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客 冬日的北关城冷得吓人,像个大冰盒子把人困在里面,有太阳的时候还稍有暖意,若是起了风,连厚毛的牲口都顶不住。天未亮,别人家的小丫头子都还没来得及梳洗穿戴,东城的季家老宅已经开了二门,早就候在外院的管事媳妇鱼贯而入,自去各人掌事的地方。厨房里烧开了热水,新做的面点果子也上了灶。各院里的大丫头小丫头悄声细语来来往往,主子起床前,用惯了的器具都得放在手边,房里院里的大事小情也得准备好。 解意院的地龙烧得极暖,红纹垂手立在炕前,另一个大丫头碧络进屋来,冲她点了点头,红纹这才弯腰轻拍床上裹着薄被的人,嘴里唤到:“姑娘好睡,且起来吧。” 过了片刻,季荔宁从被子里冒出头来,眼珠朝左骨碌骨碌转了几转,又停下朝右转了几转,这才离开床铺,叫红纹碧络几个侍候着穿了中衣。穿了棉袜蹬上只在屋里穿的绣鞋,早有小丫头端了温水进来,这是刷牙的,拿羊胎毛做的刷子蘸了牙粉细细地抹了,少顷含水漱口吐净。又一道水递上来,这是洗脸的。红纹拿小毛巾给挽了头发,连带鬓角也一块掩起来,冬天头发难干,若是弄湿了总归是麻烦。擦了皂角净了脸,碧络捧着香脂给厚厚地匀了一层在脸上。北地天寒,脸上抹些添了香料的马油,既能抗寒又能护肤。 季荔宁走到镜台边坐下,梳头丫头丹青拿早用热毛巾温着的水晶梳给她理着头发,三把两把挽成了在家梳的双丫髻,也不戴些金啊玉的,一则天冷,首饰多了不好戴风帽,二来季荔宁年纪还小,只插了几支宫里赐的珠花作罢。 红纹在一旁拿小勺喂小主子喝蜂蜜水,季荔宁嫌麻烦,端过来一饮而尽,碧络笑道:“姑娘这性子忒急了些,仔细别烫着。” 季荔宁喝罢,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碧络,什么也没说。碧络脸上的笑尽数退去,红纹瞪了她一眼,低头问道:“姑娘今天上点粉么?” 季荔宁本来不喜欢这些香气浓郁的脂粉,但今日面色不好,还是点了点头,红纹忙推了碧络一把,碧络战战兢兢地上前给主子上粉。荔宁动了动眉毛,但是没有躲开。 丫头们都松了口气,往日姑娘待人十分温和,自从入了腊月却不太顺心,解意院上下都吃了不少瓜落,只能愈加小心,多说多错。 季荔宁心中憋闷,越发不愿说话,只由着丫头们给穿了外衣,披了大氅,戴上风帽,护手里捧了手炉,叫个小丫鬟扶着,一行往合意院去了。 今天跟出去的是藤黄和银朱。红纹便拉了碧络喝茶说话。 按季府的规矩,本是姑娘身边一个管事嬷嬷,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外加八个小丫鬟,到季荔宁这里,她娘是正经的郡主娘娘,出身宪王府,嫁过来的时候身边就带了一十二个教养嬷嬷。这十二个嬷嬷这些年来病的病老的老,剩下四五个早就成了一群老妖精,四五双眼睛成天盯着阖府上下,把天生反骨的季荔宁烦得够呛,用尽办法总算将她娘派到她屋里去的老嬷嬷送了回去。永淳郡主无奈,心想反正离得近,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索性丢开手,只把藤黄银朱两个提成一等也就罢了。 却说这四个一等丫鬟,光看名字也分得出等级来,红纹碧络两个是伺候着季荔宁长大的,其余两个则是后来一波进府的,虽然提等的时日不同,却都得称红碧两个一声姐姐。红碧二人自是又情分不同。 这下红纹拉了碧络,塞给她几个山核桃,两个人头碰头地剥了吃。红纹只看她低头剥果子,那手肘顶顶她:“怎么,你还敢生姑娘的气?” 碧络连忙抬起头来急着辩白:“我哪里就生姑娘的气了,姑娘心气不爽,拿我们说说也是应该的,更不必说我还有错了。” 红纹叹了口气:“我看这事,你也未必有错,姑娘定不是冲你的话才发作,只是偏你赶上了。我却是弄不明白,姑娘往日也是好性儿的,最近这是怎么了,夜里也睡不踏实,白日也不见笑影,你可知道姑娘碰上什么事儿了?” 碧络低着头道:“我整日里和你一起服侍姑娘,你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红纹便说:“那索性问一问藤黄她们两个,若她们也不知道,那恐怕得跟夫人说一声了。” 碧络忙阻了红纹:“先等等看,姑娘可不喜欢咱们事事都报了夫人。” 红纹默默看了眼前人一会儿,碧络眼光闪了闪,笑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红纹摇摇头:“觉得稀奇呗,我以前这么说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猴儿说我上赶着讨姑娘的好。” 碧络笑骂:“哪辈子的事了还拿来排揎我,快去干你的活吧!” 另一边被念叨的那个人被冷风一吹,心里的火灭了不少,到了合意院门口,忙扯了个笑脸。 门口打帘子的小丫头忙给季荔宁请安,卷了门帘请姑娘进去。 季荔宁进去一瞧,她娘永淳郡主正端坐在上首,魏姨娘任姨娘侍候在一旁。荔宁放缓了脚步走进去,生怕她娘说她没甚规矩。 郡主正由姨娘伺候着喝玫瑰花水,见自己闺女进来了,轻移莲步走到自己面前,刚想夸她几句,便看着这个小机灵鬼扑到自己膝上,仰起头来娇憨一笑,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娘——” 郡主抬手一巴掌拍到季荔宁屁股上,倒是不疼,荔宁扬声道:“娘是要打死我呀,可容我吃饱了饭再打行不?” 满屋的丫鬟婆子都笑起来,郡主笑骂道:“可有个女孩样没有?”转头对两个姨娘说:“你们看看,这是装样呢,怕我说她规矩不好,封我的嘴呐。” 魏姨娘笑着奉承:“奴婢看二姑娘这性儿才好呢,又灵动又大方,这才是侯府里的姑娘呢。装样是为了讨夫人喜欢,这正是我们姑娘孝顺的地方,夫人开怀一笑,早饭也好多进一些不是。” 任姨娘一贯话少,只在旁边笑。 一屋子人笑意融融,少顷,早饭传上来,府里人口少,厨房只伺候两位正经主子,活少,因此饭上来还是热的。 郡主果真如魏姨娘所说,多吃了两只烧麦并小半碗羊肉馄饨。 吃过早饭,两位姨娘也下去吃饭了,荔宁陪着母亲在屋里走了几圈消食,然后两人坐下喝了茶,下面的管事婆子来回事,荔宁像往常一样在一旁跟她娘学如何管家。内院账房上的于娘子正报着今年冬天的炭柴米价,郡主身边总管庶务的蒋嬷嬷悄无声息地进了屋,俯身在郡主耳边说了几句。 于娘子见状忙停了下来,郡主冲着女儿摆了摆手:“回屋去把今日的字写了,给太后绣的经也抓紧点罢,别拖到年后又麻烦。今天天冷,就不必过来了,回头让厨上给你添个热锅子,你们就在屋里闹腾吧。” 季荔宁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福了一福,藤黄银朱一个抱了大氅,一个拿了手炉,伺候着荔宁穿了,方出了正屋。季荔宁磨磨蹭蹭地出了门,又在正屋前的回廊上迈着小碎步拖沓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个妇人进了院门。那妇人身材高挑,一身石青色的厚棉衣,走起路来裙角微动,面见贵人,却一点也不畏首缩脚。这人并不是季府的,看这规矩做派,不是京里的人,就是西城卫经历府上的人。荔宁默默看着那妇人进了堂屋,藤黄生怕她冻着,小声说道:“姑娘,咱回屋吧,天冷着呢。” 荔宁抬头看看院中打着苞的梅花,吩咐道:“去折枝梅花送到卫小姐府上。” 银朱欠身:“是。姑娘还有什么话带给卫小姐吗?” 荔宁想了想,笑道:“就说,贺卿太笨。” 银朱摸不着头脑,觑了一眼藤黄,见她也是一脸茫然,只得吩咐了个机灵的小丫头去送花。 那边厢季二小姐回了解意院,写了一会子字,看着窗外的雪映得屋里格外得亮,就吩咐摆了绣屏出来,几个丫鬟陪着绣经说话。这边那个京里来的高挑妇人进了正屋,给郡主磕过头,却并不称郡主娘娘,只道:“给二夫人请安。” 永淳郡主目光微拢,道:“你是大嫂身边伺候的?” 那妇人敛目垂首:“奴婢是夫人的陪房徐家的,今冬大寒,老爷夫人记挂二夫人二小姐,亲备了年礼,命奴婢押车送来。” 一旁的蒋嬷嬷递上年礼单子,永淳一看,果真比往年丰厚了不少,南海的珍珠送了一整箱,银丝炭胭脂米更是多了几倍。 郡主眼里划过讽刺,嗬,西洋的玻璃屏风也往这边送,若是被北关城的寒冬冻裂了,不知道又是谁的错了。 屋里一时没有人说话,静悄悄地,让徐婆子莫名颤了一颤,刚想开口说话,已听到郡主换了个姿势倚在榻上,懒洋洋地说:“大嫂还有什么话不曾?” 徐婆子躬了躬身,从衣服里取了贴身藏好的信呈上:“夫人说,季家百年,未负君恩。” 郡主冷笑,把手里的年礼单子摔在了徐婆子脸上,“啪”得一声甚为响亮:“君恩?对你们季家来说,我就是君!” 徐婆子是随着季家大夫人嫁过来的,也算是颇有脸面。北关严寒,她一路而来,受的苦楚不少,本就想占着季府大房的名头压郡主一头,没想到一个娘家不受宠且没有丈夫撑腰的郡主脾气竟这么大。她被郡主的怒气逼迫地跪了下来,神色却隐隐地不忿。 永淳郡主看在眼里,淡道:“你们家夫人啊,心眼少得可怜,还尽用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回去告诉她,我地位再尴尬,也是上了玉牒的郡主,也是她的主子!她一辈子都得,”她倾下身来,一双眼睛射出寒光,“老老实实地跪在我的脚底下。” 第二章 贺卿 郡主活了三十年,一路坎坎坷坷,经历百态,迁居北关城后没生过什么气,这次却被季大夫人一招臭棋恶心得不行,要不是为着女儿,早就与季家翻脸了。 郡主指名道姓地把季大夫人骂了一通,整个厅里静下来,众人皆不敢出声。蒋嬷嬷使了个眼色,下面的人七手八脚地把个吓破了胆的徐婆子拖了下去,大丫头紫棠抚着郡主的背给她顺气,紫檀忙端了盏花茶,郡主喝了两口压下了胸中的那口气,就把茶盏捧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拨着杯盖。 蒋嬷嬷看着郡主默默地想着心事,抬头看了紫檀一眼,紫檀悄悄地做了个手势,满屋子的小丫头片刻间退了个干净。 郡主想了半盏茶的时间,道:“我这里的花茶撤了吧,以后上大红袍。” 紫檀福身应是。 蒋嬷嬷上前代替了紫棠的位置,粗糙的大手从永淳肩头上抚下来,轻轻地说:“郡主,为了姑娘,该低头还是要低头的。” 永淳叹了口气:“都准备起来吧,出了正月就走。嬷嬷,内院你看紧些,明日把季祥叫进来,走之前外院里也得好好整治一下。” 蒋嬷嬷踌躇半天,还是问:“郡主,姑娘的事……” 永淳转头看着自己的奶嬷嬷:“姑娘的事?那也算事?”她似笑非笑,“姑娘身上流的是皇室和季家的血,不管从哪边论,她都不该是个普通孩子,这点胆量总还是应该有的。” “可是,那可是私兵啊。宫里要是知道……”蒋嬷嬷满眼担忧。 “哪里来的私兵?谁家没有几个庄子,哪个庄子不养看守?宁姐儿都这么大了,她要是没几个自己的人,那我才得操心呢。” 蒋嬷嬷垂首道:“是奴婢糊涂了。” 永淳抚了抚手上的镯子:“嬷嬷不是糊涂了,是在这北关城里困得太久了,眼界冻住了。不过没什么所谓,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那那个丫头?” “看姑娘怎么处置吧。嬷嬷,您光顾着她了,都不问问我。” 蒋嬷嬷看着自己奶大的郡主还跟她撒娇,嘴角怎么都拽不下来,她拉一拉衣角:“嗐,郡主还跟自己闺女较劲呢,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另一边解意院里的小丫头云燕手脚麻利地折了枝未放的梅花,从库房里寻了个抱脚梅瓶插进去,牢牢地抱在怀里,在二门上叫个婆子套了车就一并往西城去了。 卫小姐闺名子鸢,和季荔宁同岁,刚满十二,端得一副好相貌,若只论颜色,比通身侯府气派的季二小姐还要胜过几分。父亲是五品同知,一兄一姐,具已婚配,留下个天仙般的小闺女在家里。来到北关城以后,郡主设宴宴请各府家眷,季荔宁在一众小美人儿中独独看上了比她好看比她有才的卫子鸢,非要与她相伴玩耍,两家这才密切起来。 卫夫人出身闽南世家,丈夫虽只有五品官职,但在北关这个北方重镇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本以为郡主只携一女来到季家老宅,必定闭宅不出,各位夫人也不敢轻易敬贴拜见。谁知她不但亲自宴请官眷,还抽空召见了北关几家大商号的家眷,又牵头办女学,入股做绸缎庄、金银楼,与满城的夫人们交集甚密。 卫夫人当然是愿意女儿与季二小姐相熟的,就算郡主愿意一辈子待在偏远的北关城,季二小姐也总得回京去。女儿有郡主赏识,又有季二帮持,将来嫁人选择的余地可就大了。这样一来,对女儿的拘束也就放松了许多,于是卫家小姐就养成了一个外人看来端庄大方,内里腹黑又傲娇的性子。 这时的卫小姐正陪着回娘家的姐姐跟她娘撒娇说话呢,丫头进来回禀季二小姐派了人送花来了。 卫夫人连忙让人进了屋,只看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脸蛋冻得通红,怀里捧着个梅瓶供着枝黑黢黢的梅花。 卫子鸢笑道:“宁姐儿不是给郡主留住不让出门么?怎么又单送了枝花来?这黑黢黢的作什么看?” 说罢卫夫人皱了眉看小女儿:“宁姐儿一片好心……” 卫大小姐连忙扯扯母亲:“她们小女孩儿猜谜呢,母亲不必当真。” 云燕把季荔宁的话回了一遍,卫子鸢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姑娘在家里做什么呢?” 云燕答道:“日常就是练练字,绣绣花,也没甚旁的了。” 卫子鸢笑着点了点头:“跟你们姑娘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偏房里暖和暖和再走罢,看冻得这模样。” 云燕磕过头,自被一个丫头领下去吃茶取暖了。 卫夫人这才笑道:“贺卿?莫不是贺阮?你们又拿阮姐儿做耍了。” 卫大小姐也笑:“仔细她哪天恼了你们,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卫子鸢歪过身去:“娘亲姐姐还拿我当个小孩子呢,我们都拿小阮当亲妹子,哪里就捉弄她了。” 卫夫人一点她鼻子,任她撒娇弄痴,只觉得儿女绕膝,生活顺遂。 卫大小姐吃过午饭才回家去,卫子鸢回了屋便拿了那枝梅花看了看,又嗅了嗅,默默地叹了口气。 都快点灯了,卫子鸢的大丫头温棋见自家小姐久坐无言,不免担心,过去小心地叫了声。 卫子鸢将手里的梅花插入梅瓶中,吩咐道:“去阮姐儿府上递张帖子,就说我明日请她吃茶。” 温棋道:“小姐,已经要点灯了,明日去递行吗?” 时间是有点晚了,明日递了帖子最快要后日才能来,卫子鸢叹了口气:“罢了,明天就明天吧,反正也不差这一天。” 第二日出了太阳,风也小的多了。卫二小姐的帖子送到了贺府,没想到到了下午贺阮就急急忙忙地来了。 贺阮是卫子鸢的手帕交,自然也就认识了季荔宁。郡主喜她憨厚可爱,经常把她叫进府来,宫里赏的东西也经常一式三份,卫家一份贺家一份。 贺家祖上是前朝皇商,虽名字上扯了个皇字,也算富甲一方,但古人贱商,子孙不得入仕。等到本朝初建,贺阮的祖宗们忙不迭地把大半个家底给了元帝做谋反资本,幸亏这次马屁拍得及时,天下安定之后,贺家果然得了个官身。这几代下来,一代巨贾的风光不再,贺氏一族却频有子孙入朝做官,贺阮的爹贺闵就是考了武举,辗转千里来到北关重镇做昭信校尉。 贺闵贺大人虽然有个文绉绉的名字,整个人却一点也不文绉,五大三粗黑黝黝地像一座炭山,娶了山西云氏的姑奶奶,生了一女一子。贺阮整天吐槽她爹怕老婆,她娘太暴力,她弟弟太软蛋,全家只有她自己马马虎虎算条好汉,把个季荔宁笑得直不起身来,卫子鸢一边笑一边伸手过去拧她的嘴,贺家大小姐还好一番委屈: 天啦,连实话也不能说,算什么好姐妹,简直没天理嘛。 这边贺阮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来,温棋不敢立即上热茶,端了温水让她捧着,贺阮的两个丫头帮她解了大氅,也被带到角房去喝茶取暖了。 贺阮这才一屁股坐在卫子鸢对面,卫子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等她喝了一杯温水暖和过来了,温棋温玉才摆上茶桌,攒了个点心盒子。 卫子鸢也不用她们服侍,一挥手几人便默默地退了下去。 贺阮早就憋得难受了,拾了个鸳鸯酥塞进嘴里问道:“这大年下的叫我来干嘛?天这么冷,我娘本不让我出来的,一听是你的帖子,还请我喝茶,忙不迭地收拾利索了把我送来。” 贺太太一家都是泼辣性子,养了个闺女也大大咧咧,本来也没当回事,如今一天天大了,往季二卫二身边一放,怎么看怎么缺心眼。贺太太捂眼,实在看不下去了,季二身上有皇室血脉,自有一番气势,平常人家比不得。既然这样,便催着女儿和卫二多接触,老天保佑自己家傻闺女多学学鸢姐儿的稳重大方吧。 卫子鸢行云流水地洗茶冲泡封壶分茶,一面说:“小荔枝要走了。” 贺阮含着一嘴的酥皮愣住了:“走,走哪儿去?” “还能去哪儿,回京呗。” 贺阮低头慢慢地啜了半杯茶,睫毛微微地颤着。 卫子鸢叹了口气:“她那个身份,必然要回京的,只不过比我估计的早了几年罢了。” 贺阮忽然抬头:“什么时候走?” 卫子鸢黯然道:“不知道呢,我也是猜,不过八九不离十,大概过完年吧。” 贺阮狐疑:“猜的?” “喏,送了那个来。”卫子鸢指了指插在瓶里的那枝梅花。 “其他什么也没说?那你怎么猜到的?就凭这枝梅花?” 卫子鸢哽住,不敢把那四个字说出来,噎了半天道:“寒梅着花未。” 寒梅着花未?贺阮看着那枝还满是花骨朵的梅花,默念,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京里有人来了?”贺大小姐被那个故乡刺了一下。 卫子鸢摇摇头:“不知道,季府的事谁敢打听。” 贺阮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就靠一枝破梅花你就算到她要走了?你咋不去西山当半仙去!” 卫子鸢横眉冷哼:“她的丫头说,郡主娘娘整天把她箍在屋里绣花,就她那个脾气,能静下心来绣什么?” 贺阮回忆一会子,小荔枝是说过要给太后娘娘绣一幅百寿图来着。 卫子鸢知她不信,也不愿信,只好说:“荔枝比你大两岁,过了年就十三了,她毕竟是姓季的,这回,怕是要回去说亲事了。” 虽然卫子鸢一直有个小狐狸的名号,但是毕竟还是有颗小人儿心,提到亲事也是红了脸。 贺阮闷闷不乐:“总是你们俩聪明,打的这些哑谜我也弄不清楚,一会儿梅花一会儿刺绣的。” 卫子鸢伸过手去摸摸她肉乎乎的小脸:“你呀,一直这么着就好,有些事情,不是越明白就越好的。”还有句话没说出口,像小荔枝这样的明白人,只怕回了京面对的就是一盘死棋,步步错,无悔棋。 叹了口气,又想起另一回事:“她留在你那儿的钱你没花光吧?” 贺阮炸毛:“我是那样的人吗!” 卫子鸢给她顺顺毛:“我知道你不会,空问一句罢了。先给她备好了,只怕年后她就得来拿了。” 贺阮一想到那三千两银子终于不用放在她那儿,不用再躲躲藏藏怕娘找到了,整个人都明朗起来了。 卫子鸢一看,得,还得敲打敲打:“你可先别高兴,都藏了这么久了,越到最后越关键,可别让你爹娘看出来。” 贺阮点点头:“放心吧。” 卫子鸢还不放心:“郡主要回京的事也先别说。” 贺阮呆了:“为啥不能说?” 聪明一世的卫二小姐气了个倒仰! 第三章 银子 季荔宁被郡主困在家里绣花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年底了,一向冷惯了的北关城竟破例暖了起来。房檐下的冰凌子开始滴滴答答地滴水,本来欺霜赛雪的寒梅被这天气弄得精神错乱,满树的花苞竟然一个也不开了。 可怜季荔宁本还想等到梅花开时办个小宴,好同两个小姐妹认真聚一聚说说话,结果一直等到腊月三十都没等到。只得熬着过完年再说了,小荔枝心里装满了这事那事,没有人倾诉也没人给出主意,实在是郁闷得很。想到贺阮那张白胖的傻脸,季荔宁笑出了声:馊主意也行啊。 家里内外早已经打扫了一遍,今日只把旧了的桃符板换了,门上贴春帖,室内挂福神,床上悬金银八宝,丫头们拿正红的线把铜板编起来,有男子手腕般粗细,弯弯曲曲足有三尺长。门上插着芝麻秆,院中焚了柏枝柴,蒋嬷嬷一面看着人做这做那,一面跟郡主念叨:“咱家没有公子,那就求老天保佑咱们姑娘嫁个状元公!” 郡主笑:“当个状元娘子就好啦?一年年熬下来,状元郎也得变成白头翁!” 蒋嬷嬷也笑:“状元郎变就变了,咱们姑娘好就行!” 郡主笑开了花:“等到状元人老了头白了,你看你们姑娘还愿意做这个状元娘子不!” 一屋人都笑了。 季家的年宴很简单,正经主子只有永淳加个季荔宁,一张圆桌摆满了镶金边的白瓷碟。 魏姨娘给永淳端了碗羊奶,任姨娘也伺候着季荔宁吃了一箸拌笋。 郡主道:“你们俩也坐下吧,忙了一年了,咱们好好吃顿饭。” 魏任二人告过罪,坐在了郡主荔宁的下首,换了丫头们上来服侍,四个人像往年一样,安静又平静地吃完了北关城的最后一餐年夜饭。 吃过饭季荔宁就迫不及待地要拉着郡主去院中看烟火,郡主笼了笼袖子:“你要去就去,可别拉扯别人了,我们可不像你年轻,还是老老实实地抹把牌算了。” 任姨娘笑道:“郡主,今日天暖,咱们就出去看看吧,也消消食。” 季荔宁也攀住永淳的一只胳膊:“是啊娘,今年的烟火是小阮家送来的年礼,听说是山西奇礼阁新出的,云大家亲自研制的呢。” 云大家?永淳郡主来了点兴趣,犹豫的片刻已被拉到了院中,外院的小厮们得了指示,按着顺序点燃了一排排烟火。仍然冷冽的空气中忽然炸开一串串火树银花,院中的人都仰着脸,那些光亮映在黑夜里,也映在一张张面庞上,人人仿佛都坠入了幻境,那飞上天空的,仿佛并不是一瞬而过的烟火,而是金仙乘狻猊的佛光。 季荔宁歪头看看身旁的母亲,她的眼神很亮,表情也放松下来,前二十年的养尊处优没有湮灭她骨子里的果敢坚毅,坎坎坷坷的十年也没有磨掉她心中的骄傲从容。母亲,她才三十岁啊,可是她遇到的那么多事恐怕其他人一辈子也不会遇到。季荔宁转回目光,满天的烟火,可真好看啊,她忽然觉得,往日觉得平淡无聊的小小的北关城,此刻就如云中的蓬莱仙境,竟是有些可遇不可求的滋味呢。 永淳郡主也仰头看着,这烟火飞得真高,足足超过别家一半高度,又光亮又炫目,声音也清脆,不像往年放的烟火,声音闷闷得,一不留神还容易崩到人。 等自家的烟火放完了,季荔宁又擎着个大红灯笼赏起梅来,一边还抬头看看别人家的烟火,啧啧道:“果然跟我家的没法比啊,小阮这玩意儿送的好,回头我可得给她寻个好宝贝。” 郡主打发了姨娘们自去歇息,两位姨娘伺候的年头久了,明白郡主这是有事要吩咐,忙不迭退了下去。 郡主搭着蒋嬷嬷的手,笑道:“还赏梅呢,这黑漆漆的,那光秃秃的枝子能赏出什么来。” 蒋嬷嬷也凑趣:“姑娘还小呢,不拘赏个什么,姑娘高兴就行。” “是啊,还小呢,”永淳道,“看她办的这件事能瞒我这么长时间,还以为孩子大了长能耐了,仔细一看,还是一团孩气。我倒是愿她能这么快活下去,别想太多,也不必做太多,可是她托生在我肚子里,命里注定了要争、要斗啊。” 蒋嬷嬷也是当娘的人,且跟了永淳这么些年,从王府到季家,再到边关,自是知道其中辛酸。 当下两无言,只听窗外的季荔宁兴头上来开始吟诗,念得还尽是些文不对题的,要么怀古要么咏春,一会儿赭山寒水中,一会儿江船火独明。 郡主被逗得笑出声来:“这孩子……,”忽又想起一件事,“你去问问,贺家送来的烟火有多少,哑了的又有多少,”她沉吟一会儿,“派人去趟山西,不,还是去贺家吧,那我的帖子去跟贺夫人道谢。” 嬷嬷应是,叫了紫棠紫檀来伺候着,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就进来回话:“贺家送来的五色炮一百,哑了七发;三色炮三百,哑了十六发。另有童儿竹,是手持的,因怕危险,便没敢给姑娘玩,外面的小厮们自己放了,这个哑的倒多。烟火是拿好果木箱子装的,上了厚厚的漆,箱子上精雕了九条龙,还贴着山西奇礼的签子。” 郡主一边听一边在桌上那手指写写画画,待嬷嬷说完,微微笑起来:“一套烟火罢了,云氏倒是好精细的活。” 除夕晚上季家众人像往年一样守岁,看完了烟火,赏完了夜梅,永淳郡主并两个姨娘再加上蒋嬷嬷抹了几把牌,季荔宁一开始在旁边看得兴致勃勃的,没几圈下来就困了,倚着炕几开始打瞌睡。紫檀几个一会儿给她端点宵夜一会儿跟她说说话,不想让她睡着坏了一年的运道,最后索性又开了一桌,只郡主不让带着姑娘摸牌,打几把叶子牌倒也凑趣。 终于熬到五更天,内院焚香外院点纸炮,拿门栓在院子里的地上甩三次,内外的丫鬟小厮们都吆喝“跌千金喽”。季家老宅没有男丁,自然不能祭祖,只在院子里摆上供桌,郡主带着季荔宁上了柱香,朝着西南京城的方向磕了头便作罢。大厨房小厨房煮了饺子【1】出来,又端上椒柏酒,众人无论妇孺都饮上一杯。 吃喝作罢,郡主端坐于正厅,季荔宁坐在下首,厅门大开,棉布帘子也暂且箍起来,从两位姨娘开始,跟着嬷嬷们、丫头们、外院的管家带着管事、小厮们一拨拨地进来磕头拜年,几个大丫头轮着挨个发银子,每个人怀里都满满地捧着一个红布包着的小包袱,这是磕头钱。磕过头几个壮汉扛了几筐小银锞子到院子里,一帮人呼啦啦地围上去再一人捧一把,这是年节的赏钱。一时间只听人人欢呼雀跃,口里喊着“谢郡主赏谢姑娘赏”,满府里都洋溢着快乐。 外面溢进来的冷风吹在季荔宁脸上,她才从那些欢呼中醒过神来。 看着外面渐渐清晰的晨光,她微笑起来。 嘴角还没翘到最高,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接着伸了个懒腰。一旁的郡主瞪了她一眼:“去睡吧,从小就觉多!” 季荔宁吐了吐舌头:“娘也休息吧。”说罢起身一福,扶着丫鬟脚步匆匆地回屋补眠去了。 季家老宅里的主子都是妇孺,倒也不必出门拜年,只让几个嬷嬷大丫鬟接待一下各府的夫人们派来的人就妥当了。于是一时间大家都去补眠,热闹了一天的季家,终于安静下来了。 由着丫头们拆了头发换了衣服,本来困得要命的季荔宁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过了今日,明日初二,北方风俗要走姥姥家,虽然子鸢小阮的外祖都在千里之外,但也肯定不能来。别人家看姥姥,她俩要是来看我,那不就差辈了,想歪了的小荔枝在帐子里吃吃地笑出了声。 外间守着的红纹听见声,忙伸进头来:“姑娘有事?” 季荔宁忙摆摆手,也不管红纹能不能瞧见:“没事,快去睡吧,不用管我。” 红纹半信半疑地缩了回去。 季荔宁掰着手指头算,大年初三,赤口日【2】,小年朝,不能出门。 大年初四,迎灶神,接五路【3】,不能来不能来。 大年初五,又是破五【4】,女眷不能出门,又不能来。 季荔宁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天啦,要等这么久啊,怎么过个年这么多规矩呐,真是磨人。 一面想着放在贺阮那里的银子,一面又想着庄子里的那些人,季荔宁混混沌沌地在一片静谧中睡过去了。 第四章 摊牌 正月初二迎财神。 季荔宁梦到自己从贺阮的怀里捧过来一座金灿灿的财神,她就那样看着财神,她笑,财神也笑,她愁眉,财神也苦脸。真好,财神能懂我,不知道财神能生银子不。她在梦里做着白日梦,怀里的财神仿佛真听到了一样,忽得就变出了一座小山那么多的金银锞子,枣子大的珍珠在地上滚,小荔枝惊呆了,忽而又笑得牙不见眼,财神爷对我可真好啊,我也一定得对他好才行。 红纹藤黄拉开帐子,层层的锦被中季荔宁紧紧地搂着抱枕,睡梦里还嘿嘿地笑呢。几个小丫头见状扑哧笑出了声,藤黄回头瞪了她们一眼,几个人忙站好低头,捧盆的捧盆,持巾的持巾。 红纹轻声把季荔宁叫醒,荔宁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转转眼珠子,这才坐起身来。红纹藤黄两个帮她穿了中衣蹬了睡鞋,又上了两道温水给她洗漱,丹青在梳妆台前候着,见荔宁过来便一福,从温水里拿出梳子,用毛巾拭净水,开始给荔宁梳头。 季荔宁的头发色浅、发乌,又多又厚,梳些复杂的发型也不用带假髻,只是郡主觉得看起来不黑亮,想着法地给她吃黑芝麻,芝麻糊芝麻羹芝麻点心芝麻粥,连炒的小青菜里都恨不得撒上一把芝麻。季荔宁想到这儿就难受,虽说芝麻不难吃,但任谁吃个十几年也都够了,而且吃了还没用,头发一点变化都没有。 要是都跟子鸢一样就好了,美人如玉,君子好逑,季荔宁想着,不知道小美人怎么跟小傻子说的,也不知道小傻子明白了没有,最近总是梦见她,可见是好久没见了。 丹青看着荔宁端坐在镜前出神,轻轻地扶她的肩:“姑娘?头梳好了,您看插这支钗可好?” 季荔宁摇摇头,点了两支珠花:“今日又不见客,还是松快些吧。” 丹青偷瞥一眼站在一畔的藤黄,姑娘今日心情又不好了,跟前伺候仔细些。 藤黄暗暗地点了点头,心里叹了口气,姑娘这小小的人儿,心里有事又不肯轻易说出来,憋着可不累嘛。 吃过早饭,季荔宁扶着永淳郡主,母女俩绕着合意院的花树踱步。 荔宁踌躇半天,问道:“娘,我想请子鸢和小阮来玩儿,您看什么时候合适?” 郡主抬头看梅花骨朵儿:“是你请又不是我请,什么时候你说了算,多大点事,还犹豫这么长时间。” 季荔宁咬咬牙:“其实,还有一件事……” “哦?还有什么事?” “娘,”季荔宁哭丧着小脸,“您都知道了吧,我养的那些人又不能带走,可怎么办啊?” “走?去哪儿?” “您就别瞒着我了,咱们不是要回京么。要不,放到您的仪仗里行不?反正人也不多,个个都是……”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个个都是什么?” 