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染冠礼(上)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永嘉五年的秋风,刮过顾氏老宅的朱漆门楣时,已带上了铁锈般的腥气。 宅邸深处,祠堂前的青石庭院却一扫连日阴霾,张灯结彩,红绸在带着凉意的风里簌簌拂动。 今日是顾氏嫡子顾彦舒的冠礼。十六岁,束发加冠,告于先祖,自此成人。 顾彦舒身着崭新的玄端礼服,深衣广袖,腰束锦带,立于祠堂阶下。 乌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目清朗,犹带几分少年稚气,但脊背挺得笔直,已有松竹初成的风仪。 父亲顾雍,身着同样庄重的礼服,手捧一顶古朴的缁布冠,神情肃穆,立于香案之前。母亲王氏立于父亲身侧,眼中含着水光,唇角却噙着欣慰的笑意,目光须臾不离爱子。 族中耆老、远近亲眷环立四周,目光或期许,或慈和,或带着审视。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酒醴和庭院中特意摆放的秋菊混合的气息,庄重而喜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赞礼官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在肃静的庭院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 顾雍手捧缁布冠,一步步走向顾彦舒。他面容端肃,眼神深处却翻涌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沉重托付。 顾彦舒微微垂首,感受着父亲宽厚手掌落在发顶的温热,随即,那顶象征着责任与成年的缁布冠被稳稳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感觉,随着那顶冠的重量,压在了他的心上,也落入了他的血脉。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第二顶皮弁加于其上。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最后,象征士人身份的爵弁也稳稳戴好。 三加既成,顾彦舒缓缓抬起头。冠冕之下,他的眼神似乎瞬间沉淀下来,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沉静与担当。 他对着父亲,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深深一揖到地:“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清朗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母亲王氏眼中含着的泪终于滚落下来,那是喜悦,亦是看着雏鹰即将离巢的复杂心绪。 父亲顾雍微微颔首,素来严厉的嘴角罕见地向上弯起一个欣慰的弧度。周遭响起一片低低的、带着祝福的赞叹与私语声。 礼成,酒宴将开。庭院里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亲眷们互相揖让着,准备移步宴厅。仆役们端着盛满佳肴美酒的漆盘鱼贯而入,空气中食物的香气开始冲淡檀香的味道。 顾彦舒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紧绷的肩背终于可以放松一丝。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一扶头顶那三顶沉甸甸的冠冕,指尖却触碰到母亲不知何时悄悄走近,为他簪在鬓边的一支温润血玉簪。他侧过头,对上母亲温柔含笑的目光。 “舒儿,真……”母亲的话音未落,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锐鸣,如同淬了冰的钢锥,猛地刺穿了庭院里所有的喜庆祥和! “呜——嗷——!” 那声音来自极近之处,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嗜血兽性,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下一刹那,地动山摇! 轰隆!轰隆!轰隆! 沉闷如滚雷、却比雷声更密集、更沉重的巨响,如同无数巨大的铁锤,狂暴地砸在李府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上!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声和铁页扭曲的呻吟! “胡骑!是匈奴人!破城了!”一声惊骇欲绝的嘶吼从靠近大门的家丁口中爆出,随即被淹没在更大的一声爆裂巨响中! 轰——咔嚓! 两扇沉重的、象征着顾氏百年门第的朱漆大门,如同脆弱的纸片般向内轰然炸开!碎裂的木块和扭曲的门栓铁页四散飞溅! 一股混合着浓烈血腥、汗臭、牲畜膻臊和铁锈气息的恶风,裹挟着门外卷起的尘土,猛地灌入庭院!风中,是无数野兽般的咆哮与狂笑! “杀!一个不留!” “杀光!抢光!烧光!女人拖走!” 憧憧鬼影,在弥漫的尘土中显现。人!却又不似人!他们身形大多魁梧剽悍: 穿着杂乱的皮袍或铁片缀成的简陋甲胄,头发或结辫或披散,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眼中燃烧着贪婪、暴戾和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 手中挥舞着雪亮的弯刀、沉重的狼牙棒、滴血的短矛!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瞬间吞噬了门口试图阻拦的家丁护卫,血肉横飞! 五胡乱华!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顾彦舒的心头!这是自他懂事起便不断听闻的噩梦,是悬在中原百姓头顶的利刃! 他从未想过,这噩梦竟如此突兀、如此狂暴地降临在自己的冠礼之上,降临在顾氏祖宅! 喜庆的庭院,瞬间化为屠宰场! 惊呼、惨叫、怒骂、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肉体被撕裂的沉闷噗嗤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浪潮,瞬间将所有人淹没! “护住夫人和少主!退入祠堂!”父亲顾雍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这位素来沉稳的陇西家主,此刻须发戟张,目眦欲裂。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光如秋水乍寒,人已如猛虎般迎着最先冲入庭院的几个凶悍胡骑扑了过去!剑光过处,血光迸现,将三名胡骑扫落马下! 几个忠心耿耿、身有武艺的家丁和护卫也红了眼,嘶吼着拔出兵刃,组成一道脆弱的人墙,死死挡住通向女眷和核心族人的道路。 “舒儿!走!”母亲王氏的声音在顾彦舒耳边响起,尖利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攥住顾彦舒的手臂,那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 她不再看那修罗场,不再看浴血奋战的丈夫,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被眼前地狱景象惊得脑中一片空白的顾彦舒,跌跌撞撞地向祠堂侧后方退去! 那里,靠近一株虬结老松的院墙角落,有一口早已废弃、被荒草半掩的枯井! “娘……”顾彦舒只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让他四肢僵硬,喉咙发紧。 “快走!舒儿!快走!”母亲嘶喊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决绝而扭曲变形。她猛地将顾彦舒推向那枯井方向,自己却停下了脚步,回望了一眼那刀光剑影中奋力搏杀、身上已染血的丈夫身影,眼中是无尽的痛楚与诀别。 “娘!”顾彦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伸手想去抓住母亲。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刺耳的破空声尖啸而至! 噗嗤! 一支带着倒刺的粗糙狼牙箭,裹挟着巨力,狠狠地从侧面贯穿了王氏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般,瞬间染红了她素雅的衣襟,也溅了几滴在顾彦舒的脸颊和眉心上!那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让他浑身剧震! “呃……”王氏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刺入胡兵胸膛的长剑随着她松手坠落,她甚至没能再回头看一眼儿子,身体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将还抓着自己衣袖的顾彦舒,狠狠推向那井口! “走……活……下……”最后的字眼破碎在喉间,带着无尽的血沫。 顾彦舒被那巨大的力量推得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母亲胸口那狰狞的箭羽,是她软倒尘埃的身影,是父亲在十数名胡骑围攻冲杀下、 肩头又添一道深可见骨伤口的怒吼,是庭院中遍地横流的鲜血和残肢断臂,是胡骑狰狞狂笑的面孔…… 噗通! 他重重地摔入了枯井深处。身下是厚厚的、腐败的落叶和淤泥,一股浓烈的土腥霉烂味直冲鼻腔。井口的光亮瞬间被遮蔽,只留下一个模糊的、透着血色的圆孔。几块被他撞落的松软泥土和碎草簌簌落下,砸在他的脸上、身上。 井口外,那炼狱般的声响骤然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族人的凄厉惨叫,妇孺的绝望哭嚎,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胡骑兴奋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火焰开始燃烧木头的噼啪声…… 所有这些声音,混杂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烟熏火燎的气息,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顾彦舒的耳中,刺入他的脑海! “阿爹——!” “娘——!” “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哈哈!好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烧!烧光这些汉狗的房子!” 顾彦舒蜷缩在冰冷的井底淤泥中,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一股浓烈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溺毙。他想冲出去,想和父母族人死在一起,想撕碎那些胡虏! 但母亲最后那滚烫的血滴,那声嘶力竭的“活下去”,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死死地钉在这口黑暗的枯井里。 指甲深深地抠进身下冰冷的淤泥和腐烂的落叶中,指尖传来木刺扎入的锐痛。他摸索着,抓到了一块断裂的、腐朽的井壁木料。 那木头早已被湿气浸透,朽烂不堪。他下意识地将它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发疯般地啃噬起来! 木屑又苦又涩,混合着泥土和腐烂的味道,刮擦着喉咙,引起剧烈的呛咳。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啃着,嚼着,吞咽着。 仿佛只有这粗粝的痛苦,才能稍微缓解一点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恐惧和无边的痛楚。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刻度。井口那点微弱的光亮,由灰白变为昏黄,最后彻底沉入浓墨般的黑暗。外面的杀戮声、哭喊声、狂笑声、火焰的噼啪声……渐渐弱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停止。 零星的惨叫,女人的哭求,胡骑粗暴的喝骂,以及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钝刀子割肉,折磨着井底蜷缩的灵魂。 寒冷、饥饿、恐惧、悲痛……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顾彦舒的身体和心灵。每一次昏睡过去,都会被井口外传来的细微声响或一个血淋淋的噩梦惊醒。 第二章:血染冠礼(下)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每一次惊醒,原本感觉恶心虫蚁青苔都变得无比可口,他吞咽的动作便更加疯狂几分。嘴唇早已被木刺划破,满口都是血腥味和木头的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更久?井口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连火焰燃烧的声音也微弱了,只剩下灰烬偶尔坍塌的轻响。 只有风,呜咽着刮过废墟,带来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和焦糊味,沉沉地压入井底。 顾彦舒动了动僵硬麻木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透过井口那点微光,只看到一片死寂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结束了?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口腔里满是木屑的碎末和血腥。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驱使着他。他伸出被淤泥和木刺弄得污秽不堪、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井壁。 井壁是泥土夯实的,年深日久,被水汽侵蚀得坑洼不平。他找到一处凹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手指死死抠进去。指甲瞬间翻裂,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却恍若未觉。左脚蹬住另一处凸起,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泥土簌簌落下,糊了他满头满脸。每一次发力,都牵动着全身的疲惫和饥饿带来的眩晕。手臂酸软得如同灌满了铅水,双腿也不停地颤抖。 好几次,他险些滑落下去,只是靠着那一点不肯熄灭的求生意志,死死抠住井壁的泥土,才没有重新坠入深渊。 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井沿冰冷粗糙的石砖。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向上一撑! 半个身子探出了井口。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和血腥气息,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在他的脸上!呛得他眼前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他趴在冰冷的井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视线,终于投向这片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恍如隔世的庭院。 眼前,已非人间。 昨日还张灯结彩的庭院,此刻只剩断壁残垣。精美的亭台楼阁化作了焦黑的骨架,兀自冒着袅袅青烟,未燃尽的木料发出微弱的噼啪声。青石地面被烟尘覆盖,又被凝固的、暗褐色的血浆大片大片地浸染、覆盖,踩上去黏腻湿滑。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横七竖八,姿态扭曲。有穿着家丁护卫服饰的,有穿着宾客华服的,更多的是妇孺老弱。 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开膛破肚,肝肠内脏堆得到处都是,四处丢放的人骨布满牙印,显然是被吃掉了,那是人的牙印…… 凝固的血液浸透了他们的衣袍,在冰冷的石板上汇成一滩滩令人作呕的深潭。几只早起的乌鸦聒噪着,落在焦黑的梁木上,贪婪地啄食着残躯,发出“呱呱”的刺耳叫声。 整个顾氏大宅,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未烧尽的纸屑,打着旋儿飘过。 顾彦舒的胃部剧烈地抽搐着,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陷入脸颊,才勉强压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悲鸣。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点点挪向祠堂的方向。 祠堂……那供奉着顾氏列祖列宗、他刚刚行过冠礼的庄严之地。 曾经厚重的、悬挂着“诗礼传家”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此刻斜斜地砸落在地。匾额断裂了一角,沾满了泥污和血渍。 而就在那沉重的、象征着顾氏百年清誉与门风的匾额之下……赫然压着半截穿着玄端礼服的身体! 是父亲! 李昭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顾雍的上半身被匾额死死压住,只能看到腰部以下。那身庄重的玄端礼服早已被血污和泥土浸透,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匾额边缘,手指微微蜷曲,似乎想抓住什么。一块被鲜血染透的玉佩,从他破碎的腰间滑落在地,正是顾彦舒冠礼前夜,父亲亲手为他系上的那枚! “爹——!”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顾彦舒的喉咙。