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礼 长平列侯卫青薨。 棺木停放在宅内堂前,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堂前哭声大作,此起彼伏,就没有断过。 两边的苍头嘶哑着声音,一边唱名,一边登记前来吊唁的人送上的礼单。 卫青是太子的舅舅,妻子是皇帝的同母姐姐平阳公主,身前又是大司马大将军,尊荣至极,来吊唁哭灵的人自然不少。 霍绾君紧紧地拉着堂兄霍嬗的手不放,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四处打量。 今日她本不该来,但是小显不知道给父亲说了什么,父亲就叫她和堂兄一起来了。 卫青是霍嬗的舅外公,霍嬗自然要来,父亲和卫青同朝为官,又得了卫家这么多年的好处,自然也是要来的。 可她来干什么呢? 前世,父亲也是叫她陪着堂兄来,结果霍嬗莫名中了邪,倒在后堂,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发青,发着高热,当天晚上就死了。 而她却怎么都想不起,当时她在做什么。 如今,她知道霍嬗的死没有那么简单,就连她的父亲也因为霍嬗死去而更得皇帝看重,后来位极人臣。 当年,她是最后一个知道霍嬗出事的人,被孤零零地丢在卫家的灵堂前一日一夜,没人问,没人管,等到她又饿又冷的回到家中,迎面便被父亲给了一耳光。 父亲说对不起将他带到长安城的哥哥,哥哥只留下这么一点血脉,最后还是没有保住。 皇帝也大怒,霍嬗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一点骨血,皇帝分外看重,一生下来就让他继承了冠军侯的爵位,让他挂了侍中的头衔,日日期盼着他长大后子承父业,成为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名将。 母亲又惊又怒,动了胎气,弟弟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 几天之内,她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连唯一愿意陪着她玩的堂兄也没有了。 孤单和黑夜长久地笼罩着她。 一个六岁大的孩子,莫名背负了这么多不属于她的罪过。 霍绾君一直窝在霍府的角落里发霉,最终成了一朵胖蘑菇。 她很少见到父亲,本来就胖重,自暴自弃之后,便由着性子吃,后来便成了痴肥。 父亲看见她就把眼挪开,她知道,父亲在嫌弃她,父亲是大汉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她…… 经历过太多不堪,当她重新醒来,看见慈爱的母亲,俊美的父亲,还有对着她笑的堂兄时,她边笑边掉泪,暗自发誓,若能挡住这些灾祸,她愿意不吃不喝,饿成芦柴棒。 对于一个嗜吃的胖子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诚心了。 今生,就先从保住堂兄开始。 其实不用小显说什么,霍绾君也会想着法子陪着堂兄来的,在前世短短的生命里,霍嬗给过她关爱和温暖,在寂寞无助之时,她经常拿出来回味。 不知道多少次,她梦见霍嬗没有死,一样成家生子,好好地做着冠军侯,好好地护着她。 府里的小显生的霍禹,不是她的兄长,霍禹和他生母小显一样,是只白眼狼,只会给家族招来灾祸。 她要留住霍嬗的命,这一次,她不会再和霍嬗分开。 霍绾君小小的手,紧紧地抓住霍嬗的袖子,她从小就能吃,力气很大,虽然现在才六岁,霍嬗十岁多了,却打不过她。 若是她想,一定能扣得住霍嬗在身边。 前世她一直自卑,自卑自己又肥又壮,力气又大,被姐妹们嘲谑,被夫君嫌弃,可如今,她觉得力气大也很有好处。 公主府里的大奴瞧见了霍嬗,连忙上前道:“见过冠军侯霍侍中大人,公主和几位小侯爷在里面正哭得伤心呢。” 只有亲戚或者密友,才能进入内堂哭灵,这是让霍嬗去内堂哭灵,顺便劝劝公主和几个孩子。 霍嬗叹口气,难过地点点头,眼泪差点就要溢出来,舅外公把父亲拉扯大,对他也很好。 大奴瞧见他身旁紧紧贴着一个又白又肥壮的小郎君,有些面生,问:“这是那家的郎君?” 不知道能不能放进去啊? 霍绾君紧紧地拽住霍嬗的袖子,轻声道:“我也是霍家的孩子,父亲深受卫候的大恩,让我也进去吧。” 前世,她就和霍嬗在这里分开了,这次,不会再放手。 大奴叹口气,这个当口,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没有说话,转身在前面领着两个孩子往里走。 “冠军侯霍侍中大人到……”一旁的苍头,嘶哑着嗓子唱名。 霍绾君硬着头皮,跟着堂兄进了内室。 内室里卫青穿着皇帝赐下不久的金镂玉衣,脸色青白,长久的病痛让他的双颊和双眼都凹陷进去,谁能想到,这枯瘦的男子便是少年成名、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舅外公……”霍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也不必再忍了。 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伏在地上叩首,霍绾君也跟着跪下,一举一动都跟着霍嬗来。 霍嬗磕完头后,西向而立,大哭了一场。 霍绾君实在是逼不出眼泪来,她死后魂魄无依无靠地飘荡了许久,生前寂寞,死后孤寂,麻木地看着夫家被父亲灭门,又看着霍家族灭,死了无数的人,她没有眼泪。 若说她真有什么不忍的,便是可怜的女儿了。 想着前世女儿小小年纪没有了母亲,被送进宫中,还未及笄就死了丈夫,没有一个亲人在世,孤零零地在长乐宫做太后。 霍绾君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这辈子一定不要再嫁给那个卖女求荣的夫君,也不让女儿再受那样的苦楚。 大家都哭的伤心,霍绾君的嚎啕让人对她好感备至。 自重生以来,霍绾君人前只会傻笑,这一个多月,憋得好辛苦,如今终于可以大哭一场了。 内室哭声一片。 大奴进来禀报,说皇帝派光禄勋前来吊唁。 平阳公主讶然:“皇帝竟然不来?” 随即又苦笑道:“皇帝的确不会来。” 霍嬗收住泪,安抚舅外婆,道:“皇上说让我长大了以后,和父亲、舅外公一般做他的大将军。舅外婆,皇上一定是不忍心来。” 平阳长公主已经老了,卫青是她的第三任丈夫,比她小了十几岁,本以为她要先去,没料到,却是卫青先走。 这一辈子,什么样的风雨,没有见过,却被这童言童语弄得眼泪又下来,“好孩子,你很好,快快长大吧,卫家后继无人了。” 霍嬗还小,听不懂这意思,舅外公不是留下了三个舅舅吗? 霍绾君在心里暗自点头,平阳公主果然深深了解她的弟弟,卫家确实因为卫青这一去,没有什么屏障了,在卫青生前,没有人敢中伤卫皇后和卫太子,卫青死后,卫皇后和卫太子的处境一日比一日危险,直到最后被诬陷致死。 若是霍嬗能够成为卫氏一系的中流砥柱,卫家也许能够改变命运。 光禄勋进来吊唁了一番,又传了皇帝的旨意,皇帝已经命将作大臣在茂陵为长平列侯修建了陵墓。 皇帝说:“冠军侯和长平侯都是朕的爱将,百年之后,朕长眠于地下,也要他们陪伴左右,冠军侯的陵墓在茂陵的右侧,已经修成祁连山的形状,长平侯的陵墓便在茂陵的左侧,修成庐山的形状。” 卫青的棺木按照礼仪停放五个月之后,便会在皇帝指定的墓地下葬。 霍嬗的双手紧握,舅外公和父亲的陵墓拱卫着天子的陵墓,这是何等的尊荣,他引以为傲。 霍绾君的脸色有些微妙,她实在对当今天子的有些行为不以为然。 眼下,天子对卫家好像依旧是恩宠备至,后来做出来的事情……却让人发指。 这位帝王的宠爱就像是沙漠里的泉水,弥足珍贵,却又转瞬即逝。 光禄勋走后,平阳公主累了,霍嬗带着霍绾君出来走走。 前面的灵堂人头攒动,苍头不断地唱名,这场丧事办下来,不晓得要花费多少银钱,不过皇帝才赐了三千万钱、万匹布。 今日,皇帝没有来吊唁,太子殿下也迟迟未出现,有心人已经在揣测今后卫家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了。 太子生性仁慈,是皇帝三十多岁才得的嫡长子,深得爱重。 只是皇帝年纪大了,太子也年纪大了,皇帝对卫皇后已经没有了夫妻情爱的兴趣,身边围着的都是得宠的各位夫人,这些夫人们都有孩子。 时不时的有皇帝不喜太子不肖父的话流传出来。 霍嬗经常在宫中走动,深得皇帝爱宠,自然也是知道这些流言的,他皱了皱眉头,问堂妹:“绾君,你饿了没有?” “那你饿了没有?”霍绾君胖乎乎的面颊鼓了鼓,顺着话问,她的确有些饿,但她得忍住。 霍嬗的唇角微微扯了扯,又被悲伤的心情压住,抚了抚她的脑袋,道:“你可真乖,若是饿了,我叫大奴带你找些吃的去。” “不用,”霍绾君立即紧张起来,紧紧攥住堂兄的袖子,虽然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大发慈悲,让她重来一回,但她知道,她要看好她的一切。 拥挤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朝两边退了下去,伏在地上,霍嬗道:“应该是太子殿下来了,”边说边拉着霍绾君跪伏在地上。 公主府的大奴恭恭敬敬地领着太子殿下、史良娣和皇孙们进了厅内,两旁的侍卫和虎贲们在身后簇拥。 霍绾君偷偷地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太子殿下,这个死后被称作戾太子的人,面如冠玉,一脸的忧色,如今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男子最好的年华,身边的史良娣端庄美丽,真是一对璧人。 谁能想到,他们会死的那么惨呢? 一道锐利的眼光扫向了她,虽然转瞬即逝,霍绾君却找到了目光的来源,应当是皇长孙,史良娣生的长子,人称史皇孙。 史皇孙和霍嬗差不多大,一张轮廓分明的小脸,凤眼微挑,给人一种冷压之感。 霍绾君心中称奇,卫太子如此仁厚,史良娣出身世家大族,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史皇孙冷冰冰地又扫了她一眼,便跟随太子殿下朝内室去了。 霍绾君随着众人慢慢起身,知道按惯例,几位公主和驸马不久后必然要跟着来吊唁,可前世她怎么对这些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哥哥……”霍绾君轻声唤着,没有听见回应,一转头,在人群中,竟然找不见霍嬗的身影。 第2章 谎言 霍绾君的心一阵狂跳,乱了节奏,周围的熙熙攘攘的人声敲打着她的耳膜,胖乎乎的小手抖个不停,霍嬗这是去了那里? 拥挤的人群中,一个矮胖的身子挤来挤去来,很快查看了各个角落。 都没有。 虽然是深秋,霍绾君脑门上上的汗流个不停,这样找下去,堂兄一定是找不到了。她转而朝内室方向挤了过去,大声叫嚷:“快救冠军侯霍嬗,有人想要谋害他,有人想要冠军侯的命。” 尖锐的童声,不断的叫嚷,厅堂里静了下来,像死一般可怕,众人呆滞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不知道冠军侯是皇帝的宠儿,来哭个灵,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皇帝的性情越发暴躁了,也越来越不把人命当回事,他们真怕被祸及池鱼。 可是现在也不可能走。 内室里,卫太子和史良娣正在哭灵,三儿一女都伏在地上陪着父母,最小的才不足三岁,平阳公主和卫青的三个儿子在一旁陪着。 史皇孙刘进冷峻的小脸上,泪痕斑斑。他心中默默悼念,舅外公您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进儿能将那些奸佞小人全部斩杀,保佑父亲能够安稳登上皇位。 再有十几年光景,他和父亲就要死于皇祖父的屠刀之下,一切都为了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让路。 人人都说他这半年来性情变得厉害,可谁能知道前世曾经经历了那样凄惨的事,还能若无其事地过下去? 无知才是福气,可他刘进已经注定没有了这份福气。 尖锐的童声传了进来。 史皇孙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就动了一动。 大奴气急败坏地进来,禀报:“方才伴着冠军侯来哭灵的霍家肥郎君,在外面大叫,说有人要谋害冠军侯,晚了就来不及了。” “天……”平阳公主脸色灰败,这怎么可能,可若要是真的? 卫太子刘据愣了愣道:“还不派人去找冠军侯?究竟是谁和卫家过不去?那孩子是不是胡言乱语?” 史皇孙猛地站起身来,“阿父,事关冠军侯,非同小可,不可马虎,但您出去不合适,让孩儿去看看,那个肥郎君应该是霍光家的孩子。” “霍光家的孩子?”刘据无意识地重复着。 霍光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霍去病攻打匈奴时从河东路过,和亲生父亲相认,并将弟弟霍光带到长安城。 因为霍去病的缘故,卫家对没有血缘关系的霍光也颇为照顾。 霍去病死后,父皇便对霍光高看一眼,让他担任奉车都尉,专门负责皇帝的车架安全。 霍光家孩子的话可信吗?谁要对着年幼的霍嬗下手? 史良娣在一旁道:“让进儿去吧,两个孩子好说话,若是个误会,也好解释。” 刘据心烦意乱,挥了挥手让长子去了,真是多事之秋。 史皇孙刘进出了门后,脸更冷了,在阴暗的内室门前,莫名的就有些阴森,他的父亲就是太仁厚了,从来不会将人从坏处想。 他的几个叔叔,也一心想做太子呢。 霍绾君在内室门前扭动,守在门前的虎贲要拦住她却又不伤她,还是要费些力气,史皇孙心想,这肥郎君可真是壮实有力。 霍光一向以沉着冷静著称,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形貌俊美,深得皇祖父的厚爱,可这肥郎君怎么也不像霍家的那个大儿子霍禹。 难道是霍光家的那个肥女? 史皇孙的眼睛便在霍绾君的脸上多盯了两眼。 “肥郎君,见了皇孙还不施礼?”一旁的虎贲戏谑地训斥,这郎君力气真大。 霍绾君瞧见史皇孙那冷峻的脸,声音莫名就吞到了肚子里,史皇孙不大的年纪,却让她害怕,带着阴森之感。 不过是个毛孩子,前世就那样莫名死了,还没她活的长,她怕他作甚。 霍绾君给自己打气,鼓着小脸,施了一礼,粗着声音道:“见过史皇孙,冠军侯不见了,有人要谋害冠军侯,这是关系到卫霍两家的大事,请史皇孙速速派人去后院寻找。” 史皇孙的心一跳,前世霍嬗的确在今日出的事,方才他在厅堂里就奇怪,霍嬗身边怎么多出来了个肥郎君,。 看来这个肥郎君有些古怪呢。 “本皇孙为何要相信你?”刘进双手背在身后,“你最好有一个好理由。” 被那双含着冰的眼睛盯着,霍绾君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她嘟着嘴说:“史皇孙,这是小臣做梦梦见的,有个白胡子老头,手里牵着一只鹿,告诉小臣今日不得离开小臣的堂兄,不然他会有生命之忧,会有人要害他,方才小臣突然就找不见他了,一时害怕……” 前世里皇帝最喜欢修仙了,她的堂兄前些年还跟着皇帝一起上泰山封禅,皇帝一会儿去大海上祭祀神仙,一会儿去东莱山上寻求神迹,身边围绕了许多方士,直到快死了才厌倦这个把戏。 霍绾君情急之下,使了这个招数出来,想来也没有人敢质疑。 史皇孙冷声道:“你若是说的属实,我自然会信你,会重赏,若是不实,你当知道惊扰长平侯之灵是何罪过。” “……知道,只求皇孙速速带人找到冠军侯,”霍绾君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史皇孙招了招手,身旁的虎贲连忙过来听令。 “带领你的人马,包围住长公主府的院墙,不得放走一个,另外让长公主家的大奴迅速的搜寻花房、水池、假山等等容易藏人之处,谁发现了冠军侯霍绾的下落,赏金一斤。” 不一会儿的功夫,霍嬗在寒潭边找到了,脸色青白,昏迷不醒。 史皇孙道:“看样子要好好谢谢你才是。” 压根没顾上搭理他,霍绾君匆忙地搡开人群,挤到了堂兄的面前,伸手摸了摸鼻息,霍嬗的鼻息微弱,胸部微微起伏,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想来是溺水。 天,霍绾君想起前世霍嬗是死于高热,被人发现倒在内室,说是中了邪,可能孩子眼睛干净,冲撞了卫青的鬼魂,让皇帝许久都不喜欢卫家。 原来是这样。 霍嬗被人丢进寒潭,昏迷不醒,再换上干净衣物,放入内室,假说中邪。 想透关节的霍绾君又惊又怒,大叫:“快去传太医,还愣着做什么?公主府的府医呢?” 刘进做了个手势,一旁就有人去传府医来。 霍绾君急忙将霍嬗翻了过来,在他的背上使劲拍了拍,霍嬗立即吐出水来。 吐出水来就好,霍绾君松了口气,她前世曾经掉进池中,差点没命,好在被人将水控了出来。 府医匆匆忙忙地赶来,又命人迅速地去煮姜水,拿干的衣物来,一群人忙得脚不沾地。 刘进双手背在身后,耳后的散发被秋风吹起,配上那张冷冷的小脸,颇有些萧杀。 他冷眼瞧着忙碌的人群,微微将身子朝后退了几步,一名青衣僮奴,悄悄地凑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第3章 死胖子 刘进的脸色变得有些莫名,似悲似喜又似感叹,道:“蠢货。” 青衣僮奴并不敢抬头,垂着双手等他的决断。 刘进站的位置,一半儿树荫,一半儿阳光,照的他半明半暗,半阴半阳。 过了弹指的功夫,刘进就做了决定,“既然如此,那就都杀了,只说是畏罪自尽。” 看着围着霍嬗忙乎的霍绾君,像只肥墩墩的鸭子,刘进的脸色又恢复了过来,这是天在助他。 霍嬗昏昏沉沉地被人抬入内室,霍绾君折腾的有些累了,勉强支起身子,想跟进去,面前的斜坡上,一双皂色的缎靴出现在眼帘。 沿着这缎靴向上看,是穿着素服的史皇孙,明明是个俊俏的美郎君,可是霍绾君很怕他。 上挑的凤眼,挺直的鼻梁,两道剑眉直入鬓角,白玉般的面庞。 都让她害怕。 “皇孙,不知有何吩咐?”霍绾君低声问。 “你随我来,”刘进转过身去,走向一旁的亭子。 这里是最佳的位置,远处有他的心腹把守,略微有什么异动便瞧的清楚,亭子边就是寒潭,流水能够掩藏住说话的声音。 霍绾君缩着肚子和脖子,垂着头,双手交握,跟在刘进的身后,入了亭子。 “我的人已经抓住了那些想害你堂兄的人,”刘进开门见山。 她抬起头来,惊喜地问:“是谁?” 那张胖乎乎的冒着油汗的脸,让刘进不想再看,作为刘家人不仅貌美,而且喜欢貌美之人。 刘进嫌弃地偏移视线些许,“这些人都咬舌自尽了。” 那惊喜就冻在了霍绾君的脸上,更显的一脸蠢相,刘进的眼角抽了抽,耐着性子问:“你想不想知道?” “……”霍绾君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刘进背着手得意地笑,“本皇孙想知道的事情,自然有办法知道,只是你想知道的话,就要听从本皇孙的吩咐。” 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霍绾君的脸。 霍绾君快吐出一口血来,十岁不到的毛孩子,懂屁啊,还想胁迫她,她鄙夷的眼神一闪,直杠杠地道:“小臣不想知道,皇孙有什么话就请吩咐。” 刘进慢悠悠地接着道:“事关你母亲的性命,你难道想让你母亲死?” 这话戳到了霍绾君的心病上,她立即撑不住了,厉声道:“真的和我母亲的死有关?是谁要害我和母亲?” 这是她多年的心结,竟然丝毫没留意在说什么。 “本皇孙方才的话你听到了么?” 却不料霍绾君扑上来,揪着刘进的领子问:“是谁?是谁?” 没料到这死胖子还有这一手,刘进被搡着朝后退了几步,这个死胖子,劲真大。 “噗通”一声,两个人都掉进了寒潭。 深秋的寒潭,真冷。 远处的护卫立即扑了过来,像下饺子一般跳下水,来救皇孙。 霍绾君呛了几口水,只知道紧紧地抱住史皇孙,就像是抱住一根浮木,刘进怎么抠都抠不开死胖子的手,只好认命地被她拽着往下沉。 还好护卫们来的及时,连拖带拽地将两个孩子打捞了上来。 今日究竟冲撞了什么神灵?先是冠军侯霍嬗掉入寒潭,接着是史皇孙和霍家的肥郎君。 “阿嚏,”霍绾君醒过神来,还未放开刘进的胳膊,就被秋风吹的发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唾沫星子糊了刘进一脸。 糊了一脸! 侍卫们都石化了。 刘进大怒,他一向讲究光鲜体面,即使前世死的时候,也是冠履齐全,从容不迫,如今倒是托了这死胖子的福,弄的如此狼狈。 “来人啊,”刘进气的发抖,要将这个死胖子好好打一顿出气。 霍绾君福至心灵,突然翻身伏在地上,叩首道:“皇孙说的话,小臣遵命就是。” 这句话成功地挽救了霍绾君的屁股。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阴测测地笑了一笑,刘进叫护卫将霍绾君丢入寒潭,再又捞上来。 “这是让你长点记性,”看着狼狈不堪的霍绾君,史皇孙心里舒坦了点,“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阿嚏。” 太子得知霍嬗被救,谋害霍嬗的刺客已经被擒,但都已咬舌自尽后,吓得立即派人告知父皇,自个也去守着霍嬗去了。 霍去病两岁的时候就养在卫青身边,比太子大了十二岁,霍去病的骁勇善战是卫氏一系的底牌,太子对这个表兄也非常敬仰,从小他就知道,有舅舅和表兄,他才能坐稳太子之位。 可惜表兄英年早逝,只留下霍嬗这点骨血,好在父皇移情于霍嬗,宠爱备至,太子内心期望霍嬗将来像表兄一样,护卫着卫氏一系的荣光。 这个当口怎么能出事。 刘进和霍绾君在偏殿,侍女们忙着给他们换衣,霍绾君躲在帷帐里自个换了衣物,出来后,刘进鄙夷地瞧了她一眼,都胖成这样了,不,是肥成这样了,才丁点大,谁稀罕看。 “待会皇祖父会赶来看霍嬗,必然要问起今日的事,你打算怎么解释?”刘进将衣物换好,瞅着侍女们都去熬药,低声问。 霍绾君一愣,还要见皇上! “……你今日的那个做梦之说很不错,皇上若是问你,凶手是谁,你便说,仙人这是示警,太子立于荆棘之上,恐有人加害。” 刘进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霍绾君面上的肥肉就颤了颤,胆都快被刘进吓破了,“我,我可不敢装这个,会死人的。” 皇帝爱修仙,对方士重金相酬,死在他手下的方士也不少,就连曾经将长公主许嫁的栾大,也被他处以腰斩。 这若是被发现了,她就完了。 刘进的脸立即又阴了下来,“看样子你的记性真的不好,才说过的话又忘了。” 一个哆嗦,霍绾君再也不想掉进水里了,被皇孙记挂上了,也是要命的一件事。 皇帝刘彻真的来了,并未去卫青的灵堂前吊唁,而是来看霍嬗和皇长孙。 霍嬗依旧昏迷不醒。 史皇孙喝了汤药,倒还好。 刘彻瞧着一脸紧张地守在霍嬗病榻前的儿子刘据,点了点头,不论别的,只说仁厚,太子一向做的很好。 一旁的刘进不吭声,垂着头,很乖巧。 “朕的孙儿莫非是吓住了?”刘彻搂过刘进,感觉到小小的身子有些僵直,他奇怪地问:“皇孙怎么了?” “皇祖父,孙儿在想,霍表哥和孙儿一般都是小孩子,为何有人要加害霍表哥,孙儿跌落水中,眼睛里黑漆漆一片,耳朵里一阵轰鸣,只当是再也见不到父母了,不知道霍表哥掉入寒潭内,是不是也是这么害怕。” 刘进的声音甜糯,说的话也是孩子话,一番对表哥的维护之情溢于言表。 抿了抿嘴,霍绾君想,这皇家的孩子就是鬼心眼多,谁知道他背地里有多么的阴险狡诈。 太子刘据忍不住鼻子一酸,道:“父皇,是孩儿无能,谋害霍嬗的那几个刺客,被擒之后,咬舌自尽了。” 谁都知道刘彻对霍嬗的喜爱,超出了对于皇子和皇孙的喜爱。 刘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珍宝都与之共享,若是厌恶一个人的时候,立即就能取了对方的性命。 所有的人的荣华全都寄托在刘彻的爱憎之上,而这爱憎经常毫无理由。 失去了帝王宠爱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甚至有可能会失去性命。 刘进显然是深刻理解这个含义的,他这些话,让刘彻对霍嬗所受之苦更加体恤,同时也对竟敢谋害霍嬗的人更加的痛恨。 刘彻摆了摆手道:“不怪太子,太子是来哭灵,怎能防备到这些。” 又问:“听说这件事是霍光家的小儿示警?” 霍绾君很想藏在地缝里,可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脚步虚浮地挪到了皇帝面前,跪下叩首,声音发颤地道:“小臣是奉车都尉家的大娘子,名叫霍绾君,因昨夜做梦,有位白胡子老头,手中牵着一只鹿,告诉小臣今日不得离开堂兄,不然他会有生命之忧,小臣就跟着来了,后来发现堂兄突然不见,不得已出声示警,还望公主和侯爷们勿怪。” 刘彻一直在寻仙,求问仙踪,可不管是加宽道路,修建高楼,还是出海巡游,都无缘得见,这个小儿竟然在梦里得到了仙人的示警,刘彻的心中一动,道:“抬起头来。” 霍绾君重新梳洗过,一张圆乎乎白生生的脸,浑身上下圆滚滚地,虽然瞧着不美,但也并不丑。 “霍光竟然有这么个胖娘子,”刘彻忍不住好笑。 命左右道:“去将霍光唤进来。” 霍光今日当值,随驾来了平阳公主府。 闻言,霍绾君又是一缩,莫名有些心虚。 刘彻瞧着霍绾君憨直,防备之心大减,问:“神仙可还有话说?” 霍绾君哆嗦着嘴唇,脖子硬着点了点头,“有。” “什么话?”刘彻耐心地问。 “神仙说,堂兄的事说出来就会有变数,让小臣紧随堂兄,见机……”霍绾君顿了一顿,吞了口口水。 “见机行事?”刘彻和善地接了一句。 “对对,”霍绾君的头点的如小鸡啄米。 “还有吗?”刘彻又问 “有。”霍绾君又直愣愣地道。 “什么话?”刘彻更加和善了。 “神仙说,这是上天示警,有人意在太子。”霍绾君木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第4章 胖头鱼 说这话的时候,厅堂内有风刮过,厚重的帷帐被风吹得发出响声,像是在应和这个胖孩子的话。 刘彻的眼睛像老鹰一般锐利,紧紧地盯着霍绾君那张白白的大圆脸。 什么也看不出来。 皇帝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年轻时纵横四海,创下功绩无数,手下能人辈出,曾经下旨在全天下召集贤良、方士、英豪为他所用,阅人无数。 可如今在霍光家的这个胖娘子身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霍绾君的脸继续地木着,她前世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谁见了不意味深长地说一句,“啧啧,瞧瞧霍家那个嫡长女……” 这副表情,她摆了许多年,被漠视,被嘲谑之时,也始终都是这副表情,甚至前世夫君掩都掩不住鄙夷和她同房时,她也是这副表情。 刘彻最终败下阵来,环视屋内一群目瞪口呆之人。 刘据一脸的忧惧之色,他太了解他的父亲了,多疑而暴躁,这样的话从一个小孩嘴里轻轻易易地就吐了出来,父亲难道不会怀疑这件事和他有关么? 甚至会不会怀疑他借用霍嬗摆了一个局? 因这忧惧反而让刘彻放下心来。 他怒瞪着霍绾君,目光像是能噬人:“谁教你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还想重复少翁、栾大的故事吗?” 在场的人都震了一震,不敢吭声,刘进扬起了小脸,看着如同木头雕就的霍绾君。 刘彻曾经宠爱过一位王夫人,王夫人病死之后,刘彻日夜思念,有名叫做少翁的人声称能叫皇帝见到王夫人的鬼魂,叙话生平。 果然在一个晚上,刘彻远远隔着帷帐,见到了王夫人,音容相貌宛若生平,从那之后,刘彻就迷上了修仙。 赐少翁无数金钱,并封他为将军,可是后来少翁的法术渐渐变得不灵验了,没有办法,少翁就只好将他书写的软帛混在草料中喂了牛,并且告诉皇帝说这头牛有些古怪。 刘彻杀了牛之后,得到了一封天书,怎么也看不懂,日夜揣摩之后,发现是少翁的笔迹,大怒之下处死了少翁。 后来皇帝又结识了经常出海能见到神仙的栾大,据说是少翁的同门师兄,刘彻封栾大为五利将军,又将卫皇后生的长公主许配给他,但是后来,栾大也被刘彻腰斩了。 霍绾君一张胖脸上升起了困惑的表情,“敢……敢问陛下,谁是少翁?谁是栾大?” “……”刘彻大怒,却又无处发泄,伸手将身旁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的窗帷使劲扯了扯。 一个几岁大的胖墩孩子,这样困扰地问着在暴怒边缘的皇帝,这个场景若不是身在其中,刘进真是想笑。 这个胖子,真有意思。 刘据更加战战兢兢。 风越来越大,窗帷被风吹的拍打着案几,发出极大的声响,侍立在两侧的奴仆并不敢上前将窗帷系住。 “父皇……”刘据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霍光家的大娘子实在不该卷进来。 看着一脸懵懂的霍绾君,刘彻被这窗帷弄得心烦,伸手使劲一拉,扯断的窗帷带着窗侧的青铜古鼎掉了下来,眼看就要砸着人。 众人一声惊呼。 这古鼎是战国春秋时期的,重量不轻,霍绾君上前跨了一步,将这鼎接在了怀里,胖墩墩的小身子被撞得朝后倒退了几步。 “……”众人哑然,正在暴怒边缘的刘彻也平静下来。 霍绾君张皇地看了看都盯着她的众人,眼神飘向了刘彻,解释道:“禀陛下,还好没坏。” 刘彻这下子有些相信霍绾君的话了,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有天赐的神力。 “你可真傻,皇祖父,为什么神仙会选个傻子带话,”刘进撇嘴惊呼。 霍绾君充耳不闻地放下青铜鼎。 “你力气真大,生下来就这么大劲吗?”刘进又问。 “回陛下的话,小臣……没有人教小臣说这些话,小臣也从未认识过少翁和栾大,”霍绾君接着刘彻的话说。 “哈哈……好……好……”刘彻大喜,没想到竟然得了这么个宝贝。 众人还没有喘过气来,刘彻又陡然大怒:“朕的太子他们都想动,真是活腻了,你们速速去查。” 霍光进内,见刘彻的脸上怒气正盛,一众人等神色莫名,女儿跪伏在地上,连忙也跪伏在地,道:“陛下,臣女自幼愚钝,想是惹了圣驾,小臣罚她便是,陛下千万保重身体。” 霍绾君闭了闭眼,想着还要说些什么,一时半会想不起。 刘彻听说霍光说女儿自幼愚钝,更是心花怒放。 这么憨直的小儿怎么会欺骗得住他呢? 果然是神迹。 神仙通过愚钝的孩子将话说出口,警示霍嬗和太子的危险,这样周围的人才会重视,若是一个聪明伶俐舌绽莲花的孩子说出的话,众人反而会一笑了之。 他这么多年来的诚心相求,果然没有白费,神仙都看在眼里。 “霍光,你生了个好女儿,朕厚厚有赏,”刘彻大笑道。 霍光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胖女儿,不知道说什么,这个女儿就连谢恩,都要比旁人慢一拍,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天子的眼。 看着一脸莫名的霍光,刘彻心情又好了不少,他走到霍嬗的床前看了看,叹口气道:“嬗儿多久能够醒来?” 史良娣在一旁答道:“禀陛下,冠军侯掉入寒潭,中了风寒,太医已经用过了药,大约明日清晨就能醒转。” 霍绾君闻言,心中一轻,她这番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堂兄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刘彻淡漠地“嗯”了一声,他原本和卫子夫一同挑选的史良娣做儿媳,史良娣出身鲁国的世家大族史氏,齐鲁之地,礼仪之乡,多出大儒。 太子年纪越长,越崇信儒家,动不动讲求儒家的仁道,刘彻心中不喜,他表面上尊儒,实际上却是承袭秦制,以法家治国。 在刘彻眼中,是这个来自鲁国的儿媳影响了刘据。 史良娣生了皇长孙,地位已经稳固,刘据和史良娣恩爱,多次提出将史良娣立为太子妃,刘彻都不同意。 刘进在一旁看了皇祖父的脸色,手暗暗地握成了拳,前世皇祖父下令击杀他们,只怕听信了谗言相信父亲谋反是一部分,对他和父亲都不喜也是一部分吧。 兴许只是顺水推舟,为他心中的好儿子铺路也未必。 反正在皇祖父的眼中,他们都是依附着他的存在,儒家只怕只有“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这句话,才最得皇祖父的心。 “皇祖父,让进儿和霍家大娘子留在这里照顾霍表哥吧,进儿身体强壮,霍家大娘子得蒙仙人点化,福缘深厚。有我两相伴,霍表哥一定会好转的,”刘进以皇孙之尊,竟然提出了要留下来照料霍嬗的请求。 史良娣皱了皱眉,有些不太理解儿子的想法。 刘彻心中大悦,笑着道:“不必了,太医说霍嬗明早能醒,就让他呆在公主府吧,日后你和霍大娘子一起来瞧他便是。” 刘进心中明白,讨好祖父最好的办法,便是讨好祖父喜欢的人,不论这个人的贵贱,只要让祖父开心就好。 祖父喜欢谁,谁就贵,皇祖母和舅外公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前世他自持皇孙,觉得身份尊贵,其实在祖父眼中只怕还不如能讨他欢心的阉人来的重要。 刘彻厚赐霍绾君,心满意足的走了,走时毕竟顾忌到太子才被人暗算,便到卫青的灵床前看了看。 平阳公主颤抖着嘴唇问:“人都已经死了,陛下还是不能原谅卫青么?” 刘彻苦笑,“卫青和去病都是要伴着朕长眠于地下的,迟早都要相见,姐姐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平阳公主苦笑了一声,道:“去病是卫青养大的,就像敬重父亲一般敬重他,卫青和去病都是私生子,又都得到陛下的爱宠,成为将军。卫家原本低贱如泥沼,得到了陛下的恩宠一飞冲天,心中感恩,卫青连门客都不养,去病更是不破匈奴不为家,望陛下多多念及他们的好处,顾及后人。” 刘彻脸色变了变,道:“姐姐,你这些话不说我也心中明白,卫青去了,姐姐伤心,不免多想,不如早些歇息。” 霍光早已站在车外,静静地等着皇帝的召唤。 他内心纷乱,虽然女儿得到了皇帝的厚赐,可总觉得那里不对劲。 刘彻端着脸上了銮驾,吩咐霍光也上来陪侍,进了车驾,脸色就变得喜悦许多,问了霍家大娘子的事情。 霍光压住内心的慌乱,将能想起来的事都讲给刘彻听。 霍绾君此时已经被小黄门送回了霍府,车驾后有僮奴捧着皇帝赐下的物品,排成长长的队,以示尊荣。 她压根顾不上得意,临别时,刘进低低地在她的耳边道:“胖头鱼,念在你立了大功,本皇孙明白告诉你,今日之事为内宅之祸,你好好想想,霍嬗出事,谁会得利?” 第5章 是谁 是谁? 霍绾君张口就想问史皇孙,一旁的小黄门已经有些不耐地挪了挪脚,霍绾君自幼就知道不要招人厌烦,也看到了史皇孙盯着她瞧的眼中似有深意。 就像是她养的阿黄盯着肉骨头一般。 若是再问……史皇孙会不会让她再做别的交换? 方才她凭借着自个的木讷在多疑又暴躁的老皇帝面前走了一遭,可并不意味着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珍惜生命,远离皇孙。 霍绾君将话噎在肚子里,冲着史皇孙憨憨地笑了笑,道:“多谢皇孙相告。” 转身又对小黄门道:“让大人久等了。” 上了马车,正襟危坐,板着一张圆饼饼的脸,瞧着霍绾君也颇有几分威仪。 刘进在底下瞧了不禁觉得好笑,他知道胖头鱼怕了他,不敢招惹他,可是,他却想招惹胖头鱼。 前世众人都知道,霍家的肥娘子,又痴又憨。 可见万事眼见为实。 胖头鱼今儿的表现真叫人惊艳。有那么一刻的功夫,他都有点后悔,是不是太冒险了。 可事实证明,富贵险中求。 就算最终失败,也不过如同前世,还是一个“死”字,挣扎过再死,总比无力反击,被杀戮强。 刘进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也许,他的一部分计划,能落在胖头鱼的身上。 史良娣在一旁唤:“进儿,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快去陪你父亲,叫他别过于伤心了。” 刘进收回思绪,扭过身朝内走去。 重回一世,他看的明白,父亲并不是不知道身处危局之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世,不会再这样。 霍绾君下了马车,将霍府的门房吃了一惊。 宫中的小黄门送大娘子回来,车辇上挂着公主府的徽标,车后一溜僮奴举着形形□□的物品,上面盖着御赐的锦缎。 好大的阵仗,大人也曾经得到过皇上的赏赐,却并没有如此声势壮观过。 霍绾君却是不怎么当回事的,前世,霍光的官越做越大,直到最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阵仗没有经历过? 即使她藏在府里发霉,也还是见识过世面的。 门房暗暗称奇,大娘子本是去哭灵,没想到回来就得了这么些东西,他连忙将大门打开,恭请车驾入府,又叫苍头快去通报府中的大奴、小显和夫人。 小黄门清了清嗓子,迈着方步被请进了霍家。 外院正厅,几个人恭敬地侍立在侧,小黄门尖着嗓子问:“那位是霍夫人?” 一个有些发福的妇人,梳着花钗,穿着素色的襦衣襦裙,腹部微微隆起,向前走了一步,恭声道:“臣妇便是。” 小黄门打量了一番,知道这是个孕妇,笑着道:“恭喜霍夫人,霍大娘子救冠军侯有功,皇上赐下物品,你们接赏吧。” “救冠军侯?”霍夫夫人有些迟钝地重复了一遍,像是没有听清楚,又像是没有听明白。 小黄门心想,真是有其女便有其母,霍家大娘子的憨直自来有因。 一旁的大奴连忙上前,提示道:“夫人,需摆香案行礼接旨。” “是啊,是啊,姐姐,要谢陛下隆恩,”另外一个身材凸凹有致的女子应和道。 这女子虽然也穿着素色的襦衣襦裙,身上却系着一条宽宽的银丝腰带,显得蜂腰肥臀,一脸的聪慧精明。 小黄门有些拿不准主意,这个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霍夫人只是直直地望着小黄门,问:“冠军侯可是有什么危险?” 霍绾君原本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小黄门身后,她养成了这种习惯,周围的人也总是忽视她的存在。此时,见母亲焦急,立即上前搀扶着母亲,道:“母亲,堂兄一切都好,只是不小心落了水,遭了风寒,不易挪动,在公主府里将养,过两天就回来了。” 霍夫人的脸色才好看了些,立即拉着霍绾君的手道:“大伯只有这一点骨血,可不能断了嗣,好孩子,等会再给母亲仔细说说,你做的好。” “可不是,吉人自有天相,”聪慧精明的女子又道:“姐姐,带着大娘子谢陛下隆恩吧。” 霍绾君突然生气地木着脸道:“大哥呢?小显,你是陪嫁的滕妾,在这里接旨不符合规矩,天子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小显脸上难看之极,又狐疑地瞧了瞧霍绾君一眼,退了一步,道:“夫人,小显阙越了,这就去叫禹哥来。” 霍绾君又道:“禹哥也不是你叫的,家中的姬妾奴婢都应当称大哥为大郎君,大郎君是主子,小显是奴,主奴有别。” 霍夫人迟疑地道:“虽说是这个道理,只是……” “这是史皇孙方才教我的,”霍绾君木木地讲,“贵人讲的话,我们都要听。” 霍夫人点点头。 小显银牙暗咬,默默地退下了。 小黄门在一旁瞧热闹,点着册子上的物品一一交付之后,得了礼包,方回去了。 回去之后,还要给中常侍说一说霍家的情形,尤其是这个大娘子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 小显得了这么大个没脸,憋着气,咬着牙,在床榻上一直躺到了夕食时分,霍光回府和夫人一起共进夕食,小显派侍女来说自个肝疼,不来服侍。 霍夫人点了点头,道:“既然肝疼,就请个郎中来瞧瞧吧,眼下中馈都是她在执掌,就自个安排吧。” 霍光知道这是小显在撒气,可惜夫人总是看不破,他心里有事,没有心情去哄小显,看着灯光下,一脸木讷的霍绾君,问:“绾君,你昨夜真的做了梦?梦见有神仙告诉你霍嬗有难?” 霍绾君闻言,瞧着灯光下,俊美的父亲,一时间有些恍惚,她是告诉父亲,还是不告诉父亲呢? 她在路上想了一路,刘进所指是谁。 其实,并不用想,前世她看了那么久,自然知道霍家有个厉害的女人,小显。 小显本是母亲陪嫁的滕妾,被父亲收用,在母亲死后,被扶正,随父亲姓了霍。 父亲声称这样做是为了不断了和东闾氏的姻亲,将小显视为母家的人,母亲家虽然也认可了这种做法,但毕竟也是大族,不能让小显姓东闾。 霍显成为了霍夫人之后,气焰高涨,而父亲则对她宠爱备至,言听计从,最终发展到连新皇的皇后都敢毒杀,只为了让她生的女儿做皇后,最终惹下了灭族之祸。 霍绾君一直没有想明白的是,霍嬗之死,对小显有什么好处。 母亲在厅堂说的那番话,让霍绾君开了窍。 小显才生了一对双胞胎,父亲疼爱的很,尚未取名,前世被命名为霍云和霍山。 霍嬗死后,冠军侯的爵位虽然断了,但是霍云和霍山却被过继到了霍嬗的名下,承袭了大伯霍去病的家业。 后来,霍光也想法子为霍云和霍山谋了好前程。 若不是霍绾君有前世的记忆,那里能想得到这些。 这个计谋真是阴毒,霍绾君越想越害怕,结合前世的凄惨,她想的就更多了。小显在母亲和弟弟的死上面又起了什么作用? 父亲,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察觉?还是选择了保全小显而隐瞒了一切? 霍绾君觉得很无助,母亲相信小显,以姐妹之礼待之,父亲宠爱小显,言必听之,府中的中馈也都是小显在执掌。 母亲生了个哥哥,没站住,生她的时候又坏了身子,将养了这么些年,才又怀上弟弟,一点心都不能操。 她该怎么办? 第6章 小显 灯光下,父女二人相对而坐。 按说皇上厚赐女儿,霍光应当开心才是,可他只有一种莫名的担心。 霍绾君的脑子里还在转着念头,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是沿着父亲、夫君给她划下的道走着,活着,就连死都是安排好的。 她从不知道要盘算。 只有做孤魂野鬼的那些年,看了不少阴私事,霍绾君才知道做人是需要盘算的,尤其要为自己盘算。 一个人自己都不为自己盘算,还有谁会为你盘算呢? 因为太少盘算的缘故,她的盘算在聪明人眼里,叫做苦思。 食案上的菜都已经凉了,父亲盯着女儿,女儿捧着饭碗在苦苦思索,一旁相对而立两名侍女,互相对视,不知道该不该为霍光奉上温酒。 这一向是小显做的事。 侍女也感觉到了霍光的不寻常,家主一向说话做事都非常有规律,每一步迈得差不多长,每日定点定时该做些什么,顺序不会变。 但是今日,与往常不同。 霍夫人心情却是极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知道女儿保住了霍嬗,她感到骄傲。 东闾氏的始祖是齐国的国相,为相六年,极富贵,后来落魄到了乞讨的地步,来到了东闾,便以东闾为姓氏,开创了新基业,后来东闾氏就成了东闾的世家大族。 霍光的父亲霍仲孺以前是平阳侯府里的小吏,后来回到家乡做平民,若不是当年在平阳侯府时和侍女卫少儿私通,生下的孩子霍去病成为了大将军,霍光应当还在家乡务农,那有资格娶东闾氏的女儿为妻。 霍夫人在闺中就久闻霍去病的美名,霍去病为弟弟求娶,父亲询问她的意见,她便点了头。 夫君也一向在她面前对大伯感恩,处处都以霍嬗为先,如今女儿做了这般大好事,她觉得夫君也一定会以此为荣的。 霍绾君良久的沉默让霍光自以为得到了答案,他眼光变沉,放下手中的筷子,就想发作。 廊下有人在嘀嘀咕咕的说话,声音虽然压低,但低得并不会让人听不见。 “什么事?”霍夫人欢快地问。 经常服侍在身边的阿丘进来禀道:“回夫人的话,小显的肝更疼了,说是大郎君想要大娘子的东西,被小显训斥了几句,正在哭闹呢。” 霍夫人一脸的不知所措,问:“小显的肝还疼呢?究竟怎么回事,还不找郎中瞧瞧,禹哥要什么?” 霍绾君放下碗,朝父亲看去,父亲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一副心不在焉,有些想去哄劝的样子。 她已经不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母亲看不穿,不等于她看不穿。 一个陪嫁来的滕妾,连姓氏都没有,就敢拿捏着主母,所依仗的不过是父亲的偏袒,父亲分明是将小显放在了心中疼爱,明知道这是小显的伎俩,但依旧放不下。 就连她是否是在欺骗皇帝都顾不上了。 霍绾君想起了前世,父亲将小显扶正时说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父亲声称和母亲伉俪情深,不愿再娶,但家中还有妻子留下的幼女要照顾,又不愿意隔断和东闾氏的姻亲关系,就将母亲带来的陪嫁滕妾小显扶正,这件事情也得到了东闾氏家主的认同。 世人都说父亲对发妻情深,可她这个发妻生的女儿并未得到什么照顾,反而是小显什么都得到了,小显犯下了诸种罪过,父亲都在身后兜着,甚至是毒杀皇后这样的事情,也由着去了。 霍绾君的心就沉了下去,她问:“小显是得了什么病?快要死了吗?要闹到夫人的厅堂里来?大郎君要什么都可以,但是若是要今儿皇上赐下的东西,就不用想了。” 胖乎乎的小脸板的紧紧的,表情很坚决,众人都是一愣,大娘子素来温顺,话并不多。 今儿是怎么了? 阿丘讪讪地道:“大娘子……” 霍光被这突然的发作震了一震,偷眼看了眼妻子,见妻子好像还木楞着,这才放下心来,呵斥道:“父母都在这里,你说这些算什么?方才问你话,你又不说,如今不关你的事,你又来抢话,闺训都学到那里去了?” 霍夫人的脸上顿时升起了无措的表情,霍光很少发火,如此这般当着侍女们的面训斥大娘子,还是头一回。 即使不喜欢,霍光也是用冷落或者冰冷的眼神,让人自行体会。 女儿一向见了父亲就象耗子见了猫一般,今日,这只耗子怎么张牙舞爪起来。 霍夫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女儿变得太厉害了。 看见母亲这个样子,霍绾君悲从中来,撕破脸问父亲:“小显派人说了几次肝疼,母亲都说了让她请郎中,她又叫人到这里来说什么?一个滕妾,若不是病的要死了,难道会这样到主母的院子里来通传?难不成父亲会治小显的肝疼吗?那么怪不得每次小显肝疼都不用找郎中了。这是小显将父亲拉去她那里的法子吗?既然小显如此不守规矩,父亲也未训斥,为何我按常规问她要不要死了,父亲要这般训斥我呢?” 霍绾君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也没有一下子说过这么多的话,觉得好累,却也觉得心中爽快。 顿了顿,缓缓地点了点大脑袋,她一脸木然地道:“可见绾君在父亲眼中是不如小显了。” 这话让霍光的眉头就是一皱,可惜霍绾君并不觉得害怕,前世那般窝囊都过了,今日被逼着在鬼门关外都转了几圈,她还怕什么呢? 霍绾君又对霍光道:“绾君并不是不想回答父亲的话,却是怎么回答都不可。” 她站起身来,踱着小小的步子,到了父亲的案前,跪下施了一礼,又问:“父亲不喜欢绾君也就罢了,可是却不应当质疑皇上,天子赐予绾君这么多的东西,不见父亲为女儿骄傲和开心,却来问女儿是不是真的做了梦,父亲这是质疑女儿欺骗皇上,还是质疑皇上不明智,会被我这个六岁小儿骗住呢?” 说罢,看着木愣愣的霍光,又慢吞吞地总结道:“所以女儿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这个奇怪的问题。” 霍光看着眼前这个胖乎乎圆嘟嘟的女儿,呆滞着一张圆圆的脸,上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被问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父女两便这样对望着,直到霍绾君的肠鸣打断了这难堪的沉默。 霍夫人坐在一旁,左挪一下,右挪一下,怎么都觉得不安。 她听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发现女儿真是聪明,她竟然都没有想到小显的肝疼是为了向夫君邀宠。 小显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滕妾,一向很得她的心,霍夫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爱操心的性子,小显陪在她身边,万事帮她打理,出嫁的时候也顺理成章就带到了夫家。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显就和夫君二人互相看对了眼,霍夫人接受父亲庭训多年,每每都要被教导,女子不可嫉妒,要多为夫君着想,夫君喜欢的,女子就要喜欢。 既然如此,就成全了夫君和小显吧。 果然小显对她就更加的忠心,夫君对她就更加的敬爱。 霍夫人一直以为她做的是对的,可让女儿这么一段话问出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错了。 “绾君,快吃点东西,大人,您也快吃点吧,饭菜都要凉了,阿丘,快去热热再端上来,”霍夫人总算是找到了能做的事情,立即安排起来。 霍光及其沉闷地进完了夕食,又哄了霍夫人睡下,才去了小显的屋子。 小显早听说了父女两个在正屋里的争吵,心中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等到霍光一进来,便哎呦哎呦地做张做致地又哭又喊疼。 霍光的脸色阴沉,以前觉得妻子愚钝,他就由着小显这般做了,但今儿被一个一向不放在心上的憨孩子,直直地问到了脸上,这种感觉糟透了。 就像是他光着身子在寝居里走动,以为没有人会知道,结果众人皆看在眼里。 “大人这是对小显厌弃了吗?小显自幼生世飘零如转蓬,寄人篱下,靠着夫人的一点恩赐才能见到大人,这辈子已经心满意足了,大人若是不喜欢小显了,一定要告诉小显,小显自然会悄悄的再不招惹大人心烦,”小显捧着心哀哀地道。 这段话对霍光异常有效,是小显的拿手锏。 霍光果然放柔了声音,哄道:“小显,你是知道我的,怎么会负了你呢?只是你不要总拿肝疼来说事,现在就连几岁大的绾君都看明白了,这让我怎么在人前做父亲、作家主?” 小显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她今儿连番遭了大娘子的折辱,心中愤恨的很。 “大人说这样的话,让小显怎么办呢?还说没有厌弃小显,大娘子随随便便的一番话,就能让小显死无葬身之地了,大人,您若是再这样,让小显和禹哥怎么活?小显再怎么不好,还为大人生了三个郎君。”小显抽抽噎噎地哭着。 霍光脸上越发不好看,本来他就被女儿顶撞的下不来台,如今再被小显这么撩拨,更是气恼。 第二日,清晨。 霍绾君醒来的时候,感觉到隐隐有冷风吹进来,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她勉强睁开眼望去,房中窗户大开。 昨夜,她说出来了心中的话,就像是脱了力一般,沉沉睡去,丝毫未注意到寝居的异样。 眼下,屋子里没有一个侍女在旁侍候,霍绾君头晕目眩,勉强将手举到额上,一模,滚烫。 嘴张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唤人。 第7章 误中 霍绾君知道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是小显给她的警告,六岁大的孩子,发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就此丢了性命的多得很。 她死死地攥住被角,积攒着力气,期望听到人声呼救。 不知道过了多久,霍绾君再次迷迷糊糊地醒来,闻到一股子腥气,她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瞧见是母亲身边的侍女阿丘。 她一颗心瞬间放松下来。 却不料听到阿丘嘟嘟囔囔地道:“大娘子,这一切可不怪我,只能怪小显心太狠,”说着将那腥乎乎的东西塞在了她的方枕之下。 霍绾君不敢再出半点声音。 阿丘走的时候还将窗户合上,霍绾君缩了一缩,总算能暖和些了。 她知道枕头底下的东西有古怪,小显不只是想让她生场病这么简单,兴许是想要了她的命。 前世,霍绾君中的暗算实在太多,如果史皇孙说的是真的,小显昨日没有害到霍嬗,心中就恨上了自己,今日是想要了她的命。 母亲又危险了。 想来是因为母亲怀的是个弟弟。 若是嫡子生了出来,霍禹和那一对双胞胎的地位就大不如以前了。 霍绾君苦笑,本来以为这一世是回来救堂兄和母亲的,没料到,母亲还是逃不脱被她牵连的命运。 她好不甘心。 体内一阵接一阵的热浪袭来,霍绾君跌入了昏黑的梦乡。 平阳公主府。 假山旁,一身素色深衣的刘进问身边的青衣僮奴:“霍家还是没有请郎中?” 僮奴一脸同情地摇了摇头。 “这小显可真够心黑的,”刘进感慨地摇了摇头,可见前世胖头鱼都过的什么日子,小显不爬上夫人的位置,不会罢休,爬上了夫人的位置,又怎么能够让嫡长女过得舒心。 僮奴偷望了史皇孙一眼,腹诽道:“你还不是助了一把力,让我们把窗户打开的大一些。” 史皇孙咬了咬指甲,突然笑了笑,“咱们不等了,让胖头鱼得点教训就行。” 他转过身去,看着远远歪在兜子上晒太阳的霍嬗,眯起眼睛,“让霍嬗好好瞧瞧。” 霍绾君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乱糟糟的都是人声,侍女婆子们哭的惊天动地,都说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娘子病成这样。 霍夫人难过的掉眼泪,小显在一旁体贴地劝慰。 霍绾君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像是塞进了炭火,急的出了一身汗。 “堂妹醒了,没事了,喝些药就会好,”霍嬗兴高采烈地喊。 霍夫人就要冲过来瞧,小显连忙拦住,贴心地道:“夫人,不可,大娘子病重,过了病气给你和胎儿就不好了。” 毕竟顾忌到腹中的胎儿,霍夫人听话地站在一边,看向史皇孙,感激地道:“多谢皇孙传了太医,”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个不停。 史皇孙温文地颔首,表示无需在意。 霍嬗也万分感激,“多谢史皇孙。” “表兄,你太见外了,”刘进不满意地大叫。 霍绾君费力地转了转眼珠,史皇孙和堂兄怎么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像是看明白了她的困惑,刘进得意地笑着道:“胖头鱼,本皇孙和表兄想来看看你,不料这么巧,又救了你一条命。” 还将那个“又”字念的重重。 霍绾君迷迷糊糊就在想,什么叫做“又”? 太医用针扎在腹间穴位上,让她退烧,又命医女用帕子蘸了温酒搽试。忙乎完了,方说只要人醒了,喝些药汤,慢慢退热就会好。 在旁人眼中,她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不需要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自古男女七岁才不同席,不讲究的人家拖得更晚些。 霍绾君却觉得别扭极了,紧闭着双眼,任由太医施为。 刘进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叨叨,“啧啧,真够胖的。” 虽然听着不像话,但皇孙才八岁多点,又才为堂妹唤了太医来,霍嬗就只好装作没听到。 看看女儿的脸色,好转了不少,霍夫人的心才放下来。 小显连忙劝慰她顾着腹中胎儿,早些回去休息,大娘子这里有她照料,听起来真是贤惠之极。 刘进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显一眼。 太医又给霍绾君做了艾灸,艾条有活血化瘀之效,就连燃烧生成的艾烟也有此效,孕妇不宜久待,霍夫人只好听话回去歇息去了。 一路上都在自责自怨,今日身子困顿,竟然没有注意到女儿,差点犯下大错。 刘进和霍嬗两人挥着袖子,被那雾腾腾的艾烟熏得掉眼泪,却就是不走开。 侍女婆子们都被罚到外面院子里跪下,别吵病人心烦。 霍绾君着急想说话,想看看枕头底下究竟压得什么东西,一旁服侍的医女端过药汤,扶她起身,霍绾君闭着眼睛任由医女喂药。 小显在一旁赞叹:“大娘子真是愈发懂事了,以往都是不吃药的,今日竟然一点都不推诿。” 霍嬗也笑,堂妹最怕吃苦,为了让她吃药,霍夫人往日里不晓要弄出多少花样。 小显在一旁暗自得意,她的运气真是不一般的好。 就算史皇孙叫了太医来又有什么用? 霍绾君苦的伸舌头,肉嘟嘟的小脸,皱成一团,就连刘进也笑了。 瞧见小显得意的眼神,她更加想动一动,费了半天的劲,才动弹了一下手指头。 小显立即紧张地问:“大娘子可是要要蜜饯?那些侍候不力的,害的大娘子得了风寒,连蜜饯都不准备,我去去就来。” 霍绾君翻了翻白眼,小显去了也好。 她用力地挪动着沉重的头,一挣一挣地,真像条被扔到岸上的胖头鱼了。 刘进没有放过这个嘲笑她的机会,咧着嘴就乐。 霍绾君终于将头够上了枕头,她用力地顶着,顶着,觉得像是在爬一座山一般。 刘进收住笑声,沉了脸,掀开了枕头。 “太医,你来瞧瞧,”刘进看了看霍绾君的脸色,心下有些明白。 守在一旁的太医,还没有敢走,定睛过来一瞧,脸色大变,宫里腌臜事情多的很,太医因为身份的缘故,经常出入宫廷和王孙家中,这点警觉性自然是有的。 霍绾君总算是能闭上眼睡一会了。 刘进大怒,每见一次这个胖头鱼,他就要倒一次霉,这枕头下面的帕子真是恶心,让他险些将隔夜饭都吐出来,据说这可能是天花病人用过的,至于用来做什么,不言而喻。 “好毒的心思,”刘进边作呕边道。 小显,这个死婆娘,本皇孙不要了你的命,就不姓刘。 霍嬗的脸都白了,太医连忙道:“两位贵人,先别慌,待老夫禀报陛下和太子殿下,专门将你们隔离,观察一段时日才放心。” 小显再拐回来的时候,史皇孙的人已经牢牢地将霍绾君住的院子围住,一个人都不叫进,一个人也不许出。 这是怎么回事? 小显的眼睛咕噜噜地转着,扭动着蜂腰肥臀,正打算拐回去,将霍夫人喊起来,来看看情况。 一个孕妇,这样周而复始地折腾一日,出点什么事,不是很正常吗? 她还没走几步,便被一个手刀砍晕在地上,丢在路边。 刘进和霍嬗二人在外屋,霍绾君躺在里屋,医女们忙着用艾条熏屋子,那只脏兮兮的帕子也被用锦缎包裹起来,紧紧扎成一卷。 “表哥,你现在还觉得你叔叔真心疼爱你吗?”刘进问。 他心里有些恨霍光了,前世霍光得了皇祖父的宠信,便远离卫家,远离太子,一心做着皇上的宠臣,完全忘了他是靠谁发家的。 这倒都罢了,霍嬗前世的死,让皇祖父彻底恨上了卫家,霍嬗被人发现在内室,全身发青,浑身发烫,没有多久就去了,都说是冲撞了舅外公的鬼魂,被收走了。 皇祖父内心对舅外公本就有心结,为了这更加对卫家不满意。 迁怒,移情,都是皇祖父最爱做的事。 他喜欢李夫人,就能将李夫人的哥哥捧成大将军,他喜欢霍去病,就能将霍光捧成光禄大夫。 这事虽然蹊跷,但前世卫家只能自认倒霉,刘进如今明明知道别有隐情,还和霍光家的后院脱不了干系。 他能不恨吗? 天花对于幼儿来说是一道鬼门关,不知道今生他能不能平稳度过。 见霍嬗苍白着脸不应声,刘进怒道:“表哥,你真没用,枉费我和胖头鱼一心想要救你,胖头鱼救了你反要招来杀身之祸,我们两个人的命都不能让你有点男儿气概吗?骠骑将军的血勇难道没有传给你吗?” 霍嬗颤抖着嘴唇,歉疚地道:“史皇孙,这次连累了你,臣万死难辞其罪。” “你若是能活下来,再还我一条命吧,你只想想,你死了之后谁最能得利?胖头鱼被你连累,只怕霍夫人怀着身孕也难逃厄运,”刘进说的那般肯定,前世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即使霍光没有下手,可小显出手和他出手有什么分别? “对想害你的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刘进又补了一刀,这是血泪凝聚而成的道理,前世父亲就是太过仁慈,让那些中伤他的人肆无忌惮,最终成祸。 看着霍嬗的目光渐渐坚定下来,刘进松了一口气,不久他就会被带回太子府中隔离,不知道这一去,胖头鱼和霍嬗能不能活下来。 他得借着霍嬗的手,将胖头鱼和霍夫人安顿好。 第8章 分府 霍嬗再怎么聪慧,也敌不过两世为人的表弟,三下五下便信了刘进的话。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有他挡在前面,皇帝对于父亲的情谊自然放在他身上多,给叔叔霍光便要少些。 前年皇帝去泰山封禅,本该带身为奉车都尉的叔叔上泰山,但是皇帝只带了他一个,生母夏姬知道后,忐忑了好几日,总是哭父亲早死家中没有主母。 当时他还坚信叔叔一定会照顾好他们母子。 如今,见了堂妹的遭遇,霍嬗心凉了。 且不说小显这般,叔叔知不知,只说堂妹救了他,叔叔并未对堂妹有何嘉奖,小显第二日就能有恃无恐来害人,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兴许叔叔之前对他的宠爱,对父亲的敬爱都是真的,但人心最贪婪,母亲也常说,升米恩斗米仇。 况且,父亲是霍家的私生子,叔叔是嫡子,两人并无朝夕在一起长大的情分,平常人家的私生子那里会得到嫡子的尊敬,舅外公因是私生,被家中嫡子当成放羊的奴仆。 他又是父亲的遗腹子,生母夏姬只是个侍婢,家中并无嫡母。 两家合府,自然是霍家嫡支霍光占了年龄和名义上的优势,中馈便顺理成章地由霍夫人照料,但实际上却是小显在执掌。 说起来父亲的侍婢竟然不如叔叔家里的滕妾了。 霍嬗生性纯良,但心里也有谱,他知道母亲委屈,但碍于叔叔关爱有加,一心想等到长大后,再提出分府,如今看来要尽早了。 若是自己死了,生母有家业可守,过继个霍家旁支的孩子还可以过活,靠着毒心肠的小显和对小显纵容的叔叔,只怕生母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两人议定,刘进满意地眯了眯眼,若是霍嬗无恙,日后霍家这一支便为父亲所用了,而不是像前世一般。 等这场劫数过去,他一定会支持霍嬗为霍家之首,至于霍光,看他怎么选了。 刘彻听说两个孩子有可能会染上天花,心中一惊,立即从建章宫驰往霍府,太子听说了这件事,也和史良娣赶往霍府。 霍夫人今日身体特别的困乏,本想着过会去看看女儿,不料到一歇下就昏睡了过去,皇帝来的时候,才被唤醒。 刘彻早已经直扑霍绾君的院子,小显已经被拉走,没留在路上碍事。 霍光知道女儿得了天花,还有可能让霍嬗和刘进染上,心中惶恐极了,生怕有什么事情,让皇上和太子记恨上了霍家。 他脸色及其不悦,心里对女儿厌烦透了,陪着皇上一起看了看坐在外屋的两个孩子,却并没有想去瞧女儿的意思。 “叔叔,您不去瞧瞧妹妹吗?她一早上起来就发高热,如今又被太医查出染上了天花,正难过的紧,”霍嬗看着身形高大的叔叔。 他没有父亲,从小就将叔叔当成了父亲一般仰慕,那是男孩子对长辈自发而成的敬仰。 叔叔身形高大,容貌俊美,他想父亲也是一样的,叔叔做什么事情都讲究规矩,一板一眼,行止有度,霍嬗佩服的很,也一心想要模仿。 真希望叔叔不是他想的那样。 霍光道:“小女身体有恙,还害的皇孙和冠军侯都有可能被染上,臣心中惶恐,死罪死罪。” 却就是不去。 霍嬗的脸色就有些难看,刘彻以为他害怕,连忙搂过两个孩子,哄道:“就算是染上了,也没有什么,皇祖父小时候曾经染过,送走天花娘娘就好了。” 刘进心想若是让皇祖父再得一场天花,就此绝命,让父亲登基该有多好。 可惜也只是想想罢了,刘进叹口气。 “进儿为何叹气?”刘彻这两日对刘进有些改观,觉得皇长孙越来越讨喜,便问。 刘进犹豫了一番,想了想,凑在刘彻的耳朵旁,悄悄道:“祖父,胖头鱼昨日救了霍嬗,今日就病了,奇怪不奇怪?我们在胖头鱼的枕头下面发现了天花病人用过的帕子,若不是为了这个,太医也不会去惊扰您呢。” 刘彻脸色阴沉不定,他狐疑地瞧了瞧恭敬地跪坐在远处的霍光。 “孙儿已经问出了一个人,只是,孙儿不相信,这个人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刘进又悄悄地补刀:“正是霍嬗叔叔的爱妾,从霍夫人家里陪嫁来的,生了三个郎君,近来生了一对双胞胎。孙儿就没有惊动人,只命人将胖头鱼的院子封了。” 再多说就不合时宜了,刘进知道这个老头子翻脸有多快,又是多么的多疑。 刘彻自然而然就在脑中弥补出了各种可能。 霍嬗这时跪下道:“禀陛下,臣想和叔叔分府居住,臣这次若是染病,好了还罢了,若是不幸夭亡,好让母亲过继霍家旁支的孩子,为父亲留点香火,让母亲也有所依。” 若是平时,刘彻可能还会考虑许多,今日刘进和霍嬗这么一铺垫,不等霍光上前说什么,他便大手一挥,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鼓鼓的,道:“可。” 霍光一震,按道理,冠军侯的爵位应当由嫡子承袭,但哥哥并未娶妻,只有一个侍婢生下遗腹子霍嬗,霍嬗年幼,霍光又在长安城做官,理所当然,他要照料霍嬗,两家合府。 霍嬗的生母夏姬身份低微,论起来,霍光才是霍家的嫡支,合府之后,自然凡事都由霍光拿主意,家里小显也是一把抓,他也觉得这样理所应当。 这么多年,夏姬在府中就像是个隐身人一般,只一心操持着霍显的衣食住行。 他从来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侄子会当着陛下的面,要和他掰扯分府一事,而他什么反对的话也说不出,侄子的话合情合理,就连后事都想的明白,从霍家旁支过继,丝毫也没有想过他的子女。 而他敢提吗? 从辈分上就说不过去,更别说让皇帝误会什么了。 “臣……”霍光顿了顿,却被霍嬗打断,霍嬗上前施了一礼,对着叔叔道:“新开的侯府,还需请婶子前去帮忙执掌中馈几日,婶子有孕在身,不能太劳累,侄子会从公主府中要几个嬷嬷来帮着管事,还请叔叔答应,若是婶子不放心妹妹,就让妹妹和我一同养病吧。” 霍光愣住了,不知道侄子这是搞什么花样,这是告诉自己,即使分了府,也和自己的关系密切吗? 只是又将大娘子要过去做什么? 刘进拍手道:“也好,胖头鱼和霍嬗在一起养病,太医就可以给胖头鱼看病了,皇祖父,日后胖头鱼醒了,还会不会说神仙的事情呢?” 刘彻意味深长地瞧了瞧这个猴精的孙子,道:“那就这样办吧。” “……”霍光凌乱极了。 皇帝陛下插手到了他家的私事。 霍夫人匆匆赶来,小黄门引到皇帝面前,刘彻打量了一番,是个丰润的妇人,瞧着憨直。 “你好好在冠军侯府照料冠军侯和你的女儿吧,”刘彻道,“左不过是隔着一堵墙的事。” 霍夫人懵懂地应了,后来又反应过来,给皇帝行了一礼,这才退下。 刘彻想,那个胖娘子果然是得了其母的真传。 昨日,中常侍将霍府的情况,霍大娘子的一言一行都查的清楚,刘彻在心里真的相信了这个孩子。 神迹,刘彻想,也许出现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他再一次对修仙燃起了希望。 霍家大娘子的命,自然要想法子留住。 当太子殿下和史良娣匆匆赶来时,霍家已经分成了东西两府,将作大臣指挥着众人匆匆修了院墙,又打了门出来,冠军侯府在东府,奉车都尉府在西府。 按照建制,自然是冠军侯府占得地方要大些,东府占了整个霍府的七成,刘彻还觉得太小,想让周围的人家搬家。 霍嬗声称人丁单薄,不必如此扰民,刘彻考虑到霍嬗要静心养着,方才作罢。 霍光只是静静地跟随着,瞧着这一切,如同往常一般,刘彻问他什么,他才答什么。 史良娣一进门瞧见刘进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刘彻身边,眼圈就红了。 这个孩子真是越来越让人不放心了,嚷着要去公主府陪霍嬗,一转头,两人就在霍家惹上事。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她指望谁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可是皇长孙,当着皇帝的面,她又不好抱怨,只是含着两包眼泪望着儿子。 卫太子刘据担心地看着两个孩子,又慰问了一番霍家大娘子,方才对刘彻道:“父皇,您还是先回宫里吧,冠军侯和进儿未必就会染上,总得再看几日,有太医在,不会有事。” 刘彻点点头,又命中常侍调派医女、太医和几个老道的嬷嬷送来冠军侯府,这才和太子走了。 霍家的奴婢一分两半,夏姬命人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一间给霍绾君,一间给霍嬗养病。 霍夫人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一切,嘴里还在惋惜,“哎呀,一家人怎么就拆分成了两家了,”又有些喜悦:“夏姬以后就可以管着这府邸了,侄子大了,眼看就要成家立业,这样也好。” 又和夏姬说闲话:“托侄子的福,今儿我也见了皇上,太子和史良娣真是好看,一对璧人一样。” 直到医女将霍绾君抱了来,她这才知道女儿没有起初说的那般不碍事,竟是有可能染上了天花。 立即一个踉跄,站都站不稳了。 夏姬知道霍夫人的脾性,连忙宽解道:“大郎也是为了让太医亲自照料大娘子,有太医在,夫人还担心送不走天花娘娘么?” 霍夫人垂泪道:“今儿不知道怎么了,困顿的厉害,女儿发热,我竟然一点不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办。” 霍嬗远远听到了,连忙唤:“太医,快给我婶子看看要紧不要紧。” 第9章 自得 “嬗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太医不是说,你要静养着么?操这些心做什么?可怜见的,昨日才落了水,今日又……”霍夫人有些说不下去了。 没有父亲的孩子真是可怜。 霍嬗知道婶娘的脾性,虽然钝了些,但为人忠厚,从不起坏心,也不怎么防人。 他笑着道:“太医也让我多活动活动呢,不一定会染上的,婶子,我就不过来说话了,您和母亲都离我远些,有医女服侍就足够了。就连堂妹也不见得会有事,她现在是在发热,太医担心她病着体弱,但我瞧着堂妹健壮的很。” 听得两人说话,阿丘便转悠过来,支着耳朵听。 侄子一番开解,让霍夫人心放宽了,笑着应道:“是呢,这孩子身子骨还算健壮,虽然胖了些。” 一旁太医已经过来,号了脉,道:“夫人的胎象有些不稳……” 霍嬗便对一旁站立的阿丘道:“还不去告诉霍大人?” 阿丘迟疑地看看霍夫人,霍夫人只一脸紧张地问,“要不要紧?” 霍嬗声音便冷了些:“还不快去?” 阿丘只好走了。 霍嬗瞪了她一眼,对夏姬道:“母亲,婶子身边的人都不中用,待会从长公主府来了嬷嬷和医女,您给婶子拨些。” 夏姬愣了一愣,觉得儿子和平日大有不同,点了点头。 那边太医还在问:“不知霍夫人是否因为睡眠不好,吃了酸枣仁和五味子的汤剂,五味子还无妨,酸枣仁却是收敛,胎儿有可能会不稳。以后千万不要再服用了。” 霍夫人困惑地道:“倒是没有,只今日很困,睡不够似的,心中牵挂女儿还是止不住的困乏,到了现在才好些。” 夏姬那里还有不明白的,苦笑地看了看儿子,霍嬗亦是苦笑。 太医道:“无妨,无妨,好在冠军侯说的及时,施几针就好。” 阿丘回到奉车都尉府,见大人不在府中,小显也不在,便索性坐在小显院子里的席上,和众侍女们聊天。 小显此时方醒转来,她迷迷糊糊地瞧着头上的蓝天,发觉躺在假山背后的石台上,一旁还站着一个俊俏的青衫僮奴。 “你醒了?” “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小显半支起身子,她的腰带又宽又紧,显得胸前汹涌。 僮奴还梳着总角头,尚未到及冠的年纪,连忙将视线扭转别处,道:“奴婢是太子府的,方才皇上和太子都来看史皇孙和冠军侯,守卫怕你惊扰了圣驾,就让奴婢在这里看着您。” 小显有些狐疑,斜着眼睛问:“天子和太子都来了?这是为何?” “霍大娘子染上了天花,被太医诊断了出来,史皇孙和冠军侯今日来看霍大娘子,恐怕已经染上了,皇上速来疼爱冠军侯,得了太医传回去的讯息,便来看了,太子殿下来接皇孙回府,顺便也探视一番冠军侯。其余的奴婢一直在这里守着您,一概不知,”僮奴一五一十地回答,一边还偷偷地瞟了瞟小显的身段。 小显看在眼里,伸出手来,道:“你将我扶起来吧。” 僮奴的脸红扑扑地,还是伸出手来,将小显扶了起来,接着便木愣愣地站在一边。 小显噗嗤笑了,“看来是个雏儿。” 僮奴红着脸道:“奴婢要速速回皇孙身边伺候,您既然醒了,奴婢便走了。”说罢便像是有老虎在身后一般,匆匆地走了,走不多远,左腿绊着右腿,摔了一跤。 小显瞧在眼中,笑得花枝乱颤。 青衫僮奴迅速地爬起身,连灰都未曾拍上一拍,便一溜烟的去了。 小显脸上带着微笑,回味着方才的那一幕,深信那个俊俏的小僮奴,对她钦慕不已,守了这么许久。 阿丘见小显脸色粉粉地回来了,连忙迎上去,道:“夫人说嗜睡,太医诊断,说夫人的胎象不稳,冠军侯命奴婢来告知大人。” 小显心情极好,“这太医到是神乎其技,你记下来名字,以后用得着,至于大人那里,去告知吧,索性也不过是这两日的事。” 阿丘笑着点了点头,离开小显的院子,回正院去了。 “两个小郎君如何?”小显关心起她的一对双胞胎的儿子,大人过于喜爱,都生下来一年多了,还没有起出名字来。 小显的肚皮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是双胞胎,看着粉雕玉琢的格外可爱。 霍光非常喜欢,说这是祥瑞,霍氏一族要兴盛了。 听了这话,小显知道霍光有多喜爱她和孩子们,心里敢打的主意就更大了些。 霍光跟随圣驾回到了未央宫,天子已经许久没有在未央宫歇息了,今日不知道怎么改了主意,天子像是累了,到了未央宫便让他回府。 匆匆回到霍府,霍光的心里有些难受,原本硕大的霍府如今被分割成了两块,他的奉车都尉府和冠军侯府挨着,极不起眼。 挨着往常的习惯,霍光直接去了正院,阿丘拦在门口,禀报了夫人胎象不稳,正在冠军侯府中,霍光才想起来,侄子请夫人去侯府帮着主持中馈去了。 他又出门去隔壁,进了冠军侯府的门,霍光感叹,眼下真的是分府了。 原先霍府的奴仆分了一半过来,见了他连忙称呼霍大人。 进了内院的们,霍光更加不习惯。 院子里都是长公主府、太子府派来的僮奴和嬷嬷,霍光心下就有些思量,侄子这是在表示和长公主府、太子府更亲密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霍大人来了,”新任的冠军侯府的大奴,迎了上来,将霍光领到了霍嬗养病的屋子外。 霍嬗听说叔叔来了,连忙出来,让人在院子里铺了席子,两人各坐一头。 “叔叔,如今侄儿是否染病尚不知,不如还是忌讳些好,母亲她不好出来见您,婶子胎气不稳,太医说有可能是误食了些酸枣仁和五味子,医女帮着施了针,正在歇息。” “既然如此,就让夫人在这里歇着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今夫人这个样子,只怕无力操持侯府的中馈,不如让小显来……”霍光听了,连忙就说让小显来帮忙。 霍嬗的脸色就沉了一沉,他真不知道叔叔是怎么想的,若是让小显再来主持中馈和未分家又有什么区别。 “叔叔的好意,侄儿心领了,本来没有什么大事,婶子歇息一晚应该就没事了,这儿都是公主府和太子府中得力的人,不会有差,小显照顾叔叔和家中的郎君就好。” 看侄子的脸色不愉,霍光便闭上了嘴,侄子当着皇上的面将身后事都安排好了,可见对他生了嫌隙,却又对夫人极好,这一定是小显对夏姬过火了,惹得侄子不高兴。 小显是个什么性子,霍光还是知道一二的。 “那就这样好了。” “叔叔不去瞧瞧婶子和堂妹吗?”霍嬗又问。 “不了,让她们歇息吧,明日叔叔再来,”霍光并不想去看女儿。 虽然心里知道分府的事情不关女儿的事,可霍光忍不住就会想,这是由她而起,好好的怎么就得了天花,惹出来这么多事。 对叔叔失望到了极点,也不再劝说,霍嬗淡淡地点了点头。 霍光愈发觉得自己猜的是对的,小显平日对夏姬太过,让侄子担忧后事,方才提出分府。 他怒气冲冲地进了小显的院子,侍女们正在围着两个小郎君逗弄,小显在一旁磕着瓜子,笑嘻嘻地看着。 见家主的神色不善,侍女们立即散开。 小显扭着腰,凑了过来,一双玉臂紧紧地勾着霍光的脖子,两只小脚踢掉了丝履,轻轻地踩在霍光的脚面上,笑嘻嘻地道:“大人,小郎君会说话了呢。” 霍光的火气先下去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脸上。 小显吩咐道:“快去给大人烧水沐浴,外面那么多的灰尘,免得带了什么回来,小郎君还娇嫩着呢。” 几个婆子就下去了。 霍光也有些担心会过了病气给双胞胎,脸上的怒气便变成了担忧。 小显抿着嘴微微地笑,将大人让进了内室,宽了外衣,又陪着说笑,霍光的脸色才好看了些,问:“你是不是平日张狂惯了,对夏姬不敬?” “那有的事,我对夫人如何,便对她如何,”小显毫不在意地回答。 霍光伸手一拍案几,怒道:“你真是糊涂,夏姬和她一样吗?” 小显嘲讽一笑,“怎么,夏姬虽然没她蠢,可也只是个侍婢罢了,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如今侄子和我分了心,和我分府了!”霍光的声音又大了些。 小显轻声道:“我的好郎君,光哥哥,你莫气了,你在嬗哥身上费了不少心血,如今这样当然气恼,只是他乱折腾罢了,他本就病了,身体弱着呢,只怕十之有九会染上天花,夫人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在那边府里不添乱就好了。你担心什么呢?人仰马翻的时候,还不是要让你这个叔叔出面主持大局?” 霍光闻言,脸色稍稍好转了些。 侍女们抬着水进了耳房,小显笑嘻嘻地拉着霍光的手,娇滴滴地道:“难得这几日她不在府,光哥哥是我一个人的,不如……” 这一夜,霍光和小显要了三次水。 这一夜,刘进喝退了侍女,独自站在窗前,背着手,并不着急就寝,听到窗外响起了轻叩声,轻轻打开了窗户,问:“办妥了?” 外面青衫僮奴“嘻嘻”一笑,“主子,这点事还办不妥么?我将那帕子撕成两半,塞进了两个双胞胎的丝被里,两个乳母睡的死沉,至于霍大人和小显么,忙得很呢。” “既然如此,本皇孙可以安心歇息了。” 第10章 劫后 清晨。 小显在昨夜甜蜜的余韵中醒来,霍显已经去了未央宫侍驾。 一想到今后,小显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忙忙叫侍女们给她梳洗打扮一番,套上车,要去西市里的首饰铺子瞧瞧。 自打皇上迷上修仙,就一直为一个问题所困扰,那便是无论如何诚心,召集了多少巫医方士,都不能让他得见神仙一面。 方士公孙卿说皇上虽为九五之尊,但是神仙无求于皇上,而皇上有求于神仙,所以,道路太狭窄了,神仙不爱来,房屋低矮了,神仙不愿来。 刘彻便命将作大臣把整个长安城都重新修建了一道,尤其是在宫中大兴土木,修建高楼飞廊无数。 长安城的百姓们虽然日日忍受挖的乱七八糟的道路,从早到晚的凿石之声,但也高兴看见居住的巷陌大变样。 历经近十载的修建,长安城的繁华富丽已经远非其他郡府可比。 从西域远来的使臣们感慨不已,有的不愿意再回去,有的回去就劝国王向大汉称臣,有的写下了洋洋洒洒的大汉生活手札,传于后世,证明世上确实有如神仙府邸般的地方。 可是神仙还是没有来。 将作大臣将长安城中的主要商户人家集中到了横街大道两边的东西两市,规划好了甬道和房屋,由京兆尹府的市长丞和市令统一管辖。 此处人来人往,不是一般的热闹。各地来的商人都在这里中转,还有许多从西域来的商人,多达五十几个国家。 小显在这里和人相见,尤其是在首饰铺子前与一个女子偶然相会,真是极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正常的是,小显在这个女子身边,见到了一个熟人,正是昨日里守着她的青衫僮奴。 僮奴依旧穿着一身青衫,束着皂色的腰带,面貌俊俏,瞧见她来了,依旧朝她汹涌的胸前偷偷看了两眼,便腼腆地朝后退了退。 小显一愣,便像只猫儿一样笑了起来,她饱含深意地看了看青衫僮奴,又看了看李中人,心想,李中人身边怎么养着这么俊俏的小郎君。 太子刘据跪坐在对面茶肆的窗边,瞧见青衫僮奴轻轻挥动了手中的帕子,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道:“动手吧。” 小显失踪了,据说是在西市的首饰铺子门前,跟着一个尚未及冠的俊俏郎君,甩开了霍府的车马侍从就不见了。 霍光不相信,心里缺了一块,看谁都不顺眼,每日都要去京兆尹府去一趟。 京兆尹接到报案,也没当回事,盗贼这么多,人拐子这么多,一天内类似的案子要发生好几起,更何况小显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又有车马侍从在侧,竟然都能丢。 不过是一个连姓都没有的小妾吗?若是捉回来了,已经失贞,不晓得这位大人又该如何。但碍于他在皇帝身边伺候,也不敢得罪,每日都拿些好言好语抚慰。 霍光也无可奈何,又觉得若是用冠军侯府的帖子报案,只怕京兆尹要重视的多,人情冷暖,如人饮水,只有自个知道。 功曹椽史私下里对贼曹椽史道:“不是私奔做什么?我看那奉车都尉头顶上的帽子都绿油油的了。” 贼曹椽史觉得有理,“奉车都尉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是不是那活儿不行呢?” 流年不利,霍光觉得印堂上灰扑扑的。 霍禹每日从小学回来了,就哭着喊要母亲,霍光哄的头大,有时候悲从中来,也会抱着霍禹一起哭,霍光此时什么都不求,只求小显能够早日回来。 可老天没有听到他内心的痛号,接着,两个双胞胎也都染上了天花。 霍光心中又气又急,素来冷静沉着之人,不免也会大失方寸,在御前失仪之事屡有发生。 等到霍绾君大病初愈,霍家已经办过了双胞胎的丧事。 即使请了太医救治,霍光衣不解带地亲自照料,两个双胞胎依旧呜呼哀哉,霍光和霍禹二人抱头痛哭,大办了一场丧事。 有几次霍光来求夫人回府操持中馈,霍夫人听说小显不知所踪,两个庶子夭亡,内心也是伤感不已。 霍嬗不放霍夫人回府,说霍绾君还病着,霍夫人怀着嫡子,那有为两个夭亡的庶子操劳的道理。 按照礼法,十个庶子绑在一起也没有一个嫡子重要,更何况是两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庶子,又是夭亡,何至于要劳动身怀六甲的嫡母操持。 霍夫人怀的不是嫡子便是嫡女,难道不比他们金贵吗? 霍嬗又道:“叔叔节哀,两个堂弟实在是福薄,早早夭亡,丧事应当交由大奴去操办,若是由叔叔或者婶子操持,只怕他们也消受不起。” 霍光木着脸,道:“知道了。” 回去后,还是亲手操办了一场。 夏姬叹道:“都是报应。” 又看看一旁坐着的霍夫人,道:“真是个有福气的,什么都看不穿,倒也活的自在。” 就这么短短的一段时日,霍家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霍光吃不好,睡不好,挂念着小显的生死,哀痛于双胞胎的早夭,整个人老了十几岁。 刘彻放了他的假,让霍光在家中休憩几日,背地却道:“当年去病去的时候,也没有见他如此难过。” 霍绾君在冠军侯府被照料的极好,医女每日在旁守着,太医经常过来施针,托霍嬗的福,用了不少宫中的好药,虽然染上了天花,因发现的及时,好的也很快。 唯独可惜的是,在下巴处留了一颗痘印,俗称白麻子,幸好不是很深,浅浅的。 霍绾君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都有些尖了,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鼻梁挺拔,看着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没有以前那么憨相。 霍嬗和夏姬都说她是因祸得福,人瘦了,变俏了不少。 唯有霍夫人心疼的很,“乖女儿,多吃点,看都廋成什么样了,腮边上的肉都没有了。” “……” 夏姬就在心中感叹,东闾家的家主难道就是这么教女儿的,还放个娇俏如花,心思毒辣,诡计多端的小显做陪嫁,真是……心太宽。 霍绾君却是高兴的很,那点白麻子算不得什么,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两世为人,这是第一次看见自个不是太肥的样子。 虽然比起旁人,还是胖了些,但胖和壮,壮和肥,还是有本质区别。 霍绾君已经跨越了两个层次。 小显不见了,两个双胞胎死了,霍嬗堂兄活得好好的,两家还分了府,母亲和弟弟平安,霍绾君觉得上天真是在帮她。 重活一世,还是值得的。 “堂妹好了,表弟却还没有好,”霍嬗来看她,此时已经到了隆冬,快要过腊日了。 霍光也不在乎夫人和女儿是否回府,他每日住在小显的院子,睹物思人。 霍嬗打算将婶子留到生了孩子再说,霍夫人又是个心宽的,在她看来,两家分和不分没什么区别,只是瞧着,夏姬和侄儿好像过得更自在了,既然这样,便是分了好。 “你是说史皇孙?”霍绾君惊了一惊,这才想起来,染上天花的还有刘进,霍嬗虽然体弱,却没有染上。 夏姬为此还专门献上了三牲祭祀天花娘娘呢。 这一阵子小日子过得惬意,竟然忘了难缠的史皇孙。 “对,和小显合谋的是太子府的李中人,李敢的女儿,被太子宠幸,生有一子,她们所谋甚大,”霍嬗不将霍绾君当外人,也不再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 和比他小了近两岁的刘进相处,让霍嬗明白一个道理,不能以年龄取人,刘进的深沉,他完全比不过。 如今,他对表弟敬仰的很。 李敢的女儿……李敢,霍绾君念叨着,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霍嬗。李敢死于霍去病的箭下,这是一段陈年旧案,谁能想到李中人竟然会和小显合谋,为祖父和父亲报仇,做了这么件大事。 飞将军李广一生与匈奴作战,让匈奴闻风丧胆,但运气欠佳,终未能封侯。 李广深以为耻,自认为才能过人,攻打匈奴之战,没有一次不参加,但是才能和地位都不如他的人都封了候。星象家王朔说李广曾经坑杀已降之人,因此不能封侯,若是强求,必然有杀身之祸。 十几年前,刘彻发起漠北之战,让卫青和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由定襄、代郡出击跨大漠远征匈奴本部,李广几次请求随行,刘彻都说李广年纪太大了,不能随行,最后实在受不了李广的歪缠,便同意李广做前将军。 但是刘彻又警告卫青,说李广这么老还没有封侯,运气太差,一定不要让李广和单于对阵,否则一定会失手。 卫青的好友公孙敖又丢了官职,随着出征,卫青在得知了单于的驻地情况时,就想照顾公孙敖立功,让好友和自己一起迎敌,调李广与右将军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 李广不愿意,几经争执,最终卫青直接让长史发了文书,强压李广出发,去和右将军汇合。李广大怒,难得的一次与匈奴迎面作战的机会就这样被夺去了,愤恨之下,李广没有向卫青告辞就启程了。 军队没有向导,迷了路,没有及时和卫青汇合,卫青和单于交战,没有援军,单于逃跑。 两军会合后,卫青询问迷路的情况,要向皇帝上书汇报军情。 李广没有回答,卫青大怒,就要审讯李广的校尉,李广说校尉无罪,是他的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从少年起与匈奴作战七十多次,眼见要与单于交战,却被调去走迂回绕远的路,又偏偏迷了路,这是天意。 他今生封侯无望,也不愿收小吏们审讯的侮辱,便拔刀自刎。 李广的两个儿子早死,剩下的小儿子李敢,这次也与匈奴交战,跟随霍去病,因战功封为关内侯。 知道了父亲之死的真相,李敢大怒之下打伤了卫青,卫青心中有愧,没有伸张,却不知道为何被霍去病知晓。 霍去病将卫青视为父亲,知道卫青被打伤,便在甘泉宫狩猎时,用暗箭将李敢射死。 刘彻气的要命,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对外声称李敢是被鹿角撞死的。 两家的仇怨就这么结下了。 霍家怎么可能会护卫李中人生的皇孙呢? 不能不说李中人思虑长远,只是,李中人这是在自毁城墙。 前世因为霍嬗的死,卫家被皇帝厌弃,又再也没有出色的人才出现,卫太子死时,阖府被灭,这李中人自然也不会幸免,李中人的哥哥李禹也因此被牵连,被诬陷为要逃走,投奔已经投降匈奴的族兄李陵,活活冤死。 只是人怎么能料得到将来,眼下的李陵正得志,谁知道几年后,他将投降匈奴,害的他那一支被族灭。 李中人想除掉霍嬗为父亲报仇,又顺便剪除了有很大可能站在史皇孙身边的力量,日后太子登基,她外有李陵掌握兵权,内有皇孙,皇后之位也是可以谋划的,史良娣不得皇帝喜爱,虽然育有皇长孙,却并未被立为太子妃。 算的很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史皇孙发现的?”霍绾君的眉毛扬了一扬,问。 第11章 寻找 霍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皇孙。” 他比刘进年长,却不如刘进甚多,对比之下,不免有些羞愧。 接着又佩服地道:“皇孙那日在你那里看到那只帕子之后,便猜到了霍府里有人和外人勾结,就告诉了皇上和太子,又请命自个来查,说是要为自个报仇雪恨,皇上就答应了,只是查了一半,皇孙就发现染上天花,病倒了,剩下的事都是太子和我做的。” 霍绾君在心头腹诽,“什么猜到,他那日只怕早已知道,叫我故意攀扯他人,真是狡猾,鬼心眼太多了。” 这个史皇孙,鬼心眼实在是太多了。 听霍嬗说那只帕子,霍绾君又想起来了阿丘,自打她醒来,就再也没有见到阿丘在母亲的身边出现过,竟然将这个人忘之脑后。 霍绾君捏着自个的小胖手,暗骂没记性,竟然过了几天安逸日子,就将小显的帮凶都忘了。 霍嬗挠了挠脑袋,“阿丘自从知道你那双胞胎弟弟得了天花,吓得连连说报应,半疯半傻的,我看着不对,找人将她关在后院的柴房里了,婶子还不知道,以为阿丘留在叔叔那里帮忙,叔叔也以为阿丘在婶子跟前伺候。” 直着眼睛看着霍嬗,霍绾君觉得圣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有道理的,看堂兄才和史皇孙接触了几次,连这种把戏都会用了。 其实是霍嬗早就怀疑了阿丘吧。 “那就将她关在柴房好了,我现在还暂时不想见她,那日就是她将帕子塞到我的枕头底下,哼,母亲身边那些从家里陪嫁来的侍女都是小显的爪牙,等母亲生了弟弟,坐完月子,再叫母亲知道,现在就不用让母亲烦心了,”霍绾君想了想,做了决定。 堂妹做事情也比以前有分寸的多,霍嬗认同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他心中的打算的。 夏姬也说霍夫人心宽是好事,但是心也太宽了,这样下去不是事,以后家里没了小显,还会有其他姬妾的。 如今婶子有孕,就暂且瞒着她好了。 “你盼望是个弟弟?”霍嬗笑着问。 霍绾君挥舞着小胖手,斩钉截铁地道:“一定会是个弟弟。” 没过几日,霍夫人真的生了个小郎君出来,霍光的脸上也未见喜色,霍嬗想,可能是霍夫人没有生出来两个的缘故。 霍绾君压根不在乎父亲的表现,她也不担心母亲会在乎,因为母亲已经完全沉浸在刚生了弟弟的喜悦之中,那里还会注意到强打精神的父亲呢。 看着为了双胞胎早逝和小显失踪心碎神伤的霍光,霍绾君的心头竟然涌上了一阵快感,她觉得自个重生一回,真个是变坏了,为什么会幸灾乐祸了呢。 这都是因为和史皇孙认识,变坏了吧。 自古做好人难,做坏人最容易。 霍绾君宽慰自己,双胞胎前世骄纵,最喜欢在皇家的牧苑内打猎,甚至派家奴顶替上朝,新皇最终以谋反罪诛杀了两人。 活着也只是个找死惹祸的东西,死了就死了吧。 只是,他们比前世早死了几十年。 她也意识到,自个重生势必要带着周围的人的命运发生变化,凡事一饮一啄,比如,母亲活下来了,弟弟生下来了,霍嬗活下来了,那么小显就会倒霉,双胞胎就死了。 自个活着当然希望自个身边的人活得好,这是立场问题,没法更改。 只有一个人除外。 霍绾君不希望父亲升官。 前世父亲深得皇帝的信任,扶持年幼的昭帝登基,权势越来越大,昭帝死后,父亲将废立皇帝的权柄握在手中,连家奴都敢和御史大夫争道,惹得世人愤恨,最终为新帝所忌惮,导致族灭。 所以父亲不升官,反而对霍家是个保护,如今霍家有了霍嬗做带头羊,父亲想折腾也要看看有没有机会。 若是弟弟没有出生,霍绾君压根不想管霍家如何,但如今有了弟弟,霍绾君又多了一份牵挂,她凡事总要为弟弟考量几分。 今后霍绾君的目标便是,护着弟弟平安长大,拉父亲的后腿,紧抱霍嬗的大腿。 在她眼中,霍嬗发达了,只怕比父亲发达了还可靠些。 看父亲如今一副痛失爱侣的样子,只怕以后霍禹和弟弟之间还有得争,父亲权势越大,便越会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和礼法,必然会偏向霍禹或者其他得他欢心的儿子。 霍嬗却必然会站在她这一边,护着她和弟弟。 霍绾君想得清楚,也越来越会盘算。 太子府内,刘进也在盘算,算着霍绾君什么时候来看他,她可是欠了他好几条命呢,他有件大事要让她去做,没她不成。 刘进深深为自个的机智得意。 李中人已经自尽,父亲虽然悲痛,还是艰难地做了这个决定,李中人的堂兄李陵和兄长李禹难过,却也无可奈何,父亲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谋害冠军侯,连累皇长孙,任何一条都足以让李家满门族灭,如今只死了李中人一个,还保全了李皇孙,李家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李皇孙从此之后便再没有了和史皇孙叫板的资格。 刘进非常愉悦,前世,李中人仗着李皇孙和堂兄李陵,风光的要命,处处都想方设法要压母亲一头。父亲一方面因为卫家没有依仗,需要拉拢李家,一方面又因为李敢的死,心中怀有歉疚之情,对李中人和李禹兄妹二人宠爱的很。 母亲那一阵子常常叹气。 直到李陵投降了匈奴,皇祖父大怒,族灭了李陵那一支,李中人的气焰才打消了下去,但那也拉开了父亲在朝中再也没有什么份量的序幕。 连几个阉人和方士都敢想着法子在皇祖父面前诋毁父亲。 大汉的太子活的缩头缩尾,最终还是一个死字,死后还要背上谋反的骂名。 哼。 刘进看看正在结痂的小手,如今,他从鬼门关又重新回来了,悲剧便不会再重复。 他虽然养着病,不能出门,但外面的消息却从未断过。 这些消息都是一名叫做阿贤的僮奴传递的,阿贤喜欢穿着一身青衫,腰围皂色腰带,面貌俊俏,颇有些武艺在身,原本跟在刘据身边做事,刘进将他要了过来,并允诺,日后会赐阿贤姓刘。 阿贤前世已经用他的勇猛和忠诚证明,他当得起这份殊荣。 得知皇长孙这般看重自己,阿贤决定,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之。 阿贤自幼父母双亡,跟随盗贼和游侠讨生活,后来被人介绍到了太子府中做事,才算是安定了下来,太子见他俊俏,很喜欢,便留在身边近身伺候。前世,阿贤为了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身中数十刀,力竭而死。 刘进身边有许多私事,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处理,他便看上了阿贤。 “父亲说他纳李中人入太子府,是为了消除卫家和李家的仇怨?”刘进问阿贤。 阿贤点头。 刘进摇了摇脑袋,不赞成地道:“父亲怎么会这么想呢?李广老将军运气不好,不能只怪舅外公,他若是脾气和顺些,又何至于此?但若是脾气和顺了,又不会让匈奴人见人怕了。李敢身为低级将领,竟然殴打大将军,这本就应当是会被处死的重罪,舅外公帮他隐瞒是因为对李老将军怀有歉意,舅外公性格柔顺,不愿意与人为敌,霍舅舅却是忍不得,若是我,只怕也会做一样的事。” 阿贤目露不赞成之意。 刘进问:“阿贤,你如何看呢?” “皇孙应当和太子一般仁慈才是,否则太子会不喜皇孙,”阿贤有些担心刘进不得太子的喜爱。 刘进沉默了,他前世和父亲一样仁厚,可是却落得了什么下场,今生,他睚眦必报,若不然,老天还会让他重生一回来报不成? 过了一阵,刘进又问:“我叫你打听的人,你可曾打听清楚?” 阿贤惶恐地道:“找了许久,都未找到那户姓王的人家,是不是皇孙您记错了?梦里说的是这个姓王的么?” 刘进叹了口气,道:“再去找,如今我年幼,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去寻,你先查起来,一年找不到,找两年,我总能找到她。” 阿贤应了,退下。 刘进看着昏暗的烛光,面前闪出一张脸来,那张脸灵动之极,怀中抱着他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前世,年方及笄的王翁须入了太子府,刘进一眼便瞧上了这个灵动的舞姬,没有多久,王翁须便有了身孕,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儿子。 翁须身世极为可怜,性子单纯,只知道辛苦练舞,若不是他要了她,也不知道她会流落到那里去。可却也因为此,连累得她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也不知道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刘进悲从中来,抱着枕头偷偷哭了一场,王翁须曾说家中贫寒,寄居在别人家中,后来被卖了去学习歌舞,父母的名字也记得模糊。 他想这一世,他要先找到她,让她不用过的那么辛苦。 第12章 舅舅 刘进以前担心自个抗不过命运的铁律,若是抗争到最后他还是一个死字,又何必连累王翁须? 若是能反击命运,那么他再迎回王翁须不迟。 这次痘疹得好,霍嬗被救,李中人被揪了出来,让刘进心中有了希望,他想,他可以先派人找到她,养着她,不要让她那么辛苦,从小就被人卖去做歌姬。 等他的图谋得逞,便是他俩的相会之日。 刘进被关在太子府中,哪也不能去,虽然消息源源不断,但是身子却还是要将养一阵子才能出府。 “霍夫人生了个小郎君?”刘进兴致勃勃地问。 阿贤点点头。 刘进就想,霍夫人生了小郎君,是不是胖头鱼应当送红蛋来给他,表达谢意呢? 这小郎君能够顺利出生,也有他一份功劳呢,刘进晚间在一本竹板做成,玄色的软帛裱糊的簿子上,记下了胖头鱼欠他三条人命。 不对,是五条人命,两个双胞胎也算是替她的弟弟铲平道路吧,将来,小显死了,就是六条。 刘进眯起眼睛,笑的像只小狐狸,俊俏的下巴上,呈现出优美的弧线。 这小簿子是刘进的私密账册,上面记着谁欠了他的,何时,何事,都用着他独有的法子记着。 睚眦必报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刘进言之有物,做了这个簿子,生怕自己忘记。 谁若是害了他,他必加倍还回去,让对方难过。 若是谁帮助了他,他也会加倍还回去,让对方受宠若惊。 这一世,刘进想,兴许就是来快意恩仇的。 总好过前世那般窝囊吧。 等了几日,确定胖头鱼并没有来送红鸡蛋,刘进大怒,记在簿子上,太气人了,他永不能忘。 若是胖头鱼真是个六岁的小娘子就罢了,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忘了他也能说的过去。但是刘进早已经知道,胖头鱼和他一般,是重生之人,那么就不能将胖头鱼当成六岁大的孩子对待了。 这是对他□□裸地蔑视和想划清界限,胖头鱼欠了他这么多债,不来感激他,还想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真是气人。 胖头鱼,本皇孙才不会放过你。 霍绾君其实并不是没想过要来送红鸡蛋给史皇孙,可是,史皇孙的身体还没好,不便探望,再说,她一个小娘子,行动都要受到大人的制约,巴巴地提送红鸡蛋给另外一个小孩子,谁会当回事呢? 霍光心中是不太想和太子府走近的,作为奉车都尉,时时侍奉在皇上身边,自然知道,卫家自从卫青到了之后,再没有什么人了,皇上对太子已经开始不满,如今最宠爱的是李夫人,李夫人也生有一子,年纪不大,皇上非常喜爱,况且皇上的身体还异常的强壮,谁知道,最后是谁登基呢? 刘彻的父亲为了让刘彻平稳登基,不也先将儿子刘荣夺取了太子之位,后又逼其自杀于狱中吗? 废太子的下场都是及其惨烈的。 霍光只打算忠于皇上,以后谁登基,他便再忠于谁。 所以,这红鸡蛋并没有人想着送到太子府来。 霍光也并没有打算大办小儿子的满月宴,他没有那份心情,虽然年近三十,终于有了嫡子,但霍光并没有从内心感到喜悦。 他依旧每日都去京兆尹府问一次小显的消息。 负责抓捕盗贼的贼曹椽史见到他就躲,负责破案子的功曹椽史说起话来,闪烁其词,但总是若有所指,大意便是,小显是个成年女子,若是能抛开一大堆的侍女奴仆,和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总是自愿的居多。 霍光闻言大怒,却又无力反驳。 小显一直没有音讯,霍夫人也快出了月子,原本就胖乎乎的,坐了月子,就更加的圆润了,霍光有些不想看到这张胖脸上幸福的笑容,觉得刺眼。 但是迫于礼法,他还是得操办一番。 若不然,就等着被弹劾吧。 近来皇上对他有些冷淡,其余几个同僚的嘴脸都有些变化,他不能再给自个找麻烦,这些场面上的事情,霍光向来拿捏着分寸。 霍光声称,家中流年不利,小儿的满月宴要简办。 霍夫人觉得夫君说的有道理,小显失踪,双胞胎庶子没了,女儿也才将天花娘娘送走,霍嬗又差点被人害死。这满月宴还是简单点办吧。 可就是这,还是来了许多人,大家都冲着冠军侯的面上,奉车都尉在皇上身边侍奉,冠军侯又深得皇上看重,怎么也得给点面子。 霍绾君在小弟弟的满月宴上见到了东闾家派来的人,是母亲的亲弟弟,瘦瘦高高的身材,一副书卷气,和霍光并不怎么说得来。 前世霍绾君并未见过这个舅舅,舅舅对她很亲热,带了许多小孩子喜欢的玩具给她。 舅舅怎么这么廋,而母亲就这么胖呢?霍绾君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舅舅知道小显失踪了,竟然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霍光虽然生气,却也强压住,只是蹦着面皮,不怎么说话。 他们都当她是小孩子,便不怎么掩饰,这让霍绾君能瞧个清楚。 舅舅和母亲离得那么远,都知道小显不对劲?那为什么小显还是陪嫁来到了霍家? 霍绾君和夏姬是一样的想法,外祖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竟然安排了小显这样的陪嫁滕妾,和母亲一对比,小显除了是个奴婢之外,竟然处处都远胜母亲,这让父亲怎么不将小显当成心肝疼呢? 父亲和舅舅敷衍了几句,便离开出去陪客人了。 舅舅和母亲说私房话,霍绾君的耳朵伸的长长的,就听见母亲在问:“父亲是否打算让弟弟出仕呢?” 舅舅一脸嘲谑地道:“他惦记的向来不是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母亲沉默半响,道:“父母生育我们一场,做儿子的只有以孝为先,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 “我还以为你终于学聪明,让那个小显滚蛋了,却原来还是这么傻,那这究竟是谁的手笔?”舅舅一脸的困惑,又恨铁不成钢地道:“父亲将你都愚弄成什么了,父亲不慈,我又何必要孝,虎饿食人,难道你还要割肉饲虎不成?” 两人沉默,舅舅半响之后终于打破沉寂,道:“父亲有个庶长子,我便如此,霍光也和小显生了庶长子,你也打算让你的儿子和我一般吗?” 母亲有些难过,看着小儿子的眼光中带有不舍,最终还是喃喃地道:“父亲说……” “行了,”舅舅不耐烦地站起身来,道:“见姐姐过得还好,我就放心了,姐姐日后还是多想想孩子们吧。” 舅舅执意要走,母亲有些难过,霍光知道后也并不强留,脸上的神色淡淡的。 霍绾君站在门廊下,舅舅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将她抱了抱,道:“你可别像你阿母一般胖了,小娘子长大后不好选夫家。” 话虽然不好听,霍绾君却知道舅舅是在意,才这么说。 “我原本一样胖,可后来廋了,”霍绾君眨巴着眼睛,问:“舅舅和母亲怎么相差这么大,母亲小的时候和我一般胖吗?” “不是,姐姐以前也廋着,后来,姐姐就开始慢慢胖了……”舅舅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开心了,道:“好孩子,舅舅走了,日后再来看你。” 霍绾君点点头,看着舅舅离去,冬日的斜阳,照得舅舅的影子老长,舅舅还很年轻,佝偻的背影,让人觉得有些萧索。 东闾家有秘密呀,霍绾君叹口气,把玩着自己的小胖手,这双手这么小,什么都做不了。 她回到屋内,见母亲坐在窗边,看着弟弟的脸上带有几分凄惶之色,显而易见,舅舅的话,戳中了母亲的心。 叹了口气,霍绾君噘着小嘴去找霍嬗。 “堂兄,你说奇怪不奇怪?”霍绾君也只能找霍嬗了。 原本她对前世只见过几面的外祖和外祖母,心中颇有好感,可听舅舅这么一说,却觉得并非那么回事。 一个女子所能依仗的无非便是夫君的宠爱,娘家的维护。 母亲总得要有一样,才能好好护着她和弟弟啊。 看父亲的样子,是不怎么将弟弟放在心上的。 可霍绾君和母亲的将来,却要靠这个奶娃娃呢。 霍嬗扬了扬眉,看着身边胖乎乎的小堂妹,他挺了挺胸脯道:“这事让我好好想想,一定会给绾君一个交代。” 霍绾君觉得好幸福。 可是不久,这幸福之感就被打破了。 史皇孙派人来问,他已经痊愈,正在休养阶段,被关着出不了门,表哥和胖头鱼为何不去看他? 第13章 换牙 霍嬗听了阿贤带的话,惭愧地笑着道:“表弟闷得快要发霉了吧,我和妹妹正要去看他呢。” 阿贤若有所指,“皇孙听说霍夫人平安诞下一名小郎君,心中欣喜,可能会喜欢沾沾喜气。” 霍嬗这才知道,叔叔没有给太子府送喜蛋,不由得皱了皱眉毛,卫家是他的母舅家,太子是他的表舅,叔叔这般做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两家真是分了家啊。 霍绾君心里却是知道这件事的,在一旁,扭着十根手指,有些忐忑地问:“史皇孙还说了些什么?” 那个别扭鬼心眼的孩子,霍绾君想起来都觉得头疼,前世人人都说史皇孙的母亲史良娣出身鲁国世家史氏,讲究礼仪,性情柔顺,养育的史皇孙亦是温和仁厚。 凡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阿贤这才注意到霍绾君貌似换了个样子,方才竟然没有认出来,骇笑道:“霍娘子?” 霍绾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弟弟的满月酒席上,曾经见过她的夫人都是和阿贤一样的表情。 那些喜欢欺负她的小郎君们换了别的花样,以前是朝她的身上扔泥巴,或者将调子拉的长长的唱她是个大胖娘子,嫁不出去。如今改成揪着她的小环髻,唤她小胖娘子。 每当这时,霍嬗就黑着脸威胁着要揍他们,小郎君们就做鸟兽散。 霍绾君肥壮的时候没有玩伴,瘦到成为小胖子的时候还是没有玩伴,不过,只要霍嬗始终如同大哥一般护着她,有没有玩伴又有什么稀罕。 阿贤笑着说:“霍娘子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呢,皇孙一定不会再喊你做胖头鱼了。” 刘进一见霍绾君,也是骇笑道:“表哥,你家堂妹怎么像是换了个人呢?” 霍嬗松口气,表弟总算不喊堂妹“胖头鱼”了,他真不知道表弟为何这样唤堂妹,可要让他训斥刘进,他又做不到,毕竟和刘进眼下是过命的交情。 吸了口气,霍嬗道:“家里都叫堂妹叫做绾君。” 可惜刘进怎么会被个小孩子唬住,又笑着说:“胖头鱼,你现在可是名至实归了。” 言下之意,以前叫胖头鱼都是美化了,如今霍绾君才配得上这个绰号。 霍绾君在心里白了他一眼,道:“史皇孙,绾君听说您的身体大好,高兴的很,我的小弟弟出生,绾君就惦记着给您送红蛋,可太子府也不是绾君能随便来的地方,如今可好了,史皇孙可愿意吃蛋?”说着拿出两个红鸡蛋来,白白胖胖的小手上,有着深深的五个小肉窝。 刘进开心了,胖头鱼还知道惦记着自己,不错,小本上记得那一条不敬之罪,可以划掉了。 霍绾君那里知道,有了阿贤的提醒,她的罪名簿上少了一条。 霍嬗问刘进,最终李中人的事情,要不要向皇帝通禀,刘进安抚表哥道:“李中人见事情败露,羞愤难当,生怕会连累家族,自尽了,父亲向来仁厚,只怕会替李家遮掩,父亲当时纳李中人入府,本就是为了平息霍卫两家和李家的恩怨,没想到李中人生了皇孙,李陵又掌了兵权,就将心养大了。” 提及三家的恩怨,霍嬗也无话可说,按他的本意,就是想将这事闹到皇上面前,可刘进还有其他安排,不想坏了事,就默认了父亲的安排,也不想让表兄翻到皇祖父那里去。 见霍嬗已经被稳住,史皇孙又道:“小显和李中人怎么弄到一处,竟然想着法子对表哥下手,背后一定有人唆使,只怕没有她们交代的那么简单,只怕真的如胖头鱼所说,意在父亲的太子之位,只是不知道是那个叔叔做的好事,小显的嘴巴虽然硬,我总会问出来的。” 说罢,若有所思地瞧着霍绾君。 霍绾君先是吓了一跳,小显竟然还活着,听这个口气,刘进是打算用小显咬出其他的人来吗? 怪不得史皇孙逼迫她欺骗皇上,原来早就布好了局,在这里等着呢。 接着便被史皇孙这话暗含的意思激怒了,感情史皇孙还想让她在暴戾的皇上身边走一趟呢,那日这条小命好不容易保下,如今,甭想。 她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刘进,用态度表达了拒绝。 “表哥,您能不能跟着阿贤去看看小显,看能否问出什么来?”刘进眼珠一转,就要指着霍嬗离开。 这正挠着了霍嬗的痒痒肉,他一直想问问小显,这般里应外合,究竟所图何来。李中人至少是为了报仇,小显为了什么?这背后有没有叔叔的影子?霍嬗每每想到这里,心情就格外的复杂。 虽然对叔叔有了隔阂,但霍嬗心下还是希望这都是小显一人所为,和叔叔没有关系,叔叔只是被蒙蔽了。 霍嬗看了看堂妹,刘进立即出声,“那里阴暗,味道极其不好,阿贤都不让我去看呢,胖头鱼的身子才好,又是小娘子,别吓着了。” 等到霍嬗一离开,刘进立即冷冰冰地道:“胖头鱼,这事全靠你了。” “靠我什么?”霍绾君装傻,若是可以,她想装死。 “附耳过来,本皇孙告诉你该如何做。” 霍绾君不甘不愿地听了,睁大眼睛道:“史皇孙,这怎么可以,这会要了小臣的命的,小臣若是没有了命,小臣的母亲也就没了命,小臣的弟弟也就活不下去了。” 刘进眯了眯眼睛,道:“胖头鱼,你已经欠了本皇孙五条命。” “五条??!” “你被小显害的大病一场,又让本皇孙也跟着染上了天花,若不是本皇孙叫了太医,你早没命了,这是不是一条命?” 霍绾君的头低了下去。 “若不是本皇孙提醒霍嬗,他分了府,又将你和你母亲接了过府。这是不是三条命?” 霍绾君的头更低了,两只小胖手交错在一起。 刘进微微一笑,算账,你能算得过本皇孙吗? “再说,本皇孙为你报了仇,让那两个双胞胎也染了天花,这是不是五条命?”刘进拉长声音道。 “什么?双胞胎得了天花是你干的?”霍绾君吓得抬起头来,仰着小脸,义正言辞地道:“皇孙,您是不是太过了?双胞胎又没有害您!” 刘进的眼睛危险地眯了一眯。 霍绾君又不怕死地继续,“这双胞胎是皇孙您因为被传上天花,对小显的报复吧。这怎么能算是我欠皇孙的命呢?” “本皇孙说是你欠的就是你欠的,”刘进暴怒,他重生在自个年幼之时,竟然有些管不住脾气。 霍绾君也大怒,伸出胖爪子,搡了搡刘进,道:“皇孙怎么能不讲理。” 刘进的病才好,正在慢慢地痊愈,霍绾君怒极,手下没有分寸,使得劲便大了些,史皇孙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霍绾君的胖手就袭了上来,揪住刘进的衣领,虽然史皇孙身高比霍绾君高,可力气上差了许多,他怒极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大喝道:“霍绾君,你以下犯上,该死。” 被他这么一吓,霍绾君一松手,刘进还在使劲挣扎,就一头栽倒地上,不起来了。 “来人……来人……”霍绾君吓坏了,尖着嗓子大叫。 等到侍女和婆子们将史皇孙扶了起来,刘进只是捂着嘴巴不应声,一双漂亮的眼睛杀气腾腾地瞪着霍绾君。 霍绾君福至心灵,立即伏在地上,“皇孙说的话,绾君去做便是。” 刘进这才松开手,吐出一口血来。 霍绾君被吓得发抖,这是什么罪过啊,皇家的嫡长孙,虽然最后死于非命,可这会刘进还是个金贵的龙蛋呢。 再吐了一口,吐出一颗门牙来。 霍绾君的心头立即一松,脸上露出笑容来,“恭喜皇孙,换牙了。” 刘进觉得丢人,紧闭着唇,怎么都不肯说话,只用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盯着霍绾君,霍绾君觉得身上又开始冷了起来,她再也不想被丢下寒潭,立即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皇孙请放心,绾君一定做到。” 史皇孙用袖子捂着脸,瓮声瓮气地道:“你最好给我记住,否则……” 从刘进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这次依旧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不是因为皇孙掉了颗门牙,觉得丢人,只怕她的宣判就已经出来了。 霍绾君觉得每次自个的挣扎都是那么徒劳,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刘进觉得这个胖头鱼,真是他的克星,每见一次,他都要倒霉一次。 被众侍女和婆子们围住,将牙齿扔到了床底下,刘进觉得他好似看到了霍绾君嘲笑的眼神。 其实,他多虑了,霍绾君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苦思冥想,该如何不显山露水地完成史皇孙的要求。 霍嬗也沉默着,他在地牢里见到了小显,小显早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只求速死。 第14章 陪衬 霍嬗迟疑地看了看坐在一旁魂游天外的堂妹,决定还是先回家和夏姬商议一番再说。 霍绾君十根胖乎乎的手指交错,咬着腮帮子,有些想不通,皇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早慧呢? 她怨气最大的并不是总被刘进吃得死死的,而是……她不想再做神棍了。 以前做是不得已,如今,她有父有母,有堂兄有弟弟,好日子才开了个头。 做了神棍的少翁和栾大都死了呀。 霍绾君觉得她当初情急之下,找的那个借口真的是太烂了,又或者,她应当憋着一口气,在寒潭中扑腾。 就不应当妥协。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霍嬗将堂妹送回隔壁的奉车都尉府,瞧着胖乎乎的小堂妹四平八稳地迈着步子,在侍女和婆子们的护卫下进了府门,方松了口气,回了冠军侯府。 在地牢里,由阿贤陪同,霍嬗见了被折磨的已经没有生气的小显。 小显一见到霍嬗,便喜极而涕,即使是知道,她谋害霍嬗的事情已经败露,对方的心中深深地恨着她。 但霍嬗是个温顺的郎君,又一直感念着叔叔霍光的照顾,这样的小郎君和史皇孙那样的小郎君完全是两种人。 史皇孙盯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没有穿衣服,什么*都藏不住。 如今的她不知霍家的情况,史皇孙也说的清楚,她必死不可,但若是想让她的孩子在霍光的照拂下好好的活着,她就要依皇孙所言,老老实实地做完几件事。 小显没有做或者不做的选择,她只能祈求能早些得解脱,小显自诩聪慧过人,霍光经常为她的智计和狠绝所折服,但她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觉得死是一种期待,一种喜悦。 “冠军侯,小显是受了李中人的蛊惑,动了邪念,李中人一心想为祖父和父亲报仇,计划除掉您,小显与她啮臂为盟,只要日后被扶了正,霍家将会支撑李皇孙。小显那日说服大人让大娘子随您去公主府,是想借机谋划霍夫人的位置,期望日后让禹哥继承霍府。” 小显还是没有将想让双胞胎过继道霍嬗名下的话说出来。 但是霍嬗早已在刘进的暗示明示之下,懂了这些关窍,小显没有说明白的话,他也能揣测出来。 见小显说的,和刘进之前说的偏差不大,霍嬗的内心洋溢着对表弟的敬慕,表弟实在是太神了。 “这些事情,我叔叔可否知道?”霍嬗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霍光对于霍嬗的意义非凡,他自幼在霍光的羽翼下长大,就像一只刚啄破蛋壳的雏鸟,见到霍光的第一眼,便将他当作父亲一般的依恋。 明知道小显不会说实话,霍嬗还是问了出来,他只想有个人对他说不是的,他想确认,叔叔至少没有亲手策划来害他。 阿贤在一旁微微叹气。 霍嬗的脸微红。 小显连忙大声否认,“大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都是小显借着大人和夫人的信任,筹划的这些事。” 说罢,匍匐在地上,朝霍嬗的脚爬去,用嘴唇轻轻地碰触着霍嬗的丝履,哀戚地道:“冠军侯,小显对您不起,罪孽深重,不敢求冠军侯原谅,只求冠军侯放过小显所生的三个孩子,夫人没有产子,他们都是你叔叔的骨肉……” 霍嬗退后一步,突然有些不忍,又有些微妙的快意,“双胞胎已死,他们染上了天花,叔叔亲手操办的丧事。兴许这都是报应吧。” 小显大叫一声,浑身激烈地抽搐,晕了过去。 霍嬗着急想离开,阿贤命人拎了一桶水,泼了过去,道:“小显,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冠军侯要走了,皇孙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听了这话,小显又开始抽搐,霍嬗要离开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即使再有什么冤仇,小显也快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霍嬗不是一个心冷之人,虽然是遗腹子,但皇帝喜爱,卫家也对他多有照料,霍光更是个面面俱到之人,曾经给了他许多温暖。 在平阳公主府上,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刺骨的要人命的恶意。 小显挣扎道:“求冠军侯带话给夫人,念在同为东闾氏的女儿份上,善待霍禹。”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惊得霍嬗见到母亲夏姬,还回不过味来。 夏姬听后,亦是愣了一刻的功夫,才叹了一句,“夫人真是可怜呢。” 又过了半响,叹道:“东闾家也是世家大族,虽然没落,你父亲当年亲自为你叔叔求娶,之前也曾经打听过东闾家的背景,打听过霍夫人的性情……没料到,东闾家的家主真是好狠的心呢。” 自古诸侯国的女儿出嫁,都是嫡支的姐姐嫁到夫家,带着妹妹做陪嫁,妹妹被称之为滕妾,比一般的小妾的地位要高出许多,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确保两姓之好。 正妻若是早死,又或者没有产子,滕妾便可以扶正,或者将自个生的孩子记在正妻的名下,这样嫡子是妻族所生,妻族在夫家的利益传承便有了保障,妻族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支持夫家。 但是,普通的世家大族嫁女儿,所带的滕妾,很少再是庶女,毕竟世家大族的庶女也可以嫁得不错,去做正妻。 滕妾作为陪嫁这种方式在普通的嫁娶之中便不怎么盛行了,即使是带了滕妾陪嫁,一般也是族中贫弱支脉家中的小娘子。 像东闾家这样的没落世家嫁女儿给霍光,所带的陪嫁滕妾或者是东闾家族中积贫积弱之家的女儿,或者便是侍女。 小显一直声称是服侍霍夫人的侍女。 夏姬屡屡思量,东闾家的家主为何能放心,让自个女儿身边有如此心机和美貌的滕妾,从来只见到过绿叶衬托红花,没料到到了东闾家这里,却是红花衬托绿叶,而且还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绿叶。 原来,她一直都想错了。 在东闾家主心中,只怕真正的红花是小显吧,这个没有办法冠以东闾姓氏的女儿。 夏姬叹息了一声。 又道:“霍夫人真是可怜,嬗哥,你记得日后多照顾绾君和小郎君。” 一个女子,在家里不被父亲喜爱,在夫家不被夫君宠爱,甚至双方都在算计着她,实在是可可怜,所能依仗的不过是儿女了。 可霍夫人丝毫不知情,依旧好好的过日子。 “母亲,孩儿不知道该不该转达这句话给婶子,”霍嬗迟疑着,望着母亲,希望能得到一个好的建议。 夏姬在心里感叹,没有父亲的孩子,就是这般少了些果决,日后,还是要让霍嬗多去太子府走动。 “你婶子是个心软没有主意的,你那小堂弟还未必能得了你叔叔的喜爱,如今再将这件事情捅破,难道还要逼你婶子将霍禹记在名下不成?霍禹本就是庶长子,占了个长字,若是再记到你婶子名下,绾君和她弟弟日后又该怎么办?你叔叔知道了,只怕后宅里面又要起波澜,”夏姬给儿子说着后宅里这些事。 “小显真是可恶,最后还要算计你和你婶子心软,这事还是日后悄悄告诉绾君的好,那孩子瞧着比霍夫人还有盘算些。”夏姬轻轻哼了一声。 霍嬗这才恍然大悟,立即点头应下。 女人的心机真是无处不在啊,像霍夫人这样的,真是憨人有憨福吧。 霍嬗还没有等到霍绾君长大,告诉她这件事,刘进就已经知道了。 阿贤将这个劲爆的消息告诉了小主子,史皇孙的嘴巴张大的正好可以塞下霍绾君带来的喜蛋,露出一颗黑黑的牙洞来。 “什么?东闾家里竟然有这样的事!”刘进立即翻身坐起,再也不为缺了颗门牙而郁郁寡欢了。 他笑的像只狐狸,“本皇孙想了想,对胖鱼头这样的有用之人,还是应当恩威并施才对,霍嬗对后宅的事情不精通,一定想不起来去查证,就算想查证,他也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这话倒是说的贴切,霍家一直由小显主内,霍光主外,霍嬗那里有自个的心腹呢?就算是现在,两家分了府,他身边的人也都是皇上和公主府派来的人,又哪里有刘进来的方便。 阿贤是个利索的,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得了东闾家的消息,其实,也没有怎么花心思。 因为,东闾家出了件大事。 霍绾君的嫡亲舅舅,和霍夫人一母同胞的弟弟,在东闾家说不上什么话,并不受家主重视,东闾家是个没落的世家,女儿虽然嫁给了冠军侯的弟弟,但冠军侯又早死,东闾家并没有被提携起来。 东闾家的家主便不再象其他的世家大族一般,有那么多的讲究,非常喜欢庶长子,反而将嫡妻拼着命生出来的嫡子放在一边。 近来,东闾家主有意花尽家财,让庶长子出仕,重振东闾家,庶长子自幼便勤读儒学,恰好当今皇上爱儒,太子尊儒,东闾家主觉得这是极好的时机。 嫡子颇有怨言,接着就有嫡子放浪形骸的传闻传了出来,再接着,庶长子写了讼词,递交到郡守府,状告嫡子趁醉与父亲身边的侍婢有了□□,父亲被气的卧病在床,按照礼法,东闾家主可以将嫡子杖责致死,但庶长子认为这件事情还是应当报官处理。 刘进微微地眯起眼睛,笑着道:“自古为了家业,手足相残的何其多,这个庶长子将这栽赃嫁祸、斩草除根之法倒是用得出神入化。” 第15章 堂皇 阿贤问:“皇孙打算怎么做呢?” 阿贤眼中只有史皇孙一个皇孙,其他两个皇孙都不是他的主子,他从来称呼史皇孙都是“皇孙”二字。 这便是忠心耿耿的体现了。 史皇孙笑眯眯地道:“若是轻易帮助胖头鱼主动解了困,她更不害怕本皇孙了,要等到胖头鱼没人可求之时,才知道靠着本皇孙这棵大树的好处。” 忠心耿耿的阿贤的眼角抽了一抽,皇孙才多大,就自诩是一棵大树了,那么霍娘子该是什么?一根肥藤么? 第二日,非沐休日,阿贤领了命,去了霍家,求见霍夫人。 霍绾君听说阿贤来了,立即守在母亲身边,她以为史皇孙派阿贤来催债,瞪着一双眼睛,不停地使眼色。 阿贤只当没有瞧见,送上了史皇孙为小郎君备下的礼物,说是霍娘子前几日去了太子府,送给史皇孙两个喜蛋,这是史皇孙的回礼。 霍夫人连连赞叹,“太子真是有福气,史良娣真是有福气,史皇孙如此仁厚平和,将来也是大汉的福气。” 霍绾君暗暗撇嘴,什么仁厚平和,都是假象。 阿贤笑着道:“霍夫人不必挂在心上,冠军侯是皇孙的表兄,霍夫人又对冠军侯照顾良多,皇孙经常听冠军侯提起您,就记在了心里,平时没有机会,皇孙也是趁机表达对霍夫人照料表兄的谢意。” 霍夫人连连摇手,道:“真是羞惭,这些微不足道之事,亏嬗哥也放在心上,前冠军侯驰骋疆场,扬我大汉声威,就连我幼时是个闺阁小娘子,也经常感怀的夜不能寐,恨不能是个男儿,也能上阵杀敌,只可惜……冠军侯就这么一点骨肉,我又是嬗哥的婶娘,怎么能不多关照些呢?” 说这话的时候,霍夫人眉飞色舞,像是又想起了在闺阁中做小娘子时的梦想。 霍绾君默默地看着不说话。 阿贤愣了一愣,他从未想过,白胖软糯的象江米饭团的霍夫人,竟然曾有过这般的男儿之志。 临别时,阿贤又提到:“霍夫人,皇孙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您的亲弟弟像是被您的庶长兄告入了郡府,说……” “什么?” 阿贤看着这一对震惊的母女,霍夫人面上带着震惊和伤痛,隐隐有些悲凉之意,霍绾君则将手中的核桃捏成了渣渣。 缩了缩脖子,阿贤就告退了,回去之后对史皇孙道:“皇孙,那个霍娘子真是个厉害角色,轻轻一捏手中的核桃,立即就将它化成了粉尘。皇孙以后还是不要没事老招惹她的好。” 想起两次被霍绾君弄的难堪的经历,刘进也有些惶惶,道:“……所以要恩威并施了……” 等到霍光回来,霍夫人已经哭过一场,她就只有这么个亲弟弟,母亲当年拼死为东闾家生了个嫡子,身体也败坏了,什么都做不了。弟弟难道不应该被捧在手心里珍爱吗?为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欺辱。 “……大人,求您为弟弟想想办法……”霍夫人哭诉,希望夫君能够给她依靠。 一旁的霍绾君轻轻地将小手捏成了拳头,前世,她就没有见过这个舅舅,想来是那个庶长舅得了手,舅舅背着这样的脏名声死了。 前世母亲又气又急,难产死了,弟弟也没有保住,那个时候东闾家也乱成了一团,再后来就是父亲坚持要将小显扶正,因为小显是滕妾,名义上还是东闾家的人,父亲曾经专门和东闾家主商谈此事。 后来东闾家主同意小显代替母亲成为东闾家与霍家联姻,只是小显身份低微,不能姓东闾,父亲便让小显入了霍家的族谱,跟着他姓了霍。 现在到回来看,庶舅舅这个时候发难,是早有预谋还是事有凑巧? 霍光一脸正色地道:“夫人,您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儿,怎么能够不守礼呢?小舅子性子疏狂,动不动就七情上面,难免不会因为岳丈不喜他而买醉解愁,若是真的因此和岳丈的侍婢有私,触犯了孝道,我为他辩护,不也一样会为众人不齿?大舅子将其告到郡中,也是按照礼法来做事,我又有什么办法阻拦呢?我虽然身为奉车都尉,在皇上身边侍奉,但一直牢记着自己的职责,并不敢多言,更不用说参与这样的事情。” 说罢气呼呼地一甩袖子,走了。 临走时还丢下一句话:“希望以后再不要听到夫人说这样的话。” 霍绾君在一旁简直要为父亲鼓掌叫好,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奉车都尉,若不是她的魂魄飘荡了这么些年,见识过父亲为了□□,为了夺利,曾经算计过那么多人,她真要为父亲刚才的那一番表现所折服了。 若是小显提出这些,只怕父亲早就陪着一起哀愁,一起想办法了吧。 霍夫人呆呆地坐在席上,愣怔不语。 霍绾君看着已经醒了,在玩着自个手指头的小弟弟,轻轻地在他的小屁股上捏了捏,小弟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霍夫人这才回过神,哄着弟弟,“不哭,不哭” 说着说着,便也跟着哭了起来。 霍绾君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想起了她的前世,也是这般的可怜无助。 小小的身影退了出去。 霍嬗从宫中回来,瞧见自家的门楼底下,缩着一个小小的胖乎乎的身影,不是堂妹又是那个? “绾君,你怎么在这里?”霍嬗有些心疼,瞧着小堂妹的脸冻的有些发青,“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若是拐子瞧见你胖乎乎的,这么可爱拐走了怎么办?” 霍绾君心道:“拐子都嫌弃我胖,卖不了好价钱呢。” 她除了找霍嬗,还真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霍嬗将她领进了冠军侯府,奇怪地问:“你以前没有和我这么生疏的啊,我不在,你便连侯府的门都不进了么?我母亲很喜欢你和婶子呢。” 嘴唇冻的发木,入了有热乎气的屋子里,霍绾君的脸和手就开始发痒。 “哥哥,我只是心里有事,守在门口等你,总想着再等一会,你就回来了,若是你回来,没瞧见我在等你,岂不是白等了么?”霍绾君憨笑着解释。 夏姬在一旁忍不住笑了,憨娘子的这点小心机,憨的有趣。 霍嬗无语地将手炉套好毛绒绒的罩子,塞给霍绾君捧着。 “哎呦呦,好冷啊,怎么进了暖和地方还打寒颤呢,”霍绾君的鼻涕就流了下来。 一通兵荒马乱。 霍嬗后来给刘进说:“瞧着小堂妹,真觉得心酸呢。” 胖头鱼怎么就想不起来找本皇孙呢?到是霍嬗来求,刘进有些心塞,哼了一声,道:“胖头鱼真笨,活该。” 不出刘进所料,霍嬗身边没什么人可用,这些事情,他一个小孩子家也闹不明白,霍光明确表态不会管这事,还扣上了一顶大帽子,叫做妇人干政,让侄子也不要管。 霍嬗:“……” 刘进:“……” 没文化真可怕。 这件事情若是被御史知道了,只怕又要表扬霍光为人刚正了吧,皇祖父最喜欢这样的傻缺做这样忠心不二的表演。 霍夫人带着霍绾君赶回了东闾家,父亲关闭门庭,任由她长跪不起,只是不见面。庶长兄说的话比起霍光还要光面堂皇些,毕竟读了那么多的儒家典籍,说了好多之乎者也。但中心含义便是一个,做了这样的事情,便没有资格再做东闾家的人了。 霍绾君陪着母亲恹恹地回了家,看着母亲愁眉不展,小弟弟也是哭闹不止,霍绾君干脆将小弟弟带着乳母都搬到了自个的院子里。 家里没有小显惹是生非,霍绾君管起来自个和母亲的院子,倒也有板有眼。 阿贤晚间问刘进:“皇孙,再不救霍娘子的舅舅,只怕救不了啦,那郡守听说之后大怒,说这样不孝*的畜生,可以直接动刑斩杀,谁也不能指责半分。” 刘进叹了口气,摆摆手道:“你去弄吧,弄的动静越大越好。” 御史府的御史们还没有将霍光的感人故事写成奏章,呈现给皇帝阅览的时候,东闾家的案情有了反转。 一个妖妖调调的老妪,看上去就不是从什么正经地方出来的,松弛的皮肤,大大的眼袋,发黄的牙齿,走进了郡守府,说她知道一些东闾家的事情。 据说老妪以前是歌姬,后来专门做人牙子,买了年轻聪慧的小娘子来,教导舞艺,再将她们送到达官贵人的府里。 老妪自称邯郸贾长儿,达官显贵府中的大奴都认得她,郡守让家中的大奴去辩了一辩,的确如此。 老妪年幼时认识一个叫做小娇的歌姬,与东闾家主相恋,但是东闾家正在走下坡路,老家主希望儿子能够重振家业,就想在联姻上下功夫。 东闾家主不敢违背父亲的旨意,但又舍不得这个歌姬,便在外面买了屋子,将歌姬养了起来做外室。 歌姬本是奴籍,当时正好是七国之乱,各地烽火连天,郡府和县衙之中存下的户籍大都被毁坏,东闾家主花了点钱,将歌姬报成了良民。 这件事情瞒着老家主,东闾家主后来又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外室在外面生了一儿一女,生儿子时,东闾家里正好有一位良妾待产,便将这个孩子借这个机会送进了东闾家。 女儿一直养在外室身边,后来歌姬死了,东闾家主才将这个女儿以侍女的身份,招进了东闾家。 老妪信誓旦旦地说,她敢指着日头发誓,外室生的儿子便是东闾家的庶长子,而女儿跟着东闾家的嫡女做了奉车都尉的滕妾,育有三子,早夭二子。 第16章 做梦 贾长儿的出现,让整个东闾都沸腾起来,东闾家族在这里依旧是一个大族,而且古老。只是声望日益下降,已经对于旁族没有了什么影响力。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没有声望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世家大族中最厉害的一种,是有经学传家,家中有家学,经常会有一些能够影响士人思想的名士出现,他们教化本族子弟,还广收门生,增加家族的在当地的声望。 曾经的东闾家站在这一层面,开创这一族的先祖,曾经做过齐国的国相,见多识广,而且接触过许多宫室内的珍典。 东闾家曾经有自个的家学,可是凋零了。 一种就是子弟们均出来做官,在朝廷或者郡中累世为官。 再次一等便是占有大量的田产和生意,财大气粗,子孙众多。最后一种若是没有声望,便渐渐地被排出世家大族的圈子。 东闾家主勉强在东闾算是个望族,可近几代都没有出过名士、也没有人在郡府里担任过秩俸六百石以上的官职,若说财大气粗也谈不上,妻族倒是蜀郡那边冶铁为业的卓王家,陪嫁丰盛。 声望本就日益下降,那里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丑闻。 这下子东闾家主真的病倒了。 看不惯东闾家的其他当地大族们联合起来,向郡守联名上书,说东闾家主违背了世家大族的嫡庶分别,竟然打算将家业传给一个奸生子,求郡守细查此事。 就连郡里的功曹都觉得这件事太蹊跷了,一般家族里嫡子与父亲的侍婢苟合,家族里都愿意悄悄的处理掉,东闾家却大张旗鼓地要告到郡府,摆明了,是想借此让嫡子死,即使不死,嫡子及弟子的后人也失去了继承东闾家的权利。 更何况贾长儿还声称,她是往太子府中送歌姬时,与旁人说起这段过往,被皇孙无意中听闻,赏了她五百钱,受命到郡守府来说这件事。 原本打算直接将霍绾君舅舅绑在树上,做靶子练箭的郡守,放弃了这个想法。 邻郡有一个郡守,喝醉酒了,将一个□□后母的罪犯,捆在树上,带领郡中的官吏将他乱箭射死。这件事情不仅没有被皇帝责怪,还被厚赐。 郡守本来打算仿效这一段故事,表示对这种不孝不通伦理之事的深恶痛绝,见史皇孙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还派了经常在达官贵人府中走动的贾长儿来,他立即醒悟过来,放弃了这个念头。 接到东闾世家大族的上书,郡守立即派人拘捕东闾家主和他的庶长子问话,又悬挂告示,有能证明贾长儿所说真假者均有赏金,有知晓嫡子与父亲侍婢之间事情的人也有赏金。 这一番闹下来,整个东闾都在谈论东闾家的丑事。 霍光坐不住了,从宫中回来后,和霍禹玩了半响,进夕食时,不满地问端坐的霍夫人,“你不去劝劝你的弟弟?大汉一直尊崇孝道,不知父母者为禽兽,如今为了你弟弟的事情,你父亲和你的庶长兄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作为儿子的他,若是有半点孝心,就应当……” “嘎吱”一声,霍绾君面前的食案被她捏断了一个角。 本来霍嬗告诉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很生气了,为前世母亲和她悲惨的命运,如今,听了父亲的话,霍绾君更加的气愤。 对于父亲来说,小显的亲哥哥,才是他的舅哥吧。 霍光的眼睛立起来,就要发怒,霍夫人淡淡地道:“夫君说的话,言犹在耳,我深闺一个区区妇人,去干什么政呢。” “是啊,父亲,外祖都不愿意见我和母亲,那日,母亲带着我长跪在门廊下,外祖都不愿意见一面,到现在母亲的双膝还疼呢。”霍绾君强忍怒气。 “……你……,竟然如此不孝,真是看错你了,当年大哥在我面前夸奖东闾家的女儿知书达理,讲究孝义,原来都是假的,”霍光倒抽了口冷气,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指着霍夫人,说出来的话更加的伤人。 霍夫人的脸上划过悲伤和挣扎。 霍绾君站了起来,道:“父亲是担心小显是奸生子,霍禹不能被记在母亲名下,做嫡长子了么?堂兄教过我了,小显就算是奸生子,霍禹依旧是庶长子,只是,不能记在母亲名下了,父亲在分家产的时候,可以给霍禹多分一点,我和弟弟出于孝道,不会说什么的,只是母亲的嫁妆,就和霍禹无关了。” “……你……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小小年纪,就如此不孝,看看你都在算计些什么?我还没死呢,你就再说分家产,不如我就掐死你,免得你日后长大了忤逆我,”霍光心事被戳穿,立即暴跳如雷。 今日霍嬗给她说的时候,她内心还曾经纠结过,但是看到这样的父亲,她还能有什么不能做决定的呢? “父亲是要掐死我吗?只是女儿今日才告诉堂兄,女儿又做了一个梦,想必,堂兄已经告诉皇上了吧。父亲,您确定是要现在掐死我吗?”霍绾君眨巴着眼睛问。 霍夫人震惊地看着女儿,霍绾君无所畏惧地搓着两只小胖手,一双眼睛什么含义都没有地看着父亲。 是的,她想通了,老老实实做鱼肉是死,索性不如博一场,算算皇帝要死还有十几年,她孤魂一个的时候,游荡了那么久,还是知道一些大事的。 至于以后……大不了死遁吧。 权势是个好东西,史皇孙这般帮她不知为的什么,但她欠史皇孙的又多了一条舅舅的命。 与其被迫地活得那么辛苦,为何不主动些,至少,让她能护着她想护着的人。 霍光的眼睛眯起,恶狠狠地道:“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错了半个字,惹出来事情来了,我第一个先杀你,太子那里你少勾搭,那条船……哼。” 吞下半句话,霍光一甩袖子走了。 霍夫人呆坐了半响,喃喃道:“这才是夫君的真面目吧。” “绾儿,你真的做了梦么?”霍夫人有些迟疑地问。 霍绾君想也许她是真的做了梦的,在梦里看到了许多,她能够说得出梦中每个人的命运,可是,霍嬗不是没死吗?母亲和弟弟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梦有准也有不准的。 “是啊,母亲,曾经有一段日子,我像是活在梦中,”霍绾君点头称是。 霍夫人直直地看着女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日后,霍绾君告诉霍嬗,求他在时机合适的时候转告皇上,她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了那个白胡子老头,说皇上的后宫中将会死一位夫人。 听说这件事后,刘进满意地点了点头,胖头鱼想通了,做事就会很靠谱。 此时,霍绾君的舅舅已经被放了出来,东闾家族已经没落,外祖父也被免去了家主之位,那个庶长子不知道飘零到了何处,东闾族中之人都觉得是这个奸生子为东闾家带来了无妄之灾,家主也难辞其咎。 当时在大堂上,为了赏钱前来说出东闾家事情的人不少,短短几日,东闾家族由大到小的阴私事,被倒了个底朝天。 原本光鲜的家主,连门都不敢出。可想而知东闾家族其他人的感受。 奸生子被逐出族,不准再姓东闾,阿贤估计他会来寻找小显求助,只可惜,小显已经不在霍府了。 自那日之后。 霍光和夫人之间便生分了,霍夫人也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霍绾君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父亲是个什么人,早些看清了也好,她和弟弟注定靠不上父亲什么。 没几日,霍光便纳了几个妾侍。 霍夫人也做了当家主母该做的事情,为他大办了一番。 东闾家主命人送信,让霍夫人回家一次,他声称要在死前分家产。 第17章 打猎 这件事情真让人费思量。 霍绾君悄悄问夏姬:“听说出嫁女,一般只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份嫁妆,外祖父这是何意呢?难道分家产得时候会再给母亲一份吗?” 夏姬笑了笑道,“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曾经有个富商很喜欢自己的女儿,分家产的时候,将大宅子和几乎全部的田地都给了女儿和女婿,反而只给了小儿子一把价值千金的宝剑和一匹四轮马车,以及几顷田地。” “哦?”霍绾君就想,难道外祖父幡然醒悟,决定做好人了吗? “可是后来,有人说,那个富商的小儿子是庶子,年纪还未长成,他这样做是怕女儿以后不帮着小儿子守家产,实际上,那车子里藏着富商攒了一辈子的黄金,女儿和女婿觉得拿了大头,自然就不会再去抢小儿子的,还会觉得愧疚,多多照顾小儿子,”夏姬又道。 这样说话大喘气,好吗?霍绾君压根还来不及收起如释重负的表情呢。 霍嬗在一旁笑的打跌,堂妹这个憨呼呼的样子好招人喜欢。只是夏姬和刘进都说,堂妹不憨,只是想的慢。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点点事情就会乐个不停,霍绾君不和霍嬗这样的小孩子计较,她仔细地想了想,觉得求人不如求己,万事多从坏处想准没错。 一个害你一辈子的人,突然醒悟过来,要加倍对你好,怎么都像是天上掉馅饼呢。 真是馅饼就捡起来吃了,要是陷阱呢? 要是陷阱呢?刘进笑着对霍嬗说,“必须是陷阱啊,一个人做坏人到老,还能改变本性吗?你见过一只老狗学会新把戏吗?我阿父养的老狗,吃骨头都必须从最大的那头开始啃呢。不知道胖头鱼能不能明白呢?” “……!”霍嬗无语了。 霍光晚间到妻子的院子里用膳,即使是纳了几个侍妾,霍光依旧遵循着以往的规矩,一步不错地做着。 先到自个寝居里换下朝服,和霍禹交谈一阵,再到夫人的院子里进食,接着闲话两句,去侍妾们的院子里,每十日有一日在夫人的院子里留宿。 规律的像是沙漏,一丝不差,一分不乱。 只是霍夫人再也不觉得这是夫君的体贴,这只是霍光的习惯而已,即使换了个夫人,他也一样如此。 霍嬗也再不觉得叔叔这是循规蹈矩的最佳典范。 因为,刘进曾经无情地耻笑了这样的行径:“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罢了,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能引起皇祖父注意的?若是真的循规蹈矩的到了这个地步,又为何如此钟爱小显?又要纳那么多的妾侍,你叔叔的官职,严格按照礼法,也不过是一妻一妾罢了。” 又说:“你叔叔若是多读了几本书,可以去终南山做隐士,让皇祖父将他请出来。” 霍嬗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以后再看叔叔,那种敬仰之情便荡然无存。 小孩子年幼的时候将长辈当成神明一般的尊敬和仰慕,等到了大的时候,会觉得长辈不过如此,反而更喜欢听同龄小孩子的话。 霍嬗早已决定跟定刘进,不解释。 霍光和霍夫人一起进夕食,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霍绾君经常还没有吃饱,饭菜就凉了。 听说岳丈要让妻子回家,事关家产,霍光餐后没有立即离席,而是命侍女们将食案收走,霍绾君也只好跟着停下筷子,让侍女收走食案,目光失落地跟随着碗中尚未动过的煎蛋。 霍光叮嘱:“世上无不是之父母,虽然你和舅哥不孝,但岳丈还是惦记着你,夫人归家时,别再忤逆岳丈了。” 这句话让霍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却点亮了霍绾君的心。 霍绾君想,父亲和外祖真不愧是翁婿,一眼道破了外祖的良苦用心,原来外祖为的是让母亲不忤逆反驳。外祖甘愿多给母亲一些,是因为要拿更多。 想明白这个,霍绾君眉眼弯弯地笑了。 夏姬给她说过,外祖母是蜀地卓王孙的女儿,排行老大。 卓王孙,冶铁为生,家中曾经富可敌国,有女儿三人,小女儿做了寡妇归家之后,跟随才子司马相如私奔,没多久,两人花光了资产,日子难过,卓王孙生气女儿不争气,不给女儿嫁妆,两人就故意开了酒垆,卖酒为生。卓王孙觉得丢人,没办法,给了一笔钱,让他俩滚蛋。 后来司马相如得了皇帝的欢心,卓王孙分家产的时候,又给了他们一份,仅就这一份就足够司马相如维持在长安城中奢靡的生活,十几年都不愿意回蜀地了。 可见外祖母的嫁妆何等的丰盛。 外祖父要分家产,自然就要先分已经亡故的外祖母的嫁妆。 找到了症结的霍绾君,立即蹦蹦跳跳地去找霍嬗玩耍,留下霍夫人忧郁地坐在窗前叹气。 忙乎了几日的霍绾君跟着母亲上了前往东闾家的征程。 她先是哄着母亲:“我要见见舅舅呀,舅舅给绾君带了那么多的礼物,绾君想告诉舅舅不要哭,外祖对舅舅不好,绾君和母亲会对舅舅好。” 霍夫人拗不过同意了,接着她坚持要抱着弟弟一起走,舅舅和奸生子之间闹的这件事,让霍绾君有了很强的戒备之心。 “母亲,弟弟最喜欢我哄他了,一会不见就哭,家里没有人哄呀,哭坏了小弟弟怎么办?”霍绾君扬起小脸,噘着嘴。 即使她提防错了父亲,那又如何? 谁让他让人生疑呢?圣人还要讲究个瓜田李下呢。 霍夫人见霍绾君如此坚持,嘴唇微微地开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些什么,侍女和婆子们在一边赞叹,“大娘子真是喜爱弟弟。” 霍夫人的马车出了奉车都尉府,隔壁门口也停着一辆马车,是冠军侯府的,霍嬗探出小脑袋,给婶婶打了招呼,又笑着道:“婶婶,侄儿和皇孙约了去打狐狸,恰好和您一路,到时候你们大人谈事,我和皇孙带着堂妹一起打狐狸玩。” 霍夫人看了看一脸憨相的女儿,点了点头,道:“上次多亏了皇孙派了贾长儿说清楚了往事,皇孙这次在东闾打猎,我和弟弟一定会扫榻相迎。” “婶子,皇孙是我的表弟,又和堂妹亲近,听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要帮忙的,”霍嬗笑着道。 霍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叹了口气,“绾君有福气呢,竟然能招得动皇孙来帮忙,皇孙为人仁厚,绾君要记得让着点。” 霍绾君翻了个白眼,舅舅的命一定被史皇孙记在我的账上了呀,他帮我的忙,又不吃亏,可是每个人都夸那个睚眦必报的坏小子仁厚。 到了东闾家门前,霍绾君皱了皱鼻子,上次母亲带着她长跪在外祖的廊下,大冷的天,母亲才出了月子没有多久,外祖就那么忍心,硬是闭门不见。还有那个冒充庶长子的奸生子一脸的正气浩然,对着母亲大讲特讲孝道和伦理。 这一次迎接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第18章 分家 霍嬗的车驾是冠军侯的仪仗,自然比奉车都尉夫人的仪仗要威武霸气多了,刚一进入东闾的地界,就将鼓车和歌车都用了起来,几十个鼓乐手还有吹竽吹箫的,弄的鼓乐喧天。 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不晓得是那位大官携家眷出行。 霍绾君和母亲都在霍嬗的驷马长车里坐着,车里围着厚厚的玄色的锦缎帷帐,架着炭炉,外面再冷,里面依旧温暖如春。自家的小容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里面坐着侍女和几个婆子。 小弟弟一点都没有被鼓车的喧闹声吓着,反而好奇地转动着小脑袋找声音从那里来。 霍嬗喜欢极了,他想着各种法子逗弄着小堂弟,看着那双黑葡萄般的眼仁,霍嬗叹道:“小孩子的眼睛最干净了。” 可不是吗,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小孩子是最干净的,唯一记挂的不过是吃睡拉三件事,那里有大人那么多的算计。 到了东闾家的门口,早在前面开道的八个伍伯和四个骑吏,已经将东闾家的大门喊开了。 东闾家族的人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这个阵仗了,这是那儿来的贵人?用的是长长的驷马马车,朱轮黑盖,围着紧紧的玄色的锦缎帷帐,车旁簇拥着的劲装的僮奴就有近百人。 驷马长车后面是一车的歌姬,一车的鼓手,一车的吹竽吹箫的乐者。 “……是公侯的仪仗!”一个老人大声喊道,“快去请家主出来跪迎。” 霍夫人在车内听到了,有些紧张,她从来没有摆过什么架子,以前也常常自以为是平易近人,被父亲夸,被小显夸,被霍光夸。但是这几个人说的话,想来都是不能听的。这架子究竟是该摆还是不该摆,霍夫人心里没有谱。 霍绾君怜惜地看了眼母亲。外祖母出生商户人家,虽然富可敌国,但在斗心眼上怎么斗得过出生世家的外祖父呢?母亲从小就被引导成旁人想要她成为的样子,到了夫家,又遇到了冠冕堂皇的父亲,人生就成了一团乱麻。 “母亲,这是让外家来迎接冠军侯,我们跟着沾沾光,”霍绾君给母亲解释,“呵呵。” 霍夫人释然,事情到了别人身上,她就能旁观的清楚了。 贱者对贵者遵守礼节才是对的,凡事都要讲规矩吗。 青毡被铺了出来,一直从东闾家的外院门通道了马车前,有人端了玉石雕就的脚踏石摆放在车门前。 霍嬗并不急着下车,而是低声说了几句。 伍伯和骑吏又大声地对东闾家的大奴道:“车中尚有女眷,请将青毡铺到内院。” 内院到外院之间,又再一次铺上了青毡,这一次霍夫人有些不淡定了。 霍绾君笑着道:“母亲,归家妇不走青毡,会被人误会休弃来家的。” 上次,他们来的时候,门房爱答不理的,拖了许久才开门。青毡?她们跪在长廊外,连个蒲团都没有。 这得有多恨前夫人留下的这一对嫡子嫡女呢? 动静闹的这样大,新东闾家主亲自来迎,生怕出了点差错,吃上官司,如今的东闾家,风一吹就能垮。 再说,有了这样的贵客上门,对声望正在没落的东闾家族也是好事。 “东闾家主跪迎来迟,死罪死罪,”东闾家主跪在青毡上,身后一群族人。 霍绾君偷偷地扒了帘缝瞧了瞧,外祖父和舅舅都在内,舅舅的腿还没有好全,拄着拐杖,由人搀扶着站在那里。 狐假虎威的感觉真是爽,霍绾君微微地弯了弯眼睛,今儿个这第一下子,气势上她们可就占了先。 “请冠军侯及霍夫人下车,”伍伯在一旁高声叫道。 东闾家主和跪着的人便有了一阵波动,但依旧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 霍嬗轻轻地踏在脚踏石上,扶着一旁的骑奴,就下了车。后面容车停了,侍女和婆子们连忙围了上来,扶了霍夫人和霍绾君下车。 经过这么大的侯府仪仗的熏陶,侍女和婆子们举止之间都比以前有规矩。 见到女儿和外孙女跟着下来了,前东闾家主的眼角就抽了抽,直觉就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 “舅舅,”霍绾君一下了车,就喊。 舅舅的脸立即就亮了,一旁的霍嬗也施了一礼,跟着唤:“舅舅。” “?”什么时候有个侯爷外甥了? “舅舅,这是我堂兄,冠军侯,今儿跟着皇孙一起来东闾打猎,特特陪着母亲归家来的,”霍绾君笑嘻嘻地道。 底下一群人还伏在地上呢,舅舅施了个眼色,霍嬗笑着道:“东闾家主请起,本侯陪着婶子省亲,不必多礼。” 会看风向的人都知道该站在那边了,不过还是有一些欺霍嬗年幼之人,心中抱有幻想。冠军侯再威风,毕竟是靠的父萌,又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能做什么? 至少前东闾家主便是这般想的。 霍夫人上前扶起父亲,又唤来女儿相认。 霍绾君瞧了瞧这个面目慈祥的老头,与前世那个冷冰冰的外祖父合二为一了,嗯,还有一个同样冷冰冰的继外祖母。 前世,她也只是和他们见了几面,并不亲热,那时以为她天生招人厌弃,如今才知道,不过是利益所致。 夏姬告诉她,她的外祖母过世后,外祖父觉得家中不能无人主持中馈,但娶个小娘子来家,一是和前妻生的孩子岁数相差不大,难以管束;二是继妻也要生孩子,这样就难免会对前妻生的孩子不喜。 外祖父思前想后,找了邻郡一个被休回家的归家妇,被休的原因便是生不出孩子。世人都赞叹外祖父重情重德不重色。 继外祖母果然是没有儿子傍身的,对每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外祖父担心他去了之后,继外祖母没有人奉养,便将玉树临风,满腹经纶的庶长子指给了她。 因为继室相对于正室来说便是妾,所以这样做,世人又都说外祖父做事妥当。 淡淡地见了礼,霍嬗便被新东闾家主招呼进了外院,霍绾君则和母亲踏着青毡路进了内院。 继外祖母的一张脸也是冷冰冰的,像是欠了她许多钱,勉勉强强地对着她们一笑,霍绾君觉得比哭还难看。 简单地相互问候了几句,便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霍夫人便问起了,父亲这次将她召唤回来的目的,又问父亲打算怎么分家。 霍绾君支着耳朵听着,外祖父原来是打算这样分家产,将家中的家产一分为二,外祖父夫妇二人占一半,另一半分成五份,嫡子占二,嫡女占一,剩下的庶子们各一份。 外祖父会在一年内轮流在三个儿子们那里过活,最后死在谁家里,谁就拿他遗留的家产的二份,剩余的几个孩子平分。 这种分配方式,伴随着高祖皇帝平天下的谋臣陆贾曾经用过,陆贾出使南越,南越王送给他二千金,陆贾拿出了一半,也就是一千金,平分成了五份,每个儿子二百金,令他们自谋生活。 陆贾留有所乘坐的车骑,歌姬十人,价值百金的宝剑。每年会轮换到儿子家里去,每人十天,然后换一家,因为要出游访友,所以一年也不会去儿子家超出两次。去谁家,谁就要供给饭食,养活侍从和牲口。饮食要上好的,蔬菜、鱼肉要新鲜的,死在谁家,宝剑、车马、侍从就归谁所有。 外祖父是要仿效名士风流么?霍绾君冷笑了一下。 外院,霍嬗也冷笑了,好在他们早有准备,不然岂不是又让前东闾家主踩着嫡子嫡女的面了吗。 霍夫人听了,只是道:“我是出嫁女,按理不应该再有家产可分了,我那一份便留给大弟吧,其余的都听父母的。” 霍绾君也在一旁笑着道:“听起来很有趣。” 霍嬗也对着东闾家主道:“真是有趣。” 招待过贵人进过辅食之后,一族之人就挤在了一处分家产,前东闾家主将这个法子说了一遍,众人都不说话。 做子女的这个时候说话便是不孝,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陆贾分家产的法子很少见,通常人家都是嫡子占七分,庶子占三分,而且都是在父母死后,由长兄来分配家产,族人作见证。 前东闾家主还是在不满意嫡子啊。 霍绾君不做声,扎着一对小胖手。 霍嬗站在一旁,也做个见证,谁敢拦着冠军侯呢,都当作是个小孩子不懂事,看热闹罢了。 霍夫人还是表示了她本是出嫁女,不应当再有一份家产,要将这份家产补给大弟,舅舅不要,说让姐姐留着,姐弟二人互让家产,让众人开了一番眼界,谁家分家产不是争得头破血流。 霍绾君知道,母亲已经被养成了只从大事着眼,凡事都要想想君子该怎么做,不得不说,外祖父很会教育子女,将母亲成功地塑造成为了一个关心他人,忽略自己,处处有君子之风之人,为人处事上又特别在乎身边人的评价。 一个女人做什么君子?君子不该都是男人的事吗?更何况男人又有几个是君子呢? 霍夫人的一生就被这样似是而非的庭训给引导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都没有异议,这个家产就这样分了,周围的族人都是见证,立下契约,立时生效,只等到官府立案留档。 霍嬗这才反应过来,骇笑地问:“这个家产就这样分完了?不是说分家产的时候,会有许多争吵吗?” 东闾家主笑着道:“东闾家的家风便是如此,儒家以孝道治天下,东闾家以孝治家。” “本侯不明白,分家怎么不分母亲的嫁妆?本侯虽然年纪小,还是知道,分家,是要先把母亲的嫁妆先分出来的。” 第19章 夹壁 众人沉默,原本热闹的厅堂,静了下来,静了几息的功夫,安静的水面又沸腾了。 “是不是已经分过了?”东闾家主笑着问。 这个家主本不该由他来做,只是大伯做的事情丢尽了东闾家的名声,被族老们认为不配做家主,大伯家嫡子的名声之前又被败坏了,便转给了他。 众人将目光转向了前家主一家。 前东闾家主皱着眉头不说话。 霍夫人不说话,大弟不说话,几个幼弟也不说话。 现任家主的脸上就有些辣辣的疼,大伯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拉东闾家下水啊,心中悲愤之情油然升起,他也算是临危受命了,接了大伯留下的烂摊子,如今,大伯你还要闹哪样? 若是东闾家再传出来,夫家强占亡妻的嫁妆,他真的不要出去做人了。 现任家主不说话了。 寂静,难堪的寂静。 霍绾君就瞧见自个的舅舅,脸上闪过一丝伤痛,比母亲要敏感得多的舅舅,作为家中的嫡子,被父亲这般的对待,心里一定一直难过着吧。 舅舅是个好人,在狱中被打伤,现在腿还没有好,但是并没有追究奸生子的诬告之罪,只是将其逐出家门了事。 霍绾君想,为什么好人对这些人的善良,最后总是会深深地刺伤好人自个呢? 她仰着胖乎乎的小脸问:“舅舅得了外祖母留下的嫁妆了吗?” 舅舅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上次皇孙派贾长儿来说出真相,贾长儿明白告诉他,皇孙就是看在外甥女的面上,让她来帮这个忙。 否则区区五百钱的赏钱,怎么能够指使的动她? 今日分家产,冠军侯又帮着他们说话,这明显是外甥女的杰作,他的姐姐那里有这些心思。 霍绾君见舅舅只盯着她瞧不说话,点了点头道:“子不言父过,舅舅的确是个孝子,只是孝子不光是孝顺父亲,也应当孝顺母亲。夫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既然如此,代表母亲美好祝愿的嫁妆要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留念,舅舅应当妥善保管外祖母留下的念想,放弃了外祖母留给您的嫁妆,就是不孝啊。” 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见解? 舅舅愣住了。 霍绾君向来知道母亲的弱点,接着又说:“一个人错了,他的子女都不敢指出来,由着他错下去,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错误,那么他的子女是孝顺还是不孝顺呢?” “咳……咳……”霍绾君施了个眼色给霍嬗,有些话,她不好讲的啊。 霍嬗看了看满厅堂被说呆的大人,得意地接过来道:“的确如此。” 到了这个时候。东闾家主还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要来讨要嫁妆,就一定会蠢死。 既然大伯如此不仁,他…… 霍嬗又说:“前一阵子闹的沸沸扬扬的奸生子顶替庶长子之事,弄的皇上都听说了东闾一族的大名。这件事若是舅舅不要拘泥于小孝,早些消除这些害人害己的妄想,东闾一族也不至于声望如此之差了。难道如今舅舅和婶子还要继续拘泥于小孝,让东闾一族的敌人将强占母亡妻嫁妆的事情透露出来吗?那么将不只是东闾一族声望的衰败,还有可能有无妄之灾。” 这段话是皇孙教的,霍嬗觉得说出来,特别的有儒士的风范,说着的时候,他的小脑袋也学着小学里的夫子晃了晃。 东闾家主简直要给这个年幼的冠军侯跪了。 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能说出这样的一段话来,道尽朝争之精髓,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谁敢保证一辈子没有敌人? 前家主以前也是在东闾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在大堂之上,被前来指证的人弄的灰头土脸,干的许多*事,自个早忘了,旁人都记得很牢。 难道这些人只是为了赏钱么? 不是,他们说的那些,都不在领赏钱的范畴,但是,他们依旧大老远的赶来,无偿地将这些事情都说了出来。 那段日子,东闾家的人都不敢出门,怕被其他家族的人耻笑。 现任家主还想重振家族的声望呢,若是再被人揪出来,在他的任内发生过这样的事…… 一干大人被一群小孩子说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霍夫人清了清嗓子道:“没有想到……确实是我想左了,母亲去世后留下的家财,只有十分之一给了我做嫁妆,其余的本以为父亲会留给大弟,但是这么些年来,大弟只拿了家里的月钱度日,因此交友和访师都没有余钱,全靠我的嫁妆接济。” 看来母亲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计较,霍绾君叹口气。 怨不得前世这些人能得手,这样不会反抗,一心只要做君子的人,只怕知道别人对她深怀恶意,也只管自己坦荡荡活过一回吧。 只是可怜了她和小弟弟了。 舅舅颤声道:“母亲的嫁妆单子,我从来未曾见过,继母来家后,便掌管着母亲留下的嫁妆,说是替我们保管,从那之后,母亲的嫁妆我未曾得见,却曾经见过……那个人送给他的妻子一根发簪,是母亲以前最喜爱的,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戴。” 众人都知道,那个人就是奸生子了。 前东闾家主站起来身来,扶着身边的一个庶子,大怒道:“你这个不孝子,信口雌黄,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你继承东闾家么?只因为你撒谎成性,经常偷取家中财物去讨好外面的乐妓,怕你败坏你母亲留下的嫁妆,才叫你继母保管,就这样,也经不住你到处捣腾,弄的你母亲的嫁妆什么都没有剩下。” 外祖父说的痛心疾首,继外祖母在一旁垂泪,哽着声音,道:“继母难为,可是你也要有点良心,这样的话你也说,是要将我活活逼死么?虽然你不是我生的,可也要唤我一声母亲,孝道两个字,你也少不了我的。” 霍绾君这才知道,母亲和舅舅为何在家里搞不过这两个老毒物了。 两个年幼的孩子,架不住人成心算计,舅舅只怕名声早就被有意无意地败坏过了。只要一张口,就是成套的借口和理由,最有用的还是“孝道”这个大棒。 听了这话,大家面面相觑,眼神都有些复杂。 外祖父见此,立即举起拐杖,没头没脑地朝着舅舅的头上砸去,边砸边骂:“你这个忤逆子,你小的时候,你继母是如何待你的?你贪玩掉入了池塘,是她守了你三天三夜,才将你的命从小鬼那里抢了过来,如今为了些阿堵物,就什么都不认了,我打死你这个忤逆子算了。” 舅舅垂着手,站着,不能躲。 这个老毒物是想借机要了舅舅的命吗? 霍绾君立即冲了过来,牢牢抱住了外祖父的手,安慰着道:“外祖父不是才大病了一场,因此急着分家的吗?今日要是气坏了身子,那就只有日后让舅舅来分了。” 前家主怎么挣也挣脱不了霍绾君的一双小手,脸憋得通红,那拐杖就怎么都落不下去,看着真像是年老力衰,支撑不住,快要倒下了一般。 “外祖父,您是要倒下了吗?”霍绾君起劲地喊,接着又道:“您若是身体不适,这家就先不分了外祖母的嫁妆单子让继外祖母给舅舅一份好了。” “……”老头气的脸通红,这个死妮子,怎么这么大的劲。 继外祖母哭的跟个泪人一般,边哭边哆嗦着大喊:“夫君,您别跟儿子生气了,他可是你唯一的嫡子啊,都是我当初不好,不会生孩子,承蒙您不弃,进了东闾家,如今惹人厌弃……” 以后的话就不用说了。 舅舅立即跪下,惶恐地叩首如捣蒜,道:“母亲,这叫儿子怎么受得住啊。” 场面真是好热闹。 霍嬗也觉得扎手,霍绾君有点愣神,从未处理过这样的阵仗。 就在这时,一个男童的声音响起,带着冷清,带着嘲谑,带着点不以为然,“胖头鱼,你箍住这老头做什么?” “你怎么进来的?”霍嬗问。 “你怎么进来的?”霍绾君愣住了,不是说好借与刘进打猎之名,哄哄母亲的吗,竟然真的来了? “你怎么进来的?”现任家主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从方才大伯和大伯母发难开始,他就只能一直做壁上观。 “本皇孙就那样进来了啊,”有阿贤在手,他进东闾家不就跟进自己家一般方便么? 霍夫人惊喜地道:“皇孙,臣妇拜见皇孙,多谢皇孙救了大弟之恩。” 又扯过还在对着继母叩首的大弟,道:“这个是史皇孙,快施礼,施大礼。” 继外祖母还在哭嚎,声音和气势都小了许多。 史皇孙皱了皱眉头,阿贤连忙呵斥道:“皇孙虽然没有品级,但贫民见皇室中人,应当遵守礼仪,噤声,否则打板子。” 安静了。 一干人等,连忙施大礼,见过史皇孙。 刘进懒得多说,只对着霍嬗道:“本皇孙见到冠军侯的车驾在此,有人说你在此作证分家,本皇孙就来瞧一瞧,没料到奴仆们都在外面看热闹,也没人拦着,本皇孙就这么进来了。” 东闾家主的脑门子上都是汗,他们东闾家族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六百石以上的官吏了,大都是百石的小吏,这样的贵人一下来了两个,这让东闾家族怎么消受的了呢? 这家究竟该怎么分啊?今日还分吗? 史皇孙懒洋洋地笑着道:“这家究竟该怎么分啊?快点分了,我们好去打猎。” 霍绾君想,你是来搅局的吧,怎么能快点分了,她和霍嬗商议了许久呢。 这一对老毒物,这么能闹腾,怎么快点分家啊。 史皇孙背着手,笑嘻嘻地走到众人背后的一堵墙,上面挂着一张西王母娘娘的帛图,玄色的底,银色的线,绣的非常细致,连西王母娘娘得发丝、身上衣裳的褶皱都绣了出来。 他伸出手来,指指点点,“真是一幅好图。” 阿贤立即在一旁扯了扯那图,图没挂稳,掉了下来,露出一个洞来,刘进好奇地道:“这原来是夹壁,里面像是藏了一个人。” 说着就用手扒了扒那洞,霍绾君立即凑了上来,兴奋地道:“我也瞧瞧。” 阿贤和霍绾君忙乎着扒墙,两三下,这洞就大的出奇,一个人藏无可藏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众人哗然,再也无法维持住在皇孙面前该有的礼仪了,害的东闾家族如过街老鼠的始作俑者,那个被用来冒充庶长子的奸生子就在眼前。 “你不是被逐出族了么?”现任家主怒问,再也无法做壁上观了! 这个家究竟该怎么分,还用说吗? 霍绾君就想,强权的好处就在于,它只需要暗示就能达到效果。 第20章 如愿 霍绾君还想说。 有一种行为叫做螳臂挡车,还有一种错误叫做冥顽不灵。 这一次,即使舅舅宽仁大度,不计较奸生子诬告他与父亲的侍婢通奸,在狱中买通狱吏苛待他。 愤怒的东闾家主都不乐意了。 感情在大伯眼中,整个东闾家族都比不上奸生子一个人的份量。 这个家主的位置本来就难坐,大伯这样更是将他放在火上烤,一切都为了给那个奸生子铺路吗? 既然如此…… 奸生子这一次被东闾家主带着族人告到了郡里,有两重罪:一、奸生子诬告嫡子;二、谋算嫡母嫁妆。 不死也得脱层皮。 东闾家主心中无法发泄出来的怨气,都放在了奸生子身上,东闾家族的族人们积累了这么些日子的怨愤,也都放在奸生子身上。 外祖父爱得如此之深,却硬生生地将奸生子弄成了众矢之的。 霍绾君晃着小环髻,摆弄着肉乎乎的小手,一伸出来,十个小肉窝窝,憨态可掬。 史皇孙瞧见了,也不由得要微微扯一扯嘴角。 这一次,前家主真的倒下了,老夫人失去了依仗,那张冰冷的脸上改挂着谄媚的笑容,不论怎么问,只推说年代已久,找不到嫁妆单子了,又说家主当年就没有将嫁妆单子给她。 史皇孙至始至终都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好像这事情闹成这样,和他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 东闾家主专门在一旁设了张案几,铺了席子,由霍嬗陪着史皇孙看热闹。 既然贵人要看,就得给看不是。 霍嬗就让乳母抱着小堂弟过来坐着,几个月大的小堂弟,对于睡觉最感兴趣,竟然一点都不嫌弃吵闹,依旧呼呼大睡。 史皇孙看着他,就想起了前世王翁须给他生的那个孩子,心里就是一痛,恹恹的没有精神。 只用一只手支着额,看着霍绾君扭动着胖身子,忙碌个不停。 老夫人这一招用来对付君子是可以的,霍绾君的舅舅和母亲就没一点办法,但是霍绾君是小人那,才六岁大的小人。 霍绾君在一群比她大得多的东闾家族人之中,软声软气地问:“继外祖母,您保管的嫁妆应当是外祖母的嫁妆除去母亲陪嫁的嫁妆,是不是呀?” “是,只是你外祖母的嫁妆单子找不见了呀,甚至,我都想不起你外祖是不是把单子给过我,”继外祖母的脸色虽然不冰冷了,眼神却依旧冰冷地看着霍夫人和嫡子。 意思是,你们若是想要,就要问卓王家的人了,又或者去问你们的父亲把,他已经病倒在床上了,你们若是敢当着族人的面要,不孝的名声背定了。 若是拖到前家主死了,这件事就更死无对证了。 反倒更好些。 霍绾君咿咿呀呀地应答:“那就好呀。” 众人无奈地看着这个胖娘子,好什么呀。 嫁妆这样的事情,旁人只能帮忙讲理,可是眼下,连理都没处讲去,人再多,能有什么用。 霍夫人和弟弟相互看看,叹口气,许多事情不是他们不争取,而是,这么多年了,他们始终扛不过,父亲和继母二人在他们头上悬着的绳索。 一个孝道就能让你做什么都是错。 所有的孝道故事,都是这样讲的,父亲怕蚊子,儿子就脱光了躺在父亲身边,让蚊子喝自个的血,一动不动,这样父亲就不会再被蚊子咬了。 继母不慈,那么继母生病了,大冬天的要吃鲤鱼,孝子脱光了衣服躺在冰面上,把自己冻的要死,将冰面化开,让鲤鱼跳出来。最终感化了继母。 霍夫人打算放弃了。 霍绾君摆摆小手,从袖筒里掏出一块软帛,说:“继外祖母,我这里有母亲出嫁的嫁妆单子,您看看有没有错?” 拗不过众人的眼光,老夫人接过盖上了东闾家印章和县衙官印的软帛,点了点头,“是。” 霍绾君郑重地接过来,恭敬地道:“这就好呀。” 这孩子。 霍夫人问:“你什么时候偷偷拿了嫁妆单子?” 霍绾君装作没听到,不理会。 “阿丘还交出来了一份外祖母的嫁妆单子,谁帮我看看呀,上面也有许多印章。”霍绾君掏出来一卷厚厚的锦缎,她一直将这个塞在中衣里藏着。 霍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舅舅颤抖着手拿过那卷锦缎,上面盖着的章子清清楚楚。 “阿丘?”老夫人的声音变了,变得尖利。 霍绾君胖乎乎的十根手指交缠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两个环髻一摇一摇地,歪着脑袋道:“对呀,是继外祖母给母亲的陪嫁阿丘,您让她盯着母亲,处处听小显的话,阿丘的母亲在您那里当差做人质,所以才能将这份嫁妆单子偷偷地拿给我了呀。” 不是你这样安排,我还拿不到呢。 刘进“噗……”的一声,将刚含进去的茶水喷了出来。 老夫人捂住胸口,大张着嘴,想要说出什么来,却没发出什么有意义的音节。 东闾家族的人全都呆住了,前家主家里的丑闻真是不少啊,连继女的房内事都不放过,要牢牢把住。 这一对嫡子嫡女究竟过得什么日子啊。 完全没理会别人的眼神是什么含义,霍绾君扭过头,牵着呆若木鸡的母亲的手,晃了晃道:“阿丘上次塞了块脏帕子在我的枕头底下,我就得了天花,阿丘害怕我打她,就说是小显让她干的,说来说去,她就把继外祖母给卖了,没有阿丘母女帮忙,女儿也没有办法拿到外祖母的嫁妆单子。” 仰着小脸,继续卖乖:“母亲,绾君为了让你们都觉得我厉害,特特把它缠在中衣里,其实我已经廋了许多啦。” 霍绾君偷偷地搽了把汗,扮小孩子好累啊。 霍夫人木然地看着撒娇卖痴的女儿,过了许久才”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抱着霍绾君问:“你现在变成这样,是不是觉得母亲都护不住你啊?”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霍绾君听明白了,她叹息一声,前世,母亲连自个都没有护住啊。 “谁说的,堂兄说母亲在怀弟弟,不能操心……”霍绾君说了个合适的理由。 霍夫人没有应声。 剩下的事情就变得极其简单了。 大人们忙着比对单子,找见了就贴上封条,最终缺了的,就叫老夫人拿私产补上。 霍绾君觉得继外祖母的脸变得又狰狞又扭曲,不比较不知道,还是原来冷冰冰的样子好看些。 三个孩子坐下来,在一旁评功劳,不得不承认,刘进出来的时候,最关键,让整个局势急转直下。 霍嬗问:“你怎么恰好就知道那里有个夹壁?” 本皇孙才不告诉你,前世霍禹说过,东闾家的屋子建的古老,为了防范战乱,曾经修了许多复道和夹壁,这些都只有历任的家主才知道。 阿贤早就去查清楚了。 “东闾家的老头那么卖力气分家产,定然是为了那个不见踪迹的奸生子,奸生子上次图谋未能得逞,心中有撼,一定想看看嫡子是怎么在全族人的见证下又一次失败了的……”刘进侃侃而谈,虽然缺着的牙洞不时漏风,可霍嬗依旧崇拜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表弟分析的甚是有理。 关于争产,刘进觉得自个还是有发言权的。 前世,他和他的太子爹都是斗争失败者,下场惨烈,重生以来,刘进经常通读史书到半夜,只为了求索一个答案,如何在争产中脱颖而出。 抱着特定的需求去读书的时候,刘进才发现,原来这史书上写满了,如何争产。 旁的不说,只这一项,他已经修到了太学生的水准。 史皇孙的眼角就朝着霍绾君那个方向瞟了过去,本以为会收获同样崇拜的眼神一枚,却不料看见胖头鱼正支着下巴发愁。 “胖头鱼,你说本皇孙说的有没有道理?”刘进有些生气地问。 霍嬗连忙对着堂妹使眼色。 “皇孙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霍绾君诚心实意地说。 今儿这事,若是没有刘进那貌似无意的神来之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一对老公婆,能让所有的人都没了法子去。 “那你面上愁苦,嘴里嘀咕什么呢?听到了正确的道理,不该是欢欣喜悦的吗?”刘进阴测测地问。 霍绾君一个哆嗦,想起了深秋的寒潭,潭水深千尺,都不及臣女对皇孙的仰慕之情啊。 她看了看刘进,还没有说什么,那边老家主已经醒来了,命人叫霍夫人进去。 耳朵尖的霍绾君立即丢下两个小郎君,飞快地黏上了霍夫人。 “……” 本皇孙还在说话,她就这样走了? 刘进气的要命。 第21章 隐情 霍绾君粘着母亲跟进了外祖父歇息的寝居。 霍夫人知道女儿不放心,看着才六岁大的女儿,跟前跟后,不由得有些心酸。父亲要说些什么,霍夫人大致都能猜的出来。 果然,苍老的父亲颤颤巍巍开始说起了带他们长大的心酸,前夫人走后,家中儿女嗷嗷待铺,日夜哭泣,他为了他们选择了继母。又说当年带着他们长大,中间经历了多少辛酸,又历数了儿女长大过程中的件件小事。 这些话曾经让霍夫人姐弟二人感念不已,时时记住父亲的苦心。 但是现在,却让霍夫人听了难过。 她和弟弟几十年都生活在父亲精心炮制的一个谎言之中。 若是永远不醒来也罢了,但中途醒来,足以让人发疯。 许多事情不能去细想,父亲这般做都是为了外室生的一对儿女,将母亲置于何地?又将他们姐弟二人至于何地? 父亲冠冕堂皇的那些庭训,都是用来糊弄她对小显宽容和忍让,对夫君和小显之间不闻不问吗? 不能不说,父亲他做到了。 “你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了,自然知道,做父母的难处,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自己的孩子。父亲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日。你大哥虽然做错了事,可是父亲不能看着他穷困潦倒,就这么被逐出族去,他除了会读书,还会做什么呢?你们不要觉得父亲偏心……” 霍绾君抽了抽鼻子,你还不偏心,偏心的都要让嫡子嫡女去死了。 但她不敢插话,只是静静地跟着母亲听。 霍夫人垂着头,默默地听着。 “你难道就这样无视老父亲的心愿,让你庶兄入狱?他还有妻儿,”老头不是嫡女不说话就能应付得过去。 儿子他已经得罪的狠了,但是还可以从女儿身上下手。 拿捏这个女儿,他一向是得心应手。 “父亲一直教我我遵礼守法,他已经被出族,不该再被称之为庶兄了,东闾家主带着族人一起将他告到郡守,我一个出嫁女又有什么资格来管东闾家的事?家主的决定,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应当服从和遵守,这不是父亲从女儿幼时就教导的吗?”霍夫人困惑地看向父亲,“为什么父亲明明知道这些,还有着如此让人为难的心愿?” 霍绾君强忍住笑,外祖父这样费心思地教导母亲,终于教导成了他满意的样子,现在再来说这些,难道不是鸡同鸭讲吗? “……滚……想不到你表面老实,实际上却是个内里藏奸的,”外祖父气的破口大骂。 母亲的脸上闪过委屈,但依旧恭声道:“父亲您好好养身体,女儿这就退下。” “……你给我站住,你这个不孝女……”老头现在拿这个白胖软糯的江米团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用污言秽语不断的来骂女儿,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霍绾君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母亲,母亲的性子软糯,听了这样的话,不知道会不会难过,却见霍夫人的表情依旧如同平常一般,不见一丝怨色。 愣了愣,她才回过味来,母亲被教导成了女君子,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自然不会在乎外祖父的谩骂了。 霍绾君长出了口气,扎着小胖手,也毫不在意地听着,就当是听见驴子在放屁好了。 老头的盘算全部都落空了,就让他骂一骂舒坦点吧。 这样想着,霍绾君也平心静气地陪着母亲。 可是,她太小瞧了她的外祖父,盘算一生,难道现在就会停止盘算吗? 骂够了之后,外祖父又有了新主意。 “……你回去之后,就将小显生的儿子记在你的名下,这样的事情,你总可以办到,”老头道。 霍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父亲,问:“父亲怎么能够插手女儿夫家的事?” 霍绾君的小拳头攥紧了,真是过分,霍禹成了嫡子,她的小弟弟是什么? 真是个臭不要脸的老头。 “这有什么不可以?”老头已经骂的口干舌燥,见霍夫人并不动容,如今为了这句话,却变了颜色,心里有些得意。 “这件事情,女儿要禀过夫君再说,夫君家的子嗣,女儿并不敢如此……”霍夫人回答。 霍绾君本来紧紧捏着的肉拳头松了下来。 母亲的判断标准是礼法,只要不符合的,她必然不会答应。 就如同现在,母亲的心中未必不恨外祖父,但是依旧按照礼法对外祖父恭敬的很,有商有量。 外祖父已经失去了理智:“商议什么?只怕你夫君高兴的紧,当年,冠军侯来我家求亲,命你夫君前来相看,是小显先见到了女婿,女婿心里欢喜,才没有对你挑剔,只求你嫁去时,带小显做滕妾。小显和你也是姐妹,如今她不知去向,儿子又是长子,记在名下,你夫君只会夸你明理懂事,父亲也能合眼了。” 什么? 老头子真是好毒。 霍绾君惊慌地看向母亲,霍夫人面如土色,委顿在地。 老头子看见女儿难过,心里高兴,仍旧继续逼问:“你究竟是应还是不应?若是应下,你依旧是东闾家的女儿,若是不应,你也不用再认我这个父亲了。” 真是好父亲。 霍绾君“腾”地起身,护在霍夫人面前道:“小显是奸生女,只能做东闾家的奴婢,生的孩子跟随生母,也是一样的卑贱,您是要我的母亲触犯国法,将一个卑贱的奴生子记在名下做嫡子,将来继承母亲名下的嫁妆?” 真是好算计,真是好厚颜无耻。 “司马相如虽然死了,皇帝依旧惦念着他,他的妻族的亲戚的一点财产,被人盘算成这个样子,只怕说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也会为此做主的。” 外祖母是司马相如的大姨,怎么算下来也是有着亲属关系的。 霍夫人见小小的女儿,伸开双手,挡在自己的面前和父亲理论,心里难过,垂下泪来,长出了口气,平静了心情,整了整衣饰道:“父亲,恕女儿无法满足您的这个心愿。小显生的孩子,夫君确实看重,但按照礼法,女儿无法将其记在名下。父亲若是不愿意再认女儿,便让家主除去女儿的名字吧,女儿并不敢有怨言。” 说罢,伏在地上,长拜了三次。 霍绾君的脸上挂着鄙夷的冷笑,并没有笑出声,也跟随着母亲给外祖父磕了三个头,便跟着退了下去。 老头愣怔在当地,半晌都没有回过味来。 霍绾君气呼呼地跟着母亲进了厅堂,舅舅守在门口,迎了上来,紧张地在姐姐的脸上看了看,问:“姐姐,,没有为难你吧?” 霍夫人笑了笑,那笑有些苍凉,“不会,以后也不会了,我拒绝了父亲的要求,父亲已经不再认我为女儿了。” 舅舅松了口气,“不认也罢,你只管在霍家好好过你的日子就好。他想让你出族,也要看看家主答应不答应,冠军侯答应不答应。“ 霍绾君的舅舅,觉得最近这些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外甥女实在太小,从小就憨,皇孙虽然相帮,但毕竟是外人,只有霍嬗是这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又素来敬重姐姐,这些都应当是霍嬗的手笔。 姐姐有了霍光这个夫君,等于没有,但是有了霍嬗这个堂侄,却是好运。 霍夫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笑着催弟弟:“你去接母亲的嫁妆去,绾君不是说了么?那些都是母亲留给我们的念想,要好好珍惜保护才是,不能流到了他人之手。” 舅舅应了一声,脸色变得柔和,摸了摸霍绾君的小脑袋,忙去了。 霍夫人哄了哄小儿子,坐在一侧,脸色依旧那般,霍绾君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劝慰母亲?可母亲好像并不需要劝慰。 刘进远远地瞧见,“胖头鱼怎么出来之后,神色就那么差?出了什么事情吗?” 霍嬗不以为然:“肯定是被她外祖父训斥了吧。看婶子的表情就知道了,若是高兴事,婶子必然抱着小堂弟去瞧那些点回来的嫁妆。” 他和婶子相处了这么年,婶子的心性最是简单,好懂得很。 第二日下午,嫁妆终于点算干净,有家主带头,族人相帮,皇孙和冠军侯在一旁袖手旁观,没有人再敢横生枝节。 霍绾君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点算。 点回来的嫁妆,舅舅拿了七分,母亲拿了三分。 母亲原本说不要,是舅舅求着,才应了下来。 没有了外祖母的嫁妆,外祖父的家产微薄的可以,母亲放弃了她的那一份,还给了外祖父,说出嫁女,不应再要父亲的家业,留给父亲傍身。 “霍夫人真是高风亮节,心性淡泊,”刘进在一旁感叹,他看了这么久了,看出霍夫人是个对钱财淡漠之人。 霍嬗点头:“母亲都说,婶子这样的人,真是少见,非常难得。” 霍绾君在一旁抱着小弟弟,心满意足地哄道:“弟弟,母亲和姐姐给你争了家产回来了,以后父亲不给你,你也有吃的了。” 刘进微微笑了笑。 他和霍嬗两人虽然并没有打上狐狸,但是却打了两只黄鼠狼,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吧。 第22章 听话 霍绾君和母亲在东闾家待得太久了,分产完毕,跪别了外祖父和继外祖母,在舅舅恋恋不舍的眼神中上了车。 只有归家妇才能在娘家久待不回,即使是父亲同意,母亲也不会违背这些守则的。 父亲其实并不在意,霍绾君想,但没有那个胆量说出来。 短短的两日,霍绾君喜欢上了舅舅,舅舅对三个小孩子表现出如同对成人的尊重,不像旁人是看重他们的身份,内里却还是将他们当作不知事的孩子看待。 霍嬗这个年纪本就希望得到成人的认同,舅舅这样的做法正合脾胃,天天舅舅长舅舅短的黏糊。 舅舅是一个聪明又风趣的人,脸上虽有着这么些年来不得志的阴郁之气,但那都必将如同山间的晨雾一般,太阳出来了,便消失了。 霍绾君抱着小弟弟摇呀摇的,心里偷偷的得意,舅舅会变成这样,是她和堂哥的功劳呢,嗯……还有那个史皇孙的。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霍绾君现在看史皇孙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霍嬗走的时候,依旧摆了全套的仪仗,吹吹打打的出了东闾。皇孙的车驾跟在后面,虽然乐队没有那么多,但是用孔雀羽毛做成的翠绿的车盖,黄金镶嵌的车壁,车旁簇拥的虎贲,让人知道这里坐着的非富即贵。 据说这些车驾还是从简了的,因为两个郎君的舅外公还未下葬。 东闾家主伏在地上,等着车驾离开了近百丈远,方才起身。 这么多年来,东闾家乃至整个东闾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了。 谁还敢再小瞧前家主家的嫡子?往日被个庶长子压得不得志,如今可是连皇孙和冠军侯的大腿都抱上了。 “正哥儿,你以后可就要去太子府做事了,可得记住提携东闾家中的族人,”东闾家主表达了新任家主充分的善意。 东闾正拄着拐杖,笑着说,“承蒙皇孙不弃,冠军侯的举荐,才有个这次机会,正一定会好好珍惜,日后家主如果有能够用得着正的地方,只管说。”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回了厅堂。 厅堂里还有一堆的族人等着恭贺东闾正呢,这个时候谁还会想起来在后院里悲苦长叹的前任家主和夫人,狱中涕泪不止的奸生子。 人的命运便如一根羽毛,此刻,对于东闾正来说,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东闾正一直认为,他的好日子是从这一日分家才开始的,从那之后幸运之神不断的光顾他。 车内。 霍夫人不解地问:“史皇孙为何让你舅舅去太子府做事?” 在霍夫人的眼中,史皇孙并未和弟弟说过什么话,怎么会知道弟弟的品行如何呢? 霍嬗笑着道:“许是皇孙觉得舅舅能忍能让,品德高洁。” 霍绾君也点点头,实际上她心里也在嘀咕,史皇孙怎么平白无故,就让舅舅去太子府做事呢? 怎么突然这么好? 霍绾君觉得史皇孙一定是另有什么图谋,这个图谋一定又是记在她的账上,其实,她并不同意舅舅去太子府,若是太子终究逃不过那一场劫难,她岂不是要将个舅舅白白折在里面。 可人微言轻呢,只能日后徐徐图之。 霍夫人长出一口气,叹道:“弟弟的确是能忍能让了,若是不再乱喝酒就好了。” 弟弟的祸事不就是因为借酒浇愁惹出来的吗? 身为嫡子,却不能得到父亲的关爱,甚至是有意无意的冷落,在年幼的时候,东闾正能够接受父亲的那一套说辞,时时刻刻都觉得欠着父亲的恩情,愿意将自己的命都交出来,由父亲拿去。 可是年岁日长之后,东闾正觉得不对劲,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等到了年纪已大,姐姐出嫁之后,父亲和继母的心越来越偏,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和姐姐说,没有用,只是徒增烦恼而已,父亲要用全部的家财让庶长子出仕,理由也很充分,嫡子无能,庶长子通儒,当今天子和太子都尊儒,继母家中也有做官的亲戚,愿意相帮。 即使东闾正明明靠着姐姐的相助,也在大儒夏侯胜那里求了学,一样不入父亲的眼。 这世上的人都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东闾正潦倒的如同一根卑贱的狗尾巴草的时候,旁人不上来践踏他讨好那对父子都是好的。 人倒霉的时候,不免有郁结之气,有了郁结之气,则会接二连三地招来不好的事情,就是俗话说的,背运之时,喝口凉水都塞牙。 东闾正不过是借酒浇愁也能被人算计,等到被冷水泼醒,棍棒打醒的时候,他看到父亲的一个生了孩子的侍婢躺在他的身侧。 这是陷害,他想给父亲解释,可是父亲已经直接给他定了罪,声称病倒了,就拒不相见。 东闾正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父亲安排了这么多,不就是不想让他挡住心爱的儿子的路吗。 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到了这一步,他才明白姐姐这话的含义。 这是一种看透了前程却又无力的无奈,这个世上缺的不是能够预料到结局的人,而是能够改变着结局的人。 在狱中,他甚至放弃了挣扎,这么多年了,他累了。 可,峰回路转,他竟然能得到史皇孙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和提携。东闾正发誓,从此之后不会再喝酒,也不会辜负史皇孙对他的活命之恩。 霍夫人也对霍绾君训诫:“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舅舅这一条命是史皇孙救得,这番提携,也是史皇孙给的,你需铭记在心史皇孙的好处。” 自家这个孩子敦厚老实,只是为何对着史皇孙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纵然史皇孙喜欢叫绾君胖头鱼,也只是嘴巴坏罢了,他做的事,却是极好的。 霍夫人想教育霍绾君,不要只记得别人的不好,要多看看别人的好处。 不要只看到别人的小节,要看到别人的大义。 霍绾君知道母亲心情并不好,也不违抗,只是应下了。 当到了横街大道,两家的车马要分开时,霍绾君主动请缨要替母亲向史皇孙道谢作别。 史皇孙悠哉悠哉地玩弄着手中穿玉佩的线,这个是母亲史良娣穿给她的,史良娣做的一手好针线,做小娘子时,就在鲁国很出名。 阿贤下去代他向霍家道别了。 他知道那个胖头鱼会来。 今儿他也不知道怎么,上车离开东闾家时,解下了身上的玉佩,递给东闾正,道:“郎君宅心仁厚,颇通经史,不知可愿来太子府任职?” 东闾正从来不是个笨人,立即抓住了他递过来的橄榄枝,激动地伸手接过,应道:“东闾正愿肝脑涂地为太子效劳。” 双方对视,刘进从中看到了东闾正眼中的热切和感激之情。 至少在这一刻,刘进觉得东闾正是真心感激着他。 毕竟,他做了几件事,就彻底地改变了这个人的命运。 自此之后,东闾家中的人谁敢为难东闾正?即使他的父母也不敢随便用孝道来压制,因为在孝道之上还有忠字。 车门外响起了三声轻叩,接着是阿贤恭敬的声音:“禀皇孙,奉车都尉家的大娘子霍绾君求见。” “进来,”史皇孙懒懒地回应。 门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矮墩墩的身子进来了,现在的霍绾君行动起来,比胖鸭子要灵活得多。 “臣女代母亲谢皇孙相助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霍绾君背着母亲教她的话。 史皇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着胖头鱼说这样的话,怎么心情就这么好呢? 一旁的阿贤也忍不住微微地弯了弯眼睛。 “胖头鱼,你打算怎么个涌泉相报法呢?”刘进捉弄地问。 霍绾君心想,你不是都给我记上帐了么?难道还要我主动再让利不成? 可是。 这次真的帮了很大的忙。 咽了咽口水,霍绾君吞吞吐吐地说:“绾君不知道史皇孙缺什么,自然是史皇孙说怎么报答就怎么报答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听话就好,”刘进的脸又掉了下来,过了一刻的功夫才问:“皇祖父为什么没有召你入宫问询你做梦之事,你可知道?” 霍绾君听了这话,立即精神起来,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为何?” 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刘进竟然觉得胖头鱼廋下来,应当也是个美人。 想来卓王孙在蜀郡曾经富可敌国,娶的妻子也是蜀郡当地的美人,小女儿据说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知,人又长得美若天仙,方才勾的才子司马相如和她一起私奔。 由此推断,胖头鱼的外祖母应当也是个美人,胖头鱼的舅舅清瘦俊俏,又有儒雅之风,想来胖头鱼和她的母亲就毁在一个胖字上了。 刘进定定地看着霍绾君的眼睛,一言不发,霍绾君努力地回应着,眼睛眨巴都不眨巴一下,好像眨巴一下就会认输了一般。 阿贤在一旁轻轻地咳了一声,道:“皇孙,两家的车驾还在道上。” 两家的车驾那么多人,都停在道上,旁人的车驾只好也随着停下不能动弹,车上,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只是不说话。 刘进回过神来,自个走什么神,想什么胖头鱼瘦下来会不会好看呢? 胖头鱼就是胖头鱼。 “皇祖父宫中的夫人很多,他操心不过来,最喜欢的那一个在他心中地位已经堪比皇后了。” 第23章 退人 霍绾君惊讶地“咦”了一声,前世这个时候她还小,窝在霍家的后院里发霉,不知道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刘进这么一说,霍绾君大致按时间对一对,也还是能大致推算出来是那一位夫人。 世人都知道,在皇上心目中,被宠爱抬举到了与皇后并齐的也不过是两名夫人,一名李夫人,一名钩弋夫人。 李夫人死时,皇上日日对着她生前的画像悼念,做过诗赋来追思悼念,也曾四处招人求见李夫人的魂魄,后来皇上死时,霍光依照他的平素意愿,在宗庙中以李夫人配享祭祀,并追加尊号为孝武皇后。 霍绾君吓了一跳,她可没有什么法术。 刘进看看霍绾君,唇角微微勾起,“那位李夫人和她的哥哥李延年都是平阳公主推荐给皇上的,出生娼门世家。李延年擅长音律,形貌俊美,后来犯罪受了腐刑,入宫中做了皇上的男宠,李夫人是李延年的妹妹,当初为了争得皇上的爱宠,服下了一种秘药,能够将美貌发挥到极致,却不能长寿,李夫人的时日不多,到那个时候,皇上就会想起你了。你只需记住……” 霍绾君吓得捂住耳朵说:“这些宫中秘闻,我才不要听。” “不听由不得你,事已至此,难道还想独善其身不成?”刘进大为好笑,兴起了逗弄之心。 “……” “你事事依我,我日后自然会帮着你,比如说你母家的事。……你都参与了这么多事了,不依着我,还想怎样?”史皇孙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腰上系玉佩的五彩线串子,那里本该有块玉佩,但是这玉佩给了东闾正。 霍绾君的眼神也飘向了那线串子,也如刘进所愿地想到了舅舅和更多。 “……”史皇孙扬起了一只眉毛。 “臣女谨听皇孙吩咐,”最终霍绾君屈服了。 刘进薄薄的嘴唇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只是笑不露齿,挥挥手道:“去吧,胖头鱼,日后你家里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本皇孙。” “我……我家里会有什么事?”霍绾君没底气地反驳。 史皇孙坐起,用手支颊,只是微微地笑。 霍绾君在这微笑中落败而逃。 阿贤“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霍家大娘子跑起来到像只肥兔子。” 刘进则想,这次,不知皇祖父失去心爱的女子又要怎么发疯,本皇孙又能做点什么。 前世,皇祖父痛失爱侣,被聪慧的李夫人所惑,先是以皇后之礼仪安葬,又是招魂,又是厚赐她的两个哥哥。 那个做男宠起家的阉人李延年做了协律都尉,昏庸无能的大哥李广利做了贰师将军,毫无功绩,时时买通皇祖父身边的人中伤父亲,以为只要让太子倒下,凭借皇祖父对于李夫人的深情厚爱,必然能够立昌邑王为太子。 谁知道,皇祖父确实深情,但也多情,又宠幸了一名来历神奇的握拳夫人,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儿子。 刘进想,他们全家死后,不知道这握拳夫人赢了还是贰师将军赢了。 听阿贤这么一乐,史皇孙掀开了帷帘,正瞅见霍绾君奋力攀上霍家的马车,撇了撇嘴:“那里是肥兔子,是只胖鲤鱼要跳龙门。” 然后笑着拍手道:“呵呵,胖头鱼跳上去了哟。” 阿贤笑了笑,皇孙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像个孩子。 霍绾君跟着母亲回到了家里,小心翼翼地将小弟弟安置在自个的院子里,又唤来乳母细细叮咛。 霍夫人都看在眼里,见女儿小小年纪,就这么贴心,心下又酸又暖。 大奴急冲冲地来禀报:“夫人,东闾家送了个人来。” 霍夫人让带进来看,是阿丘的老母,霍绾君问舅舅要到霍家的,她答应将阿丘和阿丘的母亲合在一处卖掉。 阿丘的老母没料到霍大娘子说话算话,老泪纵横地跪下叩首,感谢霍夫人和霍大娘子的恩情。 霍夫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问了些陈年旧事,一一对应,霍绾君在一旁听着,两条眉毛重重地拧了起来。 没料到继外祖母真是为了掏干外祖母的嫁妆无所不为,还在外面处处败坏舅舅的名声,说舅舅曾经偷窃过外祖母的嫁妆,换了钱出去赌。诸如此类,种种。 阿丘的母亲道:“老奴也是没有办法,看着小主人如此,我们母女并非是完全黑了良心。只是身为奴婢,在主人眼中如同蝼蚁一般,夫人不知道,您身边从东闾家带来的侍女婆子,都得了老家主的命令,听命于小显,夫人的饮食方面需多加留意才是。” 霍绾君的眼神阴沉了下来。 小弟弟的身边还有从东闾家过来的侍女,母亲觉得她们老道些。 霍绾君立即去了隔壁家里,问夏姬借了几个公主府里派来的嬷嬷和婆子。夏姬并未多问,心里却是大致有数,笑着道:“大娘子问问夫人,两府都缺侍婢和僮奴,不如约个日子一起去京兆尹府买些官奴婢回来,有时候比家生子还好些。” 应了夏姬的话,霍绾君忙忙就将小弟弟身边的人都清查了一遍,又将被褥衣物等均翻检一遍,方才放心,她才没有忘记,外祖父还想让霍禹记在母亲名下呢。 这个奶娃娃,是她救下来的,命是她的,谁想要都不行。 回到母亲的院子,霍绾君瞧见大奴正一筹莫展地在挠头,看见霍绾君来了,如同捡了根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来,“大娘子,快去劝劝夫人吧,夫人突然要将府里所有的陪嫁来的侍女和婆子们都退回东闾家去,这……人手不足……” 母亲这是要发作了吗?霍绾君心里连连叫好,面上却不以为然,“退回去就退回去吧,冠军侯府不是借来了几个,应该是够用了吧。” “可是大郎君不让身边的乳母和侍女走……”大奴着急。 那一定是小显的心腹了,她们必须得走。 霍绾君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是母亲的嫁妆,母亲该怎么处理需要经过大郎君的同意吗?连他生母都是母亲的嫁妆罢了,不知所谓。” 大奴被噎住了。 “等等,让阿丘和她母亲去到霍禹身边伺候,一个伺候过母亲,一个伺候过继外祖母,总能伺候得住他把,都七八岁的人了,还离不了乳母和侍女,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霍绾君板着脸训话,“若是母亲问起,就说是我让做的。” 大奴愣怔了一下,不敢反驳,就下去了,万事等着大人回来了再说罢。 厅堂里,一群婆子和侍女们哭丧着脸坐在一起,夫人突然说不再要她们伺候,让他们回东闾家去。 身为奴婢,她们觉得一点脸面都没有了。 霍禹的乳母不服地问:“奴婢敢问夫人,不知奴婢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夫人这般对待。” 其他的几个侍女也一起附和。 霍夫人的面色澄净,淡淡地说:“你们并没有犯什么错,或者你们曾经犯了什么错,我也是不知的,你们都是从东闾家中陪着我嫁过来,家人都还在东闾家中,东闾一族发生了许多事,想必你们都知晓了,父亲分了家产,因为将母亲的嫁妆交回的缘故,所剩的家产不多,父亲还将这些家产分成几份,分给了儿女,我作为出嫁女,已经拒绝了父亲所赠的那一份,希望父亲能够安度晚年,今日回家来,见到你们,突然想起父亲身边缺人侍奉,所以想派遣你们回去好好侍奉父母。” 这话说得让人无法辩驳,霍绾君暗暗叫好。 霍禹的乳母又道:“夫人,大郎君离不开奴婢的照料,想必老家主更喜欢奴婢留在这里照料大外孙。” 这话说得已经等同于撕破了脸皮,霍禹的乳母一向跟着小显耀武扬威惯了,知道霍夫人就是个摆设,不由自主的就用老家主出来压制。 还未等母亲说话,霍绾君上前就打了两个耳光,呵斥道:“我外祖父会认一个奸生子生的孩子做大外孙!奴婢就是奴婢,见识浅薄,你不知道小显的母亲是奴,她亦是奴,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奴籍?你回去禀报外祖父和继外祖母,阿丘和阿丘的母亲在照顾大郎君。” 乳母被打的头晕目眩,吐出一口血水来,接着又吐了四颗大牙。 霍绾君见了,连忙将手背在身后,偷偷窥了一眼母亲,方才一时气恼,没控制力道。 霍夫人没再说什么,挥一挥袖子,让他们拿着东西,跟着弟弟送阿丘母亲的人走了。 到了晚间,兴奋的霍绾君才想清楚,母亲这是已经向外祖父表明了态度,她不会答应将霍禹记在名下,也接受外祖父不再认她做东闾家的女儿了。 母亲留下了外祖母的嫁妆,却拒绝了外祖父的那一份家产,接着将从东闾家中陪嫁来的侍女和婆子们全都退了回去。 君子与人绝不出恶语,这是母亲所能做的最大程度的表态了吧。 想想外祖父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又无能为力的样子,霍绾君觉得心头非常舒畅。 直到霍光怒气冲冲地冲进来。 第24章 和离 “你……你真是妄为人女!妄为□□!妄为人母!”霍光“哐”的一声推开大门,冲了进来,指着呆坐着的母女俩大骂。 宽大的袍袖挥舞着,像是要将怒气挥洒殆尽。 霍绾君想,父亲真是被气到了,连官服都没有换。 霍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凉,起身施礼,问:“家主何出此言?” “你和你弟弟二人是打算不放过你的父母和兄长了吗?为了身外之物,你竟然如此薄情,我真是错看了你,”霍光恶毒的话,像是石块一般投掷了出去。 霍夫人没有说话。 看着那张白胖的没有什么表情的脸,霍光更加生气,大喝:“我早告诫过你们,不要搭太子的船,结果你弟弟要去太子府任职,这是怎么回事?” “为了和岳丈赌气,竟然连孩子都不顾了,将家中陪嫁来的奴婢都赶了回去,你没有见到禹哥在哭闹吗?伺候他多年的乳母和侍女也被撵走,你真是忍心。” 若是往常的霍夫人一定会匍匐在地上,脱下外袍,卸去钗环,向夫君解释,以证清白。 今日,霍夫人和霍绾君都没有说话,淡淡的极为平静地看着霍光,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霍绾君已经被母亲训诫过:“小娘子就好好在家里做好小娘子,母亲不会丢下你和弟弟不管。” 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不吱声。 霍光见霍夫人不说话,又将怒火洒向了坐在一旁的霍绾君:“你不是给皇上说做了什么梦吗?哼,皇上搭理过你吗?你这样的孩子,就是生来招惹灾祸的。” 霍绾君也不说话。 霍光一向沉着冷静,以讲规矩自持,如今这样子已经与平时大不同。 父亲有些……有些发疯。 见近来张牙舞爪的女儿都不说话,他觉得算是将这母女二人震慑住了,自打小显失踪之后,霍光没有心思关注家里的后宅,不料,这后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真是不配做霍家的主母,霍光的眼前就闪过小显那娇俏慧黠的脸,真是天妒红颜,他的小显究竟去了那里? 虽然已经过了正旦,春天就快要来了,但冬夜的风还是很大,吹过屋宇,吹过庭院,到处都发出“呜呜”的声响,这声音和霍光愤怒过后凄凉的心很贴近。 霍夫人也像是被这“呜呜”声惊醒,她轻声地说:“夫君,你我结发近十载,没料到让夫君失望如此,既然在夫君眼中,我就是个不孝失德之人。不如……你我和离吧。” 这句话就像是冬夜里的炸雷。 将霍光和霍绾君都炸焦了。 什么,这一世,母亲竟然提出要和父亲和离,她和弟弟可是嫡子嫡女,难道要留在霍家和母亲分开吗? “……”霍绾君用眼神控诉着母亲,不是才说一定会护着她和弟弟的吗? “好,好,好得很,你们东闾家的女儿,夫主想说都说不得了吗?”霍光怒极反笑。 他一直觉得妻子愚笨,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愚笨,不管外界变迁,内心只遵守着一些固执的道理。 这些道理都记载在书上,都是品德高尚的君子督促后人更加高尚的话。 妻子偏偏扼要惟吾德馨一番,既然如此,他和小显也就成全了她。 他给予了妻子该有的尊重,每日到妻子的院子里来进夕食,大事小事和妻子说一声,每隔十日在妻子的院子里住,就像遵守仪式一般。 霍光自认为做的很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这个妻子提出要和离。 “东闾家的女儿并非个个都如同我一般,招惹家主的厌弃,”霍夫人淡淡地说。 霍光敏锐地听出了什么,这个肥胖的妻子是在嫉妒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向冠冕堂皇的妻子也终于忍不住要说出压在心底的嫉妒了吗? 霍光讥讽地瞧着霍夫人。 “家主已经将我认定是这样的人,想来已经对我失望至极,既然如此,我还是让贤的好,”霍夫人道。 “婚姻大事,结的是两姓之好,请夫人慎重,错了可没有回头路,”霍光甩了袖子去了新纳的姬妾的院子里。 这个话,让霍绾君在霍嬗面前学了许久。 “真是解恨呢,你若是不满意我,你去娶别人呀?”霍绾君解释着潜台词:“既然母亲和父亲要和离,那么父亲又有何资格来管东闾家的事呢?” 霍嬗叹息一声,“那你和你弟弟怎么办?” “母亲……母亲说要将我两都带走,”霍绾君有些为难。 大汉和离双方,依旧可以来往,互相探视孩子,也有儿女跟着妻子的,只是……霍光现在身为奉车都尉,会愿意吗? “你父亲会答应吗?”霍嬗问,母亲夏姬告诉他,就算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婶子那种人软糯惯了,突然拿定主意,只怕会坚持到底。 “父亲说母亲没有想清楚,走了,”霍绾君道。 若是母亲真的能将她和弟弟要走,她是愿意母亲和父亲和离的。 “若真是和离了,你还将我当妹妹看待吗?”霍绾君担心地问堂兄。 霍嬗一笑,“想什么呢?那是自然,到时候,冠军侯府可以罩着你们。” 霍绾君泪眼汪汪的,就说霍嬗比父亲还要可靠。 夏姬过来笑着道:“傻孩子,别担心了,你父亲不会和你母亲和离的。” “为什么呀?”霍绾君止住了哭声,有些失望地问。 太子府里。 “看样子,胖头鱼很难如愿啊,”刘进斜躺在榻上。 榻上铺着虎皮褥子,厚厚的防寒潮,他一双小脚埋在长长的虎毛之中,看起来更加白得尊贵。 阿贤并不敢多瞧,皇孙披散着头发,脸上不再阴冷的时候,便是一个小仙童,浑身上下带着些许的仙气。 大汉的男男之风也颇为盛行,皇上有许多的男宠,而且大都都混了一官半职,有些还很得重用。 阿贤看着皇孙,有时候就想,若是皇孙登了基,不晓得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做皇后。 男人不像女子那么麻烦,只要不是阉人,做了皇帝的男宠,即使宠爱不再,依旧可以在朝堂上有所作为,在家中也有妻儿可享天伦之乐。 刘进道:“胖头鱼一定想不到,霍光为了小显,都不会和霍夫人和离。更何况霍夫人这样的主母还真难找,霍光再娶的夫人,能不能容下小显和霍禹还真是难说。” 阿贤点点头:“霍光现在还每日都去京兆尹府追问小显的下落,可见还未死心,若是和霍夫人和离了,小显可该怎么安置呢?” 人善被人欺啊,就是冲着霍夫人这么和善,霍光都会拖着不和霍夫人和离。 霍光果然就百般推诿,说婚事是死去的兄长和霍夫人的父亲定下的,如果就这样和离了,是不孝,也对不住九泉之下的兄长。 霍夫人从娘家追回来的嫁妆压根就没有解开绳索,就原样未动的锁在库房,等着和离的时候再搬走。 不管霍夫人如何坚持,霍光都不愿意和离,只是说霍夫人不够冷静,要她好好的想一想。 东闾正却是极力支持的,并且还串掇姐姐,已故的王太后还是先嫁给了金家,后来又入了太子府,做了景帝的美人,最后做了皇后、太后的呢。 说不定姐姐和离之后,会遇到更好的。 霍夫人软软地笑了笑,没有作声,只要能带着两个孩子好好度日,不让他们和自己一样,就好。 许是因为家中的奴婢不够用的缘故,又或许是新换的厨娘做不出合口味的菜。 东闾正每来一次霍家,都会觉得姐姐和外甥女廋了些许。 霍绾君每次见到舅舅,都会装模作样地问候一番外祖父和继外祖母的消息,东闾正还以为姐姐又教导出来了一个小小女君子,甚是担忧。 终于有一次,东闾正忍不住用话来挑逗:“竟是想不到外甥女这么牵挂父亲和继母。” 霍绾君见母亲挽着袖子,打算亲自下厨为舅舅添菜,方才吐露了心声:“其实,我就是喜欢听你说,他们究竟有多惨,别人还觉得我孝顺。” “……”东闾正觉得自个真的重新估量一番这个憨外甥女了。 姐姐将陪嫁的奴婢们都赶回了东闾家,父亲气的要命,在床上躺了几日才好,又派人将奴婢们都赶回了霍家,还说姐姐应当懂得“长者赐,不敢辞”。 霍光都准备打开大门,迎接霍禹身边几个伺候惯了的乳母和侍女回家了,只是碍于,这些奴婢都是妻子的嫁妆,他不好出手罢了。 可是,霍夫人压根没有给任何人机会,而是,又派人将这群奴婢送还了东闾家,这一次,不是打发他们侍奉父亲和继母了,而是感谢父亲的厚赐,顺便将他们转赠了弟弟。 东闾正哭笑不得,也只好按照“长者赐,不敢辞”的古训将人接了下来。 这次前家主气的拍床,大骂:“看着老实,实际上是个暗里藏奸的。” 尤其是听说霍绾君的那句话,阿丘和阿丘的母亲在照料小显生的霍禹,前家主更是觉得,这里面必有阴谋,是针对小显的唯一一点骨血来的。 第25章 狼狈 老头子一想到,心爱的儿子被新家主送到了狱中受苦,女儿不知道流落何方,只剩下个外孙还这么可怜,就恨死了这个胖女儿。 会咬人的狗不叫,别看这个女儿平时傻乎乎的,实际上精的很。 人老了瞌睡少,睡不着的时候,老头越想越觉得小显失踪的蹊跷,只怕也是这个胖女儿捣的鬼。 诸如此类,种种种种。 没隔几日,东闾家又派了人来,声称外祖病了,病的很重,要女儿回去持疾。 霍绾君不愿意让母亲去,可是,虽然老头子声称要和女儿绝了关系么,但是这么派人来让女儿去持疾,霍夫人却是不可能不去的。 临走之前,霍夫人不放心,将霍绾君和小儿子都托付给了夏姬。 夏姬背地里对霍嬗念叨:“你婶子有这样的爹,还不如你呢。” 霍嬗看着抱着小弟弟的霍绾君,道:“希望叔叔……” 剩下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没过几日,霍夫人是被弟弟送回来的。 东闾正瞧见霍绾君就道:“好好照料母亲,叫她别死心眼,你外祖父憋着气呢,硬是要磋磨她,偏偏你母亲又是个……哎……那有出嫁女回娘家持疾的,说出去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看看憔悴的母亲和舅舅,霍绾君明白了什么,以前她嫁到上官家,上官安并不喜欢她,上官安的母亲也很讨厌她,总是不断的磋磨,半夜要捶腿,喝茶,早上要梳头洗脸,没完没了的酸言碎语。 没想到,外祖父和恶婆婆差不多。 霍绾君心疼地看看母亲,道:“母亲快去歇下吧,家里的事情,我都安顿好了,弟弟也很好。” 东闾正看着母女二人,心里酸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外甥女这么小就这么懂事了。 霍夫人知道弟弟想什么,“你别多想了,父亲不满意我,磋磨我出了气就好了,何必还要带累你,太子府的差事要紧,父亲早些消了气,你也好早些去太子府就职,免得……误了事。” 霍绾君的鼻头酸酸地,强笑着道:“外祖父吉人天相自然无事。” 第二日,东闾家又来了人,说是想外孙了,女儿累了,无法持疾,不如就叫大娘子和大郎君去。 霍夫人不同意,霍光却道:“做小辈的那能不孝敬老人,你自己不孝,还要教坏孩子。” 此时,两人尚未和离,霍光作为家主的话,还是要遵行。 霍绾君和霍禹两人坐着东闾家的马车就去了,一路上霍禹对着她挤眉弄眼,拉她的小环髻,有时候还掐她两下,霍绾君都忍了。 这就是一个小屁孩,何必和他计较,前世就是个浪荡子,连谋反都没有章法,最后白白丢了一条命去,霍绾君鄙视地想。 见妹妹不理他,霍禹无聊地呆坐在一侧,安静了一会儿,又对着唱:“肥娘子,肥娘子,嫁个大傻子……” 霍绾君是忍惯了的,只当他是放屁,霍禹没趣的紧,若不是车上无聊,他才不会和这个胖妹妹玩呢。 霍禹一向瞧不上霍绾君,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前世还送了上官安一打歌姬,说是瞧着妹夫委屈。 作践自家妹子到了这个份上,霍禹也算是头一份的。 从那之后,霍绾君再也没有对霍家有过任何幻想。父亲不喜欢她,霍显将她当作是个木头桩子,霍禹是霍家未来的家主,都这般欺凌到了头上,她还能指望谁? 上官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没有靠山的。 一下了车,霍禹见到了外祖父,就告状:“妹妹瞧不起我,一路上连理都不理我。” 老头子菊花一般的笑脸立即冻的像个冰坨子,冷冷地道:“有其母必有其女,从小就不懂得长幼有序,到廊下跪着去。” 霍禹得意地对着她吐舌头。 霍绾君又气又怒,快到春日了,外面冰冷,甚至还要比平时冷些,外祖父真是好,好得很。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霍禹,从来都是这么讨厌,这一生,她是没有办法对这个长兄有什么好感。 霍绾君跪在廊下,舅舅见了,进去求情,想来老头子也怕不好看,只让她站着,也不叫她进屋子,舅舅也只能来陪着她一起站着。 自重生以来,霍绾君还没有遭过这份罪,她想着母亲是不是也是这般的可怜。 眼泪就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 舅舅看着也觉得心疼憋屈,屋内传来了霍禹愉快的笑声,这笑声非常的刺耳。舅舅呆了一呆,将霍绾君抱着就走了,回到了自个的院子,给她煎了鱼来吃。 在昏暗的灶房里,霍绾君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刚刚用泪水洗过,黑白分明的,紧跟着舅舅忙碌的身影。 东闾正觉得,像是姐姐小时候。 小时候的姐姐总是拉着他的手,哄他,护着他,如今……东闾正摸了摸外甥女的发髻,“待会鱼就烤好了,舅舅烤鱼最拿手。” 香味早就勾起了霍绾君肚子里的馋虫。 她自打上了马车之后,就没有进食,在外面站了许久,又吹了风,早已经撑不住了。 还没有等鱼吃到嘴里,外祖父就牵着霍禹的手,用拐杖敲打着院门,骂开了,说不孝的外孙女,那里是来看他的,分明就是气他的,压根没有外孙孝顺懂事。 “吃鱼,别理他,”东闾正将鱼剔了刺,摆在霍绾君的面前,“好吃吗?” 就着屋外抑扬顿挫的叫骂声,霍绾君吧唧着小嘴,点点头,“好吃。” 到了晚间,外祖父派人来唤,让她去持疾,东闾正道:“外甥女病了,我要守着。” 又派人去找了家主,让他帮忙去请郎中来给外甥女看病,又给了几个钱给碎嘴的婆子们,让他们出去说外祖父是如何苛待外孙女的。 第二日,东闾正就说霍绾君病的厉害,要火速送回霍家,请太医医治。等到外祖父带着霍禹又来,东闾正已经将霍绾君送回了霍家,叫她日后就称病,霍禹这么得老头子的心,就叫他一直陪着好了。 霍绾君听话的点点头。 看着去了一日的女儿就憔悴了不少,霍夫人又气又怒,说不出来话。 霍绾君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霍嬗来了,霍绾君才道:“哥哥,你去找皇孙想法子,替我出气呀。” 到了晚间,阿贤就来了,笑着道:“皇孙应下了,这两日就见效。” 霍绾君立即安了心,快快乐乐地睡了一觉。 第二日,霍夫人陪着女儿进了辅食,东闾家里就来了人,慌慌张张地道,老家主死了。 霍绾君吓了一跳,这也太狠了些吧,她确实很恨,但是却从未想过就此要了外祖父的命。 霍夫人掉了泪,换了素服,让大奴给家主送了信,便带着两个孩子去奔丧。 霍绾君没心情开解母亲,只是惊疑不定,板着一张小脸,不知道在想什么,霍夫人却觉得女儿心肠软和,不记恨外祖对他的不好,是个好孩子。 人还没有到东闾的地界,就听外面说什么诈尸,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霍夫人忙着赶路,那有心思听这些闲话,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娘家,却看见门外并未挂上素色。 一族的人都围成一圈,讨论的声音极大,一点不像是来奔丧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霍夫人吃了一惊。 “姐姐,你来晚了,父亲他……他又活过来了,”东闾正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本来暗暗松了口气的,没料到,准备换寿衣时,父亲竟然又活过来了,又有了气。 当时,一族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说前家主诈尸,死了都不让人安宁,后来才知道,是真的活过来了。 原本挂上的孝幡都扯了下来,这个事情也被传了出去。 东闾家主的脸上像是挂了凝霜,死人复活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东闾家里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当时恰好有整个东闾最出名的巫师路过,替前家主看了看,说他孽事做的太多,本来阳寿未尽,此番只怕是天神警告。 听说外祖父还活着,只是出了点名声,霍绾君的心才放了下来,反正外祖父已经臭名昭著了,再臭点又算什么。 外祖父总算是老实了。 霍夫人为了这些事,觉得有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夫君不如没有,又再一次提出了和离的要求。这一次,霍光答得也很爽利,若是霍夫人要走可以,只是要将一儿一女都留下。 和离的事情再一次进入了僵局,霍绾君天天长吁短叹的,都忘了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直到小黄门上门宣她进宫,霍绾君才想起李夫人的事,霍夫人守着女儿换了衣裳,送了又送,方倚着门瞧着女儿坐着宫里的车驾走了。 沉着脸,坐的直直的霍绾君,根本无视身边的小黄门,车窗外,人声喧嚣,霍绾君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 她在想,莫非那个红颜薄命的绝代佳人已经走到了尽头么? 第26章 痴情 马车疾行至东阙司马门,在那里换乘了宫内的马车,在驰道上狂奔,从东阙到建章宫的前殿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在驰道上行驰的马车,是不被允许狂奔的。 霍绾君吓得浑身是汗,一旁的小黄门连忙安慰:“霍家大娘子,莫怕,如今是皇上着急,车马行的快了些。” 何止是快了些。 按霍绾君的品级,她所坐的马车,并不具备在驰道上行驰的资格。 前世,汉武帝宠爱的江充,以此为由将馆陶长公主的随臣处死,并且没收了马车,太子刘据的家臣也被交给官府处置。 皇上还奖赏了江充,说做人臣的就该如此,一时之间,江充的名声大振。 当时,上官安在家里大骂,说江充不过是个小人,想着各种法子行讨好皇上之事,一定会死无葬身之所。 公公上官桀还喝止住他,让他谨言慎行,江充正是得势之时。 后来江充果然得势,也果然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为了皇上宠爱的夫人,她一个六岁稚子所乘的车驾都能在驰道上飞驰。 规矩是给要约束的人讲的,皇帝厌弃姑母馆陶长公主,不喜太子,就有人拿他俩做筏子,作为进身之阶。 霍绾君深深地吸一口气,太子刘据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这一次,她不仅仅是帮史皇孙,更是帮自己。 建章宫据说有千门万户,宫殿楼阁无数,车马迅疾,但也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小黄门着急,但是霍绾君却并不着急。 按照史皇孙的说法,这位李夫人是非死不可,这是李夫人做平阳公主府中的歌伎时,就已经知晓的事情。 李家是娼门世家,子女的相貌都甚是俊美,而且通晓音律,但苦于没有登天梯,李延年作为乐官得到了皇帝的宠爱,但并不敢将妹妹贸然献入藏龙卧虎的宫中, 聪慧果决的李夫人和平阳公主之间达成了协议,她被平阳公主举荐入宫后,将设法维护住卫氏一系的地位。 李夫人为了将自身的美貌催化到极致,服用了一种秘药,服用之后,能够让一个女人的魅力盛开,本就具有倾国倾城之姿的李夫人,自然能够将不能一日无女人的刘彻收在掌心。 这种秘药,却让人无法长寿,而这也是平阳公主愿意举荐的原因。 霍去病死,卫青让皇帝心有不满,卫子夫年老色衰,皇帝宠爱的男人和女人无数,心无定所,这正是最危险的时期,能够有个能掌握在手心里的绝色女子真是最好不过。 平阳公主没少干过给弟弟送美人的事,当年的卫子夫也是她送到刘彻身边的,自然知道弟弟的喜好和口味。 李夫人一入宫就得到了皇上的爱宠,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太子已经长成,李夫人注定不能长寿,李家卑贱,李夫人所生的儿子,按道理需要仰仗太子的扶持,一切都是那么的合拍。 可是,就算是娼门出身的人也有莫大的野心,李夫人拼出命去做了人上人,将家族的地位提升,她死后,她的大哥李广利本是个废物,却因为皇帝移情,成了大将军,这下麻烦就大了。 一个女人的美色不和智慧成正比的时候,常常会惹来红颜薄命的一声叹息。 李夫人虽然薄命,但美色和智慧并驾齐驱,她虽然死了,却让皇帝对她的宠爱不断,延续到了她的家族和儿子。 一个男人的野心和能力不成正比的时候,下场往往是连累整个家族。 李广利连大将军都做不好,却时刻都想将妹妹生的儿子扶为太子。这可就乱了套了,不仅害了太子,也害了自个,全家都被族灭,自个投降匈奴,也被害死。 这一切,都因为皇上在心中早已经没有了卫皇后的位置,他宠爱李夫人,在心中已经将她当成了皇后,李夫人死后,刘彻以皇后的仪式下葬,这样的行为,彰显着太子之位的岌岌可危。 接着李广利被封为大将军。 这让更多的有心人,忙于挤压不肖父的太子,讨好身体强壮的皇帝。 史皇孙让霍绾君做的事,便是帮助他将这一切消除于无形。 下了马车,霍绾君跟随着小黄门急匆匆地沿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台阶走上去,建章宫的地势高于未央宫,阙台就有几十丈高,从阙台上望下去,能够望见未央宫的屋顶。霍绾君曾经跟随着上官夫人入宫中见过卫皇后,对于宫中的礼仪都是知晓的,但当时战战兢兢怕出错,哪里敢有半点闲情逸致看风景。 不得不说,皇帝真会享受,建章宫的景致真是格外的壮丽开阔,登高望远,令人心旷神怡,即使神仙不来,住在这里,也会觉得自个如同神仙一般。 霍绾君胖乎乎的小身体,走进殿中的时候,腾腾的发着热气,像个会行走的刚出笼的肉包子。 刘进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 这笑声让刘彻的眉毛皱了一皱,他正忧心着爱姬的命运,听到这样的笑声不免有些不悦。 这笑声却让霍绾君的心平定了下来,她偷偷地瞪了一眼史皇孙,跪下,恭恭敬敬地给皇上施了礼。 “进儿,你笑什么?”刘据知道父亲不悦,立即训斥儿子。 “进儿笑霍家大娘子头顶上冒着热气,活像只会走动的热汤饼……” 这下连霍嬗都忍不住笑了。 刘彻定睛瞧了瞧霍绾君,身旁的弄儿也笑着道:“这个胖娘子,白生生的,很好玩,你是奉车都尉家的大娘子吗?我是驸马都尉家的大郎。” 霍绾君惊讶地睁大眼睛,瞧了瞧这个短命的孩子,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孩子眼下做着皇帝的弄儿,非常得宠,但过个几年,青春少艾的年纪,便会被父亲金日禅杀死。 皇上骇然道:“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许多,朕竟然是认不出来了。” 的确,霍绾君已经变成了个小胖子,不再那么肥壮了,瞧着虽然还有点憨气,却并不笨拙。 一下子变漂亮了这么多,刘彻眯了眯眼睛,这是神仙屡屡眷顾的缘故吗? “禀皇上,臣女得了一场天花之后,就瘦下来了,”霍绾君依旧憨直地道。 “……天花……”刘彻想起了一些事,点了点头。 殿上的气氛变的不再那么沉郁。 偏殿的小屋里,金日禅、上官桀、霍光等人静静地听着,他们都在皇上身边侍奉车驾,很得皇上信任。 为皇上驾车的太仆上官桀有些羡慕地看着霍光道:“你家这个胖娘子还真有点机缘,能够得道神仙指梦,皇上喜好求仙,真是运气极好。” 霍光皱着眉头道:“希望她别闯祸才好。” 主管皇上出行所用副车的驸马都尉金日禅依旧如同以往一般,默不作声,并不答话。 “你前些日子怎么想起来托冠军侯说梦?”刘彻问。 “臣女上次做梦救了堂兄,这次又做梦,以为还能救人,臣女的母亲一向教导臣女,做人要仁孝,臣女以为救人便是仁爱了,”霍绾君软声软气地回答。 刘彻点了点头,这一阵子经常听霍嬗提起这个婶子的好来,而且,好似霍家在闹和离。 想起霍光,刘彻皱了皱眉头。 他最信任霍光,便让霍光担任了奉车都尉,主管他坐的主车,但是近来,霍光颇有些不同。 霍光为何要和妻子闹和离,得空要问问霍嬗。 “你上次做的梦,还能再想起来吗?”刘彻问。 “能。” “说来听听。” 霍绾君想了想,道:“白胡子老头,也就是神仙爷爷,说,皇上的后宫内将会死一位夫人,这位夫人是被人诅咒至死,诅咒他的人也日日夜夜诅咒……诅咒其他人。” “诅咒?”刘彻大怒,而且非常痛心,他的千娇百媚的李夫人真的活不成了吗。 小屋内,三个人都屏住呼吸,不知道霍绾君下面将会说出什么来,上官桀一双鹰眼,若有所思地盯着霍光的脸,霍光的面上强自镇定,手却紧紧地抓住衣襟,指节都发了白。金日禅深陷的眼窝里,湛蓝的眼珠变得更加的深邃。 “是的,”霍绾君像是没有听出皇上的怒气一般,依旧一字一顿地道。 刘彻猛地立起,抽出长剑,走向霍绾君,指着她问:“朕问你,还说了些什么?” 霍绾君恐惧地睁大双眼,栾大和少翁的命运就在眼前,前车之鉴,但事已如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兴许皇孙会看在她为此卖命的份上,好好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也未可知。 吞了吞口水,霍绾君突然叩首道:“臣女不敢说,臣女连一个人都没有敢说。” “你说,朕是真龙天子,能护你周全,”刘彻的气渐渐的消了,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一团,诱哄道:“还说了些什么?” “……说……夫人命薄,帝王宠爱太过,夫人承载不起,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若是帝王执意如此,只怕祸及后人。” 霍绾君说完,便将脸贴在了凉冰冰地石砖上。 等着刘彻的那一剑挥下来。 霍嬗惊讶地张大嘴,猛地立起身来,大喊:“皇上。” 刘彻的眼珠变得通红,将那柄剑朝殿外扔去,只听“呲呲”之声,剑已经深深地扎进殿门外的大树上,只有剑柄留在外面,微微地晃动。 这是百越进上的宝剑,百越人擅铸剑,此剑虽然不比干将莫邪,但也是削铁如泥的极品之剑。 霍绾君依旧伏在地上不说话。 小屋内,霍光的脸色变得苍白,上官桀默不作声,金日禅却道:“好一个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看来霍大娘子真是遇到神仙点化了。” 第27章 忙碌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显然不是个小孩子能够说出来的话。 而这金日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突出此言,意思是…… 金日禅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霍去病大败匈奴,浑邪王屡战屡败,匈奴单于觉得浑邪王不行,想杀了他,于是浑邪王就约着休屠王一起,打算投降大汉。 休屠王本来也答应了,可是事到临头却又后悔,浑邪王已经没有退路,立即斩杀了休屠王,带着四万多人投降了大汉。 为此,浑邪王被封了侯,而金日禅被安排到了黄门署养马,那一年金日禅十四岁。 金日禅养马,皇上喜马,又一次命人牵马走过,见金日禅气宇轩昂,目不斜视,养的马又膘肥体壮,皇上非常喜爱,得知他是休屠王的太子,就让他当了马监。 再后来又从马监升迁为侍中、驸马都尉。 皇上对金日禅有一种格外的信任,赏赐的黄金都有上千斤。 金日禅虽因机缘巧合得到了皇上的重用,却时时刻刻牢记住自己是个外族人,从来都是谨言慎行。 今日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霍光的身躯就是一震。 金日禅却再也不说什么。 上官桀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嫉恨,霍光是凭借着皇上对于骠骑将军的喜爱而得到信任。如今,霍光又有了一个据说能够得到神仙托梦的女儿。 父女二人相合,必然势大。 “霍大娘子这般造化,势头不亚于当年的栾大,原本还想为儿子向子孟求娶,看来是没有这番造化了,”上官桀试探着。 金日禅的眼神闪了一闪,没有作声。 霍光则像是被针刺了一般,栾大的下场,谁人不知,他心头升起一阵怨怒。 能和上官桀结亲是求之不得之事,皇上信任和宠爱他们三人,金日禅是个匈奴人,又极其小心,不愿意沾染任何危险。 和上官桀结盟,金日禅要么跟随,要么默不作声,这是最好的办法,看样子上官桀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如今皇上对太子不满,旁人不知,他们几个亲近的人却知道的非常清楚。 皇上可以三日无肉,不可以一日无女人,卫皇后早已色衰,只靠着谨言慎行不出差错来保有自个的后位。 可惜,后宫这么多的夫人,就没有几个能够得了皇上的欢心,昔年王夫人深得皇上喜爱,却偏偏病死了,生的儿子齐王刘闳也已经病死。 谁都栓不住刘彻的心,没料到出来了个绝世佳人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们都觉得李夫人取代卫皇后是早晚的事。 可如今,李夫人又生死未卜。 霍光和上官桀都并非愿意久居人下之人,自然有着自己的盘算。 “少叔抬爱,小女这个样子,子孟也不敢将她嫁了,”霍光一点都不掩饰对女儿的不满。 上官桀松了口气,听夫人说霍光的夫人正在闹和离,还想将一儿一女带走,可见霍光和这个女儿之间,父女之情少的可怜。 金日禅亦松了口气。 大殿内。 刘进的声音突然响起:“胖头鱼,你还趴在地上做什么?难道还等着神仙再给你托梦不成?” 霍绾君不敢动一动。 “皇祖父最是圣明,又不会杀你,方才不过是皇祖父被那些胆大之徒气得,一只胖头鱼,难道还会劳动皇祖父动手不成?哈哈,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弄儿是最喜欢拍皇上马屁的,自然不会放过,在一旁立即拍着手道:“史皇孙说的甚是,皇上英明神武,胖娘子别被吓傻了吧。” 刘彻转过头来,看着这个愈发机灵的皇孙。 刘进梳着总角头,头上系着史良娣用金银线和玉石穿成的璎珞,唇红齿白,宛若金童,此刻,正丝毫都不害怕地取笑着霍绾君。 皇上的眼神闪了闪。 的确,神仙之梦准与不准,难道能怪的了这个小娘子不成,若是和一个小娘子过不去,真是笑掉了人的大牙。 更何况,若这就是天命呢? 若是能够修成仙,这些女人,这些儿女又算得了什么? 见父亲的神色莫名,刘据立即拉过儿子,不让他多嘴,原本皇上是想不起让这个皇孙伴驾的。 但刘进近来和霍嬗极好,两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霍嬗总是在皇上面前提起史皇孙,刘彻也觉得这个孙子要比儿子讨喜的多,就也命他来伴驾了。 皇孙一点都不害怕皇上。 刘彻将袖子甩了一甩,道:“起驾回合欢殿。”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刘彻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突然有些伤感,这样的话,怎么可能是个小孩儿想的出来的。 偏殿小屋内,三个人立即起身侍奉皇上起驾。 皇上不悦,众人不敢啃声,只等侍奉皇上起驾,便散去,皇上这是要去合欢殿见李夫人了。 刘进却对父亲道:“阿父,有人诅咒李夫人呢,我们近在长安城,还是请皇祖父派人搜检一番才好。” 就连中常侍闻言都愣了一愣。 刘据想了想,神情复杂地看向依旧伏在地上的霍绾君。 能够有资格日日夜夜诅咒皇上身边的夫人,不是皇子就是皇上的女人,他身为太子,母亲是正在失宠的皇后,怎么看都有些嫌疑。 “进儿说的对,”刘据点了点头,瓜田李下,不得不防。 卫太子带着史皇孙在殿外,拦住了皇帝的銮驾,叩首求皇上派人先查过太子府和皇后的椒房殿。 刘彻此时神情已经恢复平静,嘴角抽了抽,道:“不必如此,皇后和太子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这话体现了皇上对于皇后的信任和对太子的器重。 似乎卫皇后的后位和卫太子的太子之位依旧牢固的很。 刘进跟着父亲一起跪拜了皇上,皇祖父眼下还没有糊涂,清醒的很,这样诅咒李夫人的必然不是卫皇后和太子,只能是其他的皇子和夫人们。 咒死了一个身份卑贱的娼门之家出身的夫人,对于卫皇后和太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直接咒死皇上来的直接些。 但刘进需要这样的场合,需要从皇祖父的嘴里得出这样的话语,向那些宵小之徒,展示父亲和祖母依旧得到皇祖父的器重。 接着刘彻又命人下密旨给各国的国相,让他们关注各国的国王是否行诅咒巫蛊之事。 又命人去寻李少君。 李少君自称七十多岁,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但实际上可能是活了几百年。因为经常说一些人和事,都是很久以前存在的,且屡屡被验证。 这位方士知道如何祭祀灶神求福、如何种谷得金、从海上得到了先秦时期著名的方士安期炼丹的秘方,据说练成了便能长生不老。 李少君生活清寒,买不起炼丹的金石和草药,只好将这个方子献给了皇帝。 虽然得到了汉武帝的宠信,但李少君志在炼丹,将方子献出来之后,告诫刘彻,若是不能除掉喜好奢华、纵欲、四处征伐、喜怒无常等等恶习,那是绝不能练成仙丹修成大道的。 接着,他就称病退散了。 刘进想,皇祖父还是不死心,想找到李少君救李夫人一命。 看着车驾远行,刘进舒了口气,打算找霍嬗和胖头鱼。 “进儿,不随父亲回府吗?”刘据打算和长子好好谈谈如何谨言慎行。 心中叹了口气,刘进道:“喏。” 霍绾君是被霍嬗扶着离开建章宫的,回到家中,霍夫人就一直站在大大门处等着,春寒料峭,冻的厉害,霍夫人瞧着女儿的样子,心中伤感。 “婶子,有我和皇孙在,妹妹没事,只是皇上身边的李夫人只怕要不好了,皇上心情不好,没有派人赏赐,”霍嬗在一旁宽心。 他是相信堂妹的梦,不然堂妹怎么就救了他呢。 霍夫人垂泪,“只要这孩子没事就好,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忠君,真是懂事的可怜。” 在霍夫人的眼里,自家的大女儿真是那里都好,又孝顺,又仁厚,这么年纪小小还知道忠君,就连神仙都瞧上了自家的女儿,屡屡托梦。 霍绾君将头埋在被子里,又想笑,又想哭,皇帝的龙威太盛,她这都是第二回了,依旧觉得扛不住。 差点就要在殿上失仪了。 都怪史皇孙。 这一次,几条命都抵过了。 显然皇孙也考虑到了该如何激发霍绾君的斗志。 辅食过后,霍嬗将笑嘻嘻的阿贤领了来,霍夫人一见阿贤,热情款待,又托他好生感谢史皇孙一向以来对女儿的照料。 阿贤笑嘻嘻的应了。‘ 霍绾君就觉得什么样的主子带出来什么样的奴才。 阿贤就是个内里奸诈的,母亲却觉得阿贤那里都好。 “恭喜霍大娘子,贺喜霍大娘子,”阿贤一见霍绾君就道。 霍绾君不悦,“何来之喜?” 阿贤神秘地道:“太仆上官桀瞧上了大娘子,想和奉车都尉提亲,为他家的嫡长子求娶你呢?” “……”霍绾君没料到,前世的那个毒夫又要来求娶了。 第28章 成真 霍绾君的唇角立即垂了下来,她一点也不想嫁进上官家去。 前世,父亲有七个女儿,都在小显的指点下,成了他用来维系朝中众臣的棋子,小显最喜欢做这些事。 父亲在朝中的地位稳固显贵之后,就将小显生的小女儿霍成君送进宫中做皇后,成就了小显做皇上岳母的梦想。 而她曾经是这些棋子中的一颗,作为嫡女,早早就被父亲用来和上官家定了亲事,只是,前世定亲要比这晚几年。 父亲即和上官家定了亲,也和金家定了亲。 皇帝最信任的三个托孤大臣是身边三个驾车的,霍光家的女儿多,便和这两家都联了姻。 她嫁入上官家,上官桀依旧要和父亲争权,最终死在了父亲的手下,而她也早早被上官安害死。 一个没有用的人质,早都看不顺眼,留着还有可能坏事,一帖药让她在临盆后断了气息,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女儿因此和霍家没有了联系,成为了上官安手中的棋子,才六岁大,就被送入了宫中做婕妤,接着成为了皇后。 却也因此,让霍光和霍显都不高兴,因为,女儿挡住了小显刚生下不久的霍成君的路。 霍成君本来是要被献给昭帝的。 六妹嫁入了金家,等到新帝族灭霍家之前,金赏以六妹无子之由将她休了回来,保全了金家。 为了不让霍家怀疑,金赏硬是谁都没有让生出儿子来,最后终身无子。 女儿成了霍家用来联姻的手段,可是一个女儿能够阻止的住联盟破裂么? 这真是笑话。 不然她为何死在了上官家? 六妹为何一直无子,又被休回? 就连霍显摆放在她们头顶上的皇后小妹,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进了冷宫。 只有那些没有先见之明,又没有野心的霍家女婿最后都陪着霍家连坐。 这一世,霍绾君才不要和这些人牵涉半点,她要过她自个的日子。 “阿贤,皇孙让你来只为了说这些么?”霍绾君问。 那个狡诈的皇孙一定有什么念头吧。 阿贤俊俏的笑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眉毛向上扬了扬,霍绾君觉得阿贤本来长得好看,可是跟着史皇孙学坏了,连这么让人厌恶的表情也学的这么像。 “霍大娘子,皇孙是想问你,还想不想让霍夫人和霍大人和离了?若是想的话,这门婚事只怕是成不了啦,”阿贤似乎是在征询霍绾君意见的样子。 “对啊,”霍绾君想了想,若是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和离了,婚姻大事,就轮不到父亲插手了。 她才不想做父亲的棋子呢。 就算这一世没有霍显和霍成君,她也不愿意被父亲用来铺路。 “可是……父亲不愿意和母亲和离,若是和离,就要将我和弟弟都留下,”霍绾君无措地搓着小手,水红的短襦衬托着粉白的肌肤,瞧着水嫩嫩,圆乎乎的,好可爱。 阿贤也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哄劝:“皇孙说他有法子,只是……” 霍绾君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阿贤,像是要望进阿贤的心里去,“皇孙要我做什么?” 看着那一双眼睛,阿贤的声音更轻柔了,“皇孙说的话,到时候你照做就是,只是……你欠的帐就更多了。” 刘进笑嘻嘻地问阿贤:“胖头鱼答应了呀?” 阿贤笑嘻嘻地回:“那是自然,只是瞧着胖头鱼垂头丧气答应了阿贤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忍呢。” 刘进笑着将枕头底下暗格里的小黑本取了出来,翻了翻,笑着道:“就要让胖头鱼欠着本皇孙的,让她一直还也还不完。” “其实,那个上官家难道很差吗?”阿贤有些奇怪,而且,上官桀好似并没有动心要定下霍家大娘子做媳妇。 “嘿嘿,”刘进笑而不语。 霍绾君虽然又一次将自己卖给了那个恶魔皇孙,但她突然觉得心神安宁了许多,舒舒服服的睡了过去,直到听到了母亲院子里传来的吵闹声。 她迅速地穿好衣物,带着两个婆子进了母亲的院子,只见父亲站在正屋的厅堂,正厉声训斥母亲,廊下一群姬妾的面上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是要让母亲没有脸面再做当家主母吗?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母亲和离呢? 霍绾君心头的怒火腾的起来了,一向冷静自持的父亲为了什么,要这样当着众姬妾来扫母亲的面子。 她前世在上官家的后院过得卑屈,自然知道脸面对于主母有多重要。 “女儿见过父亲,”霍绾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霍光见到这个惹祸精就是一肚子的气,他跟从皇帝日久,自然知道,今儿在大殿上,皇上心中曾起了杀机。 若只是杀了霍绾君倒是简单,若是连累了他和霍禹呢? 从宫中回来,他就进了夫人的院子,本想好好说话,可见到霍夫人那张白胖的木然的脸,他的气就上来了。 “你看看你怎么教的女儿?谁家的小娘子总是有神仙托梦?现在竟然牵扯到宫里的夫人身上去,这不是给我惹麻烦吗?” “岳丈也喜欢禹哥,不喜欢绾君,说绾君不孝,也不尊重长兄,惹得禹哥和岳丈都不高兴,偏偏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又护着她,早早将她送回来。” “从今往后,你还是好好教导女儿吧。” 一句接着一句就像是石块一般,掷向了霍夫人。 若是说别的,霍夫人还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夫君这样说女儿,她觉得不公平。 “女儿缘何不尊重外祖和禹哥?禹哥做大郎的不仅不让着妹妹,还经常欺负绾君,父亲不喜欢我,夫君也是知道的,做长辈的不慈迁怒到了绾君身上,弟弟是见绾君病了,才送回来的。” “女儿又孝顺、又体贴、又大度,又忠君,若不是这么好,为何神仙会连着托梦给绾君?” 两个说的不合,霍光怒上心头,打定主意要给霍夫人难堪,让大奴将家中的姬妾都唤来。 “父亲,您为何要训斥母亲?”霍绾君努力平息了心头火,问。 “大人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霍光瞧着这母女两相像的嘴脸就来气,训斥道:“今儿你在宫中真是长出息了,什么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让皇上念叨了半日,我告诉你,你以后做事说话给我长点心,若是再做什么梦,出什么妖蛾子连累了霍家满门,我先将你斩了,”霍光那一双凤眼之中,已经蕴含了浓浓的杀气。 究竟是不敢在皇上还在意着女儿的时候做什么。 一切等李夫人的事尘埃落定了再说。 霍绾君莫名的就是一哆嗦,她知道父亲为了自保,只怕已经有了杀她之心。 “你好自为之吧,”霍光转身离去,离去前那一双眼睛又盯了她许久,那眼神,一点都不像看个小孩子,而是像看个对手。 霍夫人隐忍的泣涕,霍绾君走上前,像个小大人一般轻轻地抱了抱母亲的肩,叹息了一声,“母亲,您别总是哭啊,只怕父亲要想法子杀我了。” 听着小小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霍夫人的眼泪被吓了回去,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又紧紧地抱住女儿,道:“别乱说话,你父亲不至于此。” 霍绾君叹了口气,抱着母亲的脸轻轻蹭了蹭,道:“母亲,您一定记住,要将小弟弟时刻带在身边,若是有什么不得已,交给夏姬和霍嬗也好过交给父亲。日后归家,不要听外祖的话,听舅舅的,若是可以,再找个良人嫁了吧。” 这个女儿过于早慧了,霍夫人触动心肠,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 墙上投射着母女二人紧紧相拥的影子,蜡烛的芯已经烧到了最后,火焰跳了跳,便熄灭了。 霍绾君已经不在乎和史皇孙做交易了,即使刘进是个恶魔,却也是明码标价,言出必行的恶魔。 只要能让她的母亲有个依靠,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就行,她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害怕什么呢? 看着睡的正香的小奶娃,霍绾君心里想,若是能将你一直护着长大多好,若是你没了,就叫母亲早些改嫁,早些生孩子,也算是有个依靠了。 霍绾君忍不住抱起小弟弟,轻轻地哼着歌儿,这一刻,她想起了前世的一对儿女。 霍绾君的那番话,让霍夫人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她打定了主意要想法子将霍绾君和儿子带走。 霍光依旧不同意。 宫里的李夫人病的越发厉害了,起初只是风寒,接着卧床不起,再接着,据说是快要死了。 而云游四海的李少君压根找不到踪迹,他门下的弟子们寻遍了他寻常爱去的各处,依旧杳无音讯。 刘彻想见李夫人一面,但李夫人每次都推说病的很重,不能见皇上,即使是将刘彻气的大怒,也毫不动摇。 合欢殿,每日皇帝都要去一次,但没有一次能够见到李夫人的真容。 霍光更加不敢动霍绾君分毫,这个节骨眼上,做什么都会触怒喜怒无常的皇帝。 第29章 乱谋 阿贤问:“皇孙,李少君能救李夫人的命吗?” 李夫人是个绝色的女子,美到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这是李延寿向刘彻吹嘘自个妹妹究竟有多美的词曲,美到没有人能够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美到没有办法说明究竟如何之美。 阿贤有些怅惘。 凡事美好的女子,男人都硬不起心肠来让她去死。 刘进坐在榻上,用脚搓弄着兽皮,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带着些微微的嘲讽,斜了一眼阿贤,“谁不会死?李夫人死后一样又老又丑。” 阿贤俊俏的眉眼之中都写着不信。 皇孙还太小,不懂得欣赏女子的美丽,李夫人那样的尤物,倾国倾城难再得,又正在盛年,死时也一样会是千娇百媚。 就这样死去,会让天子惦念一生吧。 刘进又道:“李少君又不是傻子,这个时候找不到他,那么就只有李夫人死后才能找到了。” 的确如此,刘彻派出去的中黄门、小黄门、郎官、绣衣御史没有一个能够找到李少君的踪迹。 这真是病急乱投医,刘进瞧得清楚,李少君被人称之为活神仙,活了几百年,连占卜这样的事情都做不来吗? 他一定是早早躲了起来。 连一个帝王他都未必会救,又何必要救一个衰老之后就没有价值的女人。 若是李少君真有这个本事,又愿意管这样的事,皇帝还轮得到皇祖父来做吗? 刘进的唇角再一次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再见到一脸愤懑无助的刘彻时,刘进又变成了贴心的皇孙,“皇祖父,李夫人病重还惦记着她的容貌不愿意见您,真是太过爱美,会因此讳病忌医的吧。” “对啊,”刘彻站起身来,他眼下说的最多的话题,便是李夫人了,“朕每次去合欢殿,她都拒绝让朕看看她的病容,在意容貌到了这个地步,只怕会因此不愿意让太医好好诊治。否则,怎么一点小小的病,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刘据脸色有些尴尬,他不好和父亲谈论父亲的姬妾,而且李夫人的年纪尚幼,比刘据还小了不少。 刘进却并无这个压力,他才多大,就算有心也无力。 又道:“皇祖父,霍嬗说胖头鱼做了梦就为他挡了灾,胖头鱼是个有福的,为何不让她入宫来,陪着李夫人住着,若是神仙改变了想法,也会托梦给胖头鱼。” 霍光听了大急,从侧边休憩的小屋内出来,对着皇上说:“臣女……” 刘彻看都不看霍光,道:“进儿言之有理,赏你什么呢?” 霍光无力地垂下了头,退了下去。 刘进笑嘻嘻地道:“皇祖父的好东西多,随便给上一样两样,就够让进儿欢喜的。” 刘据看着神色变得轻松起来的父亲,心里也觉得欣慰,可又恼儿子胡说八道,将霍家的大娘子扯了进来。 刘进却是不管不顾的,看着霍光的背影,小声道:“皇祖父,霍大人在家里训斥胖头鱼呢,说胖头鱼给家里招灾,胖头鱼抱着霍夫人哭的好可怜,说只怕霍大人要杀她了。” 刘据瞪了儿子一眼,道:“进儿,这些话怎么能乱说,君子不可背后胡乱议论他人。” “这那里是乱说,霍嬗表哥又不好对着皇祖父非议叔叔,但是我可以说给皇祖父听,胖头鱼做了梦就给皇祖父说了,霍夫人还夸奖胖头鱼是忠君呢,霍嬗都说他更喜欢婶子,不信,皇祖父自个问霍嬗去,”刘进不高兴地解释了一大通。 刘彻抱过皇孙,觉得刘进的脊梁紧了一紧,慈爱地问:“进儿有些害怕皇祖父吗?” “有些,有些怕皇祖父嫌进儿多事,”刘进也不隐瞒。 刘彻不哄他,只是将他搂进怀里,对中常侍道:“宣霍家大娘子入合欢殿陪住。” 霍绾君觉得这真是太过于莫名奇妙的一道旨意,但也只好遵守,她那里有反抗的权利? 霍夫人连忙为她打扮,衣饰清雅,但也不显得过于素淡,李夫人在病中,自然不喜欢身边的人穿红着绿,但也不喜欢穿的太素。 等候多时的家人子帮着霍绾君拿着小小的包袱,恭身请她上车驾。 霍夫人一脸不舍地站在门口相送。 霍绾君的眼睛湿润了,对着母亲大声道:“母亲,别忘了绾君说的那些话。” “……嗯……”霍夫人努力睁大双眼,防着眼泪掉下来,直点头。 霍光见女儿已经被带入合欢殿,整个人都紧张的像是拉紧的弦,他生怕霍绾君出一点差错连累了霍家,只恨自个没有早点将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掐死。 这种感触,金日禅是能理解的,但他不会说出来,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做着自个的事情。 上官桀却是要不断地刺探,“子孟,你这个女儿圣眷正浓,只怕日后厉害着呢。” 霍光心里烦躁,出来走走,正碰上史皇孙和霍嬗二人在殿外说的热闹。 “叔叔,”霍嬗尊敬地叫道,毕竟这里是皇宫,不便行私礼,所以霍嬗并未以叔侄之礼相见。 霍光摆了摆手,又笑着向史皇孙施了一礼,道:“见过皇孙。” “不用多礼,”刘进淡淡地道。 “叔叔,您知道绾君已经入殿陪伴李夫人了吗?”霍嬗兴奋地道:“绾君能够得到神仙点化,真是叔叔的福气,说不定李夫人还有救。” 史皇孙也在一旁加油添醋地道:“是啊,奉车都尉大人,只怕今后您就要有个做大将军的女儿呢。” 少翁和栾大都曾经被皇帝封为将军。 霍光的眉心就是一跳,一对凤眼就眯了起来。 若是可以,他宁愿没有这个女儿。 可是现在霍绾君得到了皇上的重视,他并不敢处置了她,若是霍绾君一个接一个的梦做下去,霍光觉得霍家迟早要被这个女儿拖到泥塘里去。 就是这个梦,若是李夫人真的死了,李家的人只怕都会恨死了他,霍绾君还小,谁都会将这些帐记在他霍光的头上。 这时候,霍光突然想起霍夫人要带着两个孩子和离的事来,若是和离,倒也不用再担心,可是小娇和霍禹怎么办? 回到家中,大奴说霍夫人身体不适,卧床不起,霍光也不想进她的院子,便随便在侍妾的院子里歇下了。 侍妾和大奴们都知道了,霍光已经不愿意再和霍夫人之间维持面子情分了。 第二日,好在霍绾君在合欢殿中没有出什么妖蛾子,霍光的心才慢慢地安定下来。岳丈派了人来寻他,让他抽空去看一下霍禹,有事相议。 霍光连忙应下,匆忙赶到了东闾家,岳丈正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看着霍禹在院子里玩耍,身边一群东闾家的小孩。 “大郎乖啊,”岳丈一见他就开始夸霍禹。 霍光想到了小显,点了点头,道:“和他母亲一般乖巧,惹人怜爱。” 老头开门见山地问:“你什么时候和大娘子和离?” “岳丈,光正在发愁……”霍光将他这一阵子以来的担心说了一遍,等到说完,天色已经暗黑,霍禹都被带到屋子里安歇了。 老头命人将灯点上,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笑着道:“这点事情又算什么,我这儿有个主意,只要东闾家和霍家的亲戚不断,小显和霍禹就不会有事。” 老头越想越觉得霍禹这么可爱,千万不能落在了那个外表老实内里藏奸的女儿之手,他是毁过一双嫡子嫡女的,自然也怕霍夫人这样毁了霍禹。 霍夫人想带着嫡子嫡女和霍光和离,在老头看来极好,有人给他出了主意,在族中找一个破落户的女儿代替霍夫人嫁到霍家去,他控制住那女子的家人,谁还敢对小显和霍禹不好? 东闾正刚到太子府当差,儿子是他的,打断了还连着筋,谁敢得罪他? 霍光也觉得这个法子极好。 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家中,霍光命厨娘温了一壶酒,做了几个菜,算是勉强摆了家宴,又将霍夫人唤起,两人对饮了一番。 酒过三巡,霍光表示愿意和霍夫人和离,也同意让霍夫人带着霍绾君和小郎君离开,只是希望霍夫人将小显的身契给他。 霍夫人自然答应。 两人和离,要找个三方作证,夏姬和霍嬗自然是少不了的。 夏姬并不惊讶,只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一卷账册,递给霍光,道:“这是绾君走之前交给我的嫁妆册子,夫人的嫁妆去向和花用都记在上面了,若是和离的话,大人应当和夫人先将此交割清楚才是。” 第30章 刘髆 霍光和霍夫人都愣了一下,均点头称好。 这两人都是没有执掌过中馈的,眼下霍夫人恐怕连自个的嫁妆究竟还余多少都不知道吧,霍光更是不清楚。 夏姬柔声提醒两人除了将霍家的人请来,还应当请东闾家的家主、霍夫人的母家人、里正来做个旁证。 两人均深以为然。 霍嬗进宫去看堂妹,将这些都说了一遍,霍绾君扑闪着大大的眼睛,胖乎乎的小脸上终于微微的有了些笑意。 这笑意就像是春风一般,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感受不到,但是草就绿了,花就开了。霍嬗感觉到霍绾君整个人轻了许多。 他笑着摸了摸霍绾君的发髻,问:“还习惯吗?” “习惯,”霍绾君道,除了不喜欢这个镇殿的名声外,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合欢殿的家人子对她格外的客气,又带着浓浓的疏离。 这也是必然的。 她刚进宫,就按照礼节,请求见李夫人一面,被婉拒了,说李夫人眼下病重,病容不整,不方便见客。 霍绾君就被孤零零地放在偏殿,倒也不敢有人薄待了她。 这样也好,她什么都不做,可以想些心事。 霍嬗带给她的这个消息真是极好,没料到父亲竟然愿意松口了,她一遍又一遍的确认,父亲真的同意了母亲带着她和小弟弟和离。 “胖头鱼。想什么呢?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一样,”史皇孙的声音响起。 “咦,您怎么来了?”霍绾君奇道。 史皇孙穿着玄色的裘衣,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在黑亮的毛领的衬托下,让霍绾君呆了一呆。 霍嬗也是个俊秀的,因为霍去病便是个美男子,霍嬗继承了父亲的英俊相貌和高大的身姿,但刘进的俊美却属于另一类。 一种霍绾君说不出的俊美,有这么一瞬的功夫,霍绾君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一双小胖手十指交缠,扭啊扭的。 刘进瞧着霍绾君白里透红的胖脸蛋,想着,这胖头鱼真是心宽,在那里都能住的高兴。 “霍大娘子来了?!”金大郎也窜了出来,奉车都尉家的大娘子胖乎乎、白生生的蛮好玩。 霍绾君恢复了正常,笑眯眯地和金大郎打了招呼,她知道一定是皇帝又来看李夫人,被拒之门外,他们顺便来瞧瞧自己了。 偏殿里有了孩子,立即热闹起来,有几个乳母便带着李夫人生的小皇子刘髆,也凑了过来,有些难为情地道:“李皇子听见热闹,也要过来。” 刘进有些不情不愿地和刘髆见了礼,论起辈分来,这是他最小的皇叔。 刘髆三、四岁的年纪,皮肤白得像白云,一双大大的眼睛,晶莹剔透,像是会说话,高高的额头,俊俏挺直的鼻子,花瓣一样的唇,霍绾君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呼吸都要被夺走了。 “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史皇孙扔过来一颗花生,砸在霍绾君的脸上,声音里带着讽刺。 刚才还看着自己挪不开眼,眼下又这般,真是可恶。 自李夫人病后,刘髆就再也未见过母亲,父亲每次被拒之门外,都气呼呼的走了,他听见偏殿里有儿童的闹声,立即便寻了过来。 小孩子们都喜欢胖乎乎软绵绵的玩伴,刘进太过阴冷。金大郎是匈奴人,长得格外的高大,眼睛像金日禅一样湛蓝,毛发浓密。霍嬗虽然温和,却是这里面岁数最大的一个。霍绾君白胖柔和,是他最好的选择。 刘髆睁着一双黑水晶一般的美目,小手轻轻地拍打着霍绾君的腿,拉着她玩捉迷藏的游戏,累的呼哧呼哧的也不愿意停。 到了正午的时候,霍绾君的辅食就多了两样菜和一碗鹿肉羹。 夕食前,刘髆又闹着来寻了她一道。 霍绾君叹口气,由子及母,李夫人的美貌可见一斑,只是刘髆早早就要没了母亲,日后还要被志大才疏的母舅连累,失去了皇帝的欢心,真是可怜。 她瞧着这么貌美的小东西,心都软成了一团。 李夫人病得一天比一天重,身体迅速的衰败了下去,太医说已经金石无效,刘彻又广招巫医,为李夫人救治。 霍光觉得度日如年,恨不能立刻马上就和霍夫人和离。 东闾正听了阿贤的提示,也巴不得早早让姐姐解脱出来,跟着这样的夫君,他的姐姐就是第二个母亲。 两人齐心,其利断金。 霍夫人和霍光的和离很快就摆上了日程,东闾家主,前家主、东闾正、夏姬、霍嬗、里正都到齐了,围着案几团团跪坐,使女婆子们站的远远的,一点声都不敢出。 夏姬将霍绾君理出来的帐,一笔一笔的盘完,霍光的手心慢慢的凉了下去,东闾正的双眼之中的火星也燃的越来越旺。 这么些年,姐姐带到霍家的家产竟然剩不下什么,霍家大大小小的款项,包括纳妾的费用、僮奴们的月钱竟然都是从姐姐的嫁妆中出的。 霍夫人也算了算,之前又周济弟弟求学,一算二算竟剩不下什么。 更有小显背着霍夫人发出去收利的钱财,在东西两市入的份子,都是拿的霍夫人的本钱,本钱现在都垫了出去,多年来的利钱却是从未见过。 霍光呆了一呆。 众人均呆住了,看着霍光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霍光身为奉车都尉,据说还深得帝宠,皇帝赐下的金银珠宝不在少数,竟然没有半点登记在册。 大奴被唤了来,一番询问,证明这个账册并无半点虚假,小显将家主带回来的财物另行造册登记,并未使用。 东闾正冷笑了数声,就要发话,前家主立即指着女儿喝道:“你连个嫁妆都管不住,要你何用?做主母做到这个份上真不如让贤,好在你尚有自知之明。如今小显不知下落,你便自己认了吧。” 里正膛目结舌,从未见过这般胳膊肘朝外拐的父亲。 夏姬面露不忍之色,霍嬗双手撑住案几,怒道:“君子不欺暗室,叔叔,这样的帐该如何算,才不有辱于霍家家声,想必您心中有数。” 霍夫人紧紧扣住衣袖,竭力忍耐,听得侄儿这般说话,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霍光道:“小显不在,确实无法衡量这些钱财的去向,我……我。” 霍光也说不下去了,他知道小显的私心,小显管中馈的时候,经常说怎么得了一笔钱,可以攒下来给禹儿和双胞胎做家产,他也并未多想这些钱财的本钱是从那里来的。 他的俸禄也并未交给妻子,原来这么些年,竟然都是花的妻子的嫁妆,这要是传了出去,他那还有面子可言。 前家主只恨巫师曾经说他作孽事太多,不然将这个外表老实,内里藏奸的女儿弄死了干净。 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将小显做的事情抖露出来,让人人都不得安宁是吧? “若不然,我去京兆尹府报案,追铺逃奴小显吧,怨不得她要失踪,想来是带着霍大人和姐姐的财物补贴了外人,”东闾正强忍住心头的愤怒,冷冷地道。 “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叫做补贴了外人,你也是饱读了圣贤书的,竟然说出这样污人耳朵的话来,”老头子拿起拐杖又要朝儿子打下去。 霍嬗气急了,瞪了里正一眼。 戚里的里正也不是白当的,霍家的事情他也听到过风声,如今霍家分府,虽然霍光是霍家的嫡支,可惜皇上更看重的是霍去病的遗孤。 “够了,老人家要教训儿女回家教训,该怎么和离还是迅速拿个话出来,”里正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别人他不敢训斥,一个没落家族的到了势的老头子,他还不敢训斥吗? 老头子尴尬地停了手中的拐杖,的确,他的威风也只能在家中摆一摆了。 东闾家主已将风向看的明白,冠军侯是站在霍夫人这一边的,他想到了东闾正在太子府中任职,虽然大伯说还要在族中选人来做霍家的继室,两边都得罪不起,但明面上还是能摆的清楚。 “霍大人,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了对名声也有碍,虽然我们都知道是小显做的,但旁人不知,还以为霍大人和当家主母带来的滕妾谋算嫁妆呢。所以,还是听东闾正的,求京兆尹府追捕逃奴小显吧。” 说起来也是句句都为霍光着想了。 可惜霍光却最不能选择这条路,他额头上的汗掉了下来,有些狼狈地道:“我叫大奴搜一搜小显的院子,看能不能找出些财物来顶着。” 一番折腾下来,还是有一大块缺口补不上,霍光的那些财物究竟去那里了,这是个谜。 霍光急的要命,生怕耽搁了和离。 老头子气的要命,这都是要留下来给霍禹的,这个胖女儿真是不让人舒心。 东闾正恨的要命,他姐姐的嫁妆就这么嘴巴皮子碰一碰就没了么? 夏姬和霍嬗心里鄙夷,但也不好当着外人太过拆霍光的台。 场面陷入了僵局。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霍夫人道:“不如请夫君将这宅子抵给我吧,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多有不便,住在这里,里正相熟,嬗哥也会看在夫君的面上,多加照顾。”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 而且算起来,霍光并不亏,一个大窟窿就这样被填平了。 只不过面上不好看罢了。 霍光还在犹豫,老头子又跳起来道:“你这个心里藏奸的,你让光郎的面子朝那里搁。” 东闾家主瞧见里正鄙夷的眼神,脸都红了,道:“大伯,做人要讲良心,莫在做孽事了。” 这句话迅速地让老头熄灭了战火。 两权相害取其轻,霍光思索再三,点头同意了,双方当场画押,立了文书,算是正式和离了,从此之后,男婚女嫁,两不相干。 第31章 智慧 霍光急匆匆地搬了家,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搬,家里的家什都是霍夫人陪嫁带来的,霍禹还在东闾家里养着,他能带走的就是侍妾们。 戚里居住的都是高官显族,并没有宅子出租,好在戚里的里正相帮着在离此不远的尚冠里,找了所宅子安置。 霍光觉得这样也好,以前是靠着冠军侯府,才能在戚里落脚,如今他作为奉车都尉住在高等官吏聚居的尚冠里,也算合适。 侍妾们和他都只有衣物和日常用具,大奴和霍家的僮奴都跟了过来,侍女们大都是霍夫人和夏姬新从京兆尹府买的官奴婢,都留在了奉车都尉府。 现在,也不叫奉车都尉府了,霍夫人命人将门匾取了下来,具体叫什么,还没有确定下来。 等大娘子回来再议吧。这是霍夫人的话。 俨然一副“夫在从夫,夫亡从女”的样子。 东闾正觉得心里畅快,可惜旁人不觉得,父亲没完没了的骂骂咧咧,大意无非是,女儿真是个狠如蛇蝎,人称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到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夫君光着手走人,早先听得庭训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夏姬和霍嬗并不多言,这都是东闾家的家事,里正早已经走了,不愿意再和这胡搅蛮缠的老头在一处。 戚里住着的都是达官贵族,连里门都没有,许多人家的大门都是朝着大道上开,夜里巡逻的都是自家的护卫。 这样的糟老头子,不知道能让戚里的里正那一只眼睛瞧得上,若不是看在冠军侯府的面上,里正会和他多说一句话才怪。 霍夫人倒是好脾气,随便父亲发泄,只沉静地端坐着,眉眼弯弯。 对她来说,再没有比女儿的命更要紧的事,如今和霍光和离,女儿再也不用操心如何护着她和小儿子,也不用担心霍光会找茬打杀女儿。 至于父亲么——就让他说去吧——没能如愿罢了。 东闾家主连劝带拖的才将大伯拉走。 瞧着两人的背影,东闾正冷哼了一声,他还要回太子府做事,不和他们一道回东闾。 霍嬗背地里对夏姬抱怨:“婶子真是老好人,那么多的钱,就换了座宅子。虽然霍大人是我的叔叔,可我也气不过,先前为了小显和霍禹,拖着不和婶子和离,如今又怕沾染上了祸事,急急忙忙要和婶子和离,还亏了婶子的钱财,真是丢人。” 夏姬微微笑着道:“人不可貌相。” “对,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叔叔冠冕堂皇,行事动作无一处不讲规矩,实际上……,哼,”霍嬗怒道:“还不上银钱,写个欠条的事,竟然也如此,占便宜也没有这个占法,我就不相信小显做那些事,他一点都不知道。” 再没有比让孩子内心的神明坍塌更严重的事了。 霍嬗因此,异常厌憎霍光,他之前有多敬仰,如今就有多鄙夷。 夏姬不说话,孩子总要长大的。 霍夫人晚间来拜访,托霍嬗入宫的时候给霍绾君带话,说一切都好,让她安心。 霍嬗还气不过,道:“婶子……” 霍夫人连忙摇手,道:“与礼不合,与礼不合,我今后不再是你的婶子了,我已是归家妇。” “倒也是这个理,以后就称您为东闾娘子可好?”夏姬笑着问。 “好好,以后还是姐妹相称吧,别外道了,”东闾娘子毫不在意:“绾君和小郎君还和霍家是亲戚。” 两人论了大小,夏姬要比东闾娘子大些,霍嬗就叫:“小姨,您为何要那么轻易就放过我叔叔。真是气不过。” 东闾娘子憨笑,摸着霍嬗的头,道:“我能将一双儿女留在身边,还在乎别的什么?若不赶紧和离,只怕以后就难了。” 夏姬有些感慨,有那样的父亲和夫君拖着,东闾娘子想带着孩子脱身真是困难。 接着东闾娘子又道:“绾君说过要想法子留下宅子,帐又是她算的,阿丘母女都在小显的院子伺候霍禹,绾君心里一定很有数,才叫我这么做。你明日只需告诉绾君就好,我已经全部按照她说的做了。” 霍嬗怔住了,点了点头。 “愚者千虑,也有一得,”刘进笑嘻嘻地道,也不知道是在说霍绾君呢,还是在说东闾娘子。 一旁的阿贤皱皱眉,分明是皇孙让他带话给霍大娘子,叫她留下那宅子。 小显惦记着家里的浮财,求他带话给霍光,留给霍禹傍身,想来皇孙是瞧不上那些东西。 谁料到,皇孙笑着说,这个可以算是给胖头鱼的一点甜头。 小显就像是辛苦积攒过冬粮食的老鼠,营营役役了一个秋天,最终还是一场空。 皇孙做了这样的事,为何不让冠军侯承情呢? 霍嬗有些不高兴,看了表弟一眼,问:“小显还活着呢?” “活着,但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刘进淡淡地道。 “怎么讲?”霍嬗问。 “她打算□□我的阿贤,我便让人用烙铁在她的脸上烫了几个字,她……”刘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道:“她就半疯半傻了。” 阿贤腹诽:“那里是小显勾引我,明明是皇孙突然发了疯,用烙铁在小显的的脸上烙上了贱人二字,小显到底都脱不开这个字,怎么能不被逼的半疯半傻。” “……”霍嬗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霍绾君听说母亲已经将宅子得了手,一切尘埃落定,喜气洋洋地又和刘髆多玩了半个时辰捉迷藏。 没料到就听见了,不该听到的事。 两人开始只在偏殿里玩,到了后来,霍绾君对合欢殿熟悉了,两人藏的范围就越来越远。 刘髆每次藏得很费心思,想让霍绾君多寻他一会,可这一次,霍绾君到处乱找,也没有找见,因为皇上已经将刘髆抱走了。 霍绾君一直没有找到刘髆,到处乱走,也没有家人子和小黄门拦着,她就知道,皇帝又来了,每当这个时候,家人子和小黄门都涌入了殿中伺候,殿外面倒并没有什么人了。 她不敢大声唤刘髆,也找得累了,就缩在了殿后廊下晒太阳,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哀恳:“卿卿,朕来了这么多次,就算是铁石人也会动心,你怎么忍心不让朕见你一面。” 霍绾君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好在她个子矮小,缩在那里,并没有人留意。 半响方有家人子传话:“夫人说她容貌已衰,久病多日,样貌已经不复从前,陛下不见也罢,只求陛下在夫人过世之后,多多照料小皇子和夫人的兄弟们。” “朕怀里就抱着我们的髆儿,卿卿你且见我一见,当面嘱咐不是更好吗?”皇上软语相求,那里像是那个在殿中用剑指着自己的人。 霍绾君一阵恶寒,又对这个李夫人好奇的厉害,什么样的女人能够将这样喜怒无常的皇帝化成了绕指柔。 家人子道:“夫人说,妇人不修饰容貌就不能见陛下,如今病的厉害,不能妆扮和修饰,怎么能就这样见陛下呢?” “每次都是这么几句,夫人若是让朕一见,朕就立即赏赐千金,并且让你的兄弟们都加官晋爵,”刘彻激动地道。 这次殿里传来了哭声,哭的伤心哀绝,家人子为难地传话:“夫人说多谢陛下挂念,陛下做不做,赏不赏全在陛下,不在见此一面,求陛下成全夫人的心意。” 刘彻恼了,甩了袖子就离开。 霍绾君垂着脑袋,深深佩服李夫人不为皇上的许诺所动,而且敢于对着喜怒无常的皇帝摆谱。 接着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声音中带着遗憾和埋怨:“妹妹,你若是要嘱托皇上照顾皇子和哥哥们,见一见面是极容易的事,为何要这样忤逆触怒陛下呢?” 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苍凉道:“嫂子,我现在连声音都变成了这个样子,面容变得憔悴如此,我出身卑贱,皇上喜爱我不过是因为我的容貌罢了,以色事人,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皇上见了我现在的样子,避之不及,怎么会在我死后照顾皇子和兄弟们呢。” 霍绾君的心被触动了,以色事人,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她痴痴地坐在那里,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 第二日,李夫人的病情似乎更严重了。 皇上再来的时候,脸上裹着一层寒冰,刘进和霍嬗来找她,都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动静来,只有金大郎,依旧大大咧咧的,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见胖头鱼的神情不振,刘进的眼珠子转了转,道:“表哥,你领着金大郎出去转转,他若还是这般,小心惹得皇祖父厌弃。” 霍嬗也觉得是,便带着金大郎出殿转悠去了。 刘髆叉着一双小手,揪着霍绾君的发髻玩闹,霍绾君不厌不烦,只是将发髻从刘髆的小手里夺回来。乳母们乖觉的很,也不进来,只在外面守着。 刘进在一旁瞧了会子,笑着道:“胖头鱼,小皇叔到挺合你的心意呢。” 霍绾君却从中听到了冷意,连忙道:“我不过是瞧着他可怜罢了,李夫人只怕不好了,却连儿子和夫君都不敢瞧上一瞧……” 刘进立即来了兴趣,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第32章 还魂 霍绾君自打听了一次壁脚之后,就觉得李夫人是个奇女子,能说得出这样话语,真是聪慧,又能耐得住皇上的威逼利诱,真是善断。 怨不得能让喜怒无常的皇帝如此惦记,这样的女子,多少年也难出一个。 至于前世李家那样的下场,不外乎是李夫人的两个兄长眼大肚子小。 而这样的女子就要绝气,霍绾君怎能不怅惘。 “李夫人的容貌似乎衰败的厉害,听她的声音苍老嘶哑,想必那个药……”霍绾君惋惜地道:“一代佳人……” 刘进讽刺地笑了笑:“什么佳人,不过是红粉骷髅罢了,亏你也这么当回事。” 霍绾君为心中的神女争执:“人之将死,你又何必如此。” “你都知道人之将死了,她还紧紧抓住帝王的宠爱不放,最终又能如何?如此贪心不足,李家将来下场又会怎么样?”刘进冷着脸,很不高兴。 胖头鱼真是欠教训,李夫人算什么东西,竟然也能让胖头鱼和自己呛声。她若是真聪明,就该好好让她的兄弟们学会谨慎小心,还真以为谁都能打仗了。 刘髆见他两说的热闹,都不理他,便自个踩着一旁熏香的暖罩,朝案几上爬。 霍绾君想起了前世李家的下场,答不上话来,吞了吞口水,道:“应该不怎么好吧,帝王的宠爱总会换人的,死人再怎么绝色,也比不上活色生香的新夫人。” 说罢偷偷地窥了一眼刘进的脸色。 这些话那里像是两个年幼的孩子说的出来的,但刘进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的不妥,霍绾君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刘进听了这话,知道前世李家也是不得善终,最后得意的躲在皇祖父身后的握拳夫人和她的小儿子了。 不由得就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又看了看他的小叔刘髆,看样子霍绾君喜欢刘髆也不过是因为刘髆之色了。 刘髆此时已经站到了案几之上,见他俩终于将视线转到自个身上,笑嘻嘻地一蹦一蹦地,朝霍绾君的方向蹦了过去。 “我的天哪,”霍绾君吓了一跳,连忙像个老母鸡一样伸开翅膀,将小鸡仔抱在了怀里。 刘髆笑的开心,缩在了霍绾君的怀里,还用那花瓣一样的唇,在霍绾君的胖脸上亲了亲,涂了点口水。 刘进怎么就觉得这个画面这么刺眼,呵斥外面的乳母:“你们怎么照顾我小叔的,由着他到处爬,若不是霍大娘子力气大,就将小叔磕着了。” 几个乳母立即跪了下去。 谁敢和皇长孙别苗头,真是找死,虽然屡屡有不利于卫太子的留言传出,但皇上近来也时不时地当众表示着对卫太子和卫皇后的信任。 刘髆喜欢找霍绾君玩耍,乳母们也知道李夫人的时日不久,都在担心日后的前程,不免有些松懈。 “你们莫不是瞧着主子快要不行了,就跟着懈怠起来,如此不忠的奴才,连个几岁的孩子都看不住,我小叔要是折在你们手里,你们有几族的性命来陪?” 刘进怒气冲冲地将几个碍眼的乳母训斥了一番,这声音有些大,将被拒在殿外,一脸愁苦又舍不得离开的皇帝引了过来。 瞧着六岁大的霍绾君抱着快四岁大的刘髆,旁人不由得就眼角抽了一抽,霍大娘子的确是力气大。 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刘彻并未责罚这些乳母,而是立即让人将刘髆交到了卫皇后的椒房殿抚养。 这些乳母们就此就失去了抚养小皇子的资格,至于下场如何,要看中常侍是如何揣摩圣意的。 李夫人还重病着,眼下还不是处罚人的时候。 看样子,皇帝这会子还是信任着卫皇后和卫太子的,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竟然相信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在他身边几个赶车的护卫下,能够比他壮年儿子做的更好呢? 霍绾君皱着眉头,实在是想不通。 看着呆愣愣的霍绾君,刘彻想起来了,这个孩子在这里是做什么用的,他并不抱什么期望地问:“你可有做什么梦?” “禀陛下,小臣未曾做梦。” 刘彻也知道李夫人就是等日子的事情,背着手,在殿外走了几步。 院子里的树虽然还是光秃秃的,树皮已隐隐地泛了绿色,不久之后,绿色的叶芽将会慢慢地钻出来,迎接春天。 到那时候,院子里,百花盛开,蝴蝶和蜜蜂都会来采蜜。 而他的可人儿就要死了。 这是何等的凄凉。 刘彻无力地挥了挥袖子,让霍绾君下去了。 刘进眼神复杂地站在刘彻的身后,仰着头,迎着光,看着这个高大的男子。 虽然刘彻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身姿挺拔,发色乌亮,喜怒无常,甚至依旧能够每晚都睡几个女人,那里像是到了暮年之人。 “皇祖父,小叔的年纪还小,只怕几年之后就记不起生母的样子了,”刘进声音有些晦涩,他想起来了那个在幽暗的牢狱之中的孩子,那个孩子,最终皇祖父是不是给了一条生路呢?还是跟着他们一起死了? 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祖父还被冠以谋反的罪名,只怕活也活的艰难吧,刘进的眼中射出了恨意,也有悲凉。 刘彻听到了这句话,回过头来,看着站在廊下的孙子,点点头道:“进儿和你的父亲一般良善,的确,朕应当找人给夫人画像才是。” 刘进的凤眼微微地弯了弯,皇祖父怎么会不准呢? 就连那个管副车的驸马都尉金日禅的母亲,休屠王的妻子,据说很会教养儿子,金日禅也事母极孝,皇祖父非常信任他,金日禅的母亲病死了,皇祖父还在甘泉宫里找人画了一幅画,题名为“休屠王阏氏”,金日禅每次都要去那里跪拜,对着哭泣一阵才离去。 这个提议,不过是正合了皇祖父的心意罢了。 到了晚间,李夫人知道刘髆已经被收到未央宫椒房殿中,心下松了一松,道:“我放心了。” 不久就去了。 刘彻哭的像个孩子。 合欢殿中的家人子严格地遵照李夫人生前的遗愿,迅速地将她装殓了起来,不让任何人来看。 霍绾君在偏殿像个幽灵,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合欢殿的家人子说李夫人甚爱美貌,遗愿便是迅速下葬,不想有任何人来惊扰到她的亡魂。 李家的人也哭着下跪,请求皇上满足妹妹的遗愿,李延年叩首哀恳,“妹妹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她的容貌受损,死前并无其他的要求,只求迅速下葬,不让任何人瞧见她衰败的容颜。” 皇帝虽然并没有强求见一见李夫人的遗容,但拒绝了迅速下葬的要求。 之前刘彻让巫医出去寻找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药物,而巫医不辱使命,终于在李夫人咽气三日内,弄到了月氏国的返魂香。 西域月氏国的国宝返魂香,传闻大如燕卵,黑如桑椹,据说燃此香,病者闻之即起,死未三日者,熏之即活。 如今李夫人绝气尚未至三日,这是最好的时机,皇上立即拿着返魂香,要冲进合欢殿,救活心上人。 家人子们和李家的家人拦在门外,可这一次再也没有理由阻拦皇上进殿。 在一众小黄门的护卫之下,刘彻进了合欢殿,自打李夫人病了以来,他便再没有进来过,每次都被拒之于门外。 在这座合欢殿内,他和美娇娘有着难忘的记忆,那样柔媚的女人,聪慧又热情似火,浑身上下散发着幽香,没有一处不迷人,刘彻是个男人,而且是个热情强壮的男人,这个女人让他每一天都痛快欢畅,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一个仙童一般的儿子。 他在她的身上像是年轻了几十岁,怎么会让她就这样死去。 霍绾君躲在偏殿里,趴在窗棂上瞧着,她也期望着皇上能够救活她心中的神女,然而,大殿里只响起了猛兽一般的嘶吼声,这叫声带着迷茫、痛苦、不解和深深的愤慨。 霍绾君吓得哆嗦了一阵,这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叫声。 “皇上魇住了,”小黄门吓得大叫。 那一夜合欢殿的纷乱,让霍绾君经久难忘。 皇上就此大病了一场,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嚷着“鬼,鬼,快将朕的夫人还给朕。” 李夫人没有活,而返魂香也消失不见。 霍绾君有些垂头丧气,她的女神不但没有再活过来,整个合欢殿也被人视为不详之殿,没有人敢说出那晚上在合欢殿中,在皇上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留在这里不妥当,离开,她也没有这个本事。 合欢殿的一应供给都下降了待遇,家人子们有的已经投缳自尽,有的还瑟瑟地蜷缩在殿中,等着皇上病好,兴许能够留下一条命来。 曾经的风光,早已经烟消云散。 霍绾君无聊的厉害,刘髆去了椒房殿,不会再来找她,院子里的树枝都变绿了,叶芽也有好长,地面上的隐隐的有些绿意。 母亲和弟弟在家里可好? 霍绾君双手支着胖脸蛋儿,趴在窗棂上微微地叹气。 “胖头鱼,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一刻,霍绾君的心颤了一颤,竟是从未有过的开心。 是史皇孙。 第33章 笑颜 像是见了亲人一般,霍绾君猛地跳了下来,”咯咯“地笑着扑向了立在门槛上的史皇孙。 史皇孙今日穿的是一身石青色的夹袍,春天来了,穿的衣服颜色就清亮些,衣衫也薄了些。 他不喜欢穿小儿们常穿的短襦,夹袍是按照深衣的样子做成。 春天微微的穿廊风,将史皇孙的衣摆吹了起来,脑后的散发也微微地飘扬,站在门槛上,让他的个头高了一截,竟然还颇有些玉树临风之感。 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孔上带着微微的嘲谑,又带着微微的笑意。 平日里,霍绾君最讨厌他这个样子。 不知道为何,今日竟然觉得异常亲切。 霍绾君猛地扑了过来,史皇孙没有防备,晃了两下,还是从门槛上栽了下去,好在身后有阿贤伺候着,两人倒没有到在地上,但刘进还是觉得丢人。 史皇孙素来在乎自个的容貌仪态,方才站住门槛上对着霍绾君说话,本以为胖头鱼会被他的容色所惑,大哭一场,伏在地上,哭着喊着求他将她带出去。 然后,他就能在胖头鱼心目中树立不可撼动的形象。 没料到,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瞧瞧胖头鱼笑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梨涡都出来了。 刘进眯了眯眼睛,的确是梨涡,本以为自个眼花,仔细的瞅了瞅,胖头鱼竟然瘦的连梨涡都有了。 “胖头鱼,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刘进好笑又好气地问。 “别逗了,皇孙不是接我出去的吗?”霍绾君睁着一双大眼睛,两只小手紧紧地拽住刘进的胳膊。 “本皇孙只是来瞧瞧你,你这个样子那里像是求人的,”刘进不悦地道。 “做人要有始有终,”霍绾君努力地讨好地笑。 她实在是太开心了,在这个小小的偏殿里,许久没有人陪她说话了,她觉得和刘进斗斗嘴也是这么的欢乐。 “你的意思是,本皇孙不带你出去,便是始乱终弃了么?”刘进问。 身后阿贤皱皱眉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皇孙,绾君想好了,李夫人以色事人,绾君可以……”霍绾君到底是真的想清楚了。 李夫人出身低微,见识的多,人又聪慧,自然看得清楚。 李夫人有倾国倾城之貌,便以色事人,而她霍绾君能有的不过是前世的经历和这么一把子力气。 前世,她能存活,便是因为她蠢笨,不碍事,能做个联姻的棋子,在上官家,则象征着霍家的关系,等到没有了这个用处,上官安便一碗药要了她的命。 刘进愣了一愣,瞧了瞧霍绾君,胖头鱼倒也长得不错,最近瘦了下来,能依稀仿佛看得出美貌的影子来。 但这要在胖头鱼不再胖回去的前提下。 可是,他会有很多的美人,为何要要一个胖子。 试着挣了挣,还是没有挣开胖头鱼的小手,刘进道:“和你在一处,是本皇孙以色事人,还是你以色事人呢?” 霍绾君这才意识到闹了个大误会,脸红红地放开了刘进的胳膊,皇孙的性子还是那么尖酸不讨喜。 她不悦地道:“谁说要以色事你了?我可是有一把子力气的人。” “难道本皇孙身边要放上一个女力士?”刘进扶额,那个想都不敢想。 “你就好好做你的神棍吧,”刘进看了看霍绾君垂下的发顶,轻轻地道:“不会太久的,本皇孙保着你。” 这话像是交底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 霍绾君磨蹭了半响,道:“绾君谨听皇孙吩咐。” 这是刘进想听到的,点了点头,道:“真乖,跟我走吧。” 说罢转过身,朝殿外走去,一路上许多宫女和小黄门都在叩首哀恳,求皇孙想法子救他们一命。 刘进道:“皇祖父正在病中,对李夫人之事放不下,会亲自询问你们的,是死是活,端的看你们自个,本皇孙也没有什么办法。” 得了这个话,一帮奴婢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了,刘进满意地点点头。 搬了李夫人这个障碍,他觉得日后的事便成了三成。 霍绾君静静地跟在身后,不言不语,她已经影影约约地猜到了什么,刘进才八岁多,便有这么多的韬略,她确实比不过。 走出殿门,霍绾君背着小小的包袱,撵上刘进,道:“皇孙,绾君还有话讲。” 刘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着像是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霍绾君。 胖头鱼如此,他还真的不习惯。 “皇孙,你将我带出合欢殿的事,可不能再记账了,本就是你带我进来的,”霍绾君讨价还价。 瞪了胖头鱼一眼,刘进觉得应该在账册上狠狠地记上一笔才是,心太软,总是会吃亏。 “那你母亲和你父亲顺利和离的事情,我就记在帐上好了,”刘进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那个……” “你还再说,你母亲嫁妆的事,也再记上一笔好了,”刘进走的更快了。 “……” 霍绾君苦着脸,这样算下去,这账真是还不完了。 阿贤在一旁嘀咕,“霍大娘子,这本来是皇孙说赏给你的好处呀,你偏要和他讨价还价……” 人家手里拿着账本,你想什么呢? 霍绾君呆了。 刘彻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巫医建议他去甘泉宫养病,不需要吃药治病,身体自然就会好。 皇上本来就喜欢听方士巫医的话,眼下病成这样,更是相信,就由上官桀、霍光、金日禅等人陪伴着去了甘泉宫,还带走了霍嬗和金大郎作伴。 眼下在宫中,卫皇后最大。 刘进带着霍绾君去了未央宫椒房殿,由家人子带入殿中。 “祖母,进儿来了,”刘进甜甜地道,声音里还带着娇气,霍绾君听了头皮发麻。 一个轻柔的嗓音响起,“进来让祖母瞧瞧。” 霍绾君也跟着上前,偷眼瞧了瞧珠帘背后的卫皇后。 卫皇后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她生了三女一子,频繁的生育让她的姿色减损的厉害,登上皇后之位不久,她便失宠了,在余下的这些岁月,卫皇后谨慎度日,维护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在卫皇后的脸上,霍绾君瞧不出半点的沧桑,依旧保养得洁白光滑的皮肤,黑的发亮的头发,细长善睐的美目。 据说卫皇后也是平阳公主府的歌伎,得到了皇帝的宠幸之后被带入宫中,想来当年也是身姿曼妙,温柔可人的。 可是这样的美人,已经再也无法得到皇上的半点眷顾。 李夫人定然是瞧见了这样的境况,才看透了帝王的情爱吧。 霍绾君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阶下便是你常说的霍家大娘子么?”卫皇后和刘进亲热了一番后,笑着问。 “霍绾君见过皇后娘娘,”霍绾君立即伏在地上。 “抬起头来,”卫皇后的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霍绾君抬起小脸,微微垂下眼帘,并不敢直视。 这位卫皇后因为替皇上生了儿子,弟弟卫青又是不可多得的大将,便被皇上封为了皇后,所依仗的便是打破了皇上无子的魔咒,拥有卫霍两人的支持,虽然最后,一根白绫结束了性命,但她是在位最久的皇后了。 跟着刘彻这样喜怒无常,身边美人不断的皇帝,这并不容易。 卫皇后看着阶下这个胖乎乎的小娘子,猜测着神仙选她托梦的原因。 皇上自从有了太子之后,便陆陆续续的有个几个儿子,尤其是如今年过半百又有了刘髆。 新来的夫人们个个貌美,懂得讨皇上的欢心,而卫皇后已经一年半载都见不上皇上一面了。 哥哥卫青和外甥霍去病又都逝去。 卫皇后成为了风雨飘摇小船上的掌舵之人,她只能谨慎地保有卫家的优势,慢慢地熬日子,等着刘彻死,儿子登基。 若是能够,卫皇后希望神仙托梦,告诉她,她最后能不能等到成为皇太后的那一日,她的儿子能不能成为大汉的皇帝。 “赏,”卫皇后吩咐。 一旁的家人子捧了个托盘出来,上面摆放了一枚普通的玉佩,霍绾君连忙谢恩,她明白卫皇后为了避讳,只赏了些寻常的饰物。 “皇祖母,都是孙儿多嘴,胖头鱼被留在合欢殿镇殿。祖父期望她能够做些李夫人痊愈的梦,如今李夫人死了,就让胖头鱼回家吧。霍嬗都求了我好几回了,若不是皇祖父的病老不见好,只怕霍嬗早就求皇祖父答应了,其实皇祖父早都想不起她了,”刘进软语相求。 卫皇后却有些犹豫。 刘彻的性情,卫皇后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稍有不慎,便会让他衔恨在心。昔年,刘彻生病,病愈之后因为通往建章宫的道路不平,就将左内史恨上了,认为对方觉得他的病不会好了,后来找了个理由杀了左内史。 若是将霍绾君就这么放了回去,只怕刘彻又会想自个觉得他的病不会好了吧。 小孩子那里知道大人的心思,卫皇后在这宫里举步维艰,凡事都要思量再三,受宠的夫人也比她的威风大了去。 刘彻疼爱一个人的时候,真是用心呵护,但这份宠爱能有多久,就要看个人本事。 最终,那些夫人都淹没在后宫之中,而她还在坚持着坐在这个后位上。 第34章 留宫 见祖母怎么说都不应声,刘进知道这事八成是不行了,他朝阶下的霍绾君看了看,霍绾君也恰好仰起头来。 一刹那间,霍绾君像是在史皇孙黑漆一般的眼中抓到了一丝歉疚。 这一定是一种错觉。 史皇孙怎么会知道歉疚是什么东西。 卫皇后喜欢这个长孙,亲热地摩挲着他的头,□□着小手,问这问那,刘进都软声软语地答了,又问祖母进食多少,可曾喜欢父亲昨日送来的花。 祖孙之间甚是温情,霍绾君在一旁瞧着眼热,便低下头去,轻轻地摆弄着自个的衣襟。 这样的亲热,她两辈子都未曾得到过。 “皇祖母,进儿……”史皇孙的眼风扫过,觉得胖头鱼很落寞,还想替她争取一番。 一旁家人子上来禀报,大长秋求见皇后。 大长秋是皇后的宫官,协助皇后管理一宫之事。秩俸二千石,权限很大,负责管理皇后的膳食、钱财物品,封地和养马场的收益,就连皇宫中的宫女、内命妇犯了事,案件的审理也由大长秋负责。 刘进知道大长秋来找,必然有急事,就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道:“祖母,我和胖头鱼先下去玩会。” “你小叔髆儿也在这里,日日思念李夫人,哭闹个不停,你们年纪差不多,陪着一起玩耍也好,”卫皇后嘱咐。 “喏,”刘进带着霍绾君下去了。 正碰上大长秋匆匆忙忙地进来,一脸的忧色,见到皇孙便止住了脚步,施了个礼,又盯着霍绾君瞧了瞧。 刘进这才指着大长秋道:“胖头鱼,快快给大长秋见礼,日后你在宫中可要多多仰仗大长秋照应。” 听了这话,霍绾君有些想哭,但还是强笑着和大长秋见过礼。 刘进见她两只眼睛里包着泪,就抓过她的小手,带着朝廊下走去,几个家人子正围着廊杆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俩个子小,不出声并没有人注意。 转过那些议论着宫里八卦的家人子们,刘进又施加了些力道,紧紧握了几握,他也没有想到会在祖母这里踢到铁板。 祖母一向小心谨慎,守着后位过日子,连让祖父有嫌隙的机会都不给。 可是…… 这又能怎么样呢? 可刘进不愿忤逆祖母,不忍心让祖母担惊受怕,就只有委屈着胖头鱼了。 胖头鱼也非常听话,由着他牵着她胖乎乎的小手,这种人命的柔顺,让刘进心生怜惜。 “胖头鱼,你别担心,我给祖母说说,将你留在椒房殿里,等着皇祖父的心病好了,你就回去,”刘进许诺。 胖头鱼仰起小脸,一双湿漉漉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刘进。 陡然之间,想了一肚子话来哄她的皇孙,竟然说不下去了。 虽然他知道胖头鱼像他一般,并不如外表这般的幼弱,但此刻心头依旧浮上怜惜,看着这样干净清澈的眼睛,他张不开嘴。 眨巴眨巴眼睛,将眼泪眨巴回去一些,眼眶红红地霍绾君像个兔子,她思索了一会,软声软语地说:“皇孙,绾君想求您帮着照顾母亲和小弟弟,嬗哥哥去了甘泉宫,只怕没有人知道怎么宽慰母亲。母亲心很软,也很……” 霍绾君得将母亲托付给个人才放心。 刘进心头大震,他将胖头鱼耳边的散发轻轻地掖在耳后,小手轻轻地碰了碰胖乎乎的脸蛋,和他想象的一般滑腻。 “好啊,胖头鱼你可得记住,出来了可是要还的,你舅舅已在太子府中任职,本皇孙叫他搬去和你母亲同住便是,”刘进说的极为轻松。 东闾正还未娶妻,当初他的继母给他看了几户人家的小娘子,他一个也没有选,如今倒方便了。 霍绾君闻言,微笑着点了点头,眉头舒展开来。 宫外的事情她一概不知,舅舅在太子府做事,和母亲同住,双方都方便了不少,她担心的也无非是家里没有郎君顶门立户。 若是有舅舅守着,她就放心了。 以后霍嬗也会照料母亲和弟弟的。 瞧着这个样子的霍绾君,刘进想,胖头鱼兴许将来也有很大可能会长成个美娘子也未可知。 远处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霍绾君侧耳听了一听,“皇孙,像是你小叔的。” 真是心宽体胖。 刘进心中嘀咕,方才还像托孤一般,眼泪水要掉不掉地包着,如今得了他的许诺,她就去注意别人去了。 “走,皇后不是命我们去看你小叔吗?”霍绾君反过手,拉着刘进就走。 “胖头鱼,你松手,本皇孙会走,我会自己走,”刘进抗议着,还是被霍绾君拽着一路小跑。 从飞廊上走过,转到另一边,就瞧见刘髆正在扯着嗓子大嚎。 才三四岁大的孩子,突然就被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宫殿,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连一个乳母都没有跟着,刘髆日日大哭,睡觉都睡不安生。 就连收拾得住整个宫中的宫女、内命妇的大长秋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旁团团围着几个家人子,卖力地哄劝,一点用也没有。 霍绾君瞧着,忍不住出了声:“你们得和小皇子玩捉迷藏,他最喜欢玩这个了。” 家人子们回过头来,见是皇孙,连忙行礼。 刘进用力甩了几甩胖头鱼的手,才将手挣脱出来,背在身后,冰冷之中带着谦和,问:“本皇孙的小叔是怎么了?” “回皇孙的话,李皇子自打进了椒房殿,就不停地哭,大长秋也一点办法都没有,都担心小皇子会哭出问题,奴婢们想了无数法子都不管用。” 刘进皱了皱眉,有些了解方才大长秋脸上掩不住的焦虑从何而来了。 如今皇上病着,未央宫更要夹紧篱笆,免得出什么事,让病愈的皇上心中猜忌。 刘髆要是在椒房殿出个什么意外,皇帝难免不会想歪,譬如皇后和太子以为他好不了啦,苛待他的爱子等等,再有有心人挑拨离间,小事藏在心中就会变成大事。 老头子甚至会想,他在的时候,正值壮年的儿子就会苛待幼子,若是他死了呢? 前世,刘髆也是养在椒房殿中的,亲着卫皇后一系,他和这个小叔年纪相差不大,关系尚好,只是后来,刘髆去了封地昌邑,刘髆的舅舅又有了夺嫡之心,凡事就不好说了。 刘髆若是出事,那可不是失宠这么简单,而是会被皇上记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作的一块心病。 对着这样喜怒无常的皇祖父,还是小心为妙。 霍绾君轻轻地走向刘髆,看着小家伙瘦了一圈,原本白里透红的脸蛋都有些发黄,一双黑水晶一般的大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虽然没有在合欢殿时那么美,但也楚楚可怜。 这个美貌的小东西只怕没日没夜地都在哭吧。 刘髆认得霍绾君,止住了哭声,立即朝霍绾君伸出手去,嘴里嚷着:“抱抱。” 众人齐齐愣住。 刘髆踢腾着小腿,从家人子的怀中滑了下来,脸上满是泪痕,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瞅着霍绾君,执拗地伸出两只小手。 一个快四岁大的孩子,六岁大的女童能抱起来吗? 能。 霍绾君将他举了起来,又放下,刘髆“咯咯”地笑个不住。 史皇孙从未像今儿这么乐意瞧见霍绾君和小叔在一起玩耍。 大长秋得知霍绾君竟然能够解决椒房殿的难题,立即请示了卫皇后,将霍绾君搬到了椒房殿内安歇。 刘髆和霍绾君玩了没多久,就睡了,睡着的时候,还嘟着花瓣一样的嘴唇,紧紧地拽着霍绾君的一根小指头。 瞧着刘髆长长的浓密的睫毛,霍绾君想起了她的女儿,前世时也是这般缠着她,所有的人都嫌弃她的时候,只有她的女儿一直依赖着她。 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 自从有了女儿,霍绾君才知道和亲人相亲相爱的感觉是什么。 原本,母女两可以相处的更久,可是上官安说家中无嫡子,又降尊纡贵地在她的房中住了几宿,她就真的怀上了一个儿子。 那个儿子也死在了上官家。 霍绾君伸出小手,轻轻地画着刘髆细长的眉毛,触碰着他那浓密的睫毛。 一旁守候的家人子见了也不敢出声,小皇子莫名地就认这个宫外的小娘子,史皇孙也护的紧。 从那日后,霍绾君就留在了椒房殿。 椒房殿中再听不到小皇子的哭声,霍绾君走到哪里,刘髆就跟到哪里,两个人手牵手,瞧着倒也亲热的很。 长千秋甚至想让霍绾君入宫做家人子,专门伺候李皇子。 刘进每次来椒房殿,都瞧见小皇叔和胖头鱼混在一起,两个人亲密无间,旁人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七岁才男女不同席。 可在刘进眼中却觉得胖头鱼不守妇道极了。 胖头鱼不守妇道,且好色。 在刘进的本子里这样记着。 第35章 叔侄 霍绾君并不知道,她在史皇孙的小黑本上有这么一项莫须有的罪名。 迟钝的她只觉得刘进的态度非常奇怪,一边瞧着他们玩耍,一边似笑非笑地嘲谑她。 霍绾君非常喜欢刘髆这个小奶娃,长得极美丽,前世,她从未见过昌邑王,想来也应当是俊秀不凡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刘髆美和刘进的俊美完全不同。 看到刘髆的黑水晶一般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像花瓣一样的小嘴微微一嘟,霍绾君心里就涌上一阵柔情,恨不得什么都满足他,保护着他不受伤害。 但刘进似乎继承了皇帝的喜怒无常的性子,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上,总是挂着戏谑的表情,虽然对着旁人温文如君子,令人赞叹,好一棵芝兰玉树,但是,对着她的时候,大多是一副小恶魔面孔。 霍绾君不明白,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多的韬略,这么一会阴暗一会灿烂。 刘髆是喜欢跟着霍绾君的,他熟悉的人就她一个,这个殿里他也就认她一个,他会紧紧抱住她的脖子,高兴了就经常用那花瓣一样的小嘴在她的胖脸蛋上印上口水。 霍绾君就想,她家的小弟弟长大后,会不会也这么黏糊着喜欢着她。 “弟弟一定也会喜欢我的,我可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娘子,连小皇子都喜欢我呢……”霍绾君得意地在竹简上写满她的口水话。 然后,指挥着家人子帮她封上蜡,等到皇孙来宫里的时候,帮她带给母亲。 知道舅舅不住在太子府内,搬去和母亲同住后,霍绾君知道皇孙做事极靠得住。 其实只要不触犯了皇孙的逆鳞,他对人还是很好的。 上次还帮她带了母亲亲手做的江米糕,虽然没有宫里做的好吃,样子也有点笨,但是霍绾君却舍不得多吃,一天只吃一块,这里面有母亲的味道,还有母亲和舅舅对她的思念。 一旁刘髆好奇地拿过毛笔,蘸上墨粉,在案几上、竹简上乱画。 “小调皮,别弄啦,”霍绾君抓过刘髆的手,声音中带着宠溺道:“你今儿乖乖的,不去抓皇后娘娘的波斯猫,不去拔御花园的花,我就给你吃一块我母亲做的江米糕。” “母亲……母亲……”刘髆长久不见母亲,已经忘记了,他下意识地说“母亲”,霍绾君却怕又勾起他想李夫人,就连忙献宝地将放在匣子里的江米糕拿出来,给他看。 两个小人儿头对着头,数着匣子里还有多少快江米糕。 霍绾君觉得对着这么美的小奶娃,自个也跟个小孩一样的玩耍,其实滋味很美。 “胖头鱼,你又在忽悠小叔什么?”刘进的声音猛地响起,吓得霍绾君手一松,匣子就朝地砖上跌去。 刘髆连忙抱住,跌在地上,皱了皱眉毛,嘴里还道:“呼呼,腾腾,糕糕还在。” 霍绾君腾地跳了起来,“皇孙,你吓到人了呀。” 什么?竟然为了这个和本皇孙呛声? 刘进冷眼看向了,还趴在地上抱着匣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小叔。 这个过河拆桥的。 刘进冷着脸道:“看样子本皇孙冲撞了你和皇叔的好事。” 说罢,扭过身就要走。 霍绾君想起了小郎君喜怒无常的性子,堪比皇上,立即扑上去拽住刘进的腰带,哄道:“皇孙留步。” “哇,”刘髆抱着匣子就哭了。 家人子们都吓了一跳,李皇子许久未曾哭过了,莫非又要上演之前那一幕,可另一边又是皇后的亲孙子,谁都不敢得罪,只好捡软柿子捏,对着霍绾君道:“霍娘子,莫把李皇子惹哭了,惹来贵人责罚。” 明明不是我,霍绾君气结,但又怕一松手刘进就这样去了,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转了。 她还有信要让刘进带给母亲呢。 地上刘髆哭的更厉害了,刘进看了看这个和他较劲的小叔,突然觉得自个和个小奶娃斗气,有些丢人。 “放手,本皇孙不走,”刘进挣了挣,险些将腰带挣断,立即怒道。 霍绾君这才松了手,陪着笑道:“皇孙息怒。” 接着忙忙扑过去,哄小奶娃,刘髆在一圈家人子中间,哭的一抽一抽的,还抱着那匣子不放。 见霍绾君过来,哭的更大声了。 “小皇子真厉害,竟然能保护好糕糕,我保证今天多给你一块,”霍绾君放柔了声音哄。 刘进背着手,站在一旁,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上,并无什么表情。 霍绾君并不知道,她这番做派,颇像个小母亲。 “抱抱,”刘髆止住哭声,睁大眼睛,手上抱着匣子。 霍绾君鼓着嘴,还是将小皇子抱了起来,将他手中的匣子放在案几上,家人子都是看惯了的,知道这个小娘子力气甚大,不必担心将皇子摔着。 “你坐好,我好分糕糕呀。”霍绾君想去取信简给史皇孙,就诱哄着刘髆。 刘髆看了看正背着手冷脸看着自己的侄儿,点了点头,“不给大侄子吃。” “好,”霍绾君看看刘进,还是选择了哄着这个。 刘进的眉心就微微地皱了皱。 霍绾君转身将信简取了来,又将匣子打开,道:“给你一块,先拿着慢慢吃,等到你今天乖了,再给你另一块。” 刘髆乖乖地伸出小手,等着霍绾君拿帕子来檫,一双眼睛还盯着刘进。 史皇孙慢慢走近案几,坐了下去,对着霍绾君道:“这是你母亲托我带给你的江米糕?” “喏,”霍绾君应道。 “这么久了,还有这么多没有吃完?你母亲不是说你最爱吃这个吗?”刘进问。 一旁小奶娃捏着糕点慢慢地啃着。 口水滴滴答答的留下来。 刘进颇有些嫌弃。 霍绾君用个帕子垫在刘髆的脖子下面,一举一动都像个乳母一样,刘进觉得有点刺眼。 “我觉得这个糕里面有家的味道,就慢慢的吃,”霍绾君解释。 “家的味道?”刘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匣子里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嚼了嚼,就是极普通的江米糕,样子也不如宫中的糕点精美。 还没等他嫌弃,刘髆生气了,一只手指着他说:“不给大侄子吃。” 霍绾君有些哀求地看向刘进,和小奶娃没法子讲道理,不如意就会大哭不止。 刘进将剩下的半块江米糕塞进了霍绾君的嘴里,道:“本皇孙吃不出来,既然是你母亲亲手做的,不能糟蹋了,剩下的本皇孙赏给你,你吃了吧。” “……” 霍绾君被噎住了。 这种亲密,这样好嘛,可是不吃,好像又是嫌弃皇孙。霍绾君只好佯装不在意,慢慢地吃着糕饼。 刘髆见没有人再来分享糕点了,就笑眯眯地和胖头鱼两个对着咬糕饼。 刘进也笑呤呤地。 回到了太子府,刘进就命阿贤将家人子封的蜡熔开,他要瞧瞧胖头鱼究竟给家里带什么信。 阿贤微微皱眉,刘进见了不以为意,“若是胖头鱼不懂规矩,写了什么违禁的事情,不是害人害己?” 皇孙说的话,总是有道理,阿贤低着头,将蜡熔了。 刘进本来一边吃着李子,一边瞧胖头鱼写的家信,被她那一堆自吹自擂的话语逗得笑了出来。 乐极生悲便是这样的。 李子核卡在嗓子眼了,阿贤又是拍又是要找人来用手抠,闹腾了半天。 第二次,刘进去瞧霍绾君的时候,嗓子还有些不对劲,霍绾君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刘进指着一大堆的糕点,“都是你母亲做的,每样里面都放了时兴的果脯,还有蜂蜜,叫你多吃点,别瘦了。” 说起来霍夫人的审美真是异于常人。 刘进的视线便尖刻地在胖头鱼的肥腰上、双下巴上都流连了一番。 “胖头鱼,皇祖父的病好了,目前在甘泉宫中调养,只怕不久就会回未央宫,你……要做好准备。” 史皇孙用视线婉转地批评了一番胖头鱼的身材之后,想起了正事。 “那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霍绾君的双眼发亮,在这个宫里她从春天刚刚来,已经呆到了夏天都过了一半了。 她的小弟弟不知道怎么样子了。 母亲见到她一定会又哭又笑的吧。 霍绾君的梨涡荡漾起来了。 等等……做好准备……霍绾君体会着刘进的话,那意思是…… 她抬起头,正正望进史皇孙一双探究的眼睛。 “皇上会问李夫人的事吗?”霍绾君悄声问,刘髆噘着嘴,在附近晃悠,连最爱揪的小猫尾巴也不揪了。 “会……”刘进看了看小叔,对她道:“你不会心软吧?” “小叔在宫里,有祖母抚养,将来不管怎样,都会有自己的封地,我们才是一伙的,”刘进继续道。 霍绾君眨巴着眼睛,她有些不忍,小奶娃正依恋着她,她却要摧毁他母族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可是……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第36章 算账 霍绾君脸色苍白地应下了。 从那日起,她便对刘髆不再那么亲密,时不时地让其他的家人子来伺候小皇子。 刘髆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年幼的小皇子无法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直觉姐姐不喜欢我了。 霍绾君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她已经稳稳的坐在了史皇孙的船上,没法下来,对着刘髆就有些心虚。 刘进是喜欢看到这样的,再来的时候,又道:“这样对小叔和李家也算是好事,李家因为进献了李夫人而获得富足的生活,便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好了,日后小叔封了王,李家跟着去了封地,岂不是更能得到遮蔽?” 霍绾君心中知道刘进说的不错,但依旧为刘髆担心,“史皇孙,刘髆什么都不知道,卫皇后好好待他,他自然会将卫皇后当亲人。” 阳光洒在廊前的池子里,波光粼粼,刘进转过头来,看着胖头鱼,一张圆嘟嘟的小脸,有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不远处,刘髆和家人子手中拿着香草,巴巴地朝这里看着。 小孩子的敏感,让刘髆意识到,这一刻,他的大侄子和胖姐姐更加的亲密。 “李夫人是李夫人,小叔是小叔,”刘进眯了眯眼睛,对着胖头鱼不屑地道:“太子殿下最是仁厚,皇后母仪天下,怎么会不好好照料小叔,你想的太多了!” 说罢,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小叔,你手里怎么抓着香草呢?手都绿了,”刘进柔声哄着。 前世,他和刘髆就是一起玩到大的,想哄哄小叔,还不简单? 霍绾君低下头,看着偶尔跳出水面的鱼,觉得自个就像这鱼一般,明明只能在水里活着,却偏要跳出来享受一番外面的世界。 刘彻在甘泉宫里养病,果然应了巫医的话,身体慢慢的好了,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让他烦闷不堪。 霍光将画师画的李夫人倚楼赏花图进献了上来,刘彻看了,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去叫李延年来吹奏一曲,”刘彻道。 金日禅是从跟着皇上做弄儿的金大郎嘴里,大致知道了前情概要的,自然是默不作声。 上官桀脸色有些阴沉地看着霍光。 听了皇上的召唤,李延年立即打起了精神,皇上在合欢殿为何被吓成那样,别人不清楚,李家的人还不清楚吗? 本来算的好好地,没料到在最后一关出了妖蛾子,巫医在太子殿下的帮助下,真的找到了月氏国的返魂香。 这件事因此暴露,还吓得皇上大病一场。 李家觉得从此只怕就会被皇上厌弃,然而这还是小的,皇上喜怒无常,若是治他们欺君之罪,李家只怕就要覆灭了。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李延年的心中有着恐惧和希望,将这首曲子阐述的淋漓尽致,且充满了怀念与哀绝。 “果然是佳人难再得,”刘彻的几根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地敲打着,他身边的佳人,原来竟然是那个样子。 “李少君还没有找到吗?”刘彻转过话题,问一旁的中常侍。 “太子殿下派人去了东海寻找,传回来信,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中常侍恭声回答。 “……”皇上闭了闭眼睛,一旁的人噤若寒蝉。 “皇后和太子这段时日都没有来看过朕?”刘彻问。 中常侍有些犹豫,看了看跪在阶下的李延年,支吾道:“应当是来过。” 又道:“听说太子依旧在太子府里宠幸歌伎,每日兴高采烈,知道陛下病了,依旧面无悲色,皇后则在未央宫中闭门不出,几位公主起初来问过安,后来便也绝迹了。” “哼,朕还没死呢,”刘彻一拍案几,怒道。 中常侍等人立即跪下,伏在地上,微微发抖。 “你们就敢当着朕的面诋毁皇后和太子?”刘彻大怒。 是谁给了你们狗胆? 中常侍愣了一愣,立即叩首如捣蒜,道:“陛下,臣冤枉。” “哼,”刘彻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你冤不冤枉,不是你说了算,是朕说了算。” “来人,宣召太子,”刘彻道。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太子才从太子府赶到甘泉宫,他气喘吁吁,面上略带激动,见到父亲气色很好,不由得就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虽然平素有些不喜欢这个儿子温顺敦厚,才干太少,刘彻还是宽慰一笑。 “据儿清瘦了不少,”刘彻貌似无意地问。 “禀父皇,儿子……儿子每次来甘泉宫都无法见父皇一面,很是担心,”刘据想起了儿子刘进的话,硬着头皮表达了他的想法。 平素很少这般说话的刘据,即使难过,也只会强颜欢笑,让刘彻放心,做一个孝顺安静的儿子。 这让刘彻起了兴趣,问他,“你担心什么?” “儿子和母亲越来越少见到父亲,父亲有什么事,儿子都不知道,就算每日都到甘泉宫来探望父亲,也只是被小黄门推拒在外。母亲担心父亲的病,将李夫人生的小弟弟也养在了身边,姐姐们担心母亲,经常去未央宫宽慰母亲,姐姐们比儿子见到父亲的机会还少,”刘据说着说着,竟然觉得委屈起来,声音中夹着泪意。 生为皇上曾经最宠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成为太子的刘据眼下和父亲越来越生疏,父亲老了,喜欢他的弟弟们,他连担心父亲的身体,见一面都要和小黄门费许多口舌,今日父亲突然宣召,刘据实在是很惊喜。 算一算,已经有几个月都未见到父亲一面了。 大儿子刘进坚定对他说:“父亲,阉人最可恶,最会看人下菜碟,欺上瞒下,挑拨离间,您若是再不和皇祖父说清楚,只怕皇祖父会误会您了。” 刘据本来想忍住不说,他自觉身为太子,虽然父亲不喜,但虎毒不食子,父亲不会对他厌弃的。 但父亲问出那话,他越说越觉得心酸,身为太子,却要讨好父亲身边的小黄门,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他已经记不清了。 中常侍脸色苍白,不停地发抖,身上的纱衣摩擦出簌簌的声响。 刘据奇怪地看了一眼。 皇上又接着问了些李少君的事,刘据一一作答,父子二人这次见面尚算愉快。 太子走了之后,中常侍忙仆倒在地,一边叩首一边哀告:“求陛下饶命,臣伺候陛下多年,都是被小黄门所蒙蔽,从今往后,再不敢犯。” 刘彻连眼皮都没有抬,问:“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李氏这件事,让刘彻突然醒悟,想起了李少君对他的劝慰:这辈子,他若是改不掉四处征伐,好大喜功、喜怒无常,杀戮过多,喜好奢靡和女人的毛病,将永不能得长生。 虽然手里拿着李少君献给他的不老仙丹的药方,但刘彻从未练成功过一炉丹药。 虽然身为九五之尊,他主宰不了旁人的生死,连自己的都主宰不了。 刘彻从情迷心窍中走出来后,回味着李夫人和李延年的一言一行,知道自己被骗了。 曾经念念不忘,一时都不能离开的李夫人,死了之后那么吓人,红颜尚在之时,日日说恩情,化作骷髅,谁还能爱的起来。 他对卫皇后如此,对宫中其他的女人如此,对李氏不也如此吗。 竟然由此感悟到了“□□”的刘彻,也因此感悟到了李氏一族对他的“情”也不过如此。 中常侍不敢吱声,刘彻又道:“朕也不想知道,方才你若是求着太子,只怕他还会为你求得一命,只是,太子走了。” 虎贲上来,夹走了中常侍,从此之后,刘彻身边再没有这个人。 身体逐渐好起来了的皇帝,又开始处理政事,霍嬗惦记着堂妹,在皇帝面前提起了此事,希望能够让妹妹早些回家。 刘彻这才想起了这个被孙子叫做胖头鱼的霍娘子。 “听说你叔叔和你婶子和离了?”刘彻问。 “喏,”霍嬗已经不愿意被人提及霍光是他的叔叔,脸上忍不住露出了鄙夷之色。 刘彻看在眼里,又问:“她现在在何处?” “在椒房殿中帮着带李皇子,听说李皇子去了椒房殿,日夜啼哭,妹妹和李皇子能玩在一处,卫皇后就将妹妹从合欢殿搬到了椒房殿。” 看看越发像霍去病的霍嬗,刘彻道:“让她回去吧。” 霍嬗惊喜万分,连忙谢恩。 这一次,霍嬗亲自接了妹妹回家。 霍绾君没有如刘进所料,再在皇帝面前重申那个梦,心情极好,她将母亲给自己做的糕点,一一点了起来,留给刘髆。 刘髆和刘进两个安安静静地看着,不同的是刘髆要哭不哭,刘进似笑非笑。 皇帝已经接到了各国国相的禀报,经过严密的监控,发现广陵王刘胥在王府中经常施行诅咒之事。 广陵王和燕王都是李姬生的儿子,当初霍去病上奏,希望皇上能够将三王都派到封地上去,保证太子殿下无上的地位和尊贵。 王夫人生的齐王病死,三王之中只剩下这两个同胞兄弟了。 刘胥身材高大,体魄壮健,喜好游乐,力能扛鼎,能空手与熊、野猪等猛兽搏斗。 这些都像极了刘彻,但性子却没有法度,喜怒无常。 那里有半点能够担当天子的气度! “这个孽畜,”刘彻大怒。 第37章 顺便 其实,若是让旁人来说,广陵王刘胥在这方面也与刘彻极为相象。 甚至在相信巫术和方士上,也甚似父亲。 但在刘彻眼里,却觉得这个儿子不类父,悍勇有余,智力不足。 刘彻倒是喜欢齐哀王,可是这个儿子在王夫人香消玉殒之后不久,去了齐国,及冠不久也死去了,众人都说齐这个地方不适合封王。 他一共五个儿子,刘胥排行第四,只有太子和五子刘髆留在长安。 广陵王已经是一国之王了,还行巫咒之事,定然是有所图,所图还必须非小。 那么,广陵王究竟诅咒了谁? 霍绾君也在问霍嬗这个问题。 告别了含着两包眼泪,紧紧抱着一大堆糕点的刘髆,以及眯着眼睛、背着双手的刘进,告别了椒房殿,告别了未央宫,霍绾君觉得有些挂心,又有些放松。 虽然,卫皇后并不讨厌她,甚至看在刘髆和刘进的面上,对她甚是和悦。 但金窝银窝并不如自个的狗窝。 椒房殿那种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的气氛,虽然并未言明,但在宫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弥漫,就连每次几个公主带着驸马来看卫皇后,都是悄悄的说话,隐隐的泣涕。 尤其是那个被世人称为是皇帝最喜爱的公主——当利公主——更是满脸的悲戚和憔悴,她的驸马都死了。 这位当利公主的出生,打破了刘彻无子的魔咒,皇上后来为了表示内心的喜爱,将她越级封为长公主。 一般来说能够被封为长公主的,都是先帝尚在人世的长女。 但当利公主在父亲尚在人世的时候就能从帝女被越级封为长公主,真算得上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小娘子。 她的的食邑是全天下最富庶的盐邑,历代的公主也只有她有如此殊荣,虽然她在小娘子中,甚至在帝女之中最尊贵,最富庶,可是她并不幸福。 看到卫皇后和她的三个公主们聚在一起,那场面是温馨的、赏心悦目的,就像是一幅画,霍绾君经常和刘髆两个支着面颊,在一旁看。 但她们也是哀愁的,那哀愁之中带着许多的不由自主。 这份不由自主来自她们所依附的那个人——当今的天子——刘彻。 霍绾君想,伴君如伴虎,如果不是没得选择,谁又愿意受这样的罪过。 即使锦衣玉食,出入都是六马的车驾,公主的仪仗,但每日都忧心忡忡,下一刻便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每每都在这个时候,都会轻轻地摸一下刘髆的小脑袋,道:“长大后好好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不该做的事情别瞎掺和,知道么?” 过得简单又富足,即使命很短,这一生也是在快乐和祥和中渡过的啊。 她希望刘髆能有这样的生活。 这样美丽动人的小东西,长大后一定会迷惑住不少小娘子的芳心,又有皇上指定的封地,做一个享受富贵荣华的俊美国王,这样的一生该是多么令人向往啊。 一定就像眼前这样美丽的画一般,只是不再有那些若隐若现的哀愁,而是厚重暖和的喜悦。 刘髆每当这个时候,都会用他那双黑水晶一样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霍绾君,似懂非懂地点头,“喏。” 霍绾君虽然明知道对方是个浑身上下都是奶味的娃娃,但依旧安心地道:“这就好。” 她是一个小人物,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个孩子,她只愿他,这一世过得安康,也不枉两人相处一场。 上车之时,看着刘髆紧紧抱着糕饼的模样,霍绾君心中不忍。 但她总是要回家的,家里有她软糯的母亲,不到一岁的小弟弟。 霍嬗向皇子和皇孙施过一礼后,便跳上了小车,这次他们不能在驰道上奔驰了。车行的很慢,挨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东门,换了冠军侯府的马车,霍绾君才伸展了一下小肥腰,软绵绵地趴在车内的小几上,和霍嬗东拉西扯了宫里的八卦。 说起了广陵王刘胥诅咒这件事,霍绾君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她没有料到,刘进为何将目标锁定了这个人。 刘胥是个有贼心,但是没有贼胆的人。 他还不如他的哥哥刘旦有决心有行动力,前世,他的哥哥谋反两次,而他则是不停地诅咒。 诅咒完了他的皇帝弟弟,又诅咒他的皇帝侄孙,不喜欢的人,他就不停地诅咒。 总而言之,刘胥是一个相信方士诅咒便能成事的国王,事发后自缢而死。 从这一点来说,刘彻瞧不上他也算是知子莫若父。 “那么广陵王被国相告发,他都诅咒了那些人呢?”霍绾君问。 “自然是李夫人和太子了,”霍嬗不以为意地回答。 “哦,”霍绾君一脸认真地点点头,她懂了,最终还是会落在太子身上。 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皇孙真狡诈,”霍绾君在心里暗道。 但是与其让敌人狡诈,不如让盟友狡诈。 霍嬗看妹妹若有所思的样子,非常可爱,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双环髻,拽了拽她的小胖手,宠溺地道:“等会小姨见了你,只怕会抱怨你廋了,你是不是在皇宫中吃不好睡不好?” “真的瘦了吗?”霍绾君的心思立即被调动起来,双眼弯弯地问。 和美貌的人呆在一起久了,霍绾君好想也变的美貌一些。 这是一种小娘子羡慕美娇娘,所自然萌发的向往。 “是,小姨思念你也瘦了,”霍嬗肯定地点点头。 好想母亲和弟弟呀,霍绾君的心跳个不停,那些皇宫里的事离她好远好远。 马车停在门口,霍绾君撩起小襦裙就要往下跳,一双大手在外面将她接住,是舅舅。 “舅舅……”霍绾君甜甜地叫着。 东闾正留起了胡子,看起来成熟沉稳了许多,眉宇间再也没有不得志的落魄,笑嘻嘻地将她抱在怀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姐姐,绾君回来了,”东闾正对着大门里叫道。 门开了,一个梳着低髻的妇人冲了出来,泪眼汪汪地道:“女儿,女儿回来了。” 东闾正将外甥女放下,和也下了马车微微笑着的霍嬗说起了话。 霍绾君立即朝母亲跑去,却愣了一愣,母亲怎么瘦了许多,也好看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打扮的老气了。 她揉了揉眼睛。 “绾君都不认识我了,是不是母亲变丑了?”东闾娘子小心翼翼地问。 霍嬗和东闾正都摇了摇头,东闾娘子对于美丑的认知,令人啼笑皆非,希望霍绾君还是好的吧。 “母亲?母亲!”霍绾君幸福地笑了,热情洋溢地扑了上去。 抱着母亲的脖子,霍绾君软软地道:“母亲真美,就这样一直下去才好。” 母亲瘦了,衣着清亮,发髻也很好看,霍绾君将头在母亲的脖颈处蹭了蹭,撒骄道:“母亲身上的香也很好闻,今晚,我能和母亲睡吗?” 霍家严格地讲究着六岁大的孩子分院住,即使父亲不在母亲的房里歇息,霍绾君想亲近母亲,也被告知,不合规矩。 “好,好。”东闾娘子满脸是泪,女儿回来了,能让她开心的事,有什么不能做的。 一家人在外面亲近够了,才想起来回府。 一见到小弟弟,霍绾君就立即抱着不放手了,弟弟长得粉雕玉琢,好可爱,长长的睫毛,圆圆的大眼睛,清澈地能看到底。 弟弟很认生,开始的时候破着嗓子大哭,后来也就认命了,不再挣扎,开始玩起姐姐的手指。 霍嬗和夏姬随后也跟着来了,东闾娘子摆了家宴,甚至还允许霍绾君喝了点蜜酒。 到了晚间,绾君带着弟弟和母亲睡在一张大床上,说话。 “母亲,我们以后这府邸就叫做东闾府吧,皇帝兴建了那么多的宫殿,整个长安城都要重新翻盖,咱们这个位置以后才值钱呢,父亲等着后悔吧,嘻嘻。” “母亲,您身上的这个襦裙,穿着真好看,是夏姬还是舅舅给您出的主意?以后就这样穿吧。” “母亲,弟弟叫什么名字?父亲都没有给他取名字,你给他取名吧,弟弟长大了一定又聪明又好看。” “没想到母亲瘦下来,这么好看,以后我也会好看的吧。” 念念叨叨了许久,像是恨不得将这么久的话都念叨完,东闾娘子只会迎合着女儿的念叨,宠溺地看着女儿笑。 小弟弟早早就在姐姐的念叨中睡着了。 最后,霍绾君也将自个念叨睡着了。 东闾娘子瞧着身边一对儿女,也心满意足地睡下。 椒房殿内,刘髆含着一块糕饼,抱着匣子,数着糕饼,虽然数了很多遍,他还是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块。 殿里的家人子也过来帮着数。 想姐姐的时候,就吃一块饼,这是胖姐姐说的话。 刘髆的眼睛里又包上了眼泪,大侄子告诉他,想胖姐姐了也不能哭,不然母后就不喜欢胖姐姐了。 太子府中,刘进心满意足地斜倚在榻上。 明天,他要去一趟冠军侯府找表哥玩,顺便,嗯,当然是顺便了,看一下胖头鱼。 第38章 练拳 霍绾君是在小弟弟的哭闹声醒来的。 睡在母亲的身边,一夜好眠,日上三竿才醒来,家里和宫中真是不一样。 睡眼惺忪地看着一脸涨红的小弟弟,霍绾君翻身爬起,将他抱起,帮他嘘嘘。 一泄如注。 憋得狠了。 小弟弟止住哭声,用满是口水的小手满意地拍了拍忙着给他搽屁屁的姐姐。 亲手照顾弟弟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东闾娘子从外面进来,就瞧见大女儿抱着弟弟哄着笑,地下一片水渍。 “没有尿你一身吧?” “没有,小弟弟可乖了,一直哭着把我唤醒,才尿的,”霍绾君的眼里,弟弟好乖,好懂事。 “起来进朝食吧,你舅舅去太子府了,方才大奴去找了人来量门匾,好打块新牌匾。你舅舅也说好,他还打算在附近买宅子,两家住在一起,日后更好来往,”东闾娘子用热帕子给女儿搽手搽脸,又给女儿换上新做的襦裙。 端详一番:“这个是你舅舅说颜色好,嗯,也还可以,只是瘦了点。” 霍绾君任由母亲摆布,时不时抱一抱母亲,腻歪腻歪。 小弟弟躺在榻上,含着手指,嘻嘻地笑。 吃着家里的肉羹,真美啊。 霍绾君觉得惬意极了,院子里没有她讨厌的那些人,花圃里都种着她喜欢的花,随便她转悠。 侍女们毕恭毕敬地捧着托盘,跟在她身后,不敢离的太远,也不敢靠的太近,伺候着她用竹剪剪了,送给母亲和邻府的夏姬簪花。 午间,她就命侍女们搬着小胡床在葡萄架子底下,铺上细藤编织的藤席,光着胖脚丫子,高卧假寐。 霍绾君的心思虽然是个成人,身体却还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兴奋了一天一夜,一会儿就晾着小肚皮睡着了。 侍女在一旁轻轻地打着扇子,帮她赶蚊子和青蝇。 霍绾君做着美梦,却在梦里瞧见了皇孙,正欺负着小刘髆,霍绾君很生气,敢怒不敢言。 突然鼻头发痒,就想打喷嚏,霍绾君就打了出来,接着就听到耳边一阵熟悉的咆哮声:“胖头鱼,你好大的胆子。” 睁开朦胧的睡眼,就见到刘进晃着一张黑脸,气的要命,霍绾君想这个梦,怎么……既然是个梦,就给他一拳把。 “皇孙?”霍嬗一声惊呼,侍女们尖叫。 才翻了身又睡的霍绾君,这才真正地醒了过来,她腾地翻身坐起,活似鲤鱼打挺,只是刘进这会没有心思嘲笑她,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指着她道:“阿贤,把胖头鱼揪下来,给本皇孙打一顿好好出气。” 侍女慌慌张张地去找东闾娘子报信。 等东闾娘子匆匆忙忙地赶了来,正好看见女儿一脸讨好地跪在刘进脚边,搽试着木屐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刘进仰着头,一手捂着鼻子,霍嬗也在旁边陪小心。 “皇孙,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绾君这孩子……”东闾娘子心疼女儿,也有些担心,皇孙他们是惹不起的, 刘进摆摆手,阿贤上前笑着道:“东闾娘子,无事,皇孙逗霍娘子玩,霍娘子还没有睡醒,误伤了皇孙。” 听到“误伤”两个字,东闾娘子整个人都不好了,皇孙是龙子龙孙,她们是平民,要怎么赔都陪不上啊。 大汉条例,民打官,官可以直接杖刑平民至死。更何况是冒犯皇孙。 霍绾君太生气了,每次都是刘进来招惹她,每次都是她赔礼道歉再加上欠上一大笔债。 有生之年怕都是还不清了吧。 “皇孙,求您饶过绾君吧,她太小,不懂事,没轻没重的,您要是责罚就责罚我吧,是我没有教好她,伤了贵人,”东闾娘子立即跪在了地上,叩首哭求。 霍嬗见小姨如此,心中不忍,看着刘进。 见母亲为了自个这么可怜,霍绾君丢下帕子,抱住母亲也哭了起来,刘进的头被嚎的一晕一晕的。 阿贤得了刘进的眼色,立即上前,扶起东闾娘子和霍绾君,“皇孙并未怪罪,只是皇孙失了血……” 东闾娘子立即道:“我速去请郎中来看。” 霍嬗拦住,“小姨,别忙乎了,让我府中的府医来看好了。小姨你去给皇孙准备些温水洗洗吧,还有皇孙这衣服污了……” “皇孙,我给你洗衣服好吗?皇孙可以和哥哥在我家的葡萄架底下坐一坐,这里特别的清凉,长安城里长这么好的葡萄并不多,听说还是博望侯从西域带回来的藤苗。”霍绾君见母亲被吓住了,立即上前挖空心思讨好刘进。 刘进仰着脑袋,好一会,鼻血才不流了,头顶上的确是挂着一串一串的紫的黑的葡萄,上面还有一层诱人的白霜。 “去,把我今晨就放在井里的西瓜摆上来,再拿只金剪刀来,让皇孙亲自选葡萄,”霍绾君有板有眼地吩咐傻站着的侍女。 刘进的脸色微微地好看了起来,和霍嬗并排坐在霍绾君的小胡床上,阿贤道:“要不换个大的来,免得撑不住。” “胖头鱼有本皇孙两个重,撑得住她就能撑得住表哥和我,”刘进揶揄道。 毕竟是自个犯了事,霍绾君陪着小心,听到只当没听到。 在椒房殿里住的久了,见到的都是刘进温和乖顺的一面,她都忘了,刘进本非善类。 再等到东闾娘子带着一溜侍女,捧着温水、帕子、香膏等的来了,三个孩子又有说有笑的了。 皇孙真是和太子一般仁厚,东闾娘子想。 “本皇孙本来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的,可是,今儿心情不好,”刘进穿上霍绾君亲手洗过又用铜壶熨过的衣服,有些嫌弃地闻了闻,才大发慈悲地发了话。 东闾娘子和霍绾君便恭送皇孙和冠军侯出了东闾家。 “绾君,你以后还是要学会对你的力气收发自如呀,”东闾正回来后,听了姐姐的阐述,也是吓了一跳。 与姐姐不同的是,东闾正没有操心外甥女能不能嫁出去这个问题,而是担心起她再误伤了人。 霍绾君低垂着小脑瓜,想了想,“舅舅,要不,我以后把力气藏起来些……” 东闾正拍着手道:“傻外甥女,有力气才不会被欺负呀,老天给了你这把子力气,必然有所用,天与不取,一定会被责罚的,只是你要学着收发自如罢了,免得再误伤了人。皇孙大度不和你计较,若是你惹了其他的贵人呢?” 听舅舅说的有理,霍绾君点了点头。 东闾正又问:“姐姐,不如找个有身手的护院,教绾君两招,也可以强身健体,也可以防身,还可以学会控制力度,免得出门莽莽撞撞,有了坏名声,媒婆都不敢上门。” 这话戳中东闾娘子的心窝子,就怕女儿跟着自个,嫁不到好人家,她立即点头应了,又扳着手指算:“还要学纺线、纺纱、织布、刺绣、读些书,认些字才好。” “……”霍绾君苦着小脸,看着榻上还在睡的弟弟,想,为什么要长大呢? 刘进回太子府,被史良娣训斥了一番,“太子殿下喜儒尊师,讲究礼仪,你看看你,现在越发乖觉了,这又是从那里弄的一身脏兮兮地回来了?还有那张脸是怎么回事?” 霍绾君洗熨的功夫一点都不到家,刘进今日出门,本打算转一转就回的,并未带衣物备用。 被好齐整的史良娣逮个正着。 阿贤并不敢隐瞒,说是去了冠军侯府,又去了东闾家看了看霍娘子,不小心跌了一跤。 “又是霍娘子,”史良娣不悦地挑了挑眉毛。 霍光和夫人和离,东闾家的丑闻史良娣也有所耳闻,一个皇孙干嘛和一个平民走的那么近? 更何况这个霍娘子年纪小小,就说神仙托梦两次,前面少翁和栾大的下场就在眼前,史良娣是鲁国人,鲁地多出大儒,孔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 史良娣经常婉言对太子殿下说,皇帝公公痴迷修仙,身边簇拥着方士、巫师,是乱了天下的先兆。 刘进当然知道母亲想什么,笑嘻嘻地道:“五皇叔思念霍娘子,我便替皇叔看看。” 阿贤看了看小主子,腹诽:“……” “哦……”史良娣这才脸色平和下来,“每日里总和人家的妹妹玩耍,到把自家的妹妹丢在家里,宁儿念叨了你许久了。” 刘进笑嘻嘻地应了,“母亲,我换了衣服就来陪妹妹玩。” 晚间,胖头鱼在刘进小本上的罪名又填了两条:母亲不喜,凶残。 霍嬗知道胖头鱼要每日跟着护院强身健体后,愣了一愣,道:“表弟,每天也在练拳……” 虽然那日,刘进没有说什么好消息就走了,霍绾君后来还是知晓,霍嬗在平阳公主府被刺的那些黑衣人虽然咬舌自尽,但还是查出他们和燕王刘旦有关系,小显供认不讳,燕王刘旦利诱她和李中人,谋划杀了霍嬗,好让皇上对卫家记恨在心,对卫皇后和太子不喜。 霍绾君这才明白,刘进到底画了个多大的局。 她听了霍嬗的话,莫名有些心惊,吞了吞口水,道:“皇孙也在练拳?” 第39章 尿床 霍绾君对于刘进的善谋有点害怕。 一出手,他的三个叔叔都被端在里面了,眼下,太子的地位超然。 只是,前世的皇孙这么厉害,竟然没有留意到握拳夫人和六皇子刘弗陵的威胁呢? 霍绾君有些不解。 难道是因为当时皇上年纪太老,皇孙和太子失去了警觉吗? 霍绾君低下头去,看了看自个胖乎乎的小肉手,握紧又松开,突然有些心悸,这只手打过皇孙呢。 我……我还是认真练拳吧,皇孙为什么这么辛苦练拳,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吧。 霍绾君打算勤学苦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史良娣也有些搞不清楚儿子是怎么回事了,天天着迷于练拳练剑,他不应当和李皇孙、秦皇孙一样,跟随大儒们讲经论学吗? 按照《周礼》的要求,君子需完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六样,均需全部掌握。所谓谦谦君子,必须是出口做的锦绣文章,驾车打猎样样精通的文武兼备。 皇孙的教养自然更是注重这些,早早刘进就已经超越弟弟们,完成了小艺书和数,大艺也十分精通。 射和御的本领更是佼佼者,皇孙驾驭的马车,稳当的很,就连转弯时,车上的鸾和鸣一同摇摆时的声音都像是在演奏乐曲。 夏狩时,刘进还代替父亲给皇上驱车,以表孝心,虽然只是几柱香的时间,却也让皇上欣喜,直夸史良娣生了个好皇孙,颇有乃祖之风。 刘进变化的很厉害,史良娣搞不懂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如今见他又喜欢上了游侠们才喜欢的拳术和剑术,不免有些嘀咕。 太子刘据并不以为意,他生下来的时候,刘彻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期望儿子到了要疯癫的地步。 刘彻御女无数,但是在当利公主出生之前,宫里一直没有孩子,表姐陈阿娇一直生不出孩子来,人人都说刘彻可能不会有孩子,就连刘彻也这样以为,没想到卫子夫结束了这个魔咒,连着生了三个女儿之后,生出来了儿子。 刘据自小就是被刘彻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做什么事情,刘彻都不会勉强他的心性,曾经说太子喜欢学什么就学什么,身边想要什么样的人侍奉就要什么样的人侍奉。 所以,太子刘据也不喜欢约束儿子们的喜好。 史良娣觉得不妥当,太子因为喜好和父亲不一致,而被父亲逐日厌弃,而刘进难道也要因为和太子的喜好不同,重复这样的老路吗? 和卫皇后不同的是,史良娣并不敢保证太子登基之后,她就一定会被封为皇后,公公不喜她这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儿子一定要设法得到太子的欢心。 刘进当然知道母亲在担忧什么,也知道母亲的担忧并非多虑。 只是,他这一世醒来之后,就不再打算仰仗旁人给他的,那怕这个旁人是父母,那怕眼下再花团锦簇好,烈火烹油,他刘进都不觉得安心。 他刘进自己心里有一本账。 命,他是不会再交到旁人手里捏着,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掌控。 霍绾君勤奋地练习,让东闾娘子吃了一惊,女儿以前贪吃贪睡,如今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是不是没有父亲的孩子都懂事的太早了。 霍光没有给孩子的,东闾娘子下定决心要双倍给孩子。 夏姬知道后,笑着道:“妹妹不必如此悬心,小孩子起初做事都是劲头十足,后来不免就会虎头蛇尾,世上事情最难是坚持,若是绾君真的能坚持下来,日后身体康健生孩子也不是难事。” 霍嬗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偷偷去问刘进:“女孩子练拳蹲马步能让生孩子变容易?” 武夫家里出来的表哥,真是口不折言。 刘进红了脸,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带着不明,“表哥为何问这些话?” “表妹练拳,母亲说好生养,又说我霍家人丁不旺,日后要多生孩子,难道我日后要找练拳的小娘子?”霍嬗愁眉苦脸。 霍绾君的力气大,霍嬗经常被母亲嘲谑,说日后的霍大将军连妹妹都打不过,激的他也开始勤奋练习起来。 翻了个白眼,刘进安慰道:“爱跳舞的小娘子也好生孩子。” “哦?”霍嬗的脸立即有了光彩。 阿贤在一旁好憋屈,皇孙在哪里知道的这些啊?若是史良娣知道了,岂不会要阿贤好看? 皇室的小郎君,到了一定的时候,自然会安排女子侍奉,在此之前,都不应当让小郎君过早地知道男女之事,免得影响肾气。 这晚上,刘进做梦就梦见胖头鱼带了一群小鱼仔出来,在水里自在地游着,看见他便得意地道:“都是我生的,是我生的,我生的,生的,的。” 皇孙尿床了。 吓得太医诊治了两道,才敢确认:“皇孙这是……太劳累,做梦尿床了……并不是肾气不足。多吃几根蒸猪尾巴就好了。” 刘进缩在了被子里,两辈子都没有干过这样的丢人事。 本皇孙越来越没有形象可言了。 前世的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那个举手投足都有君子之风的刘进,哪去了? “胖头鱼,你好可恶……”刘进边朝嘴里塞猪尾巴,边恶狠狠地想,真是那都有你。 霍绾君才不知道自个已经被堂兄和皇孙偷偷地嫌弃了。 她现在操心的是,如何光明正大地将小显藏得家财起出来。 霍嬗说,小显告发燕王刘旦的事情,廷尉正在审查,因为近来这些事情涉及到两个诸侯王,不能直接下论断,要等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都到了长安城之后,才会披露这个案子。 所以,除了皇帝和几个人知道这些事情,对外界来说,小显的下落依旧不明。 霍光依旧每日去京兆尹府询问。 霍绾君想,这财物迟早都要过了明路,不如…… 这一天家宴上,霍绾君待大家酒足饭饱之时,再一次说了一句话:“我做了一个梦……” 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是要闹哪样…… 东闾娘子脸上的肉都颤了一颤,近来因为女儿回来了,不由得有些宽心,多吃了点,略微胖了些许回去。 “女儿,你才回家和母亲弟弟团圆没有几日?”东闾娘子有些哀恳地说。 “我真的做了一个梦,梦见灶台和水井里都有泉水涌出,母亲,婶子,明日将里正和东闾家主都请来做个见证好吗?”霍绾君无奈地看看母亲。 若不是没有办法,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父亲倒还罢了,外祖有多么无耻和无赖,她是知道的。 小显的案子一旦被父亲知道,藏财之处随时都会被曝光,后面拉拉扯扯的事情会很多。 她只好再次借助做梦了。 东闾正愣了一愣,灶台和水井里都有泉水涌出,这不是有财源之梦吗?他明白了霍绾君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就这样办好了。” 东闾娘子有些感慨地看向女儿。 众人神情各异,都点头答应了。 第二日,东闾家主,里正等人都被请到了东闾府的院子里,正是夏日,东闾娘子命人在葡萄架下铺上了厚厚的菀草和绸缎编就的席子,摆上了案几,一旁侍女们拿着大扇子微微地送过来凉风。 案几上摆放着时令的鲜果,茶水和点心。 东闾娘子见众人已经到齐,便起身向各位作揖礼,恭敬地道:“小女才从宫中回来不久,据说有日在葡萄架下乘凉,做了个梦,请各位前来见证一番。” 邻里中有人知道,霍娘子在宫中呆了不少时日,起因便是曾经做了一个关于贵人的梦,这个贵人是谁,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大家也都明白了。 戚里住的都是贵人,贵人自然消息非常灵通。 “不知道霍娘子又做了什么梦?”有人询问。 霍绾君今日穿着一身素色的襦裙,梳着双环髻,上面系着碧色的绸缎,腰上围着玄色的腰带,不再那么胖,到也有几分清爽靓丽。 她笑嘻嘻地出了席,站在正中央,道:“各位长辈,绾君做了个梦,梦见家里的灶台和水井里涌现出来了泉水。” 一旁有重金请来的术士,立即道:“这个梦不用占卜,也应当是财源,不知道这泉水是否清澈,又流向了那里?” “泉水清澈,”霍绾君字正腔圆地道:“泉水越来越多,院子里存不住了,后来分别流向了好几处。” 众人交头接耳。 术士又笑:“小娘子这个梦大吉,泉水流向的地方便是藏财之处,小娘子不妨命人挖一挖就知道了。” 霍绾君闻言大喜,东闾娘子和东闾正也笑了。 众人兴奋起来,这样的见证的确是闻所未闻。 僮奴们在霍绾君的指点下,去了三处地方,起出来不少财物,甚至在小娇院子角落里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桃树的树洞里,找出来用油纸包裹的契书。 术士掐了掐手指,道:“这一定是灶神的指点,小娘子福缘不浅,井水和灶台都归灶神主管,这是失而复得之财,小娘子需散财,并祭祀灶神。” “感谢神仙显灵,”东闾正立即拉着东闾娘子一起跪下,向着家里灶门的方向跪拜。 夏姬也反应过来,立即对霍嬗道:“你妹妹真是不易,如今竟然感动了神灵替她找到了家里丢失的财物,你快去找里正和东闾家主,要求他们当众立下契书,邻里也都在,证明这是神赐之物。” 第40章 后悔 霍嬗明白过来,妹妹为何坚持要请里正和邻人,就是为了防止以后多事。 他正瞧不上叔叔的行事,立即站了出来,霍家人和东闾家人里,冠军侯的官职最高,圣眷最浓,自然最有发言权。 “小姨,既然神仙给妹妹托梦,这是神仙的赐予,不如就让邻里、里正和东闾家主做个见证,立一份文书,证明此财物的来历可好,”霍嬗按着身边的佩剑,像个大人一般的说话。 “甚是,甚是,只是是不是要请这宅子的原主人——奉车都尉——也来做个见证呢?”东闾家主想了想,也不敢得罪了霍光。 大伯还在费尽心机在族里物色破落户家的小娘子,好和奉车都尉结亲呢。 里正愣了一愣,“这宅子是过了户的,就算是旧主人的财物,也与之无关了。” 按照道理上是这样的。 可是,毕竟这旧主人的身份不同,是小娘子的父亲。 霍绾君有些气馁,她只想将这些钱财在众人面前走个过场,没料到这个东闾家主这么不开面。 东闾正也有些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东闾娘子大大方方地道:“霍大人是霍娘子的父亲,前来做个见证也好,免得日后从旁人耳朵里听到此事,父女心中生了嫌隙。” 夏姬立即点头称是,“若是这宅子的旧主人,倒也真没有资格管这个礼,但若是从父女之情出发,知会一声也好。” “就是这个理,正是这个理,果然是东闾家出来的娘子,明理,”东闾家主立即将话圆了过来。 霍嬗佩服地看着小姨,觉得东闾娘子的行事真是正大光明之极,只可惜叔叔不知道能不能维持的住那份体面了。 毕竟钱帛动人心。 夏姬知道儿子担心什么,但究竟会发生什么,现在言之过早,她只是淡淡地跪坐在哪里,东闾娘子这个做法,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和霍光为难吧。 霍家派人回了话,说霍大人听说小显被拐卖到了扶风郡,已经前去查看去了,家主不在家,没有办法管这边的事,若是东闾娘子这边有什么事,都等霍大人回来了再说罢,家里都是妾侍和大奴,实在是做不得主。 这个话倒也是实情。 霍绾君神色有些放松,她只想生米做成熟饭,至于父亲的真心,她上辈子已经瞧见过了,不用这辈子再来验证一回。 东闾娘子给了钱打赏,把霍家的人支走了。 东闾正道:“既然如此,只好等到今日这事完了再通知霍大人一番了。” 就连东闾家主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当即就立了契书,将财物的数量,来源等都写明,邻里们都做了保,就等着到京兆尹府立文书。 霍绾君又道:“方才术士说了,得了外财要散财,既然这是天赐之财,因灶神指点,方才找到,就先取出万钱来,祭祀灶神,并宴请戚里的邻里。母亲,您觉得如何?” 东闾娘子点头称是。 “再取出万钱来,赠给东闾族中,将已经衰败下去的族学修缮一番,并请儒生到族学讲课,只是这个账目需要东闾家主派人和母亲这边每隔半年核算一番才好,不知道母亲和就就觉得如何?”霍绾君咕噜着眼睛,将在宫里就反复谋划的事情说了一遍。 东闾家主自然是会答应的。 东闾正面露喜色,外甥女果然是个厉害的,他笑着道:“好外甥女,舅舅也出万钱,这下有二万钱了,东闾族学够办几十年了吧,只是这帐不能一并交到家主手中,用多少,怎么用,需要列笔帐来,半年一结,这是我和姐姐、外甥女的馈赠。” 东闾正将那“馈赠”二字说的极重。 东闾娘子想了想,拍手道:“没想到绾君做事如此大方周到,东闾家族许多年都没有出过什么人才了,族学势微,若是能将族学立个章程出来,真是一件极好的事,不知道家主如何看?” 东闾家主笑着点头,本以为这分钱的事,没有自个什么份,东闾家族本来就是老族,衰败的厉害,如今东闾家最有钱的莫过于得了卓王氏嫁妆的兄妹两啦。 族学眼下只是维持,若是能在他的手中壮大起来,让族里多出几个人才,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东闾家主的家主之位坐的也觉得安生。 “这可真是太好了,眼下时辰尚早,不如先去衙门立了文书,回来再吃席吧,”东闾家主乘热打铁,变得非常迫切起来。 霍绾君微微含笑,有些害羞地道:“那舅舅和母亲去吧,我要在家做个乖乖小娘子,还要带弟弟,就和哥哥在府里等你们好了。” “……”刘进听霍嬗给他学,笑的都要岔气了。 还什么乖乖小娘子。 好腹黑的胖头鱼。 在宫里就为了这个和他议了不下二十遍,要如何正大光明地拿走那些财物,又让霍光难受又说不出来,让外祖父越来越在东闾家里说不起话。 至于那天,霍光为何这么巧不在,可离不了他的手笔。 京兆尹府的贼曹椽史特特给霍光抱怨过,说跨郡不好追捕盗贼行事,眼下盗贼太狡猾了,经常将长安城的小娘子拐卖到其他郡去。 要抓捕这样的盗贼,就要跨郡下文书,对方接到了文书,又不会好好办事,这样的拖延下,即使知道了小显的下落,也没有办法追踪。 他们倒是接到了密报,说有和小显相貌、年龄、谈吐相仿的女子被卖到了扶风郡做妾侍,可是碍于跨郡…… 霍光立即就告了假,带着家里的侍从们去了扶风郡。 这一番,自然是兴冲冲的去,灰溜溜地回来,人没有接回来,霍光和一众侍从们反而被人打了,差点连印绶都被人抢了去。 “乡野鄙夫!”霍光的额头被石头甩的红肿,刚纳进府中的范姬和元姬在一旁小心伺候,一边心疼地咋咋呼呼。 “对着大人俊美的容颜,他们也能下得去手!真是些乡野之人,”范姬气愤地骂。 这一场恶斗,闹的动静有些大,还是县令出来解围,才知道这家家中买了个漂亮媳妇,这边就有长安城的霍大人前来说是家里被拐卖的妾。 那女子说不是,但霍家的人一定要求这个女子出来见一面。 这家的主人自然不愿意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械斗在所难免。 县令看了奉车都尉的印绶,知道是在皇上身边卖力的主,就将人全都带到了县衙,三方见过,霍光才知道搞错人了。 “大人,东闾家曾经邀请大人去一趟戚里,恰逢大人不在府,元姬便回绝了,说一切等大人回来再说,”元姬贴心地禀报。 这个府里没有女主人,中馈之权是可以夺一夺的。 “东闾?”霍光的额头一疼。 皇上并没有怪罪霍绾君,对李家也比以往淡了许多,太子又重新得到了皇上的看重。 对,是看重,而不是喜爱。 作为皇上的近臣,他看的分明,皇上最近不爱宠幸女人,对李延年的喜爱也少了不少,自从李延年被封为协律都尉之后,除了每次听奏乐时,基本上没有再在皇上身边出现过。 按照规律,只怕这个人离失宠也不久了。 皇上曾经说过,要按照皇后的礼仪下葬李夫人,但是最后并未提及,还是按照一般姬妾的礼仪下葬,也并没有安葬在茂陵。 卫皇后和公主们最近频频得见皇上,没有人再敢从中作梗。 见皇上身体大好,卫皇后提出那几个外甥的能力都比卫青差的太远,请皇上不要过于看重他们,给他们太高的位置,只怕以后会惹事。 皇上还感慨道:“皇后太小心了,朕厚待他们是因为卫青,朕心中有数。” 他是不是当初什么都不顾,就和东闾氏和离,是走错了一步棋? 上官桀现在非常眼红金日禅的大儿子在皇上身边伺候,也想着法子想将上官安送入宫中。 而他,本来有个女儿可以得见天颜的。 可现在…… 岳父给他找的那些破落户家里的小娘子,虽然长相都还齐整,年岁也小,但看上去都是些过于伶俐的,不像东闾氏,是真的省事。 和东闾氏做夫妻做了这么久,霍光也明白,想找这种从富贵堆里养出来,眼界不浅,心眼不多,脾气不坏,性子不要强,又不在乎钱财的夫人是件极难的事。 尤其是还要能够忍得下他的庶长子和爱妾小显。 东闾氏身上没有什么优点,但也没有什么缺点,就算是缺点,也是霍光觉得恰好的。 破落户家里,天天开门七件事,那一样不要钱,贫贱夫妻百事哀,再恩爱也会被消磨的尖刻起来。 这样家里的小娘子,自然很难容得下人。 霍光在被大哥霍去病带到长安前,就在河东过着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小娘子,他只要一见,就能认得出来。 兜兜转转,霍大人还是觉得东闾氏做正妻,是最佳的人选。 霍大人最终还是换了衣服,出门去了。 “你给大人说这个做什么?”范姬怒瞪着元姬:“自作聪明,现在没有当家主母,还不各凭本事生出来孩子。你倒好,将大人往外支使。” 元姬哼了一声:“你管好你那一亩三分地吧,我自有道理。” 东闾家门前,霍光怅然地看着门匾,以前这里是奉车都尉府,如今这里是东闾府了。 他坐在车上,命僮奴去敲门房的小窗。 门左上侧的小窗打开,一张陌生的脸探了出来,狐疑地看了看,问:“请问是递拜帖的吗?” 第41章 难为 这个僮奴并不怎么机灵,见门房换了人,又问出这样的话,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扭过头去看马车。 马车里端坐着的霍光,见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蠢货。 他是官,东闾是民,官拜访民,那是给了民的面子,还要什么拜帖? 霍光瞧着这个陌生的门房就来气。 以前,他像丢包袱一样,将东闾氏和一对子女丢在了这里,他不想被那个胆大妄为的胖女儿害的尸骨无存。 虽然记挂着小显的下落和安置,他还是同意了和离。 所以,东闾氏说用这所宅子顶那些小显弄出来的亏空,他没怎么为难就答应了。 旁人看到的是,他和一群妾侍、奴婢们净身出了门,实际上,他是奔着活命和前程而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和离了没有几日,李夫人就死了,接着皇帝病了,再接着他和上官桀、金日禅、霍嬗、金大郎都守在皇上身边陪驾养病。 谁也不知道合欢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含含糊糊中有所猜测。 那日陪着去的小黄门没有一个活下来。 霍光想,兴许这个女儿知道些什么。 对于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来说,知道皇上在想什么才是最关键的。 皇上最近在想什么呢? 霍光有些看不懂了。 而且,他也有一种感觉,皇上对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信任了。 如今霍光在东闾府的门前,心里有一些隐隐的复杂的期待。 “霍大人是应东闾娘子的邀请而来,并不是来递什么拜帖的,”另换了一个机灵点的僮奴。 这些僮奴都是从霍家带走的,对着陌生的门房就有了些老资格的派头。 门房不高兴了,“东闾大人说了,非沐休日,家里都是女眷,不方便接待客人,若是霍大人有什么事情,不如留下拜帖,约好时间再见。” 贸然求见,而且求见女眷,是极为忌讳的事情,竟然事先都不送张拜帖,这完全是没有将东闾家的人放在眼里。 这个门房是卓王氏从蜀国带来的陪嫁生的家生子,非常听东闾正的话。 你是霍大人你了不起,我们主子眼下也在太子府效力,是东闾大人,不讲礼节,也不要怪我不给颜面。 僮奴怒了,“霍大人是谁你知道吗?” 门房:“不知道,兴许霍大人走错了,隔壁才是霍大人的本家,我们这是东闾府。” 僮奴张嘴想说霍大人是谁,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对着这个油盐不进的门房说,总不能说霍大人是东闾娘子的前夫吧。 门房“哐当”一声,将小窗关上了。 霍光在车里气的发抖,他一向讲究礼仪和规矩,按理说,本就该先送张帖子来,注意避嫌,毕竟这个宅子的主人是他的前妻。 今日贸然前来,是霍光自持东闾氏对他的一片痴情,觉得只要报上家门,就能长驱直入,东闾氏一定已经后悔了,巴不得他回头。 没想到,连门房这一关都过不去。 想了一想,霍光还是命人递了一张拜帖进去。 门房重新开了小窗,板着脸,接过拜帖,才说话:“女主人今日不在家,眼下拜帖递进去了,也没有办法回复贵客,等东闾娘子回府后,老奴会将拜帖递上。” 僮奴气的要命,没有见过这么拽的门房。 他跟着霍大人去了那么多的达官贵人的家,这样难缠的门房还是第一回碰见。 霍光在车里闭目微微地养了养神,道:“顺便去递帖子到冠军侯府吧。” 侄子霍嬗兴许在,可以旁敲侧击地询问一番东闾氏和两个孩子的情况。 霍光这次的运气不坏,霍嬗正在家里练武。 其实东闾娘子并未远行,也在夏姬这里呆着呢,霍绾君抱着小弟弟,在一旁听她们商议祭祀灶神要摆多少三牲、多少鲜花鲜果。 因为祭祀灶神用的三牲,都会撤下来做成美味的肉羹,款待邻里,让大家沾沾福气。 若是不够,邻里会觉得小气不会做人,若是多了浪费了,是对神明的不敬。 东闾娘子从未做过这些事情,夏姬也没有,好在冠军侯府里有几个从平阳公主府过来的侍女和嬷嬷们。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闹。 霍绾君在一旁认真地听,她前世并未怎么做过这些事情,因为上官桀的夫人——她的婆婆——是个及其精明厉害的女人,虽然她是嫡长媳,府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摆设,这些事情一样都不让她插手。 今生,听到这些,霍绾君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反而有些兴奋。 大奴在外面请示,说奉车都尉大人在外面,刚刚递了拜帖来,问冠军侯在不在府中。 夏姬就微微地皱了皱眉。 霍光这个时候来,只怕是想从霍嬗嘴里问倒那笔财物的详情吧。 她看了看东闾娘子和霍绾君。 一个是面无表情,一个是面不改色。 “你去请冠军侯示下,招待小叔,自然是侄子方便,”夏姬淡淡道。 大奴领命去了。 “妹妹,我,”夏姬有些无奈,准备说些什么。 东闾娘子原本埋首在看菜单,听了夏姬的话,抬起头来,莫名地道:“姐姐,可是你有什么事吗?” 霍绾君“噗嗤”乐了,“母亲,夏姬是担心您了,方才父亲求见堂兄,可能是想问问那些财物的事。” “有嬗哥转达,也是好的,”东闾娘子一本正经地道:“我是女眷,顶好不用我出去给霍大人解释。” 夏姬心里舒了口气,看样子东闾娘子并不以为意,完完全全是将小叔不放在心里了。 霍绾君的眉眼弯了弯,母亲最重礼节,婚姻是两姓之好,如今,母亲身上没有这个责任了,自然就不会再将父亲放在心上,只想着出去见霍大人合不合规矩。 “我去瞧瞧,免得表哥说不清楚,我来说,”霍绾君将小弟弟递给母亲,蹦蹦哒哒地走了。 第42章 盘算 瞧着霍绾君雀跃的背影,东闾娘子若有所思,问:“姐姐,莫不是绾君想父亲了?” 夏姬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地问:“可是绾君在家里念叨过?” “没有,绾君素来懂事,又体贴,心眼宽厚,我担心她顾及着我,特意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父亲的事。绾君虽然和霍大人闹的有些不愉快,但过去了这么久,只怕已经原谅了,哎……”东闾娘子有些惆怅。 自家的女儿这么好,没有父爱是亏欠了她。 夏姬眼珠子转了转,问:“妹妹是后悔了吗?” 东闾娘子连忙摇手,“这是那里的话,决定的事情,怎么能够后悔呢?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那就是了,妹妹,若是霍大人想女儿自然会求见的,若是霍大人想不起,绾君也不想见,你又何必担心,只是他们父女缘浅罢了,”夏姬非常满意东闾娘子的答案,若是有反复,那又何必当初。 东闾娘子素来是个容易听见去旁人话地,听到这,也觉得有理,便释然了。 霍绾君笑眯眯地哼着小曲,沿着墙根,蹩到了霍家的花厅。 夏姬不方便接待小叔,便命人将霍光领到了花厅坐着,反正是叔侄两个说话,也不必选什么太正规的地方。 霍光的额头红肿,敷了膏药,帽檐下面露出两块黑色来,瞧着有些俏皮。 “叔叔,侄儿在院子里练武,来的晚了,”霍嬗身上穿着薄纱的中衣,头发上还有汗滴,细细的腰用宽宽的青布束了起来,瞧着竟然有些挺拔小树的感觉。 “练武?”霍光的眼神有些困扰。 霍嬗微微一笑,“侄儿想继承父业,自然还是要练武的。” 以前,夏姬屡次提出要让儿子习武,都被霍光阻拦了,霍光说希望侄子能够平安到老,便请了儒生来家教导侄子和霍禹两人学习经书。 眼下,霍禹在东闾家的族学念书,那个儒生在分府之后,霍光就没有操心过了。 “……我们霍家人丁不旺,嬗哥还是……”霍光想了想还是想劝侄子。 霍嬗已经不是那个整日跟在叔叔身后的少年了,他如今跟着刘进厮混,学了不少东西,且自练武之后,觉得自个的根骨也比以前强健了不少。 这些,他都并不打算讲给叔叔听,也无法和叔叔亲切起来。 霍嬗眼下知道的清楚,父亲霍去病便是因为骁勇善战而获得皇帝的喜爱,而皇帝移情在他身上,就是相信他继承了父亲血脉,能够成为大汉横扫匈奴的大将。 他迟早都会长大,也迟早都会面对这样的宿命,这不是叔叔能决定的,而叔叔的劝导,并不能说不对,只是他听不下去。 “侄儿还以为叔叔这次来是为了绾君的梦,”霍嬗闲闲地将话题扯到了一边。 霍光这才想起,自个是为了什么而来。 “叔叔的额头上怎么……像是受伤了?侄儿这里有最好的活血化瘀药,是皇孙给的,不如叔叔带些回去,”霍嬗不等霍光说话,又问霍光额头上的伤怎么来的,又让人去拿伤药,好让叔叔带走。 霍光的脸上就有些扭捏,不想再提,又担心的问:“绾君这是又做了什么梦?” 霍嬗便将那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还再三强调:“本来旁人都说,若是从这宅子的主人来说,叔叔已经是旧主人,只怕没有资格管这宅子的事了。但小姨说,叔叔是绾君的父亲,还是应当请叔叔见证一番。叔叔家派了人来,说叔叔去了外地找小显,家中没有主子,无法做主,我们便商议先立了文书,再通知叔叔。” 霍光的脸有些扭曲。 他在尚冠里租住的宅子也是按照以往的规格,家里的小妾们各自都有一个小跨院,家中的财物都交给大奴执掌,大奴虽然为人灵醒,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上没有钱财,再怎么灵醒也没有办法。 霍光的俸禄一发出来就被花用个干净,原来经常得到皇上的赏赐,可这半年来,皇上先是忧心李夫人的病,后是生了大病,那有什么赏赐。 前一阵子,皇帝病好后,赏了他们这些在甘泉宫内守着的人二两金子和不少绫罗绸缎。 霍光这才松了口气,手头才不那么紧了。 须知,当初房租都是找上官桀借的。 听说女儿从宫里回来之后,就做了发财的梦,霍光能好吗? 霍嬗一直盯着叔叔的脸色,生怕叔叔心中起了歹念,想找东闾娘子的麻烦。 “阿父!哥哥!”一声惊喜的呼唤,霍绾君蹦蹦跳跳地出来了。 她早都蹩进了花厅,悄悄地看了个清楚。 瞧见霍光如此心塞,霍绾君心中难掩喜悦,立即跳了出来。 两人扭过头去瞧,就看见一个穿着浅粉色纱裙的小娘子,梳着双环髻,系着紫色的发带,小肥腰上也是系着紫色的腰带,胖乎乎的小脚丫上套着桑木屐,圆润地来了。 霍嬗有些惊喜,笑着说:“你不是和小姨她们一起商议请客的菜单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霍光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瘦了许多,变化许多的女儿。 虽然还是胖,但现在的胖已经和以前有了天壤之别,如今的霍绾君瞧着非常讨喜,洁白光滑的皮肤,粉红的小嘴,挺直的鼻子,一双大大的圆眼睛,黑的多白的少,闪闪发亮。 就连穿衣也变了风尚,穿的极为素净,以前的穿着再加上身材,总让人觉得起腻。 今日这一身,瞧着清爽可爱,气韵也出落的不错,看样子在椒房殿学到了不少。 “哥哥,我陪着母亲和姨母商议菜单,听说父亲来了,这才想起,前日家里挖出财物的事情还没有给父亲说说,我怕你说不清楚,就来了。” 霍绾君一边说,一边摆弄着腰带,瞧着有了几分小娘子的娇羞。 霍光想和女儿单独说话,就对霍嬗说:“方才练武落了汗,你还是赶快去换身衣服吧,绾君也大了,你两也要讲究礼仪才好。” 这话说得直接,霍嬗脸红红地应了,出了花厅,命大奴在这里守着,他换了衣服才好陪妹妹说话。 这是霍绾君入宫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 父亲陪着皇帝去合欢殿时,从未想起去看看她,她从宫中回来了,父亲也一样没想过要见她。 “父亲的气色还好,绾君这就放心了,不知道父亲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霍绾君关心地问。 “不小心撞的,没什么大碍,”霍光并不在意,父女二人一问一答,双方都说些日常小事,睡觉吃饭等等。 好像以前一样。 霍绾君并不觉得意外,因为霍光做这些就像是做仪式一般,不论何时,见到了她总是这样的模式,就连问的句子的顺序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女儿在宫中过得还习惯吗?父亲当时很担心你,只是人在甘泉宫陪着皇上,没法抽身,”霍光和颜悦色地道。 好担心啊,担心的恨不得立刻和母亲和离,将我们母子三人丢弃。 霍绾君憨憨一笑,“还好,皇后娘娘对绾君极好,五皇子年纪小,性子纯真,也和绾君合得来。” 接着,霍光问:“父亲记得,李夫人下葬的那日,你也是呆在合欢殿的?” “喏。” “你在哪里瞧见了什么?”霍光决定先将这个事情问个清楚。 霍绾君有些明白了霍光的用意,父亲也确实找对了人,只是,她是要扯父亲后腿的。 她白着脸,摇着手道:“那日绾君早早就歇下了,就听到大殿里一阵混乱,最后说李夫人死了。那时候绾君天天都好害怕,殿里的宫人们也好害怕,没有人和绾君说话,后来绾君和小皇子去了椒房殿,才好多了。” 又吹嘘了一番椒房殿的布置和花草,就连卫皇后的猫也拿出来说了一遍。 像一个猛然受到父亲重视的孩子,恨不得将知道的全都吐露一遍。 说了等于没有说,霍光仍旧不死心,继续追问,但依旧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罢了罢了,你现在翅膀硬了,只知道和旁人亲热,不知道长大之后,你的命依旧要靠父亲吗?”霍光难掩恼意。 “父亲,您这样的话,女儿担不起,”霍绾君一连茫然,立即道。 “担不起?你做都做了,还来说担不起?为父问你,你怎么知道小显藏财物的地方?”霍光想起来就气的要命,口不折言。 霍绾君困惑地道:“父亲,什么小显藏财物的地方?这是绾君在葡萄架子底下歇凉,做的梦,为了这个梦,还请了术士和邻里来做见证的。” “术士倒是说,这是灶神的指点,是失而复得之财,父亲的意思是说,这是小显藏的吗?父亲既然知道,为什么当初分家的时候不挖出来和母亲分了呢?” 霍光语塞。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认了。 女儿故意不故意又能怎么样呢? “这真是你做的梦?”霍光有些狐疑。 霍绾君懒得理他,自个摆弄起了胖乎乎的手指头。 霍光的脸色却平静下来,他和东闾娘子和合,这些不就又是他的了吗? 第43章 记仇 “绾君……你母亲,她,她近来可好?”霍光询问。 “尚好,母亲跟着夏姬学着执掌中馈,照顾我和弟弟,做的都很好,”霍绾君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会才作答。 “许久没有见你母亲的面了,你母亲还是像以前一样……”霍光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笑的温煦如朝阳。 霍绾君愣了愣神,自小至大,她都很少见到父亲这样的笑脸,这样的笑脸只曾经在父亲面对小显生的儿女才曾经出现过。 她的心里涌上一股热流,归根结底,她还是期望父亲爱她的。 爱? 等等,父亲会爱她吗? 前世没有,今生为何就有了呢? 霍绾君愣愣地瞅着父亲的嘴,下意识地就要说些什么,看着父亲诱哄的表情,她改变了主意。 刘进教过她的,喜欢什么就要装作毫不在意。 这样没有人能够了解你的喜好,也就不能掌握你。 兴许是皇孙觉得她太笨了吧。 她喜欢父亲这样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当她是手心里的宝贝,可是,她并不是。 “父亲,母亲的事情,女儿不能多说,”霍绾君怯怯地捏着手指。 躲在暗处的霍嬗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霍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霍绾君慢慢地捏紧了衣带,但依旧不松口。 “这是为何?”霍光没有料到在女儿身上栽了个跟斗,极力压制后,声音变得有些冷硬。 以前是他忽略了这对母女的感受,即使是养只看门狗为了让它好好卖力,也要时不时的喂根骨头。 他一直以为东闾娘子这样的女子,嫁了人就只有从一而终了,只要大面上做的不错就对了。 没料到…… 霍嬗有些吃惊地看着叔叔和妹妹。 霍绾君直直地看着父亲的双眼,那里面有着不容错识的阴霾和暗怒。 这是在极力压制吧。 霍绾君不由得暗暗嗤笑自己,怎么一刹那间,竟然有了父亲也是爱自己的错觉呢? 看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还是没有看透啊。 “父亲,您和母亲已经和离,对于母亲来说,您就是外男了,做女儿的怎么能和外男讨论自家母亲的闺阁私事?”霍绾君一点也不含糊。 霍嬗的脸上闪过一丝了悟。 的确,叔叔有什么资格再这样问小姨的事情呢? 霍光的脸色有些难看,顿了顿,道:“父亲是担心你和弟弟罢了。” “额,不用担心,弟弟很好的,”霍绾君已经失去了和父亲说话的兴趣。 果然,霍光并不多问弟弟的事情,倒像是真的放心了一般,也绝口不问母亲的事。 霍嬗觉得花厅边的爬山虎,实在是太能遮阳了,他站在底下,竟然感受到了凉意。 到了晚间,霍嬗问夏姬:“母亲,叔叔这是何意?” 夏姬道:“无利不起早,不看他说什么,只看他做什么就是了。” 过了两日,是东闾正的沐休日,东闾家主带着霍绾君的外祖父和继祖母到了东闾家,登门之前一个时辰才派人送信。 “他们来干什么?”霍绾君叉着腰,怒气腾腾地问侍女。 一旁的侍女有些纠结,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们都是才买回来的,并不知道东闾家的那些事情。 霍绾君气呼呼地想,两个老东西,又要来找什么岔子。 “绾君,你在这里做什么?”东闾娘子忙着指挥婆子们重新摆设,迎接父亲和继母。 “母亲,不干什么,我只是看大家手忙脚乱的过来瞧瞧,”霍绾君立即脸上堆着笑,甜甜地道。 背过身去,霍绾君又咬牙切齿皱起了眉毛。 东闾正瞧见这样的小外甥女,心肝都疼,“绾君,你在担心吗?” “舅舅?”霍绾君瞧着这个儒雅俊秀的舅舅,舅舅对她很好,对母亲也极好,处处维护着她们母女。 “绾君这个样子是在担心吗?”东闾正有些好笑地抱过这个孩子,霍绾君廋下来,越来越像姐姐小时候。 “是!”霍绾君点点头,“舅舅,我怕母亲知道,我很讨厌外祖父和继外祖母,他们一来准没有好事。” 东闾正哑然失笑:“你就不怕舅舅知道?” “舅舅记仇,母亲不记仇,”霍绾君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个理由,接着又慌忙补充:“记仇有记仇的好,不记仇有不记仇的好,绾君也记仇的。” 接着就有些慌张地看看东闾正。 “小绾君真是乖,有记仇的舅舅在不用担心不记仇的母亲吃亏,若是外祖父太厉害了,你就可以去找霍嬗和夏姬帮忙,”东闾增笑嘻嘻地出着主意。 霍绾君轻轻地笑了,在舅舅的脸上亲了亲。 东闾正看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女,眼睛里,心里都乐开了花,不由得就将霍绾君在手中举了举。 “哈哈,“甥舅两个都在高兴地笑。 东闾娘子笑着摇了摇头,道:“绾君这么沉……” “母亲……”怎么能当众揭人家的短呢,霍绾君捂着脸,摇了摇头。 “哈哈,”这次姐弟两人都在笑了,“我们绾君又聪明又爱面子,姐姐不好再这样说的了,绾君以后一定是个娇娇美娘子。” 东闾正笑嘻嘻地哄着外甥女,对父亲和继母的拜访都不那么厌恶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但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就是了。 东闾家主心里觉得不是个滋味,那日东闾正将话说的清清楚楚,这两万钱只是馈赠,每半年就要结一次帐,若是觉得账目不合理,他们可以拒绝结账。 也就是说,族学里的每一样花销都要得到东闾正的认同,方可以支取,东闾家主的功绩主要就靠族学了,所以,他不敢再不敢站在东闾正这一面来。 东闾正对族里的事情并不怎么关心,除了霍家的事。 关于霍家的事,其实也不过就是两条: 霍禹不得进入东闾族学中求学,嫁到霍家的小娘子必须得让东闾正认可。 东闾家主对于第一条并没有什么意外的,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之后,霍禹在大伯家养着,跟小主人一般,只是可惜不敢出门去,东闾家的小孩子没有一个愿意和霍禹一起玩耍,都说霍禹是个奴婢生的。 东闾一族,再怎么样也是衰落的世家大族,在等级划分上有着这么多年的传承,霍禹只能在大伯家里当主子,出了门,就特别的不受待见,尤其是有孩子在族学中的人家,更是将霍禹当成了臭狗屎一般,生怕沾着了味道,引起东闾正的不满。 大伯气的要命,加紧寻找族中破落户家的小娘子,好嫁到奉车都尉家里做继室,可惜这些破落户都太破落户了,破落到已经都不计较颜面了。 霍光都不情愿娶这样的做继室。 东闾家主觉得奇怪,东闾正为何还要来插一手? “防范于未然罢了,只要不妨碍着我们姐弟,我是不会关心霍家的死活,”东闾正是这样说的。 但东闾家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也不想再参合到大伯的家事里。 可是,大伯并不放过他,这不,又要让他前来东闾娘子家做个见证。 做什么见证? 大伯又不愿意说。 下了马车,大伯拄着拐杖,神情凶恶地看着东闾府几个字,就骂上了:“不知所谓的东西,非要和离,这个东闾府那有奉车都尉府好呢?” 东闾家主的心就一跳一跳的,当初和离,不是双方都认可了的吗?怎么又来翻旧账。 大伯母的脸,即使在热热的天,也让人觉得冷飕飕的,只是在一旁冷哼了一声。 东闾家主硬着头皮命僮奴上前敲了敲门房的小窗。 门房探出头来,看了看,将小窗合上,并未立即前来开门。 大伯母就道:“真是掌管的好中馈,下人都成了这个样子。” 东闾家主眼观鼻鼻观心,不做声。 “这样的女儿还是得早些找人嫁了才好,不然年纪大了,看谁会要她。”大伯口沫横飞。 门打开了,东闾娘子和东闾正穿着整齐,站在门口相迎。 霍绾君也笑嘻嘻地站在一旁,一见面就道:“本来应当站在门前迎接外祖父和继外祖母的,只是接到信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大家都忙着打扫庭院,就来晚了,外祖父和继外祖母怎么突然兴起来了呢?不会怪我们迎接不周吧。” 两个老人家只是从喉咙里哼唧了几声,东闾家主立即上前,笑着说:“绾君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巧嘴了。我们这次来,的确有些突然,大伯和大伯母突然说有事要来,拉我做个见证。” 这话算是把话都递到了,希望东闾正和东闾娘子能够体谅他的不易吧。 东闾正还未说话,霍绾君又说上了:“做个见证?东闾家主,您是家主吧,外祖父和继外祖母就这般将您请来了?究竟是什么事呢?” 有你这样的家主吗?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被掳来做个见证了? 东闾家主的眉毛也不由得皱了一皱,小家伙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今儿这事,他觉得就是大伯的跟班呢,而大伯还是那个志得意满的东闾家主呢。 东闾正有些好笑地瞧了瞧话多的霍绾君,笑着道:“是啊,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要请动家主来做见证?” 东闾娘子无措地站在那里,父亲和母亲这是又要做什么? 第44章 去死 看到母亲这个样子,霍绾君的心里泛过酸意。 即使是在自己的家里,见到了这两个老东西,母亲依旧会无措,这是一种更深蒂固的畏惧,自小养成。 “怎么?不欢迎我们来吗?”老头子大怒,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转过头来看着东闾家主,口沫横飞,都喷到了对方的脸上,“看到没有,我的儿子不欢迎我上门。” 东闾家主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大伯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他们呢? 他这个家主真的就像是大伯身后的一只狗,东闾正看着自己的眼色也越来越锐利了。 “父亲,这里是姐姐的家,我只是寄住在这里,您若是对我有气,叫人唤我回去就可以了,”东闾正依旧笑眯眯地道。 老头子的拐杖就挥舞过来了,口内骂道:“我打死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这还没有进院子呢,这是做什么? 想在外面就闹起来吗? 霍绾君上前抓住外祖父的拐杖,轻轻晃了晃,就卸去了七八分的力道,又拽着拐杖直直地就朝院子里快步走去,边走还边嚷嚷,“外祖,您这是打死我舅舅吗?有话好好说,再怎么样,我舅舅也是您唯一的嫡子,还在太子府做事呢!我舅舅身上有着太子安排的重任,您把人打坏了,耽误到了太子的事,赔的起码?” 老头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紧跟着霍绾君进了东闾家的院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跑。 这个胖墩墩的外孙女还真有几分蛮劲。 霍绾君又对身边的侍女吩咐:“我外祖父不知道做什么,带着东闾家主要来做个什么见证,你去找找冠军侯府的侯爷,问问他是否有空,和夏姬一起来。” 老头子被拖得晕头转向的,喘息着站住,听了这话,竟然也不反对,笑着道:“正是,这是件大好事。” “哦?”霍绾君笑嘻嘻地问:“外祖父,一路车马辛苦了吧,坐下歇歇。” 东闾娘子瞧着女儿带着父亲一阵子跑,无奈地对弟弟道:“你跟过去瞧瞧?” “绾君又不会吃亏,”东闾正无所谓地道,看了看姐姐责怪的眼,只好点点头应下,但是脚却并不挪动。 东闾娘子对着东闾家主和继母恭谨地道:“外面热,进院子里坐着说话吧。” 老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身后的婆子上前搀扶着,进了院子,东闾娘子便轻轻地跟在后面。 瞧着姐姐这副恭敬的模样,东闾正就来气,瞪了东闾家主一眼,便也跟在后面进了院子。 东闾家主觉得自个真是里外不是人,个个都将他当狗一般,却也只能跟了上去。 侍女们在正屋已经点上了香,摆上了冰,老头子的气已经喘匀称了。 众人围坐在侧,老头子说明来意:“女儿,你和离之后,还是东闾家的女儿,可是我东闾家按照家训,不得有归家女,死也要死在夫家。” 东闾家竟然有这个规定? 东闾娘子的面色苍白,颤声问道:“父亲,东闾家的家规,女儿至小就倒背如流,却是从来未曾听说过这一条家规,况且,东闾家并不是没有过归家女,我的二叔祖……” 东闾正明显不相信,嘲谑道:“姐姐也可以不入东闾氏的,母亲是卓王氏,姐姐跟随母性就是了。” “卓王氏?卓王氏早没有什么人了?你以为你们舅家有多大财力?早已经衰败下来了,现在你们去找他们,他们也不会认你们了,”老头子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霍绾君抱着母亲颤抖的身子,“母亲,没事的,早先外祖没有想出来这一招,现在来用,只怕别有他图。” 东闾家主面如土色,什么时候东闾家有了这一条家规,这是大伯杜撰出来的吗? “那是以前,东闾家败落了,一直么有严格按照这一条来,之所以制定这样的家规,便是为了和外姓之人永结两姓之好,东闾家的女儿嫁到了别家去,就只有好好做好人家的妻子,不要有什么其他想头,如今,要重新振作东闾家,自然是要从严格遵守家规开始了,”老头子继续侃侃而谈。 东闾家主强自镇定。 东闾正怒道:“您这是故意的吧?想要逼死姐姐?” “我确实想要逼死她,这个糊涂的贱人,不好好做奉车都尉家的娘子,闹着要和离,心眼小的容不下同父的妹妹和她的孩子,这样的女儿,不是我东闾家的女儿,不如早点死了,还有个好名声,”老头子继续道。 “东闾家主,您发个话,您可知道东闾家有没有这样的家规?”霍绾君怒瞪着东闾家主。 才从我家得了二万钱的馈赠,你就跟着来逼我母亲死了。 东闾娘子只是放声大哭。 东闾家主忙著着搽汗,他还真不知道有没有这条家规,虽然大伯退下了家主之位,但是许多事情并未交割清楚。 大伯这是在拿捏他,他也没有办法。 见了东闾家主的那个怂样,霍绾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死老头子又来找茬。 侍女在一旁瑟瑟发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父亲上门逼着女儿去死,还说这是好事。 女主人怎么有这样的父亲。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个老头子,真是够毒的。 东闾娘子停下哭泣,红着眼睛问:“父亲就是想来让我死的?” 众人默不作声,都看向老头子、 “是,”老头子的脸上闪过狰狞的快感,现在知道父亲的厉害了吧,当初那么得意,“若是不想死,就和奉车都尉和合。” 这个才是重点吧。 霍绾君腾地跳了起来,真是够了,她指着老头子就要开骂。东闾娘子连忙将她的手压住,若是女儿当众骂了长辈,名声就坏了。 东闾家主的眉毛都要皱到一块了。 这是把众人当傻子玩了吧。 “霍光是您的儿子吗?您这么挖心挖肺地对他?”东闾正已经被气的失去了理智,挖苦地道:“还是我们所有人都比不上一个霍禹?” 东闾正的手紧紧地攥在一处,他现在恨不得让霍禹去死,小显和她的哥哥,他忍了,如今这个死老头子又为了个霍禹,要逼着他姐姐再嫁给霍光那个贱人,不然就是死,真是够了。 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 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听了这么多的圣人言,只是让他的父亲和继母有恃无恐地迫害他们。 “你这个孽障,胡说什么?”老头子一个耳光打在了儿子的脸上。 看着脸上五个指印,满眼冒着血光的东闾正,老头子怒道:“做父亲也不想让女儿死,所以让她和奉车都尉复合,奉车都尉也表达了这个愿望,愿意按照嫁娶的规矩重新娶妻。我竟然能有这么个好女婿,东闾家是不是该举家相庆?” 霍绾君看向母亲,生怕母亲会答应,可是若是母亲不答应,也逃脱不过一个死字。 这个世上真的就有这样的父亲。 一旁继祖母一直冷冰冰地吊着脸,如今却来打圆场,“你这般说,女儿怎么能够转寰的过来?这个喜讯,就让女儿好好想想,她会想明白的,我们走吧。” “给你三日的时间,到时候我带着白绫来等你的答案,”老头子得意洋洋地宣布,拐杖重重地击打着地面。 东闾家主一声不吭地跟着两个老东西的身后走了,轻飘飘的,比来的时候还不显眼。 东闾正在他的背后啐了一口道:“两万钱还不如养只狗,没有脊梁骨的人坐上了家主连只狗都不如。” 东闾家主的身子僵了僵,快步走出了东闾府。 侍女被吓得哆嗦个不住,这个时候才敢来回话,霍嬗和夏姬都不在家,去了平阳公主府。 “姐姐,你别怕他们,他们就是想逼着你和霍光那个贱人复合。三日之后,我连门都不让他们进来,”东闾正气的手指都发抖了。 东闾娘子让霍绾君下去,“去看看弟弟吧,母亲有事,看护不到他。” 霍绾君又担心弟弟,又担心母亲,眼红红地嘟着嘴看着舅舅。 “下去吧,舅舅和你母亲说会话,会有办法的,”东闾正摸了摸外甥女的头。 霍绾君下去了,走了一阵子,又拐回来,悄悄地爬在窗底下听。 “弟弟,别傻了,如今父亲还没有到你那里住呢,若是现在惹得他不高兴,以后他去了你那里住,不知道又要出什么手段。更何况这件事,家主压根就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思,他三日之后进不了门,难道日后就不会带着族人上门来逼我死吗?” 晚风中,母亲的声音带着死寂。 “那姐姐,难道就这样认了?”舅舅的声音里带着凄凉和悲愤。 “不认又有什么办法?我若是不听话,总会连累你,打小不就是这样吗?只是可怜了我的两个孩子,若是你我闹的厉害,被东闾家出了族,你还有什么前程?我的两个孩子连依靠都没有,可跟着我再和霍光在一处,只怕也没有什么善终,”母亲说道孩子的时候,声音里总算是带了些许的起伏。 夏日热热的风,风里带着母亲隐忍的哀泣,霍绾君的一双小手,紧紧地扣着墙壁,幸福并没有那么容易。 第45章 出族 就这么忍受了? 霍绾君的心里觉得不服,她明明改变了许多的,她救了霍嬗,救了舅舅,小显也不见了,母亲和父亲也已经和离。 屋内舅舅的声音同样充满了不忿:“我就不相信,道理都掌握在那两个老东西手里。” “弟弟……” 霍绾君第二日,是带着一对熊猫眼起床的,霍嬗和夏姬从平阳公主府中回来了,听说了昨日的事,都愤懑不已。 这个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父母…… 瞧着一脸憔悴,抱着小弟弟不放手的霍绾君,霍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奴跌跌撞撞地进来,呈上一块竹片,“奉车都尉大人的拜帖。” 前次,霍光前来拜见,又去了冠军侯府,两个小孩子已经将事情说清楚了,东闾正便没有再回他的拜帖。 这次,又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闾娘子。 东闾娘子不饮不食,瘦了不少,她闻言有些恍惚,看了看两个小儿,心里涌上一股子气,昨日劝慰弟弟的那些话,她又何尝愿意,可母亲早逝,她一心想照护着弟弟,和族规做对,便是鸡蛋碰石头。 她怎么折腾都逃不离对方的手掌心,认命就是,怎么也不能将弟弟再折了进去。 可稚子何辜? “姐姐,你可愿意陪我见客?”东闾娘子思虑再三,决定见一面霍光。 “母亲,我也要去,”霍绾君抱着弟弟,一脸认真地道。 “……也好……”东闾娘子不想让女儿见到这些丑态,可是……这个世间的丑陋不是掩盖便能掩盖得住的。 迟早都要面对,不如早点吧,兴许这个孩子比她有造化。 霍光在厅堂里等了一阵子,颇有些不耐烦,整个院子都和他以前住着的时候不太一样,厅堂里的布置也是按照东闾正的品味来的,都是些山水绣图,文绉绉的。 听闻一阵佩环声响,霍光收回了不屑的表情,端正地跪坐喝茶。 “小叔,”夏姬轻声唤了句,“东闾娘子马上就来。” 言语之中并未多说什么,霍嬗也在一旁坐下,板着脸,颇有些看不上这个叔叔。 “嬗哥几日未见,便生疏了,”霍光俊秀的眉眼在霍嬗的脸上流连了片刻。 “叔叔,东闾娘子的父亲逼着东闾娘子和您复合,这件事您知道不知道?”霍嬗还是不擅长压制自己的情绪。 夏姬皱了皱眉,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是做什么? 好在东闾娘子这个时候出来了,淡淡地对着霍光施了一礼,跪坐一旁,颇有些木然地问:“不知霍大人到此所为何事?” 霍光的眼前一亮,东闾娘子和以前大有不同,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仅仅是孩子,包括他的前夫人都有了极大的变化。 “我来此地是为了看看孩子,还有就是,希望东闾娘子能够接受我的诚意,我想求娶东闾娘子为妻,”霍光并不觉得尴尬,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将话说了出来。 夏姬松了一口气,又憋了一口气。 霍光擅长给人做脸面功夫,自然不会让人太过于难堪。 东闾娘子对着身旁的侍女点了点头,便将霍绾君和她怀中的弟弟领了出来。 霍光从小郎君出生后,就没有怎么看过这个孩子,如今倒动了慈父心肠,只可惜小郎君已经会认人了,在霍光的怀里挣得一头大汗,哭的撕心裂肺。 霍光的面容依旧那么平静喜悦,好像很喜欢这个儿子一般。 霍绾君的心中涌起阵阵寒意,问:“父亲又要娶母亲了吗?如今,我们算是母亲的孩子,还是父亲的孩子呢?” 众人哑然。 霍光看了看这个女儿,笑着道:“昔日为了你爱做梦一事和夫人多有口角,以后为父再也不会了,自当好好照顾你,你在宫中既然和五皇子、皇后都相处的很好,日后父亲便会带着你多去宫里转转,金大郎和上官大郎都在皇帝身边服侍,你日后会有机会和他们相交。” 霍绾君明白了,这一世,父亲又将她视作手心里的的棋子,与前世不同的是,她不会再只是联姻这么简单,到比上一世更得看重。 看着东闾娘子淡淡的脸色,霍光笑着道:“这件事本也不着急回话,什么时候东闾娘子想清楚了便命人给我回话便是,前次是我不对,希望东闾娘子能够原谅我的过错,复合之后,光承诺再不会有什么烦心事。” 东闾娘子施了个礼,“绾君,代我送送你父亲吧。” “喏。” 霍绾君在前面晃晃悠悠地引路,一对小环髻一晃一晃地,丝带也跟着飘动,她到的确是送送父亲,并没有什么话说,上次父亲来问母亲的事,她就觉得不对,如今就联合着外公来了。 这是要将母亲和她朝死路上送吗?欺人太甚。 东闾正回来之后,听说霍光上门提亲,气的要命,将送来的礼物全都扔出了屋子,可这又有什么用,什么都改变不了。 霍绾君倚在门柱上,看着颓然的舅舅,突然道:“舅舅,我不想做霍家的女儿,也不想做东闾家的女儿,我想做卓王家的女儿” 东闾正的眼前闪过一丝亮光,顷刻又熄灭了下去。 “那天舅舅是说的气话,你外祖父曾经和外祖母的母家交恶,这么多年互无来往,寻都不知到那里去寻……两天之后,你外祖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霍绾君打了个寒颤,这样的事情,冠军侯府也帮不了她。 卓王家族远在蜀郡,而且据说也已经败落,何况老头子为了将舅舅和母亲捏在手心,自然是在外祖母死后,便想法子断了与妻族的来往。 “与其被逼的没有活路,干脆大家一起没有活路好了,”霍绾君气呼呼地捏着小手,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你有什么法子?”东闾正问。 东闾娘子静静地在窗下听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讨论。 窗棂上一只青蝇在蜘蛛网中挣扎着飞不出去,东闾娘子想,她这一生和这只青蝇又何其相似。 青蝇渐渐的没有了力气,蜘蛛忙碌地吐着丝,等着收获最后的成果。 东闾娘子苦笑着,用团扇轻轻地给小郎君扇着风。 一只大黄蜂冲了进来,横冲直撞地将蜘蛛网冲的七零八落,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就走了。蜘蛛只好恹恹地退下,青蝇跌落在窗台上,慢慢地伸展开翅膀,飞了出去。 这一场鏖战,胜负本来已经分明,却突然又有了这番变故。 东闾娘子翻身坐起,对着苍天叩首,道:“天无绝人之路。” 两天之后,东闾家主又来,带着族里的一众老人家,还有前家主夫妇。 门前洒扫的异常洁净。 东闾娘子和东闾正恭敬地迎接族中的长辈和东闾家主。 老头子的嘴边闪过一丝狞笑,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东闾家主惶恐地走过东闾正的身边,轻声道:“正哥,我已经查过家规,这条家规实在是有些久远,本已多代未用,大伯又将它翻检出来,又得了叔祖们的认同,要拿你姐姐开刀。我……” 东闾正漠然地道:“怪不得说东闾家一代不如一代,你身为家主,不知道家规是家主制定的吗?” 东闾家主一个踉跄,还是跟着一群老头子的步伐,只是不敢再抬头看东闾正。 葡萄架下,众人围坐,袅袅的香烟升起,一群岁数加起来近千岁的老头团团围坐。 “女儿,你可是想清楚了?”老头子问。 身边的老婆子,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盛放着白绫。 “女儿想清楚了,”东闾娘子淡淡地道:“女儿不嫁,女儿也不想死,女儿自请出族。” “放肆,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连祖宗都不要了,你自个做孤魂野鬼也就罢了,难道要带累着一双小儿女也做无主的孤魂野鬼不成?” 等来等去,等到了这么个结果。 老头子怒的要命,手中的拐杖就要朝东闾娘子身上掷去。 “东闾正,你就这样看着你姐姐执迷不悟不成?” “叔祖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能这样,出族之后,那日子是一般人能熬的吗?没有族人支撑,你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会倒的呀。” “你死之后,不能入祖坟,孩子呀,多想想呀,日后你这两个孩子的前程还要不要了呀。” 东闾娘子只是抿着嘴不应声。 老婆子一双啐了冰的眼睛,在东闾娘子和东闾正的脸上扫过,低声对老头子说了几句。 老头子哼了一声,道:“我告诉你,你不用妄想进卓王家,当年卓王家衰败了,来找我要些你母亲的嫁妆去应急,被我拒绝了,还从此之后不让他们进东闾半步,卓王家的人都不知道死到那里去了,也不会收留你,东闾家的人好歹还是名门大族,卓王家的人不过是不讲规矩的商户,贱籍,你去找他们,等着那些穷亲戚像吸血蚂蝗一样将你吸个干净,还把一双儿女都变成了贱籍,等着他们长大后怨恨你。” “你要么嫁给奉车都尉,要么去死,别的梦最好不用再想了,”老头子气粗的很。 “我既不想死,也不想再嫁给奉车都尉,我要求出族,请各位成全,”东闾娘子继续坚持。 “你这个孽障!”老头子的拐杖就要打上来,“我打死你算了。” 霍绾君立即拦在母亲面前,叉着腰,等着将外祖父掀翻。 侍女匆匆地冲了过来:“宫里来人,请霍娘子去宫里,五皇子病了,嚷着要见霍娘子。” 众人愣了一愣,都看着前家主。 东闾家主挤出一句话来:“大伯,您不是说,东闾娘子没有靠山,身后就是冠军侯府,冠军侯府也姓霍吗?” 霍绾君眼睛一瞪,怒道:“我不去,让他们去给五皇子和皇后说,有人想要逼死我母亲。” 第46章 奇事 侍女呆立在当场。 霍绾君跺了跺足,怒道:“还不快去,愣在那里做什么?五皇子一定是因为想念母亲做的江米糕了,你告诉外面来接人的小黄门和家人子,就说绾君和母亲都要被人逼死了,去不了。” “这可不能去!”东闾家主站起来,哆嗦着吩咐:“这可不能去,东闾家惹不起皇室。” “你怎么还不去,是谁把你买来的?”东闾正怒了。 侍女瞧着像个狮子一般的东闾正,打了个哆嗦,只好颤抖着转过身离开。她实在有些害怕,这些老头子口口声声都能让当家主母去死,捏死自己还不就等同于捏死只蚂蚁。对着小黄门,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老头子眯着眼睛,冷笑道:“你当我是吓大的?用这样的招数来哄人,你们别被他们骗了,从小就是个表面老实,内里藏奸的。” 其他老头子互相对视,神色也安定下来,这也来的太巧了点。 霍绾君也不理他,只是板着脸,张开双手,将母亲护的严严,就像个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一样。 其实,霍绾君觉得母亲还不如她大呢。前世,她活的岁数还比母亲多了那么一丢丢,死后魂魄还在外飘荡了不少时日。 东闾娘子的眼泪差一点又掉下来,只用袖子塞进嘴里,强吞下涌上来的哽咽。 东闾家主有些惶恐地道:“大伯,我们还是走吧,堂妹和离之后,再嫁本就该由她自己决定,更何况,堂妹宁愿选择出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老头子更是激动,站起身来,指着东闾娘子便骂:“生了你这样的不孝女,留着又有何用,你这条命是我给的,自然我也能要的回去,出族?东闾家多少年都没有出过这样的丑闻了!” 一群老头子连忙在一旁哄劝,不外乎就是出族东闾家太没有面子,东闾娘子也没有什么便宜,不如就听前家主的话,和奉车都尉和合,日后两个孩子的前程也会好很多。 这是一群将人往死路上逼,还要说都是为你好的老东西们! “怎么回事?”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深深的不满,“你们都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霍绾君在那里?皇后娘娘的懿旨在此,宣霍绾君进椒房殿陪伴五皇子!任何人不得阻拦,违令者斩。” 那些老鸭子们的脖子就像是被人齐齐扼住,断了声音。 霍绾君循声望去,就见到一个小黄门怒气冲冲地站在庭院里,朝这边望着。 原来这是真的?东闾家主看向霍绾君的眼神深幽,额头上的汗就流了下来。他连忙站起来身来,拜了下去。 老头子也闭上了嘴,院子里站了许多人,个个都穿着宫服,小黄门一脸的不耐烦。 这不是外孙女在扯大旗哄骗他们,是真的皇室里的人。 葡萄架下,加起来近千岁的老头子们全都伏下身去,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在微微颤动,霍绾君想,这兴许是激动的。 “霍绾君?”小黄门尖细的声音继续在叫。 “大长秋大人和史皇孙也来了,你速速前来迎接,”小黄门继续道。 东闾家主的身子又矮了几分,今天太热了,他的背心都被汗打湿了,却又觉得凉飕飕的。 老头子太不服气了,凭什么这个贱胚子能够有这么大的靠山。 “我母亲要被逼死了,我抽不出来空迎接大长秋和史皇孙呀,”霍绾君依旧坚持,绝不挪动半步。 小黄门愣了一愣。 “胖头鱼,谁要逼死你母亲?本皇孙为你做主,”一个清亮的童声响了起来,这声音听起来莫名有些萧杀。 “皇孙,您来了呀,我的外祖父逼着我母亲要嫁给我父亲,说东闾家的家规要求,东闾家没有归家妇,东闾家的女儿死也要死在别人家,我母亲要求出族,外祖父也不愿意,带了这一帮老祖宗前来逼我母亲上吊。” “皇孙,您去给大长秋和皇后说一声,霍绾君出不了门。您给五皇子带个话,给他做好吃糕糕的是我的母亲,要被活活逼死了呀。” 霍绾君说的声泪俱下,个个老头子都垂下头,心里很不服气。 大长秋本不想来,只想派个小黄门前来宣旨,将霍娘子接到椒房殿,哄一哄哭的厉害的刘髆。 可是,今天恰好皇孙在这里,瞧着小叔哭的可怜,就说愿意亲自去一趟,把霍娘子接来,哄小叔高兴,还告诉小叔,一定会让霍娘子带许多的江米糕来。 刘髆一听立即止住了嚎啕大哭,改成了小声抽泣,要求皇孙一定要将胖姐姐带来。 大长秋觉得憋屈,椒房殿什么好吃的糕点没有,可五皇子偏偏将霍娘子留下的糕点当个宝贝一样,放不住了才吃,吃完了就闹,卫皇后才和皇帝改善了关系,怎么能让刘髆生病。 刘进在一旁说,小叔可能是想霍娘子了,小叔年纪小,说不清楚,只会哭泣,兴许也是想霍娘子家里的糕点了。 大长秋见皇孙为了五皇子都亲自去接了,她也得在皇后面前有所表示,只好就跟着来了。 没料到,一进门,这家就在闹。 皇孙还是个看热闹不嫌麻烦的。 “什么?太荒唐了,怎么有这样的事情?本皇孙一定要去告诉皇祖父,长安城内,天子脚下,奉车都尉竟然要逼婚,霍嬗呢?霍嬗表哥怎么不在这里?他叔叔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霍嬗知道吗?有这样的叔叔,是不是一定就有这样的侄儿,本皇孙不和这样的人玩,”皇孙一跺脚,大怒。 东闾正立即出来,对着皇孙施了大礼,道:“皇孙,臣是东闾正,在太子府内任职,皇孙若是要将此事告诉皇上,不如带上臣吧,他们要逼死的是臣的姐姐,臣的姐姐不善言辞,也从不记仇,臣可以将这件事情说个清楚。” 东闾家主快瘫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怎么一息的功夫,就变道要去告御状,上达天听了。 大伯说,堂妹没有依仗,最大的依仗也不过是冠军侯府,冠军侯府也姓霍,东闾族内的事情,他们插不了手。 眼下整个东闾家族里,最有钱的就是东闾正姐弟了。 大伯许了许多好处,若是堂妹和奉车都尉复合,族中可以得到多少好处,若是堂妹不愿意,被逼死了,分的那些嫁妆都要拉回来。 当了那么多年的东闾家主,大伯还是有一些手段和拥护者的,略加撩拨,就将族里上了年纪的几个老头子给哄了起来。 在他们看来,这是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事情,东闾娘子被逼死了,也不过是说明东闾家族的家规甚严罢了。做父亲的都这样对子女,他们这些外人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族中的许多族规,有时候连官府都没有办法管理。 东闾家主就被哄抬的下不来,一步错,步步错。 大长秋此时再是个呆子也知道该怎么说了:“霍娘子,你带着你母亲随臣来吧,和臣一同去见皇后娘娘和五皇子。” 宣室内,刘彻正不耐烦,李姬生的两个孩子,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不日即将押解进廷尉诏狱。 虽然,他们做下的事情十分让人生气,但毕竟这两个都是他的儿子。 刘彻的女人无数,但是给他生过孩子的并没有几个,李姬一口气生个两个,李夫人一跟着他就生了一个。 这两个女人都姓李,也都曾经很得宠爱。 太子刘据知道父亲的烦闷,虽然心中对两个弟弟有些不满,但还是决定做个好儿子,好哥哥,劝说父亲对两个弟弟从宽处理。 一向仁慈的刘据,这一阵子被两个儿子的争论弄得头昏脑胀。 大儿子刘进道:“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父亲对两个弟弟一向不薄,他们却这般心中怨愤,若是宽待,那么剩下的皇子一定会有样学样,皇祖父身体强壮,肯定还会有小叔叔生出来的,那些不满意父亲的小人们不断地在皇祖父的面前进谗言,即使睿智的人也会犯错。到那个时候,悔之晚矣。” 二儿子刘中道:“父亲本就仁孝,皇祖父的儿子本就不多,如今一下子两个儿子犯了过错,难道要逼着皇祖父失去两个儿子吗?” 刘据觉得大儿子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二儿子说的很合他的心。 一时之间就有些两难,今日在殿上求情的时候,不免就有些不像往日一般了。 这种不同,敏感多疑的刘彻便立即感觉了出来。 殿下突然变的乱糟糟地,这并不是小朝日,只有皇上的近侍和郎官们在一起议事,皇上和信任的人在一旁旁听。 这是皇上的一个小小的智囊团。 他们能够议论的事情非常的广泛,有强硬的皇帝在,丞相的权势会得到遏制,而这个智囊团的存在,就是对丞相权势遏制的一部分。 “殿下都是些什么人?”刘彻浓黑的眉毛抬了抬。 “是史皇孙,”中常侍回禀。 刘据的眉毛便微微地皱了皱。 霍嬗笑着道:“史皇孙不是去椒房殿看五皇子了吗?” 金大郎在一旁撇嘴,“五皇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日哭的厉害了,史皇孙许是陪他玩了。” 刘彻的眉毛微微展开,问:“皇孙有什么事?” “皇孙说有一件父子之间的奇事,想请皇上断一断,”中常侍也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皇孙这是和太子打官司吗?但又不像,皇孙满脸的怒气,身边跟着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头,瞧着又不像是教皇孙读书的儒士。 第47章 继室 “父子之间的奇事?”刘彻回味着这句话,看了看一旁的太子殿下。 眼下说的不就是父子之间的事情吗? 刘据有些窘迫,对父亲道:“进儿又胡闹了,小孩子不知事……” 刘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儿子,淡淡道:“孙子找祖父,不算什么。” 说罢,眉毛微微地抬了一抬,这个越来越伶俐的长孙,有什么父子之间的奇事要他断一断? 这又是打着旗号要做什么呢? 谁教他的? 这是要直言进谏吗? 刘据担心儿子惹祸,微微有些不悦,眉头微皱,有些失神,进儿如今变得有些厉害。 宣室内,很快便进来了一堆的人,其中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和老妪极为打眼。 霍光、金日禅、上官桀在离宣室较远的偏殿,这儿不是建章宫,也不是甘泉宫,皇上正式处理朝事的地方,他们不能靠的太近。 所以霍光还不知道自个的岳丈和岳母被皇孙带进了宣室。 霍嬗抬眼看了一看,都是些熟人,笑嘻嘻地对着刘进道:“表弟,你怎么带了这些人来?” 刘进脸色不悦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本皇孙竟然不知道你有那样的叔叔,想来你和奉车都尉如此亲近,也和他的品行相似。” 这句话,再加上嫌弃的表情,将霍嬗钉在原地,委屈地撅了撅嘴。 像是再也不屑与之交往之意。 刘彻似笑非笑地问:“奉车都尉有什么事惹得你如此不快?” 刘据也觉得儿子说话难听,喝了一声:“进儿。” 刘进今日身着月白色的纱衫,小小的个头,纱衫裁成深衣的款式,腰上系着深青色的腰带,缀着美玉。 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上,满满都是怒意,脑后的散发,漆黑如墨,美丽好看的嘴唇微微开启,声音清冷。 说是一个金童也不为过了,这声音抑扬顿挫,甚至隐隐合着乐理,异常的悦耳,一张口,就将在场之人的耳朵全都吸引了去。 刘彻觉得这个孩子,自有一番风流之态,让人观之忘俗,不由得就更加喜欢。 “奉车都尉和东闾娘子和离,如今又要逼人家和合,还请了岳丈和岳母到东闾娘子家逼婚,若是不允,就要让人家一根白绫上路,东闾娘子自请出族都不愿意。若不是五皇叔想念胖头鱼,天天哭着要见她,孙儿才和大长秋去了东闾府,正巧遇见这些老头围坐一圈,逼着人家去死。皇祖父,这个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父母,真是奇了。” 刘彻有些愣神,霍光和妻子和离之事,他是知道的,也知道霍嬗有些嫌弃这个叔叔,怎么,又要强求复合了呢? 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做父母的,不向着女儿,向着女婿的? 他的女儿当利长公主,到了现在还惦记着那个死去的栾大,自他斩杀栾大之后,当利长公主一直怨恨他,替栾大收了尸,还在她的汤沐邑给栾大建了座大墓。 刘彻不打算追究大女儿明晃晃的挑衅,毕竟当时是他太相信栾大了,一时糊涂,将守寡的女儿嫁给了栾大。 后来发现栾大竟然欺瞒他,那是一定饶不得,这件事对女儿伤害极大,刘彻不是不后悔,但是事情重来,他还是会杀了栾大,君威从来是不可冒犯的。 可刘彻也在后悔,早知道栾大就是个骗子,压根没有长生不老的秘方,他又怎么会将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他。 看着当利长公主迅速地憔悴下去,做父亲的也觉得难过。 刘彻陷入了深思。 东闾娘子的这个父亲真是奇怪了。 刘进又充满怒意地道:“他们还说,东闾娘子的背后无人,只有一个冠军侯府,冠军侯府也是姓霍,祖父,我只好带着人到您这儿评个理了。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表哥和你的叔叔是一伙的。” 霍嬗喃喃地道:“皇孙这话好没道理。我又有什么办法,东闾娘子的父亲想昧良心,都是为了那个外室生的女儿和儿子,叔叔将那个私生女当成了宝贝,更是将她生的大堂弟当成了心头肉,为了这逼着东闾娘子复合,说是什么族里的族规。我劝叔叔,叔叔又不听。” 刘彻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立即道:“进儿,你好好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表哥早已经和霍光分府了,他怎么能做得了他叔叔的主?你为了别人的事,就要和你表哥生分不成。” 刘进这才不情不愿地站在了霍嬗的身边。 两个小人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起,还加油添醋了一番。 东闾家主觉得真是倒霉,今早一出门,就有只乌鸦叫,还在他的肩头拉了泡鸟屎,他就应该警惕不出门才是。 真是财迷了心窍。 底下一圈老头子,这是第一次进未央宫,见到皇帝,今儿这一辈子,折在这里也算是值了。 老头子猛地叩首,“皇上,这都是小民的家事,自然是小民知道的最为清楚,还请皇孙不要道听途说为妙。” “道听途说?”刘进扯出一声冷笑,转过头去,对着刘彻道:“皇祖父,上次东闾家主将私生子冒认为庶长子,将嫡子逼进大牢的故事您听说过没有?” “……” “还有上次,我跟着表哥去东闾打猎,正碰上他们分家产,那可真是热闹……” “……” 刘彻的眉毛越来越拧到了一处。 东闾正在一旁忍不住大哭,“这一件件,都亏了皇孙有好生之德,不然臣的这一条命就没有了。” 老头子强忍住心中的不安,“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小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小民的缘故,连累了东闾一族的名声,小民虽然已经不是家主,但也想重整家族声望,于是就找出了东闾家族祖传的家规,东闾族中不得有归家妇,女子不二嫁……” 刘彻大怒,这句话触动了他的逆鳞。 “东闾族中为何不得有归家妇,女子不二嫁之条目?”刘彻问,声音并无起伏。 老头子连忙解释:“禀陛下,东闾家族是世家大族,希望东闾家的小娘子都是贞洁之人……” “好,好得很。”刘彻道。 刘据拧起了眉毛。 他的祖母王皇后,便是先嫁的金家,再入的太子府,他的姐姐,当利长公主,便是二嫁之人,他的姑母平阳公主更是三嫁。 刘彻见儿子要起身训斥,以目示意,刘据强忍着没有作声,重新跪坐在侧,只是脸色很不好看。 老头子却挺直了腰板,道:“小民的女儿自然不能做那不贞不洁之人,自幼就被教导四书五经、熟读女戒,如今奉车都尉想要复合,这本是极好的,偏偏那个贱人忘了当初的庭训,不识抬举,竟然惊扰了皇孙和皇上。” 刘进悄悄地攀附在刘彻耳边,嘀咕了几句。 刘彻问:“听说你的继室原本就是归家妇?” “!” 东闾家主的腰塌到了地上,肚子上传来了青砖的森森凉意。 第48章 心意 “胖姐姐来了,”刘髆知道霍绾君来了,立即欢呼着迎了上去,嗓子哭的有些嘶哑。 脸上泪痕斑斑。 一群家人子在身后簇拥着,生怕刘髆泪眼朦胧地,将自个绊倒。 大长秋见这个样子,内心五味杂陈。 一群家人子都抵不过一个胖娘子,五皇子方才还哭得厉害,见了这个小胖子,脸上的笑甜的让人不忍心看,屁股后面就差一个小尾巴了。 “霍娘子,你先在廊下和五皇子玩一会吧,等皇后娘娘召见便是,”大长秋吩咐道,临走前颇不以为然地瞧着霍绾君抱着刘髆,刘髆在霍绾君的脸上涂了涂口水。 东闾娘子站在一侧,连忙行了一礼。 “哎……”大长秋点点头,匆匆离去,用袖子遮住额头,夏日的阳光晃得头疼,令人心浮气躁。 “胖姐姐,你终于来了,我把你给的糕糕都吃完了,哭了两天,你才来,”刘髆花一样的嘴唇嘟起来,黑水晶一样的大眼睛微微泛红,浮肿的眼泡看起来甚是可怜。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霍绾君不由得笑了。 “胖姐姐,我天天叫你漂亮姐姐,陪我多玩两日吧,”刘髆连忙讨好。 霍绾君喜欢被人夸漂亮,刘髆也觉得她很漂亮,至少比椒房殿里那些家人子要漂亮的多。 大侄子嘲笑胖姐姐,他就要夸胖姐姐,这样胖姐姐才会更喜欢他,不和大侄子玩。 果然,霍绾君笑的两个眼睛都眯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小米牙。 刘髆也笑了,微微地拍着手。 东闾娘子在一旁瞧着两个小孩子互动,心神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自绝望、挣扎、彷徨到升起希望、紧张、局促,东闾娘子就像做梦一般。 “这是我母亲,小臣留给你的好吃糕糕都是我母亲做的,”等待激动的相认过去,霍绾君给刘髆介绍母亲。 “母亲?”刘髆探出脑袋来看。 一个穿着淡青色纱衣的娘子,软软糯糯,白白胖胖地正微笑地看着他,眉目之间和胖姐姐有些相像。 她的身上一定很温暖吧,刘髆想,一定像胖姐姐一般软软的,香香的,笑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开心。 “谢谢母亲,”刘髆甜甜地道,仰着美貌的小脸。 东闾娘子的心都化了。 “不是母亲,是我的母亲,”霍绾君连忙解释,“五皇子记住,您的母亲是卫皇后。” 刘髆将手指放进嘴里,犹豫了一阵,将手又放到了东闾娘子的手中,“谢谢胖姐姐的母亲。” 握住涂满口水的小手,东闾娘子的脸上荡开了笑纹,这个小孩子,有一种神奇的美,能够让一个人的心迅速地变得柔软下来。 “五皇子喜欢什么糕点,民妇便去给五皇子做。” 卫皇后已经听了大长秋禀报,知道这件事涉及到皇上的宠臣,奉车都尉,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刘彻喜欢那三个赶车的,早已经不是秘密。 上官桀、金日禅、霍光三个人是皇上的信臣。 金日禅是匈奴人,平时谨言慎行,并不敢过于展露头角,也不敢参与过多; 上官桀原本是马监出身,擅长阿谀奉承,得了皇帝的喜爱; 至于霍光,更是因为兄长是已故的骠骑大将军,皇上恨不得将所有都补偿在霍去病的这个异母弟弟身上。 对于霍光,卫皇后的心中是有一些不满的。 霍去病是她的姐姐卫少儿所生,弟弟卫青抚养大,然而,却荣光了霍氏一族。 大长秋一向知道卫皇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谨慎态度,如今跟着皇孙去了一趟东闾府,就惹回来这样的事。 “皇后娘娘,皇孙已经将人带到了宣室,说是要让皇上断一断,”大长秋硬着头皮将事情说完。 卫皇后的神情变了又变,一只玉手轻轻地抚着面前的珠帘,微微地笑了。 “由他去吧。” 大长秋愣了一愣,“霍娘子和东闾娘子都被带了来,在廊下陪着五皇子玩耍。五皇子果然是不哭不闹了。” 若是能将霍娘子收进宫中做家人子该有多好。 卫皇后笑着说:“叫她们一起进殿里来吧,我瞧一瞧。” 大长秋有些莫名,但也瞧得出来,皇后娘娘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松了口气,便下去唤人去了。 “进儿比据儿更像皇上啊,”卫皇后凝思。 霍光被去病带到长安城后,做了皇帝身边的郎官,成为了皇帝身边的信臣,这自然少不了卫家多年的照拂。 可是,这个霍光,却一步一步的远离她和太子,隐隐有只认皇上一人的趋势。 这样的臣子无疑是皇上的最爱,但是在卫皇后的眼里,却是一种背叛和挑衅,这些年,她早已失宠,靠着卫青的威势和自己的小心谨慎,保护着自个和太子,霍光这样的行为,令卫皇后压抑着一股怒气,但是她一直提醒着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子却是真的不在乎这些,随着弟弟们越来越多,太子不再独独受到父皇的宠爱,却因为从小受到那儒士们教育的缘故,铭记修身宽仁。 霍光这样的行径,太子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从此之后不会将他当成是信臣罢了。 卫皇后是从低层的歌伎成为皇后的,这一路走来的艰辛,让她更能明白,人心向背在一定范围内并不是多大的问题,势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霍光这样的小人背弃了卫家,就是因为觉得卫太子顺利登基的可能性不大,心中已经隐隐在别的皇子身上下了注。 将来为了防范卫家的报复,一定会如同被皇帝处决的中常侍一般,想方设法离间卫太子和皇上的关系。 就凭这,卫皇后就想灭了霍光,只是身在后宫,无法将手伸的太长,而儿子却是不会放在心上做这些事。 所以之前,霍绾君和五皇子在一起玩耍,卫皇后既不干预也不鼓励,只是淡淡地对待她。 如今……如今却是大不一样了。 “绾君一别,变的水灵了,”卫皇后笑眯眯地道。 做皇后多年,卫子夫不再是那个卑贱的歌伎,身上有着高位者的贵气,又有着谦和,如今又增添了一份慈爱。 霍绾君的鼻头一酸,立即诚心诚意地叩首,东闾娘子更是个老实的,诚心诚意都浮现在了脸上。 大长秋听着殿内又哭又笑的声音,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知道,皇孙今日的行为定然是合了皇后娘娘的心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小黄门匆匆赶来,请大长秋带着霍娘子和东闾娘子去一趟宣室。 第49章 休去 霍绾君偷偷捏起小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东闾娘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才见到了皇后娘娘,又要去见皇上啊。 卫皇后见她惶惶忽忽的样子,知她天性纯良,端方缺乏机变,微微一笑,唤过大长秋叮嘱几句,大长秋再看这母女两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霍绾君并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今生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立即明白皇后娘娘只怕是站在她们这一边的,立即心里轻松起来。 刘髆知道她们要去父皇那里,立即就哭上了,小黄门并不敢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静静地恭候在一旁。 怎么哄都哄不住,只是抓住霍绾君的手,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却又口齿清楚地喊:“胖姐姐不走。” 卫皇后的眉毛就微微地皱了皱,想了片刻,道:“让五皇子一起去吧,皇上已经许久没有看看五皇子了。” 于是,大长秋带着东闾娘子母女二人,身后跟着一大堆在刘髆身边伺候的家人子和乳母们,众星捧月地捧着刘髆去了宣室。 刘进见到刘髆,似笑非笑地对霍嬗道:“五皇叔不哭了,怎么也跟着来了。” 刘彻听了也是一愣,不悦地道:“髆儿怎么来了。” “髆儿想父亲了,也不想让霍娘子走,”刘髆眨巴眼睛。 大长秋就顺着话头,将五皇子这几日怎么闹着要见霍娘子,在霍娘子家瞧见什么,霍娘子在皇后娘娘那边说了些什么,五皇子又怎么舍不得,统统说了一遍。 跪着的那些加起来快有一千岁的老头子们,都傻了眼。 东闾家主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 霍娘子和皇家的交情这么深厚,又是皇孙,又是皇子,现在又有了皇后娘娘做依仗。 他真是瞎了眼啦,跟着这些不成器的老东西混。 混毛啊,东闾家族这一次都臭到了皇上面前了。 刘髆立即笑嘻嘻地凑在父亲和大侄子中间,占了个好位置,刘彻年纪大了,越发随性,也不管成不成体统,高兴了就是体统。 抚了抚五郎的小脑袋,由着他拉扯着自个的衣裳,刘彻看了看下面跪着的这母女两个,都是白白糯糯,一脸憨厚有福之相,要是没福气,岂不是就被逼死了呢? 这个霍娘子每见一次,都灵光一点,瘦一点,也好看一点。 “进儿觉得该怎么做?”刘彻貌似随口问了出来。 殿中人均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若是太子殿下倒也罢了。 可是…… 刘据的神色一动,嘴唇微微地动了两下,眼睛看着儿子,才八岁大,不晓得会说些什么出来? 霍绾君也垂着头听着,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着,皇孙,可就看你的了。 东闾家主安分地缩在一堆老头子之中,觉得今日这牵头之人是大伯,自个只能算是个从犯,没料到史皇孙一上来就揪住了他不放。 皇孙恭敬地向皇上施了一礼,清冷的目光扫了扫伏在地上的一群灰头土脸的老麻雀,恭声道:“皇祖父,如今事情孰是孰非已经清楚明白,若是要论起谁的过错最大,则要算东闾家主了。” 东闾家主震惊地抖了抖身子,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 刘彻的眉毛扬了起来,看着孙儿,“哦?” “东闾家主约束不住族里的族人,任由族人欺凌弱幼,助纣为虐,原本就不该发生的荒唐之事,他竟然不阻拦,反而还推波助澜,这样的人做一族之长,东闾家族的声望只会越来越低,两代家主都不将东闾家族的声望放在心上,怨不得东闾家主这样的望族,衰落成这个样子。” 刘彻看着这个孙儿,像是不认识一般。 霍绾君有些着急,皇孙,你怎么枪头不对准首恶呢? 一旁有郎官,恭喜道:“皇孙心中真是明白,恭喜皇上,恭喜太子。” 这一声及其突兀,并无人理会。 “那依你之见如何?”刘彻过了一会便问。 “东闾族顶好是换家主了,不然整个东闾都坏完了,”刘进的声音又变的有点奶声奶气了,他笑嘻嘻地问刘髆,“五皇叔,若是家人子不合您意了,您该怎么办呢?” 刘髆立即回答:“找大长秋收拾她。” 东闾家主瘫倒在地。 这来一趟,一个家主的位置就没有了。 东闾正的脸上不由得就露出喜色,看向皇孙的眼中充满敬仰,乃至有一种狂热。 这副样子,在上座的刘彻和刘进都看的清清楚楚。 “东闾正,朕就封你做了东闾家主,”刘彻道。 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没有人敢反对,这是头一回,皇上这么管到了一个家族的族长任免上。 “谢皇上,”东闾正连忙俯下身子叩拜。 “还有吗?”刘彻又看向孙子,颇有些考较的口气。 刘据的身子便不由得紧了一紧。 他的长子,如今正在被父亲考察,史良娣是个会教孩子的,希望长子不要说错了话。 刘进微微地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瞧着有些憨,“东闾家族的家规甚是奇怪,竟然自视高于大汉之法,东闾娘子可再婚,可自请出族,大汉之法都并未反对,曾祖母、姑祖母、姑姑都曾再婚,东闾家族却说再婚者为不贞不洁之人,真是可恼,前东闾家主的所做所为无异于私设刑罚,应为死罪。” 这话说的极慢,极淡然。 刘据甚是心惊。 “求皇孙饶命,这的确是东闾家几代前的家规,日后小的们回去听从家主之命,废弃不用便是……”老头子们为了活命,自称小的,殿上此起彼伏的叩首声响起。 霍绾君瞧了觉得甚是解恨。 刘彻不言,只是瞧着刘进,黑如点漆的眼睛里藏着深渊。 刘进心中一凛,却依旧嘲谑道:“东闾正做了族长之后,真该好好整一整家规了,前家主不允许前妻生下的孩子做归家妇,却娶了个归家妇做宗妇几十年,又私设刑堂,无视大汉刑法。孙儿跟着表哥玩耍,也曾听得几句俚语,家有贤妻,如有一宝,若是早点照照自个是什么样子,也就不会跟着到嫡女家里闹了,妻不贤,不生子,不如休去。” 第50章 懂事 霍绾君紧张的不敢抬头,东闾娘子的嘴巴张的老大,继母一大把年纪,若是被休回去,只怕也没有几年好活的了吧。 东闾娘子有些想求情,但又不敢张嘴。 东闾正看着皇孙,内心感激,不论这事成与不成,皇孙今天的作为处处都是为了他和姐姐着想,人以国士待之,我以国士报之,从今往后,他东闾正便将这条命都给了皇孙了。 “哈哈,进儿真是捉狭,”刘彻抚掌大笑,如此作为,真是率性。 他年轻的时候,便是这样妄为的。 众人听得皇上说“捉狭”二字,纷纷松了口气。 老婆子一个放松,瘫了下去,若是这一大把年纪,被休了回家,她也不想活了。 “捉狭的好,朕觉得不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就依进儿说的办,”刘彻大笑。 “!”原来捉狭是这个意思。 偏殿内。 “奉旨休妻?”霍光猛地起身,打翻了案几上的茶盏。 上官桀有些好笑地看着霍光的神色,嘴上却训着站在一旁的小黄门,“打听清楚了吗?再去打听,务必详尽,别急着奉车都尉大人了。” 金日禅不动神色,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深的望不见底。 一刻钟的功夫,整个局势就变得面目全非,霍光浑身颤栗,他知道眼下去解释,一点用处都没有。 皇上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他只有等。 宣室内,一股子奇异的味道散开,老头子昏倒在地,身下又滩可疑的水印。老婆子站不起身来,好歹她还有条活命,皇上说都按皇孙说的办,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临老不得好死,被判东门弃市。 东闾娘子和东闾正神色各异,不知道该如何为父亲求情。 不论如何,东闾娘子是悲戚的,东闾正碍于孝道也是悲戚的。 刘据道:“进儿,对他们处以死刑是不是太过了?” “父亲说的是,但是大汉的律法的尊严也不能被这些乡野鄙夫挑衅,那就让他们用金子来赎命吧,”刘进从善如流。 东闾正只好道:“谢皇孙仁慈。” 刘彻微微笑着,越看越喜欢这个孙子。 小黄门将他们都拖了下去,并没有说要治老头子们御前失仪之嘴,只是赎金要增加了。 东闾家主觉得自个好背晦,家主的位置还没有坐稳,就差点没了命去,再看大伯和大伯母的下场,心里觉得舒畅多了。 虽然倒霉,但是有人比你更倒霉,这样便能略觉安慰吧。 东闾正和东闾娘子也退了下去。 大长秋对东闾娘子道:“霍娘子还要在宫中陪五皇子玩耍几日。” 东闾娘子连忙应下,“能为皇后娘娘和大长秋解忧,真是绾君的福分。” 刘进笑嘻嘻地道:“孙儿像是打断了皇祖父的大事,不如现在我和五叔都去椒房殿玩去。” 刘髆当场不乐意了,蹬蹬地跑到霍绾君的身边,拉着她的小胖手,“今天不和大侄子玩,明天也不和大侄子玩,后天也不和大侄子玩……” “五叔有了胖头鱼,就不要皇孙了,”金大郎作为弄儿,立即发现了凑趣的点。 霍嬗在一旁“嘻嘻”地笑着,看皇孙吃瘪。 刘彻懒得过问他们小孩子的事。 “进儿留下,祖父还有些事情要问你,”刘彻对这个孙子今天这一番表现觉得满意。 瞧着刘髆乐颠颠地牵着胖头鱼的小手走了,刘进的眉毛就微微地皱了皱。 “喏,”刘进抬起小脸来的时候,就又是个金童模样了。 霍绾君回头看了看刘进,他对着皇上的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上,满满的都是孺慕之情。 刘彻的笑容也很慈祥。 霍绾君的眼睛被刺得有些痛,她跟着刘髆走出了宣室,在心里想,希望这一世,刘进能够不要再有前世那般悲惨的命运。 霍光看着东闾正和东闾娘子离开了未央宫,东闾正对着他就吐了口口水,东闾娘子则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目送他们离去,又远远地看着女儿的身影。 东闾家族的命运他都已经知道了,这场算计落空了,而且从今往后,为了防止皇上起疑心,他都不敢再起算计。 东闾正做了族长,东闾和霍家不会再有联姻。 好在为了霍禹,岳丈都不会供出他来。 但是,皇帝会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若目光能够化成剑,只怕霍绾君早已经死了多次。 “父亲,”霍绾君感觉到了那寒冷的目光,抬头看见了霍光,便连忙走上前去,施了一礼。 霍光冷哼,“不孝女,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绾君自然知道,身体发肤军受之于父母,没有父亲,便没有绾君。绾君并没有惹事。” “哼,说的好听,”霍光一甩袖子走了,“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跟你母亲一样,白眼狼。你母亲没主意,你倒是主意大,难道你想给自己找个后父不成?” 这件事情,又是皇孙要为女儿打抱不平,次数多了,霍光已经不相信这是巧合。 一定都是这个女儿不是个东西,不想让父母和合。 霍绾君见霍□□的说不出来什么,悻悻地走了,分外解气。 父亲这句话到提醒了她。 可以给母亲找个后父。 当初她不就想着自个若是死了,不如让母亲再嫁良人。 她生下来没有办法选择谁是父亲,但是她可以帮自己选一个满意的后父。 霍绾君又笑嘻嘻地走了回来,继续牵着刘髆的小手,一蹦一跳地朝椒房殿走去。 卫皇后也已经听了刘进的所作所为,有些激动地轻轻理了理发髻,“真像皇上的脾气。” 再见到霍绾君的时候,卫皇后的笑容里也多了几分慈爱。 霍绾君明显的感觉到了这份不同,并不知道原因。 “这个胖娘子倒真是合了皇后娘娘和五皇子的眼缘,你们都小心伺候着,”大长秋吩咐身边的几个中家人子,让她们管好家人子们。 刘髆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天蓝蓝,云白白,日子过得很开心。 大侄子也没有来椒房殿和他抢胖姐姐。 大侄子真懂事。 过了几日,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被押解至廷尉府的诏狱。 两个诸侯王大叫冤枉,哭着闹着求着廷尉府的狱吏们,要见父皇,他们实在是太委屈了。 第51章 犯上 他们能不觉得冤枉吗? 刘旦只在心中动了动念头;刘胥才找到巫师,诅咒了几日,没料到就事发了。 他俩离开长安城去封地之前,李姬就因失宠郁郁而终。 早没有人再帮着他们说话了,除了那个仁厚的太子哥哥。 “四弟,你说父亲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心思的?”刘旦瞅着空打算和弟弟通个气。 “三哥,父皇身边的那些巫师一定很厉害,我请的巫师才诅咒了几日,李夫人就死了,太子哥哥倒是命大,看样子是真命天子,”刘胥肯定地说。 “!” 刘旦真想将刘胥的头拧下来,踢蹴鞠。 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样的蠢货拉后腿,亏得他有先见之明,问了这个蠢弟弟,不然一定会被连累死。 刘旦排行第三,齐王死后,他在太子之下。 太子一旦有事,就应当轮到他了,父皇年纪大了,卫氏衰落,卫皇后失宠,父皇不喜太子。 刘旦觉得这是个机会,但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徐徐图之。 燕国处于西北边陲,紧邻匈奴,土地贫瘠,民风彪悍,刘彻命刘旦在此地镇守边陲,在宗庙里册封的燕王。 他在燕国招揽了许多游侠武士,广学博览,年长后,燕王能言善辩,富有韬略,精通星历、数术、音律、射猎,身边围了许多勇猛敢死之士。 这样的刘旦,怎么能瞧得上太子。 野心自然是有的,但是也不会轻举妄动。 刘旦厉声训斥刘胥:“蠢货,你难道忘了刘荣是怎么死的吗?” 刘胥吞了口口水,不服地道:“被酷吏郅都逼死的呀,我才不会自杀。” 忍无可忍,刘旦拍了弟弟的脑门,“刘荣本来就是太子,祖母设计让祖父厌弃了他的生母栗姬,又命大臣奏请立栗姬为皇后,祖父大怒,废刘荣为临江王,后来才立的祖母为皇后,父亲为太子。刘荣成为废太子就必死无疑,没过两年,就被告发侵占宗庙的地用来修建宫殿,被送到长安城,由酷吏郅都审讯。刘荣求刀笔不可得,最后还是他的老师窦婴托人送的刀笔,刘荣向祖父写信谢罪之后,自杀身亡。” “这个我知道啊,”刘胥不解。 “你知道个屁,父亲为太子,刘荣不死也得死,谁会傻的去用宗庙的地修建宫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旦失势,一个中尉就能将皇子逼死。若不是曾祖母深恨酷吏郅都害她死了孙子,郅都还会好好活着,说不定还会得到祖父和父亲的重用呢,”刘旦无法理解弟弟的脑袋。 刘胥恍然,“三哥是说,只怕廷尉想害我两立功呢,若是将我两屈打成招,父皇和太子说不定还会厚赏廷尉?” 刘旦又给了刘胥一巴掌,“如今只有太子哥哥能救我们,你还能更蠢一点吗?太子已经是太子,他不用这般对我们,一定是有人使坏,说不定就是李家,他们除了我们,太子又不得父皇的喜爱,最得父皇之心的不就是五弟了吗?” 刘胥捂着脑袋,跳了起来,大怒:“早知道就连那个小的一起诅咒了。” 刘旦已经懒得生气了,斜着眼睛看着刘胥道:“李家一定是想让太子顶一阵子,等到五弟长大了,再想法子废太子。我两是池鱼,被连累了。” 这个想法倒也不算错,前世,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因为皇上移情,执掌了兵权,虽然本事不行,丢人都丢到了匈奴,但是依旧还是将太子逼的没有活路。只是,这也不全是他的功劳就是了。 刘据在太子之位上,成了众人的靶子,当时的燕王何尝不是想太子死了,就该轮到自己了。 李广利想和丞相扶昌邑王刘髆登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料到早有人将一切都算好了呢,钩弋夫人最终借用刘彻的手,灭了所有的敌人,将自己的儿子推上了太子的宝座。 可是,今世有了个变数:史皇孙刘进。 刘旦是个有决断也有野心的人,不然前世就不会连续两次谋反。 “如今,我两就算不承认,只怕父皇也已经相信了。不管太子会不会被父皇厌弃,我两都和太子之位无缘。”刘旦告诉刘胥。 刘胥大怒,骂骂咧咧地和刘旦定下了盟约。 刘彻接到禀报,两位国王不吃不喝,只喊冤,只求廷尉派人给太子哥哥求情,让太子在父亲面前说说好话,放他们出去。 太子在太子府难过的都哭了。 刘彻叹了口气,摸了摸在身边侍奉的刘进的小脑袋,问:“进儿,你觉得你的那两个叔叔冤不冤?” 刘进看了看刘彻的样子,也学着叹了口气,“皇祖父,冤不冤不就在您的心中吗?我只为父亲觉得冤。” “为何?” “父亲一心想做皇祖父的好儿子,即使被小黄门为难,也不愿意在皇祖父的面前抱怨,被弟弟们嫉恨,也不愿意责怪他们,见到他们身陷囹圄之中,也会悲伤哭泣。可是皇祖父在心中一定觉得父亲过于仁厚了,所以进儿替父亲喊冤。” 刘进一双眼睛冷的像是寒潭。 刘彻愣了一愣,问:“你难道不觉得你父亲过于仁厚吗?” 刘进拍了拍刘彻的马屁,“太阳若是一直照射下去,那么土地就会干涸,没有人能够活下去了。太阳和月亮轮着出现,白日和夜晚交替,这是天道。有这样雄才大略的皇祖父,为何还要有同样的父亲呢?皇祖父的儿子个个都像皇祖父一样,那么皇祖父的儿子就只有一个能存活了,父亲的仁厚,能够保全得住其他的叔叔,也能让百姓们在经过皇祖父的阳光暴晒之后,得到月光的抚慰,这样才能生生不息。” 刘彻心里觉得愉悦,又觉得这样的话不该是一个九岁的小儿说出来的,问:“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皇祖父太小瞧进儿了,父亲幼时因为皇祖父的疼爱,得到天下鸿儒名师教授《公羊春秋》、《谷梁》。加冠后,又有皇祖父所赐的博望苑。母亲出生鲁国史家,进儿在父亲和母亲身边耳濡目染,自然就知道了,”刘进仰着下巴,骄傲地道:“皇祖父不信的话,随便考考进儿就是。” 刘彻不相信,考问了几次,刘进都没有被难住。 没料到皇长孙刘进的博学到了这个程度,刘彻心中大喜。 “其实,让父亲这样难过的人是皇祖父,”刘进转过话头,摇头晃脑地道。 “大胆,”刘彻大怒,“给点好脸,你就敢犯上。” 第52章 投名状 刘进的眼前晃过那一夜,太子府血流成河,这是何等的凄惨,他死了,他的女人也不会活着,那个生下来没有多久的孩子,多么可怜。 这一切都是祖父赐给他的,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他俯倒在地,一声不吭。 祖父喜怒无常,越到晚年越厉害。难道眼下,就听不得真话了? “下去,这几日都不用来了,”刘彻有些恼怒,这个孙子又聪明又俊俏,可也非常牛性。 若是太子,一定会解释,力图让他高兴起来,又或者,起初就隐忍在心。 这父子两个,真是太不相同。 刘进叩首离去,扭头就去了椒房殿。 您欺负我,我就去欺负您儿子。 “胖头鱼,你不想家吗?”刘进看着开心的刘髆。 “胖姐姐,别回家,留在这里,陪我玩,好不好?”刘髆嘟着花瓣一样的唇,摇着霍绾君的肉胳膊。 没有人比得上胖姐姐,软软香香,总是笑眯眯地,将他举起来,和他一起疯。 霍绾君也很想回家,舅舅要去族里,母亲在家带弟弟,她有些不放心呢。 可是,大长秋一遍一遍地说,让她留下来,给皇后解忧。 才承了刘进的好,自然要回报一二,再说了,五皇子也有份的。 见她犹豫,刘进的脸就有些阴,“再不回去,你母亲就要去京兆尹府,赎回你外祖父。” “!”那个老东西,赎出他作甚么? “五皇子,小臣要回家去了,母亲和弟弟都在家牵挂小臣呢,”霍绾君作别,“过几日,小臣送糕糕来好吗?” 刘髆噘着嘴,身旁大侄子一脸嘲笑地看着他,于是就要哭不哭地,含着泪,只看着霍绾君,不做声。 霍绾君心都碎了,美色总是动人,这样含泪的小奶娃,真是舍不得。 刘进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出了殿门,霍绾君扭了扭手指,看着一脸不高兴的皇孙,哼哼唧唧地道:“皇孙助我良多,绾君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绾君定然万死不辞。” 刘进的脸色略略好看了些,声音依旧清冷,“本皇孙都记着帐呢,跑不掉。” 霍绾君回过味来,拜他所赐,她可真是债台高筑。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 分别之时,刘进道:“小显的案子只怕要结了,你希望你父亲继续在长安城呢?还是外放?” 霍绾君的唇角又微微地翘起。 反正都欠了这么多债了,再多一点,又能如何? “外放,”霍绾君咧开嘴。 只要父亲不在皇帝身边,不再受皇帝信任,霍绾君就高兴。 刘进背着双手,点了点头,脑后的散发被风吹拂,漆黑如墨,衬得肌肤洁白如玉,身后是红彤彤的晚霞。 霍绾君想,为何皇家的郎君,都如此的好看。 她看的痴了,刘进脸颊微微地往内窝了一窝,伸出手去,将风吹散的头发,别在了她的耳后。 “你就在东门等吧,没事别再进宫,霍嬗会来接你回去,”刘进轻声嘱咐。 这一刻,他是及其温柔的。 不知怎么,霍绾君就有些害羞,脸微微地红了,“嗯”了一声。 霍嬗果然没有多久就来了,将她载回去,一路上说个不住,都是这两日东闾家的事。 因了皇上这么一出,东闾家族的名声真是坏透了。 霍绾君的继外祖母,到了老了,却被休回了娘家。 娘家人都是些子侄,和老婆子没什么感情,又听说是做了坏事,被人唾弃的,连皇上都说,无子无德,不如休去。 子侄们来接她时,一脸惭色,老婆子在东闾家也呆不下去,当年做宗妇时,高高在上,如今臭成这样,那些受了欺凌的妇人们,如何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一路上,嘲骂声不绝,多少年前的丑事都翻了一个遍。 子侄们将她接回家,也不怎么搭理,冷门冷灶,由她自生自灭。 那些陪着闹事的老头子们,家中个个都破了财。 皇孙说可以用钱来赎罪,其实若是死了倒也干净,如今儿孙们迫于孝道,不得不倾家荡产来赎买,整个东闾族对东闾家主一伙,怨声载道。 而东闾家主才觉得冤枉,家主的位置还没有坐热,又还给大伯家了。 真是成也大伯,败也大伯。 如今的东闾家主是东闾正,皇上钦点,谁敢不服? 东闾正专门请了几日假,回了东闾,处理族中的事务。 霍禹已经被霍光接走,这个庶长子,没有办法再得到母族的支撑了。 霍绾君圆圆的小脸上,一直都洋溢着笑。 只是,有件事情,她还是要问问。 “哥哥,我母亲是不是打算将外祖父赎出来呢?” 霍嬗清了清嗓子,“嗯。” 这件事情,东闾娘子做了决断,说弟弟做了家主,不能有不孝的名声,总不能让父亲就这样去死。 夏姬和霍嬗都说不出什么来。 若是出于私心,他们都看不下去,真希望这个老头子死了。 可是,东闾娘子说的也对,大汉对于声望非常看重,普通人要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没有出众的能力和学识,就要有极好的声望。 举孝廉是普通人能选官的最好途径。 “孝”字深入人心,众人传诵的故事,都是紧紧地围绕如何“孝”这个主题展开的,即使是被后母虐待,故事里的孩子们都是百般忍耐,以孝来感化,更何况是亲生父亲。 “不孝”二字,往往能够让丞相丢了官位。 皇帝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下诏书,要求各郡的郡守们推举贤良之士,亲自出题考试,甄选人才。 太子好儒,身边都是一些大儒之士。 东闾正已经成为东闾家的家主,在太子府中任职,若是有了好的声望,仕途上说不定能更进一步。 可要是声望受损,日后受到弹劾,也是一件隐患。 东闾家族中最有钱的就是他们姐弟两了,袖手旁观父亲去死,的确是说不过去。 霍绾君有些懊丧,真不想在外祖父身上浪费钱。 “我舅舅怎么说?” 霍嬗道:“他还在东闾呢,你母亲……比较坚决。” 霍绾君捧着脸,皱着眉头,怎么才能既不花钱又不影响舅舅的声望呢? 到了家门口,霍绾君嘱咐霍嬗,“你去帮我问问皇孙,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晚间,刘进笑嘻嘻地翻着他的小黑本,这件事,东闾正也来求过他。 “皇孙,臣不想再让父亲出来祸害我们了,臣甘愿做个不孝之子,从今往后,臣愿紧随皇孙,黄泉碧落永不敢负,”东闾正向他递了投名状。 他的心腹,又多了一个。 但是胖头鱼那边的帐,依旧记着。 第53章 减刑 东闾娘子念叨,要点钱去京兆尹府给父亲赎罪时,霍绾君捏着小拳头,咬牙切齿,权当没听到。 “等舅舅回来吧,”霍绾君一脸懵懂,“这些事交给舅舅来做极妥当。” 东闾娘子想了想,有弟弟在,自己便不用抛头露面。 霍绾君乘热打铁,“舅舅还不是一样要出钱,母亲,您不能总将舅舅当小孩,舅舅不是绾君。” “绾君说的是,”东闾娘子有些自责。 弟弟已经长大了呢,都是东闾家主了,能护着她了,她却总是觉得,弟弟还是那个被庶兄欺负,父亲漠视,需要她来宽慰和保护的小郎君。 “你舅舅也该娶妻了,”东闾娘子放下一件事,又想起了另一件。 霍绾君都能想得到,舅舅苦着脸的表情,一边逗弄着胖嘟嘟的小弟弟,一边笑着附和:“甚是,甚是。” 母亲怀着小弟弟的时候,胎养的极好,小弟弟和她一样健壮,霍绾君已经开始筹划着,日后要教弟弟习武。 “弟弟弟弟,快点长大,好保护姐姐和母亲呀,”霍绾君念叨着。 今生,她有同母弟弟了。 小弟弟挥舞着肉胳膊,蹬着小腿,咿咿呀呀个不停,好像在应和着霍绾君一般。 “我们姐弟同心呢。” 看着儿女亲热,东闾娘子也笑嘻嘻地,那些破事立即被甩到脑后。 得知姐姐坚持要将父亲赎回来,东闾正和霍绾君对视一眼,神情有些扭曲地道:“姐姐,这事包在我身上,待我去京兆尹府打探一番。” “我们姐弟俩出一半的钱,剩下的,让几个庶弟出了吧,上次我还给父亲留了一份家产,全都拿出来变卖了,这就应该够了,”东闾娘子在席上就开始盘算。 “母亲,这不是给舅舅庆祝的家宴吗?怎么又开始算账了?”霍绾君嘟着嘴巴,举起装满蜜水的酒爵,像模像样地对着舅舅敬酒。 “恭贺舅舅升任东闾家主,请满饮此杯。” “乖外甥女,还是你疼舅舅,”东闾正也不想再说这个话题,笑着饮下爵中的浊酒,“蜜水也不能多喝了,不然牙疼,以后也不好看。” 霍绾君只好抿了一抿作罢。 趁着母亲不注意,霍绾君和东闾正凑在一处商议:“舅舅可有什么不花钱的法子吗?” 东闾正失笑。 这个外甥女和姐姐简直是相差太大了。 捏着她的小鼻子,东闾正眉眼弯弯地道:“小财迷,舅舅会想法子给你省下嫁妆钱的。” 老头子自作孽,不可活,凭什么要花他们的钱,这些钱都是母亲留下来的。 “要是实在不行,舅舅还是要花的,母亲害怕舅舅声望不好,影响仕途,”霍绾君顾不上害羞,像个小大人一般嘱咐。 “舅舅知道呢,”东闾正又捏了捏霍绾君圆圆的小脸蛋。 过了两日,当霍绾君知道,京兆尹府说首恶不能赎罪,只能减刑的时候,高兴地背着母亲笑了。 她不希望母亲发现,她和母亲想的不一样。 “只能减刑?”东闾娘子皱着眉头问。 “是啊,京兆尹府说只能将父亲留在长安狱中,以儆效尤,这已经是最大程度的让步了,旁人若是犯下了这样的罪行,早就被流放到边郡戍边或者建城墙了,更有甚者,会施以肉刑,断肢也是常见,”东闾正看着姐姐的脸色,又补充道:“这还是因为皇孙发话,皇上点头了呢。” 霍绾君惋惜地叹口气,“谁让外祖父是首恶呢。” “是啊,当日太子在宣室,说父亲罪不至死,皇孙说可以用钱来赎罪,可是太子之师后来知道了这件事,认为父亲这种蔑视礼法,颠倒嫡庶,不顾人伦的行为若是能赎罪,只怕天下人都会有样学样了,所以后来又改为只能减刑,”东闾正摇头晃脑地道,好似颇有些惋惜。 减刑的钱倒并不太多,也成全了他和姐姐的孝道,东闾正很满意。 “有这样的父亲,”东闾娘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不会影响到你吗?” 东闾正恹恹地道:“会吧,身体发肤均受之于父母,出于孝道,弟弟也不敢抱怨呢,只是姐姐和外甥女的婚事只怕会受到影响。” “我尚未考虑到婚事,绾君还小,等她长大后,旁人已经记不起这些事了,弟弟日后发达了,绾君的婚事一样好议的,”东闾娘子的眉目舒展开来。 舅甥两个对望着笑了笑。 东闾正花了些钱,减除了父亲的弃市之刑,改成了在长安狱中服役。 东闾家族的人,没有人敢不听从他的话,若是谁想阙越,先想想还在长安狱中的老家主。 霍绾君的心头大石放下,这才想起来宫中的刘髆,忙让母亲做了一些样子好看讨喜的糕点,托霍嬗带入宫中。 她则搬了张胡床,在葡萄架下高卧。 这么些日子以来,都没有睡个安生觉,如今尘埃落定,终于可以好好歇歇。 霍绾君在家中睡的香甜,霍光却气的发抖。 寻觅许久的小显,出现在诏狱,自供和燕王刘旦有牵连,曾经和太子府的李中人合谋,毒害冠军侯。 刘彻紧锁浓眉。 燕王刘旦并不承认,但是在平阳公主府抓获的那些黑衣人的身上都有着燕王王室的标牌,这些人都已经咬舌自尽了。 李中人事发之后,写下供状,将事情交代清楚,称自己是为了给父亲李敢和祖父李广报仇,在燕王刘旦的帮助下,想出了这个一石三鸟之计。如今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自杀谢罪,她的哥哥李禹并不知情。 刘彻大怒:“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又骂儿子刘据:“李家和霍家、卫家都有仇,偏偏你要纳那个李中人入府,化什么干戈为玉帛,你看看她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差点将朕的嬗儿祸害了。他们都是朕的臣子,臣子之间的矛盾,需要你娶他们的女儿来化解吗?” “两个贱妾,所图甚大,这些女人为了儿子的位置,真是敢想敢干,”刘彻又怒,虽然她们没有说出来,但动脑子想一想,便明白这些女人都是为了儿子。 刘进起初一直不说话,到了现在,才缓缓地道:“皇祖父明鉴,奉车都尉家的小显,便是前些日子东闾家的私生女,听说深得奉车都尉的喜爱,在府中执掌中馈,三个儿子都是放在自己院子里养,以前霍家没有分府的时候,霍嬗的母亲夏姬都要受闲气呢。” 第54章 受用 “你来做甚?”刘彻有些不高兴,这个孙子说的那些话,让他又爱又气。 去椒房殿看髆儿时,说起东闾家的事,皇后还叹息说,有父如此,东闾娘子和弟弟能够存活至今,也着实不易。 世人讲求孝道,可父母们却让真正孝顺的儿女们如此为难。 这些话,本是在说旁人,可有了刘进的那句话,听起来,怎么就像是在说他的一般。 刘彻一向精力旺盛,心思多。 如今看到刘进半响不语,突然就冒出来,刘彻不悦,正想找茬呢,孙子就自个碰了上来。 “禀皇祖父,孙儿和这事有些关联,皇祖父当日答应孙儿,亲手为自个报仇的,”刘进眨巴着凤眼,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上带着淡淡的委屈。 刘彻这邪火就发不下去了。 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较真…… 算了。 刘旦和刘胥只是喊冤,这些事他们都没有做过,为什么有人会这样诬陷他们呢?父亲和哥哥一定要相信他们,他们在封地老老实实,勤政爱民,有空的时候就思念父亲和哥哥,一点坏心思都没有起。 刘据见两个弟弟哭的可怜,想起了当年的兄弟嬉戏的快乐,也是悲从中来,心中不忍。 刘彻瞧着,心中又涌上来一阵子不舒服。 一大把年纪,儿子就只有那么几个,难道还要亲手杀了儿子不成。太子瞧着父亲的脸色不豫,立即上前替两个弟弟求情。 刘彻甩了甩袖子,“以后再议。” 就将三个儿子甩在了诏狱,准备起驾回甘泉宫了。 皇孙紧跟着在后面,刘彻转过身来,问:“今日又是如何?” “皇祖父,进儿替父亲侍奉皇祖父,父亲知道皇祖父不高兴,不敢前来,免得让皇祖父更不高兴,”刘进有些为难地扯了扯衣袖,声音里带着困惑和委屈,但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 史良娣还算是个会带孩子的。 刘彻点了点头,让刘进跟着上了銮驾。 霍光坐在一旁伴驾,赶车的是上官桀,副车上是金日禅。 刘进并不多言,乖巧的像个兔子,只是,刘彻知道,这个孙子,是个有脾气的兔子,很会咬人。 “霍光,你在朕身边侍奉了多少年了?”刘彻跪坐车内,身子斜倚在榻上,手支着后脑,漫不经心地问。 “臣被哥哥从河东郡带出来,就在陛下身边侍奉,有十二年了,”霍光垂着手回答。 刘彻叹口气,怅然道:“是啊,有十二年了,霍嬗都快十二岁了。” 霍光的脸色变了一变。 在诏狱外,霍光就听到了消息,他苦苦寻找的小显,原来在诏狱之中,怨不得怎么寻找都找不到。 小显竟然卷入了燕王和太子之间,意图谋害冠军侯,霍光知道在皇上的心中,庶兄霍去病的死就是一根刺,霍嬗是哥哥唯一的血脉,皇上视若珍宝,小显竟然敢打这个主意,是万万活不成了。 怪不得怎么找都找不到。 皇上问起这话,霍光就觉得不妙,便将哥哥提起,孰料,皇上又说起了霍嬗。 皇上的的性子,不会听任何辩解,只相信自个的判断。 眼下的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 君臣相处了这么多年,谁不了解谁呢? 刘彻感叹地道:“原先,朕还对嬗儿要求分府有所不解,现在想来,倒也合乎情理,俗话说子承父业,嬗儿也到了年纪了。当初去病将你从河东郡带到朕的身边做郎官时,你也不过才十三岁。” 虽然知道,有侄子在前,皇上对他就不免靠后了些,但是心里知道和亲耳听到,还是两回事,霍光的心就沉了下去。 “陛下……” 刘彻挥了挥手,截断了霍光的话。 “你在朕的身边呆了这么久,先是郎官后是侍中,如今又是奉车都尉,朕想让你到外朝为官,”刘彻的语气是商量,其实心意已定。 大汉的官位分为外朝官、内朝官和宫官。 外朝官是以丞相为首的百官,内朝官则是以大将军为首,宫官则主要是侍奉宫内的太后、皇后、太子的。 从权势上来说,丞相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但内朝官拥有着皇帝绝对的信任,尤其是刘彻这样的皇帝,他的性格强硬,经常通过内朝官来驾驭外朝官。 丞相有时候就如同一个摆设,只是名义上好听而已。 太仆位列九卿,奉车都尉、驸马都尉和太仆,虽然属于外朝官,但实际上在皇上的眼中,却是内朝官。 霍光到外朝为官,有明升暗降之嫌。 朝中的太守,为了些许小事,死的死,丢官的丢官,曾经因为接待皇上寻仙不周,自杀的太守就有几个,皇上不断地派绣衣御史巡查,稍有不对,便弹劾下狱,那有做奉车都尉来的风光和安全? 听了这话,霍光的眼神有些呆滞。 奉车都尉的秩俸比二千石,太守是二千石,相差无几。 最关键的是,在皇帝的身边伺候,朝中的风向,他们都知道的最清楚,不是最亲近的人不能得到这个位置。如果可以,霍光想在刘彻的身边侍奉一辈子。 如今,皇上的意思是,不再信任他了吗? 霍光额头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彻道:“霍嬗担任侍中,除了泰山封禅那次,平日里,朕看他年幼,并未让他越过你去。朕一直念着去病,将你留在身边,如今你已经了解朝中事务,可以去郡中担任郡守,又或者去军中担任职务,一展大才。上官桀都曾抱怨,说如今没有仗打,不然也想去军中任职。你一直呆在朕的身边,朕信任你,信任霍家,日后就让霍嬗代替你在朕身边侍奉吧。”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霍光还有什么可说的?即使知道,皇帝经常对大臣们言而无信,但也只能遵命行事。 汲黯身体极差,不愿意去淮阳郡做太守,哭着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说过一段时间就让他回来,后来汲黯在淮阳郡呆了好几年,死在了任上。 这样的事情,霍光在刘彻身边呆了这么久,见得多了,只是没料到,有朝一日,轮到了他。 好歹,这个位置给了侄子,外人看起来,不会有太多的想法。 霍光在心里衡量清楚,重重地叩首,“臣遵旨。” 接下来,霍光涕泪横流地表达了对皇上的不舍之情,剖白忠心,其言语之肉麻,让刘进叹为观止。 刘彻极为受用。 原来这就是皇祖父喜欢的人——巧言令色之徒,刘进在心里暗暗唾弃,怨不得,前世皇祖父会喜欢和信任那些阉人,疏远父亲。 父亲的博望苑里都是一些儒生,动不动就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的劝谏,话里话外都是如何做一个圣君。 怎么能比得过这些唱作俱佳的人才。 他总得想个法子。 第55章 近水 刘彻见长孙,一会脸色变换,过一会又神游天外,做冥想状,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抵达甘泉宫后,上官桀下了马车,收起马鞭,一脸艳羡地恭贺霍光:“奉车都尉若是去外朝担任郡守,为皇上解忧,真是幸事,让我等好生羡慕。” 又转过头来对着从副车上下来的金日禅道:“是不是啊?翁叔?” 一个称呼官职,一个称呼字,亲疏立显。 霍光心里憋得难受,强笑着受了恭贺,回应道:“上官太仆若是有心,也可和光一般,在外朝为官,为陛下解忧。” 金日禅微微地笑,不做声。 上官桀愣了一愣,笑着道:“天下的事再大,在臣的眼里,那里比的上替陛下赶车呢?臣是羽林期门郎的时候,就专门为陛下捧车盖了。臣不曾读过什么书,若是陛下再要和匈奴一战,臣一定是要上战场为陛下杀敌的。” 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上官桀跟随皇帝去甘泉宫,恰逢大风,车盖在上面招风,车子都无法前进。刘彻命上官桀捧着车盖,跟随车子前行。 上官桀素有勇力,捧着车盖也没有被车子落下,后来又下雨,上官桀就上了车,捧着车盖给皇帝挡雨。 刘彻很欣赏他,就让他升任未央厩令养马。 从那之后,上官桀就开始了步步高升之路,每每提及此事,上官桀总是自豪的很。 刘彻听了大悦,哈哈大笑:“会有机会的,朕必要再与匈奴一战。” 上官桀立即道:“陛下英武圣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臣已经忍不住摩拳擦掌,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金日禅也来凑趣,“皇上到时也算臣一份,臣要打入王庭,好好问问匈奴单于,为何不恭顺大汉天威。” 刘进瞠目结舌,太子的博望苑里的儒生,论起辩经来,每一个都是舌绽莲花,但若是论起拍马屁来,他们和皇祖父身边的人比较起来,隔的是一条灞河的距离。 若是父亲听到了,又一定会规劝皇上,莫要穷兵黩武了吧。 刘进的两条眉毛微微地皱了皱。 金大郎从宫里迎了出来,笑嘻嘻地围着皇上打转,“陛下,怎么现在才来?” 刘彻哈哈大笑,轻轻用手拍了拍金大郎的脸颊,亲昵地问:“等急了?” 上官桀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妒意。 刘进淡淡地站在一旁,就像是一颗树,仰或是一个背景。 这些热闹并不属于他。 等到众人都进了殿中,金大郎跟在后面,偷偷捅了捅他,“皇孙怎么一直盯着上官太仆瞧呢?” 刘进便将上官桀说的话说了一遍,金大郎撇撇嘴道:“皇孙可别被他们骗了,我父亲是外族人,一直谨守着自个的本分,不敢有任何偏差。” 接着小小声音地道:“上官太仆一向巧言令色,以前给皇上养马的时候,皇上病了,他把马饿的瘦瘦的,皇上可生气了,骂他是不是以为皇上再也看不到这些马了,上官太仆就哭了,说他天天担心着皇上的身体,都没有心思管马了。我父亲那时候在他手下养马呢,这事你可别告诉别人去。” 刘进无语地看了看金大郎,点点头。 宫门外肃立着一个小郎君,岁数和金大郎差不多大小,垂手而立,瞧着挺安分的,只一双鹰眼,四处瞟着。 金大郎碰了碰刘进的右边,施了个眼色:“皇上喜欢父亲,命我伴驾,反正我年岁小,也不需要什么官职,他就一心想着将儿子弄进来和我争宠。喏,就是那个小子,叫做上官安的。” 上官安,上官安,刘进念着这个名字,瞅了瞅这个小郎君,前世是胖头鱼的夫君。 “我父亲说不如让我早日归家读书,以后再给皇上效力,”金大郎不满地嘀咕:“凭什么他们想要,我就得让啊。” 刘进看了一眼金大郎,点点头,“就是,凭什么我们让啊。” “就是,”金大郎振奋起来:“连皇孙都这般说,可是我的父亲……” 刘进的心中一动,前世,莫非金大郎就是死于这种争斗之下?当时金日禅突然弄死正得宠的金大郎,说金大郎和甘泉宫的宫女嬉戏,免得弄出什么丑事来,当时皇祖父还伤心责怪了金日禅,但最后还是说金日禅忠君。 他看着这个毛发浓密,眼睛湛蓝的少年,没有再应声。 “霍光也想争宠,想和东闾娘子和合,让霍娘子进宫,讨皇上欢心呢,可惜,嘻嘻,惹了一身骚,”金大郎又说,这个时候,他已经将刘进当成是真心小伙伴了。 东闾家的事被刘进那么一闹,没有人不知道。 刘进微微皱眉,小手捏了捏袖子。 匈奴人生性直接,金大郎虽然在长安城长大,但心性还是直来直去,刘进想,这样的心性,若是不能谨言慎行,只怕不用他父亲动手,也死的很快吧。 “霍光已经要去外朝做官了,我表哥霍嬗——你也是相熟的——要入宫接替他叔叔做奉车都尉,你日后可以和他好好相处,”刘进给金大郎出主意。 “两个人合起来总比一个人好,”金大郎领会了,笑着道。 刘彻回过头来,看孙子和金大郎有说有笑,觉得这才对嘛,几岁大的孩子可不就该这样。 上官安的眼神也跟着瞟过来,想和两个小郎君搭话,但两个孩子都像是没有瞧见他一般,自顾自说的热闹。 金大郎非常满意皇孙的选择,更是掏心窝子。 可惜,接下来说的话,就让刘进想揍他一顿了。 “我听说上官太仆想为上官安求娶霍娘子呢,父亲说,霍娘子能通神仙,上官安娶了霍娘子,日后前程不小。可惜霍光不识货,和东闾娘子和离了,做不得霍娘子的主,我和霍嬗交往,说不定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呢,”金大郎直抒胸臆。 刘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最后,从小嘴里挣扎出一句话来:“胖头鱼有什么好?” 第56章 手段 金大郎脸上带着讨厌的笑:“霍娘子白白胖胖,软软的,力气又大,听霍嬗说还练拳呢,和一般的汉人小娘子不一样,”又压低声音道:“霍嬗说,练拳的小娘子能生,我是家里的大郎,日后定然是要多为家里开枝散叶,父亲有了我们三个弟兄,还嫌少呢。” “五叔粘她粘的紧,你离她远点。”刘进的声音不觉就有些紧。 金大郎摸了摸鼻子,有些扫兴,“皇孙怎么那么向着五皇子,我不过是说说,再说五皇子还小呢。” 少年脸上有些许遗憾,不过很快就转了话题,方才的话题就像是,湖面上微风吹起的涟漪,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上官安一直想朝他们身边凑,皇孙却一点好脸都没给他,金大郎更是不可能给他露脸的机会。 陪着皇祖父坐了一会,刘进就说要去冠军侯府,霍嬗这几日苦夏,告了假在家中歇息,等到霍嬗在皇祖父身边任职,只怕就没有时间和他玩耍了。 言下多有不舍之意。 刘彻乐于见到孙子亲近霍嬗,顿时觉得因太子行事糊涂气恼的心,神奇地抚平了。 “去吧,去吧,小郎君不该只知道读书,人情世故均是文章,多交友游猎才对,”刘彻觉得这个孙子各方面都很出挑,偶尔有些牛性,但也不算坏,只是别像太子一般读书读呆了,天天只会讲大道理,也没什么出众的本事就好。 刘进欢快地走了。 霍光也有些坐不住,“臣也应当去给侄子当面交割一二。” 刘彻点了点头。 霍光并没有去冠军侯府,而是去找了太医,要了些□□,揣在怀里,回了家。 霍绾君在葡萄架下,睡的正酣,就听到霍嬗在喊,“绾君,快醒醒。” “怎么?”霍绾君翻了个身,一张圆润的小脸上压出了红痕,头发蓬乱,长长卷卷的睫毛又浓又黑,微微嘟起的粉唇边有些口水。 看着竟然还有几分娇憨。 刘进站在一侧,远远瞧着,上次逗弄胖头鱼,被打的留了鼻血,他记忆犹新。 “快起来了,霍禹死了。” “什么?”霍绾君的瞌睡虫被赶走了。 一张圆圆的小脸,白白嫩嫩,上面有着在席上压出来的红痕,小小的嘴,惊讶地张着,浓密的睫毛像是两把扇子,扑闪扑闪地,显得眼仁更加黑亮。 刘进想,其实胖头鱼确实长得还不赖,看东闾正和霍光的长相,胖头鱼长大了应当也算是个胖美人。 怪不得金大郎都能瞧得上。 “哥哥,你再说一遍?”霍绾君愣愣地问。 霍嬗的脸上有些复杂,虽然不喜欢霍禹,但是,霍禹就这么死了。 “方才叔叔派家里的大奴来报,说霍禹得了急病死了,只怕这件事情不会再报给小姨了,你是霍禹的妹妹,是否要和我一起去叔叔那里?” “我……我要问过母亲,”霍绾君并不想去,前世她就被霍禹鄙视,俩人之间没有半点兄妹之情,今生,因为外祖父和小显,让她更加讨厌霍禹。 这个前世谋反,引来霍家族灭的庶兄,如今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母亲最讲规矩了,让她去,她便去,不让她去,她就不去。 “别去了,”刘进的声音插了进来。 心烦意乱的霍绾君,这才注意到皇孙也来了,他来做什么? “小臣不知皇孙来了,有失远迎,”霍绾君溜下胡床,先施了一礼。 “你叔叔知道小显已经入了诏狱,燕王虽然不承认,但是皇祖父已经信了。今日,皇祖父说,让他去外朝为官,要么选去做郡守,要么选择去军中效力。小显所做之事,皇祖父岂能容得下?你叔叔这是在向皇祖父示忠,”刘进解释。 霍光比他想的狠得多。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为了小显,他可以不要脸面,到处寻找,日日去京兆尹府询问。为了霍禹,他可以将东闾娘子朝死里逼。 如今为了示忠,他可以不再问小显的生死,也可以亲手处死霍禹。 霍绾君簌簌发抖,脸色发白,炎热的夏日,她只觉脊背上一阵一阵的寒冷。 霍嬗还在震惊之中,并未留意。 今日,皇孙恭贺他顶替叔叔去做奉车都尉,霍嬗就有些将信将疑,又有些担心叔叔不喜。 没想到这些事情后面一件牵扯着一件。 帝王之怒,没有人敢心存侥幸。 只是,霍光的手段…… 刘进上前,轻轻抚了抚霍绾君的小脑袋,问:“你怕什么?” “我……我……”霍绾君的眼眶红了,又有些庆幸:“多亏了你,父亲本来是想杀死我的。” 这话说得含混,刘进却听懂了。 知道就好。 他的唇角微微上翘,声音温暖,口气却淡淡地道:“欠了本皇孙那么多债,可不能让你死。” 霍绾君靠向皇孙,唇角也微微地翘了翘。 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背靠大树好乘凉,皇孙算是她的大树了吧。 霍嬗自认没有做好见叔叔的准备,这一刻,并不想去奉车都尉府。 刘进静静地站在霍绾君的身边,安抚着胖头鱼。 东闾正进来的时候,就瞧见这么一幕,心中一跳,皇孙像是对绾君有些另眼看待。 刘进的眼睛就那么淡淡地扫过来,东闾正立即施了一礼,“不知皇孙来了。” “无妨,霍家出了事,胖头鱼有些害怕,本皇孙陪陪她,时辰不早,也该走了,”刘进说话行事,均像个大人一般。 东闾娘子远远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皇孙,您不是要吃民妇做的糕点吗?怎么就走了?” 怪不得母亲不在身边,原来被皇孙支走了。 刘进脸上一红,笑着道,“并没有忘,只是算着东闾娘子也该做好了,我等会命人包起来,明日带到宫里,给我五叔吃。” “也好,就不用嬗儿专门跑一趟了,他最近苦夏,只想赖在屋子里,”东闾娘子笑眯眯地看了眼皇孙。 皇家的孩子真是长得好,刘髆看了让人恨不得放在心里疼爱,刘进则像个玉面金童,举手投足都自在风流。 皇孙走后,东闾娘子和东闾正才知道了小显的下落,和霍禹的死。 东闾娘子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东闾正拍了拍手,后怕地道:“幸亏和父亲不合的事情都传开了,这事扯不上我们。” 又看了看木鸡般的姐姐,颇有些庆幸地道:“小显的胆子比男人都大,这次是自作孽,她的心太大,若是姐姐落在她的手里,只怕和绾君都难逃毒手。” 霍禹死了的消息,没有多久就传入了皇上的耳朵。 第57章 后怕 刘彻似笑非笑的道:“他倒是忠心,既然如此,将那个女人也赏还给他吧。” 一场辛苦一场空。 霍光再不用挖空心思为这对母子遮风避雨了。 羽林郎将小显的尸体,用一床锦被卷着,送到了奉车都尉府,门房并不敢拦着,就让小显的尸体进了府。 霍光瞧着已经不像个人样的爱妾,强自镇定,脸上堆笑,谢过羽林郎。 后来,将小显和霍禹一起摆了灵堂。 霍光明白皇上的意思,这是顺着太子的求情,不追究燕王和广陵王的罪。 因此,小显之罪也不会公之于天下,皇上最终将小显的尸体还给了他,让他给她们母子办身后事,这算是皇上给他的恩宠。 丧事办的中规中矩,且有些急,毕竟霍光不日就要走马上任,去东海郡做郡守。 之所以选在那里,一是因为此时有空缺的郡本就不多;二是霍光琢磨着,皇上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去东海寻觅仙踪。 人不常见,情分就单薄,他在东海,能有机会侍奉皇上,总能让皇上回心转意,想起他。 霍嬗带着霍绾君来看了一趟,连祭礼都没有送。 理由很简单,叔叔要远行,做侄子和做女儿的前来辞行,至于小妾和小妾的儿子,谁会当回事呢。 霍绾君依旧穿着粉红的襦裙,双环髻上系着桃红色的丝带,一双胖脚丫上穿着时兴的七彩木屐。 这木屐是长安城中小娘子们都喜爱的,东闾正看着好看,给外甥女买了一双。 霍光看了,心里眼里都是火,她的长兄死了,竟然穿的如此艳丽,脸上也无半点悲戚之色。 真是个逆女。 见过父亲之后,霍嬗就说要和叔叔说些朝中之事,让霍绾君自个玩去。 霍绾君闲的无事,有些好奇这所新宅子,便东走西走地乱看。 这所宅子比起东闾家的宅院又小了许多,只是个几进的院子,一处高楼,一个小花园,此外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看来父亲和离之后,日子过得很是一般。 霍绾君撇撇嘴,当日为了霍禹,要逼着母亲和合,如今,又亲手将霍禹杀死,父亲的心才是海底针。 不管怎么样,父亲去了东海郡,她和母亲在长安城好好过日子,每逢婚嫁葬丧通禀一声。 从此之后再不相干,各过各的日子就是。 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鸣叫,霍绾君百无聊赖地坐在穿廊上,夏日闷热的一点风都没有。 不远处,有两个姬妾在斗嘴。 “范姬,你有了身孕不好好歇着,大郎君的丧事你也要插手,是不是管太宽?” “我坏了身孕,自然处处当以我为先,没有当家主母,也轮不到你执掌中馈,元姬你好自为之。” 两人你来我往,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悻悻然地走了。 