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跑少爷 古镜川的额头中央工工整整地写着一个斗大的、遒劲的“川”字。 大当家的驾鹤西去已经一月有余了,无事忙的少东家却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这个二当家的只能理所当然地挑起了重担,一人勉力揽下了萧家鱼庄和钱庄的生意。 古镜川心下抑郁,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手中捏着的特贡狼毫笔竟咔嚓一声折断了。 身边正汇报生意的伙计顿时被唬得脸色惨白惨白的,以为自己一个没留神又惹着了这位二当家的。 伙计哭丧着脸,不敢吱声,心中格外怀念着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不仅是个生意精,而且逢人就笑眯眯的,待店里的伙计格外和善。可眼前的这位主,从早到晚都沉着一张脸,让人琢磨不透,一个不留神便能被他眼睛里飞出来的利刃伤得体无完肤。 伙计依旧苦歪歪地赔着笑脸,等着二当家的发话。 可古镜川此时额头上的“川”字却淡了些,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支特贡的狼毫笔来头可不小,尤其是这笔杆,以玄铁和玉石混合制成,握在手中冬暖夏凉,轻若无物,但坚固无比。自己先前心中烦乱,竟无意间驱动体内真气,稍一用力,折断了这价值千金的狼毫笔。 千金虽已散去,但是自己的功夫却未见生疏,这怎能不让古镜川高兴呢? 伙计偷偷打眼瞧了瞧二当家的,见他面色稍霁,心下略略安定了。 可就在伙计安心地把头埋下的时候,古镜川额头中央的“川”字又回来了。古镜川心头憋着的怒火嘭地一下烧着了,他这都干了些什么蠢事?这一枝特贡的狼毫笔可是实打实地价值千金,可这一千两黄金却在他指尖的真气里打了水漂。 蠢人! 古镜川平日里寡言少语,即使气急了训斥店里的伙计,左不过也就是一句声嘶力竭的“蠢人”。 古镜川冷哼一声,身边的伙计应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张苦瓜脸皱得更痛苦了。 他呆呆地坐着,不敢动弹,但是心里的那个他早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了,祖宗,神仙,菩萨,求求你们保佑我。他本是钱庄京城分号的一个普通伙计,按理说汇报生意这样的事儿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但是自从大当家的去了之后,管事儿的便对汇报生意这事儿开始推三阻四了。拖是不敢的,那只得换个替死鬼了,谁知道那个阴晴不定的二当家会在哪个当口上发火呢? “你说完了?”古镜川斜睨着身边这个好似小媳妇一样规规矩矩、唯唯诺诺的伙计。 伙计张了张嘴巴,但是却什么都没能说得出口。 古镜川抬了抬下巴,示意伙计把账本搁在书桌上。 伙计哆哆嗦嗦地照办了。 古镜川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把已经折成两段的狼毫笔塞进了这个伙计的手里。 伙计双手接过,心里却狐疑得很。都说二当家的抠门得很,就连对少东家,都是能少用一文钱他便能左抠右抠地凑出两文钱来,平日里更是鲜少有打赏下人的先例。 今儿个……今儿个…… 伙计盯着手心里的毛笔出神。 凭着他的见识,他只能知道这是毛笔。 他又盯着这支毛笔望了望,心里道,就是枝坏了的毛笔,想来二当家就算拿它打赏了自己也不心疼。 “你们管事儿的叫什么?”古镜川悠悠地问道。 伙计微抬着头疑惑地盯着二当家的,合着自己的唾沫星子漫天飞了这许久,眼前的这位爷都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 古镜川久等不到回答,也不计较,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挥,“把这捎回去,交给你们管事儿的,让他修好了给我亲自送过来。” 伙计这下目瞪口呆了,心里不住地嘀咕道,这人真是要抠门抠到阎王殿里去了。 伙计弓着腰,啧啧地感慨着退下了。 古镜川半倚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眼前的账本已经摞得老高了,但是他却连眼神都不屑给一个。 还是那个老不死的在好啊! 古镜川心中如是感叹着。他念叨着的老不死的便是大当家的。大当家原先在的时候,他虽是二当家的,生意上的事儿却从来都不管不问。毕竟,那个老不死的在生意场上可是以一当十的人才。而他每日里只需坐在账房里拨拨算盘,看看又有多少进项便可。可现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古镜川心中竟微微懊悔了起来。他千不该万不该早早儿地就…… 古镜川没能得会儿安稳,外头便又有伙计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二当家的,您快出来看看吧。” 古镜川眉头微拧,但还是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到了鱼庄敞亮的店堂里。 这会儿才刚开市,哪儿来的不识好歹的人瞎折腾呢? 只见店堂中央立着一名年轻的黄衫女子,身段妩媚,眼角流波,但眼神却恶狠狠的,双手叉着腰,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古镜川眼角低垂,冲着身旁一额头汗的伙计询问道,“怎么了?” 伙计擦把汗,“这位女施主现下非要吃没刺儿的鱼……” 古镜川点点头,心下明了。 这没刺儿的鱼都是打东瀛运来的,但是一年也只得那几日,就在中秋前后,鱼庄着人高价从东瀛商人手上收购来的。这没刺儿的鱼寻遍大庆的每一寸土地也鲜少能见着,所以京城的达官贵人总是早早儿地就预定下了中秋宴,来这萧氏鱼庄赏月、尝鲜。近几年,更有外地的富商大贾不远千里进京,只为尝个新鲜,品一品这没刺儿的鱼。一时之间,中秋来萧氏鱼庄吃鱼便成为了一桩雅事。只是,这事儿虽雅,但也金贵得普通老百姓只能望价兴叹。可即使如此,这萧氏鱼庄的近几年的中秋宴早已被预定一空,要想尝个鲜,只能排队。当然了,以抠门出名的二当家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搂钱的机会,想排队可以,先交个一百两来。 只是眼下这时节才是早春,打哪儿来的没刺儿的鱼呢? 古镜川也不和这位女施主计较,只与伙计说道,“没跟客人说明白情况吗?” 伙计的额头依旧是汗涔涔的,“说啦,可这位客官愣是不听。” 古镜川皱皱眉头,“这位客官,眼下鄙店还没有没刺儿的鱼。” 黄衫女子柳眉倒竖,不依不饶地说道,“你们这萧氏鱼庄就这一样顶出名,我们小姐来一趟不容易。难道让客人空手而归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古镜川觑着眼睛打量着这黄衫女子,心下暗道,这姑娘虽伶牙俐齿,但也忒没见识。萧氏鱼庄就这一样顶出名?那这鱼庄从哪儿日进千金呢? 但是古镜川并不和这黄衫女子计较。她的这一袭黄衫,样式虽简单,料子可却不简单。似他这样打钱眼里翻滚的人,一眼便瞅出了这料子原是进贡到宫里的天水一色。看来她口中的这位小姐来头不小,生意成与不成是一码事,惹上了些不能惹的官司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古镜川正在琢磨着如何回答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空气传来。 登时,鱼庄的店堂里便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好了,不好了。”这声音略粗嘎。古镜川稍一凝神便听出了这是少东家的贴身侍从,东哥。 “不好了,不好了。”这声音尖细嘹亮。古镜川听着耳生,却能大致推断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锦绣姐姐,不好了,公……公……”一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黄衫女子的面前。小姑娘的话在舌尖上打着转,黄衫女子则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 “公……小姐……不见了。”小姑娘终于捕捉到了黄衫女子飞来的眼神。 古镜川此时自然没心思注意到这些。就在刚刚,少东家的贴身佣人东哥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二当家的,少爷又跑了。” 古镜川一听这话,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爆了出来。东哥瞅着害怕,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也不敢吱声,低着头,乖乖地等着训斥。 古镜川心里着恼得很,这个小兔崽子,放着鱼庄、钱庄的一大盘生意不闻不问,却总是喜欢玩失踪这一出。大当家的这才去了一个多月,这小兔崽子就来来回回地和自己折腾上了三四次了。前儿个才把脏兮兮的他从晋城的赌场里赎了回来,今儿个他居然又跑了? 等这次把他逮回来,仔细他的皮! 古镜川恨恨地咬着牙。 可是,恨归恨,人还是得接着找。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里屋,眼下不做生意不要紧,赶紧把那个小祖宗找回来才是正经事。谁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在外头又能折腾出什么花花肠子来。 而此时黄衫女子亦是一脸焦灼的神色,也不惦记那没刺儿的鱼了,领着那个小姑娘匆匆忙忙地赶了出去。 先前热热闹闹的萧氏鱼庄登时安静了下来。 店里的伙计们则都诚惶诚恐,越发努力地干起了活。 少爷又跑了,二当家的心里窝着火,可任谁也不愿意做那出头鸟不是? 伙计们都埋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有活儿的干活,没活儿的也在找活儿干。大家心里咂摸着还是大当家在的时候好啊,二当家的这尊佛就只在账房里供着,平日里谁也不扰着谁。可偏偏这大当家的两脚一蹬西去了,留下了这尊不好伺候的佛,扰得大家整日里心惊胆战的。 哎,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 第二章 所谓伊人 萧墨迟笃笃笃地骑着个小毛驴出了京城一路西去。 一早他肚子里的馋虫作祟,便使唤东哥去厨房给他整一只烤鸡出来。可烤鸡还没见着影子,这位想一出就是一出的大少爷一推开窗户,看到京城里稀稀疏疏的绿色,心下不乐意,便萌发了去江南赏春的想法。 说走就走呗。 萧墨迟兴冲冲的,连行李也没收拾,绕到了后院,趁看门的伙计打瞌睡的点儿偷偷地溜了出去。 萧墨迟鬼鬼祟祟地出了后巷便觉得一身轻松。他天真地以为他又一次逃离了那个钱篓子的魔爪。 这个钱篓子自然就是萧氏鱼庄和钱庄的二当家的,古镜川。而我们的萧墨迟小朋友自然就是古镜川阁下口中的兔崽子是也。 这会儿古镜川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房里听着钱庄分号的伙计汇报生意。伙计是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一口利索的京片子,汇报起生意来跟说书似的,听得古镜川越发不耐烦了。 那厢,萧墨迟惦记着他的江南春景,笑得人畜无害,一路往西去了。 哎?去江南是往西走么? 萧墨迟心下犹豫,双腿在原地打了个圈,依旧向西去了。 先走着,迟早会到的。萧墨迟如是安慰着自己。 鱼庄那头,东哥正蹲在厨房里尽心尽力地烤着一只三黄鸡,脸上沾上了锅灰也毫不在意。少爷刚从那水深火热的赌场里脱身,得好好进补进补。 萧墨迟被钱篓子逼着学过几招武功,虽然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也确实强了身健了体。这不,他的脚程快得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京城西门了。 萧墨迟哼着小调出了西门,正想赋诗一首感慨一下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时,他瞅到一位农民伯伯蹲在路边儿兜售着一头小毛驴。 萧墨迟想也没想,笑嘻嘻地跑到老农身边,“伯伯,这驴长得真水灵。” 农民伯伯的脸抽搐了几下,干笑几声。这是驴,又不是他的闺女,长得再水灵卖不出去也是白搭。 萧墨迟也不急着赶路了,围着小毛驴兜了几圈子,还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小毛驴的头。 “你想要?”农民伯伯开腔道。新帝才登基不久,税收不重,年景也不差,要不是闺女嫁人等着钱置办嫁妆,他才不会这么急着出手这头毛驴。 萧墨迟点点头。 农民伯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萧墨迟,看这穿着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农民伯伯心里一计较,狠狠心竖起了五个指头,一琢磨又翻了翻手。 萧墨迟乐呵呵地问,“一百两?” 农民伯伯被萧墨迟吓得一屁股墩儿跌在了地上。他原是想狠心管这个公子哥儿漫天要个十两银子的,没想到…… 萧墨迟扶着农民伯伯站起了身,“可我没带银子。” 自打他前儿个被钱篓子从赌庄里捞出来后,钱篓子便断了他的零花钱,就连东哥的月例都一并罚了。 农民伯伯没好气地甩开萧墨迟的手。他千等万等,以为好容易等来了个有钱的主儿,却原来身无分文。 萧墨迟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拔下了手上的玉扳指,塞到农民伯伯的怀里,“这个得值好几百两呢,我拿这个和你换驴。” 农民伯伯眼拙,虽认不出这是上好的和田玉,但还是知道这玩意若拿去当了,不仅能给闺女置办齐了嫁妆,还能让全家都过上好日子。 农民伯伯把玉扳指藏进怀里,冲着萧墨迟指指小毛驴,示意这水灵的小毛驴归他了。 萧墨迟白白净净的脸上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了。 农民伯伯捡着了大便宜,一挥手把自己带着的干粮也送给了这位傻呵呵的公子哥儿。 萧墨迟感激涕零,他肚子里正不遗余力地唱着空城计呢! 农民伯伯一转身进了城,萧墨迟则骑着毛驴啃着硬邦邦的馍馍一路西行。 毛驴的嘚嘚声又引得萧墨迟诗兴大发。 “萧郎毛驴共西行,共西行……”萧墨迟低着头边啃馍馍边琢磨着诗句。可他的肚子里的墨水也只能足够他诌出这么一句来。但他丝毫不气馁,诗总会有的,烤鸡也会有的。 几个硬邦邦的馍馍胡乱塞进了肚子后,萧墨迟又惦记起了烤鸡。他吞咽了几口口水,打定主意等他从江南回来后,还得让东哥给他整出一只烤鸡来。 “哎……哎……你这人怎么横冲直撞呢,哎……说你呢……”萧墨迟浑然听不见,一门心思回味着烤鸡。 “骑驴的,说你呢……”这声音又往上扬了扬。 萧墨迟打了一个激灵,驴?旁的驴还能水灵过他的驴不成? 他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四处搜寻着。驴没见着,见着了一个……水灵的姑娘。 美人当前,萧墨迟看得呆了。但纵是如此,萧墨迟还是来得及在心头感慨了一下,若自己胯下这水灵的毛驴是匹高大的白马该有多好。 这姑娘正双手叉着腰,冲着萧墨迟瞪大了眼睛。萧墨迟揪住了缰绳,小毛驴温顺地停了下来。萧墨迟利索地翻身下驴,眼睛却被这姑娘的双手给吸引住了。白皙的肤色好似那色泽温润的美玉一般,纤细的手指卡在腰间,而那腰肢曲线分明,不盈一握。萧墨迟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眼睛却不敢看那姑娘的眼睛,只偶尔大着胆子在那蛮腰上扫过几眼。 “敢……敢问姑娘有何贵干?”萧墨迟一脑子的绮思妙想已经逗弄得自己醉醺醺了。自己的这一趟江南之旅莫不成还有艳遇?江南的良辰美景已经美不胜收了,若再有添香的红袖,岂不妙哉? 这姑娘娇嗔道:“你骑着驴也不看路,横冲直撞的,差点儿撞到我……” 萧墨迟爽快地一躬腰,“在下的不对,惊扰姑娘了。请姑娘一定给在下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姑娘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儿,抿嘴儿微笑着。先前她瞅见这人拿个玉扳指换了这头小毛驴就知他是个傻子,果然才三言两语就哄得他上当了。自己出来许久了,肚子还空着,先让这冤大头带自己去填饱肚子,然后再骗点儿盘缠过来。 姑娘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公子既然这么有心,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墨迟又一弓腰,做了个揖,“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姑娘愣了愣,才答道,“顾……顾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好名字,好名字。”萧墨迟傻头傻脑地笑着,“鄙人姓萧,名墨迟。” 这位唤作顾湄的姑娘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人竟姓萧,看这身行头打扮也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莫非……顾湄正要再套套他的话,不想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了起来。 顾湄脸一红,低下头,刚到嘴边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萧墨迟这时才敢偷偷地瞟了一眼顾湄的脸模样儿。她虽羞红了脸,但皮肤嫩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盛着这早春的暖阳。一绺鬓发随风摇曳生姿,撩拨得萧墨迟酥痒难耐。 美若天人。萧墨迟绞尽脑汁才搜刮出了这么个形容词。 他咳嗽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在下出门得急,没来得及吃早饭,让顾姑娘见笑了。” 顾湄微微怔忪了一下,但随即莞尔一笑,很是受用眼前这个呆子的体贴。 萧墨迟提议道,“不如在下请姑娘去京城里的一品居用早茶?” 先前的萧墨迟还能记得江南春景,这会儿的他心已经全乱了套。 顾湄一听,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进城。” 她可是辛辛苦苦才逃出来的,被抓回去之前,得好好地玩上一圈儿。 萧墨迟自然是一百个答应,略一思索,说道,“这儿往前有家小酒肆,饭菜虽不精致,但胜在口味。顾姑娘意下如何?” 顾湄点点头。 两人遂往小酒馆的方向一路去了。萧墨迟牵着自己的小毛驴,顾湄则与他隔着毛驴,走在另一边。 “顾姑娘怎生一个人在这城外?”隔着头小毛驴,萧墨迟的胆子稍稍大了些。 顾湄按了按肚子,咂巴着嘴,开始惦记起了桂花糕、金丝枣糕、红豆糕、椒麻鸡、盐水鸭、银耳莲子羹、糯米粥…… “顾姑娘?”萧墨迟探头喊道。 顾湄这才回过神,冲着萧墨迟微微一笑,“萧公子怎么了?” 萧墨迟立即回敬了一个更加璀璨的笑容,“没事儿,在下想和顾姑娘闲聊会儿,但姑娘却一直没反应。” “姑娘有心事?”萧墨迟试探着问道。 顾湄绷着笑脸摇摇头,心里却老大不乐意,这人也真是啰哩啰嗦。可她一转念记起了饭菜和盘缠,少不得还得对他和颜悦色一些。 剩下的路上萧墨迟倒也消停了,偶尔才和顾湄搭句话,但他的那一张嘴却一直在和这小毛驴唠着嗑,一时半会儿也都没闲着。 萧墨迟所说的小酒馆到了。早有伙计迎上前来牵走了毛驴,顾湄则跟在萧墨迟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店。 有伙计上前来招呼了。 顾湄笑嘻嘻地问道,“有桂花糕吗?” 伙计摇摇头。 顾湄又问,“有金丝枣糕吗?” 伙计仍旧摇摇头。 顾湄耐着性子继续问,“红豆糕呢?” 伙计不耐烦地摇摇头。 萧墨迟看不过眼了,温言说道,“顾姑娘,这是乡野小店,那些精致的吃食做不出来的。” 顾湄嘴一撅,也不吱声了。 萧墨迟一扭头冲着伙计说道,“来一只叫花鸡,来点酱牛肉,清炒茭白,凉拌荠菜,再加四个馒头。” 伙计应声下去了。 顾湄此时双手托腮打量着这家小店,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她还是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新鲜得很。 萧墨迟见她的样子怪好玩的,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湄经他这么一笑才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忙收敛了好奇的目光,正襟危坐着,一心一意地等着饭菜。 第三章 故人重逢 一名外乡人捋了捋衣袖,掸了掸衣前襟,这才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进了京城。天子脚下的土地带着三分贵气和七分大气,自然是不可言喻的。而外乡人的一双眼睛早已应接不暇了。 这一趟进京,他是来讨生活。原先在家乡,家中一直经营着小本生意,日子倒也过得去。不幸的是,父母接二连三地去世了,折腾得家里的老底儿全都光了。他一思量,便狠狠心变卖了祖屋,换了些盘缠,踌躇满志地上了京,想一个人在这儿闯荡出一片天地来。 来京的路上,他早就听形形色色的人说过这京城里有两大销金窟。 头一个销金窟自然就是这大庆朝的男人们魂牵梦萦的温柔乡,抱月楼。据说抱月楼的姑娘们个个儿赛天仙,小曲儿唱得,舞也跳得,皮肤都嫩得能掐出水来,很会讨男人欢心。尤其是抱月楼的头牌柳细细,男人只消看上一眼七魂便散了六魄,更甭说抱在怀里温存缱绻一番了。 外乡人自然也会惦记这个温柔乡,只可惜囊中羞涩。他须得先让自己在京城里活下来,赚点儿小钱,尔后才有机会去抱月楼里销魂一回。 这第二个销金窟便是大名鼎鼎的萧氏鱼庄了。按说这鱼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什,普通老百姓也能吃得上,但这萧氏鱼庄里的鱼却往往价值连城。尤其是中秋前后打东瀛收购来的那些没刺儿的海鱼,更是千金难求。纵是如此,每日里出入萧氏鱼庄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还是踏平了萧氏鱼庄的门槛。 在这京城里头,能见上柳细细一面与吃上萧氏鱼庄的中秋宴早已成为了身份、财富和权利的象征。 这外乡人已经打好了主意,准备去萧氏鱼庄里碰碰运气,看看是否需要伙计。若顺利,他便能在京城里正式扎下根来。 萧氏鱼庄的名头确实如日中天。一路上,无论是老弱还是妇孺,但凡问起萧氏鱼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外乡人顺利来到了萧氏鱼庄。“萧氏鱼庄”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晃得他头晕目眩。他头重脚轻地进了店,还未来得及张口询问一二,便被冲进来的一拨虎虎生威的兵爷给挤到了旮旯里头。 店里有伙计上前招呼道,“军爷,吃鱼吗?” 为首的那位军爷生得高大魁梧,令人生畏。他看也不看点头哈腰的伙计,“把你们管事儿的叫出来。” 伙计们早已有人撒开脚丫子奔向了后方,估摸着是去叫管事儿的。 不一会儿,三五个伙计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出来了。中年男子的额头中央深深地印着一个“川”字,两道剑眉拧得让人后怕,凌厉的眼神更是让在场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偌大的店堂里一时间阒寂无声。 为首的军爷却毫不在意,突然大笑道,“古镜川,原来你窝在这儿卖起了鱼。真是可笑,枉费了你那一身武功。” 古镜川不为所动,懒懒地做了个揖,“不知武将军大驾光临鄙店有何贵干?” 周围大着胆子凑上来看热闹的人这时全都恍然大悟了。原来这位军爷便是在大庆朝里有着赫赫威名的武直武将军。这名武将军在祁宗年间就是戍边大将,凭一己之力击退了西辽和北疆的多次进犯,保卫了国土和百姓们。民间的百姓们争相传诵着武将军的光辉事迹,尤其是边境地区的百姓们,更是自发地为这位武将军修建了生祠。可在靖熙十五年,武将军大败西辽敌军后,竟无视西辽求和的意愿,私自斩杀了西辽俘虏三百二十八名,这其中更有一百余名的无辜妇孺。祁宗得知后大怒,下令召回武直,免去一切官职。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戍边大将便自此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却原来一直呆在京城里头。 武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将军不敢称,在下现下只是御林军统领罢了。” 古镜川悠闲自得地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了,额间的“川”字也已经抹平了,饶有兴味地说道,“哦,那武统领这么大阵仗光临鄙店是来尝一尝我们的鱼吗?还带上了这么多兄弟捧场,真是多谢武统领照顾小店的生意了。” 周围的伙计有了二当家的撑腰后,顿时觉着这位军爷也不那么可怕了。更有几个胆子大的,这时竟捂着嘴偷偷发笑。这个二当家的平日里少言寡语是不错,但存心戏弄人时,只要一开口,便能噎得人哑口无言。 武直冷笑三声,“古镜川,你莫装蒜,就凭你还想不到我来这儿干什么吗?” 古镜川耸了耸肩,双手一摊,“我这儿卖鱼,来这儿自然都是吃鱼的。” 武直大怒,嗖地一下抽出了腰间别着的宝剑,对准了古镜川的面门便砍了下去。电光火石间,古镜川却已经连人带着椅子退后了三丈,依旧坐得安安稳稳,不屑地笑看着武直。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在使劲儿揉眼睛,谁都不敢相信就在那一转眼的功夫里,鱼庄的这个二当家的便退后了那许多。而凑得近的人便没那么好运了,被武直的剑气震得趴在地上,许久直不起身来。 古镜川冷笑道,“我这是做生意的地方,要吃鱼便吃,不吃我便要送客了。” 武直缓缓地收回剑,“看来你那两下子三脚猫的功夫还在嘛。来萧氏鱼庄自然要吃鱼,不过,我要吃的是鱼肠。” 古镜川微微颔首,起身后将武直引上了二楼。武直身后的那一列御林军则一字溜排开在了萧氏鱼庄的外头,等候差遣。 古镜川引着武直前脚才进了雅间,后脚便有伙计拎着一壶新茶跟过来伺候了。 外乡人则抱紧了自己的包裹踮着脚望向古镜川与武直消失的方向,口中不住地啧啧道,“这京城人真是奇怪,好好儿的鱼不吃,吃鱼肠做啥子哟。” 他近旁有个伙计入了耳,鄙夷地冷哼一声,冲着他说道,“乡巴佬,不懂就别乱嚼舌根。” 外乡人面上讪讪的,也不着恼,赔着笑脸道,“小哥,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望你指点指点。” 伙计一听,昂了昂胸脯,用下巴努了努二楼,贴近了外乡人的耳朵悄悄地说道,“鱼肠是咱鱼庄里的一项大买卖。” “哦?”外乡人诧异得很。他也不是没吃过鱼,但每次吃鱼,鱼肚子一剖开,下水就全被一股脑儿丢掉了。尤其是鱼肠这样的东西,拿去喂猫,猫都舍不得抬一下眼皮子。难道这样的东西里头还藏着玄机? 外乡人腆着脸皮继续虚心发问了。 伙计也是闲得慌了,找个孤陋寡闻的外乡人唠唠嗑打发打发时间也不赖。于是,伙计神神秘秘地说,“那鱼肠啊就是卖秘密。管你想知道什么,拿钱来买,最迟六七天,咱鱼庄准保能告诉你。” “等你再来的时候,那秘密就在纸上写着,塞在鱼肚子里端给你,你打开看完之后,哎,最神奇的你知道是什么吗?”伙计越说越激动了,竟手舞足蹈起来。 外乡人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伙计则继续说道,“那纸啊能直接吃掉,而且上头还有鱼的鲜味。你说神奇不神奇?” 外乡人点头如捣蒜一样。 而二楼的雅间里头,又只余下了古镜川与武直二人。两人静默对坐着,许久无人开口。 古镜川一思量,双手端着茶杯,朗声说道,“武兄,咱俩也许久不见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武直忙不迭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但说是这么说了,杯中的茶他也还是照喝不误。 古镜川也不卖关子了,问道,“不知武兄想打听的事是什么?” 武直冷笑,“你这样聪明的人岂会不知?” 古镜川自顾自地续上了茶水,“恕小弟愚钝,镜川不知。” 武直有些着恼,杯子被他掼在桌上,竟嵌进了桌子一寸有余。 古镜川格外心疼,“我这可都是沉香木的桌子,贵得很,还请武兄高抬贵手。” 武直终于不绕弯子了,“我们御林军是一路追着她的踪迹而来,她的侍婢说最后在这儿才走散了……” 古镜川记起了那名黄衫女子。天水一色是皇宫里才能见着的料子,看来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御林军风风火火、掘地三尺所找的人想必就是…… 古镜川并没有说破,而是耐心地等着武直自个儿说明白。 武直此时也没了兴致与古镜川斗脾气,食指一蘸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公”字。 古镜川一撇嘴,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字儿还是一样的丑。” 武直面子上挂不住,扯着嗓子说,“甭管字儿丑不丑,你见着人没?” 古镜川摇摇头,“叫锦绣的小姑娘见着了,你说的这位没见着。她们说是来吃没刺儿的鱼的。” 武直却一拍桌子,“是了,锦绣都见着了,这位一定也在。你也真是祸害人,好好儿的大内侍卫不干,跑出来卖什么鱼,结果害得现在弄丢了……”武直话也不说下去了,颇为忿忿不平。 古镜川眼皮子也不抬,专心喝自己的茶,“在下只是燕雀,当然比不得武兄你的鸿鹄之志。” 武直鼻孔里出气,冷哼一声,“你多久能找到人?” 古镜川看着武直,平静地说道,“那得看你的出价了。” 武直急红了脸,“你居然还敢要银两?这人是在你这儿丢的,往皇上那儿一捅,还不得把你拉去治罪。” 古镜川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下做的可是小本买卖,哪有不收钱就办事的道理?再说了,那一位丢了,皇上若追究起来,该治武兄的罪才是,和我这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有何干系?” 武直泄了气,不再犟嘴,“钱的事好说,你赶紧先找人。” 古镜川一动不动,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武直等不到回答,不满意地嘟囔道,“你这鱼肠生意,黑道白道通吃,还敢说自己是小本生意。” 古镜川从容地说道,“可不就是小本生意嘛!” 武直不吭声。 古镜川继续说道,“这壶金骏眉武兄就不必付账了,算我重遇故人特地款待武兄的。但回头结账的时候,这沉香木的桌子你可得赔。” 武直梗得脸红脖子粗,但却硬生生地压下了心头的一口怒气。练武他行,打仗他也在行,可这打探消息、找人的事儿,他却只能求助于眼前这个抠门的家伙。 忍! 忍不下去,也得忍! 第四章 公主私逃 武直领着他的一队人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是御林军统领,而在他管辖的皇城里居然弄丢了那一位,上头若真怪罪下来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武直虽是粗人一个,但这会儿细细一思量,心里不禁惴惴的。 古镜川站在窗边,目送着这位故人远去了才下了楼。 他边走边低头沉思着,揪过一个人,头也不抬便吩咐道,“去把老黄给我叫来。” 外乡人愣愣地问道,“老黄是哪个?” 鱼庄里的热闹散去后,外乡人并没有随着人潮离开。他可还指望着能在鱼庄寻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呢。 古镜川一脸狐疑地抬起头,眼前这人一脸憨厚的微笑,但却是从没见过的生脸孔。他下意识地问道,“来吃鱼?” 外乡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声音轻若蚊蚋,“我是来找份工作的。” 古镜川顿了顿,“哦?” 外乡人忙躬下身不住地作揖,“求二当家的收留。” 古镜川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怎知我是二当家的?”要知道他出来管事也就是大当家去世后的这个把月而已。以前的日子,他不是在账房拨算盘,就是看着萧墨迟练练武功,再者就是寻个没人的地方静坐,鲜少露面。 外乡人挠挠头,“刚刚听伙计们这么称呼您的。” 古镜川点点头,“还算机灵……你叫什么名字?” 外乡人笑得颇不好意思,“何守财。”他的父母都是小本生意人,没念过几天书,斗大的字也只认得那几个,便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应景的名字。 古镜川闻言,微微一笑,这名字倒是很称他的心意。他点点头,“你去接佟三的班儿。” 何守财喜不自胜,冲着古镜川又连连作揖。 古镜川也没拦着他,招呼来了一个伙计,“带他去佟三那儿,帮他安顿好。” 伙计得令,领着何守财入了后院。 原来在这鱼庄的后头居然还藏着一进大院子,修得虽简单利落但胜在古朴大方。 伙计边指点着边给何守财介绍道,“这一排屋子是鱼庄的伙计们的住处。” 何守财连连点头,乖乖,这伙计们的住处可比他家的祖屋都大得转了弯了。 待何守财安顿好后,伙计引着何守财往另一边走去,穿过了一个拱门,绕过了一个照壁后,一个安静恬谧的院落倒映在了何守财眼前的池塘之中。池塘中柔波泛起,水底的青荇在倒映的阁楼和假山间翩跹起舞着。院中遍植着香樟,早春的风吹得虽柔和,但一股清香却争先恐后地钻入了鼻腔之中,让人几乎醉倒在这清风之中。 伙计继续介绍道,“这个院落平日里无事不要随便进,这儿是少爷和二当家住的地方。以前还住着大当家的,可是现在大当家的已经去了。” 何守财也不多问,照旧点点头。 伙计领着何守财越过了植满不知名花草的山丘,穿过一道临水而筑的回廊后,扬声喊道,“佟三……” “哎。”有人懒懒地应道。 伙计拍了拍何守财的肩膀,示意何守财跟上。 “佟三,接替你的人来了。”伙计朗声说道。 佟三原本半眯着的双眼突然圆睁了。何守财面上却火辣辣的,总归是他占了人家的饭碗,心里过意不去。 谁料佟三却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可算等来了,我佟老儿终于可以过几天舒服日子了。” 何守财纳闷地看着佟三,狐疑的目光又在那名伙计的脸上转了个圈。 伙计微笑着解释道,“佟三是看这后院门的,但是总是防不住偷跑的少爷,所以总是挨二当家的训,已经被罚去厨房了,就等人来接班了。以后,这挨训的可就是……” 伙计的话没说尽,何守财却明白了。原来这给他的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不过他也不是挑剔的人,看个门而已,他自信他能做好。 佟三嘱咐何守财道,“二当家的吩咐了,少爷若想从这道门出去,得有他的同意,没有的话,少爷就算求你也不顶事。” 何守财点点头,“那现在少爷在哪儿呢?我得去认个脸熟。” 何守财并不知道自己的这话有几分僭越了,但是佟三也未呵斥他,而是沮丧地说道,“跑了啊,鬼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不过,不出两三天就一定能被二当家的找回来了。” 何守财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京城怪人也真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少爷,放着这样的好院子、大房子不住却偷跑出去了,啧啧啧。 佟三兴高采烈地随着伙计走远了,而这道后门便正式交给了何守财。 何守财心中颇激昂,轻轻地抚摸着这沉重的木门。他便要从这儿开始他在京城的闯荡生活了。虽然只是一扇门,但是谁知道这扇门打开以后,会有什么在等着他呢? 古镜川此时正不紧不慢地进了后院,垂手跟在他身后的便是老黄。 “飞鸽传书给三当家的,让他来鱼庄一趟。” 老黄依旧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哎,知道了。” 古镜川正欲推门进书房,却突然停住了,挥挥手拦住了老黄,“你不必跟着了,有事我叫你。” 老黄一言不发,温顺地退下了。 古镜川看着他走远了才进了书房。这个老黄原来一直跟在那个老不死的后头,是老不死的左右手。老不死的两腿一蹬走了之后,所有的人都认为以老黄的资历和能力一定会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但是他却对这人无甚好感。也难怪,他对老不死的本就一直抱着排斥的态度,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被待见。所以,直到今日,他宁愿一个人全权处理鱼庄和钱庄的事,也只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交给老黄处理。 一盏茶的功夫,书房的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古镜川知道是禾之晗到了。这个三当家的总是喜欢不走寻常路。曾经还是好脾气的大当家管事儿的时候,据说这个禾之晗还曾掀瓦入屋过。现在换他管事儿了,他严厉地表明过,他能接受的最出格的行为便是翻窗。于是,禾之晗次次来,次次翻窗,甚至每次还都翻出了新花样。头几回,古镜川若是屏息凝神,调动内息,全神贯注地静坐,便能察觉到几丝禾之晗的气息。但现在,这小子的轻功和内功都越发精进了,若不是他正对着窗户,压根儿感觉不到这书房里多了一个人。 古镜川面无表情地说道,“来了。” 禾之晗也不吭声,盘腿坐在窗户上,愣是不下来了。 古镜川知道和这人着急也是白搭,便继续平静地说道,“少爷找着了没?” 今儿个一早他得知那个小兔崽子又偷跑了之后便已经飞鸽传书给禾之晗了。禾之晗虽然是三当家的,但是知晓其存在的人不过也就是那个老不死的、他和老黄三人而已。他这个三当家的一不管鱼庄,二不管钱庄,只管鱼庄的鱼肠生意。这鱼肠生意自打鱼庄成立起便存在了,专门儿秘密地收揽孤儿和流民,训练其轻功和侦察能力,用以打探各种消息和秘闻。在禾之晗之前,也曾有过一个三当家的,但那人究竟是谁,古镜川一直一无所知。等到他知晓这桩生意的时候,禾之晗这个木头已经接任三当家的了。 鱼肠这桩买卖,但凡有人出价来买的消息,官场上敌手的丑闻也好,商场上死对头的老底也罢,这帮人总能极其详尽地打探到。这生意出了名之后,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均有人求上门来。而鱼庄无论是何生意,道德也好,不道德也罢,只要价钱合适,便会欣然接下。这生意一旦接下了就飞鸽传书给禾之晗,他自会安排人去查探个清清楚楚。 当然,近来禾之晗发现他这一身本事越来越多地用于寻找自家的少爷了。 禾之晗摇摇头。他这才接到消息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安排人手便又被匆匆忙忙地召回了鱼庄。他心里存着疑惑,若是只为了少爷的事,这人还不至于召他回鱼庄。但究竟是为着什么事,他却也不会发问,安静地等着眼前的这人告诉他。 古镜川自然不会和这个木头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宫里的公主丢了,托我们找一找。这事儿要抓紧,由你亲自办。少爷的事就先放一放……没钱他也跑不了多远。” 古镜川心里的算盘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算上沉香木桌子的钱,他得好好儿地宰武直一顿。 禾之晗点点头,“画像?” 古镜川从怀里掏出一幅袖珍的小像,“只有这个。” 禾之晗看也不看便揣进了衣袖里,他也不急着离开,盯着古镜川两眼发光,“比试比试?” 古镜川额上冒汗,这个禾木头是个武痴,但凡见着了自己,总会惦记着比划几下。但是自己却总寻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了。自己毕竟一把老骨头了,这个木头一见就是个不知轻重的家伙,比划几下是小事,万一失手把自己搭进去了不仅面子上挂不住,而且也不是划算的事儿。 古镜川摇摇头,“我这会儿还忙得很。你赶紧去找公主,要快。” 古镜川略一沉思竟继续说道,“找着了公主,我和你过过招。” 禾之晗的嘴角竟百年难得一见地扬了扬,清啸一声,猱身一跃,钻入树丛没了踪影。 第五章 只羡鸳鸯 四道小菜和馒头一一地摆上了桌子,萧墨迟吃得斯斯文文。他肚子里有那几个馍馍垫着,并不十分饿。更何况,眼前还有这秀色可餐的顾姑娘,他的心思又岂会在这些乡野粗糙的吃食上呢? 顾湄吃得矜持有度。尽管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是多年的习惯并不允许她狼吞虎咽、海吃胡塞一通。她慢条斯理地把桌子上这些不甚精致的菜肴全都席卷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先是鸡翅,再来个鸡翅,嗯……虽然比不得自家厨子的手艺,但是饿极了哪还管那许多呢。再啃个鸡腿……越吃越觉得不赖,趁人不备再舔舔油光光的手指头,快哉!快哉!接下来再解决一根鸡腿…… 咦……怎么似乎只剩自己一人在吃个不停歇呢? 顾湄边啃鸡腿,边狐疑地抬起了头。对面坐着的萧墨迟正举着个白馒头停在嘴边,既不往嘴里送,也不放下来,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 萧墨迟原是在心中惊讶,这姑娘吃也能吃得这般赏心悦目,就连那油汪汪的小嘴儿看着都格外惹人怜爱。他看得呆了,也顾不上是否失理,目光舍不得从顾湄身上挪开分毫。冷不防这吃得专心致志的顾湄突然抬起了头,两人的眼神撞在了一块儿。萧墨迟呆头呆脑的,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顾湄倒先脸红了,慌里慌张地又低下了头。 顾湄低着头琢磨着萧墨迟的呆样,心中觉得好笑,竟又抬起了头,眸中带笑地看着萧墨迟。 萧墨迟也回以一笑,眼睑微垂,收回了目光。他糊里糊涂地把那碟酱牛肉的辣椒酱当做了馒头蘸酱,看也没看分明便把馒头摁在了里头。顾湄看得吃惊,正欲阻止,不想萧墨迟已经把馒头塞进了嘴巴里。 顾湄瞪大了眼睛,心中越发觉得这人真是个呆子。 萧墨迟此时舌头和嘴唇已经被辣得失去了知觉,但是在顾湄的注目下,他还是硬着头皮咽下了嘴里的馒头。 顾湄见他憋红了脸颊,低下头吃吃发笑。 而萧墨迟则趁着这个空当拉长了舌头,咝咝地倒吸着凉气。待顾湄一抬头,他那辛辣的舌头又立即收了回去。 萧墨迟这下只敢啃白面馒头了。顾湄则依旧吃得不紧不慢,眼见着一桌子的菜和余下的馒头都进了她的肚子时,顾湄终于拍拍手,朝着萧墨迟拜了拜,“多谢萧公子款待。” 萧墨迟连连摆手,“顾姑娘赏光就是萧某的荣幸。” 话音刚落,萧墨迟忽然一拍脑门,“呀,我身上没有银两。这得拿什么结账呢?” 顾湄一听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道,“没有银两你刚刚还拿着玉扳指换了一头驴?” 萧墨迟倒不慌不忙,笑嘻嘻地道,“就是没有银两才拿玉扳指去换的驴啊。” 纵是顾湄这教养再好也有些绷不住了,直想冲着萧墨迟翻个白眼,但她还是生生忍下了。她掂量再三才开口道,“我这儿……” 萧墨迟摆摆手,颇豪气地说道,“说好了是萧某请客,岂可让姑娘破费?” 顾湄的后半截话只得又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呆子……她原想说的其实是,“我这儿可没有银两。” 萧墨迟伸手招来店小二,“店家,你看我这会儿身上没有现钱,能赊个账吗?回头就给你补上。” 店小二腾地一下脸色就变了,直着嗓子说道,“没钱来这儿吃什么饭。我们这是小本买卖,从不赊账。” 店小二这么一嚷,萧墨迟和顾湄都觉着颇为尴尬。店主人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凶神恶煞地说道,“没钱还敢来这吃饭?” 萧墨迟站起身,护在了顾湄的身前,依旧有礼有节地说道,“要不先让这位姑娘出去避一避,毕竟姑娘人家面皮薄。在下身上不拘有什么,二位若看着能抵账便尽管拿去。” 店主人和店小二一个鼻孔里出气,冷哼一声。萧墨迟则摆摆手,示意顾湄先行离开。 顾湄也不迟疑,一转身就出了店。她心里懊悔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原以为这人傻头傻脑地拿个玉扳指换毛驴,是个有钱的主儿,能诓骗一番,岂料竟是个…… 真是个呆子! 顾湄越想越气,跺了跺脚。她本想自个儿一走了之,左右从那呆子身上也诓不出一个子儿来做盘缠了。但这才走出去两三步,顾湄竟有些于心不忍,便又折了回来,坐在小酒馆旁的一株老树下静静地等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萧墨迟终于出来了。但顾湄才瞅了他一眼,便一直红到了脖子。 这人竟只剩下了一身亵衣! 顾湄无奈地摇摇头,目光落在旁处,“他们把你的衣服拿去抵账了?” 这萧墨迟竟也不恼,“那二位原想要我这玉佩,但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他们也真通情达理,一听我解释后,便退而求其次,拿了我的衣服。” 萧墨迟说着说着言语间竟有了几分感动,“这两位也真是明事理的人呐!” 顾湄默默地翻了白眼。通情达理?明事理?这世上会有通情达理的人把旁人扒得只剩亵衣吗? 顾湄还没吱声,萧墨迟做了个揖,“都是在下考虑不周,让姑娘平白受了些罪。日后若有机会,萧某一定设宴给姑娘赔礼道歉。” 顾湄眼睑微垂着,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她面子上并没让萧墨迟再为难,心里却一直嘀咕个不停。日后?日后再遇着这个呆子一定得记着绕道而行。也不对,京城这般大,自己又生在那儿,想来和这个呆子是再没有日后了。 这么一想,顾湄竟蓦地生出了一丝丝的惆怅,冲着萧墨迟微微一笑。 萧墨迟只当顾湄是默允了,激动得双颊通红。 顾湄的目光四下无处安放,转着转着便被萧墨迟手上的玉佩吸引住了。浑圆的璞玉上雕刻着一对交颈的鸳鸯。它们神态亲昵,经玉的温润一衬托,更显温馨恬静。真是难怪古人会感叹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顾湄笑着问道,“这玉佩能借我看看吗?” 萧墨迟二话不说便双手奉上。 顾湄轻轻地摩挲着玉佩,看得仔细,心下忽的一动,又惦记起了他的姓氏,试探着问道,“这玉佩既是令堂留给你的,想必令尊和令堂甚为恩爱。” 萧墨迟面上稍黯,“我对爹娘都没什么印象。抚养我长大的迟老头也只和我说起过我娘。” 顾湄心生歉意,也不再追究他的姓氏了。这人看着虽是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但想来也是个可怜人。他的这个“萧”必然不是那个“萧”吧!更何况,当年的国公案中,萧家男丁不是被流放便是被充了军,又岂会身在此处呢? 顾湄正想开解一番萧墨迟,不想一辆马车停在了眼前。 马车才停稳,一名黄衫女子掀开车帘飞扑下来,冲到顾湄的跟前,泪水涟涟地说道,“小姐,可找着你了。” 顾湄被惊着了,定睛一看,“锦绣……” 这时,赶马的那一位高个儿汉子也已经走到了顾湄的跟前,屈身一拜,“小姐,该回去了。” 顾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原是想偷偷溜走尽兴地玩一玩,没想到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便被找着了。都怪这个呆子误了自己的时间,顾湄恨恨地瞪了萧墨迟一眼。 她叹口气,一言不发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那名叫做锦绣的侍女抹抹眼泪忙跟了上去。赶马的那一位则紧紧地护在两人身后。 萧墨迟这下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顾姑娘,顾姑娘,日后可有机会再见面?” 顾湄的身形顿了顿,还未来得及答话。赶马的那一位皱着眉头,拦住了萧墨迟的去路,一拳便击中了他的面门,“哪里来的孟浪之徒,只穿着亵衣还敢骚扰小姐?” 萧墨迟一时没提防,应声倒地,昏了过去。 顾湄临进马车前,余光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萧墨迟,无奈地摇摇头。 赶马的汉子正欲挥缰离开,斜刺里却突然飞来了一根小树枝,打在了他的右手上。他的手吃痛得很,一阵痉挛,松开了缰绳,不由得“哎哟”了一声。他警醒地打探了一下四周,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马车里,锦绣低声、急急地问道,“武统领,怎么了?” 赶马的汉子扬声说道,“无碍无碍。”说完便扬鞭驱马,绝尘而去。 老树上一个人影晃了晃,又掰下了一根树枝,正欲朝着赶马之人投掷出去,想了想却又作罢,顺手便把这树枝簪在了发髻上,自言自语道,“你给了少爷一拳,我还你一根树枝,倒也公平。” 萧墨迟躺倒在地上,不见有醒来的迹象。 周围偶尔有人围过来瞅两眼,却并无人搭救。 老树上的人影摇摇头,利索地窜下树,拦腰抱起萧墨迟,打了一个呼哨,一匹乌骓马便自远处的山坡跑了来。 他抱着萧墨迟直奔萧氏鱼庄而去。隐约能见着鱼庄了,他纵身一跳,抱着萧墨迟跃上了屋顶,施展轻功,直奔鱼庄的后院而去。而那乌骓很通人性,自去寻找没人的僻静处了。 书房里,古镜川正站在窗前。他轻松一掷,萧墨迟便直愣愣地冲着古镜川飞了过去。 古镜川来不及分辨这突然飞来的庞然大物是何,本能地闪避到了一边。萧墨迟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板上,却依旧没醒过来。 古镜川看了看眼前只着一身亵衣的萧墨迟,“不是让你先抓紧找公主的吗?” 原来这人正是三当家的禾之晗。他依旧坐在窗台上,发髻上斜簪着的树枝显得颇为可笑。他挠挠头,“公主已经被那姓武的带回去了。” “那少爷……” “少爷和公主在一块儿,被姓武的揍了一拳,昏过去了。”禾之晗波澜不惊地说道。 古镜川的心里却不由得七上八下了。少爷和公主在一起?而且只穿着亵衣?但是一转念,他又安慰自己道,若真有出格的事情,以武直的脾气,可不是把人揍晕过去这么简单了。 古镜川正欲出去招呼人来把萧墨迟这个兔崽子抬上床去,便使眼色让禾之晗速速离开。不想,禾之晗却赖着不走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比试。” 古镜川一摊双手,又指了指昏迷不醒的萧墨迟,“现在哪里是比试的时候?” 禾之晗不管不顾,“比试。”武直的那一拳并未使出十成的力气,想来少爷再睡会儿便能自己醒来了,并不妨事。 古镜川拗不过他,“今夜三更,城郊草场。” 禾之晗点点头,这才纵身离开。 第六章 寂寞未央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顾湄则一直闷闷不乐。早春的风卷起了车帘,那露进马车的一角风景,最终还是变成了顾湄熟稔万分的红墙高院,冷冰冰的。 顾湄长长地叹口气。 锦绣垂首坐在另一边,眼角的泪花还未褪去。她用衣袖掖了掖眼角,抽抽搭搭地说道,“公主,您要是有个好歹,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顾湄皱了皱眉,但还是温和地冲着锦绣说道,“不碍事的,我就是在宫里憋得久了,想出去转转而已,哪里就会有什么好歹呢?” 锦绣闻言,终于忍不住抱怨道,“若不是您苦苦哀求,我断断不会偷了令牌带您出去。说的好好儿的是去萧氏鱼庄吃鱼,可一眨眼的功夫,您就不见了……这……” 顾湄嘿嘿一笑,“以后不会了,说去吃鱼我们就去吃鱼。” 锦绣惊得跳了起来,“公主这是还要偷跑出宫吗?” 顾湄笑得神秘兮兮的,不再答话。 马车驶进了重华门。顾湄最后仅剩的明媚心情随着大门吱嘎的声音,留在了那扇沉重的大门之外。她低下头,眸子里涌动着失落,而此时掌心处传来的一抹温润感便显得格格不入了。武统领和锦绣出现得突然,她竟忘记了归还萧墨迟的玉佩。而这一路,她一直紧紧地攥着萧墨迟的鸳鸯玉佩却未察觉。她定睛凝视着这块玉佩,此刻,玉佩经她沁出的微汗一浸润,通体晶莹,让她感到安心。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了,武直屈身跪在马车一侧,朗声喊道,“恭请长乐公主回宫。”未央宫的掌事太监早已领着一顶轿子等在一边了。 顾湄理了理衣衫,把手递给了先行下车的锦绣。她仪态万千地冲跪在一边的武直点点头,柔声说道,“武统领请起,给武统领添麻烦了。” 武直依旧低着头,并不起身,“公主言重了,卑职不敢当。” 顾湄也不再看他一眼,款款地进了轿子。轿帘被放下之后,四四方方的轿内顿时暗了许多。她又摊开手心,那枚玉佩安静地躺在掌心。萧墨迟拿着馒头蘸错了辣椒酱的滑稽场面又浮现在了眼前。她会意一笑,与那呆子待在一起的这个把钟头就好像是偷来的一样,那般不真实,那般让人无法置信。但是掌心这沉甸甸的玉佩却又让她明白,那呆子是真的,那轻松的时光也是真的。 顾湄贴身收好了玉佩。 呆子,还会再见面吧? 顾湄一时间没提防自己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脸一红,自己喃喃地辩解道,“我不过是想把玉佩还给他罢了。毕竟这是他的亡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轿子此时已经停稳当了,掌事太监掀开了轿帘,锦绣则上前扶着顾湄出了轿子。 熟悉的未央宫又出现在了眼前。 顾湄深感无奈。这未央宫太大、太空、太静,但是却往往让她觉得只有一顶轿子那么大而已,束缚得她不能动弹。京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京城外那家简单的小酒肆,酒肆外那一棵长得肆意的老树,老树下只着一身亵衣却笑得乐呵呵的呆子全都在不期然间涌进了她的脑海里。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那块玉佩,嘴角这才稍稍松懈了一分。 “宛央,你太放肆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传来。 顾湄不消去看这人是谁便已经敛起了衣襟一丝不苟地跪拜了下去,叩首道:“参见太后。” 一名不施粉黛却庄重大方的中年妇人面色沉静,不怒自威,正端坐着,严厉地凝视着跪伏在地上的顾宛央。 在这未央宫里,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有长乐公主顾宛央,没有顾湄。 拜服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顾宛央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这一点。才早春,大理石的凉意一丝一丝地从她的膝盖传到了全身各处。她突然想起了先前被人扒得只剩一身亵衣的萧墨迟,那个呆子可不会着凉吧? “哎,你呀……快起来吧。”威严的声音柔和了好几分。 顾宛央又叩首拜谢道,“多谢太后。” 顾宛央站起身,冷不防一双手便被太后握住了,“没伤着哪儿吧?” 顾宛央这时才敢去看太后的双眼。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关切令她宽了心,儿时的记忆又呼啸而至。 那时的她还不是长乐公主,也没有这偌大的未央宫。皇兄早已被送去了皇子教习所抚养、学习功课,难得能见上一面。只余下小小的她,一直跟在母后的身边。母后的寂寞和难过她都明了,她虽贵为珑妃,却并不得宠。父皇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宠爱全都给了萧淑妃。于是,她努力地成长为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陪着母亲排解种种难言的情绪。那样的日子,虽黯淡,但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并不难熬。 至少,现在的日子才更令她无法忍受。皇兄日理万机,见着了也只能远远地拜一拜,说不上任何亲密的话语;母亲倒是常见,但是见了却有着一套规矩,容不得出一点差错。但更多的时间,她都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打发漫漫长日。 昨儿个,她在御花园里散步时,远远地听见了那群新入宫的嫔妃们兴高采烈地聊着京城里炙手可热的的萧氏鱼庄。身家最为显赫的傅婕妤毫不掩饰地炫耀着自己曾在萧氏鱼庄品过没刺儿的鱼,引得一众人颇为歆羡。她的心中一动,从父皇病危再到皇兄登基,在母后的耳提面命之下,她乖乖地禁了自己的足,从未出过宫,不想外面的世界已经这般与众不同了。她想出去看一看,萧氏鱼庄也好,没刺儿的鱼也罢,能出去走一走她便心满意足。 “宛央,今时不同往日,你皇兄登基不久,根基未稳,你这个胞妹的也得管好自己的一言一行,若是被朝中的言官抓住了错处,纵是母后和皇兄想保你,也无能为力啊!”这番话自打皇兄登基,顾宛央的耳朵已经听出趼子来了。 “宛央知错。”顾宛央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朝中的情形她并非丝毫不知。自打国公案后,皇兄一力剪除了一手遮天的萧氏一族后,朝中看似群龙无首,几股不相上下的势力却在暗流中争斗、厮杀,令皇兄颇为头疼。她是不该给皇兄添麻烦,可…… 太后心中不忍再多言责怪,毕竟宛央是自己一直捧在掌心、呵护有加的明珠。她微笑着拍了拍宛央的手,“你好好歇歇,今儿个不用来请安了。晚饭的时候,同来永和宫用膳。” 宛央微微躬身,“是,谢太后。” 在整齐的“恭送太后”的声音中,太后登上了轿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跟在太后左右的都是些宫里的老人了,精明得很。太后无论是出行,还是回宫,自有人引着她避开了空空荡荡的慈宁宫。现下宫里虽然所有的人都尊尊敬敬地称呼她一声“太后”,但她不过是西太后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即使慈宁宫空了这么些年,她也依旧只有资格住在永和宫中。 轿夫们正欲绕开慈宁宫的时候,一直假寐的太后却突然睁开了双眼,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婢容青,“去慈宁宫看看。”话音才落,她便又阖上了双眼。 一直跟在轿辇旁的容青面上犯愁,但依旧挥挥手,示意轿夫们不必绕行。 慈宁宫已经就在眼前了。容青轻声唤道,“太后,到了。” 太后并不吩咐停轿,只掀起了轿帘,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在这儿统共只住了半年有余便离开了,但她却总觉得那个女人一直未曾离开过。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总觉得能隐约听见那个女人还在这慈宁宫里唱着小曲儿。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就好似挥之不去的前尘旧梦一样。 太后没有再多看,掩好了轿帘,低声吩咐道,“回宫。” 轿夫们得令,直奔永和宫而去。 而重华门前的武直,待公主的轿子离远了之后才起身理了理自己的一身便服。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习惯了一身甲胄后,换上了这轻便的衣服倒觉得不舒坦了。 今日并非他当值。早前副手急匆匆地传来消息说公主偷偷地出了宫,他才从府中紧赶着进了宫,查探个清楚。现在公主已经平安回了宫,他却并没有出宫,而是一路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外,管事的太监一见他便迎上前来,“武统领,你可来了,皇上等你许久了。” 武直一向傲慢,并不待见这些阉人,只微微点点头。 “卑职参见皇上。”武直恭恭敬敬地问安。 年轻的皇帝忙起身迎上前,亲自扶起了武直,“武统领受累了。公主她……” 武直埋身又拜,“公主已经平安回宫。是卑职的疏忽,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忙拦住了武直,“武统领哪里的话,是宛央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武直连连直呼“不敢当,不敢当。” 皇帝吩咐人给武统领看茶后,才缓缓地问道,“那另一桩要武统领打探的事可有眉目?” 武直低头沉思了片刻,组织着回答。 他一早得知公主偷偷出宫的消息后便进了宫,才进宫皇上的手谕就来了,命令他借机打探一下萧氏鱼庄的鱼肠生意。所以,在公主偷偷出宫这件本该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事情上,他却领着一队御林军去了萧氏鱼庄,大大剌剌地朝着鱼庄要人。 眼前的九五至尊天下坐得还未稳,虽然已经成功地打压了萧氏一族,但是京城里这个财大气粗的萧氏鱼庄却让人不得不在意。尤其是国公案期间,有传言称唯高价是从的鱼庄,竟然公然拒绝了朝中官员高价收购萧氏父子贪污受贿的有力证据。这让敏感多疑的皇帝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难道此萧竟与彼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么些年却苦于没有机会查探个清楚。要知道,皇帝亲自督办萧国公一案时,虽狠下心斩杀、流放了众多涉案官员,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悲哀地发现,若真想清算国公一案,那朝中将再无官员,他只能做个苦哈哈的光杆皇帝。于是,他只得下令大赦天下,不少戴罪之身甚至也获得了机会重返官场。而现在,萧国公的门生依旧遍布朝中,若此萧真与彼萧脱不开干系,再加上此萧的富可敌国,萧氏之乱岂非会卷土重来?他宁愿选择当下这个多股势力互相牵掣的大庆朝,也不想再回到萧氏一手遮天的时代去了。 武直清了清嗓子说道,“眉目并不敢说,卑职细心留意过了,所能见到的确实只是个规规矩矩的鱼庄。但是卑职在那儿却见到了一位故人。” 皇帝挑挑眉,“哦,故人?” 武直继续说道,“是的,古镜川现今是鱼庄管事儿的。” 皇帝愣住了。这个古镜川他是知道的。他原是大内侍卫,是个首屈一指的高手,颇受先帝宠爱。但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古镜川却似乎犯了事儿,被赶出了宫,自此再无消息。 古镜川现在竟是萧氏鱼庄里管事儿的?这事似乎越来越蹊跷了。 武直见皇帝并不说话,又缓缓地说道,“得到消息后,我便安排了御林军在京城中查找。但还未来得及查到城外时,后得知消息的鱼庄却已经捎来了消息,说在西门外找到了公主。” 皇帝缓缓地点点头,不易察觉地做了个深呼吸。 第七章 往事成风 东哥风风火火、马不停蹄地请来了大夫。大夫捏着自己的小胡子,一诊脉就摆摆手,直说并无大碍。 东哥急得面红耳赤,“那少爷咋还不醒过来呢?” 大夫抖了抖他的两撇小胡子,“气血瘀滞,但好在少爷身子骨健朗,所以没有大碍。再睡上个把钟头就醒过来了。” 东哥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坐在一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古镜川静静地扫视了一眼萧墨迟便离开了,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日头西斜的时候,萧墨迟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东哥激动难耐,颠颠儿地跑去向二当家的汇报。 古镜川闻言,手别在身后与东哥一道去了萧墨迟的卧房。 早已有佣人炖好了滋补的汤奉了上来。萧墨迟此时正披着衣裳,坐在榻上,捧着汤发着呆。他并不甚关心他是如何又回了萧氏鱼庄,也不大惋惜他未能成行的江南之旅,因为自打他醒来后,满脑子便都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顾姑娘。 哎! 萧墨迟叹口气,刚举到嘴边的勺子又完好不动地搁回了碗里,就连古镜川和东哥进了房间他都不曾察觉。 东哥走到榻边,挥了挥手,“少爷,二当家的来了。” 萧墨迟这才回过神,一扭头冲着古镜川说道,“钱篓子,这京城可有姓顾的……” 萧墨迟的话还没说完,古镜川便冷冷地打断了他。他可没闲工夫在这儿听这个不靠谱的少爷闲扯淡。 “你早上出门的衣裳呢?” 萧墨迟顺手把汤碗递给了东哥,憨厚一笑,“抵饭钱了。” 古镜川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玉扳指呢?” 萧墨迟突然尖叫道,“呀,我的毛驴。” 古镜川不为所动,坚持问道,“你的玉扳指呢?” 萧墨迟笑嘻嘻地说道,“钱篓子,你听我说,那头小毛驴长得可水灵了。改明儿我就去把它领回来,让你也瞅一瞅。” 古镜川耐不住了,加重了语气,“玉扳指呢?” 萧墨迟知道这回是赖不过去了,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换毛驴了。” 古镜川冷笑道,“好,好,很好,很好。” 萧墨迟一抬头,又嬉皮笑脸道,“那头毛驴确实很好。” 古镜川当然不和萧墨迟扯皮,手指轻点着桌面,问道,“玉佩呢?” 萧墨迟一听这话,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尔后惊呼道,“呀,还在顾姑娘的手里。” 顾姓可是大庆朝的皇姓,禾之晗先前无波无澜的话又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古镜川心里咯噔了一下,这顾姑娘想必就是当朝公主了。这个败家子现在不仅能败家,还能惹是生非了。 古镜川心里恨恨的,装作对他的艳遇漠不关心的样子,吩咐东哥去书房拿他的算盘来。 东哥得令,愁眉苦脸地去了。他总以为少爷这趟出去受了这样的苦,二当家的会对少爷网开一面,可看眼下的形势真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萧墨迟一想起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玉佩,心中堵得慌。但一转念,顾姑娘妩媚、温柔的笑容便又在眼前盛开了,他的胸口也好似舒坦了。他默默地安慰自己道,“这说明我与顾姑娘缘分未尽。这玉佩就是信物。娘亲,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与顾姑娘再见面。” 萧墨迟正儿八经地祷告了一番后,又冲着古镜川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道,“钱篓子,京城有姓顾的大户人家吗?”萧墨迟不精于读书,但常年混迹于市井,看人倒有几分门道。那顾姑娘从穿着、打扮到言行、谈吐,无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所以萧墨迟积极地开动了自己并不大灵光的小脑瓜,准备从京城的顾姓大户人家着手,寻找顾湄顾姑娘。 东哥终于气喘吁吁地抱来了算盘。二当家的这算盘可不简单。框架是玄铁与黑金浇筑而成的,沉得很。算盘珠子则是冰凉入骨的寒石,粒粒通透圆润。 古镜川单手接过算盘,也不抬头再看萧墨迟,便噼里啪啦地算起了帐。 “你的那件衣裳,是锦绸今年的新料子,料子钱再算上手工费得有六十两文银。” “玉扳指,姑且算你二百两文银。” “玉佩,二百两文银。” 说到此处,古镜川拨算盘的手顿了顿,尔后抬头朝着萧墨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共是四百六十两。你每个月的零花钱是二十两,上次去赌庄已经免了你三个月的零花钱,这次再继续往后算吧。” 古镜川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凭空消失的四百六十两一定要从武直的身上讨回来。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易饶了这个败家子。 萧墨迟苦兮兮地哀求道,“钱篓子……不不,二当家的,你高抬贵手,千万别和我这么较真。” 古镜川本欲收起算盘离开,一听萧墨迟的话便停住了脚步,一本正经地说道,“较真?如果较真的话,请大夫的钱,新来的看门的,你没领回来的毛驴,都得给你好好算一算。” 萧墨迟惊得张大了嘴巴,心里腹诽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他未再反驳,而是笑呵呵地恭送着这一尊大佛。 大佛前脚刚走,萧墨迟后脚便拉着东哥抱怨了个天翻地覆。 不想就在萧墨迟的唾沫星子飞溅的时候,这尊大佛竟又折了回来。 自打听见了萧墨迟口中的“顾姑娘”后,古镜川的心头便梗着一根刺。有些话自然不能和这个呆呆傻傻的少爷直说,但是旁敲侧击也未必不可。打着这个主意,他便又折回了萧墨迟的卧房,不想恰巧遇上了萧墨迟义愤填膺的控诉。 古镜川倒很平静,“哦,吃人不吐骨头?” 萧墨迟慌了,装傻充愣道,“东哥,咱们上次看的那出戏就叫吃人不吐骨头,是吧?” 东哥哭丧着脸不敢搭话。 古镜川抚摸着自己的算盘,淡淡地说道,“去祠堂里跪着好好反省一下,晚饭也免了吧。” 萧墨迟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目送着萧墨迟离去的背影,古镜川的心难以平静。顾姑娘的事儿还是延后再说罢,但少不得要看紧他一些。 萧墨迟推开了祠堂的门,眼睛一时间没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他苦笑一番,闲话家常一样地说道,“迟老头,钱篓子让我来陪陪你。” 狭小且黑暗的祠堂里并无人答话,静悄悄的。 萧墨迟又苦笑,取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 蜡烛微弱的光摇晃着,映亮了祠堂里唯一的牌位。牌位上书“迟健之灵位,萧墨迟奉祀”。这灵位乍一看让人摸不着头脑,而萧墨迟此时阴晴不定的表情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萧墨迟原是跪在牌位前,这时却大不敬地盘腿坐在了蒲团上,看着眼前的牌位,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萧墨迟记事起,他便不知父母,只知迟健与古镜川。迟健的脾气好得很,天塌下来也能一笑了之。平日里,他既当爹,又当娘,悉心照料萧墨迟,苦口婆心地逮着一切机会给他讲各种大道理。古镜川则不然,撞不见萧墨迟也罢,一撞见他便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揪住他的衣领,逼着他练各种武功,折磨得他嗷嗷乱叫。渐渐地再长大一些,迟健赤手空拳打拼来的鱼庄和钱庄,竟都冠上了他的姓,萧。这时,他会假装深沉地追在迟健的身后询问自己的父母是何许人也。迟健却闭口不提他的父亲,只说他的母亲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姓萧。那枚鸳鸯玉佩也是那时迟健亲手系在了他的腰间。一晃又好些年过去了,萧墨迟总暗暗怀疑自己在迟健的眉眼间看见了自己,更疑心自己的“迟”便是迟健的姓氏。他喜欢装傻充愣地管迟健叫“爹”,更经常在他酩酊大醉的时候,费尽心机地套他的话,但迟健却总是让他寻不到任何破绽。 萧墨迟并不死心,直到迟健死去的那一天。 从去年起,迟健的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但依旧硬撑着掌管着鱼庄和钱庄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他熬到月前,身子撑不住了,溘然长逝。 萧墨迟屏退了佣人,亲自替迟健擦洗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好送他上路。 看着迟健形销骨立的身子,萧墨迟悲从中来,怨自己整日里只知捣乱、瞎折腾,却不曾帮过他一丝一毫。但擦洗到下身的时候,萧墨迟的这股悲却有了几分滑稽和可笑。 迟健竟是个阉人! 萧墨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匆匆地擦洗完了事。自己竟追在一个阉人的后头似真似假地喊了好些年的“爹”,真是滑稽! 迟健入土为安后,萧墨迟的悲伤也被最后的一抔黄土给掩埋了。他又回复了原样,本着损己不利人的精神,一个劲儿地瞎折腾。今儿个想去赌庄里发点儿小财,明儿个想学小摊贩摆摊儿,再过个几日,又想去江南赏春。 “迟老头,在天上能看见江南的春天吗?”萧墨迟从回忆里抽出身来,平静地絮叨着。这几日他已经渐渐地平静了。阉人又如何?那个待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迟健终归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祠堂里依旧静悄悄的。 萧墨迟却越说越兴奋,“哎哎,迟老头,我今天出去见着了一个姑娘,姓顾,单名一个湄字。”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我跟你说,那可真是人如其名,长得跟画里的似的。” “你也会保佑我再见到她的,是不是?” 第八章 昨日之暖 “皇——上——驾——到——”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传彻了永和宫的里里外外。 垂首坐在小杌子上的顾宛央正在给太后按腿,一听这声音便站起身避到了一边。 在此起彼伏的“参见皇上”的跪拜声中,大庆朝年轻的皇帝英宗昂首走进了永和宫,朝着软榻上的妇人拜了拜,“儿臣参见太后。” 太后一脸慈祥的笑容,“皇上快快请起。” 年轻的皇帝这才注意到了顾宛央,颇惊喜地说道,“宛央也在。” 顾宛央规规矩矩地行礼,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宛央参见皇兄。” 英宗扶起了宛央,言辞格外亲切,“我们兄妹二人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了。” 宛央点点头,但是并不敢看向皇兄的双眼。 太后这时发话了,“难得我们三人能有空坐在一块儿,皇上今儿个就也在永和宫用膳吧,就当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和宛央。” 皇帝点头应允了,但却笑笑反驳道,“太后越发年轻了,哪里会是老婆子呢?” 太后闻言,笑得合不拢嘴。 不消吩咐,容青自领着人去安排晚膳了。皇帝在乾清宫的御膳也一并传到了永和宫中。 席间,太后与皇帝闲话着家常,宛央则闷头吃饭,一言不发。宫里的饭菜与那乡野的吃食自是云泥之别,但顾宛央此时却好似味同嚼蜡一样。 皇帝诧异地说道,“宛央不最是活泼了嘛?今儿个怎么不吭声。” 宛央笑笑,“听母后与皇兄交谈也是件乐事。” 皇帝这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今儿个出宫见着什么新奇的事物了?” 顾宛央心中一惊,搁下碗筷便拜,“私自出宫是宛央的不对,请皇兄责罚。” 皇帝面上有些无奈,“朕哪里有责罚你的意思,不过是随口问问。” 宛央淡然一笑,“左不过是些平常的景物罢了。”是呀,那些的确都是平常且毫无新意的景物,只是这高墙大院内从来见不到而已。 骨瓷的汤盅里盛着乳白色的莲藕汤。顾宛央埋头喝汤,却不知怎的竟在汤里瞅见了 那个呆子乐呵呵的笑容。顾宛央一时间舍不得用汤勺搅了这个呆子的笑容,竟不自觉地走神了。 “宛央,宛央?”皇帝连声唤道。 顾宛央猛地回过神,脸上羞红了一片。 该死,今儿个一直被那呆子扰得心神不宁。 皇帝见宛央这副模样,低笑道,“宛央莫不是有心事?” 顾宛央红着脸也不吭声。 太后却自自然然地接话道,“宛央也长大了,皇帝该留心给她寻个如意郎君了。” 顾宛央的心跳陡地加速,脸上火辣辣的,娇嗔道:“母后……” 皇帝的表情却不那么明朗,颇遗憾地说道,“宛央竟也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顾宛央憋红了脸,“皇兄,你也取笑我。” 皇帝一本正经地说道,“普天之下,谁敢取笑朕的长乐公主,真是活腻歪了。” 顾宛央没绷住,轻启朱唇,莞尔一笑。 用罢晚膳,皇帝与宛央一道告辞,一前一后地出了永和宫。乾清宫往东,未央宫则在西面儿,宛央福了福,准备与皇兄道别。 皇帝却拦住了,“宛央陪朕走一走。” 顾宛央自然不会拒绝。兄妹二人便踏着月色在皇宫中漫步。 “宫里的景物虽美,但久看却总觉得毫无生机和活力。”皇帝突然冲着顾宛央这般说道。 顾宛央有些摸不着头,“皇兄何出此言?” “所以,你才会冒险偷跑出宫吧?”皇帝问得温柔。 顾宛央回答得干脆,“是。”浓重的夜色之下,皇兄那一身明黄的龙袍看不分明,而她则觉得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与皇兄之间的隔阂少了几重。 皇帝淡淡地笑了,以手轻拍围栏,“这高墙岂困得住少年人的心?和皇兄说说今天出宫都见着什么了。” 顾宛央打小便在这宫中长大,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萧氏鱼庄的“萧”字太过敏感,没得又让皇兄记起烦心事;至于那个呆子,则是她只愿独享的秘密,也不必说与皇兄听。于是,她只捡了城外的小酒肆和那苍天的大树细细地讲了一番。 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宛央,你虽出宫了一趟,却没见着京城里真正的热闹。” 顾宛央反问道,“哦,这京城里都有哪些热闹处?” 皇帝笑得神秘莫测,“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偷偷地出宫玩过,去的可都是京城里顶热闹的地方。” 顾宛央急了,一步上前,揪住了皇帝的衣袖,轻轻地摇晃了起来,“皇兄快说给我听听。” 英宗倒吃了一惊。自打他登基之后,宛央从不曾与他这样亲昵过。他的笑里有几分心酸,“你许久不曾这样与朕亲昵过了。” 宛央一惊,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落痕迹地退后一步,松开了皇帝的衣袖。 衣袖被松开之后,皇帝的心中也似乎空落落的。他不无怀念地说道,“以前还在皇子教习所的时候,你总一个人偷偷跑来找朕玩,还会经常带些母后亲手做的点心。偶尔你脾气上来了,先生要讲课了也赖着不走,非要和朕一起听课。到最后,母后和容青姑姑只得好言好语地哄上一阵子,你才肯离开。” 顾宛央面带微笑,并不接话,但儿时的时光却被这简单的几句话钩回到了眼前。她曾经那般依恋眼前的这个人,但现在心中对他,更多的只有敬畏。这样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顾宛央竭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是了,该是国公案之后,皇兄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顾宛央那时才明白,一直令人如沐春风的则宣哥哥也会露出这样狠戾的一面。她明白高处不胜寒,也明白他的迫不得已,但是她却才明白过来,皇兄是皇兄,则宣哥哥是则宣哥哥。她从此活得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生怕自己的错处会令身在高位的他为难。这一世的兄妹情她都铭记心底,只愿自己这个长乐公主能给他的皇位锦上添花,如此便好。 皇帝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日后再想出宫,来找皇兄便是,皇兄替你安排。但是在宫外切记不能惹是生非。” 顾宛央惊喜异常,“多谢则宣哥哥。” 皇帝又一愣,随即便笑道,“朕还是喜欢你这样叫朕。” 顾宛央心下感动,但并不多言。 “夜凉风大,宛央早些回宫歇息。” 顾宛央点点头,拜别了皇兄之后,领着锦绣一路往未央宫去了。 皇帝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宛央的背影。那是他最为疼爱的妹妹,可他能为她所做的也仅止于此。儿时,无论是母后,还是他与妹妹,都并不得宠。父皇的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那一个女人。他顺利登基之后,立志成为一个好皇帝之余,总以为自己能给母后与妹妹最好的一切,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这一切都太难、太难。无论是成为一代明君,还是护母后和妹妹一世周全,都有着堪比登天一样的难处。 宛央的背影完全见不着了之后,他缓缓地往乾清宫走去。奏折还没有批完,看来今天又得宿在乾清宫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身边的太监问道,“大理寺的那几册卷宗还回去了吗?” 太监摇摇头,“回禀皇上,还在乾清宫里的书案上摆着。” 他点点头。今儿个他去永和宫本是想向母后打探一下当年古镜川被免职一案,大理寺的卷宗上只有寥寥数言便结了案,令他觉得蹊跷。而翻看卷宗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赵淑仪竟也涉于其中。 当年的赵淑仪便是而今的太后,是他和宛央的生母。 可因为宛央的缘故,直到离开永和宫,他都没能问出口。此时他再一思量却又觉得不必惊扰太后,还是自己一力承担的好。 乾清宫的正殿里,皇帝只留下了贴身太监陪侍着,孜孜不倦地批阅着奏章。 大殿里的沙漏声,窸窸窣窣的,只有这静到极致的夜里才能听见。 整个儿京城都已经睡下了。贴身太监斗胆上前劝道,“皇上,已经三更了,安歇吧。” 皇帝皱皱眉头,“都已经三更了?” 太监答道,“可不是嘛!” 皇帝叠好奏章,“陪我出去走走。” 太监二话不说,点上宫灯,引着皇帝出了乾清宫。 “去摘星阁看看。”皇帝吩咐道。 太监遂在前头引路。不一会儿的功夫,摘星阁便在眼前了。 摘星阁是皇宫里的最高楼,原是先帝为取悦萧淑妃所建,只是那个女人却似乎并不把这一份荣宠放在眼里,所以摘星阁自建城后,便一直荒废在这皇宫的一角,无甚用处。英宗即位后,却总喜欢来这儿登高远眺,看一看这片属于他的土地。 皇帝独自登上了顶楼,太监则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他极目远眺着京城,自言自语道,“高处不胜寒呐。” 他轻轻地拍打着栏杆,难以排解心中的孤独。但这偌大的京城里,深夜不寐的人却不仅仅是他。 古镜川拎着一壶酒,踏着清冷的月色往城郊草场走着。他答应了那个木头今夜三更在此比试比试。 禾之晗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古镜川现身,几个腾跃,倏忽间便立在了古镜川跟前。 禾之晗双手抱拳,“请。” 古镜川依旧一手拎着酒壶,并不回礼,“请。” 禾之晗瞅准了时机,长臂一舒,右手做锁喉状直击古镜川的颈部。古镜川堪堪地闪身避开,并不丢开酒壶,而是以单手应战。禾之晗不以此为侮,古镜川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自然有这等实力。 古镜川单手与禾之晗你来我往地过了五十几招,未见胜负。禾之晗的武功并无固定的路数,左不过是一个“快”字,但这“快”字却也是许多练武之人无法领会的最重要的诀窍。 古镜川将手中的酒壶轻抛入空,自己双手来拆禾之晗的招数。只见他身形稍矮,避开了禾之晗排山倒海的一掌一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地跃到了禾之晗的身后。禾之晗的武功精在一个“快”字上,但他十成十的功力全都拿来只攻不守,又是其致命的弱点。所以,此时禾之晗的背后全是空门。古镜川左臂钩住了禾之晗的脖颈,尚未来得及收回自己的一拳和一掌攻势的禾之晗便被他制住了。就在此时,古镜川右臂轻舒,酒壶又稳稳当当地落回了他的掌心。 禾之晗兴奋至极,“好功夫,好功夫。” 古镜川收回左臂,淡淡笑道,“能在我手下走上这么多招的人也不多见。” 禾之晗屈屈身,唤来了乌骓,正欲离开之时,古镜川却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陪我喝一盅。” 禾之晗没有拒绝,两人背倚大树,席地而坐。谁也不曾开口说话,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了一壶酒。 第九章 心系佳人 萧墨迟新近发展了一项崭新的兴趣爱好,领着东哥,蹲在后院墙角跟,与何守财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古镜川这一回是发了狠,下了死命令。若是萧墨迟离开鱼庄半步,那他的小毛驴便会被做成驴肉火烧。钱篓子是从不做亏本生意的,萧墨迟偷跑未遂的第二天便去小酒肆里领回了小毛驴。 萧墨迟与小毛驴再相见自然喜不自胜。不想古镜川却拿着柄菜刀搁在一边,冷冷地说道,“不想它变成火烧就给我乖乖地呆在鱼庄里头。” 萧墨迟蔫了,心中把这个钱篓子痛骂上了千百回。这个杀千刀的,如此水灵的小毛驴他竟然也敢下毒手。 可萧墨迟只消停了几日,便把这水灵的毛驴抛到了脑后,又坐不住了。他故技重施,准备从后院看门的那儿下手突破。 但这何守财却与耳朵根子软得很的佟三不一样了,甚至连瞌睡也不打。 萧墨迟先让东哥去劝着,好言好语地说上了一箩筐,这人却始终油盐不进,说不给开门就不给开门。萧墨迟无奈,只得亲自出马,威逼利诱了一番,何守财却仍旧不为所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萧墨迟没辙,悻悻然地瞅着那紧闭的后院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奈何他这往日里练武功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会那么几下子花拳绣腿,要不然这一扇门和这后院哪里能拦得住他?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既然偷跑出去四处游荡是没指望了,萧墨迟便只得乖乖地蹲守在鱼庄的后院里,整日里唉声叹气,与怨妇无异。与何守财聊天唠嗑也是一时兴起,但聊着聊着,萧墨迟却觉得这人很对自己的胃口,便日日来找何守财。 今儿个自然也不例外,但俩人聊着聊着却起了争执。 这话头说起来还是萧墨迟先提起的。他蹲在墙角,拨弄着狗尾巴草,老气横秋地说道,“我这人呐就没什么远大志向,过好一天便是一天。” 何守财却不同意了,用蹩脚的京片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人怎么能没有志向呢?” 萧墨迟奇了,“哦,你有啥志向?” 何守财点点头,激动难抑,“我现在要京城扎下根来,赚很多钱,有朝一日风风光光地回乡去,买回祖屋。” 萧墨迟一听这毫无新意的远大志向便又没了兴趣,依旧低头摆弄自己的狗尾巴草。 何守财的话却并未说完,“等我有钱了,还要去抱月楼看一看名不虚传的柳细细。” 萧墨迟的耳朵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柳细细?谁啊?” 何守财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少爷您不知道柳细细?” 萧墨迟老老实实地摇摇头,一转头揪住东哥问道,“你认识吗?” 东哥点点头,“那可是抱月楼的头牌,京城里的红人儿啊!” 萧墨迟半信半疑地“嗯”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东哥,“那我怎么没听说过?” 东哥哭笑不得,“少爷您呐,不感兴趣的人和事,就算旁人在你耳边叨叨上十七八遍,你都不会过脑子的。” 萧墨迟又极其自然地转向了何守财,东哥的这句话自然成功地只从他耳边打了个擦边球。 “你给我说说看柳细细。” 