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爱情有时候比的不是谁爱得更深,谁爱得更久,比的是谁爱得更贱。 梁小爽决定跳江自杀之前,给李乐打了电话。 她趴在丹山大桥上,对着手机一把鼻涕一把泪,风中凌乱。她说,李乐,我这次是真去死了!不过李乐你放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许暖那个贱人的! 李乐当时正在为汽车拉力赛做最后的热身,脚踩油门,时刻待发,身旁一众从学校跟出来的漂亮的学姐学妹正摇曳着青春的小身板给他加油。一听那特设的来电铃声,他就知道是梁小爽这个难伺候的千金大小姐。当然,若是别人,他肯定不会接,赛车是他的命。 他和梁小爽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李乐一直觉得他们俩的姻缘是从娘胎里蹦出来时就注定了的。他坚信他们会一路蹦蹦跶跶蹦到婚礼上。可就在李乐十三岁开始筹划自己和梁小爽到底该去哪里度蜜月、生孩子该生几个、豪华别墅该定在海边还是靠近高尔夫球场的时候,庄毅从中场杀出。梁小爽就跟吃了迷药似的,整天跟在庄毅屁股后面,“庄毅哥哥”“庄毅哥哥”地喊,喊得那叫一个清纯,清纯得让李乐有种想扇她十个大嘴巴的冲动。 其实吧,李乐觉得自己心挺大的。他大不了就落一个被抛弃的倒霉下场呗,然后,为了面子,第二天就去找一个身材模样都特带劲儿的模特结婚,再邀请梁小爽参加婚礼,并在婚礼上搂着模特新娘的小蛮腰感慨,你说,早些年我怎么就瞎了眼,让梁小爽你那砢碜样儿耽误了我这么一花样美少年? 可遗憾的是,李乐的所有假想,只能是假想。 更邪门的是,这边李乐是神女难求,那边庄毅是襄王无梦。梁小爽对庄毅就是爱到了天崩地裂,庄毅那里仍然是湖面平静,不见一丝涟漪。不见涟漪也倒好,可他身边女友却换得跟走马灯似的,但唯独轮不到梁小爽。 当然,庄毅的那些花花草草莺莺燕燕,梁小爽也没放在眼里。她每天都挂在李乐的肩膀上自说自话,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品评着庄毅的那些花花草草们:这个虽胸大美艳,可惜气质烂俗,最多也就混个炮友的命;那个脸挺精致,不过李乐,我觉得她肯定整过容,你瞧,她鼻子上的假体能把庄毅给戳死;哎呀!怎么又一个新西兰乳牛?我家庄毅小时候一定缺母乳…… 李乐虽然很烦梁小爽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但是他更烦自己对梁小爽这种没完没了的好脾气。他甚至还做着替补的梦。他说,梁小爽,眼没瞎你看看我,多美一少年!放弃庄毅那老头吧,你俩在一起,肯定有代沟! 梁小爽说,李乐,你少做梦了!老娘就喜欢代沟!老娘就喜欢大叔! 李乐就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说,贱骨头! 梁小爽就抱着脑袋冲李乐笑,笑得那叫一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然后她很无耻地抱过李乐的脸来捏,说,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死心,你不更贱吗? 李乐没有想到,爱情有时候比的不是谁爱得更深,谁爱得更久,而是比谁爱得更贱。 可惜,就在梁小爽打算在爱情路上对庄毅犯贱犯到底时,一个叫许暖的女人出现了。不!是一个叫许暖的妖精! “许暖”这个名字是庄毅给她的,在他捡到那妖精的那天夜里。 一个名字的垂怜,让梁小爽嫉恨得百爪挠心。所以,梁小爽从不喊她“许暖”。尽管庄毅从不承认许暖是他的女朋友,甚至,梁小爽还亲眼看见过庄毅对她的刻薄冷漠,但作为女人,直觉告诉她——坏了,爱情对手出现了!那么美,还那么身世堪怜,活脱脱就是为蛊惑庄毅这类钻石王老五们准备的豪华灰姑娘套餐啊!还足量足料不加价! 从此,梁小爽就患上了被害妄想症。这种病症的全面爆发,是有次她去找许暖寻衅,结果,被赶来的庄毅发现了。面对受伤的许暖,庄毅居然暴怒,给了梁小爽一记耳光! 要知道,一向处事有度的庄毅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更何况,生意场上,庄毅和梁小爽的爷爷梁宗泰多有合作,他向来是很宠或者说对梁小爽很忍让的。 庄毅的这记耳光,扇没了盛世和风好几单大宗合作,一度让盛世和风陷入了泥淖,一群董事差点将他虐杀在办公室里。副总吴衍夹在中间,焦头烂额。董事们一副要把大老板“撕吧撕吧吃掉”的表情,大老板一副“看不惯你们来咬我啊”的模样……最后,吴衍大着脑袋做足了公关,用尽了力气,疏通了各方面关系,卖尽了人情,做足了牺牲,才扭转了这一记耳光导致的糟糕局面。 而这一记耳光的另一个后遗症,就是让梁小爽对许暖的仇恨值瞬间爆表。也是从这记耳光之后,梁小爽开始了自己的“专职自杀”生涯,且百死不殆,百折不挠。 等梁小爽对着电话风中凌乱地哭喊完,李乐很娴熟地问,梁大小姐,这次在哪儿自杀呀? 得知地点后,他继续娴熟地完成了以下动作:首先拨打了120,然后拨打了110,最后又拨打了城中几家主要媒体的电话,说,快去丹山大桥啊!梁佳丽达集团的千金又要为情自杀了啊!记得采访一下盛世和风年轻有为的庄总啊,人家姑娘为他自杀了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啊…… 李乐挂断电话时,不禁也思考了一下,这到底是梁小爽第几次闹自杀了呢? 他还记得她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是爬到了许暖所在学院的图书馆的十九楼,一副必死的模样。当时他心智还太嫩,只觉得腿软如泥,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一个大男生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当时他甚至都决定了,如果梁小爽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一定不活了……唉,当时真是太年轻了。相较而言,他堂妹李琥珀就比较看得开,她一边拿着手机玩自拍,一边问他,哥,你说梁小爽跳下来是脸朝上还是脸朝下啊? 当时的李乐还以为是自己耳鸣了。 梁小爽的爷爷梁宗泰就在边上,若不是秘书、保镖们架在身边,他早就瘫软了。老人家满眼悲怆,跟所有普通的老人没多少区别。 庄毅当时站在梁宗泰身边沉默不语,神情凝重,眼神如簇坚冰,许暖早已被他派人给悄悄带走了。 一个男人一定不能太好看,否则就是灾难。此时,庄毅的脸都快黑成焦炭了,因为面对如此揪心的场面,校园里围观的女生,居然叽叽喳喳地将他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李琥珀对李乐说,哼哼!庄毅身边那群保镖,别看戴着墨镜黑着脸,心里铁定美极了,恨不得扑出来喊,来,小妹妹,哥也美,哥给你们签名…… 李乐当时已经毫无形象,哭得眼泪鼻涕满脸,他看着李琥珀,恸声说,你还有良心没!这可是你的好朋友要死了…… 李琥珀说,她?会死?她可是梁小爽啊!再说,她要真死了,你不也会去陪她吗?我挺放心的…… 那一次,梁小爽自杀事件,占据了各大报纸娱乐版长达一周,标题一个比一个雷,什么《“神秘清秀佳人”力擒城中富豪,苦情千金不堪情变坠楼求亡》,什么《情陷神秘女子,集团继承者们三角恋情曝光》……总之,对于这场豪门儿女的情仇闹剧,各大报纸可谓呕心沥血,八卦到死。盛世和风、梁佳丽达、李氏集团的渊源以及其子女们的感情生活被添油加醋地一一曝光,记者们写得就跟躺在人家床底之下偷听过一般真实。而这一系列连锁反应,都源于许暖,这个令梁小爽自杀的“神秘女子”。 最后,老太爷梁宗泰爆发了,他让秘书给各大报纸主编打了电话,说,好处你们也拿了,你们要是想逼着我老人家跳楼,那就大家一起跳喽。 第二天,全城媒体噤声。 突然间,李乐发现,这多次的梁小爽自杀事件发生后,虽然每一次三大集团都被八卦得不轻,但许暖的相片甚至个人资料,始终未曾被曝光出来——就在这一刹那,赛车上的他,突然失神了。第一次,他终于意识到,梁小爽是对的,庄毅对待许暖确实很不同!他一定是花尽了力气,才让许暖在这一次次的风暴中安然度过。 许暖? 李乐不由失神,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比赛已经开始了。意识到自己落后了,他一踩油门,赛车却突然诡异地偏离了方向,和外车道的另一辆赛车极速地撞在了一起—— 一声巨响,火光四冒。 第2章 庄生晓梦(1) 赐我相遇一场,却不赐我爱情一场。 赐我爱情一场,却不赐我地久天长。 〔1〕 许暖抱着书本,匆匆赶到学校礼堂,“和风”奖学金的颁奖典礼刚刚开始。 主席台上,林副院长正在盛赞着盛世和风集团对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卓越付出,更盛赞着在主席台上端坐的跟天使他表兄似的庄毅“青年才俊”“无私博爱”“饮水思源”“品格高远”……总之,辞典里的溢美之词,林副院长说了个七七八八,就差说,庄总啊,您永垂不朽。 许暖挪向自己的位置,抬眼看了台上的庄毅一眼,整颗心不由得猛缩了一下,手心一阵泛湿,瞬间变得冰凉。每次见到他,许暖都会紧张得无以复加,呼吸都觉得困难,哪怕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许暖低头,乌黑如墨的马尾散落在白皙修长的颈项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易碎的细瓷娃娃,晕着淡淡的水墨。 林欣看到许暖时,一面喝着酸奶一面冲她招手。 许暖抱着书本挤过去,坐到她身旁,舒了口气,说,不好意思,来迟了。 林欣看了看许暖怀里的书本,整个人都快疯了,说,你这哪儿是读大学,简直就是读高四、高五、高六、高七!就没见你这么刻苦的!伯母生你的时候是吞纸了吗? 林欣说话,向来凶残。 许暖低头将书本摊开,笑笑,没说话。 她没有办法不努力,如果她想摆脱庄毅,这似乎是她唯一的办法。 她暗暗叹了口气,一边翻书,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重笔描画的,是一个“阮”字,她的旧名——阮阮。 这个字,是当初,那个叫孟古的男孩手把手教会她的。 一笔一画,执过她手的少年,一言一笑,动过她心的容颜。白色的纸,黑色的字,如同缔结盟约的誓言……只是最后,青梅傻等,竹马不来,负了流年。 孟古…… 想起这个名字的瞬间,许暖的眼眸突然蒙上了一层雾,酸涩异常。旧时的记忆,豁开了巨大的罅隙,仿佛要将她狠狠吞噬掉一般。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忘记,要忘记,一定要忘记他!忘记他曾经给予的美好和心动,忘记他离开自己时的决绝和残忍。 可是,依然不过是一个名字的浮现,自己的心便天塌地陷。 原来,心是这么不由己的。 爱情的悲哀就在于,它永远难以对等。一个人随意勾勾手指的力量,就足以让另一个交付一辈子的爱和期望。 许暖陷在回忆里,突然四周掌声雷动,她身旁的林欣更是恨不得为了鼓掌变身千手观音。 她一边拍手一边喊许暖,快快,庄、庄毅要讲话啦!那激动的架势就好像在呼喊许暖,快来看上帝啦! 许暖抬头,主席台上,在林副校长的推介下,庄毅安然起身,冲台下点头示意,表情尺度严丝合缝,亲和却不失矜贵。 主席台下很多如同林欣一样的女生们张大了眼睛,屏息凝视着他,心里如同揣着小兔子,等他致辞。 许暖没有作声,低头看书,努力地让自己镇定。 有一种人的存在,似乎天生是为了掌声和荣耀,比如庄毅。 一直以来,庄毅都是这个城市的传奇。 在那些不靠谱的夸张的传闻里,他二十二岁归国,成立“盛世”,几乎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商圈。他的发家史带着传奇色彩,且版本诸多,这也愈加让他像一个谜,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几年前,风头正盛的他,举着“盛世”的大旗,兼并了“和风”——在这座城市里曾经辉煌了七十年的宁氏家族企业——成立了盛世和风集团。自那之后,他的风头在年轻一辈中更是一时无两。只不过,宁氏兄弟一个横尸街头、一个离奇失踪的流言,却随着他的声誉日隆而甚嚣尘上,甚至有传言猜是他…… 后来,人们突然发现,他的传奇荣耀虽多,但远不及他的香艳传闻多。哪怕关于他的发家史的传闻之中,都离不了“女人”二字。 曾有人说,庄毅在国外,从十九岁开始,便是某奶奶级好莱坞女星的情人。女星去世之后,给他留下了巨额财产。而正是这笔巨大的遗产,让他在归国之后,迅速在这个城市里崛起了。 花花公子,风流韵事,历来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真爱,于是,人们渐渐遗忘了宁氏兄弟的离奇亡匿,自然也就遗忘了对庄毅的猜忌。 很神奇的是,即便庄毅的风流传闻如此众多,却依然挡不住女孩子对他的倾慕,甚至可以说,是这些香艳的传闻助长了他的吸引力。 罂粟是毒,人人皆知,却难挡诱惑。 林欣看着主席台上的庄毅,一脸沉醉,说,他真是君子坦荡荡!你还记得咱们的吴大记者曾说过吗?当初和风的老板死了,很多人都怀疑他,他却成立了“和风”奖学金来纪念故人。哎,真是个好人!不过男人长得这么好看,真该人道毁灭了。 许暖似乎没听到,只是唇边的冷笑出卖了她的心,好在那唇角梨窝浅浅,淡化了这丝冷笑,让人不易察觉。 林欣看了看她,说,应该将你和他一起人道毁灭! 许暖的唇角不由一僵,脸突然红了。每次林欣无意间将她和庄毅一起提及时,她都会脸红,仿佛背着母亲偷偷恋爱的少女被撞破了心事一样。 其实,私心而论,她也很想将庄毅人道毁灭,但绝对不是因为他那张好看的脸。她很想站出来撕开他虚伪的假面,告诉林欣和对他充满了幻想的女生——醒醒吧,少女!他根本就是杀人狂魔,暴君一个!他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完美情人! 林欣看着许暖,疑惑道,哎,暖仔,你的脸怎么红了? 许暖抬头,说,啊? 林欣恍然大悟,说,啊呀!你……不会也暗恋他吧?! 许暖低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欣继续逗她,说,没关系,暖仔,我很坚强,你喜欢,我让你!你要真搞定了霸道总裁,不说那些没影儿的庄园、游艇、私人飞机,至少咱宿舍的就业问题可就解决了! 许暖皱了皱眉头,说,要去你去…… 林欣说,我不是一直都奋战在征服霸道总裁的路上吗?!哎,对了,暖仔,昨天熊爷和路总带来的那个小女孩是谁啊? 许暖愣了一下,说,我……妹。 林欣吃了一惊,说,你妹?!我还以为熊爷和路总幸福地在一起了呢,爱情结晶都有了,哈哈哈哈…… “熊爷”是林欣对许暖的好基友赵小熊的昵称,“路总”是她对马路的昵称。 此刻,对于林欣凶残的脑回路,许暖只能一头黑线。 林欣却一再感慨,你居然有妹妹!你妹妹和你长得挺像!哦,暖仔,那个马路,他是哑巴吗?怎么从来就没见他说话啊。 林欣对马路一直很好奇,确切地说,她对所有好看的男人都好奇。只是她话音刚落,礼堂里就响起了一阵喧嚣,一堆人拥了进来。 林欣忙转头,许暖也循声望去。 〔2〕 主席台上,庄毅刚要开口讲话,一堆记者已经涌入了礼堂。他抬头,只见台下镁光灯一片闪烁,对着他拍个不停。一阵混乱之后,记者们很大声地问道—— 庄总,梁佳丽达集团的千金梁小姐于今天下午两点在丹山大桥跳江自杀,对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庄先生,请问您是否曾和梁小姐谈恋爱?是不是因为您提出分手才导致了梁小姐多次过激的行为? 庄先生,请问这是否会导致盛世和风与梁佳丽达集团合作关系的破裂,令双方新机场的合作项目流产? …… 庄毅显然不曾料到梁小爽会再次自杀,更没料到记者们会闯入学校来采访自己,不过,一向处变不惊的他缄默着,没作回应。 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他看了旁边的吴衍一眼。 吴衍,历史再次选择了你,又到了你为大老板堵枪口的神圣时刻了! 一旁的吴衍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却早已迅速拿过话筒。那是一个极好的男中音,声音清亮中透着软软的磁性,让人着迷,极适合做公关。 吴衍说,首先,我想大家和庄总一样,最该关心的是梁小姐的安危,这是为人的基本良知。再次,庄总视梁老先生为长辈,常陪他老人家喝茶下棋,与梁小姐更是情同兄妹。小辈们仰仗长辈们提点,长辈们自然不会因为琐碎小事为难小辈。现在庄总会去医院看望梁小姐,人命关天,想来各位也不会为了一篇采访围堵拦截庄总。 说到这里,吴衍停住了,不再继续。 打太极一般的公共辞令,显然是盛世家的强项。 就在记者们自觉无趣,眼睁睁看着庄毅在保镖的掩护下离开时,突然,不知道哪家记者大声喊道,庄先生!庄先生请留步! 那记者说,我刚接到同事电话,说李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李乐,刚刚在赛车现场做出自杀式撞车行为,疑为梁小姐殉情,请问你对此事有何看法?您认为李乐的死以及梁小姐的多次自杀行为,是否与之前同您曝出恋情的“神秘女人”有关? 庄毅的脸突然变得阴沉得可怕,不是因为这个记者试图揭开他想要隐匿的事实,而是他居然把自己和许暖那个低级动物用“恋情”这个词牵扯在了一起。 恋情? 开!什!么!玩!笑!!! 至于梁小爽和李乐,这两只米虫每天搞东搞西搞什么他更不清楚了。他俩今天搞自杀,明天搞自残,后天搞个火箭飞上天,像两只比翼双飞的苍蝇似的,整天迎面飞舞。但是,他没有想到,李乐就这么死了。 庄毅扯了扯嘴角,回头不动声色地冲吴衍递了一个眼色。吴衍内心又翻了个白眼,但为配合自家大老板展现出偶像剧中优质男主的高冷睿智,他还是立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庄毅要他去查实“李乐是否真的死亡”这件事。 而庄毅在保镖的陪同下,迅速从后门离去了。 临离去之前,于千百人之中,他不动声色地搜寻了一眼许暖的影子。 她在。 庄毅离去时那幽冷的一眼,让许暖在台下手心一片湿凉。 刚才记者的涌入让她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里,她害怕那些镁光灯如同长了眼睛一样,探到自己身上。 林欣看着庄毅离去,冲身边的许暖撇撇嘴,哎,暖仔,你说,那个神秘女人是谁,怎么整日里曝光却不见真身啊? 许暖一脸尴尬,说,我不知道啊…… 林欣丝毫没觉察,福尔摩斯上身,只顾“推理”,说,我觉得说不定是某个女明星,怕影响事业,搞地下情。 许暖心虚地笑笑,说,可能是吧…… 林欣撇撇嘴,说,都认识了庄毅还搞什么事业啊,嫁入豪门得了。 说到这里,林欣突然很神秘地凑近许暖的耳边,说,许暖,你知道不?我听说,庄毅和咱们学校一个女生私下往来了很久,还生了一个女儿…… 许暖吃惊地“啊”了一声,看向林欣。 林欣看了她一眼,说,你干吗反应那么大啊?又不是说你。 许暖连忙撇清,说,不是我! 林欣忍不住笑了,说,哈哈!你倒想是吧? 许暖皱皱眉头,说,怎么会?! 林欣见她急了,忙说,好啦好啦,虽然我总说要搞定霸道总裁,可说真的,庄毅他们这种人怎么可能跟我们有交集呢? 她看看许暖的小脸,露出极惋惜的小表情,说,再漂亮的脸,没有漂亮的身世,也穿不上水晶鞋,只能被水晶鞋砸脸。这点儿生存智慧我还是有的。除非不介意逢场作戏,甘做“炮友”。 林欣不仅脑回路凶残,说话也特凶残。 许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她了,看起来有些讪讪的。 林欣没太注意她有些僵硬的表情,说,哎,不说庄毅了,还是想想实习,想想怎样找一份好工作,不让四年大学死无葬身之地吧。谁让我们不是富家子弟、名门千金,不必工作,不必辛苦,有事没事开开赛车,闹闹自杀,小日子就过得春风万里了。 许暖知道,林欣说的是李乐和又闹自杀的梁小爽。 虽然梁小爽总是如同一把利刃一样,在自己的生活中留下伤痕,但骤然听到她出事的消息,许暖还是有些难过的。 一直以来,对于梁小爽,许暖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可能是被她身上那种爱恨分明的性格所吸引了。 凛冽的爱,凛冽的恨,凛冽到不到黄河心不死地去追求自己认定的幸福、认定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自己没有的。 对于许暖来说,爱,是沉默的;恨,也是沉默的。 就像原野之上那些平凡的苍耳一样,静默地沾上某个人的衣襟,哪怕随他去了天涯,也只是沉默地跟随;哪怕被他弃之天涯,也是沉默于原处。 等待,或者枯萎。 她常常会想,如果十六岁那个夜晚,自己能够有梁小爽一半的倔强,一半的勇敢,那么她一定会拉住孟古的手,绝不放他离开!哪怕这份浓烈而无望的爱情让自己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她抬头,努力地望了望天,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挣脱了眼眶。 林欣转头,奇怪地看着她略略僵直的背影,问,许暖? 许暖将脸转向一旁,笑笑,说,没事。 林欣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又低血糖了…… 许暖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天,背影孤单。 天那么好,云那么好,时光那么好,可是你清楚,你不好。 于是,你就这么无端端地,在这么好的天,这么好的云,这么好的时光下,不知想起了谁,突然泪如雨下。 〔3〕 林欣说,这么热闹的事情,咱们的吴大记者居然没来。 许暖没说话。 林欣立刻如同往常一样,很好地完成了自问自答,也是,咱们吴大记者肯定不屑做娱乐记者,她不是要做媒体的良心吗?志向可高远呢。 林欣说的吴大记者是她们的学姐吴楠,本学院曾经封神的风云学姐、传奇人物。 如果说,很多人都是大学毕业才在茫茫的求职生涯中选择了自己的职业,而吴楠则是从十六岁就立志要成为一名记者,而且她也做到了。早在高中时代,她就建立了一个小网站,名叫“目击现场”,一直维持到现在。老师们都说,吴楠是天生的记者,敏锐忠实,孤胆英勇。 不同于许暖的清冷,吴楠年长她们几岁,是冷静派,像一个精准的机器人。 第3章 庄生晓梦(2) 许暖和她结识,源于吴楠在校园里组织了一次活动,响应网上的“随手拍解救被拐儿童”活动。一向清冷的许暖突然异常积极地参与进来,惊得林欣的下巴都快掉了,跟在她屁股后头追问,暖仔,你怎么了?暖仔,你还好吗? 甚至,许暖还小心地建议吴楠,是否可以在“目击现场”网站,开辟一个类似于“宝贝回家”那样的版块,帮忙寻找走失儿童或者被拐儿童。 吴楠是敏锐的,虽然洞察到许暖这份和她清冷的小脸不成比例的热情必有缘由,却也并未贸然追问。许是投缘,许是好奇,总之,她们成了伙伴。 后来,吴楠组织活动,许暖都会拉上林欣去做志愿者,渐渐地,形成了这么一个有趣的组合:吴楠是灵魂,许暖是门面,而林欣……是血牛、苦力! 林欣不算喜欢这种关系设定,也就捎带着不怎么喜欢吴楠,或者说,吴楠是她和许暖友情的入侵者。女孩子在友情里,会有某种特殊而微妙的小心眼。 傍晚,许暖告别了血牛苦力林,回到自己的住所。 这处住所是在明阳路上的一栋小公寓里,一楼,附带一个小小的花园,前面是市政府,后面是大型购物中心,因为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也算是一处繁华中的安静之所。 许暖常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看着地上的蚂蚁发呆。阳光暖洋洋地晒在她恍如锦缎的黑发上。赵小熊偶尔也会蹲在她身边,一起数蚂蚁。 这个令她安静生活的居住之地,是那个叫庄毅的男子给她的。四年时光,与其说他将她囚禁于此,不如说,他给了她四年安稳,衣食无虞,免于漂泊。 不过,她和庄毅之间的一切,都是秘密,秘密到连她最好的朋友林欣都不知晓。 许暖打开房门,将课本一股脑儿扔在地上。 她刚要开灯,惊见一抹黑色的影子懒散地斜坐在沙发上,如同幽灵,吓得她差点儿喊出来。但那种熟悉的薰衣草与薄荷香糅合在一起的古龙水味,让她立刻明白自己面前的男子是谁了。 怎、怎么你……? 许暖恢复了正常之后,努力保持镇定,却仍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四年来,她和他之间的感情很难讲清楚。她憎恨他,却又不得不依附于他。 男子并未起身,依旧斜靠在沙发上,身体舒展得如同摇曳的花草,带着一种袭人的气息。他看了看许暖,唇角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说,怎么,你还想其他男人来光顾? 说完,他从沙发上起身。 路灯的光线,从窗外滑进来,映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许暖下意识地向后靠,却发现自己已经抵在了房门边,便连忙辩解道,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庄先生。 庄毅看着她,他听得出她言语中的“庄先生”透露出的那种距离感,虽然这让他很不爽,但是他很满意她见到自己时小鹿般慌乱的模样。 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凝视着许暖,冷冷地说,瞧瞧这“我见犹怜”的模样!你好像很了解男人的口味。怎么,还没忘记老本行? “老本行”三个字,如同无数冰冷的针一样,蘸着硫酸,刺入许暖的骨隙,生生地刺伤了她的自尊。 十七岁那年,风雪夜,与庄毅的相遇方式,似乎是她洗不掉的原罪。 许暖不看庄毅,对于他的嘲讽,她虽然难过却也麻木了,于是,只是倔强地沉默着。 这种僵硬的气氛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她说,庄先生,您要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去休息了。说完,她便要从庄毅身边走开。 这就是许暖,喜欢沉默。 沉默地爱,沉默地恨,沉默地忍耐。 哪怕内心的情感天崩地裂,整个人却永远如同水墨画里沉睡的莲。 而这恰恰是庄毅所不能忍受的。在他看来,一个女人,可以对着他哭,对着他闹,对着他歇斯底里,却唯独不能对他无视。 这是他最痛恨许暖的地方。 所以,未等许暖走开,他便一把将她扯回,抵在墙上。他的双手如同桎梏,将她双臂牢牢锁住,狠狠地压在墙壁上。许暖的衬衫下摆被扯起来,露出纤瘦而漂亮的小腹。腰身间的丝丝凉意,让她羞赧不安起来,她扭动着试图摆脱束缚。 庄毅眼眸中的神情愈加阴鸷,他根本就没在意许暖腰间的那一段春光,或者说,他见过的旖旎春色太多,这点儿他压根儿不放在眼里。 他压低着嗓音,语气中却是不容反抗的严肃,他说,这几天,你给我好好待着,哪儿都不准去,更不准去学校! 庄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李乐的车祸、梁小爽的自杀,会让许暖再次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 他不希望她被曝光,至少不希望是现在。 许暖看着他,心底突然冷笑,让我去学校读书的是你,不让我去学校读书的也是你,我不过是颗任你摆布的棋子!一颗任你摆布的棋子,你又何苦亲自登门呢?你只消让助理打个电话,我便照做就是。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水瓶座的人,永远都这样。瓶子里的水,是外人不知的深浅与冷暖。 她看着庄毅,眼眸里隐约透出丝丝的恨。这让庄毅甚为不爽,他腾出一只手,狠狠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冷着脸,在她耳边冷冷地说,别跟我玩个性!你最好给我记住,你的命还在我手里呢! 许暖将脸别到一旁,沉默不语。 她只能沉默,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恨,似泪影,映在漂亮的眼窝里,又似流星自天际坠落。 她不惧死。在很多年前,遇见庄毅的那个夜里,她已经当自己死了。只是,她不想让许蝶受到伤害,还有赵小熊。 他们都是许暖的命。 她的至亲骨肉,他的要挟筹码。 要她如何不恨他! 窗外的灯光映在庄毅英俊如玉的脸上,他的眼神里隐约有了疲惫之色,不同于他人前的无限风光。 他放开许暖,扯开衣领,松掉那条酱紫色的领带——对于生活,你选择了体面,往往也就选择了束缚。 他对许暖说,去,给我倒杯水,冰的。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喙。 〔4〕 第一次遇见庄毅,许暖十七岁。 那一天,这座城市,下着很大的雪。 那时,她的妹妹,许蝶,刚刚满周岁,小小的婴儿,蜷缩在烂尾楼那堆破旧的被子里瑟瑟发抖,像一只熟透了的虾子。她高烧了很多天,在许暖怀里,一边咳嗽一边哭闹,声嘶力竭到最后,没了力气,不能咳嗽也不能哭泣,开始抽搐,仿佛生命随时终止。 风从四面吹来,细小的雪花夹杂在风中,卷入屋内,落在许蝶红红的小脸上,瞬间融化。 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煤球炉上,炖着吃剩下的狗肉,飘荡着浓浓的肉香,只是因为没有调料,香气中略略带着腥味。 狗是赵小熊两天前拖回来的。在此之前,他们已经饿了两天了。前段日子,赵小熊在工地上伤到了腿,被工头赶了出来,剩下的钱都花光了,用在给赵小熊接骨上。而许暖做的零工,老板又迟迟不发工资。所以,他们只能饿着肚子。 那天,赵小熊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出门,回来后,一进门,他就冲许暖咧着嘴巴笑笑,说,咱们终于有口粮了。不用等死了。 许暖当时正抱着生病的小蝶,看到满身是血的赵小熊拖回一条僵死的狼犬时,吓了一大跳。 赵小熊拖回狼犬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他浑身是咬伤,蜷缩在墙角,咬着牙,不去呻吟。 许暖看着看着眼睛就发酸,眼眶慢慢地变红,眼泪困在眼眶里,倔强得不肯落下来。 赵小熊努力睁开眼,看着许暖,笑,他颤抖着受伤的嘴唇,说,对……不起啊,都怪我不小心摔坏了腿……我明明答应过你,这次发工资就租个小屋子住,不再住这种烂尾楼了的……唉,都怪我没用,还让你们……挨饿。 赵小熊张着嘴巴喃喃着,不小心扯痛了下唇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却掩饰着,对着许暖笑。 许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咸涩的泪水落在他的伤口上,赵小熊吃痛地缩了一下。他抬手,想给许暖擦眼泪,可是看到自己皲裂的手和满是污泥的指甲,又将手缩了回来。 他努力地笑,想让她放心,说,傻瓜,我不疼!真不疼! 他一边说,一边努力笑给许暖看,可是嘴唇开合间撕裂的疼痛,将他的眼泪给生生逼了出来。 许暖颤抖着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再说话,转头,眼泪掉了一地。 风雨如晦的城市,她和他相依为命。 分同一个烤红薯,吃同一份盒饭,喝同一杯水。 那天夜里,许暖顾不得少女特有的洁癖,忍着恶心,将那条狼犬剥皮,剖出内脏,清洗……那一刻,它是他们的救命餐。 在那之前,她和很多女孩一样,很喜欢小动物。 以前,孟古养过一只大黄狗,喊它“阿黄”。阿黄一直很忙,不是跟着孟古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就是和隔壁小黑一起去邻村找别的狗串门。偶尔,许暖去桃花溪边洗衣服时,阿黄也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一同跟在许暖身后的,还有孟古的小叔,那个眉目如画的英俊少年孟谨诚,只是人有些傻。 傻傻的孟谨诚。坏坏的孟古。英俊而事业忙碌的阿黄。 这曾经是许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桃花溪边,她曾经将一颗苍耳沾在孟古的衣襟上。十六岁的少女,眉眼尚未长开,却已别样有情。 ——阮阮,我一辈子都不会丢掉这颗苍耳的。 ——为什么啊? ——因为这颗苍耳就是阮阮。孟古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阮阮的。 ——你撒谎!奶奶说,你过几天就要坐着火车离开桃花寨子,去外省读大学了…… ——那我就带着这颗苍耳。苍耳在我身边,阮阮在我心里。 苍耳在我身边,阮阮在我心里。 可现在呢? 当她千里万里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他却不肯再见她一面。他要赵小熊告诉她,在这座城市,这所学校,他有了新的人生,让她忘记自己吧。 赵小熊还说,孟古身边的女孩像个洋娃娃…… 她望着怀里脸色潮红哭得嘶哑的婴儿。 冬雪纷纷的夜,腥香飘荡的烂尾楼。 闭眼,是冰冷的记忆;睁眼,是冰冷的墙壁;充耳,是病重妹妹不断的咳嗽声;回头,是受伤的赵小熊痛苦的喘息…… 终于,坍塌了,她的十七岁,不堪重负的十七岁。 夜就这么逼红了许暖的眼。 她要救许蝶!救她的妹妹! 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跑到那条落雪的街。回头,风雪之中的烂尾楼,曾经她觉得如同牢笼的地方,将她死死困住的地方,让她疯狂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却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家。家里是她拿命都要守住的人。 夜,渐渐掺着风雪,深成了绝望的颜色。 许暖茫然地走在街上。 明天会怎样?明天在哪里?无人知晓。 长长的街巷里,身边走过的陌生男人,有的对她投以好奇的眼神,也有的,不怀好意地对她打量几番。 路灯下,还有一些神秘女人的身影,她们远远地斜睨着许暖,审视又戒备,风尘而轻浮。在她们眼里,似乎这世上任何人的骨肉都可以拿来称斤论两。 风雪有些大,许暖闭上眼睛,却仿佛看到了被疾病折磨的妹妹。那么弱小的生命,不住地抽搐着,似乎随时都会死去。还有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赵小熊,已经无法给她和妹妹依靠的肩膀了。 许暖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世上唯一能救妹妹和赵小熊的,就是钱,桃花色的那种。 别无选择。 就这么做,哪怕是错! 只能这么做,虽然是错! 那天夜里,许暖竟然萌生了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一个可以花钱治疗许蝶的男人的想法,不管他多么老,多么丑…… 当这个念头突然出现的时候,许暖被自己吓坏了。 那一刻,路灯下那些神秘女人的脸越来越清晰,她们回过头,轻浮地笑着,那一张张风尘的脸竟然全是自己!于是,许暖惊恐地尖叫起来,发疯一样在雪地里奔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为将那个怀有肮脏念头的自己甩开,直到没有力气。 眼泪在脸上结了冰,她喘息着,失魂落魄地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她突然看到了孟古,他向自己走来,喊着她的名字。他将青青的苍耳放在她的手心里,柔柔的青色,柔柔的刺。 他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干净。 他小声央求着她,阮阮,回家。 他说,阮阮,赵小熊骗你!我一直都在找你。只是在这人间,我找不到哪条路可以走到你那里,所以,你一定要等我…… 许暖抱着胸口恸哭起来,泪眼蒙眬中,妹妹稚嫩的小脸再次出现,她干裂的嘴唇,红红的小脸蛋,不停抽搐的小身体…… 许暖的心,如同抵在刀尖上。 生生撕裂,生生切碎。 庄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车行至巷尾停下,他悄然从车上走下,身着黑色呢大衣,在雪夜之中,如同一只觅食的黑豹一样,冰冷而优雅。 许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知道,自己再多一分钟犹豫,许蝶就有可能死去。所以,她告诉自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向那个路过她身边的人走去—— 她几乎踉跄着走到了他面前,冰冷的小手还未来得及触摸到他的衣角,就被他的大手给握住了。他的手很温暖,如同南国的春天。 庄毅没有想到一个少女会用这种方式拦住自己。天生的警惕,让他只是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小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保持着距离。 那只小手冰冷,冰冷中透露着一种莫大的绝望。但是,他不关心这种绝望,他关心的是,这双手到底想要做什么——是商场仇家送来的粉红炸弹,还是阴谋家送来的温柔乡? 他斜睨着黑暗处她那张几乎无法看清的清瘦小脸,冷冷地看着,很显然,他并不相信她只不过是一个经历过甚至正经历着人性残忍的拷问并为之挣扎的十七岁的女孩。 许暖抬起眼眸,看着眼前的男子,她没有想到,这个男子是如此漂亮,如同暗夜里的天使,随着雪花而来。他那张脸蛋漂亮到自己都有些惶惑,让自己觉得说出那样的话语是玷污于他。可是,想到了病危的妹妹,她还是放弃了自尊,她结结巴巴,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她说,先……先生……带……带我回家吧。 庄毅看着她,愣了。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极不好的词,流莺? 她嗫嚅着,我什么都会做…… 庄毅斜睨着她,哦,果然是流莺。 第4章 庄生晓梦(3) 庄毅还没来得及回答,原本远远跟在他身后的手下们,一看有人“偷袭”自己老板,便走上前来。 为首的两个男子,一个眼睛细长,叫顺子,一个面容清冷,叫马路。 许暖话音未落尽,顺子就上前一把将她推搡开来,骂骂咧咧道,找死啊! 冰冷的小手从自己的掌心抽离那一瞬间,庄毅的心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柔软,仿佛被春天最柔嫩的春草轻轻撩拨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不忍,刚要俯身仔细看一眼这个连样子都不曾看全的小女孩,就被顺子挡住了。他焦急地说,老板,今晚是做大事啊! 而马路倒不似顺子这般凶神恶煞,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许暖,又看了看庄毅。 庄毅脸色一凛,心突然冷静了下来,仿佛刚才因为这只冰冷的小手产生的所有悸动都化为了乌有。 他转身,回头看了许暖一眼,离开了。 很多年后,许暖一直都记得庄毅离去时的那一眼。那一眼如同佛前的莲花,带着绵密而疏离的温柔与眷顾,可最终却都凋零在池水中。 许暖每次想起她和庄毅的第一次相遇,都会觉得那和她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不一样。小说里,女主人公蒙难的时候,总会有一双大手,给她们力量和温暖,将她们从绝境中带走。但是现实之中,并不是这样。尽管那一天,她遇到了庄毅,可是,庄毅并没有为她停留。 后来,庄毅也会想起这一次相遇,他明明能感觉到笼罩在这个女孩身上的巨大悲伤,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会在风雪夜里出卖自己,他明明可以给她一点钱,让她赶快回家……可是在那天要处理的“大事”面前,一切都给错过了…… 有些人,错过了一步,就注定,错过一辈子。 风雪之中,庄毅和他的手下离开,许暖佝偻着身体,瑟瑟发抖。 人渐渐散去的冬夜,偶尔传来婴儿的啼哭,哭声让许暖心惊胆战。她想起烂尾楼中小小的妹妹,心如刀割。 悲伤的勇气在许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升起、泄气、犹豫、决绝……最终,许暖忘记自己是怎样拉住一个男人的衣角,绝望地说出那句——先生,带我回家,好吗? 从头到尾,许暖都不曾抬起头。 她记不得那个男人的样子,她只记得,他很瘦削,打量了自己很久,像衡量一件商品,同时也在猜度眼前的女孩是不是陷阱。最后,他还是满足了她卑微而绝望的要求——因为她真的很漂亮,漂亮得即使是陷阱也值得。 当他拉着她的手走向酒店时,许暖听到了自己身体撕裂的声音——她将心,留在了原地,身体却生生被那个男人带离。 许暖没有想到的是,更大的悲哀在等待着自己。 当她走进那间酒店的客房时,发现房里还有另一个男人!脸长得像扑克牌,他看到许暖时,脸上的表情格外暧昧。 那一刻,她夺门而逃。 却被他们拖回来,狠狠扔到床上。 她哭着挣扎,用尽了力气,扑克脸男上前抓住她的头发,狠狠一巴掌。她奋力挣扎,额角猛地撞在桌子上,晕了过去,身体渐渐滑落,世界一片血一样的颜色。 …… 城市灯火辉煌,窗外暗夜是兽。 她从昏迷之中醒来,房间竟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的钞票像盛满嘲笑的眼睛。 额角的疼痛提醒着她,虽然这座冬夜里被暖气烘得暖融融的和乐城市与她无关,但深处暗无灯光的烂尾楼里有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一个拿命爱她,一个她拿命来爱。 她死不起,亦疯不起。 她一遍一遍机械地告诉自己——为了许蝶,为了许蝶!只为了年幼的妹妹,她也要活下去,在这个绝望的城市里! 这一夜的记忆,她必须狠狠地剜去! 她麻木而冷静,默默地穿上外套,默默地拉上拉链,就像缝合起身上的伤口一样。 紧紧攥住桃花一样好看的钱币,仿佛攥住了许蝶的生命一样,她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酒店。 午夜的天幕,仿佛随时会砸下来,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雪,落满了她温柔的发丝,细长的眉毛,让她看起来异常晶莹美丽。许暖看着自己的脚尖,白雪和着污泥,沾在鞋尖上,她蹲下身来,想要擦掉。可是,任凭她如何擦拭,鞋子上的污渍却岿然不动,像一个嘲讽的表情,嘲笑着她。 眼泪,终于从她倔强的眼窝里,流了出来,落在了她紧紧握住钞票的手背上。 她知道,从这天开始,她确实该将孟古遗忘了。因为再也没有资格,去爱,去等,去期待。 突然,一道温热纤细的血色,如同霹雳一般,蜿蜒过雪地,蜿蜒到她的脚边,她脸色突然苍白起来,慌忙地抬头,顺着血色望去,只见巷头横躺着一个人,鲜血就从他的身体里源源流出…… 许暖发疯似的尖叫。可她的声音刚响起,就被一个闪电一样冲过来的人影给中止了。来人眼睛细长,如同野兽一样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拖到巷口,然后,对蹲在尸体边上的那个黑衣男子说,老板,有人看到了! 这时,同伙里有人说道,这不是刚刚勾引咱们老板的那个吗?顺子,被这种女人撞见,迟早是祸害,直接送她陪宁辞镜归西吧! 许暖在顺子的牵制下瑟瑟发抖,看着脚下的尸体。 许暖惊骇极了,目光惊恐地跃到尸体边上那个蹲着的黑衣男子身上——他们喊他老板。只不过是一个背影,她已经感觉到一种幽冷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令人不寒而栗。 黑衣男子没抬头,似乎在沉思,他戴着手套从那尸体身上拔出了匕首,横在眼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沾染的鲜血。 待他回眸那一瞬间,许暖再次看到了那张比雪地上的鲜血还明艳的脸。发色如墨,容颜如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盛开在雪山之巅的雪莲。尽管他努力做面无表情状,但是眸子里却闪烁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光彩。 眼前的男子,骄傲,凌厉,阴冷,如同暗夜之子,浑身透着冰冷黑暗的气息,让人窒息。 他看了许暖一眼,眼神里透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他记得她——刚刚那个小手冰冷的女孩,曾经试图牵住他的衣角,企图让他在今夜将她收留。 不过,当他看到她手里握着的桃花色钞票时,这份惊讶瞬间又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他对她的怜悯——他觉得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廉耻,便无需什么同情。更何况,在今夜,她“目击”了和风老总宁辞镜之死,自己也算百口莫辩了。即便今夜一时给予她怜悯,但这种女人,日后怕是很难不被对手所利用……后患无穷啊…… 庄毅心下恻隐,脸上却无所动。 他抬手,慢条斯理地用手帕将匕首上的鲜血擦掉,面无表情地从牵制着她的顺子身边走过,说,杀了她。 这是许暖始料未及的。 那语气,就像是说一句“放了她”一样,仁慈而轻松。 〔5〕 杀了她。 这是庄毅对许暖说的第一句话。 她刻骨铭心地记着这三个字,就是这三个字,让她此后每一次见到庄毅的时候,都忍不住手脚冰凉。 顺子刚要动手,一向温顺的许暖突然冲庄毅喊道,语调悲凉凄伤,近乎绝望——你为什么不早杀了我?! 这一夜,是地狱,是痛苦,是无可救赎。 许暖声嘶力竭,语调悲凉,让原本转身离开的庄毅停住了脚步。他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这话里满是痛苦和怨恨。 庄毅回头看了看许暖,目光中有一丝探寻。 居然真的有人一心求死? 许暖迎着庄毅的目光,神情凄清倔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居然会怨恨庄毅没有尽早杀掉自己,她今夜所遭受的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庄毅笑了笑,对顺子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但是没有作声。他觉得,那三个字对着这个女孩子说出来,有些残忍。 许暖恨恨地看了庄毅一眼,像一个赴死的勇士,她不屑地冷笑,你除了杀人灭口还会什么? 庄毅觉得这个女孩子居然不讨饶,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一瞬间,脸色突然变了,阴沉得可怕。 他身边另外一个跟班忍不住提醒道,老大,再不处理掉她,会误事的。 庄毅没理他们,径直走向许暖,一把抓住她挂在脖子上的金色吊牌,这是赵小熊从那只死去的狼犬脖子上弄下来的,他觉得这像个护身符,就给许暖戴在脖子上,上面刻着两个字——阿诺。 那一瞬间,庄毅俊美的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光,阴狠,痛苦,他嘶哑着声音问道,阿诺被你偷去了?! 庄毅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充满了疑问,眼前的女孩,仿佛一指头就可以戳死,甭说偷一只如阿诺一样健硕的狼犬,就是偷一只哈巴狗也难。但是,无论如何,他痛失的爱犬,让他找遍全城的爱犬,很显然和眼前的女孩有着关系。 许暖看着杀气腾腾的庄毅,立刻明白,他应该是狼犬的主人。这条狼犬之于他,应该是重要得可怕——因为刚才的他,可以那么云淡风轻地谈论生死,而此刻,却因为小小的狗牌,完全暴怒,失去了冷静。 记得以前在桃花寨子,有小孩子冲阿黄扔石头,孟古也会很生气,同他们对打得头破血流,而此刻,如果眼前的男子知道阿诺被自己和赵小熊吞下肚子的话……估计自己不会只是被勒死这么简单了,肯定会被大卸八块,然后煮了——下场跟阿诺一样。 女孩子大抵都这样,可能不怕死掉,只要死得够凄美够传奇,但是如果死得很难看,比如被大卸八块、沸水煮烂,那还是苟活着吧。 想到这里,许暖居然机灵了起来,她仰着脸,说,我不知道阿诺,这是我捡到的!说到这里,为了消除庄毅的怀疑,她“狡猾”地补了一句,我看到你杀人了,你肯定会杀了我,我没必要骗你! 庄毅似乎早已看穿了许暖的伎俩,他看着她,冷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顺子,说,放了她! 顺子惊愕了一下,一起惊愕的还有许暖,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个在雪夜里亲手杀人的男子,居然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顺子说,老板!不是吧? 庄毅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身边人立刻处理一下现场,然后像是在回答顺子,慢慢悠悠地说,我得向这位姑娘证明一下,我不只会杀人灭口,还会放人生路。 他喊她“姑娘”,像古书里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谦谦有度,仿佛刚刚披着一身阴冷谈生杀的那个人不是他。 顺子很为难地放开许暖,并推了她一个趔趄。 那一瞬间,庄毅居然下意识地想去扶她。这个突然的动作将庄毅的保镖们都吓了一跳,也将庄毅自己吓了一跳——这出自一种生命里久违了的怜悯。 这种温柔的怜悯让庄毅很不舒服,更让他不舒服的是,那一瞬间许暖望向他的那双如同小鹿一样的眼眸,雾蒙蒙的,如同苏杭的三月。 庄毅如遭雷击,极其迅速地收回手,而许暖已经被马路扶住,稳稳倒入他怀里。 庄毅转身,离去。离开前,他眸光犀利地瞥向许暖手里紧紧握着的那几张粉红色的钞票,嘴角微微一弯,冷冷地笑——可惜了这副清纯外表,却做着这下贱营生。 他离去了,冰冷的背影之后,是孤单的许暖和一帮处理现场的兄弟。 许暖仓皇地从马路怀里挣扎出来,抓着钞票,几乎是疯跑着逃离了现场。她担心这个如暗夜之神一样的男子变化无常,突然反悔,将她给勒死在这飘雪的夜晚。 这样的死,既不凄美,也不浪漫。 更重要的是,天上没有星星——孟古曾说过,如果他不在她身边,天上的星星就是他的眼睛,会代替他注视着她——天上没有星星,自然也就没有孟古的眼睛。 想起孟古,迎着风雪,许暖的眼泪突然流得一塌糊涂。 这世界,终有人,让我们为爱痴傻。 她一路狂奔。 她跌跌撞撞,摔倒过几次,跑回烂尾楼时,满身泥水。她冻得哆哆嗦嗦,但依旧顾不得烤火,径直跑过去抱起浑身发烫的妹妹。 她看着婴儿稚嫩的小脸,心一点点揉碎。她哆嗦着轻轻呓语,咱们这就去看病,这就去看病。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许暖刚要离开,一直缩在暗处的赵小熊终于开口了。他的脸色有些青紫,看着许暖手里那千娇百媚的钞票,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曾经,许暖有过一次沉沦,因为他告诉她,他找到了孟古的学校,但孟古不想见她。希望她忘掉自己…… 堕落到痛,才会忘了吧。 那天,她第一次喝酒,喝得烂醉,身旁是一群不怀好意的小混混。赵小熊找到她后,将她拖走,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他说,你不要作践自己好不好! 阮阮就对着他笑。她最信赖最爱的那个青梅竹马的男孩子,不要她了!将她弃之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在她为他与全世界为敌受尽委屈和折磨之后……她冷着心肠,推开赵小熊,她说,我的事情,你少管! 那一天,赵小熊掏出一把刀,砍下了自己的小手指,吓得阮阮尖叫了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看着阮阮,说,如果,你再为他糟蹋自己一次,我就剁自己一根手指头!阮阮吓傻了。 她没有想到,这个叫赵小熊的少年为了自己会如此偏执成狂。 她最终没有因为情伤滑向堕落的深渊,因为赵小熊说,他不要你了怎样!我养孩子!我养你! …… 黑暗处,赵小熊颤抖地开口,你去哪里了?! 许暖浑身一颤,转头看了看赵小熊,不说话。 她并不擅长撒谎,看了看手里的钱,她艰涩地开口,说,我捡的…… 赵小熊看着她,说,捡的?! 突然,他用力将脑袋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表情痛苦而纠结,他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冲许暖吼,我说过,我明天就起来去赚钱给她看病!我就是偷,就是抢,也不要你作践自己! 眼泪,从赵小熊年轻的眸子里流了出来。 她是他偷偷放在心里喜欢了许多年的女孩。他喜欢她,她的微笑,她的胆小,还有她的痛苦,她的眼泪,甚至,她对孟古的爱恋。 他连触碰一下她的脸都觉得是亵渎。他可以不求回报,可是他没办法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她去作践自己…… 许暖累了。一夜煎熬,油尽灯枯一般,她硬着声音,硬着心肠,依旧是那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 清清冷冷的模样。 赵小熊忍不住爆发了,脱口而出,你就这么贱吗? 第5章 庄生晓梦(4)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慌乱着道歉,阮阮,对不起……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拍手声。之后,伴随着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戏谑如魅的声音,他说,没想到,大半夜还能看一出这么精彩的悲情戏! 许暖猛回头,明亮的炉火,映出来人,发色如墨,容颜如雪,冷冷的气息仿佛可以冰冻住这地冷天寒。 许暖的心瞬间跌到了谷底。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将自己放走的庄毅。 庄毅是天生的猎人,他懂得如何花最小的力气获取最大的胜利。 他知道,当时无论如何逼许暖,也未必能问出爱犬阿诺的下落,最多只会逼死她。所以,他干脆放她走,自己再循着她的步子寻来就是。 许暖惊恐地抱紧妹妹,渐渐地,眼里的惊恐被绝望所代替。她突然恨死了自己,怎么会相信这个在午夜里欣赏刀光上血影的男子会真心放自己离去? 她一时愚蠢,却害了妹妹和赵小熊。 赵小熊看着走进屋子来的这些人,为首的男子冰雪容颜,却眉心紧皱,正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许暖。他便忍着痛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挡在了许暖面前。 许暖反将赵小熊挡在身后,努力镇定,却依旧结结巴巴,说,我不会告密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为了幼小的妹妹,她什么都肯做,包括低声下气地去哀求眼前的男子。 庄毅不说话,紧闭双唇。他身旁的顺子倒忍不住冷笑一声,他一笑,他周围的兄弟们也都跟着冷笑起来。 顺子说,弟兄们,你们相信吗?就她这种女人,背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在外面鬼混…… 顺子的话,如同利刃一样,刺入许暖的心。 她紧紧咬住下唇,忍着泪,似乎在为自己唯一的清白而辩解,这是我的朋友,和我的妹妹。 顺子他们就笑得更厉害了,身后有人起哄,哎呀,大半夜里你骗鬼吗? 起哄的人话音未落,赵小熊就像暴怒的猛兽,挥着拳头冲了上来,他容不得别人对许暖有半点儿诋毁。结果,顺子一把就将满身伤痕的赵小熊推倒在地,一群人围上来开始狂殴。 马路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许暖抱着许蝶,不知进退,她想上去拉住那些伤害赵小熊的人,但又害怕他们伤害到许蝶。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周围的混乱刺激了许暖怀里的婴儿,她拼命哭泣,声音却已嘶哑,只能有气无力地宣泄着不安和恐惧。 许暖看着怀里的婴儿,又看了看被人围殴的赵小熊,扑通一声跪在站在一直冷眼旁观的庄毅面前。 她哀求,说,你放了他和我妹妹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不放心,可以杀了我…… 是的,杀了我。 于这个世间,我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 庄毅看着她,如同高高在上的神,说,杀了你,放了他,然后再让他去报警?你太抬举我的智商了。 许暖战战兢兢地流着眼泪,说,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庄毅的目光突然被棉絮堆旁的灰色皮毛吸引了过去——那是一条新剥的狗皮,上面还有隐约的血色。庄毅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就像翻腾着乌云的天空,只等着闪电和霹雳给予最后的撕裂。 他疾步上前,抓起狗皮。如同油缎的灰黑色皮毛上连着他熟悉的狼犬的脑袋,让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跳,空气中腥鲜的狗肉香气让他想吐。 他猛然回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一直沉默的他一把抓过许暖,声音颤抖着说,你们把它……吃了?! 许暖紧紧护住怀里的婴儿,不敢抬头,更不敢注视庄毅喷火的眼睛。 被顺子他们围殴的赵小熊,生怕许暖受伤害,在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中奄奄一息,仍不忘替她求饶,说,狗……狗……是我捡的,跟……跟……她没关系! 庄毅根本不会相信他的话。阿诺跟了他整整八年,是他最爱的狼犬,救过他性命,因此断了后腿……如今它被人抽筋扒皮,炖在锅里…… 极度愤怒的庄毅,像失去了控制的猛兽,冲进人群,拎起赵小熊,狠狠挥出一拳。赵小熊倒地,脑袋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整个黑夜变成了红色…… 赵小熊合上眼睛的瞬间,依稀看到有人将汽油倒向自己,然后,好像还有许暖凄苦的容颜,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义无反顾地扑倒在自己身上,哀求着——不要啊!然后,汽油就全部洒在了她身上,她紧紧抱着婴儿又紧紧护着自己…… 这是赵小熊最幸福的时刻,原来,在危急关头,他还是在她的心上的。 虽然无关爱情,但,这已足够。 即使他死去,他也会记得,她飞身扑来保护自己的这一瞬间,也会记得她说的这句——不要! 赵小熊昏过去了,汽油洒在许暖身上,淋湿了她的头发。她水晶一样的容颜,在这黑夜里,更加让人怜惜。 但是,盛怒之下的庄毅,大概已经忘记了“怜悯”这个词语,他看了许暖一眼,冷笑,说,好!我成全你们这对同命鸳鸯! 许暖痛苦地闭上了眼,等待大火熊熊燃起的那一刻。 她一生飘零,死又何惧? 可是,庄毅却飞起一脚,踢开火炉上的锅盖,一把夺过许暖怀里的孩子,转身向锅边走去,锅里的水沸腾着,仿佛喷薄着仇恨,随时要吞噬掉他手中的孩子。 许暖仓皇地张开双眸,一瞬间,许暖崩溃了。 疲惫、绝望、悲伤、恐惧的情绪,如同无底的黑洞,将许暖整个吞噬掉。她昏死了过去,甚至来不及哀求…… 〔6〕 那是一场充满痛楚的噩梦。 梦里是那个冷酷男子嗜血的容颜,他有着黑色的发,冷冽的眼眸,决绝的唇角。他细长的手指,如同花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沸水如同海啸一样袭来,浸没了许暖的身体。 痛楚的煎熬。 婴儿尖利的哭声刺痛了许暖的耳膜,她仿佛听到了妹妹在沸水之中稚嫩嘶哑的哭喊声…… 可是她却仿佛被一双大手给紧紧困住了一样,不能移动,不能哭泣,甚至不能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沸水之中消融…… 她尖叫着从这场噩梦里惊醒,一身凉汗,垂首,长发遮住了早已泪流满面的脸。 你醒了。 耳边是庄毅幽冷的声音,带着血腥气息。 许暖的记忆层层苏醒,她悲愤地看着眼前这个地狱之神一样的男子,发疯似的从床上弹起,用尖利的指甲扣住他的胳膊,沙哑着声音控诉着,说,你把我妹妹给杀了,你这个凶手!你把妹妹还给我! 庄毅一把推开她,用冷漠而高高在上的表情审视着倒在床上的许暖。他冷冷地说,你要想她活,就给我安静! 白色的床单上,许暖犹如盛开的莲花,泪水如同露珠一样,滚落在她晶莹若雪的肌肤上。几缕凌乱了的发丝黏贴在她如同玫瑰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上,让人心生怜惜。 庄毅突然发现,对着这么美丽的脸保持冷漠,原来也是需要决心的。 