既然天下已定,便当还于大雍旧都洛阳。不顾众臣反对,命卫恒前往洛阳去修缮宫殿。 一时朝堂之上,人心浮动,不少人都觉得卫恒刚被立为世子,便又失了卫畴的欢心。 93.逼宫 卫畴那道诏令下的甚急, 命卫恒即刻起身赶赴洛阳, 且不许带家眷。 我想要亲自送他到城外, 他却不许,同我玩笑道:“我怕真到了那长亭外,行道边,夫人忍不住落下几滴离人泪来, 那为夫便是拼着违抗父命, 也舍不得走了!” 因着卫畴这诏命, 我本是满腹愁云,又怕他看出来, 此时见他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心上绷着的那根弦顿时就松了下来。 前世时,纵有凶险,他不也坐稳了世子之位, 在卫畴崩逝后,最终继承了齐王的王位, 成为大雍朝实际的掌权者。 这一世, 很多事都已偏离前世的轨迹, 他应当会更加顺遂才是。 于是我便含笑点头,如每日送他上朝那样, 替他理好衣冠, 目送他出门, 心内竟没有太多离愁别绪, 似乎到了傍晚, 他便会如往常那样回来一般。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来,捧着我的脸狠命亲了一气,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夫人千万小心。便是真有什么意外,你也别怕,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的!” 我本已有些松缓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看着他大步离去被风拂动的衣角,忽然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邺城又将是风起云涌,再掀波澜。 有这样感觉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卫华对此亦是忧心忡忡。 她已于月前顺利生产,如愿以偿一举得了位小皇子。 刚登上后位,便诞下龙子,跟着她亲弟弟卫恒又被立为齐王世子,那几日,卫华简直是春风满面,眉梢眼角都透着志得意满,喜气洋洋。 可等到卫恒被派到洛阳去修膳宫殿,卫华的心又立刻稳不住了,隔三岔五的请了我入宫商谈。 “阿洛,你说父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如今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却偏挑这个时候把子恒派到了洛阳。还有那卫章和何彦二人,父王既说要免了他们的兵权,让他们一个回封地,一个外放去做定城太守,为何不立时就让他们离开邺城,竟还要把他们留下来过节?父王就不怕万一有个什么,夜长梦多吗?” 说来,这又是一件让人费解之事,卫恒刚离开邺城不久,卫畴便将何彦和卫章二人叫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知二人出来时面色苍白。 跟着,卫畴便将卫章手中所掌十万大军的兵符收回,免了他虎骑大将军之职。何彦也被免去侍中之职,被外放到定州去做太守。 金乡郡主闻讯,先是去求姨母说情,见姨母置之不理,只得独自一人到卫畴面前哭求。 卫畴不知怎的被她哭的心软,虽未收回成命,却准他二人过完重阳节再走。卫华便怕万一卫畴的身体突然有个好歹,他二人心生异动,子恒又远在洛阳,岂不是大为不妙。 虽然我也隐隐有些担忧,可见她这样,便不去附和她所言,只说父王近日精神好了许多,且父王向来英明神武,劝她放宽心。 温媪也从旁相劝道:“是啊,殿下,您实在是有些关心则乱,太过忧心了。既然世子妃都这样说,想来定是无事的,您才出了月子不久,要好生养着,不宜费神想这些的。” 送我出去时,温媪又殷勤地同我道:“皇后她许是刚生产完,多思多虑,总是烦劳您来解劝她。老奴也帮不上世子妃什么,只能盼着您身康体健,早日为世子生下个小世子来。” 我闻言微微一笑,这些时日温媪待我又亲近起来,甚至因为前些时日的冷淡,比之从前更是殷切许多。 她这忽冷忽热,亦是颇为让人费解,我又不好直言相询,便只当她的情绪变化皆是为了卫华的缘故。 卫畴似是极为看重今年的重阳佳节,早早便吩咐下去,到了九月初九那日,要在铜雀台大宴群臣,与众卿同乐。 不想,临近重阳时,他的头风病又犯了,一连五日,卧病不出,让朝中一干大臣忧心不已。幸而一直不曾传出要取消这重阳宴饮的消息。 到了重阳佳节那一日,当文武百官齐聚铜雀台上,看着那个头戴王冠的巍峨身影出现在王座上睥睨四顾,不约而同的都松了一口气。 此次的节宴,卫畴不光邀了朝中百官齐聚,连同他们的家眷亦邀了来。我坐在卫珠身边,遥遥朝卫畴看去,见他眼中精光犹在,可脸色却并不甚好,两颊的肉凹下去,满脸病容。 再看向姨母,她看向卫畴的目光中亦是掩不住的担忧。 然而卫畴却似乎精神极好,一面看着场中的歌舞,不时同他的爱将谋臣们说笑几句。 待到一舞终了,他看向落座离他最远的那人,缓缓开口道:“文若,为何坐得离孤那般远啊?可是仍在同孤赌气不成?” 那人闻言身形一僵,起身答道:“大王想是认错人了,小臣荀渊,家叔荀令君已于月前仙逝,无福再享大王恩德,陪大王宴饮欢聚了。” 卫畴听完,半闭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神色似是有些怅惘难言。 文若正是荀渊的叔父荀煜的字,他素来极得卫畴倚重,任尚书令十余年,替卫畴处理各种军国要事,故被人敬称为荀令君。可说是除了郭茄外,卫畴最为看重的谋臣,亦是助卫畴平定北方中原的最大功臣。 曾经,他二人君臣之间极是相得,一个用人不疑,以国事相托,一个尽心辅佐,献奇谋妙策无数,便连郭茄亦是他向卫畴举荐的。 可是自从卫畴扫平天下之后,这对曾经勠力同心的君臣之间便有些渐行渐远。 不论朝中有多少人支持卫畴代大雍而自立,荀煜却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大雍皇室这一边,再三向卫畴进言,言其既为大雍臣子,世受皇恩,便当忠心报国,尽心辅佐皇室,成就万世美名。 这些话,卫畴自然不爱听,便越发的疏远于他。 数月前,符后及其父谋逆之事被人揭发出来,不少卫氏朝臣纷纷进言卫畴,趁机废了雍帝,自立为天子,又是荀煜站了出来,不惜服毒以死进谏,这才保住了雍天子的帝位。 得知荀令君的死讯后,卫畴连夜赶到荀府,在他的遗体旁守了一夜,放声大哭,直至晕厥。 或许是因感伤荀令君之死,卫畴醒转后便驳回了朝中请他自立为帝的上书,言明他只愿做兴周的周文王,而不愿做最终夺取殷商天下的周武王。 卫畴缓缓睁开眼睛,复又看向荀渊,对他话语中的暗讽之意也不见恼,反而温言道:“你同你叔父年轻时倒是生得有些相像。孤初见文若时,他就如你现下这般,青年才俊、意气风发。彼时我们议论天下大事,一见如故,一路君臣相扶相持踏平了多少艰难险阻,可到了这共富贵的时候,文若却是与孤离心离德……” 他满饮一杯酒,喟叹道:“孤与文若,相交几十载,可到了最后,他心里竟是认定了孤是那等不忠于人主,不顾纲常想要篡权夺位的逆臣贼子!” 卫畴一双虎目睥睨四顾,目光从在座的朝臣脸上一一扫过。 “孤知道,不光文若如是想,便是在座的诸君,亦有不少人心中亦怀此想,觉得孤就是个不敬天子的乱臣贼子!” “呵呵!当年乔公曾断言孤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可是孤倒是想问上一句,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满座寂然片刻,跟着便如同约好了一般,不少大臣异口同声齐道:“大王创下不世之伟业,救万民于水火,臣等愿追随大王,共襄盛世,愿大王千秋无期!” 虽则卫畴为人狡诈多疑,又曾有过屠城这等滥杀无辜的恶行,可不得不说,若这天下少了他这个奸雄,还真不知这乱世要多久方能平定,普天下的百姓更是不知要到何时方能过上太平日子。 此时整座铜雀台上已然响起众人的祝颂之声,一遍又一遍。 “愿大王千秋无期!” “愿大王千秋无期!” …… 那齐整嘹亮的呼喊声,如山呼海啸一般,声可震天。 卫畴似是被此时众人的拥戴激起了心底的万丈豪情,示意众人息声之后,大声吩咐道:“来人,去取孤的双刃槊来,孤今日诗性大发,要如当年南征江左时一般,再来个横槊赋诗!” 我看到姨母眼中,一抹忧色闪过,却并未开口阻止,只是低声劝他少饮几杯,替他擦去额上渗出的汗珠。 稍顷,从人便将卫畴那把双刃槊呈到了他面前。 卫畴起身,虽身形有些微晃,却不要人扶。 他步下几道石阶,正待去拿那槊,忽然一个校尉模样的人奔到台下,大声道:“启禀大王,大事不好,世子不知从哪里调集了数万大军,已将邺城四面包围,意图逼宫,扬言要大王及早传位于他。” 94.破局 卫珠坐在我边上, 一听那校尉说卫恒反了, 顿时紧张地抱住我的手臂, 轻声唤道:“嫂嫂……” 我轻拍了拍她手,“珠儿莫怕,这人定是在胡说!” 卫恒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只要安心静待便是, 实在无须冒险行此逼宫之举。这等拙劣的构陷, 打量卫畴看不出来吗?他纵然此时顽疾缠身, 却并不糊涂。 果然就听卫畴笑道:“子恒焉得做此不智之举,待孤亲往视之。” 他说完, 抓起那双刃槊来,便欲骑马亲往城楼一观,哪知才走了几步,忽然大叫一声, 仰面而倒。 姨母和他近身内侍忙抢上前将他扶起,卫玟和卫章、何彦等人亦从台下奔了过去, 慌乱中, 就听何彦喊道:“父王的手怎么黑了?” 我心中一沉, 仔细一看,就见卫畴方才那只拿过槊的右手掌心处竟是漆黑如墨, 瞧着极是可怖。 难道是有人敢对卫畴下毒不成? 立刻便有人喊道:“大王遇刺了, 保护大王!” 不等新任的尚书令贾胥发话, 卫章已抢先跳到高处振臂疾呼道:“大王的虎贲卫何在?大王遇刺, 还不速速护送大王及王后回王宫救治。” 跟着他又喝命金吾卫道:“大王遇刺, 在座诸人皆有嫌疑。尔等速将台下众人先行拘在此处详查,一个都不许放走,待大王醒后再做定夺。” 当下那些朝臣及其家眷皆被金吾卫拘禁在铜雀台,而我们这些卫氏的亲眷则全被卫章带着虎贲卫请回了丞相兼齐王府。 我心知有异,见虎贲卫和金吾卫皆听命于卫章,更觉其中有变,可我眼下又做不得什么,只得携了卫珠的手,紧跟在姨母身边,静观其变。 待得回到王府后,卫章和何彦领着大队兵士不知去了何处,任由我们将仍旧昏迷不醒的卫畴送到内堂,召来太医看诊。 那太医是这些时日惯常给卫畴诊病的,一见了他那墨染般的右手,便是大惊失色,待号了六脉后,摇头道:“大王贵体本已衰败,如今又中了毒,怕是熬不过今晚……” 堂内众人本就人心惶惶,再一听这太医的断言,不少人便痛哭流涕,当场嚎哭起来。 姨母怒道:“都给我闭嘴!大王还末殡天,你们就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她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声音道:“母亲所言极是,既然父王已不久于人世,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定下父王的后继之人才是。” 却是卫章同何彦二人带着数名虎贲卫大步走了进来。 姨母微皱起眉头,冷声道:“大王不是早已立下世子?” 何彦不满道:“母亲何出此言?那卫恒起兵围了邺城,意图逼父王传位于他,身为人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有何资格再当世子,继承大王的霸业?” 卫章紧随其后,“不错,父王中毒当亦是卫恒所为,他这等歹毒如何堪配继承王位,执掌天下权柄?” 姨母道:“子恒谋逆之说,只是一面之辞,尚未有定论!便是他不配,难道你就配吗?” 卫章干笑了两声,“儿臣有自知之明,知道父王从没动过立儿臣为世子之心,从没敢肖想那个位子。但是子文就不一样了,父王先前可是一直是想立他为世子的。” 他朝姨母拱手道:“儿臣愿遵照父王心愿,扶助子文为王世子,他日继承父王的王位,还望母亲恩准!” 姨母还未说话,卫玟已抢着道:“四哥不可!父王已属意三哥为世子,你我当拥立三哥才是。如何能悖逆父王的旨意,你这样做置三哥于何地?” 何彦怒道:“子文,你是听不懂话不成?那卫恒逼父王退位,早已不配再当这个世子。” 卫文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三哥一向敬重父王,才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定是被人构陷。任你们如何说道,我只认三哥为齐王世子,下一任卫氏家主。” 卫章神色微变,似是想不到卫玟竟会拒绝他的提议,反而替卫恒摇旗呐喊。 他复又看向姨母,“母亲,难道您宁愿让一个和您毫无骨血之亲的继子上位,也不愿您的亲生儿子继位吗?难道母亲忘了当年宛城之事,那卫恒的两位兄长及亲娘可都是因为您才会殒命,若是他成了下一任齐王,母亲就不怕他报复您这位继母吗?” 姨母不为所动道:“我只怕大王征战半生才打下的这份基业,若是交到不肖儿手中,则又会天下大乱,祸及苍生!” 何彦急道:“母亲,您别老想着苍生,就不能为儿子们想想,若是卫恒继位,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岂会给我和子文活路?我们可是您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啊,难道您忍心见我们去死?” 姨母看了他一眼,无奈而又哀伤,“你既是我的孩儿,为何却半点都不像我,反倒像极了你的亲生父亲。若是你能听劝于我,安分守己,如何会怕子恒会报复于你?” 卫章不悦道:“看来母亲是决意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得享这齐王的尊荣与权势了?” 姨母道:“尔等无须花言巧语,我若让子文坐上这个位子,那才是害了他。” 卫章仍不死心,竟拿出卷早就草拟好的立卫玟为世子的诏命来,“母亲不准也无妨,只要母亲将父王的那枚王印交出来,余下之事,便同母亲无关了。” 姨母冷冷扫了他一眼,“若是我仍旧不答允呢?” 卫章冷冷一笑,“那可就由不得母亲了!” 说完,他将手一挥,他带来的数名虎贲卫立时便拨出兵刃,步步紧逼,朝我和卫珠围过来。 卫玟见状,立刻拔剑挡在我们前面,怒道:“你们胆敢在父王的床前无礼?” 何彦上前一步,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道:“子文,你莫不是昏了头。我们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不是一直都肖想某人吗?甚至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若是你坐到了那个位子上,何愁不能美人在怀,得偿心中夙愿呢?” 我冷眼看向何彦,难怪当日子恒被他激得失去理智,想要一剑劈死他,此人当真无耻之极,竟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姨母怎么会生出他这样的儿子来? 幸而卫玟听了他这些话,仍旧不为所动,反而骂道:“你住口!人生天地之间,岂可为一己之私而罔顾人伦。若如尔等所言,则与猪狗牲畜又有何异?” 卫章道:“同他废什么话,还不快将他们一并拿下。” 又有几个虎贲卫扑了上来,卫玟虽亦学过剑法,可毕竟比不得卫恒精于此道,双拳难敌四手,只勉力支撑了片刻,便被击落手中长剑。 眼见我们几人便要成为卫章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加以刀斧来胁迫姨母,忽然床帐内传来卫畴沙哑的声音。 “何人胆敢在吾床前舞刀弄剑?” 姨母面色一喜,她本就坐在床榻边上,见卫畴醒转,忙轻声问道:“大王觉得如何?” 卫畴示意她扶自己坐起,扫视了一圈,目光定在卫章脸上,声音虽仍有些虚弱,却仍是威势十足。 “虽被些宵小动了手脚,孤一时三刻还死不了。孤这还没咽气,尔等便要反了不成?” 卫章虽在战场上是一员猛将,但在卫畴积威之下,先前嚣张的气焰顿失,弯腰垂首道:“三哥他图谋不轨,不但派兵围了邺城,还下毒暗害父王,儿臣怕被他奸计得逞,这才想先将他的家眷拿下以为人质,好保护父王,还请父王明鉴。” 卫珠着急地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小声道:“嫂嫂,你怎么不赶紧出言替三哥辩白?由着四哥在父王面前胡说八道。” 我亦小声道:“父王何等英明,咱们无须多言,且看父王如何定夺。” 实则我心中已有一个猜测,今日所发生之事,桩桩件件都太过凑巧,让我有一种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的感觉。 毕竟卫畴纵横天下数十年,灭了无数的英雄豪杰,岂会反被自己的儿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就听卫畴道:“章儿,为父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下跟孤坦白认罪还来得及,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休怪为父不念骨肉亲情。” 卫章身形微顿,慢慢抬起眼来看向卫畴,“儿臣不知父王何出此言?” 卫畴却似是有些累了,将身子靠在姨母身上,半闭上眼,咳嗽了两声。 他最为信赖的堂弟卫洪立刻出现在门口,领着几个人大步进来道。 “启禀大王,臣弟已经查明,所谓世子兵围邺城意图造反之说,纯属四公子和何郡马勾结守城校尉,故意捏造以扰动人心。他二人还意图收卖金吾卫和虎贲卫,趁着大王病中,控制王府,行改立世子,篡权夺位之事。至于那意图在大王的槊上下毒的何修,已被臣弟抓了起来,听侯大王发落。” 我心弦骤松,果然这一切都在卫畴的掌握之中。既然卫洪话中用了意图二字,那就说明金吾卫和虎贲卫并未真正被卫章收卖,卫畴也并未真的中毒,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将计就计。 卫章和何彦显然也听明白了那话中之意,两人对望一眼,突然一齐朝卫畴床前扑去。 众人急忙扑上去护卫他们的大王,哪知何彦奔到半路,忽然手中剑锋一转,竟是朝我扑了过来。 95.怪梦 见何彦朝我这边扑过来, 那些原先围在我和卫珠身前的虎贲卫立刻挡了上去。 他们果然不是真心投靠了卫章, 先前击落卫玟手中之剑不过是为了做戏给他们看罢了。 何彦的剑术稀松平常, 如何能是这些虎贲尉的对手,眼见那四名虎贲卫马上就要将他擒住,卫章也被守在卫畴床前的近侍困住,我却突然觉得臂上一松, 竟是金乡郡主不知何时偷偷从身后摸了过来, 猛然将卫珠从我身边拽走。 卫珠刚要挣扎, 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金乡郡主尖声叫道:“父王你快叫他们停手,不然我就杀了你最宝贝的女儿?” 卫畴咳嗽了一声, 那些虎贲卫便止住攻势,只拿刀剑将卫章和何彦团团围住。 金乡郡主又叫道:“彦郎,你快过来!你们若是敢拦他,别怪我手下无情!” 何彦见那些虎贲卫果然不敢再拦他, 又得意道:“还是郡主聪慧,和为夫心意相通, 看在珠儿妹妹的面子上, 父王当不会为难咱们才是, 若是能……” 他的目光朝我看过来。 我佯装害怕地踉跄后退,似乎站都站不稳, 右手却在袖中握紧了匕首。 这把匕首是嫂嫂失踪前送我的生辰贺礼, 极是小巧纤薄, 却又锋利无比, 可削铁如泥。自从卫恒走后, 因为心中一直有些不踏实,我便将嫂嫂送我的这把匕首拿出来,每晚放于玉枕之下。 此次铜雀台大宴,为了以防万一,我便将这把匕首偷偷带在身上。我虽不会武艺,但嫂嫂曾教过我一招,当有人靠近我身子想要拿住我时,我可先佯装示弱,待其不备,突然以匕首刺其要害。若是我能将这匕首架在何彦的脖子上,便可让金乡郡主放了卫珠。 眼见何彦就要走到我身边,我深吸一口气正待挥袖扬匕,突然空中似有物飞过,跟着便响起金乡郡主的惨叫声,她手中拿着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何彦见状,不去理会他的妻子,急忙朝我扑来,我却全然不去理会,只是不错眼地盯着那尚在地上打转的两颗弹棋。 卫恒除了精于剑道外,亦极擅弹棋之术,而这枚弹棋,便是他时常用来把玩之物,难道他…… 当我若有所感地抬眼望去,便见一道人影如飞鸿般闪了进来,单手将我揽进怀里,跟着飞起一脚将扑过来的何彦踹翻在地,同他妻子金乡郡主撞做一堆。 我轻轻将头依偎在他胸口,嗅着他身上熟悉的男子味道,狂喜过后是无比的心安。 卫恒紧了紧手臂,狠狠地抱了抱我,才不大情愿地松开我,拱手朝卫畴行礼道:“儿臣已将追随他二人的党羽尽皆捉拿下狱,拘禁在铜雀台的众位朝臣也都命人护送其归家。诸事均已平定,请父王安心。” 此时,虎贲卫已将卫章和何彦夫妇拿下,卫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挥了挥手,疲惫已极地道:“先押到天牢去吧!” 回府的马车上,卫恒告诉了我这整件事的始末。 原来所谓的卫畴派他去洛阳修缮宫殿,只是障眼之法,他早已偷偷回到邺城,卫章和何彦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我的唇说道:“那日在天牢里,我和父王解开心结后,见父王对我不肯答应始终保全诸弟性命仍是有些于心不乐,便请父王同我打了个赌。” “我请父王先将我调离邺城,跟着再收回卫章和何彦手中的兵权,看他们会如何动作,若是他们乖乖听命,不生任何异心,那我便答允父王,来日无论诸弟犯下何等过错,均会留他们一命,让他们衣食无忧。若是他们当真有所异动,如何惩处,便交由父王去定夺。” “幸而父王同你打了这个赌。”我温声道。 经此一事,想来卫恒对姨母和卫玟的偏见当更会消弥不少。 卫恒又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细论起来,多亏夫人到牢里来看我,开解为夫,又在父王面前替我陈情,否则我父子二人之间这心结,怕是永无得结之日。” “阿洛你说,你帮了为夫这许多,身为你的夫君,我该如何谢你才好?” 我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他解开,他的手轻车熟路般地探了进来,被他大手抚过之处,我只觉遍身一阵酥麻,忙咬紧了唇生怕自己发出些不该发出的声响。 他咬我耳朵,“阿洛,不如就让为夫先在这车里服侍夫人一回,可好?” 也不知他这是中了哪门子邪,怎么总想着在马车里就…… 我自然是不答应的,便想将他推开,他却忽然握住我的手臂道:“这是何物?” 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将那把匕首从我袖中取了出来,“我记得这把匕首是嫂嫂送你防身用的。” 他忽然瞪我一眼,“难怪方才那何彦朝你扑过去时,你并不怎么躲闪,可是想用这匕首做些什么?” 虽知他为何有些生气,我却并不觉得心虚。 “便是身为女子,也总不能一味只靠着男人保护,总得有些自保之力才好。” 他臂上一紧,将我紧紧箍到他怀里,“那你还要我这个夫君做甚?刀剑无眼,若是我晚到一步,万一你伤到了哪里,万一……” 卫恒没再说下去,只是更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勒得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立时就察觉到了,微微松开些许,郑重道:“阿洛,你答应我,往后无论遇到何事,切不可以身犯险。” 不等我答他,他立刻又道:“不对,是为夫说错了,往后你再不会遇到任何危险!此事过后,我会有足够的实力和地位来护着你,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能伤到你!” 我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此番动乱一过,他的世子之位稳如磐石,再也不会有人敢心生觊觎,等卫畴身故后,他便会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足可为任何人遮风挡雨。 可若是他的地位权势,反而便是会为我带来的风雨呢? 先前他还是五官中郎将时,除了吴宛百般算计想嫁给他外,朝中还有不少臣子亦想要将女儿或妹妹嫁给他,都被他推拒了。 等到他成了齐王,或者更进一步,如前世那样成为天下之主,只怕想要嫁他的女子只会更多。到那时,美女如云进献于他眼前,也不知他是否能如现下这般,始终坚拒不纳,只守着我一人。 想到来日,我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怎么了?”见我神色不对,卫恒立刻出声问道。 我闭上眼睛道:“只是有些累了,子恒且让我歇上一歇可好。” 他便不再闹我,重又替我理好衣衫,任我在他怀里小憩。 接下来的日子,他极为忙碌。卫畴在下令将卫章、何彦及金乡郡主此生都幽禁于天牢,不许任何人探望之后,便将所有政事悉数移交给卫恒,命他全权处理朝中政事。 而卫畴自己,则诸事不问,只安心养病。虽说有姨母亲力亲为,衣不解带地照料他,但我们这些子女儿妇亦是每日都前去问安。 这日我替姨母煎好了药,正送进去,便听卫畴道:“可是阿洛来了?” 我应了声是,细看他气色,倒比那日在铜雀台上好了许多,隐隐还有些红光满面之感。 再看向姨母,见她强颜欢笑,我便知卫畴这是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不禁心下黯然。正想悄悄命人去请卫恒过来,便听卫畴道:“去把子恒叫来,孤昨夜得了一个梦,甚是奇怪,竟是同你二人有关。” 他话音刚落,便响起子恒的声音,“父王因何梦到了儿臣?” 姨母笑道:“这可巧了,大王正命人去找你呢!” 卫恒同他们躬身行礼道:“儿臣挂念父王,便过来看看。” 他说完,那目光便落到我身上。这些时日,他忙朝政,我忙着帮姨母侍疾,每日夫妻团聚的时间少的可怜。 卫畴便笑道:“只怕你是知道阿洛在此,这才急忙跑了过来。看你们这般恩爱,孤便越发觉得昨夜那梦甚是古怪荒唐!” “不知父王昨夜到底梦到了什么?”听他一再提起这梦,卫恒好奇道。 卫畴想了想,道:“孤梦见你同阿洛在两年前便给孤生了一个孙儿,生得极是聪颖可爱,孤甚爱之,特意为他取名为琮,觉得我卫家的将来便着落在这个孩子身上。可是你待阿洛却极是冷淡,反而偏宠一个妾室。” 突然听到琮儿的名字从卫畴口中说出,我心中大震,怕被人看出些什么来,忙低下头去,心中却惊疑不定,卫畴如何会知道这些前世之事? 96.丧父 我心中正自惊疑, 忽然手上一紧, 却是被卫恒握住了手, 他有些不悦道:“看来父王这梦的确甚是奇怪,我如今只阿洛一个女人,哪来旁的妾侍去偏宠?” 卫畴微眯了眯眼,似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 顾自说道:“在孤在梦里, 你也被孤关进了天牢, 陪在你身边的便是那个得你偏宠的妾室。阿洛去天牢看你,你却连见都不愿见她……” “父王!”卫恒强忍着怒气喊道, 脸色有些隐隐的发白。 卫畴淡扫他一眼,“怎么,你若是不愿听就出去,孤说给阿洛一人知道。” 卫恒端立不动, 有些气闷的抿紧了嘴,不安地看了我一眼, 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我朝他微微一笑, 却问卫畴道:“不知父王还梦到了些什么?” 卫畴闭上眼, 似是有些不大愿意回忆梦中情景,连语气都沉痛起来。 “孤还梦到, 那个妾室进到天牢陪了子恒没几天, 子恒就来同孤认错, 同孤保证会善待诸弟。可孤总觉得他说这些话时, 透着一股子矫饰的味道, 便没将章儿他们几个的兵权收回来。” “却不想,孤在梦中死后,章儿他们见子恒远在洛阳筹建新都,竟起了自立之心。子恒那边似是早已猜到会如此,早有应对之策,带着兵马就杀回了邺城。结果便是孤死后,尸骨未寒,孤的两个儿子便各领着一帮人马,杀得是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我不由看了卫恒一眼,他的脸色不大好看,目光低垂,似是在想着什么。 “敢问父王,在您那梦中,最后是谁赢了?”我轻声问道。 卫畴抬手一指立在我身边的男人,“自然还是他了。梦里的子恒,身边有一个极厉害的军师,谋定而后动,除死了些兵士外,并没废多少功夫就帮着子恒杀回了邺城。” “那人虽智计百出,是个能臣,可是心性不好,不但故意让章儿、彦儿在牢里染上鼠疫而亡,还一味的罗织子文的罪名,想把他也拖下水,明明子文在梦里亦是不肯答允章儿想立他为齐王的提议,可子恒那谋士仍是不依不饶,百般构陷,各种离间子恒同子文母子的关系,逼得子文落水而亡,你姨母郁郁而终……” 他长叹一声道:“幸而那只是怪梦一场,孤睁开眼才回过神来,如今真正陪在你身边的人是阿洛,你我父子亦心结得解,所有潜在的祸患已然消弥,真是侥天之幸!” 卫恒听到这里忽然问道:“那在父王的梦中,我同阿洛之间……最后可好?” 这亦是我极想问的,不知在卫畴这个关于前世的梦里,我是否也是被卫恒一杯毒酒赐死,如我先前梦到的一样。 可惜卫畴却道:“这孤就不曾梦到了,孤只梦到你逼死亲弟,幽死继母,对其余诸弟严苛相待,心痛之下,便从梦中惊醒。至于你二人后来如何,孤便再也不得而知。不过,你有那样一个妾室在身边,想来阿洛的结局多半不得善终。” 卫恒脸色大变,“父王何出此言?” 卫畴道:“你那个妾室,同你那谋臣一样,都不是好的。在孤的梦里,阿洛在孤面前求了许久,孤才许她去天牢里看你,结果那个妾室趁她忙着替你求情,使计让琮儿吃了不洁之物,上吐下泻,病情凶险。阿洛要照顾琮儿,自然不能去天牢里探望于你,又知你素来偏宠于她,便让她代自己前往。” “结果,你因此一事,觉得危难之时,只有这妾室挂心于你,愿与你一同受苦,此后便待她越发的好,而对阿洛,则是越发的冷淡。她等琮儿病情稍一稳定便来牢中看你,你却觉得她虚情假意,心中从来就不曾有你这个夫君,见都不愿见她。” “一叶落而知秋,有个那样厉害的妾室,你又识人不清,可见往后阿洛的日子,当不会好过到——” 卫畴的一句断言还未说完,卫恒已顾不得无礼,脱口打断他道:“父王别再说了,那只是个梦,阿洛是儿臣此生挚爱,无论怎样,我都绝不会负她!” 许是太过激动,他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眼眸深处,也有些发红。 我知他是又想到了那个一直盘踞在他心里的噩梦,便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朝他微微一笑,好让他安心。 卫畴从榻上撑起身子,招了招手,让我和卫恒再走近几步,我二人便相携着手跪伏于他床榻前,他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落在我二人紧握的双手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道。 “子恒,为父这一生实是亏欠你良多,但总算在一件事上对得起你,替你寻了位好妻子。家有贤妇,可惠及三代,你定要记着你今日之言,万不可负了孤这好儿妇!” “便是他日阿洛颜色不再,你生出纳妾的心思来,也须始终对她敬重有加,断不可将那等包藏祸心的妾室纳入后宅。否则,等你魂归地府之时,看为父如何同你算账!” 沉声吼完了这最后一句,卫畴好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颓然朝后一倒,卫恒忙命人去请太医,一面扑到他身前,颤声道:“父亲!” 卫畴摇了摇指尖,“不用再看什么太医了,孤大限已到!” 他喘了一口气,又道:“孤这一生,前后行事,负过无数人,有曾于我有恩的故交,也有死在我屠城令下的百姓……孤虽知有错,但却从不曾后悔过。” “只有一事,长夜每每萦绕于心,令我痛悔不已,却又愧疚难言,便是因一时之欲,害死了我的盎儿和安儿,使得你母亲伤心之下与我和离。” “假令死而有灵,我到了黄泉之下,盎儿若问起来‘我母何在’,我将何辞以答!” 这是卫畴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一代枭雄就此溘然而逝。 当丧钟一声又一声的响起时,天空竟也纷纷扬扬落下片片雪花,似是上天亦因这位霸主的离世而动容。 王府众人尽皆披麻戴孝,朝中百官亦是一身素服,整个邺城被一片白色的哀伤所淹没。 卫恒一直跪在卫畴的灵前,守了三日三夜,除用了些温水外,粒米未尽。 他先前一直对卫畴怨怼不满,不过是爱之深、恨之切,太想父亲爱他却不可得,待到父子间终于解开心结,这几个月间,他一忙完政事便会到卫畴床前侍奉汤药,亲自照料老父。 待听得卫畴临终时吐露心中愧疚之言,他更是失声痛哭,哀痛不已,决意要在父亲灵前再守上七日七夜。 他虽想要百般尽孝,却心疼我,待我陪他守满了三日夜,便不肯再要我陪他,强令我入夜便去歇息。 我怕他哀毁太过,伤了身子,便又去膳房炖了一碗补药,亲自给他送过去。 卫畴的灵堂设在王府的正殿里,一到天黑,便亮起了无数素白的灯盏,昏黄的烛光在寒风中明明灭灭,远远望去,如同黄泉下的地府一般森冷。 我走到大殿门口,从采蓝手中接过食盒,命她二人就留在此处。一到夜里,卫恒便会将其余人等尽皆遣散,独自一人长跪于卫畴灵前,将他对父亲的孺慕之情,那些藏在心里不曾说出口的话语在卫畴的灵前,说给他知道。 可是这一次,当我走近灵堂时,听到的却不是卫恒的呢喃低语,而是他的怒吼声,“该死的贱婢,胆敢夜闯灵堂,谁放你进来的?” 回答他的,是一个婉媚的女子声音,“世子,妾身见您这数日都守在先王的灵前,不眠不休,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呀!妾身——” 那娇媚的女声突然戛然而止,跟着便传来一声惨叫“啊——!” 就听卫恒怒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父王才刚去,你竟敢到他灵前来勾引于我? 我急忙走进去一看,只见一个身穿孝服,头缠白布的美貌女子正手捂心口,倒在地上,边上翻倒的食盒里,一碗白粥洒得遍地都是。 卫恒本就气得不轻,此时见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更是勃然大怒,朝殿外大声吼道:“来人,将这不知羞耻的贱婢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那女子一听,立刻朝我们爬过来,哭喊道:“世子,妾身知错了,妾身好歹也是您的庶母,您就饶我一命吧?” 她又看向我道:“甄夫人,您最是心善,求您劝劝世子,救我一命吧!” 卫恒一脚将她从我身前踹飞,骂道:“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还有脸让夫人替你求情?来人,快些将她拖走!” 我别过眼去,不再看她,等尹平带人将她拖了下去,才看向卫恒道:“子恒当真要将你这庶母乱棍打死吗?” 97.承诺 这被拖出去的女子确是卫畴的妾室, 在卫畴卧病的这几个月里, 每日都来问安, 也曾侍奉过几次汤药。 想来,这女子多半是不愿遵从卫畴遗命,在他死后,同一众姬妾们居于铜雀台上, 为他每日设祭, 奏乐上食、看守灵帐, 且须自己勤习女工,多造些丝履来卖钱自给, 便将主意打到了卫恒身上,盼着他能收用了自己,好留在这王宫之中,继续过先前那逍遥日子。 卫恒不悦道:“这般下作之人, 阿洛何必替她求情?” 我轻叹一口气,“妾不是为她求情, 妾是担心你的名声。如今父王刚刚过世, 你便杖杀了他的妾室, 你名义上的庶母,不明真相之人会说你不孝。可若是将实情讲出, 又于父王名声有损, 便是于你的名声亦会多有妨碍。” “子恒, 你要罚她, 也别用这般惹人注目的法子。” “我正是想杀一儆百, 看往后还有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再靠过来?”卫恒愤愤道。 我将那碗药汤递给他,待他一饮而尽后,才淡然道:“便是杀一儆百,怕是也没什么用。这天下想要以色侍君,博得个前程的女子多不胜数,可有地位的男子却屈指可数,纵然今日去了这个,明日仍旧会有旁的女子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岂是都能防得住的。” 卫恒一把攥过我的手腕,沉声道:“阿洛,你可是信了父王临终所言?那不过就是一个梦罢了,当不得真的!” 我抬眼看他,轻声问道:“若是父王梦见的那些,不是什么荒诞不经的怪梦,而是……曾经发生过的世事呢?” “夫人这话是何意?”他的声音紧绷了起来。 “父王当时已然快要驾鹤西去,妾曾听人言道,说是那些半只脚已踏入黄泉之人,往往会梦见些前世来生之事,或许父王梦见的那些,便是前世时的情景……” 卫恒却不信,辩驳道:“便是这世上真有鬼神轮回之说,人死之后也是投胎转世成另一个人,如何能够万事重来,将自己这一生再重过一遍?” “难道子恒忘了你曾做的那个梦了吗?”我提醒他。 “我从不曾忘过,但也从不曾想过那梦同什么前世有关。” “原来子恒觉得那梦同前世无关……”我轻声复复道,“那子恒如何解释你所做的那个噩梦?” “那是上天对我的示警,让我明白阿洛于我是何等要紧,是我魂之所系、心之所安,免得我一时疏忽,便失了此生挚爱,再也找不回来。” 我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原来子恒是这样想的。可是妾亦曾做过些梦,就在你我定婚之后,我总是梦见一些奇怪的情景,你虽娶了我,却并不爱我,有一个偏宠的妾侍,却待我十分的冷淡,我们亦有一个儿子,名唤琮儿,和父王那梦极为相似。” 他猛然攥紧了我的手,“为何你从不曾告诉给我知道?” 我垂首答道:“因为妾也觉得那些梦太过荒诞,说出来了你也未必会信,便不欲多言,不想,父王临终前那个怪梦竟和我梦中所见极为相似,这才让妾生出或许前世你我已做过一世夫妻,且还是一对怨偶的荒诞之想。” “怨偶?”他喃喃道,忽然握住我的双肩,颤声道:“阿洛,你告诉我,在你的那些梦里,你我最终……当真是成了一对怨偶不成?” 我想了想,轻声道:“在我的梦里,子恒做了齐王没多久,便成了天下至尊,如云的美女被送入后宫,同妾之间益发疏远,最后不知听了哪个宠妃之言,赐妾一杯毒酒,就此了断夫妻之情。” 卫恒忽然一把推开我,红着眼睛吼道:“住口!别再说了!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不等我站稳,他已然冲过来,重又将我牢牢抱在怀里,紧得如同要嵌进他身子里去。 “阿洛,那都不是真的,我怎么可能会杀你?你相信我,我爱你疼你还不够,怎么可能会赐你毒酒,会要你的性命?” 他有些语无伦次道:“对了,琮儿,你不是说我们还有个孩子吗,是叫琮儿对吧?我怎么可能会杀我孩儿的母亲呢?那绝不可能,绝对不会!阿洛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 见他这样惊慌失措,我忽然有些后悔,不该这样直接将前世那些过往告诉给他知道。 我轻抚他背道:“子恒,你别这样,我信你便是!” 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不放,过了不知多久,他那急促的心跳声才渐渐缓了下来。 被他紧箍在怀里这么久,我觉得骨头都有些酸了,见他呼吸终于平缓下来,刚想稍微从他胸膛里挣脱出来些许,却又被他牢牢地摁回去。 “阿洛,你我新婚之夜,你便同我约法三章。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要我保甄家和继母子文他们平安,不愿与我有夫妻之实,还有最后一条,说是你不愿入宫,若我为帝王,便要放你与你嫂嫂归隐山林。” 我轻轻“嗯”了一声,想不到我当日说的这三条,他竟是这般的牢记于心。 就听他继续道:“我当日不解你为何要同我约法三章,现在才明白过来,你是怕我会如梦中那样伤害你姨母和子文,还有你,所以才要我保他们平安,你怕我会杀了你,所以不愿与我做真正的夫妻,想着要去归隐山林?你当日逃婚,不愿嫁我,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低语道:“那些梦实在太过真实,就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我怕,我怕嫁了你之后,真的会如梦中所见那样。” “我原本是不想将这些告诉给你知道的,可是方才看到那女子对你投怀送抱的一幕,我突然就怕了。梦里你是世子,在父王去后继任了齐王之位,如今,典礼一过,你也马上就要成为新任齐王,我……我真怕接下来,会有无数的女人挤进你我夫妻之间,子恒会待我越来越冷淡……” 上一世,我明明不愿见他广纳后宫,却偏要故作大度,按着世人对女子妇德的要求,不仅不妒不争,还要劝他多娶些美妾回来,好开枝散叶、广衍后嗣,生生的苦了自己。 这一世,我再不要做那样为妇德所困的傻女,既然他说他爱我疼我,那我便会将我心中所忧、所惧、所想、所愿,全都告诉给他知道,想他能给我更多的安心。 他终于松开禁锢着我的怀抱,轻抚着我的面颊道:“难怪这几日我见你脸色不好,似是有什么心事,原来是在担心我地位愈高,便会越被旁的女子觊觎,被她们给抢了去。” 他在我唇上轻轻印下一吻,“你放心,我这一颗心坚如磐石,只牢牢系在夫人身上,任谁也抢不走!我永远不会为了别的女子而冷待于你。” 顿了顿,他又道:“纵然现世之事,同那些梦有些重合之处,但并非全然一样。夫人且摸着良心说,自你我婚后,我可曾对夫人有过半点冷待,从来都是我一颗滚热的心贴上去,却被夫人冷落嫌弃。若是我对夫人只是虚情假义,夫人又如何会破了那约法三章的第二条,还是同我做了真正的夫妻?” 他凝视着我,郑重无比地道:“阿洛,你信我,因我母亲的缘故,我早就在心中立誓,若是心悦一个女子,此生便只守着她一人,再不会如我父亲那样去睡旁的女子,惹出一堆事来,伤人伤己,更是害了自己心爱之人。” “我之前不曾纳妾,便是眼下当了这齐王,或是将来更进一步,我仍旧不会纳妾,我只会守着你一人。