何守财也是个念书念不进去的人,憋了半晌就憋出来一个字,“美。” “还有呢?”这会儿的萧墨迟真是一心向学。 何守财思忖了会儿,便把京城人的原话捡来说给萧墨迟听了,“听说只要见上这柳细细一面,便此生无憾了。” 萧墨迟不答话,不满地小声嘀咕道,“再美还能美过顾姑娘不成?” 自从那日与顾姑娘有了一面之缘后,萧墨迟的这心坎里便总惦记着她,一心想偷跑出去寻一寻令他魂牵梦萦的顾姑娘。所以,与顾姑娘相比,再水灵的毛驴也得靠边站了。 闲聊的时候,萧墨迟曾不无怀念地说起过千般好万般好的顾姑娘。东哥则懵懵懂懂地说道,“这京城里好似有个王爷姓顾来着。” 萧墨迟自然不会错过这句话,闪着星星眼问道,“是吗?” 东哥又迟疑了,“我们这平民老百姓的,也就是听说罢了,哪里真知道那些个王爷姓甚名谁呢。” 萧墨迟却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哪怕只有一毫厘的可能性,他也要尝试一番。更何况,他坚信有娘亲和迟老头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他一定会找到顾姑娘。 何守财的耳朵尖,听见了萧墨迟的嘟囔,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人家可都说柳细细是天女下凡。” 萧墨迟撅着嘴,冷哼一声道,“顾姑娘比仙女还要美上几分。” 何守财不依不饶,“柳细细的小曲儿听过一遍就再也忘不了。” 萧墨迟满不在乎地说道,“顾姑娘的小曲儿……反正顾姑娘哪里都好。” 东哥冷汗涔涔。 这个外乡人何守财憨里憨气的,一根筋通到底,是个认死理的,要不然也没这豹子胆与少爷如此争论,可也就是这样才对上了萧墨迟的味口。可这萧墨迟也是个死心眼,一心一意地坚持着这世间没有姑娘能美得过那一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顾姑娘。 萧墨迟见和何守财说不通,使出了撒手锏,“你又没见过柳细细,怎知她美如画?” 何守财反应灵敏得很,“你不也没见过柳细细,怎知她不美如画?” 如此逻辑严谨的反驳让萧墨迟犯了难。他低头沉思了半晌,为了捍卫顾姑娘在他心 目中的地位,他毅然决定去抱月楼里走一趟,见一见那盛名在外的柳细细。 只是,想得这般简单,他想要出去一趟又谈何容易? 何守财对萧墨迟的这一想法是持肯定意见的,但是当萧墨迟询问他这后门是给开还是不给开的时候,何守财恢复常态,说一不二道:“没有二当家的允许,你不能出去。” 萧墨迟颇委屈,“可我是要去看一看柳细细。” 何守财心生向往,面露微笑,“见过之后你就知道什么是美人了。” “那你能通融一下吗?”萧墨迟紧赶着问道。 “不能。”何守财异常斩钉截铁。 萧墨迟格外泄气,左思右想了一通,只得硬着头皮去求一求钱篓子。更何况,他虽是个少爷,却身无分文。既然身无分文,哪能去那抱月楼见柳细细呢?要是他再偷拿点古董玩物出去当了,那个钱篓子指不定要跳起来惨无人道地揍自己一顿。 萧墨迟光是想一想便浑身哆嗦。钱篓子的武功可不是盖的,还是少惹为妙。 于是,对鱼庄的生意从来不上心的萧大少爷今儿个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鱼庄,一见着钱篓子,却立即转换了态度,点头哈腰地跟在钱篓子的身后嘘寒问暖。 钱篓子今儿个心情不错,额头十分平展。今天是钱庄分号照例来汇报生意的日子。那分号管事儿的一到鱼庄,二话不说便掏出了一支毛笔恭恭敬敬地奉上了。 钱篓子接过来一看,正是日前被自己折断的狼毫笔。这管事儿的倒也精明,笔杆重新焊上之后,又挑了一圈儿细碎的墨玉镶在了断裂处,如此一看,这特贡的狼毫笔更显昂贵、难得。 “是个会做事儿的。”钱篓子点点头,命他留下了账本便让他离开了。 分号管事儿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偷偷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飞也似地离开了鱼庄。 “二当家的,累了吧?我给你捏捏肩。”萧墨迟很是殷勤。 古镜川哼哼一声,并不答话。 “二当家的渴了没?我给你泡茶。”说罢,萧墨迟便马不停蹄地奔着古镜川收藏茶叶的柜子去了。 古镜川这下慌了,那些茶叶可都是价值连城,岂能毁在这个败家子的手里? 他冷着脸呵斥一声,“站住。” 萧墨迟乖乖地站住了脚,冲着古镜川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古镜川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他肚子里琢磨些什么,古镜川岂有不明白的。 萧墨迟并不直说,反问道,“二当家的,你知道柳细细吗?” 古镜川眯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萧墨迟。这人憨憨傻傻,念书不精进,练武没长进,就连男女之事上,都是个只会捣糨糊的。这段时间怎么好像突然开了窍?只是他这窍开的也忒不对劲儿,一个是当朝公主,一个是当红名妓。真是……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古镜川面上并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只缓缓地点点头。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钱篓子你居然也知道柳细细。”末了,他小声嘀咕道,“我可是今儿个才知道这人的,怎的大家都知道?” 古镜川叹口气,“于是,你想去见一见这柳细细?” 萧墨迟一咧嘴,点点头。 古镜川扶额,心中狠狠地咒骂起了那个老不死的,怪只怪他平日里对萧墨迟太过仁慈、太过和蔼,才使得他现在整日里不务正业,现在竟又生出了寻花问柳的心思。 古镜川平复了一下心情,毫无感情地说道,“想见柳细细,不仅得有钱,还要能对得上她出的对子。” “哦?”萧墨迟听古镜川这么一说,兴趣更浓了。以他的才华,莫说一个对子,就是成百上千,也不在话下。 古镜川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那柳细细若非家道中落,也是个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以萧墨迟的半肚子墨水想如她的意怕是难上加难。 萧墨迟正欲再软磨硬泡一番的时候,古镜川却陡然松了口,“我先借你一百两银子,若能见着柳细细这银子便算了。若不能,回来后如数归还给我。” 萧墨迟吓了一跳,惊讶于钱篓子今儿个竟这么好说话。但是他无暇深思这其中的奥妙,只知自己能出这鱼庄会一会传说中的柳细细了。若幸运,指不定还能再见着顾姑娘。 古镜川看着萧墨迟拿着沉甸甸的银两欢欢喜喜地去了,心里只愿这个冤家真能见着柳细细,从此忘了那个想不得、思不得的顾姑娘。若真能如此,这一百两银子可真是花得值了。 第十章 美人倾城 傅婕妤是新近才入宫的傅家大小姐。婕妤的位份虽不高,但是一入宫便封了婕妤,盛宠可见一斑。 傅婕妤的人品和模样儿都是拔尖的,心性也甚高,但为人却也活络得很。所以,她心底暗自得意之余,总是不着痕迹地笼络太后和各宫的嫔妃们。她为人机灵,嘴巴甜且殷勤,颇受太后宠爱,在后宫一众争妍斗艳的嫔妃中,如鱼得水。 傅婕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亦从未忘记过顾宛央的存在。她认准了这个小姑子在皇上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拉拢顾宛央。 顾宛央在这宫中却一向只与太后亲近,为人颇疏淡,对皇兄的嫔妃们更是敬而远之,从不热切。只是,这个傅婕妤的身份特殊,她不得不卖几分面子给她。 傅家乃是将门之后。当家家主傅德昱年过半百,战功赫赫,是两朝元老。傅德昱现任兵部尚书,手握兵权,朝中无人不敬他三分。想当初国公案时,英宗之所以有如此魄力铲除萧氏一族,与傅家坚定不移的支持实在是割不开关系。傅德昱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一子是傅容,京城中众多大家闺秀所属意的郎君,年纪轻轻便已经是戍边大将军了,常年镇守西北边疆,劳苦功高。这傅容顾宛央倒也曾见过。彼时,傅容曾是皇兄的伴读。她每次偷偷溜来缠着皇兄的时候,傅容总是跟在皇兄的身后,笑得腼腆,丝毫不似将门之后,却不承想,当初那般柔弱的少年,现如今竟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另有一女自然就是这傅婕妤傅容贞了。 傅婕妤承皇恩入宫之前,皇上一直勤于政务,鲜少留宿在后宫,更从未宣召嫔妃进乾清宫侍寝,数得过来的几次也是例行公事一般,且雨露均沾。后宫的嫔妃们倒也不争不抢,相处颇为和睦。只是这傅婕妤一进宫,皇上但凡留在后宫,必是宿在她那儿。这几晚更是几乎日日宣召她进乾清宫去伴驾。嫔妃们眼红,却也没辙,傅婕妤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哪是一般人能眼红嫉妒的呢? 这样的女人,就连皇上都要给她几分薄面,更何况是顾宛央? 好在这傅婕妤并无一般大家闺秀的毛病,从不扭捏、矫情,虽不会舞刀弄枪,却也有将门女子的粗豪之气,与顾宛央也颇谈得拢。 傅婕妤不知打哪儿听说了宛央偷跑出宫寻乐子的事儿,便千方百计地托家人从宫外寻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尽数献给了宛央。顾宛央虽在宫中一直谨言慎行,生怕自己的错处给皇兄添麻烦,但终归还是脱不开孩子心性,一见着这些小玩意儿,不由得心花怒放,与傅婕妤也更亲近了。 一日,两人相携游御花园。顾宛央爱极了那初绽花苞的茉莉,指尖轻触,感慨道,“世间的美,须得这般清淡脱俗,才能令人过目不忘。” 傅婕妤侧过头,略沉吟了一会儿反驳道,“也不是。我也见过另一种美,虽不清淡,但也令人过目不忘。” 顾宛央最爱的便是傅婕妤这一点。虽然她从不掩饰自己想要拉拢顾宛央的心,但是却也不会盲目地附和顾宛央,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顾宛央淡笑,上前一步牵住了傅婕妤的手,“哦,那你说给我听听。” 傅婕妤神秘一笑,“说给你听也无不可,但公主莫怪我冒犯才好。” 顾宛央的兴趣被钩上来了,点点头,“自然不会。” 傅婕妤挥挥手,屏退了左右,凑在顾宛央的耳朵边轻声说道,“抱月楼的柳细细便是如此,惊艳无比。甭说男人了,女人一见之后,也再难以忘怀。” 顾宛央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这般聪慧,一推敲便明白了抱月楼是那风月场所。她清了清嗓子,“你怎知她……” 傅婕妤略显羞涩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我还未入宫的时候,偷偷地跑去远远地见过她一回。” 顾宛央闻言,禁不住笑出声来,“嫂嫂原来也是个顽皮的。” 傅婕妤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可虽离得远,但见过她之后才明白竟真有人能这般美,美得让你都没法子嫉妒。” 顾宛央心中诧异,若有所思地问道,“此话当真?” 傅婕妤点点头,“嫂嫂几时骗过你?若你能有机会出宫,千万得寻个机会去见一见柳细细。” 顾宛央低头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出宫,谈何容易?皇兄虽然应允了她,但是她却并不忍心总为难皇兄。毕竟,她早已不是儿时那个任性的宛央了。 与傅婕妤各自回宫之后,顾宛央的心便一直吊着。 柳细细、柳细细、柳细细……这世上当真有人能美得令人如痴如醉? 顾宛央的心思全在柳细细的身上,又把自己私藏的小说掏出来翻了几页。这几本难能可贵的小说书都是宛央托小太监们从宫外的书市上捎回来的,其中不乏才子与名妓的故事。小说里的名妓们,虽沦落风尘,却一身傲骨,为人善良,倾尽所有地帮扶着穷书生。他们中有终成眷属的,亦有劳燕分飞的,每每都看得宛央泪水涟涟。 这柳细细可也是书中写的那样,身不由己地误入风尘,却还有一颗赤子之心? 顾宛央的好奇心越发重了,在空荡荡的宫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半晌之后,她咬咬牙,往乾清宫去了。 太监们一见着宛央,满脸堆笑,伏身就拜,“参见公主。” 宛央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我来找皇兄,请公公代为通传。” 太监颠颠儿地前去通禀了。只一会儿的功夫,门吱嘎一声开了,“公主请进。” “参见皇兄。”顾宛央规规矩矩、大大方方地行礼,心中却忐忑地酝酿着该如何开口。毕竟,自己这一回的要求着实有些出格了。 皇上从书案前抬起头,微笑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你我兄妹二人就不必这般多礼了。” 顾宛央浅浅一笑,却并不开口。 皇上见她神色间有犹豫之色,便搁下朱笔,朗声说道,“让朕猜上一猜。宛央是坐不住了,想出宫?” 知宛央者,莫则宣也。 顾宛央羞涩地点点头。可这出宫的去处却颇难以启齿。 皇上站起身,“又听说什么热闹地方了,竟引得你这样心动?” 顾宛央顿了顿,终究还是狠下心憋出了三个字,“抱月楼。”她一贯不爱对皇兄撒谎。 皇上闻言,朗声大笑,“你一个姑娘家,去那等地方做什么?” 顾宛央不回答问题,却反问道,“皇兄也知道抱月楼?” 皇上并不掩瞒,“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偷偷出宫去见识过那温柔乡。” 顾宛央脸上倒莫名其妙地臊得一阵通红了,细声细语地追问道,“那皇兄也见过柳细细了?” 皇上迟疑地摇摇头。 顾宛央见状,轻声解释道,“她是抱月楼现在的头牌,听说美得惊若天人。” 皇上缓缓地点点头,“所以你想去见识见识?” 顾宛央不做声。 皇上手别在身后,兜了几个圈子后便吩咐太监召武直进宫觐见。 武统领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了乾清宫。皇上细细地吩咐道,“你带几个武艺高强的手下,乔装打扮一番带公主出趟宫,天黑之前务必赶回来。” 武直正欲领命而去,皇上却突然说道,“等等。” 顾宛央一惊,以为皇兄变了卦,也顾不得有武统领在场了,苦着脸撒娇道,“皇兄。” 皇上拍拍宛央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朕也一道出宫。” 武直惊在原地,久久地无法回过神。带公主私自出宫本已是出格的事情了,现如今竟连皇上也要一道出宫。 武直跪在地上,正要劝解几句。皇上却扬扬手,“朕意已决,武统领速速去准备。” 武直无奈,只得退出了乾清宫。一旦带着皇上和公主出了宫,他和兄弟们的脑袋可都是在裤腰带上别着。若是被朝中那一群唧唧歪歪、迂腐保守的老臣们得知,少不得还得帮皇上背黑锅。 武直越发怀念起了在边疆自由自在的日子来。可怀念归怀念,皇上既然打定主意要出宫,他还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皇兄,你怎的……”宛央待坐上了马车之后才开口询问皇上缘何也要出宫。 皇上却伸了个懒腰,“连宛央也想一睹庐山真面目的美人,朕自然也要见一见。” 顾宛央捂嘴,吃吃发笑。 这辆不起眼的御林军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皇宫。高墙大院渐渐地都被抛在了车后,顾宛央却记起了另一个人。她这趟出宫原是为着柳细细,可等到这一刻,她却在心里惦记起了那个呆子,萧墨迟。可惜京城这样大,哪里就能这样巧地与他再见一面呢! 为掩人耳目,武直并未亲自赶车,而是乔装打扮了一番,远远地跟在马车后头。而在马车的一周,他已经安排了御林军的个中高手潜伏在暗处护驾,以保皇上和公主平安。 安安静静的乾清宫里,看似与往日无异,但坐在书案前的人却摇身变成了皇上的贴身小太监。他额上冒着冷汗,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祈祷着无人来求见,好让他平安等到皇上的归来。 一出宫,武直便安排人重新换上了一辆马车,直奔抱月楼而去。 皇上施施然下了马车,一身富家子弟的打扮。顾宛央也早已换上了男装,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一副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两人大摇大摆地进了抱月楼,身后跟着机警异常的武直。 抱月楼里早已人满为患。天井里悬着一幅大字,“烟锁池塘柳”。楼下扎堆的人则不住地指着大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皇上见状揪住了一个龟奴询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龟奴本是一脸不屑,但一见来人的这一身打扮颇不俗气,便堆笑解释道,“客官是头一回来吧?这是柳姑娘出的对子,谁能对得合柳姑娘的心意,封个见面礼便可以与柳姑娘见上一面了。” 皇上点点头,与宛央悄悄地说道,“这柳细细看来想见一面也并不容易。” 周围已有人管龟奴讨来了纸笔,大笔一挥对上了对子,龟奴自会呈给柳姑娘。只是,递进去的对子全都石沉大海,无一能合柳姑娘的心意。 皇上低头沉思了一瞬,也向龟奴讨来了纸笔,潇潇洒洒地写道,“雾镀闺阁心”。 宛央一见,默默地念了几遍,不住交口称赞。 皇上将对子叠好了交给龟奴,顺道大方地塞给了龟奴一些碎银。龟奴连连鞠躬后才离开。 御林军的几名高手四散在人群中,警醒地打探着四周的情况,一旦有变才可及时做出反应。 顾宛央还是头一次来这风月场所,新鲜得很,四处打量着。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跃进了她的视线。这不正是那个呆子吗?顾宛央心头一喜,但这惊喜转瞬即逝,心中颇为不平,这个呆子竟也惦记着柳细细? 第十一章 如花笑靥 抱月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天井里的人也来来去去着。有人坚持留在原地对着对子,非要见上柳细细一面;也有人早已把持不住,被衣着暴露、神态妖冶的妓女钩得魂儿都没了,那始终不见露面的柳细细自然也被抛到了脑后。 萧墨迟显然是前者。不过才一炷香的功夫,他接二连三地唤来龟奴递进去了三四个对子。 顾宛央自从发现了这个呆子之后,连自己来这抱月楼的用意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不住地越过人群瞅上一眼萧墨迟,目光短暂停留片刻后便慌乱地移开。她生怕被这个呆子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但这呆子却始终全心全意地对着对子,对周围的人和事压根儿不在意。顾宛央明白这一点后,有些泄气、有些沮丧,但是目光却黏在了萧墨迟的身上再也挪不开了。她的眼神似悲似喜,让人琢磨不透。 皇上此刻一门心思全在柳细细的身上,自然无暇顾及情绪陡变的顾宛央。 终于,三楼的一扇门吱嘎一声推开了,一个侍女打扮的人走了出来。 她朝楼下的众人福了福,朗声说道,“哪位公子对出了‘雾镀闺阁心’?还请移驾三楼,我家柳姑娘有请。” 顾宛央这才从萧墨迟的身上收回了目光,勉强地冲着皇上淡淡一笑。 三四个龟奴已经吆喝着给皇上一行人开辟出了道路。 皇上一马当先地准备上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周围的人群不住地啧啧感叹着。 顾宛央临上楼前又往萧墨迟那儿瞥了瞥,但是早已寻不见了他的身影。也好。不再见那个呆子也好。 可是,顾宛央再一回头才发现萧墨迟正衣衫凌乱地站在眼前。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萧墨迟的眼里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拉住了一名开路的龟奴,急急地询问道,“小哥儿,我的对子全都没入柳姑娘的法眼吗?” 龟奴自然没闲工夫和他扯淡,不耐烦地搡了萧墨迟一下,示意他赶紧离开。萧墨迟没站稳,一个趔趄,身形向后倒去。顾宛央见状,想也没想便飞快地拉住了萧墨迟的手。萧墨迟晃了晃终于站稳了,顾宛央却觉得手心发烫,急匆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萧墨迟理了理衣襟,抱拳屈身便拜,“多谢兄台。” 顾宛央心中冷哼一声,本欲径直转身离开,但却好似着实气不过,赌气似的照准了萧墨迟的脚尖,狠狠地踩了下去,尔后扬长而去。 萧墨迟一阵吃痛,嘈杂间想看个明白,落入眼帘的却只有武直高大魁梧的背影,弄得他一阵莫名其妙。 天井里的人三三俩俩地四散开了。萧墨迟弯腰掸了掸鞋面,又仰头看了看三楼,才对东哥无奈地说道,“咱也回去吧。” 萧墨迟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鱼庄,一路上心中不断腹诽着,看来那个柳细细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以他敏捷的才思、横溢的才华所对出的千古绝对竟都瞧不上眼。如此一看,还是顾姑娘好……当然,入选的“雾镀闺阁心”对得也很工整,只不过和他的对子相比,还是要差上一点点的。 萧墨迟摇摇头,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去探一探那个所谓的顾姓王爷,说不定还能有缘再见顾姑娘一面。 古镜川从书房的窗户里眼尖地瞅见了萧墨迟沮丧的身影,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凌空跃起,停在了萧墨迟的眼前,“银子拿来。” 萧墨迟依言掏出钱袋搁回了古镜川的手里,突然却又揪住了钱袋,眼巴巴地盯着古镜川,“钱篓子,明儿个能再借一百两吗?” 古镜川斜睨了他一眼。这小子的三分钟热度竟还没被消磨个干净吗? 古镜川拽回钱袋,低头一沉思。这样也好,他对柳细细越上心,便越会把公主抛在脑后。他掂了掂钱袋,“明天来书房找我支银两。”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他并未预料到这个钱篓子竟能接二连三地答应他的请求,这可真是件大大的稀罕事。未能见到柳细细的抑郁一扫而光,萧墨迟蹦跶着去找东哥与何守财分享着这天大的喜事。 萧墨迟这厢兴高采烈,顾宛央那一厢,却依旧闷闷不乐。 她狠狠地踩了萧墨迟一脚后,便蹬蹬蹬地、气鼓鼓地上了楼。武直紧跟在她的身 后,手一直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生怕人多手杂会出意外。 离柳细细的房间越近,顾宛央的胸口便越发闷得慌。她得好好儿地看一看这个柳细细究竟生出了怎的一副模样,竟钩得男人们这样趋之若鹜,就连那个呆子也不例外。 皇上与宛央坐定后,纱帘才被掀开了,一名女子款款地走了出来,如弱风扶柳般,摇曳生姿。她面颊含笑,眼神中却又一抹清冷。 这柳细细虽身着简单的素服,但窈窕的身姿却遮掩不住。乌黑的长发泛着细微的光泽,松松地挽起了,斜簪着一根银钗,随性且自然。小巧的脸盘上并未施上脂粉,但双眸如星,眉峰如画,真真让人想醉在其间。 顾宛央心下暗暗折服,柳细细果真美若天人。更难得的是,这柳细细浑身上下都收拾得简单利落,但是宛央却从她的一言一行中瞧出了娇艳和妩媚。这娇艳和妩媚是骨子里的,不是那胭脂水粉或金钗银饰能装点得出来的。 对着这样的可人儿,顾宛央自然生不出嫉妒,但是情绪却跌到了谷底。难怪这些男人会一掷千金,挤破了脑袋也要见上柳细细一面。只是,那个呆子若真见着了柳细细,怕是再也不记得相形见绌的自己了罢? 顾宛央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朗声大笑,“久闻柳姑娘的芳名,今儿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柳细细淡淡一笑,脸颊上两抹酡红却恰到好处地晕染开了,更添风情,“公子谬赞了。公子的对子工整细腻,深得细细的心。” 皇上拱拱手,“姑娘的对子暗合了五行学说,在下深感佩服。” 柳细细闻言,贝齿轻咬下唇,似笑非笑。她的一双通透的双眼深深地看向了皇上的双眼,“还是头一次能有人看出其中的五行之道,公子好眼力。” 皇上爽朗大笑,对眼前的女子不由得心生怜爱。 柳细细浣了浣手,在丝帕上细心擦净后,轻声细语地说道,“容细细给二位公子烹茶。” 皇上的眼睛此时一心一意地追逐着柳细细的一举一动,“请。” 顾宛央却有几分心不在焉,感慨柳细细的美之余,心思却总在萧墨迟的身上绕啊绕啊绕。她下意识地按了按那一块鸳鸯玉佩。这些日子她一直贴身戴着这玉佩,空空荡荡、冷冷冰冰的皇宫里,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按一按它,一触到它之后,便觉安心。玉佩还在,也还是熟悉的触感,可往日的安心感却荡然无踪,余下的只有无尽的烦躁。 柳细细微微垂首,专心致志地烹茶。她的动作轻柔仿若流水无声,顾宛央默默地看了会儿,心中的烦躁竟被渐渐地抚平了。 茶香袅袅的时候,柳细细一双素手执杯,“公子,请。” 皇上一手接过杯子,浅浅地啜了一口,“佳人,香茗,妙哉!” 柳细细莞尔一笑,又把另一杯茶递与了宛央。宛央微微一颔首表示谢意后才接过茶杯。 皇上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美如画卷的女子,心思一动,脱口而出道,“以柳姑娘的才情和相貌,沦落风尘,着实可惜。” 柳细细的笑容敛起了几分。她抿了抿鬓边的发丝,天生的妩媚间竟难得地多了一分端庄,“我一介弱质女流,身不由己至此,又能奈何?” 皇上搁下茶杯,“愿闻其详。” 柳细细垂下眼睑,“难得细细与公子投缘,以茶代酒,说一说陈年旧事也无不可。” “我本不是风尘中人,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个官宦人家。可惜,父亲因为去年的国公一案受牵连而下了狱。自此家道中落,为奴的为奴,为妓的为妓……” 柳细细一直温言细语,仿佛说着与自己丝毫不相干的事情。可说到此处,脸上的表情甚是落寞,眼神却好似沾上了一抹邪气,也再没了后话。 顾宛央此时偷偷地瞟了一眼皇兄,皇兄双眸黯淡,原先一直扬起的嘴角此时也被压得格外低。 顾宛央收回了目光,心中不忍。尽管皇兄是皇兄,则宣哥哥是则宣哥哥,可他们终究还是共用一个躯壳。皇兄的残忍与狠戾想必在温柔和善的则宣哥哥处也是种种为难。 皇上张了张嘴,却欲言还休。 柳细细反倒是最从容的那一个,脸上的落寞没了踪影,满不在乎地笑道,“说是陈年旧事,原来也只有这寥寥数语。” 皇上的手攥得紧紧的,用尽了力气才憋出了一句话,“柳姑娘是否觉得国公案过于残忍?” 柳细细闻言,冲着皇上笑得无邪,“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觉得国公案残忍,又岂会有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皇上突然高声说道,“我会。” 席间的众人,除去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的武直,都被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惊着了。 柳细细双眸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公子抬爱。” 皇上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他知道眼前的女子误会了他的意思,但是他却又无法再解释给她听。 龙袍加身,继承大统的那一天,他从父皇的手中接过了大庆的江山。当他安享着众臣的朝拜时,他就决心一定要成为一代明君。这大庆朝的万千子民都是他心之所系,他会急百姓之所急,需百姓之所需。 眼前的柳细细,虽是罪臣之后,但亦是他的百姓,他自然会关心她的想法,尤其是国公一案。他总以为国公一案会是后人争相传诵的伟业,但现在看来,现实并不尽然如此。 席间因为国公一案的提及,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武直大着胆子站出来轻声说道,“公子,时辰不早了。” 皇上点点头,却又朝着柳细细问道,“恕在下冒昧,可否一问柳姑娘的闺名。” 柳细细面上惆怅,“温仪,柳温仪。” 皇上一边念着“温仪”二字,一边击节称赞,“好名字。”话音刚落,皇上便站起身,“温仪姑娘,在下先行告辞,后会有期。” 柳细细起身送客,并不挽留,一双眼睛却看向了皇上双眸的深处,“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得知公子名讳。” 皇上略一思索,答道,“傅容。” 顾宛央闻言,目光在皇兄的面颊上扫了扫,却未瞧出任何端倪,便又低下了头。 柳细细微微鞠躬,“小女子必将日日洒扫尘除,烹煮香茗,静待傅公子。” 皇上未回复只言片语,领着宛央和武直出门离去。 第十二章 流年暗换 乾清宫的书案上,悄然立着一盏孤灯。大庆朝的统治者坐在灯光前翻看着大理寺呈上来的国公案卷宗。 阒寂无声的宫殿里突然“啪”地一声,皇城里的最后一星灯光归于黑暗。 皇上本看得入神,被着实惊着了,一气之下怒拍书案。 一直守在一边值夜的小太监已经盹着了,这时被猛地惊醒了,不明就里地跪下便拜,“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小太监跪在月光中,皇上看得分明,他瘦小的身躯抖如筛糠。 皇上的怒气陡地去了一半,柔声说道,“去重新换一盏灯来。” 小太监领命去了。 皇上站起身,慢慢地踱到了乾清宫外。清冷的月光铺满了地面。皇上不知怎的就忆起了儿时的光阴。每逢中秋的时候,他可以离开皇子教习所,与母后和宛央团聚。父皇总归是要陪着萧淑妃的,并不会露面,所以母子三人的中秋夜便没了那么多规矩和拘束。母后会吩咐人在月光下摆上桌子,母子三人便围坐在一起,吃着月饼,赏着月亮。那时的月光也是像这般洒满了一地,但是还是有什么确确实实不一样了。 皇上忽然玩性大发,学着宛央小时候的模样,手别在身后有板有眼地跳起了房子。 “皇上,屋外凉,仔细身子。”小太监取回了灯,站在阴影中,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劝道。 皇上并不回答,但一个转身便回复了往日的威严模样,昂首进了大殿。屋外的月光亦被掩在了门外。 儿时的月光并不似现在这般清冷,反倒有几分暖意裹挟在其中,让他再三流连。 乾清宫中的孤灯重新亮起。皇上继续翻看国公案的卷宗,眼睛酸涩无比。他揉了揉眼睛,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看了下去。他总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可以载入大庆朝史册的光辉政绩,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明白当年的这一幕幕是何其血腥,他又是何其残忍地举起了屠刀。 杀,杀,杀!但凡与萧氏有些许牵连的官员都鲜少能逃过一劫。 朝中的大臣少了一拨又一拨的时候,他已经杀红了眼,但却丝毫没有放下屠刀的意思。傅德昱时任两广总督,恰逢其回京述职,便上书劝阻皇上,希望圣上能对罪轻者大发慈悲,网开一面。 皇上沉默了,深夜召傅德昱进宫觐见。 “傅总督缘何要为萧党求情?”皇上晃了晃手上的奏折,正是傅德昱早朝时分呈上来的。傅德昱虽常年在外为官,但是在京中的影响力并不亚于已经人头落地的萧壬何。这一次,皇上能顺顺当当地收拾萧氏一族,与傅德昱暗中的支持脱不开关系。更何况,傅德昱一身赫赫战功,就连皇上都要忌惮他三分。所以,旁人的劝阻奏折他可以看也不看便丢到一边,傅德昱的却万万不能。 “萧国公虽有罪,但罪不至此。皇上不过是想借机巩固大统,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收手了。若再一味杀下去……”傅德昱顿了顿。 皇上稍稍镇定了些,“若再一味杀下去,会怎样?” “朝中将再无大臣。”傅德昱的话直到现在仍旧清清楚楚地留在皇上的脑海里。 皇上没有言语。这一点,他其实比傅德昱更清楚。 朝中的言官在他的授意之下才开始弹劾萧氏父子的时候,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击。就在局势几乎就要倒向萧氏父子的时候,傅德昱站出来亮明了阵营,一批武将唯傅德昱是尊,也纷纷上书表态。朝中的局势这才又有了回旋的余地。但在国公案的受理期间,上书为萧氏父子求情的官员却一直大有人在。皇上终于愤怒了,他一时之间是没法动萧氏父子分毫,但是却可以随意地惩戒旁人。于是,一拨为萧氏父子辩驳的官员统统被罢免了官职,被他投进了大牢。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求情的人却丝毫没有畏惧之心,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皇上的愤怒终于到达了顶点,深埋在心中的恐惧也膨胀到了极点。萧壬何在朝中一呼百应,权倾天下,不料理了他,他这皇位岂会坐得踏实?皇上冷笑,既然这吓不住这群人,那么便只好一个都不留了。 人杀了一拨又一拨,一拨又一拨,终于消停了。他的世界也终于清明了,耳朵边也再没有人整日里叨叨着萧氏父子往日的功勋了。于是,萧氏父子被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曾经显赫的萧家也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一场屠杀到此为止了,但事实却并没有。皇上好似疯了一样,但凡与萧氏有牵连的官员全都被陆陆续续地送上了断头台。 皇上突然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傅德昱,“傅总督在外为官多少年了?” 傅德昱虽是武将出生,但是毕竟混迹官场二十余载了,也是顶精明的。他当即便跪下叩首,“末将愿回朝为官,侍奉皇上左右。” 皇上却并不满意,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那傅家军呢?” 傅家军是傅德昱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兵,战斗力自是不可言喻。傅德昱并不起身,“普天之下,只有庆军。” 皇上终于满意了。转天的朝会上,他下旨卸去了傅德昱的两广总督一职,夺其兵权,以示其为萧党求情的惩戒。但与此同时,皇上却又封傅德昱为兵部尚书,以彰显皇恩浩荡,并宣告大赦天下,国公案就此结案。 屠刀之下活下来的官员们长舒一口气,久久地跪伏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甚是满意,从现在开始,他便要亲手缔造自己的帝国。傅家在国公案中功不可没,但是却也挨了他的当头一棒。在他的帝国中,不需要萧家,也不需要傅家,只需要庆英宗。但普天之下,有一个人兴许会是例外,傅容,他当年的伴读。这人了解他的志向,明了他不被父皇重视的苦恼,尊重他的野心,一直默默支持着他,但他却也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处死萧氏父子的前夜,傅容深夜求见。他自然明白傅容要求的是什么,所以闭门不见。傅容便跪了一宿。 早朝前,他冷冷地看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傅容,心中不忍,“你这是何苦?” 傅容面色憔悴,咬咬牙努力说道,“萧壬何贪污受贿,私建宅邸不假,萧重却无罪。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才,皇上岂可意气用事,连他也一并斩首?” 皇上的不忍再无踪影,“你可知你现在在对谁说话?” 傅容头点地,声音清脆却刺耳,“罪臣傅容愿为皇上守卫边疆,至死不再进京。” 皇上动了动嘴唇,本欲挽留,但却淡淡地说道,“那便如你的愿吧。”说完,拂袖而去。 傅容长跪不起。 皇上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傅容是在以自己为筹码报复他吗?可笑,普天下下,莫非王土。他又岂会因为某一个人而牵绊住了前行的脚步。哪怕这个人是傅容也不行,哪怕这个人是傅容…… 也好,都走吧,都离开吧……皇位之上,本就只有寂寞和孤独。 经年之后,每每读到傅容的述职报告时,皇上才发觉自己的记忆竟有些模糊了,就连傅容的长相都好似只余下朦胧一片了。他蓦地对傅家生出了些许歉疚,下旨册封傅容的长姐傅容贞为婕妤,进宫伴驾,随侍左右。傅容的贺书裹挟着边疆的风尘味,言语粗粝且冷淡。皇上却并未生气,自傅婕妤进宫后,便给了他所能给予的所有荣宠,仿佛只有这般,他才能安心。他甚至任命傅德昱为京城守将,掌管京城九门的守兵。这在大庆朝的史上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由兵部尚书兼任京城守将,可谓是闻所未闻。朝中的大臣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先帝在位时的萧壬何和现在的傅德昱在众人的眼中并无任何差异,都是权倾天下的朝臣。但英宗心里是一面明镜,他岂会重蹈父皇的覆辙?心中再歉疚,再不安,他对傅家的荣宠也只得到此为止了。 灯光忽然晃了晃,皇上从卷宗上抽回了迷离的目光,也把自己从记忆中拔了出来。从抱月楼回宫后,他便吩咐人从大理寺调来了卷宗,他想要看一看柳温仪的父亲究竟为何而死。 他耐着性子看到第五册卷宗的时候,才从奔赴刑场的一拨人中看到了她不起眼的父亲。柳姓在京官中并不多见,所以皇上很笃定这人便是温仪的父亲。 “柳承宗,大理寺正,上书为罪臣之子萧重求情,不分是非,酌情处斩,念其为官勤勉,遣散其家丁、家眷,不予责罚。” 卷宗上只记下了这寥寥数语。柳温仪想必便是那不予责罚的家眷之一,但是顶着罪臣之后的名头,想在京城讨生活,何其艰难、辛酸。 天已经蒙蒙亮了。皇上和衣倚在榻上,双眼通红。一宿未合眼的他稍进了些茶食,便去上早朝了。 国公案已经尘埃落定一年有余,朝中一派升平,早已不见当初的血流成河。 皇上淡漠地扫视着跪拜在皇位之下的众人,心中的豪情比之于往日,却短了几分。 散朝后,他独独留下了大理寺卿贺远山。贺远山在先帝年间便已是大理寺卿,最擅明哲保身,所以萧氏一案中未受任何牵连,是以一直任职至今。 御书房中,贺远山埋头便拜,格外恭敬。 皇上很是受用,“贺卿家快快请起。” 贺远山起了身,却并不抬头,“不知皇上召见,所为何事?” 皇上淡淡一笑,“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想与贺卿家聊一聊。” 贺远山再鞠躬,静候皇上的下文。 皇上面带笑意,“不知贺卿家可还记得柳承宗?” 贺远山点点头,“自然记得,此人原是大理寺正,为官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不辨是非,为罪臣求情,触怒了皇上,最后被斩首。” 皇上眼前浮现出了柳温仪的面容,语气柔缓许多,“不知他的家眷后来都怎样了?” 贺远山有些摸不着头,不知皇上怎会突然提起这个不起眼的官员,但照旧如实回答,“他的妻子在柳承宗斩首的那一日便自尽了,膝下只有一女,被赶出柳宅后便不知所踪。” 皇上的面色并不明朗,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这柳承宗的女儿叫做什么?” 贺远山皱皱眉头,“微臣也无甚印象,只依稀记得,大概是叫做温仪。” 第十三章 郎情妾意 一顶毫不起眼的轻便小轿出了重华门便稳稳当当地停下来。武直牵着两匹马迎风而立,本是左顾右盼,一见轿子跪下便拜,“参见皇上。” 轿帘被掀起了,皇上一身常服走了出来,翻身上马,“武统领快快请起。”言毕,皇上扬鞭西去。 武直只得匆匆起身,上马紧追。这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不是他的项上人头担待得起的。 皇上今次出宫的去处他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武直尾随在皇上身后一路往抱月楼的方向狂奔时,心中见怪不怪。只是这纵马狂奔了一通后,却让他万分怀念镇守边疆的日子。京城里的日子安逸得很,更不会时不时有人前来挑衅、骚扰,但是已经习惯了刀头舔血生涯的他岂会喜欢这样的安逸?这几日,就连在梦中,他都能恍恍惚惚地嗅到塞外的粗犷味道。可一睁开眼,却依旧是这无风无浪、繁花似锦的京城。他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奈何他一身武艺,却得隔三差五地陪着皇上或是公主悄悄出宫。这等差事直让他有蹉跎人生的感觉,但却都小心翼翼地应付着。 抱月楼到了,皇上利索地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交到了武直的手中,一扭头冲武直笑着点点头才进去了。现如今的武直姑且能称得上是他的近臣,但是他却一直按兵不动,依旧只让他担任御林军统领,每日里巡视、护卫皇城,无法参与朝政。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很清楚,倘若有一天大庆朝再也不需要傅家的时候,武直便是绝妙的顶替棋子。毕竟,傅家没有了无妨,但是边疆却不能没有人镇守,到那时,武直会是最好的选择。 傅家,傅容。 皇上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在他登基之初,满朝文武只有傅容一人才是他的近臣,他亦只信任傅容,决心铲除萧家之前,傅容一直跟随左右,出谋划策,甚至与他同榻同食、同进同出。但是因为萧重的缘故,两人就此分道扬镳。从那之后,满朝文武便只有臣服在他脚下的资格。他不再需要任何近臣。皇位之上的人最需要承受的便是孤独,这一点,他胜出先帝不知几何。即使是如今经常跟随他左右的武直,不过也是个无法参与朝政的御林军统领罢了。 皇上依旧低头沉思着,眼尖的龟奴瞧见了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搓搓双手,“傅公子,您来啦。” 皇上一抬头,面上春风依旧。他捡了些碎银子塞进了龟奴的手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龟奴的感激,径直往柳细细的房间去了。他是现如今唯一不必对对子便可以见到柳细细的宾客。 柳细细一见是他,面上惊喜万分,忙吩咐侍女去取下外头悬挂的大字,“让他们不必再对对子了,今儿个只见傅公子。” 皇上微微一笑,“温仪这般打扮倒也很妩媚。” 柳细细闻言,身体轻轻地抖动了一下。从这个人以“雾镀闺阁心”对出她的对子后,她已是死水的心竟泛起了微澜。而他那一手狂傲狷介的行草更是让她爱不释手。及至见了面,久经风月的她竟不自觉地有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之态。而这人旁若无人地唤她“温仪”,更好似是给她下了蛊一样,让她无法自拔。 柳细细掩面轻笑,眼波潋滟,“那傅公子更心宜哪一种呢?” 今儿个的柳细细梳了精致的双环髻,未簪首饰,只用缎带束着,平添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憨之态。小巧的脸庞上细细地敷上了脂粉,远山一样的眉亦勾画得细致入微,眉间用胭脂勾勒的花钿却又衬得她整个人都妖艳了几分,那饱满、晶莹的红唇更是诱得人心猿意马。一身藕荷色的纱衣很衬她的肤色,而她玲珑剔透的身线也显露无余。皇上看得过分认真,眼睛直了,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粗重了起来。 柳细细见状,一面帕子轻轻地丢到了皇上的身上,“傅公子。” 皇上回过神,背后沁出了微汗。他顺手捡起帕子,并不拭汗,而是放在鼻端轻嗅着。他朝着柳细细笑得神态自若,“普天之下,怕也只有温仪才敢这么打扮。” 柳细细眼波回转,仿若一潭幽幽的水,“这么打扮,傅公子是不喜欢么?” 皇上爽朗大笑,“这天下怕是找不到不喜欢温仪姑娘的男人。” 柳细细闻言,低头抿嘴微笑,神态轻盈。 这香闺里,风光旖旎,佳人有心,郎也并非无意。只是,抱月楼天井里满满当当的人却闹腾开了。 柳细细的侍女取下大字后,楼下有人便直着嗓子喊道,“今儿个未见宣布对上的对子,怎的就取下了这幅大字呢?” 侍女边卷大字,边答道,“柳姑娘今儿个已有客人了。” 有人闻言,悻悻然地离开。有人却不依,“这抱月楼可是说了,每日对出对子的便是柳姑娘的客人。可这今儿个对子还未对,柳姑娘哪来的客人?” 侍女自然不屑与这等人纠缠,依旧进房伺候在柳细细的左右,龟奴自会把这些人一一扭送出去。 不想这楼下的动静却久久未曾消停。 柳细细不为所动,这样的动静自打她来了抱月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依旧弹着琴、唱着小曲儿。 皇上却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楼下这是怎么了?” 侍女束手站在柳细细的身后,老老实实地回答,“还不是为了见柳姑娘一面又闹腾起来了。” 皇上闻言,“为见温仪一面,这么闹腾倒也不过分。” 柳细细并不答话,皇上却自言自语道,“只怕在下现在要被这楼下的人骂得死去活来。”他说得虽一本正经,脸上的笑意却透着得意劲儿。 柳细细本是风尘中的女子,怎会瞧不出这人的心思,噗嗤一声笑出来,琴也不弹了,小曲儿也不唱了,起身径直坐到了皇上的身边,借着奉茶的姿势,腰肢一软,趁势倒在了他的怀中。 皇上自然不会拒绝这等美人投怀送抱,双臂紧紧地环住了柳细细酥软的身体。一股幽幽的体香充盈着他的鼻腔,他似醉非醉地感慨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柳细细的双臂顺势钩住了皇上的脖子,傲人的双峰有意无意地在皇上的胸前蹭来蹭去。皇上终于把持不住,蜻蜓点水地吻了吻柳细细的红唇。 柳细细的舌尖轻轻地舔着嘴唇,追寻着皇上留下的印记,“那傅公子是愿意风流而死,还是被楼下那些人咒骂至死呢?” 皇上低头,额头抵着柳细细的额头,鼻尖轻轻地蹭着柳细细的鼻尖,“温仪难道这都不明白?” 两人情到浓处,不解风情的敲门声却急促地响起了。 柳细细并不起身,依旧赖在皇上的怀里。侍女应门后,手上拿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字纸,立在原处,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开口。 皇上见状,开玩笑地问道,“可是有人骂我来了?” 侍女摇摇头,“楼下有人不死心,依旧对了对子递进来,只说让柳姑娘看看便好。” 柳细细头也不抬便说道,“丢掉便好。” 皇上却起了兴致,“不妨拿过来看看。” 柳细细哪会不依。两人便一道看那对子。才展开了一些,柳细细便惊呼道,“又是这人,都一连来了好几日了。” 皇上闻言,“你认识?” 柳细细摇摇头,“不认识,也不曾见过。但是这人的字着实可笑,是以印象深刻。” 皇上再瞧了瞧那对子,对得勉强算得上工整,但是这字的确是贻笑大方。歪歪扭扭的娃娃字体实在是入不了他和柳细细的眼。 柳细细本欲从皇上的手中抽出字纸继续缠绵,皇上却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这对子的署名上。 “萧墨迟?”皇上轻声念叨着。这名字好生熟悉。 柳细细诧异地说道,“公子认识这人?” 皇上摇摇头,“可还有这人的对子?” 柳细细坐起身子,“有的,见了觉着好笑留了几幅下来了。”侍女惯有眼力见儿,已经去里间取来了。 皇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如出一辙的娃娃字体,有的对子上署上了全名,有的却只留下了一个“萧”字。 萧? 皇上皱着眉头。一直坐在窗前眼观鼻、鼻观心的武直这时突然打破沉默,“鱼庄。” 皇上豁然开朗。他曾暗中嘱咐武直去好好调查一番萧氏鱼庄,但是所获颇少。在那为数不多的消息中,其中有一条便是鱼庄的少东家姓萧名墨迟。虽说鱼庄现在里里外外是古镜川打理着,但他终究只是个管事儿的,鱼庄还是在这萧墨迟的名下。当然,还有如今分号遍布全国各地的萧氏钱庄,也都是萧墨迟名下的财产。若说他比皇帝老子还要富有,真是一点儿都不过分。 皇上心思微动,扭过头看了看依旧静心打坐的武直,又看了看柳细细,思忖了半晌才说道,“温仪可否帮我一个忙?” 柳细细知轻重,坐直了身子,“公子但说无妨。”莫说是帮他一个忙,怕是现在这人让她去赴汤蹈火,她也会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地便去了。 皇上晃了晃手中的对子,“可否见一见他?” 柳细细是个聪慧的女子,“公子想从他那儿知道些什么?” 皇上摇摇头,又点点头,“温仪只管把他叫进来,闲聊一番便可。我会在呆在里间,这样可好?” 柳细细点头应允,把手中的对子递给了侍女,“去吧。” 楼下的喧闹依旧没能平息。可一帮人见侍女拿着对子出了柳细细的房间便全都安静了下来,屏息凝神地等着侍女宣布今儿个的幸运儿。 “请萧墨迟萧公子移驾,我家姑娘有请。” 人群中早已被挤得痛苦不堪的萧墨迟一听这话,两眼放光,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整了整衣衫,昂首阔步地上了楼梯。 东哥紧跟在他的身后,一个劲儿地傻乐着。多亏少爷,竟让他也能沾光见上传说中的柳细细一面,真乃人生幸事。 第十四章 越人悲歌 萧墨迟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有京城第一美女之称的柳细细。但是一进柳细细的香闺之后,萧墨迟的兴奋劲儿早已没了影儿。他端着茶杯,默默地喝着茶,并不与柳细细言语,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反倒是站在一边的东哥浑身都透出了一股兴奋劲儿。他不时偷偷地瞧一眼柳细细,小脸儿憋得通红,身子竟也不自觉地颤抖着。 柳细细的心思也不在这萧墨迟的身上。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瞟一眼里间,所以萧墨迟进屋良久后,屋子里便一直安安静静的,无人开口。 柳细细恋恋不舍地从里间收回了目光,没有一丝挑逗意味地打量了一番萧墨迟。这人生得倒也清秀,只是与傅公子相比,少了几分英气。 柳细细见他眉头轻皱,失笑调侃道,“莫不是细细让萧公子失望了?” 萧墨迟一听这话,忙搁下茶杯,慌乱地摆摆手,“哪里的话,柳姑娘的确是名不虚传,美若天人。” 奉承的话有谁会不爱听。柳细细闻言,笑得妩媚,“那萧公子缘何愁眉不展?” 萧墨迟被柳细细问住了,干巴巴地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挠了挠头,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他定了定心神,却发现自己压根儿不知该如何回答柳细细才好。他迟疑的目光在桌上的茶壶和茶杯间绕来绕去,慌乱且有几分烦躁的他将茶杯拿起换了个位置搁下,尔后觉得不甚满意,又将茶杯握在了掌心,一边把玩着,一边寻找着合适的地方安置它。 柳细细见他这傻里傻气的模样,心中原有的紧张竟被卸去了大半。她原以为能让傅公子留意的人想必一定是人中龙凤,难以应付。她生怕自己应付不来,辜负了傅公子。但这人却全然不是如此,虽然一直紧锁着眉头,但丝毫无法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柳细细微微一笑,趁机转了话题,“萧公子一连来了好几日了,如此盛情,细细感激不尽。” 萧墨迟挠挠头,笑得怪不好意思,但却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柳姑娘究竟有多美。” 柳细细闻言掩面轻笑,“那依萧公子看,细细有多美呢?” 萧墨迟低下头,轻轻地将手中的茶杯又搁回了原处,“美则美矣,但是……” 柳细细心生好奇,所有见到她的客人鲜少会在她的面前说出“但是”二字。她洗耳恭听,静待萧墨迟的下文。 茶杯被摆回了原处,萧墨迟竟好似如释重负一样,“但是在萧某的心中,柳姑娘还是只能算得上是京城第二美女。” “哦,那第一是谁呢?”柳细细此刻格外轻松。她自沦落风尘后,阅人无数。眼前的这人天真单纯,毫不作伪,无须设防。 “第一自然是……”萧墨迟说到此处卖了个关子,神秘一笑,“第一自然是萧某……萧某……”萧墨迟仔细地斟酌着字眼,生怕自己用词不当,亵渎了那样宛如出水芙蓉一样的顾姑娘。他细细思量了一番,才看着柳细细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第一自然是萧某爱慕的一位姑娘。” 他反复思量,最后才说出了“爱慕”这个词。从他见到柳细细的第一眼,他便明白,柳细细的美的确是名不虚传,但是他心中却仍旧惦记着顾姑娘的一颦一笑。柳细细的笑于他怕只是一道美不胜收的风景,看一眼便已足够;而顾姑娘的笑却能笑到他的心坎上,令他感到熨帖、舒坦,哪怕看上千遍万遍都不觉生厌。是以他一进柳细细的香闺便有几分后悔,好容易那个钱篓子愿意放他出来,他为何偏偏虚掷了时光,费尽心机来见这不相干的人呢?有这等功夫,他不是该去寻一寻顾姑娘的踪迹么?他心生懊悔,一时间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溜,唯恐薄了柳细细的面子。 柳细细一听萧墨迟的话语,笑得格外爽朗,“情人眼里出西施,细细明白萧公子所想。” 萧墨迟的脸却腾地一下红了,“不是情人,不是情人,我和那位姑娘并非那种关系,柳姑娘切不可乱说,没得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柳细细见他如此紧张那位姑娘,心下对这傻里傻气的人生出了几分好感。 萧墨迟停顿了半晌,又红着脸慢吞吞地说道,“若是日后……日后能与那位姑娘成为那种关系,萧某当真死而无憾。”可惜的是,茫茫人海,繁华京城,去哪儿能再见上顾姑娘一面,他竟丝毫不知。念及此处,萧墨迟的双眸黯淡了许多。 柳细细有心安慰他一番,柔声说道,“不如我给萧公子唱段小曲儿吧。” 萧墨迟拱了拱手,“有劳姑娘了。” 柳细细纤细的手指抚琴,轻启樱桃唇,一曲清越悠扬的《越人歌》响彻萧墨迟的心扉。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曲子正趁了萧墨迟的心意,心中分外感慨,是以跟着小曲儿轻轻地打着拍子。 柳细细却边唱边看着里间。这亦是她想唱给傅公子所听的小曲儿。父亲被斩首示众,母亲撞棺自尽,而她迫于无奈,沦落风尘。原以为,这一生便只得与风尘为伴了,她的心也渐渐地死了。但自从得见傅公子后,她竟对风尘以外的生活生出了遐想。只是她心中明白,以傅公子的品相才学而论,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她一个风尘女子,岂可高攀?所以,她并不求长久,只争朝夕。 坐在里间的皇上静静地听着《越人歌》,脸上露出了苦笑。这曲子里暗含的心意他岂会听不懂,只是即使听懂了,他也只能装作听不懂。他贵为九五至尊,后宫佳丽三千,岂可在一名风尘女子身上流连?可这《越人歌》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使得一向冷静、理智的他竟也分不出自己对唱曲儿的女子,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假戏已然真做? 他心中长叹一口气。皇宫中始终令他感到压抑,即使他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亦需要谨言慎行。他孤独了许久,而今终于在这抱月楼里寻到了可以完全放松的地方。甚至,他还为自己的出格行径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柳温仪对国公案仍有误解,他需要耐着性子引导她,好让她明白国公案并非只有残忍可言。可他刻意忽略了的是,高高在上的他又何须介意这样一个风尘女子的看法呢?正如柳温仪所言,“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觉得国公案残忍,又岂会有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抱月楼里笙歌不断,可皇宫里却早已乱成了一团。 自皇上出宫后,一名贴身小太监照例坐进了乾清宫中,伪装出了一副皇上仍在忙于政务的模样。有了先前的经验后,小太监这一次并不紧张,甚至优哉游哉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空闲时间。 乾清宫外,掌事太监喜公公肃然而立,闭目养神,心中祈盼着皇上能早些回来。 傅婕妤此时却带着自己的丫鬟一路往乾清宫来了。丫鬟的手上捧着一盅银耳莲子羹,是她亲手熬制的。 宫门一入深似海,但是傅婕妤却没这闲工夫感慨人生。她清清楚楚地明白,傅家上下以及她的荣宠甚至性命全都系在她夫君的一念之间,所以她少不得要对这个夫君用尽了心思。好在这个夫君的的确确生得丰神俊貌,文韬武略更是不在话下,很衬她的心意。所以,她便一心一意地在这皇宫中做起了傅婕妤,不求宠冠后宫,只求荣宠不衰;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阖家平安。只是,皇上对傅家的心思总是十分微妙,让她时不时生出惶恐之心。 “喜公公。”傅婕妤轻声唤道。 喜公公睁开双眼,傅婕妤的笑脸已经近在咫尺。喜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该死,不知婕妤驾到,请婕妤责罚。” 傅婕妤依旧笑得温婉可人,“喜公公言重了,快快请起。还请喜公公代为通传一声。” 喜公公站起身,一路低着头进了乾清宫。 里头的小太监早已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慌了神,眼巴巴地瞅着喜公公,“师傅,这下怎么办?” 喜公公活动了一下筋骨,“没见识的,这就慌了?” 喜公公在乾清宫中稍待了片刻才出去了,朝着傅婕妤拜了拜,“回婕妤的话,皇上这会儿正忙着,不方便见婕妤。婕妤就先请回吧。” 傅婕妤还是头一次吃了闭门羹,心中不快,但是并不发作,依旧笑嘻嘻地说道,“这是我给皇上亲手熬的银耳莲子羹,还请喜公公服侍皇上吃下,补一补身子。” 喜公公笑着接过银耳莲子羹,“婕妤费心了。” 傅婕妤看了看乾清宫紧闭的大门,带着丫鬟离开了。 喜公公捶了捶脖子,瞅了瞅日头,估摸着皇上也该回宫了,心中格外轻松。 可傅婕妤前脚刚走,傅尚书后脚便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身后还跟着兵部的两位侍郎。 喜公公面色一变,心中暗道,大事不妙。 傅尚书的额头上已经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喜公公,请代为通传,就说傅德昱求见,边关传来了紧急文书。” 喜公公强作镇定地进了乾清宫。里头的小太监这下脸更苦了,“师傅,这下可如何是好?” 喜公公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冲着小太监一瞪眼,“小点儿声。你问我如何是好,我又问谁去。” 边关既传来了紧急文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若是不通传,耽误国家大事的便是他,日后怪罪下来,他就这一个脑袋也不够砍;可他若是通传,这会儿又能去哪里找着皇上呢,总不能对着外头怒气冲冲的三位大臣如实照说皇上去抱月楼寻乐子了吧? 喜公公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却也不能呆在乾清宫中再不出去了。 他才推开乾清宫的大门,兵部左侍郎钱世忠便风风火火地往里冲。喜公公着实费了番力气才拦住了他。 钱世忠横眉怒视着他,“耽误了军情,你担当得起吗?” 喜公公笑得唯唯诺诺,“皇上这阵子还有要事,请三位大人先去偏殿候着,皇上一会儿便来。” 钱世忠气得直冲喜公公翻白眼,“要事,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边关告急?” 喜公公点头哈腰地赔着笑脸,但身子却一直挡在大殿的门前。 傅德昱见状,开口劝道,“世忠,我们便去偏殿先等上一等,想必皇上一会儿的功夫就来了。” 着人好好招待三位大人后,喜公公便马不停蹄地出了乾清宫,后背上冷汗涔涔去搬救兵。 第十五章 相逢无言 百无聊赖的午后,顾宛央换上了轻便的衣衫,铺开宣纸,准备练字。从那一日出宫后,她在抱月楼巧遇了萧墨迟,情绪便一直难以平复,甚至就连傅婕妤遣人送来的小玩意儿都不大能钩起她的兴趣。她总是时不时地想起那一日所见的萧墨迟,依旧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但是却一心只惦记着能见柳细细一面。不知怎的,一想起那一幕,顾宛央的胸口便闷闷的,好似不再能呼吸了一样。她的心中颇忿忿不平,柳细细虽美,普天之下惦记她的男人也多得数不过来,可……可就是不能有那个呆子。 “锦绣,磨墨。”这空荡荡的皇城之中,也已经唯有练练字才能让顾宛央稍稍平静一些。 锦绣应声卷起袖子开始磨墨。她侍奉公主有好些年头了,自然熟知公主的性子。可这几日公主一直闷闷不乐却让她摸不着头,她也不好随意揣测公主的心事,只得温言劝慰道,“公主今儿个切不可再练字练得手腕酸痛了。” 顾宛央低低地“嗯”了一声,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未曾听进去。 锦绣见状,忧心忡忡。前几日公主都是练字练得手腕酸痛无比才停下了,有一日,甚至练字练得连筷子都握不稳了。她与公主虽关系亲厚,但是却也不能主动打听公主的私事,便只得默默地替公主揉着手腕,希望她的心里能舒坦一些。 锦绣正琢磨着公主何日才能重新振奋,宫殿外却突然起了一阵喧闹。 “公主吩咐了,练字的时候,谁都不见。”这是如意尖细的声音。如意是新近才来未央宫的小姑娘,一根筋儿通到底,不知变通。 锦绣一听,估摸着怕是外头来了人。她急急地搁下墨块,“公主,我出去看看。”这个如意不知轻重,别得罪了人才好。 顾宛央点点头。 锦绣快步走到殿外。皇上身边的喜公公正满头大汗地和如意解释着什么。 “喜公公,稀客呀。”锦绣笑盈盈地迎上前去。 喜公公一见锦绣出来了,忙用袖子掖了掖额角,“可算出来了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了。”他边说边急急忙忙地往锦绣身边走去,不待锦绣开口询问,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公主可在?” 如意这时嘟囔道,“都告诉你了,公主在练字,不见客。” 锦绣瞪了如意一眼,“还不闭嘴。这喜公公能是一般人嘛。”如意乖乖地闭上了嘴,锦绣则冲着喜公公点点头,“喜公公来找公主?请随我来。” 喜公公一路小跑地跟在锦绣的身后进了书房,一见宛央,便噗通一声跪下了,“公主,你可要帮帮老奴。” 顾宛央一惊,搁下毛笔,“喜公公这是做什么?可是皇兄要责罚你?” 喜公公依旧跪着,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向宛央娓娓道来。 顾宛央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她扶起了喜公公,试探着问道,“皇兄可是出宫去了……” 喜公公忙不迭地点点头,“我最信任的徒弟呆在乾清宫里假扮着圣上,出宫找皇上的事又不能轻易交给不信任的人,所以只能来找公主帮帮忙了。” 顾宛央思忖了片刻,“你先赶紧回乾清宫去稳住那三位大人,切不可节外生枝。我这就出宫去找皇兄。” 喜公公面露感激之情,从衣袖里掏出出宫令牌递给公主,“我已经吩咐人备好马车在重华门外等着公主了。” 宛央接过令牌便匆匆出了门,边走边吩咐锦绣道,“这事不可声张。你留在宫中,看顾着未央宫的一切,等我回来。” 锦绣点点头。 虽然事态紧急,但是为了掩人耳目,顾宛央只捡了一些偏僻的路走着。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重华门,及至上了马车,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暗暗祈祷着乾清宫中的那三位大臣可别等得不耐烦了。兵部右侍郎她不甚熟悉,但是左侍郎钱世忠却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傅尚书虽然在国公案中站在了皇兄的这一边,但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说一便是一。若是被这两人得知皇兄偷偷出宫去会抱月楼的头牌,这事儿可就不好收场了。 宛央心中焦灼万分,时不时地掀开车帘瞅一瞅,可这抱月楼还是不紧不慢地才出现了。 未待马车停稳,顾宛央便急匆匆地往车下冲,慌乱之间却未忘记嘱咐赶车的小太监将马车停到不起眼的角落去。她此刻也顾不得自己的一身女装打扮,风风火火地便要闯进抱月楼去。 看门的两名龟奴拦住了顾宛央,一脸戏谑的表情,“姑娘,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顾宛央低声央求道,“我进去找一找家兄,马上便离开。” 两名龟奴摇摇头,并不放行。 情急之下,顾宛央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塞在了一名龟奴的手中,“大哥,我真的有急事儿。这点东西两位大哥去当了换些酒钱吧。” 龟奴已经把簪子紧紧地攥在了手中,但是依旧面露难色,“可你毕竟是个姑娘人家……要不我给你纸笔,你写个条子,我给你递进去。” 顾宛央一听,也只得如此了。 龟奴拿来了纸笔,顾宛央略略一沉思便提笔写道,“傅家遭贼,速归。”这纸条少不得会被一些不相干的人看见,自然不能如实所写。皇兄既然自称是傅容,想来这样一写,他自然明白。 “烦请传到柳细细姑娘处。”顾宛央将字条交给了龟奴。 龟奴既已收了顾宛央的簪子,少不得要用心些,拿着字条急急地上了楼。 柳细细正与萧墨迟相谈甚欢,突然有人叩门递进来了一张字条。她只看了一眼,便收进了衣袖中,面色却沉了下来。 萧墨迟关切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细细正琢磨着该如何打发萧墨迟,便顺水推舟道,“妈妈生了病,我得前去看看。招待不周,还望萧公子海涵。” 萧墨迟自然不介意,“那姑娘快请去吧。萧某这就告辞了。” 柳细细点点头,“萧公子若有心,日后依旧可来找细细闲聊。”柳细细这句话真假掺半。真是真在她发现萧墨迟这人腹中墨水虽不多,但待人真诚,倒也值得交往一番;假则假在她始终牢记着这是傅公子想要打听的人,自然要应付周到。 萧墨迟拱了拱手,“自然自然。”说完,萧墨迟便领着东哥出了柳细细的香闺。 柳细细目送着他走远了之后才急急忙忙地进了里间,将袖子中的字条掏出来递给了皇上,“傅公子赶紧回府看看吧。” 皇上一见字条认出了宛央的字迹,心知是宫中出了事,竟也顾不上与柳细细辞行,便领着武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柳细细紧跟在他的身后,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倚门而立,目送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 顾宛央此刻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抱月楼的门前急得团团转着。她不时地踮起脚朝着抱月楼里望一望,但是来来往往的人里始终不见皇兄。而就在她一低头的瞬间,萧墨迟却眼尖地发现了她。 他激动地迈不开步子,呼吸也越发急促,对着东哥说道,“快快,掐我一把。” 东哥莫名其妙,但依言掐了一把萧墨迟。 “哎哟。”萧墨迟一阵吃痛,忙不迭地抽回自己的手,“竟不是在做梦。” 萧墨迟慌慌张张地赶到抱月楼门前,“顾姑娘……”才只说了三个字,萧墨迟便觉口干舌燥,只得盯着顾宛央一个劲儿地傻笑。 顾宛央着实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吓着了,回过神来后一见是这呆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腹诽道,这人难道又是来见柳细细的,也不知是否如愿了?她本欲开口讽刺一二,但是猛地又醒悟过来,这空当她哪有闲工夫与这呆子置气呢? 她不理会萧墨迟,对他的笑脸也视而不见,焦急万分地等着皇兄。 能在此巧遇顾姑娘对于萧墨迟而言已是莫大的欢喜,他岂会因为顾姑娘的不理不睬而生气。他看得出顾姑娘焦急万分,自己也跟在后头着急了起来,忙问道,“可有事萧某能帮得上忙的?” 顾宛央依旧不理会他。再一转眼,皇兄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顾宛央面露喜色,不禁跳着挥了挥手。 皇上走到顾宛央的身边,面色沉着,“上车再说。” 顾宛央点点头,以手示意,“马车在那边。”她顾不上再看萧墨迟一眼,跟在皇兄的身后便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萧墨迟却急了,好容易再见到了顾姑娘,岂可又这样生生错过了? 他紧紧地追在他们身后,高声疾呼道,“顾姑娘,顾姑娘。” 武直冷冷地拦住了他,打量了他一眼。他认出了这人便是那一日只穿着亵衣的登徒子。那一日,他走得匆忙,未曾细看这人。今儿个武直觑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一打量不打紧,武直却好似在他的眉眼间瞧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但究竟是哪种熟悉,他却又说不分明。 顾宛央依旧没有回头,但却低声吩咐道,“武统领不必为难他。” 武直不做声地点点头,及至赶着车往皇宫的方向赶去时,他心头依旧格外纳罕。这人他究竟在何处曾经见过呢? 皇上一进马车便问道,“宫中怎么了?” 顾宛央低声说道,“说是边关传来了紧急文书,傅尚书领着两位侍郎在乾清宫等着皇上。” 皇上闻言,不再言语。边关自傅容镇守以来从未出过乱子,这一回竟传回来了紧急文书,看来事态非同小可。他的心中不禁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耽误了国事。 顾宛央找着了皇兄,心思一了,满脑子便只剩下了萧墨迟。这个呆子竟又来这烟花场所寻欢作乐,这让她心中十分憋闷。 萧墨迟被人高马大的武直一挡有些懵了。他自然记得自己曾经结结实实地吃了他一拳,心生胆怯。待再回过神的时候,武直已经赶着马车呼啸而去了,萧墨迟见状忙撒开脚丫子追上去了。但终究是体力不支,他才只追了半条街便已经气喘吁吁了。 萧墨迟扶着墙角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眼见着那辆马车没了踪影却无可奈何。 东哥这会儿也已经追上了萧墨迟,手里晃着一只鞋子,“少爷,少爷,你的鞋,别回头又被二当家的责罚了。” 萧墨迟这才察觉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了,脚底板这时也才一阵一阵钻心的疼,一直疼到了他的心坎上。 第十六章 落魄王爷 马车一路向东,绝尘而去。萧墨迟扶着墙,眼睁睁地看着他心心念念的顾姑娘又一次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他突然懊悔无比,若是当初能把钱篓子的话听进去,修得一身轻功,莫说是追一辆马车,又岂会英雄气短,只得狼狈地扶墙喘气? 东哥轻轻地拍着萧墨迟的后背,帮他顺着气,“少爷,那便是顾姑娘吗?” 萧墨迟点点头,双眼依旧牢牢地盯住了马车消失的方向。 东哥劝慰道,“马车连人都不见了,少爷就别再惦记了。咱还是回鱼庄去吧。” 萧墨迟纹丝不动,就仿佛未曾听见东哥的话语一样。 东哥迟疑地在萧墨迟的双眼前挥了挥手,“少爷,少爷?” 萧墨迟猛地回过神,“你说过这京城里有个顾姓王爷?” 东哥一听这话便知道萧墨迟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忙慌乱地摇摇手,“那也是听旁人嚼舌根嚼来的,做不得准。咱还是回去吧。” 萧墨迟不依,“去看看,也算是了我的一桩心事。” 东哥急道,“可少爷,那是东城了。咱这样贸贸然去找什么王爷多不好。” 在这京城的地界上,大家的心中都有着一条心知肚明的泾渭线。东城一向安静,住着的多是书香门第或官宦世家。西城则热热闹闹的,各式各样的店面与老百姓的住所混在一处,倒也和谐。大庆朝自开国以来便未曾抑制过商业的发展,但是却仍旧以仕为尊,所以商人毫无地位可言。不少富甲一方的商人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往往会出高价捐个进士,改头换面一番,也算是光宗耀祖。但是英宗即位之后,严厉地惩办了卖官鬻爵的一些老臣,这一现象才得以遏制。 住在京城的男女老少们,无不向往着东城,但是这向往里又掺杂着不可言明的敬畏。所以,鲜少会有西城的百姓们踏足东城。 萧墨迟虽从记事起便长在了京城,但是对所谓的东城和西城却从不放在心上,于是愣愣地问道,“东城怎么了?东城不也是京城么?” 东哥正欲给这个愣头青的少爷好言好语地解释一番,但是萧墨迟却已经迈开步子往东城去了。 东哥劝不得,拦不得,只得提心吊胆地跟着。 两个人还是头一次去东城,越往东面儿去,越显得安静,与鱼庄一周的热闹景象不可同日而语。两人好似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蹿着,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见着了一个担着蔬菜的老农,便上前打听了一下。 “伯伯,烦请问下这片可有个王府?”萧墨迟此刻心里只有顾姑娘,说话也不再绕弯子。 老农趁机停了下来,擦了擦汗,斜觑着萧墨迟,“你去王府做什么?” 萧墨迟的笑里竟有几分腼腆,“有点私事要办。” 老农也不再多话,依旧担着自己的蔬菜准备上路,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这菜便是要送往王府的,你们跟着便是。” 萧墨迟一见老农反应冷淡,心中失望,但一听老农的话,便赶紧颠儿颠儿地跟上了。一路上,萧墨迟直跟老农套近乎,“伯伯,你这菜可长得真好。” 老农见这人夸自己的宝贝,面上也不禁有些沾沾自喜,“长得不好能往这王府里送?” 萧墨迟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老农迟疑了片刻,字斟句酌地问道,“你去王府做什么?” 萧墨迟低头傻笑,并不答话。 老农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逼问,只自顾自地说道,“王爷被当今圣上关禁闭关了一年有余了,我这天天往王府里送菜,也没见着有人要去王府。” 萧墨迟还未来得及回话,倒是一边一直不吱声的东哥开了腔,“哎呀,这王爷为什么会被关禁闭呢?” 老农颇有些趾高气昂地看了看两人,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自然是因为国公案了。听说,王爷和萧国公以前走得近,但是这皇上也不好斩了自己的叔叔,只好把他关在了府里头。” 老农说得有鼻子有脸的,萧墨迟和东哥则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老农卸下了自己的担子,叩了叩门,转头便对萧墨迟二人说道,“你俩绕到前门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进王府去。” 萧墨迟给老农道了谢便依言绕到了王府的前门。王府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肃亲王府”。这大门修得很是恢弘,但是门庭格外冷落,竟有了一丝阴阴的感觉。 萧墨迟上前敲门。许久的功夫,门才透出了一丝缝隙,里头的人懒洋洋地问道,“谁啊?” 萧墨迟报上了自己的名号,笑嘻嘻地说道,“请通融通融,小民是来找顾姑娘的。” 里头的人冷笑一声,“顾姑娘?我们王府里的顾姑娘多了去了,你找哪一个呢?” 萧墨迟依旧是笑容妍妍,“顾湄顾姑娘。” 里头的人突然不再理会萧墨迟,慌乱地喊道,“管家,您怎么来了?” 管家冷冷地打量着看门的家丁,“谁让你随意应门的?圣上若是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看门的家丁不做声,垂首敛肩,恭恭敬敬地听着训斥。 管家吩咐道,“关门上闩。” 看门的家丁正欲照办的时候,萧墨迟却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手卡进了门缝之中。他高声疾呼道,“在下并非坏人。” 管家脸色铁青,挥挥手示意家丁继续关门。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爽朗的笑声,“这小子倒也好玩,放进来看看。” 管家一听声音,忙行了个礼,尔后不紧不慢地劝道,“王爷,这等身份不明的人还是莫要放进府来的好。” 王爷却不乐意了,“他奶奶的,那个臭小子敢关我的禁闭,还不许爷我弄人进来玩玩了。开门。” 管家无奈,只得依言挥挥手,示意家丁开门。 趁着这个空当,王爷扭过头冲着一名抱剑而立的中年人说道,“赶紧去写密函给你主子报信去,就说肃亲王今儿个在府中接待了一名身份不详的来客。” 抱剑的中年人不慌不忙地回道,“自然,这就不劳王爷操心了。” 王府的大门骤地一开,萧墨迟愣愣地立在原地,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爷勾勾指头,“小子,你过来。” 萧墨迟指指了自己,“我?” 王爷点点头。 萧墨迟依言乖乖地走到了王爷的身边,一脸疑惑的表情。 王爷这时又指了指自己,“你知道爷是谁吗?” 萧墨迟摇摇头,但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儿,瞬即又点点头。 王爷捋了捋胡须,“你来爷这肃亲王府做什么?” 萧墨迟埋身便拜,“我是来寻一位姑娘的。” 王爷闻言脸色骤变,“哦?你这胆子倒不小,找姑娘找到爷的府上来了。” 萧墨迟没吭声,但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王爷一见,心中倒舒坦了,“你说说那姑娘叫什么?” 萧墨迟又拜,“顾湄。” 王爷来来回回地把这个名字念叨了许久,然后冲着一身青衣的人问道,“魏舒行,爷有闺女叫顾湄吗?” 一身青衣的人嘴角抽搐了几下,“舒行替王爷管家的这么些年里,不曾听闻王爷有这么一个女儿。” 王爷却不死心,转向一名抱剑的中年人问道,“陈琛,你这帮着那小子盯我许久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爷有闺女叫顾湄吗?” 抱剑的中年人毫无表情地答道,“没有。” 王爷这才冲着萧墨迟摊开双手,耸耸肩道,“你看,他们都说我没有。” 萧墨迟失望至极。东哥却得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子,才能让自己不会颤抖个不歇。 萧墨迟拱手拜了拜,“那是在下叨扰了,这就告辞。” 王爷盯着萧墨迟看了许久,喃喃地说道,“你长得可真像……” 一身青衣的魏舒行忽地咳嗽了起来,打断了王爷的话。王爷这才回过神,与魏舒行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爷假装咳嗽了一番,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墨迟如实报上了名讳。 王爷的表情忽明忽暗,终于回复常态后,他上前一步拉住了萧墨迟的双手,“爷这儿是没有叫顾湄的姑娘,但是爷这儿有姓顾的老王爷。你且陪爷玩会儿去。” 萧墨迟一阵错愕,未曾出口拒绝,便被这王爷连拖带拽地弄进了书房。 魏舒行自行退到了一边,可那抱剑而立的中年人却紧跟着。 萧墨迟头昏脑涨地被王爷按在了椅子上。 王爷看也不看萧墨迟,“咱就来下会儿棋,可好?”说是说着有商有量的“可好”,但是王爷已经兴冲冲地摆好了棋盘,执起了黑子。 萧墨迟无奈,只得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王爷下起了棋。 一圈棋之后,王爷猛地将棋子掷到了棋盘上,指着萧墨迟的鼻子吼道,“你个臭棋篓子。” 萧墨迟此刻哪还记得眼前这人的身份,头脑一热,竟反唇相讥道,“彼此彼此。” 王爷愣了愣,随后爽朗大笑道,“你这小子的确有几分意思。” 天擦黑的时候,萧墨迟在王府饱餐了一顿,才被这过分热情的王爷放了行。只是这饭吃得也有些膈应人,那个抱着剑的中年男子总是始终牢牢盯住了王爷和萧墨迟,弄得萧墨迟很有几分尴尬。王爷却好似习惯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爆粗口便爆粗口。 一出肃亲王府,东哥也终于卸去了紧张的情绪,莫名地兴奋着,回鱼庄的路上一个劲儿地对着萧墨迟念叨着王府里的所见所闻。萧墨迟却兴趣缺缺,始终提不起兴趣搭理东哥。若这王府里并没有顾姑娘,那京城之大,他又该去何处才能找着她呢? 鱼庄里此刻灯火通明,正是生意火爆的时候。 古镜川冷冷地瞥了一眼萧墨迟,“看样子今儿个是见到柳细细了?” 萧墨迟点点头,但兴致却并不高。 古镜川心中生疑,奈何分身乏术,只得暂且不去追问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肃亲王府的各处都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小花园中,王爷披衣而立。 魏舒行悄悄地来到了王爷的身后,“王爷,该睡了。” 王爷并不回头,“陈琛睡下了?” 魏舒行轻声回道,“是。晚饭里今天掺进去了不少蒙汗药。” 王爷点点头,摸了摸初绽花苞的茉莉,“你也看出来了?那小子和那个人……” 王爷的话只说了半截,魏舒行也默不作声。主仆二人在晚风中枯立了良久才各自回房。 第十七章 多事之秋 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皇上不时地掀起车帘瞧上一眼,心急如焚。渐渐地,能隐约看见皇宫气派的红墙了,皇上反倒平静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对着闷闷不乐的顾宛央问道,“宛央,那个人是……” 顾宛央明白皇兄所指的便是萧墨迟,面上有些发烫,但还是装作毫不在乎的口吻说道,“不过就是个萍水相逢的人而已。” 皇上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顾宛央。顾宛央虽然这几年成熟了许多,也越来越适应宫中的种种规矩和条条框框,但是她眸子的失落还是未能逃过皇上的眼睛。皇上瞧出了那人对于宛央的不一般,本想劝一劝,但是想想却又作罢了。皇家儿女其实与百姓的子女并无异样,也会有七情六欲。只是这儿女心事归儿女心事,婚事却又是另一码事了,所以劝也劝不得。更何况,他这会儿脑子里惦记着边关,着实没法子分心再去照顾宛央的心情。 皇上终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乾清宫。兵部的三位大人均是满脸愠色,暴脾气的钱世忠甚至未曾行礼。皇上私自出宫去会柳细细,本就心虚,便也不与他计较。 “傅尚书,边关传来了紧急文书究竟所为何事?”皇上焦急地看向傅德昱。 傅德昱此时自然也没有那闲情逸致追问皇上缘何这样姗姗来迟,双手呈上了边关的紧急文书,“皇上不妨自己读一读这封文书。” 皇上展开文书,傅容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皇上竟蓦地心安,边关既有傅容镇守,想来总不会出无法收拾的乱子。但是皇上才看了一小段,便怒发冲冠,狠狠地一拍桌子。 兵部的三位大人久经风雨并未现出惧色,倒是一边伺候的小太监被惊得抖如筛糠。 “这帮人简直欺人太甚,将我大庆朝的颜面放在何处?”皇上丝毫不遮掩自己双眼中的凶光。 原来,近日在西域和北疆一带兴起了一个神秘组织,名为浮屠宫。他们许以西域和北疆的牧民们粮食、布匹等日用品,收拢了一批拥趸者。西域与北疆擅骑术,浮屠宫便领着这批拥趸者多次进犯边境。据傅容文书上所说,浮屠宫中必有庆人。西域与北疆多年来从不曾放弃过对大庆朝边境的骚扰,但是这一回显然与众不同。这批骑兵不再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而是有组织地进攻,对大庆朝的守兵常用的战略和兵器都甚为熟悉。虽然镇守无虞,但一时间竟拿他们毫无办法。当然,这些都并不足以让傅容快马加鞭地传回紧急文书。更令傅容犯难的是,浮屠宫的神秘组织者竟无声无息地潜入了边境,大肆宣传浮屠教,在众多的边境重镇中竟发展了一大批教众。一时之间,意图颠覆庆朝统治的言论竟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武力进攻,傅容尚可抵挡;但若是攻心,傅容一人便难以收拾局面了,只得传回紧急文书,向朝廷求助。 皇上好容易平息了怒气后,询问道,“三位大人有何良策?” 钱世忠率先嚷了起来,“自然是要打,打得他们不敢再来就好。” 皇上低头默默沉思着,“打是自然要打的,我大庆朝国威赫赫,岂可任由这些蛮人骑在头上撒野?只是,更难办的是那些信奉浮屠教的百姓。” 傅尚书捻了捻胡须,“皇上所言甚是。” 皇上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傅尚书,“那依傅尚书来看,该如何是好?” 傅德昱无奈地摇摇头,“老臣一向只擅长打仗,这等事情,心里也没底。” 皇上心头一阵失望,深感烦躁,在乾清宫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兵部的三位大臣自然不能再干坐着,也都站起身,默默地站在一边。 “难道要这么放任不管?”皇上自言自语道。 一言不发的兵部右侍郎端木恩这时开腔道,“若能一举将浮屠宫连根拔起,待时日长久后,我大庆的信教者相信自能弃暗从明。” 皇上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傅尚书则提醒道,“皇上不如就先放任不管也好。” 皇上停住了脚步,“此话怎讲?” 傅尚书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皇上决定教化或惩罚这批浮屠宫教众,或许正是中了歹人的圈套。这浮屠宫的势力目前本就只在边境流窜,但皇上若太重视,兴许全国的百姓都会知道。这岂不是在帮着浮屠宫做宣传吗?” 皇上闻言轻轻地点点头,但随即便又摇摇头,“可傅尚书刚刚也曾说过最重要的问题便是这批庆朝教众了,怎的现在又好似自相矛盾了?” 傅尚书继续说道,“最重要的问题自然就是这批教众。统治者最不能失的的便是民心,而这批教众之所以信奉浮屠教,想必总是浮屠宫人传出了什么言论,让他们不得不信。再进一步说……” 傅尚书顿了顿,打量了一下皇上的神色。 皇上点点头,“尚书继续。” 傅尚书的眉头微微皱起,“大概浮屠宫给了他们大庆朝所无法给予的承诺。” 皇上没再接话,低头沉思着。 乾清宫中静悄悄的,只余下滴漏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每一下都好似递到了人的心坎上。 皇上若有所思地朝着傅尚书说道,“那尚书觉得可能的承诺会是什么呢?” 傅尚书微微弯腰朝着皇上鞠了一躬,“这个微臣自然是猜不到的,但是据微臣所知,现在边境的各城镇中,军民关系并不甚融洽。” 皇上面露愠色,“竟有这样的事?可是这些官兵无事生非,扰我百姓?那朕非要治傅容一个治下不严的罪了。” 傅尚书摇摇头,“犬子一直牢记皇上的教诲,治下甚严。这军民关系不融洽是另有原因。” 皇上的怒色依旧没有褪去,面带讽刺地说道,“哦,那尚书大人不妨说说看。” 傅尚书挺直了腰杆,显得不卑不亢,“边境各城镇一直是以民养兵。本来这样的政策的确是好的,但是两个百姓养着一个官兵和一个百姓养着两个官兵则是万万不同的。” 皇上闻言,稍稍一思量便明白了傅尚书所指,面上讪讪的,竟有些挂不住。他背对着兵部的三位大臣站着,斟酌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自他登基之后,便经常在民间大张旗鼓地征兵。他原是想着军队壮大、战力充足便可保大庆朝的江山不被外敌侵略,却没想到无形之间竟给百姓也加重了负担。 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并未转过身,“尚书的意思是要裁减军队人数吗?” 傅尚书并不回答皇上的问题,而是转而唤道,“端木恩,把地图铺开。” 皇上闻言转过了身子,只见端木恩与钱世忠合力把一块羊皮地图铺开在了方桌上。 