呵呵,父亲的后宅没有个厉害人镇着,不晓得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霍绾君有些惋惜,日后看不了好戏了。 父亲的后院不适合母亲这样的人,母亲听说小显和霍禹死了,半夜睡不着觉,心悸了好几日,才缓过劲来。 舅舅说,母亲想起了当年骠骑将军来家替弟弟求娶,她一时感怀骠骑将军的伟绩,又被小显撺掇,当即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没料到,一个倾注了美好愿望的开始,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却原来从未了解过。 母亲看着她的时候,总是一副失而复得的样子,又满怀愧疚,霍绾君心疼了好久。 “你是霍娘子?”一个清扬的童声传了过来,霍绾君收回思绪,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是。” 等到看清楚来人,她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这个男童便是她前世的夫君,上官安。 “你是谁?”霍绾君的笑容收起,眼神中带着阴郁和愤恨。 被这样的小娘子吓了一跳,上官安支吾着道:“我,我不是坏人,我是……” “来人呢,有坏蛋闯入后院了,”霍绾君尖着嗓子大叫。 上官安自觉容貌俊秀,继承了父亲高大健壮的身材,今日还特特地拾掇了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白胖的小娘子,怎么就将自己当成是坏人了。 “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是,”上官安手忙脚乱地道。 霍绾君捂着耳朵不停地叫。 远处传来了人声。 “你还不走?”霍绾君瞪着他,“你这个登徒子。” 看着矮墩墩、圆乎乎、没有曲线的霍绾君,上官安想哭的心思都有了。 “我怎么登徒子了?”上官安如今十岁多一点,但是身子高大,瞧着也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你就是登徒子,闯入我父亲家的后院,这里都是侍妾们呆的地方,你到这里做什么?”霍绾君怒道。 前世的上官安,非常□□。 家里的侍婢,没有不被他搞上手的,经常光着身子在家里走,就连他的继母也没有放过,她的女儿,若不是早早被送到宫里陪那个短命的小皇帝,也不知道会被这样的父亲教成什么样子。 上官安想起父亲说的话,心一横,道:“我不过是来瞧瞧世叔的女儿,我父亲要替我求娶你,我自然要瞧瞧你长什么样子,这么凶悍,又这么胖,我才不会娶你呢。” “不娶才好呢,”霍绾君怒道。 那是何等不堪的回忆。 前世,皇上年老,与几个儿子都不再亲密,太子被逼起兵自保,后死于郊野,太子一脉只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皇上后来知道太子死的冤枉,在太子死的地方建了思子台,但儿子终究是回不来了。 皇上迟迟不立太子,燕王认为按照顺序该轮到他了,上奏朝廷要求回长安城,被皇上训斥,广陵王更不可能,而刘髆则被舅舅连累,也失去了入选太子的资格,在封地没有多久就郁郁寡欢地死了。 这个时候皇上只有握拳夫人生的小儿子,才几岁大。 刘彻临终之时,将小儿子立为太子,但是也将握拳夫人赐死。 儿子太小,需要托孤,刘彻只相信他身边三个赶车的大臣,上官桀、金日禅、霍光,还有一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桑弘羊。 霍光和上官桀、金日禅都结成了儿女亲家。 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上官安娶了霍绾君,是被逼无奈,寥寥几次同房,脸上的鄙夷藏都藏不住。 在上官家的日子,就是没完没了地被上官安的母亲磋磨。 还好她生下了女儿。 小小的年纪,并不嫌弃她,处处护着她。 可就这样的女儿,也被当成棋子,送入了宫中。 上官父子造反的时候,压根没有在乎过女儿在宫中会有什么下场。 这样猪狗不如的人,她再也不想嫁。 第58章 告辞 见上官安还不走,霍绾君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她使劲一推,上官安偌大个个子,竟然被她推的站立不稳。 霍绾君又是猛力一推,上官安的脸便砸向了门柱。撞得眼冒金星,接着又重重地撞了一下,上官安毫无还手之力。 “哇,”上官安的鼻血流了出来,咧着嘴,坐在地上大哭。 霍绾君也捂着耳朵大哭,声音尖利。 这一刻,霍绾君的心里有着一股子快感。 前世,上官安处处的折磨她,从未给她一句好言好语,还带着家里的姬妾嘲谑她的肥胖。 她生了儿子,就被他一贴汤药送了命。 上官桀,上官安二人担心她活着,送入宫中的女儿会倾向于外祖家,父子二人一心想独享小皇帝的信任,后来却又野心勃勃,想利用燕王造反,自家做皇帝。 真是令人厌弃的一家狗东西。 霍绾君叫的声音比上官安还大,哭的比他还厉害,甚至还抓了点泥土糊在脸上。 “这是怎么回事?”霍家的大奴带着僮奴和侍女们赶来了。 这几日都在做丧事,忙不过来,后院里并没有留人,没料到大娘子就和上官家的大郎君闹上了。 “大奴,我被人欺负了,这个登徒子,趁着家里办丧事,冲了进来,想干坏事,被我抓住了,还死不承认,”霍绾君恶人先告状,一脸的泥泞,衣服也脏了。 大奴做不得主,只好将他们分开。 霍光和霍嬗也匆匆赶来,见状,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上官安的鼻子肿的老高,下巴和额头也是青黑一片。 “登徒子,登徒子,”霍绾君一口咬定,上官安闯入后宅,心怀恶意,被她撞破,恼羞成怒,将她推倒在地,却被她绊倒,撞在柱子上才成了这个样子。 上官安疼的眼泪直流,心中恨死了这个胖娘子,父亲这是为他找的什么媳妇,又胖又坏,还血口喷人。 “世叔,我没有,我没有,”上官安的鼻音深重。 怒瞪着这个惹祸的女儿,霍光的心里千转百回。 对于促成不促成上官安和霍绾君的婚事,霍光一直摇摆。 眼下,他被放逐出长安城,远在东海做太守,只能依附上官桀,上官桀再次表达了想替儿子求娶霍绾君的心思,霍光便动摇了。 女儿的婚事,他并不能做主,但是却可以通过侄子成事。 谁知道,上官安竟然会偷偷的溜进后宅,又被女儿弄成这个样子,霍光觉得这个女儿生来就是克他的。 霍绾君抱住堂兄的胳膊,哭的凄惨,哀恳地道:“哥哥,救我,这个登徒子闯入后院,还说要娶我灭口。” “你胡说,”上官安要气疯了,一双鹰眼恨不得将胖娘子脸上灼两个洞出来。 霍嬗立即上前一步,挡住霍绾君,将她放在身后。 “我才没有胡说,你是不是说你父亲要替你求娶我?”霍绾君探出脑袋来质问。 “说了,可……”上官安跺足,这个胖娘子真是狡诈,这分明是两件事。 霍绾君立即截断他的话,“你说若是我敢将你溜进父亲的后宅,欲行无耻之事说了出去,娶我之后,就灭了我的口。” 霍嬗怒道:“谁答应你嫁给他了?你的婚事自有小姨做主。” 霍光的脸色微沉。 这一场吵闹,什么话都说明白了。 上官安闯入人家的后院在前,两个小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霍光看霍嬗如此护着女儿,想来自个也做不得什么,就叫人去前厅通知上官桀来。 就让侄子去对付太仆吧,这个女儿太贵重,他这个父亲当不起。 上官桀素来疼爱嫡长子,见儿子被霍绾君打成这样,还被泼上了一盆污水,气不打一处来,怒问:“这是怎么回事?安哥,你来做个客,怎么被打成这样?” 上官安总算等来了父亲,一张嘴就嚎啕大哭,眼泪鼻涕衬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别提多狼狈了。 霍光一脸无奈,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若是只有霍绾君还罢了,眼下有霍嬗护着,他并不能做的太过。 霍嬗满脸怒气地护着霍绾君,口口声声说上官安私闯入叔叔的后宅不说,还假说有婚约,调戏他的堂妹。 上官桀都要被呕死了,眼前这个胖嘟嘟、矮墩墩的小娘子,有什么可调戏的? 霍绾君见到前世的公爹,更是又哭又闹,声音尖利,却又偏偏将每个字都吐得清楚。 若是上官夫人来了,尚可与之匹敌,可是霍光没有夫人,女眷们并未随之前来。 一向巧言令色的上官大人,对着两个小儿,竟然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霍家的院子小,就是个几进的宅子,二门处涌来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 上官桀的脸色铁青,对着霍绾君道:“霍娘子,小儿不懂事,看着你胖乎乎的甚是喜欢,说了两句玩笑话,把你吓坏了吧,别看他个子大,其实年纪还小呢。” 霍绾君这才住了嘴,抽抽噎噎地道:“世叔,看在您的面上,我不生气了就是,但是您儿子得给我道歉,人家都说小娘子的闺誉比命还重要,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眼下是我年纪还小,若是我再大几岁,只好一头跳入池子里自尽了,我可就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和弟弟了。” 说着又开始嚎上了。 上官桀皱了皱眉头,对着上官安道:“去给你世妹道歉,去!” 见父亲一脸凶相,上官安立即止住了哭声,带着浓浓的鼻音,给霍绾君道歉。 霍绾君又道:“你要指着日头发誓,今日之事不得怀恨在心,不得在外面败坏我和东闾家的名声,若是心生恶念便不得好死。” “……”众人面面相觑。 “世叔,您看,这叫我怎么放心……”霍绾君又开始哭上了。 霍嬗无奈地道:“你若是无此心,发个誓又如何?” 上官安心中愤恨,但也只好对着日头发誓,若是日后对着霍娘子心生恶念,则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桀的休养再好,也受不住了,道了声扰,拎着哭哭泣泣的上官安就走了。 他不忍也没有办法,谁叫上官安的块头大,和霍嬗差不多的年纪,瞧着却和金大郎不相上下。 这样的小子闯入人家的后宅,的确是有些不像话,七岁男女都不同席,更何况,霍家的那个胖娘子哭哭闹闹,说的话跟刀子一样,若是闹大了,儿子今后的名声都没有了。 霍光一直追到门口,满脸歉意地道:“这个女儿,我也是管不住的,太仆大人……” 上官桀将儿子丢入车中,上了车,寒着脸道:“霍大人不满意这桩婚事明说就是,何必如此。” 车驾扬起的灰尘,让霍光灰头土脸的。 转过身来,就见到霍嬗拉着畏畏缩缩,满脸泪痕的霍绾君。 霍光尚未说话,霍嬗就施了一礼:“叔叔,我们这就告辞了。” 第59章 相别 藏在霍嬗身后的霍绾君,探出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包着豆大的眼泪,眼泪越来越大,就要掉下来了。 霍光若是可以,也愿意这么哭一场。 只是,他不能,脸上甚至不敢带有悲容。 “嬗哥,你年纪小,不懂事,日后你就要和上官太仆一同侍奉天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能够得罪他?” 霍光苦口婆状劝说侄子,他已经懒得训斥这个女儿了,由她去吧,除了姓霍,他和她还有什么牵连?出嫁的时候,若是他想,一个钱都可以不给她。 “叔叔说的是,只是侄儿不能忍受妹妹被他人欺凌,至于以后,再说吧,”霍嬗又道:“叔叔远行的那一日,侄儿再在城门处相送。” 霍绾君也连忙施了一礼,花着一张脸,“父亲珍重,后会有期。” 霍光也拦不住,便由着他们去了。 冠军侯的车仗远行而去,霍光回过头看着门上的门匾,微微地叹了口气,俊美的脸上,有些苦楚和寂寥。 霍嬗回家去之后,又在夏姬面前数落了一番叔叔,“……妹妹的婚事,又与他无关,他又拿来做人情,想和上官家交好,上官安被妹妹打了一顿,他倒好……哼……小姨真是和离的好。” “上官安那个小子,竟然敢调戏妹妹,见一次我打一次,”霍嬗发怒。 夏姬失笑,霍绾君多大个小娘子,上官安怎么会调戏,只怕是她不想嫁到上官家去,故意闹事。 小郎君都像是小公牛,要牢牢地守护着自家的领地。 看着儿子,揣想着那个人年幼时的样子,夏姬不由得痴了。 霍嬗停住了话,看着母亲突然变得亮丽的面庞,知道母亲又想起了父亲。 父亲一定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和叔叔霍光不一样的男子,为了维护舅外公的尊严,父亲连麾下的将军都能射死,为了维护太子,就能上奏皇上让三王都到封地上,为了大败匈奴,就可以率军直入王庭。 天子说起父亲的时候,都是一脸的痛惜。 “朕的骠骑将军……”每每天子都是这样一句话结尾。 这样的少年英杰,这样的敢作敢为,才是他的父亲。 叔叔是另外一种人。 霍嬗挺了挺胸膛,就算上官桀是他的上官又如何?就用他们来做自己的练刀石吧,皇孙说过,一个出色的将领不仅仅能够打败战场上的敌人,还能打败一切拦路的敌人。 此时被霍嬗推崇备至的皇孙正躺在玉箪席上,逗弄着一只波斯猫,一脸鄙夷地听着阿贤的小道消息。 “霍光动作频频,这是想蛰伏起来,再次准备回到皇祖父身边吗?”刘进似笑非笑地问。 他并不需要回答。 这场局本就他一手主演,有了胖头鱼这个好帮手,一切进展的分外顺利,霍光也不过是一颗应声而动的棋子。 皇祖父的身边,不能留一个可能对卫氏不利的人。 太子殿下听不进的话,皇孙能听进去。 阿贤不应声。 “既然他这么决绝,就赏他一个美人吧,”刘进将头放在高枕上,将发簪解了下来。 他在自个的屋子里从来不梳总角头,而是像个大人一般,用发簪固定头发。 阿贤道:“喏,不知皇孙打算选谁?” 刘进散着头发,缓缓合上眼帘,像是已经入睡了一般,过了半响才轻轻地道:“冯子都。” “冯子都?”阿贤愣了。 过了一会,阿贤一脸的悲愤莫名,他看着小主子够紧的了,什么时候小主子连这些都知道了。 见阿贤愣在那里,刘进好心地道:“阿贤,霍光不仅喜好女子,也喜欢男子,冯子都,风姿俊秀,会合霍光的眼缘的。” 尤其是小显已经死了,霍光身边不就缺一个可心的人吗? 前世冯子都一出现,就成了霍家的大奴,时时刻刻的侍奉在霍光的身边,就连霍显都要退避一射之地。 这并不是秘密。 阿贤已经如风中凌乱了,他找这个人花了不少功夫。 当时,阿贤还在心里抱怨,越来越看不清楚小主子了,让他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找一个小奴。 可当见到这个肌肤如玉雪,乌发如云,一双含情目的小僮奴时,阿贤竟然有些惊慌。 竟然男人也可以用绝色两个字来形容。 阿贤自认为姿容俊秀,但对着这个楚楚动人的小奴,莫名的就有些自惭形秽。 他一直以为皇孙是听说了这个僮奴的美名,想收在身边伺候。 没料到,皇孙竟然是为霍太守准备的。 皇孙究竟是跟谁在一起学坏的? “去吧,就冯子都吧,做的漂亮点,别留破绽,”刘进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就这么睡着了。 阿贤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霍光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这个名叫冯子都的僮奴就已经在他身边侍奉了。 霍嬗在东门外的郭亭,摆了一桌酒席,为叔叔送行,这一日,也是燕王和广陵王离开长安城的日子。 再不喜欢叔叔,霍嬗还是将礼节做足,这一次依旧带了霍绾君。 在这个位置摆酒相送的,都是至亲好友了。 霍光一路行来,一路被人拦着饮酒作别,已有些疲了,但还是强撑着,面带微笑地完成了这个告别仪式。 霍绾君折了一支灞河边上的柳条,恭敬地献给父亲,拜了又拜,道:“父亲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长安城,这柳条代表着女儿和弟弟对父亲的思念,祝父亲身体康健。” 行为举止又乖巧之极,那里看得出来半点刁蛮。 霍绾君脚上是一双桑木屐,上面用五彩的丝线打成了带子,系在胖乎乎的脚丫上,有着几分小娘子动人的娇憨,那渐渐瘦下来的脸颊,厚厚的头发,大大的眼睛,舒展的眉目,都让她瞧着好看了不少。 这个孩子的容貌还是像自己的多。 霍光接过柳条,慈爱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髻,道:“好好在家做你的小娘子,带好弟弟,父亲有空就让人带信来。” “喏,女儿铭记在心,永不敢忘,”霍绾君说的诚心实意,那里看得出来,这是一对谁都瞧不上谁的父女。 冯子都很有眼色地走上前来,捧过霍光手中的柳条,摆放在水瓶中养着,这是亲友赠送的灞河柳,带着祝愿,自然是能养多久养多久。 霍绾君抬起头来,正瞧见对方那张小脸,顿时愣了。 第60章 入V万字大章 这张俊俏的小脸散发着光华,夺人眼目。 并不是迷了心神,而是,这张脸对她来说,太熟悉。 霍绾君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原来,冯子都如今就已有了成人时俊美的样貌,只是甚为稚嫩,也还没有练成蛊惑得人迷醉的魅态, 前世,霍绾君见到他时,冯子都已经成年,一颦一笑,莫不恰到好处。 他的美有着纯和魅的两端,纯的就像是清晨带着露珠的花朵,虽然并不能果腹,但是看上去就让人愉悦,愉悦的想将一切都奉献给他。 而魅则能让他想引诱的猎手发狂,这是一种带着诱惑的禁忌。 不仅是霍光如此,霍光死后,霍显也是如此。 霍绾君自知肥胖,不会被这样姿容出众的人放在眼里,并未起过什么心思。 出嫁前,她一颗心全都放在了未来夫婿上官安身上,期望着能成为上官家的一员,能真正的有个家。 出嫁的时候,家里的几个妹妹年纪还小,就已经对冯子都动了芳心,霍禹更是被迷的魂不守舍,然而,冯子都是父亲的。 谁都不敢染指,只有眼光光地看着颠倒众生的冯大奴流口水。 父亲的权势越大,冯子都的姿容就越让人称道,所有想结交霍大将军的人,都要先想方设法结交霍大将军的宠奴冯子都。 有了冯子都的青眼,就意味着有了一切,反之…… 御史大夫魏相和冯子都在大道上相遇,因为魏家家奴有眼不识泰山,没有给冯子都的车驾让道,冯子都带人打到了御史府,御史府中的御史们出来磕头认错,这件事才算完。 父亲死后,他们都以为冯子都这下要倒霉了。毕竟,父亲生前,霍显的宠爱被冯子都分去了大半。 没料到,霍显也看上了这个绝色的男子,埋葬了丈夫之后,就和冯子都私通,日夜寻欢作乐。 霍绾君的一缕幽魂看到这一切,不由得好笑,父亲宠爱一生的两个人在他死后,在一起了。 霍家对新帝本有拥立之功,却因为霍显,反而被族灭。 叱诧风云,权倾一世,废立皇帝如同儿戏一般的大将军,又如何呢? 依然挡不住妻子和宠奴偷情,也挡不住新帝想要灭绝霍家的心。 长安城中因为受霍家牵连,被灭的有上千家。 霍光的女婿,除了金日禅的儿子金赏得以保存,其他都成了陪葬,霍显最得意的女儿,霍成君,也被打入冷宫囚禁。 霍绾君并不恨新帝,霍家如此,是霍家的报应,她在意的人,早都没了。 霍家并不是她的霍家。 看着这张脸,霍绾君想起了很多事。 冯子都困惑地眨了眨眼,他自知容貌出众,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目不转睛地露出贪婪之色,眼珠子像是黏在他身上一般,看个没完。 他比珍宝还容易引起人的贪念。 冯子都虽然嫌弃,但是也沾沾自喜,一个底层卑贱的奴隶,能够翻身的两大利器便是:容貌和学识。 百里奚是秦穆公用五张黑羊皮换回来的名相。 卫子夫曾经是歌伎,最后因为貌美能生孩子成了皇后,世人都说“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为奴者一样也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霍娘子看着他的时候,眼中露出了害怕,竟然是一种畏惧,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冯子都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冯子都想起他见到的另一个童子,一样的不为他的容颜所惑。 那个童子有着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俊美的容颜,阴郁高贵的气韵,让他见了就想起来了自个的卑贱。 冯子都微微地笑了笑,垂下头去,露出粉嫩的脖颈,优雅地羞涩着。 霍嬗虽然也觉得惊艳,却也并未多看,见妹妹有些失态,皱了皱眉毛,偷偷用手戳了戳霍绾君的小肥腰,自个却向叔叔询问起了在皇上身边侍奉的忌讳。 一去东海郡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霍光不会拒绝侄子递过来的话题,他期望能够和越来越远的侄子修复关系。 霍绾君被戳的醒过神来,便不再盯着冯子都瞧。 心里却是狐疑不断,为何冯子都到父亲的身边比前世早了这么多年? 难道是因为她改变了小显的命运吗? 可是父亲的命运不也改变了吗?冯子都为何还是能和父亲凑在一起? 命运究竟是怎样的一串线? 她有些害怕。 霍嬗见妹妹的兴致不高,便打算告辞了,“叔叔,侄儿就不多留您了,路上赶路要紧,莫要耽搁了赴任的期限。” 大汉官吏到任都有规定的期限限制,若是迟了,轻的会降低职级,罚俸禄,重的可能会丢官掉脑袋,一切看运气和皇帝的心情。 叔侄二人作别,霍嬗站在道旁,目送叔叔上了马车,绝尘而去,心里顿时轻松起来。 夏姬对他说过:“这么一闹,你叔叔和你在皇上眼里就分开了,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但你叔叔是你叔叔,你是你。皇上将你叔叔调到外朝为官,也是为了你好。” 霍嬗想一想,就明白了母亲没有说出口的意思,一山不能容二虎,他已经长大了,继承父亲威名的是他而不应当是叔叔。 虽然叔叔是霍家的嫡支,但是霍家的一切均来自父亲这个私生子。 因为仰慕父亲的缘故,霍嬗并不觉得私生子有什么低人一等之处,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侍婢生的就下贱。 “妹妹,我们回去吧,”霍嬗拉住霍绾君胖乎乎的小手,笑着说:“明日,我就要去宫中值班了,到时候,你可得老老实实在家里玩。” 霍嬗作为奉车都尉府的官袍都已经送到了家里。 秩俸比二千石,比起侍中又高了好几个品阶,霍嬗的个子高大,虽然青涩,但穿着官袍也自有一份威仪。 夏姬看着就哭了,说是心里的高兴满满的,存不住了,变成了眼泪,这是喜泪。 霍绾君能体会夏姬的不易,没有分府的时候,夏姬在霍家就像是个隐形人一般,虽然生了大伯的孩子,但大伯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给夏姬抬过位分。 冠军侯府没有正妻,只有一个遗腹子继承了爵位。 霍光在外面做面子,但小显在内主持中馈,并不将夏姬放在眼里,霍去病再厉害,但是霍家的嫡支是霍光这一脉。 前世,霍嬗死去不久,夏姬也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个的命运。 霍嬗是大伯留给夏姬的唯一一点念想,也是她的立身之本,没有霍嬗的夏姬,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保不住。 看着自个的孩子越长越优秀,优秀到得到了皇帝的任命,隐隐有成为霍家家主的势头,其中甘苦,旁人难以体会。 “不,”霍绾君反手拽了拽霍嬗的手,力气加大了些,“我会去找夏姬玩耍的,母亲也闲的无事,不如让她们有些事情做。” “俗话说,坐吃山空,不如让母亲想想如何经营一番家业?” 两人说的高兴,没注意到远处掀起了一路灰尘朝着这边而来。 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今日被勒令离开长安城。 诸侯王非召不得回长安城,他们从诏狱里出来,还未体会久违的长安城的繁华,就被父亲告知,迅速回封地去。 这一次来长安城,哥俩丧失了三成的封邑。 对于地广人稀的燕王和地少人多的广陵王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 诸侯王的封地是固定的,谁也不敢阙越,去强占别国的土地,更不用说和天子争地了。 封邑很难增加,除非诸侯王立了大功,或者新皇即位,又或者普天同庆,皇帝才会奖赏诸侯王封邑。 他两一下子丢失了三成的封邑,真是……让人心痛。 兄弟二人怏怏不乐,但能捡回条命,也算是大幸了。若是父皇像爷爷一般儿子多,只怕他们的小命难保。 “三哥,这次父亲只见了我们一面,就让我们速速滚回封地去,正旦的时候,你会上表求回长安城看父亲吗?”刘胥问。 刘旦吐了口气,闷闷不乐地道:“届时再说吧。” 这次见到父亲,虽然不愉快,但是他已经清楚了,父亲坚定地站在大哥的这一边,和刘胥不同,刘旦擅长征伐,胸有韬略,更擅长揣摩父亲的意图。 大汉的土地,燕国处于西北与匈奴交界处,而广陵国则位于长江的北岸,是匈奴和南方蛮夷侵入中原的第二道防御处。 燕国在河北,依山傍海,三面山海环抱,南面中原,燕山山脉是用来防御匈奴南下的天然屏障,居庸关、山海关、松亭关、古北口、冷口、喜峰口等关隘,扼守穿越燕山山脉的几条交通孔道。 而且,燕国也是联系中原和匈奴等西域诸国的纽带,汉人和匈奴人的互市,商人的西域之路,都可以受到燕国的庇护。 广陵国则重在防守,处于长江最容易上岸的北岸位置,长江上通巴蜀,中经荆襄,下连吴越,纵贯东西,延绵数千里,上下游之间相互呼应,也是抵抗那些善于骑射的的西域人的第二道天堑。 父皇将他和弟弟放在这样的位置,意思是让他们给太子哥哥守住重要的关隘,不能不说,父亲很了解他和弟弟的天性。 知人善任,本就是父皇的长处。 这一切一定都是为太子哥哥。 若是国力允许,父亲一定会像当年一般,带着他们长驱直入匈奴,再次将匈奴们打的再也找不到北。 父亲果然是老了,也果然是为儿子们考虑的。 太子哥哥有他们护着,不会有事,而他们身为太子哥哥最亲密的弟弟,占据着这样的位置,自然也会荣华永固。 刘旦的野心不止这么点,但现在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我早都说过,我们和太子之位一点关系都没有了,”燕王刘旦不耐烦地咬了咬坚实的下颚。 “老老实实做个儿子和弟弟吧。”这是父亲叫他们二人见面所要传递的信息,燕王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弟弟。 刘胥也非常恼怒,他虽然能将哥哥轻轻松松地举起来,但是却总是不得不听命于哥哥。虽然擅长搏斗,也很勇猛,但是在刘彻的眼中,这个儿子却是胆怯懦弱的,在广陵国正好合适。 “都是李家,皇孙都说了,父皇病好了之后,直接杀了一个敢在父皇面前诋毁太子的中常侍,那个中常侍又不是你我的人,若不是李家想拿我们做筏子,我们会白白损失了这么多的封邑?” 一想到,从此之后要缩衣节食地过日子,刘胥就来气,真是无妄之灾,他招了方士,还没做什么呢,就被捕入长安城。 回去之后,将那些方士都解散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就会花他的钱。 正想着,哥哥就训斥上了。 “你搞那些诅咒有什么用?你看父亲大败匈奴,征战四海,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难道还是诅咒出来的不成?”燕王一直搞不懂这个处处模仿父亲的弟弟,脑袋里都想些什么。 “父亲倾大汉之力,也未曾修仙,你闹这些做什么?广陵弹丸之地,你看看长安城,我两离开的这些年,都被父亲改建成什么样了?可曾有神仙的足迹来过?”燕王心情不好,继续训斥。 刘胥是被哥哥训惯了的,他俩一母所生,年岁有贴近,都非常勇猛,差异便是,刘旦不仅勇猛且有韬略,有着毫不掩藏的野心,而刘胥则外表勇猛,实则胆小怯懦。 “还有,不要想着怎么收拾李家了,再让父亲抓着把柄,脑袋可能就留不住了,”刘旦厉声喝断了在弟弟心中萌芽的念头。 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已经习惯了和太子争,即使到了封国也从未消失过这股子气概,如今,却不得不向太子臣服,突然之间,要夹起尾巴过日子,竟然有些茫然。 和太子哥哥的争夺,在幼儿时期就已经开始了。 虽然有着大汉最勇猛的舅舅和表哥,太子一直表现的乏善可陈,用父皇的话来说仁厚少才,后来太子也不会看父亲的脸色,一心学儒,还处处学着儒家的孝道,要劝谏。 用母亲李姬的话来说,是被宠坏了。 他们两个勇猛威武,另外一个早逝的哥哥,也是聪慧灵敏,都知道如何讨父皇欢心。 对着只知道一味仁厚的太子哥哥,他们都跃跃欲试,掩藏不住生来就有得野心。 这野心来自父皇的血脉传承,也来自幼小的郎君对父亲的崇拜之心。 卫皇后已经失宠,朝中大臣们不喜欢卫家的,心思浮动,骠骑将军霍去病却上奏,说三王年纪大了,该去封地了。 虽然父亲不舍,还是让他们都去了封地。 这一轮,他们都败了。 齐王去了封地没有多久,就死了。 他们哥俩占着天险,又觉得比太子哥哥勇敢无数倍,若是太子倒下了,就该轮到他们了,父皇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太子的。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无法停下来。 燕王和广陵王去了封地,手上的钱财富足,经常派使者进入长安城,和皇上身边信任的大臣们相交。 卫家一日日衰败下去,太子依旧是那个只懂儒术的太子。 燕王和广陵王觉得只要坚持下去,太子这棵小树的树根总会被咬断。 然而,这一次,他们最终还是要靠太子和皇孙才能出狱。 太子替他们求情,被父皇责怪,皇孙往来于诏狱和太子府之间,提出了让他们自己上表,向父皇请罪,申请减少封邑的主意。 父皇勉强同意了。 这次他们败得很惨,也立即意识到,太子才是护着他们的人,父皇总是会有新儿子的,总会有新宠,他们远在封国,怎么比得过。 太子总是最大的靶子,而他们却因为具有和旁人竞争的机会,被人轻松陷害于无形。太子性情仁厚,对他们会宽容,但是旁人就不好说了。 燕王和广陵王商议之后,决定向太子哥哥效忠。 至于做太子,是不用再想了,还不如考虑做皇上更有可能。 两人行到东门郭亭处,就要各奔东西。 他们并不像霍光一般风光,走几步都有送行的酒案,诸侯王不能和朝中大臣们相交,如今两人又像落水狗,恨不得夹着尾巴迅速回到封地。 没有那个不长眼的会给他们送行。 “弟弟,我们也难得一见,在东门的郭亭叙别之后,就各自回国,等着太子哥哥登基吧,”刘旦道。 皇孙让他们发下盟誓,效忠于太子,日后太子会赐还封邑给他们。 这个盟誓含混,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太子登基的事了。 刘旦觉得憋屈,无故丢失了三成的封邑,要等太子登基才能恢复原貌,但是比起太子登基之后,他本应当有的封邑赏赐,还是亏了。 新君赐予诸侯国的封邑太过,群臣也是会进谏的。 都是那个天杀的李家。 诸事不顺,郭亭有人,此时的郭亭围障还未去掉,霍嬗等人尚未离去。 听说是霍家的人在里面,刘旦先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霍光的小妾,李中人,自杀的刺客,这些组成了一条绳索,将他套在其中。 那个李中人倒也罢了,好歹李家和霍家真的有仇,人也死了。 可那个小妾为何口口声声指证他? 这里面没有霍光的一份子,燕王也不会相信。 “里面是霍嬗和霍光的长女,据说……” 打听消息的人原本是燕王军中的斥候,他们从封地赶来,接应主子时,已经将长安城中的消息都打听了一遍。 霍家的那点事,自然是瞒不住的,燕王将这些事情拼凑起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揣度清楚了。 正准备离去的霍嬗,接到了家中大奴的禀报:“燕王和广陵王行至此处,知道冠军侯在此,想叙话一番。” “燕王?”霍嬗的眉毛竖了起来,就想发作。 那个想要了他的命的人?! “我们走,”霍嬗怒气腾腾地下令。 霍绾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咬着手指头,最终决定放弃了拦着哥哥。 大奴连忙示意家中的僮奴拾掇东亭里的器物,霍嬗带着妹妹朝自家的马车走去。 燕王已经跃下马来,他们的人很多,虽然被押入长安城的时候,是一个人都不许带,但是随后封地的国相等人就派了人来接应,这些人都是国王的私卫。 诸侯王回到自己的封地去,自然是要有军队护送的,这支军队只能驻扎在城郊,离这里尚有一段距离。 两个国王的私卫加起来也不少人了,瞧起来声势浩大,尤其是燕王的侍卫,都是燕地的骁勇善战的死士。 燕王直直地朝霍嬗走去,身后跟着广陵王和一众侍卫们,气势汹汹,像是来找茬的一般。 霍绾君看了看身边霍家的侍卫们,一比较,有些不够看。 “冠军侯,请留步,”燕王在身后呼唤。 霍绾君就拉了拉哥哥的袖子。 霍嬗只好停下,转过身问:“何事?” “孤乃燕王,这是孤的弟弟广陵王,请至郭亭一叙,”燕王见霍嬗尚未长成,立即口气就有些随便。 本来他是想和霍嬗好好掰扯一番,听说霍嬗留在了父皇身边做奉车都尉,燕王当然知道,不是非常信任和喜爱的人,无法做到这个位置。 若是奉车都尉一直深信燕王曾经谋算过他的命,日后燕王只怕讨不了什么好处。 没有离开长安城时,燕王就想将这件事化解了,却被父皇勒令滚回封地,如今在外遇见,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但一向在国中唯吾独尊惯了,燕王不会说好听的话,见到霍嬗年幼,立即就有了轻视之心。 霍嬗自然也听了出来,“本侯不敢和诸侯王相交,请恕臣无法遵从燕王殿下的好意。” 虽然燕王身高比他高了一个头多,虽然燕王健壮的如同铁柱一般,但是气势上他不想输。 施了一礼,就要别过上车。 霍嬗的拒绝有理有据,燕王碰了个钉子,也知道人家心里对他有隙,便更想着法子要讲和。 广陵王在身后早已经忍不得了,直接伸出手去,将霍嬗夹在肋下,道:“去吧,罗嗦什么?” 说罢大步流星就朝郭亭去了。 霍嬗气的脸都黑了,燕王的脸也黑了,这还没有出长安城郊三十里地呢,这个弟弟立即就故态复萌了。 霍绾君立即蹬蹬地跟上,拽住广陵王的腰带不放,广陵王单手能够举起一个鼎,夹起身量未长成的霍嬗还真不算什么事,腰上挂着个力大的小胖子却觉得有些吃力。 一行人又拖又拽地,重新入了郭亭。 燕王的侍卫们手脚快,迅速地又布置了一番,围上了玄色的围障。 亭子边四处都是侍卫,谁也不敢再往这边来了。 广陵王将霍嬗放下,这才回过头来,将霍绾君提起举在手中,嘴里还啧啧地道:“这个胖娘子,力气还真大。” “放下她,她是我妹妹,”霍嬗大叫。 之前,霍嬗赌气未说话,如今担心霍绾君,不由得大叫起来,广陵王举起霍绾君的模样,颇有些凶猛,若是一个不稳,妹妹从高处摔下怎么好。 霍绾君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地,张牙舞爪地挣扎,怒道:“诸侯王更应当讲道理,讲礼仪,为何将哥哥和我掳获到此,你们想做什么?” 太气人了,力气大了不起吗? “行了,行了,四弟,放下她,”燕王皱着眉头,又转过来对着霍嬗道:“我弟弟的性子威猛,如此惯了,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和冠军侯将误会说清楚。” 广陵王这才放下霍绾君,嘴里还问:“你就是霍家那个会做梦的小娘子?” 霍绾君点了点头,便迅速地坐在了霍嬗的身边,一双大眼睛睁的溜圆,捏着两只小拳头。 燕王见霍嬗又不说话了,心里也有些着急,“冠军侯,孤并未动过心思要害你,无辜背上了这项罪名,失去了三成的封邑,这件事情背后有人筹划,并不是孤做的。” 霍嬗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一向能言善辩的燕王,也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了,你说不是,难道就不是吗。 只是,总要为自己解释一番的。 “孤在西北,非常敬仰骠骑将军,怎么会加害他的后人……” 霍嬗紧抿着唇,眼睛微微地眯起,一张脸板的紧紧,就是不说话,只是身子微微靠前,将霍绾君维护在身后。 燕王这才开始正视起这个孩子。 当他年幼的时候,也曾经羡慕过太子哥哥,有着英武护短的表哥。 卫青是个面面俱到,考虑太多的人,就如同卫皇后,处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太子年幼时,喜欢粘着舅舅,当众表达对舅舅的亲昵之情,却被卫青教导,作为储君,应当学会收敛。 太子犯了错,卫青也会毫不手软地指正出来,还会督导太子改正。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众人都夸奖卫家和大将军。 母亲李姬当时就笑着说,卫家是沐猴衣冠,从低微的奴隶爬上来的人,处处胆小谨慎,太子虽然是天子的儿臣,但并不是臣子。 所以,太子自小就要处处收敛,一点没有他们几个过得快活。 但是太子有个特别护短的表哥霍去病。 霍去病这个人是个古怪的人,就像是一颗耀眼的流星,迅速地燃放殆尽,但是那光华却永远地留在了人们的心中。 骠骑将军是所有年轻郎君们心目中的英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骠骑将军出现,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父皇经常得意地道:“朕的骠骑将军是一柄出鞘的宝剑,寒光闪闪。” 骠骑将军还是所有小娘子们的心中佳婿,无论走在哪里,那些家人子们的眼睛就黏糊到那里。 但是骠骑将军是不娶妻的,“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这样的话就出自霍去病的口。 若是别人说了这样的话,众人会觉得不自量力,但是这话出自骠骑将军,众人就会觉得豪气万丈,大丈夫该如是。 军中的年轻将领,大都都喜欢簇拥在骠骑将军的身边。 这样的霍去病就像是天神。 而这个天神总是护短地护着太子。 太子无论做了什么事,霍去病都会紧紧地维护着太子,没有原则,只因为太子是他的表弟。 他们轮着在皇上面前争宠,经常无视太子的威仪,因为太子不擅长格斗,他和四弟就敢徒手格斗熊和虎。太子不擅长音律诗赋,二哥就特别爱做诗赋得到父皇的嘉奖。 但有霍去病在,他们就不敢阙越。 燕王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若是他率兵抗击匈奴,能否做到霍去病的地步,答案是,不可能。 后来霍去病死了。 作为被霍去病维护太子赶去封地的皇子,燕王一开始是特别快意的,后来他体会到了,这个英年早逝的骠骑将军对于匈奴人的震慑力,开始觉得遗憾。 是的,非常遗憾。 那是一种英雄相惜的遗憾之情。 霍嬗的身上果然是有着霍去病的血呢。 不像一般的孩子一样,会被他的气势吓得发抖,也不会气愤的暴跳如雷,而是静静地坐着表示不满。 具有强大的意志,燕王想。 燕王解下身上的玉佩,亲手递给了霍嬗,道:“以冠军侯的聪慧,自然能够看得出,我原本是想解开这个误会,如今,冒犯到了冠军侯和您的家人,我深觉不安,我孤身一人来到长安城,并未准备什么礼物,现在将这枚玉佩赠送给您,以表歉意,希望您能够接受。” 霍嬗轻轻地拿起,端详了片刻,在燕王的期盼中系在了身上。 燕王松了一口气。 广陵王以为哥哥是用哄小孩子的方法,给霍嬗好东西,让霍嬗开心呢。 哥哥果然有韬略。 可是不是太贵重了点。 霍绾君明显感受到了燕王前后态度的变化,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燕王,燕王立即将手上的玉戒取了下来,也赠送给了她。 得到霍嬗的认可后,霍绾君谢过燕王,将玉戒装入了身上的香包之中。 “我们兄弟二人的封邑被减少了三成,这次回到封地之后,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回到长安城,和冠军侯的误会,我希望能够消解,”燕王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霍嬗点点头:“请燕王和广陵王好自珍重,本侯没有准备礼物,只能送两位一席酒宴,臣和皇孙约好要去打猎,就不多陪了。” 看着两个小儿离去,广陵王将头凑过来问:“哥哥,就让他们这样走了?” 燕王怒道:“不然如何?” 混帐东西,都这么大了,还是个混账。 广陵王道:“都是小孩子,收了东西,就不会生气了。” “!” 燕王道:“那是普通的东西吗?” 这玉佩,这玉戒都是燕王身份的象征,这是他的诚意,有了这个信物,无论做什么,他燕王都会兜着。 “不要以为人家年幼,就欺负人家,”燕王教训弟弟,板着脸道:“吃了冠军侯的酒席,我们就速速别过吧,你别弄那些有的没的了。” 霍嬗一言不发,带着霍绾君离开了郭亭。 进入东门,一身青衫,系着皂色腰带的阿贤笑嘻嘻地守在那里,问:“皇孙让阿贤问问冠军侯,可是得了什么好东西?” 冠军侯微微露了露白牙示意,阿贤便笑着离去了。 霍绾君这才从车内探出头来,问哥哥:“燕王给的那些玉佩和玉戒是什么来头?” 心情极好地哼了哼小曲,霍嬗道:“那是燕王的大礼,日后你有需要求燕王相助的地方,就可以用这个讨要了。” 哥哥用的是“讨要”二字呢。 霍绾君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笑嘻嘻地按紧了腰上的香包。 “广陵王真是可恶,一只手就能将我夹起来,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霍嬗叹了口气。 作为骠骑将军之子,他身上背负着皇上和卫家的期望。 他希望自己勇猛无敌。 “可是广陵王没脑子,”霍绾君安慰着哥哥。 “哥哥得到了燕王的信物,让燕王欠了一个人情,日后哥哥长大了,出征匈奴之时,就用得着他了,”霍绾君想了想又道。 燕王虽然性子暴戾了些,但的确将燕国守得极好,身边也有不少骁勇善战之士。 霍嬗微微地笑了笑,立即又道:“妹妹真是厉害,竟然能想到这么多。” 那当然了,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吗,霍绾君也得意地笑了笑。 回到家中,东闾娘子问了问路上的事情,便没有再说什么。 “母亲不想问问父亲的事情吗?”霍绾君忍不住了。 东闾娘子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母亲和父亲已经和离,和离书上写的清楚明白,从此之后,男婚女嫁,两不相干,母亲关注一个外男做什么?” 虽然这样很好,但霍绾君无语。 虽然她重来一世,但还是无法做到像母亲这般,她还是想知道上官安的事,想收拾那个混蛋。 这就是她和母亲不一样的地方吧。 “你弟弟究竟是跟谁姓呢?”东闾娘子突然想到了这个话题。 霍绾君要哭了,“母亲,您别忘了还有我啊。” 若是弟弟也姓了东闾,她一个人姓霍,好难受啊。 东闾正回来之后,把玩着小外甥胖乎乎的脚丫子,逗弄的开心,笑嘻嘻地道:“自然是姓东闾了,舅舅现在是东闾家主,可以将小外甥写到东闾家的族谱上。” 接着又嘲笑外甥女,“绾君不是不想姓东闾,想姓卓王的吗?” “!”霍绾君气呼呼地回了自个的院子,木屐一路踩的噶哒噶哒地响。 她才不想跟着父亲姓霍呢。 东闾正看着霍绾君气鼓鼓的小背影,笑着问姐姐:“你是怎么想的呢?” 东闾娘子叹口气,“还早,先给小郎君起个名字吧。” 东闾正知道姐姐还不想给自个惹麻烦,也好,孩子还小,等再长几年再说罢,到那时,东闾族里应该没有人敢反对他的话了吧。 霍绾君在灯下把玩着那个玉戒,心情又好了起来,觉得占了个大便宜,诸侯王随身佩戴的东西,一般都比较值钱的。 现在的东闾家可不比以前的霍家,没有皇上赏赐的珠宝,处处都要花钱,要节约呢。 霍绾君珍重地将玉戒收了起来。 另一边,夏姬也在把玩着儿子带回来的玉佩,这玉佩雕刻的及其费心思,侧面还有一行小字,标明了来历。 燕王将这枚玉佩赠送给霍嬗,确实是花了血本。 “明日儿子就将这个系上,去给皇上看看,”霍嬗得意地笑。 夏姬也笑了。 儿子长大了,也知道动心思了,这样也好,霍嬗毕竟是和将军不一样的。 第二日,霍嬗一早起来,穿上了官服,骑着马就去了宫中报道,正式做起了奉车都尉。 陡然间,要和两个成年人做同僚,压力并不小。 皇上对他的宠爱是把双刃剑,得到了多少荣光,就要准备承受多少嫉恨。 第61章 争斗 霍绾君起床之后,遥遥给堂兄了一个祝福,便练拳去了。 广陵王一个能够对付他们兄妹二人,不仅让霍嬗觉得懊恼,也深深刺激了霍绾君。 “广陵王能够徒手杀死一只熊,你要和他比吗?”东闾正实在是无法理解外甥女。 霍绾君的脸红了一下。 她只想单手将广陵王抓起来轮在地践踏,出个气而已,被一个壮汉抓起来,举在半空中的感觉,真是太吓人了。 那一刻,她胆战心惊,觉得广陵王只要将她投掷出去,她就再也见不到母亲和弟弟了。 东闾正不愧是个好舅舅,立即给外甥女指明方向:“对付力气大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无力可施。对付这个世上许多男子也是一样,女人只需要用她的温顺和美貌来让对方臣服。” 皇上征服了四海,但是皇后征服了皇上,这就是东闾正的意思。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东闾正看着外甥女越来越瘦,越来越好看,愈发觉得,应当让霍绾君有强烈成为美女的渴望。 但这话在霍绾君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别的含义。 男人都是喜欢美色的,若是没有美色的女人就需要力气,还要防止别人让自己无力可施。 至于如何让别人无力可施,了解自己就等于了解了别人。 霍绾君又开始抱着巨大的热情练拳了。 东闾正觉得应当让外甥女在夏姬那里接受,如何成为一个美貌小娘子的指点。 说实在的,东闾正每次见到夏姬,就不由得感慨,夏姬比姐姐还要大几岁,守着儿子过了这么些年,但瞧起来,却比姐姐还要年轻妩媚。 姐姐的身上,好似缺乏一种女子的柔媚。 霍绾君接受了舅舅的建议,经常去找夏姬讨教。 这一讨教,给自己找了一件事情做。 晚上,东闾正回来,就看见,姐姐和外甥女齐刷刷地围坐在厅堂的玉石案几旁,等着他。 “这是有什么事情么?”东闾正问。 姐姐圆润的脸上,有些紧张:“弟弟,我们太不孝了,若不是绾君提起,我竟然没有想起来,我们应当去探监。” 东闾娘子死里逃生,又为了赎罪这件事焦虑,一旦放松下来,就躲在家里,关起门来养孩子,那里还能想的起来,长安狱中的老头子。 “额,姐姐,这事需要从长计议吧,”东闾正打着马虎眼,眼风就扫到了外甥女身上。 霍绾君严肃地鼓着脸,“夏姬说长安狱可以定时去探监,我们应当遵守孝道呢。” 东闾娘子的眼中感动的有了泪花。 多好的女儿。 即使是有这样的外祖父,依旧还不忘孝道。 东闾正见状,点了点头,“好吧,等我沐休日,一起去。” 东闾娘子松了口气,就催着上食案,霍绾君笑嘻嘻地对有些不愉快的东闾正说:“舅舅,难道你不想给外祖父说一下,最近的好消息吗?” “好消息?” 东闾正回过味来,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霍绾君的胖脸蛋,摇了摇。 “你这个小家伙,这么……”本想说奸诈的,“聪慧。” “舅舅想不想去?”霍绾君抢救过来自个的小脸蛋,眨巴着眼睛问。 “哈哈,当然想去,已经迫不接待了呢,”东闾正笑着道。 看着一脸开心,没有为要去看父亲变得烦躁的弟弟,东闾娘子也软绵绵地笑了。 等到沐休日,霍绾君一家就去了长安狱中探监,弟弟还小,就托付了夏姬帮着照看。 东闾正是太子府的舍人,看管的狱官给了面子,让他们一家大小都进去探监。 看着一脸颓唐,浑身上下臭不可言的父亲,东闾娘子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叹了口气,“父亲,您就好好呆着,等着大赦天下,您还能出来。” 老头子虚眯着眼睛,不屑一顾,装什么好人,这个女儿表面老实,咬起人来,让人一点没防备。 “父亲,本来儿子想将您赎出来的,只是,太子师上奏皇上,说父亲的行为有伤风化,又是首恶,不能赎出,否则会给世人做了坏的表率,”东闾正一脸难过地道。 一旁也来探监的几个老年人,都一脸羡慕地看着老头子。 他们都是儿子太能闹腾,进了长安狱,这个则是父亲能闹腾,而且,听起来,这一对儿女非常孝顺,即使是被这样冷淡的对待,也依旧和言细语。 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好儿女啊。 老头子从鼻腔里哼出来一口浊气。 东闾正的说法,让他接受不了,他一直觉得是东闾正不愿意花钱,故意让他困在这里,如今。却成了朝廷都不愿意放他出来了。 这个中间的差距何其大? 还首恶。 老头子一辈子没有将这个嫡子放在眼里,如今,却要承受这样的言语羞辱。 霍绾君立即甜甜地道:“是啊,母亲和舅舅都在说,愿意倾家荡产将外祖父赎出来呢。不过外祖父在狱中也很好呢,外面发生了很多事,外祖父一定想不到,小显回来了呢。” “真的?”老头子有些动容,毕竟这个女儿的失踪让他牵挂不已。 “真的,外祖父,只可惜死了呢,父亲给她和禹哥一起办的丧事,”霍绾君认真地点了点头。 老头子哐当就倒下了。 “父亲,您怎么了?”东闾娘子吓得大叫一声。 狱卒连忙挤了过来,“快叫狱医。” 外祖父虽然被针灸扎了过来,但是口眼歪斜,口水流个不住,嘴里直会发出“嗬嗬”之声。 这样的身体,在狱中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呢。 “外祖父,您别操心了,外面的事情您还是不知道的好,好好养病吧,”霍绾君好体贴。 东闾娘子和东闾正都对父亲保证。 “这个老头子真是没福气,”众人议论纷纷。 “外祖父是想问,我父亲怎么没有来看您?父亲动身去东海郡做太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霍绾君又道。 “外祖父,绾君会经常来看您的。” 看着外祖父那一脸灰败,眼神黯淡的样子,霍绾君终于良心发现,收住了嘴。 出了狱门,东闾娘子一脸懊丧。 东闾正偷偷地捏了捏外甥女的双环髻,“你怎么都说完了,一句都没有留给我。” 霍绾君有些遗憾地道:“我还没有说完呢。” 东闾正不知道夏姬说了什么,促发了这件事,但是,好解气呀。 果然还是夏姬厉害,能让一心想着武力报复的外甥女立即就找到了另外一条报复之路。 接下来,两家聚会的时候,东闾正看着夏姬,心绪有些变化。 这么温柔的女子,怎么这么厉害。 两家的聚会,主角自然是霍嬗,霍嬗最近领了奉车都尉的职位,在皇上身边侍奉,大家自然都很关心。 霍嬗为了维护妹妹,可是得罪了上官太仆大人的。 可是,第一日,上官太仆并没有给霍嬗下马威。 上官安被霍绾君打得鼻青脸肿,自觉容貌有碍观瞻,没有出现。 这让准备给上官安一个厉害的霍嬗,觉得有些失落。 因为刘进的缘故,现在霍嬗和金大郎相处的很好,三个孩子很开心。 金日禅也对霍嬗非常友好,但大家并不觉得意外,他一直都是作为一个信得过的,温顺的匈奴小王子的形象出现的。 上官桀一直耐着性子观察着霍嬗的一举一动。 霍嬗和霍光不同。 霍光行事非常有规律,也就是说讲规矩,且为人擅长权衡,颇有城府。 霍嬗是一个让人拿捏不准的孩子,身上火气旺盛。 上官桀、金日禅、霍光之间能够维持一种平衡,可是如今,霍光换成了霍嬗,平衡被打破了。 上官桀需要一个机会,了解霍嬗。 接下来,机会就来了。 李中人自杀,谋害冠军侯之事并未张扬,李家是知道风声的,但是李中人有个同母生的哥哥李禹,跟着堂兄做郎将。 李禹的性情暴躁,又爱喝酒。 上官桀借着喝酒的时候,说了几句话,便让李禹记在心上了。 霍嬗如今可是名利双收了,他们李家原本就被霍家欺负,如今又被欺辱,还连累的妹妹生的李皇孙抬不起头来。 在李禹的心中,自个的妹妹怎么能有这个胆子做这样的事? 李禹不敢质疑皇上和太子,但是他将矛头对准了霍嬗。 上官桀乐见其成,霍嬗如何对待李禹的撩拨,这是投石问路的第一步。 霍嬗被李禹堵了几次,强拉硬拽地去喝酒。 两家人坐在葡萄架下,听着霍嬗懊丧地讲:“李禹每次聚众和我赌酒,我都赌不过,为此,要受许多奚落,那个李禹又总是无礼之至。” 夏姬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心,但是没有说话。 东闾娘子激动地说:“他一个大人,欺负一个孩子,真是过分。” 霍嬗挺直胸膛:“小姨,我不是孩子,我是大人了,我的父亲是骠骑将军。” 霍绾君明白了霍嬗屡次被李禹欺凌,又每次都能被拉走灌酒的原因了。 大家都有些担心霍嬗,可第二天,霍嬗就和皇孙笑嘻嘻地回来了,“李禹被皇孙告了一状,皇上说他不是东西,要用绳子绑了他丢进虎圈杀老虎。” 第62章 斗虎 众人看向皇孙的眼神就带入了感激之情。 霍绾君立即殷勤地递过一串洗净的葡萄,皇孙笑嘻嘻地看了胖头鱼一眼,接过那串像紫玉一般的葡萄。 胖头鱼讨好人的时候,让人很受用。 霍嬗开心地看着妹妹对皇孙示好。 东闾娘子皱了皱眉毛,道:“绾君,你应当用那个玉盏,一颗一颗地将葡萄放进去,再献给皇孙。” 这样献给皇孙会不会大不敬啊。 霍绾君有些失措地看了看刘进,又看了看母亲。 她当时一高兴,就像招待哥哥一样,顺手给了刘进一串。 霍嬗被李禹欺负,霍绾君心里很不忿,见到皇孙为哥哥出头,心里一欢喜,就忘了皇孙这人性子古怪,挑剔的很。 刘进毫不以为意,顺手捏了两颗葡萄下来,丢进嘴里,笑嘻嘻地道:“别高兴的太早,李禹很勇猛,深有乃祖之风,飞将军当年曾经猎杀过不少老虎,并且曾经将箭射入到大石中,虎圈里的老虎他也未必惧怕。” 飞将军李广将一块大石看成老虎,吃惊之下,将箭射入大石,事后,众人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这份臂力,举国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李禹毕竟是李广的孙子,身上未必没有流有这样骁勇的血。 霍嬗凝思了片刻,坦然地道:“若是李禹真的能将虎杀死,我便不再回应他的挑衅,等能够打败他再较量。” 霍绾君将小拳头捏的紧紧,在桌子上敲了一敲,木头桌子的角角,立即被她敲了坑出来。 她却浑然不觉,气鼓鼓地道:“哥哥莫怕,日后我和你一起揍他。” 刘进瞧着霍绾君的手,觉得有些肉疼。 东闾正则一脸心疼地道:“姐姐,我的乖乖外甥女,为何要将这老古董搬出来用,下次还是用石桌吧。” 这些东西可都是好东西,怎么经得起外甥女这般呢。 自家外甥女虽然还小,但脾气这般,日后怎么嫁得出去呢,东闾正又看了看夏姬,真希望外甥女在夏姬身边多受点熏陶。 霍嬗笑嘻嘻地摸了摸妹妹的双环髻,道:“李禹被皇上这么一吓唬,还不得求饶。” “若是李禹进了虎圈,表现英勇,表哥届时可要记住替他求情,若是他主动求饶,表哥便由皇祖父做主便是,”刘进提点道。 东闾正的眼睛闪了闪,没有作声。 夏姬也笑了,看着儿子。 霍嬗回味了一瞬,立即做了一揖,“多谢表弟提点。” 表弟说过的,大将军应当心胸宽大,还应当能够擅长驱使他人,他身上没有妹妹那种与生俱来的神力,也没有表弟那般聪慧,但他可以有容人的雅量。 第二日,处理完了政务,刘彻去了建章宫,那里有他养的兽苑。 刘彻一直热爱狩猎,年轻时曾经乔装成为少年游侠,带着羽林郎,在终南山下游猎扰民,闹的各地的县令敢怒不敢言,因为最后这些人都会出示皇家标志,再丢下银钱了事。 有一日,刘彻打猎晚了,带着羽林郎们投宿一家农家,男主人打算当夜趁他们睡下,聚集村里的少年郎君们,将刘彻等人抓捕扭送到官府治罪。 还好女主人瞧出刘彻等人长相英武非凡,必然不是普通人,灌醉了丈夫,并让刘彻等人连夜离开。 为了这件事,刘彻还奖赏了女主人金子,并让男主人做了守门的郎官。 皇上说要看兽苑,霍嬗就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心里不免就有些得意。 金日禅眼中带有笑意,眼光扫过这个年轻的奉车都尉,毕竟年纪小,什么都摆在脸上。 对于上官桀背地里的动作,金日禅一向都是袖手旁观,不想引火上身,一个外族人,也只能明哲保身。 看着这个身上奶气未消的孩子,金日禅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敢于孤骑入大漠,敢于直捣王庭,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少年英雄,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听人无数次说过骠骑将军的威名。 骠骑将军两次出征,将匈奴的单于打的无还手之力,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跟着昆邪王投降大汉,后又反悔,被昆邪王所杀,他才十四岁,便做了奴隶。 而那个少年英雄,则深受皇上的宠爱,金日禅在养马的无数个日子里,经常能够窥见少年英雄在宫中的身姿,皇上喜爱霍去病,会经常带着霍去病在宫中,他们都很爱马。 一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就能让整个匈奴都惧怕,金日禅曾经无数次仰视着那个能够发光的少年。 不知道霍嬗是否继承了骠骑将军的英勇呢。 金日禅湛蓝的眼珠变得深邃起来。 到了兽苑,虎监带着众人去看虎圈里喂养的几只猛虎,其中一只,年岁不大,却已经威风凛凛,动不动就发出吼叫。 金黄色的皮毛,在阳光下微微地闪着金光。 真是威武。 刘彻得意地回头看看身边的几个小郎君。 霍嬗和刘进两人都兴致勃勃地瞧着圈中的老虎,一点都不害怕。 刘彻点了点头。 “朕听闻郎将李禹,喜欢和人争强斗勇,颇有乃祖之风,李广当年也曾经杀死几只猛虎,不知道李禹当如何?”刘彻等人在观赏台就坐之后,便发了话。 每次皇帝来看过兽苑,就喜欢看猛兽相斗。 虎监已经叫人下去准备去了。 怎么改成要看人虎相搏? 中常侍连忙派人去换李禹来,李禹正在值班,听说皇上传唤,一点都不慌张,还笑嘻嘻地和一班郎将们道:“那个小兔崽子,终于熬不住了,向皇上告状了么?” 大大咧咧的李禹就去了兽苑,见霍嬗侍立在侧,不仅毫无惧意,还显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态。 霍嬗没来由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刘进笑嘻嘻地看着,这李禹的行径还真的颇有乃祖之风。 刘彻道:“听闻你血勇无敌,还惯常欺凌同朝为官者,不如你便展示一下李家勇猛,下虎圈斗虎如何?” 刘彻的意思很明显,你既然喜欢以大欺小,朕便让你尝尝这个味道,让猛虎欺一欺你。 若是旁人,早就吓的腿软了,丑态百出,必然会伏在地上告饶。 偏偏李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喏。” 刘彻的脸色就变了一变。 此时,李禹再求情也来不及了。 霍嬗的脸上不免就挂上了几分紧张,他看向了李禹,眼神里不期然地带上了一些和解之色。 霍光言行必讲规矩,霍夫人仰慕大伯的英武,生怕亏待了大伯最后一滴血脉,夏姬更是将这个儿子护的厉害,在这些人身边长大的霍嬗和骠骑将军有很大的不同。 他的天性之中,带有了一些“仁”和“柔”。 这也是后来夏姬希望他能多和除叔叔之外的男子多交往的原因。 李禹见状愣了一愣,接着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霍禹看的懂,意思是,没用的,就会告状。 刘进笑嘻嘻地吃了一颗葡萄进嘴里,霍嬗看了眼表弟,没有说话。 李禹正在值班,身着软铠,一直都没有软蛋的意思,就连刘彻都有些称奇,多看了他两眼,不知道他这份作态能不能维持到进入虎圈。 有一些人,危险来临之前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表现的也是什么都不怕,但直面危险之后,立即就怂了。 刘彻阅人无数,他只是端起美酒,品了一口,意思是要将李禹斗虎当成是下酒菜了。 李禹笑嘻嘻地道:“臣久闻陛下的美酒好喝,但从来无缘喝上一口,如今,臣遵命杀虎,不知道能否生还,不知道陛下能否赏赐臣一杯酒喝。” 刘彻点了点头。 小黄门立即端上一爵酒,进给李禹。 李禹端起,仰头饮尽,搽了搽嘴角,“谢陛下赐酒,真是好酒。” 霍禹在一旁敲着眼热,顿时起了相惜之意,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李禹,直直地看着。 李禹瞧了,不由得觉得好笑,做了个鬼脸。 对这个孩子,他原本只是出气,就算想要报仇,也太小了,胜之不武。 虎监和两个小黄门在李禹的腰上拴上了绳子,试了试栓的是否紧,虎圈的那头,摇动了木辘轳,将李禹摇了上去,接着转动木支架,李禹便悬挂在虎圈的正上方。 刘彻喝了一盏酒。 霍嬗的手心都是汗,只有刘进,依旧是一副悠哉的模样。 上官桀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微笑,金日禅直直地盯着悬挂在空中正不断下降的李禹,大汉人虽然没有生活在草原,但依旧有着无数血勇之士。 无论李禹会不会死,就这份血勇和胆气,就够让人震撼的。 李禹缓缓地被放入了虎圈的上沿,离地尚有几丈高,虎监询问了皇上的旨意,将那只猛虎引入了虎圈之中。 还未下令,李禹就抽出腰边佩戴的宝刀,将绑在腰上的绳索砍断,跳入了虎圈之中,准备和猛虎相搏一番。 霍嬗腾地站了起来,撞翻了酒盏。 这一刻,他被这个猛士的血勇折服了,刘进帮他告状不过是为了让皇上替他出口气。 若是长期被李禹欺凌,却无法反抗,会让骠骑将军的威名受损。 但是,此刻,他舍不得这个壮士就这般去死。 刘进在一旁微不可闻地咳了一声。 霍嬗看向了刘彻,立即跪了下去,道:“陛下,李禹是名壮士,真有乃祖之风,不如留他下来,为皇上出征匈奴效力。” 第63章 情分 观兽台高于虎圈好几丈,虎圈的外面围着栅栏,坐在高高的观兽台上,刘彻能够看的清楚,虎圈里的一举一动。 李禹手握着腰刀,正面对着老虎,准备狠狠插入猛虎的脖颈处,而老虎也已经前爪朝后缩,准备给予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类猛烈的一击。 果然是李广的儿子。 刘彻在心下不免慨叹一句。 对于刘彻来说,每一位臣子都是拿来用的,对于李广的死,刘彻只是感伤片刻,便不放在心上了。 这个老臣大大小小的战役参加了无数次,却始终无法封侯,实在是运气太差。 李敢为父报仇,打伤卫青,又被霍去病所杀,这件事情让他非常气恼,但也不得不为霍去病遮掩,谎称李敢被受惊的野鹿顶死。 对于他来说,霍去病是他的骄傲,远不是臣子这么简单。 而且,霍去病是他下一次征战灭绝匈奴的关键。 刘彻一直在酝酿着一次更大的战役,要将匈奴单于斩首于王庭,这一切都离不开霍去病和卫青。 没料到,霍去病突然死了。 这一次战役便无限期的延后,他知道自个的将领之中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人才,即便是卫青也不能做到。 卫青和霍去病不同。 卫青是私生子,她的母亲养不活他,将他给了父亲,但是父亲却并不将他当回事,家里的嫡子们将他当成放羊的奴隶。 活着很艰难。 后来卫青投入平阳公主府做了骑奴,姐姐卫子夫被纳入宫中,卫青才有机会为皇帝效力,即便是这样,也曾经差点死于窦太主的手中。 陈皇后一直无子,卫子夫怀了身孕,窦太主将卫青抓了起来,准备杀了他。 还是好友公孙敖相助,才得了活命。 这一切都让卫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做人,和周围的大臣们交好,生怕失去了皇帝给予他的一切,即便如此,卫青的功劳越大,刘彻就越发猜忌他。 这是出于处于高位者的一种本能。 霍去病虽然也是私生子,但是生下来没有多久,卫家就得到了圣宠,霍去病跟随舅舅生活,可以随意出入宫廷,幼年时就展现出了无人能敌的才华。 刘彻喜欢这个少年,一直精心的浇灌着他,然而,他还是陨落了。 这样的少年,英姿勃发,世上没有能够挡住他的道,他从不为自个的出身而自卑,也不为世俗所约束,更不屑于与大臣们相交。 战刀所指之处,便是其目标所在之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众人服从于他,就像是服从于战神,霍去病就像是为了战争而生。 这正是刘彻所喜爱的,就像是他手中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 没有了霍去病,刘彻一直都不再提匈奴之战。 霍嬗这句话,正挠在了他的痒处。 然而,刘彻并没有言语,由着霍嬗跪着。 虎圈中,李禹渐渐没了力气,纵跳之下,被老虎咬中了软铠,幸而只是将软铠撕裂,老虎的身上已经中了一刀,但并没有命中要害。 这一刀激发了老虎的残暴。 老虎发出了震天的吼叫,接着扑向了李禹。 “啊,”看台上发出了不由自主的尖叫。 刘彻的余光,看到孙子刘进,依旧淡淡地坐在那里,不由得点了点头。 与虎搏斗,除了有一身的蛮力,还得有点脑子。 李广当年能够多次猎虎,靠的不光是臂力。 这个李禹,究竟能有几分本事呢? 只有鲁勇也是不够的。 刘彻年轻的时候,祖母窦太后管束的非常严厉,他一直没有孩子,群臣经常内心不安,他的叔叔淮南王刘安一心想要取代他做皇帝,在朝中经营名声,喜好治学,被人称颂,就连刘彻的舅舅田纷都巴结淮南王,说若是外甥一直无子,死后只怕应当由淮南王刘安来做皇帝。 他和陈皇后之间龌龊不断,窦太后随时都有废帝的可能。 皇位如此不稳当,刘彻依旧喜欢打猎,窦太后管的严,他救经常通过宫里的复道溜出去打猎,也曾经肉搏黑熊,身边的郎官们不停的劝谏,刘彻压根没有当回事。 看人和猛兽的搏斗,刘彻并不觉得残忍,他深以自个能够将野兽杀死为傲。 霍嬗明显是少了份胆气的。 刘彻的眼睛眯了眯。 虎圈里的李禹已经没有劲了,被老虎堵在了虎圈的犄角里,李禹依旧挥舞着腰刀,这把刀已经钝了。 李禹将腰刀放的低了些许,刀尖朝上,身子也微微地下蹲。 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刘彻叹了口气,勇气可嘉,身边有这样的郎官倒也不错,只是,本领差了些。 李家的儿郎里面,只有李陵和李禹尚可得用。 人才凋零啊,在最好的时候,并没有取得最好的战绩,即使是皇帝也无法左右天命。 “救人吧,”刘彻挥了挥衣袖,意兴阑珊地喝了一爵酒,看着依旧跪在一旁的霍嬗,道:“人是你救下来的,若是他再次欺凌与你,朕便不会再管。” 霍嬗闻言一震,立即道:“陛下之言,小臣记下了。” 再抬头看着刘彻时,脸上便布满了笑容,满眼都是孺慕之情。 李禹被抬上来,浑身上下都是血,他对着小黄门道:“请将吾抬至皇上处谢恩。” 一旁的小黄门道:“皇上说,李郎官的命是霍大人救得,你回去养伤就是。” “那小子……”李禹想起来了霍嬗看着自个的眼神,心里腹诽,“这是玩什么花样?” 李禹又问:“皇上还说了什么吗?” “不知,”小黄门冷淡地回答。 李禹知道捡了一条命,实是不易,但心里却莫名觉得不痛快。 欠了讨厌的人一个人情,搁谁谁都不痛快。 但要是让李禹不要了这条命,他又是做不到。 霍嬗看着李禹浑身血迹地被抬走,心绪难平,无论如何,李禹割断绳子跳下去的胆气,让他身上压抑着血勇之气勃发,他要和这个男人来一架,真正的来一架定胜负。 在一旁的刘进却压根对这种少年郎才有的英雄之气不感兴趣。 李禹,好利悍勇,前世李陵掌兵权时,李中人和李皇孙在太子府的身价倍增,势压史良娣,李禹没有少对他动手脚,因为父亲喜爱李禹,刘进每次都只好忍下。 后来,李陵投降匈奴,那一支都被皇上一怒之下族灭,就连帮助李陵说话的司马迁都被动了腐刑,父亲也被拖累,从此之后,太子府再没有一个掌管兵权的后援。 李广利因此就成了大汉史上最无能的大将军,众臣都朝着李家靠了上去。 李禹从那之后气焰全息,后来太子府被灭,想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一场虎圈之斗,早在刘进的预料之中。 前世,李陵欺辱了一名侍中,侍中对着皇祖父大哭,皇祖父便将他丢入了虎圈,因其表现悍勇,就将他又救了出来。 刘进指点霍嬗这样做,不过是因势利导,让李家欠了霍家的情罢了,更是让皇祖父移情于霍嬗。 若是得成,霍嬗未必不能成为下一个大将军,到那个时候,刘进才能安枕。 这一步棋,下的相当深远。 刘进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盛满蜜水的酒爵,拍了拍手,让小黄门捧过一盆水来,认真清洗一番小手,准备跟着皇祖父起驾离开了。 刘彻的余光,观察这个孙子的一举一动,不由得越看越爱。 儿子们都不太成器,倒是孙子还有可取之处。 “去大殿,”刘彻吩咐。 从兽苑到大殿,刘彻乘坐的是步辇,奉车都尉按常规侍立在皇上的身侧,刘彻看着依旧稚嫩的霍嬗,问:“今日为何要为李禹求情?” “臣见其悍勇,便想留他一命,皇上攻打匈奴一定用的着,不是吗?”霍嬗回答,他有些不安。 “进儿在朕面前告了他的状,你这番求情,不怕进儿恼了你?”刘彻管起了孩子们的私事。 “皇孙亦欣赏悍勇之人……”霍嬗说着咬了咬舌头,又道:“臣打算私下里找皇孙赔罪的。” 刘彻哈哈大笑,回头看了看刘进乘坐的步辇,孙子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流光泛彩,合着淡淡的微笑和怡然自得,像是个画中仙童。 “你怎知朕想攻打匈奴?”刘彻扬起眉毛,。 “臣不敢揣度圣意,是臣私心想像父亲一样,驰骋大漠,攻入王庭,完成父亲未完成的志愿,”霍嬗朗声回答。 上官桀和金日禅在步辇后跟随,听得一清二楚。 经过了这么一场风波,霍姓小儿的为人和皇上的恩宠,已经清楚明白。 听了霍嬗的话,刘彻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接着便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 行到大殿处,中常侍带着小黄门迎了上来,殿门处,有几位道士早已候在一旁,青色的道袍,青色的舟型云鞋露出雪白的云袜,头上戴着玉簪。 “禀陛下,李真人求见陛下,臣便将他带到殿门口等候,”中常侍立即禀明。 “李少君终于来了吗?”刘彻睁开眼睛,目光如电。 这么多人苦苦寻求的李真人真的出现了。 而后面步辇上刘进的嘴唇微微地动了动,李真人终于肯出现了么? 第64章 缘法 霍绾君在家中闲坐时,没料到小黄门就来宣旨命她入宫,这一次进宫的缘由,是有一名道士对她很感兴趣。 说起这名道士,却也真的是鼎鼎有名。 乃是皇帝最信任但也最没辙的李真人。 李真人据说有从海上神仙处得来的长生不老之方,进献给皇帝之后获得了大量的奖赏,但是他并不像那些追名逐利的方士,献了药方,得了皇上大笔的矿石和草药的赏赐之后,李真人就专心炼金丹了。 炼丹是个非常烧钱的事,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够炼出一枚长生不老之丹。 李真人还直接告诉了刘彻,“陛下这辈子不戒掉那些恶习,无法练成长生不老的丹药。” 正因为如此,李真人比那些熙熙攘攘想到皇上身边去的方士们得到了更长久的尊荣。 但皇上不愿意改掉那些恶习,也不愿意放弃长生不老的念头,召集了各地的方士、巫师、巫医,想求一个安逸的法子。 刘彻一直不知道,李真人是不是已将长生不老丹练就。 李真人很少在长安城中露面,门下的弟子妹妹禀报李真人的去向,不外乎是去了东海寻访神仙,或者是去了荒山之中炼制丹药。 前世,霍绾君听说,李真人真的成了神仙。 传闻刘彻突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李真人变成了一条龙飞走了,刘彻立即醒来,大叫一声:“李少君要抛下朕成仙了。” 中常侍带着小黄门赶到李真人的府邸,李真人已经咽了气。 刘彻说李真人一定没死,后来下葬的时候,众人打开棺,才发现,只留下了一身道袍。 前世,这件事情说了许多年。 这位活神仙要见她干嘛? 霍绾君长大嘴巴,半天才合拢,小黄门求她速速换了衣物跟着去。 东闾娘子的心突上突下的,简直没有办法安生。 简单装饰一番,霍绾君换上了淡青色的纱衫,身上简单的没有一点饰物,只在腰上配了块玉佩,就跟着小黄门走了。 东闾娘子倚着门看着马车的背影,半天都没有挪动。 霍绾君坐在小车内一声不吭,手不由自主地□□着衣带,她该怎么办呢?假称神仙托梦,说的那些话,旁人好忽悠,活神仙面前能瞒得住吗? 更何况,她再活一世,改变了因果,神仙会不会说她是妖孽。 霍绾君捏着两手汗,一旁小黄门觉得这位霍娘子年纪虽小,却十分气派,一张圆圆的脸,板的非常有气势,端端地坐着,不多说,不多看。 即使是个成年人,也未必能够如此淡定从容。 小黄门那里知道,霍绾君内心心跳如擂鼓,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这么一遭呢。 进了德政殿,霍绾君捏着小拳头,生也一遭,死也一遭,反正是跑不了啦。 “李真人,这就是我的堂妹,天生神力,”霍嬗兴奋地向身边一个长须飘飘,面容俊秀的中年男子道。 霍绾君知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李真人了。 她眼睛的余光扫了扫,李真人长得俊秀,看起来年纪不大,须发漆黑,一双眼睛耀耀生辉,一身的道袍,非常的脱俗。 真怕这位真人突然大喝一声,妖孽那里逃。 霍绾君的小腿肚一颤一颤,倒也没有忘了,先给玉阶上端坐的皇上行礼。 一身玄色袍服的刘彻,兴致颇高。 皇孙向李真人说,有小儿能得神仙托梦,说未来事,李真人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 其实,孙子不说,他也想说的,只是一时见到真人激动想不起罢了,不能不说这个孙子真机灵。 “霍娘子,你曾两次得到神仙托梦,不如给活神仙李真人说来听听,”刘彻兴致盎然地道。 霍绾君垂首应了一声,“喏。” 她慢慢转向李真人的方向,到了这个时候,才敢窥看这位真人。 方士、道士都不必遵循俗人礼节,而且皇上对这些人又有所求,所以他们的行事颇为放诞。 好像行为举止和俗人一样,就体现不出来他们是方外之士一般。 真人面白如玉,眉目清朗,唇红齿白,长须也是黑漆发亮,头上竟然是用藤做成的发簪,虽然简朴,但却让人移不开眼。 霍绾君慢慢变成直视这位活神仙。 对方一双深邃的眼睛也正打量着她。 两人都不说话。 刘进在一侧,“噗嗤”一笑,清朗的声音响起,“胖头鱼,你是瞧见了活神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吗?” 这一声,立即让霍绾君清醒过来,打破了李真人对她释放的威压。 她敛住心神,言简意赅地将两个梦说了一遍。 李少君摆了个手势,掐算了一番,笑着道:“恭喜皇上,皇上果然是真龙天子,能够得神仙托梦,真乃我大汉之幸。” 霍绾君的心头一松,不由得感激地朝皇孙看了一眼。 “胖头鱼,待会去椒房殿看看我五叔,五叔最近又不爱吃饭了,”刘进又道。 霍绾君的底细,刘进心里是知道的,李少君这人,刘进也是知道的。 不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是神仙,但是李少君不爱管闲事是一等一的。 否则,茅山道士少翁和栾大师兄弟在皇上面前装神弄鬼的时候,可曾见李少君戳穿过一会? 李夫人死时,李少君就恰好云游四方,找不见踪影。 这一切,都说明李少君不会随意插手世间事。 想来,就算是再厉害的活神仙,也还未得道成仙,毕竟还是怕惹来杀身之祸。 刘进压根不怕李真人,他能重活一会,说明连老天都看不过眼。 但他怕胖头鱼扛不住,露了马脚。 刘彻听了心中大悦,让人赏赐给了李真人、霍绾君许多财物,又命小黄门带着霍绾君去椒房殿见五皇子。 看着霍绾君矮墩墩的背影迈过高高的门槛,刘进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上泛起了莫名的笑容。 五叔闹着不吃饭,想让霍绾君再次入宫,大长秋正在劝说祖母让霍绾君入宫陪侍。 刘进的眼帘轻轻垂下,眼珠转了几转。 大长秋打的主意很明显,霍绾君虽然是霍太守的女儿,但是却是跟着和离的母亲,算起来算是个民间女子,椒房殿若是想要她进入宫中做家人子,一点否决的余地都没有。 霍绾君这个岁数侍奉五皇子,将来只要不出意外,必然会是五叔的姬妾。对于一个平民的女儿,这也算是一个好前程。 但是,刘进怎么会让五叔就得了这个便宜。 胖头鱼是他的人。 今日在李真人和皇祖父面前又过了明面,霍绾君是个福祉深厚的小娘子,这样的孩子若是配给了五叔,岂不是白白费了他的心血。 可是,要让胖头鱼将这个福泽深厚,能得神仙托梦的话坐实了,也会带来许多人的觊觎。 上官家不就是一例吗,金大郎也动了心思,难保没有其他人有想法。 刘进可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 霍绾君那里知道这些事,只觉得劫后余生,心里恨不得早点离开德政殿。 谁知道皇孙就是要等她离开大殿,没法反驳,才好下手呢。 霍绾君到了椒房殿,小黄门通禀了一番,大长秋不一会就激动的将她领了进殿。 一旁的家人子瞧着眼热,这个小娘子,瞧着肉乎乎的,长得也算惹人喜欢,但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知道五皇子为何就这么喜欢呢? 卫家的远亲,也曾经想将自个家中的幼女送入宫中,在皇后膝下抚养,和五皇子一起长大,占个未来五皇子妃的位份。 可五皇子谁都不喜欢,只要胖姐姐。 真是有福人之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 霍绾君也有些想那个小奶娃了,长得太可人了,软软的让人爱。 “胖姐姐来了?”刘髆的欢呼声穿来,身前身后都围了一圈家人子。 霍绾君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抱抱,”刘髆伸着双臂,霍绾君将他举了起来,刘髆脸上还有泪痕,就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众家人子如释重负。 卫皇后从珠帘后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真有缘法。 李姬不得宠爱,郁郁而终,生的两个孩子如今也出了事,封邑都被减去了三成,今生无望再和太子争位。 这个五皇子,年纪虽小,本不足为惧,但是皇上的身体却非常的强健,若是年纪大了,喜欢幼子,却真是个难题。 身在高位最凄惨的便是从高位上坠落。 卫青害怕,卫皇后害怕,他们所做的便是小心谨慎地保全一切,不去触怒那个能够给他们一切,也能将一切都夺走的人。 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害怕,而他的方式便是铲除一切有可能威胁他的人,即便是儿子。 大长秋提出的建议,让卫皇后心中起了新的想法。 刘髆年幼,缺乏年幼的玩伴,所以才对霍娘子念念不忘。 若是椒房殿中多养几个小儿,陪着刘髆长大,岂不是美事? 可是近来进入宫中陪五皇子戏耍的卫家、公孙家、陈家、曹家的孩子,都不得刘髆的心。 敌意 霍绾君感受到刘髆从内心发出来的快乐,看着那白嫩的脸蛋上斑驳的泪痕,心里觉得他好可怜。 想着这么俊美孩子长大之后,郁郁而终的命运,霍绾君就恨不得能够对他好一点。 她是个小娘子,长大后要避嫌,身份又相差这么大,以后不可能和这个孩子多来往。 每一次见面,都好像很宝贵一般。 霍绾君和刘髆玩闹了一会,就感觉有人打量着她,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大长秋大人可否通禀,绾君能否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霍绾君思付一番,觉得应当觐见皇后。 “皇后娘娘说,多谢你想着皇后娘娘,请安就不必了,五皇子想念你的厉害,你们先玩耍一番,待会会留你在宫中进食,那时再见也不迟,”大长秋勉强压抑住高兴。 若是这个霍绾君真的被留下来,五皇子的养育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幼儿容易夭折,等封了王,去了封地,椒房殿就不用再负责了,那个时候的五皇子如何,都是他的造化。 看着大长秋有些恭敬的态度,霍绾君觉得有些奇怪,但她的心神很快就被那个漂亮的小人儿吸引。 刘髆两只手交叉地拍着,两个小酒窝笑的深深,叫嚷着要和她玩捉迷藏,又要让她带着他去粘知了,钓小鱼,闹腾的厉害,最后玩累了,也要赖在霍绾君的身上,说是要休息一会。 没多久,刘髆就陷入了梦乡。 霍绾君想着这次来的匆忙,忘了让母亲做些好吃的糕点带来,刘髆展示给她的一大堆宝贝,里面就有放糕点的匣子,看着非常的珍贵。 过了一会儿,霍绾君也睡着了,成了刘髆的垫子。 夏日,睡的一头汗,好在家人子在一旁微微地扇风,宫里也有冰,但是刘髆身子骨弱,一向不敢用太多。 “睡了?”卫皇后的眉心微微地拢在了一处。 “禀皇后娘娘,两个小孩子玩累了,就躺在一起歇息了,”大长秋又添油加醋地道:“五皇子哭闹了这几日,一见霍娘子就笑嘻嘻的了,玩的都疯魔了,现在夏日,小孩子容易乏,就都睡下了。” “好了……”卫皇后想了想道:“就先让他们歇息半个时辰吧,孩子太小,也不宜多睡,免得夜里又错过了睡觉的点。” 带一个几岁大的,活奔乱跳的小男孩,究竟有多费心思,卫皇后是清楚的。 “喏,”大长秋见卫皇后并未对霍娘子有所不满,笑着退下了。 卫皇后轻轻地把玩着漆瓶里的花轻柔地揪下来这些花瓣,摆成一小堆,纤长的手指上,沾染了些许花汁。 这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差别的夏日午后。 霍绾君觉得身边热乎乎的,又有些微微的凉风吹过,感觉像是在家里的葡萄架下休憩。 等她醒来的时候,才看到身边挤着娇贵的五皇子,玉娃娃睡着了也是这么精美好看,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的小鼻头,花瓣一样的小嘴。 霍绾君并不敢动,怕将小人惊醒。 直到乳母来唤,两个小孩子才起了床,霍绾君的一只胳膊和小腿都被压麻了。 这小东西,这段时间长了不少肉呢。 乳母和家人子们众星拱月一般伺候着五皇子重新梳洗,刘髆转过头对着霍绾君道:“孤去梳洗,胖姐姐不要走,等孤回来。” 一对亮闪闪的黑水晶里都是满满的期待。 霍绾君点了点头,她的头发有些乱,也想梳一梳的,还有这一身衣服,睡了一觉,都沓的没有形状了。 她可不想就这个样子去见皇后。 “姐姐,我能洗把脸,用梳子梳梳头吗?”霍绾君问着殿里的一个家人子,这个家人子并不眼熟。 有些不是很情愿地将自个的梳子从袖筒里掏出来,给了霍绾君,家人子微微撇嘴道:“再打扮也比不过那些贵女们,又何必白白废这个心思。” 霍绾君捏着那柄桃木梳子,一不小心,就捏成了两半。 家人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立即发出了一声尖叫。 “姐姐,我现在身上没有钱,等我出了宫,让皇孙带把新的给你,”霍绾君木着脸回答。 她有些确认这个家人子是新来的了。 家人子大怒,愤怒地道:“你这个民女,怎么就将皇后娘娘赏赐给我的梳子毁坏了?这是赔钱或者赔梳子的小事吗?” 霍绾君睁大了眼睛,怎么,还要讹上自己了。 皇后娘娘没事给你一把桃木梳子做什么呢? 见霍绾君呆呆地不说话,家人子就扑了上来,怒气冲冲地揪了揪她的小发髻,“小胖子,梳什么梳?再梳头发也只是一只麻雀,变不成凤凰。” 霍绾君一直不想多事,但也忍不下去,伸手一推,家人子就跌在地上,开始哭了起来。 大长秋听到殿内吵闹,冲了进来,怒斥:“发生什么事?” 家人子就上来告了一状。 “这个民间来的胖娘子,行为莽撞,做事没轻没重,睡醒之后,说头发乱了,要我给她拿梳子梳理头发,又嫌弃我的梳子不够贵重,将梳子掰断了,和她理论,又没力气,被她推到了,摔得很痛,”家人子委屈地道。 霍绾君皱了皱眉头,椒房殿中的家人子没有不认识她的,这位家人子不知道是新来的,还是从别的殿中调拨过来的。 行为做事中带着浓浓的敌意。 大长秋有些不高兴地在家人子和霍绾君的身上打量了一番。 最终还是训斥了家人子:“王琳,这位小娘子是五皇子的客人,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她?一把桃木梳子而已,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待会叫人给你两把玉梳子。” 王琳高兴地磕了头,打算下去换衣服,霍绾君气呼呼地叉着手,堵住了去路,她的发髻散乱,发带也掉了,看着很狼狈。 要是以往,霍绾君还没有这么强的底气。 可今日,是不同的。 也许是真人和皇上的态度,也许是大长秋的特别讨好。也许是仗着五皇子的喜爱,霍绾君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但突然就不愿意再忍耐了。 “我已经向你道过歉,答应让皇孙给你带梳子来赔偿,你不接受,还将我的发髻抓乱,你还没有向我道歉,”霍绾君一字一字地道。 大长秋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霍绾君,这孩子还没有进宫里来呢,就这么巴辣,以后怎么容身?” 这个叫王琳的为何和霍绾君结仇,大长秋心里是有谱的。 王琳是李家托门路塞进来的家人子,又想着法子来到了椒房殿。 卫皇后也知道王琳的来历,但也不能不用,这并不能说是李家人的错,五皇子身上系着他们李家的沉浮荣辱。 不用王琳,也会有别人,还不如就用这个。 大长秋一直都让王琳在外围伺候,很少能有机会到五皇子身边伺候。 五皇子经常哭闹,大长秋见霍绾君在宫里住着的时候,和五皇子玩的很好,就想给五皇子找几个贴身的侍女和同伴。 不能不说这个法子是好的。 可是对五皇子是不奏效的,无论大长秋问他喜欢那个侍女一起玩耍,刘髆最终都坚持表达了一个意愿:喜欢胖姐姐来陪他,别人都不喜欢。 隔一段时间不见霍绾君,刘髆就会哭闹一回,只有霍绾君出现了,刘髆才开始高兴起来。 五皇子长得太娇气了,总是这样闹,大长秋害怕刘髆会夭折。 大长秋就一心想将霍娘子收进殿里做家人子,贴身侍候。 霍绾君不知道,五皇子对她的喜爱,堵住了许多人的路。 王琳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矮墩墩,头发乱糟糟,一脸严肃的小娘子。一个民间的小娘子,跟着和离的母亲过日子,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底气。 “我为什么要和你道歉,你将我推到在地,我也摔疼了呀,让开。”王琳用手推了一推。 霍绾君站的很稳,纹丝不动,声音中夹带着气恼,“道歉。” 大长秋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袖手旁观,王琳见状,便想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坚持,低着声音道了谦。 然而,这还没有完。 “这个家人子是谁?”刘髆不悦的声音传了进来。 刘髆迅速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怕胖姐姐久等,就赶忙跑回来了。 实际上是想看着胖姐姐。 王琳倒觉得机会来了,她私下里接触过五皇子,用话挑动五皇子思念母亲和舅舅,让他不要忘记李家。 66.圣旨 王琳立即上前,轻声地道:“五皇子,奴婢是王琳,”接着对霍绾君丢过来一个不屑的眼神,她可是五皇子母家的人。 王琳的岁数不大,长得颇为伶俐,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被李家选中,送入椒房殿。 大长秋决定不出声了。 “就是你打胖姐姐了?”刘髆的那双黑水晶般的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 “奴婢……”王琳失声了,她有些吃惊,好像刘髆并不是站在自个这一面的。 “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家人子,”刘髆转头看着大长秋,他牢牢记住大侄子教的法子,不喜欢谁,不想做什么,对那个家人子不满意了,找大长秋。 “奴婢并没有打霍娘子,”王琳辩驳,“霍娘子,你给五皇子说说清楚呀。” 大长秋神情莫名地看了看霍绾君,这个时候不该是霍绾君替王琳求情的吗? “奴婢是李家的人,五皇子,”王琳尖声叫了起来。 霍绾君的瞳仁缩了缩,这样的人更不应当留在刘髆身边,她站在原地,紧闭着唇。 大长秋立即动了,“来人,把她拖下去,别惊扰了五皇子和霍娘子。” 家人子们很快就明白了霍绾君在椒房殿的地位,都奇怪又羡慕地看向霍绾君。 刘髆拉着她道:“让乳母给你梳洗一下,待会和我去见母亲。” 近来,每到下午夕食时分,母亲都会安排他和一些岁数差不多的小孩子一起进食,还总是告诉他,他是小主人,应当招待好这些小伙伴。 刘髆不怎么喜欢这些娇滴滴的客人们。 长得还没他好看,也不如胖姐姐胖乎乎的好玩。 今日,他可以招待一番胖姐姐了。 霍绾君在家人子们的帮助下,重新梳洗一番,但是衣服没有可以替换的,依旧皱巴巴的。 卫皇后的膝下围坐了几个小娘子,年岁从四岁到七岁的都有,个个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 “为了她不要那个李家来的家人子了?”卫皇后听着大长秋伏在耳边的禀报,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过了会子,精致的唇角微微带笑,有些愉悦地道:“还真是和陛下一个性子。既然如此,还给李家吧,不要过于苛待了。” 李家想要插人进来守着李皇子,保护他顺利成年是一方面,另一面也有不想让皇后捡了个便宜,养的外甥心里没了母家的意思在。 卫皇后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不会很高兴。 李家是平阳公主和卫青抬起来的,目的是为了给卫皇后添个臂膀,如今有了李皇子,李家倒像是有了什么心思。 大长秋见卫皇后的心情不错,一双玉手还在身边的小娘子的发顶上抚了抚,立即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 快到夕食时分,刘髆领着霍绾君入了厅堂,霍绾君就瞧见,卫皇后身边围坐着几个小娘子,七嘴八舌地讨皇后娘娘的欢心。 她们都很精致可爱,身上穿的,脖子上戴的,都适当地彰显了身份。 霍绾君看得出来,这些都是高官显族家的孩子。 突然,她就觉得自个和她们比,是不是太胖了些。 “胖姐姐,快来,”刘髆拉着就奔到了卫皇后的身边。 “母亲,我今天还要做小主人,招待她们吗?”刘髆眨巴着大眼睛瞧着卫皇后。 卫皇后的一双眼睛里浮现出笑意,温温柔柔地理了理刘髆的额发,道:“髆儿喜欢不喜欢?” “今儿喜欢,”刘髆笑嘻嘻地道。 卫皇后搂住了刘髆,也笑嘻嘻地指了位置给霍绾君坐下,因为身份的原因,她的位置最偏远。 瞧上去,刘髆和皇后倒真是有了感情,这次来比上次离去时,两人的关系又近了几分。 卫皇后的年纪毕竟大了,身边有个小儿子陪着也是好事,而且,刘髆长得就很讨人心疼。 前世,也听说皇后很疼爱五皇子。 霍绾君愣愣地瞧着,完全没有听到身旁有个小娘子和她说话。 突然,对方的声音就大了些:“你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胖乎乎的,衣衫好皱。” 霍绾君回过神来,就瞧见一张精神的小脸正盯着她瞧,一点也不掩饰的好奇。 “我是霍家的,方才陪着五皇子玩,没有带替换的衣服,”霍绾君歉意地笑了笑,小声回答。 对方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刘髆劲好大,又喜欢哭,又喜欢到处乱跑,把你累坏了吧?” 俨然是一副大姐姐的模样。 霍绾君一滞,觉得好笑,自个的实际年龄……,和这个小姑娘说话,怎么这么搞笑呢。 到了这时,她也反应过来,两世为幼童,竟然都没有和旁人家的孩子有什么来往。 收起思绪,霍绾君笑着答:“五皇子也还好,我就是陪着玩玩,忘了准备替换的衣衫,是不是……有点乱?” 小女孩看了看霍绾君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 刘髆的眼睛一直在这边看,也听到了霍绾君和小女孩交谈之中提及了自个,立即凑了过来,“陈姐姐,你和胖姐姐在说我什么呢?” 小女孩做了个鬼脸道:“就不告诉你。” 刘髆赖在霍绾君的身边,“胖姐姐告诉我。” 陈娘子不高兴地道:“那有喊人家胖姐姐的,五皇子不应当如此,而且人家也不是很胖。” 刘髆怔了一怔,立即讨好地看着霍绾君,霍绾君笑而不语,刘髆突然不高兴了,怒道:“人家胖姐姐还没有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霍绾君正想劝阻,陈娘子身旁的另一个小娘子拉了她一把,声音不大不小地道:“那样的民间小娘子,犯得着你维护她么?干你何事?” 这下,霍绾君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刘髆瞪了那个小娘子一眼,噘着嘴道:“你又是什么?不过是曹家的拐弯亲戚,又是什么高官的女儿不成?胖姐姐是大侄子的朋友,是霍家哥哥的妹妹。” 刘进经常来祖母这里请安,偶尔也带上霍嬗,刘髆知道霍嬗是胖姐姐的哥哥,霍嬗是骠骑大将军的儿子。 两个小娘子都不说话了,谁都知道能让五皇子称得上一声霍家哥哥的,必然是骠骑将军的儿子。 刘髆还是不高兴,在席上就体现了出来,好像非常得不喜欢那个曹娘子,不一会,曹娘子的身边就冷清了不少,小娘子毕竟年纪小,噘着嘴一副想哭又要竭力忍住的样子,颇让人觉得可怜。 霍绾君却和陈娘子又说了起来,只是兴致没有之前那么高了,但若是一直不说话,两人又觉得尴尬。 刘髆的以势压人,是霍绾君没有料到的,她幼时的记忆里,旁人都是嫌弃她的肥胖和相貌,没料到,今生会有人嫌弃她的身份低微。 毕竟父亲的青云路被挡住了,而且,就算没有挡住,这时候父亲依旧不显,只是皇上身边的奉车都尉,那里比得上这些皇亲国戚。 霍绾君静静地进食,偶尔刘髆会体现一下对她的喜欢和看重,她能够看得出来,刘髆在这样的场合做小主人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虽然年纪小,有些任性,但应对起这些小客人已经得心应手。 这样也好,她走之前,刘髆只知道疯玩,如今,开始学着为人处事了,皇家的孩子都成熟的早,刘进才比她大了几岁,城府已经深得如同大人。 进完食,霍绾君便立即告别了。 卫皇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娘子,虽然衣衫有些皱,但是瞧着比在宫中又好看了一些。 霍家人的长相都很不错,不然姐姐当年也不会和姓霍的小吏私通,生下霍去病,霍光的女儿长大之后,抽抽条,也还是会变成个美人。 刘髆舍不得,又是要哭不哭的样子,霍绾君许诺以后会让母亲定期送糕饼来,刘髆才好些,又求姐姐得空来瞧他。 卫皇后的眼波微动,但并没有说什么。 被小黄门送回家后,已是黄昏,霍绾君跳下马车,才想起来皇上留给自个的赏赐还放在宫中。 “大娘子回来了,”门房欢呼一声,将大门打开,东闾娘子和夏姬忙忙迎了出来。 “女儿,”东闾娘子将霍绾君搂进怀里,看了又看,才上前请小黄门进家中喝茶。 小黄门推诿再三,东闾娘子塞了两个钱袋给他,小黄门笑嘻嘻地走了。 人都会变啊,连母亲都知道要塞钱给小黄门了。 霍绾君在母亲的怀里就笑了笑。 进了家门,她先喝了一杯酸浆,整个人都爽利多了,接着就将宫里的事说了一遍。 三个女人一台戏。 东闾正回来的时候,家里有说有笑热闹的很。 “绾君在宫里还没有吃饱吧?”东闾正打着关心外甥女的名头提议道:“不如我们摆个家宴庆贺一番。” “舅舅,您可是发誓过不喝酒的,”霍绾君拆台。 “舅舅不喝酒,你娘和夏姬喝的那个叫蜜水,舅舅也能喝一星半点的,”东闾正笑嘻嘻地道。 夏姬也挺高兴,和东闾娘子两人就商议菜单去了。 院门又响了。 这次是谁?难道是霍嬗?可是霍嬗进东闾家,从不需要打门。 东闾正的脸色有些凝重,立即出门来看。 只见中常侍带了一众小黄门,手中捧着托盘,盘子上摆放着物品,上面都盖着皇家标示的布巾。 霍绾君瞧着,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皇上真是一言九鼎呢,赏赐下来的东西都送到家里了。” 东闾娘子也喜笑颜开,立刻回屋里去拿钱袋,这么多的大人,自然要给些好的。 中常侍瞧着这笑的开怀的母女二人,嘴角也微微翘起,笑着道:“恭喜霍娘子,这里还有一道圣旨,需要你接呢。” 67.霹雳 “圣旨?”霍绾君愣了一愣。 只顾着高兴,没有看面前这位大人的品阶了,看起来比中黄门高了许多阶,难道是中常侍? 这么高的品阶前来宣读圣旨,这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吧。 霍绾君有些惊疑地看了看,同样愣在当场的舅舅和夏姬。 东闾娘子喜气洋洋地拿着钱袋出来,想给这些小黄门们多给点谢钱。 霍绾君转过身子来,甜甜笑道:“母亲,还要摆香案接圣旨呢。” “圣旨?”东闾娘子立即又转身进了屋子,东闾正也赶忙去帮忙。 香案摆了起来,东闾家人跪了一地,听着中常侍念圣旨。 “……霍绾君深有福祉,命拜李真人为师,替皇室祈福……”中常侍拉长了声调念着旨意。 众人呆若木鸡。 霍绾君也愣了,今生是不是玩的太大了,竟然要被皇帝送到李真人身边做道姑。 “谢皇上恩典,”霍绾君俯下身去叩首谢恩。 中常侍笑眯眯地将圣旨双手交给霍绾君,“霍娘子,七日之后,便是吉日,届时李真人会前来接你去他的府邸传授独门秘法,请沐浴斋戒七日吧。” 霍绾君捧着这轻飘飘的圣旨,觉得就像是捧了一座大石狮子,她颤抖着双唇才挤出一句话来,“求教中常侍大人,为何真人要收我为徒?” “女儿……”东闾娘子晕倒在地,女儿进了宫,她的心就慌的不行,做了真人的徒弟,莫非就此和家中无缘了吗? 她若是没有这个女儿,怎么过。 夏姬吓得连忙将她扶住,免得中常侍回宫中转述,让天子不喜。 中常侍笑嘻嘻地道:“自然是真人觉得和霍娘子有缘,皇上一心想要修仙,需要有个有福祉的孩子,替皇上修行,得到仙人点化。众人就推举了你,皇上也觉得你能够得到仙人托梦,一定会是个有福气的。” 霍绾君点了点头,恭顺地道:“小臣记下了。” 见霍绾君识相,中常侍又道:“恭喜霍娘子,霍娘子替天子修行,可是东闾家至高荣誉,可传之于后世。” “多谢大人指点,”霍绾君从母亲袖中拿出钱袋,递了过去,“一点小意思,请大人替小臣发给小黄门,以表谢意。” 中常侍笑着点点头,拿了钱袋就走了。 这个小娘子到挺有意思,倒是这些大人们个个都不顶用。 叹了口气,霍绾君抱着怀中的圣旨,有些凌乱,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东闾正发了会呆,才缓过神来,天子这是什么心思,太出乎意料,太不可思议,太…… 好好一场家宴,没有人有心情去品尝,一堆堆的赏赐,没有人有心去对礼品册。 室内只有小郎君嗯嗯啊啊的声音。 霍绾君也没有心情去安慰母亲,她心虚的很,怀中带着重生的秘密,让她无法安心,那个李真人,难道是要将自个当成妖孽关押在府邸?就算不是,难道她今生要困在李真人那里苦苦炼丹成仙? 她看着弟弟,又很不甘。 为何和家人的缘分就如此薄? 夏姬见东闾一家如此,坐卧不安,她心中惊疑,皇上做出这样的决定,自家的霍嬗有没有劝阻一二? 眼下圣旨都发了,霍嬗怎么还没有回来? 中常侍等人回到宫中,不久之后,皇上命霍娘子代皇室拜李真人为师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大长秋匆忙地进入殿中,头上都是汗珠,对卫皇后道:“那个孩子,霍娘子,已经被皇上选中了……” 卫皇后停下抚摸刘髆小脸的手,眼睛斜斜地望了过来。 她们观察了许久,最终还是想将霍绾君留在殿中,皇后的懿旨尚未拟定,但在皇后和大长秋的眼中,只是迟早的事情。 能让对谁都不怎么亲近的刘髆惦记在心,这个胖娘子还真有几分本事,即使没本事,卫皇后只要愿意教,难道还教不出来吗? 在椒房殿住几年,什么样的小娘子也被揉吧软了。 可是,皇上怎么也来插一脚? 卫皇后一直谨慎惯了,竟有些拿不定皇上的意思。 刘髆从卫皇后的怀中探出小小的脑袋,他方才抱着卫皇后的脖子,念念叨叨,那些小伙伴们的好和坏,声音甜软,长得又可人疼,卫皇后也由着他使性。 “父皇也要霍娘子?”刘髆一脸惊讶,“父皇难道也要和霍娘子玩耍吗?我要霍娘子,我要去求父皇,将胖姐姐赐给我。” 这孩子话说的。 卫皇后就朝大长秋扫了一眼,催她说个明白。 大长秋立即道:“五皇子,去不得呀,天子命霍娘子拜李真人为师,要替皇室修仙祈福,李真人也说霍娘子是个有福祉的。” 刘髆蔫了,咧了咧嘴,哭了起来。 卫皇后的眼睛眯了眯,声音淡淡:“她倒真是个有福祉的,就是不知道要修到何年何月才能修完呢。” 霍绾君已经莫名就成了一步废棋。 东闾家中,东闾正俊秀的脸上都是无奈和颓唐,他摸了摸束发的玉冠,这圣旨来的莫名其妙,吉凶难料,唯一在殿中的霍嬗又迟迟不归。 看向姐姐和外甥女,东闾正的无力感又袭上心头。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若是霍绾君依旧在霍光的身边,是不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发去修仙呢? 想安慰姐姐,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郎中给东闾娘子扎了针,人醒过来了,只是有些痴,见了霍绾君就掉泪,夏姬打发了人去寻霍嬗,也没有寻到。 霍绾君强打起精神,安慰母亲:“母亲,这是多少人想修都修不来的福分。” “是啊,姐姐,绾君是替天子修仙,没有深厚的福泽怎么会得到这样的旨意?”东闾正也挖空心思安慰姐姐,“再说侍奉李真人,若不是奉天子诏命,绾君怎么会有这样的福分?” 话是如此说,东闾家有了个女儿替天子修行,抬升了东闾一家的名望,只是……对于东闾娘子来说,真像是要了自个的命。 要与女儿骨肉分离,还要感谢皇上的厚恩,真是让人吞不下这口气,可这口气又吐不出来,活活憋在东闾娘子的心中。 夏姬看了东闾正一眼,“你们男子不明白女子的心,你去帮我找找霍嬗,问问他今日大殿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姐姐就托给你了,”东闾正听话地出去了,在冠军侯府的门口等着霍嬗回府。 屋内,夏姬点起了灯,看着温暖的灯光照在东闾娘子的脸,那一双黑色的瞳仁如今正呆木木地。 她叹了口气道:“妹妹,姐姐痴长你几岁,有几句话要讲,你这般孩子更放不下心,岂不是让绾君更难过?女儿要去修行,又不是不能回来,事在人为,皇上修仙的兴致过去了,绾君就能回来了。若是你一直这样下去,小郎君将来该依靠何人?孩子的舅舅总是要成亲的,男人管不了内宅的事,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要孩子指望着不知道品行如何的舅母过活?” 霍绾君第一回见夏姬如此,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母亲的眼珠子并不像当初那么呆滞,缓缓转了几圈之后,嚎啕大哭,“我女儿好命苦。” 霍绾君也抱着母亲哭了起来,接着夏姬也在掉泪,小郎君也跟着哭叫。 大哭一场之后,宣泄出了心中之苦,东闾娘子重新梳洗,对霍绾君道:“绾君放心,你母亲和舅舅总会想到法子让你回来,只是你现在年纪小,早早就离开母亲,母亲真是舍不得。” 霍嬗到宵禁时分都没有回来,夏姬不悦,这个儿子做事从未如此没分寸,究竟是为何? 此时的霍嬗被刘彻留在了宫中,自打霍嬗表达出了想继承父业的想法之后,刘彻便对霍嬗起了别样心思。 麒麟阁内,如小臂般粗的牛油烛每隔三尺便点燃一根,照的如同白昼。 刘彻兴奋地取出皱巴巴的羊皮卷,上面绘着各种图线,刘彻给霍嬗讲起了课,他对自己非常有信心,当年的霍去病就是由他一手造就,如今只是身边少了个卫青而已。 霍嬗一定会被他孵化成我一只雄鹰,当有一天这个孩子展翅飞翔的时候,众人都会惊叹自个瞎了眼。 刘彻信心百倍,而霍嬗却坐立不安,现在东闾家里一定乱成一团糟了吧。 谈到兴起,宫门将要下钥,霍嬗告辞作别,刘彻命他留在宫中陪侍,又派人给冠军侯府送信,冠军侯留在宫中。 夏姬等到了信,才放心歇下。 霍绾君沉睡了一晚,心情到好了不少,她想起来,过个几年李少君就要成仙飞去了,只要李真人成了仙,她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女弟子,不久可以回家了么?若是李少君真的将她当成妖孽收了,也好过让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东闾家还能得到好处。 昨夜被这个晴天霹雳打晕头了。 东闾娘子见霍绾君又喜笑颜开,一幅没事人的模样,更是难过,这个女儿太孝顺懂事了,怕大人难过,将愁苦都埋在心里。 东闾正进了太子府后,就托人去找阿贤,见了阿贤,东闾正就连忙拜倒,“阿贤救我。” 阿贤已经得了皇孙的嘱咐,佯作吃惊道:“东闾大人,这是为何?” “我家外甥女昨日得了圣旨,要去替天子修行,拜在李真人门下,我这心里惴惴不安,不知该怎么办啊,”东闾正将难题说了出来,希望皇孙能想法子搭救,毕竟他已经拜皇孙为主。 阿贤点点头,“东闾大人,这是大好事啊,霍娘子得了这个好差事,就是奉旨修行了,我朝那一家的小娘子能有这样的福分?” 东闾正跺了跺脚,“哎”了一声。 阿贤又道:“得了这样的便宜,东闾家的人还是一脸的难过,若是有心人参一本,只怕皇上会动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东闾家的鸡蛋难道有石头硬吗? 68.心虚 东闾正明白过来,感情自家不仅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要强作欢颜,感谢天子给予的无限荣宠。 若是再这么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只怕有心人说到皇帝那里,东闾家就完了。 只是,可怜他的小外甥女。 这么小的年纪就要远离家人,陪着一群臭道士修仙。 说来说去,也只能是怪自个这个舅舅无能。 阿贤见东闾正明白过来,立即道:“皇孙那边,阿贤会去通禀,东闾大人面上也要做足些,别叫人拿了把柄去。” 东闾正再不言语,作了一揖,就离去了。 眼下他得学会一课,内心苦的像黄连,脸上也得春风满面,而且还不能让人觉得小人得志惹人厌。 阿贤瞧着东闾正的背影,也觉着酸涩,皇孙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不地道了。 “你是觉得我这样做不地道了?”刘进侧目而视。 阿贤不由得臀部一紧。 “阿贤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进大怒,“你在本皇孙的耳朵跟前嘀嘀咕咕,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本皇孙收回成命吗?你跟了我这么久,为何还要这样?” 阿贤立即道:“皇孙,东闾正想求皇孙见一面,他家不想用霍娘子来高攀。” 刘进更怒:“那么我方才是说中了你的心事了。” “喏,”阿贤恭敬地站着。 “本皇孙是不会收回成命的,求也没有用,”刘进说完,一双精致的玉足搓了搓榻上的狗,如今不是冬日,不能铺虎皮,只好搓搓狗了。 那还让我说出来做什么?阿贤也是心中暗怒,这不是埋汰人吗? 随即也领悟过来,皇孙是让他有话就直接说,然后……让皇孙就直接拒绝。 阿贤实在是想不明白,霍娘子和五皇子交好,对皇孙又没有什么威胁,东闾正和冠军侯都是皇孙这边的人。 就算是霍娘子进了椒房殿,侍奉五皇子,成了皇孙叔叔的姬妾,这也不算是坏事啊。 皇孙怎么对霍娘子如此上心。 可是上心也不能将人送到李真人那里去,一修仙还和俗世有什么关联? 阿贤觉得皇孙心里想的东西太复杂,太高深莫测了。 “本皇孙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刘进清冷的声音传来,在炎炎的夏日,让人不由得有了一丝丝的冷意。 阿贤立即不敢再有半分不满。 “奴婢没有找到那个王翁须,”阿贤有些不服,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当初找冯子都,不也是半信半疑,花了好大力气还是找着了。 只是这个王翁须,真是难找之极。 刘进松了发顶的簪子,将头放在高枕上,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做了个手势:“下去吧。” 阿贤觉得皇孙像是有些疲累,忙蹑手蹑脚地下去了。 刘进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翻了个身。 人人都说高枕无忧,他枕着再高的枕头也是忧心忡忡。 过了半个时辰,刘进又唤阿贤进来,“胖头鱼没有找我的意思吗?” “没有。” “霍嬗还在宫中吗?” “是。” 刘进叹了口气,又笑了笑,接着便不说话了。 胖头鱼此刻在和母亲沐浴斋戒,那里想得起皇孙呢,在她看来,皇帝都能要了太子的命,皇孙又能为自个做什么呢?自个代替皇上去修仙,岂能是皇孙能够免了的。 好在霍嬗重情义,舅舅又在太子府任职,家中也就只有个弟弟需要照应了,霍嬗一定会帮忙的。 东闾娘子想的却是简单,她要求神明保佑她的女儿无病无灾,能够顺顺当当的过完这辈子,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地沐浴斋戒,祭祀各路神明。 霍嬗呆了三日才出了建章宫,皇上累了,也觉得传授了霍嬗不少心得,剩下的得让他自个领会,便放了人。 如今的刘彻,不如之前那么痴恋美人,到对男子更感兴趣了些,但协律都尉李广延却是失宠了。 霍嬗一出宫,就立即匆匆朝家赶。 夏姬看着捧着一大堆竹简回来的儿子,嘴角抽了抽,竹简都快有儿子高了。 “你快说说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上就下了旨意让你妹妹修仙去了?”夏姬等到儿子喝了点热粥,便迫不及待地问。 “母亲,儿子就是担心这事,小姨和妹妹如何了?”霍嬗的眼睛有些凹陷进去,几日没有睡好,正在长身体抽条,人就清瘦了不少。 “儿啊,你快仔细说说,家里只有你在皇上身边,没有人搞的清楚这个……恩典究竟是怎么来的……”夏姬无奈极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到了修仙,那天李真人兴致颇高,说修仙也不一定是要修炼金丹,还有一种是修炼内丹。皇上很感兴趣,皇孙就凑趣说大汉离不开皇祖父,若是有仙缘的话,他愿意替皇上修仙,金大郎也凑趣,臣子们个个都表了忠心,皇上就问李真人可否找人代为修仙,李真人说这倒是可以一试,众人就说妹妹经常做梦得到神仙点拨,一定是个有造化的。” 霍嬗越说声音越低。 本来皇孙说了之后,人人都当作是拍皇上的马屁,既然是拍马屁,自然个个都要表态的。 然而,皇上当了真,这件事自然要让更有造化的人来了。 等到他意识过来之后,一切已经没法扭转。 就连他的两位同僚:上官桀和金日禅都表现出了强烈的赞同。 “那就这样定下了?”夏姬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皇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提出这样荒谬的提议,可若要说皇孙是故意的,夏姬却又觉得不像。 霍嬗难过地点了点头。 他本来想送信去椒房殿,让妹妹早点知道,皇孙一脸歉意地劝,“胖头鱼究竟是受了本皇孙的牵连,你又何必让她和五叔玩都玩不开心。” 去修仙,只怕就和这些俗世繁华无缘了。 霍嬗就没有送信。 接着皇上就唤他去了麒麟阁,到了今日才能返家,他心里有愧,都不敢去见小姨和妹妹。 “既然如此,皇孙欠下绾君的债,自然要让他来还,”夏姬一口咬定。 总不能真的让霍绾君跟着李真人修仙,眼下岁数小还行,日后长大了呢?等到霍绾君成年,跟着师傅也不合适了吧。 霍嬗也是打着事缓则圆的主意。 母子二人去了东闾家。 东闾娘子正在给霍绾君做道袍和里衫,一边做一边叹气,霍绾君则在一旁逗着小弟弟玩。 霍嬗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了这个场景,母女二人都清减了不少。 “妹妹……”夏姬瞧着这个样子,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 霍绾君则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道:“不哭不哭,有什么大不了哦,过几年我不就回来了吗?” 这孩子话说的。 夏姬心里更是心疼,霍嬗觉得没脸见妹妹,妹妹救了他一命,他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妹妹,过几年我一定会让你回来的,”霍嬗许诺。 过几年,皇上老了,对修仙的兴趣没那么了,他一定会想法子让妹妹回来的,大不了用战功换。 “哥哥,我相信你一定会办到的,”霍绾君的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写满了对哥哥的信任。 霍嬗一下子觉得找到了方向。 听着两个小儿的话,东闾娘子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视线模糊不清,针就扎在了手指上。 夏姬叹了口气,“绾君过几日就走了,衣物都没有来的及准备,夏日的衣衫倒还好说,秋冬两季的衣袍都要重新缝制,妹妹若是不嫌弃,我也给绾君做两套吧。” 听了这话,比什么劝慰都管用,东闾娘子的眼泪立即止住了,是啊,女儿都要走了,衣衫还没有做好。 夏姬量了量霍绾君的尺寸,想了想几年后的样子,在内心比划了一番,打算让家里的针线婆子们一起动手,给霍绾君多做几套。 道士们的日子,一定是清苦的,那有俗家人过得洒脱,别的不知道如何,衣物还是要多准备些的。 看着本应该娇养长大的霍绾君,夏姬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霍绾君知道大人们的想法,她也无法劝慰,只是抱着小弟弟不放,晚上和母亲一起睡,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味,听着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嘱咐和絮叨。 一切都会好的,她总归是要回来的。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时光匆匆如电。 七天的时间就过了五天。 这一日,东闾家来了两位尊贵的小客人:五皇子和皇长孙。 五皇子求了父皇也不管用,卫皇后也训诫了他一番。 小小的孩子也知道这个世上总有哭闹也解决不了的事,当刘进来椒房殿和他商议一起来见霍娘子时,刘髆阴郁了几天的脸才放了晴,卫皇后也怕刘髆憋得成了心病,便让刘进带着刘髆一起去东闾家看看。 毕竟霍娘子已经成了皇上的替身,旁人也不敢随便召唤。 两人到了东闾家,霍绾君被吓了一跳。 皇孙拍皇上马屁牵连到她这件事,霍嬗和夏姬一直瞒着。 她惊讶地看着眼睛红红的刘髆和一脸阴沉的刘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东闾娘子心里记起了夏姬的话,立即无比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若是女儿和他们交好,日后女儿回来可以找的帮手就多了。 “五皇子,民妇这里还做了许多糕点,待会用好看的匣子装起来,带入宫中好吗?”东闾娘子笑眯眯地问。 刘髆的那双黑水晶的大眼睛看了看变得清瘦的东闾娘子,认得这是胖姐姐的母亲,便点了点头。 东闾娘子又用托盘盛上金剪刀,请刘进和刘髆选葡萄。 能够吸引住孩子的东西也就那么两三样,东闾娘子在葡萄架下铺上莞席,摆上精美的案几,让女儿好好招待小贵客,便躲进厨房去做糕饼了。 “胖姐姐,我问父皇要你,父皇不答应,说君无戏言,”刘髆难过地道:“实际上母后都已经答应了的,想让你入椒房殿。” 虽然入椒房殿也不是她心中所愿,霍绾君有些感慨地看着这个小东西,忍不住在他的头上摸了摸,为了让刘髆高兴起来,将他举了几举。 刘髆借势赖在霍绾君的怀里,不肯下来。 刘进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不来找本皇孙?” 霍绾君叹了口气,“找你又有何用?” 阿贤在一旁皱了皱眉毛,皇孙这几日一直等着霍娘子来求,开始还很胸有成竹,日日耐着性子等,等着霍嬗回府,可后来知道霍嬗回府之后,霍娘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皇孙就坐不住了。 今儿,还专门去椒房殿哄了五皇子一起来看。 到好像是五皇子哭闹着要来,他这个做侄子的不得已陪着来一样。 这个祖宗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阿贤在一旁腹诽,刘进的手就抖了一抖,一颗葡萄掉在了地上,“呵呵……你不来找我,怎么知道没用?” 说着,还偷偷地瞧了瞧霍绾君的脸色,霍绾君忙着逗刘髆笑,倒没有发觉刘进的怪异。 皇孙这是做贼心虚呀,阿贤叹。 霍绾君漫不经心地道:“若是你有办法,你还不得让阿贤来找我,让我再欠债啊?” 刘髆警觉地竖起小耳朵,大侄子和胖姐姐有秘密瞒着他呢。 “呵呵……这倒是,”刘进有些不自在起来。 看来霍嬗并没有将事情告诉霍绾君,应该说霍嬗并未怀疑到自己。 刘进微微地松了口气。 刘髆道:“大侄子,你的脸色好古怪啊,就像是家人子们干了坏事,没有被大长秋发现一样。” “!” 刘进和阿贤都很震惊。 五叔很聪慧,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刘进想,如今自个两世为人,看五叔就当成个小孩子,都忘了上辈子五叔是如何聪慧。 阿贤也是大惊,皇家没有傻孩子啊。 “呵呵……五叔你说什么呢?本皇孙这是如释重负,”刘进掰扯。 69.相信 “如释重负?”霍绾君有些惊讶地看向刘进。 “嗯,我……你能体谅到我的难处,我自然是如释重负,”刘进看向胖头鱼那黑白分明的眸子。 霍绾君不错眼珠地看向他。 刘进硬着头皮道:“我一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我不能帮你,自觉有愧。你……你不怨我,我如释重负。” 放下刘髆,慢慢走到刘进身边,霍绾君过了好一会才说:“皇孙,你若是将我当朋友,一定要帮我照顾好我的家人。” 刘进舒口气,平静下来,道:“那是自然,你又要托付一次吗?” 霍绾君想起了上次,刘进带她入椒房殿,自个已经将家人托付给他一次了,内心颇有感触。 “还有我呢,胖姐姐,”刘髆立即围了过来。 “嗯,还有你,”霍绾君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如花的小童。 带着刘髆离开的时候,东闾娘子和霍绾君站在门口相送,刘髆要哭不哭地扁着嘴上了马车,等他坐好,刘进又下来,走到霍绾君的面前:“你放心……你走的时候我就不来送你了。” 霍绾君轻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眯着眼睛远眺,远处夕阳将天际染成了金色。 刘进又道:“真的,过几年就回来了,我……会经常和表哥去看你。” 东闾娘子闻言泣道:“多谢皇孙。” 刘髆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大侄子,还有我呢。” 夕阳将刘进穿的月白色深衣镀上了一层金纱,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墨如点漆的双眼没有泄露出半点心绪,只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捏在了一处。 他有些害怕胖头鱼不相信他的话。 霍绾君不能到别人身边去。 “会的,我会回来的,我相信你,”霍绾君这次点头的幅度大了很多。 刘进的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整个人都轻了不少,他将手伸出来,迟疑了一瞬,在霍绾君的头上轻轻地抚了抚。 霍绾君也笑了。 其实,胖头鱼很漂亮,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刘进坐进车子里还觉得有些恍惚。 东闾娘子后来给夏姬说起皇孙对霍绾君的照料,夏姬都在内心愤然,这不该是皇孙该做的吗。 可对着东闾娘子又没法说。 第七日,鸡叫三遍,霍绾君就起了床,李真人的府邸在终南山,驾车有近四个时辰的距离。 她穿着青色的小道士服,发上依旧是双环髻,系了两根青色的布袋,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脚下还有两个大包袱。 东闾娘子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女儿,像是要将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记在心里。 小弟弟还在酣睡,霍绾君抱着胖嘟嘟的小弟弟,亲了又亲,“怎么睡的这么沉呢,以后可别忘记姐姐了。” 看着衣服松垮的母亲,虽然憔悴,却眉目如画,霍绾君笑着道:“母亲,您现在最好看,可别再胖回去了,找个良人好好过日子,也好照顾弟弟。” 东闾娘子点点头。 此刻,女儿说什么,做母亲的都会听。 夏姬和霍嬗静静站在一旁,眼眶就红了。 李真人带着一个小道童来接新弟子,依旧是一副出尘的道家打扮,青色的道袍,露出白色的中衣,青色的裤子,雪白的云袜,青色的船型鞋。 身旁的小道童,玲珑剔透,一说话就笑眯眯地露出两颗虎牙。 东闾家的大门大敞,众人都站在门外等着迎接,看到李真人和小道童从一辆金光闪闪的驷马长车中下来,都被那股子神仙气概折服了。 那马那车都非常的神气,浑身上下闪着光芒,瞧着就不是凡品。 真人就是真人,一举一动之间令人如沐春风,心绪平和。 东闾正浑身上下的焦灼,夏姬的兔死狐悲之情,霍嬗心中的憋屈都化得干干净净。 就连东闾娘子要和女儿离别的伤痛之情也像是得到了抚慰。 霍绾君一脸仰慕地看着这个高大俊美的道士,好像从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之中能听到仙乐一般。 这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东闾娘子立即跪下,“真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知可否请您入府中闲坐片刻?” 李真人笑道:“不必如此,日后岁月长,今日时辰不对,改日再来叩扰,贫道要速速带着弟子折回终南山。” 东闾娘子听了,眼泪就掉了下来,叩首道:“活神仙……求您……好好管教我的女儿。” 东闾正也跪下了,接着是夏姬和霍嬗。 霍绾君的眼眶红了,呆呆地看向李真人,这个头发漆黑,眼仁黑黝黝地发亮的男子,就是她的师傅了,今后的许多年就要跟着李真人在一起过了。 “徒儿拜见真人,”霍绾君立即拜倒叩首。 “不必行此大礼,你是代替皇上修行,日后切记身份,不可对贫道行此大礼,”李真人的袍袖一挥,霍绾君便不由自主地起了身。 东闾娘子等人也莫名站直了身子,心中对这位活神仙更是敬畏。 以往都是听说这位活神仙如何,今日得见,的确是……活神仙。 “东闾娘子不必担心,你的女儿代皇上修行,贫道自会尽心,时辰已经不早,该动身了,”李真人和颜悦色地道。 一旁的小道士走上前来,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夫人,我帮师妹背包袱,这些都是吗?” 东闾娘子立即从侍女准备好的托盘上娶了一个小包袱,“这是给真人和你们路上吃着玩的,请笑纳。” 小道士笑嘻嘻地道:“多谢夫人。” 霍绾君看着小道士将小包袱背在胸前,又拿起两个大包袱,有些惊慌地道:“还是我来吧,很重。” 她自付自个有一把子力气,东西太多,怎么能够麻烦这个师兄呢。 小道士看向她,小虎牙又露了出来,“叫我师兄。” “师兄,”霍绾君立即喊。 “师兄帮你背,这是师父说的,做师兄的就要照顾师妹,”小道士晃着道士髻,一板一眼地道。 众人见状,心里觉得舒坦了许多,李真人是很看重霍绾君的,李真人的弟子们都很听话,也愿意对待霍绾君好。 这就好。 李真人的脸上淡淡,带着徒儿们上了车,霍绾君背着小包袱自个慢腾腾地爬了上去,东闾正忍了好久才没有伸出手,霍绾君又从车窗探出头来,豆大的眼泪凝聚在眼眶,使劲地眨了眨眼睛道:“母亲,记住我说的话,舅舅、大姨、哥哥,我走了。” 东闾娘子点了点头,哽咽道:“母亲都记住了。” 李真人伸出左手,修长的指节如玉石,骨节分明,掐了几根手指演算片刻,道:“多谢东闾娘子的礼物,贫道作为还礼,掐算了一番地气,你家的池塘边应当建起石栏,免得小孩不慎落水,正院正屋的门栏上可挂上三块铁片,不久之后想找的的人便能找到。” 东闾正像个木桩子一般,钉在当场。 霍绾君的脸色也是一白,她幼时是在那个池塘里落过水的,差点淹死。 “徒儿谢过师傅,”霍绾君不再心猿意马,立即恭敬地谢过李真人。 也许真的如旁人所说,能够拜李真人为师,真是三生有幸。 东闾正也是这样想的,看李真人的车驾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扶着迎风垂泪的姐姐道:“姐姐,活神仙果然是活神仙,你也许不必担心,绾君是个有福分的,这兴许真的是绾君的福分。” 霍绾君坐在车上,平息了一番心情。 车厢里很安静,师傅端庄地盘腿打坐,小道童只是眉眼弯弯地盯着她,不说话。她也不敢吭声,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听不到长安城喧嚣的人声、车马声。 小道童突然笑嘻嘻地对她道:“师妹,我们已经出城了,马上就要到终南山了。” “!” 霍绾君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方才甚至连出城门的盘查都没有,她很想趴到窗边去看一看。 就这么一刹那,她忘掉了悲伤。 小道童像是会读心一般,露出两颗虎牙,笑着道:“师妹,不可以瞧的,瞧了会想晕想吐。” 霍绾君忍了又忍,才平息了冲动。 这是道家出名的缩地术吗? 李真人恍若未闻,依旧盘腿打坐。 “这是师父的法术,等你下了车就知道了师父法术的神奇了,这些大师兄已经会了,”小道童的话很多。 李真人突然道:“还不是你笨,不然也该会了。” 道童一撅嘴,不说话了。 霍绾君有些好奇,对待神仙不该都是毕恭毕敬的吗?为何师兄对师父到没有太多敬畏之情? 正在好奇,道童就道:“师妹,到了,准备下车吧,我们已经进入了太乙谷。” 这个速度也太快了吧。 霍绾君还在震惊。 小道童已经下了马车,提着霍绾君的包袱,回过头来,两颗虎牙亮闪闪地:“师妹,快下来呀。” 霍绾君跳了下来,站在马车前,恭身道:“弟子侍奉师傅下车。” “哈哈,不用,他不是师傅,师傅今日在炼丹,没办法来接你,这是师兄的法术,”小道童哈哈笑道。 “!?” 看着飘下马车的李真人,霍绾君一点也没有瞧出来有什么不妥之处。 小道童念了句咒语,一跺脚,“堕。” 李真人就变成了个张符纸,自己燃了起来,接着那金光闪闪的马车也烧了起来,瞧着竟像是稻草扎的。 70.道心 霍绾君无比震撼,心乱如麻,以至于说不出来一句话。 这个……这个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又是什么呢。 毕竟是活神仙不是嘛,活神仙的弟子总有些本事。 怪不得李真人会亲自来家里迎接,因为其实是符纸啊,李真人不愿意进门喝茶,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可是李真人说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符纸会说话吗? 那个稻草扎的车,她还以为真人用的就是这种宽大的金光闪闪的车呢。 真人会法术,还要金银车马又有什么用呢。 霍绾君东想想,西想想的,脑袋里乱哄哄的一片。 小道士转过身来,唤她:“快走呀,大师兄在等我们呢。” 霍绾君这才连忙背着小包袱跟上。 无论她怎么努力,总是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霍绾君走的满头大汗,小腿肚子都抽筋了,“师兄,师兄,你等等我呀。” 小道童这才开心地转过脸来,露出一对小虎牙,“你既然叫我师兄,师兄自然是要等着你的。” 霍绾君莞尔一笑,这个小道士从一见她开始,就让她喊自己是师兄了。 看样子喜欢充老大,照顾人。 顺着毛就是了。 “师兄,我们离真人的府邸还有多远?”霍绾君圆圆的小脸红扑扑地冒着热气,脸颊边上都是汗。 小道士的眼睛眯了眯,“不远了,师妹,本来师兄能够照顾你,伏着你走的,只是第一次入师门,不能让别人帮的。” 霍绾君愣了愣,以后还能伏着她? 师兄真是太友善了,真有点像她的哥哥霍嬗。 小道士又从霍绾君的小身板上强行将小包袱夺了来,背在身上,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一只手一个,年岁看起来只比霍绾君大了两三岁,力气却大的不得了。 走了许久,霍绾君的肚子都饿了,咕噜噜地叫个不停,她有些羞惭,只埋着头跟着师兄走路,也无心看风景了。 终南山风景秀丽,云雾缭绕,远处山峰直直插入云雾之中,看不见顶,太乙谷正在山间,一路崎岖而上,霍绾君跟小师兄两人像是踩在云朵上行走一般,耳边不时传来清脆缠绵的鸟叫和水流声。 小师兄不说话的时候,也会偶尔和山间的鸟对答。 霍绾君奇怪地看着他。 “鸟儿说,大师兄都等急了,马上就是师傅出丹的时辰了,师傅要沐浴焚香拜天地祭鬼神,怕没有时间等我们。” 师兄一定是在骗小孩子的吧。 可是看着师兄那两颗虎牙,质疑的话压根说不出口啊,霍绾君问:“师兄,那么我们走快点吧。” “你行吗?”小道童不太相信地看看她。 霍绾君咬咬牙,“能行的。” 说来也奇怪,走着走着霍绾君竟然没有那么累了,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抵达了李真人的府邸。 霍绾君松了一口气。 说是府邸,却是奇怪,应当说是个有很多进的大院子,并没有雕梁画栋,门口连镇宅的石像都没有。 而且……没有牌匾。 门口一个身量不高的老年人正在打转转,白发飘飘,胡须很长,面皮却是红润光泽,一点斑痕和皱纹都没有。 这……这是谁? 霍绾君忍不住止住脚步,小道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头,“大师兄,小师妹自个走完了山路,来了。” 大师兄…… 霍绾君的脸皮就不由得抽了抽。 “小师妹来了?”大师兄笑的开心,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上下扫视了一番,瞧着非常精神。 霍绾君掩住惊讶,立即施了一礼,大师兄倒也不拦着,坦然受了,接着说:“以后可以不行这些俗礼了,你若是来的早,还可以给你先安排住所,吃个早饭。可是现在来的有些晚了,师父等会就会上来沐浴焚香。你和小师弟一起给师傅打洗澡水吧。” “!” 一来就要打洗澡水…… 霍绾君虽然知道做道士修行不如在家中舒坦,但是…… 她内心一声哀嚎,在家她也是有很多人伺候的小娘子啊,怎么,眼下来要给师傅抬洗澡水。 像是知道小师妹想什么一般,大师兄用手理了理在风中漂着的长须,笑着说:“师傅是活神仙,若是这次金丹练成,你们鞍前马后侍奉着,自然少不了积累功德福元,师兄要亲自下山接师傅去了,小师弟,你好好照料小师妹吧。” 好震惊的感觉。 霍绾君做孤魂野鬼在世间飘荡的时候,见了不少稀罕事,自以为自个已经算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没料到,今儿一次次地拓展了她的眼界。 小师兄蹦蹦跳跳地拽着她往院子里跑,院子大的惊人,一进套着一进,一直到了最里面,小师兄才让她将包裹都放在了一件小屋内,屋内只有一床一几,还有几个竹箱。 “你应当就是住在这里了,我住在隔壁,待会二师兄会给你拿一些梳洗用具来,现在顾不得了,二师兄一定在厨房里烧水,我们两个去打扫清洗一下浴桶。” “哦……”霍绾君抓了抓头发,就跟着去了。 二师兄是个少年人,身子瘦弱,脸色有着病态的苍白,像是风一吹就能飞走一般。正在一个很大的灶旁扇扇子。 “二师兄,水烧好了吗?我把小师妹接来了,我们两个刷浴桶。” 霍绾君对着二师兄也见了礼,二师兄恹恹地问:“是替那个皇帝修行的?” 得了答复便意味不明地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霍绾君明明白白地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了“不屑”二字。 看样子二师兄并不怎么将皇上放在眼里。 小师兄拽了拽她的手,霍绾君回过神来,两人就去抬浴桶,那个浴桶好大,两个成人在里面洗浴都够了。 忙上忙下的刷洗了一边,霍绾君好歹是练过武的,很能抗。 可是后面还有事呢。 二师兄见他们刷洗干净,摆放在中间的那个院子里,袖子一挥,“起。” 那热水就倾倒在浴桶里了,接着就是些花花草草丢了进来,一股子沁人的香味便随着热腾腾的水雾铺散开来。 “这里有个小娘子,”二师兄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挥出手去,沿着浴桶三步远围了一圈青纱围障。 小师兄就拉着她的手退在了院门外,“等着,师傅马上就来洗浴了,这个时候就不要去见师父了。” 霍绾君颓然地点了点头。 这里人人都有法术,她也要学点么? 反正山中岁月长,总要做点什么打发时间的。 既然代表皇帝来修仙,当然是要修点什么。 果然,没多久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接着小师兄又道:“师妹,我两快去换洗澡水。” “换洗澡水?”霍绾君觉得这个早晨好长。 “自然,师傅要沐浴三次呢,三次都要用不同的香汤沐浴,”小师兄抓着她就去了。 好吧…… 终于刷干净了浴桶,放在日头下晒,霍绾君伸了伸腰,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 “走啦,去看师傅开炉,”小师兄又来了,抓着她的手就往山上撵。 听着山间一声巨响,霍绾君觉得自个真的看见了白烟飞升,金光四射。 “算了,算了,我们在这里看看就好,仙丹看样子是练成了,只是我们福元还不够,不能凑得太近去瞧,”小师兄道,拉了拉她的小胖手,笑嘻嘻地露出两颗小虎牙:“小师妹,别难过,师傅还没有这么早飞升呢,每年都会有,说不定过两年,你就可以凑跟前去瞧瞧了。” “!”霍绾君问,“师傅经常炼丹吗?” “金丹一年只有一次,需要算好日子,备好材料,不好练呢,”小师兄拉长了声音,过了没多久,又道:“平日里师傅会连金银之器,皇上贵人们用这些器皿进食,会身体康健,百病不生。” “!” 这一日,像是李真人的大日子,大师兄和二师兄回来的时候个个脸上都带着喜气,大师兄看着霍绾君道:“师傅要闭关了,小师妹,你先跟着我们修行吧。” 这是吞服了金丹要闭关修行了! 霍绾君以前听说一些的,没料到自个亲眼得见,立即点点头,“是。” 白日里,霍绾君和小师兄没吃的,就将母亲送来的那个小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吃了,小道童一边吃,一边露着虎牙,眼睛眯起来笑,像是吃得很开心一般。 到了晚间,大师兄起勺,做了顿清淡的饭,笑着道:“师妹来了,我们便吃点好的吧。” 霍绾君一看,眼睛都绿了,没有肉,这就是吃好的…… “大师兄,您太客气了……呵呵……” 哎,以后的日子难以想象啊。 她想起来,今儿白日,大师兄和二师兄可是没有吃半点东西。 “都是山珍,吃吧吃吧,”大师兄笑嘻嘻地道。 一桌子人轮了次序,霍绾君和小师兄端盘子,拿碗筷,又将一棵梨树下埋的酒挖了出来,给每人满上一杯。 二师兄这才开口,“给小师妹接个风。” 霍绾君微微笑着,露出一口糯米小牙,恭敬地谢过师兄们,又说到了今日的法术,赞叹不已。 小师兄只是埋头吃,桌子上本来就么有几道菜,大师兄和二师兄只是略动动筷子,主要都喝酒去了。 “可惜没有肉,”小师兄咬着筷子,对着面前一盘子黄豆芽戳了戳。 霍绾君觉得大师兄的厨艺倒还说得过去,山珍也还不错。 “戳什么戳,这都是你练废了的黄豆发出来的豆芽,可不该你吃了吗?”二师兄的声音有些冷。 小师兄将筷子一扔,跳下桌子就走。 霍绾君还没有去拦着。 那盘子黄豆芽就变成了一群马蜂,“嗡嗡”地朝着小师兄围了过去。 哇呀呀一声惨叫,小师兄的脸上被叮出来好几个包。 “二师兄,看在我的面上,放过小师兄吧,”霍绾君瞧着心有戚戚焉,又感念小师兄一路上和她作伴之情,虽然知道二师兄性格怪异,但还是忍不住求情。 “想不到你倒是个多情的,”二师兄道,“这样道心难固,也罢看在你刚来的份上,饶了他这一遭好了。” 那群马蜂又飞回来,变成了黄豆芽,落在了盘中。 “还不回来吗?”二师兄问。 小师兄的眼泪汪汪地回来,夹起黄豆芽吃了起来,吃的异常的愤恨,权当是为自个报仇了。 大师兄叹口气和稀泥:“小师弟,你二师兄是好心,你之前吃肉吃太多了,造杀孽的因果太多,以后记住少吃肉多吃素,勤修炼,方能得了大道。” 小师兄哽咽地“嗯”了一声。 霍绾君都看呆了。 散席之后,霍绾君想问师兄们讨要点药给小师兄搽搽,那张脸上好几个大包,瞧着有些可怜。 “无妨,他皮毛厚的很,明早起来就好了,”二师兄道。 这个师兄真的好过分啊,真是……霍绾君气鼓鼓地走了。 “小师兄,小师兄……”霍绾君敲了敲小师兄的门,没人回应,就回了自个的屋子住下了。 二师兄已经给她拿来了被褥和铜盆,帕子,席子,这些日常用的着的东西。 霍绾君将两个大包袱打开,将里面的衣物全都取出来,放在了竹箱子里,吃得和小东西放在另外一个小箱子里,又抖擞起来精神,去灶房里打水洗漱。 院子里已经黑乎乎的了。 霍绾君只好又退了回来,她突然很怕黑,只好脏着滚在床上,趁着微微的醉意,抱着被子睡去。 山林中还时不时传来一阵虎啸声。 这真是难忘的一日。 接下来的日子,霍绾君便过得有些麻木了。 小师兄的脸第二日起来,果然就光洁一片,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霍绾君见了啧啧称奇,问他昨夜去那了,他说上山修炼去了。 霍绾君后来慢慢发现,每天需要吃东西的只有她和小师兄,大师兄和二师兄十天半个月都可以不沾米。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霍绾君,只好跟着小师兄混吃的。 小师兄做饭,霍绾君洗菜烧火洗碗…… 他倒也不嫌弃霍绾君什么都不会,只会帮倒忙,像是极其享受有个听话的师妹陪着。 大师兄和二师兄经常不见身影。 修行? 那是什么东西? 小师兄有独门修行秘笈,霍绾君又学不会,只好摸索着洗衣、煮饭、梳头发这些琐碎事。 三个月一掐指就过去了。 霍绾君还是没有见到师傅。 大师兄见她已经能够不害怕夜里到灶间烧热水洗浴了,就丢给她一卷竹简,让她学习基本的师门礼仪。 指点了她几句,又让她不懂得就问各位师兄,便再没有出现了。 她能问的人自然只有小师兄了。 小师兄知道她半夜被尿憋醒了不敢去茅房,笑的打跌,告诉她,这个院子是真人贴了符纸的,没有野兽敢进来,山里的禽兽有点灵性的,都不会得罪李真人的弟子。 霍绾君才大胆起来。 小师兄还告诉她说,李真人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大师兄以前并不是大师兄,只是前面的那些师兄们都没有得道长生不老,都死了,大师兄论资排辈就成了最大的师兄了。 “大师兄有多大?”霍绾君眨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问。 “大师兄还没有我大呢,大约一百多岁了吧,”小师兄露着小虎牙道。 骗子,嘴里没有半句实话。 霍绾君不理他。 “真的,大师兄有一百多岁了,”小师兄认真地道。 这是真的鹤发童颜了吧。 霍绾君想学习这门方术,以后好让母亲和舅舅们都身体康健。 “师傅点了头,你就可以学了。” 师傅不知道闭关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霍绾君有了目标,便不是只想着吃吃喝喝这样的事情了,当然这些事情也很重要。 她将竹简里教的东西都背了下来,碰见二师兄问一道,再问一道小师兄。 小师兄喜欢吃东西,吃了她从家里带来的肉干、糕饼和果脯,就偷偷地带着她到山里吃果子,吃烤鱼。 吃了之后,就将剩下的骸骨用符纸贴着,嘟嘟囔囔地念着,据说是让鱼儿的魂灵得到安息,死得其所。 霍绾君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只有一个表情:“!” 山中到了冬日,却觉得比外面暖和,霍绾君每天清晨都要跟着小师兄去爬山。 小师兄陪了她一个月,让她相信在终南山中行走没有危险,即使她找不到地方,他也能找到她。 接下来,小师兄就放开了性子跑,往往小师兄都背着一捆柴下山了,霍绾君还挣扎着朝上爬。 “不爬到山顶,二师兄不让我给你进朝食,”终于有一日,小师兄给她说了这个残忍的消息,而家里带来的吃得早已经吃光了。 没有早饭……冬日……霍绾君抽了抽嘴角,但也并没有半点敢隐瞒的意思在。 这山上的鸟儿叫几声,小师兄就知道她有没有老老实实爬到山顶了。 好悲催啊。 终于有一天,下了大雪,霍绾君在屋子里睡的香甜,小师兄又在外面敲门,“小师妹,去爬山啊。” 霍绾君起床,透过窗纸,瞧见外面果然是白茫茫一片,便又睡下了。 结果,朝食没得吃。 霍绾君饿的肠子都快断了,小师兄还催着她:“小师妹,快去爬山啊,不然辅食也没有了。” 没有进食,腹中空空,天上还下着大雪,霍绾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上爬。 开始的时候又冷又饿。 后来鞋子里进了雪,化成了雪水,却让一双脚烧的发热,霍绾君的头顶都在冒着汗,也已经饿的不知道饿了。 只是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热气又冷却了下来,浑身发抖。 霍绾君就忍不住哭了。 这是来修仙吗?这是代替皇帝来修仙吗? “呜呜呜……”霍绾君哭的伤心,不想走了,蹲在路旁。 “小师妹,小师妹,”小师兄在底下喊,“快点走下来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霍绾君置若罔闻,哭的声音更大了。 雪越下越大。 “哎呀,师妹快走了,师兄拉着你走吧,别和二师兄闹脾气,二师兄最喜欢折磨人了,你要被他折磨过了,才算认了你呢,”小师兄没多久就跑了上来,偷偷地在她的耳边道,像是在说一个很秘密的秘密。 “终南山每天都有不少人来求拜师的,师傅却只有我们四个弟子,”怕她不信,小师兄开始解释。 霍绾君道:“好冷,好饿,像是病了。” “那你也不能在这里坐着啊,走下山,我就带你去个好地方,那可是我自个的地盘,”小师兄诱哄着。 “热吗?” “热。” “有好吃的吗?” “有。” 霍绾君的脑袋有些热了,晕乎乎地坚持着走下了山。 “小师妹,你走下来了啊,真了不起,”小师兄大笑道。 过了不知道多久,霍绾君晕乎乎地跟着他来到了一个洞穴,这里非常的暖和,就像是暮春初夏一般。 洞穴的深处是一眼温泉,洞穴外开着鲜红的花。 虽然终南山的冬日依旧是树木常青,但是花却是看不见了。 “我一定是病了,头很热,身子很冷,竟然看到花了,”霍绾君红着脸道。 没有人理她,接着她便身子一轻,被放倒了水里,水很热,很舒服。 霍绾君便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霍绾君被虎啸声惊醒,才发现自个在一处温泉里,身子泡的热乎乎的,头也不晕沉了。 接着便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一旁的岩石上,在一堆叶子上,放着两条烤好的鱼。 太饿了,霍绾君将鱼很快就吃的精光,才又翻了肚皮,半躺在温泉水中睡觉。 真是太幸福了。 又睡了一阵,耳边传来小师兄的轻唤:“师妹,醒醒了,我们得回去了。” 霍绾君换上小师兄带给她的干净衣物,便跟着师兄神清气爽地回了院子,外面的雪也停了。 许久未见的二师兄,正背着手站在院门口,看了她,眼睛中带着笑意:“小师弟,你带师妹去了那处?” “嗯,”小师兄有些不自在,“师妹的道心这次经过了考验,我这是奖赏她。” “嗯,”二师兄的睫毛长长地垂下来,挡住了神采,纤弱的身子像是要被一阵风吹走一般,瞧着甚是可怜,霍绾君胸中涌上的愤怒便消散了。 “小师妹,你现在可以接受家里的讯息了,之前为了防止你道心不坚,你家里的讯息都没有传给你。都放在你屋里了,自个回去看看吧,回信不能说师门里的事,”二师兄说了这几个月来最长的话。 霍绾君欢呼一声,便朝屋子跑去。 “另外,明天有客人来造访你,你有信可以直接让他们带回去,”二师兄在背后补充。 71.挂念 “有人来看我吗?”霍绾君停住脚步,不敢置信地问。 真没有想到,今天真是个难忘的日子。 前半天悲苦,后半天喜乐,还能对明日充满期待。 小师兄羡慕地看着她。 二师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点点头,让人不敢置信。 霍绾君欢呼着道:“谢谢二师兄。” 之前的不愉快已经抛之脑后。 她急不可待地想冲入屋子,看看信,还有明天会是母亲和舅舅吗? “小师妹,我……我能和你一起看看吗?”小师兄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她,神情有些紧张,像是害怕被拒绝的样子。 霍绾君愣了愣,突然想起来,小师兄说过,他无父无母,好在有师傅收留。 “一起吧,”霍绾君点点头 。 小师兄也一声欢呼,跟着她冲入了屋子。 二师兄在背后又加了一句:“不准将师门里的事情说出去。” “!” 师门有什么不能说的? 想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呀。 她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为止连师傅都没有见过呢。 推开屋门,案几上堆了满满的信简,还有小山一样高的小包袱。 “哇,”两个小孩子扑了过去。 这里面一定都是好吃的。 霍绾君最好的玩伴就是小师兄了,自然很大方,拖过包裹,在小师兄期待的眼神里打开来。 里面是肉脯。 “肉啊,”小师兄开心极了,口水滴答的。 还有呢。 霍绾君找到了最爱吃的桃干,先咬了一个,又塞了一个给小师兄,接着按照信简上的封印,一个一个地打开。 母亲的来信,问她在终南山住的还习惯吗?和师傅师兄们相处的好吗?要多听师傅和师兄们的话,母亲很想念她,弟弟已经长齐了牙,不吃奶了,只是还没有想出来名字,家里都叫他大郎。又抱怨舅舅不肯娶妻,她请的官媒登门几次了,舅舅没有一个看上的。 东闾娘子的信絮絮叨叨,可是霍绾君很爱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点滴在册,母亲想让她感觉就像没有离开家一样。 霍绾君看着泪眼婆娑,不知道小弟弟长什么样了。 不知不觉的在终南山就过了这么多天,她很想念母亲和弟弟。 舅舅说,终于不辱使命找到了避居到蜀郡深部的卓王家族,谢谢上次李真人给算的卦。又问她究竟想姓什么?东闾家的族学已经开了,舅舅为了给大郎将来在族学读书,想方设法请了几个儒生在族中讲学。 霍绾君心想,姓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将外祖母家找到,恢复母亲和舅舅与母族的联系,就好过于两个人在世间挣扎,舅舅还是得早日成家生子才好。 霍嬗也有两封信,说了说霍光在东海郡做太守的情况,霍光已经定了门亲事,是东海的大族,姓卢。 霍绾君不置可否,父亲这个人一定会在东海郡想法子站住脚,以图将来东山再起。 又有一封说皇上让他挂着奉车都尉的官职,但不怎么当值,经常和皇孙在博望苑听课,还经常被考较兵法布阵,闲来无事会和李禹切磋一二,只是他不怎么喜欢李中人生的皇孙刘中。 五皇子经常问起她,还说也要来修仙,被皇上打了一顿,不再提了。 想着可爱的刘髆,霍绾君的心也变的暖和起来。 放下信简,还舍不得,又拿起来看了一遍。 一旁小师兄没有再吃东西,只是羡慕地看着她。 “小师妹,能将你的家信也让我读读吗?”过了半晌,在霍绾君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小师兄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请求。 “可是……这是我的家人和朋友给我的信呢,”霍绾君觉得不妥当,但是……看到小师兄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可怜。 小师兄一双黑黝黝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她。 “那……那好吧,可是只有这一次,”霍绾君道。 她总有种感觉,像是自己要将亲人们借给小师兄一般。 小师兄手舞足蹈地看了一遍,仔细地回味着,看他的样子,会觉得读着别人的来信也非常幸福。 “只有师傅有信简,”小师兄告诉霍绾君,“师傅不炼丹闭关的时候,经常云游四方,拜访朋友。他的俗世的朋友都会给他写信。” “大师兄和二师兄都不用信简,用的是传讯的青鸟,他们有许多道友,大师兄说他活的太久了,那些修行的道友们好多都不在世上了,我没有人挂念,所以没有人给我写信。” 小师兄希望有个人会挂念他呢。 霍绾君微微地笑了,有人挂念也是很幸福的事情呢,不知道刘髆长大了还能不能记得起,他曾经这样的挂念过她这个幼时的玩伴。 “以后会有人给你写信的,”霍绾君点了点头,很认真地道。 小师兄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最后拿着肉脯出去煮饭去了,所有送来的食物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肉脯。 霍绾君想了想,打算明日母亲来了,让小师兄见一见母亲,以后可以让母亲也给小师兄写信。 最后一个包裹里面都是厚厚的衣裳,母亲怕她冻着,给她做了两身厚衣服,里面衬着羊皮,非常的保暖。 霍绾君起身,将屋子打扫了一遍,又将院子里青砖路上的雪扫掉,等到起身的时候,天都暗了下来,小师兄已经将肉羹做好了,笑嘻嘻地唤她吃饭。 “为什么要打扫屋子和路啊?”小师兄一边喝着香喷喷的肉羹一边问。 “有人来访自然要打扫门庭迎接,我母亲以前教我的,这是礼节,若是对方早早递来了拜帖,是贵客的话,主人还应当站在院子外面迎接呢,”霍绾君解释。 小师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二师兄就骂:“你这个夯货,废那么大的力气打扫山路做什么?” “打扫门庭接待客人啊,小师妹说的。” 霍绾君在屋子里听了,心里暖暖的,早饭的时候,将包裹里的肉脯全都给了小师兄保管。 小师兄抓抓耳朵,一脸渴盼地瞧着肉脯,又犹豫地摇头。 这是为什么? 二师兄斜倚在门边,淡淡地道:“他是想要,又怕管不住自己都吃了。” “!” “没事的,小师兄,烤鱼也很好吃,”没有肉脯就吃烤鱼吧,霍绾君安慰道。 “什么?”二师兄的眼睛竖了起来,小师兄一跳,被钉在了席子上,跳不起来。 “师兄啊,饶命啊,我都念了咒语送他们一程了,”小师兄哀求。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没事的,没事的,二师兄把我钉在了席子上,要有三个时辰呢,”小师兄解释,“客人若是辅食前来了,你只好自己做菜招待了。” 霍绾君只好在一边陪着,方才都是她多嘴,不然小师兄怎么会被连累? “这是钉人术,一般的方士用符纸,二师兄功力深厚,用的是他自己独特的手法,不是道行比他深的人解不了,这个不算厉害的,又一次我忍不住用火要烧他养的青鸟,被他钉在大树下三天,被雨淋被雷劈的,那才叫厉害呢。” 二师兄真是凶残,瞧着病怏怏的,一出手就这么厉害,霍绾君觉得二师兄对待自己真的是很宽容了。 等到访客来了,进了院子,霍绾君才知道来人竟然是刘进。 “皇孙?”霍绾君站在院门口翘首企盼,没想到等到的竟然是皇孙。 虽然刘进承诺要和霍嬗一起来看她,可是,母亲和舅舅还没有来呢,皇孙怎么就来了。 刘进穿着紫貂裘衣,领边一圈黝黑发紫的毛,幽幽地闪着光,将那张宜喜宜嗔的小脸,衬得愈发精致。 他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带着些许的魅惑,又带着些狠意。 “怎么?没有想到是本皇孙吗?不想我来吗?”刘进有些不高兴。 身后的阿贤连忙对着霍绾君挤眼。 霍绾君虽然穿着道袍,梳着道髻,却半点出尘的风采也没有,一刹那间,就恢复了在俗世的狗腿模样。 “当然欢迎,请里面坐,”霍绾君连忙道:“知道您要来,早早就连上山的道都扫了,”真是对不起小师兄,冒领了小师兄的功劳。 “那你怎么一副失落的模样?”刘进并不易讨好。 “小臣不是想着母亲和舅舅还没有来,皇孙到来了,不由得有些失落,”霍绾君知道刘进的那个脾性,立即表白。 “对啊,本皇孙惦记着胖头鱼呢,”刘进这才笑了。 进了霍绾君的屋子,刘进和阿贤被她屋子里的简单给震惊了。 席子是最简单的竹席,席子边连布边都没有包一个。 案几和床都是最简单的松木做的,上面甚至连漆都没有,树木的年轮线清清楚楚地展现了出来。 屋子里只有些洗漱用具,两个铜盆,帕子,浴桶,还有就是两个竹子编的箱子。 这……这也太简陋了吧。 刘进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惭愧的,不安的,怜惜的,他张大嘴木木地瞧着站在那里憨笑的霍绾君。 “皇孙,这里不比太子府,着实有些简陋,皇孙不要见怪,您先坐,”霍绾君觉得有些羞惭,让皇孙瞧见这样简陋的屋子,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不是嘛。 她让了皇孙和阿贤坐下,便又用竹夹子将炭盆通了通,让炭火燃的更旺一些。 “冷了吧,终南山里虽然冬天不算太冷,但毕竟是冬日了,”霍绾君微微笑着,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胖头鱼,你怎么住在这里,太简陋了,不是说你是替皇祖父修仙的吗?连个侍奉你的人都没有?”刘进大怒,他没有想到霍绾君过来是过这样的日子,太清寒,太寒酸了。 霍绾君想起来了二师兄的叮嘱,二师兄可是不怎么瞧得上皇家的。 “皇孙,您看我是不是瘦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霍绾君避而不答,解释道:“我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是为了让道心稳固呢,每天都要爬山,风雨无阻地爬到山顶,再捡些柴回来做饭,我在这里学会了许多,会自己梳头、洗漱、帮忙做饭呢。” 