若你担心我日后坐上那把椅子,被臣子们逼着去纳三宫六院,那我就不坐那个位子,为了你,我连命都能不要,天下之主又算得了什么!” 卫恒说到做到。 在卫畴的丧礼过后,朝中大臣们联名上奏,直言卫氏有大功于国,平定天下皆是卫氏之德,请雍天子顺应天命,效仿古时尧舜之事,将帝位禅让于卫氏。就连雍天子也下了诏书,请卫恒登基为帝。 卫恒却上表陈情,坚辞不受,只说无德无能,不堪为帝,请天子收回成命,勿再生此禅让之念。 待他嗣位为大雍的丞相、齐王,行过继位典礼后,便尊姨母为王太后,诸弟皆封为侯爵,子文被他封为邺城侯。 有几个胆大的臣子以送侍婢为由,想偷偷进献美人给他。 卫恒不但将人退了回去,还将那几个臣子臭骂一顿,说他们明知他正在孝期,还如此行事,简直其心可诛,不但直接罢免了那几人的官职,还将他们每人杖责五十。 被他这么杀一儆百,顿时清净不少,再无人敢向他进献美人。 又过了数月,待洛阳的宫室全都修膳完毕,卫恒便秉承卫畴的遗愿,奏请雍天子重回洛阳旧都,将朝政中心、文武百官、世家名流全都迁往洛阳,又将卫畴的棺椁葬于洛阳城外的高平陵,此后便以洛阳为都城。 也不知是旅途劳顿,还是有些水土不服,刚到洛阳没几日,我身子便有些不大舒服。这日喝过汤药,正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忽听门外一声尖细的嗓音通报道:“皇后娘娘驾到!” 98.备孕 听闻卫华来了, 我忙起身下榻迎了出去, 正要同她见礼, 她已快步上前握住我的手道:“阿洛无需多礼,听说你病了,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你。” 我请她在上首坐下, 笑道:“有劳长姐挂心, 不过是身子有些疲乏, 没什么胃口罢了,并不是什么厉害病症。” 卫华目光闪了闪, “身子疲乏、没胃口,听起来倒像是害喜的症状,太医怎么说,阿洛可是有喜了?” 我有些诧异, 卫华为何会想到喜脉上去,忙同她解释道:“如今正在孝期, 我和子恒已数月不曾……如何会有喜脉, 太医说是初到洛阳, 有些水土不服,休养几日便好。” 卫华这才眼睛里有了些笑意, “既然只是水土不服, 并无大碍, 我就放心了。我先前听说子恒昨日将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召到王宫里给你诊病, 可是吓得不轻, 还以为你是生了什么厉害的重病,慌的子恒请了那么多太医。” 我面上有些发烧。自从我将前世的种种告诉给卫恒知道,他便比我还要忐忑不安,虽我觉着这病还好,并不如何厉害,可他却不放心,不但请了一堆太医过来,还硬是要我卧床休养。简直将我当成个纸人一般,生怕风一吹,便不见了踪影。 见我含羞不语,卫华半是羡慕半是含酸地道:“看来子恒是真将你当成心尖子来宠!这般的小心在意你,先前是五官中郎将的时候不纳妾,现下成了权倾朝野的齐王,身边仍是干干净净,只守着你一人,实是……让人好生羡慕啊!” 我淡淡地道:“长姐又拿我取笑了,如今正是孝期,子恒又对父王极是敬仰,心中仍是哀痛难当,每日忙完政事,便是追思父王,哪里顾及其他。” 卫华道:“是啊!我亦是这般想的,父王的孝期未过,子恒自是无心其他,是以,天子本想将两位公主赐给子恒,却被我拦了下来,便是为的这个缘故。” 我微微一怔,前世我那天子表哥在卫恒登基为帝后,便献了两位公主给卫恒,卫恒原是不想要的,却奈不过天子跪地哭求,为了安前任天子的心,便还是纳了二位公主入宫,虽不怎么宠幸,也仍是将她们俱封为贵人。 而这一世,雍天子竟然这么早就想将两个女儿送来给卫恒做妾了? 便是眼下能借着守孝将这两位公主挡了回去,可等三年孝期一过,只怕…… 就连卫华也道:“只怕等这孝期一过,陛下仍会想要将两位公主送到子恒身边。毕竟这些年陛下也就是担个天下之主的虚名罢了,这天下真正的权柄是握在子恒手里的,虽说子恒坚拒了陛下的禅位之请,可陛下这心里还是不大踏实,总想着要和子恒亲上加亲才好。” 她话中之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围绕在位高权重男子身边的女子,除了为自己博个前程的,更多的便是其他亦有一定地位的男人为了己身的荣华富贵、官位仕途,将自家姐妹女儿进献于身居高位的男子以求联姻示好。 卫华忽然握住我的手,温言道:“阿洛,你我皆是女人,女人才最懂咱们女人的心思,若不是被妇德压着,这世上有哪个女子愿意和旁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可谁让这世道是男子为尊,越是有地位的男人就越是不缺献上来的美人。” “子恒如今只是齐王,便已有不知多少人想献美于他,他若一力推拒,旁人倒也不好说什么,总不好去管旁人的家事。可若是等他做了天子,献给他的美人只会更多,且他还不好推拒,这天子的家事就是国事,身为帝王,除了治国理政,便是要广衍后嗣。” 她絮絮说着,语气忽然有些许忿然,“便是如今朝政悉出于卫家,可我贵为卫家女儿,也未见陛下专宠我一人,为我遣散后宫,仍是纳了许多旁的美人入宫。且你同子恒成婚许久,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更是会被那些朝臣以此为由,进言劝谏,要他赶紧纳妃生子。” 听到此处,我才明白了卫华今日亲来看我,真正的用意,并非是为探病而来,而是想借机替她的天子夫君打探打探,看看卫恒是否当真无代雍自立,改朝换代的打算。 我便道:“长姐,子恒同我说过的,他无意于帝位,只愿如父王那样,做大雍的股肱之臣,为陛下分忧,料理国事。” 卫华的目光闪了闪,语带犹疑,“子恒虽也是这般同我讲的,可他那些臣子仍是隔三岔五的就向陛下谏言,请陛下退位让贤,倒让我有些吃不准子恒的真实心意,不晓得他是不是在故作姿态,毕竟那可是天下间最尊贵的位子……” 子恒手下的那些臣子自然是盼着能拥立自家的主公登基为帝,这样他们便是开国之臣,能得享更多的荣光,亦能在新朝分得更多的羹汤。 我也曾问过卫恒,当真就对那天下间的至尊之位毫不心动吗? 他却回我一句,他如今实权在手、大权在握,比那真正身穿龙袍的天子还威风,还要那空名虚衔作甚? 只是这话总不好直接对卫华讲出来,我正想着如何委婉解劝,好让卫华安心,忽听门外传来卫恒不悦的声音道:“原来在皇后眼中,孤竟是那等言不由衷、故作姿态、欲迎还拒之徒?” 跟着便见他满面怒容地走进来,他连长姐二字都不肯叫,可见是气得很了。 卫华忙起身张口想要同他解释,却还不及说出一个字,便被卫恒抢先堵住话头,“孤一早便同皇后说的清楚明白,只要你同陛下安分守己,一国帝后的尊荣便任谁都抢不走,孤也不介意待陛下百年之后,再拥立孤的亲外甥继位。” 他一字一顿道:“这回长姐可听清楚了?” 卫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咬了咬唇,答道:“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那长姐还不快些回去再讲一遍给陛下知道,以安圣心。阿洛身子不好,长姐既然无心探病,往后再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直管来问孤便是,别再来扰了阿洛静养!” 卫华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说了几句客套话,祝我早些身康体健,便匆匆离去。 卫恒早将目光放到我脸上,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舒了口气,“烧可算是退了,现下觉得如何?” 我朝他微微一笑,“本就不是什么大病,用了药,便觉得轻快不少。你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 他替我拢了拢鬓发,“不放心你,就回来看看。长姐如今这心是全然偏向了她的天子夫君,还有她那太子儿子。往后我会看着她,免得她再拿这些男人间的事儿来烦你,你只管好生调养,等养好了身子,赶紧替我生个孩子出来,免得你哪日看我不顺眼,又想弃了我去归隐山林。” 按周礼,父丧当守孝二十七个月,夫妻不得同房,禁一切行乐之事。自卫畴去后,这才刚过了一年,还有十几个月呢,他倒这般的迫不及待了。 我便笑道:“再是赶紧,也需得等到明年了。” 虽然依礼守孝期间夫妻不可行房、事,可长达三年不得亲近妇人,试问这世间男子有几人能做得到? 大多在过了热孝后,便将丧父之痛和这孝道礼法抛之脑后,只管自己风流快活,反正这内闱之事,又没人每晚上门去查,只要不弄出孩子来,便无人理会。 但卫恒却是那少有的孝子,竟是当真守满了二十七个月,期间不但从不曾饮酒作乐,更是不曾同我行那敦伦之乐。 虽然热孝过后,他每晚都抱我入怀,共枕同眠,但最多也就亲亲抱抱,再无更进一步的举动。实在忍不住了,便去净房用早就备好的冰水浴身,以清心寡欲。 想想先前他每夜都要将我折腾上三五回,那副欲壑难填的饥渴模样,再对比他如今的克己守礼、强抑自制,不得不让人感叹,他心志之坚,若是认定了某事,便无论如何都会做到,任是再强烈的欲念都不能阻其心志,当真是言必信、行必果! 这般重信守诺的男子,他所给出的承诺当不会如那些猥琐儿郎一般,只是口头哄骗女子,过过嘴瘾,实则却见不到真章。 他既敢承诺于我,便定会言出必践。被他这般倾心相待,我又还有什么信不过他的呢?我便下定决心,待到孝期一过,再和他同、房时,便不再行那按压穴位的避孕之法。 虽说我算了算日期,出孝之日同我前世被赐死的时候还隔了有约摸三个月,但只是这短短数十天的功夫,连百日都不到,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变故,我当可安心备孕,盼着能早日诞下麟儿,弥补前世的遗憾。 在这生孩子一事上,卫恒素来是比我要热切许多。刚一出了孝,在沐浴斋戒,到卫畴陵前祭祀过后,第二日甫一回王宫,他便将我抱入书房,不去理会堆积了几日的朝政奏折,反倒先将我放倒在那宽大的书案上。 99.迷障(修bug) 我情知卫恒憋了这许久, 定是拦他不住, 只得央求他道:“好歹回寝房去吧, 别在这里……” 他却不依,心急火燎地将我衣裳扯开,“寝房在后院,还要再走一盏茶的功夫才能到, 便是孤能忍得, 可是你的小子恒却是再也等不住了!” 话音未落, 他便扑了上来,将那上下两处各用一物堵了个严严实实。 先前我便早已领教过他在这事儿上的勇猛强悍, 哪知一别三载,更须对他刮目相看。他便如那突然爆发的火山一般,将积攒了经年的烈焰一气儿全喷薄了出来,如热浪般将我整个儿淹没。 我抗拒不得, 只得任由他将我双腿架在他肩头,大力炙烤于我, 搅得我身下坚硬的书案东摇西晃、上上下下, 仿若波浪起伏、动荡不安的滔滔江水。而我便如那波心的一叶小舟, 被那掌舵的艄公执桨摇橹,只管乘风破浪, 往那浪尖儿冲来荡去, 可着劲儿的嬉戏玩耍。 好容易他才闹够了, 渐渐停桨止橹, 我这叶小舟却险些没被他摇得散了架, 浑身酸疼的厉害,连身子都撑不起来。 可那大力摇了半天船桨的艄公却像是吃了顿了不得的美食,一副酒足饭饱的餍足模样,精神抖擞、含情脉脉地替我拢好衣裳,将我抱回到寝房之中,不等我去梳洗,又将我按在锦榻之上,复摇了两三回船儿,犹嫌不足,抱我入浴池清洗时,又在水中惬意地荡起了船桨。 直折腾到日影西沉,又畅想了一番何时在马车上这般玩耍一回,才放我歇了两个时辰,待到用过晚膳,刚消了食,他便又欺身而上,将我压在榻上,又要同我荡舟摇船。 我刚想推拒,他便道:“为夫这积攒了这上千日的火气,岂是白日里那几下便能疏泄得了的,少不得辛苦夫人,再帮为夫解了这下面的焦渴。” 他咬着我的耳朵诱哄道:“夫人不是想要孩子吗?为夫若不努力耕耘,辛勤播种,夫人如何能快些有孕在身,好诞下个玉雪可爱的孩儿呢?” 可结果却是,他虽一味卖力耕耘,两个月过后,太医请平安脉时,仍旧不见我身上有喜脉的迹象。倒是雍天子的皇宫那边传来了喜讯,皇后卫华在诞下太子后时隔五年,再度有了两个月的龙胎。 因着卫恒上一次的敲打,这一两年来,卫华再不敢动不动便来找我,不过年节时见上一面,略说上几句话。只是此次她再度有孕,于情于礼我这个弟妹都不好再装聋作哑,还是当去亲自探望一番。 便是卫恒知道后,也没说什么,本想陪我一道去,朝中却忽然来了边关的急报,他只得吩咐我贴身的几个宫女并尹平定要照料好我,让我早去早回,护好自己。 待我到了卫华宫中,却发现她神色有些憔悴,也不知是不是怀孕辛苦的缘故,她整个人的精神瞧上去颇有些委顿,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不由关切道:“我瞧皇后脸色不大好,可是害喜的厉害,太医可怎么说?” 卫华干呕了两声,拿帕子捂了捂嘴,温媪在一旁低声道:“太医说皇后这样同害喜倒关系不大,皆是忧思太过的缘故。” 我略一细想,便明白了,原来卫华心里放不下的,竟仍是她是否会由大雍的皇后变为新朝的长公主。 原本因卫恒坚辞不肯,近一年来朝堂上已极少再有那不长眼的臣子奏请雍天子禅位之事。 可是这一个月来,不知怎地,这些奏请改朝换代的折子竟又如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也让卫华复又忧思难安起来。 这孕妇的心思本来就敏感,我只得温言软语,又将卫恒说的那些话拿出来跟她再三保证了一番。 卫华半低着头听了半晌,忽然直愣着眉眼问我道:“便是子恒不想身穿龙袍,做这龙椅,当上九五之尊,那阿洛你呢?你就不想头戴凤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我微微一怔,这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便笑着摇头道:“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天下最尊贵的女子,那些所谓的尊荣不过是听上去好听罢了,如何及得上夫妻恩爱,稚子承欢膝下,一家人温馨和美的过日子。” 哪知卫华听我如此说,面上不见舒缓半分,竟如被魇到了,迷了心障似的,只顾喃喃自语道:“稚子承欢膝下……”。 跟着便急急追问道:“我听说子恒问遍了太医院,寻了不少生子的方子,只怕要不了多久,阿洛便会为他生下嫡长子了?” 想到这些日子的房中之事,我不由有些发窘,垂下眼道:“这儿女一事,要看缘份的,便是寻了再多的方子,也是急不来的。” 何况卫恒虽然找了许多利于怀胎生子的法门,诸如什么事后拿个软枕垫在腰下之类的,却从不见他用过。每次事前只管哄着我说为了生子大业,他又需如何如何,可等餍足之后,却又不肯将那软枕垫到我腰下,每次都替我清洗的干干净净,说是他思前想后,觉得这生子之事不妨再缓上一缓,他好容易忍了三年,才解了禁,我若是有孕,他又得再茹素一年,如何受得了。 是以,当昨日那太医未诊出喜脉时,他脸上没有半点不悦之色,反而安慰我道:“定然是为夫太过懈怠,还不够勤勉,这才又让夫人失望了。看来为夫往后当加倍在夫人身上卖些力气才好。” 他这些时日的行径若说是懈怠,那这天下就再无勤勉之人了! 这两个月来,除了我来月信那几日外,哪一日不是要被他荡起双桨,将那水中花舟狠狠摇上个三五七回。但我身子不便时,他便是再是焦渴难耐,也仍是抱着我入眠,从不曾动过去找旁的女子泄火的念头。 自从出孝后,又有几个不长眼的臣子同他进献美人,他全都欣然笑纳,跟着便转手赐给了军中无妻的将官军士,说是他全副精力都只在我一人身上,宁愿辛苦我些,也不愿便宜了外人。 他每每在床榻上同我这般表完了功,便会一味缠着我要我补偿于他。 一想到他红口白牙地让我如何在枕席之间补偿于他,我便有些脸红心跳,唇焦口躁,下意识地便拿起手边的茶盏就想喝上一口水润润嗓子。 不妨温媪突然出声道:“王妃,那茶有些凉了,待老奴这就为您换上一盏。” 我这才猛然醒起,因为从前那媚、毒的缘故,但凡卫华这里的茶水点心,我是再不曾入口的。这会子心神不宁,端起了茶水,幸得温媪出声提醒。虽说那桩旧事已过去甚久,但总归还是小心些的好。 于是我便放下茶盏起身道:“不用劳烦温媪了,既然皇后怀孕辛苦,精神不济,便当好生修养,我便不打扰了。” 卫华却拽着我的袖子不放,“阿洛这才坐了片刻不到,如何就要回去了,且再坐片刻,尝尝这贡上的今冬新枣,极是甜美可口的。” 她说着一面将那碟冬枣递到我面前,一面先伸手拿了一枚送到自己口里。 想这枣子树上结实,当是无碍,且见她吃了,我又确是有些口渴,便也拈起一枚,刚送到口边,忽见温媪立在卫华身后,藏在袖笼中的手微微朝我摆了两摆。 我心中一紧,想到她先前也阻止我喝那盏茶水,便知温媪此举定有深意。只是这手中所握冬枣已然递至唇边,不好直接再放回盘中,只得假作干呕,顺势将那枚冬枣纳到袖中。 再次起身道:“还请皇后恕罪,我实是有些累了,这就告辞了。” 卫华的目光却变得有些幽深,“阿洛为何这般急着走,这干呕可是害喜的症状,阿洛不会是有喜了吧?” 她瞪了一眼侍候的宫人,“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快去请太医来给齐王妃看看?” 我心中微生异样之感,轻轻挣脱开她的手,拒绝道:“不必去请太医了,昨日刚请太医来看过,并未见喜脉,想是方才来的路上,吸了些寒气,才会干呕不适。” 说完,我便要走,哪知卫华忽然从榻上起身,复又一把拽住我,急急问道:“阿洛,若是你有了儿子,可还会作如是想?” 我一时没明白她是何意,不由问道:“皇后为何有此一问?” 卫华的眼神有些迷离狂乱,“等你有了儿子,难道你就不想看着自己的儿子坐上那至尊宝座吗?就像那废后符氏,她当年为何敢甘冒大险同父王作对,不就是为了保住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吗?” 她喃喃道:“母亲为了孩子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更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他面前。” “难道阿洛就不想看着自己的儿子登上皇帝宝座,成为天下至尊?” 被她那犹如中邪一般的眼神盯着,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觉出一丝迫近的危险来,只想赶紧远离了她,再让卫恒请太医给她好生看看,到底为何会这般异常。 尹平自也瞧出不对来,上前扯开卫华拉着我的手,护着我朝外走去。 当步下椒房殿外那长长的玉阶时,我忽然眼前一花,蓦然想起来,前世的时候,似乎曾见过方才那一幕,我拿起一枚枣子正要送入口中,温媪藏在袖中的手朝我摆手示意,让我不要食用…… 再然后呢? 我亦是走出椒房殿,步下这长长的玉阶,眼前忽然漫过大片的血色…… 可再睁眼细望过去,那玉阶莹白生辉,不染纤尘,哪有半点血污之色。 一时心内正在恍惚,忽听一阵珠玉相击之声响起,不等我回过神来,便听身后惊呼跌倒之声接连响起。 我回头一看,就见两名宫人从玉阶上滚落,直直地朝我撞过来。 100.女尼(加了三个斜杠) 被那宫人撞倒的瞬间, 涌上我心头的不是惊慌害怕, 反而又是一阵恍惚。 原来前世时我是这样被人从玉阶上撞倒, 留下一片血色,我那第三个孩儿竟是这样失去的!竟又是被卫华所害! 随即我便觉得无比欣慰,这一世我并没有怀孕,便是摔下去了, 也不过是自己受些皮肉之苦, 却不会再和我的孩子阴阳相隔, 又经历一次失子之痛。 可是上苍厚待于我,没等我再次滚下玉阶, 刚被撞得身子朝后飞去,便已被一个熟悉的怀抱牢牢抱在怀里。 耳边响起卫恒焦急的呼声,“阿洛,你怎样?可有伤到了哪里?” 他眼中的惊惧担心简直快要溢出来, 听我说了“无事”二字后,手臂猛然一紧, 将我紧抱在怀里。 “阿洛, 你险些吓死孤了!” 他埋首在我颈间, 略平复了片刻,再抬起头时, 眸中的惊恐已尽数化为熊熊怒焰, 瞪视着玉阶上的众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见玉阶上滚落着数颗小指般大的珍珠, 想是方才有人故意将这些珠子洒倒在玉阶上, 使得我身后的侍女纷纷滑倒,乱成一团。 可我的侍女从人即便脚下打滑,也是不敢往我身上撞的,而那直直撞向我的两名宫人,则是卫华这椒房殿里的宫婢。 卫恒冷冷地扫了那两名宫女一眼,厉声道:“将这两个大胆贱婢送到暴室去,严刑审问,看是何人胆敢对孤的王妃下此毒手?” “再将这椒房殿里的所有人等全都给孤看管起来,每个人都单独关押,便是皇后同太子也不例外,孤要彻查此事!” 他说完,便抱着我到近旁的九龙殿,因仍不放心,还是叫了太医来给我看诊。 我窝在他怀里,见他仍是浓眉紧锁、神情紧绷,便轻抚他眉心,柔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可是边关的急报已料理完了?” 他眸光暗沉,有些后怕道:“若是等料理完了那些奏报再过来,只怕……” 我心中一动,“那子恒怎么过来了?” 他来回轻抚着我的肩头,眼神有些微的茫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才总觉得心神不宁,就像上回你我成婚不久那次一样,总觉得若是不能赶紧到你身边,看你一眼,便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其实前世我被推下台阶时,他亦是匆匆赶到的,我刚倒在玉阶上,他便飞奔而来,将我抱起,可惜还是晚了一瞬,我腹中的孩子仍是没能保住。 我张了张嘴,本想告诉他这些,转念一想,又怕他会疑心我是因前世之事故意避孕,便在他怀里蹭了蹭,轻声道:“幸好子恒你及时赶到,将我救了下来。” 他安抚地亲了亲我的额角,转而又语声狠厉道:“便是你一切安好,此次我也要彻查此事。卫华实是太让我失望了,她害过你一次还嫌不够,竟然又想害你?早知她这般死性不改,孤当日就不该原谅于她。”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毕竟在她的椒房殿这般明目张胆地对我动手,实是蠢到家了。卫华就是再想害我,有上一次的前车之鉴在那里,也不当如此愚蠢才是。 再想想先前卫华的神情,木木呆呆,眼睛里一点光彩都没有,似是被什么魇住了一般,我便将这可疑之处告诉给卫恒,让他请个太医替卫华诊诊脉,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蹊跷。 又从袖中取出那枚冬枣,道:“方才皇后要我吃这枣子,温媪悄悄同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吃,也不知这枣子是否有何不妥。” “这些年温媪因感念我昔年在洛城对她家人的恩德,一直待我甚好,此次也多亏了她两次暗中提醒让我避过这些毒物,还望子恒能善待于她。” 他一听那枣子或许有毒,便立刻从我手中拿走,放到一旁,“阿洛你放心,害你之人,孤一个都不会放过。至于温媪,她倒一直是个好的,当年做我的乳母时,也一直尽心尽力。这等知恩图报之人,孤定会让她安享晚年。” 此时太医已匆匆而至,替我细细诊看过后道:“禀大王,王妃身子一切安好,只是受了些许惊吓,有些心神不稳,服一剂安神药便可无事。” 卫恒便命他拿了那枣子去仔细查验,亲自送了我回王府,喂我喝了一碗安神药,替我盖好锦被,守着我安睡。 等我醒来时,他已然查清了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卫华是受人挑唆,总是担心有朝一日她儿子的皇位被亲弟弟给夺了去,始终心内不安,竟病急乱投医,想要给我下一种奇毒,中了此毒,虽不会立时丧命,但却需每月服食一粒解药,否则便会七窍流血而死。她想要以此来威胁卫恒,乖乖做他的齐王,莫抢了她儿子的皇位。 见我不曾饮用那茶水和枣子,又疑心我有孕,一时昏了头,竟命宫人假意递送东西,将盒中的珍珠洒在台阶上,再直接朝我撞过来。 可是太医从那枚枣子和呈给我的茶水中验出来的那所谓奇毒,竟然就是最为常见的毒物——砒霜。 卫华得知后,疯了一般地叫喊起来,说是有人冤枉她,明明那位比丘尼赠给她的是有药可解之毒,绝不是立时致人死命的砒霜。 那比丘尼给她的两瓶药亦被搜了出来,一瓶亦是砒霜,而另一瓶所谓的解药,不过是些加了蜂蜜的山楂丸子。 卫华这才知道她竟是被人给骗了。她先前为了消解心中的恐惧焦虑,便去各个寺庙道观求神问卜,看看她儿子能否他日君临天下。 据说卜算的结果均是让她眉头紧锁,任她花多少重金求那些高人大师给出禳补改命之法,也无一人愿受其金银,皆言天命已定、大势所趋,无法更改。 只有洛阳城北白雀寺中一个比丘尼收了她的三千两黄金,给她出了这么个阴毒法子,又给了她两瓶药。 而卫华之所以这么轻易就听信了这女尼之言,则是因为她亦被那女尼暗中下了迷惑神智之药。 那女尼说她所怀是女胎,可用一种奇药帮她转了腹中胎儿性别,由女转男,实则那药却是使人头痛神昏,将心中担忧之事放大数倍,更易于受人摆布的邪药。 而且此药更有一个极大的害人之处,太医说此药对胎儿不利,卫华这一胎只怕怀不到三个月,便会小产。卫华被那女尼迷了心神,一味相信她给的转胎药丸,不肯找太医来诊脉安胎,结果却是害人不成,反害了她自己腹中的孩子。 卫恒一听那女尼绕了这么一圈,竟是处心积虑要害我性命,顿时勃然大怒,立时便命一队虎贲卫去白雀寺捉拿那女尼。哪知竟晚了一步,等他们赶到时,那白雀寺已烧成了一堆焦灰,中有几具早认不出面目的尸体。 接到禀报后,卫恒又是发了好大一通怒火,加派了人手继续追查此事。又命侍从日后对我的一应饮食、日用器皿,皆需加倍仔细查验,免得万一被人钻了空子,掺了些害人的东西进来。 见我低头不语,他以为我仍在忧心此事,恼他未将那罪魁祸首拿到,便抱着我道:“这一切交给我便是,我定会抓到那该死之人,将她碎尸万断。” 虽然卫华凭记忆画出的那个女尼瞧着极是眼生,当是我从未见过之人,可我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某个猜疑。 “子恒,你可否派人……去看看吴良的那位妹妹吴宛,如今可好?” 卫恒皱眉道:“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或许这有些匪夷所思,可我自认为一向与人为善,从不曾和人结下什么仇怨,却为何有人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那吴宛一心想要嫁你为妾,你却为了我的缘故坚拒不肯,还将她另嫁她人,或许她因妒生恨……” 我有些说不下去了,虽说同我有交集的女子当中,数吴宛对我的敌意最是深重,且她亦和卫华相识,可她一个已婚妇人,如何摆脱了自己的夫婿,千里迢迢的从所嫁之地奔回洛阳,再乔装成个女尼,只为了借卫华之手毒杀于我? 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即便她真杀了我,卫恒也不会再纳了她,只会将她这凶手碎尸万断,这般不顾一切的做法,究竟于她有什么好处,让她冒死也要杀了我? 卫恒却没有对我这猜测不以为然,他凝神细思了片刻道:“虽说听起来有些太过离奇,但女人一旦妒火上头,确是不知她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我这就命人去查,看她是否是安分守己。 他神色忽然凝重起来,“还有京中那些想将女儿妹妹嫁给我之人,也须再详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他们动的手脚,利用大雍的皇后害了你,既可以让我顺理成章的代雍称帝,又能把他们的女儿姊妹塞到我的宫中。” 卫恒的猜测也有些道理,如今京都众人都知道,卫恒因专宠我一人,而不肯纳妾,若是我这无娘家撑腰的正妻亡故了,自然便能将这王妃的位置腾出来,不会再霸着卫恒,阻了别家女儿的进身之道。 “那子恒打算如何善后此事?”我问道。 若是他因此废掉卫华的皇后之位,那朝臣们势必会趁机上表,指责大雍皇室失德,天命归于卫氏,未免家人再遭此险厄,他当取而代之,为天下之主。 101.催生 卫恒犹豫片刻, 还是道:“她虽是我的长姐, 却为了一己私利犯下此等失德罪行, 自然再不配母仪天下,堪为国母。”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废掉卫华这皇后之位,那也就意味着…… 他将我双手都握在掌心,“阿洛, 我原想只做个无冕的帝王, 但现下看来, 实在是不能再让你那天子表哥坐在龙椅上了。” “若不是他整日里吹枕头风,我那长姐当不会这般担心我会夺了她夫君的皇位, 走火入魔,被心怀叵测之人钻了空子,利用她来害你。既然他们这般看重这皇位,我就偏不让他们如愿。” 他拢我入怀, 复同我承诺道:“阿洛,你当日约法三章, 说不愿入宫, 实则怕的是嫁做帝王之妻, 后宫妃嫔众多,整日里争宠吃醋、勾心斗角, 没一日消停, 心累身累, 或许还会有性命之忧。” “可若是我以我母亲的在天之灵起誓, 无论我是平民百姓, 还是齐王、是天子,我都只会有你一个妻子,有生之年绝不纳妾,便是你我都年华老去,也只守着你一人,绝不会让你身陷众女争宠的漩涡之中,只会爱你惜你,让你无忧无虑、心欢身悦。如此,你可愿让我为你戴上凤冠,做我的皇后?” 我眼眶有些发热,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里,“民间有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了你这真龙天子,自然也只能随你一道身处那九宵之上了。” 他亲了亲我,仍是无比郑重地说完了他的誓言。 “若我卫恒他日有违此誓,则我的母亲无论是身在地府还是已转世为人,皆不得安宁,灾祸缠身,再也不愿认我这个儿子。” 他竟用他最为敬爱的亡母来发誓,比起那些动不动就请上天作证,天打五雷轰的誓言来,不知诚挚了多少倍。 既得他诚心相待,纵然前路并非坦途,仍有几多风险,我又有何惧,只和他携手同行便是。 两日后,卫华被废去皇位之后,我那天子表哥再次颁下诏命,愿禅位于卫恒。 这一次,卫恒没有再推拒,受了雍天子命使节送来的传国玉玺,在一个月后正式登基称帝,改朝换代。以大齐为国号,改建兴二十九年为黄初元年,尊卫畴为大齐高祖皇帝,生母丁氏为孝高皇后,诸弟皆由侯爵晋位为王爵,诸姊妹皆被封为公主,只除了一人。 退位让贤的前任天子刘燮被封为安顺公,其夫人卫华为安顺公夫人,却不予她长公主的尊号,无任何食邑封赏,只命安顺公善待与她。且她所生的儿子不但再也当不成太子,连安顺公的世子也做不了,待安顺公百年之后,其爵位将由庶长子承继。 卫恒登上帝位的第二日,便欲立我为后,哪知先前众口一词恭请他称帝的臣子在这立后一事上,却同他们的皇帝陛下心意相左,纷纷提出异议。 有说我家人调零,怕是福薄不宜为后的,亦有说我无子善妒,嫁给子恒七年不但一无所出,却还不准他纳妾选妃,此等无子又无德的妇人,如何堪配为后。 早在卫恒正式登基之前,安顺公便将他的两个女儿,先前大雍的山阳公主和合阳公主进献给他,说为表对新朝新帝的忠心,愿献二女嫔于新帝,以侍奉巾栉。 卫恒不肯笑纳,安顺公便在朝堂上长跪不起,抖着身子带着哭腔,求新帝看在这是他一片忠心的份上,纳了他两个女儿入宫,便是不做妃嫔,做个侍候的宫女亦可。直接被卫恒命人将他和他那两个女儿给抬回了安顺公府,再也不许他来上朝。 对卫恒这坚决不肯纳大雍两位公主的举动,朝臣们自然是不敢有所非议的,便全都将矛头指向了我,觉得这便是我善妒的如山铁证。 更有人在我先后嫁了两次上做文章,说我是再醮之妇,如何配为新朝之国母,母仪天下。 太中大夫孔荣甚至拐着弯的以此事讽刺卫恒,他在奏表中言道:“因近日朝中之事,臣复读史书,方知武王伐纣,得胜之后,当以妲己赐周公。何故?因以今度之,想其当然耳!” 竟是将我比作那众人口中祸乱了殷商八百年朝纲的妖妃妲己,先嫁入程家为妇,待程家被卫畴所灭,复又被卫畴嫁给子恒这周公为妻。 这孔荣不愧是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第二十世孙,文笔如刀,借古讽今,文中一个脏字不显,却将卫畴、卫恒和我三人皆骂了个遍,嘲讽的极是辛辣。 卫恒见了这讽喻十足的奏表,气得将书案都掀翻了,立时便寻了孔荣个错处,将他押入大牢,不顾众臣联名求情,第二天就将他斩首示众。 这些因立后而起的烦心事,卫恒自然是不愿让我知道的,对我身边侍奉的宫人三令五申,不许她们说漏一句口风,谁若敢暗地里提及此事,便处以拔舌之刑。 因此直到过了立后大典,我被他亲手戴上凤冠,入主中宫,才知道为了立我为后,他竟在朝堂上受到这许多阻力,却仍是披荆斩棘,力排众议将我送上后位。 他不但立我为后,还爱屋及乌,将我弟弟甄岩封为云阳侯。这些关于立后的波折便是岩弟讲给我听的。 原本卫恒对他也是下了封口令的,可我见他来看我时,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关于他姐夫的,不住口的夸赞他皇帝姐夫如何果决英明、君威赫赫,险些没将卫恒给吹捧上了天,还让我定要好生待他姐夫,万不可辜负了皇帝陛下对我的一片深情。 我心中起疑,便不动声色的慢慢用言语试探,他毕竟还是个小小少年,心里存不住话,三言两语间便被我把话给套了出来,才知道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卫恒竟为我付出如此之多。 见我只顾怔怔出神,岩弟拽了拽我的袖子,“阿姐,我该告辞了。” 我忙道:“怎么这就急着要走?待用过了晚膳再走也不迟。” 虽说自卫恒被立为世子后,我便能时常见到弟弟,可一想到之前在他尚幼小时,我这个亲姐姐却不能陪在他身边,尽到长姐的职责,好生照料于他,便总是想多陪陪他。 岩弟却摇头道:“皇帝姐夫虽然疼我,可同阿姐一道用膳的时候却多半不喜见我,阿姐每给我夹一次菜,姐夫身上的醋味便会又浓上一些。我可不敢碍了姐夫同阿姐恩爱。” “再说了,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晚膳,有这一个时辰,我能同荀先生多学几章《公羊传》。” 他口中的荀先生便是荀渊,卫恒刚当上齐王时,要为岩弟找位学识渊博的夫子教他读书,不想荀渊竟主动请缨,愿意教导于他。 我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怎的现在这般刻苦用功了?” 这小小少年便握了握拳道:“荀先生说了,虽说阿姐如今有皇帝姐夫护着,可我身为甄家唯一的男丁,阿姐的亲弟弟,自也当刻苦用功,他日建功立业,成为阿姐坚实的后盾和依靠,省得旁人以为我甄家无人,软弱可欺。” 我慢慢敛了笑意,“荀先生同你说这些?” 岩弟道:“荀先生待我极好,先前那些朝臣们都不赞同姐夫立阿姐为皇后,只有荀先生始终站在姐夫这边,还帮着姐夫想办法拒不纳妃。”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荀先生待我如此之好,也是因为阿姐的缘故。我曾问过荀先生,为何待我们姐弟这般好,荀先生说是因为他欠了阿姐的情。” “先生他到底欠了阿姐什么情啊?”岩弟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心中也自奇怪,我何时于荀渊有过什么了不得的恩惠,值得被他这般鼎力相报。便道:“阿姐也不知道,不如阿弟回去再问问荀先生,既然你想早些回去用功读书,那阿姐也就不留你了,快些回去吧。” 他拜别了我,转身走了几步,忽然一拍脑袋又跑了回来。 “有件极其要紧的事忘了同阿姐说了。” 他仰脸看着我,郑重其事地叮嘱我道:“阿姐,你不是有那位神医仓公留给你的医书吗?那上头可有让妇人生子怀孕的秘方。你得赶紧为姐夫生个小皇子才成。” “阿姐刚当上皇后,那些朝臣就纷纷上书说姐夫至今膝下空虚,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要姐夫征选良家子入宫为妃,好早日诞下子嗣,为皇家开枝散叶。” “虽然姐夫置之不理,把他们全骂了一顿,可若是阿姐再不赶紧给我添个小外甥好堵住那帮人的嘴的话,只怕那些人又要同皇帝姐夫啰嗦,吵着要他纳旁的女人入宫,万一——” 不等他说出个万一来,便被某人接过话头,沉声问道:“万一什么?” 就见卫恒正迈步进来,他一袭黑色衮袍,上用金线绣着日月星辰并飞龙在天的图案,头戴天子冠冕,瞧着不怒自威。 我刚要躬身行礼,便被他抢先扶住,他却不免岩弟的礼,还瞪了岩弟一眼,面沉如水。 “朕看你跟着荀渊读了几天书,倒是越发长进了,连朕的话都敢不听,不但将这些混账话讲给你姐姐听,还敢指使起你姐姐来了?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102.欢喜 卫恒一向对我这个弟弟颇为疼爱, 总是和颜悦色, 这还是头一回当着我的面就这般不留情面地呵斥于他。 见岩弟被他这皇帝姐夫吓得缩头耷脑的, 脸色都白了,我忙道:“阿弟方才将你这姐夫夸上天,一个劲儿地让我好生待你,怎么不见你回来?偏赶在这时候回来, 偷听我们姐弟说话。” 若不是他存心偷听, 不让宫人通报, 明知他就在门外,我又怎会让岩弟说出后头那几句话来。也不知他站在门外偷听了多久? 卫恒看了看我, 这才道:“罢了,念你是初犯,朕姑且不同你计较。往后再不许让你姐姐烦心,不是要去温书吗?还不快走!” 岩弟如蒙大赦一般, 恭恭敬敬地朝我们行了个礼,后退了几步, 转身一溜烟跑了。 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 叹了口气, 上前替卫恒除下外袍,柔声劝道:“阿弟他说那些话, 也是为了我们好, 你可不许就此恼了他。” 他拉着我手, 将我圈进怀里, 笑道:“他可是朕的小舅子, 朕哪敢恼了他。只是他方才那几句话实在是逾距了,我这个做夫君的如今都不敢催着你赶紧生孩子,他倒敢对朕的皇后指手划脚起来。若不严加管教,当心他长成那等民间的熊孩子。” 先前他倒是动不动就要我给他生个孩子,可自从我被立为皇后,朝臣们整天把龙嗣拎出来说个三五七遍时,他反倒再没说过要我赶紧给他生孩子的话,就怕我会因此心思过重,承受不住这压力,损了心神。 我有些感动地依偎在他怀里,遗憾道:“可惜仓公那《苇叶集》里只有安胎之法,却并无调经助孕的药方,要不然还是请太医给我开个助孕的方子?” 他越是这般体贴于我,我便越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甚至后悔先前不该避孕,该当早些为他诞下麟儿才是。 卫恒却道:“是药三分毒,既然你身子康健,便无需服用那些苦药汁子。便是晚些日子再有孩子,也无妨!” 太医院的太医皆言我身子康健,无需服那些助孕之药,便会有孕,可我已停用那避孕之法有三个月之久,卫恒又每日努力耕耘,为何却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卫恒继续安慰我,“或许是朕该让太医来给瞧瞧,这攒了三年的精\元竟不能令皇后有孕,可见是朕该去吃些补药了。” 见他又贫嘴,我忍不住在他胸口上轻轻捶打了一下。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道:“陛下如今只食五谷杂粮,妾都有些承受不了,若是再吃些补药,那妾只怕……” 只怕是再也下不了床了。 卫恒胸腔震动,笑声极是欢畅响亮,显然是被我这句话取悦到了,一把将我抱起来,朝床榻走去。 “朕这就让皇后下不了床可好?” 见他又要在白日里胡闹,我忙道:“别!为了能早得龙嗣,还求陛下暂且别那么辛勤耕耘。” 卫恒脚下一顿,拧着眉道:“阿洛何出此言?” 我咬了咬唇,“我听人说,若是夫妻之间房\事太过频繁,反会不利于受孕,不如隔上两三日再……” 卫恒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混账话是哪个学艺不精的太医说的?不勤加耕耘,哪来的硕果累累?” 其实这话并不是太医说的,而是温媪见我这些天每晚劳累太过,累得晨间总是不能早起,且脖颈上总有些可疑的红痕,便忍不住委婉的提醒于我。说是她早年未入卫府,在另一户人家里做婢女时,女主人亦是求子心切,一位走方郎中便是这样叮嘱的。 当日卫华命她的宫人害我,幸而卫恒及时赶到,立时便命羽林军去将卫华宫中所有人等全都拘禁起来。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羽林军若是去迟一步,只怕温媪便会因为我而死于卫华之手。 因温媪素日维护于我,卫华已不若先前那样倚重这位从小服侍她的傅母,受那白雀寺的女尼挑唆,决意害我之事,全都是瞒着温媪的,就怕她若是知道了,会同我告密。 哪知温媪心细,仍旧发现了些不妥之处,便在关键时刻对我出言提醒,坏了卫华的好事。因此当日我方一离开,卫华一面命她的心腹宫人去台阶上洒下珍珠,故意撞倒我,一面怒斥温媪,逼着她喝下那盏有毒的茶水。 幸好尹平带着羽林军及时破门而入,将那盏茶水当作证物收缴,温媪才逃过一劫。 卫恒念在她救我有功,想要赐她一所宅院并黄金千两、婢女若干,好让她颐养天年。 可她却不愿意,说是做这么多年傅母,已经惯了有人等着她去服侍,若真让她什么事都不做,反被人伺候着,她反觉得受不了,过不惯那种享福日了,求我们能让她继续留在宫中侍奉。 我感念她救了我的恩德,又怜她为救我而险些丧命,便将她留在我的宫中,帮我分担些简单的宫中事务。 经温媪这么一提点,我仔细一想,自从卫恒守完了孝,不再茹素以来,确实是太也不加节制,整日里就想着如何将我吞吃入腹,各种的狼吞虎咽。或许就是因为于这床帏之事上次数过于频繁,才会影响受孕。 可我也知道他之前忍了三年,如今正是贪吃的时候,最恨再有个什么约束着他,甚至还想让我过上一年半载再怀孕生子,免得他刚解禁没多久,便又要吃斋念饭,过那苦行僧般的日子。 因此我便不敢说是温媪提点于我,怕温媪被他在心里记上一笔,只说是从仓公的《苇叶集》里看来的。 卫恒将我放到榻上,没像往常那样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反而稍稍退开些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道:“既是那《苇叶集》里所写,想必阿洛早就知道了,为何先前不见你把这条拎出来拒绝朕的求\欢,怎么偏偏今日想起这一条,不许朕再碰你?” 