季荔宁哽了一下:“个个都是老实人。” 郡主给气笑了:“你呀,求人办事还不说实话。跟你爹一样一样的,滑头!” 她们娘俩很少说季二老爷,这里忽然提到,两人都默然了,季荔宁觉得心里慌慌的,不想母亲难过,却也不想忘记父亲。 半晌郡主才道:“你以为我的仪仗没有定数啊,多了三五个看不出来?你以为御史台住了一帮傻子?”手指点一点闺女的额角,“傻丫头,以后记住了,做事情就跟你下棋一样,走一步看三步留好后路,瞻前顾后的,虽然麻烦,但遇上更大的麻烦就不会怕了。” 季荔宁爱娇地揉揉额头:“那娘打算怎么办?您就教教我吧。”说罢敛衽一福,“母亲大人,请赐教。” 郡主笑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古怪精灵的。我先要问你,你到底有多少人?” 这个可必须要交代了。“三十来个吧。” 郡主听了吓一跳:“还以为十个就算多了,好呀季荔宁,我倒小看你了。” 季荔宁耸耸鼻子,装谦虚:“哪里哪里,跟母亲比还差着远呢。” 郡主看了看几丈外的蒋嬷嬷等人,低声道:“娘不问你这些人从哪里来,想必你也有数。但是你得记住,你姓季,宪王是你外祖,朝廷里外多的是人盼着你倒霉、盼着你做错事,所以做事情前得想清楚了,一步一个脚印给我砸实了!” 母亲很少跟她说这样的话,这次,是自己办错事了吗?不是吧,怎么觉得自己长大了,能跟母亲说些大人的话了呢。 季荔宁垂眉敛目:“是,孩儿记下了。” 郡主牵起闺女的手缓步向前:“这些人,既然都是些‘老实人’,那就都去押车吧,正好昨天季祥还说回京的人手不够。”说到“老实人”不但加重了语气,还朝小荔枝眨了眨眼睛。 季荔宁道:“可是回京了大伯母不就知道了吗?”季家的仆人都是有数的,纵使说是在北关单买的人,回去还是得把卖身契交给管家的大夫人。自己的那些人,可都是无名无姓的“黑户”啊。 郡主点一点闺女的鼻头:“说你聪明又傻起来了,说是你外祖给的人不就行了吗。” 季荔宁呆呆地,这样就行了吗,不是说外祖在京城日子很难吗,连韬光养晦都算不上,只能,她想了想贺阮的比方,“夹着尾巴做人”? 郡主知道她又想深了,也难怪,六岁就来了这北关城,一待就待了六年。宪王府的人一年来两趟,一趟送年礼,一趟送中秋礼。家信也只能写些有的没的,因为一封信从京城到北关不知道被拆了多少次了。毕竟是个小姑娘,困在北关这么多年,纵然聪明,还是敏锐不足啊。 郡主把闺女拉进怀里,摸摸她的丫髻:“别想那么多,等回京娘带你四处转转你就明白了。” 季荔宁点点头:“那袁先生秦先生跟我们回去吗?” 袁先生是季荔宁的启蒙师父,六年前受宪王所托跟着来到北关城,从教她写字联句,到读史作诗,数年如一日,季荔宁也很喜欢这个又狡猾又博学的老头子。 至于秦先生,则是郡主寻来的出宫的女官。秦先生出身蜀中覃氏,先祖覃文元本是前朝大儒,到了本朝也屡有子孙入仕。不想秦先生的祖父却自请出族,改覃为秦,轰动一时。秦先生教季荔宁作画,也偶尔与她手谈两局。 郡主道:“那得你这个徒弟亲自去问啊。” 季荔宁道:“那我下午就去,正好去拜年。” 郡主气道:“哪有下午去拜年的,也亏得是你这么多年的先生,初一不拜年,想哪天去哪天去。” 季荔宁噘噘嘴:“是先生们嫌麻烦不让我去的嘛,都这么熟了,还客气什么。” “你啊,什么时候都有理,要搁在你娘我小时候,敢跟先生说个不字,你外祖的鞭子就抽到屁股上了。” “娘瞎说,嬷嬷说外祖父最疼闺女了,姨母和娘都是被捧在手里养大的,连外祖母戳一指头外祖都得生半天气呢。” 郡主气笑了,伸手就要弹她的脑瓜崩:“哪个嬷嬷给你说的,好大胆子还编排起你娘了!” 季荔宁逗笑了母亲,忙一个转身刺溜跑了。 吩咐了丫头去两位先生府上问问今儿下午去拜年合不合适,季荔宁一边走一边回想。 秦先生谈得一手好琴,箜篌也奏得好,却只教季荔宁如何赏,不教她如何弹。已经过去六年,季荔宁仍然记得当时秦先生的话。 她抿一抿嘴,嘴角现出一个米粒大的酒窝,却不是在笑,只淡淡地说:“对姑娘来说,琴棋书画,这些都是小道。姑娘不需要学琴,学会赏就够了,因为姑娘这一辈子,都不需要为人抚琴。” 小荔枝道:“那我为什么要学书学画学文章呢?” “世道如此,倘若姑娘生在平民家,或是那些痴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酸儒家里,不学便不学罢。但是姑娘是宪王的外孙,又姓季,学些小道,让人觉得不傻就行了。” 小荔枝不太懂,觉得先生说话不好听,但似乎又有道理。 “那先生看来,学琴就是为了讨人喜欢吗?” “为名、为利、为宠、为自己、为家族,人需要什么,就为了什么。” 小荔枝沉吟半晌:“我觉得先生说的不对。” “哦?说说看。”秦先生脸上现出兴趣。 “伯牙抚琴是为了子期,阮咸抚琴是为了明志,难道这也不对吗?” 秦先生笑道:“姑娘也说了两个为了。其实有目的无所谓对错,我只是认为,姑娘没有必要为了这些普通人都有的目的学这些讨好人的小道罢了。” 小荔枝仿佛抓到了先生话里的漏洞,笑道:“先生还是认为学琴是为了讨好人,难道我抚琴让自己高兴也不行吗?” 秦先生无话可说,欠身一礼:“姑娘与我身份不同,自然思考角度不同,是我狭隘了,今日受教了。” 小荔枝忙侧身躲开,然后郑重敛衽一礼:“该是徒儿谢过先生教诲。” 最后季荔宁还是没有学琴,因为郡主一锤定音:“京里的小娘子不是学琴就是学绣,咱们才不去凑这个热闹呢,好好的非要练糙了手绣坏了眼干嘛。” 后来小荔枝又问秦先生:“那先生眼中的大道又是什么呢?” 秦先生说:“对姑娘来说,大道,就是看人。” 小荔枝迷糊,再问,秦先生就不说了,只让她去问袁先生。 袁先生听了哈哈大笑,摸着没几根的白胡子说:“你这个秦先生啊,果然是从宫里出来的,简直比老朽还要鸡贼啊。”结果哈哈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小荔枝撇撇嘴,不问了,长大了就知道啦。 长大了就知道了,十二岁的季荔宁看看身后跟着的碧络,果然就知道了。 第五章 刮骨 当初袁先生带着老妻来到北关城,郡主着人在季家老宅附近择了一处大小远近适中的宅子,每日让袁先生到外书房给季荔宁上课。如今季荔宁渐渐大了,虽然袁先生上了年纪不必忌讳,但还得顾虑着季荔宁总去外院。故此,便让袁先生每三日上一次课,季荔宁若是有什么问题,使个丫鬟去问或是自己直接去问,一盏茶便可以一个来回,倒也方便。 秦先生独身一人,本来住在府里很合适,但先生自陈年纪已大,便立了女户,抱养了个孤儿作养子,于是就在袁先生家旁边选了一个小院子住下了。 季荔宁着人去问两位先生去拜年合适否,不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就回来回话了。正巧季荔宁刚从外面溜达回来,远远地看着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她定睛瞅了一会儿,银朱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试探道:“姑娘?” 季荔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只见那个小丫头已经回完了话,蹦蹦跳跳地走了。 碧络记在心里,抽空去问那个听小丫头回话的二等丫鬟雪青。 雪青一听就知道她问的是谁,便道:“那是于娘子的小女儿云燕,上次从外面买的那个小丫头,藤黄姐姐说手脚不干净,撵出去了,于娘子正好瞧见,第二日就送了云燕进来,说是让姑娘先使唤着。姐姐问她作甚?” 碧络心里盘算一刻,道:“也没什么,只嘱咐她一声,在姑娘院子里别蹦蹦跳跳的没个正形,好歹稳重些。” 雪青应了,自去叮嘱云燕。 碧络进屋来回话,季荔宁正站在书桌前写字。等她说完,季荔宁“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又等了片刻,碧络见主子没有别的吩咐,刚要退下,只听她道:“你最近很怕我?” 碧络立马僵住了,强笑道:“姑娘说笑了。” “说笑?拿我的项上人头说笑?”季荔宁“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笔拍在了桌上,墨汁溅了自己一手一身。一旁侍候的银朱连忙拿了帕子来给她擦手。 碧络脸色骤变,噗通跪了下来,不敢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季荔宁看着她,心里终是不忍,对银朱说:“你先出去,我不叫人不许进来。” 银朱早就觉得不对,听了吩咐忙一屈膝,道声“姑娘息怒”便把门带上走出去了,然后把门口廊下的大小丫头们都赶到院子里去,低声道:“都自己找点活干去,别聚在这儿。”说罢亲自守在院子里,不许其他人靠近。 季荔宁等着银朱出门,院子里变得悄无人声了,才咬牙道:“你跟了我八年了,比这院子里任何一个人都要长,如今做这些事,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 碧络不敢抬头,只一个劲儿地磕着头,一边磕一边小声呜咽。 季荔宁把面前已经弄脏的纸团成一团握在手里,问道:“我的东西是你拿出去的?” “是。” “为了你那个混账弟弟?” “……是。” “庄子里那些人的事,也是你说的?” 碧络不敢再应,又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哭:“奴婢罪该万死,姑娘杀了我吧,奴婢万死不能偿罪……” “哗啦”一声满桌的笔墨纸砚被季荔宁挥到了地上,跪着的碧络溅了满身满脸的墨水。 “你也知道罪该万死!你这一句话足够让季家灭族,让宪王府抄家!你怎么这么大胆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季荔宁咬着牙翻来覆去地说这句话,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碧络的弟弟跟着来了北关城,不知被谁带着染上了赌。娘老子不在身边,只有碧络替他着急操心,每月的月钱都拿去还账了,结果窟窿越填越大。 后来季荔宁知道了,二话没说还了钱,吩咐人打断了她弟弟的腿,碧络还去给主子磕头,她知道这是为了她好。 腿打断了可以再长,赌瘾却没有断的时候。碧络在府里当差,她弟弟就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带他出去赌。结果这一回,碰到了仙人跳,或者说,是有心人专门做的一个局。 碧络却不敢再跟季荔宁讲,她怕啊,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万一姑娘一气之下再给打死了怎么办。她也不敢再从府里支钱,满府的人还以为她弟弟改好了,钱也还上了呢。 姑娘首饰多,小时候带的玩意儿就一小箱一小箱地码好,很少有人去看去找。碧络是掌事的大丫头,动了心思自然难不倒她。她只拿最普通的、花样最少的,这样的东西哪家姑娘没有几件,指定认不出是季家出来的。更何况是活当,等下月发了月钱就赎出来了。 可是东西拿出去了,没进当铺,直接进了庄家的腰包。庄家还说了,这些哪里够,多拿些来,少一百两,剁只手,手剁完了剁脚,脚剁完了还有耳朵、鼻子……碧络磕头如捣蒜,我去拿去拿,各位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拿到第三回就被红纹发现了,好在红纹没有疑心到她,反而赶了个刚买进来的洒扫丫头出去。 这条路走不通了,去求情,人家哪里讲情面,更何况一个丫头有什么情面。刀举起来,男人杀猪一样地叫,满屋都是尿骚味,还有那一声声嘶哑的吼声:“姐,姐!姐你救我!姐!姐!” 碧络跪在弟弟的尿渍里尖叫起来:“我有,我有!我有!”叫着去撞举刀的人,“我有我们姑娘的秘密!秘密!大秘密!你们放手!放手!” 姑娘偷偷买了个庄子,庄子里住了十几个兵丁,都是好手。 郡主?郡主不知道,是我们姑娘托人买的。 托谁?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姑娘拿回地契来我才知道的。 句句是真,我全说了啊! 全说了,弟弟给放回来了,从此瘫痪失禁,还得找个婆子伺候他。 全说了,从此每天提心吊胆,总觉得姑娘知道了什么。 养私兵,别说一个郡主的女儿,就是王爷,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碧络每天夜里睡不着,在被窝里蒙着头哭,比起怕姑娘知道,她更怕季家被问罪啊。姑娘,碧络知错了,真的知错了,碧络愿意去死,换季家平安啊。 季荔宁听着碧络讲这些事,虽然已经听蒋嬷嬷讲过一遍了,却更愤怒更心痛。一个陪伴了自己八年的人,一个比母亲还要亲近的人,一个读过的书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多的人,竟然这么愚蠢,这么不相信她! 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季荔宁一直嘟嘟囔囔念着这句话,眼泪从脸上滚下来,整个人开始发抖。 碧络被吓住了,绕过桌子抱着她的腿,一边哭一边喊:“姑娘,姑娘!是奴婢的罪,是碧络的罪,你别生气,别气,别气啊姑娘……。” 季荔宁低头看碧络那张脸,额头红肿一片,脂粉和着眼泪,整张脸显得陌生,显得可怖。这不是那个爱笑爱闹、胆大心细的碧络了,我也不再是那个一味天真的季荔宁了。 变了,都变了。 “你起来吧,既然敢做,就得承担。我不管你是被逼无奈还是心甘情愿,实话也好,撒谎也罢,今日说的,出了这个门,我就都忘了。”这是我对你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容忍了。 碧络退到桌前去,行大礼叩头。 “能盖住的母亲都做了,盖不住的也不是你能管的了。出了正月,你就出嫁吧。人你自己挑,让红纹给你准备嫁妆,嫁了人,季家还能给你条活路。只是就别回京了,你这种把柄太容易抓的人,还是待在北关轻省些。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碧络头抵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这眼泪,可真烫啊,这心,可真痛啊。 季荔宁推开门走出去,银朱迎上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季荔宁往卧房走去:“沐浴更衣,去看先生罢。” 银朱努力无视姑娘脸上的泪,福身应是。 合意院里,紫檀进来回禀道:“姑娘和碧络关在屋里说了一通,现在准备出门去看袁先生秦先生了。” 蒋嬷嬷有点惊讶:“说什么了?” 紫檀道:“不知道,院子里只有银朱守着,不过后来进去打扫,满地都是墨汁,碧络还跪着朝姑娘的桌子磕头呢,都快把头磕烂了。” 郡主黯然:“宁丫头哭了吧。” “……是,不过还算平静。红纹带着藤黄银朱都在跟前呢。” 这孩子,心里只怕刀子割呢,红纹三个都在眼前,缺了那一个,只怕更难受了。 孩子,刮骨疗毒,短痛一时,疼过了,才能长大呢。 第六章 莫哭 姑娘在浴桶里待了三刻了。莫不是晕了吧? 不会,刚还添了回热水。 在哭吗? ……嗯,光掉眼泪不出声。 红纹银朱藤黄三人候在外间,悄悄地打着眼神官司,银朱也糊涂着,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劝。 棉布帘子一掀,三人都抬头去看,只见雪青进来,低声道:“碧络姐姐不肯走,一直哭着磕头,权妈妈看额头都快磕烂了,只得让人打晕了拖下去了。” 红纹点点头:“你是个好的,我们总有看不过来的时候,你多照看着点。姑娘一日没发话,她一日就是碧络!底下拿起子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你该管就管起来,若是有人说闲话,你只管来找我。” 雪青低头一福:“我明白,姐姐放心。” 这时听得里面唤道:“红纹。” 红纹几个忙应声进去,把季荔宁从浴桶里扶出来,拭净了身上的水,伺候着穿衣,把刚才用毛巾拢起来的头发散开,又换了丹青进来梳头。 屋子里静悄悄地,来回走动都是掂着脚的。 哭了一场的季荔宁看着镜中的自己,真累啊,如今在北关就这么多的荆棘,等回到京城,那又该是怎样的群狼环伺?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从小侍候了她八年的人,一刀直奔自己命门。 那日蒋嬷嬷给她看被偷出去的首饰,她还不相信,直到嬷嬷委婉地说到了庄子上的那些人。那时她终于明白,恍然大悟,有时并不是一个好词。 “头发扎紧了,看着精神。”季荔宁道。 “是。”丹青麻利地给她挽了两个丫髻,“姑娘还带珠花吗?” “宫里来的绢花插两支。” 红纹拿了绢花出来,还捎带了一对镶翡翠的梅花金钿,说道:“姑娘往常不爱带些金啊玉的,奴婢看这对金钿倒精致,姑娘觉得呢?” 季荔宁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丹青松了口气,手下却不停,把金钿插进了丫髻里箍好。 自己从六岁开始跟着郡主的梳头嬷嬷学梳头,学了两年就跟了季荔宁。郡主的头发是随便嬷嬷做主的,偶尔心血来潮才自己选个发髻,搭配些发饰。姑娘和她一边大,却很有主意。虽然姑娘还小,能梳的发型也只有那么几个,但是丹青从不敢逾越。 雪青、豆青几个不解,丹青道:“你们不懂,姑娘心里啊,住着个大人呢。” 季荔宁带着藤黄银朱去见袁先生,红纹送姑娘出门就转回来去看碧络。八年前碧络比红纹早几日到季荔宁身边,一路走来也一直把红纹当自己亲妹子来照顾。 红纹坐在碧络床边,看她不安稳地睡着,脸上的泪痕血迹已经擦干净了,只是额上一片血肉模糊,肿的像个大馒头。 红纹不忍,握起她的手,手上全是被碎瓷片划破的血道子。 “请大夫了吗?”红纹问道。 雪青在一旁候着:“请了,说都是皮肉伤,养着就行。只是这样厉害,怕是要留疤了。” 红纹又疼又恨:“留疤就留疤,她自己作的孽,就该让她记一辈子!” 雪青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叹了口气。 众人虽不知道具体是为了什么才闹这样一出,但是姑娘从来不是刻薄人。今日发那么大的火,还流了那么多眼泪,碧络这回犯的错恐怕不小。 季荔宁一行人出了门,没几步就到了袁先生家。袁家大门洞开,荔宁径直来到正堂,袁先生正和夫人烹茶。 袁夫人见荔宁进来,道一声:“姑娘来了。” 荔宁行师礼:“先生好,师母好,给先生和师母拜年。” 袁夫人跟前没有小辈,现下见了荔宁格外高兴,郑重给了压岁钱,还给跟着来的大小丫头们一人一个荷包,一时厅里十分热闹。 季荔宁在先生下首坐下,默默地端起茶来喝。大家都很高兴,衬得荔宁就更加落寞了。 袁先生摸摸胡子:“怎么打蔫了?” 季荔宁道:“她认了。” 哦,原来是这件事。“明摆着的事,就你这孩子轴,非得说个明白。怎么,伤心了?当初劝你别说给她,你还不听,后悔了吧。” 季荔宁鼻音嗡嗡地嘟囔:“庄子也得有个人管着呀,总不能什么事都托给师母。” 袁先生知道她这是怕拖累自己,可她若是出了事,自己一家仍然保不住。孩子太小,心软的很,连个背叛了自己的丫头都不舍得除掉,唉,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可若是个男孩子,季家不会舍得放走,自己又怎么成为她的师傅呢。佛说,一切皆有因,一切皆有果,因果之间,有无数条路可以走,希望如今走的这条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果吧。 喝过三道茶,袁先生看了袁夫人一眼,袁夫人便起身带着屋里伺候的退了出去。藤黄银朱也带着人远远地走到院中去。 袁先生把门窗都打开,这正厅修得很费心思,门窗宽阔,让人一眼瞧得见外面,外面的人因为角度问题却很难看得到里面。屋里地龙烧得很旺,门窗虽大开着,却感觉不到寒气。 袁先生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她:“世子爷的信。” 季荔宁的眼神亮起来:“终于来了。” 袁先生也很为自己的情报组织羞耻,一手握拳放在嘴边假装咳嗽了两声:“近日查的严,查的严。” 荔宁没有在意这似有似无不怎么充分的解释,专注地把信读完。 袁先生摆出很关心的样子:“说什么了?” 季荔宁不是很想理这个老头子:“您没看?那这信封是怎么没的?”说罢挥一挥手里的几页信纸。 袁先生泪目,刚才还说她小,现在觉得孩子大了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季荔宁道:“先生,我们二月初一启程回京,您要一起回去的吧。” 袁先生摸摸鼻子:“庄子里那些人若是留下,我也得留下。” 季荔宁根本不给老头子耍心机的机会:“他们跟我走。”捋一捋袖口,为袁先生倒了一杯茶,“我的近卫,自然我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袁先生不太想回到那个大染缸里,只道:“你打算怎么带走他们?”外面的人已经有所察觉,再明目张胆地走,只怕会惹怒他们。 “他们是宪王府的下人,若是有人惦记着,先得问问外祖答不答应。” 袁先生诧异:“你求了郡主?”这孩子打记事起身边就只有母亲,在她眼里,母亲是最重要的人,是最易受伤的人,是最需要保护的人。所以她逐渐长大,只愿意把心里的柔软给母亲看。她的心里住着一个大人,但面对母亲,她永远是一个撒欢爱娇的小女儿。 她很少带着问题去求郡主,要么把问题藏起来,要么把问题解决了,然后告诉郡主——我什么都没有做呀,娘你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呀,世界是美好的呀,娘你要快乐呀。这次能去求郡主,她得攒了多少勇气啊。 “这事可能只有娘能解决。先生,我忽然发现,一些我办不到,你也办不到的事,娘其实轻轻松松就可以办到;一些我想得头疼的问题,娘一想就能明白。”季荔宁有点矛盾,“可是我不想让她操那么多心啊,娘以前过得很不开心,我希望她现在快快乐乐地生活就好了。” 你娘根本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啊,袁先生腹诽,一个王府里出来的郡主,有个地位尴尬的父亲,有个性格刚强的母亲,还有个不省事的婆家,就算脱离了京城那个大漩涡,又怎么能完全置身事外呢。 袁先生思考半晌,道:“那便回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葬也得葬在京郊那片乱坟岗上呀。” 季荔宁无视老头子装模作样:“您家有祖坟的,这么说可就是对祖宗的大不敬了。” “混账!”袁先生气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了。 季荔宁耸耸鼻子,再次挥挥手中的信纸:“您就别装了,信上都写了,‘公子昨日得一子,先生务必归京’,先生,恭喜您当祖父啦。” 一谈到这个袁先生嘴角再也拉不下来了,一张老脸白里透红,十分喜庆。 季荔宁无心欣赏老年人的喜悦,道:“先生,您给我讲讲外祖和舅舅吧。” 袁先生诧异,季荔宁从不问他京中的事,世子给的近卫她也是什么也没问,想了想就收下了。今日怎么突然问了呢?莫不是因着碧络的事受了刺激? 季荔宁道:“以前我不敢问,是怕外祖舅舅生活太难,我问了,不仅徒增烦恼,还可能给他们添麻烦。可是今日跟母亲谈到我的近卫,我猜母亲也知道这些人是舅舅给我的,她不问,是因为放心。所以我想,宪王府并不是个忌讳的话题,至少,现在不是了。” 袁先生正色捋捋自己的胡子:“现在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师徒二人一直谈到天快黑了,袁夫人留季荔宁吃饭,荔宁福身一礼:“谢过师母,今日本不应辞,但还要去见过秦先生,改日再来吧。” 袁先生也出来送她,劝道:“不用客气了。让她快去吧,天已经晚了。” 袁夫人方罢,直送她出门才折返回来。 袁先生低声道:“二月初一启程,行李什么的准备收拾起来吧。” 袁夫人也低声问:“田地铺子什么的还留下吗?” 袁先生道:“卖了吧,不会再回来了。” 纪荔宁出门右拐,穿过一条巷子又进了秦家。 秦先生已经点上灯了,正准备带着孩子吃饭。看见荔宁进来,起身来迎:“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又听袁先生啰嗦了半天?” 季荔宁行礼,秦先生的养子也朝她一礼。 荔宁摸摸小朋友的头:“嘉儿长得真快。” 秦嘉毓摇摇小脑袋:“姐姐别摸我头,摸头长不高呢。” 荔宁笑起来,身后的藤黄银朱松了口气。 秦先生拉她上桌:“尝尝我新研究的菜,味道可比袁家好多了。”秦先生宫里出来的,口味自然比别人刁钻不少。 荔宁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吃起来,也不用藤黄给她布菜。 两丫头又松了口气,上午出了碧络的事,姑娘午饭就没怎么吃,下午又喝了半天茶,好歹吃些别熬坏了身体。 吃过饭秦先生赶了秦嘉毓去院子里玩,自己和荔宁说话。 季荔宁说了来意,秦先生沉吟了一下,道:“我跟你们一道回京城,只是我想带着嘉儿回蜀中看看。” 荔宁讶然,忙问:“那先生还回家吗?” 秦先生笑道:“姑娘,我去蜀中,才是回家呢。” 荔宁赧然。 秦先生道:“秦氏不才,忝为人师,姑娘不弃,便是我的福分了。如今姑娘大了,再多的事已不是我能教给姑娘的了。我已离家三十载,只怕回去也是客,若是我在蜀中呆不下去,回京姑娘收留我可好?” 秦先生这样当过女官的人,不知多少人家抢着聘回家去当教养嬷嬷,先生这样说,是怕自己难受吧。 季荔宁眼圈有点红,只能点点头。 秦先生看着她微肿的眼睛道:“姑娘大了,遇见的事也会慢慢增多,可是姑娘要记住,没有事是哭一场就能解决的。你哭,有更多的人会笑,所以哪怕是装,你也得把这个架子撑起来,告诉别人,我不笑,你们也别想好过。” 季荔宁嘴角微微弯了起来,先生这话好狠,但是,我喜欢。 第七章 宪王 另一边的京城,过年的喜庆祥和中暗涌着不知名的流波,或许京城这地方,千百年来就没有平静的时候。 旦日这天大朝会,百官命妇觐见,宫宴上皇帝特地赐了宪王一道菜。诸位皇室看着宪王面带微笑地把一整盘凉了的菜吃下去,心里说不上来是嫉妒还是可怜。 宫里赏的宴,无论是什么,有多少,喜不喜欢吃,你都得带着感恩吃完。哪怕是皇后娘娘,碰到皇上赏的菜,也得叩头谢恩。这哪里是一道菜,明明是帝心所在、是皇恩浩荡啊。 可是宪王被赏了一道菜,众人就觉得有些诡异了。 宪王是谁?是皇上的亲叔叔,太祖的小儿子呀。当年明文太子忽然病逝,先帝痛失爱子,不久也撒手人寰。北方瓦剌、鞑靼各部蠢蠢欲动,皇上仓促登基,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庶皇子,哪里有明文太子那样的经验手段。彼时的皇上受了佞臣崔达的蛊惑,几道更换边城守将的圣旨一发出去,北方游牧民族就合力突破了贺兰山一路东进,京城危矣! 关键时刻满朝文武齐齐掉链子,文臣主战,武将主和,文臣们一张巧嘴把武将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们这些怂货!朝廷每年那么多粮草都喂狗啦?这点胆子还说自己滚刀山渡血海,屁!军功都是抢的部下的吧,都是一帮赵括!赵括! 这话一出武将们不服了,老子在前线拼命,你们就在后面动动嘴,动嘴谁不会啊!还瞎搅和,你说往东打,他说往西打,姥姥的能不能给个痛快话!说到粮草,老子倒要问了,打仗的人天寒地冻的连顿肉也吃不上,你们在后方吃香的喝辣的,你看看那个肚子!你不说还以为是怀了双棒儿呢!还赵括,老子看你们才是一起子秦桧!秦桧! 年轻的小皇帝算是开了眼了,原来这群平常人模狗样的大臣骂起街来是一点也不输阵啊,要是跟瓦剌他们比打嘴仗就好了。等等!瓦剌?是啊,瓦剌快打到鼻子底下啦!再不出个主意,还没捂热乎的江山就要飞啦! 这时太祖最疼的小儿子,先帝最偏爱的幺弟,一向对政治不怎么关心的宪王殿下站出来啦。 陛下,臣奏请斩杀罪臣崔达。崔达?杀一千遍都不为过,准了准了! 陛下,臣奏请山东、直隶、两陕调集精兵,迎敌勤王。对对对,有精兵,快叫来,准了准了! 陛下,臣奏请带兵出战,以示君威。好好好,准了准了。 谢陛下。等下?谁带兵?小皇叔?闹玩儿呐?您老今年才二十几呀?出过京城没有啊?这可是打仗,可不是您搁家里找几个随从练功夫! 一个宪王出现了,满朝文武登时团结起来,陛下不可啊陛下不行啊,宪王殿下哪里有经验带兵呦,他要是有那么大能耐还能待在京里?早赶到封地去了! 顿时满殿里闹腾腾乱糟糟的,小皇帝皱着眉就差把耳朵捂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宪王殿下长喝一声:北贼若破城,皆汝之争言也!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贼人要是把京城给攻破了,就都怪你们话太多太唠叨啦! 说罢点了几员级别不算太高的武将,你,你,还有你,就是你,别看别人了。