傅尚书站在桌前,“请皇上过来看看。” 皇上依言走到了地图边,才扫了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大庆朝边境各镇的地图。 傅尚书以手指着地图,“皇上请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无主荒地。军队既然官兵多,不妨让他们自给自足。” 皇上惊讶地看了一眼傅尚书,随后便低着头紧盯着傅尚书划出了那几片地方,缓缓地说道,“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现在战况紧张……” 傅尚书继续说道,“让士兵屯田自然只是和平时期的做法。现在既在战时,皇上可征用当地农民来种地,按亩计费,付给百姓酬劳。这样一来,当地百姓的负担便会减轻一些。” 皇上连连点头,肃穆了许久的脸庞终于现出了生动的表情,“傅尚书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招实在是高。” 傅尚书退后一步,鞠躬拜道,“皇上圣明是我大庆朝将士和百姓的福气。” 皇上双手撑着桌子,细细地查看着地图,“明天早朝上,朕会宣布给边关将士发放军饷一万两白银,交由傅将军统一管理。至于屯田之事便全权交由三位爱卿和傅将军负责了。” “至于……”皇上顿了顿,“浮屠宫率骑兵进犯一事,着人拟旨,酌封傅容傅将军为总兵,边境三省的将士任由其调度,务必要排除万难,铲除浮屠宫的势力。不过,发展教众之事不必在朝中提起。” 兵部的三位大臣闻言纷纷跪下,“皇上圣明。臣遵旨。” 待皇上送走了兵部的三位大臣后,天已经黑透了。 喜公公唤人传来晚膳,皇上心情大好,食欲颇盛,竟一连添了两碗饭。 宫女们撤走了晚宴之后,喜公公双手呈上了一封火漆封好的密函。 皇上接了过来,“陈琛?” 喜公公点点头。 皇上诧异万分地拆开了,“皇叔安静许久了,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不过,皇上心中并不焦急。现在的肃亲王不过是个被拔去了獠牙的老虎罢了,哪还掀得起大风大浪? 陈琛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的,不似傅容的字,洒脱中透着股子豪迈。 但是手中的密函读到一半的时候,皇上便再没心思点评陈琛的字迹了。 让皇上一直介意万分的萧墨迟竟闯进了王府,且与肃亲王相谈甚欢。这还得了?按陈琛的意思来说,萧墨迟是为一名叫做顾湄的女子才执意闯进了王府找寻。陈琛不过是个练武之人,头脑简单,所以他只能是忠心耿耿的陈琛。但在大庆朝的统治者看来,萧墨迟的这一举动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国公案中,肃亲王早早地亮出了底牌,全力支持萧氏一族,对皇上将萧壬何与萧重斩首示众更是破口大骂。皇上这才恼羞成怒,将肃亲王软禁在府中。一开始,他甚至抽调了御林军看守肃亲王府,将王府严严实实地围成了一个铁桶阵才罢休。后来,这个骄傲了半辈子的亲王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服了软,写了封求和的信递进了宫中,皇上这才撤走了御林军,但转手却把自己信任无比的大内侍卫陈琛安插在了肃亲王府,看住肃亲王的一言一行,并及时汇报。长久以来,肃亲王每日不过就是练练剑、下下棋、挨个儿地宠一宠自己的成群妻妾,偶尔也会指桑骂槐地讽刺一番皇上过过嘴瘾。皇上看得厌倦了,便嘱咐陈琛无要紧事不必再事无巨细地汇报肃亲王的一举一动。 这一阵子,皇上几乎已经忘记了肃亲王。可今天陈琛传来的密函却让他的心揪得紧紧的。 萧墨迟。肃亲王。萧氏鱼庄。萧氏一族。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皇上的双眸中燃起了铺天盖地的火焰。 春光大好,却不料是个多事之秋! 第十八章 心有所属 东哥才从被窝中爬出来便被古镜川揪到了书房。他心惊胆战、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这几日是否出了差错,好让自己心里有个底。古镜川则坐在书桌前,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自己的算盘,不时抬眼看一看东哥。昨儿个萧墨迟那小子回来时的反应太过不寻常,让他不得不上了心,而显然,东哥才是最容易攻陷的那个人。 古镜川尽量温柔地喊道,“东哥。” 东哥始终摸不准二当家的一早便喊他来书房究竟所为何事,心中惶惶然,低声应了。他用衣袖揩了揩额角沁出的汗珠,当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古镜川自然只当看不见东哥的紧张,问道,“昨儿个和少爷去了抱月楼?” 东哥点点头。 古镜川又问,“见到了柳细细?” 东哥又点点头,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那样的美人儿当真见过之后便再也难忘记了。 古镜川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算盘,“哦,给我说说看柳细细。” 东哥一直悬着的心顿时落回了原处。原来二当家的就是想问一问柳细细的风情和美貌,看来这个钱篓子倒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毫无人性。 东哥激动万分,情绪高亢,唾沫星子满天飞地给古镜川绘声绘色地把柳细细的与众不同的美说上了一通。他希望借着自己的描述能给钱篓子单调的生活添上点别样的色彩。 古镜川听得漫不经心,这可不是他把东哥找来的目的,但是得一步一步地来,免得惊着了东哥,让他生出了警惕心,套不出话来。 东哥终于说累了,古镜川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哦,那柳姑娘便请你们离开了?” 东哥点点头,面颊上红通通的,忙不迭地补充道,“但柳姑娘还是邀请了少爷以后再去抱月楼呢。” 古镜川心中顿时冷笑三声。 再去抱月楼?那得多少银子砸进了那销金窟啊,看来还是得看牢萧墨迟一点,他每月的零用也还是继续扣着的好。 古镜川活动了一下脖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离开了抱月楼之后呢?你和少爷又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东哥此刻早已完全放松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巧遇顾姑娘、误入肃亲王府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与了二当家的听。 古镜川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东哥正准备好好说道说道肃亲王府的排场时,古镜川一拍书桌,冲着东哥怒目而视道,“蠢人!一群蠢人!” 书桌应声而裂,东哥则被吓得呆在了原地,不知自己何处又招惹了这个阴晴不定的钱篓子。他哆哆嗦嗦着,不敢抬头,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鞋面。 古镜川心中烦闷至极。 本以为把那个败家子弄进抱月楼里去瞧上柳细细一眼会让他忘记那不该惦记的人,可这个兔崽子竟然为了那不该念想的人闯进了肃亲王府。这肃亲王府是随随便便说进便进、说走便走的地方吗? 古镜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给我出去,看牢了你们少爷。他要是再偷偷跑出去,我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砍下来。” 东哥早已面无人色,恐惧万分地抚摸着自己依旧健全的手指头,对二当家的畏惧更上了一层楼。 古镜川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犹如一头困兽一般。 他几乎就要冲出书房去,好好地给萧墨迟那小子说一说他的这个“萧”是从何而来,想以此警醒警醒这个做事从不经脑子的人,但左思右想了一番,还是按捺住了。迟健那个老不死的还在世的时候,一直对萧墨迟溺爱万分,但即使萧墨迟百般纠缠、百般威胁,也闭口不提萧墨迟的身世。 兴许,有些事,萧墨迟还是不知道为妙。迟健那个老不死的既然这样一心护佑这个没脑子的少爷,他也只得…… 古镜川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一记飞鸽传书唤来了禾之晗。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城郊草场比武的时候,禾之晗飞身闪进了书房,见到了裂开的书桌,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裂痕,感慨道,“好功夫!” 古镜川面色一沉,颇有些无奈。 自己这脾气也是该改上一改了,这书桌修修补补可又得花去不少银两。 古镜川背对着禾之晗说道,“你去盯着肃亲王府一段时间。” 禾之晗对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任务从来不质疑,只会如实照办。 古镜川琢磨了一番,觉得不妥,又补充道,“你亲自盯着,不必派给手下去做。” 禾之晗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牢了那张书桌,研究着裂痕,琢磨着如何下掌、如何驱动真气才会制造出这样齐整的裂痕。 古镜川对这个武痴自然是束手无策,无奈地摇摇头,“一旦肃亲王府中有人提到了萧氏或是萧墨迟,立即告诉我。” 禾之晗这个武痴终于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古镜川,“为什么?”他虽是个武痴,但是自从他在乱葬岗上与迟健相遇之后,便一直对迟健忠心耿耿。现如今迟健虽然归西了,但是他曾许诺了迟健,有禾之晗一日,少爷定会平安无事。可现在按古镜川的说法,少爷似乎有麻烦上身了。 古镜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向禾之晗解释起,思忖了半晌,终于没有这耐性细细地说给禾之晗听,便潦草地说道,“他为了找一个姑娘混进了肃亲王府。我估摸着肃亲王大概认出他来了,少不得要小心一些。” 禾之晗没再追问。少爷的身世在他这儿并不是个秘密。而肃亲王则是个敏感且落魄的王爷,当年一力支持萧氏才落得如此下场。若是少爷与他牵扯上关系,的确不是桩妙事。 禾之晗点点头,正欲离开。 古镜川忽然急急地拦住了他,嘱咐道,“切不可贪恋与陈琛切磋武艺。” 禾之晗的身形定在了窗框之上,疑惑地问道,“陈琛?” 古镜川解释道,“这人原是大内高手,被皇上安排在王府,监视肃亲王。” 禾之晗面上一亮。 古镜川心生无力之感。迟健那个老不死的怎的会捡回这么个麻烦的人? 他眉头微皱地看牢了禾之晗,“肃亲王府太过敏感,不必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否则少爷……”他心知迟健与萧墨迟便是这个武痴唯一的死穴,所以唯有使出了撒手锏。 禾之晗静默了片刻,缓缓且郑重地点点头。古镜川正欲再说些什么,禾之晗却已经腾空翻身离开了,纵是古镜川目力极佳,也已经追寻不到他的身影了。肃亲王府那头有禾之晗盯着,一有风吹草动便可知晓,古镜川稍稍安了心。但是转念想起了萧墨迟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又觉得头疼无比。他无意间闯进了肃亲王府的事想来陈琛早已向皇上汇报了,这样一来,萧氏鱼庄就算不愿惹人注意也怕是不能如愿了。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武直,那人曾大大剌剌地领着一队御林军来这鱼庄里找寻落跑的公主。 “坏了!”古镜川一拍后脑勺,真是离开皇宫许久了,竟忘记了皇宫里的种种规矩。 公主被弄丢了本是件无论如何也不该声张的事情,但是武直却竟敢委托鱼庄出手帮忙,更何况这鱼庄还顶着格外敏感的“萧氏”二字。武直虽是个粗人,平日里性格暴虐,但是却也有其心细如尘的时候。他既然敢拿这件事委托鱼庄出手帮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而这个人只能是…… 古镜川面色凝重。那个人想来早就开始注意萧氏鱼庄的一举一动了。果真这个“萧”字还是太招摇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招呼来了老黄。 老黄恭恭敬敬地站在书房里,目不斜视,就连震裂开的书桌都好似全然未曾见到一样。 这个老黄因为一直跟在迟健的后头,颇不被古镜川待见。可现在,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早已风起云涌,无奈之下,古镜川只得请出了半赋闲状态的老黄。 “老黄,你以后就跟在少爷的后头,看牢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一些敏感的人与事,不必再让他接触。”老黄一直很受迟健的信任,所以对萧墨迟的身世以及鱼庄的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全都心知肚明。 老黄是个聪明人,古镜川虽只是点到为止,他却已经明白了。他点点头,不发一问地离开了。 古镜川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满不是滋味。老黄所知道的秘密太多太多,无论放在谁的身边,对于他而言,都是巨大的风险所在。但事已至此,他只得尝试着去信任他。 日上三竿的时候,萧墨迟终于迟迟醒来。昨儿个晚上在肃亲王府,他被肃亲王接连灌下了好几杯酒,彼时并不觉得酒力扰人,但睡下之后,才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浑身乏力,所以竟一觉睡到了此刻。 东哥愁眉苦脸地服侍着萧墨迟起床,心中还惦记着二当家的恐吓,总是会心有余悸地摸一摸自己的手指头。 萧墨迟自然无暇顾及东哥,一脸惊喜地看着坐在自己房中的老黄,“黄伯。”萧墨迟打小便跟着迟健长大,与老黄的感情自然也是一般深厚。 老黄抿了一口茶,微微点点头,“少爷起来了。” 萧墨迟边擦脸,边问道,“黄伯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老黄笑得脸皱成了一朵菊花,“二当家的嘱咐我以后看牢了少爷。” 萧墨迟先是诧异至极,“哦?”待他回过神之后,随即苦叫一声,“哎?” 老黄则慈爱地看着萧墨迟,并不言语。 萧墨迟又回复了往昔的生活,整日里蹲在后院墙根与何守财聊天,东哥与老黄则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 萧墨迟懒懒地拨弄着花花草草,“那柳细细当真只算得上是京城第二美女。” 东哥欲言又止。 何守财则忿忿不平地说道,“怎么会?柳细细明明就是京城第一美女,谁都及不上。” 萧墨迟不依,“第二。” 何守财坚持己见,“第一。” “第二。” “第一。” “哎……”萧墨迟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春光明明明媚万里,他却硬生生地嗅到了秋天的萧瑟气味。 第十九章 浮屠秘事 出了大庆朝的西北边境,一路西行便能看见秋阴山。秋阴山终年白雪皑皑,人迹罕至,上下山亦只有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栈道。 阿蘅从自己记事起,便长在这终年不变的秋阴山上,从未下过山。正所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秋阴山的晶莹白雪养得阿蘅好似那晶莹剔透的瓷娃娃一般。十五岁的她又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十分讨人喜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里,阿蘅最欢喜的便是七八月份了。山上冰封的雪会稍稍褪去一些,太阳普照着潺潺流淌的雪水,美得耀眼。而阿蘅最喜欢的迟伯伯也总会在这时带着一些山下的玩意儿上山来看看她,有时甚至会住下陪上她一段日子。迟伯伯的故事讲得格外引人入胜,所以阿蘅总是会缠着迟伯伯讲故事,一个接着一个,百听不厌。 迟伯伯的故事里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哥哥叫做萧墨迟。据迟伯伯所说,萧墨迟哥哥住在那千里之外的庆朝京城,而庆朝京城则是这天底下最繁华的去处。 阿蘅无事的时候,总会登上秋阴山的最高峰,远远地眺望着庆朝京城的方向,想着有朝一日她定要下山去看一看京城,也看一看她已经熟稔万分的萧墨迟哥哥。 这才五月份的光景,阿蘅便开始掰着指头过日子了,一心一意地等着七八月份的到来。可是,这一回她并不曾等到七八月份,便已经见到了迟伯伯。 迟伯伯是被一批身着黑衣的教众运上山来的,阿蘅见到的时候,欣喜异常,咯咯笑着扑向迟伯伯,但随即便被吓得面无人色。迟伯伯通体冰凉,毫无生命气息。 阿蘅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小鹿般灵动的双眸里写满了惊恐。她的双腿发软,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阿蘅好似拉住了一条救命稻草,扭头一看,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簌簌地落了下来,“秋姑姑,秋姑姑,迟伯伯他……” 这名被唤作秋姑姑的温婉妇人轻柔地拭去了阿蘅的泪水,“阿蘅不哭,迟伯伯他只是睡着了,过几天便会醒过来了。” 阿蘅半信半疑,“真的?”她回过头看了看依旧被四名教众担着的迟伯伯。 秋姑姑淡淡一笑,揉了揉阿蘅的头发,“秋姑姑可曾骗过你?” 阿蘅摇摇头。 从那一日起,阿蘅便寸步不离地守着迟伯伯,生怕迟伯伯醒了过来,而自己却不在他的身边。 阿蘅一连守了七日,每一日都会对着一动不动的迟伯伯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好似只有如此才能真的让她相信,迟伯伯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第八日的清晨,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的迟伯伯终于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看见了蜷缩在自己身边的阿蘅。她小小的身体皱成了一团,缩在里侧,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 迟伯伯伸出了一只苍老的手,爱怜地摸了摸阿蘅的头。 “醒了?”是阿蘅唤作秋姑姑的女人,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温柔地看着榻上的男人。 榻上的人舒展了一下身体,但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阿蘅。他的目光在房内转圜了一周,问道,“映秋,我睡了多久了?” 映秋拧来了温毛巾,仔仔细细地帮榻上的男人擦拭着脸颊,“在棺材里躺了七七四十九天,从京城来这秋阴山的路上又睡了二十来天,在这浮屠宫里又睡了七天了。” 男子盯着床榻上繁复的雕花出神,“嚯,这下可真是睡够了。” 映秋淡淡一笑,接话道,“可不是吗?” “迟伯伯,你醒了?”阿蘅也顾不上自己衣衫不整,四肢并用地爬向迟伯伯。阿蘅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她把自己小小的身体叠在了迟伯伯的胸膛之上,两只小手轻轻地环住了这人的头。她珍重的表情就好像她的臂弯里拢住的是这世间的稀世珍宝一样。 “让阿蘅担心了。”榻上的男人温柔地抚摸着阿蘅的头发。 阿蘅却把自己的脸埋得更深了,一动不动。直到榻上的人推了推她,她才坐了起来,撅着嘴,拖过榻上之人的衣襟揩了揩自己的眼泪,尔后便冲着他咧开嘴,笑得格外欢欣。 阿蘅问道,“迟伯伯这次要待到什么时候呢?” 男子捏了捏阿蘅的脸蛋,“迟伯伯这次不走了,可好?” 阿蘅一听,瞪大了眼睛,“迟伯伯不走了?” 男子已经坐起了身,映秋则帮着他更衣。他点点头,“对啊,不走了,以后就陪着阿蘅。” 阿蘅高兴地鼓起掌来,但随即却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以后萧墨迟哥哥便没有迟伯伯陪着了,他岂不是很寂寞?” 男子听到萧墨迟这个名字,愣了愣,与映秋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得有些苦涩,“那等些日子,迟伯伯带着阿蘅去京城看看萧墨迟哥哥,好不好?” 阿蘅从榻上跳将下来,揪住了男子的衣袖,“真的吗?真的吗?” 男子点点头。 映秋则拍了拍男子的双肩,示意他在铜镜前坐下。映秋拿起一柄玉梳,小心翼翼地梳着男子的头发。映秋的动作格外轻柔,生怕弄疼了男子。她看着掌心的那一束纯白的头发,眼眶微潮,“你以前的头发那么黑亮,现在却……” 男子不以为然,甚至也不去看铜镜中的自己,“以前的事还说了做什么?” 映秋取了一条黑色的缎带给男子束起了头发,“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执着于给小姐报仇?” 男子的面色突然冷了下去,“这是两码事。” 映秋不再言语,一言不发地给阿蘅收拾打扮了一番。 男子牵着阿蘅离开了,映秋则留在了这间卧房里。大理石的地面上几绺纯白的头发显得格外刺眼,映秋尽数捡了起来,收进了一个沉香木的小盒子里。那个小盒子里已经有一股白色的头发了。 映秋取出那一股白色头发贴住了自己的面颊,喃喃地说道,“迟健,迟健,你为何……” 男子此时领着阿蘅已经走出了后院,朝着前殿径直走去。 太阳的光芒在这秋阴山之上,少了温暖,而多了些清冷。那万丈的光芒映照着前殿大门上方所悬着的牌匾,牌匾上写着“浮屠宫”。这三个字歪歪扭扭的,稚嫩无比,毫无气派可言,更与这凭山修建的宫殿格格不入。一侧的题匾人姓名却分分明明地写着“萧墨迟”。 男子昂然走进了大殿。大殿中已经有十几余名黑衣人等着了,一见男子和阿蘅走了进来,便纷纷鞠躬,异口同声地说道,“参见大祭司和圣姑。” 男子微微点头,阿蘅却毫无反应,她总得有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这一声“圣姑”是在称呼她。 男子在大殿中央的椅子上坐下,阿蘅站在他的身后,乖巧且安静。 男子的声音此刻充满了威严,“近日战况如何?” 一名黑衣人起身拱了拱手,“回大祭司的话,派去的几股部队都被守城士兵击退了。而且……” 男子一挑眉,“而且什么?”太阳的光芒漏进了一些到这冷冷清清的大殿里来,但是这光芒却在男子身前寸许的地方停住了。但是他的白发却似乎比这太阳光更加耀眼几分。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答道,“现在传教也遇上了一些困难。” 男子不做声,脸上的表情也并不凝重,“说说看大庆朝都是怎么办的?” 黑衣人站得笔直,“大庆朝在当地征用了不少农民去耕种一些无主荒地,专门给军队提供粮食,并且付给了农民不菲的酬劳。” 男子闻言笑了,“这一看便是傅德昱那个老狐狸的手段。不裁兵,讨好了皇上;付了酬劳,也讨好了百姓,两全其美。” 黑衣人并未言语,安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男子沉默了片刻,吩咐道,“纠结西域和北疆的骑兵队伍,分成几个小分队,针对防守较弱的几个城镇展开进攻。” 一众黑衣人齐齐答应道,“是。” 男子想了想,又说道,“避开傅容和他的亲信镇守的城镇。若是傅容派人救援,不必恋战,加速撤退。” “是。” 黑衣人领命之后鱼贯出了大殿。一眨眼的功夫,大殿中便只余下了白发男子和阿蘅。 阿蘅缓步走到阳光之下,转过身对着白发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迟健。” 男子丝毫不介意阿蘅直呼其名。他了解阿蘅,当阿蘅直呼他的姓名之时,必有要事。所以,他坐直了身板,丝毫不把阿蘅当作十四岁的小姑娘,郑重地说道,“你说。” 阿蘅的表情格外认真,“你一定要颠覆大庆朝?” 迟健笑得温柔,向着阿蘅说道,“你若是见过婴婴,一定会明白为何我坚持要报复大庆。” 阿蘅却话头一转,“但是映秋却并不喜欢你如此一意孤行。” 迟健的笑容依然没有褪去,丝毫没有面对一众黑衣人的威严气概,“不,我并非一意孤行。我的身后有数千的浮屠宫教众。” 阿蘅思忖了半晌,“兴许,萧墨迟也不会喜欢你如此做。” 迟健的表情顿时沉了下来,“由不得他选择。他只能接受。”他顿了顿,迟疑着问道,“难道阿蘅以后不愿再帮我?” 阿蘅摇摇头,“怎么会?我只是看秋姑姑太过痛苦,代她问一问罢了。毕竟,秋姑姑她可是……” 迟健沉默不语。 阿蘅无奈地笑笑,不再追问,走到大殿门前,看着铺满了院子的阳光,“迟伯伯可要言而有信,带我去山下看看京城,看看萧墨迟哥哥。” 迟健信步走到阿蘅的身后,拍了拍阿蘅的肩膀,“自然。” 第二十章 心如死灰 中军大帐内,一盏油灯微弱地亮着。在这深邃的黑夜之中,这一星亮光仿佛随时会被吞噬一样。傅容坐在灯前,仔细地查看着地形图。他已经三天三宿没合眼了,双眼通红通红的,但却睡意全无。 中军大帐外,边塞的风吹得格外嚣张、格外肆虐。傅容活动了一下筋骨,揉了揉自己酸涩的双眼,闭目回想着京城的风。这阵子,京城该是桃红柳绿、姹紫嫣红了吧?那景象,但凡见过,大概都很难爱上塞外这片荒芜之地。可是在傅容心中,京城虽繁华,人心却荒芜,布满刀剑,更难爱上。 傅容站起身,出了帐篷。塞外的星空显得寥廓且深邃。傅容不禁又开始怀想了起来,在京城能见到这样的星空吗?他不确定,毕竟他远离京城已经一载有余。他苦笑,离家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想念那一片土地。这段时间说长并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是这荒漠却早已磨损了京城所带给他的所有气息,只余下一身粗粝的味道。 巡夜的士兵经过中军大帐的时候,都恭恭敬敬地给傅容行了行礼。 傅容点点头,看着这些士兵憔悴的身影,双眼中饱含了担忧。这几日,他亲自率军跟在浮屠宫所率领的骑兵身后拼命追击,但是收效甚微。西域和北疆的那一帮子蛮人不知怎的现在就有了打仗的头脑,总是让大部队在某城镇处虚晃一枪,以吸引傅容的注意力,尔后再派出小股精锐部队出其不意地偷袭粮仓,让傅容防不胜防。一连战斗了好一段时间,傅容还是没能摸准这群人作战的原则,所以只得陷入了被动防守,疲于奔命。 “将军,怎的还不睡?”是傅柏年。傅柏年早些时候一直跟在傅德昱的身后,出生入死,征战南北。但是自从傅德昱被卸了军职之后,傅柏年便主动请命,跟随傅容又重新回到了战场。 傅容对傅柏年一直很是尊敬,所以回了个礼后才缓缓地说道,“一点儿都不困。” 傅柏年磕了磕自己的烟袋,“不困也得逼着自己睡会儿。莫太紧张,总会有办法的。” 傅容秀气的眉毛却皱了起来,“可是……” 傅柏年看也不看傅容,径自抽起了烟,“没有什么可是。败仗谁都吃过,军人嘛,就得败仗照吃,饭照吃,觉照睡。” 傅容低头不语。 傅柏年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当年我跟着老爷打仗的时候,吃过的败仗可比这多多了。” 傅容岔开话题,“你觉得现在究竟会是谁在帮着西域北疆的蛮人侵袭我大庆的土地?”自从开春,这拨蛮人不仅一改往日横冲直撞的作风,而且总能准确地找到各城镇守军的弱点各个击破,甚至对大庆朝秘密研制的武器也略知一二。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毫无异议地认为定有庆人在暗中帮助这批蛮人。 傅柏年愣了愣,这个问题他也曾细细想过,但是思忖得越细,心中便越惊慌。这人既有这般神通,想必来头不小。若真让这人成了气候,将来必是大庆的劲敌。只是现在的他们,甭说这位从未露面的神秘人了,就连三番五次前来骚扰的蛮人骑兵都难以应付,真是惭愧! 傅柏年吸了一口烟,“这人总有机会和他交锋,不必多想。眼下专心应付来犯的敌军便好。” 傅容的眉头依旧紧锁着,“这又谈何容易?他们仗着自己的骑术精良,马匹强壮,将战线拉开得很长。我们现下多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怎的能奈何得了他们?”傅容的话语之中透着一股子无奈。平日里的他并不这样,毕竟他是这群士兵的主心骨,所以总是斗志昂扬、信心百倍的样子。但此刻既是深夜,面对着傅柏年这样足以托付性命的人,傅容终于绷不住了,露出了一丝疲态。毕竟,他也只是平凡的血肉之躯罢了。 傅柏年面上也有几分无奈地神色,“总归会找到办法的。更何况,现如今并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必这么悲观。” 傅容这么一思量,倒也是了,心下稍稍坦然了些。边境的各城镇现在都已经加强了守备力量,全城戒严,时刻提防着敌军来犯。傅容则和几名部下分别带领着一队精兵在外迎敌,追缴敌军,以期歼灭敌人。只是,敌人狡猾得很,常常是才露了个面,待傅容或旁人率军追缴过去之后,便又没了踪影,只扑了个空。 “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傅容说完,朝着傅柏年拜了拜,便先行折回了帐中。是该趁着今夜如此平静先行安睡一会儿,否则谁知道下一回什么时候才能挨着床榻的边儿呢? 傅容一身军装也未褪下,便直挺挺地躺在了榻上。这几日他都已经习惯了军装不离身,好随时随地准备与敌人作战。 帐篷里的最后一盏油灯灯光越发微弱了。 傅容睡在半明半暗之中,仍是困意全无。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但一阖眼,一个他总也不愿多想的人便浮现在了眼前。 那人是当今的圣上,坐拥大庆的江山,威加海内,不容冒犯和亵渎。可傅容却始终只记得,那人曾与他是至交,可以秉烛夜谈至夜深而兴致不减,也可以同榻而眠毫无尊卑之分。现如今,原来这些他视作珍宝的情分都轻薄得可笑、轻薄得荒唐。 那人决心查办萧氏的时候,面对满朝文武百官的反对和欲言又止,傅容曾是他的鼎力支持者之一。傅容深深地明白萧壬何这样一手遮天的权臣的存在,会阻碍皇权的一统天下。所以,在局势毫不明朗的时候,他便勇敢地站了出来,甚至不曾考虑过此举是否会给傅家上下带来祸害。只是,当屠刀架到萧重的脖子上时,他终于站到了那人的对面。他第一次长久地跪在殿门之外,期望他收回成命,但是终究未能如愿。萧重尸首异处,而他也拜别了那人,来到了边塞,从此再未回京。 萧壬何当年位高权重,收受了成千上万的银两,私宅也修建得富丽堂皇,堪比皇宫大内。但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萧壬何其实并没有英宗所颁发的罪诏里所描述的那般罪大恶极,更无所谓的谋逆造反之罪。他虽贪婪,但是却极精明、能干,将庞大的大庆朝打理得井井有条,说他一心为庆朝图谋也并不为过。早在祁宗晚年,皇上的身子越来越弱,无心朝政,庞大的庆朝便是因萧壬何一力扶持才免于风雨飘摇,顺利地支撑到了英宗即位。祁宗对他百般信任,英宗却对其深为忌惮,是以登基不久便急急地动了手,准备铲除他。 只是,在傅容看来,萧壬何可以铲除,但是萧重却是万万不能的。萧重曾担任皇子讲侍一职,是当今圣上的授业恩师,亦是他的恩师。正是萧重的孜孜不倦和诲人不倦,在年幼的皇上和他的心中种下了理想的种子,所以,皇上立志成为一代明君,而傅容则决心成为一代明臣,辅佐皇上的大业。这样的恩情堪比天地,岂可被一把屠刀屠戮殆尽?更何况,萧重自小便是神童,十四岁的年纪便登科及第,为世人所称颂。他文采斐然、才高八斗,无形间早已成为了天下文人的精神领袖。所以,萧重万万杀不得,无论出于何种原因。 傅容见皇上心意已决,甚至押上了自己与皇上的多年情谊来挽回。他以为这段情谊于己于彼都举足轻重,足以动摇皇上的决心。但不料,这段情谊对于皇上所憧憬的皇位之下再无权臣不过无足轻重。萧氏一族权势太炽,皇上深为忌惮,一心要连根拔除。傅容心头失望,原来登上皇位之后,为了权利,曾经的信誓旦旦便全部被狠狠地踩在了脚底,谁都不能例外,包括傅容一直寄予重望的他也是一样。他深感愧对萧重的恩情,就连京城的一批文人暗暗为萧重所修建的衣冠冢都不曾去拜一拜,便离开了京城,远走边塞。 边塞的日子没有了京城里的硝烟味,逍遥且自在,但是傅容却鲜少露出笑容。他每日兢兢业业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清心寡欲,就连以前最爱的诗集都鲜少翻看。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傅容一再升迁,最终以弱冠之年便受封为戍边大将军。这在大庆朝的历史上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众人眼红之余,却也不得不心悦诚服。虎门无犬子,傅德昱一身战功,朝中无人能及,而傅容虽年轻,但是军事才华却也令人刮目相看。自他镇守边境以来,不仅前来进犯的敌军被肃清了,他甚至还出兵收复了被侵占的城镇,使得大庆的疆域一再北扩。皇上龙颜大悦,对傅家的恩宠也与日俱增,傅容贞便是在那不久之后被纳进了后宫,享尽荣宠。远在边境的傅容得知一切后,反应淡漠,只规规矩矩地呈上了一篇贺疏。从萧重被斩首的那一天起,他便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他只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只为萧重当年的教诲而战斗。他的一言一行都再与龙椅之上的那个人毫无关系,毫无关系…… 第二十一章 尺素无凭 萧墨迟被古镜川严加看管了半月有余,凭他是卖乖讨巧还是撒泼打滚,愣是不再让他踏出鱼庄半步。萧墨迟没辙,只得想尽了心思去钻何守财的空档,谁知这人唤做守财,门也看得顶呱呱,死活也没让萧墨迟找出破绽。古镜川大喜,竟破天荒地给何守财涨了薪酬,成为了鱼庄里最为火爆、最为轰动的消息。 鱼庄的上上下下精神为之一振,都和逢年过节似的。可不是嘛,一向抠得要死要活的二当家的居然会给人涨薪水,可不是比逢年过节还要高兴几分嘛! 可是萧墨迟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子高兴起来,甚至就连蹲在墙角跟与何守财聊天的兴致都没了。他把后院里的花花草草折腾得半死不活之后,终于也把自己折腾得面黄肌瘦了。 东哥连连叹气,“少爷这是犯了相思病哪。” 萧墨迟不吭声,呆坐在后院的长廊里,看着一池碧水被风吹皱,毫无表情。一个恍惚间,他仿佛在那粼粼碧波间看到了顾姑娘的清澈笑容,便也扯动着嘴角毫无生气地笑了起来。 东哥又叹气,对着老黄说道,“黄伯,少爷别是着魔了吧?” 老黄淡淡地笑,“不妨事,少年人的心思嘛,还不都一样。” 东哥的心依然揪着,老黄却手别在背后,独自去了古镜川的书房。 古镜川正坐在书桌前对账本,一见老黄进来了,合上了账本,推到一边。往日迟健还在的年月里,他便一直从不掩饰自己防着这对主仆的心思,而今更是如此。 “有事儿?”古镜川的声音十分生硬。 老黄也不客气,更不介意古镜川的态度,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少爷看也看了半月有余了,再不把他放出去只怕是……” 古镜川不做声,也不看向老黄。 老黄顿了顿继续说道,“左右有我跟在少爷后头,二当家的不必太过担心。” 古镜川依旧不做声。早前天还黑着的时候,禾之晗悄悄地来过一趟,说是肃亲王府并无任何异动,也不见皇上那头有何指示或动静,所以想来少爷误闯肃亲王府并无大碍。 古镜川不再沉默,“解禁可以,零用还是得扣着。” 老黄对此并无异议,得了应允便离开了。 听闻这一消息的萧墨迟却好似并没有那么欣喜若狂,依旧呆坐在后院里,盯着那一池春水出着神。 东哥急了,也顾不上主仆之分,拖住了萧墨迟的袖子便往大门走去,“少爷,好容易二当家的松了口,咱就出去透透气,指不定就能又遇上顾姑娘了。” 萧墨迟却陡地生出了些许凄凉,“天大地大,这要去哪里找呢?”京城的顾姓王爷便只有肃亲王府一家了,这肃亲王府既没有,那又得去何处寻得顾姑娘呢?上一次他与顾姑娘偶然再相见却又擦肩而过,这莫非是在冥冥之中暗示,二人并无缘分? 东哥服侍萧墨迟多年,从未见过萧墨迟如此消沉,竟被吓得挤出了几颗眼泪,眼巴巴地瞅着一边的老黄,一脸哀怨的求助神色让人无法不动容。 老黄淡淡一笑,朗声说道,“大当家的一向疼少爷,他的在天之灵,定会保佑少爷寻到心上人的。” 萧墨迟闻言,脑子里却想起了那一块不相干的鸳鸯玉佩,心里一阵轻松。也是,有迟老头和娘亲的保佑,定会顺利找到顾姑娘的。萧墨迟唰地一下便换了一张脸,笑嘻嘻地跟在东哥的身后出了鱼庄。老黄双手笼在袖子里,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 萧墨迟与东哥有说有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两人竟来到了抱月楼的楼下。萧墨迟环视了一圈这周遭的一景一物,竟好似又凭空瞅见了顾姑娘的身影,不由得愁上心头。 东哥一见,便忙打岔道,“哎呀,少爷,你瞅瞅,京城的春天也来了。” 萧墨迟眉头轻蹙,并不理会他。 抱月楼里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这时扭着水蛇腰,甩着手绢,热情地上前来招呼了。 “公子,进来玩玩嘛!”一名姑娘边说边把喷香的丝绢往萧墨迟的脸上拂去。 萧墨迟心下厌烦,正欲出言阻止推脱,不料有人朗声喊道,“萧公子,姑娘等你许久了。” 萧墨迟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柳细细的婢女。萧墨迟扫视了一眼簇拥在身边的姑娘们,她们一脸悻悻然的神色全都退开了。萧墨迟不便拒绝,只得跟在婢女的后头进了柳细细的香闺。 东哥自然跟紧了少爷,老黄则依旧气定神闲地跟在两人身后的不远处。 柳细细正在抚琴,见萧墨迟进来便停下了,淡笑地看着萧墨迟,“我瞅见公子在楼前徘徊了一阵子,自作主张请了公子过来清谈,望萧公子莫怪罪才好。” 萧墨迟回以一笑,“柳姑娘哪里的话。在这京城里,能成为姑娘的座上客可是天大的喜事。” 柳细细掩面轻笑,眉宇间却有几分落寞。 自从傅公子半月前匆匆离去之后,她便再未见过傅公子。她心里挂念着傅公子,意兴阑珊的她已经一连好几日未曾见客了,妈妈对她是敢怒不敢言,而她只装作自己并不明了妈妈的心思,依旧每日闭门谢客。她曾欲托人出去打听一番,但是奈何却遍寻不到值得信任的人。今日,她倚窗而立,冷不丁地看见了萧墨迟,便又自然而然地怀念起了傅公子。她当下便吩咐婢女将萧墨迟请了进来。既然这是傅公子上心的人,她少不得也要对他多花几分心思。待傅公子再来的时候,她也才能不负所托。 柳细细埋头煮茶,萧墨迟则盯着窗外的景物。各怀心思的两人都不曾开口,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线香的清香四处缭绕。 不一会儿的功夫,线香的味道中窜出了一缕袅袅茶香。柳细细双手奉杯,“萧公子,请。” 萧墨迟微微颔首,接过杯子细细地抿了一口。他迟疑着问道,“不知萧某可有幸再听一回柳姑娘的《越人歌》?” 柳细细点头,“萧公子言重了,小女子才疏学浅,能入得了萧公子的眼,是小女子的荣幸。”说完,柳细细便起身踱向了古琴。她的心中惦记着傅公子,一曲《越人歌》更显缠绵缱绻,缠绵中却又几分凄厉,缱绻中又夹杂着无奈。 这曲子格外衬萧墨迟此时的心境。他随着柳细细的歌声轻轻地打着拍子,每一下都似乎击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就在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抱月楼的楼下。马车上的人正欲下来,却突然停住了掀帘的动作,喃喃自语道,“这是她的《越人歌》。” 马车外肃然站立的人正是武直。他并不答话,耳朵却也竖了起来。他虽不近女色,但也知道这歌声的难得和美妙。 “去打听一下她今日的客人是谁。”马车里的人吩咐道。武直弯弯腰,便进了抱月楼。不一会儿的功夫,武直站在马车边躬身回道,“是萧墨迟。” “哦?”马车里的人沉默了半晌,又吩咐道,“去借纸笔来。” 武直领命而去,给抱月楼里的一名龟奴塞了一锭碎银子。这龟奴乐开了花,取来了纸笔后,又马不停蹄地给武直把纸条传进了柳细细的闺房。 柳细细一见熟悉的字迹,知是他来了,心下动容,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纸条。 萧墨迟不问纸条是何人递进来的,却问道,“柳姑娘可有不便之处?” 柳细细摇头轻笑,“无甚大事。” 萧墨迟遂不再追问,话锋一转又回到了《越人歌》上,“柳姑娘的琴弹得好,曲子也唱得好,真是让人……” 柳细细在风尘中求生,自然阅人无数,心思也通透得很,听出了萧墨迟话语中的无奈之意,便问到,“萧公子莫不是相思成疾?” 萧墨迟愣了愣,低头笑得腼腆,顿了许久却又缓缓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虽未淡去,却有了几分苦涩。 柳细细见状,不禁心有戚戚然。她小心地掖了掖藏在袖子里的纸条,更有种同病相怜的苦恼。她本欲举杯与萧墨迟共饮,好一道排遣一下心中的抑郁之情。只是,这样的话若是由她这样一个风尘女子说出来,少不得惹人耻笑、落人口舌。 柳细细沉默不语,萧墨迟却寻思着问道,“不知柳姑娘这曲子又是为谁所唱?” 柳细细一惊,“萧公子何出此言?” 萧墨迟不答话,打着拍子,轻哼着《越人歌》。柳细细也不催促他,静待他的回答。好一会儿萧墨迟才答道,“柳姑娘的曲子唱得动听、动情,但是心中若无人,这曲子却只能动听,而不能让人动情。” 柳细细轻笑,竟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我本风尘中人,又岂会有非分之想。” 萧墨迟想也没想便反驳道,“风尘中人又该如何?七情六欲谁都免不了。更何况,姑娘才情出众,切莫轻贱了自己。” 柳细细心下感激。自从家门败落,走投无路的她沦落风尘之后,虽是贵为抱月楼头牌,每日引得一众达官贵人争相为她挤得头破血流。但是她又岂会不明白,那些人不过是垂涎她的美色,将她当做玩物罢了。毕竟,她与他们有着云泥之别,她又岂会痴心妄想能赢得他们一丝一毫的尊敬呢? 眼前的这人却并不如此,话语诚恳,毫不作伪,与她平等相待,不得不令她心生感激之情。若不是为了傅公子的缘故,这人倒真可以引为知己。 萧墨迟又略坐了会儿便离去了。 柳细细见他走远,合上屋门,掏出傅公子的纸条,又细细地念了一遍。她的动作轻柔无比,就好似这手中捧着的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一样。 “意探深闺路,闻有座上宾。 萧郎是路人,鱼肠传尺素。” 第二十二章 比武招亲 武直驾着马车赶向皇宫。马车里一直端坐的皇上却突然开腔道,“武统领,绕去萧氏鱼庄看看。” 武直犯了难,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吱吱呜呜地说道,“皇上,这……” 皇上毫不迟疑地答道,“去看看。” 武直无奈,调转了马车,向着萧氏鱼庄的方向驶去。一路上,他的心里七上八下。鱼庄里有古镜川坐镇本已是件怪事,鱼庄的背后还有不为外人所道也的鱼肠生意。更何况,鱼庄的这个“萧”字实在太过敏感、太过招摇,让人不得不提防一二。在这一切都没查出个究竟的时候,领着皇上去萧氏鱼庄无异于羊入虎口。 武直心中再没底,萧氏鱼庄还是到了。 皇上却没了动静,只掀开车帘瞅了一眼。鱼庄修得格外气派、奢华,让人为之侧目。鱼庄里头的客人也并不十分多,但是来往之人只消看一眼,便可轻易断定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皇上突然没了兴趣,放下车帘,吩咐武直回宫。 武直的心这才落回了原处,驾车赶往皇宫。 站在鱼庄二楼的古镜川却好巧不巧地瞅见了武直的身影。他与武直原先都是大内侍卫,共事多年,对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武直志存高远,勤读兵书,终于成为一代名将。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御林军统领,但是在京城中却也是风光无限,无量前途,指日可待。而他从被赶出皇宫之后,便跟在了迟健的后头,默默无闻,直至今日。 古镜川盯着马车出神,心里滋味莫辨。武直驾车时的一举一动都格外谨慎,可谓是一丝不苟。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上载着的人想必是…… 果真这个“萧”字还是太惹眼了吗?真不明白迟健那个老不死的当日创建这鱼庄时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那老不死的若想保萧墨迟一生平安,难道不该彻底和这个“萧”字断了牵连才是吗? 古镜川自然无从得知迟健的心思。莫说迟健已经归西了,就算是迟健现今仍活着,他也难以揣摩到他的心思。那人眼瞅着温和良善,但心里的弯弯绕只怕多过了九曲十八弯了。更何况,二人从一开始便没有任何可能成为朋友…… 朋友吗?古镜川冷笑。他依旧凭窗而立,而那辆马车已经瞅不见了。 他这一生中,能称为朋友的人怕是再也没有了。早前,他还是大内侍卫的时候,武直与陈琛大概能勉强算得上是朋友。再不济,三人也曾有过赏月、饮酒的美好时光。可他被赶出皇宫之后,便与他俩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至于迟健……此时再念起这个名字,古镜川不禁心生凄凉。迟健虽城府颇深,但若非身不由己,他或许倒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可惜!可惜! 古镜川敛去惋惜的表情,正欲转身,却忽的从人群里瞅见了萧墨迟与东哥。他的视线又绕了绕便看见了老黄。他无奈地摇摇头,迟健弥留之际曾郑重其事地将萧墨迟托付给了自己。可是,以迟健的心思和手段,他岂会不知自己这么些年留在萧墨迟身边的用意吗?只是,既然知道,又何必那般凄惶地唱出托孤这一折戏呢?古镜川还是没法子琢磨透迟健的心思。两人亦敌亦友地相处了这许多年,纵是他心思缜密、为人冷静,也还是看不透那个始终笑眯眯的迟健。 难道是迟健料定他与萧墨迟朝夕相对了这么些年,心中早已动了情,再也割舍不下,所以才会出此险招? 可笑,他古镜川是什么人?曾经数一数二的大内高手,无人不拜服,无人不景仰,他又岂会为着这一段不知所谓的感情而乱了心思? 古镜川冷冷地扭头,下了楼,准备去盘问一番萧墨迟,好容易心软放他出了门,别又惹出纰漏来,让大家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萧墨迟正领着东哥进了鱼庄的大门。他远远地瞅见了古镜川,喜笑颜开地喊道,“钱篓子。” 古镜川冷哼一声,但是一个恍惚,却觉得朝着自己走来的萧墨迟还是那个奶声奶气的瓷娃娃,而非现如今的少年模样。 萧墨迟打小便是愣头愣脑的,所以任凭古镜川如何给他甩脸色,他总是撅着嘴、翘着屁股在一旁哭哭啼啼个半晌后,又迈着坚定的步子朝着古镜川走去。两只肉嘟嘟的小手一张开,腮帮子上还挂着泪水,喊道,“抱!抱!” 这过去他从不往心上放的一幕此刻回想起来竟好似就在昨天一样。古镜川线条分明的脸竟柔和了起来,朝着萧墨迟若有似无地咧了咧嘴角。 这小兔崽子小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古镜川如是告诉自己。 萧墨迟此时已经窜到了眼前,一排白白的牙齿很是晃眼,“钱篓子,能帮个忙吗?” 古镜川警惕心大增,“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萧墨迟嬉皮笑脸地给古镜川捶着腰,“反正就是你举手之劳而已。” 古镜川的面皮依旧绷着,“说来听听。” 萧墨迟清了清嗓子,“就是那个,我听说咱家还有个鱼肠生意。” 今儿个与柳细细闲谈之际,兴致正酣之时,萧墨迟不禁大吐苦水,抱怨起了无处去寻找心上人一事。 柳细细一听这话,噗嗤笑道,“萧公子不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吗?” 萧墨迟从不经手鱼庄的任何事,倒没料到自己的名头已经外传了,所以笑得有几分为难,“是虽是,但是……” 柳细细敛住笑容,“这鱼庄不仅鱼天下闻名,鱼肠生意也是人尽皆知。萧公子还愁找不着心上人?” 这下轮到萧墨迟摸不着头了,“鱼肠生意?” 柳细细傻了眼,“萧公子竟然不知?” 萧墨迟摇摇头,一转身冲着东哥问道,“东哥,你知道吗?” 东哥无奈地点点头。 萧墨迟诧异道,“哎,那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东哥瞅了一眼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老黄,悠悠地说道,“我之前就说过了,少爷您不想听的事,别人念个十七八遍,您都跟没听见一个样。” 柳细细心下觉得这人好玩得紧,忍不住又笑开了。 萧墨迟颇难为情地挠挠头,问道,“那这鱼肠生意究竟是什么呢?” 柳细细憋住笑意,正色道,“打探消息,找人,大概便是这样了。” 萧墨迟一听,惊喜万分,“哦,还可找人?” 柳细细点头,“据说天下没有鱼庄打探不到的消息,也没有鱼庄找不到的人。” 萧墨迟连连点头,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响了。 柳细细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这桩生意鱼庄一向要价甚高,一般人受不起。不过公子既然是鱼庄的少东家,想来并不需要破费。” 萧墨迟面带笑容,并不正面回答柳细细,心下却在腹诽道,原来那个钱篓子还有这么个捞钱的生意,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萧墨迟告辞之后便紧赶慢赶地回了鱼庄,一路上考虑了千百种说辞,只望能让那个钱篓子开恩,帮他寻一寻不知在何处的顾姑娘。 古镜川一听萧墨迟说起了鱼肠生意,脸上堆起了冷笑,“嚯,少爷你是动了心思准备开始打理鱼庄的生意吗?” 萧墨迟忙不迭地摇头,“我对生意一窍不通。” 古镜川一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再看他,“那你是想……” 萧墨迟忙说道,“我想找个人。” 古镜川有种不祥的预感,脸色沉了下来,问道,“谁?” 萧墨迟却顾不上这许多了,“顾湄顾姑娘。” 古镜川一听这个顾姑娘便头大,烦躁至极,冷冰冰地回绝道,“不行。” 萧墨迟却拽住了古镜川的衣袖,“为什么不行?我听说这天底下没有鱼庄找不到的人。” 古镜川心下烦躁,“不行就是不行。” 萧墨迟一脸委屈的样子,“我……我也可以付钱的嘛……” 古镜川嘲讽道,“哦,你上回偷跑欠下的银两可才还上了一个零头而已,这又想着花钱寻人了?” 萧墨迟理了理衣袖,冲着古镜川憨厚一笑。 古镜川不理会他的笑容,“这鱼肠生意,起价都得一百两,你拿什么来付?” 萧墨迟顿时傻了眼,便装疯卖傻道,“自家人帮自家人,哪还有收钱的道理?” 古镜川挥了挥手,“不行便是不行,这事休要再提。” 萧墨迟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古镜川一回头,冲东哥虎着一张脸,“还不把少爷带下去好好歇息歇息。” 东哥怕很了这个二当家的,自然依言拽着萧墨迟离开了。 老黄正欲跟上,却被古镜川拦下来了,“你跟我来书房。”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古镜川未待老黄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少爷平日里连鱼庄卖些什么鱼都不知晓,今儿个怎的忽然连鱼肠生意都知道了?可是你……”古镜川深觉自己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毕竟东哥惧怕自己得很,断不会怂恿萧墨迟来找自己帮着他寻那劳什子顾姑娘。 老黄如实回道,“柳细细与其攀谈时说出来的。” 古镜川倒不好发作了,只淡淡地说道,“他惦记的那姑娘八九不离十是当朝公主。莫说他俩是那层关系,即便不是,为着他好,也不该再惦记那人。” 老黄不吭声,良久之后才提议道,“不如给少爷定门亲事,栓栓他的心,也好绝了他的念想。” 古镜川细一思量,这倒是个不赖的主意,当下便拍板决定给萧墨迟比“武”招亲。 第二十三章 佳偶难成 古往今来,一向只有待字闺中的女子比武招亲一说,男子比武招亲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以,当鱼庄将比武招亲的告示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时,整个儿京城都轰动了。 鱼庄的生意本就火爆,这下子前来问讯的人更是把鱼庄的门槛都给踏平了,其中更是不乏朝中重臣。古镜川也是打皇宫里出来的人,自然明白这些官场上的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虽说萧墨迟只是个毫无地位、权利可言的商人,但是他却有着实打实的、白花花的银子。倘若这些老狐狸真能将萧墨迟招为乘龙快婿,钱权双齐,在朝中腰杆便挺直了许多,任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古镜川细细地翻看着递来了名帖的人,在朝为官的一打被他剔出来放在了一边,而能入他的眼的姑娘不外乎商人之女。他这般大张旗鼓地给萧墨迟比武招亲,走的便是一招险棋。皇宫里显然对萧氏鱼庄和萧墨迟都关注得过分,这一回不妨就让那个人好好看上一看。只是,给萧墨迟定下的亲事却不能和朝廷有一丝一毫的牵连,哪怕仅仅是地方官也没得商量,怕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个人不再对鱼庄心生芥蒂。 古镜川挑得仔细,就连伙计又送进来一打名帖都没能察觉。待他抬头的时候,他一见陡地又高出许多的名帖,着实吃了一惊。这要是搁在以前,凭他是谁,都甭想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边。自己这身武艺真是有些生疏了。古镜川心中暗暗叹气,又埋下头去挑名帖。自打迟健那个老不死的过世之后,自己还真是把他的差事全都无怨无悔地揽上了身,尤其是照顾萧墨迟这一桩。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都快赶上老婆子了。红晃晃的名帖上,萧墨迟儿时肉嘟嘟的小脸忽的浮现了出来。古镜川僵硬地咧嘴笑笑。无论当初自己是出于何种原因来到了萧墨迟身边,至少……至少现在的自己也是愿意护他一世周全的,好歹也不枉自己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小孩子长成少年模样。 古镜川轻拍着备选的名帖,他决心借机将萧墨迟与朝廷、与官员,甚至是与这个“萧”完全割裂开来。在他看来,这是唯一能让萧墨迟这一生安全无虞的办法。无论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是否知晓萧墨迟的身世,这一切都到此为止了。萧墨迟这一生都只会是个商人,有钱无权,与他的盛世大业并无干扰。这是招亲,其实更是示弱,只望亲事顺利定下之后,那人便不再盯着鱼庄,也能对萧墨迟高抬贵手。 鱼庄上上下下都在为着招亲的事情忙得团团转。萧墨迟却老大不乐意,三番五次地去找古镜川抗议,却无一例外地全都被驳回了。东哥一直怕二当家的怕得很,所以不敢有异议。可这一回,就连和古镜川一直并不很对盘的老黄,也毫无保留地站在了古镜川的那一边。萧墨迟很是头大,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明明是求着古镜川替他找一找顾姑娘,但是古镜川却大肆宣扬地给他找起了媳妇。这个钱篓子这时候到不稀罕银两了,一副生怕旁人不知道的样子,把京城的里里外外全都贴满了招亲告示。 正式招亲那一日,鱼庄闭门谢客,只容备选的姑娘们进出。古镜川一力主持着招亲的全权事宜,老黄则受命看紧了萧墨迟,生怕他在这紧要的关头又出幺蛾子。 萧墨迟无精打采地蹲在后院的墙根,缩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如丧考妣。 何守财虽然没法子亲临招亲的现场,但是却也兴奋得很。他不时地撩起头瞅一瞅前院,“少爷,给你选媳妇,你也不去看看么?” 东哥忙给何守财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打住。 何守财却没看懂,一个劲儿地说道,“反正这选都选了,要是再选个少爷不喜欢的,那多糟心呢。” 东哥冲着何守财挤眉弄眼,只希望这小子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黄坐在春日暖融融的阳光之下,看似睡着了,却又不时地附和着笑几声。 萧墨迟有气无力地抬抬头,本欲郑重其事地告诉何守财,他心中只装得下顾姑娘一人。但是一见何守财那不明所以的脸庞,又突然没了兴致。难不成他与顾姑娘真是有缘无分? 他揪住了眼前的一堆杂草出气,“该死的钱篓子!该死的钱篓子!” 古镜川此时正在店堂里紧张地张罗着招亲,被萧墨迟远远地骂了几声后,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备选的姑娘们四散坐开在店堂之中,而古镜川格外中意的几个则安排在了二楼的厢房中。招亲正式开始后,自有店伙计一一送上考题。 鱼庄的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群众。这男子招亲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大家伙儿都不愿错过。古镜川的原意是拴上店门,好安安静静地招亲,但是这京城的父老乡亲却比备选的姑娘们还热心,姑娘们还没到的时候,这群众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鱼庄。古镜川没辙,只得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店伙计堵住了店门,免得那些群众挤进店来,扰了招亲。饶是如此,京城百姓们的热情还是无处挥洒个干净,甚至有人大胆地攀上了墙壁,往二楼的厢房里探头探脑。 古镜川着实没料到这比“武”招亲会有这么大的阵仗,但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比“武”招亲的头一项考题是书画。萧墨迟打小便不喜读正经书,只喜欢伙计们淘回来的小说和画本。迟健往日还在的时候,总是堵着他去练字,可练来练去,始终都是不堪入目的娃娃字体。古镜川琢磨着这鱼庄和钱庄总有一日得交到萧墨迟的手上,既然他的字难登大雅之堂,那便给他找个字画一流的媳妇好了。 姑娘们的字画作品陆陆续续地交到了古镜川的手上,古镜川挑挑捡捡了一番,只把中意的留下来,其余的姑娘便都由伙计安安全全地送出了鱼庄。 围观的人群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甚至有人丝毫不顾及姑娘们脸皮薄,扯着嗓子起哄。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就连在留在后院的四个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何守财不住地朝前院张望着,心里痒痒的,但坚持守着后院的大门,恪尽职守。 老黄依旧闭目养神,神情莫测。 东哥则时不时地瞅一眼少爷,很是为他揪心。 萧墨迟听着心烦,倏地一下站起身,“东哥,咱出去转转。” 何守财依言开了大门,这阵子二当家的早已解了少爷的禁足令了。他也不必再为难少爷。 一直闭目养神的老黄也站起了身,紧跟着萧墨迟。 萧墨迟心烦意乱,“黄伯,你就不能不跟着么?” 老黄微微一笑,“二当家的准你出去的条件就是我得跟紧了你。” 萧墨迟不再言语,气鼓鼓地出了后院的大门。 他虽不知自己该去哪儿,但是一心只想避开鱼庄。可这街上摩肩接踵的人却都是纷纷赶去鱼庄看热闹的。萧墨迟一行三人逆向而行,走得颇为艰难。忽然一个人影闯入了萧墨迟的眼帘,萧墨迟顿时停住了脚步,直勾勾地盯住了那人,却并不上前。 东哥见少爷停下了脚步,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萧墨迟不言不语地看着,那人一眨眼的功夫便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再也无处找寻。萧墨迟揉了揉眼睛,边自言自语边摇头道,“一定是看错了。迟老头儿死了有些日子了,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一行三人终于与赶去看热闹的人群错开了道路。东哥与老黄不发一言地跟在萧墨迟的身后。萧墨迟忽然扭头问道,“黄伯,要是迟老头儿还在,他也会给我来个比武招亲吗?” 老黄半眯着双眼,思索了半晌后,如实答道,“不知道。” 萧墨迟顿了顿又问,“那黄伯觉得这招亲好么?” 老黄想也没想便点点头。这世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萧墨迟的身世,他便是其中之一。无论使出哪种法子,让萧墨迟远离朝廷总归是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萧墨迟很是沮丧,“我反正是看不出来哪儿好了。” 萧墨迟领着二人在京城里漫无目的地兜圈子,他有心去找柳细细闲谈一番,但是鱼庄这般声势浩大的招亲,柳细细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明明一心记挂着顾姑娘,这厢却又如此……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鱼庄里头的招亲正如火如荼地继续着。古镜川有心让萧墨迟出面自己挑一挑,毕竟是给他娶媳妇,总归还是得挑个他喜欢的才是两全其美。可是去唤人的伙计却回报说,少爷已经出了门。 古镜川便也不再提这茬,无论萧墨迟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亲事一定得定下来。 招亲的第二项考题是刺绣。这个古镜川也看不出门道,便请了后院负责缝缝补补的大娘出来帮着评判。余下的姑娘这么一挑拣便只剩下了三五个。鱼庄外头围着的人却是越发多了。 这招亲的最后一项考题便是对账本。萧墨迟读书不长进,对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所以,古镜川打定主意得给他觅个贤内助,帮衬着他照看生意。是否精通生意场上的事古镜川而今已经顾不上了,更何况,他自己所擅长的也仅仅是算账,并非做生意。他粗粗估算过,只要会算账,看得明白鱼庄和钱庄的账本,即使不通生意场上的事,萧墨迟这辈子、下辈子和下下辈子也是不愁吃喝的。 古镜川挑了陈年的账本分给余下的姑娘,又一人分了一个算盘,命她们结算出年末的花销和收入。哪个姑娘算得既准又快,这亲事便可正式定下了。 可古镜川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了也不见有人完事,更有姑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推开算盘和账本扬长而去,放弃了这门众多人眼红的亲事。 外头围观的人等得兴致也淡了,渐渐地散开了。也有不死心的,依旧守在鱼庄外头,要看个究竟。 古镜川转了一圈儿,发现这些姑娘虽说是商人之后,却几乎无人能顺利地对账本。也难怪,在大庆朝,若非迫不得已,姑娘们一般都是养在深闺,又岂会让她们接触生意场上的事? 古镜川心中失望,挥挥手遣散了剩下的姑娘,也不说究竟谁更胜一筹,只说这招亲日后再议。 第二十四章 唯有杜康 萧墨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好似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兜圈子,兜着兜着便泄了气,折返去了抱月楼。鱼庄的上上下下没人站在他这边,这满京城里也尽是看热闹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柳细细能明了自己的心事了。 今儿个的抱月楼,生意平平淡淡。这满京城里但凡有胳膊有腿儿的无一例外全都去鱼庄瞧热闹了,生意冷清也是情理之中。几个龟奴坐在大堂里打瞌睡,见萧墨迟进来,是个熟脸,也懒怠起身招呼。萧墨迟也不需招呼,自行去了柳细细的香闺。 笃笃笃的敲门声后,柳细细的婢女来应门。她一推开门,见着了萧墨迟,面上格外诧异。她一直跟在柳细细的身后服侍,知道眼前这人便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也是今儿个比武招亲的主角。可这主角不呆在鱼庄里招亲,跑到这里来做甚? 婢女将萧墨迟迎进了屋子,柳细细披上了衣裳,从里间出来了。她一见萧墨迟便调笑道,“哟,萧公子,您不去招亲,来我这儿做什么呢?” 萧墨迟苦笑道,“姑娘切莫再调笑我了,我这心里已经……” 柳细细闻言,敛住了调侃的神色,转而吩咐婢女温酒。 萧墨迟来这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向只喝茶,所以一听柳细细吩咐温酒便疑惑地看住了她。 柳细细纤细的手指轻叩桌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萧墨迟勉强挤出个笑容,“好,那今儿个不醉不归。” 婢女捧着一壶酒呈了上来,柳细细给萧墨迟先斟满了杯子,“这是我自己酿的桂花酒,今儿个才开封。萧公子尝尝鲜。” 萧墨迟轻啜一小口,“好酒,好酒。萧某还真是有口福。” 柳细细见萧墨迟眉头轻舒,试探着问道,“不知这比武招亲究竟是为何?” 萧墨迟经她这么一说,烦心事又回来了,一气闷掉了杯中的酒。他赞不绝口地说道,“入口绵长,余味幽香,柳姑娘真是好手艺。” 柳细细淡笑,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萧墨迟顿了顿才说道,“上回听柳姑娘说起了鱼肠,我便打定主意想求钱篓子帮忙找一找顾姑娘,不料钱篓子却一口回绝了。这回绝了还不算完事,没几日便全城贴满了告示,说要给我比武招亲。真是可笑。偏生我又拗不过他。” 柳细细俯身上前又给萧墨迟斟上了酒,“钱篓子是……” 萧墨迟端起酒杯并不喝,只放在鼻端下方细细地嗅着,“现如今的二当家的,鱼庄和钱庄里里外外都是他管着。” 柳细细诧异地“哦”了一声,尔后才慢声慢语地说道,“可再怎么说,你萧公子才是鱼庄和钱庄的少东家,这个二当家的不还是该听您的意思行事吗?” 萧墨迟无奈地摇摇头,“他从小看着我长大,也算是我半个爹,怎好听我的意思行事?再说我就是个甩手掌柜,鱼庄和钱庄的事从不过问……” 柳细细沉思了片刻才说道,“那萧公子的父母如今……” 萧墨迟这时已经连饮三杯,桂花酒酒劲虽不大,却也觉得有几分燥热感。他长舒一口气,“我打小就没见过父母,一直是迟老头和钱篓子将我拉扯大的。” 柳细细的眼底溢出了悲伤,自己虽然家破人亡,但也曾有过承欢父母膝下的美好日子。这萧墨迟看似风光无限,身世竟也这样凄凉。她心存歉疚,道歉道,“细细不该说起公子的伤心事,自罚一杯。”话音刚落,萧墨迟还未来得及阻拦,柳细细已经一仰脖,一杯酒下了肚。 萧墨迟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摇摇手说道,“不妨事的,迟老头和钱篓子都待我很好,我的日子倒也并不难捱。” 柳细细这才稍展欢颜,满上酒杯后问道,“那这迟老头又是何许人也?” 萧墨迟把玩着手中的薄瓷酒杯,瓮声瓮气地说道,“他原是大当家的,如今……如今也已经入土为安了。” 柳细细面如土色,一口银牙咬得紧紧的,今儿个还真是说什么错什么,但对想打听萧墨迟的傅公子而言,却又不是坏事。她的心思转圜得快极,端起酒杯朝着萧墨迟行了行礼,“细细失言,再罚一杯。” 萧墨迟这回并未阻拦,自己也陪着喝了一杯。这桂花酒熏得他醉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顾姑娘的笑靥,一会儿又是迟老头笑眯眯的双眼,再一转眼,却又是钱篓子那张冷冰冰的脸庞。 萧墨迟又略坐了会儿,觉得燥热难耐,便向柳细细告了辞。柳细细心中歉疚,但并不挽留,只淡淡地说道,“公子与那位姑娘定能再相见。” 萧墨迟拱了拱手,“承柳姑娘你吉言。” 出了抱月楼后,萧墨迟并不往鱼庄方向的走去,依旧在这京城里闲逛着。日头已经西斜,春日的余晖遍布京城,很是祥和。萧墨迟的一颗心却难以平静。他虽与顾湄只有两面之缘,但在不知不觉中,竟已经情根深种,再难自拔。萧墨迟对此毫无意外,就好似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只是这天大地大,又该去何处寻找顾姑娘呢? 余晖中渐渐有了几分寒意。萧墨迟估摸着招亲已经散了场,便折返回了鱼庄。他低着头走得漫不经心,却不料一个人走得匆匆忙忙,与他撞了个满怀。 萧墨迟本能地扶住了这人的腰肢,甚是柔软,竟让他心神荡漾。他凝神一看,泛起涟漪的心定住了,双颊顿时通红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顾……姑娘……” 萧墨迟的沮丧此时一扫而空。兜兜转转,该遇见的人总还是会遇见。 顾宛央喘匀了气后才意识到自己与萧墨迟贴得很近,她羞得低下了头,但是却忘记了推开萧墨迟。两人便这般站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均与自己不相干,连日头也好似定格住了一样。 锦绣先回过了神,轻轻地拖了拖宛央的衣袖,提醒道,“小姐,时候不早了。” 宛央经她这么一提醒才回过神,猛地推开萧墨迟,瞪了他一眼,拔脚便走。 萧墨迟借着酒劲作祟,偏偏不依,大着胆子揪住了她的衣袖,话却说不利索,“顾姑娘……我……” 宛央气急,转过身想掰开他的手,但是一触碰到萧墨迟温热的手,便好似触电一般立即缩了回去。情急之下,宛央照准了萧墨迟的脚尖狠狠地踩上了一脚。 萧墨迟一阵吃痛,觉得此情此景竟有种熟悉的感觉,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紧紧地揪住了宛央的衣袖,口中仍旧念叨着,“顾姑娘……我……” 锦绣走上前来大声呵斥萧墨迟,萧墨迟却不管不顾,一双眼睛魔怔了一般,死死地看住了宛央。 宛央心软,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神飞到了墙上贴着的招亲告示,心里又顿时气急败坏了起来,假装凶巴巴地说道,“你都比武招亲了,又再这缠着我做什么?” 萧墨迟忙解释道,“那是……那是……”他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说起自己与钱篓子的关系,急得满头大汗。他顿了顿才说,“那不是我的意思。我一直……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儿当真站在眼前的时候,萧墨迟却再也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意。他突然很是后悔,早知如此,下午该喝上一些烈酒才对。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老黄走上前,轻易地掰开了萧墨迟的手。他朝着宛央拜了拜,说道,“我家少爷饮了些酒,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锦绣见公主逃脱了萧墨迟的魔爪,连忙将宛央护在了自己的身后,怒气冲冲地说道,“哼……海涵?惊着了小姐,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顾宛央错失了衣袖那一头萧墨迟的力量之后,抚着衣袖上的那一片褶皱,心中微微失落,隐在锦绣的身后,轻声说道,“不必再计较了。我们回吧。” 锦绣点点头,扶着宛央便准备离开。 萧墨迟却不死心,跨开一步又追上了,“不知在哪儿能再见到姑娘?” 顾宛央并不回答,也不转身再看萧墨迟。 萧墨迟迈开步子紧紧地跟着。锦绣正欲发火的时候,老黄闪身出来拦住了萧墨迟,劝道,“少爷……到此为止吧。” 萧墨迟不理会,本想闪过老黄再追上前去,但是老黄却如影随形,始终拦在萧墨迟的身前。萧墨迟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却又奈何不得老黄,只得踮着脚,冲着已经隐在灯火中的佳人身影远远地喊道,“顾姑娘,城外老树,墨迟恭候。” 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再也寻不到的时候,萧墨迟也不再和老黄躲猫猫了,泄气地垂下头,对着老黄冷笑道,“看不出来黄伯的身手这般好。” 老黄淡淡一笑,双手笼在衣袖中,并不回答。 萧墨迟见他不做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出言讥讽道,“我看你这功夫都快赶上钱篓子了吧,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老黄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只当自己听不见。 萧墨迟恨恨地甩了甩衣袖往鱼庄走去。东哥忙心惊肉跳地跟上了,心里也在嘀咕着这个老黄,平日里一直见他疼少爷疼得紧,可这少爷难得中意一个姑娘,他却要和那个钱篓子一个鼻孔出气,也来横插一刀,真是奇了怪了! 东哥颇同情地看着少爷垂头丧气的身影,却又无能为力,只得默默地跟着。 老黄则依旧在他俩的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双眼睛半眯着,却不时地透出了道道精光,乍一看,着实骇煞人也。 第二十五章 花开堪折 顾宛央与锦绣一路小跑,可算是赶在皇城下钥前进了宫。 锦绣轻抚着宛央的后背,终于忍不住抱怨道,“那人也真是胆子忒大,惊着了公主,他担待得起吗?” 顾宛央并不答话,兀自理了理凌乱的鬓发。 锦绣的话匣子却没有要关上的意思,“我还是认得这人的,他便是城外那个只穿亵衣的登徒子,若是让皇上或是太后得知了,拖出去斩个十趟八趟怕也不够。” 顾宛央听锦绣说起了城外,便记起了萧墨迟那一句“顾姑娘,城外老树,墨迟恭候”。她脸颊微烫,心中的喜悦却难以掩饰。她闷声闷气地回道,“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锦绣闻言,乖乖地闭紧了嘴巴。她心有余悸地扫了一眼公主的神色,忽的记起了公主这几日练字的情景,公主好似着了魔一般,来来回回地只写一个“萧”字,面色时而明媚时而阴沉。因为“萧”字在这皇宫中一向敏感,锦绣又最是谨言慎行,所以从不开口询问一二。按着公主的意思,今儿见着的这人便是那招亲告示上的人,她记得是叫萧墨迟来着。难不成公主日日所写的“萧”便是萧墨迟的“萧”了?锦绣又瞅了瞅公主,心下觉得怕是八九不离十。可是,为什么偏偏又是“萧”呢? 这个“萧”字,在这皇宫,甚至京城里,曾经是至上的荣宠,后来却被冷落成了禁忌。 锦绣不由得怀想起了皇宫中的那一则传说,萧淑妃。只可惜,萧淑妃那样千娇百媚的人儿,最后也只落得一抔黄土安身。虽是以皇后的仪制下葬了,但那毕竟是身后事了,谁人会介意、会在乎呢? 锦绣暗自摇摇头,打起精神吩咐人备好温水,准备给公主沐浴更衣。 锦绣自己换下一身便服后,心中暗暗估算着年月。她进宫也有七八年了,称得上是宫中的老人了,但是她却从未见过那则传说一眼。见是未曾见过,但她却经常听宫中年长的人暗地里说起萧淑妃。 萧淑妃进宫后,独享恩宠,不久后一路晋封,未有任何子嗣的时候,先帝便执意要册封其为妃子。满朝文武那时唯萧淑妃的父亲萧壬何大人马首是瞻,是以站出来反对的人寥寥无几。后宫中的众人虽不平且不甘,但却不敢忤逆先帝的意思。最后还是太后站了出来,以绝食相威胁,先帝才不再坚持。 而先帝给予萧淑妃的荣宠却远远不止于此。他知萧淑妃喜清静,便给她单独辟了一块清静之地,修了宫殿,远离其余后妃的住所。他知萧淑妃不善与人交际,甚至免去了她每一日的晨昏定省,由着她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萧淑妃虽然入宫多年,但是却鲜少离开自己的宫殿。宫中但凡有宴席,她也只是来露个脸,略坐一坐便离开了。及至后来那场悲剧发生之后,萧淑妃更是寸步不离自己的宫殿,日日跪在佛堂里祷告。先帝悒悒而终后,当今圣上邀请萧淑太妃移驾慈宁宫的时候,依着萧淑妃的意思也是先清了道后,萧淑妃才愿意离开宫殿,入住了慈宁宫。 只是,这样盛大的荣宠,萧淑妃却似乎并不往心上去,甚至就连待先帝,也一直都是不冷不热。 皇宫中因此也曾流言四起。 不少人传得有模有样,说萧淑妃早在入宫前便与一名家丁私定了终身,但是不承想却进了皇宫。她心中始终惦记着那名家丁,但为保萧府阖家平安,她只得断了念想,不甘心地做着宠妃。 这样的流言多多少少也传进了先帝的耳朵里。他勃然大怒,将乱嚼舌根的人乱棍打死后,宫中才消停了一些。但是大家却也更加明白,这个萧淑妃是先帝的至爱,哪怕是言语污蔑,先帝也受不得、看不得。 而被先帝百般呵护的萧淑妃后来却遭逢了那样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锦绣听宫里的老太监和嬷嬷们绘声绘色地说起那一夜的情景时,犹自觉得心惊肉跳,想来当真是悲惨了。当时,悲恸不已的先帝日日夜夜陪在萧淑妃的身边,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待他重新走出萧淑妃的寝殿时,只余下一口气吊着,气若游丝。宫中人人惶恐不安,后妃们也齐刷刷地跪在乾清宫外,日夜啼哭,悲伤难耐。太医们则不眠不休,日日煎煮参汤,足足吊了半月有余,皇上才活转过来。宫中众人长舒了一口气,以为先帝该清算那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了,但不想,先帝却是提也不提,只是每日照旧会去萧淑妃的宫殿里略坐会儿,陪一陪一身素衣的萧淑妃。这一晃好些年过去了,直至先帝驾崩,举国戴孝,宫中众人也不曾再见到萧淑妃离开过自己的宫殿。 现在,那则香艳的传奇也终究化成了一抔黄土,大庆朝的情种皇帝也成为了一则过往。原来,任谁都逃不脱这样的结局。锦绣心中略感凄凉,很不是滋味。 “锦绣,锦绣?”宛央低声轻唤。 如意推了一把锦绣,锦绣这才回过神,脸一红忙向公主福了福。 宛央倒不十分介意,只轻声嘀咕道,“怎的你也这般失魂落魄呢?” 锦绣在这宫中行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耳朵和眼睛都是一等一的精明,没费功夫便揪住了公主话中的一个“也”字。她心中微微叹气,自己因为公主日日所写的那个“萧”字,难免情动想及了萧淑妃,心中一阵失落。但锦绣却更怕公主动了不该动的情,最后难以收场。锦绣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公主,心中祈祷着但愿只是自己多心了。 宛央此时一言不发地坐在沐桶之中,把玩着一块鸳鸯玉佩。这玉佩原并不是公主之物。锦绣细细回想了一下头一次见着这玉佩的时间,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这便是那个萧墨迟赠与公主的?可是公主既然不说,锦绣自然不好开口相问。 伺候公主沐浴完毕后,锦绣的心才稍稍定下了,对着公主说道,“今儿个累着了,不如奴婢服侍公主早些就寝吧。” 如意等人正伺候着公主披上了外衣,宛央闻言,沉思了半晌后才摇摇头,“还早,练会儿字吧。” 锦绣一听这话愣了愣,深感惆怅,却不敢僭越,只得依言去书房准备笔墨纸砚。她在宫中多年,伺候公主也有些时日了,与公主感情日益深厚,现在却深感难办。主子的事情,她这个做下人的自然不该也不能多问,但是公主这般心思在这皇宫里却是万万要不得的。 书房里的一盏昏黄宫灯微微地摇曳着。宛央卷起衣袖,提笔蘸墨,落笔便又是一个“萧”字。这个字她练了有些时日了,可写来写去却总觉得写不好,总觉得缺少了点神韵。锦绣站在一边默默地磨着墨,心里琢磨着是否该开口劝一劝公主。宛央自然此时顾不上愁眉不展的锦绣,下笔便又是一个“萧”字。这个似乎好上一些了,但宛央仍旧觉得不满意。她正欲提笔再写,萧墨迟憨憨的笑容蓦地却在纸页间浮现了起来。宛央的嘴角也不易察觉地翘了起来,眼波流光,甚是明媚,灿若星辰。 练了有些时辰,宛央将笔搁下,低声说道,“出去走走。” 锦绣依言照办,取来了披风给公主披上后,才走出了书房。 先帝在世时,独宠萧淑妃,子嗣并不兴旺,但纵是如此,先帝也未曾将自己的注意力拨出分一些给自己为数不多的子女,而是一心悬在萧淑妃身上,唯恐薄待了她。所以无论是当今的圣上,还是现如今的长乐公主,童年生活中鲜少能享受到父亲的关爱。及至先帝驾崩,英宗即位后,这才将胞妹宛央册封为了长乐公主,赐了这未央宫。圣上甚是宠爱这唯一的妹妹,知道她喜爱花花草草,特意命园丁在这未央宫中辟出了一块小花园,专供宛央游玩欣赏。 出了书房,穿过回廊便是小花园了。锦绣紧紧地跟在宛央的身后,提着灯笼。正是春光浓时,小花园里的花开得花团锦簇,很是喜人。 宛央会心一笑,摘下一朵蔷薇放在鼻尖下轻嗅着。 天幕上,未见星辰,只有一轮清明的细月。 宛央依旧轻握着蔷薇,看着那轮细月,朗声诵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锦绣暗下决心,说道,“可是,有些花却不该折。” 宛央亦有一颗玲珑心,闻言愣了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锦绣。她未再多言,转而问道,“锦绣你长我三岁,若是长在宫外,只怕早已结婚生子了。” 锦绣低头应道,“可不是嘛。” 宛央临时起意,将手中的蔷薇抛入了身侧的小池塘中,问道,“那你可想嫁人?” 锦绣闻言,心中慌乱,忙躬身说道,“奴婢愿一直侍候公主左右。” 宛央见状,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锦绣的手背,“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在意。可再过上几年,你终究还是要出宫婚配的,总不能留在宫中做白头宫女吧?” 锦绣不做声。才进宫的她不过是一名浣衣女,被管教嬷嬷抓住了错误后,当街责罚。公主恰巧路过,柔声细语地为她求情。她从此记牢了这份恩情。当她也学会了如何在宫中生存后,机缘巧合之下,竟被派去伺候公主,从那时起,她便一心想服侍公主终老。更何况,她也没有旁的惦记,宫外所谓的家人现如今怕早已零落四方,再也无处找寻了,所以,即便做白头宫女,那又如何? 宛央自己心中怅叹不已,又转身去看那一轮弯月。锦绣的这一生,自己做不得选择。她虽出身皇族,却也一样,只能等待着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 有些花的确不该折下。至少,她并不能折下。 宛央敛住心神,竭力将萧墨迟撇在脑后。 花不该折,人不该惦记,她这脱缰的心思也该收一收了。 第二十六章 峰回路转 关外,一抹斜阳中,阿蘅坐在马背上极目远眺,“迟伯伯,等入了关,便离京城不远了吧?” “嗯。”这人应了一声便解开了马鞍上系着的水囊,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下了不少。他将水囊又重新系了回去,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忧心忡忡地问道,“可会被他们认出来?” 阿蘅一听这话,撅嘴假装生气道,“迟伯伯这是不相信阿蘅么?” 马背上的那人忙摇摇头,“自然不是,只是……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与他相认。” 阿蘅心软,“迟伯伯尽管放心,阿蘅的易容术敢称第二,便再没人敢称第一。就连秋姑姑都没认出你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人这么一听,点点头,面上却依旧有几分犹豫神色。 原来这人便是迟健。只是他那一头白得诡异的长发却变成了一头酒红色的直发,太阳一照,竟熠熠闪着微光。庆人的眉眼也有了几分西域人的风采,眉毛如刀削一般,好似出鞘利剑,锋利无比,眼窝深陷,眼珠微微泛着蓝光,鼻子高耸且挺拔,就连颧骨也好似突出了少许。 两人入关后,一连又赶了一天的路,直奔京城而去。 迟健一身西域游行商人的打扮,阿蘅则是汉家少女的行头。两人亮出通行文书后,畅通无阻地进了京城。边关虽然战事吃紧,可这京城百姓的日子却还是照旧,日日和和乐乐,对西域的商人并不刻意刁难。 阿蘅这还是头一次进京,兴奋得好似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一双眼睛在四周不住地转来转去。 “迟伯伯,这是什么?”阿蘅好奇地指着一样东西问道。 迟健微微一笑,牵着两匹马,耐心地给阿蘅解释道。 阿蘅正频频点头,突然又尖叫道,“呀,迟伯伯,这又是什么?” 迟健耐性十足,宠溺地看着阿蘅,细心地解释给她听。 两人在京城中闲逛了一阵子后,迟健提议道,“阿蘅,肚子饿了没?我带你去奇香阁尝尝鲜。” 阿蘅眉头微皱,“不是去鱼庄吗?” 迟健远远地朝着鱼庄的方向看了看,“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阿蘅自然没有异议。迟健于是走在前头,领着阿蘅往奇香阁的方向去了。 两人才到奇香阁店门前,便有店小二上前来牵走了马匹。阿蘅则跟在迟健的身后,在奇香阁敞亮的店堂里,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 “客官,来点什么?”店小二热情地擦着桌子板凳,殷勤地招呼两人。 奇香阁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饭庄。迟健环视了一圈店内,已是用餐的时辰了,店内的人却坐得稀稀疏疏。他心中暗自嘀咕,他“身亡”之后也才两三月有余,奇香阁难道竟落魄至此?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道,“今儿个生意怎的如此清淡?” 店小二满脸堆笑,“客官您有所不知,今儿个鱼庄比武招亲,大家伙儿都看热闹去了,哪还有人来吃饭哪?要不是为养家糊口,我也早奔去看热闹了。” 迟健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道,“鱼庄?哪个鱼庄?” 店小二笑嘻嘻地道,“这京城哪还有第二个鱼庄呢,自然是萧氏鱼庄了。” 迟健的眉头紧锁。阿蘅则关切地看紧了迟健。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迟健顿了顿,又继续问道,“这是谁比武招亲呢?” 店小二颇殷勤,明明白白地说道,“嗨,客官您没见着那满城贴的告示吗?自然是给鱼庄的少东家招亲了。” 迟健的心里咯噔一下,与阿蘅交换了一个眼神。这饭两人自然是无心再吃了。迟健塞给小二一锭碎银子,再三道歉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店小二并不计较,毕竟这锭银子都快赶上他一个月的工钱了。 两人步履匆匆地往鱼庄赶去。 阿蘅的额头微微沁出了汗珠,“怎的萧墨迟哥哥要比武招亲呢?” 迟健的嘴巴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他这才离开了没多久,古镜川竟然打起了要给萧墨迟比武招亲的主意?真真是……迟健只觉得自己心中怒火滚滚,不安至极。 阿蘅见他不做声,便又说道,“迟伯伯不是曾说那个二当家的算得上是个可信任之人吗?” 迟健无奈地看了一眼阿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摇摇头。虽说给萧墨迟找个媳妇与他的大计无碍,但是谁知道古镜川那厮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呢?这么些年,这人亦敌亦友,一时之间他虽不至陷萧墨迟于险境,但这突然要比武招亲也委实奇怪。幸亏他这几日呆在浮屠宫里深感不安,决定回京城看一看,顺道也带阿蘅出来转转。倘若等到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却仍旧丝毫不知情,那又该如何是好。 两人气喘吁吁地赶到鱼庄的时候,围观的人群正四散开去。 迟健心急,揪住了一人便问道,“这萧墨迟可定下亲事了?” 那路人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萧墨迟是谁?” 