他连滚带爬地从井口挣扎出来,手脚并用地扑向祠堂的方向!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沾满血污的石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扑到那沉重的匾额边,用尽全身力气去掀。那实木匾额沉重异常,纹丝不动。他只能徒劳地用手去刨匾额下的泥土,指甲很快翻裂,鲜血混着泥污,但他浑然不觉。 “爹!爹!你应我一声啊!爹——!”他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回应他的,只有乌鸦的聒噪和风声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颓然停下。双手血肉模糊,无力地撑在冰冷的匾额上。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父亲……母亲……族人……家……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就在他戴上那顶象征着成人责任的冠冕之后,短短几个时辰,天地倾覆。 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瘫坐在冰冷的废墟和血污之中。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死地,扫过那些曾经熟悉、如今却面目全非的尸骸。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不远处一堆烧焦的梁木旁,他看到了半截熟悉的、染血的衣袖。那布料,正是母亲王氏今日所穿! 他几乎是爬了过去。 焦木下,压着母亲的上半身。那支温润的血玉簪,还斜斜地簪在她散乱的发髻间,只是簪身沾满了凝固的血块和灰烬。 母亲的面容……已被火焰燎过,又被重物砸压,几乎无法辨认。只有那支簪子,在死寂的废墟里,映着熹微的晨光,刺得顾彦舒眼睛生疼。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簪身。滚烫的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灰,滚落下来,砸在母亲冰冷的衣袖上。 他沉默地跪在废墟中,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母亲那被血浸透、被灰烬染黑的发髻上,拔下了那支血玉簪。簪体冰凉,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指尖的温度。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块压着父亲半截身躯的“诗礼传家”匾额上。那四个曾经金光闪闪、象征着顾氏门风的大字,此刻在烟熏火燎和血污的覆盖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讽刺。 他慢慢地爬回祠堂废墟。避开那沉重的匾额,开始徒手挖掘父亲被掩埋的上半身周围的泥土。 没有工具,就用双手。指甲翻裂了,泥土混着鲜血,一捧一捧地挖开。每一次触碰父亲冰冷的身体,都像是在用刀子剜自己的心。 泥土混着血水,一捧一捧,覆盖上去。没有哭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 一个小小的土包,在顾氏祠堂的废墟旁垒起。 顾彦舒跪在坟前,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行冠礼时那般。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支母亲的血玉簪。簪体上凝结的血块,在初升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簪身。双手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刺耳。 那支温润剔透的血玉簪,被他生生从中折断! 一半,被他轻轻放在了那简陋的坟茔之上。 另一半,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断裂的玉茬刺破了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滴答答,落在坟前的血泥地上。 顾彦舒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血污交织,一片狼藉。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有丝毫迷茫和恐惧。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东西,那是深入骨髓的恨意,是足以支撑灵魂在炼狱中行走的执念。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的嘴唇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血的味道,清晰地砸在这片死寂的、弥漫着血腥与焦臭的废墟之上: “爹,娘,列祖列宗在上。” “此仇不报——” 他猛地举起那只紧握着半截染血玉簪、鲜血淋漓的拳头,指向北方,指向胡骑消失的方向,也指向这片彻底吞噬了他一切的血色天空: “顾彦舒,誓不为人!!!”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那简陋的坟茔,不再看这满目疮痍的家园。他踉跄着站起身,走到祠堂另一侧尚未完全倒塌的墙角。 那里,他先前挖掘时,从瓦砾下拖出了一个狭长的、蒙尘的乌木剑匣。那是父亲年轻时行走四方所用,后来便一直收在祠堂,里面藏着一柄未曾开锋的古剑,以及一些银钱细软,本是父亲为他准备的“游学之资”。 顾彦舒拍掉匣上的尘土,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着亲人尸骨的焦土,看了一眼那块压着父亲、染血的“诗礼传家”匾额,看了一眼这片曾经承载他所有温暖、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死寂的祖宅。 然后,他转过身。抱着冰冷的剑匣,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步,踏着凝固的鲜血和灰烬,头也不回地,向着南方未知的、同样布满荆棘与血火的道路走去。 身后,顾氏大宅的余烬在晨风中明灭,如同无数不肯瞑目的眼睛。几缕残烟笔直地升上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曲无声的、凄厉的挽歌。 第三章 残阳泣血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抱着冰冷的乌木剑匣,顾彦舒踏出了顾氏祖宅那早已不复存在的门槛。每一步,都踩在凝固发黑的血浆与混杂着骨灰的焦土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响。 身后,是焚尽百年荣光的余烬,是至亲血肉浇灌的焦土,是无数不肯瞑目的眼睛在灰烟中明灭。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那铺天盖地的血色便会彻底吞噬他残存的意志。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笼罩着这座城池的死亡阴霾。昔日还算繁华的街道,此刻已沦为鬼蜮。 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倒伏,未熄的火焰在残骸深处苟延残喘,吐出缕缕青烟。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臭、血腥,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肉类烧糊后混合着排泄物的怪异气味。 更多的尸体。 它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铺陈在街巷之中。有被一刀断喉的商贩,临死还死死攥着半串铜钱;有被长矛钉死在自家门板上的老者,浑浊的眼睛空洞地瞪着铅灰色的天空; 更多的,是妇孺老弱,衣不蔽体,或被开膛破肚,或被随意砍杀,曝尸于道。乌鸦成群结队,聒噪着落在这些残破的躯体上,肆无忌惮地啄食着腐肉,猩红的眼珠转动着,对蹒跚而过的顾彦舒毫无惧意。 更让顾彦舒胃部翻江倒海、几欲呕吐的,是散落在瓦砾间、路沟旁,那些被啃噬得干干净净、布满深深牙印的白骨。 有的纤细,显然是孩童;有的粗壮,属于壮年。那绝非野兽齿痕,分明是人!是那些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胡骑,在杀戮之后,竟行此禽兽不如之事! 一阵寒风卷过,带起地上的灰烬和几张染血的纸片,打着旋儿扑在顾彦舒脸上。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那灰烬是亲人的骨灰,那纸片是未烧尽的族谱。 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木屑的苦涩和血腥味再次弥漫开来,强行压下了喉头的酸涩。 活下去。娘说,活下去。 他抱紧了怀中的剑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入骨髓,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南门。 父亲曾说,京都洛阳在南。户部侍郎林书豪,父亲的故交,在洛阳。 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飘渺的希望。 他开始向南移动。脚步虚浮踉跄,如同踩在棉花上。饥饿如同无数只小虫,啃噬着他的胃袋,带来阵阵绞痛。 三日枯井,仅靠啃噬朽木和吞咽青苔虫蚁维生,早已耗尽了他身体的元气。 更糟糕的是,从井底爬出时被碎瓷划破的小腿伤口,在污秽泥泞和一路的摩擦下,开始隐隐作痛,传来一阵阵灼热感。 他避开大路,专挑那些被焚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小巷穿行。倒塌的墙壁时常挡住去路,他只能手脚并用地攀爬翻越。 锋利的瓦砾和断裂的木刺一次次划破他本就残破的衣衫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每一次发力,都牵动着腿上的伤处,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死寂的城池里,并非全无活物。偶尔,他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胡骑肆意的狂笑,或是女子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短促尖叫,随即又戛然而止,只余下令人心胆俱裂的寂静。 每当这时,顾彦舒便会立刻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蜷缩进最近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他才敢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晒下来,却驱不散满城的阴寒。顾彦舒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他路过一口水井,井沿边倒伏着几具尸体,井水浑浊不堪,漂浮着不明的污物。 他只看了一眼,胃里便是一阵翻腾,立刻扭过头去。求生的本能与极度的恶心感在体内激烈交战。 他找到一处被烧塌了半边的民居,勉强能遮阴。他靠着冰冷的断墙滑坐在地,小心翼翼地放下剑匣。 解开缠在小腿上的、早已被血和泥浆浸透的布条。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红肿发亮,中间一道不算深但皮肉外翻的口子,正缓缓渗出浑浊的黄水,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 他倒抽一口凉气,心沉了下去。伤口,在恶化。 饥饿和伤口的灼痛感愈发强烈,如同两把钝刀在体内反复切割。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在废墟中逡巡。 最终,落在墙角一丛顽强的、沾满灰烬的野菜上。他认得这种菜,以前家中仆妇采摘过,无毒。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拔起几株,顾不得根茎上的泥土,胡乱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野菜的汁液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苦涩,刺激着味蕾,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粗糙的纤维刮擦着食道,带来阵阵不适,却稍稍缓解了胃部的痉挛。 他靠在断墙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时,巷口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马蹄声和胡人粗野的呼喝! 顾彦舒浑身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被极致的恐惧驱散!他猛地抓起剑匣,连滚带爬地钻进身后房屋仅存的、一个堆满焦黑木料的角落,用破碎的木板和杂物将自己死死掩盖住,只留下一道缝隙观察外面。 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皮甲的胡兵骂骂咧咧地出现在巷口。他们似乎刚刚劫掠完毕,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包袱,一个胡兵的马鞍旁还挂着一串用草绳串起的、血淋淋的人耳! 他们漫无目的地用长矛在废墟里戳刺着,像是在寻找漏网之鱼或是值钱的遗落物。 一个胡兵的目光扫过顾彦舒藏身的角落,似乎停顿了一下。顾彦舒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刹那间变得冰冷。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剧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那胡兵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嫌角落太过狭窄堆满垃圾,便移开了目光,跟着同伴继续往前搜寻,马蹄声渐渐远去。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顾彦舒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焦木堆里,冷汗早已浸透了残破的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刚才那一瞬,死亡的阴影是如此之近,近到他甚至闻到了胡兵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牲畜膻臊的恶风。 他不敢再停留,挣扎着爬起,抱起剑匣,拖着那条越来越痛、越来越热的伤腿,继续向南门方向挪动。 恐惧成了最好的鞭子,驱赶着他麻木的双腿。太阳渐渐西斜,将他和满城废墟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幢幢鬼影。 终于,在夕阳如同熔化的铜汁般泼洒在残破的城堞上时,他看到了南门那巨大而扭曲的轮廓。 城门洞开,巨大的门板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通道。 城门附近的地面,血迹和焦痕更加密集,尸体也堆积得更多,显然曾发生过激烈的抵抗和屠杀。 城门口,竟然还有几个胡兵把守!他们懒散地倚靠在残破的城墙根下,围着一小堆篝火,火上架着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肉块,散发出怪异的香气。 其中一个胡兵,正拎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抢来的酒囊,仰头灌着劣酒。 顾彦舒的心猛地一沉。他躲在一条离城门尚有百步之遥的、堆满破车残骸的死胡同里,焦灼地望着那唯一的生路被堵死。 硬闯?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连站直都困难,如何敌得过这些虎狼?绕路?其他城门情况只会更糟,且他根本不知道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沉下大半,暮色开始四合。城门口胡兵的笑骂声和咀嚼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顾彦舒腿上的伤口灼痛感越来越剧烈,甚至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牵扯得他整个小腿都麻木起来。饥饿和疲惫也再次汹涌袭来,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难道……要被困死在这里?像老鼠一样,死在离生路一步之遥的角落? 绝望的冰冷再次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剑匣,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棱角。匣中那把未曾开锋的古剑,此刻又能做什么?连剑鞘都拔不出。 就在这时,城门洞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吸引了顾彦舒的注意。 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散乱花白,脸上布满污垢和泪痕,身上的粗布衣衫破烂不堪,沾满血污。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跌跌撞撞地向着城门外冲去,口中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站住!”一个喝得半醉的胡兵发现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抽出腰间的弯刀,狞笑着拦在了老妇人身前,操着蹩脚的中原官话狰狞喝骂:“老东西,怀里藏的什么好东西?