见他眸光有些阴沉,我只当他是不高兴我拒绝他的亲热,忙柔声道:“先前你素了那么久,好容易才不用清心寡欲,我怎忍心那时候就同你说,约束于你?” 他如今虽做了皇帝,可在即位之初,便也同我约法三章,说是人前便罢了,只有我同他时,不许我喊他陛下之类的敬称,仍同先前那样,夫妻间日常称呼便好,这样才显得亲热。 可是这一次我这般亲呢地同他温言软语,却不见他面色稍霁,仍是阴沉沉地透着股子不开心。 我便握住他手,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妾说错了什么,让陛下不悦?” 卫恒笑了笑,掩去眸底的阴云,“没什么,只是一想到要从农忙变作农闲,不能再日夜操劳农事,有些郁闷罢了。” 他又状似无意道:“方才听你弟弟跟你说了那么多前朝的事,可还有什么想问朕的吗?” 我有些诧异他为何有此一问,只当他是想要我再夸他一夸,便道:“原本前朝之事,妾是不该知道的,阿弟告诉我也只是希望我能知道陛下待我的好。其实他便是不说,我又如何能不知道子恒待我这一片心意!” 说罢,我倾过身去,主动吻上他微冷的薄唇…… 一番唇齿交缠过后,他的眸中总算看起来有了些许暖意。 他轻拍了拍我手,起身道:“朕还有事要忙,怕要费些功夫,不用等我一道用晚膳了。” “陛下方才不是说今日不忙吗?”我想起他先前说的话,疑惑道。 他整了整衣带,“刚想起来,从邺城又送来些奏报,先前忘了看。” 一听邺城二字,我便顺口问道:“怎的这些天不见姨母写信给我?” 卫畴在高平陵安葬不久,姨母便主动请求同儿子卫玟一道返回邺城,说是在那里住惯了,不愿久居洛阳,卫恒自是准了姨母所请,索性将卫珠的夫婿韩寿也派到邺城去为官,让姨母和她剩下的子女们能够团圆在一处。 自姨母去后,因挂念她和珠儿,我便时常去信问候,每隔十日便会有书信往来。可是这一次,都过了十余天,仍不见姨母回信于我。 卫恒身形略顿了顿,又整了整袖口,才道:“许是被旁的事耽搁了。朕已经下诏,派人接她和子文珠儿他们到洛阳来,要不了多久,你便能见到他们了。” “当真?”我惊喜道。我已有许久不曾见到姨母和珠儿,乍听很快便可重逢,自然大喜过望。 卫恒点了点头,“朕何时骗过你?朕如今已登基为帝,总不好再让继母仍顶着个王太后的尊号,也当尊她为皇太后才是。”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欢喜的怔怔瞧着他,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想卫畴关于前世的那个怪梦,再看看如今,我只觉无比心安,这一世子恒终于不会因为谗言而逼死子文,让姨母郁郁而终,所有的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我那时只顾着欢喜,哪里会知道,我竟是高兴的……太早了! 103.起疑(修) 虽说卫恒对我劝他别那么辛勤耕耘的提议不甚欢悦, 可到底还是按我的心意照着做了。 因此, 接下来的两日, 他除了陪我一道用午膳外,便不再同我用晚膳,晚间也不再到我的椒房殿里来。 说是若他过来,见到秀色可餐, 再温香软玉抱满怀, 又会忍不住挥起锄头, 拼命耕耘起来,倒不如眼不见则心不乱, 心不乱则欲不生,留在他的九龙殿里处理政事,免得在我这里摸得着却吃不到,平白受一夜的煎熬。 这几个月我每晚都被他痴缠, 自然乐得能暂且松快上几天,享受些一人独卧空房, 品茗观书、随心所欲的悠闲时光, 便谨遵圣命, 也不去他的九龙殿里寻他。 只在晚膳时,总会亲手烹制一道他爱吃的菜肴, 请温媪给他送去, 免得他回头又跟我秋后算账, 说是我心里没他, 见他不过来, 也不晓得主动去问候他一声。 这日傍晚,因听尹平说他这几日国事极是繁忙,每每要忙到三更时分才能就寝。这熬夜最是伤肝伤肾,我便特意做了道滋肝补肾的药膳,又请温媪替我送去。 往日温媪替我送膳食去九龙殿时,总是一个名唤素桃的宫女跟在身旁,可是这一次,温媪却唤了另一个宫女跟着她一道去。 待她回来后,我问她卫恒可喜欢吃那道药膳,说了什么不曾。 温媪便道:“这药膳既是皇后对陛下的一片心意,为何娘娘不亲自给陛下送过去呢?” 我不好说我怕我亲自去,又会被卫恒扑倒在他的龙榻上,多半还会再补上一句,说我是自动送上门的,岂可不笑而纳之。 先前有一次便是这样,那一日是正好是乞巧节,他原说要陪我一道过节,可到了晚膳时分,他又说国事繁忙,脱不开身,让我到九龙殿去给他送饭,结果却是将我自己送入了他的口中。先是在他殿里的龙榻上,后来他竟又将我抱到了建元殿他上朝听政的那张龙椅上,说是什么这等佳节良辰,与其穿针结彩,不如欢愉结胎,最好是能在这龙椅上怀上他未来的太子。 因那一次乞巧节的过法,实在是让我永生难忘,此后能不去他的九龙殿,我便不去,免得又去送羊入虎口。 我正想着如何同温媪支吾过去,她已然面有忧色地看着我道:“娘娘可是同陛下在置气不成?怎的陛下这两日都不曾过来?” 我只得道:“陛下并不是冷落于我,是我将温媪之前的提点告诉给他知道,他怕……一见了我就忍不住,便索性不过来了。” 温媪这才舒了一口气,随即又道:“娘娘相信老奴所言,老奴自是感念无比。只是恕老奴腆着脸儿再多说几句,为子嗣计,于那敦伦之事上虽不可过于频繁,可是这夫妻之情却是决计不能淡下来的。尤其陛下又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这宫里又多的是貌美的女子。” “娘娘可知,老奴方才去九龙殿替娘娘送药膳,为何不带了素桃去,而是另换了素荷?” 果然温媪不是无缘无故换人的,我便问道:“可是那素桃在陛下面前有什么不妥之处?” 温媪叹了一口气,“单凭陛下的尊贵身份,便有不知多少女人想求得圣宠,何况陛下又是重情之人,他待娘娘的深情厚爱被那些宫女们瞧在眼里,哪个不是心生艳羡,甚至生出些痴心妄想来,盼着能入了陛下的眼,也当个贵人娘娘。” “那素桃见陛下这几日不大过来,她又能借着送膳食的机会在陛下跟前露个脸,便花样百出的想让陛下注意到她。陛下问起娘娘来,老奴还未答话,她倒抢着先开了口,那水汪汪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朝陛下暗送春波。” 难怪温媪不肯再让这素桃再跟着她去九龙殿,她倒是一心替我着想。 我含笑谢过了她,道:“多谢温媪这般待我,既然这素桃不大安分,便将她早些放出宫罢了。可再防患于未燃,也总不能将这宫里所有的宫女都放了出去。只要陛下的心在我这里,纵有旁的女子倾慕于陛下也无甚要紧,若是他的心不在我这里了,再是严防死守,也守不住的。” 虽则我是这样同温媪说的,可到了第二天,见卫恒仍不提要来椒房殿的话,我便没再请温媪替我送膳食过去,而是亲自去了九龙殿。 毕竟温媪只说需减了房\事的次数,可没说就此断了这敦伦之事,否则,那孩子可就更是生不出来了。 我一心想给卫恒个惊喜,听尹平说他在偏殿的书房同臣子们议事,便没让人通传,正想悄悄走到他的寝殿里去等他,不妨突然听到从偏殿里传来他的怒斥之声。 “朕派去的护卫都是死人不成?先是眼睁睁看着太后的马车坠下山崖,这都过去两天了,竟还没找到她和朕六弟的下落?” 我身子一僵,简直以为我是听错了,又细细回想了一遍听到的那句话,转身便想朝书房奔去,想要问一问卫恒,他方才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可我只迈出一步,又生生忍了下来。后宫不得干政,他既然在书房议事,我便不好在这个时候闯进去。 尹平见我面色发白,忙道:“娘娘不妨先到内殿稍坐片刻。” 我有心想先问问尹平是否知道此事,又想起宫中忌讳,还是没说什么,默默走到内殿,立在窗前。 也不知尹平是否还是去通禀了一声,很快我便见卫恒大步走了进来。 他倒是面色如常,“怎么今日亲自过来了,我还以为又是温媪替你过来呢?” 见他明知我已听到了,却还是一副冷静从容的模样,我忽然气往上涌,便淡淡道:“若是妾不亲自过来,又如何知道姨母他们竟会遭逢不测,更不知陛下打算何时才肯让妾知道?” 卫恒缓步走到我身前,同我解释道:“朕并不是有意要瞒你!朕是怕你忧心,想等他们平安无事后再告诉给你知道。” “既然陛下并不打算瞒我,那就请告诉我姨母他们到底遇到了何事?” 卫恒直视着我的双眼道:“他们是走官道入京的,行至王屋山时,太后和子文所乘车驾的马匹因被蛇所惊,以致胡奔乱突,拖着马车滚落山崖。朕派去的人已经找到摔毁的马车,车夫也已然摔死,可是车内却空无一人,朕已经加派人手,务必要将他二人找到。” 既然有车驾经过,又有从人开路,道旁怎么还会藏得有蛇?可见多半不是意外。坠毁的马车里空无一人,姨母和子文是被他人所救,还是说,是被什么人给掳走了? “只有姨母和子文的车驾坠入山崖,那珠儿他们呢?” 卫恒顿了顿才道:“他们临行前,珠儿诊出有了身孕,害喜的厉害,医官说她胎象不好,不宜远行,这一次并没有上京。” 我心头微微泛起一丝凉意,忍不住质问他道:“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陛下是不是也不会告诉我,珠儿有孕,她此次不会到洛阳来?” 见他张口想说些什么,我抢先道:“陛下是不是又想说你不告诉我是怕我知道了会失望难过?可是子恒,你到底还对我隐瞒了些什么?” 他沉默片刻,反问道:“皇后这般明察秋毫,朕的所作所为如何能瞒得过皇后的耳目?” “你究竟为何让姨母和子文入京,真的只是为了册封姨母为太后这一件事?” 如果不是姨母和子文突然出了意外,我当真以为他们这一世的命运已然改变,不会再像前世那样。 卫恒想了想,道:“有人告发子文,说他不但在邺城营造王府时,有不少逾制之处,还四处招揽人心。他甚至还口出狂言,竟敢——” 见他忽然住口不言,我问道:“怎么?” 卫恒深吸一口气,似将梗在他心头的火气硬是压了下去,沉声道:“没什么,不过是对朕说了些大不敬的言语罢了。” “所以你要召他入京?” 是我太过天真,既然前世有人在他们兄弟间挑拨离间,今生又焉知不会有人为了讨好卫恒,故意挑子文的错处弹劾于他? 卫恒不悦道:“你怎么不说朕是押解他入京?在你心里朕就是这般耳软之人,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难道你以为朕就会忘了父王临终前的那个怪梦,不会想到是有人故意陷害子文,离间我们兄弟?朕下诏让他们入京,只是想彻底查清此事,不想路上竟发生这样的事,倒让皇后又对朕起了疑心,怀疑是朕暗中下的黑手?” 见他气得脸色铁青,我有些后悔,可若是他一早便将这些事情都告诉给我知道,而不是瞒着我,我又怎会在猛然知情的那一瞬间对他起疑? 我上前一步,想握住他手说些软话,哪知他却退开道:“朕还有政事要忙,赶紧查找太后和子文的下落,查清到底是谁暗中动了手脚,故意让他们坠入山崖,嫁祸给朕。皇后这就请回吧!” “子恒……”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道。 “皇后不愿告退,是想留下来侍寝吗?只是你所挂念的亲人正生死未卜,皇后可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想要再同朕颠鸾倒凤?” 104.软化 卫恒丢下这句刻薄话, 不等将我气得转身离开, 他倒先愤然离去, 将我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他偌大的寝殿里。 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窗外的天光渐渐乌沉,我的心也慢慢冷静下来,将方才同卫恒的对答重新在心内又过了一遍。 这才发现在我的愤怒之下潜藏着的, 其实更多的是恐慌和害怕。 重活一世,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改变前世的命运, 无论是自己,还是身边之人, 都再不要像前世那样,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悲惨结局。 所以当卫恒说要封姨母为太后,召子文入京时,我是那般欢喜, 不光是替姨母和子文欢喜,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总觉得既然他们的命运已和前世不同, 那我的命运便也定然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所以, 当听到姨母和子文的马车竟然坠入山崖时, 曾经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重又聚拢了来,将我兜头罩下。 我怕, 在本以为一切都和前世不同时, 他们竟会仍如前世那样, 还是不得善终。 那么我的命运, 是否也仍旧逃不过正值盛年, 却被一杯毒酒赐死? 更让我慌乱害怕、心中不安的是,卫恒竟然又对我有所隐瞒。 前世我们会成一对怨偶,便是因为彼此有话都藏在心里,不肯对对方明言之故。 重活一世,我和他也都意识到了彼此这不足之处,在经历种种波折敞开心扉之后,几乎已对对方再无丝毫隐瞒。 可也只是几乎而已,我能隐约察觉得到,在他心底最深处,仍有一些隐秘心绪不愿同我提及。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对我隐瞒姨母和卫玟坠崖失踪之事,也不愿告诉我卫玟究竟口出了何等狂言,冒犯于他。 他怪我对他起了见疑之意,可难道他便不曾对我生出疑心吗? 我明明是今日才无意中得知姨母他们失踪的消息,可是听他话中之意,竟是怀疑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同他说什么为了早些怀上孩子,房\事当不可过于频繁的话,拒绝他的求\欢。 那一瞬间,我只觉心头困倦得厉害。我和他好容易走到今天,却不想,在他心里,仍是有一点心结未解,否则他不会因这心魔又对我生出误会来。 可是我再一细思,又觉出有些不对来。 其实卫恒心中那一点心结我是知道的,对我卫玟在江水上共度的那一夜,他始终耿耿于怀。 我曾想过同他解释明白,可他却不愿听我多说,每次见我提起此事,不等我细说,便一脸坦荡大度的说是我想多了,小瞧于他,他对此事全不介怀,再三跟我申明,无论怎样,只要我能陪在他身边,他便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事实上,在姨母和卫玟坠崖这件事发生之前,他也一直是如他所言,平日里对我爱如珍宝,如捧在掌心一般,眉眼话语间看不出被这心结影响的半点迹象来。便是那次被何彦故意出言相激,也只把满腔的怒火尽数撒到何彦身上,对我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呵护备至。 可是这一次,为何他却是终于失了冷静?是不是又被什么人拿卫玟曾对我的情意做文章,故意勾起了他深埋的心结。 或许那害得姨母他们坠崖之人,所针对的目标除了姨母和卫玟,还将我也囊括在其中,只不知他是否还弄了些什么旁的手脚来挑拨我和卫恒的夫妻之情。 这样一想,我便在卫恒的寝殿里一直待到深夜。 我很想再同他见上一面,想将我心中这些疑虑尽数告诉给他知道。 可是我一直等到三更时分,也不见他回来。尹平和温媪都劝我不如先回去歇息,待到明日再来见他也不迟。 我等了他整整一晚上,早已是疲累不堪,见他又犯了先前的老毛病,也隐隐又有些生气,觉得是该让他好生冷静冷静,便依了温媪之言,先回了我的椒房殿,等到明日他下了朝,便又去往他的寝宫。 哪知他却仍是不肯见我,这一次,我连九龙殿的大门都进不去。甚至还让宫监传话,说是他这几日忙于政事,都无暇见我,让我好生待在椒房殿里静养,等他忙完了,自然会来看我。 我无奈之下,见温媪满是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地想问我和卫恒之间到底是怎么了。想了想便告诉她道:“许是陛下前日见我同他说为了子嗣,反要少些敦伦之事,对我有些误会,以为我是故意不愿同他亲热,这才恼了我。” 温媪奇怪道:“这明明是老奴建言娘娘这样做的,为何陛下反会误会到娘娘头上?难道娘娘您竟不曾……” 我点点头,“我先前怕他会怪罪于温媪,便没同他说是温媪告诉给我知道的,寻了个别的由头,不想却让陛下起了疑心。” 温媪面有愧色道:“多谢娘娘体恤老奴!可娘娘越是这般待我,老奴便越不能让娘娘因老奴而受委屈,被陛下误会。” “老奴这就是去求见陛下,替娘娘同陛下分说清楚。我总归是陛下的奶娘,小时候将他奶大的,陛下不会不给我这点子情面的。” 温媪说完,便匆匆朝九龙殿而去,听说她亦在殿外等了许久,卫恒才终于见她。 好容易等到她回来,我急忙迎上去,见她低垂着头,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便是心下一沉。 就听温媪低声道:“娘娘,老奴对不起您!老奴已同陛下分说明白,说娘娘都是因听了老奴那话,急于想要个孩子,才会……,并不是有意推拒陛下。还将娘娘这两日对陛下的思念之苦,想见陛下一面的迫切心情,全都告诉给陛下知道,可哪知陛下他……” “他仍是不肯消了心中疑念,不愿来见我?”我问道,有些不愿相信卫恒竟会如此待我。 温媪忙道:“娘娘,您可千万别多想,陛下不是因为还对您有误会才不愿见您,而是他觉得对不起娘娘,是他下诏让太后娘娘到洛阳来的,结果却……” “陛下知道娘娘心里是极为在意太后娘娘的,所以陛下这心里极是不好受,他同老奴说,他这几日将朝政安排妥当,便会亲自去到王屋山,查找太后和邺城王的下落。不将他们平安带回来,他便无颜再来见娘娘您。” 我这才稍稍有些心安,这的确像是卫恒会说的话。 温媪又道:“陛下还让老奴告诉娘娘一个好消息,您一直挂念的嫂嫂张氏,有消息了。虽说已经过了这么久,可陛下一直都在命人找寻,总算是感动了上苍,在武陵郡找到了您嫂嫂的下落,正派人护送她前来洛阳。” 我心中这才泛起一点喜意,嫂嫂终于平安无事,且马上就能再见到她。只盼姨母和卫玟也能如嫂嫂这般,虽遭逢厄运,却能最终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最终亦是平安归来。 卫恒竟然真如温媪所言,打算亲赴王屋山去查找姨母他们的下落。 我得知他的行期之后,踏着夜色又到他的九龙殿去了一趟,想去见他,却怕又被他拒之门外,最终在门外远远地徘徊良久,还是没能迈步走到那门前,转身郁郁不乐地回了椒房殿。 洗漱过后,采蓝正要像前几日那样拿起紫玉梳替我梳头,我想起没同卫恒闹别扭时,每夜都是他亲自替我梳头的,如今却……却不知何时他才能再度站在我的身后,替我梳理长发。 伤感之下,便说我想静一静,让采蓝她们先下去,独自在铜镜前枯坐片刻,本以为卫恒明日要走,我当是难以成眠才对,哪知却抵受不住那阵阵袭来的倦意,正想起身就寝,忽然肩头微微一沉,被人又按回到妆台前。 “皇后这满头乌丝还未梳满三百下,怎可急着就寝?”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又惊又喜地抬眸朝镜中看去,立在我身后的那人不是卫恒是谁。 “陛下终于肯来见我了?”我强忍着眼中涌上的酸涩,忍不住口出怨言道。 卫恒手下一顿,轻叹一声,抚着我的发丝歉声道:“这几日是朕不好,是朕一时气怒攻心发了昏。朕原是顾着面子不想来的,可是一想到朕离宫之后,有好几日都再见不到朕的阿洛,这双腿便控制不住地又将朕带了过来。” 我心中一甜,他对我的爱意到底还是抵过他心头的气怒交加,只要他愿来见我就好,我便能试着同他将一切说开。 “子恒,你我是夫妻,夫妻间当恩爱两不疑,不知子恒可愿告诉阿洛,究竟是何事让你这般气怒攻心,此番对我生出这般大的火气来,竟然连接三天都不肯见我?” 他皱了皱眉,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其实……” 哪知他才说了这两个字,忽然手捂胸口,一脸痛苦之色,身子竟也微微痉挛起来。 105.巫蛊 见卫恒手捂心口, 痛得面色青白, 摇摇欲坠, 我急忙起身扶住他,“子恒,你怎么了?” 我朝外急声喊道:“来人,快去请太医!” 尹平和温媪领着几名宫人立刻奔了进来, 帮着我将卫恒扶到榻上。 他一手捂着胸口, 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 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却又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见他痛成这样,我只觉心中揪成一团,忧心不已。正在这时,忽听一个人影奔了进来, 高声喊道:“陛下,您这是被人所害!奴婢知道是谁害了您!” 我抬眼看去, 竟是那先前随温媪去九龙殿送膳时对着卫恒暗送春波的素桃。我本打算等过了年, 放一批宫女出去, 她亦列在其中,只是还没有告诉给她知道。 哪知这宫婢竟会在此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高声嚷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言。 “陛下您这不是生了急症, 而是被魇了, 是有人用巫蛊之术在诅咒陛下!” 我闻言一怔, 卫恒自从服用了仓公给他开的那服药, 将昔年为救我的旧伤彻底治愈后,身子便极为康健,连咳嗽都不曾有过一声,为何会突然这般心痛如绞,难道当真是被人用巫蛊之术诅咒所致? 这巫蛊之术历来是宫中大忌,凡是牵连其中之人,不但自身必死无疑,更是会株连九族,这皇宫之中竟是何人胆敢冒着毁身灭族之命,诅咒至尊天子? 素桃已然说出了那个人,“请陛下恕奴婢斗胆指认,那用巫蛊之术诅咒您的不是别人,就是您的枕边人,是您向来爱重有加的皇后娘娘!” 若不是她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怒指着我,我险些以为是我听错了,我怎会去诅咒子恒,诅咒自己的丈夫? 素桃唇舌翻飞,如倒豆子一般,给出了我谋害亲夫的理由。 “自从太后和邺城王出事以来,皇后就对陛下心生怨恨,怀疑是陛下暗中做的手脚,又见陛下您不肯见她,更是对陛下怀恨在心,竟偷偷做了个偶人,行那巫蛊之术,想要害了陛下,为太后和邺城王报仇。” 一道寒意从后心升起,我原以为这素桃不过是个想要跃上枝头心大的宫女,哪知她竟是这般好胆色,竟敢污蔑我这个皇后行巫蛊之术,给出的缘由又句句正中卫恒的心结。是何人将这宫婢推出来,当了一把刺向我的锋锐利刃? 我不再去看她,转头看向卫恒,旁人说了什么不重要,端看我的夫君是信我这个结发妻子还是旁人之言。 卫恒一对黑沉沉的眸子也正看向我,那里面满是痛苦之色,喉间也发出“嗬嗬”的声响,不等我再从他眼中辨认出些别的神情,他已痛得再坚持不住,彻底晕厥了过去。 而太医也终于在此时赶到。 今日当值的是太医院一位姓赵的太医,他仔细诊了卫恒的六脉,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 “还请娘娘恕罪,小臣无能,从脉象上看,除了有些气血逆乱外,诊不出陛下是何病症。至于陛下要过多久才能醒来,小臣也不敢确定。” 素桃跪在一边叫道:“陛下是为人用邪术所诅咒,当然诊不出来。” 尹平怒道:“一派胡言,竟敢在陛下面前造谣生事!还不快堵上这婢子的嘴,将她拖出去!” 他又朝我躬身道:“娘娘,既然这赵太医无能,诊不出陛下的病症,不如另请太医令来为陛下诊病。” 我点头道:“速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请来为陛下诊病。” 顿了顿,我又补上一句,“记得请诸位太医到九龙殿去为陛下诊脉。” 尹平变了脸色,道:“娘娘,您这是?” 我看了一眼被人拖走的素桃,“既然有人告发,说是我这个皇后对陛下行巫蛊之术,即便是诬告,陛下也不可再待在我这椒房殿里。” “还请尹寺监将陛下送回九龙殿,再将这素桃严加看管,还有这椒房殿,也请您命人将宫人都拘到旁的殿阁里,将我这寝宫,暂时封起来,待陛下醒过来后,请陛下命人前来查验,看看可否能搜出我这皇后行巫蛊之术的罪证来。” 温媪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道:“娘娘,素桃这贱婢既然敢污蔑娘娘,万一她已在这殿中动了手脚,那岂不……” 我平静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没有做过的事,便不怕别人污蔑栽赃。等陛下醒来,他自会还我一个公正清白。” 越是在这种时候,便越是要显出自己的坦荡无畏来,莫说素桃告发我的那些话已经被卫恒听入耳中,便是不曾,我也会这样做,将人证和可能的物证都留存下来,留给我的皇帝陛下自去明察明毫,辨明真伪。 “那娘娘您……?”尹平问道。 “我自然也是不能再住在这椒房殿里了,会暂且搬到永始台去住几日。只盼陛下能早日醒来,尹寺监,我因要避嫌,不能守在陛下身边照料于他,陛下他……就拜托给你了!” 尹平恭声道:“娘娘放心,小奴定会照料好陛下,也会照料好娘娘,定不会让娘娘在永始台有任何的不测之险。” 目送着卫恒的车辇离开后,我便带着温媪和采蓝、采绿三人去了永始台。这间宫室虽比不得椒房殿华美,也修建的极是精致,只是因并无人住,空旷的宫室里显得无比的凄清寂然。 这夜陡然遭逢了这等大事,我虽然有些困倦,可躺在匆忙收拾出来的床榻上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既忧心卫恒何时能醒,又在想到底是何人生出这等毒计来害我,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合眼睡去。 梦里也不得踏实,尽是梦到前世里那些可怕的景象。漫过台阶的鲜红血色,卫恒手持长剑刺向我的心口,见我不死,又赐下一杯毒酒。 我甚至梦到,在我被毒死后,我又重生了,成功的躲开了卫恒,没再嫁给他,和嫂嫂还有阿弟避到了那一处世外桃源里,每日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只知悠闲度日,从无闲愁几许。 正在惬意的时候,忽然陪在我身边的嫂嫂和阿弟都不见了,我一回身却见卫恒正站在我身后,面沉如水。 他手上拿着一盏酒爵,不由分说地便往我唇边送过来。 我想跑,却被他按住后颈,捏着下巴将那冰凉如刀的酒液灌入我的喉咙…… “娘娘,娘娘!您快醒醒,可是被梦魇到了?” 听到耳边焦急的呼唤声,我这才从那噩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一看,见温媪守在我床边,她拿帕子替我擦去额上的冷汗,担忧地道:“娘娘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我不愿再去回想那一夜的噩梦,只问她道:“陛下呢?陛下怎么样了,可醒过来了吗?” 温媪难过地摇摇头,“方才尹寺监命人来传话,说是陛下仍未醒来,太医院的太医会诊了一夜,也没能诊出来陛下是患了何种病症,反说陛下的脉象就像是睡着了似的,因此也不敢施针将陛下唤醒。” “那陛下的身体可有什么大碍?”我又问道。 温媪想了想,“这太医倒没说,只说再等上两个时辰,若是过了午时,还不见陛下醒来,便会施以针灸之术,将陛下从昏睡中唤醒。” 我默然片刻,轻声道:“那咱们就再等上两个时辰吧,子恒他是真龙天子,一定会醒过来的。” 前世的时候,卫恒似乎并不曾有此一劫,为何这一世却突然冒出来个巫蛊之祸? 温媪端来早膳。想是尹平关照过,膳房送来的仍是我在椒房殿时吃惯了的膳食,并未因我此时迁到了永始台而有任何怠慢。 因为心内焦灼,任温媪如何苦劝,我也只喝了一口粥,便再也无法下咽。 眼看快要到午时,九龙殿那边终于有好消息传来,说是卫恒终于醒了。 温媪高兴道:“这下好了,陛下马上就会来接娘娘回去了。” 我却淡淡道:“只怕没这么容易……” 果然,很快又有个尹平派来的内侍同我禀报道:“禀娘娘,因陛下昏迷了一夜,未能按时出行去王屋山寻找太后和邺城王,且又召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前来看诊,前朝的重臣们已经知道了陛下昨夜突患急症之事。”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那些重臣们甚至连巫蛊之术的事儿都知道了,正在请求陛下彻查此事,看是谁胆敢谋害天子。” 半个时辰后,又一个坏消息传了过来。 在我椒房殿的寝宫里,就在我的床下,被人搜出一个木偶人来,那偶人头戴帝王冠冕,形貌像极了卫恒,前心贴着张符纸,心口处扎了十余枚长长的银针。 这一下,既有人证,又有物证,几乎坐实了我行巫蛊之术谋害皇帝陛下的罪名。 其实,我早知便会如此,那素桃必然是已经在我的寝殿里做好手脚了,才敢冲到卫恒面前告发我。只要将太医院的太医全请来给卫恒看诊,那他晕厥之事便不可能瞒得住。 在温媪看来,或许我可以趁着卫恒昏迷的时候,先将藏在自己宫中的木偶人找出销毁,也可以不请那么多太医,暂且让赵太医守着他,隐瞒他晕厥的消息,不让朝臣们知道,或许就能逃过这一劫。 可是我知道,真要那样做了才是下下之策,反会落人以口实。 我只能将一切尽可能原封不动的摆到卫恒面前,看他是会明察秋毫,还我清白,还是会为心障所迷,像前世那样赐我一杯毒酒。 不过,即便他当真再赐我一杯毒酒,现下的我,也不怕了! 106.依靠 既然卫恒已经醒转, 太医也说他的身体并无大碍, 我便放下心来, 用了些粥饭,便独自立在永始台的画楼上,凭栏远眺,静静等着廷尉来问讯我这个皇后。 向来宫中出了巫蛊之术这样的大罪, 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形下, 既便是皇后之尊, 也须依律先交由廷尉问讯审理,再将口供呈交给天子, 由圣躬裁定,看是否再亲自审理。 眼见金乌西沉,暮云四合,凉风渐起, 我正觉得有些冷,想要回到内室, 忽然背心一暖, 已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拥在怀里, 耳畔传来他责怪的声音。 “起风了,还站在风口, 怎么这般不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慢慢转过身子, 仰头看着他。落日余晖的映照下, 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那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正定定看着我, 不辨喜怒。 “陛下的身体……?” “朕不是让尹平差人告诉你了吗,已经无事了。就是怕你会担心,朕一忙完那些琐事就赶紧过来看你。” 我抿了抿唇,我知道他会来见我,可是我却没想到,他一醒来就会过来看我。他的这一举动已然胜过千言万语,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再问一问他。 “陛下……就不打算亲自问问臣妾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握着我的手道:“这里风大,跟朕回去。” 待得下了画楼,见他牵着我手径自往殿门外走去,我不由问道:“陛下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自然是回朕的寝宫,你住在这永始台,朕不放心!” 我顿住脚步,“可是妾被人指控犯下大罪,在此事未查清之前怎可——” 他打断我,“在朕心里,你从来都是清白的。朕知道你是何等样的女子,慈悲良善,断不会行此恶毒的咒术。若是因朕冷了你几天,你就会咒朕死,那朕先前岂不是白疼你了!” “可是,依律当由廷尉……” 他抬指按在我的唇上,“事关朕的皇后,朕不放心让旁人来过问此事。朕已经命内廷令张唐审了那个素桃。凡经他审过的人犯,必口吐真言,再不敢有丝毫隐瞒。” “张唐使尽了手段,那素桃只说是她在枕下发现了一封书信,上面言明她因得罪了你,不日便会被遣送出宫,她若想留在宫内,便需立下大功,比如告发这巫蛊之术。她说那信里甚至连用来诅咒的木偶人放在何处都告诉给了她,同尹平查出来的一样,是在你的床榻之下。” “那封信可找到了?”我问道。 卫恒将我扶上辇车,“在素桃房里找到了,看来那写信之人才是真正想要陷害你之人,只怕朕当时的心绞痛也是那人故意弄的鬼。可恨那封信是用左手写就,一时查验不出到底是何人所写,也不知是何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个木偶人放到你的床下?” 我有些黯然道:“想来,当是我椒房殿的宫人所为。” 卫恒的后宫只有我一位皇后,任何旁的妃嫔都没有,冷冷清清的,想找个陷害我的妹妹都找不到,除了我身边的宫人偷放那偶人害我,再不作他想。 他将我搂在怀里,安慰我道:“一切都交给朕来查,万事有我。只是既然有人这般处心积虑要害你,且就藏在你椒房殿的宫人之中,朕如何能放心让你再带着几个宫人住在这永始台。” “你先跟朕回去,温媪和采蓝、采绿她们,虽是你最信赖之人,但为防万一,还是先让她们同椒房殿其他宫人一道查验一遍。” 我心中感动,依偎在他怀里,“还是陛下想得周全,我全听陛下的就是了。” 这短短一日之间,却是大起大落不断,本以为已被逼入绝境,却不想,我身边这个男人竟是始终站在我这一边,不疑不忌,任我依靠。 想到昨晚他尚未回答我的那个话题,我正想再度同他提起,却听尹平在辇车外低声禀道:“陛下,小臣有要紧之事要同您禀报,还请您……” 卫恒道:“无妨,你只管说便是。” 说罢他看了我一眼,虽未明说,可那眼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说“免得皇后又抱怨朕有事瞒着她。” 见他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正觉心中微甜,哪知传入耳中的竟又是一个噩耗。 “云阳侯下学之后,在骑马回府的路上,被一辆驴车所撞,从马上摔下来,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他说什么?” 我揪住卫恒的衣襟问道,忙要起身,却觉得眼前一黑,脑中一阵晕眩,软倒在卫恒怀里。 他抱着我着急道:“阿洛,你怎么了,朕这就喊太医来。” “不用了。”我稳了稳心神,勉强道:“我只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受不了,并没有什么。倒是岩弟他,子恒你让太医去给阿弟看看好不好?” 他立刻便吩咐下去,“还不赶紧将医术最高明的几位太医送到云阳侯府去!” “我也要去!”我同他求恳道。 原本我此时不宜离宫,可是我唯一的亲弟弟正在昏迷不醒,我这个做姐姐的如何能不去亲自守着他,看护着他? 卫恒显然明白我此刻忧急如焚的心情,并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道:“出宫,去云阳侯府。” 好容易到了阿弟的府第,我匆匆奔进去一看,顿时泪如雨落。 前几日还神采飞扬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却躺在榻上,俊俏的脸上缠满了止血的绷带,紧闭着眼,呼吸微弱。 卫恒将我扶到一旁,“你别担心,太医已经赶过来了,先让他们给阿弟诊伤。” 我悬着一颗心看那几名太医给阿弟诊脉,治伤。 待到他们来禀报阿弟的伤情时,我竟有些不敢去听,生怕会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陛下和娘娘勿忧,许是托陛下的庇佑,云阳侯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不过是些皮肉伤,绝无性命之忧。此刻虽然还未醒,但是脑部却并无淤血,许是一时撞到了,待醒了便不妨事,只需将养外伤便可。” 我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回原位,谢过了太医,请他们自去开方煎药,坐到弟弟床边,看着他裹满绷带的脸颊,忍不住又是泪盈于睫。 卫恒坐到我身边,替我擦去眼角的泪。 “快别哭了,阿弟他吉人天相,要不了多久就会醒来的,朕让这几个太医就留在这里,直到他伤好了才许回宫。” 我哽咽道:“我也要留下来,还求陛下恩准?” 卫恒眸光一沉,“你我夫妻之间,何来一个‘求’字?我知道你担心岩弟,便是强行带你回宫,只怕你心里会更不踏实。朕许你留下来照料他便是,只是你需得答应朕一事。” “何事?” “千万别累到了,定要照顾好自己,朕会让尹平留下来看着你的,若是你只顾着照料你弟弟,耽误了进膳歇息,朕就立刻将你带回宫去。” 我自是点头应是,同他道:“子恒,我怀疑阿弟是被人故意撞下马来的,还请陛下能彻查此事?” 他眸色冷如寒冰,恨声道:“这是自然,先是在宫中想要害了朕的皇后,又在宫外想要害朕的小舅子,真当朕是死人不成?” “朕若是连这等恶人都揪不出来,这皇帝趁早不用当了!” 他离去之后,我亲自喂阿弟服了一碗药,便被尹平催着去歇息。 “娘娘,方才陛下的圣谕您也都听到了,还请您早些安寝,您休息好了,才能更好的照料云阳侯。” 这一天经历了这许多事体,大起大落又大喜大悲,我确是觉得有些心力交瘁,只得先去就寝。 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早起时,便听婢女们说岩弟已然醒了过来。 我匆忙洗漱完毕,便奔过去看他,见他果然睁着一双大眼,正又惊又喜地望着我,哑着嗓子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我正想问他觉得可好,身上可还有哪些地方觉得疼,就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道:“臣荀渊拜见皇后。” 我这才发现,在阿弟的床边,竟是还有一人,仍旧是一袭青袍,头戴玉冠,只是脸色瞧上去有些憔悴。 他如今是大齐的尚书令,不去上朝,怎么会在这里? “荀先生不必多礼,多谢您来看望岩弟。” 他低垂着头道:“昨晚臣一得到消息听说阿岩受了伤,便想过来探望,又恐……有些不便。可又实在挂心我这弟子的伤势,便于今早冒昧前来,还请皇后恕罪。” 我温言道:“岩弟有你这样关心他的夫子,我替他开心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先生。” 他在我面前似是有些窘迫,又同岩弟简短说了几句,便欲告辞。 岩弟有些舍不得他走,“徒儿虽受了伤,只能躺在榻上,不能再到先生府上亲去求教,可定会手不释卷,不敢误了学业。还求先生可怜徒儿这回受了伤,若得了空,常来看看徒儿。” 荀渊点了点头,将要离去时,踌躇了片刻,同我道:“请恕臣斗胆,还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107.娘亲 我也正想拜托荀渊一件事, 便道:“不如我送先生出去吧。” 待缓步走到了庭院里, 见荀渊迟迟不言, 我便道:“岩弟他很是敬爱先生,此番他伤到了腿,需卧床休养月余,还请先生得闲时能常来教导于他。” 荀渊恭谨道:“臣之前曾同娘娘说过, 臣欠了您的情, 一直想要报答于您, 难得能为娘娘效犬马之劳,臣自当遵命。” 我轻轻叹了口气, 想到昨晚又来缠绕着我的噩梦,又道:“也不知道我这个姐姐还能陪在他身边多久。若是有朝一日我出了什么意外,还请荀先生看在岩弟是您的弟子,喊您一声先生的情份上, 能够看顾于他。” 荀渊忙道:“娘娘何出此言?这些时日所发生之事,或许会让娘娘觉得阴云密布、风刀霜剑, 但请娘娘放心, 陛下他一定会护娘娘周全的, 也会将那在背后弄鬼之人查出,请您切勿过于忧虑!” 我不由微微笑道:“原来是陛下让你来宽我的心的?” 荀渊身形一顿, 张口想说些什么, 目光闪了闪, 却又咽了回去, 只是点头道:“陛下忧心您, 微臣……自当替陛下分忧。”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的神情语气,让我心中有些微微的不适。 我止住脚步,“请荀先生慢走。”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忽然听他低语道:“便是陛下不能护您周全,荀某也定会……” 我心头一震,简直疑心是我幻听了,再回过头去,只见他高瘦的背影匆匆离去,犹如落荒而逃一般。 原本我还在犹豫是否再拜托他一件事,可是如今看来,倒是当离这位荀先生远些才是。 只是岩弟他……,也不知嫂嫂何时能被卫恒的人带来洛阳,若是有嫂嫂守在这里,便是我真出了事,以嫂嫂的身手,或许能护着岩弟逃离洛阳,到那处桃源隐居起来。 可惜三日过去了,仍不见嫂嫂前来。 卫恒虽然每日都会派人来问侯于我,送来各种药膳补品,可是对是谁诬陷于我,又故意想要害死岩弟,却仍是没什么太大的进展。 这让我心中益发焦虑,尤其是每晚我都会被同一个噩梦所纠缠。梦里不论我怎么逃,那一杯毒酒都会出现在我面前,有时是卫恒端来给我,有时又是另一个面目模糊不清之人。 我不知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还是说,这些梦是在预示着什么。 若是后者,若我接下来的命运真如那梦中预示的那样,仍是逃不过那一杯毒酒,有些事,我便该预备起来了。 那个方子,我早已烂熟于心,眼下岩弟又正在服药治伤,吩咐买药之人多买几味我所需的药材也极为容易。替岩弟煎完药后,我便按着那个方子,将我所需的药煎了出来。 思及仓公曾托付我的事,我又请尹平回宫一趟,同卫恒禀明,说是为了岩弟的伤能早些痊愈,我想将仓公的《苇叶集》取来,从中查找几个治外伤的良方。 待得尹平去后,我看着岩弟服下汤药,沉沉睡去,我便回房换上一身男子的衣裳,女扮男装出了弟弟的府宅,在洛阳街头信步而行。 自从洛城城破,我和母亲、嫂嫂还有岩弟逃难到许都后,我几乎便再没像个普通人那样随意的到街市上去逛过。 