迟健焦灼万分,话在舌尖上打着转却愣是说不出口。阿蘅走上前笑着问道,“自然是这鱼庄的少东家。” 路人恍然大悟,随即摆摆手,“没有,没有,这鱼庄管事的想找个会算账的,可这些姑娘没一个能行。这不,前头那几个便是最后出来的姑娘了,也没人说定下了谁,只说日后再议。” 迟健长吁一口气,浑身轻松。 阿蘅闻言却踮起脚附在迟健的耳边悄声说道,“迟伯伯,不妨我也去试试。” 迟健闻言,诧异地看着阿蘅,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蘅微微一笑,“这次回京本就是想伺机与鱼庄结成生意关系,好暗中保护萧墨迟哥哥。可我若是能与他定下亲事,岂不是更方便你行事?” 迟健面露犹豫。阿蘅的话虽不错,但是他却总觉得心中有些疙瘩。他自小看护着萧墨迟长大,阿蘅是他在塞外捡回的流浪儿,两人在他的心目中本该是兄妹,又岂可成为夫妻? 阿蘅却不管这些了,自作主张决定道,“就这么定了。”话音刚落,阿蘅便一溜烟地跑进了鱼庄,迟健只得紧紧跟上了。 阿蘅一进店,便有伙计迎上前来,“姑娘,来吃鱼?” 阿蘅摇摇头,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来招亲。” 伙计面上露出笑意,“招亲已经结束了,姑娘请回吧。” 阿蘅却不依,“你尽管把你们当家的找来便好。” 伙计面露难色。古镜川此时正站在楼梯上,从他听见那响亮的一声“我来招亲”时便停住了脚步,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虽身量未足,眉眼却清秀可人,肌肤更是胜雪,颇有几分姿色。 阿蘅依旧笑嘻嘻的,“烦你通传一声。” 古镜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却盯紧了那个小姑娘。这时,一个西域商人打扮的男子走到了小姑娘的身边,悄悄地对着小姑娘耳语了一番。小姑娘却连连摆手,轻拍了几下男子的手背,大约是在示意他安下心。 古镜川不由得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西域商人。他的身材虽不魁梧高大,但健硕匀称,眉眼间西域人的风情甚浓,但又有几分庆人的味道在其中。 古镜川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二人,心里不住的琢磨着。 西域商人吗?若能与之定下亲事,确确实实是与朝中势力再无瓜葛,不妨去探探二人的来意也好。 古镜川缓步走下楼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二人,“你们来招亲可有名帖?” 阿蘅摇摇头。 迟健并不上前,站在阿蘅的身后看着古镜川,眸子里不自觉地溢出了寒冷的气息。 古镜川习武已久,天生机警,本能地察觉到了,警惕地看向这人,一个恍惚间,竟好似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升腾在二人之间。古镜川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重新打量这人时,这人已经换上了一副和蔼的笑容。古镜川摇摇头,自己这一连几日许是累着了,竟多疑至此。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既没有名帖,又怎的来招亲?” 阿蘅笑得天真,“没有名帖,便不能来招亲了吗?” 古镜川解释道,“想来招亲的人须得先投名帖……” 古镜川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阿蘅打断道,“可我听旁人说是要找个会算账的。我就会算账啊!” 阿蘅本就天真烂漫,这番话说来更是毫不做作。古镜川生平最厌有人打断自己的话,但此刻竟被她说得愣住了,许久之后才回过神,“也不是光会算账就行的。” 阿蘅点点头,“那还要会什么?” 古镜川见这姑娘率直得可爱,便也不绕弯子了,“书画与刺绣。” 阿蘅闻言,笑得越发灿烂了,“这些我也会啊。” 古镜川微微点头,不再理会阿蘅,却对准迟健说道,“敢问两位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迟健行了行礼,“我本是西域的游行商人,这位是我的侄女,一道来京城做生意的,顺道见见世面。” 古镜川点点头,“那两位现如今家居何处呢?” “父母双亡,四海为家。”迟健对答如流。 “请问兄台尊姓大名?”古镜川继续追问。 迟健微微一笑,答道,“迟寅。”不待古镜川再询问,迟健便又自行解释道,“我的母亲是庆人,姓迟。既在这大庆行走,当然是汉家名姓好用一些。这个小姑娘叫做迟蘅,父母早逝,是在下表弟之女,一直由我抚养长大。” 古镜川沉思了片刻,又问道,“不知迟兄平日里做的是什么生意?” 迟健爽朗一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以毛皮生意为主。但只要能赚钱,迟某并不拘是何种生意。” 古镜川心下沉思,这人虽来路不明,但看着也不似作假,不妨先试试这小姑娘的能耐,再做定论。他将二人请上了二楼的厢房,先试了试阿蘅的书画与刺绣,并无不满后便递给了阿蘅一本账本和一把算盘。 阿蘅熟门熟路地拨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响声间,迟健自顾自地饮茶,心中感慨良多,谁能料到自己此刻竟会以这样的身份坐在鱼庄里头呢?古镜川一直注意看着阿蘅,面露赞许之色。这小姑娘看着年纪轻轻,但对账的功夫着实一流,只怕再有个三五年便可以赶上自己了。 阿蘅对完账本后,颇得意地将账本推倒了古镜川的眼前,笑嘻嘻地问道,“这下可以定亲事了吗?” 古镜川闻言失笑。这小姑娘虽然一身庆人打扮,但是言行举止却很有西域人的豪爽气概。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蘅疑惑地问道,“这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古镜川合上账本,“我还需再多观察二位几日。倘若可以,自会告知两位。” 阿蘅倒也不生气,反倒爽朗一笑,“如此也好。” 迟健见状,起身告辞,“我与阿蘅住在悦来客栈,先生可在那儿找到我们。” 古镜川也不挽留,吩咐伙计送客。 第二十七章 巫山云雨 抱月楼的夜晚,笙歌阵阵,女子的娇笑和呻吟与男子餍足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惹得柳细细很是心烦。自从送走了萧墨迟之后,她便一直这般枯坐着,就连侍女送进来的晚饭,她也只是捡几样清淡的小菜略吃了一些。 妈妈才来过不久,浓烈的脂粉味依旧在屋子里盘旋着,引得柳细细一阵恶心、反胃。妈妈虽然满脸堆笑,但是言语间的不满却昭然若揭。柳细细懒怠接客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下午见了客人,但是却并没有捞着银两,这怎能不让妈妈着急?但是妈妈却又不敢惹恼了柳细细这棵摇钱树,只得旁敲侧击了一番。柳细细面带微笑地听着妈妈的牢骚,但是却也并未答应明儿个开始重新接客,妈妈只得愤愤然离开了。 屋子里已经黑透了。侍女亮起了一盏灯,试探着问道,“姑娘,这壶茶已经凉了,可要重新沏上一壶?” 柳细细呆坐着,许久才缓缓地答道,“不必,就这么放着吧。” 茶凉了,岂不与她这个风尘女子很是般配吗? 柳细细嘲讽地咧咧嘴。傅公子有些时日未曾来过了。她心中惦念着,却又无计可施。今儿个下午萧墨迟来的时候,柳细细原打算托萧墨迟帮着探一探傅公子近日可安好,但是想想却又作罢。她一介风尘女子,哪来的资格去探听那些高门大户里的事情呢?更何况,她私心里希望与傅公子相干的事情能由傅公子亲口告诉她。 柳细细从锦囊里掏出了一张纸条。这是傅公子上回来时留下的,柳细细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这是一首藏头诗。 “意探深闺路,闻有座上宾。 萧郎是路人,鱼肠传尺素。” 傅公子的意思明白得很,“意探萧郎”是托付她继续打听萧墨迟的事情。说起来,萧墨迟这人腹中虽只有半肚子的墨水,但性情磊落,天真纯良,倒真是个值得相交之人。只不过,她自己是愿意无条件地站在傅公子这一边的。想来,傅公子那样温柔和善的人也并不会刁难萧公子才是。 柳细细长叹一口气。见字如见面,可她满腹的思念难道要对着这寥寥数语说尽吗? 柳细细捡起榻上一本摊开的诗集,就着灯光心不在焉地看着。 安安静静的屋子里,一盏孤灯、一壶凉茶和满腹心事。柳细细正握着诗集兀自出神的时候,婢女突然叩门进来,满脸带笑,“姑娘,有人来访。” 柳细细心生厌烦,头别到一边去,“不见。” 婢女走上前来使眼色,轻声说道,“是傅公子的侍从。” 柳细细闻言,惊得从榻上坐起身,慌乱地理了理衣衫,鞋也未穿齐整,便迎上前去,“傅公子可来了?” 侍女口中的侍从自然是武直。他摇摇头。 柳细细眸中的失望并不避人,一眨眼的功夫,光彩尽失。她强打着精神问道,“那先生来是所为何事?” 武直也不多看柳细细,平淡地回道,“傅公子近日公务缠身,难以脱身,托我来看看姑娘。” 柳细细的笑也显得有些落寞,屈身拜了拜,“劳公子惦记了。傅公子一切可好?” 武直点点头,未作停顿,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萧墨迟近日可来找过姑娘?” 柳细细点点头。她这样聪慧的人此刻自然明白了眼前这人特地跑这一趟所为何事。她问道,“可要我写下来交给先生?” 武直笑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柳细细转身走到书桌前,婢女上前来磨墨,柳细细便将与萧墨迟的几次交谈细细地写了下来。 武直并不坐下来,依旧站在进门处,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柳细细却写得极慢,一手簪花小楷好似雕刻出来的一般。她那认真的神情让婢女也郑重了起来,仿佛她所写的并不是与萧公子的所谈之事,而是自己的满腹思绪一样。 最后一个字落到纸上后,柳细细原想着再问候一下傅公子,但是提笔后,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便也只得作罢,只在末尾处工工整整地写上了“温仪上”。她的闺名,她只愿从傅公子的口中听到。 柳细细将纸条认真地叠好,双手交到了武直的手上。 武直再拜了拜便离开了。 柳细细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怀想着傅公子的一言一行,心中熨帖无比。 武直出了抱月楼的时候,习惯性地掸了掸衣衫,仿佛这样便可以脱去一身太过浓重的脂粉气息。他并不常来这等烟花场所,对女色更是敬而远之。他揣好纸条,手别在背后往家走去,但每走一步,都越发怀念戍守边关的日子。有时候,他甚至会怀念边关的漫天黄沙。 他从先帝时起便开始担任御林军统领,算算这也有好几载了。他的急性子也被磨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却不见皇上有派他回前线的意思。当今的圣上虽然格外信任他,待他也极好,却也只是照旧让他担任御林军统领,但是他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京城之中。他这样的人就该在战场上驰骋才是。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武直抬头望了望那一轮弯月,心中禁不住腹诽道,这京城的月亮竟也有了几分烟火的气息,不似边关的月亮,很是凛冽,格外衬他的心意。 武直走走停停,顺手揭下了一张萧氏鱼庄的招亲告示。他并未细看便叠好塞进了衣袖,但是皇上大概会愿意看一看这个玩意儿。近几日,边关吃紧,皇上已经不眠不休好几日了,全为着边关的战事而绷着一根筋。但是那些乱嚼舌根的小太监不知怎的竟不怕死活地闲聊起了鱼庄的招亲事宜,闲聊的话顺风飘进了皇上的耳朵里,本就心头窝火的他更是气愤和疑惑。这鱼庄本就惹眼,现如今竟这样大张旗鼓地招亲,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只是眼下皇上却没法子出宫,便着令他来找柳细细探一探情况。 武直听说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曾想过汇报圣上,但是心中却莫名地顾念起了与古镜川的情分,拿不准主意是不是该上报。倘若没出那档子事,他和古镜川怕还可以时不时地坐在一起饮饮酒。只是那人还是大内侍卫的时候便抠门得很,经常厚着脸皮蹭酒喝,没想到现如今成为了商人后,竟抠得越发厉害了。忆起往事,武直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古镜川这人一向擅长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鲜少这样高调行事,真不知他这一回唱的是哪出戏。萧氏鱼庄本就树大招风,这么一来,更是成为皇上的眼中钉了。而所谓的故人情分,他却是不能再顾念了。 皇上从小太监口中得知鱼庄招亲一事时,冷笑着替武直开脱道,“武统领这几日怕是忙得很,京城里这样的大事都不曾听说过。不为别的,武统领也要为朕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呀!” 武直惶恐至极,埋头便拜。这个皇上虽然年轻,但是手段极其狠辣,当年屠戮萧氏一族的场景,怕是人人都还心有余悸。更何况,武直心中并无任何不忠之意。当年,他还是大内侍卫的时候,与古镜川和陈琛一道饮酒的时候便曾豪迈地说过,“生为庆朝人,死为庆朝鬼。” 生为庆朝人,死为庆朝鬼。 武直一直铭记着这句话,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践行它。 再转个弯便能瞅见府门了,武直一思量却连夜进了宫。回府了便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倒不如将柳细细回的纸条和告示呈给皇上。 乾清宫果然还亮着灯。喜公公通传之后便引着武直进了殿。 皇上边看边问道,“萧墨迟口中的这个迟老头所为何人,武统领可知?” 武直恭敬地答道,“这个迟老头儿是迟健,一手创建了鱼庄和钱庄。” 皇上点点头,“哦,那他是什么来历?” 武直摇摇头,“卑职也曾多次明察暗访过,但是并未查出什么来。” 皇上转而又问,“那今儿个这招亲如何?” 武直如实回答道,“备选的女子都是商人之女,但是最后听说并未定下亲事。” “商人之女?”皇上狐疑地反问道。 武直点点头,“是的,全是商人之女。” “没有官宦之后?”皇上似是不敢相信,又追问道。 “没有。”武直格外笃定。今儿个鱼庄招亲,看热闹的群众里也有他派去的手下,所以知道得倒也清楚。 皇上将告示与纸条收拢在一处,吩咐道,“盯紧了鱼庄,看他们这几日会有何动静。” 武直躬身答道,“遵旨。” 皇上正欲再说些什么,喜公公突然来报,“皇上,傅婕妤求见。” 皇上愣了愣,挥了挥手,示意武直退下。 不一会儿,喜公公引着傅婕妤进了大殿。 皇上合上了文书,笑着问道,“婕妤深夜不去睡觉,来朕这乾清宫做什么?” 傅婕妤行礼之后,笑着说道,“臣妾知道皇上这几日劳碌至极,所以熬了参汤,送来给皇上补一补身子。” 皇上起身走到傅婕妤身边,“婕妤有心了。” 傅婕妤端过汤盅,“皇上赶紧趁热喝了才好。” 皇上接过勺子,“婕妤的一片苦心,自然要趁热喝。” 傅婕妤见这参汤快见底了,便欲告辞。皇上却突然抓住了傅婕妤的手,“夜深了,天凉。朕也该安歇了,婕妤今日就住在乾清宫吧。” 傅婕妤一惊,面上绯红,娇羞地答道,“那臣妾来伺候皇上就寝。” 一番云雨之后,傅婕妤倚着皇上的臂膀沉沉地睡去,皇上却格外清醒。近日朝堂上不断有人上书,求皇上为国为民,早日立后。他登基已有三年之久,后位却一直空悬,于情于理是该立个皇后了。只是朝臣们心中属意的人选便是这傅婕妤,但是他却并不这么想。前有萧淑妃专宠,萧氏专权,他岂会重蹈覆辙? 皇上睡意全无,终于又披上衣服离开了寝殿。他从书案上抽出柳细细的字条凑在灯下又看了一回,看着看着,他突然自言自语道,“这簪花小楷真是妩媚得很,字如其人呐。” 这柳细细不仅生得标致,才情出众,更难得是,聪慧通透,一首不甚明了的藏头诗也能读透。只可惜…… 皇上正遗憾之时,轻轻的叩门声一下一下地传来了。 “进来。” 喜公公弓着身一溜烟小跑进来,呈上一封密函,“是陈琛。” 皇上拆开一看,阴晴难定,冷哼几声道,“罢罢罢,就让他去折腾,朕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第二十八章 一眼情深 萧墨迟气鼓鼓地往鱼庄的方向走着,一言不发。黄伯一向疼他疼得紧,怎的今日这般犯怪,偏生要和他作对?萧墨迟想不明白,重遇顾姑娘的喜悦之情竟也被冲淡了许多。 东哥亦步亦趋地跟在萧墨迟的身后,心里七上八下。 鱼庄灯火通明,但并不见有人围观,招亲怕是已经散场了。萧墨迟也懒怠绕去后院,便从鱼庄的前门进去了。 “哎,你是……”就在进门的一瞬间,萧墨迟忽的停住了脚步,拦住了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的一男一女。这名男子便是先前萧墨迟在街市上盯住了许久的人,不想竟又不期而遇。 男子朝着萧墨迟拱了拱双手,“公子有何贵干?” 萧墨迟这才细细地打量起了这人。酒红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微澜的眼珠,的的确确是个西域人,但是萧墨迟却总觉得自己在这人的身上看到了迟老头。 萧墨迟无奈地笑笑,自己怕是思念太甚。他回了一礼,“抱歉,认错了人。” 西域男子的面色一瞬之间变了又变。他迅速地与身边的一个小姑娘交换了一下眼色后,两人踏着月色匆匆离去。 萧墨迟却站在鱼庄的门前久久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出神,“东哥,我总觉得那人很像迟老头。” 东哥难得见着西域人,也盯着看了许久,自然而然地说道,“怎么会?大当家的是庆人模样,这人却是个西域人。” 萧墨迟耸耸肩,“也是。” 有伙计见萧墨迟进店来了,便上前献殷勤道,“恭喜少爷,贺喜少爷。” 萧墨迟颇无奈,但他待下人一向宽厚,少不得耐着性子问道,“可是亲事定下来了?” 伙计神秘地眨眨眼,“定下了八成吧。” 萧墨迟这下好奇了,“八成?什么个意思?” 伙计慢慢地向萧墨迟说道,“本来今儿个来的那些个姑娘二当家的都不满意。但是后来有个西域商人领着个小姑娘来了,二当家的还挺满意,但说还得再观察观察。不过,我瞅着二当家的脸色啊,这事八成是定下了。” “西域商人?”萧墨迟与东哥对看了一眼,忙追问道,“那人可是头发有点发红,眼珠微微泛着蓝光?” 伙计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个人。” 萧墨迟经伙计这么一说忙努力回想着西域商人身边的那名姑娘,但可惜的是,想来想去始终是一片空白,只得作罢。 古镜川恰巧从二楼下来了,一见萧墨迟便忍不住冷嘲热讽道,“给你找媳妇,你却有功夫出去闲逛。” 萧墨迟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反唇相讥道,“我说过要找媳妇了吗?我要找的是顾姑娘。” 古镜川冷哼一声,“再提一声顾姑娘,小心我关你禁闭。” 萧墨迟也难得窝里横一次,直着嗓子嚷道,“就会这一招,你还会什么?” 古镜川低头沉思了片刻,认真地答道,“我还会扣你的零用。” 萧墨迟顿时哑口无言了,甩甩袖子,自回后院去了,边走还边嘀咕道,“没事儿给我找什么媳妇?还不如给你自个儿找一个。” 古镜川看着他的背影,毫无表情。 萧墨迟的嘀咕却没完,“不给我找,我自己找,我还偏不信了,没有你钱篓子,我就找不到顾姑娘了。” 古镜川驱动了内力,萧墨迟的这番话自然没能逃过他的耳朵。他无奈地摇摇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他拼死拼活想保他一世平安,可这愣头青却偏要往那刀山火海里跳,真是作孽。 古镜川环视了一圈店内的生意便也入了后院,吹响鸽哨唤来了禾之晗。 禾之晗还是老样子,坐在窗框上,看着古镜川,一言不发。 古镜川也不绕弯子,“你去盯着悦来客栈的迟寅和那个小姑娘,看看他们这几日都有什么动静。” “可有画像?”禾之晗淡淡地问道。 古镜川摇头,但接着说道,“迟寅是个西域人,好认得很,头发发红,眼珠微蓝。” 禾之晗点点头。 古镜川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个你也亲自盯着。至于肃亲王府那边,便别再盯着了。” 禾之晗一听古镜川说起肃亲王府便赖着不走了,看着古镜川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和那个人,谁的武功高一些?” 古镜川被他问得发蒙,“谁?” 禾之晗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古镜川,“肃亲王府里的那个人。” 古镜川这才明白禾之晗口中的他是指陈琛。他摇摇头,“许久不曾和他交过手了,难说。” 禾之晗不依不饶,“那以前呢?” 古镜川真是拿这个武痴没辙,“平手吧。” 禾之晗的眼中顿时变换了色彩,平日里死气沉沉的一张脸竟也有了生气。 古镜川见状,忙提醒道,“切不可惹是生非,若是把少爷也搭进去,可就……” 禾之晗却反问道,“你与他认识?” 古镜川点点头。 禾之晗则追问道,“那可否……” “想都别想。”不待禾之晗说完,古镜川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虽现在在肃亲王府呆着,但毕竟还是大内侍卫,是皇上的眼线。事关少爷的安危,你还是忍一忍吧。” 禾之晗无奈,也不再言语,在窗框上默默地呆坐了会儿,便一个腾空离开了。 古镜川看着他身形敏捷地掠入夜色之中,摇摇头,“一个两个的都让人这样不省心。” 那厢,迟健领着阿蘅顺利地住进了悦来客栈。 阿蘅第五遍问道,“迟伯伯,那便是萧墨迟哥哥了吗?” 迟健边收拾包袱,边耐着性子点点头,“是是是。” 阿蘅坐在桌边,两条伶仃的细腿来来回回地晃着,“那我明日可以去找萧墨迟哥哥一起玩吗?” 迟健皱着眉头,正色道,“不行。” 阿蘅撅着嘴,“为什么不行?” 迟健温柔一笑,走到阿蘅的身边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明天咱得去做生意。” 阿蘅有些糊涂了,“做什么生意?” 迟健点了点阿蘅的鼻尖,“我俩是西域商人,自然要做生意的。” 阿蘅是个一点就透的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迟健见她这样通情达理,便又回过身去收拾行李,“幸好带了好几条皮子出来了,要不然还真没法子出去演这场戏。” 阿蘅依旧坐在桌边晃荡着双腿,笑眯眯地说道,“萧墨迟哥哥真和迟伯伯你说的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迟健笑笑,并不答话。 阿蘅则继续说道,“若是真能嫁给萧墨迟哥哥,阿蘅一定会很开心的。” 迟健闻言,坐到了阿蘅的身边,郑重地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阿蘅点点头,“从小就听你给我讲萧墨迟哥哥,觉得认识他已经很久了,心中也一直很喜欢他。今日一见,越发喜欢了。” 迟健沉默不语,看着阿蘅的目光很是闪烁。 阿蘅则欢天喜地地说道,“秋姑姑告诉我,嫁人就得嫁自己喜欢的人。迟伯伯,你说呢?” 迟健苦笑,“是这样,但是……” 阿蘅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是这样就好。后面的,阿蘅就不要听了。” 迟健自个儿也说不准心中究竟在顾虑着什么。按理来说,倘若萧墨迟真能与阿蘅顺利成亲,他的计划便可更顺利地实施。只是,只是……他总是觉得有些地方并不对劲。 阿蘅洗漱完毕后早早地歇下了。今儿也真是累着她了。迟健借着灯光细细地打量着她的小脸蛋,一脸宠溺的微笑。 窗外树影幢幢。 迟健坐在床边,远远地看着,心里估摸着禾之晗此刻怕也摸到这儿来了。他虽不善武功,但是对禾之晗却再熟悉不过,所以很是明白他的习性。古镜川既说要再观察观察,自然会派禾之晗来打探一二。再过些时日,他须得找个机会向禾之晗表明身份。鱼庄上下,老黄虽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能力颇强,但是老黄的来历他一直没弄明白,所以难以托付大业。至于古镜川,那就更甭提了,这人从一开始便亮明了立场,与自己并不是一路人。所以,只有禾之晗,他可以完完全全信任。但是倘若只有禾之晗,他的计划怕还是难以实施,有朝一日,还是得从鱼庄或钱庄里再找个眼线。这个倒不急,可以从长计议,慢慢儿地来。 窗外的树影间悄无声息地多了个人影。迟健看得分明,心下明白那是禾之晗,但现在还非表明身份的时候。他得陪着古镜川把这出戏演下去,卸下古镜川的防备。 他盯着人影出了会儿神,吹熄了灯,也歇着去了。 转天一早,他依旧是一副西域商人的打扮,领着阿蘅,带着几块皮子,在京城的各大成衣铺里兜售着。他的这几块皮子都是上乘货色,全是西域和北疆的游牧民族进献上来的,价格他自然心中也有底。只是这京城里哪个不是人精,一个老板一见这皮子,双眼虽然放光,但是态度依旧冷冷淡淡的。 迟健也是生意场上周旋过的人,岂会不明了他的心思,耐着性子等他看够了、摸够了。好容易终于等到他出价了,低得离谱,迟健话也不说卷起皮子便走。沉不住气的老板便追出来了,“价格好说好说,你再容我看看,看看嘛!” 迟健依旧好脾气地又将皮子献出来。这老板恋恋不舍地又里里外外摸了一通,将价格抬高了一些。 迟健则不声不响地竖起了五个指头,末了还翻了翻手掌。 老板脸色大变,摇摇头。 迟健也不再议价,卷起皮子,领着阿蘅便走了出去。 阿蘅天真地问道,“这生意还做不做?” 迟健冲她笑道,“你数到三,这人便追来了。” 阿蘅果真开始数数,“一——二——三——” “哎,等等,你等等,那个西域人……”两人的身后果真响起了一阵叫唤声。 迟健和阿蘅对视一笑,心情格外轻松。 老板气喘吁吁地将两人又请回了铺子里。临进铺子前,迟健有意无意地扫了一圈周围的树木。他知道禾之晗便藏在其中,今日的这出戏码做得十成十,总该能让古镜川放下心了。 第二十九章 不速之客 鱼庄并不赶早市,所以往往都得日上三竿的时候,才有伙计卸下店铺的门板,开始清理打扫,准备迎客。 今儿个伙计才卸下门板,便有三名男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一位委实生得魁梧,气度不凡,穿一身暗色长袍,明眼人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后头跟着的那两位,一位做书生打扮,另一位则抱着一柄剑,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四周。 伙计忙迎上前去,“三位爷,里面请,里面请。” 为首的男子挥了挥自己蒲扇一般的手掌,“去给爷把你们少爷找来。” 伙计这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要知道,这鱼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是二当家的一手打理的,少爷是从不管事的。伙计迟疑了一会儿,又笑着说道,“我们这儿是二当家的管事,要不我给你们把二当家的找来。” 为首的男子双目圆睁,声音浑厚如落地惊雷,“爷要找你们少爷,你给我找什么劳什子二当家的,快去。” 伙计被他这么一吼,心中禁不住七上八下,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二当家的来了。 伙计心中激动,几乎泪湿眼眶。他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这么情愿见到二当家的。 空荡荡的店堂里杵着这么三个人,任谁也不会看不见。只是,古镜川一见这三人,脸色一转眼间便沉了下来。他快步走到三人的跟前,打发伙计离开了才低声说道,“不知肃亲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为首的男子凝神一看,爽朗地大笑道,“爷道是谁呢,原来是熟人。熟人好办事,去,把爷给萧墨迟找来。” 古镜川的面色阴沉至极,“肃亲王究竟来这鱼庄所为何事?” 肃亲王却拖过一张凳子,大大方方地坐下了,仰着头看着古镜川,但气势却并未矮下,“古镜川,爷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古镜川略略退后一步,双臂环在胸前,扫视了一眼抱着剑的陈琛,嘲讽一笑,“据我所知,肃亲王该被软禁在府中才是,今儿个怎的还能出来闲逛?” 肃亲王并不理会古镜川的挑衅,有意无意地掸了掸衣襟,“爷今儿个就是小皇帝放出来的,咱叔侄俩的事还轮不到你个大内侍卫来多嘴。” “哦,不对。”肃亲王顿了顿,环视了一圈鱼庄,“现在是二当家的。我说大名鼎鼎的古镜川从被赶出宫后怎的就没了消息,原来窝在这儿闷声发大财呢。” 古镜川的笑容很是淡漠,“好说好说。” 肃亲王正欲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古镜川毫无表情地说道,“三位若是吃鱼,楼上厢房请。既是熟人,古镜川自然得好好招待招待。” “若是不吃鱼,三位便请回吧。”古镜川的语气格外平淡,面上的表情却很凝重。他的指尖甚至已经隐隐绕动着真气了。这三个人在鱼庄里多待片刻,便会多一分危险。肃亲王与他的管家魏舒行不善武功,唯一需要对付的便是陈琛了。但严格说起来,陈琛也并非肃亲王的侍从,而是看住他的眼线,所以想来该不会为着肃亲王与自己玩命才是。 古镜川不易察觉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准备动粗将这些不速之客全都请出鱼庄去。他很满意肃亲王现在的位置,背对着大门,若无意外,一记排山掌便可将其推到店外,鱼庄至多损失几张桌子而已,并不算惨重。 古镜川暗暗运着气,一双眼睛却在陈琛的身上不住地转悠着。这是此刻他唯一需要提防的人。陈琛却浑似当古镜川不存在一般,抱着自己的剑,立在肃亲王身后丈把远的地方,眼神也不知落在何处。 古镜川的排山掌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他对着肃亲王冷冷淡淡地说道,“王爷再不回,莫怪古镜川动粗了。” 肃亲王却浑不在意,一脸无赖相,“动粗?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爷虽不被小皇帝待见,好歹也是他亲叔叔。伤着了爷,你这鱼庄上上下下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古镜川闻言,脸色忽变。肃亲王这番话不假,是他一见着这三位瘟神,急得昏了头,竟失了冷静,以至于几乎酿成大祸。肃亲王留不得,但确实不该这么请出去。 “去把萧墨迟给爷叫来。”肃亲王重复道。 古镜川立在原地,收了掌势,但却一动不动。 肃亲王无奈,许久之后才补充道,“你也知道爷在关禁闭,没有小皇帝的允许,爷哪出得来?” 肃亲王一时之间虽不明白为何当年的大内侍卫会在这鱼庄管事,但见他的模样,心中也是想护萧墨迟周全。昨儿个,他在府里闲极无聊,拖住了送菜的老农唠嗑。老农对着这位王爷倒也毫无惧色,把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全都说与他听了一遍,其中最让他在意的便是萧墨迟招亲。从萧墨迟误闯进肃亲王府的那一刻起,肃亲王便知道,这人一定是那位故人之后。虽不知小皇帝现如今可知道萧墨迟的存在,但这个身世总归是个潜在的危险,指不定哪天就被小皇帝悄无声息地嘎嘣了。他央求老农出府弄来了一张萧墨迟招亲的告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研究了整整半日。 晚饭的时节,魏舒行在陈琛的饭菜里下了一剂蒙汗药,肃亲王这才得着了机会与魏舒行商议了一番。 “爷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他,你看怎样?”肃亲王被皇上关了禁闭之后,身边的一群谋士走得走,散得散,只余下魏舒行一人,依旧忠心耿耿,所以肃亲王对魏舒行格外信任。 魏舒行面色不豫,“王爷是想保他一生平安?” 肃亲王一生粗豪,难得露出了悲伤的表情,“我当年没能保住老师一家,现在他是老师唯一的后人,我自然要……” 魏舒行闻言,轻轻地摇摇头,“当今圣上心狠手辣,他若是想除去萧墨迟,即便他是您的女婿,也不一定能救他一命。” 肃亲王的眉头也紧锁着,沉默了片刻之后才说道,“看,你也只说是不一定能救他一命。” 魏舒行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索性保持了沉默。 肃亲王却喃喃自语道,“当年为萧家求情的人,只有我活了下来。爷就再赌一把,赌小皇帝还是会顾念亲情。” 魏舒行叹口气,无奈地点点头。 主仆两人随后便守在了陈琛的厢房。未到时辰,陈琛便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肃亲王端坐着,自顾自地喝着茶,“你这武功真是日益精进,舒行的迷药下去了,就是牛也得昏迷上五六个时辰,你却这一会儿便醒了。” 陈琛坐在榻上,目光在主仆二人之间来回转悠,“魏先生好手艺,现在的迷药制得真是无色无味,一点儿也察觉不出来。” 魏舒行淡淡一笑,“雕虫小技。” 陈琛被这主仆俩下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这还是头一回主仆二人齐齐地等着自己醒来。他问道,“肃亲王可是有事想请我代为转达给皇上?” 肃亲王大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爷想出府一趟。” 陈琛眼皮子也不抬,看着肃亲王的这段时间里,比这更加稀奇古怪的要求他已经听得多了去了。他调动内息游走了周身,冲淡了迷药最后的一点效力,“出府做什么?” 肃亲王神秘一笑,“京城里最有钱的少爷,不不,只怕是全大庆最有钱的人在招亲。爷只是个落魄王爷,闺女却多得很,总得为自己的闺女寻个好去处吧。” 肃亲王妻妾成群从不是件隐秘的事儿。他被关皇上关了禁闭之后,已经遣散了不少家眷,但纵是如此,现如今府里还是有三十几名妻妾。令人称奇的是,这些妻妾所出均是女儿。肃亲王对此倒也不甚介怀,只是他这个爹当得却委实不称职。不得宠的小妾所生的女儿,肃亲王一年也见不上一回,名字唤不出来不说,脸模样儿竟也认不出。怎的他今日却要做个好爹爹了? 陈琛最是温和,即使是皇上的眼线,也从未与肃亲王府的人红过脸。他淡笑着说道,“既是王爷的女儿,我大可写密函求皇上赐婚。” 肃亲王忙摇头,“不不不。爷这么一大家子的人只有这有钱的主儿才养得起。” 陈琛思量着反驳的话,但半晌过后也只有一个“可是……”在嘴里打转。 肃亲王佯装不悦,“爷想找个有钱的女婿,这皇上也不让吗?” 陈琛不吭声。 肃亲王却好似真动了怒,在厢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这也不让,那也不让,这个小皇帝还不如逼死爷算了。以后就让天下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去,害死亲叔叔,看他以后怎有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陈琛毫无反应,见怪不怪。肃亲王脾气一向暴躁,在府里待得厌烦了,总得揪住皇上骂几句才舒心。 陈琛思忖了片刻才说道,“密函我可以递上去,但皇上允是不允便与我无干了。” 肃亲王这才转怒为喜,“自然。自然。舒行,笔墨。” 魏舒行在桌上铺开纸,磨好墨,手一摊,“请。” 陈琛无奈地笑笑。这对主仆一贯如此,相处这许久之后,他并不讨厌二人,但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 密函连夜被送进了宫中。肃亲王与魏舒行也不提去歇息的话,竟在陈琛的厢房里摆开了棋局。陈琛也不在意,自去打坐静修。 皇上的回信来得也快。陈琛看过之后,并不言语,递给了肃亲王。 肃亲王打开一看,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准”字。他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与魏舒行相视一笑,但魏舒行的笑里却有几分苦涩。 只是,肃亲王这千方百计地才得了皇上的应允,但却没料到在古镜川这儿被绊住了。 古镜川心里苦苦思量着究竟该如何请走这三尊大佛。国公案才露端倪,肃亲王便迫不及待地站了队,最后落得被软禁在自己府中的下场。他费尽了心思想将萧墨迟与敏感的人和事割开关系,若再与肃亲王牵扯上干系,岂不是前功尽弃?更何况,如今的圣上心思缜密,城府颇深,鱼庄只怕一直在他的密切注视之下,肃亲王所谓的准许怕也只是皇上的将计就计,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肃亲王见古镜川丝毫没有动静,有几分泄气,“爷就想找个女婿,怎的就这么难?” 古镜川诧异万分,“女婿?” 肃亲王从袖中掏出招亲告示拍在了桌上,“爷的闺女都要参加。” 陈琛一听此话,毫无反应。这位王爷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魏舒行则轻声提醒道,“爷,您最小的闺女今年才两岁。” 肃亲王只当听不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古镜川,看得古镜川头大不已。 第三十章 望穿秋水 萧墨迟今儿个早早地便起了身,洗漱完毕后,边啃着馒头边吩咐东哥道,“备马,咱出城去。” 东哥会意,明白少爷是想出城去守着顾姑娘,正欲出门的时候,却又突然被萧墨迟叫住了,“备驴,备驴。”一个玉扳指换来的那头小毛驴现如今被府里的人养得肥壮无比。萧墨迟思量着顾姑娘也见过那头毛驴,顶得上半个熟人,自然还是带上它好一些。 东哥自然没有异议,自去牵出了毛驴,等在后院大门处。 老黄不声不响地跟在两人身后。 东哥有心劝一劝老黄别再黄了少爷的美事,还未来得及开口,前院的伙计便来唤少爷,说是二当家的有请。 东哥心里咯噔一下,把手中的小毛驴急急忙忙地塞给了何守财,便马不停蹄地跟着少爷赶去了前院。 古镜川与肃亲王僵持了许久,两人都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古镜川思量了片刻,斟酌着说道,“我家少爷昨儿个招亲,其实亲事已经定下了。” 肃亲王皮笑肉不笑道,“你欺负爷被关在自个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亲事没定下来。” 古镜川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心中格外泄气。他在嘴皮子上占不着这个王爷半分便宜,动手却又万万使不得。肃亲王则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不见到萧墨迟决不罢休。 古镜川没辙,只得让伙计去把萧墨迟喊来,走一步算一步了。 萧墨迟心里纳罕,想不明白钱篓子此刻怎会要找自己。他赶到店堂之后,伙计冲他努努嘴,“二当家的在二楼厢房。” 萧墨迟更加疑惑了,禁不住腹诽道:嚯,钱篓子今儿个究竟唱的是哪出戏? 萧墨迟风风火火地闯进厢房,东哥却被拦在了外头,只得着急地干瞪眼。萧墨迟此时却傻了眼。这厢房里不仅有钱篓子,竟还有那一日偶然相识的肃亲王。 萧墨迟站在厢房的入口,一时间舌头有些打结,愣了半晌后才说道,“钱篓子,你先忙着。我回头再来。”正说着,萧墨迟便转身准备离开。鱼庄的事他从不过问,没那份心,更没那本事。肃亲王这样身份的人大驾光临想必是有要事商谈,他自然不好耽误。 古镜川还未出言阻拦,肃亲王却扬声喊道,“爷来找的就是你,给爷回来。” 萧墨迟傻愣愣地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道,“找我?生意上的事我可从来不管。” 肃亲王面色不悦,“谁告诉你爷是来做生意的?爷是来找女婿的。” 萧墨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但随即又说道,“找人也是钱篓子管着的。听说不便宜呢。” 肃亲王听糊涂了,“找人?不便宜?” 魏舒行从旁提醒道,“萧公子说的怕是鱼肠生意。” 肃亲王点点头,冲着萧墨迟说道,“爷不找人,爷找你。” 萧墨迟真是被绕晕了,“王爷您不是说要找女婿吗?” 肃亲王又点点头,对着萧墨迟笑得露出了牙龈,“可爷要找的女婿就是你啊。”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我?” 肃亲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萧墨迟忙摇头,一想怕这还没法表明自己的心意,又连连摆手,“我并未定下任何亲事,怎会是王爷你的女婿呢?” 肃亲王冲魏舒行使了个眼色。魏舒行会意,从怀里掏出本册子递给了肃亲王。肃亲王看也不看便递给了萧墨迟,“这上面都是爷的闺女,你挑一个,把亲事定下来。” 古镜川站在一边一直默不作声,听到此话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这肃亲王说得也真是风轻云淡,好似自己儿女的亲事是件格外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萧墨迟一听这话,手里的册子顿时变成了个烫手山芋,丢掉也不是,攥在手里又觉得膈应得慌。他求助地看了一眼钱篓子,古镜川却无奈地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萧墨迟没辙,自己思忖了片刻后,恭恭敬敬地将册子摆在了桌上,推回了肃亲王的跟前。他朗声说道,“承蒙王爷厚爱,萧某感激不尽。只是萧某已经有心上人了,恕难从命。” 古镜川的面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这个小兔崽子这几句话倒说得周全、稳妥。 肃亲王皱着眉头,嘀咕道,“有心上人了?” 魏舒行见状,轻声提醒道,“萧公子那时便是为着那位姑娘闯进府去的。” 肃亲王一拍桌子,“哦,是了,爷也记起来了。”他转而冲着魏舒行问道,“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萧公子说,叫做顾湄。” “顾湄,顾湄。”肃亲王念叨着这个名字。尔后打定主意,又把那本册子塞进了萧墨迟手中,“你先看,看上哪个姑娘了,爷回去把名字改成顾湄便是。反正爷也姓顾,又不是什么大事,是不?” 在场的另外几人,连同萧墨迟在内,都止不住打了个冷颤。难道在肃亲王的眼里,这名字才是问题的关键? 萧墨迟手里攥着那本册子一筹莫展,磨叽了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话,“王爷,我心里现如今只有那位姑娘。就算娶了您的女儿,怕也不能好好待她。” 肃亲王一听这话倒沉默了,许久才说,“那……那不妨让那个顾湄做小便好,我的闺女做正妻。你的那个心上人得着里子,我的闺女得着面子,谁也不亏待谁。” 魏舒行站在肃亲王身边哭笑不得,看不出来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王爷竟也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他的那群妻妾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了这么些年,往往都是王爷怒极,吼一嗓子才能消停的。怎的他自家后院的烦心事就不见他这般有头脑呢? 萧墨迟则被肃亲王这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再也想不出说辞去推脱肃亲王的一番美意。 肃亲王见萧墨迟久久没有动静,将册子夺过去,翻开至某一页,冲着萧墨迟说道,“这个闺女爷生平最喜欢了,聪明伶俐,要不就定下她吧?” 萧墨迟不吭声,又求助地看向古镜川。 古镜川挪了挪身子,清了清嗓子,对着肃亲王说道,“王爷,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说,若想和皇族联姻,女子得是官宦之后,男子则最次得是同进士出生。可我家这个少爷,不学无术,虽不是白丁,但这举人的身份来得也并不光彩,怕是高攀不起王爷的掌上明珠。” 肃亲王一听,问道,“舒行,是这么回事吗?” 魏舒行点点头。 肃亲王低头沉思了会儿,嘴里不住地抱怨道,“这又是哪个祖宗定下的规矩,真惹人厌烦。爷还就不管这条了,不行吗?” 魏舒行一听,忙说,“王爷,还就真不行。” 肃亲王定定地看着魏舒行。两人相伴多年,默契十足,肃亲王此刻已然明了魏舒行心中所想。他无非是担心小皇帝因此驳回这门婚事,那他所打的如意算盘便也全都落了空。 肃亲王一时间也没了主意,眼珠子转了几圈后突然惊喜地说道,“今年不就开科取士么,萧墨迟你紧赶着去考个进士回来。那时咱再定下亲事,谁也都没话说了。” 萧墨迟吃了一惊,忙说道,“我平日里就不爱念书,哪有那本事。再说,距离会试只剩下一月有余,现在准备,哪来得及?” 肃亲王却不急,“舒行以前可是进士一甲及第,爷请他给你做老师,保你高中。” 萧墨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干笑。 古镜川心里的那块石头却哐当一声落了地,亏得他以前在皇宫里待过,知晓这些皇家的条条框框。只是没想到,往日里他最不耐烦的那些规矩现如今却成为了他的救命稻草。至于肃亲王想让萧墨迟高中进士的心思,那可不是魏舒行这个白面书生轻轻松松便能办妥的。迟健生前上蹿下跳地折腾了许久,又是延请名师来上课,又是着人盯住萧墨迟念书,但萧墨迟愣是连举人的边也没挨着。迟健后知后觉,总算明白萧墨迟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也不再耗费心思了,而是花了一大笔银子给他捐了个举人。迟健原打算再给萧墨迟捐个芝麻小官做做,但恰逢英宗登基,严厉打击卖官鬻爵,这事儿也才束之高阁了。 肃亲王在自己的府里头威风惯了,出门在外也是如此,此刻一拍桌子定论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回府了,爷让舒行理理那些四书五经,回头遣人给你送来。” 萧墨迟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硬着头皮杵在那儿,一声不吭。 肃亲王却高兴得很,了却了一桩心事,领着魏舒行与陈琛扬长而去。 古镜川长吁一口气,可算是把这三个人给请出去了。他一扭头,见萧墨迟愁眉苦脸,原想调侃几句,但自己被肃亲王这么一闹,着实累得很,也没了兴致。 萧墨迟忽然问道,“钱篓子,你可是又要准备关我禁闭了?” 古镜川诧异得很,不明白萧墨迟这会儿怎的会提到关禁闭这茬,遂迷茫地摇摇头。 萧墨迟一脸惊讶的神色,“难道你不准备看着我念书,然后逼我去考个进士回来?” 古镜川闻言,竟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考进士?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萧墨迟本是担心古镜川会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头念那些没完没了的之乎者也,这样一来,他便没法子去城外老树下等着顾姑娘。此时一听古镜川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心里却不满了,“你怎知我考不上?” 古镜川摆摆手,不愿再多说,“你去考也好,不去也罢,这事儿我不管。当然,这阵子也不会关你禁闭,你尽管放心便是。” 萧墨迟得了古镜川的许诺这才乐呵呵地往后院赶去,心里很为钱篓子难得的明事理纳闷。但是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他得去城外的老树下候着,一心一意地等着顾姑娘。 第三十一章 痴心相守 肃亲王果真了得,一早在鱼庄才说要让魏舒行点拨点拨萧墨迟,当晚便请人担来了两筐书籍。来人将书籍交到了古镜川的手上,只说王爷千叮咛万嘱咐了,这些全是魏先生参加科考时念过的书,望萧少爷也能好好读上一读,争取早日高中,好结下亲事。 古镜川毫无表情地接下了这一担书,一股脑儿地堆进了萧墨迟的书房。只是这后院里静悄悄的,只余下何守财一人尽忠职守。 古镜川上前问道,“少爷呢?” 何守财对这个二当家的收留之恩一直心存感激,行了礼之后才恭恭敬敬地答道,“一早从前院回来便出去了,直到此刻也不曾回来过。” “哦?”古镜川自己忙了一天,也没功夫顾得上萧墨迟,“午饭也不曾回来么?” 何守财点点头,“东哥备下了干粮。” 古镜川眉头微皱,“可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何守财正欲回答时,后院的门被叩响了。 “谁?”何守财忙上前应门。 “少爷回来了。”是东哥的声音。 何守财忙卸下门栓,将三人放进院来。 古镜川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三个人。 萧墨迟此刻的心情倒不赖,笑嘻嘻地打招呼道,“哟,钱篓子。” 古镜川点点头,算是应了。他淡淡地说道,“肃亲王给你送了份大礼,在你书房堆着。” 萧墨迟诧异万分,“大礼?是什么好东西?” 古镜川也不回答,“你自个儿去瞧瞧便知道了。” 萧墨迟将毛驴塞给了东哥,迫不及待地赶去了书房。 东哥也是少年人心性,对肃亲王的这份大礼也好奇得很,只是二当家的在,却不敢有丝毫的不规矩,老老实实地牵着少爷的毛驴和两匹马去了马厩。 古镜川淡淡地看了一眼老黄,“你跟我来。” 老黄也不答话,静静地跟在二当家的身后。 两人进了书房后,古镜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今日去哪儿了?” 老黄并不掩瞒,“城外老树下。” 古镜川继续问道,“做什么?” 老黄照旧如实回答,“等一位姑娘。” 古镜川心中对老黄的态度颇有微词,但并不发作,“可是少爷心心念念的那位顾姑娘?” 老黄点点头,“正是。” 古镜川叹口气,“你可见过那人了?” 老黄顿了顿才答道,“有过一面之缘。” 古镜川点点头,“这便好办了。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怕是一眼便能瞧出那姑娘来历并不简单。所以……” 老黄朝着古镜川抱拳拱了拱,“老奴心中有数。” 古镜川的话语里禁不住有了几分嘲讽的味道,“你有数便好,可别把少爷往火坑里推。” 老黄不再接话,拜了拜便离开了。古镜川也不挽留他。 而那一厢,欢天喜地的萧墨迟兴冲冲地推开了书房门,两大箩筐书端端正正地摆在眼前。他顿时泄了气,上前随意翻了翻,便再没了兴致。春光正浓稠,萧墨迟自然不愿呆在屋子里与这些圣贤书日日为伍。更何况,他与顾姑娘定下了城外老树下相见之约,哪怕春去秋来,他也要一直等下去。他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会有等到顾姑娘的那一日。 一连好几日,萧墨迟一早醒来后,匆匆吃完早饭,便骑着小毛驴往城外赶去。今儿个自然也不例外。 东哥与老黄一人骑着一匹马跟在萧墨迟的身后。东哥咂摸这个情形有些日子了,总觉得不对劲,却又找不出个所以然来。今天他盯紧了萧墨迟的背影,终于察觉到了何处不对劲。 这世上,哪有少爷骑着小毛驴,而他这个侍从骑着高头大马的道理呢? 东哥双腿一夹马腹,驱马跟上了萧墨迟。他低着头对着驴背上的萧墨迟说道,“少爷,咱俩换换吧。” 萧墨迟仰着头看着东哥,莫名其妙地说道,“换什么?” 东哥摸着光滑的马鬃,“我来骑毛驴,少爷你骑这匹马。” 萧墨迟一听,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似的,“你怎的也开始觊觎我的毛驴了?现在一个两个的都知道我这头毛驴的好处了?” 东哥知道少爷会错了他的意,正欲解释一二的时候,萧墨迟又说道,“别痴心妄想了。当日就是换下了这头毛驴后我才与顾姑娘相识了,我怎会将它让给你骑?” 东哥闻言,知道少爷是铁了心要骑着这头小毛驴,便也不再坚持。 一行三人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来到了城外的老树之下。东哥随身给萧墨迟备着歌小板凳,自己与老黄便席地而坐。 这城外冷冷清清的,完全比不得城里的热闹和喧哗。 东哥捏了捏包袱里馒头,一阵反胃。他已经一连好几日顿顿只有馒头可吃了。他沮丧地说道,“少爷,咱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萧墨迟一副笃定的神色,“自然是等到见到顾姑娘的时候了。” 东哥一脸不快神色,“那万一……万一……”东哥终究未能忍心说出他心中盘旋的那个“万一”。毕竟他日日跟着少爷,明白这个顾姑娘对于少爷的非凡意义,所以不忍心打击少爷。 萧墨迟却听明白了东哥未尽的意思,笑着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突然破空传来,“我也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树下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仰起头来去寻这声音的主人。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坐在树干上,扎着双环髻,穿一身淡色的衣服,一双细腿正在空中来来回回地荡悠着。 萧墨迟站起身来,看着那小姑娘,笑嘻嘻地问道,“上头可好玩?” 小姑娘依旧晃着双腿,目光却由远及近扫视了一遍,“好玩得很哪。” 萧墨迟来了兴致,捋了捋袖子,摩拳擦掌,准备也爬上这老树去玩上一玩。 东哥慌了神,忙拽住少爷的衣袖,“使不得,使不得,摔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萧墨迟却无所谓地摆摆手,“不碍事的。”他爬树的架势已经摆出了十成十,但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树上的小姑娘问道,“姑娘可介意萧某也上去玩一玩?” 小姑娘的笑容清澈似泉水,摇摇头,绑得一丝不苟的双环髻也轻轻地摇晃着,很是喜人。 萧墨迟得了小姑娘的应允便开始蓄力爬树。 东哥急得团团转,老黄则无动于衷地看着。 萧墨迟打小便被钱篓子追着练过些许武功,虽不成气候,但此刻若是用来爬树倒也是绰绰有余了。他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那个小姑娘则挪了挪位置,给萧墨迟腾出了一块空地。 萧墨迟坐在树干上很是得意忘形,四周打量了一圈,“果真好玩得很。看那远处的人,就和小蚂蚁似的。” 小姑娘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墨迟,甜甜地说道,“我叫阿蘅。” 萧墨迟收回目光,双手抱拳说道,“在下是……” 阿蘅笑得越发灿烂了,忙抢着说道,“你是萧墨迟哥哥。” 萧墨迟很是意外,自己与这个小姑娘非亲非故,她却能认得自己。他疑惑地问道,“你怎知我是……” 阿蘅神秘一笑,“我是萧墨迟哥哥日后的妻子,自然知道你是谁。” 萧墨迟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在树干上晃了几晃才坐稳,看得树下的东哥和老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 “妻子?”萧墨迟心有余悸地抚着自己的胸口,“可是我并不曾……难道你是和那个西域商人在一处的小姑娘?”萧墨迟忽的灵光一闪,记起了伙计曾经说过钱篓子很中意一个与西域商人在一起的小姑娘,难道便是眼前的这一位? 阿蘅点点头,“那是我……的伯伯。” 萧墨迟心底很是喜欢这个伶俐的小姑娘,但是娶她做妻子便又是另外一码事了。此刻听闻这个小姑娘便是钱篓子中意的人选后,萧墨迟难免有几分尴尬。他不易察觉地挪了挪自己的身子,与阿蘅隔开了一些,愣了半晌之后,才没话找话说道,“你怎的也会在这儿?你的伯伯呢?” 阿蘅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自然是来寻你的。” 萧墨迟脸上一红,吱吱呜呜道,“寻我?” 阿蘅点点头,双环髻也微微摇曳着,很是灵动,“迟伯伯去鱼庄谈生意,我问了伙计你在何处,一路寻来的。只是我到的时候,你却还不曾来,便在这树上等着了。” 萧墨迟不知该答些什么才好,只觉得浑身别扭,便又挪了挪,与阿蘅之间足足空出了半臂之远。 阿蘅见状,双手撑着树干,灵活地挪了过来,又贴近了萧墨迟。 萧墨迟脸上越发红了,紧紧地抱住了这老树的枝干,也不看向阿蘅,嘴里却念念有词道,“男女授受不亲。先前是萧墨迟怠慢姑娘了。” 阿蘅笑眯眯地摇摇头,“不打紧的。” 萧墨迟慌里慌张地否定,“不不不,是萧墨迟怠慢姑娘了。” 阿蘅则坚持说道,“不打紧的。” 萧墨迟没辙了,抱着树干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心里琢磨着还是早早下去,远离这是非之地才好。 阿蘅此刻却贴得越发近了,“伯伯说我是个庆人,但我却从小在西域长大的,没有庆人的这些个规矩。萧墨迟哥哥不必这样介怀。” 萧墨迟哼哼唧唧了几声,也不知是回答,还是自说自话。他心里真正所介怀的其实也并非男女授受不亲,而是这人的身份。倘若她便是钱篓子属意的人选,为着顾姑娘,他总得拿点气魄出来,摆明自己的态度才是。 阿蘅这时凑近了笑呵呵地说道,“萧墨迟哥哥,其实,我与你早就相识了呢。” 萧墨迟自然无心去思忖这句话,满脑子里都是要如何摆明态度。 眼下阿蘅凑得太近,萧墨迟几乎能感觉到她轻盈的呼吸。他烦躁顿生,竟一把推开了阿蘅。阿蘅一时间没提防,摇摇晃晃了几下竟跌下树去。萧墨迟这下慌了,虽眼疾手快地揪住了阿蘅的手臂,但待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摔了出去。 东哥站在树下看傻了眼,发出了一声尖叫,但却束手无策。原先一直盘腿而坐的老黄这时嗖地站起身,右手掌上已经凝聚了一股真气。他看似一动不动,实则推出了真气,护住了萧墨迟,缓住了他落地的速度。 也就那弹指一瞬间,萧墨迟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阿蘅。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阿蘅则被护在他的胸前,并无大碍。 东哥泪汪汪地奔向萧墨迟,“少爷……” 老黄兜着双手,也紧赶着过去瞧了瞧。 萧墨迟紧紧地抱着阿蘅,许久也不敢睁开双眼,被东哥推了推之后,才试探着抬起了眼皮子。他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半晌才说道,“好像也不怎么疼嘛!” 东哥抹抹溅出的泪花。老黄只装作没事人一样,蹲在萧墨迟身边。 第三十二章 暗布棋局 萧墨迟深呼吸一口气,将自己蹦到嗓子眼的心安抚回了原处,偷偷地感慨着自己可真是福大命大。劫后余生,他才终于察觉到自己怀里还有一具温软的身体存在着。他才顺畅的呼吸又陡地一滞,忙松开双臂,脸上发烫地瞧了一眼阿蘅,不想阿蘅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萧墨迟又忙不迭地移开了视线。 他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瓮声瓮气地说道,“摔着姑娘了没?” 阿蘅利索地起了身,答非所问道,“萧墨迟哥哥,你管我叫阿蘅便好。” 东哥与老黄这时才扶着萧墨迟坐起了身。东哥边给萧墨迟掸着衣衫,边心有余悸地说道,“少爷,你可吓死我了,好在没摔坏,要不我可得被二当家的凶死。” 萧墨迟摆摆手,示意东哥安心。 阿蘅则蹲在萧墨迟的身边,托着腮,盯着萧墨迟,说道,“萧墨迟哥哥,你可真是好人。” 萧墨迟脸又一红,并不看向阿蘅,忙说道,“不如我让人送你回去找你伯伯吧,免得他担心。” 阿蘅摆摆手,“伯伯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不会担心的。” 萧墨迟这下没了说辞,只得任由这个叫做阿蘅的小姑娘缠着自己东问西问。他原想端着架子,摆出副威严的姿态来表明两人毫无瓜葛、毫无牵连。只可惜这个阿蘅着实单纯,浑然听不明白萧墨迟话语间的暗示,更甭说看明白萧墨迟的脸色了。一来二去,萧墨迟刻意端出来的架子便也丢得七零八落了。阿蘅手舞足蹈地给他说着西域的苍凉壮阔,他便兴高采烈地说一说京城的繁华热闹;阿蘅再说上一说秋阴山的白雪皑皑,他便把这京城里四季变幻的风景一一讲给阿蘅听。日头还未升到中天,两人便已亲密无间,当真是一见如故了。 萧墨迟与阿蘅这厢谈笑风生,古镜川与易容乔装后的迟健却相对无言,坐在厢房中默默地喝着茶。 迟健将手中的几张皮子出手后,又在京城里淘换下了诸如胭脂水粉的玩意儿,预备带回边关去贩卖,真有几分西域□□商人的味道。他时时刻刻地注意着自己的身边,再也察觉不到禾之晗的气息后才稍稍宽了心。只是他久等不到鱼庄递来的消息,便决定主动去探一探。于是,今天一早他便将睡眼惺忪的阿蘅唤醒了,“阿蘅,阿蘅,起来了。” 阿蘅赖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她原以为迟伯伯带着她来京城后便可以与萧墨迟哥哥一道玩耍,但没料到迟伯伯却是日日带着她在京城里走街串巷,当真做起了生意。 迟健见阿蘅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心中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刮了刮她的鼻尖,“今儿个你可以去找萧墨迟哥哥玩儿了。” 阿蘅一蹦三尺高,“真的?” 迟健点点头。 阿蘅乐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两人收拾停当后便往鱼庄去了。阿蘅自去找萧墨迟,迟健则请伙计邀管事的出来见一见。 古镜川一见是前些日子的西域商人,心中倒有些意外。这几日,禾之晗日日飞鸽传书汇报他与阿蘅的一举一动,的的确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商人。只是,这亲事现如今却不能轻易定下了。肃亲王跑出来这么一搅和之后,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虽说古镜川十分自信以萧墨迟的半肚子墨水绝不会高中进士,但他若在那之前便给萧墨迟缔结下了亲事,只怕肃亲王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指不定又要闹起来。 古镜川心中很是惋惜这门亲事,毕竟他自己是格外中意阿蘅那个小姑娘的,为人单纯,字画刺绣皆通,账本也看得明白,毫无官场背景,真可谓是萧墨迟的良人。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向着这人解释其中的因由,只将他请入二楼的厢房中饮茶。 两人静坐了半晌后,古镜川才悠悠地开了腔,并不提亲事,而是问道,“不知迟先生今日光临,有何贵干?” 迟健心里倒吃了一惊。他自认为这几日并未露出任何破绽,而古镜川也已经撤走了禾之晗,总该对他和阿蘅放下心来才对。只是,禾之晗消失了好几日后,并不见鱼庄有口信传来。迟健按捺不住了,这才决定今天要来鱼庄探一探情形。凭他对古镜川的了解,古镜川此刻的态度显然摆明了已经相信他便是西域商人,那缘何古镜川却闭口不提亲事呢?难道这中间又出了什么岔子?迟健想破脑袋自然也想不到会是肃亲王在这中间插了一脚,于是他便也假装不知亲事之说,只淡淡地笑着说,“来这鱼庄,一是为吃鱼,二是为鱼肠。” 古镜川面上并未露出笑意,只轻声问道,“那先生是为着一呢还是二呢?” 迟健握着杯子,细细地看着自己被阿蘅修饰过的骨关节,真是比庆人秀气的手要粗犷许多。他神秘一笑,“先生不妨猜一猜。” 古镜川心中仍旧挂怀着这门亲事,自然没兴致陪着迟健玩这等小把戏,致歉道,“还望先生恕在下愚钝。” 迟健暗地里叹口气,这个古镜川直到今日还是没有些许情趣,真是一成不变。 “我是来做生意的。”迟健喝了口茶后悠悠地说道。鱼庄里给客人奉的茶竟还是他喜欢的金骏眉。在秋阴山的这些日子,并未喝着这等上好的金骏眉。此刻,他竟有些贪杯,顾不上斯文,一气牛饮了起来。一连好几杯茶下肚之后,迟健心中抱憾,自己怎的也这般暴殄天物了?但转念一想,他此刻可是天生豪放的西域人,贪杯又待如何? 古镜川定定地看向迟健的双眸,“生意?先生想与鱼庄做什么生意?” 迟健毫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又斟满了茶杯,“自然是赚钱的生意。” 古镜川瞅着这人喝茶的架势,有些肉疼。这些金骏眉可都是高价从福建沿海地区收购来的,这人却丝毫不知道爱惜,一杯接着一杯,与喝白水无异。 “什么赚钱的生意?”古镜川的话语里有几分不满。 迟健轻叩着桌面,“一种纸和一种墨。” 古镜川面色一凛,心下明白这人说的是无纸与金墨。 无纸与金墨的配方本已失传多年,迟健却有通天的本事,不知打哪儿千方百计地寻来了。但迟健却并未想以此牟利。及至后来鱼庄有了鱼肠生意后,这纸和墨才派上了用场。客人出高价买下的各种消息便用金墨写在无纸之上,塞在鱼腹之中,精心烹调之后呈给客人。金墨遇水、遇油皆不化,无纸则可食用,所以这秘密看完之后尽可以吞入腹中,绝无外泄的可能。只是,这无纸与金墨用料精挑细选,加工格外繁琐,所以一直是由禾之晗挑选出可信任之人亲手酿制,再由禾之晗送入鱼庄交给古镜川,从不量产,更不外销。 古镜川犯了难,无纸与金墨均是世间独一无二之物。若外销,自然收获颇丰。只是到那时,鱼庄的鱼肠生意又该如何呢? 迟健与古镜川相处多年,自然了解他,一语道破古镜川的心结,“先生大可不必担心鱼肠生意。毕竟,这天底下又有谁会有那样的神通去探听那些秘密呢?” 古镜川记起了禾之晗出神入化的轻功,心下对此也持赞同态度。但纵是如此,他却并未开口。毕竟,这配方当年是迟健寻回来,他既然不愿借此牟利,想必总有他的打算。 迟健见古镜川依旧未松口,继续说道,“这纸与墨,我听说若是没有配方,即使拿到了手,也没办法再造出来。” 古镜川微微点头,这倒也是实话。无纸与金墨的配方稀奇古怪,用料之中有稀松平常之物,也有难得一见的稀罕之物。若不见到配方,当真是造不出这两样东西。 迟健继续说道,“我可代鱼庄将这两样东西远销边关。边境地区一直仰慕中原的文化,有这等金贵稀罕的纸和墨,一定会有人出高价抢购。” 古镜川始终一言不发,但此刻他却看着迟健,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迟健缓了缓说道,“物以稀为贵,我会吊足买家的胃口,做足噱头,再一点一点地出手。倘若关外有大户想订货,若价钱合适,便不必再出去兜售,转而专门给他供货便好。” 古镜川虽不精通生意,但也听得明白,这绝对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他思忖了片刻后问道,“那你呢?你代鱼庄销售,想要什么好处?” 迟健笑道,“我是个商人,好处自然是有钱赚。无纸与金墨卖出去后,我要一成分成。” 古镜川看着这人,重复道,“一成?” 迟健点点头,“这纸和墨的配方不是我所出,也不是我造的,我不过是帮着找到买家而已。更何况,这纸和墨绝对能卖出高价,能有一成,我已心满意足。” 古镜川对此甚是满意。这迟寅沉稳大方,进退有度,不似许多商人一样贪婪无比,总爱狮子大开口,令古镜川心中格外嘉许。若是这桩买卖能做成,鱼庄的进项便又丰厚了许多。而且这么一来与迟寅也算是有了往来关系,待萧墨迟落榜后,他便可对迟寅重提萧墨迟与阿蘅的亲事,岂不是一举两得?至于迟健当年为何不以无纸和金墨牟利,他已不再放在心上。那人毕竟都去了,既去了,便不必再惦记着他了。 古镜川思量片刻,对着迟健正色道,“这生意可以交给你,但是我须得再派个人跟着你。” 迟健略想了想,笑着说道,“这个是自然。” 两人又商谈了许久这桩买卖的细节,一直到晌午,古镜川才送走了迟健。至于跟进这桩生意的人选,古镜川心中也早有定论,只待与那人亲自说明了。 第三十三章 柳暗花明 月上梢头,萧墨迟主仆三人才与阿蘅一道返回城内。一天的光景,萧墨迟与阿蘅谈天说地,东哥双手托腮聆听着,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话,老黄则坐在一边打盹,时间倒也过去得如飞一般。 阿蘅毕竟还是姑娘家,未到及笄的年纪,回城的时候,伏在马背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墨迟三人也不着急,牵着马匹,安步当车,好让阿蘅睡得安稳一些。三人一进城后便先去了悦来客栈,将阿蘅交给了迟健。 迟健依旧是一副西域商人的打扮,从马背上抱下阿蘅后,对着萧墨迟深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萧墨迟则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快将阿蘅抱进屋去,免得着凉。 迟健笑着点点头,进了客栈。萧墨迟三人这才往鱼庄走去。迟健站在窗边远远地看着萧墨迟的身影渐行渐远,感慨万端。他至今仍记得萧墨迟小时候粉嘟嘟的,抱在怀里格外惹人怜爱,而今却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样。 婴婴,你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吧? 故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但只怕她的坟前如今已经绿草如茵了吧? 迟健线条分明且硬朗的脸庞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冷峻。他搭在窗框上的手则渐渐地收紧,手背上青筋突出,骨骼咔咔作响,关节突兀叠起,让人心惊。 萧墨迟手背在身后,步子格外轻快。 东哥瞅着少爷心情甚佳,便凑上前,笑得贱兮兮的,“少爷,可是觉得娶了阿蘅姑娘也不赖,心情才这般好?”东哥对阿蘅印象颇佳。若少爷真能娶了她做少奶奶,也算是东哥的福气,不必多上一个难缠的少奶奶。 萧墨迟脸色忽变,顺手赏了东哥一个毛栗子,“怎么说话呢?” 萧墨迟出手并不重,东哥却假装龇牙咧嘴道,“可这个阿蘅姑娘着实单纯可爱呀!” 萧墨迟点点头,面上带着微笑,“这倒是!” 东哥迟疑地说道,“那……” 萧墨迟的面色凝重了些,郑重地说道,“我会像待妹妹一样待阿蘅。明白没?” 东哥竟有几分沮丧,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少爷的这番话说得清清楚楚,他也听得明明白白,可那便意味着明儿个他还得跟着少爷去城外老树下啃干巴巴的馒头。 萧墨迟三人回到鱼庄的时候,鱼庄已经歇业了。三人只得绕去了后院。 东哥敲开门后,门里立着的不仅仅是何守财,竟还有钱篓子。 萧墨迟笑嘻嘻地打招呼,“钱篓子,今儿个怎的这么闲?”往日里,鱼庄歇业后,古镜川一贯是呆在书房里对账单的。 古镜川并不回答,只淡淡地说道,“何守财在京城至多再呆上七八天便要走了。佟三会继续回来看门,你少欺负佟三年纪大,精力不济。再让我逮着了一回,你吃不了兜着走。” 萧墨迟一听这话吃了一惊,“钱篓子,你要赶走何守财?” 古镜川张了张嘴,正欲解释,但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萧墨迟便噼里啪啦地说开了,“佟三这才去安享晚年没几日,你又招他老人家做什么?何守财这门看得顶呱呱,一次也没让我偷跑出去,你做什么不要人家?” 古镜川见萧墨迟顿了顿,以为终于轮到自己说句话了。谁料萧墨迟却又竹筒倒豆子似的接了下去,“哦,难道你是因为之前给何守财涨了薪水后悔了?不好意思再给减回去,只得让他走人。” “哈,被我说中了吧?你这个钱篓子就不能少抠门点吗?”萧墨迟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古镜川站在他的唇枪舌战中无动于衷,余光冷冷地瞥了一眼萧墨迟,“说完了?” 萧墨迟点点头,气势不减。 古镜川捋了捋衣袖,“鱼庄准备往西域地区发展生意,我让何守财去全权负责。”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何守财。 何守财挠挠头,憨笑着点点头,“二当家的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好好干。” 萧墨迟这下傻了眼,不敢去看古镜川,只冲着何守财嘟囔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何守财依旧憨笑着挠挠头,“少爷您那嘴,谁插得上话呢?” 萧墨迟闻言,只得装傻,一扭头冲着东哥说道,“哎呀,这春日的晚上还真有些凉,咱还是赶紧回屋去吧。” 萧墨迟本欲从古镜川的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之大吉,但不料古镜川却伸手拦住了他,“对我好一顿诋毁,便就这么走了?” 萧墨迟继续装傻,瞪大了眼睛,“这天底下竟敢有人诋毁钱篓子?真是不可思议。东哥你说是不是?” 东哥见二当家的面色不善,此刻竟不敢附和少爷的话,只语焉不详地哼哼唧唧了一通。 古镜川眼珠子一转,“是不是得再扣你几个月的月钱才是?” 萧墨迟忙苦着脸央求道,“钱篓子,我都好几个月没见着一个铜板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钻进钱眼里去的。” 古镜川淡淡一笑,“那倒好。我正愁你这么败家,将来如何守得住鱼庄和钱庄的生意。” 萧墨迟摇摇头,“不不不,你与迟老头的一片心意,我怎会辜负呢?” 听到萧墨迟此刻提起迟健,古镜川陷入了一片沉默,挥了挥手,示意萧墨迟离开。萧墨迟见钱篓子不再刁难自己,激动万分,忙躲这个钱篓子躲得远远的。 古镜川见萧墨迟走远后,对着何守财又嘱咐了几句道,“此去西域边关,路途艰辛遥远,你得做好准备。” 何守财点点头,“一定不辜负二当家的嘱托。” 古镜川又看了看这个外乡人,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从他决定与迟寅联手做这桩买卖的时候,何守财便是他心中的不二人选。当初将他招进府来的时候,曾听他说起过自家原是做小本买卖的,大字识得,帐也记得。最重要的是,这人对自己的收留之恩一直心存感激,只听从自己的吩咐。看守后院大门的这段时间里,何守财虽与萧墨迟的关系倒也不赖,但却从未因此而违背过自己的意思。也只有这样的人,他才敢将这笔买卖交给他负责。 古镜川慢慢地踱回了书房。清冷的月光将这后院的一草一木都镀上了一层银光,静谧且安详。 古镜川久久地立在长廊下,远远地看着迟健的祠堂。那儿,他时至今日只去过一次。他说不明白自己对这个人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若说仅仅是敌人,他现如今完全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地想要保护萧墨迟。若说是朋友,他当初每日往迟健的饭菜里兑进去毒药的时候,却又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手软。可及至迟健当真没了的时候,他的心却又好似被什么揪得紧紧的。 古镜川怅然地摇摇头,对着悬在空中的那一轮明月,轻声说道,“你只能死。你若不死,萧墨迟便得死。” 周围自然无人回应他,只有微风轻轻裹挟着花香从他身边经过。花花草草们也兀自争抢着春光,无暇顾及他此刻的惆怅。 古镜川也无暇再赏这夜晚的春光,转身进了书房,亮着孤灯开始对账。 此刻,整个儿的京城都是静悄悄的、黑黢黢的,只余下了那么两三盏灯依旧亮着。古镜川桌前是一盏,迟健所住着的屋子里,也有一盏。 今儿个谈妥了与古镜川的买卖后,不日他便准备启程返回西域。但在离开京城前,他却必须去见一个人,表明自己的身份。他知道在哪儿能寻得到他,但稳妥起见,还是决定邀他来见自己一面。 迟健从包袱里掏出了一个鸽哨,慢慢地摩挲着。这种特制的鸽哨统共有三个,若吹响后,便可唤来禾之晗所豢养的信鸽。他这里有一个,古镜川与老黄也各自有一个。但是瞅着古镜川往日里对他和老黄的戒备,现如今老黄手里的这个鸽哨怕只是形同无物。 迟健将鸽哨放在唇边轻轻地吹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一只鸽子穿过夜色,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迟健笑着说道,“好久不见。”他轻轻地抚摸着鸽子的头部,鸽子则温顺地轻声叫唤着。他取出纸笔,略思索后写道,“悦来客栈,西域商人,速来相见。”他并未署名,禾之晗跟随他多年,能认出他的字迹。 鸽子又振翅飞入了夜色之中。 迟健则泡上了一壶茶,静静地等待着禾之晗。 客栈里只有最最普通的茶叶沫子,迟健喝得很是不尽兴,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在这京城弄些金骏眉带回西域去。但转念想起不知古镜川准备安排谁跟着自己一路回西域,便还是作罢了。 禾之晗来得十分迅速。他再一抬头,客栈的窗框上便多了个人。 迟健笑笑,“过来喝茶。” 禾之晗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框上,“你是谁?” 迟健并不回答,却说道,“现在不穿屋顶,改走窗户了么?” 禾之晗身形震颤了一下,但面上依旧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 迟健将另一个杯子斟满了,往禾之晗的方向一推,“可是那个钱篓子嫌修理屋顶的花销太大了,才勒令你只能从窗户里进来?” 迟健的话句句属实,但纵使如此,禾之晗依旧纹丝不动。 迟健只得继续说道,“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和你当初在乱葬岗上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模一样。” 禾之晗的双眸里竟闪出了些泪光,他试探着喊道,“先生?” 迟健点点头。 禾之晗嗖地一下窜到了迟健身边,单膝下跪,“之晗眼拙,竟未认出先生来。” 迟健忙搀起他,示意他喝茶。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禾之晗此刻却激动难耐,端着茶杯的手竟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他并不开口询问迟健缘何死而复生,也不追问此时的迟健怎会是一身西域商人的打扮,他只是默默地坐在迟健的身边喝着茶。 迟健熟知禾之晗的脾气,自己不主动告诉他的事儿,他便永远不会开口去问。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很是令人安心。 当初,迟健在乱葬岗上见到他与野狗争抢食物,心中震惊,命人施舍了馒头给他。他接过了馒头,眼神倔强无比,连一声“谢谢”也没有。下人直呼浪费了白馒头,他却始终记得那个孩子的眼神。后来,不想迟健押着货物进京的时候竟又遇到了那个孩子。他的眼神依旧倔强,拦在迟健的马车前,说前头有山贼,得绕路进京。手下的人只说这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迟健却信了,命车夫跟在他的后头绕道而行。进京后,全城张贴出了缉拿山贼的告示,不少商人的货物全都被劫走了,迟健却是个例外。这个孩子自此便跟在了迟健的身边,迟健给他取了名字,唤作禾之晗。迟健将他寄养在了郊外,命人教他念书,教他武功。待他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鱼肠生意自然而然地便交到了他的手上。 迟健摇摇头,从过去的记忆里抽身出来,“我还活着这件事,你一个人知道便好。” 禾之晗点点头。 迟健又说道,“有事我会再联系你。这阵子,你得保护好萧墨迟。” 禾之晗的神情格外凝重,严肃且认真地应了声“是”。 第三十四章 物是人非 花颜、月色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凭栏而立的大庆朝统治者静默独立,他的双眸里盛着这无限的春光,脑海里所翻腾的却是些旁的事。 自从边关不安定之后,烦心事便接二连三地来了。 要说最让皇上烦心的倒还不是边关的战事,西域与北疆的几股势力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在傅容等人的鼎力打击之下,近日来已经消停了不少。而之前曾让他忧心忡忡的浮屠宫近来也并不见有任何新动静,让他暂时安心不少。 最最让他烦心的便是肃亲王了。当初国公案稍起端倪,肃亲王便早早地站出来公然反对他的决议。他怒极之后将他软禁在了府中,可这这一年多里,他仍总是变着花样儿地和自己对着干。尤其是这几日,明知道萧墨迟的这个“萧”字敏感无比,肃亲王却坚持要将他纳为女婿。陈琛的密函上还提及了肃亲王甚至让自己身边最得力的谋士魏舒行出任萧墨迟的老师,看来真是铁了心要结下这门亲事了。 皇上思及此,面上露出了几分冷笑。现在便让你们尽情闹去,终有一日得一个一个地收拾了你们…… 空气里的寒意此刻更甚了,月亮清清冷冷地悬挂在空中,毫无一丝人情味可言。皇上深觉烦躁,他的的确确是这天下的主人,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庆朝皇帝,可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他却连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也没有。若傅容还在这京城便好了…… 若傅容还在…… 皇上目光中卷杂着几许无奈,轻轻地拍着栏杆,抬脚准备返回乾清宫。远远立着的喜公公和一群小太监见状忙弓腰跟上。 陈琛这几日频频传来的密函总是让他无端想起国公案来。 萧壬何位高权重,府里敛聚了无数奇珍异宝,但他也明白此人并非非杀不可。他虽贪,但能力却出众,权倾朝野的数十年里,将大庆朝打理得井井有条。若非有他,只怕现在的大庆不会这般繁荣昌盛。萧重更是没有任何理由要推上断头台了。他与傅容皆是萧重的学生,对这个老师了解颇深。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罢了,也曾有心与自己贪得无厌的父亲相敌对,但终究却不是块玩政治的料,三俩下便被萧壬何收拾得服服帖帖。自那以后,萧重便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文人,在翰林院里编纂各种大部头的书籍,在皇子教习所里给他和傅容孜孜不倦地讲课,偶尔也去太学里给太学生们讲一讲四书五经。 直至今日,皇上对这位老师仍旧心存感激,没有萧重当日的悉心教导,便不会有现在的他。但即便如此,国公案的时候,他还是力排众议,将萧重推上了断头台,这其中也有傅容。傅容长跪不起为萧重求情的时候,他在殿内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人。他跪得毕恭毕敬,一心只愿他收回成命。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知道傅容到底还是并不十分了解他。是,他想成为一代明君,但是他亦有巨大的野心,他要绝对的权力。可萧家的人在朝为官一日,他便没法子拥有绝对的权力。所以,萧家的人必须死,追随萧氏一族的人,也得死。 那时候,他杀到手软,但心中并无任何惊惧或者愧疚。他几乎对朝堂之上的每一个人都动过杀心,甚至也曾想过手刃肃亲王,最后却被母后劝下了。 国公案期间,他未曾踏足过后宫半步,自然也不曾去瞧过母后一眼。但是肃亲王公然和他叫板的那一日,母后却素衣素服来见他了。 他红着双眼拜见了母后。 当年的珑妃,今日的西太后坐得端庄,淡淡地说道,“你要杀谁我管不着,萧淑妃也好,萧氏一族也罢,杀便杀了,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有些摸不着头,难道母后特地来见自己一面便是为了说这句话? 太后顿了顿才亮出了自己的来意,“但是只有一人,你动不得。”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母后,并不做声。 太后坚定而有力地说道,“肃亲王,你万万杀不得。” 他的双眼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今日早朝之时,肃亲王全然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与他撕破了脸大闹了一通。肃亲王现在还能有口气在,他的度量已经可见一斑。 太后起身,握住了他攥紧的拳头,“他是你的亲叔叔,杀不得。” 他依旧不做声,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个好孩子,现在也是个好皇帝,你该知道轻重。连亲叔叔都敢下手的人,这往后谁敢听信于你?” 母后所言他又何尝不明了,但他却不甘心。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任谁来挑战他的权威便都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就算是亲叔叔又如何? “民心难得却易失。”母后留下了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他辗转反侧了一宿,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满眼血丝。他扫视了一眼大殿之上跪着的文武百官,竟没有肃亲王。他不禁勃然大怒,但一宿未睡的他该是憔悴了,就连怒火也只是星星点点罢了。不来也好,免得见着心烦。 朝堂之上彼时仍有人不断地站出来替萧氏父子求情,他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全都推出去斩了。至于肃亲王,既然杀不得,便关起来好了,一直关到你的獠牙和利爪都不再尖锐便好。只是,这究竟得关到什么时候呢? 他一身都被这夜色浸透得清凉,回到了乾清殿后,喜公公奉上了一杯热茶让他暖暖身子。他只喝了一口便搁在了案边。 他把陈琛的密函又翻出来看了几眼便就着宫灯烧得一干二净了。 肃亲王,萧墨迟,他们再折腾,也不能折腾出自己的手掌心去。 边关递进宫来的折子就在他的手边,他已经看上了许多遍了,却一直不曾批复。这折子依旧是出自傅容之手,言简意赅,条分缕析,令人看得分明。他却总想从其中看出点旁的东西来。连日来的孤独让他越发怀念与傅容当日的情谊,他是一国之君,都这般放不下这段情谊,那傅容自当也放不下才是,但是这一份又一份的奏疏里,他却只能读到君君臣臣而已。 他提起朱笔开始批复,临了添了“珍重”二字。他又多看了几眼,深觉不妥,却也无力再涂抹干净,就这样便罢了。 这批复快马加鞭地传到傅容手上已是三天之后。一脸倦容的他扫了一眼批复,目光突然胶着在了“珍重”二字之上,一时间竟难辨自己心中是何滋味。他轻轻地抚摸着这两个字,许久之后才合上了折子,放在了书案上最显眼的地方。 夜色已深,傅容的心中徘徊着“珍重”二字,困顿之意一扫而光。他披上盔甲,准备巡视营地。才出了中军大帐便见到了傅柏年,他斜倚着帐篷,看着星空出神。 傅容走到他的身边,行了一礼,“先生还不去歇息?” 傅柏年摆摆手,并不说话,而是指了指天空。 傅容依言看向天空,脱口而出道,“箕星好风,毕星好雨。” 傅柏年点点头。两人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并肩走进中军大帐,铺开了地图。 这阵子,傅容和其余的先锋们一直拼死追剿敌人的骑兵,渐渐地却也看出了些名堂。这几股骑兵与往日西域或北疆的进犯势力完完全全不一样。以前,西域或北疆但凡有人侵袭总是来抢粮食,抢了便跑得没影没踪了。但这几股骑兵非但不抢粮食,甚至也不骚扰百姓,只是来来回回地与守城士兵日日纠缠,待傅容集结了援军追来时,他们又凭借着己方马匹健硕、骑术精良跑得没了影踪。可隔日,他们便又来上演了这一出,乐此不疲。 傅容察觉到这群人竟不来抢粮食后,心中藏疑,暗中派出了十余名轻功高手,向方圆五百里的荒漠中去打探敌人的大营究竟建在何方。既然这群人不来抢粮食,却又日日精神抖擞地来偷袭庆军,总得有个大营藏在这大漠里,提供给骑兵和马匹所需的粮草。若能找到这大营,便可事半功倍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前几天才有人传回密报,说在沙沟头往西直去两百里处的沙凹子里便是敌人的大营,粮仓亦在其中。可这大营找是找着了,但是傅容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出手。 皇上下了旨,言之凿凿地要傅容领兵要清缴这批敌军。傅容带领着几队人马深入大漠,兵分几路,各自围剿时刻准备进犯边境城镇的骑兵,但是收效甚微。