许暖看着庄毅,他的话让她明白了,至少目前妹妹是安全的,她还活着,没有被扔进那沸腾的肉汤中。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回视着庄毅,一字一顿,说,如果你伤害我妹妹,我绝不会放过你! 庄毅冷笑,凭你? 许暖紧紧咬着嘴巴,说,是!凭我!你可以杀了我,但你不能伤害我妹妹! 妹妹?庄毅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有别于前一日的黑色衣裳,他这天穿着白色衬衫,质地与剪裁都无比精良,他俯下身来,似笑非笑地勾住许暖的下巴,姿态优雅得如同将要吻醒白雪公主的王子,只是,他说出的话却令她不寒而栗—— 妹妹?我看是女儿吧! 你胡说!许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水杏般的眼眸圆睁着,竭力为自己的清白辩解着,却显得如此底气不足。 庄毅依然在笑,似乎心情无比好的样子。他点点头,手放到背后,很悠闲的样子,说,对,我胡说,你就当我是胡说好了。你叫阮阮,是个弃婴,六岁那年被孟家收养。孟老太太将你养大,是为了给她的傻儿子孟谨诚做童养媳,你却勾引了他的侄儿孟古……错了,我怎么可以用“勾引”这么邪恶的词来诋毁你这个清白到随意出卖自己身体换取金钱的女人呢?你和孟古应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对……当然,你可以继续当我是胡说! 庄毅的话,让许暖的脸色变得苍白得可怕。她整个人僵住了,往事被眼前这个神秘的男子连根拔起,不留任何余地。 庄毅笑了笑,继续侃侃而谈,就好像在叙述自己老朋友的经历一样,丝毫没觉得他正在残忍地揭开眼前女子的伤疤。 他说,你十六岁那年,孟老太太要你和孟谨诚圆房,可是,你却跟孟古相约要私奔。可惜孟古他一心想要跳入龙门,最终食言了。为了名利也罢,为了亲情也罢,最终他将你留给了他的小叔孟谨诚。只是你实在太不幸了,新婚之夜,孟谨诚神秘失踪,你却怀孕了……一时间,流言四起,你在桃花寨子再难容身。再后来,你就失踪了,和你同时失踪的还有一个叫赵小熊的少年……至于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孟古的?孟谨诚的?还赵小熊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这个孩子,呵呵,我没说错的话,就是你所谓的妹妹吧! 许暖终于绷不住了,她胡乱地挥舞着胳膊试图推开庄毅,发疯似的辩解道,你胡说!你走开! 庄毅笑了笑,说,我是在胡说,我只是在说一个叫阮阮的女人! 许暖泪眼蒙眬,依旧倔强,说,她是我妹妹! 庄毅冷笑,讥讽道,一个弃婴,何来亲人?哦!不如,你也像骗赵小熊一样骗我说,她也是你捡的! 许暖张了张嘴巴,转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出来。眼前这个谜一样的男子,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底细,那些桃花寨子里自己再也不愿意想起的往事? 往事如一曲哀歌。 歌声中,那两个男子,一个给了她父兄一般的温暖,一个给了她青梅竹马的时光,但最终,都成了她致命的伤痕。 而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男子,让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即将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却又无法挣脱。 她瞪着他,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不认识! 庄毅笑了笑,说,在下姓庄名毅,是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最大的嗜好是养犬,爱犬如命。不过,在下的爱犬已经被你们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作轻松,但是许暖听得出他话中深深的恨意。 庄毅见她不作声,继续说,之前我们确实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你杀了我的狗,所以,你欠我一条命! 许暖心里鄙视着他的可笑逻辑,说,那你杀了我好了。 庄毅笑笑,他的眉目如同含情的山水画卷,眼神却很冷,他说,我说了,我是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不会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但你不要欺负我是清清白白的生意人,总是跟我提要我杀了你,要知道,我还会用另一种方式将你从这世界上灭口—— 他顿了顿,说,囚禁你!一辈子! 许暖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冷酷到可怕的男子,说,你到底想怎样? 庄毅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说道,很简单,我只是想你听我的话! 许暖依旧不明白眼前的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道,听你的话? 庄毅点点头。 许暖看着他带笑的容颜,试探着反抗,说,如果我不听呢? 庄毅轻轻一声,哦? 很显然,他没想到许暖居然会这么问。 但是,他向来对给别人答案慷慨异常。他看了看许暖,笑笑,说,不听也没关系。你的女儿,我会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着她的!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我忘记了,那是你的……妹妹! 许暖的心,顷刻间如坠谷底。虽然她一头雾水,却也明白自己无力逃脱这个叫作庄毅的男子的掌控。 庄毅看着眼前沉默的许暖,和她眼中充满怨念的光,冷冷一笑,抬手勾起她尖尖的下巴,问道,怎么?你好像还没理解我的话,居然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许暖将脸别开。 庄毅笑了笑,我说要你听我的话,你得做到!要知道,我对小孩子可没这么多爱心。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再次用妹妹来威胁自己,许暖不寒而栗。 庄毅看着许暖美丽的脸,笑了笑,说,给我笑一个看看,你流泪的样子让我的心情很糟糕! 许暖很显然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难缠到这种地步。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眼神从最初的愤恨变成了妥协,然后变得幽怨,到最后,变成了哀求。 庄毅冷着脸,说,我说我要看你笑! 许暖忍了又忍眼眶里的泪水,勉强冲着庄毅笑了一下,以示屈从,可是泪珠子却狠狠地落在了他手上。 庄毅很满意地收回了手。 他刚要离开,走到门口,却突然转身,看着床上如同静止的油画一样的女子,说,我不喜欢“阮阮”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从今天起,你就叫……许暖吧。 庄毅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自己也愣了一下,心中竟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柔软。 他自嘲地笑笑,大概自己太天才了,不仅能在商界呼风唤雨,就连随便取个名儿,都能让自己莫名感动。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叫庄毅的男子,改变了许暖的一生。 他给了她一套公寓,更换了她的名字,给了她新的身份,将她送入了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大学。 许暖沉默地接受着他赐予的一切,等待着剧终落幕时,他嗜血而彻底的索取。 虽然她不知道,他到底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 〔7〕 那时的许暖并不知晓,这个叫作庄毅的男子,之所以在那个风雪漫天的晚上放过了自己,是因为一个电话。 电话里一个男子对庄毅说,老板,你要找的那个女孩我找到了。 庄毅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握着电话,问道,在哪儿? 男子说,咳!那女孩居然住在顺城路的一座烂尾楼里。啊,就是原来和风集团开发的,后来被您并购了,烂尾了的那宗……喂喂,老板,老板? 庄毅愣住了。 他原本的愤怒已然被这不可思议的惊愕所替代。 烂尾楼?和风集团?顺城路? 不正是自己脚下这一片吗? 电话那端的男子继续喊,老板,喂喂? 庄毅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说,知道了。 电话里那男子嘿嘿一笑,说,老板,要说姓孟的那小子果然好福气,那女孩虽然颠沛流离,沦落到那座烂尾楼里,可是却是一美人儿啊…… 第6章 庄生晓梦(5) 庄毅心烦意乱地挂断电话,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这几个月千辛万苦找寻的这颗重要的棋子,在今晚,差点儿因为自己的暴怒而…… 他苦笑了一下,要是这个电话再迟一点儿,想对付姓孟的那家伙,恐怕要重新部署了。 他看了看昏迷在地的许暖,第一次,他发现,她果然如同手下电话里说的那样,是如此美丽。这个发现,让他在这个寂静的风雪之夜,更加心烦意乱。 他喊停了顺子他们,看了看昏迷在地上、不成人形的赵小熊,又指了指自己怀里的小女孩,说,带回去!找医生!我不想有人死掉! 顺子一愣,但是他知道,老大的命令,贵在执行,而不是去问为什么。老大就是老大,不是《十万个为什么》。 那天夜里,许暖被送往了庄毅的家。马路松了一口气。庄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庄毅在她身边待了一夜,看着书桌上那些马路帮他搜集的有关她的资料。她的经历,确实让他唏嘘——弃婴……他自己,又何尝不曾也是命运的弃儿呢?少年落拓,惨遭变故,颠沛人世,无所依傍,冷暖尝遍…… 他觉得呼吸困难,胡乱拽了拽领带。 他有些心疼她,可是又能怎样呢?谁让她注定了是他所需要的棋子呢?甚至是一颗如果需要就可以毁掉的棋子…… 这就是庄毅。 盛世和风的庄毅。 永远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永远渴望一往无前的胜利。同样,为了这个胜利,他可以提前很多年去未雨绸缪,拿出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只为了获取,最终的胜利。 但在马路看来,这只是因为受过伤害,所以不想再被伤害;因为曾身处绝地,所以宁可自己心冷如铁;不是渴望胜利,而是知道落败成寇的滋味…… 庄毅合上资料,看了看马路,对方正在看报纸,优哉游哉,似乎并没发现自己的焦躁。他将资料递给顺子,低头喝了一口茶,交代了一句,盯好赵小熊。 顺子抬手抹了抹脖子,试探着问,是不是……? 庄毅合上了眼眸,顺子却心领神会。 如果许暖是棋子,那么庄毅必然不想自己的棋子被太多人和事所牵制,也不想太多的人和物所延伸出的枝枝蔓蔓影响到棋子的完美。 而要牵制许暖的话,那个正因为肺炎而在发烧的小婴儿足矣。 庄毅当然不会想到,日后自己因为这个小婴儿,不仅学会了换尿片、冲奶粉……还得学着唱童谣!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 就像他没想到今夜宁辞镜居然会横死街头。 对于庄毅来说,今晚是个糟糕的夜晚,他砸了一大笔钱,收买了因为被兄长独霸家业而心有芥蒂的和风集团老二宁才川,从游手好闲的宁才川那里,他知晓了宁家这兄弟俩的秘密嗜好。 今晚,他安排了一个叫赵赵的欢场女人来应酬这俩兄弟。酒店房间里安置了针孔摄像头,这是宁才川的功劳——希望能拍下一些影像,要挟宁辞镜。 宁才川从酒店里出来,就忙着打电话向庄毅邀功,一手给视频,一手换支票。 顺子看着U盘,问庄毅,老板,需不需要验货? 宁才川讪笑,我有几个脑袋敢骗庄老板您啊…… 庄毅笑笑,示意顺子将支票递给宁才川。 顺子不甘心地将支票递给宁才川,宁才川刚要喜笑颜开地接过,顺子却顺势将匕首横在他脖子上恶狠狠地说,要是货不对板,要你好看! 宁才川干笑着推开顺子的手,拿过匕首,也接过支票,他晃着匕首说,要是货不对板!我自个儿拿刀了断!都不敢脏了顺子爷您的手! 宁才川走后,庄毅看了看手里的U盘,冷冷一笑。 这时,顺子才发现了什么似地说,哎,老子的刀! 那天夜里,庄毅久等不见宁辞镜,便走向酒店,不想却在巷子边上发现宁辞镜横死街头,一把熟悉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口——血流满地,蜿蜒在雪地上…… 彼时许暖刚从酒店里出来,在巷子口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宁辞镜,不过,在她所看到的场景里,庄毅无疑成了凶手。 庄毅看着床上睡着的许暖,灯下,她美得危险,犹如桌子上的那柄匕首。 庄毅裹着手帕,将匕首递给顺子,说,处理掉吧。别被人栽赃了。 马路抬起头,有些讶异。 顺子特别感激地看了庄毅一眼,接过匕首,他知道,无论真相如何,这把匕首就是自己“杀人”的证据,虽然自己是庄毅的心腹,但如果庄毅将匕首留在手里,就等于握住了自己的把柄,更有利于控制自己,但是庄毅没有,而是将它还给了自己。 他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庄毅,赵赵……怎么办? 庄毅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赵赵。他始终记得,那天他安排赵赵去陪宁氏兄弟时,赵赵眼里不可思议的光,似乎有种东西在慢慢碎裂,裂成泪影点点的模样,最终,她含笑,点点头,说,好。 庄毅说,对不起赵赵!可我只有你可以相信…… 赵赵就哭了,她说,我都说“好”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最后,她冷静下来,转身擦干净眼泪,她回头,企图掩饰自己的狼狈,于是笑,对他深深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老板!是我职业素养不够…… 他说,赵赵你别这样…… 她却摆手,制止他,不想再听,她说,我命都给你了!何况其他……其实,她怎么能不在意!她爱到舍命的男人把她安排到别的男人身边去。 …… 庄毅叹了口气,对顺子说,把视频销毁,今晚的事情,还有宁氏兄弟!谁都不准在她面前再提起! 顺子点点头,说好。 虽然,那个夜晚,庄毅和顺子“敲定”了赵小熊的结局。 但赵小熊终究还是幸运的。 他昏迷了大半年,最终活了下来。只是因为惨遭重创,伤到了脑部,瘀血压迫了神经,所以人变得木木呆呆的了。 文艺一些说,他失忆了;确切地说,就是人傻了。 电视上,小说里,失忆的人,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行动依然很拉风;可赵小熊就挺倒霉的,他不仅思想木木呆呆的,连行走活动都木木呆呆的,整个人等于废掉了。 顺子问庄毅,老板,怎么办? 庄毅当时正在泳池边晒太阳,他一边喝茶,一边看书,看着满院子晾晒的婴儿尿布,想了想,合上书本,叹了一口气,说,怎么说上苍也有好生之德啊。 一块尿布被风吹下来,落在顺子的头上。 顺子缓慢而镇定地把尿片拿下来,整了整头发,头可断,发型不可乱。他努力冷静,说,老板,能不能用纸尿裤啊?!(毕竟我们也是有身份的啊) 庄毅叹了口气,也努力镇定自若,说,阿姨说会红屁股。(你以为我愿意啊) 赵小熊的遭遇,让许暖恨死了庄毅。 可是,为了活下去,也为了许蝶,她注定只能将仇恨默默压在心底。 自此之后,许暖愈加沉默地接受着庄毅给予她的任何安排。她沉默得如同孤寂的冰雪一样。有的时候,面对她,庄毅都觉得发冷。 就这样,他们两人,彼此憎恨,也彼此抵触。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天堑,只等着失衡的那一个,骤然坠下,粉身碎骨。 最后,为了许蝶,为了赵小熊,也为了活下去,许暖很称职地恪守着“听庄毅的话”这个职责。 庄毅说,从此之后,你就叫许暖。 那么,她就叫许暖。虽然这个带着“暖”字的名字,让她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庄毅说,许暖,你去读书吧。 那么,她就去读书。因为曾经辍学,那些陌生的符号让她头疼欲裂,可越是辛苦,她越是倔强地认认真真地去学习它们。渐渐地,因为吴楠,她变得有梦想,期待毕业,期待工作,期待像吴楠那样有自己的事业,可以独立活在这个世界上,彻底逃离庄毅。 庄毅冷笑,说,其实就是让你去混一个文凭,镀上一层闪亮的铜水而已,你还真将自己当成金子,誓死要发光啊? 许暖默不作声。 庄毅说,许暖,你不要接触陌生人。 于是,许暖就不接触任何陌生人。在学校与任何人相处,都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包括她最好的朋友林欣。有时候,这会让林欣很不爽,她觉得,许暖你怎么能这样,我对你掏心掏肺,要是有男朋友,我连男朋友都掏给你了,你怎么还跟我硬生生地客套呢? 许暖不知道如何解释。好在后来大家更加熟悉了,林欣觉得这姑娘可能只是性子淡薄而已,反正闹腾的有她自己一个已经足够,也就渐渐习惯了。 曾经有一次,许暖忍不住,她问庄毅,你究竟为什么将我留在身边?为什么给我这一切?你究竟想做什么? 庄毅笑笑,说,书没白读,居然会用“究竟”这个词了。不过,我觉得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许暖说,可是…… 庄毅伸伸懒腰,唇角温柔,眼神严厉,说,一个棋子有太多自己的思想,棋手就无法控制它了,我不想自己的棋局变得兵荒马乱。 许暖咬了咬下唇,说,如果我坚持要做一颗有思想的棋子呢? 庄毅笑了,眉眼舒展,他说,很好啊,我尊重你。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转身逼近许暖。他的身体带来的压迫感让许暖觉得无比紧张,她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后面是严严实实的墙壁。 庄毅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挑战我的耐心,许蝶明天还要去幼儿园! 许暖不由噤声。 她不敢的,不敢用许蝶来试探庄毅的狠心程度。初遇的风雪夜里,她已经知道,他是恶魔! 庄毅用实际行动向她表明了,如果主宰你的人不想你活得明白,那么,你也只能活得糊里糊涂。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尝试过逃离,可是,她逃不掉! 她逃走几次,就会被抓回来几次,庄毅像嗅觉灵敏的猎犬,又像是城市的掌控者,将她困在这座冰冷的城。 后来,左右许暖的思想,安排许暖的生活,变成了庄毅的习惯。渐渐地,他对她的安排也变得琐碎起来,琐碎到让他身边的顺子直发毛。顺子极其担心自己呼风唤雨的老板,将来某天连许暖今天要穿什么内衣、明天要穿什么袜子都要统筹安排出来。 但是,很显然,庄毅并无觉察到自己这些细微的改变。所以,看惯了庄毅走硬汉路线的顺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板走上了弱智欢乐的温情路线,他实在很想友情提示一声——够了!老板,你关心过度了! 有一次,庄毅和女伴出行,看到橱窗里的一件湖蓝色的蓬蓬裙,充满天真无邪的诱惑,他竟然会牵着那个热辣女伴的手,想起许暖。那一天,他当着女伴的面,将衣服买回去,扔给许暖。 许暖从不反抗。 他要求她听他的话,那么,她当然要听他的话。 她就穿上了那件湖蓝色的蓬蓬裙,之后就出现了小说里都写烂了的女主角更衣后的桥段——秋瞳剪水,长发如瀑,湖蓝色的衣衫正衬出她脸上桃花肤色。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有些恍惚,恍惚间想起曾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小说里,女主角们一定会因为一件衣服而惊为天人,男主角们则一定会用大灰狼端量小白羊一样的眼神端量女主,惊赞一句,你好美。 许暖的脸突然红了一下,她居然会认为那个残暴的男人会对自己进行赞美。 她站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透过镜子望去。镜子里,庄毅挑着眉头,目光依然挑剔。 果然,美好的男主角都在小说里。 他喝了一口冰水,说,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衣服。说完,转身离开了。 自此之后,许暖明白了,小说中的桥段在现实中是很难发生的,尤其是男主角是庄毅这种冷血动物时。但这并不妨碍她追随舍友的脚步,博览言情小说。 有着悲伤心事的人,总是希望有温暖的故事来麻醉自己。许暖偶尔会幻想,很多年后,自己在城市的某条街道上,是不是也会遇到孟古。 虽未十年,但也颇觉生死两茫茫。 不知那时,会是怎样的场面。那时的孟古是否还记得她?而那时的自己,是不是已经释然原谅? 就这样,一直四年,许暖寄于庄毅篱下。 而他们的关系,微妙地僵持着,也微妙地变化着。 他们彼此皆知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所以,一个是高傲的,不屑于逾越;一个是卑微的,忌惮着仇恨。 庄毅在公众面前保持着他青年才俊、儒雅商人的形象,但在许暖看来,那些闪耀着金光的光辉履历上,满是鲜血的味道。所以,每次在学校里或者媒体报道中看到俊雅如玉的庄毅,她都忍不住在内心冷笑,他根本就不是表象上的那个男子。尤其是林欣她们热烈讨论庄毅时,她总是静默不语。 有时候,将真相埋在肚子里,真是一种折磨。何况,这种折磨持续了四年之久。 许暖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将成为四年前风雪之夜那场凶杀案唯一的目击证人。 不过,现在的她,依旧是庄毅禁锢的女子。她不知道他到底留自己作何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过去了解得那么彻底。 现在,她只是知道,记者搅黄了“和风”奖学金的颁奖典礼,庄毅就连夜来到自己的住处,恶魔一样警告她,这些日子,她不能离开这所房子,不能去学校。 此刻,他正斜坐在沙发上,窗外的灯光映在他俊美如玉的脸上,他的眼神里隐约有了疲惫之色,不同于他人前的无限风光。 庄毅扯开衣领,松开那条酱紫色的领带。 他对许暖说,去,给我倒杯水,冰的。 命令的口气,不容拒绝。 为什么总是冰水?为了维持他那不近人情冰冷的心吗? 许暖去倒水的时候,突然很想弄点毒鼠强或者蟑螂死光光给他放上。当然,这也只是幻想一下而已。 不过,许暖觉得自己还是有其他方法的! 她向厨房走去,回头看了看客厅里端坐着的庄毅,突然转身闪进了洗手间…… 冰水端到庄毅面前,她满眼真诚。 庄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杯子,说,你喝。 〔8〕 那天夜里,许暖抱着马桶吐得一塌糊涂。 庄毅只是抱着手冷冷旁观,最后将她从马桶上捞起来,扔到床上去。 那一刻,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又是床上……男主角、女主角、床,林欣总结的言情小说床戏三要素全集齐了!许暖不由得紧闭着双眼,双手紧紧护在胸前,她已经做好誓死反抗的准备了。庄毅看着她,冷笑了一下,起身。 第7章 庄生晓梦(6) 他转身出去,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她看着他,苍白着小脸,迟疑着,不敢去接。 庄毅说,干净的。 许暖神色微微尴尬。 庄毅讥讽道,我可没那么坏。 许暖尴尬,内心也只能呵呵了。 庄毅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似乎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糖果,扔在了桌上。 随手的模样。 顺子在门口等他,一见他出门,就欢天喜地地凑过去,老板,恭喜啊! 庄毅皱眉,恭喜? 顺子一脸“老板,她都吐得那么厉害了,你还一脸清纯地看我合适吗?”的表情,说,恭喜老板当爹啊。 庄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顺子说,老板,你既然这么嫌弃许暖,那干吗给她买糖啊?你不就惦记着她血糖低吗? 庄毅说,我买给自己。 顺子说,可你刚刚给了她…… 庄毅说,我突然不想吃了! 顺子还要开口,庄毅说,闭嘴!然后就离开了。 顺子很无辜地看了看身边的马路。 马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乖,看天吧! 顺子说,看天干吗? 马路说,夜空啊,星罗棋布,有人啊,心乱如麻。说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离开了。 〔9〕 后面的日子,按照庄毅的吩咐,许暖一直待在家里。 毕竟庄毅给她安排的不是什么技术活,做一个没有思想的棋子还是容易的。 一直以来,许暖的公寓,马路会过来,顺子也会来。许暖心里觉得,他们说是前来探望自己的,实际是在替恶魔庄毅巡视。 不同的是,马路从不说话,他看报纸,玩手机,晒太阳,再离开。而顺子倒很喜欢和许暖说话,他觉得许暖让人很舒服,即使她总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而许暖最初则对顺子充满了痛恨,因为赵小熊。 可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不会那么纯粹,就像不会纯粹地去恨一个人恨到万劫不复,而且持续四年。顺子除了在当年的风雪夜里是一个混蛋,现实生活中,他更像一个普通的大男孩,爱说爱笑爱激动,常给许暖讲笑话,虽然许暖从不笑。 在许暖看来,顺子对自己的好,是因为庄毅。毕竟即使是庄毅驯养的狗,手下人也得陪上一万个小心,何况自己是庄毅豢养的棋子呢?虽然她到现在也不清楚庄毅最终要让自己在哪个环节去赴死。 顺子来的时候,许暖正对着手里那包糖果发呆。看到他,她吃了一惊,急忙将糖果放到身后。 顺子故意问,哎,什么好东西,这么要紧? 许暖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她将糖果放在桌上,很随意的模样,不冷不热地回答,超市买的。 顺子笑笑。 人的通病,最没救的不过是自欺欺人。 顺子觉得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于是,他就如以往那般开始闲扯,只不过这次是聊庄毅,聊他身上发生过的囧事—— 比如,他家保姆回老家了,他老人家边看报纸边煮面条,然后把报纸扔到了锅里,拿着挂面外包装上的说明书当报纸看,最后,早餐的水煮面变成了报纸喜乐会。 再比如,公司遇到要事,加班加点吃工作餐时,庄毅会因为埋头看方案,而将墨水当成沙拉酱倒在面包上,然后满嘴墨黑毫无知觉地跑到会议室,惊得一群员工以为老板吃了砒霜…… 许暖看着顺子,她确实无法相信像庄毅这样冷漠、这样生硬、这样魔鬼的人,生活中也这样犯傻。她以为他永远都像一台电脑,会精确地计算着自己生活中的每一步。 顺子看着许暖,说,你是不是不能想象? 许暖没作声。 顺子想说,其实老板也只是个普通人…… 许暖突然抬头,看着顺子,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顺子愣了愣,说,没什么……只是……我只是觉得,我们都熟了,其实可以做朋友…… 许暖看着他,说,我们怎么可能会是朋友?总有一天,你的普通人老板,会让你杀死我这个所谓的朋友的! 她的眼眸那么沉静,沉静得可怕。她说,我虽然软弱,却不糊涂。所以,你也别糊涂。 顺子突然觉得,她直白得让自己无地自容。 那天,许暖做了一些蛋挞。 之前,顺子遇到许暖制作美味小点心时,会带回去一些给庄毅。每当这时,庄毅这个魔鬼就会打电话过来,声音很冷,说,许暖,你拆墙了吗?弄一堆石头来想害死我啊! 然后,许暖就不吭声了,不过她心里倒是有一个声音在挣扎着冷笑,想害死你我才不用石头呢,我用砒霜! 这次,顺子讪讪地表示要带几个给庄毅,果然,许暖誓死抵抗,他只好悻悻离开。 回去之后,顺子无意间跟庄毅说起,今天许暖做了蛋挞,味道挺不错,本来是要给你带回来的,可是…… 当夜,庄毅就打过电话来,语气中充满讽刺,四年,我供你吃穿,供你读书,你身上的衣服,就连内衣都是我出的钱!你这女人真薄凉,你给我你会死啊! 说完,他觉得不太对劲儿,又解释道,我说蛋挞。 许暖已经手忙脚乱地挂掉了电话。 突然,许暖发现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不能用一种类似天平的东西衡量得斤两分明的。这不仅是说她和顺子之间,也包括她和庄毅之间。 最初的仇恨,后来的恐惧,再后来的忌惮,以至于走到现在,自己对于庄毅的感情,似乎已经讲不清了……这让许暖感到恐惧——她该恨他的!只有恨,全是恨才对! 她看着自己手里的糖果,像被烫到了一样,将它扔到了垃圾筐里。 可是,倒垃圾的时候,她又将它捡了回来。 都是红尘男女,食尽人间烟火,那些情仇爱恨是不可能如同被刀切割过那样边角分明的。 许暖从未如此不安,拿着糖果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突然,她拿起手机,想跟林欣说点儿什么,可最终却变成了若无其事的调侃:你总结的言情小说床戏三要素不对! 林欣:什么三要素!现在的小说,床戏只需要一个要素,那就是男主角!给一个男主角,他就可以称霸地球…… 许暖:…… 〔10〕 日子,就这么继续。 偶尔,庄毅会问起许暖。 顺子如实相告,她很安分地待在家里。 庄毅问,待在家都干些什么? 顺子说,学习。 庄毅笑笑,还真刻苦。 顺子说,她毕业后想做记者。 庄毅一愣,说,她想多了。 他吩咐顺子,这段日子,马路回了新安城,我手头事儿多,你多去看着。 顺子想说,老板你不是不敢去了吧?但又觉得,还是算了,自己还是别这么嘴贱了。加薪、年终奖什么的,不能让自己的嘴给毁了。 于是,顺子就多去看着了。 许暖的态度依然不冷不热。 有时候,赵小熊也会疯疯癫癫地跑过来找许暖,手里牵着蹦蹦跳跳的许蝶。 看到顺子在这里,赵小熊就会抢他的烟抽,因为许暖一直不让他吸烟。许暖不让他抽烟,他也就听她的话。即使是傻了,潜意识里他也总觉得许暖之于自己与其他人不同。 顺子就为了捍卫自己的烟跟赵小熊展开了殊死搏斗。有时候,赵小熊会没轻没重,伤到顺子。顺子就嗷嗷地叫,许暖,你不来管管你的赵小熊! 这时候,许暖就会恍惚,看着他们俩发呆。赵小熊是傻的,不记得四年前顺子他们给他的伤害了;而顺子,也一定是忘记了四年前的事情,才会和赵小熊这么厮混成一团。 时间难道真的是这世界上最好的药? 许暖回过神来,为了制止赵小熊对顺子的摧残,给他拿出好吃的来。赵小熊见到吃的,就抛开了顺子,傻笑着,吧唧吧唧毫不客气地吃得那叫一个欢畅。 他现在的样子总让许暖想起孟谨诚来。 如果当初,孟谨诚不失踪,自己不逃离桃花寨子,那么,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吧。而自己,或许会一辈子都忘不掉孟古;而他,却也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不应该爱的人。 赵小熊常常会对许暖说一句话,他说,我……我感觉……我……我总是在……在想一个……个人。然后,他就一直看着许暖,像是在很深很深地思考着什么。 其实,他想说,许暖,我感觉我以前一定有一个很爱的女孩。可是,我把她忘记了。但是她一直会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虽然我记不得她是谁。 只是,他的脑袋不再灵光,再多的心事只能心里清楚,永远再难用语言来准确无误地表露出来。 许暖就愣愣地看着赵小熊,满心酸涩地看着他脸上已经被岁月隐去了的伤疤,笑笑,说,你感觉错了。 许蝶现在已经五岁了,上幼儿园中班,每天跟在赵小熊屁股后面喊小叔。大多数时间他们俩留在庄毅身边,所以,许蝶也极爱她的庄叔叔。对于庄毅来说,许蝶是个神奇的存在。他一个大男人,看着这个小家伙从一个小奶娃变成了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家里从满院的尿布,变成了满院的城堡秋千……一种奇妙的亲情在日渐滋生,挡不住,斩不断。 庄毅每逢周末都会安排顺子或者马路陪同他们来看许暖。 许暖看着许蝶和赵小熊就会发呆,想起当初的自己,在山明水秀的桃花寨子里,也是这样跟在孟谨诚的屁股后面喊小叔。 生命总会在某一处,有着惊人的相似。 许蝶的名字也是庄毅给的。庄毅不喜欢她以前的名字,叫什么“细细”。不是“阮阮”就是“细细”,听着不知道多土多别扭。于是,在送给许暖名字时,顺口送给了许蝶一个名字。 顺子说,老板,你这是春节大酬宾,欢乐大派送吧,买一赠一啊。 春节大酬宾的庄毅,唯独没有给赵小熊更换名字。当然,如果赵小熊的名字是叫“赵熊熊”的话,他一定会给改掉的。 这辈子,他最痛恨的就是叠字。他身边的人,除了那个叫“赵赵”的女人,没有一个人的名字是叠字的。 〔11〕 赵赵是春兰街纽斯塔夜总会最年轻的妈妈桑,也是整条春兰街上最年轻最有名的妈妈桑。 赵赵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子,用顺子的话来形容,她整天腰肢款摆得那叫一个山路十八弯,对着客人露着小牙齿笑得那叫一行白鹭上青天。 纽斯塔的台前老板姓冯,背后老板是庄毅。这是庄毅的灰色生意。他不希望别人提起他的时候,总是想起情色场所,他可不想做情色帝国的霸王,毕竟他不是《花花公子》家的老板爹。所以,他所涉足的娱乐场所的生意,都有人在台前幕后替他操劳。 赵赵喜欢庄毅。 这种喜欢,用赵赵的话说,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当她第一次在春兰街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只那么一眼,她就喜欢上他了。 那么纯粹,那么不可理喻。 那时,她只不过是初到纽斯塔的坐台小姐,欢场上卖弄风情,早已忘记了世间情爱,更不知晓,眼前的男子是自己的老板。 那天的庄毅,闲来无事,单独一个人出来走走路,散散心,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春兰街的纽斯塔娱乐城外。下午的娱乐城墙壁上斑驳着日光,那些属于夜里的狂欢和疯狂,似乎与这种苍凉无关。 不同于往日的鲜衣怒马,那天,庄毅穿着象牙白的衬衫。优良的质地,上面翻腾着淡淡的云纹,苍白而寂寞,让他看起来如同由时空罅隙中走来,白云舒卷在他的衣衫上,空灵得像一个古人。 而赵赵那天正走在上班的路上,海藻一样绵密的卷发,精致而灵秀的脸庞,宽松的衣摆,如同江南水乡温柔的流水一样。 他们擦肩而过,庄毅对她微微一笑。 那天庄毅一定心情很好,他笑起来,眼底盛满了明媚的光影纹路。那一刻,在他纯白的一笑里,赵赵仿佛听到了天使在歌唱的声音。 那感觉就像一个千帆过尽的女子,终于在这茫茫红尘辗转之中,遇到了自己几生几世之前就已经命中注定的男子。 然后,一眼千年。 后来,赵赵才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常人,他是这座城市里最年轻的富豪,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女人,不是名媛就是女明星,多得如同用青草串起来的蚂蚱。 再后来,她知道了,这个男人竟是她们店的幕后大老板。 可是,她依然爱上了他,爱得唐突,爱得沉痛,爱得毫无道理。 他仿佛是上苍赐予她的毒药,她明知道是致命的,可偏偏却要含笑吞下。 开始,庄毅并不知晓这个叫赵赵的女子对自己爱到了五脏六腑俱沸,他以为她不过是欢场上的一个卖弄风情、耍着小手段向有钱男人索取一些恩惠的女子而已。 所以,每一次,当赵赵对着他笑得如春睡中的海棠时,他如果心情好的话,也会配合一下,同她逢场作戏。 直到有一天,赵赵从身后抱住他,海藻般的长发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说,庄毅,怎么办?我爱上你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沾湿了他的衬衫。 那一刻,他才知道,眼前的女人,似乎真的对自己动了真心。 那一天,他解开了她扣在自己胸前的双手,笑笑,分寸拿捏得让赵赵心碎不已,他说,赵赵,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爱情这东西,太奢侈了,我们这些人,玩得起赛车,玩得起游艇,玩得起飞机,唯独玩不起爱情。 赵赵愣愣地看着他,失望,心疼,可是转瞬,她又大笑,说,庄总,你可真禁不住开玩笑啊,逗你呢! 庄毅也笑,说,那就好。 是不是真的好,赵赵自己心里清楚。 庄毅的心里也清楚。 那条叫阿诺的忠诚的狼犬曾给他挡过子弹,而这个叫赵赵的女人也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挺身挡住了一把刺向他的利刃——没有一丝犹豫,如同赴一场甜蜜的约会一样去赴死,那般从容。 当时的她,倒在血泊里,直到昏厥,那双黝黑的眸子都不曾闭上,一直深深地望着他。那眼神里有太多的悲哀和眷恋,让庄毅不敢细看。 赵赵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庄毅陪在她身边。医生在救护车里给她做了简单的抢救,赵赵的肺部严重穿孔。她在疼痛的刺激下偶尔清醒的那一刹那,突然握住了庄毅的手,声音闷吞地含在喉咙中,但是庄毅听得懂。她在说,庄毅,我没骗你,我也不能……再骗自己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怕我……死了,就再也没机会告诉你了……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 第8章 庄生晓梦(7) 庄毅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巴。他的衬衫上沾满了她的血,他没办法冷漠。对着这个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的女子,他虽然难以动心,可是不能不动容。 赵赵这次受伤,让庄毅深为感动,自此待她异于别人,但却非男女之情。而赵赵康复了之后,却再也不提那天她在救护车里对庄毅说过的话。 赵赵很聪明,其实,从最初知晓了庄毅的身份,她就知道,自己爱上这个男人,本身就是一件很无望的事。于是,每次在庄毅面前,她都笑得春风千里,风情万种,也会放肆地开一些玩笑,但是决口不提,爱情。 庄毅也会常常赠送她豪车、美宅、名钻、华服,却从不和她言情。 暗夜里,赵赵常常会将庄毅送给她的一切都堆在床上,然后将自己整个人深深地埋进去。那些锦衣华服如同浩渺的海,让她难以呼吸。很多次,她挣扎着起来,想要拨打电话给庄毅,只说一句,只一句——我真的很爱你。 可是,无数次按下了那串熟稔于心的号码,却按不下那个接通的按键。 这世间,注定了懂得分寸的人,将会失去那种不管不顾的勇气。 那种不管不顾的勇气,只有像梁小爽那种不知分寸、视爱情为一切的小女孩才会有,她赵赵早已经没有了。 赵赵知道许暖的存在,这是庄毅告诉她的。 庄毅说这件事的时候,云淡风轻,就说,我找到那个能帮我对付姓孟的家伙的女孩了。 赵赵就笑,说,恭喜你!说完,她点上一支烟,玫红色的指甲如同花瓣,拥住了她的唇。她有些奇怪,庄毅居然用了“女孩”这个词,来形容那个深夜对他卖笑的许暖。 明明应该是“女人”。 那一刻,她的心像被针尖给扎了似的,有着说不出的不痛快,却又暗怪自己太较真儿。 其实,早在庄毅告诉她之前,她已经知道了有关庄毅的身边有“许暖”存在的消息了,是顺子说的。 顺子也没有多说,他只说,老板的狼犬阿诺,昨天找到了,不过被人煮着吃了。顺子是庄毅的亲信,说话一向有分寸。 赵赵一听,心下一哆嗦,那庄毅还不疯掉?点上一支烟,她说,他没事吧? 顺子也没多啰唆,只是说没事,那吃狗肉的姑娘命大,正是老板要找的人,你说巧不巧?现在她被老板收留了,取了个名儿叫许暖。 赵赵虽然很想知道事情的详细始末,每个人都有好奇心,不过像她这样的女人,懂得做人应该敛着。好奇不仅能害死猫,更能害死人。如果庄毅想要自己知道,自然会告诉自己;不想自己知道,自己知道了也无益。 结果,诚如她所料,庄毅告诉了她许暖的存在,也告诉了她,许暖的存在,只是一步棋。 这就是赵赵和梁小爽的不同。 她们两个人虽然都爱庄毅爱得浓烈绝望,但是赵赵懂得进退,不像梁小爽那骄横任性的千金小姐,为了爱天不管地不管的。而且赵赵明白,甭管庄毅和谁在拍拖,甭管他收留了哪个女子,甭管他给她取名许暖、任暖还是李暖,她都不会是庄毅想要的女人。 这世上,庄毅想要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陈寂。 陈寂模样平常,性格平常,甚至还应该说有些自闭倾向。她左眼角有一块肉红色的胎记,严重拉低了她容貌的平均分。不过,陈寂的身世可不平常,用“富可倾城”来形容她家族的实力都不够恰当。他们集团的触角遍布全国的各个支柱行业,更重要的是,他们深不可测的人际关系网络,这种无形的资源令陈氏集团在各个方面都能得到莫大的支持。这也是陈氏集团有别于李氏、梁佳丽达等财团的最大之处。 用庄毅的话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那么,陈家的这门亲事如果结成了,无疑会让他的地位与势力更加稳固。让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风光的商人,或者说,一个风光的青年才俊。将来两大企业联合后,他就是这个城市经济命脉的NO.1。 或许有人会说,像庄毅那样的人才,直接拿着玫瑰花和钻戒去跟陈寂求婚就是,他既然能迷倒梁佳丽达的千金梁小爽,那么陈寂也自然不在话下。 如果事情可以这么简单,庄毅这么聪明腹黑的男人肯定巴不得八条腿就去了。关键是,陈寂不是梁小爽。同是千金,两人性格却完全不同。 陈寂的父母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匪徒绑架,撕票了。那一次绑架,陈寂也在其中。刚刚七岁的她,亲眼目睹了匪徒残杀自己父母的过程。虽然后来陈老爷子将这唯一的血脉给救了回来,但是陈寂从此变得孤僻了,严重到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是说,在陈寂的世界里,她基本没有喜好。更甚者说,陈寂的爷爷说,陈寂,你嫁给昌隆海货市场老刘家的二小子吧,陈寂会说,好!陈寂的爷爷要是说,陈寂,你这辈子别嫁人了,陪着爷爷吧,那么陈寂肯定也会说,好!陈寂的爷爷要是说地球是方的,人的血是绿的,陈寂也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所以,庄毅明白,要获得陈寂,首先需要俘获的不是陈寂那颗死去的芳心,而是陈老爷子陈子庚这个老狐狸的心。 陈子庚原来很赏识庄毅,并认他做了干儿子。但当庄毅一意孤行,并购了和风后,陈子庚就开始重新审视庄毅了。他突然感觉到了来自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某种危险信号,他的内心绝非如他的表象那样云淡风轻——在他的内心里,肯定豢养着一头饥饿了很久的猛兽,就等着破笼而出的那一刻。 其实,庄毅也并非一定要娶到陈寂。因为,他这般清高的人物,还是不屑于拿自己的一生去换一场婚姻的捆绑的,而且,还是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子。如果只是单纯为了博求家大业大,他完全可以接受梁小爽的爱情。 他之所以对陈寂抱有想法,是为了防止陈子庚将陈寂许配给他的另一个姓孟的干儿子。在庄毅看来,陈寂嫁给任何人基本上都可以,但唯独不能嫁给这个姓孟的。 因为一旦这个姓孟的家伙和陈家联姻了,那么他势必会在势力壮大的时候,对盛世和风进行一场反扑。而那时庄毅肯定难于应付,最终怕是会如同以前的和风集团一样,消失在这世界上。 基本上,商场上的战争,虽无硝烟,却依旧是你死我活。更何况,他同这个姓孟的男人,且不说他们身后背负着鲜为人知的家族宿怨,单单就是他们俩本身,也是商场上的死对头。 阻止姓孟的家伙与陈寂联姻,这也就是庄毅千辛万苦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并收留许暖的原因。 许暖,在未来这场决定了盛世和风命运的“陈寂争夺战”中,或许会是一枚最好的棋子。当她落子的时候,胜利一定会属于庄毅。 〔12〕 就这样,许暖就待在了家里。 庄毅警告过她,梁小爽、李乐出事了,媒体正四处抓小辫子,她必须在家里安静待着。她当然别无选择。 当然,还有一个人更想找到她,那就是自杀未遂、康复出院了的梁小爽。 虽然,梁宗泰已经几次三番警告过他这个宝贝孙女,让她珍爱生命,远离庄毅。但她梁小爽是何等人物啊,她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淹死也灵魂永垂不朽的人。 她觉得自己就是爱庄毅,没救了,也不想自救了。所以,她一定要将许暖这棵毒草从庄毅身边铲除,之后自己和庄毅的爱情自然会枝繁叶茂。 尤其是,还有李琥珀之流的小姐妹在一旁冷眼旁观,让她面上极度无光。李琥珀说,梁小爽,你平日人五人六多能折腾啊,至于吗,一个叫许暖的女人就把你折腾歇菜了?算了,对庄毅,你还是放手吧。 梁小爽瞪了李琥珀一眼,说,这世上就没我梁小爽得不到的东西! 于是,她出院后,就满世界找许暖决一死战。但是庄毅将许暖保护得太好了,而许暖又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学校,所以梁小爽寻人无门,百爪挠心。 百爪挠心之后,她就去挠庄毅。 她每天去盛世大厦的办公楼里和庄毅闹。庄毅疲于应付,干脆就让秘书去应付她。每次梁小爽来,秘书都摆出她甜美至极的职业微笑对她说,梁小姐,对不起,庄总他不在。 最初,梁小爽还信以为真。后来,她发觉了庄毅在故意躲她,于是,她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这位大小姐三下五除二将庄毅的秘书打得下巴脱臼,然后娇躯一拧,扑进去,见到了正在办公的庄毅。 她哭着问庄毅,眼泪落在她满是胶原蛋白的皮肤上,她说,我到底哪儿不好?你这样对我,这样躲我! 庄毅看着这个女孩,年轻,美丽,可爱,家世良好,除了有点儿小任性,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他不是幼儿园,也不是慈善机构,他不想和梁小爽谈恋爱,不想去伤害她,更不想去利用她。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爱她,更没办法让自己昧着良心同她逢场作戏。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对梁小爽说,你哪里都好,是我不好。 梁小爽就哭了,她说,你哪里不好?!你怎么不好了?!你说啊! 庄毅抬头看看她,半天后为自己想了个天雷勾动地火、囧囧无敌的理由,说,我……那方面不好,我……不举。 梁小爽先是一愣,继而哭得更厉害了。她跑到办公桌前抱住庄毅,说,我不管!我不在乎!我不需要那个!我一样爱你!爱你,爱你,爱你!你听到了没有!庄毅!我爱你啊! 庄毅觉得自己快窒息了,他连自己这张面如冠玉赛潘安的老脸都不要了,结果,梁小爽一句“我不在乎”就给打发了。 他很想全方位、多角度地跟这个无知少女分析论证一下“那方面不好”的恶劣后果,以及其会对夫妻感情造成的严重影响。可是,他觉得自己要是真的这样做了,就跟猥亵少女的怪叔叔一样了,所以,他哭笑不得,忍了又忍,说,可是,我在乎。 梁小爽抬头,眼里突然闪过了一丝希望,她说,你在乎?这说明你是爱我的!庄毅,你终于承认了,你是爱我的。否则,你不会在乎的! 庄毅的脑袋都大了,见过自作多情的,没见过梁小爽这么自作多情的。 梁小爽哭着伸出小手,像个小色狼似的抚摸着庄毅细长的手指,双眸含泪,满脸绯红,说,毅,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 一声“毅”字叫得庄毅觉得自己又快窒息了,他很想像暴力熊似的将梁小爽给踹出办公室,让她爱给谁治这个病就给谁治这个病去吧,只要不纠缠自己。 最后庄毅借口送女秘书去医院,从梁小爽身边逃离了。 隔日,许暖从都市报上看到了庄毅女秘书惨遭梁小爽毒手的相片,那原本如花似玉的一姑娘,在相片上跟狼外婆一样。 许暖不寒而栗。顺子说得对,梁小爽的跆拳道果然没白练。 报纸上还对庄毅的感情史进行了大总结——某年某月和某某女星恋情曝光;某年某月百万钻饰赠某某佳人;某年某月与某某千金传婚讯将至;某年某月与某某模特包机前往伯利兹城附近的私人岛屿同游…… 许暖大体浏览了一遍,感觉庄毅的感情史快占据了报纸大半版面了。 她不禁想,一个集团有个美男做总裁真不错,广告费就可以给公司节省不少。只要任性闹点儿绯闻,就满报纸“城中富豪”“盛世和风”。 下午,顺子来的时候,把梁小爽大闹庄毅办公室的事跟许暖说了。 许暖说,我看报纸了。 顺子说,报纸上哪儿有现场热闹啊? 许暖想起了报纸上总结的庄毅那跟过年般热闹的恋爱史,不禁冷笑,还不热闹啊? 顺子说,当然。然后他就将庄毅和梁小爽的对话给许暖学了一遍。说完,他笑得快抽过去了,说,那姑娘都逼得老大说自己“不举”了,哈哈哈哈! 许暖脸一红,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们还没笑完,就发现庄毅已经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们眼前,深深地看着他们,眼眸里小火苗乱蹿。 顺子结结巴巴地说,老、老板?然后立刻说,老板,你不是让我去新安城找马路吗,我、我这就去。说完撒腿就跑,只留下可怜的许暖。 房子里只剩下许暖和庄毅两个人,许暖尴尬地看了看庄毅,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来了? 庄毅冷着脸,说,我的房子,有问题吗?需要跟你请示? 许暖不说话了。 庄毅将手抱在胸前,看着她,说,刚才不是讨论得挺热闹的吗,怎么哑巴了?说完,渐渐向她逼近。 许暖慌忙躲开,庄毅一把抓住她,将她扯了过来,紧紧盯着她,说,果然是风雪夜里混出来的女人啊,随随便便就和男人谈论“不举”?我是不是该把这屋子给你改个门头,上书“笑迎八方寻欢客”?! 许暖的脸变得苍白,她没有想到庄毅会如此看待自己,更没想到他依然扯着四年前风雪之夜的事情大做文章。 她告诉自己忍耐,忍耐,不能和庄毅争吵,庄毅是她的上帝,是她的衣食父母,是她的小蝶是否能长命百岁的主宰者,可眼泪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庄毅突然有些不忍,不过,他依然冷冷地看着许暖,说,收起你的眼泪,别跟我装可怜,我不是你的那些恩客! 一句“恩客”,将许暖的心彻底给撕裂了。屈辱之下,她忍不住冲庄毅喊道,你可以杀了我,但你不能这么一直侮辱我!我是人,我会难过,会哭泣,会委屈,会痛苦。我不是布偶,不是木头,不是行尸走肉。我是人。庄毅,我是人! 说完,她蹲到地上,抱着脑袋哭了起来。 是的,她是人。 可是,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命运做过主。 第9章 庄生晓梦(8) 十六岁时,当收养自己的慈祥的奶奶将她许配给傻子孟谨诚,强迫他们圆房时,她不能逃;当青梅竹马的孟古违背誓言、独自离开时,她不能追;十七岁,当庄毅像暗夜幽灵一般,将她的生活给改变,她不能拒绝,不能选择,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沉默地、安静地等待着被主宰。 庄毅看着蹲在地上哭泣的许暖,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可是,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她这样残忍。 她是他的棋子,他应该好生对待才是。只有那样,这颗棋子才会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 突然,庄毅很想拉起她来,轻轻拥抱她。可是,当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时,他几乎惊慌失措了,接着狠狠鄙视了自己。 于是,他看了许暖一眼,硬起心肠,冰冷地来了一句,我从来没把你当人,你是替阿诺偿命的! 许暖恍然,抬头看了庄毅一眼,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残忍,这么残忍地告诉她,其实,这四年来,他只不过是将她当一条狗。 庄毅没看许暖,转身离去。 背影冰冷如铁。 许暖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庄毅的话会令自己这么痛苦。随着她待在庄毅身边的时间越长,这种痛苦也就越深。 此后一段时间,庄毅再也没到许暖的公寓来过。 其实,那天晚上,他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许暖和顺子面前,是因为他刚从赵赵那里出来。 他离开时,赵赵风情万种地将他送到娱乐城门口,嗤嗤地笑,说,今晚又要流浪到哪张床上去,庄公子? 庄毅没说话,冲她笑了笑,然后开车离开。 他开车的时候,还在想,赵赵为什么用“流浪”这个词呢?为什么不是“纵情”或者“寻欢”?突然,他有些明白了,对于一个心中无所系的男子,还只能用“流浪”,因为流浪到的地方,永远不是家。 可是,哪里是家呢? 哪里可以终结流浪呢? 庄毅想着想着,人就恍惚了。恍恍惚惚地停车时,他才发觉自己竟到了许暖的公寓。其实自从他将她抱上床,为她倒水,送她糖果的那个夜晚,他已经开始刻意避免见她了。 庄毅停下车,看着手里新买的糖果,自嘲地一笑,但还是不自觉地下了车,走了进去,结果,看到许暖和顺子在说笑。 他本来只是想打个招呼,却没想到话出口,刻毒依旧。 其实,他也不想让她总是哭泣,害怕,沉默。 其实,他也不想总是对她那样冷漠,偏执,独断。 可是,他怕自己不坚硬的话,心会更容易变柔软——十年前,他也是一个心怀柔软的少年,但是经历了自己至亲的叔叔、父亲至亲的弟弟庄绅为了霸占财产,而对自己一家造成的伤害,以及后来他对自己的追杀,他已无法再让自己变回当初那个心怀柔软的少年了。 是不是,这世间,有些残忍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那份深深的不忍? 那份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垂怜和不忍。 〔13〕 从许暖那里离开后,庄毅重新回到赵赵那里,找了一个包房,落座。 赵赵很吃惊,然后笑了,娇娇媚媚地走上前来,攀住庄毅的胳膊,说,哎呀,庄大公子,流浪回来了?咦,谁惹你生气了? 庄毅没吭声。 赵赵妙眸流转,小心翼翼地问,姓孟的又惹你了? 庄毅依然不吭声,双眸冷冽,俊颜凝重。这时,侍者端来了两瓶酒,庄毅一句话不说,只闷头喝酒。 不久,酒瓶就见底了。透明的酒瓶,闪烁着邪异的光,在酒吧的灯红酒绿中,不知拘禁着谁的灵魂。 赵赵像一条水蛇一样缠在庄毅身上,媚眼如丝,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你刚才见谁了? 庄毅懒懒地说,许暖。 这个答案吓了赵赵一跳。不过,她仍赔着笑,明眸流转,说,哎呀,你该不会为她这么生气吧?借酒消愁? 庄毅看了赵赵一眼,冷笑,予以了坚决的否认,说,为她?笑话! 赵赵就媚媚地笑了,其实,她突然不知道是该相信庄毅,还是去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天晚上,赵赵对许暖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但是忍不住心里有些痛——自己喜欢了庄毅这么多年,何曾见他因自己皱过眉头,喝过闷酒呢? 直到午夜场散去,庄毅也没离开。赵赵也没去招呼客人,就一直陪着庄毅喝酒。他喝一小杯,她就喝一大杯。 庄毅看看她,说,神经!这么折腾自己。 赵赵微醺,笑笑,摆了摆手,说,你要心疼我,就别喝! 庄毅说,赵赵,其实,你是个好女人…… 赵赵打断了他的话,醉眼蒙眬地看看他,说,得了,你就知道这么说,“赵赵,其实,你是个好女人”,可惜啊,我没这个福气……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却透着凄凉。 她从庄毅手里夺过酒瓶,说,别喝了!我看着难受。 赵赵的话音刚落,就见顺子和一个高高瘦瘦、容颜清冷如同临江月一样的男孩儿走了过来。那男孩儿赵赵认识,叫马路,新安城小霸王。 确切地说,他不应该被称作男孩儿了,不过,因为他总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透着一种带着稚气的煞气,所以,特别像小男生。 赵赵对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甚为注意,因为她一直在寻找一个人。当然,马路不是她要寻找的人。她要寻找的人,已经不知道流落到这个世界的哪一端了。 十年前,马路救过庄毅一命。 那时候,庄毅十九岁,归国奔丧,却被叔叔庄绅派人追杀;当时的马路,十三岁,正拿着两把菜刀从巷子里出来,准备为他被侮辱的姐姐马小袖报仇雪恨。 结果,马路还没来得及跑到仇家那里,就撞见了一个凶狠的中年男人拿着砍刀追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漂亮男孩。 当时的马路,要不就是被庄毅的少年美色所迷惑了,要不就是觉得,哇,这天下居然真的有和自己一样美艳无敌、艳光四射的美少年存在,所以,他一时冲动,也没问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对庄毅出手相救了。 结果,他刚要提着两把菜刀上前,就被那个中年男人一脚给踹开了。 马路倒在庄毅身前,两把菜刀也掉在了地上。他爬起来,准备安慰庄毅,说,你别怕,咱俩双刀联手,定能击退这江湖败类。 结果,他话还没出口,少年庄毅已从地上拾起一把菜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向中年人。 中年男子惨叫着,马路傻了眼。 庄毅冷着小脸,拉起马路的小手扯着就跑,说,发什么呆!还不快跑!! 马路跑了几步,就想回头去捡那两把菜刀——那是他们家目前仅有的两把菜刀,一把切生食,一把切熟食。要是这两把刀丢了,他会被奶奶殴死。 庄毅一看马路要往回跑,大喊,你干吗?! 马路说,刀!菜刀! 庄毅一把拉住他,不管他怎么挣扎,扛起他就离开了现场,一边跑一边喊,将来我送你一卡车! 后来,庄毅果然兑现了诺言,当他成为盛世和风集团的主席之后,给马路送去了一卡车的菜刀。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马路闲着无事就在新安城夜市上摆摊卖刀,庄毅偶尔兴致来了就陪他一起蹲在档口卖刀。 马路笑,说,难为你还记得啊。 庄毅也笑,不说话。 他当然记得了。别人对他的好,别人对他的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记得,所以,遭遇了叔叔庄绅的追杀之后,他流落他方,在父亲旧日老友吴伯伯的帮助下,继承了父亲留在瑞士银行的巨额财产,韬光养晦,多年之后,卷土重来,向他的叔叔庄绅索取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庄毅当时还聘请了业内有名的律师纪戎歌和他的律师团,决定如果其他方式无果,只能靠法律来解决时,他就用这支法律界最精英的团队,为自己打这场官司。 虽然,他并不想诉诸法律,庄毅不想走到那一步,让往事曝光在世人眼前。他已然不是那个只知报复的少年了,他不想自己和家族被媒体添油加醋,说成是“中国版哈姆雷特”——多年前哥哥遭遇弟弟黑手,多年后侄儿东山再起终雪耻!那只会让他和他的家族,永远成为世人的谈资和笑柄。 所幸的是,在吴伯光的多方努力下,他买通了庄绅身边的一个亲信,亲信倒戈,带来庄绅财务亏空以及挪用董事会基金等致命证据。最后,庄毅拿着这一沓证据,在庄绅的暴怒和心惊下,微笑着收回了自己该有的一切。旭日集团从此一分为二——庄毅的盛世,庄绅的上康。 举办交接仪式那天,媒体前,叔侄两人抱头痛哭,热泪涟涟,就差将鼻涕相互涂抹到彼此昂贵的西装上了。 庄绅说,自己真开心啊,终于找到了失踪多年的侄儿,这下无愧于哥哥的在天之灵了!并声称自己膝下无子,侄儿就是儿子,将来庄毅就是自己的继承人。 其实,他心里恨不得将庄毅生剥了。 