不是不放心本王吗,走,给本王监军去,打输了也不怪你们,本王一力承担! 众臣一看,得,也别啰嗦了,再啰嗦就给点去监军了。那几个被点名的也放心了,王爷都说了嘛,出事都怪他,皇上也听见了,可不能怨我们。 反正皇上也答应了,金口玉言,就这么着吧。宪王殿下领兵出征! 说实话,宪王殿下一开始确实败了那么几场小战役,这仗打的诸位将军都没底啊,本来想联名上书请皇上换个会打的来,结果军队撤到大同府的时候,宪王不知使了个什么计策,利用个大山沟把瓦剌主力合围啦。瓦剌的骑兵到了这山里可就不行了,辨不清方向绕不出去啊。宪王殿下把这几日省下来的还有从周围农家征来的活牛,尾巴上点上火赶下山去,牛怕火,马也怕啊,坐骑一乱,人也乱了,瓦剌主力就这么给消灭了。 鞑靼一听,怂了,更别提柔然其他各部了。得了,胆子大的再打几场,胆子小的直接交了投降书灰溜溜地出关回老家了。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宪王殿下,脑子转得快的说书先生更是编了评书来赞这位小王爷。老百姓都觉得,本来嘛,北蛮子在关外老老实实待着得了,没见过打进关来还长驱直入赖着不走的。我们宪王殿下可是武曲下凡白起在世,别看年纪轻轻的,那风姿,那气度,真是凡人不能比的啊。 等到宪王把周围的散兵游勇收拾一番,顺带连安抚百姓也做完了,心满意足地回京了。皇帝亲率百官于德胜门外迎接,晚上设宴庆宪王凯旋,犒赏三军。 原来的太子少师、礼部侍郎,如今的礼部尚书张阁老上书请封宪王骁勇镇远大将军,其他金银器物不提。宪王固辞不受,另请奏携妻子赴封地蜀中。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看了看张阁老,只见阁老以常人难发现的力度摇了摇头,开玩笑,以前把王爷留京,是因为他没什么本事,又最得先帝欢心。现在他一战成名,要威望有威望,要军功有军功,放虎归山,还是放到蜀地那么富饶的地方去,你以为我们傻啊? 皇帝虽小,但宫里待了十几年,要是没几个心眼早就见祖宗去了,因此在这事上脑子还是转得过来的。见宪王辞赏,忙酝酿了一汪眼泪出来,从御座上几步走下,握住宪王的手说:“皇叔之功,应得如此,固辞不受,朕之过矣。” 宪王立时抖了一抖,得了,不受就是皇上的过错了,谁敢这么打九五之尊的脸啊。去封地的事也不敢提了,因为人家皇帝说了,皇叔打仗这么厉害,更应该留在京城为朕分忧啊,咱们都一个姓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皇叔可是朕的股肱之臣啊! 皇上的股肱咱们不知道长什么样,可是宪王殿下也没有如众人所料在朝堂中崛起,反而闭门不出,称病不朝,偶尔带着老婆孩子去趟西山,每年冬天都携家带口地跑京郊庄子里去修养。 头两年皇上还总惦记着宪王,不时叫他进宫说会儿话,太后皇后也时常召宪王妃觐见,宪王长子迟寒三岁就封了世子,长女迟露封永湘郡主,次女迟霏封永淳郡主。皇上还许诺,宪王若有次子,则赐国公爵。只是宪王夫妇再没有生子了。 到后来时间久了,皇帝也渐渐忘记了宪王打过仗这件事,满朝也不敢有人再提功高盖主,人家宪王都这么退让了,你们还想怎么着? 日子这么匆匆过去,皇上不再是当初那个黄口小儿,宪王却还是那个宪王。朝臣们提起宪王殿下来,就一个字——怂!但别管人家怂不怂,宪王还是一品亲王,世子则娶了太后母族宣恩公家的嫡女邱氏为正妃。永湘郡主嫁了平国公嫡子,一口气生了三个大胖小子,从此把平国公一府上下握在了自己手上。 等到永淳郡主及笄,满朝的官员们也不管自己还偷偷骂过宪王了,立马把自己家里的适龄子弟摘了一遍,有合适的就让夫人往宪王府跑,没合适的就一边叹息一边看热闹。 等到建威将军李敬的夫人也登了宪王府的门,诸位夫人一看,得,收拾收拾回家吧,没咱们什么事了。这建威将军是谁?他是当年宪王西征一手提拔上来的,此人无论打仗还是做事都十分耿直,在军中说一不二,还数次当朝顶撞皇上。没想到皇上十分吃他这套,于是在其他跟着宪王打过仗的人都销声匿迹的时候,李敬威名渐显,军功屡增,官至从一品建威将军。 宪王虽然不受朝廷重视,但李敬却十分感念宪王昔日恩情,两家交往甚密。李敬长子李沂更是跟永淳郡主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所以李夫人一来,众人了然,都别争了,今日宪王女,来日李家妇。 谁知两家还没议定,皇上一道圣旨把永淳郡主指去了南昌侯季家。 季家是开国辅臣,初始封国公,上代家主降至南昌侯。永淳郡主所嫁,就是当代南昌侯的弟弟季明易。季家是文臣,却把嫡次子季明易送去西山大营,不明就里的人赞一声好家教,知道缘由的人却不由得鄙视季家为人。长子继了爵位,就立马把次子送去军队,一文一武倒啥也不耽误。 连深宫里的太后娘娘也道:“想复爵是常情,只是也太急了。皇帝也是,怎么给永淳指了这么个人家。早知道哀家就先给她赐婚了,倒是可怜了李家小子。”按辈分永淳虽叫太后一声伯母,但是年龄却和她的孙女一般大,很得太后喜欢。 大家都为永淳和李沂感到可惜,谁知郡主却没什么反应。十几岁的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李沂虽好,却太熟悉了,反而没什么新鲜感。如今换了个人,她还觉得挺有趣呢。 婚前哥哥还带她偷偷看了季明易一眼,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却不像普通武将那般虎背熊腰的。听说未来大舅子来看他,还悄悄地红了脸,扮成小厮的郡主瞧了一眼,这不是挺可爱的嘛。 过了十六岁生辰,永淳郡主嫁进了季家。 第八章 小气 永淳郡主十六岁那年的四月嫁给了季明易,十月里季明易以把总身份押粮运往宁夏,在山陕边界遇农民暴动。同行转运使下令逮捕暴民,民怨更甚,一时间场面混乱,竟不能制止。季明易自请,只身而出,动之以情,恩威并施,民怒稍平,被捕平民得以放出。而后经查,立刻拿下当地贪官及地痞数人,并安抚众人,危机才得以解除。 季明易出身季家,又有个王爷岳父,转运使不敢贪功,具陈于表,上达天听。兵部尚书是个老好人,在大殿之上就奏请为季家复爵,皇帝大怒,驳斥季家浅薄。 兵部尚书下了朝就去见了宪王,苦笑道:“这回可帮倒忙了。” 宪王拍拍老伙计的肩膀:“你我之间就不说谢字了,孩子们的事,随他们去吧,万事有因果,强求不来啊。” 季明易立了功却被骂了一顿,委实倒霉,但其才能慢慢地显出来了。次年七月北方大旱,每年都蠢蠢欲动一次的瓦剌抵不住干旱屡屡骚扰边境,朝廷派经略使安抚边境,随行名单里添了一个季明易。 七月十五中元节,鞑靼主力突袭何家堡,途中遭遇经略使一行。随行人员死伤大半,季明易率领护卫边战边退,终于护送经略使退至何家堡。城中兵丁、粮草皆不足,季明易与部下悍不畏死,一昼一夜击退敌人进攻数十次,终于在天亮时迎来了中宁关援军。 中宁关总兵贺宁外号“土阎王”,人糙但脑子不糙。此次亲自率兵前来,见季明易铠甲上满是血迹泥土,脸上身上更是伤痕斑斑,回头看看躺在床上唧唧歪歪的经略使大人,心里明镜一般,转头就上书陈情,禀季家小子之功。 折子送到京城,诸臣也不敢再发表评论了,只得由着皇帝赏了季明易个武德将军,季家复爵一事也消声灭迹了。 另外皇帝也说了,季卿之功甚伟,且具用兵之才、怀挫敌之勇,不如就留在西北为国效力吧。 这话一出宪王妃不愿意了,我们家姑娘刚嫁过去连孩子都没影呢,您老人家把女婿给弄西北去了是想怎么着? 当然宪王妃是不敢跟皇帝这么叫嚣的,她充分发挥了夫人外交的优势,进宫找太后娘娘诉苦去了。太后娘娘虽然不是皇帝的生母,但她是先帝原配,今上生母又早早就死了,所以皇帝还是得好好照顾太后的面子的。 因此宪王妃一出马简直行云流水,不但季明易给调回来了,皇上还赏了永淳郡主一处园子。小两口高高兴兴地打包行李去了园子里,一面给季明易养伤,一面准备繁衍后代…… 平德十九年元月,宪王世子妃生下一对男孩;同年五月,永淳郡主诞下一女,宪王甚爱之,取名荔宁。 等到季荔宁长到两岁,宪王世子妾室又生下一个男孩,再加上永湘郡主已经连生三子,一时间宪王府名声大噪,许多盼着养孙子的夫人太太们都偷偷摸摸地求见宪王妃,就是想问问您家到底有什么生男的秘方啊。 宪王家男孩子多得是,所以季荔宁身为万绿丛中那一点红可吃香了,每次去宪王府、平国公府都被舅母姨母抱着不撒手,就想沾沾女儿气自己也能生个大胖闺女。 别人都羡慕得紧,只有永淳郡主还挺愁的,嫁进季家五年了,只生了这么一个宝贝蛋,婆家虽不说,但心里肯定是不满的。 宪王妃劝女儿:“季家怎么说怎么想你不用管,只把好女婿就行了。你是郡主,就算一辈子只有宁姐儿一个,他们还能把你怎么的?” 话虽如此,永淳郡主还是贤妻技能爆发,把季明易婚前的两个通房丫头提了妾。谁知妾还没来得及给郡主敬酒呢,皇上一旨把季明易送去了西宁。 那边季明易刚到边关,这边京城又出了个大事——宪王世子跟着皇帝出去秋狩,结果出事啦!比较八卦的夫人们多方打探才知道,世子的马受了惊,把世子爷从背上甩了下来,不但折了右腿,还多了个毛病——一紧张就癫痫发作,狂躁不安。 宪王府陡然寂静了下来,来往的夫人们不再上门了,看热闹的朝臣们也不再关注了。王爷虽然还是王爷,但世子已算是个废人了;王爷毕竟还是王爷,你们整天盯着王府问这问那,不是看宪王笑话吗。 王室里谈到宪王世子,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太后娘娘嘴上不说,心里也别扭。挺好的一个孩子,就因为子嗣多了点就给祸害成这样,更别提世子妃还是自己家的侄孙女了。想想皇上后宫里那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还有宫里仅有的一根独苗苗,太后娘娘撇了撇嘴,自己生不出来还怪别人生得多,切,小家子气。 平德二十五年,季荔宁六岁,鞑靼勾结马匪突袭西宁关,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传令兵一边驰马入城一边大喊:“西宁关破,守军全体殉国!”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句,这下宪王府可真是不行了。 丢了城池是很大的罪过,但是因着季明易不是总兵,又有个郡主媳妇儿,将前些年挣的军功功过相抵,也算是平了。 起居注载,平德二十五年冬,永淳郡主求见陛下,泣涕俱下,乞请亲送明易骸骨归乡。帝潸然,允,并准其携女居季氏祖居。 太后娘娘虽在后宫,但消息十分灵通,先于朝臣们知道了这件事,又撇撇嘴,连妇孺也要赶得远远的,真是小妇生养的,小家子气! 如今又是六七年过去,朝中再没有永淳郡主的消息,宪王府也低调得不像话。皇上突然向宪王示好,让大家忽然觉得,事情真是复杂中透着诡异啊,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一日傍晚,两个太仆寺的小吏下了班回家,经过宫门时远远地看着一个老迈的身影出宫上了自家的马车,吏甲眼神不太好,便问吏乙:“那是哪家的贵人啊?这么晚了才出宫。” 乙仔细瞅了瞅缓缓驶走的马车,道:“是宪王府的车,该是宪王罢。” 甲低声道:“昨日不也是宪王这个点了才出宫?” 乙想了一想:“说的是。皇上不是不喜宪王么?怎么频频召他入宫?” 甲立马拿手去捂乙的嘴:“你好大的胆子,还敢议论皇上。” 乙缩了缩头,两人快走几步走到阴暗的地方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甲眼带嘲讽地看了看乙,揶揄道:“你不是认了宫里的公公当干爷爷,爷爷没给你这孙子走走门道递递话?” 乙当了这么多年的孙子,脊梁骨早就直不起来了,但还是受不了同僚这么赤裸裸的嘲笑,强撑道:“呸!一条阉狗,仗势欺人罢了,谁还把它当真,等老子发达了,非得让他跪下舔鞋!” 两人吹着牛皮就回家去了,一个京城每天都会发生的小插曲,仿佛一滴水落入大海,悄无声息,没有人会去注意。 第二天一早,这两个人吃过早饭出了门,还没晃到大街上呢,就被人套了麻袋扛走了。 西城一座大院里,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站在正屋门口,身后的屋子里传来阵阵惨叫。 一个三十左右的精干男子出了屋子,朝站着的那个人拱拱拳:“公公,都招了,这人……” “那个嘴碎的就取条舌头吧,至于另一个,”他招招手,精干男子凑过头来,他附耳说了几句话,男子转身进屋,没一会儿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呵,看不起阉人,那也让你尝尝这滋味。” 太仆寺的官吏名册上从此缺了两个人。 宪王频频进宫,惹得宪王妃也一阵心悸,等到宪王回来,忙扯了丈夫儿子,三人关在书房里问个清楚。 宪王道:“皇上说让阿霏回来。” 宪王妃是个爽利性子,在政事上眼光亦不俗,她怒道:“这是又打的什么主意!阿霏招他惹他了,有点屁事就冲着阿霏去,果然是小妇养的,不识好歹!” 宪王了解王妃,世子也十分无奈,只能劝道:“母亲好歹小声些,传出去危险呐!” 王妃还在气头上:“小声什么?若是这么大个王府再有奸细,我和你媳妇就别活了!” 王妃和世子妃婆媳多年,不但感情很好,二人联手更是把王府整治得坚而不利、松而不疏。 虽然这么说,王妃还是放低了声音。世子也低声问:“这是要起用父王?可是父王毕竟上了年纪了……” 王妃打断儿子的话:“岁数大了不是更好?”眼里的嘲讽终于在人后露出了些许。 宪王摇摇头:“不是要用季家,就是要用阿霏。” 王妃不明就里:“用阿霏作甚?” 世子摸摸鼻子,从袖子里拿出北关城来的信,道:“这是宁姐儿的信,今日刚到。” 宪王夫妇眼中的锋利忽得化成了一汪春水,抢过信看了起来。 世子怕两位老人家深深沉浸在外孙女儿的信里无法自拔,连忙总结道:“宁姐儿说季家给阿霏送了封信,阿霏看了大发雷霆,但决定返京。我猜,”父王母妃已经不管他猜啥了,两人一人拽着一张信纸,都快看傻了。世子自言自语地把话说下去,“我猜,这次阿霏才是他想利用的人吧,季家,呵,一条狗罢了。” 第九章 走也 初八这日,卫子鸢贺阮应邀登门,先去见过郡主,郡主看着三个玉人儿般的小姑娘站一排,心里十分喜欢,赏了卫贺两个不少金玉把玩之物。 季荔宁在旁边噘嘴:“子鸢小阮一来,娘都不疼我了。” 郡主拿手点点她:“我不但不疼你了,送给鸢姐儿阮姐儿玩的还是从你的库里拿出来的呢!” 季荔宁听罢睁圆了眼睛,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红纹,头转到一半就回过神来,但这神情落在众人眼中,还真以为她心疼自己的玩意儿呢。 众人皆笑,季荔宁羞红了耳朵,郡主突然觉得闺女可怜的很,被贴身丫头刺了一刀,就小心翼翼再不敢轻信别人了。 碧络招了之后,就被人看管起来了,季荔宁本想给她招个女婿,但碧络不愿。一个失了势的大丫头,娘老子都不在身边,家里还有瘫痪的弟弟,又能嫁什么好人家呢。 于是就给她在后院寻了间屋子,让她做些洒扫的活,顺便照顾她弟弟。一开始红纹几个还时不时过去瞧瞧,后来被季荔宁一并阻了。 “我们终是要回京的,与其让她在我们走了之后受磋磨,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学会适应。”季荔宁说这话的时候,几个丫头仿佛都抖了一下,姑娘对她们再好,背主欺主的下场就在眼前,若是自己,有没有碧络那个运气能保住命还是两说呢。 说笑一回季荔宁便带着两个小姐妹回解意院去了。等三人坐下来,气定神闲地喝了两盅茶,装模作样地谈论了半天琴棋书画,贺阮实在憋不住了,悄悄探过身去,问道:“荔枝,你真要走啊?” 卫子鸢噗嗤笑了出来:“不错,这次沉稳多了,憋得时间也长了不少!” 贺阮不好意思地笑笑。 季荔宁点点头道:“是,二月初一就走。别的还好,就是没法给小阮过生辰了。” 贺阮眼圈红了,摇摇头:“一个生辰罢了,咱们都一块过了那么多了。你在京城,可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郡主娘娘。” 卫子鸢心里也不太好受:“我知道你必须回去,但是此局本就无解,别勉强自己。咱们还小呢,大好的年华没必要废在这一局棋上,若是不成,就回来罢。” 季荔宁笑笑:“只怕到时不是我想回来就能回来的。你们别担心我,外祖和大伯都在京里呢,再说我只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女子罢了,不会有事的。” 那些事季荔宁不愿与她们多说,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大。但是卫子鸢天生聪颖,政治敏感度极佳,而贺阮身后则站着一个贺家加一个云氏。这两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无论她们知道的多与少,在不远的将来都无法逃脱政治的洪流。 生于官家侯府,男子打出生起就成为政局上的一枚棋,女子则是联络这些棋子的工具,千百年来无人逃脱。季荔宁打这时起,心里萌发了一个念头,我不作联络棋子的工具,更不作受制于人的棋子,我要么技不如人没于乱世,要么,就成为那个下棋的人。 贺阮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金灿灿的镯子,只见她一按一拧,镯子中掉出几张叠的薄薄的纸来,她把纸和镯子都塞进季荔宁手里,道:“这是你藏在我这儿的银票,还有这镯子,是我舅母送的,我看做的精巧能装不少东西,我也用不着,一并给你吧。” 季荔宁忙推辞,贺阮小嘴一扁,险些掉下泪来,卫子鸢忙道:“她既送你你便拿着吧,我们认识这么些年了,好歹留个念想。” 说得季荔宁也难受起来,一时三个人对坐无话。 卫子鸢也拿出自己准备送季荔宁的东西,荔宁打开,是一支湖笔。 卫子鸢脸上现出淡然的笑:“笔可是个好东西,既能挥毫泼墨,有时还能杀人于无形。荔宁,今日我将这支笔送巾帼,虽然希望你用不上,但是如有需要,用用也无妨。” 季荔宁身形微顿,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了然,二人相顾,只剩贺阮坐在中间傻傻地抹着眼泪。 季荔宁拿出两块玉玦,一枚紫玉,一枚黄玉,玉上串着彩线和金线编织的复杂的缨子,她自己有一块红玛瑙的,三块玉玦如缺了一丝的满月,提醒着三个小姑娘:至满则亏,做事要留一线,留的那一线,更要握在自己手里。 时至中午,季荔宁带着两个伙伴拜访了秦先生。卫子鸢和贺阮上的是北关城的女学,但二人常常在季家见到秦先生。秦先生的温文大方让卫子鸢相当钦佩,而贺阮,大概是喜欢秦先生琢磨的那些吃的吧。 傍晚三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好了正月里常来常往,毕竟她们能相聚的日子不多了。 第二日郡主给各府都送了帖子,开宴两日,头一日请官太太们,第二日请商号里的家眷,目的就是告诉大家,我们娘俩要回京啦,谢谢诸位这么多年对我们娘俩的照顾。有事尽管提,能不能帮再说。不会忘记大家的,毕竟北关城的冬天也不是那么好忘记的。 另外郡主还表示,今年绸缎庄、金银楼的红利就捐给北关城的各个学堂和善堂啦。众夫人连忙也表示感谢与赞赏。 郡主连着两天连轴转,实在是累得不行,季荔宁陪伴诸位小姐也是筋疲力尽。母女俩刚想歇几天,贺夫人云氏又上门了。 要是别人郡主说声不见也就推回去了,可是郡主正对云氏十分感兴趣,便半推半就地见了。 贺夫人是个爽朗性子,不打太极,直接就把来意说了。原来贺夫人的爷爷八十大寿,贺夫人正准备带着贺阮和小儿子回山西给老爷子拜寿去。可惜贺大人有公职不能一同去,此去山高路远,让一个妇道人家并两个小孩子一道实是不放心。 正愁呢就听郡主说要回京,贺夫人回家跟丈夫一商量,得了,看能不能跟着郡主去京城,再请云氏派人去京城接吧。 贺夫人便来询问郡主,郡主一乐,行啊,路上也有个陪我说话的,宁姐儿也不孤单了。 此事定了下来,贺阮高兴了,卫子鸢郁闷了,于是卫二小姐连女学都不上了,干脆请了假,每天都来找季荔宁,两个人好歹腻歪了半个月。 二月初一,宜出行。 郡主摆开了仪仗,后面季荔宁和贺阮一辆车,贺夫人一辆车,秦先生并嘉儿一辆车,再就是袁先生夫妇一辆车,还有几家的行李若干,郡主近卫家丁若干,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得北关城,这才收了仪仗往西南而去。 第十章 十六 这是一个暖冬,二月里天朗气清,出了东北界之后,季荔宁终于脱下了厚毛大氅,穿上轻便的衣裳。穿的少了,身上轻快了,整个人也轻松不少。 时值初春,万物出生,季荔宁和贺阮都是时隔几年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经过大的城镇时,郡主就会体贴地让大家停下来,休整半天。两个姑娘虽然不能出门逛逛,却总是派几个身边的丫头去街上转转。 贺阮叮嘱丫头说:“看看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尤其是北关城没有的,都买些来。”唠唠叨叨重复了好几遍。另一边荔宁什么都没说,看了红纹一眼,红纹点点头,笑着一福:“奴婢明白。” 这心有灵犀的一笑落在贺阮眼里,可把她羡慕的不行,连连咂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给丫头们训话:“啧啧,你们看看小荔枝家的丫头,什么都不用说就明白了,你们呐,笨死了!” 丫头们委屈:您小人家的意思我们用膝盖骨想都知道,不就是吃的、玩的、好吃的、好玩的嘛! 季荔宁笑着去戳贺阮的额角:“你呀,别说丫头笨,笨也是随主人的!” 贺阮忙转移话题:“快去快去,再不去咱们就该走了!” 众人笑笑散去了。 到了晌午,出去采买的丫头们回来了,季荔宁把红纹叫到屋子里嘀嘀咕咕了半晌,出来时似笑非笑地。 睡午觉的时候,贺阮像条泥鳅似的钻到了季荔宁的被窝里,好几个丫头都没拦住。 季荔宁摆摆手:“下去吧,这屋里冷,我和小阮一起睡。”丫头们看看屋里生的火龙,突然觉得,姑娘真是长大了啊,说瞎话连睫毛都不动一下了。 等丫头们都退下去了,季荔宁听到背后的小阮压低了声音问她:“你让红纹去干什么了啊?神神秘秘的,跟我说说嘛。” 对于贺阮这个妹妹,季荔宁和卫子鸢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卫子鸢认为贺阮天性纯真,没有必要给她规定些条条框框,能够开心生活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何必让小阮也变成个不开心的人呢。 季荔宁则觉得,她们虽然一起长大,却不能永远在一起,彼此照拂。贺家和云氏也不能照料贺阮一辈子,大家族嘛,总要牺牲几个子孙的幸福来谋发展的。她不希望小阮是那其中一个,更不希望如果有那么一天,小阮只能坐以待毙,被复杂的家族关系和利益折磨。 所以贺阮发现了自己的做法与她不同,还特意来问她原因,季荔宁很愿意如实相告,只是话不能和盘托出,告诉她道理也就罢了。 “你让丫头给你买吃的、玩的是为什么呢?” 贺阮答道:“是为了新鲜啊,这些东西我都没有见过呢,一些好看的小玩意儿还能送给表妹表弟们,我可好几年没有见他们了,就当见面礼好了。” 季荔宁抱紧了怀里的抱枕,循循善诱:“可是小阮啊,小孩子喜欢这些心思精巧的小玩意,那大人关注什么呢?” 贺阮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大人喜欢什么还需要想吗。“钱吗?” 季荔宁微笑:“有一种东西,比钱还重要,那就是权势。有了权势,可以招来钱,而有钱,未必能买来权势。” 贺阮眼睛亮了:“所以你派人去府衙了?!” 季荔宁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什么官老爷,去府衙干什么!” 贺阮不好意思地嘟嘟囔囔,只听季荔宁道:“我六岁离开京城,如今再回去,已经没多少印象了。京中波谲云诡我不必多说,所以我回去,要先知道京中宫中的所有人和事。” 贺阮疑惑:“所以你去大街上询问京城、宫里出了什么事?这儿离京城还老远呢,这些平头百姓怎么知道贵人们的事?” 季荔宁笑笑:“对老百姓来说,京城宫中遥不可及,但是越神秘就让人越向往,所以坊间流传的故事是最多的,真真假假,仔细分辨还是分得出来的。再者,一个城镇的人这么说不一定真,十个城镇的人也这么说,你就不得不重视了。所谓三人成虎,即使是假的,你也得弄明白谣言的起因是什么。我们现在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坊间故事会越来越多,真实性却越来越高,当然得让人出去打探了,不然你以为我娘为什么总是让走走停停的?她老人家也得打探消息呢。” 贺阮在荔宁说到所谓三人成虎的时候就已经闭上眼睛睡过去了,季荔宁听到身后细细的呼吸声,暖暖的呼气喷在脖颈上,忽然倦意也袭来了。 出广宁卫,入永平府,这一日郡主一行刚下了官道,正准备在驿站歇息一晚。季荔宁和贺阮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看丫头们收拾东西。 贺阮正在那儿盘算自己一路来买的小玩意儿呢,泥人儿给表弟们,风筝给表妹们,秀气的绳编给表姐们玩吧,至于表哥们,随便给点什么吧。 她拿起一管竹箫给荔宁看:“这支箫好看吧?我准备给十六表哥,哎我跟你说过我十六哥哥没有?他可厉害啦……” 耳朵里都是茧子的季荔宁忙打断她:“说啦说啦。厉害厉害,文武双全,才子嘛。”说罢撇撇嘴,“我也有哥哥嘛,只不过没怎么见过就是了。” 贺阮一想,也是,这家伙哥哥可不比自己少,可是十六哥哥就是那么厉害啊,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回山西,什么人都不认识,只有十六哥哥那么温和那么好看,她一直觉得,十六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了。 过一时丫头进来回禀:“贺夫人娘家来人接了,夫人让贺姑娘去见见。” 贺阮问:“来的是谁?” “说是贺夫人兄长家的十六公子。” 贺阮“腾”地站起来,拖着季荔宁就往外走。 季荔宁忙道:“叫你去,拉着我干嘛。” 贺阮耍赖:“你一起去看嘛,看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没错了。” 季荔宁也耍赖:“我是女子,怎么能擅见外男。” 贺阮不知怎么办了:“好姐姐,你就陪我去嘛,好几年不见,我还有点紧张哩。” 季荔宁吐舌头:“见你哥哥紧张什么,快去!”说罢把她半推半送地送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季荔宁去郡主那里吃饭,一出来就遇到贺阮正送她的“石榴哥哥”出门。驿站就这么点大,碰见外男也是避不开的事,更何况季荔宁还未及笄,头上还扎两个丫髻呢,也就不很在意这些事了。 贺阮急忙显摆自己家哥哥,季荔宁退后一步,敛衽一福:“见过十六公子。” 云十六听说永淳郡主有个女儿,只是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此时遇到更是慌乱,也急忙退后一步,拱手道:“姑娘好。” 贺阮问道:“你去哪里呀?” 荔宁回道:“去母亲那里。” 二人说话间,云十六就站在一旁,呆呆地也不知道退下去。 红纹打岔道:“郡主还等着姑娘呢。” 荔宁也觉得有人这么盯着自己怪难受的,便借机辞了二人转身去了郡主那里。 贺阮看着哥哥那呆样,还嘻嘻地笑哩:“你看我没说错吧,小荔枝可厉害了,她可是我最好的伙伴,”说罢想到另一个人,急忙加了一句,“之一。” 云十六回过神来跟着妹妹出去了,自去前院找了间房住下,吃饭时也心不在焉。随从没有跟着去后院,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小少爷白天赶多了路累着了,忙收拾收拾让他歇下了。 云十六躺在床上,还在回想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那就是郡主的女儿啊,跟别的小女孩子不太一样。 云十六是贺夫人云氏的亲侄子。云家树大根深,分家不分居,所以他在这一辈的男孩子里排行十六,单名一个霆字。云霆在这一辈里算是很优秀的子弟,年纪不大,文韬武略都拿的出手,也不像书呆子那样不通庶务。 云家的女孩子有不少,平时自己家或是隔房的姐姐妹妹们也常见,只是从没有见过一个这么独特的小姑娘。 不能说长的多精致柔美,准确的说,得用英气来形容她。她的眼神真亮,看的人心里颤巍巍的,两道眉毛挑得很高,一点朱唇也抿着,仿佛一直在考量眼前的人到底有着怎样的本性和目的。 想到她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那一福,云霆心道,果然不是一般贵女,单看这份沉稳,像他这么大的普通男子都不一定能做到。对比一下自己傻乎乎的小表妹,真是一人一个样啊。 长这么大,云霆还从没有这么研究过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一夜辗转难眠,他竟然在想——要是她能笑一下就好了。