更重要的是,这批骑兵战线拉得很长,几乎贯穿了边境的全部城镇。这样一来,傅容应付他们的偷袭便已经是疲于奔命,又哪会找得到时机去偷袭敌军大营呢?更何况,以现在的战局来看,敌在暗而庆军在明,庆军的一举一动都没法子逃过敌军的视线,想要□□去偷袭大营谈何容易? 但如果有风,在这大漠里,便是不一样的情景了。 傅容虽年轻,但出生将门,自小便擅长观星象。傅柏年的提醒让他注意到这几日大漠必有强风来袭。而在这大漠里,一有大风便是漫天黄沙,即使人与人面对面站着,也不一定能看分明五官相貌。借着这股风,想要去偷袭敌军的大营,便并非不可能之事了。 傅容在地图上标出了庆军现在的驻扎方位,又将沙凹子里敌军的大营标注了出来。他定定地看着地图上这两处,只待风起,便可命人直捣黄龙。如此一来,敌军偷袭边关城镇将再难以为继。 他与傅柏年又商讨了一番细节之后,才各自归帐歇息了。 第三十五章 出奇制胜 隔天,大漠之中,妖风阵阵,黄沙漫天,迷得人几乎睁不开双眼。 庆军大营的中军帐里,一伙人簇拥着傅容,围在摊开的地图之前。这样的天气偷袭敌营,虽说出其不意,但着实得商议好对策,要不然便会折进自己的兵马,得不偿失。 “此时的风向对我军有利,乘着风便可直奔敌营。我会带领一队人马悄悄前去烧了敌人的粮仓,你们留守此地,按兵不动。”傅容心中早已盘算稳妥,也与傅柏年商量定了。军队留守在此,由傅柏年督军,暂代将军一职,他则率领着原先的傅家军前去偷袭。 有人出声反对,“万万不可。将军身负重任,这等奇袭计划怎的要将军亲自上阵?” 傅容看也不看这人,双目炯炯有神地盯住了地图,说道,“我驻守在此一年有余,对大漠的地形甚为熟悉。你们中不少人却是因为此次战乱才被调来的,倘若这样的天气放你们进了大漠,无疑是死路一条。” 周围的一圈将士沉默了。尔后却又有人反对道,“可将军乘着风向而去,却必定难以逆着风向回来,这可……” 傅容见他吞吞吐吐,也没那般好的耐性,打断他说道,“我会就近找到避风的山坳躲藏起来。待风渐小之后,你们兵分三路,率军与我汇合,包围敌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边说着,傅容边在地图上标注出了三条进军路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东线由傅柏年率领,这一条由岑迦率领,另外一条李行中率领。” “末将听令。”三人齐声答道。 傅容又叮嘱道,“进攻时千万注意队形,不可被敌军的骑兵冲撞散了。” 这段时间,傅容与这些骑兵曾正面交锋过几次,损失惨重。他痛定思痛,总算想出了出奇制胜的一招,这才在战场了扳回了局面。他将兵士们编排成了三股,左翼与右翼手持弓箭,中翼的士兵则备着劲弩。而在这三股士兵之外,仍有一圈士兵手持盾牌,将三翼士兵护卫在中间。这些士兵统一听从先锋的指挥,敌军大举进攻之时,盾牌高举,令敌人找不到破绽。一声令下,左右翼弓箭齐发,待弓箭手装箭之时,先锋再发令,则由中翼的弩手攻击敌人。如此循环往复,令敌军束手无策。 此时中军帐中,一片阒寂,只有帐外的风声不断入耳。傅容虽年轻,但行军打仗颇有乃父的风范,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一干将领心服口服。此时见傅容已经部署周详,自然无人再有异议。 傅容轻装上阵,斜背着一柄弓箭,踱出帐外。 将领们一窝蜂地跟了出来,齐声说道,“祝将军马到功成。” 傅容轻轻点头。帐外黄沙弥天,但隐隐约约间已有一队人马肃然静立,整装待发。傅容甚是满意,这才是以前的傅家军该有的模样。马匹的眼镜已经被白纱布蒙上了,但立在黄沙中仍有些许不安和骚动,不时地打着响鼻。傅容与这队士兵则戴上了连夜赶制出来的面具,虽说只能抵抗一时的风沙,但总归是有胜于无。 傅容出征前并不是惯于长篇大论之人。他利索地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地便冲在了最前头,身后的士兵保持着队形,紧紧地跟上。 自从驻守边关后,傅容便经常独自出来遛马,一是为排解抑郁的心情,二则是为着熟悉地形。现在的他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地去往自己的目的地。所以,这漫天的黄沙压根没办法阻挡得了他。 他出征前在自己的弓箭上系上了醒目的红绳,以免身后的这队士兵丢了方向。 他一路策马疾驰,直捣敌营。但此时,他只能凭靠着自己的直觉来判断行军已到何处。策马奔腾到预定的突袭地点后,他撮唇轻吹,身后紧跟着的人马也都停了下来,一字排开在他的身边。他并不言语,双目圆睁,努力地想要透过这黄沙阵看清楚敌营的方位,无奈只是徒劳。但他明白此刻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了,这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索性闭上双眼,脑海里回想着探子寄回来的敌营地形图。他伸出左手,一名士兵将一枝熊熊燃烧的箭放在了他的手上。这箭已经在军营中用酒精浸泡了许久,并不惧这狂风。傅容缓缓地开弓,满弦之后,箭离弦飞了出去。他一连射了三箭。漫天的黄沙掩住了箭的去向,但是不一会儿,便能隐约瞧见一片赤红的火焰贪婪地吐着信子。这漫天的风卷得火势越发旺了。傅容挥挥手,策马朝着火焰初疾驰而去。敌营最外边的一圈帐篷已经被卷进了火海之中,但这搭营布阵之人却精明得很,以将士的帐篷簇拥着粮仓,所以帐篷此刻虽烧着了,但粮仓却安全无虞。敌军此时乱成一套,马匹横冲直撞,士兵也乱了阵法,有忙着灭火的,有往粮仓方向奔去的。傅容趁机领着人马直冲敌营中央的粮仓。他的双脚钩住马腹,搭箭开弓,三箭齐发,正中粮仓。 敌军此刻见到竟有人来袭,慌忙逃窜,压根儿不记得该反抗。 傅容所率领的奇兵阵型却始终未乱。人人箭无虚发,敌军的粮仓迅疾之间便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偶有冲出来拦住他们的敌人也被马匹冲撞得飞了出去。 傅容未再停顿,领着这队人马疾驰离开了敌军的阵营,隐在了不远处的沙坳之中。 他倚在马腹之下,摘下面具,这才喘了口气。 漫天的黄沙依旧没有消减之势,但傅容深知,不出一会儿,这风便会小上许多了。而那时,才是决一死战的时刻。傅柏年身经百战,精通天象,由他统率士兵,掐准时间进犯敌营是再合适不过了。 果然,原先鼓噪得耳朵一阵一阵发疼的风确确实实减慢了许多。 傅容以眼神示意身边的这队精兵,让他们稍作调整,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他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当军鼓令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时,傅容翻身上马,重新杀回敌营。 庆军四面八方地包围了过来。傅容冲在最前头。他敏捷地开弓射箭,心里却暗暗佩服着这敌军的统率之人。不久之前才被偷袭了粮仓,甚至此刻火势也仍未减退,但他们却已能有条不紊地上马迎敌,与庆军厮战。不过佩服归佩服,傅容却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这群彪悍的骑兵终于挺不住庆军如此猛烈的攻击了。他们集中了兵力,在庆军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口子,冲了出去。 岑迦与李行中杀得酣畅淋漓,本欲挺身追上去,却被傅容截住了。敌军所逃逸的方向是大漠深处,轻易追下去反而会丢了方向。 傅容远远地看着那队骑兵绝尘而去,这么久以来的那个对手想必就在其中。来日方长,往后定有机会一较高下。 庆军大获全胜。捷报传进宫中之后,皇上龙颜大悦,苦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有件喜事了。他下旨对傅容、傅柏年等人论功行赏,更在宫中大摆筵席,宴请文武百官,普天同庆。 席间,傅德昱自然备受朝中众臣的关注。傅容年轻有为,被封为戍边大将军已是史无前例,现如今又被赐黄金万两,加封食邑三千,风光无限。 傅德昱却为人谨慎,任谁来道贺,都是淡笑着言一声“犬子乃是托皇上的洪福才能击退敌军”。 皇上看在眼里,心中的喜悦更胜。傅德昱这样的重臣能如此谦卑,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力握得更紧了。 皇上端起酒杯,对着傅德昱遥遥一敬,朗声说道,“傅尚书,朕与你共饮此杯。” 傅德昱虽已远离战场许久,但一身豪气却为减去半分,毫不推脱,一仰脖,杯中便空空如也。 皇上大悦,一拍手掌道,“好!尚书仍不减当年的风采。朕能有尚书与小傅将军辅佐朝政,真是人生之幸!” 傅德昱恭恭敬敬地行礼,“臣等必将铭记皇上的厚爱,誓死报效朝廷。” 皇上仰天长笑,突然冲着身后的后妃席招了招手,“傅婕妤,到朕的身边来。” 傅婕妤面上一喜,在众多妃嫔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中,款款走到了皇上的身边。 皇上牵住了傅婕妤的手,细细地揉搓着。不知怎的,他此刻却想起了柳细细的那一双柔荑。他微微低下头,无奈一笑,再抬起头时,冲着傅婕妤笑得格外温柔。 这满堂的朝臣,这花枝招展的嫔妃们,就连母后与宛央,此刻都不在他的双眼之中。他的眼睛里现在只容得下傅婕妤一人。他顿了顿才说道,“明日,朕将晋封婕妤为淑仪,赏关雎宫。” 皇上的话句句分明,但无论是妃嫔们还是大臣们心中都是一惊。淑仪虽位列九嫔之首,但却并无资格单独入住宫殿。皇上的荣宠真是可见一斑,想来这傅淑仪日后定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了。 大臣们与嫔妃们纷纷跪倒在地,“恭贺皇上,恭贺淑仪。” 傅淑仪笑得温婉,拜谢了皇恩,一双描摹精致的眼睛却默默地看向了父亲。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母家的人了,即使见着了,也都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远远地相隔着,不能近前,甚至连一句体己话也说不上。 她依旧笑着,脸颊却有几分僵硬。 傅容这会子又再做些什么呢?她深知她在后宫的荣宠全是傅容一刀一枪换来的,可傅容原是一家人捧在掌心里的珍宝,如今怎受得了边外那般恶劣的生活呢? 她的笑里渐渐地闪出了泪光…… 第三十六章 心事飘摇 月至中天,宫中的宴席才迟迟散去。座上宾客尽兴而归,各奔西东。顾宛央为着边关的捷报,也一扫连日来的烦闷心情,回宫的步子变得格外轻松。 锦绣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自那一日出宫后,公主的心情便一直很是消沉,整日里闷闷不乐。她甚至也不练字了,每日里不是陪着太后,便是与傅婕妤一道消磨时光。但锦绣心里明白,她心里刻上的那个“萧”字怕没这么容易褪去。 月亮的光华铺洒在御水之上,泛出粼粼的微光。 顾宛央看得心中一喜,竟席地而坐,褪去了鞋袜,将双脚伸进御水中濯洗。 锦绣见四下无人,并未阻拦,只欣慰地说道,“公主许久不曾这么开心过了。” 宛央用脚尖撩起水花,“边关战事取胜了,我自然高兴得很。” 锦绣看不分明公主的面色,心里憋着的几句话轻易也不敢说出口,生怕又招出了公主的烦心事。 宛央在御水边坐了许久,直到身子僵硬了,才扶着锦绣起了身。 “有阵子没出过宫了吧?”宛央慢慢地踱着步子,突然冲着锦绣说道。 锦绣缓缓地点点头,并不做声。 顾宛央松开锦绣的手,隔着衣物轻轻地按了按那一块鸳鸯玉佩。它还在,只是自己这些日子却不敢多看它一眼,只当它不存在一样。 上回求着皇兄准许她出宫之时,她只觉得在宫中喘不过气。那阵子,边关战事正紧张,宫里所有的人都小心谨慎、不苟言笑。她也是如此,心中虽记挂着边关的战况,但又着实帮不上什么忙,便索性出宫去透透气。一离开熟悉的高墙大院之后,她的心里却豁然明白了,她或许只是想见那个呆子一面,与他说笑几句罢了。只是这京城这般大,那个呆子这会儿却又在何处呢? 她领着锦绣在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游窜着,总希望一抬头那个呆子便言笑晏晏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只可惜,最后她看见的却是一张招亲告示。 告示前挤挤挨挨地站着人。宛央挤在人群中也想看个究竟,左右也遇不上那个呆子,倒不如去看看新鲜。可这告示才看了一半,顾宛央的心便凉了。 萧墨迟?招亲告示? 这是那个呆子的招亲告示? 顾宛央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她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胸口,双脚也好似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直到太阳晒得她头晕眼花的时候,锦绣才拖着她走到了阴凉处。 “公主,怎么了?”锦绣见宛央面色不佳,心中格外焦急。 宛央勉强一笑,指着那张告示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不妨去看看热闹,只听说过女子招亲,这男子招亲还是头一遭呢。”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变得轻松起来,但她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锦绣并未反对。两人随着人流一道赶去了萧氏鱼庄,只可惜店前屋后早已被人围拢了。宛央与锦绣只能挤在人群中踮着脚,想看个究竟。 招亲比试的头一轮结束了,人群让出了一道缝,鱼庄的伙计护送着落选的几个姑娘出来了。顾宛央也管不得失礼与否,盯着那些姑娘一个一个地看了过去,好似非要在她们的身上看出些不足来心里才甘心。但尔后她又失了兴致,这些本就是落选的姑娘,即使看出了不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顾宛央的心里乱糟糟的,不时地踮起脚往鱼庄里瞅上一两眼。她希望自己能远远地看那个呆子一眼,但却又怀着侥幸心理,只盼着这个萧墨迟不过是与那个呆子同名同姓的人罢了。 招亲又一轮结束了,看热闹的人却是有增不减。锦绣一直提心吊胆,既想看热闹,又生怕公主被人冲撞了,心里格外矛盾。顾宛央的一颗心则忽上忽下,没个安稳的时刻。 顾宛央的双脚站得酸疼的时候,招亲好容易进行到了最后一项。只是这项比试却久久地未曾结束,围观的人群不少也淡了兴致,渐渐地散去了。 锦绣试探着问道,“公主,要不咱也回吧?” 顾宛央摇摇头。她想看一看最后能成为萧墨迟妻子的姑娘究竟生的是怎样的模样。 月亮初上,这比试却仍未结束。锦绣与鱼庄里的伙计套近乎,问来了这最后一项比试的内容,说是对账本。顾宛央心中有几分沮丧,她只会念书写字,对账本是万万做不来的。 顾宛央突然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心里盘算着什么。难道自己竟想嫁与那呆子?不不不,这怎么可能? 顾宛央心中惶恐,也不敢再呆下去,慌慌张张地对锦绣说道,“咱还是回吧,皇宫也快下钥了。” 锦绣自然是求之不得,两人急急忙忙地往皇宫赶去。顾宛央的心里乱得很,只机械地赶着路,却不料迎头撞上了一人。 她迷茫地抬头,正欲道声“抱歉”。可眼前这人不正是那呆子吗? 顾宛央那一刹那竟鼻头发酸,呆呆愣愣地看紧了他,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来才甘心。呆子一脸的惊喜神色未能逃过她的眼神,但是这些便足够了吗?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锦绣来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 天色已不早,眼下还是赶回皇宫要紧。顾宛央心生遗憾,自己与这人怕是缘分浅得很。哪知这个呆子却攥紧了自己的衣袖,无论如何也不愿松手。宛央气急,竟失声质问道,“你都比武招亲了,又再这缠着我做什么?”萧墨迟面上尴尬无比,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半晌,却仍是语句零落。他依旧攥着宛央的衣袖,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那不是我的意思。我一直……一直……”顾宛央心中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不是他的意思便好,但转念却又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与他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不是他的意思又能如何? 顾宛央心中怅然,及至后来萧墨迟是如何松开了自己的衣袖也忘记了,只懵懵懂懂地跟着锦绣拔腿往皇宫的方向跑去。 隐约间,她听得那个呆子在身后说道,“顾姑娘,城外老树,墨迟恭候。” 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响了好些日子,但最后还是被她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城外老树下,那个呆子的笑容清晰如昨,只可惜,她也只能这样偶尔放在心底想一想罢了。她是断断不能再为了这个人而乱了自己的心思了。 一连好几日,她只当与那个呆子的相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现如今,梦醒了,她依旧是大庆朝的长乐公主,是当今圣上的胞妹,而那个呆子不过是梦里的一抹惊艳之色罢了,时日久了,自然就退却得一干二净了。 宛央已经能隐约瞧见未央宫的飞檐了。她突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我那一次偷偷地跑出了城后,怎的那么快便被你们找到了?” 锦绣如实回答,“我只记得自己急坏了。找人的是武统领。想来,他打仗一等一的厉害,找人自然也不差。” 宛央淡淡一笑,没再说话。自从皇兄登基之后,那是她最任性、最冲动、最出格的行为了。那一日的她,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后,总觉得自己那死气沉沉的生命里突然多了些新意。她浑身的血液都鲜活地涌动了起来。那一刻,她只希望自己真是无名之辈顾湄,而非顾宛央。既然如此,那便暂且忘记吧!父皇驾崩、皇兄登基、萧淑妃殉葬、国公案……这些都抛到脑后好了。她只想也为自己活一次,想去看一看这宫外的世界,想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个普通女子顾湄。她大着胆子与萧墨迟搭讪,谁料却没诓来盘缠,倒是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只可惜,时光如白驹过隙,她终究只有那片刻的欢愉。 皇宫里曾长久一段日子以来始终没有宁日。她那时也从母后的寝宫里搬了出来,住进了空空荡荡的未央宫。宫里一切似乎都还是原样,但她却总觉得自己能嗅到血腥味。还与母后同住的时候,她虽是父皇唯一的女儿,但是父皇的一颗心全都悬在萧淑妃处,并不甚在意她。她心中偶有失落,却也乐得轻松自在。父皇对她毫无期许,母后则待她极尽温柔,长兄则宣哥哥也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经常陪着她一道玩乐。众人投放在她身上的视线格外得少,所以即使是身处皇宫,她依然活得无忧无虑、天真单纯。她甚至经常任性地冲着母后或是长兄使性子,他们也都怜爱地一一包容了她。可后来,全都不一样了。她不与母后同住了,母后住进了永和宫,而她则单独住进了未央宫。长兄则成为了这天下的主人,可以远远地看一眼,但是却再也不能一道玩乐。周围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也陡然多了起来,让她觉得分外不自在。可她又能如何,她是皇兄的胞妹,即使之前从不受宠,现在却截然不同了。她的身边突然热闹了起来,有谄媚之人,有暗藏心机之人,但独独少了坦诚相待之人。她看得明白,心里也通透。母后却生怕她不知宫中的艰险,总是对她耳提面命,既担心她的错处给皇兄带来困扰,也害怕自己的女儿被卷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之中。自此,顾宛央收起了自己所有的任性,安静地做那众人眼中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但是没有谁告诉过她,她的笑容早已不似当初那样纯真了。 锦绣服侍宛央睡下后便去了外间。顾宛央窸窸窣窣地掏出了自己一直贴身佩戴的鸳鸯玉佩,放在掌心摩挲着。她并非没有机会将这块玉佩归还,但自己却一直私自留着它,不愿就这么轻易断了与那呆子的最后一丝关联。 心不情,意不愿。可她又待如何?她是这大庆朝的公主,备受瞩目,却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只得任人安排自己的命运。 也罢,再出宫一趟,去见那呆子一面,归还了这块玉佩后便彻底断了念想吧。 宛央握着这枚玉佩,辗转反侧了半宿才渐渐盹着了。 第三十七章 情已深种 转天,宛央已经拿定了主意再去见萧墨迟最后一面,天公却不作美,淅淅沥沥地飘着雨花。 顾宛央呆呆地倚在廊下看了小半日的春雨,手里握着卷书,翻也不曾翻动过。她思量再三还是去向皇兄讨来了出宫的令牌。她怕自己若再多耽误一日,即使去了城外老树下,也再见不着萧墨迟了。自那日出宫意外撞见萧墨迟后毕竟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谁知道那呆子是不是还守在城外的老树下等着她呢? 贴身小太监准备了马车,载着她一路出城而去。她一路不断地摩挲着手里的玉佩,心情矛盾。她一边想着早些见到萧墨迟,好断了这些纷纷扰扰的念头,从此做回无牵无挂的长乐公主;一边却又有些舍不得自己与萧墨迟这最后的牵连,仿佛这玉佩一归还回去之后,萧墨迟便再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更不会有人追着她痴痴地喊道“顾姑娘,顾姑娘……”了。 顾宛央叹口气,自嘲地笑笑。他与她其实本就没有任何干系才对。 “公主,到了。”小太监叩了叩窗框,在车外低声唤道。 顾宛央回过神,小太监此时已经撑起了伞,恭候着她下车。 她远远地能瞧见老树下撑开了一把伞,虽看不分明伞下坐着的是何人,但心中稍暖,直觉那一定是萧墨迟个呆子。 她叮嘱小太监守在车边,自己撑着伞往老树下走去,心中酝酿着说辞。 她渐渐地离得近了。宛央却瞧出了伞下并非只有一人。宛央凝神看了看二人的衣着,一名是男子的打扮,另一个则分明是女子。 宛央心中不悦,心中竟又改了念头,只盼着那个呆子早已忘了老树之约,而那伞下的男子也并非萧墨迟。 她又悄悄地走近了些,想瞧瞧这两人究竟是谁。 雨渐渐地收小了些。那一男一女的声音也鱼贯地传入了顾宛央的耳朵里。 “萧墨迟哥哥,待我回了西域之后……” 顾宛央的脑袋嘭地一下就炸开了。这人再说了些什么她已完全听不入耳。这人竟真是萧墨迟,虽瞧不见他的神色,但见他与这名女子亲昵地挨在一起,想必关系非同寻常。 顾宛央脚下慌乱,但还是一步一步地退到了马车边。 小太监忙上前询问道,“公主,可是要回宫了?” 顾宛央咬住了下嘴唇,点点头,忽然却又摇摇头,手上使力,慢慢地握紧了那块鸳鸯玉佩。 小太监迷糊了,“这……” 顾宛央此刻哪有心情与他应对,心里颠来倒去的全是萧墨迟。这呆子竟如约等在这老树下,却又为何带着一名女子同来呢?顾宛央猜不透他的心思, 雨势稍猛了些,飘进伞下,濡湿了她的衣襟和鬓发。 顾宛央愣了许久这才觉出有几分寒意,心中也是一冷。她自嘲地笑笑,自己这般自作多情,总以为这人待自己的心思有几分不一样。可原来痴人只有自己一个。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心里默默地念叨,这人只怕是来讨回玉佩的,毕竟这是他娘亲唯一的遗物。 也好,也好…… 顾宛央笑得凄凉,小太监看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气也不敢出,规规矩矩地束手站在一边。 顾宛央撑着伞重新走了回去,停在了那柄伞边。未待伞下的人出言,她便将那玉佩掷在了萧墨迟身上,冷言冷语道,“还你玉佩,从此你我二人,再无牵连。” 萧墨迟见来人是他日思夜想的顾姑娘,心中一喜,但听着顾姑娘这般决绝的话语,却又寒了心。 宛央见他毫无反应,转身便走,不料自己的衣袖却又落到了萧墨迟的手中。 宛央冷冷地看着萧墨迟,“松手。” 萧墨迟一手拿着玉佩,一手攥着她的衣袖,紧张地说道,“顾姑娘,我等你有些日子了。我……” 萧墨迟未来得及再多说些什么,手便被冲过来的小太监给掰开了。 宛央忙急急地冲向马车。 萧墨迟心里着急,喊道,“东哥,快来帮我拦住这人。” 东哥正倚着马车打盹,经少爷这么一喊惊醒过来,见一男子正纠缠着少爷,忙上前与他扭打在了一起。 老黄在马车里歇息,掀开车帘,一阵雨雾卷进来,一时间也看不分明车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东哥拦住了小太监后,萧墨迟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了宛央。他急急地喊道,“顾姑娘,顾姑娘,你可知我在这京城里找你找得很是辛苦。” 宛央的脚步渐缓。萧墨迟趁机拦在了他的身前。 这春雨虽无瓢泼之势,但萧墨迟一路追过来,头发与衣服仍是被打湿了。顾宛央见不得他这般狼狈,稍稍移过伞,遮住了二人。 萧墨迟气喘吁吁地望着宛央,笑得眉眼都弯了。 宛央心头一软,话语却依旧有几分犀利,“那姑娘是谁?” 萧墨迟气还没喘匀。 宛央心头一凛,又自说自话道,“可是你招亲后定下的妻子?” 萧墨迟忙不迭地摆手,面上涨得通红,“不不不,我……我……” “你什么?”宛央心中很有几分不快。 萧墨迟的声音小了下去,但与他同在一伞之下的宛央却听得分明,“我的心里一直只有姑娘你一个人。” 这下轮到顾宛央脸红了,一直不吭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 小太监费了番力气才终于将东哥掀翻在地上,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宛央身边,虎视眈眈地瞪着萧墨迟,口中却对着宛央说道,“小姐,咱们该回了。” 老黄此时也出了马车,踱到萧墨迟身边。他并非不解七情六欲,自然看得明白这眼前的一双人是郎有情妾有意,但还是淡淡地打断了二人,“少爷,人家姑娘都已经淋湿了,还是快些让人家回去吧。” 萧墨迟这才回过神,忙退出了伞下,慌里慌张地掏出手帕便要给宛央擦拭额角的雨水。 小太监却吃了一惊,啪地一下打掉了萧墨迟的手,素白的手帕落在地上,沾上了泥水。 宛央心疼,弯腰捡起了帕子,不无惋惜地说道,“这帕子容我洗洗再归还给公子。” 萧墨迟忙摇手,“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小太监却又横了萧墨迟一眼,扶住了宛央的手臂,劝道,“咱回吧。” 顾宛央点点头,收起伞准备踏上马车。 萧墨迟又急了,眼疾手快地拽住了缰绳,“顾姑娘,萧某在哪儿能再找到你?” 小太监着急,本欲动粗,却被宛央喝止住了,“住手。” 萧墨迟死命地攥着缰绳,“我曾去过肃亲王府找过你,但是那王爷却说自己没有顾湄这个女儿。可这京城里,除去肃亲王府,便好似再无顾姓的大户人家了。” 顾宛央心头一惊,这呆子为了寻她竟找去了肃亲王府。要知道,肃亲王现如今可依旧被软禁在府中呢! 她心下着慌,生怕这呆子再闹出事端,便只囫囵说道,“肃亲王……肃亲王是我的远房亲戚。” 萧墨迟点点头,“那去哪儿找姑娘你呢?” 顾宛央忙劝道,“你不必来寻我,我知你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日后我会再来寻你的。”话音刚落,顾宛央便钻进了马车中。小太监的耐性也已到了极致,好似赶苍蝇一样挥挥手,盼着眼前这人早早离开。 老黄正欲上前劝一劝少爷,萧墨迟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将手中的玉佩隔着车帘递进了马车里。他朗声说道,“萧某可否请姑娘代为保管玉佩?” 马车里一片静寂。许久之后,萧墨迟才觉得自己的掌心空了。他依依不舍地抽出手掌,立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疾驰而去。 他再一回头,头顶多了一把伞。 阿蘅冲着他笑嘻嘻地说道,“这便是萧墨迟哥哥日日等着的顾姑娘吗?” 萧墨迟点点头。 阿蘅最是不会作假,笑着说道,“这个姐姐当真长得好看。” 萧墨迟又点点头,面上的笑容虽被雨水打湿了,却熠熠生辉。 老黄静静地立在一边,一言不发,心里却一直琢磨着这事儿是否该和二当家的说一声。 东哥则满身泥水地走了过来,哭丧着脸喊道,“少爷……” 萧墨迟见状,大吃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东哥语气中颇多不满,“还不是为了帮你拦住那个人,我……” 萧墨迟闻言乐呵呵一笑,伸出手本欲拍拍东哥的肩膀以示安慰,但一见到东哥肩头也是泥水淋淋,便又收回了自己的手,冲着东哥竖起了大拇指,“好样儿的!” 人既已等着,萧墨迟四人也不再停留在此,驱车回了鱼庄。 一路上,萧墨迟格外高兴。他终于是见着魂牵梦萦的人儿了,而看样子这顾姑娘也并非对他完全无情无义。他怎能不欣喜若狂呢? 东哥湿哒哒地坐在马车的一角,对着萧墨迟说道,“顾姑娘既然是肃亲王的远房亲戚,想必若要娶她为妻,也得是个进士什么的吧?” 萧墨迟闻言,坐直了身子,细一思量,深觉东哥的这番话不无道理。他的欣喜陡然间便去了大半。他虽自负颇有才华,但还是打心底里明白自己未必应付得了那些绕舌头的之乎者也。 阿蘅有些迷糊,“这是什么意思?” 萧墨迟恍若未闻,东哥便竭尽所能地解释了一通,阿蘅倒也听明白了。 阿蘅扭头一见萧墨迟垂头丧气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萧墨迟望着阿蘅,默不作声。 阿蘅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仿佛是那从乌云之后探出头的暖阳一样,“难道不是?” 萧墨迟心下一片温暖,点点头。 第三十八章 精诚所至 小太监的车驾驶得极其稳当,一路如履平地。 顾宛央坐在马车内,目光怔忡。她想着要豁出去握紧手心的这枚玉佩,不再松手,可心中却越发苦恼。这并非是她原先所设想的,但是当她见到萧墨迟托着那枚玉佩送进马车内的时候,她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顾宛央叹口气,将玉佩照旧贴身佩戴好了。 车帘随着风层层掀起,熟悉的红墙高院已经近在眼前了。玉佩贴紧了宛央的肌肤,不禁使得她心底的安全感油然而生。也罢,只当是与这呆子相识一场,玉佩便留下当做纪念吧!只是这从今往后,她却断断不会再去出宫与他相见了。这一场缘分也只得到此为止了,她也该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中,忘记萧墨迟,忘记顾湄。 宛央心中一阵抽痛。萧墨迟那块染上泥点的帕子就搁在手边,她拿起来细细看了一阵子。素白的帕子上毫无一物,只有右下角里绣上了个篆书的“萧”字。宛央小心地叠好,也不管那污秽的泥点子,掖进了怀里。这帕子或许就与二人相识一场如出一辙,原是纯净如初的一段感情,但是却掺杂进了旁的东西,污了那份感情。但纵是如此,宛央心头仍爱惜它如初。 回到未央宫的时候,雨初歇,太阳却只尤抱云彩半遮面。宛央嘱咐锦绣去乾清宫送还了出宫令牌,自己则和衣卧在了榻上,久久地盯着雕花窗棂出神,不言亦不语。 阿蘅这会儿却对着迟健手舞足蹈地说着萧墨迟心心念念的那一位顾姑娘。 迟健听得仔细,却并不搭话。他从禾之晗那儿亦曾听说了,萧墨迟一直惦记着的顾姑娘其实是当朝公主,只不过他一时拿捏不定萧墨迟若与公主结识了对他的大计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 “那个顾姑娘长得可真是好看,眼睛特别有神,声音也好听,难怪萧墨迟哥哥那般喜欢她。”阿蘅双手托腮,脑子里又转圜了一圈顾姑娘。 迟健依旧是一副西域商人的打扮。虽说他已取信于古镜川,但古镜川为人心思缜密,且生性多疑,终归不能掉以轻心,为着稳妥起见,他还是日日扮作西域人。此刻他正默默地理着东西,并不顺着阿蘅的话头去说什么顾姑娘,却转而问道,“那阿蘅你可还喜欢萧墨迟哥哥?” “自然是喜欢的。”阿蘅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迟健却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迟疑地说道,“可是他喜欢的却是顾姑娘。” 阿蘅一脸天真的笑容,摆摆手,“不不,萧墨迟哥哥说他也喜欢我,但是对我的喜欢就像是对妹妹的喜欢一样。” 迟健闻言,默默地低下了头。他还在外游东闯西做生意的时候遇到了阿蘅,那时她还是个脏兮兮的流浪儿,但心性单纯、天真良善,他便将她托付给了映秋抚养。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阿蘅竟还是这般单纯,也是实属难得。 阿蘅此时脸上的微笑也淡去了一些,疑惑地看着迟健问道,“可是,萧墨迟哥哥告诉我说,他对顾姑娘的喜欢与对我的喜欢是不一样的,迟伯伯,你知道这两种喜欢哪儿不一样吗?” 迟健愣了愣,原想解释一二,但想想却还是摇摇头。小儿女们的事情还是留给小儿女们自行解决好了,他这个做长辈的何必要来横插一手? “阿蘅,明日一早与萧墨迟辞行后,我们便回西域去了。” “啊?这么快?”阿蘅苦着一张小脸。 迟健带笑看着她,“也该回去了。你难道就不想秋姑姑?” 阿蘅思忖了片刻,答道,“想是想,可我也想与萧墨迟哥哥一道玩。” 迟健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再说,你也可以邀请萧墨迟哥哥去西域玩啊。” 阿蘅欣喜异常,“真的?” 迟健点点头。 转天一早,天阴沉沉的。萧墨迟却难得起了个早。何守财今日便要去西域行商了,相识一场,总得送送才好。 马车与行李准备妥当后,萧墨迟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何守财正是要与阿蘅的伯伯一道去西域做生意。 阿蘅大大方方地牵住了萧墨迟的手,始终不愿松开,“萧墨迟哥哥,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京城找你玩的。” 萧墨迟虽与阿蘅认识的时日并不长,但很是怜惜这个小姑娘,心下舍不得,只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阿蘅则继续说道,“萧墨迟哥哥,你若得了空,一定要来西域找我玩儿。” 萧墨迟又点点头,几乎泪盈于睫。 萧墨迟领着东哥与老黄将三人一直送出了城外。迟健驾着马车,不由得多看了萧墨迟几眼,心中感慨着这一别后,又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更不知何时自己才能对他表明身份。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萧公子还是请回吧。”迟健抱拳,朗声说道。 何守财坐在他的身边,也劝道,“少爷还是快回去吧。” 萧墨迟点点头。 阿蘅此时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面上很是不舍,“萧墨迟哥哥,你可会想起我?” 萧墨迟上前几步,笑着答道,“这是自然。” 阿蘅沉默了片刻后对萧墨迟说道,“你说,下次再见你的时候,我可会明白你对我的喜欢究竟与对顾姑娘的不同在哪里?” 萧墨迟伸出手轻抚着阿蘅的脑袋,“下次再见阿蘅一定已经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 阿蘅不再言语,缩进了马车里。 迟健见状,冲着萧墨迟主仆三人拱了拱手,“后会有期。”才说罢,便扬鞭西去。 萧墨迟从城外折返回鱼庄后,一反常态,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将肃亲王送来的两箩筐书工工整整地码在了书桌上,准备夜以继日地研读一番。今年的科举考试定在了暮春时节,只余下一个月的时间而已。萧墨迟的心里惴惴的,但阿蘅却说得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总得尽力试上一试才是。 古镜川有阵子没见到萧墨迟出去闲逛了,心中很是诧异,揪住了东哥盘问了一番。 “你家少爷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萧墨迟不出去折腾了,又整日埋在书房里,东哥很是清闲,“少爷自然是忙着读书了。” “读书?”古镜川越发狐疑了。 “那个顾姑娘是肃亲王的远房亲戚,少爷既然惦记着她,还不得考个进士回来嘛!”东哥如实说道。 古镜川的脸色腾地一下变了,挥了挥手让东哥离开了。想来这萧墨迟日日守在城外的老树下竟当真见到了顾姑娘,可怎的却没听老黄说起过。更要命的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竟开始为此用功念书,只为能与那顾姑娘结成连理。古镜川心里窝火,本欲找来老黄问个究竟,但一转念却又自己安慰自己道,“就凭着萧墨迟的那鬼画符的字和狗屁不通的文采,想要高中进士,怕是得等到下辈子。”这么一琢磨之后,古镜川倒也不着急了,也不去找老黄理论,只安心地过着日子。 萧墨迟却眼见着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想当初,迟健每每给他请来一个老师后,不几日,不是被萧墨迟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给气跑了,就是被萧墨迟惊世骇俗的理论给吓到了,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让迟健另谋高人。迟健终于是没辙了,也不再逼着他念书,任由着他自生自灭。可现在却是萧墨迟自个儿逼着自个儿念书,一连好几日都是通宵达旦。 东哥守在书房外,不无感慨地对着老黄说道,“黄伯,想当初少爷可是卯着劲儿和请来的老师作对,现在真是……” 老黄默默地看一眼书房紧闭着的门,呵呵笑一阵,并不搭腔。 东哥却自说自话道,“也不知大当家的若还活着可会激动地哭出来。” 书房的门突然啪地一下拉开了,吓得东哥一蹦三尺高。 “少爷,怎的了?” 萧墨迟黑着两个眼圈,一个手上卷着本书,另一个手憔悴地摆摆,“人有三急,人有三急。” 东哥点点头,安下心来。 萧墨迟一会儿便没了影,但东哥左等右等也不见萧墨迟回来,心下着慌便一路找去了茅厕。 茅厕的门依旧紧闭着,但萧墨迟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东哥叹口气。这个少爷念书真是念痴了,蹲茅厕的功夫竟也不愿浪费。 东哥抬手叩了几下门,喊道,“少爷出来吧,别被熏坏了。” 萧墨迟应一声,“就来。” 东哥便守在外头等着。 “少爷?”东哥等了许久又出声唤道。 里头久久地没声儿。东哥着慌,也顾不上是否失礼,猛地推开了茅厕的门。 萧墨迟被吓着了,手里的书掉落在地上。他一见是东哥,横了他一眼,“你这是做什么?” 东哥见少爷没事儿,这才放下心,哭笑不得地说道,“少爷,你都蹲了个把钟头了,也该起来了。” 萧墨迟很是迟疑,“怎么会?”说完,他便试探着站起身,不由得“哎哟”了一声,“快,快扶我一把,我的腿这是怎么了?” 东哥叹口气,上前扶起了萧墨迟,“所以我说少爷你已经蹲上个把钟头了。” 萧墨迟依旧半信半疑。他借着东哥的扶持这才歪歪扭扭地走回了书房,一路上脑子里依旧不停地旋转着之乎者也。 临进书房前,萧墨迟突然对着东哥叮嘱道,“交给你的事可别偷懒。” 东哥推开书房门,“少爷,这事儿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鱼庄里的伙计每一个我都交代过了,只要顾姑娘一来,就立马来后院找您。” 萧墨迟眉头微皱,话还未来得及说,东哥便又抢着说道,“我也一直看着时辰呐,每过一个钟头便去鱼庄里问上一问可有顾姑娘来找少爷。少爷你就尽管放心,断不会顾姑娘来了却没人知道。” 萧墨迟这才安心,又把自己埋回了书堆里。 第三十九章 情深缘浅 花开花谢从不遂人愿。 柳细细一手托腮,一手轻轻地玩抚着桌上那一盆尽失光泽的茉莉,心中一动,纤纤素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面颊。花颜已经凋零,这人颜又能美上几时? 柳细细长叹一口气,深知这抱月楼并非久留之地,但她一介弱质女流,又能如何?她待傅公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是傅公子却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这几日已是暮春时节,京城里的残花与败柳处处皆是,令她格外触目惊心。但今年恰逢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大庆的所有举人全都涌进了京城,整个儿京城比之于平时却更添喧嚣和热闹。抱月楼更是生意不断,客人如潮水般来来去去,招得妈妈的嘴都笑歪了。 妈妈这几日终于拉下了脸来,不再容她任性放肆,逼着她去见客。在他人屋檐之下讨生活,少不得该低头时还是得低头。这一点道理,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柳细细便是深深明白的。所以也不再坚持,照旧日日出了一副对子悬挂在楼中,引得各地的举人纷纷前来一试身手,争相一睹京城第一美人的绝世容颜。 柳细细这客人是日日见着,心里却越发寥落。见过傅公子之后,再看旁的男子,总觉得是浊物。只是,那人现如今又在何处呢? 抱月楼里人来人往,有富商大贾,自然也有达官贵人,最是人多嘴杂。无论柳细细是否有意去打听,间或仍有不少传闻涌进了柳细细的耳中。近来边关闹战乱,傅尚书的公子小傅将军年纪轻轻却平定了战乱,深得皇上的宠幸。 柳细细还听闻这小傅将军单名也是一个“容”字,只是她却不敢断定这小傅将军与她日思夜念的傅公子可是一人。毕竟,傅公子次次来,次次与她只谈风月,偶尔也会说上一说国公案与萧公子。但无论如何,这话题从来落不到傅公子自己的身上。柳细细也是聪明人,傅公子既闭口不提,她自然不会开口相问。只是,她心里的那份感情却越发炽烈了,几乎灼伤了她自己。 婢女推门进来了。 柳细细没得一阵心烦,只当婢女又是将那些俗人对的对子拿给她过目,不由得挥挥手,“先放着。一会儿再说。” 婢女却两手空空,只轻声说道,“姑娘,是傅公子来了。” 柳细细闻言,惊得从榻上坐了起来,面颊已经绯红。她忙理了理头发,转而又问,“今日这身打扮可好看?” 婢女日日与柳细细在一处,最是明白她的心思,吃吃发笑,“姑娘岂会有不好看的时候?” 柳细细横了婢女一眼,但眼角流转的风情着实令人心神荡漾。 “傅公子似是瘦了。”柳细细将来人迎进了房中,两眼禁不住发酸。 皇上淡淡一笑,双手别在身后,“温仪姑娘好似也瘦了许多。” 柳细细微微低头,怕自己一时难以自持落下泪来。 两人依旧如往常一样相对而坐,柳细细取出了妈妈新赠的茶具,细细地煮着茶。 茶香袅袅,皇上透过轻盈的水雾望着柳细细的面容,说道,“这楼下好似为着来见柳姑娘一面的人越发多了。” 柳细细不动声色地烹茶,并不露出一星半点的沾沾自喜,只淡淡地说道,“今年开科取士,楼下不少是外地来的举人。” 皇上点点头。这还是他登基以来头一次开科取士,他决心借着这一次的机会广纳贤才,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忽的转念想起了萧墨迟。肃亲王那般热忱地让他来参加科举考试,也不知他自己作何打算。 皇上接过柳细细递来的茶,随意问道,“近日萧墨迟可来找过姑娘?” 柳细细愣了愣,随即摇摇头。 皇上心中一阵失望,琢磨着是否该让武直派出几个人盯紧了萧氏鱼庄才好。 柳细细自己轻轻地抿了一口茶后,说道,“这正山小种却是不日前萧公子托人送给我的。” 皇上诧异地“哦”了一声,将茶杯送至鼻尖下方细细地闻着,“好茶!”他的心里却暗暗忖度着福建一带贡进宫里的正山小种,与手中的这杯茶相比,只怕成色不相上下。皇上禁不住默默感慨道,这萧氏鱼庄竟有这样的神通,心中却越发忌惮了。 柳细细则继续说道,“我也只是以前曾无意间说过喜爱正山小种的风味,只是这京城里却找不见正宗的,没想到萧公子却惦记上了,说是鱼庄里每年都会从福建一带收进金骏眉与正山小种,便命人送了一份给我。也真是难为他了。” 皇上不言不语,只静静地品着杯中的茶。 柳细细此刻却按捺不住了。她的一颗心确为傅公子所系,但是她早已将萧墨迟引为知己,总归不愿见到这两个人有朝一日兵刃相见。她试探着问道,“傅公子与萧公子可是有什么误会结下了?我看萧公子这人最是真诚了,并无坏心肠。” 皇上摇摇头,笑着说道,“我只是对这人很感兴趣罢了。” 柳细细的心稍稍安下,继续说道,“萧公子这几日正忙着准备科举考试,日日夜夜都在念书。” 皇上闻言,点点头,也不再提萧墨迟,只与柳细细闲谈风月。他这一回甚至带上了自己的紫玉箫,兴致正浓时,便与柳细细合奏了一首《凤求凰》。 一曲奏毕,柳细细由衷地赞叹道,“本是首缠绵的曲子,傅公子吹奏起来却多了几分豪气。”她的目光在傅公子的脸庞上游离着,心里却不断揣测着,这人难道真是名动京城的小傅将军? 皇上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地抚摸着这一根紫玉箫,“我也是好久不吹奏了,已经有几分生疏了。” 柳细细浅笑,“傅公子真是谦虚了。” 皇上的心思却转到了傅容的身上。傅容的箫才是无人能及,他不过只跟在傅容的后头学了些皮毛罢了。傅容早年与京城的一票公子哥儿并无两样,出落得一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只爱吟诗与作对,只爱风花与雪月。那时的傅尚书仍旧在外带兵,傅府上下便由傅夫人打理着。傅尚书对这唯一的儿子寄予了厚望,总是千里迢迢地将自己批注的兵书寄回京城,望傅容也能成为一代名将,方能不辱没门楣。只是,他却经常在傅尚书迫着他看的兵书下藏着前人的诗词,看得手不释卷。傅夫人却不明所以,深感欣慰。及至后来傅容进宫伴读,萧重成为了二人的老师后,傅容的这性子才改上了些许。 御水边,他曾与傅容促膝长谈。 他将傅容引为至交,将自己心中的雄图伟业全都和盘托出。 傅容甚为感激自己的信任。他却并非毫无私心。父皇子嗣单薄,膝下只得他与宛央这一对子女。但纵是如此,父皇却迟迟未立太子,甚至宫中也流言四起,说是萧淑妃早年诞下的那名小皇子并没有过世,而是一直悄悄地养在民间。他心中对此虽半信半疑,但对父皇也不再存着希望,决心倚靠自己的力量将皇位夺到手中。而傅容便是他为继承大统所想要拉拢的人之一,毕竟他的父亲傅德昱军功赫赫,在朝中德高望重。若能得到傅家的支持,真可谓是事半功倍。 及至父皇驾崩,那个传说中养在民间的皇子也并未现身,他最终顺利地登上了皇位。而傅容则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 只是,自小长在宫中的他惯会看人心。所以他一直明白,傅容原先所想要的并非这些。但是,他却罔顾了傅容的心意,只为着自己的天下,一步一步地将傅容拖下了这潭泥水。 傅容自小看惯了官场上尔虞我诈,对此深感厌恶和排斥,所以并无心仕途。彼时的傅容宁愿对着风月吹箫吟诗,也不愿多看一眼圣贤书。可是,后来傅容遇见了自己,自己略施手段便果真笼络了这个实则单纯至极的少年,引得他对自己忠心耿耿,甚至甘心情愿地进入官场,只为能助他一臂之力。 皇上面色稍显无奈。如此一回想,原来他与傅容的这段情谊说到底也是他凭着手段和心计精心栽培出来的罢了。 “温仪姑娘觉得战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皇上若有所思地问道。他很想知道当年的那个文弱书生傅容今日在沙场之上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竟会令西域与北疆的各大部落闻风丧胆。 柳细细愣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人,心里却越加相信这人怕便是小傅将军了。 皇上久久等不到回答,自嘲地笑笑,“姑娘只怕从未离开过京城,又怎的会知道战场呢,是在下多嘴了。” 柳细细心中长叹一口气,隔着桌子轻轻地覆上了傅公子的手背。 皇上一惊,但片刻后心便好似被柳细细这柔软的手和心意融化了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皇上的脑海里灵光一闪,若能将这善解人意的女子收进后宫,日日伴在自己的左右,岂不妙哉?但这年头也存在过那白驹过隙的一霎而已,下一秒,他的脑海里便再寻不到这个想法了。他是这大庆朝的统治者,若把一名风尘女子收进后宫之中,岂不是惹天下人耻笑? 皇上不愿再多停留,与柳细细拜别。 柳细细很是不舍,痴痴地送到闺房前,终于忍不住问道,“傅公子可会再来?” 皇上点点头,“自然。”虽不能将柳细细纳入后宫,但这美人恩他却有心再消受。 柳细细露出一排贝齿,笑得妩媚风流,双眸里闪烁着的光华几乎令人睁不开双眼。 第四十章 一朝高中 会试一连举行了三日,共三场考试,分别是诗词、策论和经义。 萧墨迟苦苦撑了三日,终于头昏脑涨地出了贡院。他头重脚轻地站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一时间有些发蒙,不知该去向何处。 东哥与老黄一直等在贡院之外,守着萧墨迟。这时,东哥眼尖地发现了少爷,忙从人群中穿过去,欣喜地揪住了少爷的衣裳,“少爷,少爷。” 萧墨迟凝神细看,见是东哥,缓缓地点点头。 东哥一边接过少爷的包袱,一边问道,“少爷觉得怎样?可会高中?” 萧墨迟不吭声。头一场考诗词时,他自觉自己文采斐然,对答如流。可这后两场策论与经义便是七窍只通了六窍。 东哥见少爷一脸沉默,心下明白情形大概不妙,便闭紧了嘴巴不再追问,免得戳到少爷的痛处。 三人一路沉默地回到了鱼庄,古镜川正候着三人。这几日京城科考,鱼庄的生意清淡了许多,他自然也得了空闲。 古镜川一见萧墨迟苦着一张脸,心下了然,果真是不出自己所料。他安下心,竟难得温柔地冲着萧墨迟说道,“你连日来辛苦了,我已经吩咐了厨房,今儿个晚上给你整几个好菜,让你好好补补身子。” 萧墨迟挂心于自己的会试成绩,只淡淡地点点头,倒是东哥在一旁不住地啧啧称奇,这钱篓子竟也有这样大方的时候。 等着放榜的那几日,京城中处处可见醉酒的举人。萧墨迟倒是没有买醉,只是日日依旧守在书房中,心里七上八下。顾姑娘自那一日城外老树下见过之后便又再没了音信,更让他心头一片愁云惨淡,难以挥散。 好容易苦苦熬到了放榜那一日,萧墨迟却一直磨磨蹭蹭着不敢出去看个究竟。东哥一连催了好几遍,萧墨迟不是推说闹肚子便是说人有三急。东哥耐着性子等着,一直等到萧墨迟第十趟跑去了茅厕后,仍不见少爷有要去看榜的意思。 东哥急得直摇头,“我看少爷想高中是没指望了。” 老黄不做声,淡淡地看着少爷的背影。 萧墨迟再也找不出借口的时候,终于跟着东哥与老黄一起去看放榜。这时距离放榜已经过了些时辰了,但榜前却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 萧墨迟挤进人潮中,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认真看过去,越看心便越凉,难道自己真的只有名落孙山的下场? 萧墨迟这时倒较上劲了,偏不死心,非要看完才愿意离开。他的衣衫被周围的人挤得凌乱无比,他也不甚介意,一双眼睛只在红榜之上搜寻着。 “啊呀,中了,中了。”眼瞅着这红榜已经看到了最末,萧墨迟本已死心,不料自己却偏偏就是那个幸运儿孙山。 东哥被人挤得东倒西歪,得费一番力气才能跟紧少爷。他本已对少爷高中不抱指望,但这喜讯却来得并不晚。他欣喜异常,双手抱拳,“恭喜少爷,恭喜少爷。” 萧墨迟与东哥挤出了人群,抖抖衣衫,在一众围观人群歆羡的眼神中潇洒离开了。 古镜川笃定萧墨迟的半肚子墨水铁定考不取进士,便未曾安排人去看榜。这时见萧墨迟回来了,一脸洋洋自得的微笑溢于言表。 古镜川心里咯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可是中了?” 萧墨迟点点头,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意思在其中。 古镜川登时傻了眼。在他的盘算里,萧墨迟铁定没法子考取进士,之后便只得乖乖地听从他的安排,与阿蘅定下亲事,从此肃亲王也好,顾姑娘也罢,都再与他无缘。可怎的他竟…… 古镜川怅然若失地又问了一遍,“别是看错了吧?” 萧墨迟摆摆手,“这怎么会?再过一会儿就该有人来报喜了才对。钱篓子,你可不能再抠门了,总得好好儿打赏打赏报喜的人。” 古镜川不接话。真是失策,他千算万算却万万不曾算到这萧墨迟竟真的能考中。难道他这一个月伏案苦读竟有了成效?古镜川心乱如麻,甚至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写封匿名信举报一下萧墨迟的举人身份是捐来的。如此一来,萧墨迟虽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但是却不会置身于难以估摸的危险之中。要知道,无论是肃亲王,还是那未曾谋过面的公主也好,大概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萧墨迟一旦与他们打上交道,只怕是安稳日子便到了头了。 古镜川摇摇头,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打算了。 报喜的人果真一会儿便来了。古镜川冷冷地打发了他们,赏钱虽未克扣,但是表情却一直是淡淡的。报喜的几名小吏心中生疑,高中进士本是件开心的事,怎的在这萧氏鱼庄里头却好似不是这么回事? 小吏们也没那闲工夫逗留,拎着鼓啊铙啊又赶去下家报喜了。 殿试过去后,新科进士们便要进宫朝拜皇上了。 萧墨迟一早便起来了,由着东哥和几个老嬷嬷一起收拾自己。他心中的喜悦是有的,但并不十分多。自放榜之后,他便日日守在店堂前,等着顾姑娘来寻他。他心里琢磨着顾姑娘既是肃亲王的远房亲戚,想来出门一趟也实属不易,只是这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却始终不见顾姑娘的人影。见不到顾姑娘,萧墨迟便觉得自己费了这番苦心考中了进士也好似没了意义。 古镜川坐在自己的房中,并不上前去查看一二,心揪得很紧。那座皇城实是是非之地。他只愿进宫朝拜之后,萧墨迟被封个无关痛痒的闲职,从此远离了那座皇城才好。要不然,即使他有通天的本事,也再没法子保萧墨迟一生平安了。 新科进士们渐渐地集聚在了太和门外,等着朝拜皇上。所有的人均是喜气洋洋,唯有萧墨迟总是打不起精神。即使有人上前来攀谈,萧墨迟也是答得语焉不详。来来回回几次之后,萧墨迟便被孤立了,一人站在队伍的最末梢,始终不开怀。 太和门轰然打开了。新科进士们停止了交谈,肃穆而立。喜公公扫视了一眼这群人,躬身将他们请进了太和殿。 新科进士们依例站好后,朝着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皇上看着这群即将进入朝廷或地方的新鲜血液,心中大悦。突然,他记起了什么,朝着队伍的最末梢看去。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恭然肃立,那便是萧墨迟了吗?皇上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是奈何他总微微低着头,看得并不分明。 也罢,也罢,并不急在这一时,早晚会有机会与这人好好对上一对。 前几日,主考官与助手们聚在国子监中紧锣密鼓地批阅试卷时,他一时兴起,便领着喜公公前去看望一二。 考卷当时都已密封,抄录员们当时正在抄录考生们的试卷,一见皇上驾到,激动万分地跪倒在地上。 他示意他们继续工作,自己则手背在身后巡视了一番。突然,熟悉的娃娃字体涌入了视线之中。他的心中一动,这字体与他在柳细细处曾见过的萧墨迟的字迹并无二样,想来这便是萧墨迟的考卷了。 他一转念记起了不知安的什么心思的肃亲王,本欲让人撤了这份考卷,永不录用。但再一琢磨,却又觉得倒不如将计就计,把这个萧墨迟放在眼皮子底下,凭他再大的本事,还能翻出自己的掌心去了? 于是他伸手招来主考官,指着萧墨迟的试卷嘱咐道,“这人……最后一名录进来吧。” 主考官唯唯诺诺地应了,心下却生奇,从来都只听闻皇上钦点状元,还不曾听说过钦点最后一名的。自然,主考官也没那么大胆子去过问皇上的心思,只依言在卷子上做好了标记。 进士朝拜完毕后,皇上回了乾清宫,又拿出了新科进士的名录好好地研读了一番,斟酌着该给这些人安置什么职务。 萧墨迟的卷子他也曾细细地看过,只是这人的文采着实尔尔,诗词马马虎虎,策论与经义则看得人一头雾水。按理来说,萧墨迟这等人在京外安排个闲职便可了事,但他既想亲自看着萧墨迟,便少不得得将他安排在京中为官。只是这可苦了他了,无论安排在何处都觉得甚是不妥。 皇上的心中掂量来掂量去给萧墨迟择出了两个去处。一是鸿胪寺,二则是兵部。大庆近来年年与西域和北疆的各大部落交恶,所以鸿胪寺并无正经事可做,寺中各人也都是挂着闲职,日日去点个卯便好,让萧墨迟这样的人去鸿胪寺挂个闲职再合适不过。至于他又存了心思让萧墨迟去兵部,说到底还是因为傅德昱的存在。皇上心中虽忌惮傅德昱的势力,登基不久便卸了他的兵权,但现如今朝中暗流汹涌,傅德昱是为数不多的能信任之人。若将萧墨迟放在傅德昱的身边,他的心中也更安心一些。 皇上甚是为难,一天下来,旁的进士早已一一安排妥了职位,却只落下个萧墨迟,迟迟未定下来。 一晃就入夜了,喜公公托着份密函进来了。 皇上一瞧便知道是陈琛的密函。从会试结束那一日起,肃亲王便日日缠着他写密函进宫问一问萧墨迟可否高中。他却有意刁难,始终不回信,甚至派御林军每隔一日将吃穿用度之物送进王府,连那送菜老农都不再让靠近王府半步。 肃亲王脾气一贯暴躁得很。皇上估摸着他也忍到极限了,终于提笔回了信。落笔的那一刻,关于萧墨迟的去处,他的心中却忽然有了决断。 第四十一章 官运亨通 这些日子天亮得早了许多,鱼庄却还是雷打不动的时间才开始营业。可今儿个,鱼庄上上下下都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便被肃亲王嘭嘭嘭的叩门声闹了个人仰马翻。 古镜川一脸恼火地看着肃亲王三人,暗自腹诽道,真是冤魂不散! 肃亲王却只当看不见古镜川面色不善,只问道,“爷的好女婿呢?” 古镜川冷哼一声,“咱这鱼庄是小庙,可容不下肃亲王的好女婿这尊大佛。” 肃亲王闻言,也板着脸,一字一顿地问道,“爷就找萧墨迟,别在这儿废话。” 古镜川一动也不动,心中却叫苦不迭。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坏事做尽,这辈子才会遇上萧墨迟这么个小冤家。有时也真是想撒开手不再管他了,任由他自生自灭,但想想却又有几分舍不得。 古镜川叹口气,懒懒地答道,“萧墨迟还未起。肃亲王无要紧事便请回吧,我们鱼庄还要做生意呢。” 肃亲王斜挑眉毛,“无要紧事?古镜川,你装什么傻?爷今儿个是来和萧墨迟定下亲事的。” 古镜川一声不吭。他是没辙了,只得装傻,当做不知肃亲王的心思。 肃亲王这会子却不急着要见萧墨迟了,冷冷淡淡地打量着古镜川,“昔日的大内侍卫,现如今鱼庄管事儿的,哼,这人生也挺传奇。” 古镜川不搭腔。 肃亲王转而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现在后头的主子究竟是谁?” 古镜川闻言,不易察觉地做了个深呼吸,似笑非笑地看着肃亲王,“王爷说笑什么?从离了皇宫,我便是自由身。” 肃亲王冷笑道,“自由身?你糊弄谁呢?” 古镜川抿紧了双唇,唇角压得格外低。 肃亲王却自顾自地说道,“你就算不说,爷也能猜个□□不离十。” 古镜川眼见着这把火快要烧到自己的身上,一转头只得狠下心让伙计唤来了萧墨迟。他想护住萧墨迟的心并不假,但若是为此把自己与自己背后的那人赔进去了却未免得不偿失。 萧墨迟此时正呼呼大睡着。这一连好几晚,他都没法子成眠,满脑子里都是顾姑娘,好容易挨到眼皮子打架了,才能迷迷糊糊地盹着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十分烦躁不安,“钱篓子这会儿喊我做什么?” 伙计如实答道,“那个什么王爷又来寻少爷了。” 萧墨迟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劲儿。顾姑娘既说自己是肃亲王的远房亲戚,那从肃亲王这儿指不定能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萧墨迟也来不及洗漱,只披了件外套便匆匆地赶去见肃亲王。当他衣冠不整地闯进厢房的时候,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 古镜川正欲呵斥几句,肃亲王却笑得爽朗,“看来爷的好女婿也等不及要订下亲事了。” 萧墨迟摆摆手,气喘吁吁地问道,“王爷可有个远房亲戚叫做顾湄?” 肃亲王的眉头轻皱,一扭头对着魏舒行说道,“难道还是应该把爷的闺女改名字叫做顾湄才能称他的心意?” 魏舒行摇摇头,语气不冷不淡,“王爷,姓名本也是身外之物。” 萧墨迟顾不上是否失礼,往肃亲王的跟前靠了靠,“有还是没有?” 肃亲王见他这般坚持,便当真静默着思忖了片刻,尔后摇摇头。 萧墨迟一阵失望。 肃亲王却欢天喜地地拿着名册递到萧墨迟眼前,“爷这儿的闺女都姓顾,你好好挑挑。” 萧墨迟摆摆手,推开了肃亲王递过来的名册。 肃亲王的暴脾气这便上来了,“怎的?那个顾湄你瞧得上眼,爷这么多姓顾的闺女,你一个都看不上?” 萧墨迟苦笑,抱拳行礼后才说道,“鱼庄大当家的才过世三个月有余,他待我如同亲生父亲一般,这等养育之恩萧某无以为报,只愿为其守孝三年。王爷的美意,萧某只好忍痛推却了。” 大庆素来以孝治国。肃亲王一听这话,面子上讪讪的,倒不好再坚持。他与魏舒行交换了一个眼神,拍了拍萧墨迟的肩膀,“那三年之后,爷再来找你定亲。”说罢,肃亲王便领着魏舒行和陈琛扬长而去。 古镜川此时不由得多看了萧墨迟几眼,心中很是赞许。这小子平时瞅着呆呆傻傻,关键时刻脑子却也蛮顶用。眼下他虽然还是惦记着公主,但毕竟打发走了肃亲王,麻烦事能少一桩便是一桩吧! 肃亲王前脚刚走,宫里的太监后脚便来了。 古镜川心知这太监是来送萧墨迟的任命书的,只盼着皇上能将萧墨迟发配到边远地区去。他一心觉得,边远地区可远比皇上眼皮子底下安全十倍、百倍。 可等到太监抑扬顿挫地宣读完任命书后,若不是这一身武艺傍身,古镜川几乎瘫倒在地上。 兵部主事?皇上这是准备把萧墨迟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牢了吗?更令人揪心的是,偏偏好巧不巧还是兵部。兵部尚书傅德昱可是一只老狐狸,有他在,萧墨迟只怕……只怕…… 古镜川虽无可奈何,但是面子功夫却还得做足了,唤来伙计斟茶,又暗地里备下了一袋银两。虽只是个小太监,但毕竟是宫里出来的,行差踏错一步便足以酿成大祸。 萧墨迟懒懒地跟在古镜川的身后,始终提不起兴致。他一直无心仕途,去参加科举考试原是为着能与顾姑娘的关系更上一层楼。可谁曾想到,他终是高中进士,可顾姑娘却遍寻不到了。这让他怎能不心灰意冷? 宫里的太监歇息了会儿便驱着马车离开了。 一顶轻便小轿此时则停在了街角处,与鱼庄遥遥相对。 一名中年男子束手站在轿边,轻声朝着轿内的人说道,“老爷,萧氏鱼庄到了。” 轿帘被掀起了一角,久久之后才被放下。轿内的人吩咐道,“回府。” 中年男子忙挥挥手,轿夫们心领神会,担着轿子一路往东城去了,最后停在了傅府的门前。 轿内的人才出来,便有家仆迎出来说道,“老爷,傅参将回来了。” 这人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加快步伐走进府内。 “柏年。”他还未跨进大厅便扬声喊道。 傅柏年一身平常打扮,一听这声音,便紧赶着出来迎接,深深地行了一礼,“柏年见过老爷。” “无须多礼,无须多礼。”他顺势扶起傅柏年后,与他相携着一道进入了厅内。 “夫人这是怎么了?”此刻,傅夫人正端坐着,不住地拿着手帕抹眼泪,双眼红通通的。他心下生疑,转头询问傅柏年。 傅柏年无奈地叹口气,答道,“夫人听闻少爷始终不愿回京,这才伤心落泪。” 他闻言沉默了片刻,“这个容儿也真是……” 傅柏年摇摇头,关切地看了看傅夫人,答道,“皇上当年毫无留情地杀了萧重,只怕让少爷寒了心。” 他摆摆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傅夫人终于平静了一些,命人给老爷看茶后便退去了厨房,查看午饭准备得如何。 大厅里安安静静的,许久之后,傅柏年才恭声说道,“老爷的屯田计策果真妙,如今军队已经能自给自足,不必再去问百姓征讨粮食了。” 他点点头,“何时进宫述职?” 傅柏年答道,“今儿个下午。” 他顿了顿,嘱咐道,“傅容的事,皇上若不问,便不必说给皇上听了。” 傅柏年琢磨了会儿,缓缓地提议道,“皇上并不曾下旨不允许少爷回京,只是少爷自己心中梗得慌罢了。不如老爷写封信让少爷回来一趟,由我带给少爷。” 他摆摆手,“他既不愿回来,也不必勉强。” 傅柏年也是无奈,只得不再提这事。 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傅柏年问道,“当年宫中的那场大火,你可还记得?” 傅柏年愣了愣,一时间不明白老爷怎会问起那样的陈年旧事,但依旧点点头。许多年前,宫中那场无名大火烧透了京城的半边天。他与老爷恰好回京述职,也曾远远地目睹过,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你说,当年萧淑妃的小皇子会不会真如传言所说并没有被烧死,而是被人偷到了民间?”他斟酌着话语,慢慢地问道。 “老爷怎的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傅柏年越发糊涂了。 “一早散朝后,皇上拿着一份任命书让我过目,是今年的新科进士被安排进兵部的任命书。” 傅柏年点点头,“老爷是兵部尚书,皇上请老爷过目,也是应该的。” 他继续说道,“看完之后,皇上便问我这份任命书可满意。我只得如实回答说,兵部并不需要这么多新手。皇上沉默了一会儿便说道,‘旁人皆可不去兵部,唯有一人却非去不可’。” “哦。可是这其中有什么人独具军事才能?”傅柏年如是问道。 “我也是这么想,便又把任命名单看了一遍,这才看出了奥妙。这其中竟有一人姓萧。”他定定地看着傅柏年。两人并肩作战多年,出生入死,说话自不必遮遮掩掩。 “姓萧?”傅柏年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点点头,“正是如此。皇上还说,他便是萧氏鱼庄与钱庄的少东家。” 傅柏年沉默了片刻,他虽长年在外征战,但是对萧氏鱼庄却并不陌生,对鱼庄神乎其神的鱼肠生意更是曾有所耳闻。 “皇上是想让老爷看着这人吗?”官场上浸淫良久后,任谁都是个人精。 他点点头,面色并不明朗,“皇上本就对他存疑,加之肃亲王这几日闹着要与那人定下亲事,皇上越发断定这人必定与萧家脱不开干系。” 傅柏年难以置信地反问道,“肃亲王竟然……” 他无奈地笑着点点头。 两人肃立良久,皆无言语。半晌之后,傅柏年感慨道,“难道国公案竟还没有结束?”话音刚落,一声长叹久久盘旋在这厅内,挥散不去。 第四十二章 失而复得 隔天,萧墨迟揣着任命书,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兵部走马上任了。 傅德昱心中对他格外在意,但却表现得淡淡的,扫了一眼他的任命书,又打量了他一番,便吩咐人带着他去熟悉熟悉环境。 萧墨迟朝着傅德昱行了一礼后自跟着人离开了。傅德昱的目光却一直追着他的背影。他虽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极其震动。这人的眉眼间分明有着萧壬何与萧重的印记,看来与萧氏的关系匪浅。这京城才安定了一年多,难道竟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傅德昱心有戚戚,但又无可奈何。 两位侍郎是国公案后才由外地调回京城任职的,所以与萧氏一族不甚熟悉,自然对萧墨迟也并无感觉。萧墨迟行礼的时候,二人也只如常地应了。 萧墨迟被人领着到处转了一圈后,便待在了自己的书桌前,双手托腮,左看看,右看看,无所事事。他原打算如此晃至时辰后便早早地回鱼庄去。他直觉这官场之上与他并不合拍,所以连这三天打鱼的劲头也没有。 他坐在桌前挨着时间,好容易眼见着太阳西斜了,宫里却传来了旨意,宣兵部尚书、两位兵部侍郎与兵部的各位主事进宫商讨边关屯田事宜。 新进的兵部主事并非萧墨迟一人,其余人等一听这个消息都乐得不知所措,才走马上任头一天便能够得见圣颜。何其荣宠,何其幸运! 萧墨迟一听这话却提不起兴致,耷拉着脑袋,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傅德昱扫了一眼这些个新进的主事,心中直摇头,皇上的意思怕是只在萧墨迟的身上,把这些人一起召进宫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两位侍郎心中却很狐疑。钱世忠更是快人快语,“屯田事宜?这以前不是已经商量妥当了吗?” 傅德昱只得替皇上开解道,“傅参将这几日从前线回来述职,怕是有些什么事要再商议商议。” 钱世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头对着身后兴奋的新人说道,“你们这几个进宫了少说话,跟紧了我们便好,别闯出什么祸来。” “是。”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 萧墨迟虽答应着,心中却一万个不乐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乾清宫,傅柏年果真亦在。 皇上的话只在屯田上打了个转,注意力便转到了兵部新进的一批主事身上。他朗声说道,“你们都是朕精挑细选的人才,都是国之栋梁,现在跟在傅尚书和两位侍郎的后头,定要努力学习,将来报效朝廷才好。” 主事们群情激动,纷纷拜倒在地,“臣叩谢皇上厚爱,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恩。” 萧墨迟站在队末,机械地跟着大家一起拜倒在地,心里直感叹眼前的这位主子何时才能放他出宫去。 “魏楚生是哪一位?”皇上满脸笑意地问道。 一名年轻人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话,臣便是魏楚生。” 皇上点点头,“你的卷子朕还记得,诗词虽差强人意,但是策论与经义却着实高超得很,是个可塑之才。” 那名唤作魏楚生的年轻人激动得身子也轻微颤抖了起来,又躬身一拜,“臣多谢皇上厚爱。” 皇上点点头,又询问了好几人。 傅德昱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喝着茶。他心里估摸着皇上迂回了这么一大圈子,也该问到萧墨迟了。 果然,皇上从书桌前站起身,“萧墨迟又是哪一位?” 傅德昱缓缓地抬起头,与傅柏年对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萧墨迟垂首站在队末,心思早已飞远了。 皇上拔高了声音,又问道,“萧墨迟是哪一位?” 傅德昱往萧墨迟的身上瞥了瞥,见这个人迟迟没有反应,心下着急。 站在萧墨迟身边的一名年轻人大着胆子捅了一下萧墨迟,萧墨迟这才回过神,但却不明所以,只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人。 钱世忠这下子怒了,甩开步子走到萧墨迟身边,照准了萧墨迟的面门便是一下,“皇上问你话呢。” 萧墨迟忙出列,躬身一拜。 傅德昱暗自摇摇头,只得站起身,对着皇上说道,“臣御下不严,还求皇上责罚。” 皇上摆摆手,“不妨事。想必头一次进宫心中紧张罢了。” “你上前几步。”皇上对着萧墨迟说道。 萧墨迟依言往前迈出了几步,朝着皇上又拜了拜。乾清宫中寂静无声,萧墨迟的心无形间则被揪紧了,不知这皇上是否预备拿自己开刀。 皇上此时毫无顾忌地盯着萧墨迟,心中震惊无比。他暗暗地攥紧了拳头。他从在萧墨迟的脸上分明看到了萧重的模样,甚至亦有几分萧壬何的印记。这人……这人究竟是谁?但无论如何,这人一定与萧家脱不开干系。可是当年的他并未手下留情,这人又是怎的逃过了一劫呢?他的胳膊不易察觉地颤抖了起来,心中对萧家未灭的余烬重新熊熊燃烧了起来,真是恨不得将眼前这人烧个一干二净。 滴漏之声传遍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皇上却始终不言语,底下的人自然大气也不敢出。萧墨迟则始终毕恭毕敬地站着,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皇上眼中的疑惑与愤怒都未曾逃过傅德昱的眼睛,只是傅德昱深知,这大庆朝无需再来一次惨绝人寰的国公案。更何况,萧氏一族早已被屠戮干净,所以这人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自己得相信,他手中的权力已无人再能威胁。倘若他对这一信念动摇了,再次举起屠刀,先倒下的可能会是这萧墨迟,但在那之后,盛宠之下的傅家只怕也是岌岌可危。 傅德昱站出来,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多谢皇上宽宏大量,不计较臣御下不严。” 皇上这才回过神,收敛了双眸中的怒气,朝着傅德昱笑道,“尚书说笑了。尚书对朝廷忠心耿耿,为国屡屡立下奇功,朕赏赐还来不及呢,怎会责罚?” 傅德昱依旧毕恭毕敬地答道,“这也多亏了皇上英明,领导有方。” 皇上哈哈大笑,转身对喜公公说道,“设宴承露阁,朕要与尚书和傅参将一醉方休。” “多谢皇上。”傅德昱与傅柏年齐声拜谢。 喜公公正欲离去,皇上又吩咐道,“兵部余下众人也一道在宫中用膳,你去一道安排了。” “多谢皇上。”新进的主事们个个红光满面,今儿个还真是捡着宝了,不仅面见了天子,竟还能在宫中用膳。唯有萧墨迟一人愁眉苦脸,好容易熬了这么久,却还不是个头。 皇上与傅德昱、傅柏年在承露阁的观景台上用膳,两位侍郎则与各位主事们坐在承露阁的偏殿之中。 宫中用膳规矩也颇多,所以即使菜肴精致,秀色可餐,萧墨迟也始终味同嚼蜡,稍稍吃了些便搁下了筷子。几位同仁兴致高涨,纷纷来劝酒。萧墨迟推脱不得,一连饮了好几杯。这宫中的陈年佳酿就是不一般,萧墨迟只觉得身子都软了,味蕾也融化在酒香之中。 宴席终于散去了。皇上留下傅尚书与傅参将促膝相谈,两位侍郎则领着主事们准备出宫。 萧墨迟头昏脑涨地走在队列的最后,只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脚步也有些踉跄。他迷迷糊糊地走着,只觉得这周围越来越黑了,再转个弯……咦,前头的人怎么一个也不见了? 萧墨迟倒也不着急,自己信步而行,浑不把这当做皇宫,却反倒是自家的后院一样。 他索性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四处打量着。一阵水声远远近近地传来,萧墨迟便循着这水声走了过去。 一条清浅的小溪正兀自奔腾得欢快。萧墨迟心痒难耐,竟走过去捧起一捧水洗了洗脸,这才觉得神清气爽。 “哪里来的大胆奴才竟敢在此洗面,也不怕污了御水?”一个清脆的女声破空呵斥道。 萧墨迟这才注意到这溪水的另一边还站着两个人,奈何宫灯昏暗,却看不分明。 萧墨迟也不知这宫中的避讳,竟大大方方地上前几步,朝着那两个人远远地拜了拜,“我本是被皇上召进宫中,宴席完毕后,不料却迷了路。还望二位好心人指个出路才是。” “你是萧墨迟……”一个人影轻声惊呼道。 周围悄寂无声,萧墨迟自然不会漏听了这一句。他对这声音甚是敏感,心下一激动,也忘了这眼前的御水,一抬脚,竟栽进了水中。 岸边的两人先是惊呼,尔后见萧墨迟湿漉漉地站起身后,却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呆子。”这是萧墨迟心心念念的声音。 “顾姑娘……”萧墨迟唤得情深意切,直惹得站在黑暗中的那人心旌摇曳。 锦绣见宛央走了神,轻轻地拖了拖宛央的衣袖。 宛央回过神,对着锦绣吩咐道,“你去找个相识的小太监送他出宫。我先回宫。” 锦绣点点头,宛央则转身离开了。 萧墨迟心下着急,想追上去却奈何这繁复的官服浸湿后竟重了许多,他没留神,又摔进了水中。宛央此时并未走远,只隐在树后远远地看着御水中的那个人影,舍不得移开视线。 锦绣摇摇头,“你且上来,我着人送你出宫。” 萧墨迟好容易湿哒哒地爬了出来,却揪着锦绣问个不停,“刚刚那人是顾姑娘,她怎的会住在这宫里?” 锦绣不搭理他,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萧墨迟这时看得分明,不依不饶道,“我认得你,你是顾姑娘身边的侍女。” 锦绣终于不耐烦了,“皇宫之中,萧公子还请休要再多言,免得给公主惹上麻烦。” “公主,她竟是公主?”萧墨迟喃喃地说道。 锦绣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顾可是皇姓,就算不是公主,也得是皇亲国戚了。看来,你也真是个呆子。” 萧墨迟一阵咋舌,迷茫地点点头,又忽的摇摇头,好不失魂落魄,失而复得的惊喜之中裹挟了太多隐晦不明的情愫。 第四十三章 相思成疾 萧墨迟失魂落魄地出了皇宫,一路上留下了长长的水印,他却浑然未觉,只喃喃自语道,“公主?她竟是公主?她怎会是公主?” 萧墨迟双眼无神,只呆呆地朝着鱼庄的方向走去。此时的他自然没法子注意到他的身后总有一个人影远远近近地跟着,在屋顶与树丛间腾挪转移,一直跟到了鱼庄才没了踪影。 东哥与老黄久等萧墨迟却未归,正焦急得很,一见萧墨迟回来都格外欣喜,但上前一看却又愣住了。东哥更是大吃一惊,哭丧着一张脸,“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怎的一身都是水?” 萧墨迟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冲着东哥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公主,她竟是公主。” 东哥被少爷的这番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但他无暇细想,此时的他更心焦的是少爷的身子。他忙去准备热水,好给少爷暖一暖身子。 古镜川隐在回廊的拐角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来萧墨迟已经知晓了那位顾姓姑娘的真实身份,这下总该知难而退了才是。 他看着后院的仆从们为着萧墨迟忙得团团转,无奈地摇摇头,回了书房。书房的窗框之上,禾之晗已经静静地等着了。 “少爷可是进宫了?”古镜川琢磨着萧墨迟既然已经得知了公主的身份,想来该是入了皇宫的。 禾之晗点点头,“傍晚时分,兵部上下全被召进了皇宫。” 古镜川点点头。今儿个是萧墨迟去兵部报到的日子,他生怕这人犯迷糊出了岔子,便嘱咐禾之晗一路悄悄跟着他。 “你可跟进了皇宫?”古镜川又问。 禾之晗照旧点点头。 “皇上可有为难少爷?”古镜川心里估摸着皇上的醉翁之意不在兵部上下,而是只在萧墨迟一人身上而已。 禾之晗沉默了会儿才缓缓答道,“并不算十分为难。” 古镜川叹口气,转而又问道,“他这一身是怎么弄出来的?” 禾之晗略去了偶遇公主的事情,只说道,“少爷喝得醉了,不小心跌进了水里。” 古镜川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那他怎的已经知道了公主的身份?” 禾之晗没辙,只得如实明说。大当家的回西域之前曾嘱咐过少爷与公主的事情暂时不必横加阻拦,可这二当家的却是摆明了心思要拦着的。禾之晗一心向着大当家的,原想瞒着他,不料自己未周全好说辞,最后还是只得如实告诉了他。 古镜川闻言摇摇头,“这几日你都跟着他,免得出乱子。” 禾之晗点点头,清啸一声跃入黑暗之中,没了踪影。 萧墨迟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东哥见少爷这副模样也不敢去睡,只和衣坐在少爷的床前守着。后半夜的时候,东哥猛地惊醒过来,上前探了探少爷的情况,这才发现少爷整个人烧得滚烫。 东哥着慌,忙去寻二当家的。 古镜川一听,披了件衣服便赶去了萧墨迟的屋中。只见萧墨迟双颊红得诡异,呼吸也格外粗重。 古镜川忙命东哥去请大夫,自己则去厨房里唤人烧了一锅姜茶。 大夫半夜被惊醒,脾气很是暴躁,搭了脉后便只顾着埋头开药方,也不说明萧墨迟的病情。 古镜川还未发问,东哥已经按捺不住了,“我家少爷是怎么了?” 大夫冷冷淡淡的,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许久之后才说道,“喝酒之后,浑身燥热,但又陡地进了寒气,自然会感染风寒。” “去抓药吧,等这烧退了便也能好上七八成了。”大夫把药房递到了东哥的手中。 东哥揩了揩额上的汗,自去抓药。古镜川则亲自将大夫送出了后院。 萧墨迟一连在榻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日,兵部自然也着人去告了假。东哥则衣不解带地守在萧墨迟身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这汤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之后,萧墨迟终于有了些起色,烧降下去了,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但是精神却仍旧不济,总是不言不语地睡着。他偶尔醒来了,也只是坐在榻上,盯着窗外的风景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哥很是担心,一边忙着把滋补的汤吹凉,一边说道,“少爷,天大的事还有二当家的帮您扛着呢,您别发愁。”鱼庄的上上下下,虽然无人不畏惧二当家的,但二当家的这一身武艺却是谁都佩服,所以大家无形间却又将二当家的当做了精神支柱,东哥自然也不例外。 萧墨迟摇摇头,“这一回他帮不了我。” 东哥忙赔着笑脸,“不会的,不会的,二当家的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的。” 萧墨迟叹口气,又不言语了。 东哥递上汤碗,“少爷,不烫了,快喝点,好好补一补。” 萧墨迟呆呆地接过汤碗,刚递到嘴边却又放了下来。 “少爷……”东哥很是心焦。 “你说她怎会是公主呢?”萧墨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再对着东哥说道。 东哥自然心领神会。这几日少爷烧得糊涂了,一直不断地说着这事儿。他低头略想了想了便劝道,“少爷不是说顾姑娘美得只应天上才有么?这天上才有的美人在咱这凡间做个公主也是理所当然的。” 萧墨迟经东哥这么一说,心思倒活络了几分。他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东哥则趁热打铁,“就是这么个道理。少爷还是赶紧先把这汤喝了。” 萧墨迟重新端起碗,可突然又放下了。 “少爷……”东哥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萧墨迟无奈地摇摇头,“她既是公主,只怕我与她是无缘了。” 东哥自然不会明白皇家的那么多规矩,但是为着少爷也夸下海口道,“怎的就无缘了?我家少爷现如今也是当官的了,娶个公主也不过分。” 萧墨迟一动不动地望着东哥。 东哥则继续说道,“肃亲王不是一直惦记着少爷给他做女婿吗?既然肃亲王的闺女可以嫁给少爷,公主又为什么不可以?” 萧墨迟也不知是烧得糊涂了,还是真的信了东哥的这番胡扯,竟点着头,微微地笑了,一气将碗里的汤喝得干干净净。 萧墨迟的精神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但依旧在病榻上缠绵了许久。等他重新走出屋子的时候,屋外已经是夏天的光景了。 顾宛央这阵子日子也过得并不舒心。那晚在宫中巧遇萧墨迟后,她才被强压下去的心事重新翻腾了起来,日日搅得她坐卧不安。 巧遇萧墨迟的转天,她便让锦绣去找乾清宫的太监打听打听前一晚皇兄宣了些什么人进宫。 锦绣明白公主的心思。公主这几日的郁郁寡欢她也看在眼里,所以并未劝阻,自去找人打听了一番。 “回公主,乾清宫的小太监说了,前一晚皇上把兵部上下的官员们都宣进了宫中,还留他们在承露阁用了晚膳。” “只有兵部吗?”宛央追问道。 锦绣摇摇头,“还有前几日从边关回京述职的傅参将。” 顾宛央点点头,面上喜色微露。那呆子竟是兵部的人吗?这么说来他并非白丁,那自己与他……自己与他……顾宛央的脸上唰地一下便红透了,自己也真是越发不害臊了,整日里都想些什么呢。 顾宛央领着锦绣在宫中兜着圈子,不知不觉地便来到了御水边。宛央忆起了那个呆子跌进水里的模样,竟痴痴地笑了起来。她也不再兜圈子了,坐在御水边,盯着水面上那粼粼的微光出神。 突然,一捧水花溅湿了宛央的衣衫。宛央着实被吓着了,但却不恼。这后宫之中敢与她这般开玩笑的只有傅淑仪一人无疑。 宛央依旧一动不动,但却凝神听着脚步声。待脚步声越发近了之后,猛地转身朝着来人撩起了一片水花。 果真是傅淑仪。 宛央得意地拍了拍手,“这就叫做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傅淑仪用手帕擦去了脸颊上的水珠,“宛央怎的这般记仇?” 宛央上前,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不记仇还能就这么平白地被嫂嫂欺负了?” 傅淑仪点了点宛央的鼻尖,“你呀……明明是当朝公主,却也会这么没正经。” 宛央学做她的模样,“你呀……明明是九嫔之首,却也会这么没正经。” 傅淑仪被她的学舌逗笑了,尔后才缓缓地说道,“今日见了你这副模样我才信了小容当年的话。” “容哥哥?他说什么了?”傅容曾是皇兄的伴读。宛央儿时最喜偷偷溜去皇子教习所找皇兄一处玩耍,与傅容自然也多有接触。 “他以前总说你最是顽皮、最是任性。可我一进宫之后,却只看见了一个端庄贤淑的公主,总以为是小容诓我。现如今才有几分相信了。”傅淑仪面上带笑,可笑着笑着却有了几分藏不住的落寞。 宛央与傅淑仪已甚是熟悉,忙问道,“嫂嫂怎的了?” 傅淑仪摇摇头,“前几日母亲进宫来探我,哭了许久,我也只得陪着哭。” 宛央一向冰雪聪明,试探着问道,“可是为着容哥哥一直不愿回京?”当年的事情宛央也知晓一些。国公案的时候,傅容为萧重求情,却被皇兄不由分说地驳回了。傅容那之后便自请去戍守边关,并心灰意冷地明说此生再不返京。 傅淑仪点点头。 宛央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傅淑仪,只默默地陪着她。她转念想起了皇兄,那人少了傅容,想必一定也很孤单罢? 傅淑仪微微叹口气,说道,“傅参将不日便要返回边关了,我写了封书信让他捎给小容,只盼小容读过后,顾念父母年岁已大,能回京来看看。” 宛央只得顺着傅淑仪的意思说道,“容哥哥定会明白嫂嫂的心思。” 傅淑仪愁容未消,“但愿如此吧。” 第四十四章 相逢无言 百无聊赖的午后,顾宛央换上了轻便的衣衫,铺开宣纸,准备练字。从那一出宫后,她在抱月楼巧遇了萧墨迟,绪便一直难以平复,甚至就连傅婕妤遣人送来的小玩意儿都不大能钩起她的兴趣。她总是时不时地想起那一所见的萧墨迟,依旧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但是却一心只惦记着能见柳细细一面。不知怎的,一想起那一幕,顾宛央的口便闷闷的,好似不再能呼吸了一样。她的心中颇忿忿不平,柳细细虽美,普天之下惦记她的男人也多得数不过来,可……可就是不能有那个呆子。 “锦绣,磨墨。”这空的皇城之中,也已经唯有练练字才能让顾宛央稍稍平静一些。 锦绣应声卷起袖子开始磨墨。她侍奉公主有好些年头了,自然熟知公主的子。可这几公主一直闷闷不乐却让她摸不着头,她也不好随意揣测公主的心事,只得温言劝慰道,“公主今儿个切不可再练字练得手腕酸痛了。” 顾宛央低低地“嗯”了一声,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未曾听进去。 锦绣见状,忧心忡忡。前几公主都是练字练得手腕酸痛无比才停下了,有一,甚至练字练得连筷子都握不稳了。她与公主虽关系亲厚,但是却也不能主动打听公主的私事,便只得默默地替公主揉着手腕,希望她的心里能舒坦一些。 锦绣正琢磨着公主何才能重新振奋,宫外却突然起了一阵喧闹。 “公主吩咐了,练字的时候,谁都不见。”这是如意尖细的声音。如意是新近才来未央宫的小姑娘,一根筋儿通到底,不知变通。 锦绣一听,估摸着怕是外头来了人。她急急地搁下墨块,“公主,我出去看看。”这个如意不知轻重,别得罪了人才好。 顾宛央点点头。 锦绣快步走到外。皇上边的喜公公正满头大汗地和如意解释着什么。 “喜公公,稀客呀。”