庄毅也抱着庄绅痛哭,说,叔叔是他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自己一定要赡养他百年,为他养老送终。 其实,他好想立刻将庄绅送去西天。 纪戎歌在一边看着,嘴角一扯,轻笑。他知道,庄毅和庄绅的这场战役才刚刚拉开,好戏都在后头。 庄毅终于演完了戏,走过来,看了看纪戎歌,说,怎么样?老同学,你是不是觉得我当初就该继续做演员?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留法期间,他们兄弟会排演过话剧《哈姆雷特》,当时庄毅扮演的就是复仇王子,如今竟然成谶。 纪戎歌看了看他,没作声。 谁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演戏?就好比他自己,对曾经深爱的女子,要假装早已忘记。只是,多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嫁给白楚了吧?过得好吗?幸福吗?那么遥远的事情,恍如眼前,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 庄毅不知道纪戎歌为什么突然发呆,用胳膊碰了碰他,说,你今天就走? 纪戎歌回过神,笑道,嗯,我没有留下的必要。你的事情都处理好了,看来暂时不需要我插手。 庄毅就说,留下多玩几天吧。 纪戎歌摇摇头,说,有新case要接手,忙。 庄毅说,哪个土鳖啊,居然请得动你? 纪戎歌笑了笑,没作声。他要是告诉庄毅是个离婚案,庄毅还不疯了!不过有些人婚姻的结合与分离,和商业的合并与拆分没太多区别,都数目惊人。而这个要离婚的人有些特别——众人眼中的单身贵族、钻石王老五江寒。就连纪戎歌也吃了一惊,这家伙,什么时候竟有了一个叫艾天涯的妻子呢? 那天,庄毅送走了纪戎歌一行,就告别了叔叔庄绅。两人在闪光灯前再次紧紧拥抱,其实内心里互骂了对方一万遍。 就这样,表面上,这叔侄二人把手言欢;私下里,庄毅却没打算给对方活路,因为庄绅也不会给自己活路。 那时的顺子刚刚跟了庄毅,他自愿替庄毅了结这桩恩怨,前提条件是庄毅一定要让他身患重病的妹妹得到治疗。 不过,顺子的那次行动并没有成功。本来他已经将庄绅砍成了重伤,就在他准备给予对方最后一击的情况下,那把砍刀的刀刃飞了,而且是在他抡起砍刀的时候飞的,正好飞在他自己的背上,他被自己狠狠砍伤了。 疼痛刺骨袭来,但为了完成使命,顺子倔强地将刀刃生生拔出,摇摇晃晃地冲着庄绅再次举起了这带血的砍刀。谁料此时,一个眉目如画的陌生男子冲了上来,推开了顺子,救下了哀号不止的庄绅。 顺子那天脸上蒙着丝袜,所以,庄绅没看清他的真实面貌。更重要的是,庄绅的眼睛受伤失明,就是见到了顺子,他也无法辨认。 救下庄绅的男子姓孟,后来,他被庄绅认作了干儿子,经过精心培养,被庄绅推上了上康集团的主席之位。那人是个奇才,终成了庄毅的心头大患。所以,他紧锣密鼓派人四处打探这个姓孟的身世来历,于是,这才有了许暖这颗棋子的出现。 顺子最后是被庄毅派去阻止他的手下给救了回来。 庄毅看了看顺子的伤势,长长叹了口气,说,为我舍命的人,是我兄弟。 就这样,庄毅留下了顺子。 顺子虽然擅自行动,庄毅却依然为他妹妹进行了治疗。所以,顺子对庄毅充满感激。在他看来,庄毅对他有着不杀之恩,并且,即便自己差点惹祸,他依然肯救治自己的妹妹……尽管最终,顺子的妹妹还是死去了。 可是,经历了这一场,顺子变成了庄毅的心腹,死心塌地。 庄毅后来亲自探望了庄绅,很惋惜地看着他失明的双目说道,叔叔,咱俩果然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当初被人追杀过,现在叔叔也被人追杀,真是……唉,你说,到底是谁这么臭不要脸? 庄绅气得血脉逆转,差点儿吐血而亡。他怀疑庄毅,但又没有证据,只能在苦心栽培的干儿子成长起来之前,暂避锋芒,不去探究。 庄毅那天也注意到了庄绅身边的男子,眉眼摇曳着花儿一样的气质,肤色白皙,眼神透明,温柔得如同徐徐暖风,不似自己这般冷漠凌厉。 赵赵看到顺子和马路走过来,连忙起身让座。她虽然喝了很多酒,但是她清楚,这两个人都是庄毅的心腹,既然庄毅将他俩喊齐,必然是有要事要商量。 这是庄毅最喜欢赵赵的地方,她足够善解人意。 因为马小袖,马路对遭遇坎坷、身世堪怜的女子一直充满怜悯,所以他很同情许暖,不很忍心看到庄毅去利用许暖。 所以,他坐下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可以用其他方式对付姓孟的,何苦为难她? 庄毅说,比起杀死猎物,我更喜欢享受这种筹划猎杀的过程。 马路摇头。 其实,庄毅只说了一半,更重要的是,四年前,宁辞镜被杀,他已被推上风口浪尖,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再将自己送到是非点上去了。更何况自从庄绅遇袭,身边的保镖就堆得跟天罗地网似的,包括他宝贝干儿子的身边。想对付他,恐怕只会惹祸上身。 庄毅看着马路,突然说,你不是看上她了吧? 马路点点头,很无所谓地说,我看上她了,你送我吗? 顺子直接傻掉了。 庄毅也愣了,马路不是顺子,总对自己恭恭敬敬,他要么不说话,要么怎么想就怎么说。 马路看庄毅不说话,问他,如果她完成使命了,你打算怎样处理她? 庄毅看着马路,意味深长地说,杀了她。 第10章 罂粟今生(1) 这世间, 有没有一个人, 一场爱情, 让你肯为他不管不顾,病入膏肓? 〔14〕 此后的两个月里,许暖虽然没去学校,但是她很积极地在准备毕业找工作,在网上投了许多简历。 广电,还有两家报业,最后是梁佳丽达、李氏、上康……只要是有机会的,她都将自己的简历投了过去。 如果能做记者最好不过,这是她的梦想,也是她的对口专业。她希望能成为吴楠那样的记者,帮更多身处底层的人发出声音,包括像她这样被拐卖的儿童,也让这个群体得到社会更多的关注。 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庄毅偷偷进行的。 她往李氏和梁佳投简历时,有些忐忑,但是最终还是投了出去。 那次车祸,李乐没有死。这是许暖所不知道的。 那次车祸,李乐严重伤到了脊椎,大概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了。不过李家正在联系美国那边的医院,听说很有希望康复。 梁小爽一直为此很内疚,她觉得是自己害惨了李乐。可是,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怪许暖,若不是她抢走了庄毅,自己就不会这么偏执,而李乐也不会为了“伺候”自己而受到这样的伤害。 她还记得那天,电视新闻上,李乐车祸现场的视频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李乐生死未卜,她几乎决定,如果李乐死了,她一定要同许暖同归于尽! 好在李乐命大,或者应该说,许暖命大。 但一辈子坐轮椅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梁小爽在李乐病床前哭了很久,她说,李乐,你要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怎么办?我会恨死自己。呜呜。 李琥珀就在边上直翻白眼。她觉得梁小爽你太能折腾了,我表哥就算不够185,也有183,虽然不如庄毅玉树,但也足够临风的。你梁小爽就那么鬼迷心窍,非庄毅不活啊? 李乐安静地看着梁小爽,不说话,可是,眼神却是那样温柔。最后,他虚弱地抬起手,给她擦掉眼泪,说,美国那边的医生不是说了吗?还有很大的希望。 梁小爽见李乐不怪她,就哭得更凶了。在她看来,李乐应该狠狠抽她几十个大嘴巴,并狠狠地臭骂她一顿,她才能心安。 当然,在边上的李琥珀也是这么想的,她无比希望她表哥能示意她一把,然后她就狠狠地给梁小爽几十个耳光。不过,当她看着梁小爽抱着李乐哭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一个电灯泡,于是连忙表示要离开。她对梁小爽说,你慢慢哭啊,然后又向李乐做了个鬼脸,说,你慢慢哄啊! 李乐无奈地看了李琥珀一眼,她和梁小爽就是一对任性的主儿,凑到一起去,飞沙走石啊。 梁小爽一直哭,李乐就看着她,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其实,他真的不怨她。他当时都想过了,梁小爽就是将天折腾出窟窿来,他也得找五彩石练习补天啊。何况,梁小爽只是将他的腰椎给折腾断了而已。 李乐舔了舔干裂的嘴巴,挠了一把梁小爽的脑袋,说,得了,别哭了!死不了!为了给你做好备胎,我也得长命百岁不是! 梁小爽终于破涕而笑,她说,李乐,你这么贫嘴,活该。 李乐看到梁小爽笑了,心情突然明媚起来,笑笑,说,对!我活该!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永远心疼她,永远不舍得责备她。看到她哭,自己的心就跟针扎一样;看到她笑,自己的心就跟开了花儿一样。李乐觉得自己大学就不该读什么经济学,应该去读爱情学才是,自己真是天生的情圣。 爱情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致命的软肋。李乐的软肋是梁小爽,梁小爽的软肋是庄毅。 那么,庄毅的软肋,又是谁呢? 这段日子里,吴楠组织过一次“关爱走失儿童”的活动,喊许暖去。许暖虽然极想去,却只能推托。好在吴楠处事向来干脆,也不问缘由。 倒是林欣,打她电话都打疯了。许暖解释,我去实习了…… 林欣说,那你不早告诉我!下周我也要去实习了,在广电,吴楠帮我介绍的。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许暖忙说,好啊好啊,不过我远在澳洲的表姐正要结婚……我刚飞过来,恐怕要等我回去再说…… 林欣说,啊?!那暖仔,祝你玩得愉快。 许暖挂掉电话,松了口气。 谁知当天下午她在小区外花园广场散步的时候,却跟撞鬼似的撞到了林欣,对方正在帮吴楠发宣传单。 林欣看到她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了,说,许暖?!你不是去澳洲了吗?! 许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林欣说,许暖!你有事瞒我! 〔15〕 其实,许暖没有对林欣解释什么,因为她不想再撒谎了。 她只是说,林欣,你别生气!请相信,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是也请你相信,我真的有难言之隐。我不想骗你,所以,你也别问,好吗? 既然许暖都这么说了,林欣还能再说什么?确认她安全之后,毒舌如林欣,也只能递给她一瓶酸奶。 不过,林欣还是抱怨,说,许暖,两个月啊,两个月!我还以为你移居火星了,要不就是被款爷包养了! 许暖叹了口气,喝着林欣递来的酸奶,我被火星人包养了。 林欣笑道,没想到啊,许暖,消失了两个月,你也懂幽默了。 许暖叹气,看了你那么多言情小说,在那么多风趣幽默的男主角的熏陶之下,我想不幽默也难啊。 林欣说,许暖,许暖,真是你吗?还是你被鬼给附身了? 许暖耸耸肩,林欣一定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这么神奇地变成了话痨,完全拜庄毅这个恶魔所赐——谁被关上两个月禁闭谁也话多。 林欣突然想起了个什么事儿,很神秘地跟许暖说,哎,许暖,以前你不是总抱怨租来的小说每到了关键地方……嗯……就不知道被谁给撕去了吗? 许暖愣了愣,怎么? 林欣说,我终于找到罪魁祸首……甲了。 许暖说,甲? 林欣解释,就是罪魁祸首之一。 她说,我帮李晓整理铺盖时,从她床下翻出一堆书纸,我还以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或者《邓小平理论》的教科书,用来考试作弊,结果拿来一看,我擦!全是屏蔽词……我当时就蒙了!许暖你知道我的,多纯洁的一孩子!我想我大学四年都没正经听过马哲课,敢情教材与时俱进了?后来……噢…… 许暖也应道,噢…… 然后,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原来是这样啊。说完,又一起大笑。 很显然,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是像李晓这么文静的女生做的。老祖宗的遗训说得对——人,果然不可貌相。 林欣说,许暖,我已经拿着李晓的这一堆纸恶补完了,大学四年的功课终于得以圆满了。要不,我给你,你也圆满一下? 许暖笑,林欣! 林欣笑,想说我是坏人呗。 第二天下午,许暖背着庄毅,偷偷跑出来和林欣见了面。两个人坐在肯德基里面,吃着甜筒,然后一致认为没有M记好吃。 分别的时候,林欣有些伤感,她抱了抱许暖,说,许暖,我们就要毕业了,突然有些迷茫啊。 许暖竟然也突然伤感起来,她想起自己寄出的求职信,自己的未来,到底会怎样…… 林欣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一堆书纸,递给许暖,笑,喏,前几天我就靠它们才完整地大学毕业了。现在交给你,可怜你这个还没毕业的。 许暖来不及反应,林欣已经一脑袋扎上公交车了。她在公交车上冲许暖摇手再见,说,回去好好复习,这门功课可是落下了四年啊! 街上行人纷纷好奇地看向许暖和她手里的一堆书纸,许暖低头,脸红了一下。 原本她是考虑将这些书纸扔到垃圾桶里,倒不是她故作纯洁,只是她担心放在家里,万一被赵小熊和许蝶翻出来,再折成纸飞机让它们满小区里飘,万一再扎到恶魔庄毅的脸上…… 许暖不寒而栗。 可是最终,她还是带着这些“教科书”回到了家里。她觉得,无论怎样,这也算是林欣送给她的大学毕业礼物吧,大不了回家藏得隐秘一些就是了。何况,其实……她也很想看看…… 回到家,许暖还没来得及换鞋子,抬头却见庄毅同学正端坐在沙发上,似乎等了她很久的样子。 许暖心里咯噔一下,完蛋了! 自从上次庄毅恶狠狠地羞辱了许暖之后,他就没有再踏进过她的公寓,这次也不知道是被东南西北风中的哪阵儿风给吹来了。 庄毅这个男人很奇特,笑和不笑时,完全是两个人。他笑时,春暖花开;他不笑时,霜冷长河。 许暖看着他阴沉的脸,没笑!不由心里直发毛,低下头,解释道,我朋友……要离开这里了,我去送她……我不是故意违背你的意思的。 庄毅没吭声,一把将一本日记本摔在许暖面前,冷笑道,我看你不是去送你的朋友了,你是去满世界地找这个姓孟的男人了吧! 许暖一看地上的日记本,先是一惊,瞬间又羞又恼,慌忙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不可思议地望着庄毅,说,你……偷看我的日记? 庄毅冷笑道,我没想看,是赵小熊和小蝶两个翻出来的,差点儿用来折飞机,我才看到的。 许暖气得直发抖。 她想,庄毅一定将日记里的全部内容看光了,看光了她所有的心思,看光了她所有的隐私。这四年时光里,这些日记,记录着她对孟古的思念,对孟谨诚的愧疚,还有对赵小熊的怜悯……当然,里面也包括了对他,庄毅的痛恨、惶恐……甚至,悸动和迷失。 那一刻,许暖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被剥掉了衣衫。 庄毅看着脸色苍白的许暖,并不以为意。 他压根儿就没看到过许暖日记里提到他的部分,更不知道许暖会在日记里提起他。只那一段对孟古的爱恋已经让他失去了读下去的兴致! 想到这个,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怒气,对许暖说,我花钱让你去读书,不是为了让你给其他男人写情书! 庄毅顿了顿,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堆信笺扔到许暖脚下,说,当然,也不是为了让那些毛头小子给你写情书! 其中有一张发黄的旧纸飘落在他们之间,上面小楷清俊,透着时光流逝之韵:阮,古乐器,有月琴之形,珠玉之声。 许暖迅速上前,捡入怀里。 庄毅冷冷一笑,轻蔑至极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珠玉之声?月琴之形?真是交情匪浅! 他说得意味深长,本是情深意重之语,却有了淫词艳曲之嫌。 许暖咬了咬嘴唇,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凌厉,他霸道,他不可理喻!他让她想发疯,想杀人。 突然,她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勇气,反诘他,那你让我读书干吗?难道是为了让我学感激你对我的囚禁,崇拜你对我的伤害,还是给你这个魔鬼写情书?! 庄毅看了看许暖,哟,她居然会激动?激动起来的样子似乎还蛮可爱。 她的爆发,让他觉得她突然不再是一根沉默的木头,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小生动,不过,她居然要造反,这显然是太值得严惩的。 庄毅看着她,说,我是魔鬼?多谢赞美!给我写情书?你永远都不配! 不配! 永远都不配! 这几个字,针一样扎在许暖心里。她此生低微,却也不是她的错。谁希望离开父母如珠似宝的珍爱,被拐卖流落他乡遍尝心酸? 父母何人,家在何方,她都不知。 唯一知道,不配,不配这人间最好的爱情,最好的情郎——收养自己的奶奶也曾说过这两个字,因为孟古。 很多时候,她真的想找到他,不为纠缠,不为爱恋,只为问一句,多年前,说好一起离开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对自己食了言! 就像现在她也很想问问庄毅,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对自己铁石心肠,百般折辱! 许暖的眼泪落了下来。 庄毅冷笑,说,至于吗?何时何地,你都会想那个男人想到哭?! 许暖看了看庄毅那俊美到可憎的脸,泪眼蒙眬中,她似乎看到了孟古的容颜。她突然很想去触碰,可手最终停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坠落了。 这么多年了,那个曾经的少年,如今是怎样的发、怎样的笑、怎样的容颜? 她本是不去想了,是庄毅硬生生地提起,让她无法同以前那些体无完肤的伤害彻底说再见。 又是该死的眼泪和沉默! 庄毅看着许暖流泪,突然心有不忍;可他痛恨自己的心生不忍,于是,他硬起心肠,冷冷地看着许暖。 突然,庄毅发现许暖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纸。 许暖擦掉眼泪,下意识地后退,将纸放到身后。 庄毅就缓缓地绕到她身后,说,这是些什么? 许暖猛然想起林欣的话,一边后退,一边擦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学最后的……课业。 庄毅冷笑道,哦?我看看! 许暖摇头,掩饰道,啊,都撕……撕坏了! 庄毅语气变得幽冷,说,你是在反抗我吗?! 许暖连忙摇头,她看得出庄毅开始生气了。她不想也不敢去惹庄毅生气,可是,她更不想庄毅觉得她是一个“色情女狂人”,居然有收集这种东西的嗜好。 庄毅说,我数到三,你如果不给我,我会惩罚你,这是你反抗我的下场! 许暖紧张极了,她看着庄毅,内心激烈交战。 啊啊,林欣,你害死我了。给他?脸会丢尽的。不给他,那么苦头会吃尽的!吞下去吧,可这些纸张实在太多了!李晓啊李晓,你就是有收藏的爱好,也不要收藏这么多吧!林欣啊林欣,你就是拿人家李晓的收藏恶补功课,也不能这么贪心啊!许暖啊许暖,你本来就对这些东西贼心不死吧,说什么大学四年林欣给你留下的最后纪念,不就是你那阴暗的、邪恶的小内心想看看这些东西吗? 庄毅看了许暖一眼,直接数道:三! 说完,他如同一只迅速出击的猎豹般掠走了她手里的纸。 许暖“啊”了一声,企图将那些书纸夺回来,庄毅却已经闪到了一边。 他的目光扫了扫许暖所谓的“大学最后的课业”,愣了,随后,嘴角微微一扯,产生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 他说,我大学就没有这种“最后的课业”,今天,我可得好好补习一下。说完,就装作懵懂地念了起来,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挑逗的意味…… 听着那暧昧的音调,许暖快崩溃了。当庄毅读到劲爆处时,她发疯似的尖叫着,企图挡住他进一步的“朗读”。 那一刻,她真想抱着庄毅这个禽兽一起同归于尽。 第11章 罂粟今生(2) 庄毅像看穿了她似的,说,你一定特想抱着我同归于尽吧? 许暖猛点头。 庄毅眉轻挑,说,那你抱啊! 许暖“啊”了一声,看着他。 庄毅这才惊觉自己的话有歧义,其实他表达的是“那你抱我同归于尽”,不过,他怎么能表现得像愣头小子一样无措呢?于是他继续摆出了一副“老子就是流氓,就是色狼,就是挑逗你了,怎么着?”的模样。 许暖低下头。 庄毅看了看她羞涩如芙蓉般的脸蛋,不由心旌摇曳。一种绒绒细细的感觉在他的心脏上撩拨着,如同复苏的草,欲绽的花。 他愣了愣,为自己的失神,然后,故作严肃地转向许暖,说,你们学校功课不错嘛。 许暖明知道他是在恶作剧,却只好哀求,你还给我。 庄毅就笑,笑得异常暧昧,他说,怎么,还给你让你好好复习吗? 许暖的脸更红了。 这种暧昧的气氛快要将她折磨疯了。她趁庄毅不注意,踮起脚向他手里的那些纸张扑去。庄毅胳膊一抬,许暖整个人就跌入了他的怀里。 跌入他怀中的那一瞬间,许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爆炸了。 庄毅也呆住了,当许暖纤巧的身体跌入自己的怀里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突然温柔地长出了一条藤,慢慢地开出了花儿。 时间在那一瞬间停顿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是两层薄薄的衣衫。皮肤的温度,心跳的速度,彼此之间感觉得那样清晰。 庄毅看着许暖,她的眼窝里还有刚才的泪痕,它们如同钻石,点缀在她星辰一样的眼眸里。就在许暖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的那一瞬间,他一把拉住了她——许暖这次彻底跌入了他怀里。 庄毅低头,俊颜渐渐逼近。许暖呆住了,如同中了魔咒一样不知道该如何躲闪。 他那带着香气的吻,带着绵密的眷顾,吻向了她莹亮饱满的额头。 细细碎碎的温柔,如同潺潺的溪水一样。他的吻一路向下,划过她美丽的眼睛,她精巧的鼻梁,然后是她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 许暖的眼泪掉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意外之吻降临那一刻,她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绝望感升腾在胸口。这种悲哀的绝望,让她的心生生被撕裂。 就在庄毅的吻将落在许暖唇上时,赵小熊突然冲了进来,将硕大的脑袋搁在了庄毅和许暖的面前,一脸谦虚好学的表情试图观摩学习。 庄毅当下就愣住了。 他和许暖两人如同触电一样迅速分开,两个人迅速地清醒过来。 庄毅也恍惚了,为自己的意乱情迷。 不过,他迅速地恢复了冷漠,将手里的纸扔给许暖,眼神充满嘲讽,说,不要男人一招手,你就扑上去! 许暖惊愕地看着庄毅。 其实,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惊愕,他一直不都是这样吗?一直都是这样冷漠,这样魔鬼,这样以践踏别人的尊严为乐! 许暖麻木地笑了笑。 〔16〕 几天之后,许暖接到了三份面试通知,广电和晚报,还有上康。但是,因为庄毅一直派人将她看得死死的,所以,她生生错过了晚报和广电的面试时间,最后只剩下她并不怎么心仪的上康。 虽然很多人都希望到大企业里做一个体面的白领,她却更愿意做一个整日跑基层的记者。 庄毅真是个魔鬼啊!她看了看花园里守着的庄毅的手下,只能陪着赵小熊和许蝶。 许蝶喜欢抱着她的胳膊喊她“姐姐”,童声如银铃一样。 她就这么长大了,如今已经五岁了。 原来,她和孟古分别了这么久了。 许暖在心底深深叹息,回头却见赵小熊正在折纸鹤,他笨手笨脚,折成了鸵鸟。许暖忍不住走上去帮助他。 她低头折着纸鹤,头发垂了下来。赵小熊迟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很好很干净,于是,他抬手,帮她把头发掠到耳后,然后就又去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饼干了。 许暖愣愣地看着赵小熊。 怎样来定义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呢? 许暖和赵小熊最初的关联是一个叫老七的人贩子。许暖六岁,被人贩子老七拐骗回家;而赵小熊,是人贩子老七的宝贝儿子。 那年,老七像赶牲口一样将他们几个小孩弄回家。那时,赵小熊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跟一个小地主崽子似的,横行霸道。 倒是老七那八岁的闺女赵吉祥,一副好心肠,会不时爬屋顶,偷一些地瓜条下来给她和其他孩子。 有一次,赵吉祥偷食物给他们时,被地主崽子赵小熊看到了。赵小熊就像个报警器似的哇哇作响,喊来了老七。 自己闺女居然如此败家,老七很生气,于是愤怒中,他捞起镰刀就冲进了里屋。 赵小熊就在他身后滴溜滴溜地跑,一脸幸灾乐祸。 赵吉祥没有来得及跑,就被老七拎小鸡似的拎到了院里一顿暴打,说,家里都吃不上饭了,你脑子积水了,你个败家玩意儿。 当时他们吓坏了,以为老七收拾完赵吉祥,会转头用镰刀将他们脖子都给割断。因为老七总是跟自己老婆曹翠花说,这几个小崽子如果卖不掉,我就将他们宰了! 曹翠花嫌弃地看了看他们几个,给老七烫了一壶酒,尖着嗓子说,快出手吧,养在家费粮食! 所以,当老七挥着镰刀冲进来时,他们都吓傻了。 后来证明,老七不是对付他们的,而是对付赵吉祥的。 老七将赵吉祥给胖揍了一顿后,薅起她打小儿留起的长发,一镰刀下去,小吉祥立刻变成了散毛鸡,坐在地上一直哭。 老七似乎是完成了一件预谋了很久的事情一样,将镰刀扔到一边,用手掂量了掂量赵吉祥的长发。 赵小熊就冲上来拉住父亲的衣角,理都不理在地上哭泣的姐姐,踮着脚喊着,阿爸,阿爸,给我换钱买糖吃!换钱买糖吃! 阮阮看着倒在地上痛哭的赵吉祥,手心里紧紧握着她给自己偷来的地瓜条,越握越紧。这时的她,感觉到了一种叫作善良的东西,因为赵吉祥。 人贩子老七很坏,可曹翠花也好不到哪儿去。那时的赵小熊,似乎也遗传了赵氏夫妻的刻薄德行,但是好在吉祥没有。吉祥是阮阮在黑夜里遇到的一丝光亮,善良的光亮。 不久,人贩子老七把其他孩子转手后,准备将阮阮卖到山里做童养媳时,遇上车祸死了。 再后来,阮阮被孟古的奶奶收养了。 再再后来,曹翠花改嫁了,扔下了年幼的赵吉祥和赵小熊。听说曹翠花走那天,赵小熊赤着脚在冰天雪地中哭喊着“妈妈”。 再后来是什么呢? 阮阮记不真切了,似乎周围人的杂言杂语中说的是,赵小熊和赵吉祥被人给拐走了,不知道卖到哪儿去了。 后来,赵小熊被辗转卖了好几户人家,最后竟又回到了桃花寨子,被李慕白给收养了。李慕白听起来像个教书先生吧?其实他是杀猪的。 …… 就这样,两个原本有着仇隙的人,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却是这个世界上彼此唯一可以抱着取暖的人。 这就是生活,其戏剧性远远要高于文学创作,因为它可以霸道到完全不讲逻辑,不讲道理。 庄毅再次来到许暖这里时,手里带着两张刘若英的演唱会门票,他正在想如何遣词造句。 上次伤害她,他有些内疚,算是一点儿小小道歉?对棋子好一些,棋子才能更好地卖命。至于她的日记本上说,她很想去看刘若英的这场演唱会,因为名字叫“梦游”,而她这一生,就像梦游……他根本就没为这句话心酸,嗯!半点都没有! 至于为什么是两张?嗯,庄毅觉得许暖如果去,总得有个伴吧,有同学的话,就和同学一起去,不过看她总是离群索居的样子,估计没什么交心的同学……或者自己也可以顺道去听听,也算是监视棋子…… 可他一进门,却碰见许暖正在给赵小熊擦嘴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在庄毅看来特别别扭。 手里的票被攥得紧紧的,他忍不住冷冷嘲讽,真够贤妻良母的! 许暖整个人一激灵,心重重跌落在了地上——又是这个男人!又是这个暴君!又是这个庄扒皮! 赵小熊不说话,依旧吧唧吧唧吃东西。倒是许蝶像一只飞舞的蝴蝶,奔到庄毅怀里,用稚嫩的童音喊他,庄叔叔,庄叔叔。 庄毅一把抱起许蝶,笑意满眼,说,小蝶真乖。 这四年来,他和许暖之间虽然冷如冰霜,但和许蝶还是相处得极好的,就像一个年轻的父亲宠溺着一个小女儿。 毕竟许蝶从一个小奶娃开始,就被他带在身边了。 许蝶窝在庄毅怀里,如同小蜜瓜一样撒娇。许暖忙上前来,说,许蝶,不要缠着叔叔,快下来! 其实,她担心的是,庄毅这恶霸万一心血来潮,将许蝶给摔死了怎么办? 四年前那个风雪之夜,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许暖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庄毅的好。 在她的内心里,庄毅的美好容颜、殷勤笑意全部都是假象,目的就是用来掩饰他暴君一样的恶行。 庄毅有些不爽地看着许暖,他能感觉到,一直以来存在于她身上的层层戒备。他低下头,装作无意般问许蝶,小蝶,想妈妈吗? 许蝶淡淡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声音很小很细,想……可是,庄叔叔,姐姐说,妈妈很久很久之前就去世了……妈妈不会知道小蝶很想她的……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小蝶没有妈妈…… 庄毅看了许暖一眼,嘴角轻轻一撇,拍拍许蝶的脑袋说,别难过,姐姐也会像妈妈那样疼你的。 说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许暖一眼。 小蝶离开后,庄毅将脸轻轻靠近许暖耳边,说,你是不是特恨我?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总是让你尴尬,让你痛苦,让你难堪啊? 许暖不说话。 庄毅就笑笑,看了看已经跑去院子里找赵小熊玩耍的许蝶,转脸对许暖说,你尴尬,你痛苦,你难堪,你内疚,那都是因为你做错过! 许暖转脸看着庄毅,说,你要我说多少次,她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女儿! 庄毅看着许暖,一脸嘲讽的表情,说,敢做,就得敢认! 许暖说,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 庄毅突然说,宁辞镜不是我杀的! 许暖愣了,不知道他怎么会扯出这么一句。 庄毅看着她,说,你看,你不是也一样不相信吗?! 许暖不再说话,转身沉默着。 她明白无论自己如何解释,他都不会相信,就像是四年前的风雪之夜,他认定自己是一个要出卖身体的女孩。 与清白无关,与低贱相染—— 先生……带我回家吧。 我什么都会做…… 可是,许暖知道,那一夜,与情色无关,与出卖无关。她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孩,想救另一个小孩。但还是错了,落下人生的污点。 成人世界染习已久,灯红酒绿浸染太多。他又怎么能理解她当时的无奈与辛酸? 庄毅看了看许暖沉默的样子,说,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对我真正低头过,更没有真心地想听我的话过。没关系!不过,许暖,我现在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离开!就算是我一辈子都不走你这步棋,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庄毅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许暖说这样的狠话,但是自从他看过她的日记,那通篇“孟古”的名字,让他感觉胸口像被巨石堵住了一样。这些愤怒似乎只有宣泄到她身上,他才会好受一些。 当然,庄毅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告诉许暖,自己“一辈子不走你这步棋子”的,恰恰相反,他来,正是因为,许暖这步棋子,终于可以走到台面上了。 终于。 对!演唱会门票只是个意外,是他脑子一时抽了!他来,不是为了送什么门票!他也并没有在今夜带她去看演唱会还是照旧让她去舞会做棋子之间痛苦地挣扎,一点都没有!他来,只是为了过来告诉这颗棋子,该你登场了! 庄毅看了看许暖,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说,今晚,有个舞会。你陪我参加。 今天是陈寂二十二岁生日聚会,陈子庚在自家弄海园别墅里为宝贝孙女举办庆生舞会;当然,也是为了陈寂婚姻铺路。因为这天晚上,圈子内,上至豪门子弟,下至金领精英,都会出席。 陈寂虽然乏味,但是她身后巨大的财富和势力还是诱惑难挡。 这一天,庄毅等了足足四年,虽然差点毁于一场演唱会。 许暖似乎没有听到庄毅的话,只是恹恹地看着前方,眼神中透着巨大的厌世感和绝望,她突然说,那么,我死了呢?死了总可以彻底离开你了吧? 庄毅看了看许暖,一愣,他没料到她会再次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他笑笑,手里的演唱会门票已经握成了团,说,可以。他们会陪你! 许暖猛然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他看着花园里玩耍的许蝶和赵小熊,将纸团铺开,用力压平,轻轻地将它们折成纸飞机,扔了出去,引得小蝶开心地尖叫。 他没看许暖,只是说,我喜欢小蝶,但不想被要挟。 突生的倔强,终于在许暖的心底再次偃旗息鼓。 〔17〕 庄毅带许暖离开时,顺子也将小蝶带走了,说是去电视塔上看星星。 许暖看着小蝶一跳一跳雀跃地离开,突然深感恐惧,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今天的舞会,是一场鸿门宴。 庄毅看了看许暖,笑,我知道你是很听我的话的,永远不会乱说,乱做。电视塔虽然高,但小蝶那么听话,还有顺子在,她是不会掉下来的。 云淡风轻的语气,听似充满了温柔,却是句句寒心! 许暖痛苦地看了庄毅一眼。她那痛苦的眼神,让庄毅的心突然软了一下,所以,他慌忙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当时的庄毅大概不会想到,这世间,人们对自己势在必得的胜利,往往会投入更多的赌注,却往往输得最惨。 血本无归。 半晌,庄毅对许暖说,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这是许暖第一次见到赵赵。 当这个妆容精致、面容娇美的女子出现在许暖面前时,许暖突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可是,她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亲切,眼前的这女子,明明是陌生人。 赵赵含笑,海藻一样的卷发下,是她小狐一样妩媚的脸,她一面打量着许暖,一面对庄毅笑得眉飞色舞,腰肢款摆地走到庄毅面前,她说,哎呀,庄大爷,这是从哪里弄来的美人啊? 庄毅说,赵赵你可别犯职业病。这是许暖。 “许暖”两个字落入赵赵耳朵里,赵赵的心猛然揪了一下,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丽质天成、眼底悲凉的女子,喃喃,原来,她就是许暖啊。 第12章 罂粟今生(3) 她看了看庄毅,似乎终于明白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因为去了一次许暖的住所,就回来喝闷酒了。眼前的女子,就像寂寥的湖,正是因为这份寂寥,如同魔咒一样,吸引着别人试图潜入深处,一探究竟。 之前,赵赵觉得梁小爽太孩子气,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如果她是梁小爽的话,估计也会为了许暖同庄毅闹得狗血淋漓、满城风雨。 赵赵愣了一下,立刻笑得百花齐放,拉过许暖的手,埋怨庄毅道,这仙女似的姑娘,你今天才给我带来啊。看样子,顺子说的没错,你啊,就是打算金屋藏娇。 赵赵这番话,显然真假参半。顺子自然没有跟她说过“金屋藏娇”这一论断,顺子只是说,许暖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赵赵当初就想啊,自己是什么人,是什么职业!什么漂亮姑娘没见过。再说了,她相信自己对庄毅的了解,庄毅是不会对陈寂之外的女人动心的。可是,今天,当许暖如同一片安静的云,落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的心突然就这么隐隐一动。眼前这对外表登对的年轻男女,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对神仙美眷。所以,赵赵忍不住说出了“金屋藏娇”这样的话,算是试探吧。她很显然想听到庄毅否定。比如说,赵赵,别胡说。我和许暖只是普通交情。 在一旁的庄毅,显然听得出赵赵半含酸意的试探,但是很显然,他没打算回答她的问题,他笑了笑,说,我要带她去陈寂的舞会。 啊?赵赵嘴巴张得老大,她无法理解庄毅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人人都往单身里扮,庄毅为什么反其道而行呢?不过,她知道,男人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女人。庄毅更不喜欢。于是,赵赵敛着笑,试探地问,你是想我带她挑礼服? 庄毅笑笑。 赵赵也笑了,她将手攀上庄毅的肩膀,说,老板,你希望我怎么打扮许暖姑娘呢? 庄毅想了想,说:惊为天人,艳压全场。 许暖没想到庄毅这个恶魔居然舍得将这么美好的词汇用在自己身上,她的脸微微一红,眼角微微低下。 赵赵的心突然很难受,这八个字,不知道是对许暖外表的赞美呢,还是对自己挑礼服眼光的赞美。不过她面上仍然笑得艳若桃李,说,许姑娘这种人物,就是这样走出来,也是艳压群芳的。 许暖看着赵赵,她能感觉到,赵赵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万千的小心,小心翼翼地取悦着眼前这个叫庄毅的男子。 庄毅看了看许暖,说,你在想什么呢? 许暖眼神清冷地看了庄毅一眼,沉默——你不是不想我有思想吗?那我就永远像影子一样。 她冰冷的沉默,让庄毅有些恼,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四年也真他妈的不容易,要事事同她怄气,自己早就英年早逝了。 不过,好在今夜终于可以将这四年的等待敲开冰山一角了。 舞会。陈寂。许暖。还有孟…… 庄毅笑了笑,眼眸沉沉,如同时刻待发的豹子一般。 赵赵走的时候,偷偷问庄毅,如果陈老爷子没有将陈寂许配给上康姓孟的,而是许配给你,你压根就不需要许暖这颗棋子了。那么,你想过没有,要怎么处置她?杀了她灭口吗? 庄毅愣了愣,上次马路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想过。 庄毅看了看赵赵,说,你不觉得你今天的问题有些多? 赵赵不说话,只是笑笑,说,庄毅,别逃避!我只是在替你问一个你从来不敢去问自己的问题而已。 说完,赵赵就摇曳多姿地向许暖走去了。 她冲许暖笑得如同花儿一样,可是内心却也无比酸涩。 她也不知道庄毅是不是真的如自己猜测那样,对许暖和对别人不一样;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一直在逃避,不敢去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之所以发狠地问出来,并不是想听到庄毅如何处置许暖的答案,而只是想听到庄毅的否定——他真的没有喜欢上许暖。 真的没有。 〔18〕 离开庄毅之后,许暖上了赵赵的车,赵赵冲许暖笑了笑,说,他们说,开沃尔沃的人都怕死。我不怕死,但是我喜欢这车。然后她又补上一句,庄毅送的。 为什么要补上这句话,赵赵也说不清楚。 许暖正担忧被顺子带走的小许蝶。可是赵赵最后那一句,让她的心里荡漾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赵赵,你是庄毅的女朋友? 赵赵转头看看许暖,然后哈哈大笑,说,我?女朋友?哈哈哈。我倒是想啊。可是你看,我有这福气吗? 然后,她瞥了许暖一眼,叹气,说,这世界上,不是是个女人,都可以做庄毅的女朋友的。这也太痴人说梦了! 许暖看了看赵赵,不确定她的话是不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提醒自己不要对庄毅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许暖心想,我怎么会对一个魔鬼有什么想法…… 不过,她依旧礼貌地笑笑,只是表情有些不自然。 赵赵似乎看出来了,也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你别往心里去,我刚才那话不是说你啊,你和庄毅挺配的。不过,他身边的每个女人都和他很登对,只是都没有什么好结局。说到这里,赵赵又笑,说,哎呀,你看我这张嘴啊,我真不是说你。 许暖笑笑,但是她能感觉到,赵赵对她隐约的戒心,尽管她一直很热情的样子,但说的每句话都暗含杀伤力。似乎是在告诉她,她和庄毅之间,纵然此刻千般好,将来也只能等于一个零。 零就零吧!许暖想,赵赵一定不知道,她和庄毅现在的关系,何止是零,简直就是负无穷。 赵赵抽了一口烟,一边开车,一边转脸对许暖笑笑,有点八卦地问道,你和庄毅……呃…… 许暖疑惑地看着赵赵。 赵赵重重地吸了一口烟,说,你们上过床吧? 啊?许暖很显然没有想到赵赵会问这样的话。 她低头,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赵赵说,本来也是,全天下的人都在传,庄毅包养了一个神秘女人。难怪赵赵会胡思乱想。不过,她还是有些尴尬。 赵赵看了看许暖,笑了笑,说,你看,我真够八卦,第一次见面就问你这样的问题。不过,我也就是问问啊,你也知道,男人嘛,整日花来花去的,哪朵花儿上都会停留的。不过,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他们的心和身体可是分得很开的。可能今天说爱你,明天就让你为了他去死。尤其这种成功男人。说完,她冲许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许暖知道,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赵赵是在告诫自己,无论庄毅和自己发展到什么程度,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遗憾的是,这些话对于自己来说,根本没用。 因为庄毅和她之间,清白得就跟肯德基的原味甜筒似的,惨白惨白的。甭说上床,就连接吻,都被赵小熊给搞砸了……呃……想到这儿,许暖觉得自己真可耻,居然会为了那个未竟的吻感到遗憾。 她暗暗骂自己。 赵赵说了一路。 车停在在一家叫作JOE的私人会所前,她还在跟许暖说庄毅的那些绯闻艳史,那些传闻中的尺度太大,弄得许暖挺不好意思的。知道的,明白赵赵这是在讲一个花花大少的风流史,不知道的,保准以为赵赵是在推介一个新晋的AV男优呢。 赵赵抬手,看了看手表。嗯,两点一刻。离那个她要等的重量级的人到会所,还差一点时间。 虽然庄毅一再嘱咐她,要她尽快带许暖挑好衣服。可是赵赵还是忍不住违背了庄毅的意思。 她对着许暖笑了笑,说,时间还早,走,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吧。 许暖点点头。 〔19〕 咖啡厅里,赵赵和许暖聊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许暖间或回答一些,也是字节很少的那种。 赵赵问许暖,说,是不是我的话题太凶猛了啊。真难为你这清纯的小姑娘了。 许暖有些不好意思,她能感觉到赵赵一直在努力寻找共同话题,企图和她拉近关系。这种好意让她有些内疚,于是,她也尽力回应赵赵的好。只是……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其实……我没你说得那么清纯。我和朋友一起,聊得话题也比较劲爆,比较八卦。基本上,看言情小说时,我也会看一些比较激情……咳咳…… 说到“激情”的时候,许暖被咖啡给呛到了,喷了一桌子,她尴尬极了,跟赵赵说,对不起啊。 赵赵笑,忙给她递餐巾,说,就你还激情呢!说瞎话呛到了吧! 许暖想要辩白,可是嗓子被咖啡呛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好笑了笑。 梁小爽和李琥珀出现在这个咖啡厅里,完全是个意外。 李琥珀说她渴了,中午的料理太咸。她说那个厨子一定是被她的美色所迷惑,以至于手一抖,盐放多了。 梁小爽就到自动售货机前给她买水,结果投了硬币进去,却不见有饮料滚出来。 李琥珀恼怒地踢了售货机一脚。 梁小爽就笑,说,得了,准是被你的美色所惑,机器也傻了。 这是这对小姐妹的相处方式,她们相互攀比着,更多时候,又是不可分离的一体,虽然时不时地相互看不惯,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密友。 李琥珀走进咖啡厅时,一眼就看到了和赵赵坐在一起的许暖。她猛踹了梁小爽一脚,说,爽啊!快看,你情敌! 梁小爽本来正在看饮料单,李琥珀的话,就跟那十万伏的高压电似的,让她跟雷击了一样,忙回头——许暖! 梁小爽的心里那个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梁小爽就跟窜天猴似的——一下子冲到了许暖的面前。 许暖看到梁小爽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她的感觉就是,完蛋了,自己肯定要上明天的报纸了。 梁小爽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琥珀就先上来了,她攀在梁小爽的肩膀上,笑得异常明媚,说,哎呀,这不是许暖和赵赵吗?怎么?庄毅的俩小妾相处得挺和谐的嘛!然后,她转头看看梁小爽,说,爽啊,将来你们仨可就共侍一夫了啊。 梁小爽本来准备对着许暖劈头盖脸大骂一场,结果被李琥珀给抢了先。抢先就抢先吧,好姐妹替自己说话,起初她还准备受用一番的。结果,李琥珀这个立场不清、敌我不分的家伙,说着说着连自己也给骂了进去,让她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赵赵最初被吓了一跳,当她瞥见是梁小爽和李琥珀时,不禁冷笑。这对小姐妹的功力,她不是没见识过,当初,梁小爽还是个小屁孩,只因为看到她攀在庄毅怀里,就去纽斯塔砸场子,当时李琥珀也跟去了,在一旁煽风点火。 最开始,是梁小爽先动手,她拎起一瓶人头马路易十三,将正在和客人谈笑风生的赵赵给砸了一个满江红。被砸破脑袋的赵赵差点儿昏死过去,可是还没等她昏死,她就闻出这酒不一般,再仔细一闻,我靠,这不是路易十三吗?要是自己昏过去,还指不定这砸场子的小妞要砸多少瓶。于是,为了路易十三,赵赵强忍着没昏死,和梁小爽展开殊死搏斗。 最后,纽斯塔看场子的小哥们还没来得及上场,梁小爽和李琥珀她们几个已经被赵赵的小姐妹们给群殴得不成人样。 赵赵那天估计被路易十三给心疼抽了,也顾不得八面玲珑了,更不管梁小爽是梁宗泰的亲孙女了,硬是将梁小爽好端端一少女整得跟一只砸肿了的熊猫似的。她最后抽了梁小爽一巴掌,骂道,你这败家玩意儿,老娘当年要卖多少次才能买回一瓶路易十三啊!你也太抬举老娘的脑袋了吧! 赵赵知道,庄毅会收拾一切烂摊子。 而且,她和梁宗泰之间,也有着非一般的秘密。梁宗泰这个老头子,人老心不老,总是喜欢一些幼齿少女。长期以来,这是他和赵赵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赵赵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这些年来,替他不知道物色了多少少女。赵赵知道,只要庄毅带领自己,主动去梁宗泰那里哭诉一番,自己“无心”之过,大水冲了龙王庙,梁宗泰因为忌惮那些隐私,更重要的是,他还需要她继续为他的嗜好提供服务,自然不会对自己怎样。 就这样,梁宗泰虽然因为梁小爽被打而愤怒,但是并没有迁怒赵赵。 庄毅带着赵赵从梁宗泰家负荆请罪出来后,对赵赵说,以后别打这些擦边球了。梁老爹爹现在不对付你,不等于他将来不对付你。老狐狸的为人,不是你一个女人说把握就能把握的,你不要太自信了。 赵赵就冲庄毅笑,说,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 庄毅很无奈地笑笑。 …… 就这样,赵赵和梁小爽之间,也算是结下了梁子。只是因为横着梁宗泰和庄毅,所以只能不了了之。但是,即使抛去那场纠纷,在许暖出现之前,赵赵一直是梁小爽最忌恨的女人。每次,她和朋友去纽斯塔,看到赵赵扭着水蛇腰就恨不得用雄黄酒将她泼出原形。后来,许暖出现了,取代了赵赵在梁小爽心目中的“情敌”宝座。但是,这仍然改变不了,梁小爽和赵赵有过节的现实。 此次咖啡厅相遇,可谓冤家路窄。 赵赵冷笑,看着沉默的梁小爽和李琥珀,说,这里不欢迎你们。 李琥珀立刻恼了,说,难道这店是你开的啊! 梁小爽看了看李琥珀,有些不满,她非常不满李琥珀总是和她抢台词,通常她都会将自己要说的台词抢光,让自己只能站在原地当木头。 梁小爽看了看赵赵,说,我今天不找你!你也别掺和!我找的是她! 梁小爽指了指许暖。 赵赵就笑,说,哎呀,小妹妹啊,不是姐姐不给你面子。只是你太高看自己了。自己喜欢的男人自己管不住,凭什么管别的女人啊! 梁小爽的脸刷地一下沉了下来,她说,赵赵,你别逼人。今天我教训许暖不关你的事!你要是掺和,我和李琥珀连你也不放过! 赵赵就笑得开心极了,说,哎呀,连我也不放过?!你们俩还有这本事?那你赵赵姐我还混什么混!说完,赵赵就从椅子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在一旁的许暖,生怕将麻烦惹到赵赵身上,于是,她连忙拉住了赵赵,有些尴尬,说,我和梁小姐的事情,还是我自己解决吧! 第13章 罂粟今生(4) 李琥珀最擅长的就是狐假虎威,当然梁小爽也是。总之,她们两个人凑到一起就是一对“是非精”,也分不清到底谁是狐狸,谁是老虎,到底谁假了谁的威。许暖的话音刚落,李琥珀就一杯水泼到许暖的脸上,骂了一句,贱人!抢人家男朋友! 其实李琥珀的这份正义感,连梁小爽看得都有些愣。基本上,当她和李乐腻歪时,李琥珀就挑唆她说她和李乐八字不合;当她对庄毅痴心不改时,李琥珀就说她和庄毅是个美丽错误,和李乐才是天生一对;当庄毅和赵赵、许暖这些女人来往时,李琥珀又会像一个正义天使一样站出来,声援她梁小爽才是庄毅的真命天女——总之,梁小爽觉得李琥珀的立场变化有些紊乱,后来,她总结出来,李琥珀不是立场紊乱,她根本就是个事儿精,无风也起三尺浪,迎风更是浪千尺! 赵赵一看许暖被人欺负了,当下就不爽极了——欺负人居然欺负到老娘面前来,这不就等于欺负老娘吗?所以,赵赵直接双手拿起两杯咖啡,双管齐下,哗啦啦泼向梁小爽和李琥珀。 许暖直接傻眼了。那一刻,她无比羡慕赵赵。尽管很多次,她也幻想着自己能有这样直白的爱恨,敢作敢当,但却只能是幻想。 梁小爽和李琥珀更是傻了眼,她们没想到赵赵会再次和她们正面叫板。两个人发呆过后,瞬间爆发,齐刷刷扑向赵赵。 赵赵秀眉一挑,从口袋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一把锋利的尖刀——咔——深深插在咖啡桌上。她冷笑,说,你们俩再靠前一步看看!我的命可比你们这些大小姐贱多了!你们俩要敢上前一步,老娘我今天就告诉你们什么叫六亲不认! 李琥珀和梁小爽面面相觑,她们很显然没有想到赵赵会随身带一把尖刀。 大概是为了颜面,李琥珀挑衅地向前一步,结果还没等她落脚,赵赵一把拔出尖刀,毫不犹豫地刺向她—— 李琥珀两眼发黑,尖叫了一声“妈呀”撒腿就撤,一同撤去的还有梁小爽。俩小姑娘在大街上一路狂奔。 旁边的许暖看得目瞪口呆,一同目瞪口呆的还有咖啡店的店员们。 在许暖看来,这完全是大姐大的范儿。在这一瞬间,她竟突然觉得,赵赵才是庄毅这种人该有的女人。 赵赵收起刀子,冲许暖笑笑,说,俩小屁孩,就知道装腔作势!好啦,别吃惊了。我哪敢真动她们啊!就是吓唬吓唬,早猜到她们会闪得比兔子还快。 许暖直勾勾地看着赵赵收起刀子。她有些迟疑地问赵赵,你……还随身带……这种东西啊? 赵赵就笑,还带一点儿小羞涩,说,哦。其实是用来削水果的。偶尔用来防身。女孩子总得多一些保护的。 说完,赵赵喊来店员,要了一条毛巾,递给一脑袋水的许暖。 她看了看手表,时间似乎刚刚好,她等的人估计也到了。可是,当她抬头看到许暖擦头发时小鹿般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残忍。 赵赵勉强对许暖笑了笑,说,咱们走吧,要去挑选礼服了。 许暖嗯了一声。 赵赵走的时候,将一沓钱留在咖啡桌上,算是对刚才损坏桌子的赔偿。 〔20〕 大抵是三点半,赵赵和许暖走进JOE会所,迎面过来的几个女顾问,似乎和赵赵很熟,所以,特别热情地迎上来,谈笑了好一会儿。 一旁的许暖,安静地看着,不得不羡慕赵赵的八面玲珑。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是万种风情。 然后,赵赵向她们郑重地介绍了许暖。 女顾问们一听许暖是庄毅特别安排过来的女客,都对许暖热情万分,令许暖一时难以适应。 最后,赵赵带着许暖上了二楼,那里有这个会所的超级买手们从各大秀场扫来的新款时装、鞋子以及配饰。 许暖走进去,看着眼前一排排漂亮得如同钻石一样耀眼的衣服,整个人都愣住了。金碧辉煌的水晶灯,从天花板上垂落,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宫殿。 她不是不知道奢华这个词,但是,站在这里,她还是愣了一下子。她想起了林欣,林欣曾经说过,将来一定要嫁个非常非常有钱的超级富翁,然后有一间大大的衣帽间,里面摆满了从米兰或者巴黎秀场买来的每一季的新衣和鞋子…… 赵赵看了看许暖微微吃惊的表情,就笑,说,你可是第一个来看这批货的人!比…… 赵赵的话音还未落,就有个女顾问飞速地走上前来,小声对赵赵说了一句,陈小姐来了。 陈寂。 赵赵的眉毛挑了挑,终于,她等到了陈寂。所以,她悠悠地转身,对许暖笑了笑,补上了前面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比陈寂还要先看到这批新衣。 许暖好奇地看着赵赵,不知道她口中的陈寂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寂是在一帮人的簇拥之下走上来的。她个子不高,皮肤微黯,左眼角有块淡红色胎记,如果不是众人簇拥的排场和她身上惯有的慵懒气息,很少有人可以将眼前的她和富甲一方的陈家大小姐联系在一起。 赵赵向陈寂微笑,迎着她的面走了过去。打了声招呼,陈小姐好啊。 陈寂愣了一下,很显然,她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在她之前来到这里。不过,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礼貌地笑笑,说,好久不见。 陈寂认识赵赵。 早先表叔家的两个堂兄就曾为了这个叫赵赵的女人反目成仇,兄弟二人拿着刀互砍进了医院。之后,这件事情,让赵赵这个女人,在整个富豪圈子里特别有名。 当然,陈寂开始注意赵赵,并不是单纯因为那两个疯狂的堂兄,而是因为她后来知道了赵赵这个女人前面的那串修饰词——庄毅夜总会里的女人。 陈寂对庄毅还是有留意的,再自闭的少女,也有令其怦然心动的男子。只是,这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后来,在某些场合里,陈寂和赵赵打过照面。 赵赵想接触陈寂,是因为她明白,这是庄毅命中注定的女子,所以,她带着卑微想要靠近;而陈寂之所以留意赵赵,是因为她想知道,是怎样一个女子,在庄毅的面前充当忘忧草、解语花。 就这样,两个各怀心事的女子,成了点头之交。 陈寂的目光转到许暖的身上时,愣了很久,她转身问赵赵,你今晚和庄毅一起来我生日舞会吗? 赵赵就笑,拥着许暖走到陈寂面前,说,是许小姐陪庄先生去!我哪有这等福气。只能在这里提前祝陈小姐生日快乐了。 陈寂暗暗打量了许暖一番,面无表情,对赵赵说了一句,谢谢。 说完,就在一群人簇拥下,去挑选衣服了。 许暖很奇怪地看了看赵赵,问,她是陈寂? 其实,她想问的是,陈寂是谁? 赵赵笑了笑,轻轻在许暖的耳边说,这就是陈家大小姐,咱们城中最有权有势人家的女儿。当然,也是庄毅的未婚妻。 未婚妻?许暖的脸突然有些苍白,她压根没有想到,某一天会听到这个名词将某个女人和庄毅联系到一起。 赵赵就笑,故作漫不经心地挑衣服,说,是啊。庄毅势在必得的女人。所以,迟早的事情。自然是他的未婚妻喽!难道你觉得庄毅这样的男人,会娶我们吗?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根刺一样,扎进了许暖心里。 许暖不知为何,突然心情沮丧得要命,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心才对,那个魔鬼,居然要娶这么一个不够美丽的女子。可是,她又忍不住鄙视自己,居然以外貌衡量别人。 赵赵看了看许暖走神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没错——这对僵持了四年的男女,瓜田李下了这么久,已不只是单纯的相互憎恶,早已经有了别样的情愫。 于是,赵赵知道,自己今天让许暖见到陈寂的决定太对了——她就是要用这个叫作陈寂的女子的高贵身份,压垮许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种结局,对任何人都好。 赵赵喊了许暖一声,说,你在想什么呢? 许暖愣了愣,说,没、没想什么。 赵赵就笑,说,咱们还是等陈寂挑完礼服咱们再挑吧。怎么说呢,陈寂和我们是不同的,她能做的事我们不能做,她能有的东西,我们不一定能有。 许暖默默地点点头。 她突然感觉,今天,这个叫作赵赵的女人说的话,做的事,都非比寻常,似乎每一句话,都在暗示着她什么。 难道——她的脸色突然惨白起来,难道是庄毅看了她的日记,看到了自己对他的那些难以言述的感情,所以才会派来这个叫赵赵的女人,用无数种暗示,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不切实际。 想到这里,许暖突然难受极了。 陈寂什么时候离开的,许暖已经忘记了。 她只记得赵赵开始眉飞色舞地挑礼服,然后对她说,庄毅要我帮你做造型,挑衣服,算找对人了! 许暖回过神来,对着赵赵笑了笑,她对赵赵有种天生的好感,这很难解释,尤其是她在咖啡厅里对自己的帮助,更让她感激十足。所以,即使她是庄毅的人,许暖依然很喜欢她。 赵赵点了一支烟,继续鼓吹自己的英明,她说,许暖,这可是不吹的,我当初要不是家里太穷,上不起学,读不起书,然后又摊上那倒霉事儿,我怎么会混在春兰街?我现在应该是米兰时装秀的设计师了…… 许暖很想知道赵赵碰上了什么倒霉事儿,可是赵赵一直说个不停,她也就没能插上嘴问。 这时店里的经理匆匆上楼,身后员工抱着一个大大的礼盒,她先是为自己的迟到道歉,然后说,许小姐,您的礼服庄先生早为您准备好了。 赵赵愣了愣,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切。 许暖也愣了一下。 那天,许暖盛装打扮。经理在一旁,忍不住赞叹,说,那天庄先生选好了这件衣服,说得改尺寸,我们还说要庄先生带许小姐过来试穿之后再改,庄先生却只是笑笑,顺手就写下了一串数字。现在看看,这不是许小姐的尺寸,是庄先生对许小姐的爱…… 赵赵走过去,轻轻摸了摸许暖的礼服,那是他为她选的,他口口声声说不爱,却熟知她的一切……她以为他要自己陪她选衣服,依仗自己,其实他只是要自己陪她来取。 自己却还话里有话的想用陈寂教育她,她早先于陈寂拥有了挑选的资格,不仅是礼服…… 她回过神来,看了看许暖的脸蛋,笑,瞧你的脸,跟剥了壳儿的鸡蛋似的,做护理简直是浪费,这样吧,你回去好好地睡一个美容觉,今晚的舞会,你一定是最美的女神。 其实,赵赵是因为等陈寂,没时间带许暖做皮肤护理了。怕她回去太晚,庄毅询问,她只好胡乱编造了这么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好让许暖早点回去。 许暖看着镜子中身着华服的自己,很忐忑,今天是陈寂的生日,她那样扎眼,会不会太招摇了? 此时的她,并不知晓,庄毅需要的就是她灿烂夺目,能有多灿烂就要多灿烂,能有多夺目就要多夺目,一定要让全场的人都记住——许暖的容颜。 回来的路上,赵赵一直跟许暖说,千万不要让庄毅知道,你见过陈寂了。 许暖疑惑地看着赵赵,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说。 