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云霆大骇,天呐,我在想什么,简直疯了,赶快睡觉睡觉! 第十一章 大梦 云霆本来受父命在京城等着姑母,只是郡主一行一路上走走停停,耗了太多时间。左等右等都等不来,眼看再不到就赶不上曾祖的寿辰了,哪怕云霆平时比同龄人沉稳得多,这下也坐不住了,索性顺着官道迎一迎碰碰运气。没想到快马走了没几个时辰就遇到了姑母派来送信的人。 仔细一问才知道,姑母原来也急得很,只是郡主要在京外休整一晚,她们不好独自赶路,只能给云家的人送个信,明日再入京罢了。 云霆心里着急,却不敢表露半分。跟着送信的人来到驿站,先拜见郡主,奉上父亲给郡主准备的礼物。 照云霆看,郡主是个温和人,没有什么贵人的架子,虽守寡多年,却仍然神采奕奕,一看就不是个简单人。 郡主仔细问过他的名字身份,从眼前这个孩子的礼仪谈吐中不难看出云氏一族的底蕴,郡主心里默默地点了点头。云霆长到十六岁受过的夸赞不少,但是听郡主夸他却分外受用,不知这是不是皇室中人受过的专门教育,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 云霆虽然心里欢喜,却不敢表露分毫,仍然恭敬谦逊。同郡主说了会儿闲话,便告退跟着小丫头去了姑母那里。 姑母已等了好久,亲自迎出了屋外,云霆施子侄礼,口称姑母。贺夫人不禁垂泪道:“许多年不见,你已这么大了。好,好,好孩子,果然是我们云家的好孩子。” 贺夫人的小儿子贺阳一直跟在母亲身边,他只有一个姐姐,这个姐姐还老是嫌弃他,这回有了哥哥,立刻笑得牙不见眼,结果被母亲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喝道:“你的规矩都哪儿去了!” 贺阳急忙给表兄见礼,云霆摘下腰间佩的玉佩递给他:“头回见阳哥儿,没想到都这么大了,喏,哥哥给你的见面礼。” 贺阳从小见过的好东西不少,只是哥哥送的自然不同,连忙收好了跟表兄道谢。 几人坐下来说话,贺夫人唤了人去叫贺阮来。 贺夫人问道:“家里都好么?你姑丈派差使派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这四五年也难得回来趟,往来通信虽也便利,怎么能比得上亲自见一面。”说着又要垂泪。 云霆最害怕女人掉眼泪,忙道:“姑母这不是回来了么,姑丈差使虽远,但是身居要塞,官职且有的升呢。家里人都好,曾祖身体健康的很,每天还喝二两汾酒,不让喝还追着祖父骂呢。” 贺夫人一时被逗笑了,贺阮也兴高采烈地一头撞了进来,两只眼睛盯着云霆,似乎有些不敢认,带着疑惑问:“十六……十六哥哥?” 云霆笑了,拱手一礼:“正是,可是小阮?” 贺阮点点头,两只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天啦十六哥哥,你已经长这么高啦!” 云霆也笑道:“是啊,小阮也成了大姑娘了。” 贺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不出意料地又被她娘亲瞪了一眼,眼神里写道:这是什么毛病!有点女孩子样没有?! 贺阮急忙放下手来,坐下捧了杯茶和母亲表哥说起话来。 贺阮上一次去山西还是五六年前,全家还在京城的时候,贺阳更是连去都没有去过。两人听母亲和哥哥说着太原城的事,眼神里都是向往。 贺阮忽得想到一事,道:“娘,小荔枝今晚去郡主那边吃饭了,我就跟着您吃吧。” 小荔枝?云霆疑惑,但也不敢轻易问,怕冲撞到郡主。 贺夫人也怕侄子误会,又瞪了贺阮一眼,含混解释道:“是郡主的女儿,和小阮好得很。” 贺阮一听又得意了:“她可好可厉害了,又聪明又……” 话没说完被母亲一声暴喝吼住了,贺阮嗫嚅着嘴儿,缩了缩脖子,头一回见到姑母暴走的云霆也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怪不得父亲叔伯们一听姑母要回来都怵得很,怪不得姑丈那么个爆竹一样的性子被姑母压得死死的,这分明就是一门龙王炮【1】啊! 这个死丫头,宁姐儿的身份是能随便跟人提的吗,何况还是自己亲侄子,万一出点啥事谁负担的起,贺夫人气得很,扭过头去不理她,自顾自地跟侄子说话:“今日在姑母这儿吃罢。” 贺夫人住的是比较僻静的院子,郡主带的女眷都住在这里,云霆觉得待久了不好,便道:“姑母这里人多不便,我还是回房吃吧。明早送了郡主进京咱们就走,再耽搁只怕就赶不及了。” 贺夫人深以为然,觉得果然是自己家孩子,就是懂事,哪像自己生的这两个姓贺的小傻子,真是让人生气。贺夫人又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赶快让贺阮送了侄子出去。 谁知千算万算云霆还是碰上了出门的季荔宁,只是二人都还算是小孩子,也就没有人再去计较什么了。 刚知道朦胧之美的少年遇上还不知情窦为何物的少女,只差了一个时机罢了。可是世间的事物,差了一瞬,有时便是差了永远,诸位看官,不知列位作何感想? 那边厢芝兰玉树小少年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才睡着,这边厢心无旁骛的季荔宁已经抵达梦的边缘了。 一夜梦寐,虽然光怪陆离,却并不可怕,荔宁随着自己的心意在睡梦中潜行,周围有少女的嬉笑声、有孩童的牙牙学语,还有和尚的诵经声、水滴滴落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忽而一切声音都没了,一个人走过来牵着她走,她想问你是谁啊,梦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不必问,不必想,走罢,走罢。 他们来到一片草原上,是草原吧,地上长的不是草,全是小野花。忽得又变成一片夜空,星星啊月亮啊云彩啊都没有,只有一颗颗烟花,飞得老高,在半空炸开,真好看啊。 季荔宁呆呆地抬头看着,忽然有人将她一推,她刚要叫出声来就睁开了眼。看着驿站简陋的帐顶,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外面呢,已经离开家好远了。 离开家,好远了。 过一时红纹等人也准备好了洗漱物品,轻手轻脚地进来,红纹拉开帐子吓了一跳,抚了抚胸口嗔道:“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们?” 季荔宁道:“就是让你吓醒的!” 红纹笑道:“可见姑娘真是刚醒,还迷糊着呢。” 众人说说笑笑帮季荔宁梳洗起来。 梳洗毕外间小丫头禀道:“郡主已经起来了,请姑娘过去用饭。” 季荔宁起身出门,红纹几个赶快带着大小丫头把昨日打开的包裹在收拾起来,今日还得赶路呢。 永淳郡主已端坐于厅中,面前桌上摆着七八样早点,不多,但也丰盛。这次回京,自是带着厨子的,驿站简陋,食材不足,也只好凑合凑合。好在郡主荔宁加上贺家母子都不是过分挑剔的人,一路上吃的喝的倒都还合意。 荔宁给母亲请过安,两人便对坐用饭。 及至用毕,屏退众人,郡主方道:“今日便能入京了,阿宁,你还记得京城吗?” 季荔宁摇摇头:“不记得多少了。娘是近乡情怯了吗?” 郡主淡然一笑:“我不是怯,只是觉得可悲。当初丢下父王母妃,带着你,和你父亲逃到天涯海角去,是我太胆小了。如今回来,勇气有了,却觉得累了。这京城里多少冤魂孤鬼,困得我难受啊。” 季荔宁有颗大人心,但总归还是个孩子,听到孤魂野鬼微微变色。 郡主见女儿害怕,噗嗤一声笑了,把她拉进怀里:“傻孩子,别怕,娘说笑话呢。小时候嬷嬷给你说狐仙都不怕,怎么长大了胆子倒小了。” 季荔宁伸手抱住母亲,把脑袋埋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说:“娘,您别怕,也别难受,我陪着您呢,一直一直陪着您。”我陪着您,遇鬼杀鬼,遇佛杀佛。 郡主拍拍闺女的背:“好,咱们娘俩一直一直在一块儿,还有你外祖父、你外祖母、你舅舅、你舅母……” 荔宁抬头问道:“那大伯大伯母呢?他们,是为咱们好么?” 郡主正色道:“娘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季家的事,就是想让你自己看明白、看清楚。对于一件事,你不要听其他任何人的描述,你得自己去看,自己去想,想透彻了,比从神仙那听来的都正确。” 荔宁笑道:“是,女儿记下了。” 众人收拾完毕,行李马车也都准备好了,才伺候主子们登车。 一早就匆匆吃完饭出来等着的云霆等了好久,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小厮看着主子两个青青的眼圈忍不住道:“公子先回去坐会儿吧,姑奶奶出来会派人来禀的。”结果被自家公子瞪了一眼:“啰嗦!” 小厮委委屈屈地给他披上了斗篷,真是,也不知道兴奋什么,先是烙了半宿的烧饼,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急匆匆地起来,饭也没好好吃,头倒梳了半天,连斗篷也懒怠穿,冻着了可怎么好。 这时郡主的车架从后门缓缓地驶出来了,后面跟着一辆华丽的小车,贺阮掀开门帘的一角,兴高采烈地朝哥哥挥手。 云霆忙站直了,脸上带了笑,朝妹妹点点头。 贺阮高兴得很,忽然听到身后淡淡地一句:“你要是那么想出去,就下车跟着走罢。”贺阮打了个颤,一巴掌把帘子打落下去了。 云霆看着车帘放下来,便上了马,一边跟着郡主的车队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想,小阮身后露出来的那个人,该是她吧…… 身后的小厮无语,哎哎哎,公子,您再往前走就掉沟里啦! 小剧场之非遗 霏沂小剧场blingbling 李沂,字庭竹。之所以叫沂,是因为他娘是沂水人,老爹给自己的名字起得非常随意,但李沂已经很知足了,因为他二弟大名李水。 字是父亲的老上司宪王殿下给取的,那年他弱冠,行了弱冠礼就要上前线,宪王看着院子里丛丛萧瑟的竹子,为他取字庭竹。 那是个极寒的冬天,父亲自前线来信说,西北草原上的草根都让北风刮掉了。鞑靼是个马背上的民族,没有了粮草,人马都要饿死冻死,加上自夏天起北方就大旱,他们是真的没有余粮了。所以纵使天冷得要命,鞑靼还是咬着牙骚扰边境,今日抢一镇,明日扫一城。 冷,李沂是不怕的,心里已经寸草不生了,还怕什么冷呢。 李沂从小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先是在西北军里光着屁股跑,后来又拖着光屁股的二弟小弟在西山大营里跑。等到十五岁好不容易瞒过了母亲跟着父亲打了几场小仗,当时父亲的副将拍着他的肩膀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很得意,这回可以回去跟她吹牛了。呸呸呸,什么吹牛,明明是实话,比真金还金的大实话! 父亲看着他翘起来的尾巴,淡淡地一句话就抹杀了他:“你以为这点小功她看得上?” 她是谁,李家人心知肚明,仿佛这个她就专指那一个人。 第一次见她,李沂已经十岁了,军营里出来的孩子都讨厌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她不一样。她那时才五六岁吧,眉目间全是英气,把迟寒李沂一帮人指挥得团团转。李沂他老爹李敬还哈哈笑着把她举高高:“好厉害的小姑娘,好得很!” 她嘻嘻地笑:“伯伯的胡子好长呀。” 李沂兄弟几个吓呆了,还有人敢揪自己老爹的胡子?爹爹还没发火?还笑?几个小孩子泪流满面,果然儿子和闺女的待遇就不一样啊。 李沂成了宪王府的常客,两家一来一往关系密切,也不在乎什么谣言。李敬说了,我当年就是个大老粗,杀猪的,要不是宪王把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还抬举我,我哪能有今天?哪能娶这么好的老婆,还生这么多小崽子? 最后这句话是母亲逼他说的,李沂兄弟再次泪流满面,我们就是几个小崽子啊,真是太可怜了。 十几岁的时候宪王世子迟寒还跟他开玩笑,问他什么时候能把迟霏娶回家,可别让她再祸害王府了。少年李沂红了脸,却在心里立誓,一定要好好挣军功,把她娶回来,就让她祸害自己一个人,一辈子也愿意。 一辈子啊,李沂想,脸都快烧起来了,一辈子哪里够,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她! 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到她及笄,迟寒给他来信说,你再不来我家我妹妹可就给定出去了啊,别看我妹妹这个脾气,还挺抢手的,夫人太太们来了一屋子,光接待这群人就把我娘累的够呛呦。 还在天津卫练兵的他不能分身回京,可把他急了个抓耳挠腮,连忙催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将军府。 其实根本不必他操心,李夫人一直给儿子盯着呢。大儿媳妇,婆婆来啦。 两位娘亲相谈甚欢,连以后生几个孙子,孙女的嫁妆准备点啥都打算好了。李夫人给儿子带信儿:放心,包在你娘身上! 李沂听了这话心里有底了,整个人都松快了,连续几天脸上都带着发自肺腑的微笑,把手下的弟兄们瘆的呦,您老是不是又想出啥招来练我们了? 李夫人一向说到做到,但是这回,皇帝一道圣旨压下来,傻了。 大儿媳妇,婆婆对不住你啊,早知道就今天议亲明天下定后天入洞房了。这皇帝老儿,真是乱点鸳鸯谱啊! 李夫人心里暗暗骂着,一面派人去宪王府问情况,一面发愁怎么跟儿子说,媳妇可不是军功,这回跑了下回还能挣回来,再挣回来的,可就不是那个人啦。 迟寒的信比李夫人的信早一天到,李沂看了人都快炸了,拿了刀骑了马就要往外冲。几个副将拦在马前苦苦相劝,隔壁兵部左侍郎的儿子路觉闻讯跑来看热闹,一看他双目赤红,知道他是真的恼了,连忙趁他不备从马上拽下来,俩人就地滚作一团。 路觉的副将一看,跟其他几人挥挥手,得了,让他们俩打去吧,打一架就好了。 打着打着,路觉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他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连忙一个闪身立到一旁,怪叫一声:“不会吧,你哭了!” 定睛望去,李沂脸上全是阴狠,哪还有半点眼泪。可是熟悉的人是不会被骗的,路觉叹了口气,从自己马背上摘下酒囊:“走,咱们兄弟喝酒去。” 平时军中是不能喝酒的,但是小将军被逼成这样,大家只当没看见。夺妻之恨呐,众人忽然有点担心那个被赐婚的男人了,这得多倒霉才会跟咱们小将军当情敌啊。这要是哪天遇上了,还不得给人砍成豆腐渣? 路觉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因为这成了他取笑李沂的一个梗,一直笑了很多很多年。 两个十七八的年轻人坐在山头上,一个酒囊拉过来推过去。李沂给风一吹,酒入愁肠,反而清醒了不少。是啊,副将们说的对,就算违抗军规回去了,自己又能去找谁呢。 找皇帝?怎么可能。 找那个被许婚的人?又不是人家的错。 找迟霏?想到迟霏,李沂沉默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她,给她的礼物已经屯了半箱了,本来打算自己亲自送出去的,现在,还是托娘转交吧。 路觉拿手肘捅一下身边的人:“哎,郡主真有那么好啊?” 李沂苦笑:“她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欢她。” 路觉嘻嘻笑:“不是说郡主跋扈得很,原来你喜欢受虐啊。” 李沂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知不知道一个词叫甘之如饴?” 路觉抚胸口,快来人救救我,恶心,想吐。 李沂反手一掌:“你懂个屁!” 路觉生生接下这一掌,缓了半天才叹道:“要是这么折磨人,那我宁愿不懂。” 两人在山顶待到半夜,第二天双双风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从那之后,李沂就没有见过迟霏,他避着她,避着迟寒,避着跟宪王府有关的一切。转年迟霏出嫁,将军府送去王府的贺礼中,夹着一箱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他躲在天津成宿成宿地喝酒,路觉一巴掌把他扇醒:“你喝死她也不会回来了!” 是啊,好好活着,还能再见她,死了,就彻底结束了。 可是迟霏,我活着,却不能在你身边,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从此李沂的一切都跟迟霏有关。 迟霏新婚燕尔,李沂行过弱冠礼便去了西北。 迟霏的夫君季明易在中宁受袭,李沂派人给父亲的老部下贺宁送信。贺宁叹一声痴儿,亲自带人增援。 迟霏生了女儿,李沂笑了,该是很好看的小女孩吧,终于有机会,可以把这些年攒的礼物送出去了。于是宪王府又收到一大箱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迟霏给季明易纳了两个妾,李沂捏紧了拳,王八蛋,他怎么敢! 季明易去了西宁,李沂在书房坐了半宿,第二日让人建了一条西宁的情报线。 及至季明易战死,李沂半个月没睡着,因为一闭眼就是迟霏抱着孩子痛哭的样子。 情报送来的时候已太晚了,一国之君想要杀一个人,还要特地想一个理由,赔上一城人的性命,他是有多忌惮宪王啊。当时给迟霏指婚,就是不想让宪王和李家更密切,才选了季家这么一个平庸的家族。季家为了复爵肯定要紧紧巴着皇上,还不是让他们干什么就屁颠屁颠地去干了。 可是皇上没有想到季家竟出了个不受控制的季明易,眼见他立军功,眼见他得威名,无法挽回了,那就,做掉罢。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啊。迟霏,你看明白没有?! 迟霏还是迟霏啊,没有因为当了妻子当了母亲又当了寡妇而磨掉了她的敏锐和智慧。当迟霏自请去北关的时候,李沂这样想。可是东北那么冷呢,一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加一个总角小儿,这怎么过得下去啊。 于是李沂的书房里,每旬又多了一封东北来的密信。 平德二十六年,李沂离开了西北的李家军,再次回到了天津,一支新的李家军正蓬勃兴起。 人人都道小李将军年轻有为,军功赫赫,可是迟霏,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点。 第十二章 入府 午时抵京城,郡主一行在长亭与贺夫人拜别。 紫檀捧着礼盒,郡主道:“这是给老寿星的寿礼,夫人代我给老寿星问好吧。”寿礼不能辞,贺夫人只得收下。 一旁的贺阮拉着季荔宁眼泪汪汪:“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急,本来还想在京城住几日呢,这下得和你分开了。” 季荔宁摸摸贺阮的头发:“傻妞,寿辰怎么好耽搁。在山西别太任性了,毕竟不是在家里,能忍就忍着些。等你回来还路过京城呢,到时候再来看我就是了。” 贺阮点点头,神神秘秘地跟她耳语:“你觉得我十六哥哥怎么样?” 季荔宁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样?” 贺阮摇摇头,装大人样:“算了,下回来再跟你说。”说罢回头看了一眼立在母亲身边的表哥,神秘地一笑,云霆给她笑得一阵心虚。 两边辞别,云氏一行又上了官道,郡主也摆开仪仗入城。早有季家和宪王府的家丁来探,郡主让王府的人回去带话,说明日带季荔宁回娘家。季家的人被晾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回府禀报。 老百姓都出来看,宪王的小女儿永淳郡主回来啦,这位郡主,不容易啊,丈夫死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要是放在普通人家还不得被婆家人的口水淹死啊。 郡主的车驾在老百姓的讨论声中入了城,及至内城,忽而一人冲开了重重护卫拦在了车前。一帮护卫齐刷刷地拔刀顶在车前,后面跟着的季荔宁的小车也被她自己的近卫不动声色地围了起来。 季荔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一片刀鸣之声,忙遣了银朱去看。 谁知银朱还没回来,只听乱哄哄的喧嚣中一道声音朗声道:“小子不才,今日替兄伸冤,皇天在上,请郡主听我一言。”说罢不再言语,跪在地上昂着头,一副倨傲的样子,等着郡主迫于舆论压力问他,他好把一切说下去。 围观的人们静了下来,看热闹嘛,就别出声了。 只见华盖车里出来一个满头珠翠的丫头,朗声道:“郡主说,既是有冤情,那便去官府说罢。”说罢一挥手,护卫蜂拥而上,立马把跪着的人捆成了一个粽子。 本来洋洋得意的人傻了,刚要扯开嗓子嚎,嘴里立时给塞了团破布。两个护卫抬着他直接丢到了不远处的大理寺门口。 众人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热闹虽然没法看了,但是郡主这脾气,干脆利落,果然是宪王妃的亲女儿啊。 路边一个酒肆的二楼雅座里,一个穿着鸦色道袍的男子站在窗前,看到郡主的车驾又往前走了,一掌拍在窗框上:“连场戏都不会演,真是废物!” 银朱回到季荔宁的车上,回道:“郡主说都是些小把戏,姑娘不必管,马上就到季府了。” 季荔宁点点头,季府,她也姓季呢。 季府门口早有人守着,远远看到车驾来了,忙吩咐卸了门槛,迎郡主入府。 郡主的车一直驶到二门,然后换了小轿,来至正院。 季荔宁一下轿就觉得脑袋嗡嗡地响,身边全是种类各异的浓香,伴着女子娇滴滴的说笑,朝着她扑面而来。 前面一个中年女子握了永淳郡主的手扶她进门,这边也有一个妖妖调调的年轻妇人挤开红纹要来扶她,她没有任何表示,笑了一笑,便让那妇人扶进去了。 正院是会客的院子,季夫人觉得自己对永淳已经很恭敬了,进门的时候还亲自扶了她一下,够低三下四的了,这下该体会到季家的诚意了罢。 进了屋,正屋又高又阔,很随便地生了一个火盆摆在正中央,丝丝寒意让已经脱了厚毛衣裳的季荔宁微微地打了个颤。 郡主引她见过季夫人,荔宁微微一福,口称伯母。季夫人笑着给她见面礼,丫鬟捧出来一整套珍珠的头面首饰,季荔宁目不斜视,弯腰谢过。 然后便一一见过众人。高挑纤细的年轻女子是庶姐季安媛,一个面色黄黄的小丫头被奶娘牵在手里跟季荔宁见礼,这是庶妹季安姝。季侯有两子,都是季夫人所出,两个庶女是姨娘们生的。 大少奶奶田氏是季夫人娘家外甥女,她身后立着两个穿对襟褂子马面裙的少妇。季荔宁定睛一看,其中一个不就是刚刚扶自己进来的那个女子么。看着那个妇人露出一脸讨好的笑,眼睛里闪的全是精光,看来姨娘也各不相同啊,季荔宁默默地想。 郡主也赏过两个姑娘并田氏,季安媛和田氏落落大方地道谢,只是季安姝有些畏畏缩缩,躲在奶娘身后不肯出来。季荔宁看着那个小姑娘佝偻着腰眼神躲闪,暗暗皱了皱眉。 季夫人看着季安姝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在郡主面前这样丢她的脸,真是姨娘肚子里出来的,没甚出息。 郡主看着大嫂柳眉横竖的样子,笑道:“安姝还小呢,大嫂别跟小孩子计较。” 季夫人心里不忿,看笑话谁不会啊,假惺惺的,面上却扯出笑来夸季荔宁:“还是宁姐儿大方,一转眼出落得这么水灵了,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能比得上的姑娘。”水灵个屁,一双眼睛随她娘了个十成十,像刀子似的刮得人生疼。 季荔宁抿嘴笑笑,心里却和大伯母一样想,假惺惺的,哪有夸人笑得这么假的,让人看着都尴尬。 众人坐下来说话。季夫人道:“合意院已经荒了好些年,陈设什么的也都旧了,不如郡主暂住在乐安堂罢。”听到合意院,季荔宁有一瞬恍惚,原来北关城的合意院就是母亲在季家的住所啊。 郡主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听大嫂的安排。” 季夫人又冲季荔宁笑:“宁姐儿也大了,不如去跟你大姐姐住吧。她那儿宽敞的很,你指定喜欢。” 季荔宁看郡主一眼,郡主也在看她,意思是你自己决定。 季荔宁在季安媛和季安姝之间想了一霎,笑道:“一切听大伯母的。” 季夫人忽然觉得,郡主回来也没有那么让人难受嘛,季府上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郡主自正院向西,季荔宁跟着大姐姐向东,红纹三个紧紧地坠在后面。 这是要把我们娘俩拆开啊,季荔宁想,没想到季家的当家夫人这么幼稚。怪不得这几年季家的爵位不升反降,如今已经成了三等侯了。万一再犯点事或是承到下一代,说不定就跌出侯门去了。 想着想着一脚踩空,红纹等人都没反应过来,倒是走在身前的大姐姐眼疾手快地掺了她一把。 荔宁稳住身形朝季安媛一笑:“谢谢大姐,是我不小心,让姐姐笑话了。” 季安媛摇摇头:“这里是两个廊子的交接处,有个小台阶,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以后千万小心。” 季荔宁楞了一下,看着面前刚刚及笄的少女,微笑了起来:“是,荔宁记住了。” 季安媛住的是一座三层的绣楼,唤作绮绣阁,这楼空荡荡的的确很大,一层是会客的,季安媛住在二层东厢。 季荔宁挑了二层西厢,季安媛很惊讶,还以为季荔宁会独自住三层。 季荔宁笑道:“我自己住三层害怕,想和大姐姐挤一挤,姐姐可别嫌我烦。三层就等安姝大了来住吧,说不定到时候咱们又添了小妹妹或是小侄女呢。”季安姝年纪还小,暂且跟着自己姨娘住。 季安媛把惊讶诧异埋在心底,道:“那以后我们姐妹俩作伴罢。”然后说了几句话就回屋了,留时间让她们主仆收拾东西。 其实西厢也很大,但季荔宁的行李实在太多了,便问季安媛要了三层的钥匙,把用不着的东西存在了楼上。 丫头们来来回回地收拾着东西,本想照着北关城的样子给季荔宁布置屋子,却被主子阻了。 季荔宁盘腿坐在在床上喝着茶:“这里又不是北关,新地儿新气象,换个摆设罢。” 红纹埋怨道:“这里人多灰尘大,您非在这儿喝茶,去外间书房吧,那都给您打扫干净啦。” 季荔宁吐吐舌头,乖乖地去了外间。 书房里有几个小丫头在给她布置多宝格,季荔宁看其中一个有点眼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嘻嘻笑:“奴婢叫云燕。” 季荔宁摇摇头:“不好不好,这名字不好,能飞上云霄的都不是燕子。让我想想,”敲敲头,看向旁边的多宝格,见一丛饱满的红珊瑚陈列其上,便道,“玳瑁千金起,珊瑚七宝妆,就叫七宝吧。” 小丫头跪下叩头,仍是嘻嘻笑着:“谢姑娘赐名。” 季荔宁摇摇头道:“不用谢,临时想的名字,不够好,等什么时候想到好的再给你改吧。” 七宝磕过头又欢欢喜喜地干活去了,小丫头们都十分羡慕,一等二等丫鬟的名字要么是郡主取的,要么是姑娘取的,主子给你起名字,说明是记住你了呀。七宝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脏活累活都是她去干,没想到一时入了姑娘的眼,还亲自给改了个名字呢。 一时间七宝成了小丫头们追捧的对象,她自己整天却还是笑嘻嘻的,活重点轻点没关系,好处多点少点也不在乎。 一直暗中观察她的银朱悄声跟红纹藤黄说:“这丫头倒是个心宽的。” 红纹戳一下银朱的额角:“她这是真聪明呢,把你个人精儿都瞒过了。” 银朱也嘻嘻地笑:“姐姐说我人精儿,我偏不依。” 三人偷偷地笑一回,各自干活去了。 第十三章 深宅 在季荔宁的指挥下和帮倒忙中,她在季府的闺房总算收拾了个大概。午饭还是在城外吃的,晚饭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藤黄怕季荔宁饿着,忙找出了玫瑰露给她兑了碗糖水,又去拿一直备着的点心匣子。 季荔宁拿了两个软点心慢慢吃着,吩咐丫头们也去吃点,众人实在累得狠了,便自去歇会子,留了藤黄在跟前伺候。 不一会儿季安媛的大丫头拎了食盒过来,藤黄忙上前接过,打开是一小碗鸡汤面。 那丫头道:“我们姑娘怕二姑娘中午没怎么吃,特特让人从大厨房要了碗面。晚上的宴还早得很,姑娘先吃点垫垫吧。” 季荔宁看这碗面盛在小瓷碗里,碗虽不大,内容却多,碧绿幼嫩的小菜苗,卧两只粉嘟嘟的虾仁,铺点木耳蛋丝,再点些香油米醋。 季荔宁笑道:“我就不跟大姐姐说谢了,以后少不了麻烦她。今日且罢了,明日我过去找她玩。” 丫头笑应了,藤黄亲送她出门。 其实东厢西厢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罢了,藤黄却有话要问,转而吩咐了雪青鸦青去季荔宁那候着,自己拉了季安媛的丫头去吃茶说话。 藤黄是大丫头,和银朱住一个屋。屋子不小,只是还没来得及收拾显得乱糟糟挤挨挨的。 银朱并没有睡着,她们在东北呆惯了,冬天白日短的很,让她们睡白日觉反而还睡不来呢。