锦绣笑盈盈地迎上前去。 喜公公一见锦绣出来了,忙用袖子掖了掖额角,“可算出来了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了。”他边说边急急忙忙地往锦绣边走去,不待锦绣开口询问,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公主可在?” 如意这时嘟囔道,“都告诉你了,公主在练字,不见客。” 锦绣瞪了如意一眼,“还不闭嘴。这喜公公能是一般人嘛。”如意乖乖地闭上了嘴,锦绣则冲着喜公公点点头,“喜公公来找公主?请随我来。” 喜公公一路小跑地跟在锦绣的后进了书房,一见宛央,便噗通一声跪下了,“公主,你可要帮帮老奴。” 顾宛央一惊,搁下毛笔,“喜公公这是做什么?可是皇兄要责罚你?” 喜公公依旧跪着,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向宛央娓娓道来。 顾宛央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她扶起了喜公公,试探着问道,“皇兄可是出宫去了……” 喜公公忙不迭地点点头,“我最信任的徒弟呆在乾清宫里假扮着圣上,出宫找皇上的事又不能轻易交给不信任的人,所以只能来找公主帮帮忙了。” 顾宛央思忖了片刻,“你先赶紧回乾清宫去稳住那三位大人,切不可节外生枝。我这就出宫去找皇兄。” 喜公公面露感激之,从衣袖里掏出出宫令牌递给公主,“我已经吩咐人备好马车在重华门外等着公主了。” 宛央接过令牌便匆匆出了门,边走边吩咐锦绣道,“这事不可声张。你留在宫中,看顾着未央宫的一切,等我回来。” 锦绣点点头。 虽然事态紧急,但是为了掩人耳目,顾宛央只捡了一些偏僻的路走着。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重华门,及至上了马车,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暗暗祈祷着乾清宫中的那三位大臣可别等得不耐烦了。兵部右侍郎她不甚熟悉,但是左侍郎钱世忠却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傅尚书虽然在国公案中站在了皇兄的这一边,但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说一便是一。若是被这两人得知皇兄偷偷出宫去会抱月楼的头牌,这事儿可就不好收场了。 宛央心中焦灼万分,时不时地掀开车帘瞅一瞅,可这抱月楼还是不紧不慢地才出现了。 未待马车停稳,顾宛央便急匆匆地往车下冲,慌乱之间却未忘记嘱咐赶车的小太监将马车停到不起眼的角落去。她此刻也顾不得自己的一女装打扮,风风火火地便要闯进抱月楼去。 看门的两名龟奴拦住了顾宛央,一脸戏谑的表,“姑娘,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顾宛央低声央求道,“我进去找一找家兄,马上便离开。” 两名龟奴摇摇头,并不放行。 急之下,顾宛央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塞在了一名龟奴的手中,“大哥,我真的有急事儿。这点东西两位大哥去当了换些酒钱吧。” 龟奴已经把簪子紧紧地攥在了手中,但是依旧面露难色,“可你毕竟是个姑娘人家……要不我给你纸笔,你写个条子,我给你递进去。” 顾宛央一听,也只得如此了。 龟奴拿来了纸笔,顾宛央略略一沉思便提笔写道,“傅家遭贼,速归。”这纸条少不得会被一些不相干的人看见,自然不能如实所写。皇兄既然自称是傅容,想来这样一写,他自然明白。 “烦请传到柳细细姑娘处。”顾宛央将字条交给了龟奴。 龟奴既已收了顾宛央的簪子,少不得要用心些,拿着字条急急地上了楼。 柳细细正与萧墨迟相谈甚欢,突然有人叩门递进来了一张字条。她只看了一眼,便收进了衣袖中,面色却沉了下来。 萧墨迟关切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细细正琢磨着该如何打发萧墨迟,便顺水推舟道,“妈妈生了病,我得前去看看。招待不周,还望萧公子海涵。” 萧墨迟自然不介意,“那姑娘快请去吧。萧某这就告辞了。” 柳细细点点头,“萧公子若有心,后依旧可来找细细闲聊。”柳细细这句话真假掺半。真是真在她发现萧墨迟这人腹中墨水虽不多,但待人真诚,倒也值得交往一番;假则假在她始终牢记着这是傅公子想要打听的人,自然要应付周到。 萧墨迟拱了拱手,“自然自然。”说完,萧墨迟便领着东哥出了柳细细的香闺。 柳细细目送着他走远了之后才急急忙忙地进了里间,将袖子中的字条掏出来递给了皇上,“傅公子赶紧回府看看吧。” 皇上一见字条认出了宛央的字迹,心知是宫中出了事,竟也顾不上与柳细细辞行,便领着武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柳细细紧跟在他的后,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倚门而立,目送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 顾宛央此刻好似锅上的蚂蚁,在抱月楼的门前急得团团转着。她不时地踮起脚朝着抱月楼里望一望,但是来来往往的人里始终不见皇兄。而就在她一低头的瞬间,萧墨迟却眼尖地发现了她。 他激动地迈不开步子,呼吸也越发急促,对着东哥说道,“快快,掐我一把。” 东哥莫名其妙,但依言掐了一把萧墨迟。 “哎哟。”萧墨迟一阵吃痛,忙不迭地抽回自己的手,“竟不是在做梦。” 萧墨迟慌慌张张地赶到抱月楼门前,“顾姑娘……”才只说了三个字,萧墨迟便觉口干舌燥,只得盯着顾宛央一个劲儿地傻笑。 顾宛央着实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吓着了,回过神来后一见是这呆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腹诽道,这人难道又是来见柳细细的,也不知是否如愿了?她本开口讽刺一二,但是猛地又醒悟过来,这空当她哪有闲工夫与这呆子置气呢? 她不理会萧墨迟,对他的笑脸也视而不见,焦急万分地等着皇兄。 能在此巧遇顾姑娘对于萧墨迟而言已是莫大的欢喜,他岂会因为顾姑娘的不理不睬而生气。他看得出顾姑娘焦急万分,自己也跟在后头着急了起来,忙问道,“可有事萧某能帮得上忙的?” 顾宛央依旧不理会他。再一转眼,皇兄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顾宛央面露喜色,不跳着挥了挥手。 皇上走到顾宛央的边,面色沉着,“上车再说。” 顾宛央点点头,以手示意,“马车在那边。”她顾不上再看萧墨迟一眼,跟在皇兄的后便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萧墨迟却急了,好容易再见到了顾姑娘,岂可又这样生生错过了? 他紧紧地追在他们后,高声疾呼道,“顾姑娘,顾姑娘。” 武直冷冷地拦住了他,打量了他一眼。他认出了这人便是那一只穿着亵衣的登徒子。那一,他走得匆忙,未曾细看这人。今儿个武直觑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一打量不打紧,武直却好似在他的眉眼间瞧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但究竟是哪种熟悉,他却又说不分明。 顾宛央依旧没有回头,但却低声吩咐道,“武统领不必为难他。” 武直不做声地点点头,及至赶着车往皇宫的方向赶去时,他心头依旧格外纳罕。这人他究竟在何处曾经见过呢? 皇上一进马车便问道,“宫中怎么了?” 顾宛央低声说道,“说是边关传来了紧急文书,傅尚书领着两位侍郎在乾清宫等着皇上。” 皇上闻言,不再言语。边关自傅容镇守以来从未出过乱子,这一回竟传回来了紧急文书,看来事态非同小可。他的心中不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耽误了国事。 顾宛央找着了皇兄,心思一了,满脑子便只剩下了萧墨迟。这个呆子竟又来这烟花场所寻欢作乐,这让她心中十分憋闷。 萧墨迟被人高马大的武直一挡有些懵了。他自然记得自己曾经结结实实地吃了他一拳,心生胆怯。待再回过神的时候,武直已经赶着马车呼啸而去了,萧墨迟见状忙撒开脚丫子追上去了。但终究是体力不支,他才只追了半条街便已经气喘吁吁了。 萧墨迟扶着墙角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眼见着那辆马车没了踪影却无可奈何。 东哥这会儿也已经追上了萧墨迟,手里晃着一只鞋子,“少爷,少爷,你的鞋,别回头又被二当家的责罚了。” 萧墨迟这才察觉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了,脚底板这时也才一阵一阵钻心的疼,一直疼到了他的心坎上。 ... 第四十九章 君心难测 禾之晗已经不眠不休地盯着沙盗的帐篷三天三夜了。 这群沙盗掳走了少爷等人之后,便在距离尧曲城不远处扎下了营帐,一边派人送书信进城交涉此事,一边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少爷被掳走之后,他便给二当家的飞鸽传书了。二当家的只叮嘱他见机行事,并再三强调只要少爷的性命无虞,便不必急于出手救人。于是,他便一直守在暗处,静静地盯着那关押少爷的帐篷,好确保少爷平安无事。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在这沙盗的营地里溜达过几圈,为着万不得已需出手救人之时做着万全的准备。 他曾想过是否该给大当家的回一声消息,但是大当家的却并未留下任何联络方式,只说自己若有事了自会联系他,他也只得作罢,依旧尽心尽力地守着少爷。 这群沙盗已经遣人往尧曲城一连送了好几封书信。只是禾之晗听不明白他们那稀奇古怪的话语,所以也不甚明白他们究竟提了些什么要求。他唯一明白的就是,信送进尧曲城里有好些日子了,可尧曲城的守军却并未有任何动静,更不见有人出城答复这群沙盗。 禾之晗的心里很是犯嘀咕,这尧曲城的守军难道是不准备搭救这些人了?可他再琢磨琢磨却又觉得不应该。暂且先不提这些人当中有个前途一片光明、在朝中颇受重用的兵部左侍郎钱世忠,想来尧曲城的守军中任谁也没有天大的胆子不理会这位钱侍郎。更何况,这尧曲城的守军头领是傅容,那他便没有不搭救自家的家将傅柏年的道理才对。只是,这些沙盗与禾之晗却久等不来尧曲城的信儿,禾之晗倒安然处之,左右少爷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虽是被扣押着,但他该吃吃,该喝喝,日子却也不难熬,比不得那个叫做魏楚生的年轻人。 沙盗们则坐不住了,又三番去次地遣人往尧曲城送了信。尧曲城的守军们书信照收不误,但就是一直拖着不给沙盗们答复。但其实,尧曲城内远不似沙盗们所见如此平静。 尧曲城是边关重镇,背倚秋明山而修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这尧曲城虽小,但却一直由傅容亲自镇守着,使得西域与北疆的各部落不敢轻易来犯。 尧曲城内的士兵皆是傅容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兵。只是,现如今这尧曲城内的士兵正是久经战争、精疲力竭之时,每日守城已是勉强,又如何能与沙盗交战呢?城外的这帮沙盗人数虽有限,但他们不仅手中握有人质的性命,而且身强力壮。若与他们轻易开战,真是完完全全捞不到半分好处。 傅容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丝毫不理会这帮沙盗,只装傻与他们拖延着时间。好在朝廷的旨意也并未下来,所以这边关仍是他说了算,但是好几名将领却颇为不满,私底下很是骚动。 岑迦便是其中之一。他多次当着众将领的面质问傅容道,“傅将军,沙盗的人数不过尔尔,我们这么多士兵,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傅容也不看岑迦一眼,只反问道,“不过尔尔?” 岑迦是前些日子才被派遣到这边关来的,好容易大败了西域与北疆的骑兵之后,被皇上大加赞赏,因此很是骄傲,自以为无所不能,全不把这群沙盗放在眼中,一心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岑迦很是蔑视地说道,“出去侦察的探子回报说这城外的沙盗也就三四百人而已。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岑迦原很是敬佩这个名镇边关的小傅将军,但如今见他对着三四百人的沙盗却如此畏首畏尾,心里很是不屑。 傅容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匕首的刀刃如镜面一般明晃晃的,映出了岑迦气愤的模样。傅容晃了晃匕首,“你初来乍到,对这群沙盗的来历并不甚明了。” 岑迦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傅容心中虽不耐烦,但还是叹口气慢慢解释道,“这群沙盗的头领原是月氏族人的太子殿下,后被其叔叔谋权篡位后,才沦落成了沙盗。如今这城外虽然只有三四百人,但你可知,这关外的沙盗如今全投靠了他,都是他的麾下,统共得有三四千人。若是激怒了他,到那时,你觉得,这城里的士兵可还扛得住?” 岑迦虽看不惯傅容一直闭城不出,但也心知肚明士兵们已经到了极限,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间。他立在原地,喃喃地说道,“可是……” 傅容唰地一声将匕首插回刀鞘之中,一丝凛冽的寒光应声从他的眸子里闪过,“月氏族现在在北疆的势力颇盛,若我们一不小心弄伤或是怎么着了这位月氏族前太子,那月氏现在的王只怕便有了由头来攻打大庆了。” 岑迦终于不再吭声了。即使他心中再不甘,但听傅容解释得明明白白后,也只得放弃。他虽冲动、暴躁,但并非莽撞之人,事情的轻重他还是能掂量清楚的。 傅容劝退了岑迦之后,自己却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奏折一封一封地递了上去,但是始终不见朝廷有何指示,这实在奇怪得很。他估摸着朝廷里只怕现在也是一团糟,各说各的道理,所以皇上才迟迟未有任何旨意下达。只是,对着岑迦或众人之时,他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但其实他的心里也并没有底。加之身经百战的傅柏年不在,更使得他的心头空荡荡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傅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不祥的预感不久便成了真。 今日早朝之上,皇上被文武百官吵得头痛难忍。朝中现在几乎分立成了两派,一派以吏部尚书邓坤为头领,坚持要宣扬大庆国威,不可对这群沙盗示弱;另一派则以兵部尚书为代表,一心觉得不宜与这群沙盗轻易宣战。 双方争吵得不可开交。他便高高地坐在龙椅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但纵是如此,他额际的青筋还是突突直跳着。 大臣们还在声嘶力竭地争辩着什么,他却渐渐地走了神。这几日,被扣押的那几名大臣虽令他揪心,但是更让他寝食难安的却是那一日在宛央处恰巧撞见的信笺。 萧墨迟?萧墨迟……为什么偏偏会是他? 皇上百思不得其解。宛央与他牵扯上关系后比肃亲王嚷着要纳他为女婿更为难办。那信笺之上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几日总是在他的脑海里转悠着,好似一根根银针似的,扎得他难以有个安稳之时。 如今萧墨迟被北疆的沙盗扣押着,他的心思微动,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派人偷偷取了他的性命,也好绝了后患。 皇上思量着此事正入神,朝堂之下,傅德昱尚书微微提高了声音喊道,“皇上?” 皇上回过神,淡淡地扫视了一眼傅德昱,问道,“尚书说了什么?” 傅德昱意味深长地看了皇上一眼,重新回禀道,“皇上万万不可动了念头与这群沙盗动武。边关传回来的文书也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这沙盗的头领乃是月氏的前太子,若动了这人,只怕日益强大的月氏便会按捺不住,恰好有了理由来攻打大庆了。” 邓坤闻言,向前迈出一步,朗声质问道,“凭我大庆的人力物力,难道还怕他小小的月氏不成?” 傅德昱这几日真是越发不喜欢这个邓坤了,几乎懒怠与他辩驳,便依旧看着皇上说道,“皇上,您登基不过才三年,三年内已经兵戈四起,将士们疲于奔命。现在,万万不是与月氏起冲突的时候。” 皇上垂下眼睑,静默了片刻后,突然下定决心说道,“传朕旨意,命傅容将军亲自带领尧曲城的守兵前去清缴沙盗,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他的圣旨中提也不提解救人质一说。他只盼着萧墨迟那厮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场战乱之中便最好不过了。毕竟,如今的他还未能调查清楚萧墨迟的身世和来历,若是特意派人去取萧墨迟的性命,只怕会不明不白地触动了萧墨迟背后暗藏的势力,到那时便难以收场了。 傅德昱闻言,面色大变,“皇上……” 皇上不再看他一眼,耳边亦只有异口同声、响彻大殿的“皇上圣明”之声。 圣旨加急传到边关后,傅容大为震惊,但也有早已按捺不住的将领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用这群沙盗的鲜血来祭一祭自己饥渴的刀剑。 傅容很是无奈,收好圣旨之后便开始点兵,准备即刻出发,清缴这批沙盗。 点兵台上的他意气风发,心中却很是迷茫。他发现现在的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明白皇位之上的那个人了。他总以为凭他对那个人的了解,他不会轻易冒这个险,去诛杀这群沙盗,而引得月氏前来攻打大庆。可是为什么到最后那个人做出的还是这个选择?甚至连父亲竟也劝不住他了…… 台下的士兵们经过这几日的修整,精神已好多了。此时一听将军说要去清缴沙盗,更是群情激奋,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大喊道,“清缴沙盗,扬我国威。清缴沙盗,扬我国威。” 军令鼓一下一下地响着,有力且浑厚。只是这听惯了的声音如今落在傅容的耳朵里却总透露着一股不祥。毕竟,清缴三四百人的沙盗不难,难的是这群沙盗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和蠢蠢欲动的月氏一族。 可圣旨如山,他没得选择。 他拔出腰间的长剑,指天而喊道,“出发。” 第五十章 安之若素 禾之晗正隐身在枝桠之间,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关押着少爷的帐篷。他的精神格外抖擞,浑不似几天几夜也未曾休息过片刻的人。 沙盗的营地中此时格外安静,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走来走去,在巡逻、警戒着。昨夜这群沙盗寻欢作乐至深夜,想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动静。 禾之晗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他揉了揉自己的双眼,饶是他精神头儿再好,双眼也已经是布满血丝了。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腹中空空如也,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早已空空如也。 他轻身翻越到了更高的树枝间,静静地扫视了一圈沙盗的营地。 风平浪静。 他决定趁机离开去附近的小镇子上买些干粮,再弄点水回来。以他的轻功和脚程,至迟半个时辰便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得在此处守着少爷守到何时,也不知道最后是否需要出手从沙盗手中搭救少爷,所以他的身体千千万万也不能垮。 他最后看了一眼关押着少爷的帐篷,好似能想象得出少爷腰间被缚着粗粗的铁链却毫无畏惧的神色。少爷甚至可以半眯着双眼,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他淡淡一笑,干裂的嘴唇竟被扯得裂开了,一股血腥味从舌尖传递到了全身。他屏息凝神,从枝桠间轻盈地跃身而起,往附近的小镇子赶去。 帐篷里,一行人依旧被捆得严严实实,但是萧墨迟忽轻忽重的呼吸声和梦中的喃喃声不断传来,惹得众人全无阶下囚的紧张感。 萧墨迟睡得摇头晃脑,猛地一下砸在了魏楚生的肩上,自己吓得惊醒过来。他迷迷糊糊地道歉道,“魏兄,真是失礼了。” 魏楚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做声。这几日,沙盗们并不再虐打魏楚生,但是却强行给他喂了水和食物,这种痛苦对于魏楚生而言,比之于肉体上的煎熬更胜百倍、千倍。是以他闭紧了嘴巴,再也不吭一声。 萧墨迟面上极为尴尬。他知道魏楚生身上被沙盗所留下的伤口并未好全,便紧张地问道,“可有撞疼了魏兄?” 魏楚生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萧墨迟见魏楚生此刻愿意搭理自己,心中觉得稀奇,便趁热打铁地说道,“魏兄不必太过介怀,留得一条命在,日后才能将坏人赶尽杀绝,是不是?” 魏楚生沉默了许久。就在萧墨迟以为自己已经等不到答案的时候,魏楚生突然沙哑着嗓子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墨迟扁了扁嘴,正欲再辩解一二的时候,傅柏年突然说道,“安静。听这是什么声音?” 余下的众人全都竖起了耳朵精心聆听着。钱世忠出入战场多年,对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尤为敏感,与傅柏年交换了一个眼神,说道,“可是小傅将军来了?” 傅柏年点点头,“应该是小傅将军带着人马来了。” 东哥一听,激动无比,几乎热泪盈眶道,“谢天谢地,可算是有人来救我们了。” 傅柏年对军中的情形知晓得一清二楚,心中却甚是不安,紧紧地抿着双唇,并不接话。听这轰隆隆的马蹄声,只怕将军所带人马并不少。只是,城中的士兵皆是伤痕累累,可经得起这般折腾? 萧墨迟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冲着魏楚生笑着说道,“魏兄,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要是一直不吃不喝直到现在,即使小傅将军来救我们了,你也是没命再活着回到大庆朝了不是?” 魏楚生不发一言,但先前如死灰一般的双眸里确确实实地有了几分活力与生机。 厮杀声、马叫声顷刻之间便回旋在这天地之间,震耳欲聋,摄人心魄。 傅柏年与钱世忠都暗自驱动着体内的真气游走周身,一旦被解救之后,便可立即上阵与沙盗厮杀。 萧墨迟则依旧是老样子,这么紧张的时刻里,他甚至还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魏楚生与他迥然相异,一张瘦削且胡子拉碴的脸上透出了几分诡异的兴奋。 帐帘被猛地掀开了,涌进来了三三两两地人,只是这群人依旧是沙盗打扮,而并非庆人士兵。这群人骂骂咧咧地解开了铁链,好似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众人从地上一一揪了起来,推搡着众人便出了帐篷直奔马厩而去。 帐篷外已经乱成了一团,庆朝的士兵与沙盗们厮杀在一处。傅柏年只略略看了一眼便明了了情势,庆朝的士兵虽人多势众,但是沙盗们毕竟都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生性残忍,个个身手不凡,所以一时之间,庆朝的士兵也并未占到半分便宜。 傅柏年暗中活动了几下筋骨,与钱世忠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扣押着他的沙盗的腹部。傅柏年这一撞击蓄势已久,那人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钱世忠则一抬手臂,以手肘击向沙盗的下巴。那人疼得呲牙咧嘴,不得已便松开了扣着钱世忠的手。 傅柏年与钱世忠一得了自有便纷纷亮出武器,他们原想搭救萧墨迟与魏楚生,只可惜沙盗的反应着实惊人,他们还未来得及靠近萧墨迟与魏楚生便被已经杀红了眼的沙盗们围上前来,他们自然是顾不上解救萧墨迟与魏楚生了,只得与这些人厮杀在了一处。 魏楚生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全然不会一星半点的武功,加之身子着实疲乏得很,几乎是被沙盗拖着急走。 萧墨迟的精神头儿却很好。他见傅柏年与钱世忠均已脱身,便想如法炮制。他自诩也跟着钱篓子学过几日武功,脱身该是没问题的。只可惜,当他卯足了力气猛地撞向沙盗的腹部时,那人却纹丝不动。萧墨迟有些慌了,缓缓地抬头看向那人。那沙盗此时也正盯紧了萧墨迟。萧墨迟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便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那沙盗却丝毫不理会萧墨迟的示好,一记手刀劈在了萧墨迟的颈间,萧墨迟摇摇欲坠之际被沙盗轻轻松松地拎起,扔上了马背。 东哥在一旁看得心急,却又挣脱不开沙盗有力的大手,只得大声唤道,“少爷,少爷……”只可惜此刻的萧墨迟已经昏迷了过去,哪还听得见东哥的呼喊。 东哥与魏楚生好似两只小鸡雏一样,也被沙盗们拎起来横放在马背上。转眼之间,这几个沙盗便骑着几匹马嘶叫着冲出了已经血流成河的营地。 东哥在马背上颠簸得难受,却还是时时刻刻地关注着依旧昏迷的萧墨迟。他回望了一眼依旧在厮杀的傅柏年与钱世忠,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道,“傅参将,钱侍郎,救命,救命啊!快来救救我家少爷。” 钱世忠此时活动开了,正是杀得起兴的时候。他虽在京城为官已久,但是当年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回来的本事却并未丢掉。此刻的他压根听不进去旁人的呼喊,只是奋力地将手中的刀剑砍向眼前的沙盗。 傅柏年倒是听见了东哥的呼喊。被沙盗们重重包围的他这才注意到有几个沙盗已经骑着马带着魏楚生与萧墨迟离开了,其中一名沙盗的打扮便俨然是这群人的头头。 擒贼先擒王。傅柏年深知这个道理,既然现在已经与他们撕开了脸面,就务必要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只可惜他身陷重围,自保已是勉强,又如何能去擒王呢?就更别提去搭救魏楚生与萧墨迟了。 沙盗们虽然各个英勇善战,但是毕竟人数不敌庆军,渐渐地落了下风。不少沙盗见敌不过庆军,骑上马后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儿。厮杀声渐小,一脸血迹的傅容找到了傅柏年,略略宽心。 傅柏年的身上挨了几刀,正汩汩地流着血,但是久在沙场出入的他并不在意这些伤口,忙急急地说道,“有几个人带着两位兵部主事已经跑远了。” 傅容点点头。他在厮杀间也注意到了有人劫着人质离开了,但是□□乏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跑得无影无踪。 钱世忠此时气喘吁吁地走上前,“这群沙盗着实难缠。” 傅容给钱世忠行礼道,“钱侍郎。” 钱世忠摆摆手,转而问道,“跑了的沙盗和我们的人该怎么办呢?” 傅容看向那几名沙盗消失的方向微微叹口气,抹了抹脸上的血迹说道,“虽然知道他们离开的方向,但是沙盗一旦回了大漠,便所向披靡了。我们追不得,只能暂且先回城去,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庆军收拾好战场上的尸身,押着一小队被生擒的沙盗,整顿好军队便返回了尧曲城。沙盗原先的营地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满地血腥。 禾之晗此时带着鼓鼓囊囊的干粮和水囊往回赶。还未靠近沙盗的营地时,一股血腥味便充斥在他的鼻腔之间。他顿觉不妙,提着一口真气,凌空翻飞,回到了原先一直藏着的那棵大树上。眼前的情形令他心内气血翻涌。他离开时风平浪静的沙盗营地此时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了遍地的流血与凌乱的武器。他翻遍了营地里所有残存的帐篷也没再找见半个人影。 禾之晗面如死灰,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居然弄丢了少爷。万一少爷有个好歹,他该如何向大当家的交代呢? 禾之晗在沙盗的营地又转了一圈后并未找见任何线索,只得撮唇唤来了自己的乌骓。他估摸着该是庆军来袭,沙盗的营地才成了这副惨样。他决定一路直奔尧曲城去打听打听消息。 禾之晗一路疾驰,只是这一路上并未见着半个人影。也难怪,沙盗在这儿扎营也有好一阵子了,城里来往的百姓全都避开了这条路,唯恐自己也被沙盗掳去。 待他牵着马匹进城后,尧曲城的百姓们全都是喜气洋洋,不断地交口称赞着守军们英勇赶跑了沙盗。他心下稍安,既然果真是庆军去攻打沙盗,想必少爷也被已经被救出,待他去尧曲城的军营里探一探便可知少爷的去向了。 第五十一章 燃眉之急 乾清宫今夜灯火通明,皇上坐在书案前反复看着边关传回来的奏折,书案前则挤挤挨挨地站着朝中的重臣。 自他下旨出兵清缴沙盗后,傅容便迅速地做出了反应,领兵出城,直捣沙盗的营地。这帮沙盗的头领虽逃跑了,但是傅容所率领的军队共斩杀沙盗六十七人,生擒一十一人,傅柏年与钱世忠也已救回。只是,魏楚生与萧墨迟却被匆忙间遁走的沙盗头头劫持而去。 皇上又把这份奏折看上了一遍。眼下的情形很符合他的心意,那个萧墨迟被沙盗劫走了是再好不过了。他几乎是兵不血刃地便将这个祸害送进了老虎的口中,现在只望这帮沙盗凶残一些,直截了当地取了他的性命便好。 皇上面上不动声色,抬头扫视了一眼眼前站着的众位大臣,问道,“众爱卿现在有何高见?”他虽希望萧墨迟就此一去不回,但是这心底里打的主意自然不能让旁人知道,更何况沙盗掳去的并非萧墨迟一人,还有魏楚生。他的确看过魏楚生的卷子,胸中韬略尽显笔下,假以时日一定会是国之栋梁,若是这么在关外活生生地丢了性命委实有些可惜。 傅德昱心中长叹一口气,并不吭声。从一开始他就不赞成皇上对这群沙盗用兵,这样带来的后患真是无法估量。这群沙盗本已实力超群,毫无顾忌,背后更隐隐站着日益强大、狼子野心的月氏族,谁知道皇上的轻易之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呢? 邓坤这时往前迈出一步,行礼之后才恭恭敬敬地说道,“皇上圣明,果断下旨出兵清缴了这批沙盗,救回了傅参将与钱侍郎。现在,以微臣之见应该趁胜追击,利用手中的这一十一个沙盗套出沙盗们的老巢,彻底荡平沙盗之祸,救出兵部的两位主事。” 皇上静默着,并不答话。先帝还在时,大庆的朝廷内外全权由萧壬何把持着。他一直大力支持庆朝的商人与西域和北疆的商人互通有无。边境贸易虽日益繁荣,使得国库越发充盈,但是这帮沙盗也成为了商人们的心头大患,使得许多商人不敢轻易踏足关外。西域与北疆的各部落却对这帮沙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庆朝对此也一直无可奈何。若真的能趁机端平了这沙盗之乱,倒不失为功德一件。只是,按照傅容的说法,这沙盗势力强大,且与月氏族的皇室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此次攻打沙盗已是轻举妄动,若再步步紧逼,这帮沙盗只怕要露出狰狞凶残的真面目来。到那时,若是月氏族也来趁机插上一脚,大庆可谓是腹背受敌,雪上加霜。 皇上沉默了片刻后便一直盯着傅德昱。眼下他明白自己切不可再意气用事了,所以他想听一听傅德昱的意见。只是这人被召进了乾清宫之后便好似哑巴了一样,一直一声不吭,让他心中不禁有些窝火。 皇上清了清嗓子,不理会邓坤等一拨兴奋地文臣,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看着傅德昱,问道,“傅尚书不妨说说自己的意见。毕竟,你的两位手下现如今还在沙盗的手中困着呢。” 傅德昱心中嘲讽道,“只怕这情形才令皇上您称心如意哪。”他心中想归这么想,面子上却依旧是恭谨的神色。他神色如常地说道,“沙盗既然逃走前依旧劫持了两位主事,想必心中仍想着与我朝交涉。皇上不妨耐着性子等上一等,待沙盗有了下一步的动静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皇上正欲点点头,邓坤却站出来说道,“皇上,这拖一日两位主事便多了一日的危险,还是趁早解救他们才好。” 皇上眯缝着双眼看了看邓坤,这人看来真是久在外地为官,不知道这京城里“萧”字的敏感,更不知道他对“萧”字的忌惮。趁早解救他们?他现在巴不得这群沙盗扣押着萧墨迟的时间越长越好。 皇上没正面回答邓坤,只把这个雪球轻轻一推又丢给了傅德昱,“傅尚书觉得朕可要下旨去解救二位主事?” 傅德昱精明似一只老狐狸,自然明白皇上这是想让自己做坏人,以成全皇上的圣明。他依旧淡定地答道,“二位主事想必定能了解皇上的苦衷,皇上此刻切不可轻举妄动。” 皇上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邓坤仍欲说些什么,皇上挥了挥手,回道,“既是傅尚书的人,还是听傅尚书的意思好了。” 邓坤见圣意已决,也不好再强求。 大臣们鱼贯退出了乾清宫。 邓坤紧赶两步追上了傅德昱,他双手抱拳,笑着说道,“傅尚书可真是能成大事的人,自己的属下被扣住了,竟还能这样冷静沉着,不愧是我大庆的第一武将。佩服佩服!” 傅德昱岂非听不出邓坤话里话外的讽刺。只是他一向最不耐烦与这帮子文臣多纠缠,他们从未上过战场,没见过那淋漓的鲜血,却总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最为爱国爱民的人,甚至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对全局洞若观火,所以总是站在一边指手画脚。可在傅德昱看来,这些人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淡淡地点点头当作了回答。他并不与邓坤多交谈,依旧与端木恩并肩而行。 与那拨文臣遥遥相隔的时候,端木恩才斟酌着说道,“老师,不去救两位新进的主事真是无妨吗?” 端木恩在朝中与钱世忠一样,当属傅德昱的嫡系,所以私下里总是唤傅德昱一声“老师”。他早年虽然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了兵部,但是胜在亦有出入战场的经历,的的确确是块可塑之才。傅德昱平日里对他颇为用心栽培。只是这文人毕竟就是文人,一遇上这性命攸关的事情,骨子里去不掉的文人气息还是跑了出来。 傅德昱无奈地摇摇头,“这人救不得。” 端木恩心生疑惑,“救不得?” 傅德昱提点道,“今年各部均有新科进士,但是你可听说皇上召见了别部的新科进士?” 端木恩摇摇头。 傅德昱继续说道,“兵部其实并不缺人手,皇上今年却往兵部塞了不少人。只是,这许多人不过是为着其中一人打掩护罢了。” 端木恩也是个极机灵的,一听傅德昱点拨到此便明白了。他本不该再多言,却还是忍不住地问道,“这萧……主事究竟是什么来历?” 傅德昱却反问道,“你考取进士后可是便外派出去做官了?” 端木恩点点头,“国公案后这才调回京城。” 傅德昱轻声说道,“难怪了,你并未曾见过萧氏父子。他的来历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只怕不简单。” 端木恩遂不再发问,恭恭敬敬地将傅德昱送上了回府的轿子后才自行回了府。 傅德昱坐在轿子中闭目养神,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萧墨迟的那一张酷肖萧重的脸庞。萧重,那曾经也是京城里引得男女老少争相崇拜的公子哥儿,不仅生得风流倜傥,才华更是令人心悦诚服。傅德昱突然想起了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脸色不由得大变。傅容当年便是为着替萧重求情不成,这才心灰意累,请求皇上将自己派去戍守边关的。傅容这一去便再未回过京城,想必不仅仅是对皇上寒了心,也是对他的老师一家心中仍有愧疚之情。若是傅容注意到了此人的存在,那岂非拼了命也要将萧墨迟救回来?可皇上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饶是傅容与皇上私交甚笃,怕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碰触皇上的逆鳞。 傅德昱面色苍白,喊过管家,“快点回府。”眼下,他唯有修书一封给傅柏年,让他看牢了傅容,不能让他逆着皇上的心意闯出大祸来。否则,这傅家上下少不得要跟着受罪。更何况,容贞还在宫中,若是由着傅容的性子来,只怕容贞以后的日子只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管家挥挥手,示意轿夫们加快脚程。 傅德昱坐在轿子里,握紧了双拳。 乾清宫重归平静,皇上坐在书案前盯着晃动的烛光出神。今夜只怕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只是这偌大的皇城之内,无眠之人却不仅仅是他。 未央宫中,滴漏声清晰可闻,宛央躺在榻上许久却始终未能成眠。自从那一日被皇兄撞见了萧墨迟的信笺后,她便把自己关在了未央宫中,除却给母后请安,便一直呆呆地坐着,整个人清减了好几分。 皇兄的话她一直言犹在耳,但是她却忍不住不去关注萧墨迟的近况。她一直安慰自己说,待那个呆子平安了,她便毁了那信笺,不再胡思乱想。只是,边关的消息时有时无,但是总没个让人安心的信儿,这更令她寝食难安。锦绣看在眼里,着急在心里,却又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公主,公主……”帐外,锦绣的声音格外急切。 宛央深知锦绣这半夜三更的必有急事,忙坐起掀开帐帘,“可是有他的消息了?” 锦绣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片苍白,她点点头,好容易顺过气了才说道,“小傅将军领着人打跑了沙盗。” 锦绣还未来得及再说下文,宛央便急切地问道,“那可救着人了?” 锦绣眉头微皱,“只有傅参将与钱侍郎被救回来了,萧公子他……他……” 宛央心急如焚,“他怎么了?” 锦绣见再也瞒不住,只得如实说道,“他被沙盗劫走了。” 宛央瘫倒了榻上,面上惨白惨白。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问道,“可还有旁的消息?” 锦绣索性把从小太监那儿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皇上现如今并不准备再去救人,只准备按兵不动。” 宛央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皇兄竟不准备再去救人吗?她的心思微微一转,又将贴身收着的信笺拿出来瞧了瞧,双眼只一会儿便湿了。 萧墨迟……萧墨迟…… 宛央悲从中来,难道上次偶然一见竟成永诀?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锦绣退下,自己则半倚着软榻,盯着窗外那一轮兀自清明的月亮出着神。 第五十二章 公主夜奔 锦绣望着一动不动的帐帘,忐忑不安地轻声唤道,“公主,公主,起来用些早点吧!” 自昨儿个深夜她把打听来的萧墨迟的消息说与公主听了之后,公主的脸色便大变,今晨也一直不见公主起身,这令她格外担心,但是心中又隐隐有些害怕面对公主,怕自己没法子宽慰公主的心。 帐内悄无声息。 锦绣轻轻叹口气,屋外日头已经老高了。她一边怨着自己,一边柔声说道,“公主,奴婢掀帘子了。您好歹多少吃点儿,身子要紧。” 锦绣稍稍等上了片刻,见始终无人回应便只得大着胆子掀开了帐帘。可这榻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公主的影子呢? 锦绣见状,心慌意乱,忙四处奔走寻找公主。可是她领着如意翻遍了未央宫也没能见着公主的影子。她心乱如麻,估摸着公主该是偷偷溜出宫去了。若公主只不过是出去散散心她倒也无妨了,可万一公主是……锦绣不敢再往下猜想了,双手绞在一起,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小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了,“傅淑仪驾到。” 锦绣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回过身子盯着如意嘱咐道,“切不可说公主找不见了,只说公主身子乏了,睡下了。” 如意用力地点点头。 傅淑仪穿着一身天水碧的纱裙,摇着一柄团扇,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锦绣领着如意上前一步,躬身便拜,“参见淑仪。” 傅淑仪摇摇扇子,“快平身。”说完她便往殿中走去,边走边朗声问道,“宛央人呢?好几日不见了,怪想念她的。” 锦绣忙闪身拦在了傅淑仪的前头,吞吞吐吐道,“淑仪,公主这几日身子微恙,用过早点后已经歇下了。” 傅淑仪这才停住了脚步,狐疑地看着锦绣,“身子微恙?怎的不曾听说过。” 锦绣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原就是些老毛病,公主不愿惊扰旁人。” 傅淑仪一听这话,面上露出几分不悦,“这个宛央也真是的……自家的嫂嫂怎会是旁人呢?我去看看她。” 锦绣咬咬牙,死死地拦住了傅淑仪的去路,“淑仪,公主真的睡下了。待公主醒来,我一定通禀一声,就说淑仪来看过公主了。” 傅淑仪摇着团扇,仔细地盯着锦绣看了半晌。 锦绣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几乎就要冲破胸膛飞奔出来。 许久之后,锦绣这才听见傅淑仪淡淡地说道,“那我这就先回去了。改明儿再来看宛央吧!” 锦绣的后背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心底长吁一口气,“恭送傅淑仪。” 傅淑仪未再多做停留便离开了未央宫。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自己的扇子,心中满是狐疑。她也只有才进宫的那些日子才在未央宫吃过闭门羹,今儿个可真是稀奇。只是,前些日子听人说皇上好似在御水边训斥了宛央,所以宛央这几日才一直闭门不出。这夏日的午后,枯燥且单调,她原是闲极无聊想去探探宛央,没想到……莫非宫中众人所说的皇上训斥宛央并未空穴来风?加之宛央闭门不见,只怕这训斥里头大有文章。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宫中诸人,均是无奈之身,皇上与皇上的亲妹妹也并不例外。她没那闲心思去打探皇上究竟为何训斥了宛央,在这宫中,她只知明哲保身才最重要。 傅淑仪前脚刚走,锦绣后脚便命宛央的贴身小太监出去打听打听可有哪个守门的小太监见着了公主。 小太监已经知道公主不见了,心下也着慌,正匆匆忙忙地准备出宫去打听却突然又被锦绣叫了回去。 锦绣急得团团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小太监与如意说道,“这事儿不能出去打听,不能打听。” 如意与小太监深知事情的轻重,也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锦绣则继续喃喃地说道,“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不能传出去。我们只能在这儿等着公主回来。” 如意皱着眉头问道,“可今儿个傅淑仪好打发,万一回头太后或是皇上来了呢?” 锦绣的眉头更是拧成了一团,“走一步算一步吧。” 如意与小太监一声不吭,明明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两人却从脚底生出了嗖嗖的凉意。这事儿万一被抖了出去,只怕这未央宫上上下下全都逃不脱责罚。 锦绣愁肠百结地看了看未央宫紧闭的大门。她如今只盼着公主千万别一冲动跑去关外寻找那去向未知、生死未卜的萧公子了。 这该死的萧墨迟! 锦绣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此时的萧墨迟被人五花大绑得好似粽子一样丢在了沙地里,被锦绣这么一诅咒,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东哥也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丢在萧墨迟的身边。他见状忙问道,“少爷,你没事儿吧?” 萧墨迟打了个喷嚏,鼻子痒得很,呲牙咧嘴地摇摇头,“没事儿,没事儿。” 东哥这才安下心,但仍心有余悸地说道,“少爷,您昨儿个晕过去了可吓死我了。要是您有个好歹,二当家的一定会把我抽筋剥皮的。” 萧墨迟努了努鼻子。此时的他躺在一片被炙烤得滚烫的沙地之上,被晒得头昏脑胀,皮肤也好似被灼烧得有了一股焦味。不远处,带着他、东哥和魏楚生从庆军的手底下逃出来的沙盗正在喝酒吃肉。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咂巴着嘴,由衷地感慨道,“还是京城好啊!” 东哥低声附和道,“可不是嘛!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孽,跑到这儿来受罪。” 萧墨迟使出吃奶的力气换了个姿势,好让自己已经被烤焦的一半身体松弛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喊道,“魏兄,魏兄,你可还好?” 萧墨迟一连喊了好几声始终听不见有人回答,心下着慌,又问东哥,“东哥,东哥,你瞅瞅那边的魏公子怎么了?怎么一直没声儿呢?” 东哥只得费力地撩起头往魏楚生那边看去,只见魏楚生一动不动地伏在沙地上,看不出是生是死。东哥如实答道,“他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气儿。” 萧墨迟忙冲着东哥“呸呸呸”,他语带责备地说道,“怎么说话呢?人魏公子前途无量,怎么可以在这里丢了性命。我去看看。” 东哥脸上发红,本就被晒得发烫的脸这下更热乎了,“可是少爷,你这绑得牢牢的,怎么过去呢?” 萧墨迟长舒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挪过去。”话音还未落下,萧墨迟便扭动着身子往魏楚生的方向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去。他的身子本就晒得发烫,再从这砂砾之上挪过后,皮肤被蹭得生疼生疼的。他咬咬牙,熬着一口气继续蠕动着。 东哥看不过眼,“少爷,咱还是别费这个力气了。这魏公子待你不过尔尔,何必……” 萧墨迟看也不看东哥一眼,只淡淡地说道,“出门在外,岂有不相互照顾之理?现在若是我这般,魏公子也必不会弃我于不顾。” 东哥冷哼一声,而萧墨迟也终于是好不容易地挪到了魏楚生的身边。他用下巴顶了顶魏楚生的肩膀,轻声喊道,“魏公子,魏公子。” 魏楚生双目紧闭着,脸色苍白,呼吸也断断续续,时轻时重,丝毫不理会萧墨迟。 萧墨迟着急,又拔高了声音喊道,“魏公子,魏公子?” 东哥见状,猜测道,“只怕这个魏公子是热晕过去了,得讨点水给他喝喝。” 萧墨迟一听这话,忙高声喊道,“快来人,拿点水来。” 萧墨迟又一连喊了好几声,不远处的那几个沙盗愣是不理会他。 东哥心中不悦,但依旧劝解道,“只怕这些人不懂庆朝的话。” 萧墨迟咬紧了牙关,扭动着身子又往沙盗的方向开始挪动。 东哥不由得惊呼一声,“少爷……” 萧墨迟挪动得自己出了一身汗,好似才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眼前的那一拨沙盗却似乎并未靠近分毫。他稍作休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再抬头去看那几个沙盗时,总觉得汗水糊住了双眼,眼前人影幢幢,看不分明。他心知自己这是热得发晕,于是狠下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尖,一阵刺痛感传遍全身。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舌尖的一股血腥味让他清醒了不少。他继续扭动着身子往沙盗那儿移去。 突然,一只脚抵住了萧墨迟的肩膀。 萧墨迟费力地抬头去看,正是一名沙盗,正冷冷地看着他。他也顾不上害怕,慌里慌张地说道,“水,水,快,魏兄要水。” 这人依旧不发一言地盯紧了萧墨迟。 萧墨迟心生泄气,难道这人果真听不明白庆朝的话?可他被绑得这般严实,又没法子给他比划,他急得生出了一头的汗。 “你挪这许久就是为了替旁人讨口水?” 萧墨迟正一筹莫展之时,突然听到这人这般说道。他欣喜若狂,并不回答这人的问题,只说道,“魏兄快不行了,给他喝点水,快。再把他挪到阴凉些的地方去。” 这人的目光在东哥与魏楚生的身上转了一圈儿,挥挥手招来了另外几名沙盗,叽里呱啦地吩咐了一通。 不一会儿,萧墨迟三人便被沙盗们拦腰抱起扔到了马腹之下。一名沙盗给他们松了绑,只捆住了三人的手脚。另一名沙盗拿着水囊粗鲁地给每人都喂了几口水。 歇上了一阵子后,魏楚生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萧墨迟喜极而泣,“魏兄,你可醒过来了。” 东哥也忙不迭地说道,“我家少爷为了给你讨口水喝可是受了好大的罪呢。”萧墨迟在沙地里奋不顾身地蠕动了那一阵子后,身上的皮肤被蹭掉了一大块,肉与血丝隐隐可见,东哥瞅着很是心疼。 魏楚生却冷淡地说道,“贼人的水,我宁愿不喝。” 萧墨迟尴尬一笑,并不作声。 东哥却气上心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我家少爷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你一句多谢没有就算了,还这样的态度……” 东哥正是义愤填膺之时,萧墨迟却冲着他摇摇头。东哥白了魏楚生一眼,闭紧了嘴巴。 第五十三章 一心向你 未央宫中阒寂无声,宛央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了身,披上一件外套,立在长廊之下,遥望着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 立通宵,唯望君安。 宛央的胸口堵得慌,只愿这轮明月能将自己的心意捎给萧墨迟,这样她也才能好受一些。 夏夜的风有一丝温热,但拂在宛央的身上,还是让她觉出了透骨的凉意。她缩了缩身子,折回寝殿。雕花的窗棂把月光筛成了一幅灵动的古画,她看得有些醉了。此情此景,若是能让萧墨迟那个呆子也看上一眼该有多好。可是,那个呆子现如今却…… 宛央重新回到榻上,借着一角清冷的月华又把萧墨迟的信笺拿出来念了许多遍。她突然想再见他一面,想确定他还平平安安地活着。月光衬得她的眼神格外坚毅。她估算了一下时辰,皇宫就快开城门了,采办司的小太监会成群结队地出宫去,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可以浑水摸鱼地偷偷溜出去宫去。 宛央不再迟疑,匆匆地换上了一套小太监的衣裳,收拾好了细软便往宫门处匆匆赶去。一路上,她把帽子压得格外低,生怕被人察觉出来什么。 她的一颗心悬得老高老高的。上一回在御水边被皇兄撞见了萧墨迟的信笺后,皇兄已大为恼怒;这一回自己若再偷偷溜出宫去,只怕皇兄也会一气之下责罚自己。可她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只想见到萧墨迟,只想知道他还平平安安。至于皇兄与母后,现在她不敢去想,也不想想。 宛央焦急地等在拐角处。不远处,采办司的小太监们已经走了过来。宛央深呼吸一口气,待他们走过去之后,悄无声息地缀在了队伍的末端。她也学着小太监们的样子,低着头,双手搭在衣前襟上,迈着小碎步。 宫门已隐隐可见了。宛央的呼吸声越发粗重了。 守城的士兵检验过了领头太监的出宫令牌后,挥挥手放了行。宛央的头几乎埋到了胸口,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会有人留意到自己。 宛央的半只脚已经踏出了宫门,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正稍稍松动了一些,突然一名士兵拦住了宛央的去路,狐疑地问道,“今儿个这怎么多了一个人?” 宛央不做声,涨得面红耳赤,头依旧低着。 士兵正欲好好盘查一番时,领头的太监却走了过来,朝着那名士兵躬身拜了拜,尖着嗓子说道,“军爷,这人前几日才来,今儿个跟出去长长见识。” 士兵一听这话,也不好再多刁难宛央,眼光在宛央的身上打了一个圈,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宛央忐忑不安地出了宫门,心里琢磨不透这个领头的太监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出宫门,领头太监给各个小太监分派完了任务后便一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宛央。宛央只觉得如芒在背,不自觉地又压低了自己的帽子。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儿啊?”领头太监慢条斯理地问道。 宛央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太监的眼光好生毒辣,竟一眼便瞧出了自己是女儿身。可是这人刚刚却并不捅破,而是帮着自己从守城士兵的跟前瞒天过海。宛央本就聪慧,心下会意,忙从袖中掏出了几锭碎银子,不露痕迹地塞到了领头太监的手中,“公公,还请通融一二。” 那领头太监一见有银子可收,自然好说话,也不再理会宛央,只挥挥手便放行了。 宛央提着心,吊着胆,行色匆匆地离开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她便打算好了,她并不会骑马,所以一离开皇宫后便直奔驿站而去,雇上一辆马车往尧曲城而去。她既想再见萧墨迟一面,自行潜入人生地不熟的关外是绝无可能的,所以她只得去求助尧曲城中的傅容,望他能帮着自己从沙盗的手上救回萧墨迟。 宛央顺利地到了驿站,可那管事儿的一听说要去尧曲城便犯了难。毕竟那可是边关,路途遥远且艰辛。 宛央从锦囊里取出几枚金叶子搁在了管事儿的手上。那管事儿的一见,笑得露出了两排牙齿,也不再多问,只把金叶子全都拢进了袖子里,颠儿颠儿地去给宛央安排马车和车夫。 不一会儿的功夫,管事儿的便回来,对着金主儿笑嘻嘻地问道,“马车已经备下了,客官几时出发?” 宛央故意粗着嗓音说道,“现在便走。”她生怕东窗事发后自己再也没法子脱身离开京城了。虽说不告而别有些对不住锦绣,但是她别无他法。 管事儿的点点头自去安排。而宛央则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路程,好容易出了京城后,她才稍稍宽心,掀开帘子往外瞅了瞅。这一瞅不打紧,宛央却恰巧见到了那一株老树,不禁又焦急起来,也不知那个呆子如今可好。 宛央叹口气,扬声吩咐道,“麻烦再快一些,我赶时间。” “好嘞!”马车夫应声高高地扬起马鞭,直奔尧曲城而去。 宛央这一路马不停蹄,好容易尧曲城近在眼前了,马车夫却不愿再前行半步了。 宛央心中焦急,央求道,“大爷,我再给您加点酬劳,您就行行好,将我送到尧曲城去吧。” 马车夫却是说什么也不愿意了。一路上偶尔遇见的行人都说尧曲城外不远正闹着沙盗,这万一脑袋掉了,银子再多又有何用? 宛央不由分说地将碎银子塞到马车夫手中,“大爷,您行行好。” 马车夫推回了宛央递来的碎银子,只说道,“这沙盗生性残忍,我可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呢,就不陪着你了。” 宛央六神无主,许久才问道,“那可还有旁的路可绕去尧曲城?” 马车夫摇摇手,“再没有了,只有这一条而已。” 宛央这下真是没辙了,呆呆地立在原地,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马车夫却不为所动,只给宛央留下了一匹马便赶着车离开了。 宛央咬咬牙,双臂环住了马脖子,一只脚踩上马镫,准备骑上马去。可惜这马却不懂怜香惜玉,焦躁不安地晃了晃身子,把宛央甩了出去。宛央被摔得浑身酸痛,还啃上了一口泥巴。她好容易坐起身来,把嘴里的泥土尽数吐干净后,又重新抱住了马脖子,准备再试上一试。这马也当真是不解风情,竟发飙似的小跑起来,宛央吓得面色苍白,牢牢地抱住了马脖子不敢松手。可是宛央毕竟从小娇生惯养,这手上并没多少力气,只坚持了一会儿便撑不住了。这马却丝毫没有要停住的意思,终于又将宛央狠狠地摔了出去。 宛央疼得呲牙咧嘴,坐起身后忙去查看自己的胳膊,已经红肿了好大一块。她轻轻地揉着,小心地吹着气,泪花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再一抬头,那马却已经跑得没了踪影。宛央无奈,咬咬牙,只得自己步行赶往尧曲城。她生怕自己在路上多耽误一日,便少了一分重新见到萧墨迟的可能性,于是日夜兼程地赶路,实在累着了才停下来稍稍歇上一会儿。 这一路上,宛央忧心忡忡,心急如焚,总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她一会儿觉得也许此刻傅容已经带着士兵从沙盗的手中救回了萧墨迟,一会儿却觉得或许她这一生都再难见到萧墨迟,一会儿一转念却又隐隐觉得这尧曲城外闹的沙盗或许便是困住萧墨迟的那一帮子沙盗…… 这些在七杂八的念头使得她的脑袋几乎就要炸开了。这关外的太阳再一晒,更令她头痛欲裂。她拭了拭额角的汗水,仰起头望了望天空中那明晃晃得几乎不真实的太阳。突然,那太阳晃了晃,宛央只觉得眼前发花,双腿一软,她便失去了知觉。 待她重新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辆前行的马车中,身边跪着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宛央勉强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虚弱地说道,“多谢姑娘搭救之恩。” 小姑娘笑嘻嘻地望着她,把水囊递到她的手上,双手托着腮说道,“你是热得过头了,身子又虚,这才晕了过去。多喝些水,休息休息便好了。” 宛央点点头,尔后又问道,“这辆马车是往哪里去的?” 小姑娘依旧托着腮,“这条路只通往尧曲城,自然是去尧曲城的。” 宛央不再作声。 小姑娘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认得你,你是顾姑娘。” 宛央闻言很是惊诧,盯着这个小姑娘看了许久,却没有半分的熟悉之感,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怎会认识我?” 小姑娘说道,“我是阿蘅。你是萧墨迟哥哥喜欢的顾姑娘。我在京城外见过你一回。” 宛央这才对这个小姑娘生出了些许印象,但一听她提起萧墨迟,泪水便簌簌地落下了。 阿蘅着慌,“你怎么了?” 宛央泪如雨下,“萧墨迟他……他现在生死未卜,我……” 马车忽然停下了。一名男子掀开马车帘,盯紧了宛央,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萧墨迟怎么了?” 宛央被惊着了,嗫嚅了半晌也不敢说什么。 那人也顾不上礼数,探身进了马车,双手紧紧地钳住了宛央,“萧墨迟究竟怎么了?” 宛央一阵吃痛,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萧墨迟他……他……” “他究竟怎么了?”这人一头白发,双眼凌厉似秃鹫,让宛央不寒而栗。 宛央吞吞吐吐地说道,“他被北疆的沙盗掳去了,不知去向,也不知道是不是还……” 那人闻言嚯地一下松开了宛央,一出马车便调转了车头,急急地驱车,不知要赶去何方。 阿蘅面露忧色,“顾姑娘,萧墨迟哥哥会没事吧?” 宛央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坐在一路颠簸的马车里,心也七上八下。 第五十四章 千里救人 迟健驱赶着马车,心慌意乱地赶了一阵子的路。马车与他的心境如出一辙,这一路走得动摇西晃,堪堪跌倒。马车内的阿蘅与宛央只得攀紧了窗框这才免得被摔出去。阿蘅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车外迟健所坐的位置,嘴唇抿得紧紧的。宛央则心有余悸地环顾着这辆马车,眼光偶尔小心翼翼地落在阿蘅的脸上,但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又忙不迭地收了回来。 迟健的一头白发随风飞扬,很是飘逸。但是迟健此刻却毫无这般飘逸的心情。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缰绳也早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中,血肉模糊。 忽然前头一个急转弯,迟健来不及调转马车的方向,连人带马车冲上了一个土坡,马车哐啷一声翻到在地。 迟健被甩了出去,但是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握紧了拳头,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萧墨迟,萧墨迟……你若是有个好歹,我怎有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婴婴呢? 婴婴,婴婴,我的婴婴……迟健顾不上自己的手掌心已经被缰绳勒出了两道血印,只下意识地收紧了拳头。 那一厢,阿蘅扶起了宛央后,急忙奔过来查看迟健。她仔仔细细地把迟健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并未见有伤口,只有双手的掌心有两道深深的勒痕,可见血肉。 阿蘅鼻头微酸,忙取出药膏给迟健处理掌心的伤口。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迟健这般痛苦,心下着慌,但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迟健。两人相对无言,伤口处理完毕后,阿蘅轻轻地捋顺了迟健的白发,环住了迟健颤抖个不停的双肩。她一边轻拍着迟健的后背,一边温柔地说道,“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阿蘅的声音轻柔似哼唱,迟健在她的怀里这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但呼吸依旧时轻时重、时缓时急。 宛央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她想上前去问一问这个白发人缘何这般重视萧墨迟,但心中却有怯意,所以只敢站在原地看着阿蘅与他出神。 迟健终于回复了平静,起身去检查马车。一只车轮已经被撞飞了,看样子是不再能使用了。迟健只得解下了那两匹马,牵着其中一匹走到了宛央的跟前,将缰绳递到了宛央的手中,“这马给你。你该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宛央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迟健便招呼阿蘅上马,“走,我们去救萧墨迟。” 阿蘅点点头。她与迟健共乘一匹马,正欲扬鞭离开之时,宛央突然鼓足勇气冲到二人的马前,拦住了二人的去路,“带我一起去。” 迟健坐在马上冷冷地扫视了宛央一眼,摇摇头。 宛央憋红了双眼,声音放低了一些,但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带我一起去。” 迟健依旧不紧不慢地摇摇头。 宛央深呼吸一口气,埋下头,几乎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求你,带我一起去。”她自小长在宫中,虽不受父皇的宠爱,但终归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几曾这般低声下气地对谁言语过一个“求”字? 但迟健始终不为所动,甚至也不愿再与她多做纠缠,揪着缰绳命马儿绕过了宛央,淡淡地留下一句,“带你去,你只会是个累赘。” 宛央不曾抬起头,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 累赘?这人竟说她是累赘?她心中很是气恼,但是泪水却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也是,她肩不挑,手不能扛,连马也不会骑,带上她去救人,可不就是累赘吗? 宛央很是自暴自弃,垂着头让到了路边。 阿蘅坐在马背之上,虽看不清宛央的神色,但却看得清楚她的双肩正微微颤抖着。她张了张嘴本欲劝一劝迟健,但最终还是作罢。 迟健与阿蘅绝尘而去。顾宛央则呆呆地留在了原地。好一会儿后,她却又突然下定决心要追上二人。她一定会再三小心,一定不会去耽误那二人救人。她只是想早一些见到那个呆子,只是想快一些确定那个呆子还平安。那个白发男子显然知道该去哪儿才能找到扣押萧墨迟的沙盗,她岂可呆在原地犹豫再三浪费时间? 宛央走近马匹,轻轻地抚摸着马鬃。这马竟不避让,似乎很是享受她的抚摸。宛央先前被马摔着的地方仍旧生疼生疼的,她心中虽有顾忌,但是咬咬牙还是学做阿蘅与迟健的模样翻身上了马。她坐得东倒西歪的,是以揪紧了缰绳,双脚也踩在马镫中,一动不动。她深呼吸一口气,往自己的腹部方向拉了拉缰绳,喊道,“驾!驾!”这马也许是与宛央有缘,又或许宛央被马摔过几次过确实开了窍,此刻这匹马在宛央的指挥下,竟真的载着宛央一路小跑了起来。宛央便沿着迟健与阿蘅消失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 迟健打发了宛央后却并未急着赶路。他歇在路边,取出鸽哨吹了起来。他一边吹一边焦急地仰望着天空。许久之后,才有一只白鸽扑闪着翅膀停在了迟健的肩上。 迟健摸了摸白鸽的头,听着白鸽咕咕咕的声音,这才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既然能在此处唤来禾之晗豢养的白鸽,那禾之晗也一定是跟着萧墨迟来到了边关。既然有他在萧墨迟的身边,事情一定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迟健传书给禾之晗后,在原地略等了片刻便收到了禾之晗的纸条。禾之晗正在暗中守着萧墨迟。他虽是被沙盗扣押着,但是并无性命之虞,可以放心。 迟健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下了地。 阿蘅见他面色稍改,柔柔地问道,“可是好消息?” 迟健点点头,重新让阿蘅上马,说道,“走,咱去会会这帮人。” 阿蘅面上丝毫没有惧色,反倒有了一丝微笑。 而此刻就在他俩的身后不远处,宛央已经卯足了劲追上来了。她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之下熠熠闪光,双臂已经酸透了,大腿也被磨得火辣辣得疼,但她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坐在马背上的她,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马儿恼了又把她摔下去。 迟健的马一路疾驰,出了边关后便不见了踪影。宛央心急,但是自己却又没法子奈何得了这马。她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继续追下去,突然沙地上两行清晰的马蹄印映入眼帘。先前并不见有旁人骑着马往这个方向来,所以这行马蹄印想必定是阿蘅与那白发男子所留下的。宛央不再多想,顺着马蹄印一路追了过去。 宛央一路咬紧牙关苦苦挨着,好容易远远地瞧见马蹄印消失在了一片帐篷之前,她也悄悄地下了马。她将马拴在了一个树桩之上,自己则只身靠近了那一片帐篷。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从小到大,她何曾冒过这样的险?她一边悄悄地靠近着,一边揣度着这片帐篷是否是那帮沙盗的老巢。可就在宛央毫无察觉的时候,一记手刀落在了她的颈间,宛央顿时失去了知觉,软绵绵地倒在了沙地之中。两名沙盗打扮的异族人好似捏起一只小蚂蚁一般,轻轻松松地拎起了宛央,走向其中的一个帐篷。 空空荡荡的帐篷里,只有迟健与一名沙盗相对而坐。迟健并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阿尔阔,另外两个人任你处置,但是我的人你须得还给我。” 阿尔阔并不看向迟健,而是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弯刀,一口庆朝的话说得也十分流利,“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人还给你?为着这几个人,我可牺牲了不少兄弟,怎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禾之晗在遗失了萧墨迟的踪迹后,早已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此刻,迟健对此自然也心知肚明。他淡淡地说道,“取你兄弟性命的是庆军,你自管找他们去好了。” 那名唤作阿尔阔的沙盗并不答话,只是专心致志地擦着弯刀,直擦得那柄弯刀锃光瓦亮。 迟健见他并不买账,手指轻叩着桌面,“莫非你是想与浮屠宫为敌?” 阿尔阔冷哼一声,“我可不是我那个好叔叔,不必仰仗你浮屠宫的鼻息过日子。” 迟健冷笑,“哦?那你的意思是月氏族老老小小的生死也全与你无关?”他为着他的大计在这关外创建了浮屠宫,对西域和北疆各个部族的势力自然知晓得清清楚楚。这个叫做阿尔阔的沙盗原是月氏族的太子,但是却被其叔叔谋权篡位,自己只得流落在外,机缘巧合下成为了关外沙盗的头领,整日里打着往来商人与军队的主意,抢掠粮食与钱财。可据迟健所知,这个阿尔阔虽然没有成为月氏族的王,但是却经常会把夺来的粮食与物资私下里送与月氏族中的穷苦人民,可见他的心里依旧惦记着自己的族民。 迟健见阿尔阔久久地不开口,又风轻云淡地补充道,“我浮屠宫可不是只会做善事。” 阿尔阔打了个冷颤,自己并没有一味地去夺回王位全是因为叔叔那个王虽名不正言不顺,但确确实实对得起月氏族的老老少少,所以自己便淡了夺回王位的心。浮屠宫在这关外势力日盛之后,听说与西域和北疆的各个部落均有密切往来,月氏族自然也不例外。现在的浮屠宫势力究竟强盛到怎样的地步他并不知晓,但是他心里估摸着浮屠宫若想给月氏族一些难堪却并不难。 阿尔阔的心思松动了。更何况,自己做这横行一方的沙盗时日已久,与浮屠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细想似乎完全没有必要为着一个庆人而翻了脸。 阿尔阔正欲改口时,帐篷外一个声音响起。 迟健是能听明白月氏语的,一听这帮沙盗在帐篷附近抓着了一个庆朝的女人,心下不禁生出了狐疑,竟大声说道,“带进来看看。” 阿尔阔狐疑地看着迟健,但并未阻止。 宛央便被那两名沙盗粗暴地扔在了地上。 迟健一看,果真如他所料。他冲着阿尔阔微微一笑,又朝着地上的宛央努了努嘴,说道,“这个人可比你现如今扣着的所有人都值钱,拿她去与大庆朝廷交易,保你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阿尔阔半信半疑地看看迟健,再看看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 迟健站起身,“你自管相信我便是。我浮屠宫可不是鸡鸣狗盗之辈。我的人……” 阿尔阔挥挥手,“你自己带回去便好。”他此时的注意力全在地上的女人身上,哪里还顾得上迟健呢! 第五十五章 计闯王府 烈日炎炎的午后,老黄半敞着衣襟侧卧在竹榻之上。自打少爷和东哥西去之后,他这日子便清净得很,每日咪上一壶老酒,好不自在。这会子半壶酒下肚后,就连窗外的蝉声听着也不觉得聒噪了。他微眯着双眼,看似无精打采,但脑袋里却一直在盘算个不停。 少爷被沙盗掳走的消息古镜川并未特意与他说过,但是古镜川也无意瞒着鱼庄的人,所以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也都陆陆续续地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鱼庄这阵子的鱼肠生意并未断下,但是老黄却早已注意到了这一段时间以来,来往传递消息之人并不是禾之晗。禾之晗的轻功路数老黄闭着眼睛也能听辨得出来,而这阵子想必禾之晗一定是被古镜川派出去跟着少爷去了边关。如此一来,他倒不是十分担心少爷的安全。禾之晗的武功他心里有底,护住少爷的安全不成问题。只是,他却从往来鱼庄的朝廷重臣口中听说皇上并无意再去搭救被沙盗扣押的人质,即使萧墨迟性命无忧,但一直被沙盗拘着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得想出一招将少爷救出来才好。 老黄这算盘已经拨了好几日了,想来想去这脑筋也只能往肃亲王的身上动了。这个王爷虽被新帝软禁在府中的时日已经不短了,但是当年的火爆脾气却未能磨平一些,反倒有更胜于从前的趋势。这些皇亲贵戚,哪个不是人精,只怕肃亲王一见了萧墨迟后就已经明了了他的身世。凭着肃亲王当日与萧府上下的交情,他若是得知萧墨迟被困于沙盗的手中,一定不会见死不救。他若是能去找皇上闹上一闹,指不定皇上迫于无奈,也就只得下旨去营救萧墨迟了。只可惜皇上这些日子又把肃亲王看紧了一些,想把萧墨迟被掳的消息递进去肃亲王府中谈何容易。 老黄翻个身,双眼依旧半眯着,心中却长叹了一口气。若是当日少爷能顺利与肃亲王的女儿定下一门亲事,现在所有的难题只怕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他受命保护萧墨迟的安全已有十几个年头了,这么些年,只怕无论是迟健还是古镜川,都没能看透他的来历。如今他也已经是迟暮之年了,眼瞅着是半个身子已经躺进棺材里的人了,他断不能让萧墨迟在这个时候出了差错。 老黄一躺便躺到了太阳西斜的时辰,好似入定老僧一般。这夏日午后缠着人的燥热感也终于被晚风吹散了一些。老黄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进了自己的屋子里。事不宜迟,少爷的事情定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新帝所打的主意摆明了就是司马昭之心,让他不得不警醒。只是这新帝也还是嫩了一些,借刀杀人的手段用得过于明显了一些,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萧家明明已经被他料理得干干净净了,他却还是这样忌惮一个不足挂齿的萧墨迟。 老黄估摸着时间已经相差无几了,戴上一顶草帽便准备出门。 佟三回来看门有一阵子了,但好在少爷这阵子不在,所以并不十分头疼,笑嘻嘻地打招呼道,“这光景去哪儿呢?” 老黄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出去打点酒。” 佟三点点头。自打大当家的去世后,老黄也不管事了,却偏偏好上了无事喝几口酒。 老黄出了鱼庄的后门后,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七拐八拐了好几圈。他看似走得毫无章法,但其实却渐渐地接近了东城。东城的街道一向宽阔无人,甚是安静。老黄等在了肃亲王府的拐角处,这个时辰该是老农往王府里送菜的点儿了。他打肃亲王的主意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已摸清了送菜老农的习惯。果不其然,一名老农挑着一担新鲜、水灵灵的蔬菜往王府的方向走来了。 老黄轻手轻脚地跟在老农身后,老农浑然不觉,挑着担子一摇一晃的,韵律感十足。老黄屏住了呼吸,见时机成熟,也不再刻意压制体内浑厚的真气,而是引着真气游走全身。这真气如同水流一样冲出了闸门,使得老黄几乎凌空悬起。他如鬼魅一般飘到了老农的背后,出手迅疾,直指老农的哑门穴。老农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老黄轻轻松松便将其拎起扔到了另一条巷子中,自己转而便担着蔬菜叩开了肃亲王府的后门。 门应声而开,老黄往下压了压自己的帽檐。 看门的一见并不是往日熟悉的菜农,狐疑地问道,“今儿个怎的换了人?” 老黄哑着嗓音说道,“我是他亲戚,他今儿个不舒服,我代他走一遭。” 看门的半信半疑地看着老黄。 陈琛等在一边,倒并不刁难老黄。他的剑插在腰间,过来翻检着蔬菜,查看可有异样。老黄趁着他检查蔬菜,伺机打量了一下周围。旁边站着几个中年妇人,看样子是准备待陈琛检查完蔬菜后拿去后厨。 老黄佝偻着背走上前,正欲假装内急询问府中的茅厕在何处时,不想却有另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几个妇人纷纷行礼道,“魏管家好。” 那人轻轻地点点头。来人正是肃亲王府的管家魏舒行。 老黄从帽檐下偷偷瞧了一眼,这人便是那日跟着肃亲王去鱼庄的书生。这下可好办了。他原是想假装内急,借上茅厕的机会在府里乱闯一闯看可有机会遇上王爷或是闹出些动静来引起王爷的注意,再趁机将萧墨迟的遭遇抖出来。但既然这人来了,他也不必再花这番心思了。 老黄立在原地,正琢磨着如何可口时,那人却径直朝着老黄走来了。他盯着老黄看了一阵子,才问道,“你是?” 老黄埋身便拜,“他身子不舒服,我代他走一趟。” 魏舒行也不多问,淡淡地点点头,“今儿个该结工钱了,便由你交给他吧。” 老黄点点头,搓了搓双手,“哎哎,您尽管吩咐。” 魏舒行将一袋银子塞到老黄手中。老黄掂了掂,沉甸甸的。 魏舒行转而又说道,“一共是二十两文银,你可以点上一点。” 老黄摆摆手,“王府办事岂有不放心的道理?” 魏舒行也不多说,正欲离开,老黄却抓紧了机会,装作好奇的样子的问道,“管家爷,听说你家的姑爷在这个关外被抓住了,回来了没?” 魏舒行停住了脚步,先看了一眼陈琛后才皱着眉头问道,“姑爷?哪来的姑爷?” 老黄一张笑脸凑近了,“萧氏鱼庄的少东家啊,王爷不是属意他做女婿么?全京城的人可都知道了。” 魏舒行闻言,脸色大变,问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老黄见状,也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战战兢兢地说道,“小老儿我整天游街窜巷,无意间听来的,说是府上的姑爷被强盗绑去了。” 魏舒行又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黄摇摇头,一脸惊惶。 魏舒行见他不似作假,也不再逼迫他,自行离开了。一旁的陈琛耳朵竖起来了,但依旧慢条斯理地检查完了蔬菜后,他这才拍拍双手往前院走去了。他心中有数,只怕不一会儿肃亲王主仆二人便会来缠着自己给皇上呈上一封密函去问个究竟了。陈琛作假对萧墨迟这人心中深感疑惑,无论是皇上还是肃亲王,对这人都关注得出了格。再加之多年未曾谋面的古镜川竟在他的身边,让他不由得又多了一分心眼。只是他心中生疑归生疑,却没有心思去打听一番。他一向只办主子交代的事情,主子不交代的事情,他知道也当不知道。 老黄见目的已经达到,一身轻松地出了王府的后院门。那老农还在僻静的巷子里昏睡着,老黄将银子塞在了他怀中,又把担子搁在了他的身边,依旧七拐八拐地绕出了东城。 月亮清清冷冷地悬在空中的时候,老黄回到了鱼庄,轻叩着后院门。 佟三打开门后,一见是老黄,正欲打招呼,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佟三忙捂住了鼻子,“老黄,你这是喝了多少?” 老黄咧嘴嘻嘻地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这还有一壶呢?咱俩要不要再来点儿。” 佟三禁不住这漫天的酒味儿,忙推搡着老黄回房,“你还是赶紧去歇上一歇。这酒味大得光闻上一闻便已经醉了。” 老黄也不再坚持,东摇西晃地回了房。 佟三只无奈地摇摇头看着他的背影。这老黄的酒瘾真是一日大似一日了。 古镜川忙了整整一天了,此时恰好经过,见佟三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便随口问道,“少爷又不在府中,你为何这般表情?”话音刚落,佟三还未来得及回答,古镜川自己心中先叹上了气。禾之晗虽说依旧暗地里跟着萧墨迟,但是皇上一日不下旨去救人,萧墨迟便得继续在贼窝里待着。他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古镜川竟有些心疼上了,但是他却万万不能明目张胆地将萧墨迟救出来,否则便是亲手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佟三一听古镜川说起少爷,忙关切地问道,“少爷可有消息了?”少爷被强盗绑去有一阵子了,但始终不见有任何新消息传来。鱼庄上下本一直悬着的心竟好似都落下了。毕竟,这主心骨二当家的每日里还是照旧过着日子,并无过多的忧色。 古镜川摇摇头。 佟三叹口气,“哎,这老黄也真是的。往日里就属他和东哥与少爷最亲厚,现在少爷和东哥都被强盗扣住了,他却整日里醉得糊里糊涂。我估计也是心里难受,为少爷担着惊受着怕,这才……” 这番话古镜川入了耳却并未入脑,只淡淡地点点头便离开了。鱼庄和钱庄还有一大摊子的事需要他来打理,何守财在边关的生意也已经有了些许起色,他可不能松懈下来。至于萧墨迟,也只能盼着他吉人自有天相了。 第五十七章 纷乱无序 与柳细细缠绵缱绻了一下午后,皇上自然得连夜批改奏折。只是这几日的奏折毫无新意,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大臣却非要拿出来说上一说。而真正的要紧之事在他的一力弹压之下却无人再敢言及,就连邓坤那个愣头青自上次当庭被他冷嘲热讽一番之后也消停了许多。 派去边关考察士兵屯田的几位兵部官员半途中竟被沙盗掳走了,这对大庆朝可是□□裸的藐视。邓坤这样的文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死活要让皇上前去救人。这倒也称了他的心意,所以便下了旨让傅容带兵前去救人。事情的结果现如今很合他的意,傅柏年与钱世忠这两名重臣被顺利救出贼窝,而萧墨迟与魏楚生则被沙盗继续扣押着。虽然魏楚生是个栋梁之才,但是若把他赔进去便可以轻轻松松地料理了这个看不透的萧墨迟倒也值得。只可惜邓坤这个榆木脑袋却不明白他心里的如意算盘,一意孤行,坚持请求皇上派兵继续清缴沙盗残余势力,并营救两位人质。 朝堂之上,邓坤面色铁青,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皇上则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之上,很是鄙夷地扫视了一眼邓坤,心里暗道:文人就是文人。 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傅德昱,心中期望着这人能站出来为他挡上一箭。只可惜,傅德昱站如钟,纹丝不动。 皇上心中冷笑,只得自己答道,“邓尚书可知现在边关众将士的情况?” 邓坤愣住了,摇摇头。 皇上耐着性子又问道,“那邓尚书可知道这帮沙盗各个身手不凡,实难对付至极?” 邓坤点点头。边关屡屡传回来的奏折上早已明说这帮沙盗极难对付。 皇上又继续问道,“那邓尚书可知这帮沙盗来历并不简单?” 邓坤点点头。沙盗掳走大庆朝的官员后,边关的守军查明后便回禀了实情,说是这帮沙盗背后有着月氏族王室的势力,来头绝不可小觑。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邓坤,反问道,“邓尚书,你一知这帮沙盗极难对付,二知这帮沙盗来历不简单,三却不知守关将士现如今的情况,那你哪来的信心让朕的士兵们为着不足挂齿的两个人去挑战这帮沙盗呢?” 皇上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即便这两位主事客死异地,他们也不该有怨言。朕是为着天下百姓的安危考虑。他们既然身为我大庆朝的官员,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邓坤的身子颤了颤,本欲再说些什么,但是他终究不是榆木脑袋。这几日上朝,他次次都要说起营救人质之事,可次次不是被皇上打太极绕进去了便是直接被皇上忽视了。今儿个皇上接是接过了他的话头,但是却在“不足挂齿”四个字上说得咬牙切齿。他心下明白,这两个人也许并非不能救,但是皇上却着实不愿意救。他心中不甘,大庆朝自开国以来便以仁厚治天下,可现在皇上却弃两位大臣于不顾,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但尽管如此,他却也明白,这事儿再也劝不得了,否则不仅他这尚书之位岌岌可危,只怕连身家性命也保不住了。 自打邓坤因为营救人质之事在皇上这儿最后一次碰壁之后,朝中的众臣们便不约而同地不再说起这事,就好似从头至尾,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傅德昱对朝中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意外,但是心中却很是担忧自家的那个小子会因为听闻了萧墨迟的种种后将其与萧重联系在一起,而不顾一切地杀入沙盗老窝将其救回。他倒不十分担心傅容可否能从沙盗的老窝中全身而退,他担心的是傅容的一意孤行会触怒皇上。毕竟,天子脚下,他与傅家的上上下下都得仰着皇上的鼻息而活,就连在宫中颇受宠爱的容贞也是如此。虽说傅柏年来信保证自己一定会看牢了少爷,但是傅容那小子的个性他却是再了解不过了。边关虽是这几日毫无动静,但是傅德昱心头的忧愁却是越聚越多。 皇上却当真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只盼着从头到尾都没有过萧墨迟这个人才好。边关的奏折每日里依旧呈上来,但是都只说一片平静。这让他微微安心,却又有几分失望。他心中生怕因为自己当日的执念而使得月氏族有了理由挥兵南下,进攻大庆。既然边关一片平静,这便说明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未成真。但是他却又盼着能得到萧墨迟的死讯,一来了了自己的一桩心头大患,二来也断了宛央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宛央……皇上转念想起这个妹妹,不由得叹口气。普天之下,好男儿比比皆是,她却怎的偏生惦记上了这个人? 皇上心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苦闷之感。 “太后驾到。”皇上远远地听见了太监通报的声音,正从书案前站起身,准备迎接太后。可这时,太后已经命人推开宫门,急急地走了进来。 皇上愣了愣,但依旧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点点头,素来端庄的脸上写满了焦急的神色。 皇上心中生疑,上前一步扶着太后的臂膀,问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太后环视了一圈乾清宫,“你们都退下吧,哀家与皇上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皇上并未阻拦,心头却暗道“不妙”,瞧太后这阵势,只怕太后要说的并非体己话而是件极要紧的事情。 