上一次这般在街市上行走,还是许多年前,我让卫玟带着我去兰台查找宛城之战时,他带着亦是女扮男装的我在街市间闲逛,非要给我买蜜饯吃,还碰到了骑马经过的卫恒。 也不知卫玟和姨母能否逢凶化吉,虽然这几日都是平安无事,可越是这般平静,我的心中就越是不安,总觉得那躲在暗中害我之人,很快便要射出他最后一支毒箭,正中我的心口,彻底将我置于死地。 若仍旧是像前世那样毒酒赐死的话,我倒是不怕,已想好了法子应对,可让我为难的是——当我躲过了那致命的毒酒后,该当何去何从。 如果那毒酒当真是卫恒赐给我的,是他要我死,那我即便是饮下毒酒后逃过一劫,也是不能再留在皇宫之中,肯定是要想办法逃出来的。 可要如何才能逃出来呢?无人接应,肯定是不成的,到那时,岩弟和嫂嫂也定是会受我牵连,自身难保,也是无法将我的“尸体”从宫中运出来的。 我曾经犹豫过,是否请荀渊相助,他是卫恒如今最为倚重的重臣,时常出入宫禁,又是岩弟的先生。他又总说欠了我的人情,愿为我效劳以报。或许可以请他护住岩弟和嫂嫂,再将我的“尸体”在下葬时偷换出来,交由嫂嫂带回洛城同父母长兄安葬在一起。 可是上次在他同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便打消此念,宁愿另想个法子,也不愿再去找他求助。 又或者,我心里始终不愿相信卫恒会当真赐死于我。这一世他待我的情意巍峨如山,深沉如海,便是前世时,我同他之间相敬如冰,他亦肯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我不信为了我连命都能豁出去的男人,会舍得杀了我。 前世他赐我的那杯毒酒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若是这一世仍照着前世的老路走,那么早有准备的我,便可利用这个机会,不但置之死地而后生,还能找出到底是谁从中作梗,彻底解开我前世最大的心结。 若是这样的话,我也就不用发愁,饮下毒酒后如何出宫了。倒不如趁着现在还在宫外,随心所欲的在这街市间闲逛一番。 我正想得出神,忽然鼻尖一痛,竟是没留神前路,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正待同那人道歉,忽然就愣住了。 呆呆地看着那人抬手轻刮了刮我的鼻尖,“夫人这是在想谁呢,这般走路不看路,直直的往为夫怀里钻?” 我一时只觉得自己如身在梦中一般,喃喃道:“陛下怎么来了?” 卫恒凑到我耳边道:“朕自然是来接朕的皇后回宫的,阿洛可觉得惊喜?” 我踮起脚尖,也凑到他耳边道:“欢喜无限!” 若不是我现在身着男装,又是在这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头,我早就扑到他怀里了。 他握紧我的手道:“朕先去的云阳侯府,却没见到你,险些又将朕的心给吓出来,你倒好,竟敢一个人偷偷出来闲逛?看朕回头如何罚你!” 我笑看着他道:“若我当真是独自出来的,子恒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虽然卫恒不曾告诉过我,我却是知道的,除了尹平,他还在我身边留了四名侍卫,暗中保护于我,也是因此,我才敢女扮男装,出来透透气。 他笑了笑,“你倒是会挑时候,趁着尹平回宫,自己跑出来,莫非你是故意支开他的?” “你又疑我?我让他去取《苇叶集》不过是为了查几个治外伤的方子罢了。且仓公曾托我为他的遗著觅得传人,我见为岩弟治伤的一名太医不错,想传给他。” 卫恒道:“椒房殿的所有东西都被送去彻查,一时找不出来,等找到了便拿来给你。” 说完,他携了我手,信步朝前走去,“怎么想起来到这街市上来逛了?” “岩弟喝了几天汤药,嫌弃药苦,闹着要我这个阿姐买蜜饯给他下药吃。我便想出来走走,久在宫中,有些怀念这民间百姓的世俗烟火。” 卫恒似乎心情甚好,“那为夫便陪夫人也领略一番这民间烟火。”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陛下可是忙完了那些事体,得了些空闲?” 卫恒声音低沉下来,“那背后陷害你之人和害岩弟坠马之人,已经有些眉目了,新查出的证据均指向安顺公刘燮同他的夫人。想不到朕那位长姐竟然仍是不知悔改!” 我却隐约觉得这些事当不是刘燮和卫华做的,便是卫华嫉恨于我,可她又为何要取我阿弟的性命? 我正想再仔细问上一问,便听卫恒又道:“倒是有个好消息,夫人听了一定欢喜。” 他故意顿了顿才道:“朕派去的人已经找到太后和子文,他们当日从车窗里被甩了出来,挂在一株树上,幸而被一个隐居山中的采药人所救,便一直在那隐士的药庐里养伤。朕这回派了重兵好生保护他们,过些日子,等他们伤好了,便接他们回来。还有你的嫂嫂,再有三日便会到洛阳。” 我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轻声道:“子恒……”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压低了声音道:“为夫总算实践了对夫人的承诺,夫人该当如何赏我才是?” 此时我们正好走到一家蜜饯铺子旁,我顽心忽起,拈起一枚摊子上的杏脯送到他口边道,“赏夫君一枚蜜饯可好?” 他张口笑纳,故意咬了咬我的指尖,抱怨道:“小气鬼!一颗蜜饯就想把为夫打发了不成?” 我笑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大庭广众之下,你别闹我,等我给岩弟买好了蜜饯送回去,便同夫君回宫,任凭夫君处置,可好?” 他这才放开我,立在一边笑看我点了七八样岩弟爱吃的蜜饯,忍不住又道:“你们姐弟倒是都爱吃甜食,我记得你最爱吃那西极石蜜,怎么不也顺便买上一包?” 我原本极喜这些蜜饯甜果,可是此时站在这蜜饯摊子前,闻多了这香甜之气,却觉得心口有些发腻,不大想食用,便道:“自尝过了从西域贡上的西极石蜜后,便再吃不惯别的了。” “那夫人不妨尝尝看,出自为夫之手的这西极石蜜味道如何?” 卫恒笑着从怀中取出个玉盒,打开来从中取了一颗蜜糖送到我唇边。 那西极石蜜竟是入口即化,甘甜可口,还带着一丝我最爱的桂花甜香。 “出自子恒之手?莫非是你亲手做的不成?” 卫恒摸了摸鼻子,“倒也不全是,只是用来做这一盒西极石蜜的甘蔗是为夫亲手所种,也算是出自为夫之手。若不是事务繁忙,我倒是真想从头到尾,亲手给你做这蜜糖来吃。” 他这些话简直比那西极石蜜还要甘甜惑人,把人的心都甜化了。 许是他也怕甜坏了我,又呈上来一小碟子醋,“为夫这蜜糖比起子文曾在街头买给你吃的味道如何?可是更为甜美?”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难为他竟还记在心头。 我忍不住嗔道,“夫君简直就是大齐醋王!”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凑到我耳边又低语道:“你的醋王夫君只想现下立刻回宫,同夫人好生醋海兴波,被翻红浪……” 我原本想再回去云阳侯府,同岩弟告个别,再叮嘱他几句要紧的话,可耐不住身边这醋王的连声催促,只得管店家借了笔墨,在我随身带的帕子上匆匆写了几句,连同买好的蜜饯封在一起,命人替我带回去给岩弟。 卫恒正心情大好地要扶我上车,忽然从人群里钻出来个四、五岁大的幼童,一头撞到我身上,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喊道:“娘亲!” 108.孽种(修文) 突然被个小小孩童抱着腿喊“娘亲”, 倒让我吓了一跳, 只当是哪家的孩童一时跑丢了, 认错了娘亲,我正要弯腰哄他几句,对上他那张小脸,却不由一怔。 那孩子生得极是玉雪可爱, 只是太过瘦弱, 脸色泛着些不健康的苍白, 下巴尖尖的,越发显得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大得出奇, 忽闪忽闪,湿漉漉地盯着人看,让人的心都化了。 但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孩童的相貌看起来竟是有些眼熟, 尤其是那眉眼,像极了岩弟小时候的模样。 卫恒立在一旁, 皱眉看着那孩子道:“你们快去找找看, 这是谁家的孩子。” 吩咐完下人, 他上前想要将那孩子从我身边拎走,可那小娃儿却跟个牛皮糖一般抱着我不撒手, 小嘴一个劲儿地嚷嚷着, “娘亲, 娘亲, 娘亲抱我!” 卫恒的脸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一把将那小儿扯开,那小童便一屁股坐倒在地,拿手指抹着脸儿,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前世曾失去过孩子的缘故,我一见这些小小孩童便心生怜爱之意,何况这小娃儿又有几分长得像岩弟小时候的模样,又这般瘦弱,见他一哭,我便有些心疼。 顾不得理会卫恒,我上前抱住他,柔声哄道:“好孩子,你先别哭,我并不是你的娘亲,你可是和你的家人走散了,把我错认成你娘?” 那小娃儿止住哭声,哽咽道:“宝儿没有认错,你就是宝儿的娘亲!春姨给宝儿看过娘亲的画像,你和画里的娘亲一模一样,你就是宝儿的娘亲!娘亲你别不要宝儿,宝儿好容易才找到娘亲!” 他说完,便伸出瘦骨伶仃的小手,朝我要抱抱。 卫恒再次把他拎起来,丢到一个侍卫怀里,冷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父亲叫什么?” 那小娃儿似是对这个动不动就把他拎来拎去的人很没好感,朝他翻了个白眼道:“宝儿自然是娘亲的孩子,爹爹当然是叫爹爹了,你还是大人呢,连这个都不晓得!可是宝儿也只在画像上见过爹爹……” 不等卫恒发火,他已然又哭了起来,“呜呜呜……宝儿长这么大,都只有画像上的爹娘陪着我,春姨说爹爹和娘亲是为了宝儿才不能陪在我身边,可是我想娘亲和爹爹……” 他又朝我伸出小手,可怜巴巴地道:“娘亲,宝儿做梦都想见到你,好容易才找到娘亲,你抱抱宝儿好不好?宝儿要娘亲抱……” 本是让人心怜的话语听到我耳中,却让我心间泛起一股寒意。 我捏紧袖口,问那孩子道:“那你口中的春姨又是何人,她长得什么模样?” 小娃儿见我不肯抱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忽然扭头嚷道:“春姨,我找到娘亲了,可是她都不肯抱抱宝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一个褐衣妇人,头上包着块青布,正立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瞧,见宝儿喊她,不但不赶紧过来看看孩子,反而转身就跑。 卫恒立刻吩咐道:“去将那个女人抓回来!” 他递给我一面出入宫门的玉牌,“此事我自会料理,我命人先送你回宫。” 话虽是同我说的,可是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硬梆梆地丢下这么句话,便转身离去。那抱着孩子的侍卫紧跟在他身后。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头的人海之中,默默转身上了马车。 那马车虽极是平稳,却仍难免有些轻微的晃动,而我的一颗心更是如飘在冰冷的湖面上,浮浮沉沉,落不到个踏实的所在。 方才那生得和岩弟有几分相似,抱着我喊娘亲的可爱孩童,还有那个头包青布的妇人,虽然当时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可那面目身形,依稀也是我曾见过的,竟似是我被章羽囚禁在零陵他那所宅邸时,被他派来贴身侍候我的一位婢女——逢春。 当日,章羽兵败,零陵城破时,便是那逢春借口带我从密道离开,实则是想将我送到背叛了章羽的副将傅士仁手中,好换回她的情郎。 恰好卫恒带着吴良赶到,将我救了回来。可事实上,傅士仁只是一枚棋子,是吴良为了在卫恒面前邀功,想了个救我出来的法子,故意说动傅士仁反叛章羽,借他之手将我救了出来。 当时傅士仁和他的那些手下,全是被吴良带人料理的,我后来曾问过逢春的下落,卫恒说她被乱箭射伤,被吴良带了回来,我念在她照料了我一场,便求卫恒饶她一命,放她回去。 可若是吴良阳奉阴违,并不曾放那逢春离去,而是始终将她抓在手心……,那么方才街头的那一幕便不是巧合,而是又朝我射来的一支毒箭。 我自问从来与人为善,并不曾得罪过什么人,只有那吴家兄妹从一开始便对我有着隐隐的敌意。 吴宛一心要分享我的夫君,做卫恒的妾室,卫恒却不肯纳她,吴良也因为假借我的名义去勾得卫玟犯错,而被卫恒严惩,罚他到边疆的苦寒之地去戍边。 若说这世上有谁最盼着我早些死去,除了那些想将女儿姊妹送入宫中之人,便是这吴家兄妹首当其冲。 之前几件针对我的阴谋多半也都是他们暗中谋划的,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如今竟然连这等毒计都想了出来。 为今之计,我也只能静观其变,只看卫恒这一回还能不能继续相信于我。 待得马车驶到宫门口,我推开车窗,将那玉牌在窗缝里给守门的卫兵看过,重又将玉牌收入袖中。 我被送回椒房殿,可是侍奉我的宫人却只有采蓝和采绿她们二人,还有两名通传的小黄门。 采蓝和采绿一见了我便迎了上来,俱是眼圈泛红道:“婢子终于又见到娘娘了,您这几日……?” 卫恒是秘密送我出宫去照看岩弟,我岂可多言,便道:“我无事的,怎么这宫中只有你们几人?” “其余的宫人还在掖庭里关押着,只我们几人查验过后,被陛下又送回到这椒房殿里。”采绿道。 “那便好。”我微微笑道。 卫恒肯放她们回来,可见我身边的贴身之人当不是我椒房殿中的内鬼。对我而言,这是眼下唯一能让我欣慰的事了。 接下来的半日时光似是无比漫长,又似是转瞬即逝。 到了晚间,卫恒果然没有过来我的椒房殿,我想去九龙殿寻他,却发现我连椒房殿都出不去了。 那两个守在宫门前的小黄门愁眉苦脸地同我道:“陛下有令,为了娘娘的安全,请您这几日先待在椒房殿里,不得外出。” 其中一个小黄门似是怕我会硬要他们打开宫门,还补了一句,“陛下还派了一队羽林军守在宫门外,就是奴婢们把这宫门打开了,娘娘您也还是出不去的。” 我笑了笑,我其实从没想过硬要出去的。我不过是想借此试探一下,看看卫恒如今对我的态度。 我慢慢朝寝殿走去,许是殿中冷清,我又是独守空房,被衾之间触手所及,皆透着股子凉意。 不过几个时辰之前,他还俯首在我耳边亲热地低语,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宫同我醋海兴波、被翻红浪。 我自然知道他当时话里所指并不是真的醋海,而是戏言罢了,可如今怕是一语成谶,不会再有什么被翻红浪,有的只会是这醋海里掀起的惊涛骇浪。 第二天傍晚,眼见已快到三更时分,我以为卫恒又不会再来了,正想就寝,忽听那小黄门尖细的嗓音高声道:“陛下驾到!” 我忙披上一件外袍,快步迎了出去。 刚走到外间,便见卫恒缓步踱了进来,尹平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昨日抱着我腿,喊我娘亲的那个小小孩童。 那孩子似是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缩在尹平怀里抖成一团,咬着拇指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我朝卫恒躬身行礼,他再不像往常那样亲手将我扶起,只是冷淡道了一句,“免礼。” 见他让尹平放下那个叫宝儿的孩子,去门外守着,我才开口道:“陛下为何将这孩子带了过来,难道没有寻到他的亲人?” 卫恒冷声道:“正是因为寻到了这孽种的亲人,朕才会把他带到这里来。” 不知是这殿内的烛光太过昏暗,还是怎的,卫恒此时的面色看上去阴沉无比,如黑云压城,比起夏日电闪雷鸣前的阴霾天色还要更晦暗几分,一双憔悴的眼眸中布满红丝,瞧着更是吓人。 他口中那“孽种”二字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入我心中。难道他已然认定这个孩子当真是同我有关的孽种不成? 我颤声问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难道我这椒房殿里竟有这孩子的亲人不成?” 他满是血丝的双眼直直瞪视着我,话音颤抖的比我还要厉害,“都到这个地步了,你竟还不肯承认这小崽子便是你和朕的好弟弟卫玟私生出来的孽种吗?” 109.证据 他的声音并不高, 可是那语气喑哑, 太过可怖, 小儿又对周遭的气氛最是敏感,立刻被他吓得小声抽咽起来。 明知会惹他不快,我仍是走到他口中的“孽种”身前,将他抱在怀里, 轻声安慰。 卫恒气得吼道:“果然……果然是母子连心啊!” 我淡淡道:“即便他不是妾的亲生孩儿, 妾也做不到对一个无辜稚子的啼哭无动于衷。” “你还敢说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嘶声道。 “妾有何不敢?陛下莫非是疑心病又犯了不成?”我亦冷声回道。 卫恒深吸一口气, “朕倒是希望这回是朕在疑神疑鬼,可是人证物证俱在, 你让朕怎么说服自已?” “敢问陛下,是何人证、物证能证明这孩子是妾所生?” 卫恒抖着手指着我怀中的孩子,“你看看他那张脸,像不像你?像不像你那弟弟, 人都说,外甥长得像舅舅, 难道他不是……” “陛下可是昏了头, 这天底下不乏长像相似之人, 单凭这孩子眉眼同我有几分相像,如何就能断定他是我的孩子?” 卫恒自嘲道:“朕是昏了头, 若朕不是昏了头, 又怎么会被你瞒在鼓里这么久?” “朕昨日抓到了那个想跑的女人, 她就是这孽种口里的春姨, 也是你的旧识, 你被章羽囚禁在零陵的时候,不就是这个叫逢春的贴身服侍你吗?” “你被关在章羽府中的那个月,是她一直陪在你身边,见你呕吐不来月信去给你请大夫的是她,得知你有孕在身精心照料你的也是她,后来你怀胎七月动了胎气早产,替你接生的也是她,替你隐瞒将这孽种偷偷送到府外藏起来的也是她!” “难怪当日,你要我饶她一命,因为这几年一直替你偷偷抚养这个孽种,拿着你和卫玟的画像教他认爹认娘的春姨也是她!” “她已经全都招认了,朕还搜出了你们这一对儿爹娘的画像,全是出自卫玟之手。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我坦然道:“逢春会这样同陛下讲,妾一点都不奇怪。为何昨日那样巧,这孩子撞到我身上,她又一见我们便跑,显然是故意要引陛下生疑,她早就被人买通了,在陛下面前做伪证来陷害我。至于那两幅画像,找人仿着卫玟的画风亦可以假乱真。” “妾是您的枕边人,同您无数次肌肤相亲,妾这副身子有没有过怀孕生子,难道陛下就感觉不出来吗?” 卫恒双拳紧握,“昨晚你睡着的时候,朕点了安眠香,已经按照稳婆说的查验过你的身子了。虽然看不出有生产过的痕迹,可是逢春在供词里说,因为你是早产,胎儿甚小不足月,因此生起来极是省力,并不曾将宫口撕裂,那稳婆也说,若是遇到这种情形,单从宫口是看不出来是否生产的。” “何况你手里又有仓公的《苇叶集》,逢春说那里头记载了一套导引之术,只消月余便可使经产妇人的身体恢复如初,宛如处子一般,你生产完后每日早晚都会各练一遍,自然将那些生产过的痕迹全都抹掉了。” 我心中苦笑,想不到这逢春的口供竟是如此滴水不漏,将所有可能的质疑之处全都提前堵上。 就听卫恒又道:“若不是你身上亦有几点可疑之处,朕又如何会信那逢春的一面之辞?” 电光火石般的,我忽然想到我同他圆房之后那个清晨,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看着我时眼底都有的那一抹晦暗,似是愤怒怀疑,又似是伤心失望…… 此刻,那一抹晦暗又出现在他的眼中,他的眼里似盛着刻骨的伤痛和愤恨,唇边却挂着笑道:“怎么?终于变了脸色,看来你也想到了,心知肚明终于心虚了!” “你从仓公那里得来的功法虽然玄妙,可那功法再是厉害,再是让你宛如处子,也并不能让你真的恢复如初,重新变成处子之身!” 我涩声道:“原来你怀疑我,你竟怀疑我同你圆房时已不是处子?” “你那时宁肯忍着媚、毒的煎熬,也不愿与我同房来解毒,可是跟卫玟躺在同一块木板上,在江上漂了一夜后,便再也不怕那媚、毒了,还跟朕说什么是被蛇咬了一口那毒就解了,到底是真被水蛇给咬了还是被卫玟身子里窜出来的蛇给咬得?啊?你说啊!” 卫恒大声嘶吼着,吼到最后似是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地坐倒在榻上,“你同朕的初夜并不见落红,你让朕如何信你是完璧之身!” 难怪圆房后他会用那种眼神看我,竟然是因为我没有落红,可是他为何不在当时就告诉于我,我可以同他解释的,我正要开口同他说明,就听他又道。 “便是你已非完璧,朕也不在乎,毕竟之前是我没能守护住你,让你被父王嫁给过程熙,谁知道你当时在程家那三年,他有没有近水楼台侵犯过你。” “我同自己说,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做我卫恒的妻子,无论身心都只有我这一个夫君,我便能将这一夜揭过不提。为怕你知道了多心,我一早就将被单换去,从不曾同你提起过此事,依旧疼你宠你,将你当成掌中宝。” “可哪知,朕的宽容大度、毫不介怀到头来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情急道:“子恒,你听我解释,那《苇叶集》里——” 他一掌击在榻旁的案几上,打断了我的话,“别再跟朕提什么《苇叶集》!朕恨死了这本该死的册子!” 说罢,他一挥袍袖,将一个椭圆形的薄片丢到我面前,我俯身捡起一看,心中又是一沉。 这竟是那枚记载了按压穴道避孕法的苇叶,我当日一心想着不要孩子,又怕卫恒发现,便没将这法子抄录到帛书上,只是将这枚苇叶细心保管,哪知竟会在此时,被卫恒给发现了。 “你昨日说要那本《苇叶集》,朕便命人去给你找,结果却把你私藏的这片苇叶找了出来,朕这一看,才知道,难怪我们同房以来,已近四载,可你却迟迟不见有孕,朕还以为是你身子太弱,又或是朕不够龙精虎猛,原来是皆是拜这避孕之法所赐。” “你是没服用什么避子的汤药,可是每次同朕欢好后,都偷偷用这法子,将朕的龙精弃如敝履。你不愿意替朕生孩子,是因为你已经替卫玟生了这个孽种!” “我一心一意将你捧在心尖,爱若至宝,那么多女人对我投怀送抱,我却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女人,可是你竟然背叛我,和朕的弟弟,和你的旧情人春风一度、珠胎暗结,还将这孽种生了下来,偷偷养在身边!” “咱们先前在邺城的时候,便将他养在邺城,等朕迁都到了洛阳,又将他带到了洛阳。难怪那告发卫玟的密折里写道,说他醉酒后常言他同心爱之人有一佳儿,而朕却没有,说朕戴了一顶老大的绿帽却不自知……” “可笑朕当时还不肯信,只当是旁人诬告于他,还想着让他陪太后进京,同他一叙兄弟之情……若不是昨日偶然撞见这个孽种,朕还不知要被瞒多久,只怕到朕死的那一天,都会被你们蒙在鼓里!” 他一气咆哮了这么多,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半趴在案几上,大声喘着粗气,眼中闪着疯狂的光,犹自嘶声道。 “难怪那密折上说卫玟在邺城处处僭越违制,想要行悖逆之事,原来竟是觉得朕强占了他的爱妻,害他们一家三口不得团聚。你还私藏了什么苇叶,没敢将那上头记载的古怪方子抄录到帛书上,怎么不索性将朕毒死,你们一家三口从此得享天伦!” 我见他越说越是口不择言,如同疯了一般,再也忍耐不得,端起案上一盏冷茶泼到他面上,让他冷静冷静。 那知他心中的怒火太过猛烈,直如火山喷发一般,一盏小小的凉茶泼上去也只是杯水车薪,完全不顶事。 他只呆了一呆,眼中的血色越发浓重,笑得令人心痛又令人心惊。 “好好好!甄弗,你这便是要谋杀亲夫了吗?” 我跪倒于地,哽咽道:“我同陛下做了七年夫妻,朝夕相对、耳鬓厮磨,难道这些年我们夫妻间的种种轻怜蜜爱,恩爱缠绵都是假的不成?” “陛下辨认不出妾是否生过孩子,难道连妾对您的心意也辨认不出来吗?” “如果陛下认定了妾是这等会和旁人通、奸、生子,甚至谋杀亲夫之人,那便请陛下赐妾一死!免得你我再这样怨恨相对,不得安宁!” 哪知卫恒听我这样说,本已疯狂的眼中却突然流露出一丝恐惧来。 他猛然起身,扑过来抱住我道:“不,不!朕是不会让你死的,朕怎么会让你死呢?” “你当日一定不是自愿的,你当时媚、毒未清,受那药力所迫,卫玟又对你觊觎良久,强逼于你,才会……哪知却有了孩子,你那么心善,自然不忍流掉它,只能把这个孽种生下来……” “有罪的不是你,是朕那个禽兽弟弟,还有这个孽种,朕把他们都杀了就没事了,你就会乖乖待在朕身边了……” 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然站起身来,拨出腰间所佩的含光,朝他口中的“孽种”砍去。 想也不想,我便闪身挡在那孩子身前。 110.传信 这一幕似曾相识。 梦中的前世, 我也曾将一个孩子护在身后, 替他挡下卫恒盛怒之下刺过来的剑光。 我闭上双眼, 等着他手中那把含光剑如梦里一样,再次刺入我的心口。 可我等来的只是当啷一声,睁开眼来,那把稀世名剑已被卫恒远远地丢在地上。 他额角青筋乱跳, 双目红得如要滴血一般, 嗓音艰涩的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竟然……连……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 也……也要……救……救这个孽种!” 他这副模样让我看得心惊,我忙上前抱住他道:“子恒, 你听我解释,我救这孩子只是因为稚子无辜。我从不曾生过孩子,也从不曾失身于人,根本就没有什么能令经产妇恢复如初、宛如处子的功法, 你可以再找人来查验的,至于我之前为何瞒着你偷偷避孕, 也是有隐情的, 你听我说好不好!” 他却一把挣脱了我, 踉跄着后退道:“你又想来骗我!” 他双手捂住耳朵,摇着头道:“朕不要听, 也不能听, 只要听了, 朕就又会相信你, 又会……” 不等我再次扑过去拉住他, 他已然转身,快步奔出了殿门,几如落荒而逃。 看着被他重重关上的殿门,我颓然坐倒在地,整颗心如同被碾过一般,一时竟觉不出痛来。 这一次,他并非是毫无原由的就在那里疑神疑鬼乱吃飞醋,那么些证据摆在那里,如严丝合缝一般,便是再理智不过的人恐怕都会生出一丝疑虑来,何况对我和卫玟之间,他心中一直都有一个心结梗在那里。 偏偏我当日害怕又像前世那样不得善终,不敢要孩子,偷偷避孕却被他发现,更是加重了他的猜疑,让他以为我心里没有他,连孩子都不愿给他生…… 这才会气到几近癫狂,任我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一句。可他便是再气再恼,再是愤恨难当,在那样失去理智的情形下,也仍是没有伤我一丝一毫。 不得不说,若这一切都是出自吴良的手笔,那么这位谋士还真当得起卫恒对他的称赞,果然是智计百出,最擅奇谋妙策,更擅揣度人心、攻心为上。想出这一环扣一环的连环毒计来,步步攻心,算准了卫恒的心结,终于正中靶心,阴谋得逞。 看来前世时,我应当也是被他用同样的手段污蔑陷害,好给他进宫为妃的妹妹吴宛腾出后位来,可这一世,他为何仍要对我步步紧逼,必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因为我阻了他们兄妹的前程? 吴良这毒计是直指人心,因卫恒的心结而设,唯一的破解之道不在于我是否能同卫恒解释的清楚明白,而在于卫恒心中对我的爱能否战胜他由爱而生的妒意。 若是他不能走出他的心结,便是我说再多也是无用,甚至他连一个让我开口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暂且只能先等上一等,等他稍稍冷静下来,等他心绪不是这么激动混乱,或许…… 卫恒离去的匆忙,又神昏智乱,全然忘了那个他口中的“孽种”,我见那孩子缩在一旁,想哭又不敢哭,一副被吓到丢了魂的模样,也不忍心再问他什么,哄了他几句,喊来采蓝带他去洗漱,安抚他睡觉。 采绿将我扶到床榻上,她眼中盛满了担忧,却怕问出口更增我的烦扰,便什么也不问,只是尽心服侍我,先是替我打来一盆热水,沾湿了帕子,给我敷脸。 接着又往香炉里添了一支安神香,替我盖好锦被,小声同我道:“娘娘,您好生安歇,不管天大的事儿砸到头上,也要先美美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才好。反正不管怎么样,采绿永远都会陪在娘娘身边。”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便是这一世我仍逃不过前世的悲惨结局,至少能得她和采蓝的真心相待,已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许是因为采绿的宽慰,这一夜我并没有在床榻上辗转多久就沉入梦乡之中,梦里似乎有无数影像闪过,让我一颗心浮沉起落,可是待到天明醒转时,却是半点都回忆不起。 虽然我现下如同是被幽禁于这椒房殿里,侍奉的宫人也只有寥寥几人,可送来的膳食依然同往日一般精良丰盛。 只是我没什么胃口,又觉得胸口烦闷,随意用了几筷便放下了玉箸。问了几句那孩子的情形,怕他小儿稚弱,昨夜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会生出什么病来。 这孩子虽然是吴良兄妹用来诬陷我的所谓“孽种”,可他也只不过是一枚受人摆布利用的棋子罢了,毕竟稚子无辜,我再是恨那害我之人,也不会迁怒到这孩子身上。 不想这孩子却是个皮实的,昨晚虽受了惊吓,却没生什么病,直到现在还在被窝里睡着。我知小儿多觉,便吩咐采蓝等他醒睡了,给他喂些饭食,再将他抱来。虽然希望不大,我却仍想试试看能否从这小娃儿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吩咐完了,我见窗外日光正好,便想出去走走,也没让她们跟着,留她们在房内用饭,自行走出殿门,在庭院里信步而行,觉得那阳光照到身上,暖融融的甚是舒服。 可是这般暖和的艳阳也无法驱散我心中的阴云,这阴云自我重生后,便一直盘踞在我心头。 若是这一世卫恒仍旧无法勘破他的心结,不肯听我解释,再被人从中作梗,给我送来一杯毒酒,我当何去何从? 想着这经年的心事,不知不觉间,无意中走到殿后的一处小院门前,这是给那些内监们居住的所在,还能看到院中正晾晒着几件内监的袍服。 我心念一动,摸着藏在袖中的那枚玉牌。 这玉牌便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的令符,卫恒那日给了我便一直忘了再收回去。若是他这一世最终仍旧让我失望的话,或许我可以凭着这枚玉牌,再假扮成个内监想办法逃出宫去。 我微微叹了口气,我总是耿耿于怀卫恒对我的心结,可扪心自问,我心中亦不是对他毫无芥蒂,没有任何心结。 卫恒对我的心结是是否真心爱他,毕竟我曾因不愿嫁他同卫玟私奔过,又和卫玟孤男寡女在江上共处了一夜。 而我的心结则是,他会不会像前世那样,听信馋言最终仍旧赐我一杯毒酒,要了我的性命。 明明我已经怀疑前世的那杯毒酒是否是个误会,是另有人假借他之手送到我的面前,可是真等到事到临头的时候,我却控制不住地去想,若那毒酒真是他送来的,真是他要取了我的性命,我该怎么办? 原来我和他夫妻之间,再是恩爱,也仍是少了那一份全心全意无条件的信赖。 所以,他会怀疑我红杏出墙,同旁人有了私情,而我也做不到赌上我今世的性命,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杀我。 正是因为我们彼此对对方仍存着一丝猜疑之心,才会因果循环,加重彼此的心结,又生出这许多误会来。 若是我在同他圆房之时,便能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他此生对我的爱,将心中藏着的关于前世的一切都告诉给他知道,是否……我和他之间便不会又一次走到这一步? 可是前世的阴影实在太过浓重,让我之前始终无法做到全然的相信他,而现在,当我想把一切都告诉给他时,他却又不肯听我解释了。 该如何让他听到我的心声,难道就只能这么听天由命地苦等不成? 我正想得头痛,忽见采蓝快步走来,眼中泛着一抹喜色,“娘娘,温媪来了,她是从陛下那里来的。” 待我急步返回内殿,见了温媪,才知她虽从九龙殿而来,却并不是奉了卫恒之命来看我的。 她抹着眼泪道:“老奴也在掖庭待了几天,已被查验过了,原该同采蓝她们一道回娘娘身边侍奉才是,不想这多年的老毛病又犯了,在榻上躺了两天。陛下开恩,怜我年老体弱,想放我出宫,再赏我个宅子,好安享晚年。” “可老奴不放心娘娘,在同陛下辞行的时候,向陛下求恳,想着能再见娘娘一面。陛下倒是没说什么就准了,可见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您别担心,或许过几日便一切都好了!” 说完这些话,她似是也觉得太过苍白,垂下头去有些不敢看我。 我却觉得看到了一丝希望,我正苦于被禁闭于此,除非卫恒主动前来,否则便见不到他,也无法同他传递消息。我正想着是否装病,看能否有个人能来我这椒房殿一趟,不想温媪恰在此时来了。 她是卫恒的乳母,情份非比寻常,若再去九龙殿求见,卫恒总是会见她的,这宫中简直再找不出比温媪更为合适的传信之人。 我便郑重拜托她道:“不知温媪可愿再去一趟九龙殿,替我给陛下送一封信,只要他看到这封信,我同他之间的误会便尽都解得开了。” 111.赴死 对我这请求, 温媪迟疑片刻, 才点了点头, “娘娘曾对老奴有大恩,若您有用得着老奴之处,老奴自当报答娘娘。” 我便走到书案前,也不要采绿帮我, 一边亲自研墨, 一边暗自思忖我当在这尺素之上写些什么才好。 直接将我因前世的种种而心生的忧惧落笔于尺素之上, 自然是有些不妥的,倒不如……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卫恒尚是五官中郎将时, 曾在府邸里举行过一次诗会,由我品评前三甲,不想我挑中的前三皆是出自卫恒之手,且这三首诗全都是他写给我的含情表意之作。 此后, 闺房之中,他更是为我写了更多的诗作。每写一首出来, 便要同我抱怨一次, 觉得他都为我写了这许多的诗出来, 却不见我什么时候也为他写上一首暗诉衷情的诗作来。 也是时候,该我为他写一首诗了。 我展开一方素绢, 仔细铺得平展, 将玉笔在砚台里蘸了蘸, 想也不想, 便在那方素绢上一挥而就, 似乎这一首诗早已在我心底等待多时,只等着我将它们写出来。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待写完后,我又细看了一遍,方在那右首空出来之处补上我这一首绝笔的名字——《塘上行》*。 待得素绢上的墨迹干透之后,我将它折成个方胜之形,递到温媪手中,请她替我交给卫恒。 我并没有再请温媪替我带话说我想要见他,我所有思君不见君的哀愁与焦灼,已尽数饱含在这几句诗之中,他若是我的知音人,看了便自当明白。 过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温媪便匆匆回转,手上还拎了一个食盒回来,可是却仍旧不见卫恒的影子。 我压下心底的失望,问道:“陛下看了我的手书,可说了什么没有?” 温媪低垂着头,似是无颜见我,突然跪伏于地,朝我叩首行礼道:“都是老奴没用,有负娘娘所托!” 我强自镇定的心忍不住发沉,难道我这般情真意切的剖白都不能打动他吗? “陛下他……都说了些什么?” 温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陛下看了娘娘您的信,什么也没说,只是沉着脸坐在那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老奴等了半晌,见陛下终于似是要开口同老奴说些什么,哪知正在这时,有一名内侍又给陛下呈上了一份奏报,陛下一看,立刻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将娘娘您那一方手书撕得粉碎……” 我颓然坐倒在榻上,无力地问道:“那份奏报里都说了些什么?” “这……陛下并不曾说出口,老奴也不知道,只怕又是些中伤娘娘的东西。” 我看向温媪带来的那个上绘着龙纹的红木食盒,这等形制的食盒,当是九龙殿里的御用之物。 “那陛下……最后可曾说了什么?”我缓缓问道。 温媪迟疑片刻,才道:“恕老奴斗胆问一句,除了在椒房殿里翻出来的用来行诅咒之术的偶人外,娘娘和陛下之间是否还有什么别的误会?” “陛下当时看了那奏报后的脸色真是可怕得吓人,老奴还从没见过陛下这般愤怒到失态的模样,说句大不敬的话,简直像是失了神智一般,状若癫狂,嘴里不住的说娘娘是在骗他,任老奴如何替娘娘辩解,陛下都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那里重复这一句话,老奴看陛下情形不对,便想告退,哪知陛下却突然把老奴叫住,竟然说……” “陛下他说什么?”似是已经有所预感,我不疾不徐地问道。 温媪将头埋的更低,哽咽道:“陛下他竟然说……说是……若要他相信娘娘是无辜的,除非娘娘用性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之前一直悬在心上的巨石,真到了它砸下来的时候,我反而出奇的平静,心内没什么太大的波动,甚至隐隐还有一种它终于来了,我可以就此松口气的感觉。 我甚至轻笑道:“陛下可是让你送了毒酒过来,又要赐我一死?” 温媪摇了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不是毒酒,是……是一碗鸩药。” 从毒酒换成了鸩药,看来这一世还是和前世有些不一样之处,虽然都是被赐死。只是不知前世是否也是温媪替他送来那杯毒酒。 我淡淡地道:“那就请温媪将陛下所赐的鸩药呈给我吧。” 温媪抖着手揭开食盒,从中端出一个托盘来,上放着一盏极是小巧的碧玉碗。因为温媪实是手抖的厉害,碗中褐色的药汁洒了不少到那托盘里,等摆到我面前时,已经只余一小半了。 我端起那碗鸩药,缓缓送至唇边。 明明昨日卫恒见我将他以为的孽种护在身后,那般暴怒,也还是没有杀我,却不知温媪口中的那奏报里又写了些什么,竟激得他到底还是动了杀心,如前世一般要赐我一盏鸩药? 我又看向跪在一旁,仍在浑身颤抖的温媪。 可惜我始终想不起前世时是谁替卫恒送来那一杯毒酒给我,我只在梦里听到卫恒恨声对我道:“朕这就命人赐你药酒一杯,你欠朕的,只有拿命来偿!” 跟着便是那毒酒入喉,冰凉如刀的痛感。 难道我还是错看了人心,对男子而言,这一世再深的夫妻情浓也抵不过心中那条名为嫉妒的毒蛇的啃噬。 又或者——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有些荒诞的想法——该不会是温媪从中作梗、假传圣旨,想要让我死。 可是温媪为何会想要置我于死地?吴家兄妹便是再神通广大,暗中收买了些人手,竟连始终居于深宫,已是无亲无故的温媪也能收买不成? 何况我幼时曾救过温媪的家人,她为了报答我还曾暗中示警,让我躲过卫华的毒枣,救过我一命。 温媪既然救我,又会何会要杀我,还是在卫恒眼皮子底下弄鬼?若真是她假传圣旨要我死,就不怕我死后卫恒追查到她头上,她亦逃不过一个死字? 一个久居深宫,无亲无故,同宫外之人没有任何瓜葛的良善老妇,竟然有胆子假传圣旨想要鸩死她的恩人皇后,似乎怎么看,她都没有理由会做出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倒是帝心难测的皇帝陛下,因怀疑自己的妻子背叛了自己而痛下杀手,更能叫人信服一些。 可不管这碗鸩药到底是谁送来的,我都已打算喝下它,只不过在喝下它之前…… 我重又将那碧玉碗放回几案,同温媪道:“既是陛下之命,我自是不敢违抗,既然要奔赴黄泉,可否在上路之前容我重整妆容,换一身衣裳,再来饮下这御赐的鸩药。” 温媪泣不成声道:“娘……娘娘……请便……” 我便唤了采蓝和采绿两人随我一并进到内室,让她们帮净面梳妆、挽发更衣。 她二人也已经知道了卫恒要将我赐死的消息,一进到内室,便哭着道:“娘娘,陛下怎么会这么狠心,竟要赐死娘娘?” 我替她们擦去眼中的泪,轻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陛下当不会迁怒于你们二人!” 我打开妆台,那里面堆满了卫恒送给我的各种奇珍异宝,或许男子的爱便是如此,爱你时奉若瑰宝,可一旦触到了他们的逆鳞,便会立时翻脸无情,不念半点旧情。 “这些东西皆是陛下所赐,我做不了主,但我这些年的私房就赠于你二人,你们一人一半,无论是仍待在宫里,还是出宫,也能多些倚仗。” 她二人抹着泪道:“无论娘娘您是生是死,婢子都会追随娘娘,绝不会离开您的。您若是真去了,婢子们也绝不独活!” 我怒道:“不许胡说!性命是何等宝贵,我不许你们因为我而做出什么傻事来。即便我真去了,可只要这世还有人念着我、想着我,我便仍活在这世上,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若是有朝一日,这世上再也无人会念着我,那我才是真的去了……” “答应我,”我缓缓道:“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活下去,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 她们擦了擦泪道:“娘娘尽管吩咐!” 我压低了声音,“待我饮下那鸩酒之后,我想你二人能守在我身边,无论日夜,寸步不离,直到我被大殓入棺,就当是送我最后一程。” 她二人听我这样说,无比郑重点了点头,“婢子定不负娘娘所托。” 我欣慰地笑了笑,待她们替我打扮好后,只说我想再独自待上片刻,让她们先出去。 待她们走后,我复又打开妆台,从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那里藏着一枚丸药同一块状如蜂巢的物事。 