和衣而卧的银朱听见有人进来,忙起身来看,只见藤黄携了个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的丫鬟进来。 藤黄笑道:“这是大姑娘身边的文鸢姐姐,来给咱们姑娘送小食,我拉她来喝喝茶。” 银朱自是明白,忙下床亲自沏茶拿果子。 文鸢拉住银朱:“妹妹且别忙了,快坐下我们说说话罢。” 银朱微微一蹲:“姐姐不嫌弃,就叫我一声银朱,我和藤黄还有红纹姐姐都是姑娘身边伺候的。”初来乍到,既然要交换信息,那便要展示诚意。公侯府里的丫头,通晓的世故情理不比宫里的女官们少。 文鸢把她拉到凳子上坐下:“大姑娘三姑娘那里都是一等丫头两个,我们屋里是我跟文鸯,三姑娘那里除了珍儿珠儿还有个嬷嬷姓张。” 藤黄道:“郡主姑娘这次算是回家,只是在外太久,家里的规矩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我们知道姐姐忙,只管捡些重要的与我们说说罢。” 季安媛特地派了大丫头来,就是要她跟季荔宁说说府里的大事小情,文鸢也不矫情,便把一些重点跟两个丫鬟说了一遍。 藤黄想到刚刚想给季荔宁做点吃的,又怕大厨房不轻易开火,忙问:“敢问姐姐,咱们这院子里可有小厨房么?大厨房虽齐全,但炖个汤汤水水的到底还是不便。” 文鸢闻此笑道:“夫人说明日就给我们开小厨房呢。我们姑娘过完年刚搬过来,说是主子少也没必要单开小厨房,等二姑娘来了一块再开便是,以后就便宜了。” 银朱听了跟藤黄对视一眼,这是嫡母的刻薄让庶女来背锅啊,真是厉害了。 文鸢见两人听懂了,笑意更深,说过一会话便告辞了,藤黄银朱忙拿了茶叶点心匣子送她,文鸢推辞不要。 银朱笑道:“以后麻烦姐姐的回数还多着呢,姐姐莫非是要拒人千里了?这是郡主赏的茶,点心也是从东北带来的厨娘做的,姐姐且带回去给文鸯姐姐她们尝尝吧。” 文鸢这才笑着接过,回屋禀了季安媛,便去找文鸯。 文鸯正给季安媛做着里衣,瞅一眼文鸢带回来的东西,嗤笑一声:“东北的厨子?真当我们没见过好东西,随便什么就来糊弄我们。” 文鸢笑道:“你这张嘴怎么不饶人呢,东北的参茸木耳不是都贵得很?” 文鸯撇嘴:“有些人啊,可别见了贵人就迈不开腿了,现在贴上去是占便宜,以后,哼哼,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文鸢早就习惯了文鸯的刻薄,笑着就要去拧她的嘴,结果被针攮了一下,气得满屋子追着文鸯要打她。 文鸯一面躲一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可是你自己扑过来的,可别怪我!你再追,再追还扎你啊。” 西厢里藤黄送走文鸢忙去找季荔宁,见她把一碗面吃了大半了,忙阻了她:“姑娘,吃这些不少了,晚上还得开宴呢。”瞪了一眼侍立的雪青二人,怎么不拦着呢。 季荔宁停了箸:“好歹吃两口,别负了大姐姐一片心意。” 藤黄侍候着季荔宁洗手漱口,把从文鸢那里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她。 季荔宁微笑,刚搬过来啊,大伯母这还真是想把她隔离出来去制衡母亲,下一步是什么?是要控制住她么? 季荔宁吃喝过在屋子里散了一会步。来京城就是不便利,在东北天气虽冷,但她常常陪郡主在院子里走走,通通经脉消消食再好不过了。如今只能在屋里活动,一出门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呢,幸好屋里还算宽敞,不会转不过身来让人憋得慌。 想到屋外的眼睛,季荔宁有一瞬的凝重,屋外肯定有,不光有府里的,还有府外的,甚至朝廷里的、宫里的。那屋里呢?现在身边都是自己带来的人,但以后肯定会添新人的。而且,谁能保证旧人就一定可靠,碧络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唉,还真有点累呢。 华灯初上,大夫人派了体己大丫头过来请季荔宁过去吃晚饭。季荔宁穿戴得当便带着几个丫头去了正院。 到正院时大夫人田氏季安媛安姝等人已经到了,荔宁打趣道:“姐姐来也不叫着我一道,我还想去找你呢,结果发现灯都没点,走了个空。” 季安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来得早,想着荔宁还得休息会儿才没叫她,不想妹妹倒误会了。也罢,以后再解释吧。 此时郡主也到了,大夫人便笑道:“没事,宁姐儿刚到不熟悉,更何况你大伯还没回来呢。” 郡主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只当没听到,伸手摸摸女儿头上的金镶玉牡丹花簪,道:“这么一打扮才有个小姑娘样了。以前多好看的钗也不插,跟个野小子似的。” 一屋子女人正看着二位夫人斗法,忽然前面来人报:侯爷少爷们回来了。 季荔宁打点精神定睛一看,嚯,大伯可真够虚弱的,这身板跟根竹签似的,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跟大伯母就像反过来长的一样。后面跟着两个青年,一个大约十八九岁,另一个娃娃脸,两人身量都不矮,又瘦又瘪,跟他们竹签一样的爹有的一拼。 老远一看,得了,一根竹签带着两根牙签,季荔宁不厚道地笑了。 大夫人迎上去,其实按季荔宁说,这一迎根本没什么意义,因为侯爷少爷们也没为这一迎而停下脚步。可能大伯母是为了显示这个家里只有自己能配得上这一迎吧。季荔宁一面想一面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太能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了? 几人也进了正厅,郡主给侯爷行过一礼,口称大哥,季荔宁随着也见过大伯。大伯欣慰地感叹宁姐儿是个大孩子了,季荔宁听着怎么感觉还有点哽咽呢。 两个堂哥也给郡主婶婶行礼,郡主一人赏了一套红丝砚。季荔宁上前见过二位哥哥,这才知道,那个娃娃脸的是大堂哥季安平,那个成熟一点,个头略矮的才是二堂哥季安青。 季侯如今连封号也没有了,大家只能勉勉强强称一声季侯爷,差使也没有多好,委委屈屈地在工部做给事中。倒是季侯的长子季安平在国子监混得不错,季安青还在族学里念书不提。 众人互相见过,分了男女两桌开始默默地吃饭。 对季荔宁来说,这顿饭真是又臭又长,好不容易熬完了,立马跟着郡主告辞了。 季侯和夫人很熟悉这样的晚饭了,儿子女儿默默吃饭,儿媳妇带着大丫头们在一旁侍候,也就没有在乎郡主和季荔宁的异常了。 夫妻俩吃完饭回到自己屋中,季夫人在灯下看今日的账本,季侯坐在一旁泡脚。 季侯在热水中很放松,半躺在松软的靠枕中,道:“郡主给你难看了?” “那倒没有。” 季侯闭着眼:“那不就得了,再怎么说你也是她大嫂,她还能当众让你下不来台不成。” 季夫人鼻子哼了一声:“她有什么不敢的?当着下人的面指着我的陪房骂我,跟指着我鼻子骂有什么不一样?” 季侯不屑:“下人的话你也信,左不过心里有怨怼添油加醋罢了。” 季夫人不信,但没有反驳。 季侯没有看到老妻高高撇起的嘴,还一个劲说呢:“郡主毕竟是宪王的女儿,一点贵气还是有的,哪里就跟我们计较些这个了。” 季夫人冷笑:“贵气?她也配?咱们叫她回来就指着我骂,皇上叫她回来,还不是屁颠屁颠地就回来了。我倒要看看皇上叫她回来干什么,要是有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一张圣旨岂不是正好?这么鬼鬼祟祟地,还专门宣了你进宫去旁敲侧击,我呸!” 季侯忙不迭地光脚下来去捂季夫人的嘴:“你还要命不要!”好在屋里的丫鬟已经被遣下去了。 季夫人反应过来,也吓了个半死,怎么一提到这个身份嫁妆都压她半头的妯娌怎么就头脑发昏了呢。 半晌无语。 季侯打破沉默:“我看宁姐儿倒好。” 季夫人也愣愣地:“恩,听话的很,就是一双眼睛跟她娘一模一样。” 季侯一个大男人,很是不明白女人家能从眼睛上看出什么来,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唉,睡觉睡觉! 第十四章 归宁 郡主入城之后便将秦先生袁先生两家交给了王府的人,季侯的面子自然请不来这样的人才,所以将他们送去王府季家也不敢说什么。 郡主派了蒋嬷嬷同去王府,言明第二日过府探望爹娘兄嫂。宪王王妃喜不自胜,世子在一旁撇了撇嘴,这个小妹,从小就喜欢安排别人,这下自己明日又得天明即起,洒扫庭除了。世子妃十分了解丈夫,见他又犯了自说自话的毛病,一个胳膊肘横过去,只听世子闷哼一声,老实下来。 第二日一早,季荔宁就去拜见郡主,郡主一瞧,小姑娘今日穿了一件直领对襟小袄,外护袖上镶着白狐皮。下面着一条玫红襕裙,不仅面上施了胭脂,连头发也梳得十分齐整,扎了两只梅花玉钿并一套金海棠小插,一伸手还露出来一对联珠金镯。 郡主忍不住笑了出来,把季荔宁笑得面红耳赤,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娘。 郡主忍笑道:“你这孩子,去你外祖家还紧张什么,纵使这么多年没见,亲人总还是亲人啊。”说着从闺女头上拔了两支金海棠,“你外祖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放心就是。” 季荔宁不好意思地摸摸脸,一会儿摆上饭来和郡主对坐用罢。郡主这里的小厨房仍用的是北关城带来的那一套人,所以大家也没有觉得不习惯,只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罢了。 饭毕即套车,郡主携了荔宁就要出二门登车。 季荔宁悄悄地问:“不用跟大伯母说一声么?” 郡主笑笑:“不用,今日她管不着咱们。” 管不着的季夫人在文道居左等右等,心想你派个丫头来也行啊,来个人就能全了自己的脸面。这时只听仆妇来报:“二夫人二姑娘已经登车了。” 季夫人气得跳脚,贱人,刚消停了一天,今日就爬到自己头上来了,以后可怎么得了。 为了方便郡主与荔宁同车,后面跟了好几车的东北特产,鹿茸老参北海珍珠什么的,郡主全给送到娘家来了。 到宪王府,只见府门洞开,当然荔宁在车里也看不着,却听见外面开始放鞭炮,一个炸响把她吓了一跳。 郡主把女儿抱在怀里,笑着埋怨道:“一定又是你舅舅搞的鬼,打小就爱作弄人,一会儿娘好好说说他,把我们宁姐儿都吓着了。 舅舅啊,那个通过袁先生给自己带话送近卫的舅舅,传言里瘸过腿脑子还不好的舅舅,连自己也看不清舅舅是个怎样的人,母亲却这样依赖他,信任他,一到王府,母亲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笑也是从心底笑出来的。 进二门,一下车,只听一声呜咽叫道“我的儿”,母亲就被一位老夫人给抱住了,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抱头痛哭。 季荔宁呆呆地看着,那是外祖母吧,快花甲的人了,头发仍是乌黑,人又高又纤细,光看背影根本看不出来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怪不得母亲身量也那么高,原来是外祖母的缘故啊,这么好的优点自己也没继承一下。 宪王看着母女两个哭作一团,忙道:“好了好了,先别哭了,回去再说回去再说。”一面埋怨王妃,“非要出来,守着一帮人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季荔宁上前一福:“荔宁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宪王夫妇刚刚看见闺女身边冒出个小人儿来,笑眼一弯,跟永淳实打实地亲娘俩。 宪王妃刚下去的眼泪差点又出来了,哎呦我的亲亲外孙女呦。 宪王忙道:“好孩子,走走,咱们回家了。” 一行人跟着就往二门里面走,季荔宁刚要迈步,忽地被一个人给抱起来扛上肩膀坐着,把她吓了一跳,急忙叫道:“娘!娘!” 郡主听到,连忙跑过来锤哥哥:“她刚回来你就吓唬她,你也不看她都多大了,把你胳膊压折了你就好受了。” 王妃也跟着过来锤儿子,世子受不了两人夹攻,连忙把季荔宁放了下来。 季荔宁惊魂未定,还得施礼道:“见过舅舅。”舅舅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呀,真是吓死人了。 世子嘻嘻一笑,摸摸季荔宁的头:“小荔宁,对不住啦,刚把你吓着了。你小时候可是最喜欢舅舅把你举高高啦,现在,果真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走到王爷王妃住的正院,世子妃也急忙迎了出来。 郡主上前握住世子妃的手,眼泪汪汪地叫一声嫂子。 世子妃也险些让着一声嫂子给叫出泪来。她嫁给世子的时候很早,大姑子永湘郡主已经出嫁,小姑永淳和自己家妹子差不多大。宪王夫妇又再没有别的孩子了,所以世子妃一直把小姑当亲妹子看。 永淳也很依赖这个比自己只大两岁的嫂子,那时候王府里鱼龙混杂,世子妃刚嫁进来谁都不认识,王妃又一直忙着在府里拔钉子,是永淳一手帮她在府里立起来的。后来永淳生了季荔宁,世子妃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就想把她拐回来当亲闺女呢。 季荔宁上前拜见过舅母,世子妃搂着她就不撒手了,王妃一个劲儿只嘟囔:“别光你个当舅母的抱着不放啊。” 世子妃后面站着三个少年,其中两个几乎一模一样。 三个少年也给郡主行礼,口称姑母,郡主一手拉过一个直道:“嫂子喜欢女孩,我倒瞧着咱家孩子们好得很,咱们且换过来吧” 世子早跑到屋里去了,翘着二郎腿喝着茶,冲还在院子里的众人道:“得啦,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啊。” 王妃快步拉着永淳郡主,后面呼啦啦跟着一群人进得屋去,狠拍了世子一记:“瞧你这惫懒样子,你老子还没坐下呢,你倒喝上茶了。”拍得世子一口水呛进嗓子里,咳嗽连连。 众人纷纷坐下,王妃搂着季荔宁坐在炕上,荔宁的一只手还被世子妃握在手里。 郡主问到三个小公子:“孩子们今日怎么在家,没去上学?” 世子妃笑道:“你都回来了,还上什么学!” 季荔宁卧在外祖母暖暖的怀里,笑了,心想昨日在季家可是男人们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啥都没耽误。 季荔宁想到一事,疑惑地问:“大哥哥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可怎么分呢?” 王妃笑道:“你仔细看,你二哥眼角有颗小痣,大郎却没有。” 郡主也端详半天:“我怎么觉得似乎二郎比大郎还高些呢。” 大郎不太服气:“姑母,等明年我肯定会比弟弟长得高的。” 二郎哼道:“幼稚!” 二人斗嘴把众人逗笑了,郡主却十分关心三郎。除了那一声姑母,三郎就没说过话,只在一旁抿着嘴笑。 王府的公子虽然贵重,但庶子仍然是庶子,更何况前面还有两个嫡母生的哥哥,一个弄不好就会养出个睚眦必报的白眼狼,反而害了王府。都怪哥哥管不住自己,非得弄出个庶子来。关键你再来几个也行啊,好歹有个同阶级同地位的伴儿,偏偏生一个就不再生了,这可真是帮倒忙啊。 世子妃看着郡主老盯着三郎,知道她担心什么,松了季荔宁把三郎拉进怀里,摸摸他的脸笑道:“我知道你看着我们家三郎乖巧想跟我换,我实话告诉你吧,咱家平时话最多的就是三郎,今日他风寒没好不便说话,不然啊,可没咱们说话的份喽。” 王妃也道:“是啊,平时就三郎说话最逗了,大郎也还好,就二郎跟个木头似的,那里面的人,”朝东南努努嘴,“都私下里说他是个小包拯,把他气得天天回来打拳呢。” 三郎忍不住哑着嗓子说:“二哥生气起来还拿大哥和我练拳呢,躲都躲不过,把大哥打得直叫唤。” 世子妃也不计较儿子们互相打架,只笑道:“行啦,可别再说话了,你这嗓子跟拉风箱似的,歇会儿吧!” 三郎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众人都笑起来。 郡主松了口气,看来兄嫂还是挺会养孩子的,三郎看起来与两个大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在宫里读书呢?”郡主尽量不动声色地问。 王妃点点头:“你走了之后就让送进去,还有你几个王叔家的小孙子。” 郡主道:“也没甚办法,慢慢熬几年到了年纪或是领了差使,那不放也得放了。” 一旁没什么存在感只来回看女儿和外孙女的宪王冷不丁说道:“行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别说这些了。” 王妃笑道:“他们还小呢,懂些什么。” 永淳和世子默默地想,别看他们年纪不大,懂得还不是一般的多呢。 季荔宁听了外祖母的话,看了眼几个表哥,见他们三人互相对了对眼神,心里便明白了些。 那边大郎三个听到宫里这两个字,都敏感起来,忍不住看了看自家兄弟。二郎忽得感受到一道视线,望过去,刚从东北来的小表妹正看着他们,见他看到了自己,弯起嘴角笑了笑。 这个小丫头,是真傻还是真聪明啊,二郎摸了摸下巴。 第十五章 陵光 宪王府一派和谐,王妃世子妃亲自去张罗午饭,把厨房里的大小丫头婆子吓了一跳,只得让开来看两位夫人拿着菜刀面面相觑。二人一咬牙,脑子一热大话都说出来了,可不能让底下人看了笑话。于是片刻间宽敞的大厨房里鸡飞狗跳鲤鱼跃,米面青菜铺了一地。 两人身边的嬷嬷大丫头急忙去劝,一个道:“王妃世子妃的厨艺好奴婢们都知道,只是您亲自来干不就抢了她们的活了?”另一个也道:“郡主刚回来您不陪她多说会子话?一会儿人回去了您又得惦记着了。” 王妃顺坡下驴,也就半推半就地撤了,世子妃长长地松了口气,婆婆坚定地下厨房,她也不好意思推脱,只能舍命陪君子。 说实话自己还未出阁的时候厨艺就是一绝了——当然是惨绝人寰的绝。后来嫁给世子“过三朝”给公婆做羹汤时,世子妃也充分发挥了小姑的作用,结果一碗百合花生糊把永淳齁得咳嗽了好几天,只得让丫头做了一份充数。 故此世子妃一说要跟着婆婆亲自张罗午饭,把永淳郡主吓得哮喘都要发作了,我的天啦,嫂子您可歇歇吧,我们一家人还都没活够呢。 宪王正在书房和世子郡主开秘密会议,让三个小公子带着季荔宁玩耍。四个孩子岁数加起来都五十了,更何况每个心眼阅历都不少,一时四人围坐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半晌大郎终于想到一个话题,忙道:“表妹,咱们来下棋玩吧。” 季荔宁笑笑:“下棋虽好,只是今日不宜。” 三个郎眼神都浮起了疑惑,大郎看一眼两个弟弟,问道:“哦?依表妹看,今日如何不宜下棋?” 季荔宁伸手拿了果盘里的瓜子,慢慢地拿手剥开,一旁的红纹见状要帮忙,荔宁挥挥手:“我自己来。” 剥了三颗,一个哥哥面前放一颗,然后在自己面前放了一颗未剥壳的。 “这剥了壳的瓜子,是你们,就如同三位哥哥在京城的处境,身为王府公子,却毫无隐秘可言,一言一行都光秃秃赤裸裸地坦白在世人面前。而我,就是这颗未剥的。”顿了一顿,三郎连忙给她端了杯茶。 荔宁喝两口润润嗓子:“我自边境来,虽然有心人不少,但世人到底不了解我。我不姓迟,这是我的优势,但同时这也是我的劣势,这意味着我无法深入京城的核心。” 她压低了声音:“所以,咱们都是聪明人,也就不打虚招了,今日不宜下棋,今日真正需要做的是互通有无,尤其是我,我知道的太少了,一切都还需要哥哥们指点。” 二郎挥挥手让厅里的丫鬟们都下去,红纹和银朱习惯性地不敢离季荔宁太远,只得站在廊下伸着头往这边看。 二郎仍旧肃着一张脸:“小表妹这么说,是站在王府这边了?可表妹毕竟姓季,季家是谁的狗我们也都清楚,表妹的诚意,我们无法坐实,那就更别提互通有无了。” 季荔宁纵使已经做好了被怀疑的思想准备,但是听到狗这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难过了一下。这个迟老二,还叫什么小包拯,整个一毒蛇嘛,冷着张脸看起来挺正气的,没想到嘴臭的要命。 季荔宁笑笑:“在我父亲被害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站在季家的对立面上了,我不想当一个善人,因为善人才是最虚伪的。既然有仇,那就仇我所仇,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三位哥哥,我的诚意你们或可等待,只是宫里或许明日就要宣母亲和我入宫请安,我急需哥哥们的消息呢。” 三郎刚想开口,就被大郎阻了:“你留着嗓子吧,我来替你问。小表妹,合着你这是来临时抱佛脚了呀。既然这样你干嘛不去问姑母?” 季荔宁咬牙,这帮老爷们忒啰嗦:“母亲带我在北关城待了六年,北地遥远,通信不便,更何况来往信笺几无机密可言,我们又能了解京城那个多少?大哥哥这样问我,委实无甚逻辑。” 二郎三郎也瞅一眼大哥,真是笨蛋,用膝盖想想就知道的问题还非得说出口。大郎十分委屈,这不是要诈诈表妹看她说话有无漏洞嘛,我又不是真傻,有你们这两个兔崽子这么对长兄的吗?! 季荔宁看看这三个人还是不敢言语,一跺脚,舅舅唉,只得把你卖了:“哥哥们是否知道府里的十二暗卫?” 三个郎浑身一抖,这可是祖父和父亲亲手培养出来的一支精卫啊,十二卫有十二支小队,每队十人。世人只知宪王有三十二精卫,其实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季荔宁风轻云淡地一笑:“陵光三卫都在我这里。” 三个郎情不自禁地吸了口凉气,最小的三郎刚刚十一岁,还没有自己的暗卫,而其他两个大的比眼前这个小丫头还长了几个月呢,一人也只不过是一卫罢了。就这样当初给他们的时候还唠叨了半天,说什么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连母亲媳妇都不能说。 二郎默了半天,好歹修补了一下心理落差,闷声道:“祖父和父亲既然能把……把人给你,说明是极信任你的,那怎么没把宫里的事想法子告诉你?” 季荔宁好奇道:“舅舅也把你们当大人看,什么都告诉你们吗?” 大郎一挺胸脯:“当然是我们自己悟的啊,父亲才不会这么直白地跟我们说呢,我们又不是那些蠢货。” 二郎三郎捂眼,真是蠢啊,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人家这是在回答上一个问题好吗? 季荔宁见状摊摊手,你们聪明难道我是笨蛋吗?不告诉你们的事情舅舅会不远万里不辞艰辛地告诉我?我虽然有情报来源但是情报网又不是我的,我也只能是他们想告诉我什么才能知道什么啊。 二郎以手握拳放在嘴边假咳两声,道:“咱们家的孩子没有躲在大人后面靠恩荫长大的,从小父亲就告诉我们,要想有出息,只能自己立起来,而且父亲的很多消息还是我们从宫里得来的呢。” 季荔宁默默地想,所以你们都这么大了还没进过舅舅的情报圈,不是因为太蠢,只是因为舅舅想让你们自己立起来是吗? 可是,我的哥哥们,我这回回来,就是要成为掌握情报的人,而不再是一个大人们给我看什么我就得知道什么的小孩子。希望你们能跟上来,但是万一有人落下了,我是不会回头的,因为这路这么难走,一旦停下来,就是前豺后虎,就是人间地狱。 可是若是有人能替了那个人,我也不介意推他一把,毕竟坐高位的如果是自家人还是比较占便宜的。 二郎正襟危坐:“表妹想知道什么?” 季荔宁回神,道:“哥哥先给我讲讲三宫的关系吧。”三宫,乾清宫、坤宁宫、慈宁宫。 二郎精神一抖,表妹这知道的看来不少啊,一上来就直击要害。 三郎摩拳擦掌,哑着嗓子缓缓道来,还别说,这说书的事只有三郎能干了,嗓音虽然嘶哑,但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季荔宁一看他小人家从太后诞下明文太子开始讲了,捏了捏鼻梁骨:“简单些,讲讲帝后大婚之后的事就行了。” 这边四个心智很成熟的小人儿凑着头叽叽咕咕,那边宪王也在和儿女讲宫里的事,袁先生和世子的两个幕僚赫然在列,众人也不觉得跟永淳这个女人家一起议事有什么不便,要知道这位郡主可是季家妇,而且地位合适处境灵活,关键是,明显宫里在打她的主意啊。 这次议事,就是想弄明白这个主意是个怎样的主意。结果一帮人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来。今上可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啊,他要走什么棋一般人还真猜不出来。 一直到吃午饭,众人方散,永淳郡主拉着哥哥说悄悄话。 永淳道:“那些近卫是你给荔宁的?” 世子哂笑:“这不是怕你的人护不住你们娘俩嘛。而且宁姐儿跟着袁先生学了这么些年,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是个好苗子,所以给她些人才方便嘛,莫非你想把你闺女困在后宅里一辈子?” 永淳愁道:“我不想让她囿于后宅,也不想她成为权势砧板上的一条鱼啊。” 世子正经道:“你以为我就想了?当年妹夫出事,我害怕他对孩子们下手,才设了那计把自己摔残了,不就是不想把孩子们折进去么!” 永淳气道:“那你还生那么多!” 世子道:“三个嘛,哪里多了,要是光生大郎一个岂不是更加危险?”拍拍小妹的肩,“可是后来你们走了,他们三个才那么一丁点大就让送进宫去读书,我才想明白,只要我们活着,就不能幸免。” 兄妹俩叹了口气,永淳问:“你究竟给了她多少人?我数了数,一会子二十个一会子十几个,怎么他们还轮班呢?” 世子笑道:“陵光三卫都给她了,昨日袁先生全给我带回来了,说是宁姐儿在季家再带着他们太显眼。倒不是轮班,他们是暗卫,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差事,而且也不能让外面的人把家底都摸清楚了啊。” 永淳气笑了,又去锤哥哥:“我在家里长到十五,你们一个人都没给我,这会儿又充大方了,她才几岁啊就给她三卫,你这当舅舅的是怕她活太久吧!” 世子也不躲:“给宁姐儿不就是给你嘛,你还吃你闺女的醋!天塌下来我当舅舅的顶着,保证你闺女全须全尾儿行不?” 宪王看着兄妹俩闹着玩,中气十足地吼一声:“过来吃饭!” 第十六章 麻烦 宪王府的午饭华而不奢,做菜方法并不繁复,用的材料却都是数一数二的,毕竟宪王是唯一留在京城的王爷,皇上就算不喜欢这个王叔,但面子还是要给的。每次皇上赏赐些有的没的,宪王妃总是嗤之以鼻,私下里跟宪王道:“惯会假惺惺的,谁还缺那点东西不成。” 一家人也不分男女老幼,团团围了张大圆桌坐下,凉菜上了几小碟,让主子们开开胃。然后热菜便分了荤素搭配着摆了一桌子,季荔宁面前给特意放了个大锅子,一旁的三郎热心地介绍: “这是京城的涮肉锅子,最近刚流行起来的,喏,这样,想吃什么就把什么往汤里一丢,过片刻捞出来蘸料吃就行了,”瞅着季荔宁涮了一筷子獾肉片塞进嘴里才罢,“怎么样,好吃吧?” 季荔宁连忙点点头,我的好弟弟哎,这锅子我们在东北都吃了好几年了好吗。东北的牲畜,无论羊肉牛肉,外加松茸菌子木耳,都比京城的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唉,京城虽繁华,到底还是会把人的眼界困住啊。 对面的世子看着儿子光盯着外甥女,忙道:“三郎快吃你的,别管你姐姐了,本来就吃得慢,还那么多话,以后干脆表字讷言得了。” 三郎红了脸埋头吃饭,大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想笑又忍住,努力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得咳嗽起来。 王妃笑道:“看这孩子,你爹说的就这么可乐?” 大郎不言语,仍是咧着嘴笑,被三郎狠瞪了一眼。 饭毕大家喝茶说话,永淳悄悄地问哥哥:“大姐府里是不是有事?昨日我派人去国公府也没见到她。” 世子叹口气:“大姐不容易啊。” 平国公有两子,长子娶永湘郡主,次子配的却是皇帝生母沈家的姑娘。皇上生母生前品级不高,加上当今太后又不容小觑,故而沈家一直平平,仕途也平平,家底也平平,实在不怎么显眼。 谁知永淳郡主去往北关之后,皇上突然给平国公次子赐婚,指的就是皇上外家的长房幺女。这沈小姐也非寻常人,赐婚前普普通通无人识,谁知进了门之后频频给永湘郡主下绊子,竟和连生三子坐稳了大少奶奶位子的永湘堪堪打了个平手。 平国公这老头也犯了病,每天对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却把个纨绔一般的小儿子天天带在身边。 吃瓜群众三缄其口不代表一无所知,这不明摆着么,宪王三个孩子,老小当了寡妇躲到东北去了,老二摔断了腿跌坏了脑子,现在连一直很安稳的老大也给搅得鸡犬不宁,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那些日子宪王妃每天在家里舞着菜刀切瓜,世子妃在一旁端茶倒水亲自伺候着,看到王妃累了,就接过菜刀让婆婆歇会儿,换了自己苦练臂力,就盼着有一天能拿人头练练手呢。 永湘郡主一边在公婆面前忍气吞声,一边跟妯娌斗智斗勇,有好几回抱着小儿子就回娘家哭去了。 