这样简陋的屋子,身边也没有人伺候,胖头鱼都要亲力亲为呢,还要这么辛苦,刘进瞧着咧着最没心没肺笑的开心的胖头鱼,就有些心酸。 胖头鱼的确是瘦了,还长高了不少,圆润的小脸小了一圈,眉目变得秀丽起来。 霍绾君听见灶房里传出来一声大叫,就知道小师兄被解了术法,笑着对刘进道:“皇孙稍坐片刻,我去灶房煮些茶来。” 说着就去了。 刘进颓然地看着案几上粗糙的木茬,不敢看阿贤的眼睛。 阿贤一定会在心里责怪他吧。 胖头鱼本应当是个乖乖女,都是他将她弄到了这个地方来受苦。 刘进觉得如坐针毡。 不一会,胖头鱼提着茶壶,拿着两个茶碗来了,笑嘻嘻地给他们冲了茶碗,冲了茶,一股子茶香便飘散开来。 “真是好茶,”刘进点了点头。 “这是二师兄给的,二师兄说今日有客人来访,让我先准备着,免得怠慢了,”霍绾君笑嘻嘻地道。 “方才……?”阿贤有些不放心。 “方才是小师兄和二师兄闹着玩,喊了一声,小师兄听说我有朋友来,在为你们做饭呢,皇孙能够留下来进夕食吗?” 小师兄听说有位尊贵的小贵客前来,嚷嚷着想见面。 刘进点了点头,这室内让他的眼睛有些酸胀,借着茶碗冒出的雾气,他眨巴眨巴眼睛,喝了口茶。 “胖头鱼,你有很多师兄吗?”刘进问。 “不多,最常见的就是小师兄了,其余的都忙着修炼呢,我现在还刚入门,每天都在学习最基本的礼仪,”霍绾君转移了话题,将放在床边的竹简拿起来给刘进看。 “不如我们出去转转吧,”刘进呆不住了,“就去你每天都爬的山。” 霍绾君见拦不住,就陪着刘进和阿贤上了山。 今日山间没有雾,昨日才下了雪,道路上少有人行走,只留下几行凌乱的脚印。 刘进走在这样的山间,不一会,头上就冒出来了汗,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 “胖头鱼,本皇孙每天都在家里练拳呢,”刘进停了下来。 “哦?”霍绾君停下来,悠哉悠哉地看着他。 “本皇孙爬不动了,你每天早上都要来回一趟吗?”刘进问。 “是啊,”霍绾君点点头,又补充道:“爬不完不给饭吃,早上爬完了,能吃三顿。” “……” 刘进上前,手心里还热乎乎地带着潮气,摸了摸霍绾君红红的脸蛋,阿贤愣了,这个动作等于是调戏了吧。 “你都瘦了好多了。”刘进叹息了一声,“不过也好看了不少。” “真的吗?”霍绾君还将刘进当小孩子,笑的很甜,又有些遗憾地道:“都没有镜子,看不到。” 进夕食的时候,小师兄也被叫了来一起吃,刘进知道小师兄一直带着霍绾君,对他很和善,对他的厨艺夸了又夸,虽然案几上只是两盘简单的菜,一碗肉羹。 小师兄笑嘻嘻地听着,一点不觉得配不上这样的赞美,因为这的确是山里的好吃的。 霍绾君也笑了。 刘进走的时候,摸了摸霍绾君的发髻,笑着道:“我给你送块铜镜来。” “真是帝王家的孩子,真是俊美,而且穿的也很华丽,”小师兄在霍绾君的耳边念叨。 “走的时候,还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小师妹,这个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霍绾君想了想,“是。” 小师兄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小师兄收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封来信,是皇孙写的。 刘进临走的时候,霍绾君给皇孙提了个要求,希望皇孙能够给小师兄写封信。刘进看了她一眼,笑着问:“你不要本皇孙给你写信?” 霍绾君立即狗腿地道:“自然是要得。” “小师妹,我有来信了,哈哈……刘进真够朋友,夸我做菜好吃,作为回礼,邀请我们腊日去皇宫中吃宴席呢。” 霍绾君拿着手里的竹简,瞧见手舞足蹈的小师兄,笑的两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那么我们去不去呢?”小师兄问。 霍绾君困惑地道:“我做不了主啊。” 皇孙在给霍绾君的来信中说,他会想法子让霍绾君和家人团聚见一面,具体什么得没有说。 按照小师兄的话来说,是选在了腊日。 霍绾君突然有些想家。 刘进能够来看她,为什么母亲和舅舅、霍嬗不能来看她呢? 明白霍绾君的想法之后,小师兄错愕地看向她,“你的朋友是皇室中人,拥有特权,其余的人不行,终南山的太乙谷,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来的。” “!” “小师妹,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呢,原来师兄们都没有给你说过啊。” 小师兄挠挠脑袋。 霍绾君有些低落,小师兄立即拉着她到山里转悠,给她找蜂巢吃。 “这个可好吃了,二师兄不让我碰的蜂巢我都做了记号,其他的都可以将蜂巢打下来,然后煮蜜水喝。” 小师兄吧唧吧唧嘴,像是想起了什么好吃的。 他们两个忙乎了一个下午,就将那点失落忘掉了,树上弄下来的蜂巢不少,冬日,那些蜂都离开了巢,留下了黏糊糊的蜂蜜,还有一些死了的蜂的尸体在里面。 黑黑灰灰的蜂巢软软的,小师兄将他们切成片,和肉脯一起煮了煮,吸取了最后的那点蜂蜜的甜味,然后插起来烤。 两个人吃的饱饱的,又去了小师兄找的洞穴里面泡温泉。 小师兄在回信时,就将这一段写了进去,在他看来,小师妹的朋友这么够意思,请他去吃宴席,他一定要让小师妹的朋友知道,他也很够意思。 而且,小师兄逢人就讲,他有朋友来信,又回信了,朋友还邀请他去参加宴席。 这个逢人也不过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师傅还没有出关。 二师兄是嗤之以鼻的,言语中并不怎么将刘进当回事。 霍绾君将手插进袖筒里,笑嘻嘻地看着他俩打闹,不料,二师兄却将战火转了过来,笑着说:“师妹太客套了,没有镜子也不给师兄说一声,何至于让皇孙给找人带了铜镜来。” 噘了噘嘴,霍绾君道:“师兄那里就没有镜子吧。” 平时她也不敢这么给二师兄说话,她可不是烂漫的小师兄,二师兄接风宴上的那一手,倒颇像是给她个下马威。 今日见他们在一起嬉闹,不由得有些放松。 二师兄笑着说,“太小瞧我了。” 小师兄睁大眼睛,“你有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吧。” 二师兄挥挥袖子,掏出一张银箔纸,笑着道:“这个还是从师傅那里顺来的。” 他问霍绾君,“你要多大的镜子?” 霍绾君想了想,刘进送来的铜镜很大,只是山中雾气大,又没有人会磨铜镜,只怕用不了多久,二师兄若是有办法,就不用客气了,她笑着伸出手去比了比。 二师兄便用手做剪子,在银箔上剪了几下,银箔就变成了个镜子形状,他走近霍绾君的屋子,比了比霍绾君的身高,就将那片银箔贴到了墙上。 这是做什么? 小师兄已经一个箭步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照了有照。 霍绾君也凑了过去,只见墙上有一面大大的镜子,纤毫毕现,比起铜镜要清晰了许多倍。 她震惊地朝二师兄看去,二师兄已经不在了,小师兄还在对着镜子左动一下,右动一下,摆着姿势。 “这是二师兄奖给你的,”小师兄笑嘻嘻地道:“以后我也给你做一个这么漂亮的镜子。” 腊日眼看临近,师兄们提都不提这件事,霍绾君觉得期望八成要泡汤。 可这个时候,大师兄匆匆忙忙回来了。 “师傅还在闭关,没法去皇宫里驱疫鬼,这次我代表师傅,带着师弟师妹们去皇宫走一趟。” 72.家人 小师兄和霍绾君都非常开心,一个要去赴朋友的宴会,一个能够有机会见到母亲。 二师兄没一点兴趣,压根不想去皇宫凑热闹。 一想到要和家人见面,霍绾君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母亲和弟弟变成什么样子。 腊日的辰时,大师兄就带着他们出发了,出于照顾小师妹的原因,这次还是用的一辆金光闪闪的驷马长车。 二师兄觉得特别俗气,又给驷马长车的车盖上弄上了白色的羽毛,还好车内不是黄缯裱糊。不然,都赶得上皇家的派头了。 霍绾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这辆车,实在不懂,道士们为何聚集在皇帝身边,皇帝能够给予的东西,道士们都可以用法术变化出来。 要什么有什么。 谁能知道这车的真身就是一根白羽加一把稻草呢。 马车御风而行,辰时一刻,他们已经到了建章宫,拜见皇帝,进献上李真人烧制的金银器皿。 刘彻听说真人炼丹,服药之后正在闭关,心中大喜,羡慕得不得了,对这些弟子们更加的敬重。 李少君被人称作活神仙已经很久了。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看上去总是精神满满,自称是七十多岁,可是说的那些事情又往往超出了百年。 李少君若是真的化仙而去,刘彻还指望着他门下的弟子继续为他效力,也指望李神仙会念及旧情,送他一颗长生不老药呢。 见到霍绾君的时候,刘彻愣了愣,“这是代朕修行的霍娘子吗?” 这个小娘子几个月没有见,又变化了不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刘彻觉得他做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禀陛下,是,”霍绾君恭敬地道。 “终南山果然是仙山,霍娘子的变化很大,瞧着灵慧了不少,”中常侍在一旁凑热闹。 刘彻点点头,“今日驱疫鬼后,宫中要摆宴,不如众位方士留下来如何?” 小师兄的小虎牙露了出来,“好啊,皇孙还说要款待我呢。” 大师兄瞧瞧一脸期待的小师弟和小师妹,就应承了下来。 腊日是全家团聚,共同祭祀各方神明和祖先的日子。 腊日前五天要杀猪,前三天要杀羊,前两天要把家中的食物、器具都要准备齐全,又要将房屋、庭院全都打扫一遍。 腊日当日要祭祀先祖和五方神明,后三日的家宴和祭祀活动不断,忙完了又要接着到亲朋好友、老师,长辈家中拜访,自家也要大宴宾客。 宫中的腊日是要先举行“大傩”,专门驱逐疫鬼,之后再将驱疫鬼所用的苇戟和桃杖赐给三公九卿、将军和王侯。 每年宫中的“大傩”耗时极长,也很是重视。 自打李少君获得了皇帝的信任之后,只要他在长安城,每年的“大傩”和祭祀灶神这些事都是由他来做。 今年李少君闭关,只能派门下弟子前来。 中常侍选了一百二十个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小黄门,带着红色的帻巾,皂色的衣裳,带着面具装作伥子——伥子是被恶鬼或者猛兽咬死,变成带着恶鬼来害人的鬼。 又选了一百二名中黄门披着兽皮,扮成专管驱鬼的方相氏、十二兽,喊着驱鬼的咒语,追逐这些小黄门装成的伥子(恶鬼)在宫中前后左右三遍。 等到将各个宫殿转完了,中黄门便手持火把,将小黄门装成的疫鬼驱除出端门。端门外专门等候的骑兵将火把传出宫门,由五营骑士再传递着火把扔到灞河里。 这一套仪式才算完成了。 驱鬼仪式非常热闹,又有趣,宫里的小孩子们都会忍不住出来看热闹。 大师兄年纪大了,也不喜欢蹦蹦跳跳,只点了符纸,戳在桃木剑上,跟着二师兄装扮的方相氏转悠,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还喝上一口酒,喷洒出来。 小师兄喜欢热闹,早已经扮成虎兽人身的神兽横梁跟在后面,到处撵那些小黄门扮的伥鬼。 霍绾君向皇上禀报了近来在终南山修行的情况,大师兄也夸奖她道心坚固,刘彻非常高兴,奖赏了她一堆东西,便打发她出去了。 瞧着“呜呜”怪叫的伥鬼们,围着各个宫殿乱跑,小师兄带着虎头帽,扮演着十二兽里的强梁,是个虎头人身的神兽,笑嘻嘻地到处追,霍绾君也咧着糯米小牙,跟了上去。 二师兄随手丢过来一个兽头帽,让她带上,也跟着“嗨嗨喝喝”地喊了起来。 大长秋远远地过来,恭请他们专门去椒房殿转转,五皇子体弱多病,希望李真人的弟子能够将疫鬼驱除,保证五皇子一年都不会得病。 小师兄听霍绾君说起过那个五皇子的事,便立即追逐着疫鬼去了椒房殿,霍绾君也赶忙跟上,她觉得师兄们都很有本事,若是真的能将疫鬼赶出椒房殿,让刘髆身体康健,倒也真是好事。 进了椒房殿,霍绾君就瞧见刘进、霍嬗、刘髆围坐在熏笼旁玩,她笑嘻嘻地凑了上去,用头上的角碰了碰霍嬗,她扮的是穷奇,是能够吃疫鬼种类最多的怪兽。 霍嬗愣了一愣,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怪兽的角,一旁的家人子都捂着嘴笑,“冠军侯真是好运气,这是神兽在保佑您,今年一年都身体康健。” 霍绾君偷偷地笑,她的脸被挡在布兜下面,只露出来眼睛,看着霍嬗不知所措的应和,觉得非常有趣。 刘进的眼神就扫了过来,一脸的似笑非笑,刹那间,霍绾君觉得皇孙像是将自个认了出来一般。 她扭过头去看了看一脸好奇的刘髆,也凑了过去,晃动着兽头逗他。 刘髆笑着拍手,将小手紧紧地抓住了兽角,使劲地想将兽头给拉下来。 霍绾君低着头将他举了起来,小家伙,好像没怎么长肉呢。 “胖姐姐……”刘髆大喜。 小师兄的虎头也来了,两个兽头围着刘髆打转转,刘髆嘻嘻地笑个不停。 霍嬗也想到了什么,惊喜地站了起来,“妹妹。” 霍绾君却不能应答,只是又跳到了霍嬗身边,用头蹭了蹭他。 刘进脸色微寒,面上依旧是似笑非笑,却让人觉得他有些阴沉。 几个孩子玩了一会,小师兄很喜欢皇孙这个朋友,先凑了过来,围着刘进转了一圈,像是在跳一种特殊的舞步,霍绾君想,这也许是小师兄的谢礼吧。 二师兄在远处召唤他们的兽名,让他们去下一个宫殿驱疫鬼,宫里实在是太大了,要在吉时之前跑完每一处宫殿,不能耽搁的太久。 霍绾君点了点头,也凑到了刘进身边,刘进伸出一直插在袖筒里的手,揪住穷奇的兽角问:“你是要祝我一年之内无疾病吗?” 点了点沉重的兽头,霍绾君知道刘进将自己认了出来,也指了指一直在表达善意的小师兄,刘进也摸了摸虎头,两个人无暇多说,就奔往下一个宫殿忙乎去了。 霍嬗激动地道:“是妹妹。” 刘髆笑嘻嘻地道:“一定是胖姐姐来为孤祈福了,”说罢,又有些遗憾,“胖姐姐都没有和孤说话。” 刘进没有说话,但是脸色好看了许多。 等到宫中的驱疫鬼完成,已经都过了辅食,晚间的宫宴开的比较晚,霍绾君和小师兄两个人又累又饿,大师兄和二师兄去给皇上讲引导术,让他们老老实实在未央宫的偏殿处等候。 “霍娘子,”阿贤探头探脑地叫,依旧是青色的外裳,腰上系着皂色的腰带,看起来俊秀清雅。 “阿贤,”霍绾君跳了起来,“皇孙找我吗?” “是,皇孙让阿贤带你回家见见东闾娘子,宫宴要入夜才开,皇上开了宴席,只怕也想不起你们了。” “太好了,皇孙真够意思,”霍绾君笑嘻嘻地就朝殿外跑去。 “师妹,师妹,还有我呢,”小师兄惊惶地站了起来,他不能一个人在皇宫里呆太久。 霍绾君愣了一愣,拉着小师兄的手道:“一起去吧,你不是好奇我弟弟长什么样吗?” 阿贤匆匆忙忙地将他们送出宫门,就嘱咐道:“到了晚上,再来接你们。”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霍绾君觉得宛如隔世,在终南山过的几个月,让她觉得现在的家就像是做梦一般,不真实。 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味,抱着弟弟,吃着母亲做的饭,霍绾君真的不想再回去做道士了。 东闾正也得了信,匆匆赶回来,见到外甥女就愣了,“绾君去了终南山,变得秀丽了许多,这孩子……” 他也说不出以后不愁嫁的话来。 谁知道做弟子修仙要修到什么时候啊? 霍绾君讲了些山里的趣事,又有小师兄补充,东闾家的人围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没多久,霍嬗和刘进也来了,夏姬也知道了信,都围过来问长问短。 刘进静静地望着,被围在亲人们中间,如同珠宝一般的霍绾君。 感受到皇孙的凝视,霍绾君笑嘻嘻地回望示意,接着就被七嘴八舌的话引开了。 和刘进一样沉默下来的还有小师兄。 这一次出山,每个人都很开心。 大师兄向皇上转述了师傅的意思,从今往后的几年间,李真人会经常闭关,可能无法再来皇宫中主持各种祭祀。 皇上希望宫中的祭祀能够由李真人门下弟子来主持,而不是换成别的方士。 这让大师兄很安心。 二师兄得了皇上赐给的御酒几坛,霍绾君见到了亲人,整颗心都是热乎乎的。 小师兄在霍绾君家中也得到了热情的对待,还和刘进喝了几杯,他一直都舍不得离去。 “小师妹,下次你回家能带上我吗?我好喜欢你家的人,也想让他们成为我的家人。” 二师兄本来在喝酒,听了这句话,喷了不少酒出去,车厢里都是酒味。 好在这车是稻草做的,霍绾君想,看着执拗地等着她回答的小师兄,霍绾君觉得头疼。 大师兄心中一动,伸出手指掐算了一番,“小师弟还真有点悟性,日后师傅飞升,大师兄再世为人,你就得靠小师妹带着在俗世讨生活,怪不得那日师傅竟然松口答应小师妹替皇上修行。” “还有呢?”霍绾君和小师兄都问。 “心不动了,算不出来了。” 小师兄瞧着霍绾君懊丧的样子,凑到耳朵跟前,声音很大地悄悄道:“大师兄就是这么法术不精,只能算一半,留一半,不管怎么说你让你的家人也成为我的家人吧。” 73.太乙观 二师兄又将酒喷了出来。 大师兄满面红光,花白的胡子乱翘,一巴掌拍过来,“行了啊,城郊腊日下酒雨,妖孽啊。” 大家都住嘴了。 霍绾君光着眼睛看了半天的热闹,过了一会儿问:“大师兄何时再世为人?” 大师兄看了看她,迟疑了片刻道:“天机不可泄露,但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来早就该投胎转世,可师父不久即将飞升成仙,师门需要我多撑几年……一切都是天意。” 说了半天跟没说又有什么区别?可害的霍绾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按照前世的记忆,李真人再过几年就不见踪迹了,难道真的是成仙了不成。 “……师兄为了师门,真是付出良多,”霍绾君最终挤出这么几句话来,无他,师门不就这么几个人吗? 二师兄见状又笑,小师兄立即凑到霍绾君的耳边,声音很大地悄声道:“师妹,我把你当家人才给你说,大师兄想下辈子还给师傅做徒弟,等师父飞升之后,给他打上仙家印迹,这样投胎转世之后,很快又可以重返修仙路。” 大师兄又给了他一掌,“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毛病。” 霍绾君觉得心思沉重,她真的也要修仙吗? 山上的生活她虽然过得惬意,但一点都不喜欢,几个师兄们的术法,虽然有趣,但她也并不是非学不可,若不是小师兄作陪,她真的是一点都熬不下去。 她想和母亲、舅舅、弟弟安安顺顺地过一辈子,这就是她上辈子的念想了。 几个人不再说话,一瞬的功夫就到了终南山,远处红光遮天,大师兄笑着道:“师傅可能要在正旦之前出关了。” 李真人的确在正旦之前出了关,这一日,小师兄和霍绾君给师傅抬了三次洗澡水。 据说这也是增加福祉的一种机缘,一般人想给李真人到洗澡水,那得修很多年,至于霍绾君,完全是托了皇帝的福气。 霍绾君累的满头大汗,小脸红红的,才喘了口气,二师兄就来了,眯着眼睛,“跟我去见师父,小师妹还没有行过师徒大礼。” 来到山上呆了这么久,霍绾君早已经忘了这回事,眼下才想起来,师徒大礼还没有行过,严格意义上来说,她还算不上是李真人的弟子。 跟着二师兄,走进了主院,这个院子她从未来过,霍绾君知道,这又是下的某种禁制,不是门中的核心弟子,那怕每天将宅子转遍了,依旧见不到这个院子。 厅堂里坐着一个从身体内散发着光晕的人物,头发漆黑如墨,眉眼之间发散出让人心悦的光,霍绾君努力地瞧着,却瞧不清楚这个人的模样,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李真人,却又和德政殿上见到的李真人不太相像。 “见了师父怎么还不行礼?傻看什么?”二师兄有些不高兴。 霍绾君如梦初醒,立即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磕的实心实意。 “师父飞升在即,本来不应该再收徒了,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我算是有缘法。不过你执念太深,无法修仙,就跟着门下弟子们修炼些粗末的法术,将来也可有些用处,到也不算白白入我门下。” 这个声音就像是山洞中凝集的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水面上,发出轻灵而又绵延的回响。 让人听了身心不由得就澄净下来。 霍绾君知道来历和执念已经被李真人看破,可李真人并不当回事。 真是活神仙啊,她心中狂跳,起初的那股子担忧和不安便被压了下去,诚心诚意地道:“弟子谨听师父教诲。” 李真人出关之后,又带着弟子们入了皇宫,帮着做皇家正旦的祭祀。 正旦祭祀宗庙非同小可,李真人收敛了身上的光晕,又变成了德政殿上见到的那个模样,只是略略年轻了些许。 这是一种能够感受到的改变,自然刘彻也感受到了,他又艳羡又嫉妒,但身体无法服用李真人制成的仙丹。 皇上身边围绕的那些方士们进献上来的丹药,服用之后,性情更加的喜怒不定,特别容易被激怒。 这是中了丹毒的表现,刘彻也隐隐有所猜测。 李真人再次告诫皇帝,若是不改掉喜怒无常,嗜杀好战、好女色这些毛病,只怕皇上无法炼制出长生不老之药。 对于长生和成仙的执念,让刘彻疯狂,但他又无法改掉这些生来就有的习惯,便命令前来参加正旦大朝会的计吏们,回去禀告郡守,在辖区内招揽能够去海外求仙药的方士来朝。 李真人告诉皇帝,他不日即将远游,接着便是炼制丹药,再闭关,在此期间,希望皇帝能够使用他炼制的那些金银器皿,保障皇帝的身体安康,至于其他的,并无半点提及。 刘彻也是个聪明人,李真人的底没有人能够摸得清楚,便听了孙子的话,打算给李真人修一座观。 刘进知道前世皇祖父也曾经为李真人修过太乙宫的。这次,他提起来的理由便是李真人被人称作活神仙,可不得赶快盖个宫殿将人养着,等到人家飞升成仙,有了这一份情谊在,自然好说话。 和李真人小徒弟的通信往来,并不能了解李真人门下的奥秘,但还是大致明白了这些方士们是如何修行的。 皇祖父喜欢建高楼,那么为什么不能给李真人建一座呢,胖头鱼的住所实在是太寒酸了。 刘彻觉得这个孙子真是聪慧,出的主意甚合心意,而刘据自然是劝说了父亲一番,但是可以想象得到,太子的一番劝谏,自然是儒生们个个都喜欢,而皇上和皇上身边的方士们却是非常不开心的。 刘进拿自己的父亲一点办法都么有,父亲刘据总喜欢听身边那些儒生的话,一心想要做一个以仁孝治天下的明君。 而皇祖父喜欢用严厉的酷刑来惩治,有了父亲的仁孝,就将皇祖父烘托的更加的严酷,在长安城的百姓们心中,太子仁孝,将来必然是个和陛下不同的君主,这样的消息通过东西两市的辗转的商人,传遍了整个大汉。 而且,刘进发现,父亲开始质疑起来皇祖父所判下的几桩大案,认为过于严苛了。 父亲说的没错,但是父亲这样做是错了。 那里有父亲还在,做儿子的就当众不相信父亲的作为呢? 祖母担心的睡不好,将父亲叫来训斥,但是父亲却觉得,做儿子不应当对父亲有所隐瞒。而皇祖父也极力的鼓励父亲这样做。 前世父亲和皇祖父的分歧,又开始同样彰显出来。 刘进苦恼极了。 前世,他是相信父亲的,最后落得个悲惨下场,今生,他是想掌握权术,费尽心机筹划,保护住太子府,可是,父亲实在是太天真了,越懂得权术,刘进就越发现父亲做了许多触怒皇祖父逆鳞的事。 现在是没有其他合适的儿子来争宠。 若是五叔长大了,皇宫里又诞生了其他的皇叔,那么悲剧会不会再次降临? 让刘进更加苦恼的是,他向着皇祖父,得到了皇祖父的爱宠,必然就和父亲背道而驰,现在他还小,若是再大些,会不会父子生隙? 将来,永远是一个布满了重重陷阱的黑洞,让刘进彻夜不得安宁。 刘彻力排众议,要为李真人在终南山的主峰太乙谷中修建太乙观。 这可是莫大的殊荣,李真人并未拒绝,望气选址和太乙观的建筑图都由李真人门下的大弟子来负责,但整体的建造由谁来负责却一直没有定下来。 将作大臣负责整个长安城的建造,没有办法分身专门到太乙谷中给李真人建造太乙观。 这一次,刘进举荐了霍嬗。 他是这样劝霍嬗的:“表哥就算是学会了屠龙术又如何?你并见不到龙。当年项羽和叔叔项梁起兵之前,秦朝处处都设下了耳目,他们并没有机会练兵,但是世间万物都是相通的,项梁借助丧事来对族中子弟以兵法调遣,观察什么人可以任命,又应当如何让军士顺从,在暗中就完成了项家兵的组建。如今这么好的机会,你难道不想争取一番吗?” 霍嬗听了颇有些迟疑。 毕竟作为奉车都尉,伺候在皇上的身边,能够听闻不少事,这段时日,霍嬗成长了许多,并且不时有皇上提点战略战术,霍嬗的手心痒痒的很,早就希望有这么一个机会能够证明自己。 他配得上冠军侯这个称号。 可是,这么多年,四海升平,没有战争,他能够上战场的机会太少。 平日里,大将军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在军中发展。 刘进的这个提议实在是非常好。 但他还是想和母亲夏姬商议一番,刘进微微叹了口气,俗话说先下手为强,这样的机会一旦被有心人看到,自然是也会想争取。 正如刘进所担忧的,就在霍嬗和母亲商议时,上官桀向皇帝提出,他愿意代替将作大臣,在终南山建造太乙观。 74.方向 刘彻在对于刘进的举荐有些犹豫,这个时候,上官桀的表态,让刘彻很是心动。 霍嬗却没有什么行动。 刘进知道上官桀的表现后,一张宜喜宜嗔的小脸气的煞白,对阿贤道:“表哥什么时候才能断奶呢?” 阿贤嘴角抽了抽,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若是和眼前的这个小祖宗相比,冠军侯真的还在吃奶期。 “表哥,你究竟怎么想的?”刘进忍不住去了霍家,“上官桀已经向皇祖父祈求让他去了,还说这辈子最愿意为皇上效忠就两件事,一件事上战场打匈奴,一件是让皇上得成正果,你好歹说句话。” 霍嬗吃了一惊,“上官桀竟然这么快?” “你……”看着一脸茫然的霍嬗,刘进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 “比这难缠的还在后面呢,上官桀去了太乙山,上官安会不会因此被皇上收了做郎官随侍左右?你忘了,你和上官家怎么结的梁子吗?” 而且上官桀走了,下一个来做太仆的人是谁? 刘进暗恨身边太缺人,父亲身边的人都是和父亲差不多的,他也指使不动,而他要面对的实在太多。 不仅仅是应对现在夺嫡的危局,还有将来的。 一步步都要自己将棋子埋下。 霍嬗作为霍家的牵头羊,霍去病的儿子,必须站在他这边来,而且,必须得能够撑起来。 霍嬗脸上有些不好看,吞吞吐吐地道:“表弟,我……我还没有想好怎么给母亲说呢。” 刘进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当初绾君去终南山代替皇上修仙,可是说去就去了,你连这点事都安排应对不好,以后怎么带兵打仗呢?” 霍嬗的脸皮抽了抽,皇孙是真的生气了。 奉车都尉的位置,霍嬗才刚刚坐稳当,他和上官太仆结了梁子,李禹后来也告诉他,上官桀在背后的动作,霍嬗应对上官桀的种种手脚,应对的非常吃力。 如今又要去抢同一个位置。 霍嬗也觉得心里挺不舒服的,他不知道怎么给母亲开口,夏姬守着他过得不易,如今要去承担一项大事,而且许久都回不了家。看到东闾一家因为妹妹去修仙多么的难过,霍嬗就有些不忍心。 “表哥,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决定不下来,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刘进心中憋着气,气呼呼的走了。 霍嬗觉得自个做的的确不地道,刘进给他说的时候,他觉得表弟说的有道理,但是没有想到上官桀竟然眼睛这么利,也盯着了这个位置。 “表弟,我不是……你别走……”霍嬗追了出去。 刘进已经走出了老远,阿贤拦住霍嬗,道:“皇孙正在气头上,冠军侯若是要应承下来,也要看看是什么事,若是冠军侯只是为了皇孙才勉强自己,倒也不必如此了。” 霍嬗愣了。 一直以来,他都对刘进言听计从,而皇孙也处处为他打算,如今,阿贤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瞧着刘进愤怒的背影,霍嬗觉得刘进生气的不只是这件事。 夏姬匆匆赶了过来,问:“皇孙这就走了?” “是,”霍嬗沉重地点了点头。 夏姬看了看儿子的样子,问:“你们这是闹别扭了?” “是,”霍嬗犹豫片刻,还是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夏姬的脸色就变了。 “母亲,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霍嬗有些不自在,躲避着母亲审视的目光。 “你跟我来,”夏姬将霍嬗拉进书房,指着挂在墙上的画像问:“你知道你父亲多大就跟着你舅外公上战场了吗?” 瞧着画像上英姿勃发的父亲,霍嬗道:“差不多我这个年纪。” “母亲并不是想让你处处都和你父亲比,但是你总得有个章程在心中,你如今这般,就是心中没了章程。你父亲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夏姬深深地看着霍嬗,心中不知道该怨恨谁,儿子这般真不是个办法。 “一个人不知道追求的方向,就不知道如何决断,如同飘荡在海上的小舟,被风吹来吹去,很容易翻船。母亲并不能时时跟在你的身后,替你做出决断,战场上延误战机,即使是十拿九稳的优势,也会失败。” 霍嬗低下了头,心里大致明白了阿贤的意思。 刘进坐着马车回太子府,路过横街大道,瞧见上官安领着一帮僮奴,带着鹰犬,在街上闲逛,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自打霍嬗做了奉车都尉,霍嬗和金大郎两人关系极好,将上官安挤兑的没有地方站。 可上官安是上官桀的儿子,对于皇上的喜怒被父亲耳提面命也很了解,而且也继承了父亲的巧言令色,在皇上面前依旧有一席之地。 刘彻将他们几个人的矛盾看在心里,总说他们还是小孩子。 “本皇孙真是讨厌他那双鹰眼,”刘进冷冷地道。 阿贤心里知道皇孙这是迁怒,但还不得不顺着,“确实长得不好看。” “这小子还很淫荡,上次在霍家还说想娶胖头鱼,被胖头鱼打了一顿,这事才作罢,听说最近又瞧上了李家的女儿,”刘进阴冷地道:“我正想找人出气呢,他倒好,自个跑上来了。” 阿贤轻轻咳了一声,“那阿贤去给皇孙出气去。” 大道上,上官安带着的僮奴排的很开,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整条大道的路都被堵住了,众人敢怒不敢言,由着他们闲逛。 上官安的肩膀上停着一只海东青,逛得非常写意,他每每在皇宫中要应对霍嬗、金大郎、刘进的车轮战,也挺耗费心神,金大郎他还敢招惹,霍嬗和刘进他就不敢了,连躲都不敢躲。 一些情绪积压的久了,总要有个地方疏解。 他还小,玩不成女人,只好玩玩这些纨绔子弟们都喜欢的东西。 大街上平民们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取悦了上官安,让他有个存在感。 正逛得高兴,上官安就听到后面一声尖呼,“让开,让开,你们瞎眼了吗?” “谁这么大的胆子?不想活了吗?”上官安大怒,还没有等他反过身来,就听见了一阵马嘶,身后僮奴们惊慌失措的尖叫。 “大郎君,快让道,后面马惊了,”他身边的僮奴总算还有人恪守本分,将他的马匹往路边拉了拉。 “快闪开,瞎眼的混账,”马车轰轰隆隆地飞驰而来,马车上的车夫抓着缰绳,试图勒住马。可是却无法控制。 马车跃过上官安的身边时,车夫一鞭子下去,将上官安抽到了马下,上官安肩上的海东青立即飞了起来朝着车夫的眼睛啄去。 这一切来的太快,众人惊呼一声,不知道是为上官安惊呼,还是为车夫惊呼。 车夫伸出一只手去,牢牢抓住海东青尖利的鸟嘴,那爪子就在手腕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跟你主子一样没眼色,滚,”车夫将海东青的嘴紧紧抓住,在车辕上摔打,海东青的翅膀张的大大,猛力地拍打着车辕,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车夫不顾正在受惊的马车,只专心和海东青战斗,但马车也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等到马车再拐回来的时候,一伙子气势汹汹要为主子报仇的僮奴们就腿软了,这是皇孙的车。 车夫冷冷地将被摔打的半死的海东青丢到了同样摔得半死的上官安身上,冷冷地道:“你们的海东青惊了皇孙的车驾,是谁家的郎君?” 上官安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正在骂骂咧咧地让人将车子追上,好好收拾车夫,听说是皇孙的车驾,反被吓得不轻,这口气只有忍了。 听说是上官家的郎君,刘进惨白着小脸,从车窗出探出头来,一脸惊慌地道:“本皇孙溜出府去找表哥玩耍,没料到就被你的鹰惊了马,上官安你还好吧?” 上官安瞧着刘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宜喜宜嗔的小脸上满是关切和惊慌,憋着的那口气也消了,强忍着爬到马背上,嗤牙咧嘴地道:“皇孙没事就好,小臣还好。” 等到上官桀回来,看到被摔的不轻的儿子,怒从心头起,拿起鞭子就想再抽打上官安一番。 “你这个蠢货,出去玩耍还这么招摇,遇上了皇孙被摔成这样,还担了个名声,就连皇上都在问,你养的什么鹰,将皇孙的马车都惊了。” 皇孙的马车受惊之后,直驰宫中,皇孙索性去找了皇后,请太医诊治,这一闹,又惊动了皇帝。 上官桀觉得太憋屈了,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闹这么一出不好,偏偏这个时候闹。 更让他憋了一肚子火的是,霍嬗竟然向皇上请求,监管太乙观的建造,甚至提了个让皇上无法拒绝的理由。 当年皇上在上林苑也练习了兵马,他霍嬗也想在兴建太乙观时,将服徭役的百姓们也练一练。 这个理由,上官桀只敢想,不敢说。 可霍嬗就能说,还得到了皇上的嘉奖:虎父无犬子。 上官桀的肚子气的涨涨的。 75.赔罪 “儿子并没有……,父亲听我说啊……啊……”上官安抱着头躲着老子抽过来的鞭子,一旁的僮奴迅速地溜了出去通知上官夫人。 上官安在家中也是娇生惯养,生为上官家的嫡长子,父亲极其重视,他今天在外面被皇孙的人抽了一鞭子摔下来马来,已经很惨了。 哪里料到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我让你不长眼,”上官桀的脸色铁青,牙齿咬的咔嚓作响,就着怒气抽了上官安几鞭子,上官安那里受过这样的罪,又气又急,一口气憋在心头,抽搐几下,晕了过去。 上官夫人带着一群侍女冲了进来,见了就抱着大哭:“儿啊,你父亲这是要要你的命啊。” “你若是要儿子的名,不如也将我抽死算了……”上官夫人的尖叫声传遍了上官府邸。 “还哭?来人,将大郎君抬出去,抬到太子府赔罪,”上官桀铁青着脸,一双鹰眼泛着寒光,再舍不得也要舍得了。 上官桀能够得到皇上的欢心,从一个跟车的骑郎变成皇上身边的太仆,靠的不仅仅是一张嘴这么简单。 今儿皇孙打儿子,还奔到皇后宫中告了他儿子一状,皇后大怒,说皇上身边的臣子的儿子,连京兆尹都不敢管,就连皇族子孙也没有这么嚣张。 这话说的真够狠的,关键平时卫皇后谨言慎行,极少出口这样的话来。 皇上立即勒令身边近臣管好儿子,又叫了刘进过来安抚了半天。 上官桀就一直坐立不安地坐在偏殿,请罪都没有办法。 接着原本轮休在家的霍嬗又凑过来上了奏章,要求负责建造太乙宫。 上官桀觉得霍嬗这就是故意的吧。 局面现在极为复杂。 但不论如何,总的收拾这个儿子给旁人看,好在太子和皇上有隙,上官桀怎么能够受得了白白让两个小儿给自己父子两个套子钻。 “什么?你真是狠心呢,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我问你,儿子犯了什么事?”上官夫人紧紧护住儿子,不让搬动。 “冲撞了皇孙,怎么这么不长眼呢?”上官桀的鹰眼瞪了起来,冒出凶光来。 上官夫人到抽了口气,忙用袖子给儿子搽了搽冷汗,哭着道:“儿子忍着点,先忍下。” 上官桀咬着牙帮子,腮边的肉一跳一跳地,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腰边,喝道:“好了,慈母多败儿,快走。” 太子府中。 刘进窝在史良娣的怀里,忍着母亲用热热的手心搓摩他的印堂和头发,哼哼唧唧地像是只小猫崽,“母亲,并没有什么,阿贤护着我呢,只是上官家的小子太烦人了,给他点教训罢了。” 阿贤低垂着头,生怕遭了史良娣的排揎。 妹妹刘宁也凑过来,窝在母亲怀里,“母亲,今儿我也被哥哥吓到了呢,你怎么也不哄哄我。” “得了,哥哥把母亲全让给你好不好?”刘进要挣出来。 刘宁鼓着腮帮子,抓住刘进的袖子不让走,“我要和哥哥一起在母亲怀里。” 史良娣啼笑皆非,“进儿,你老实些吧,宁儿也是喜欢粘着你这个大哥。” 刘宁的小爪子就在哥哥的头上摸了摸,学着母亲抚慰。“哥哥,没事的,别吓着了。” 刘进的眼睛斜了斜,瞧着这个小东西,忍了。 侍女前来禀报:“上官大人命人抬着儿子,前来给皇孙赔不是了。” 史良娣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心中虽然有些不乐意,但还是道:“太子怎么说?” “太子让人来请皇孙过去,人已经让进府里喝茶了。” 史良娣还没有说什么,刘进已经跳了下来,“走吧。” 刘宁忙也跟着滑下来,要跟着,刘进道:“母亲,你也不拦着妹妹。” 史良娣抱着刘宁哄了几句,刘进就不见影了,史良娣叹了口气,这个儿子越来越有主意了。 阿贤连忙跟上,悄悄问:“皇孙打算怎么办呢?” “本皇孙有什么怎么办呢?只不过被惊吓了一通,得到祖父母怜爱,冲撞的人送上门来道歉罢了,倒要看看上官大人和父亲怎么办呢,”刘进的发髻蓬乱,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史良娣听说儿子遭了惊吓,立即就搂进怀里,又搓又揉,那里还顾得上给儿子换衣服,重新梳洗。 阿贤瞧着刘进的样子,嘴角抽了抽。 这个样子不能不说效果极佳,太子带着李皇孙刘中在博望苑听那帮儒生讲经,刚一回到太子府,就见到上官桀抬着儿子,堵在太子府门前认错。 太子为了避嫌,和父亲身边的近臣走的并不近乎。 见到被抽打的奄奄一息的上官安,太子也被吓了一跳。 上官父子就忙被让到了外院厅堂中坐下,太子一向无不可言之事,太子府的属吏们都知道了。 刘中一脸茫然地看着趴在木板的上官安,问:“父亲,大哥是被这个人吓得吗?” 上官桀立即看了看这个跳出来发问的李皇孙,就着梯子蹬了上去,“扑通”跪下,道:“犬儿无眼,将皇孙惊吓,是臣教导无能。” 又伸手在儿子的脸上拍了几下,让上官安醒过来给太子殿下磕头,一不下心,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了起来,露出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刘据瞧着也有些唏嘘,道:“去将进儿唤来,上官大人不必如此,令郎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刘进进来的时候,厅堂里的人都已经觉得上官安异常可怜了,太子虽然牵挂着儿子的身体,但也觉得上官安如此有些伤的过了,面上颇有些不好看。 刘中则是一脸的不忍。 东闾正在一旁瞧着,觉得皇孙真是惹上了□□烦,虽然对于上官安倒霉,他甚是高兴,可是若是皇孙惹得太子不喜,或者又另生出事端,这可就麻烦了。 正在苦思间,门外的侍从们就禀报,皇长孙来了。 刘进进来的时候,也甚是狼狈。 一向讲究的刘进走到那里都是衣冠整洁,行止间如皎皎明月,再加上长得俊俏异常,顾盼之间自有一番让人心折的风流气度。 可今儿刘进进来的时候,却是衣衫不整,揉搓的发皱,发髻散乱,那簪子歪歪斜斜地像是要掉了,脸色苍白,就连眼神都有些呆滞。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抽去了精神气,和以前的那个样子相差甚远。 东闾正连忙上前帮着搀扶。 太子府的属官们立时对上官桀不满起来,上官安再怎么金贵,都是上官桀的儿子,而刘进是太子的儿子,是皇上的长孙。 拼父亲的话,两个父亲之间相差的是一条灞河的距离。 上官安被打的固然惨,但这只是皮肉伤,皇孙若是被吓得神志不清了,这是什么后果? 阿贤扶着皇孙进来的时候,心就颤颤地,见皇孙这一招,立即将整个局势都扳了过来,心里就平静了下来。 太子本来还想讲讲仁恕之道,让儿子和老子都不要对臣子太苛刻了,但一见到平时聪明伶俐的刘进变成这个样子,立即哑巴了,心疼的说不出话来。 若说刘中总是以仁孝来取悦他,刘进则总是以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方式来告诉他,刘进很聪明,胜任长孙的位置,而且做的非常好。 这样的儿子虽然让老子头疼,但若是没有触犯老子的逆鳞,必然是老子又爱又恨的接班人。 刘中见一向喜欢讲大道理的父亲哑巴了,立即迎了上去,“哥哥,你怎么被吓成这个样子了?上官大人说上官安在横街大道上惊吓了哥哥的车驾,特特上门来请罪,上官安也被打得厉害。” “嗯,”刘进躲开了刘中的亲密。 一旁的阿贤道:“皇孙今日受了惊吓,在椒房殿喝了还魂汤,还没有歇过来呢。” 东闾正连忙将刘中隔开了些,跟着阿贤搀扶着皇孙向太子走去。 上官桀有些不安,一双鹰眼动了动,疾步上前想向皇孙谢罪,刘进已经看到了屋内趴在板子上的上官安,雪白的中衣上,赫然是鲜血淋漓地几道鞭痕。 “血……”刘进晕了过去。 太子府顿时一团乱。 东闾正立即道:“皇孙已经受了惊吓,已经经不得惊吓了。” 刘据连忙命人将上官安的锦被盖好,急急命人去寻府医和太医。 上官桀这个时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深觉后悔。 府医见了皇孙这个样子,吓得不轻,立即道:“小儿的魂魄并未长全,想来今日是被吓得厉害了,还是要静养几日才好,千万不要再让人冲撞了。” 上官桀气的要命,也被吓出了一身汗,那点小心思被吓得荡然无存。 太医匆忙赶了来,立即怒道:“皇孙今日出了未央宫还是好好的,皇上命我等好生护理,怎么一回太子府又成了这个样子?” 先将责任丢到太子府了再说,太医也是难做。 东闾正连忙赔笑,“上官太仆带着儿子来赔罪,没想到皇孙见了反而被吓得晕倒了。” “病人才受过惊吓,怎么又被吓一次?”太医非常不悦,“皇上这么金贵的长孙,怎么能不好好养着?可别再有下一次了。” 上官安躺在木板上,让人甚是嫌弃。 史良娣在府里听了大哭,又在府里骂了上官一家,小的不是东西,老的也不是东西,吓了她的宝贝儿子不够,还上府上来催命。 上官桀也知道自个讨人嫌弃,带着儿子灰溜溜地回去了,就连一向宽厚的太子,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刘进银牙紧咬,药汤都差点灌不下去,到了后半夜才好。 听说刘进进了药,歇下了,上官桀也才长吁短叹地歇下。 76.太子妃 皇孙这一场闹腾,好几日才歇下去。 上官桀日日提心掉胆,霍嬗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对于太乙观监造这件事表现出来了志在必得之心。 “表弟都是气我不争气,才会被上官安惊了车驾,上官桀见我上奏争差事,才带着儿子去找表弟的茬,将表弟又惊了一道,这差事我志在必得,一定要让上官桀好看,”霍嬗给阿贤保证。 阿贤的嘴角抽了抽,冠军侯那里知道皇孙正卯足了劲要收拾上官桀和上官安呢。 就怕上官桀不来,结果他还真的来了。 刘进听阿贤转述了霍嬗的话,笑嘻嘻地道:“若是胖头鱼也像表哥这般识趣就好了,也不枉我栽培她一场。” 阿贤看着懒洋洋躺在榻上搓弄狗的刘进,“皇孙真是厉害,上官桀一定后悔了吧。” “谁让他自不量力,”刘进冷哼了一声。 “上官桀这个老贼,竟然想借着到府里道歉扳回一城,想算计父亲和皇祖父,哼,真是活腻了,本皇孙怎么会让他得逞?就算父亲被上官安弄的心软,见儿子都倒在了地上,那里会不疼儿子,还会说出什么得罪皇祖父的话来么?” 阿贤默默地上前,给皇孙松了发簪,这样的话,怎么也不像是从这么俊美的金童嘴巴里说出来的。 门外侍女禀报:“禀皇孙,李皇孙求见。” 阿贤看了看刘进的脸色,轻轻打了帘子出去,道:“皇孙刚喝了安魂汤歇下了,请李皇孙明儿再来吧。” 回到屋内,刘进凤眼微微上挑:“刘中想捡个便宜,如今又要来兄弟情深。东闾正可都给我说了,哼,跟李中人一般是个蠢材,一心想拿我的短,分不清楚敌我,他还以为他有机会吗?” 阿贤不说话,轻轻地给刘进按揉着脑袋。 刘进闭上了双眼,懒懒地打个哈欠,这是太医的安神汤在起作用了,刘进做戏做全套,这样的汤药自然会喝的一滴不剩。 左右没有什么事,索性养病,养的时日越长,才越有效不是。 霍嬗见皇孙养病了几日还不见好,更是觉得要将太乙宫的差事夺了过来才能安心,日日明目张胆地缠着皇上,丝毫不避讳上官太仆。 上官太仆却并不敢多言,心中暗怒,知道这个亏是吃定了。 霍嬗如此坚持,又有皇孙举荐在先,刘彻怎么也得给个机会。 “聪明反比聪明误,”上官桀瞧着趴在床上养伤的儿子,嘴巴里都是黄连般的苦味。 本来想着太子好被利用,没想到,太子还没有说什么,刘进就将梯子给拆了,留下他站在台子上,下不去。 总而言之,是他太轻敌,吃了个哑巴亏。 上官桀还能说什么,只能指望着刘进赶快好起来,皇上赶快忘掉这件事。 可是,天不从人愿,上官安的鞭伤都养好了,皇孙还在太子府静养。 刘彻听说长孙刘进被上官桀带着被打的血淋淋的儿子吓晕了,愣了半日,问:“太子可曾说什么?” 中常侍道:“太子心疼皇长孙,并未说什么,只是将人打发走了,日日在府中督促皇长孙养病。” 刘彻点了点头,“好歹没有那么糊涂了,还好朕还有个好孙子。” 向亲不向疏,这才对嘛。 刘彻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拥有美好品德的圣君。 若是皇帝就要勤勤恳恳地做天下的道德规范,天下的百姓才顺从,那何苦做什么天子呢。 皇长孙是什么?上官安能比得上皇长孙一根手指头吗? 若是刘据见了上官安的可怜样,就训斥刘进的话,刘彻就要和傻儿子没完。 如今看来,只不过是迂腐罢了,只等他灭了匈奴,该打的仗都打完了,新君迂腐点就迂腐点吧。 刘彻轻拢着额头,突然想起件事来,上次李禹被放入虎圈,皇长孙看到被老虎抓的鲜血淋漓的李禹都依旧面如古井,该吃吃,该喝喝,怎么就会见了上官安背上的几道鞭痕就又晕了过去? 天生多疑的刘彻,想了又想,暗道:“这个孙子真是狡猾。” 等到刘进的病好了,去皇祖父那里请安,刘彻又问起:“怎么见到上官安就又晕了?” 刘进狡黠地笑了笑,漆黑的眸子里闪出星光,“皇祖父,孙儿就知道瞒不过您,当时孙儿尚未进食,体乏的很,上官桀带着被打晕的上官安来道歉,孙儿就晕了过去。” 看了看孙子,刘彻笑了:“你还挺知道护着你父亲,他不先入府看你的病情,却叫你去见人,真是……” 顿了顿,道:“好歹你是个拎得清的。” “孙儿才拎不清呢,孙儿想求祖父给个恩典,”刘进噘着嘴道。 很少被孙子这么黏糊着求情,刘彻哈哈一笑,颇有些受用,问:“可是为霍嬗去太乙宫的事?” “自然不是,表哥这么聪慧,自然能够得到皇祖父的青睐,这个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孙儿想替母亲要个恩典,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刘进道。 刘彻觉得新奇,坐直了身子,问:“说来听听。” 刘进立即跪倒在地,叩首道:“母亲为了我气愤不平,可又不能当面训斥上官太仆,只能在后院哭骂,孙儿也觉得难过。说起来上官太仆就算是给皇祖父赶车,也比不上孙儿和皇祖父亲近,可是孙儿却连着被上官桀父子吓了两道……” 刘彻的眉毛扬了扬,问:“你这是让朕处罚上官桀?” “皇祖父如何打算,孙儿并不敢说什么,孙儿是想为母亲求个恩典。” 刘彻盯着刘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射出电光,“这是史良娣叫你来的?” “自然不是,是孙儿瞧着母亲难过才来的,”刘进道。 “那你究竟是想求什么呢?”刘彻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刘进默默地看向皇祖父,这个让人害怕又敬畏的皇祖父,在他年幼的时候,也曾经给过他庇护,只是,那些时日都太遥远了。 前世的最后,皇祖父留给他的是血和恨。 一切都会变,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不试一试?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清清的:“皇祖父,孙儿想为母亲求封,求封为太子妃。” 这个封赏,前世皇祖父一直拖着不给,父亲也一直没有办法让母亲成为太子妃。 接着,他又看向了刘彻。 “哈哈。”刘彻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大笑着道:“你倒真是敢讲。” 刘进歪着脑袋,问:“为什么皇祖父不满意母亲呢?” 刘彻的眉毛扬了扬。 “在皇祖父的眼中,孙儿难道不具备作为嫡孙的资格吗?若是皇祖父觉得不妥当,那么谁才是最合适的人呢?” 刘进懊恼地问,眼睛中闪过失落,小小的脑袋依旧固执地仰着。 太子一共就三个儿子,李皇孙刘中显然不可能了,另一个皇孙的生母更是低微,如今年纪又小,什么都看不出来。 刘进文武兼备,君子六艺非常熟练,不选刘进,就意味着这个优异的长子会成为庶长子,那么将来…… 刘彻想了想,“也罢,就你的母亲了吧,这几个孙子里面,就你最得我心。” 刘进并没有想到这么顺利,愣了一愣,眼神难掩震惊。 父亲和母亲前世努力了一辈子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他竟然求得皇祖父的同意了。 确立了刘进嫡子的位置,那么在太子府中,刘中就只好消停了,刘中不仅不是嫡,而且连一个身份高贵的生母都没有。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刘进心中复杂地看着皇祖父,刘彻扬了扬眉,笑着问:“皇祖父看在你的面上,赐下了这么大的恩典,你难道不应当好好感谢一番?” 刘进这才回过神来,笑嘻嘻地叩首道谢,又围在刘彻的身边说了半日的话。 中常侍奉命去椒房殿请卫皇后下懿旨,册封史良娣为太子妃。 “这下你放心了吧?”刘彻问。 “皇祖父,放心了,孙儿一定记住皇祖父的恩情,”刘进笑嘻嘻地回答。 事情顺利的出乎意料,他本来准备要缠皇祖父许久,或者还需要立什么功劳才能换取皇祖父的认同。 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般。 卫皇后也是一惊,刘彻咬了这么久,终于松口,不管刘彻的心中在想什么,至少,在明面上,太子更得了皇帝的心。 这对于支持太子们的朝臣们,非常振奋。 史良娣捧着懿旨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么多年,她终于得到认同,如今身为太子妃,又有儿子,只要太子登基,她便是皇后,没有人能够来抢夺这个位置,除非她死。 年少情浓时,刘据向她保证过,即便是这辈子成不了太子妃,但皇后一定是她的,可她依旧觉得变数太多。 男人的心变化太快,看看公公就知道了。 这个立身的依仗——太子妃——竟然是儿子弄来的。 刘据见到史良娣的脸上泪痕斑斑,本来还想对刘进训斥一二,也打消了念头。 与此同时,霍嬗也接到了旨意,得了太乙宫监造的差事。 “表弟,这一次我绝不负你。” 77.比试 霍嬗争到了太乙观监造的差事,才兴高采烈地去看刘进。 “什么叫做绝不负我?”刘进那张宜喜宜嗔的小脸上满是恼怒,“你应当绝不负你自己!” 霍嬗低垂着头,被小自个几岁的表弟训得抬不起头。 “不对,你的确应当不负我们,我、胖头鱼、夏姬、还有……还有我皇祖父。” 刘进挣扎着还是说出了“皇祖父”三个字。 他的眼神有着霍嬗不能理解的幽暗。 “不论如何,我会强大起来,也会像父亲保卫太子和皇上一样,保卫表弟和皇上,”霍嬗认真地道。 在霍嬗的眼中,刘进必须是未来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刘进眼中的幽暗散去,霍嬗咧开嘴笑了,抓住刘进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认真地道:“表弟,我说的是真的。” “我希望你记住你说的话,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做好皇祖父的差事,”刘进紧握着霍嬗的手,却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霍嬗纠结地看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呐呐地道:“知道了。” 阿贤面露不忍,皇孙这样对待冠军侯还真是有些残忍呢。 门外的侍女恭敬地禀报:“皇孙,李皇孙带着上官家的大郎前来拜见。” 霍嬗有些不忿,“他还来做什么?不是已经负荆请罪过了吗?” 阿贤看着皇孙,刘进的凤眼微微地眯了眯,露出一个微笑来:“真是奇了,刘中和上官安混到一起去了吗?” 对于刘中,刘进的态度非常复杂。 前世因为李陵投降匈奴,李中人从得势到不得势也没有几年,那时候李中人和刘中深得父亲的欢心,史良娣心悬日后的后位,过得极不舒坦,但两兄弟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 让刘进难过的也不过于,前世父亲逃出长安城,身边带着两个幼弟,并未带着他。 可他当时也不愿意离开生了孩子不久的王翁须。 在狱中,知道父亲和弟弟都自缢身亡,母亲和祖母惨死椒房殿,刘进知道和王翁须一样逃不过,索性连哭都没有哭一声。 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 刘进前世也和父亲差不多,讲究兄弟情分,只要不太过,并没有什么,而且父亲一直是太子,尚未登基,弟兄两的矛盾尚未显露出来。 但今世则不相同了。 今世的刘进心中沉浸了太多的“恨”,苦苦寻思如何“斗”,如何“夺产”,并在这一项上自学到了太学生的水准,刘中的小心思对于他来说昭然若揭。 更何况还有李中人做的事情在前,而前世就是这种愚蠢的做法,引发了整个太子府的悲剧。 刘进有着前世和刘中兄弟情深的记忆,又有着今生对刘中提防的心思,时不时的也会叹息几声。 正因为如此,刘进才会向皇祖父为母亲讨要太子妃的位份,太子府内嫡庶分明,刘中若是聪明识趣的话,便应该会老实地伏在长兄的身边,将劲朝一路使。 而且,刘进也不想辛辛苦苦地为他人作嫁衣裳,他的将来,不是靠别人的给予,而是靠自己的营谋。 “皇孙马上就来,请他们在厅堂等候,”阿贤出去吩咐。 霍嬗低垂眉眼,问:“表弟,他们?” 刘进笑嘻嘻地看了霍嬗一眼,“待会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皇孙是李禹的外甥,霍嬗虽然敬重李禹的勇猛,两人也约好了等霍嬗成年之后大战一场,为两家的恩怨做个交代。可霍嬗却极讨厌李皇孙,也许是因为李中人想要他的命。 “若是他们有半点不敬,表哥一定替你亲手收拾他们,”霍嬗练武之后,就很想在旁人身上一展拳脚。 想了想刘中这个人,刘进扯了扯嘴角,“只怕很难有这个机会。” 果然,进了厅堂,刘中和上官安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对刘进行礼。 “不必了,”刘进施施然跪坐在虎皮褥子上,淡淡地问:“不知二弟和上官大郎所来为何?” 上官安瞧着虎皮褥子上刘进那白皙的玉足,不由得痴了。 刘中陪着笑道:“中是来看看兄长身体如何,恰逢上官大郎想来请罪,就一路来了。” “额,多谢弟弟牵挂,”刘进并不接茬,就淡淡地看着眼前的茶。 刘中见哥哥不给面子,心中暗气,但又没有办法撒出来。 史良娣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但是懿旨已经下来了。史良娣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嫡母,以前是太子给了她执掌中馈的特权,随时可以收回。 尊重嫡母和嫡子,这个是谁都跨不过去的理。 热腾腾的蒸汽带着袅袅的茶香,背后是刘进那张宜喜宜嗔的白玉面庞,上官安觉得刘进越来越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让他难以忘怀,即使是因为刘进惊了车驾,让他白白地被打了几鞭子,上官安的内心却无法对刘进恨起来。 “皇孙,那日是小臣的不对,不该在横街大道上纵马,让皇孙受了惊吓,好在皇孙好了,不然小臣万死难辞,”上官安见刘进望了过来,立即跪倒在地,恭敬地施了大礼。 “上官大郎,不必如此,你和我表哥都在皇祖父身边侍奉,都是熟人,再说你不是来道歉过两回了吗?”刘进懒懒地道。 瞧着上官安的形容,刘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前世上官安就是个男女不忌的,又淫乱成性,真是可惜,胖头鱼上辈子竟然嫁给了这样的人。 “来道歉请罪多少回都行,只要皇孙能不再生臣的气,臣愿意为皇孙牵马随侍左右,”上官安一听刘进说来道歉,就想起来父亲带着他,将刘进吓晕了的事,连忙再三保证。 刘中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上官安,心中升上一股子恼意。 虽然知道嫡子和庶子之间的差别大,但是上官安就差在屁股后面插根尾巴了,和对待自己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并不知道上官安被刘进的容貌所迷,心中起了痴念。 刘进确是知道的,顿时皱了皱眉头,恨不得将上官安当成是青蝇拍死。 上官安跪伏在地,刘进冷冷地坐在虎皮褥子上,霍嬗一脸不悦,刘中也是脸色阴沉。 竟然谁都不想说话。 虽然过了正旦,春天眼看就要来了,地面还是凉冰冰的,跪久了颇有些受不住。 上官安忍不住就打了声喷嚏,众人才都惊醒过来,刘进连忙道:“近来本皇孙不知为何,经常走神,竟然害得上官大郎跪了这么久,阿贤,速速代我将他扶起。” 阿贤连忙上前将上官安扶起,刘中抿了抿唇,并未说话。 刘进又笑着道:“上官大郎日后不要在大街上溜鹰就是了,本皇孙不是那般小鸡肚肠的人。” 阿贤偷偷撇撇嘴,上官安却是一脸的惊喜,笑着点头:“一定一定。” 皇孙这是第一次对他展开笑颜。 以往的无数次,上官安试图讨好皇孙,均被金大郎阻拦,即使是有了机会,也难得见刘进给个好脸色,上官安受宠若惊,那里还记得那点被诬陷被打翻在地的惨状。 这会子,连爹妈都不认识了。 刘进见他那个痴样,心中暗恨,恨不得将上官安那一双不错眼的眼珠子挖出来,丢在地上踩一踩。 可偏偏又不能发作。 “听说上官大人神勇无敌,俗语说虎父无犬子,想来上官大郎也是神勇无敌了,我表哥霍嬗粗通拳脚,正想找人比划一番,不如上官大郎和表哥切磋一二?”刘进转了转眼珠,抛出了一个提议。 连胖头鱼都揍不过的家伙,想来也是没有什么实力,不如交给霍嬗帮他出出气。 这在上官安的眼中,是刘进愿意接纳他的歉意的表现,霍嬗的父亲虽然是闻名遐迩的骠骑将军,但是那又如何? 霍嬗长得文弱,又是个遗腹子,从小就被叔叔关在家里读书,上官安自认为这样的人只怕是经不起一个指头。 但是看在是皇孙表哥的份上,到时候让霍嬗几招好了。 刘中也想看看热闹,大哥身边的这个冠军侯,究竟就几分实力。 春寒料峭的练武场上,霍嬗和上官安便斗在了一处。 霍嬗学了近两年的武艺,上官安也并不弱,被霍娘子打的鼻青脸肿,成了他挥之不去的耻辱,自那之后,上官安也经常练武。 两人开始不分上下,后来霍嬗占了上风,将上官安重重给了几拳,但到底力气不足,上官安打得性子上来,紧紧抱住霍嬗,滚在了地上,两人早已经忘掉了招数,开始肉搏了起来。 霍嬗的双臂被上官安的两条铁臂紧紧夹住,挣也挣不脱,心里气恼的紧。 刘中在一旁,唇角微微带笑,看来霍嬗也不过如此。 “怎么表哥还不如胖头鱼啊,”刘进对阿贤道。 “胖头鱼的力气,那不是谁都能比的,”阿贤想着霍绾君的手那么一捏,核桃就碎了,心里就发毛。 “这个上官安劲真大,倒不是冠军侯武艺不行,上官安这是使上蛮力了,”阿贤道。 刘进想起了什么,立即道:“阿贤快去将他们分开,表哥不能受伤。” 阿贤愣了一愣,立即冲入场中,将上官安正要挥起的拳头握在了手心,笑着道:“皇孙命奴婢将两位分开,这只是一场切磋,别伤了和气。” 上官安想到了来的目的,悻悻然收起了拳头。 霍嬗被弄得精疲力竭,愤然道:“你这是比武么?” “怎么不是,打赢了才是道理,”上官安摸着裂了口子的唇角,异常愤怒,若不是皇孙拦的早,他就还回来了。 两人谁也不服谁,刘进哈哈大笑,“上官大郎一把子好力气,本皇孙以前竟是看低你了。” 上官安转怒为喜,得意地瞧了瞧霍嬗。 一场矛盾消弭于无形。 刘中跟着上官安辞别,送他到了府门口,自以为做的已经礼贤下士了,便问他,“你说当时并不是你的鹰冲撞了我大哥,而是大哥的马车先惊了?” 78.布阵 这样试探的话语在上官安的眼里,段数简单的不值一提,不过是看他这只鱼愿不愿意咬刘中递过来的鱼饵罢了。 他立即收回了起初对刘中抱怨的话,“那有这样的事,我记错了,哎,我的确不该在横街大道上溜鹰,我父亲也训斥了我,难得皇孙不怪罪。” 如今在上官安眼中,史皇孙才是他的好朋友,怎么能够对着李皇孙说史皇孙的坏话呢? 谁家里没有嫡子和庶子呢? 上官安和他的那些庶弟们永远合不到一起去,自然也不会相信刘进和刘中能够成为好兄弟,上官夫人不止一次地告诉他,这个世上只有他是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儿子。 “额,这样啊,上官大人教子甚严,”刘中失落之下想了句话来。 两人亲切道别,转过身来,上官安吐了口唾沫,“以为是我老子呢?还上官大人教子甚严,什么东西。” 刘中也气的要命,上官安这个贱人,对着哥哥就献媚,恨不得摇尾巴,对着他就自称我,说了的话跟放屁一样。 越是地位低下的人,越需要别人的尊重。 刘中远比刘进更需要上官安的忠心和友情,可是这个世上总是有人不知不觉间就拥有了很多,但是这个有人不是你。 对于在府门外的这点小插曲,刘进并未放在心里,刘中和上官安的关系如何,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看得清楚,其余的细节他也并没有半点兴趣。 “表哥,你去了终南山可以天天陪着胖头鱼爬山了,现在她可能已经可以将太乙峰爬两个来回了吧,可别输给胖头鱼了,”刘进见霍嬗脸色阴沉,笑着提议。 “许久没有和妹妹好好在一处了呢,”霍嬗叹了口气。 “监造太乙观可要好几年,”刘进微微地笑,等到太乙观建成,霍嬗应当已经可以排兵布阵了吧。 刘进给小师兄写了信,托他拉着霍嬗一起爬山。 胖头鱼的身边有霍嬗照应,总是日子好过一些,虽然身边有个小师兄,但小师兄只是师兄。 胖头鱼并不会做李真人一辈子的弟子,这一点,刘进相信胖头鱼也会清楚。 现在,他需要的是忍耐,在忍耐中长大,长大到能够执掌住身边的一切。 太子妃册封礼的那天,刘进看着母亲端庄地做完了整个仪式,他的眼圈突然有些发红,拉着太子的手道:“父亲,进儿好开心,母亲终于成为太子妃了,皇祖父总算承认了母亲,您看母亲多开心。” 刘据的心紧了一紧,他和史良娣结发夫妻,少年作伴,到现在也是恩爱不绝,自然知道史良娣的心结——害怕死后不能合葬在一处。 突然之间,对儿子问父亲要册封的做法释怀了,无论如何,他的长子是刘进,三个儿子之中最满意的也就是这个儿子了,太子府中地位最高的女人是史良娣。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心里都觉得舒服点呢,他做不到的,儿子做到了。 看着一脸幸福的太子妃,太子温情地搂过长子,点了点头,道:“对,今天是你母亲的好日子。” 刘进的眼角微微地爬上了泪意,这就是他的父亲,总是愿意宽恕和体谅,而且身体力行地要做一个圣人,将来要做一个圣君,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也希望父亲能够一直这样下去,永远不需要改变。 而他愿意改变,来守住父亲和母亲,守住他的妻子。 册封礼后,霍嬗就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上任了,这些包裹里有着东闾娘子、东闾正、夏姬满满的爱。 “母亲,我去了终南山,回家的时间就少了,你和小姨一起带大郎吧,”霍嬗临别的时候,对母亲叮嘱着。 夏姬笑着道:“我不愁吃不愁穿,你就别操心了,只要你好好上进,完成天子对你的使命就行。” 东闾娘子抱着霍嬗哭了一通,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和自己的儿子也差不离了。 “小姨,您最不该哭了,我去了那里,可以经常看妹妹了,不是更好?”霍嬗有些舍不得大郎,长时间不在家,谁知道大郎会不会忘掉他。 看着大郎肖似妹妹的黑眼珠,亮晶晶地看着他,霍嬗摸着大郎藕节似的小手,好舍不得。 东闾正笑着将霍嬗提溜上马车,“都要成大人了,还这么婆婆妈妈地,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太乙宫的地址已经选中,从各地征集来的官奴和服徭役的民众都已经陆续到位,终南山的地温要比山外面高许多,土地已经化开,可以开始挖掘了。 霍嬗要做的便是确认监造的图纸,监管这些官奴和民众,而具体的工地上的人员、工料、建造的进度都有下属的属吏来督促。 以前他的下属只有几个郎官,霍嬗只需要排好轮岗秩序就可以,而他每日定时定点地守在皇上坐的正车里随着皇上出行,但是大多数时候,他连这个不需要做,皇上会安排他跟随皇孙一起去博望苑听经,一起讨论兵法。 现在霍嬗的手下直属的长丞,丞就有十几个,更不用说那些小吏和监管的士兵了。 霍嬗一路上打好了主意,不能掉份。 可是,第一天赴任就花了很久的时间,比预想的多了许多个时辰。 平常的车马从长安城道终南山需要三个多时辰,霍嬗用的是御赐的好马,他又年轻,耐得住颠簸,紧赶慢赶需要两个多时辰,若是不那么辛苦,三个时辰也就到了。 晚上,他打算在工地上睡,第二日再去李真人的府邸见妹妹。 一路上,他带着随从们怎么也到不了终南山山脚,足足走了五个时辰,方向是对的,领路的人都快跑脱力了,但是,一直走不到。 霍嬗第一次做大事,就出了这样的妖蛾子,到了夜晚,他心里非常的害怕,手紧紧地握住佩剑,指节发白。 经过一日的奔波,真个是人困马乏,他们也找不到吃得。 真是要命。 山林里传来了阵阵虎啸,马开始发抖,颤颤巍巍的走都走不动一步。 现在连回头路都走不成了。 霍嬗有些懊恼,出师未捷就先被困在林中,怎么立威呢?而且今日的事处处透露着邪门,难道是得罪了神明不成? 侍卫们心惊胆战,商议着是不是要找出匹白马宰杀了祭祀山神。 若是霍嬗同意了这个建议,就意味着他带领的队伍遭到了山神的谴责,若是传了出去,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可是,虎啸声近在耳侧,人马都吓得不敢动弹,这个时候,霍嬗需要有个主意。 霍嬗的耳膜轰轰作响,心跳的都快从腔子里出来了,他知道,若是他再拿不出来章程,只怕这些侍卫们以后都不会再服他了。 当然他们也不敢丢下他去逃命。 若是父亲在此会怎么做? 霍嬗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小师兄……”霍绾君紧张地在山头呼唤。 师傅教她打坐,锻炼根骨,又丢给她一张软帛,让她自个琢磨怎么布阵。 二师兄笑的令人生气,“若是你能学会怎么布阵,自然也能够看穿这个院子的阵法,师傅的院子你若是能自个找到了,才能更进一步地学法术。” 霍绾君想,其实我就是来混日子的,什么长生不老,什么修仙,我一点都没有期望过。 我只期望师父早点成仙,我就可以早点回家和母亲弟弟团聚了,哪怕回家之后只能做居士呢,也好过在这个山上只能和小师兄作伴。 像是看透了霍绾君想什么一样,二师兄道:“学不会,以后就只能每日吃一顿了,小师弟早都不需要吃东西了,只陪着你呢。” 虽然威武是不能屈,但是那是饱着肚子的前提。 二师兄将她屋内装吃的小包袱全都收走了,而且,也勒令小师弟不准给霍绾君再烤鱼。 每天还要爬终南山的主峰。 霍绾君好想哭。 终于她的好学之心在眼泪和饥饿中爆发了,今晚是她布阵的第三十次。 前面的二十九次都被人破了。 这一次完成的非常好,但是却把霍嬗困在了山脚下。 “小师兄……”霍绾君大叫,她晚间饱餐了一顿,才想起来去收阵,却发现山脚下困住了人。 随着霍绾君的大叫,在山脚下的霍嬗等人听到的却是虎啸阵阵,密林中还有猿猴的叫声应和,各种桀桀怪叫的鸟声。 天,比起当初还吓人。 马和人的腿都软了。 这样可怕的叫声,从来没有人听到过。 霍嬗大叫一声,“不用慌,大家围坐一堆,背对背,环伺周围,若有猛兽来袭,杀!” 侍卫们像是找到了勇气,立即将霍嬗围在中心,圈成了一个圈,团团围坐,也升起了火堆。 过了很长一阵,林子里才安静下来。 霍绾君总算是找到了小师兄,“你去哪儿了?” “我去看你布的阵,果然是困住了人,就想吓他们一下,后来真把他们吓住了,我又有些害怕二师兄罚我,”小师兄挠着头皮道。 人家正在吞月亮吞星星呢,谁知道小师妹就来打扰人家练功了,看见山下的那帮傻子转不出去,他忍不住就来气,吼了几声,本来想吼走的,结果竟然把马给吓趴下了。 79.解惑 “哥哥?!”霍绾君的一声惊叹,让霍嬗的心从慌乱中平复。 天色已晚,霍嬗等人走的这条路离李真人的府邸颇近,众人商议了一番,不如去李真人的府邸借宿一晚。 一路上,霍绾君打起火把,和小师兄在前面带路,那些法术,师兄们都不允许在师门以外展示。 霍嬗说起了在山脚下的惊慌,霍绾君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布下的阵十分简单,只是因为一时没有想起解阵,并不能将哥哥等人吓成这样。 小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别了别头。 到了李真人的府邸门前,以往安静院子,挂满了红色的灯笼。 二师兄背着手,青色的衣衫在风中微微抖动,笑嘻嘻地道:“就知道今日有贵客前来,大师兄已经命我备下饭菜和热水。” 霍绾君惊讶地看了看二师兄和小师兄,竟然忘了道谢。 二师兄也并不在意,在红色的灯笼下,微微地笑了笑,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 小师兄一摸头,忍不住问:“二师兄是不是你在小师妹的阵法上加了禁制?” “那里那里,我不过是去检查一番小师妹的功课,顺便留下客,就不用谢了,”二师兄对着霍绾君杀人的眼神,一点歉疚之情都欠奉。 三个师兄里面,最刺激人的就是二师兄了。 看着二师兄苍白的脸,墨黑的眼瞳,雪白的牙齿,殷红的唇,霍绾君拽着哥哥扭头就走了,再多说一句话,她真的会忍不住要打人。 这个夜晚,霍嬗过得惊心动魄。 前半夜被野兽惊吓,后半夜被妹妹惊吓。 看着妹妹光秃秃的寝居,听着妹妹每天的功课,看着妹妹明显抽高的身板,变漂亮的脸蛋,还有偷偷表演的那些小术法,霍嬗觉得眼前像是站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也叫霍绾君。 惊吓过度的霍嬗,被二师兄灌了几杯梨花树下藏着的酒就睡了。 “二师兄,你这般对我哥哥做什么?他还小呢!”霍绾君等众人都散了,才对着二师兄发脾气。 这是她来到终南山第一次发作。 “哟,师兄还以为你会继续忍下去呢,看样子,家人是你的逆鳞,怪不得小师弟非要做你的家人,”二师兄懒懒散散地道。 “二师兄,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收拾我,为何要为难我哥哥?”霍绾君继续表明立场。 一双小手气愤地在木桌上捶了捶,木桌发出了叽叽呀呀的叫声。 二师兄的眉毛挑了挑,“你的力气再大,也大不过我的符咒,师兄只不过是想试试你哥哥的胆识,毕竟身为骠骑将军的儿子,有多少能耐,能不能扛得下太乙观的监造,我得帮助大师兄把把关。” “结果呢?”霍绾君觉得不止这些,但也知道二师兄能够解释这些已经不错。 “虽然远不如他的父亲,但也还算是个人物,若是不满意,我也不会盛情招待,实话告诉你,师父将会在太乙观飞升,大师兄也会跟着投胎转世,今后太乙观将会由我主管,你说我能不关心吗?” 霍绾君的腮帮子鼓了鼓。 二师兄笑着拧了拧霍绾君的脸颊,“虽然漂亮了,但是没有以前好玩了,记住,师门的事不准外传。” 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 留下霍绾君风中独立,过了会,小师兄起夜,揉着眼睛问:“师妹,你在那里练什么功?” 霍嬗得到了大师兄的图纸和点拨,与下属的长丞、丞等都见了面,立了威。 众人都知道他没怎么在官场打过滚,都不太服这个皇上的宠儿,明面上从不给他半点难看,暗地里使绊子,或者欺瞒于他的人很多。 对于这些成人世界的伎俩,霍嬗花了不少时间去领悟。 起初,他会愤愤不平,抱怨发火,但是这些一点用处都没有,属吏们都觉得霍嬗不过是个摆设,是皇上给骠骑将军后人的关爱,才让霍嬗坐在了这个位置之上。他们都按照各自的想法自行做事。 霍绾君有小师兄帮着窃听消息,知道了哥哥的难处,也十分着急。 太乙观的建造并非易事,上上下下几万人,若是出了点纰漏,霍嬗的前程就会折在这里。 更何况,霍嬗也给她说了,他要通过管束这些人,从而学会如何带兵。 属官们都不敬重自个的上官,连上令无法下行,何谈其他? 霍绾君又不知道如何帮助霍嬗,只好写了封信给史皇孙。 史皇孙并没有回信,霍绾君等的焦虑,没有心思解阵布阵,坐卧不安,小师兄看在眼里,就去折腾霍嬗手下的那些属官,让他们吃点苦头,这些苦头有些类似于恶作剧,比如撒尿尿一夜,煮饭饭不熟,走路鬼打墙。 除了闹得工地上人心惶惶之外,好似并没有对霍嬗起到什么帮助。 二师兄就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小东西作乱,一点伸手相助的意思都没有。 过了几日,刘进来了,这个时候长安城的柳条已经抽芽,灞河边上柳条青青,河里的冰早已经化开,终南山早已经处处鸟语花香。 小师兄知道和自个通信的朋友要来,早早就在路边迎接,霍绾君则老老实实地爬山,下山,捡柴火。 两人相见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霍绾君按照二师兄的命令,做完了每日的功课,又去了温泉边上泡了泡解乏。 春日的太阳温暖但不伤人,霍绾君的头发蓬松,被温热的泉水蒸的通红的小脸,亮晶晶的一双大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刘进刚从马车上下来,瞧着这个踏着木屐,踩出一首春日之歌的小娘子,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起来。 胖头鱼越来越好看了,虽然穿着青色的道袍,但是刘进觉得胖头鱼像一朵花,特别的生气勃勃,并不是最美,但是最引人注目。 “胖头鱼,你怎么都不来接我?”看着霍绾君走到了眼前,刘进有些懊恼地问。 “有小师兄接你,你还不满足吗?我有三个师兄管着呢,不能随意出山,你又为何不回我的信?”霍绾君不满地道。 不知道为何,对于刘进不会信这件事,霍绾君非常的介意。 小师兄和皇孙通信这件事,她是知道的,虽然不知道两个人有什么好说的,但是皇孙对小师兄非常的好,有信必回,不管小师兄问了些什么奇怪的问题。 “本皇孙人都来了,不比信好吗?”刘进咳了咳。 二师兄又不知道何时出现了,抱着袖子,淡淡地道:“见过皇孙。” 敷衍完了刘进,二师兄问:“这就是你找的帮手?” “皇孙很厉害的,”霍绾君立即维护刘进,虽然刘进很多坏毛病,但是刘进很厉害,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至少在霍绾君看来,霍嬗遇到的难题,对于刘进绝对不是。 “被人卖了还给人数票子,”二师兄看了看刺猬一般的霍绾君,笑着道:“这也是你的逆鳞?” 霍绾君不说话,拉着刘进直奔太乙观的工地上,去找霍嬗。 刘进并不着急,慢腾腾地跟着霍绾君走,他偷偷地比了比个子,上次分别后,霍绾君又长了不少,瘦了不少,已经快到他的耳朵了。 “你怎么又瘦了?”刘进问。 “没有肉吃,每天要爬山,师兄教我……教我的功课,学不会就不给饭吃……”霍绾君毫不在意地道。 “那怎么能行?”刘进抓过霍绾君的小手,捏了捏,肉乎乎的小手上的小坑都浅了许多。 “以后还要练到不吃饭的……”霍绾君随口答道,她看了看和刘进相牵的小手,自个的手毛毛糙糙的,胖乎乎的,刘进的手细长,就像是精致的玉竹。 小师兄也凑了过来,将手伸出,比了一比,摇头叹道:“皇孙的手好精致。” 霍绾君的脸红了一下,她的手竟然还不如一个男儿的手好看,气恼地瞪了刘进一眼,刘进上挑的凤眼微微地眯起,唇角带着笑,侧面的轮廓分明,精致高挑的鼻梁,真是好看。 一个小郎君为什么长得比小娘子还好看,刘家的人长的都不错。 刘进也不说话,只是将他细长的手指在霍绾君有些粗糙的小手上捏了捏,“胖头鱼,你吃苦了,本皇孙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小师兄点点头,“男儿一诺千金。” 季布一诺千金,所以季布从不轻易许诺。霍绾君想,其实,只要皇孙有心,这个许诺即使不能实现,她也很开心皇孙愿意做这个许诺。 霍嬗见到刘进,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在表弟面前,霍嬗总想表现的更加优秀一些。 但总是事与愿违。 不用霍绾君说,霍嬗也知道,由着这些人闹下去,早晚会出事,如今服徭役的百姓和官奴婢之间已经隐隐有了冲突,而且内部又分了好几个派别。 带兵原来是这么难的事。 霍嬗在众人对他阳奉阴违的态度中体会到了自个和父亲之间的差距。 刘进并没有将霍嬗的样子放在心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刘进早已从霍绾君的信,一路上小师兄的絮叨中知道的一清二楚。 “表弟,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你若是下了狠心,便一以贯之,练兵也不外乎如此,当年李广和程不识带兵做法各有不同,但结果却是相同。” 80.长大 李广和程不识都是出名的大将,两人练兵的方式却相去甚远。 李广带的将士非常散漫,但骁勇善战,有着和匈奴人奋战到底的血性。 程不识带的将士自律甚严,做什么都按照程将军下达的军规约束,非常听话,指哪打哪。 两人的带兵方式不同,可都得到了将士们的认可,喜欢自在的就会向往去李广的麾下,喜欢被约束,群体行动的就去程不识的麾下。 霍嬗被皇孙这句话点的坐不住。 李广和程不识各有自己的练兵法则,也能贯彻到底。而他霍嬗即没有约束下属的铁腕和严格,也没有魅力让下属追随,这才是问题所在。 既然他的年纪太小,没有功业和魅力服人,自然就要从眼下开始严格管束。 “真不知道父亲当年是怎么练兵的!”霍嬗梳理清楚脑袋里混乱的浆糊,叹了口气。 赶上父亲的脚步是那么困难。 霍绾君同情地看了看哥哥,身为霍去病的儿子是件幸事,但也让人压力沉重。 “骠骑大将军的练兵师承皇祖父,”刘进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表哥,皇祖父也在一样教你,你和骠骑大将军不同,他是为了战争而生,而你需要顾及的人和事太多。” 霍去病被舅舅卫青养大,被皇帝教养,年幼就展露出了惊人的才华,他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因为他的父亲起初不知道他的存在,他的母亲早早就离开他改嫁他人,他和皇帝一样,眼里没有什么人,甚至可以不在乎自个的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霍去病比刘彻还过得快活。 而霍嬗则不同。 “这有什么不同吗?”霍绾君有些困惑,她不愿意看到霍嬗在刘进面前一次又一次露出苦涩的表情。 刘进的凤眼微微上挑,瞟了霍绾君一眼,“胖头鱼,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能懂呢?本皇孙会跟一个小娘子讲什么带兵打仗?” 霍绾君立即觉得刘进一点变化也没有,跟以前一样讨人厌,之前的那些温柔和感动都是她眼瞎了。 “一定是你讲不出来什么东西,所以才这样让哥哥苦苦思索,显得自个高深莫测,”霍绾君气愤地叉着腰,口出不逊。 “没想到胖头鱼还会使用激将法了……”刘进好笑地道,“只是这一点用都没有。” 看着表弟和妹妹两人在一起顶嘴,霍嬗有些好笑,方才刘进说的那些话,真的让他五体投地,现在…… 皇孙其实也很小,不是吗。 “告诉你,胖头鱼,你一点都不识相,本皇孙来一次多不容易,上次被上官安惊了车驾,被拘在太子府不准随意出门,你还对本皇孙不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刘进越说越气,拧了拧胖头鱼的鼻头。 小没良心的。 “谁让你来了,我……我只是给你通信,你回封信不就结了?你来了,若是路上有什么事,太子和太子妃能放过我吗?”霍绾君拍掉刘进的手,鼻子红红,嘴巴很硬。 “是吗?”刘进脸色变得阴沉,抬脚就要走。 小师兄沉默许久了,立即拦住,“皇孙,你不是来看我的吗?我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没有带你去看呢。” 小师妹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小师妹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若是刘进和小师妹生了气,那他以后可怎么办呢? 霍嬗也笑着陪罪,“皇孙,跟我们一起去玩吧,终南山很多地方都不错。” 霍绾君低垂着头,十根手指在一起绞呀绞的。 “你走吧,走了就没有香喷喷的烤鱼吃了,”霍绾君低低地威胁着。 “我怕了,没吃过烤鱼,行了吧,”刘进气的要命。 人最终还是留下了,刘进这次来,打的可是探视真人的名头,刘彻知道孙子和霍嬗关系好,也就笑嘻嘻的由着他,不然还真出不了长安城。 小师兄立即带着刘进去了他的秘密洞穴。 霍绾君有些别扭地跟在一旁,等他们泡澡的时候,自个就在一旁背书。 刘进在这里呆了两天,霍嬗已经转变了作风,手中捏着小师兄偷窥来的把柄,将下属们收拾了一个遍。 工地上的风气正在慢慢转变,刘进舒了口气,他唯一觉得有些挫败的便是,跟着胖头鱼在一起爬山,才爬到半山腰,胖头鱼就已经背着一捆柴火下山了。 太没有面子了,刘进扼腕长叹。 第三天的下午,上官安带着一帮僮奴赶来了,说是想和皇孙在终南山围猎。 霍绾君见到上官安,气就不打一处来。 上官安见到她却呆住了,上次被打得时候,还是一个矮墩墩的小胖子,那圆乎乎肉滚滚的小拳头捶打在脸上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这次来,上官安一是想在外面和就皇孙套套近乎,以慰想念之苦;二来帮助父亲看看霍嬗的进程,好拿住短处;三来顺便损一损代替皇上修行的霍绾君。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上官安并不是君子,在路上就想着怎么用言语挤兑霍绾君,让她伤心难过。 可是,霍绾君竟然变成了这么水灵漂亮的小娘子,而且,他见了霍绾君还得行大礼,霍绾君既然代表皇上修行,那么世间的俗人见了霍绾君自然就要礼仪齐全,毕恭毕敬才对。 上官安一边偷偷地用眼睛溜着霍绾君,一边不情不愿地施了大礼。 被这个大礼压着,人家的堂哥也在,上官安再笨也不会主动挑起口舌之争,更何况,现在他觉得若是霍绾君做他的小媳妇其实也不错,只是,已经不可能了。 刘进微微地笑,等着看霍绾君怎么发作前夫。 霍绾君并没有多言,众目睽睽之下,总不好再来几拳,但若是不做点什么,霍绾君又觉得忍耐不住。 于是,上官安就异常的倒霉,只要和皇孙分开,走路都会跌掉牙齿,好在他正在换牙。 当众摔的嘴里流血,还掉了牙,长安城小霸王之一上官安觉得特别没有面子。 但在皇孙面前,他忍了,总要维护自个的面子不是,更何况,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呢。 接着上茅厕的时候栽进了茅坑,浑身上下臭的要命,他也自惭形秽不敢再往皇孙身边凑。 而这,本来也是霍绾君的本意,若是上官安和皇孙黏糊在一起,顾忌着皇孙反而还不好下手了。 上官安名义上是来打猎,最终一根毛都没有猎到,被困在了谷中,吓的半死,尿了裤子,才被众人找到。 刘进到了天色向晚时,才故作突然想起,“表哥,上官安前来打猎,毕竟对终南山不熟悉,不如去迎一迎,看他打了什么猎物回来,也好加菜。” 霍嬗应了,两人权当是遛马,转了一圈,没有瞧见上官安,刘进心知霍绾君定然整治过了,“表哥,不如将胖头鱼和她师兄一起叫来寻找,人多总是好些。” 想起来了第一次来终南山的经历,霍嬗心里也有了点数。 小师兄平素不骑马,刘进送给他的马见了他就打哆嗦,最终小师兄趁着两人不注意,用稻草化了一匹金光闪闪的马来,谎称是大师兄的马,伏着他和霍绾君,跟着去找人了。 兜了半天圈子,霍嬗肚子饿了,才最终在山涧里找到了上官安一行。 上官安哭的狼狈,海东青也不知道飞哪里去了,身边的僮奴面如土色,说听到了怪鸟的叫声,虎啸还有种种可怕的声音。 “多谢皇孙和霍大人前来,不然我们都要被吓死了,也找不见路,”跟随着上官安的大奴哆嗦过后,立即上前称谢。 本来也轮不到大奴在皇孙面前说话,只是小主子已经失禁,哭嚎的都要断气了,实在是指望不上。 刘进的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略略寒暄几句,就带着上官安一行人出了山涧,上官安不敢再在终南山留宿,可也没那个胆量独自摸黑下山。 “霍嬗在终南山呢,上官安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霍家和上官家就要成仇了,凡事不可太过,”刘进趁人不备,偷偷地拉过霍绾君说。 霍绾君有些憋气,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可着心的报复。 不得不说,刘进说的有理。 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想想前世她在上官家受的那些气,想想她在上官家一碗汤药就断了命,儿子成了遗腹子,最终也死了。女儿小小年纪去做什么皇后,连房都未圆,就成了太后。 霍绾君的一双黑亮的眼睛有着两簇暗火,刘进觉得那火像是能够将一切都烧毁。 他捏了捏霍绾君的手,“胖头鱼,我们都还小,等我们长大了,那些你不喜欢的人都会倒霉,我保证,来日方长。” 那天夜里,霍绾君的眼睛很亮,就像是终南山夜空上明亮的星星。 那天夜里,上官安睁着眼睛一直没睡,身边还卧了几个僮奴,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第二日,进过朝食,上官安就不离皇孙左右,急切地等着下山,再也兴不起其他的兴趣。 霍嬗最终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在太乙观的工地上牢牢地站住了脚。 为了太乙观的建造,很少回家,只有冬日没法开工的时候才回长安城,对于兵法也有了自个的理解,刘彻很开怀,他又一次亲手调教出来了一名大将。 虽然霍嬗不是霍去病,但是刘彻并不觉得失望,毕竟刘据不是他,刘进也不是他。 霍嬗是刘彻今生再次攻打匈奴,直击王庭,斩首单于的希望,至于其他,刘彻好像并没有什么念想了。 转眼到了太乙观即将竣工的日子,霍嬗遇到了一件稀奇事,太乙观最后收尾的地方,第二天总是会崩开。 霍嬗被逼的没有办法,祭祀过土地神、灶神等等各方神明,依然一点用都没有。 霍绾君也陪着发愁,她期望哥哥能按时在吉日竣工,完成皇上的嘱托。 四年的时间,不仅仅霍嬗变的沉稳,霍绾君也大变样,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 这个时候,站在霍光面前,霍光只怕也认不出来,这便是当年那个痴肥的女儿。 霍绾君在终南山过得很好,师傅认为她尘缘未尽,并不怎么督促她修炼法术,由着她自选了几样练习。 作为一个并不聪慧的孩子,霍绾君花了一年的时间,跟着小师兄适应了终南山的生活,通过了二师兄等人的考验,坚定了道心。 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将院子里的阵法解开,找到了师傅的房间。 剩下三年的时间,霍绾君都是缠着哥哥霍嬗和小师兄,听八卦,看他们建造太乙宫,没事的时候完成师傅留下来的功课,学习一点小法术,用二师兄的话来说,小师妹的法术低微,只能糊弄糊弄俗人。 霍绾君最感兴趣的是师傅所传的强身健体之术,她学的非常认真,征得师傅的同意后中,将吐纳之术传授给了亲人们。 她每年宫中祭祀的时候都能在刘进的安排下回家看看,这些也得到了师兄们的暗许。 弟弟长得很强壮,霍绾君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孩子养不大。 她唯一苦恼的是,舅舅到现在还不愿意成亲,母亲也是。 父亲知道女儿代替皇上修仙,写了封长信来,信上全部都是对皇恩浩荡的溢美之词,修仙美好的期许,以及对女儿的训导,真正涉及父女之情的只有寥寥几句话。 霍绾君看了,不做一声,也并未回信,反正她都修仙去了,又何必再和俗世之人牵扯不清。 父亲兴高采烈地舍弃了她,她还指望他什么呢? 世上值得她关心的人和事实在是太多了,两世她都得不到半点父爱,这也是命。 李真人这几年,一年闭关一次,炼丹一次。 起初开炉的时候,霍绾君和小师兄都没有办法靠近炼丹峰。 后来,小师兄可以去了,她走到了半山腰,就不行了,师傅说这是福元不够,若是够了,她也能亲眼见到开路时金丹的样子。 这些皇帝刘彻都知道,但也只能是心里痒痒的,李真人练就的金丹,凡夫俗子没有这个命能吃。 霍绾君偷偷地问过大师兄,师傅还要开炉几次,大师兄摇摇头说,天机不泄露。 前世李真人何时成仙,霍绾君已经没有了印象,算算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 反正二师兄说师父要在太乙观内飞升,倒是言之凿凿。 大师兄愈发行踪漂泊不定,大约是因为真人即将飞升,他也要投胎转世为人,抓紧时间,将今生最后的事情都办一办。 二师兄到并不伤感,说大师兄不过是寻个好人家投胎了事,到了时候,自会去找他,十几二十几年不见,又算什么大事。 只有小师兄垂首不语。 霍绾君心急如焚,师傅又在闭关,二师兄等闲见不到人,大师兄永远不在终南山,究竟为何,太乙观那最后一角,迟迟无法落顶竣工? “小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想想办法嘛,”霍绾君对着小师兄抱怨。 小师兄挠了挠脑袋,扯着嘴角笑了笑,并未再露出尖尖的虎牙,“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霍绾君自从跟着师兄们学习法术之后,便觉得这必然有鬼。 “是不是太乙宫的选址没有做好?兴许应当拆了重建?”小师兄看霍绾君着急,想了想道。 “这怎么可能?太乙宫的选址是大师兄做的,二师兄帮着哥哥看了的,怎么可能有事?”霍绾君觉得小师兄的想法太荒谬了。 “那我就想不出来什么原因了?难道是哥哥在建造的时候,没有主意那些忌讳,招惹了什么?”小师兄又道。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来问我呢?小师兄,我们两个明显还是你强很多。” 连小师兄都不靠谱了。 霍绾君的脑袋都大了,跺了跺脚,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又去找霍嬗了。 小师兄怅惘地看着小师妹的背影,用脚在地上划着各种咒符。 二师兄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你就作怪吧!小心大师兄招雷劈你。” “我……我……我不想这么快就建好太乙观,”小师兄有些难过,脸皮紫涨。 “你就不该贪恋人的情感,今生好不容易修成人形,却不珍惜,人总会分别,总会死,你这是何必?” 二师兄的声音冰冷,说着这个世间最朴质的道理。 再好的人凑在了一起,总会分开,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可是,有了情的人便无法接受。 他们只愿意相聚,不愿意分离。 小师兄低着头不说话,看着树梢的影子一点点越来越长。 若是可以,他愿意将太阳固定在这一刻。 日坠月升,月落日升,这是最高的法则,人会老,会死,会分离,会忘却,这是做人不可规避的铁律。 到了夜间,霍嬗和霍绾君偷偷地埋伏在墙角,等着等着,霍绾君都快睡着了,突然就见到墙上金光一闪,接着一声虎啸,声音有些愤怒有些伤痛。 霍绾君本来想拿着另一张符纸去帖在老虎的身上,莫名被这带着深深伤痛的虎啸声震住了。 月光下,老虎返回来,看着已经站了出来的霍绾君,不满地吼了两声,这两声竟然带着撒娇的抱怨。 霍绾君实在是不忍心,终南山的兽类和别处的不同,因为真人在这里修炼,吸收了不少灵气。 她在霍嬗莫名的眼神中,走上前去,摸了摸老虎的耳朵,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太乙观建好了,真人成仙,都是挡不住的呀,日后这里依旧有真人的弟子在这里修炼,和你们作伴,你就算是想留真人,也不能用这样的法子。” 老虎趴下来,喉咙里咕噜了几声,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像是要落泪。 霍嬗看的痴了。 月光下,一个貌美的小娘子依偎着一只猛虎,此情此景,在别处瞧着必然惊悚,可今夜,却有着异样的美。 “以后不要来了,我这里有师兄给的符咒呢,太乙宫也要在吉时落顶,不然哥哥会被皇上责怪的,哥哥已经在这里努力了四年,就等着竣工之后,向皇上复命,”霍绾君觉得二师兄说的极是,这只老虎听得懂人话,自然也是可以有商有量地讲道理。 老虎点了点头,虽然有些悲伤,霍绾君不知怎么,竟然从这毛绒绒的脸上,能瞧得出悲伤来。 老虎的头在她的身上蹭了蹭,又用牙齿咬着她的襦裙不放,身子越趴越低,示意让她坐上去。 霍绾君愣了愣,“难道你知道我住哪里不成?” 老虎点点头。 霍嬗大叫:“妹妹不可。” 霍绾君笑着道:“若是别的老虎,我自然不敢坐,这只老虎,和我相熟。” 说罢,坐了上去,老虎伏着霍绾君,围着霍嬗转了几圈,便离去了。 这一幕,永久地留在了霍嬗的脑海里。 霍绾君被这只善解人意的老虎感动坏了,也不再追究它这一阵子夜夜搞破坏的行为,乱七八糟地和老虎说了一路。 对于能够有只老虎和自己做朋友这件事,霍绾君非常得意,自然是不会瞒着师兄。 进朝食的时候,霍绾君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半天,讲那只老虎如何神威,又是如何对她友善…… 小师兄只是低着头听着,不时“嗯嗯”几声。 二师兄破天荒地来了,他自然是不用吃东西,只是靠着门框笑。 太乙宫竣工的那日,风和日丽,小鸟在歌唱,花儿在欢笑,刘彻带着群臣前来恭贺李真人及其弟子乔迁。 李真人那一日也出了关。 霍绾君瞧着师父越来越遮掩不住的年轻,身体发肤都从内到外透着莹润,散发着让人心折的光,令人如沐春风。李真人带领着众人祭祀天地神仙,礼毕,便开了宴席,请百官入席。 皇上身边有李真人作陪,大师兄站在一侧,二师兄带着他们退了下去。 一个相貌俊秀,有着天人之姿的男童,单独坐在一侧,一直绷着脸朝他们瞧着,见他们要下去,大声道:“父皇,今日大典,霍娘子也应当在席才是。” 81.改变 这一声,引得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霍绾君身上。 霍绾君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胖团子,而是身材修长,容貌秀丽,清纯的脸上总是微微地带着些憨气,让人不由自主地便会想维护着她这团孩子气。 刘进私下里对阿贤说:“胖头鱼在终南山长大,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前世痴胖愚笨,今生秀美娇憨,都不是宫中府里那些女子,刘进觉得这样很好。 霍绾君梳着低髻,并无半点饰物,身上穿着青色的襦裙,腰间系着皂色的腰带,平日里她都跟着师兄们穿道袍,不过是领口开的小些。 突然被众人的目光打量,霍绾君手足无措,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霍娘子?”刘彻回忆了一番,这不就是霍光的女儿,代自个修行,几年都没有再做神仙梦的那个胖娘子。 如今到变成了个美人胚子,那里还有当年憨直的样子,果然是得了仙缘的。 “父皇,霍娘子代父皇修行,今日又是太乙观落成大典,霍娘子也应当有份参与庆贺才是,”刘髆继续道。 刘彻想了想,倒也有理,既然是代他修行,怎么能够和普通的方士一般呢。 尊重霍娘子便是尊重他,小儿子说的没错。 中常侍立即命人摆了一张小几,在李真人的下手处。 李真人对着霍绾君点了点头,霍绾君方敢坐下,她悄悄抬头看了看男童。 一双黑水晶一般的大眼睛,正定定地对着她瞧,花瓣一般的唇紧闭,看不出什么情绪。 刘髆长成这样了,霍绾君在心里感叹,方才这番话,显然是刘髆还没有忘记她。 在宫中祭祀,便是她回家探望的机会。 每当这时,刘进派人护着她回东闾家陪母亲和弟弟,一年也能有个几回,她到有几年没有好好看看刘髆了。 有时候想起来那个可人的小奶娃,霍绾君也会牵挂,不知道五皇子怎么样了?还哭吗?还记得她吗? 霍绾君微微地对他笑了笑,刘髆这时却收回眼神,只看着桌上的酒爵发呆。 这个样子也很美。 霍绾君想,刘进叔侄二人为何都能让小娘子们自惭形秽呢。 皇上问了些琐事,就忙着和李真人说话去了,霍绾君有些无聊,支着双颊看百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嬉闹敬酒。 这热闹的一切,离她很远,就像刘髆和她的距离,当年的那个小奶娃长大后对她依旧还有些许善意,这样也就够了。 “你在想什么?”刘髆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定定地看着她,像是想要将她看穿一样。 “五皇子,我在想你长大了,”霍绾君笑了,眉目如画,她娇憨的面庞让人格外喜欢。 刘髆的脸上红了一红,唇角微微翘起,嘴里却在指控:“你刚才在想我吗?说得好听,每年你到宫里来祭祀的时候都没有来看我。” “……”霍绾君愣了愣,“其实我有看过你的,有一次驱疫鬼……” 刘髆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睛射出耀耀的光,“我就知道那个是胖姐姐,可是大侄子说不是,霍嬗不说话。” “我想皇孙是怕你知道了,又要闹着来修行,会被皇上责怪的,”霍绾君笑嘻嘻地道。 为了杜绝刘髆这个心思,她按照皇孙说的,尽量少和刘髆见面,也不给他写信,免得勾起小孩家的心思,又被皇上责怪。 刘髆那么小,幼时的玩伴,过个一年两年就会忘却,卫皇后一定会让刘髆在椒房殿做小主人,接待很多的新玩伴。 不缺她一个。 刘髆的脸又红了,吭哧了半日才道:“我现在还被管着呢,不轻易让我出宫,大侄子也不愿意带我来看你……和霍嬗。” 霍绾君笑了笑,刘髆能够记住她,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她走的时候,刘髆才多大。 “皇孙也不敢带你来啊,你还太小,”霍绾君不由自主又帮助皇孙说话。 刘髆嘟起嘴道:“你都和大侄子好了,什么话都帮着他说,不能因为我被困在宫中,不能见你,你就不和我亲近。大侄子比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出长安城打猎,能够上终南山来看太乙宫的建造进度了。” 霍绾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才没有和皇孙好呢,你是皇上最小的孩子,自然看的重些。” 宴席结束的时候,刘髆和霍绾君之间已经没有了陌生,又像以前一般有说有笑,霍绾君给他说了许多终南山的故事,他也讲了椒房殿的生活。 临别的时候,刘髆的眼睛像是被水洗过一般, 他不再叫她胖姐姐,霍绾君如今一点都不胖,刘髆歪了歪头,拉着霍绾君的手道:“霍姐姐,以后我封了王,你就跟我到封地上去,每个国王身边都有自己信得过的方士。” “……可是,我有母亲和弟弟,还有舅舅,还有……”霍绾君支吾着,实际上她期望着不要再做方士了。 等到李真人飞升之后,她想重新回到长安城,和家人一起生活,若是不能做个俗人,她就在做个在家的居士好了。 这一点,想必李真人和师兄们都会同意的。 刘髆看了看她,“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你的家人可以跟我一起去封地,你怕什么呢?” 霍绾君想了想道:“你现在还太小,我也没有办法自己做主,你的这份心意我记住了,谢谢你。” “我一直在盼望着长大,可是到了现在,你还是说我太小……”刘髆有些懊丧,不一会又打起精神来,“我会快快长大的,霍姐姐等等我。” 霍绾君和师兄等人恭送他们离开的时候,刘髆还像以前一样,先上了马车,将头探出来,看着她。 等到车已经远行,霍绾君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 “那个小郎君真是长得美,”大师兄慨叹。 二师兄看了看霍绾君,掐掐手指,叹息一声:“奈何红颜薄命。” 霍绾君从未这般难过,听到这句话,她想起了合欢殿的李夫人,刘髆这般容貌,可想而知李夫人年轻貌美时是如何的让人放不下。 她有些生气地看向二师兄,“你乱说。” “我怎么乱说?他就是个早夭的命,若要长寿,除非不喜欢女人。额,难道你喜欢上他了?”二师兄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无聊两个字。 霍绾君捏起了拳头,二师兄真真讨厌。 小师兄连忙在中间劝,“都胡说什么呀,小师妹人还在师门呢,二师兄,你又乱批命,难道不怕大师兄用雷劈你?” 大师兄摸出葫芦来只喝酒,一言不发。 二师兄冷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大师兄投胎转世,还要我去认领呢,他还敢用雷劈我?” “你也少说几句,俗人的命用你管么?”大师兄将葫芦丢给二师兄,“走了,师父若是脸上不好看,我虽然做师兄,可也没得法子。” 他们走远了。 小师兄担忧地看着霍绾君的脸色,想了又想道:“就算二师兄瞎说,你也不该这样啊,二师兄陪伴你多年,难道在你心里还不如那个小郎君吗?” 霍绾君低下了头,傻子,就因为二师兄没有说错,她才生气呀,前世,刘髆不到二十岁,就郁郁而终。 握拳夫人的儿子刘弗陵做了皇帝,年纪轻轻暴毙未央宫,霍光一直记着刘彻最爱李夫人,扶了刘髆的儿子刘贺做皇帝,二十七天之后就废了新帝,从此之后刘贺被流放在山阳。 难道,今生还是改变不了这样的命运吗? 前世刘髆是被他那不知所谓的舅舅连累,今生应该不会这样了呀。 霍绾君心里憋着火,那股子火和刘髆有关,也和自己有关。 她的命不是改变了吗,母亲和弟弟都活了下来,难道旁人的命不能改吗? 想到太子府的悲惨结局,霍绾君不想让这些重演,刘髆和刘进叔侄二人都对她格外上心,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到了晚上,她摸进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难道人的命运无法改变吗?”霍绾君有些愁苦又带着希望地问。 李真人盘腿坐在绣着阴阳两仪的布团上,眉眼低垂,没有作声,等到霍绾君已经不抱希望等到答案,准备离开的时候,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你不是已经改变了吗?” 霍绾君吓了一跳,虽然这么多年来,她觉得无所不知的活神仙,应当是知道她的来历,但是,她又抱着期望,希望李真人不知道。 见师父一直淡淡对她,不要求她修仙,只教些小法术,她想师父最起码是没有恶意的也许也不会将她的事当成什么大不了的。 比起大师兄活着就在想投胎,病恹恹神出鬼没的二师兄,霍绾君想,她其实压根不算什么。 可师父的这番话,将她那点子侥幸撕的粉碎。 “师父……徒儿……徒儿……”霍绾君后退了几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既然能改变自个的,自然也能改变旁人的,只是究竟是不是改了好,谁知道呢?世上的事,一饮一啄,皆是前定,如今改了,以后呢?若是见一个改一个,还要天有何用?”李真人眉目淡淡。 “可徒儿见到了,就忍不下心来不管,”霍绾君坦言。 李真人点点头:“所以为师没有看错你,你没有仙缘,尘缘未了,回去休息吧。” 霍绾君蔫蔫地出了师父的房门。 说了这么久,究竟是能不能改呢? 信步走回自个的屋子,小师兄垂着脑袋站在门前,等了她一会了。 “怎么了,小师兄?”霍绾君惊奇地问。 很少见到小师兄这般摸样,像是孩子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 “霍嬗他们都走了,我们不日要迁居太乙观,心里真是舍不得,”小师兄道。 最难过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人的情感。 太乙观迁居之后,李真人再次开始炼丹,霍绾君几乎是和小师兄相依为命了,大师兄和二师兄都经常不在观里。 霍绾君觉得心里空空的,刘进已经许久都没有来山上看她了,上次皇帝带领群臣来太乙观,刘进就没有出现。 82.牵挂 刘进也没有让人带信来。 霍嬗回了长安城之后,也是音讯全无,这些都让霍绾君觉得反常。 大师兄和二师兄都不见踪迹,霍绾君想找人占卜一下都没有机会。 小师兄看着霍绾君长吁短叹,却从来不松口,没有半点想出终南山打探消息的意思。 霍绾君就像是只无脚蟹,那里都去不成。 只好一日一日地等待。 等到了秋天,漫山红遍,霍绾君才等到了瘦削的刘进,如今的刘进已经进入了变声期,身材高挑,瞧起来已经是个大人了。 一袭石青色的深衣,墨玉发簪,白玉般的脸庞,一双凤眼似笑非笑,看着霍绾君道:“小师兄说你惦记我了。” 霍绾君扭过身去,不甘地嘟囔着:“谁惦记你了。” “那我回去了,长安城中还有许多事,”刘进移步欲走。 “你,你敢走,我就不理你了,”霍绾君着急,跺了跺玉足,脚下的棠木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两条烤鱼,”刘进笑着道。 “什么?” 看着傻楞楞地看着他的胖头鱼,刘进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再问就三条烤鱼了,让我留下来,你得亲手烤。” 霍绾君的脸红扑扑的,手指交缠,小脚轻轻地挪了挪,虽然没有应允,可也没有拒绝。 小师兄也抽了条,长得很壮实,和刘进站在一起,便是鲜明的对比,他露出两颗小虎牙只是憨憨地笑。 “皇孙大老远来看我们,当然饿了,小师妹你就烤烤吧。” “……” 刘进在一旁轻轻地笑了,霍绾君又好气又好笑。 真是够了。 三个人在溪边烤鱼的时候,霍绾君的心情才平复下来,问:“阿贤呢?” “出去给我办事去了。” 刘进头也不抬,吃得很香。 “你……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霍绾君忍了又忍还是说出了口,最后还添了一句:“哥哥也是一样,究竟怎么回事?” 她不是没有写信,这两个人像是约定好了一样,都没有回信。 家里后来也没有来信。 霍绾君憋着气,也不再给他们写信了。 “五叔不也一样没有给你写信吗?”刘进漫不经心地挑起眉毛。 “他是他,你是你,我……我不习惯。” 好好的,说什么刘髆。 霍绾君不开心了。 为什么不好好回答问题? 她嘟着嘴,用手中的木枝重重地敲打着溪水边的石块,梆梆作响。 刘进的嘴角划过一丝微笑,慢悠悠地将烤鱼都吃完了,伸了个懒腰,“若是有果子吃,该多好。” 梆梆的声音更大了,那是胖头鱼在发泄不满。 “胖头鱼,我困在太子府这么久没有出来,一出来就来见你,连个果子都没得吃,”刘进抱怨。 “你……” 丢下小师兄给鱼骨念咒,霍绾君拉着刘进去找果子,一路上嘟囔,“究竟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妹妹得了天花,传给了母亲,接着是父亲,”刘进淡淡的语调,像是在说着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天花?”霍绾君想起了那场她和刘进都经历过的天花。 难道这一次又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父亲最喜欢宁儿,起初宁儿身体不适,没有人察觉,母亲和父亲年幼时均未得过天花,一旦发作,极其凶险,”刘进耐着心思解释,“朝堂上都乱了。” 霍绾君愣愣地看着刘进,眼前这个瘦削的少年郎撑起了那么多的事,她不知说什么,伸出手去,拉了拉刘进的衣袖。 她知道,刘进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定然是凶险无比。 刘进看着一脸娇憨的胖头鱼站在眼前,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毛绒绒的,里面黑亮的眼睛袒露着主人的心情,这一刻,胖头鱼完完全全地关心着他。 “五叔也病了,传上了天花,”刘进又道,看了看霍绾君有些变色的脸道:“也快好了。” 怎么这么巧? 霍绾君看向刘进,刘进咬了咬牙,“都是人为,朝堂就是这么凶险。” 前世本没有这样的事,兴许是太子的地位过于稳固,燕王和广陵王没有了和太子争位的本钱,有心人就将目光投向了五皇子刘髆。 这一次太子府内突如其来的天花,让人防不胜防,幼儿得了天花本就凶险,可太子和史良娣这般年纪得了天花,就更加凶险了。 两人差点携手西去。 刘进在太子府中扛起来了所有的事,如坐针毡,他没有料到,重生归来,还会有再次失去父母的危险。 朝堂之上,众臣已经分成了两派,若是太子有难,则封五皇子为太子,另一派则认为应当立皇长孙。 李家默不作声。 五皇子在皇后身边长大,虽然不是嫡子,却也比一般的皇子尊贵。 前世就有李家背盟争位之事,如今太子府遭难,得利的只有五皇子,刘进做了个决定,让刘髆也染上了天花。 这是他第一次向刘髆下手,刘进知道,以后这样的手段会层出不穷,除非刘髆能够早早退出皇位的争夺。 前世,他直到死都和刘髆是一对好叔侄。 今生,这样对付刘髆,刘进不忍,但也不得不做。 好在这件事是有惊无险,谁都好好的活着,可刘进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收不住了,他已经不是前世的刘进。 局势稳定下来,刘进就来了终南山,在这里,鸟语花香,有娇憨的胖头鱼,实心肠的小师兄,山谷中让人身心舒畅的温泉,食指大动的烤鱼。 他有些累。 这个季节,山里有许多好吃的果子,刘进瞧着用衣衫下摆兜着满满一兜果子的胖头鱼,忍不住就想笑。 “笑什么?”胖头鱼奇怪地问。 刘进瘦了不少,轮廓更加鲜明,清瘦高挑的皇孙,有一种别样的味道,以前皇孙是俊美,如今增添了一份男儿的英气。 他放下所有心事的一笑,让人不由得跟着心情也好了起来,这个笑太能感染人了。 “没什么,”刘进不知道怎么说,就将话题拐到了霍嬗身上,“表哥和李禹打了一架,说是了结两家的恩怨。” 胖头鱼的手捏住了一枚柿子,“怎么样?” “你哥哥断了腿,李禹断了几根肋骨,两人打了个平手,御史大夫弹劾,说身为朝廷重臣,私相斗殴,应当降级处置。” 那枚柿子就烂在了胖头鱼的手上,红黄粘稠的果浆缓缓地流了下来。 “真是……” 刘进的唇角抽了抽。 这柿子还要放放才能吃呢,胖头鱼依旧是不减当年啊,他伸出手去,从怀里掏出一只方帕,给胖头鱼搽了搽手,感叹道:“你怎么这么不像个小娘子。” “最后呢?”胖头鱼看了眼已经染的黄红的帕子,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 “最后就是霍嬗和李禹二人各自在家养伤,”刘进没好气地回答,拽着胖头鱼的袖子就朝有水的地方去,“洗个手吧,真是难看。” 胖头鱼一边洗手上的果汁,一边问:“哥哥的官职受影响没有?” “官职未变,只是降了秩俸,从二千石中降到了千石,”刘进盯着胖头鱼洗手,漫不经心地回答。 “怪不得你们都不愿意给我写信,”霍绾君忿忿地道,她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之前心情有些烦躁,见到了皇孙是开心的,可听了那些事又烦躁起来。 方才兴许是吃了烤鱼就吃了果子,肚子难受,像是想拉肚子,又不太像,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好好洗手,一股子烂柿子味,”刘进没理会,在一旁挖苦。 刘进背着双手转了两步,其实,他还有一些烦心事,如今他也有一十五岁的年纪,父亲和母亲已经打算给他寻门亲事。 前世,好像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这般着急操心过。 兴许是生死一线之间,两人都觉得没有瞧见儿子娶媳妇抱孙子,就这么死了有些遗憾,病愈之后,对刘进的亲事也热衷起来。 “胖头鱼……”刘进想说些什么,却突然瞧见了霍绾君弯着腰的下身,有血迹。 他心里一慌,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即抓了霍绾君起来,“你怎么受伤了?” “没有……”霍绾君道。 刘进已经在霍绾君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放在眼前,手指上都是血,两人大眼瞪小眼,霍绾君突然醒过味来,葵水。 她已经一十三岁了,天天在终南山中跑,比前世廋,也比前世高挑,前世葵水来的很晚,她都忘了还有这番烦恼。 “你……你……”霍绾君又羞又窘。 “我什么?方才难道戳到那里了?”刘进有些着急。 “没什么,我没事,快回去把,”霍绾君没法解释。 “究竟怎么回事?你别讳疾忌医,”刘进沉下脸来,就想去掀霍绾君的下裳。 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想再为胖头鱼提心掉胆的了。 霍绾君尖叫一声,一挥手,将刘进的手打歪了。 “先止血,我马上将你抱回去,小师兄那里应当有些药,”刘进嗤牙咧嘴地命令着。 霍绾君身子僵了僵,下身有热热的液体流畅下来,她的脸红烫,“我……这是小娘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像是蚊子叫一般:“葵水。” 刘进的耳朵红了,身子也僵在那里,看着霍绾君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模样,他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反手解开了自个的腰带。 “你……这是干什么?” 霍绾君立即捂上眼睛。 一阵簌簌声响,那是上好的绸缎摩擦的声音,刘进将身上的外裳脱了下来,裹在了霍绾君的身上。 “乖,别闹了,我送你回去,”刘进将霍绾君裹得紧紧,抱在怀里。 虽然没有霍绾君的力气大,刘进也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抱着她走回太乙观,虽然有些吃力,但也不算什么。 看着刘进已经凸显的喉结,闻着他身上的汗味,霍绾君有些控制不住自个的心跳。 83.飞升 刘进是个小郎君,霍绾君本来没有指望他懂些什么,却没有想到,刘进非常殷勤且体贴。 小师兄找过来的时候,见霍绾君被刘进抱在怀里,愣了一愣,“小师妹,你怎么了?” 太乙观就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小师妹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小师妹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小师妹实在是太重要不过了。 霍绾君的脸色涨红,不敢抬头,不由得就朝刘进的怀里缩了缩。 “没什么,不小心摔了,又跟着走了半天的路,很累,”刘进给了个安抚的眼神,又对小师兄道:“小师妹这几日只怕不怎么能动弹,你去厨下帮忙烧些热水来。” 小师兄忙去灶房忙了。 “我,我自个下来好了,都到了院子里了,”霍绾君垂着头,她这会好想迅速远离皇孙。 方才小师兄的眼里分明是有些疑惑的,小师兄的鼻子很灵,霍婉君分明瞧见小师兄的鼻翼动了动,想是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霍绾君羞臊难明,更加上身边这个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少年,她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刘进道:“别闹。” 霍绾君的脸更红了,刘进的声音低沉之中带着笑意,因为正处在变声期,不怎么用嗓子,刘进愈发惜墨如金。 这嗓子说起话来,带着些沙音,但在霍绾君的心中有一种魔力,她不由自主就老实了。 刘进进了她的寝居,将她放在床榻上,这才道:“你先收拾收拾,我去灶房找小师兄。” “嗯……” 等到刘进离开,霍绾君这才匆匆忙忙地寻找剪子、针线、白布。 刚把自个收拾妥当,霍绾君就听到了敲门声,刘进在门外问:“好了么?” “好了,”霍绾君颤抖着声音回答,她真是没有脸面看到皇孙,可是,皇孙的外袍总得还给他,可是,这外袍脏了呢,霍绾君的脑袋里一片夹缠不清,皇孙问,她就下意识地回答了。 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刘进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汤水进了来。 霍绾君不敢置信地瞧着他。 “方才玩水了,如今已经到了秋日,你喝些姜汤水,”刘进将碗放在了案几上,吩咐道。 看着胖头鱼吃惊的样子,刘进的脸红了,怒道:“还不快喝?小师兄在给你烧水洗澡呢,洗了澡就赶快睡下歇息。” “哦……”霍绾君立即找回了神智,当看到碗里还埋了个鸡蛋,霍绾君的耳朵根又热又烫。 “快些喝,你的糗样,我难道见得少了么?”刘进冷哼。 霍绾君心中升起的热火又被刘进熄灭了。 “你的糗样,我也见了不少啊,”她不冷不热地回嘴,接着就老老实实地喝起了姜汤。 刘进哼了一声,也不理她。 等她吃完了,他收了碗筷,走了。 霍绾君像是在做梦一样,皇孙,什么都需要别人伺候的皇孙,竟然给她端了一碗姜水荷包蛋。 她浑身上下热乎乎的,小肚子的坠疼感有所缓解。 神思昏昏。 等到小师兄和刘进抬着一浴桶的热水来,唤她起来洗浴的时候,霍绾君已经微微地眯了一小会。 少女的额头上有些微微的汗,脸色有点白,刘进将她摇了起来,“不舒服吗?” “还好,”霍绾君脸上一红,被刘进这么着,她已经放弃了挣扎。 刘进打量了她好几眼,“快去洗个澡,别使劲泡,也别把头发弄湿了,好了之后叫我们。” “……”霍绾君眯瞪着点点头。 等到刘进走的时候,霍绾君已经沉睡了过去,身上,小腹处都热乎乎的,又疲累,至于那些尴尬,她……还是等明天再去想吧。 终南山下,刘进鞭打着马儿披星戴月急速回城,侍卫们在身后紧紧相随,今天的事,没有人敢多嘴说出去。 小师兄守在霍绾君的门前,一动不动。 第二日,霍绾君刚醒,就听见门外响起来了小师兄的敲门声。 小师兄端着食案进来了,食案上摆放着姜汤荷包蛋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 霍绾君的脸就红了,“小师兄,怎么将朝食端进来了?” “皇孙说,小娘子长大了总会有这么几日不耐劳动,要吃好的,多休息,每天都要吃姜汤荷包蛋。” 小师兄有些愧疚地看着小师妹,“师兄没把师妹照顾好,皇孙说,俗人都知道的。” 霍绾君看着一脸愧疚的小师兄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那日之后,小师兄就对霍绾君关怀备至,每个月,他都能猜到霍绾君不舒服的日子,按时给小师妹做姜汤荷包蛋。 皇孙回到长安城之后,派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上山,带了许多小娘子用的小物件,教导了霍绾君一番。 霍绾君觉得都要麻木了。 这样私密的事,竟然被两个小郎君知晓,她也只好…… 这一年,李真人的弟子们没有去皇宫中参与祭祀的事,是由皇上身边的茅山派居士主持,霍绾君将近一年没有见到母亲和弟弟,心里非常想念。 年末的时候,母亲和舅舅的来信多了起来,又捎了许多的衣物和吃食,原来母亲和舅舅带着弟弟去了一趟蜀郡,来回路上花了不少时间,所以一直没有来信。 霍嬗老实在家里养腿,刘髆的身体也已经修养好了。 知道大家都安然无恙,霍绾君不再惆怅,小师兄为了哄她高兴,想着法子做好吃的,山林里面能吃的东西,都被他两弄了个遍。 刘进一直没有再出现。 霍绾君想过无数回,若是皇孙再来,她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演练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对方不来,霍绾君也就泄了气。 这个年,在山上过得,好生无聊。 没有二师兄监督,霍绾君的法术越发提不起来,只有阵法还勉勉强强过关。 小师兄看不过去,也会说上几句,霍绾君就笑:“师父都说我没有仙缘了,我修炼这些做什么呢?有你在我身边,终南山我没有地方不敢去,再说,山上的飞禽走兽都和善的很呢,老虎都和我是朋友……” 听了这话,小师兄有些怅然,他一心修仙,可是小师妹不想修仙啊。 人的寿命那么短暂,干嘛要逼着小师妹学法术呢,即便是小师妹一直什么都不会,他也可以照看她一辈子。 实际上,霍绾君算着李真人飞升日近,她马上就可以解脱,不用再代替皇上修行,何必还费这些劲呢。 过了年,李真人练出了一炉金丹,远远望去,金光万丈,天生异象,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小师兄见到了炉内的金丹,回来后异常沉默。 霍绾君由于福元不够,只远远窥了一角。 李真人服了金丹后,到没有着急闭关,检查了一番小师兄的功课,提点了他几句,又问了问霍绾君一些法理。 霍绾君的那些法理是被二师兄督促过得,倒也说得过去,李真人点了点头,“虽然你没有什么仙缘,也还是应当对心法了解一二,日后也好立足。” 说罢,就让小师兄督促霍绾君讲经。 大师兄和二师兄却没有赶回来。 这次闭关,李真人看的极重,在终南山的山门外下了禁制,并且和皇上打过招呼,这一阵子都不得空闲。 霍绾君又在山上呆了五个月,这五个月内,她不敢有任何松懈,按照李真人的要求讲经。 但毕竟资质有限,用小师兄的话来说,应付那些凡夫俗子,应是够了。 霍绾君想,她本来就是凡夫俗子吗,那些高深点的术法,她一个都没有学会。 她真的真的不想做神仙,只想过好这一世。 这一世和前一世相比,虽然依旧存在缺憾,不能陪在母亲身边,不能看着弟弟长大,但已然是好过了许多。 李真人出关之日,晚霞满天,火红色的云彩挤满了天空,不时云卷云舒,展现出美丽的画面,霍绾君恭敬地站在太乙峰峰顶,看的出神。 实在是太美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突然出现,两人都有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天之感。 李真人沐浴之后,在庭院之中置办宴席,霍绾君也有了一个小几,陪在师父的右侧。 “辛苦你了,”李真人看着大弟子。 霍绾君觉得李真人的一颦一笑都变得特别的好看,而且,她现在几乎连李真人的长相都看不清楚了,李真人的身上发散出金色的光晕,让人无法直视,却依旧觉得李真人异常俊美。 大师兄的脸上挂着唏嘘和欢喜,那张红扑扑的脸上,不知道是怎么将这两种表情摆放在一处的。 “师父,不辛苦,弟子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亲眼见到了这一天……”大师兄说着说着哽咽了。 “徒弟不管花多少时日,都会紧紧跟随师父的,”大师兄饮了一杯。 “以后就靠你了,”李真人对着二弟子说。 二师兄那总是一副病怏怏讨嫌的样子,如今也变的异常恭敬,“弟子一定会完成师父所托。” 李真人瞧了瞧两个小弟子,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赐给了他们一人一小壶酒,那酒少的可怜。 小师兄面显狂喜,立即对着李真人拜倒在地。 霍绾君愣愣地看着,二师兄冷声道:“真是有造化,这是师父的恩赐,还不快谢。” 她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也立即跟着小师兄叩首。 喝下壶中的酒,霍绾君就头昏目眩,那一夜,她好像看见了月中嫦娥起舞,又好似听到了仙乐一般。 宴席上好像不止他们几人,一群人推杯换盏的分外热闹。 但究竟是什么,她已经记不清。 等到酒醒,已经是三日之后,那时她才得知:李真人已经飞升了。 84.拖油瓶 霍绾君醒来的时候,觉得自个与往日有所不同,好似更加身轻体健,耳聪目明了。 她并不知道这一梦竟然就做了三日,起身之后,便急急去了茅厕。 一身臭味的出来,便看见太乙观的门廊上处处都挂上了孝幡。 “!” 难道真人没有升天,反而死了不成? 放眼望去,大院门内摆放着两口楠木棺材,竟然死了两个,霍绾君彻底呆了。 楠木棺材不知道漆了多少道漆,远远地在阳光下发着亮,几乎可以当镜子照。 小师兄低垂着头,身上穿着白色的道袍,站在一侧。 “师父已经去了,”二师兄沉声应答,霍绾君循声望去,才瞧见二师兄的对面站着中常侍和中黄门,身后还有一众侍卫。 “李真人没有死,李真人是升天了,”中常侍尖着声音道。 “师父死了?”霍绾君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她看看自己还穿迎接师父出关时的衣裙,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欺君罔上,皇上前日得梦,梦见李真人骑龙升天,终南山有异象,皇上命我等来看看李真人是否升天成仙去了,无论如何,今日必须得开棺木一看,”中常侍坚持。 “我等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绝气,师父的棺木怎么能够随意被人打开?”二师兄也不让步。 没有人留意霍绾君,霍绾君一溜小跑,到了小师兄身边,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师兄抬起头来,眼圈青黑,真像是好几日都未睡觉一般。 两人对视一眼,就都低下头去。 中常侍身畔随行的侍卫将二师兄挤开,强行打开左边的棺木,只见里面的确躺着一个人,鹤发童颜,脸色红润,酒气熏天,像是醉死过去一般。 霍绾君吓得差点出不了气,这不是大师兄吗? 中常侍也认得李真人麾下大弟子,他上前试了试鼻息,果然没有半点气息,手指触摸过去,也是冰凉一片,但面目宛如生平,不能不说李真人的弟子们都有些门道。 另一个棺木里面只有一袭李真人生前的衣衫躺在其中,李真人不知去向。 中常侍腿一软,立即倒下便拜,“臣奉皇命前来查看真人是否成仙,惊扰之处,请勿见怪。” 身后立即齐刷刷地倒了一大片。 “师父,难道你真的成了仙吗?丢下我们可怎么办呢?徒弟无能,连您的衣冠冢都护不住,”二师兄上前抱着棺木便大声哭了起来。 他哭的让人不由得便跟着哽咽起来。 霍绾君听到了那哀绝的哭声,想起了前世的悲苦,今生的不易,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之间,整个太乙观大放悲声。 “中常侍大人,请勿再惊扰我师父和大师兄了,”二师兄哭完了,便哀声相求,一旁站着的中常侍也是泪光盈盈,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模样。 “惊扰之处,请勿见怪,臣等这就去回复皇命,”中常侍对着棺木叩首三次,方才戴上冠帽。 “等等,”二师兄取出一只小巧的木箱,递给中常侍,“这是师父留下的,请转交给天子。” 中常侍一脸感激,李真人临去之前,还准备好了这些,让他们回去不至于为难。 太乙观的门匆匆掩上,二师兄看着木愣愣魂飞天外的霍绾君笑了笑,取出一个小小的玉葫芦,递给霍绾君,“你且对着这个葫芦吹吹气。” 霍绾君听话地对着葫芦吹了口气,葫芦立即发出了绿莹莹的光,她不知道这代表了么?抬起头一脸疑问地看向二师兄。 二师兄苍白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挥了挥手道:“这是大师兄留下的,此物与你有缘,你就带上吧,大师兄日后可能会去找你。” 大师兄不是死了吗? 霍绾君吓得不轻。 手抖了抖,那只葫芦就掉在了地上,然后不见了。 霍绾君又是一抖,这次是惊恐地看向二师兄。 “看着我做什么?”二师兄像是没有看见一般。 霍绾君的手心出了汗,手虚握成拳,里面有一物,有些温凉,竟然就是那个葫芦。 小师兄道:“师妹没事,这是大师兄经常用来放酒的葫芦,轻易摔不碎的,也算是个法器。” “小师妹,你替大师兄好好保管着吧,”二师兄叮嘱。 为什么要我保管?霍绾君欲哭无泪,而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天地都变了样子。 霍绾君在太乙观没有住多少天,就被再次上山的中常侍带下了山。 “皇上找我问些事情,兴许明日就回来了,”霍绾君对着脸色沉郁的小师兄道。 小师兄失落的样子瞧着令人难过,自从师父升天之后,他就脸色一直不太好。 一送再送,直到终南山口,小师兄才停下步子,一直看着霍绾君等人的身影消失的远远,最终不见。 可是,第二天霍绾君没有回终南山。 小师兄等了三天,等不下去了,“二师兄,我想下山去寻小师妹。” 二师兄是太乙观的观主,师门里没有观主的同意,不能随意出山门。 孤单地坐在两个棺木之间的二师兄,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小师妹回家了,师父给皇上的信中,说小师妹今生无法修炼成仙,但也为皇上积攒了福元,如今师父已经升天,无人指点小师妹,请皇上让她回家做俗人去了。” 小师兄石化一般,站在那里不动,地面上是月光照进来的斑驳的树影,随着风摇曳。 “小师妹和我们师门的缘分只有七年,你若是去找她,就只有做个俗人了,”二师兄只看着那树影。 十天之后,小师兄背上小包袱,下山去寻东闾家。 小师妹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小师妹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呆在山上孤孤单单,没有小师妹的陪伴,日子一点都过不下去。 他已经习惯了和人在一起的生活,再退回到以往的日子,实在是太孤寂,没法忍受。 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孩子,突然吃过了糖,便忘不了那个滋味。 二师兄并未拦他,说的话言犹在耳:“师父说,你若是下山去寻小师妹,便要记得,你今生修成人身不容易,即便这一世修行不成,来世也可以人身修行,需管住自个,好自为之。” 小师兄并未考虑过东闾家会不会收留自个,他的心中,小师妹和小师妹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了。 此时的霍绾君,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幸福来的太突然,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这么容易地就重新回家成了个俗人。 只有吃吃睡睡,在母亲身边撒娇,听着母亲肉呀儿呀地哄着她,才觉得这是真的,不会一睁眼醒来,发现只是美梦一场,原来还在终南山的那间小屋。 东闾娘子见女儿变得美貌,身姿轻盈,谈吐得宜,心里欣慰,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女儿显然是吃了苦的,凡事都亲力亲为,而且还不怎么穿其他颜色的衣裳,只穿着一身青色衣衫走来走去。 “姐姐又哭什么啊,女人真是水做的不成,外甥女回来了,姐姐难道不应当高兴吗?”东闾正实在不明白。 “我……我哭绾君好可怜,你看她以前多喜欢打扮,还叫我要穿的鲜亮点,你看看,她现在穿的什么?一定是吃了好多苦,”东闾娘子呜呜咽咽地不停,但也将自个的话说完了。 女人家真是麻烦。 东闾正其实觉得外甥女从终南山回来,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这么好看,这么娇憨,他爱的不得了,若是自个也能有这么一个女儿该有的多好。 外甥女长得像舅舅呀,东闾正每每都得意地想一想。 日后上东闾家求亲的儿郎,还不得把门槛都踢破了。 “姐姐,这又有何难,她这是刚从山上下来,不太习惯罢了,日后,慢慢就教回来了,至于打扮衣裳什么的,就叫夏姬帮忙指点一二就好,外甥女长得这么好,马上就要及笄了,你还不得想想怎么给外甥女找们好亲事?” 话题一扯到女儿的及笄礼和婚事上,东闾娘子立即不哭了。 大郎东闾明跳着跑了出来,抱着舅舅摇了摇,“姐姐怎么跟个小猪一样,睡个不停,母亲就是哭,大郎在家里都没有人陪。” 东闾正的心中一动,将他抱了起来,“不如将你送到东闾家的族学上课?那里倒有不少东闾家的孩子,和你差不多大。” 上学?东闾明的眼珠子转了转,这个可以有,每天闷在家里,他实在是耐不住了,母亲一直念叨的姐姐回家了,也只是睡个不停,睡醒了就和他抢母亲,都不陪他玩,他也是寂寞的呀。 东闾正想东闾明也已经七八岁了,正是该入小学的年纪,总在家里窝着不是个事。 东闾娘子因为女儿不在身边,将给霍绾君的爱也都给了这个儿子,当成眼珠子来疼爱。 院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哗,侍女来禀报:“外面有个小郎君,说是大娘子的小师兄。” “!”东闾正想,我这外甥女不是已经不做方士了么?她师门的人又来做什么? “小郎君?”东闾明的眼珠亮了,立即要从舅舅的怀里挣脱,嘴里还道:“舅舅,母亲,大郎去替你们看看。” “这小子也不知道像谁,”东闾正无奈地笑了笑,东闾明颇有点小狡猾。 “外甥像舅,”东闾明边走边说。 不一会,小木屐的声音就远了。 东闾娘子进了内室净面,东闾正拉了拉衣襟,等着见外甥女的小师兄。 没多久,侍女领进来了一个郎君,瞧上去已经快要及冠了,长得高大,皮肤有些黝黑,一双暗黑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身上穿着青色的道袍。 东闾明正骑在人家的脖子上,笑的嘴巴都合不拢。 “你这小子,这么调皮,对客人一点都不礼貌,”东闾正呵斥。 小师兄已经好几年没有陪着霍绾君来家了。 东闾正已经认不出他来。 小师兄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憨憨地道:“舅舅,没事,我不是客人。” 东闾正一愣,怎么? 不是客人还是家人不成?外甥女难道在终南山私定终身? 小师兄又道:“小师妹说了,小师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特特下山来寻小师妹的。” “!”东闾正张口结舌。 “!”东闾娘子净面出来,正正好听到了这个话,也不上前接话,立即冲进了女儿的寝居,将还在昏睡的霍绾君扭了起来。 “你这个死丫头,眼里还有没有母亲了,谁让你在外面和人家私定终身,现在人都找上门来了!”东闾娘子的力气惊人。 霍绾君从梦中疼醒,她眼泪花花地看着七情上面的母亲,这不是在做梦吧,母亲说什么。 好容易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霍绾君的胳膊已被东闾娘子拧青了一块,好好的小娘子,回家还没有将床睡热,竟然就要和别人去私奔,东闾娘子想不急也难。 想起了对小师兄的承诺,霍绾君忍着疼,赶忙给母亲解释了一番,“小师兄对我可好了,一直照顾我,若不是小师兄,女儿那里能在师门呆下去,小师兄从小在山里长大,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他说想要父母朋友,我就说我的可以给他……” 东闾娘子将信将疑,女儿一直长在山里,一点心计都没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什么都瞒不住。 哎,说来说去,还是女儿命苦,别人家的女儿在家里扑蝶绣花,等着一门亲事就嫁了出去,小绾君有父亲等于没有,早早又去了山里,山里都是些野兽要不就是她那几个师兄,连个说话的小娘子都没有,她懂什么呢? 东闾娘子叹口气,又心疼起女儿的胳膊来。 等母女两个出来,就瞧见这一幕:厅堂里,东闾明已经在小师兄的身上爬上爬下,东闾正将小师兄的底都问光了。 一见到霍绾君出来,小师兄便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师妹,你可出来了。” 舅舅好多问题,又好严肃。 小师兄觉得压力好大,额头上都是油汗。 东闾娘子咳了一声。 小师兄立即上前施了一礼,“母亲。” 东闾正、东闾娘子:“……” 霍绾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师兄以前陪着她来家,也不是这个样子啊。 小师兄紧张地捏着袍子,东闾明凑过来看了又看,“母亲,我们家怎么又要添个哥哥?” 霍绾君不看母亲和舅舅,笑着对弟弟道:“你喜欢哥哥吗?” “喜欢,”东闾名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嘻嘻地道:“哥哥很好玩。” “母亲……”霍绾君看看母亲,又看看舅舅:“舅舅……” 小师兄就跟着霍绾君在东闾家里住下了,他成了东闾娘子的义子,也跟着姓了东闾,改名叫做东闾方。 意思是,以前还是个方士来者。 小师兄出现在霍绾君的面前,两个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之事。 霍绾君从未操心过小师兄以后是不是要娶妻生子,还是继续修炼的问题,小师兄伴着她在终南山长大,师父飞升了,小师兄自然可以和她一样。 小师兄也并未解释过什么,霍绾君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霍绾君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不是很早就这样了吗? 霍嬗轮休回来看妹妹,没料到见到长大了的小师兄坐在那里,还以为自个是花了眼。 上朝时碰见刘进,霍嬗好生感慨,“妹妹回家,还带了个拖油瓶。” “什么?”刘进愣了一愣,声音都变了,“胖头鱼什么时候带了个拖油瓶?” 霍嬗笑着道:“绾君的小师兄啊,也跟着来家了,两人小的时候,都说好了,小师兄没父母没朋友,绾君的朋友就是小师兄的朋友,绾君的母亲和舅舅就是小师兄的母亲和舅舅。” 他们一直都知道。 刘进松了口气,又提起来一口气,“你是说小师兄来家了?” “是啊,成了小姨的义子,改名字叫做东闾方,”霍嬗笑着道:“今晚跟我去小姨家,本来一直要摆宴庆祝绾君回家了,她总是昏睡,如今,小姨又要认个义子,两个宴席合成一个了。” “好,”刘进也笑着道:“胖头鱼的小师兄和我以前经常通信来着,后来他们封山了才断了联系。” 金大郎也凑了过来:“算我一个,许久都没有见过霍娘子了。” 上官安有些踌躇,如今大家都大了,他又卖力地巴结刘进和霍嬗,和金大郎的关系也好了不少,自觉应当也有份能被邀请去东闾家的。 只是,霍娘子曾经将他打的很惨。 正在犹豫间,霍嬗就笑着对金大郎道:“那你自备礼物,小姨不见得备了你的饭菜,我们这可是家宴。” “皇孙……” “皇孙是我表弟,”霍嬗笑嘻嘻地道。 上官安犹豫了一番,还是不打算去碰这个钉子。 待到下朝时分,霍嬗呼朋唤友朝外走,上官安有些落寞地瞧着他们的背影,上官桀走过来问:“怎么不陪着皇孙?” 前一阵子,太子病危,五皇子的声望起来了,这件事不仅仅是太子在意,就连皇上都意识到了什么,张罗着要给五皇子封王。 这是皇上朝外发出的信号,即使是他的小儿子,再得宠,也一样要到封地上去做国王,太子的地位无人撼动。 上官桀收敛住心思,好在儿子和皇孙等人不打不相识,竟然好了起来,他就更加督促着上官安和皇孙走的近些。 “霍娘子的小师兄被东闾娘子认了义子,家里开家宴,我……” “蠢货,”上官桀的鹰眼瞪得溜圆,恨不得将儿子打醒,“霍娘子代替皇上修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霍娘子之前就有神仙托梦,如今又和李真人有旧,谁知道她今后的造化呢?她的身价可比以前高多了,以前父亲想给你定了亲,结果被你自个搞没了,你看看金大郎,他都知道跟着皇孙去,就算是不得东闾娘子的青眼,左右陪伴着皇孙,也比你和皇孙近些。” 上官桀不知道儿子肖想着皇孙。 一听金大郎会比自己更得皇孙欢心,上官安的内心就揪了起来。 “可我如今也赶不上了……”上官安耷拉着脑袋。 “蠢货,脖子上面的那个难道不是脑袋吗?”上官桀扭头走了,临走之前,朝着向这边看的金日禅扯了个笑容。 上官安手中捏着马鞭,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 看看夕阳西下,他心中更加烦躁,踱来踱去,嘴里也在骂骂咧咧不停。 “上官安,你在哪里做甚?”刘髆刚刚跟随宗正练习了一番封王礼仪,正瞧见上官安手里拿着马鞭,有些疯癫地走来走去。 上官安小时被霍绾君打了,刘髆是知道这件事的,还知道上官桀原本想给上官安求娶霍绾君。 竟然敢觊觎他的胖姐姐,刘髆一向对上官安有些敌意,又有些瞧不起,胖姐姐才不喜欢上官安呢,一看就不是好人。 上官安是个好色的,见到是貌美的五皇子,立即就挪不动脚了,“臣听说皇孙今晚要去东闾娘子家赴家宴,听闻是为霍娘子接风,霍娘子的小师兄也被认作义子……” 话还没说完,刘髆炸了,霍姐姐心里就只有大侄子,压根没有他,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请他。 少年的心就这般沉到了谷底,外面还是夕阳无限好,在他心中已然是刮起了台风。 “你就这么想去看热闹?难道不是对霍娘子有什么心思?”刘髆斜着一双眼睛,打量着上官安。 上官安只觉得刘髆这个样子真是迷人,说起来,他是喜欢刘进这种,只要刘进一笑,上官安就觉得自个绝对是刘进的人,但是,刘进不在,看着刘髆,上官安也会心猿意马。 刘髆年纪小,只是下意识讨厌这种眼光,心里暗想,这双鹰眼甚是讨厌,若是上官安用这双眼睛瞧一瞧霍姐姐,又或者是敢起半点心思,非要挖出来不可。 美人的心一般都比较硬,敢招惹美人的人,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上官安知道刘髆和霍绾君幼时交好,立即道:“臣那里有什么心思,霍娘子年幼的时候,把臣打的好难看,金大郎才有心思呢,巴着皇孙,一起去了,臣只是难过,皇孙都没有想起来叫臣一起去。” 这话说的什么都有了。 刘髆心里的台风已经将大树都连根拔起。 85.勾销 刘髆转身就走了,身后一众小黄门在后面撵。 愣了片刻,上官安醒过神来,连忙也跟着撵了过去,还一边喊,“五皇子,等等臣。” 刘髆已经行到了东门外,对着中黄门扬了扬下颌,淡淡地道:“你去禀过大长秋,今日孤和皇长孙在一起,要等到宫门下钥才回来,记得给孤留门。” 灵透的小黄门早已经将刘髆的坐骑牵了过来。 刘髆翻身上马,正准备扬鞭而行,上官安紧赶慢赶,也跟了上来,腆着脸道:“五皇子,臣给您伴驾如何?” 瞧着上官安那一双不老实的鹰眼,刘髆就厌烦,若是平日,只怕刘髆早让他那里凉快呆在哪里。 可今日,明知道霍绾君不喜,刘髆心中正恼,沉吟了片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便抽打着马儿走了,扬起高高的灰尘。 上官安连忙紧随其后。 能得到美人的青睐,上官安的骨头都轻了,当然,他是牢牢地站在刘进这一侧的,父亲也觉得如今不是投靠其他皇子的时候,转而想办法获得太子的信任。 上官安觉得就算是父亲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今日,他灵机一动,不仅亲近了五皇子,还得了机会去东闾家吃席,只要人与人之间有隙,就有机会。 霍绾君在家里懒洋洋地不爱动弹,小师兄却是得了东闾家上上下下的喜爱,就连夏姬都觉得小师兄是个不可多得好孩子。 小师兄在终南山上什么都是干惯了的,东闾家并没有什么事做,自打改名成为东闾方之后,就成了东闾家的主子之一,东闾方一点都不习惯。 以前在山上,霍绾君捡柴火,他就做饭,陪着霍绾君练习法术,打发时间,霍绾君睡下了,他就对着星星月亮吐纳修炼法力。 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去。 可是如今,这些都不需要他做,东闾方觉得简直无事可做,除了练习法术便是练习法力。 他去帮忙,那些奴婢们都非常紧张,紧张的无法做事。 霍绾君除了吃吃睡睡,便是被东闾娘子和夏姬拉着学习女红和打扮。 前世,这些是没有人教导的,她只需要顶着霍家嫡长女的名头活着便是了。 今生,猛地学习这些,对霍绾君来说,非常吃力。 拿针,最好的年纪已经过去。打扮,只有在椒房殿时,跟着卫皇后学了点皮毛,上山去后,也忘得干干净净。 重新再来,霍绾君从头到脚都有一种失重感,花了七年学会的东西,回到俗世,竟然没有一样能够用得上。 东闾方却最终找到了一样事做,那便是带孩子。 霍绾君上终南山时,他除了有些馋肉,其实已经不需要吃什么东西,为了照顾那个叫他小师兄的胖师妹,他也跟着一起吃,还想着花样弄点吃的,哄胖师妹不想家。 东闾方一直希望能够有一个比自己小的师弟,虽然最终来了个师妹,他也不嫌弃。 伴着霍绾君长大,东闾正学到了许多关于人的事。 如今的东闾明,就像当初的霍绾君一般大,也是胖胖的,壮壮的,一双大眼睛里是掩不住的调皮。 东闾方和东闾明两个人,迅速地就成了好兄弟。 “今日要摆家宴,庆祝哥哥和姐姐回家,小弟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份礼物就送给哥哥吧,”东闾明笑嘻嘻地递给东闾方一个小木盒子。 东闾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许多蠕动的蚯蚓。 “你要将这个送给你姐姐?”东闾方奇怪地问。 东闾明觉得这个哥哥真够劲,竟然不嫌弃,这可是他在池塘边挖了一天才挖出来的,若是母亲见了,必然是一声尖叫,接着就是数不清的唠叨。 舅舅会直接给他一个爆栗。 “你说姐姐会不会喜欢?”东闾明昂着脑袋问。 若是霍绾君见到了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弟弟怎么和皇家的小孩子差距那么大,刘进这么大的时候,真是妖孽,将两个叔叔都耍得一愣一愣的。 东闾方想了想,“若是改成别的,可能会更喜欢,我教你钓鱼吧。” 他用一根树枝做成了钓竿,东闾方偷偷地偷了一根丝线和一根绣花针,再用这些蚯蚓做饵,就在池塘里钓起了鱼。 东闾明第一回耐着性子,在池塘边上垂钓了一下午,钓了小半桶的鱼。 “姐姐,这是给你的礼物,”东闾明得意坏了。 “啊?”东闾娘子叫了一声,这些鱼种在池塘里并没有啊。 霍绾君笑的眼睛都微微地眯了起来,这是终南山上,小师兄经常烤的鱼啊,在家里的池塘里,也能钓到吗。 她觉得好开心,这一定是小师兄的法术。 看着母亲和姐姐的表情,东闾明立即挺了挺小腰板,得意地道:“这都是我和大哥用礼物钓的呢。” 接着得意洋洋地补了一句,“大哥很喜欢我的礼物。” 东闾方也笑。 看着几个孩子这么融洽,东闾娘子的心放了下来。 东闾明是个调皮的孩子,自打绾君去了终南山,东闾娘子几乎将全部的母爱都给了这个儿子。 他顽皮的很,又不爱读书识字,东闾娘子一边懊悔不该宠孩子太过,一边又忍不住继续宠爱孩子。 晚宴上,就有一道烤鱼,用的就是东闾明钓出来的鱼。 东闾明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已经没有心思做任何事,他一遍一遍地对所有人说:“这是我和大哥钓上来的鱼。” 夏姬都听了不下十遍,笑着捏了捏他的肥下巴,“明哥真是能干,待会吃鱼,你多吃一条好了。” 东闾明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点点头。 可惜,鱼竟然不够,东闾明只吃到了半条,另外半条,给了五皇子。 见到霍嬗带进家来的皇孙,东闾娘子和东闾正就有些诚惶诚恐了。 以前皇孙也来过,但那时候皇孙还小。 如今,皇孙已经是一个少年郎了,行为举止之间充盈着贵气,让人一见,便知道是久处上位者。 霍绾君却是有些尴尬,自从那次葵水事件之后,两人就近一年没有见面,本来这件事情已经淡忘,可是皇孙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霍绾君就紧张的说话就要吞口水。 她一直垂着头,没有怎么说话。 “胖头鱼,许久不见,你就这般待客啊?”刘进没事就撩拨。 金大郎见霍绾君变得如此好看,立即袒护道:“妹妹那里胖啊,皇孙为何要叫她胖头鱼。” 霍嬗心里不喜,金大郎,妹妹是你叫的么? 怎么这种自家的好妹妹被人瞄上的感觉这么不好呢? 刘进脸上也有些不好看。 东闾明是个不怕生的,见刘进长得好,立即弃了东闾方,过来扭着刘进玩耍。 “小师兄改名叫东闾方了啊,怎么不给本皇孙来信?”刘进见东闾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立即问。 “皇孙,师父闭关,就封山了,后来……事情太多……”东闾方觉得这个世上能够说说心事,除了霍绾君便是刘进了。 金大郎围着霍绾君,殷勤地不得了,一会帮忙搬案几,一会递茶水,又问霍绾君多大了,平时都在家里做些什么,从山上下来了,可否有相熟的小娘子一起玩耍。 刘进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东闾方说话。 霍嬗的两只眼睛都瞪起来了。 待到东闾明吹嘘了许久的压轴菜上场,晚宴正式开始。 霍绾君坐在了刘进的身侧,金大郎挤在另一侧,霍嬗坐在对面,气鼓鼓瞪着金大郎。 不知为何,霍嬗竟然压根不觉得刘进会和他抢妹妹。 东闾明数了数鱼,用手指算了半天,才算清楚,原来客人多了,他竟然只能吃一条鱼。 一条鱼就一条鱼吧,东闾明是人来疯,见到这么俊美的皇孙,少吃一条鱼又算什么?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刚刚举起筷子,侍女们又来传,说有客人来访。 “什么客人,这么不长眼色?”东闾明暗暗在心里嘀咕。 不一会,东闾正就迎了两名少年郎进了来。 一个高高大大,和东闾方差不多高,长得倒也端正,甚至也能称得上好看,只是一双鹰眼滴溜溜地转着,令人不喜。 另一个就是个俊美的少年郎君了,比自个大不了几岁,就像朵花一般,让人忍不住要呵护。 东闾明轻轻地舔了舔嘴巴,这样的少年郎君比小娘子还好看,他突然有些羞涩,不敢张开口说话,怕露出牙洞来。 填上了案几,布了菜,只是鱼就不够了。 东闾明立即笑嘻嘻地道:“我和五皇子分一半的鱼就好了。” 刘髆转来转去,将金大郎挤开,道:“孤喜欢坐在霍姐姐身边。” 金大郎敢怒不敢言,只好搬了食案去了下首。 霍绾君见到上官安进来,就非常不喜,但也没有为了儿时那点小龌龊,就不尽待客之礼的道理。 她悄悄在鱼上布了个术,笑着道:“五皇子喜欢坐那就坐那,普天之下,无非王土。” 、 刘髆噘起嘴巴,黑亮的眼睛盯在霍绾君娇憨的脸上,“姐姐这是不高兴么?” “五叔,胖头鱼这是在逗你玩呢,和小时候一样,”刘进眨巴着眼睛道。 刘髆的脸阴沉了下来,他现在最恨的便是人家说自个小。 上官安则坐在对面,睁着鹰眼,静静地瞧着他们。 霍绾君皱了皱眉,将食案上的鱼端了起来,命侍女布给上官安,笑着道:“上官大郎,你初来我家,有些招待不周,请勿见怪。这条鱼是小弟弟亲手钓起,我借花献佛,你吃了它,就将幼时之事一笔勾销吧。” 86.惨案 上官安有些意外,他看了看霍绾君,对方正笑得甜美,娇憨的一张小脸上,满满都是情意。 霍娘子比前几年在终南山上又美了,即将及笄的小娘子,自有一番明媚。 他的心不由得跳的快了。 上官安偷偷地想,自个也算得上是一个俊俏儿郎。 霍娘子小的时候不懂事,如今即将及笄,自然也能瞧出他的好来。 刘髆铁青着脸,面前的食案上摆放着东闾明分出来的半条鱼。 凭什么霍姐姐要将一整条鱼都给上官安,刘髆当然不会在乎一条鱼,但这不是一条鱼这么简单。 感觉到刘髆不善的眼神,上官安打了个激灵,将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谄笑着道:“霍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鱼还是给五皇子吃吧。” 霍绾君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刘髆,她是铁了心要将这鱼给上官安吃,“上官大郎不知,我弟弟很难这么喜欢一个人,他和五皇子一见如故,愿意分出半条鱼来,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好违了弟弟的心意。这条鱼是我特意用来请罪的,当年年幼,在霍家……” 上官安死要面子,这里还有他喜欢的刘家叔侄呢,他立即截住霍绾君的话,“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多谢霍娘子赐鱼,年幼不懂事,以前的事不要再提。” 他躬身接过那道鱼,放在了食案上,借着机会,偷偷地看了看刘髆。 刘髆听霍绾君说的堂皇,脸色好看了许多,对着东闾明笑了笑。 刘进扬了扬眉,将自个的鱼分成两半,夹了一半给霍绾君。 霍绾君微微转头,笑着称谢。 上官安和刘髆都有些懊恼。 上官安懊恼的是,自个为何想不起来和霍娘子分食半条鱼呢,岂不是更亲密些? 刘髆懊恼的是,刘进这个大侄子真是不省心,总能见缝插针将自个比下去。 一时之间,席上非常的安静,东闾正瞧出些端倪,看样子五皇子和皇孙在较劲,还是为了他的宝贝外甥女。 东闾正也不出声,从立场上来说,他是皇孙的人,给皇孙交过投名状的。从理性上来说,他不希望外甥女和皇家扯上什么干系。 东闾家实在是太势微了,这么些年,他担任东闾家的家主,自然知道东闾家没落到了何种地步,这样的东闾家做霍绾君的依仗,有些自不量力。 自古以来,齐大非偶,他的外甥女可不能去做妾侍。 