曾经,我以为这个匣子里所备下的东西或许不会有用到的一天,可想不到,我竟是没有白白准备它们。 112.饮药 我正想拿起那枚丸药送入口中, 又忽然犹豫起来。 这是仓公留给我的《苇叶集》里记载的一个方子, 名叫麻沸散, 可使生人饮后状如死人一般,不但人事不知,更是连呼吸、脉博也不再有,瞧上去便如真死了一般, 可药效一过, 便又会死而复生。 仓公创制这方子, 本是为了给那些需动刀截断坏死肢体或是剖开内脏去除里疾的病人所用,一来减轻他们的痛苦, 二来免得他们在清醒时不敢接受这种开膛剖腹式的救治。 想不到,如今却被我拿来做假死逃生之用。 因为觉察到步步紧逼的危机,我在照料岩弟,替他熬药时, 趁便也照着那麻沸散的方子,照着药书所示, 想法将汤剂改成丸剂, 制了这一丸药出来。 这麻沸散的药效大约是十二个时辰, 一日一夜,也就是说, 若我此时服下, 如无意外, 便会在明日这个时候醒来。 依着殡葬的习俗, 是死后的第二天小殓, 第三天大殓。 只要我能在第三天大殓之前醒过来,便能在采蓝和采绿的遮掩下想法逃出宫去,这便是我为何方才郑重拜托她二人在我“死后”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因为仓公曾在那药方后注明,此药的药效亦是因个人体质不同而异。 同样的药量,有的人服后恰好过了十二个时辰便醒了,也有些人会提前几个时辰或是推后几个时辰才醒。 想了想,为免夜长梦多,还是能早些醒来便早些醒来的好,最好在今夜就能死而复苏,也好早些想法子逃出宫去,去找岩弟。 我当日被卫恒接回宫时,借着给岩弟送蜜饯,已用我们姐弟常玩的字迷游戏同他暗示,若我在宫中有变,他当立即出城往武陵而去。我不敢说我会在那里等他,只说嫂嫂会在那里等他。 而若是,若是这鸩药当真不是卫恒送来给我的,那我也可早早从假死中苏醒,同他说明一切,早些将那真凶绳之以法。 虽然明知这个念头有些荒谬,竟是将温媪当作了那等假传圣旨害人的奸人,可我却仍忍不住,会这样去想。 我看了看漏壶,此时正是申初时刻,再过四个时辰左右,便到了子时,那时醒来,正好便于行事。只是不知我假死的时候,能否又如前两次那样,能再看到些前世的事情。 心中拿定了主意,我便减了药量,拿了枚玉簪将那药丸切了三分之一下来,送入口中。 我看着镜中女子盛妆后楚楚动人的容颜,复又拿起浸染了大红口脂的丝绵片来,凑到唇边轻轻一抿,这才看着镜中那个唇色鲜红如血的女子微微一笑,将那如蜂巢般的物事藏入袖中,起身朝外走去。 我本已快走到门边,复又走回妆台前,拿起放在铜镜下的一只玉盒并一方帕子,双手捧着,走了出去。 再次坐到几案前,我将那玉盒和帕子放到案上,重又端起那盏药,见温媪递过玉勺,我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知这鸩药苦不苦,我却是个怕苦的人,横竖这碗里的药也不多了,与其小口小口这么慢慢儿的喝,更受些罪,倒不如……” 我将那盏药送到唇边,抬起右手挡在面前,在挥袖的瞬间,趁着她们都不忍看我,将藏在掌中的那团蜂巢状的水绵丢到那碧玉碗中。 这产自江中的水绵有极强的吸水之效,这还是我当日被囚禁在章羽处,从逢春那里知道的,当时我便心念一动,管她要了一块水绵,妥善收藏起来,为的便是今日。 待那本已不多的药汁尽数被那团水绵吸附干净,我仰首看似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实则将那团吸了鸩药的水绵又从碗中倒回到左手袖中。 我将空了的玉碗轻轻放到案上,右手拿起搭在那玉盒上的帕子,按了按唇角,故意说道:“果然这鸩药喝起来是苦的。” 温媪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随即惊惶地低下头去,似是不敢再多看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嗫嚅道:“娘娘若是嫌苦,这食盒里还有蜜饯,老奴这就呈给您!” 我微微一怔,我先前每次吃过药后,都是要吃上两颗蜜饯冲一冲口中的苦味,卫恒知道我这个习惯后,便是命人送补药给我,也不忘一道送来些蜜饯。 只是他如今都要赐我一死,送鸩药给我喝了,怎么倒还记着再给我配送一份蜜饯过来? 暂且压下心头这一点疑惑,我将左手不着痕迹地垂下,将袖中那团水绵偷偷丢入我身下矮榻同地板之间的缝隙之中。 刚将那水绵藏好,温媪已将那食盒里的蜜饯取出,抖着手递了过来。 我再次婉拒道:“我这儿倒还有一盒西极石蜜,我吃这个就好。” 说罢,我打开拿来的那玉盒,从中拈起一粒西极石蜜来,送入口中。 顿了顿,轻声道:“真甜,这下子,总算是不觉得苦了。” 采蓝和采绿早已跪伏于地,泣不成声。 那麻沸散的药效极快,我已觉得有些微微的头晕,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便手捂腹部,面露痛苦之色,狠心咬破口内下唇的软肉,让一丝殷红的血线从唇角渗出去。 采蓝和采绿的哭声更响,可比她们哭声更响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声。 “阿洛,你这是怎么了?”似是因为恐惧,那声音竟是颤抖的厉害。 一道高大的人影几步从门外奔到我身前,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惊恐地看着我唇边的血迹,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像是看到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他慌张地用手揩去我唇边的血迹,语无伦次道:“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你们哭什么哭,还不快去传太医?” 我觉得头越来越沉,强撑着对他微微一笑道:“妾无事,不过是那鸩药太苦,吃了一粒陛下送我的西极石蜜,便不觉得苦,只觉得甜了。” 他的表情如五雷轰顶一般,“什么鸩药?谁敢给你吃鸩药?” 我的声音越发微弱,“难道那鸩药不是陛下命人送来的吗?只要能证明妾身的清白,解开陛下的心结,便是鸩药,妾也喝了……” 他浑身抖的如风中落叶,满眼不可置信的惊恐,如天塌地陷一般,慌乱无比地解释道:“不,朕没有,朕怎么会舍得杀你,就算你真背叛了朕,我也不会杀你的……” “朕明明命温媪给你送的是补药,怎么会变成鸩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猛地瞥向跪伏于地的温媪。 我也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可是那麻沸散的药效已越来越强,我只觉困顿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头无力地软倒在卫恒胸前。 他立刻惶急道:“阿洛!阿洛!你醒一醒,朕这就带你去找太医!” 似是等不及太医赶过来,他抱着我便往外冲。 虽然已经看不大清楚,可我却能感觉到他此时巨大的惊恐和害怕。 我心中涌起一阵狂喜,果然不是他,再深重的嫉妒也没有蒙蔽他的心,他舍不得我死…… 轻颤了颤唇,我很想告诉他,我只是服了麻沸散,假死而已,过几个时辰便会醒来,可是我的喉间已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外界的一切似是都已离我远去,我似陷入一片绵软的黑云里,就此人事不知。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将我惊醒。 那叫喊声里似是饱含着无尽的心伤与痛悔之情,只是远远听着,便让人心中一颤,止不住地替那嘶吼之人难过起来。 跟着我便听到那个声音无比轻柔地呢喃唤道:“阿洛,阿洛,你醒一醒,快些睁开眼来看看我好不好?” 似是不忍让他失望,我缓缓睁开眼睛,不由便是一怔。 “我”已被安放在一张床榻上,大红色的锦被越发衬得我的脸色苍白如雪。 卫恒正坐在我的床边,紧握着我的手,一迭声的催促边上立着的太医,“快说,王妃的身子如何?” 我只当卫恒是魔怔了,不肯相信我已然没了呼吸,仍让那太医来为我诊脉。 却听那太医战战兢兢地道:“禀大王,王妃方才从台阶上摔下,虽然被您及时接住,本当无事,可……可王妃已有两个月身孕,受了这一番惊吓,怕是……怕是保不住了……” 我又是一呆,这才意识到,原来眼前所见当是前世时的情景,我竟在假死后又一次的魂魄穿越回前世,可惜却不是穿越回前世喝下毒酒之时,而是刚被卫华命人将我撞下台阶,害得我失去了第三个孩子的时候。 我无比的想知道前世我饮了毒酒而死后,卫恒是否如今生一般也是痛彻心肺,可也好奇他在得知卫华又一次害了我腹中胎儿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的反应出乎我意料的强烈,那太医话音未落,他便神情大变,揪着那太医的衣襟喝问道:“你说什么?王妃她有孕了?孤命你不惜一切,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那个孩子! 那太医视死如归般地道:“大王恕罪,实是回天乏术,您便是要了小臣的命,也……保不住王妃这一胎,还请大王节哀!” “节哀……好一个节哀……” 卫恒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喃喃道,突然口一张,呕出一口鲜血来,喷了那太医一脸。 那太医吓得也顾不上擦去他脸上的血,就想上前为卫恒诊脉,却被卫恒一脚踹开,“既然孤的孩子没了,孤要你们偿命!” 113.前世(1) 和前两次离魂一样, 我的魂魄依旧是飘在半空中, 看着卫恒一脚踹开那太医, 拨剑在手,满身煞气地朝外奔去。 便如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着一般,我不由自主地也跟了过去,就见他双目血红, 如疯了一般, 闯进卫华宫中, 将正依偎在卫华怀里的小太子刘皓夺了过来。 卫华见他手中长剑寒光闪闪,吓得花容失色, 连声哀求道:“子恒,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快把皓儿还给我!” 回答她的,是卫恒手中的含光剑直接架到了那小太子的脖子上。 卫华惊声尖叫道:“不要!子恒你千万不要做傻事,皓儿可是大雍的太子, 他还是你的亲外甥!” 卫恒眼中红得如要滴血一般,声音森冷如刀, “亲外甥?你还有脸跟我提这三个字, 难道我的孩子就不是你的亲侄子?” “你能为了这皇位对你的亲侄子下手, 接连害了我和阿洛的两个孩儿,孤今日就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卫华扑到他脚边, 跪着求他道:“子恒, 阿弟!姐姐求求你了, 看在我们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弟情份上, 你饶了皓儿好不好?是我鬼迷心窍, 我怕阿洛会劝你为了她的琮儿把我皓儿的皇位抢去,才会想要……是我不该如此歹毒,我知错了,你把我的命拿去,要杀要剐都随你,只要你饶了皓儿,姐姐求你了!” 卫恒一脚将她踹开,“我没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姐姐,我只后悔没能在你第一次伸出毒手时,就彻底废了你,竟然让你又一次的害了阿洛腹中的孩子。” “孤不要你的命,孤要你也尝尝失去亲生骨肉是何等的滋味!” 卫恒说完,拎着那小太子,大步走到殿外我被撞倒流产的那处玉阶上,虽有些不忍心,可还是扭头将那孩子丢了下去。 “不——!”紧跟着冲出来的卫华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下玉阶去追她的儿子,当她终于将她的长子抱到怀里时,那个孩子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我飘在空中,看得心中发寒。 原来上一世在我第二次被卫华害得流产后,卫恒竟然是这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亲手杀死了卫华的长子,刺激的卫华流产,也失去了她的第二个孩子。 卫华受不了这般巨大的打击,从此疯了,怀里整日抱着两个布偶娃娃喃喃自语,一时哭一时笑。 虽然我觉得卫华的两个孩儿亦是无辜,可难道我那两个孩子便是生而有罪,活该被人所害不成? 卫恒的手段虽然血腥而残忍,却终归是替我和我那两个未及出世的孩子报了仇。 可惜前世,他为了我和我们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我却并不知道。 因为流产失血过多,我在病榻上昏迷了数日,醒过来后只知道卫恒为此事将卫华的皇后之位给废了,顺便也把雍天子给废了,改朝换代,自己当上了新朝的皇帝。 却不知道他竟然将自己的两个亲外甥杀了来替我的孩子报仇,我还以为他是利用此事顺理成章的好取大雍皇室而代之。 甚至为了安抚退位让贤的前天子刘燮,还笑纳了他献上的两个女儿,山阳公主和合阳公主,封她们为贵人,又给我舔了两个身份高贵的妹妹。 这两位公主入宫后,在吴宛的挑唆下,处处散播我和卫玟有私情的流言,污蔑我的清白。 而吴宛的同母哥哥吴良在朝堂上是卫恒最为倚重的大臣,任侍中之职,手握权柄,更便于他帮着他的贵人妹妹千方百计谋夺卫恒的皇后之位。 和这一世一样,他们仍是在我和卫玟的关系上大作文章。 因前世卫恒并未解开和卫畴之间的父子心结,仍是以为卫畴偏爱卫玟而始终耿耿于怀,便如卫畴那个怪梦中所示的一样,在卫畴死后,极其不待见卫玟这个异母弟弟,将他贬到离京都最为遥远的鄄城去为王,而将姨母留在京都,使他们母子不得相见。 吴良知道卫恒心中这两大心结,便利用手中权柄,构陷卫玟,说他有不臣之心,想要谋逆,卫恒便命人将卫玟押解回京城来受审。 我不忍见姨母和她唯一的儿子身处同一座皇城中,却不得相见,便再三求卫恒准许姨母前去天牢探望卫玟。 姨母去了天牢才知道,卫玟竟是在天牢里受尽种种酷刑折磨,被那狱卒逼着承认他意图谋反。 那是前世里,姨母第一次求我,求我救救卫玟。 我不愿见卫恒、卫玟兄弟俩也如程氏兄弟一般,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且我自问问心无愧,便去跪求卫恒好歹饶他亲弟弟一命。 却不想前任天子刘燮的那两个女儿,两位刘贵人正在此时利用卫玟从前的诗作,在宫中传播我同卫玟叔嫂有染的流言,传到卫恒耳中,激得他为此大怒,勒令我在寝宫中反省,不得随意外出。而他,则再也不肯到我房中。 可他到底还是饶了卫玟一命,将他贬为侯爵,打发到更加遥远的边塞之地,无旨不得回京。 姨母虽然伤心此后怕是再难见上一面,可只要她唯一的儿子能活下去,她也就知足了。 却不曾想,卫玟竟在半路上,当所乘之船渡过辽水时,从舟上跌入水中,等从人救上来时,已溺水而亡。 明面儿上给出的说法是卫玟因酒醉想去水中捞月而失足落水,可是宫中却又有流言传出,说卫玟其实是被人故意推下水的,而那推他落水之人是受了何人指使,简直不言自明。 姨母虽然伤心卫玟之死,却怕我为难,没受那些流言的挑唆,去找卫恒质问,可吴氏兄妹却仍不放过她,利用两位刘贵人想法子在姨母的宫中偷偷放了个偶人,污蔑她因听信流言,以为卫玟是被卫恒所杀,为替亲子报仇,便暗中行巫蛊之术,诅咒卫恒。 原来前世,这巫蛊之术的栽赃陷害竟是落到了姨母头上,想来是因为温媪并未如今世一般,到我身边侍奉,故而无法将那诅咒用的偶人放到我宫中的缘故。 既然这一世是温媪假传卫恒的旨意,要我饮鸩而死,那么当日往我床下放置木偶之人,定然也是这温媪无疑。 我只是不明白,温媪为何要如此对我。 前世的时候,温媪亦曾暗示于我,使我未食用卫华亲自递过来的毒枣,救了我一命。卫恒得知后,如今生一样,想要放她出宫,安享天年,可她却不愿,仍说是为了报答我昔年对她全年的大恩,也是替卫华赎罪,她想来侍奉于我。 可卫恒却没有答应,反而是将温媪留在了他的身边,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温媪虽没能如愿到我身边来侍奉,却时常偷偷来看我,当我被卫恒禁足于昭阳殿,同外界不通半点消息时,也是她告诉我,卫玟在去封地的路上,落水而死,姨母被两位刘贵人告发,说她听信了宫中的流言,误以为是陛下杀了她的儿子,便行巫蛊之术诅咒陛下。 可笑前世的我,竟以为她是真心对我好,才会偷偷告诉我这些我关心之人的消息,可如今飘在半空再看前世这一切,才明白过来,温媪会告诉我这些,实则是居心不良。 因着我这抹离魂大半时候都是在卫恒身边飘荡,我才知道为何前世卫恒不允了温媪所请,将她放在我身边,而是留在他自己身边。 其实温媪每次偷偷去看我,卫恒都知道,他不仅默许了温媪的这种行为,甚至还会故意赐给她许多补品药膳,半遮半掩的借她之手送到我的面前。 可是温媪在我面前时,却从不曾说起卫恒对我的这番暗藏的心意,只说那些补品是她自已想法子带给我的。 而当她从我这里回去,被卫恒叫到跟前,仔细问她我是否安好,在昭阳殿里的日常起居时。 她的回答却是,我不知从何处听闻了卫玟落水之事,时常暗中哭泣,整日郁郁寡欢,甚至还问她那些宫中的流言是不是真的。她甚至还“好心”劝卫恒早些同我解释清楚。 可她既是卫恒的乳母,难道会不清楚卫恒的性子,她越是这般劝说,卫恒只会对我误会更深,越发不愿见我。 难怪前世的时候,我和卫恒的夫妻之情越到后来,越是淡漠。 原本有了琮儿后,我和他之间再不若先前那样疏离,可到了后来,竟又是生生成了一对怨偶,原来都是被这些有心人从中作梗。 若非我有此奇遇,能将所有这些事情都看在眼中,谁又能想到,一向老实忠厚的温媪竟会藏着这样歹毒的机心。 可惜我的离魂只能飘在卫恒和“我”的身边,不能去看旁人的日常,因此,仍是不知为何温媪会帮着吴家兄妹这样对我,她和那吴家兄妹到底有何关联? 114.前世(2) 其实, 便是吴家兄妹和两位刘贵人那样处心积虑地对付我, 我初时亦是有些不解的。 固然女无美恶, 入宫见妒,可我这么些年来一直不得卫恒宠爱,实是不值得他们这般千方百计的想要我死。 我只能将其归结为或许是因为我是卫恒的长子,也是他至今唯一子嗣的母亲, 所以即便我无宠, 他们仍是那般忌惮于我, 定要置我于死地,免得占了那皇后的位置。 可我仍是觉得他们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如临大敌, 便是我给卫恒生了长子又如何,他不喜欢我这个发妻,也不喜欢琮儿这个长子,他登基为帝后, 并没有立刻立我为后,对琮儿甚至连爵位也没有封。 他又有着吴贵人、李贵人、阴贵人、薜美人, 还有两位刘贵人……这偌大的宫中有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等待着他的临幸, 期盼着为他诞下龙子。 那吴家兄妹和刘贵人们与其将那么多的精力放在我身上, 倒不如多花些心思去多多承宠,好早日诞下个龙子来。 直到我现下离魂, 大部分时候都飘在卫恒身周, 看见了许多前世完全不得而知的事实, 我才明白, 为何他们个个都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 因为卫恒完全封死了她们的争宠生子之路。 为了气我, 卫恒会召她们侍寝,可是却从不会真正的脱下她们轻薄的中衣,睡了她们。故而她们根本就不可能怀上龙嗣。 难怪我嫁给卫恒那么多年,他有那许多的姬妾,却只有琮儿一个孩子。 吴宛有一次曾想对他用媚、药,他已经吸入了那媚香,身子已经有了反应,脸色涨的通红,却拨下发簪,往自己左臂上狠狠地刺进去,靠着那剧痛硬生生忍住了药效,一把将贴上来的吴宛推开,转身离去,泡了整整一晚上的冰水,又服了数日的汤药,才消了那媚、药的效力。 许是看多了这些前世的情景,渐渐地,无须亲眼目睹,前世的种种记忆开始自动在我脑中浮现。 吴宛并不是第一个给卫恒下媚、药的妾室,在她之前,已先后有两名侍妾想用这种手段来睡了她们的夫君,甚至在卫恒还没有当上帝王之前。 可惜都被卫恒发现了,不但没能成功春风一度,反而被卫恒重重惩处,杖责三十,撵出府去,任其自生自灭。 因为有了这前车之鉴,吴宛才不敢对卫恒直接下药,却又不甘心在他身边守活寡,便想法找人精研了一种更为不易察觉的媚、香。可惜,却仍然没能侵蚀得了卫恒的心志。 念在她哥哥吴良的面子上,卫恒虽没有严惩吴宛,只是罚了她一年的俸禄,可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召过吴宛侍寝。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卫恒竟是如此的守身如玉。可为何在我面前的时候,他却总是做出一副左拥右抱,宠妃无数的模样? 前世的我只当他和天下九成九的男子一样,皆是花心贪多之人,可此时飘在他身边,听到他的酒后真言才知晓,原来他故意做出那副左拥右抱,宠爱她人的样子来,就是为了让我吃醋,想激得我也和旁的那些女人一样,去主动找他献媚争宠。 甚至他之所以迟迟不肯为琮儿封爵,也是想逼我这个当娘亲的为了儿子主动示好于他。 可叹我们前世做了七载夫妻,他都不知我的性子,看似温婉柔顺,实则有些清高自矜,因着出身世家,做不出那等摇尾乞怜、献媚邀宠之事,从来都是君若无心我便休。 见他无意于我,总是宠着别人,我便更会离他远些,免得碍了他的眼,只会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替他打理好后宫诸事,尽到身为人妻的本份。 而我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认定了我心中无他,有的只是他的异母弟弟卫玟。 于是他的尊严越发不允许他在一个心中无他的女人面前,坦露情意。 当着我面,他总是横眉冷目,似乎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只有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才会卸下那冷漠的面具,在眼角眉梢,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对我的情意。 我在他面前时,他不愿看我,可当我告退离去时,他的目光却会追随着我的背影,目不转晴。 他将我禁足于寝宫之内,也不肯来我的房中。可是自那之后,他便再无一晚安眠。 每个睡不着的深夜,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总会披衣而起,到我的寝宫外,默然伫立良久,再孤独地回到他的九龙殿里。 却仍是难以入眠,只有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意才能略睡上一二时辰。 也只有在酒醉后,他才能抛开他心中对姨母的仇怨,对卫玟的嫉妒,还有他男人的自尊,将对我的种种情意倾诉出来。 “阿洛,朕的阿洛,你可知朕为何将你禁足,为何不愿再见你?” “你以为我不想吗?” “朕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 “可是你在朕面前,总是板着一张脸,像是朕欠了你天大的一笔情债……” “你恨朕对不对,你恨我强娶了你,害你没能如愿以偿的嫁给子文,嫁给你的意中人……” “所以朕要把你关起来,让你再也听不到丁点儿关于子文的消息,不然你又要跑到朕跟前来替他求情。” “你可知道,你每次替他求情时,朕心里有多痛吗?简直就像是被数千只铁蹄踩在上面,来回不停的践踏,又像是被摁在冰水里,透着心儿的凉……” “……痛得人都快喘不过气来!” “朕想让你也尝尝那种滋味,那种被嫉妒之蛇啃噬的滋味……可是任朕怎么宠那些女人给你看,你那张脸,那张‘皑如梅上雪,皎若云间月’,世上最美的脸庞,却仍是无动于衷,连眨都不会眨一下……” “也对,朕会吃醋、会嫉妒,是因为朕心里有你,只有你甄弗一个女人,可是你心里没有我,没有我卫子恒,即便我当了天子,是万人之上的天下至尊又如何?你心里还是没有我!没有我……” “所以你不会为我吃醋,不会为我嫉妒,反而还贤惠大度的劝朕多纳几个女人回来,你就那么嫌恶于我,巴不得把我推到别的女人的床上?” “你想得美!朕偏不让你如愿,朕就是不去睡她们!” “这天底下的女人,朕只想睡你一个,可是只要一见到你,你就又要替子文求情,朕不想再听你为他求情,朕更不想看到你为了他黯然神伤,偷偷垂泪的样子……” “朕好后悔,为何要从温媪口里逼问出这些来,她是朕的乳母,却总是偏向着你,千方百计替你遮掩,可惜她忠厚了一辈子,实是不善于说谎,到底还是让朕给逼问出来,朕这才知道你还是知晓了子文淹死的消息,还以为是朕干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到这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可是那笑声里透出来的愤懑憋屈、伤心难过,竟是比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更让人想要垂泪。 就听他接着又道:“朕杀了子文……朕怎么可能会杀了他?” “没错,朕是想杀了他!朕恨他,恨他先是抢走了父王的爱,又抢走了你的爱!凭什么你们都爱他不爱我?” “可我就是再想让他死,也只是想想,我从没想过要真杀了他,不光因为他是我弟弟,同我有一半的血缘之亲,更是因为他已经是你的白月光,我要是杀了他,他会永远的活在你心里,成为你心上永远无法抹去的朱砂痣!” “他活着,我尚且争不过他,他要是死了,我就更争不过他。” “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朕要是杀了他,那朕和你之间就真的完了,可惜你却不明白……” “温媪劝朕同你去讲清楚,可是你让朕怎么去同你讲清楚?这世上没人能比朕更清楚疑心这种东西,人从来都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既然在你心里已经认定是我朕害了你的子文,那朕便是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朕又何必去自取其辱,再看着你为他伤心落泪,朕怕朕会受不了,会彻底疯掉……” 他倒卧在地上,又往口中灌了一壶冷酒,喃喃道:“朕有时候,真想和子文换换,如果可以,朕愿意把这天下都给他。富有天下,是九五之尊又如何,却没有一个人肯真心爱我,父王不喜欢我,就连我这辈子唯一动心的女人,也不爱我!” “朕看上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朕却觉得,朕也是这天下最最可怜之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飘在半空,看着醉倒在地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的我一直以为,在我和他这段夫妻关系里,我才是受伤的那一个,被他卫子恒虐得体无完肤,心伤累累。 可是如今看来,被虐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他甚至被虐的比我更是凄惨。 自从我的第一个孩儿流产之后,我便对他爱意全无,即使后来又同他生下琮儿,一来是我想要个孩子,想要一个我自己的亲骨肉,二来也是身为妻子,无法推拒同夫君的敦伦之礼。 可即便同他生了孩子,也只当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再未当他是我的心爱之人。 所以,任他如何宠爱旁的女人,即便我当时不知道是假的,也是云淡风清,从不当一回事,半点也不会萦绕于心间。 可是他那些年,却是无时无刻都深陷在嫉妒的泥沼里,不可自拨。 至少,我还有琮儿给我安慰,给我无比温暖的母子之情。 可是他呢?自以为得不到父爱,也得不到我的爱,就连琮儿也跟他不亲,竟真如他所言,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郁闷痛苦到深夜独自醉酒,还怕人看见,斥退所有侍奉的从人,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直到天明。 难怪他到后来,身子越发的差,动辄便犯咳疾,原来除了昔年救我的内伤未愈外,亦是因为每夜都要醉酒伤身,这才每况愈下,甚至到后来,会咳出血来。 115.前世(3) 看到前世卫恒对我这深沉又压抑的情意, 我才明白为何吴家兄妹必欲置我于死地, 原来我不仅是卫恒唯一儿子的母亲, 更是他心中无法言说的挚爱。 因为有温媪在卫恒身边,会将私下里卫恒对我的种种眷念都告诉给他们知道。这才让他们视我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担心只要有我在, 卫恒的眼里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温媪帮着他们再怎么存心挑拨我和卫恒的夫妻之情, 卫恒也只是将我禁足,再没有任何旁的惩处, 甚至还担心我的身子,时常让温媪给我送去补药。 这自然让他们心中生出更多的危机来,生怕万一有朝一日,我和卫恒见上一面, 提起温媪带来的那些补药,戳穿了温媪两面欺瞒的谎言, 让他们的阴谋败露, 便加紧对付起我来。 因见我这里不好下手, 便将手伸到姨母处,诬陷她行巫蛊之术诅咒卫恒, 再让温媪将这消息故意透露给我知道。 我那时身在局中, 当局者迷, 只当温媪是关心我, 哪里想到她竟是存心要激得我去找卫恒, 替姨母求情,好再触怒于他。 她还“好心”的替我将卫恒请来。 当卫恒端坐在九龙殿里,初听得温媪同他回禀,说是我想见他一面时,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狂喜,几乎是立刻就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起身想要来见我。 却在迈出几步后,又一皱眉,停了下来,重又慢慢走回书案,即使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他一直心神不宁,奏折只批了一两本,也仍是端坐不动,硬是等到晚膳时分才起身前往我的寝宫。 因他进来时仍和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我还以为他是压根儿不想见我,是温媪替我求情,才终于说动他前来。 可此时看到他这傲娇又别扭的一幕,想到他此举背后的别有用心,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些心酸。 他既想掩饰快些见到我的渴望,也是想着挑晚膳时候去能和我多待些时间吧…… 可我当时忧心姨母,哪里会想那么多,一见到他便跪地替姨母辩白,他却一个字都不肯听,又是大发雷霆。 我当时只觉他是非不分、不可理喻,可现下再重看一遍当日的情形,也能略明白些他为何会如此。他那时心结太重,一言不合,便会勾起他心底种种负面的心绪,而当人身处极端强烈的情绪中时,又如何能静下心来去冷静理智地分析事体。 不光他是如此,就连我亦会在心绪激荡之下失了平日的冷静。 是以当他在暴怒之下,竟说要将姨母送回邺城时,我脱口而出道我愿陪着姨母一道去邺城。 现下再看,我这话说的殊为不智,简直如火上浇油一般,激得他更为光火,立刻便道:“那朕就成全你!” “朕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娶了你!” “你既然想走,那就给朕滚得远远的,朕再也不要见你!最好生不同室、死不同穴!天上黄泉、永不相见!” 第二天,我便带着琮儿和姨母一道,坐上了前往邺城的马车。 可奇怪的是,眼看前世的“我”坐在车中离洛阳皇城越来越远,而飘在半空中我的那抹离魂却没有随着那辆远去的马车一道离去,而是仍旧飘在卫恒身边,看着前一天刚说过一堆狠话的他孤独地立在皇城最高的城门楼上,目送着那辆前往邺城的马车越行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当那辆马车彻底消失不见时,我看见他一手撑在城墙上,一手捂胸,撕心裂肺地咳了许久,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咳到后来,他以袖掩口,当他把袖子从口边拿开时,我看到那上面有一抹殷红的血迹。 自我走后,他比往常更为暴躁易怒,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后宫,任是朝臣和妃嫔们再是小心翼翼,在他面前也仍是动辄得咎。 他每晚喝的酒也比从前更多,只是换了个地方,不再在他的寝殿九龙殿将自己灌得大醉,而是跑到了我前世的寝宫昭阳殿,一壶接一壶不停地往口中倒。 喝得大醉之后,便合衣躺倒在我睡过的那张床榻上,呢喃自语,诉说他的悔意。 “阿洛,阿洛……” “你就那么想离开我,宁愿去邺城待在旧都也不愿留在朕身边?” “可是我后悔了,我不该放你走才对!” “朕为何要成全于你,你越想离开朕,朕就越该将你牢牢地绑在朕身边,寸步不离!” 酒醒后的第二天,他便下了一道圣旨,要册立我为皇后,和今世不一样的是,除了那孔荣跳将出来,将周公和妲己之事搬出来对卫恒冷嘲热讽之外,还有不少臣子纷纷谏言,纷纷附和孔荣,说我曾嫁为人妻,不配为后。 卫恒在这个时候倒是不计前嫌,将他的父王和我的姨母搬了出来,直言我姨母也曾嫁为人妻,还不是被卫畴封为正妃,他此举肖父所为,无改于父,乃是大孝,驳斥得群臣哑口无言。 可是当那封册后诏书送到邺城,命我回洛阳时,却被我拒绝了。 我那时心中既堵着一口气,他说的那些永不相见的狠话言犹在耳,岂能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则去,实是再不愿回去对着他那副冷脸,况且姨母当时已卧病在床,我如何能丢下姨母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邺城。 前世的时候,因卫恒未像今世这样帮着卫珠嫁给韩寿,故而卫珠还是被卫畴嫁给了丁义,婚后郁郁寡欢,没几年就抑郁而死。 前世,姨母的两子一女俱都死在她前头,让她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以说,我已是这世上姨母在身边唯一的亲人,如何能弃她而不顾。 因此,我便拒了卫恒的那道旨意,上表一封,只说先代之兴旺,所以飨国久长,能垂祚后嗣,皆由后妃贤德之故。故而当慎选其人,以兴内教。如今陛下继位之初,诚宜进贤纳淑,以统理六宫。妾自省愚陋,不任粢盛之事,加以寝疾,敢守微志,不敢奢望后位。 卫恒接到我这封奏表,实是被气得不轻,又气得咳了良久,呕出一大口血来。 可他气归气,恼归恼,竟是又下了第二道封后的诏书,命人再送到邺城,还悄悄派了几名内侍将我在邺城的一举一动都告诉给他知道。 我恼恨他从前对我和姨母的无情,仍是拒绝了他,回信的语气也愈发坚决,自是气得他又吐了一回血。 若前世的我能如现下这样看到他为情所困吐血的惨状,或许会有些心软,即便仍不会立刻返回洛阳,去做他的皇后,至少也会在回信时言辞婉转的同他说明原委。 可我那时又如何知道他竟会这般在意我是否回洛阳,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在他第三次命人下诏要接我回洛阳行立后大典时,我因着姨母病危,仍是拒绝了。 我本以为接连被我拒绝了三次,以他的骄傲和自尊,他当再不会理我,由着我在邺城自生自灭。 因为那几日,我飘在他身边,听到醉酒后说的最多的便是一句又一句的撂狠话,说什么他就不该食言要接我回来,他再也不要见我,就让我在邺城给我的姨母守一辈子灵之类的。 可当他接到他安插的那几名内侍递上来的飞鸽传书,说我因为伤心姨母病故,加之之前照料姨母太过心劳,染病不起时,他便把他说过的狠话全抛到脑后,立刻快马加鞭,只用了一天一夜便赶到了邺城,来到了我的病床前。 他在邺城的那一个月,可说是前世在我临死前我们夫妻间最为温馨的一段时光。 我飘在半空,看着病床上的那个“我”看到他突然出现在面前时,眼中闪过的惊诧。当看到他竟然端着药碗,有些笨拙地亲自给我喂药时,眼中的诧异更是藏都藏不住。 那时的我自然想不到有朝一日,卫恒在我面前时竟会收起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虽然话仍是不多,惜字如金,可是脸上的神情却莫名柔和了不少,甚至偶尔还会闪过一抹疼惜。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以人子的身份,替我料理了姨母的丧事,甚至主动承诺会将姨母的灵柩运回洛阳,同卫畴合葬在一起。 他待琮儿也亲近了许多,为了能让我好生休息调养,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教导琮儿读书写字。我分明看到琮儿那些日子,脸上的笑颜比起在洛阳皇宫时多了许多。 这世上有哪一个孩子会不盼着父母恩恩爱爱呢? 我本就因卫恒亲来邺城安葬姨母,又亲自照料我而有所软化,又见琮儿得了父亲的陪伴,是这般的欢喜雀跃,更是心有触动。 当我病好后,卫恒再次提出要接我回洛阳,立我为后时,我没再拒绝,即便我不为自己,也当为琮儿着想才是,便随他一起又回到了洛阳。 他顾念我刚刚大病初愈,怕我累着,因此一路上行得极是缓慢,行到一些风景绝佳之处时,甚至会带我和琮儿去游玩一番。 看着他们父子在山间嬉戏玩闹,我时常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这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感觉便如一场美梦,随时都会从中惊醒。 果然,等我们一到洛阳,那才做了月余的美梦便彻底破灭了。 116.前世(4) 前世, 吴良兄妹为了一击必杀, 让我彻底的不能翻身, 所使出来的杀招同这一世差不多,也是将逢春找来,污蔑我的清白,伪造了一堆证据诬陷我和卫玟生有一子。 唯一不同的是, 前世我有琮儿, 他们便直接污蔑琮儿是卫玟的孩子, 而这一世因为我刻意避孕而无子,他们竟仍是锲而不舍, 不知从哪里找来个眉眼有些像岩弟的孩童来冒充是我的孩儿。 这一世卫恒的心结远较前世小得多,尚且一时气愤下想要杀了那个所谓的“孽种”,何况前世。 我再一次看着喝得酩酊大醉的他,拎着含光剑满身煞气的冲入我的寝宫, 将琮儿扯到铜镜前,仔细端详他们父子俩是否相像, 一直看了许久, 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嚓”的一声将含光剑拨剑出鞘,朝琮儿挥去。 这一世, 便是个和我毫无血缘的关系的孩子我都不忍心见他死在眼前, 何况琮儿是我十月怀胎, 好容易才生下来的亲生骨肉, 我怕卫恒会伤到他, 立刻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因为太过情急,扑过去时脚下不稳,身子不由自主朝前摔去,竟正好撞到那含光剑上…… 飘在空中的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终于明白之前关于前世的梦境里,卫恒刺向我的那一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几乎是立刻就撤回了长剑,远远将它丢开,呆了一呆后,有些痛悔地扑过来抱住我,连声命跟他一道前来的温媪去喊太医。 我却顾不得胸口的伤,只是求他别伤了琮儿。 他眼中神色复杂难辨,并不回应我的恳求,只是将我抱到榻上,琮儿却怕他又要伤我,只拽着他的袖子哀哀哭道:“父皇,别杀娘亲,别杀娘亲,琮儿求求你了……” 他被吵得心烦,直接命人将哭个不停的琮儿带了下去。 因他撤剑撤得及时,那剑只刺入我胸口不到半寸,只伤及皮肉,并不如何严重。他要亲自替我上了药,包扎伤口,我却不肯,只是急切地抓着他的袖子,同他辩白琮儿就是他的孩子,求他千万不要伤他,也别把琮儿从我身边带走。 许是见我太过激动,他才低声同我解释了一句,说他方才并不是真的想杀琮儿,只是想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从我口中逼出一句真话来,说出他究竟是谁的儿子。 我脱口便道:“琮儿他才只有四岁,陛下若仍是心中存疑,大可赐妾一杯毒酒以证清白,何必要去恐吓他一个幼童!” 恼得卫恒一把甩开我拉着他袖子的手,怒道:“甄弗,你不要得寸进尽,别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了你,你信不信朕这就命人赐你药酒一杯,你欠朕的,只有拿命来偿!”” 他将那伤药丢到我身上,“若想再见到你儿子,就给朕先养好你的伤。”他冷冷丢下一句,拂袖而去。 他这一走,便不曾再来看过我,也不放琮儿回来。 我飘在卫恒身边,自然知道他虽未答应我的恳求,不肯将琮儿送回我身边,却是命尹平好生照料着他,不但再没有对他做出过激的举动,日常饮食也是没有半分亏待。 可前世的“我”却不知,整日忧心不知琮儿被他安置在何处,可有饿着冻着,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本就在心中担忧不已,偏生还有两位不速之客到访。 前朝的那两位公主,如今卫恒身边的两位刘贵人盛妆打扮,联袂而来,打着来探望我的伤,为我送些膳食的旗号,实则对我各种冷嘲热讽,故意问我陛下何时行立后大典,怎的延迟了这许久。 我自有挂心之事,无心理会她们如疯狗乱吠,只一勺一勺喝我的汤药,懒得搭理这对姐妹。 