赵赵看了许暖一眼,说道,你在庄毅的眼里,只是一颗棋子。你是知道庄毅的,他不会希望一颗棋子和他身边的人有着太多的关联。 许暖看了看赵赵,心突然沉到了谷底——原来,庄毅身边的人都知道,她许暖,只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 礼服再华美,也不是为她,经理的话再动人,也不过是对客人的恭维;尺寸再合体,也只因他阅人无数千帆过尽! 她是一颗棋子。 仅此而已。 〔21〕 赵赵将许暖送回家,看到许蝶,不由得呆了一下,难不成许暖和庄毅有孩子了? 许暖也愣了,庄毅明明让顺子将许蝶给带走了,怎么许蝶会突然回来了呢?难道庄毅突然慈悲为怀了。她急忙拉过许蝶,像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紧紧抱住,不知过了多久,她回头,冲赵赵笑笑,说,我妹妹。 许蝶手里依旧握着庄毅折的那架纸飞机。 赵赵不置可否地一笑,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太神经质,庄毅认识许暖才不过四年,这孩子看起来至少五岁了。 许暖刚要问小蝶,顺子去哪里了?赵小熊去了哪里了?怎么就你自己一个人啊。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赵赵已经戴上墨镜,说,时间不早,我要走了。 许暖抱起小蝶,将赵赵送到门口。 赵赵离开时,突然转身,看着许暖,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帮他完成了计划,他会怎么处置你? 许暖一愣。 想过?没有想过?或者是——从来不敢去想吧。 赵赵看许暖低着头,拍了拍她的肩膀,飞快将一张名片塞给她,偷偷撇了房间一眼,担心会被安装在角落的摄像头拍下。她说,收好这张名片,等到那一天,我会帮你离开。 许暖错愕地看着赵赵,小心地藏好名片。 她看着赵赵离开。她不知道一面之缘的赵赵为什么要帮她,但是,她觉得,赵赵是个好女人。 其实,好女人也是有私心的。 赵赵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许暖从庄毅的世界里消失——在他真的动心之前。 女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赵赵可以接受庄毅娶陈寂娶梁小爽这些与自己的世界完全不搭边儿的豪门千金、名门淑媛,但是,她不能接受庄毅喜欢上和自己一样历尽艰苦、磨难和风霜的许暖。 WHY? NO WHY! 或者,只是一个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庄毅娶陈寂,只是一场联姻;而庄毅若和许暖有关联,却一定是交付了自己的心。 赵赵不希望任何人得到庄毅的心。 赵赵离开后,小蝶缩在许暖怀里问,姐姐,她为什么要帮你离开?离开哪儿? 许暖回过神来,说,小蝶乖,没有人要离开。 〔22〕 晚上,庄毅来接许暖的时候,许暖正穿着礼服对着镜子发呆。 宝石蓝色的礼服,Elie Saab的当季高定,摇曳的裙摆,合体至极的剪裁,勾勒出许暖隐约的曲线,在公寓明亮的灯光之下,这件宝蓝色的礼服如钻石一般夺目,而许暖就是这颗钻石的灵魂。 庄毅想过许暖穿上礼服的样子会很美,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之美。 庄毅咳嗽了两声,许暖才发现了他的存在。 她转身,低头,拘谨而冷淡,说,庄先生。 这句庄先生,在她今天下午见过陈寂之后,喊得异常生硬。 第14章 罂粟今生(5) 庄毅愣了愣,他能感觉到许暖语调中的生硬,但是,他却没有想太多。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说,挺好。 许暖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这算是赞美吗? 突然,庄毅发现许暖没做头发,自然的长发只是简单地披散在身后,锦缎一样的秀发,散发着玫瑰花一样的芳香。 虽然这样也很美,但是他觉得,这样太浪费她美丽的颈项和曲线柔美的肩膀了,于是,他看了看自己手上为陈寂准备的礼物,抬手揭下了礼物上那条美丽的蓝丝带。 他走上前,俯身,撩开许暖的长发,修长的手指穿梭在许暖乌黑的发间,如同一把梳子,将她的头发拢到一处。 许暖吃惊地看着庄毅,这突然的亲昵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他的指端温热,触碰过她细瓷般冰凉的皮肤,令她慌乱不已。 眼前的庄毅,低头不语,神情专注如同温柔的恋人,在她的发丝之间系着那条漂亮的蓝丝带,他的呼吸很热,贴在自己的面前,那么不切实际。 此时此刻,他美好的就像是她的幻觉一样,许暖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最终,那条美丽的蓝丝带轻轻地束住了她乌云一样的秀发,它们斜垂在许暖一侧的肩膀上,如同一条静静的小河,唱着缠绵的歌。 那一瞬间,许暖莹亮的肌肤展露了出来,她美丽的颈项和背,让她看上去光彩夺目,那是一种收敛的光芒,矜持而高贵。 庄毅的眼眸微微眯着,看着她,在许暖抬头的瞬间,他立刻转过身去,像是在躲闪什么,又像是天生的冷淡,他顺手将拆封的礼物扔在沙发上。 许暖很疑惑地看着他,说,陈小姐的礼物…… 庄毅说,她从不缺礼物,你却缺一根发带。 许暖低着头,不敢看庄毅。确切地说,她惧怕他的美好,每次都是这样的,那些难得的美好之后,就是变本加厉的残酷。 果然,庄毅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问她,你下午见过许蝶了吧? 许暖看着庄毅,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庄毅说,你别紧张。我就是希望你知道,小蝶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所以,许暖,你今天晚上一定不能做傻事! 〔23〕 许暖一路沉默。 庄毅亦沉默。 其实,今天下午吴衍找过庄毅,他知道今晚庄毅要见那个姓孟的,生怕他又去惹事。 吴衍呢,就是那个声音好听到可以让人耳朵怀孕的年轻副总,他是前面提到的吴伯伯吴伯光的独子,庄毅的小伙伴。当年吴衍毕业归国在机场就被庄毅拖进公司,代替他成了公司领导层里最年轻的那一个,当然,也代替他成了集团老旧派的新靶心。吴衍常说,“吴副总”的意思就是专替庄毅背各种黑锅。 今天在办公室里,吴衍见庄毅一身赴宴的行头,就抱怨道,今晚的聚会,求你离孟总远一些,再远一些。行不行? 庄毅看看他,又看了看玻璃窗外的格子间,笑,别这么幽怨!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仨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奇怪关系呢!吴总! 吴衍头疼极了,看着庄毅,说,得得得!我也算总?公关经理都比我滋润!您老人家每次惹事,我就四处求人摆平,都牺牲到就差脱衣服说,来!睡我! 庄毅不紧不慢地反问,那他们睡你了吗? 吴衍脸一绿,说,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庄毅无辜地看着他,说,你自己说的! 吴衍说,我那是比喻!比喻懂吗! …… 最后,庄毅离开的时候,吴衍叹息,有钱大家赚!真不知道,你怎么就跟孟同学过不去啊…… 就这样,一路沉默的庄毅带着一路沉默的许暖来到陈子庚在海边的弄海园别墅,服务生殷勤地上前,拉开车门。 庄毅下车,看了看许暖。 许暖也看了看他。 庄毅知道,她迈下车来,自己也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回头?好奇怪的词。为什么要回头?有什么要回头?庄毅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怎么会有这种鬼念头。 心慈手软的下场,不过是和父亲一样! 庄毅冷下心肠,转头不再看她。 服务生上前,许暖俯身,从车上走了下来。 原本在门前寒暄交谈的客人们都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她。 生意场上见多识广,他们不是没有见过绝色美女,只不过从没见过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身上散发着月光般的光芒,温柔而令人惊艳的女子。 原本还走在前面的庄毅,心下有些不爽,突然停了步子,回头看了许暖一眼,许暖没看他,不过依然上前挽住了他。 庄毅低头,很满意地对许暖耳语道,识相的人,我喜欢。 许暖依旧没理他。 庄毅一边和人打招呼一边对许暖耳语着风凉话,说起来,许暖,你那万年不变冷漠的脸可真合适这种场合,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可以做到宠辱不惊了! 许暖依然不说话。 庄毅说,你这么喜欢沉默,那今晚就给我一直沉默好了! 说到这里,庄毅向旁边的人点头示意,礼貌招呼,然后对着许暖冷冷地说,记好了!今晚无论看到谁,看到什么,都不准出声!否则,我不保证许蝶的安全。 许暖的心猛然一缩,抬头,看着庄毅,你果然是魔鬼! 庄毅端量着许暖,说,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是魔鬼? 许暖不吭声。 庄毅笑笑,似乎也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留了你四年,到底需要你替我做什么。 他说,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从此之后,你的任务就是听从我的安排,让这个人从这个城市消失。 许暖心想,你不是有本事吗?你想让他消失,有的是办法啊。 庄毅笑,说,你在想我为什么不杀了他对吧?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生意人,不是杀手! 许暖不作声,心想,正经?清白??!您可真幽默。 庄毅说,我的话,你都明白了吗? 许暖看了看他,终于开口,说,您的意思是让我用美人计? 庄毅冷笑,打量了一下许暖,不无嘲讽地说,凭你? 许暖的自尊心再次被洗劫一空。 她心下无力地祈祷,不管庄毅这个恶魔要让自己帮他伤害谁,请那人一定要原谅自己,若不是为了许蝶,她不会成为这个恶魔的帮凶。 庄毅将许暖带进去大厅时,转头对她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个哑巴! 许暖看看他,只是沉默,并不应声。 今夜,她喜欢的女歌手在这座城市开唱“梦游”,而她自己这一夜被摆布被安排,何尝不像是一场梦游。 日记本里曾经写过这么几句话—— 我想要的爱情很简单,每天和喜欢的人一起醒来,一起做早餐,奔向城市不同的地方工作,为了共同的明天。我们会同看一部电影,同听一首歌。我们会一起去看演唱会,他会紧紧握着我的手…… …… 她笑笑,可能此生,因为此夜,这样的生活,她已不会再拥有。 果然,如他所愿,她出现的那一刻,全场的人都震惊了,纷纷对这个有着月光女神一般美貌的女子行注目礼,许暖跟在庄毅的身边,庄毅唇角笑意殷殷,低声对她说出的却是命令般的话语,笑一下。 许暖心里恨得要死,可是却不得不露出了矜持的笑,这种笑容如同午夜海上的浪,月光之下,四海潮生。 此时的许暖一定不知道,当她步入这个舞会大厅时,人群之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 从错愕,到迟疑,再到震惊,渐渐变成深深的凝望……那些青梅竹马的旧时光,湿了眼底,红了眼眶,一滴眼泪默默滑落。 他悄然拭去,几番犹疑,眼神骤然间冷厉起来,转头唤来手下,不动声色地望着许暖和庄毅的方向,吩咐了几句…… 庄毅跟在场的各位熟人打着招呼,目光却在搜寻着自己的猎物。 这时,许暖才发现,李乐居然在场。他坐在轮椅上,吊着胳膊,脸上还补着补丁。许暖被吓得差点尖叫,问庄毅,李乐没死? 庄毅看了许暖一眼,冷冷地说,我说过,今晚你是哑巴! 许暖心想,那你带我过来干吗?你还不如带一张我的相片挂在胳膊上呢。当然,她也只能在心里反抗。 原来李乐没有死啊。这两个多月,还让自己揪心了好久,想来李乐福大命大,否则,好端端的一个大好青年…… 突然,庄毅紧紧揽住了许暖的腰,他低头,带着笑,如同午夜罂粟一样,他说,许暖,走,我们去见一个人。 许暖的眼睛还挂在李乐的奇特造型上,庄毅突来的温柔和亲热让她极度不适应,可当她随着庄毅的步子走向那个人的时候,抬眼间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眼前男子,身着湖蓝西装,站在舞会场边,静寂得如同沉默的海,眼前的热闹让他整个人显得像一个寂寞的影子。他英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眉眼安静如画——这是多么熟悉的面容啊,在她十六岁之前的时光里,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带着这阳光一样的笑,给她无限的宠。 许暖的心如同被生生剁碎了一般。她的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若不是庄毅一直在扶着她,她可能已经瘫软在地了。 〔24〕 孟谨诚。 怎么会是孟谨诚?! 怎么会是多年前神秘消失了的孟谨诚。 不!不!不! 一定是认错人了。 一定只是一个和孟谨诚长得很像的人。他不是孟谨诚!他怎么可以、怎么可能是孟谨诚呢? 孟谨诚明明是个傻子,怎么可能会衣着光鲜、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地站在这种场合?身边还带着那么多随从。 许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没了,她手心的冰凉传递到了庄毅手里,他斜睨了她一眼,冷笑,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许暖傻傻地看着庄毅,这算是他给她的答案吗?算是他在告诉她,没错,许暖,这个男人就是你一直挂念的失踪了多年的孟谨诚吗? 许暖的失态,让庄毅心下莫名恼怒,既恼怒她的失态,又恼怒自己居然心生恼怒,但他只是语气淡淡,说,我还真想看看你们这恩情到底是如何似海深的。 许暖哀怨地看着庄毅,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庄毅一直所说的,用她来做棋子,要对付的人是孟谨诚。 其实,她早该明白的! 这世间怎么还会有其他男子,肯如孟谨诚一样对自己顾恋?这世界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男子,如同曾经的孟谨诚一样,视她如生命。 许暖觉得整个时空都在此停顿了。 那一刻,她疯狂地想要逃离现场。 虽然,她曾经也无数次幻想过,能再次见到孟谨诚。但是很显然,此情此境,相见不如不见。 该说些什么呢?说这些年的遭遇和不堪?让这个世界再多一个人见证自己的伤痕?说自己是庄毅的一颗棋子、一颗用来毁掉他的棋子吗? 许暖凄惶转身,想要逃离。 庄毅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眼神幽冷深沉,颇有威胁意味。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她听得见,说,今夜的星星很美,电视塔上望上去一定更美! 许暖知道,庄毅是在威胁她,让她不要做出逃离现场这种傻事。 小蝶……许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含泪,望着“孟谨诚”,在她无法逃离的这一刻,她多么希望,他只是一个很像孟谨诚的人而已,可是,她又如此矛盾的希望他是孟谨诚。 她天真地想,如果是孟谨诚,他一定会在这人海之中,将自己认出,将她和小蝶从庄毅这个恶魔身边带走。 庄毅显然能读懂许暖的内心交战,不过,他很鄙夷地笑,一个小小的许暖,难道还能逃出他的掌控? 他轻轻揽着许暖,像摆布一个玩具娃娃,缓缓走上前,握住那个男子的手,说,谨诚兄,好久不见。 庄毅的话音一落,许暖几乎晕倒,真的是谨诚小叔!狠心的庄毅,终于还是给了她最真切的答案。 她看着孟谨诚,满脸哀伤,不知命运为何如此作弄。 此时此刻,她不能逃走,只能期待眼前的孟谨诚,能认出自己,从此将自己和许蝶带离这场阴谋。 她不希望许蝶被庄毅伤害,但是更不希望自己去伤害孟谨诚。 这都是她做不到的事。 她的眼泪缓缓溢出眼眶,看着孟谨诚,等待着他脸上出现的惊讶和错愕,等待着他眼里浮起哀伤,等待他唤她旧时名字—— 孟谨诚微笑,目光有些缥缈,跳跃着,跃过了许暖的脸。他辨认出了庄毅的声音,也笑笑,说,好久不见。 庄毅笑,说,谨诚,我看你今天双目无光,纵情也别伤身啊。 孟谨诚身边的夏良知道庄毅素日与自己老板不对付,于是连忙上前,解围道,我们少爷近日眼睛旧疾复发,庄老板多包涵。 许暖如遭雷击,呆呆立在原地。 庄毅看了看孟谨诚,笑,本来一直都想去探望你的,但公事嘈杂,你知道,上次广州那单生意你退出后,我一个人独揽真是辛苦。话说,谨诚,你不会是因此气急攻心眼睛出了问题吧?其实发财,大家一起嘛。 孟谨诚并不生气,笑说,庄兄也不是一点儿小财就兜不住的人吧? 庄毅笑,大财小财我都要,以后还得谨诚兄多多照顾。 说完,他转脸对夏良说,别整天少爷前少爷后的,孟谨诚好歹也是上康的风云人物,你这么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靠着有钱干爹发家的是不是?我要有你这么个倒霉助手,早辞了!还是谨诚兄好涵养! 他边说边转脸,安慰孟谨诚说,涵养好!少生气!眼疾恢复得快! 孟谨诚笑笑,承你吉言。 这时,庄毅转脸看看许暖,眼神玩味,大概意思就是,你别太低估我的智商,若不是知道孟谨诚眼睛旧疾复发,我不会让你今天出现在他面前。知道什么叫“纵使相逢不相识”吗?这就叫“纵使相逢不相识”! 他含着笑,将尚在惊愕之中泪眼朦胧的许暖推到了孟谨诚眼前,将她的手送到孟谨诚地眼前,笑了笑,说,这是我的女伴,许暖。你要不是旧疾复发的话,一定会为她的美貌倾倒。 孟谨诚冲许暖的方向笑了笑,谦谦有礼道,你好!许小姐。今晚很多人都在说,庄毅带来了一个月光女神般的美女。 说完,他俯身,礼节性地轻吻了她的手背。 那么轻浅的一吻,唇角的温度,如同阳光,点亮了她的眼眸,却最终黯了下去——他看不见她,在这灯火辉煌的夜,他却看不见她! 许暖的嗓子疼痛无比,如同火燎,她终于明白了,庄毅,他是个魔鬼,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庄毅对孟谨诚笑,说,她声带损伤,医生不让她说话。 许暖望着孟谨诚,泪光泫然,眼神如泣如诉。夏良在一旁莫名其妙。 第15章 罂粟今生(6) 庄毅一看,立刻提高了声音,说,宝贝儿!别使小性儿了!不就是五克拉钻戒丢了嘛,我重新给你买!你要方的还是圆的?就是蝴蝶形的,我也给你买。 蝴蝶。 他不露痕迹地向她示威。 让她不要玩火,更不要试图引起孟谨诚的注意——除非,她希望许蝶今夜像一只折翅的蝴蝶一般,陨落。 许暖觉得嗓子如同火烧,虽然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煎熬,却从没如此煎熬——一面是许蝶,一面是孟谨诚。 〔25〕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舞会中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孟谨诚在夏良的陪同下,悄然走开。 露台处,夜风徐徐来袭。只不过是一墙之隔,一群人喧闹,一个人寂寞,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这首词,想起了阮阮。 这么多年,自从他成为上康集团的主席,就一直在找寻阮阮,可是却一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年圆房之夜,自己本为成全她和孟古,悄悄离开了桃花寨子,不想她却因此吃尽苦头——流言在桃花寨子四起,说是她为了跟侄儿私奔,害死小叔。 听说后来,流言越来越多。 有人说她怀孕了……这导致了不可磨灭的灾难……再后来,听说她跟一个叫赵小熊的少年私奔了,也有人说,她躲起来了,却难产死掉了…… 孟谨诚想到这里,眼睛异常地酸涩。 这么多年了。 阮阮。 生死两茫茫啊。 现在的你,是如何流浪在这人世间?幸福还是不幸福?有没有人保护你,心疼你?还是,你真如他们说的那样,已经不在这人世间? 孟谨诚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时,夏良忍不住插嘴道,少爷,你怎么不进去和陈寂小姐聊聊天? 孟谨诚笑笑。谁都知道,今天陈老爷子举办这次舞会的目的,自己来之前,庄绅老先生也是一再叮嘱……不过,他纵然有心却已无力,更何况,他无心。 心是一个容器,不是沙漏,占据了的位置,就永远在那里了。 来来去去,时光匆匆,真心只有那么多,也只能那么多。她一直在他心里,从未离席。而他,又怎么能再放一个人到自己心里。 夏良见他沉默,不禁说道,少爷,您说庄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居然在陈小姐的庆生舞会上,带来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伴,他不是很想和陈家联姻吗? 孟谨诚笑笑,说,可能庄毅有真爱了?借此向陈老先生表明自己的态度。 夏良说,真爱?!庄毅就不是会有真爱的人!不过,那姑娘倒真是跟天仙般的人物。您要见了,保不齐也会动心。 动心?孟谨诚笑笑,除了她,他还会为谁动心? 夏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少爷,说起来奇怪,那姑娘一直很悲伤地看着少爷您呢,那小眼神幽怨得都能将人给瞧出内伤。 孟谨诚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说,五克拉的钻戒丢了啊,是个女人都会内伤到幽怨。 夏良还想说什么,没等他开口,孟谨诚就摇头,说,我有些累,眼睛很疼,想去休息一下。 夏良只好闭嘴,他转脸,却见一个娉婷孤单的影子,缓缓映上了露台。 〔26〕 许暖之所以会跑到露台,是因为庄毅被陈子庚拉走了,说是陈寂找他。 陈子庚看了看许暖,问庄毅,这位小姐是谁府上千金啊? 庄毅笑笑,我表妹。 陈子庚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目前在他看来,能入他法眼的青年才俊只有盛世和风的庄毅和上康的孟谨诚,至于吴家的独子吴衍和李家的李乐,都太过年轻,而孟庄二人,家世相当,各有千秋,与自家陈寂实为佳偶。不过,他们又各有各的优劣。 庄毅身出名门,果敢大气,就是做事不留余地,而且你永远猜不透他想要什么,而孟谨诚虽然出身不佳,且时常眼疾复发,但位居上康主席,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他宅心仁厚……这让陈子庚颇费思量。 今天夜里,一向自闭的孙女陈寂,突然跟他开口问及庄毅,让他似乎明白,陈寂大抵对庄毅更有兴趣。 不过,最终将陈氏家业交给谁,不是凭陈寂的兴趣所能决定的,陈子庚打算衡量再三。所以,他虽然很热情地邀请庄毅去和陈寂坐坐,自己却打算单独找孟谨诚聊聊。 就这样,毫无准备的庄毅被陈子庚拉走,离开前,他看了许暖一眼,颇具威胁的意味。 许暖悲伤地站在人群之中,寻找着孟谨诚的影子,她也知道,自己今晚不能和他相认,否则,庄毅会对小蝶痛下杀手。 想到这里,她觉得无比凄苦。 她孤单地站着,在舞会充满了利益交换的谈笑风生之中,她像一只离群的孤雁,突兀而忧伤。 不知过了多久,她离开了喧嚣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来到了露台。 昏黄的灯光下,许暖看到那个墨色影子时,不由呆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此遇见同样憎恶应酬的孟谨诚,他孤单地站在那里,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许暖看着他,那么悲伤地看着他,此时的他,距离自己那么近,可是自己却无法走到他的面前,一如曾经,喊他一声,谨诚小叔。 怔怔地,许暖的眼泪落满了脸。 一边是她至亲的孟谨诚,一边是她至爱的许蝶,她不能也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可是,庄毅却将她推向这个两难的悲剧里,无法选择却要选择! 夏良在一旁,看到泪流满面的许暖时,有些诧异,连忙对孟谨诚说,少爷,庄毅的女伴也在露台上,哭得很伤心。这五克拉还真让女人失魂落魄啊…… 孟谨诚愣了愣,转脸面向许暖的方向。良久,他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好意,在夏良的搀扶下,缓缓向许暖走去。 许暖一看,立刻转身,想要逃离,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哭出声音。 可是,礼服的裙摆却被露台上的防腐木板给钩住,只听一声裂帛的声音,她重重摔了下去。 几乎是凭着本能,孟谨诚随着裂帛声响,辨认方向,迅速上前,扶住了她。 许暖倒在他怀里,他说,小心。 谦谦有礼。 许暖惊魂难定,却连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和他拉开距离,不敢回应。 她低头,看着撕裂了的裙摆,无比悲伤,大抵这就是预示着她和孟谨诚,或者说是预示着她和那些曾经,永远只能决裂不能弥合。 她转身,要离去。 许小姐?孟谨诚试探着喊她,这个神秘女子,安静得如同空气。 孟谨诚的一声轻唤,让许暖停住步子,她回头,怔怔地望着走过来的孟谨诚,夜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了他饱满的额头,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探寻,还有隐约的温柔。 许暖的眼泪流得更悲切了。 她不能出声,不敢出声,她怕自己一出声,孟谨诚会辨认出她的声息,那么小蝶必然会被自己的一时冲动送上断头台……此时此刻,她恨透了庄毅。 夏良偷偷低语,少爷,那姑娘的泪止不住啊,五克拉实在太要命了…… 孟谨诚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默默递向许暖的方向,他说,夜风大,流泪容易伤到皮肤。 许暖愣愣地接过手帕,喉咙如有火钳搅动一般。 她转身,想要离开,她怕自己一时克制不住,就会抱着孟谨诚号啕大哭,哭尽这些年来遭遇的不幸。 孟谨诚低头,微微一笑,说,听说,许小姐丢了很重要的钻石? 许暖回头,望着孟谨诚。 那一夜,她和他,只隔着她开口说一句话的距离,却像隔着一生那么远。 孟谨诚笑了笑,试图安慰她,说,我也丢过很重要的东西,丢了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可是找不到。丢了东西,确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她在哪里,好不好……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大概是觉得会在这般热闹时,躲到露台上的人,内心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孤单,而今夜,他格外地孤单。 他心底深深叹息,说,许小姐,你的钻石,庄毅一定会再买给你,这世间上,还有可替代的,而我丢的东西,却恐怕再也没有人可替代了……所以,你不要伤心了,这世界上,永远有比你还糟糕的人的…… ——谨诚,你果然很会哄女孩子开心啊。 孟谨诚的话音未落,就被庄毅给打断了,庄毅笑着走了过来。 他从陈寂那里离开后,就迅速寻找许暖,后来舞会侍者告诉他,许小姐可能在露台上,于是,他心急火燎赶了过来。正好撞见了眼前这一幕。 许暖吃惊地看了看庄毅,眸子里盛满惶恐,她生怕庄毅误会她和孟谨诚说过话。 庄毅冲她笑了笑,对于许暖,他还是了解的,她是不会不顾许蝶的安危的,否则,这四年她不会如此听从自己的安排。 孟谨诚一听庄毅的声音,笑笑,说,许小姐还在为丢了钻石而难过。 庄毅笑笑,说,我自会抚慰好佳人芳心,不劳孟兄费心! 说完,他脱下外套,披在许暖身上,故作心疼地埋怨,天冷,小心着凉。然后,他回头冲孟谨诚笑笑,我们告辞了。 孟谨诚点点头。 许暖恋恋回头,看了孟谨诚一眼。 庄毅有些不悦,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冷笑,低声讥讽,幸亏他只是被你抛弃的孟谨诚。倘若见到孟古,你那你青梅竹马的小恋人,你还不知要怎么死去活来! 第16章 罂粟今生(7) 说完,他瞥见了许暖撕裂的裙摆,脸色更加阴沉了,冷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许暖一眼,一副将许暖捉奸在床的意味。他没有什么刻薄的言语,但是那鄙夷的神情比刻薄的言语更让人心痛。 许暖痛苦地看了庄毅一眼,庄毅面容异常冷冽。 许暖被庄毅带走后,孟谨诚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虚空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刚刚的那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时,在他身后,有个年轻男子轻轻喊了他一声,小叔!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 〔27〕 孟谨诚忙回头,循着声音冲来人处笑了笑,说,孟古,你也来了? 孟古走上前来,说,你的眼睛,我不放心你单独来舞会。 孟谨诚就笑,说,一定是爷爷让你过来的吧? 孟古到底年轻,一打就招,说,是!他担心你避开不见陈寂……你知道,他很想上康与陈家联姻,所以,派我来监督你! 孟谨诚叹了口气,说,这种家族联姻,我向来是无感的…… 在孟谨诚看来,没有感情的婚姻,既伤害了他自己,又伤害了陈寂。 孟古就笑,说,要是陈家提亲呢?你难道还能拒绝?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上康和老爷子想想吧。 孟谨诚叹息,没说话,其实如果陈家有心的话,他肯定不会拒绝,让干爹老人家不好做。只是,要他主动去争取不爱的陈寂,他做不到……想到这里,他突然问孟古,你最近有阮阮的新消息吗? 孟古的眼里突然闪过了悲伤之色,犹疑了一下,他摇头,说,没有。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找到她。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起来。 这时,夏良看到地上有条蓝丝带,忙上前捡了起来,他递给孟谨诚,说,少爷,刚才许小姐落下的发带。 孟古迅速接过蓝丝带,端详了一会儿,递给孟谨诚,说,庄毅的女人,什么时候这么节省了?用这么素雅的东西。 孟谨诚接过丝带,问孟古,你过来的时候,庄毅正好和她离开,不知道你有没有碰到他们? 孟古摇头,说,没看到!怎么,复仇小王子又来惹事了? “复仇小王子”“哈姆雷特”“复仇小哈姆”“忧伤小哈雷”等等一切词汇,都是孟古对庄毅恶意满满的称呼,孟古不喜欢庄毅,孟谨诚知道,他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孟谨诚笑笑,将丝带递还给夏良,说,夏良,去舞会上看看,把丝带还给许小姐。 夏良在舞会上转了半天,都没见到庄毅和许暖,只好回到露台上,说,少爷,许小姐和庄先生已经走了。 走了?孟谨诚眉头一皱,接过丝带,轻轻触摸着,掂量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那就以后再说吧。 孟古就笑,说,小叔,你觉得那女人会惦记这根丝带吗?攀上庄毅的人,难道就是为了一根丝带吗? 孟谨诚笑,说,一个女人,能让庄毅在陈寂生日这天,都牵在手边,肯定有过人之处。毕竟庄毅不是傻子。 孟古迟疑着,小心试探说,嗯。小叔,你也说,庄毅不是傻子,你有没有想过,他今夜为什么要带女伴来参加舞会呢?今天是陈大小姐的生日舞会,所有男人,有老婆没老婆的,一个个都把自己往单身里装,就他庄毅志向高远,视陈家如粪土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孟谨诚沉默了一下,说,孟古,其实我很后悔将你带到这个名利场里,让你陷入这些勾心斗角。 孟古叹气,说,小叔,我这都是为了保护你!我不想你总是这么仁厚,我不想有一天你的上康像和风、旭日一样,被庄毅吞并。你也知道,凡是和咱们庄老爷子有渊源的,他都想吞下去!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和陈家联姻,将盛世和风挤垮,让他永远没机会向我们伸出魔爪。而且,我相信爷爷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老人家才会这么殷切地向陈老爷子示好,抛出橄榄枝。 孟谨诚的眉头紧紧皱着。如果有可能,他真的想摆脱这种时时刻刻算计别人、也时时刻刻被别人计算的生活。可话说回来,他确实得捍卫好上康,这是毫无疑问的。也就是说,就算他不情愿,也没办法不去加入这种尔虞我诈的战争。 庄绅当初也是看重了孟谨诚的善良和绝顶聪明,当然如果孟谨诚只是一个善良的大笨蛋,庄绅就算费尽力气,也无法将他扶持成为上康集团的主席、商界奇才庄毅的死对头。 孟谨诚虽然善良,但他没少让庄毅在商战中吃亏。所以,即使抛却了庄绅,庄毅对他也是无比记恨的,时时刻刻与他争抢。当然,面对庄毅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孟谨诚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两个人基本上你捅我一刀,我给你一巴掌,偶尔也有风雨同舟强颜欢笑之时。 庄毅曾跟孟谨诚说,其实,把你亲手扔进棺材里是我最大的荣幸。不过,你要真是死了的话,我会寂寞,想喝酒的话,也只能到你的坟头了。 某些小报也曾调侃过庄毅和孟谨诚这两位青年才俊,说庄毅每晚最好的美梦就是梦见上康集团的孟谨诚驾鹤西去了,而孟谨诚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想听到的最美好的消息就是,盛世和风的庄毅撒手人寰了。 所有一切无非就是说,他们本可以惺惺相惜,奈何站在了利益的两端,一切由不得自己。命运,让他们两人成了死对头。 很多时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去选择命运,但更多的时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被命运所选择。 孟谨诚突然想起桃花寨子的那段时光,蓝天、白云、绿树、流水,还有阮阮……他的手轻轻握着那根蓝丝带,低下头去,一声叹息。 〔28〕 庄毅将许暖从露台上带走之后,才发现一直束在许暖发上的蓝丝带不见了,而许暖手里,还多出了一条白色手帕,手帕上绣着一个大写字母:M。 很显然,这是孟谨诚的姓氏。就像庄毅自己的所有手帕上都绣着他的姓氏缩写“Z”一样。 庄毅一把夺过手帕,脸上露出严重不悦的表情,说,你的发带呢,送给孟谨诚了?这算什么,交换信物吗? 许暖强忍着内心的悲怆,她看着庄毅,舞会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眼中的泪水如同水晶一般闪烁。 庄毅在她身旁,冷冷地,不肯为那些眼泪而心疼。 他将孟谨诚的手帕,随意扔在一个侍者端来的盘子上,看了许暖一眼,讥讽道,是的,我需要你和孟谨诚重修旧好,但不是今天晚上。你是不是一天都离不了男人?如果我没赶到的话,你是不是今晚就要爬到他床上去! 庄毅的话,如淬了毒的利刃,让人的伤口痛到麻木,许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纷纷坠落,掉落在她美丽的礼服上。 绝望。悲伤。痛苦。心碎。 她是人,不是木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和绝望,不让它们决堤。 她想过一万次,庄毅会让她去做什么,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庄毅让她去伤害的人会是孟谨诚。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同那段往事说了再见,但是没有想到,庄毅会让她再次卷入过往,永远不得翻身。 永远只有无尽的痛苦,永远只有不断的羞辱。 羞愤而绝望的许暖,提起裙摆,哭着冲出了舞会现场。 庄毅看着许暖逃离的背影,心突然痛了。 不知是出于心疼,还是出于担心许暖这颗美好的棋子出事,他跟了出去—— 虽然事前他让马路和几个兄弟,一直在暗中跟随许暖,确保她的安全。他担心自己如此步步为营,设计对付孟谨诚,万一被庄绅这种老谋深算的人,觉察到许暖这颗棋子的话,恐怕会伺机痛下杀手,毕竟算计人的时候,也要堤防被人算计。 他追出门口的时候,只见一道白色的车灯光芒,如同利剑一样,闪电般朝奔跑的许暖撞去。 许暖毫无防备,还没来得及尖叫,整个人被撞飞。 午夜的街头,她像一朵艳丽的蓝色花朵,怒放在夜风之中,瞬间,枯萎。 庄毅的心,突然碎了一个大窟窿,他大喊了一声——许暖。 肇事车辆迅速逃逸。 〔时空断章〕 〔29〕 明明爱的。 后来。 庄毅记得,曾经有一次,赵赵喝醉了酒。 喝醉了的赵赵一直说胡话,她说,庄毅,你知道吗?人这一辈子,都说过谎。其实说的那些谎,不是骗别人,而是骗自己。就像我,骗自己,已经不爱你。就像你,骗自己,对许暖根本不在意。 她还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梁小爽从来不骗自己。 她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想要一生相守就要一生相守!对于爱情,赤裸得就像一个婴儿面对奶瓶,一个孩童面对心爱的玩具。 可是为什么,我们这些人却都不敢像她一样呢? 为什么我们总是在逃避自己的心,它明明是爱上那个人的,明明是爱的。 我们却要硬生生地逼着自己错过。 庄毅,我爱你! 我想要嫁给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我想给你生一群孩子!我想给你每天做饭洗衣!我想和你白头到老,活着的时候同盖一床被子,死去的时候同葬一处坟地! …… 〔30〕痛彻心扉 很多年后,马路告诉庄毅,我从来没听过你如此心疼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唯一听过的就是,那一日,陈寂的舞会上,许暖出车祸时,你那声痛呼。 当时的我,正躲在暗处保护许暖。你的那声呼唤,我能感觉到四个字,那就是—— 痛彻心扉。 第17章 苍耳前世(1) 我就像苍耳一样, 想随你到天涯, 你却将我丢失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 于是,我再也找不到家。 〔31〕梦 那些失眠的日子,他一直都在翻阅关于许暖的资料。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马路给他搜集到的,在他第一次遇到许暖的那个夜里,也是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他翻阅着她的故事。 那些恍惚的悲伤,在他冷漠的眼里,隐藏着垂怜。 顺子走进来的时候,庄毅合上了那些厚重的资料,抬头刚要开口,一旁的马路已经开口询问了,有消息了吗? 顺子看看马路,又看看庄毅的脸色,点点头,说,如您所料,车祸不是意外!但是,您绝对想不到是谁策划制造这场车祸的! 庄毅英俊的脸上翻滚起肃穆的煞气,他缓缓开口,谁? 顺子看了看马路,走到庄毅面前,凑到他耳边说出了那个名字。 庄毅错愕,然后冷笑,有些嘲讽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心疼。 原来,是这个人。 居然,是这个人。 庄毅缓缓地闭上眼眸。 关于许暖的那些往事,如同潮汐一样袭来。 那些个守在她病床前的夜晚,他仿佛潜入了她长长的梦 痛苦淋漓的梦。 〔32〕魇 是天国吗? 还是一场梦? 她的灵魂一直在挣扎着,如同砥砺在刀刃上,看不见血,却疼痛异常。 十六岁之前的那些往事,就仿佛苏醒了一样,在她的每一个记忆细胞里,在她的每一个毛孔里,在她的每一次呼吸里…… 那一刹那,生命仿佛撕开了一个缺口,十六岁之前的那些剧情,带着血腥与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前世今生,生生撕裂。 孟谨诚。孟古。桃花寨子。苍耳。赵小熊。还有她。 当时的岁月。 体无完肤的疼痛。 仿佛一场大梦。 痛苦淋漓的梦。 梦里的她,被叫作阮阮。 〔33〕 仿佛是一种习惯,十二岁之前,阮阮总是在太阳暖暖的午后,将小脑袋靠在孟谨诚的腿上,对他倾诉心事,尽管很多时候都像在自言自语。 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淡烟一样的眉头轻皱,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很不喜欢! 孟谨诚就直直地看着她笑。 阮阮看看孟谨诚,认真地说,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对吧? 孟谨诚依旧只是看着她笑。 阮阮憋了很久,最终没有告诉孟谨诚,这是因为孟古总是在放学路上,用石灰歪歪斜斜地在墙上写满了有她名字的脏话。 孟古不喜欢她,就如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一样。 自从六岁那年,春寒料峭中,孟老太太将面黄肌瘦的她带进家门起,她就感觉到了,来自孟古的深深的敌意。 孟古对她的不喜欢,是源自母亲马莲的教唆,那个刻薄的中年女人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家庭有闲钱收养这个孤儿。 所以,当奶奶把阮阮拉到孟古眼前,还未开口,孟古就瞪着溜圆的眼睛,扬着脑袋,骄傲地冷哼:阮阮?这名字真恶心! 第一次见面,九岁的孟古就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甚至奶奶责备他时,他依旧趾高气扬地顶嘴:谁让她有这么恶心的名字! 那时她太小,被凶神恶煞一样的孟古给吓哭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漂亮的男孩如此不喜欢自己。 那个时候她不敢痛恨孟古,只能痛恨自己的名字:阮阮。 奶奶看着阮阮被欺负,无奈叹气,既舍不得责打孙儿,又不得不装出样子,刚作势追打他,孟古就转身跑到院子里那个少年的身后,喊道,小叔,救命啊!奶奶打我,脸上却是孩童恶作剧后满足的表情。 阮阮一直记得这个画面,九岁的孟古躲在那个少年身后的画面。 她之所以这样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孟古,而是因为那个被孟古喊作小叔的傻笑着的少年。 眉目如画啊。 多年后,阮阮回想起初见孟谨诚的情景,总是会想起这四个字。 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十几岁的样子,坐在凳子上,眼神涣散,却温暖异常,如同蓄满的春水。如果不是人傻的话,他应该是美好的,美好得令人不敢直视。 当奶奶将流着眼泪的阮阮拉到少年眼前,少年傻笑着,直着身子,很努力地伸手,因为用力,脸微微泛红,擦掉了挂在阮阮脸上的泪。 手很软,指尖微凉。 然后,他就张着嘴巴,冲着她笑笑,似乎是安慰,声虽急切,却很轻,似乎怕惊吓到小鹿一样的她。 这个被孟古喊作“小叔”的少年就是孟谨诚——那时候,桃花寨子所有的人都说,孟谨诚是个傻子。 六岁那年,阮阮进入孟家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就是傻子孟谨诚冰凉的指端。 那时阮阮并不知晓,她之所以被收养,是因为奶奶想给傻子孟谨诚养个童养媳。她一直以为,奶奶收养她,是因为老人的善良。 而她的身世从小就坎坷离奇。在孟古妈妈和很多女人闲聊时的风言风语里,她对自己的身世,略略知晓。 自己年轻的母亲未婚先孕,在工厂的厕所里偷偷生下了她,本想将她溺死在便池里,被不明状况的工友救下。 她从出生就是一个错,是母亲少女时代所犯下的错。于是,年轻的母亲将她卖给了一对多年无子的中年夫妇,卖了八百元钱,仿佛丢了一个包袱。 想来,即便那对中年夫妇不给钱,年轻的母亲也愿意将她舍弃的。一个在她出生就想将她溺死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但是她不相信这些风言风语,她深信自己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自己原本有一个很爱自己和母亲的父亲……而她,只是走失了……而他们,是一直一直都在找寻自己的。 她的名字叫阮阮,命却很硬,硬得就像路边的苍耳子一样。 三岁时,养母溺水身亡;不久之后,养父续娶;平平安安过了三年,不想养父却在她六岁那年死于车祸;于是,年轻的继养母将她卖给了人贩子老七,自己潇洒改嫁而去。 人贩子老七原本想将她贩到偏远的农村,给人做童养媳的,可去长途站的途中,人贩子老七却被一辆疾驶的摩托车撞飞,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就这样,阮阮被孟古的奶奶带回了家里。 阮阮还记得,当时她的脸上身上还沾着老七的鲜血,哆哆嗦嗦地在人群里发抖,是一双苍老的手拉住了自己,手不大,却很厚实,如同她的眼神一样厚实,那种慈祥犹如是暗夜之中温暖的萤火,让她有一种想抱着这个慈祥的奶奶大哭的冲动。 生命这么坎坷啊。 坎坷得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坎坷得她总是试图在黑暗中摸索到那么一双手,永远不放开她手。 〔34〕 马莲很不乐意婆婆给傻瓜小叔子“暗定”的这门亲事,在她眼里,孟谨诚这个傻子本身就是拖累,是该在不久之后和婆婆一样死去的拖累,现在反倒又多了一张嘴,而且将来,这个叫阮阮的女孩长大嫁给小叔子,说不定还会生儿育女,来分自己的家产。 这些家产虽然微薄,可是都应该属于她的儿子——孟古。 若不是为了孟古,她早就改嫁了,也不会守着寡居的婆婆、弱小的儿子、痴呆的小叔子苦苦煎熬。 所以,她总是撺掇孟古欺负阮阮。 那时,孩子们可玩的玩具很少。阮阮总在院子里玩跳皮筋,皮筋的一头拴在香椿树上,一头拴在孟谨诚的腿上。 每当这个时候,阮阮总是跳得异常开心: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马兰你妈个脑袋!每当这个时候,马莲就会从屋里跳出来,在院子里指桑骂槐,一会儿私生子,一会儿野孩子。 而孟古这个小帮凶,就会拿走她的橡皮筋,然后用剪刀将她心爱的“橡皮筋”给剪碎,一边剪一边笑,而阮阮,只能躲在孟谨诚的身后抹眼泪。 每当这时,泪眼朦胧中,她看着孟谨诚乌黑柔软的头发,都在想,如果、如果谨诚小叔你不是一个傻子,会不会抱着我,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让别人欺负我。 可能孟古当初笑得太邪恶,以至于后来流行动画片《蓝精灵》的时候,每当看到大鼻子格格巫,阮阮就会想起孟古剪自己橡皮筋时的样子。 他也曾在她的碗里拌上沙子,然后看着她用那只碗吃饭时,就像个得逞的小人,趴在饭桌上哈哈大笑,差点被饭粒给呛死,等他平息了咳嗽,看到她抿着嘴偷笑,他恼怒地将整只饭碗都摔到了她脸上…… 那一年,她七岁,十岁的孟古在她的额角留下了一处伤,凌厉的疤痕那样张扬地盛开在她的左额,以至于后来,她总是将漂亮的额头用刘海给遮住,试图遮住这道疤。 十六岁之前,遮掩是为了漂亮,女孩子的爱美之心,十六岁之后,遮掩是为了忘记,抹掉那个叫孟古的男孩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迹。 他还做过什么呢? 哦,对了。 他还曾在她到井边打水的时候,将她给推到井中。那一年她九岁,村里的人将她救上来的时候,她几乎变成了一个水肿了的娃娃,昏迷不醒。 孟谨诚一直在旁边,焦急地“啊啊”叫,摇着她细细的小胳膊。周围的人在那么焦心的情境下,仍不忘开他玩笑,说,瞧这傻小子,也懂得疼媳妇儿啊! 那一刻,十二岁的孟古竟也哭了,他突然很害怕,怕她就这样死去。他习惯了欺负她,习惯了骂她,习惯了扯她的头发,看着她吃疼的表情然后自己开心地笑…… 他本身不是坏小孩,血液里有着和孟谨诚一样的善良,只是因为母亲总是说,阮阮是个坏东西,所以,他本能的厌恶这个“坏东西”,想将这个“坏东西”赶出家门,免得她伤害了母亲伤害了奶奶伤害了自己的小叔。 最后,几番折腾,阮阮终于得救。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床上还歪着一颗小脑袋,昏头昏脑地睡在自己的身旁,是孟古。睡梦中,他流了一摊口水,沾在她的胳膊上,她厌恶而恐惧地缩缩手,真是克星啊,连睡觉的时候也不忘往自己身上喷口水。 而不远处,孟谨诚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眉宇舒张。 别以为自此世界和平了。 阮阮身体康复之后,孟古依然隔三岔五欺负她,然后看她狼狈地皱眉,自己快乐不已。虽然他已不再那么凶,可是他的行为,对于胆小的阮阮来说,依然是祸害。 直到有一天。 那天阮阮在跳皮筋,傻子孟谨诚和那棵香椿树忠于职守。而放学回来的孟古,溜了过来,神出鬼没地在那条绷紧的橡皮筋上来了一剪刀,橡皮筋断裂,荡起沙尘,迅速收缩,飞沙走石一样,绷到了阮阮的眼睛,那一刻,世界一片漆黑! 那一年,阮阮十二岁,孟古十五岁。 就这样,她瑟缩在黑暗之中,就好像她出生那天,甫见光明,尚未睁开眼睛却又跌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奶奶的叹息,有孟谨诚“咿啊”的焦灼声……似乎还有、还有孟古的呼吸声,他小小的胸膛起伏着。 没有人责备他,奶奶不舍得,母亲幸灾乐祸还来不及,而小叔孟谨诚又是个傻子,他从不会指责,可孟古依然感觉到眼睛里有一种液体在流窜,弄得他的鼻腔酸酸的。 孟古的母亲最先离开屋子,离开时仍不忘冷言冷语,她说,啧啧,可真是天作之合,一个傻,一个瞎。 瞎。 黑暗中,这个字像刺一样扎在了阮阮的心上,她瘦小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奶奶看在眼里,轻轻叹了一声,像安慰阮阮又像是安慰自己,说,没事。又不读书,瞎不瞎都没事! 奶奶那句“没事”的话,让阮阮突然害怕,难道自己真的会瞎掉?再也看不到眉目如画的孟谨诚,再也看不到慈祥的奶奶,也看不到令人痛恨的孟古……那一刻,眼泪哗啦流了下来,浸湿了棉纱。 奶奶抱住她,说,别哭,阮阮,奶奶能拉扯得了谨诚,就能拉扯得了你。 这时,马莲进来了,她催孟古回屋写作业。听到了婆婆的话,她忍不住冷笑,说,啧啧,多无私!瞎了不正好合你的心,再也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说完,她拉住孟古,说,傻待着干吗,还不回屋写作业? 孟古却死活不肯回去,她一边拉扯他,一边用手拍他的脑袋,说,你这死孩子,跟这群要进棺材的人搅和在一起干吗?啊呀……她突然惨叫了一声,一巴掌甩在了孟古的脸上,说,你个死孩子,咬我?你也跟这个野孩子似的,瞎眼了吗? 孟古捂着腮,红着眼,瞪着母亲,说,她不会瞎的! 孟古的母亲,扯着孟古的耳朵拼命往外扯,一边扯一边叫,你个死孩子,又不是给你做媳妇,会不会瞎关老娘什么事儿!给我回屋写作业去! 〔35〕 那天夜里,孟古被母亲给强扭回了自己屋,而阮阮在奶奶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眼前是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而窗外,月光安静地穿过树梢,洒在她白瓷一样细致的脸上。 孟谨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无言之中,似乎在告诉这个小孩,别怕,小叔在。 这个月光流转的晚上,孟古哭了一夜,没人知道。 同样,也没人知道,一大清早,那个叫孟古的少年,背着书包,连早饭也没吃,就冲出了家门,在那些他用石灰写过大字报的墙上,用力地涂抹着他写过的那些骂她的脏话。却怎么也涂抹不去、遮盖不全,哪怕他的双手被粗粝的墙壁给磨破…… 有些东西是擦不净的,比如,他留在墙上的字,比如,他留在她额角的疤。 然后,他就靠在墙角,抱着书包号啕大哭——她再也看不见了。 六年的时光,他做过的最持久的事情,恐怕就是——坚持不懈地欺负一个叫作阮阮的小女孩。从她六岁开始,到她十二岁为止。 眼睛受伤后的那些夜晚,她夜夜做噩梦。 梦境里,有个男子温柔而低沉的声音,那么缥缈却又那么清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阮阮、阮阮。 她就着魔了一样,循着那个声音奔跑,奔跑着,奔跑着,就停不下来,于是头发散了,鞋子丢了,脚步却停不了,而前面就是万丈悬崖。她呼吸苦难,极度恐惧,可唯一能做的却只是在奔跑中号啕大哭。 没有一双手! 没有一个怀抱! 肯在她坠落前紧紧地拉住她!抱住她! 这一生,在哪里会有一个怀抱,为自己圈出一片安静?再也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没有白眼,没有责骂……她可以不去想不去要,别的女孩头上的头花,还有她们颈项上廉价却漂亮的轻纱,她只想要一个怀抱、半份温暖。 可终于,还是万丈悬崖。 整个人坠落! 第18章 苍耳前世(2) 梦境中的眼泪急遽流出,渗出了眼眶,浸湿轻轻缠住双眸的纱布,她的眼睛被刺痛——啊的一声尖叫,整个人从噩梦里剥离出来,晾在床上,喘息着,惊骇着,一身薄汗。 但依旧是看不尽的黑暗。 阮——阮——别——怕! 黑暗之中,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发音很艰难,声音辨析不出感情色彩,不过几个简单的音节,但这几个音节如果是从傻子孟谨诚口中发出的话,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阮阮还没来得及应声,从门外突然走进的奶奶几乎是惊喜地尖叫:谨城,谨诚,是你在说话吗? 阮阮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老人的惊喜,奶奶踉跄着走到孟谨诚的面前,抓着他的手问,似乎有泪从她眼里滴落,布满她满脸沧桑的皱纹上。 奇怪的是,论奶奶如何和孟谨诚说话,孟谨诚都再不吭声。似乎,之前的那句“阮——阮——别——怕!”根本不是他说的话,而是某种来自天外的神明之音。 隔日,孟古放学后,揣着几块“花生牛扎”糖跑到奶奶屋子里找阮阮。他飞快的地开糖衣,在阮阮毫无准备的时候,将糖块塞到她嘴里。 阮阮先是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得“啊”了一声,没来得及尖叫,舌尖已经舔到了一丝甜意,而且也嗅到了特殊的薄荷清香。 那种薄荷香是孟古臭美时给自己定义的,其实,不过是爱干净的小男孩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 孟古问阮阮,好吃不? 阮阮点点头,冲着孟古吐吐舌头,但是眉心依然因为眼睛的疼痛而轻轻皱着,烟雾缭绕一般。 她默默地收下孟古的糖。小手翻转在口袋里,小心点数着,心里非常美:居然有七块糖啊! 突然,她想起了孟谨诚昨夜突然而出的“话语”,就问孟古,说,谨诚小叔他从小就是傻子吗? 孟古刚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风一样闯进来的母亲马莲给扯着耳朵拎走了。 马莲说,孟古!你每天放学不进来看看这个野孩子你是不是就心痒痒啊! 〔36〕 后来,孟古告诉阮阮,小叔以前很正常。是远近有名的小神童,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疯了…… 说到这里,孟古突然很严肃地看着阮阮,犹豫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小叔是……是个小流氓。 孟古说完“小流氓”三个字,脸皮变得通红。 懵懂少年眼里,“流氓”两个字多么严重,而且,两个情事懵懂的少年少女,谈论这个字眼,气氛突然尴尬。 阮阮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她摇头,拼命地摇头,说:谨诚小叔怎么能是……不可能的! 孟古的脸更红了,他也焦急,说,我也不相信的!可是学校里的很多人,很多人,都这么说他…… 孟古的声音低了下去,很显然,有些话,他无法告诉阮阮。在他上学的这些年,几乎是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总是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说: ——看,那就是孟谨诚那个小流氓的小侄儿! ——孟谨诚?不就是那个二傻子吗? ——可不是!幸亏傻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流氓呢!听说啊,那小子十几岁就…… ——啊?还真了不得了! ——是吧?他大哥就是被他活活给气死的! ——那活该他变成傻子! ——你看他这个小侄子,别说,还真像小流氓小时候啊。那小流氓长相真俊,可惜前半生是流氓,后半生是傻子!真可惜了! ——哎,你说,他小侄子会不会也随他叔叔不学好,将来也变成流氓啊? …… 就这样,孟古渐渐长大,青春期里,渐渐在这些蜚短流长中,对孟谨诚变得冷淡起来,他再也不绕着孟谨诚跑,再也不热情地喊他“小叔”,更不会跨到他的身上骑大马…… 他尽可能地躲着孟谨诚。尽管每一次孟谨诚看到他,都会热切地冲着他“咿啊”呼喊,可他决绝地给了孟谨诚一个背影。 孟古的转变,是在他青春期后,突然理解了“流氓”的意思。 在他小时候,别人说孟谨诚二傻子大流氓时,他总是维护地站在孟谨诚身边,和那些孩子对骂!试图用自己的小身体挡住那些扔向孟谨诚的小石子,和吐向孟谨诚的口水。 尽管最后,常常是孟谨诚护住了小小的他,自己满身伤痕。 然后,当奶奶赶来,那些小孩子一窝蜂跑开。孟谨诚才爬起身,看着身下无恙的小孟古,眼里挂着泪水,脸上带着伤口,但是还是咧着嘴巴傻傻地笑。 那个时候的小孟古,要强的小孟古,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将自己的傻小叔带离桃花寨子,不再让他被人欺负。 可是后来,当少年孟古明白了“流氓”的意味,处于青春期的小孩,自尊变得那么固执也那么脆弱,他相信了那些蜚短流长,于是他对孟谨诚变得冷漠。 从此,那小孩对着孟谨诚扔石头、吐口水,他就冷漠地离开。伪装自己不关心那个被一群小破孩给羞辱的孟谨诚…… 因为没有得到更好的治疗,阮阮的眼睛就这样耽搁了。 当村头郎中给阮阮换下了纱布之后,阮阮的眼睛只是能看到光,却看不清楚,能看到人影晃动,却只是白茫茫中辨析不清地晃动。 孟古在她面前摇晃着自己的手,然后,阮阮茫然地摇摇头,最后眼泪滚落。 一滴一滴都落在孟古的掌心,滚烫,滚烫。 孟古在她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也哭了起来,说:对不起啊,阮阮!对不起啊!阮阮……他哭得那么伤心。 阮阮就抱着他一起哭。 孟谨诚在旁边,眉间轻轻拢着,看着这两个抱头痛哭的小孩,眼底突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份湿漉漉的氤氲。瞬间,又散去,了无痕迹。 孟古已经记不得,阮阮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喊他——孟古哥哥。 他只是记得,有一次,他放学回来,手里拿着一捧薄荷,然后原本靠在孟谨诚身边的阮阮似乎是闻到了气息,眼神一亮,脆着声音,喊了一句,孟古哥哥,是你吗? 一声“哥哥”落入奶奶的耳朵里,就像惊雷,老人突然愣住了,看着眼前的孟古和阮阮。 她的脸色铁青,对着阮阮说,以后不许乱喊! 奶奶不允许阮阮喊孟古哥哥,就像她不允许阮阮喊谨诚叔叔一样。她指了指阮阮身后的谨城,对阮阮说,丫头,以后喊谨城哥哥。 阮阮还没有理解过什么来,只是觉得身后孟谨诚的身体突然间有些僵硬。 孟古看着奶奶,什么也不说,然后拉着阮阮企图走开。 阮阮私底下盘算了半天,眉眼闪过一丝狡黠,得意地对孟古说,我喊谨诚哥哥的话……哈……你就得喊我姑姑了。孟古,快喊我姑姑! 恰巧马莲买菜归来,瞥了一眼阮阮,又瞥了一眼婆婆,哂笑,哎哟,还姑姑呢?恐怕是得喊小婶婶吧! 阮阮就是在那一个刻,感觉到了她和孟谨诚之间,有一丝不寻常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她想要的,更不是孟谨诚想要的,而是自打她被带进这个家门后,奶奶便强行赋予他们的。