宫中侍奉着的小太监与宫女全都鱼贯而出。待宫门重新掩上之后,太后也不绕弯子,直直地看向皇上说道,“宛央不见了。” 皇上被这句话弄糊涂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太后这才慢慢说来。 原来这几日她一直不曾见到宛央去她宫中请安,心中本就生疑。今儿个傅淑仪前去永和宫请安的时候,两人坐着闲聊便说起了宛央。 傅淑仪的语气很是关切,“我前儿个去看了宛央妹妹,但是却听说妹妹病了,不知这几日可曾好一些?” 太后倒是不曾听说过宛央抱恙,忙问道,“病了?好好的怎么病了?也不见有人宣过太医去未央宫啊?” 傅淑仪摇摇头,“锦绣说是老毛病,不碍事,歇上一歇便好了。” 太后心中生疑,宛央一径身子骨不弱,并不曾落下什么老毛病。 傅淑仪见太后不开口说话,略带歉疚地说道,“这几日热得很,我身子很乏,便也疏忽了,不曾再去探过妹妹,是我的错处。” 太后摆摆手,面带笑意地看着傅淑仪,“你是这宫里头顶听话的一个,这又怎会是你的错处呢?” 傅淑仪也不再说话,只淡淡一笑。 待傅淑仪离开后,太后便领着容青去了未央宫。只见未央宫宫门紧闭,随行的太监上前通报一声之后,许久这门才打开了。 锦绣领着一众宫女、太监匆匆忙忙地迎上前来,唯独不见宛央。 太后扫视了一眼众人,也不吩咐他们平身,便问道,“公主人呢?” 锦绣与另一名宫女迅速交换了眼神之后,朗声答道,“公主……公主睡下了。” 太后冷笑一声,“哦?那我便在这儿等她醒来便好。”说完挥挥手,容青自去搬来了椅子,放在长廊之下的阴凉处。 锦绣一见,面色大变,便又扯谎道,“公主她……她身子不爽利,这一觉得睡好久。不如太后先请回吧,等公主醒来了,我会禀告公主一声的。” 太后也不急,坐在阴凉处,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护甲。半晌之后才问道,“既然身子不爽利可曾宣太医来看过?” 锦绣的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慌乱地摇摇头。 太后见状,假装大怒,一拍椅子手柄,“大胆奴才,公主病了却不去请太医来看,若耽误了病情,你担当得起吗?” 一众宫女和太监们抖如筛糠。锦绣更是面如菜色,今儿个只怕是再也瞒不过去了。 太后见众人依旧不吭声,便吩咐容青道,“你去太医院把院判大人请来给宛央诊治诊治。” 容青领命,正欲离开之时,锦绣突然大叫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容青嬷嬷千万去不得呀!” 太后冷眼看着锦绣,锦绣这才吞吞吐吐地将实情说了出来。 太后一听宛央私自离宫,面色大变,稳住了心神后才问道,“有几日了?” 锦绣吱吱呜呜,“已经四日了。” 太后气得站起身,“四日?四日你们竟然一直瞒着不上报?万一公主在外头出了岔子,你们这群人全去抵命也赔不来。” 锦绣不再吭声,头埋得很低。 太后又气又急,一气宛央竟这般任性冲动,但是心中却又担忧得很。宛央毕竟从小长在宫中,身边一直有自己与则宣护她周全。即使她任性顽皮闹出了乱子,自己与则宣也会替她一力斡旋。可现在她竟然不声不响地私自出了宫。宛央不知世事艰辛、人心险恶,这在宫外万一出点乱子可让她怎么承受得住? 太后急得头晕眼花,忙命容青去请皇上来永和宫一叙。容青去是去了,皇上却没能来。容青回禀得吞吞吐吐,说皇上歇下了。太后冷笑,这一个两个的居然都让人这般不省心。则宣打小便没有午睡的习惯,容青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明白这不过是乾清宫的奴才扯的谎,所以回得迟疑。 可太后也没辙,只得等到皇宫中上了灯后,自己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 皇上此刻听闻宛央私自离宫已有四日之久,心登地一下狂跳不已。那一日他撞见宛央将萧墨迟的信笺视若珍宝,心里便一直膈应得很。而现在,萧墨迟被沙盗扣押,宛央却离奇失踪,难道她…… 皇上不敢再多想,面色沉如水。他说道,“母后不必担心,宛央的去处……儿臣心里多半有数,这就命人去打探打探。” 太后叹一口气,转而看紧了皇上,说道,“皇上,你也须得注意自己的言行才是。” 皇上面上一阵通红。他刚一回宫喜公公便告诉他太后派人来找过自己,本想着去永和宫请个安,但是却耽误了。 太后领着容青离开了,满心里记挂着不知在何处的宛央。皇上的心头却突突乱跳得厉害。他也气宛央的任性,也为宛央的安危担着心思,但是却害怕宛央当真会因为萧墨迟而独自去了边关。萧墨迟在他看来是个留不得的人,可宛央竟这样用情至深,让他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喜公公托着一封密函进来了,是陈琛呈上来的。 皇上一看,心不禁更乱了。这肃亲王不知打哪儿听来了萧墨迟生死未卜的消息,摆出了亲叔叔的架子,非要皇上下旨去救下他这未来的女婿。 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五十八章 溜之大吉 萧墨迟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涨、莫名其妙。在被沙盗扣押的这段日子里,除去庆军来解救他们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反抗了一下,其余的时间里他一向表现良好。当然,按照东哥的说法,他还是有一点点话痨的。可有一点点话痨也不至于被那个沙盗照着脑门狠狠地来一棍子吧?那一棍子敲得丝毫不拖泥带水,那是得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呢?萧墨迟脑袋虽晕乎着,暗地里却不住地腹诽着。 萧墨迟此刻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着,眼前也一片模糊,全然看不清楚。萧墨迟揉了揉脑门,问道,“东哥,看看我的脑门,是不是还红着?” “萧墨迟哥哥,你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咦,这是谁的声音?怎么听着这般熟悉? 萧墨迟心生疑惑,手却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脑门。他正回忆着这个声音时,突然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怪事,怪事,他不是应该被沙盗绑得结结实实的吗?这会儿怎么手脚全都自由了呢? “萧墨迟哥哥?”这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萧墨迟脑海里的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使劲揉了揉双眼,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这人。 “阿蘅?”萧墨迟终于记起了这是谁。他迅速环顾了一眼周围,这儿早已不是沙盗的老窝,而是一辆正在疾驰的马车。 萧墨迟这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他用手指了指阿蘅,又指了指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蘅冲他乐呵呵地笑一笑,并不忙着回答,却扬声冲着马车外喊道,“迟伯伯,萧墨迟哥哥醒了。” 迟健正在全力赶着马车,一听到这话,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下了。他高高地扬起马鞭,“驾……驾……”。马儿被鞭打得发出一阵嘶鸣声,脚下的尘土则扬得更高了一些。他得抓紧时间带着萧墨迟离开沙盗的势力范围,否则若是阿尔阔反悔,即使有禾之晗暗中保护,他也不能再带着阿蘅与萧墨迟两人安全离开。 阿蘅知会了迟健一声后,这才扭过头来细细地将原委说与萧墨迟听。 “我与迟伯伯去尧曲城做生意,却听说你被沙盗扣住了。迟伯伯在这关外做生意多年,与这帮沙盗也算有几分交情,所以找他们的头领说了几句好话,将你救了出来。” 阿蘅的这番话说得很是连贯,但是心中对萧墨迟却隐隐有愧。这番说辞是早前迟健一字一句教给她的,但却并非全部是事实,尤其是两人偶遇顾姑娘的一折,迟健严令她一个字也不许透露给萧墨迟。但是阿蘅却是始终记得自己曾在京城外的老树下陪着萧墨迟一心一意地等着顾姑娘的情景。萧墨迟哥哥是那样喜欢着顾姑娘,但是她却不能告诉他,顾姑娘为着寻找他也一路来了边关。 她与迟健共乘一匹马来到了阿尔阔这帮沙盗的老窝后,迟健只被允许单独前去见阿尔阔,而她则被请进了另一个帐篷之中,由两个沙盗严阵以待地看守着。阿蘅倒也不奇怪这帮沙盗会有这样的反应。两人单枪匹马地闯进沙盗的老窝后,报上的来历便是浮屠宫。现在浮屠宫在这边关势力日盛,但是却不曾与这帮沙盗打过交道,他们小心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迟健这一去却很久,阿蘅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迟健终于掀开帐篷进来了。 “怎么样?”阿蘅冲上去问道。 迟健点点头。 阿蘅面露喜色,径直想往帐篷外冲去,“那我们快带着萧墨迟哥哥离开吧。”不想阿蘅却被迟健一把揪住了。迟健指了指自己这一头白发,“我可不能这样去见萧墨迟。” 阿蘅站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吗?” 迟健已经坐下了,“是的,还不是时候。” 阿蘅也不再多问,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易容工具,直忙活了一个时辰才将迟健易容成了那个西域商人迟寅的模样。 两人准备妥当后这才出了帐篷,看守的两名沙盗一见这陡然多出来了一个陌生人,面面相觑。其中的一名拦住了迟健的去路,另一名则进了帐篷之中查探,一无所获。两人叽里呱啦地交换了一番意见后,没得出任何结果来。两人只好上报。阿尔阔双手别在身后,大踏步地来了,一见这陌生人也大吃了一惊,双眼之中全是戒备,“你究竟是谁?” 迟健却坦然地说道,“我正是浮屠宫的大祭司迟健。” 阿尔阔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但是并不说话,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迟健轻按一下自己的脸颊,“这是易容术。” 阿尔阔依旧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易容术他倒是听说过,据说这是上古时期传下的独门技艺,早已失传。现如今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他自然不敢全盘相信。他身后站着的沙盗也全都悄悄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随时准备听从首领的命令一冲而上,好一鼓作气拿下眼前这个稀奇古怪的人。 迟健摇摇头,只得说道,“刚才那位姑娘你可得好生招待着。她可是位绝对的金主。” 阿尔阔大吃一惊,瞪着眼前的这个人。刚刚被抓回来的那个姑娘只有他和迟健知晓此事。他也正是听从了迟健的建议这才扣下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姑娘。阿尔阔心中虽仍旧是满腹狐疑,但却挥挥手放了行。他身后的沙盗让开了一条小道,容迟健与阿蘅二人通过。沙盗的老巢外,早已有人备好了一辆马车,昏迷不醒的萧墨迟便躺在马车上。 迟健不忙赶路,先给萧墨迟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好在他只是晕了过去,其余并不见伤口。 迟健长吁一口气,阿蘅却趁机问道,“那位姑娘是谁?” 迟健看也不看阿蘅一眼便出了马车,只留下了一句“此事与我们无关,休要再提。” 阿蘅心中生疑,转而又想起了被两人丢在半途中的顾姑娘,总觉得有些不安。 马车朝着尧曲城而去。迟健原就是准备去尧曲城出售无纸与金墨的。何守财出了京城之后便拐去了自己的老家一趟,说是想回去给父母的坟头上一柱香。迟健没有任何的反对意见,甚至帮着何守财备好了回去的行李,亲自送他上了路。而这几日便是他与何守财所约定的碰头时间,可他这么一耽误,只怕何守财要等得急了。 迟健赶路赶得满头大汗,阿蘅却仍在犹疑着是否该说出顾姑娘的事情。可萧墨迟却对这番话深信不疑,自己又在马车里环视了一圈后,问道,“东哥和魏楚生呢?” 阿蘅是知道不仅只有萧墨迟一人被沙盗扣押着,但是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竟还有东哥。她与东哥相识的时日虽不长,但是却也十分喜欢这个只长自己两岁的小哥哥。 “东哥也在吗?” 萧墨迟点点头,“他跟着我一道来的边关。” 阿蘅面露忧色,“我们只救下了你。” 萧墨迟这下懵了,“这可怎么办呢?魏兄和东哥只怕再也受不住这番折磨了。” 阿蘅也是一脸焦急的神色,思忖了一会儿之后才提议道,“要不等咱们到了尧曲城后去向尧曲城的守军求助?” 萧墨迟细细想了会儿,迟疑地说道,“不知道魏兄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很弱了,还是得赶紧救他才好。” 阿蘅细细的两道眉也皱紧了。 萧墨迟琢磨了半晌后才说道,“要不拿我去和魏兄换一换。你们先将他送回尧曲城,回头再来救我和东哥,怎样?” 阿蘅一听这个提议,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车外迟健所坐的位置,面露为难之色,“只怕迟伯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萧墨迟倒生出了几分疑惑,“我与你的迟伯伯交情并不深,也就几面之缘,这有何不允许呢?左不过都是救人,救谁不是一样的救呢?” 阿蘅被萧墨迟问得发蒙,“因为”两个字在口中打转了许久也没能接得下去。 萧墨迟却盯着她看,等待着她的回答。 阿蘅被盯得脸上红通通的,只得看紧了车外迟健所坐的位置,眼一闭心一横地扯谎道,“迟伯伯现如今与鱼庄有生意来玩,所以你也算得上是迟伯伯的少东家,当然……当然还是得先救你。” 萧墨迟一拍脑门,“哎哟”,他竟一不小心地拍着了之前被棍子所敲的地方,疼得龇牙咧嘴。他小心翼翼地揉着伤处,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那东哥和魏兄该怎么办呢?还是得想个法子赶紧把他们救出来才好。” 阿蘅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双手托着腮,一会儿看看正在赶车的迟健,一会儿又看看满面愁云的萧墨迟,欲言又止。 萧墨迟的脑海里却酝酿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他准备偷偷儿地潜回沙盗的老窝,救出东哥和魏兄。他这几日也不是白白地被沙盗扣押的,早已弄明白了沙盗们的生活习性。在这大漠之中,昼夜温差相差极大,所以沙盗们便都有入夜饮酒御寒的习惯。这么看来,天黑之后,沙盗们喝得七八分醉的时候,便是搭救东哥和魏兄的最佳时机了。可现在,他又该怎么悄悄地潜回沙盗的老窝呢? 萧墨迟只稍稍思量了一会儿便打定了主意。 装!装完之后,见机行事,溜之大吉。 萧墨迟的脸上透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说起这个“装”,他可是行家老手了。曾经就是凭着这一手炉火纯青的技巧把看门的佟三骗得团团转,甚至那样人精的钱篓子也曾经被他骗倒过。现在骗这两个人还不是绰绰有余,手到擒来吗? 萧墨迟胸有成竹地笑了,阿蘅却被他笑得糊里糊涂的,想问却还是没问出口。 第五十九章 意外相逢 行进的马车中,萧墨迟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满地打着滚儿,声嘶力竭地嚎叫道,“哎哟,哎哟……我的肚子……肚子……” 阿蘅本是专心致志地琢磨着自己的心事,这会儿一见萧墨迟捂住了肚子苦苦哀叫着,顿时慌了手脚,凑上去扶起了他,“萧墨迟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萧墨迟也不回答她,只一个劲儿地捂住了肚子哀叫道,“哎哟!哎哟!” 阿蘅着了慌,忙叩了叩马车的车窗,喊道:“停车,迟伯伯,停车!” 迟健已经注意到了马车中的不寻常动静,这会儿一听阿蘅唤他停车,便急急地拉住了缰绳,“吁——” 疾驰的马儿收不住冲势,又往前小跑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迟健急急地撩开帘子询问道,“怎么了?” 阿蘅心慌意乱地看着萧墨迟说道,“萧墨迟哥哥突然闹起了肚子。” 迟健略通医术,正欲上前给萧墨迟把脉,不想萧墨迟却堪堪避过了他伸来的手,勉强地笑道,“我去方便一下就好,没有大碍的。” 阿蘅犹有几分担忧,“要不让迟伯伯把个脉也好。” 萧墨迟摆摆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迟健也不再坚持,生怕自己会在萧墨迟的面前露出马脚,便任由着萧墨迟独自下了马车,走到僻静处方便去了。 萧墨迟边走边哼哼唧唧着,装了个十成十的模样,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真是在闹肚子。 萧墨迟隐在一个沙坡头后撩起头观察了一阵子马车的动静,瞅准了时机后猫着身子慢慢地后退着。待他与马车相距甚远的时候,顺着马车留下的印记,撒开了脚丫子就舍命狂奔。 那一厢,迟健与阿蘅久等萧墨迟未归后,心中生疑。迟健嘱咐阿蘅道,“你留下看着马车,我去看看他。” 阿蘅点点头。 迟健朝着萧墨迟消失的方向走下去好一段距离却始终未曾见到萧墨迟半个人影。迟健越走越觉得不妙。忽然,他一拍后脑勺,“糟糕,这个小子准是假装肚子疼溜了……” 迟健气得暗暗跺脚。自己这才离开萧墨迟没几日竟然连他这惯用的伎俩都忘了提防。迟健是又气又恼,只得匆匆忙忙地回到了马车边。阿蘅见他黑着一张脸空手而归,心中有数,也不敢多问。 迟健心中很是窝火,“他肚子疼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阿蘅如实答道,“他惦记着东哥和另一个被沙盗扣押的人。” 迟健真是头大。这个小子明明手无缚鸡之力,都没法子自保,却不知哪来的自信非要逞强做英雄。不一会儿,迟健又无奈地摇摇头,想想那小子倒也不是逞强,他的脑子里压根儿没有提防危险那根筋,完完全全不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迟健单手撑着车板,一跃上了马车,准备调转车头去追回萧墨迟,算算时辰,以他的脚程,这会儿铁定跑不了多远。 迟健才驱使着马车扭转了车头,想想却又作罢。有禾之晗暗中跟着他,而那帮沙盗又知晓了萧墨迟有浮屠宫这层背景,想来不会再轻易动他。而他却是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得速速赶去尧曲城与何守财会面,否则难保何守财不会起疑心而说给古镜川听。 阿蘅见马车在原地兜了一圈后又朝着尧曲城的方向前进了,忙探着身子问道,“咱们不去追萧墨迟哥哥了吗?” 迟健颇无奈,“不追了,随他去吧。左右他也不会再遇到危险了。” 萧墨迟舍命狂奔了一阵子后,转过头看了看身后,并没有车马追上来的迹象。萧墨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拍了拍双手,为着自己得逞的伎俩而兴奋着。 禾之晗隐在不远处的沙坳中冷静地看着这个呆头呆脑的少爷,颇为无奈。他瞅出了端倪的时候便想着要知会大当家的一声,只可惜这个惯于逃跑的少爷却压根儿没给他这个机会,卯足了劲,一口气竟奔出了好几里地。他也只得暗中跟上。只是这会儿少爷的脚程却越来越慢了,他只得跟一阵子,再歇上一阵子,好不悠闲。禾之晗已经看明白了少爷是想要重回沙盗的老巢,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躲在暗处瞧见的那位身份不一般的顾姑娘,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若是少爷瞧见了那位姑娘,想必拼了命也一定要将她救出来。 禾之晗回过头极目远眺,并不见大当家的驱赶马车追上来,想来大当家的有自己的考虑和安排。罢罢罢,大当家的既然千叮咛万嘱咐了他一定要寸步不离地看紧了少爷,他便继续跟着好了。 萧墨迟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天擦黑的时候接近了沙盗的老巢。这一路走来也真是幸亏地上有那两行马车印,否则萧墨迟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找这沙盗的老巢。 萧墨迟躲在暗处,不住地倒吸着凉气。这会儿温度已经骤降,先前赶路出了一身汗的他这会儿真是冷得瑟瑟发抖。他远远地瞧着沙盗们已经生起了篝火,按照往常的惯例,沙盗们得开始饮酒作乐了。萧墨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盯紧了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这一晃两三个时辰也过去了。萧墨迟冻得全身都没了知觉,肚子里也不住地唱着空城计。他已经连着两顿滴水未进了。萧墨迟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双眼在篝火的映衬下却显得炯炯有神。等救出了东哥和魏楚生,回到尧曲城后,他一定要大快朵颐一番,好好慰劳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萧墨迟眼瞅着那些沙盗们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便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被关押的这些日子里,趁着出来方便的机会,他也多多少少地了解了这个老巢的布局,自信自己完全可以避过巡夜的人,悄无声息地接近关押东哥和魏楚生的帐篷。 只是,才一会儿萧墨迟便发现自己着实是自信过了头。他猫着腰东躲西藏地接近东哥和魏楚生的时候竟与两个巡夜的沙盗迎面撞上了。慌乱之间,萧墨迟只得闪身躲进了身边的帐篷之中。 万幸,这个帐篷中虽灯火通明,但却好似无人看守的迹象。 萧墨迟隐在帘子后,长舒一口气,一转头却发现榻上坐着一名女子背对着他,正低声啜泣着。她的双手被别在身后,绑得严严实实。 萧墨迟心生怜悯之情,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忙走上前,想要慰藉她一番。可这一看不打紧,萧墨迟却是看得呆了,都忘了该如何言语。 “顾……姑娘……哦,不对……公……”萧墨迟的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到最后终究也没说个完整。 那低头啼哭的女子这时一抬头,见到来人竟是萧墨迟,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更是越发止不住了。 萧墨迟立在原地呆了好一阵子后才忙走上前,解开了束着宛央手脚的绳子。宛央的手腕已经被绳子勒出了几道红印,看得萧墨迟很是心疼。他正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宛央的手腕时,宛央却猛地抽出双手,一把抱住了萧墨迟。 萧墨迟愣住了,半晌也没有动静,许久之后才敢收紧了双臂,环住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 宛央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宛央压抑了许久的恐惧此刻全都化作了泪水,潺潺不断地流遍了脸颊。这几日她一直心惊胆战地活着,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便被这帮沙盗要去了性命。 萧墨迟轻轻地拍着宛央的后背。所幸的是,萧墨迟这会儿脑袋倒灵光得很,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他为宛央擦干泪水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道,“我们先离开这儿。” 宛央点点头,强忍着泪水,满心欢喜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即使此刻她仍旧身处险境,却觉得自己安全无虞。她原想问一问那个白发之人与阿蘅可曾将他救出这沙盗的巢穴,但一转念,觉得既然萧墨迟这会儿仍在眼前,只怕是那两人并未能救到他,便揭过不提。 萧墨迟紧紧地牵着宛央的手走到了帐篷的出口处,掀开一角往外瞧了瞧,四下里并没有沙盗经过。他深呼吸一口气,此刻该是离开的最佳时机。他在心中默默回忆着这沙盗老巢的布局,眼前他和宛央所在的地方离马厩近得很,若能顺利偷走马匹便可以趁着夜色逃离此处。但若是再绕去营救东哥和魏楚生,只怕便难以离开这儿了。 萧墨迟回头凝神望了望宛央,宛央的眼睛依旧潮着,但是恐惧却渐渐地散开了。 再一回头,萧墨迟便下了决断,先带着宛央离开此地才最为重要。至于东哥和魏楚生,萧墨迟只得在心中默默地道了声“抱歉”。 萧墨迟攥紧了宛央的手,正欲朝着马厩的方向前进。他再一琢磨却又回了头,宛央也不多问,只跟紧了他。萧墨迟走到油灯前,挥手将油灯打翻在桌子上,看着火势一点儿一点儿地蔓延之后,他才牵着宛央蹑手蹑脚地出了帐篷。 禾之晗守在暗处正等得心急如焚,本已按捺不住想要去那帐篷中看个究竟,不想萧墨迟恰巧带着一名姑娘出来了。禾之晗的记性极好,认得这便是当日他曾经受命寻找过的公主。他无奈地摇摇头,到最后,竟还是让少爷得知了这人的存在。 萧墨迟领着宛央有惊无险地逃到了马厩。马儿见到生人,有些躁动不安。萧墨迟却没时间犹豫了,牵过一匹温顺些的马儿便示意宛央骑上去。宛央却为难地摇摇头。先前她抱着豁出去的心态骑上了马后,直吓得自己半死不活。如今情况虽危急,她却是生出了怯心,双腿直打颤,连半步也迈不开。 萧墨迟知道再无时间可耽搁了,附在宛央的耳边轻声说道“得罪了”便抱起宛央,将她放在了马背上。自己随后也翻身上马,胳膊环住了宛央,两只手揪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好似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为数不多清醒的沙盗终于发现了异常,大声嚷嚷了起来。众人还未来得及拿起家伙拦住这人和马匹,那厢却又失了火。 沙盗们急得团团转。 禾之晗远远地瞧着萧墨迟的马窜出去老远之后翻身进了马厩,一脚蹬掉了栏杆后,在两匹马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两下。马群受了惊吓,直愣愣地冲了出去,在沙盗的老巢之中横冲直撞。 沙盗们这下更是急得不知所措了,一个个的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 第六十章 夜色旖旎 冲出沙盗老巢的萧墨迟与宛央其实不见得比毫无戒备的沙盗们少几分狼狈。萧墨迟的骑术若是与他的娃娃字体相提并论,大概并不出其左右。更让他难办的是,这匹马冲出去甚远的距离之后,萧墨迟这才想起来,自己并不认得往尧曲城的方向。 他低下头凑在宛央的耳边急急地问道,“顾姑娘,你可认得去尧曲城的路?”他口中的“顾姑娘”三个字几乎就是脱口而出,没有半分迟疑。兴许在萧墨迟的心中,还是只希望怀中的女子不过就是那一日所遇见的顾姑娘,这样似乎两人便可以离得更近一些。 宛央无奈地摇摇头,想回过身子看一看这个近在咫尺的人,但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萧墨迟略显怔忡,微微拉紧了缰绳,□□的马则渐渐地减了速度。 这大漠的夜风很是粗粝,但是萧墨迟却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夜风将宛央若有似无的体香一阵一阵地送到了萧墨迟的鼻尖之下,惹得他小腹以下躁动不安,那未曾开过窍的雄根此时却无师自通地立起了一个小帐篷。萧墨迟整日里没少读一些民间小说,自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脸上红得发烫,心中格外庆幸有夜色掩饰自己的难堪与尴尬。但尽管他的□□已经昂然挺立,他却还是强忍着心头翻涌的欲望,小心翼翼地与宛央保持着距离,并不借着这等良机一亲芳泽,很是磊落大方。 这关外的夜黑得格外浓稠,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萧墨迟知道此刻再也无法赶路了,便停下了马儿,半是商量半是询问宛央的意见道,“既然咱俩都不认识路,还是不要再冒险赶路了。那帮沙盗忙着救火,应该也不会再追上来。再说,夜也已经深了,还是歇一会儿,待天明了再赶路也不迟。你觉得怎样?” 宛央哪会说半个“不”字,点点头。 萧墨迟率先下了马,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宛央下了马。两人牵着马在这夜色中又走了一阵子,想寻个避风处躲上一宿。萧墨迟牵着缰绳走在马的一边,宛央则与他隔着这匹马,走在另一边。萧墨迟只能凭借着沙沙的脚步声来判断顾姑娘依旧在他的身边。 萧墨迟觉得此情此景格外熟悉,感慨道,“第一次见顾……”萧墨迟的话到此戛然而止。眼前的这个女子可是大庆朝的当朝公主,他是不是不该再称呼她为顾姑娘呢?萧墨迟拿不准主意。 宛央却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心思,“萧公子唤我宛央便好。” 萧墨迟心头微微失望。原来她并不叫顾湄。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名字分明只有眼前这个可人儿才配得上。 宛央这会儿也忽的记起了自己随口诌的名字顾湄,怕萧墨迟会因自己哄骗了他而心生失望,竟忙不停地解释道,“湄是……是我给自己取的字。” 萧墨迟此刻却倒又想开了,“都是出自《诗经》的好名字,很衬姑……你。” 宛央微微一笑,面上绯红,“喊我宛央便好。” 萧墨迟深呼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尝试着喊了一声,“宛……宛央。” 宛央笑一笑算是应了,后来才发觉两人隔着这夜色和马匹,萧墨迟却是见不到自己的表情的,便忙又低头“嗯”了一声。 萧墨迟好容易鼓足勇气喊出了“宛央”二字后,竟好似呆了一样,只呆呆地牵着马儿往前走着。他心里上下翻涌着的全是“宛央”二字。先前共乘一匹马时若有似无的体香此刻又来撩拨他的神筋,使得他几乎浑身发烫。他好容易回过神后听到了宛央的一声“嗯”,不禁吃吃地发笑起来。 宛央心中倒奇怪了,“你笑什么?” 萧墨迟这才把刚刚已到嗓子眼的话全倾吐了出来,“我与你头一次见面好似也是这样走着,只不过那时隔着的是一头小毛驴,现在却是一匹马。” “哎呀,也不知我的毛驴现在怎样了?” 宛央回忆起那一幕,也笑得很是欢快,“那头毛驴现在竟还在吗?” 萧墨迟点点头,“自然。这一次我便是骑着它来的边关,只可惜被沙盗掳去之后便再没见过,也不知它可好。” 宛央想安慰一番,却又忽的生出了顽皮之心,竟调侃道,“那头毛驴可金贵得很,足足值一个玉扳指呢,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萧墨迟却没听出来宛央的调笑,只说道,“也是,它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宛央不曾再接过萧墨迟的话,两人又走了一阵子后,萧墨迟才忽然问道,“你……你怎会在这关外呢?” 宛央哑然失笑,这呆子竟到此刻才想起这个问题。但是该如何回答,她的心中却又踌躇了起来。实话实说,她的面皮薄得很,自己的心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不照实说,她一时间却也扯不出个理由来搪塞过去。 宛央愣了一会儿只得岔开话题,“一直还不曾有机会祝你高中进士呢。恭喜。” 萧墨迟羞涩一笑,挠挠头,“我……我也是为着你才考的这进士。”此话一出,震惊的不只有宛央,就连萧墨迟自个儿也被吓着了,怎的心里怎么思量的,这话便怎么说出了口呢?也真是怪没羞没臊的。 萧墨迟心惊胆战地等着宛央的下文,生怕自己唐突了佳人,惹得宛央闷闷不乐。 宛央低声问道,“为何是为我?” 萧墨迟听不出宛央的情绪,但依旧老老实实地解释道,“我听说想与皇亲贵族联姻最次得是同进士出身。你当日说你是肃亲王的远房亲戚,所以我琢磨着……琢磨着……” 萧墨迟的话并未说完,宛央却是已经明了了的他的意思,心下感动。 萧墨迟此刻却愁上心头。当初兴致高昂地去考进士,以为就此便可以与她更近一步;却不想,她竟是当朝公主,所以,这跨出去的一步究竟是否与她接近了呢? 宛央久久不曾开口。半晌之后,她才说道,“你可知若成为皇室的女婿,你这一生便与仕途无缘,只能担任一些闲职,再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 宛央的字字句句萧墨迟听得分明,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不在乎。” 宛央还未曾回答,萧墨迟却为着自己的回答而揪心了,他生怕宛央会介意自己竟是个这般不求上进、胸无大志的人。他吞吞吐吐地想要解释,“我也不是……不是那么不在乎,只是我的性子也不适合在官场上呆着。” 宛央闻言,微微一笑,也是,这人呆头呆脑的,可官场之上个个都是人精。这人若混迹于官场,只怕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旁人数银两呢! 萧墨迟那一厢却急出了一身汗,还在吞吞吐吐地找着说辞,想要解释个清楚。 宛央却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意。” 萧墨迟当即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你当真明白我的心意?” 宛央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悠悠地念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萧墨迟低声笑道。 宛央隔着马匹也笑得浑身轻松。就让那皇城中皇兄与母后暂且抛到脑后,她现在只想与眼前这个人在一起。 宛央前看看再后看看,“这走了许久也不见能有避风的地方,不如就在这泉眼处歇下吧。” 萧墨迟点点头。 两人倚着马腹双双席地而坐。萧墨迟坐得随性,宛央却仍有几分拘谨,双手紧紧地环住了膝盖。 萧墨迟无意间一抬头,惊呼道,“快看!” 宛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漫天的繁星,闪烁个不歇,光华尽洒。宛央一时间看得醉了。在皇宫之中,虽也能看到星辰,但却远远没有这般多,更没有那深邃广阔的天幕做衬托。她的心中很是稀罕眼前的这番景致。 萧墨迟干脆躺倒在沙地上,双臂枕在头下,一心一意地看着这星辰。只是看着看着,那星辰便好似化作了宛央的双眸一般,充满灵动的气息。萧墨迟移开了目光,静静地看着宛央的背影,一动不动。此行边关,竟有这等良辰美景,真是不虚此行呐! 宛央不知怎的,看着看着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惦记起了萧墨迟。她一扭头,正遇上了萧墨迟灼灼的目光。宛央也不避开萧墨迟的目光,在他的眼神之中,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这漫天的星光映在宛央的双眸之中,看得萧墨迟是春心荡漾。 他温柔地说道,“星光漫天怎比得过你一双瞳人剪秋水?” 宛央闻言,微微低头,羞涩一笑。 盛夏时节的夜总是短得稀奇。没多一会儿功夫,天边便泛起了鱼肚白。两人就着泉水洗洗脸便迎着朝阳而去。几里地下去之后,好容易见着了一个路人,萧墨迟忙上前打探清楚了尧曲城的方位。 两人到达尧曲城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两人间的亲昵却好似又生出了些许隔阂。这一进城后,宛央便只得做回她的公主,而萧墨迟则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兵部主事。他们之间又岂是云泥之别?从那一日在乾清宫外巧遇宛央之后,他规规矩矩地站在队末跟着众人行礼之,他的自信便去了大半。他已不敢笃定自己最后可否真能抱得美人归了。毕竟,自己何德何能,哪里能与当朝公主相提并论呢? 两人问清楚了军营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向军营。可每走一步,两人的心头便都黯上了几分。宛央更是一直不做声,郁郁寡欢着。但她却无可奈何。私自出宫的她已是闯下了弥天大祸,现在也该是时候回去了,宫中只怕是已经闹翻了天了…… 第六十一章 公主返京 傅容看着士兵身后两个灰头土脸的人,纵是驰骋沙场、见惯风雨的他也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该做出何种反应。 士兵将二人引进了大厅之后便退下了。傅容看看一人,再看看另一人,心中着实慌乱,就好似自己才从战场上有惊无险地退出一样,惊魂甫定。 萧墨迟入官场未久,却也明白此时自己该自报家门,所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报上姓名,“下官乃兵部主事萧墨迟。” 傅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萧墨迟”,目光依旧在二人的脸上转着圈,没个安放之处。 宛央与萧墨迟面面相觑。两人好容易才找到了这军营来,谁知这小傅将军却是这般反应。 宛央自幼与傅容相识,以为是自己的突然出现让他惊着了,忙上前一步,红着脸,似儿时一般喊道,“容哥哥。” 傅容这才稳住了心神,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参见公主。” 宛央忙摆摆手,“平身平身。” 傅容的目光又在萧墨迟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萧墨迟被他看得有几分不自在,以为是自己这副面容惨不忍睹,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略带羞涩地笑笑,“被沙盗困了这几日,一直不曾沐浴过,让将军见笑了。” 傅容因为这番话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心中却仍旧不愿相信自己所见到的这一切。这个叫做萧墨迟的人,眉眼之中分明有着萧重的影子。他究竟是谁?兵部主事?那意味着皇上也已经见过此人了,那想必这人在皇上心中也会勾起一阵波澜。 萧墨迟。萧墨迟。 傅容心中又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两遍。为何这人偏偏又姓萧呢? 傅容再一抬头瞧见了宛央,头大不已,眼下的当务之急只怕是这位娇贵的公主又缘何到了此处。 傅容扬声唤来了侍从,“来人呐,带萧主事前去沐浴更衣,好好歇上一歇。” 侍从领命而去。 萧墨迟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宛央后这才跟着来人离开了。 傅容自然不是傻子,只一眼便看明白了这二人间的情谊非同小可。他问道,“公主缘何会出现在此处?” 宛央抿嘴轻笑,耸耸肩膀,“自己私自逃出来的。”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再瞒着傅容,更没那心思和精力去扯谎蒙骗傅容,便把自己出宫后所遇到的一切如实告诉了傅容,尤其是萧墨迟搭救自己的那一段,更是说得绘声绘色。 傅容闻言,略沉思了一会儿后便淡淡地说道,“那容公主歇息一会儿之后,微臣便派亲信护送公主回宫。”他虽然看出了宛央与萧墨迟之间不一般的情谊,但他明白自己并没有资格过问,唯一能做的便是稳妥安全地将公主护送回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宛央没有任何异议。自从她与萧墨迟来到尧曲城后,她便知道,她终究还是要回到那座四四方方的宫殿中去。 宛央自小长在深宫,见过她的人并不十分多,所以在这军营之中,也无人过多地注意她。傅容为了不惹人注目,也只做了最简单、最朴素的安排。趁着宛央沐浴之际,傅容悄悄地安排了自己的亲信备好了马车,随时准备护送宛央启程回京。 “报!”一名士兵拖长了嗓音呈上了一封皇上的密函。 傅容接过密函还未打开,心下便隐隐约约猜到了这密函定与公主脱不了干系。果不其然,皇上在密函中说公主一时顽皮,私自出宫玩耍;还说公主这阵子着迷于边关的独特风景,只怕是往边关来了。他命傅容暗地里打探一番,一旦找到公主,务必安全迅速地送回皇宫。 傅容面无表情地将密函就着烛火烧了个一干二净。这边关哪来的独特风景让公主着迷呢?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先是萧墨迟受命前来边关考察屯田事宜,后便是公主私自出宫,独自前往边关。这其中只怕并非是公主一时顽皮,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女儿家心事吧! 傅容淡淡一笑,昔日那个只会跟在自己与皇上身后任性胡闹的小丫头竟也长大了。 宛央饱餐一顿后,傅容便径直对她说道,“微臣已经安排了人手护送公主回京,请公主这就离开吧。” 宛央面上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四处张望了一圈儿。 傅容心下明白公主只怕是在寻找萧墨迟,但他并不留情面,依旧淡淡地说道,“为保公主平安,也为了这事不被声张,公主还是速速离开得好。” 宛央却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傅容。 一个恍惚间,傅容好似瞧见了儿时的宛央一般,万事都只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宛央小时候最是活泼好动,经常趁着嬷嬷们不注意偷偷地跑来皇子教习所,偷偷地趴在窗子上看着他与皇上一道看书、练字。甚至偶尔先生来上课了,宛央也会赖着不走。嬷嬷们没法子,只得在教习所的后头张开一道屏风,让宛央坐在屏风之后与他们一道听课。只是宛央也只有那三分钟的热度,待老师课讲完的时候,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傅容记起了从前那段光阴,心中很是感慨,竟大着胆子打量了一眼宛央。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她了。自从皇上登基之后,他统共只远远地见过她两三面。而今这般再一见,她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傅容深知这对兄妹的性子,无奈之下招来随从,“去把萧主事请来。” 萧墨迟一会儿的功夫便来了。他已经梳洗齐整,换上了一套士兵的衣裳,倒也显得英气逼人。 傅容并不走远,只站在附近看着两人。 宛央朝着萧墨迟淡淡一笑,“我要回去了。” 萧墨迟自然明白宛央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心下不舍,但也笑着说道,“那京城再见。” 宛央不曾点头,也不曾说“好”,一转头却轻声吟诵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萧墨迟淡笑,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宛央的身上,只希望将这个人印在自己的脑海里,深一些,再深一些,永远无法磨灭。 宛央终于登上了回京的马车。萧墨迟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宛央朝着他惨然笑笑后,轻声唤来了正在对着几名亲信千叮咛万嘱咐的傅容。 “公主有何吩咐?”傅容的言语间很是恭敬。 宛央坐在马车之中,表情落寞,“容哥哥现在竟与我这么生分了。” 傅容淡淡一笑,“儿时是微臣逾越了。” 宛央轻声叹口气,说道,“得空了容哥哥还是回京去看一看吧!傅家上下都很惦记你,容贞姐姐为着你落了好几次泪了。” 傅容不言语。 宛央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横下心说道,“你不在,则宣哥哥他……他也很寂寞。” 傅容并不回答宛央的话,只轻声说道,“恭送公主回京。” 马车遂应声哒哒哒地离开了。 萧墨迟久久地立在原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直到马车不见了踪影之后,傅容这才折返回去。他立在萧墨迟的身边,出言提醒道,“那是公主,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傅容的这番话语并不冷峻。他的目光在萧墨迟的脸上又流连了一圈,想念起了已故的恩师萧重,不禁悲从中来,再看向萧墨迟的目光多了一分温柔。 萧墨迟不做声,半晌之后却突然说道,“还请将军速速前去营救魏兄和东哥。魏兄身子弱,只怕再也熬不下去了。” 傅容摇摇头,“皇上的旨意是静观其变。” 萧墨迟难以置信地看着傅容,“那将军的意思是再不管那两个人了?” 傅容冷笑,“这是皇上的意思。” 萧墨迟皱紧了眉头,“皇上的意思又怎样?还能重要过人命不成?” 傅容大吃一惊,忙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 萧墨迟在傅容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心下正不乐意,又一心惦记着东哥和魏楚生,越发不满地嘟囔道,“我也就是实话实说罢了。” 傅容盯着他看了许久后,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究竟是谁?” 萧墨迟狐疑地看着傅容,又作了一揖,介绍道,“我是兵部主事萧墨迟。” 傅容试探着问道,“那你可认识萧重?” “萧重?”萧墨迟挠挠头,“这个名字听着好像有点熟悉。” 傅容正静待萧墨迟的下文时,不想萧墨迟却突然大叫道,“将军这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吗?魏兄真的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还望将军速速前去救他。” 傅容“哦”了一声,“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萧墨迟也不瞒着傅容,只说自己是被一名叫做迟寅的西域商人所救,又将自己如何偷偷溜走想要救回东哥和魏楚生,却不想遇到了宛央的事情都说上了一遍。 傅容点点头,这人的番说辞与宛央所言并没有出入,但他也不再多言语,“来人呐,带萧主事回房歇着去。” 萧墨迟却急了,上前揪住了傅容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将军,你当真不去救人吗?” 傅容一时间竟被这双熟悉的眼眸看得有几分心软,正欲开口说话时,傅柏年匆匆赶来了。他听闻萧墨迟从沙盗的老巢中逃了出来,心里惦记着老爷的嘱咐,生怕少爷冲动之下做出些令皇上不悦之事,所以匆匆忙忙地赶来瞧个究竟。 “萧主事竟能从沙盗老巢中逃出来,真是少年英雄,少年英雄啊!听说还顺道救出了一位姑娘,真是了不起。”傅柏年边说边留神注意两人的表情,只希望自己与老爷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萧墨迟闷闷不乐地给傅柏年行了礼,垂头丧气地自行回了房。 傅容则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傅柏年站在他的身边,假装咳嗽了几声后问道,“少爷你与他都说了些什么?” 傅容回过头看了一眼傅柏年,问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傅柏年摇摇头,“少爷知道的我便知道,少爷不知道的,我自然也不知道。” 傅容不死心,继续追问道,“那我爹呢?我爹一定知道些什么。” 傅柏年微微一笑,“那少爷不妨亲自去问老爷,刚好回京去探望探望老爷夫人。” 傅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甩袖而去。 第六十二章 一意孤行 为了庆祝萧墨迟的虎口逃生,傅容特意命厨房备下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只是席间并无人前来与萧墨迟搭话,更无人提及仍旧被困在沙盗手中的人质,大家均是自顾自地闷头饮酒。皇上并未下旨继续营救人质,朝中众臣的反应更是只当这件事已经了结了,所以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萧墨迟未免有几分尴尬。 萧墨迟却浑然未觉,酒足饭饱之后竟对着自己的直属上司钱世忠问道,“钱侍郎,眼下当真不会再去救人吗?魏兄他……” 钱世忠已有几分醉意,半眯着双眼盯着萧墨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怎的这么多话?”他在朝中是傅德昱的亲信,所以这几日呆在尧曲城的军营之中,傅柏年并未刻意瞒着他老爷对萧墨迟此人甚是介意之事。他本也是个精明之人,将皇上这一连串不寻常的举动联系起来稍想了想,便也明白了个大概。只是,他倒并不为萧墨迟感到惋惜,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罢了,于朝廷、于社稷也不见得有多大的用处。 宴席潦草收场,萧墨迟面色凝重地回了房。 用井水擦洗过的竹榻冰凉入骨,萧墨迟却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他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东哥和魏楚生,谁承想他好不容易带着宛央一路艰辛地逃到了尧曲城后,小傅将军所给的答复却又那么模棱两可。他不甘心,不情愿,但却无可奈何。 大半宿过去了,萧墨迟始终毫无困意。他懊丧地坐起身,月光铺洒在竹榻之前,清清冷冷的,美得不近人情。 萧墨迟攥紧了拳头,暗下决心,既然皇上无意救人,他自己去将东哥和魏楚生救出来便是。他既然能闯入沙盗的老巢救出宛央,那么定能再闯进去一次将东哥和魏楚生救出来才是。 既已打定主意,事不宜迟。萧墨迟匆匆忙忙地出了屋门,庭院间的月华更似水一般澄澈,他却无心多欣赏一会儿。 “你这是去哪儿?”突然,萧墨迟的去路被一个黑影拦住了。那人站在一片阴影之中,萧墨迟一时看不分明来人是谁。 萧墨迟也不做声,呆呆地立在原地。 那人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萧墨迟这才认出了来人,是小傅将军。 萧墨迟挠挠头,一时间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回答他先前的问题。 傅容盯着他,“莫非你想去救人?”他的心里很是在意萧墨迟,笃定这人与萧氏一族定有着莫大的关系,但一时之间却又理不出个头绪来,心里烦乱至极,所以迟迟未曾入睡。他见屋外月色甚佳,便披衣出来散散心,走着走着便来到了萧墨迟的房外。他也不再继续散步,一直枯坐着,盯着萧墨迟的房门出神、冥想。只是不想这人竟也未曾睡下,此刻更是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往何处。 萧墨迟也无意隐瞒此人,便点点头。 傅容见状,脚下使力,往萧墨迟所站之处迅速地移去,右手做小擒拿状,未待萧墨迟回过神,傅容便轻轻松松地锁住了萧墨迟的喉骨。 萧墨迟着实被吓着了,但也毫无惧色,只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傅将军说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禾之晗隐在树梢之上,看得分明。傅容出手之快只怕并不在自己之下,移动之迅疾更是可见体内真气的充盈。尽管如此,禾之晗并未在傅容的身上感觉到丝毫的杀气,所以仍旧呆在原处,一动不动。只是他体内的血液却嘭地一下兴奋地流窜了起来,心痒难耐,极想与傅容过过招。但他也还是个识时务之人,此刻要是冷不丁地跳出去,只怕便很难收场了。 傅容收回自己的右手,双手别在身后,淡淡地说道,“一招简单的小擒拿你且防不住,怎么去救人?” 萧墨迟却不理会他,只说道,“可我却从沙盗的手中救出了……”萧墨迟本欲说出“宛央”二字,但一想这是当着小傅将军的面,未免僭越了,便急急地闭上了嘴巴。 傅容冷笑,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萧墨迟,“运气罢了。可这样的运气,你却不会再有第二趟。” 萧墨迟本欲再争辩几句,可这话还未曾酝酿好,傅容却又继续说道,“你以为阿尔阔是平白无故、不费吹灰之力便当上了这沙盗首领的吗?” 萧墨迟歪着脑袋,愣愣地问道,“□□……阔是谁?” 傅容看着他这一张酷肖萧重的脸,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甩了甩袖子,“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别惹是生非。” 萧墨迟撇撇嘴,不置可否。当着傅容的面,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回了房,心里却一直谋划着何时该离开军营前去沙盗的老巢。只是这一回没了马车印的指引,他须得靠着自己的记忆找回去才行。 萧墨迟在屋里翻出了笔墨和纸,凭着记忆将自己那一日与宛央的逃跑路线给一一描画了出来。他鼓着腮帮子往这半吊子的地图上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揣进了怀中。 屋外隐约有鸡鸣声。事不宜迟,此刻便该启程了。 萧墨迟琢磨着还是得弄匹马,不然以自己的脚程只怕天黑也没法子赶到沙盗的巢穴。于是他便在军营之中兜了好一会儿的圈子,寻找着马厩。好容易找到之后,他惊喜万分地在马棚之中发现了自己的小毛驴。萧墨迟笑得眉眼都弯了,抚摸着小毛驴的头,“你竟然还活着!”有了自己的小毛驴后,萧墨迟自然不再惦记着马匹,趁着天才蒙蒙亮,他对值夜的士兵编了个瞎话便骑着毛驴出了军营,按照自己所绘制的地图朝着沙盗的老窝而去。 等到傅容发现萧墨迟不见了人影的时候,日头已经红艳艳地挂在城墙之上了。他询问了一圈儿,料定萧墨迟是前去救人了,气急败坏地咒骂道,“这人莫非是榆木脑袋?怎的一点也不怕把命搭进去呢?” 傅柏年得知了消息,匆匆前来,明为商量对策,暗地里却是为着看住傅容,免得他坐不住也跟着萧墨迟去了。钱世忠听是听说了这则消息,但是却并未有任何表示。他虽是傅德昱的亲信,但是平日里表现得却与傅家上下并不甚亲密。毕竟,皇上料理了萧家之后最忌讳的便是结党营私,为着自己,也为着傅家,他总得保持些距离才是。 傅容并不多看傅柏年,自己手别在身后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 傅柏年悠闲地抽着烟,透过袅袅的烟雾盯紧了傅容,见他烦躁得好似一头困兽便说道,“稍安勿躁。萧主事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傅容冷笑,“吉人自有天相?哼。我只愿他傻人有傻福。” 傅柏年也不再做声,但却并不离开傅容半步。 傅容终于呆不住了,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傅柏年起身拦住他,“少爷这是去哪儿?” 傅容耐着性子答道,“自然是去把萧墨迟那个笨蛋给揪回来。” 傅柏年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后,这才缓缓地答道,“少爷还是呆着吧。皇上的意思明白得很,何苦为了这么个外人搭进去自己的性命呢?” 傅容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牢了傅柏年,“那你不妨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傅柏年摇摇头,“我并不知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是兵部的新进主事之一。” 傅容琢磨了会儿,“其余你当真不知?” 傅柏年坚定而缓慢地点点头。 傅容放弃了询问,但并未退回去,自嘲地笑笑,“不知道便不知道吧,那又有何要紧处。我只知他一定是萧家的后人,否则也不会与萧先生长得这般相像。” 傅柏年立在原地,不做声,也不让开,那架势一看就是铁了心要拦住傅容。 傅容看向傅柏年的眼神里竟多了一分哀求,“当年我未能救下恩师,现如今萧墨迟只怕是萧家唯一的后人,我一定不能让他出事。否则,将来百年之后,我有何颜面去见恩师?” 傅柏年不无所动,缓缓地摇摇头。 傅容突然换了语气,“柏年叔……” 傅柏年的身子猛地颤了颤。傅容与容贞儿时最喜欢围在他的身边,用软软糯糯的童音清清脆脆地喊他一声“柏年叔”。只是当初的两个孩童,一个入了宫伴在君王之侧,一个则苦守着边关誓不回京。 傅柏年仍旧挡住了傅容的去路,但是语气也软了下来,“少爷,你想一想傅家上下,再想一想已经入宫的小姐。” 傅容的一口银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他几乎就要放弃,准备回过身去不再去管那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萧墨迟。但是许久不曾记起的萧重却在眼前越来越清晰。他的鼻头竟微微发酸。若没有萧重,何来现在的他?若没有萧重,他只怕直到现在也只是个只知风月、对官场退避三尺的公子哥儿。若没有萧重…… 傅容握紧了拳头,默默地说道“得罪了”。他忽的一下蹿到了傅柏年的身后。傅柏年一时没防得住,心中暗道“糟了”。他忙驱动真气,准备跃离傅容身边。但说时迟,那时快,未待傅柏年运气完毕,傅容便已经迅疾出手,劈在了傅柏年的哑门穴上,傅柏年再无知觉。 傅容将他安顿好后,一人一马疾驰出了军营。这阵子皇上的旨意虽是静观其变,但是傅容却也并未闲着。这帮沙盗在哪儿扎下了贼窝他早已命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只是先前的他并没有出手的理由,所以便依着圣旨的意思静观其变;而现在的他,依旧没有让自己的士兵跟着一道出手的理由,但是却有了自己不得不出手的理由。 他纵马疾驰,心里只愿那个呆头呆脑的萧墨迟千万别头脑一热做了不可挽回的傻事,否则即使他这般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又有何用? 第六十三章 萧条记忆 距离沙盗的老巢仍有半里地的时候,傅容便下了马。他找了个隐僻处藏好了马后便只身掠往沙盗的老巢。他心急如焚,生怕萧墨迟那个呆子已经闯出了弥天大祸。他在边关驻防已有一段日子,阿尔阔的残忍作风他也是风闻已久,只怕萧墨迟再落入他的手中便不会再有安生日子了。 沙盗的帐篷已隐约可见了。他屏息凝神,潜伏在沙堆之后凝神查看着。这帮沙盗此刻竟全副武装,不断有人来来回回地巡视着。傅容琢磨着兴许是他们一连栽了两次跟头,终于不再把庆军当做儿戏,这样一来,那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萧墨迟岂非更是危险? 傅容心急,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竟又悄悄地靠近了好几许地,好让自己看得更分明一些。沙盗们显得格外平静。傅容拿捏不准那个傻子是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手中还是仍在这片大漠之中兜着圈子。 傅容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清脆的叮当声。他一扭头,竟远远地瞧见了一个人骑着一头驴朝着这个方向来了。傅容凝神再看一看,真是怒从心生。这个萧墨迟真是胆大包天,竟这般大大方方地往沙盗的老巢便来了,也不知该遮掩一下自己的行踪。 傅容无奈地摇摇头,一边迅速地飞掠到了萧墨迟的身边,一边暗自庆幸着这个呆子还未曾再落入沙盗的手中。 萧墨迟此时正捧着自己所绘制的地图认真地埋头研究着,压根儿没注意到竟有一个身影向自己飞来。 傅容纵身一跃,将萧墨迟掀翻在驴背之下。这头倔毛驴受了惊吓,啼叫起来。傅容眼疾手快地将它敲晕在地,免得让它的叫声招来了沙盗。 萧墨迟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晕地旋,待他定下心神之后,惨呼道,“哎呀,我的地图!” 傅容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萧墨迟看是看见了傅容的手势,但这却没能妨碍他看到自己晕厥过去的小毛驴时又尖叫了一声。他的双眼中汪着两包泪水,哭哭啼啼道,“我的小毛驴啊,你死得可真是惨……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落叶归根的。” 傅容只觉得自己的头顶上方一片乌鸦乌泱乌泱地飞过。他狠狠地白了一眼萧墨迟,冷冷地说道,“它没死。但是你再这么大大方方地骑着毛驴去找沙盗,它就必死无疑了。” 萧墨迟一听这话,抹干了泪水,“它没死?” 傅容点点头,“没死。” 萧墨迟这才又喜笑颜开。 傅容也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人也真是小孩子脾气。他拿过萧墨迟手上已经一分为二的地图细细琢磨了一阵子,完全不曾看明白。他抖了抖手中所谓的地图,“你就是照着这个找来这儿的?” 萧墨迟颇沾沾自喜,言语间很是得意,“自然。这可是我自己画的。” 傅容再也忍不住,低声轻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阵子后才止住了,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腮帮子,问道,“你是职方主事吧?” 萧墨迟点点头,“正是。” 傅容不禁浮想联翩,若是由这人重新绘制大庆朝的版图,只怕能把那一位气得连吐三升血吧? 傅容想着想着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有这么一张地图,有这么一头小毛驴,也难怪这人竟会落在自己后头才赶到这儿,真不知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萧墨迟的脑筋直到这会儿终于转过了弯,很诧异地看着傅容,“将军你怎么会在这儿?” 傅容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在这儿的话,只怕明天便会有沙盗把你的项上人头送到尧曲城去了。” 萧墨迟面色一变,扁了扁嘴,什么也没说得出口,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傅容见状,嘲讽道,“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还是怕死的。” 萧墨迟有些不乐意,嘟囔道,“谁不怕死呢?” 傅容闻言,这话倒不假,但是能说得这般坦然的人却不多。他还记得自己头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敌人的一蓬鲜血溅了自己一脸。那时的他却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只知道挥着剑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但是待战争结束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腿脚打颤得根本站不住,手更是哆嗦个不停。那一夜,他一直迟迟无法入睡,敌人死前狰狞的表情总是在他的眼前不住地转悠着,好像下一刻便会将自己吞噬一般。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是害怕的,害怕在这异乡丢了性命,就像自己的刀剑之下那些惨死的鬼魂一样。 傅容从记忆中回过神,转过头淡淡地问道,“说说你的救人计划。” 萧墨迟愣了愣,咧嘴笑一笑,“还不曾想好。”他最是明白“吃一堑长一智”,所以当日救出宛央的那一招只怕是断断不能再用了。 傅容真是拿这人没辙了。他明明有着一张与萧重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但是却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他气急而道,“没想好你来这儿做什么?” 萧墨迟却振振有词,“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反正这会儿闯进去是不行的,还是得等天黑才行。” 傅容没有反驳他,总算这人还有点脑子。 这阵子时辰早得很,两人便猫在沙凹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傅容原先最是个喜欢万事有万全准备、充足把握的人,但是这会儿一听萧墨迟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倒也安然处之了。 傅容枕着自己的手臂在沙地上睡得安之若素。在边关的这一年半载里,他早已脱尽了公子哥儿的习气,丝毫不在乎头顶的炎炎烈日和身子下方硌人的沙砾。他突然朝着萧墨迟问道,“你当真不知道萧重是谁?” 萧墨迟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倒是蛮熟悉的,但是人却并不认识。” 傅容盯着他看了良久,直看得自己眼底微潮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合上了双眼。 萧墨迟却不曾不注意到这一节。他低头沉思了半晌后,突然恍然大悟地说道,“哦,我想起来了,这人是国公案期间被当街处斩的,怪不得听这名字这般熟悉。” 傅容紧闭着双眼。国公案是大庆开国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案子,民间的百姓并不知其中不为外人道也的曲折,只当真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落了网。所以萧氏父子处斩的那一天,京城的平民百姓们欢天喜地得好似过新年一样。 “那你也去看热闹了?”傅容强作镇定地问着。 萧墨迟未曾注意到傅容的情绪变化,如常地答道,“没有,这杀头有什么好看的。” 傅容未再言语。那一日,他却是一直守在法场。待萧重被五花大绑地推上断头台的时候,他不顾身边人的风言风语,当街朝着萧重跪了下去,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萧重的双眼早已在狱中被折磨得失了明,自然看不见这一切。傅容心中的仇恨却对着那帝位之上的人熊熊燃烧了起来,曾经风流倜傥的萧先生竟被折磨至此,毫无人样。既已如此,倒的确不如让先生干干脆脆地离开这个世界。傅容心中的仇恨越烧越旺,咬牙切齿地想着,还得多谢那个人愿意给先生一个利落的结果。 傅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刽子手手起刀落,他曾经最为尊敬的先生便一命呼呼了。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了不明所以的欢呼声,他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之中,血一丝一丝地渗了出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地散开了,他依旧跪在原地,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最后还是父亲将他唤了起来。 “傅容,该起来了。”傅德昱一夜之间也好似老去了许多。 傅容咬咬牙勉力从地上站了起来。傅德昱眼看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儿子,满心里不忍。 傅容深呼吸一口气,走到示众台前,将萧氏父子的头颅抱在怀中。他丝毫不介意那淋漓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裳,又默默地将二人的尸身收敛在了一处,葬在了城外。 傅德昱并未阻止傅容。他与萧壬何虽无深交,却也并无过节。曾经权倾朝野的萧尚书最后竟是这样潦倒的收场,他不免有几分兔死狐悲。 转天,傅容便收拾了行装准备启程前往边关。 傅德昱为他送行,夫人与容贞站在一边,均是不住地抹着泪水。他深知这个儿子心思细腻,甚为敏感,反倒不如女儿天生有股粗豪之气。经此一案,只怕京城中的人和事伤他已深,倒不如让他出去呆个三年五载也好。 傅容默默地拜别了父母和长姐后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开了。这一片伤心之地,他是再也不愿踏足了。 傅容正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萧墨迟推了推他,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个白馒头。 傅容接过后说道,“来救人你竟然还记得要备下水和粮食?” 萧墨迟嘿嘿一笑,“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救人吧。” 傅容没再言语,默默地吃着馒头,心中却感慨着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他以为萧家已经再无后人,心灰意冷地离开了京城,但是却偏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萧墨迟,顶着一张先生的脸孔,让他对先生的惨死竟稍稍释怀了一些。 “祝傅将军马到功成。”萧墨迟拿着另一个水囊碰了碰傅容手上的水囊,做干杯状。 傅容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坚持要来救人的可是你,而不是我。” 萧墨迟只管装傻,“有将军你在,我当然只能靠边站了。” 傅容低头,轻声一笑。先生,这一次,我只愿自己不再会留下任何遗憾。 第六十四章 因果报应 顾宛央重新见到熟悉的红墙高院时,心中感慨万千。这一趟她定是惹恼了皇兄和母后,但是该面对的总归还是要面对。 宛央下了马车,拜别了傅容的这班亲信。宫里早已得了信儿,锦绣等在宫门处,正巴巴儿地望着。此时一见宛央现身,她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冲上前来,“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 宛央略带歉意地看着她,“让你担心了。” 锦绣用袖子揩了揩眼角,不无担心地说道,“公主还是琢磨一下怎么过皇上和太后那道关吧。” 宛央一听只觉得自个儿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萧墨迟憨憨的面容这会儿竟不期然地浮现在眼前,她面上一红,但是却笑得那般真实。 锦绣本以为宛央会苦着脸,不曾想她竟呆呆地露出了笑容,心下奇怪,在宛央的跟前挥了挥手,“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宛央回过神,摇摇头,“没事儿,没事儿。”她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一场狂风暴雨,但是她甘之若饴。 太后板着脸等在未央宫中,一见宛央便屏退了众人。 “你好生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出宫,好在哀家与你的皇兄瞒得好,没出什么纰漏。若是这事被张扬出去了,你再有个好歹,你说说,这该如何收场才好?”太后厉言厉色地训斥着,宛央则乖巧地听着,不辩一词。 太后见她这副温顺的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你跟哀家说个清楚,究竟是为什么要私自出宫?” 宛央抬头看了看儿时相伴左右的母后,嗫嚅了半晌,但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她不确定现在是否要将自己的心事说与母后听。 太后颓丧地坐在椅子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呀也真是让人不省心,改明儿还是得让你皇兄赶紧给你寻个人家,把你嫁出去才好,也免得总惹我这个老太婆心烦。” 太后的这番话本就是气话,可宛央听在耳朵里却不是这样,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跪倒在地上。 太后见她这样,倒奇了怪了,“你这是做什么?” 宛央朝着母后重重地叩首,“母后,孩儿心中已经有人了。”宛央原先因为皇兄的训斥已经决定忍痛放弃与萧墨迟这一段暗生的情愫。可是当她被困沙盗手中,正是一筹莫展、百般恐惧之际,萧墨迟却忽然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那一刻,她在心底里暗暗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她总要试着为自己和萧墨迟争取一下,总比万事不争而留下遗憾来得好。 太后倒是愣住了,自己本就是气话,却不想宛央竟也有小女儿的心事。她试探着问道,“你这趟出宫可是为了那人?” 宛央依旧跪着不愿起身,点点头,看向母后的双眼中尽是期盼。 太后走上前来扶起了宛央,语气也软了下来,“和哀家说说是怎样一个少年郎竟让宛央动了心。” 宛央面上绯红,吞吞吐吐地说道,“是个……是个……有些呆头呆脑的人,但是待我极好、极好。” 太后静静地聆听着宛央的话语,一见宛央这副娇羞的神色,不由得忆起了自己的曾经。她也曾经有过这样婉转的心事,也曾经为着那人红过脸,但是那样纯粹的心事最后却都在后宫的倾轧之中灰飞烟灭,那人更是为着萧淑妃再也不曾正眼看过她。 太后终究还是最疼这个小女儿,无奈地笑笑,怜惜地看一眼宛央,“是哪家的公子?哀家看看可能帮你去找皇上说说,让他给你赐婚,也算了了你的心事。” 宛央一听这话,面露喜色,忙一股脑儿地向母后和盘托出,“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现任兵部主事。” 宛央唯恐母后会嫌弃萧墨迟,便絮絮地净捡着他的好处说个不停歇。 太后的眼神却一下子冷到了极点,“那人是谁?” 宛央不曾注意到太后神色的变化,只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一门心思地认为自己可与萧墨迟修成正果。 宛央羞答答地笑着,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他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 “啪……”宛央还未曾说完,一记耳光却落在了她的脸颊之上。 宛央着实被吓住了,不知道退让,也不曾捂住自己通红的脸颊,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不知为何动怒的母后。 太后脸色发青,转过身去不再多看宛央一眼。她的呼吸有些紊乱,身子更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母后……”宛央的声音轻若蚊蚋。 太后好容易抚平了自己的情绪,但依旧背对着宛央。她厉声说道,“不过是一介商人,竟让你这样惦记着,成何体统?” 宛央急于辩解,“可他已经高中……” 太后怒斥道,“放肆……你以后休得再提这人。” 宛央的泪水含在眼眶之中。她完全不明白母后为什么好好儿地便突然生了这么大的气。商人在大庆朝的确是毫无地位、权利可言,但是萧墨迟如今却并不一样。 萧墨迟……他姓萧……莫非…… 事已至此,宛央也管不上那么多了,径直问出口,“可是因为他姓萧?” 太后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宛央却是豁出去了,这耳光已经挨也已经挨了,总要死个明白才行,“皇兄当年料理萧家之时并无遗漏,他与萧家不会有牵连的。”宛央的这番话说得心里并没底。当年国公案轰轰烈烈地进行之时,她不过是个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闲人。大庆朝全国上下均因为国公案的办理而有几分风雨飘摇之势,她虽忧心忡忡,却又无力可施,只隐隐听宫女和小太监们唠嗑时说起过死了无数的人,而曾经煊赫一时的萧家更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太后却并不接着宛央的话头继续说下去,而是坚持说道,“这人你休得再提。这几日你好生在未央宫中呆着,反省反省,别再出去惹是生非。否则闯出祸来,谁也保不了你。” 太后留下宛央孤零零地站在宫殿中央,自己与容青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待锦绣进入大殿之时,这才发现宛央脸颊之上五指印分明,两行清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心里明白公主定是为了这私自出宫之事在太后这里受了委屈,只是没想到一向疼公主疼得紧的太后竟然动手打了公主,也难怪公主哭得这样凄惨。 锦绣心疼公主,扶着公主坐下后去绞了个热毛巾来,先替宛央擦去了泪水,又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公主脸上的五指印。 宛央整个人却是呆了,目光空洞,任由着锦绣摆布。 太后出了未央宫后却是再也把持不住,一手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手揉着自己的胸口。 容青心慌意乱地扶着太后,“太后,公主也只是一时顽皮,您休要气得伤了自己的身子。” 太后在宫中生活多年,心里所想早已不摆在脸上。可此刻,她却痛苦无比地看着容青,“这难道便是我当日做下的孽?现在却为何偏偏让宛央来受这份罪?” 容青心下诧异,但是并不多问,只是扶紧了太后。 太后攥紧了容青的手,就好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扶哀家去椒房殿看看。” 容青诧异至极地看着太后。椒房殿曾是萧淑妃的住所,但是十几年前的一把大火几乎将它夷为平地。先帝后来命人重新修筑了椒房殿,但是萧淑妃却已迁至别处居住,椒房殿便一直空了下来。时至今日,也一直无人居住。 容青扶着太后,默默无声地往椒房殿走去。离得近了之后,太后却停下了步子,只远远地看着,似乎是不敢再靠近几分。一个恍惚间,太后总以为自己又见到了那铺天盖地的火海。 太后面上的痛楚的神色未曾减去分毫,她问道,“你说,当初可是哀家太过心狠?” 容青思量了片刻之后才字斟句酌地答道,“若不狠,在这宫中便再无立足之地。” 太后却摇摇头,心里明白容青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自然会向着自己说话。她苦笑着说道,“可当初的萧淑妃却并不咄咄逼人,怪只怪先帝他……” 容青的面容冷峻无比,“错不在太后,太后不必谴责自己。” 太后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容青说道,“你可知宛央这趟出宫为了什么。” 容青如实地摇摇头。 太后照旧笑着,但是这笑容却格外凄厉,让人不忍多看一眼。她凄惶无比地说道,“她竟是为了那个……那个……萧……” 容青当年是太后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一直陪在太后的左右。此时一听太后这断断续续的话,已经明白了个□□不离十,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后。 太后又远远地看了一眼椒房殿,“这难道便是为了报复我吗?” 容青心下不忍,劝慰道,“太后……” 太后想起宛央,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泪水,“这么多年,我都不曾动过宛央一根汗毛。可今儿个,我却动手打了她。” 容青轻轻地拍着太后的后背,提议道,“不妨让人结果了他的性命,也好一了百了。” 太后听得这个提议,忙冲着容青摇摇头,“不不不,不……不行。” 容青却坚持己见道,“那人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太后摇摇头,“此事休要再说。无论如何,那人始终也是先帝的骨血,我岂可做出这等事来?我已经除去了他最后的助力,他已经再没有法子威胁到圣上了。可是宛央她……” 太后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她会走出来的。” 容青闻言,叹口气,说道,“小姐,你这一生便是为情所困,公主她……她只怕会重蹈你的覆辙。” 太后不忍再听下去,急急地转过头去,望着落寞的椒房殿出神,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第六十五章 突出重围 太阳渐渐地下了山,只留下半张脸,若隐若现地藏在大漠的尽头。 萧墨迟昨儿个晚上一宿没睡,眼皮直打架。他也不挑地方,窝在毛驴旁边□□地睡了一觉。此时他恰好醒来,伸了个懒腰,很是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呵欠。 傅容一直在打坐静修,这会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舒爽无比。他看了看双眼惺忪的萧墨迟问道,“这车已经到了山前,你的路呢?” 萧墨迟此刻大概还在梦乡中不曾归返,懵懵懂懂地问道,“什么路?” 傅容只得提醒道,“天也快黑了,你准备如何救人。” 萧墨迟眨巴着眼睛,眼神中满是无辜,“有小傅将军你在,这等事自然不需要我去想了。” 傅容白了他一眼,也亏得这人居然能这般没脸没皮,但是却偏偏对着他又气不起来。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远远地望了望沙盗的老巢,“那我去负责引开沙盗的注意,你趁乱把他俩救出来。” 萧墨迟想也不想便点点头,“救出来之后呢?” 傅容理所当然地说道,“救出来之后自然是带着他俩赶紧逃去尧曲城,逃得越远越好。” 萧墨迟又点点头,问道,“那将军你呢?” 傅容满不在乎地答道,“我自然有办法脱身,你不必担心。” 萧墨迟没再吭声。 两人等到天黑透了便悄悄地匍匐前进,待靠近了沙盗的老巢之后,傅容做了个兵分两路的手势。萧墨迟点点头,轻声说道,“那尧曲城中再见!” 傅容点点头,提气飞掠出去,只听咔咔两声,便有两个沙盗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沙盗的老巢中顿时沸腾了,几乎所有的沙盗全都倾巢出动,手中全握着家伙,虎视眈眈地瞪着傅容。 萧墨迟隐在暗处看着,心中也为他捏了一把汗,但他明白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要先将东哥和魏楚生救出来。 沙盗们轮番上阵,团团围住了傅容。但是傅容却应付得格外轻松,并不与这些乱冲一气的沙盗们真正过招,而是凭借着自己的轻功腾挪闪移,让这帮沙盗很是头疼,几乎连傅容的衣角也不曾碰到。 萧墨迟见时机已经成熟,猫着腰从隐蔽处悄悄接近了关押两人的帐篷。万幸,没有任何人看守。萧墨迟闪身进了帐篷之中,那两人依旧被绑得严严实实。东哥正竖着耳朵听着帐篷外的动静,魏楚生则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东哥一见萧墨迟先是一愣,而后惊喜地大叫道,“少爷……” 萧墨迟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东哥会意地点点头,但脸已经兴奋得涨得通红了。 魏楚生一听有动静,微微张开双眼,疲惫地冲着萧墨迟一笑,“萧兄,是你。” 萧墨迟忙上前解开二人的绳索,从地上架起了魏楚生,挪到了帐篷的出口处。他腾出一只手来,掀开帐篷的一角,并不见有沙盗往来,但是打斗声却依旧是声声入耳。 萧墨迟忙招招手,与东哥一道架着魏楚生往自己与小傅将军藏匿马匹和毛驴的地方逃去。三人一路未受阻拦,顺利到达后,萧墨迟将魏楚生推到了东哥的怀中,“快,你带着魏兄骑马赶紧离开。” 东哥扶住了魏楚生,“那少爷你呢?” 萧墨迟回望了一眼沙盗的老巢,“小傅将军还在那儿,我可不能丢下他不管。” 东哥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欣喜若狂,自然是少爷说什么便依什么。 两人合力将魏楚生横放在了马背上,东哥则骑上了小毛驴。 萧墨迟拍拍东哥的肩膀,“魏兄就交给你了。你们一直往东去,出了大漠后便能看见尧曲城了。” 萧墨迟来的时候可不知道有这么便利的行路方法,还是与小傅将军交流了一番之后才知道的。但尽管如此,他已经一分为二的地图还是被他当做宝贝一样揣在怀里。他略想了想,将地图掏出来塞到了东哥的手上,“这是我画的地图,你可得宝贝着点,别弄丢了。上面有尧曲城在哪儿,别丢了。” 东哥点头,“少爷小心。” 萧墨迟也点点头,一转身便又匆匆地朝着沙盗老巢的方向赶去。他越走越近了,但是却不再能听见打斗声。四周静得诡异,让他更加心忧小傅将军,脚下好似生风一样,加快了步伐朝前赶去。 而此时,傅容正不卑不亢地站在沙盗的包围圈中,淡笑地看着被人簇拥的一名沙盗。那名沙盗也不明所以地笑着,与傅容对视了良久,但是始终无人开口。 傅容往前迈了一步,周围的沙盗心中一紧,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孰料傅容却只是掸了掸衣襟,笑着说道,“想必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月氏族前太子阿尔阔了?” 那人爽朗大笑,“敢只身闯进我的巢穴中来,但面色不改的人只怕也只有远近闻名的小傅将军了。” 傅容做了个揖,“在下正是傅容。” 阿尔阔往前也迈出了几步,“百闻不如一见,小傅将军果真是天人之姿。” 傅容淡笑,“承蒙阁下高看了。” 阿尔阔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说道,“你的人此刻该带着那两名人质离开了。这也算是我卖你一个面子,还望小傅将军看在这个情面上,将扣留的我的兄弟们全都放回来才好。” 傅容猛地盯紧了阿尔阔,不知这阿尔阔打的什么主意,开始暗暗运气,以备不时之需。 阿尔阔却笑得斜佞,“有了你这条大鱼,那些小毛鱼,我自然看不上。” 傅容闻言,嘲讽地“哦”了一声,“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把我留下了。” 阿尔阔哈哈大笑,“先前是我大意了,丢了那一条大鱼。你这条大鱼,我岂会再弄丢?” 傅容心领神会,这人所弄丢的大鱼想来所说的便是被萧墨迟歪打正着救走的宛央了。不过这人为何会知道宛央身份特殊呢?一时半会儿,傅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了,更何况,自己一人深陷贼窝,这会儿也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此人居然卖了这么大一个面子给他,故意放走了被扣押的人质而一心想困住他。傅容暗地里腹诽着这人的异想天开,面上却笑着道谢道,“多谢您高抬贵手,放走了我们的人。” 阿尔阔大手一挥,表示毫不在意,“留着这两个毫无用处的人又有何用?还得浪费我的粮食养着。不过,若是你的话,山珍海味我也愿意双手奉上。” 傅容低头哂笑,“谢谢您这般高看傅容了。” 阿尔阔此时转头看向自己的随从说道,“去取我的沙刀来。”