东闾娘子笑嘻嘻地道:“今儿皇子皇孙均来给绾君和方哥接风,真是蓬荜生辉,贵人来的突然,实在是准备的太简陋了。” 这句话打破了席上的宁静,刘进和刘髆彰显了自个的良好教养,金大郎也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和霍嬗两人一问一答,说的非常热闹。 东闾明喜欢和大孩子玩,笑嘻嘻地捧着脸插两句不着边际的话,别人也听不懂,他也不在乎,在其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 刘髆见了东闾方,知道这个是陪着霍绾君在终南山一起长大的小师兄,如今又是东闾家的义子,心中有些忌惮,对着瞧了又瞧。 “五叔,你看什么呢?”刘进端起酒爵,对着东闾方遥遥致意。 东闾方饮尽杯中酒。 “我看东闾方长得怎么样,”刘髆一点也不避讳霍绾君就坐在身边。 霍绾君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刘进笑着道:“五叔,论起长相来,谁能长得过你呢?” 刘髆有些得意,看了看霍绾君,然后有些勉强地道:“大侄子也长的不错。” 霍绾君“噗嗤”一声乐了。 “五叔,你可别小瞧东闾方,他是霍嬗和我的朋友,是胖头鱼的小师兄,如今是……义兄……胖头鱼在终南山都是东闾方陪着长大的,”刘进眼神闪烁,“你瞧上官安也在卖力和他交好呢。” 刘髆脸色立即有些难看,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里就射出冷光来。 上官安的身旁就是东闾方,他对霍绾君有些影影绰绰的心思,自然是要和东闾方说上几句话。 瞧着刘髆的目光不善,上官安有些奇怪,住了嘴,认真地吃起菜来。 不得不说,这个鱼确实烤的美味,上官安不由得多吃了两口,接着便发出了嗯嗯啊啊的声音。 众人停了下来,都看向了上官安。 在大汉的酒宴上,略有些身份地位之人,都讲究仪表仪容。 上官安的这种行为实在是不雅之至。 金大郎幸灾乐祸地道:“上官大郎,你莫非是吃得太急,被鱼刺卡住了不成?” 上官安又羞又臊,嗓子卡的难受,吞咽都有些困难,只好点了点头。 东闾方动了动,可是瞧见霍绾君的脸色,便又不动了。 东闾娘子和夏姬连忙让人到厨下找些醋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着上官安,询问、安慰、开导,整个宴会乱成了一团粥。 刘髆气的想骂人。 这个没福消受的东西,巴巴地跟着自个来东闾家,就是上赶着来丢人的。 怪不得大侄子都不愿意带着他来,真丢人。 醋来了之后,依旧还是化不掉刺。 刘进道:“还是找郎中来吧。” 郎中来了之后,将上官安放平,用筷子猛力地压着他的舌头,上官安一阵子恶心反胃,吐了。 那些污秽之物,溅到了刘髆的衣摆之上,刘髆“啊”地大叫了起来,又不好对着上官安怒骂,一腔怒气憋得难受,两只手紧握成拳。 若不是霍姐姐在此,他一定要让上官安好看。 刘进偷偷地看了看霍绾君的脸色,笑着叹了口气,道:“闹够了没有?” 霍绾君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一脸的无辜。 “总不能让人在你家里出事吧,”刘进叹口气,转头看看大家都在看上官安,就连原本漠不关心的刘髆都一脸愤懑地看着上官安,又悄悄地道:“我答应你的,不会忘,快收手。” 霍绾君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娇俏的鼻头也皱了起来,微微摇了摇头,瞧着特别的娇憨。 刘进叹口气:“真是调皮。” 上官安大吐特吐了一通,鱼刺还没有取出来,上官安又羞又惭,整个人从头到脚全都是红的,如同煮熟了的虾子一般。 最终,他还是坚持先回府,再想办法取出鱼刺。 东闾娘子带着家人在府门前送客,一脸的抱歉,“准备不周,连累了上官大郎,真是过意不去。” 上官安嗓子眼里卡着鱼刺,越来越痛,也勉强客气了几句,便匆匆上马朝上官府驰去。 “过两天就好了,”霍绾君笑嘻嘻地和刘进道别。 刘进无奈地叹口气,“那就好,我就是怕……” 刘髆上了马,一脸的不高兴,他带上官安来的,上官安这个怂货,八辈子没有吃过鱼,搅了一场接风宴。 霍姐姐自然是不会责怪他,可是他自个觉得丢人。 看着大侄子和霍姐姐在一旁说悄悄话,刘髆觉得更加气闷,但他又没有这个脸面再找霍姐姐说什么,立即对着刘进道:“大侄子,还不走么?宫门都要下钥了。” 刘进瞥了他一眼,道:“这就走。” 总算是散了个干净。 东闾娘子搽搽汗,这些贵客真是惹不起。 霍嬗笑嘻嘻地道:“不如到霍府吃席如何?方才都没有吃饱,小姨待会再回去吧,厅堂里还要有一阵才能拾掇干净。” 东闾正立即允了。 两家合成一家,在霍家的花厅里又开了一席,吃喝到深夜才散席。 席上,霍嬗一个劲地给妹妹赔不是:“是我的不是,招惹了这么些人来,冲撞了妹妹和弟弟的接风宴。” 霍绾君知道霍嬗也瞧出来了她的手脚,只是笑。 第二日,日上三竿,霍绾君才醒过来,觉得非常乏力,只赖在床上不起。 东闾方站在房子外面朝里面丢石子,将她唤了出来。 两人站在池塘边,东闾方问:“你昨日施了法术,有没有觉得今日身体不适?” 霍绾君吃了一惊,问:“今日体乏,难道是因为昨日用了法术不成?” 东闾方点了点头,“还是少用吧,我每每用了之后,都觉得法力有所不济。二师兄说过,离开师门之后,用法术来整治别人或者是换取钱财好处,法术和法力都会越来越弱,需要休憩一阵子,才能恢复,你所学的不过是一些皮毛,所以反噬之力并不大。” 霍绾君有些恍然,怪不得少翁和栾大接近皇帝之后,慢慢法术就失灵了,原来是这个原因。 最终为了黄白之物,惹来杀身之祸。 “我不会乱用的,谢谢师兄提醒,”霍绾君笑着道:“我现在知道厉害了,上官安吃了亏,以后会对着我绕道走了吧。” 上官安的喉咙里扎了根鱼刺,痛了两天,喉咙里都开始化脓,用了不知道多少种法子,最终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起了作用,终于消了去。 再在皇上身边侍奉的时候,金大郎有意无意地提及此事,惹得刘彻哈哈大笑,上官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臣觉得,上官大郎和霍娘子颇有些犯冲,上官大人还想为上官大郎求娶霍娘子,只怕这门婚事有些难成,”金大郎后面还加油添醋地道。 87.伴读 刘彻高卧在榻上,一旁乐人轻轻敲击着编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几个孩子说话,听到此处,有些好奇地轻抬眉眼,“嗯”了一声。 “皇上,您想,当年上官大郎在霍家被霍娘子打的鼻青脸肿,说他私闯后院,意图不轨。昨日霍娘子当众讲和,说以前年幼不知事,送了一条鱼给上官大郎,结果上官大郎就被卡住了,在东闾家吐得厉害,也没有将鱼刺拔出来,可不是相冲么?若是成了婚,只怕上官大郎小命都没有了。” 金大郎本就是陪着皇上解闷的弄儿,说话之时,最知道怎么说能让刘彻散心。 上官安在一旁臊眉耷眼的,心中暗恨金大郎让自个面上无光。 果然刘彻哈哈大笑了一番,抚掌道:“一晃霍娘子也快及笄了,上次在太乙观瞧见她,竟然长变了许多,霍家的孩子,都是一副好相貌。” 这话再说下去,就要说到霍绾君的婚事了。 金大郎的心中一动,正想说些什么。 刘髆上前,笑着道:“东闾娘子给霍光生的儿子,名叫做东闾明的,年纪虽小,却很机灵,儿子也和他投缘,不如叫东闾明给儿子做个小伴读如何?” 刘进瞥了瞥嘴,刘髆比人家大四岁,要个这么小的伴读做什么,东闾明到现在还没有入学,说得跟真得一样。 “是吗?”刘彻想起儿子好似蛮喜欢霍家的孩子,当年为了那个霍娘子曾经闹了一通,口口声声说也要去修仙,卫皇后都被气哭了,还是他行使了父亲的权威,打了几顿,压服了下去。 “皇祖父,东闾明是霍光的儿子,霍嬗的堂弟,就答应了五叔吧,五叔年纪尚小,难得有个投缘的,”刘进笑着帮腔。 既然刘髆这么喜欢东闾明,他就成全了便是,只要能将胖头鱼婚事的话题岔开。 刘髆又觉得大侄子的确懂事,他想了几天才想出来这么个法子。 自个年纪尚小,没有什么机会接触霍嬗,大侄子可以跟着霍嬗到东闾家去,而他不能总往东闾家里跑,名不正言不顺的。 若是东闾明做了自个的伴读,这就大不一样了。 到时候霍姐姐的情分还是和他深,大侄子只有靠边站。 刘彻不再言语,点了点头。 刘髆如了意,围着刘彻,甜言蜜语不要钱一般,哄得刘彻开心。 近日来,刘彻为了身边两个得宠的夫人争风吃醋而头疼不已,干脆谁哪里也不去,只在殿里哄娇儿乖孙玩。 李夫人的事让刘彻曾经一度失去了对女人的兴趣,身边围着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美男子。 但俗话说,本性难移,俗话又说,时光是最好的良药。 刘彻心里的疙瘩慢慢散去之后,又重拾了对女子的喜爱。 只是,不再那么当真了而已。 曾经有一度,刘彻思念齐王的母亲王夫人成疾,每晚都梦不见王夫人,内心伤感,东方朔送了他一株幻梦草,放在枕头底下,到了晚上就梦见了王夫人。 少翁能够让他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看见王夫人的鬼魂,宛若生平,刘彻立即将少翁封了将军。 但是李夫人去了之后,刘彻并未提出过想见李夫人一面。 前世,刘彻以皇后之礼下葬李夫人,并且苦苦寻求能见李夫人的法子,后来甚至苦求李少君。 李真人在东海寻了一块石头,据说是寻了十年,借这块石头,让刘彻见了李夫人的鬼魂一面,后来李真人将这块石头敲碎,让刘彻服下粉末之后,才缓解了相思之症。 如今的刘彻,只为活着的姹紫嫣红烦恼,那里还为了死去的李夫人魂牵梦萦。 刘髆能够得到刘彻的欢心,只是因为是个老来子,而且长得俊美。 等到刘彻乏了,刘髆等人出了大殿,上官安一直低着头跟随,掩藏着他愤恨的神色。 刘髆也在心中暗想,怎么收拾了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也不瞧瞧自个几两重,竟然敢肖想他的胖姐姐。 东闾府。 东闾娘子被突然上门来宣旨的小黄门弄的手足无措,侍女们慌慌张张都在寻东闾明,因为顾忌到小黄门,并不敢大声叫嚷。 东闾方和东闾明爬在树上远眺,正玩的高兴,一低头,瞧见侍女们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东闾明问:“大哥,侍女们在忙着找我们吗?” 东闾方侧着耳朵听了听,“没有听见他们喊。” 直到霍绾君叉着腰在树下喊:“东闾明快下来,母亲到处找你呢,你到躲在树上。” 东闾方这才将东闾明从树尖带了下来,东闾明喜欢的不得了,抓耳挠腮地道:“姐姐就会扫兴,让哥哥再来一次,好玩的很。” 霍绾君拧着弟弟的耳朵,就朝正屋的厅堂里走。 小黄门瞧着这个皮实的孩子,嘴角就抽了抽,五皇子点名要他去做伴读,真是有福气。 展开圣旨读了一段,霍绾君和东闾娘子都愣在当场。 五皇子怎么都不和人商议一下,就定了下来? 这个……这个弟弟只知道玩泥巴,启蒙都是母亲做的,人人都说慈母多败儿,东闾娘子将东闾明当眼珠子疼爱,舍不得严加管教,弟弟就皮实成这个样子了。 不会惹祸吧,霍绾君不由得就想。 若是可以,霍绾君不想再和皇宫有什么瓜蔓。 东闾娘子想的更多,女儿代替皇上修行,离家七载。儿子又要入宫做伴读,难道也要隔一段时日才能见得到吗? 她的一双儿女都是和皇家结了什么孽缘。 知道东闾明能够晚上宿在家里,东闾娘子的心才缓和了几分。 只有东闾明喜欢的不得了,总说他不学无术,将来无地可去,可是五皇子是个识货的,就瞧中了他。 他挺着小腰板,按照姐姐指点的,接了旨意,供奉在厅堂。 东闾娘子塞给小黄门一袋钱,亲自送到门外。 还有三日的休整时间,东闾明得意地道:“五皇子和我一见如故,姐姐,我要去皇宫念书了。” 接着又颇有些舍不得东闾方,“若是你也能去该有多好。” 东闾方道:“我接送你去皇宫不就是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东闾明连忙和东闾方击掌为盟。 晚上霍嬗又来贺喜了一番。 问清楚了当时的情形,霍绾君也有些无语,真不知道刘家叔侄是怎么想的,但事已至此,也只有赶鸭子上架。 夏姬也感叹道:“连东闾明都去了皇宫做伴读,你叔叔若是知道,真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霍光的新夫人生了个女儿,几个侍妾也都生了女儿,霍光有五个女儿,独独没有儿子。 小显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活下来。 东闾娘子生了一个,按照当时和离的约定,跟随东闾娘子姓,被东闾正写入了东闾家的族谱。 霍光竟然到现在连庶子都没有一个。 “还能怎么想?自个做的事,后悔也没有用,”霍嬗一点都不在意,霍光去了东海做太守,就一直在那里没有动窝,七年间,叔侄二人也不过是霍光述职时见过两面。 关于霍光的事情,霍嬗大都是从别人的口中了解的。 比如上官桀,比如刘彻。 上官桀有一次开玩笑一般说,霍光身边有个绝色的男子,非常得宠,这样下去,只怕以后霍光不会再有嫡子了。 霍嬗知道那不是玩笑,那个绝色的男子,他也见过。 刘彻偶尔评价过几句,说霍光在东海做太守至今并未出错,若是机缘得当,可以调回朝中为官。 夏姬叹口气。 东闾娘子在家里坐卧难安,东闾正回来之后,只好给姐姐宽心,说这自然是好事,东闾明和皇子走的近,日后少不了一官半职。 刘髆过了一日,也来了东闾家,叮嘱了东闾明好些事情。 在东闾明的眼里,这个漂亮的皇子真够意思,喜欢自己,就想着法子将他带到身边一起玩耍,半条鱼换回来一个好朋友,这个买卖真是值得。 “霍姐姐,我早就说过,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上次听你舅舅说过,想将弟弟送到东闾家的族学求学,还不如跟着我做伴读呢,我的老师也会认真教导弟弟的,”刘髆试图让忧心忡忡的霍绾君放宽心。 “五皇子,东闾明年纪小,又皮实,真怕他闯祸,皇宫对于我们来说……若是可以,我都不想再进皇宫了,”霍绾君坦诚道。 刘髆有些心虚,当年他若是将霍姐姐要倒了椒房殿,只怕霍姐姐心里不乐意的厉害呢。 “姐姐,没事,你不喜欢入宫,我便出宫来找你玩就是,”刘髆笑着道。 少年俊朗的脸,上面写满了紧张,期待着霍绾君的答复。 “你也不能经常出宫,”霍绾君道:“免得那些御史弹劾你。” 刘髆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睛射出不耐的光,花瓣一样的嘴唇翘了起来,“那些老头子,理他们作甚,大侄子都懒得搭理他们,若不是太子哥哥约束的紧,我都想用鞭子抽他们。” 顿了顿又道:“姐姐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那里,你来便是,”霍绾君有些无奈。 看着窗外陪着东闾明转悠的东闾方,刘髆又问:“你的义兄,好像和你很好。” “是啊,不然怎么成为了我的义兄呢,小师兄和我一起在终南山长大,若不是他,我可能熬不下去那段日子呢,”霍绾君笑眯眯地道,顺手递给刘髆一颗洗净的葡萄。 刘髆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88.有虎 不论如何,刘髆觉得高兴,自个和霍姐姐可是走近了一大步。 只是可惜的是,现在都长大了,他没有办法再像小时候一样,赖在霍绾君的身上,求抱抱,求安抚,求霍姐姐只和他一个人玩。 而霍姐姐也在这七年里,有了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东闾方。 刘髆微微眯着眼睛,瞧着非常有耐心,陪着东闾明玩耍的东闾方。 大侄子和东闾方交好,霍嬗也和东闾方交好,刘髆的心里,对这个高大威猛的小郎君心生了忌惮。 他有一种隐隐的担心。 东闾方感觉到了刘髆的视线,扭过头来看,厅堂里比外面光线昏暗,但这对于东闾方来说没有什么。 这是上次接风宴上那个任性的小郎君,东闾方知道是皇孙的五叔,长得极为娇嫩,像一朵颤巍巍在清晨开放的花朵,在太乙观还和霍绾君说了许久的话,为了他,霍绾君甚至对二师兄发起了脾气。 刘髆长得非常好看,而且精致。 但东闾方并不怎么惊艳,他侍奉李真人多年,真人的容貌即使让人无法看清楚,也让人心折。 刘髆再怎么美,在东闾方的眼里只是一具肉眼凡胎,只因为和霍绾君关系亲密才有了与众不同的意味。 他看不透这个小郎君的眼神里,那些复杂的意味,也知道刘髆并不是像他表面上那么无害。 但无论怎么样,刘髆总是对霍绾君是温顺听话的。 东闾方微微笑着给刘髆施了一礼,但并未进去,依旧在外面陪着东闾明。 “哥哥,五皇子和姐姐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说?他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叫我入宫做伴读的吗?”东闾明不解地问。 “五皇子先认识绾君再认识的你,不能只和新朋友玩,就丢了老朋友。五皇子和你玩随时都可以啊,不是就要去宫里念书了吗?”东闾方按照自个的理解和东闾明解释。 东闾明有些不情愿地道:“那岂不是谁先生出来,谁就占便宜,母亲,姨母,哥哥,舅舅,都先和姐姐认识?” “……” 东闾明去了椒房殿做五皇子的伴读,七八岁的小孩,正是惹狗嫌的时候,让他收敛了天性,只能对刘髆唯唯诺诺,还要认真读书,着实是为难了点。 因为这份贵人的友情,东闾明勉强维持了不到半个月的读书热情。 “五皇子,臣不想做伴读了,”东闾明捏着被夫子打肿的小手,不满地道。 太委屈。 这些儒生明明就是因为后认识他,才这么对待他,他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能够应对上来这么难学的课程? 看他们对五皇子的谄媚,再看看对自个的残暴,东闾明虽然舍不得漂亮的像朵莲花的五皇子,可也忍受不下去。 “不做伴读做什么?”刘髆睁大那双黑水晶一般的眸子,看着东闾明。 淡淡的威压开始发散出来。 东闾明突然有一些畏惧,吞了口唾沫。 不做伴读就是不做伴读了,他要回家,跟着东闾家的孩子读族学。 在哪里,每个人都会因为畏惧舅舅的家主身份,将他高高供起来,儒生们也不会这般动不动就用戒尺打他。 可是,他莫名就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五皇子不是和姐姐交好吗?东闾明决定回去求姐姐给五皇子说说,他不想来皇宫陪五皇子念书。 出乎东闾明的意料,他的要求遭到了姐姐的拒绝。 “为什么?”东闾明不解地问:“姐姐,你就给五皇子说句话的事情。” “这是圣旨,圣旨下下来,我们没有办法违背,若是违背,会有更可怕的责罚,你收起小性子忍忍吧,”霍绾君无奈地讲,弟弟入宫之前,她就想到了弟弟受不了宫里的那一套约束。 皇命难违。 东闾明沉默了。 母亲说过,姐姐也是被皇上下旨,去了终南山修仙,能回来真是万幸。 到了这个时候,东闾明体会到了姐姐当年的无奈和不易。 他又忍了几天,觉得简直忍不下去了,他什么都不会,和刘髆的进程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夫子们都是专职教皇子的,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平民的孩子补课。 可是,挨打却不会免去。 夫子们提问,他答不上来,就会挨打,罚站。 那些落下的课程,即使他不眠不休也很难在短时间里补上来。 东闾明一点都不向往进入宫中做陪读了,五皇子漂亮是漂亮,对他也很不错,可是他一点都不开心。 刘髆没有等到霍绾君的邀约,却等到了东闾方。 东闾方每天接送东闾明去皇宫,对于这个弟弟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 从雀跃到畏惧的转变,东闾明在东闾方面前表现的特别明显,而在母亲和舅舅面前,却选择了隐瞒。 椒房殿里的人都知道,东闾明有人接送,五皇子为了表示和东闾明的亲近,还特意命人给东闾方做了出入宫门的登记。 这一日,东闾方前来接东闾明,才知道东闾明又因为背不上《左传》被夫子打手掌心。东闾方边问边寻了过去,看到小小的人站在廊下,耷拉着肩膀,哪里还有半点在东闾家窜上跳下的威风。 一旁还有两个伴读在嗤笑东闾明,“五皇子原来看上的就是这么个笨蛋,什么都不会。” “就是,天天来了就是挨打,一点出息都没有。” 东闾明垂着头,握着红肿的拳头,一声不吭。 夫子的体罚来的莫名其妙,五皇子给夫子们说了,他并没有怎么念过书,这些夫子们依旧不管不顾地让他完成和五皇子进度相同的课业,不然就打板子。 母亲总以为是他调皮,夫子管教的严格,只会一边掉眼泪给他上药,一边让他听话。 舅舅下了衙门,还要给他补课,只是他欠缺的太多,压根跟不上进度。 东闾方在一旁看着,非常生气,东闾明如今就是他的弟弟,岂容他人欺凌。 两个伴读还在逞口舌之利,奚落东闾明正开心,就突然闻到一股腥风,接着一只毛茸茸的头就探了过来,对着他们长大了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低吼了一声。 “虎苑里的虎出来了……救命啊,”一个伴读反应快一些,拔腿就跑,那只斑斓大虎冲了过来,前爪一扒,将他的裤子扒了下来。 伴读一个激灵,飞奔而去。 另一个软瘫在地,屎尿齐流,翻了白眼。 东闾明莫名地看着这一切,他虽然也害怕,但不知怎么,觉得这只老虎并无什么恶意。 老虎用头在他的怀里蹭了蹭,蹲下了身子,用尾巴将东闾明卷了起来,甩在背上,迅速离开了。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东闾明像是在做梦,老虎并未从地上行走,而是几纵几跳,从屋檐和墙上飞奔。 东闾明紧紧地搂住老虎的脖子,笑着道:“你是和我姐姐做朋友的那只老虎吧。” 他听霍嬗说过,霍绾君和一只老虎是朋友,老虎从终南山来了皇宫吗? 老虎发出低吼,像是在回答。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把他们吓得半死,真是解气,只是那些夫子真是讨厌,”东闾明骑在老虎身上,将心里话说了个遍。 “你真够意思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东闾明得意地夹了夹小腿。 老虎低吼了一声,慢慢降落下来,将他放在路边,就不见了。东闾明瞧了瞧,这是每日回家的路,他慢腾腾地朝家走去,没多久,就听见东闾方在喊他。 东闾明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去,兴冲冲地讲起了老虎的故事。 “这件事,可不能让旁人知道了,”东闾方叮嘱,“不然老虎就不来找你了,若是宫里来人询问,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被我接回来了。” 说着吹了声口哨,东闾家的马车过了一阵也也赶了过来,东闾明从未觉得这么开心过。 回到家里没有多久,宫里果然来人询问,五皇子也匆忙赶来。 “霍姐姐,明哥他……”刘髆急的要命,若是东闾明出了事,只怕霍绾君再也不会理他。 却一抬眼,发现那个小东西正坐在厅堂里,笑嘻嘻地啃着果子。 “太好了,你没事就好,”刘髆松了一口气。 东闾明觉得刘髆没有刚认识时好看了,他觉得他只是刘髆的伴读,和老虎才是过命的交情。 刘髆护不住他这个朋友,但是老虎能。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霍绾君惊疑不定地看看弟弟,又看看刘髆。 得知椒房殿里发生的事,霍绾君的额角跳了跳,心下隐隐猜到了几分,看弟弟这一阵子都不开心,她趁机提出要求:“五皇子,明哥如此调皮,学业也跟不上,我想请您准许,不要让他再做伴读了。” 刘髆大吃一惊,脸色发红,郑重地道:“霍姐姐,明哥就如同我的弟弟一般,我会照顾好他的,你尽管放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父皇那里才下了旨意,不好违背。” 霍绾君沉默了一会,瞧了瞧弟弟,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后来,旁人和刘髆问起,东闾明都睁着疑惑的表情:“他们两个是不是在做梦?大哥来宫里接我,我就跟着他回来了,什么都没有看到,难道有老虎冲进了椒房殿吗?” 虎圈里的老虎好好地呆着,这一切就像是个荒诞的故事,两个伴读被吓得不轻,都不愿意再进宫做伴读。 只有东闾明逃不脱。 不过,从那之后,夫子们对他的要求也少了许多,刘髆经常会亲自送他回家,顺便在他家里逗留片刻,缠着姐姐说话。 89.教子 刘博心愿得偿,却还是闷闷不乐。 能够经常见到胖姐姐,吃东闾娘子做的糕点,这是他从小的期望,一旦实现,本以为会欣喜若狂,却没料到,人心自古不易满足,他依旧觉得还不够。 不过经常来东闾家,得知大侄子并不常来,到让刘髆略微舒心了点。 皇后和太子妃在忙着给大侄子找适龄的贵女,若是在长安城的贵女还可以碰个面,了解一下。远在其他诸侯国便只有派遣使者,描绘画像,观察贵女们的性情喜好。 那些打小就在椒房殿来往的贵女们,每次看到大侄子来了之后,脸色都格外的红润,风姿也更加的秀美。 可惜,刘髆觉得这些贵女们还没有大侄子长的美,自然也更比不上他,一个个妄自多情,真是好笑。 那都是卫皇后想用来拴住他的贵女,可依旧肖想着大侄子身边的位置。 每每这时,刘髆就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恶意,瞧着这些对着大侄子春心暗动的贵女们,觉得她们真是蠢透了。 人蠢还不老实。 刘髆想,这个世上再没有比胖姐姐恰恰好的小娘子了,清纯娇憨,质朴高洁。 因着这种暗暗的心情,叔侄二人的关系又好了起来,如同霍绾君没有回来时一样。 卫皇后有时候还慨叹:“孩子就是孩子,髆儿和进儿虽然是叔侄,却是一起长大,倒像兄弟了,一时好一时恼,隔一阵子又好了。” 大长秋凑趣,“皇后身边的孩子都是懂事的,五皇子知道皇后娘娘的好,皇长孙也教的极好。” “若是髆儿能选中那个贵女就好了,也不枉本宫为他安排一场,”卫皇后有些着急,刘髆也算是半大的小子了,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开窍。 “他现在还惦记着霍家的那个小娘子吗?”卫皇后想了想问。 大长秋犹豫了一番,“只是经常去东闾娘子家找伴读玩。” 卫皇后没有作声,男女之间的□□最是微妙,若是干涉的太早,反而不美。 当年若不是窦太主和陈皇后做的太过,惹得刘彻大怒,忍无可忍废后,她也未必能那么顺利地成为卫皇后,只怕就和李姬、王夫人一般,不是早早失宠,便是香消玉殒在这清冷的皇宫,淹没在刘彻宠爱过的女人们中间。 东闾娘子家不过是一介平民,好摆布的很。 何必为了这个和刘髆失心。 卫皇后轻轻靠在榻上,嗅着身侧的沉水香,微微地打盹。 大长秋悄悄放下珠帘,退了出去。 刘进对刘髆频频朝东闾家去,略有耳闻,但也并未在意。 若是刘进知晓刘髆怎么想,只怕会一笑置之,在刘进看来,自重生后,叔侄二人的关系并无变化,亲近或者疏远,都是刘髆一个人折腾来去。 刘髆和刘进的关系缓和了,金大郎和上官安的关系却在迅速地恶化。 这日,金大郎和上官安陪着刘髆叔侄二人遛马,一言不合扭打起来。 金大郎本是匈奴人,擅长近身摔跤,虽然上官安身材高大,继承了父亲的骁勇,和金大郎对阵,依旧吃了不少苦头。 两人打的气喘吁吁,却都依旧不愿意放手,多年的积怨,终于找到了光明正大的出口。 上官安将金大郎压在身上下,紧紧攥住金大郎的胳膊,用额头去撞击对方的鼻梁。金大郎却用小腿勾住上官安的腿,朝另一个方面扭,若是得成,上官安的腿只怕会断。 刘进打马疾奔而至,强勒住马,马蹄在地上刨了几下,打了个响鼻方才停。刘进一跃而下,立即走过来呵斥,“像什么样子?疯狗也似,再这样,以后别跟在本皇孙后面。” 刘髆紧跟过来,但并未下马,他微微撇嘴,这两个高大的莽汉,三天两头就相互挑衅,大侄子说的贴切,和疯狗又有什么区别。 真不屑看。 上官安松开了金大郎爬起来,怒道:“天天在皇上面前说我,你日后有本事将天鹅肉叨到嘴里来试试,霍娘子难道还会看上你这个外族人?” 这句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变。 金大郎从地面上跃起,大骂:“霍娘子若是应允了我的求婚,你就脱光了在我家门前学□□跳三圈。” 刘髆大怒,这两个畜生还在惦记着他的霍姐姐,他闲的无聊,让大侄子陪着自个一起去马场遛马,没想到到看到了这两个丑东西的好戏。 上次在东闾娘子家的接风宴上,刘髆就心存不满,只不过后来上官安出丑太过,他也就熄了心思。 金大郎和上官安两人说的激动,也不顾狼狈,立即就要击掌盟誓。 还未等两人的手掌碰在一起,刘髆的鞭子已经到了,每人抽了三鞭子,上官安的脸上被重重抽上了鞭痕。 两人嚎叫着蹦远,金大郎不解地喊了一声:“五皇子!” 上官安愤怒地捂住脸颊,一双眼睛里带着怨毒。 对着五皇子的突然发怒,他俩敢怒不敢言,但明显是及其不服,场面有些尴尬。 几人一起从小玩到大,刘髆虽然不怎么和他们亲近,但也从未如此动过怒。 一直没有作声的刘进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刘髆还欲再挥的鞭子,训斥道:“你们两人争斗何必要将霍娘子拉下水,若是今日的的事传了出去,小娘子家的名誉都被你们搞坏了,怨不得五叔生气,五叔的伴读还是霍娘子的弟弟呢,你们真是……” 上官安的鹰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了然。 金大郎满脸惭色,连忙对着刘髆和刘进施了一礼,“臣也是一时口快,竟然忘了这层,日后再也不提这事。” 上官安也跟着上前施了礼,保证不会再生事。 刘髆这才铁青着脸,抽了马儿一鞭,自个跑马去了。 刘进虽然是侄儿,却比刘髆大好几岁,事事都要照料着他,也不敢让他出事,立即也追了上去。 上官安和金大郎两人都觉得晦气,对望一眼,又匆匆移开了视线。 回到家中,上官安一直神思不属。 晚间,上官桀知道儿子和金大郎打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只有一根筋的异族人都打不过。” 上官夫人看着伤了脸的儿子,不满地道:“你十几年了,也没能将那个金日禅怎么样,又凭何训斥儿子?” 上官桀被噎的厉害,住了嘴。 以前霍光担任奉车都尉的时候,金日禅只是个小角色,他和霍光若是联盟,金日禅就一点选择都没有。 如今是霍嬗担任奉车都尉,而且之前两人还有些过节,霍嬗在终南山监造太乙观,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皇上也分外地欣赏霍嬗,上官桀知道比不过这个少年郎,便乖乖地收敛起来。 金日禅明面上谁也不帮谁,依旧维持着万年不变的中立,实际上,上官桀能够感受得到,金日禅是偏向于霍嬗的,金日禅的儿子金大郎在皇上身边做弄儿,又和皇孙、霍嬗等人交好。 时日长了,上官家的影响力会越来越低。 上官桀一直安慰自个,如今只是时运不济,在三人之中,暂且处于劣势罢了,只要他依旧能够得到皇上的欢心,就绝不能放弃。 儿子今天这一战,拱起了他心头存蓄了许久的怒火。 凭什么,老子斗不过人家老子,儿子也斗不过人家儿子。 上官桀愤恨地一拍桌子,“明日就去找官媒到东闾娘子家说亲。” 这块肥肉,他肖想了多年,现在已经闹得众人皆知,干脆就走了明路,到时候,若是能哄得皇上高兴,只怕还会下旨赐婚。 上官安缓缓地抬起头来,“父亲,我觉得五皇子对霍娘子特别不一样。” 金日禅知道了儿子又惹事,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火,一回到家中,就跺了儿子一脚,“脱了衣服看看。” 金大郎脱了衣服,胳膊腿上都是打架时留下来的於痕和轻伤,身上三道鞭印,格外的明显。 金夫人不舍地哭泣。 金日禅怒气冲冲地命人取来马鞭,在铜盆中浸了浸,又给了金大郎三鞭。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蠢货,做事情只靠一根筋,仗着皇上的宠爱老和旁人为敌,我是怎么教你的?”看着儿子在地上哀叫,金日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父亲,是我错了,只是上官安那样的蠢货总是肖想霍娘子……” “管你什么事?”金日禅的声音冷淡。 “我……” 金大郎也不知道究竟关自己什么事。 “你年纪大了,本就不该再陪着皇上在宫闱内厮混,若是闹出什么丑事来,我也救不了你。我们是匈奴人,是战俘,得到皇上的宠幸才能在大汉立足,这信任来之不易,却又极易失去。你动不动在外面招三惹四,若是引来了家族祸端,后果自负,”金日禅见儿子答不上来话,便迎头呵斥。 金大郎不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训诫,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带动了伤口,口中嘶嘶作声。 父亲的三鞭子比起五皇子的三鞭子,威力增加了几倍。 金夫人抽泣着上前,给儿子涂抹上药,嘴里还在念叨:“那个霍娘子是什么来头,你竟然为了她和上官大郎打架。我的儿子是不是已经大到知道喜欢小娘子了?这样引起男人争斗的小娘子不能要……” 金大郎被母亲的话打的有些愣怔。 90.选择 “母亲,霍娘子不是那样的人,我也没有……” 金大郎喃喃地道,声音越来越轻,父亲问他,关他什么事,是啊,关他什么事,若不是对霍娘子有意,自然不关他的事。 “没有最好!”金日禅闷声道:“以前父亲想替你求娶霍娘子,上官家也有此意,霍光一心想和上官结盟,后来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霍娘子的婚事他做不了主,自个也去了东海做太守,上官安又被霍娘子打了一顿,这件事情眼看着上官家和霍家不成了,父亲就想兴许是机会来了。可是,霍娘子又被送到了终南山去代替皇上修行,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奇怪。” 金大郎低垂着头,父亲愿意这样敞开来聊,意思便是想得清楚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那日是怎么因缘巧合,让霍娘子去了终南山,你还记得吗?”金日禅看着一根筋的大郎,不由得有些头疼,“那日,皇后娘娘差点下了懿旨,让霍娘子进椒房殿侍奉五皇子,却是皇孙一言,让霍娘子去了终南山。事后,五皇子还闹了好几次要去终南山修仙,皇上打了几顿才打过来。” “这次,你和上官安打架,五皇子发怒,难道你还不明白?”金日禅道:“你以后谨言慎行,小心别卷进了他们叔侄斗法,霍娘子再好,和金家无缘,你年岁也大了,早日成婚吧,你母亲会替你相看好人家。” 金大郎迷茫地瞧着父亲离去时晃动的珠帘,他和霍娘子今生无缘?五皇子看上了霍娘子?皇孙呢? 兴许是被鞭打的狠了,金大郎失去了知觉,当晚就发起了高热,请假在家中养伤。 上官安伤了脸颊,也请了假。 刘髆瞧不见他们二人,心情都好了不少。 刘彻听说金大郎和上官安打了一架,就双双请假不在御前陪侍,哈哈大笑,询问详情。 上官桀一脸羞愧地道:“别提了,那个不孝子为了几句话就和金大郎打在了一处,到底是小孩家。” 金日禅也顺着话,“大郎毕竟要年长些,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气,小郎君气血盛,有些好斗。” 两人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隐瞒,谁也不想再提这件事,若是触动了皇帝的兴致,乱点了鸳鸯谱,只怕后悔的日子在后头。 上官桀和金日禅都命夫人们速速给儿子定亲娶妻,也选了美貌的侍女让他们早日通晓人事。 有了漂亮的屋里人,又有了好婚事,儿子的心就消停了。 两个父亲都是这么想的。 可惜,刘进不想瞒着,他将这事告诉了霍嬗。 “什么?”霍嬗气的跳了起来,怪不得两个老东西都不敢在皇上面前掰扯清楚,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恨不得去将那两个敢惦记自个妹子的家伙暴打一顿,出出气。 混帐东西,一打架,岂不是败坏了妹妹的名声。 刘进按住霍嬗的手,“表哥,你稍安勿躁,胖头鱼今非昔比,处处招人惦记,夏姬是不是应当想个法子将她约束住,教些女红之类,少让她见外男?” “外男?”霍嬗回味了一下,可不是吗,刘髆年纪也不小了,总是见妹妹。 一想想刘髆做的事,霍嬗眯起了眼睛,有些认真地道:“表弟,绾君那个样子,和小姨有什么区别,若是嫁给什么皇孙贵族达官贵人,后院里一团乱,她肯定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小姨和舅舅都希望绾君能呆在身边,找个妥当人嫁了,东闾家本就是平民,嫁得低一点,只要夫妻恩爱,没有那些妾侍之类,就是好婚事。” 刘进的脸紧了一紧,干干笑了几声。 “表哥,你是不是想的太远了,姻缘天注定,岂是你说了什么就算的么?胖头鱼还没有及笄,就算现在相看婚事,要成亲,还得有几年呢,先过了眼下再说吧。” 霍嬗摸摸头,“也对,有个妹妹真是操心。” 刘进心想,我妹妹就不需要我操心,只怕是又要嫁给姑姑的儿子。 东闾娘子听了霍嬗回家说的话,觉得有道理,她在这些事情上本就不擅长,这些年,开始理家主持中馈,也算是勉勉强强支撑下来了。 她守在家里做事,也没有怎么出去交际过,女儿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还没有准备嫁妆,相看人家。 霍嬗的话,提醒了她。 在母亲的眼里,孩子们再大都是孩子。 霍绾君才回家没有多久,东闾娘子觉得女儿还小,母女二人还没有热乎够,怎么也想不到女儿的婚事上去。 “姐姐,一想到绾君就要嫁人,我真是……”东闾娘子又忍不住垂泪。 夏姬明白她的难过,女儿一上山几年,回来还没有多久,哪里想得到女儿快要及笄,接着婚事就近了,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媳妇,一年想见几面都难。 “妹妹别哭了,绾君聪明的很,就算是从头学起,也不算什么。这一阵子,进步还是蛮大,日后妹妹多给些嫁妆,好好为她挑个殷实人家,出门之后,也不用太为这些针线活发愁。” “……”东闾娘子哼唧了几声,“我还是想哭,我的女儿才回家这么点时间,就又要嫁人了……” 夏姬:“……” 男婚女嫁,是挡不住的事,东闾娘子哭归哭,还是开始督促女儿去夏姬那里学习如何管家、学习针线、厨艺和如何打扮。 夏姬被父母小小年纪就卖了做歌姬,后来入了冠军侯府做侍婢,非常幸运地怀上了孩子,只是霍去病死之前并未给她一个身份,也未娶妻。但夏姬素来是个聪明人,分府之后,从平阳公主府调来的那些老嬷嬷,都被她收服了去,一来二去的,到也弄的很像回事。 和霍光婚事的失败,让东闾娘子下定决心要让女儿过得比自个幸福一百倍,夏姬是一个会过好日子的女人。 “母亲,以前您并不管这些的啊,怎么突然这么严?”霍绾君拿着布头,在灯下学着缝补。 东闾明和东闾方坐在一旁玩耍,东闾正看着邸报,认真地揣摩着朝政和局势,东闾娘子就在一旁瞪着一双眼睛,守着女儿练习从夏姬那里学回来的针法,虽然她不怎么会做,但还是会看。 以前东闾娘子由着女儿,就算是做的不好,或者偷懒,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今儿特别的严厉。 “对啊,母亲,让姐姐和我们在一起玩一会吧,每天在皇宫里上学,我很少陪姐姐,”东闾明也在努力求情。 他很喜欢姐姐,姐姐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感情,就像是家里的大狗看着小狗一样。 母亲常常说,他小的时候,姐姐喜欢的很,亲自带着他,一天都舍不得放手,就是去外祖家,都要坚持带上。 姐姐总是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喜爱,而且因为有了姐姐,家里又来了哥哥,哥哥也对他极好。 “不行,”东闾娘子突然对儿子发了脾气,“你姐姐这么多年都在终南山上修行,没有学会这些,她若是出嫁了还没有学会,会被夫家嫌弃,你也不喜欢姐姐被夫家嫌弃不是?” 正在仔细琢磨邸报的东闾正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简掉了下来,发出了喀嚓嚓的响声,“外甥女就要嫁人了?姐姐,你什么时候看好的夫家?” 外甥女婿可得自己把关才成。 “姐姐要出嫁?”东闾明愤怒地跳了起来,两只小手胡乱挥舞,“我不让姐姐出嫁,姐姐才回家多久啊,就要嫁给别人了,我不让姐姐出嫁。” 说着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东闾娘子一想到女儿要嫁人,也是鼻头一酸,呜呜地哭了起来。 霍绾君被弄的头疼,她这辈子不想嫁人,上辈子嫁给上官安真是太可怕的体验。 “姐姐,你不要嫁人,我舍不得你,哥哥也舍不得你,”东闾明扑进了霍绾君的怀里,眼泪鼻涕一大把。 东闾方傻愣愣地坐在席子上,霍绾君若是嫁人,他是跟着霍绾君也嫁去夫家呢?还是留在东闾家呢? 这真是一个深刻的命题。 离开东闾家,他舍不得东闾一家人,可要是不跟着霍绾君,她受欺负了怎么办?他下了终南山,不就是割舍不下,想要护着她一生周全的吗? 东闾明哭的这么难过,小脸涨红,若是他跟着霍绾君走了,东闾明会不会更加的难过啊。 想到这里,东闾方的心抽紧了。 东闾正连忙将姐姐哄好,“姐姐,你好端端的哭什么?看看明哥都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你是给外甥女看上了那一家?这可得我这个做舅舅的相看好了才成。” “还没有给绾君找夫家呢,一想到绾君要嫁人,我就想哭,嬗哥说了,绾君都快及笄了,该学起来的都要赶紧学了,不然婚事怎么办呢?”东闾娘子有些失神,不留意将出主意的人说了出来。 东闾明气呼呼地想,霍哥哥真是多事。 “霍嬗这个小子,越来越像个大人了,这些事情还真的应该早作准备,”东闾正一拍大腿,觉得自个作为舅舅是忽略了,开始琢磨起来,如何给外甥女备好一份出彩的嫁妆。 东闾方松了口气,霍绾君要嫁人,还有一段时日,只是以后该怎么选呢? 91.强敌 霍嬗那里知道小堂弟对他有了怨气呢,在东闾明的眼中,霍嬗就是个多事的家伙,虽然是哥哥,但是有点讨厌。 东闾明自幼调皮,东闾娘子下不了狠心教孩子,东闾正并未成婚,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孩子。霍嬗就成了用来作比较的标杆,用来哄孩子听话。 东闾明调皮了,大人们会说霍嬗哥哥多听话。东闾明不识字,不爱读书,大人们会说霍嬗哥哥多么爱读书,多么能干。 霍嬗成了那个优秀的隔壁家的,亲戚家的孩子。 卖力气哭了一夜的东闾明有点不想去宫里上课,送他的东闾方也是满腹心事,一路上,一个嘟着嘴,一个垂着头,安静地倒了宫里。 东闾方这才从梦中惊醒一样,将东闾明抱下车。 刘进带着阿贤来给卫皇后请安,远远瞧见两个人没精打采的,笑嘻嘻地招呼东闾方,“小师兄,你和明哥闹别扭了么?” 东闾方和东闾明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瞧着东闾明的眼睛还有些肿,刘进笑的极为和善,轻轻拉了拉东闾明的小手,“跟本皇孙一起去椒房殿吧,小师兄,你就不用送他进去了。” 阿贤才从外地回来,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东闾方,却不知道东闾方已经做了胖头鱼的哥哥。 惊讶地看了看一身俗世打扮的东闾方,阿贤点了点头,称赞道:“还是这身打扮好看。” 东闾方瞧瞧俊俏的阿贤,脸微微地有些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夸奖过他的装束,就连霍绾君也只是说,穿上这身不像道士了。 刘进也笑嘻嘻地瞥了过来,东闾明得意地讲:“那是当然,都是我姐姐的主意,瞧瞧我这身衣服,虽然做的没有母亲做的精巧,但是配色却比母亲做的好看。” 刘进的笑容微微地有些僵。 阿贤怪异地看了看皇孙,便放东闾方脸红红地走了。 “你姐姐现在开始学着做衣服了吗?”刘进牵着东闾明,慢悠悠地朝宫门内的小车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东闾明先是将姐姐夸了一遍,接着触动心肠,像个大人一般叹气“真不知道嫁人有什么好。” “怎么?”刘进将他举进了车里,好奇地问。 “母亲和姨母都在家里逼着姐姐学厨艺,学女红,说是要嫁到夫家去,不会这些会被夫家嫌弃,姐姐才回家没有多久,母亲好狠心,就要将姐姐嫁出去……”说着说着,东闾明的脸又开始皱皱巴巴的了。 刘进的唇角微微翘起,抚了抚东闾明的小脑袋,“你说的极是,小娘子早早嫁人有什么好?要嫁人就要嫁给知根知底的,若是你姐姐所嫁非人,到以后才有的伤心呢。” 东闾明觉得找到了知音,一路上两人都在商量小娘子嫁给什么人好,说的热火朝天。 阿贤在一旁偷偷撇嘴,脸上极为平静。 到了椒房殿,刘进将东闾明放下,就去了卫皇后处请安。 东闾明一溜烟进了偏殿,皇子里只有刘髆一个念书,就直接安置在椒房殿的偏殿做日常的功课,若是想听大儒们的课,便跟着刘进等人去博望苑。 皇子的课程和太子的课程有很大的差别,只要学会君子六艺就可以了,做了诸侯王,自然有国相等人帮着治理国家。 而国相又是朝廷任免,听从朝廷的指挥,诸侯王只需要学会如何享福,如何会看皇上脸色,如何在律令的约束之内行事,好日子就可以过一辈子,还可以子子孙孙地传下去。 不奉诏他们一般都不会回到长安城,许多不受宠的诸侯王到了封地,即使父皇健在,十几年才去一次长安城,其余的日子,就是在封地里打发时光。 作为诸侯王,大道理略略懂得就可以了,但是打发时光的功课却一门都不能少。 不然,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又富又贵又闲得发慌,倒真是容易犯错误,而且容易犯大错。 东闾明做伴读,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做个玩伴,就连他自己都是这样觉得。 可是,刘髆却学的非常认真,也对东闾明要求颇高,闲得无聊,就会问询东闾明的功课。 刘髆比东闾明大几岁,小学的课程早已经学会,夫子教四书五经已经教的比较深了,所以抓东闾明的功课是一抓一个准。 另外两个伴读被吓得不愿意进宫,刘髆又不想再添新伴读,一间大殿里,只有两个学生,东闾明躲过了夫子的严刑,却躲不过五皇子。 起初刘髆也不是很情愿教东闾明,后来,却喜欢上了当小夫子,这种帮霍姐姐管弟弟的感觉真好。 “明哥,怎么比平时来晚了?”刘髆一边练字一边问。 要守时,这是刘髆对东闾明的要求。 “回五皇子,路上遇见了皇孙,皇孙多问了几句,就来的晚了,”东闾明笑嘻嘻地将刘进拉出来做挡箭牌。 “哦?大侄子来了?”刘髆扬了扬眉,摇摇头,问:“你的功课完成的如何?” 东闾明向来是玩的开心了,再做功课,昨天,他又哭又闹的,东闾方也忘了催他写功课,他也早就忘之脑后。 “……”东闾明唉声叹气,“诸事不顺啊,臣忘了,五皇子就看在臣伤心一晚的份上,忘了这一茬吧。” 刘髆:“……” 知道霍绾君快要及笄,被东闾娘子逼着在家里学女红,准备嫁人,刘髆并未和东闾明站在一个阵营里。 “霍姐姐长大了是要嫁人的,那一家的小娘子不要嫁人呢?要嫁就应当嫁一个了解的,对姐姐好的,不然嫁错人了多伤心啊,”刘髆看着一脸委屈的东闾明,说出了他的见解。 东闾明觉得这叔侄二人难道这么意见一致,都说姐姐要嫁个知根知底的好男人,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一天,刘髆催着夫子早点放学,又亲自送东闾明回家,一路上都在想怎么见霍绾君,说些亲近话,怎么在东闾娘子和东闾正面前表现一番。 可惜,从这天起,刘髆想见霍绾君就非常困难了。 东闾娘子推诿:“绾君在冠军侯府学针线,五皇子想吃民妇做的糕点吗?” 刘髆坐啊坐啊,茶水都喝了两壶,还是没有见到霍绾君回来,他又没有理由去冠军侯府找她,霍嬗这个时候还在宫里,只好悻悻地告辞了。 东闾娘子恭送刘髆出府,回过头来点着东闾明的小鼻子道:“以后让你姐姐少见外男,小娘子家长大了,要和外男避讳些。” “五皇子也要避讳吗?”东闾明问。 “那是自然,不然你姐姐名声坏了,只能给五皇子做妾,做妾能有什么好?”东闾娘子是决不允许女儿做妾的,大义上就差了一层。 拉着东闾明的耳朵,东闾娘子耳提面命了一番,才放过。 刘髆碰的钉子多了,也就知道了,如今东闾娘子觉得霍绾君大了,不能再让他们单独相处,就算是霍绾君被堵在了府里,两人说话,东闾娘子和东闾明必定相陪,有时候还要加上那个让他忌惮的东闾方。 越了解东闾方在东闾家的地位,刘髆就越忌讳。 他私下里问过小伴读,“不知道霍姐姐应当嫁给什么样的人才好。” 小伴读:“自然是知根知底的,对姐姐好,比姐姐成熟的小郎君,嫁过去要做正妻。” 东闾娘子耳提面命,刘进不断灌输,小伴读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 刘髆傻了眼,“什么?” 这些话怎么都像是说养在东闾娘子家的那个义子,东闾方。 难道东闾家有着这个打算?将霍绾君的师兄变成女婿? 可是这些话又不能直接去问霍绾君。 刘髆旁敲侧击:“明哥,你很喜欢你那个大哥?” “那是自然,”小伴读点点头。 “你母亲喜欢吗?”刘髆神色一紧。 “喜欢,母亲说哥哥老实、人勤快,对我们都很好,而且,以前在终南山,伴着姐姐长大,不然姐姐一个人好难熬,”小伴读口若悬河。 刘髆想了想,好像小伴读说过,东闾正要帮外甥女相看,相看过了才算数。 “你舅舅喜欢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刘髆问。 “当然喜欢了,收哥哥做义子,就是舅舅劝说母亲的呢,舅舅说,我还小,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郎君,哥哥年纪刚好,对姐姐又好,哥哥在终南山就和姐姐说好了,要把我们都当家人,”东闾明摇头晃脑,说的高兴。 刘髆的心就碎成一片一片。 上官夫人忙着给上官安找媳妇,长安城的贵女相看了不少,最近有意向的是丞相长史的女儿。 金大郎也收用了一个漂亮的屋里人,是个胡人,据说长得极好看,父皇说金大郎的婚事,要他点头才成。 上官安和金大郎再也没有提过霍娘子的事。 大侄子很少去东闾家。 刘髆才高兴了没有多久,却霍然发现,东闾娘子家竟然有着一个强敌。 这个强敌不显眼,但是和霍绾君很熟。 这个强敌长得不好看,但是能天天守着霍绾君。 他没有和霍绾君一起长大的七年,现在连单独见见霍绾君,说说知心话都不成了。 92.翅膀 刘髆想了几日,决定要用前程和权势拉拢东闾方在自个麾下。 父皇说过,只要是男儿都有野心。 刘波虽然尚未封王,但是可以收编一些壮士做自个的侍卫。 五皇子的侍卫,对于一个平民而言,已经算是登天梯了,日后封了王,身边的侍卫还可以再跟着攀升。 刘髆实在想不出东闾方拒绝的理由。 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刘髆还是打算做的更加礼贤下士一些。 东闾方很快就发觉了五皇子近来对他的异样。以前,刘髆对他也算客气,但这种客气里带着身在高位者的疏离,还有着淡淡的戒备。 刘髆是个皇子,东闾方明白,若不是看在小师妹的面上,只怕刘髆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对于东闾方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看在小师妹的面上,他又何尝愿意搭理刘髆? 森林中的老虎何时会和其他走兽交友?而且一座森林更容不下两只老虎。 如今,刘髆不时向东闾明打听他的消息,在相遇时也极力表现出亲近来。 东闾明也不得不回报以相应的热情,即使有些累。 毕竟东闾明还在五皇子的屋檐下。 过得两日,东闾方来接东闾明,被五皇子留在殿中,刘髆坐在莞席上,清风从大开的窗子吹进,他的笑容总是让人心生怜惜之意。 至少这一刻,东闾方对五皇子并没有半点不喜。 “你照顾东闾明非常用心,孤心中欢喜,想赐你玉带一条,”刘髆笑着拍了拍手,家人子献上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条墨玉带。 东闾明惊讶地张大嘴。 东闾方心中不喜,他早已将自个就当成是东闾家的人,而五皇子这番赏赐,让他就像是个有幸姓了东闾的仆人。 几番推辞,最终,刘髆命家人子上前为东闾方系上玉带,东闾方忍了许久,才没有将那个家人子推开。 僵硬的身体和生涩的表情,不知为何取悦了刘髆,他抚掌哈哈大笑:“东闾方这般打扮,温润如君子之风。” 这件事情,东闾方写信告诉了刘进,虽然和皇孙一起住在长安城,但两人很少见面,依旧保持着以往通信的习惯。 刘进哈哈大笑,将竹简随意地丢在了案几上,“五叔不简单呢,竟然学会了施恩。” 阿贤好奇地问:“五皇子这是想将东闾方收在麾下,还是想讨好霍娘子呢?” “理他呢,由着他折腾去吧,他现在连王都没有封,还不知道厉害。东闾家不会让霍娘子做侍妾,但也不能让她做王妃,祖母尚未给五叔安排引导成人的家人子,变数太多。” 阿贤叹口气:“五皇子果然是少年郎君,不知愁。” 刘进翻了个身,哼唧道:“阿贤,你有精神操心别人,不如操心操心我吧,那些贵女们都快烦死我了。” 阿贤叹口气,一样人一样命,皇孙那里像个少年。 东闾方这件事情也并未瞒着小师妹,霍绾君瞧着系上玉带的小师兄,笑着道:“这些东西,师兄若是想要,自然不会少,只是五皇子一片厚谊,师兄收下便是,不必介怀。” 对于方士来说,这些东西都是俗物。 以前,他们能将秸秆点化成金光闪闪的马车,又那里会在乎这些金玉? 只是霍绾君有些担心东闾方的前程。 在终南山上,功名利禄全是俗物,每日只需要修行和一日三餐,若是修炼到了一定境界,便可不饮不食。 可在俗世中,只有这些是不够的,将来小师兄难免要成家立业,动用法术,便会有所损伤,动用的越大,反噬的就越厉害。 靠方术谋财富,方术便会渐渐失灵,就像被皇帝处死的少翁和栾大一般。 霍绾君正没有头绪,这段时间,她和小师兄都在忙着适应下山后的俗世生活,尚未来得及为日后规划半点。 刘髆这种示好,就像是瞌睡有人递了枕头。 只是,东闾方跟随了刘髆,刘髆总要到封地上去,东闾方是跟去还是不跟去呢? 霍绾君也不能替小师兄拿主意。 等小师妹走后,东闾方将玉带转赠给了眼馋的东闾明,让他再三保证,不乱拿出去显摆,好生保管。 没过几日,刘髆又借故留饭,在偏殿摆了宴席与东闾兄弟共饮。 东闾明被人当作大人对待,颇有些飘飘然,觉得最近刘髆对自个这个伴读好了不少,回家时,也不时在母亲和舅舅面前说说五皇子的好话。 只有在东闾明求东闾方作证时,东闾方才会跟着附和几声。 整个椒房殿的人都知道五皇子非常看重东闾家的两个郎君,就连刘髆自个都觉得和兄弟两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近。 但东闾方并不这样认为,他丝毫没有感到刘髆的真心。 就在刘髆忙着拉拢东闾兄弟两时,卫皇后也在忙着收服刘髆的身心。 每隔一段时间,大长秋都要召唤几位贵女到椒房殿中侍奉卫皇后,这些贵女全部出自与卫家有亲的陈家、曹家、卫家、公孙家。 作为孝子刘髆得空的时候,总要在母后身边服侍。 贵女们和五皇子的年纪相差不大,这个年纪,正是易于互生情愫之时。 卫皇后想,总有那个贵女入了刘髆的眼。 大长秋见这些贵女们来来去去,都和刘髆的关系差不多远近,心中不免有些气馁。 “皇后娘娘,瞧着五皇子像是并未对霍娘子忘情,那些贵女们也颇有怨言,再这样下去……” 卫皇后对着铜镜,仔细瞧着鬓边的白发,毕竟是老了。 “这并不重要,髆儿尚不知人事,到了时候,少年郎的心思都会变化的,”卫皇后并不在意,淡淡地道:“至于那些贵女们,那个不想做王妃呢?难道髆儿还会缺王妃的人选不成?” “五皇子天人之姿,又是皇后娘娘身边长大的最小的皇子,自是不用愁,臣是担心贵女们拢不住五皇子的心,”大长秋想起五皇子对东闾兄弟日益看重,咬了咬牙道。 卫皇后轻轻摆了摆手,“刘家的儿郎那个不爱权势?又有那个不好美色?” 大长秋没有再说话,刘家的子孙都留着高祖的血,不仅长相俊美,而且喜好美色,追求权柄。 卫皇后撇了撇已经有些下垂的唇角,自嘲地道:“除了本宫的那个傻太子。” 刘据为了史良娣,不惜惹父亲不高兴,为了旁人让父亲不高兴的事情,她的儿子不知道做了多少。 “好在我有个好孙子,”卫皇后有些累了,大长秋上前轻轻地给卫皇后梳着头发,多年如一日地赞叹:“皇后娘娘有一头好头发。” 卫皇后淡淡地笑了一笑,人都老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当年这是一头多么好的头发,黑亮茂密柔顺。 在平阳公主府上,刘彻第一眼就看上了她的头发,当即就在公主府春风一度,将她接进了宫,可一入宫之后就将她忘之脑后。 男人的喜爱,呵呵! 入宫一年后再次相见,刘彻早已经忘了她,而她则一直艰难地在底层煎熬,见面时,她委屈又哀绝,哭着请求离宫,被刘彻拦下,两人旧情复燃,刘彻依旧是瞧上了她这一头乌发。 即使是在最苦的日子,卫皇后都没有怠慢过她的头发,发为肾之精华,血之余,头发这么好,一定能生儿子,刘彻就是这么想的,她也的确能生,也生了儿子。 岁月流逝,再好的头发也会由黑变白。 天下闻名的美人也有迟暮的一日。 男人不都一个样吗? 对于卫皇后来说,她早已不在乎这个男人宠幸谁,她只在乎她和她的子孙能否安稳。 刘髆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自然也希望刘髆能够永远地站在太子一边,这便是她一心想要促进几家贵女和刘髆成婚的原因。 至于刘髆念念不忘的霍娘子,怎么也夺不走王妃这个位置,不过是刘髆年幼时一段未曾得到的失落,即便是得到了也不一定能够抗拒岁月的无情,从珍珠变成砂砾的何其多,她又何必为了这个小娘子和一手带大的孩子闹不愉快? 只要不出格,卫皇后便不会管。 可刘髆正处在情窍似开未开的关头,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霍姐姐欢喜,为见不到霍姐姐而烦恼。 对于那些春心盎然的贵女们,他日渐厌烦,自觉像是一朵小花,被无数蜂蝶围绕,烦不胜烦,却无从解脱。 刘髆身边的夫子,非常尽职尽责,除了认真教导四书五经之外,竟然帮着刘髆想到了一点,霍姐姐要出嫁,被关在家中不得见外男,难道这些贵女们不需要这样吗? “母后,儿子大了,不方便和这些小娘子见面,周礼有云,七岁,男女不同席,我是不是应当避讳些?”刘髆鼓足勇气,在彩衣娱亲之后,提出了自个的看法。 卫皇后微微眯了眯凤眼,眼角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声音也不在悦耳:“儿子大了,母亲老了,竟然还需要儿子来提醒,是否合乎礼法。” 儿大不由娘,儿子翅膀硬了…… 刘髆惶恐地看着卫皇后,“儿子只是今日听夫子讲《周礼》,突然想到了,若是……” 大长秋立即上前,“在皇后娘娘的眼里,五皇子和那些表姐妹们都不过还是孩子罢了,自家亲戚,不需要那么多的讲究。” 刘髆垂下了头,放弃了反抗,轻声道:“母后,儿子……” “本宫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想歇歇,你们都下去吧,”卫皇后打断了刘髆的话,面上一片倦容。 刘髆愣了愣,看向大长秋,大长秋点了点头,两人都退下了。 “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总是觉得疲倦,五皇子……”大长秋站在廊下,轻声解释。 刘髆一脸凝重地点点头,他也知道母后身子不好,老的很快。 近来,太子哥哥常常来殿中问候母后身体,而父皇坐坐就走,身体强健,依旧不断地宠幸美人,前几年还给他添了个小妹妹。 大长秋照旧安排着贵女们入殿陪侍,刘髆再也不提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来。 霍绾君在家里静静坐着绣花,她终于能够将一朵花绣的似模似样了,夏姬指点她的针线许久,总算是能够略略舒心一回。 “你这个徒弟,真是堕了我的威名,若是再绣不出花来,我都无颜见你舅舅了,”夏姬松了口气,随意地道。 为什么不是无颜见母亲,而是舅舅呢? 霍绾君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夏姬,总觉得有些不对头。 93.金大郎 刘髆的那点挣扎就像是清晨树梢上滴落的露珠,在池面上敲打出涟漪,便又消逝不见。 这些事,霍绾君一点都不知道。 即便知道了,她也不会太在意。 在她眼里,刘髆就是个孩子,他对她的执念来自失去生母的悲伤和恐惧,那时她恰好出现,相伴了这么一段日子,那点温暖日积月累,就成了挥之不去的情感,而这和男女之间的情愫相差太远。 至于情愫,霍绾君也甚觉迷茫。 前世,她对上官安带有期望,最后是失望。 今生,她还能对旁人带有期望和喜爱吗? 当母亲对五皇子来访严阵以待时,霍绾君也意识到,因为年纪的缘故,五皇子和她的友情很难继续下去,长此以往,两人之间唯余“情分”二字。 人若是可以一直不长大该有多好,霍绾君在被迫学习如何做一个小娘子时,抽空还是会感叹一下。 而夏姬温柔的像是春风,日子有功,在这春风的吹拂下,霍绾君已经在穿衣打扮女红上略有进益。 每天在冠军侯府呆一阵子,已经养成了习惯,东闾娘子有时陪着,有时不。 有时两府就合在一起进夕食,都是亲人,席上也就不太讲究那些食不言的规矩,开心起来,就连东闾方都能说几句笑话。 这样的日子真好,霍绾君有些伤感,再过不了多久,母亲就要逼着她嫁人了,这辈子能嫁个好人吗? 可无论她是否愿意,日子总是不断地往前走。 霍嬗偶尔也会调笑几句,但是紧接着,霍绾君也会报复,对夏姬道:“哥哥也要娶媳妇才是。” 瞧着脸红红的霍嬗,夏姬的唇角翘起,“霍家人丁稀少,的确应当考虑这事。” 东闾正也在一旁帮腔,“嬗哥的确应当早日成亲,让你母亲放得下心。” 夏姬不说话。 霍嬗抬起头来,眼睛发亮:“舅舅才该排在我前面呢。” 东闾正摇手:“舅舅被蛇蝎心肠的女人吓怕了,世上的好女人太少,舅舅就算碰到了,人家也已经成婚生子。舅舅这一生……哎……你莫要学我便是。” 众人:“……” 东闾娘子到了晚间,扭着弟弟不放,一心要让弟弟娶妻,给东闾家续个香火。 “东闾家的这些人太坏了,我不想将这样的血脉传下去,”东闾正想起来还在狱中蹲着不死的老头子就心烦。 过了几日,东闾正就去了蜀郡给皇长孙办事去了。 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东闾正走后没有多久,霍绾君就发现,霍嬗有些古怪。 夏姬也有些焦灼,霍绾君隐隐有些不安,霍嬗近来的脸色很不好,但问他什么,却又不说,只是叹口气,摸一摸霍绾君的发顶。 两人都知道霍嬗有心事,又都以为对方知道,试探一番,结果却都不知。 “儿子大了,心里能存住事情了,”夏姬一边用绣花针在头发中润了润,一边慨叹。 几年前,儿子连要不要争取太乙观建造的职位都要询问她的意见,而现在,已经能将事情瞒在心里。 这个时候,做母亲的没有不失落的,但也只能接受。 谁家的幼鹰不是在空中翱翔,那有跟着母亲缩在窝里的,霍嬗可不是在地面上走动,有几颗谷粒就满足的鸡。 夏姬和霍绾君都明白这一点,两人绣花绣的累了,喝了会茶,又拿起花样子在看,侍女匆匆地进来禀报:“侯爷回来了,被皇长孙抬回来的。” “什么?”夏姬一急,猛地站起身来,针线筐子掉在地上,洒落一地的绣花针和布头。 侍女也吓了一跳,霍绾君将夏姬扶住,呵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会慢慢将话说清楚?” “侯爷喝醉了,情形有些不太好,皇长孙将他抬回来的。” 原来是喝醉了,夏姬松了口气。腿也软了下来。 年前,霍嬗和李禹一战,李禹断了肋骨,霍嬗断了腿,那时,夏姬紧张的一夜没有睡,头发都白了一绺。 看到儿子断了腿,被抬回来,夏姬反而心情平静了。 霍李两家的恩怨,在李敢的儿子和霍去病的儿子之间得以了结。 霍嬗也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了霍家的领头人,在皇帝眼中,霍嬗才能代表霍家,霍家也因为霍去病父子二人方算是个大族。 即便霍嬗是霍家私生子的庶子,霍家本家依旧承认了霍嬗的地位,即便是嫡系霍光这一支,也要听从霍嬗的吩咐。 从那之后,京城无人敢招惹霍嬗,一向勇猛,连猛虎都敢豁出命来相搏的李禹都和霍嬗只打了个平手,其他人自然要掂量一番自个的本钱。 夏姬也对儿子的血性有了新的认识。 这几年的历练,的确让霍嬗脱胎换骨,夏姬既感觉到欣慰,又更增加了担忧。 见霍嬗愁眉不展,心中有事,夏姬就特别害怕儿子出事。 大树有做大树的危险和苦恼,不起眼不成器的灌木说不定活的还更加长久,霍嬗成长的越快,越被世人肯定,危险和苦恼也就越多,终会有一日,超出他的承载。 霍绾君扶着夏姬,朝霍嬗的院子赶去。 刘进和阿贤二人,已经将霍嬗安顿了下来,还上了衣物,塞进了被子,屋子里都全是酒味,霍嬗今日喝了不少的酒。 侍女们下去准备醒酒汤。 见儿子喝的人事不省,夏姬有些失神,慢慢坐在霍嬗的床边,幽幽地问:“皇孙,能否说一说,吾儿为何喝成这样?” 刘进双眉紧锁,俊美的脸上浮上一层怅然,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和沧桑,“夏姬,你也不用担心这些,只怕霍嬗醒来到还更难过。金大郎死了,我们谁也没有法子救出他来,便是为他报仇亦不能,他是被他父亲所杀。” 说罢,看了看霍绾君。 原本还在担心霍嬗的霍绾君,有些怪怨刘进不看着哥哥,听了这话呆若木鸡,像是被雷劈得魂不附体。 她的心中升起许多复杂的情绪,其中悲伧和无力占了绝大部分。 金大郎终究还是死了么? 依旧是像前世一般被他父亲杀死? 金大郎前世如何,霍绾君并不知道,但今生霍嬗和刘进都与他交好,总是督促着他收敛不妥当的言行。 霍绾君本以为,他的命运是能够改变的,就像霍嬗,就像她的家人。 然而命运总有其特定的轨迹,比如说金大郎的死。 刘进看霍绾君的模样,心里明白她的感受,与霍绾君相比,刘进的心中才是掀起了惊天巨浪。 金大郎是个直率的匈奴少年,受皇祖父的宠爱,和皇祖父在一起也是没大没小。 前世因为金日禅见祖父午睡时,金大郎和家人子调笑,认为此子会给家里带来大麻烦,便将金大郎杀了。 这件事情让皇祖父伤心了许久,金日禅认为做臣子的应当有做臣子的样子,坚持认为自个有道理,皇祖父伤心过了之后,便更加的信任金日禅。 现在想想,当时霍光、上官桀两人联盟,金日禅只想中立,并不想依附霍光和上官桀二人,杀子兴许是被逼,兴许是看到了危机不得已,但无论如何,金日禅杀子取信于皇祖父是成功了。 一直到太子府覆灭的时候,金日禅都是皇祖父最信任的大臣之一,即使霍光和上官桀联盟联姻,也依旧动摇不了他的地位。 但是,今生形势已经发生了改变,霍嬗和上官桀对峙,金日禅置身事外,金大郎和他们交好,行至已经收敛了不少,为何依旧死于此? 聪慧如刘进也实在想不出这个原因。 霍嬗还能因为替好友难过伤心大醉一场,而他却连大醉的心情都没有,太子府一夜之间巢覆卵灭的命运,是不是依旧无法改变? 他也许做得还不够? 究竟是那里出了错? 刘进恨不得拉住霍绾君的手,让她将她的秘密全部倒出来,他死之后,朝中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但他依旧木然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轻轻地张了张嘴,“胖头鱼,表哥醒来,你叫他别太难过,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这其中必有隐情。” 霍绾君木然地点了点头,看向刘进的眼神中分明带上了浓浓的悲悯。 刘进被这眼神刺得心里发痛,胖头鱼是在同情和可怜他,也是在哀伤这命终究躲不过吗? 他垂下了头。 夏姬也被这个消息打的出不来气,金日禅真是下得去手,霍嬗是个重感情之人,怎么会不难过。 金大郎神气飞扬的面容,湛蓝的眼珠,就连夏姬这个守寡之人,偶尔也会因他活的那般朝气蓬勃而被鼓舞。 这样的孩子,竟然死于他自个的父亲之手。 这些都是金家的私事,外人怎能插手,就算是报仇,也没有出手的资格。 长叹了一口气,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夏姬道:“多谢皇孙看护着嬗哥。” “都是表亲,一条藤上的瓜,自然要相互照应着,”刘进回答,又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霍绾君,点头致意,就告辞去了。 听了这样的话,霍绾君突然很想哭。 94.安慰 东闾娘子叹口气,手指发颤,抚摸着霍绾君的头,声音软软地道:“绾君若是想哭就哭吧,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父亲都疼爱子女,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为了家族,为了某些东西,有些人并不在乎自个的儿女,有些人即使在乎也在乎不起。” 真是狠心的父亲呢。 霍绾君的心口闷疼,她想起了外祖父和父亲,再也忍不住抱住母亲哽咽了起来,她为自个庆幸,为金大郎伤心,她至少有一个愿意为了她和弟弟敢于反抗的母亲,而金大郎什么都没有。 那个毛发浓密,身材高大,眼睛湛蓝的少年郎就这么死了。 她前世也是这般惨的。 更让她难过的是,她不忍心看到刘进死,却又没有能耐抗拒天命。 能救霍嬗和亲人,是源于幸运,这份幸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皇长孙,而改变太子命格这样的事,她不敢想象。 她欠下了刘进的债,却可能没有办法还。 霍绾君越哭越伤心,东闾娘子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无声垂泪。 “母亲,姐姐,我们回来了,”东闾明跳着进了厅堂,就愣在了那里,小小的嘴唇微微张开,被吓得发不出声音,直到东闾方也跟着进来。 “哥哥……”东闾明仰视着东闾方,两颗大大的眼珠充满了疑问,家里的这两个女人是怎么了? 东闾方脸色有些难看,视线停留在这母女二人身上,摊开手,摇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离开家的时候,都还好好的。 大哭一场之后,母女二人方平静下来,东闾兄弟一直静悄悄地看着她们,既不安慰,也不询问,像是被吓傻了。 “母亲,妹妹,可是有什么难题?”见她们脸上的泪痕已干,东闾方的声音低沉,让人听了便有安全之感。 “没什么,金大郎那个可怜的孩子死了,被他父亲……哎……我和绾君想起来了家里的很多事,也替那个孩子难过,”东闾娘子叹了口气,“虎毒都不食子啊,怎么想的呢……” 东闾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确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霍绾君一晚上兴致都不高,东闾明道:“怪不得五皇子今天也没有什么兴致,金大哥很喜欢逗我玩的,金大哥的父亲真可怕。” 东闾娘子将他搂在怀里,心有余悸地摸了又摸,“我的儿,母亲会护着你的。” 夜晚的天空像是个到过来的锅,将他们都装在里面。 刘进仰望着星空,希望老天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在终南山上,刘进曾经央求小师兄带他去求见过李真人。 自从李真人收下霍绾君,却总说她没有仙缘,他就觉得,李真人知道一切,却不会泄露,若是幸运,他应当能够问出些什么。 一个不为世俗所动的人,自然也不会因为世俗而泄露他的秘密。 他果然是幸运的,如愿见到了李真人。 他也是不幸的,李真人告诉他,天机不可泄露,但他能和霍绾君重活一世,世事便会有所改变,但能改变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 刘进非常失望。 他每次去终南山找霍绾君和霍嬗,都要想办法求见李真人,有时候,他甚至羡慕霍绾君,能够在终南山上和李真人作伴,这样的福元,终会有报。 霍绾君想求得甚少,少到他都能满足她的愿望。 但他的所求就没有简单了。 李真人最终告诉他,大汉始皇帝刘邦斩白蛇起义,尊重火德,高祖为母亲感应赤龙所生,为赤帝之子,但是大汉有难,将会断了传承,天帝派真人赤精子下山传道,帮助大汉延续龙脉传承。 但赤精子下山一说,李真人说是在闭关过程中所感悟到的,而他尚未成仙,感悟并不深刻。 刘进回味了许久,觉得自个和胖头鱼的重生兴许是赤精子延续传承的一种方式。 李真人未置可否,只说若是大汉传承将来会断,乃是果,要改变果,必将改变因。 昨日之事,今日之因,今日之果,明日之因,这便是因果。 他和霍绾君都在因果之中,每个人都在因果之中。 刘进仰望星空,大汉若是断了传承,则必是其中某一代君王交替之间出了错,那么是不是在这一代呢? 若是改变了太子府的命运,大汉的传承是不是就不会中断? 他不知道天命是什么,但他必须得试一试。 因为他不想如同前世一样的死去,和向往长生不老的皇祖父不同,刘进既然相信了大汉有命脉传承,那么就会相信新旧更替。 有生就有死,若是一个皇帝长生不老,寿与天齐,那么还要传承做什么?皇子皇孙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既然皇帝都是必死的,刘进只是希望这辈子换种死法,他向往掌握住自个的生死,至少能够死的更加温暖和体面一些。 “胖头鱼,你肯不肯帮我?”刘进仰望着星空,轻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同样的星空下,霍绾君和东闾方坐在树上,轻声说着道法。 “小师兄,世间万物皆有道,你说世间究竟能否改变?”霍绾君在树梢上仰望着天边最亮的一颗星星。 东闾方沉吟了半响:“应当能够改变。” “若是有人能改变当下,希望能够改变以后,那么她究竟能不能改变将以后?究竟怎样才能改变以后?”霍绾君叹了口气。 夜空下,她的眸子和星空交相辉映,是那样的美丽。 东闾方看着自个的小师妹,象是又回到了终南山,他笑嘻嘻地道:“这个需要师父来回答,师兄应当也能回答出来这个问题。” 说完之后,东闾方笑不出来了。 这里不是终南山,这里是长安城的东闾家。 这里没有森林和山谷,这里只有树梢和花园。 师父已经飞升,在天上做神仙,不知道神仙好不好做。 大师兄改变了他死的时辰,但依旧没有改变结局,大师兄依旧死了,依旧投胎转世,等着二师兄接他回终南山,继续修行,等着机缘成仙。 至于,最后的结果,不是修成,便是修不成,他们都不知道结果,但并不代表结果已经写下。 霍绾君也同样想到了这些,是啊,大师兄改变了过程中的一小段,但并没有改变结果。 而她改变了过程,貌似改变了结果,是真的改变了吗? 霍绾君低垂下头,手心里突然增加了一个葫芦,温温的让人心境平和,这是大师兄的葫芦,只要她想起了大师兄,这个葫芦就会出现。 她以为大师兄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些什么,后来才知道,只有她有,她百思不其解。 霍绾君有些无奈和困惑地看着这个葫芦,大师兄送这个葫芦做什么呢?这是一个因,还是一个果? 沉默的夜。 霍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疼的像是被刀劈开一般。 昨夜喝的酩酊大醉,皇孙依旧保持着清醒,是皇孙将他送了回来,表弟总是这么可靠。 霍嬗身着白色的中衣,软软地瘫在床上,他不想去上朝,不想面对金日禅。 他的叔叔虽然宠妾灭妻,但是有迹可循。 也多次用软刀子割人,将小姨和妹妹逼到绝路上,也许正是因为霍光是一个喜欢权衡,喜欢讲礼仪的人,这些软刀子,最终并未产生效果。 但金日禅行动果决,事发到金大郎死并未超过半日的时间,他陪着金大郎担惊受怕了好几日,甚至金大郎都决定去向皇上坦白,可是每次金大郎都最终放弃了,理由便是,不管皇上是否原谅和宽恕,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杀了他。 霍嬗不相信那样沉默温和的金日禅大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结果,是他太天真了。 “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不帮金大郎拿主意,若是早些告诉皇上,金大郎不会死,皇上不会难过,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外表温和,但是转眼就可以杀了骨肉,难道因为他的儿子多,他就可以不在乎这个儿子吗?”霍嬗昨日这般告诉皇孙,他的心里憋得实在太苦。 皇孙只是不停地给他斟酒。 他问皇孙:“为什么这样?金大郎将他的父亲视为神明,但是他的父亲并不看重他的命。” 皇孙低低地道:“这是金大郎的命,他的命。” 金大郎这样的少年,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太深的城府,并不适合入宫,年纪大了之后,应当被任命为虎贲或者郎官,但依旧作为弄儿随侍在皇帝的左右。 无数个理由都不应当在宫里逗留下去,无数个机会应当远离这样的结局,然而,金大郎死了,这就是命。 霍嬗大怒,喝了无数的酒,他道:“为什么?我不服。” “我也不服,”刘进低低地道。 然后他就喝醉了。 “你现在好点了吗?”夏姬不知何时进来,自从儿子长大后,她就很少进霍嬗的寝居。 霍嬗犹豫了一下,“母亲,我今日不想入宫。” 夏姬叹了口气,“不要因为旁人的事,影响自己的心,绾君这个孩子哭了许久,今早上也叫人传话,今天不来学针线,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能够让人放心得下。皇上为了金大郎难过伤心,你难道不应当去安慰他吗?人老了,都不喜欢身边的人离别。” 皇上,霍嬗想,他的确将皇上忘记了。 皇上年纪大了,最不喜欢生离死别,皇上一直关爱着他,可在皇上难过的时候,他却不能安慰皇上。 霍嬗站了起来。 95.嘲讽 德政殿外,中常侍心烦意乱地站在殿门处,半倾着身子,关注地听着殿内的声响,阶下,金日禅跪在太阳底下,涕泪横流。 霍嬗脸色苍白地走了过来,瞧见金日禅,冷冷刺了一句,“金大人不该回去给金大郎办丧事吗?在这里做什么?” 真是忠君呢! 金日禅并不言语。 一旁上官桀和上官安父子二人也倒了,上官桀一脸的惋惜之意,“翁叔,你这真是,大郎多么好的孩子,怨不得皇上难过。” 上官安的鹰眼在金日禅的脸上扫去,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金日禅半响才回话,“这孩子犯了宫规,该死。” “哼,”霍嬗怒气冲冲地朝中常侍走去,“皇上……” 中常侍摇了摇头,“皇上昨天难过的不行,今天本来还好,可见到金大人,气又兜了起来。” 那么现在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霍嬗也陪着中常侍站在廊下,他懒得看上官父子,也不想看金日禅,这三个同僚之中,原本以为金日禅是个好的,结果都是畜生。 金日禅的影子越来越短,太阳也慢慢地移到了正中。 眼见到了辅食时分,金日禅在地上不断叩首,大声道:“皇上若是为大郎伤心,不思饮食,大郎走的也不安心,金家万死难辞其咎,请皇上保重龙体。” 太子刘据匆匆赶了来,听说父皇不思饮食,便带着儿子们一起来哄父皇开心。 见金日禅这个样子,刘据叹道:“金大人实在太过了,虽然说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但父子之间,怎能如此?” 金日禅叹了口气,虽然跪了几个时辰,但并不懈怠,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打湿,但腰身依旧挺直,“回禀太子殿下,臣和儿子大郎父子情深,但国法先于父子之情,儿子犯了宫规,臣亲手结果了他,先全了君臣大义,也全了父子之情,大郎死之前,也并未怨怪臣,要怪就怪他的命。” 又是命呢,刘进紧抿着唇,带着弟弟们站在太子身后。 霍嬗的眼睛里冒出火光来。 刘据不再说话,叹了口气,匆匆朝殿内走去。 德政殿向来是开大朝会所用,今日皇上不知为何,去了德政殿,但又没心思看奏折,抚着额头,一幅气的头疼的样子。 刘中叹了口气,轻声议论:“太忍心,这是易牙才能做出来的事。” 刘进没有说话。 三弟刘远插话,“二哥,易牙是蒸了孩子给齐桓公吃以表忠心,但金大人并非如此,他这样做虽然让人无法指责,但也不符合圣人的宽仁之道。” 刘据道:“即使是律令也允许亲亲相隐,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这是天性。孔子曰:“吾党之直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虽然金大人对父亲忠心耿耿,但孤实在不能理解金大人的做法。” 刘中和刘远都点点头,一起叹息。 原本就心情郁积,倚在案前的刘彻,瞧见刘据带了三个孙子来,也并没有什么欢喜之情,说了几句话就觉得更加憋闷。 “皇祖父,孙儿饿了,难道皇祖父不留饭了么?”刘进睁大眼睛瞧着戾气已经浮上眼角的刘彻。 这个孙儿好歹没有用那些大道理来烦他,刘彻抚了抚头,笑着道:“留,让他们传膳吧,朕也饿了。” 刘髆也来了,笑嘻嘻地道:“还是父皇这里的菜味道好吃。” 刘据很喜欢这个幼弟,当成儿子来看,笑着道:“五弟更加俊秀了,父亲见到你,心花都开了,真不知道那一家的小娘子能够有这个福气,父皇,五弟什么时候封王开府啊?上次五弟出门,街边上许多小娘子都想丢荷包给他。” 刘进凑了过来,扬起小脸求表扬,“父亲,儿子也不比五叔差呀。” “还是你五叔长得好,”刘据拉过刘髆笑着道:“有你五叔在前,你便只能排第二了。” “我这是尊重长辈,”刘进撇撇嘴。 刘髆鼓着眼睛:“……” 众人:“哈哈。” 刘彻的心思慢慢给带开了,殿内也有说有笑起来。 金日禅还跪在下面,刘彻命中常侍传话,“回去好好安葬。” 接着连一句话都不想对金日禅说了。 “就是养一条狗,在我身边陪伴了这么多年了,说杀就杀,于心何忍,又不是什么大过错,朕都能原谅的事,他偏偏要杀人,”刘彻向来是个随心意的皇帝,年幼时被祖母、母亲、舅舅、姑母、还有其他的皇叔掣肘,等到能够将权柄握在手中之时,做什么说什么全都不过“随心”二字。 刑罚二字对于他喜欢的人,不过是虚设,用来堵泱泱众口而已。 可是,谁知道他能喜欢多久呢?对于厌憎的人,刘彻也会要求严刑。 刘髆低下了头。 “儿子也觉得金大人所为过了,他虽然做的让人无法挑剔,可也太过忍心,与情字说不通,”刘据认真地道。 难得父子二人竟然意见如此一致。 刘彻撩了撩眼皮,这个傻儿子也不全是和自个做对,本来想着心情不好,又要被这个总是看法相左的儿子违拗,他怒气上来,难免记恨儿子,索性想将他早早打发走了事,没料到孙子歪缠。 “你觉得父子之间当如何?”刘彻抬了抬眼皮问。 刘据答:“自然是子不言父之过,但也应当父为子隐,若不然,只有国法,父子之情又何存呢?人非禽兽,”说着,忍不住看了眼刘中。 刘彻看了那一眼,想起来了李中人做的事,虽然嫌弃这个儿子当初竟然想纳李中人来缓解李家、卫家、霍家的纠葛有些傻,但毕竟也出自一片仁厚之心。李中人自尽,这件事情也就被压了下来,刘据这么做,一半也是为了刘中这个儿子。 “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刘彻突然叹了口气。 这句话言犹未尽,刘据却懂了,立即上前道:“父亲所虑几个弟弟,就像儿子担忧几个孩子一样,儿子一定好好照顾弟弟们。” “父亲也不会让你难做,父亲老了,”刘彻又叹。 刘据点头,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父亲会让五弟早日到封地上去,但是又舍不得五弟早日去封地。 做父母的人都疼爱幺儿,而且刘髆也非常招人疼,卫皇后养着刘髆,都非常的舍不得。 一顿饭毕,皇上累了,要去歇息,让儿子带着孙子们回去。 中常侍松了口气。 刘髆出了殿门,对太子道:“太子哥哥,我想找大侄子说几句话。” 刘中的眼中闪过一丝嫉恨。 最得皇祖父疼爱的五叔,也只瞧得上刘进,只因为刘进是嫡长子吗? 刘据笑着道:“你两个到话多,什么时候去太子府耍耍,太子妃还惦记着你呢,宁儿也说喜欢五叔,总念叨你为什么不来玩了。” 刘髆和卫家、太子府走动的比和李家不知亲近了多少倍。 “等封了王罢,最近天天都在练习礼仪,宗正的要求太多,还不断地挑日子,这一阵连博望苑都没有空去,”刘髆像个日理万机的小大人一般。 刘进微微笑着,上前牵了刘髆的手,“五叔,我陪你去了,要不要叫上霍表哥?” 霍嬗和刘进陪着刘髆进了椒房殿的偏殿,东闾明已经进过辅食,在外面溜达消食,夫子去别处休憩去了。 刘髆支吾半天才道:“金大郎之死,孤也没想到,那日金大郎和家人子有私之事,突然被爆了出来,当时孤也在父皇身边服侍。这样的事情,父皇兴许会将那家人子赏给金大郎,再处罚一二,但当时孤不知怎么,并未解围,反而讽刺了几句,谁知道……” 这件事情让刘髆难过,当时他记恨金大郎肖想霍绾君,又不检点,和宫女有私,所以在旁煽风点火地说了几句,为的也不过是让金大郎受点教训罢了。 金大郎之死,压得刘髆撑不住,自觉害了金大郎。 霍嬗低头,“金大郎自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与那个家人子弄到一处去了,他还找我想过办法,他一直说金大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会杀了他,我也很后悔,那几日应当替他给皇上求情,早点叫破此事,说不定金大郎也不用死。” 刘进看了看两个人,沉吟半响,“以后五叔封了王,一言一行都关乎国内子民的生死,不能太随性了,就以金大郎之事作为教训,铭记在心即可,也不要太自责。金大郎这件事情犯了,必死无疑,哎……金大郎在宫里这么多年,要和那个家人子有私早就该有了,这事只怕另有可疑之处。” 三人都沉默了。 宫里的风浪太多,刘髆突然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冷。 过了一阵,刘髆又道:“我们三人去金家吊唁吧。” 三人去了金家,灵堂上,金日禅的神色憔悴,看着也是心疼这个儿子的。 刘进心想,金日禅能够得到皇祖父的厚爱也是有道理的,这两个人都心狠,爱也爱,但狠也狠。 前世,皇祖父听了人家撺掇,就能连儿子的面都不见,命人诛杀殆尽,斩草除根。 金日禅这般对待金大郎,两人真是惺惺相惜了,一对好君臣。 “金大人何必如此,金大郎早已知道自个必死无疑,我一直暗恨,未能在他死前数日向皇上揭露此事,说不定还能留他一命,”看着两个眼睛深深凹进去的金日禅,哀啼得昏死过去的金夫人,霍嬗心里憋着火,还是忍不住要刺一刺。 刘髆和刘进虽未说什么重话,但那眼神也已经将内心所想说的干净。 金二郎金赏站在父亲身边,动了动嘴,还未说话,眼泪就下来了。 “你们能够将大郎当作兄弟对待,也不枉大郎与你们相识一场,臣为何如此做,大郎是清楚的。大郎是臣的嫡长子,本想等他年长,请旨去军中效力。大郎去时,并无怨言。金家会记住大郎做的一切,”金日禅的蓝色眼珠里盛满了悲哀,但说出来的话,依旧是那么的无懈可击。 霍嬗愤恨地瞪了金日禅一眼,“我们走。” 真是呆不下去了。 出了金府的门,金赏追了上来,“霍哥哥,等等我。” 金大郎对两个弟弟非常照顾,金赏和他们也都相识,见他在身后追,三人停了下来。 金赏对着刘进和刘髆施了一礼,拉着霍嬗走到了一边,“借一步说话。” “霍哥哥,你对大哥好,我们都知道,大哥死时的确没有怨言。” “我们金家的祖先因为不谨言慎行,丢掉了命和部落,父亲本是王子,也只能被献给大汉做奴隶,无法照顾弟弟和妹妹们,祖母哭瞎了眼睛。后来有幸得到天子厚爱,金家才摆脱了作为奴隶的命运。” “父亲说大哥一时不慎,掉入了别人的陷阱,就算现在不惩罚,但以后会带累整个金家,父亲说作为嫡长子本就该谨言慎行为弟弟们做表率。” “我们匈奴人,放出去的箭就不能收回,说出去的话就不会反悔,大哥之前答应过父亲,若是犯了给家族招灾的错,就甘愿受死。” “金家在父亲眼里远比我们做儿子的重。” “父亲感谢你对大哥的真心,让我带句话给你,小心上官父子,”金赏眼睛里憋着泪,一双湛蓝的眼睛洗的发亮,脸上闪过一丝怨恨。 这双眼睛和金大郎如此之像,霍嬗看得发愣。 回到太子府,刘髆立即唤来了阿贤,“让人给东闾正带信去,让他务必想法子让卓王家在蜀郡恢复以前的富庶,缺什么问我要。” 阿贤点头欲去。 刘髆静了静,轻声道:“你先去东闾家,问问胖头鱼在做什么,可愿意帮我做件事吗?” 96.为你 阿贤转身去了,不多久就回来给刘进禀报,胖头鱼已经应下了。 刘进原本等地心焦,在窗前的几竿修竹下踱步,如今得了消息,脸上到没怎么,眼睛里微微含笑,打算在小黑本上给胖头鱼记上一笔。 阿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瞧着皇孙竟有些怀春之相。 难道那些贵女们都不入眼,到是瞧上了霍娘子吗? 没来由地,阿贤就多了句嘴,“霍娘子依旧为人亲切,最重要的是,霍娘子如今也长成为一个美人了,认识她时,臣尚未及冠呢,明年就要及笄,日子过得真快。” 言下颇有看着霍绾君长大的意思在。 在阿贤眼中,霍娘子虽然不是顶顶漂亮的美人,但也颇有自个的韵味在内,娇憨清纯,蓬勃的如同盛开的野花,一朵不起眼,连成片了却非常悦目,皇孙身边没有这样的小娘子,两人又从小到大都有交情,皇孙动心倒也不是不可能。 刘进的唇角微微翘起,嘴里淡淡道:“胖头鱼变成个美人,也是个胖美人。” 霍娘子的确有些丰腴,和一般人家的苗条小娘子有所不同。 阿贤正在遐想,刘进又嫌弃地道:“还那么能吃。” “能吃自然是有的,霍娘子唯一不足之处,便是力气太大,她未来的夫君可不知道能不能打的过他,哈哈,”阿贤去的时候,霍绾君正好心烦没去夏姬那里,和东闾方耍着石锁解郁。 可想到霍绾君细细的腰身,红扑扑的脸蛋,阿贤又觉得这点缺陷也不算什么。 瞧着阿贤的笑容,刘进冷冷道,“你去时,胖头鱼在做什么?” “霍娘子正在练石锁……很美就是了,”阿贤有些不好意思说霍娘子身姿曼妙。 但刘进却是听了出来的,他怎会不懂男女之间的那点情事。 “有空在这里瞎扯,还不速速去给东闾正传讯,让你找的人找的如何了?”刘进的脸掉了下来,语气中带了点狠厉。 阿贤回过神来,立即躬身出去了。 这一阵子,还是在外面躲躲吧,主子的心思复杂多变,喜怒无常,颇有当今圣上的风姿。 阿贤决定在外面游荡一番,顺便找找人。 东闾娘子带着霍绾君去了金家吊唁,金家的人很多,东闾娘子是个和离了的女人,且还是个平头百姓,识趣地带着女儿在前厅站了一站,尽了心,献上了礼单,便回去了。 “金夫人不晓得多难过,”东闾娘子上了车还在慨叹,眼中带着水色,未与霍光和离之时,和金夫人也有过来往。 霍绾君搂住母亲,以示安慰,她真是搞不懂,母亲在外祖父和继祖母这的人教导之下,还如此善感心软, 好像不论在东闾娘子身上发生了多少事,那颗心依旧没变过。 “母亲,金夫人再难过,她还有两个儿子,金大人能亲手杀了自个的儿子,再难过也有限。锦衣玉食、身居高位、使奴唤婢,这些哪一样不要付出?若是当初母亲贪图霍夫人的名头,我和弟弟也不知下场如何。最可怜的便是金大郎,但逝者已逝。” 霍绾君板着脸对母亲解释。 前世的金家左右逢源。 武帝在时,金日禅深得武帝信任,成为托孤大臣之一,后来昭帝又和金家的两个儿子一起长大,金赏娶了霍家的女儿为妻,却在昭帝死后,依旧能够得到宣帝的信任,铲除霍家之前,先休了妻,没有半点影响。 当年刘彻的四位托孤大臣,桑弘羊和上官桀勾结燕王刘旦谋反,被霍光族灭,霍光因为飞扬跋扈,死后霍家被宣帝族灭,唯余金家鼎立不到。 金大郎错就错在不该做金日禅的儿子。 就如同她前世那般凄惨,全错在是霍光的女儿。 母亲为旁人难过,却不知旁人这般付出是为了得到什么。 就连夏姬,都是因为不得已守寡的吧,骠骑将军不破匈奴不为家,整日征战练兵,偶尔操心朝中之事,那有什么心思好好对待夏姬? 夏姬若不是怀了霍嬗,只怕也不过是重新零落到别家去做乐妓,年老色衰之后,又不知是什么下场。 不管是谁,一味伤心难过,要有本钱。 东闾娘子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便是孩子再多,失去了任何一个也会心疼,只是有人舍得,有人舍不得。女儿,你放心,母亲会让你嫁个好人家,再给你赔上一份好嫁妆,你弟弟长大了,也会好好护着你。” 霍绾君没料到母亲会将话题转到自个身上,闹了个大红脸,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嫁给谁她都有些不放心,母亲当年嫁给父亲,又哪里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 上辈子嫁人生子的经历实在是太糟糕,霍绾君的内心一直有些抵触。 “母亲,别说这些了,我……”霍绾君轻轻地倚在母亲的肩头。 今生纵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她也觉得比前世幸福的太多。 只除了皇孙老来烦她这一项。 今晨她正在练石锁,阿贤就来寻她。待她换好衣物,阿贤却并不进屋,神色匆匆,像是马上就要走的样子,只站在葡萄架下问:“皇孙让臣问你,是否还愿意帮皇孙做些事。” 刘进从未对她客气过,霍绾君乍一听到竟然有些不太适应。 她扑闪着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奇怪地问:“皇孙是转了性?还是要让我做要丢命的事?” 阿贤一乐,皇孙和胖头鱼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两人之间那点瓜葛,他自认为看的清楚。 “臣不知道皇孙在想什么,兴许是皇孙觉得你如今身份不同,又或者你在皇孙心中的地位有所不同……总而言之,皇孙就是让我来问问你,”阿贤笑着解释。 霍绾君“哼”了一声,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阿贤和以前一样的滑头,说了那么多,就如同没有说一样。 听了皇孙的“请求”,霍绾君鼓着脸道:“虽然这事我并不知道怎么办,也知道会惹上一大堆的麻烦,但我不是还在皇孙那里欠了一大笔帐吗?虽然我是个小娘子,但也知道言而有信四个字怎么写,他叫我做的事,我自然会去做,只是账本要重算。” 这个时候的她,又像只胖头鱼了。 阿贤只是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霍绾君也觉得有些好笑,又板着脸,“亲兄弟明算账,”她和刘进虽然的关系连亲兄弟都算不上呢。 阿贤得了准信,一身轻松地走了。 可霍绾君却犯愁了,她还一时半会都想不出来该怎么做。 回府的路上,霍绾君突然想去东市上看一看。 东闾娘子见她没有昨日那般难过,便顺了她,命车夫改道,拐去横街大道。 夏姬曾经说过,霍绾君这般年纪该学些描眉画唇之事,霍绾君便想购买些胭脂水粉和其他小娘子都有的闺阁之物。 若是霍绾君愿意,夏姬想将一身的舞技都传授给她。 夏姬自幼被卖给贾长儿这样的老妪,被教导了一身的舞技,用来讨好贵人,她自从怀了霍嬗,便远离了这样的生活,却又不能以冠军侯夫人的身份在外交际,只能日日守在府中。 以前小显把持着霍家,夏姬就是个隐身人。 如今,在冠军侯府中,夏姬就是当家主母,但依旧无法像个贵夫人一般。 有霍绾君每日求学,夏姬立即觉得有事可做,恨不得将毕身所学都传授给霍绾君。 “当今皇后便是跳舞跳得动人,才被皇上看上,女子那怕出生贫贱,但只要得到贵人的青眼,便能立即改变命运,一个女子长得美,声音悦耳,舞姿动人,便拥有了好命,”夏姬游说霍绾君学习。 霍绾君并不怎么感兴趣。 想到东闾娘子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希望女儿能够找个安稳人家嫁了,不攀高枝,夏姬又换了一种口吻:“世人皆爱美,都看重皮囊,小郎君们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那能不喜欢美貌动人的小娘子呢?若要寻佳婿,小娘子不仅要通过媒人的嘴,还要通过自个的眼相看,小郎君也是如此,每逢社日、汜水节,不分男女老少,大家都会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宴饮祝酒,这样的时候通常也用来相看,美貌善舞的小娘子总是更容易获得佳偶,便是这个道理。你便是不想……” 霍绾君见夏姬不达目的誓不休,推脱等学好了针线,就跟着夏姬学习舞技。 夏姬却道,“最该先学习的便是妇容,小娘子不会梳妆打扮,惹得夫君厌弃,是最大的罪过。” 这一点东闾娘子也非常赞同,在和霍光这门婚事中,东闾娘子并非没有总结,当年自个胖,不知如何管家,亦不知如何装扮的更美,处处依赖小显的眼光,是犯了大错。 东闾娘子希望霍绾君能够有一桩完美的婚事,“女儿,周礼上也曾说过,女子应当恭敬长辈,取悦夫君,注重妇德、妇容、妇言、妇功。穿衣打扮也不可懈怠。” 霍绾君点头应下,今日来东市采买胭脂水粉,东闾娘子觉得女儿听进了自个的话,越来越不像个女方士,也很是开心。 “母亲,您和我一起学吧,以后母亲总要出门交际……不然舅舅……”霍绾君说一半留一半,东闾娘子本想拒绝,又想了一想,知道了女儿的意思。 “也好,那买两份吧,”东闾娘子点了点头,日后替弟弟和女儿相看,总要出去应酬,总不能跌了脸面。 售卖胭脂水粉的是个长袖善舞的精明妇人,拉着东闾娘子和霍绾君,帮她们重新换了妆面和发髻,甚至还卖给东闾娘子一款长安城如今最时兴的绣履。 女人的天性让东闾娘子也无法拒绝这些好看的精美物事。 正因为日日枯坐在家中,她们反而更加缺乏对这些东西的抵抗力。 等到买完了东西,出了东市,天色已经不早,东闾娘子这才有些后悔,但也拉不下脸来去退。 霍绾君却觉得母亲这样极好。 “东闾娘子,这条道前方似乎堵上了,”车夫的话打断了东闾娘子后悔的抱怨,不久又道:“后面也车马众多,快要收市,调不了头。” 97.大侠 看看天色,母女二人不免心急,车辕旁坐着陪着出门的婆子,便指派了一个下去瞧瞧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婆子转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前面堵了车,许多人下去围着看热闹,说是公孙丞相家的大郎与人在一处斗殴,不晓得何时才会结束,都在一旁下注,赌公孙大郎输。” 东市上一向有讲究,贵人不得踏贱地,当为民风表率,如因失仪之事被罚,一般都会罚的很重。 公孙大郎如此着实有些不好看,但刘彻当朝,这些法度不过是约束些皇上想约束的人罢了。 若说皇帝还是胶东王时的伴读韩嫣,未被王太后赐死之前,与皇帝同卧同坐,喜欢在东市上射金弹,看小儿哄抢为乐,已经有些奢靡的过火。 到了废后陈皇后的母亲窦太主死后要求不与丈夫陈午合葬,要与相差三十岁的情人董偃一起埋葬在霸陵,以求来生续缘,得了皇上的准许,王孙贵族们的行事便越发崩坏了起来。 霍绾君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怨不得卫家要凋败。 公孙贺奉旨娶了卫皇后的姐姐为妻,生下了公孙敬声,却偏偏是个纨绔子弟,只会给家族带来灾祸,今日不晓得又是和那路人马私斗,竟然还能让旁人下注。 看了看满脸笑容的婆子,霍绾君问:“可是相斗之人来头甚大?” 婆子喜气洋洋地道:“是闻名遐迩的阳陵大侠,老妪有身之年,能得一见,也觉得开心。” 虽然京兆尹以打击游侠为己任,游侠们四处作乱,有时候还欺强凌弱,和盗贼合而为一。但混到了大侠这个层级,千石以上的高官都争着和他们相交。 阳陵大侠朱安世,在长安城闻名遐迩,非二千石以上高官,不得相见也。 东闾娘子虽然紧闭院门,一年之中连东市也来不了几回,却也听说过朱安世的名头。 “不若我们也下去看看?”东闾娘子问。 霍绾君对这个朱安世并没有什么好感,朱安世和公孙敬声两人相搏之后,必然是要相交,然后又要反目,再接着同归于尽罢了。 只不过可怜了那些被牵连的人,以及太子和卫皇后。 “母亲,女儿不想去,此两人相斗,不过是狗咬狗罢了,有何看头,”霍绾君淡淡地道。 东闾娘子倒是难得要去看热闹,却又被女儿这番话说的没了兴致,立即拦道:“女儿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年纪太小,不懂的祸从口出的道理,这两人,一个是丞相之子,一个是阳陵大侠,谁敢招惹半点?好在只是我们几人,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惹来无妄之灾。” 见母亲担心,脸色有些苍白,霍绾君连忙笑着安抚:“母亲说的甚是,女儿说这话也有女儿的道理,只不在别处去说罢了。” 东闾娘子点了点头,踌躇了一会,也不下去看热闹了,一旁的婆子还想去看,笑着道:“左右这里无人,车马都动弹不得,老奴再去看看,方才人太多,挤不进去,只在外围转了转。” 霍绾君没有料到,这婆子竟然如此,正想呵斥几句,东闾娘子素来不在乎这些,已经点了点头,“去吧。” 婆子高高兴兴地就去了。 “母亲……”霍绾君觉得极不妥当,瞧着婆子喜滋滋远去的背影,东闾娘子笑着道:“阳陵大侠在他们心中厉害的很,长安城中的游侠儿只听得有人说朱大侠的坏话,都不能忍,直接取了首级,这世上的事,能成全就成全了吧。” 正说着,马突然就挪动了一下,东闾娘子和霍绾君坐不稳当,晃了几晃,才坐稳当。 车夫在外面赔礼:“东闾娘子,这马不知怎么,有些惊躁,你们没事吧。” “无事,无事,”东闾娘子在里面应着。 霍绾君叹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呢。这两个人,一个是公卿之子,私相械斗,一个是大侠,却不做大侠之事,只爱与高官相交,也不晓得与这些贫民百姓有什么益处,到名头很大。” “女儿,你又浑说,”东闾娘子叹口气,“让人听到了可不得了,你一个闺阁之中的小娘子,管这些做什么?”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一群人吆喝着来了,有人在外面大声问:“可瞧见朱大侠朝这里来了?” 东闾娘子正想掀了帘子去瞧,外面车夫就在应答:“未曾,”顿了顿又道:“禀大人,这车中只有小的女主人和小主人,并无什么大侠。” 一柄亮光闪闪的剑便伸了进来,拨开了帷帐,东闾娘子吓得魂都快丢了,瑟瑟发抖,却依旧先将女儿掩在身后,强吞了吞口水,闭着眼睛问:“……你……你是何人?” “都下来,都下来,我们是丞相府的人,方才有人瞧见朱安世朝你们这几辆车跑过来了,”那剑就在帷帐上拍了拍,“啪啪”作响,让人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 霍绾君只好扶着母亲下了马车。 遇上这样的人,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了。 霍绾君和母亲都在头顶上的发钗上围了一圈素纱,略作遮挡之意。 “朱安世这个混蛋,被我带人堵在这里,力求一战,竟然还是被他脱身,”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毛发浓密,轮廓鲜明的玄衣男子不满地道。 东闾家的马车上去了一个人,张望了一番,“大人,里面确实没人。” 玄衣男子对她们点了点头:“叩扰了。” 便不再多说,转头就去了下一辆车,又开始了重复一轮的盘查。 东闾娘子一直在发抖,只是强撑着站在女儿的前面,如今见他们已经离开,脚一软,就滑了下去。 霍绾君连忙将母亲撑了起来,在路边歇了一歇,看看前面的马车似乎开始移动,想来斗殴结束,大家都可以离开了。 她连忙轻扶母亲上马车,东闾娘子的脚软的踩不上马凳,霍绾君干脆将母亲抱了起来,一运气,踩了马凳,上了马车。 这边玄衣男子已经带了人回转了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打了个匪哨,笑着道:“不知你是那家的小娘子,竟然如此……” 霍绾君低着头,不搭理他,将母亲放下。 东闾娘子站在马车上,颤巍巍地道:“公孙大人,我们是冠军侯府的亲戚,小女的父亲是东海太守霍光。不知有何事相询?” 公孙敬声的神色收敛了些,立即施了一礼,“原来是东闾娘子和霍娘子,得罪得罪。” 霍家、卫家、曹家、陈家、公孙家都往来的紧密,自然是知道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霍绾君代皇帝修行之事。 论起来,东闾娘子也是长辈。 东闾娘子强笑道:“无事,民妇不敢打扰公孙大人之事。” 车子缓缓动了起来,公孙敬声身边的奴仆忙上前帮着牵马清道,让东闾娘子的车平顺地走开了,东闾娘子在车上施礼做谢,公孙敬声回了一礼。 东闾娘子的心才放心,等到了东市门口,看热闹的婆子等候在路边,远远就看见了自家的车,连忙招手示意,爬了上来。 “什么热闹也没有看到,才走近了,就说朱大侠躲开了公孙大郎的剑,说还有急事要做,无暇和他斗剑,一闪身就不见了,公孙大郎带着人就追,人就散了,”婆子遗憾地道。 这话到和前面的事合在了一处。 东闾娘子点头道:“朱大侠果然不该和丞相之子私斗,可见女儿的评价有误。” 霍绾君不服气地扭转头,不说什么。 这位朱大侠的名声倒是好得很,连妇孺都偏向他说话,怨不得皇帝当年曾经下令,强行让豪强郭解迁徙,即使卫青说情,也没有什么用。 这些大侠,享着世间的好名声,结交着高官大族,凌驾于王法之上,不喜欢的人,就千里取其首级,喜欢的人,便张开羽翼护着。 真不知道这些普通人为何如此仰慕。 马车又顿了一顿,东闾娘子等人又是一晃,车已经行到了横街大道上,正准备疾行,却突然顿住了。 车夫道:“奇怪,今儿这马究竟是怎么了?” 霍绾君忍不得,掀开了车帷去瞧。 就见两匹大马颤巍巍的,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接着就有人踏上了马头,跳上了车辕,大声问:“母亲,妹妹你们还好吧。” “!” 小师兄这是做什么? “还好,师兄,这马都让你惊得不敢动弹,后面的马车只怕要忍不住骂人了,”霍绾君笑着道。 “那里会,”东闾方挤了挤眼,“后面的马也一样哩,”也不再多说,坐在车辕上,那马又像是要发疯一般,跑的飞快。 车内倒不颠簸。 “母亲,师兄在终南山上就是这样,皇孙和哥哥的马都怕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霍绾君笑着解释。 “哥哥,你怎么找来了?”霍绾君问。 “没什么,五皇子今日宴饮,我和明哥坐久了些,回到家里,知道你们还没有回来,我便让明哥在家里等,来寻你们了,”东闾方道。 他今日心绪烦乱,随意起了一卦,就按照卦象的显示,到这边来寻人,远远闻到东闾家马的气息,就寻了过来。 东闾娘子深觉这个顶门立户的义子收的极为妥当,如此看重她们,又知道晚间寻过来护着。 越看这个孩子越爱,怎么也得给他也寻个好媳妇,才对得起这个孩子唤她一声母亲。 快倒了戚里,人越发少了,东闾娘子笑嘻嘻地说起了今日的事,东闾方对什么叫做大侠非常感兴趣。 婆子在外面又将阳陵大侠朱安世吹嘘了一通,说的天下再无第二。 霍绾君却道:“哥哥可别学了这个,此乃沽名钓誉之辈,又行亡命之事,定然没个好下场的。” 996.为你 阿贤转身去了,不多久就回来给刘进禀报,胖头鱼已经应下了。 刘进原本等地心焦,在窗前的几竿修竹下踱步,如今得了消息,脸上到没怎么,眼睛里微微含笑,打算在小黑本上给胖头鱼记上一笔。 阿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瞧着皇孙竟有些怀春之相。 难道那些贵女们都不入眼,到是瞧上了霍娘子吗? 没来由地,阿贤就多了句嘴,“霍娘子依旧为人亲切,最重要的是,霍娘子如今也长成为一个美人了,认识她时,臣尚未及冠呢,明年就要及笄,日子过得真快。” 言下颇有看着霍绾君长大的意思在。 在阿贤眼中,霍娘子虽然不是顶顶漂亮的美人,但也颇有自个的韵味在内,娇憨清纯,蓬勃的如同盛开的野花,一朵不起眼,连成片了却非常悦目,皇孙身边没有这样的小娘子,两人又从小到大都有交情,皇孙动心倒也不是不可能。 刘进的唇角微微翘起,嘴里淡淡道:“胖头鱼变成个美人,也是个胖美人。” 霍娘子的确有些丰腴,和一般人家的苗条小娘子有所不同。 阿贤正在遐想,刘进又嫌弃地道:“还那么能吃。” “能吃自然是有的,霍娘子唯一不足之处,便是力气太大,她未来的夫君可不知道能不能打的过他,哈哈,”阿贤去的时候,霍绾君正好心烦没去夏姬那里,和东闾方耍着石锁解郁。 可想到霍绾君细细的腰身,红扑扑的脸蛋,阿贤又觉得这点缺陷也不算什么。 瞧着阿贤的笑容,刘进冷冷道,“你去时,胖头鱼在做什么?” “霍娘子正在练石锁……很美就是了,”阿贤有些不好意思说霍娘子身姿曼妙。 但刘进却是听了出来的,他怎会不懂男女之间的那点情事。 “有空在这里瞎扯,还不速速去给东闾正传讯,让你找的人找的如何了?”刘进的脸掉了下来,语气中带了点狠厉。 阿贤回过神来,立即躬身出去了。 这一阵子,还是在外面躲躲吧,主子的心思复杂多变,喜怒无常,颇有当今圣上的风姿。 阿贤决定在外面游荡一番,顺便找找人。 东闾娘子带着霍绾君去了金家吊唁,金家的人很多,东闾娘子是个和离了的女人,且还是个平头百姓,识趣地带着女儿在前厅站了一站,尽了心,献上了礼单,便回去了。 “金夫人不晓得多难过,”东闾娘子上了车还在慨叹,眼中带着水色,未与霍光和离之时,和金夫人也有过来往。 霍绾君搂住母亲,以示安慰,她真是搞不懂,母亲在外祖父和继祖母这的人教导之下,还如此善感心软, 好像不论在东闾娘子身上发生了多少事,那颗心依旧没变过。 “母亲,金夫人再难过,她还有两个儿子,金大人能亲手杀了自个的儿子,再难过也有限。锦衣玉食、身居高位、使奴唤婢,这些哪一样不要付出?若是当初母亲贪图霍夫人的名头,我和弟弟也不知下场如何。最可怜的便是金大郎,但逝者已逝。” 霍绾君板着脸对母亲解释。 前世的金家左右逢源。 武帝在时,金日禅深得武帝信任,成为托孤大臣之一,后来昭帝又和金家的两个儿子一起长大,金赏娶了霍家的女儿为妻,却在昭帝死后,依旧能够得到宣帝的信任,铲除霍家之前,先休了妻,没有半点影响。 当年刘彻的四位托孤大臣,桑弘羊和上官桀勾结燕王刘旦谋反,被霍光族灭,霍光因为飞扬跋扈,死后霍家被宣帝族灭,唯余金家鼎立不到。 金大郎错就错在不该做金日禅的儿子。 就如同她前世那般凄惨,全错在是霍光的女儿。 母亲为旁人难过,却不知旁人这般付出是为了得到什么。 就连夏姬,都是因为不得已守寡的吧,骠骑将军不破匈奴不为家,整日征战练兵,偶尔操心朝中之事,那有什么心思好好对待夏姬? 夏姬若不是怀了霍嬗,只怕也不过是重新零落到别家去做乐妓,年老色衰之后,又不知是什么下场。 不管是谁,一味伤心难过,要有本钱。 东闾娘子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便是孩子再多,失去了任何一个也会心疼,只是有人舍得,有人舍不得。女儿,你放心,母亲会让你嫁个好人家,再给你赔上一份好嫁妆,你弟弟长大了,也会好好护着你。” 霍绾君没料到母亲会将话题转到自个身上,闹了个大红脸,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嫁给谁她都有些不放心,母亲当年嫁给父亲,又哪里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 上辈子嫁人生子的经历实在是太糟糕,霍绾君的内心一直有些抵触。 “母亲,别说这些了,我……”霍绾君轻轻地倚在母亲的肩头。 今生纵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她也觉得比前世幸福的太多。 只除了皇孙老来烦她这一项。 今晨她正在练石锁,阿贤就来寻她。待她换好衣物,阿贤却并不进屋,神色匆匆,像是马上就要走的样子,只站在葡萄架下问:“皇孙让臣问你,是否还愿意帮皇孙做些事。” 刘进从未对她客气过,霍绾君乍一听到竟然有些不太适应。 她扑闪着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奇怪地问:“皇孙是转了性?还是要让我做要丢命的事?” 阿贤一乐,皇孙和胖头鱼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两人之间那点瓜葛,他自认为看的清楚。 “臣不知道皇孙在想什么,兴许是皇孙觉得你如今身份不同,又或者你在皇孙心中的地位有所不同……总而言之,皇孙就是让我来问问你,”阿贤笑着解释。 霍绾君“哼”了一声,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阿贤和以前一样的滑头,说了那么多,就如同没有说一样。 听了皇孙的“请求”,霍绾君鼓着脸道:“虽然这事我并不知道怎么办,也知道会惹上一大堆的麻烦,但我不是还在皇孙那里欠了一大笔帐吗?虽然我是个小娘子,但也知道言而有信四个字怎么写,他叫我做的事,我自然会去做,只是账本要重算。” 这个时候的她,又像只胖头鱼了。 阿贤只是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霍绾君也觉得有些好笑,又板着脸,“亲兄弟明算账,”她和刘进虽然的关系连亲兄弟都算不上呢。 阿贤得了准信,一身轻松地走了。 可霍绾君却犯愁了,她还一时半会都想不出来该怎么做。 回府的路上,霍绾君突然想去东市上看一看。 东闾娘子见她没有昨日那般难过,便顺了她,命车夫改道,拐去横街大道。 夏姬曾经说过,霍绾君这般年纪该学些描眉画唇之事,霍绾君便想购买些胭脂水粉和其他小娘子都有的闺阁之物。 若是霍绾君愿意,夏姬想将一身的舞技都传授给她。 夏姬自幼被卖给贾长儿这样的老妪,被教导了一身的舞技,用来讨好贵人,她自从怀了霍嬗,便远离了这样的生活,却又不能以冠军侯夫人的身份在外交际,只能日日守在府中。 以前小显把持着霍家,夏姬就是个隐身人。 如今,在冠军侯府中,夏姬就是当家主母,但依旧无法像个贵夫人一般。 有霍绾君每日求学,夏姬立即觉得有事可做,恨不得将毕身所学都传授给霍绾君。 “当今皇后便是跳舞跳得动人,才被皇上看上,女子那怕出生贫贱,但只要得到贵人的青眼,便能立即改变命运,一个女子长得美,声音悦耳,舞姿动人,便拥有了好命,”夏姬游说霍绾君学习。 霍绾君并不怎么感兴趣。 想到东闾娘子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希望女儿能够找个安稳人家嫁了,不攀高枝,夏姬又换了一种口吻:“世人皆爱美,都看重皮囊,小郎君们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那能不喜欢美貌动人的小娘子呢?若要寻佳婿,小娘子不仅要通过媒人的嘴,还要通过自个的眼相看,小郎君也是如此,每逢社日、汜水节,不分男女老少,大家都会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宴饮祝酒,这样的时候通常也用来相看,美貌善舞的小娘子总是更容易获得佳偶,便是这个道理。你便是不想……” 霍绾君见夏姬不达目的誓不休,推脱等学好了针线,就跟着夏姬学习舞技。 夏姬却道,“最该先学习的便是妇容,小娘子不会梳妆打扮,惹得夫君厌弃,是最大的罪过。” 这一点东闾娘子也非常赞同,在和霍光这门婚事中,东闾娘子并非没有总结,当年自个胖,不知如何管家,亦不知如何装扮的更美,处处依赖小显的眼光,是犯了大错。 东闾娘子希望霍绾君能够有一桩完美的婚事,“女儿,周礼上也曾说过,女子应当恭敬长辈,取悦夫君,注重妇德、妇容、妇言、妇功。穿衣打扮也不可懈怠。” 霍绾君点头应下,今日来东市采买胭脂水粉,东闾娘子觉得女儿听进了自个的话,越来越不像个女方士,也很是开心。 “母亲,您和我一起学吧,以后母亲总要出门交际……不然舅舅……”霍绾君说一半留一半,东闾娘子本想拒绝,又想了一想,知道了女儿的意思。 “也好,那买两份吧,”东闾娘子点了点头,日后替弟弟和女儿相看,总要出去应酬,总不能跌了脸面。 售卖胭脂水粉的是个长袖善舞的精明妇人,拉着东闾娘子和霍绾君,帮她们重新换了妆面和发髻,甚至还卖给东闾娘子一款长安城如今最时兴的绣履。 女人的天性让东闾娘子也无法拒绝这些好看的精美物事。 正因为日日枯坐在家中,她们反而更加缺乏对这些东西的抵抗力。 等到买完了东西,出了东市,天色已经不早,东闾娘子这才有些后悔,但也拉不下脸来去退。 霍绾君却觉得母亲这样极好。 “东闾娘子,这条道前方似乎堵上了,”车夫的话打断了东闾娘子后悔的抱怨,不久又道:“后面也车马众多,快要收市,调不了头。” 97大.大侠 看看天色,母女二人不免心急,车辕旁坐着陪着出门的婆子,便指派了一个下去瞧瞧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婆子转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前面堵了车,许多人下去围着看热闹,说是公孙丞相家的大郎与人在一处斗殴,不晓得何时才会结束,都在一旁下注,赌公孙大郎输。” 东市上一向有讲究,贵人不得踏贱地,当为民风表率,如因失仪之事被罚,一般都会罚的很重。 公孙大郎如此着实有些不好看,但刘彻当朝,这些法度不过是约束些皇上想约束的人罢了。 若说皇帝还是胶东王时的伴读韩嫣,未被王太后赐死之前,与皇帝同卧同坐,喜欢在东市上射金弹,看小儿哄抢为乐,已经有些奢靡的过火。 到了废后陈皇后的母亲窦太主死后要求不与丈夫陈午合葬,要与相差三十岁的情人董偃一起埋葬在霸陵,以求来生续缘,得了皇上的准许,王孙贵族们的行事便越发崩坏了起来。 霍绾君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怨不得卫家要凋败。 公孙贺奉旨娶了卫皇后的姐姐为妻,生下了公孙敬声,却偏偏是个纨绔子弟,只会给家族带来灾祸,今日不晓得又是和那路人马私斗,竟然还能让旁人下注。 看了看满脸笑容的婆子,霍绾君问:“可是相斗之人来头甚大?” 婆子喜气洋洋地道:“是闻名遐迩的阳陵大侠,老妪有身之年,能得一见,也觉得开心。” 虽然京兆尹以打击游侠为己任,游侠们四处作乱,有时候还欺强凌弱,和盗贼合而为一。但混到了大侠这个层级,千石以上的高官都争着和他们相交。 阳陵大侠朱安世,在长安城闻名遐迩,非二千石以上高官,不得相见也。 东闾娘子虽然紧闭院门,一年之中连东市也来不了几回,却也听说过朱安世的名头。 “不若我们也下去看看?”东闾娘子问。 霍绾君对这个朱安世并没有什么好感,朱安世和公孙敬声两人相搏之后,必然是要相交,然后又要反目,再接着同归于尽罢了。 只不过可怜了那些被牵连的人,以及太子和卫皇后。 “母亲,女儿不想去,此两人相斗,不过是狗咬狗罢了,有何看头,”霍绾君淡淡地道。 东闾娘子倒是难得要去看热闹,却又被女儿这番话说的没了兴致,立即拦道:“女儿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年纪太小,不懂的祸从口出的道理,这两人,一个是丞相之子,一个是阳陵大侠,谁敢招惹半点?好在只是我们几人,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惹来无妄之灾。” 见母亲担心,脸色有些苍白,霍绾君连忙笑着安抚:“母亲说的甚是,女儿说这话也有女儿的道理,只不在别处去说罢了。” 东闾娘子点了点头,踌躇了一会,也不下去看热闹了,一旁的婆子还想去看,笑着道:“左右这里无人,车马都动弹不得,老奴再去看看,方才人太多,挤不进去,只在外围转了转。” 霍绾君没有料到,这婆子竟然如此,正想呵斥几句,东闾娘子素来不在乎这些,已经点了点头,“去吧。” 婆子高高兴兴地就去了。 “母亲……”霍绾君觉得极不妥当,瞧着婆子喜滋滋远去的背影,东闾娘子笑着道:“阳陵大侠在他们心中厉害的很,长安城中的游侠儿只听得有人说朱大侠的坏话,都不能忍,直接取了首级,这世上的事,能成全就成全了吧。” 正说着,马突然就挪动了一下,东闾娘子和霍绾君坐不稳当,晃了几晃,才坐稳当。 车夫在外面赔礼:“东闾娘子,这马不知怎么,有些惊躁,你们没事吧。” “无事,无事,”东闾娘子在里面应着。 霍绾君叹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呢。这两个人,一个是公卿之子,私相械斗,一个是大侠,却不做大侠之事,只爱与高官相交,也不晓得与这些贫民百姓有什么益处,到名头很大。” “女儿,你又浑说,”东闾娘子叹口气,“让人听到了可不得了,你一个闺阁之中的小娘子,管这些做什么?”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一群人吆喝着来了,有人在外面大声问:“可瞧见朱大侠朝这里来了?” 东闾娘子正想掀了帘子去瞧,外面车夫就在应答:“未曾,”顿了顿又道:“禀大人,这车中只有小的女主人和小主人,并无什么大侠。” 一柄亮光闪闪的剑便伸了进来,拨开了帷帐,东闾娘子吓得魂都快丢了,瑟瑟发抖,却依旧先将女儿掩在身后,强吞了吞口水,闭着眼睛问:“……你……你是何人?” “都下来,都下来,我们是丞相府的人,方才有人瞧见朱安世朝你们这几辆车跑过来了,”那剑就在帷帐上拍了拍,“啪啪”作响,让人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 霍绾君只好扶着母亲下了马车。 遇上这样的人,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了。 霍绾君和母亲都在头顶上的发钗上围了一圈素纱,略作遮挡之意。 “朱安世这个混蛋,被我带人堵在这里,力求一战,竟然还是被他脱身,”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毛发浓密,轮廓鲜明的玄衣男子不满地道。 东闾家的马车上去了一个人,张望了一番,“大人,里面确实没人。” 玄衣男子对她们点了点头:“叩扰了。” 便不再多说,转头就去了下一辆车,又开始了重复一轮的盘查。 东闾娘子一直在发抖,只是强撑着站在女儿的前面,如今见他们已经离开,脚一软,就滑了下去。 霍绾君连忙将母亲撑了起来,在路边歇了一歇,看看前面的马车似乎开始移动,想来斗殴结束,大家都可以离开了。 她连忙轻扶母亲上马车,东闾娘子的脚软的踩不上马凳,霍绾君干脆将母亲抱了起来,一运气,踩了马凳,上了马车。 这边玄衣男子已经带了人回转了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打了个匪哨,笑着道:“不知你是那家的小娘子,竟然如此……” 霍绾君低着头,不搭理他,将母亲放下。 东闾娘子站在马车上,颤巍巍地道:“公孙大人,我们是冠军侯府的亲戚,小女的父亲是东海太守霍光。不知有何事相询?” 公孙敬声的神色收敛了些,立即施了一礼,“原来是东闾娘子和霍娘子,得罪得罪。” 霍家、卫家、曹家、陈家、公孙家都往来的紧密,自然是知道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霍绾君代皇帝修行之事。 论起来,东闾娘子也是长辈。 东闾娘子强笑道:“无事,民妇不敢打扰公孙大人之事。” 车子缓缓动了起来,公孙敬声身边的奴仆忙上前帮着牵马清道,让东闾娘子的车平顺地走开了,东闾娘子在车上施礼做谢,公孙敬声回了一礼。 东闾娘子的心才放心,等到了东市门口,看热闹的婆子等候在路边,远远就看见了自家的车,连忙招手示意,爬了上来。 “什么热闹也没有看到,才走近了,就说朱大侠躲开了公孙大郎的剑,说还有急事要做,无暇和他斗剑,一闪身就不见了,公孙大郎带着人就追,人就散了,”婆子遗憾地道。 这话到和前面的事合在了一处。 东闾娘子点头道:“朱大侠果然不该和丞相之子私斗,可见女儿的评价有误。” 霍绾君不服气地扭转头,不说什么。 这位朱大侠的名声倒是好得很,连妇孺都偏向他说话,怨不得皇帝当年曾经下令,强行让豪强郭解迁徙,即使卫青说情,也没有什么用。 这些大侠,享着世间的好名声,结交着高官大族,凌驾于王法之上,不喜欢的人,就千里取其首级,喜欢的人,便张开羽翼护着。 真不知道这些普通人为何如此仰慕。 马车又顿了一顿,东闾娘子等人又是一晃,车已经行到了横街大道上,正准备疾行,却突然顿住了。 车夫道:“奇怪,今儿这马究竟是怎么了?” 霍绾君忍不得,掀开了车帷去瞧。 就见两匹大马颤巍巍的,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接着就有人踏上了马头,跳上了车辕,大声问:“母亲,妹妹你们还好吧。” “!” 小师兄这是做什么? “还好,师兄,这马都让你惊得不敢动弹,后面的马车只怕要忍不住骂人了,”霍绾君笑着道。 “那里会,”东闾方挤了挤眼,“后面的马也一样哩,”也不再多说,坐在车辕上,那马又像是要发疯一般,跑的飞快。 车内倒不颠簸。 “母亲,师兄在终南山上就是这样,皇孙和哥哥的马都怕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霍绾君笑着解释。 “哥哥,你怎么找来了?”霍绾君问。 “没什么,五皇子今日宴饮,我和明哥坐久了些,回到家里,知道你们还没有回来,我便让明哥在家里等,来寻你们了,”东闾方道。 他今日心绪烦乱,随意起了一卦,就按照卦象的显示,到这边来寻人,远远闻到东闾家马的气息,就寻了过来。 东闾娘子深觉这个顶门立户的义子收的极为妥当,如此看重她们,又知道晚间寻过来护着。 越看这个孩子越爱,怎么也得给他也寻个好媳妇,才对得起这个孩子唤她一声母亲。 快倒了戚里,人越发少了,东闾娘子笑嘻嘻地说起了今日的事,东闾方对什么叫做大侠非常感兴趣。 婆子在外面又将阳陵大侠朱安世吹嘘了一通,说的天下再无第二。 霍绾君却道:“哥哥可别学了这个,此乃沽名钓誉之辈,又行亡命之事,定然没个好下场的。” 98.9捉贼 东闾娘子重重“咳”了一声,霍绾君方不再言语。 她是生怕东闾方被移了性情,也去做什么游侠。 若是说旁人倒也罢了,市井里的小民懂什么,听说有人行侠仗义,便仰慕不已,有些侠士倒是为了旁人灾厄,愿意倾家荡产,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可这个朱安世妄自披了阳陵大侠的名头,和那些高官来往甚密,后来又不知怎么为了点小事,被皇帝忌惮,下令追捕。 朱安世和公孙敬声两人交情深厚,公孙敬声贪污了军费,公孙贺为了给儿子减罪,便自告奋勇能将朱安世抓捕献给皇上。 朱安世真的被抓住了,但也随即在狱中上书,告发公孙一家谋反,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私通。 巫蛊之祸由是兴起。 江充奉命办理这事,椒房殿被挖的连摆床的位置都没有,整个长安城掘地三尺,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霍绾君前世只觉得自个命苦,世间一切不幸都是巧合,如今重活一世,还会相信这些都是巧合么? 所以对这两个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的人都厌弃之极。 听到那个婆子夸朱安世,她心里冷笑,人家做大侠风光得很,和高官结交来往,钱财不缺,名声很大,就算是死了亦能拉皇族垫背。 和这些穷苦老百姓又有何干?却被当成了神一般传诵。 欺世盗名之徒罢了。 东闾娘子虽然不知道女儿这股子深深的别扭劲从何而来,却也没说太多,关起东闾家的院门,正经过自个的小日子便是,女儿不喜这类人,也没有机会和这类人结交。 一进家门,东闾明就忍不住跑了出来,告哥哥的状:“母亲,姐姐,五皇子今日摆宴,礼贤下士,请哥哥做他的侍卫,哥哥推辞了。做侍卫多威风啊,可是哥哥不愿意,哥哥说他只愿意每日接送我上学,好男儿志在四方,哥哥这般太没志气了,母亲你要多教导教导他。” 有个做侍卫的大哥多威风,东闾明早就眼馋那些侍卫们的装备了,若是哥哥有那么一套,他就可以穿一穿,摸一摸。 五皇子今天很不高兴,但是脸上装作没什么,他都瞧了出来。 本以为母亲会打哥哥的屁股,没料到东闾娘子只是顿了顿,问:“方哥,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为何拒绝了呢?” 霍绾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东闾方。 “做了侍卫,就不能自在照顾家中了,更何况,皇子们都是要去封地的,日后我若是不愿意跟着去封地,还有更多麻烦,”东闾方并不觉得有什么。 东闾娘子却感叹道:“你这个孩子,未免太懂事了些,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却也要叫我一声母亲,我怎么能看着你为了家里,就不顾自个的前程?” 她却是不知道,东闾方并不在乎什么前程,修行之人的前程不过是成仙,成仙哪里是那么好成的,大师兄都不知道努力了几个转世了。 李真人实际上到底多大年纪,又有谁知道呢? 俗世之人的前程在东闾方的眼中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他若是想求个前程,应当占山为王才是。 东闾方只是憨憨地笑,露出尖尖的虎牙,让东闾娘子也无法。 霍绾君却一脸同情地看着弟弟,这个家里,只有这个小东西注定了以后要极其努力。 至于自己,就等着母亲看个好人家,最好离家不远,能够彼此照应着,成婚生子抱孙子,喜乐安详便是一生。 东闾娘子奔波了一日,受了惊吓,就有些倦怠,草草进过夕食,还要哄将她们在东市采买的东西翻了个遍的东闾明,小儿年纪小,却最不让人省心,花啊粉啊的胡乱抹了一气,又嚷着要洗掉。 好在霍绾君最后想起,东闾明的课业还未完成,方赶走了弟弟。 东闾娘子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不一会,东闾家的灯光都熄灭了。 今日月色极好,东闾方飞身上了屋顶,开始吐纳星光。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里突然响起了几声异动,东闾方轻轻跳了下去,走到厨房去看,本以为会抓到几只不识相的大老鼠,却见到一个魁梧高大的壮汉大剌剌地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拿着夕食剩下的半只鸡在啃,脚边还扔了一个空坛子,微微地冒着酒气。 “这是贼吗?”东闾方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人行窃。 以往终南山上,到了冬日,没有食物的小兽们会到厨房门口趴着,他会投喂一些,到了夏日,那些小兽会将捕获的猎物放在厨房门外,以作报答。 霍嬗监造太乙观时,上万的工匠每人的份例都是相同,那里有敢到厨房偷东西的?那可是要打板子的罪,徭役还会翻倍,没人傻得去做这样的事。 东闾方这是第一次见有人不告而取,而且,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壮汉看到了东闾方,也不害怕,坦然笑着举起剩下的半只鸡腿,“兄弟,我实在是太饿了,本想待一晚上就走,没想到饿的睡不着,只好进厨房来找些东西果腹。” “你是谁?”月光下,东闾方问,“府里守夜的僮奴被你弄到那里去了?” 在这里吃了半天,竟然无人发觉,这人一定是偷偷将僮奴们放到了。 “我就是敲晕了他们罢了,”壮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家的主人并不怎么喜欢我,我无法出来相见,就只好出此下策,吃饱喝足我就走。” “你是谁?”东闾方继续问。 “我是朱安世,”壮汉摸了摸鼻子,无奈地道。 原本以为眼前这个憨直的小郎君会说点什么,毕竟他在长安城中小郎君们心里倍受推崇,壮汉只是觉得这一幕被撞见有些难看,但并非他愿意如此。 没料到,眼前人不见了,突然出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巨大的虎头,一双如电的眼眸,直直地瞪着他。 壮汉从门槛上滑了下去,我的老天,这是在做梦吗? 老虎无声地张大了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像是能将他的脖颈咬断。 一定是喝多了,朱安世晕了过去。 “还是小师妹说的对,这大侠行事一点都不光明,躲躲闪闪,藏在人家厨房里偷吃却又光明磊落的很,看样子一点么少做这样的事,”东闾方将晕了过去的朱安世丢在了背上,几纵就到了城门外。 朱安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他发现自个在东门外的郭亭处,身上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少,只是腰带上多了一张符纸头发已经被露水打湿。 看来昨晚的那只老虎并不是梦,难道是东闾家的护家兽?朱安世自出名以来,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没见过这样的诡异之事。 “忙完正事,再来找你们算账,”朱安世不得味地起身,寻了条小溪,对着理了理头发衣裳,郁闷地转过身来对着长安城道。 谁人不希望能够让朱安世欠个人情,谁人不想结交阳陵大侠,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这样对待他。 不给热情的款待,温暖的床铺也就罢了,竟然将他抛在荒野。 若是遇到了宵小之徒,或者野兽,他一代名侠丢了命,祖宗八代的人都丢完了。 朱安世自认不是心胸狭小之徒,可这件事的确让他难以咽下这口气,他收起了腰上挂着的符纸,想来这个玩意和东闾家有点干系,有点邪门,先留下再说。 东闾方压根没有将这个当回事。 终南山上,师兄们一直都是这样料理偷偷溜进山里,寻李真人拜师的方士。 经不住吓的方士们都被他们丢在了山外某处,然后也就不会再来了。 那个什么朱安世,他本来有些好奇,若是能经得住他的真身,东闾方说不定还会有些兴趣,可惜,是个夯货,竟然吓晕了过去。 小师妹和弟弟都没有被吓到过呢。 还敢叫自个大侠。 东闾方对大侠两个字,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厨房里的婆子清晨尖叫了起来,大奴才发现昨夜有贼偷偷地溜进了厨房,守夜的僮奴们不知何时都昏睡了过去。 东闾家被闹得鸡飞狗跳。 东闾娘子倒吸一口气,她一个妇道人家,家里进了贼,这太不安全了。 “这可是在戚里,多少高官大族都住在此地,本应当是最安全的,怎么想到还会闹贼呢?”东闾娘子请了里正来抱怨,“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双儿女在此,住在冠军侯府的隔壁,图的就是日子安稳……” 里正也点头,“东闾娘子该早些找个好人家,为孩子着想也该如此啊……说起来这贼,也的确有些猖狂。” “……” 霍绾君早已经觉得家里太宽松了,抓住机会整饬了一番,大奴和守夜的僮奴们都被罚了月钱,挨了板子,回房思过。 东闾方这才偷偷告诉东闾娘子,“母亲,昨晚上我已经将那个贼人抓了起来,丢到城门外去了,他自称是朱安世。” “这怎么可能?”东闾娘子立即摇了摇头,“阳陵大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那个贼看跑不脱,假借旁人之名罢了,你在终南山长大,不知道世间险恶,这贼做贼便是,竟然还来败坏朱大侠的名声。” 9暗9.暗示 刘髆现在非常期望封王,若是封了王,按照古礼,很快就要给他聘王妃和选拔姬妾。 他并不关心他的王妃是谁,但是期望他的霍姐姐能够成为他的侍妾。 母后近来表现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卫家、陈家、曹家、公孙家的女儿们来往的越来越频繁。 夫子问他:“五皇子不知道中意那家的小娘子?” 刘髆心想,我只中意霍家的。 嘴上却支支吾吾地道:“都挑花眼了,好像都不喜欢。” 夫子神秘地笑,“你舅舅让我带话给你,可别忘了你的母家,你舅舅和刘屈氂交好,双方有意结为儿女亲家,刘屈氂是中山靖王之子,算下来是你的堂兄,他的夫人家的族亲也有适龄的小娘子……” 刘髆心里一惊,这位夫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是靠向李家的。 不知道母后知道不知道。 夫子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道:“五殿下不必惊诧,日后殿下去了封地,你舅舅家自然也要照料的。” 刘髆点点头,“毕竟孤在母后身边长大,不能过于惦记舅家,舅舅日后愿意在孤的封地是再好不过了。” 李家自从李夫人过世,李延年失宠之后,便不怎么得势了,但还是一洗之前娼门的低微,李夫人的三个哥哥都担任了千石以上的官吏。 刘髆对于他们愿意去封地上陪着他,封地毕竟不如长安繁华,有点意外,也有些感动。 夫子笑了笑,“这个世上待五殿下最亲的自然是母族了。” “对,卫家对孤甚好,太子哥哥也非常疼爱孤,”刘髆打断了夫子的话,不想多谈。 夫子只是笑笑,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一切等刘髆封王之后也来得及。 “东闾家的那个义子还是不领情吗?”夫子提出了第二个话题。 刘髆非常不舒服,过了半响才挤出一个字:“是。” 夫子摸了摸胡子,白净的脸上有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表情,“只怕是待价而沽吧,既然能够从终南山上下来入了俗世,怎么会不想法子求个建功立业呢。”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东闾方没有瞧上刘髆的地位,想投奔更好的主子了。 刘髆道:“我问过东闾明,明哥说,他那也不愿意去,只愿意留在东闾家。” 这话夫子怎么会相信,摇头晃脑地去看书去了。 刘髆也很不得劲,东闾方竟然不愿意出来做侍卫,是真的瞧不上他?还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愿守在东闾家。 这是为了守住霍绾君吗? 能够不为财帛和地位所动的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若是东闾方瞧不上他,他可以将东闾方引荐给太子哥哥,甚至父皇,只要东闾方能够离开胖姐姐的身边。 刘髆的心乱了。 第二日,见到大侄子刘进,刘髆不由得就问:“东闾方从终南山入了俗世,难道不想要一份功名?我看在霍娘子的面上,请他做我的侍从,没料到他却不同意。” 刘进是已经得了消息的,也知道刘髆为何如此,笑着道:“东闾方和侄儿通信往来多年,难得五叔瞧上他,只是他自幼在终南山长大,俗世之事一概不知,跟着霍娘子下山,东闾娘子也是瞧他无处可去,便认了义子。” 刘髆心中憋着的气松了,但还是很闷。 “若是五叔早些和侄儿商议,侄儿定不会让您去碰这个钉子,就算东闾方不知轻重答应了,霍娘子也不会答应,这个人不懂的事情太多,做了五叔的侍从会惹许多麻烦,若是五叔瞧上了他,让他多在俗世摔打几年再用罢,” 刘髆的脸上好看了些,接着刘进又道:“东闾方和霍娘子在终南山一起长大,东闾娘子又认他做了义子,自然他更想守着东闾家。” 大侄子前面说的都好,就最后一句话,让刘髆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他一心想将东闾方调离霍姐姐身边,可不就是为的这吗。 看着刘进脸上的笑,刘髆也问了一个让刘进心烦的问题:“大侄子,太子妃给你相看的那些贵女,你难道一个都挑不中吗?” 果然刘进皱起了眉毛,咬牙切齿地道:“五叔这里的青橘好酸,”说着将没有吃完的青橘瓣丢在了碟内,“五叔问这个,怎么不去问霍表哥,霍表哥还比侄儿大两岁,不也一直没有选中人。” 霍嬗的婚事也是一直悬着,之前婚事定不下来,是因为霍嬗要和李禹了断两家恩怨,等了断之后,再决定娶妻,后来霍嬗的理由是,他也想效法父亲。 刘彻很喜欢听到这话,立即赏给霍嬗几个貌美的中家人子,让他作为侍婢。 夏姬却非常的不高兴。 刘进和霍嬗不同,太子妃挑来的那些贵女,他在前世就已经挑过一遍,自然知道该如何让母亲打消念头。 就如同太子的太子妃难立一般,皇长孙的正妻并不是那么快就要娶。 总是感觉坐在火山上的刘进,所思所想无非就是两样:如何控制住局势,如何保住太子府。 前世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追逐男女之情的时候,刘进没有兴致将前世的情再来一遍,整个世上除了妹妹刘宁,只有两个小娘子,让他挂怀:前世给他生了孩子的女子——王翁须,还有一个就是对他具有重大意义的霍绾君。 太子妃安排侍奉他的侍女们,他也没有兴致挨,他前世该怎么都怎么了,并不需要女子来引导他知人事。 刘髆喃喃地道:“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里都有讲,为何你们二人如此不愿意?” “五叔莫非是等不及了?”刘进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猥琐的笑,这笑容在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依然是那么好看。 殿门口侍立的家人子偷偷地望着这两个美貌的郎君,这是大汉最尊贵的小郎君了。 只有在椒房殿的家人子们有这个好运气。 “等不及什么?”刘髆反应过来,有些生气。 刘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神中带着轻佻,带着些揶揄,“五叔还没有成人吧,大长秋竟然还没有给祖母禀报,安排家人子引导五叔成人,真是失误。五叔,等你成人了,再来说成婚这样的事,岂不更好?” “……”刘髆的脸红了。 刘进笑着道:“方才五叔也说了,这是人伦纲常,又何必如此作态呢?” “……” 刘进哈哈大笑地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照例问了大长秋,祖母的饮食起居,最后刘进笑嘻嘻地道:“今日突然发现,五叔的年纪也不小了。” 大长秋站在原地,瞧着远去少年的背影,心里像是被塞了一把茅草。 皇长孙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还是另有什么意思? …… 刘进丢下了话之后,便去了皇祖父处尽孝心。 前世,皇祖父不喜欢他,他也躲在父亲身后,悠哉悠哉地过日子,想着皇位总归会落在父亲身上,而他作为父亲身边最尊贵的良娣的儿子,又是长子,必然会成为下一任太子。 如今,他不会这么想了。 皇祖父对他的看法也和前世截然不同,多了几分亲密和宠爱,金大郎死了之后,皇祖父更加舍不得身边这几个小郎君,经常叫到身边说话,对五叔也开始明显的偏爱起来。 这样的偏爱,总会给有心人留下想法。 他更是要多到皇祖父身边走动走动。 上官安和霍嬗原本守在刘彻身边说话,见到刘进来了,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声音轻快地道:“皇孙来了。” 刘彻侧卧在榻上,微微睁开了眼睛,今日两个夫人争宠,弄得他极是为难,便找几个小臣子说话解闷。 朝中的事自然有丞相和郎官们制衡,再不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绣衣御史去各郡寻访,没有人敢逾矩。 刘彻最关心的便是如何请神仙,再有一件便是攻打匈奴。 除此之外,便是美人。 最近他特别痛爱两位夫人,一位胜在貌美,一位胜在娇憨。 娇憨的那位却偏偏自觉极美,又善妒。 刘彻不想让她失了这份自得,女人一旦自觉不美,便往往会莫名地自卑,渐渐地在男人面前失了勾人的味道。 为此,刘彻经常下旨让她俩避开,即使是赴宴,也让一个出现,另一个就不准出现。 可是娇憨的这位却卯足了劲,要和另一位比美,缠着闹着要和那一位见面。 “女人真是又麻烦又好笑,好像朕只会看人的美貌一般,”刘彻不屑地嘀咕,但也只是在几个郎君面前嘀咕罢了。 上官安这时候的心思完完全全地都挂在了刘进的身上。 好似每隔一段时间见到皇孙,皇孙的姿容就更加动人,那一双黑漆晶亮的眸子,对视之后就沉迷其中。 他有好几个晚上做梦梦见了皇孙,醒来却只好用相貌俊秀的僮奴泻火,这份隐秘的心思,他无法宣之于口,连找个替代品都找不到。 这个世上能够及得上皇孙的男子实在是太少了,有那样容貌的又没有那样的高贵,有那样高贵的又没有那样的容貌,两样都具备的,又没有皇孙的聪慧和胸怀。 这一辈子,若是能亲近皇孙一次,上官桀觉得就是立即死了也值了。 大汉喜好男风的人多的很,养娈童的高官贵族也不少。 上官夫人是疼他的,自然不管,上官桀只是让他注意些,不要外泄出去,至少也要隐瞒到成亲之后。 上官安肖想着皇孙,但又不敢让对方知道,皇孙只和几个亲戚家的孩子走的亲近,若是皇孙有意,自然会让人与其同卧同起,可从未有这样的风声传出来。 他并不敢造次。 100.舞姿 刘进的眉心微微地皱了皱,很快又抚平了,整个人又如同春阳般和曛。 瞧着上官安那双鹰眼的眼底中隐藏着情欲,刘进很想塞他一嘴粪。 大小不忍则乱大谋,实在不值得为了这个畜生动气。 “皇祖父,您今日怎么在这里躲清闲?”刘进笑着道:“到让孙儿好找。” 霍嬗挤了挤眉毛道:“皇上在发愁,摆不平两个夫人。” “呵呵,”刘彻笑了,微微仰着下颌,“小兔崽子们,胆子大了,到拿朕来打趣。” 刘进知道那两个夫人的公案。 过了明年,皇祖父便不用为这两个夫人发愁了,握拳夫人进宫之后,宠绝三宫,诞下一子,也是皇祖父最后一个儿子。 刘进的眉心又微微地皱了一皱,到那个时候,太子府的危机才会真正来临,曾经燕王和广陵王对太子之位的肖想,眼下五叔受到的偏宠都不算什么。 但这世上事,既然互为因果,便一点也不可懈怠,谁知道那一环就影响了全局呢。 “皇祖父,这个世上竟然有您摆不平的女人,孙子才不相信,只怕是皇祖父觉得摆不平也有摆不平的乐趣吧,”刘进睁大一双凤眼,微微带着嘲谑地瞧着刘彻。 刘彻自李真人飞升之后,在奢靡和女色上比起以前收敛了不少。 中常侍转交给他一套器皿,是李真人飞升前炼制的金银器皿,日常使用可使他强身健体。 如今,刘彻已经六十岁,却依旧身强体健,乌发如墨,眼睛明亮,每年依旧秋狩,瞧着和他五十岁时,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朝臣们都觉得这样的皇帝恐怕真的能够长命百岁。 到那时候,身体并不如皇上康健的太子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皇帝强健,依旧能生孩子,太子身体未必能比得上父亲,虽然太子的地位日渐稳固,但父子二人的行至和想法差异很大,皇后年老色衰,只能在节日和祭祀时见到皇上,这是朝臣们都知道的事,也是后来那些人能够兴风作乱的基础。 刘进试着改变,但并无法改变这样根本的格局。 长孙这样的嘲谑,让刘彻哈哈大笑了几声,坦然地和孙儿分享御女心得:“女人虽然痴缠起来让人厌烦,但也自有乐趣。当年朕喜欢男子胜过女子,觉得女子均不够爽利,嫉妒、痴缠、浅薄,后来才渐渐体会到温柔对待女人的乐趣,”顿了顿,又道:“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现在你们只知道喜欢女人的身体,那里知道心身一体才是至乐,女人还是要宠,宠好了才有乐趣。” “……”刘进默默地看着皇祖父。 谁都难以抵挡皇祖父的宠爱吧,为了一个夫人,能够宠爱到不让她见另一位夫人,生怕让她失去了娇憨,处处小心关爱,圣旨下了一道又一道,都只是为了让她们不能碰面。 可是失宠之后呢? 皇祖父不会再关心她们的死活,就像那些后宫中璀璨一时的夫人们,从此之后,被置之脑后,再也记不起来。 上官安一脸仰慕地道:“陛下真是英明,这些话,小臣将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哈哈,”刘彻笑了起来,那一双凤眼,朝着殿外展望开去,眼梢处带着凌厉和志满意得。 这个世上,所有美貌的男子和女子都是朕的,旷阔富饶的土地也是朕的,唯一遗憾的是那个叫做匈奴的游牧民族,在西域带着那三十六国不安分,但迟早大汉的铁骑将踏平王庭,提着匈奴单于的头回来。 这笑中带着浓浓的王者气概,刘进的眉心微微地皱起,这样的皇祖父,他真不知道有几分把握能对付得了。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宫中出来,上官安就竖起了耳朵,悄悄地跟在刘进和霍嬗的身后,他默不作声,仔细地听着刘进的每一个字。 霍嬗因为金大郎的缘故,对上官父子心有芥蒂,金日禅过完了头七,便回来继续侍奉皇帝,眉梢眼角带着隐痛,但是霍嬗一点都不同情他。 刘彻最终还是感怀于金日禅的忠心,原谅了他,甚至对金日禅更信任了些。 而在霍嬗看来,这是用金大郎的命换来的信任。 金家这样的盟友,一般人交不起,他们的眼里只有皇帝。 三人之间的势力,依旧是上官桀对峙霍嬗,金日禅中立。 但霍嬗知道,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金日禅依旧是个变数,而上官安如今年纪尚小,明面上还和他与皇孙维持着少年的友谊,日后必然也会因为家族的原因而选择立场。 今日的交善,不过是为了替他的父亲弥补罢了。 上官安用一种隐秘的心思肖想着皇孙,他觉得皇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具有深意,皇孙的每一举止都恰到好处,让人的眼神忍不住跟随。 看两人将要离开,上官安方上前,撵上两人的步子,笑着道:“霍兄,皇孙,安有个不情之请,过几日安要去许家下定,想请二位前去观礼。” 上官安的婚事定的丞相长史许家的女儿,双方已经请了媒婆说了媒,对了生辰八字,占卜过是吉兆。 接下来就是纳征了,要给许家送聘礼去,这聘礼一下,两家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上官安想请霍嬗和皇孙前去观礼,最好能够跟着他去送聘金和聘礼。 霍嬗只望着刘进,意思是要和刘进同进同退。 其实,上官安族中子弟,愿意跟着他去许家送聘礼、观礼的自然不少,但是若是有皇孙和冠军侯在,份量自然又不一样。 上官安也直直地看着刘进,希望刘进能够答应。 “这么快就要下定了?”刘进愣了一下,想了想,笑着道:“不知究竟是哪一日,若是那一日没有定下来,自然是要去的。” 上官安立即长出了一口气,他就说嘛,皇孙和他是好兄弟,不会不去。 看着上官安喜滋滋的去了,刘进弯了弯眼睛,“表哥,我们去你府上,商议下如何给上官家一个大礼吧。” 霍绾君此时正在冠军侯府学舞,夏姬一把年纪,舞起来依旧动人,却还要说自个已经胳膊腿都硬了。 “我的胳膊腿才硬呢,”霍绾君嘟囔着,她的胳膊腿都酸的不行了,跳舞竟然比练拳还累。 几个基本的舞姿,霍绾君学了足足有半旬,一向脾气好的夏姬都有些忍不住,对东闾娘子抱怨几句:“绾君学拳那么快,为何学舞如此慢,只怕是没有用心。” 东闾娘子却觉得满意:“我小的时候还好,年纪稍大些就开始胖,一跳舞就累,也学不会,绾君这是随了我,能学会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 只有这么一个学生,夏姬也没有挑剔的余地,更何况,当初也是她提议要霍绾君学舞。 一边挑剔着,一边教导着,夏姬被霍绾君僵直的肢体折磨的够呛。 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施了一礼,禀道:“皇孙和侯爷回来了,听说霍娘子在这里学舞,也要来看看。” 夏姬正跪坐在案几旁,一双眼睛竖着,看着场中的霍绾君生硬地将几个动作连贯起来,听了侍女的话,没好气地道:“你去回他们,霍娘子还没有学会呢,不能见人。” 话还没有说完,刘进和霍嬗已经笑嘻嘻地冲了进来,瞧着霍绾君的姿势,笑的合不拢嘴。 霍嬗笑着道:“母亲,怪不得您不让我们看,妹妹真是……” “本皇孙就是觉得奇怪,胖头鱼竟然也能学会跳舞,”刘进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道:“还不如你打拳来的好看。” 夏姬又好笑又好气地道:“嬗哥,你就这样欺负妹妹的。” 霍绾君跳得气喘吁吁,一张小脸绯红,浓密的头发有些蓬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咬着唇,瞪着他们。 若是此刻眼睛能放箭,这两个嘲笑她的家伙全身都会被扎满。 愤怒明亮的眼神就像是流光,一瞬间击中了皇孙的心房。 剧烈起伏地胸脯,纤细的腰肢就像是芦苇一般,轻轻一折都能断。 在皇孙的眼中,胖头鱼有一种充盈的美。 “你嘲笑我,你会么?”霍绾君憋了半日,想了一句话来。 你会你跳啊,不会别在这里多话。 “这有什么难?”刘进强忍住笑,“我们也是学了舞的,每次皇祖父开宴,我们这些小辈都要敬酒献舞,难道都像你那般吗?岂不被笑死了。” 霍嬗哈哈大笑,对着夏姬道:“母亲,我们给妹妹跳一个,也好让她有心向学。” “……”霍绾君憋红着脸,站在一边,就知道哥哥跟着皇孙这个家伙在一处,会被带坏。 瞧着胖头鱼的脸气的一鼓一鼓的,刘进拢了拢头上的发簪,将袖子整了整,便让一旁的侍女打着拍子,舞了起来。 刘进的舞,跳的略为文雅,等到霍嬗加入进去,则明显的带有了军舞的色彩,两人都是英俊少年,舞姿熟练,两旁的侍女们看的眼热,兴高采烈地敲击着节拍,就连夏姬都跟着哼起了明快的节奏。 霍绾君很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刘进跳完之后,凑了过来,腆着脸道:“胖头鱼,你说我跳的好不好?” 霍嬗也热气腾腾地凑了过来,“妹妹,你说是我跳得好,还是皇孙跳得好?” 97.大大侠 看看天色,母女二人不免心急,车辕旁坐着陪着出门的婆子,便指派了一个下去瞧瞧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婆子转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前面堵了车,许多人下去围着看热闹,说是公孙丞相家的大郎与人在一处斗殴,不晓得何时才会结束,都在一旁下注,赌公孙大郎输。” 东市上一向有讲究,贵人不得踏贱地,当为民风表率,如因失仪之事被罚,一般都会罚的很重。 公孙大郎如此着实有些不好看,但刘彻当朝,这些法度不过是约束些皇上想约束的人罢了。 若说皇帝还是胶东王时的伴读韩嫣,未被王太后赐死之前,与皇帝同卧同坐,喜欢在东市上射金弹,看小儿哄抢为乐,已经有些奢靡的过火。 到了废后陈皇后的母亲窦太主死后要求不与丈夫陈午合葬,要与相差三十岁的情人董偃一起埋葬在霸陵,以求来生续缘,得了皇上的准许,王孙贵族们的行事便越发崩坏了起来。 霍绾君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怨不得卫家要凋败。 公孙贺奉旨娶了卫皇后的姐姐为妻,生下了公孙敬声,却偏偏是个纨绔子弟,只会给家族带来灾祸,今日不晓得又是和那路人马私斗,竟然还能让旁人下注。 看了看满脸笑容的婆子,霍绾君问:“可是相斗之人来头甚大?” 