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阮阮再也不会在每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将脑袋靠在孟谨诚的腿上,两个人心无罅隙地晒太阳。 大概也是从那一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纯净如水的女孩,和一个心底纯白的傻子。 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各种事情,一个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傻笑着。 美好总是脆弱的,转瞬流逝。 对于孟谨诚来说,阮阮的疏远,似乎早已注定一样。大抵是经历过孟古的疏远,所以,他似乎并不悲伤。 只是,每次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开始有人调笑他,说,哎——孟二,你的小媳妇呢?你不带在身边,可别让人家给拐走了! 孟谨诚傻笑着,嘴角流下的口水,悄然落在衣裳上,如同泪痕。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手贱了一下,冲着孟谨诚扔了一块大石头,石头正中他的后脑勺。 毫无预兆。 风吹起他乌黑的发,拂开了石头击出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汩汩渗出,因为头发的阻挡,从他的后脑勺缓缓流下。 孟谨诚如同纸片一样,折叠,倒地,然后铺了开来……这时才有人大叫,快去马莲家,孟二被打死了! 然后整条街道混乱起来,有人飞奔,有人呼喊,有人议论,更多的人在看热闹。孟谨诚眼睛闭上那一刻,眉目依然如画。 算一算,时光流转,傻了已经十年。 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年呢? 十年,可以让一个秘密烂在心间,也可以让一个秘密开成一朵花,日日夜夜醒在心里,日日夜夜。 你们说,一个傻子会不会有秘密呢? 〔37〕 奶奶在孟谨诚的床前,老泪纵横,不住地抚摸着孟谨诚微凉的手,喃喃自语,我苦命的儿啊。 夜深后,奶奶才离开孟谨诚的床边。 她回到炕上后,阮阮在她身边假意装睡,直到感觉到奶奶入睡之后均匀的呼吸声,她才在黑暗中摸索着,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 因为担心声响,她没有穿鞋子,光着脚底在地上,偶有尖利的石子,刺中她柔嫩的脚底,她也只能闭闭眼睛,小心吸一口气,继续摸索向前。 孟谨诚已经昏迷了很久了,当阮阮摸索着来到他床边,她的小手触碰到他冰冷的、不复温暖的手指那一瞬间,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他是个傻子,却给了她人世间最大的温暖。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他的膝下嬉戏,接受他的善待和宠爱,她喜欢将自己的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腿边,她已然习惯了他的好和他的存在。虽然前段时间,曾经因为孟古说过的话对他心有隔阂,但是始终改变不了的是,他是整个孟家最疼她的那个人。 她轻轻低唤哭泣,谨诚小叔……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阮阮啊……谨诚小叔…… 温柔的月光,轻盈如练,在缥缈的轻雾里,穿过屋前大树的枝丫,透过窗户,洒在她清秀的小脸蛋上,泪痕在月光下,莹莹点点,如同一条源于心脏的小溪,蜿蜒到她的眼角,滑过她小猫一样的脸庞。 一滴。一滴。 由滚烫瞬间冰凉,掉落在床单上,掉落在她与身量不符、短小的衣袖上,掉落在孟谨诚微温的手背上。 暗夜里,他的手紧紧一缩,像是发噩梦,毫无征兆。梦境夹杂着往事,似乎要将他年轻的心脏生吞活剥了一般—— 梦里,他回到了十年前,桃花溪水飞流直下,漫过了草甸,跌下了山谷,碎裂的水珠,晶莹剔透,犹如一条小小的瀑布。 那时的他,十一岁,是一个身影孤单的少年,浆洗过的白衬衫,粗布纺织的质地,在风中翻飞。 他执拗地同固执的哥哥孟谨安辩解着——那个在女厕里看偷看的男生不是他!真不是他!他却成了倒霉的替死鬼,百口莫辩。 可是,孟谨安却不肯相信他,只是一味地训斥他,要他去学校承认错误,请求学校不要开除他。 后来,后来他只是执拗地不肯离开,然后,然后他只是推了他一把,孟谨安就重重地摔下山去,他伸手却触碰不及,无可救赎,只能在悬崖前放声大哭。 他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后来,就这样,他开始了装疯卖傻,他担心警察发现,是自己害死了亲哥哥,自此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傻子,一个永远只能傻傻地活在人世间的人。 人们都以为,他是受不了别人的非议而变傻的,无人知晓,曾经悬崖上那碎裂的一幕—— 碎裂的水珠。碎裂的血涌。碎裂的梦境。无人知晓的秘密。 …… 阮阮努力的地大眼睛,妄图可以看到他,看到他是否醒来。可是,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始终是茫茫然,她看不到床上的他,看不到那夜的明月光。 于是,黑暗中,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小心翼翼摸向他的脸,试图知晓,他是否已从昏迷中清醒。 手指在摸索中摸过他温热的胸膛,摸过他轻抖的喉结,摸过他雕塑一样精致的下巴,摸过他因为病痛干燥的嘴唇,然后是他高挺的鼻梁——当她的小手摸向他的眼睛时,她多么希冀他的眼睛是睁开的啊,如同幽泉,在暗夜里望着自己,如同上次的奇迹一样,告诉她:阮阮,别怕。 声音如同雪化。 可是,他的眼睛却紧闭着,如同归巢的鸽子一样,安静地收拢了羽翼,沉睡在他的眼窝里。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至,眼睛如同针扎一般疼痛,异于往昔。 哭到累极,她沉沉睡去。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他的身边,小小的身子,微抖的睫毛,带着泪痕的容颜,像一只倦飞的候鸟。而他,是她栖息的巢。 破晓黎明的第一缕晨光映上屋前大树,身边的孟谨诚突然一阵微抖,仿佛一场噩梦终于醒来。 他身体的抖动传到阮阮身上,她猛然惊醒,眼睛睁开那一瞬,是刺目的疼痛,黎明的光线依旧昏暗,可刺入她久未见光明的眼睛,惹得她泪眼模糊。 几次努力后,她在泪水模糊里睁开了眼,光明对着她重新张开了怀抱,世界清亮,令她不敢想象。 光影在模糊中渐渐聚焦、清晰。昏暗的晨光中,她看到了床上昏迷的他—— 苍白如玉的脸毫无血色,双眼紧闭,挡住了万里秋波,他的睫毛长而微翘,如同上好的墨染成的一样,嘴唇干裂,却挡不住他嘴巴原来温润的朱红色,仿佛只需一滴水的滋润,他便是往昔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只等一曲箫声,一缕月光,他便可从画中来。 君子一笑,春风万里。 不知为何,当时的阮阮看得目瞪口呆,居然遗忘了要为自己的眼睛复明而惊喜,只是呆呆地看着美得如同梦一样的孟谨诚,生怕眨眼之下,他又如同梦一样碎裂。 十二岁,哦,不,再过几天就是十三岁了。 十三岁,豆蔻盈盈之年,阮阮的心底,突然蔓生了一种奇异的情愫,这种奇异的情愫令人脸红、心跳、手心汗意满满。 阮阮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抹泪,腿脚轻盈得像一只燕子。 她奔向奶奶的屋子,甩着清凉的嗓子喊道,奶奶!奶奶!快来啊!快来看看谨诚小叔醒了!快来啊! 阮阮复明这件事情,是孟古放学,看过醒来的孟谨诚后,奶奶告诉他的。 孟古几乎是惊喜若狂地跑出门外,大喊,阮阮,你能看到了吗? 当时的阮阮正端着水往屋里迈,和从屋内冲出来的孟古正好撞了一个正,根据动量守恒定律,他们两人齐齐倒向阮阮那个方向。 第19章 苍耳前世(3) 孟古将阮阮压在身下,水洒了一地,凉透了衣衫,年轻的皮肤在冰凉里隔着衣衫寻找着相同的温暖,一对情事懵懂的孩子,十六岁的少年,十三岁的少女。 那一刻,四目相对,如遭雷击。 就在这时,马莲回来了,却见院子里一对小男女,青梅年纪,双双跌在地上,孟古将阮阮压在身下。 那无意而就的情景,在成人有色的眼神里,却极尽缠绵妍态,水湿衣衫,情满眼底,就差衣衫褪去,便是美景良辰了。 马莲满眼冒火星,将篮子重重甩在地上,大骂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货!说罢,从屋前抽起一根柴条就冲上前去。 〔38〕 孟古和阮阮的所有情生意动,都是在马莲的那顿暴打之下,破土而出的吧。那一天,他为她挡去了所有的鞭挞。 小小的倔强的少年。 这一切,落在了奶奶的眼里,落在了马莲的眼里,也落在了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孟谨诚的眼里。 那一年,孟谨诚二十一岁,孟古十六岁,阮阮十三岁。 命运向他们铺开了天罗地网,于是,这是一场,他们三人的在劫难逃。 孟谨诚康复之后,变得更加静默,像一片静寂的海。不过,他不再傻笑,不再流口水,只是永远静默着,目光偶尔落向远方。 孟古读高中后,无法经常回家。 但是,只要他回家,就会给阮阮带很多小零食,还有漂亮的发卡,还有谈不上精致还是粗糙的小贴画——都是他省钱买下来的。 每当这时,马莲的脸就长得跟几百集的韩国电视剧似的。 这时,赵小熊出现在阮阮的生活里,被李慕白收养,改名叫李大熊。不过,赵小熊不喜欢这个新名字,他一直都让阮阮他们喊他的原名。 虽然大家都憎恨老七,但赵小熊知道,自己是赵家的爷们儿流的是老七的血! 他依旧是那个调皮的少年,不过,再也不似往日那样像一个地主少爷,毕竟,多年颠沛流离之苦,他已懂得了善良。 不过,他常会逗阮阮。 每次见到阮阮,他就会故意气她,喊她“小童养媳”,或者“孟二媳妇”。 那个时候,全桃花寨子的人,都知道阮阮是傻子孟谨诚的童养媳,这也是孟古不轻易回家的原因——他喜欢的女孩,是他最不应该喜欢的女孩。 一方面,他痛苦地内疚着,因为,孟谨诚是最疼他的小叔,奶奶是最疼他的奶奶,他不想让这两个亲人失望,另一方面,他又叛逆地反抗着,他觉得奶奶的安排,在这个年代里,是腐朽的,是违法的,对阮阮是不公平的。 就这样,孟谨诚、孟古和这个小童养媳的故事,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小村落里,不断被指指点点,闹得沸沸扬扬。 而孟古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他多是给阮阮写信——当然,阮阮因为中途辍学过,识字并不多。他的所有思念,都是通过图画来表达的。图画上的男孩子是他,女孩子是她,她和他之间的那颗心,代表他很想她。 后来,赵小熊给孟古和阮阮做了翻译员,原因是孟古放寒假回来的时候,用一套《灌篮高手》的漫画书成功收买了他。 赵小熊拍着胸脯说,从今儿起,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兄弟的家就是我的家,兄弟的娘就是我的娘,兄弟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 他发现说错了,冲着被气到想抽他的孟古很尴尬地笑。 阮阮在旁边,脸红了,如同桃花岗上的桃花一样明艳, 就在那一瞬间,刚发过誓言的赵小熊突然觉得心跳加速,然后他偷偷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就这样,孟古开始给阮阮写文字情书,赵小熊就做了一个不称职的翻译员,他常常念错字,但是,即使错字连篇,阮阮也觉得很幸福。 从那之后,赵小熊再也不喊阮阮小童养媳了。 有时候吧,他看着阮阮还会觉得鄙视她,觉得她简直就是潘金莲,而孟古堪比西门庆,可怜的孟谨诚白长了潘安的容貌,却落得武大郎的下场。 不过,为了樱木花道,为了流川枫,为了和自己实在太像的三井寿,赵小熊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忍辱负重做王婆的。 更多时候,他觉得阮阮很可怜,孟古也很可怜,一个要嫁给自己不爱的傻子,一个爱上了自己死都不该爱的女子,这简直就是一出人间惨剧。比当初堕落了的三井寿不能打篮球还凄惨。 还有时候,赵小熊会想,阮阮她既不想嫁给孟谨诚这个傻子,但是碍于伦理,孟古又不该对自己未来的小婶婶动心,那么,阮阮最好的归宿,应该是自己才对。自己既不是傻子,又和阮阮无人伦大碍……简直天造地设啊。 但是,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赵小熊就会鄙视自己一百八十遍。再次暗骂自己一句:禽兽! 〔39〕 禽兽赵小熊的主要生活,就是给阮阮念孟古写来的每一封情书。由于他经常去孟家,所以孟老太太十分提防,难不成这小子对自己准儿媳妇有非分之想? 后来,赵小熊干脆和阮阮相约到村头,给她念孟古写来的信。 阮阮喜欢翻来覆去听那些信,然后赵小熊觉得自己真命苦,上学时学习都没这么用功,现在好了,放学后反而被这对苦命鸳鸯给折磨。 就这样,赵小熊这个苦命孩子几乎可以背诵那些情书了。 悲剧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小熊正在小河边给阮阮背情书—— 我知道你的内心也很痛苦,其实我也一样。但是,我一定会带你离开,寻找属于我们的幸福。这一辈子,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就像你送我的苍耳一样。我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的,阮阮,相信我,我用我的性命发誓,我一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让你过上好的生活。阮阮,我爱你…… 这时候的赵小熊,朗诵得声情并茂,还夹杂了不少普通话,而阮阮一直都在感动地听着,感受着来自孟古的爱意,这对少男少女,根本没有发现悲剧即将上演—— 此时此刻,孟家奶奶带着一群中年妇女,伙同李慕白就窝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最初,李慕白不相信自家熊熊会做出勾引人家媳妇这种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来。但是,当他听到“阮阮,没相信我,我用我的性命发誓,我一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让你过上好的生活。阮阮,我爱你……” 尤其是末了,那一句“阮阮,我爱你”,电视剧上不是老播吗?每一对少男少女偷吃禁果之前,都是由这句话开始的。 李慕白的脑袋被愤怒给掀了锅。 说时迟那时快,该出手时就出手,李慕白一个跟头翻了出来,拽过赵小熊,一巴掌将他给拍飞了,不无痛心地骂道,我让你用性命发誓!老子也跟你用性命发誓,我要是让你小子做出败坏我老李家门风的事,我就跟你小子姓赵! 赵小熊愣了,阮阮也愣了。 赵小熊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说,哎呀,爸!这不是我说的! 李慕白呸了他一口,说,你这没种的!敢做还不敢认了! 赵小熊急了,说,爸,我是在念信啊,在念信啊! 李慕白说,呸!你怎么不说,你是排练六一儿童节节目呢? 赵小熊说,我真是在念信啊,爸…… 李慕白飞起旋风腿,一腿将赵小熊踢飞,说,呸!老子看看,你的信! 这时候,赵小熊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带什么信,自己已经是点读机了,都会背诵了,还带那玩意儿干吗啊…… 于是,那一天,赵小熊很悲情地变成了孟古的替死鬼。 阮阮被奶奶她们给绑回了家,孟老太太哭着骂,说,我这么多年辛苦拉扯大你啊,你就给我做出这丢人的事儿啊!你对得起谁? 马莲从里屋里出来,看着婆婆,笑,我就说嘛,你给你儿子弄来这么一水灵儿的媳妇,将来不知道会戴多少绿帽子呢!啧啧,还没正式过门就这样…… 老太太被马莲说得挂不住脸子,从墙角拿起一把扫帚,就冲阮阮抽去,她一遍抽打,一边哭骂,我得让你知道我们老孟家的规矩!你不能这么欺负我儿子! 周围的邻居一看,老太太动手了,一个一个虚情假意地跑上来,拉着老太太,说,老嫂子,老婶子,别气坏了身体啊。 可是,阮阮看得出,她们哪里像是来劝阻的啊,她们明明是推着老太太往前抽自己啊。 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吵醒了睡梦中的孟谨诚,他隐约间听到了阮阮哭,立刻冲出门外。 当他看到阮阮蜷缩在地上,满身伤痕地哭泣之时,他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挡开了母亲手中的笤帚。 现场的人都惊呆了。 然后有人说,啧啧,孟二还真心疼媳妇啊。 又有人说,孟二,你娘这是给你立威啊,教育你那不知规矩的媳妇啊。 …… 孟谨诚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回眸,双目带着伤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苍白的发,佝偻的身体,其实,他懂得老人的心,甚至,他也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当初无心之失将大哥给害死,才导致了今天家庭破败的结局,才害得孟古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害得嫂子马莲这么年轻就开始守寡,更害得老母亲无所依靠…… 这都是他的错。 可是,他的这些过错,为什么要让一个小小的女孩来承担呢? 那一天,孟谨诚将阮阮抱回房间。 阮阮就一直像一个小猫一样,抱着他不住地哭泣。直到哭累了,才在他怀里渐渐睡去。 孟谨诚找来清水,小心地擦拭着她脸上身上的伤口。 当他擦拭过她颈项的那一刻,她白皙莹洁的皮肤如同珍珠一样闪烁着光芒,他呆了一下,才发现,此时的阮阮,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而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十六岁的少女了。 安静的夜晚,孟谨诚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一个寂静的夜,与他的心跳声应和的,是赵小熊的哭喊声。 那天晚上,赵小熊被李慕白绑回家,吊在屋梁上,一顿暴打。 〔40〕 孟古永远记得那一天,高考后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从学校里回家,马莲去村口的山路上接他,然后,一辆疾驰的渣土车从她身上过去,从此,在那条山路上,她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晚上,他抱着母亲残破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他答应过她的,等他考上大学,将来工作了,就赚好多好多钱,让她再也不必辛苦。 可是,这是多么痛苦的诺言啊,永远无法兑现。 虽然,她刻薄,她势力,可是,她一直都是最疼最爱他的母亲。 老太太不知道如何安抚孙子,只能跟在旁边一直摸泪,看着孟古,嘴巴里念叨着,我可怜的孩子啊。 孟谨诚看着孟古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心,也痛苦不已。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孟古的肩膀,孟古仰起脸,突然抱住了他,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小叔,呜呜。 阮阮就躲在门后,伤心地看着孟古,不知所措。 只能他哭,她也哭。 三天后,下葬了马莲。 孟古变得不爱说话起来,很显然,高考之后、豪情满怀的他,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的母亲就会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 生命无常。 高考成绩下来,他高居榜首。 那天夜里,他来到母亲的坟前,洒了点儿薄酒,然后,靠在坟上,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 很多年后,许暖都记得那个场景。 她常常会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去,又是谁,在墓前为自己祭奠白酒一杯呢?又会是谁,像孩子一样,掉下眼泪。 那天夜里,孟古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回到家中。 然后,他像傻了似的,在阮阮面前跳啊、蹦啊,最后累倒在地上,脑袋重重地栽倒在地,饱满的额上渗出了血丝。 孟谨诚刚要从偏房里走出来,将他扶回去睡觉。却见阮阮早已惊慌上前,扶起他,轻轻地掀起衣角,轻轻地擦去他额角不断溢出的鲜血。 孟古就抱着她失声痛哭,他说,阮阮,我一直都不听她的话,都不听她的话啊,现在我想听她的话了,可我去哪里能找到她啊?阮阮,呜呜…… 他悲伤地抱着阮阮,就像抱着这世界仅存的温暖一样,再也不肯放手。最后,他的唇和着眼泪,吻上了她锦缎一样的发,她月光一样的额头,还有她玫瑰花瓣一样的唇…… 那些绝望之中的吻,如同燃烧的火焰,在酒精的作用之下渐渐发酵。他的手,几乎是颤抖着褪去了她的衣衫,那青涩而有温暖的体温,如同冶艳的罂粟一样,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拒绝。 她惊呆了,愣愣地—— 第20章 苍耳前世(4) 在偏屋里的孟谨诚,如遭雷击一样,站在了原地。 天空,突然布满了翻滚的乌云,就像沉痛的心事一样不可触碰,一旦触碰,必然电闪雷鸣! 闪电,终于划破了长空。 那凌厉的明亮,映出暗处孟谨诚悲伤的双目,映出了阮阮羊脂一样年轻的肌肤…… 最终,孟谨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转身退回了暗处,合上了房门——但是,他却再也合不上自己的心伤。 …… 那天早晨,孟古醒来,看到被角上的血迹,昨夜的一幕幕让他如遭雷击,阮阮进门喊他吃早饭的时候,他还没回过神来。 阮阮看着他,脸微微一红,小声说,吃饭了。 孟古沉默了很久,说,我会负责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阮阮愣愣地看着他,有些茫然。她看了看被角的血迹,又看了看他的额头,默默地走上前去替他拆洗,他却拉住了她的手。 〔41〕 孟古的大学通知书,终于在暑气正盛的时候送到了。 全家人都很开心,尤其是奶奶,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报喜,自己的孙子考上了名牌大学,然后听那些多年没有听到的盛赞。 然后,村支书就在边上惋惜,说,要不是谨诚当年的那档子事情,你们家可是两代大学生啊。可惜了了,孟谨诚从小是神童啊。 老太太有些黯然。 因为村支书的那一句惋惜的话,老太太突然决定,要给孟谨诚和阮阮圆房。既然此生,“金榜题名”之幸他不能拥有,那么,就用“洞房花烛夜”作为补偿吧。 老太太决定之后,立刻去李慕白那里预定了一头猪,用来明天招待客人。 赵小熊当时在家,听到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了这个事情之后,连忙冲出家门,奔向阮阮那里。 他一进门,就冲院子里喊,阮阮,你奶奶明天要给你和孟谨诚圆房了,你赶快和孟古逃吧! 当他喊完了,定睛一看,孟谨诚正端坐在院子里,阮阮在他旁边。 赵小熊讪讪,说,我是找孟古的…… 孟谨诚依旧面无表情。 赵小熊这才放下心来,告诉自己,没事,他是傻子。 孟古听到赵小熊的呼唤,就跑了出来,看了孟谨诚一眼,他揪起赵小熊的衣服就问,谁说的? 赵小熊说,你奶奶去我家定了头猪!跟我爸说的! 孟古尴尬地看了孟谨诚一眼,虽然他是个傻子,但到底是他的小叔,他一直于心有愧。 那天夜里,孟古对阮阮说,我会带你离开!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你是我的!我会对你负责的! 少年的誓言,决心铮铮。 阮阮虽茫然,却明白,这是他爱她的方式和决心。 于是,两个人就约定了分头去桃花岗,一起逃走,一起去孟古大学所在的城市。 遗憾的是,第二天,阮阮跑到了桃花岗,却没有等来孟古,等来的是奶奶带着的一群人,将她绑回了家,将她和孟谨诚关进了一个房间。 她就一直在拍门,哭喊着,泪流成河。 可是,没有人肯给她打开那扇门。就像没有人肯告诉她,孟古为什么没有如同约好的那样,带她离开。 孟谨诚试图安慰她,她却避他如洪水猛兽,仿佛他会吞噬掉她的清白一样。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苍白得如同她的脸。 半夜,孟谨诚不知道从那里找出了利斧,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门打开后,你跑!一路向南,去找孟古。 阮阮吃惊地看着孟谨诚,她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流利的说话。 突然,孟谨诚似乎想起了什么,将一张纸塞进她的手里。转身,用尽力气,将房门劈开,然后,他一脚踢开房门,对阮阮说,还愣什么!快走! 在奶奶发现之前,阮阮飞快地奔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地向火车站奔去。 可是冰冷的站台上,没有她可以抓住的幸福。 没有。 而那天夜里,在南下的火车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直沉默着,直到眼泪滑落,他才忍不住抱头痛哭。 这一生,他丢下了他最珍爱的宝贝—— 奶奶将他逼上火车。老人家预料到,他会同阮阮私奔,她知道在他年轻的血液里,激荡着什么。 他跪下求她,要她成全,成全他和阮阮,他喊她奶奶。哀求的语气就像小时候索要一只冰棒一样。 可是,他没有想到,奶奶也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她说,孟古啊,天下的姑娘那么多,你为什么要和你小叔过不去啊?你前程似锦,会有很多好姑娘,可是你小叔他,只有一个阮阮啊。 她一边哭泣一遍给他磕头,她说,算我不要这张老脸求你,求你了,小古。别让咱家成了全村的笑柄啊,奶奶这辈子苦啊…… 孟古的心都纠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妥协,他如果妥协,阮阮这一生都将沉沦在这里,永生永世,万劫不复! 于是,他抱着奶奶哭,他说,我不能丢下她啊,我不能辜负了她啊。奶奶,她把自己整个人都给我了啊…… …… 老人愣了,号啕大哭,自己这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孟古也哭,撕心裂肺,他说,奶奶,我不能辜负她啊。 最终,老人掏出了剪刀,直直地刺向自己的胸口,她说,你如果带她走!我就只能死给你看! 孟古一听,傻了,他没有想过,奶奶会以死相逼。 孟古慌忙夺下那把剪刀,可是剪刀已经刺入了奶奶的胸口,血色渐渐渗了出来,奶奶吃疼地看着他,说,奶奶老了,不能活着去面对这样的事情了,你带着她走吧,走吧!就让你小叔孤单一辈子吧,就让他孤单着死掉吧…… 奶奶胸前那片刺目的血色,彻底毁灭了孟古的希望。 他抱着老人恸哭,他说,奶奶,我不带她走了,我不带她走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行吗?呜呜…… 奶奶抱着他哭,她说,孩子,我知道为难你了,我的孩子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让我如何是好啊? 孟古哭着说,奶奶,让我跟阮阮道个别我就走。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奶奶,求你让我像个男人一样去面对她!去说对不起她!别让我像个乌龟王八蛋一样缩头离开…… 可是,奶奶没有同意他跟阮阮见最后一面的要求,她掏出李慕白帮孟古买回来的车票,递给孟古,说,我要看着你坐上这趟火车离开。 孟古看着火车票,号啕大哭,他说,我得见她最后一面啊。否则,她一定会活不成的,奶奶啊…… 奶奶再次将剪刀拿起,她说,你如果不立刻走!我就死给你看!说完,她就大哭,说,古儿啊,奶奶不是逼你啊,是你在逼奶奶啊,奶奶求你了啊。 …… 最终,孟古被李慕白押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上,流泪的少年,一路向南。 〔破碎梦境〕 〔42〕焚心成灰 圆房那一夜,孟谨诚放走了阮阮,自己也逃离了桃花寨子。如果继续在这个压抑着他所有秘密的村落里生活,他一定会疯掉。 只是,他并不知道,阮阮没有找到孟古,最后被奶奶带着一帮人给拖了回来,受尽了折磨——面对孟谨诚的突然失踪,每个人都在说,是阮阮勾引了野男人,将他害死了。 赵小熊会去看阮阮,但是每次都会被李慕白给抓回去暴打一顿。 后来,有人说阮阮怀孕了。 那一天,天塌了下来。 发疯的奶奶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一边抽打她一边骂,你说你怀了谁的孽种啊?你这不要脸皮的女人!你还我谨诚啊! 阮阮就蜷缩成一团,任那些皮鞭落在自己身上,她迷茫着,又默默地哭泣着——怎么就……怀孕了?可如果……是……那也是她不舍得供出的人啊。 两小无猜,她愿随他海角天涯,一颗苍耳,他曾许她此情无瑕。 虽然,最后,他违背了誓言。 …… 半夜里,赵小熊偷偷潜入柴房,给饿了一整天的阮阮送了一个馒头和一捧花生米儿。 阮阮一边哭,一边小口小口地啃那个馒头。 赵小熊看着凄楚可怜的她,半天,他将花生米全部塞到嘴巴里,狠下决心,说,别哭了!我带你去找孟古吧! 阮阮哇的一声就又哭了。 于是,那一夜,阮阮跟着赵小熊,悄悄地离开了桃花寨子,辗转在不同的城市与城市之间。 孟谨诚搁在她手心的那张纸,后来赵小熊读给她听:阮,古乐器,有月琴之形,珠玉之声。 〔43〕阮 圆房之夜,分别之时。 一张含蓄的字条,是他十年来一直都想告诉她的话,那也是回答她从六岁起一直都有的懊恼—— 其实,你有一个很漂亮的名字。阮。 只是你不知道。 〔44〕迷途天使 遗憾的是,一张字条,救不了两个迷路的小孩。 当初的阮阮和赵小熊,就像两个迷路的小孩,流浪在一座又一座的城,走在寻找孟古的路上。 有一天,阮阮很为难的样子,最后,她还是问赵小熊,牵手……会怀孕吗? 赵小熊一愣,说,好像……不会…… 阮阮问赵小熊,那……拥抱呢…… 赵小熊说,不……会吧…… 阮阮说,那……接吻呢? 赵小熊哭丧着脸,说,我真不知道啊…… 阮阮咬了咬嘴唇,说,我可能……怀孕了。 〔45〕天塌地陷 赵小熊曾骂过她,在她决意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 他说,你要为一个抛弃你的男人生孩子?!你不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蠢最笨最白痴的女人吗? 她心如刀割,却没有说话。 因为她无话可说。 不久前,赵小熊就告诉过她,他找到了孟古,只是,孟古说,再见她了,因为他已经不再喜欢她。 不再喜欢。 算不算就是他给她最后的答案呢? 在她怀着他的孩子,千里迢迢寻找他的路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山村里的那个少年,再也不可能爱一个山村里一无所有的少女。 赵小熊最后,还补了一句,我看到孟古身边,有了别的女孩,很高很瘦很漂亮,像一个洋娃娃。 自此之后,她的世界,天塌地陷。 天塌地陷,也阻止不了她的决心,不为孟古,只为这个世界,不再有一个小孩,像她一样,生为弃儿。 如果上帝注定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母亲,她却还有一腔爱。 以爱之命,以爱维系。 〔46〕爱的谎言 其实,这一直都是赵小熊所内疚的事情,因为他骗了阮阮。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找到过孟古,他甚至不清楚,孟古在哪座城市读大学。那么,孟古自然也没有说过那样绝情的话,身边更没有什么又高又瘦又漂亮的女孩,像个洋娃娃。 一切都是赵小熊编的谎言。 赵小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大概,在他年少有限的认知里,如果阮阮生这了孩子,会没有退路的,所以,他骗她,希冀她伤心后能放弃这个傻念头。 更何况他也真心看不下去她对孟古的寻找——在他看来,孟古当初离去,就已不值得阮阮再去喜欢。 又或者,是因为他自己也喜欢着这个女子,不想她再从自己身边离开。 因爱伟大,又因爱自私,谁都会有这一天。 可是阮阮,她不需要退路。 年少时,我们爱一个人,想过幸福,想过别离,唯独没想过的就是退路。 所以,她不是不勇敢,不是不倔强,不是不凛冽,她更不必羡慕梁小爽。 她也曾一腔孤勇,只是,耗尽在最初对孟古的爱情里。 后来,赵小熊一直为自己的谎言内疚不已,但他安慰自己,找个机会,找个机会,一定要告诉阮阮真相,一定要告诉她,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找过孟古,而孟古也根本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遗憾的是,有些事情,永远没有后来。 就像后来的赵小熊,已经变成了傻子,再也无法帮阮阮解开这段心结了。 再也无法。 〔47〕暗夜之神 那夜,风雪连天。 他像一个冰冷的影子,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说,从此以后,你就叫许暖。 他说,从此,你就是我的棋子,棋子是不需要思想的。 他说,你的任务就是让孟谨诚从这个城市中消失。 …… 〔48〕阮 上康集团的总裁办公室里,视力渐渐恢复的孟谨诚看着手上的那条蓝丝带,发呆。 这是舞会上,那个叫许暖的女子落下的。 他将这条丝带放到了案前的一摞纸上,最上面的纸张写着一行字,墨痕淡淡:阮,古乐器,有月琴之形,珠玉之声。 他看着那行这些年里不知被自己写过多少遍的字,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尽管他知道,寻找到她,他也只能做给她和孟古送上祝福的人。 可是,只要能确定她还幸福,就已经足够了。 孟谨诚转脸,目光飘向了窗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 阮阮,你在哪儿? 第21章 沧海月明(1)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49〕 许暖遭遇车祸的消息,是李乐告诉梁小爽的。 梁小爽没去陈寂的生日舞会,她对这个抢了自己很多风光的陈姓女子无感,逢场作戏这么具有高尚道德情操的事,她目前还没学会。 她和李琥珀在舞会之前的咖啡厅里遇见过许暖,原本是想欺负她,没想到她身边居然带了赵赵这个战斗指数超高的女人,一把水果小刀独霸天下,害得她和李琥珀落荒而逃。 她跟李乐说了这事。李乐却说,梁小爽,你少跟我那表妹来往。你本身就是一个爆竹,李琥珀就是个引芯,你们俩混在一起,迟早出事儿! 梁小爽噘起嘴巴,不理李乐。 李乐觉得梁小爽和李琥珀是俩天生的祸害,两个人整天不知道想些什么,既是小团体,又相互攀比,连喜欢男生的口味都在攀比中变得一致。同喜欢大叔级人物——前几天他听说李琥珀看上了上康集团的孟古,而且已经穷追猛打了好些日子。 不过,也好,幸亏喜欢的不是孟谨诚。 突然,李乐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梁小爽说,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许暖在舞会的时候,遭遇了车祸。 梁小爽一听许暖的噩耗,也忘记刚才李乐批判她了。她只觉得全天下的天使终于开始上班了,生活再次向她微笑,她一面给李乐剥香蕉,一面问李乐,死了没? 李乐躺在床上,眼巴巴等着梁小爽手里那根香蕉,说,全力救治中。 梁小爽愤恨,说,死庄毅!还敢说不喜欢许暖!还敢说普通朋友!居然全力抢救!说完,她恨恨地将香蕉扔到地上,踩了两脚! 病床上一直在等香蕉的李乐快哭了。 梁小爽发现可怜的李乐正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很抱歉地耸耸肩,说,我重新给你剥哈。说完,拿起一根香蕉重新剥,末了,她突然问道,那她毁容了吗? 李乐说,梁小爽,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梁小爽特轻蔑地看了李乐一眼,说,得了,如果庄毅出车祸了,你现在估计比我还乐吧?你一定会放礼炮扎气球,锣鼓连天庆祝一番吧。 李乐白了她一眼,说,得!我可没有你那么狭隘。咱仨那点儿破事儿,我可一直都是祝福你和庄毅白头到老的!你就是跟他明天结婚,我李乐都给你当伴郎的!我还给你封俩红包,一个送给你结婚,一个送给你离婚! 梁小爽狡黠地看了李乐一眼,说,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婚!我梁小爽发过毒誓的,我这辈子一定要让庄毅爱上我,非我不娶!他要是不娶我,我就死给他看! 李乐说,梁小爽,你现在落伍了。 梁小爽说,怎么了? 李乐说,你不应该去纠缠庄毅,你应该从许暖下手。你去勾引许暖,让许暖爱上你,放弃庄毅,你不就可以得到庄毅那个老男人了吗? 梁小爽皱了皱眉头,说,李乐,你什么意思? 李乐说,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说,你让庄毅爱上你,要比让许暖爱上你还难。哈哈哈哈。说到这里,李乐开心大笑,可是还没笑多久,梁小爽将无辜的香蕉再次扔到地上,狠踩一脚后,就骑到病床上对他大打出手,她一冲动,就忘记了李乐是一个病号,脊椎正伤着呢,她一边拍打他一边骂,说,李乐,你这个混蛋! 李乐感觉身体传来刺骨的疼痛,他还依然对梁小爽笑着,像纵容一个孩子一样纵容她在自己身上折腾。 梁小爽从李乐隐忍的皱眉中,突然想到,李乐的脊椎完蛋了,于是连忙跳下来,说,李乐对不起李乐你没事吧? 李乐摇摇头,叹气,说,没事!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我爸妈将我生得这么如花似玉,就是给你梁小爽糟蹋的! 梁小爽看了看李乐,心里有些酸,她不是一个坏女孩,她知道李乐对她好,宠着她,纵容她,在这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 她端详了李乐半天,说,李乐,你真是好兄弟! 李乐忍着腰部传来的疼痛,皱着眉头贫嘴说,你既然能挖掘出“我是好兄弟”这么深层面的东西,那你有时间就再深度挖掘一下,说不定你会发现我还是一个好丈夫呢,哈哈哈。 两个人又你来我往地斗了一会儿嘴,最后,梁小爽将脑袋搁在李乐的床上,紧紧压着他的胳膊,发丝凌乱,一脸哀怨,说,怎么办?李乐,我真的喜欢庄毅。怎么办? 李乐有些心酸,嘴上却逞强,说,还能怎么办?睡了他然后对他负责! 梁小爽说,呸!姓李的!你思想真荒淫! 李乐说,呸!你想得估计比我更荒淫! 梁小爽哈哈哈大笑,说,李乐,还是你好!你真懂我!然后,她仰起脸,有些伤感地看了看李乐,说,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做手术啊? 李乐说,还没定下来。 梁小爽叹气,说,听说,手术风险很大,如果不成功,你就废了…… 李乐看着梁小爽,笑笑,默默地应了一声,嗯。 梁小爽就说,要不,李乐,咱不做这个手术了。你就是这样子,也很帅!我不想看到你手术不成功,人被废掉。说着,她就开始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其实,她原本还想跟李乐讨论一下那个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心病——怎样救治庄毅的“不举”,可是她担心李乐一巴掌将自己甩飞再顺便骂一句“梁小爽你个臭不要脸的大尾巴色狼”,于是,就放弃了,如今这么一哭,更忘记了。 李乐最见不得梁小爽哭,他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哎,哎,哎,你亲夫我还没死呢,你别哭得那么热闹啊。 梁小爽说,李乐,我不跟你贫了,你也别跟我贫了,咱们不去冒险做那个手术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想看你废掉。呜呜。 李乐就笑,说,梁小爽,你今天吃乌鸦了吗?你怎么尽咒我啊。 梁小爽说,你妈妈也不想你去做这个手术啊。大家都知道,这个手术多么危险啊。 李乐笑了笑,像是宽慰梁小爽似的,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得尝试一下啊,我这么玉树临风的人物,还要给你做替补老公,要是我现在这德行,估计你一辈子都不会改嫁给我了,哈哈。然后,他故作深沉地说,我怎么也得让你这个小色狼感觉我比庄毅那个老头子更有形象,对吧? 梁小爽就一直看着他,发呆。 其实,庄毅,庄毅,到底有什么好的呢?不就是样子好看了一些,脾气拽了一些,自己肯定是有受虐倾向,才会对庄毅发了狂。 对庄毅,有多爱? 其实也不多,就是刚刚够“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那么多。 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 很想。 庄毅从许暖的病房离开,留下人二十四小时看守着。他说,如果梁小爽找来了,一定不能让她进病房,不能让她接近许暖! 手下对梁小爽的骄横任性也是了解的,于是问,如果梁小姐坚持要进去呢? 庄毅头也没回,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字:打! 跟在庄毅身后的马路和顺子耸耸肩膀,相互对视了一眼,打女人……说好的绅士品格呢! 顺子发现,马路清澈而冷冽的眼底有一丝特别玩味的笑意,似乎是想看庄毅好戏的意味。 顺子立即明白,这世界上,不只他一人发现了庄毅对许暖太与众不同了,他是有知音的,比如此时的马路。 如果不是许暖出了车祸,马路是要回新安的。毕竟他和顺子不同,他是庄毅的恩人小兄弟,不是庄毅的手下。遇到严重的事,他会帮庄毅,因为他是庄毅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信任的人。 这一点,顺子也是知道的,所以,顺子也很尊敬马路,虽然这个眉眼清冷,气质冷冽的男子,看起来很小,但是,顺子知道他跟庄毅的交情,也知道,在新安,马路是一个多么厉害的角色。 顺子撩了撩马路,说,你说得真对!明明是小白羊,却偏偏装大尾巴狼! 马路低头,又望向窗外。 〔50〕 那天之后,庄毅一直沉默着,纽斯塔就像一个满是迷障的温柔乡,包裹着他的不安。他日日流连,夜夜晚归。 赵赵有些惊讶,却不多言。 一周之后,赵赵忍不住,走到他身边,三分调笑,七分含酸,说,看来,你的计划要流产了啊。 庄毅抬头,看了看她,眉眼清冷,什么意思? 赵赵就看着庄毅,媚媚一笑,我是说,将来啊,许暖康复出院,你也不会舍得让她做棋子了! 说到这里,她攀着庄毅,三份婉转,七分惋惜,叹气,唉。纵使百炼钢,也成绕指柔。我们庄毅再狠辣的角色,心也是肉长的……不过,也是这许暖姑娘命好,就算根子再烂,底子再臭,也有男人愿意为她的过去埋单……啊呀!我可不是诋毁她,我这是真真的羡慕啊,我也想自己带着一拖油瓶还会成为别的男人手心里的宝贝!庄毅啊,你不舍得她就算了,也不丢脸…… 赵赵吃吃地笑着,故意把话说得一波三折,刺激庄毅。 庄毅有些恼,伸手,勾住赵赵的下巴,说,不舍得?笑话! 赵赵媚眼如花,继续说话刺激庄毅,说,难道你还真舍得?别骗自己了,庄毅!喜欢呢,就自个儿留着。江山不要了,还有美人可以快活。将来,孟谨诚要是知道自己老婆孩子都在你这里,也算输掉了脸面。呵呵。 庄毅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说,你放心!在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不舍得! 赵赵就笑,阴谋得逞一样,说,哎呀,我就说嘛,庄毅就是庄毅!永远不会为了女人做傻事。 那一夜,赵赵陪着庄毅喝了很多酒。 庄毅头疼欲裂。 许暖发生车祸的这些日子,他纷乱极了。 从她在他面前被车撞倒开始,他的人生就变得矛盾起来,那些他都不愿意面对的情感纠结,就在这个女人昏倒在地、血流如注那一刻全面爆发。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心烦意乱,或者,他根本就不想去明白。 不对吗? 他应该是冷血的,他应该是不会心动,不会心疼的。从他叔叔害死他的父亲谋夺旭日集团的那一天起,从他叔叔派人要将他赶尽杀绝的那一天起,从他落魄人间三年苦头尝尽起,他早已经血冷如冰,心硬如铁了。 而且,他应该是永远懂得自己想要什么,永远目标分明的。永远不会为了其他事情而停驻的。 红酒在灯光之下,变得妖冶,就像是许暖那天流出的血液,它们如同欢悦的吸血蝙蝠,在他抱起她的那一刻,纷纷沾上他的衣衫—— 午夜的街头,他痛苦地呼喊着她的名字——许暖! 这是他没有预料过的结局。 那一刻,他真的很疼,疼得不知如何发泄,只能拼命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后,马路顺子他们蜂拥而至,将许暖送去了医院。 那天,她的鲜血沾满了他的车。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一直握着。 …… 庄毅看了看酒杯中的红酒,笑笑,他想,或许当时他心疼,是因为自己的大好计划会破产吧。应该是的。像他这么心疼自己的男人,肯定是的,她许暖算什么?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想到这里,庄毅一饮而尽。 暗夜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看,人总是这样傻,这样自负,编造那么多的借口,只是为了骗倒自己。 庄毅笑,说,你才傻。 在一杯又一杯的红酒中,这个夜晚变得越加迷乱,赵赵的双手一直撩在他的胸口,想要撩拨起他身体里那最原始的熊熊火焰。 然后,一起燃烧,一起焚毁。 如果不能绝望地爱,那么就绝望地做。 这似乎是每个男女爱而不得求其次的最好途径,身体给了他们一个让爱倾泻而出的缺口,如果不宣泄,赵赵觉得,她一定会被自己对庄毅的爱淹没、以致窒息。 最终,庄毅还是让她失望了。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眼眸深沉,一副洁身自好的表情,他说,赵赵!别闹! 赵赵愣了愣,她没有想到庄毅会拒绝自己,要知道,这一次,她是鼓足了千万勇气。这么多年,她虽然和庄毅都一直那么暧昧着,可是,她不敢也不能逾越这身体的界线。 对于她,庄毅是神。 虽然食尽人间烟火,但是那些都是烟火,不是烟花,不是她这种烟花女子。 她看着庄毅,眼底是悲伤,说,你嫌我? 庄毅看了看赵赵,他想跟她说,自己不是传闻之中,那样万千花丛过中的蝶,他还想说,赵赵,你是个好女人,我不想对你随便……但是涌动在喉咙间的话,最终变成了冷漠的三个字,我累了。 我累了?赵赵愣了一下,她明明感觉到庄毅皮肤燃烧的温度,也能听到他心跳加速的欲望,难道……赵赵突然想起梁小爽制造的关于庄毅“我不举”的坊间传闻……想到这里,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庄毅说,难道你…… 话将出口,她连忙停住,她知道,这三个字的杀伤力对男人来说会有多大,说不定庄毅会直接将她从楼顶给扔下去。 庄毅是多么绝顶聪明的人啊,怎么能不知道赵赵刚才要说的是什么呢?想起梁小爽,他不由苦笑。 借着酒劲儿,赵赵的手不自觉地往不该触碰的地方滑去…… 庄毅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望着她,眸子里是坚持,是拒绝,是底线,他说,赵赵!你真的醉了! 〔51〕 那天夜里,庄毅离开了赵赵,一个人走在街上,唯一陪伴自己的,是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一阵风吹醒他的酒意,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医院门前。 身后,满城霓虹,车水马龙。 几番迟疑,最终庄毅还是去了许暖的病房,守在门外的手下似乎没料到大半夜他会出现,纷纷站到一旁。 他推开门,月光正洒满她的脸,雪一样,就像他们初见的晚上。 那天夜里,她沉睡着,身上插满管子,他站在她的床边,风月场中旖旎见遍的人,竟像个木头人。 似乎有一种他自己无法掌控的心乱如麻。 似乎是一种令他恐惧的情绪所在。 或者说,从遇见她的那个风雪夜,他的内心,就已经开始在惧怕着什么,抗拒着什么,生怕被一种说不出的东西给拉下万丈深渊…… 这些年来,似乎只有对她冷漠狠绝,才能支撑自己的清醒…… …… 庄毅深深叹息。 转身,离开。 他推门,抬头,却见赵赵,就这么站在他的眼前,望着他,泪水流满脸。 〔52〕 时间,或许会让所有的伤口结痂。 两个月后,许暖康复出院。 第22章 沧海月明(2) 她出院前一天,庄毅买来一些雏菊来到许暖的住处,本想放到她的卧室里,刚走到门边却又转身随意插到客厅的花瓶里,顺子和马路面面相觑,赵赵不作声。 随即她笑笑,说,你们回去吧,这里的卫生我来收拾。 许暖明天出院,顺子本来要喊家政过来帮忙打扫,不想赵赵却自告奋勇过来帮忙,说是都是女人,更懂彼此,也恰好帮忙布置一下。 顺子无奈同意了,告诉了庄毅,庄毅没有作声。 庄毅没有离开,一直坐在花园里。 温暖的风,吹过他的脸,他低头,看着手中,空空的。是有多久了,他习惯于孤单,又有多久了,他渴望陪伴。 他突然想,可不可以就这样活着,卸下面具,卸下心上那层壳儿,就像接纳这阳光,这风来,这雨下,接纳一切会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 如果那一天,自己握着那两张票,约她去看那场演唱会,拥挤的黑暗中自然地牵了她的手。 现在大约是,简简单单地爱着,简简单单地生活,看同一部电影,听同一首歌,从同一张大床上醒来,亲吻对方的眼,一起刷牙一起洗脸,一起为对方做早餐…… 或许现在开始,也为时不晚…… 许暖…… 这两个字,在他突然微翘的唇线上,阳光般的暖。 突然,赵赵慌慌忙忙地跑出来,抱着笔记本说,刚打扫卫生,不小心将许暖的笔记本电脑给摔了,快看看,坏没坏掉! 顺子说,我来看看吧。 顺子在外人看来是暴虐狠辣一派,不过他常自嘲,说自己之前其实是个手艺人,心灵手巧到除了火箭基本啥都能修。 顺子将许暖电脑中的资料倒进了备用硬盘,防止丢失,包括和林欣他们的聊天记录,以及投递求职简历的邮箱记录。 庄毅在一旁,无意间,他的目光扫到“上康集团”四个字时,原本宁静的脸,一瞬间沉了下来,说,她给孟谨诚的公司投过简历?! 顺子点点头,说,她一直想找份工作…… 庄毅冷笑,说,怕是余情未了! 顺子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突然他很想替许暖辩解一下,毕竟,她是个不错的女子,而且自己也吃过她不少可口的点心。 庄毅却根本不容他开口,说,将这份简历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办理暂停!包括她的住址,更换掉! 顺子说,好。我不会让孟谨诚见到她的。 庄毅眼里是外人觉察不到的冰冷,那是生生压制住的暴怒,他唇齿生冷,说,见!为什么不见!既然她这么想见他!我怎么能不成全! 赵赵忙款款走上来,笑,说,庄毅,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看许暖也不是如此工于心计的人!她不会傻到以为一个大老板,会去管人事招聘这等琐碎小事吧?所以你放心,孟谨诚是不会看到她的简历的,自然也不会看到简历上的相片,认出她就是自己失踪了多年的“小妻子”。 庄毅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不是很喜欢“小妻子”这三个字,将许暖和孟谨诚关联起来。所以,他没有接赵赵的话茬,转脸问马路,说,小蝶是许暖和谁的孩子? 马路一愣。 顺子看到庄毅的脸色如此难看,忙说,我会尽快取得孟谨诚和孟古的头发,做DNA检测的。 马路在一旁看着庄毅,说,这个孩子是谁的,很重要吗? 庄毅不说话。 马路说,你不会是想拿着孩子做筹码吧?!庄毅!许蝶这孩子可是你从小带到大的…… 庄毅依旧不说话。 要他如何去说?难道要他承认!我只是发疯发神经了!我精神不正常了!我失去理智了!我只是想知道许蝶到底是许暖和谁生的孩子! …… 夜色漫天。 新买的雏菊被他扔到垃圾桶里,整个夜幕仿佛是降临到他瞳孔中一般。他望着垃圾桶里那些沉默的雏菊,唇角绽开一丝冰冷的弧线——本该如此!你既然费尽心思想见他! 我成全! 〔53〕 时间:第二天中午工作餐时间 地点:上康公司一楼电梯出口。 孟谨诚从电梯里出来,引得一帮女职员纷纷注目。 她们的老板是美男子,这是不争的事实。每天她们的梦想就是希望能在电梯口或者咖啡间里遇到他。 他总是面带着笑意,眉眼如画,混迹商界已久,谋利谋权谋人,还能气质干净到笑起来隐隐带着孩子气,那般纯粹,很是难得。 更有好事者,将他和盛世的庄毅配成CP,每日里YY他们俩如何相爱相杀的故事……然后再闭眼直呼不能直视内心了。 当然,当事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二次元世界里被YY,依然在现实之中活得安安静静,美男一朵。 孟谨诚刚走出电梯,人事部的女职员Ammy风风火火跑过来,大概是有急事,忙着挤电梯,于是也没顾得上眼前是否有人,一下子撞到了孟谨诚的身上。 文件散落一地。 Ammy悻悻,慌忙去捡那些纷飞的文档资料,嘴里喃喃着,说,完了,完了,要死了。当她抬头,发现眼前男子居然是自己的大老板,立刻呆住了,她说,孟、孟、孟总…… 孟谨诚笑了笑,俯下身来,帮Ammy一起捡文件。 他说,我认识你!人事部的Ammy!公司的优秀员工。 Ammy突然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的,年会时,孟谨诚为自己颁过奖,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能记得。 Ammy突然明白,怪不得有些老板,让员工能愿意为其赴汤蹈火。 背后有其他员工窃窃私语,说,Ammy这个小妮子,可真有手段啊,居然会这样勾引咱们老板。 另一个也说,可不是吗?不过,孟总好脾气呢。 然后一群人做花痴状,说,孟总好亲民呢。 另外一个人指着孟谨诚后身的年轻男子,说,咦,这个人怎么这么像咱们的孟总啊? 一个知情人忙说,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啊,他是咱们孟总的侄儿——孟古! 啧啧。是吗?怪不得呢,孟总他们祖上一定积了厚德,生出的男子怎么都跟画儿一样。 孟古看到小叔俯下身来,连忙上前,笑了笑,说,这些交给他们处理就是了,咱们还有会议。 Ammy说,对不起啊,我自己来就好。都是一些新人资料,她们是来应聘的。 孟谨诚笑笑,说,没事。 就在他话音落下那一瞬间,他突然愣住了—— 地面上有一份档案,档案相片上的女子,眉眼清丽,如同月光之下的海,动荡着,悲凉着,却让你无法自持。多么相似的容颜啊,孟谨诚一时之间不能自已—— 阮阮?难道是阮阮?! 捡起那简历后,孟谨诚像触电一样,愣在了原地。 简历上那个女子的名字,叫作许暖。住在这座城市明阳路上的一座公寓里,上面还有她的电话和联系方式。 孟谨诚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 许暖?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熟悉? 一时之间,在巨大的激动之下,他突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孟古走上前去,当他的目光落在许暖的相片上时,脸色突然苍白,一种莫名的疼痛在他的胸腔爆裂,旧时的爱与殇,潜伏着密密麻麻的悲伤,在他的瞳孔之中吟唱。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孟谨诚,嘴巴轻轻地抖动着,小叔,她……她是…… 孟谨诚没应声,直接拨打了简历上面的电话。 悦耳的女声顿时在那端响起: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孟谨诚愣了愣,又拨打了座机,可是,依然是麻木的女声在叫嚣: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孟谨诚嘴巴抿得紧紧的,神情愈加凝重。 孟古犹豫了一下,眸子里露出淡淡的忧伤,他忐忑地问,小叔,会不会只是模样看起来有些像? 孟谨诚看了孟古一眼,语气变得生硬,反问道,难道你希望只是样子像?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如此不悦,这两年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孟古在寻找阮阮这件事上,似乎并不如自己希冀的那样积极。 孟古似乎感知到了孟谨诚的不悦,他低下头,叹气,说,我也希望她是阮阮。可是,小叔。我和阮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当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希望,又经历了那么多失望之后,他就会变得胆小,变得怯弱,变得容易害怕。他害怕一切都是幻想,害怕一切只不过是奢望…… 孟古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中有些碎裂的晶莹,他的脑海里不断盘旋着那段往事,奶奶以死相逼,逼走了他和她所有的幸福所有的希望,之后,留下了长达多年的伤痕。 孟谨诚突然觉得自己错怪孟古了。 他发现,孟古之所以对寻找许暖不那么积极,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将她遗忘了,而是这个年轻男子深深恐惧着某种结果。如果得来的结果,是阮阮死掉了,那该是一生多么大的悲伤和遗憾啊。所以,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不去寻找,选择了假装相信阮阮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孟谨诚看着孟古,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孟古问,去哪儿? 孟谨诚说,她在明阳路上的公寓。 孟古愣了一下子,但还是点点头。 〔54〕 当孟谨诚和孟古赶到许暖的公寓,里面却走出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大嗓门,操着一口东北话,说,哪儿有什么许暖,只有我一个人住,都十多年了。 孟谨诚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再一次看了看简历上的地址,准确无误。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 在一旁的孟古突然警觉了起来,冷静地看着这个屋子,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末了,他说,小叔,我们走吧。 孟谨诚失落地望着小院,俊美如玉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疑惑和淡淡的感伤。 准备离开时,他和孟古没走几步,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头,小院里,有两棵枝叶幽幽的桃花树,黯然伫立。 一个男子,满脸悲悯,眉目如画。 一个男子,眼神怔怔,心事满满。 此刻,庄毅正坐在对面楼的落地窗前,安静地看着小院里的一切,手间握着一杯清茶,热气袅袅,香气四溢。 他冷漠的唇角勾起一丝笑,细长的手指悠悠地在桌上敲击着,一字一顿、不无惋惜地念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念完,他望着不远处的孟谨诚和孟古,摇摇头,轻轻呷了一口茶,说,昔日的崔护,写这首诗时,大概不会想到,千年之后的今天,会有两个情深如此的孟姓男子,步他的后尘,落得“桃花依旧,人面难寻”的境况吧? 