给大爷看看!”他伸手就要去抢夺襁褓。 “不!求求你!放过孩子!他只是个孩子啊!”老妇人惊恐地尖叫起来,死死护住怀中的襁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额头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就见了血。 “滚开!”胡兵不耐烦地一脚踹在老妇人肩头,将她踹倒在地。襁褓脱手飞出,落在几步外的血污里。襁褓散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件染血的小衣! 老妇人看着那空空的襁褓,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瘫软在地,浑身剧烈地抽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城门外的方向,嘴里反复念叨着:“我的孙儿……我的孙儿……” “妈的!晦气!”胡兵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又踹了老妇人一脚,“疯婆子!”他不再理会,转身回到火堆旁。 老妇人如同破碎的玩偶般躺在冰冷的血污中,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空洞的眼神死死望着城门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荒野,嘴里只剩下无声的翕动。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彦舒的眼底。空襁褓……疯癫的老妇……那绝望到极致的空洞眼神…… 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比死亡更残酷的真相。他仿佛看到了母亲临死前望向自己的目光,看到了父亲被压在匾额下的那只苍白的手……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冲撞,几乎要将他的胸膛炸裂! 就在这绝望与悲愤交织的顶点,一只手,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稍定的温热,轻轻搭在了他因过度用力而颤抖不已的肩膀上。 顾彦舒浑身剧震,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就要弹起反抗!他以为是胡兵发现了他! “小施主,莫怕。”一个低沉、温和,带着奇异抚慰力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清泉流过焦土。 顾彦舒僵硬地、一点点地扭过头。 暮色中,一个枯瘦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藏身的破车残骸之后。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无数补丁的灰色僧衣,脚踏草鞋,风尘仆仆。 他面容清癯,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温和,如同蕴藏着星子,此刻正带着深切的悲悯,静静地看着顾彦舒。 他手中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肩上斜挎着一个破旧的褡裢,褡裢旁还挂着一柄小小的药锄。 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的目光扫过顾彦舒满是血污泥泞的脸,扫过他抱在怀里的乌木剑匣,最后落在他那条还在微微颤抖、明显肿胀的伤腿上。 “城门胡狗未退,小施主孤身一人,又有伤在身,此刻出去,十死无生。”老和尚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 他微微侧身,指了指身后更幽深曲折的巷陌,“老衲知一处坍塌的地窖,尚可容身避祸。待夜深人静,再寻机出城不迟。” 顾彦舒的警惕并未因对方是僧人而完全放下。这乱世,人鬼难辨。他死死抱着剑匣,身体紧绷如弓,沙哑着嗓子,充满戒备地问:“你……你是谁?为何帮我?” 老和尚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城门口那个依旧躺在血泊中抽搐、无声望着荒野的老妇人,又缓缓扫过这片被血色残阳笼罩的、如同巨大坟场的城池废墟。 “老衲不过一介行脚僧,法号慧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叹息,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磐石般的力量,“血海滔天时,能渡一命,是一命。此乃我佛慈悲,亦是……人心未绝。” “人心未绝……”顾彦舒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尸山血海。母亲推他入井时染血的面容,父亲在胡骑中搏杀的怒吼,祠堂匾额下那半截玄端礼服…… 一幕幕惨烈的画面在眼前翻腾,最终定格在城门老妇那空洞绝望的眼神上。 一股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怆和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行支撑了数日的堤坝。 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一直死死压抑的恐惧、痛苦、绝望和对这陌生僧人最后一丝本能的戒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哇——!”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连日来积攒的所有伤痛、恐惧、饥饿和目睹人间地狱的冲击,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滚烫的泪水混杂着脸上的血污泥灰,汹涌而下,再也无法抑制。 他瘫软在地,蜷缩在冰冷的瓦砾中,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怀中的乌木剑匣,冰冷依旧,却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来自过往的浮木。 老和尚慧明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劝阻,也没有靠近。只是低垂着眼睑,手中捻动着不知何时取出的一串磨得发亮的木质佛珠,口中默诵着低沉的经文。 那平和而充满悲悯的梵音,如同无形的网,在这片被血色浸透的废墟角落里,悄然撑起了一方小小的、暂时隔绝了地狱的宁静之地。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残阳的余晖彻底隐没在城墙之后。无边的黑暗,吞噬了这座死城。城门处胡兵的笑骂声和篝火的噼啪声,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令人心悸的背景。 第四章: 残烛照夜行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慧明和尚低沉的诵经声如同无形的屏障,在这片充斥着血腥与死寂的废墟角落里,勉强隔开一方喘息之地。 顾彦舒蜷缩在冰冷的瓦砾中,身体因剧烈的干呕和无法抑制的悲恸而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将灵魂深处的恐惧与绝望都哭尽。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污泥灰,在脸上冲出沟壑,滴落在身下焦黑的木炭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滋”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呜咽才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抽噎和粗重急促的喘息。 极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垮了他的四肢百骸,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困难。意识在虚脱的边缘沉沉浮浮。 一双枯瘦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他因脱力而软倒的肩膀。没有言语,只有一股沉稳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不至于彻底瘫倒在这片污秽冰冷的焦土之上。 “阿弥陀佛。”慧明和尚低宣一声佛号,声音里带着深切的悲悯,“小施主,随老衲来。此地不可久留。” 顾彦舒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老和尚那张在渐浓暮色中显得愈发清癯的脸。那双温和的眼眸里,映着城门口胡兵篝火的微光,也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 一丝本能的戒备再次升起,但身体深处那几乎将他吞噬的疲惫和腿上传来的阵阵灼痛,瞬间就将这丝戒备冲得七零八落。他挣扎着想站起,却双腿一软,险些栽倒。 慧明和尚立刻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那看似枯瘦的手掌,却蕴含着远超其外表的稳定力量。“莫急,慢慢来。” 他低声说着,一手稳稳搀扶住顾彦舒,另一手拄着木杖,引着他向身后更幽深曲折的巷陌深处挪去。 顾彦舒几乎是被半搀半拖着前行。腿上的伤口每一次与地面摩擦,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灼痛和牵扯感,让他额头冷汗涔涔。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哼出声,只是将怀中冰冷的乌木剑匣抱得更紧,仿佛那是支撑他残存意志的支柱。 老和尚对这片化为焦土的城池似乎异常熟悉。他带着顾彦舒在断壁残垣间穿行,避开大路,专挑那些被巨大房梁和倒塌山墙遮蔽的狭窄缝隙,七拐八绕。 脚下是厚厚的瓦砾灰烬,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碎瓷或尖锐的木刺从残骸中探出,稍不留神便会划伤脚踝。 四周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尸体腐败前的甜腻腥气。黑暗中,隐约传来老鼠啃噬骨头的窸窣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终于,在一处被烧得只剩半截土墙、几乎被一堆巨大的焦黑梁木完全掩埋的角落,慧明和尚停下了脚步。他松开搀扶顾彦舒的手,示意他靠墙稍等。 自己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搬开几块覆盖在墙根处的、半熔化的琉璃瓦碎片,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土腥、霉烂和陈年菜蔬气味的阴冷气息,从洞口中幽幽散出。 “便是此处了。原是这户人家的菜窖入口,上面房屋虽塌,幸而这入口被断梁和瓦砾盖住,反倒隐蔽。” 慧明和尚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小施主,小心些,老衲先行一步探探。” 老和尚动作异常灵巧,如同狸猫般,俯身便钻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片刻后,里面传来他低沉的招呼:“小施主,下来吧,里面还算稳妥。” 顾彦舒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一丝寒意从脊背升起。但他别无选择。城门口胡兵篝火的光影和笑骂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提醒着他留在地面的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将剑匣小心地斜挎在背上,忍着腿上剧痛,学着老和尚的样子,俯身钻入洞口。 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里面空间极其狭小逼仄,高度仅能勉强容人弯腰蹲踞,宽度也不过几步见方。脚下是冰冷的、湿滑的泥土。 窖壁是夯实的土墙,触手冰凉粘腻。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瓮瓦罐碎片。 唯一的光源,是洞口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城门口篝火的反光,勉强勾勒出老和尚盘膝坐在角落的模糊轮廓。 “委屈小施主了。”慧明和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歉意。 顾彦舒摸索着,靠着一面还算平整的土墙慢慢坐下。冰冷的湿气立刻透过残破的衣衫,侵入肌骨,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腿上的伤口在相对静止下来后,那灼热的跳痛感反而更加清晰、剧烈,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里反复穿刺。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想去按住伤处,指尖却触碰到一片异常滚烫的肿胀皮肤。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慧明和尚似乎在解他那个破旧的褡裢。接着,一股清苦的草药气味在浓重的霉味中弥漫开来。 “小施主,腿伤耽搁不得了。”老和尚的声音靠近了些,“老衲略通岐黄,可否让老衲看看?” 顾彦舒犹豫了一下。在这黑暗狭窄、与世隔绝的地窖里,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僧人,他残存的警惕心再次抬头。 但腿上那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剧痛,以及伤口处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灼热肿胀感,都在无情地提醒他,这伤若再不处置,恐怕…… 他咬咬牙,在黑暗中轻轻“嗯”了一声:“有劳大师。” 一只温热而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他肿胀的小腿。顾彦舒身体猛地一僵,肌肉瞬间绷紧。 “放松些。”慧明的声音依旧平和,“伤口已经红肿溃脓,幸而毒气尚未深入,只是皮肉之苦。需得立刻清理上药,否则恐有溃烂之虞。”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在伤口周围轻轻按压探查,动作极其轻柔,却让顾彦舒疼得冷汗直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忍着些。”老和尚低声道。接着,顾彦舒感觉到伤处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似乎是被沾湿的布巾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泥污和血痂。 每一次触碰都牵动着敏感的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随即,一股更加浓烈、带着辛辣刺激气味的药粉被均匀地撒在了伤口之上! “呃啊——!”如同滚烫的烙铁直接按在了伤口上!顾彦舒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后蜷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那药粉带来的灼烧感,瞬间盖过了伤口本身的疼痛,如同无数只烧红的蚂蚁在皮肉里疯狂噬咬! 他大口喘着粗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浸透了本就单薄的衣衫。 “此乃金疮药,药性虽烈,但拔毒生肌最是有效。忍过这一阵便好。”慧明大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动作却未停。 他迅速用一块干净的、带着皂角清香的粗布条,熟练而利落地将顾彦舒的伤腿包扎起来。布条勒紧时带来的压迫感,稍稍压制了那钻心的灼痛。 剧烈的疼痛过后,一股奇异的清凉感终于从伤处缓缓渗透开来,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迎来了甘霖,虽然依旧伴随着阵阵抽痛,但那股令人焦躁的灼热肿胀感确实在消退。 顾彦舒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只剩下大口喘息的力气。 黑暗中,老和尚似乎也松了口气。他摸索着,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来。 “小施主,腹中空空,更添苦楚。这是老衲化缘所得的一点粗粮饼子,若不嫌弃,且先垫垫饥。” 顾彦舒迟疑地接过。油纸包入手微沉,触感粗糙坚硬。他摸索着打开,一股陈年谷物混合着淡淡的麸皮气味钻入鼻腔。饼子又干又硬,几乎能硌掉牙。 但此刻,这粗糙的食物气味,却比任何珍馐美味都更诱人。强烈的饥饿感瞬间压倒了所有矜持和疑虑,他抓起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干硬的饼屑刮擦着喉咙,他噎得直翻白眼。慧明和尚适时地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水囊。顾彦舒顾不上道谢,接过来猛地灌了几口。 冰冷的、带着一丝土腥味的清水滑过干渴冒烟的喉咙,混合着粗糙的饼屑被艰难咽下,一股微弱的暖意终于开始在冰冷的腹中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那蚀骨的饥饿感。 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小半块饼子,才感觉稍稍活过来一些。理智也随之回归。他停下动作,将剩下的饼子小心包好,递还给老和尚:“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须言谢。”慧明和尚没有接饼子,只是轻轻推了回来,“小施主留着吧,前路艰难,这点干粮或许能续命。”