后来有次被宪王给看见了,女儿走后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天没出来,第二天红着眼跟王妃说:“你派个人去见阿露,让她以后别回来了。” 王妃愣住了,反应过来眼泪流了一脸,派了心腹去传话。传话的人回来说,郡主听了这话,也愣了半天,只说了句“孩儿不孝”就一偏头吐了一口血。 从此之后平国公府与宪王府再无往来,连年礼也懒得送了,疏离得不像儿女亲家。过年进宫朝贺时,王妃和郡主能偶尔打个照面,但连话也不能说,周围都是眼睛盯着呢。 永淳听了哥哥的话一阵心酸,飞鸟尽,良弓藏,御座上的那个人可真是深知兔死狗烹的精髓啊。 及至傍晚,永淳携荔宁别过众人登车回季家,世子妃给拿了好大一个三层的食盒,里面装满了季荔宁夸过的点心果子。 荔宁看着那个硕大的提盒呆了一下,反应过来才仰着头撒娇:“舅母对我最好了。”把王妃气得拽着她不放,一个劲儿地问外祖母好还是舅母好,把大家又逗得一乐。 和娘家人说了一天的话,永淳郡主累得不行,季荔宁给母亲缓缓地捏着肩膀,心想过度兴奋之后就是过度疲劳,袁先生果然没说错。 到了季府,在家留守的紫檀和藤黄早就候着了,见主子回来了,紫檀紧走几步扶了郡主下车,一行人也不再乘小轿,只慢慢地沿着小路走着。 紫檀低声道:“大夫人今早请了大夫。” 郡主含了一丝笑意:“是文道居?” 紫檀也笑:“是,说是头痛。” 郡主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叫个小丫头去回一声吧。” 紫檀应是,转身交代了个机灵的小丫头,小丫头眨眨大眼睛,仿若无害地去了文道居。 文道居里季夫人正头上贴着膏药,倚在榻上哼哼呢。大丫头进来禀:“二夫人派人来了。” 季夫人哼哼地小声了些:“让她进来吧。” 谁知进来个半大的小丫头,眨着两大眼睛像头温顺的小羊羔。 季夫人问道:“你们夫人回来了?” 小丫头垂头道:“是,回来了。” “什么时候来?” 小丫头抬起头来,目光里全是天真:“郡主和姑娘都回去啦。” 真是蠢材,连话也回不明白,季夫人坐起身来:“你们夫人说什么时候过来啊?” 小丫头眼里的天真仿佛变成了怜悯:“哦,郡主让奴婢过来回禀大夫人,既然大夫人不适,就不过来打搅大夫人了。明日郡主和姑娘或许要进宫,今日可得早点歇了呢。” 季夫人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去,被丫头们眼疾手快拉住了,躺在榻上只觉得头上的筋一下一下暴起,连忙吆喝道:“快端碗莲子茶给我喝!” 莲子茶,清心败火,这还在二月呢,喝凉茶容易拉肚子啊,小丫头吐了吐舌头趁乱跑回了乐安堂。 季夫人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反了反了,全都反了,老二媳妇一个寡妇,娘家又这么尴尬,她牛什么牛?早上出门不知会一声,晚上回来听说当家夫人病了也不来看一眼,派了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来看热闹,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不是拿进宫当令牌么,我倒要让你看看,等你请安回来老娘是怎么折腾你的! 季荔宁见天色已晚,索性在母亲这里蹭了顿饭,吃罢才怡怡然回了绮绣阁。拿了些宪王府的点心去看过季安媛,见季安媛还在吃饭,便有些诧异。 季安媛笑道:“本来想等你一起吃的,问了你的丫头才知道你留在郡主那儿吃了。” 季荔宁很不好意思:“让姐姐空等我,是我的错,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一定先回来跟姐姐说。” 季安媛道:“都是小事,你想尝尝咱们小厨房做的菜么?” 季荔宁本来晚饭习惯吃个七八成饱的,为了捧姐姐场,也露出感兴趣的样子,挨道菜尝了一小口。 季安媛笑问:“怎么样?” 季荔宁喝了一大口水,老实道:“不怎么样,太咸了。” “我也觉得不怎么样。”季安媛不禁笑出了声。 “姐姐拿我做耍呢。”季荔宁撒娇。 季安媛笑过了,正色道:“小厨房都是母亲的人,我是庶女,不好说什么。妹妹虽是二房,到底是嫡女,姐姐冒昧问一句,你可否调理一下小厨房,让咱俩吃得好一点?” 季荔宁差不多摸清了季安媛的脾气,笑道:“乐意效劳。” 回屋之后,红纹劝道:“姑娘也太实诚了些,大姑娘不易,咱们也难啊。” 季荔宁笑笑不说话,我奉行的原则是,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暂存,说不准什么时候,没用的东西就会变得有用,不重要的人反而举足轻重呢。大姐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一辈子没用的,我们等等看吧。 第十七章 慈宁 二月底的京城已经不算冷了,更何况季荔宁在东北冷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的。因此她迫不及待地想换下小袄来,被红纹几个好说歹说劝住了。 季荔宁起得早,吃饭也早,原先跟季安媛商量过,早饭就不留在绮绣阁吃了,这日又怡怡然去了乐安堂。 郡主也起得早,正由魏姨娘侍候着用饭。见荔宁过来,魏姨娘委身一福,郡主指了指身边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季荔宁一大早因为衣服的事别扭了半天,故意找茬:“娘今日吃饭都不等我。” 郡主扬了扬眉毛:“快吃,多吃些干的,少吃些汤汤水水,也别吃太多,六成饱就行了,免得进宫不雅。” 季荔宁一缩脖子,拿起筷子乖乖地吃起来。 郡主指了指季荔宁,吩咐魏姨娘道:“抽空跟她说说后院的事儿,让她心里也有点数。” 郡主离开北关前,把两位姨娘的身契都换给了她们,本是属意让她们或是再嫁或是归宁放其自由。 季荔宁明白,两位姨娘虽称姨娘,但都是照着好品性挑上来的洒扫丫头,一天也没有服侍过父亲。郡主当初狼狈离京,除了带着个没有扫帚高的季荔宁,身边便只有几个嬷嬷并两个姨娘了。 六年了,郡主身边的人不多,两个姨娘就在其中,魏氏活泼,任氏老实,在季荔宁的童年里,姨娘们成为了不可缺少的人。如今回京,给她们自由怕是对她们最好的赞赏了。 任姨娘留在了北关,却没有离开季家老宅,仍然以姨奶奶的身份住在后院里。郡主给她留下了一个老嬷嬷,怕她阅历少身份低,时间一久容易压不住满府的幺蛾子。 魏姨娘跟着回了京,就住在乐安堂后面的倒座里,郡主在时就侍奉郡主,郡主出了门她就往后院去,没几天就跟几个姨娘打得火热,连人家父祖姓甚名谁干啥的都摸了个透彻。 季荔宁一开始以为这都是母亲安排的,谁知郡主摇摇头,半晌道:“将来你得好好护住两位姨娘啊。” 季荔宁点点头,这些事,她们若是不做,也不会有人责难,可是她们做了。任氏守在苦寒的东北,一个弱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地镇着老宅,不就是为了给她们留条后路吗。魏氏长袖善舞,却心甘情愿地继续做着姨娘,为郡主在季家后宅一点点踩实根基。 人心是得用人心换的,季荔宁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急匆匆地吃过饭,郡主又大致问了问季荔宁进宫的礼仪,发现她记得很熟,做起来也很流畅,这才放了心。 那边文道居的季大夫人送了丈夫出门上班去,由儿媳妇伺候着吃了一顿烧心的早饭,正扶着头看账本呢,忽得有人来报“宫里来人了”。 季夫人手里的账本掉在地上,连声喊着“快请快请,沏好茶”,一面连忙重新梳洗,着急忙慌地去了会客的正厅。 等到了正厅,季夫人定睛一看,一个身穿团领衫,别乌角带,头戴乌纱小顶帽的年轻内侍正端坐喝茶。 见季夫人进来,施一礼道:“打搅夫人了。” 季夫人忙称不敢,试探道:“大人来得早,侯爷刚出门,要不要把他叫回来?” 小内侍一笑:“那倒不必,今日是太后命我等接永淳郡主并二姑娘进宫,不敢劳烦侯爷。” 季夫人赔笑,一面连连派人去催,不一时郡主并季荔宁便来到前厅,内侍紧走几步深深一礼:“见过郡主,见过二姑娘。” 永淳含笑:“公公多礼了。”紫檀上前双手递上一个红封。 这内侍虽然年纪还小,但进宫早,人机灵又长得白净,便认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杨德宝当干爷爷,不然这样的好差事也不会让他一个小孩子来干。 故此,见过世面的小内侍知道这赏钱推脱不得,便爽快地收下了。这是进宫的人花钱买个放心,若是哪天你塞银子内侍不收,不是你地位太高他们不敢,就是说明你要倒霉啦。 季大夫人一翻白眼,好歹是个郡主,连个小内监的马屁也要拍,完全把自己刚才的那股谄媚劲给忘得一干二净。 内侍见郡主已经穿了郡主常服,头戴翟冠,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着一件青绿小袄,下面是一条嫩黄的斓裙,头上项上都戴了明晃晃的金饰。内侍看了一眼就低了头,恭敬地道:“若是郡主和姑娘都收拾好了,那便进宫吧。” 郡主道:“公公请。”内侍不敢先走,郡主便携季荔宁走在前面,先一步登车。 宫里的华盖车自与普通人家不同,但是毕竟宫里的贵人们是不坐的,所以难免华丽有余,舒适不足。季荔宁一上车就打了个哆嗦,红纹连忙拿了披风给披上,郡主倒是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莫说不冷,走一小会儿还浑身冒汗。 郡主命紫檀取了手炉递给荔宁,摸摸她的背:“一会儿进了宫冷就跟娘说,冻着就麻烦了。” 季荔宁乖乖地点点头,第一次进宫,还有些紧张哩。 车行几刻,至宫门,下车步行,紫檀和红纹是不能跟着进宫的,好在季家也派了车来,只在车上等着也就罢了。进了宫,小内侍便走得飞快,见季荔宁年纪小跟得吃力,才有意放慢了脚步。 至慈宁宫外,小内侍道:“郡主稍等,奴才进去禀报。” 片刻出来一个面白微胖年龄稍长的内监,快步走到郡主面前打个千:“郡主吉祥!太后娘娘一直念叨着您呢,快跟奴才来罢。” 郡主笑着点点头:“有劳公公了。” 内监身后跟着的小内侍也打了个千要告退,季荔宁冲他一福:“多谢大人。” 小内侍连道不敢,等着三人进去了,才微微直起腰走开了。 内监带了永淳母女穿廊过门来到正殿,一个微腆着肚子上了年纪的太监立在门前,见来人便笑得像一尊弥勒佛,给郡主行过礼,引她们入殿。 季荔宁落在母亲右后方两步的距离,低头看着脚面,心里默默念着:“不必才明绝异也,不必辩口利辞也,不必颜色美丽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 这是秦先生让她背诵的女诫,当时她还嘟嘟囔囔地说没用,这下还真用上了,秦先生是早知道她会入宫,便做好了准备让自己在这群贵妇眼中当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吧。 本来殿中有人说话谈笑,不知是谁先看见了来人停了话头,众人才接二连三地望了过来。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啊,季荔宁留下了一滴冷汗。 领路太监躬身道:“娘娘,郡主来了。” 永淳带着荔宁跪下磕头:“太后娘娘万福。” 一个温温柔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拥有太后这个称号的人的声音似乎哽咽了一下,缓缓道:“阿霏回来了?” 永淳猛地抬头:“是,娘娘,阿霏回来了。” 太后忽得站起身来,引发了一阵环佩叮咚:“阿霏,快起来!哀家的阿霏啊,终于回来了!” 季荔宁扶着母亲站起来,退后了一步,仍旧不敢抬头。 太后紧走几步握住了永淳的两肩:“阿霏啊,哀家得好好看看你,哀家这眼不行喽,可看着咱们阿霏还是那么好看!” 永淳破涕:“娘娘又打趣我,我都三十的人了,还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太后似乎很不同意:“你才三十就嫌老了?哀家都七老八十了,还不是每天簪红戴绿的!” 永淳道:“娘娘哪里就七老八十了?依阿霏看,娘娘还正青春呢。” 太后给逗笑了,边上不知道是什么位分的一帮皇帝小老婆忙跟着凑热闹,殷勤地拍着太后她老人家的马屁。 太后娘娘眯了眼看旁边的小姑娘:“阿霏,这是你那个小闺女儿?” 永淳扶了太后的一只胳膊,笑道:“是,小名叫做宁姐儿的。” 季荔宁再深深一福:“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太后呵呵地笑:“好孩子,抬起头来看看。” 季荔宁深吸一口气,收腹,抬头,微笑。 太后看了半晌:“漂亮丫头,跟你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说罢赏了季荔宁一对青玉绞活环手镯,三根玉绳拧做麻花状,各自独立又环环相扣,想必戴在手上不但好看,行动间也会发出玉石相扣之声,名贵异常。 有点地位的小老婆们也纷纷赏这赏那,尤以柳贤妃所赐嵌宝石双龙纹金镯为重,其余人等也不敢越过这两人去。 太后拉了永淳坐在她椅前设的凳子上,柳贤妃则握着季荔宁的手不放,连连称赞:“宫里女孩少,这么好的孩子更是难得一见,郡主可怎么养了这么好一个姑娘呢。” 永淳道:“贤妃娘娘谬赞,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在东北待得都野惯了。” 贤妃因生下大皇子晋为四妃之一,多年来却没有再晋位,可见其恩宠如何。故此只能另寻他路,每日必来慈宁宫签到,一签就是一整天,得费好一会子才撵得走。宪王府的三表弟悄悄跟季荔宁说,大皇子就为这跟他母妃吵了好几回了。 太后淡淡得:“今日你们都回去吧,哀家要跟永淳说说话。” 众人起身行礼,贤妃屁股上粘了胶一般,只端茶润着嘴唇。 太后等众人都走干净了,方吩咐宫女:“给贤妃拿几包茶叶带着,看她倒是挺爱喝的。” 一句话把贤妃说了个脸红,忙起身告退了。 太后拉着永淳小声说:“惯是没脸没皮的,天天赖在哀家这里,茶都要被她喝空几车了。”一面朝荔宁招手,“好孩子,近些来。” 季荔宁被拉着一屁股坐在脚踏上,心想,真他娘的累啊。 第十八章 圆乎 季荔宁半个屁股坐在脚踏上,微仰着头,露出小儿女天真烂漫的笑容,认真听着太后与母亲说话,没一会儿便感觉腰酸颈痛。 太后身边的女官见此,忙给季荔宁拿了些果子花茶,太后仿佛才反应过来,笑道:“人老了,眼神不好,记性也不成了。宁姐儿去吃点果子罢,若是尝着好,就带点回去。” 季荔宁忙起身谢过,跟着女官去了偏殿净手。 洗罢手那女官笑道:“这里暖和又清静,姑娘在这儿吃罢。” 在人家的地盘季荔宁也没办法拒绝,笑着应了,便寻了个凳子坐下来慢慢地吃点心,那女官就立在一旁帮她倒茶。 季荔宁转了下眼珠,笑问:“敢问姑姑贵姓?” 女官心想,果然是乡野来的小丫头,半点见识也无,面上不显,仍笑道:“我们宫里伺候的,哪里还能用在家时的姓名呢。姑娘不嫌,便叫奴婢一声青绮吧。” 季荔宁道:“青绮姑姑是哪里人?” “奴婢是四川人。” “四川?荔宁有一女师傅,是从宫中出去的,也是四川人哩。” 这些年四川进宫的人不多,能熬到岁数出去,又教得了大家闺秀的人实是少之又少。青绮一听这话便有些好奇,又想给自己铺条后路,便装作不经意地问:“敢问姑娘的女师傅姓甚名谁?” 季荔宁笑意更深:“姓秦,讳舒。” 青绮恍然,蜀中覃氏的出族女,竟然都能教授当朝郡主的女儿,若是自己出得宫,便是王府都能去了吧。在宫里虽好,但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哪里有出宫当教养嬷嬷快活呢,更何况自己的小命每天都被主子攥在手里,万一哪天成了勾心斗角的牺牲品可就得不偿失了呀。 想着便对季荔宁殷勤起来,京城里的贵女都是相熟的,纵使这个刚从乡下回来,以她的身份,自然以后还是要在贵女圈混的,多认识个人便多条路,说不定将来出宫还要用到她哩。 季荔宁这么说就是为了埋个线而已,可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反而有些担心后果,忙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前殿的太后娘娘这时已经快落下泪来了。跟老人说话,除了忆苦就是思甜,太后数十年都被困在宫里,更是没什么好聊的,于是便跟郡主从三十年前开始论,一直讲到平德二十五年西宁大败,两只昏花的老眼中泪水打着滚就是不掉下来。 郡主亦垂泪:“皇伯母,都过去了。” 太后连连道:“是,都过去了。如今你把宁姐儿养的这么好,也算对得起季家小子了。” 郡主做捧心状:“阿霏现在就后悔,没给他生个儿子。宁姐儿这一辈子孤零零的,出嫁也没有个亲兄弟背她上轿,我若去了,以后谁还给她撑腰呢。” 太后忙安慰:“瞎说什么去不去的,宁姐儿还这么小,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给她攒嫁妆呢。” 郡主苦笑:“嫁妆左不过还是我那些嫁妆罢了,季家如今就剩个空壳子了,哪还能给宁姐儿添东西呢。” 太后拿手帕掩了掩眼角:“季家的那点子东西咱们才不稀罕,等宁姐儿出嫁,皇伯母给她添妆!” 永淳欢喜地起身谢过,却被太后一把拉住,“咱们娘俩还客气什么呢。” 思虑片刻,太后屏退左右,握着郡主的手道:“你去东北这么些年或许不知道,永毅伯到如今还是条光棍呢。” 郡主迷茫,谁? 太后“嗐”了一声:“就是李敬家那小子呗。”看永淳低下头不言语,继续说,“自你走后,先去了西北,又去了天津,还在山西剿过匪。这不官都封到一等伯了,还是不肯娶亲,听说连个房里的丫头都没有。” 郡主还是不言语,太后只得再接再厉:“皇后常来跟我说,一问忠勇侯夫人这事她就哭,小儿子家的孩子都满地乱跑了,只有这个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点用也没有。”李敬,官封忠勇侯。 永淳叹了口气:“我已经嫁过一次了,怎么还能……再说,如果我嫁了,宁姐儿怎么办?她自己在季家,我哪里放心得下。” 太后一拍大腿:“你这个孩子,心思太重!咱家的孩子再嫁怎么了?招他入赘都绰绰有余!哀家现在就后悔啊,当初要是早给你俩赐婚不就没这么些事了么!” 永淳皱眉:“娘娘,别说了。” 太后也不计较:“你若是愿意哀家立马给你指婚,宁姐儿你也一并带到府里去!”见永淳又要反驳,一拍她的手,“你再想想,再想想。” 永淳无语,只好勉强道:“娘娘惯会欺负我。” 及至午时,太后命了身边的宫人去趟坤宁宫,宫人回来道:“皇后娘娘近日身子疲乏,让郡主不必过去请安,说过几日再请郡主入宫一叙。” 永淳道:“那我带荔宁去坤宁宫外磕个头吧。” 太后点点头:“也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今日就不留你们了,宫里的膳好吃不到哪儿去,这你也知道,你们且回去自在吧。” 女官领了季荔宁出来,母女俩告退。 郡主偷偷地问闺女:“饿么?” 荔宁摇摇头:“吃了一肚子点心花茶。” 郡主心想,慈宁宫的点心是有多好吃啊,难得一向嘴叼的闺女吃这么多。 季荔宁默默地想,谁让你们把我自己扔在后殿,身边只有一个劲儿劝吃劝喝的大宫女呀。 二人走至坤宁宫外,朝着宫门叩头请安,里面出来个掌事姑姑,手里捧着给二人的赏赐。郡主是一对鸾凤镶宝石金簪,荔宁是一个百宝童子项圈,二人再次叩头谢恩,出宫回府不提。 南城有一甜水巷,巷中有一小酒楼,名曰合家欢,貌不惊人,却非贵不得进。这日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路大人下了衙,甩开小厮们径自骑马来到合家欢,掌柜的早就接了消息出来候着,路觉下得马来,把马鞭扔在一旁。 掌柜的顾不得捡,一溜小跑:“伯爷今日在常青阁。” 路觉顿了一顿:“怎么换了间?” 掌柜的赔笑:“说是今日闷了,想换个景致。” 路觉摸摸下巴,抬脚就走。 至常青阁门前,推门便进,这屋子的确应了这名,进屋便是好高一堵绿墙,再往里走,恰似一处微缩园子一般,满眼是深深浅浅的绿。 那人便斜躺在榻上,周遭被一抹一抹的绿淹没。 路觉啧啧称奇,这还未至三月,满屋的植物已经这么清脆鲜活,看来这老板的确有两把刷子啊。 走至那硕大的榻前,脱了靴子坐上去,发现这竹榻竟是温的,路觉心里一阵暖,取过一旁的酒坛,没成想酒竟然也是温的。 他灌一口酒,伸腿提提旁边佯醉的人:“哎哎哎,要睡回家睡去啊,爷都来了,摆什么架子呢。” 话音刚落,眨了下眼的功夫脖子上多了只手,一个声音随着手的逐渐收紧缓缓道:“皮痒了?跟谁论爷呢!” 路觉仿若不觉,笑道:“行行行,您是爷,奴家陪爷喝酒还不成么?”说着两手作捧脸状。 李沂给恶心得不行:“小路子,你真是一日恶心过一日啊。” 路觉嘻嘻笑:“您老倒是不恶心,那一日人家进京,谁守着窗户望眼欲穿?谁一晚上把酒对月?又是谁垂泪到天明啊?真是把我腻歪个够呛。” 李沂给气笑了:“谁跟你说的这乱七八糟的?还编的有没有谱了。” 路觉凑近了脸:“你还不知道呢,满城都快传遍了,永淳回京,永毅星动。” “什么星动?” 路觉把屁股挪开几寸:“红鸾星动呗。” 果然李沂抬腿一踢,刚好贴着他的衣服边蹭了过去,好险好险。 “真是闲的!” 路觉摸摸脸:“不管他咸的淡的,我倒还挺感谢群众们这双慧眼的。要不是永淳回来,咱俩的事非得传得天下皆知不可。” 李沂一直在外驻兵,一年回来个两三趟,对这些闲聊八卦知之甚少。他灌了口酒:“咱们什么事?”又灌一口。 “你每次回来都跟我在一块,身边又没有个女人,大家都以为你对我有情呗。”话未了被李沂喷了满脸的酒。 路大人爱干净,这下可触了他的逆鳞,立刻跳将起来:“还不都怪你这个老光棍!外面都传你被永淳伤了心,这才移情别恋,老子可是有妻有妾正常得很,一世英名都给你毁了!”说着去揪李沂的袖子擦脸。 李沂呆呆地由着他扯自己的袖子,愣愣地道:“怪不得我娘和我说那些呢。” “说什么?”路觉没好气。 “说你妻贤子孝,家庭和美,治家有术。”这回轮到路大人喷了一回,真是,我的两肋插满了好友的刀啊。 两人对坐无语,喝了半天酒,路觉道:“你怎么打算的?” 李沂苦笑:“还能怎么打算,就想着见她一面呗。” 路觉耸耸鼻子:“真怂!见一面就满足了?” “你以为见一面就容易了?” 路觉心道,也是,一个寡妇,虽然身份贵重,到底受制于礼法。 “她今日进宫了你知道不?” 李沂点点头:“知道,远远地瞧了一眼,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圆乎乎的。” 路觉也是有女儿的人:“小孩子都这样,长大了就好看了,特别是女儿。” 正在回府路上的季荔宁突然打了个喷嚏,脑子里蹦出来个词,圆乎乎,什么圆乎乎?奇怪。 郡主忙道:“冷吗?” 荔宁摇摇头,什么圆乎乎? 第十九章 敷衍 来接郡主的马车是季家的,但车夫和侍卫却是自己人,所以紫檀微微掀起帘子跟车夫说了几句话,车夫点点头,策马西行,一路往宪王府去。跟在车边的侍卫也不多言语,互相看了两眼,便有两骑越出车队,自去前面开路去了。 宪王正在家闲得发慌,忽听得女儿外孙来了,一时喜上心头,但又想到闺女这是刚出宫便回来,想必有什么急事,忙吩咐身边人:“去把世子和袁先生叫来,我在书房等他们,郡主也请进来。” 世子因“毛病”众多,早就辞了内务府的差事,皇帝更是乐得给他清闲,封他做了个鸿胪寺的散官,日常也不用上衙,反正工资给着您好赖活着就成啦。 这一日正在跟媳妇念叨相看儿媳妇的事呢,儿子们也日渐大了,京里的好姑娘不少,但也得提前看好了早下手,不然等着人家来挑他们可就剩不下啥了。唉,如今王府这地位,不上不下,中庸之道不好混呐。 一时父亲派了人来说是郡主回来了,马上叫上两个幕僚一并去了。世子这幕僚不多,但贵在精,一个是先帝吏部左侍郎李永新的孙子,另一个则是汉中林氏的旁支子弟。 李先生的祖父因故获罪,全家流放,及至新帝临朝大赦天下才给放回来。罪臣之后不得入仕,故此便熄了重建门楣的念头,每日做些苦差事养家糊口。幸而一日在大街上遇见了宪王世子。李先生自是不愿意被昔日的同窗认出来的,世子也不点破,只偶尔派人去他家门前放些银子补品什么的。 久而久之,李先生亦感念世子情谊,开始约了世子来家里吃饭喝酒。菜无好菜,酒无好酒,世子却处之泰然,李先生酒过三巡,醺醺然道:“世子之心,铭泰深知。但是祖父去世前就告诫全家,不得再干涉政治,所以世子,你这份恩,铭泰只能欠着了。” 世子笑:“老大人所想,也在乎情理,怪不得你如今连字也不愿意写,不然去当个教书先生岂不是好?就你这身板还去干那些苦差,合着你这是不想再入文人流了。如今你在低处,我帮你不过伸把手罢了,帮了你的人,帮不了你的命,不必放在心上。” 此后的几年,李家过得十分艰辛,宪王府也一直坎坎坷坷跌宕起伏。平德二十四年,世子狩猎遇险。次年季明易殉国,永淳郡主避世。 李铭泰与父亲商量良久,待世子去别庄养伤时便递了帖子去探望。 世子瘸着腿在园子里单脚跳,见到来人便乐了:“如今人人避我不及,你怎么倒上赶着来了?” 李铭泰施臣礼:“如今你在低处,我来伸手了。” 世子大笑:“那铭泰之恩,我也欠着了。” “世子虽这般说,但在我看来,帮人还是帮命,全凭世子选了。” 从此李铭泰便入了世子帐下,成了貌似不起眼的幕僚一名。 林先生的事与此无关,容后再说。 故此,郡主车驾一路驶进府中,并未多做停留,只跟母亲嫂子打了声招呼便入王爷书房。 众人分主客坐了,世子见外甥女儿在外面探头探脑地朝里看,思量半天还是冲她挥挥手,书房门便被丫头关上了。 季荔宁不乐,还以为自己能一举打入智囊团嘞,世子妃见她闷闷的,忙扯了她去看给她做的新衣服和新首饰,季荔宁配合地跟舅母外祖母说笑逗闷。 郡主开门见山:“今日太后召我进宫,谈起了永毅伯。” 世子嘿嘿一笑:“这是要给你牵红线呀。” 饶是郡主已为人妇,听这话也深觉脸红,剜了哥哥一眼:“不着调!” 袁先生又忧又喜:“看来皇上召郡主回京,只怕也是为此了。” 李先生也点点头:“永毅伯近年逐渐势大,太后看来是想为宁平郡王争一争啊。” 宁平郡王是明文太子的遗腹子,先帝宾天后才出生,一出世便被封了郡王。郡王生母并不是先明文太子妃,而是一个没上名册的侍女,生下安平郡王后便自请殉明文太子,换来太后将郡王养在后宫的允诺。 永淳掐掐手指:“如今安平郡王已经二十多了吧?怎么还不出宫?” 世子道:“宫里还有太后看顾着,若是出了宫,可就不好说了。” “那郡王妃?” “也一道在宫里住着呢,慈宁宫后殿里辟了个小院,吃喝具在那里,平日也不出门。” “郡王妃是哪家的?” 世子一翻白眼:“还有哪家这么傻,你嫂子家的呗。” 哦,太后娘家邱氏啊。邱氏真是可怜,要想靠着太后,就得一道道火坑闭着眼往里跳,要是不想,不想只会死得更惨。世子妃如今过得还算舒畅,最起码整个宪王府随她逛,安平郡王妃就只能困在慈宁宫那个小院里。所以啊,人还是要看运道的。 袁先生愁道:“当年皇上便不肯让王府与李家联姻,如今李家势力更盛,只怕郡主若是嫁了永毅伯,李家的这些年的积累就要打水漂了。” 林先生摸摸小胡子:“恐怕皇上暗地里召郡主回京,就是还在犹豫吧。永毅伯确实是一员帅才,朝廷哪里肯轻易放弃,再加上太后这一招,只怕皇帝被逼着要落子了。” 世子道:“小妹,你作何打算?” 郡主沉吟:“哥哥替我去见一回李沂吧,总得弄明白李家是怎么想的,我们才好商议对策。” 世子应了,却听宪王道:“若是此事定了,宁姐儿怎么办?” 郡主黯然:“来的路上我都在想这件事,如果实在没有转圜,我就求了太后娘娘把她一并带走。” 宪王一拍桌子:“说什么傻话!你这是要她出族不成?” 郡主几乎要垂泪:“哪能怎么办?我总不能把她留在季府让人把她骨头都嚼了。” 世子也道:“季家之蠢,京城尽知,永淳若改嫁,皇帝不会再去管一个小娃娃,季家通了这层圣意,想必更会把荔宁的身家克扣光了。” 宪王瞪一眼儿子,你这小子,惯会添油加醋的,没看你妹妹这么伤心呢么。 袁先生忙打岔:“此事还远,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宪王仍道:“你还是抽空跟宁姐儿商量一下吧,孩子还小,别为这事钻了牛角尖。” 众人谈一时便散了,永淳去找闺女,发现她去看秦先生了。 秦先生在王府休整过几日,定了三月初五出发,世子妃给安排了车马盘缠,还派了几个侍卫一路护送。 季荔宁正懊恼:“本来给先生预备了东西,没想到今日会来,便没有带,明日让红纹送来吧。” 秦先生笑:“好,那我就先谢过你了。” 荔宁嘻嘻笑:“先生,我听说川中多美人,您给我买几个美人回来好不好?” 秦先生戳荔宁额头:“你这孩子,姑娘家家的,要什么美人!蜀绣天下一绝,我给你带一卷绣谱回来好了。” 季荔宁最烦绣花,当下耷拉下眉眼:“那您也得给我带一卷绣美人的谱。” 嘉儿在旁边笑:“姐姐就是美人,还要什么美人呀。” 季荔宁和秦先生都笑了:“你个小不点,还知道什么是美人呢。” 秦先生知道她这是怕自己不回来了,特地让自己许下诺,可是傻孩子,东西托人带回来不就成了么。重情的人一般都心软,但愿自己不在京城的日子,这孩子可以磨砺地无情果敢一些吧。 吃过午饭回到季家,果然又听紫檀说,文道居又请了一回大夫,郡主这回连应付她的兴趣都没有,摆摆手午睡去了。 第二十章 竹马 世子领了任务,立马安排人去见李沂,约定了第二日在合家欢见面。