说完,他凌厉的眼眸,幽幽地投落到对面。 他的对面,坐着的是许暖。 大病初愈的许暖。 泪流满面的许暖。 刚刚出院的许暖。 那场车祸之后,她的身体更加虚弱,模样也更加楚楚可怜。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庄毅,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孟谨诚和孟古,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来,此刻,又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 孟古。 他是孟古吧? 她少年时爱过的孟古吗? 这是一别多年来,她第一次见到他。 他长高了,长大了,更像一个男人了。 这些年来,她想过千万次他们重逢的镜头。 她曾想过,他们或许会相遇在人来人往的熙攘街头;或者会相遇在落叶深处的街道,或者会相遇在风雪飘舞的冬夜……她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在如此境遇下。 一道玻璃,一堵墙,还有一个冷漠如同魔鬼一样的庄毅,挡住了一切。 今天,当孟古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时候,她愣住了。 此时的他,正是最好的华年,飞扬的眼角,英气的容颜,血气正盛乌黑的发。 草木春深,人岂无情? 以为不再爱了,以为无恨了。可…… 许暖满眼泪水,她的手触摸在玻璃窗上,试图透过玻璃感知到那缺失了多年的温度。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呼唤他的名字,却万语千言无从说起……可是,还没张口,就被庄毅狠狠地拽了回来,将她狠狠扔到竹椅上。 他很不满意许暖见到孟古时的样子,在他看来,她为他落泪,简直就是在犯贱!一个男人都抛弃了你这么久!任你漂泊!看你零落!悲与欢不再关心!生与死和他无关!你居然还为他泪流。在庄毅看来,这简直就是脑残!可是,话出口,却变成另一副残忍模样,他说,你就是哭,也得坐在我面前哭! 其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许暖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 在旁边的顺子有些不忍,赵赵也将脸转向别处。 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他们都能感觉到,此时许暖有多痛苦——曾经心爱或者依然心爱的男人,就在眼前,而自己,却不能哭、不能喊。 庄毅看着许暖满脸的泪水,说,怎么?你还惦记着孟古!一个男人能弃你与女儿多年不顾不管,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哭! 许暖不看他。 庄毅冷笑,说,你舞会上看到孟谨诚也哭!今天看到孟古也哭!是不是我将你以前的那些恩客们全部带到你眼前来!你就可以孟姜女哭长城了? 庄毅的口不择言,刺激着许暖最脆弱的神经,她怨恨地看了庄毅一眼。那一刻,她很想问问他,你这么伤害我,你当我的心是石头吗? 可是,她不能也不敢说出口,只能悲伤地看着庄毅,那场车祸之后,她的身体更加羸弱,模样也更加楚楚可怜。 庄毅再也不想看她的眼睛,这让他心烦意乱,他起身,冷冷地说,我不管你和孟古曾经有过什么?但是从今天起,你只能爱一个人,那就是孟谨诚! 庄毅说完这话,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好像哪里不对。 是了!八点档的肥皂剧,炫酷邪魅的男主们,一般都是这类台词——我不管你和XX曾经有过什么,但是从今天起,你只能爱一个人,那就是我! 人家正常男主说的是“我”,自己说的却是“孟谨诚”,自己这算什么?孟谨诚的粉水晶,专职帮他招桃花! 庄毅自嘲地笑。 许暖的眼泪再次滑落。 然后,庄毅就暴走了。 他俯身,勾起许暖的下巴,冷笑到让人齿寒心冷,说,如果你再和孟古有任何牵连的话,别怪我不客气!我想,你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和孟古的女儿就这样死掉吧? 许暖也终于忍无可忍,也爆发了,她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撞死!你为什么还要救活我,就是为了继续折磨我吗? 庄毅冷笑,对!我救活你!就是为了折磨你! 许暖不再说话,但目光中的怨毒已经达到了极致。 第23章 沧海月明(3) 庄毅回望着她,一把勾住她的下巴,笑了笑,说,我承认,你很美。不过,比起看你哭,我更想看你笑! 许暖将头扭到一边,倔强地落泪。 庄毅根本不理睬她的眼泪,说,笑! 赵赵在一旁看不下了,忍不住轻声制止他,庄毅…… 庄毅看了她一眼,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说罢,他恨恨地收手,拂袖而去。 赵赵愣在那里,庄毅无非是警告她,别以为你多么聪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俩!打扫卫生,掀翻电脑…… 赵赵望着庄毅离去的背影,突然麻木地笑了一下,悲哀、伤心,或者意味更多。是啊。我不聪明,但,你会嫉妒。 〔55〕 那天,许暖被顺子送到庄毅的住处。 庄毅常住的地方在市中心最繁华的路段上,寸金寸土,公寓的名字俗得可怕,叫铂宫。几乎每个城市里都有这种某某宫名称的所谓高尚社区。在许暖看来,一般像庄毅这种试图统治全宇宙的精神狂人、思想暴君,才会对这种名字的建筑情有独钟。 他买下了最顶楼的一整层,复式结构。 他住二十七楼,将许暖“囚禁”在二十八楼。 顺子送许暖回去后,等电梯,马路打来了电话,问他今天是个什么情形。 顺子叹气,说,别提了!小白羊扮大尾巴狼上瘾了……唉…… 电梯上来,门恰好敞开,庄毅迎面,抱着手,看着他。 顺子慌忙挂断电话说,狼来了。 顺子挂掉电话后,站到了庄毅身边,肃穆庄严,恭敬至极,一副“顺子在手,天下你有”的忠心表情,说,老板,你来了。 …… 〔56〕 夜晚的纽斯塔,灯红酒绿,声色犬马。 赵赵却一直在发呆,她想起今天下午小花园里的那两株桃花树,和那两个寻人未竟的男子,不由也叹了口气。 她能理解许暖相望却不能相见的痛苦,无论怎样,孟古曾是她生命里很最要的人,她在人海颠沛流离,失去了他很多年。 失去等待和找寻的痛苦,赵赵明白。 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这么多年,抱着渺茫希望和巨大决心,找寻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 她其实有些心疼许暖——若不是陷入一场利益的棋局,她应该是被孟谨诚或者孟古、甚至是庄毅宠在手心里的女子。 自己居然会加上庄毅……赵赵的眉头紧紧皱起来,她还是不愿意去相信自己的预感啊。 赵赵的心,一寸一寸地乱。 她以为庄毅生她的气,再也不会来了。 可是,庄毅却来了。 她吃惊,但瞬间笑意盈盈,迎了过去。不久之后,马路也来了,一番说笑,竟似乎没了下午的心结。 只是,再八面玲珑的女人,也掩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尤其是事关自己心爱的男人和自己的“情敌”。她看着庄毅的脸色,试探着说,今天下午的事,我现在突然有些搞不懂。 庄毅看着她。 赵赵笑,说,你这些年的辛苦,就是为了让她俘获孟谨诚,让姓孟的和陈寂彻底无缘,为什么今天孟谨诚找上门来了,你却不让他们见面呢? 赵赵又摇摇头,说,也不对啊!你明明是想让他们见面的!否则,你就不会收买Ammy,让她将许暖的简历掉到孟谨诚眼前,你费尽周章让他得到这条线索,可为什么又让顺子销了许暖的手机号和住宅电话,让她搬离呢?你到底在搞什么?庄毅啊庄毅,我真看不懂你了! 庄毅看着她,半天,他才开口,你的疑问还真多啊? 赵赵笑,很显然,你不是在赞美我。 庄毅说,你知道就好。 赵赵说,你嫌我多事? 庄毅不说话,半天之后,他才看着赵赵,说,男人的心里,都有一团天生的火。我就是要孟谨诚心中那团火熊熊燃起,最终燎原! 赵赵不理解地看着庄毅。 庄毅低头,说,赵赵,你不是不知道,对于男人,越得不到越寻不到的东西,越能激发他的欲望。男人都是兽,是兽本能就喜欢捕猎。 他顿了顿,说,我自然是想让孟谨诚早点见到许暖,可是,这么容易就让他见到,那许暖对于他的诱惑力也不过如此。但是,像这样,留给他线索,让他按图索骥,原以为马到成功,结果却一无所获!即使孟谨诚这样云淡风轻的人,心里也会燃起火!我就是要燃起孟谨诚心里的那团火,最终,让他烧成灰! 赵赵不可思议地看着庄毅,她知道他聪明,但是她没有想到他如此攻心,他是希望激起孟谨诚不死不休的执念,让他越发觉得许暖多么得来不易,自然越发珍惜,越发珍惜,许暖这个筹码的价值才越大,越有益于庄毅。 这个男人实在太可怕了!赵赵想。 不过,她还是堆起笑,说,庄毅啊庄毅,你对男人心理的把握,我是自愧不如啊,要不,给我的小姐妹们上上课?教教她们如何撩起男人心里的那团火! 庄毅笑笑,她们越简单越好,越本真越好,男人通常不喜欢女人太作。说完,他就起身,准备离开。 其实,他这话是说给赵赵听的。因为,他已经知道,赵赵故意拖延时间,让许暖和陈寂碰面的事情了。 那天舞会上,陈寂不咸不淡地跟他提起过。她说,你女朋友可真美。我都不好意思下楼了。 但是,庄毅并没有马上迁怒赵赵,因为她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靠近自己灵魂的女人。而且,这么多年来,为了自己,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尤其是四年前宁氏兄弟那晚。虽然他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赵赵也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他越觉得亏欠。 宁辞镜死后,他如愿并购了和风,但宁才川却神秘地人间蒸发了,有人说他去了澳洲,也有人说他去了美国。 庄毅最不放心的不是宁才川,而是当初他要顺子销毁的装有当晚视频文件的U盘……居然不翼而飞了。顺子和在场的兄弟们,都说没看到。这让他总是隐隐感到不安,那是他欠赵赵的,他不希望这段视频给赵赵带来二次伤害…… 赵赵听得出庄毅话里有话,可是,此刻她有些心烦意乱,没有精力去仔细考虑。 突然,那么突然,她喊住了正要推门离开的庄毅,很小心地问他,庄毅,你……是不是喜欢上许暖了? 这个毫无预兆的问题,在庄毅的脑袋上炸起了响雷。 他回头看看赵赵,眼眸冰冷深沉,说,开什么玩笑?! 赵赵不说话。 庄毅突然回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说,赵赵,给我安排一个雅座,我今晚可能会有重要的客人来访。 赵赵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庄毅,说,啊? 这时,庄毅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上面显示的名字,笑了。 是了。 这就是他等了一晚上的人。这就是他要见的人。 孟谨诚! 〔57〕 孟谨诚下午寻许暖未果,一直思考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终于还是想起来,自己在陈寂的生日舞会上遇到过一个叫“许暖”的女子,她是庄毅的女伴。 孟谨诚看着眼前,许暖留下的蓝丝带,心一下子疼了起来。 她,会不会就是这个给公司投简历的许暖呢?她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找了这么多年的阮阮呢? 夏良那天不是说这位许小姐一直都在对着自己哭吗?天!难道,她真的是阮阮?孟谨诚不敢想下去了…… 那一天,他的眼疾复发,他看不到她,看不到她啊。 他吻过她的手,赞美过她的漂亮,却一直无法看到她,无法认出她……当时,如果她真是阮阮的话,一定会悲伤欲绝。 可是,如果是阮阮的话,为什么不和自己相认呢?庄毅说她声带出了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又是庄毅在背地里设的什么陷阱? 孟谨诚的脑子越想越乱,这个答案,估计只有在庄毅那里才能揭晓。陷阱就陷阱吧,不管怎样,先要找到许暖。 想到这里,他拿起电话,拨给庄毅。 庄毅笑着接起了电话,一番寒暄。 庄毅感叹说,大半夜的,谨诚你想我啦?你可别吓唬我,说你上康破产了,想要到我这里打工。 孟谨诚语调淡淡,笑,破产还不至于,汕头工程,庄兄你前些日子“让”给了我,我还可勉强糊口度日,以后这样的照顾多一些,我就不愁吃穿了。 孟谨诚一提汕头,庄毅就血脉逆转。汕头那项工程,他费尽了心思,却被孟谨诚夺标。开工之日,孟谨诚还特地找了一家旅行社,组了一海南五日游的行程,到庄毅的盛世大厦前宣传,对盛世和风员工免费,算替庄老板向员工发福利。庄毅当时在大厦里看着旅行社挂在自家门口的横幅,杀了孟谨诚的心都有。 其实,也不能怪人家孟谨诚,他们两人这样的你来我往已有多次,当初孟谨诚眼疾发作,他也雇佣了一群瞎子半夜在孟谨诚的公寓外大奏《二泉映月》…… 有时候,吴衍看着这两个死对头如此折腾,都觉得烦躁。知道的人会觉得俩人是死对头在相互拆台,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大男人这是有不可告人的好感,在隔空互送秋波呢。 吴衍为此约谈过孟古,孟古对此也忧伤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两人就这么同病相怜中,竟成了朋友。 两个人会在某些时刻互通有无,避免上面那两只动静太大,伤及无辜。 虽然孟谨诚提起汕头一事让庄毅面上无光,但他心里已料定这个男人今天打来电话是有求于己,也不计较了。他单刀直入地问,你给我电话有什么事儿吗? 孟谨诚愣了愣,说,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他的话刚说到这里,没来得及问出“许暖”的名字,庄毅直接挂断了,只留下一句——这里出了点儿事儿,回头给你电话。 电话里的忙音,让孟谨诚愣了很久。 庄毅收起电话,转脸对赵赵说,我想听首老歌,你让驻唱的歌手,唱首《人面桃花》吧! 赵赵满脸问号,说,《人面桃花》?邓丽君的那首吗?这歌可够老的了。 〔58〕 纽斯塔里驻唱的女歌手,衣着清清冷冷,面容也清清冷冷,一直在低低地唱着那首老歌,声线低婉,语调悲伤——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 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 烽火忽然连天起, 无端惊破鸳鸯梦。 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 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 一处一处问行踪, 指望着劫后重相逢。 谁知道人面漂泊何处去, 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赵赵听得都有些悲切,无心与客人谈笑。 庄毅窝在沙发里,沉默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赵赵问,你确定孟谨诚今晚会来,为了许暖? 庄毅说,我赌他会。如果这都做不到的话,许暖就不值得我费这么多心思,押这么大筹码了。 赵赵看着他,此时的庄毅,像一个自负的孩子。 华灯夜上,孟谨诚刚踏入纽斯塔,就听到了这首哀婉缠绵的《人面桃花》,婉丽的歌词,一字一节,击中他的心—— 他想起了这么多年,自己去寻找许暖的经历,确切地说是阮阮,这么多年,她就是那不知道漂泊到何处的人面,空留下满城桃花。 想到这里,孟谨诚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庄毅迎上来时,孟谨诚正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 一句“烽火忽然连天气,无端惊破鸳鸯梦”,让他想起了圆房的那个晚上,他用斧头为阮阮劈开了逃往自由之门的那一幕。 失我百年姻缘,换你白首无忧。 遗憾的是,阮阮最终没有幸福。 庄毅看到孟谨诚,故作惊讶,说,孟老板? 孟谨诚笑笑,说,电话里你说有事,我只能冒昧造访了。 庄毅眉毛轻挑。两人相视一笑,落座。 那天晚上,孟谨诚一直喝闷酒,一首《人面桃花》让他陷入了某种悲伤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每每他要开口问及许暖,庄毅都用不同的话题堵住他的嘴。 这让他不禁暗自思忖,是不是庄毅已经知晓了他此行的目的。而许暖又果然是庄毅的心头好。 如果自己唐突开口,会不会显得太不可理喻,就好像自己此行是专门来把庄毅变成绿巨人的。 突然,庄毅叹息了一声。 孟谨诚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突然想唱哪一处。他笑了笑,问道,庄兄今晚好像兴致不高啊。 庄毅说,这歌,怪伤感。 孟谨诚笑笑,说,是伤感。 庄毅笑了笑,说,来,你今天就陪我喝两杯闷酒吧!这些年,你我争来争去,不过,最强的敌手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知己?孤单伤心事,也只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孟谨诚心想,知己?你可真抬举我。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世间谁还没有个伤心事呢?自己在外人眼里不是也强大异常吗?想起阮阮还不是无限悲凉…… 大概是庄毅勾起他的痛处,于是,他也就相信了庄毅的话,笑笑,你不会真的是借酒消愁吧? 庄毅笑,说,算是吧。 孟谨诚说,怪不得这里一直唱这种悲伤的调子,原来是庄兄你有伤心事。 庄毅也承认,煞有介事地说,我十九岁那年,被人追杀,遇到了一个叫马小袖的姑娘,她救了我,我爱上了她,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啊。我以为她会一直等着我回去,可是昨天我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来!孟兄,咱们喝酒,喝酒! 马路在旁边听得内心那叫一个纠结,明明是我救的你!再说,你什么时候和我姐姐恋爱过啊? 孟谨诚笑,试探着说,我还以为,那日舞会你带去的许小姐,才是你心头好呢?说完,他紧紧盯着庄毅,等待着他的答案。 庄毅听出了孟谨诚的意图,他笑了笑,说,许暖啊——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故意拉长,想让孟谨诚焦急。随后,他又喝了一口小酒,笑了笑,小声跟孟谨诚说,其实啊,许暖是我们纽斯塔新来的小姐。 小姐?!孟谨诚愣了,一时之间,他回不了神。 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答案。 庄毅看了看孟谨诚,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慢吞吞地说,是啊,小姐。谨诚兄,你,该不会有什么职业歧视吧? 孟谨诚尴尬笑笑,说,哪里会。 庄毅装作没有发现孟谨诚的尴尬变化,自顾自地,其实,这都是我们赵赵的主意,她说,该带我们的小姐去上流圈子转转,开开眼界,以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我想了想,也是。就同意了,她就给我选了一个最漂亮的带了去——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突然问,谨诚,你今天屈尊前来,不会是为了跟我打探许暖这个人吧?怎么……谨诚你看上她了? 第24章 沧海月明(4) 孟谨诚一愣,看了看庄毅,最终,他摇了摇头,笑笑,庄兄见笑了。我是来向你打探一个叫李琥珀的女孩的。 庄毅愣了一下,很显然,他没有想到孟谨诚会这么迅速地否认,而且转移了话题。不过,他立刻笑笑,说,李琥珀?不就是李家的表小姐吗?怎么?谨诚兄,你该不会喜好幼齿吧。 孟谨诚心事重重,无心和庄毅继续牵扯,只好应付着说,她最近正在和舍侄孟古交往。 庄毅问,你想保媒? 孟谨诚摇头,说,只是不便问孟古,听闻她一直和庄兄你的小女友梁小爽玩得不错,所以,我就来问问。 庄毅一听“梁小爽”的名字,就觉得抽搐,然后,他心里又不免讥笑孟谨诚用“李琥珀”来掩饰“许暖”有些太牵强。不过,他还是尽心尽力配合孟谨诚演戏,轻轻喝了一小口酒,说,谨诚,你对令侄儿可真是关心备至啊。居然为他八字还没一撇的预备女友来我这里一探究竟。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好叔叔,我真该笑着死喽。 孟谨诚笑笑,他听得出庄毅的嘲讽。可是,面对庄毅给他的关于许暖的答案,他真的有些纷乱。 夜色渐深,孟谨诚告辞了庄毅,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纽斯塔。 〔59〕 赵赵看了看远去的孟谨诚,像一个幽幽的影子似的,从屏风后走到庄毅面前,将身体探到庄毅面前,说,许暖什么时候成小姐了? 庄毅抬抬手,漫不经心道,刚刚。 赵赵就笑,带着一种小妩媚,她试探着问,你难道不怕孟谨诚介怀吗?真不明白,你这是要许暖去破坏他和陈寂呢?还是你在这里破坏他和许暖呢?你这么做,难道不怕他对许暖根本再无兴趣? 庄毅笑笑,说,我怕啊。 赵赵更糊涂了,她说,你怕?那你还这样? 庄毅笑,说,所以,我只能赌一把了。赌孟谨诚不介意。 赵赵很不理解地说,你这是何苦?你就是随意给许暖一个身份。都比小姐要好。然后,你可以直接让她和孟谨诚见面。我现在都怀疑,你根本不舍得许暖了。 庄毅脸色微微一冷,有些不悦。 赵赵就立刻笑得风情万种,几乎讨好地看着庄毅,说,哎呀,我不过随口开玩笑,你也就大人大量吧。 庄毅没说话。他身旁的马路也一直在沉默,专注地看着庄毅,似乎打算将他的真实心思望穿一样。 赵赵给庄毅倒了一杯酒,讨好地递到他面前,带一点儿撒娇说道,我也是担心你。你刚才对孟谨诚说,许暖是这里的小姐,他要是跟你要,要和许暖见面的话,你从哪里拿出来给他? 庄毅面无表情,说,如果,他肯在这里见她的话,那么许暖这个人,对我就没有任何价值了。一个男人肯垂怜一个女人的悲哀,才是真的放她在心上。 其实,庄毅也是在这里赌,赌孟谨诚真的放许暖在心上,所以,怜惜她的遭遇,珍视她的自尊,不会在这里与她相见。他赌得就是孟谨诚对许暖的爱到底有多深重。同样,也是在赌,许暖这颗棋子的价值有多大……是的!绝不是因为自己不舍得! 赵赵愣了半天后,才想明白,就笑,说,哎呀,你简直是心理学家啊。那你垂怜小女子我吗? 庄毅说,赵赵,你去招待客人吧。 赵赵说,我还是想不通,你给了许暖一个小姐的身份,难道真的不担心孟谨诚心里介怀?对她的感情会降低。 庄毅笑,说,所以,我说,我是在赌。 不过,他深信自己是赢家。也相信孟谨诚如果知道许暖是为了救孩子而堕落到烟花场所,心疼还来不及。当然,更多的将会是内疚。 想到这里,庄毅笑了笑,不再说话。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心疼。内疚。垂怜。注定了,许暖是孟谨诚的克星! 赵赵在边上直摇头,她说,庄毅啊庄毅,谁是你的敌人真是死定了! 庄毅却没说话。 赵赵走了出去,突然又折了回来,问庄毅,对了,那场车祸,到底是谁将许暖撞伤的?你们一直都那么神秘! 庄毅眉头动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一个你永远不会猜到的人。 庄毅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没有想到,在他回家之后,也将发生一场,他永远也不会猜到的囧事,这件囧事,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在许暖面前抬起头来。 赵赵没有从庄毅口中,问出撞伤许暖的人。索性就不再纠缠,她刚要离开的时候,庄毅喊住了她,说,赵赵,你等着收支票吧。不出两天,孟谨诚会给你送份大红包的。 赵赵愣愣地看着庄毅,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庄毅离开纽斯塔的时候,马路跟在他身边。 门口,风骤然而起。 马路突然问庄毅,如果,一个你寻找了多年的女孩,你突然知道,她居然在做小姐。你会不会介意? 庄毅一愣,看了看马路,没有回答。 马路笑笑,其实,他不需要答案的。他更想问庄毅的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自己真的爱上了许暖,会因为她曾经的不堪而却步吗? 〔60〕 庄毅回家,天色已晚。 许暖一般不会下楼,他也一般不会上楼。 两个人,彼此冷漠。 庄毅手下有个小弟曾经问顺子,说,老板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两个彼此仇恨的人,怎么可以相处在一个屋檐下啊? 顺子说,老板这么节俭的人,说不定是为了节省保姆费和保镖费! 那小弟叹息,说,我要是他,我肯定不敢睡觉。你想,你将一个姑娘伤害成那样,人家不找机会用菜刀劈了你才怪呢! 庄毅回到家后,打算从冰箱里找点儿吃的,结果发现餐桌上居然有热的粥,盛在保温杯里。 庄毅第一感觉是:毒药!绝对下了毒药!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卧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猫叫,然后还是一只怀春的猫。他想,难道许暖为了见孟古,打算对他施展美人计了? 他冷笑了一下,心道,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水性杨花! 于是,他将外套扔在沙发上,就默默地走上卧室。准备好好教育一下许暖。别企图打他的主意。 结果,他一推开门,就发现了一个半裸的美丽少女躺在床上,明明幼稚无比,却努力的作出诱人姿态。 他定睛一看,是梁小爽! 顿时脑袋八个大。 梁小爽终于等到了庄毅回家,立刻含混地呻吟着,冲着他故作媚态,柔弱无力地叫了一声,庄毅——你没看到吗?饭在床上,我在锅里。 梁小爽刚说完,立刻觉得自己的台词背错了,连忙改口,庄毅,你没看到吗?我在床上,饭在锅里。他们说,这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大的爱。 这一声“庄毅”叫得庄毅的脚底板都起了鸡皮疙瘩。 庄毅满头黑线,说,你怎么进来的?! 突然,他有个不好的预感,难道、难道楼上的许暖,已经被梁小爽给“杀”了,想到这里,他心里“咯噔”一下,奔着二楼就去。 梁小爽还以为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要爬到楼顶上跳楼,于是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像八爪鱼一样抱紧了庄毅,说,不许跑! 庄毅一把推开她,说,你穿成这样子,想干什么?! 梁小爽说,奇怪,你怎么不说我脱成这样子,想干什么? 庄毅不理她,刚要开口呼唤“许暖”,梁小爽已经冲了过来,拿出一个小药瓶,冲着他的脸一阵猛喷,可怜的庄毅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就昏了过去。 梁小爽抬起纤细的小腿,做女王样踩在庄毅的身上,似乎忘记台词了,立刻翻到床上去,拿起小纸条,然后再踩着庄毅的胸口,哈哈哈大笑,念到:今夜,你就是老娘的人了! 然后,她蹲下,皱着眉头看了看庄毅俊美的容颜,幽怨地叹气,说,我还不是为了治疗你的不举嘛。 原来,梁小爽自从得知了庄毅的那个秘密之后,内心无比痛苦,然后咨询了医生,更是上网查阅无数资料。 几乎每个资料里,都说,需要妻子耐心和宽容,以及引导。 梁小爽想,庄毅没有妻子啊。算了,要治好他的病,也只能自己亲自出马了——也只有治好他的病,庄毅才会同自己在一起。 于是,梁小爽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筹划这次事件,包括偷偷配了一套他家的钥匙。 庄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梁小爽给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沙发上。 对面的梁小爽一改小护士服造型,换上了兔女郎的情趣装,正冲着他色迷迷地笑着,跟爱偷鸡的大灰狼似的。 其实,这种笑,梁小爽是对着镜子练了很久,书上说这种笑勾魂夺魄。但是很显然,对面的庄毅没被自己勾魂夺魄,反而一脸不理解的惊恐。 庄毅挣扎着,大喊,梁小爽!你放开我! 梁小爽说,我不放! 庄毅快哭了,他觉得从他出了娘胎之后,就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屈辱,他冲梁小爽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小爽嘿嘿地笑,露着两颗娇俏的小虎牙,说,我想干什么不是很明显吗?你看,我都脱成这样了?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的口气怎么很像色狼啊。 梁小爽走到庄毅面前,努力回想着自己为了准备今夜,而从网友们的献计献策中摘抄的某些精华内容,对着庄毅搔首弄姿,说,你看,我美吗? 庄毅觉得自己快疯了,眼前的梁小爽美什么啊,简直就是邯郸学步! 梁小爽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她想,如果不是李乐去了美国接受治疗的话,她肯定会让李乐给自己做参谋指导的,力求自己的表现更加完美无瑕。 庄毅冲她吼,说,你放开我! 梁小爽似乎没有听到,看了看庄毅,自我检讨道,呀,我怎么没有给你脱光衣服,就将你绑起来了啊? 庄毅说,那你就给我松绑,再给我脱衣服! 梁小爽狡黠地笑,说,你当我白痴啊?!唉,我知道,你们男人得了这种病,是最不愿意面对现实了,是最不想配合治疗的,所以,我得强制治疗!我不能给你松绑。 说完,她拿出了剪刀,笑眯眯地冲着庄毅走过去。 可怜的庄毅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T恤变成了碎片。只见梁小爽这只小灰狼两眼冒光跟放礼花似的,说,哇噻,毅毅,你的肌肉可真好啊! 那感觉就像一只正在吃鸡的大灰狼,说,哇噻,味道不错! 这是庄毅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他要杀了梁小爽! 杀了! 杀了! 绝对不留活口! 梁小爽开始忙着剪他的裤子,庄毅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那一刻,他突然深深理解了一个词,什么叫晚节不保。 这就叫晚节不保! 他说,梁小爽,我会杀了你的! 梁小爽冲着他笑,露着尖尖的小牙齿,说,一会儿我们就是夫妻了,不要那么你死我活、喊打喊杀的。 〔61〕 庄毅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快要窒息了。 不过更让他窒息的是,他发现二楼挑空的围栏前,许暖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庄毅只觉得血脉逆流,想喷血而亡。 报应似乎有些快。今天下午他刚刚虐得她遍体鳞伤,今晚她就冷眼看自己被梁小爽虐成渣。 好在梁小爽背对着,没有发现许暖的存在。 庄毅看着自己在梁小爽的剪刀之下变得赤裸,所幸梁小爽手下留情,给他保留了小内裤,否则,他一定不活了。 梁小爽对着他的内裤思考了半天,说,暂时不给你剪碎了,太羞涩了。反正也能看出疗效来。 庄毅直翻白眼,心想,你要是知道羞涩,你还对我做这等苟且之事? 庄毅趁着梁小爽不注意冲楼上的许暖猛使眼色,让她赶紧联系自己的手下,救救自己。结果许暖似乎并不买账,只是在楼上安静地站着,冷冷的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庄毅狠狠瞪了她一眼。 由于缺乏道具,梁小爽就抱着庄毅家的拖把大跳脱衣舞,庄毅就狠狠地闭着眼睛,不去看她。 梁小爽一下子就扑了上来,她微烫的皮肤贴合在庄毅的肌肤上,她将脸搁在庄毅的脖子上,说,你为什么不看我?我真有那么讨厌吗?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为了我们的将来啊。 庄毅说,梁小爽,如果你还想我们有将来,请你赶快离开! 梁小爽就笑,说,庄毅叔叔,你实在是老土。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撑开庄毅的眼睛,那么认真,那么执拗,她说,庄毅,我爱你!我爱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你!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能忽视我!你不能不爱我!我爱你!你要回应我! 庄毅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没办法爱她,没办法回应她,她还是个孩子,还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他没办法爱她。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这么执拗地对自己不死不休? 他觉得就一定是上帝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赐给了自己这一贴巨大的狗皮膏药! 想到这里,庄毅想死的心都有了。 梁小爽的小手,带着生涩,落在他的腰腹间那唯一的布料上,她说,庄毅,我们应该赤诚相对了…… 那一刻庄毅崩溃了。 可是,梁小爽却突然倒在了他身上,他定睛一看,许暖抱着刚才梁小爽大跳钢管舞的拖把,将梁小爽给打晕了。 许暖看着她,面无表情。 庄毅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没有看许暖,只是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你给我解开绳子!依然不改命令的口吻,生硬异常。 许暖冷冷看着他,那表情就是,活该你也有今天。 庄毅看了看自己几乎赤裸的身体,脸居然红了一下,硬着声音再次冲许暖吼道,你看够了没有!你是女色狼吗? 许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自己是在幸灾乐祸,但是毕竟眼前的庄毅很是少儿不宜,想到这里,许暖的脸也红了起来。 两个人一个是日出江花红胜火,一个是霜叶红于二月花。 庄毅觉得此情此境,自己要是再贞烈一些就该自绝于人民了。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说,如果你不想梁小爽再次起来折腾,你最好将我给放开。 庄毅一提梁小爽,许暖就想起了以前在报纸上刊登的女秘书被暴打的相片,她看了看目前尚在昏迷的梁小爽,内心不住地发抖,唯恐这个女魔头醒来跟自己算账,于是,她连忙冲上前想要帮庄毅解开绳子,不想一不小心被拖把绊倒了,整个人重心不稳,毫无征兆地砸向庄毅。 于是,午夜里,一对男女销魂的吼叫声传遍了整栋公寓—— 许暖,伟大的许暖,具有开拓精神的许暖用她不足九十斤的小身板,华丽丽地将庄毅那条弯曲着不合角度的腿给弄骨折了。 …… 第25章 沧海月明(5) 当夜,半裸的庄毅、晕死的兔女郎打扮的梁小爽,被120给收进了医院。 〔62〕 第二天,城中媒体炸开了锅。 钻石王老五的桃色新闻,轰动全城。 头版头条的娱乐新闻让市民兴奋不止,血喷七尺。 什么《丽达千金为挽危情,化身兔女郎殷勤献身》;什么《午夜狂欢派对,总裁挑战道德尺度》…… 梁宗泰是在满城风雨中将梁小爽从医院给擒拿回家的,他指着梁小爽的鼻子说,你是不是成心要将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死你才开心啊?你看看!你看看这些报纸!你成什么样子了!像话吗?我们梁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梁小爽脸红了一下,不过她依然觉得自己很对,难道不对吗?我爱庄毅,难道要别人批准我怎样去追求他,怎样去爱他吗?所以,她撇了撇嘴巴,撒娇道,爷爷,我不就是去他家里嘛…… 梁宗泰瞪了瞪眼睛,说道,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庄毅是什么人!庄毅是在这个商场上能吃人的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人!你呢?你一个黄毛丫头。听爷爷的话,庄毅他根本就不合适你! 梁小爽拉住梁宗泰的手,撒娇道,爷爷啊爷爷。你也说了,庄毅是商业奇才,他肯定将来会成为爷爷的帮手的,所以,我的眼光没错! 梁宗泰看了梁小爽一眼,直叹息,说,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啊,孩子!他庄毅,那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啊!当年,他吞并和风就是因为和风的老板宁辞镜和他叔叔庄绅来往过密。宁辞镜的死到现在还众说纷纭!他庄毅明明吞并了人家和风到盛世旗下,还去学校里做什么“和风”奖学金,说缅怀和风先辈。这一招做得漂亮啊,全天下人都看到他庄毅的心胸宽广,可他庄毅到底是个什么人,你爷爷我不是没领教!所以,你别给爷爷招什么帮手了,爷爷可不想半世家业,葬身在他手里的! 梁小爽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她说,爷爷,你这么忌惮庄毅,那更应该让我去施展美人计啦,他如果爱上我,肯定不会打爷爷的主意了! 梁宗泰直接无语了,说,你啊你啊!让我说什么好啊! 梁小爽笑眯眯地抱着梁宗泰的胳膊,说,爷爷啊。你就不要说了,我就是喜欢庄毅。你说那么多,我更觉得他有魅力! 李乐曾说过,梁小爽挺机灵的一丫头,就是有点儿死心眼,自己认定的事情认定的理儿,谁的话都无法听进去。 梁宗泰无奈地看着梁小爽,摇摇头,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跟自己的秘书吩咐了几句—— 这是他最无可奈何的决定,借读书为名,将梁小爽火速送往国外,这是目前唯一可以让她远离庄毅的方式。 梁小爽经历了这次事件,对许暖的仇恨可谓登峰造极,她恨不得自己练成了乾坤大挪移,随时可以将许暖的脑袋和身体分家。尤其是在李琥珀幸灾乐祸的小眼神里,她更觉得许暖罪大恶极。 李琥珀斜着眼睛看着梁小爽,酸溜溜地说,梁小爽,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很厉害吗?怎么会栽到许暖手里啊!唉!我说你没那能耐,就别折腾了! 梁小爽被李琥珀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骄傲的性子又被李琥珀给刺激了出来,小嘴一噘,说,我会让她好看! 她决定无论是上天入地也要报复许暖! 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会在李琥珀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果不是她!自己和庄毅早就比翼双飞了,也不用遭遇这么多束缚和阻力。梁小爽决定使出浑身解数彻底调查出许暖到底有多神秘。 你庄毅不是法力通天吗?你不是要藏许暖一辈子吗?那我梁小爽就跟你卯上了,我让你见见你命中注定的小妻子到底有多么厉害。 梁小爽压根没有想到,这次折腾过后,留下了后遗症——整个圈子都知道了庄毅“不举”。一时之间,商业对手们,纷纷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连竞争都自动让他三分,算是聊表同情,而最最糟糕的是,这件事情传到了陈子庚的耳朵里,他就是对庄毅有千般看重,最后,还是决定将陈寂许配给孟谨诚。 〔63〕 马路是从报纸上看到庄毅那美妙遭遇的一夜,当时他正在喝豆浆,结果一下子给呛到气管里了,然后一口喷到了顺子脸上。 顺子快疯了,他刚在医院照顾小蝶时已经被赵小熊给喷了一身水……他摸了摸脸,快哭了,说,一个赵小熊还不够,你也来掺和…… 他刚说完,赵赵就从远处走了过来,她看到顺子的滑稽样子,笑得花枝乱颤,从手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了顺子,说,你们俩干吗呢? 她是刚去病房探望庄毅了,和马路一样,她也被拒之门外了,没想到在此碰到了马路和顺子。 马路指着报纸上的文字,问顺子,他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顺子擦了擦脸上的豆浆,将纸巾一下子抛到马路的脸上,说,不知道!你们俩不是都看到了?他目前不想见人! 赵赵就笑,说,看不出他庄毅还能折腾这么一出,居然还有受虐倾向,喜欢被绑着? 顺子看了看赵赵,说,赵赵!你怎么最近这么针对他! 赵赵笑,不过心里突然愣了一下,是啊,自己最近确实很针对庄毅。自从那天他拒绝自己之后,赵赵觉得自己快发霉了,总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时时刻刻想要爆发——他这算是为谁守身?为许暖吗? 马路突然问顺子,小蝶生病这几天,那个什么熊谁在照顾啊? 顺子说,什么什么熊!人家叫赵小熊!他跟着一起…… 他话未说完,赵赵像屁股上坐了刺刀一样,蹦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声音抖着说,赵小熊?哪里有赵小熊?! 顺子奇怪地看着赵赵惨白如纸的脸,说,你激动什么啊,大清早的…… 赵赵却仿佛没听到,跟发疯了似的,拉着顺子不放,音调都变了,她说,快带我去见赵小熊啊快带我去见赵小熊啊! 马路说,赵赵,你怎么了?这么反常! 赵赵仿佛中了魔咒一样,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念念有词,赵小熊,我要看赵小熊!我一直在找赵小熊! 顺子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马路,说,老板不让外人见。 赵赵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说,对于他,我还是外人吗?我只是外人吗?我处处为他着想事事为他留心难道我还是外人吗?一个拿命给了他的外人吗!? 顺子和马路都愣了,他们真的不理解赵赵为什么情绪变得如此激动。 只因为这个名字,赵小熊吗? 〔64〕 夜里,孟谨诚从公司回家,手边拿着报纸,报纸上关于庄毅的桃色新闻让他哭笑不得,他不由庆幸,幸亏自己命中没有梁小爽这样的克星,否则,自己一定比庄毅死得还惨。 说到“惨”字,他突然想起了许暖,心不由得一疼,如果她真的是阮阮……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睛,悲伤突然来袭。 已经两夜一天,他在思考着,后面的路该如何。 如果许暖真的是阮阮的话,带着这样的经历,他该如何与她见面,又该如何让孟古知道这一切。 昨夜,他从纽斯塔出来,脑袋疼了很久。 夜风乍起,灯红酒绿处,那些娇艳如花的女郎,远远地冲着他媚笑,他的心就像被剜开了一个大洞。 那一夜,在书房之中,他彻底失眠了,反复地把玩着许暖在舞会上留下的蓝丝带。精致抑郁的蓝色,像寂寞的湖,暗涌的海,还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叫阮阮的小女孩,望向他的忧伤和依赖。 一夜无眠。 当黎明破晓之时,蒙蒙的天青色,他起身,室内窗帘飘然,像一个静默落泪的少女的裙摆。他的心又一次抽疼,这突来的一切,让他不知该如何收场。 回眸处,却看到昨夜书桌上自己无意识之时,反反复复描下的字——依然 依然? 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这些无意写下的字,是在告诉自己,他对许暖,深爱依然吗?无论她是谁?无论她经历了什么?他的心都肯,深爱依然吗? 孟谨诚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立刻给夏良打电话——让他赶紧去找赵赵——他让夏良给赵赵一张支票,让许暖不要再出台。 即使在他没有彻底想明白之前,他依然还是要保护好许暖的。 这是他亏欠了她多年的保护。 来得太迟。 但好过,永远不会再来。 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好好考虑清楚,如何接纳许暖,不让她的自尊受到伤害,而且对孟古也能交代。还需要一点点时间,解开他内心那点儿无法接受现实的纠结。 孟谨诚没有想到他失眠的这一夜,庄毅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第26章 沧海月明(6) 当他差点想按惯例差人送礼炮到庄毅住的医院以示庆贺时,心下突然难受起来,他想,和庄毅、梁小爽三人成行的那个神秘女郎会不会是——许暖?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猛然刺痛。 纵使云淡风轻之人,也难免有意乱情迷之事。 他回家,佣人递来拖鞋,拿过报纸,帮他挂好外套,笑着说,先生,侄少爷在客厅等您呢。 这时,孟谨诚才发现,孟古端坐在沙发上。 这么晚还不睡?孟谨诚走上前。 孟古看了看孟谨诚,说,小叔。我在等你呢。他欲言又止,说,听说……你之前见过庄毅,是为了许暖吗? 孟谨诚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孟古,关于那个极有可能是阮阮的许暖在纽斯塔做小姐的事情。 孟古说,我听夏良说。舞会上,许暖就曾出现在你眼前,当时她一直对着你哭泣。可是,当时的你根本看不见…… 孟古的话,让孟谨诚的心,狠狠又疼了一下。 如果,她真的是阮阮的话,那时那地,她对着自己,该多么悲伤啊。 因为身处风尘,她甚至连喊她一声谨诚小叔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面对以后的孟古。孟谨诚叹了一口气。 孟古说,其实,她也可能不是阮阮……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地喊了一声,小叔——然后迟疑了,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孟谨诚从沉思中回神,很奇怪地望向孟古的方向,说,怎么了? 孟古想了很久,最后鼓起了勇气,说,我不知道小叔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阮阮?或许,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也或者,找到了她,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其实,我一直很害怕,将来会是这个结局。 孟谨诚愣了愣,他显然没有想到孟古会这样说。他迟疑地问,难道,阮阮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吗? 孟古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我只是知道,这么长的分离,带给了我和她之间,太大的距离,这种距离远到我不能定义。如果小叔不是有这样的际遇,遇到贵人,拥有上康,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穷学生,估计整日里为了生存而蝇营狗苟,怕是根本没时间去考虑生命里是否还存在过这么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或许,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她,想到心痛,但是,我真的不能保证,如果找到她,我是不是还会爱她!还有!我们三个人,又该如何相处!毕竟,她是我的恋人,却也是你名义上的妻子,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再次陷入尴尬……小叔,这让我很痛苦。更何况,你我现在的身份地位,绝对不能有这样的丑闻出现…… 孟谨诚沉默了,温润如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半天后,他说,你的意思是……阮阮现在是你的累赘,你的包袱? 孟古愣了一下,辩白道,小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被找到的阮阮,虽然,她一直都在我心里。 孟谨诚不说话,又是半天的沉默,他才缓缓开口,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再寻找她了。 孟古点点头,他说,不要再寻找她了。我们该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我们再也不是桃花寨子里那两个穷人家的孩子,而阮阮也未必是当初的阮阮。 一向温和的孟谨诚,勃然大怒。 虽然,孟古说得这样隐晦,说得这样颠倒,但他还是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那就是撇开那些什么“她一直在我心里”“不知如何面对”“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之类漂亮的修饰词,中心含义只有一个,那就是:放弃她! 孟谨诚紧紧盯着孟古,低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她现在可能过得不好? 孟古一看一向温文尔雅的小叔生气了,心里有些忐忑。但他依然还是反驳,他说,对!她可能过得不好!可是,小叔,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找到了她,她嫁人了怎么办?她有孩子了怎么办?或者,她残疾了怎么办?再或者,她根本不希望见到我们怎么办?更或者,她现在是一个女混混,甚至是一个杀人犯…… 孟谨诚彻底被惹怒了,他苍白如玉的脸上再也隐藏不住愤怒——多年前,他的成全,不仅没成全出她的幸福,却成全出她的悲哀。 此时此刻,这个本该给她幸福的男子,却在这里用各种漂亮的理由和借口,说着各种各样的所谓无奈…… 孟谨诚挥手,一巴掌打在孟古的脸上。 孟古显然没有想到,小叔会为此而对自己动手。 他捂住了脸上的红印,对孟谨诚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她这次的出现,或许会毁灭了你!你知道不知道? 孟谨诚抬手,又一记耳光,他指着孟古,说,你哪里说得对!这辈子,当你牵她手的时候!你抱着她的时候!你吻她的时候!你占有她的时候!你让她怀着你的孩子独自在这个世界上漂泊的时候!你想过没有,你的这些论调哪里对?! 孟古咬了咬嘴唇,望着孟谨诚,说,谁年轻时没犯过错误!你没有吗?你没有去女厕所偷看女人,被迫装疯卖傻这么多年?让我父亲也跟着倒霉死了!难道我们需要为自己的每一次错误埋单吗?谁规定我们一生只能爱一个人?而且一爱就要一辈子!谁规定,我睡了她就得负责一辈子…… 孟谨诚一拳头砸向孟古,孟古趔趄倒地,孟谨诚愤怒上前,扯起他的衣领,此刻,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静的面容之下,是出离愤怒的眼神,他说,原来这些年,你不是查不到她的消息,而是你根本不想查到!你觉得她再也配不上你这么高贵的男人了!孟古!你的良心呢?她有孩子了!你的孩子!你的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啊!就算不为了她,为了这个孩子,你能不能不这样自私? 孩子? 孟古的眼里突然有了泪光,回忆如同潮汐,他想起母亲下葬时那个迷乱而痛苦的夜晚…… 第二天,当他瞥见被角那抹血迹时,曾经对她发过誓,一辈子对她好的…… 当时的阮阮,用迷茫如小鹿的眼睛看着他…… …… 想起曾经,孟古的心疼极了,其实,对于阮阮,他不是不爱了,只是,他做不到像孟谨诚那样,在时间和磨难面前,他终究还是败了下来。 寒门出身,无论校园还是社会上,他遭遇了太多太多羞辱,人格,尊严……这些羞辱是他无法启齿无法面对的。所有人都在欢庆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却不知道这只金凤凰一生都在烈火中熬煎,是焚毁,不是涅槃…… 他拉开孟谨诚的手,缓慢而沉重地说,小叔……我知道自己欠她很多。只是,我无法面对时间留给我和她的距离,我无法面对这时间距离里,她所遭遇过的那些乱七八糟、极有可能让我疯掉的事情! 孟谨诚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在他看来,孟古所有的说辞,只不过是为了让他的辜负显得不那么残酷,那一刻,带着巨大的愤怒,他说,孟古!你给我听好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知道,她喜欢你,所以,我成全!我一直以为你肯定也会和我一样,想找到她,毕竟,你还欠她一份幸福。可是,现在我收回我的成全!从此,阮阮的一切都与你无关!至于,你刚才那十万个为什么,我回答你—— 孟谨诚平复了一下情绪,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找到她时候,她嫁人了,我会给她祝福,并看着她幸福;如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残疾了,我就一辈子照顾她,永远不离开她;如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根本不想见到我,那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尊重她;无论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首先是我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并会一直深爱着;如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女混混,那我就看着她耍宝陪她撒野;如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杀人犯,我就给她送一辈子牢饭!如果她要被枪毙,我就为她准备好墓地,将她安葬,给她安息,墓碑上写着,阮阮吾妻! 孟谨诚说完这番话,自己也愣了。 他没想到,这个叫阮阮的女子,可以让自己心甘情愿到这个地步!她是他青春年华里最纯净最美好的记忆和执着。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在这些年里,等待着她那些几乎渺茫的消息。 那一刻,云开雾散。 两日来的纠结,就这样消散了。 孟古愣愣地看着孟谨诚。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小叔对阮阮有着很深的眷恋,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份眷恋是如此地深沉和强烈,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都不曾改变。 他苦笑了一下,说,小叔,你会后悔的。 孟谨诚不说话。 孟古说,我和她不可能了,是我混蛋!你和她也不可能了!因为今天,陈子庚已经向庄爷爷提起你和陈寂的婚事……庄爷爷答应了。 这个消息几乎是晴天霹雳,让孟谨诚愣在了原地。 第27章 丁香空结(1) 这一生, 你我彼此错过了一步, 便注定错过一生。 〔65〕 病房中。 气氛沉默得诡异。 庄毅一直没有说话,似乎陷在某种深深的沉默之中,他的面容精致阴郁,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半天,他抬头看了看顺子,声音有些疲惫和无奈,他说,你说赵小熊……是赵赵失散多年的弟弟? 顺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能理解庄毅此时的不可思议,就像当时他知道这个消息时,也懵了。 那天,当赵赵听到赵小熊这个名字,她赵赵几乎是疯了。 顺子和马路无奈,只能带她去找赵小熊。 门一打开,赵赵就发疯一样扑向坐在地上的男生,当时,赵小熊正在和许蝶争着吃锅巴,满嘴锅巴屑。 他一看有个陌生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以为是来打劫他那包锅巴的,于是,整个身体扑压在那包锅巴上,尖叫不止。 赵赵也扑了上去,盯着他的脸,最后抓着他的衣服,问,你是小熊?你是不是赵小熊?你爸是不是叫赵老七,你姐姐是不是叫赵吉祥啊?你说!你快说啊…… 赵小熊就拼命挣扎,嚷嚷着,锅……巴……锅、锅巴。 顺子试图拉开赵赵,他跟她说过的,赵小熊……出了问题,人有些疯癫,不是很正常。 赵赵的眼泪都急出来了。 一别十多年。 幼时姐弟,遭遇分离,多年过去,早已难辨音容。 赵赵难过得要命,她期望他是赵小熊,因为她在人海之中寻找了他那么久;她又惧怕他是赵小熊,因为她承受不了这个昔日对自己作威作福的小霸王突然变成了傻子。 忽然,赵赵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扯下了赵小熊的裤子,在一旁的顺子大吃一惊,连忙拉过许蝶捂住了她的眼睛。 赵小熊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裤子,他虽然人傻了,但是依旧会害羞,他拽着裤子大叫,牛(流)氓啊!!! 赵赵不管不顾,最终撕扯之下,赵小熊的屁股露了出来——曾经的咬痕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赵赵眼前。 赵赵的眼泪吧嗒一下就落了下来,她抱着赵小熊号啕大哭。 这个咬痕是她留在赵小熊屁股上的——当时,是那么痛恨的一口,因为六岁的赵小熊出卖了她,说她偷东西给那几个被拐来的小孩吃。父亲为此暴打她,并割断了她的长头发。于是,怀恨在心的她,在一个明媚的午后,用一根甜玉米将赵小熊骗了出来,在荒无人烟的小土坡上,胖揍了他一顿,赵小熊拼命反抗,撕扯中,她在他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 后来,赵小熊拖着疼痛的屁股回家号啕大哭,为此,赵赵又被父亲暴打了一顿。 再后来,父亲死去,母亲改嫁,姐弟俩被人贩子拐卖,当时她咬着牙安慰赵小熊说,别怕,姐姐一定会找到你的。就是十几年,几十年,只要你是我弟,只要你屁股上的牙印子还在,姐就一定会找到你! 赵小熊就哭,说,姐姐,那我找不到你怎么办?你屁股上又没牙印子。 赵赵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小细胳膊,递到赵小熊眼前,说,咬吧!以后,就凭着它来找我啊! 赵小熊大概很怕失去姐姐,于是,下口就咬——那是一个小男孩所有的恐惧的宣泄……赵赵痛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很显然,她没想到,赵小熊还真下口咬,下口咬就咬吧,还咬得这么狠,于是,她又将赵小熊给暴打了一顿。 赵小熊就流着鼻涕大哭,那么委屈,他抽泣着,说,是你要我咬的,是你让我咬的…… …… 人贩子大概腻烦了这姐弟俩整日地闹腾,于是迅速将他们俩转手了。 很多年后,赵赵总会对着自己腕上赵小熊留下的咬痕想,如果,那一天她不揍他不闹腾的话,是不是她和赵小熊不会这么快被不耐烦的人贩子给分开…… …… 回忆如钝刀,眼泪如狂潮。 赵赵晃动着自己手腕上的咬痕,给趴在地上的赵小熊看,她满脸泪,说,小熊,看看这里,这是当时我们说好了的,你能凭着它来找我的。小熊,我是吉祥!我是姐姐啊…… 说着,她就抱着赵小熊号啕大哭。 赵小熊拼命挣脱,一边提裤子躲赵赵,一边垂着眼睛骂赵赵,牛、牛氓…… …… 顺子将小蝶送进卧室,他不想小孩子看到这种场面。他走出来的时候,赵赵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呆呆地。 而赵小熊在拼命地吃锅巴,不时警惕地看着赵赵,嘴里一边吃,一边还嘟哝着,牛氓! 顺子一直都知道赵赵很漂亮,但是,他一直觉得她的漂亮是那种张扬的妖媚的明艳的,不同于许暖美得安静单薄,而此刻,当她像一个惨白的影子,无助地坐在地板上时,他终于明白,其实再风情万种再妖娆的女人,也有楚楚动人让人心生怜惜的时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赵赵胡乱地擦擦眼泪,理了理乱掉的头发,她点起一根烟,眼睛眯着,她望着顺子,问得那样直接——谁把他搞成这样的? 