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似乎也在吃着什么。 第五章 慧明大师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地窖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低微的咀嚼声和顾彦舒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城门口胡兵模糊的喧哗声,隔着厚厚的土层和瓦砾,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微弱噪音。 “大师……您为何会在这里?”顾彦舒终究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打破了沉寂。在这黑暗的地底,面对一个救了自己性命、却又神秘莫测的僧人,他心中的疑惑如同藤蔓般滋生。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悲怆与沧桑。 “老衲本是云游僧人,自北地而来。”慧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一路行来,渡黄河,过中原……所见,无非是焦土、白骨、流民、饿殍……胡骑如蝗过境,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十室九空,易子而食……”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那些景象太过惨烈,难以言表。 “前几日,老衲在城外山野间采药,见城中火起,黑烟蔽日,便知大祸临头。待得入城……已是这般光景。”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本想寻些生者施救,或是收敛亡者尸骨,念几遍往生经文,也算尽些微薄之力……奈何胡狗凶残,盘踞不去。只得寻些偏僻角落,看能否救得一命半命。” 顾彦舒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祖宅庭院那尸山血海,母亲胸口那支狰狞的狼牙箭,父亲被压在“诗礼传家”匾额下的半截身躯……巨大的悲恸再次攫住了他,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小施主,”慧明和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平静,“观你衣着谈吐,应是世家子弟。遭此大难,家破人亡,心中恨意滔天,老衲明白。这血海深仇,刻骨铭心,亦是天理昭彰。” 顾彦舒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半截血玉簪冰冷的断口硌得生疼。恨!他怎能不恨!恨那屠戮亲族的胡骑,恨这吃人的乱世! “然,”老和尚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力量,“小施主,仇恨如火,可焚敌,亦可焚己。” 活下去……娘亲最后那破碎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顾彦舒身体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泪水再次涌出。 “老衲并非劝你放下。”慧明的声音清晰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血债血偿,天公地道。只是……这乱世之路,步步杀机。你身负重伤,孑然一身,若心中唯有熊熊恨火,蒙蔽双眼,失了冷静,恐难行远路,更遑论他日雪恨。”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心如明镜,方能映照前路荆棘;身似磐石,才可承载血海深仇。活下去,小施主,清醒地、坚韧地活下去,走到那能让你拥有力量的地方去。这,或许才是你娘亲,最深的期盼。” 慧明和尚的话语,如同沉重的木槌,一下下敲在顾彦舒的心上。他蜷缩在冰冷的土墙边,抱着怀中冰冷的剑匣,默默咀嚼着老和尚的话。 恨意依旧在胸中炽烈燃烧,但在这份燃烧的火焰周围,似乎多了一丝冰冷的、名为理智的堤岸。 活下去,清醒地、坚韧地活下去……走到能拥有力量的地方去! 地窖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顾彦舒腿上伤口处传来的、被药力压制后依旧隐隐的抽痛。 疲惫如同巨大的潮汐,终于彻底淹没了他紧绷了数日的心神。在慧明和尚低沉而平和的诵经声中,顾彦舒的意识渐渐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摇晃将他从深沉的昏睡中唤醒。 “小施主,醒醒。”慧明和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压得极低。 顾彦舒猛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洞口缝隙处透进来的那点微光,似乎更黯淡了。 外面,死一般的寂静。城门口胡兵的笑骂声和篝火的噼啪声,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丑时已过,胡狗换防,此刻正是守备最松懈之时。”慧明和尚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我们须得趁此机会出城。” 顾彦舒挣扎着想要站起,腿上的伤处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顿时僵住。 经过一夜的休憩和药力的作用,那灼热感虽然消退不少,但伤口本身的疼痛和肿胀并未减轻多少,强行发力更是剧痛难当。 “莫要逞强。”慧明和尚立刻扶住了他,语气不容置疑,“老衲扶你出去。到了城外,再寻机觅些草药,或可缓解一二。” 顾彦舒点点头,不再言语,将全部重量倚靠在老和尚枯瘦却异常稳当的手臂上。两人再次艰难地钻出那狭窄的地窖入口。冰冷的夜风带着浓烈的焦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夜色如墨,残月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透下极其微弱的光。整座城池如同巨大的坟墓,死寂无声。 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凄厉声响。远处,似乎有几点微弱的火光在游弋,大概是胡骑的巡逻小队。 慧明和尚对路径极为熟悉,搀扶着顾彦舒,在断墙残壁和巨大的瓦砾堆间无声穿行,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 顾彦舒咬紧牙关,强忍着腿上每一步迈出带来的钻心疼痛,努力跟上老和尚的步伐,不让自己成为拖累。 怀中冰冷的剑匣紧贴着胸口,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力量的源泉。 他们避开了白天走过的路径,专挑那些被大火彻底焚毁、只剩残垣的区域。脚下是厚厚的灰烬和瓦砾,踩上去绵软无声。 偶尔踩到一根断裂的白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让两人都瞬间僵住,屏息凝神,直到确认没有引来任何动静,才敢继续前行。 离南门越来越近。城门洞如同一个巨大的、择人而噬的黑暗巨口。门洞附近,白日里那堆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点微红的余烬,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几个胡兵的身影蜷缩在残破的城墙根下,裹着皮袍,鼾声如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劣质酒气和汗臭味。 慧明和尚停下脚步,示意顾彦舒伏低身体,两人隐藏在城门附近一堆倾倒的、巨大的石雕牌坊残骸之后。 老和尚仔细地观察了片刻,低声道:“只有四个,都睡死了。我们绕开他们,从侧面的缺口出去。”他指了指城门洞旁一段坍塌了大半的城墙豁口。 顾彦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豁口处堆满了崩落的砖石,形成一道陡峭的斜坡,但确实可以翻越出去。他点点头。 两人借着残骸的掩护,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城墙根,向那豁口处缓缓移动。顾彦舒每挪动一步,伤腿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挪到了豁口下方。斜坡陡峭,砖石松动。慧明和尚示意顾彦舒先上,自己在下方托扶。 顾彦舒深吸一口气,将剑匣再次背好,双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城砖,用力向上攀爬。 碎砖和泥土簌簌落下,伤腿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脱力滑落。下方,慧明和尚枯瘦的手掌稳稳地托着他的腰腿,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助他向上。 当他终于翻过豁口,狼狈地滚落在城墙外侧冰冷的土地上时,一股带着草木气息的、微凉的夜风猛地灌入他的口鼻!城内的焦臭血腥味瞬间被冲淡! 他出来了! 顾彦舒瘫软在地,贪婪地呼吸着城外清冷的空气,仿佛重获新生。身后,慧明和尚也利落地翻过豁口,落在他身边,动作轻巧无声。 “阿弥陀佛。”老和尚低宣一声佛号,目光扫过身后那座在浓重夜色下如同巨大怪兽般蛰伏的死城,眼中悲悯之色更浓。 城外也并非乐土。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依稀可见官道两旁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农田。 田埂边,沟渠里,同样散落着尸体,大多是逃亡中被追杀的百姓。几只野狗在远处徘徊,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慧明和尚搀扶起顾彦舒:“此地不宜久留。胡骑白日里常在城外巡弋掳掠。我们需得尽快远离官道,寻一处隐蔽所在暂避,待天亮再作打算。” 顾彦舒点点头,忍着伤痛,在老和尚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官道旁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未知的荒野。 脚下的土地松软而冰冷,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夜风吹拂着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低语。 身后,那座吞噬了他一切的血色城池,在无边的夜色中,渐渐缩小,最终彻底隐没在黑暗的地平线下,只留下一个巨大而模糊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轮廓。 前路茫茫,唯余黑暗。只有身边老和尚枯瘦却稳当的手臂,和怀中那冰冷坚硬的剑匣,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活下去……顾彦舒在心中默念着,目光投向南方那同样被浓重夜色覆盖的、未知的方向。 第六章 歧路问道心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荒野的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刀子般刮过顾彦舒单薄的衣衫。他拄着一根临时寻来的、还算结实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远离官道的泥泞小径上。 每一步踏出,左小腿的伤处依旧会传来清晰的钝痛,但比起初出死城时那钻心灼烧、几欲溃烂的惨状,已不啻天壤。 这得益于慧明和尚。 那位枯瘦沉默的老僧,如同一株扎根于乱世焦土的老松。他不仅精通岐黄,更对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了如指掌。 离开那座死城后,他带着顾彦舒避开胡骑可能出没的路线,专走荒僻山野。 途中,慧明总会适时停下,在枯草丛中、岩石缝隙间,采撷一些顾彦舒闻所未闻的草药。或捣碎外敷,或煎煮内服。 那些草药或辛辣如火烧,或苦涩如黄连,但药效却实实在在。顾彦舒腿上的红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伤口结起一层暗红色的硬痂,虽然行走时牵扯仍会疼痛,却已不再有性命之忧。 慧明的话极少。除了必要的指引和叮嘱用药,他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在前引路,或是盘膝打坐,捻动佛珠,低诵经文。 那平和而低沉的梵音,成了顾彦舒在这荒凉旅途中唯一的慰藉。老和尚褡裢里的粗粮饼子总是分给顾彦舒大半,自己只啃食一点。清水亦是如此。 顾彦舒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言表。这份沉默的守护,如同黑夜里的微光,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两百多里的路程,在伤痛、饥饿和小心翼翼躲避胡骑的惊惧中,显得格外漫长。 当脚下的小径终于汇入一条稍显宽阔、看得出车辙印的土路时,远处地平线上,已能隐约看到低矮连绵的山峦轮廓。 “阿弥陀佛。”这一日清晨,在一处避风的山坳歇脚时,慧明和尚看着顾彦舒已能较为自如地行走,腿上硬痂也颇为牢固,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又似乎夹杂着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小施主,伤已无大碍。此地离那修罗场已远,寻常胡骑不会深入至此。再往南百余里,便是颍川地界,人烟渐稠,路也好走许多。 ”他解下肩头那个破旧的褡裢,从里面取出仅剩的两个粗粮饼子和那个小小的水囊,不由分说地塞到顾彦舒手中。 顾彦舒心头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大师……您?” “老衲缘法在此,须得西行。”慧明和尚的目光投向西方那莽莽苍苍的群山,眼神深邃悠远,“听闻西边几处山隘,尚有流民聚集,挣扎求存。或有疫病,或有饥馑……老衲虽力微,亦当往尽一分心力,念几句经文,施几味草药,或能渡得一二苦厄。” 顾彦舒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知道慧明和尚心怀慈悲,普度众生,这乱世之中,何处不是苦海?自己又有何资格挽留? 可这近月的朝夕相处,老和尚那沉默而坚韧的身影,早已在他心中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这是继父母之后,唯一给予他庇护和温暖的人。 “大师……”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躬,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泥土,“救命之恩,顾彦舒……永世不忘!” 慧明和尚枯瘦的手掌轻轻扶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下拜的动作。那手掌依旧温热而稳定。“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小施主,切记老衲当日之言:心如明镜,身似磐石。活下去,清醒地、坚韧地活下去。此去洛阳,望你珍重。” 他的目光在顾彦舒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这少年的面容印入心底,随即双手合十,低宣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踏着晨霜,向着西方起伏的山峦,步履坚定地走去。 灰白的僧衣在料峭寒风中飘拂,背影枯瘦,却如同投向无边苦海的一叶孤舟,带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力量。 顾彦舒久久伫立在原地,望着那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荒凉的地平线尽头。 手中紧握着尚带着老和尚体温的饼子和水囊,心头空落落的,仿佛被剜去了一块。荒野的风声呜咽,更添几分孤寂。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将饼子小心揣入怀中,水囊系在腰间,紧了紧背上冰冷的乌木剑匣,拄着木棍,转身,沿着慧明指引的南方土路,继续前行。 慧明离去后的路,变得更加孤独,也更加艰难。少了老和尚对路径的熟稔和对草药的辨识,顾彦舒只能依靠自己。他尽量沿着有人迹的土路行走,避开过于荒僻的野地。 腿伤虽好转,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胡骑的警惕,依旧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缠绕着他。食物很快告罄,他只能学着辨认一些可食的野菜根茎,或是冒险去溪流边设下简陋的陷阱,捕捉些小鱼小虾充饥。衣衫早已被荆棘划得褴褛不堪,沾满泥污,形同乞丐。 又走了约莫百余里,天色已近黄昏。寒风愈发刺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风雪。 顾彦舒又冷又饿,双腿如同灌了铅。他极目四望,终于在荒野小径旁的一处矮坡上,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庙墙倾颓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样残破的主殿。殿顶塌陷一角,露出几根孤零零的椽子,指向阴沉的天空。 残存的墙壁上,斑驳褪色的壁画早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些神佛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这残破的庙宇,此刻却是顾彦舒眼中唯一的避风港。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爬上矮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庙门。 殿内比外面更显阴冷空旷。