那大刘贵人许是仍当她是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见我对她们姐妹不理不睬,气急之下,竟上前一挥袖子将我的药碗打碎在地,我正欲出言斥责她,却有一个声音抢先替我出头。 就见温媪匆匆进来,斥责大刘贵人竟敢对皇长子之母无礼,又责备她们姐儿俩竟敢不顾卫恒的禁令,擅自来昭阳殿撒野,她会将这等不守宫规之举禀报给陛下知道。 温媪是卫恒的乳母,又在他身边侍奉,两位刘贵人自是不敢得罪,连忙虚情假意地向我赔了不是,又求了温媪几句,才告辞而去。 那时的我,好容易见到温媪来看我,便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求温媪替我带一封手书给卫恒,说我想见他一面。 “我”写下的自然还是那首《塘上行》,难怪这一世我想都不用想,便下笔如有神,毫无滞涩地将这首诗写了出来,原来竟是我前世写过一遍的。 “我”只当温媪是来帮我的,哪知她却是别有用心,明明是卫恒派她来看我伤好得如何了,她却说是她瞒着卫恒偷偷来看我的。 等她拿了我那封手书,回到九龙殿,我在半空中看得分明,她只说我伤势恢复的极好,只是惦记着琮儿,又提到两位刘贵人不顾禁令,擅自闯入我的寝殿羞辱于我,我宫中的宫人无用,竟拦不住她们,却对我那封手书只字不提。 甚至在卫恒有些想去看我时,故意说她离开时我已有些疲累,正欲小睡片刻,委婉的劝他不如等我睡醒了再去瞧我,实则这几日每到那个时辰,我都会屏退左右,独自在寝殿中跪地祷告,祈祷琮儿能平安无事。 看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这一世,温媪也没将我那首《塘上行》呈给卫恒过目。 这一世她声称是卫恒命她送来鸩药赐我一死,是在假传圣旨,前世亦是如此。 卫恒听完了她的回禀,立刻命尹平带着宫人去杖责那两位刘贵人,只让温媪多带些宫人,再带些药膳去好生守着我,没说一句要赐死我的话。 是温媪自己往那食盒中偷偷添了一爵酒,她到了我的寝殿后,知道只有我独自一人在寝殿里,便说陛下给我的宫中添了几个宫人,命我殿里的宫人先带着她们安顿一下,她要同我禀告一声,便独自进到我的寝殿。 待见到我后,她直接面露惨容,说是卫恒特赐我毒酒一杯,若我敢饮下这杯毒酒,他就相信琮儿是他的儿子。 因为卫恒之前曾说过要赐我毒酒的话,是以前世的我对此亦是深信不疑,托了温媪替我照料琮儿后,便饮下那杯毒酒。 片刻后,我就见“我”手捂腹部倒在榻上,可奇怪的是,亲眼看着前世的我死在眼前,我才发现,“我”虽是饮了那杯毒酒,可是口唇耳鼻这些孔窍之处却未流出一丝中毒后会流出的黑血来。 我迟疑之下,忍不住飘近了细看,这才发现“我”虽躺倒在榻上一动不动,可是却仍能隐隐看见呼吸起伏,难道温媪给我饮下的并不是能致人死命的毒酒不成? 可这温媪不惜甘冒大险,也要假传圣旨赐死我,怎会不给我一杯真正的毒酒? 我正在疑惑,就见温媪从袖中掏出一片碎瓷片来,瞧那颜色花纹正是先前大刘贵人故意打碎的我手中那只药碗。 原来当时温媪怕我踩中那些碎瓷片,帮着宫人们一道收拾地上的碎瓷时,竟是偷偷藏起来了一块。 很快,我就知道她拿出这块藏起来的碎瓷意欲何为了。 她将倒在榻上人事不知的我轻轻扶起,从背后搂着我,再将那块碎瓷放到我的右手之中,握紧我夹着瓷片的右手,左手捂住我的嘴,在我脖颈处狠命一划。 因第一次她手抖得厉害,只划了浅浅一道,她便又咬牙划了第二道,第三道…… 直到切断我脖颈处的血脉,鲜血汩汩地从我的脖颈处流淌出来,她才将我往边上一推,惊慌失措地从我身边逃开。 她大口喘着气,将那行凶过的右手在衣裙内侧使劲儿擦了数下,才似略回过神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书案前,从袖中掏出我先前交给她的那封手书,打开来,将写着这首《塘上行》的帕子塞到我的左手上,弄成一副绝笔的样子出来,又将她带来的酒爵寻了个地方藏起来。 等做好了这一切之后,她才大声喊道,“不好了,快来人啊,甄夫人出事了!” 几乎她话音刚落,便见一道人影大步奔了进来。原来卫恒和这一世一样,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没能忍住想先来瞧瞧我,一听到她的惊呼,便立刻快步奔了进来。 可惜,他还是晚了片刻,没能看到温媪之前犯下的那些罪行,看到的却是我血流满身的——尸体。 原来前世真正害死我的,并不是那一杯所谓的毒酒,那杯假冒的毒酒只是为了让我失去知觉,要不了我的命,真正致我于死命的是温媪手中那枚碎瓷,它划断了我的脖颈要害,在我的血流干之间,就已经先气绝身亡。 我终于明白,为何在我和卫恒的梦境中,关于我前世的死法会有出入了。我梦见我是饮了毒酒而亡,而他却说,在他无数次梦到的那个噩梦里,我是自戕而亡。 却原来,真相竟是如此,我竟是先被骗着饮了毒酒,复又被割喉而亡。 可是他们为何要大费周章、多此一举的取我性命,莫不是竟对我恨之入骨到这般田地,连个全尸都不肯留给我? 很快,我就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117.前世(5) 见到我满身是血的尸身, 卫恒先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僵立在原地, 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随即便不嫌血污,立刻俯身将我抱在怀里,伸手去堵我脖颈处还在往外冒着血的伤口,口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阿洛, 你醒醒, 你快醒醒!你们还不快去请太医!快去!” 看着从他指缝中流出来的鲜血, 他的眼睛竟比那血色还要殷红,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不,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阿洛, 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他头也不回的吼道:“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等到太医飞奔而来, 见到眼前的情景, 险些没把魂儿都给吓出来, 就见他这位陛下胸前满是鲜血,脸上满眼是泪, 双目血红, 目眦欲裂, 还当是他受了什么极重的伤, 正要先给他这个皇帝看诊, 却被他怒瞪了一眼,“还不快给皇后治伤,若是皇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朕要你陪葬!” 那太医一见到“我”脖子上的伤口,便脸如死灰,战战兢兢地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陛……陛下,皇后娘娘她……她伤势太……太重,已然……归……归天了,还……还请您节……节哀——” 不等他把最后一个哀字说全,他人已经被卫恒一脚踹飞出去了。 “你个庸医,胡说八道!阿洛怎么会死,朕不许她死,你竟敢说她死了……” “来人,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给朕叫来,要是救不活皇后,你们都去给她陪葬!” 我飘在半空,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酸楚莫名。 在知道他前世并不曾赐我毒酒后,我心底对他最后一丝怨恨已消,再无任何心结,此刻再看着他在我死后这般抱着尸体不放,伤心欲绝的疯狂模样,忍不住便想要落泪。 难怪这一世重生后,他虽记不起前世的种种,却对我“自戕”而死的这一幕印象无比深刻,总是被这一幕的恶梦所纠缠,在无数个深夜惊醒。 每当我一提到死字,他便会恐惧莫名,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搂紧了我,似乎生怕下一秒我就会离他而去。 可见前世我的死,带给他的打击是何等之巨,创伤又是何等之深! 前世尚且如此,那这一世呢? 他若是不知道我是假死,只会以为他的噩梦成真,我竟当真死在他的面前。连我说一个死字,他都听不得,若真以为我死了,那他又该是何等的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一念及此,我简直恨不能那麻沸散的药效立刻消退,好让我的魂魄能快些归位,赶紧睁开眼睛去安慰此生的卫恒,免得他又像前世这样,在听得所有太医都确诊“我”已归天后,悲恸欲绝之下,竟是激得那旧伤发作,狂呕鲜血不止。 前世,他未得仓公给他医治当年为救我而始终不曾痊愈的内伤,一直有隐疾在身。 这些日子,因和我夫妻不睦,每每借酒浇愁,彻夜不眠,更是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早已是外强中干。看着还好,实则内里已是虚损已极,再受了这锥心之痛,触动经年宿疾,那血竟如泉涌一般不住从他喉间喷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跪了一地的太医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赶忙上前想替他医治,卫恒本想将他们推开,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僵着身子不动,任由这些太医为他施针止血。 能在太医院任职,自是有些真本事的,十数枚银针刺入他的穴道,片刻之后,他喉间呕出的鲜血渐少。 他深吸一口气,朝温媪一招手,“咳咳……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在场,说,是谁害了朕的阿洛,朕的发妻?” “……咳咳……朕要将她碎尸万断、不得好死!” 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温媪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她哑着嗓子,无比艰难地道:“老奴也不知晓,老奴因娘娘正在歇息,便一个人进的内殿,哪知进来后这殿里竟是空无一人,老奴怕扰了娘娘,也只敢守在外面,过了片刻,听到里头有些不对,急忙奔进来看时,就见娘娘已经倒在榻上,脖子上全是血…… 卫恒血红的双目逼视着她,“你的意思,难道阿洛她竟是自尽不成?可她为何要自尽?” 温媪迟疑道:“许是因为先前两位刘贵人当着娘娘的面儿,说的那些话太过难听,句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说皇长子殿下他……他身份不明,恐怕会……” “许是娘娘听了这些话,怕您真的对皇长子殿下做出什么来,便想用一死来证明皇长子殿下的清白。” 听得此言,卫恒又呕出一口血来。 就听温媪道:“都是老奴没用,是老奴没能护好娘娘,娘娘对老奴有大恩,老奴却……” “老奴对不起娘娘,如今大错已成,唯有一死,以谢娘娘!” 她话音刚落,便一头朝殿中的柱子碰去,直碰得头破血流,立时气绝身亡。 我万万想不到温媪竟会在大功告成之时,撞柱自杀,她这么做,连命都豁了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卫恒冷冷地瞥了一眼温媪的尸身,目光重又落回到“我”脸上。 “阿洛,你怎么这么傻!朕当日只是一时气话,从没想过真的要你以死来自证清白,再怎么样,朕都不会要你死的,朕舍不得……” 他伸手轻轻抚过“我”的眉眼,却发现因他手上沾满了我的鲜血,便在“我”脸上画出几道血印子来。 他似乎不能容忍“我”的脸颊沾染上血迹,见榻上丢着块帕子,便拿来替我擦脸,这才发现那帕子上写的有字。 拜温媪竟不忘将我那封手书塞到“我”手里所赐,“我”写的那首《塘上行》终于还是被卫恒看到了。 我却宁愿他永远都不要看到我那首绝命诗! 显然,他以为这是我的绝笔,顿时痛不可抑,又呕出许多的血来,慌得那些太医忙又想为他施针,这一次,却被他推拒到一边。 “不用了,朕大限已到!朕要去陪着朕的皇后!” “但在此之前,朕要让那些害了朕皇后之人,统统给她陪葬!” 他喘了口气,“尹平,记下朕的遗旨!” “两位刘贵人谋害皇后甄氏,其罪当诛,废为庶人,处以腰斩之刑,斩立决!” 立刻有两个太医道:“陛下,那两位刘贵人毕竟是前朝的公主,若是处以死刑的话,恐有不妥,请您三思而——” 卫恒直接打断他们,“若再多嘴,朕连你们一块砍了!” 见再无人敢吭声,他又道:“立皇长子卫琮为太子,即皇帝位。将朕同皇后甄氏合葬!” 说完,他又将尹平招到身前,不着痕迹的将兵符交到他袖中,同他耳语道:“朕总觉得阿洛的死尚有些疑点,可惜朕的身子是支持不住了,你和荀渊要替朕……咳咳……替朕查清到底是谁害了她,再替朕……咳咳……保护好她唯一的孩子……琮儿……” 交待完了这一切,他搂紧了“我”,呢喃道:“阿洛,你竟然宁愿死也要逃开朕,朕不信你会这么狠心,连琮儿都不顾了,那朕就陪你一道死,就是死后下到黄泉,朕也不会放过你,朕要找你问个清楚明白……” 他语音渐低,紧抱着我的身躯渐渐软倒在榻上。 过得许久,有位胆大的太医伸指一探,才颤着声道:“陛下驾崩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前世的卫恒竟然并不像我之前想的那样,在“我”死后继续当他的风流帝王,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他竟然……这样就驾崩了,在“我”死之后紧跟着随“我”而去。 他才只有三十岁,正当壮年! 仓公曾言,若是他当年的旧伤不曾及时医治的话,会减寿一半,只能活到四十岁。 就算他前世不曾治好那旧伤,至少也当还能再活十年,可他却……却因为我的缘故,这这样早早的去了…… 我突然想到那位世外高人元吕先生给他算的命数,说他在三十岁时当有小劫,竟果然应验了! 前世他没能躲过这一劫,因伤心我的“自戕”,激得旧伤复发也随我去了,那这一世呢? 元吕先生当日只说我和他若记得“夫妻一体”这四个字,便会少生些波折,贵不可言,可若他不知道我尚活着,误以为我死了,也和前世一样殉情而死,那该如何是好? 我焦急的在空中飘来飘去,只盼着能快些魂归今世,同他说明一切,将那作恶之人统统抓起来处以极刑。 可令人费解的是,明明前世的“我”和卫恒都已死去,可为何我的魂魄竟还是不能从这前世的时空里离开? 我仍被困在这里,不得魂归。继续飘在半空,看着接下来那如走马灯一般快速闪过,却又惊心动魄的一幕又一幕。 118.今生 原来前世, 在卫恒英年早逝之后, 不到五年的光景, 原本经过之前的多年战乱,在卫氏统一天下,已百废初兴,百姓渐渐安居乐业的锦绣江山, 因为吴家兄妹的一己之私, 竟是重又陷入滔天的战火之中。 我只知吴家兄妹皆是野心勃勃之人, 却从不曾想到,吴良的野心竟然这般之大。 这些年来, 为了这篡权夺位的一天,吴良竟是已在暗中谋划多年,不动声色地在暗中拉拢了一些臣子,他又做过多年军师, 手中握有部分军权,因宫中有他妹子做内应, 他一得知卫恒的死讯, 便立即带着他的人马, 闯入宫中,先将我的琮儿紧握在手中。 他虽然明面儿上遵照卫恒的前半段遗诏, 立琮儿为太子, 并扶他登上皇位, 却篡改了后一半的遗诏, 不但未将“我”这个皇后和卫恒合葬在一起, 反说我已被卫恒废为庶人,改立吴宛为皇后,命太子认其为母。 我的后事,就是由吴宛一手操办的。 这吴家兄妹害我和卫恒生前误会不断,在我们死后竟仍是怕我们之间会解开所有的误会,便给“我”的口里塞上米糠,又将长发尽数覆盖到脸上,又用画满符咒的一袭麻布将我的尸身裹起来,封入同样画满了符咒的薄棺之中。 原来前世“我”死后,以糠塞口、以发覆面,觉得被困棺中,不得往生,也全是拜这兄妹俩所赐。 最可怜的是我的琮儿,一夜之间,父母俱亡,再不见娘亲在他身边。吴宛甚至还故意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死于父亲之手,已被废为庶人,永世不得葬入皇陵。 琮儿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小孩童,哪里受得了这般可怕的打击,竟是开始不吃不喝,每日里只是哀哀哭泣。 吴氏兄妹此时还要挟他这个小小天子以令诸侯,不愿让他就此死掉,见他不肯进食,便强行给他灌下水饮食物。 才四岁大的孩子,哪里禁得起他们这般粗暴的强行灌食,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纵然吴家兄妹将太医院的太医尽数请来,也没能救回琮儿的性命。 吴良一怒之下,怕朝中其余重臣对小皇帝刚在灵前继位没几日就驾崩心中起疑,索性命兵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一众正跪在卫恒灵柩前哭灵的卫氏诸王宗亲及卫恒信任的其他臣子统统捉拿下狱。 然后才在第二天的朝堂上一边公布小皇帝的死讯,一边儿宣布他查明的真相,说是素来为卫恒倚重的卫氏宗亲趁着新帝年幼,妄图取而代之,便买通太医毒死了小皇帝。 将这黑锅尽数推到了给琮儿诊病的太医和他在朝中的政敌身上,以此为由,将那些太医和卫氏宗亲尽数砍了。 万幸的是,尹平不负卫恒临死前最后的嘱托,在吴良带兵攻入皇宫之前,便已先逃了出去。他本想待着琮儿一块逃走,只可惜琮儿已先被吴宛控制在手里。 尹平虽一时未能查到什么,可见了吴氏兄妹这连番举措,是我和卫恒去后最大的得利之人,便立刻设法去找荀渊,将吴氏兄妹的可疑之处一一说明。 荀渊前世因着和吴良一直是至交好友,兄弟情深,一时竟不信尹平所言,觉得吴良忠孝仁义,当不会做这等不臣之事来,欲待进宫去问他一问。 尹平只得将他打晕,趁着夜色将他拖到城中一处空置的宅院里偷偷躲藏起来。 到得十余日后,当他二人得知新立的小皇帝没几日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卫氏宗亲被吴良扣以弑君之名全都砍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荀渊这才愧疚不已,痛悔自己识人不清,和尹平商议后,两人想方设法偷偷逃出了洛阳城,一面联络因路途遥远尚未及赶回洛阳的仅剩几名卫氏宗亲,一面凭着卫恒临死前留给尹平的那几枚兵符,调集驻守在江左和邺城的大军,准备攻入洛阳。 而洛阳城中的吴良,此时已不再对他的野心遮遮掩掩,索性改朝换代,迫不及待的篡位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大吴,他便是大吴的开国皇帝。 吴宛也从大齐的皇太后,摇身一变,被她哥哥封为大吴护国长公主。 这一来,荀渊和尹平更是有十足的理由拥戴卫氏宗亲来继任大齐国主,兴兵讨伐吴良,诛灭叛臣贼子。 起初的时候,吴良因极擅那些诡战之术,奇谋妙策不断,虽兵卒不如荀渊这边多,仍是连打了几场胜仗。 可他虽强于战阵之术,却不擅于管理后方的稼穑民生,粮草调配,而这却是荀渊所最擅长的。 之前卫恒之所以能战无不胜,除了有吴良在前方替他出谋划策外,更是离不开荀渊坐阵后方,替前方的军队源源不断的输送各种钱粮军资。 两方交战,除了兵法士卒的较量外,更是双方在钱粮多寡上的较量。 荀渊在连吃了几场败仗后,便改了方略,扬己所长,而避己之短,不再一味主动求战,而是大力发展后方各地的民生。 如此僵持了一二年,双方情势便日渐颠倒过来。 且吴良本就是篡位自立,不得人心,他所行政令虽然并无多大改动,仍是沿袭大齐的政令,可他新任命的大量官吏却有不少是和他出身相类之人,一朝得志,便忍不住要给自己多谋些好处。 被这样一群人把持朝政,再好的政令也是形同虚设。 如此,又过一二年,吴良治下的大吴渐渐民生凋敝,百姓纷纷逃奔到大齐,军心动摇之下,吴良连战连败,最后连洛阳也没能保住,带着吴宛仓皇往边塞而逃。 眼见便能诛灭乱臣贼子,还百姓一个太平江山,哪知吴良不甘失败,竟勾结外族、引狼入室,献上中原的山河地形图,连同关塞的布防图,自愿甘为谋士,将塞外的匈奴、鲜卑、羯、羌、氐这五个胡人部落纷纷引入中原,打得大齐军队一个措手不及,北方诸地接连陷落。 虽然吴氏兄妹最终罪有应得,在领着胡人攻打洛阳时,被尹平领着一队死士突入敌营用火箭烧死,可胡人已彻底打开中原的大门。 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间,不但没有被赶出去,因其个个骁勇善战,反而彻底将北境中原彻底霸占,逼着大齐君臣只得南渡江左,缩在江南一隅,靠着长江天险,勉强度日。 只是可怜那些留在北地的汉人,胡人残暴嗜杀,但凡见了汉人男子,必杀之而后快,遇到汉人女子,则将其充做两脚羊,先亵后杀,合牛羊肉煮而食之。 一时间,北境大地上,尸横遍野,哀歌阵阵。 那歌声缥缈而又诡异,渐渐地,越来越响,似是有数万人在齐声放歌,却又细成一线…… 我正觉得这缥缈空灵般的歌声好似在哪里听到过,待终于听清那歌声里“重挽天道”这四个字时,忽然眼前一花,眼前再不是那烽烟四起、遍地哀声的凄惨景象,而是熟悉的大殿,还有那熟悉的一幕——卫恒正将毫无生气的我抱在怀中,双眼血红,目眦欲裂。 这是……原来我的三魂七魄虽仍未归位,回到身体当中,却是已然从前世的时空回到今世。 我自以为在前世里待了那许久,自卫恒死后一直看到中原陆沉,王师南渡,百年光阴已过,哪知再回到今世,竟似只过去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卫恒抱着我正要冲出去找太医,忽然脚下一顿,吩咐道:“尹平,将温媪这害了阿洛的贱人抓起来,严加看管!” 他说罢,正要继续往外冲,就听温媪惨然道:“没用的,陛下,老奴给娘娘服的是砒\霜,无药可救的,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娘娘了……” 卫恒突然僵在原地,凝视着“我”毫无生气的脸庞,单臂抱紧我,另一只手颤抖着,想要去探我的鼻息,却又不敢,突然他一个踉跄,似是突然间看到什么可怕之极的景象,双眼一闭,朝后倒去。 我不由自主地扑过去,想要扶住他,却忘了我此时只是一缕无形无质的魂魄,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我的虚影,重重地栽倒在地。 他面上现出痛苦已极的神色,却仍不忘将我牢牢护在怀里,我心急如焚地守在他身边,明知他今生身强体健,旧伤也早已治好,却仍是生怕他又像前世那样,悲痛欲绝之下,伤心而死。 或许只过了片刻,可我却觉得等了许久,才见他终于睁开双眼,目光似是瞧着我这个方向,血红的双眼中闪着异样的暗芒,突然他“哇”地一声,侧头喷出一口血来。 我正自担心,他已抱着我起身走到温媪身前,一脚将她踹倒在地,说出一句让殿内众人都惊呆了的话来。 “原来你不光这一世害了朕的阿洛,前世竟也是你……是你这老虔婆害了她的性命!” 119.忏悔 听到他们的皇帝陛下突然说出前世这样的话来, 殿中众人皆是露出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情来, 有的以为是他们听错了, 也有的怕是已在心中暗想陛下是不是哀痛太过,有些神昏智乱,竟然把前世都扯了出来。 只有我这一抹离魂又惊又喜,因为只有我知道卫恒不是神智昏乱, 胡言乱语, 而是想起了前世之事! 他竟然也想起了前世的种种? 就听卫恒喃喃道:“朕记来了, 朕全都记起来了,前世你也是最后见到阿洛之人, 你去看过她后,她就……她就……原来都是你在从中做梗,使那歹毒心计害死了朕的阿洛!” “朕要让你偿命!但在那之前……” 他突然想到什么,立刻吩咐道:“快将这老妪给朕牢牢地按在地上, 免得她再像前世那样,再来个撞柱自尽!”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竟然也想起来了, 当真想起来了! 或许方才他栽倒在地, 便是因为猛然想起了前世的那些情景。 想不到……想不到前世我的死激得他旧伤复发,吐血而亡, 而这一世, 以为我再次死在他面前, 在这份比前世还要巨大的伤痛刺激下, 他竟奇迹般地忆起了前尘往事, 想起了前世我死的那一幕。 卫恒恨恨地盯着她,厉声道:“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要害了阿洛!” “枉朕念在你是朕的乳母,先前又救过阿活,和阿洛这般信任于你,你竟……竟前后两世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来?” 温媪泪流满面,“老奴不知陛下说的什么前世后世,若非逼不得已,老奴也不想……皇后娘娘是老奴的恩人,又是陛下的心爱之人,老奴实是不想的啊……” 卫恒怒气难当之下,又是一脚踹了过去,“你做都做了,还做了两次,竟还有脸在这里惺惺作态!” 温媪惨白着一张脸,凄然道:“因为老奴也有心爱之人,为了保住他们的命,老奴只能……只能对不起娘娘了……” “快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卫恒逼问道。 我忽然想到,若是前世他不是旧伤复发,身子再也支持不住,他定是也会如现下这般找出害我的真凶的,即便是这样,他也命尹平替他找出害我之人,最终替我报了仇。 这一世,他虽痛心我被人所害,又是伤得吐血,但没了旧伤的戕害,他应当只是一时痛极攻心,当无大碍,定能比前世更早的揪出真正害我之人。 在卫恒的逼问下,温媪忽然露出一个解脱般的笑容来,“我亏欠了他们那么多年,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他们只求我这一件事,虽然明知对不起娘娘,可我还是做了……这样我就不欠他们什么了……” “至于我欠娘娘的那条命,不用劳烦陛下动手,老奴自知罪孽深重,早就无颜再活下去,您和娘娘对老奴的恩德,欠了你们的这笔债,老奴来生定当三生三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命相报!” 她说完这最后几句话,口中已涌出几道乌血,竟是早已存了死志,事先服下了毒\药,不等卫恒将那主使之人从她口撬出来,已然气绝身亡。 卫恒愤恨无比地盯着她尸体,恨声道:“拖出去喂狗,这等背主之人,朕要让她死无全尸!” “等等,”当两名内侍正要将温媪的尸身拖走时,卫恒又道:“搜她的身,看她是否藏了一张写有字迹的绢帕。” 温媪果然如前世一样,没将我那首《塘上行》呈给卫恒看。 再次见到这首曾刺痛他心扉的诗作,卫恒踉跄着后退两步,有些无力地坐倒在榻上,凝视着怀中的“我”,柔声道:“阿洛你放心,便是那老妪死了,朕也一样能找出是谁害了你。只怕这今世害你之人同前世一样!” 他指尖轻抚着“我”的眉眼,“前世时朕已经察觉到你死的蹊跷,可朕的身体却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将追查真凶、替你报仇之事托付给尹平,也不知他后来替朕办到了没有……但是这一世,朕绝对不会放过那些害你之人,他们害你所受的种种,朕必百倍以报!” 我欣慰之余,又有些遗憾,看来他只是回忆起了前世他生前的情景,并未像我一样,连他身后近百年的后事都看在眼中。 可以他的帝王之智,便是只知道前世生前之事,也尽够了,毕竟前世若非他身体衰败支撑不住,只消再给他多些时间,他也定能找出真相来。 我飘在他身前,看他拧眉苦思片刻,便露出了然的神色来。 就听他吩咐道:“尹平,速派一队虎贲卫去往幽州,将吴良押解回京,务必小心谨慎,定要将他带回来,若他察觉不对,意图反抗,格杀勿论!” 他微眯了眯眼,“朕记得先前曾派人去查看那随夫嫁到江左的吴宛近况,为何至今仍未见回禀?” 不等尹平回话,卫恒已道:“再派一队人去将她抓回来。记住,这兄妹俩,朕都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交待完了,他复又对着怀中的“我”忏悔道:“阿洛,我真傻,简直枉为帝王,白当了这个皇帝。竟是被嫉妒之心蒙蔽了双眼,没能早些识别出身边这两条毒蛇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儿举起手来狠狠地给了自己右脸一巴掌。 “前世时,你死后,两位出身尊贵的刘贵人也被朕杀了,后宫之中显是吴宛得利最大。朕再一死,后宫中有吴宛,朝中吴良又手握大权,他兄妹俩一联手,再控制住琮儿,那便可……” “想不到那吴良的野心竟是这般之大,竟是想让我卫家打下来的天下给他做嫁衣裳,算计你我,就是想窃了我卫家的江山。我悔不该不听父王之言,没能将这等奸贼早早弃之不用,致有前世之祸,害了心爱之人,真是悔之晚矣!” 他又给了自己左脸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全然不顾边上侍立的宫人眼中惊恐的神色,继续呢喃道:“都是朕不好,是朕不该受小人奸计挑拨,乱吃飞醋?” “是朕不该小肚鸡肠、心胸狭窄,只顾盯着宛城之战的旧怨,不放过你姨母,也不放过自己!” “是朕不该明明爱你入骨,却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表露分毫,还要故意娶一大堆女人回来气你,结果……结果害得你……” 他抹去脸上汹涌而下的泪水,吻了吻“我”额头,“阿洛,你快些醒来可好,只要你愿意醒过来,朕发誓,有生之年,绝不会纳妃,绝不会有第二个女人,朕的身与心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你若是不想生孩子,那咱们就不生,朕也绝不会去同别的女人偷偷生孩子,大不了找个宗室子弟抱养过来便是。朕只要你开心,只要你能醒过来,朕什么都能答应你……” 此时,太医终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瞥了一眼他家陛下那满是巴掌印的龙脸便不敢再看,战战兢兢地道:“微臣来迟,请容臣给皇后娘娘诊脉!” 哪知卫恒看也不看他,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回去吧……” 气还没喘匀的太医:“……” 医者的良心让这位太医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方才陛下急召臣来给皇后娘娘看诊,说是娘娘的情形有些——” 卫恒忽然一声暴喝,打断了他,“住口!朕的皇后只是睡着了,她的情形好得很!还不快给朕滚!” 可怜的太医吓得不敢再说什么,拎起医箱,匆匆地跑进来,又再次急匆匆地跑出去。 这一世的卫恒似乎不能接受我已然“中毒而亡”的事实,他抱起我,朝床榻走去,口里喃喃道:“都是些庸医,朕再也不要听什么‘娘娘已然归天了,请陛下节哀’的鬼话,朕上辈子听够了!全都是在胡说八道!” “好容易重活一世,朕的阿洛怎么可能会有事,我们夫妻俩还没缠绵够呢,你怎么会舍得就这样离开朕,撇下朕孤零零的一个……” 他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之上,取过一旁的锦被替我细心盖好,紧握着“我”的手,饱含眷恋的目光凝视着“我”毫无生气的“睡颜”,柔声道:“阿洛,你好好睡一觉,朕就在这里守着你,等你醒来……” 这般痴心与深情,看得我揪心不已,却又只能眼睁睁在一边看着。我不停地看向一旁的漏壶,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不到,离子时竟还有三个多时辰。 我只能无助地飘在他身周,看着他不顾一众宫人惊异的眼神,怕“我”会饿着渴着,耐心而虔诚地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我”一勺一勺地喂着参汤。 “朕是听温媪那恶人说你午膳没怎么进食,怕会伤胃,才命她给你送些补药过来,哪知她竟会……都是朕的错,朕当时就不该假手于人,不该顾及什么男子的尊严,应该亲自过来看你才对……” “朕虽然和前世一样,放心不下,还是来了,却仍是来晚了一步……”他的声音忽然低得悄不可闻,眼中又滚下微微泛着血色的泪水来。 我忍不住伸手想去替他擦去泪痕,却是徒劳,始终无法真切地触碰到他的脸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泪水越滚越多,将他的衣裳前襟打湿了一大片。 120.出宫(补充作话,重要!) 我从未如此庆幸, 在服下那麻沸散时, 临时起意, 为了能早些醒来,没有将那颗能假死十二个时辰的药丸全部服下去,而是只服了三分之一。 我也从未觉得时间过得竟是如此之慢,简直如同停滞了一般, 只能不停地祈祷这余下的三个多时辰和麻沸散的药效快些过去, 让我能早些醒来, 同卫恒说明这前后两世的一切,彼此之间再无任何误会与隔阂。 天光渐渐黯淡下来, 暮色渐临,殿内开始点上一盏又一盏烛火。 卫恒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床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而另一个我则飘在他身边, 凝视着他。 我看着他时不时牵起“我”的手送到唇边亲吻,替我擦脸擦手, 甚至替我洗脚! 最后他也匆匆抹了把脸, 脱去外袍, 躺在我的身边,怕我会冷一般, 紧紧地将我圈在怀里, 脸儿贴着我的脸儿, 手握着我的手, 慢慢地也闭上了眼睛。 吓得我盯着他看了半天, 见他胸口始终在微微起伏,有细微的呼吸声,才略放下了悬着的心。这才发现他看似合目而眠,实则压根就没有睡着过。 好容易那滴漏终于指向了子时,麻沸散的药效当过去了才是,可床榻上的“我”却仍是双眼紧闭,看不出半丝快要苏醒的迹象。 我一次又一次试图回到我那具假死的身体里去,可只要一靠近到一定距离,便会被一股极强大的推力给推开,无论如何也回不去。 难道好巧不巧,我竟是那服下麻沸散会延迟醒来的少数人之一? 我只能这般安慰自已,只是醒来的迟些,最多再过上一二时辰,那药效便说什么都该过去了,全当再睡上一夜,等第二天便能醒过来。 哪知一夜过去了,甚至自我服药后整整过去了十二个时辰,我竟仍未醒来。 我心中焦灼不已,为何竟会这样?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我只服了三分之一的药量,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我竟仍是呼吸全无,还处在假死之中? 比起我这抹魂魄的焦灼不安,在空中飘来飘去,卫恒倒是显得淡定多了。 除了吩咐下去说他身体不适,要停朝几日外,他的言行举止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仍当“我”是活着一般,替“我”净面梳头,喂水喂饭,时不时的亲亲“我”的面颊唇瓣,同“我”亲呢无比的说着话,就好像我真的只是睡着了,而不是已经没了呼吸整整两日一夜。 周围侍立的宫人见了他这般怪异的举动,初时面上是掩不住的惊诧害怕,到得后来,见“我”这个皇后都死了那许多个时辰了,他竟仍当皇后还活着一般,紧抱着不放,做什么都亲力亲为,连朝也不去上,就那样痴痴地守在皇后身边,给皇后喂水喂饭,他自己却是不饮不食,那眼中的惊诧和害怕便全都化为了不忍和难过。 不光是那善感的小宫女,就连有些原是男儿身的内侍也会忍不住偷偷地抹些眼泪。 尹平和我身边的采蓝、采绿自然是他们中最为难过之人,采蓝和采绿甚至好几次哭得晕了过去。而尹平虽然难过,但因卫恒此时除了守着我外,诸事不理,便替卫恒暂且打点宫内宫外的各种琐事。 到了第二天晚上,尹平见卫恒仍是痴痴地抱“我”在怀中,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终于忍不住冒死进言道:“陛下,请恕小奴斗胆,皇后娘娘她……她已然仙去,您便再是伤心难过,也当放娘娘入土为安才是啊!” 卫恒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竟然连你也这样说,还要朕同你们解释多少遍?朕的皇后她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她会醒来的,一定会醒的,等她醒来就没事了!” 尹平无奈之下,只得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陛下晚上又抱着皇后的“尸体”过了一夜。 到了第三天,尹平无法,只得偷偷去请了荀渊前来劝说卫恒。 哪知荀渊到了宫中,得知我的死讯,竟是也呆了好半晌,任尹平一连叫了他数声,好容易才将他的心神给叫回来。 荀渊有些步履艰难地慢慢挪到卫恒身前,看着卫恒将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的“我”抱坐在梳妆台前,手拿玉梳,正一下一下,按照仓公先前教的那个法子,一丝不苟,极其认真地给我梳头,顿时眼睛就红了,大大的两颗泪珠从他眼中涌了出来。 似是怕被人看见,荀渊飞快地拿手抹掉,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臣荀渊见过陛下。” 卫恒的眼中仍是只有“我”一人,他手下不停,一边梳理我的长发,一边道:“是伯昭来了,朕这几日要陪着皇后,朝中若无大事,你便先替朕暂且料理着。” 荀渊躬身应喏,颤声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她……” 卫恒吻了吻“我”的额角,动作轻柔的似是怕将我吵醒。 “皇后她只是睡着了,过些时候自然会醒来。” 荀渊的喉结动了动,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一看到卫恒眼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和眼底暗藏的恐慌,略一迟疑,还是将他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那……那臣就不打扰陛下和皇后娘娘了,臣……告退!” 待得荀渊退开,尹平立刻凑到他身边,着急道:“荀尚书,您怎么不劝劝陛下呢?” 荀渊摇了摇头道:“没用的,陛下如今这情状,任是谁来劝都是没有用的。” “那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再这样这去!自从皇后娘娘去后,陛下他已经整整三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再这样下去的话……只怕陛下的身子……” 听到这里,我重又飘回到卫恒身前,痴痴地凝视着他。 我自然不愿见他为了我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可若他不是这般爱我至深,只怕早就将“我”收殓入棺,那我便是过了麻沸散的药效醒过来,也无济于事,会被闷死在棺中。 可尹平和荀渊定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卫恒继续这样糟蹋他的身子的,若我还是不能醒来,若卫恒继续这样守着我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他们定会想出法子来让卫恒不再这样疯狂下去,怕是会设法将我和卫恒分开,然后赶紧让我早些入土为安,若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 不行,无论如何,我定要快些醒来才是,否则的话,卫恒和我只怕都会再次陷入绝境之中。 许是我渴望苏醒的意愿太过强烈,又或许是那麻沸散的药效终于过了,我突然感觉到从卫恒怀中的“我”身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的魂魄吸入那具身体之中。 在魂魄入体归位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巨痛无比,浑身上下似是要被撕裂一般,随即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无任何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笼罩在我眼前的那团黑雾渐渐散去,我眼前隐约似有一团光影在晃动。 我的意识渐渐聚拢,猛然想起来一双眼睛,那双布满血丝,深情凝视着我的眼睛,那是卫恒的眼睛。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那里头盛满了他前后两世所有的愧悔,也满溢了他前后两世始终不变的深情。 一想到卫恒,我的夫君,他还在等着我,等着他“死去”的爱妻快些醒来! 我便聚起全身的力气,竭力睁开一线沉重无比的眼皮,隐约看到一个有些模糊的人影正守在我的床前。 谢天谢地!我总算醒得及时,尹平和荀渊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我的“尸体”和卫恒分开,将我给封到棺材里去。 我勉强又将眼睛睁大了些,满是期盼地朝身边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看去,盼着他能快些发现我已经醒了,我是真的醒了! 几乎是立刻,我便听到了惊喜的叫喊声:“谢天谢地!阿洛你终于醒了!原来你没死,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有些懵,这声音……为何是个女声,而不是卫恒那熟悉的沙哑嗓音? 只是这个欢喜雀跃的女声听起来似是也极为熟悉的,这个声音竟像是……是嫂嫂张英男的声音! 跟着我便被一个温软的怀抱扶起,靠在她身上,一碗温热的水送到我唇边,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了几口。 我渐渐有了些力气,这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我竟不是在洛阳皇宫的椒房殿里,而是在一间窄小简陋的木屋之中。 