她是一个长了七窍玲珑心的女人,直觉告诉她,赵小熊不可能是自己变成这样子的,这期间跟庄毅或者庄毅的手下,一定有着脱不掉的干系。尽管,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真的和庄毅有关。 顺子愣了愣,低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他知道赵小熊是赵赵的弟弟时,心口就像堵了一块石头。怎么说呢?谁会想到是这样!谁又会想到四年前那个夜晚,是需要在四年后有所交代的! 他不是不内疚,他也有过最亲爱的妹妹,有过自己想好好保护的亲情……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跟赵赵说,因为他不想欺骗她。可他只是个小跟班,他不知道庄毅的答案会是什么。 赵赵突然笑了,目光凄凉,她说,是不是与庄毅有关? 顺子连忙否认,说,不、不是! 他知道,自己说假话了。他不是一个不敢担当的男人,只是,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在庄毅那里,这关系到庄毅和赵赵之间,关系到很多事情,不能他一个小跟班能随口回答的。 赵赵就笑,她看得出顺子的犹豫,虽然,她那么希望这件事情和庄毅没有任何关系,在庄毅找到赵小熊的时候,赵小熊就早已变成这样了。 她看着赵小熊,心里无比悲痛。 她从顺子那里,拿起一瓶矿泉水给赵小熊递过去,可是,赵小熊一看她手里的瓶子,就发疯似的躲开了,痛苦地尖叫——不要。 赵赵愕然。 她并不知道,那个痛苦的冬夜,赵小熊深刻记得那些可怕的“瓶子”,泼洒在他身上的液体,最后,是一个面容悲切的女孩帮他挡住了一切,她喊得好像就是这句话——不要! 是的。不要。不要伤害。 …… 他记不清那个女孩的脸,可是,她一定是自己很重要的人,而自己对于她也一定很重要,所以,灾难来时,她才会挡在自己身前。这么多年来,他那么刻苦地回想着那个女孩,她到底是谁? 有时候,他会惶惑地问许暖,但更多的时候,看着许暖,他就会发愣。 不管怎样,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里,瓶子是很可怕的东西。 …… 赵赵愣了半天,转头,看着顺子,顺子却不说话。 后来,赵赵走的时候,看着顺子说,她说,你只需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就这么难吗? 说这话的时候,赵赵的眼眶红了,故作坚强的脸上,全是悲伤。 顺子喉结抖动,最终却依然沉默。 病房中,庄毅看了看顺子,沉默了很久,他突然想起那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他叹了一口气,说,出院后,我跟赵赵说清楚吧。 顺子吃惊地抬头,说,你要跟她说是我们伤害了小熊? 庄毅再次叹气,说,我不想骗赵赵。 庄毅心里清楚,一旦赵赵知道了真相,肯定会无比痛恨他。可是,他没办法欺骗她。一个一直拿命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其实,他不知道,对于赵赵而言,知道了真相后,比“恨他”更多的将是“痛苦”——自己最爱的男子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亲人,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情更让人痛苦? 沉默了半天后,庄毅跟顺子说,给我办理一下出院手续,我要出院。 顺子本来想阻拦的,毕竟庄毅还是需要在医院里待一段时间。但是他了解庄毅的性格,阻拦也是白搭。 出院手续办好后,顺子就推着庄毅离开了医院。 车上,庄毅突然问顺子,小蝶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顺子摇头,说,明天下午拿结果。 庄毅点点头,他有些担心小蝶的健康状况,这孩子,从小就先天不足,身体虚弱,这些天一直高烧不断,小脸苍白得有些可怕。最近的日子,每次他抱着她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她都会昏昏沉沉地在他胸口睡去。 每当这个时刻,看着她温柔的小脑袋,细软的头发,庄毅的心里都会有种隐隐的暖。 〔66〕 在家中养病的日子,庄毅一直都在等赵赵到来。 许暖在他身边,依旧拘谨冷淡。 其实,对于庄毅,许暖的心里怀着恨,又怀着怕,还怀着对那一夜挡也挡不住的幸灾乐祸,庄毅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较劲儿—— 冷淡我也就忍了!现在翅膀硬了!居然还会对我幸灾乐祸了!!! 于是—— 那段日子里,许暖像一只忙碌而惊悸的小仓鼠,而骨折了的庄毅则像一个作威作福的地主少爷。 地主少爷渴了!小仓鼠就得窸窸窣窣地去给他倒水,而且还必须是冰水;地主少爷饿了!小仓鼠就得窸窸窣窣地下厨区给他做饭,而且还得接受他的百般挑剔。 地主少爷偶尔还会有更多要求,比如说腰疼、头疼、背疼、全身疼…… 总之,地主少爷大概是为了报复许暖将他踩骨折了,或者为了报复许暖看到他和梁小爽那丢人一幕后的幸灾乐祸,现在成天横挑鼻子竖挑眼。 许暖表面冷淡,内心时刻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不过,地主少爷更多心思被其他事情占据,所以,许暖的生活也不算特别水深火热。 顺子告诉他,陈子庚和庄绅定下了孟谨诚和陈寂的婚事,庄毅点点头,要马路送一份厚礼给陈子庚,表示祝贺。 当时,许暖正在他身边,他冲许暖笑了笑,略带讥讽地说,你为他哭得死去活来的男人,还是要娶别的女人了。他本来还要说——就看你有没有手段,让他回到你身边,不枉我养了你这棋子四年……可这句话却硬生生卡在他的嗓子里,如何也说不出来。 许暖不说话,依旧冷冷淡淡。 其实,她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一直以为陈寂要嫁的人是庄毅,现在突然换成了孟谨诚,她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顺子走的时候,庄毅问了问赵赵的近况。 顺子离开庄毅的公寓后,去了赵赵的住所,结果,赵赵一直不肯开门。顺子只好悻悻离开。离开时他说,庄毅提前出院回家了,因为不放心你。 然后,门里传来女人压抑的哭泣声,那么低沉,那么痛楚。 庄毅常常陷入沉思,赵赵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到来?气势汹汹,悲伤欲绝,或者是冷漠异常?无论是哪种方式,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任她发泄。 遗憾的是,赵赵一直都没出现。 庄毅并没想到,赵赵是在胆怯,她惧怕结果。虽然顺子无数次告诉她,庄毅回到了家里,在等她,并将会给她答案。可是她的心却从最初的怒火万丈变得恐慌迷茫起来,这让她整个人都卑微起来。 她拼命地抽烟、酗酒,试图麻痹自己。 她无数次在庄毅家楼下徘徊,痛苦得眼泪横流,却始终鼓不起上楼的勇气。 如果,答案真的是庄毅,那么以后的日子,她和他又该如何相处? 人如此喜欢逃避。 赵赵想将赵小熊接回身边,可赵小熊却厮打着她,不肯离开——他怕自己不辞而别,就再也见不到许暖了。 赵赵无可奈何,只能由着赵小熊的性子。 天气阴沉的时候,赵小熊就躲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电视,马路他们,就离他们姐弟远远的,不去打扰。 赵赵看到赵小熊的指甲长了,就忍不住走上前想帮他剪掉,赵小熊却依旧排斥她,叫喊着,挥舞着手臂,口齿不清地骂她——女牛、牛氓! 因为太过用力,他尖利的指甲刮花了赵赵的脸,赵赵捂住脸,指缝间是一丝浅浅的殷红,突来的疼痛,让她眼角渗出泪花。 赵小熊很开心,他终于能赶走这个女流氓了,他欢天喜地拍着手,开心地欢呼……可是,当他发现那个女流氓居然缓缓地蹲在地下,双手抱住膝盖,双肩抽搐,捂着脸大哭的时候,他也愣住了。 她那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就像午夜之中的海藻,茂密生长在一方记忆的水域里。 记忆中,模糊着一个细细小小的影子,整日追打在他屁股后面,有时候还会被他欺负,那个细细小小的影子,似乎和他经历过生离死别,似乎在茫茫人海受尽沉浮,却不停在寻找他……隐秘的空间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小熊,小熊,我是吉祥,我是姐姐吉祥啊…… 赵小熊歪着脑袋,缓缓蹲到赵赵身边,他不知道谁是吉祥,不知道什么是姐姐,他只知道自己弄哭了这个女流氓——弄哭女孩子是不好的,哪怕她是个女流氓——记忆里,他似乎有过一个很深爱很深爱的女孩子,有那么长长的一段时间,她总是哭、总是哭,因为她最初的爱情,背叛了她…… 那些朦胧的记忆影像,让赵小熊万分惶惑。 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赵赵。 赵赵抬头,泪痕未干,脸颊上的伤猩红鲜艳,她伤心地看着赵小熊。 赵小熊似乎想安抚一下她,将手里的饼干递到赵赵眼前,啊啊了两声,示意让赵赵吃。 赵赵愣愣地看着赵小熊。 赵小熊犹豫了一下,就将饼干试探着送到赵赵的嘴边,小心翼翼地放进她的嘴中。 赵赵愣愣地将饼干嚼入嘴里,愣愣地看着赵小熊,嚼着嚼着,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饼干那么甜,眼泪那么咸。 赵小熊慌了,他没有想到赵赵吃了饼干还会哭——她一定是认为自己给她吃坏东西了,所以,他很焦虑地将饼干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大口大口嚼着,说,饼干!这些!好东西,不是!坏……你!不要哭了。 赵赵看着赵小熊着急模样,心都碎了。 她转脸,狠狠地将眼泪抹掉。 …… 那天,赵赵给赵小熊剪了指甲。 天灰蒙蒙的,没有阳光,赵赵的脸上,伤口猩红。 第28章 丁香空结(2) 她低着头,那么专注地给赵小熊修剪指甲。赵小熊愣愣地看着她,他突然想到,许暖很久没有来了。 以前,总是在阳光很好的日子,许暖坐在他的身边给他修剪指甲,听他含糊不清的絮语,他总是想告诉许暖这句话——我以前一定有过一个很爱的女孩——可是这就是这么一句话,总是被他表达得支离破碎。 他看着眼前的赵赵,觉得这个女流氓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她脸上的伤口让他觉得无比内疚,他突然伸手,手指轻轻触赵赵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赵小熊突然喊出了一个词语——姐姐。 赵赵大吃一惊地看着赵小熊,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刚才说什么? 马路也忙走了过来,盯着赵小熊。 赵小熊忙茫然地摇摇头,然后又恢复了沉默。 那种沉默,让赵赵绝望。 许暖来看赵小熊的时候,打算给赵小熊修剪指甲,可她看到赵小熊的指甲已经被修剪过了,突然明白,赵赵来看过他。 原来她是当年的赵吉祥啊。 一时之间,许暖百感交集,那个曾经给她偷过地瓜条的秀气小女孩,如今却是风情万种的风韵女子。 命运永远是一个轮回,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人,做过的事,都将会在我们的生命之中连成一个圈,不可抵抗。 许暖将买来的零食放在赵小熊面前的桌子上,看着他,恬然冷淡的眉目之间是隐隐的忧愁。 赵小熊呆呆地看着她,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思考着那个一直以来放在他心中的喊不出姓名的影子——他曾深爱过的女子。 许暖走的时候,对赵小熊说,我见到他们了。 他们。 孟古,还有,孟谨诚。 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讲给赵小熊听,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许暖,你见到他们了,可是,该怎么办呢? 自从她遇到庄毅,生命就不能自己掌舵。 〔67〕 下午,许暖去了一趟学校,不久之后就是毕业典礼……她满怀心事地回到庄毅的住处,刚进门,林欣就打来电话,说,许暖啊,你有钱吗? 许暖说,你要钱干吗? 林欣说,打胎啊。 许暖说,什么!你怀孕了…… 林欣说,不是我。是吴楠! 许暖差点疯了,林欣立刻补充说,吴楠公益组织里的一个女孩!太可怜了!贱人男朋友不来!我陪她!钱不够…许暖啊,你以后找男朋友记得找个有钱的,省得打胎也得靠凑钱…… 林欣的话让她满头黑线,她一边换鞋子一边说,我有钱……你来取,还是我给你送…… 她抬头时,笑容僵在脸上,声音也僵住了——庄毅在!自己因为抱着书,手机正开着免提…… 庄毅懒洋洋地坐在阳光房的沙发上,斜着眼睛看她,一脸鄙夷,冷笑道,她打什么打!怀了就生呗…… 许暖差点疯了,想瞪庄毅又不太敢,求他自己又不屑,只能迅速用手捂住手机话筒,切换了模式。 林欣却还是听到了,电话那端,她尖叫起来,男人?!你身边有男人了?!许暖!你老实交代!…… 许暖硬着头皮说,是电视…… 她话音未落,庄毅再次说道,她睡我这儿!别不承认…… 许暖疯了,不顾林欣的惊声尖叫,她解释说,他胡说!她还想说他是个神经病,但不敢,只是愤愤地挂断电话,抬头看着庄毅——该恼怒,该暴跳…… 庄毅看着她,说,我怎么就胡说了?你是不是睡在我家?你在二十八楼,我在二十七楼,铁一般的事实你还不肯承认? 他一面说,一面步步逼近。 许暖步步后退,无话可应。 庄毅将她逼到墙边,讥笑道,看不出来啊!整日里结交的朋友不是借钱就是打胎。你不是挺清高的吗? 许暖不说话,紧紧贴着墙壁。 狭窄的距离,温热的呼吸,许暖突然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庄毅却突然逃避似的转身,声音却还努力冷硬,说,我饿了。 他的背是僵直的,原想冷硬的语调,却带着一种孩子腔调似的幽怨,像是撒娇,许暖吓了一大跳。 她怔怔地看着庄毅。 庄毅似乎也觉得语调不妥,于是冷冷地说,发生么愣?我饿了! 嗯,这才是庄毅的一贯风格。 许暖虽不情愿却还是习惯性地走进厨房,然后觉得自己真是犯贱,居然不习惯庄毅温柔,非要等他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才安心。 许暖一边做饭,一边惆怅着怎样面对林欣。大学即将毕业,林欣约她一起租房,为了将来工作方便,她本已拒绝……可是现在看来,将来工作了,林欣总会发现的。 唉,好头疼,怎么办呢?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忧虑,许暖竟将菜烧煳了,手忙脚乱从锅里弄出来——标准的四菜一汤:香干炒肉,西芹百合,鸡丝竹笋,番茄鸡蛋,高山娃娃菜汤。 除了番茄鸡蛋糊了点儿,其余的还是色香味俱全。 许暖叹了口气,走到阳光房边喊庄毅。 庄毅放下手中的报纸,看了看许暖,说,你好慢!饿死了!然后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把手递给许暖。 许暖茫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庄毅说,扶!我! 哦。许暖连忙上前。 庄毅将手搭在许暖纤细的肩膀上,她好瘦,仿佛一只胳膊就可以将她整个人给揽过来。庄毅的心里,突然长出了春天的草,柔柔细细地破土而出。 他低下头,眉眼中是难得的温柔,他看着许暖乌黑的发,嗅到了她发丝间玫瑰花瓣一样的香,那种香带着羞怯又倔强的力量,撩着他心里的弦。 许暖小心翼翼扶着他,清冷着小脸,内心却骂了一千遍:魔鬼!禽兽!噩梦!压迫人!还让我扶你!唉……你怎么可以这么重呢! 她内心嘀咕着,抬头,却见庄毅正将鼻翼凑近自己的发梢,轻嗅着,眼角眉间满是温柔,如同雪吻大地。 她愣了。 瞬间,慌乱,心如擂鼓。 庄毅的视线触及到许暖的目光,迅速转脸,强作镇定,皱了皱眉头,不无自恋地恶人先告状,看我干吗?花痴! 许暖不说话,内心嘀咕了一千遍,你花痴,你全家都花痴! 吃饭时,庄毅皱着眉头指着糊掉的番茄炒鸡蛋,说,吃糊掉的食物会得癌症!你是想我早死吗? 许暖说,我重新给你做!说着,她去拿盘子。 庄毅伸手挡住,抬头望着她,清透的眼眸里神情突然复杂起来,他说,这四年来,你一直都想我死对吧?你这么有诚意,我哪能不成全。 说完,他就捧起碗来,大口大口扒饭,毫无形象可言。 许暖根本没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泄露,以为庄毅又在没事找事,许暖暗想,他这种行为放到学校,就是典型的没事找抽,可惜自己只有忍的份儿。 庄毅抬头看看许暖,她正一脸心事,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本想奚落,却觉得自己怎能这么幼稚,跟青春期的小男生似的,靠和女生作对来博存在感。 他妈的!关心就是关心!在意就是在意! 他低头暗叹了一口气,问,怎么了? 许暖不敢相信地抬头,这个恶魔他……这算是在关心自己吗?迟疑了很久,她才慢吞吞地说,我要大学毕业了…… 庄毅说,知道了。 许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林欣说,大学毕业她就到外面租个房子……我可不可以搬出去,和她一起住?将来工作也方便…… 庄毅面色一沉,将筷子放到桌边,看着她,眼神冷冽,说,出去住?为了见孟古方便吧,旧情人魅力果然大! 许暖不明白为什么庄毅的联想能力这么强,什么事情都能硬生生地扯到孟古身上。 她低声辩解,说,你也不想让外人误会你有同居女友了吧?您老的清白……您老的一世英名…… 她小心翼翼地想幽默,却无比拙劣。 庄毅点点头,说,感谢你为我的清白想得那么周到,可我们明明就是在同居啊! 突然,他又莫名笑了,笑得自恋至极,他说,你是怕和我住在一起,会情不自禁爱上我吧? 许暖直接傻掉了,愣愣地看着庄毅,他、他这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吗?可好冷,一点儿都不好笑。 突然间,她怀疑庄毅不是被自己踩坏了腿,而是被自己踩成了精神分裂,一会儿阴,一会儿阳,自我娱乐,没事找抽……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68〕 门铃响起的时候,庄毅突然变得紧张,他以为是多日不肯露面的赵赵。许暖奇怪地看着他,走去开门。 顺子走进来后,庄毅的心放了下来。 不过,顺子神色紧张,他看了看庄毅,又看了看许暖。 庄毅抬眼,看了看许暖,说,你回房吧! 他终于恢复了正常,声音照旧冷冷的,面容沉静,仿佛刚刚那个和她说笑的男子不是他一样。 许暖看了看顺子,不免紧张,唯恐他们又要谈论如何让她做棋子对付孟谨诚。离开时,她问顺子,小蝶好吗?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小蝶了,这让她不安。她去赵小熊那里,也没碰见小蝶,问庄毅,他只是说顺子陪着呢。 顺子笑笑,回答她,她很好。 许暖张了张嘴,就低头离开了。 许暖上楼之后,顺子看了看庄毅,说,你……还没告诉她? 庄毅沉默了半天,缓缓地开口,声音有些哑,问道,小蝶怎么样了? 顺子说,徐医生依然在给她使用抗生素。医院方面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骨髓配型……让你考虑一下脐带血……最后几个字,顺子的声音几乎低到了嗓子里。 事情是这样的—— 前些日子,顺子去拿小蝶的化验结果。 结果主治医生徐强说,需要小蝶的父母或者监护人来一下。那一刻,顺子感觉事情严重,回去就找了庄毅。 庄毅来到医院时,徐医生正要下班,见到他之后脸色有些凝重。他说,许先生,你的孩子…… 庄毅打断了他,说,我姓庄。 徐医生愣了一下,说,可您的孩子她姓…… 庄毅愣了愣,却说,她叫庄许蝶。 徐医生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随后神情凝重,他简短地告诉了庄毅许蝶的病况:临床诊断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骨髓移植目前没找到合适的配型供体,现在能做的就是使用抗生素,尽人事听天命……说到这里,徐医生似乎犹豫了一下。 几乎是晴天霹雳,庄毅愣了,他知道小蝶身体孱弱,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那一刻,他几乎失神。 但冷静如他还是迅速捕捉到徐医生最后语言中的那丝犹豫,问道,徐医生,除了骨髓移植,难道就没有其他方式了? 徐医生叹了口气,说,还有脐带血移植。但不知道,孩子能不能等那么久。 庄毅愣了,脐带血移植? 徐医生点点头,就是你和你的太太,再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将有25%的希望和病人配型成功,这个孩子的脐带血几乎可能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庄毅彻底愣了。 那一刻,他一向坚硬的心突然变得迷茫,让他不知身处何地——唯一的救命方式,居然是这样! 怎么可以呢? 他不是许蝶的父亲! 那些混蛋中的一个才是! 庄毅沉吟了半天,才从这个巨大的惊雷中清醒,他缓缓地说,我希望找到脊髓移植造血干细胞的供体,无论花多大的代价! 说完,他让顺子递给徐医生一张名片。 徐医生看了看名片,愣了愣,恭敬地说,庄先生,我们会全力以赴的!但是希望你最好考虑一下脐带血,因为我担心我们找不到合适的骨髓供体。即使脐带血的制造也需要一段时间,也不敢保证病人能等到那一天…… 最后的话,徐强没说出口,身为医生,纵然看尽生死,也觉得这样的话,对眼前这个年轻的父亲来说似乎太过残酷。 名片上“盛世和风”和“庄毅”,让他明白了眼前男子是何等人物。以前,他常在报纸和网上看到他的消息,当然除了事业得意,更多的是他没完没了的花边新闻,只是说好的单身呢? 没想到传闻之中的私生女确实存在。 庄毅走的时候,顺子手下几个小弟本来要和徐医生做做“沟通”,无非就是“庄先生的女儿生病一事,请做好保密工作”之类,却被庄毅一个眼神给阻止了。 在他看来,徐医生才没那么蠢。 自从得知许蝶的病情,庄毅经常去看小蝶,虽然腿伤未愈,当然,这一切都瞒着许暖。庄毅担心许暖会接受不了。 许蝶开始变得羸弱,苍白得像一个易碎的娃娃。 见到庄毅时,她变得很雀跃。小女孩也懂得美好,她曾经跟许暖说,姐姐,我喜欢庄叔叔!你嫁给他吧!当时庄毅也在,他记得许暖脸红了。 顺子问庄毅,要不要让许暖也来看看小蝶? 庄毅摇摇头,说,等小蝶康复起来吧。 就这样,庄毅让顺子好好看护许蝶,密切关注着治疗进程和骨髓配型一事。 顺子也乐于鞍前马后地为庄毅奔忙,他能感觉到庄毅对此事的焦心——很显然,他是不愿意接受脐带血配型这一方案的。 顺子能理解,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生孩子? 这段日子,庄毅虽然面上平静,内心却一直焦虑地等待着许蝶好转的消息,可是今天顺子带来的消息,似乎不容乐观。 顺子走后,他抬头,看了看楼上,突然心如刀割。 〔69〕 日子一天天过去。 赵赵没有到来,许蝶的病情不容乐观,孟谨诚和陈寂的大婚也已经被各大媒体疯狂炒作。 顺子问马路,你说,咱们老板还会不会舍得让许暖当棋子,去接近孟谨诚? 马路说,会! 顺子惊讶极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马路。 马路很冷静,说,他那么喜欢自虐!你又不是不知道。 许暖一直安静地窝在庄毅的住处,偶尔会去探望赵小熊。她在赵小熊的住所里见过赵赵,那个眉眼精致的女子,最近有些瘦削。 许暖有些尴尬地跟她招呼,但赵赵并没搭理。 赵赵知道孟谨诚和陈寂联姻了,也知道庄毅并没有让许暖去做棋子,他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为了这小小女子却放弃了。 许暖将东西放在赵小熊的桌上,就离开了。 外面突然大雨倾盆,这个城市,夏末的雨水总是这样充沛,许暖没有带雨伞,犹豫了一番,还是冲到了雨地里。 这时,她送给赵小熊的那包零食从三楼掉落,砸到了她的脑袋上,开了花儿。 雨水浸泡着她,也浸泡着一地零散的食品。 赵赵在窗前,冷眼看着雨水之中的许暖,重重关上了窗。她没对许暖破口大骂,但她的行动表明了她的立场——她憎恨她,因为庄毅,因为赵小熊。 许暖默默地,转身离去。 第29章 丁香空结(3) 雨地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赵小熊像闪电一样从楼道里奔出,扑在雨地上,拼命地拣这些散落在地上的食品。 雨水打湿了他英俊的脸,他努力瞪大眼睛,冲许暖比划,希望她不要生气。 许暖看着赵小熊,他那模糊在雨幕中的容颜,就像他们凌乱的青春,消融在潮湿的红尘,再也无法清晰。 许暖跑回家时,衣裳已经湿透。还好,庄毅不在,她飞快地将衣服脱掉,免得弄湿地板,匆忙奔向洗手间,裹了一条浴巾冲到楼上,洗了一个温水澡,避免感冒。 她望着外面的大雨,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很久,她走进厨房,熬了一锅姜汤。 庄毅回来的时候,滴雨未沾。 许暖起身,想起砂锅里的姜汤,有些失落,心里却不由地感叹,有钱果然好,时时刻刻都有人照料,就是下雨天都不沾雨星。 庄毅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姜汤味道,问道,这是? 许暖脸忙解释,我刚才淋雨了。给自己弄了点儿姜汤,怕感冒。 庄毅看着她,眉毛挑了挑,说,很好。懂得爱自己。话刚说完,他就打了一个喷嚏,用手遮住着嘴巴,礼节性对许暖说,不好意思。 许暖忙说,你不会感冒了吧?要不也喝点儿…… 庄毅说,感冒!怎么可能?我这么强壮。 许暖撇嘴,你强不强壮我怎么知道…… 庄毅走上来,说,怎么?你想知道吗? 许暖忙逃走。 今天,他去过医院陪小蝶了。 徐医生说,小蝶一直很乖很坚强,很勇敢地配合治疗。 徐医生走后,小蝶问庄毅,庄叔叔,我得了什么病了? 庄毅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小蝶乖,小蝶只是感冒了。 小蝶看着庄毅,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泛着泪光,说,那小蝶会不会死掉啊? 庄毅的心一揪,说,不会。小蝶很快就好了。 小蝶相信了他,用力地点点头,说,好难受啊,我不想死掉,不想离开姐姐,不想离开小熊叔叔,庄叔叔还有顺子叔叔…… …… 小蝶睡觉的时候,一直握着庄毅的大手,不撒开。她仰着脸,问他,叔叔,为什么姐姐不来看我,我好久没看到她了。 庄毅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姐姐最近很忙。等小蝶好起来,叔叔就带姐姐一起过来看小蝶。 小蝶点点头,很用力地点头。 庄毅离开时,情绪很低落。 他刚走到医院一楼大厅,就听到梁小爽那爆竹一样的声音传来,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梁小爽像闪电一样劈在了他身上。 梁小爽在这里等了庄毅很久,她听李琥珀说,庄毅到了圣玛丽医院,就奋不顾身地跑来了。 这些日子,梁小爽一直找不到庄毅,去他家拍门他也不开,去他公司找人,更见不到他的踪影……不过没关系,这不影响她最近的好心情——许暖外的头号劲敌陈寂要和孟谨诚结婚了,这真是个好消息。 于是,她飞扑上来,说,庄毅!恭喜!陈寂要结婚了! 庄毅看到梁小爽,眼前一黑。 那一夜,他的人生因她彻底灰暗。他实在没有勇气见到梁小爽这种神奇的生物。本来,每天要坚持面对目击者许暖,他已尽全力。 庄毅一面快走,一面说,你恭喜我?你该恭喜孟谨诚! 梁小爽追着不撒手,笑,当然恭喜你!她再也不能破坏我们的关系了。 庄毅好想直接昏死过去,他不明白梁小爽的大脑到底是什么构造,怎么净产生这种让人理解不了的鬼逻辑,还如此振振有辞。 庄毅赶紧纠正,说,我们?请不要用“我们”。梁小爽!你听好了!你和我,永远是“你和我”,不可能是“我们”! 梁小爽压根不理他。 她看着他的拐杖,两眼冒光,像一头口水直流的小色狼,摇晃着他的胳膊,说,你好帅!拄拐杖都这么帅!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帅的瘸子! 庄毅的脸直接绿了。 最后还是顺子硬着头皮将梁小爽给拉开,说庄总有合约要谈,梁小姐请您多海涵……梁小爽就嗷嗷叫,说,姓庄的,难道金贵如我还抵不上你的一纸破合约?你别这么对我好不好?!下雨天的!我来找你我容易吗? 庄毅说,你真不容易!所以求你以后去做点儿容易的事吧! 梁小爽咬牙切齿,大叫着,姓庄的!你听好了!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定了你了!除了我,你不能是任何人的! 庄毅落荒而逃。 大雨滂沱的街,梁小爽一直追在他的车后,追赶了一段路程,跌倒在地上。她倔强地望着他离去。 她喃喃道,你是我的!庄毅!一定是我的! 庄毅回到家中,看到许暖。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遭遇过梁小爽,他今天格外喜欢许暖,喜欢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气息,就像栀子花一样清新、腊梅一样清冷。 想到梁小爽,他就不寒而栗,他甚至想,梁小爽该不会是梁宗泰派来扰乱自己情绪的商业间谍吧!要真的是,这招实在太高明了!目前他每次见到梁小爽就觉得自己极度厌世,然后对自己为什么要存活在这非人的世间产生巨大的怀疑! 许暖因为他刚才的喷嚏,端来一碗姜汤,说,你喝吧。 庄毅愣愣地看着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说,你该不会原来就是给我熬的吧? 许暖的脸一红,说,啊?我为我自己。我刚才淋雨了。 庄毅心里泛起微微的失望,说,好吧,我就跟着你沾光好了。 他喝姜汤的时候,偷偷看了许暖一眼,矛盾着到底该不该将小蝶生病的事告诉她,或者顺子说得对,作为母亲许暖有权知道一切,否则一旦小蝶熬不过去,许暖连陪自己孩子走完最后一段人生路的机会都没有了……顺子说,老板!她是小蝶的母亲啊。 庄毅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内心无比纠结。 许暖见庄毅的神色如此难看,愣了,问,汤很难喝? 庄毅看了看她,竟然有些心疼,他笑笑,像是嘲笑自己居然会心疼许暖。 庄毅喝完姜汤,就有些头晕,他不知道是因为下雨天气转冷有些感冒,还是因为下午被梁小爽给吓坏了。 他早早回房休息了。 〔71〕 半夜,许暖在楼上突然听到楼下水杯碎裂的声音,她起身,迟疑着下楼。 她打开灯,却见庄毅坐在客厅地上,水杯碎裂在他身边,他的脸红得像一盘英俊的酱牛肉。 许暖飞快地跑下去,扶起他。 他皮肤上的热度隔着厚厚的睡衣都能传到她的指尖,她吃惊地看着他,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你发烧了? 庄毅皱皱眉头,说,我……要喝……水。 许暖飞快地倒来一杯水,递到他苍白干裂的唇边,看他艰难地咽下。 她将他扶回他的房间,他原就腿伤未愈,又因发烧生病不能控制力量,显得更加沉重,许暖将他扶到床上,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 他的床很软,像一团柔软的云,那一刻许暖倒在他的怀里,如同坠入了云端。 她脸一红,赶紧从床上挣脱。 她给他盖好了被子,飞快跑到客厅的抽屉里找退烧药,可是,这个神奇的男人家中,居然没有预备任何药物,许暖快疯了,他觉得自己是铁打的吗? 她飞快地冲到他的房间里,问他,退烧药在哪儿? 庄毅摇摇头,说,你好吵啊!他说,我想睡觉!好冷,给我被子! 许暖只好拿起他床头柜上的电话,说,我这就拨打120。 她一说120,庄毅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突然清醒,一下子扑倒在电话上,几乎口吐白沫,说,不要! 首先,他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大男人,感冒发烧简直是小case,为此拨打120简直是闹剧!更何况,他不想自己这个午夜新闻制造机再制造出什么新沸点,他一想到那些触目惊心的标题,就觉得想吐。 许暖吃惊地看着他突来的力量,又看着他突然倒回床上。 英俊的“酱牛肉”似乎很虚弱,翻着销魂的小白眼跟她说,你……你……要是……不想……想给我添……添麻烦……就……别……别打……打120…… 那些小报的厉害许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她也不想让自己成为焦点,多难堪啊,这些报纸,极有可能出现在孟古和孟谨诚的面前。 想到孟古和孟谨诚,她对庄毅又有些恨。 她低头,看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此时的他,真的很像一盘酱牛肉,但那也是英俊的“酱牛肉”。为了防止这盘酱牛肉变成牛肉干,许暖决定还是好好照顾他吧。 她回到房间,搬来自己的被子,全都盖到庄毅的身上,而他依然嘟哝着,好冷,好冷。许暖只好打开空调,吹起暖风来。 那天夜里,她一遍又一遍用毛巾浸着凉水给他缓解高烧带来的不适。 炎热的夏季,吹着暖风的屋子里,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许暖,身上不停地流汗,整个人也渐渐有些晕眩。所幸眼前的男子似乎已经渐渐好转,脸色已经不像最初那样难看。 许暖抹了抹额前的汗水,看了看庄毅,叹了口气,你可真幸福啊。 不知道是不是许暖在房间里像一个发热体,所以,引得想要汲取更多温暖的庄毅不自觉地向她靠近。最后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 许暖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已经像一个大熊一样,将她紧紧箍住。睫毛弯弯,眉眼淡淡,他只说了两个字,许暖就放弃了挣扎。 他说,好暖。 他那么努力地贴近她的身体,皮肤隔着薄薄的衣衫,如同瞬间可以燃起熊熊火焰,许暖的心,在那一刻跳得那样厉害。 可是这个英俊的“酱牛肉”,却一脸天真,好像只是贪恋这份温暖,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只维尼熊。 许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崩溃了。 渐渐地,他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她的肩窝处,那么安心的表情。这个动作让他像一个依赖而企求温暖的孩子。人们常说,人在脆弱的时候,最本真,也最像一个小孩。 许暖没有想到,一向拽得跟上帝是他叔、阎王是他舅的庄毅同学,居然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刻。 那一刻,她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翻起层层涟漪。 她轻轻地伸手,那样犹豫,那样忐忑,几乎颤抖着,回抱了他。就在她的手臂圈住他的那一刻,她的心里,那些沉寂了多年的花朵突然怒放开来。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滚流出——这算不算是最绝望的拥抱啊? 于这茫茫红尘中,两对天差地别的男女,用最温暖的姿态,圈成了爱情最绝望的符号。 …… 〔72〕 庄毅醒来的时候,头晕目眩,但是高烧已经退了。 他模糊中记得,昨夜,许暖一直在为自己忙前忙后,像一只可爱的小仓鼠,而自己却像一个恃病行凶的坏人,将她揽入了怀中……当时,他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想象,而他只是抱住了一床温暖的“被子”而已。于是,他那么安心地睡去,抱着这床温暖得不成样子“被子”。 可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干燥的空气里,游走着那股熟悉的玫瑰香味——她的发丝如同春日的柳梢,纠缠在他的眉眼之间。 他吃惊地看着她,她的脸映着淡淡的红晕,大概因为空调一直开着暖风,让她整个人有些晕厥,加上熬夜照顾他的辛苦,所以才会睡得这么熟。 早晨的阳光落在房间里,亲吻着他和她的脸庞,他呆呆地看着她,眼前的她像一个熟睡的天使。那一刻,他突然不忍心惊动她,虽然,她的脑袋压在他的手臂上,让他感觉微微的发麻。 她离自己好近,衣衫微微凌乱,她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胸膛,像一个濒临溺水的人,苦苦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样。 突然,庄毅的脸上出现的表情——好像有些糟糕,她的腿好像压得不是地方——“那里”怎么可以压着啊,尤其是特殊的早操时间,这个蠢女人! 庄毅很痛苦地伸手,试图轻轻挪开她被子下那条压在“不是地方”的腿,可是,当他触摸到她纤细光洁的小腿时,突然跟触电了一般——神啊,她该不是裸着的吧?想到这里,庄毅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明明是许暖睡觉的时候,将睡裤轻轻蹭了上去,自己竟然想成这样。 许暖的腿被挪开之后,庄毅终于轻松了一下。 遗憾的是,没等他让那个可怜的被压迫了整整一夜的家伙放松放松,许暖再一次将腿轻车熟路地压在了上面——庄毅的脸直接扭曲了。 他看了看许暖,确定她不是在故意整他,确定她真的是睡着的,确定她不是在勾引他!许暖睡得很安稳,只是因为热的原因,气息有些重,庄毅伸手,摸索着捡起遥控器将暖风关掉。 他将被子轻轻拉开,然后轻轻地再次伸手,将许暖的小腿给挪开——这下坏事了! 睡梦里的许暖,似乎很不情愿,感觉老有人在骚扰她,于是有些小烦躁,胡乱蹬了一下腿,以示抗议——这下子,庄毅几乎想从床上蹦起来! 有这么折腾人的吗?! 那一刻,庄毅觉得自己就像是灰太狼,被许暖这只喜羊羊给折磨得不成人形。却没人同情——要么怎么说,他是狼,她是羊呢? 问题不在于,谁会同情一只被羊欺负的狼! 问题在于,谁会相信羊能欺负狼呢? 庄毅只好黯然销魂地抱着自己的小心脏偷偷啜泣,谁让咱一贯是狼呢?就算瘸了,也是狼! 庄毅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再次挪开许暖的腿。 不过,最令庄毅感到不平衡的是,他这只受伤的灰狼没来得及喊叫,许暖这只小绵羊居然大叫了起来——她突然醒了,发现庄毅那只罪恶的手正伸向自己的小腿。 许暖尖叫着从床上跳了下来,下来的时候,还踩了一脚庄毅那条骨折的腿。 庄毅觉得人生彻底失去希望了—— 这天清早,铂宫公寓里,许暖和庄毅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许暖以为庄毅要非礼她,所以缩在墙角尖叫。 庄毅被许暖踩到了骨折的腿,抱着自己的腿在床上鬼哭狼嚎。 两个人冷战一天,谁也没理睬谁。 庄毅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折腾许暖,比如喊她捶腿、倒水、陪玩大富翁斗地主,或者让她当免费的点读机——帮他阅读报纸,他说他眼珠子疼。每次许暖都心不甘情不愿的,但也无奈。 中午,许暖做好午饭,将饭放在餐桌上,自己跑到楼上吃。 晚饭时间,依然如此。许暖本以为,今天就这样度过了。 结果,睡前,许暖突然听到楼下,庄毅的房间里传来了他的怒吼声——许暖!你给我下来! 许暖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垂头丧气地走了进去。 第30章 丁香空结(4) 庄毅端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几颗苍耳冲许暖摇晃,说,这、这是什么?! 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人,显然不会认识苍耳这种小植物,它们生长在田间,茂密而坚韧,青涩时期柔柔的刺,苍老时期坚韧的针。 许暖一看,马上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前几天去郊外摘的苍耳。那些日子,她有些抑郁,见过了孟古,她想起了曾经的少女时代,那些苍耳,那些证明过她往日爱情的小植物。 郊外的空气格外清甜,回来的时候,许暖摘了一些小苍耳。 …… 然后、然后不就是昨天,她和他“同床共枕”了吗?然后、然后不就是她睡觉的时候,那些原来在衣服口袋里的苍耳掉落到庄毅的大床上了嘛……然后、然后不就是庄毅这个恶魔拿着苍耳冲她吼叫吗? 许暖看了看庄毅,结结巴巴地说,苍耳。 庄毅皱了皱眉头,说,你这是在搞谋杀吗?踩断我的腿还不够是吧?你想害死我是吧?成全你和孟古,还是成全你和孟谨诚啊? 许暖不说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这两个名字,提起这些痛苦的回忆,让她莫名地悲伤起来。 庄毅见许暖不说话,眼泪泫然的样子,心里也有些隐隐的不忍,可是,他依然冷着声音,说,给我拣干净了! 许暖默默走过去,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手覆过被单,试图捡起那些小小的苍耳——一直以来,它们像是她沉默的爱情,一朝随君,不管天涯海角,不管南北东西。 可是,很显然,这纷扰的红尘之中,苍耳一样的爱情,就注定了苍凉和无望。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也将是。 许暖的眼泪掉了下来,滚落在庄毅的被单上。 她的头发如同散落的瀑布,垂落在床上,遮住了她眼泪泫然的双眸,只能看到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似乎宣告着她的悲伤。 那一刻,她的眼泪击中了庄毅的心。 毫无预兆。 突然,他伸出手,带着莫大的温柔,掠开她的发,扶起她的小脑袋,她倔强地望着他——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这样摆布我的命运,只因为我吃掉了你的一只狗?只因为我是你需要的那颗棋子?只因为你有着钱财和权势?所以,我就将自己的命运与一切都交付给你?屈辱也是你,悲伤也是你!眼泪欢笑都是你?! 许暖没有出声,但是她那悲伤的眼神出卖了她的心,庄毅的心隐隐地疼了起来,他轻轻捧住她的脸,吻过她泪水泫然的眸子,最终,他温热的双唇,带着巨大的垂怜,落在了她玫瑰花瓣一样柔软的唇上。 他的吻带着霸道带着力度,试图止住她的哭泣。 〔73〕 那个吻之后的日子,他们两人相处得异常尴尬。突然之间,他们的关系变得那样无法界定。 许暖陪林欣去医院看那个堕胎的女孩,两周前,林欣陪她去医院堕胎,结果发现是宫外孕……现在她自己一个人住在医院里,连个陪床的人都没有,好在手术还算成功,只是,以后怀孕的几率…… 离开医院后,两个人就一直坐在医院绿地的长椅上,阳光很好,她们俩就在院子里发呆。 许暖突然想起车祸后的那个清晨,她醒来,庄毅在她的病床前,安静地削着一个苹果,他用刀的技术很好,苹果皮一点儿都没断。 见许暖醒来,他连忙将苹果塞进自己嘴里,离开了病房。 只剩下许暖愣在那里,她望着桌子上那个空空的保鲜盒,住院的日子,这个保鲜盒里总是装着分切好的苹果……门外传来庄毅被噎到的咳嗽声,许暖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可是,她更困惑的是,切好的苹果,怎么做到不变色的呢? …… 林欣一边喝酸奶,一遍拿着手机查毕业典礼的学士服该去哪里租赁,嘴巴还闲不住,她说,我妈说不让我谈恋爱果然还是对的!又跟她絮叨吴楠的事情,她说,许暖,你知道吗?吴楠立志当记者是因为她从小暗恋的邻居哥哥就是个记者,还做过战地记者,当时她才十六岁呢,我要是十六岁谈恋爱我妈非卸了我的腿,我来读大学的时候,我妈还整天跟我说好好读书…… 许暖喃喃,十六岁…… 回忆影影憧憧而来,许暖自嘲地叹了口气,说,十六岁的时候,我还以为牵手、接吻、拥抱都会怀孕…… 林欣头都不抬,说,因为你智障! 许暖没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突然问,你说,一个人会对一个囚禁了自己的魔鬼动心吗? 林欣心不在焉地翻看手机,说,会!小说都这样的! 她的回答总是充满魔性。 许暖叹气,如果不是小说呢? 林欣说,是你亲戚吗?赶紧送精神病院吧…… 许暖看了看林欣,笑,她总是这样,而她却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 大概是……因为孤独吧…… 孤独。 才会多想。 一定是这样。 自己孤独了太多年了。 许暖拍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 她觉得自己清醒了,转头,问林欣,切好的苹果为什么不变色? 林欣:怪苹果喽。 …… 〔74〕 庄毅坐在轮椅上,神情肃穆。 关于小蝶的病情,医生说得很直接,为小蝶这种罕见的血型找到合适配型的几率实在太渺茫,这些日子所有的找寻似乎都是白费工夫。 从医生那里离开后,他去病房陪了许蝶一会儿。 那架他随手折成的纸飞机,搁在她的枕头边,她很喜欢。 许蝶说,她很想小熊叔叔,庄毅才发现,原来赵赵一直都没来找过自己。庄毅想,是不是自己该亲自去找赵赵,并向她说明一切呢? 他对着许蝶笑笑,说,过几天,姐姐和小熊叔叔会一起来看你。 许蝶就皱得小眉头紧紧的,说,叔叔,你不能骗人哦。说完,她就伸出细细的小手指,说拉钩上吊吧。 庄毅看看她,满心怜悯。 他的尾指轻轻地勾住她的小指,说,叔叔不会骗你。 于是,她就熟睡在他的怀里。 许蝶熟睡后,庄毅离开病房,抬头看了看手表,发现今天是他给许暖预约好的看牙医的时间。 于是,在顺子和马路推着他走向电梯间时,他问顺子,许暖来看牙医了吗? 顺子摇头,说,不知道。 突然,旁边有人说,拍电影吗?大厅那边,看那对清纯小情侣站得那姿势啊,那小眼神啊,迷死人了。 庄毅很好奇地转向电梯的玻璃处。 突然之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随着电梯的降落,透过观光玻璃,他突然看到了一幕他万分不愿见到的场面—— 医院大堂里,许暖和孟古久久伫立,沉默相视。 顺子一看,脸也变了,说,他怎么来这里了? 电梯下到了一楼。 庄毅他们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许暖和孟古显然还沉浸在不可思议的相遇之中,没有回过神来。 许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医院里遇到孟古。 她和他,本来是擦肩而过了。孟古刚从庄绅的医生那里出来,要出门,而许暖,是刚刚来看牙医。两个人擦肩而过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 后来,孟古说,就在他们要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力量,突然拉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于是,他猛然回头,对着那个熟悉而有陌生的身影,喊了一句,阮阮? 那仿佛是来自亘古的声音——颤抖,悲悯,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那一刻,许暖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回头。 看见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英俊的脸。 错愕。慌乱。 四目交叠之下,悲喜难辩。 时间,就在这一次回眸中,静止了下来。 曾经给了她那么多爱的男孩啊。 也是曾经给了她那么多委屈的男子啊。 许暖的视线渐渐地,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孟古今天到医院,是和小叔孟谨诚一起陪着庄绅来看病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子庚的那门亲事带来的喜悦过于猛烈,庄绅的身体有些禁受不住。孟古提前从医生那里离开,无非是因为前几天与孟谨诚之间的那次不愉快。 其实,他只是为了孟谨诚好,他不希望孟谨诚陷入庄毅的陷阱之中。毕竟,对于他们这种曾经身份卑微的男子,能得到此时此刻的地位,真的是上苍的赐予。他承认自己的思想很卑鄙,可是,他已没有办法高尚。 一直以来,他以为,对于现在的许暖,或者,说对于阮阮,他已经做到了足够的心硬如铁。可是,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当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女子就是——阮阮的时候,他却如遭雷击,那样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而此刻,当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的心,突然跟融化掉了一样。 他怔怔地望着她。 一别多年。 多么漫长的时光。 多么残忍的时光。 他的眼眸中,眼泪一遍一遍地漫起,跌下,再漫起,最终,那份晶莹在这百转千回的隐忍中,崩落。 原来,有时,人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饶是百炼钢,终化绕指柔。 孟古眼泪落下的那一刻,许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在她看来,孟古的眼泪是对她这多年来所遭受的委屈最大的偿还,那一刻,她的心突然温暖了起来,仿佛这么多年的伤害,都可以烟消云散—— 女人就是这样的傻,无论那个男人怎样伤害和背叛过,不过一滴眼泪的忏悔,就能让她们毫无抵抗的原谅了。 电梯口,庄毅一直沉默。顺子远远地看着,忍不住骂了一句,他简直就是奥斯卡影帝!舞会时,要撞死许暖的是他!今天在这里挤鳄鱼眼泪的也是他! 庄毅的嘴巴抿得紧紧的,面部表情有些坚硬,让他的表情更显阴冷,他的双手握在轮椅上,因为太过用力,骨节青白。 虽然他很不待见孟古居然对许暖动过杀机,但是,他明白孟古的内心有多挣扎——他不是不爱许暖了,他只是太爱他自己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那一刻,许暖转身离开——因为眼泪流完了,答案知晓了,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眼泪告诉了她,曾经,她被他深爱过。 这已足够。 许暖告诉自己,转身吧,转身对自己微笑一下。 从此,好好生活。 这时,她对面的孟古突然走上前来,毫无预兆地伸手,一把将要转身离去的她拥入了怀里。 许暖下意识地踉跄后退,曾经,她是多么渴望这个怀抱,也曾无数次幻想相遇的时光,而今天,这个怀抱来得太过陌生。 可是,最终,她还是被孟古拉入怀中。 这是她已经不再奢望的怀抱了。可是,她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那些伤害和委屈,在她和他之间堆积了多年。她一直都在想,如果有一天遇见了他,一定要问问他,当年为什么要离开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如此颠沛流离,尝遍了心酸和痛楚?可是,当这一天到来,眼泪过后,心却是这样平静。 无爱无恨了。 孟古将许暖拉入怀中的那一瞬间,顺子几乎要暴跳过去,被庄毅一把拉住了。 顺子说,我要上去教训一下这个奥斯卡影帝,我实在没见过这种贱人!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庄毅的脸色阴沉,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嘲讽和冷笑,喏,答案在那里。 顺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不远处的孟谨诚,突然懂了——就在孟谨诚扶着庄绅出现的一瞬间,孟古一把将许暖拥入怀里。 孟谨诚就这么落寞地站在原地,努力面容平静地望着他们相拥在一起,还有另一旁坐在轮椅上的庄毅…… 顺子顿觉得孟古简直是人精至极,嘴里骂了一句,真不是个东西! 许暖抬眼望到远处庄毅那双冷冽的眼眸时,心突然慌乱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巧,这一切会被庄毅看到,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孟古紧紧箍在怀里。 庄毅回头看看顺子,冷冷地笑,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怨毒,他说,咱们走吧,别打扰他们三人恩爱了。 顺子愣了愣,只能推着庄毅离开了。 医院大厅里,只留下了孟谨诚独自一个人,无限落寞,望着相拥而泣的那对曾经的小情侣。 庄绅看不到东西,只好问愣在自己身边的孟谨诚,怎么了?谨诚。 孟谨诚落落一笑,眉宇间一丝淡淡的伤,他说,没什么。故人。 〔75〕 夜晚静默得像一只野兽,仿佛要吞没掉整个人间。 铂宫。 二十七楼。 时钟分分秒秒在走。 房间内,烟雾缭绕。 记不得这是第几根烟了。 庄毅从不抽烟,他是一个有着微微洁癖的男子,所以,四年前的风雪之夜,从宁辞镜的身上拨出那把刀的时候,他会轻轻擦拭掉血迹,他讨厌任何的沾染,处女座的人,大抵都是这样。 窗外大雨滂沱。 直到午夜三点。 骤起门铃声,点燃了庄毅的暴怒,他缓缓走向门前,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都想好了一切刻毒的词眼,来为这个同旧情人死灰复燃的女人喝彩。 可是,门一打开,却发现不是许暖。 而是赵赵。 他心里低低地骂了自己一声,该死。 其实,他早该想到不是许暖。本来嘛,许暖怎么可能敲门呢?她有他家的钥匙。 呵呵,原来,她有自己家的钥匙啊。 庄毅自嘲地笑了笑。 赵赵安静地站在门外,一身雨水,因为没有打伞,衣服已经被淋透。而且,她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酒精气息,让庄毅窒息。 他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她就对他笑,笑得格外肆意畅快,她指着庄毅的鼻子,说,原来、原来,你也会等一个人等到深夜啊!哈哈哈,庄毅,我以为你是冷血动物,不懂感情呢! 庄毅面色一冷,说,你胡说什么? 赵赵就笑,说,我没胡说什么,我就知道今天夜里许暖去了孟古的公寓,而且一时贪欢,昏迷不醒。孟古拨打了120急救。听说事发的时候是1点多钟,许暖被抬上急救车的时候,只裹了一层床单啊。那些记者们可都知道许暖是你庄老板的小情人啊,于是就疯一样包围了咱们纽斯塔……说到这里,赵赵笑得格外欢快,说,哎呀,我说庄老板,今天我们娱乐城可是赚得盆满钵满啊,哈哈哈哈。 庄毅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他什么都已经想过,可是,当这个消息以一个丑闻的形式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是觉得天晕地旋。他努力不动声色,努力不想让赵赵看穿自己的情绪变化,努力不去暴怒。可是,他的脸色出卖了他的心。 赵赵就笑,说,我其实不该大半夜过来的,我该等到明早带着一份晨报过来恭喜你啊! 第31章 丁香空结(5) 庄毅头疼欲裂,赵赵嘴里描述的那个画面在他脑海里不断盘旋、不断挣扎,最后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吞噬了他的思维。 赵赵看着他笑,说,我以为你这么冷血的人不会伤心。 庄毅转身,不说话,他如同踏在云朵上一样,走回沙发边上。 赵赵打着酒嗝,走到他身边,笑得无比欢畅,眼睛里太多幸灾乐祸的表情,一点都不加掩藏。 庄毅看了看赵赵,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半天,他才缓缓地开口,说,你弟弟的事情,是四年前,我…… 赵赵突然尖叫了起来,大喊道,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庄毅被赵赵的反应给吓到了,他想过她会悲伤,但是没有想过她会如此抗拒。 他说,对不起。然后,低下了头。 赵赵呆了一下子,然后就哈哈大笑,她说,你是想看我伤心吗?要看我和现在的你一样伤心吗?你需要一个人陪着你伤心,对不对,庄毅?说完,她就哈哈大笑。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都在等他,等他到她面前去,让她捶打,让她抱怨,让她发狠,让她抱着他痛哭一场。 她不是不肯原谅,不是不能原谅,她爱他,爱得成疯成魔,爱得发痴发狂,爱得自己都对自己绝望……可是,这么多天,他却一直都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不肯到她身边给她一个解释。 他是在等她的到来吗?等她到他的面前,跟他要一份解释吗?他难道只知道许暖胆小,许暖怯弱,难道就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赵也会害怕,也会怯弱,也会有不敢不愿去面对的事情吗?! 他怎么可以这么冷静地看着她,等着她,不管不顾由着她? 赵赵的眼泪流得更加肆意,这么多天,她时时刻刻都在痛苦之中煎熬着,今天,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她发疯地想看到他失控,看到他暴怒……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却如此克制,从来不肯给她最真实的一面。 命运。 难道注定,他永远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吗? 赵赵的眼泪让庄毅有些心疼,在这世界上,她大概是他最对不住的女人。他给了她太多美好的幻想,却无法给她一个美满的结局。 庄毅只是重复了那句话,赵赵,对不起。 没有拥抱,没有安慰,没有任何温情的解释,他只是给了她最简短有力的道歉。 可他越是理智,她越是痛苦。 这世界上,她连他一个痛惜的谎言都得不到,如果,他伤害的是许暖的亲人,他还会如此淡然吗?只是一句“对不起”吗? 赵赵恸哭出声音,她说,你骗骗我好吗?你骗骗我好吗?为什么,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我就不值得你跟我撒一个谎吗?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啊? 说着,赵赵就扑到庄毅的怀里恸哭出声,她一边号啕,一边捶打着他的胸口。 庄毅不说话,任凭她发泄。 最终,她放弃了捶打,只是抱着他,哭泣不止。 此时此刻,她和他是这样近,可是,她却觉得他是如此的遥远,遥远得就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 于是,悲伤的眼泪里,赵赵突然吻了庄毅。 庄毅的身体微微一僵,他试图推开赵赵。 赵赵仰起脸,对着他,嘲笑的姿态,说,你这是为谁守身如玉呢?为那个和旧情人见面的女人吗? 赵赵的话没有说完,嘴巴就被庄毅给霸道地堵住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直直戳在他最疼的地方。让他暴怒,让他发狂! 大雨滂沱的夜晚,客厅之中,一番旖旎,痛苦淋漓的喘息和纠缠。两个灵魂砥砺在刺刀上的男女,彼此借着身体的麻木缓解着内心的痛苦。 庄毅那么痛苦,闭上眼睛,全是许暖的模样。 于是,他努力地睁着眼睛,逼着自己看清楚身下的女子。 她是赵赵,是有血有肉有风情、爱了自己那么多年、忍了自己那么多年、等待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赵赵…… 夜,被撕裂了。 〔76〕 许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住进医院,她只记得昨夜,雨一直下得很大。 如果不是庄毅,这场久别的重逢,大抵不会如此沉闷。许暖始终讷讷,话语极少,看了看孟谨诚,内心觉得无比悲哀。 孟古一直在她身边,无比殷勤。 她在孟谨诚的家中吃过晚饭,提出回家。 孟谨诚放下碗筷,看了看窗外的雨幕,说,雨很大,我已经让刘姐帮你收拾了客房。 她尴尬地看了看孟谨诚,摇头。 孟古提出送她,她拒绝,因为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和庄毅有着某种关联。