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空台座。地面铺着厚厚的尘土和枯叶。 几处漏风的破洞,将寒风呜呜地灌进来。好在殿角一堆不知何时被人遗弃的枯枝朽木,成了意外的惊喜。 顾彦舒立刻动手,用随身携带的火石(慧明所赠)点燃了那堆枯枝。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带来一丝微弱却珍贵的暖意。 他将冰冷的双手凑近火堆,感受着那一点点驱散寒气的热量,又拿出仅剩的一点晒干的苦涩野菜根,就着冰冷的溪水,艰难地吞咽下去,勉强压住腹中的饥饿。 火焰带来的暖意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僵硬和疲惫。顾彦舒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抱着膝盖,望着跳跃的火苗发呆。 父母染血的面容,老和尚远去的背影,一路所见的白骨荒野……一幕幕在眼前交错闪回,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悲凉感沉沉地压在心口。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破庙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一股夹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火苗一阵乱晃。一个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 来人是个中年道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色道袍,同样沾满了尘土和泥点,多处被荆棘划破,显得比顾彦舒还要狼狈。 他身形清瘦,面有菜色,嘴唇冻得发青,头发被寒风吹得散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他背着一个瘪瘪的旧布包袱,腰间挂着一个空荡荡的水葫芦,一进门便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显然也是疲惫饥寒到了极点。 道人的目光在昏暗破败的庙内扫视一圈,当看到角落里那堆燃烧的篝火时,眼中顿时爆发出强烈的渴望。 但他并未立刻上前,只是喘息稍定后,对着火堆旁的顾彦舒,勉强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稽首行了一个标准的道礼: “无……无量天尊。贫道云游至此,风雪阻路,欲借宝地暂避一宿,不知……小居士可否行个方便?”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掩饰不住的寒意。 顾彦舒看着道人那冻得发青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又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腰间水葫芦,心中没有半分犹豫。 他站起身,指了指火堆旁自己刚才坐的位置——那是背风、最暖和的地方。 “道长请便。这火本就是无主之物。”他的声音同样嘶哑,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善意。 道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惊讶。在这乱世荒野,一个衣衫褴褛如乞丐的少年,竟有如此气度?他再次郑重稽首:“多谢小居士。” 这才步履蹒跚地走到火堆旁,在顾彦舒所指的位置坐下,立刻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贪婪地汲取着火焰的热量,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顾彦舒默默地从怀里掏出最后小半块被压得有些碎的粗粮饼子——那是他省下来准备明天吃的。又解下腰间的水囊(里面还有小半囊冰冷的溪水),一起递了过去。 “道长若不嫌弃,请用些充饥解渴。” 道人猛地抬起头,看着那递到眼前的小半块干硬饼子和水囊,愣住了。他一路行来,看尽世态炎凉。 流民为半块麸皮打得头破血流,路人对饥寒交迫的他避之唯恐不及。眼前这少年,自身亦是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竟将仅存的口粮分与自己? “这……这如何使得?”道人连忙摆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居士自己……” “我方才已吃过些野菜根,尚能支撑。”顾彦舒语气平静,将饼子和水囊又往前递了递,“道长饥寒交迫,莫要推辞了。” 道人看着少年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清澈、虽饱经磨难却不见丝毫怨毒贪婪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不再推辞,郑重地接过饼子和水囊,低声道:“贫道……愧领了。”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饼子,就着冰冷的溪水,细细咀嚼吞咽。动作虽慢,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有了食物和水暖身,道人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许人色。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顾彦舒的目光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探究:“小居士心性纯善,身处困境仍能济人,实乃璞玉浑金,难得,难得啊!” 他顿了顿,问道:“不知小居士如何称呼?孤身一人在这荒野破庙,可是……遭了兵祸?” 顾彦舒沉默了片刻,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简略地道:“小子姓顾,名彦舒。家乡……遭了胡骑,侥幸逃出,欲往洛阳投亲。” 虽只寥寥数语,道人却已从中听出了无尽的惨痛与沉重。他喟然长叹:“五胡肆虐,山河破碎,苍生何辜!小居士能于浩劫中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只是……” 他目光落在顾彦舒背上那被破布包裹、却难掩其形的狭长乌木剑匣,以及少年眉宇间那虽极力掩饰、却依旧如磐石般坚韧、甚至带着一丝凌厉的恨意,“小居士此去洛阳,可是欲借亲友之力,他日投身行伍,以报血仇?” 顾彦舒没有否认,眼中寒芒一闪,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怀中那半截冰冷的血玉簪断口:“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若得机缘,必当提三尺剑,荡尽胡尘,复我河山!”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九死不悔的决绝。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恨意与坚韧意志,如同实质般在破庙中弥漫开来。 道人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深沉的木牌。 木牌入手温润,显然有些年头。一面刻着两个古篆:“天枢”,另一面则是:“太清”。 “小居士心志如铁,贫道钦佩。”道人将木牌递向顾彦舒,“此物赠予小居士,或可为你将来添一条路。” 顾彦舒疑惑地接过木牌,入手微沉,木质细腻,非金非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他摩挲着上面古朴的篆字,不明所以。 道人看着他,神色庄重,缓缓道:“太清怜悯世人疾苦,神谕天枢观,选材天下,传妙法以济世人,授大道再定乾坤。” “天枢观?”顾彦舒眉头微蹙,这个词对他而言极为陌生,“传妙法?授大道?”他自幼受的是儒家正统熏陶,“子不语怪力乱神”早已刻入骨髓。 这乱世之中,神佛何在?若有神仙,何忍见这苍生涂炭、血流漂杵?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摇头道:“道长好意,彦舒心领。然彦舒此生之志,唯在庙堂行伍,以手中之剑,复家国之仇!此等虚无缥缈之事,非我所求。” 道人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并不以为忤,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他指了指顾彦舒手中的木牌:“小居士志存高远,气节可嘉。这木牌,你且收好……”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跳跃的火焰,“若他日你心意有变,或觉手中之剑难挽天倾……便持此牌前往燕京以东三百里七星山……。” 顾彦舒低头看着手中温润的木牌,又看了看面前噼啪燃烧的篝火。 这古怪的道人,赠予这古怪的木牌,又说这古怪的话语。他心中只觉得荒谬。 报仇雪恨,驱逐鞑虏,此志坚如磐石,岂会动摇?这木牌,留之何用? 他手指微动,几乎就要顺势将其丢入火堆。 但就在触及火焰边缘的刹那,他停住了。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破庙门口道人冻得发青的脸和接过饼子时眼中那份真诚的感激; 闪过慧明和尚枯瘦却稳当的手臂和低沉的诵经声;闪过母亲将他推入枯井时染血的容颜…… 罢了!他心中暗叹一声。萍水相逢,这道人虽言语怪诞,却也无甚恶意,反倒赠牌。自己不信归不信,何必当面焚毁,徒增难堪? 他收回了手,默默地将那刻着“天枢”、“太清”的木牌,揣入了怀中那半截血玉簪旁边。 道人见他收下,脸上笑意更深,不再多言。他盘膝坐好,闭目养神,气息渐渐变得悠长平和,仿佛融入了这破庙的寂静之中。 顾彦舒也靠着墙壁,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跳动的火焰,又隔着衣衫按了按怀中那枚温润的木牌,终究觉得这是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 他闭上眼,沉沉睡去。梦中,依旧是血色的冠礼,是父亲染血的断指,是母亲胸口的箭羽,是慧明和尚西行时那枯瘦而决绝的背影…… 以及手中紧握的、冰冷的三尺青锋。 第二日清晨,顾彦舒被刺骨的寒意冻醒。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一堆冰冷的灰烬。 破庙内空空荡荡,昨夜那赠牌的道人,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唯有怀中那枚温润的木牌,提醒着他昨夜并非梦境。 他沉默地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紧了紧背上冰冷的剑匣。推开破败的庙门,外面天色阴沉,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给予他短暂庇护的残破庙宇,拄着木棍,再次踏上了南下洛阳的泥泞路途。 一个多月后。 隆冬的寒风在洛阳城高耸的城墙外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高大的城门下,人流车马穿梭不息,虽然带着乱世特有的紧张与戒备,却依旧透出几分帝都的喧嚣与繁华。 与一路行来所见的人间地狱相比,此地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城门口,持戟的卫兵盔甲鲜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盘查虽严,但并未阻止流民和逃难者的涌入。 城门外,搭着不少简陋的窝棚,蜷缩着面黄肌瘦的流民,伸着枯瘦的手乞讨,眼神麻木而绝望。 顾彦舒就混迹在这群等待入城的人流边缘。 他此刻的模样,比在破庙时更加不堪。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泥污、汗渍和一路的风霜浸染成深褐色,破烂处用草绳胡乱捆扎着。 头发纠结板结,沾满尘土草屑,脸上更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如同蒙尘的利剑。 他赤着脚——那双草鞋早已磨穿丢弃,脚底结满厚厚的老茧和裂口,在冰冷的土地上冻得发紫。 背上那个乌木剑匣,用破布条紧紧捆缚着,成了他身上唯一还算“体面”的东西。他拄着的木棍,也换了一根更粗壮的,勉强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一个多月,三百多里。他靠着野菜、草根、偶尔偷窃田地里的冻萝卜,甚至啃食树皮,才支撑着走到了这里。 遭遇过流民匪徒的觊觎,凭着几分机警和手中利剑,险之又险地逃脱;也遇到过小股胡骑的斥候,靠着对荒野的熟悉和提前藏匿,躲过一劫。 饥饿、寒冷、伤病(腿伤虽愈,但长途跋涉又添了风寒,咳嗽不止)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他。 支撑他的,唯有心中那团不熄的复仇之火,以及怀中那冰冷的剑匣和半截断簪。 终于……到了! 顾彦舒望着那高耸的城门上巨大的“洛阳”二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激动?期盼?还是更深沉的疲惫与茫然?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父亲口中的那位故友,户部侍郎林书豪,就在这座城池之中!这是他复仇之路的起点! 他紧了紧背上冰冷的剑匣,深吸一口带着帝都尘嚣与流民酸腐气息的冰冷空气,拄着木棍,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一步一步,向着那象征着希望与未知的城门洞挪去。 第七章 林府深院藏星月(上)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洛阳南城门,守门兵卒那冰冷鄙夷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在顾彦舒的心上。那声粗鲁的“滚开!臭乞丐!”,更是将他一路支撑至此的尊严,碾碎在脚下冰冷的尘土里。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怀中那半截血玉簪冰冷的断口,硌得他生疼。 愤怒如同野火燎原,烧得他浑身发颤。但慧明和尚低沉的话语,如同兜头一盆冷水:“心如明镜,身似磐石……活下去……”他不能硬闯。不能倒在离希望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死死压下翻腾的恨意与屈辱,缓缓松开了拳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城门卫兵和流民混杂着鄙夷与麻木的目光中,一步步退开,隐入城墙根下那片更污浊的阴影里。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城墙砖石,他喘息着,目光在城门外拥挤的流民和零星经过的农夫身上逡巡。最终,他盯上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敦厚、赶着空牛车准备离开的老农。 那老农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脸上刻着风霜的沟壑,眼神带着底层人惯有的警惕与一丝未泯的良善。 顾彦舒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他刻意放低了姿态,嘶哑着嗓子,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恳求:“老丈……行行好。” 老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牛车的缰绳,警惕地打量着他:“你……你要作甚?” 顾彦舒没有过多言语,颤抖着从怀中那贴身收藏、用破布层层包裹的乌木剑匣暗格里,抠出几小块碎银子——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游学之资”,一路颠沛流离,他始终死死捂着,从未敢动用分毫。 此刻,他将其中最小的一块,约莫三钱重,小心地摊在掌心,递到老农面前。 “小子并非乞丐,实是家乡遭了兵祸,流落至此。欲进城投亲,奈何……衣衫褴褛,为守军所阻。”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清晰,“恳请老丈行个方便,匀一身您能换下的旧衣,容小子清洗一番……这点银钱,权当谢礼。” 老农看着那小块虽然蒙尘却货真价实的银子,又看看顾彦舒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并无奸邪之气的眼睛,犹豫了片刻。 乱世之中,几钱银子,足够他一家老小买些糙米糊口数日。眼前这少年,虽然形容凄惨,但言语条理分明,倒真不像寻常流民乞丐。 “唉……”老农叹了口气,乱世人命如草芥,能帮一把是一把吧。他点点头:“跟我来吧,我家就在城外二里坡。” 顾彦舒心头一松,巨大的疲惫感几乎将他淹没,强撑着跟在牛车后面。 老农家是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家徒四壁,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老农的老伴和儿媳见到顾彦舒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在老农解释后,婆媳俩倒也没多问,默默烧了一大锅热水,又翻箱倒柜,找出一身老农儿子前几年穿旧、浆洗得发白但还算完整的粗布短褐和一条干净的布裤,以及一块粗粝的澡豆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刀。 当顾彦舒终于将整个身体浸入那只巨大木盆滚烫的热水中时,一种近乎虚脱的舒适感瞬间包裹了他。 积攒了数月、深入肌理的泥垢、血污、汗渍和疲惫,在热力的作用下层层剥离。他用力搓洗着,仿佛要将这数月地狱般的经历也一同洗去。 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换了一次水,再次浸入。他用那粗粝的澡豆,一遍遍揉搓着头发和身体,直到皮肤发红,几乎要搓掉一层皮。 洗罢,他拿起那把钝口的剃刀,对着水盆中模糊的倒影,小心翼翼地将颌下和唇上那乱糟糟、如同野草般的胡须刮掉。