我隐隐觉得有些头疼,我怎的会从宫中到了这木屋之中?卫恒为何不在我身边,而是嫂嫂?在我魂魄归位到真正醒来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又发生了些什么? 因为喉咙似还有些麻痹,说不出话来,我只得竭力看向嫂嫂,用眼神无声地向她询问着。 121.真相(1) 虽然我们姑嫂已有五年不曾相见, 可嫂嫂还是一下就看懂了我的眼神, 简略地同我解释道, 她当日祭祀完长兄后在回邺城的半路上坠崖失踪,虽侥幸未死,但却失了记忆。 她便独自在山中过活了四、五年,渐渐恢复了些记忆, 记起了她是何地之人, 便去故乡寻找自己的身份, 这才被卫恒派出去一直寻找她的人发现。 听了那些人说起她的身份和亲人,又请来大夫为她调治, 嫂嫂渐渐将她丢失的记忆全都想了起来,便同那些护卫一道往洛阳而来,想要快些见到我和岩弟。 哪知快到洛阳时,忽然又来了一拨自称是卫恒派来的人, 说是我这个皇后因在宫中行巫蛊之术,且品行不端、不守妇道, 已被皇帝陛下秘密处死, 他们是奉了皇后, 将我这罪人的亲属捉拿下狱,一并株连。 可那些人口口声声说自已是奉皇命而来, 却又拿不出卫恒亲赐的凭证来, 护送嫂嫂的那些人便不肯将嫂嫂交给他们, 于是两拨人便打了起来。 嫂嫂见机不妙, 索性趁乱独自逃了出去, 一路昼伏夜出,快马加鞭地赶到洛阳,巧的是,她竟在洛阳城下,碰到了正要出城的岩弟。 她忙问岩弟我在宫中境况如何,岩弟只说宫中确有人诬告我行巫蛊之术,但是陛下并未相信,还亲自接我回宫,可奇怪的是,我刚一回宫,似乎又有变故,他便照着我之前用暗语写给他的那封信里的提示,偷偷出城,往武陵而去。 嫂嫂听后,怕他担心,也没告诉他她听到的关于我已被卫恒处死的消息,只是嘱咐岩弟先去武陵等她,她先往洛阳城中去打探我的消息。 岩弟便同她讲,可先到尚书令荀渊的府上去打听,荀渊是他的先生,定会帮着他们的。 嫂嫂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我觉得喉间麻痹的感觉已不如之前厉害,便再也忍不住勉强发出微弱的声音道:“那……我为何……会在……这里?” 嫂嫂眼中闪过一抹迟疑,缓缓道:“我本是按岩弟所说,打算先到他那荀先生的府上去打听打听,一问才知道他出城去了郊外的别院。等我再赶过去,已是夜里,哪知我翻墙进去,悄悄摸到那荀先生的窗外,弄破了窗户纸往里一瞧,哪知……哪知竟瞧见你正躺在他房中的榻上!” 什么?蓦然睁大了双眼,我竟会躺在荀渊房中的榻上?这怎么可能? 嫂嫂显然看出了我眼中的惊诧,尴尬地道:“其实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不敢相信自个的眼睛。阿洛你好歹也是皇后啊,一国之母,那卫恒之前又把你当成个眼睛珠子似的,怎么想也不可能让你……呃……” 我突然想到在岩弟府中,荀渊最后同我说的那一句话,“便是陛下不能护您周全,荀某也定会……”,还有他当时说完这句话后,落荒而逃的背影,再加上之前之后他在我面前种种异于平常的言行举止,难道荀渊竟是对我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 “嫂……嫂,你可……看到那……荀渊……有对我……做些什么……”我忙问道。 嫂嫂摇了摇头,“这你倒放心,我只看到他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边儿上看你,目不转晴的,就跟看天上的仙女似的,既专注又虔诚,唔……那目光里还带着十二分的愧疚与自厌。” “后来他开始盯着你喃喃自语,我才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好像是你是被人所害,服毒而死,你那皇帝夫君来晚了一步,没能救下你来,便一边派人去抓凶手,一边紧抱着你不放,硬是不理朝政守了你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也不睡觉打个盹儿。” “荀渊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能由着你夫君这么胡闹下去,就用了一种催人入眠的香,偷偷在你寝宫燃起来,把你夫君熏睡着了以后,就想赶紧把你这个皇后给装殓到棺材里头,先悄悄儿送到皇陵往土里一埋,彻底断了你夫君的念想,省得他醒来以后又发疯。” “这事儿呢,就是交给荀渊去办的,没成想……”嫂嫂叹了一口气,为免我尴尬,没再往下说下去。 便是她不说,我也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定是荀渊鬼迷心窍,在将我的灵柩从宫里运出来之后,不是送往高平陵,而是偷偷运回了他在城外的别院,竟是将我放在他房中的榻上,供他瞻仰膜拜。 嫂嫂见我眼中显出怒意,怕我气坏了身子,忙劝慰我道:“我听他那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就那么……呃……替你守上一夜的灵,然后再将你送到高平陵安葬。想不到那厮,看着斯文白净,竟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竟对自家主公的夫人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便是他再是暗中倾慕于你,也不该这般行事。我那时不知道你竟还活着,也闹不清那卫恒是否真的有负于你,只是想着你年纪轻轻就在宫里头丧命,凭什么还要任他们把你葬到他卫家的皇陵里去,想来你自是更愿和父母兄长葬在一起,于是我便跳进窗子,一掌把荀渊那厮打晕,将你背了出来。” “我背你出来的时候,原想着先就这样带着你赶往武陵,同岩弟会合,然后再将你归葬到甄家祖坟里。哪知我背着你走了一路,却渐渐觉得你身上开始温热起来,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冰冷,我再把手指凑到你鼻尖儿下一探,隐隐竟是有呼吸的。” 嫂嫂说到这里,喜笑颜开道:“我当时真是又惊又喜,赶紧寻到一户人家,求着借住半宿,好等你醒来。你果然醒过来了,这可真是……真是太好了!” 先前提到我中毒而亡时,嫂嫂没有落泪,可是现在,在说到我醒过来了时,她一边说着太好了,一边儿已是泪落如珠。 此时,我的手也已经恢复了知觉,能动了。我便握了握嫂嫂放在床边的手,轻声道:“我当日知有此一劫,便服药假死,让嫂嫂替我担心了。” 嫂嫂回握住我的手,“只要你活着就好!” 我想到卫恒,他还不知我此时已经醒来的消息,若他也在我身边,不知又会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嫂嫂,我想见子恒,你带我回宫好不好!” 嫂嫂略一犹豫,便道:“你想做什么嫂嫂都依着你,只是咱们得等天明了才能入城去找你那皇帝夫君。你假死了这么久,定是饿坏了,来,快喝些热粥来养养胃。” 许是因我假死时呼吸心跳一概皆无,没怎么消耗,我倒并不觉得如何饥饿,只是嫂嫂生怕我饿着,一个劲儿的劝我吃粥,“你若不吃饱了,哪来的力气去宫里寻夫啊!” 我只得一边慢慢吃粥,一边问嫂嫂道:“我记得当日嫂嫂是在石城附近遇袭失踪的,当时究竟是什么人袭击的嫂嫂?” 这个疑问早在我心中存了许久,如今终于和嫂嫂活着重逢,自然要问上一问。 嫂嫂一拍额头道:“我正要同你讲,当日我从洛城返回,途径石城,在城中一处小店用饭时,无意中瞥见一个人影,像极了你那头一个夫君程熙,虽然当年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我向来认人极准,当错不了。” “可他不是在程家战败后被卫畴杀了吗,怎会又出现在这里?我一时好奇,便多看了几眼,哪知他极是警觉,似在躲什么人,只买几块麦饼,便钻到人群里一晃就不见了。” “我也没当回事,吃完了饭,因想早些赶回去,便想趁着天色尚未全黑下来,再赶一段路,到前头一个小村子再行歇宿。哪知赶到半路上,忽然听到前头林中有争吵声传来,我走近了一听,竟听一个声音直接喊出了你那前任夫君程熙的名字,说他好心救了程熙一命,不想程熙反恩将仇报,偷了他的钱财要跑。” “那程熙也不甘示弱,直接骂那人说他也是不遑多让,为了自己能出头,连对自己有恩的亲哥哥都能故意害死,他程熙自然要离这样的奸险小人远远的才好。” 嫂嫂说到这里,恨恨地一拍巴掌,“原本我是能安全脱身的,全怪跟着我的那两个蠢货侍从,不小心发出声响,惊动了程熙和那人,他们冲出来一看,更是让我大吃一惊,那领头要抓程熙回去之人,竟是和你夫君颇有交情的吴氏兄弟中的老二,那个叫吴什么……” “是吴良。”我轻声道,难怪吴良当日主动请命,要去石城陪在他哥哥吴桢身边,原来竟是为了找机会好杀了他嫡出的大哥。 看来吴良这个名字还真是没白叫,他果然是丧尽天良之人,他大哥吴桢不仅不因他们兄妹是庶出而歧视他们,反而对他们诸多关爱帮扶,他竟然……也下得去手? 而嫂嫂之所以遇袭也就说得通了,因为撞破了他的秘密,所以被杀人灭口。 难怪当嫂嫂还活着且被找到的消息一传出来,吴家兄妹怕嫂嫂在书信中已告诉了我他们当年的罪行,便千方百计的想要除了我和嫂嫂,因为吴良知道,若卫恒知晓吴桢是被他所杀,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我放下粥碗,又问了一遍嫂嫂是何时辰,便道:“既然再有一个时辰便到天明时分,咱们不如现在就赶路吧,这样赶到城门时,正好可以入城,我实是想快些见到子恒,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同他讲。” 嫂嫂见我仍有些虚弱,正想劝我再歇上片刻,忽然门外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这般急着去找男人啊?可惜,你们哪儿也去不了啦!” 122.真相(2) 嫂嫂闻言, 立刻便要去吹息木桌上的烛火, 却已已经晚了。 从窗扇和门板外忽然射进来数枝羽箭, 嫂嫂急忙抢到我身前,拨剑在手,四下挥舞,将那些羽箭打落到一旁。 虽然嫂嫂身手敏捷, 可那些羽箭实是来的又快又急, 且有些箭来势极为刁钻, 借着屋中木桌的遮挡,竟是专往嫂嫂腿部射去。 嫂嫂勉力支撑片刻, 右腿上还是中了一箭。 我心中大急,生怕再这样下去,嫂嫂会有性命之忧,忙提气高声喊道:“吴宛, 你只敢这般躲在背后施放冷箭,连面都不敢露吗?” 屋外隐约响起了一道低沉而模糊的男声, 似是说了句什么, 跟着那射向屋中的箭雨便停了下来。 就听吴宛那娇滴滴的声音道:“哟, 这就心疼上了,生怕会伤到你那前妻, 连箭都舍不得放了?” 我心中一震, 前妻?再想到嫂嫂方才说的话, 难道程熙竟也在门外不成? 就听“砰”的一声, 门板被人从外面踢开, 先进来了几个手持短刀的黑衣人,分列在门两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和嫂嫂,跟着才见一个女子施施然地走了进来,却并不见程熙的身影。 竟不是吴宛的脸,而是我曾在天牢外见过一次的“秋月”,可是这一次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声音却是吴宛的口音无疑。 “原本我们只是想来猎一只大雁回去煮了吃,没想到,这里竟还有只凤凰,这可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啊!” 我淡淡道:“想不到吴姑娘除了擅长给别人的夫君夜送寒衣外,竟还擅长这变脸之术?” 吴宛笑笑,伸手在脸上一扯,竟给她扯下一张皮来,露出她自己本来的面容。 “这等雕虫小技,没什么难的,不过是把那真秋月的脸皮活扒下来,制成□□,再戴在我脸上就是了。哪比得过皇后姐姐这等迷惑帝王的好本事,任我哥哥想出何等妙计来都不能让陛下厌弃了你,便是顶着男人最大的羞辱,都舍不得杀了你,竟是到现在还活着,这等本事,可真是让小妹我佩服得紧哪!” 我挣扎着起身,将嫂嫂扶到榻上,淡淡地道:“我可消受不起有吴姑娘这样的妹妹!吴宛,我只想问一句,你我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让你们兄妹这般恨我入骨,定要置我于死地?” 虽然我已猜出答案,却还是想问她一问,顺便拖延些时间,看能不能等来些转机。 吴宛的眼中那虚情假意的笑终于消失不见,她有些怨毒地盯着我道:“谁让你挡了我的路!你出身名门世家,本就在这世上占足了便宜,还一婚更比一婚高,嫁的男人位高权重,如今更是成了天下之主,简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更可气的是,你太过小气,死扒着你男人不放,竟是不许他纳妾,将我的晋身之路彻底堵死。像我这等奴婢所生的庶女,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嫁得一个乘龙快婿,才能飞上枝头!” “原本陛下是我能够到的最好的人选,可都是因为你,害得我美梦破灭,最后竟被随便配给个下贱的兵卒,还好我哥哥愿意帮我,让我用秋月的身份又回到了邺城,最后再跟着你们到洛阳……这几年来,我们兄妹俩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怎么取了你的命!” 我点了点头,“是啊,为了杀了我,你们甚至还说动了温媪。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温媪她会拼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帮着你们来害我。” 吴宛的眸光闪了闪,“你说什么?温媪她死了?” 我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却又不大敢确定,“温媪她……到底是你和吴良的什么人?” 吴宛冷笑道:“你不是才女吗?那你不妨猜猜看啊?” 我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当年前朝的童贵人和符皇后为了自己的儿子,不惜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也要让自己的家族去对付我的舅氏。后来,我的大姑卫华明知会触怒陛下,却仍是要杀我,原由也是为了她的儿子。” “可见这世上,最最奋不顾身,甘愿舍弃一切的情感,便是母亲对儿女的那一份舐犊之情。那温媪,该不会便是你和吴良的生身之母吧?” 吴宛有些恼怒,“哼,是又如何?可恨我和哥哥运道不好,竟托生到她这个贱婢的肚子里,她受不了正妻的虐待便丢下我们私自逃了,只留给我们一个低贱的出身,和没有亲生母亲照料的悲惨童年!” “所以你便觉得她亏欠了你,当你故意接近卫华被温媪认出来是她的女儿,母女相认后,你便利用她来帮你们兄妹做事,达到你们的目的。” 难怪温媪为了这吴家兄妹竟连命都不要,想来也是觉得没能在他们最需要她这个母亲的时候陪在他们身边,觉得对不起自己这一双儿女。 吴宛冷冷一笑,“是又如何?哪知她竟会这般没用,我们都替她谋划的好好的,可说是万无一失,没想到她竟还是让你活了下来,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我心中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你竟这样说你的亲生母亲?似乎你确有理由恨我,但若只是因为没从我这里抢到陛下,便要费尽心机,不惜一切代价,连自己生母的死活都不顾也要杀了我,怕是这点子恨意还不够。” “吴姑娘是这世间少有的冷静又精明的女子,不是那种会为了个男人就因爱成狂,失去理智赌上所有的偏执女子,何况,便是杀了我,你也得不到你想的晋身之路。” 吴宛眸中窜出两点寒芒来,“谁说我不会因为男人而赌上一切?若那男人只是我飞上枝头的踏脚石的话,我自然不会,可若那个男人是我的兄长,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大哥呢?” 我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她对我的恨意从何而来。 “原来,你是为了替你长兄吴桢报仇?” 吴宛笑得有些骇人,“不然你以为呢?” 她怨毒地盯着我道:“像皇后姐姐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千金贵女,自然不会晓得我们这种出身低贱的庶女过得有多惨!就因为我和胞兄的生母是个贱奴,我们就也是贱种,吃不饱、穿不暖,动不动就挨打受骂,甚至险些被我那所谓的堂兄给……” 她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下去,眼中的怨毒之意似是被些别的情绪冲淡了些。 “幸好当时大哥从旁经过,救下了我,从那以后,我和胞兄才头一次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有了长兄庇护,也再没人敢欺负我们兄妹,长兄甚至还教我们读书写字……可以说,如果没有长兄,我们兄妹根本就不会有今天,或许早就冻饿而死也说不定。” “都说长兄如父,在我心里是真的把长兄当成父亲来尊崇爱戴的,他待我这样好,甚至有时候他比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待我还要温柔细心。他这样好的一个人,你竟然将他害死!” 吴宛突然吼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要不是因为你,我的长兄怎么会被卫畴罚到石城去服苦役,他若不是去服苦役,吃不好睡不好,还干那么重的活,怎么会染上疫症而死?”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你让我失去了待我最好的长兄,自然要拿命来还,这还不够,我还要把你所拥有的一切,显赫的夫君,尊贵的地位,统统都抢过来,我要让你一无所有!” 原来如此,难怪前世,吴宛连我的琮儿也要抢走。 吴宛上前一步,阴笑道:“现在,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我也终于可以杀了你,以告慰我大哥的在天之灵。然后,猜猜我会怎么做,要不要把你这张脸皮也给扒拉下来,装扮成你的样子,去睡了你的夫君?” 见她这副小人得志的猖狂模样,我反而有些同情起她来,若是她知道待她最好的长兄吴桢是被她的同胞哥哥吴良所杀,不知她心中会是何感想。 这样伤人的真相,我自然是要亲口告诉给她知道的。 “吴宛,你若真想替你大哥吴桢报仇,便当去杀了你的胞兄吴良才是,而不是来找我报仇!” 吴宛闻言,哈哈笑道:“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可笑的笑话!我哥哥为何会劳心劳力的替我出谋划策要杀了你,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想为长兄报仇。甄姐姐,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乖乖受死吧!” 嫂嫂突然道:“我妹子没有骗你,你那叫吴桢的长兄确是被吴良杀了的,这是他亲口说的,被我亲耳听到,所以才会被他灭口,害我掉入山崖,失踪了这么些年。” 我接口道:“吴良会想要杀我,也是怕我会从嫂嫂那里知道他这见不得人的秘密,想先下手为强。你想想看,是不是自从传来我嫂嫂现身的消息后,吴良便在杀我一事上变得特别急切?” 吴宛有瞬间的愣神,她随即道:“不可能!你休想骗我,长兄对我们兄妹这么好,我哥哥他为何要杀了对我们这么好的大哥?” 她这话,与其说是在问我,倒不说是在问她自己。 “因为吴桢挡了他的路。” 我只轻声说了这一句,他们兄妹本质上都是一类人,无须我多言,吴宛便能想明为何吴良会这样做。 可她却仍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眼神变了又变,突然厉声道:“你以为你这样讲,我就会放过你吗?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两个女人给我乱刀砍死!” 123.前夫 先前趁着我和吴宛说话的功夫, 嫂嫂已经将她腿上的箭拨掉, 简单上药包扎了一下伤口, 此时见吴宛仍要行凶,正待拨剑迎敌,忽听“嗖嗖”几声响过,立在屋中的几名黑衣人便惨叫着纷纷倒地而亡。 我和嫂嫂见此情景, 还以为是来了救兵, 哪知走进来的那人却是我曾经的夫君——程熙。 嫂嫂没有看错, 他果然没有死,不知怎的竟还成了吴良的手下。 吴宛见又没能杀了我, 气得冲程熙吼道:“程熙,你竟敢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你是想背叛我哥哥吗?” 程熙自从进屋后,那目光便直直落在我身上, 看也懒得看吴宛,只淡淡道:“既然卫恒对她这般上心, 把她活着带回幽州, 只会对你哥哥更有用处。” 说完, 他又补了一句,“还有, 她说的没错, 的确是你哥哥吴良杀了吴桢, 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先患上疫症, 吴良将我用过的碗拿去给吴桢用, 让他也染上疫症不说,还换了专治疫症的药,给吴桢喝的全是些治风寒的药,只花了三天不到,就送吴桢归了西。” “啊!”听到最后一句,吴宛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你别说了,我不要听!不是这样的,哥哥不会这样做的,他说他要替长兄报仇的……对,这肯定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要去找哥哥,我要问问他,我要去亲口问问他……” 吴宛说着,转身便奔了出去。也不知是被触碰到了她的软肋吴桢,还是见势不妙,怕程熙会对她不利,便装疯卖傻,先行逃了出去。 程熙也不管她,连头都没回,反而朝我一步步逼近。 “既然那碍事的疯婆子走了,咱们这就动身吧。” 他说着,便伸手来拉我,嫂嫂一剑砍过去,虽将他逼退一步,可是嫂嫂却忽然栽倒在地。 我心下大惊,正要去扶嫂嫂起来,查看她的伤势,已被程熙一把拽了过去。 “早知道你这嫂嫂能打,所以我们在召集人手过来时特意给箭上都涂了毒,虽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但过上几个时辰,也足以杀人灭口了。” 一听箭上有毒,我立刻慌了神,嫂嫂好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我身边,如今竟又因为我身中毒箭,还有性命之忧…… 我揪住程熙的衣襟,哀求道:“你将解药给她好不好,你们要抓的是我,我随你们去就是了,只要你将解药给嫂嫂,否则的话,我就——” 我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捏住了下巴。 “阿洛,”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无比,语气如我们刚刚新婚时那般温柔,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无比的残忍。 “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身为鱼肉,你是没资格跟我谈条件的,也别想用咬舌自尽来威胁我,我程季光这些年在吴良手下做事,可是很学了些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本事!” 他说完后,在我后颈重重击了一掌,我眼前一黑,就此再无知觉。 醒过来时,我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被人用黑布蒙住了眼睛,口里也塞了东西,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绑着,只能感觉出我是躺在一辆前行的马车里。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车门被人打开,一个人进来将我抱到另一辆马车里,吩咐道:“再塞一个人进那辆车里,日夜不停赶往幽州。” 我这才认出来抱我换车之人就是程熙。 他将我放入车中,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取下蒙在我眼上的黑布,见我正大睁着双眼看着他,不觉微微一愣。 想了想,他取出塞在我口中的几条帕子,我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程熙笑了笑,“看来方才的话都被你听到了。你放心,好歹咱们也做过三年夫妻,我不会把你送到幽州交给吴良的。” 他伸指挑起我的下巴,目光渐渐变得暗下来,有些东西从眸底深处涌出来,喃喃道:“好容易才失而复得,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女人再交到旁的男子手中,嗯——” 那样的眼神让我心中悚然一惊,只觉得他的手指冰凉而湿冷,如蛇一般粘在我的肌肤上,让我立刻扭头想要逃开。 程熙冷笑一声,收回手,从怀里掏出块帕子细细擦着他那根刚摸过我下巴的手,似是那上面沾满了让他不快的脏污之物。 “可惜我倒忘了,你已经被别的男人给弄脏了,竟然开开心心地做了灭了你夫家的仇人之妻,还一心想要早点赶回去见他,果然女人都是些水性杨花的贱货!” 从前的程熙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可经过岁月的磨砺之后,他已然不再是曾经的那个谦谦公子了。 我不愿再看他饱含怨毒的双眼,冷声道:“乱世之中,女子命如飘萍,只能为强力者夺来夺去,程公子与其怪罪于我们女子的品性,不如怪罪自己是否实力不如人。” 程熙呵呵冷笑道:“到底是做了别人的妻子,竟连一句季光都不愿意再叫出口了?” “在程公子眼中我已是不洁之人,如何敢再称呼公子的表字,玷污了公子的英名。” 程熙眼中有些微的惊讶,“想不到你做了卫家妇,倒变得口舌如刀,再不复从前的温婉可人、端庄贤淑。你若真这般刚烈,为何被那卫家父子所俘之后,不自尽守节,保全清白?” 我反问道:“我为何要自尽,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不易,我只想好好活下去,何错之有?为了你们男子自私的想法,就要断送我们女子鲜活的生命,又凭什么?” 程熙被我说的恼羞成怒,抬掌便欲打我,我忙抢先道:“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程熙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凭你也配?” “程氏满门男丁,除你一人外,尽皆被卫畴处死,只有你被改名换姓,送到石城去服苦役,你觉得是为什么?” “当日如果不是卫恒亲自带我去石城看到还活着的你,我根本就不会答应嫁给他。” 程熙举起的手慢慢放下,“这么说来,你竟是还念着你我的夫妻之情,这才宁愿委身事敌,也要保我一命?” 我笑了笑,“程公子想多了,我救公子只是因为在程家时公子曾护我平安,为了报恩而已。” “后来公子染上疫症,所赖以痊愈的汤药,亦是出自我之手,我救了公子两次,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程熙脸色阴沉,狠狠攥住我的手臂,恶声道:“你既嫁了我,便生是我程家的人,死是我程家的鬼,你欠我程家的,永远都还不清!” 说完,他重又将那一团帕子塞到我嘴里,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我这才将一颗心重又放回去。程熙如今的性子扭曲得有些可怕,我自然知道不宜激怒于他,可他方才看着我那眼神,宛如我是块即将到嘴的肥美鲜肉一般,我怕我若是不说些话来激怒于他,只怕便会被他…… 接下来这一路上,每到该用膳之时,他便会进到车中,解开捆绑我的绳索,让我吃些东西喝些水。 每次他一进到车中,我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一见他目中又露出那种眼神,便设法用种种言语激起他的怒火来压过那欲\火。 若是碰上他心情尚可,有意与我闲聊几句,我便也平心静气同他叙话,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吴良因陪着吴桢一道在石城的苦役坊,认出了程熙,觉得他尚有些利用价值,便在施计害死了吴桢后,又用了一招瞒天过海,不知从哪里找了个人来代替因染疫症而亡的“程熙”,却将真正的程熙从苦役坊里捞了出来。 程熙一来觉得吴良连自己的亲大哥都杀,太过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二来不愿任人摆布,便想逃走,恰好被嫂嫂给撞见,结果不但他没有逃掉,嫂嫂也被吴良追杀,掉下山崖。 是以这几年,程熙便一直在吴良的手下做事,他程家好歹当年也是一方霸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手头总还有些得用之人。难怪吴良此生并未做到前世那样的高官,手中却仍有一批人手,原来是靠了程熙之助。 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法子看能不能逃走,便是逃不出去,若是能留下些讯息也好。 可程熙却防我防得甚是严密,只在我进食之时才会松开我手上的绳索和口中塞着的团帕,且会盯着我吃完了,将我的手绑好,嘴塞好,再出去。 我更衣之时,虽会被解开脚上的绳索,被带到车外,可他却会派一名女下属不错眼的紧盯着我,防着我趁机逃走或是在树上留下什么标记。 因此直到七、八日后,进入并州城,我都始终未能寻到一线机会逃走或是向人求救。 124.相见 此为防盗章, 订阅不满50%的小天使,要等2天才能看到内容哦 “我不过是因红妆在身, 从午时起,便一直未进过饮食,有些头晕罢了, 待过几日, 再请医官来诊脉也不迟。” 此时,我才发现我竟已不在喜案旁, 而是被人放到了榻上,便欲起身。 “时辰已然不早,明日一早,还需去拜见舅姑,咱们还是早些安歇吧。” 我本是想到妆台前卸下钗环,突然身子一轻,已被卫恒抱在怀里。“你我还未饮合卺酒。” 这合卺酒如今在我眼中犹如毒酒一般。 “我方才头晕,想是将那匏瓜中的酒尽数洒了, 此举颇为不祥, 或许……” 婚礼之时, 这合卺酒须夫妻二人同时一饮而尽,最忌倾倒打翻, 视此为大不吉。 卫恒将我重又抱回喜案边坐定,“夫人多虑了, 这匏瓜中的合卺酒不曾洒出分毫。” 喜案上没有丝毫水迹, 两片匏瓜仍是好端端地摆在上面, 想是卫恒眼疾手快,接住了它。 “夫人是怕你我这桩姻缘不得善终?”见我迟迟不肯端起那片匏瓜与他共饮,卫恒问道。 我想了想道:“将军娶我,不过是父命难为、迫不得已。我这个妻子于将军而言,便如同踏板,若他日将军得为世子,只怕我这块踏板……” 趁着他现在并不敢对我如何,有些话倒不如说开了好。 “原来夫人是怕我过河拆桥?”卫恒冷笑道。 “夫人也太小瞧我卫某为人。我卫子恒堂堂七尺男儿,岂是那等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既允下这桩婚事,便是与你订下今生盟誓,只要你——好生做我的夫人,我会待你好的!”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会待我好的!” 他前世定也是这么许诺我的,可是结果呢?赐我毒酒一杯,连我的三个孩儿也不放过! 梦中陪在我尸体边上的三具小小尸体,应该是我同他的三个孩子。 那三具尸身一大两小,大的那个,想来就是替我挡剑,哭着求他不要杀我的琮儿,而另两个小的,只怕还未出生,尚在我腹中,就已然…… 一想到我那三个孩子,我便恨意难平。他恨我杀我便罢了,我的命是他救的,就当还他一命。为何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那亦是他自己的孩子! 我再也无法冷静,冷笑道:“对我好?他日将军大可——” 激动之下,我险些就要脱口而出“赐我一杯毒酒”几个字,忽听门外一道尖细的嗓子高声道:“卫贵人特来为五官中郎将贺喜!” 我心中一凛,看向门外那锦衣华服、头戴副笄六珈的美貌女子,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三年前,我被嫁与程熙不久,卫华便被卫畴送入宫中。我那天子表哥再是不情不愿,终究还是封了卫华为贵人,仅次于皇后之位。 时隔经年,她再见到我时,仍是粉面含霜,目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怨憎之色。 “甄弗,倒是我小瞧了你!这样白净的一张面皮竟比城墙还厚,明知你那好姨母欠我们姐弟良多,居然还有脸硬要嫁给子恒?” “阿姊,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卫恒面色有些不虞。 一母同胞之亲,卫华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柳眉微竖,恼道:“大礼还未成,你就开始维护她。莫非子恒你也被这婢子的美色所迷?” “甄氏她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什么婢子。阿姊如今在天子身边伴驾,不比从前,更须谨言慎行才是。” 我心绪复杂地看了卫恒一眼,前世似乎也有这样一幕,卫华在我新婚之夜前来贺喜,毫不顾忌地出言羞辱于我,而卫恒……他是否一如此刻这样暗中维护于我?我却一想不起来。 卫华亦定定地看着卫恒,愤怒之色渐褪,更多的却是失望。 “子恒,我宁愿你终身不娶,也好过娶那个女人的甥女。咱们的好后母千方百计逼着你娶她,能安什么好心?可你却还是娶了她,你口口声声说是父命难违,难道你对这个女人就半点不曾动心[番外卫恒知姐看出他心动,因他从小固执,若他不想做的事,谁逼也没用。]吗?” “自然不曾!”卫恒沉声道,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她只是我名份上的妻子,仅此而已!” 卫华又盯着他瞧了半晌,直瞧得卫恒避过她的目光,看向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阿姊既已道完了喜,还请早些回宫,免得陛下挂念。” 他这句逐客令,让卫华脸色更是难看,反朝室内走了几步,端坐在上首,唇边挂着一抹冷笑,“贺礼还未送上,阿姊怎好这就回宫。” “我知道子恒是盼着早些和你这千娇百媚的新妇洞房花烛,但再是心急,也最好先看过阿姊送你的这份贺礼再说。” 她抬掌轻拍两下,温媪带着一名府中的青衣婢子躬身走了进来。 “这婢子曾是母亲院中的女婢,如今在府里后园专司洒扫之责。前几日,她无意中听到了些话,子恒不妨听上一听。” 那婢子已有些年纪,恭恭敬敬地朝卫恒行了一礼,跪伏于地道:“老奴前日洒扫后园时,无意中听到两个婢女闲话,议论三公子您和六公子的亲事。” “一个说,明明她家六公子对甄夫人倾慕已久,两人情投意和,几番求丞相许婚,丞相不许也就罢了,为何偏要将甄夫人许给三公子?还有那甄夫人,明明心悦他家六公子,竟能舍却心悦之人,反去嫁给三公子,做了心上人的嫂嫂。” “另一个道,正因甄夫人心悦六公子,才甘愿嫁于三公子为妻。她心知自家姨母为了给六公子找个强势的妻族好谋夺世子之位,定然不会让她做六公子的新妇,倒不如先嫁到三公子这边,亦能为六公子谋求世子之位出上一份心力。” “头一个又道,王后为了能让她亲生的儿子立为世子,操碎了心。只怕还是王后亲自这样劝甄夫人的,只要六公子被立为世子,说不得有朝一日,那甄夫人仍能回到六公子身边,反正她已嫁过两回人了,不在乎再多嫁这一次。” 那青衣女婢看上去已有了些年纪,口舌却极是利落,“想必公子也听出来了,这两个婢女,一个是金乡郡主的贴身侍女,另一个则是六公子书房侍候笔墨的女婢。” “这些话老奴是五日前听到的。若是三公子觉得婢子们的话不可信。三日前,老奴还听到了甄夫人同金乡郡主和四少夫人何氏的几句对答。” 那老婢直到此时才转过眼珠,好似终于发现这室内多了一人,看了我一眼, 她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因这些时日,金乡郡主和何夫人同甄夫人过往甚密,老奴便留了个心,那日果然听到甄夫人向她二人求教。何夫人便向甄夫人传授了些房中之秘,教给她好些侍候男人的法儿,说只消在卧榻之间将男子迷的神魂颠倒,那便等于将他牢牢拿捏在手心一般。” “金乡郡主则教甄夫人如何从夫君口中套话,打探公子这边公务上的隐秘,日常和丞相帐下哪些臣子走动过密,再如何将这些打探到的消息传递给六公子那边知道。” 这老婢瞧着相貌平平,不苟言笑,如个木偶人一般。一开口,却是功力不凡,硬生生将这番谎话描摩的足可以假乱真。 金乡郡主和卫玟身边的婢女是否那样乱发议论,我不知道,但这老婢后来所说,什么我主动求金乡郡主和何氏对我面授机宜并欣然道谢,却全是信口开河的污蔑。 卫华这是怕卫恒会被我这女色所迷,才故意在我们新婚之夜,送了我这样一份贺礼,她要在卫恒心里再种上一根刺,让我这个心怀二心、私通外人来算计亲夫的女人,在他心里再翻不起丁点浪花来。 其实她大可不必自降身份,用这等下作手段来诬蔑于我,无需她添油加醋,我在卫恒心里早已永无翻身之日。 许是曾经经历过一次,当这盆脏水再泼到我身上时,我竟没有多少愤怒,一脸平静地看向卫恒。 他的脸上阴云密布,黑的似能拧出墨汁来。可当他开口时,他仍在维护他的妻子。 “这是子恒的家事,就不劳长姊费心了。既然这老婢耳朵这般有用,待在府中,实在是屈才了,长姊不妨将她带到宫中去洒扫宫院,只怕能替长姊偷听到更多隐密。毕竟长姊如今的战场在宫中,而非我卫府。” “长姊这就请回吧,恕子恒不送!” “你——”卫华气得指着他鼻尖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卫华连说三个好字,“这就是我一手带大的亲弟弟。”裙裾一甩,愤然离去。 温媪看着她的背影,又转而看向我和卫恒,似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躬身行了个礼,快步追着卫华而去。 我抬手理了理衣领,指尖轻轻掠过咽喉处。下一刻,卫恒那双大手便会扼住我的脖子了。 拜他那番维护之言所赐,我终于想起了前世这一幕的情景。 125.有孕 此为防盗章, 订阅不满50%的小天使, 要等2天才能看到内容哦  我不由皱了皱眉,隐约记得前世的卫恒,虽然对我冷言冷语,如三九寒霜, 但却从不似这般毒舌。 想来他对这桩亲事, 到底心有不甘,明明厌我、憎我, 却又怕我刚嫁了他就染病在床,让卫畴对他不满。 “新婚之夜, 却把医官召来,恐惹人非议, 将军既有心世子之位, 便当知这府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我。” “我不过是因红妆在身,从午时起,便一直未进过饮食,有些头晕罢了, 待过几日, 再请医官来诊脉也不迟。” 此时, 我才发现我竟已不在喜案旁, 而是被人放到了榻上, 便欲起身。 “时辰已然不早, 明日一早, 还需去拜见舅姑, 咱们还是早些安歇吧。” 我本是想到妆台前卸下钗环,突然身子一轻,已被卫恒抱在怀里。“你我还未饮合卺酒。” 这合卺酒如今在我眼中犹如毒酒一般。 “我方才头晕,想是将那匏瓜中的酒尽数洒了,此举颇为不祥,或许……” 婚礼之时,这合卺酒须夫妻二人同时一饮而尽,最忌倾倒打翻,视此为大不吉。 卫恒将我重又抱回喜案边坐定,“夫人多虑了,这匏瓜中的合卺酒不曾洒出分毫。” 喜案上没有丝毫水迹,两片匏瓜仍是好端端地摆在上面,想是卫恒眼疾手快,接住了它。 “夫人是怕你我这桩姻缘不得善终?”见我迟迟不肯端起那片匏瓜与他共饮,卫恒问道。 我想了想道:“将军娶我,不过是父命难为、迫不得已。我这个妻子于将军而言,便如同踏板,若他日将军得为世子,只怕我这块踏板……” 趁着他现在并不敢对我如何,有些话倒不如说开了好。 “原来夫人是怕我过河拆桥?”卫恒冷笑道。 “夫人也太小瞧我卫某为人。我卫子恒堂堂七尺男儿,岂是那等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既允下这桩婚事,便是与你订下今生盟誓,只要你——好生做我的夫人,我会待你好的!”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会待我好的!” 他前世定也是这么许诺我的,可是结果呢?赐我毒酒一杯,连我的三个孩儿也不放过! 梦中陪在我尸体边上的三具小小尸体,应该是我同他的三个孩子。 那三具尸身一大两小,大的那个,想来就是替我挡剑,哭着求他不要杀我的琮儿,而另两个小的,只怕还未出生,尚在我腹中,就已然…… 一想到我那三个孩子,我便恨意难平。他恨我杀我便罢了,我的命是他救的,就当还他一命。为何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那亦是他自己的孩子! 我再也无法冷静,冷笑道:“对我好?他日将军大可——” 激动之下,我险些就要脱口而出“赐我一杯毒酒”几个字,忽听门外一道尖细的嗓子高声道:“卫贵人特来为五官中郎将贺喜!” 我心中一凛,看向门外那锦衣华服、头戴副笄六珈的美貌女子,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三年前,我被嫁与程熙不久,卫华便被卫畴送入宫中。