最后,孟古说,反正他也要回家,不如送她一程,到达他的公寓后,她再搭车回家。 再后来呢? 对。 孟古邀请她上去喝了一杯饮料,然后,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 她从医院爬起来的时候,已近中午。 孟谨诚在她的身边,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怜悯,那些细细密密的眼神让许暖觉得自己很罪恶。 她轻轻喊了一声,小叔。 孟谨诚尴尬地笑了笑。 是了。 昨天,孟古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阮阮,快喊小叔啊。 一句小叔,提醒了他,她的世界,永远与他无关。 许暖喊完,就仓皇地穿着病号服,说,小叔,我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我以后再来找您和孟古。 说完,她就披头散发地离开了医院,像一个被十二点铃声催醒的灰姑娘。 许暖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上下打量着她,像打量一个疯子。 许暖一边看表,一遍惆怅,她想,她回去之后一定是死定了。庄毅一定会用世界上最刻毒的话来对待她……虽然,不久之前……他吻过她。 想到那一幕,许暖的脸轻轻红了一下。 上楼的时候,她碰到了徘徊在楼道间的陈寂,吃了一惊。 陈寂穿着黑色的小套装,像个瓷娃娃,虽然不够美,但胜在华丽的衣服,骄傲的家世,依然让她看起来气质不凡。 陈寂看到许暖,略略打量了她一眼。 许暖问,你找庄毅。 陈寂不说话,只是看着许暖,带着一丝审视,就像正室夫人在审查小妾的眼神,让许暖怪不舒服。 许暖说,你要找他,就和我一起上去吧。 陈寂依然面无表情,看了看许暖,转身下楼。 她没用一句话,只用眼神,就划出了她和许暖之间,天差地远的距离。 许暖叹了一口气,转身,上楼。 打开房门那一瞬间,许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决定闭上眼睛等待来自庄毅的狂风暴雨。 可是,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彻底愣住了。 凌乱的客厅,随地散落的衣衫,还有空气中飘荡着的暧昧气息,以及地毯上,一对相拥而眠的年轻的身体。 许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庄毅醒来,看到许暖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他飞快用衣服遮住自己和赵赵的身体。然后,看了许暖一眼,那是很不屑的一眼。 赵赵醒来,看了看许暖,面无表情,将庄毅挡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拿开,然后回头,亲吻了庄毅一下,起身冲许暖笑了笑,转身走进洗手间里。 许暖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呼吸,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她是多余。 他给了自己一个吻,她就以为他为自己心动了,可是,今天才发现,原来他给别人的更多,多得远远超过那个吻,那个拥抱。 她默默地走上楼梯。 是的,她没有跑开的权利,她不是他的谁,她只是他的一颗棋子,棋子该有棋子的本分,那就是永远听棋手的话,任由摆布。 赵赵走的时候,从她身边经过,刻意将颈项间的吻痕展露在她眼前。同是女人,自然晓得该如何刺刀见血。 许暖依旧傻傻地站着,心如刀割。 庄毅看了看许暖的背影,冷冷地来了一句,说,没想到,孟古居然对病人服情有独钟啊! 许暖没说话。 许暖心灰意冷地看了看他,无力辩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庄毅冷笑,恨恨地勾起许暖的下巴,说,我养了你这许多年,不是让你对着他们卖笑的! 他的话,和刚才进门时的那些残酷的画面,让许暖的心一片冰冷,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悲哀,让她居然反驳了他,她说,你一直不就是让我去做诱惑他的棋子吗? 庄毅的脸一沉,他没想到许暖居然会反抗。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冷冷地看着她,说,我让你诱惑孟谨诚!可没让你和孟古上床! 说到这里,他变得愤怒起来,他说,许暖!我劝你为了小蝶也留些廉耻!你的女儿生病了!住院了!要死了!你一个做母亲的人还能和人狂欢到入院!我都替你女儿不值! 说出这番话后,庄毅突然后悔死了。 但为时已晚,他的话像晴天霹雳一样,炸在许暖耳边。 她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小蝶—— 〔77〕 孟谨诚看着眼前的报纸,没有对许暖不利的消息,他的眉头突然松了开来,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缓缓起身,看着窗外,发呆。 秋风渐起,卷入房内,吹起他的白衬衫,他比庄毅更像古代画卷中走出的公子。君子如玉,古人诚不欺也。 昨夜,他被助理的电话吵醒,说,老板,许暖出事了。 于是,他知晓了许暖在孟古家过夜,然后突然昏厥,再然后被一堆记者拍到半裸着身体被从孟古家抬出。 那一刻,他的心像碎裂了一样。 孟古也焦急地给他打来电话,说,怎么办?小叔。我没想到,会招来那么多记者啊。我只是拨打了120…… 孟谨诚说,别说了。在医院照顾好许暖,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 其实,他的内心十分不悦,他觉得孟古做事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将这种事情闹到人尽皆知。无论如何,许暖她是一个女孩子,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当夜,孟谨诚让助理打点了所有报刊媒体,买断了那批相片。 夏良在他旁边一直噤声,不敢喘息,他从来没有看过温润如玉的孟谨诚如此焦灼。隐约间,他感觉到了孟谨诚、孟古和许暖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同寻常。 隔日,孟谨诚看到各大报纸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次在报纸上占据头条的是梁小爽——据传豪门千金,为了留住情郎,赴韩国隆胸,归国时因手术不当昏厥在机场。 孟谨诚哭笑不得,跟夏良说,这下子,庄毅可以清静几个月了,估计梁小爽就是想折腾他,也没法折腾了。 确实。 这几个月,注定梁小爽只能在病床上呆着了。 梁宗泰已经为梁小爽的这条新闻发了疯,直斥梁小爽怎么可以这样交友不慎。 梁小爽躺在床上,苍白着小脸,眼睛溜溜地瞄了一眼自己再次夷为平地的胸部。 这个新闻真是糗大了,要知道全球隆胸的女人多了去了,偏偏老天对她这么不公平。不知道李乐知道了,会怎样取笑自己。她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李琥珀说她平板身材,才导致庄毅始终对她无动于衷…… 然后,李琥珀又叽里呱啦了一堆,说,你看庄毅喜欢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波涛汹涌。像你梁小爽这种湖面如平镜的女人,怎么可能入得了庄毅的法眼呢? 梁小爽便当了真。 爱情,总是会让人盲目。梁小爽就是一个很好的典型。 孟谨诚处理完报纸的事情后,就赶到了医院。 孟古焦急地等待在病房外。 他一直对着孟谨诚忏悔,说,是我不该如此性急,只是,可能久别重逢……她也情不自禁,所以才到了我的公寓。 孟古说“她也情不自禁”的时候,咬字格外清楚,仿佛一切都是许暖的“情不自禁”造成的,他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当然,这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戏,而许暖也是一个好的道具而已。 他就是要让孟谨诚打消对许暖的所有幻想——作为陈寂的未婚夫,他不该对许暖有那么多的幻想。所以,他是如此急于让孟谨诚知道——许暖爱的是他,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永远都是。 其实,孟谨诚一直能感觉到来自孟古身上的那种巨大的抗拒。 自从昨日相遇,孟古对待许暖突然殷勤得出乎他的意料,望向许暖的每一个眼神,对着许暖的每一个表情,都好像在宣布着自己对许暖无限的眷恋。仿佛昔日的绝情话语,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在孟谨诚的公寓里,三个重新聚首的人,各怀心事。 许暖只是隐隐地说起自己这些年的情况,遇到一个不错的人家,被收养,读了大学。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也很没底气,她不想欺骗,可是却只能欺骗。 不知道是不是维护许暖那微薄的自尊,孟古和孟谨诚都没有问及太多许暖的详细经历,只是相互感慨了一番各自的种种际遇。 孟古和孟谨诚都刻意避开了孟老太太这个话题,也没有提及让许暖去见见老太太。他们怕触及许暖的伤心事,毕竟许暖很多的不幸,和老太太是有所关联的。许暖也没问及,不是记恨,只是她对于自己的身份有太多的矛盾和尴尬,这种尴尬让她无法正视眼前的孟谨诚。 吃饭时,孟古拼命对许暖夸赞,说,还是咱们小叔的手艺好啊。 说完,他不仅自觉尴尬,饭菜又不是孟谨诚做的。 不管了。 那天,他说了太多次“咱们小叔”,生生地拉开了许暖和孟谨诚的距离。孟谨诚不说话,眉眼极淡,但是他能感觉到来自孟古身上的那种巨大的抗拒。 此时此刻,在医院里,他再一次感知到了这种抗拒。 孟古看了看一直沉默的孟谨诚,声音有些抖,他说,对不起,小叔。我以为我忘记了她。我以为她不再重要了。可是,当她真的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还是那么…… 后面的两个字,不需要说出来。孟谨诚不是傻子。 孟谨诚看着孟古,目光灼灼,说,希望你是真的爱她,不要对我做戏。 后面的那句话,让孟古有些汗颜,但是他依然很镇定,月光笼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不见当初模样。 〔78〕 那些日子,许暖一直守在小蝶的身边默默流泪,毕业典礼也未能参加。 小蝶在半昏迷中,轻轻皱着眉头,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望见许暖,她稚嫩的声音喊她,姐姐。她用孩子特有的委屈声调幽怨地说,你终于来看小蝶了。小蝶好……想你…… 许暖的眼泪就流得更急了。 庄毅在她身边,一直沉默不语。他花尽了力气,多方联系,但是依旧没能找到合适的骨髓供体。 许暖不同他说话,在她看来,是他居心叵测,耽误了小蝶的治疗。 而庄毅心里,更是因为许暖和孟古的那一夜,心存芥蒂,不能释怀。 于是,冷战不可避免。 第32章 丁香空结(6) 庄毅的腿好转了很多,但是,常常会隐隐作痛。 那段日子,昏迷成了小蝶的常态,她常常在昏迷中说胡话,可是,每一句胡话都像刺刀一样,刺在许暖的心里。 她说,姐姐,我会不会死掉啊? 她说,姐姐,死掉会不会好疼啊?我好害怕…… 她说,姐姐,我好……好想妈妈啊……为什么……同学们都有……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小蝶好……想她…… 她的声音很微弱。许暖的心却跟撕裂了一样,黑夜笼罩在她的背后,像一个巨大的秘密,让人窒息,她望着手机上吴楠的电话,拨出去的那一刻,却又狠狠地按断! 几次三番。 她回头紧紧地握住小蝶的手,眼泪不住地流,她说,小蝶,你不会死掉的,姐姐不会让你死掉的,小蝶。 小蝶轻轻地抓着她的手,那么懂事,想要给她擦泪,她说,姐姐,是不是我死掉了,就能到天堂见到……见到妈妈了……如果能见到妈妈……小蝶不怕…… 许暖的心彻底被揉碎了,她几乎哭出了声音。 夜深处,庄毅到来,许暖早已因为疲惫睡去。她的发丝萦绕在许蝶枕头边的小飞机上,青丝是牵挂,那架小飞机再也飞不远。 庄毅看了看眼前女子,犹豫了很久,将她轻轻抱起,安置到另一张床上,扯开被子,轻轻给她盖在身上。 他守在小蝶身边,一直沉默着,给小蝶削苹果。 手里的水果刀有些钝,不如以往锋利,苹果被他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搁在凉盐水中泡,这样就不易变色,他望着它们,就像望着自己被切碎的心脏。 深夜里,醒来的小蝶突然拉住他的手,说,叔叔,我怕。 他将苹果放下,拿手帕擦了擦手,坐在小蝶的床边,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她细软的头发缠在他的手指间,像密密麻麻的心事,勒住了他的思维。 头发就这么少了,他一手带大的小孩,看着她牙牙学语,看她长出第一颗牙齿,看着她光光的小脑袋上头发长长,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如今,她那浓密的长头发就这么变少了…… 那一夜,他像一个父亲一样,轻声给小蝶讲着童话故事《海的女儿》——这本是他最不擅长的事,可在陪伴小蝶的日子里,变成了他的强项。 是的,这个小孩的存在,让许多他本不擅长的,变成了强项。 小蝶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口,末了,她迷迷糊糊地仰起小脑袋,望着他。 其实,她想问他—— 叔叔,是不是所有的父亲都会给自己的小孩讲故事啊? 叔叔,你将来有了小孩以后,也会给他讲故事吗? 叔叔,我喊你爸爸好不好……哦……你要是不开心……我就不这么喊你……啦。 …… 最终,她昏昏睡下,躺在他的怀里,稚嫩唇角轻轻呓语了一句,爸爸。 抖动的喉结,颤抖的手,抚在她日渐薄去的发上。 人前不肯落下的泪,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凌晨时分,离开医院,庄毅独自一个人走在午夜的街上。 空气中各种废气混杂在一起,产生了蒙蒙的雾,迷住人的眼睛,庄毅想起了许暖发丝间玫瑰花般的气息,可她夜宿孟古家的事情,就像一把刀,在他的心脏上划开了裂痕。 赵赵这段日子找过他,目送秋波,媚态如丝,态度极为亲密,就像恋爱中的小女人一样。可是,她越是热情,他越是逃避。 在他眼里,那一夜,只是代表那一夜。 而她,却将那一夜,看成了一辈子。 怎么可能呢?当时只是他意乱情迷了,只是他的暴躁愤怒无处宣泄了,也或者,因为垂怜她的眼泪,最终偿还了。 赵赵不是感觉不到庄毅的冷漠,只不过,人一旦陷入进去后,就不想让自己清醒,爱情如饮酒,拼的就是醉生梦死。 她调笑庄毅,半含酸意,陈寂和孟谨诚就要订婚了,你该不会舍不得让许暖去套孟谨诚了吧? 庄毅的眉头皱得很紧,赵赵也就不再多说话。 不过,在她眼里,许暖永远是根刺。 庄毅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意外碰见陈寂。 他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陈寂看着他,有些紧张的表情,眼眸闪烁了半天,只说了四个字,就炸得庄毅的脑袋开了花儿。她说,带我走吧。在她和孟谨诚订婚的前夜。 商业陷阱? 陈寂疯了? 世界疯了? 自己在做梦? 凌晨撞鬼了? 或者她被梁小爽给附身了? …… 他从来没有想过陈寂这种女孩子会做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说,他以为陈寂这种自闭的女孩子压根就不会有七情六欲。 陈寂抬头,仰望着他,目光里的期待一点一点地碎裂。她不是梁小爽,可以纠缠不清、天生乐观,她也不是赵赵,可以放低姿态、曲意迎欢。 最后,她无比矜持地笑了笑,她知道,庄毅的错愕和沉默,大抵就是最好的拒绝。他辜负了她最终鼓起的勇气。 不过,两个几乎不熟的人,何来辜负呢? 陈寂转身离去的时候,庄毅失声喊了一句,陈小姐。 可是他的脚步却停在原地。 陈寂回头,没说话,转身离开了。她还没有强大到在这里等着他缓慢拒绝,那种自取其辱,不是她能接受的。 〔79〕 庄毅是在小蝶的病房里接到孟古的电话的,那时那刻,许暖抱着病情反复的小蝶,哭得眼泪直流。 医生纷纷赶来。 顺子跟马路说,老板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小蝶死掉吗? 马路叹了口气,如果是你,你能接受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另外的男人再生一个孩子这种现实吗? 顺子说,可老板也没拿许暖当自己的女人啊。 马路笑,嘴唇微微一勾,说,难道只有像大情圣孟古那样,口口声声说出来的爱,才是真的爱? 顺子不说话。 庄毅没有预料到孟古会打来电话,所以,他几乎冷笑着说,可真是稀客。 电话里,孟古笑得很得意,他反复把玩着手里的请帖,孟谨诚和陈寂订婚,派送给庄毅的那张请帖。他说,我是来送请帖的,我小叔的婚礼,和陈小姐啊。 庄毅冷笑,说,那可真稀奇。这应该是孟谨诚给我派送吧,轮不到你。 孟古笑,说,生这么大气干吗?我不过好心跟你说说,从今天起,你就别妄想可以用许暖破坏小叔和陈寂了。只要我爱许暖,他是不会和我抢的。 庄毅笑了笑,声音有些刻薄,说,哦?那我是不是要恭喜你旧情复燃啊? 孟古说,你知道就好。 庄毅有些不爽,说,你可真是自信啊。 孟古说,怎么?难道你觉得一个女人肯为一个男人生两个孩子,还不代表她对这个男人死心塌地一辈子吗? 庄毅愣了愣,很显然,他没想到孟古会突然蹦出这样的话,他说,你什么意思? 孟古就笑,说,庄毅,你不要妄图阻止许暖为许蝶治病的决心!我了解她! 庄毅低下了声音,说,你不要告诉我,你一直知道小蝶生病了。 孟古不说话,似乎是默认。知道自己的骨肉生病,却从不探望,并不是一件什么光荣的事情。 孟古沉默的那一刻,庄毅的脑子突然相通了很多事情,他冷冷地笑,说,你知道的好像很多。 孟古笑,说,是啊,别忘了,小叔一直让我找阮阮,所以,她在你那里我一直是知道的。不过,我以为你是喜欢她,包养了她。直到你带着她出现在孟谨诚的面前,我才知道,你是有预谋的。 庄毅冷笑,说,你小叔那么聪明,肯定也知道。不过,你居然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和自己的女儿被别的男人养着,我是不是该称赞一下你的涵养呢? 孟古就笑,说,你想刺激我吗? 庄毅极其不屑地冷哼,我哪里能够刺激到你呢?一个可以试图用车撞死自己女人的男人!一个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生病却不探望,还一味拿她做棋子的男人,我可没有什么自信能刺激到他! 孟古依然笑,语气里有些恨恨,说,你不要妄图刺激我了。你没有过过辛苦的日子,你永远不知道往上爬有多么累……不对。你知道的,你当初失去了家业,不是也费尽心思想再得到,所以,你更不愿意失去对吧?我和你一样,不愿意失去。 庄毅很不屑地说,你记住了,土鸡飞得再高也不会变凤凰的! 孟古有些恼,他很介意“土鸡”一类的词,因为这会勾起他原有的自卑,他做不到如同孟谨诚那样云淡风轻、无欲无求。 不过,瞬间,他又笑了,对庄毅说,你也不要忘记,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庄毅,我就等着你这只凤凰落地!等你不如鸡! 孟古说这些话,是有底气的。要知道,只要陈寂和孟谨诚在一起,庄绅或者说上康,势必会吞掉盛世和风的,这是多年积怨,必然你死我活。 所以,那天凌晨,庄毅没有应允陈寂,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庄毅挂掉电话的时候,突然问孟古,那天,你是不是打探到许暖要去医院的日子,才有了那场医院的不期而遇? 孟古大笑,只说了两个字,聪明。 是的。 那场相遇,甚至那个拥抱,都是孟古做给孟谨诚看的。 他做给孟谨诚看就是要证明——他爱许暖。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忘记许暖了!可是,在他见到许暖的那一刻,一切天崩地裂了。他无法失去她,无法不爱她。希望孟谨诚能忘记他之前说的瞎话,重新给他和许暖祝福,给他和许暖成全! 所以,当孟谨诚扶着庄绅下楼,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那一瞬间,他一把抱住了将要离去的许暖。 虽然,他也痛恨自己。可是,他不希望孟谨诚为了许暖,放弃和陈寂的婚姻。这样会带给上康太多的磨难,甚至会毁掉自己小叔大好的前程。而且,许暖根本就是庄毅的棋子,用来摧毁孟谨诚的。他不明白,孟谨诚那么聪明,怎么就看不清这一切呢? 庄毅愤然挂断电话。 他突然意识到,孟古是一个比孟谨诚和庄绅更难缠的人。 他出门,却见许暖在和医生讨论脐带血的事情,她居然答应了!孟古果然没有猜错,她回答得是,无论怎样的代价,她都愿意救活许蝶! 原本就一肚子火气的庄毅顿时怒火升腾,他一把握住许暖的手腕,说,为了这25%的机遇,你愿意和那个男人重修旧好??? 许暖拼命推开他,说,是!她看着庄毅,突然哭喊起来,都是你,都是你!你让小蝶的病情拖延到现在,都是你啊! 庄毅眼睛赤红,他握紧许暖的手腕,说,对!都是我!都是我!不能让你那么容易和孟古复合,不能让你为他珠胎暗结,你满意了吧? 许暖就恸哭不止,她绝望地看着庄毅,说,你知不知道我也好痛苦啊,你让我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其实,她说的是,虽然她的心已经不在孟古那里,可除了和孟古重新生一个孩子,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她也万分懵懂,为什么救治许蝶,需要的偏偏是她和孟古生一个孩子!? 可是,在庄毅那里,却听成了,她为了在孟谨诚和孟古之间的选择而痛苦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庄毅冷笑了一下,说,你既然这么难以选择,那我就帮帮你,孟谨诚和孟古,只要死掉一个,你不是就可以选择了吗?! 许暖看着庄毅,狠狠地说,你冷血! 庄毅狠狠地盯着她。 那一刻,红尘中,他们是最暗自折磨的一对男女。 〔80〕 夜雨晚来急。 许暖站在窗边,孟谨诚走上来的时候,她正在发呆。 树上的叶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她来找孟古,为的就是小蝶的事情。可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孟谨诚将窗户关上,看看她,笑了笑,说,风大,小心着凉。 许暖抬头看看他,感激一笑。 永远。 永远,他都是这个世界上,她触手可及的温暖。 孟古走过来,带着笑,很显然,他不喜欢孟谨诚和许暖单独相处。但是,他又格外希望自己和许暖出现在孟谨诚面前,因为他要晒恩爱。 他说,许暖,明天小叔和陈寂订婚,我们一起去。 他说“我们”,这两个字,落在孟谨诚耳朵里,刺耳异常。 他和陈寂。 孟谨诚深深叹了一口气。 隔日,许暖去参加孟谨诚和陈寂的订婚仪式。孟古刚刚给她打过电话。 她要出门的时候,庄毅的脸色铁青,面带讥讽地看着她,说,怎么?又要跑去找旧情人了?该找哪一个好呢? 许暖脸色苍白,她看着庄毅,羞愤满面,说,你不要血口喷人! 庄毅的心充满了愤恨,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隐忍的愤怒,他突然冲她吼了起来,说,你知道不知道,他根本不爱你!他不过是拿你做一颗棋子! 许暖看着他,冷然一笑,说,这世界上,只有你才把我当棋子! 她居然不信!她居然可以不信! 庄毅觉得自己几乎暴怒起来,他指着许暖的鼻子,说,你这个蠢女人!你知道不知道,是他派人将你撞进医院的,他是要撞死你的!就为了阻止你破坏孟谨诚和陈寂,你知道不知道? 许暖冷笑,回视着庄毅,说,你这么诬陷他,不就是想要我恨他,怀疑他,放弃用脐带血治疗小蝶,安心地做你的棋子,去破坏小叔和陈寂吗?我告诉你,你永远阻止不了我救小蝶!你休想! 诬陷? 许暖居然用了诬陷? 庄毅的愤怒到达了顶点,那一刻,他发现许暖居然这么蠢,或者说,自己居然这么蠢。以为她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庄毅一把抓过许暖狠狠地抛在沙发上,他说,好!我让你看看,我能不能阻止。 说完这席话,他的手肆虐在她的身上,撕裂了她的衣衫。 许暖竭力哭喊着,挣扎着,却阻挡不了暴怒之下的庄毅。 那一刻,他将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撕碎了。 …… 孟古的电话几次三番地响起,最终被庄毅狠狠地扔到墙上,粉身碎骨。 …… 〔81〕 孟古一直拨打许暖的电话,却不见她接听,不禁颇为担心,但他还是回到了订婚仪式上。他很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他成功地保护了孟谨诚和陈寂的联姻。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刚刚回到仪式现场,刚从侍者手里接过一杯香槟,就听见孟谨诚当着众人宣布,他很感谢陈家的厚爱,但是,他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四座哗然。 庄绅当场差点抽风。 陈子庚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唯独陈寂,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是她未婚夫的男子,嘴角弯起了一丝笑。那一刻,她突然发现,他不是一个刻板的男子,而是如此与众不同。 第33章 丁香空结(7) 手中的香槟刚入口,孟古吃惊得回不过神,他走上台去,脸色苍白,说,小叔,你疯了?! 孟谨诚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回应。 当然,一向沉默冷静的孟谨诚,之所以能做出这番举动,完全是因为他收到了庄毅的一份厚礼——孟古与庄毅上次的通话录音。 也就是说,孟古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落地进入了孟谨诚的耳朵。 要么说,庄毅是谁,他是狐狸中的战斗狸。 孟谨诚走的时候,孟古一直追在后面,他说,小叔,小叔,你不能不为上康想啊,你怎么能这样? 孟谨诚一把推开他,说,你为什么不为许暖想一想?这么多年,你……说到这里,孟谨诚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孟古变成这样。 他从孟古手里拿过车钥匙。 那一刻,他只想去医院,看看病中的小蝶,看看凄苦的许暖。如果她愿意,他会珍藏她,珍视她,一辈子。 他不要这商业帝国,不要这声色犬马的江山欲望,他只想要她。 《菜根谭》里有段话,从少年时代便影响了他—— 人生只为欲字所累,便如马如牛,听人羁络;为鹰为犬,任物鞭笞。若果一念清明,淡然无欲,天地也不能转动我,鬼神也不能役使我,况一切区区事物乎! 所以,这样的我,才有这抛却一切的心,只屈从与侍奉自己的心,来爱你。 孟古愣愣地看着孟谨诚上了自己的车,疾驰而去。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疯狂地冲了出去,他发疯地追着孟谨诚的车,大喊了一声——小叔。 〔82〕 第二天,孟谨诚车祸坠崖,掉落海中的消息,在各大报刊上报了出来。 悬崖下,只找到孟谨诚那天的坐驾,却不见孟谨诚的尸体。悬崖下多次寻找,都不见踪影。 有人说,可能是尸骨被野狗给吃了。也有人说,可能是落入了大海。 各大集团纷纷向庄绅和陈子庚表达了哀悼之情,许暖见到报纸那一刻,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昨天,庄毅虽然最终没有占有她,却让她身心俱创。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尊严都丧失殆尽,剩下的只有对庄毅越来越多的怨恨。 她躲到了赵小熊的屋子里,不肯见人,不肯见光,不肯说话。 赵小熊就傻傻地陪着她坐着,愣愣地看着她。 后来,赵赵将她赶了出去。 流离失所之下,她走在这座城市燥热的街头,茫茫然不知路在何方,仿佛回到四年前初到这里一样,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书报亭的报纸上,头版头条登着孟谨诚坠崖身亡的消息,那些字,伙同盛夏的阳光,像是要刺瞎她的眼睛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如大梦初醒一样,几乎是哆嗦着拨打了孟古的电话,想要问孟谨诚他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接通的瞬间,她话未出口,便哭了…… 孟古说,许暖!你在哪儿? 他说,你等着我!我去接你! 孟谨诚车祸坠崖的消息传到孟家之后,孟老太太经不住这巨大的刺激,撒手西去。一时之间,孟家地覆天翻。 孟古在许暖的面前,痛苦地闭上眼睛,脸色苍白,神情坚决,他说,小叔不会死掉的,不会死掉的! 许暖的眼里突然渗出了泪光,她想起了庄毅曾经说过的话,他说过的——孟古和孟谨诚,只要死掉一个,你不是就可以选择了吗? 所以,他终于这样做了。 这么多年,她见过了他的残忍,见过了他的冷血。见过他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她一直天真地以为,他会对她保留一份仁慈。 她真傻啊。 许暖的眼泪汹涌而至,这一刻,她肝胆欲裂。最后,她惊醒一般喃喃着,说,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小叔!孟古问,谁? 许暖哭出了声音,说,是庄毅啊! 孟古像是获得了希望一样,抓住许暖的手,说,如果我告发他,你愿意帮我,帮死去的小叔作证吗? 许暖愣在了原地。 夜里,许暖发疯一样跑回了铂宫,她并不知道,自从她走后,铂宫二十七楼的灯光,彻夜不灭。 她冲到庄毅的面前,指责他的冷血,指责他的无情,她说,你怎么可以害死孟谨诚,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庄毅的脸色疲倦而苍白,说,你说什么?! 很显然,他决然没有想到,许暖会如此猜测他。 许暖就吼,你这个杀人凶手! 庄毅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看着许暖,冷笑了一下,说,很好!是的,我杀了他,怎么样? 许暖说,我会告发你,让你永远坐牢,永远! 庄毅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看着许暖,有些不敢相信,他喃喃,原来孟谨诚能让你这么恨我? 末了,他语气也变得愤恨,说,好啊,那我就娶了你!我倒要看看你作为妻子,如何将自己的丈夫送进监狱! 许暖愣在了原地,全身发抖,痛哭,说,你这个疯子!!! 庄毅恨恨地说,那也是被你逼疯的! 夜幕之中,彼此折磨的两颗灵魂。 隔日,孟老太太的灵堂前,庄毅派人给孟古送去了四份大红喜帖——孟古的、庄绅的、还有送给死去的孟老太太和孟谨诚的。 孟古只觉得血脉逆转,他知道,这是庄毅赤裸裸的挑衅——他们孟家的丧事!他庄家以喜事做贺! 孟古眼眸里闪过一丝阴狠,他喊来了夏良,低头吩咐了几句。 〔83〕 赵赵是跑来找庄毅的,她几乎是带着小女人特有的雀跃和幸福,她说,她给庄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庄毅转头看着她,说,什么事情? 赵赵笑,说,我们有孩子了。庄毅,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庄毅愣了很久,说,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玩笑?赵赵愣了愣,她没有想过庄毅是这种反应。 她看着庄毅,笑了笑,慢吞吞地从手包里拿出化妆镜,很娴熟地涂上唇膏,柔润的颜色,让她的眉眼看起来更加生动。 她执拗地看着庄毅,仿佛要看清他的心肺一样。 庄毅不作声,将脸别开,对于赵赵,他是心存内疚的,她是一个将一切都掏给了自己的女子,而自己却伤害过这世间她最亲的人,虽然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之下。 沉默半天,庄毅说,我会照顾你和小熊一辈子的。 赵赵笑了笑,仰起头,问庄毅,可以照顾我和赵小熊一辈子?但不包括这个孩子对吧? 庄毅看了看赵赵,一愣,这么多年,她苦苦守在自己身边,想要什么,他不是不清楚。她一直在等待着,他千帆过尽后的爱情。哪怕不能她给一个归宿,只是给一次拥抱,一个吻,一场身体的欢愉,她都肯甘之如饴。 庄毅叹了一口气,说,赵赵,你别这样。 赵赵就笑,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个话题。我不该让你更讨厌我。 庄毅说,我不会讨厌你,只是,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庄毅的话,干净利落,不带任何拖沓,“不可能的”,他终于正面回答了她,在她苦苦守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后,他终于还是给了她答案。粉碎了赵赵最后的那点儿幻想。他说的不可能不仅仅是说他和她之间的不可能,更包括了那个孩子的不可能。 赵赵感觉嘴巴里堆满了苦涩,她的心在庄毅的话音落下那一刻,跌入了硫酸中,生生腐蚀。 她对着庄毅笑,说,我知道了。你不是要和许暖结婚吗?你说,你是为了刺激孟古,现在我知道了,你压根就是骗我们更是在骗你自己!不过,这个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的! 庄毅说,赵赵,你别逼我。 赵赵看看他,冷冷笑了笑,然后走人。 那一天,赵赵回了夜总会,喝得烂醉如泥。 她拖着几个坐台的姐妹,笑得跟油菜花一样,晃着酒杯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们说,我哪点儿不如许暖啊?他爱那些名门小姐我不管不争,我没法跟人家比啊!可是,他肯去爱许暖,却不肯爱我。 旁边的小姐妹们,听着赵赵语无伦次地抱怨,其中一个说道,许暖命好,人和人是不能比的。来,咱们就喝酒吧。 赵赵就笑,说,对!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那些日子,赵赵总是烂醉如泥。 那夜,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夜总会,跌跌撞撞地上了车,晕晕乎乎地开着车上了路,眼前的灯光仿佛天神的微笑,不断地闪耀在她的眼前,她整个人如同坐在云雾之中,脚下一片绵软。 这辆车是庄毅送给她的。 她的很多东西都是庄毅送给她的,华服、美食、钻石……可是,庄毅送给她的东西再多再多,终究不包括爱情,他说,那太奢侈。 她以为自己一直都会很聪明地遵守着他们之间的游戏规则,只是暧昧着,游离着,绝对不会放纵自己的爱,惹火烧身。可是,事实证明,她错了。当她的爱情隐忍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痛苦只能变本加厉。 如何不恨? 却又不知道为何去恨。原本就是这样——他没有背叛她,因为他从来没有属于过她,他没有辜负她,因为他从来都没承诺过她。 可是,她的五脏六腑却全被悲伤和痛苦撕扯着,仿佛随时要爆炸一样——他和她,将要那么幸福地在一起,可是她和弟弟却要如此悲哀地过一辈子。 一个是撕裂的心,一个是癫狂的人。 这一切,她没法想通,更没办法不去恨。 她以为自己一杯酒可以忘记这一切,继续八面玲珑、笑如春风地周旋在他的身边,却生生低估了自己对他的情感。 赵赵强忍着眼泪,努力瞪大眼睛,试图控制住眼泪和因为醉酒袭来的晕眩。可是,眼泪却那么不争气,终于在忍了又忍之后,从左眼角轻轻挣脱,很大的一颗,滚落腮边,变成一条细细的线。赵赵抬手去擦,迷糊之中,只听到一阵沉闷的响声,一辆车冲着她猛然撞来,她和整个车子失控地撞向了路边—— 巨大的冲击之下,安全气囊被打开。赵赵还没有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只见一帮人围了上来,他们揪着赵赵的头发,将她拽了下来。 赵赵惊慌失措。 远处一个冰冷的身影背立着,像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群人蜂拥上前,几只大脚狠命跺向她的小腹。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想给咱们庄老板生孩子,做梦去吧! 赵赵拼命弓起身体,想要护住自己的孩子,可是一切都那般徒劳。 暗夜之中,她只有拼命地求饶,哭泣,她对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影子哭喊,庄毅,它是我们的孩子啊。 那个影子不肯回头。 任凭赵赵如何哀求,她泣不成声,哀求着,她说,庄毅,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要一个孩子啊,我求求你了。 那个背影却依然硬冷如铁。 最终,赵赵昏死过去。那一瞬间,她只感觉一个小生命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了,就像一团小小的云团,任凭她如何努力,却再也无法抓住。 庄毅,庄毅,你好狠啊。 …… 〔84〕 她没有找庄毅闹,没有找庄毅哭,既然他要毁掉孩子,那么一定就不会管自己会多么痛苦绝望,所以,自己的任何眼泪对于他来说,都是无用的。 他要娶许暖,所以毁了她和他们的孩子。 她在赵小熊那里找到的许暖。 她对着她笑,说,我知道你在这里。 许暖有些尴尬,说,我这就离开。 赵赵突然很温柔地拉住她的手,说,别急。 她突然的温柔,让许暖很不适应。 而赵赵,只是一直温柔地看着许暖,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了一般。 赵赵手中的硫酸泼向许暖的那一刻,几乎是毫无预兆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瓶硫酸,在许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泼了过去,而当时端坐在地上吃点心的赵小熊仿佛是应激反应一样,扑向了许暖,他回头喊,不要—— 这个动作,他一直都记得。 在多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一群人冲他身上浇汽油,想要烧死他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就是这样扑过去,抱住了他,喊了一句——不要! 一抱换你一抱,一生便不再缠绕。 即使这世间,我已经忘掉所有的苦恼,但却依旧记得你曾给我的美好。 赵小熊几乎是尖叫着抱着脑袋在地上滚,而许暖也痛呼出了声音。 那一刻,赵赵抱着赵小熊肝胆欲裂。 十多年的风霜,手足别离路,她找到了他,却又亲手毁灭了他。 〔85〕 庄毅得到的消息是,赵小熊整个脸被毁容,许暖的肩膀和胸口大面积灼伤,赵赵精神几乎崩溃。 庄毅觉得崩溃的是自己,他将车开得像飞机一样杀到了医院。 许暖安静地躺在床上,经历了一番生死,她依旧像一朵素净的莲。 庄毅低下头,看着她受伤的胸口,心疼得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庄毅去看望过赵小熊,见到赵赵的时候,他的眼里充满了仇恨,而赵赵也用仇恨的眼光回瞪着他。 爱情中的刀光剑影。 为什么要害许暖? 他要赵赵给他一个答案。 可赵赵只是看着她,吝啬地不肯吐一个字。只是狠狠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骨肉看穿,眼里充满了冷漠和鄙夷。 后来的日子,移植皮肤。 因为大量异体移植的皮肤发生了排异反映,许暖不停地呕吐,皮肤感染引发了高烧,她就常常昏迷。 主治医生也有些焦头烂额。 庄毅很焦虑,问医生,是否有更好的办法? 医生说,只能等她排异过后。又没有活人的皮肤…… 庄毅问,活人皮肤?排异小一些? 医生点点头,说,小一些。 庄毅想也没想,直接撩起衣袖,说,我有。 第34章 丁香空结(8) 医生惊得眼珠子都蹦出来了,同样吃惊的还有跟在他身边的那群手下。顺子跟马路说,我宁可相信老板中邪了,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爱情的力量。 你尝试过皮肤从身体上剥离的痛吗? 会比爱情更痛吗? 没有麻醉剂的切肤之痛,让庄毅脑门上的白汗直流,医生都有些手抖。 最终,医生将庄毅的手臂和胸前包扎了一下,一共六处“伤口”,每块都是两厘米见方,它们将带着一个男人深沉的爱,移植到一个女人的身体上。 医生问庄毅,需要镇痛剂吗? 庄毅摇摇头。 如果,不是这些皮肤生生从自己身体上剥离,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如此之爱许暖。 自己的所有愤怒,都是出于爱情。 自己的所有冷言冷语,也都是因为在掩饰自己不肯相信的动情。 或者,他意识到了自己喜欢许暖,但他以为只是喜欢而已,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那些你侬我侬。 可是走来的这一路,他突然发觉,自己错了。 当你爱一个人爱到可以为她承受切肤之痛时,大抵就是真的爱了。 爱情真的不讲道理。 庄毅缓缓地走出手术室,马路和顺子看到他,直冒冷汗。 后来的日子,庄毅常常在许暖昏迷的时候守在她的身边——因为她清醒的时候,每当看到他,都会激动地发狂,哭叫着不肯见他。 庄毅觉得自己很失败,原来,她是如此排斥自己。铂宫之中,那些吻,那些红的脸,红的眼,那些悸动……原来全是自己一个人的情生意动。 孟古在他身后,像暗夜的影子,他说,将她害成这样,你终于满意了?今天是赵赵泼硫酸,明天是梁小爽扔炸弹!大后天呢?你的那些莺莺燕燕们,每人一口唾沫,她也得被淹死!你要对我们叔侄两人出气,何必拉上许暖? 庄毅不看他。 孟古说,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如果你真的在意许暖,不必假惺惺地借苦肉计来讨好她。你不再出现,就是对她最好的在意了! 〔86〕 后来,庄毅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 并非孟古的话让他幡然醒悟。只是因为,徐强医生告诉他,小蝶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脐带血! 唯一的希望! 当然,除了许暖和孟古在一起,生一个小孩子,为许蝶提供脐带血之后,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许蝶默默地等死。 他一手带大的小孩,看着她从襁褓中长大,怎么忍心看着她从这个世界离场? 孟古在病房里一直照顾着许暖。 对于眼前的女子,自己爱与不爱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得出,庄毅在意她,否则的话,一个男人神经病了,才会生生割去自己的皮肤移植给你啊。 所以,现在,许暖是自己目前唯一的护身符了。 只有许暖在自己的身边,庄毅才不会对上康轻举妄动。否则,此时此刻的上康,既要面对陈家集团,又要面对盛世和风…… 孟古知道自己很卑鄙,可是为了生活,为了不失去,卑鄙又何妨? 他喊来夏良,问他,那夜做事的人都遣散了吗? 夏良点点头,说,遣散了。不会有人知道赵赵的流产与您有关。我们都按您的吩咐做的,赵赵永远都会认为是庄毅亲手害死了那个孩子。 孟古笑了笑。 那天,庄毅在孟老太太的灵堂前,送来了那四张喜帖,让他觉得孟家的颜面尽毁。 其实,他倒不太介意许暖,但他明白,要是许暖真的嫁给了庄毅的话,那么庄毅在上康失去孟谨诚又得罪陈子庚的这种危机时刻,肯定会铁心反击的。所以,出于反击,也是出于可以破坏庄毅和许暖,他喊来了夏良,让他盯紧庄毅那里的任何情况。 很幸运的是,夏良给他带来了赵赵怀孕的消息,而且听说,为此赵赵和庄毅俩人闹得不是很开心。 孟古当下心里就有了主意,他跟夏良说,咱们也得回赠一番,作为送给庄毅的新婚大礼! 所以,那夜,他派夏良带人打掉了赵赵的孩子。 夜幕之中,他背对着那场人间惨剧。那个叫赵赵的女人,将他当成了庄毅,突然之间,面对茫茫黑夜,他也有些迷茫起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又怎么会变得这样残忍? 做了这一切,他只是想要赵赵去折腾掉庄毅和许暖的婚礼,这样也为他接近许暖、说服许暖回到自己身边创造条件、争取时间,但他没有想到赵赵会泼许暖硫酸——当然,这样更好——至少,目前看来,庄毅似乎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他看了看躺着的许暖,轻轻俯下身来,看着她清秀的眉眼。 突然,他想起了,他曾经爱恋过她的那段时光里。 如果,从来不曾分开,那么,此时的他还会不会如此机关算尽?现在的她,是不是也无需经历这么多磨难。 遗憾的是,人生,永远没有回头路。 孟古轻轻叹了一声,手指轻轻划过她年轻的皮肤,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87〕 许暖渐渐好转起来,那些新鲜的皮肤在她身上渐渐成活。 小护士们常说,你真幸福,有个男人肯为你做这样的事情! 每当小护士们这么说的时候,旁边的孟古就极其羞涩地拢拢衣袖,遮掩“伤口”——当然,那不是他为许暖贡献的皮肤——可是,许暖却这样认为了。 许暖看着孟古,眼底隐隐地感激。 许暖常常会看着自己的伤口,那些“从孟古身上移植下来”的皮肤,在她身上渐渐存活。 孟古在她身边,给她端来米粥,一勺一勺地喂她。 她拘谨而抗拒,说,我自己来。 孟古愣了愣,没有坚持。 突然,许暖抬起头,小心地问他,你疼吗? 孟古再次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知道许暖是在询问,他身上的那些“伤口”。 所以,他很快镇定下来,笑了笑,说,为了你,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 许暖没说话。 孟古突然一把抓住许暖的手,说,你知道吗?我爱你! 许暖愣了愣,这一次,她没有将手从孟古的手里抽离——以往的时候,每当孟古试图向她表白的时候,她总是会将手尴尬地抽离。 孟古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干枯的苍耳,放到许暖手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泪光,他说,你看,我一直都保留着它……从我们分开那天,它就一直留在我这里……说到这里,他哽咽了起来,一把抱住了许暖,眼泪毫无保留地落在她的颈项处,他说的假话,连自己都给感动了。 他说,许暖,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啊。我都在找你啊…… 许暖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那枚苍耳。 那一刻,她是感动的。 可是,她想起的却是庄毅的大床上,她捡那些苍耳的场面——是的,那一天,庄毅吻了她,吻了她流泪的眼眸,吻了她冰凉的唇…… 幸福曾经那么近,可他却谋杀了谨诚小叔……甚至谋杀了自己和赵赵的孩子……他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狠呢…… 许暖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孟古紧紧地拥着她,说,许暖,我们在一起吧,就算不为了我们自己,就算是为了小蝶,我们重新开始吧! 小蝶…… 许暖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是不是从此之后,她就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即使他不是那么狠,即使他没有谋杀孟谨诚,没有谋杀自己和赵赵的孩子,单单一个病中的小蝶,就让一切都变成了不可能。 何况,他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呢? 这世界,有些“在一起”是命中注定。 同样,有些“不在一起”,也是命中注定,从相遇那天,就已经注定。 孟古深情的目光里,她伤口处的皮肤像火烧一样疼痛起来,那些新移植的皮肤,仿佛带着不可触摸的疼楚和抗议,想要从她身体上挣脱、剥离掉一样。 那一刻,铂宫,二十七楼。 庄毅感觉自己的皮肤就像燃起了火焰一般,那六处伤口带着沸裂的痛苦,生生地撕扯着他。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苍耳。 那是许暖留在他床上的。 那一夜,他的手,穿过了她乌黑的发,他拥抱了她,亲吻了她。那么分明地感觉到了她的悸动和苦涩…… 可是,转眼之间,一切已成烟云。 马路在他身边,汇报了关于孟谨诚一事的调查。说是目前还没有结论,依然在派人私下查陈子庚和孟古以及庄绅。如果不是意外,这三个人的嫌疑最大。 庄毅点点头,说孟谨诚的事情,你抓紧调查。 孟古从医院里走出来,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地笑。 他将手里的苍耳,随手一扔。嘴角弯起了一丝嘲弄地笑,不知道是嘲笑许暖还是嘲笑自己——居然相信有人会保留这么颗破玩意儿?他不过是让夏良开车到郊外捡的。 夏良问孟古,许小姐会出庭指控庄毅谋杀谨诚少爷吗? 孟古笑笑,说,我会说服她出庭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对夏良笑笑,说,别忘记将许暖指正他谋杀一事,通知庄老板啊。 夏良点头,说,我已经托人通知庄毅了。 说到这里,夏良停顿了一下,说,少爷,你不担心,庄毅会对许小姐不利吗?要不,咱们留下人保护许小姐。 孟古摇摇头,笑笑,说,不必了,他怎么舍得? 夏良就不说话了,突然之间,他很想那个生死未卜的孟谨诚少爷。同是孟姓男子,在孟古身上,他感觉不到孟谨诚那种天生的善良。 〔88〕 孟古走后,不知道许暖是不是因为流泪太多,或者伤心得太厉害,一直睡得很沉。 庄毅到医院的时候,她依旧在沉睡。 那一夜,庄毅一直默默地守在许暖的身边,看她呼吸均匀像天使一样睡去。他眉头轻轻地皱了皱,又轻轻地散开。 许暖在睡梦里,突然喊着“许蝶”的名字。然后,眼泪就蜿蜒流出…… 在一旁的庄毅,沉痛地闭上眼睛。 半晌,他轻轻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喃喃,我不会再阻止你了。 是的,他不再阻止了。 从夏末到秋冬,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他以为他有家财万贯,可以买到合适的骨髓供体。他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情,可是他错了。 医生宣判了一切。 如果没有脐带血,那么许蝶只有等死。 他不舍得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她总是依靠在他的胸口,四年来,他不是草木,岂能无情呢? 更何况,这些日子,他有几次偷偷来过医院,病房门外,看到她对孟古笑得那么灿烂——所谓青梅竹马的感情,有什么可以替代呢? 印象中,她似乎,从来没有主动对自己笑过吧? 庄毅艰难地起身,看了看许暖。 最终,转身离开。 医院的走廊处,马路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表情有些焦躁,说,你真要让许暖和孟古在一起?就为了那25%的希望!即使是要脐带血,也可以人工授精、试管婴儿啊,为什么要让许暖和孟古那个王八蛋在一起? 庄毅看了看马路年轻的脸,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一个女人,如果肯为一个男人生两个孩子,他就是留住了她的人,还能留住她的心吗? 庄毅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离开病房时,许暖也在梦里,呼喊过他的名字——庄毅。 如果,如果,他曾听到,会不会就留下来,不再走? 庄毅从医院出来后,去见了小蝶一面。 他知道,一旦许暖和孟古在一起之后,他们和小蝶才是完整的一家人,自己永远再也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蝶看到庄毅到来,很开心,她很艰难地喊了庄毅,叔叔。 庄毅低头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满心温柔,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一夜,庄毅给小蝶又一次讲了《海的女儿》,许蝶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故事讲完后,她又突然清醒过来,直愣愣地问了庄毅一句话——那海里的男人鱼会不会爱上人间的公主啊?那男人鱼爱上公主后,也会为她变成肥皂泡吗? 庄毅愣了很久,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最后,他轻轻地说,会的。 小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为什么啊? 庄毅说,爱情会让你做任何事情的。 爱情?小蝶突然忽闪了一下自己的大眼睛,突然,她爱上了从庄毅嘴里说出的这个美丽的词汇。虽然,她不是很懂,但是她知道,这个词汇一定很美。 就在庄毅发愣的时候,突然,小蝶怯生生地问他,似乎犹豫了很久,她说,我……喊……喊你……爸爸好吗? 庄毅的身体猛然一抖,他没有想到这个五岁的小姑娘,会突然这样说。一句话,击中了他的心脏。 小蝶连忙改口,说,你……要不喜欢,我就不喊……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从小不知道父亲为何物,生病的时候,贪恋着庄毅给她的温暖。突然异想天开了起来,但是,却怯怯地害怕别人的不悦。 庄毅点了点头。他怜悯地看着小蝶,说,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小蝶就将手轻轻地抚过庄毅的下巴,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庄毅轻轻应了一声,哎。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突然流淌出一种酸涩的液体,让他万分悲伤——他知道,就在明天,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他将与此告别。 他的她。 他的小小的她。 许蝶没有发觉庄毅的悲伤,她渐渐地睡了过去,轻轻嘟哝着,我有爸爸了……许暖姐姐嫁给庄毅爸爸的话,我就有妈妈了……不对,许暖姐姐也得喊爸爸,糟糕! 许蝶突然睁大眼睛,看着庄毅,说,我不要喊你爸爸了。 庄毅愣了愣,很显然,他没料到小姑娘会如此反复无常。 许蝶歪着脑袋,看着庄毅,很小心地说,庄毅叔叔,如果,小蝶死了……你会娶许暖姐姐吗?她不能等我长大照顾她了,你能替我照顾她吗? 庄毅的心,如同刀割。 最终,他点了点头,骗了自己,也骗了小蝶,他说,我娶她。 第35章 结局:圣诞节 这一年的圣诞节,孟谨诚坠崖失踪案开庭的时候,庄毅没有出席。他委托了律师和代理人全权处理。 他没有办法坐在被告席上,看到最心爱的女人,凭着胡乱猜测,当堂指正自己。那太残忍。 听说,许暖病好后,已经搬进了孟古的公寓。 只是,许蝶常常会打电话给他,哭喊着,爸爸,庄毅爸爸,你怎么再也不来看我啊? 庄毅不敢吭声,他怕自己会掉泪,自动答录机反复播放着那些话语—— 你好,我是庄毅。我现在不在,有事请你留言。 那一夜,雪花漫天飘舞。 庄毅走在雪地里,今年的第一场冬雪,居然是在圣诞夜。 城市的街巷上,卖花的姑娘们来来往往,庄毅看着那些小姑娘,她们冻红的脸蛋,皲裂的小手,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风雪夜,想起了许暖。 如果,当初的他,没有经历过叔父的迫害,没有经历过人生的残酷,不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只是一个平常的富家公子,闲来无事地走在这条街上。 那么,当许暖轻轻拉住他的手的那一刻,当许暖怯怯地喊“先生,带我回家好吗”的那一刻,他会不会真的带她离开? 当一场姻缘注定要这样展开,那就随姻缘,若所爱的人注定沉沦风尘,那就救风尘。 如果这样,他们的故事会不会重新改变呢? 突然,有个怯怯的女声,喊住了他,先生,卖朵花吧,送给你的女朋友。 女朋友? 庄毅笑了笑,这个词让他感觉很美好。 厚厚的积雪上,庄毅一步一步踩出了脚印。 那些大大的脚印,零散在白雪上,蜿蜒在庄毅的脚下。他将那朵花轻轻地放在路边——希望可以温暖到四年前的许暖。 那是四年前,他对她的亏欠。 最终,庄毅整个人消失在了雪暮中…… 许暖走在雪地里,夜色苍茫,天空上白雪纷飞。 今天,她没有出庭——最后的时刻,她放弃了。 孟古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你不给小叔求一个公道了吗?他是我们的小叔啊,他对我们恩重如山啊! 许暖紧紧闭着眼睛,泪如雨下。她以为自己恨死了庄毅,恨死了他的残忍,可是,她却如何也做不到,将他推上被告席。 孟古一把推开许暖,说,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是的,他一直以为,许暖应该爱的还是自己,他一直以为,她依然活在多年前的回忆里,可是,此时此刻,当许暖不肯出庭指证庄毅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大概,许暖对庄毅动了感情。 那一刻,孟古是恼羞成怒的,因为恼羞成怒,他暗自下了决心——背叛我的人!生不如死! 从公司下班后,许暖一直流浪在外面。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去,如何面对孟古。虽然,刚刚他打来了电话,笑语殷勤,说,让她原谅早晨他的不理智,他因为太爱小叔才会这样,末了,他说,许暖我爱你,我爱你和小蝶。 爱? 许暖有些疑惑,为什么她却感觉不到呢? 许暖走在雪地里,突然发现了一条长长的脚印,那些脚印大大的,零散在雪地里,无限落寞,让她忍不住踩了上去—— 就这样,她努力地迈大步子,一步一步地踩在这些脚印上。 她傻傻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想,沿着这个脚印走下去,会遇到怎样的人,那人又会带着怎样的心事呢? 她发现路边脚印旁的那朵花时,愣了半天,从地上轻轻地捡起。 谁在午夜里,丢失了他的花朵? 谁又在城市里,丢失了她的爱情? 许暖最终没有沿着脚印走下去,路有些长,孟古的电话又催得急,所以,轻轻地,她告别了那串长长的大脚印,孤单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其实,孟古那里,不能叫作家的。 有爱的地方,才有家啊。 这时,她的手触摸到了口袋里的那串钥匙——家的钥匙——那是庄毅的铂宫公寓的钥匙…… 许暖的眼泪,轻轻滑落。 那一刻,人世间,他和她,脚印重合过,却最终分了开来,留在雪地上,像一个无奈的“人”字。 是不是从此之后,只能“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雪就这样,漫天飘落。 落在他脸上,融化如泪。 他突然想起,自己这么多年,似乎让她流尽了眼泪。 囚禁了你四年,赔上我一颗心,许暖,这样的我们,算不算两清了? 突然,雪地里,响起一阵电话铃声,低头一看是顺子,庄毅立刻取消了自动答录设置,接起电话。 顺子说,老板!你还记得当时你要我做的许蝶的亲子鉴定吗? 庄毅愣了愣,似乎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儿,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叹了口气。 顺子似乎听出庄毅的心不在焉,所以,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居然会想起这个事情来,去找那份亲子报告。 他说,老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圣诞惊喜!许蝶和孟古、孟谨诚,都没有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