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留下几道细微的血口,他却恍若未觉。 当最后一点杂乱的胡茬被刮净,水面映出的,终于不再是那个蓬头垢面、形同厉鬼的流民,而是一个面容清癯、眉目虽带风霜却难掩俊秀轮廓的少年郎。 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沉淀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与冰冷。 换上那身干净的粗布短褐,虽不合身,略显宽大,但清爽整洁,已与之前判若云泥。 他将那身破烂污秽的旧衣投入灶膛,看着它们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仿佛也烧掉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再次站在洛阳南城门下,顾彦舒挺直了脊背。虽依旧面有菜色,身形瘦削,但衣着整洁,眼神清正。守门的兵卒只是例行公事地打量了他几眼,便挥手放行。 一步踏入城门洞,喧嚣的人声、车马的轱辘声、商贩的叫卖声、各种食物和香料混杂的气味……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宽阔的青石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虽不少人也面带愁容,行色匆匆,但那份属于帝都的繁华与秩序,与一路行来所见的地狱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别。 顾彦舒心中并无半分喜悦。这繁华之下,掩盖着多少如他一般的血泪?他紧了紧背上用新布条仔细捆好的乌木剑匣,如同抱着唯一的信念,开始向路人打听户部侍郎林书豪的府邸所在。 “林侍郎府?那可是朝廷重臣,府邸自然在崇业坊!” “喏,沿着这条朱雀大街一直走,过了永通里,再往东……” “年轻人,打听林府作甚?那可是高门大户,轻易靠近不得!” 经过数次询问,甚至付了几枚铜钱给一个看起来消息灵通的闲汉,顾彦舒终于站在了崇业坊深处,一条清幽整洁的青石板巷弄里。 巷弄尽头,一座气派的府邸静静矗立。朱漆大门紧闭,门楣高悬,黑底金字的匾额上,“林府”二字遒劲有力。 门前两只石狮威严肃穆,台阶洁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高墙深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透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官家威严。 顾彦舒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衣衫,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叩响了门环。 沉重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后,大门一侧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整洁青衣、头戴小帽的门房探出头来,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倨傲,上下打量着顾彦舒这一身寒酸的粗布打扮。 “何事?”门房的语气冷淡,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顾彦舒拱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有礼:“烦请通禀,陇西顾氏顾彦舒,求见户部侍郎林书豪林大人。家父顾雍,乃林大人故交。” “顾雍?”门房眉头一皱,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略显陌生的名字,随即撇了撇嘴,“没听说过。我家老爷公务繁忙,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去去去,莫在此处聒噪!”说着就要关上角门。 顾彦舒心中一急,连忙上前一步,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半截温润的血玉簪——这是他如今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也是母亲最后的遗物:“烦请将此物呈于林大人!家父顾雍,永嘉五年秋前,曾任陇西郡丞!林大人一见此物,必知分晓!” 门房看到那半截玉簪,质地温润,断口处带着暗红的血沁,显然不是凡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他犹豫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顾彦舒那张虽清瘦却眉目端正、眼神清澈执着的脸,不似寻常讹诈之徒。 终于,他接过玉簪,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且在此候着。待我通禀管家。”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角门。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顾彦舒站在林府紧闭的大门外,感受着深秋午后微凉的秋风拂过脸颊。 巷弄里偶尔有衣着光鲜的仆役或访客经过,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如同被钉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那扇朱漆大门,怀中的乌木剑匣冰冷依旧,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一个多时辰,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日头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就在顾彦舒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几乎要怀疑那门房是否已将信物遗忘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巷弄的寂静。 一辆装饰简朴却不失威严的青幔马车,在数名健仆的簇拥下,缓缓驶至林府门前停下。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的中年男子弯腰下车。 他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正是散职归来的户部侍郎林书豪。 门房早已听到动静,飞快地打开角门,躬着身小跑出来迎接,同时将那半截血玉簪双手捧上,低声快速禀报着。 林书豪的目光落在门房手中那半截玉簪上,起初是疑惑,随即瞳孔猛地一缩!他一把抓过玉簪,手指颤抖地摩挲着那熟悉的温润质地和断口处暗红的血沁,脸色瞬间大变!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电射般,瞬间锁定了台阶下那个穿着粗布衣衫、背着一个狭长匣子、正紧张地望着他的清瘦少年! 那眉眼的轮廓……依稀有着老友顾雍年轻时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中带着一股子倔强和锐气,几乎与当年意气风发的顾雍如出一辙! 第八章:林府深院藏星月(下)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你……你是彦舒?顾雍兄的……”林书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步抢下台阶,来到顾彦舒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顾彦舒都感到生疼。 “林伯父!”顾彦舒心头一热,数月来积攒的所有委屈、恐惧、悲痛和此刻的激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堤防。他双膝一软,就要跪下行大礼。 “使不得!快起来!”林书豪用力将他扶住,眼中已泛起了水光,声音哽咽,“孩子……真的是你!你……你如何到了这里?顾雍兄他……嫂夫人……家中……”他急切地问着,心中却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顾彦舒喉头哽咽,强忍着翻涌的情绪,艰难地开口:“伯父……家中……遭了胡骑……爹娘……族人……都没了……只剩……只剩侄儿一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挤出来的冰渣。 林书豪身体猛地一晃,如遭雷击!他紧紧抓住顾彦舒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天杀的胡虏!顾雍兄!嫂夫人!” 他仰天悲呼,两行浊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清癯的脸颊滚滚而下。他与顾雍相交莫逆,情同手足,骤闻噩耗,痛彻心扉! 他猛地将顾彦舒紧紧搂入怀中,声音沉痛而坚定:“孩子!苦了你了!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伯父……定当视你如己出!” 林府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林书豪亲自携着顾彦舒的手,将他引入府中。穿过影壁,绕过回廊,亭台楼阁,假山池水,一一映入眼帘。 府邸的富丽堂皇与规矩森严,让顾彦舒这个刚从地狱爬出的少年有些目眩神迷,心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终得依靠的暖流。 他默默发誓,林伯父此恩,如同再造,将来粉身碎骨,也必当报答! 接下来的日子,对顾彦舒而言,如同从地狱一步踏入了云端。林书豪待他,确实视如己出。 宽敞明亮的厢房早已收拾妥当,窗明几净,一应家具器物虽不奢华,却舒适整洁。崭新的细棉布衣袍、鞋袜、头巾,甚至是读书人用的文房四宝,都迅速备齐,送到了他房中。 林书豪更是私下给了他几锭沉甸甸的银子,让他安心,不必为生计有半分忧虑。 府中上下,从管家到仆役,虽对这位突然出现的、衣着寒酸的“表少爷”私下或有议论,但在林书豪的严令下,皆恭敬有加,不敢怠慢。 顾彦舒心中万般感恩,将这份情谊深深铭刻于心。他每日晨昏定省,对林书豪执礼甚恭,言语行动无不恪守本分,勤勉异常。 林书豪很快便察觉出顾彦舒眉宇间那股深藏的恨意与坚韧。 在一次书房深谈后,他拍案而起,眼中满是激赏:“好!好男儿!有血性!有担当!不愧是我顾雍兄的麒麟儿!此等血海深仇,岂能不报?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如今根基尚浅,当务之急,乃是继续进学,明经义,通韬略,他日金榜题名,执掌权柄,方能提劲旅,扫荡胡尘,复我山河!” 他雷厉风行,立刻动用自己的关系网,将顾彦舒送入了洛阳城内首屈一指的“崇文书院”。更是不惜重金,亲自引荐,让顾彦舒拜在书院山长、当世大儒张鸿渐先生门下。 张先生学贯古今,尤擅经世致用之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林书豪又为他引荐了书院中几位品学兼优、家世清白的同窗,嘱其多多亲近。 林书豪的用心,可谓无微不至。顾彦舒心中感佩无以复加,唯有将这份恩情化作无穷动力。 他在书院中埋首苦读,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无论是艰深的经义策论,还是晦涩的兵书韬略,他都废寝忘食,钻研至深。 同时,他从未忘记父亲教导的武艺,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在院中僻静处苦练不辍,寒暑无间。他要文武兼修,为将来的复仇之路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时光荏苒,转眼数月过去。顾彦舒本就天资聪颖,又经历了生死淬炼,心智远超同龄人。 加上名师指点,自身刻苦,学业精进神速,很快便在书院崭露头角,其沉稳坚韧的性格和卓然的风姿,也赢得了同窗的敬重和师长的赞许。 林府规矩森严,外客不得擅入中院和内院。顾彦舒平日只在西跨院自己的厢房和书房活动,极少越界。然而,林府再大,终究有边界。 这一日,暮春午后。顾彦舒因在书院与同窗讨论一篇策论,归家稍晚。他穿过前院回廊,欲回自己居住的西跨院。 行至一处连接中庭花园的月洞门旁时,一阵清脆悦耳、如同出谷黄莺般的笑语声,伴着淡淡的、似兰似麝的幽香,从花园内飘了出来。 顾彦舒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月洞门内,花木扶疏,一架紫藤开得正盛,累累垂垂的紫色花穗如同流苏瀑布。花架下,一个身着浅碧色春衫的少女,正踮着脚尖,伸手去够一串开得最高的紫藤花。 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在她如瀑的青丝和莹白的侧脸上,勾勒出精致绝伦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樱唇微启,带着一丝俏皮的笑意,颊边梨涡浅现,整个人仿佛笼在一层柔光之中,美得令人窒息。 正是林书豪的掌上明珠,林府千金——林清婉。 顾彦舒的脚步瞬间顿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并非没见过美人,但眼前这少女,灵动、纯净、美好得如同误入凡尘的精灵,与这乱世的血腥、与他心中沉重的仇恨,形成了最强烈的冲击。 那一刻,他胸中翻腾的恨火仿佛被一道清泉悄然浇过,竟有片刻的凝滞与空白。 林清婉似乎也察觉到了目光,微微侧过头来。四目相对! 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一个身着青衫、身形挺拔、面容俊逸清朗的少年身影。他站在月洞门的光影交界处,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的沉静,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 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略显瘦削却线条分明的下颌。不同于她常见的那些或浮夸或木讷的世家子弟,眼前这少年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如同历经风雪洗礼的青松般的坚韧气质。 林清婉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粉颊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如同染上了天边的霞光。她慌忙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去够那串紫藤,指尖却微微有些发颤。 顾彦舒也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垂下眼睑,拱手微躬,低声道:“无意惊扰小姐雅兴,顾彦舒告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说完,他不敢再看,转身快步离去,背影略显仓促。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绝色容颜,那如同清泉击石般悦耳的笑语,那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幽香……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入了顾彦舒的心底。 在无数个被血海深仇的噩梦惊醒的夜晚,在苦读兵书至深夜的疲惫时刻,这抹突如其来的亮色,竟成了他心中一片隐秘而温柔的净土。 自此之后,仿佛冥冥中自有牵引。在府中曲折的回廊转角,在藏书楼静谧的书架之间,甚至是在林书豪偶尔兴致所至、唤顾彦舒到书房考校学问,而林清婉恰巧前来奉茶的点滴间隙……两人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交汇。 起初是瞬间的闪躲,带着少女的娇羞和少年的矜持。渐渐地,目光停留的时间变长了。顾彦舒会在林清婉询问某本诗集时,沉稳而清晰地解答;林清婉则会在父亲夸赞顾彦舒学业精进时,投去带着笑意的、欣赏的目光。 她欣赏他的博学与坚韧,他则被她纯净美好的心灵和偶尔流露出的、对诗书自然的感悟所吸引。他向她讲述书院见闻,她则分享自己读到的有趣诗篇或府中趣事。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逾矩之举,只有目光流转间无声的默契,和言语交谈中逐渐加深的理解与欣赏。 一种微妙而纯净的情愫,如同春日里悄然滋长的藤蔓,在两人心间无声地缠绕、蔓延。 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在血雨腥风的乱世背景之下,两颗年轻的心,在诗书的浸润和无声的凝望中,悄然靠近。 顾彦舒心中那坚冰般的仇恨堡垒,不知不觉间,被这缕温柔的月光,悄然融化了一角。他依旧背负着沉重的血仇,但前行的路上,似乎多了一抹值得守护的、照亮黑暗的星光。 第九章 金榜题名时,武途初窥径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林府深院,紫藤花谢了又开。顾彦舒与林清婉之间那层朦胧的情愫,如同春日里悄然抽芽的藤蔓,无声地缠绕滋长。 每一次不经意的目光交汇,每一次书卷传递间的指尖轻触,每一次在父亲书房外廊下偶遇时低语的问候,都在顾彦舒沉静如渊的心湖中投下细密的涟漪。 然而,这涟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冰。家宅焚毁、父母惨死的血色画面,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翻腾。 每一次看到林清婉明媚纯净的笑靥,那巨大的反差都让顾彦舒心头刺痛。他深知,沉溺于儿女情长,只会消磨他复仇的意志,辜负林伯父的再造之恩。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更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他顾彦舒,如今不过是寄居林府、仰仗伯父鼻息的孤子。 纵有才学,在讲究根基门第的帝都洛阳,他依旧渺小如尘。林清婉是户部侍郎的掌上明珠,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他凭什么去求娶?