婆子喜气洋洋地道:“是闻名遐迩的阳陵大侠,老妪有身之年,能得一见,也觉得开心。” 虽然京兆尹以打击游侠为己任,游侠们四处作乱,有时候还欺强凌弱,和盗贼合而为一。但混到了大侠这个层级,千石以上的高官都争着和他们相交。 阳陵大侠朱安世,在长安城闻名遐迩,非二千石以上高官,不得相见也。 东闾娘子虽然紧闭院门,一年之中连东市也来不了几回,却也听说过朱安世的名头。 “不若我们也下去看看?”东闾娘子问。 霍绾君对这个朱安世并没有什么好感,朱安世和公孙敬声两人相搏之后,必然是要相交,然后又要反目,再接着同归于尽罢了。 只不过可怜了那些被牵连的人,以及太子和卫皇后。 “母亲,女儿不想去,此两人相斗,不过是狗咬狗罢了,有何看头,”霍绾君淡淡地道。 东闾娘子倒是难得要去看热闹,却又被女儿这番话说的没了兴致,立即拦道:“女儿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年纪太小,不懂的祸从口出的道理,这两人,一个是丞相之子,一个是阳陵大侠,谁敢招惹半点?好在只是我们几人,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惹来无妄之灾。” 见母亲担心,脸色有些苍白,霍绾君连忙笑着安抚:“母亲说的甚是,女儿说这话也有女儿的道理,只不在别处去说罢了。” 东闾娘子点了点头,踌躇了一会,也不下去看热闹了,一旁的婆子还想去看,笑着道:“左右这里无人,车马都动弹不得,老奴再去看看,方才人太多,挤不进去,只在外围转了转。” 霍绾君没有料到,这婆子竟然如此,正想呵斥几句,东闾娘子素来不在乎这些,已经点了点头,“去吧。” 婆子高高兴兴地就去了。 “母亲……”霍绾君觉得极不妥当,瞧着婆子喜滋滋远去的背影,东闾娘子笑着道:“阳陵大侠在他们心中厉害的很,长安城中的游侠儿只听得有人说朱大侠的坏话,都不能忍,直接取了首级,这世上的事,能成全就成全了吧。” 正说着,马突然就挪动了一下,东闾娘子和霍绾君坐不稳当,晃了几晃,才坐稳当。 车夫在外面赔礼:“东闾娘子,这马不知怎么,有些惊躁,你们没事吧。” “无事,无事,”东闾娘子在里面应着。 霍绾君叹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呢。这两个人,一个是公卿之子,私相械斗,一个是大侠,却不做大侠之事,只爱与高官相交,也不晓得与这些贫民百姓有什么益处,到名头很大。” “女儿,你又浑说,”东闾娘子叹口气,“让人听到了可不得了,你一个闺阁之中的小娘子,管这些做什么?”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一群人吆喝着来了,有人在外面大声问:“可瞧见朱大侠朝这里来了?” 东闾娘子正想掀了帘子去瞧,外面车夫就在应答:“未曾,”顿了顿又道:“禀大人,这车中只有小的女主人和小主人,并无什么大侠。” 一柄亮光闪闪的剑便伸了进来,拨开了帷帐,东闾娘子吓得魂都快丢了,瑟瑟发抖,却依旧先将女儿掩在身后,强吞了吞口水,闭着眼睛问:“……你……你是何人?” “都下来,都下来,我们是丞相府的人,方才有人瞧见朱安世朝你们这几辆车跑过来了,”那剑就在帷帐上拍了拍,“啪啪”作响,让人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 霍绾君只好扶着母亲下了马车。 遇上这样的人,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了。 霍绾君和母亲都在头顶上的发钗上围了一圈素纱,略作遮挡之意。 “朱安世这个混蛋,被我带人堵在这里,力求一战,竟然还是被他脱身,”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毛发浓密,轮廓鲜明的玄衣男子不满地道。 东闾家的马车上去了一个人,张望了一番,“大人,里面确实没人。” 玄衣男子对她们点了点头:“叩扰了。” 便不再多说,转头就去了下一辆车,又开始了重复一轮的盘查。 东闾娘子一直在发抖,只是强撑着站在女儿的前面,如今见他们已经离开,脚一软,就滑了下去。 霍绾君连忙将母亲撑了起来,在路边歇了一歇,看看前面的马车似乎开始移动,想来斗殴结束,大家都可以离开了。 她连忙轻扶母亲上马车,东闾娘子的脚软的踩不上马凳,霍绾君干脆将母亲抱了起来,一运气,踩了马凳,上了马车。 这边玄衣男子已经带了人回转了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打了个匪哨,笑着道:“不知你是那家的小娘子,竟然如此……” 霍绾君低着头,不搭理他,将母亲放下。 东闾娘子站在马车上,颤巍巍地道:“公孙大人,我们是冠军侯府的亲戚,小女的父亲是东海太守霍光。不知有何事相询?” 公孙敬声的神色收敛了些,立即施了一礼,“原来是东闾娘子和霍娘子,得罪得罪。” 霍家、卫家、曹家、陈家、公孙家都往来的紧密,自然是知道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霍绾君代皇帝修行之事。 论起来,东闾娘子也是长辈。 东闾娘子强笑道:“无事,民妇不敢打扰公孙大人之事。” 车子缓缓动了起来,公孙敬声身边的奴仆忙上前帮着牵马清道,让东闾娘子的车平顺地走开了,东闾娘子在车上施礼做谢,公孙敬声回了一礼。 东闾娘子的心才放心,等到了东市门口,看热闹的婆子等候在路边,远远就看见了自家的车,连忙招手示意,爬了上来。 “什么热闹也没有看到,才走近了,就说朱大侠躲开了公孙大郎的剑,说还有急事要做,无暇和他斗剑,一闪身就不见了,公孙大郎带着人就追,人就散了,”婆子遗憾地道。 这话到和前面的事合在了一处。 东闾娘子点头道:“朱大侠果然不该和丞相之子私斗,可见女儿的评价有误。” 霍绾君不服气地扭转头,不说什么。 这位朱大侠的名声倒是好得很,连妇孺都偏向他说话,怨不得皇帝当年曾经下令,强行让豪强郭解迁徙,即使卫青说情,也没有什么用。 这些大侠,享着世间的好名声,结交着高官大族,凌驾于王法之上,不喜欢的人,就千里取其首级,喜欢的人,便张开羽翼护着。 真不知道这些普通人为何如此仰慕。 马车又顿了一顿,东闾娘子等人又是一晃,车已经行到了横街大道上,正准备疾行,却突然顿住了。 车夫道:“奇怪,今儿这马究竟是怎么了?” 霍绾君忍不得,掀开了车帷去瞧。 就见两匹大马颤巍巍的,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接着就有人踏上了马头,跳上了车辕,大声问:“母亲,妹妹你们还好吧。” “!” 小师兄这是做什么? “还好,师兄,这马都让你惊得不敢动弹,后面的马车只怕要忍不住骂人了,”霍绾君笑着道。 “那里会,”东闾方挤了挤眼,“后面的马也一样哩,”也不再多说,坐在车辕上,那马又像是要发疯一般,跑的飞快。 车内倒不颠簸。 “母亲,师兄在终南山上就是这样,皇孙和哥哥的马都怕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霍绾君笑着解释。 “哥哥,你怎么找来了?”霍绾君问。 “没什么,五皇子今日宴饮,我和明哥坐久了些,回到家里,知道你们还没有回来,我便让明哥在家里等,来寻你们了,”东闾方道。 他今日心绪烦乱,随意起了一卦,就按照卦象的显示,到这边来寻人,远远闻到东闾家马的气息,就寻了过来。 东闾娘子深觉这个顶门立户的义子收的极为妥当,如此看重她们,又知道晚间寻过来护着。 越看这个孩子越爱,怎么也得给他也寻个好媳妇,才对得起这个孩子唤她一声母亲。 快倒了戚里,人越发少了,东闾娘子笑嘻嘻地说起了今日的事,东闾方对什么叫做大侠非常感兴趣。 婆子在外面又将阳陵大侠朱安世吹嘘了一通,说的天下再无第二。 霍绾君却道:“哥哥可别学了这个,此乃沽名钓誉之辈,又行亡命之事,定然没个好下场的。” 99.暗9示 刘髆现在非常期望封王,若是封了王,按照古礼,很快就要给他聘王妃和选拔姬妾。 他并不关心他的王妃是谁,但是期望他的霍姐姐能够成为他的侍妾。 母后近来表现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卫家、陈家、曹家、公孙家的女儿们来往的越来越频繁。 夫子问他:“五皇子不知道中意那家的小娘子?” 刘髆心想,我只中意霍家的。 嘴上却支支吾吾地道:“都挑花眼了,好像都不喜欢。” 夫子神秘地笑,“你舅舅让我带话给你,可别忘了你的母家,你舅舅和刘屈氂交好,双方有意结为儿女亲家,刘屈氂是中山靖王之子,算下来是你的堂兄,他的夫人家的族亲也有适龄的小娘子……” 刘髆心里一惊,这位夫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是靠向李家的。 不知道母后知道不知道。 夫子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道:“五殿下不必惊诧,日后殿下去了封地,你舅舅家自然也要照料的。” 刘髆点点头,“毕竟孤在母后身边长大,不能过于惦记舅家,舅舅日后愿意在孤的封地是再好不过了。” 李家自从李夫人过世,李延年失宠之后,便不怎么得势了,但还是一洗之前娼门的低微,李夫人的三个哥哥都担任了千石以上的官吏。 刘髆对于他们愿意去封地上陪着他,封地毕竟不如长安繁华,有点意外,也有些感动。 夫子笑了笑,“这个世上待五殿下最亲的自然是母族了。” “对,卫家对孤甚好,太子哥哥也非常疼爱孤,”刘髆打断了夫子的话,不想多谈。 夫子只是笑笑,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一切等刘髆封王之后也来得及。 “东闾家的那个义子还是不领情吗?”夫子提出了第二个话题。 刘髆非常不舒服,过了半响才挤出一个字:“是。” 夫子摸了摸胡子,白净的脸上有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表情,“只怕是待价而沽吧,既然能够从终南山上下来入了俗世,怎么会不想法子求个建功立业呢。”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东闾方没有瞧上刘髆的地位,想投奔更好的主子了。 刘髆道:“我问过东闾明,明哥说,他那也不愿意去,只愿意留在东闾家。” 这话夫子怎么会相信,摇头晃脑地去看书去了。 刘髆也很不得劲,东闾方竟然不愿意出来做侍卫,是真的瞧不上他?还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愿守在东闾家。 这是为了守住霍绾君吗? 能够不为财帛和地位所动的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若是东闾方瞧不上他,他可以将东闾方引荐给太子哥哥,甚至父皇,只要东闾方能够离开胖姐姐的身边。 刘髆的心乱了。 第二日,见到大侄子刘进,刘髆不由得就问:“东闾方从终南山入了俗世,难道不想要一份功名?我看在霍娘子的面上,请他做我的侍从,没料到他却不同意。” 刘进是已经得了消息的,也知道刘髆为何如此,笑着道:“东闾方和侄儿通信往来多年,难得五叔瞧上他,只是他自幼在终南山长大,俗世之事一概不知,跟着霍娘子下山,东闾娘子也是瞧他无处可去,便认了义子。” 刘髆心中憋着的气松了,但还是很闷。 “若是五叔早些和侄儿商议,侄儿定不会让您去碰这个钉子,就算东闾方不知轻重答应了,霍娘子也不会答应,这个人不懂的事情太多,做了五叔的侍从会惹许多麻烦,若是五叔瞧上了他,让他多在俗世摔打几年再用罢,” 刘髆的脸上好看了些,接着刘进又道:“东闾方和霍娘子在终南山一起长大,东闾娘子又认他做了义子,自然他更想守着东闾家。” 大侄子前面说的都好,就最后一句话,让刘髆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他一心想将东闾方调离霍姐姐身边,可不就是为的这吗。 看着刘进脸上的笑,刘髆也问了一个让刘进心烦的问题:“大侄子,太子妃给你相看的那些贵女,你难道一个都挑不中吗?” 果然刘进皱起了眉毛,咬牙切齿地道:“五叔这里的青橘好酸,”说着将没有吃完的青橘瓣丢在了碟内,“五叔问这个,怎么不去问霍表哥,霍表哥还比侄儿大两岁,不也一直没有选中人。” 霍嬗的婚事也是一直悬着,之前婚事定不下来,是因为霍嬗要和李禹了断两家恩怨,等了断之后,再决定娶妻,后来霍嬗的理由是,他也想效法父亲。 刘彻很喜欢听到这话,立即赏给霍嬗几个貌美的中家人子,让他作为侍婢。 夏姬却非常的不高兴。 刘进和霍嬗不同,太子妃挑来的那些贵女,他在前世就已经挑过一遍,自然知道该如何让母亲打消念头。 就如同太子的太子妃难立一般,皇长孙的正妻并不是那么快就要娶。 总是感觉坐在火山上的刘进,所思所想无非就是两样:如何控制住局势,如何保住太子府。 前世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追逐男女之情的时候,刘进没有兴致将前世的情再来一遍,整个世上除了妹妹刘宁,只有两个小娘子,让他挂怀:前世给他生了孩子的女子——王翁须,还有一个就是对他具有重大意义的霍绾君。 太子妃安排侍奉他的侍女们,他也没有兴致挨,他前世该怎么都怎么了,并不需要女子来引导他知人事。 刘髆喃喃地道:“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里都有讲,为何你们二人如此不愿意?” “五叔莫非是等不及了?”刘进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猥琐的笑,这笑容在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依然是那么好看。 殿门口侍立的家人子偷偷地望着这两个美貌的郎君,这是大汉最尊贵的小郎君了。 只有在椒房殿的家人子们有这个好运气。 “等不及什么?”刘髆反应过来,有些生气。 刘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神中带着轻佻,带着些揶揄,“五叔还没有成人吧,大长秋竟然还没有给祖母禀报,安排家人子引导五叔成人,真是失误。五叔,等你成人了,再来说成婚这样的事,岂不更好?” “……”刘髆的脸红了。 刘进笑着道:“方才五叔也说了,这是人伦纲常,又何必如此作态呢?” “……” 刘进哈哈大笑地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照例问了大长秋,祖母的饮食起居,最后刘进笑嘻嘻地道:“今日突然发现,五叔的年纪也不小了。” 大长秋站在原地,瞧着远去少年的背影,心里像是被塞了一把茅草。 皇长孙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还是另有什么意思? …… 刘进丢下了话之后,便去了皇祖父处尽孝心。 前世,皇祖父不喜欢他,他也躲在父亲身后,悠哉悠哉地过日子,想着皇位总归会落在父亲身上,而他作为父亲身边最尊贵的良娣的儿子,又是长子,必然会成为下一任太子。 如今,他不会这么想了。 皇祖父对他的看法也和前世截然不同,多了几分亲密和宠爱,金大郎死了之后,皇祖父更加舍不得身边这几个小郎君,经常叫到身边说话,对五叔也开始明显的偏爱起来。 这样的偏爱,总会给有心人留下想法。 他更是要多到皇祖父身边走动走动。 上官安和霍嬗原本守在刘彻身边说话,见到刘进来了,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声音轻快地道:“皇孙来了。” 刘彻侧卧在榻上,微微睁开了眼睛,今日两个夫人争宠,弄得他极是为难,便找几个小臣子说话解闷。 朝中的事自然有丞相和郎官们制衡,再不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绣衣御史去各郡寻访,没有人敢逾矩。 刘彻最关心的便是如何请神仙,再有一件便是攻打匈奴。 除此之外,便是美人。 最近他特别痛爱两位夫人,一位胜在貌美,一位胜在娇憨。 娇憨的那位却偏偏自觉极美,又善妒。 刘彻不想让她失了这份自得,女人一旦自觉不美,便往往会莫名地自卑,渐渐地在男人面前失了勾人的味道。 为此,刘彻经常下旨让她俩避开,即使是赴宴,也让一个出现,另一个就不准出现。 可是娇憨的这位却卯足了劲,要和另一位比美,缠着闹着要和那一位见面。 “女人真是又麻烦又好笑,好像朕只会看人的美貌一般,”刘彻不屑地嘀咕,但也只是在几个郎君面前嘀咕罢了。 上官安这时候的心思完完全全地都挂在了刘进的身上。 好似每隔一段时间见到皇孙,皇孙的姿容就更加动人,那一双黑漆晶亮的眸子,对视之后就沉迷其中。 他有好几个晚上做梦梦见了皇孙,醒来却只好用相貌俊秀的僮奴泻火,这份隐秘的心思,他无法宣之于口,连找个替代品都找不到。 这个世上能够及得上皇孙的男子实在是太少了,有那样容貌的又没有那样的高贵,有那样高贵的又没有那样的容貌,两样都具备的,又没有皇孙的聪慧和胸怀。 这一辈子,若是能亲近皇孙一次,上官桀觉得就是立即死了也值了。 大汉喜好男风的人多的很,养娈童的高官贵族也不少。 上官夫人是疼他的,自然不管,上官桀只是让他注意些,不要外泄出去,至少也要隐瞒到成亲之后。 上官安肖想着皇孙,但又不敢让对方知道,皇孙只和几个亲戚家的孩子走的亲近,若是皇孙有意,自然会让人与其同卧同起,可从未有这样的风声传出来。 他并不敢造次。 1舞00.舞姿 刘进的眉心微微地皱了皱,很快又抚平了,整个人又如同春阳般和曛。 瞧着上官安那双鹰眼的眼底中隐藏着情欲,刘进很想塞他一嘴粪。 大小不忍则乱大谋,实在不值得为了这个畜生动气。 “皇祖父,您今日怎么在这里躲清闲?”刘进笑着道:“到让孙儿好找。” 霍嬗挤了挤眉毛道:“皇上在发愁,摆不平两个夫人。” “呵呵,”刘彻笑了,微微仰着下颌,“小兔崽子们,胆子大了,到拿朕来打趣。” 刘进知道那两个夫人的公案。 过了明年,皇祖父便不用为这两个夫人发愁了,握拳夫人进宫之后,宠绝三宫,诞下一子,也是皇祖父最后一个儿子。 刘进的眉心又微微地皱了一皱,到那个时候,太子府的危机才会真正来临,曾经燕王和广陵王对太子之位的肖想,眼下五叔受到的偏宠都不算什么。 但这世上事,既然互为因果,便一点也不可懈怠,谁知道那一环就影响了全局呢。 “皇祖父,这个世上竟然有您摆不平的女人,孙子才不相信,只怕是皇祖父觉得摆不平也有摆不平的乐趣吧,”刘进睁大一双凤眼,微微带着嘲谑地瞧着刘彻。 刘彻自李真人飞升之后,在奢靡和女色上比起以前收敛了不少。 中常侍转交给他一套器皿,是李真人飞升前炼制的金银器皿,日常使用可使他强身健体。 如今,刘彻已经六十岁,却依旧身强体健,乌发如墨,眼睛明亮,每年依旧秋狩,瞧着和他五十岁时,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朝臣们都觉得这样的皇帝恐怕真的能够长命百岁。 到那时候,身体并不如皇上康健的太子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皇帝强健,依旧能生孩子,太子身体未必能比得上父亲,虽然太子的地位日渐稳固,但父子二人的行至和想法差异很大,皇后年老色衰,只能在节日和祭祀时见到皇上,这是朝臣们都知道的事,也是后来那些人能够兴风作乱的基础。 刘进试着改变,但并无法改变这样根本的格局。 长孙这样的嘲谑,让刘彻哈哈大笑了几声,坦然地和孙儿分享御女心得:“女人虽然痴缠起来让人厌烦,但也自有乐趣。当年朕喜欢男子胜过女子,觉得女子均不够爽利,嫉妒、痴缠、浅薄,后来才渐渐体会到温柔对待女人的乐趣,”顿了顿,又道:“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现在你们只知道喜欢女人的身体,那里知道心身一体才是至乐,女人还是要宠,宠好了才有乐趣。” “……”刘进默默地看着皇祖父。 谁都难以抵挡皇祖父的宠爱吧,为了一个夫人,能够宠爱到不让她见另一位夫人,生怕让她失去了娇憨,处处小心关爱,圣旨下了一道又一道,都只是为了让她们不能碰面。 可是失宠之后呢? 皇祖父不会再关心她们的死活,就像那些后宫中璀璨一时的夫人们,从此之后,被置之脑后,再也记不起来。 上官安一脸仰慕地道:“陛下真是英明,这些话,小臣将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哈哈,”刘彻笑了起来,那一双凤眼,朝着殿外展望开去,眼梢处带着凌厉和志满意得。 这个世上,所有美貌的男子和女子都是朕的,旷阔富饶的土地也是朕的,唯一遗憾的是那个叫做匈奴的游牧民族,在西域带着那三十六国不安分,但迟早大汉的铁骑将踏平王庭,提着匈奴单于的头回来。 这笑中带着浓浓的王者气概,刘进的眉心微微地皱起,这样的皇祖父,他真不知道有几分把握能对付得了。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宫中出来,上官安就竖起了耳朵,悄悄地跟在刘进和霍嬗的身后,他默不作声,仔细地听着刘进的每一个字。 霍嬗因为金大郎的缘故,对上官父子心有芥蒂,金日禅过完了头七,便回来继续侍奉皇帝,眉梢眼角带着隐痛,但是霍嬗一点都不同情他。 刘彻最终还是感怀于金日禅的忠心,原谅了他,甚至对金日禅更信任了些。 而在霍嬗看来,这是用金大郎的命换来的信任。 金家这样的盟友,一般人交不起,他们的眼里只有皇帝。 三人之间的势力,依旧是上官桀对峙霍嬗,金日禅中立。 但霍嬗知道,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金日禅依旧是个变数,而上官安如今年纪尚小,明面上还和他与皇孙维持着少年的友谊,日后必然也会因为家族的原因而选择立场。 今日的交善,不过是为了替他的父亲弥补罢了。 上官安用一种隐秘的心思肖想着皇孙,他觉得皇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具有深意,皇孙的每一举止都恰到好处,让人的眼神忍不住跟随。 看两人将要离开,上官安方上前,撵上两人的步子,笑着道:“霍兄,皇孙,安有个不情之请,过几日安要去许家下定,想请二位前去观礼。” 上官安的婚事定的丞相长史许家的女儿,双方已经请了媒婆说了媒,对了生辰八字,占卜过是吉兆。 接下来就是纳征了,要给许家送聘礼去,这聘礼一下,两家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上官安想请霍嬗和皇孙前去观礼,最好能够跟着他去送聘金和聘礼。 霍嬗只望着刘进,意思是要和刘进同进同退。 其实,上官安族中子弟,愿意跟着他去许家送聘礼、观礼的自然不少,但是若是有皇孙和冠军侯在,份量自然又不一样。 上官安也直直地看着刘进,希望刘进能够答应。 “这么快就要下定了?”刘进愣了一下,想了想,笑着道:“不知究竟是哪一日,若是那一日没有定下来,自然是要去的。” 上官安立即长出了一口气,他就说嘛,皇孙和他是好兄弟,不会不去。 看着上官安喜滋滋的去了,刘进弯了弯眼睛,“表哥,我们去你府上,商议下如何给上官家一个大礼吧。” 霍绾君此时正在冠军侯府学舞,夏姬一把年纪,舞起来依旧动人,却还要说自个已经胳膊腿都硬了。 “我的胳膊腿才硬呢,”霍绾君嘟囔着,她的胳膊腿都酸的不行了,跳舞竟然比练拳还累。 几个基本的舞姿,霍绾君学了足足有半旬,一向脾气好的夏姬都有些忍不住,对东闾娘子抱怨几句:“绾君学拳那么快,为何学舞如此慢,只怕是没有用心。” 东闾娘子却觉得满意:“我小的时候还好,年纪稍大些就开始胖,一跳舞就累,也学不会,绾君这是随了我,能学会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 只有这么一个学生,夏姬也没有挑剔的余地,更何况,当初也是她提议要霍绾君学舞。 一边挑剔着,一边教导着,夏姬被霍绾君僵直的肢体折磨的够呛。 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施了一礼,禀道:“皇孙和侯爷回来了,听说霍娘子在这里学舞,也要来看看。” 夏姬正跪坐在案几旁,一双眼睛竖着,看着场中的霍绾君生硬地将几个动作连贯起来,听了侍女的话,没好气地道:“你去回他们,霍娘子还没有学会呢,不能见人。” 话还没有说完,刘进和霍嬗已经笑嘻嘻地冲了进来,瞧着霍绾君的姿势,笑的合不拢嘴。 霍嬗笑着道:“母亲,怪不得您不让我们看,妹妹真是……” “本皇孙就是觉得奇怪,胖头鱼竟然也能学会跳舞,”刘进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道:“还不如你打拳来的好看。” 夏姬又好笑又好气地道:“嬗哥,你就这样欺负妹妹的。” 霍绾君跳得气喘吁吁,一张小脸绯红,浓密的头发有些蓬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咬着唇,瞪着他们。 若是此刻眼睛能放箭,这两个嘲笑她的家伙全身都会被扎满。 愤怒明亮的眼神就像是流光,一瞬间击中了皇孙的心房。 剧烈起伏地胸脯,纤细的腰肢就像是芦苇一般,轻轻一折都能断。 在皇孙的眼中,胖头鱼有一种充盈的美。 “你嘲笑我,你会么?”霍绾君憋了半日,想了一句话来。 你会你跳啊,不会别在这里多话。 “这有什么难?”刘进强忍住笑,“我们也是学了舞的,每次皇祖父开宴,我们这些小辈都要敬酒献舞,难道都像你那般吗?岂不被笑死了。” 霍嬗哈哈大笑,对着夏姬道:“母亲,我们给妹妹跳一个,也好让她有心向学。” “……”霍绾君憋红着脸,站在一边,就知道哥哥跟着皇孙这个家伙在一处,会被带坏。 瞧着胖头鱼的脸气的一鼓一鼓的,刘进拢了拢头上的发簪,将袖子整了整,便让一旁的侍女打着拍子,舞了起来。 刘进的舞,跳的略为文雅,等到霍嬗加入进去,则明显的带有了军舞的色彩,两人都是英俊少年,舞姿熟练,两旁的侍女们看的眼热,兴高采烈地敲击着节拍,就连夏姬都跟着哼起了明快的节奏。 霍绾君很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刘进跳完之后,凑了过来,腆着脸道:“胖头鱼,你说我跳的好不好?” 霍嬗也热气腾腾地凑了过来,“妹妹,你说是我跳得好,还是皇孙跳得好?” 101.相遇 上官安其实对于许家的女儿并不是很满意,这门婚事是上官夫人选的,据说看上了许家的女儿能生,许夫人就是个极能生的。 上官桀则是看上了丞相长史在丞相府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亲家争气,日后还可以攀升。 如今太子得势,公孙丞相是太子的姨丈,怎么看怎么稳当,丞相长史的前程也令人看好。 最最重要的是,这位许娘子是官媒拿出来的簿子上,登记的适嫁小娘子中最恰当的人选。 难得,上官夫妇达成了一致,至于上官安,也偷偷地相看过许娘子的容貌,无非是中人之姿,娶回家做妻子,也算是端庄。 上官安已经通了人事,身边侍奉的美婢个个都比许娘子貌美,他也不对妻子的容貌有太多期望,最关键的是,早些成亲,早些断了五皇子的疑心。 霍娘子,沾不得。 许家的庭院里摆满了上官家送来的纳征礼。 聘金五百斤,玄纁千匹,羊五百头、雁一对、酒五百坛、米五百石,众人咋舌,好重的一份聘礼。 近几年,谷物丰收,粮库里堆放的粮食都发了霉,钱库里的钱堆满了没地花,穿钱的绳子都烂了,平常百姓的嫁娶也奢靡了起来,许多人家娶妻要花费几十万钱,上官家自然也是大手笔。 院子里还有一堆堆的绫罗绸缎,宝石钗环,各色干果、干肉,这些都象征着上官家对这个嫡长子的重视。 许娘子这一日要坐在厅堂里,让男家的亲属前来观看,当然一般来的都是男家的女性亲属,会拉着许娘子问长问短,看看女方的性情。 前来观礼的各位夫人们,都表达了对于许娘子这门婚事的羡慕与祝福。 上官安脸红红地抱着大雁,身上穿着玄色的礼服,端正地站在院子里,任由旁人指点评说。 好歹就熬这么一日,母亲和父亲再三叮嘱,不得出错,上官安也不敢造次。 金夫人也来了,带着金家二郎金赏,入座之后,上官夫人的脸上带着炫耀的笑容,和金夫人攀谈起儿子的婚事。 当初两个郎君打架,后来都忙着张罗婚事,一个死了,一个却好端端的找了门好亲事。上官夫人立即有些高高在上的感觉,话里话外带着炫耀。 金夫人面色平静,像是并没有瞧出上官夫人那呼之欲出的心思。 金赏也诚心诚意地对上官安道喜,甚至还跟着一群小郎君凑趣去瞧了瞧新娘子。 不知道金家折了大郎的人,只觉得金家和上官家的关系好,怎么说也是同在御前伺候的同僚。知道金大郎没了的,也觉得金家会做人。 霍嬗和霍绾君远远站着,悄声说:“我就最讨厌金家人这个样子。” 霍绾君叹口气。 最厉害的才是金家人呢,堪称不倒翁,审时度势,能忍会忍。 刘进来的很晚,但只要肯来,便是给了上官家和许家莫大的面子。 人群朝两边分开,纷纷向刘进施礼,热情而又恭敬。 一霎那,俊秀的刘进成了场中的核心,身边围上来人就没有断过,他有些抱歉地对着抱着大雁的上官安笑了笑,后者脸上立即光亮了起来。 上官夫人也在高处亭子里叹息了一声:“真没有想到,竟然……皇孙竟然回来。” 说罢,得意地朝四周看了看,“皇孙真是人中龙凤,越来越引人瞩目,今日屈尊降贵,真是……真是……” 许夫人立即接道:“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金夫人也点头附和,旁边一圈夫人们也艳羡地夸赞,打听起皇孙和上官安的交情来。 霍绾君笑着对霍嬗道:“皇孙不也是周到之至么?为何你讨厌金家,却不讨厌皇孙?” 霍嬗嗤笑一声,“皇孙是什么人,怎么能和金家相比?你总是和皇孙不对付,是因为讨厌皇孙喊你胖头鱼吧,哎,别看皇孙已经快要及冠了,但内里还是不改孩子脾气,他是我表弟,我也劝过好几回,每次他都说改,转过身又忘掉。其实,他人还不错……” 霍绾君撇撇嘴。 她又没有说皇孙人品不好。 刘进将涌到身边的人都安抚的极好,微微几句话,像是都能说到那些人的心里一般,每个人离开的时候,态度比凑近之前都更加尊重。 上官安的脸上挂着得意和感激,眼中有着意味难明的炙热。 霍嬗一直陪着霍绾君,进了院子之后,必要地应酬了一番,就不近不远地在庭院的一角占了个位置,也没有人不识趣地凑过去打扰。 霍绾君和这些官家的小娘子们也说不到一处去,日后也不会与她们交际,她只见过上官夫人,带上了礼节性的问候,就再也没有凑上前。 对于上官夫人那群人,霍绾君上辈子都应付得足够,远远看着上官夫人的神情,都知道她再说什么,想什么。 上辈子的恶婆婆,狠毒荒淫的夫君,今生能够远离真是太好了,霍绾君不由得对许娘子有了几分同情。 刘进和上官安说了几句,又见过了那些夫人们,才有空转到霍家兄妹身边,意味深长地问:“可是准备好了?” 霍绾君笑着道:“皇孙那日跳了那么多舞,绾君也知道回报一二的,怎么能不准备好?” 刘进扬起了眉毛,笑着道:“胖头鱼,你可别浪费表哥给你争取来的机会。” 今日,霍绾君能来,可是霍嬗在东闾娘子和夏姬面前再三保证,还有刘进敲了边鼓才争取来的。 霍绾君白了刘进一眼,正想说些什么,一群小娘子便围了上来,她们的父亲品级不高,没有机会接触到皇孙和冠军侯,如今见机会来了,便争相和霍绾君说话,意在俊郎君。 直到长史亲自来请皇孙和霍嬗去外院,一起喝酒,两人去了,霍绾君才略微松了口气。 外院摆了席,内院也摆了起来,霍绾君被那些小娘子拉在一处吃席,纳征礼上,只是略略分了男女之席,并未隔得太开。 “皇孙多大年纪,可曾娶妻?”这是直接的。 还有瞧上霍嬗的,“妹妹,我觉得与你特别的相投,日后可否登门拜访,与你一同在冠军侯府学些女红?” 霍绾君长这么大,甚少有玩伴。 前世太肥胖,独自窝在霍府,几个姐妹对她也是多出言讥讽。今生在终南山上度过了许多岁月,以至于,霍绾君基本上没有什么应付女伴的经验。 虽然知道这些人意在旁人,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热情。 不一会,刘进和霍嬗又拐了过来,笑着请周围的小娘子让了两张席出来,他们不喜欢在外院陪那些朝官们久坐,便说要来后堂陪上官安。 见到姿容俊雅,气度非凡的两位郎君,小娘子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立即点头应下。 对面的那些少年郎君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望。 围着霍绾君身边的小娘子们,立即改弦更张,瞧着在小娘子们堆里,春风得意的皇孙,霍绾君不由得心里有些酸。 “皇孙俊美,这些小娘子真是……”霍嬗悄悄地道。 “哥哥,也有不少人打听你呢,”霍绾君悄悄回应。 “哦?”霍嬗的脸红了,一双眼睛却四下里瞟了瞟,身子坐的更加直了。 “……”天下的郎君都一个样,霍绾君心里有些怨念。 刘进鼓动霍嬗在上官安的纳征礼上捣乱,不知为何,却非要拉霍绾君下水,借口便是阿贤不在身边,隐秘事不好做。 听说是给上官安找麻烦,霍绾君立即咬了皇孙抛过来的鱼饵,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 前世,上官安给了她那么多的难堪,她怎么能够不回报一二呢。 做点术法,也不过就是事后几日的不舒坦罢了。 她心里想了许多法子,想在纳征礼上,让上官安当众出丑,但这些法子,都要有小师兄相助,才会达到最佳的效果。 因为太想让上官安有一个终生难忘的纳征礼,霍绾君还是求了小师兄来帮忙。 但是,这些她是不会给皇孙和霍嬗说的,只是暗中叮嘱小师兄配合着她,便宜行事。 她方才有些犹豫,还没想好什么时候下手,就见上官安扶着个小厮出去了。 看看还吃的热闹的霍嬗和刘进,霍绾君放弃了和他俩商量的打算,悄悄地离了席,跟了上去。 上官安出去的时候,脚步踉跄,走的极慢,怎么她跟了出去,人就不见了。 霍绾君气的跺脚。 “霍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霍绾君望去,却看见有人意味不明地盯着她,“金二郎,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金赏和金大郎长的很像,也是深深凹下去的眼窝,长长的睫毛,湛蓝的眼珠,峻峭高挺的鼻子,轮廓分明的脸,同样也是高大的身躯。 但两人的性情相差颇大,往日金大郎跳跃,金赏沉静,今日的金赏瞧上去还有些邪戾。 “如厕的话,朝那边走,这边不是小娘子该来的地方,别一会瞧见了不该瞧见的,”金赏的眼珠冰冷,唇角却微微上翘,好心地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绾君不明。 “你跟着上官安出来的?”金赏的声音冷了下来,“莫非小时候不愿意嫁,如今见上官安和许家订了亲,你反倒起了心思么?” 99.9暗示 刘髆现在非常期望封王,若是封了王,按照古礼,很快就要给他聘王妃和选拔姬妾。 他并不关心他的王妃是谁,但是期望他的霍姐姐能够成为他的侍妾。 母后近来表现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卫家、陈家、曹家、公孙家的女儿们来往的越来越频繁。 夫子问他:“五皇子不知道中意那家的小娘子?” 刘髆心想,我只中意霍家的。 嘴上却支支吾吾地道:“都挑花眼了,好像都不喜欢。” 夫子神秘地笑,“你舅舅让我带话给你,可别忘了你的母家,你舅舅和刘屈氂交好,双方有意结为儿女亲家,刘屈氂是中山靖王之子,算下来是你的堂兄,他的夫人家的族亲也有适龄的小娘子……” 刘髆心里一惊,这位夫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是靠向李家的。 不知道母后知道不知道。 夫子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道:“五殿下不必惊诧,日后殿下去了封地,你舅舅家自然也要照料的。” 刘髆点点头,“毕竟孤在母后身边长大,不能过于惦记舅家,舅舅日后愿意在孤的封地是再好不过了。” 李家自从李夫人过世,李延年失宠之后,便不怎么得势了,但还是一洗之前娼门的低微,李夫人的三个哥哥都担任了千石以上的官吏。 刘髆对于他们愿意去封地上陪着他,封地毕竟不如长安繁华,有点意外,也有些感动。 夫子笑了笑,“这个世上待五殿下最亲的自然是母族了。” “对,卫家对孤甚好,太子哥哥也非常疼爱孤,”刘髆打断了夫子的话,不想多谈。 夫子只是笑笑,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一切等刘髆封王之后也来得及。 “东闾家的那个义子还是不领情吗?”夫子提出了第二个话题。 刘髆非常不舒服,过了半响才挤出一个字:“是。” 夫子摸了摸胡子,白净的脸上有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表情,“只怕是待价而沽吧,既然能够从终南山上下来入了俗世,怎么会不想法子求个建功立业呢。”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东闾方没有瞧上刘髆的地位,想投奔更好的主子了。 刘髆道:“我问过东闾明,明哥说,他那也不愿意去,只愿意留在东闾家。” 这话夫子怎么会相信,摇头晃脑地去看书去了。 刘髆也很不得劲,东闾方竟然不愿意出来做侍卫,是真的瞧不上他?还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愿守在东闾家。 这是为了守住霍绾君吗? 能够不为财帛和地位所动的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若是东闾方瞧不上他,他可以将东闾方引荐给太子哥哥,甚至父皇,只要东闾方能够离开胖姐姐的身边。 刘髆的心乱了。 第二日,见到大侄子刘进,刘髆不由得就问:“东闾方从终南山入了俗世,难道不想要一份功名?我看在霍娘子的面上,请他做我的侍从,没料到他却不同意。” 刘进是已经得了消息的,也知道刘髆为何如此,笑着道:“东闾方和侄儿通信往来多年,难得五叔瞧上他,只是他自幼在终南山长大,俗世之事一概不知,跟着霍娘子下山,东闾娘子也是瞧他无处可去,便认了义子。” 刘髆心中憋着的气松了,但还是很闷。 “若是五叔早些和侄儿商议,侄儿定不会让您去碰这个钉子,就算东闾方不知轻重答应了,霍娘子也不会答应,这个人不懂的事情太多,做了五叔的侍从会惹许多麻烦,若是五叔瞧上了他,让他多在俗世摔打几年再用罢,” 刘髆的脸上好看了些,接着刘进又道:“东闾方和霍娘子在终南山一起长大,东闾娘子又认他做了义子,自然他更想守着东闾家。” 大侄子前面说的都好,就最后一句话,让刘髆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他一心想将东闾方调离霍姐姐身边,可不就是为的这吗。 看着刘进脸上的笑,刘髆也问了一个让刘进心烦的问题:“大侄子,太子妃给你相看的那些贵女,你难道一个都挑不中吗?” 果然刘进皱起了眉毛,咬牙切齿地道:“五叔这里的青橘好酸,”说着将没有吃完的青橘瓣丢在了碟内,“五叔问这个,怎么不去问霍表哥,霍表哥还比侄儿大两岁,不也一直没有选中人。” 霍嬗的婚事也是一直悬着,之前婚事定不下来,是因为霍嬗要和李禹了断两家恩怨,等了断之后,再决定娶妻,后来霍嬗的理由是,他也想效法父亲。 刘彻很喜欢听到这话,立即赏给霍嬗几个貌美的中家人子,让他作为侍婢。 夏姬却非常的不高兴。 刘进和霍嬗不同,太子妃挑来的那些贵女,他在前世就已经挑过一遍,自然知道该如何让母亲打消念头。 就如同太子的太子妃难立一般,皇长孙的正妻并不是那么快就要娶。 总是感觉坐在火山上的刘进,所思所想无非就是两样:如何控制住局势,如何保住太子府。 前世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追逐男女之情的时候,刘进没有兴致将前世的情再来一遍,整个世上除了妹妹刘宁,只有两个小娘子,让他挂怀:前世给他生了孩子的女子——王翁须,还有一个就是对他具有重大意义的霍绾君。 太子妃安排侍奉他的侍女们,他也没有兴致挨,他前世该怎么都怎么了,并不需要女子来引导他知人事。 刘髆喃喃地道:“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里都有讲,为何你们二人如此不愿意?” “五叔莫非是等不及了?”刘进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猥琐的笑,这笑容在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依然是那么好看。 殿门口侍立的家人子偷偷地望着这两个美貌的郎君,这是大汉最尊贵的小郎君了。 只有在椒房殿的家人子们有这个好运气。 “等不及什么?”刘髆反应过来,有些生气。 刘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神中带着轻佻,带着些揶揄,“五叔还没有成人吧,大长秋竟然还没有给祖母禀报,安排家人子引导五叔成人,真是失误。五叔,等你成人了,再来说成婚这样的事,岂不更好?” “……”刘髆的脸红了。 刘进笑着道:“方才五叔也说了,这是人伦纲常,又何必如此作态呢?” “……” 刘进哈哈大笑地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照例问了大长秋,祖母的饮食起居,最后刘进笑嘻嘻地道:“今日突然发现,五叔的年纪也不小了。” 大长秋站在原地,瞧着远去少年的背影,心里像是被塞了一把茅草。 皇长孙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还是另有什么意思? …… 刘进丢下了话之后,便去了皇祖父处尽孝心。 前世,皇祖父不喜欢他,他也躲在父亲身后,悠哉悠哉地过日子,想着皇位总归会落在父亲身上,而他作为父亲身边最尊贵的良娣的儿子,又是长子,必然会成为下一任太子。 如今,他不会这么想了。 皇祖父对他的看法也和前世截然不同,多了几分亲密和宠爱,金大郎死了之后,皇祖父更加舍不得身边这几个小郎君,经常叫到身边说话,对五叔也开始明显的偏爱起来。 这样的偏爱,总会给有心人留下想法。 他更是要多到皇祖父身边走动走动。 上官安和霍嬗原本守在刘彻身边说话,见到刘进来了,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声音轻快地道:“皇孙来了。” 刘彻侧卧在榻上,微微睁开了眼睛,今日两个夫人争宠,弄得他极是为难,便找几个小臣子说话解闷。 朝中的事自然有丞相和郎官们制衡,再不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绣衣御史去各郡寻访,没有人敢逾矩。 刘彻最关心的便是如何请神仙,再有一件便是攻打匈奴。 除此之外,便是美人。 最近他特别痛爱两位夫人,一位胜在貌美,一位胜在娇憨。 娇憨的那位却偏偏自觉极美,又善妒。 刘彻不想让她失了这份自得,女人一旦自觉不美,便往往会莫名地自卑,渐渐地在男人面前失了勾人的味道。 为此,刘彻经常下旨让她俩避开,即使是赴宴,也让一个出现,另一个就不准出现。 可是娇憨的这位却卯足了劲,要和另一位比美,缠着闹着要和那一位见面。 “女人真是又麻烦又好笑,好像朕只会看人的美貌一般,”刘彻不屑地嘀咕,但也只是在几个郎君面前嘀咕罢了。 上官安这时候的心思完完全全地都挂在了刘进的身上。 好似每隔一段时间见到皇孙,皇孙的姿容就更加动人,那一双黑漆晶亮的眸子,对视之后就沉迷其中。 他有好几个晚上做梦梦见了皇孙,醒来却只好用相貌俊秀的僮奴泻火,这份隐秘的心思,他无法宣之于口,连找个替代品都找不到。 这个世上能够及得上皇孙的男子实在是太少了,有那样容貌的又没有那样的高贵,有那样高贵的又没有那样的容貌,两样都具备的,又没有皇孙的聪慧和胸怀。 这一辈子,若是能亲近皇孙一次,上官桀觉得就是立即死了也值了。 大汉喜好男风的人多的很,养娈童的高官贵族也不少。 上官夫人是疼他的,自然不管,上官桀只是让他注意些,不要外泄出去,至少也要隐瞒到成亲之后。 上官安肖想着皇孙,但又不敢让对方知道,皇孙只和几个亲戚家的孩子走的亲近,若是皇孙有意,自然会让人与其同卧同起,可从未有这样的风声传出来。 他并不敢造次。 100.0舞姿 刘进的眉心微微地皱了皱,很快又抚平了,整个人又如同春阳般和曛。 瞧着上官安那双鹰眼的眼底中隐藏着情欲,刘进很想塞他一嘴粪。 大小不忍则乱大谋,实在不值得为了这个畜生动气。 “皇祖父,您今日怎么在这里躲清闲?”刘进笑着道:“到让孙儿好找。” 霍嬗挤了挤眉毛道:“皇上在发愁,摆不平两个夫人。” “呵呵,”刘彻笑了,微微仰着下颌,“小兔崽子们,胆子大了,到拿朕来打趣。” 刘进知道那两个夫人的公案。 过了明年,皇祖父便不用为这两个夫人发愁了,握拳夫人进宫之后,宠绝三宫,诞下一子,也是皇祖父最后一个儿子。 刘进的眉心又微微地皱了一皱,到那个时候,太子府的危机才会真正来临,曾经燕王和广陵王对太子之位的肖想,眼下五叔受到的偏宠都不算什么。 但这世上事,既然互为因果,便一点也不可懈怠,谁知道那一环就影响了全局呢。 “皇祖父,这个世上竟然有您摆不平的女人,孙子才不相信,只怕是皇祖父觉得摆不平也有摆不平的乐趣吧,”刘进睁大一双凤眼,微微带着嘲谑地瞧着刘彻。 刘彻自李真人飞升之后,在奢靡和女色上比起以前收敛了不少。 中常侍转交给他一套器皿,是李真人飞升前炼制的金银器皿,日常使用可使他强身健体。 如今,刘彻已经六十岁,却依旧身强体健,乌发如墨,眼睛明亮,每年依旧秋狩,瞧着和他五十岁时,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朝臣们都觉得这样的皇帝恐怕真的能够长命百岁。 到那时候,身体并不如皇上康健的太子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皇帝强健,依旧能生孩子,太子身体未必能比得上父亲,虽然太子的地位日渐稳固,但父子二人的行至和想法差异很大,皇后年老色衰,只能在节日和祭祀时见到皇上,这是朝臣们都知道的事,也是后来那些人能够兴风作乱的基础。 刘进试着改变,但并无法改变这样根本的格局。 长孙这样的嘲谑,让刘彻哈哈大笑了几声,坦然地和孙儿分享御女心得:“女人虽然痴缠起来让人厌烦,但也自有乐趣。当年朕喜欢男子胜过女子,觉得女子均不够爽利,嫉妒、痴缠、浅薄,后来才渐渐体会到温柔对待女人的乐趣,”顿了顿,又道:“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现在你们只知道喜欢女人的身体,那里知道心身一体才是至乐,女人还是要宠,宠好了才有乐趣。” “……”刘进默默地看着皇祖父。 谁都难以抵挡皇祖父的宠爱吧,为了一个夫人,能够宠爱到不让她见另一位夫人,生怕让她失去了娇憨,处处小心关爱,圣旨下了一道又一道,都只是为了让她们不能碰面。 可是失宠之后呢? 皇祖父不会再关心她们的死活,就像那些后宫中璀璨一时的夫人们,从此之后,被置之脑后,再也记不起来。 上官安一脸仰慕地道:“陛下真是英明,这些话,小臣将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哈哈,”刘彻笑了起来,那一双凤眼,朝着殿外展望开去,眼梢处带着凌厉和志满意得。 这个世上,所有美貌的男子和女子都是朕的,旷阔富饶的土地也是朕的,唯一遗憾的是那个叫做匈奴的游牧民族,在西域带着那三十六国不安分,但迟早大汉的铁骑将踏平王庭,提着匈奴单于的头回来。 这笑中带着浓浓的王者气概,刘进的眉心微微地皱起,这样的皇祖父,他真不知道有几分把握能对付得了。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宫中出来,上官安就竖起了耳朵,悄悄地跟在刘进和霍嬗的身后,他默不作声,仔细地听着刘进的每一个字。 霍嬗因为金大郎的缘故,对上官父子心有芥蒂,金日禅过完了头七,便回来继续侍奉皇帝,眉梢眼角带着隐痛,但是霍嬗一点都不同情他。 刘彻最终还是感怀于金日禅的忠心,原谅了他,甚至对金日禅更信任了些。 而在霍嬗看来,这是用金大郎的命换来的信任。 金家这样的盟友,一般人交不起,他们的眼里只有皇帝。 三人之间的势力,依旧是上官桀对峙霍嬗,金日禅中立。 但霍嬗知道,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金日禅依旧是个变数,而上官安如今年纪尚小,明面上还和他与皇孙维持着少年的友谊,日后必然也会因为家族的原因而选择立场。 今日的交善,不过是为了替他的父亲弥补罢了。 上官安用一种隐秘的心思肖想着皇孙,他觉得皇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具有深意,皇孙的每一举止都恰到好处,让人的眼神忍不住跟随。 看两人将要离开,上官安方上前,撵上两人的步子,笑着道:“霍兄,皇孙,安有个不情之请,过几日安要去许家下定,想请二位前去观礼。” 上官安的婚事定的丞相长史许家的女儿,双方已经请了媒婆说了媒,对了生辰八字,占卜过是吉兆。 接下来就是纳征了,要给许家送聘礼去,这聘礼一下,两家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上官安想请霍嬗和皇孙前去观礼,最好能够跟着他去送聘金和聘礼。 霍嬗只望着刘进,意思是要和刘进同进同退。 其实,上官安族中子弟,愿意跟着他去许家送聘礼、观礼的自然不少,但是若是有皇孙和冠军侯在,份量自然又不一样。 上官安也直直地看着刘进,希望刘进能够答应。 “这么快就要下定了?”刘进愣了一下,想了想,笑着道:“不知究竟是哪一日,若是那一日没有定下来,自然是要去的。” 上官安立即长出了一口气,他就说嘛,皇孙和他是好兄弟,不会不去。 看着上官安喜滋滋的去了,刘进弯了弯眼睛,“表哥,我们去你府上,商议下如何给上官家一个大礼吧。” 霍绾君此时正在冠军侯府学舞,夏姬一把年纪,舞起来依旧动人,却还要说自个已经胳膊腿都硬了。 “我的胳膊腿才硬呢,”霍绾君嘟囔着,她的胳膊腿都酸的不行了,跳舞竟然比练拳还累。 几个基本的舞姿,霍绾君学了足足有半旬,一向脾气好的夏姬都有些忍不住,对东闾娘子抱怨几句:“绾君学拳那么快,为何学舞如此慢,只怕是没有用心。” 东闾娘子却觉得满意:“我小的时候还好,年纪稍大些就开始胖,一跳舞就累,也学不会,绾君这是随了我,能学会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 只有这么一个学生,夏姬也没有挑剔的余地,更何况,当初也是她提议要霍绾君学舞。 一边挑剔着,一边教导着,夏姬被霍绾君僵直的肢体折磨的够呛。 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施了一礼,禀道:“皇孙和侯爷回来了,听说霍娘子在这里学舞,也要来看看。” 夏姬正跪坐在案几旁,一双眼睛竖着,看着场中的霍绾君生硬地将几个动作连贯起来,听了侍女的话,没好气地道:“你去回他们,霍娘子还没有学会呢,不能见人。” 话还没有说完,刘进和霍嬗已经笑嘻嘻地冲了进来,瞧着霍绾君的姿势,笑的合不拢嘴。 霍嬗笑着道:“母亲,怪不得您不让我们看,妹妹真是……” “本皇孙就是觉得奇怪,胖头鱼竟然也能学会跳舞,”刘进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道:“还不如你打拳来的好看。” 夏姬又好笑又好气地道:“嬗哥,你就这样欺负妹妹的。” 霍绾君跳得气喘吁吁,一张小脸绯红,浓密的头发有些蓬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咬着唇,瞪着他们。 若是此刻眼睛能放箭,这两个嘲笑她的家伙全身都会被扎满。 愤怒明亮的眼神就像是流光,一瞬间击中了皇孙的心房。 剧烈起伏地胸脯,纤细的腰肢就像是芦苇一般,轻轻一折都能断。 在皇孙的眼中,胖头鱼有一种充盈的美。 “你嘲笑我,你会么?”霍绾君憋了半日,想了一句话来。 你会你跳啊,不会别在这里多话。 “这有什么难?”刘进强忍住笑,“我们也是学了舞的,每次皇祖父开宴,我们这些小辈都要敬酒献舞,难道都像你那般吗?岂不被笑死了。” 霍嬗哈哈大笑,对着夏姬道:“母亲,我们给妹妹跳一个,也好让她有心向学。” “……”霍绾君憋红着脸,站在一边,就知道哥哥跟着皇孙这个家伙在一处,会被带坏。 瞧着胖头鱼的脸气的一鼓一鼓的,刘进拢了拢头上的发簪,将袖子整了整,便让一旁的侍女打着拍子,舞了起来。 刘进的舞,跳的略为文雅,等到霍嬗加入进去,则明显的带有了军舞的色彩,两人都是英俊少年,舞姿熟练,两旁的侍女们看的眼热,兴高采烈地敲击着节拍,就连夏姬都跟着哼起了明快的节奏。 霍绾君很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刘进跳完之后,凑了过来,腆着脸道:“胖头鱼,你说我跳的好不好?” 霍嬗也热气腾腾地凑了过来,“妹妹,你说是我跳得好,还是皇孙跳得好?” 101.1相遇 上官安其实对于许家的女儿并不是很满意,这门婚事是上官夫人选的,据说看上了许家的女儿能生,许夫人就是个极能生的。 上官桀则是看上了丞相长史在丞相府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亲家争气,日后还可以攀升。 如今太子得势,公孙丞相是太子的姨丈,怎么看怎么稳当,丞相长史的前程也令人看好。 最最重要的是,这位许娘子是官媒拿出来的簿子上,登记的适嫁小娘子中最恰当的人选。 难得,上官夫妇达成了一致,至于上官安,也偷偷地相看过许娘子的容貌,无非是中人之姿,娶回家做妻子,也算是端庄。 上官安已经通了人事,身边侍奉的美婢个个都比许娘子貌美,他也不对妻子的容貌有太多期望,最关键的是,早些成亲,早些断了五皇子的疑心。 霍娘子,沾不得。 许家的庭院里摆满了上官家送来的纳征礼。 聘金五百斤,玄纁千匹,羊五百头、雁一对、酒五百坛、米五百石,众人咋舌,好重的一份聘礼。 近几年,谷物丰收,粮库里堆放的粮食都发了霉,钱库里的钱堆满了没地花,穿钱的绳子都烂了,平常百姓的嫁娶也奢靡了起来,许多人家娶妻要花费几十万钱,上官家自然也是大手笔。 院子里还有一堆堆的绫罗绸缎,宝石钗环,各色干果、干肉,这些都象征着上官家对这个嫡长子的重视。 许娘子这一日要坐在厅堂里,让男家的亲属前来观看,当然一般来的都是男家的女性亲属,会拉着许娘子问长问短,看看女方的性情。 前来观礼的各位夫人们,都表达了对于许娘子这门婚事的羡慕与祝福。 上官安脸红红地抱着大雁,身上穿着玄色的礼服,端正地站在院子里,任由旁人指点评说。 好歹就熬这么一日,母亲和父亲再三叮嘱,不得出错,上官安也不敢造次。 金夫人也来了,带着金家二郎金赏,入座之后,上官夫人的脸上带着炫耀的笑容,和金夫人攀谈起儿子的婚事。 当初两个郎君打架,后来都忙着张罗婚事,一个死了,一个却好端端的找了门好亲事。上官夫人立即有些高高在上的感觉,话里话外带着炫耀。 金夫人面色平静,像是并没有瞧出上官夫人那呼之欲出的心思。 金赏也诚心诚意地对上官安道喜,甚至还跟着一群小郎君凑趣去瞧了瞧新娘子。 不知道金家折了大郎的人,只觉得金家和上官家的关系好,怎么说也是同在御前伺候的同僚。知道金大郎没了的,也觉得金家会做人。 霍嬗和霍绾君远远站着,悄声说:“我就最讨厌金家人这个样子。” 霍绾君叹口气。 最厉害的才是金家人呢,堪称不倒翁,审时度势,能忍会忍。 刘进来的很晚,但只要肯来,便是给了上官家和许家莫大的面子。 人群朝两边分开,纷纷向刘进施礼,热情而又恭敬。 一霎那,俊秀的刘进成了场中的核心,身边围上来人就没有断过,他有些抱歉地对着抱着大雁的上官安笑了笑,后者脸上立即光亮了起来。 上官夫人也在高处亭子里叹息了一声:“真没有想到,竟然……皇孙竟然回来。” 说罢,得意地朝四周看了看,“皇孙真是人中龙凤,越来越引人瞩目,今日屈尊降贵,真是……真是……” 许夫人立即接道:“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金夫人也点头附和,旁边一圈夫人们也艳羡地夸赞,打听起皇孙和上官安的交情来。 霍绾君笑着对霍嬗道:“皇孙不也是周到之至么?为何你讨厌金家,却不讨厌皇孙?” 霍嬗嗤笑一声,“皇孙是什么人,怎么能和金家相比?你总是和皇孙不对付,是因为讨厌皇孙喊你胖头鱼吧,哎,别看皇孙已经快要及冠了,但内里还是不改孩子脾气,他是我表弟,我也劝过好几回,每次他都说改,转过身又忘掉。其实,他人还不错……” 霍绾君撇撇嘴。 她又没有说皇孙人品不好。 刘进将涌到身边的人都安抚的极好,微微几句话,像是都能说到那些人的心里一般,每个人离开的时候,态度比凑近之前都更加尊重。 上官安的脸上挂着得意和感激,眼中有着意味难明的炙热。 霍嬗一直陪着霍绾君,进了院子之后,必要地应酬了一番,就不近不远地在庭院的一角占了个位置,也没有人不识趣地凑过去打扰。 霍绾君和这些官家的小娘子们也说不到一处去,日后也不会与她们交际,她只见过上官夫人,带上了礼节性的问候,就再也没有凑上前。 对于上官夫人那群人,霍绾君上辈子都应付得足够,远远看着上官夫人的神情,都知道她再说什么,想什么。 上辈子的恶婆婆,狠毒荒淫的夫君,今生能够远离真是太好了,霍绾君不由得对许娘子有了几分同情。 刘进和上官安说了几句,又见过了那些夫人们,才有空转到霍家兄妹身边,意味深长地问:“可是准备好了?” 霍绾君笑着道:“皇孙那日跳了那么多舞,绾君也知道回报一二的,怎么能不准备好?” 刘进扬起了眉毛,笑着道:“胖头鱼,你可别浪费表哥给你争取来的机会。” 今日,霍绾君能来,可是霍嬗在东闾娘子和夏姬面前再三保证,还有刘进敲了边鼓才争取来的。 霍绾君白了刘进一眼,正想说些什么,一群小娘子便围了上来,她们的父亲品级不高,没有机会接触到皇孙和冠军侯,如今见机会来了,便争相和霍绾君说话,意在俊郎君。 直到长史亲自来请皇孙和霍嬗去外院,一起喝酒,两人去了,霍绾君才略微松了口气。 外院摆了席,内院也摆了起来,霍绾君被那些小娘子拉在一处吃席,纳征礼上,只是略略分了男女之席,并未隔得太开。 “皇孙多大年纪,可曾娶妻?”这是直接的。 还有瞧上霍嬗的,“妹妹,我觉得与你特别的相投,日后可否登门拜访,与你一同在冠军侯府学些女红?” 霍绾君长这么大,甚少有玩伴。 前世太肥胖,独自窝在霍府,几个姐妹对她也是多出言讥讽。今生在终南山上度过了许多岁月,以至于,霍绾君基本上没有什么应付女伴的经验。 虽然知道这些人意在旁人,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热情。 不一会,刘进和霍嬗又拐了过来,笑着请周围的小娘子让了两张席出来,他们不喜欢在外院陪那些朝官们久坐,便说要来后堂陪上官安。 见到姿容俊雅,气度非凡的两位郎君,小娘子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立即点头应下。 对面的那些少年郎君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望。 围着霍绾君身边的小娘子们,立即改弦更张,瞧着在小娘子们堆里,春风得意的皇孙,霍绾君不由得心里有些酸。 “皇孙俊美,这些小娘子真是……”霍嬗悄悄地道。 “哥哥,也有不少人打听你呢,”霍绾君悄悄回应。 “哦?”霍嬗的脸红了,一双眼睛却四下里瞟了瞟,身子坐的更加直了。 “……”天下的郎君都一个样,霍绾君心里有些怨念。 刘进鼓动霍嬗在上官安的纳征礼上捣乱,不知为何,却非要拉霍绾君下水,借口便是阿贤不在身边,隐秘事不好做。 听说是给上官安找麻烦,霍绾君立即咬了皇孙抛过来的鱼饵,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 前世,上官安给了她那么多的难堪,她怎么能够不回报一二呢。 做点术法,也不过就是事后几日的不舒坦罢了。 她心里想了许多法子,想在纳征礼上,让上官安当众出丑,但这些法子,都要有小师兄相助,才会达到最佳的效果。 因为太想让上官安有一个终生难忘的纳征礼,霍绾君还是求了小师兄来帮忙。 但是,这些她是不会给皇孙和霍嬗说的,只是暗中叮嘱小师兄配合着她,便宜行事。 她方才有些犹豫,还没想好什么时候下手,就见上官安扶着个小厮出去了。 看看还吃的热闹的霍嬗和刘进,霍绾君放弃了和他俩商量的打算,悄悄地离了席,跟了上去。 上官安出去的时候,脚步踉跄,走的极慢,怎么她跟了出去,人就不见了。 霍绾君气的跺脚。 “霍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霍绾君望去,却看见有人意味不明地盯着她,“金二郎,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金赏和金大郎长的很像,也是深深凹下去的眼窝,长长的睫毛,湛蓝的眼珠,峻峭高挺的鼻子,轮廓分明的脸,同样也是高大的身躯。 但两人的性情相差颇大,往日金大郎跳跃,金赏沉静,今日的金赏瞧上去还有些邪戾。 “如厕的话,朝那边走,这边不是小娘子该来的地方,别一会瞧见了不该瞧见的,”金赏的眼珠冰冷,唇角却微微上翘,好心地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绾君不明。 “你跟着上官安出来的?”金赏的声音冷了下来,“莫非小时候不愿意嫁,如今见上官安和许家订了亲,你反倒起了心思么?” 102.败露 这是什么话? 霍绾君怔在那里,若不是她学的那点子法术要近身才能奏效,她怎么会要紧跟在上官安的后面。 这个时候,她有点后悔没有死乞白赖地带着东闾方进许家的门,若是没有收拾了上官安,岂不是白来一趟,难道她还真的是来给前婆婆,前夫君祝贺的不成。 而眼前出言不逊的这个人是金家的二郎吗? 金赏恭顺礼让的外表之下,莫名对她怀有深深的恶意,一张嘴就如此难听。 她和金赏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只是和金大郎熟悉些罢了。 “金二郎,你和我说这些话妥当吗?”霍绾君生气地瞧着金赏。 “那有什么妥当不妥当,你做得出,我自然说得出,”金赏痞赖地道,一双眼睛还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霍绾君,“我哥哥怎么就瞧上你了?” 霍绾君气的发抖,金赏这般明明是来找事,她也顾不上追究上官安去了那里,怒气冲冲地道:“你今日如此冒犯我,污我名节,须得道歉。” 金二郎的脸上似笑非笑,“我有说错什么,要给你道歉?这回倒像个贞洁烈女似的。” 霍绾君咬着牙,怒气冲冲地上前就给了金赏一巴掌,金赏只当她是给自个打蚊子,但毕竟被个小娘子打上了也不会好看,顺势躲了一躲,没有被打个正着,却也挨了一下边角,只觉得脸上一麻,半张脸就红肿了起来。 接着牙床都木了,血就沿着唇角流了下来。 金赏扶着被打的那边脸,看霍绾君的眼神就变了一变,他是匈奴人,外表如何,内在却依旧还是个悍勇之人。 “你今日打了我,难道还想走不成?”金赏含混地说着,牙床麻的难受,口水都快要掉了下来。 他忍不住心中的戾气,朝着霍绾君就扑了过去。 霍绾君正准备给他个好看,霍嬗匆匆抓住金赏的领子,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妹妹!” 刘进也跟了上来,将霍绾君推了推,挡在身后,不高兴地看着金赏。 这边闹的动静太大,厅堂里的的小娘子们本就爱看热闹,呼啦啦的出来了一大片,瞧着廊下霍嬗抓住金赏,两人扭打,不由得就尖叫了起来。 见人多了,金赏反而不打了,扯过被拽在霍嬗手中的领子,“冠军侯,你干嘛和我过不去?” 霍嬗本待要说:“你干嘛欺负我妹妹。” 但又害怕对霍绾君不利。 若要不说,到成了他的不是,正在犹豫之间,刘进说话了:“金赏,你的脸怎么回事?” “金二郎的脸被谁打成这样?”几个小娘子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 小郎君们也走了出来,站在小娘子们身后,围着看热闹。 霍绾君看着有些语塞的哥哥,便想出来说话,却被刘进暗暗踩住了履,将要出口的话就被踩了回去。 金赏的脸颊依旧还在发木,但也不想说自个被霍绾君打了,这若是传出去,可就太丢人了,和上官安又有什么区别。 真不知道上官安和哥哥都发的什么疯,竟然为了这么个小娘子打架,真是…… 人越围越多,许夫人和上官夫人得了信,也赶了过来。 今日纳征的好日子,请众人在这里观礼吃酒,是图个好兆头。 见到金赏和霍嬗两相对峙的模样,上官夫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定是金家嫉恨她的宝贝儿子,故意闹出这样的事来。 金夫人脸上也有些不好看,连忙唤道:“二郎,你和冠军侯这是做什么?今日可是上官家纳征的好日子……” 金赏捂着脸道:“母亲,我和冠军侯有些误会,闹的动静这般大,本是我的不是。” 霍嬗只见到金赏要对妹妹不利,后来见金赏的脸上有着掌痕,也知道对方是吃了亏的,他并不想将这件事闹开,便没有作声。 金夫人:“儿啊,冠军侯怎么能将你打成这样,你们……” 霍嬗:“……” 霍绾君想出头认下,只觉得脚上又紧了一紧。 金赏看着都不说话的三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儿子喝的有些热,在这里纳凉,见到上官大郎和小厮们朝院子里去了,接着霍娘子也跟了上去,儿子认错了人,酒气上涌问了两句话,冠军侯便和儿子打了起来。” 醉汉说的话自然不是什么好话,金夫人也不好当众追问。 但这话倒也能圆的过去了。 霍嬗作了揖礼,“许夫人、上官夫人、金夫人,这都是我的不是,扰了各位的兴致。” 又问金赏:“不痛吧。” 见他们几人又和好如初一般,旁人也不怎么再多话了,中间有人问:“上官大郎是去了那里?这么久都没有见回来,莫不是喝得多了?” 金赏的眼神闪了一闪,“上官大郎像是朝池塘那边去了,像是醉的厉害,有小厮搀扶着,应当不会有事。” 众人的酒席吃得也差不多了,郎君们本就相熟,笑着道:“还未到娶亲日,上官大郎就喝不得了么?娶亲当日,上官大郎又怎么办呢?不如我们去寻他,见面羞他一番。” 霍绾君觉得有些惋惜,今日只怕么有什么机会了,这个金赏,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突然有人尖叫:“救命那,有老虎。” 两个光着下半身的男人从池子那边飞速地跑了过来。 小娘子吓得尖叫起来。 今日真的是好日子么? 听到老虎两个字,霍绾君和霍嬗二人对望一眼,莫名有些心虚。 那两人像是被什么撵着一般,跑的如同飞箭,“救命,老虎……天那,老虎。” 刘进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过身去,捂住了霍绾君的眼睛。 在刘进盖上霍绾君的眼睛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其中有一人是上官安。 闻着刘进袖子里发出的熏香,霍绾君的唇角微微翘起,觉得这一次来的真是值了。 上官夫人的脸都黑了,儿子有什么癖好,她是知道的,今日是什么日子,竟然就忍不住,要和个小厮鬼混,看着两个人光溜溜的身子,上官夫人很想吐血。 许夫人完全是五雷轰顶,她还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她的宝贝女婿,但今日这般,许家的脸面是完全地踩到了泥塘里。 金夫人和金赏对视一眼,尖叫道:“还不快将这两个胡言乱语的污秽东西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上官夫人连忙道:“慢着……慢着……” 许夫人这才从石化中醒过味来,迸发出又尖又硬的声音:“小娘子们都快回厅堂里去。快将那两个人绑了,穿上衣物,成什么样子。” 上官夫人有些着急,生怕儿子受苦,但又无法当众说出是上官安来。 刘进也在一旁叹道:“许夫人说的是,太有伤风化了,霍娘子,好在本皇孙捂住了你的眼睛,不然你会长针眼。” 霍绾君的耳根腾地红了,皇孙一双手还紧紧地捂着她的眼睛。 他两站的如此之近,霍绾君能够听到他的一呼一吸,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微微汗味合着熏香,那是一股少年郎身上的蓬勃之气。 许多小娘子哎呦哎呦地叹着,就被母亲大人拽着进了厅堂。 霍绾君是被皇孙和霍嬗护送着进来的。 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了根本的变化,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霍娘子,深得冠军侯和皇孙的维护。 知道霍家那点事的,就将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之事说了出去。 霍绾君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手足无措起来,刘进感觉到了她的局促不安,伸出手去握住了霍绾君的手,长长的袖子耷拉下来,没有人发觉袖里乾坤。 霍嬗一门心思都在外面,伸长着耳朵,关注着外面的动静,那里知道霍绾君的手火热火热,出了许多的热汗。 她觉得被刘进握着的那只手,乃至于整个胳膊都火热热的,像是要麻了。 皇孙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夫人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脸上再没有了喜色,强打着精神向诸位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道歉。 “两个小厮在如厕,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误以为是府里进了老虎,真是……令人难以启齿,我已经命人将他们狠狠杖责,惊扰了各位,真是对不住了。” 许夫人的脸上带着些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意思。 上官夫人的脸上木呐呐的,再没有半点喜意,那里还有原本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风采。 众位夫人和小娘子顺着许夫人的话,说了些宽慰之词,便挨个辞行了。 金赏的脸上有伤,便也跟着金夫人坐在马车中。 金夫人爱怜地看着金赏的脸,“那个冠军侯还和你父亲是同僚,竟然出手如此之重,原本不是看你和他还好么?” 金赏不以为意,这都是霍绾君打的,又关霍嬗什么事,但是对着母亲也说不出来。 他今日是怕霍绾君破了他的安排,心中又记恨着霍绾君害了他的哥哥,一时没忍住,说了那些话。 “母亲,今日这事,怎么平白无故出现了老虎?”金赏转过了话题。 另一边,三个人也在狐疑,小师兄究竟施了什么法术,让上官安好男风之事,以这么令人叫绝的方式自行暴露了? 102.1败露 这是什么话? 霍绾君怔在那里,若不是她学的那点子法术要近身才能奏效,她怎么会要紧跟在上官安的后面。 这个时候,她有点后悔没有死乞白赖地带着东闾方进许家的门,若是没有收拾了上官安,岂不是白来一趟,难道她还真的是来给前婆婆,前夫君祝贺的不成。 而眼前出言不逊的这个人是金家的二郎吗? 金赏恭顺礼让的外表之下,莫名对她怀有深深的恶意,一张嘴就如此难听。 她和金赏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只是和金大郎熟悉些罢了。 “金二郎,你和我说这些话妥当吗?”霍绾君生气地瞧着金赏。 “那有什么妥当不妥当,你做得出,我自然说得出,”金赏痞赖地道,一双眼睛还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霍绾君,“我哥哥怎么就瞧上你了?” 霍绾君气的发抖,金赏这般明明是来找事,她也顾不上追究上官安去了那里,怒气冲冲地道:“你今日如此冒犯我,污我名节,须得道歉。” 金二郎的脸上似笑非笑,“我有说错什么,要给你道歉?这回倒像个贞洁烈女似的。” 霍绾君咬着牙,怒气冲冲地上前就给了金赏一巴掌,金赏只当她是给自个打蚊子,但毕竟被个小娘子打上了也不会好看,顺势躲了一躲,没有被打个正着,却也挨了一下边角,只觉得脸上一麻,半张脸就红肿了起来。 接着牙床都木了,血就沿着唇角流了下来。 金赏扶着被打的那边脸,看霍绾君的眼神就变了一变,他是匈奴人,外表如何,内在却依旧还是个悍勇之人。 “你今日打了我,难道还想走不成?”金赏含混地说着,牙床麻的难受,口水都快要掉了下来。 他忍不住心中的戾气,朝着霍绾君就扑了过去。 霍绾君正准备给他个好看,霍嬗匆匆抓住金赏的领子,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妹妹!” 刘进也跟了上来,将霍绾君推了推,挡在身后,不高兴地看着金赏。 这边闹的动静太大,厅堂里的的小娘子们本就爱看热闹,呼啦啦的出来了一大片,瞧着廊下霍嬗抓住金赏,两人扭打,不由得就尖叫了起来。 见人多了,金赏反而不打了,扯过被拽在霍嬗手中的领子,“冠军侯,你干嘛和我过不去?” 霍嬗本待要说:“你干嘛欺负我妹妹。” 但又害怕对霍绾君不利。 若要不说,到成了他的不是,正在犹豫之间,刘进说话了:“金赏,你的脸怎么回事?” “金二郎的脸被谁打成这样?”几个小娘子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 小郎君们也走了出来,站在小娘子们身后,围着看热闹。 霍绾君看着有些语塞的哥哥,便想出来说话,却被刘进暗暗踩住了履,将要出口的话就被踩了回去。 金赏的脸颊依旧还在发木,但也不想说自个被霍绾君打了,这若是传出去,可就太丢人了,和上官安又有什么区别。 真不知道上官安和哥哥都发的什么疯,竟然为了这么个小娘子打架,真是…… 人越围越多,许夫人和上官夫人得了信,也赶了过来。 今日纳征的好日子,请众人在这里观礼吃酒,是图个好兆头。 见到金赏和霍嬗两相对峙的模样,上官夫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定是金家嫉恨她的宝贝儿子,故意闹出这样的事来。 金夫人脸上也有些不好看,连忙唤道:“二郎,你和冠军侯这是做什么?今日可是上官家纳征的好日子……” 金赏捂着脸道:“母亲,我和冠军侯有些误会,闹的动静这般大,本是我的不是。” 霍嬗只见到金赏要对妹妹不利,后来见金赏的脸上有着掌痕,也知道对方是吃了亏的,他并不想将这件事闹开,便没有作声。 金夫人:“儿啊,冠军侯怎么能将你打成这样,你们……” 霍嬗:“……” 霍绾君想出头认下,只觉得脚上又紧了一紧。 金赏看着都不说话的三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儿子喝的有些热,在这里纳凉,见到上官大郎和小厮们朝院子里去了,接着霍娘子也跟了上去,儿子认错了人,酒气上涌问了两句话,冠军侯便和儿子打了起来。” 醉汉说的话自然不是什么好话,金夫人也不好当众追问。 但这话倒也能圆的过去了。 霍嬗作了揖礼,“许夫人、上官夫人、金夫人,这都是我的不是,扰了各位的兴致。” 又问金赏:“不痛吧。” 见他们几人又和好如初一般,旁人也不怎么再多话了,中间有人问:“上官大郎是去了那里?这么久都没有见回来,莫不是喝得多了?” 金赏的眼神闪了一闪,“上官大郎像是朝池塘那边去了,像是醉的厉害,有小厮搀扶着,应当不会有事。” 众人的酒席吃得也差不多了,郎君们本就相熟,笑着道:“还未到娶亲日,上官大郎就喝不得了么?娶亲当日,上官大郎又怎么办呢?不如我们去寻他,见面羞他一番。” 霍绾君觉得有些惋惜,今日只怕么有什么机会了,这个金赏,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突然有人尖叫:“救命那,有老虎。” 两个光着下半身的男人从池子那边飞速地跑了过来。 小娘子吓得尖叫起来。 今日真的是好日子么? 听到老虎两个字,霍绾君和霍嬗二人对望一眼,莫名有些心虚。 那两人像是被什么撵着一般,跑的如同飞箭,“救命,老虎……天那,老虎。” 刘进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过身去,捂住了霍绾君的眼睛。 在刘进盖上霍绾君的眼睛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其中有一人是上官安。 闻着刘进袖子里发出的熏香,霍绾君的唇角微微翘起,觉得这一次来的真是值了。 上官夫人的脸都黑了,儿子有什么癖好,她是知道的,今日是什么日子,竟然就忍不住,要和个小厮鬼混,看着两个人光溜溜的身子,上官夫人很想吐血。 许夫人完全是五雷轰顶,她还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她的宝贝女婿,但今日这般,许家的脸面是完全地踩到了泥塘里。 金夫人和金赏对视一眼,尖叫道:“还不快将这两个胡言乱语的污秽东西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上官夫人连忙道:“慢着……慢着……” 许夫人这才从石化中醒过味来,迸发出又尖又硬的声音:“小娘子们都快回厅堂里去。快将那两个人绑了,穿上衣物,成什么样子。” 上官夫人有些着急,生怕儿子受苦,但又无法当众说出是上官安来。 刘进也在一旁叹道:“许夫人说的是,太有伤风化了,霍娘子,好在本皇孙捂住了你的眼睛,不然你会长针眼。” 霍绾君的耳根腾地红了,皇孙一双手还紧紧地捂着她的眼睛。 他两站的如此之近,霍绾君能够听到他的一呼一吸,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微微汗味合着熏香,那是一股少年郎身上的蓬勃之气。 许多小娘子哎呦哎呦地叹着,就被母亲大人拽着进了厅堂。 霍绾君是被皇孙和霍嬗护送着进来的。 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了根本的变化,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霍娘子,深得冠军侯和皇孙的维护。 知道霍家那点事的,就将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之事说了出去。 霍绾君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手足无措起来,刘进感觉到了她的局促不安,伸出手去握住了霍绾君的手,长长的袖子耷拉下来,没有人发觉袖里乾坤。 霍嬗一门心思都在外面,伸长着耳朵,关注着外面的动静,那里知道霍绾君的手火热火热,出了许多的热汗。 她觉得被刘进握着的那只手,乃至于整个胳膊都火热热的,像是要麻了。 皇孙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夫人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脸上再没有了喜色,强打着精神向诸位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道歉。 “两个小厮在如厕,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误以为是府里进了老虎,真是……令人难以启齿,我已经命人将他们狠狠杖责,惊扰了各位,真是对不住了。” 许夫人的脸上带着些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意思。 上官夫人的脸上木呐呐的,再没有半点喜意,那里还有原本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风采。 众位夫人和小娘子顺着许夫人的话,说了些宽慰之词,便挨个辞行了。 金赏的脸上有伤,便也跟着金夫人坐在马车中。 金夫人爱怜地看着金赏的脸,“那个冠军侯还和你父亲是同僚,竟然出手如此之重,原本不是看你和他还好么?” 金赏不以为意,这都是霍绾君打的,又关霍嬗什么事,但是对着母亲也说不出来。 他今日是怕霍绾君破了他的安排,心中又记恨着霍绾君害了他的哥哥,一时没忍住,说了那些话。 “母亲,今日这事,怎么平白无故出现了老虎?”金赏转过了话题。 另一边,三个人也在狐疑,小师兄究竟施了什么法术,让上官安好男风之事,以这么令人叫绝的方式自行暴露了? 103.约会 对于这件事,东闾方只是露出他的两颗尖尖小虎牙,抓了抓头发表了个态,“不过施了个小小的法术,将他们的衣服藏了起来。” 东闾方没有说出来的是,他看到了极其不雅的一幕,按照他下山生活这几个月的认知,这些不该给霍绾君讲。 到了晚间,他才抽空写了一封信给皇孙。 在这封信上,东闾方坦陈了他的所见所思和困惑。 东闾方一直在等小师妹发出的信号,等得饥肠辘辘,正不耐烦的时候,就瞧见上官安面红似桃花,挨着僮奴朝假山洞走了进去,两人交叠在一起,发出奇怪的声音,活像是终南山上春季发青的野兽。 只是终南山上是一公一母,而这两个都是公的。 东闾方决定吓他们一吓,就化身成虎,自然这个在信中被他掩去。 他先是低吼一声,接着衔起两人丢弃在地上的衣物,两眼圆瞪,目露凶光,做出一副狰狞之相来,想将这两人吓昏了过去。 做个恶作剧,这件事情就算是给小师妹等人交差了。 东闾方等得太久,一直没有等到小师妹的信号,有些无聊,肚子也饿了,恨不得早早将上官安恐吓一通了事。 一切如他所愿,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分了开来,跌跌撞撞的逃出了山洞,一路大喊着去了,东闾方觉得无趣,顺便将这些衣服撕碎丢弃在山洞之中。 刘进接到这封信,算是知道了由来。 在信中,小师兄表达了困惑,两只公的在一起那是做什么? 东闾方误打误撞地将金家计划之中的一环完美补上。 本来金家不过是来讨嫌的,没料到被插了一棒子,有了其他的收获。 上官安被这么一吓后,竟然不举。 任是谁正在行欢至紧要关头,突然见到这么一头凶兽,也立即就软了,更何况两人逃跑期间,跌跌撞撞自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世上难买早知道,若是能早点知道,上官安一定不会去许家的花园假山,一定不会去许家也带上和自个有一腿的僮奴,一定不会…… 那日,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都退到了厅堂里,只说这是两个僮奴,但是小郎君们大都还是认得上官安的。 虽然两家极力掩饰,但是上官安和僮奴在纳征礼当日偷情被撞破这样的消息还是迅速地传了出去。 当时,许夫人的心都要碎了。 养女儿养了这么大,为她找到了个好夫家,做母亲的舒了口气,以为女儿自此掉入了福窝里,没料到竟然找的是这么个货色,这可真是她的好女婿。 上官夫人的脸色已是木然,无他,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表情来了,儿子蜷缩起来,口口声声嚷着有虎,全然不顾羞耻。 外院许大人喝的醉醺醺的,已然没有了判断的能力。 许夫人有生之年内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想到两家从此日之后就将成为笑柄,许夫人就差点晕过去,但还剩了那么一口气,晕不得。 最终还是一床锦被掩下。 但等到许大人酒醒之后,许夫人就压抑不住愤恨,嚷着要退亲,两家若是要退亲,也无法这么迅速,上官夫人本来也并不是太在意,但当知道儿子似乎不能人道之后,立即对许家这门亲事,咬住了不松口。 许夫人并不知道这些,只是一门心思要退婚,女儿还没有过门,女婿就这样,以后怎么能靠得住,高官大多养娈童,但是这么不知轻重,不分场合的乱来,只怕女婿不仅德行有亏,还有可能只爱男色。 上官夫人觉得许家没有把好门,让她的儿子遭了不知何人的暗算,竟然会说假山里有虎,许家的家奴们搜了一个遍,连一根虎毛都没有找到,只见假山洞内偷情的场所颇有些激烈。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上官夫人坚信儿子是在许家被人算计,自然也少不了许家的过错。 两亲家竟然快要结成了仇家,外面风言风语,里面上官安只管关起门来养病,先是怔忡之症,后是不举之症。 若是这辈子都不能再举,上官安就只能爱男人了。 与上官家的哀愁不同,霍绾君是喜滋滋的,吃饭要多吃一碗,做女工的时候会哼小调,就连练石锁都要多轮几圈。 虽然东闾方和霍嬗并不明白,霍绾君对于上官安的根深蒂固的幸灾乐祸之情来自何处,但都乐意让妹妹高兴,不时假装不小心漏些坊间对于上官家的传闻。 霍绾君开心,东闾娘子也跟着开心,近来,她跟着女儿向夏姬求学,已经学会了如何描眉画唇和配衣打扮,母女二人齐齐打扮起来,瞧着比以前有看头了不少。 东闾明年纪不大,就已经在后宫中学会了巧言令色,每每下学回来,都会赞叹道:“我们家里也有美人呢,五皇子殿里的家人子也比得过了。” 大长秋琢磨着皇长孙的暗示,将五皇子身边近身侍奉的家人子调换了一番,均是眉眼盈盈,如春花般的好女子。 夫子授课也带了绝色的侍女的侍奉,一举一动之间均带有娼门女子的风情,东闾明年纪还小,若是再大个几岁,懂点事,难免不被这样的女子勾了魂去。 刘髆不动神色,倒让东闾明饱了眼福。 五皇子知道只要开口,或许只需要一个暗示,这些女子就愿意用她们的方式引导他成人。 夫子身边的两名侍女应该是李家培养出来的,大长秋并不敢造次,免得选的家人子引得刘髆过于深陷其中,到成了大罪过。 被大侄子嗤笑,让他等到成了人之后再来谈男女之情,刘髆有时也想快些成人,但是却身不由己。 在东闾明的眼中,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比起五皇子还是差了点。 在刘髆的眼中,这些女子尚不如自己貌美,他若是因为貌美就喜欢上了那个女子,那真是还不如只喜欢自己。 至于成人,他眼下压根没有这个欲求。 在热热闹闹,美女群集的椒房殿,刘髆依旧守身如玉。 这真是一个诡异的局面。 大长秋和卫皇后都知道夫子身边侍奉的绝色侍女来自何处,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小心防备,五皇子毕竟年幼,若是开了窍,于青色上太过,亏了身子,岂不是白养了他这么些年。 李家一直期望着能够借五皇子得一番富贵,自然不能让刘髆和母家断了干系,想方设法地将人络绎不断地送到刘髆身边来。 只是刘髆软硬不吃,椒房殿也不是一味宽容,李家的手一直不能伸的太长,但也不会太短。 刘髆身边的第一个女人,能让他识得女子的好处,若是能得宠,自然情分长久,若是有这样的人在耳边吹枕头风,帮着收拢刘髆的心,真是太方便不过。 两方斗法,然而刘髆却依旧只想将东闾方聘为自个的护卫。 他决定等到封王之后,再次向东闾方发出邀请,到那个时候能够拒绝他,需要极大的勇气。 刘髆期待着封王这一天的到来。 在五叔期待羽翼丰满的日子里,刘进也并没有闲着,得知东闾正在蜀郡运作的一切都好,阿贤也传回来不少好消息,这才微微的放松了些许,但还有一个人,他只有将其紧紧束缚在身边方能放心。 那便是霍绾君。 东闾娘子已经开始四处接触以前做霍夫人时相识的夫人们,而且请了官媒。 有东闾方和东闾明两个内应,刘进早已知晓东闾娘子打算给霍绾君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不管怎么样,都和他挨不上边。 他估摸着日子,让人给霍绾君带了一方丝帕,约她出来相会。 刘进有这个自信,霍绾君不会不出来见他。 果然,侍从回话,说霍绾君那日一定会想法子出来赴约。 霍绾君以为刘进忍不住要催她办事,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对于刘进说的事,一点头绪都没有,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前世,这些事情,她接触不到,一点底都没有,就算是再说神仙托梦,也总的有个依据才好。 准备好了被刘进训斥一番,霍绾君在心里一点骨气都没有地想好了如何讨饶。 反正从小到大,在皇孙面前都没有什么骨气了,骨气这种东西,第一次放弃很难,接二连三就习惯了。 习惯成自然之后,放弃骨气就成了第一选择。 东闾方去宫中接东闾明,霍嬗在宫中当差,东闾娘子忙着出去拜访昔年那些相熟的夫人们,霍绾君应付完了夏姬的功课,就打算趁机出去转一转,去赴约会。 皇孙可是得罪不起的。 霍绾君命车夫将车赶到了横街大道上的一家茶庐旁,在几个侍女婆子的相护下走了进去。 这座茶庐是达官贵人们经常相聚的地方,名唤白庐。 来这里的人,大都喜欢附庸风雅,喜欢追求野性和刺激的大多去了斗犬台,若是不喜欢赌的,召唤三五好友说说话,也大都会去酒垆。 文人雅士则喜欢环境幽静,那怕是在东市上转悠,累了想找个休憩的好地方,也愿意首选茶庐。 据说曾经有位雅士在此竖了白屏,聚了一干才子,当场在白屏上作赋,比个高下,这件事,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因此这里也叫做白庐。 据说当年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就是在这里为陈阿娇写下了长门赋。 霍绾君用素纱围在头顶的发饰上,倒也没有人关注,她被茶奴引着到了约定的房间,见门外已经站着侍卫,也将婆子和侍女们留在外面,自个推门进去。 刘进正站在光线照不见的暗影里,背着双手,朝外看去。 细细瘦瘦的腰,挺拔高大的身躯,头顶的墨玉冠,脑后特意留下来的一些散发,听见门开合的声音,扭过来的俏脸,漆黑如墨的眼睛,这些在阳光下,都有着令人心折的魔力。 霍绾君的心不由自主地激烈跳动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少年郎君的心思,就不太一样了。 “皇孙,不知约我来此做什么?”礼多人不怪,霍绾君先施了一礼,连忙询问。 1000.舞姿 刘进的眉心微微地皱了皱,很快又抚平了,整个人又如同春阳般和曛。 瞧着上官安那双鹰眼的眼底中隐藏着情欲,刘进很想塞他一嘴粪。 大小不忍则乱大谋,实在不值得为了这个畜生动气。 “皇祖父,您今日怎么在这里躲清闲?”刘进笑着道:“到让孙儿好找。” 霍嬗挤了挤眉毛道:“皇上在发愁,摆不平两个夫人。” “呵呵,”刘彻笑了,微微仰着下颌,“小兔崽子们,胆子大了,到拿朕来打趣。” 刘进知道那两个夫人的公案。 过了明年,皇祖父便不用为这两个夫人发愁了,握拳夫人进宫之后,宠绝三宫,诞下一子,也是皇祖父最后一个儿子。 刘进的眉心又微微地皱了一皱,到那个时候,太子府的危机才会真正来临,曾经燕王和广陵王对太子之位的肖想,眼下五叔受到的偏宠都不算什么。 但这世上事,既然互为因果,便一点也不可懈怠,谁知道那一环就影响了全局呢。 “皇祖父,这个世上竟然有您摆不平的女人,孙子才不相信,只怕是皇祖父觉得摆不平也有摆不平的乐趣吧,”刘进睁大一双凤眼,微微带着嘲谑地瞧着刘彻。 刘彻自李真人飞升之后,在奢靡和女色上比起以前收敛了不少。 中常侍转交给他一套器皿,是李真人飞升前炼制的金银器皿,日常使用可使他强身健体。 如今,刘彻已经六十岁,却依旧身强体健,乌发如墨,眼睛明亮,每年依旧秋狩,瞧着和他五十岁时,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朝臣们都觉得这样的皇帝恐怕真的能够长命百岁。 到那时候,身体并不如皇上康健的太子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皇帝强健,依旧能生孩子,太子身体未必能比得上父亲,虽然太子的地位日渐稳固,但父子二人的行至和想法差异很大,皇后年老色衰,只能在节日和祭祀时见到皇上,这是朝臣们都知道的事,也是后来那些人能够兴风作乱的基础。 刘进试着改变,但并无法改变这样根本的格局。 长孙这样的嘲谑,让刘彻哈哈大笑了几声,坦然地和孙儿分享御女心得:“女人虽然痴缠起来让人厌烦,但也自有乐趣。当年朕喜欢男子胜过女子,觉得女子均不够爽利,嫉妒、痴缠、浅薄,后来才渐渐体会到温柔对待女人的乐趣,”顿了顿,又道:“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现在你们只知道喜欢女人的身体,那里知道心身一体才是至乐,女人还是要宠,宠好了才有乐趣。” “……”刘进默默地看着皇祖父。 谁都难以抵挡皇祖父的宠爱吧,为了一个夫人,能够宠爱到不让她见另一位夫人,生怕让她失去了娇憨,处处小心关爱,圣旨下了一道又一道,都只是为了让她们不能碰面。 可是失宠之后呢? 皇祖父不会再关心她们的死活,就像那些后宫中璀璨一时的夫人们,从此之后,被置之脑后,再也记不起来。 上官安一脸仰慕地道:“陛下真是英明,这些话,小臣将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哈哈,”刘彻笑了起来,那一双凤眼,朝着殿外展望开去,眼梢处带着凌厉和志满意得。 这个世上,所有美貌的男子和女子都是朕的,旷阔富饶的土地也是朕的,唯一遗憾的是那个叫做匈奴的游牧民族,在西域带着那三十六国不安分,但迟早大汉的铁骑将踏平王庭,提着匈奴单于的头回来。 这笑中带着浓浓的王者气概,刘进的眉心微微地皱起,这样的皇祖父,他真不知道有几分把握能对付得了。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宫中出来,上官安就竖起了耳朵,悄悄地跟在刘进和霍嬗的身后,他默不作声,仔细地听着刘进的每一个字。 霍嬗因为金大郎的缘故,对上官父子心有芥蒂,金日禅过完了头七,便回来继续侍奉皇帝,眉梢眼角带着隐痛,但是霍嬗一点都不同情他。 刘彻最终还是感怀于金日禅的忠心,原谅了他,甚至对金日禅更信任了些。 而在霍嬗看来,这是用金大郎的命换来的信任。 金家这样的盟友,一般人交不起,他们的眼里只有皇帝。 三人之间的势力,依旧是上官桀对峙霍嬗,金日禅中立。 但霍嬗知道,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金日禅依旧是个变数,而上官安如今年纪尚小,明面上还和他与皇孙维持着少年的友谊,日后必然也会因为家族的原因而选择立场。 今日的交善,不过是为了替他的父亲弥补罢了。 上官安用一种隐秘的心思肖想着皇孙,他觉得皇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具有深意,皇孙的每一举止都恰到好处,让人的眼神忍不住跟随。 看两人将要离开,上官安方上前,撵上两人的步子,笑着道:“霍兄,皇孙,安有个不情之请,过几日安要去许家下定,想请二位前去观礼。” 上官安的婚事定的丞相长史许家的女儿,双方已经请了媒婆说了媒,对了生辰八字,占卜过是吉兆。 接下来就是纳征了,要给许家送聘礼去,这聘礼一下,两家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上官安想请霍嬗和皇孙前去观礼,最好能够跟着他去送聘金和聘礼。 霍嬗只望着刘进,意思是要和刘进同进同退。 其实,上官安族中子弟,愿意跟着他去许家送聘礼、观礼的自然不少,但是若是有皇孙和冠军侯在,份量自然又不一样。 上官安也直直地看着刘进,希望刘进能够答应。 “这么快就要下定了?”刘进愣了一下,想了想,笑着道:“不知究竟是哪一日,若是那一日没有定下来,自然是要去的。” 上官安立即长出了一口气,他就说嘛,皇孙和他是好兄弟,不会不去。 看着上官安喜滋滋的去了,刘进弯了弯眼睛,“表哥,我们去你府上,商议下如何给上官家一个大礼吧。” 霍绾君此时正在冠军侯府学舞,夏姬一把年纪,舞起来依旧动人,却还要说自个已经胳膊腿都硬了。 “我的胳膊腿才硬呢,”霍绾君嘟囔着,她的胳膊腿都酸的不行了,跳舞竟然比练拳还累。 几个基本的舞姿,霍绾君学了足足有半旬,一向脾气好的夏姬都有些忍不住,对东闾娘子抱怨几句:“绾君学拳那么快,为何学舞如此慢,只怕是没有用心。” 东闾娘子却觉得满意:“我小的时候还好,年纪稍大些就开始胖,一跳舞就累,也学不会,绾君这是随了我,能学会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 只有这么一个学生,夏姬也没有挑剔的余地,更何况,当初也是她提议要霍绾君学舞。 一边挑剔着,一边教导着,夏姬被霍绾君僵直的肢体折磨的够呛。 侍女从外面走了进来,施了一礼,禀道:“皇孙和侯爷回来了,听说霍娘子在这里学舞,也要来看看。” 夏姬正跪坐在案几旁,一双眼睛竖着,看着场中的霍绾君生硬地将几个动作连贯起来,听了侍女的话,没好气地道:“你去回他们,霍娘子还没有学会呢,不能见人。” 话还没有说完,刘进和霍嬗已经笑嘻嘻地冲了进来,瞧着霍绾君的姿势,笑的合不拢嘴。 霍嬗笑着道:“母亲,怪不得您不让我们看,妹妹真是……” “本皇孙就是觉得奇怪,胖头鱼竟然也能学会跳舞,”刘进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道:“还不如你打拳来的好看。” 夏姬又好笑又好气地道:“嬗哥,你就这样欺负妹妹的。” 霍绾君跳得气喘吁吁,一张小脸绯红,浓密的头发有些蓬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咬着唇,瞪着他们。 若是此刻眼睛能放箭,这两个嘲笑她的家伙全身都会被扎满。 愤怒明亮的眼神就像是流光,一瞬间击中了皇孙的心房。 剧烈起伏地胸脯,纤细的腰肢就像是芦苇一般,轻轻一折都能断。 在皇孙的眼中,胖头鱼有一种充盈的美。 “你嘲笑我,你会么?”霍绾君憋了半日,想了一句话来。 你会你跳啊,不会别在这里多话。 “这有什么难?”刘进强忍住笑,“我们也是学了舞的,每次皇祖父开宴,我们这些小辈都要敬酒献舞,难道都像你那般吗?岂不被笑死了。” 霍嬗哈哈大笑,对着夏姬道:“母亲,我们给妹妹跳一个,也好让她有心向学。” “……”霍绾君憋红着脸,站在一边,就知道哥哥跟着皇孙这个家伙在一处,会被带坏。 瞧着胖头鱼的脸气的一鼓一鼓的,刘进拢了拢头上的发簪,将袖子整了整,便让一旁的侍女打着拍子,舞了起来。 刘进的舞,跳的略为文雅,等到霍嬗加入进去,则明显的带有了军舞的色彩,两人都是英俊少年,舞姿熟练,两旁的侍女们看的眼热,兴高采烈地敲击着节拍,就连夏姬都跟着哼起了明快的节奏。 霍绾君很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刘进跳完之后,凑了过来,腆着脸道:“胖头鱼,你说我跳的好不好?” 霍嬗也热气腾腾地凑了过来,“妹妹,你说是我跳得好,还是皇孙跳得好?” 101.相1遇 上官安其实对于许家的女儿并不是很满意,这门婚事是上官夫人选的,据说看上了许家的女儿能生,许夫人就是个极能生的。 上官桀则是看上了丞相长史在丞相府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亲家争气,日后还可以攀升。 如今太子得势,公孙丞相是太子的姨丈,怎么看怎么稳当,丞相长史的前程也令人看好。 最最重要的是,这位许娘子是官媒拿出来的簿子上,登记的适嫁小娘子中最恰当的人选。 难得,上官夫妇达成了一致,至于上官安,也偷偷地相看过许娘子的容貌,无非是中人之姿,娶回家做妻子,也算是端庄。 上官安已经通了人事,身边侍奉的美婢个个都比许娘子貌美,他也不对妻子的容貌有太多期望,最关键的是,早些成亲,早些断了五皇子的疑心。 霍娘子,沾不得。 许家的庭院里摆满了上官家送来的纳征礼。 聘金五百斤,玄纁千匹,羊五百头、雁一对、酒五百坛、米五百石,众人咋舌,好重的一份聘礼。 近几年,谷物丰收,粮库里堆放的粮食都发了霉,钱库里的钱堆满了没地花,穿钱的绳子都烂了,平常百姓的嫁娶也奢靡了起来,许多人家娶妻要花费几十万钱,上官家自然也是大手笔。 院子里还有一堆堆的绫罗绸缎,宝石钗环,各色干果、干肉,这些都象征着上官家对这个嫡长子的重视。 许娘子这一日要坐在厅堂里,让男家的亲属前来观看,当然一般来的都是男家的女性亲属,会拉着许娘子问长问短,看看女方的性情。 前来观礼的各位夫人们,都表达了对于许娘子这门婚事的羡慕与祝福。 上官安脸红红地抱着大雁,身上穿着玄色的礼服,端正地站在院子里,任由旁人指点评说。 好歹就熬这么一日,母亲和父亲再三叮嘱,不得出错,上官安也不敢造次。 金夫人也来了,带着金家二郎金赏,入座之后,上官夫人的脸上带着炫耀的笑容,和金夫人攀谈起儿子的婚事。 当初两个郎君打架,后来都忙着张罗婚事,一个死了,一个却好端端的找了门好亲事。上官夫人立即有些高高在上的感觉,话里话外带着炫耀。 金夫人面色平静,像是并没有瞧出上官夫人那呼之欲出的心思。 金赏也诚心诚意地对上官安道喜,甚至还跟着一群小郎君凑趣去瞧了瞧新娘子。 不知道金家折了大郎的人,只觉得金家和上官家的关系好,怎么说也是同在御前伺候的同僚。知道金大郎没了的,也觉得金家会做人。 霍嬗和霍绾君远远站着,悄声说:“我就最讨厌金家人这个样子。” 霍绾君叹口气。 最厉害的才是金家人呢,堪称不倒翁,审时度势,能忍会忍。 刘进来的很晚,但只要肯来,便是给了上官家和许家莫大的面子。 人群朝两边分开,纷纷向刘进施礼,热情而又恭敬。 一霎那,俊秀的刘进成了场中的核心,身边围上来人就没有断过,他有些抱歉地对着抱着大雁的上官安笑了笑,后者脸上立即光亮了起来。 上官夫人也在高处亭子里叹息了一声:“真没有想到,竟然……皇孙竟然回来。” 说罢,得意地朝四周看了看,“皇孙真是人中龙凤,越来越引人瞩目,今日屈尊降贵,真是……真是……” 许夫人立即接道:“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金夫人也点头附和,旁边一圈夫人们也艳羡地夸赞,打听起皇孙和上官安的交情来。 霍绾君笑着对霍嬗道:“皇孙不也是周到之至么?为何你讨厌金家,却不讨厌皇孙?” 霍嬗嗤笑一声,“皇孙是什么人,怎么能和金家相比?你总是和皇孙不对付,是因为讨厌皇孙喊你胖头鱼吧,哎,别看皇孙已经快要及冠了,但内里还是不改孩子脾气,他是我表弟,我也劝过好几回,每次他都说改,转过身又忘掉。其实,他人还不错……” 霍绾君撇撇嘴。 她又没有说皇孙人品不好。 刘进将涌到身边的人都安抚的极好,微微几句话,像是都能说到那些人的心里一般,每个人离开的时候,态度比凑近之前都更加尊重。 上官安的脸上挂着得意和感激,眼中有着意味难明的炙热。 霍嬗一直陪着霍绾君,进了院子之后,必要地应酬了一番,就不近不远地在庭院的一角占了个位置,也没有人不识趣地凑过去打扰。 霍绾君和这些官家的小娘子们也说不到一处去,日后也不会与她们交际,她只见过上官夫人,带上了礼节性的问候,就再也没有凑上前。 对于上官夫人那群人,霍绾君上辈子都应付得足够,远远看着上官夫人的神情,都知道她再说什么,想什么。 上辈子的恶婆婆,狠毒荒淫的夫君,今生能够远离真是太好了,霍绾君不由得对许娘子有了几分同情。 刘进和上官安说了几句,又见过了那些夫人们,才有空转到霍家兄妹身边,意味深长地问:“可是准备好了?” 霍绾君笑着道:“皇孙那日跳了那么多舞,绾君也知道回报一二的,怎么能不准备好?” 刘进扬起了眉毛,笑着道:“胖头鱼,你可别浪费表哥给你争取来的机会。” 今日,霍绾君能来,可是霍嬗在东闾娘子和夏姬面前再三保证,还有刘进敲了边鼓才争取来的。 霍绾君白了刘进一眼,正想说些什么,一群小娘子便围了上来,她们的父亲品级不高,没有机会接触到皇孙和冠军侯,如今见机会来了,便争相和霍绾君说话,意在俊郎君。 直到长史亲自来请皇孙和霍嬗去外院,一起喝酒,两人去了,霍绾君才略微松了口气。 外院摆了席,内院也摆了起来,霍绾君被那些小娘子拉在一处吃席,纳征礼上,只是略略分了男女之席,并未隔得太开。 “皇孙多大年纪,可曾娶妻?”这是直接的。 还有瞧上霍嬗的,“妹妹,我觉得与你特别的相投,日后可否登门拜访,与你一同在冠军侯府学些女红?” 霍绾君长这么大,甚少有玩伴。 前世太肥胖,独自窝在霍府,几个姐妹对她也是多出言讥讽。今生在终南山上度过了许多岁月,以至于,霍绾君基本上没有什么应付女伴的经验。 虽然知道这些人意在旁人,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热情。 不一会,刘进和霍嬗又拐了过来,笑着请周围的小娘子让了两张席出来,他们不喜欢在外院陪那些朝官们久坐,便说要来后堂陪上官安。 见到姿容俊雅,气度非凡的两位郎君,小娘子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立即点头应下。 对面的那些少年郎君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望。 围着霍绾君身边的小娘子们,立即改弦更张,瞧着在小娘子们堆里,春风得意的皇孙,霍绾君不由得心里有些酸。 “皇孙俊美,这些小娘子真是……”霍嬗悄悄地道。 “哥哥,也有不少人打听你呢,”霍绾君悄悄回应。 “哦?”霍嬗的脸红了,一双眼睛却四下里瞟了瞟,身子坐的更加直了。 “……”天下的郎君都一个样,霍绾君心里有些怨念。 刘进鼓动霍嬗在上官安的纳征礼上捣乱,不知为何,却非要拉霍绾君下水,借口便是阿贤不在身边,隐秘事不好做。 听说是给上官安找麻烦,霍绾君立即咬了皇孙抛过来的鱼饵,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 前世,上官安给了她那么多的难堪,她怎么能够不回报一二呢。 做点术法,也不过就是事后几日的不舒坦罢了。 她心里想了许多法子,想在纳征礼上,让上官安当众出丑,但这些法子,都要有小师兄相助,才会达到最佳的效果。 因为太想让上官安有一个终生难忘的纳征礼,霍绾君还是求了小师兄来帮忙。 但是,这些她是不会给皇孙和霍嬗说的,只是暗中叮嘱小师兄配合着她,便宜行事。 她方才有些犹豫,还没想好什么时候下手,就见上官安扶着个小厮出去了。 看看还吃的热闹的霍嬗和刘进,霍绾君放弃了和他俩商量的打算,悄悄地离了席,跟了上去。 上官安出去的时候,脚步踉跄,走的极慢,怎么她跟了出去,人就不见了。 霍绾君气的跺脚。 “霍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霍绾君望去,却看见有人意味不明地盯着她,“金二郎,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金赏和金大郎长的很像,也是深深凹下去的眼窝,长长的睫毛,湛蓝的眼珠,峻峭高挺的鼻子,轮廓分明的脸,同样也是高大的身躯。 但两人的性情相差颇大,往日金大郎跳跃,金赏沉静,今日的金赏瞧上去还有些邪戾。 “如厕的话,朝那边走,这边不是小娘子该来的地方,别一会瞧见了不该瞧见的,”金赏的眼珠冰冷,唇角却微微上翘,好心地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绾君不明。 “你跟着上官安出来的?”金赏的声音冷了下来,“莫非小时候不愿意嫁,如今见上官安和许家订了亲,你反倒起了心思么?” 10败2.败露 这是什么话? 霍绾君怔在那里,若不是她学的那点子法术要近身才能奏效,她怎么会要紧跟在上官安的后面。 这个时候,她有点后悔没有死乞白赖地带着东闾方进许家的门,若是没有收拾了上官安,岂不是白来一趟,难道她还真的是来给前婆婆,前夫君祝贺的不成。 而眼前出言不逊的这个人是金家的二郎吗? 金赏恭顺礼让的外表之下,莫名对她怀有深深的恶意,一张嘴就如此难听。 她和金赏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只是和金大郎熟悉些罢了。 “金二郎,你和我说这些话妥当吗?”霍绾君生气地瞧着金赏。 “那有什么妥当不妥当,你做得出,我自然说得出,”金赏痞赖地道,一双眼睛还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霍绾君,“我哥哥怎么就瞧上你了?” 霍绾君气的发抖,金赏这般明明是来找事,她也顾不上追究上官安去了那里,怒气冲冲地道:“你今日如此冒犯我,污我名节,须得道歉。” 金二郎的脸上似笑非笑,“我有说错什么,要给你道歉?这回倒像个贞洁烈女似的。” 霍绾君咬着牙,怒气冲冲地上前就给了金赏一巴掌,金赏只当她是给自个打蚊子,但毕竟被个小娘子打上了也不会好看,顺势躲了一躲,没有被打个正着,却也挨了一下边角,只觉得脸上一麻,半张脸就红肿了起来。 接着牙床都木了,血就沿着唇角流了下来。 金赏扶着被打的那边脸,看霍绾君的眼神就变了一变,他是匈奴人,外表如何,内在却依旧还是个悍勇之人。 “你今日打了我,难道还想走不成?”金赏含混地说着,牙床麻的难受,口水都快要掉了下来。 他忍不住心中的戾气,朝着霍绾君就扑了过去。 霍绾君正准备给他个好看,霍嬗匆匆抓住金赏的领子,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妹妹!” 刘进也跟了上来,将霍绾君推了推,挡在身后,不高兴地看着金赏。 这边闹的动静太大,厅堂里的的小娘子们本就爱看热闹,呼啦啦的出来了一大片,瞧着廊下霍嬗抓住金赏,两人扭打,不由得就尖叫了起来。 见人多了,金赏反而不打了,扯过被拽在霍嬗手中的领子,“冠军侯,你干嘛和我过不去?” 霍嬗本待要说:“你干嘛欺负我妹妹。” 但又害怕对霍绾君不利。 若要不说,到成了他的不是,正在犹豫之间,刘进说话了:“金赏,你的脸怎么回事?” “金二郎的脸被谁打成这样?”几个小娘子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 小郎君们也走了出来,站在小娘子们身后,围着看热闹。 霍绾君看着有些语塞的哥哥,便想出来说话,却被刘进暗暗踩住了履,将要出口的话就被踩了回去。 金赏的脸颊依旧还在发木,但也不想说自个被霍绾君打了,这若是传出去,可就太丢人了,和上官安又有什么区别。 真不知道上官安和哥哥都发的什么疯,竟然为了这么个小娘子打架,真是…… 人越围越多,许夫人和上官夫人得了信,也赶了过来。 今日纳征的好日子,请众人在这里观礼吃酒,是图个好兆头。 见到金赏和霍嬗两相对峙的模样,上官夫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定是金家嫉恨她的宝贝儿子,故意闹出这样的事来。 金夫人脸上也有些不好看,连忙唤道:“二郎,你和冠军侯这是做什么?今日可是上官家纳征的好日子……” 金赏捂着脸道:“母亲,我和冠军侯有些误会,闹的动静这般大,本是我的不是。” 霍嬗只见到金赏要对妹妹不利,后来见金赏的脸上有着掌痕,也知道对方是吃了亏的,他并不想将这件事闹开,便没有作声。 金夫人:“儿啊,冠军侯怎么能将你打成这样,你们……” 霍嬗:“……” 霍绾君想出头认下,只觉得脚上又紧了一紧。 金赏看着都不说话的三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儿子喝的有些热,在这里纳凉,见到上官大郎和小厮们朝院子里去了,接着霍娘子也跟了上去,儿子认错了人,酒气上涌问了两句话,冠军侯便和儿子打了起来。” 醉汉说的话自然不是什么好话,金夫人也不好当众追问。 但这话倒也能圆的过去了。 霍嬗作了揖礼,“许夫人、上官夫人、金夫人,这都是我的不是,扰了各位的兴致。” 又问金赏:“不痛吧。” 见他们几人又和好如初一般,旁人也不怎么再多话了,中间有人问:“上官大郎是去了那里?这么久都没有见回来,莫不是喝得多了?” 金赏的眼神闪了一闪,“上官大郎像是朝池塘那边去了,像是醉的厉害,有小厮搀扶着,应当不会有事。” 众人的酒席吃得也差不多了,郎君们本就相熟,笑着道:“还未到娶亲日,上官大郎就喝不得了么?娶亲当日,上官大郎又怎么办呢?不如我们去寻他,见面羞他一番。” 霍绾君觉得有些惋惜,今日只怕么有什么机会了,这个金赏,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突然有人尖叫:“救命那,有老虎。” 两个光着下半身的男人从池子那边飞速地跑了过来。 小娘子吓得尖叫起来。 今日真的是好日子么? 听到老虎两个字,霍绾君和霍嬗二人对望一眼,莫名有些心虚。 那两人像是被什么撵着一般,跑的如同飞箭,“救命,老虎……天那,老虎。” 刘进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过身去,捂住了霍绾君的眼睛。 在刘进盖上霍绾君的眼睛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其中有一人是上官安。 闻着刘进袖子里发出的熏香,霍绾君的唇角微微翘起,觉得这一次来的真是值了。 上官夫人的脸都黑了,儿子有什么癖好,她是知道的,今日是什么日子,竟然就忍不住,要和个小厮鬼混,看着两个人光溜溜的身子,上官夫人很想吐血。 许夫人完全是五雷轰顶,她还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她的宝贝女婿,但今日这般,许家的脸面是完全地踩到了泥塘里。 金夫人和金赏对视一眼,尖叫道:“还不快将这两个胡言乱语的污秽东西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上官夫人连忙道:“慢着……慢着……” 许夫人这才从石化中醒过味来,迸发出又尖又硬的声音:“小娘子们都快回厅堂里去。快将那两个人绑了,穿上衣物,成什么样子。” 上官夫人有些着急,生怕儿子受苦,但又无法当众说出是上官安来。 刘进也在一旁叹道:“许夫人说的是,太有伤风化了,霍娘子,好在本皇孙捂住了你的眼睛,不然你会长针眼。” 霍绾君的耳根腾地红了,皇孙一双手还紧紧地捂着她的眼睛。 他两站的如此之近,霍绾君能够听到他的一呼一吸,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微微汗味合着熏香,那是一股少年郎身上的蓬勃之气。 许多小娘子哎呦哎呦地叹着,就被母亲大人拽着进了厅堂。 霍绾君是被皇孙和霍嬗护送着进来的。 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了根本的变化,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霍娘子,深得冠军侯和皇孙的维护。 知道霍家那点事的,就将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之事说了出去。 霍绾君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手足无措起来,刘进感觉到了她的局促不安,伸出手去握住了霍绾君的手,长长的袖子耷拉下来,没有人发觉袖里乾坤。 霍嬗一门心思都在外面,伸长着耳朵,关注着外面的动静,那里知道霍绾君的手火热火热,出了许多的热汗。 她觉得被刘进握着的那只手,乃至于整个胳膊都火热热的,像是要麻了。 皇孙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夫人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脸上再没有了喜色,强打着精神向诸位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道歉。 “两个小厮在如厕,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误以为是府里进了老虎,真是……令人难以启齿,我已经命人将他们狠狠杖责,惊扰了各位,真是对不住了。” 许夫人的脸上带着些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意思。 上官夫人的脸上木呐呐的,再没有半点喜意,那里还有原本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风采。 众位夫人和小娘子顺着许夫人的话,说了些宽慰之词,便挨个辞行了。 金赏的脸上有伤,便也跟着金夫人坐在马车中。 金夫人爱怜地看着金赏的脸,“那个冠军侯还和你父亲是同僚,竟然出手如此之重,原本不是看你和他还好么?” 金赏不以为意,这都是霍绾君打的,又关霍嬗什么事,但是对着母亲也说不出来。 他今日是怕霍绾君破了他的安排,心中又记恨着霍绾君害了他的哥哥,一时没忍住,说了那些话。 “母亲,今日这事,怎么平白无故出现了老虎?”金赏转过了话题。 另一边,三个人也在狐疑,小师兄究竟施了什么法术,让上官安好男风之事,以这么令人叫绝的方式自行暴露了? 1031.约会 对于这件事,东闾方只是露出他的两颗尖尖小虎牙,抓了抓头发表了个态,“不过施了个小小的法术,将他们的衣服藏了起来。” 东闾方没有说出来的是,他看到了极其不雅的一幕,按照他下山生活这几个月的认知,这些不该给霍绾君讲。 到了晚间,他才抽空写了一封信给皇孙。 在这封信上,东闾方坦陈了他的所见所思和困惑。 东闾方一直在等小师妹发出的信号,等得饥肠辘辘,正不耐烦的时候,就瞧见上官安面红似桃花,挨着僮奴朝假山洞走了进去,两人交叠在一起,发出奇怪的声音,活像是终南山上春季发青的野兽。 只是终南山上是一公一母,而这两个都是公的。 东闾方决定吓他们一吓,就化身成虎,自然这个在信中被他掩去。 他先是低吼一声,接着衔起两人丢弃在地上的衣物,两眼圆瞪,目露凶光,做出一副狰狞之相来,想将这两人吓昏了过去。 做个恶作剧,这件事情就算是给小师妹等人交差了。 东闾方等得太久,一直没有等到小师妹的信号,有些无聊,肚子也饿了,恨不得早早将上官安恐吓一通了事。 一切如他所愿,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分了开来,跌跌撞撞的逃出了山洞,一路大喊着去了,东闾方觉得无趣,顺便将这些衣服撕碎丢弃在山洞之中。 刘进接到这封信,算是知道了由来。 在信中,小师兄表达了困惑,两只公的在一起那是做什么? 东闾方误打误撞地将金家计划之中的一环完美补上。 本来金家不过是来讨嫌的,没料到被插了一棒子,有了其他的收获。 上官安被这么一吓后,竟然不举。 任是谁正在行欢至紧要关头,突然见到这么一头凶兽,也立即就软了,更何况两人逃跑期间,跌跌撞撞自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世上难买早知道,若是能早点知道,上官安一定不会去许家的花园假山,一定不会去许家也带上和自个有一腿的僮奴,一定不会…… 那日,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都退到了厅堂里,只说这是两个僮奴,但是小郎君们大都还是认得上官安的。 虽然两家极力掩饰,但是上官安和僮奴在纳征礼当日偷情被撞破这样的消息还是迅速地传了出去。 当时,许夫人的心都要碎了。 养女儿养了这么大,为她找到了个好夫家,做母亲的舒了口气,以为女儿自此掉入了福窝里,没料到竟然找的是这么个货色,这可真是她的好女婿。 上官夫人的脸色已是木然,无他,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表情来了,儿子蜷缩起来,口口声声嚷着有虎,全然不顾羞耻。 外院许大人喝的醉醺醺的,已然没有了判断的能力。 许夫人有生之年内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想到两家从此日之后就将成为笑柄,许夫人就差点晕过去,但还剩了那么一口气,晕不得。 最终还是一床锦被掩下。 但等到许大人酒醒之后,许夫人就压抑不住愤恨,嚷着要退亲,两家若是要退亲,也无法这么迅速,上官夫人本来也并不是太在意,但当知道儿子似乎不能人道之后,立即对许家这门亲事,咬住了不松口。 许夫人并不知道这些,只是一门心思要退婚,女儿还没有过门,女婿就这样,以后怎么能靠得住,高官大多养娈童,但是这么不知轻重,不分场合的乱来,只怕女婿不仅德行有亏,还有可能只爱男色。 上官夫人觉得许家没有把好门,让她的儿子遭了不知何人的暗算,竟然会说假山里有虎,许家的家奴们搜了一个遍,连一根虎毛都没有找到,只见假山洞内偷情的场所颇有些激烈。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上官夫人坚信儿子是在许家被人算计,自然也少不了许家的过错。 两亲家竟然快要结成了仇家,外面风言风语,里面上官安只管关起门来养病,先是怔忡之症,后是不举之症。 若是这辈子都不能再举,上官安就只能爱男人了。 与上官家的哀愁不同,霍绾君是喜滋滋的,吃饭要多吃一碗,做女工的时候会哼小调,就连练石锁都要多轮几圈。 虽然东闾方和霍嬗并不明白,霍绾君对于上官安的根深蒂固的幸灾乐祸之情来自何处,但都乐意让妹妹高兴,不时假装不小心漏些坊间对于上官家的传闻。 霍绾君开心,东闾娘子也跟着开心,近来,她跟着女儿向夏姬求学,已经学会了如何描眉画唇和配衣打扮,母女二人齐齐打扮起来,瞧着比以前有看头了不少。 东闾明年纪不大,就已经在后宫中学会了巧言令色,每每下学回来,都会赞叹道:“我们家里也有美人呢,五皇子殿里的家人子也比得过了。” 大长秋琢磨着皇长孙的暗示,将五皇子身边近身侍奉的家人子调换了一番,均是眉眼盈盈,如春花般的好女子。 夫子授课也带了绝色的侍女的侍奉,一举一动之间均带有娼门女子的风情,东闾明年纪还小,若是再大个几岁,懂点事,难免不被这样的女子勾了魂去。 刘髆不动神色,倒让东闾明饱了眼福。 五皇子知道只要开口,或许只需要一个暗示,这些女子就愿意用她们的方式引导他成人。 夫子身边的两名侍女应该是李家培养出来的,大长秋并不敢造次,免得选的家人子引得刘髆过于深陷其中,到成了大罪过。 被大侄子嗤笑,让他等到成了人之后再来谈男女之情,刘髆有时也想快些成人,但是却身不由己。 在东闾明的眼中,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比起五皇子还是差了点。 在刘髆的眼中,这些女子尚不如自己貌美,他若是因为貌美就喜欢上了那个女子,那真是还不如只喜欢自己。 至于成人,他眼下压根没有这个欲求。 在热热闹闹,美女群集的椒房殿,刘髆依旧守身如玉。 这真是一个诡异的局面。 大长秋和卫皇后都知道夫子身边侍奉的绝色侍女来自何处,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小心防备,五皇子毕竟年幼,若是开了窍,于青色上太过,亏了身子,岂不是白养了他这么些年。 李家一直期望着能够借五皇子得一番富贵,自然不能让刘髆和母家断了干系,想方设法地将人络绎不断地送到刘髆身边来。 只是刘髆软硬不吃,椒房殿也不是一味宽容,李家的手一直不能伸的太长,但也不会太短。 刘髆身边的第一个女人,能让他识得女子的好处,若是能得宠,自然情分长久,若是有这样的人在耳边吹枕头风,帮着收拢刘髆的心,真是太方便不过。 两方斗法,然而刘髆却依旧只想将东闾方聘为自个的护卫。 他决定等到封王之后,再次向东闾方发出邀请,到那个时候能够拒绝他,需要极大的勇气。 刘髆期待着封王这一天的到来。 在五叔期待羽翼丰满的日子里,刘进也并没有闲着,得知东闾正在蜀郡运作的一切都好,阿贤也传回来不少好消息,这才微微的放松了些许,但还有一个人,他只有将其紧紧束缚在身边方能放心。 那便是霍绾君。 东闾娘子已经开始四处接触以前做霍夫人时相识的夫人们,而且请了官媒。 有东闾方和东闾明两个内应,刘进早已知晓东闾娘子打算给霍绾君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不管怎么样,都和他挨不上边。 他估摸着日子,让人给霍绾君带了一方丝帕,约她出来相会。 刘进有这个自信,霍绾君不会不出来见他。 果然,侍从回话,说霍绾君那日一定会想法子出来赴约。 霍绾君以为刘进忍不住要催她办事,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对于刘进说的事,一点头绪都没有,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前世,这些事情,她接触不到,一点底都没有,就算是再说神仙托梦,也总的有个依据才好。 准备好了被刘进训斥一番,霍绾君在心里一点骨气都没有地想好了如何讨饶。 反正从小到大,在皇孙面前都没有什么骨气了,骨气这种东西,第一次放弃很难,接二连三就习惯了。 习惯成自然之后,放弃骨气就成了第一选择。 东闾方去宫中接东闾明,霍嬗在宫中当差,东闾娘子忙着出去拜访昔年那些相熟的夫人们,霍绾君应付完了夏姬的功课,就打算趁机出去转一转,去赴约会。 皇孙可是得罪不起的。 霍绾君命车夫将车赶到了横街大道上的一家茶庐旁,在几个侍女婆子的相护下走了进去。 这座茶庐是达官贵人们经常相聚的地方,名唤白庐。 来这里的人,大都喜欢附庸风雅,喜欢追求野性和刺激的大多去了斗犬台,若是不喜欢赌的,召唤三五好友说说话,也大都会去酒垆。 文人雅士则喜欢环境幽静,那怕是在东市上转悠,累了想找个休憩的好地方,也愿意首选茶庐。 据说曾经有位雅士在此竖了白屏,聚了一干才子,当场在白屏上作赋,比个高下,这件事,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因此这里也叫做白庐。 据说当年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就是在这里为陈阿娇写下了长门赋。 霍绾君用素纱围在头顶的发饰上,倒也没有人关注,她被茶奴引着到了约定的房间,见门外已经站着侍卫,也将婆子和侍女们留在外面,自个推门进去。 刘进正站在光线照不见的暗影里,背着双手,朝外看去。 细细瘦瘦的腰,挺拔高大的身躯,头顶的墨玉冠,脑后特意留下来的一些散发,听见门开合的声音,扭过来的俏脸,漆黑如墨的眼睛,这些在阳光下,都有着令人心折的魔力。 霍绾君的心不由自主地激烈跳动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少年郎君的心思,就不太一样了。 “皇孙,不知约我来此做什么?”礼多人不怪,霍绾君先施了一礼,连忙询问。 104.入室 刘进只是微微笑着看她,白玉般的脸颊,玄色的衣领,素色的里衣,背着光,如同带着光晕一般。 霍绾君的脸微微的红了,心跳的有些快。 我们这样算是私会了吗?她的头有些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进上前熟稔地拉起她的手,像是做了许多遍,霍绾君愣怔地由他牵到窗前,压根没有想起来要挣脱,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神色算不上温存,也算不上有什么情谊,到好像是……走了许久的路,终于要到了终点一般。 如释重负,霍绾君在心里想,皇孙为何有这样的神色,当年她上终南山之前,皇孙来看她,也是同样的表情。 两人并肩站在阴影里,朝窗外看去,从这里可以瞧见半明半暗的宫墙,高高的未央宫金碧辉煌的拱顶,连接殿与殿之间的飞廊。 飞廊上似乎有人在行走,只是看不分明。 霍绾君想,她进来之前,刘进就一直站在这里,难道是从外面看皇宫是什么样子么? 未央宫是萧何为高祖建造,当时秦朝灭亡,高祖刚刚坐稳江山,对于在咸阳还是洛阳建都举棋不定,萧何并不言语,却督促工匠们建造了宏大华丽的未央宫。 “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建造壮丽的宫殿不足以立威天下,”萧何用这样的壮丽宏大的宫殿和他恰到好处的言辞将都城留在了这里。 未央宫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其三十二在外,其十一在后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亦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 刘彻重新扩建了长安城,并且对闾里都进行了规划,拓宽了道路,兴建了高楼,后来又建造了地势比未央宫还要高的建章宫。 阳光为这巍峨的宫殿镀上了一层金沙。 刘进站在这里,在想什么呢? 霍绾君转过头,看着刘进的侧脸,挺拔的鼻梁,密长的睫毛,微微上挑的眼角,她觉得今日的皇孙与往常不同,隐隐有了锋利之感。 “我经常做一个梦,在梦里,我只活到了二十二岁,太子府一夜之间陷入了危境,父亲在这里,号令东西两市的市民跟随他击退假借皇祖父旨意的小人,没有多久,父亲就被污为谋反,带着我的两个弟弟,逃走了。母亲陪着祖母在未央宫,我在太子府……” 刘进说的很慢,声音也很平静。 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 霍绾君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皇孙,皇孙和她有着一样的经历。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双眼睛迷茫地看着刘进,皇孙是从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重新面对这样的人世。 刘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些片段在她的眼前飞速闪过。 皇孙并不是生来聪慧,而是有着和她一样的经历,他一直在试图改变,而她却懵懂不知,自以为是地耍着小聪明。 霍绾君的手心里都是汗,刘进感受着她手心的变化,淡淡地道:“胖头鱼,我早知道你也做过这个梦,在那个梦里你的母亲早早死去,弟弟也没有活下来,霍嬗也……” “别说了……”霍绾君挣不脱刘进的手,疲累地垂下眼帘,“皇孙,别说了,你……你要我做什么?” 这么久以来,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方式,刘进这般说,是要她做什么吧? 霍绾君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却不知道这委屈从何而来,她欠了皇孙多多,做了这么多的事,有个机会回报,难道不是好事吗? 刘进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泪眼朦胧的小娘子,恨不能亲手为她拭去泪水,他自觉自己施恩图报,颇有些可恶,但他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胖头鱼,你嫁给我吧,”刘进的声音里不带有任何的情绪,依旧是平淡无奇,让人觉得说的并不是自个的婚事。 “!” 霍绾君抬起头看着刘进,眼泪凝在眼眶里,瞧着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猎人。 刘进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霍绾君的眼睛,接住了泪水,霍绾君也随之合上了眼帘,刘进松了口气,他看不见她的眼睛方能说出自个的想法。 “你嫁给我,我照顾你的家人,胖头鱼,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太子府无忧,父亲登基之后,你便是我的太子妃。” 原来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难。 刘进想了无数次如何将胖头鱼拐到自个身边,但最后的方式竟然还像以前讲价钱一般,她会答应的吧? 霍绾君也没有想到,原本是背着大人们出来私会皇孙,没想到,比这个私会更惊世骇俗的还在后面,皇孙说要娶她。 “……” 皇孙是中了什么术法不成? 听了皇孙威逼利诱的话,霍绾君反而平静了下来,能够思考了。 她知道的太多,皇孙不可能让她嫁给旁人,就不算这些,这么多年来皇孙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要算一算总账,她也逃不脱。 与其被皇孙灭口,不如跟着皇孙继续站在同一条船上。 太子府就算是被灭,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霍绾君道:“我不过是个平民之女,怎么能够嫁给你?皇孙,你画了这么大的饼,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有什么难?只要你答应进太子府,我就有办法,只是开始,你的地位不会太高,我是皇长孙,正妻之位可以一直搁置,等成为太子之后,我自有办法给你位份。” 刘进的心情开阔起来,他本以为胖头鱼会打他骂他一通,最后才会无可奈何地答应自己。没想到胖头鱼已经想到了他的诺言真假去了,刘进暗想,胖头鱼的心里也是有我的。 只要女人心里有他,事情就好办,刘进前世也是风流过的,对付起小娘子也有自个的一套。 “可是我的母亲不愿意我做妾……”霍绾君无奈之极,虽然她压根对于嫁人幸福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她若是进了太子府给皇长孙做姬妾,她的母亲和舅舅怎么办? 刘进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顶,哄道:“只是暂时的,我只有成为太子之后才有正妻之说,就连母亲也是前几年才成为了太子妃。” 那只手便像是有了自个的意志一般,轻轻地滑下了霍绾君的脸颊,又将散乱的发丝帮她挽在了耳后。 胖头鱼的头发浓密顺滑,脸颊就像是上好的丝绸,身上微微地带着香气,越来越有女子的美。 “所以,我母亲一定会伤心难过,”霍绾君叹口气,想了想,道:“皇孙,不如我对你发个誓,我终身不嫁,以后的事,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好不好?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说半个不字。” 这个办法,倒也说得过去,霍绾君浓密的睫毛,扑闪的像是小鸟的翅膀,她希望皇孙能够相信她。 嫁入了皇家,甚至都不能说是个嫁字,从此之后,就哭笑不由自己,霍绾君能够想象,那一定是比嫁给平头百姓家过日子更不易的事。 母亲和舅舅一定放不下她,她也无法时时回家照顾他们。 皇孙在乎的不过是她知道前世的事,只要她不告诉别人,处处站在皇孙这边,不就行了。 刘进的脸色铁青,颇有些狰狞,他的手慢慢地滑到了霍绾君的脖颈之上,在秋日里带着丝丝的凉气,冰的霍绾君一个哆嗦。 “皇孙……”霍绾君惊慌地嘟囔,皇孙这样子太逾矩了……只是她没有勇气拒绝,现在皇孙还没有答应她的建议,她不敢再触怒他。 霍绾君的犹豫、紧张、嘟囔,到给了刘进继续作恶的勇气。 他知道,女人只有变成自个的,才会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霍绾君一生不嫁,能逃得过别人的手心,却是逃不过五叔。 胖头鱼若是和刘髆在一处,日后那里还会记得住他的好。 刘进的手继续往下,伸入了霍绾君的衣襟。 吓得霍绾君的呼吸都顿住了,接着她睁大了眼睛,正想呵斥,却被刘进堵住了唇。 从未有过的感触让霍绾君软成了一滩泥,前世,她和上官安两人行房,总是摸着黑,上官安只管自个舒畅,从不曾怜惜于她,时不时地用神情和言辞践踏她,好像和她同房便是一种耻辱一般。 久而久之,霍绾君对于房事和男人都很害怕,好在她很容易怀孕,这才解脱出来。 刘进这般对她,令她害怕和软弱,神魂都飞了去。 房间里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和丝绸摩擦的簌簌声。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守候的侍卫轻轻地叩了叩门,这是在提醒皇孙时辰不早,该走了。 刘进这才清醒过来,松开了霍绾君的唇,瞧着红肿艳丽的唇瓣,他微微地笑着道:“胖头鱼,嫁给我又有何不好?” 他的一只手箍着霍绾君的细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红烫的面颊,眼神中带着戏谑和亲密。 这亲昵的眼神刺得霍绾君不敢睁眼,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本应当将这个登徒子甩出去,不让他近身才是。 2102.败露 这是什么话? 霍绾君怔在那里,若不是她学的那点子法术要近身才能奏效,她怎么会要紧跟在上官安的后面。 这个时候,她有点后悔没有死乞白赖地带着东闾方进许家的门,若是没有收拾了上官安,岂不是白来一趟,难道她还真的是来给前婆婆,前夫君祝贺的不成。 而眼前出言不逊的这个人是金家的二郎吗? 金赏恭顺礼让的外表之下,莫名对她怀有深深的恶意,一张嘴就如此难听。 她和金赏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只是和金大郎熟悉些罢了。 “金二郎,你和我说这些话妥当吗?”霍绾君生气地瞧着金赏。 “那有什么妥当不妥当,你做得出,我自然说得出,”金赏痞赖地道,一双眼睛还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霍绾君,“我哥哥怎么就瞧上你了?” 霍绾君气的发抖,金赏这般明明是来找事,她也顾不上追究上官安去了那里,怒气冲冲地道:“你今日如此冒犯我,污我名节,须得道歉。” 金二郎的脸上似笑非笑,“我有说错什么,要给你道歉?这回倒像个贞洁烈女似的。” 霍绾君咬着牙,怒气冲冲地上前就给了金赏一巴掌,金赏只当她是给自个打蚊子,但毕竟被个小娘子打上了也不会好看,顺势躲了一躲,没有被打个正着,却也挨了一下边角,只觉得脸上一麻,半张脸就红肿了起来。 接着牙床都木了,血就沿着唇角流了下来。 金赏扶着被打的那边脸,看霍绾君的眼神就变了一变,他是匈奴人,外表如何,内在却依旧还是个悍勇之人。 “你今日打了我,难道还想走不成?”金赏含混地说着,牙床麻的难受,口水都快要掉了下来。 他忍不住心中的戾气,朝着霍绾君就扑了过去。 霍绾君正准备给他个好看,霍嬗匆匆抓住金赏的领子,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妹妹!” 刘进也跟了上来,将霍绾君推了推,挡在身后,不高兴地看着金赏。 这边闹的动静太大,厅堂里的的小娘子们本就爱看热闹,呼啦啦的出来了一大片,瞧着廊下霍嬗抓住金赏,两人扭打,不由得就尖叫了起来。 见人多了,金赏反而不打了,扯过被拽在霍嬗手中的领子,“冠军侯,你干嘛和我过不去?” 霍嬗本待要说:“你干嘛欺负我妹妹。” 但又害怕对霍绾君不利。 若要不说,到成了他的不是,正在犹豫之间,刘进说话了:“金赏,你的脸怎么回事?” “金二郎的脸被谁打成这样?”几个小娘子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 小郎君们也走了出来,站在小娘子们身后,围着看热闹。 霍绾君看着有些语塞的哥哥,便想出来说话,却被刘进暗暗踩住了履,将要出口的话就被踩了回去。 金赏的脸颊依旧还在发木,但也不想说自个被霍绾君打了,这若是传出去,可就太丢人了,和上官安又有什么区别。 真不知道上官安和哥哥都发的什么疯,竟然为了这么个小娘子打架,真是…… 人越围越多,许夫人和上官夫人得了信,也赶了过来。 今日纳征的好日子,请众人在这里观礼吃酒,是图个好兆头。 见到金赏和霍嬗两相对峙的模样,上官夫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定是金家嫉恨她的宝贝儿子,故意闹出这样的事来。 金夫人脸上也有些不好看,连忙唤道:“二郎,你和冠军侯这是做什么?今日可是上官家纳征的好日子……” 金赏捂着脸道:“母亲,我和冠军侯有些误会,闹的动静这般大,本是我的不是。” 霍嬗只见到金赏要对妹妹不利,后来见金赏的脸上有着掌痕,也知道对方是吃了亏的,他并不想将这件事闹开,便没有作声。 金夫人:“儿啊,冠军侯怎么能将你打成这样,你们……” 霍嬗:“……” 霍绾君想出头认下,只觉得脚上又紧了一紧。 金赏看着都不说话的三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儿子喝的有些热,在这里纳凉,见到上官大郎和小厮们朝院子里去了,接着霍娘子也跟了上去,儿子认错了人,酒气上涌问了两句话,冠军侯便和儿子打了起来。” 醉汉说的话自然不是什么好话,金夫人也不好当众追问。 但这话倒也能圆的过去了。 霍嬗作了揖礼,“许夫人、上官夫人、金夫人,这都是我的不是,扰了各位的兴致。” 又问金赏:“不痛吧。” 见他们几人又和好如初一般,旁人也不怎么再多话了,中间有人问:“上官大郎是去了那里?这么久都没有见回来,莫不是喝得多了?” 金赏的眼神闪了一闪,“上官大郎像是朝池塘那边去了,像是醉的厉害,有小厮搀扶着,应当不会有事。” 众人的酒席吃得也差不多了,郎君们本就相熟,笑着道:“还未到娶亲日,上官大郎就喝不得了么?娶亲当日,上官大郎又怎么办呢?不如我们去寻他,见面羞他一番。” 霍绾君觉得有些惋惜,今日只怕么有什么机会了,这个金赏,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突然有人尖叫:“救命那,有老虎。” 两个光着下半身的男人从池子那边飞速地跑了过来。 小娘子吓得尖叫起来。 今日真的是好日子么? 听到老虎两个字,霍绾君和霍嬗二人对望一眼,莫名有些心虚。 那两人像是被什么撵着一般,跑的如同飞箭,“救命,老虎……天那,老虎。” 刘进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过身去,捂住了霍绾君的眼睛。 在刘进盖上霍绾君的眼睛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其中有一人是上官安。 闻着刘进袖子里发出的熏香,霍绾君的唇角微微翘起,觉得这一次来的真是值了。 上官夫人的脸都黑了,儿子有什么癖好,她是知道的,今日是什么日子,竟然就忍不住,要和个小厮鬼混,看着两个人光溜溜的身子,上官夫人很想吐血。 许夫人完全是五雷轰顶,她还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她的宝贝女婿,但今日这般,许家的脸面是完全地踩到了泥塘里。 金夫人和金赏对视一眼,尖叫道:“还不快将这两个胡言乱语的污秽东西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上官夫人连忙道:“慢着……慢着……” 许夫人这才从石化中醒过味来,迸发出又尖又硬的声音:“小娘子们都快回厅堂里去。快将那两个人绑了,穿上衣物,成什么样子。” 上官夫人有些着急,生怕儿子受苦,但又无法当众说出是上官安来。 刘进也在一旁叹道:“许夫人说的是,太有伤风化了,霍娘子,好在本皇孙捂住了你的眼睛,不然你会长针眼。” 霍绾君的耳根腾地红了,皇孙一双手还紧紧地捂着她的眼睛。 他两站的如此之近,霍绾君能够听到他的一呼一吸,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微微汗味合着熏香,那是一股少年郎身上的蓬勃之气。 许多小娘子哎呦哎呦地叹着,就被母亲大人拽着进了厅堂。 霍绾君是被皇孙和霍嬗护送着进来的。 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了根本的变化,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霍娘子,深得冠军侯和皇孙的维护。 知道霍家那点事的,就将霍光和东闾娘子和离之事说了出去。 霍绾君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手足无措起来,刘进感觉到了她的局促不安,伸出手去握住了霍绾君的手,长长的袖子耷拉下来,没有人发觉袖里乾坤。 霍嬗一门心思都在外面,伸长着耳朵,关注着外面的动静,那里知道霍绾君的手火热火热,出了许多的热汗。 她觉得被刘进握着的那只手,乃至于整个胳膊都火热热的,像是要麻了。 皇孙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夫人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脸上再没有了喜色,强打着精神向诸位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道歉。 “两个小厮在如厕,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误以为是府里进了老虎,真是……令人难以启齿,我已经命人将他们狠狠杖责,惊扰了各位,真是对不住了。” 许夫人的脸上带着些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意思。 上官夫人的脸上木呐呐的,再没有半点喜意,那里还有原本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风采。 众位夫人和小娘子顺着许夫人的话,说了些宽慰之词,便挨个辞行了。 金赏的脸上有伤,便也跟着金夫人坐在马车中。 金夫人爱怜地看着金赏的脸,“那个冠军侯还和你父亲是同僚,竟然出手如此之重,原本不是看你和他还好么?” 金赏不以为意,这都是霍绾君打的,又关霍嬗什么事,但是对着母亲也说不出来。 他今日是怕霍绾君破了他的安排,心中又记恨着霍绾君害了他的哥哥,一时没忍住,说了那些话。 “母亲,今日这事,怎么平白无故出现了老虎?”金赏转过了话题。 另一边,三个人也在狐疑,小师兄究竟施了什么法术,让上官安好男风之事,以这么令人叫绝的方式自行暴露了? 105.混蛋 “皇孙,我不能……”霍绾君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又被刘进吻了过去,两人鼻息相混,痴缠了好一会,刘进的唇轻轻地移到了霍绾君的耳根,问:“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嫁给旁人么?” 敏感的耳根被热气扑打的发红,霍绾君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刘进……刘进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很想将他推开,但浑身颤抖,一点力气都没有。 “……” “你莫非是嫌弃我将来短命,不愿意和我一起……”刘进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到了后面几不可闻。 “……我……我哪里是这样的人……”霍绾君慌乱地道,声音有些嘶哑。 她从不知男女之间竟然能够如此,虽然只是唇舌相缠,却让她又害怕,又心软,无端端地竟然受不住刘进话语之中的可怜味。 前世,太子府的惨事,霍绾君也不时回望,她也不想刘进有事,瞧着太子越坐越稳,她曾想,也许就这样一直好下去,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吧。日后她也少不得做些神神鬼鬼之事,提醒着刘进,好让他做个提防。 她的心就这么一软,刘进的唇角高高翘起,含了含耳垂,继续软声道:“那你是什么样的人?愿意和我在一处同生共死不成?你不愿意嫁给我难道不就是因为害怕我连累你么。” “别说了,”霍绾君的手轻轻捂住了刘进的嘴,一双眼睛雾蒙蒙地,颤着声音道:“我从来都舍不得你死,也曾想等到那几年便将前事想个法子告诉你,你太聪明,今生和前世都变了,所以我才迟迟……可……可我也不能让母亲伤心。” 刘进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垂下眼帘,将暗喜掩住,拉下霍绾君的手,轻轻触碰着她纤细的脖颈:“你若是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你,可若是你母亲和舅舅不拦你,你就入太子府成不成?” “我……”霍绾君的一双大眼睛里流露着为难,可是见到皇孙的可怜相,她又心软的一塌糊涂。 从来都是得意洋洋自称为“本皇孙”的人,如今这般模样,霍绾君虽然知道他素来诡计多端,将自个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但依旧还是止不住的舍不得。 “我……我,皇孙,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千万别叫我家人难过,我欠你的太多,就算将这条命赔给你,也不算什么,只是,我舍不得让母亲难过,”霍绾君揪住刘进的衣襟,叹了口气,哀哀地认了命。 刘进大喜,“你这是答应我了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岳母大人难过的,日后你入了太子府,我绝不负你。” 霍绾君低垂着头,纤细的脖颈上一层绯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直到回到家里,霍绾君还觉得自个像是在做梦。 一向被东闾娘子约束着,小心翼翼地做着霍娘子,没料到,只这么一日,她就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来。 她缩进被中,只觉得被刘进拉着的手,触碰过的地方都在发热,那热像是要钻进她的心里去。 就这么一个下午的功夫,她便有了情郎,竟然还……霍绾君懊丧地哼了一声,她一向力大无穷,竟然让那个登徒子占了便宜,日后,一定要防着他,免得他将自个看轻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能有什么法子,将母亲和舅舅说服,不为自己担心。 霍绾君觉得这其实很难,她有些烦躁地在榻上翻了个身。 东闾娘子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听说女儿在房中歇息,便没有进入闺房,自个坐在屋子里喝茶。 东闾方和东闾明回来,瞧见东闾娘子挽着袖子行云流水地分茶,都顿住了脚步。 “母亲,家里可有什么喜事?”东闾明眨巴着眼睛问。 东闾方也不言语,只将视线自然而然地投在了东闾娘子的身上。 “你到是鼻子尖,什么都能闻得出来,”东闾娘子笑嘻嘻地道:“有位昔年交好的夫人,她的侄子到和你姐姐相配,母亲打听了不少他的事,打算过几日相看一番,若是两家都满意,你姐姐的婚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什么,”东闾明气的跺脚,“母亲,你又要想着法子要将姐姐嫁出去,我不依。” 东闾方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 虽然知道小师妹总有那么一天,却不知道竟然这么快,东闾方瞧着东闾明哭的满头是汗,觉得格外可怜。 东闾娘子那里料到这个丧门星来这么一手,气的不行,素来疼爱儿子像心肝一般,今日却也吼了一声:“这本是好事,你竟然哭嚎个不停,若是将你姐姐的福气哭跑了,我把你丢到东闾家,永远不叫你回来了。” “哇……” “你姐姐哪里对不起你啊,这个若是不好,母亲能看得上么,你就是缠着你姐姐不让她嫁,女儿家耽搁不得,现在你姐姐还小,日后年纪大了会恨你这个坏弟弟,”东闾娘子又换了方式来说。 “我才不是坏弟弟,我也在挑姐夫,你都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你就想着将姐姐嫁出去,我才不依,”东闾明瞧母亲软了,立即坐在地上,不起来。 东闾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自个还愣神呢。 霍绾君听到闹得不像话。走了出来,对着东闾明道:“再不老实,打你屁股。” 东闾明立即收了声,这个姐姐对他宠爱的很,但教训起来,也非常下得去手,手劲不小,每次屁股上挨了打,陪读时坐都坐不住。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明哥是舍不得你,你还没有嫁人,胳膊肘就朝外拐,”东闾明猴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泪花,赔笑道:“弟弟帮您挑姐夫,准没错,那不认识不相干的人凭什么娶我的好姐姐。” “见了面不就认识了?”东闾方终于找出来一句话说。 东闾明气道:“大哥,你怎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姐姐不能嫁给外人。” “你省省心把,这些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不晓得要怎么笑话东闾家,谁听说过弟弟挑姐夫的,有你舅舅在什么时候轮到你了?”东闾娘子将东闾明提溜到铜盆架子边,亲手给他搽试脸上的灰泥。 瞧着闹腾的家人,霍绾君低声叹了口气。 这婚事…… 怎么办呢? 进过夕食,东闾娘子并不打算瞒着女儿,道:“绾君,我今日拜访了一位洪夫人,她的夫君原本是做郎官的,近日刚刚升任了符节令,洪夫人交际甚广,听闻女儿还没有定亲,就说了她家的侄儿,年纪不大,刚刚及冠,人长的倒也精神,从陈留郡来,已经拜在了夏侯大人的门下读书,明年打算考太学,你两年纪相当,今后他也是要在长安城中谋职,不如……” 霍绾君低垂着头,听完了母亲的话。 知道母亲日日奔波都是为了给她找一门好亲事,不由得心中一酸。 她离家这么多年,才在母亲身边承欢膝下,就又要进太子府,霍绾君的心中着实舍不得母亲。 和母亲比邻而居,经常可以见到母亲和弟弟该多好。 “女儿……女儿……”霍绾君说不出拒绝的话,可明明已经答应了皇孙在前。 东闾娘子只当女儿抹不开面,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叹道:“我们绾君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这件事是不是要等舅舅回来再说,洪夫人有意,她的侄子也在长安城,这件事情不需要这么急,舅舅不是也说了,他要亲自相看才放心。” 东闾娘子眼睛笑的弯弯,点了点头,“女儿说的甚是,我们是女儿家,应当矜持些才是,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让你舅舅掌个眼,免得母亲看错了。” 母女二人在寝居里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知心话。 东闾方和东闾明垂头丧气地坐在厅堂,东闾明瞪着大哥,非常不满地道:“大哥,你真的能坐的住。” “?”东闾方额头上有了抬头纹。 “姐姐这么好的人,大哥你都没有想过要娶她?”东闾明说的话,差点将东闾方劈昏过去。 东闾方恨恨地想,在东闾家里,小混蛋这三个字,也只有东闾明能叫得上。 东闾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人模狗样的,虽然平时很皮,但因为他这个长相,却总让人觉得这个孩子将来也是芝兰玉树一棵,不由得就都对他有些宽纵。 