时间很急,之所以急,因为李沂是带兵的人,留京不得过久,错过了这次,下次是什么时候能再面谈可就不得而知了。 李沂很惊讶,明面上他与世子已经七八年没有往来了,暗地里也不过是暗卫互通情报。因着皇帝对宪王的猜忌,李家与王府的交际变少了,忠勇侯夫人更是因为儿子苦于“情事”对宪王府十分不满。 这一回世子约他相见,照李沂看来,还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第二日天未亮,仍然住在忠勇侯府的李沂便起床,只着单衣去校场上打了半个时辰木桩,才碰见刚刚起床的忠勇侯和两个侄子。 两个侄子都是二弟李水所出,今年已经将近十岁了,按李家的规矩,男儿十二岁就要送到前线去,从亲兵干起,熟悉实战。故此忠勇侯见两个孙子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样子,淡道: “懒骨头在战场上就是敌人的刀下魂,你们是要做别人立军功的垫脚石么?” 两个小孙子抖了一抖,立马一人找了一个矮矮的木桩开始哼哧哼哧地打了起来。 李沂笑了笑:“幸亏二弟没回来,不然看见小子们被您这样训还不心疼死。” 李敬瞥了长子一眼:“那他也有的心疼,你呢?这么早就起来打桩,可见是没媳妇疼的呀。” 李沂的脸慢慢地青了。 李敬嘿嘿一笑:“来,跟爹过过招,看看有媳妇疼的是不是强一些。” 李沂的脸终于变成了黑色,随手从兵器架子上拿过一杆长枪,也没多让,父子俩便对打起来。 李敬一边舞着刀抵挡,心里都快吐血了,这臭小子,下狠手啊。 李家的小少爷在旁边瞅着,悄悄地对身边的弟弟说:“我怎么看爷爷有点顶不住大伯了?” 弟弟揉着小手:“就你话多,快打吧,一会儿就来收拾咱们了。” 顶不住的李敬收了刀,把胸口的老血死命咽了下去,又扯着老脸训了儿子几句,便朝小孙子走去,儿子大了,那就只能收拾孙子了。 跟父亲过完招之后,李沂的脸色明显好看了不少,小厮连忙给披上外衣,伺候着回屋吃早饭。 李沂吃早饭跟行军打仗似的,别人刚喝碗粥的功夫他就已经吃完了。这让李夫人十分闹心,也不勉强他跟大家一起吃,省得他吃饱了不便离席,坐在一边盯着别人吃饭盯得人浑身发毛。 草草地吃过饭,李沂站在窗前呆立半晌,干点啥呢,离出门还早了些,练会儿字?不好,万一墨汁弄到身上脸上就麻烦了。再去打会儿拳?刚出了一身汗,可不想弄得乱糟糟汗啧啧的了。 对了,刚刚出汗了。 “来人。” 小厮束手:“少爷。” “打水沐浴。” 啥?沐浴? 其实沐浴也没啥,早上刚运动过嘛,可是沐浴也就罢了,还要滴香露是怎么回事? 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让李沂洗个香喷喷的澡也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换了身石青色长袍,腰间坠一枚山玄玉,头戴四方巾,乍看上去就像个普通人家的公子。 小厮忙忙碌碌跑前跑后总算把少爷打扮满意了,刚想喘口气,只听少爷道: “咱们去街上转转。” 小厮下巴都要掉了,又,又去哪儿? 李沂未骑马,身后换了个小厮跟着,沿着铜雀大街逛荡。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街上这样闲逛了,两侧的铺子差不多都换了门脸,原来迟霏喜欢去听书喝茶的静轩楼也换了东家,改成了一家金银楼。 他叹了口气,拐进了一条胡同,七拐八拐就到了合家欢门前。 合家欢还没开门,几个伙计手脚麻利地擦着门窗,一个眼尖的远远看到李沂晃悠过来,忙不迭请了掌柜出来。 在京城做生意,做的还是贵人们的生意,没颗七窍玲珑心是不成的,掌柜见永毅伯这么早就来了,想必是十分重视这次会面,连忙请进了奇巧阁。 奇巧阁没什么别的特点,美景也无,美人也无,就跟各人家里的藏宝楼一般:进门就是一层层的多宝格,上面摆满了各式玩意儿,西洋来的、西域来的、东洋来的,小到孩子玩的提线木偶,大到海上用的檀木巨舵。 或许里面的东西你见过一些,但琳琅满目总有你没见过的,而且人家合家欢每日都往里添东西,也许您今日把玩意儿都瞧完了,明日便又来新的了。奇巧阁之新奇,便在于此。 重重多宝格中围着一间茅草小屋,一间屋中之屋。屋子很小,只能容纳两到三人,屋不设窗,从内可以洞察外面,这样恰恰可以避免偷听偷窥,实在是密谈的绝佳之所。 李沂来回看了一圈,皱眉吩咐道:“这里不好,换一间吧。” 掌柜有些苦恼:“这是昨天世子派人来亲自定下的,您要换,这……” 话未完,只听一人朗声道:“谁要换?” 李沂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来者是谁,深吸一口气,还是回身一礼:“世子。” 世子摆了摆手让掌柜下去:“你我还用多礼么?” 李沂直起身来:“这屋内太过机密,咱们所谈之事需要这般掩人耳目吗?” 世子明白他的意思,有时候掩人耳目的目的太明确反而会让人知晓,只怕他二人今日入茅屋中一叙,明日半城人便知道他们密谈了。 可是世子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人却不蠢,他笑道:“今日之事,出我口,入你耳,无人再晓。” 李沂也笑:“你从小就是这样,自以为是!” 二人相视而笑,纵然多年未曾面谈,曾经的情分也不能磨灭。 掌柜的亲自上茶,二人坐于茅屋之中,随从皆退至奇巧阁门外。 李沂喝着茶,世子则拿了只梨开始吃,二人皆不语。世子本就想摆摆谱,故意抻着他,更专心致志吃着梨。 李沂哼哧半天,方道:“今日找我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李沂一拍桌子:“你吃饱了撑得?” 世子瞪眼:“对啊,不愿意待着你便走吧。” 李沂欲走,又不舍得,心里纠结半天,还是拿过一杯茶,仰头灌下去:“阿霏还好么?” 世子笑眯眯:“这不就对了,瞎别扭个什么劲,别扭了这么多年还没改过来。” 李沂瞪眼。 世子忙道:“她好得很,今日我便是为着她来的。”往前探了身,故作神秘道,“太后昨日召她进宫,你猜所为何事?” 李沂拉着张脸:“我哪里知道。”你爱说不说……不说就揍你啊。 “太后要给她指婚啦。” 世子满意地看着小伙伴的脸变黑了,才擦擦手把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李沂的脸又慢慢变红了:“是,是阿霏让你来问我的?” 世子咂咂嘴:“你这当将军的脸皮怎么这么薄?是她让我来问你的啊,问问看你们家有没有其他打算,有便罢了,这种事不好强人所难。” 李沂结结巴巴的:“没,没有。” “我家小妹可是二嫁,你倒是愿意,你爹你娘可愿意否?听说李夫人恨死阿霏了。” 李沂急道:“那不是做给人家看的么,王爷王妃都知道的呀。” 世子不敢拍板:“你还是回去问问吧,此事你也不能自己做主。” 李沂生怕迟霏跑了,满口答应下来。 世子方道:“皇上与太后都看中了你的兵权,阿霏与兵权,你可得好好掂量一下孰轻孰重。” 李沂笑道:“王爷有话对我说?” 世子道:“是阿霏。要是照我老子看,你能娶阿霏是积了德了,还想着阿霏与兵权兼得,美得你。”撇撇嘴方道,“可是我们家阿霏是个好姑娘啊,她让你固辞不受。” 李沂道:“阿霏当然是好姑娘,她对我好,我却不能陷她于困境。” “是,这样做当然是好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了兵权,还怎么护得住阿霏?” “可若是为了兵权把阿霏的脸面踩下去,我就算护着她了?” 世子敲敲脑袋:“怎么就跟你说不通呢,今后阿霏的脸面是靠你撑起来的,若是你一心向着她,她怎么能立不起来?” “你错了,”李沂肃着张脸,“阿霏就是阿霏,她不需要靠任何人,也不能被任何人践踏,她就是她。” 世子无言,顿了半晌:“你说得对,阿霏就是阿霏。你若是这样想,我也放心把她交给你。只是,你还是回去问问再说吧。万一侯爷夫人不同意,一切都要从头再议。” 其实世子这完全是白担心,李沂回家跟他爹他娘关屋里一说,忠勇侯夫人的眼泪当下就流下来了,趴在忠勇侯怀里一边哭一边道:“我明日就去庙里还愿!我的儿啊,终于要成家了,我儿不易呀……” 李沂哭笑不得,还得跟他们说好,此事知道便罢,可千万不能说出去,皇上太后这都还没争明白呢,咱们就大张旗鼓地准备开了,这不是妄度圣意是什么? 忠勇侯夫人这一听,得,庙里也甭去了,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吧,只是这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下一半了,脸上自然就带了喜悦,把跟前伺候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给吓得够呛。 两位少奶奶怕得很呀,这婆婆不是得了啥癔症吧,怎么总是在身边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笑呢。 第二十一章 复杂 郡主进宫一趟,惊起鸥鹭无数。 慎嫔自太后宫里出来后就让人去坤宁宫送了话,第二日带着亲手做的小衣去了皇后那里。 皇后正倚在榻上,两鬓间贴着小膏药,面色黄黄的,无甚精神,见慎嫔进来,露了个稍显苍白的笑: “二皇子念书去了?” 慎嫔坐在榻脚上:“一早就去了,说是昨日下了学来给娘娘请安,叫娘娘撵回去了,心里不乐呢。” 皇后道:“我这里阴沉沉的,又全是药味,就没让他进来。你回去跟他说,等我好了再让他来吧。” 慎嫔也笑:“这孩子惯是牛心拐孤的,妾回去好好跟他说。年里也没什么事做,妾给娘娘做了件小衣。” 皇后接过来,见是用细棉布裁的,也没绣什么花色,只用金线细细地锁了边,缝了几只凤头的盘扣,便道: “你素来手艺好,有这些工夫给皇上做几件岂不好?” 慎嫔低了头:“妾身不年轻了,还跟些小姑娘争什么呢。” 皇后也叹气:“你能生下小二,就是个有福的,要是能再给皇上添个丁,哪怕是个公主都好呀。” “娘娘,二皇子能生下来妾身就很知足了,如今还能养在妾这里,是娘娘眷顾,还妄图什么呢。妾这一辈子,能为娘娘把二皇子平平安安养大就完满了。” 两人叹了一回,掌事姑姑端了药进来,慎嫔亲自捧了,那小勺喂给皇后。皇后摆摆手,拿过小碗仰头一饮而尽。 慎嫔慌忙接了药碗,又递了蜜饯给皇后清口,皇后皱着眉头含着蜜饯,慎嫔心疼道:“娘娘何必喝得这么急。” 皇后慢慢地将蜜饯嚼碎了:“马上就亲蚕礼了,本宫得快点好起来,才能好好看这场大戏呀。” 慎嫔低了头,一如往常的顺从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与此同时皇帝刚下了早朝,回到养心殿看见桌上堆叠的奏章便一个头两个大,侧身倚在榻上便懒怠动弹。司礼监的大太监赵鸿喜站在一侧给皇帝按着太阳穴两边,一旁的小徒弟轻手轻脚地点上熏香,凝神静气的香气缓缓在殿内散开。 过了许久,只听皇上轻轻舒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赵鸿喜手上不停,只听皇上道:“这等小事换个人来吧,你就不要做了。” 赵鸿喜身子弯得更低:“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分,越是小事该越尽心才是。” 皇上笑了笑:“说得好,本分,朕就喜欢听本分这个词,可惜有些人就是不认命、不守本分呐。” 赵鸿喜身为乾清宫的管事大太监,自是皇帝肚子里的一条虫,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便道:“皇上是天下之主,九滨之内子民的生死都在皇上的手中,守不守本分,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罢了。” 皇上在温暖舒适的香气里昏昏欲睡,喃喃道:“对啊,不过是朕的一句话罢了。” 赵鸿喜仿佛没有听见,仍然轻柔地给皇帝按摩着,待香炉里不再有烟冒出,才停了手,将一床薄毯盖在睡着的皇帝身上,垂手走了出去。 小徒弟候在殿外,见他出来,束手弯腰。 “师傅。” “过半个时辰再去添一炉香,到时再去叫我。”赵鸿喜吩咐了一声,便去了后殿角房,一个青衣人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事成了?”青衣人挽了袖子斟了杯茶递给赵鸿喜。 赵鸿喜品一口:“差不多,等醒来再看看,有意外我会通知你的。” “又睡着了?”青衣人有些意外,“这几日是不是睡得长了些?” 赵鸿喜不耐烦:“还不是为着永毅伯和永淳郡主的事,整日里和阁老们扯皮难免累了点。” 青衣人松了口气,原来是累了啊,又听赵鸿喜道:“那些香再送些进来吧,皇上最近头疼的厉害,点着香倒是舒坦些。” 青衣人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装作耍赖道:“那香可贵得很,公公省着点用。” 赵鸿喜似笑非笑:“你弄的什么鬼我都清楚得很,少来跟你爷爷糊弄。” 青衣人嘻嘻笑,心里把这个阉狗骂了个底朝天。 赵鸿喜喝了几盅茶,听见有小内监敲了敲门:“爷爷,陛下醒了。” 赵鸿喜站起身来:“今日怎么醒得这么快?” 说罢理理衣服,抬脚往外走,出门前瞥到青衣人仍然坐着喝茶,横眉冷哼:“你以后少来这里,万一让有心人看见拿来做文章就坏事了,若是有事我自会派人去告诉你的。” 青衣人笑道:“公公也有害怕的事啊。” 赵鸿喜迈出门槛,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我怕的事多了,最害怕的——莫过于一个死字。” 青衣人看着门慢慢地在赵鸿喜身后关闭,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来,轻轻地吹了吹杯里的茶,茶水表面泛起一道道水纹。 死?事都没办完,哪能让你死呢。 赵鸿喜回到养心殿中的时候皇上已经端坐在桌前看奏章了,他放轻了手脚走到皇帝身边,看一眼砚台里朱墨已经磨好了,麝香也点起来了,便束手而立。 皇帝瞥他一眼:“休息好了。” 赵鸿喜立马把身子放得更低:“奴才懈怠,请皇上责罚。” “行了,”皇上摆摆手继续看折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能歇会儿便歇会儿吧,底下有帮闲着的兔崽子不用,你这不是找罪受嘛。” 赵鸿喜不再说话,他知道皇帝现在明面上还在说着闲话,其实已经沉进奏章中去了,毕竟政治是一个皇帝的生命啊。 赵鸿喜默默地侍立一旁,倒盏茶,进盅汤,轻手轻脚地磨会儿墨,这个上午就如同无数个平平淡淡的上午一样过去了。 时值中午,一个小内监低眉搭眼地进来,冲赵鸿喜使了个眼色,赵鸿喜便轻悄悄地出了殿,换了小内监侍候。 赵鸿喜一出来就被徒弟腊月抱住了腰,在殿前也不敢发作,忙拖到一边低声骂道:“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腊月垮这张脸:“师傅,丽嫔和柔婕妤在前面打起来了!” 赵鸿喜怒道:“这么多人看着还能让她们打起来,真是一帮窝囊废!” 一边生气一边朝前殿去,好在俩人都已经平静下来,衣服首饰也没有多乱,赵鸿喜松了口气,狠狠地瞪了腊月一眼,这才迎了上去。 丽嫔是高丽贡女,两年前一进宫就封了嫔,而柔婕妤则是去年选进来的秀女,皇上正新鲜着,便从选侍一路提到了婕妤,还给了个封号“柔”。 这两个新鲜人分了皇上大半恩宠犹不知足,见旁人避其锋芒,便互相打起了主意,常常是你捅我一刀,我敬你一剑,争宠争得不亦乐乎。 皇上对此十分受用,妃嫔罢了,于普通人家不就是个妾么,争争宠逗逗闷子也省得后宫无聊。玩意儿而已,不必特别聪慧,只要可人就行了,憨些蠢些也未必不好。 今日这二人都来给皇上送补汤,丽嫔带了高丽的老参鸡汤,柔婕妤则炖了羊肉淮山杞子汤,看着两位娘娘花枝招展地对峙着,身后的小宫女心不在焉提着汤,赵鸿喜忽然一阵心累。 “两位娘娘稍等,奴才去禀报皇上。” 赵鸿喜再次回到正殿书房,垂首禀道:“皇上,丽嫔娘娘和柔小主来了,您看……”叫哪位进来呀? 皇上停下笔,捏了捏鼻梁骨:“叫丽嫔进来吧,朕今晚去柔婕妤那里。” 赵鸿喜躬身应是,派了小徒弟去叫丽嫔进来。 丽嫔如一只角斗胜利的孔雀,昂首挺胸地进来,娇滴滴地唤一声皇上,赵鸿喜在阴影里默默地想,要是您知道今晚皇帝要去柔小主那儿,还会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否? 在养心殿角房里喝完茶的青衣人刚要溜溜达达地出宫,便被一个小内侍撞了一下,小内侍吓得连忙跪下来磕头,青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抬脚出宫去了。 待到走出宫门,坐上自家的马车,才展开刚刚小内侍趁机塞在他手里的纸条,上面两个簪花小楷:事成。 青衣人笑笑,将纸条团一团塞进嘴里,掀开车帘道:“去合家欢。” 正是饭点,合家欢的饭菜味道不错,环境也好,纵使包间价格贵些也全被人定了,一间也没剩下。 掌柜摊摊手,无奈地说:“三爷,您常来,知道我们的规矩,今日是真都定出去了。”合家欢有规矩,非达贵不进,非现银不收,另外一共二十间房间,每日一间只定出一回。 三爷耸耸肩:“罢了,今日出宫晚了,纯粹是过来碰碰运气,我改日再来。” 掌柜将他送出门:“您改日请早,小的给您留间好的。” 三爷回头冲他眨眨眼:“那掌柜的可记住了。” 掌柜垂首道:“您放心吧。” 第二十二章 打脸 早在去年年末,钦天监就把桑蚕礼的日子选好了,天子三月初四亲耕于南郊,皇后三月初六亲蚕于北郊。 三月初四那天天气好的不得了,季荔宁和季安媛去园子里喝茶看花时,听到了远远传来的缥缥缈缈的鼓乐声,季荔宁凝神静听。 季安媛道:“是御街上的鼓乐罢,后日亲蚕礼还有一回,不过那天是往北郊去的,我们就听不到了。” “咱们离御街这么远都听得见,可见声响浩大,听不到便听不到吧,听清了反而怪聒噪的。”季荔宁不以为然。 文鸢忙打岔:“姑娘们中午想吃什么?”这话季荔宁说得,她们却听不得,更不能接话。 文鸯翻了个白眼,胆子忒小。 “妹妹想吃什么?”季安媛一向以季荔宁为尊。 季荔宁仔细想想:“槐花该开了吧,好久没吃槐花煎了。” 文鸯又一个白眼,真是乡下来的,这些粗物有什么好吃的。 一旁伺候的藤黄笑道:“文鸯姐姐是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呢?” 几人都看过去,文鸯脸色尴尬,只得顺坡下驴:“刚刚飞进了小虫子。” 季安媛道:“下去找人看看吧,可别自己揉。” 文鸯躬身一礼退了下去,转身回了绮绣阁,在门口碰到了正张罗给季荔宁晒书的银朱,也没搭理她,便腾腾腾上了楼。 银朱给气笑了,这是谁又给她气受了,手里的帕子都快揉烂了,楼梯也跺得哐哐响。 正想着,跟着出去的雪青回来了,吩咐了个小丫头:“姑娘想吃槐花煎,放几只海蛎子,摊得薄薄的,让厨房抓紧做。”小丫头刚要走又被叫回来,“让她们葱花切得小一点,多加点调料,没滋没味的糊弄谁呢。” 银朱看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水,笑着打趣:“喝这么快饮牛呢?这么点子小事让个小丫头回来就是了,你怎么不在姑娘跟前侍候着?” 雪青骨碌骨碌地转眼珠子:“藤黄姐姐让我回来跟你们说一声,那边”一指东厢,“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刚让藤黄姐姐敲打一回,怕是忍着气呢。” 银朱点点头:“怪不得对我爱答不理的,好好盯着她点,别给咱们添乱子。” 雪青神神叨叨的:“姐姐放心吧。” 传话的小丫头去了厨房,管厨房的周婆子忙迎上来问:“姑娘今日来得早,可是二姑娘有什么想吃的?” 小丫头笑着把雪青的话学了一遍,末了还道:“麻烦婶子了。” 那婆子忙说:“不麻烦不麻烦,”随手抓了一把果子塞给丫头,“没什么好东西,姑娘吃着玩吧。” 小丫头也不拒绝,道了声谢便走了。 一旁矮矮胖胖的厨娘伸手往面里丢了把盐:“没滋没味?毛病还不少!” 周婆子从后面拍她一记:“干活还用嘴!” 厨娘一边嘟嘟囔囔地一边把面倒掉重来一遍,这二姑娘刚从东北那苦寒地回来,众人还以为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面娃娃,随人捏,谁知道一回来别的都好好的,先给厨房一个下马威。 头日里说菜咸了,如今又说菜淡了没滋没味,鸡蛋里面挑骨头,也不怕挑出来的骨头太重砸了自己的脚! 周婆子明面上不显,心里默默地给二姑娘扎小人。厨房这种大有油水的地方,没有点关系是进不来的,比如她,就是走了大夫人陪房的路子才来干管事的。 另一个厨娘愁容满面地过来:“这才刚开春,去哪儿买海蛎子呀。”冬春之间海货有市无价,整个京里恐怕没有几家能吃得起,纵使买的起,又去哪里买呢。 周婆子叹口气:“我去问问夫人,若是实在弄不来,放几只海米吊吊味也就罢了。” 周婆子去了正院,寻个机会悄声跟大夫人的丫头红叶说了,红叶点点头,过一会儿递出话来: “夫人说,二姑娘要什么就给什么,没有就去买,没卖的就去货行里排队等。” 周婆子应了,急忙派人去采买。 其实红叶没有说全,大夫人还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吃好穿好把她哄好了,才能嫁到好人家去呀。” 听到这话时,红叶抬头看了一眼,夫人握着账本子看得正入迷,仿佛根本没把这事入心里去。二姑娘在她嘴里,好像不是要嫁去好人家,而是要卖个好价钱。 红叶打了个哆嗦,努力把心里的阴翳抛下。 花园里的季荔宁还在给季安媛讲东北的风俗趣事,讲到有年冬天在季家老宅开梅花会,结果贺阮不小心掉进还没化冻的池子里,摔得捂着屁股满院子转圈,季安媛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季荔宁笑:“大姐姐看起来是个厚道的,没想到今天狐狸尾巴算是露出来了,见别人出洋相就高兴起来。” “我不厚道,你也是个促狭的,贺小姐出这么大洋相一定羞死了,你还拿出来跟人讲,她若是知道了,非得打你不可!”季安媛还是掌不住要笑。 “不会的,小阮神经粗,才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呢。她从小这种事办的可不少,哪能都记得一清二楚。” 季安媛脸上露出钦羡的神色,季荔宁循循善诱:“姐姐有没有哪家处的好的姑娘,跟我说说,以后若是见了也晓得。” 季安媛摇了摇头:“我不怎么出门,偶尔去外祖家坐坐,和几个表姐妹也算聊得来。” 季荔宁听到外祖有一阵恍惚,还想呢,外祖家哪有姐妹啊,不是只有三个臭小子吗。回过神来才想到,说的是大夫人娘家,前工部左侍郎袁家呀。 “袁家大表姐二表姐早就嫁人了,三表妹四表妹倒是都还在家。三表妹端庄,四表妹俏皮,都是很好的人。”季安媛补充着。 袁家如今在朝无官,日常生计靠着季府和大姑爷家,对季家人好啊那是必须的啊。虽然季安媛是庶女,但是大夫人没有嫡女,季安姝又小,将来联姻还不都指着她?现在哄好了骗过去,带去的嫁妆不一定多,但是跟侯府的联系可是更密切了呀。 季荔宁不相信堂姐不明白这个理,也不相信偌大一个京城她没几个手帕交。既然你装傻,我也不能真傻,咱们就且这么来往着,看最后到底是你能收服我,还是我能制住你吧。 可是老天爷仿佛是站在季荔宁这边的,因为这时一个小丫头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冲季安媛道:“姑娘,沛儿小姐给您递帖子邀您赏花啦!” 沛儿小姐?徐沛儿?厉国公家的傻闺女徐沛儿? 季荔宁仿佛听见了“啪”的一声,惊天动地响彻云霄。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这个巴掌甩得可真响啊,小荔枝不厚道地想。 第二十三章 心计 季安媛听见徐沛儿三个字的时候,第一时间是非常惊喜的,厉国公家的嫡女,能将她放在眼里,下了帖子来请,可见是真喜欢她的,这下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又重了一些吧。 等反应过来季荔宁在一旁巴巴地瞅着她,季安媛就有些不自在了,刚说完自己不太出门,只认识袁家的姑娘们,这就有交好的徐沛儿来约着赏花了。 这脸打得啪啪响啊。 季安媛清清嗓子:“是吗,徐小姐竟然给我下帖子了?拿来我看看。” 那兴高采烈地小丫头呈上帖子还欲说话,立马被文鸢给赶了下去。 季荔宁以袖遮面,拿起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听到季安媛高兴地说:“妹妹,徐小姐要开花会呢,我们一同去吧,你也好见见京里的姑娘们。” 季荔宁喝口茶水咽下嘴里的东西,笑道:“好啊,姐姐跟我说说这徐小姐是个什么性子,我好有个准备,别到时不知高低惹着了她,毕竟是国公家的女儿呢。” 季安媛略带迟疑地说:“我不过见过这徐小姐一两次,也不太了解她。只是听说这徐小姐天真烂漫,是个孩子心性。” 季荔宁面上微笑,心里冷笑,满京城都知道徐沛儿是个傻妞,孩子心性才好被你骗吧。 红纹指挥着小丫头们在院子里摘了满满一大捧花,季荔宁看了吩咐往郡主那儿送一束去,带着剩下的回了绮绣阁。 季安媛在半路上与她分开,也去文道居送花了。 季荔宁拉着红纹一路疾走,红纹见她面色不善,况且又是在外面,也不敢多说,只能匆匆地跟上她的脚步。 等回了绮绣阁西厢,季荔宁一屁股坐在躺椅上,拿手帕盖了脸,这是明显不想说话。 季安媛?刚来时还觉得你纵然有些心思,也不过是被嫡母逼迫不得不隐忍,偶尔亮亮爪子保护自己而已。没想到心思竟然这么多,是担心季家有了自己这个嫡女不再去重视庶女了么? 可是有个事情你或许不懂,嫡女与嫡女是不同的,有的甘愿为家族牺牲自己铺平道路,也有的并不喜欢这个冷漠卑鄙的姓氏。嫡女与庶女更是不同的,像你这种九窍里全装的是自己的人,哪怕生为嫡系,也不过是个填坑的,去填季家那个深不见底的绝望坑。 想到这里坐起身来,红纹正打算劝劝,被她突然坐起来吓了一跳,抚着胸前听季荔宁道:“去请魏姨娘来。” 红纹劝道:“吃完午饭再请她来吧,郡主那边只怕也吃饭呢。” 季荔宁点点头站起身来,净手吃饭。 面前摆着她要的槐花煎,外表看起来还不错,娇娇嫩嫩的,咬了一口却皱了眉头。 “得让娘给我拨个厨子过来了。”季荔宁自言自语。 吃罢饭红纹亲自去请了魏姨娘来,二人对坐在窗前的小榻上,季荔宁留了银朱伺候。 魏姨娘手中握着白瓷杯,脸上敛去了平日里那股子精明热络,反而显得有些淡然。 “姑娘想问大姑娘的事,还是三姑娘的事?” “先说大姐吧。” 先说大姐,那就是都要说了。 “大姑娘是侯爷的妾室徐氏生的,比姑娘大三岁,平德二十七年徐氏得了急病死了,大姑娘就送到了大夫人房里养。养到十岁上,才搬出了正院,住在离文道居不远的采荷院。” 采荷院就在花园子旁边,邻着池塘,虽然格局很小,但也雅致,给小孩子住,尤其是给女孩子是很不错的。上午进园子经过采荷院的时候,季安媛还驻足了片刻,仿佛颇为怀念以前的时光。 “大姑娘十二岁的时候,身边的大丫头意外落水,大夫人借此好好整顿了府里一番。” “死了?”季荔宁有一瞬的惊骇。 “是,夜里掉下去的,也没有人瞧见,第二日再去找时,才发现已经浮上来了。”魏氏的淡然中透着冷漠,人命如芥,更别提那不过是深深后宅中的一个丫头。 “那大姐呢?” “还住在采荷院里,大夫人亲自又给她挑了个大丫头。” “是文鸯?”季荔宁好奇。 “是文鸢。” 银朱立在一旁抽了一口气,每日里顶着一个死人的名字行走,多可怕啊。 季荔宁默然。 “年前郡主说要回京,侯爷就让大姑娘搬来绮绣阁,还是大夫人说绮绣阁太大,怕大姑娘害怕,便让年后再搬进来。奴婢问过了,的确是我们回来前几天刚搬来的。” “好一段母女情深。” 魏姨娘笑了:“许是大姑娘比三姑娘大好多的缘故吧。” 季安姝今年满打满算才四岁,比大姑娘差着十多岁呢。大少爷已娶了田氏,二少爷比大姑娘还长两岁,大姑娘若嫁了,二少爷恐怕也该娶亲了。这样在等季安姝长大的十年内,便只有个季荔宁可以联姻了。 所以他们的计划,便是两事并行,一方面拖着季安媛,好好物色人家,另一方面解决掉郡主,利用季荔宁搭一条坚实点的富贵路。 “被人当棋子,还在棋盘上指点比划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 魏氏听了这话笑笑:“我就知道姑娘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这是说自己在东北撒娇卖痴呢,季荔宁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半点责怪。 “那三妹妹呢?” “三姑娘太小,没什么好说的,但她那个姨娘,就有点意思了。”魏氏喝了口茶,“三姑娘的姨娘姓梅,是扬州来的瘦…是厉国公送给侯爷的。” 季荔宁只注意到了厉国公,也就没去纠结魏氏咽下去的那个词。 厉国公?今日听到第二次了,一个国公给一个身世不显官运不通的侯爷送了个妾,这是什么情况? “这个梅氏,很奇怪,她对三姑娘很冷漠。三姑娘虽然生养都在她那里,但一切都是乳娘管着,梅氏平日里对姑娘不闻不问的。” “是不是她怨怼妹妹是个女孩,想生个男孩固宠?” 