仅凭心中这点情愫?简直是痴心妄想! 唯有功名!唯有那足以震动朝野的功名!才能成为他叩开林府内院大门的敲门砖,才能为他将来执掌权柄、提兵雪恨铺就基石! 复仇的怒火与对未来的渴望,在顾彦舒心中交织成最炽烈的火焰。他将那点刚刚萌芽的情愫,深深压入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如同封印一把绝世名剑,只待他日锋芒出鞘。 除了必要的、维系书院人脉和师长关系的文会诗宴,他几乎断绝了一切交际。每日闻鸡起舞,练武强身;白日埋首书院,苦读经史策论,研习兵书韬略; 深夜挑灯,在属于他的那间清净厢房里,笔耕不辍,将满腹经纶与复仇之志,倾注于一篇篇锦绣文章之中。 这般近乎自虐的刻苦,看在林书豪眼中,既是心疼,更是激赏。老友之子,不仅天资卓绝,更难得心志如此坚韧!那眉宇间深藏的恨意与不屈,在林书豪看来,正是男儿立世、成就大事的根本! 他对顾彦舒的栽培,愈发用心,不仅时常在书房考校指点,更利用自己的人脉,为他搜罗来不少孤本典籍和当朝重臣的策论心得。 还时常与他述说朝中官员的派别,朝中共分保守派和主战派。并向他隐晦的提过,今年秋闱的考官应该是主战派。 顾彦舒心中大喜,太好了,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在帮助自己。他还担心若是保守派监考,他还得去曲意逢迎对方,倒时能不能考上还真难说。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次年秋闱。 贡院森严的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大口。顾彦舒深吸一口带着墨香与秋日凉意的空气,随着人流步入这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战场。 九天九夜,狭小的号舍如同囚笼,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臭、劣质蜡烛的烟气,以及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第一场,八股取义。 题目取自《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顾彦舒端坐案前,闭目凝神。胸中那积郁已久的家仇国恨,那对力量的渴望,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此刻仿佛与“浩然之气”的雄浑刚正轰然共鸣!他睁开眼,目光如电,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破题:气之浩然,塞乎天地,贯乎古今,君子所恃以立身行道者也!” “承题:夫浩然之气,非可袭而取,非可伪而饰,必由集义所生,配道与义……” 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他将自身的血海深仇、复仇意志,与儒家养气的正道、士大夫的责任担当完美融合,文章气势磅礴,逻辑严密如铁,对仗工整似刀裁斧劈。 破题如开山,承题如引水,起讲、入手层层递进,起股、中股、后股层层剖析,束股收束如雷霆万钧!一篇八股,竟被他写出了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杀伐之意! 第二场,应用公文。 题目:拟《请整饬北疆军备以御胡骑疏》。 这正中顾彦舒下怀!陇西血案历历在目,他对胡骑战法、边备弊端有着切肤之痛。笔下不再是空洞的辞藻,而是字字泣血、条条切中时弊的务实之策! 从骑兵训练、烽燧预警、坚壁清野、粮秣转运,到赏罚激励、军民联防,引经据典,数据详实,方案具体可行。 判文更是犀利精准,剖析胡骑劫掠案例,条分缕析,量刑建议刚正不阿,充满肃杀之气。 第三场,策问。 题目:论“安内”与“攘外”之先后缓急。 这是困扰朝廷多年的核心议题。顾彦舒没有丝毫犹豫,笔锋直指核心: “夫胡虏者,腹心之患也!内政纵有疥癣之疾,然胡骑铁蹄之下,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国将不国,家复何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痛陈五胡肆虐的惨状,以自家血案为证,力主当以雷霆之势,整军经武,先攘外敌,安定北疆,再徐图内政革新。 其文慷慨激昂,充满悲愤与力量,将“攘外必先安内”的绥靖论调批驳得体无完肤。 九天鏖战,呕心沥血。当顾彦舒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地走出贡院大门时,整个人瘦脱了形,衣衫空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里面是倾尽所有后的疲惫,更是破釜沉舟后的期待与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放榜之日,定在九月十五。 天未破晓,贡院外的广场已是人山人海,喧嚣鼎沸。深秋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冻得人手脚麻木,却丝毫浇不灭士子们和围观百姓心中的热切。 顾彦舒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挤在人群最前沿,任凭寒风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吹得通红,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紧闭的贡院大门和空荡荡的榜墙。 两个时辰,如同两年般漫长。心跳声在耳畔轰鸣,与周围嘈杂的人声混在一起,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终于! “咣——!”一声锣响,压过了所有喧嚣! 贡院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数名身着青色官袍的礼部吏员鱼贯而出,手中捧着那卷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杏黄榜文。人群瞬间如同炸开的沸水,疯狂向前涌动。 榜文被小心地展开,粘贴在巨大的榜墙之上。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榜文顶端! 顾彦舒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猎鹰,从榜文最顶端那三个最显赫的名字扫过—— 第一名:解元! 那墨色淋漓的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顾彦舒! 是他的名字!赫然位列榜首!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矜持、压抑和疲惫!数月乃至数年积攒的屈辱、仇恨、艰辛与期盼,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直冲云霄的呐喊! “中了!中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如同疯癫般,猛地原地蹦起三尺高!清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双臂挥舞,仰天狂笑! “啊…………”他双目充血,父母青筋暴突,奋力呐喊,似要将胸中的郁气尽数吐尽,十年寒窗,终不负今朝! 他的声音穿透云霄,带着积郁已久的畅快淋漓,带着一扫胸中块垒的极致宣泄! 什么世家门第,什么寄人篱下,什么血海深仇的沉重!在这一刻,都被这金榜题名、独占鳌头的无上荣光所冲散! “解元!是顾兄!顾彦舒顾兄!” “天哪!竟是顾兄高中解元!” “恭喜顾兄!贺喜顾兄!” 周围认识他的同窗、文友瞬间沸腾了,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一张张脸上写满了震惊、羡慕、狂喜,七嘴八舌的道贺声几乎将他淹没。 无数道或热切或复杂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这个平日里沉默坚韧、甚至有些孤僻的年轻人,此刻成了整个贡院广场最耀眼的存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洛阳。 林府,正厅。 “老爷!老爷!中了!顾公子中了!是解元!头名解元啊!”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厅堂,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正与夫人赵氏品茶的林书豪,手中茶盏“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身躯竟有些摇晃,失声道:“解元?头名?彦舒他……中了头名解元?!” 赵氏亦是惊得掩住了口,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天爷!这孩子……这孩子竟有如此大才!” 林清婉正坐在绣架前,闻听此言,手中银针猛地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染红了洁白的绢面。她却恍若未觉,猛地抬起头,一双美眸瞬间亮得惊人,仿佛落入了漫天星辰! 粉颊飞红,心跳如擂鼓,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和自豪感瞬间充盈心间!是他!真的是他! “好!好!好!”林书豪连道三声好,激动得在厅中来回踱步,手指都微微颤抖,“顾雍兄!你泉下有知,当可瞑目了!彦舒……彦舒他……好!好孩子!不愧是我林书豪视如己出的好孩子!” 次日,皇宫的圣旨便到了林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士子顾彦舒,才学卓著,品性端方,于今科秋闱高中头名解元,深孚朕望。 特授翰林院庶吉士,秩正七品,着即入翰林院供职,参修国史,典校秘书,勤勉学习,以备大用。钦此!” 翰林院庶吉士! 清贵无比,天子近臣,储相之选! 正七品官身,虽品秩不高,然地位超然,前途无量! 顾彦舒身着崭新的青色官袍,头戴乌纱,跪接圣旨。阳光落在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上,却映照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数月煎熬,终得正果!复仇之路,已踏出最坚实的第一步! 林府大摆宴席,宾客盈门,贺声不绝。林书豪满面红光,亲自为顾彦舒引荐前来道贺的朝中同僚、清流名士。顾彦舒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言谈间既有新科解元的锐气,又不失谦逊沉稳,赢得一片赞誉。 然而,顾彦舒并未沉溺于这短暂的荣光。翰林院,是他的新战场,更是他迈向更高目标的跳板。他深知,解元只是开始,殿试状元,方是他志在必得的荣耀!他必须在这清贵之地,如饥似渴地汲取一切养分。 在翰林院的日子,顾彦舒依旧是最勤勉的那个。他负责参与史籍的编修校对,皇家秘阁书籍的整理抄录。这里浩如烟海的典籍,对他而言是无穷的宝藏。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不仅限于经史子集,更涉及天文地理、农桑水利、律令刑名。 他虚心请教每一位前辈,态度恭谨,心思缜密,加上林书豪的暗中关照,很快便在翰林院站稳了脚跟,人缘颇佳。 一日,顾彦舒奉命整理皇家藏书阁一处尘封已久的偏殿。此处存放的多是些前朝旧档、杂书野史,甚至一些被视为“杂学”、“奇技淫巧”的书籍,平日少有人问津。 他在拂去厚厚灰尘的书架上小心翻检,指尖忽然触到一本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纸质泛黄发脆的古籍。书封上并无题签。 他好奇地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书页。上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幅用墨线勾勒的人体图像,姿态各异,或站或坐,或舒展或盘踞。 图像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红色小字标注,以及一道道奇异的、连接各处的线条轨迹。 顾彦舒心中一动,屏息凝神,仔细翻阅。 开篇几页,赫然是几个古朴遒劲的篆字——《易筋锻骨篇》!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解:导引行气,强筋健骨,固本培元,通脉活络之基。 武学秘籍?! 顾彦舒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自幼习武,深知筋骨强健、气血充盈对武艺根基的重要。 父亲传授的武艺虽精妙,但多侧重于招式技击,对如何系统锤炼筋骨气血,却无高深法门。眼前这本图文并茂的古籍,似乎正填补了这一空白! 然而,细看之下,顾彦舒却眉头紧锁。书中所述,远非寻常的外功打熬筋骨之法。那些朱红小字标注的,是人体各处极其精微的穴位名称,如“膻中”、“关元”、“命门”、“涌泉”…… 那些奇异的线条轨迹,分明是内息在体内经络中运行的路径!更涉及诸多阴阳五行、脏腑生克、气血运行的深奥医理。 “手太阴肺经……足阳明胃经……气海……任督二脉……”顾彦舒喃喃念着这些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术语,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易筋锻骨篇》,竟是一门融合了极高深经络穴位知识与内家导引之术的根基法门!绝非寻常武夫所能理解。 换做旁人,或许早已望而却步,将其束之高阁。但顾彦舒骨子里那份对力量的渴望,以及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欲,被彻底点燃了! 武艺,亦是他复仇路上不可或缺的臂助!翰林院毗邻太医院,查阅典籍、请教太医,岂非近水楼台? 从那天起,顾彦舒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加疯狂。白天,他依旧是那个勤勉恭谨、埋首典籍的翰林院庶吉士。 夜晚,回到林府西跨院那间清静的厢房,他便点起油灯,一头扎进了医书和经络图谱的海洋。《黄帝内经》、《难经》、《针灸甲乙经》……这些深奥的医典成了他新的“功课”。 借着职务之便,他频繁出入翰林院与太医院共享的藏书库,遇到晦涩难懂之处,便厚着脸皮,带上些小点心或新抄录的孤本副本,去向那些轮值的、性情相对温和的太医讨教。 起初,太医们对这个突然对医理产生浓厚兴趣的年轻翰林颇感诧异。但顾彦舒态度恭谨,悟性极高,所问皆切中要害,且出手大方(用的自然是林书豪给的银子),久而久之,几位太医也乐于指点一二,甚至与他探讨起一些精微的经络气理之说。 数月时光,在苦读与求教中悄然流逝。那些繁复的穴位名称、玄奥的经络走向、抽象的阴阳五行生克之理,如同散乱的拼图,在顾彦舒夜以继日的钻研下,一点点在他脑海中拼凑成型,逐渐融会贯通。 他对《易筋锻骨篇》的理解,也从最初的懵懂无知,渐渐窥得门径。 理论既明,实践便提上日程。只是翰林院事务繁重,林府又人多眼杂,顾彦舒只能选择在每日五更天,天色将明未明、府中众人尚在沉睡之时,悄然起身。 这一日,深冬清晨,寒气刺骨。 西跨院小小的庭院里,霜华满地。顾彦舒仅着单衣,立于清冷的晨光中。他摒弃杂念,按照《易筋锻骨篇》所载的起始桩功——“混元桩”缓缓站定。 双脚如根深扎大地,脊柱如龙节节拔伸,双臂虚抱于胸前,掌心相对,似拢非拢。 意念下沉,引气归元。他默诵着心法口诀,尝试引导那若有若无的“气感”,沿着书中所述的特定路径——从足底“涌泉”升起,过“三阴交”、“血海”,沿大腿内侧上行,汇于“气海”丹田,再分注四肢百骸…… 起初,只有肌肉拉伸的酸胀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对呼吸节奏、意念引导与身体姿态配合的日益精熟,一种奇异的温热感,开始在他小腹丹田处悄然滋生。那感觉极其微弱,如同寒夜中的一点火星,却无比真实!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一年多后的某个清晨,依旧是霜寒露重。 顾彦舒做完一套连贯的、融合了导引拉伸与桩功的“易筋十二式”。收势之时,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放松。 体内那股经过一年苦修,已从微弱火星壮大为涓涓暖流的温热气息,此刻正活泼泼地在四肢百骸间流转,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通泰舒畅之感。 他心念微动,尝试着将这股暖流,按照《易筋锻骨篇》中所述“劲由心生,气贯于梢”的法门,骤然导向右臂! 几乎是意念所至的瞬间,一股沛然的力量感瞬间充盈右臂!并非肌肉的膨胀,而是筋骨深处爆发出的、前所未有的协调与凝聚! 他下意识地,顺着这股力量的牵引,右臂如同甩动一根无形的长鞭,由肩至肘,由肘至腕,由腕至指尖,自下而上,猛地一抖一甩! “啪——!!!” 一声清脆、短促、如同皮鞭抽裂空气般的炸响,骤然划破了林府西跨院寂静的黎明!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顾彦舒猛地收臂,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指尖微微发麻,整条手臂的筋骨仿佛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淬炼,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却又无比协调顺畅! 这……这便是《易筋锻骨篇》所载的“筋骨齐鸣”?这便是……世俗武学中,锤炼筋骨皮膜、整合全身力量、将劲力打透发出的第一道门槛—— 明劲!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席卷了顾彦舒!金榜题名,是文途的辉煌起点;而这一声筋骨脆响,则是他踏上另一条追求力量之路的初啼!文武之道,如同他复仇之翼的双翅,在这一刻,终于同时张开了稚嫩却充满力量的羽翼! 第十章:噩耗 - 花雨五灵典 - 大理寺卿 翰林院的青砖灰瓦在深秋的霜气里愈发显得肃穆清冷。顾彦舒的日子,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括,被切割成无数密不透风的碎片。清晨五更雷打不动的《易筋锻骨篇》吐纳导引,淬炼筋骨; 白日里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埋首校勘,笔耕不辍;午后常被同僚或书院旧友拉去参加各类文会诗宴,维系着士林人脉; 入夜后,则是在林府西跨院那方小小庭院中,借着清冷月色,一遍遍演练那本《剑术基础》。 