我那天子表哥再是不情不愿,终究还是封了卫华为贵人,仅次于皇后之位。 时隔经年,她再见到我时,仍是粉面含霜,目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怨憎之色。 “甄弗,倒是我小瞧了你!这样白净的一张面皮竟比城墙还厚,明知你那好姨母欠我们姐弟良多,居然还有脸硬要嫁给子恒?” “阿姊,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卫恒面色有些不虞。 一母同胞之亲,卫华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柳眉微竖,恼道:“大礼还未成,你就开始维护她。莫非子恒你也被这婢子的美色所迷?” “甄氏她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什么婢子。阿姊如今在天子身边伴驾,不比从前,更须谨言慎行才是。” 我心绪复杂地看了卫恒一眼,前世似乎也有这样一幕,卫华在我新婚之夜前来贺喜,毫不顾忌地出言羞辱于我,而卫恒……他是否一如此刻这样暗中维护于我?我却一想不起来。 卫华亦定定地看着卫恒,愤怒之色渐褪,更多的却是失望。 “子恒,我宁愿你终身不娶,也好过娶那个女人的甥女。咱们的好后母千方百计逼着你娶她,能安什么好心?可你却还是娶了她,你口口声声说是父命难违,难道你对这个女人就半点不曾动心[番外卫恒知姐看出他心动,因他从小固执,若他不想做的事,谁逼也没用。]吗?” “自然不曾!”卫恒沉声道,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她只是我名份上的妻子,仅此而已!” 卫华又盯着他瞧了半晌,直瞧得卫恒避过她的目光,看向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阿姊既已道完了喜,还请早些回宫,免得陛下挂念。” 他这句逐客令,让卫华脸色更是难看,反朝室内走了几步,端坐在上首,唇边挂着一抹冷笑,“贺礼还未送上,阿姊怎好这就回宫。” “我知道子恒是盼着早些和你这千娇百媚的新妇洞房花烛,但再是心急,也最好先看过阿姊送你的这份贺礼再说。” 她抬掌轻拍两下,温媪带着一名府中的青衣婢子躬身走了进来。 “这婢子曾是母亲院中的女婢,如今在府里后园专司洒扫之责。前几日,她无意中听到了些话,子恒不妨听上一听。” 那婢子已有些年纪,恭恭敬敬地朝卫恒行了一礼,跪伏于地道:“老奴前日洒扫后园时,无意中听到两个婢女闲话,议论三公子您和六公子的亲事。” “一个说,明明她家六公子对甄夫人倾慕已久,两人情投意和,几番求丞相许婚,丞相不许也就罢了,为何偏要将甄夫人许给三公子?还有那甄夫人,明明心悦他家六公子,竟能舍却心悦之人,反去嫁给三公子,做了心上人的嫂嫂。” “另一个道,正因甄夫人心悦六公子,才甘愿嫁于三公子为妻。她心知自家姨母为了给六公子找个强势的妻族好谋夺世子之位,定然不会让她做六公子的新妇,倒不如先嫁到三公子这边,亦能为六公子谋求世子之位出上一份心力。” “头一个又道,王后为了能让她亲生的儿子立为世子,操碎了心。只怕还是王后亲自这样劝甄夫人的,只要六公子被立为世子,说不得有朝一日,那甄夫人仍能回到六公子身边,反正她已嫁过两回人了,不在乎再多嫁这一次。” 那青衣女婢看上去已有了些年纪,口舌却极是利落,“想必公子也听出来了,这两个婢女,一个是金乡郡主的贴身侍女,另一个则是六公子书房侍候笔墨的女婢。” “这些话老奴是五日前听到的。若是三公子觉得婢子们的话不可信。三日前,老奴还听到了甄夫人同金乡郡主和四少夫人何氏的几句对答。” 那老婢直到此时才转过眼珠,好似终于发现这室内多了一人,看了我一眼, 她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因这些时日,金乡郡主和何夫人同甄夫人过往甚密,老奴便留了个心,那日果然听到甄夫人向她二人求教。何夫人便向甄夫人传授了些房中之秘,教给她好些侍候男人的法儿,说只消在卧榻之间将男子迷的神魂颠倒,那便等于将他牢牢拿捏在手心一般。” “金乡郡主则教甄夫人如何从夫君口中套话,打探公子这边公务上的隐秘,日常和丞相帐下哪些臣子走动过密,再如何将这些打探到的消息传递给六公子那边知道。” 这老婢瞧着相貌平平,不苟言笑,如个木偶人一般。一开口,却是功力不凡,硬生生将这番谎话描摩的足可以假乱真。 金乡郡主和卫玟身边的婢女是否那样乱发议论,我不知道,但这老婢后来所说,什么我主动求金乡郡主和何氏对我面授机宜并欣然道谢,却全是信口开河的污蔑。 卫华这是怕卫恒会被我这女色所迷,才故意在我们新婚之夜,送了我这样一份贺礼,她要在卫恒心里再种上一根刺,让我这个心怀二心、私通外人来算计亲夫的女人,在他心里再翻不起丁点浪花来。 其实她大可不必自降身份,用这等下作手段来诬蔑于我,无需她添油加醋,我在卫恒心里早已永无翻身之日。 许是曾经经历过一次,当这盆脏水再泼到我身上时,我竟没有多少愤怒,一脸平静地看向卫恒。 他的脸上阴云密布,黑的似能拧出墨汁来。可当他开口时,他仍在维护他的妻子。 “这是子恒的家事,就不劳长姊费心了。既然这老婢耳朵这般有用,待在府中,实在是屈才了,长姊不妨将她带到宫中去洒扫宫院,只怕能替长姊偷听到更多隐密。毕竟长姊如今的战场在宫中,而非我卫府。” 126.结局(上) 此为防盗章, 订阅不满50%的小天使, 要等2天才能看到内容哦  我想了想, 问道:“今日卫贵人待我与三日前大不相同,对我和中郎将之间……竟似有些认命, 莫非皆是温媪从中相劝之故?” “老奴惶恐, 原本此事断无老奴置喙的余地,只是贵人和中郎将皆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实不愿……” 我温言道:“温媪此举不光是替他们姐弟着想, 亦是与我为善。这已是温媪第二次出手相帮,我同温媪非亲非故,敢问温媪何以待我如此之好?” 单凭我是卫恒之妻, 当不足以令这老妇如此待我。她既是卫恒姐弟的乳母, 自小看着他们长大,深知当年宛城旧事, 怎会心中对我不存丝毫芥蒂,反而每次见了我都是一脸善意,似是极欲同我亲近。 温媪忽然有些激动, 抬眸看着我,双唇轻颤,“夫人于老奴而言,非同一般,您乃是老奴的恩人, 是救了老奴阖家性命的大恩人!” “此话怎讲?”我既非路见不平、拨剑相助的女侠, 又非修习歧黄之术、悬壶济世的医者, 几时竟成了救人性命的大恩人? 温媪目中满是感激之色,“夫人想是忘了,八年前,因逢饥馑,洛城大饥,百姓皆卖金银珠玉宝物欲求一斗麦而不可得,眼见行将饿死,是夫人劝说家中太夫人,将自家多年积储的谷粮,尽皆开仓分给全城百姓,救了全城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老奴当年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几经波折,最后流落到丞相府中做了乳母,本以为今生再也无缘得见亲人。哪知四年前,好些洛城百姓随甄家太夫人逃至许都,老奴这才得知,原来老奴的父母家人,那些年亦是在洛城而居,若非夫人那年开府中粮仓救济,分文不取,他们早就死于饥馑,和老奴阴阳两隔。” 八年前,那当是建兴十四年的事了,我当时虽只有十岁,但因略读了几本诗书,懂了些道理,便劝母亲和哥哥,“眼见城中百姓皆饥乏,与其趁此乱世借卖粮之机广收珠玉宝物,须知匹夫无罪,怀璧为罪,不如以谷粮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 不光母亲点头称是,哥哥亦甚是赞同,举家称善,便依我所言,开仓赈粮。不想多年前这一桩义举,竟是遗惠良多。 四年前黑山贼人攻破洛城时,洛城百姓便是念着我家的恩德,力助我全家逃走,此时温媪亦说因我一念救了她阖家性命,要报我的大恩。 “夫人对我阖家活命大恩,老奴便是为夫人做牛做马,亦不能报得万一。是以夫人放心,往后老奴定当从旁好生解劝我家贵人,让她莫要再为难于您。” 别过温媪,我正欲登车出宫,忽然两个宫人到我身前,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听闻五官中郎将夫人入宫,特请夫人相见,还请夫人万勿推辞。” 我略一沉吟,还是跟着那两个宫人去了皇后所在的中平殿。 比之卫华的芙蓉殿,这中平殿虽是皇后寝宫,但其中陈设器具,却反不如前者的贵人居所瞧着光鲜亮丽,全都透着一股子暗沉沉的蔽旧之色。 而符婕想要见我,不过是为了问我一句话。 “阿洛,我知你心中颇不好受。你同五官中郎将才成婚三日,卫贵人便让你多了两个妹妹,早知今日,再思及从前之事,不知阿洛是否后悔?” 我知她是在问我当初没有入宫同她共侍一夫,是否心生悔意。不过是三年前我曾拒绝了她,她便耿耿于怀到如今。 还是说,这几年来,有卫华这个权霸朝野的丞相兼齐王的女儿在宫中,她被压的狠了,便盼着我也同她一样,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我微微笑道:“多谢皇后关怀。反正咱们女子无论嫁与谁,都是要多上几个妹妹,与人共侍一夫,皇后贵为国母,亦须如此,我又何悔之有。” 寂寂深宫从来最是能改换人心,它能让向来直肚直肠的卫华学着心机深沉,也能让当年性情平和温柔的符婕变得偏执而冷硬。 我很庆幸我从来便不想入宫,便是嫁给卫恒也比嫁到这深宫里强上几分。 符婕神色一变,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皇后娘娘,五官中郎将现就在殿外,说是来接他夫人回府。” 我和符婕俱是一怔。可卫恒怎会前来,难道他仍是命人随时监视着我,一有何风吹草动,便有人告诉给他知道。 卫恒突然跑来要人,这让符婕再看向我的眼神愈加晦涩难明。 “到底是新婚夫妻,五官中郎将同夫人可真是恩爱啊!不过半日不见,这就追到宫里来了,倒让我想起我同陛下刚成婚时,陛下亦是这般亦步亦趋的守着我,恨不能寸步不离……” 符婕似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顿了片刻,才喟然长叹道:“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初时再多恩爱,也敌不过旧人颜色渐老,新人渐胜旧人。” 明知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想要给我添堵,我却盼着她再多说上几句,如今我对这些话早已是百毒不浸,过耳不过心,倒是能趁她唠叨的时候,晚些再出去见卫恒,让他在外头多等上一等。 不知为何,他越是这般想在人前秀恩爱,我便愈是不想陪他一道演戏。 可惜,符婕虽然乐意给我添堵,却并不敢慢待了卫恒,立时便亲自送我出去。 我刚踏出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奔到我身旁。不先去参拜皇后,反而一把扶着我的肩头问道。 “阿洛,我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现下觉得如何?”卫恒沙哑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担心。 我瞥了一眼边上符婕有些僵硬的笑脸,淡淡道:“无妨。” 符婕忙接过话头,“原来妹妹今日身子不适,难怪你方从芙蓉殿过来时脸色有些苍白。来人,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为甄妹妹诊脉。还请中郎将——” “不必了!”符皇后话还未说完,便被卫恒冷声打断。 “皇后几时又多出一个妹妹来?她如今是我卫恒的夫人,可不是皇后的什么姐姐妹妹,还请皇后慎言!” 语毕,他也不管符皇后脸色如何,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径自步下殿阶,将我放入马车之中,出宫回府。 “你今日身子不适,可是头晕心痛的症候又犯了?”他关切道。 我推开他仍扶在我肩上的手,直言不讳道,“不过是不想入宫,随便找个借口罢了,倒让将军忧心了。” 卫恒一怔,竟似松了口气,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玉质令牌,递到我手边。 “今日你被长姐强令入宫,是我未能护好你。这枚令牌可号令府中所有侍卫,往后若再有人敢强逼你入宫,无论是长姐还是皇后派人来,你都无须顾忌,只管调出府中侍卫护你周全,再命人找我,我自会为你做主。” 想了想,我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枚令牌。可号令整个五官中郎将府邸的令牌,既然他敢给,那我又何妨收下,能多一份自保之力总归是好的。 见我收下令牌,卫恒脸上神色又舒展几分,“咱们先不急着回府。你既然不愿新婚便召医官过府,那我便先带你去淳于先生的医馆看看。” 淳于先生乃是邺城首屈一指的名医,可惜他给我诊脉良久,也诊不出我身子有何不妥之处,最后只干巴巴的说了“许是思虑过度”六个字。 “许是老朽学艺不精,夫人六脉平和,实是诊不出先前为何会有头晕心痛的症候,将军大可放心!” 卫恒脸色却并不好看,一回到马车里,他就沉声问我,“卫某已同夫人签了契书,为何夫人还是不肯信我,仍是每日思虑过度,你就这般怕我不成?” 我默然片刻:“将军这话问得有些可笑。若我当真相信将军,根本无须将军立书做保。可只要我同家人一日不得自由、受制于人,便是将军再写上十分契书,发下若干毒誓,只怕我仍是不会信你!” 前一世,他也信誓旦旦地说过会待我好,可是结果呢?他是怎么待我好的? 念及前世种种,剧烈的情绪立时翻江倒海而来,胸中又是一阵悸痛。 卫恒见我单手抚胸,忙揽住我,“怎么,又心口疼了吗?调头,再回淳于医馆。” “不必了。”我推开他,“是将军离我太近了,身上味道熏得我有些难过,你离我远些便好。” 卫恒一向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被我这般公然嫌弃,气得脸色发白,转身便走出车厢,再也不肯与我同车而行。 未几,便听车窗外雨声阵阵,竟是晴日生变,下起飘泼大雨来,可无论那雨势如何大,车夫如何相劝,卫恒都不肯坐到车内来避雨。 而我听着车窗外潺潺的雨声,也始终没唤他进来,任他淋了一路的雨,心内波澜不兴。 127.结局(中) 此为防盗章, 订阅不满50%的小天使, 要等2天才能看到内容哦 她语带歉意, “其实老奴曾劝过我家贵人,难得您与中郎将夫妻恩爱, 家和方可万事兴, 可谁想她竟还是……还请夫人千万见谅。” 我想了想,问道:“今日卫贵人待我与三日前大不相同,对我和中郎将之间……竟似有些认命, 莫非皆是温媪从中相劝之故?” “老奴惶恐,原本此事断无老奴置喙的余地,只是贵人和中郎将皆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实不愿……” 我温言道:“温媪此举不光是替他们姐弟着想,亦是与我为善。这已是温媪第二次出手相帮, 我同温媪非亲非故, 敢问温媪何以待我如此之好?” 单凭我是卫恒之妻, 当不足以令这老妇如此待我。她既是卫恒姐弟的乳母, 自小看着他们长大,深知当年宛城旧事,怎会心中对我不存丝毫芥蒂,反而每次见了我都是一脸善意,似是极欲同我亲近。 温媪忽然有些激动,抬眸看着我, 双唇轻颤, “夫人于老奴而言, 非同一般,您乃是老奴的恩人,是救了老奴阖家性命的大恩人!” “此话怎讲?”我既非路见不平、拨剑相助的女侠,又非修习歧黄之术、悬壶济世的医者,几时竟成了救人性命的大恩人? 温媪目中满是感激之色,“夫人想是忘了,八年前,因逢饥馑,洛城大饥,百姓皆卖金银珠玉宝物欲求一斗麦而不可得,眼见行将饿死,是夫人劝说家中太夫人,将自家多年积储的谷粮,尽皆开仓分给全城百姓,救了全城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老奴当年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几经波折,最后流落到丞相府中做了乳母,本以为今生再也无缘得见亲人。哪知四年前,好些洛城百姓随甄家太夫人逃至许都,老奴这才得知,原来老奴的父母家人,那些年亦是在洛城而居,若非夫人那年开府中粮仓救济,分文不取,他们早就死于饥馑,和老奴阴阳两隔。” 八年前,那当是建兴十四年的事了,我当时虽只有十岁,但因略读了几本诗书,懂了些道理,便劝母亲和哥哥,“眼见城中百姓皆饥乏,与其趁此乱世借卖粮之机广收珠玉宝物,须知匹夫无罪,怀璧为罪,不如以谷粮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 不光母亲点头称是,哥哥亦甚是赞同,举家称善,便依我所言,开仓赈粮。不想多年前这一桩义举,竟是遗惠良多。 四年前黑山贼人攻破洛城时,洛城百姓便是念着我家的恩德,力助我全家逃走,此时温媪亦说因我一念救了她阖家性命,要报我的大恩。 “夫人对我阖家活命大恩,老奴便是为夫人做牛做马,亦不能报得万一。是以夫人放心,往后老奴定当从旁好生解劝我家贵人,让她莫要再为难于您。” 别过温媪,我正欲登车出宫,忽然两个宫人到我身前,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听闻五官中郎将夫人入宫,特请夫人相见,还请夫人万勿推辞。” 我略一沉吟,还是跟着那两个宫人去了皇后所在的中平殿。 比之卫华的芙蓉殿,这中平殿虽是皇后寝宫,但其中陈设器具,却反不如前者的贵人居所瞧着光鲜亮丽,全都透着一股子暗沉沉的蔽旧之色。 而符婕想要见我,不过是为了问我一句话。 “阿洛,我知你心中颇不好受。你同五官中郎将才成婚三日,卫贵人便让你多了两个妹妹,早知今日,再思及从前之事,不知阿洛是否后悔?” 我知她是在问我当初没有入宫同她共侍一夫,是否心生悔意。不过是三年前我曾拒绝了她,她便耿耿于怀到如今。 还是说,这几年来,有卫华这个权霸朝野的丞相兼齐王的女儿在宫中,她被压的狠了,便盼着我也同她一样,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我微微笑道:“多谢皇后关怀。反正咱们女子无论嫁与谁,都是要多上几个妹妹,与人共侍一夫,皇后贵为国母,亦须如此,我又何悔之有。” 寂寂深宫从来最是能改换人心,它能让向来直肚直肠的卫华学着心机深沉,也能让当年性情平和温柔的符婕变得偏执而冷硬。 我很庆幸我从来便不想入宫,便是嫁给卫恒也比嫁到这深宫里强上几分。 符婕神色一变,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皇后娘娘,五官中郎将现就在殿外,说是来接他夫人回府。” 我和符婕俱是一怔。可卫恒怎会前来,难道他仍是命人随时监视着我,一有何风吹草动,便有人告诉给他知道。 卫恒突然跑来要人,这让符婕再看向我的眼神愈加晦涩难明。 “到底是新婚夫妻,五官中郎将同夫人可真是恩爱啊!不过半日不见,这就追到宫里来了,倒让我想起我同陛下刚成婚时,陛下亦是这般亦步亦趋的守着我,恨不能寸步不离……” 符婕似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顿了片刻,才喟然长叹道:“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初时再多恩爱,也敌不过旧人颜色渐老,新人渐胜旧人。” 明知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想要给我添堵,我却盼着她再多说上几句,如今我对这些话早已是百毒不浸,过耳不过心,倒是能趁她唠叨的时候,晚些再出去见卫恒,让他在外头多等上一等。 不知为何,他越是这般想在人前秀恩爱,我便愈是不想陪他一道演戏。 可惜,符婕虽然乐意给我添堵,却并不敢慢待了卫恒,立时便亲自送我出去。 我刚踏出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奔到我身旁。不先去参拜皇后,反而一把扶着我的肩头问道。 “阿洛,我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现下觉得如何?”卫恒沙哑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担心。 我瞥了一眼边上符婕有些僵硬的笑脸,淡淡道:“无妨。” 符婕忙接过话头,“原来妹妹今日身子不适,难怪你方从芙蓉殿过来时脸色有些苍白。来人,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为甄妹妹诊脉。还请中郎将——” “不必了!”符皇后话还未说完,便被卫恒冷声打断。 “皇后几时又多出一个妹妹来?她如今是我卫恒的夫人,可不是皇后的什么姐姐妹妹,还请皇后慎言!” 语毕,他也不管符皇后脸色如何,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径自步下殿阶,将我放入马车之中,出宫回府。 “你今日身子不适,可是头晕心痛的症候又犯了?”他关切道。 我推开他仍扶在我肩上的手,直言不讳道,“不过是不想入宫,随便找个借口罢了,倒让将军忧心了。” 卫恒一怔,竟似松了口气,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玉质令牌,递到我手边。 “今日你被长姐强令入宫,是我未能护好你。这枚令牌可号令府中所有侍卫,往后若再有人敢强逼你入宫,无论是长姐还是皇后派人来,你都无须顾忌,只管调出府中侍卫护你周全,再命人找我,我自会为你做主。” 想了想,我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枚令牌。可号令整个五官中郎将府邸的令牌,既然他敢给,那我又何妨收下,能多一份自保之力总归是好的。 见我收下令牌,卫恒脸上神色又舒展几分,“咱们先不急着回府。你既然不愿新婚便召医官过府,那我便先带你去淳于先生的医馆看看。” 淳于先生乃是邺城首屈一指的名医,可惜他给我诊脉良久,也诊不出我身子有何不妥之处,最后只干巴巴的说了“许是思虑过度”六个字。 “许是老朽学艺不精,夫人六脉平和,实是诊不出先前为何会有头晕心痛的症候,将军大可放心!” 卫恒脸色却并不好看,一回到马车里,他就沉声问我,“卫某已同夫人签了契书,为何夫人还是不肯信我,仍是每日思虑过度,你就这般怕我不成?” 我默然片刻:“将军这话问得有些可笑。若我当真相信将军,根本无须将军立书做保。可只要我同家人一日不得自由、受制于人,便是将军再写上十分契书,发下若干毒誓,只怕我仍是不会信你!” 前一世,他也信誓旦旦地说过会待我好,可是结果呢?他是怎么待我好的? 念及前世种种,剧烈的情绪立时翻江倒海而来,胸中又是一阵悸痛。 卫恒见我单手抚胸,忙揽住我,“怎么,又心口疼了吗?调头,再回淳于医馆。” “不必了。”我推开他,“是将军离我太近了,身上味道熏得我有些难过,你离我远些便好。” 卫恒一向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被我这般公然嫌弃,气得脸色发白,转身便走出车厢,再也不肯与我同车而行。 未几,便听车窗外雨声阵阵,竟是晴日生变,下起飘泼大雨来,可无论那雨势如何大,车夫如何相劝,卫恒都不肯坐到车内来避雨。 而我听着车窗外潺潺的雨声,也始终没唤他进来,任他淋了一路的雨,心内波澜不兴。 “时辰已然不早,明日一早,还需去拜见舅姑,咱们还是早些安歇吧。” 128.结局(下) 此为防盗章,订阅不满50%的小天使,要等2天才能看到内容哦  回程的这一段路仿佛格外漫长, 也不知马车在雨中行了多久, 才终于到了府门前。 我推开车门, 见尹平正快步走到卫恒身侧, 替他撑起一把大伞。卫恒却接过他手中伞, 走到车前,将我兜头罩下, 为我挡去所有的雨疾风骤。 我看向他被雨淋的透湿的衣衫,没再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任他将我扶下马车。 他的手心潮湿而冰冷, 似在隐隐轻颤。想不到他素日看起来体健如虎, 不过淋一场雨, 便有些抵受不住, 脸色也有些苍白。 一俟我下车立稳, 他便松开我的手,专心致志地替我撑伞。我默默看了一眼几乎整个举到我头顶的雨伞,再看看他露在雨中的大半个身子。有心想叫人再送一把伞过来, 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先前只知他君子六艺无所不精,尤精于骑术和剑术, 不想他于这撑伞之术亦是造诣颇深。 从府门到我房中,路途并不算近, 那雨又下得急, 我却不曾淋到一滴雨水。除了裙脚处溅上些雨水外, 我头面双肩竟是连半星雨点也未沾到。 饶是如此,一进内寝,他便吩咐婢女为我更衣,再煮一碗姜汤,驱驱寒气。 我看着他发间不断滴落的水珠,不由轻按了按右手掌心,那里似是仍能感觉得到,他方才掌心那一团凉意,经久不散。 等他从净室换好一身干净衣衫,我递上一碗姜汤,“将军也饮一碗姜汤,驱驱寒气吧?” 他凝视着我,“夫人这算什么,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吗?” 我垂下眼睫,语声平淡,“方才尹平来过两次,说有要事要面禀将军,既然将军无须姜汤驱寒,还请快些过去书房吧。” 见我转身欲走,他忽然一把攥住我手臂,拿过姜汤,一饮而尽。 临出房门前,他似想起什么,回头道:“我已派人去寻医圣仓公,等他到了邺城,再请他为你诊脉。” 医圣仓公,歧黄之术冠绝天下,但其人行踪不定,四海行医,只治有缘之人,极是难寻。 先前卫畴为治头风之疾,曾几番命人求请,均未得其人,卫恒倒是自信,一副定能将仓公请来的口气。 我摩挲着袖中玉牌上雕刻的花纹,看着他高大颀长的背影,忽然想到任氏和李氏,忍不住道:“将军……” 先前卫恒只顾着带我离开行宫,我亦忘了带上她们,但最多再晚上些时候,卫华定会派人将她二人送来,到那时…… “怎么?夫人还有话说?”卫恒再次回身。 “……若是将军不忙的话,晚膳时,妾有一事要同将军讲。” 想同他说的话,已到嘴边,却又被我咽了回去,还是……再等上几个时辰再同他说吧。 卫恒唇角微翘,“好,我定然早些回来陪夫人用膳。” 他回来的极早,才离开不过一个时辰,便又怒气冲冲地奔进我房中,脸色比外头阴云密布的天色还要可怕。 “甄弗,那李氏和任氏是怎么回事?我竟不知我何时多了两个妾室?” 我同卫华告辞时,她曾嘱咐我到了卫恒面前,不可说是她赐了这二女给他做妾室,就说是我见这二女秀丽娴雅,主动替他求纳为妾。 想来我前世当是照着卫华吩咐,这般同卫恒讲的。 我明知她是怕卫恒不喜她干涉他房中事,却还是替她背了这口黑锅,怕他们姐弟因我而生龃龉。可是这一回,我又凭什么还要再为她遮掩,担心他们的姐弟之情? “贵人所赐,妾不敢推拒。”我照实作答。 卫恒的语气忽然就缓了下来,“原来是长姐强逼于你。” “难得夫人今晚邀我共进晚膳,想来便是为了此事。既然夫人也不愿收下她们,我这就命人将她们送回去。” 我瞧了他一眼,轻声道:“将军怕是误会了。我并非不愿收下她们。虽是贵人所赐,妾身亦是乐见其成。” 先前似已熄灭的怒火又在他眸中燃了起来。“你亦乐见其成?你我才成婚三日,夫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你的夫君推到别的女人身边?” 我低眉敛目,有些歉疚地道:“还请将军恕罪,实则大婚当日,妾便盼着能有一位妹妹来为妾分忧了。” “分忧?好一个分忧!”卫恒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既然你这般厌恶于我,为何还要嫁给我?”他口不择言地问道。 我微微一怔,他这句话问得可真是……求我打他的脸吗? “将军难道忘了,我并不想嫁给你,为此不惜逃婚,是将军强抓了我回来,用尽手段逼我成婚的。” 卫恒身形一僵,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好半晌方道:“不错,确是卫某强娶了夫人。但你原本就该是我的,早在三年前,你就当是我的夫人。” “明明你那时候亦是想要嫁我为妻,为何现下——?” “新婚之夜我便同将军说过,人心易变……” “你的心变到谁身上去了,是程熙还是卫玟?”他语声清冷,眸中两团怒火却越烧越旺,如欲噬人一般。 “将军想多了,程熙我视之如兄,子文我待之如弟。我只是……将从前喜欢将军的一颗心收了回来,如此而已。” 卫恒缓缓坐在榻上,手支在膝头,揉了揉额角,“你是怪我当年没能护住你,眼睁睁看着你被父王嫁给程熙,对我这个未婚夫大失所望,这才……” 我顿了顿,答了一个“是”字。 既然我不能将真相掷到他脸上,不如就让他这样以为吧,何况当年,对他们父子将我当作联姻的棋子转手嫁到程家,我心中并非全无怨怼。 “我那时还有些小女儿心思,明知当时情势危急,丞相是逼不得已才将自己的准儿媳嫁到程家,我阖家既受丞相与将军大恩,自当竭力相报。” “可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会想……会想将军会不会悄悄来带我走,明知这个念头有多自私、有多荒唐,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 “不过,我也不过就是想想罢了,因为我知道,别说将军当时厌憎于我,便是将军亦是想娶我为妻,危急关头,也会以大局为重,舍了我的。” “这一点,我总没说错吧,卫子恒!” 我笑看着他,温温婉婉地问道。 前世,我将这些怨怼深埋心底,从不曾,也不敢在卫恒面前抱怨过一个字,而如今,它们终于得见天日。 卫恒的头始终掩在手后,似是不敢看我。 “阿洛,我……” “别叫我阿洛。”我打断他,“纵然我是个愿托乔木的女子,但我亦是个人,不是被别人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的棋子。即便我无法掌控自身的命运,只得随波逐流,但总能掌控我心之所喜,心之所厌。” 一室寂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咳两声,涩然道:“这些话,原本是夫人晚膳时想同我讲的吧!看来,我真是回来的太早了些……” “早听晚听,其实也无甚差别,我不过是想将军明白,在我心中,我同将军不过是一对挂名夫妻,除了敦伦之事和生儿育女外,我会尽到一个妻子应尽之责,替将军料理中馈、侍奉舅姑、安定后宅。” “至于我无法做到之事,我亦会挑选良家子,来侍奉将军,替将军繁衍子嗣。” “所以长姐送来的两个妾侍,夫人毫不犹豫就收下了,你心中就没有半点介怀之意?”卫恒问道。 “任、李二位妹妹均是出身乡党名族,其家族于将军颇有助益,我又为何要介怀?将军若是不中意她二人,妾身会请卫贵人再为将军挑选几名美妾。” 他咳声又起,不同于之前只是偶尔轻咳几声,这一次直咳得撕心裂肺,良久方息。 见他咳得厉害,微一踌躇,我还是倒了一盏热茶递给他。 卫恒默默接过,只饮了一口,就放在一边,直身而起,腰背绷得笔直,单手负在身后,眸中所有情绪已尽皆掩去,只余一片漠然,“夫人的话说完了吗?” 我略一犹豫,他此时这副漠然平静的样子比方才满脸怒容的他,瞧着更是吓人。 “难得夫人愿吐露心声,还想说些什么,但说无妨。”他有些不耐道。 我轻声道:“将军当明白,若我真有心去丞相面前告将军的黑状,早就去了。那样的事,若非逼不得已,再也走投无路,我是绝计做不出来的。” “所以将军勿须对我百般示好,来安我的心。我对将军并不敢奢望其他,只盼将军能与我在人前相敬如宾,足矣!” “至于旁的恩爱,便不必劳烦将军了,妾身亦消受不起。” 自从发现这一世,卫恒和前世颇为不同,有意无意间处处向我示好,且不是刻意为之,竟似是真情流露,这几句话便梗在我心中,早已是不吐不快。 129.番外 此为防盗章, 订阅不满50%的小天使,要等2天才能看到内容哦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晓, 原来不过是幼年时的寥寥几面, 他便已对我动了求娶之念。 其时, 大雍王朝国祚已绵延四百余年,渐渐气数将尽,一连四任幼主临朝,内政不修、宦官乱政, 朝政日益腐败, 加之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之下,揭竿而起者此起彼伏, 家家思乱,人人自危。 一时各地士族豪强、州牧郡守无不拥兵自重, 虽明面上仍奉雍天子为君,实则已成四方割据之势。 汝南程家自大雍建国以来,便是有名的士族豪门。程熙之高祖父程安,为大雍司徒,以下四世居三公之位,门生故吏遍于四海, 由是势倾天下。 其父程劭, 能折节下士, 交游广阔, 同我父亲甄懿乃是同窗好友,曾一同拜在京都大儒乔玄名下习学三坟五典。 是以在我八岁时,程公奉命出任为翼州牧时,曾专程携家眷,绕道到长兄的任所洛城小住几日,专程祭拜亡父。 那时初见程熙的我,绝不会想到,在七年后,我竟会披上嫁衣,成为他的新妇。 而我同他的婚姻之约、两姓之好,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罢了。 建兴十八年,我十四岁那年,洛城为黑山贼所陷,长兄为守城力战而死,幸赖其部将及城中百姓拼死相护,才保我甄家老弱妇孺逃得一命。 又幸得当朝司空卫畴遣人来迎,将我们接到许都城中,看在我姨母杜氏的情面上,留我们在卫府住下。 不想才过了一年,被卫畴和程熙联手赶出长安的逆臣董焯,趁卫畴南下征讨淮南严术和荆州刘玄时,领西凉二十万兵马,偷袭其后方,连破卫畴治下兖州十余城,将府库存粮尽皆焚毁殆尽。 没了粮草,纵然卫畴尚有兵马七八万,也难抵挡董焯的二十万西凉兵马。因卫畴与程劭亦有同窗之谊,只得修书一封,向坐拥翼、幽、青、并四州之地的程家借粮。 他在信中言明利害,兖州为翼州之门户,若是为董焯所夺,则翼州亦危矣,并愿以女妻之程家公子,求结两姓之好,共御强敌。 程家最终答允了借粮,但却不要他卫畴的长女,而是指名要我甄弗做他程家的新妇。 纵然我心中不愿,可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只得换了一身大红的嫁衣,匆匆登上送嫁的婚车,星夜兼程,到了这翼州邺城。 但我却没有想到,这桩姻缘于我是无可奈何的委屈求全,于程熙却是辛苦求得的终遂所愿。 “阿洛,你可知,我求了父亲整整一天,才说动他答允借粮给卫家,只求那卫畴能将你许嫁于我。” “阿洛,不怕你笑我,当年在洛城初见你,我这心里便全是你的影子,当时我便在心中立誓,娶妻当娶甄阿洛。你那时虽然年幼,却已美得不似凡人,如今更是出落得越发……越发姿貌绝伦、清丽难言……” “阿洛,”他喃喃地唤着我的乳名,“你这乳名,怎么这般好听,我只听了一次,便牢牢记在心里,每日里总要在心头念上几遍。如今,我终于可以对着心上之人,喊出你的名字,阿洛,我的阿洛!” 那一天,他虽然对我说了这许多情话,我们却并没有圆房,因为就在我们举行昏礼的那一晚,礼尚未成,他的父亲程劭突然中风倒地,第二天便与世长辞。 程劭的去世于程氏家族而言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四方割据势力,一众门阀豪强无不对程家治下的翼、幽、青、并四州之地虎视眈眈,欺负程熙方才弱冠、年轻识浅,想将他程家的基业尽数瓜分了去。 为程劭守孝的这三年间,程家的四州之地,已渐失其三。幽州、青州分别为公孙赞、刘德所夺,程熙的长兄程潭不忿程劭立排行最末的程熙为世子,继承家业,借着攻打公孙赞夺回青州为名,反出程家,占了并州,自立为王,联合了卫畴来攻打翼州。 是以,我在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早在舅翁程劭中风之时,我的姑氏刘夫人便大骂我是扫帚星,及至后来程家屡失州县,刘夫人更是日日责骂于我,说我是不祥之人,都是我的进门才给程家带来了这种种厄运。 姑氏如此待我,程家其他人自然待我亦甚是冷漠。这三年来,若不是有程熙一力相护,始终待我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只怕我早就被扫地出门,休回了卫家,甚至是性命不保。 程熙甚至,当卫畴派他的侄子夏候尚领五万卫军兵临城下时,仍坚持不肯休弃于我,反要同我补行那日未完的昏礼,共饮合卺之酒,此后做真正的夫妻。 因着他待我的这一番深情厚意,我自是对他感念不已。感动之余,我心中却又时常愧疚不已。 为何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无论相貌、人品、家世,均是上乘人物,又待我这般痴情体贴,可我却始终无法对他生出丝毫爱慕之意,甚至还希望能被姑氏遣回许都,重回卫家府邸。 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我仅剩的几位亲人都在许都,又或许是……我心底真正恋慕之人,也在那里。 “阿洛,你怎么了?怎么只顾瞧着这合卺酒出神,快些饮了它,咱们……好做夫妻!” 他忽又再次概叹道:“我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终能得偿所愿,阿洛,你终于要是我的了……” 我看着匏瓜中微微晃动的碧色酒液,不觉喃喃道:“我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又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听我这样说,程熙忽然笑道,“想必咱们上辈子就是夫妻,也是这样饮过合卺酒,那这辈子我就更要与你白头偕老。阿洛,你放心,我定会对你好的!” “我定会对你好的!”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七个字,不知怎的,甫入我耳中,便如睛空霹雳一般,震得我心口一阵巨痛,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再也站立不住。 “阿洛、阿洛,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耳畔是程熙焦急的连声呼唤。 我勉强稳住心神,轻轻推开他的怀抱,强笑道,“我没事,不必喊人来了。” 他将手抚上我的额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简直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不行,还是得喊医工来给你瞧瞧。” 我忙止住他,婆母已然对我诸般不喜,近些时日,更因卫畴派兵助程潭攻打邺城,每逢我去请安时,连院门都不许我入。我不想再节外生枝,又惹出些口舌来。 “季光,”我唤他的字道,“我真的没事,不过是……昨晚没睡好,是以一时有些头晕,歇息一会儿便好了,这么晚了,不必再惊动旁人了。” 他扶我到榻边坐下,故意道:“怎的没睡好,可是想着今晚你我洞房花烛,兴奋的难以入眠不成?” 我没心思理会他的打趣,就在方才晕眩的那一瞬,我的脑中似乎闪过一个斑驳的画面。 那似是我昨晚做的一个噩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可是当我醒过来时,却全然记不得在梦里都梦到了些什么,可是梦里那种感觉,那种令人窒息而绝望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萦绕心头。 我有种感觉,那个梦对我很是重要,关乎我一生的命运,可任我如何回想,却怎么也忆不起丁点昨夜的梦境,直到方才—— 方才我心神剧震之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我和程熙正要饮下合卺酒之时,忽然那人走来,一把抢过程熙手中的半片匏瓜,沉声道:“邺城已破,汝安敢夺吾之喜酒?” 难道我方才对程熙提及的似曾相识之感,便是因为昨晚曾梦到的这个画面吗? 因为此刻的情境,简直和梦中一模一样,我和程熙都是一身大红喜服,手捧系着红线的匏瓜…… 可是我又为何会梦到那个人?还梦到他抢走程熙手中的合卺酒?难道在我心里,始终是不愿嫁给程熙,盼着能有人来阻了我和程熙的这场姻缘。 可为何梦中的那人,不是别人,偏偏是卫恒呢?他可是最不可能来坏我和程熙姻缘之人。 十四岁那年,我对他一见钟情,可是在他心里,却视我如敝屐,连草介都不如。他是那样的憎恶于我,又怎会如梦中那样,将我从程熙身边抢走呢? 那只是一个梦,一个我自知决然不会实现,所幻想出来的梦。 程熙见我良久沉默不语,再次关切地问我,想把医官招来给我看诊。 我摇了摇头,“不过做了个不怎么好的梦,才没有睡好,并不要紧的。” 他安慰我道:“不过一个梦罢了,当不得真的,再说了,梦都是反的,越是梦得不好,便是有喜事临门,你瞧今晚不就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吗?想来定是因为昨晚我不在你枕畔,让你孤枕难眠,这才没有睡好,今夜,不对,应该说从今往后,有我陪你,定会让我家阿洛睡个好觉!” 见他说着说着,便有些按捺不住,想要低头亲我,我忙提醒他道:“合卺酒还未喝。”一边起身往放着匏瓜的喜案走去。 他忙跟了过来,正当我二人各执半边匏瓜,要饮这合卺酒时,突然门外响起一个焦急的传报声:“报——!主公,大事不好主公,城门失守,被那卫军攻进来了!” 同他和卫恒见过礼后,仓公便要为我诊脉。 他将我六脉一一号过,所说的和淳于先生的相差无几。 “夫人确是思虑过度,心脉有些弱。至于中郎将所言心痛晕厥之症,发作无定时,偶一发之,多半非身体有疾,乃是一时情志激荡,血脉逆乱,才会悸痛头昏。” “自来养生需养心,只要夫人能心绪平和,勿为外事扰动,过喜过忧、多思多虑,此症便不会发作。” 我正欲向仓公道谢,卫恒已抢先开口,“多谢仓公为内子诊脉,虽无大碍,还请仓公为内子开副养生方子,调理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