他也就是去了皇宫做五皇子殿下的伴读,刘髆的姿容,也只有刘进的美貌能够有几分比拼的实力,东闾明牙都没有掉完,自然衬得有些像个瓦当。 再怎么好看的玉石也是老刘家的,东闾家有这么块卖相齐整的瓦当已经珍之重之的不得了。 小混蛋硬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东闾方怒瞪着小弟弟道:“你见过那家的哥哥娶妹妹不成?” 东闾明拧着头,不高兴地道:“你又不是我亲哥。” 东闾方气的头疼,转身回了屋子,丢下东闾明一个小屁孩,在大厅里坐着,也气得不轻。 原来东闾明怎么都不将自个当哥哥呢,东闾方气呼呼地想,这下好选择了,霍绾君嫁到那里,他跟到那里,才不会因为东闾明这个小混蛋左右为难那。 东闾明也气得牙痒痒,难道姐姐不好吗?东闾方明摆着就不是他亲哥,为什么不可以娶姐姐? 他一门心思为了姐姐打算,却不被人领情。 母亲、姐姐、大哥都对他摆脸子瞧。这个世上,没有人理解他的心,他明天去找五皇子说去。 10约3.约会 对于这件事,东闾方只是露出他的两颗尖尖小虎牙,抓了抓头发表了个态,“不过施了个小小的法术,将他们的衣服藏了起来。” 东闾方没有说出来的是,他看到了极其不雅的一幕,按照他下山生活这几个月的认知,这些不该给霍绾君讲。 到了晚间,他才抽空写了一封信给皇孙。 在这封信上,东闾方坦陈了他的所见所思和困惑。 东闾方一直在等小师妹发出的信号,等得饥肠辘辘,正不耐烦的时候,就瞧见上官安面红似桃花,挨着僮奴朝假山洞走了进去,两人交叠在一起,发出奇怪的声音,活像是终南山上春季发青的野兽。 只是终南山上是一公一母,而这两个都是公的。 东闾方决定吓他们一吓,就化身成虎,自然这个在信中被他掩去。 他先是低吼一声,接着衔起两人丢弃在地上的衣物,两眼圆瞪,目露凶光,做出一副狰狞之相来,想将这两人吓昏了过去。 做个恶作剧,这件事情就算是给小师妹等人交差了。 东闾方等得太久,一直没有等到小师妹的信号,有些无聊,肚子也饿了,恨不得早早将上官安恐吓一通了事。 一切如他所愿,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分了开来,跌跌撞撞的逃出了山洞,一路大喊着去了,东闾方觉得无趣,顺便将这些衣服撕碎丢弃在山洞之中。 刘进接到这封信,算是知道了由来。 在信中,小师兄表达了困惑,两只公的在一起那是做什么? 东闾方误打误撞地将金家计划之中的一环完美补上。 本来金家不过是来讨嫌的,没料到被插了一棒子,有了其他的收获。 上官安被这么一吓后,竟然不举。 任是谁正在行欢至紧要关头,突然见到这么一头凶兽,也立即就软了,更何况两人逃跑期间,跌跌撞撞自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世上难买早知道,若是能早点知道,上官安一定不会去许家的花园假山,一定不会去许家也带上和自个有一腿的僮奴,一定不会…… 那日,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都退到了厅堂里,只说这是两个僮奴,但是小郎君们大都还是认得上官安的。 虽然两家极力掩饰,但是上官安和僮奴在纳征礼当日偷情被撞破这样的消息还是迅速地传了出去。 当时,许夫人的心都要碎了。 养女儿养了这么大,为她找到了个好夫家,做母亲的舒了口气,以为女儿自此掉入了福窝里,没料到竟然找的是这么个货色,这可真是她的好女婿。 上官夫人的脸色已是木然,无他,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表情来了,儿子蜷缩起来,口口声声嚷着有虎,全然不顾羞耻。 外院许大人喝的醉醺醺的,已然没有了判断的能力。 许夫人有生之年内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想到两家从此日之后就将成为笑柄,许夫人就差点晕过去,但还剩了那么一口气,晕不得。 最终还是一床锦被掩下。 但等到许大人酒醒之后,许夫人就压抑不住愤恨,嚷着要退亲,两家若是要退亲,也无法这么迅速,上官夫人本来也并不是太在意,但当知道儿子似乎不能人道之后,立即对许家这门亲事,咬住了不松口。 许夫人并不知道这些,只是一门心思要退婚,女儿还没有过门,女婿就这样,以后怎么能靠得住,高官大多养娈童,但是这么不知轻重,不分场合的乱来,只怕女婿不仅德行有亏,还有可能只爱男色。 上官夫人觉得许家没有把好门,让她的儿子遭了不知何人的暗算,竟然会说假山里有虎,许家的家奴们搜了一个遍,连一根虎毛都没有找到,只见假山洞内偷情的场所颇有些激烈。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上官夫人坚信儿子是在许家被人算计,自然也少不了许家的过错。 两亲家竟然快要结成了仇家,外面风言风语,里面上官安只管关起门来养病,先是怔忡之症,后是不举之症。 若是这辈子都不能再举,上官安就只能爱男人了。 与上官家的哀愁不同,霍绾君是喜滋滋的,吃饭要多吃一碗,做女工的时候会哼小调,就连练石锁都要多轮几圈。 虽然东闾方和霍嬗并不明白,霍绾君对于上官安的根深蒂固的幸灾乐祸之情来自何处,但都乐意让妹妹高兴,不时假装不小心漏些坊间对于上官家的传闻。 霍绾君开心,东闾娘子也跟着开心,近来,她跟着女儿向夏姬求学,已经学会了如何描眉画唇和配衣打扮,母女二人齐齐打扮起来,瞧着比以前有看头了不少。 东闾明年纪不大,就已经在后宫中学会了巧言令色,每每下学回来,都会赞叹道:“我们家里也有美人呢,五皇子殿里的家人子也比得过了。” 大长秋琢磨着皇长孙的暗示,将五皇子身边近身侍奉的家人子调换了一番,均是眉眼盈盈,如春花般的好女子。 夫子授课也带了绝色的侍女的侍奉,一举一动之间均带有娼门女子的风情,东闾明年纪还小,若是再大个几岁,懂点事,难免不被这样的女子勾了魂去。 刘髆不动神色,倒让东闾明饱了眼福。 五皇子知道只要开口,或许只需要一个暗示,这些女子就愿意用她们的方式引导他成人。 夫子身边的两名侍女应该是李家培养出来的,大长秋并不敢造次,免得选的家人子引得刘髆过于深陷其中,到成了大罪过。 被大侄子嗤笑,让他等到成了人之后再来谈男女之情,刘髆有时也想快些成人,但是却身不由己。 在东闾明的眼中,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比起五皇子还是差了点。 在刘髆的眼中,这些女子尚不如自己貌美,他若是因为貌美就喜欢上了那个女子,那真是还不如只喜欢自己。 至于成人,他眼下压根没有这个欲求。 在热热闹闹,美女群集的椒房殿,刘髆依旧守身如玉。 这真是一个诡异的局面。 大长秋和卫皇后都知道夫子身边侍奉的绝色侍女来自何处,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小心防备,五皇子毕竟年幼,若是开了窍,于青色上太过,亏了身子,岂不是白养了他这么些年。 李家一直期望着能够借五皇子得一番富贵,自然不能让刘髆和母家断了干系,想方设法地将人络绎不断地送到刘髆身边来。 只是刘髆软硬不吃,椒房殿也不是一味宽容,李家的手一直不能伸的太长,但也不会太短。 刘髆身边的第一个女人,能让他识得女子的好处,若是能得宠,自然情分长久,若是有这样的人在耳边吹枕头风,帮着收拢刘髆的心,真是太方便不过。 两方斗法,然而刘髆却依旧只想将东闾方聘为自个的护卫。 他决定等到封王之后,再次向东闾方发出邀请,到那个时候能够拒绝他,需要极大的勇气。 刘髆期待着封王这一天的到来。 在五叔期待羽翼丰满的日子里,刘进也并没有闲着,得知东闾正在蜀郡运作的一切都好,阿贤也传回来不少好消息,这才微微的放松了些许,但还有一个人,他只有将其紧紧束缚在身边方能放心。 那便是霍绾君。 东闾娘子已经开始四处接触以前做霍夫人时相识的夫人们,而且请了官媒。 有东闾方和东闾明两个内应,刘进早已知晓东闾娘子打算给霍绾君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不管怎么样,都和他挨不上边。 他估摸着日子,让人给霍绾君带了一方丝帕,约她出来相会。 刘进有这个自信,霍绾君不会不出来见他。 果然,侍从回话,说霍绾君那日一定会想法子出来赴约。 霍绾君以为刘进忍不住要催她办事,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对于刘进说的事,一点头绪都没有,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前世,这些事情,她接触不到,一点底都没有,就算是再说神仙托梦,也总的有个依据才好。 准备好了被刘进训斥一番,霍绾君在心里一点骨气都没有地想好了如何讨饶。 反正从小到大,在皇孙面前都没有什么骨气了,骨气这种东西,第一次放弃很难,接二连三就习惯了。 习惯成自然之后,放弃骨气就成了第一选择。 东闾方去宫中接东闾明,霍嬗在宫中当差,东闾娘子忙着出去拜访昔年那些相熟的夫人们,霍绾君应付完了夏姬的功课,就打算趁机出去转一转,去赴约会。 皇孙可是得罪不起的。 霍绾君命车夫将车赶到了横街大道上的一家茶庐旁,在几个侍女婆子的相护下走了进去。 这座茶庐是达官贵人们经常相聚的地方,名唤白庐。 来这里的人,大都喜欢附庸风雅,喜欢追求野性和刺激的大多去了斗犬台,若是不喜欢赌的,召唤三五好友说说话,也大都会去酒垆。 文人雅士则喜欢环境幽静,那怕是在东市上转悠,累了想找个休憩的好地方,也愿意首选茶庐。 据说曾经有位雅士在此竖了白屏,聚了一干才子,当场在白屏上作赋,比个高下,这件事,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因此这里也叫做白庐。 据说当年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就是在这里为陈阿娇写下了长门赋。 霍绾君用素纱围在头顶的发饰上,倒也没有人关注,她被茶奴引着到了约定的房间,见门外已经站着侍卫,也将婆子和侍女们留在外面,自个推门进去。 刘进正站在光线照不见的暗影里,背着双手,朝外看去。 细细瘦瘦的腰,挺拔高大的身躯,头顶的墨玉冠,脑后特意留下来的一些散发,听见门开合的声音,扭过来的俏脸,漆黑如墨的眼睛,这些在阳光下,都有着令人心折的魔力。 霍绾君的心不由自主地激烈跳动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少年郎君的心思,就不太一样了。 “皇孙,不知约我来此做什么?”礼多人不怪,霍绾君先施了一礼,连忙询问。 10入4.入室 刘进只是微微笑着看她,白玉般的脸颊,玄色的衣领,素色的里衣,背着光,如同带着光晕一般。 霍绾君的脸微微的红了,心跳的有些快。 我们这样算是私会了吗?她的头有些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进上前熟稔地拉起她的手,像是做了许多遍,霍绾君愣怔地由他牵到窗前,压根没有想起来要挣脱,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神色算不上温存,也算不上有什么情谊,到好像是……走了许久的路,终于要到了终点一般。 如释重负,霍绾君在心里想,皇孙为何有这样的神色,当年她上终南山之前,皇孙来看她,也是同样的表情。 两人并肩站在阴影里,朝窗外看去,从这里可以瞧见半明半暗的宫墙,高高的未央宫金碧辉煌的拱顶,连接殿与殿之间的飞廊。 飞廊上似乎有人在行走,只是看不分明。 霍绾君想,她进来之前,刘进就一直站在这里,难道是从外面看皇宫是什么样子么? 未央宫是萧何为高祖建造,当时秦朝灭亡,高祖刚刚坐稳江山,对于在咸阳还是洛阳建都举棋不定,萧何并不言语,却督促工匠们建造了宏大华丽的未央宫。 “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建造壮丽的宫殿不足以立威天下,”萧何用这样的壮丽宏大的宫殿和他恰到好处的言辞将都城留在了这里。 未央宫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其三十二在外,其十一在后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亦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 刘彻重新扩建了长安城,并且对闾里都进行了规划,拓宽了道路,兴建了高楼,后来又建造了地势比未央宫还要高的建章宫。 阳光为这巍峨的宫殿镀上了一层金沙。 刘进站在这里,在想什么呢? 霍绾君转过头,看着刘进的侧脸,挺拔的鼻梁,密长的睫毛,微微上挑的眼角,她觉得今日的皇孙与往常不同,隐隐有了锋利之感。 “我经常做一个梦,在梦里,我只活到了二十二岁,太子府一夜之间陷入了危境,父亲在这里,号令东西两市的市民跟随他击退假借皇祖父旨意的小人,没有多久,父亲就被污为谋反,带着我的两个弟弟,逃走了。母亲陪着祖母在未央宫,我在太子府……” 刘进说的很慢,声音也很平静。 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 霍绾君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皇孙,皇孙和她有着一样的经历。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双眼睛迷茫地看着刘进,皇孙是从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重新面对这样的人世。 刘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些片段在她的眼前飞速闪过。 皇孙并不是生来聪慧,而是有着和她一样的经历,他一直在试图改变,而她却懵懂不知,自以为是地耍着小聪明。 霍绾君的手心里都是汗,刘进感受着她手心的变化,淡淡地道:“胖头鱼,我早知道你也做过这个梦,在那个梦里你的母亲早早死去,弟弟也没有活下来,霍嬗也……” “别说了……”霍绾君挣不脱刘进的手,疲累地垂下眼帘,“皇孙,别说了,你……你要我做什么?” 这么久以来,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方式,刘进这般说,是要她做什么吧? 霍绾君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却不知道这委屈从何而来,她欠了皇孙多多,做了这么多的事,有个机会回报,难道不是好事吗? 刘进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泪眼朦胧的小娘子,恨不能亲手为她拭去泪水,他自觉自己施恩图报,颇有些可恶,但他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胖头鱼,你嫁给我吧,”刘进的声音里不带有任何的情绪,依旧是平淡无奇,让人觉得说的并不是自个的婚事。 “!” 霍绾君抬起头看着刘进,眼泪凝在眼眶里,瞧着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猎人。 刘进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霍绾君的眼睛,接住了泪水,霍绾君也随之合上了眼帘,刘进松了口气,他看不见她的眼睛方能说出自个的想法。 “你嫁给我,我照顾你的家人,胖头鱼,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太子府无忧,父亲登基之后,你便是我的太子妃。” 原来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难。 刘进想了无数次如何将胖头鱼拐到自个身边,但最后的方式竟然还像以前讲价钱一般,她会答应的吧? 霍绾君也没有想到,原本是背着大人们出来私会皇孙,没想到,比这个私会更惊世骇俗的还在后面,皇孙说要娶她。 “……” 皇孙是中了什么术法不成? 听了皇孙威逼利诱的话,霍绾君反而平静了下来,能够思考了。 她知道的太多,皇孙不可能让她嫁给旁人,就不算这些,这么多年来皇孙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要算一算总账,她也逃不脱。 与其被皇孙灭口,不如跟着皇孙继续站在同一条船上。 太子府就算是被灭,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霍绾君道:“我不过是个平民之女,怎么能够嫁给你?皇孙,你画了这么大的饼,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有什么难?只要你答应进太子府,我就有办法,只是开始,你的地位不会太高,我是皇长孙,正妻之位可以一直搁置,等成为太子之后,我自有办法给你位份。” 刘进的心情开阔起来,他本以为胖头鱼会打他骂他一通,最后才会无可奈何地答应自己。没想到胖头鱼已经想到了他的诺言真假去了,刘进暗想,胖头鱼的心里也是有我的。 只要女人心里有他,事情就好办,刘进前世也是风流过的,对付起小娘子也有自个的一套。 “可是我的母亲不愿意我做妾……”霍绾君无奈之极,虽然她压根对于嫁人幸福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她若是进了太子府给皇长孙做姬妾,她的母亲和舅舅怎么办? 刘进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顶,哄道:“只是暂时的,我只有成为太子之后才有正妻之说,就连母亲也是前几年才成为了太子妃。” 那只手便像是有了自个的意志一般,轻轻地滑下了霍绾君的脸颊,又将散乱的发丝帮她挽在了耳后。 胖头鱼的头发浓密顺滑,脸颊就像是上好的丝绸,身上微微地带着香气,越来越有女子的美。 “所以,我母亲一定会伤心难过,”霍绾君叹口气,想了想,道:“皇孙,不如我对你发个誓,我终身不嫁,以后的事,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好不好?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说半个不字。” 这个办法,倒也说得过去,霍绾君浓密的睫毛,扑闪的像是小鸟的翅膀,她希望皇孙能够相信她。 嫁入了皇家,甚至都不能说是个嫁字,从此之后,就哭笑不由自己,霍绾君能够想象,那一定是比嫁给平头百姓家过日子更不易的事。 母亲和舅舅一定放不下她,她也无法时时回家照顾他们。 皇孙在乎的不过是她知道前世的事,只要她不告诉别人,处处站在皇孙这边,不就行了。 刘进的脸色铁青,颇有些狰狞,他的手慢慢地滑到了霍绾君的脖颈之上,在秋日里带着丝丝的凉气,冰的霍绾君一个哆嗦。 “皇孙……”霍绾君惊慌地嘟囔,皇孙这样子太逾矩了……只是她没有勇气拒绝,现在皇孙还没有答应她的建议,她不敢再触怒他。 霍绾君的犹豫、紧张、嘟囔,到给了刘进继续作恶的勇气。 他知道,女人只有变成自个的,才会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霍绾君一生不嫁,能逃得过别人的手心,却是逃不过五叔。 胖头鱼若是和刘髆在一处,日后那里还会记得住他的好。 刘进的手继续往下,伸入了霍绾君的衣襟。 吓得霍绾君的呼吸都顿住了,接着她睁大了眼睛,正想呵斥,却被刘进堵住了唇。 从未有过的感触让霍绾君软成了一滩泥,前世,她和上官安两人行房,总是摸着黑,上官安只管自个舒畅,从不曾怜惜于她,时不时地用神情和言辞践踏她,好像和她同房便是一种耻辱一般。 久而久之,霍绾君对于房事和男人都很害怕,好在她很容易怀孕,这才解脱出来。 刘进这般对她,令她害怕和软弱,神魂都飞了去。 房间里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和丝绸摩擦的簌簌声。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守候的侍卫轻轻地叩了叩门,这是在提醒皇孙时辰不早,该走了。 刘进这才清醒过来,松开了霍绾君的唇,瞧着红肿艳丽的唇瓣,他微微地笑着道:“胖头鱼,嫁给我又有何不好?” 他的一只手箍着霍绾君的细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红烫的面颊,眼神中带着戏谑和亲密。 这亲昵的眼神刺得霍绾君不敢睁眼,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本应当将这个登徒子甩出去,不让他近身才是。 10混5.混蛋 “皇孙,我不能……”霍绾君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又被刘进吻了过去,两人鼻息相混,痴缠了好一会,刘进的唇轻轻地移到了霍绾君的耳根,问:“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嫁给旁人么?” 敏感的耳根被热气扑打的发红,霍绾君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刘进……刘进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很想将他推开,但浑身颤抖,一点力气都没有。 “……” “你莫非是嫌弃我将来短命,不愿意和我一起……”刘进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到了后面几不可闻。 “……我……我哪里是这样的人……”霍绾君慌乱地道,声音有些嘶哑。 她从不知男女之间竟然能够如此,虽然只是唇舌相缠,却让她又害怕,又心软,无端端地竟然受不住刘进话语之中的可怜味。 前世,太子府的惨事,霍绾君也不时回望,她也不想刘进有事,瞧着太子越坐越稳,她曾想,也许就这样一直好下去,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吧。日后她也少不得做些神神鬼鬼之事,提醒着刘进,好让他做个提防。 她的心就这么一软,刘进的唇角高高翘起,含了含耳垂,继续软声道:“那你是什么样的人?愿意和我在一处同生共死不成?你不愿意嫁给我难道不就是因为害怕我连累你么。” “别说了,”霍绾君的手轻轻捂住了刘进的嘴,一双眼睛雾蒙蒙地,颤着声音道:“我从来都舍不得你死,也曾想等到那几年便将前事想个法子告诉你,你太聪明,今生和前世都变了,所以我才迟迟……可……可我也不能让母亲伤心。” 刘进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垂下眼帘,将暗喜掩住,拉下霍绾君的手,轻轻触碰着她纤细的脖颈:“你若是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你,可若是你母亲和舅舅不拦你,你就入太子府成不成?” “我……”霍绾君的一双大眼睛里流露着为难,可是见到皇孙的可怜相,她又心软的一塌糊涂。 从来都是得意洋洋自称为“本皇孙”的人,如今这般模样,霍绾君虽然知道他素来诡计多端,将自个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但依旧还是止不住的舍不得。 “我……我,皇孙,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千万别叫我家人难过,我欠你的太多,就算将这条命赔给你,也不算什么,只是,我舍不得让母亲难过,”霍绾君揪住刘进的衣襟,叹了口气,哀哀地认了命。 刘进大喜,“你这是答应我了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岳母大人难过的,日后你入了太子府,我绝不负你。” 霍绾君低垂着头,纤细的脖颈上一层绯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直到回到家里,霍绾君还觉得自个像是在做梦。 一向被东闾娘子约束着,小心翼翼地做着霍娘子,没料到,只这么一日,她就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来。 她缩进被中,只觉得被刘进拉着的手,触碰过的地方都在发热,那热像是要钻进她的心里去。 就这么一个下午的功夫,她便有了情郎,竟然还……霍绾君懊丧地哼了一声,她一向力大无穷,竟然让那个登徒子占了便宜,日后,一定要防着他,免得他将自个看轻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能有什么法子,将母亲和舅舅说服,不为自己担心。 霍绾君觉得这其实很难,她有些烦躁地在榻上翻了个身。 东闾娘子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听说女儿在房中歇息,便没有进入闺房,自个坐在屋子里喝茶。 东闾方和东闾明回来,瞧见东闾娘子挽着袖子行云流水地分茶,都顿住了脚步。 “母亲,家里可有什么喜事?”东闾明眨巴着眼睛问。 东闾方也不言语,只将视线自然而然地投在了东闾娘子的身上。 “你到是鼻子尖,什么都能闻得出来,”东闾娘子笑嘻嘻地道:“有位昔年交好的夫人,她的侄子到和你姐姐相配,母亲打听了不少他的事,打算过几日相看一番,若是两家都满意,你姐姐的婚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什么,”东闾明气的跺脚,“母亲,你又要想着法子要将姐姐嫁出去,我不依。” 东闾方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 虽然知道小师妹总有那么一天,却不知道竟然这么快,东闾方瞧着东闾明哭的满头是汗,觉得格外可怜。 东闾娘子那里料到这个丧门星来这么一手,气的不行,素来疼爱儿子像心肝一般,今日却也吼了一声:“这本是好事,你竟然哭嚎个不停,若是将你姐姐的福气哭跑了,我把你丢到东闾家,永远不叫你回来了。” “哇……” “你姐姐哪里对不起你啊,这个若是不好,母亲能看得上么,你就是缠着你姐姐不让她嫁,女儿家耽搁不得,现在你姐姐还小,日后年纪大了会恨你这个坏弟弟,”东闾娘子又换了方式来说。 “我才不是坏弟弟,我也在挑姐夫,你都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你就想着将姐姐嫁出去,我才不依,”东闾明瞧母亲软了,立即坐在地上,不起来。 东闾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自个还愣神呢。 霍绾君听到闹得不像话。走了出来,对着东闾明道:“再不老实,打你屁股。” 东闾明立即收了声,这个姐姐对他宠爱的很,但教训起来,也非常下得去手,手劲不小,每次屁股上挨了打,陪读时坐都坐不住。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明哥是舍不得你,你还没有嫁人,胳膊肘就朝外拐,”东闾明猴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泪花,赔笑道:“弟弟帮您挑姐夫,准没错,那不认识不相干的人凭什么娶我的好姐姐。” “见了面不就认识了?”东闾方终于找出来一句话说。 东闾明气道:“大哥,你怎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姐姐不能嫁给外人。” “你省省心把,这些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不晓得要怎么笑话东闾家,谁听说过弟弟挑姐夫的,有你舅舅在什么时候轮到你了?”东闾娘子将东闾明提溜到铜盆架子边,亲手给他搽试脸上的灰泥。 瞧着闹腾的家人,霍绾君低声叹了口气。 这婚事…… 怎么办呢? 进过夕食,东闾娘子并不打算瞒着女儿,道:“绾君,我今日拜访了一位洪夫人,她的夫君原本是做郎官的,近日刚刚升任了符节令,洪夫人交际甚广,听闻女儿还没有定亲,就说了她家的侄儿,年纪不大,刚刚及冠,人长的倒也精神,从陈留郡来,已经拜在了夏侯大人的门下读书,明年打算考太学,你两年纪相当,今后他也是要在长安城中谋职,不如……” 霍绾君低垂着头,听完了母亲的话。 知道母亲日日奔波都是为了给她找一门好亲事,不由得心中一酸。 她离家这么多年,才在母亲身边承欢膝下,就又要进太子府,霍绾君的心中着实舍不得母亲。 和母亲比邻而居,经常可以见到母亲和弟弟该多好。 “女儿……女儿……”霍绾君说不出拒绝的话,可明明已经答应了皇孙在前。 东闾娘子只当女儿抹不开面,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叹道:“我们绾君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这件事是不是要等舅舅回来再说,洪夫人有意,她的侄子也在长安城,这件事情不需要这么急,舅舅不是也说了,他要亲自相看才放心。” 东闾娘子眼睛笑的弯弯,点了点头,“女儿说的甚是,我们是女儿家,应当矜持些才是,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让你舅舅掌个眼,免得母亲看错了。” 母女二人在寝居里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知心话。 东闾方和东闾明垂头丧气地坐在厅堂,东闾明瞪着大哥,非常不满地道:“大哥,你真的能坐的住。” “?”东闾方额头上有了抬头纹。 “姐姐这么好的人,大哥你都没有想过要娶她?”东闾明说的话,差点将东闾方劈昏过去。 东闾方恨恨地想,在东闾家里,小混蛋这三个字,也只有东闾明能叫得上。 东闾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人模狗样的,虽然平时很皮,但因为他这个长相,却总让人觉得这个孩子将来也是芝兰玉树一棵,不由得就都对他有些宽纵。 他也就是去了皇宫做五皇子殿下的伴读,刘髆的姿容,也只有刘进的美貌能够有几分比拼的实力,东闾明牙都没有掉完,自然衬得有些像个瓦当。 再怎么好看的玉石也是老刘家的,东闾家有这么块卖相齐整的瓦当已经珍之重之的不得了。 小混蛋硬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东闾方怒瞪着小弟弟道:“你见过那家的哥哥娶妹妹不成?” 东闾明拧着头,不高兴地道:“你又不是我亲哥。” 东闾方气的头疼,转身回了屋子,丢下东闾明一个小屁孩,在大厅里坐着,也气得不轻。 原来东闾明怎么都不将自个当哥哥呢,东闾方气呼呼地想,这下好选择了,霍绾君嫁到那里,他跟到那里,才不会因为东闾明这个小混蛋左右为难那。 东闾明也气得牙痒痒,难道姐姐不好吗?东闾方明摆着就不是他亲哥,为什么不可以娶姐姐? 他一门心思为了姐姐打算,却不被人领情。 母亲、姐姐、大哥都对他摆脸子瞧。这个世上,没有人理解他的心,他明天去找五皇子说去。 106.酷刑 兄弟二人都有点生对方的气,第二日,依旧还是哥哥送了弟弟去宫中,只是两个人谁都不理谁罢了。 这一次又在宫门外遇见了刘进的马车。 东闾方心思复杂地皱了皱眉头,昨日东闾明说的混帐话,东闾娘子要为小师妹择婿,这两件事他都想和皇孙倾诉一番。 而且,皇孙一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两个男人在山洞里叠在一处到底是做什么。 东闾明瞧见皇孙,两只眼睛立即亮了,但转瞬就又摇了摇头。 强扭的瓜不甜,东闾方不识好歹,皇长孙却是不错,人长的比东闾方还好看,只是唯一不好就是他家势大,姐姐嫁过去之后,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还是算了。 只是,他的小嘴实在是憋不住了,急待找个人倾诉一番。 瞧见刘进,真是太好了,皇孙对他亲近,又比他年长,就连姐姐和霍嬗都听皇孙的话。 到了宫门,刘进又代替东闾方送东闾明去椒房殿。 东闾方望着东闾明怒气冲冲不回头的小背影,欲言又止。 东闾明和皇孙一起上了宫里的小车,小嘴依旧噘的高高,刘进仔细瞧了瞧未来小舅子,这嘴倒是不像对自个噘的。 他昨晚兴奋的睡不着,天一亮,就赶着东闾明入宫的时间来了椒房殿,可不就是想套几句话来听么。 虽然,霍绾君是他的囊中之物,应允了他也在预料之中,但刘进莫名地高兴,心里甜丝丝的,没想到胖头鱼这么好吃。 恨不能早点吃到嘴。 刘进甚至开始期待起他的院子有女主人的情境来。一时又想,如何让母亲喜欢上胖头鱼。 治大国如烹小鲜,刘进知道这句话,却还是不停地翻来翻去。 心急呀。 “你这是怎么了?嘴噘的这么高?”刘进问。 看着刘进如画的面容,东闾明遗憾地叹了口气,“皇孙,你和哥哥怎么就能和东闾方成为好友呢?榆木疙瘩气死人了。” “?”刘进摸了摸下巴。 难道,胖头鱼昨天回去一点异样都没有? “昨天,母亲说有位相熟的夫人的亲戚,和姐姐正好相当,若是看对眼了,就要将姐姐嫁给她……” 刘进的眉毛扬了起来。 见皇孙这么配合,东闾明更加不吐不快:“我自然不愿意了,姐姐要嫁给不认识的人,这怎么行,”见皇孙点点头,又道:“我就对东闾方说,让他娶我姐姐,他竟然和我生气了,我姐姐那里不好了?” 见皇孙愣在那里不说话。 东闾明追问:“皇孙,您说东闾方是不是榆木疙瘩,太气人了。” 刘进深深地看了东闾明一眼,道:“这样的话,你也就对我说说就可以了。东闾方是你的哥哥,自然不能娶你的姐姐。” “可是……” “没有可是……” 东闾明的嘴巴又噘了起来,车厢里突然有点闷。 过了一会,皇孙又问:“你母亲给你姐姐提的那门婚事,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姐姐说等舅舅回来了再相看,免得看错人了,”东闾方无精打采地道。 刘进这才笑着点点头,“甚是,甚是。” 到了椒房殿,刘进去卫皇后处请安,东闾明迈着小短腿去偏殿读书,瞧着东闾明沮丧的小背影,刘进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件事就别乱说了,若是那人不好,本皇孙帮你想办法。” 东闾明回过头来,点点头,那模样和小时候的霍绾君还有几分像。 刘进心中一动,到起了几分怜惜之意,东闾明小小年纪,被东闾娘子娇养,并没有染下什么恶习,还对才认下不久的胖头鱼维护的厉害。 这个小舅子,还不错。 偏殿里,夫子见东闾明蔫头耷脑地进来,就先有三分不喜,还没到午间休憩,东闾明就伏在案上,打起了瞌睡,夫子更加不高兴。 李家不喜欢霍绾君的弟弟,夫子也不喜欢这个平民家的孩子,这样的伴读对于五皇子能有什么补益?只能借势,却不能提供援手。 看天子对刘髆的偏宠,五皇子的将来未必会局限于一个封地。 世上事,都是在一个“为”字。 当年霍娘子入宫说的那个梦,李家兄弟打听了出来,他们觉得李夫人死后的诸多不利,均来自于霍娘子的那个梦。 这样的小娘子本应当被刘髆敌视才对,没料到却成了放在心上的玩伴,为了这个小娘子,五皇子甚至将李家塞入宫中的人都给舍了,眼下又让她的弟弟做了伴读,若说五皇子对霍娘子没有心思,李家的人一点都不信。 夫子起初就想将东闾明撵出椒房殿,没想到最终却是把其他的两个伴读给撵了出去。 见东闾明呼呼大睡,夫子抽出戒尺,喝道:“东闾明。” 刘髆正在诵读《春秋》,没料到小伴读听得睡了过去,到了这个份上,刘髆也没有办法劝夫子不罚东闾明。 尊师重道,这是读书人都要遵守的道理。 被打的手掌高高肿起的东闾明,眼泪水不要钱地往下掉,滴滴答答的,打湿了衣襟。 “去,站在门外,站到饭时,”夫子又道,两道淡淡的眉毛立了起来,平素看起来宽厚的脸上,挂了层严霜。 东闾明瞧了瞧一旁颇不忍心的刘髆,差点就要哭出来,但也知道自个不占理,挪动到殿门外罚站去了。 “殿下即将封王,再不能这般对人过于宽仁了,若是你身边的人都不为你着想,你将来就危险了,”夫子道。 刘髆无奈地施了一礼,“谨受教。” 瞧着夫子脸上的笑容,东闾明的头发丝若是可以,一定会气的立起来,到了午间,红肿的手拿不住筷子,东闾明心里更是将这个夫子诅咒了许多遍。 小孩子对大人隐藏的恶意非常敏感。 东闾明知道这个夫子很不喜欢他,今日一定是借机发作,却又不好对五皇子告状,就哼哼唧唧地撒娇,“好痛,好痛,吃不下饭了,好饿,好饿。” 刘髆也不太会哄人,但瞧着小伴读这么可怜,也有点不忍,又怕他回去被霍绾君问起。 “孤给你抹点药吧,这样好的快些,”刘髆命家人子将上好的伤药拿来,自从他开始骑马之后,这些伤药都一直预备着的。 “五皇子,谢谢,你,额,”东闾明的脸一抽一抽地,由着刘髆重一下轻一下地涂药。 “你以后老实点吧,那个戒尺抽起来一定很疼吧?”刘髆一双黑水晶般的眸子里闪过同情之色。 “那是自然,夫子的戒尺怎么会打在殿下的手掌上呢?那么厚重带着小刺的戒尺,一看就是为小民准备的呀,”东闾明立即道。 刘髆有些讶然。 “小民平日里虽然调皮,但也素来是尊师重道的,只是昨夜有些不开心,睡晚了而已,”东闾明立即表明立场,他虽然不占理,但是有情可原。 但是夫子就不该准备这样的戒尺来打他。 皇宫里的孩子就算再被宠爱,也不会像平民家里的娇子一般,他们统统早熟的厉害。 东闾明这般无理也要搅三分,逮着机会就要上眼药的行为,让刘髆极为汗颜,深觉自个的伴读着实有些笨拙和顽劣,和他差的太远。 “那你昨晚不开心什么?一早上都萎靡不振,还打瞌睡,夫子只是教训你几下,若是告到父皇那里去,只怕你的小屁股要开花,”刘髆觉得没法子和这样的人讲道理,只好恐吓一番。 “皇上和姐姐一样,就喜欢打人家的屁股吗?” “……”刘髆顿了顿,“霍姐姐经常打你的屁股吗?” “……”东闾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昨晚上又要打我。” “为什么呢?”刘髆不会放过这个打听霍姐姐事情的机会。 “我不让母亲把她嫁给别人,哭闹了一番,姐姐就要打我,”东闾明表达着自个的不容易,博取同情。 “哎呦,”东闾明叫了一声,五皇子涂药用好大劲。 “孤弄痛你了,”刘髆不好意思地道,接着又追问:“然后呢?” “然后说等舅舅回来,帮着相看,若是可以,就成亲,”东闾明说完,又惨叫一声。 刘髆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东闾明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 可是刘髆却不放过他,紧攥着东闾明红肿的小手,“霍姐姐要嫁人了吗?那家的郎君?” …… 真是比夫子还狠的酷刑啊。 痛到了极致的东闾明突然有了大智慧,他想起了母亲的话,道:“五皇子,我姐姐不会给人家做妾,皇家也不可以,母亲要让姐姐嫁给人家做正头娘子,离家不远,可以时常回娘家,最好就住在我家隔壁……” 隔壁不是冠军侯府吗? 两个人都忘记了。 午后,刘髆的身体不适,夫子也就放了假。 东闾方并不知道,和刘进在一处酒垆喝的开心,这是他第一回在酒垆里喝酒呢。 刘髆命人送了东闾明回家,若是以往,他一定会亲自送东闾明,想尽办法见霍绾君一面。 但是今日,他并没有半点勇气面对霍姐姐。 刘髆一个人在寝殿里,心烦意乱转悠了半天,最终觉得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催促父皇早日封王。 霍姐姐的婚事,要等到东闾正回来了才能相看,相看了也未必能成,即使能成……刘髆叩了叩案几,仰倒在榻上,心中想,也要让它成不了。 104入.入室 刘进只是微微笑着看她,白玉般的脸颊,玄色的衣领,素色的里衣,背着光,如同带着光晕一般。 霍绾君的脸微微的红了,心跳的有些快。 我们这样算是私会了吗?她的头有些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进上前熟稔地拉起她的手,像是做了许多遍,霍绾君愣怔地由他牵到窗前,压根没有想起来要挣脱,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神色算不上温存,也算不上有什么情谊,到好像是……走了许久的路,终于要到了终点一般。 如释重负,霍绾君在心里想,皇孙为何有这样的神色,当年她上终南山之前,皇孙来看她,也是同样的表情。 两人并肩站在阴影里,朝窗外看去,从这里可以瞧见半明半暗的宫墙,高高的未央宫金碧辉煌的拱顶,连接殿与殿之间的飞廊。 飞廊上似乎有人在行走,只是看不分明。 霍绾君想,她进来之前,刘进就一直站在这里,难道是从外面看皇宫是什么样子么? 未央宫是萧何为高祖建造,当时秦朝灭亡,高祖刚刚坐稳江山,对于在咸阳还是洛阳建都举棋不定,萧何并不言语,却督促工匠们建造了宏大华丽的未央宫。 “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建造壮丽的宫殿不足以立威天下,”萧何用这样的壮丽宏大的宫殿和他恰到好处的言辞将都城留在了这里。 未央宫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其三十二在外,其十一在后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亦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 刘彻重新扩建了长安城,并且对闾里都进行了规划,拓宽了道路,兴建了高楼,后来又建造了地势比未央宫还要高的建章宫。 阳光为这巍峨的宫殿镀上了一层金沙。 刘进站在这里,在想什么呢? 霍绾君转过头,看着刘进的侧脸,挺拔的鼻梁,密长的睫毛,微微上挑的眼角,她觉得今日的皇孙与往常不同,隐隐有了锋利之感。 “我经常做一个梦,在梦里,我只活到了二十二岁,太子府一夜之间陷入了危境,父亲在这里,号令东西两市的市民跟随他击退假借皇祖父旨意的小人,没有多久,父亲就被污为谋反,带着我的两个弟弟,逃走了。母亲陪着祖母在未央宫,我在太子府……” 刘进说的很慢,声音也很平静。 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 霍绾君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皇孙,皇孙和她有着一样的经历。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双眼睛迷茫地看着刘进,皇孙是从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重新面对这样的人世。 刘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些片段在她的眼前飞速闪过。 皇孙并不是生来聪慧,而是有着和她一样的经历,他一直在试图改变,而她却懵懂不知,自以为是地耍着小聪明。 霍绾君的手心里都是汗,刘进感受着她手心的变化,淡淡地道:“胖头鱼,我早知道你也做过这个梦,在那个梦里你的母亲早早死去,弟弟也没有活下来,霍嬗也……” “别说了……”霍绾君挣不脱刘进的手,疲累地垂下眼帘,“皇孙,别说了,你……你要我做什么?” 这么久以来,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方式,刘进这般说,是要她做什么吧? 霍绾君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却不知道这委屈从何而来,她欠了皇孙多多,做了这么多的事,有个机会回报,难道不是好事吗? 刘进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泪眼朦胧的小娘子,恨不能亲手为她拭去泪水,他自觉自己施恩图报,颇有些可恶,但他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胖头鱼,你嫁给我吧,”刘进的声音里不带有任何的情绪,依旧是平淡无奇,让人觉得说的并不是自个的婚事。 “!” 霍绾君抬起头看着刘进,眼泪凝在眼眶里,瞧着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猎人。 刘进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霍绾君的眼睛,接住了泪水,霍绾君也随之合上了眼帘,刘进松了口气,他看不见她的眼睛方能说出自个的想法。 “你嫁给我,我照顾你的家人,胖头鱼,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太子府无忧,父亲登基之后,你便是我的太子妃。” 原来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难。 刘进想了无数次如何将胖头鱼拐到自个身边,但最后的方式竟然还像以前讲价钱一般,她会答应的吧? 霍绾君也没有想到,原本是背着大人们出来私会皇孙,没想到,比这个私会更惊世骇俗的还在后面,皇孙说要娶她。 “……” 皇孙是中了什么术法不成? 听了皇孙威逼利诱的话,霍绾君反而平静了下来,能够思考了。 她知道的太多,皇孙不可能让她嫁给旁人,就不算这些,这么多年来皇孙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要算一算总账,她也逃不脱。 与其被皇孙灭口,不如跟着皇孙继续站在同一条船上。 太子府就算是被灭,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霍绾君道:“我不过是个平民之女,怎么能够嫁给你?皇孙,你画了这么大的饼,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有什么难?只要你答应进太子府,我就有办法,只是开始,你的地位不会太高,我是皇长孙,正妻之位可以一直搁置,等成为太子之后,我自有办法给你位份。” 刘进的心情开阔起来,他本以为胖头鱼会打他骂他一通,最后才会无可奈何地答应自己。没想到胖头鱼已经想到了他的诺言真假去了,刘进暗想,胖头鱼的心里也是有我的。 只要女人心里有他,事情就好办,刘进前世也是风流过的,对付起小娘子也有自个的一套。 “可是我的母亲不愿意我做妾……”霍绾君无奈之极,虽然她压根对于嫁人幸福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她若是进了太子府给皇长孙做姬妾,她的母亲和舅舅怎么办? 刘进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顶,哄道:“只是暂时的,我只有成为太子之后才有正妻之说,就连母亲也是前几年才成为了太子妃。” 那只手便像是有了自个的意志一般,轻轻地滑下了霍绾君的脸颊,又将散乱的发丝帮她挽在了耳后。 胖头鱼的头发浓密顺滑,脸颊就像是上好的丝绸,身上微微地带着香气,越来越有女子的美。 “所以,我母亲一定会伤心难过,”霍绾君叹口气,想了想,道:“皇孙,不如我对你发个誓,我终身不嫁,以后的事,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好不好?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说半个不字。” 这个办法,倒也说得过去,霍绾君浓密的睫毛,扑闪的像是小鸟的翅膀,她希望皇孙能够相信她。 嫁入了皇家,甚至都不能说是个嫁字,从此之后,就哭笑不由自己,霍绾君能够想象,那一定是比嫁给平头百姓家过日子更不易的事。 母亲和舅舅一定放不下她,她也无法时时回家照顾他们。 皇孙在乎的不过是她知道前世的事,只要她不告诉别人,处处站在皇孙这边,不就行了。 刘进的脸色铁青,颇有些狰狞,他的手慢慢地滑到了霍绾君的脖颈之上,在秋日里带着丝丝的凉气,冰的霍绾君一个哆嗦。 “皇孙……”霍绾君惊慌地嘟囔,皇孙这样子太逾矩了……只是她没有勇气拒绝,现在皇孙还没有答应她的建议,她不敢再触怒他。 霍绾君的犹豫、紧张、嘟囔,到给了刘进继续作恶的勇气。 他知道,女人只有变成自个的,才会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霍绾君一生不嫁,能逃得过别人的手心,却是逃不过五叔。 胖头鱼若是和刘髆在一处,日后那里还会记得住他的好。 刘进的手继续往下,伸入了霍绾君的衣襟。 吓得霍绾君的呼吸都顿住了,接着她睁大了眼睛,正想呵斥,却被刘进堵住了唇。 从未有过的感触让霍绾君软成了一滩泥,前世,她和上官安两人行房,总是摸着黑,上官安只管自个舒畅,从不曾怜惜于她,时不时地用神情和言辞践踏她,好像和她同房便是一种耻辱一般。 久而久之,霍绾君对于房事和男人都很害怕,好在她很容易怀孕,这才解脱出来。 刘进这般对她,令她害怕和软弱,神魂都飞了去。 房间里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和丝绸摩擦的簌簌声。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守候的侍卫轻轻地叩了叩门,这是在提醒皇孙时辰不早,该走了。 刘进这才清醒过来,松开了霍绾君的唇,瞧着红肿艳丽的唇瓣,他微微地笑着道:“胖头鱼,嫁给我又有何不好?” 他的一只手箍着霍绾君的细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红烫的面颊,眼神中带着戏谑和亲密。 这亲昵的眼神刺得霍绾君不敢睁眼,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本应当将这个登徒子甩出去,不让他近身才是。 1061.酷刑 兄弟二人都有点生对方的气,第二日,依旧还是哥哥送了弟弟去宫中,只是两个人谁都不理谁罢了。 这一次又在宫门外遇见了刘进的马车。 东闾方心思复杂地皱了皱眉头,昨日东闾明说的混帐话,东闾娘子要为小师妹择婿,这两件事他都想和皇孙倾诉一番。 而且,皇孙一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两个男人在山洞里叠在一处到底是做什么。 东闾明瞧见皇孙,两只眼睛立即亮了,但转瞬就又摇了摇头。 强扭的瓜不甜,东闾方不识好歹,皇长孙却是不错,人长的比东闾方还好看,只是唯一不好就是他家势大,姐姐嫁过去之后,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还是算了。 只是,他的小嘴实在是憋不住了,急待找个人倾诉一番。 瞧见刘进,真是太好了,皇孙对他亲近,又比他年长,就连姐姐和霍嬗都听皇孙的话。 到了宫门,刘进又代替东闾方送东闾明去椒房殿。 东闾方望着东闾明怒气冲冲不回头的小背影,欲言又止。 东闾明和皇孙一起上了宫里的小车,小嘴依旧噘的高高,刘进仔细瞧了瞧未来小舅子,这嘴倒是不像对自个噘的。 他昨晚兴奋的睡不着,天一亮,就赶着东闾明入宫的时间来了椒房殿,可不就是想套几句话来听么。 虽然,霍绾君是他的囊中之物,应允了他也在预料之中,但刘进莫名地高兴,心里甜丝丝的,没想到胖头鱼这么好吃。 恨不能早点吃到嘴。 刘进甚至开始期待起他的院子有女主人的情境来。一时又想,如何让母亲喜欢上胖头鱼。 治大国如烹小鲜,刘进知道这句话,却还是不停地翻来翻去。 心急呀。 “你这是怎么了?嘴噘的这么高?”刘进问。 看着刘进如画的面容,东闾明遗憾地叹了口气,“皇孙,你和哥哥怎么就能和东闾方成为好友呢?榆木疙瘩气死人了。” “?”刘进摸了摸下巴。 难道,胖头鱼昨天回去一点异样都没有? “昨天,母亲说有位相熟的夫人的亲戚,和姐姐正好相当,若是看对眼了,就要将姐姐嫁给她……” 刘进的眉毛扬了起来。 见皇孙这么配合,东闾明更加不吐不快:“我自然不愿意了,姐姐要嫁给不认识的人,这怎么行,”见皇孙点点头,又道:“我就对东闾方说,让他娶我姐姐,他竟然和我生气了,我姐姐那里不好了?” 见皇孙愣在那里不说话。 东闾明追问:“皇孙,您说东闾方是不是榆木疙瘩,太气人了。” 刘进深深地看了东闾明一眼,道:“这样的话,你也就对我说说就可以了。东闾方是你的哥哥,自然不能娶你的姐姐。” “可是……” “没有可是……” 东闾明的嘴巴又噘了起来,车厢里突然有点闷。 过了一会,皇孙又问:“你母亲给你姐姐提的那门婚事,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姐姐说等舅舅回来了再相看,免得看错人了,”东闾方无精打采地道。 刘进这才笑着点点头,“甚是,甚是。” 到了椒房殿,刘进去卫皇后处请安,东闾明迈着小短腿去偏殿读书,瞧着东闾明沮丧的小背影,刘进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件事就别乱说了,若是那人不好,本皇孙帮你想办法。” 东闾明回过头来,点点头,那模样和小时候的霍绾君还有几分像。 刘进心中一动,到起了几分怜惜之意,东闾明小小年纪,被东闾娘子娇养,并没有染下什么恶习,还对才认下不久的胖头鱼维护的厉害。 这个小舅子,还不错。 偏殿里,夫子见东闾明蔫头耷脑地进来,就先有三分不喜,还没到午间休憩,东闾明就伏在案上,打起了瞌睡,夫子更加不高兴。 李家不喜欢霍绾君的弟弟,夫子也不喜欢这个平民家的孩子,这样的伴读对于五皇子能有什么补益?只能借势,却不能提供援手。 看天子对刘髆的偏宠,五皇子的将来未必会局限于一个封地。 世上事,都是在一个“为”字。 当年霍娘子入宫说的那个梦,李家兄弟打听了出来,他们觉得李夫人死后的诸多不利,均来自于霍娘子的那个梦。 这样的小娘子本应当被刘髆敌视才对,没料到却成了放在心上的玩伴,为了这个小娘子,五皇子甚至将李家塞入宫中的人都给舍了,眼下又让她的弟弟做了伴读,若说五皇子对霍娘子没有心思,李家的人一点都不信。 夫子起初就想将东闾明撵出椒房殿,没想到最终却是把其他的两个伴读给撵了出去。 见东闾明呼呼大睡,夫子抽出戒尺,喝道:“东闾明。” 刘髆正在诵读《春秋》,没料到小伴读听得睡了过去,到了这个份上,刘髆也没有办法劝夫子不罚东闾明。 尊师重道,这是读书人都要遵守的道理。 被打的手掌高高肿起的东闾明,眼泪水不要钱地往下掉,滴滴答答的,打湿了衣襟。 “去,站在门外,站到饭时,”夫子又道,两道淡淡的眉毛立了起来,平素看起来宽厚的脸上,挂了层严霜。 东闾明瞧了瞧一旁颇不忍心的刘髆,差点就要哭出来,但也知道自个不占理,挪动到殿门外罚站去了。 “殿下即将封王,再不能这般对人过于宽仁了,若是你身边的人都不为你着想,你将来就危险了,”夫子道。 刘髆无奈地施了一礼,“谨受教。” 瞧着夫子脸上的笑容,东闾明的头发丝若是可以,一定会气的立起来,到了午间,红肿的手拿不住筷子,东闾明心里更是将这个夫子诅咒了许多遍。 小孩子对大人隐藏的恶意非常敏感。 东闾明知道这个夫子很不喜欢他,今日一定是借机发作,却又不好对五皇子告状,就哼哼唧唧地撒娇,“好痛,好痛,吃不下饭了,好饿,好饿。” 刘髆也不太会哄人,但瞧着小伴读这么可怜,也有点不忍,又怕他回去被霍绾君问起。 “孤给你抹点药吧,这样好的快些,”刘髆命家人子将上好的伤药拿来,自从他开始骑马之后,这些伤药都一直预备着的。 “五皇子,谢谢,你,额,”东闾明的脸一抽一抽地,由着刘髆重一下轻一下地涂药。 “你以后老实点吧,那个戒尺抽起来一定很疼吧?”刘髆一双黑水晶般的眸子里闪过同情之色。 “那是自然,夫子的戒尺怎么会打在殿下的手掌上呢?那么厚重带着小刺的戒尺,一看就是为小民准备的呀,”东闾明立即道。 刘髆有些讶然。 “小民平日里虽然调皮,但也素来是尊师重道的,只是昨夜有些不开心,睡晚了而已,”东闾明立即表明立场,他虽然不占理,但是有情可原。 但是夫子就不该准备这样的戒尺来打他。 皇宫里的孩子就算再被宠爱,也不会像平民家里的娇子一般,他们统统早熟的厉害。 东闾明这般无理也要搅三分,逮着机会就要上眼药的行为,让刘髆极为汗颜,深觉自个的伴读着实有些笨拙和顽劣,和他差的太远。 “那你昨晚不开心什么?一早上都萎靡不振,还打瞌睡,夫子只是教训你几下,若是告到父皇那里去,只怕你的小屁股要开花,”刘髆觉得没法子和这样的人讲道理,只好恐吓一番。 “皇上和姐姐一样,就喜欢打人家的屁股吗?” “……”刘髆顿了顿,“霍姐姐经常打你的屁股吗?” “……”东闾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昨晚上又要打我。” “为什么呢?”刘髆不会放过这个打听霍姐姐事情的机会。 “我不让母亲把她嫁给别人,哭闹了一番,姐姐就要打我,”东闾明表达着自个的不容易,博取同情。 “哎呦,”东闾明叫了一声,五皇子涂药用好大劲。 “孤弄痛你了,”刘髆不好意思地道,接着又追问:“然后呢?” “然后说等舅舅回来,帮着相看,若是可以,就成亲,”东闾明说完,又惨叫一声。 刘髆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东闾明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 可是刘髆却不放过他,紧攥着东闾明红肿的小手,“霍姐姐要嫁人了吗?那家的郎君?” …… 真是比夫子还狠的酷刑啊。 痛到了极致的东闾明突然有了大智慧,他想起了母亲的话,道:“五皇子,我姐姐不会给人家做妾,皇家也不可以,母亲要让姐姐嫁给人家做正头娘子,离家不远,可以时常回娘家,最好就住在我家隔壁……” 隔壁不是冠军侯府吗? 两个人都忘记了。 午后,刘髆的身体不适,夫子也就放了假。 东闾方并不知道,和刘进在一处酒垆喝的开心,这是他第一回在酒垆里喝酒呢。 刘髆命人送了东闾明回家,若是以往,他一定会亲自送东闾明,想尽办法见霍绾君一面。 但是今日,他并没有半点勇气面对霍姐姐。 刘髆一个人在寝殿里,心烦意乱转悠了半天,最终觉得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催促父皇早日封王。 霍姐姐的婚事,要等到东闾正回来了才能相看,相看了也未必能成,即使能成……刘髆叩了叩案几,仰倒在榻上,心中想,也要让它成不了。 107.学坏 “五皇子终于要封王了,”霍嬗笑嘻嘻地捏起霍绾君做的糕点,塞进嘴里。 在夏姬的严格教导下,霍绾君做的糕点虽然卖相不好,但是味道却还不错,每日都要做一盘糕点,到便宜了东闾方和霍嬗。 东闾明正在换牙,吃不得这些。 霍绾君在一旁低着头,拿着绣圈,努力地绣着一片叶子。 东闾明也坐在一旁,小孩子最喜欢听大孩子说话,霍嬗说的恰好是他知道的内容,立即卖弄道:“是啊,五皇子天天念叨着什么时候举行封王仪式呢,还说,封王之后,要礼贤下士,请大哥做他的护卫。” 可惜大哥不愿意。 霍嬗有些不高兴,翻了个白眼,“方哥又不愿意去,五皇子何必要这么强人所难,东闾家已经出了一个伴读,难道还要出一个护卫不成?难道我就没有办法照顾霍家吗?” 霍绾君叹口气,也是想不明白,东闾方和刘髆在叫什么劲。 两个人谁也不是有多喜欢谁,为何非要这么念念不忘呢。 “等到五皇子封王,就要出宫开府了,你到以后就不用做伴读了吧,”霍嬗笑着看了看东闾明。 想到再也不用去宫里,东闾明有些开心,但是离开五皇子,他又有些舍不得。 犹豫之间,东闾明道:“哥哥,你觉得该怎么呢?” “皇子都是不好伺候的,若是以后五皇子去了封地,也要带上你,我们都在长安城,你看着办吧。” “……”什么叫做看着办啊,东闾明摇了摇脑袋,立即道:“我是母亲的娇儿子,自然是要留在长安城陪伴母亲、舅舅、姐姐的。” “!”霍绾君翻了弟弟一眼,真是无语了,玉不琢不成器,这个小东西养的…… 经过一番推算,刘彻推敲改动了日子,又和宗正几番相商,定下来年的正旦。 到了那日,祭祀天地,入了宗庙,祭祀过祖先过后,便给小儿子封王。 将作大臣已经得了令,给五皇子开府,日夜都在忙着兴建府邸。 刘髆年纪大了,确实不太适宜在椒房殿中居住,搬出去是迟早的事,只是,深宫寂寞,卫皇后身边有这么个小儿子养着,已经习惯了,一下子要离别,两人都觉得有些难舍。 得了消息之后,椒房殿的气氛沉闷了下来。 “母后,孩儿开了府,也会经常来看您的,到以后,我和太子哥哥岔开来看您,这样每天您都有人陪,”刘髆眼睛亮闪闪的,对着卫皇后许诺。 “好孩子,”卫皇后的手伸了出来,在刘髆的脸上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髆儿都长这么大了,母后老了,你以后可别忘了母后。” “嗯,”刘髆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摸着卫皇后的手,一双玉手虽然依旧保养的很好,但皮肤已经松弛了下来。 卫皇后这几年老的厉害,早已经不怎么管后宫的事,基本上都交给大长秋在打理。 皇帝爱宠幸谁就宠幸谁吧,她如今这个样子,还能奢望什么? 刘髆的喉头动了动,但依旧没有说出什么来,侍奉卫皇后进食之后,母子二人又在灯下说了会话。 待到刘髆退下,大长秋凑上前来,给卫皇后排解,笑着道:“五殿下对皇后娘娘一片赤忱,日后也不会忘了娘娘的养育之恩。” 卫皇后有些恹恹地提不起劲来,叹了一口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本宫这一生养了那么多的孩子,长大了,都不在身边了。髆儿迟早也要去封地上去,一晃眼,这孩子都到了要出去开府的岁数,才来的时候,他还只知道哭,谁哄都哄不住。” 大长秋没有作声。 “若是能早点将髆儿的王妃定下来,本宫就安心了,那些小娘子的名册已经交给皇上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想法,”卫皇后说了这句话,就望着珠帘外的台阶发呆。 像是映衬着她的心情一般,雨点打了下来,敲着玉石台阶,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 一层秋雨一层凉。 卫皇后突然觉得有些寂寥。 第一场秋雨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霍绾君接到刘进第二次邀约的时候,很想拒绝说不去,东闾娘子都因为这场秋雨犯了懒,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 “我……我可能不方便去,”霍绾君虎着脸拒绝。 阿贤笑嘻嘻地道:“霍娘子,皇孙有急事问你呢,你若是不去,皇孙交给你的事,你什么时候才能办好?” “我……”霍绾君动了动穿着木屐的小脚。 木屐底下的齿搓着青石地板,发出些犹犹豫豫的声音来。 “霍娘子,事情重要,皇孙带话,让您务必守约,”阿贤严肃地说了这么句话,就走了。 “哎……”霍绾君有些怕见到刘进。 她始终都没有搞明白,自个怎么就这么答应了刘进,要与他共生死了…… 若是不见,又怕刘进真的有事,以后两个人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祸福都绑在了一处。 若是见了……她实在没脸见他,再说,现在入太子府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这样频频私会,算什么呢? 霍绾君犹豫着,恍惚着,一直到了约定相见的日子,临行前,还是忍不住微微装扮了一下。 她找了个借口,说去许家看上官安纳征时,结识的丞相府属官的女儿们相约一起去东市买些首饰。 东闾娘子从小就被约束,没有什么朋友。 见女儿在外面吃了顿席,交了些朋友,倒也觉得高兴,就没有拦着。 霍绾君这借口也不是胡乱找的,的确自从那日霍嬗和皇孙陪着她在许家露了面之后,有几个小娘子便与她主动相交了。 只是霍绾君的性子颇有些木讷,和人说话听得多,说的少,从终南山上下来,就日日呆在府里,连和别人交流点八卦的资本都没有,小娘子们若不是仰慕霍嬗,怎么也不可能耐着性子和她说话。 为了和皇孙顺理成章地见面,霍绾君主动邀请了丞相府陈征事的女儿,两人约定一起转一转东市,买些珠子穿花。 陈娘子拜会霍绾君时,觉得霍绾君只会傻笑,长安城的人情世故一无所闻,但胜在性子好,她说霍绾君听,倒也不错。 只是可惜,霍嬗的消息没有打听出什么来,只知道堂兄妹二人感情极好。 小娘子的友情就在于一起打扮说八卦,陈娘子想,霍绾君这个性子,有些不讨喜,只怕不好交朋友。 等了几天,也没有见霍绾君回访,陈娘子就打算搁在一边了。 丞相征事和冠军侯,实在相差的也有点大。 没料到,这位霍娘子竟然如同开了窍一般,突然邀请她一起买珠子。 真是意外之喜。 陈娘子早早就带着婆子侍女们在东市等着霍绾君了,一见她的马车来了,立即迎了上去,笑嘻嘻地道:“难得你愿意出来,今日这雨刚刚停呢。” 霍绾君穿着绯红色的衣衫,腰间系了一条绛红色的腰带,瞧着有些像个葫芦,倒让陈娘子瞧呆了。 陈娘子和霍绾君差不多大的岁数,也是明年要及笄,但亲事一直没有定下来,不然也不会瞧上了霍嬗动心思。她看了看霍绾君丰满的上身,纤细的腰,再瞧瞧自个身前,微微叹了声,“真不知道你怎么长得,咱两一般大,你却瞧着比我……” 就连个头也相差不少呢。 霍绾君平日里不怎么打扮,偶然拾掇一下,被人这么打量,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就是红红一片,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着,不知道怎么答话。 “怪不得那日皇孙和冠军侯都护着你,瞧你这个含羞娇憨的样子,我都忍不住想护着你了,”陈娘子感叹道。 虽然都是小娘子,连自个都不由得心生维护之意了。 她上前拉过霍绾君的手,笑着道:“这里买珠子最好的就是董家和林家,我们进去瞧瞧吧,不知道你要穿什么花?” 霍绾君从未和同龄小娘子这般亲密过,愣了一愣,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好。” 陈娘子也笑了,立即自在了不少。 瞧着两人带着一群婆子众星捧月地去了,街边的马车这才拉开车帘,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脸来。 “皇孙,人都进去了,你还看什么?”阿贤问。 “看她新交的这个朋友心性如何,”刘进不紧不慢地回答。 “霍娘子平日里没有什么朋友,如今有个年岁差不多的小娘子说说话,也未尝不好,”阿贤叹了口气,主子实在是管的太宽了。 “皇孙,不如我们先去白庐吧,等霍娘子和陈娘子买了珠子,自然就回去白庐,”阿贤建议着。 “左右无事,就在这里看看吧,”皇孙也不下车,但也不愿意去白庐。 霍绾君和陈娘子出了董家的铺面,陈娘子立即道:“董家在这里卖珠子许多年了,据说是董偃的亲戚,以前这是董偃母亲的铺面,后来董偃入了窦太主府内,董偃母亲就将这个铺面给了亲戚做。” 董偃和窦太主相差近三十岁,跟随母亲出入公主府,被窦太主瞧上,十三岁就留在公主府中习字读书,后来便做了入幕之宾。 据说窦太主为了和董偃相好,献了座园子给刘彻,两人这才明目张胆地在一起。 刘彻也和董偃交好了一阵,被东方朔劝谏,才冷落了董偃,后来董偃抑郁而死,窦太主没过多久也死了,临死之前上书,求与董偃合葬,而不愿和死去的丈夫葬在一处,刘彻也同意了。 废后陈阿娇也跟着死了。 说起董偃,陈娘子立即滔滔不绝,蜂拥而至的八卦,如同身临其境的解说让霍绾君不得不佩服。 两人又去了林家铺子。 刘进的眉毛皱了起来,不满地道:“那个陈娘子真是呱噪,胖头鱼这是都认识了些什么人,不要学坏了。” 108.教导 呱噪的陈娘子和霍绾君分开的时候,已经过了皇孙和霍绾君约好的时辰,就这还是霍绾君再三申明,不能再逛了,下次再约。 陈娘子这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自家的马车。 霍绾君长出一口气,她对着外人便十分的不善言辞,陈娘子话多正好相补,只是一个时辰都听陈娘子各种秘闻说个不停,也还是有些累的。 她紧赶慢赶地进了白庐。 这一次,皇孙没有站在窗前眺望皇宫,而是一脸不耐地坐在案几前喝茶。 瞧着皇孙一脸不悦,霍绾君低低叹了口气。 “皇孙,我……我来晚了,”霍绾君带了点讨好,凑上去,给刘进添了杯茶。 刘进冷着脸,撇了撇嘴:“现在知道来了。” “我……”霍绾君微垂着头,一双手不安地搅动着衣带。 上次在茶庐里发生的事,让她想起皇孙就觉得脸红心跳,没有办法安生,阿贤约她,她既期盼又害怕,进白庐之前也是忐忑不安。 被皇孙这么阴阳怪气地挤兑,她的那份羞惭莫名就没了,就像又回到了以前。 “……为了几颗珠子,就把我丢在这里等你,和那个小娘子叽叽呱呱……”刘进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堂堂皇孙,前世今生,多少女子想着法子巴着他呢。 胖头鱼倒好。 玉不琢不成器,好媳妇都是教导出来的,刘进一定要让胖头鱼深刻认识到自个的错误。 霍绾君的愧疚,却因为这样的话莫名就没有了,抬起头,一双眼睛直视着皇孙,“今日没有陈娘子相陪,我都出不来,我们孤男寡女在此私会,大有不妥当,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母亲约束的紧,日后皇孙再约我,我也不会出来了。” 刘进本来憋了一肚子话,想要好好教训一番霍绾君,却被这样的话打击回去。 胖头鱼这是在说他没有资格约束她吗? 被这句话噎住的皇孙,愣愣地看着霍绾君。 “皇孙,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便走了,”霍绾君直起身子,打算离开。 “哎……”刘进连忙抓住霍绾君的衣裳,“胖头鱼……你真是太过分了,我都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你……别走啊。” 可不能这么放走了,刘进心中大悔,胖头鱼别看好欺负,却也从小性子就倔,若是这么走了,只怕他得不到东闾娘子的点头,就再也见不到她。 霍绾君的裙摆被刘进抓住,她也不敢使劲,“你放开啊,干嘛抓我的裙摆,你这个登徒子……” 刘进被“登徒子”三个字打醒了。 情急之下,他猛地起身,捂住霍绾君的嘴,训斥道:“你这是想将人都唤进来吗?若是这样,你可非我不嫁了,我可并不在意。” 这话如同魔咒一般,霍绾君不再叫唤,睫毛慌张地扑闪,眼睛里流露出后悔和惊怕,悄声道:“你放开,我不喊了,可以吧。” “你喊呗,我又不怕,”刘进似笑非笑地道,手感觉到霍绾君的唇瓣一开一合,心里痒痒地。 “你……”霍绾君气急,向刘进的腿上踢去。 刘进这些年一直在练武,但也不敢和霍绾君硬碰硬,便朝一边闪开,霍绾君的木屐从他的小腿旁蹭了过去,蹭的刘进的肉皮子疼。 不用想,一定都是淤青了。 刘进倒在席上,抱着脚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回过神来的霍绾君这才觉得不好,收了脾气,一脸歉意地蹲在刘进身边,低下头轻声问:“踢疼了么?” “明知故问,胖头鱼,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刘进怒瞪着她。 “我……”霍绾君又怂了。 “我给你揉揉好不好?”霍绾君瞧着刘进的眼睛里带着水光,像是要哭却又强忍着,想来是被伤得不轻。 她抓住了刘进的小腿,拉开裤管,瞧见洁白的小腿上,果然是淤青了一片。霍绾君懊恼地看了看刘进,连忙搓热了手心,给他按抚。 “哎呦,你这个……胖头鱼……你轻点……”刘进忍不住发出了嘶嘶声。 “你原谅我吧,我不该这么使劲,”霍绾君对刘进屡次反抗,屡次都无疾而终,每次反而觉得更是欠下了更多。 “我才不原谅你,”刘进哼唧着,感受着胖头鱼肉乎乎的小手在自个的腿上搓揉,好像也不是那么疼了。 其实,练武之时,偶尔也会碰撞,这点伤痛,刘进怎会忍受不了。 能让胖头鱼改变主意,低头认错,这样的好机会,刘进自然不会放过,他哄着胖头鱼围着他着急,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刘进慢慢地支起身子,靠着案几,对着还诚惶诚恐地按着小腿的霍绾君道:“你过来。” “嗯?”霍绾君听话地凑了过去。 刘进哼唧着,将霍绾君按着坐在了身边,撒娇一般靠向了霍绾君的肩膀。 霍绾君僵直着身体,“你的腿不疼了?” “你过来点,我就原谅你,”刘进道。 他的头慢慢地滑向了霍绾君的颈窝,嗅到了小娘子身上的幽香,幽幽地问:“你今儿出门熏的什么香?” 感受着鼻息热热地打在颈子上,霍绾君的耳根红的发烫,她快要被自个的口水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刘进轻轻地笑了,吸住了霍绾君的耳珠。 接着便是肖想了许久的唇。 胖头鱼的唇很软,很甜,就像是多汁的葡萄。 不知道过了多久,霍绾君才从晕眩中清醒了过来,她懊恼地想,自个怎么又一次就被皇孙这样了。 她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刘进将她搂在了怀里,两人都依靠着案几,坐在席上。 “以后要按时来见面,”刘进叮嘱。 见霍绾君不说话,按在她腰侧的手便不老实地游移起来,两人的喘息声都大了许多,这对刘进来说也是甜蜜的折磨,每晚他都会梦见胖头鱼,胖头鱼实在是太好吃了。 “……嗯……”霍绾君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随着刘进浮沉,“……别这样……外面……外面……” 刘进也觉得不是个事,他今天来本来也没有想着这样,可能让胖头鱼听话的招数好像只有这个,而且,他也隐隐期待着这样,上次在白庐,他就舍不得放手。 胖头鱼被他如此,怎么还会敢想着嫁给其他人呢。 帮着霍绾君整理了一番衣襟和发饰,刘进平息了一番气息,笑着道:“我交给你做的事,总是做不好,难道你前世竟然记不起什么事不成?” 霍绾君的眼神飘在了窗台上的花卉上,不敢看刘进。 “我这次给你带来了个册子,这是我能记起的年底到明年夏日的大事,你且造着这个给皇祖父说,无论如何,你的想法子让皇祖父知道,你是李真人的女弟子,李真人会托梦告诉你一些未来事,”刘进心中大悦,轻轻地摆弄着霍绾君的头发。 “这是为何?”霍绾君的声音依旧轻的像是蚊子叫。 刘进叹口气,“我这不是为了娶你么,总的想法子在太子府里给你争取个好位置,不能太委屈了你。” 霍绾君的心中升起一股子甜蜜,又有些慌张,顿了顿,才道:“我母亲为我看了门婚事……” “我会找你舅舅说的,”刘进立即道:“别去相看了,你是我的,老实呆在家里等着。” “我,我,我……”霍绾君扭了扭身子,刘进瞧着有些好笑,虽然并未出声,但眉角唇瓣上都带了笑意出来。 “那你以后再见面,不要这样对我,”霍绾君最终还是挤出这样的话:“我母亲一直教导我要遵守女德,可这样……” 她说不下去了。 “好,我答应你就是,”刘进叹口气,“既然你遵守女德,便应当知道,你只能嫁给我了。” 霍绾君细细的脖颈低垂着,绯红的面颊,黑黑软软的发丝,都让刘进舍不得放手。 直到回到太子府,刘进的一颗心还系在胖头鱼身上,明年胖头鱼过了及笄礼,就可以入太子府了,他竟然觉得有些等不及。 阿贤的脸色有些怪异,他守在门外,当仁不让地听了墙脚。 皇孙早慧,旁人不懂男女之事时,皇孙就说的一套一套的,但却并不喜爱女色,就连太子妃安排的侍女,皇孙也并不瞧在眼里。 引导皇孙成人的侍女压根连皇孙的身都没有挨到,李皇孙和秦皇孙身边都有了知疼知热的侍女,对比起来,阿贤有时怀疑,史皇孙是不是更喜爱男子。 没料到,霍娘子竟然这么让皇孙把持不住。 太子府门前,刘中正要去仿舅舅,见到大哥的车回来了,连忙站在车辕上,对着刘进施了一礼,若是平时,刘进只会坐在车中,还个礼让他走人。 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刘进竟然拉住他细细问了几句,李禹的身体如何,李陵的在军中如何,大哥的脸上春风扑面,让人觉得格外可亲。 刘中的脸上带着笑,认真作答,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心里却在不停地嘀咕。 109.血性 刘中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望着刘进的车欢快地进了太子府,嘴里却在微微地念叨:“大哥去见谁了?” 这个困惑一直维持到了李家。 李禹在家中独自喝酒,案几前歌伎们穿着皮铠甲,在跳军舞,案几上摆放着冷了的烤肉。 “舅舅,你怎么一个人喝酒?为何不叫上大舅?”刘中并不需要什么人禀报,自个进了厅堂。 “呵,李皇孙您来了,”李禹喝的有点多,脸上的笑有些浮,一双眼睛不晓得看向哪里,“你大舅现在在军中效力,出息了,忙得很,难得你还认我这个舅舅,老李家最不争气的便是我了吧。” 李禹已经困在侍郎的身份上许多年了,和霍嬗的一仗,触怒了皇上,将两个人都重责了一番。 这也早在李禹的预料之中,但身为李广的孙子,李敢的儿子,李中人的哥哥,他不得不打。李卫两家的恩怨通过联姻解决,而李霍两家的恩怨只有通过这一仗来解决了。 “舅舅,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的正经亲戚也就是你们了,”刘中从袖笼里取出一块金饼,丢在案几上,“家里没有舅母,存不住财,舅舅您省着点花,这是父亲给我的。” 李禹的脸上乐出了花,抓起金饼咬了一口,塞进了怀里,“外甥来了,得吃点好的,叫他们去叫上好的席面来。” “不用了,我坐不了多久,”刘中叹口气。 以前是李中人给家里补贴,李禹深得太子喜欢,李中人死了之后,太子和李家比以前疏远了不少,李禹就靠那点俸禄,活的着实辛苦,眼下又靠着堂兄李陵了。 “好,”李禹并不强留,脚步虚扶地将刘中送了出门,笑嘻嘻地道:“你好好在太子府里呆着,将来太子登基,少不了你的封地,舅舅想跟着你大舅上战场挣点战功,你腰板也硬的起来。” 刘中点了点头,蹭了一会才道:“舅舅,你少喝点酒。” 回到太子府,刘中提了一口气,去了正院,若是没有意外,父亲应当在太子妃处。 果然,正院里太子陪着刘宁玩耍,刘进没有半点形象地趴在太子妃身边,一家人看起来温馨极了。 刘中没有料到大哥在这里,愣了一愣,收敛好表情,陪着刘宁玩耍了一番。 若是没有刘进,刘中便是刘据最合心意的儿子,刘宁最喜欢的哥哥。 可是有了刘进,刘中便被排在后面去了。 即使刘进懒懒地趴在太子妃的身边,刘宁也忍不住要过一阵子就凑到哥哥身边,试图引起哥哥的注意。刘进和太子说话,刘宁听到了声音,一定也要凑过去捣乱一番。 而太子无论刘进说的话如何不合心意,也依旧是认真的倾听,偶尔说一些看法。 “父亲,儿子并不认为皇祖父这次攻打匈奴不对,匈奴就如同疥癣一般,若是不能将他们打的服服帖帖,他们就会不停的生事。这样强大的对手,不是靠怀柔就能够和平共处的,仁孝之道应当对开化了的人讲,姑姑们都没有去和亲,我可不想有朝一日妹妹去和亲,”刘进反驳刘据身边那些儒生的看法。 用儒术来治国是对的,皇祖父都坚持这样做,用来抵制无为的黄老之学,但是,也只是利用儒术来治国而已,若是一国之君陷入了仁孝之中,还怎么来统领国家呢? 自打霍去病死后,大汉和匈奴之间就和平了这么多年,就算当初国库空虚,可如今也已经歇了过来。 刘进认为,不应当再像当年那般打匈奴,但也应当不时地压制匈奴,告诉匈奴单于老实点,不要忘记他的邻居很强大。 刘据一向和儒生们谈得到一处去,认为应当以仁孝治国,国家富强了,自然会让敌国来朝。 刘彻认为要将敌人打怕了,他年轻时就立志要割下匈奴单于的头,如今年纪大了,还是惦记着这件未完成的事。 “父子之间总是有分歧啊,”刘据抚了抚额头,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就说当年父亲攻打匈奴时,若是不长驱直入,只怕边境不知道会被匈奴毁成什么样子了。 刘中也加入了进来,和以往一样,总是站在父亲的一侧,“儿子认为,靠武力征服并不如靠宽仁征服敌人。仁孝乃是治国之本,暴秦虽然灭了六国,但终究还是亡了……” 刘据点了点头,的确儒生们都认为,应当让百姓安居乐业,远离战争,二儿子也在博望苑接触这些儒生们,自然也深深地受到了影响。 刘进皱了皱眉头,不再说话,刘宁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拉了拉哥哥的袖子,“哥哥给我买的珠子真好看,宁儿下次也想跟着哥哥去。” “这是在东市买的,那里有两家铺子的珠子卖的格外的好,一家是董家铺子,一家是林家铺子,”刘进摸了摸刘宁的小脸,太子妃生了他们兄妹二人,两人的感情格外的亲密。 刘宁总是爱黏在刘进的身后,喜欢和哥哥在一起玩耍。 前世,两人岁数相差大,刘进对刘宁就像是对一只小猫崽一般,有空了就哄哄她,偶尔纵容她一番,但并不怎么喜欢带她玩。 今生,刘进对这个妹妹格外用心,由着她黏糊。 太子的儿女就这么四个,一直没有增添,全家又只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将刘宁捧在了手心里。 “父亲,哥哥给我买了好多珠子,可以用来穿珠花,缝在鞋子上,腰带上,发带上,美美的,”刘宁又跑到了太子身边,甜甜地将哥哥表扬了一番。 太子停下了和刘中的讨论,抱起女儿,笑嘻嘻地看向了刘进,“你哥哥对你倒是疼爱的很,看上了什么都要给你买一份。” 刘进嘿嘿地笑。 刘宁道:“这就是父亲说的仁孝之术。” “哈哈。” 刘中在全家喜洋洋的氛围中失落了。 掌灯时分,刘中躺在榻上,刘进那张春风得意、笑的荡漾的脸还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刘中烦闷地翻了个身,嫡兄素来不怎么和他亲近,以前生母在的时候还好,自从生母过世之后,嫡兄对他的态度特别冷淡,只在表面上做的像个长兄的样子。 几次试图接近刘进被不冷不热地兜回原地之后,刘中意识到,这个府里,只有父亲才是他的靠山,至于兄长,压根没有将他看成是弟弟。 以前生母处处争强,让他想着法子争宠,如今,刘中自认为已经是父亲身边第一离不开的儿子,大哥和父亲之间,想法差异很大,倒是更像皇祖父。 若是父亲登基之后,许多事情都会改变,就是现在,父亲也经常会翻案,翻得都是皇祖父定下的死罪大案。 朝中的臣子们,谁都知道,父亲登基后,一切都会和现在截然相反。 刘中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忍,只有忍下去,若是舅舅们在战场上得了势,成为父亲在军中的依仗,他也有力气和刘进一争高下。 刘进不过是会投胎,会讨好皇祖父罢了。 此时,太子妃也在琢磨着儿子,一脸忧愁地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叹道:“进儿为何处处都和你父亲做对,你皇祖父喜欢征战,你父亲上谏说不适宜再战,你哥哥就偏要插一杠子,赞同你皇祖父,还举荐霍嬗出征。哎……” 刘宁奇怪地问:“皇祖父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意见不和就打父亲的屁股,父亲自然也不会因此打哥哥的屁股,母亲在担心什么呢?” 太子妃语塞。 太子已经换上了寝衣,饶过屏风,走了过来,好笑地问:“宁儿怎么还不去睡?” 太子妃的脸有些红了,方才的那些话,只怕都让太子听了进去。 刘宁被乳母带走,太子转过身来对着太子妃道:“你还不如宁儿想的明白。” 等到两人都躺下,熄了灯,刘据又慢慢地道:“进儿说的话,有些倒也很有道理,那些儒生,说的也不见得全对,明早和我一起去看母亲吧。” 黑夜里,刘据和太子妃都各想各的事情。 刘进却很快就入睡了。 他知道父亲会改变主意,晚上说那些话,就是要抑制父亲去扫皇祖父的兴。 若是父亲只说一次,不可兴兵太过,皇祖父不会生气。若是父亲当回事,不断地劝谏,皇祖父一定会生气。 当年,高祖死后,匈奴单于给高皇后写信,说自个死了妻子,高皇后死了夫君,不如两人成亲。 这件事情被大汉视为奇耻大辱,樊哙当即请求兴兵讨伐匈奴,但因为国力不济而放弃,后来大汉一直采用公主和亲的方式和匈奴共处,同时还要不断地忍受匈奴冒犯边境,索要许多好处,直到皇祖父兴兵大败匈奴。 刘进知道父亲一定是被那些儒生念叨的忘了这一段。 刘家人,怎么能够没有血性,卖女儿换安稳呢。 110.权柄 霍绾君回到家中,拿着刘进给她的小册子仔细研读,册子上记录着许多事,大都是这几年内发生的诡异的天象。 不知道刘进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她将那个册子放在了枕下,又觉得不是很妥当,翻来覆去,最终还是放在了床头的格挡里,即便是精的像个猴子一样的东闾明也未必能够翻得出来。 “你千万赶在皇祖父下令攻打匈奴之前,争取一席之地,这次匈奴之战,皇祖父只是试兵,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开战,我举荐了霍嬗,如无意外,霍嬗应当能够立一份军功回来,你万万记得我为你的谋划,”刘进贴着她的耳朵眼轻轻地说,让她浑身都在战粟,那些话像是通过她的耳朵,进了她的心一般。 黑夜里,霍绾君脸红红地回味着,将被子拉到了鼻子下面,恨不能缩进被子里,她的心里好似还留着刘进的印迹。 刘进从小就会谋算,霍绾君一点意见都没有地接受了皇孙的安排。 只是,她该怎么做呢? 想着想着,霍绾君心念一动,大师兄的玉葫芦又浮在了手心,终南山上她曾经呆了七年,再怎么不学无术,炼丹修道的法门,简单的阵法,她也是张口就来。 只是,霍绾君这个人心思简单,从未想过靠这些获取什么,李真人让学什么,她就跟着学什么,现在猛地要用,还真有些凌乱,需要梳理一番。 为了今后,为了……为了皇孙,霍绾君想,我就再做一次骗子了,只不过以前是个胖胖憨憨的小娘子,如今有了李真人女弟子的身份,且有刘进的小册子掠阵,总会比以前容易些吧。 直到窗外传来了鸡叫,霍绾君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刘进早早就被阿贤唤醒,今日太子要去上朝,顺便和太子妃带着儿女们一起去椒房殿请安,他正做着美梦,进行着昨日没有完成的事,胖头鱼温暖甜美的身子在他的身下颤抖,雪白的肌肤像玉一般光滑,凸凹有致的身材,纤细的腰身,这一切都让刘进不愿意醒来。 而醒来之后,刘进的脸色非常难看。 不仅仅因为阿贤打扰了他的美梦,还因为他的亵裤湿了。 再这样下去,他要废了,刘进想,什么时候胖头鱼才能及笄,什么时候才能进太子府呢。 因为前世的阴影,刘进不敢轻易再接触女人,就连寻找王翁须,都是出于前世的情谊,这个可怜的歌姬,被转卖进了太子府,连自个的家在那里都记不太清楚,刘进派了阿贤去找了无数次,都没有找见她的身影。 刘进总觉得头顶的那把利剑随时会劈下来,前世王翁须和孩子可怜见的跟着他赴死,今生他不想再生孩子,至少在确认父亲能够登基之前,刘进不想有孩子。 可是胖头鱼不同,胖头鱼和他都有着前世的经历,且有着这么多年的交情,刘进觉得和胖头鱼在一起既是形势所致,也是水到渠成,他自然而然地向往着和胖头鱼亲近,密切的亲近,至于孩子,那都是后话了。 “你先出去,”刘进冷着脸,让阿贤出去候着,也不需要人伺候,自个找了条亵裤换上,想了一下,还是将脏了的亵裤丢在榻上,让侍女们去收拾吧。 只是侍女们一定会告诉太子妃的。 这一阵子,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频繁了,刘进叹口气,母亲一定会旁敲侧击这件事。 阿贤窥着刘进的脸色不好,也乖乖地不做声,侍女换了刘进的褥子,阿贤瞧在眼里,也猜到了缘由,小主子真的要守不住了。 “哥哥,牛肉羹很好,”刘宁一见哥哥进来,立即挥动着小手招呼起来。 太子妃笑眯眯地看着刘进,“你瞧你妹妹,每次和你吃饭都这么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呢。” “宁儿,好吃也不能多吃,祖母那里有好多好吃的,你去了,祖母赏给你,你吃不下,就不好了,”刘进哄着妹妹少吃点。 “就你心思多,你瞧瞧你二弟三弟,都想着怎么侍奉祖母呢,”刘据听了孩子话,非常无语。 刘中和刘远埋着头喝着肉羹,大哥不好惹,少说话为妙。 “父亲,儿子这是在教宁儿彩衣娱亲呢,祖母就喜欢看小孩子多吃她给的东西,每次我去了,吃得越多,祖母就越高兴,”刘进梗着脖子解释。 都快及冠的大郎君了,竟然要被父亲认为是个吃货,刘进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刘据拍了拍儿子的头,“吃吧,食不言寝不语。” 刘进低下头去,对着眼巴巴望着的刘宁挤了挤眼睛,也端起了碗,心里暗自腹诽,若是食不言寝不语,父亲怎么要敲自个呢。 卫皇后瞧着带着一大家子来宫里看自己的太子,整个早上都在笑,年纪大了,瞧着活蹦乱跳的孩子就开心。 虽然都是她的孙子,但还是刘进更讨她喜欢。 一个是刘进长得好,二是因为刘进心思多,善于陪她,三是刘进和刘髆关系最好,走的近,经常来椒房殿看看,还带着霍嬗。 卫皇后摩挲着刘进的头,叹道:“长孙都这么大了,该定个人家了,有了家室才算是成人呢。” 太子妃在一旁叹道:“进儿这点上到比不过中儿和远儿,情窍还没有开,就知道淘气,侍女们个个都瞧不上眼。” 太子妃非常想抱孙子。 “不急,不急,这孩子随了太子了,太子也是一直不开窍,好在立太子早,本宫和皇上定了你做良娣,这才开了窍,看看眼下不也是儿女俱全了么,”卫皇后笑嘻嘻地看着长孙,心都偏的没边了。 刘远从小都习惯了,并不和哥哥争这些。 刘中暗地里撇了撇嘴。 卫皇后又问:“太子又上奏阻止皇上兴兵了?” 刘据想到了昨晚长子的话,脸上有些讪讪地道:“是,儿臣不过是例行上奏罢了,并不敢违背父亲的决定。” 卫皇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儿子,最终还是从嘴边递出一句话来:“这是你父亲的心愿,本朝以孝治国,做儿子的怎么能够不支持父亲的心愿呢?” 刘据点了点头,没有再作声,卫皇后叹了口气,这些老生常谈,不晓得给这个傻儿子说了多少回,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还是乖孙子瞧着舒坦,卫皇后招了招手,“进儿坐过来些,待会和你五叔去玩,你五叔啊,一心着急想封王,又舍不得出宫开府,差点都哭了,还扭着你皇祖父要答应他一件事,也不晓得什么事,到现在王妃的人选也定不下来……” 刘进的耳朵竖了起来,刘髆又要搞什么鬼? 五叔对胖头鱼的那点心思,刘进始终瞧在眼里,提防着。 在祖母身边坐了一会,刘进将位置让给了宁儿,便找了个借口去了偏殿,东闾明已经到了,刘髆正在说话:“等到放学时,孤要再问问你大哥,可否愿意跟着我做侍卫。” 东闾明拖着长长的调子回应:“好。” 刘进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瞧了瞧夫子身边的两个绝色的侍女,亲热地坐在五叔身边,笑着道:“五叔,你干嘛非要找东闾方做你的侍卫?那小子从终南山下来,憨憨的,不给你惹事就是好的。” 刘髆叹口气,并不答话,强敌环伺,怎么能够安心入眠?就连身边的小伴读都不向着他,少年郎君的烦恼无人知晓。 刘进转了转眼珠,笑着道:“祖母说五叔求着皇祖父答应你一件事,莫不是为了东闾方不做你的侍卫,你又要下旨?” “这是那里的话,孤是为了终身大事,”刘髆忍不住回了嘴。 “哦……”刘进脸上笑着,心里计较着,上次若不是刘髆,胖头鱼也不会被他送上终南山,这次,刘髆只怕是尚未死心,嘴里却道:“五叔不知道瞧上谁家的小娘子了?是我的表妹还是我的小表姑?” 刘髆的眉毛扬了扬,瞧着正襟危坐的夫子也在伸长耳朵听,顿时将嘴巴闭的紧紧。 刘进也没有恼,坐了一会,就走了。 德政殿上,刘彻又在发脾气。 “丞相对攻打匈奴之事,有什么看法?” 公孙丞相叹了口气,道:“大汉十几年无战事,发兵之前,需先练兵,再备粮草,再则,良将难寻……” 臣子们分成了两派,一派默不作声,一派附议,并不怎么支持攻打匈奴。 “正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朕才要发兵,以前朕要发兵,你们说国库空虚,百姓困苦,朕的骠骑大将军走了,大司马身体不好,这才停了下来,如今已经休息了十几年,连年丰收,谷价低贱,为何不能再战?” 公孙丞相很不想做丞相。 刘彻是个喜欢将大权紧紧捏在手上的人,按照汉制,丞相管理大汉的民生,具有否决君王的权力,皇权能被分走一大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石丞相,真是何等的痛快。 皇帝不愿意管事,丞相就是只手遮天。 但是刘彻是个喜欢将权柄紧紧握住的皇帝,幼年时,窦太后一直霸着权柄不放,接着轮到母亲王太后,还有舅舅田纷弄权。 每次委派官员,都是王太后和田纷先委派,剩下的位置才轮到年轻的皇上,曾经有一次,刘彻非常生气,对舅舅道:“你也给我留下几个吧。” 田纷这才给外甥让出几个位置来,每次要惩罚田纷,王太后就不吃不喝,皇上最终都会妥协。 但皇上一直生不出来儿子时,田纷和呼声甚高的淮南王私下交好,握住淮南王的手说,若是皇上没有儿子死了,他觉得淮南王刘安会是更好的皇帝人选。 田纷事发之后惊惧而死,皇上再也不相信旁人,将权柄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用了郎官,弄了个小小的智囊团,用来和丞相相抗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丞相就成了高危的位置,在公孙丞相之前,已经死了几任丞相。 公孙丞相曾经哭着求刘彻,看在这么多年相识的份上,不要让他死在丞相的任上。 皇上大笑道:“你是太子的姨丈,拱卫着太子,朕怎么会让你死呢?” 臣子们都知道,刘彻言而无信已经不止这一次了,公孙丞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点什么差错,祸及满门。 刘彻见公孙丞相不说话了,冷笑了数声,对着坐在一旁的太子道:“太子说说。” 111.意外 太子静默了片刻,头一回觉得坐在这金銮殿上背上冷汗森森。 若是坚持以往的看法,他定然是要和父亲唱反调的。 但是,昨天儿子的话触动了他,母亲的话又从根本上掀翻了那些儒生的理论。 就算做个仁君、圣君,那怕是尧舜也是尊重父母,父母不慈,儿子也不能不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一项,他的父皇都占了先机,他刘据既是父亲的儿臣,又是父亲的儿子。 但若是现在改换了立场,那些追随他日久的儒生和朝臣们,会不会认为他朝三暮四,放弃跟随他? 刘据早就觉得太子之位难做,如今更觉艰难。 朝臣们早已经习惯这一对见解总是背离的父子的对峙,等着太子又一次站在皇上的对立面,皇上大怒但又不得不压中不发,最终拖到水落石出的境况。 然而,这一次,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太子刘据道:“即便是圣君也有仁义之师,自父皇起,刘家的女儿便没有再去匈奴和过亲,匈奴不敢犯境讨要好处,儿子之前多有考虑不周,兴兵之事,不扰民生便可取。” 这句话俨然已经认同了皇上的兴兵之策,不过是要求发兵为仁义之师,不能超出国力罢了。 仁义不仁义,还不是皇帝说了算。 朝堂上顿时像炸了锅一般,原先的那帮人失去了领头羊和屏障,若是公然地跳出来,却又没有那个勇气和实力面对暴戾的皇上。 刘彻得意地看向了儿子,心中大悦。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刘据站在他这一侧来,是一个好兆头。 公孙丞相被刘据这番话轰的外焦里焦,谁能料到己方阵营里的首领突然倒戈呢? 好在他对这个外甥的性情颇为了解,又在朝堂上划船划出了心得,立即心领神会地调转了船头,举起笏板,上奏道:“启禀皇上,出兵不扰民需在当下就做筹划,耕种之后就抽取徭役,粮库和武库都需要重新捡点。” 此时的刘彻,公孙丞相说什么他都极为大度,立即挥手道:“此等事便烦劳丞相和大司马仔细思量了。” 群臣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离开。 金日禅笑着对上官桀道:“太仆大人,这下您想上战场的愿望可以实现了。” 上官桀瞧了眼霍嬗,“霍大人只怕也有此意。” 刘进在皇上面前举荐了霍嬗,霍嬗又是霍去病的儿子,怎么说,霍嬗都有极大的可能会在军中担责。 皇上身边的太仆、奉车都尉、驸马都尉不可能一下子出两个人上战场。 上官桀觉得心塞。 上次太乙观建造之职,他败给了霍嬗,这一次,只怕又会因此失去机会。 难道,他这一辈子就止步于太仆之位不成? 瞧见上官桀掩饰不住的敌意,金日禅湛蓝的眼珠更加的蓝了,就像没有云彩的天空,瞧着极为洁净,却什么也瞧不出来。 霍嬗看了看眼前这两人,内心有些厌烦,每日看着上官桀和金日禅两人假意周旋,真是难以忍受。 他装作没有听出两人的言外之意,掸了掸袖子,又扶了扶身上的佩剑,朗声笑着道:“这仗又不是一次就能打的完的,太仆大人,杀鸡焉用宰牛刀?上官安还在家养病,一时半会上官大人也走不开,不如等下次再去,直捣王庭如何?” 这话说的敞亮,又说的志得意满,像是皇上已经点了霍嬗的名了一般。 金日禅笑嘻嘻地点头附和。 谁不知道越是开头的战役,越是不可能太啃硬骨头,除了命太差的人,比如说李广,这就是给人送功劳的,越到后来,越深入,就越难打,上官桀要是有当年霍去病的本事,孤军深入敌人后方,他也就不用天天甜言蜜语地给皇上驾车了。 没有起初的战役铺垫,后面想立大功,做大将,又怎么可能? 上官桀气的要命,却又不能说出来,心中暗想,霍嬗这个小东西,真的就像霍光信中说的一样,不知轻重,明明只是只抱窝鸡,却偏把自个当成凤凰。 以为是霍去病的崽子就可以当战神了么? 霍嬗又那里会在乎他想什么?他已经转头去找刘进去了,今日太子在朝堂上的变化,让他吃了一惊,这些事情,两个他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刘进,与其在这里费思量,还不如直接去找刘进问个明白。 瞧着高大挺拔的身影远去,金日禅的眼睛虚眯了一下,叹了口气:“真像……” “真像什么?”上官桀问。 “当年的骠骑将军也是这般,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刀,只是,霍大人没有那么利的刃,”金日禅说完,就施了一礼走了。 “像个屁,他老子还不是早早就死了,”上官桀吐了口唾沫。 公孙丞相有心堵住太子说一番早朝上的事,一直等在太子出宫的路上,太子和妻子儿女坐在车上,其乐融融,瞧见他,吃了一惊,连忙命小黄门勒住马车,问:“姨丈,你在此做什么?” “臣……”公孙丞相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感情都是他瞎着急,不知道这个外甥怎么突然改了口? 但这些话怎么说呢? 太子若是解释,倒像是太子另有深意一般,儿子同意老子的话,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当不成? 可……获得那些人的支持多么不易啊,太子此举,会不会冷了他们的心肠? 公孙丞相叹了口气,更觉得这个丞相难做,他做了真要短寿十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个寿终正寝了事。 不是皇上先死,就是他先死。 可瞧着皇上的身体康健着呢,不晓得还要活多久,公孙丞相觉得自个死于非命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若是太子早日登基多好。 公孙贺瞧着一脸茫然的太子,心中更觉凄苦。 太子睁大眼睛,没料到姨丈还在为朝堂的事担心,瞧着姨丈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的模样,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等了一会才道:“姨丈,早些回家,多管管表哥,表哥又在外面惹事,前一阵子撵着朱安世满长安城跑,那些侠客,向来麻烦,父皇也极其不喜欢。” 公孙丞相点头称是,太子一家匆匆出了宫,回太子府了。 两人的这般对话,不一会就传到了刘彻的耳朵里。 刘彻听了只是微微笑着摆了摆手。 公孙贺回到家里,再三回味,觉得明白了太子话里的含义,要让他夹紧尾巴,管好儿子,小心做人。 “没想到外甥竟然出息了,”公孙贺专门去了老妻的屋内,说起了早朝的事。 “怎么?”公孙夫人一边吃着果子,一边问。 刘彻年轻的时候就筹划着洗清祖宗们的耻辱,将匈奴打得屁滚尿流,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有了勇猛的军队,得力的将帅,而是逐步地磨练而成,霍去病和卫青甥舅二人是他倾全国之力练就的神将。 如今,大汉将才凋零,十几年没有什么战事,刘彻怎么会不知道?他并不期望这次战争能够获得多大的成就,但这仗一定要打,以后也会就此延续下去。 以后想限制皇上兴兵不止,就推到民生上好了。 刘彻此人,是个极其尊贵的犟毛驴,一定不能在兴头上的时候,和他背着干。 太子一定是明白了这个,所以顺从了皇上的看法。 在公孙贺的心里,打不打仗无所谓,关键是军权最终归到谁的势力一方,太子能不能顺顺当当的登基。 公孙贺将自个的想法说了一遍,公孙夫人笑着道:“太子竟然听进去了妹妹的话,真是不易。每次去宫里看妹妹,妹妹都发愁,说生了个傻太子,只会和皇上对着干,一心想做什么仁君,到将他父亲衬得像个暴君了。” 公孙贺心里想,皇上还真是个暴君,但这些话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 转眼到了第二次大朝会,公孙丞相和大司农等人核算了各地粮库里的存粮,大司马则检点了各地武库的装备,将这些都报了上来。 刘彻点点头,等着他们下次大朝会上再报进展。 这一阵子,皇上对太子器重了不少,众臣子都感觉得到,太子每日都沐浴在英明神武的父皇浓浓的父爱之下。 刘进观察着这一切,静静地等着霍绾君的动作。 很快就要进入冬日了,刘进让东闾方带了几次消息,催促胖头鱼早些拿主意。 若是到了正旦,刘髆封了王,一定会提出让胖头鱼做姬妾的想法,刘进快要忍不下去了。 和刘进一样等不下去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给刘髆授课的夫子。 刘髆再次被东闾方拒绝之后,心中愤懑,碍于东闾方是霍娘子的小师兄,如今又是义兄,他无法撕破脸面以势压人。 生为得宠的皇子,多次被同一个人拒绝,是极为难堪之事。 在这件事情上,刘髆又和小伴读说不到一处去。 夫子那日走的极晚,兴许是和大长秋交流皇子学业的进程,夫子转回来的时候,正瞧见刘髆气得铁青的脸。 刘髆明白夫子和李家的渊源深厚,被夫子宽慰几句,觉得挠到了痒痒肉,又留了夫子吃宴,喝了些薄酒。 不知为何,这一晚的酒格外醉人,夫子身边的绝色美人上前侍奉的格外尽心,刘髆第一回不再熟视无睹,有了一些异样的感受。 等到刘髆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躺了个绝色的美人。 112.过去 侍奉刘髆的家人子不少,但他从未和一个小娘子如此亲密过,在昨晚之前,刘髆的眼中,那些小娘子都还没有他的容貌美丽,而且个个庸俗不堪,又那里能够比得上他的霍姐姐半分。 成人之后的刘髆开始体会到,小娘子和男人是不同的,她们的肌肤和凸凹有着难言的魅惑,令人沉迷其中,欢畅不已。 即便是依旧容貌不够美丽,依旧是庸俗不堪,但她们带给男人的快乐已经让人忽略了这些,甚至爱屋及乌,喜欢上了这些。 这也许就是大侄子嘴里的成人之后在做选择的原因。 这个清晨,刘髆并没有早早起来去给卫皇后请安。 东闾方送弟弟东闾明来上学时,也没有再被刘髆纠缠。 整个早上,只有东闾明一个人在听课,讲课的夫子也是心不在焉,身边的侍女少了一个,瞧着也没有了以前的兴致。 午间,刘髆让人传话,他身体不适,夫子便立即放了假,东闾明心中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回了家。 刘髆和夫子身边的侍女成了好事,刘彻知道时,笑着道:“这孩子到醒悟的早,和朕差不多年岁。” 卫皇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李家怎么能这般不心疼孩子,本宫真是高看了他们,娼门之人,情薄如此,连贱奴都不如。” 大长秋伏在地上请罪,“都是下官的不是,没有安排好,五皇子年岁还小,并不敢拔苗助长,只备下了品貌兼优的家人子,若是五皇子有了想法,便可引导其成人,没想到那个贱婢却如此算计。” “算了吧,髆儿身边的女人是谁,都不会忘记本宫的养育之恩,李家的吃相实在难看,虽然本宫不想让髆儿离了心,却也不愿意让他早早接触男女之事,伤了本元,是本宫想错了,李家的小动作不断,本宫念及他们本就是亲戚,有着亲近的本能,并不阻挠,可李家为了往上爬,连李夫人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在乎一个没有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卫皇后有些气恼,手背上的青筋高高胀起。 刘髆静静地站在窗下听,他的脸色也不好看,早上起来,他贪恋着那个女子柔媚,又沉沦了一次,这一次,刘髆清醒地体会了到了极致的快乐。 小郎君们开了荤便如食髓知味,停不下来。 但刘髆自幼在宫中长大,养育他的又是上了年纪的卫皇后,父亲年事已高,关于养身之说,他接触的并不少。 昨晚那般,并非是酒的功效,夫子带着两名娼门女子,也是准备日久,刘髆心中明明知道是中了算计,但事后也并无半点埋怨。 他想,他是个男子了,不再是不知事的小郎君。 等到卫皇后消了气,刘髆才进来请安,并羞涩地请求将那位女子收入宫中,作为他的侍妾,登记在案。 “髆儿成人了,”卫皇后看着含羞的刘髆,心中暗叹,这个孩子长得真是好。 “你说的母后都答应你,只是髆儿切记男女之事最伤身,你现在年岁未长,需要克制,免得伤了肾气。太子是十六岁方知人事,你现在也才不过十三岁,来日方长,”卫皇后语重心长地教导,还将自个的傻太子拉出来做了个例子。 “儿子记得了,昨日儿子喝了酒,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事,日后儿子会记得克制,”刘髆听话地保证。 “哎,这么小,就要出去开府,没有人管着,母后真是不放心,”卫皇后瞧着刘髆,实在是不放心,就算是养条狗,养了这么多年也养出了感情,更何况是这么个美貌温顺的孩子。 其实开不开府,刘髆倒不在意,他只想着如何请求将霍姐姐纳入府中,做自个的侍妾,霍绾君比他年长,如今正在相看婚事,还是得先下手为强。 刘髆收了那个名叫阿美的女子,留在殿中,做了他的侍妾,因为刘髆尚未封王,阿美也没有什么名分,待遇如同中家人子,大长秋非常不待见阿美。 不能不说,李家对刘髆的喜好研究了不少,刘髆自幼丧母,又喜欢比他大的胖娘子霍绾君,这个阿美不仅容貌出色,习得了许多伺候男子的要诀,而且比刘髆大,身形偏向丰满。越是看透了李家下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心思,大长秋就越厌烦阿美。 刘髆记得卫皇后的话,只收了阿美一个,少年郎君对于第一个女人总是怀有别样的情怀,一时之间,阿美到也算是独宠了。 东闾明和刘髆在一起玩耍的机会变少了,刘髆经常要花些功夫陪美人。 刘进知道这个叫做阿美的女子,前世李家就献了她,深得刘髆的喜爱,只不过是在刘髆封王之后才献的,比今生早了半年的样子。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在刘彻的眼里,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时候有了男女之事,都不是什么事,他很小的时候,就通了男女之事,而且男女通吃。 如今在刘彻眼中最大的事便是两位夫人,娇憨的尹夫人,非要和同样受宠的邢夫人比谁最貌美。 这些事情不能找儿子说,父亲和儿子讨论如何安抚自个的嫔妃,着实有失父威,但却可以拿来给孙子商议一番。 刘进第三次回答皇祖父,让霍嬗随军出战的好处时,刘彻只是微微地撇撇嘴,“朕的长孙倒也还有些识人之能,但还是朕教的好。” 至于是霍嬗被他教的好,还是孙子被他教的好就不分明了。 刘进也不会傻的要去分明。 刘彻丢过来了个话题,“考考你,尹夫人总是想和邢夫人比美,朕下了无数圣旨,不让她们碰面,也不准她们身边的家人子和小黄门谈论她们的美貌,但尹夫人就是一心要比,这可怎么办?” “那么尹夫人比邢夫人貌美吗?”刘进问。 “从美貌上来说,邢夫人比尹夫人貌美,但朕两个都很喜欢,”刘彻有些发愁,他越是小心翼翼地护着,结果对方就越是要拧着来自取其辱。 “那就满足尹夫人呗,”刘进说,“女人的事,男人参和什么?” “你怎么一点经验都没有?尹夫人一心想比,自然是自视甚高,这样的人心高气傲,若是输了,怎么面对朕呢?女人一旦心里没了底气,就开始不讨人喜欢了,”刘彻斜睨了孙子一眼,开始教导起来。 不论从哪个方面说,刘彻的经验都很丰富,这个答案到将刘进噎住了。 他千算万算忘了一条,“皇祖父是喜欢尹夫人那个自视甚高的骄纵劲才这么护着的吧。” “那是自然,宫中的夫人那个不貌美,为何朕会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 刘彻这么随随便便的一句,让刘进想明白了,皇祖父后来对于握拳夫人的独宠,是因为皇祖父自来喜爱这种性情,握拳夫人的装神弄鬼能够得逞,不外乎是皇祖父的喜爱和默认。 “皇祖父,您找个不如尹夫人的家人子扮作邢夫人,反正她俩又从未见过,尹夫人见邢夫人没有她貌美,自然就更加有底气了,也犯不着继续和邢夫人过不去,说不定还会以为皇祖父不让她两见面是为了让邢夫人不自惭形秽呢。” 刘彻的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立即令人去办。” 看皇祖父急着要去哄尹夫人,刘进笑嘻嘻退了下去。 到了宫门外,看看天色,刘进决定在此地等着东闾方,如今刘髆上课的时间越来越短,东闾方也快要来接东闾明回去了。 等了没有多久,东闾家的马车到了,东闾方正准备入宫门换乘宫中的小车,阿贤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东闾大郎,皇孙在车里等着你呢,不如让阿贤替你去接明哥。” 东闾方扭头看去,见刘进从车窗里露了半张脸出来,笑着点了点头。 “小师兄,”刘进也跟着霍绾君喊东闾方。 东闾方大大咧咧地坐下,问:“你何时又得罪小师妹了?我连着帮你带了好几天的信,师妹都不愿意出来见你。” “小师兄,你觉得我如何?”刘进凑过来,满脸的期待之情。 “自然很好,”东闾方糊里糊涂地不知道皇孙好端端地问这做什么,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看了看刘进的面相,道:“最近倒像是在走运,好事将近。” “我想娶小师妹,”刘进轻轻松松地丢了句话出来,“小师兄说我在走运,好事将近,看来就是这件事了。” “……什么……你……想……娶……小师妹?!”东闾方觉得脑子不够使了。 小师妹嫁给皇孙? 嗯,好像也不错,至少他不用担心小师妹的夫君会嫌弃他跟着。 “那么,皇孙,你觉得我怎么样?”小师兄也是满脸期望地看着刘进。 即便是聪慧如刘进,也反应不过来东闾方这句话背后深刻的含义。 “当然很好,”刘进道。 “那就好,”东闾方开心地点了点头。 以后,他就跟去太子府了。 刘进丝毫没有领会东闾方暗自许下终身的意图。 东闾明被阿贤领了进来,一见到刘进,立即尖叫起来:“皇孙,可见到你了,五皇子现在什么都不管,天天守着那个阿美,还问我阿美和姐姐像不像,阿美是比姐姐好看些,但是和姐姐一点都不像。大长秋可讨厌那个阿美,说最喜欢我姐姐,她们怎么会像呢?” “五叔的事情,自然有祖父和祖母去管,我是他的侄子,有什么资格去管他呢,”刘进听刘髆将阿美和胖头鱼相比,心里别提多不高兴了,他巴不得刘髆陷入到对阿美的狂热中去,让他顺顺利利将胖头鱼定下来。 “哎……倒也是,”东闾明像个小大人一般,深有同感地叹口气:“长辈的身份压死人呢,我母亲和姐姐说话,我哪里敢不听呢,但若是我说话,她们向来是不听的。” 英俊的小脸上,带着同病相怜的神色,眼神忧郁地看了看刘进,那一刹那,刘进强忍住了涌到嘴边的爆笑,轻轻地摸了摸东闾明的小脑袋,这是他未来的小舅子,可得讨好着。 “皇孙,今天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找霍嬗哥哥吗?”东闾明觉得话题沉重,转换了一个轻快点的。 “是要一起回去,但是是去找你姐姐的,我有事和她相商,”刘进道。 “太好了,皇孙,你好久没有去我家了,母亲一定会很高兴的,”东闾明开心起来。 一进大门,东闾明跳下马车,就急急忙忙地冲进了屋内,嚷嚷着:“母亲,母亲,姐姐,姐姐,皇孙来了,快出来迎接呀。” 东闾方无奈地将马车赶进了院内,将马卸下,带着皇孙的车夫一起,将马牵入马厩。 皇孙要来,怎么也得多呆一会,不会坐一坐就走,而且一路上,因为东闾明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和皇孙好好说说小师妹的婚事。 厅堂内,东闾娘子正和官媒说的开心,官媒这次带来了不少册子,都记载着附近行里适龄少年郎君的情况。 洪夫人的侄子不知为何突然订了门婚事,东闾娘子失望极了,本来想等到东闾正回来再相看的,没想到,人家抢手的很,竟是都等不到她们相看,就被旁人叼走了。 好郎君要下手早,东闾娘子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个想法。 这次,东闾娘子直接找了官媒,又怕自个拿错了主意,凡事都要将夏姬叫上。夏姬闲在家里无事,也有了一种嫁女儿的兴致,跟着起哄。 “哎呀,东闾娘子家中有贵客,老妪就先告退了,”官媒走街窜巷见识广,立即起身告辞。 东闾娘子也立即起身相送,顺便迎接皇孙。 “说来也巧,皇孙一向是去隔壁找冠军侯的,没想到今天到来了我家,”东闾娘子找着话说。 “兴许是太子府的事,听说您的弟弟就在太子府做舍人,”官媒迅速就了解了东闾家的情况,言语之间透露着官媒特有的精明。 走到了门外,官媒施了一礼告辞,又转过身来,遥遥对着皇孙施了一礼,皇孙点头示意,又和东闾娘子见过礼,官媒识趣地远远走开。 遥望刘进的好相貌,官媒心下叹了一叹,这么尊贵俊俏的郎君,不晓得要娶那家的贵女,只可惜她做不得这个大媒。 东闾娘子喜笑颜开地将皇孙迎了进来,又道:“绾君还在夏姬那里学舞……” “小姨,我想吃你做的糕点了,不用喊胖头鱼回来,我和方哥、明哥聊聊天,”刘进今天突然随着霍嬗唤起了小姨,这让东闾娘子笑的更加开怀,立即命人将霍绾君唤回来,还笑着对刘进解释:“她跳到这会也该歇歇了,一直跳她不累,夏姬该累了,夏姬说她学舞学的太慢,教着都比跳着累。” “哈哈……”刘进想起了前次在霍家瞧见胖头鱼僵硬的舞姿,不由得笑了起来。 等到霍绾君回来,就看见皇孙笑语晏然,身边围坐着母亲、哥哥、弟弟,每个人都开心的不得了,刘进瞧见她进来,只是眼皮子微微地挑了挑,道:“胖头鱼,来坐这边。” “我先去沐浴一番,跳了一身汗,免得熏着皇孙,”霍绾君找了个理由。 皇孙最近逼她逼的紧,每次都答应不动手动脚,每次都说话不算数,按着皇孙给的小册子,该如何地瞒天过海,霍绾君尚无必成的把握,这两件事合起来,都让她不想见皇孙。 不想,皇孙就追到家里来了。 等霍绾君换了衣裳,再出来,母亲已经去了厨房看菜,东闾方带着东闾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刘进看着面色水润的霍绾君,吞了口唾沫,道:“胖头鱼,我有话要单独问你。” 霍绾君没来由地一阵紧张,颤了颤,“那你随我来。” 在自个的家,想必刘进也不敢过分。 进了霍绾君的院子,刘进叹口气,轻声问:“我若是不来,你就不再见我了么?” “谁……谁说的,”霍绾君急着否决。 脚步越来越快,暴露出她惶惶不安的心。 “我就是想问你,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刘进说着说着,伸手在霍绾君的发丝上摘下一片小叶子,“我们的事要快些了,刘髆比你还小,近来都收了夫子身边的一个绝色女子做侍妾,叫做阿美,前世也很得宠爱,我都快要行及冠礼了,身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 霍绾君的脸刷地红了。 “母妃都着急了,我是家里的长孙,母妃肯定想抱孙子,皇曾孙若是在我这里有了,什么都顺了,若是让刘中赶在我前面,到底不美,皇曾孙,我想让你来生。” 刘进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霍绾君只是不应声,脸上的红晕蹭着明亮的眼睛,嫣红的小嘴微微翘起,眉梢眼角都带着些羞意。 真是好美的一副图画。 俊美郎君身边站着清纯娇憨的小娘子,小娘子微微低头,娇羞如风中颤抖的花朵,郎君眼神炙热。 “你先站在这里,”霍绾君一边命侍女去倒茶,一边将屋内的东西轻轻挪动,然后自个就坐在了席子的一角,收拾停当之后才说:“你坐那一角,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孤男寡女总是不妥。” “你这样就能堵得了我么?”刘进嬉笑了一声,迈步上前,想和霍绾君坐在一处,却怎么也走不到霍绾君的身边。 “咦……你在搞什么古怪?”刘进忍不住问。 “这是我在终南山学的阵法,你绕不过来,别费劲了,快说吧,”霍绾君为自个终于找到了防范刘进动手动脚的办法而高兴。 “我还不相信了,”刘进忙乎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乖乖地坐在了另一角,不满地看着林乐霜,“胖头鱼,你厉害。” 霍绾君忍不住歪了歪脑袋,刘进吃瘪的样子取悦了她,“你快说吧。” 侍女上过茶就退在了门外。 刘进小声说:“每次都被你搞的忘了正事,一直没有问你,前世握拳夫人的儿子,也就是我六叔登基,五叔和李家的人都怎么安置的?我……我那个小小孩儿又怎么样了,祖父他有没有放过他?这些事究竟还有什么人在背后插手?” 其实刘进并没有忘,只是,他心里踹满了恨意,原本想将这些人全部都收拢一堆作数,且对于前世儿子的下落,有些近乡情怯。 知道霍绾君前世死的比自己晚,李家也没有争到什么好结果,刘进这么多年一直在盘算着前世的那盘棋。 许久以来,他都认为太子府的倒下,是因为皇祖父昏聩,又一直和父亲不和,偏疼小儿子,所以造成这样的结果。 但近年来,了解整个局势越多,刘进越不能肯定,太子府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倒掉了,要解决因果,就要找到因果之中最关键的一环。 他需要了解所有……所有的讯息。 是什么让刘彻最终放弃了五叔,选了握拳夫人的儿子,难道仅仅是皇祖父对于握拳夫人天性的喜爱吗? 霍绾君明白这一日迟早会来,她也做好了将一切坦白的打算,“我知道的并不多,死了之后化作鬼魂,飘荡了一段时日,做鬼的时候到知道了不少,做人的时候,我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苦,外界的讯息都是听旁人说的。” 刘进虽然对霍绾君的前世有过揣测,但亲耳听到霍绾君说前世过得很苦,诸事不知,还是被震动了。 “我只知道,你的那个儿子,活了下来,一直被寄养在掖庭,后来刘弗陵暴毙在未央宫,他继承了皇位,皇上起初是暴怒,后来太子死后还封赏了一部分人……” 刘进凄惨地笑了笑,笑的非常讽刺,“皇祖父竟然将杀子仇人封赏,到底是多希望我父亲让出太子之位?能留下一个孩子的命,真是大度,大度极了。” 霍绾君不安地看着刘进,这样血泪的疤痕揭开,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你继续说吧,”刘进倚着案几,一手扶额,衣袖遮住了脸。 霍绾君吸了口气,继续道:“皇上后来后悔极了,又将这些人全部杀死,江充等人也死了,接着李广利出兵匈奴,被人指证和丞相谋反,李广利不敢回来,投降了匈奴,五皇子不久之后也死了。皇上自此之后体弱多病,建了思子台,追念太子。燕王要求回长安城,被皇上训斥,皇上临死前立的六皇子为太子,并且杀了握拳夫人,命上官桀、金日禅、霍光、桑弘羊等人行周公事,辅佐幼皇。” 113.听话 这个结局更在刘进的意料之外。 “皇祖父真狠,”刘进感叹,“这样做又算什么?” 他用袖子遮盖着脸,不愿意再说话,只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那两句话。 霍绾君心下暗叹,前世这般的结局,的确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江充深得帝宠,连太子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却又怕太子即位之后,会被收拾,竟然动了异心,离间太子和皇上的父子之情,最后也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害的旁人灭了父子天伦,只为了自个能多嚣张几年,这样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只是,皇上纵横四海了这么多年,到了年老,竟然如此弄死了自个的儿子,又发现了枕边人的盘算,最终被逼的临死之前匆匆立了幼童做太子,丢给一帮臣子辅佐。 想必死的时候也并不甘心吧。 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见自个的儿子呢。 刘进的身子微微发抖,霍绾君恍恍惚惚地想,皇孙不会是哭了吧,为这血腥的结局,又为了这狰狞的命运。 她轻轻走了过去,将手搭在了刘进的肩上,小嘴轻轻地张了张,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开解。 刘进的痛苦只会比她的多。 霍绾君想着她梗在心中那么多年的苦痛,也有些心伤。 于是,两人就这般静默中,像是在静默中说了无数的话,又因这静默而更加的默契。 最终,刘进藏在袖子后面问了一句话:“既然,你知道前路如此危险,为何……为何又答应了我。” 为何? 霍绾君愣了一愣,兴许是为了报恩? “你可别说是为了报恩,若是报恩,也不必非要和我绑着,我自信满满地劝说你,也不过是觉得已经能将这局势拿下,但现在俨然比我想象的要严峻的多,”刘进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我原以为是父亲太过和皇祖父对着干,又以为是李夫人太得宠,让李家多了心思,皇祖父偏疼小儿,其他的人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却不料,原来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子府不过是只蝉罢了。” “如今,我一点头绪也没有,顶多能做的便是想法子阻止那握拳夫人入长安城,但阿贤替我寻了几年的人,压根没有找见那握拳夫人的下落。” “……”霍绾君定定地看着遮挡着刘进面容的袖子。 “你现在若是后悔,我……我也不会怪你,”刘进颤声道,“你小时候就一副不愿和我绑在一处的样子,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我也并没有不再重蹈覆辙的把握。” “……”霍绾君愣了,没料到皇孙什么都看在眼里,她咬住了唇。 这的确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既把前世知道的告诉了皇孙,又能乘机让舅舅脱离太子府,东闾一家好好过日子,这不就是她所期望的吗? 梦想即将成真,霍绾君却犹豫了,看着刘进悲伤的样子,她心中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柔情。 “我……我不会离开你,”霍绾君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张开双臂,将刘进的头抱进怀里。 刘进等这一刻,像是等了很久,他紧紧地反搂着霍绾君,头撒娇一般地蹭了蹭,霍绾君的心猛地跳的厉害,身子却突然软了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东闾娘子大惊失色,身后还跟着兴冲冲的夏姬。 霍绾君吓得一哆嗦,她慌乱地要推开刘进,又想给母亲解释什么,可是解释什么呢? 完蛋了,被母亲和夏姬撞个正着。 完蛋了,她违背了女德,和皇孙私下里如此亲昵,会被唾弃的吧。 霍绾君非常害怕,若是让母亲失望,她可怎么办? 刘进最先镇定下来,放开霍绾君,站起身来,将她藏在身后,脸上带着被抓包的羞惭,低声道:“小姨,我和绾君情投意合,我……我想娶她。” “……”东闾娘子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下是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 她兴冲冲地带着夏姬,端着刚刚做好的糕点来女儿的院子,没想到,却看到这样一幕。 千防万防,没想到却防错了人。 东闾娘子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想骂,却又不能骂,她端着托盘,嘴唇颤抖地道:“皇孙,我们绾君不能做妾。太子府的门第太高,东闾家怎么高攀的起呢?” 谁能告诉她,这是造的什么孽,皇孙一直帮着东闾家,她心里都记着情,但是要让自个的女儿搭进去,即便是想做个知恩图报的君子,东闾娘子也舍不得。 霍绾君对于东闾娘子并不只是小棉袄那么简单,在最难过的时候,是女儿给了她坚持下去的理由,又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女儿护在了她的前面。 刘进没想到东闾娘子竟然直接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摊了摊手,坚定地道:“小姨,我和绾君已经不可能再分开了,绾君只能嫁给我。” 东闾娘子倔犟地鼓着嘴不搭腔。 霍绾君藏在刘进的身后,一点都不敢看母亲,心里又非常着急,生怕刘进和母亲对峙起来,一颗心慌张的不知道该朝哪放才合适。 夏姬叹了口气,“皇孙,娶妻当有媒妁之言,下了三媒六聘才作数,你能说动太子妃,娶了绾君么,只能是一个纳字,绾君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去了终南山,才归家不久,东闾娘子怎么舍得让她去做妾侍?” 这话准确地击中了刘进的痛处,东闾娘子抬眼看着刘进,“皇孙,绾君就是我的命,你若是要别的,我都能给,只是绾君不行。” 霍绾君忍不住哭了,在这么多个日夜里,她所受的苦在这一刻都被母亲的话平复了,这个世上,母亲将她看作是命。 听到霍绾君的哭声,刘进清醒了过来,他解下了身上的玉佩,放在了东闾娘子依旧端在手中的托盘上,“这是我的信物,我发誓,只要绾君愿意跟着我,我会待她以正妻之礼,只是眼下,我身为皇长孙,还不能有正妻的位份。” 东闾娘子懊恼地道:“皇孙说的话,民妇都记在了心上,也相信皇孙重诺,只是绾君若是嫁给平头百姓,自能平安喜乐,一夫一妻日子过得简单,这孩子心性纯厚,入了太子府做姬妾,只怕应付不来。” 刘进听了这话,明白了东闾娘子的意思,倒抽了口冷气,想了想,又道:“我也可以与绾君一夫一妻过日子,只要我活着便保她平安喜乐。” 这话一说出口,霍绾君呆若木鸡,傻傻地瞧着刘进清瘦而挺直的后背,她从未敢想过,皇孙能给她这样一个承诺。 夏姬闻言吃了一惊,连忙拉住还想说话的东闾娘子,道:“皇孙,这样的誓言发不得,今日都是话赶话,你且想想清楚再说,婚姻大事,开不得玩笑,万事还有父母。” 刘进转过身去,虚虚抱了抱呆呆的霍绾君,小声道:“胖头鱼,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弃我,我便不负你,我先回去了,不能惹你母亲生气。” “……嗯……” 一边是疼她的母亲,一边是信誓旦旦的刘进,霍绾君夹在中间,极其为难。 刘进对着东闾娘子和夏姬施了一礼,便走了。 “你跟我过来,”东闾娘子重重放下托盘,拽着霍绾君的手就朝正院走去,又怕家中的僮奴见了乱猜测,压低声音怒斥:“你胆子到肥了,若是我没有瞧见,你们要闹成什么样子?” “母亲,……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霍绾君没想到母亲发起怒来,竟然手劲这么大。 “还想骗我……”东闾娘子拽着她飞奔。 到了祖宗牌位前,才放手。 “跪下,”东闾娘子喝道,“把事情说清楚。” “我们并没有什么……母亲……” “还骗我,没什么,我难道眼瞎了?小娘子不尊闺范,将来是要被人看轻的,他答应你什么了?你就这样骗我?”东闾娘子难得泼了一回。 “你别心存侥幸,看看夏姬的日子有多苦你就知道了,母亲不要那些风光,只求你和明哥两个好好的,比什么都强,”看着女儿的一颗心依旧放在刘进身上,东闾娘子又说起了软话,说着说着,心酸的掉了眼泪,“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好上的?难道在终南山的时候就……” “母亲,不是,不是那样,”霍绾君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不是那样又是什么样呢? 情不知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刘进就进了她的心里。 “你答应母亲,别和他再来往了,他再俊秀,也不是良人……”东闾娘子便搽眼泪便语重心长,没有吃过猪也见过猪跑,东闾娘子觉得女儿只怕是迷了心窍,更是急的掉泪。 许久未归的东闾正,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衣衫都没有换一件,就追着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谁不是良人?” 门外东闾方和东闾明的脑袋闪了一闪,就不见了。 “舅舅……”霍绾君惊喜地叫了出来,接着又缩了缩头,不知道舅舅知道了又该怎么样。 “到底怎么回事?冬日里地下凉,怎么就叫绾君跪地上?”东闾正拉起了绾君,又给姐姐搽了搽眼泪,“有话好好讲,不要着急,一切有我呢。” 说罢叹了口气,“舅舅连水都没有顾上喝一口,就被夏姬抓来了。” 霍绾君窥着母亲的神色还好,连忙笑着去给舅舅倒茶,顺便也给母亲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放在案几上,轻声道:“舅舅喝茶,母亲喝茶。” 东闾正并没有夸大,刚一进家门,夏姬就扑了过来,拉着他的袖子,着急地道:“快去劝劝你姐姐啊,母女两个在呕气呢。” “呕气?”东闾正觉得奇怪。 “是啊,为了皇孙呕气呢,”夏姬道,“你快去吧,你姐姐又哭上了。” “我还以为……”东闾正看了看夏姬,叹了口气,“好吧,我去看看,你是不是搞错了,姐姐将绾君当眼珠子,绾君又懂事,皇孙是我家的恩人,怎么会怄气?” 可眼下,好像真的是在呕气,这气还不小,东闾正顺着耳朵听到了几句,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想。 114.义兄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哭了,”东闾正咕嘟嘟将茶水灌下,觉得外甥女真是贴心,知道他大老远的回来急着喝水,水不冷不热,正好适宜。 “怎么能不哭,你是没有瞧见,绾君和皇孙……哎……”东闾娘子还是说不出口,眼泪珠子又掉下来了。 大致问了几句,东闾正悄声道:“眼下皇孙也做不得自个的主,人心违拗不得,等绾君心思转了过来,再给她相看一门好婚事,眼下只怕不能着急,你一急一闹,倒让绾君钻了牛角尖。” 哄住了姐姐,东闾正方升了个懒腰,“姐姐,我奔波的厉害,一路上都在想念姐姐做的鱼。” 东闾娘子心疼弟弟,搽试了眼泪,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前世的冤家。” 霍绾君低垂着头不说话,东闾娘子走了之后,东闾正摸了摸胡须,问:“绾君,怎么不声不响,你就……你就……” 东闾明跳了进来,笑嘻嘻地攀附着舅舅的膝盖,往身上爬,“舅舅,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来了么?我和哥哥、姐姐天天想,天天盼,数着日子等舅舅回家来。” “蜀郡好吃的不少,我还给你带了个厉害的义舅来,都拉着大车在后面呢,明天舅舅带你去接他们,给五皇子请个假。” “不用请假,如今五皇子宠着那个叫阿美的,天天都不想上课。” 东闾方挤到妹妹身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全家最想霍绾君嫁给皇孙的就是他了。 孩子们问起东闾正一路上的见闻,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没有人再提皇孙这件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东闾娘子听了弟弟的话,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晚间也只是让女儿好好想想她说的话。 第二日,东闾正带着东闾兄弟二人去城门外接人。 东闾娘子和夏姬在一起准备宴席,又说起了霍绾君的婚事。 “小妹,皇孙和绾君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了,这两个一点风声都没有露,我昨天回家就骂嬗哥了,这么大的事,他也瞒着不告诉长辈,”夏姬边看着东闾娘子的面色边小心翼翼地道。 “哎,这个孽障,谁知道啊,”东闾娘子摇摇头,叹口气。 霍绾君今儿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就在自个的院子里窝着。 “嬗哥也吓了一跳,说竟然从来没有发现皇孙有这个心思。不过皇孙在太子府真是克制,据说身边侍奉的都是僮奴和阉人,就连引导成人的侍女都没有要,太子妃天天担心着儿子不喜欢小娘子。都以为皇孙眼界高,不晓得要找个什么天仙,没想到倒是和绾君看对眼了。” 夏姬摇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前面的话,东闾娘子还拧着眉头听着,听到后来,眉头略略舒展,刘进帮助东闾家多次,弟弟也一直夸刘进的好处,只是她总觉得女儿高攀了皇孙,只怕日后不好过。 再听到最后,东闾娘子啐道:“难道我们绾君差么,什么郎君嫁不得,五皇子只怕也有这个心思,又是要让明哥去做伴读,又是要让方哥做侍卫,一有机会就来家,想着法子要见绾君。皇家的人,我们招惹不起。” “五皇子能和皇孙相比么?五皇子年纪小,心思还未定下来,他在卫皇后身边长大,马上就要封王了,王妃自然也要定下来,自个半点主都做不得,再说现在还有个阿美,引导成人之后就做了侍妾,天天喜爱的不得了。” 夏姬的心思更偏向刘进,霍嬗就更不用提了,和刘进过命的交情,若是自个有个亲妹子,早就想法子和皇孙结亲了,如今,堂妹和刘进两情相悦,霍嬗自然乐见其成,而且,霍嬗自觉将来有整个冠军侯府做依仗,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东闾娘子叹口气,“皇孙是个好的,东闾家也承了他不少恩情,可我舍不得女儿吃苦。” 夏姬也不说话了,该说的都说了,就让东闾娘子自个想去吧。 东闾正在长安城门外的郭亭处接上了人,东闾方一见,原来之前就有一面之缘,正是那位在厨房里偷酒偷肉吃的仁兄。 朱安世见了东闾方,也认了出来,知道这是东闾正的义子。两人相互打量,心中都在盘算对方的底细。 但在面上,都是相当的热情大方。 “这个郎君看起来很是英武,东闾兄弟真是好眼光,”朱安世一边用力拍着东闾方的肩膀一边夸着。 东闾方也笑着回应:“一看叔叔好相貌,便知道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朱安世的脸红了。 谁家的大英雄偷吃人家厨房的酒肉呢? 东闾正赞赏地看了眼东闾方,“方哥真是识人,这便是闻名天下的颍川大侠朱安世,若不是朱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怕我回来的路上要死在那些流民之手了。” 东闾方立即对着朱安世施了一礼,“多谢朱大侠搭救义父,东闾方铭记在心,定当回报。” 朱安世的脸色好看了些,“好说好说。” 一旁东闾明瞧着颍川大侠的一身打扮,对系在腰间的一把黑漆漆的剑分外感兴趣,偷偷拿了小手去摸。 朱安世哈哈一笑,将这个俊朗的小郎君举了起来:“小东西,你还没长大,不能摸。” 东闾明最喜欢旁人将他举起来,丢啊丢的,见了这样,一点都不拘束,嘻嘻哈哈地跟着笑,朱安世很喜欢这份心性,也有了兴致逗着玩。 “朱兄,我家中宽广,不如就跟着我回家居住,休整之后,再去忙你的大事?”东闾正力邀朱安世到家里小住一段时日,“我姐姐得知你在路上帮了大忙,一心要当面拜谢你。” 朱安世是个没有家室,漂泊四海,行事只图畅快和名声的人,当下也没处可去,若是呼朋唤友,也不过是和长安城的游侠们饮酒作乐,快意恩仇。上次没提防,在东闾家吃了亏,这次他也打算探探底。 “行,我特别喜欢你这个小外甥,长得真是俊,性子又开朗,这拳脚倒像是练过几天的,”朱安世提着东闾明的腰带,将他掂了掂。 东闾明也不害怕,反而笑的口水都滴出来了。 东闾方补了句:“弟弟到没有怎么练习过,都是跟着冠军侯府家的武师玩,偷学了几招,倒不如妹妹的拳脚扎实。” 原来那天车上坐着的小娘子竟然也会两手功夫么?朱安世对东闾家的观感更好了。 等到了大门口,就瞧见门前两个妇人和一个小娘子站着迎接他们。 朱安世扫了眼过去,便知道那个打扮贵重的便是冠军侯的生母,另外两个穿着一水儿杏色襦裙的便是东闾母女了。 他跟着东闾正下了车,穿着杏色襦裙,容貌秀丽的妇人就上前问询:“这位便是义兄了么?” 朱安世听着那软软的声音唤他义兄,心里觉得舒畅极了,被人称作义兄并不是头一回,他身上惹下的红粉债不少,那些女子都哥哥、义兄地叫,到没有这一声来的动人。 东闾正见朱安世没有应答,连忙接过话头:“姐姐,这便是朱兄了,朱兄答应在家中小住一段时日。” 朱安世看着东闾娘子白糯圆润的脸,有些发愣,上前一步,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东闾娘子,有劳了。” “无妨,无妨,朱大侠能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家中的上上下下都久仰大名,”东闾娘子感受到朱安世欺近身旁带着的一股子男子气息,红了脸,朝后退了退。 霍绾君虽然不喜欢这些个大侠,但朱安世救了舅舅的命,又另当别论,瞧着眼前的这个人,身材魁梧高大,端正的一张方脸,两道剑眉直入发鬓,一双眼睛深邃,闪闪发亮,到也不像是个宵小之徒,就也跟着上前施了一礼。 前世因为朱安世惹出了巫蛊之祸,今生没想到竟然和这个人扯上了关系,霍绾君觉得这兴许是老天给的机会。 希望能和这位朱大侠先结个善缘吧。 东闾正等人将朱安世请进了家门,上厅堂高坐,带来的车辆马匹都由大奴安排了去。 夏姬赶忙命人去宫里请霍嬗,要为朱安世和东闾正一同摆上接风宴。 东闾娘子命侍女端上准备好的炭盆,亲手将晒干的艾叶点着了,在铜盆边沿上拍了拍,将火星拍掉,这才在朱安世的身边象征地挥舞,意思是用艾叶点燃的烟来驱邪,欢迎远归的人儿回家。 朱安世的鼻头莫名就有些酸,年少时,他仗剑做游侠儿,一年之中大部分的时日都在外飘荡,每次回家,老母就会这样做,后来,母亲故去,便没有了家。 东闾娘子瞧着朱大侠的脸色暗沉,以为对方嫌弃,堆着笑道:“这是驱邪祈福了,经常出远门的人还是要做做,忍着点啊,很快的。” 朱安世摸了摸鼻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弄完这些,东闾娘子就匆忙下了厨房去看菜,留着东闾正和朱安世说话。 既然要留下朱安世,就是通家之好了,东闾娘子和夏姬都不避着朱大侠,若是旁人,自然不容易得到这样的礼遇。 颍川大侠的正名在外,没有人会怀疑朱大侠的品性。 接风宴非常隆重,东闾娘子在席上又再三拜谢了朱安世,几个孩子们也十分懂规矩。 朱安世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也生出了不少感慨。 宴席都进了将近一半的样子,霍嬗才匆匆赶回,而且还带了皇孙来。 115.应战 霍绾君的手一抖,筷子差一点就掉下去。 东闾娘子的脸上变换了数种表情,最终还是强笑着道:“不知皇孙前来,民妇未曾远迎,真是惶恐。” 霍嬗看看脸色勉强的东闾娘子,又看看正瞪着他的夏姬,只好低声道:“小姨……皇孙是为了朱大侠而来。” 刘进宜喜宜嗔的脸上,依旧是春风扑面,让人看了无法硬起心肠来拒绝。他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小姨……” “皇孙,民妇当不起这般,”东闾娘子连忙拒绝。 朱安世脸上顿时起了嘉许之色,这个东闾娘子倒有几分胆色,不是一般闺阁妇人。 霍绾君低垂着头,心知刘进是为了她才受母亲这般,很不是滋味。 刘进脸上有些讪讪的,东闾正连忙将他让倒了首席上,笑着问:“皇孙这是等不及臣回太子府了吗?” “哈哈,”刘进笑了笑,脸色平和了些。 眼神就忍不住飘向了霍绾君乌鸦鸦的发顶,不知道胖头鱼昨日是怎么过来的,东闾娘子依旧硬着心肠,他真怕胖头鱼听了东闾娘子的话,昨夜他一宿都没有睡好。 “听闻朱大侠在此,便忍不住腆着脸,跟着表哥来凑趣了,”刘进说了句客套话,这句话在众人听来却像是真的,长安城中的高官显族,没有不以结识朱安世为荣的。 朱安世的脸上微微露出得意之色,东闾娘子身上的刺也收了起来。 霍绾君抬起头看向皇孙,正对上皇孙瞥过来关切的眼神,她微微笑着点点头,意思是自个还好,不要担心。 刘进这才定睛看向朱安世,声音清朗,“久闻颍川大侠的大名,我知道有这个机会能够亲眼见一面大侠,就央求了表兄,望大侠不要觉得冒昧。” 朱安世道:“史皇孙,好说好说,朱某人乃是江湖游侠,弟兄们抬爱给了颍川大侠这个称号,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霍绾君冷眼瞧着,朱安世言辞上谦恭,表情上却极为桀骜,并没有施礼见过尊者,活脱脱一副了不起的模样。 都是被那帮二千石的大官给惯的。 刘进仔细打量了一番朱安世,在心里想,这便是前世害的公孙一家腰斩,牵连了太子府的朱安世,前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见了,也不过如此,可惜,就是这样的一介莽夫,竟然就引出了巫蛊之祸。 “听闻我的公孙表舅前一阵子和朱大侠有所误会,在东市打斗,不知可有此事?”刘进问。 “呵呵,都是小事罢了,那里值得贵人垂问呢?”朱安世满不在乎地用手轻轻地敲击着杯面,有些不耐烦地道。 这个举动极为不雅。 东闾正夹在其中颇有些为难。 朱安世是他的救命恩人,又在高官们面前如此惯了的,可皇孙也是他东闾家的恩人,还是他的主子,在他的家里被他的客人无礼对待,这算是什么事? 可是,若是皇孙有心结交此人呢?东闾正不敢妄动。 霍嬗已经愤而起身,呵斥道:“即便是颍川大侠,也是大汉的子民,身为大汉的子民竟然目无君父,面对着皇孙,也不施礼,不遵守酒席的礼节,不知朱大侠怎么当得起大侠两个字。” 朱安世斜睨着霍嬗问:“冠军侯这是要和朱某决斗吗?” 霍嬗和皇孙到了席中央才来,朱安世还觉得被怠慢了呢,一个毛都没有长全,靠着父萌的小子,凭什么如此叫嚣? 席间顿时紧张起来,霍绾君的手攥住了筷子。 东闾娘子慌张地道:“这不是为了弟弟和朱大侠接风么?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决斗了?嬗哥好好听话吃饭,朱大侠您也吃,皇孙……请自便。” 但是这份稀泥和的人人都不高兴。 霍嬗觉得有些难堪,道:“小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朱安世的嘴里不说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讥讽的嘲笑,意思是霍嬗在他眼中便是毛都没有长全的毛孩子。 霍嬗忍无可忍,就要向朱安世应下挑战,皇孙的尊严岂能被如此不当回事。不论是出于表兄弟的情谊,还是出于维护皇孙的忠诚,霍嬗都无法忍受朱安世这样的粗人不尊敬刘进。 “哥哥不能和朱大侠决斗,哥哥身为重臣,不易私斗,上次因为霍李两家的旧事,哥哥才被皇上责罚过,怎么能够又明知故犯?”霍绾君说了话。 “妹妹……”霍嬗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皇孙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霍绾君。 东闾娘子和夏姬都松了一口气。 “我来替哥哥向朱大侠应战吧,”霍绾君道。 东闾娘子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东闾正突然捂着了自个的脸,霍嬗讶异地看向她,只有皇孙的眼睛亮了起来,胖头鱼这是在向着他。 刘进的手轻轻地捏成了拳头,抵住了自个的胸口,他的心跳动的从未这般厉害,原来被这个人保护,竟然如此甜蜜和感动。 朱安世愣了一愣,哈哈大笑,“小娘子和我比试什么?” 东闾娘子连忙道:“绾君,别闹,朱大侠是你舅舅的恩人。” “朱大侠,我敬你是我舅舅的恩人,只是皇孙也是我家的恩人,我的哥哥无法私斗,但是我可以替他应战,只是拳脚无眼,本来今日是一桩喜事,若是见了血就不好了,不如我们比试其他,我若是输了,皇孙便咽下这口气,你若是输了,当面向皇孙道歉,可否?” 霍绾君看向朱安世,眼神里都是慢慢的挑衅。 东闾娘子失神,脸上绯红一片。 一旁的东闾方急了,“小师妹,要比试为何不找我啊?”他扭过头去,露出两颗小虎牙,恶狠狠地瞪了朱安世一眼,方才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在一旁干看着,瞧着他们都要冲上去和朱安世比试,东闾方这才反应过来,朱安世还曾是他的手下败将呢。 朱安世并不接东闾方的岔,笑着道:“来之前听说你曾经跟武师练过,我倒未曾见识爱舞棍弄枪的小娘子,心下有些好奇,正如你所说,比试这些不免会伤到人,若是见血则反而不好,不知你要比试什么?单先说一句,那些诗文歌赋,穿针绣花的都不能算数,其余的,由着你划出道道来。” 116.困了 “那好,”霍绾君笑着道:“多谢朱大侠相让,愿意陪我比试一场,那些诗文歌赋,穿针绣花之事我也并不擅长,只是自小有几分蛮力,不如我两比试一下力气如何?” 朱安世从未接受过这样的挑战。 天生神力者并不少,出名的广陵王还未及冠就曾经单手打死过一只熊,上官太仆微时曾经手捧车盖在马车都举步维艰的飓风中紧紧跟随,在大雨来临时能给为皇上遮雨,因而得到皇上的青睐。 但是,人们很少听说那个小娘子天生神力,又做了什么让人称道的事。 朱安世上下打量了一番霍绾君凸凹有致的身材,细细的腰身,笑出了声,带着成年男子对小娘子调笑的口吻:“喏,若是你输了,可千万不要哭。” 刘进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他按着长剑就要起身,对于朱安世这个人,真是忍无可忍,即便是杀了他又如何? 霍绾君突然出声询问:“皇孙,您觉得小臣和朱大侠的约定如何?” 那黑黑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清亮的眼眸,像是能够看透每个人的人心,刘进被这双眼睛盯着,不由得冷静下来,一腔怒气就此偃旗息鼓,点头道:“可以,不过霍娘子还是先换身衣裳再来比过,另外,男女有别,霍娘子和朱大侠比试之时,也需找寻适当的法子,点到为止。” 夏姬看了看东闾娘子。 这两个孩子,真是对彼此有情的紧。 霍绾君回道:“喏,皇孙放心,我这里有个比试的法子,比了猛劲又比了巧劲。拿两只大缸来,内盛三分水,我两各转一角,让缸在手上旋转十圈,若是水溢出来多者为输,可否?” 缸和水加在一处,已很是沉重,若又让缸在手上旋转,水不溢出,更是难事。 朱安世也未必有把握不滴出来一滴水,但这个法子只是比谁滴出来的少,他想了想,“喏。” 颍川大侠的威名便是在一场场混战和厮杀之中得来,这样文绉绉的比试,不是没有过,但这般法子确实未曾遇见,朱安世不由得期待起来。 霍绾君回了院子换衣服,留下霍嬗和朱安世一起挑选大缸,看着僮奴们朝内倒水。 大户人家都会在灶房外摆放一溜大缸,里面随时盛满水,日常洗衣烧水洗浴都用此缸里的水,若是走火,也可以就近舀取,此乃大汉居家必备之物。 东闾家也不例外,一口大缸可以存放五石水,霍嬗和朱安世在每只缸中留下了大约二石的水。 瞧着霍嬗认真的样子,朱安世有些好笑,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相信娇滴滴的小娘子能够赢得过他这般的大汉。 霍绾君换好衣服再出来的时候,刘进的眼睛陡然一亮,又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一身玄色的骑装,宽宽的腰带,更显得她又丰满又苗条。刘进又恨不得将她握在手心里,藏起来,不让旁人瞧了去。 这样的一身装扮,衬上那张娇憨清纯的脸,让人惊艳,东闾明很少见到姐姐晨练,惊呼一声:“姐姐这身打扮,真是好看。” 东闾方露出虎牙,跟着点点头,“小师妹本就貌美,弟弟也长得俊秀,都是随了母亲。” 朱安世甚至在心里想,要不要给这样一个娇滴滴的晚辈手下留些情面,让一个小娘子败得很惨,总不是一件大侠该做的事。 霍绾君已经上前,施了一礼,道:“朱大侠,请。” 说罢,抱起一旁的大缸,将大缸侧翻立起角来,用一只手放在角旁,喝了一声“起”,再一起身,那大缸就在霍绾君的玉手上斜立了起来。 朱安世喝了一声,“好,”也跟着将大缸举了起来,用一只手掌轻轻举起,接着手一抖,大缸直直向上腾起,朱安世又一推,大缸斜了过来,正正好落在朱安世的手心上。 若是论起好看,自然是朱安世这一手玩的漂亮。 东闾家的僮奴、婆子和侍女们都知道朱安世的大名,方才上菜、倒茶时,他们都已经忍不住偷偷地看,如今见了这么一手,都大叫一声:“好。” 竟然不为自家的小主子喝彩,都投身到了朱大侠的阵营里去。 朱安世更加得意,侧脸看了看霍绾君。 霍绾君置若罔闻,轻轻跺了跺右足,道:“朱大侠,我开始转了。” 就见霍绾君一只手扶着细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摆动,大缸就开始转了起来,带着里面的水,发出碰撞的哗啦之声。 霍绾君转的并不慢,每一转都大约是三息的样子,只是竟然没有一滴水滴出来。 霍嬗拍手叫好,“妹妹竟然练出了这样的神技了。” 皇孙的唇角微微翘起,一双眼睛不离霍绾君片刻。 东闾娘子的嘴也忍不住张开来,知道女儿练武是一回事,看见女儿如此举重若轻,又是另一回事。 这时,朱安世手上的大缸却越转越慢,听得霍嬗叫好,心里一慌,忍不住再次偏头看去,瞧见霍绾君转的轻盈,远在他之上,手就抖了一抖,那来回拍打的水浪便突破了缸沿,哗地一下,湿了半边的衣袖。 朱安世颓然放下大缸,“我输了。” 僮奴们、婆子们、侍女们都懊丧地跟着叹了口气,好像朱安世输了,让他们更难过一般。 霍绾君此时已经正好转了十圈,一滴水也未曾滴出来。 刘进径直走了过去,从袖子里掏出帕子,递给她,“快搽搽。” “我……我未曾流汗,”霍绾君的脸红了,竟然比方才举缸还红的厉害。 夏姬又看了一眼东闾娘子。 东闾正却看向了夏姬。 人年轻就是好。 霍嬗和东闾明那里顾得上看大人们的官司,东闾明是个爱看热闹的,笑嘻嘻地围着两人转个不停,霍嬗一脸的得意,环抱着胸,大声道:“朱大侠,按照赌约,输了的人……“ 朱安世突然出声打断:“方才是霍娘子划得道,我输了这一场,这次我划条道,再比一场,如何?” “对呀,颍川大侠只是分了心,只比一场不公平,”那些僮奴们为大侠找到了理由。 刘进秀丽的脸上划过一丝厌憎,偏着头斜睨了朱安世一眼,再看向霍绾君时,又变的柔和。 “胖头鱼,你若是不想比……” 霍绾君看向朱安世,“那就再按朱大侠说的比一场。” 众人看行朱安世,等着他说出比试的法子。 朱安世清了清嗓子,虽然觉得自个不认账有些混蛋,但还是受不了就这样败在一个无名小辈手下。 “还是用这个大缸,你我二人隔着大缸,大缸里装满水,又点燃一炷香,若是香灭时,谁将大缸和人推过界,谁就赢了,如何?” 朱安世觉得自个的确是输在了不专心和没用好巧劲上,若是比蛮力,霍绾君未必能比得上他。 霍绾君点了点头,“喏。” 霍嬗和朱安世两人检查了一番地面,在缸中心划了线,以此为界。 东闾方走向霍绾君,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为何不让我上?” “杀鸡焉用牛刀?我许久没有玩的如此尽兴了,”霍绾君的脸上扬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刘进远远地看着霍绾君,眼睛里再也装不下旁人,瞧着霍绾君在笑,自个也忍不住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若说之前,他对于胖头鱼的心思还有些把握不住,现在,看到胖头鱼为他出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胖头鱼赢也好,输也好,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刘进的心里涌进了一股子说不出的喜悦,说不出的幸福,好像两个人到了现在,他才感受到了两情相悦的乐趣。 胖头鱼果然是心悦本皇孙的。 刘进眼下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朱大侠此举真叫我等大开眼界,”霍嬗检查好大缸,画好线,不无轻蔑地对朱安世道。 朱安世恍若未闻,只是笑笑。 夏姬猛地将儿子拉过来,让他不要再说话,“绾君心里有谱,俗话说,宁愿得罪君子不愿得罪小人,他在高官显族之中那么得意,受不得半点委屈,你又何必去激他。” 朱安世的耳朵动了动,全都听了去,脸色有些阴沉。 两人在众人的瞩目中站好,隔缸相望,朱安世这次严阵以待,霍绾君用手轻轻碰触着缸面,一旁的僮奴和婆子们叫嚷的震天响,大都是颍川大侠必胜之类的话。 东闾娘子突然回过头去,大喝一声,“若有人再多言,罚三个月的月钱。” 众人都歇了声音。 东闾正叹了口气,他将这位朱大侠请回了家,本是一番好意,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就连一向敦厚的姐姐都被逼的抓了狂。 两人专心致志地对着大缸发力,一开始大缸纹丝不动,朱安世的脸色憋得黑红,霍绾君也微红着脸,扶着缸壁站着。 众人看着纹丝不动的大缸看了快有一炷香的功夫,都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