魏姨娘不好跟未出阁的小姑娘说季侯爷恐怕已经虚到生不出孩子来了,只能隐晦地说:“侯爷从不去梅氏的院子,梅氏也很少在侯爷面前出现。” 一旁的银朱红了脸,她毕竟比荔宁大两岁,懂的事也多些。 那就奇怪了,不想着争宠,不想生男孩,那就应该好好照顾季安姝才对啊。季府的孩子不多,纵使是庶女那也是侯府的姑娘,这个姨娘对自己手里唯一的一张好牌不管不顾,是看破红尘了吗? “生母不管,大伯母又懒怠得管这么小的孩子,所以才把安姝养成怯懦的样子了吧。”季荔宁有些心疼,想起那天见的季安姝,那哪里是个侯府的小姐,哪里是个三四岁、正是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呢。 魏氏也沉默,她没有孩子,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所以不太理解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怎么能狠心到这般程度呢。 两人相对无言。 片刻季荔宁哑着嗓子道:“姨娘记得帮我跟母亲说一声,给我拨个厨娘来吧,我这儿的小厨房手艺太差了。” 魏氏应了,起身一福:“来时郡主吩咐,姑娘今日不必过去了,明日再一起去送秦先生。” 季荔宁应了,送魏氏到门口,魏姨娘又露出满脸的笑来,吊着嗓门道:“姑娘快回去吧,真是折煞婢妾了。” 银朱忍笑,这跟刚才在屋子里可真是判若两人,难得姑娘还正色吩咐:“替我好生照顾母亲。” 魏氏一笑,高声道:“是,姑娘且放心吧。” 与此同时对面东厢房的阴影里藏着好几双眼睛,他们正牢牢地盯着这边的动静。 第二十四章 乱七 魏姨娘走了没多久,郡主就给她送了个厨娘并一个会做药膳的丫头。 季荔宁瞠目结舌:“我才这么点大就要开始进药膳了?” 那丫头抿嘴笑道:“郡主吩咐奴婢帮姑娘调理身体。” 季荔宁平时想的东西太多,这种小事便没多想,既然送来了就好好收下呗。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三月初五,诸事不宜,临出门前季荔宁看了眼黄历便皱了眉头,怪不得桑蚕礼恰好空过了今日,秦先生是没有找人算过就定了这一天吗? 郡主带荔宁出门登车,清早路上车马稀稀,很快便到了宪王府,见三个郎只穿着单薄的短褐在门口等着。 虽已入春,但早上还是寒风凛凛,三个郎哆哆嗦嗦地在门口站着,天生的地位和风度让他们没法原地跳脚暖和暖和,只能相互依靠着在寒风中抖来抖去。 远远地见郡主的车驾过来了,三郎咬着牙道:“终于来了,快冷死我了。” 二郎挺直了身子:“都,都站直了,别,别畏畏缩缩的让姑妈笑话。” 大郎感觉自己的衣角在风中摇曳,可,可是真的好冷啊,是谁说年纪轻轻火力旺的,自己这簇小火苗都快被吹灭了好嘛。 郡主到了门前,车外的丫鬟道:“三位少爷都在外面等着。” 拉开车帘一看,三张小脸都快冻青了,郡主吓了一跳,忙道:“快上来暖暖。” 二郎硬撑着道:“没事,马上进府了。”说着拉了大郎快步先往里去了。 三郎一跺脚呲溜钻进了郡主的车里,长舒一口气,天啦,真暖和真舒服啊。 郡主把三郎抱在怀里,只觉得这孩子冷冰冰的,仿佛连头发丝都冻住了,哭笑不得道:“真是傻孩子,怎么一大早的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季荔宁伸手摸摸表弟的衣服,确实只有一层,确实,有点傻。 三郎委屈道:“早上打完拳热得很,大哥和爹爹打赌说指定不冷,我们就这么出来了。” 季荔宁捂着嘴不好意思笑出声,三郎见状更委屈了,心里把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二郎僵着脸扯着大郎进了王妃的上院,两个人蹲在暖炉旁就不肯再动弹了。 等众人都进来了,世子笑呵呵地挪过去:“这回冷了吗?” “……”三个郎无语凝噎。 过一时秦先生带着秦嘉毓来道别,郡主起身郑重一礼:“谢先生教导我儿。” 秦先生急忙侧身避过。 王妃也笑呵呵地拉着秦嘉毓的小手道:“先生此去千里,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给我们递信。跟着先生去的都是妥当人,先生若是信得过,就尽管使唤,不必客气。” 秦先生一一谢过,这就登车出发。 未免扎眼,便让大郎二郎骑了马护着季荔宁,轻车简从去送。 荔宁一向话多,面对离别却良久无言,秦先生摸摸她的脑袋:“刚才不是还挺高兴的嘛,怎么,话唠治好啦?” 荔宁一笑:“可见先生是想家了,这都会讲笑话了。” 嘉儿探过脑袋来:“什么笑话,我也要听。” 笑意冲淡了离愁,荔宁撒娇:“等先生回来,给我讲讲路上的故事好不好?我还没有去过川蜀呢。” “人生就是一个故事,与其听别人讲,不如你有机会自己去看呐。”秦先生笑道,“若是什么时候方便,就给我去个信儿,我在蜀中等你。” 嘉儿凑热闹;“还有我还有我,姐姐来找我玩罢。” 荔宁笑着摸摸嘉儿的头,默默叹了口气,看来这是真不打算回来了。京城这种泥潭染坊一般的地方,离远点也好。 秦先生行李不多,身边除了嘉儿并两个侍女,就是一个管事带着护卫们,一行也很轻车简从地消失在视野里。 季荔宁伫立长亭,忽而朝着消失的方向福身一礼,很久很久没有起身。 大郎看着觉得腰都痛了,试探地叫声:“妹妹?”肋上便被二郎捣了一胳膊肘。 荔宁没有回应,半晌才直起身来,转身下台阶:“走吧,回去吧。” 两个小少爷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随从们面面相觑,怎么忽然觉得表小姐比较像个少爷呢,这气势,这风度,这不苟言笑的派头,人家虽然坐的是马车,但越发衬得两个骑马的少爷像小书童了。 真是奇怪呀。 回到王府季荔宁还是一直很沉默,王妃叹了口气跟儿子说:“宁姐儿是个长情的孩子啊。” 世子摸摸下巴,长情太过可就是优柔寡断了,女孩子虽然比男孩子要早熟得多,但确实也感性得多,也算是各有利弊吧。 世子爷这正担心外甥优柔寡断愁思过多呢,谁知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外甥女儿仰着一张白白胖胖的笑脸挤在他身边,一会儿舅舅吃肉,一会儿舅舅喝汤的,把个见惯世面的世子爷还好一番感动,心想,果然女儿是不一样啊。 吃罢午饭,季荔宁又亲手给世子爷端了盏茶,才笑眯眯地小声道:“舅舅,您把陵光三卫还我吧?” 世子挑了挑眉:“陵光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季荔宁有点炸毛:“舅舅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谁说的?” “袁先生交给我的啊。” 世子故意逗她,板着脸道:“交给你不过让你管两天过过瘾罢了,陵光这么重要哪能都给你啊。” “啊?不给我呀?”季荔宁有些颓丧,“舅舅真小气,也不说明白,害我白高兴一场,我还……”还跟哥哥们吹嘘了一番呢。 世子循循善诱:“你还干什么了?” 不行,不能出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报网。 季荔宁咬牙:“我还高兴得做了好几天美梦,说到底舅舅真不给我呀?” 世子哈哈笑:“你要他们干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用处,舅舅是大人,就不要管小姑娘要干什么了嘛!”这娇撒得自己也一阵恶寒。 世子充分体验到了女儿的好处,越发看自己三个傻儿子不顺眼了,悄悄道:“给你可以,别跟你哥哥们说哈,他们一人可就一卫,比你少多了。” 季荔宁也压低声音:“知道啦,保证不说。舅舅先给我一个人就够了,多了我也没处安置,我现在跟我堂姐住一个院子呢,可别给她发现喽。” 世子无所谓地笑笑:“要是能那么容易被发现,他们还干的成暗卫么?先给你一卫,让他们轮班就是了。不会太扎眼的,你放心好了。” 季荔宁高兴地跟舅舅商量好了,马屁拍得更响了,让一旁的世子妃看了,心里不禁盘算着,自己这三个儿子,不知道能不能有一个把这个可人儿的外甥女娶回来呢。 世子妃的目光在三个郎身上扫来扫去,憨实的大郎没有发现,三郎年纪还小也没有在意,只有二郎冷眼旁观觉得甚是诧异,母亲这冒着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真是慈爱中透着狡诈,亲切中带着奸猾,相当可怕啊。 第二十五章 八糟 每回去宪王府都要傍晚才回,这一日到家时天也快黑了。没跟着去的紫檀照样在二门内等着,见郡主下车连忙跟上去耳语几句。 季荔宁看着紫檀神色有些紧张,郡主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忙凑上去问怎么了。 郡主道:“你先回去,今儿个自己吃饭吧,就别往乐安堂来了。” 季荔宁心道不好,劝道:“娘别生气,如今实在不值当的撕破脸。” 郡主顺顺闺女耳边的发丝:“娘知道,你放心吧,这事且等我留着腾出手来再办。” 季荔宁一福身带着人回自己院子去了,一面走一面悄声吩咐:“去大夫人那儿探探底,派个谨慎些的人去。” 银朱应了,转身去找人,看着笑嘻嘻的七宝默了一瞬,跟她身边另一个不甚显眼的丫头说:“樱桃,你去。” 樱桃默默地一弯腰便转身去了,留下七宝在原地笑呵呵地看着银朱。 银朱笑道:“你也是个好的。” 七宝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文鸢姐姐也这么说我呢。” 银朱两眼盯着面前的七宝看了片刻,见她仍旧仰着笑脸不为所动,便道:“我知道了,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小心些,可别办砸喽。” 七宝一蹲身笑道:“姐姐放心。” 此时的文道居里祥和又安静,大夫人正歪在炕上吃牛奶羹,陪房徐家的婆子拿美人拳给她敲着腿。 红叶进来回道:“二夫人回来了。” 大夫人手里的勺子“铛”地一声落进瓷碗里,笑道:“终于回来了。” 徐婆子在一旁道:“二夫人一定气坏了。” “天道有轮回,也该她生会儿气了。”大夫人阴阳怪气的语调倒让有心奉承徐婆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夫人,若是二夫人查到了咱们……” 大夫人把碗扔在了桌上,细致的白瓷立马碎了一桌子:“怕什么,莫说她查不出来,查出来又怎么样?查出来她还能跟我翻脸么?” 徐婆子忙弯了弯腰,脸上的笑愈发谄媚。 郡主在回乐安堂的路上大致听紫檀讲完经过,脸阴得像块冰,连侍候了多年的紫檀紫棠也不敢吱声。 回了自己院子里,郡主刚坐下,就有两个丫头捧了明日要穿的霞帔,只见深青的纱罗乱七八糟扯成一团,本来绣着的织金云霞凤纹也被抽出了金丝。 “只有霞帔吗?” 紫檀道:“是,已经反复查过了,其他的都完好。” 郡主眉头拧起:“把东西拿去给玉娘,让她夜里赶赶,若是补得好就罢了,补不好再说。” 紫檀道:“还是让她过来补吧,万一再有人使坏……” “她没有那么大胆子,不会再来了。”郡主捏了捏鼻梁,“送去玉娘那里吧,在这儿毕竟工具不全,也不方便。” 紫檀应是,招呼丫头们收拾了霞帔就去找玉娘了。 玉娘的母亲是多年前蜀地进贡的绣娘,后来新皇登基大赦出宫,后来结亲生子,女儿玉娘就继承了母亲的绣功,因缘巧合入了宪王府。再后来永淳郡主嫁季家,去东北,身边便一直带着这个玉娘。 绣工讲究的除了一双手便是一双眼,所以玉娘跟随郡主后很少再亲自做活,郡主也很爱惜玉娘这双妙目,一般的活就让小绣娘做了,玉娘为此给郡主培养了不少徒弟。 但是即使玉娘再爱惜自己的眼睛,见紫檀捧来的这乱七八糟的一堆也不再敢交给徒弟,当下连饭也不吃了,吩咐徒弟道:“取我绣箩来,再多点几盏灯。” 紫檀吩咐一个小丫头,让她去跟郡主复命,自己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就在屋里坐下来,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玉娘。虽然郡主说了她不会再派人来捣乱了,可万一她不死心呢?万一她黑心到想整死郡主呢? 这个她是谁,众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霞帔是让只野猫儿给撕烂的,丫头们进到放着霞帔大衫的屋子里的时候还看到那只猫了呢。一间屋子怎么好端端地就跑进只猫来了,满屋子的衣裳布料它不撕偏偏就咬了这明日亲蚕礼要穿的霞帔,这是在糊弄谁呢。 可事实就是这样,一只猫罢了,有什么证据是她做的呢?不但查不到她,还得继续防着,君子对上小人,自古就没什么好办法。 玉娘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埋头理着金线,心里盘算了一回,便飞针走线地修补起来,饶是紫檀这种见惯了世面的大丫头,也惊叹了一回,真是开眼了。 乐安堂里郡主听了小丫头的回话,想了片刻,道:“紫棠,你去开库房,把我以前穿的礼服都找出来,看有没有跟这件差不多的霞帔。” 礼服多少年才换一套,虽然样式没怎么变,但布料却大不相同,新旧程度也不一样,若找到一件相仿的,也好歹能糊弄一下。 紫棠带着人把库房里几个最老旧的箱子都打开了,找出来三四件霞帔。 郡主来回比较了半天,指着一件道:“把这件打理打理,若是玉娘那边不行,明日就只能先用这件了。” 紫棠忙带着人去熨洗,一边又派了人把玉冠大衫等都看住了,整个院子虽忙忙碌碌,却还是有条不紊。 蒋嬷嬷立在一旁劝道:“郡主先吃饭吧,别为了这些小事伤了身子。” 早就候着的魏姨娘也不敢说笑,默默站在屋角的阴影里。 郡主点了点头,蒋嬷嬷赶忙亲自出去张罗饭食。 郡主吐了口浊气:“有这样的蠢妇,季家要完了。”屋子里仿若无人,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回应。 阴影里的魏姨娘慢慢地踱出来,给郡主兑了碗梅花卤子,轻飘飘地说道:“郡主别急,慢慢来。他们快完了,咱们要走的路可还长着,万一弄脏了手可就不好看了。” 郡主听了这话,抬起手对着光看了一下,恍如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是啊,不好看了。” 绮绣阁的季荔宁刚与季安媛一起吃过饭,回到屋子里便把丫头们都赶了出去,只留下银朱一个:“陪我溜达两圈。” 银朱精神一抖,这是又拉着我干、干什么事啊? 银朱陪着季荔宁在不甚宽阔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刚松了口气,只见自己家姑娘“啪”的一声把一扇窗户推开了,凉风灌了进来。 银朱刚要张嘴,就见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窗口,于是这嘴就没合上,一声差点涌出来的尖叫被手疾眼快的季荔宁给捂了回去。 那身影陷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大概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子,穿着一身暗色的衣服,突然出现在二楼的窗边,还真如鬼魅一样。 季荔宁问道:“你叫什么?” 那人嗓音怪怪的,好像公鸡被人捏住了脖子:“属下陵辰。” 季荔宁点点头:“我以前见你们不多,叫不上名字来,今后见得多了我会认得的。” 那人不再回应,季荔宁耸了耸肩,这人真无聊。 “我有两件事交给你,其一,查查我堂姐在京中跟谁有往来,其二,”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我知道你们有路子,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北关卫二小姐手中,是密信,要快。” 说完还不放心补充道:“你知道卫二是谁吧?” 那暗卫低头抱拳:“属下知道。” 季荔宁想想,没有别的事了,便道:“你去吧,注意安全。” 眨眼间那人便消失了,银朱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合上嘴,一直这么傻傻地看着窗外。 季荔宁关上窗户拍拍银朱:“傻丫头,都走了,别看了。” 银朱回过神,整张脸都哭丧起来,姑娘唉,这么刺激的事咱能找个人跟我轮换一下么?净整这些我一颗小心脏受不了啊。 宪王府里,世子正在书房看书,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盅补汤进来了。 世子看了看她,放下书,一边洗手一边很随意地问:“表姑娘说什么了?” 那小丫头束手站在一旁:“姑娘吩咐,查季大小姐的关系往来,送密信至北关卫二小姐。” 世子拿开盅盖:“这丫头,真是添麻烦,咱们还有人在那边么?” “最近查的严,袁先生让明线都回来,暗线也就地潜伏了。”小丫头神情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世子咂咂嘴,接过丫头递上的信,看了两眼便三下五除二撕开了信封。 世子一目十行,发现厚厚的一封信没有一句是正经话,全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 “我就说嘛,这丫头没这么傻,这封信是她试水的,你给她送驿站得了。”世子笑着摸摸下巴。 丫头低头应是,接过信刚要出门,又被喊住。 世子眯着眼笑,手指弯曲敲着书桌:“还是送到永毅伯那儿去吧。”永毅伯在军中,情报网没人敢动。也正好让他们爷俩提前熟悉一下,免得日后见面尴尬。 丫头等了半天没有其他吩咐,便机械地行了个礼出去了。 谁知还没走出廊子,听见后面有人惊喜地叫道:“晨儿?是晨儿吗?” 丫头嘴角一抽,快步往前走去。 第二十六章 亲蚕 丫鬟晨儿自顾往前走得飞快,把叫她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那不是别人,正是大郎。 来找父亲的大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那个人影迅速地消失不见了,才摇头叹了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听到里面唤一声“进来”,大郎伸手推开门,只见父亲正举着本书看,桌子上放了一只玉碗。 世子也是从小练武的,如今虽已过而立,又养尊处优,但耳力没有退化,自是听见了儿子在外面的动静。心里虽然腹诽,面上却不露,笑眯眯问: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大郎迟疑道:“父亲,今日送妹妹去城外,路上遇见了李家的人。” “李家的人说什么做什么了?”世子淡道。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他们二房的那两个小子一直往妹妹的马车里看。” 世子皱了皱眉:“小孩子好奇罢了,你不要多想。你弟弟怎么没同你一起来?”那个兔崽子可是比眼前这个精多了,不可能大郎都发现的事他却没发现。 大郎挠了挠头:“二弟今日骑马太累,吃完饭就回屋躺着了。” 果然聪明的躲了,顶这个憨厚的来报信,真是奸猾。 世子摸摸长子的头:“好孩子,你也回去歇着吧。” 大郎笑眯眯地应了,转身出门,还很贴心地给他爹关上门。走出去几步才翻个白眼,都多大了还摸头,不知道摸头长不高啊。 嘟嘟囔囔的大郎会自己的小院去了,留下世子一个人在书房对着烛火叹气。 过一时他又站起身来打开了窗户,一个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 “去找李沂,告诉他若是李家后院不整,就少做梦!”碎嘴妇人最为可怕,比朝中的御史只上不下。宪王府女子虽多,却没有碎嘴之人,除了自己老娘爱骂骂人,世子还真没受过后院起火的罪。 李沂听到近卫传过来的这句话时,也是非常头疼。 忠勇侯夫人知道儿子要娶亲,一时得意忘形,虽然还算谨言慎行,但难免日常言语中透露出一二。两个弟妹也不是蠢的,了解了婆婆的喜悦,免不了跟丈夫儿子啰嗦两句,隐则隐晦,意思倒是大喇喇地摆在眼前了。 侄儿们也聪慧的紧,小孩子又好奇,一时忍不住想看看这位未来的大伯娘的小闺女,倒不能说错。只能说,李家毕竟武将出身,家族底蕴还不够深厚,一言一行都难免欠缺。 等郡主嫁进来了,若是做宗妇,那就能改变李家现在的浮躁局面,李沂美滋滋地想,若是王爷王妃不舍得她做宗妇操劳,那就带她去天津,去过两个的小日子,生个像她一样的女儿,英气十足,生个像她一样的儿子,十足英气。 未来大舅子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子里,李沂叹口气,他明白这不是威胁,如果被宫里那几位知道宪王府已经和李家站在了一条船上,那这事可就难有结局了。最好是再不提起这一茬,糟糕一些,可能就担了结党的罪名。 李沂烦恼地用手耙耙头发,还是起身出了门,七拐八拐地来到了李敬的院子。父子俩长谈了半宿,第二日亲蚕礼一完,李夫人就带着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去西山静安寺为李家在外带兵的男儿祈福去了。 却说季侯府,紫檀紫棠一人守着玉娘那边,一人守着乐安堂,两人愣是一晚上没睡,熬得两眼通红。 天蒙蒙亮,一早上值的蒋嬷嬷带一群小丫头伺候着郡主起床梳洗,紫檀这才亲捧着玉娘补了一整夜的霞帔进来了,后面跟着玉娘并一个拿着绣篮的小绣娘。 紫棠展开霞帔:“玉娘手艺好,但这毁得太严重了,还是能看出一些来。” 郡主命人多点了几盏灯,仔细看了一回:“是还能看出来些,罢了,叫紫棠拿昨晚找出来的那件穿罢。”看玉娘神色疲惫,便道,“玉娘快去歇息吧,累了一晚上了,紫檀紫棠也下去吧,别把身子熬坏了。” 紫檀紫棠还是撑着服侍了郡主穿戴整齐,等主子坐在桌前开始吃早饭,两人才被蒋嬷嬷撵去休息了。 嬷嬷立在郡主身边,看她慢慢地吃了两只烧麦一碗粥就停了箸,知道吃多了不便,也不再劝。 “郡主,奴婢看那霞帔玉娘补得还好,等到天大亮了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蒋嬷嬷屏退了众人方道。 郡主闭眼凝神,片刻之后才说:“嬷嬷是觉得这两件差得太多了罢。” 蒋嬷嬷低头看看,这两件明显料子不同,行针也有差异,一看就是好几年前时兴的针法了,京里这帮夫人太太又怎么看不出来? 郡主笑笑:“就是要他们看出不同来,他们不是想知道我在季家过得有多惨么,那就让他们看好了。”手一抚袖口,织金在柔软的皮肤下默默展示着自己的不拘,“正好他们不是下不了决心吗,那我就推他们一把。小人有人做了,他们怎么会不去抢着做君子呢。” 嬷嬷一凛:“老奴糊涂了。” 郡主拍拍嬷嬷的手:“嬷嬷,咱们不急,君子咱们不做,小人咱们也不做。咱们呀,安安静静做一个弱女子就行了,弱者不一定是输家呀……” 第二十七章 燕来 亲蚕礼毕,皇后歇了几日突然开始整顿后宫,一时间人心惶惶,风雨欲起。朝中更是有人趁机裹乱,今日你参我一本,明日我告你一状,永淳郡主再嫁一事也摆上了明面。 当然这些事情季荔宁统统不知道,自亲蚕礼那日母亲先大伯母一步回来之后,整个乐安堂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除了她每日去请安,再不让外人出入。荔宁私下里询问郡主身边的人,可紫棠紫檀都紧闭了嘴不说话,下面的小丫头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乐安堂上下一副独善其身的模样,季荔宁恐怕家里出事,也不敢去王府见见几个表哥表弟探探口风。等到陵辰给她送来卫子鸢的回信之时,见到的就是一个满面焦急却不得不强自按耐的小姑娘。 季荔宁知道陵光三卫虽然已给了她,但到底还没有彻底地归属于自己,心下虽然想打听一二,却迟迟不敢开口。 陵辰在窗外默了一瞬,见小姑娘手里的信攥地死紧,一口贝齿也咬着嘴唇,知她不能轻易开口想问,便微微弯了弯身子,转身去了。 荔宁叹了口气,将窗户关上,自己半个身子坐在床沿上,拆了手中的信来看。 卫二的信如同自己寄去的信一般,无甚要事,只把日常琐事一件件细细记了下来。 荔宁把薄薄的信纸翻了个面,起身拿了梳妆台上闲置已久的胭脂盒。平日里季荔宁并不用胭脂,这盒来自奇礼阁的胭脂却一直留在那里,任她时时把玩。丫头们以为姑娘只是喜它精致小巧,却并不知道这胭脂之中其实大有奥妙。 只见她取了少许胭脂涂在手背上,静候了片刻,这胭脂竟微微地融了,荔宁以指为笔,细细地将手背上的胭脂膏抹在了信纸背面,薄薄一层信纸竟如分了两层一般,几息之后现出了一行簪花小楷:辽王没,高丽动。 季荔宁呆了一瞬,忽而觉得脑筋转不动了,自太祖起,历代辽王镇守东北,父终子继。东北苦寒,所以朝廷对辽王府十分优渥,虽说兵权不重,但镇压个高丽小国还不在话下。故此几代辽王在东北当了数十年土皇帝,倒也舒坦自在。 如今没了的辽王是上代辽王的幺子,认真算起来今年也只刚逾不惑,怎么就突然暴毙呢?更可疑的是,信从东北来最起码也要两三天,说明辽王没了已经三天以上了。这消息没有正大光明地递进来,反而让身在东北深闺的一个小女子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辽王之死,高丽在其中又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再者,辽王虽死,世子呢?世子为何秘不发丧? 她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试着把脑海中的几个点连成线,然而终究是一团乱麻,该死,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季荔宁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是个女孩子,无法在这个男子为尊的朝堂上、江湖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季荔宁站在桌边,手指笃笃地敲着桌沿,盘算着到底要不要把自己手里的牌交给舅舅,可是依舅舅的情报网,恐怕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吧。 忽而听到红纹敲门,轻声道:“姑娘,郡主请您去乐安堂,贺小姐来了。” 季荔宁冲过去打开门:“谁?谁来了?” 红纹笑道:“贺卿来了,您快去罢。” 管他谁死了谁痴了,季荔宁全然抛到脑后,连忙带了丫头们往乐安堂去。 三月中的午间,日头还挺大的,季荔宁一路小跑,等到了乐安堂已是一头薄汗,来不及擦就一头闯了进去,在院中就听着贺阮那软乎乎的小奶音讲着山西的趣事,把郡主逗得哈哈地笑。 季荔宁紧走几步进了正堂,刚从阳光下走进暗处来,突然有一瞬的眩晕,眼前花花地看不清东西。她一趔趄,身后的红纹等人还没来得及上前,一只手已经扶住了季荔宁。 “小心!” 季荔宁抬头,目光望进了两汪深潭一样的眼睛,她收回手敛衽一礼:“谢过云公子。” 云霆顺势也放下手:“无妨。” 季荔宁还没站直身子,一颗肉做的小炮弹便冲了过来,一头扎进季荔宁的怀里,喊声里仿佛带了呜咽:“小荔枝呀,我想死你了!” 季荔宁哭笑不得,摸摸贺阮的脑袋:“抬起头来我看看你胖了没?” 贺阮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高了?” “你怎么这么矮了?” 两人一起开口,说完后面面相觑忍不住相视笑了起来。 贺阮看看超过自己快半个头的小荔枝,以一副仰视的傻样问道:“你在京城吃啥了呀?咋长的这么高?” 季荔宁这段日子没工夫关心这些有的没的,这会儿跟贺阮一比,果然长高了不少。 郡主在一旁插话道:“先来坐下吧,站着也不嫌累得慌。”一面递了手帕给女儿,季荔宁后知后觉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云霆坐在了郡主下首,就这么坦然地看着对面拉手说话的妹妹和季荔宁,郡主见了忍不住在心底叹一声,果然是少年心性啊。 贺阮软软得跟郡主撒娇:“娘娘,小阮这几天和荔枝一起住好不好?” 郡主忍笑:“好,她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保证你长个儿!” 季荔宁嗔母亲一眼,小阮本来就较真,还糊弄她,真是为老不尊! 谁知这一眼入了云十六公子的眼,就再也剥不出来了。 “……十六郎?” 呆呆的云十六仿若未觉,郡主放重了声音,连贺阮和季荔宁也停了说话看过来。 云霆回神,陡然红了耳朵:“啊……是。” 郡主抚袖笑道:“那就委屈十六郎去外院住几天了,也好让她们姐妹俩多玩几天。” 红晕从耳朵爬上了脸,云霆拱手:“谨听郡主吩咐。” 贺阮和季荔宁又开始叽叽喳喳,郡主淡淡地笑着,看着,想着,若是二爷能活到如今,怕是能抄家伙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只傻愣愣看着他家掌上明珠的臭小子给打出去吧。 少年慕艾呀,多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