剑,是父亲遗物乌木剑匣中那柄未曾开锋的古剑。剑身沉静,映着月色,流淌着幽冷的光泽。 《剑术基础》所载,不过是刺、劈、撩、抹、点、崩、截、绞等最朴实无华的招式,并无半分花哨。顾彦舒却练得一丝不苟。 每一次直刺,力求剑尖凝聚一点寒星,手臂筋肉如弓弦绷紧,明暗二劲流转不息;每一次劈砍,腰马合一,沉肩坠肘,劲力由脚底升腾,贯通脊椎,直达剑锋,隐隐带起破风锐啸; 每一次格挡截击,手腕翻转如灵蛇,筋骨齐鸣的微响在寂静夜空中清晰可闻。 他将翰林院中参悟的经义道理融入剑理,将《易筋锻骨篇》锤炼出的沛然气血与筋骨力量灌注于剑锋。 三年苦功,这套最基础的剑招在他手中,早已褪去了匠气,化作了身体本能的延伸,迅捷如电,沉稳如山,圆转如意。一招一式,简洁凌厉,蕴含着千锤百炼的杀伐之气。 然而,缺乏真正的生死搏杀,终究如隔靴搔痒。每每收剑静立,顾彦舒抚摸着冰冷的剑脊,心中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虚。 这身足以开碑裂石的暗劲巅峰修为,这套趋近化境的剑术根基,竟如同锁在匣中的明珠,空放光华,却无处试锋。 他渴望实战,渴望感受剑锋饮血的悸动,渴望验证这身武艺在真正的战场上是何等模样!只是翰林清贵,身份所限,他连寻个像样的对手切磋都成了奢望。 与林清婉的相见,更是成了这繁忙夹缝中珍贵的喘息。林府规矩森严,林禛归府后,中院通往内院的月洞门仿佛多了一道无形的铁闸。 偶有的几次相遇,也多在林书豪的书房外廊下,匆匆一瞥,或是在府中花园远远望见倩影,隔着花木,目光相接的瞬间,情愫流转,却也只能化作无声的叹息。 林清婉眼中的担忧与日俱增,顾彦舒眉宇间深锁的疲惫与沉重,她看得分明。 年后,北疆烽火再起,五胡铁蹄踏破两座边关重镇,狼烟直逼京畿!朝野震动,恐慌蔓延。主战派力荐宿将,最终,刚归家不久的林禛临危受命,再次披挂出征。 顾彦舒曾随林书豪为林禛送行。城郊点将台,旌旗猎猎,甲胄森然。林禛端坐马上,身姿挺拔如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肃立的军阵,自有一股凛然威势。 林书豪引顾彦舒上前,言辞恳切:“禛儿,此去艰险,彦舒虽在翰林,然通晓兵事,颇有见地,或可为臂助……” 林禛目光落在顾彦舒身上,那审视的眼神冰冷而疏离,如同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他嘴角扯起一丝极淡、近乎嘲讽的弧度,声音平淡无波:“翰林清贵,舞文弄墨才是本分。沙场刀兵,非儿戏。顾大人还是安心修史,莫要空谈误国。” 说罢,不再看顾彦舒一眼,马鞭一扬,“出发!”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只留下顾彦舒站在原地,袖中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那毫不掩饰的轻视与排斥,如同冰水浇头。 林书豪面露尴尬,拍了拍顾彦舒的肩膀:“彦舒,禛儿性子直,且军务紧急……” “伯父不必多言,侄儿明白。”顾彦舒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却更加坚定。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禛的态度,反而激起了他胸中那股不屈的傲气。他不再试图靠近这位手握重兵的“大舅哥”,将全部心力投入兵法的钻研。 翰林院中几位曾随军参赞过的老翰林,成了他的活兵书。 他虚心求教,从山川地理对行军的影响,到粮草辎重转运的关窍,从不同胡族部落的战法习性,到军阵变化的精微奥妙。 他结合自己整理的边关奏报和林禛传回的零星战况,在脑海中推演沙盘,废寝忘食。 同时,他从未放松《易筋锻骨篇》的修炼,内息愈发浑厚凝练,暗劲收发由心,那柄古剑在他手中,也愈发有了灵性,剑光吞吐间,寒气逼人。 北疆战局,果然如顾彦舒所料,陷入了胶着泥潭。林禛确有大将之才,在粮草短缺、援兵迟迟不至、朝中两党掣肘不断的极端困境下,硬是凭借过人的勇略和将士用命,守住了最后一道雄关! 如同定海神针,将汹涌的胡骑死死挡在关外,真正应了那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捷报传回,洛阳震动,林禛声威一时无两。然而,这份辉煌背后,是无数将士的枯骨和边关百姓的血泪,更是林禛对朝堂倾轧刻骨的恨意与对力量前所未有的渴望。 就在这风云激荡之际,宫中突传噩耗!老皇帝于深冬寒夜暴毙于寝宫!举国缟素,哀声震天。 国丧七日,朝堂之上却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主战派擎天之柱——老丞相,本就年迈体衰,惊闻噩耗,忧急攻心,竟于灵前呕血数升,追随先帝而去! 主战派顿失中流砥柱,保守派趁机反扑,党争进入白热化。最终,年仅十五岁、母妃早逝的皇三子在保守派全力扶持下仓促登基,是为新帝。 新帝登基,乾坤陡转。林府作为老丞相一系、林禛更是主战派核心将领,瞬间从云端跌落! 弹劾林书豪“结党”、“庸碌”的奏章雪片般飞入宫中,更有甚者,竟影射林禛拥兵自重!林府上下,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 顾彦舒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他区区一个翰林院庶吉士,在朝堂巨浪面前,渺小如尘埃。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书豪鬓角一夜染霜,看着府中压抑绝望的气氛如同乌云压顶。 危急关头,北疆再传捷报!林禛于新帝登基大典当日,亲率精骑出关,奇袭胡虏粮草大营,火烧连营三百里,斩首数千! 捷报如同惊雷,炸响在风雨飘摇的朝堂!新帝年幼,根基不稳,面对林禛赫赫战功和手握的边关雄兵,终究不敢行那兔死狗烹之举。 林禛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凭借这份泼天功劳和军中威望,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全力斡旋,终是暂时保下了林府满门性命与林书豪的官位。 然而,林府地位已是一落千丈,门庭冷落车马稀,再不复往日荣光。 新帝登基,后宫空虚。为固国本,选妃立后之事迅速提上议程。这本是各家勋贵重振门楣的绝佳机会。林府如今处境尴尬,林禛为求家族稳固,更为了在朝中重获立足之地,目光落在了妹妹林清婉身上。 林清婉姿容绝世,才情俱佳,声名早传于洛阳闺阁。其画像送入宫中,竟得新帝青睐!虽因林府“戴罪”之身,立后无望,但新帝已有意纳其为妃,位份或还不低!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顾彦舒头顶! 他正在翰林院当值,听闻此讯,手中捧着的厚重典籍“哐当”一声砸落在地!脑中一片空白,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林清婉!那个紫藤花下巧笑倩兮的少女,那个藏书楼里与他共品诗书的知己,那个他心中最温柔的月光……竟要被送入那深不见底、埋葬无数红颜的宫墙之内?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在他胸腔中炸开!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如同疯魔般冲出翰林院,跌跌撞撞冲向林府! 林书豪书房外,顾彦舒“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青石板的冰冷透过单薄的官袍直刺骨髓,他却浑然不觉。 “伯父!求伯父开恩!求伯父收回成命!清婉不能入宫!侄儿与清婉早已情投意合,求伯父成全!”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声泣血,“侄儿愿此生为林府当牛做马,粉身碎骨以报伯父大恩!只求伯父莫要将清婉送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泪水混杂着额头的血污,模糊了他的视线。 林书豪闻声推门而出,看着阶下形容凄惨、额头渗血的顾彦舒,老眼瞬间湿润。他又何尝忍心将爱女送入深宫?清婉这几日以泪洗面,他心如刀绞!顾彦舒与女儿的情意,他岂能不知?这孩子……是老友唯一的血脉啊! “彦舒……你……快起来!”林书豪声音哽咽,伸手欲扶。 “父亲!不可心软!”一声冰冷的断喝自身后传来。林禛不知何时已至,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脸色铁青如铁。他大步上前,挡在林书豪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地的顾彦舒,眼神如同看着蝼蚁,充满了不屑与厌恶。 “顾彦舒!你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七品编修,也敢觊觎我林府千金?也敢妄议天家选妃之事?”林禛的声音如同寒冰,字字诛心,“我林家如今风雨飘摇,清婉入宫,是为家族存续,为国本稳固!岂容你这等寄人篱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置喙?你的情意?值几钱?能抵得过我林家满门的性命前程吗?!” “大哥!我与彦舒……”内院传来林清婉凄楚的哭喊,却被仆妇死死拦住。 顾彦舒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林禛,牙关紧咬,几乎要渗出血来:“林将军!我与清婉真心相待,何罪之有?你为权势,便要牺牲亲妹终身幸福,可对得起林家列祖列宗?!” “放肆!”林禛勃然大怒,“给我拿下!狠狠打!打醒这个不知死活的狂徒!” 早已守候在旁的数名林禛亲兵如狼似虎般扑上!这些皆是边军悍卒,出手狠辣,毫不容情!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顾彦舒身上、背上! 顾彦舒浑身暗劲本能地就要勃发反击!以他如今的修为,这几个军汉瞬间就能废掉!但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了林书豪痛苦不忍的眼神,看到了内院方向林清婉绝望的泪眼……这里是林府!是收留他、养育他的地方!眼前打他的人,是清婉的亲兄长! 不能还手! 他死死咬着牙,将喉咙里的腥甜和狂暴的劲力硬生生压回丹田!护住要害,蜷缩在地,任由那沉重的拳脚如同重锤般砸落!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脏腑如同移位般剧痛!他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承受着这无情的摧残。额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糊住了眼睛,世界一片血红。 “够了!”林书豪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止。他看着地上如同血人般气息奄奄的顾彦舒,老泪纵横,“拖出去!送回他的住处!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踏出院门一步!” 顾彦舒被像破麻袋般拖走,丢回了他那位于林府角落的小院。院门被林禛的心腹悍卒重重关上,如同铁桶般被严密看守起来。 他浑身筋骨欲裂,内腑受创,足足在床上躺了七日,才勉强能下地走动。这七日,屈辱、愤怒、绝望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林禛冷酷无情的嘴脸,清婉绝望的泪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灵魂深处! 院墙高耸,看守严密。但顾彦舒的心,早已被怒火烧穿!他不能再等!不能再让清婉坠入那无底深渊!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顾彦舒如同蛰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至院墙阴影下。暗劲流转周身,筋骨轻鸣,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重量。他足尖在墙角青苔上一点,身形如狸猫般翻上墙头,落地无声。看守的军士只觉一阵微风拂过,眼前一花,便失去了顾彦舒的踪迹。 他熟悉林府每一处角落,避开巡夜家丁,如同鬼魅般潜入内院。林清婉的绣楼一片死寂,只有一盏孤灯在窗棂后摇曳。顾彦舒轻叩窗棂,低唤:“清婉!” 窗扉猛地打开,林清婉苍白憔悴的脸出现在月光下,眼中满是惊惶与难以置信的狂喜:“彦舒哥哥!”她早已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包袱,显然是日夜期盼。 “走!”顾彦舒没有半分犹豫,一把揽住林清婉纤细的腰肢,将她抱出窗外。少女温软的身躯在怀中微微颤抖,带着兰芷般的幽香,更激起了他拼死也要护她周全的决心! 两人借着夜色掩护,在熟悉的府邸中穿行。然而,刚出林府后门,踏入一条偏僻小巷,四周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林禛一身玄甲,如同铁塔般立于巷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身后,十数名身着轻甲、手持劲弩利刃的亲卫,如同猎食的群狼,已将巷子两头堵死!冰冷的杀机瞬间锁定了顾彦舒! “顾彦舒!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劫持官眷,私逃出府!”林禛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林禛!清婉不是货物!你无权决定她的命运!放我们走!”顾彦舒将林清婉护在身后,古剑已然出鞘,剑锋斜指地面,寒光流转。暗劲在体内奔腾咆哮,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锐不可当! “冥顽不灵!给我拿下!死活不论!”林禛彻底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挥! “咻咻咻!”数支弩箭率先破空而至,直取顾彦舒要害!顾彦舒眼中寒光爆射,手中古剑化作一团泼水难入的光幕! “叮叮当当!”金铁交鸣之声密如骤雨!弩箭或被磕飞,或被削断!他身形如电,不退反进,直扑林禛!剑光如匹练,直刺林禛咽喉!这一剑,快!准!狠!凝聚了他三年苦修的剑术精华与暗劲巅峰的全部力量!空气被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啸! 林禛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顾彦舒的武艺竟精进如斯!但他身经百战,临危不乱,腰间佩刀瞬间出鞘!刀光如匹练,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惨烈杀气,悍然迎上! “铛——!!!” 刀剑相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 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剑身传来,顾彦舒手臂剧震,虎口发麻!林禛的力量雄浑霸道,更带着一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惨烈煞气,竟隐隐压制了他精纯的暗劲!更可怕的是,林禛并非一人! 就在顾彦舒被林禛一刀震得身形微滞的刹那,左右两侧,四名亲卫如同鬼魅般欺近!两人持刀斩向他双腿,两人持短矛直刺他肋下!配合默契,狠辣刁钻,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空间!这是军中合击之术! 顾彦舒怒啸一声,体内暗劲疯狂爆发!脚下步伐玄奥一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下盘刀光,古剑回旋,剑脊精准无比地拍在刺来的矛杆上,暗劲吞吐! “噗!噗!”持矛的两名亲卫如遭重锤,闷哼一声,口喷鲜血倒飞出去,矛杆竟被震得寸寸断裂! 然而,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电光火石间,林禛的刀光再次如影随形般斩至!刀势沉重如山,封锁了他所有退路!同时,一张巨大的、浸过桐油的坚韧渔网,从头顶当头罩下! 顾彦舒既要格挡林禛势大力沉的劈斩,又要分心躲避渔网,身形不可避免地一滞! 就是这一滞! “嗤啦!”渔网边缘擦过他的肩膀,虽未完全罩住,却大大限制了他的行动! “砰!”林禛抓住机会,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狠狠抽在顾彦舒腰腹之间!这一腿蕴含的力量,远超方才刀势! “呃啊!”顾彦舒如遭重锤,护体暗劲被硬生生轰散!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狠狠撞在冰冷的巷壁上,手中古剑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尘埃里。 “彦舒哥哥!”林清婉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 顾彦舒挣扎着想爬起,数柄冰冷的刀锋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他奋力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瞪着步步逼近的林禛,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与不甘! 林禛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冰冷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彻底的冷酷与掌控一切的漠然。他俯视着地上如同困兽般的顾彦舒,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如同地狱判官的宣判,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巷弄中: 他上前一脚踩在顾彦舒的脸上,蹲下身来,一字一句,冰冷刺骨: “不知死活的东西,我林府待你千般的好,你却不知感恩,你不是爱我妹妹入骨吗?那就进宫去陪着她吧。” 然后,他举起手中的刀,一刀挥过。 “啊……”顾彦舒浑身巨颤,当即昏死过去。 “不要……”林清婉闻言如遭雷击,看到兄长将刀挥过心上人的两腿之间,她整个人浑身巨震,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