随从领命而去,阿尔阔一转头又看向了傅容,目光灼灼,“今日若是小傅将军败在了我的手下,那便只好请将军你在我这儿呆上一阵子了,还望将军不要嫌弃我这儿才好。” 傅容拱了拱手,“好说。” 阿尔阔接过自己的沙刀后,一记上步左劈刀虎虎生威,直震得风声也变了样。 傅容情不自禁地赞道,“好刀法。” 阿尔阔哈哈大笑,“你们全都退下,容我一个人与小傅将军过过招。” 周围的沙盗很是自觉地后退,又让出了丈把空地来。 傅容风度翩翩,做了个“请”的姿势,孑然一身,只以一双肉掌迎战阿尔阔的沙刀。他在边关的这一年里对关外的武功亦有研究。庆人的武功讲究的是内在的真气,各路武功使出来有了内力的推动,均是如行云流水一般;可这关外的练武之人却总以为内力不过是花架子罢了,格外注重力道,对战之时常常是以力量和速度取胜。 傅容心里有数,并不准备与阿尔阔明晃晃的沙刀搏命,而是想凭借自己的灵活敏捷出奇制胜。 萧墨迟此时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伏在暗处探头探脑地等了一阵子后,见那些沙盗并无人注意他,竟也放下心、大大方方地围上前去看热闹。 阿尔阔并不与傅容客气,挥刀上前对着傅容的面门便直愣愣地劈了下去。傅容倒未曾料到阿尔阔人高马大竟也动作这般灵敏,被他强劲的刀风逼得身形矮了半截。傅容索性使出一招钻云捞月,闪到了阿尔阔的身后。他见阿尔阔背后全是破绽,忙运掌准备给他一击。但是阿尔阔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见傅容窜到了自己的身后,忙跳出了傅容的攻击圈。傅容的掌势只得堪堪收住。而阿尔阔却几乎不曾给傅容喘气的机会,重新挥舞着自己的沙刀,又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傅容劈来。他的刀势格外凌厉,傅容手无一物,自然被他逼着连退丈许。 “好!”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高亢的叫好声。 沙盗们心生疑惑,纷纷转头去看,就连在场上与阿尔阔比试的傅容也分心去瞧了一眼。 只见萧墨迟站在人群的外围,看得兴奋,正做鼓掌状。傅容心中很是添堵,这人怎的还留在这儿与沙盗一起大大方方地看热闹呢?看热闹也就罢了,他怎的还为阿尔阔叫好? 沙盗们此刻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心思全在头领的身上。 傅容心下却生气了,一个跟头腾空而起,足尖轻轻地在阿尔阔的刀尖上一点,便借势飞到了阿尔阔的背后。他不再犹豫,一记飞腿扫在阿尔阔的后背之上。 “精彩!”又是萧墨迟。要不是场上阿尔阔步步紧逼,傅容真想朝着他翻个白眼。 阿尔阔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么一脚,但是并不见有异常,每每与傅容过招之时,依旧虎虎生威。 傅容却始终不与他硬拼,借着自己的轻功在场上巧妙地躲避着阿尔阔直截了当的攻势。这关外人练武讲究的便是个快、准、狠,可阿尔阔被傅容牵着鼻子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之后,却始终未能真正伤到傅容分毫。 阿尔阔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但是却并不气馁。他索性丢开了自己的沙刀,以擒拿术来对抗傅容。傅容也有心与他早些分出高下,便不再一味使用轻功。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围观的人群则看得眼花缭乱。 萧墨迟看得不过瘾,早从人缝里悄悄地挤到了前排,看得目不转睛。他平日里虽不喜练武,但是这般精彩的比试他却是看得格外专注。 阿尔阔渐渐地落了下风。关外人瞧不上的花架子其实博大精深,每一招都有其意义,每一招也都可以致敌人于死地。傅容的武功贵在不杂但精炼,此刻逼得阿尔阔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第六十六章 兄妹争执 皇上正伏案批阅着奏章,突然想起了什么,头也不抬地问道,“宛央可已回宫了?” 喜公公垂手站在一边答道,“回皇上的话,公主已经平安回宫了。只是……” 皇上一听“只是”二字便从奏折中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喜公公。这个喜公公自他年少的时候便一直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这么多年了,他熟知自己的喜好和脾性,此刻喜公公口中的“只是”让他很是在意。 喜公公也不瞒着,照直说道,“奴才前去未央宫探望的时候,听说太后刚离开。奴才听未央宫的下人说,太后与公主闹得很不愉快,太后甚至……甚至还动手打了公主。” “竟有这事儿?”皇上的眉毛拧成了一团。自他记事起,父皇的心思便全都拴在了萧淑妃的身上;自己依着宫中的规矩,也早早儿地送进了皇子教习所,鲜少能伴在母后左右。于是,宛央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便成为了母后唯一的寄托和慰藉。母后该是顶疼宛央的那一个,今儿个怎的会闹得这般不愉快? “可听说是什么事了没?”皇上问道。 喜公公回道,“不曾听闻。” 皇上叹口气,若是为着私自出宫这事,依母后的脾气至多训斥几句便也作罢了,断不会动手打了宛央。他把自己手边摊开的奏折又重新看了一遍。这是边关呈上来的文书,文书中写道宛央被困沙盗手中后又被萧墨迟所救。皇上默默地摩挲着奏折中的“萧墨迟”三个字,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的如意算盘还是落了空。难道宛央与母后起了冲突竟也是因为这人? 皇上掩上奏折,淡淡地吩咐道,“摆驾永和宫。”母后对宛央从小都是百般疼爱。今儿个她竟动手扇了宛央的耳光,想必她比宛央更疼,还是得去看望一下母后才是,也顺道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喜公公忙在前头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乾清宫。可是走到了半道中,皇上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先去一趟未央宫吧。” 天威难测。喜公公这群做下人的自然不会揣测皇上的心意,所以只按照吩咐调转了方向。 未央宫中寂静无声,所有的下人也都是敛住了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公主。自从太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未央宫后,公主便一直呆坐着,让人不敢近前。 “皇上驾到!”丫鬟与小太监们一听,忙整齐排列到了宫殿门前,行跪拜礼迎接皇上。 宛央却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皇上扫视了一眼这群丫鬟,对着锦绣轻声说道,“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锦绣为难地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那时,太后不准许任何人留在大厅之中。” 皇上也不再多问,径直进了大堂,盯着呆呆的宛央看了许久,指望自己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喜公公则守在大堂外,体贴地为这对兄妹掩上了门,更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宛央。”皇上轻声喊道。 宛央却愣愣的,目光呆滞地看了一眼皇上,轻轻一点头,便又回复了原样。 皇上心疼,此刻也开不了口去问究竟所谓何事。他走到宛央身边,亲自拿起搭在水盆上的毛巾,替宛央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犹挂着泪痕的脸庞,“姑娘家,哭着哭着便会难看了。” 宛央却突然回过神,语气很是冲撞,“难看便难看了,又有何妨?” 皇上不忍苛责,将宛央从椅子上拉起来,“走,陪则宣哥哥出去散散步。” 宛央本欲拒绝,但是一听到皇上口中的“则宣哥哥”四个字,心还是软了一下,乖乖地跟在皇上的身后出了未央宫。 两人肩并着肩,毫无目的地在皇宫中兜着圈子。喜公公与锦绣等人则远远地跟着,无人敢靠近一步。 皇上见宛央的情绪平静了稍许便试探着说道,“母后一向是最疼你的。” 不料,宛央却并未反驳,只点点头,“宛央明白。” 皇上的心思松动了一些,“你明白便好。”他顿了顿,终于问出了口,“那母后缘何会那样生气?” 宛央迅速抬头看了一眼皇兄,尔后又飞快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皇上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得软言劝慰道,“与则宣哥哥说说看,说不定哥哥可以帮你在母后的跟前说一说。” “则宣哥哥吗?”宛央试探着问道,“不是皇兄吗?” 皇上微笑着点点头。 宛央只觉得心头一暖,便对着眼前的人和盘托出了全部。 “皇兄也知宛央已有心上人,宛央本希望母后能为我做主,她也答应了。谁料想,母后一听那人的姓名,却突然动了怒。” 皇上的心咯噔一下。果真是因为萧墨迟。凭着萧墨迟的相貌,他只能推断出萧墨迟定与萧家脱不了干系;但他百般调查,却无从得知这个人的一切,就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突然钻出来的一般。可母后未曾见过此人,又是为何这般生气呢?难道母后竟知道这其中的因由?皇上一时也不敢妄下定论。 皇上并不在宛央的面前明说自己知道宛央的心上人便是萧墨迟,只问道,“那你可知母后为何这般生气?” 宛央摇摇头。半晌之后,她猜测着说道,“兴许……兴许是因为那人姓萧吧?” 皇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宛央。 宛央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脱口而出道,“皇兄是否也介意那人姓萧?” 皇上斟酌了片刻后才说道,“你这句话是问则宣哥哥还是问皇兄?” 宛央因为他的这句话呆了片刻,尔后才说道,“都有。” 皇上不再继续往前走,而是引着宛央在凉亭中坐下了。但是他才挨了一下石凳,便又起了身,显得有些焦躁。他抚着周围的栏杆,若有所思地答道,“只怕……只怕都介意。” 宛央急道,“为什么?” 皇上并不回过身看一眼宛央,“若是则宣,自己的胞妹,普天之下,只怕没有男子能配得上你。” 宛央不做声。 皇上停顿了片刻后才又继续说道,“若是皇兄,这人既然姓萧,当然……当然……”他不曾对着宛央明说过他已经知晓她的心上人是萧墨迟,更不曾明说过萧墨迟有着一张酷肖萧重的脸,让他寝食难安。宛央儿时,也曾赖在教习所中想跟着他一起上课。但她毕竟是宫中女眷,轻易不能与宫外的男丁相见,于是嬷嬷们便想出了个法子,将屏风竖在后头,容宛央坐在屏风之后听课。所以,宛央与萧重虽不陌生,但却并未正眼瞧过彼此,也难怪她现在对着萧墨迟时并无半分疑心。 宛央却甚是着急,“他即使姓萧又如何?他与当年那个萧家怎会有牵连?” 皇上一听此话,冷冷地转过身子看着宛央,“你怎知没有牵连?” 宛央一见皇兄的神色,眼神中尽是嘲讽之意,“若是有牵连,他现如今还能活得好好儿的吗?只怕早已被皇兄你推上断头台了。” 皇上登时勃然大怒,瞪着宛央,“放肆。” 宛央却暗暗挺直了腰杆,一脸的倔强表情。 皇上见宛央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自然是有几分心虚的,就好似自己之前所打的如意算盘已经被宛央看了个明明白白一样。但是他却更气宛央此时此刻的态度。在这冰冷的皇宫之中,只有母后与宛央是他的亲人,但现在这个亲人却并不向着他说话,言语之间尽是嘲讽。旁人兴许可以如此这般,但是他的亲人却不可以。 皇上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宛央你是觉得皇兄当年处理国公案时过于残忍了吗?” 宛央不卑不亢地答道,“这个皇兄自己心里有数。” 皇上冷哼一声。 宛央并不心软,“皇兄何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皇上怒视着宛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宛央静静地望着皇上,“难道不是?如果不是,皇兄为何连一个默默无名的姓萧之人也这样忌惮?” 皇上几乎就要说出萧墨迟与萧重有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但他还是按捺住了。饶是如此,他的声音还是气得带了颤音,“在宛央心中,皇兄便是这样的人吗?” 宛央想也不想便说道,“自然不是。再来一个萧家又如何,凭着皇兄的手段,一定能料理得干干净净。只怕经年之后,大庆上下,再无人敢姓萧。” “你……”皇上怒极,一个箭步跨到宛央的跟前,扬起了手掌。 宛央并不避让,“母后扇的是左耳光,若是皇兄依旧心疼宛央,还请皇兄换做右耳光。” 皇上一听这话,高高举起的手顿时疲软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你当真这么喜欢那个人?” 宛央本已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不想皇兄却收住了自己的怒气。她一时间错愕不已,心中也起了愧疚,自己不该这样逼迫皇兄的。她见皇兄如此颓靡,心下不忍,但还是点点头。 皇上惨然一笑,“他竟有那样好吗?让你不惜为了他竟与母后和我闹成这样?” 宛央点点头,许久之后才说道,“他虽呆头呆脑,但没有心计。若我能与他在一起,至少每一天的日子都是真实的。” 皇上不做声。 宛央则继续轻声说道,“我不愿像傅淑仪一样,成为你们手中的一枚棋子,每日都活在谎言里。皇兄表面上那般怜爱她,背地里却和母后携手,吩咐御膳房送去给她的食物里都加上了藏红花一同烹煮,这……这样的生活,宛央不想要。” 皇上吃惊地瞪着宛央,“你从何得知?” 宛央心知肚明皇兄的担忧,明说道,“皇兄放心,我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此事。” 皇上悬着的心略略放下。 宛央继续说道,“那一日,你与母后商议的时候,我并未睡着,所以全都听了去。” 皇上想起了傅淑仪,又想了想萧墨迟,脸色铁青。他明白一旦他查明了萧墨迟的身份当真敏感无比时,无论是肃亲王也好,还是宛央也罢,他不会再顾忌任何人的情面,手起刀落,果断地送萧墨迟奔赴黄泉。所以,他岂会让自己心爱的妹妹与这样朝不保夕的人相伴一生? 他站起身,拍了拍宛央的肩膀,“皇兄绝不会允许你过上傅淑仪的日子,但是那人……你也别再幻想了。” 皇上说完便离开了,留下宛央痴坐着,心绞痛着,泪水全都堵在胸口,找不到奔泻的出口。 第六十七章 虎口逃生 场地中央的傅容与阿尔阔眼看着就要分出高下了。阿尔阔越来越显得吃力,而傅容却越发从容不迫了,一招一式间都显得格外胸有成竹。萧墨迟站在场边兴奋得手都拍得通红通红的。若是古镜川得见这一幕,想必定会气得牙痒痒的,平日里揪着他练武功之时,这小子溜得比兔子还快,今儿个旁人比武,他倒看得这样兴致盎然。 傅容不准备再与阿尔阔拖延时间,决定一招定胜负。他将体内的真气贯注在双掌之中,使出了一招猴子捞月避开了阿尔阔的双拳之后,运掌朝着阿尔阔的后心处重重击去。 萧墨迟看得目不转睛,就在此时,斜刺里却飞出来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朝着傅容的后心处刺去。 萧墨迟武功虽平平,但是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慌乱之中夺过身边沙盗的匕首便朝着那柄疾飞的匕首掷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萧墨迟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全然不顾身边的这个沙盗正对着他横眉竖目。 禾之晗隐在暗处,本是一直一动不动地看着傅容与阿尔阔交锋。此刻他捡起一枚小石子,嗖地一下掷了出去,砸中了萧墨迟扔出去的匕首。从萧墨迟的匕首掷出去的那一刻起,禾之晗便明了少爷的意图。只是他一看便也明白了,少爷的力道虽是足够了,准头却欠佳。傅容这一身好武功可不能丧命于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上,于是他便出手帮了个小忙。 萧墨迟掷出去的匕首“哐啷”一声击中了正飞向傅容的匕首,但饶是如此,那枚匕首也只是微微偏了下方向,依旧向着傅容直愣愣地飞去了。傅容听得声后的动静,心知不妙,但此刻也无暇再顾及其他,运掌如风,袭向阿尔阔的后心处。阿尔阔被击飞了出去,在地上滑出了老远;而那柄匕首也扎进了傅容的身体之中,所幸的是,避开了要害之处。 萧墨迟忙跑上前来,紧张兮兮地问着傅容,“将军,将军,你没事儿吧?” 傅容此时瞧见地上的另一把匕首,下意识地问道,“这把匕首是你掷出来的?” 萧墨迟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道,“我瞧着是击中了这把匕首的,怎知它还是伤到你了。这帮沙盗简直欺人太甚。” 傅容忙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沙盗。此时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自己的首领身上,所幸并无人听见萧墨迟的这句话。他以眼神示意萧墨迟不必再提及此事,毕竟此刻两人深陷敌人的巢穴之中,倘若激怒了敌人,逃不脱的还是他们自己。 萧墨迟不知是明白了傅容的意思,还是不曾明白。他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急急忙忙地查看傅容的伤势。匕首扎得并不十分深,这让他放下心来。他问道,“这匕首现在能□□吗?” 傅容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瓶金创药塞到了萧墨迟的手中,“一□□便洒上药。等回到了尧曲城再做处理吧。” 萧墨迟接过金创药,“嚯,将军你连这个也随身带着呀?” 傅容却示意他赶紧拔出匕首,“战场之上岂有不受伤之理?随身带上金创药也是以备不时之需。” 萧墨迟按住伤口,拔出了匕首之后又手忙脚乱地洒上了金创药。血总算是止住了,萧墨迟长吁了一口气。 先前被击飞的阿尔阔此刻已经重新站在了两人的跟前。他依旧笑得爽朗,丝毫不介怀自己被傅容击飞之事,“小傅将军果真神勇。” 傅容淡淡一笑,“多谢夸奖。阁下的武功也厉害得很。” 萧墨迟却很不识时务地将刚□□的匕首丢到了阿尔阔的手中,□□嘴来,“你们太卑鄙了,竟然这样暗箭伤人。” 傅容面上一寒,这人果真是个呆子。 阿尔阔接过匕首,眯着双眼看了半晌之后,却笑着打个哈哈,“我的手下断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萧墨迟正欲再辩驳几句,被傅容一拉一拽藏到了自己的身后。傅容朝着阿尔阔行了一礼,“那不知现在我俩是否可以离开此处了呢?” 阿尔阔倒也说话算话,大手一挥命人牵来两匹马,“小傅将军,后会有期。” 傅容骑上马匹,也拱了拱双手,“后会有期。” 萧墨迟冷哼一声,率先出了沙盗的老巢。傅容只得尴尬一笑,双腿夹紧了马腹,紧跟而上。 萧墨迟不满地嘟囔道,“将军你为何这样轻易就饶过了他们?明明是他们错在先。” 傅容无奈地摇摇头,详尽地给萧墨迟解释道,“这阿尔阔降服了这一带的沙盗后,自己做了头领。听说他的性格十分残暴,手下绝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他既说了是一对一,便不会敢有人出来搅局。” 萧墨迟听得不明所以,“可是他们不还是有人暗地里偷袭你吗?他们使出这样的手段也不怕天打雷劈?” 傅容哑然失笑,“异族人可不似我们庆朝人一样敬畏天地。阿尔阔既然明说他的手下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再追究下去,他也不会承认。” 萧墨迟呆呆地望着傅容,依旧一脸疑惑的神色。 傅容继续说道,“只怕这是他早前安排好的,若他能胜我,自然不必使出这一招,若不能,便会有人暗地里助他一臂之力。他铁了心要扣下我,不想却被你打乱了计划。” 萧墨迟一听这话,挠挠头,微微一笑。 傅容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当真不精通武功?” 萧墨迟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后才说道,“精通谈不上,也就略会些皮毛罢了。” 傅容心中却起了狐疑。他细细研究过那两把匕首。萧墨迟掷出来的那一把匕首竟将伤他的匕首割出了一道印子。投掷匕首伤他之人是蓄谋已久,萧墨迟却是急中生智。若说他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断然不会有这样的力道击中了那把匕首救下了他。 傅容又默默地看了一眼萧墨迟,这人的眼神很是无辜,看起来又不似说假。傅容的脑中乱成了一团,背后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也罢,暂且不提此事吧。眼下最重要的只怕是该如何向皇上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两人回到尧曲城的时候,已是三更半夜。军营之中却到处灯火通明。也难怪,自家的将军突然不见了踪影,傅参将又昏迷不醒,军营中的众人自然慌了手脚。正当大家手足无措之时,被沙盗扣押已久的两名人质却回来了,向大家说明白了一切。 钱世忠听闻了东哥和魏楚生的说辞后,明白傅容与萧墨迟两人闯进了沙盗的巢穴。他心下有几分生气,傅尚书在皇上跟前辛辛苦苦赢来的信任只怕会因为傅容的轻举妄为而毁于一旦。傅参将此刻昏迷不醒,尧曲城中的守军便属他地位最为尊贵。此刻他再也避让不得,全权主持着军营中的相关事宜。 几名年轻的将领一听却群情激奋,纷纷叫嚷着要率兵杀去敌人的巢穴,与小傅将军来个里应外合,彻底结果了这帮贼匪。 钱世忠冷眼扫视了一圈这几张激动的脸庞,“你们莫不是忘了皇上的旨意了?” 这几名将领却并不买钱世忠的帐,鼻孔朝着天说道,“我们只知小傅将军。他现在有难,我们当然不能弃他于不顾。” 钱世忠冷笑三声,不再言语。 这几名将领越发按捺不住了,其中一人竟拿着武器直愣愣地冲了出去。 钱世忠狠狠地将自己手中的茶杯掼在桌子上,“你给我站住。” 钱世忠好歹也是朝中重臣兵部侍郎。他此刻发了狠话,那名将领也只得站住了,但是却并不服气,恶狠狠地盯住了钱世忠。 钱世忠并不畏惧这样的目光,笑着说道,“小傅将军可是出了名的儒将,怎的他的手下却全是一群恶狼呢?” 那将领并不做声。 钱世忠又扫视了一圈众人,“今儿个,你们哪儿也不许去,在这儿给我呆着。” 那将领终于忍不住了,出言讥讽道,“我们是小傅将军的手下,凭什么要听你的指挥?你的手下眼下只有那一名病怏怏的主事,还是紧赶着去绘制版图的好,别耽误了皇上的差事。” 钱世忠的耐性终于被耗尽了,一拍桌子,催动着内力飞掠到这人的眼前,恶狠狠地盯住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上战场的时候,你只怕还躲在娘亲怀里要奶吃呢!” 这名将领并不退让分毫,正欲说些什么。突然,一声严厉的“放肆”传彻大厅。原来是傅柏年终于醒了过来,一听侍从的话,明白傅容这下是闯出了大祸,忙赶着来收拾局面,免得闹得天翻地覆。 傅参将一直是傅容的左膀右臂,跟着傅容在边关出生入死,众人都很给他面子。这名将领一见他来了,此刻也只得乖乖地退到了一边。 傅柏年递给了钱世忠一个感激的眼神。若没有他,这帮刺儿头只怕早已领着士兵倾巢出动了。这若是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只怕傅家上下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钱世忠微微一点头。 傅柏年勒令这群年轻的将领全都回屋去歇着。众人见他脸色铁青,也不敢再言语,鱼贯出了大厅,嘴里却还是不住地嘟囔着。 待众将领走远后,傅柏年才叹口气,“多谢钱侍郎。” 钱世忠摇摇手,“傅参将这是哪里的话?尚书待我不薄,眼下我岂可袖手旁观?” 傅柏年却不无担忧地说道,“但明日还是请钱侍郎上书皇上,明说将军他违抗了旨意,虽是救出了人质,却与沙盗再起了冲突。” 钱世忠一口回绝,“我岂可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这事儿发生在边关,左不过我们压下来便是,皇上也不一定晓得。” 傅柏年摇摇头,“这军营之中并非全是我与将军的手下。更何况,魏主事与萧主事重获自由是事实,皇上早晚得知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与其由旁人上告皇上,倒不如由侍郎你来,也好帮你在朝中坐稳了。” 钱世忠仍旧摇摇头。 傅柏年软语劝道,“尚书一力栽培你与端木侍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傅家步了萧家的后尘,他能放心地将兵部交给你们二人。钱侍郎万万不可再推脱。” 钱世忠无奈之下只得点点头,转而问道,“那小傅将军怎么办?可要前去营救他?” 傅柏年照旧摇摇头,“他既然敢去,想必一定有脱身的法子。且等到明日再说吧,今晚暂且按兵不动。” 第六十八章 美梦成空 午觉醒来,傅淑仪只觉得香汗淋漓,忙唤来了丫鬟,“快陪我出去走走,好透一透气。” 丫鬟点点头,扶着傅淑仪一路出了关雎宫,往御花园而去。 夏日的御花园里到处是郁郁葱葱,绿得可喜。此刻,傅淑仪瞧在眼里,也只觉得绿得沁人心脾,燥热感好似全都不翼而飞了。 两人再转过一个弯,丫鬟指点着傅淑仪往凉亭中看去,“淑仪,那好像是皇上和公主,要过去看看吗?” 傅淑仪心下倒生出了奇怪。这几日她一连往未央宫跑了好几次,但次次都被锦绣给拦了回去,只说公主抱恙,不便见客。今儿个这宛央怎的竟出现在了这儿呢? 傅淑仪点点头,“过去看看也好。”两人也不甚着急,慢慢地往凉亭的方向走去。 离得近了之后,傅淑仪已经能隐约听见二人的谈话。皇上与宛央均是一副十分不悦的口吻。傅淑仪忙与丫鬟交换了一个眼神,隐在了身旁的树丛之中,不再靠近一步。 傅淑仪倒无心去探听宛央的私事,可离得这般近,即使她万般不想听、不愿听也还是听了个十成十。原来宛央已有心上人,但是为着这人却是和太后与皇上均闹得不愉快。傅淑仪心下淡淡地叹口气,怪不得这几日宛央一直闭门谢客。看来,生在天子之家的宛央,并不似外人所想的那样开心、那样幸福。 傅淑仪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她不希望此刻皇上与宛央会发现她隐身在此,一来三人此时见面怕只有尴尬,二来只怕皇上与宛央会疑心她的目的,到那时,她也就百口莫辩了。 皇上与宛央的争执越发激烈了。傅淑仪心里只盼望着这二人能快些离开此处,也好让她放下心来,免得一直提心吊胆地站在这儿。 可是,宛央此刻话头一转却说到了她。她心下好奇,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静静地听着。宛央说得很是凄惨,她听在耳朵里,却是从头凉到脚。 “我不愿像傅淑仪一样,成为你们手中的一枚棋子,每日都活在谎言里。皇兄表面上那般怜爱她,背地里却和母后携手,吩咐御膳房送去给她的食物里都加上了藏红花一同烹煮,这……这样的生活,宛央不想要。” 藏红花……御膳房日日所呈上的食物中竟有藏红花? 宛央的这番话恰如晴天霹雳一般。身边的丫鬟是她从傅家带进宫中来的,此刻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轻声喊道,“小姐……” 傅淑仪整个人怔忡了一般,呆呆地扶住了丫鬟才使得自己没有瘫倒在地上。 好容易皇上与公主都一一离开了凉亭,傅淑仪这才松了一口气,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丫鬟心中焦急万分,忙搀住了她,“小姐……小姐……”丫鬟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傅淑仪却惨然一笑地看着她,“晴雪,我是不是在做梦?” 晴雪不忍回答她,蹲在傅淑仪的身边,暗自垂泪。 傅淑仪在那儿坐了许久,晴雪温言劝慰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傅淑仪的身子依旧发软,可一口银牙却被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回去?去哪儿?” 晴雪的泪又簌簌地落下了。她与小姐相伴多年,感情极深,所以进宫之时便也跟着一道来了,也好与小姐做个伴。小姐进宫之后,圣宠颇盛。她看在眼里,在心里为小姐高兴着。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小姐进宫时日已不短,但是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调理的中药喝下去一副又一副,始终不见起色。小姐整日里为着这事暗暗忧愁着,却不想原因却是出在这儿。 傅淑仪的目光依旧呆滞,望着晴雪勉力一笑,“我好想回家,算算我都好久没见过爹娘了,还有傅容,他都有一年多没回过京城了吧?” 晴雪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泪水更是憋不住了,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傅淑仪又呆坐了半晌后,终于觉得双腿有了知觉,遂扶着晴雪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关雎宫中。 关雎宫的金字牌匾在残晖之下熠熠生辉。傅淑仪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讽刺。当日只以为这是他的宠爱,如今,却明白了,这只是再真切不过的谎言。 晴雪紧紧地扶着傅淑仪,“小姐,快些进去吧。” 傅淑仪不依,盯着“关雎宫”三字出神了许久。她突然朗声大笑起来,着实吓着了身边的晴雪。 晴雪心下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傅淑仪的大笑终于以剧烈的咳嗽收场。她捧着心咳得惊天动地。晴雪憋着泪水,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傅淑仪只觉得她咳嗽得天和地都颠了个儿,就好像她的世界一样,在顷刻间,坍圮成了齑粉,再也捏不回原样。 傅淑仪的咳嗽渐缓。她轻轻地捶着胸口,身子也不再那般剧烈颤抖了。 晴雪这才稍稍安下心。但不想,一口鲜血溢出了傅淑仪的嘴角。晴雪慌了神,“小姐……小姐……” 傅淑仪却长舒一口气,好似咳出一口血来后这才轻松了些许。 晴雪忙扶着傅淑仪进了宫殿,将她安置在了软榻上。榻边整整齐齐地站着宫女和小太监,全都忧心忡忡地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淑仪。 晴雪忙吩咐道,“快去请太医来。” 傅淑仪虚弱地摆摆手,“不妨事的,我睡一觉便好了。” 晴雪却很固执,“小姐,这都咳出血来,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才好。” 傅淑仪却依旧坚定地摇摇手,“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今儿个晚膳不必准备了,我只想好好歇一歇。”话音刚落,傅淑仪便转了个身,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晴雪无奈之下只得放下了帐帘。她转身朝宫女与小太监们挥挥手,他们会意,垂着头便鱼贯退出了寝殿,间或有人窃窃私语着,谁都闹不明白淑仪只是出去透透气的功夫,怎的回来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晴雪没有跟着出去,而是守在了帐外,生怕小姐再有个闪失。 傅淑仪侧身躺着,她强迫自己闭上双眼好好睡一觉,只当先前所听见的话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是,她却清醒得很,丝毫没有睡意,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藏红花”这三个字。她自然明白这宫中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可是谁承想,苦苦算计她的竟是她的枕畔之人。她并非不通事理之人,进宫前,并未对着往后的生活抱着希望。可是,那个枕畔之人却又偏偏给了她希望。她从小心性儿便高得很,世间男子都难得能入得了她的眼。但是这人不一样,生得是丰神俊朗,诗也作得,画也画得。更难得的是,他虽贵为九五至尊,待她却极温柔、极温柔。这怎能不让她生出爱慕之心来?皇宫之中又如何,见不得人的地方又如何,若是能与他相伴一生,她便足矣。只是,她也不是没有遗憾。她进宫的时日已不短,皇上宿在她宫里的日子也最多,可是她的肚子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前阵子传出蕙贵人有喜的时候,她也曾失落了好些日子,想着定要母凭子贵,好让自己的地位在这后宫里更稳妥一些;但究其根本,她只不过是想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或许会长着他的眉,但是眼睛却又像自己。只有当他们的血骨融合在了一个孩子身上时,她这才觉得,她与他,无论再经历什么,此生都永不再分离了。 可到最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些温柔,那些盛宠,都只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一场笑话罢了。她一心当他是自己的夫君,可原来,他首先是这天下的主人,然后才是她的夫君。 竟是她付错了情,许错了意吗? 傅淑仪只觉得胸口闷得慌,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她哭不出来。日后若再见他,她又该如何是好呢? 傅淑仪呆呆地躺到了晚上,一直一动不动。 帐外的晴雪则忐忑不安地守着,好几次想掀开帘子瞅一瞅小姐可安好,但想想却又作罢了。 今晚的关雎宫静得有些诡异。晴雪坐在那儿,竟不觉得热,反倒有几分凉意从脚底升上来。小姐往日最爱热闹了。自打夏天来了后,一入夜,她便吩咐小太监们往院子里浇遍了水,然后再在院子里摆上桌子,边欣赏夜景,边命小太监们将萤火虫捉来逗耍。皇上若是来了,竟也会好心情地陪着小姐一道疯玩一阵子。往日的这副情景落在晴雪的眼里只觉得欢喜,皇上这般疼爱小姐,自然是小姐的福分。可原来……原来那个人竟这样忌惮小姐身后的傅家。 “皇上驾到!”太监通报的声音远远传来。 晴雪顿时慌了手脚,腾地一下站起来,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她望了望依旧纹丝不动的帐子,咬咬牙,心里揣度着小姐只怕此时此刻压根儿不愿意见到皇上。她也不知小姐是否睡着了,在帐外轻声回禀道,“小姐你好生歇着,我去打发了皇上。” 帐内的人却突然有了动静。傅淑仪的声音听着格外沙哑,“不,让他进来便是。” 晴雪正欲再说些什么,皇上的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 晴雪忙转过身行礼。 皇上还是一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模样,朝着晴雪问道,“朕听闻淑仪身子有些不适,怎么了?” 晴雪正思忖着答案时,傅淑仪却掀开了帐帘,勉强着坐起身来,“臣妾身子乏得很,不曾迎接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忙上前坐在榻边扶住了傅淑仪,“淑仪这是哪儿的话?可有传太医来看看。” 傅淑仪微笑着摇摇头,“都是些小毛病,臣妾歇上一歇便没事了,不必惊动太医了。” 皇上皱眉,“可……” 傅淑仪却浅笑着撒起娇来,“皇上连这都不依臣妾吗?臣妾现下只想清清静静的。” 皇上无奈,将傅淑仪散乱的鬓发别到了耳后,“好好好,便依你。今儿个朕便在这儿陪着你可好?” 傅淑仪不说话,只将头埋进皇上的怀里,看不清神色。 第六十九章 惺惺相惜 傅柏年与钱世忠正相对无言地坐着,屋外却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 傅柏年心下不安,难不成现在连自己也压不住那帮刺儿头了?他与钱世忠对望了一眼,匆匆地走出了大厅看个究竟,却原来是将军与萧墨迟回来了。 傅柏年这下悬着的心可算是落地了。钱世忠心里也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傅容朝着二人行礼,萧墨迟也笑盈盈地对着两人做了个揖。 傅柏年这下可算是忍不住了,见周围并无外人,直想端出长辈的架子来训斥一番傅容。可萧墨迟此刻却紧赶着说道,“小傅将军受了伤,快请大夫来看看吧!” 傅柏年一听这话,脸色大变,忙上前查探一番。傅容却摆摆手示意傅柏年不必如此紧张,“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傅柏年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原先到嘴边的训斥话语这下也都不知去了哪儿,“你呀……” 随军大夫被人从榻上迷迷糊糊地揪了起来,一听是小傅将军受了伤,便披了件单衣风风火火地赶来了,直到给小傅将军处理完伤口后,这军营里才消停了下来。 傅柏年与钱世忠一道回屋歇息。两人虽并肩而行,却均是无言。傅容与萧墨迟一道营救人质的前后经过两人早已听着萧墨迟说过不下三四遍了,也亏得傅容武艺高强,否则就凭他们两个人,只怕是难以从沙盗的手中脱身而出。 傅柏年长长地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呐……” 钱世忠淡然一笑,心中却依旧拿不定主意,“我明日当真要上奏皇上,说小傅将军他违抗圣意,一意孤行地前去救人?” 傅柏年点点头,“皇上早晚得知道此事,由你处得知此事最好不过了。” 钱世忠虽也明白官场上的那一套,但是这一次自己手中的刀子却是对准了傅尚书和他的独子,这让他于心不忍。他犹犹豫豫地说道,“万一……万一……皇上大发雷霆,怪罪下来,那我岂不是害苦了尚书大人?” 傅柏年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地说道,“大庆向来以仁义治天下,弃人质于不顾已经让皇上饱受诟病。现如今小傅将军虽是抗旨,但既然人质被安全救出来了,想来也会功过相抵,并不会受到责罚。” 钱世忠想到这一节后也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 转天,钱世忠上书皇上,奏禀小傅将军抗旨救人一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一会儿的功夫,这事儿便在尧曲城中的军营里传开了。尧曲城中的年轻将领十个有九个都是小傅将军的死忠,一听得此事,全都忿忿不平。但是这钱侍郎的做法却又的确让人挑不出错处,更何况这人是京官,他们这些年纪轻轻又毫无资历可言的驻外将领只得暗地里咒骂他几句,为小傅将军打抱不平便算完事了。 风言风语自然也会传到钱世忠的耳朵里,但他除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可奈何。在这事儿上,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免得再滋生出更多的麻烦来。 潜心养伤的小傅将军听闻了此事倒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那帮子年轻将领挤挤挨挨地站在他的书房里,唾沫星子横飞地例数着钱侍郎的种种不好。但是傅柏年对钱世忠的态度却依旧如故,傅容看在眼里,心里却隐隐明白了一些这其中的奥妙,所以也一直温言劝慰着众人。 萧墨迟却坐不住了。这几日,他让东哥去照顾病重的魏楚生,自己则跟在钱侍郎的身后去考察士兵屯田,为着重新绘制版图做准备。 今儿个一早他又跟着钱侍郎离开军营之时,终于憋不出了,“钱侍郎,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钱世忠只当自己听不见,把萧墨迟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萧墨迟却不依不饶,“钱侍郎。” 钱世忠缓缓地睁开双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做出了怎样的事情来了?” 萧墨迟也真是快人快语,绝不和钱侍郎绕弯子,“小傅将军为着救人都已经受了伤,你怎可上奏皇上说他抗旨不遵呢?” 钱世忠却反问道,“他难道不是抗旨不遵?” 萧墨迟心中一直缺少一杆秤,对那九五至尊的天子好似少了份与旁人一样的敬畏之心。他说道,“那样的圣旨就不该遵守。怎么能对自己的同僚见死不救呢?做人可不能这样,做皇上嘛,更不能这样。” 钱世忠闻言,脸色大变,忙看了看身前身后,见并无人注意他俩这才安下心。他对着萧墨迟脸色一沉,“休要再这般放肆。” 萧墨迟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拍了拍小毛驴的屁股,越过了钱世忠的马。但是萧墨迟的自言自语钱世忠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呆子看来很是为小傅将军不平,“救人还救出错来了?这是个什么世道?侍郎大人也是真让人失望了,居然和那个皇上一个鼻孔出气。” 钱世忠并不生气,看着萧墨迟的背影只觉得哭笑不得。他心中默默地说道,若不是为着你这小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皇上也不会和我们这群人打太极打这么久。真不明白你这个罪魁祸首哪来的自信在这儿打抱不平? 钱世忠明着不曾训斥萧墨迟,但是考察屯田之时,却是把萧墨迟支使得团团转,暗暗地出了一口气。 萧墨迟整个人都忙得人仰马翻,好容易能歇下来喝口水、喘口气了,萧墨迟一边捶着自己的腰,一边感慨道,“这日子,还不如在沙盗那儿被关着呢。” 钱世忠闻言,“哦?那我再把你送回去呗。” 萧墨迟忙呼地一下站起身,斗志满满地说道,“侍郎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说,别客气。” 钱世忠不禁哑然失笑。他无奈地摇摇头,这人也真是……但是时日一长后,钱世忠对萧墨迟这人的偏见却去了大半。虽说这人的字丑得不堪入目,绘制的地图也让人看得云里雾里,但是他却与官场的众人皆不一样。有时,钱世忠会默默地看着萧墨迟出神,若这人没有这么一个敏感的姓氏该多好,若这人并不曾踏入官场又该多好! 萧墨迟自然不会知道钱世忠的心里所想。他每日里忙得好似一个陀螺似的,一回到军营便累得倒头就睡,偶尔得了空闲便去看看魏楚生或是小傅将军。 今儿个下午他从集市上得着了上好的一只三黄鸡,忙送去了军营的厨房煲了汤,给魏楚生和小傅将军各送去了一碗。 小傅将军的伤已无大碍,正在书房中练字。钱世忠参他违抗圣旨的奏折递到京城后不久皇上便有了回音,说是他虽然违抗了旨意,但是念在他救出了人质的份儿上,功过相抵,不再追究。但是皇上却责令他须得闭门思过一阵子,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傅容对此毫无异议,每日里除去巡视军营,便呆在书房里,谁也不见。他对皇上了解甚深,那人若不趁此机会敲打他一番便不是他所认识的皇上了。所幸的是,皇上此番并未降罪于傅家,这已是万幸,他自然再无所求。 突然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传来了。 傅容也不理会,依旧潜心练字。 不一会儿,这门便吱嘎一声推开了。 傅容着实被吓了一跳,一抬头便见到了萧墨迟端着一碗汤急急忙忙地进来了。他将汤碗搁在了书桌上后,忙撮唇朝着自己的手指呼呼呼地吹着气。 傅容本气他未经允许便擅自闯了进来,但一见他这副模样,却又忍不住失笑。 萧墨迟也跟着后头嘿嘿一笑,“这是上好的三黄鸡,我在老农鸡窝里亲自抓出来的,煲了汤,你赶紧喝了好补补。” 傅容笑笑,不知不觉间这人对他的称呼早已变作了一个简简单单的“你”字。他却不生气,反倒开心得很。他点点头,“待凉了就喝。” 萧墨迟却很是婆婆妈妈,“凉了便没有那么滋补了,还是得趁热喝才好。” 傅容心情大好,便依着他喝了一勺子。萧墨迟便坐在一边笑嘻嘻地望着他,汤碗都见底了,却不见这人有离开的意思。 傅容试探着问道,“你莫不是有事要找我?” 萧墨迟摇摇头,尔后又点点头,“钱侍郎参你一本的事儿,你还是别往心里去了。” 傅容心下倒奇怪了。他知道这人在钱侍郎把奏折递上去的时候便义愤填膺地找着了钱侍郎,为他打抱不平了一番。他听闻此事的时候,心中颇为感动。可今儿个这人却怎的又变了性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墨迟,“为什么?” 萧墨迟憨厚一笑,“钱侍郎不是什么坏人,脾气臭了点罢了。我看他上奏也就是因为为人……为人……迂了点。对,迂了点。” 傅容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因为父亲的缘故,自己与钱侍郎也算是旧识。这人是一介武夫,最看不过眼的便是文人的迂腐,可今儿个,他却被萧墨迟说“为人迂了点”,也不知钱侍郎若是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想。 傅容喝下最后一勺子汤,悠悠地说道,“我并不介意。” 萧墨迟一听这话却好似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这就好,这就好。” 傅容诧异,“你很介意此事?” 萧墨迟点点头,“自然。他是我的上司,为人虽迂,但看得出来,也是个正直的人。你是我的朋友。若你俩之间生出了龃龉,我夹在中间岂不是很难受?” 傅容面上有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愣愣地问道,“我是你的朋友?” 萧墨迟却一歪脑袋反问道,“难道不是?” 傅容淡淡一笑,“自然是朋友。” 第七十章 虚情假意 晨曦的微光渗进了软帐之中,稀稀疏疏地打在了竹榻之上。傅淑仪已经早早儿地醒来了,身畔的人却还熟睡着。 她试探着,轻轻地抚上了他的眉眼。她总以为自己再见他的时候会万般失态,甚至会歇斯底里,但是她竟然没有。她只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照旧把他当做自己的夫君,当做自己的天。她的心虽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是她明白,无论是傅家的荣宠还是她自己的命运,不过全维系在这个人的一念之间罢了。所以,哪怕是他这样苦苦算计自己,自己却还是得泪中带笑地与他缠绵、缱绻。 身边的人动了动,她好似被烫着了一样,忙缩回了自己的手。 他微微睁开双眼,遇到了一对清凉的眸子,笑着说道,“淑仪竟已醒了吗?” 傅淑仪坐起身望着这人,淡淡地说道,“昨儿个晚上不曾用膳,有些饿了,所以醒得早了。” 皇上也坐起了身,似平常夫妻一样,用指尖轻点傅淑仪的鼻尖,“你呀!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御膳房做,明白没?” 傅淑仪点点头,心中却又想起了藏红花,不由得觉得一阵恶心,直想呕吐。 傅淑仪服侍皇上更衣时,面上的表情一直恍恍惚惚的。皇上察觉出了异常,关切地问道,“淑仪这是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傅淑仪勉强笑笑,依旧低着头去打理皇上的腰带。 皇上却轻轻地托起了傅淑仪的下巴,盯着她的双眼,问道,“莫非有什么心事不能叫为夫知道吗?” 皇上特意在“为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更加惹得傅淑仪几乎落下泪了。她偏过头,不敢再看一眼皇上。 皇上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却并不发火,只默默地看着她。平心而论,傅容贞也算得是这世间的好女子,性情佳,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 只可惜,她生在了傅家,所以只能沦为他指间的一枚棋子。他对她虽百般疼爱,但是他却不允许傅容贞有所出,否则若是有朝一日,傅家的势力庞大到了无法剪除,那这个孩子便会毫无疑问地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他是掌控一切的王者,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皇上理了理朝服后,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傅淑仪却笑靥如花地转过头来,装作欣喜的口吻说道,“皇上可知昨儿晚上臣妾做了什么梦?” 皇上本就不明了这傅淑仪缘何莫名其妙地闹起了脾气,这会儿见她好似恢复了,也不多计较,兴致勃勃地问道,“哦,什么好梦让淑仪笑成这样?” 傅淑仪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臣妾梦到臣妾给皇上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皇上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笑了,“哦,是吗?” 傅淑仪点点头,一双眼睛虽笑意满满,但是却极其冷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想看出些许异常来,或者说,想找出些许的悔恨,好在自己心里为他开脱。可惜,这个人却毫无破绽,甚至还喜笑颜开地和她谈论起了孩子的长相。 皇上边用着早膳,边笑盈盈地与傅淑仪说着梦里的孩子。 “他是长得像你,还是像朕?”皇上接过了傅淑仪递过来的羹汤。 傅淑仪摇摇头,“看得不仔细,记不得了。” 皇上笑笑,“一定是像你多一些,将来长成玉树临风的模样,定能迷倒不少小姑娘。” 傅淑仪闻言,莞尔轻笑,也不再多言语。 皇上只匆匆地喝了一些羹汤便去赶早朝了。临行前,他嘱咐晴雪道,“今儿个可得看好了淑仪,务必让她多吃一些,否则这般消瘦可如何是好。” 晴雪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傅淑仪则把皇上一路送出了寝宫,皇上也顾不得周围的宫女和太监,大庭广众之下便和傅淑仪咬耳朵道,“你这么瘦,不吃胖一些怎能给朕生出个大胖小子来呢?” 傅淑仪的面上飞过一片红霞。 皇上爽朗地大笑着离开了。 晴雪跟在傅淑仪的身后回了宫殿,但是对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早膳却迟疑了,不知自己是否该劝小姐用一些早膳。 傅淑仪呆呆地坐在桌子边,也盯着这一桌子的早膳出神。 另一位宫女看不下去了,上前来盛了一碗羹汤递到了傅淑仪的跟前,劝慰道,“淑仪,好歹吃一些吧。昨儿个晚上又不曾用膳,小心身子啊。” 傅淑仪抬头恶狠狠地盯牢了她,只觉得这人面目狰狞,只怕不是皇上便是太后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吧? 这人被盯得毛骨悚然,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忙不迭地低着头退下了。 傅淑仪拿着勺子搅了搅眼前的这碗羹汤,突然笑了。可这笑声却诡异得很,十分凄厉,直让身边围着的一圈儿宫女全都被吓得魂不附体。 晴雪再也看不下去了,抢过傅淑仪手中的碗,“小姐,不想吃咱就别吃了。” 傅淑仪却按住了她的手。不,既然他希望她吃下这些东西,那便如他的愿吧。傅淑仪的手禁不住地哆嗦着,但她还是将勺子递到了嘴边。确是人间美味,只可惜……只可惜…… 再来一勺子的时候,傅淑仪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恶心了,竟干呕了起来。 晴雪焦急地拍了拍傅淑仪的后背,泪水涟涟。她哪里会想到小姐进宫之后竟是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她生怕自己的泪水钩得小姐更加伤心,忙用袖子掖了掖眼角。 傅淑仪略吃了些便再也吃不下了,望着晴雪说道,“陪我出去走走。” 晴雪点点头。 两人沿着宫中的石子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阵娇笑声却突然传入了耳中,两人循着声音望去,正是已有身孕的蕙贵人。 晴雪担心小姐会触景生情,忙说,“小姐,咱回吧。” 傅淑仪摇摇头,朝着蕙贵人的方向走去。 蕙贵人的位份比傅淑仪低了许多,见着了傅淑仪该行大礼才是。可这蕙贵人却骄矜了起来,只福了福,拢了拢自己的发髻说道,“姐姐,我是有身子的人了,只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便不给姐姐行大礼了。想来姐姐是个明事理的人,也不会与我计较的是不是?” 晴雪一听这话,登时怒了,正要与蕙贵人理论的时候,却被傅淑仪拦住了,“不妨事的,妹妹有了身孕,理当要金贵一些。” 晴雪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家的小姐。她也是个顶骄傲的人,今儿个怎的能让这么个人骑在自己的头上作威作福呢? 傅淑仪盯着蕙贵人的肚子出神,笑着问道,“可能让我摸一摸?” 蕙贵人一愣,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傅淑仪却只当自己看不见她的脸色,轻轻地抚摸着蕙贵人的肚子。如今这肚子并未显出来,但傅淑仪却摸得格外小心翼翼。 蕙贵人一见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歆羡之情,又忍不住了,竟出言讥讽道,“我没有姐姐好命,能得皇上的盛宠。但是老天爷却可怜我,给了我这么个孩子。姐姐你就……”蕙贵人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尔后掩齿轻笑道,“皇上那般疼爱姐姐,想来也不需像我一样,苦命兮兮地指望着这个孩子。” 傅淑仪的手猛地收了回来。她站起身,朝着蕙贵人轻轻点了点头便领着晴雪离开了。 晴雪一脸的忿忿不平之色,但一见到小姐苍白的脸色,却又识相地闭紧了嘴巴。 可身后蕙贵人的大笑声却传来了,“皇上这般宠爱又能怎样,生不出孩子来在这宫里也是枉然。” 晴雪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蕙贵人一眼。 傅淑仪却并不十分生气,她呢喃着,“她说的也并不错。” 晴雪气不过,“小姐,你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不如告诉老爷吧,让老爷帮着想想法子。” 傅淑仪猛地摇摇头。她深知皇上疑心之重,父亲与傅容每日应付他只怕已经是竭心尽力了,怎能再给他们添上一桩烦心事? 太和殿的早朝散了,皇上独独留下了傅德昱。 傅德昱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摸不准皇上今日扣下他所为何事。傅容抗旨不遵,擅自前去救人这事儿过去有些日子了,皇上一直未曾向他发难,本以为这事儿总算是过去了,难道竟还是未曾结束? 傅德昱跟在皇上的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皇上始终一言不发,更令他心中猜疑不断。 皇上也不多说什么,领着傅德昱一路朝着宫中的马场去了。 皇上命马倌牵来了一匹汗血宝马,笑嘻嘻地对着傅德昱说道,“这是朕命人辛苦驯化的一匹汗血宝马,傅尚书为大庆朝的天下征战南北,这匹宝马理应赠给傅尚书才是。” 傅德昱一时猜不透皇上缘何无缘无故赏了自己一匹汗血宝马,但依旧拜谢道,“臣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点点头,又指着远处正在驯马的马倌说道,“尚书看,那几匹马健硕剽悍,若能驯化得了,日后定是良驹。” 傅尚书不做声。 皇上顿了顿则继续说道,“若不能驯化……那么便是废物,尽可以斩了丢掉。” 傅尚书心头猛地一颤。 皇上却突然大笑起来,“不过,无论是尚书大人,还是小傅将军,都是我大庆朝的千里马啊!都是朕的良驹……哈哈哈……” 傅德昱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这皇帝虽年轻,但是敲打大臣的手段和心计却是已经无人能敌了。看来,傅容的任意妄为还是在皇上的心里梗上了一根刺,让皇上不得不借题发挥,好好儿地鞭挞鞭挞自己一番。 傅德昱也不擦拭额头的汗,只躬身说道,“臣与犬子定当为捍卫皇上的江山效犬马之劳。” 皇上点点头,话锋一转说道,“淑仪近日身子不适,朕琢磨着让傅夫人进宫看一看她罢。她们母女想必也有些日子未曾见过了。” 傅德昱点点头,“臣叩谢皇上圣恩。” 第七十一章 惊天秘密 傅德昱牵着那匹不知是赏还是罚的汗血宝马心有惴惴地离开了皇宫。 皇上看着他略显老态的背影,十分满意自己敲打傅德昱的效果,唇角带着一抹轻笑回到了乾清宫中。才坐下,他便将钱世忠上书奏禀傅容抗旨不遵的奏折给翻了出来。他又细细地瞧了一遍这份奏折,心中的喜悦更加溢于言表。傅家上下虽行事低调,傅德昱更是从不争权夺势,但是他不争,总有一天,他背后的人也会逼着他去争权。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做好了与傅家撕破脸面的准备,武直便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一枚让他可以安心与傅家决裂的棋子。但是不承想,钱世忠竟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一枚棋子,这让他出乎意料。钱世忠在这大庆朝上,也是一员骁将。只是,他从调回京城任职后,便一直是傅德昱的下属,往日里,虽不见他与傅德昱过从甚密,但是此人在他心中却还是疑人一个,看不清阵营。可这一回,傅容抗旨不遵之事,他竟在第一时间里便上书启奏了,这让他隐隐地看到了新的希望,想来必须剪除傅家权势的那一日,钱世忠也可以为自己所用。 他将这份奏折又重新读上了一遍,心中的喜悦越发膨胀了,竟完完全全抵过了傅容抗旨不遵所带来的苦闷。只是,宛央心里惦记着萧墨迟这事总还是十分棘手,让他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正踌躇之际,喜公公托着一份密函进来了。 他只消抬头看了一眼便问道,“可又是陈琛?” 喜公公点点头。自从肃亲王不知打哪儿听说了萧墨迟被沙盗俘虏一事,每日里他都要三番五次地缠着陈琛给自己上密函,不是叫嚣着威胁自己赶紧去救这个未来妹夫,就是端出了叔叔的架子来训斥自己应该以仁义治天下,万万不可弃人质于不顾。 萧墨迟逃出沙盗的贼窝已有了好一段日子了,自己却存心戏弄这位皇叔,故意摁着这个消息,偏不告诉他。 他接过密函扫了一眼,大吃一惊。这一趟,这位皇叔竟服了软,苦哈哈地求自己千万不要弃他未来的女婿于不顾。皇上掂量着手里的这份密函,对这个萧墨迟的身世越发好奇。 这人竟有这样的能耐,让自己这个嚣张了一辈子的皇叔对着自己服了软,真是怪事一桩!他无心再刁难这个皇叔,提笔回了密函,但是心里却暗下决心一定要早日调查清楚萧墨迟的身世,否则他岂不是再无宁日? 皇上心头的喜悦为着陈琛的这一份密函淡去了大半,案上的奏折只看了几份便坐不住了。 他索性搁下朱笔,吩咐喜公公道,“朕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喜公公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皇上一人双手别在身后在宫中兜着圈子,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未央宫的门前。自那一日与宛央闹了个不欢而散后,他便再未见过宛央,也不知她的心情可有平复一些。他略想了想便进了未央宫中,锦绣本在收拾东西,一见皇上来了,慌忙跪下,“奴婢参见皇上。” 皇上点点头,示意她平身。他扫视了一圈,并不见宛央,于是下意识地问道,“公主呢?” 锦绣如实答道,“公主在书房中练字。” 皇上又问道,“公主这几日心情可还好?” 锦绣摇摇头。 皇上见她的神色便明了了一切,也不再追问。他自己在未央宫空荡荡的大殿中坐了片刻便离开了。此时此刻,他想无论是宛央还是自己,都还不曾准备好再面对彼此。 皇上心下无奈。他最是疼爱这个胞妹了,可是她着实惦记错了人。一转念间,皇上却又好似恍然大悟,自己总觉得自己对这个妹妹疼爱至极,可原来当这个妹妹的所作所为碍着了自己的大业,他所选择的还是自己的宝座。 帝皇最是无情! 他心中微微叹口气,又折去了永和宫。他本该前些日子便去给太后请安了,但是却被零零碎碎的事情耽搁了下来,一直拖到了今日。 容青正安排着人手打扫永和宫,宫里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容青一见皇上来了,忙上前来行礼。 皇上点点头,“太后呢?” 容青看了看里间的寝殿,回道,“太后身子不适,用过早膳便歇下了。” 皇上一听,吃了一惊,“身子不适?可有宣太医来看过?” 容青摇摇头,“太后她……这是心病。” 皇上一听便明白了太后的症结所在。他试探着问道,“容青姑姑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容青并不看向皇上,答道,“老奴在这宫中已逾二十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一些。” 皇上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难道他离真相竟如此接近,但自己却偏生绕过去了?他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容青姑姑,试探着问道,“那那个萧……究竟是何人?” 容青也不曾想到皇上竟问得这么直接。她稍稍踌躇了一些,太后摆明了是不愿意让皇上知晓那人的真实身份的,她却不一样。无论是眼前的皇上,还是未央宫中的宛央公主,均是她看顾着长大的。她不忍心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着,既威胁着皇上的地位,又让宛央心有牵念。她下定决心答道,“或许,当年的那一场大火,并未像世人所知晓的那样,烧掉了一切。” 皇上的面色突变。椒房殿在十几年前曾经烧起过一场无名火。那时的他还很年幼,对此毫无印象。但是直到今日,间或仍有一些老资历的宫女或太监嘴碎地说起那一日的情景。他自然也有所耳闻,只听说那火烧得红透了半边天,竟与落日的余晖融成了一体,让人辨不清哪里是火,哪里又是天上的晚霞。那时的椒房殿是萧淑妃的住所,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不仅毁去了萧淑妃的绝世容颜,也夺去了她唯一的孩子。 萧淑妃的绝世容颜到底被毁成了什么模样无人知晓,因为那一场大火之后,萧淑妃便再也不见任何人,从不出寝宫,甚至有时连先帝去看望她,也都吃了闭门羹。而那个孩子便在那一场大火之中销声匿迹了,宫中无人敢提及。 皇上稳了稳心神,对着容青说道,“烦劳姑姑好生照顾太后了。” 容青点点头,“自然。皇上也请保重龙体。” 皇上深呼吸一口气,疾步走出了永和宫。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让他一时间懵了,有些不知所措。所有的人都告诉他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早已葬身了火海之中,可现在容青姑姑却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或许,当年的那一场大火,并未像世人所知晓的那样,烧掉了一切。” 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容青姑姑可是在暗示,萧墨迟便是萧淑妃那未死去的孩子?若真是如此,萧墨迟为何与萧重那般相像便也可以解释得通了。他的心突突乱跳着,若真是如此,那母后定然也是知道真相的,宛央恋上了这样一个人,也难怪母后会勃然大怒。可为什么,母后这么些年却从来不对自己说起这一切呢?难道母后心中仍有旁的顾虑? 皇上不确定,恍恍惚惚地在宫中乱走了一气。如果,如果,萧墨迟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该怎么办才好?他该怎么办才好? 他猛地想起了宛央,笑得惨然。宛央又该怎么办?他的傻妹妹又该怎么办? 顾则懿。 这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幼弟的名字。 他又喃喃地念了一遍,“顾则懿”。这人究竟是如何被偷梁换柱出了宫,竟以萧墨迟的身份这般光明正大地活在京城之中呢? 他仍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痛苦地摇摇头。或许这也不过是容青姑姑的猜测罢了。他还是该早日调查清楚才是。 这一整日,皇上都是魂不守舍。一入夜后,他竟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永和宫。他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容青姑姑,想从容青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是容青神色如常。 太后见皇上来了倒很开心,一扫连日来的苦闷心情,招呼容青加了几道菜,要与皇上一道用晚膳。 趁着容青去布置晚膳的空当,皇上试探着说道,“母后,儿臣有个不情之请。” 太后笑着看着皇上,“皇儿但说无妨。” 皇上有些心虚,但仍旧说道,“既然宛央那般爱慕那个男子,不如遂了她的心思也好。” 太后一听这话,脸色腾地变了,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事儿没得商量。”说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皇上,“你竟是来为宛央做说客的吗?” 皇上低着头,“朕看着宛央那般痛苦,心中不忍,所以……”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这事儿万万不可。” 皇上觉得自己与真相已经只隔着一层轻纱了,“为什么?” 太后不做声。 皇上却自问自答道,“可是因为他并非外人,而是儿臣与宛央的兄弟?” 太后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皇上。 皇上一见太后的表情,苦笑着说道,“看来这事儿是真的了。” 太后见事已至此,也不再瞒着皇上,“当初的事情,哀家不愿再重提。你不必多问,哀家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给你听。你只需知道,他对你的皇位已经没有任何威胁。哀家早已帮着你把他唯一的助力除掉了。更何况,哀家一直嘱咐了人盯着他,你不必担心。” 皇上突然想起了大理寺卷宗上古镜川语焉不详的免职记录,问道,“那人可是古镜川?” 太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停顿了一会儿后才静静地说道,“他是你的弟弟,是你父皇的亲生儿子,你不可动他分毫。” “你的手上,不能沾上自己兄弟的血。” 皇上猛地抬起头,盯紧了太后,那目光就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太后在这样的目光中却安之若素,并不退让。 第七十二章 边关重逢 魏楚生的身子渐渐地大好了,但是他的精神却还是不济,心中始终跨不过去自己曾被沙盗俘虏的这一个坎,整日里郁郁寡欢,就连对临行前皇上布置下的任务也都提不起劲头儿。萧墨迟自然不与他计较,一人扛下了所有的事情,得了空便也费尽心思地想要逗魏楚生乐上一乐。只可惜,萧墨迟的一通歪理往往在魏楚生这儿绝站不住脚。 “魏兄,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如此折磨自己?”萧墨迟的眼神中满是担忧。 魏楚生心中对他满怀感激,但是话一出口,便还是老调子,“话虽如此,但是在下却总觉得自己折辱了文人的气节。” 萧墨迟托着腮望着他,“不会啊,怎么会呢?魏兄又不曾主动向沙盗讨要过吃食,更不曾向沙盗示弱,这可不正是文人的气节吗?” 魏楚生摇摇头,“可那帮沙盗现在却还在祸害百姓,我身为朝廷命官却无所作为,真是汗颜!” 萧墨迟一听这话忙搬出了傅容来,“小傅将军驻守边关已有一段时间了,就连他也未曾奈何得了这拨沙盗,魏兄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魏楚生收起了感激的神色,一脸的忿忿不平之色,“我若是小傅将军,驻守边关的这段日子,一定会将这帮沙盗一网打尽,绝不再使他们去为害百姓。” 萧墨迟看着他坚毅如铁的目光,这下是真没辙了,只得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魏楚生的肩膀,干巴巴地说道,“魏兄真是志存高远!” 魏楚生并不再多言语,目光之中却是令人胆寒的恶意。 钱世忠上书启奏傅容抗旨不遵一事儿也终于在这尧曲城中的军营里翻了篇儿。考察屯田、重新绘制版图的任务也已经到了尾声。 萧墨迟每日里忙得好像个陀螺似的,只可惜,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这人却还是不曾开窍,绘制出来的地图竟连四五岁的孩童也比不上。 钱世忠无奈之下只得亲自上阵,心里越发觉得纳罕。若萧墨迟当真如傅尚书与傅参将所推测的那样,那这人便是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子萧重的外甥,怎的他却一点儿也没沾上萧重的才气呢?真是怪哉! 萧墨迟乐呵呵地给钱世忠打着下手。钱世忠望望自己重新绘制的大庆版图,往日征战沙场的场景又重新浮现在了眼前,钩得他豪情万丈。 钱世忠也不看向萧墨迟,言简意赅地吩咐道,“不日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交差了。你着手准备准备。” 萧墨迟一听这这话顿时乐不可支。近来的日子万事顺遂,但是他的心中却总还是有个空缺。在那个缺里,宛央正笑盈盈地望着他,让他寝食难安。虽说回到了京城之后,以他的身份也指不定是否能见着尊贵的公主,但是毕竟两人间不会再隔着这千重山、万道水了,这会让他的心里好受一些。 萧墨迟与钱世忠相处了这几日后,也不与钱世忠客气,这会儿更是径直说道,“钱侍郎,我下午能出去一趟吗?” 钱世忠抬头看了他一眼,“出去做什么?这版图还剩下点工作,得抓紧完成才好。” 萧墨迟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道,“要回去了总得带些风物特产回去,也不枉来这一遭。我这人笨得很,也帮不上什么忙,有时反而会帮倒忙。侍郎大人您还是……” 钱世忠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无奈地摇摇头,“去吧,去吧。” 钱世忠本来看萧墨迟极不顺眼,但近来竟有些喜欢上这小子憨厚的笑容了,反倒是原先被众人一致看好的魏楚生在他的心中备受冷落。所以,如今无论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或交代下去,他便只与萧墨迟一人说,这个传话筒自然会再详细地告诉魏楚生,便也不劳他操心那个病怏怏的人了。 萧墨迟狼吞虎咽地吃完午饭后,一推碗筷对着东哥吩咐道,“你好生在军营中陪着魏兄,我出去一趟。” 东哥整日里与魏楚生耗在一起,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已经长满了蘑菇,有些不乐意地说道,“少爷出去做什么?能带上我吗?” 萧墨迟此刻正清点着自己剩下的银两。 钱篓子难得大方一回,得知他要出行边关后,塞给了他不少零用,但是被沙盗一俘之后,便被他们搜刮得七七八八了。他吱吱呜呜地说道,“快回京城了,我出去给钱篓子、老黄他们带点特产。” 东哥一听这话,一蹦三尺高,“咱们要回京城了?” 萧墨迟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他皱着眉头发愁地看着桌上摊开的碎银子,不过十几两有余。他打算要在这儿给宛央带些小玩意儿回去,顺道再给钱篓子、老黄带些物什,可这只有十几两而已,让他有些为难。 他的眼珠子一转,朝着东哥嘻嘻笑道,“东哥,少爷跟你商量个事儿。” 东哥陪伴少爷多年,他的一个表情或是一个动作,东哥便已经能会意。这会儿他忙捂住了自己的钱袋,“少爷,你可别打我的主意了。我每月的工钱一半都借给你使去了,也从不见你还。” 萧墨迟挠挠头,“我没还过吗?” 东哥很是不满地说道,“前头才还,一转眼又被你给借走了。” 萧墨迟嘿嘿一笑,钩住了东哥的肩膀,“少爷现在也是吃公饷的人了,再也不会不还你的钱了,你就借我一些呗。” 东哥犹犹豫豫着,手一直按在钱袋上。 萧墨迟软言哀求道,“东哥……” 东哥再也扛不住了,将钱袋解下赌气似的丢到了萧墨迟的跟前。萧墨迟也不介意,乐不可支地解开钱袋又细细地数了一遍。 东哥很是关心少爷何时能还上他的银两,便问道,“少爷你什么时候能领饷啊?” 萧墨迟头也不抬地说道,“不知道啊!我早上管钱侍郎提前支了点薪水来用用。 不过我有些不记得我支了几个月的薪水了。要我说这大庆朝的官员薪水也真是低得可怜,还不如在咱鱼庄打份工赚得多呢!” 东哥闻言,惊讶地大叫道,“少爷你已经支了薪水了?” 萧墨迟被东哥吓着了,茫然地点点头。 东哥着急了,正准备夺回自己的银两,不想萧墨迟却早有防备,一手挡住了东哥的攻势,一手忙将桌上的碎银子收到了钱袋中。 萧墨迟晃了晃沉甸甸的钱袋,喜笑颜开,“东哥,你好生陪着魏兄。少爷我去去就来。” 东哥此刻饱受打击,也不再闹着要跟少爷一道出去了,只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萧墨迟则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去了集市。 魏楚生坐在阴凉处将这番场景全看在了眼里,为着这对活宝主仆忍俊不禁。他见东哥垂头丧气的模样,出言安慰道,“你家少爷家财万贯,还会欠你这么点小钱吗?” 东哥本对这个魏楚生无甚好感,此刻却也顾不上许多了,只想把心中的苦水倒出来。他冷哼了一声,然后便絮絮地打开了话匣子,一直从少爷借钱不还说到了钱篓子的抠门。 “你不知道,我们那个二当家的,抠门真是抠出境界来了。一文钱他一定能掰成两文钱使。” 魏楚生难得面带笑意,一直津津有味地听着,“那这么说来也怪不得你家少爷,要怪也只能怪这个二当家的了。” 东哥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可不是嘛!不过这么久没回过京城了,倒也怪想念这个二当家的。” 魏楚生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很想回京城吗?” 东哥头点得好似拨浪鼓,“这是自然。这个地方和京城比真是差远了。难道魏主事你不想回京城?” 魏楚生缓缓地点点头,“沙盗一日未除,我魏某便不会离开这儿。明日我便会去找钱侍郎请命留在此处。” 东哥哑然失色,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呢喃着说道,“你这人也真是怪,好容易熬到要回京城过上好日子了,你却想要留在这儿。” 魏楚生默不作声,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改明儿一早便去找钱侍郎说一说。 萧墨迟兴高采烈地在集市上转悠着,瞅瞅这个觉得不赖,再摸摸那个也觉得甚好。他一时间犯了难。这还是他头一回给姑娘家挑礼物,该挑些什么才好呢?他正踌躇不定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喊声传入耳中。 “萧墨迟哥哥,萧墨迟哥哥。” 萧墨迟一转身,惊喜地喊道,“阿蘅。” 阿蘅再见萧墨迟,喜不自胜,也不顾及旁人的眼光,径直冲上来抱住了萧墨迟,口中还不住地念念有词道,“你偷偷跑了之后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萧墨迟并未拒绝这个拥抱。与阿蘅再重见,他自然也开心得很。 “少爷。”何守财也在。他乡遇故知,这人也是一脸欣喜。 萧墨迟也欣喜异常,松开了阿蘅后,拍了拍何守财的肩膀,“你看上去瘦了不少嘛,也黑了些。” 何守财憨厚一笑。 萧墨迟再一转头便看见了两人身后的迟寅。他的面上不禁有些挂不住了。这人千辛万苦地将他从沙盗的手中救了出来,他不仅不领情,反倒不声不响地偷偷溜走了。这好像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他尴尬地朝着那人笑笑。 迟健心里暗暗叹口气,也沉着声音打了声招呼,“萧少爷好。”这几日,他与禾之晗一直未曾断了联系,所以早已知道萧墨迟平安无虞。但令他挂心的是萧墨迟与公主的那份感情。他隐约觉得这份感情于他的大计有利,但是却又不想萧墨迟情根深种,日后再难斩断情丝,所以很是为难。 萧墨迟与阿蘅再见面,两人叽里呱啦地说个不歇。萧墨迟更是让阿蘅帮着她挑选礼物,毕竟女孩子的心思想来女孩子会更明白一些。 阿蘅也不推辞,翻检着小摊上林林总总的小东西,但是看来看去却总是不满意。 萧墨迟则一会儿便拿起一样东西,眼巴巴地瞅着阿蘅,“这个她会喜欢吗?” 阿蘅皱着眉头看上一阵子,再默默地摇摇头。 萧墨迟便将它放下,再重新挑选。 两人挑来挑去最后才定下了一柄紫檀木的梳子。迟健站在一边看着那梳子粗糙的雕刻,无奈地摇摇头。这边关集市上的东西大多都是小贩们从中原地区贩来兜售的,若去了京城,不拘哪个小摊上,总能找着比这个更精致的梳子。但他见到萧墨迟一脸兴奋的表情,不愿他失望,便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第七十三章 皇家无情 皇上一连几日都是忧心忡忡,就连在朝堂之上,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怅然若失地望望跪伏在皇位之下的大臣们,心中总是不断地揣测着,若是这群人得知先帝的四子仍旧活在民间,他们会作何反应呢?是照旧对他这般恭恭敬敬,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乾清宫书案上,奏折积压了好几日,堆得歪歪斜斜。他却懒得翻动一下。他曾经立下的志向好似因为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消弭了。 一代明君? 若连他曾经最为信任的母后都瞒着他事实的真相,他哪来的自信在这冷箭丛生的皇宫之中步步为营呢? 他的唇畔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若是先帝得知此事,以他对萧淑妃的宠爱之心,只怕这个皇位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奏折翻开一半后又被他猛地合上了。在这宫中,他哪怕多待片刻都觉得格外煎熬。母后明明知道真相却一直欺瞒他至今,让他很是失望。但他并不愿去找母后理论此事,不愿去探究母后从不谈及的陈年旧事,甚至不愿再见到母后。而宛央……她若是得知真相,得知她一心恋慕之人竟是自己的兄弟,只怕也会肝肠寸断。 帝皇之家,谁也没法子真正开心、快乐。 皇上换上了常服,朝着喜公公淡淡地吩咐道,“出宫。” 他一直深深地记着先帝对他这个皇三子的忽略,也一直记着先帝对那个女人的盛宠,所以即使他现在稳稳当当地坐在这个皇位之上,却仍旧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以前,从未得知皇四子仍旧存活的消息时,却是不一样的。先帝子嗣薄弱,皇长子和皇次子都在七八岁的时候先后暴毙而亡。先帝也伤心落泪了一阵,但是听说却并不十分哀伤,那时他的心思已全被萧淑妃勾走了。皇四子年幼之时不幸葬身火海,先帝膝下统共便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了。这个皇位理当该由他来继承。 可现在,突然凭空冒出来一个皇四子,这不禁让他方寸大乱,总觉得这皇位兴许不该是自己的。 可任凭是谁,只要尝过这高高在上的滋味,便再也舍不得放手了。对萧墨迟,他本欲除之而后快,母后却不允许。他不想与母后为敌,但又不甘心就这么饶过了萧墨迟。这让他痛苦万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毫不避讳众臣匪夷所思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出了宫便直奔抱月楼而去。现在普天之下,只有柳细细一人能给他慰藉。 柳细细见到他来自然喜不自胜,但是最善察言观色的她却看得出来,傅公子心里有事儿压着。 皇上自然不能向柳细细倾吐心中的烦闷,便将这一腔心事全都化作了欲望,与柳细细痴缠在一处。他享受着这个女人在他的身下娇喘的模样,更享受着那喷涌而出的强烈快感。原来的他总以为这天下万物尽在他的掌握之间,可到最后,他却只敢确定,唯有眼前这个女人是真正臣服于他的。 两人的身体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皇上望着柳细细的小脸儿,动情地说道,“若能日日夜夜与你相伴该有多好。” 柳细细在皇上的唇角轻轻地印上一个吻,“温仪愿做那添香的红袖。” 皇上大笑,翻身又将柳细细压在了身下,几近疯狂地亲吻着这个柔若无骨的女人。 柳细细虽是万般享受与傅公子的缠绵,但是心中却极为惶恐。她与傅公子相识的时日已不算短,她所见到的傅公子都是克制有礼、风度翩翩的,不想这几日傅公子却全然变了副模样。她知道傅公子定是有心事,但是却不敢开口询问,更不敢胡乱揣测,于是只得奉上自己的身体,希望傅公子能借这男女之欢、鱼水之情轻松一些。 皇上这几日的胡闹行径传到了太后的耳中。太后深知这个儿子的性子,本欲当做不知,但是流言四起,她还是坐不住了。 她守在乾清宫中静静地等候着皇上的归来。一直到宫中亮了灯,皇上这才神色茫然地回来了。 喜公公朝着太后努了努嘴,“太后候您候了一下午了。” 皇上点点头,挥了挥手,侍候在大殿中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屏息敛气地出去了。皇上也不向太后行礼,自顾自地拿起案上的奏折翻看着。 太后也不与皇上绕弯子,径直说道,“皇上这是在与哀家闹脾气吗?” 皇上不做声,提起笔在奏折上潦草地写着批阅。 太后也不恼,依旧格外镇静。在宫中这么多年,她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了,鲜少失控,但听宛央亲口说出她对那人的爱慕之心时,她是真的气昏了头,这才出手打了宛央。 太后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和哀家置气便置气,切勿去那些下作的地方,糟践了自己的身子,那便不值得了。” 皇上这几日几乎天天与柳细细缠绵在一处。唯有那样,他才会忘记萧墨迟之事。他不知自己是否真对柳细细动了情,但心中却不容旁人污蔑她分毫。他愤愤地将朱笔摔下,“朕便是喜欢去那,您又能奈我何?” 太后冷眼打量着这个儿子。 皇上则继续发泄道,“至少他们不会欺骗朕。” 太后冷笑,“哀家也不曾骗你不是?” 皇上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瞪着太后,“你明明知道萧墨迟的真实身份,为何这么多年却从来不说起?” 太后不动声色地撇撇茶沫子,“哀家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 皇上对此不置可否。 太后淡定从容地望着这个好似笼中困兽的儿子,语气终于软了几分,“哀家既然说了他对你的皇位毫无威胁,那便是毫无威胁。 你何苦拿这桩事折磨自己?” 皇上不做声,头却低下了。 太后见皇上不再那般咄咄逼人,冷冷淡淡地说道,“哀家当年既然有办法让你这个皇三子坐上皇位,自然便不会让任何人动摇你的地位。你以为你的大哥和二哥究竟是怎样离世的呢?” 皇上闻言,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太后。 太后却不愿再往下说,岔开了话题道,“为了这个皇位,哀家付出的不比你少。你怨哀家瞒着你,可哀家也说了,往事不愿再提起,也没有提起的必要。你不必追问。你只需记得,那人对你毫无威胁便可。” 皇上的心思此刻全然不在萧墨迟的身上,喃喃地问道,“大哥和二哥……他们是……是……” 太后的面色一如既往,就好像自己与皇上所谈论的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罢了,“他们确是哀家亲手除去的。” 皇上的身子几乎摇摇欲坠,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母后。在他的心里,母后一直是个温柔的女人,可现在……他摇摇头,突然又尖叫道,“那你为何不让我动……” 太后已然明了皇上只说了半截的话,她惨然一笑,眼前好似浮现了那一场大火。那一场大火本该是萧淑妃和那个孩子的葬礼,但是最后她却放弃了。既然当年的她放弃了,现在似乎也再无理由赶尽杀绝。 从她开始对皇长子下手之时,她便是个斩钉截铁的人。但是那一日萧淑妃血肉模糊地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皇四子苦苦哀求她时,她肚子里的宛央竟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这让她动了恻隐之心。虽然最后让她放过这对母子的是些旁的原因,但是从那一刻起,她知道,她身体里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她淡淡地说道,“当年的哀家生性骄傲,看不得你父皇对别的女人好,所以痛下杀手,未曾留情。现在,现在不一样了。你父皇都已经不在了,我又置那个气做什么?留他一条活路吧,好歹也是你的亲生弟弟。若不然……百年之后,哀家哪有颜面去见你的父皇?” 皇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太后。 “有朝一日,若萧墨迟有不臣之心,无需你出手,哀家会先夺了他的性命的。但是,哀家不希望你的手上会有兄弟的鲜血。”太后说得很是笃定。 太后稍稍停了停,继续说道,“皇位之下,已是鲜血淋漓。莫辜负了哀家为你所做的一切。” 皇上不吭声。 太后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乾清宫。“恭送太后回宫”的声音在这黑夜之中显得辽远而深邃。 皇上重新坐下来,渐渐地回复了平静。他花了好几日的时间也不曾能够接受萧墨迟是皇四子的事实,但是只花了一会儿的功夫便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母后亲手除去了皇长子和皇次子的事实。 他冷笑了几声。帝皇家果真个个无情。而他与母后看来也合该就是母子,如出一辙的心狠手辣。他对母后瞒着他萧墨迟身世这件事终于没了怨怼之心。既然母后这般笃定萧墨迟对他毫无威胁,那他便信了吧。毕竟,现在看来,母后为他所做的远不止于他所见到的一切。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放松对萧墨迟的防范之心。有朝一日,若是他发现了萧墨迟有不轨之心,无论母后是否会有所作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这个人。 皇上心头并未有了却一桩心事的轻松感,但再见到案上那一摞一摞的奏折之时,心中却重新燃起了斗志。这个皇位既已属于他,他便万万不可能再将它拱手让人,哪怕他会为此不惜违抗母后的希望,手上沾满了兄弟的鲜血。 皇上连夜批改着挤压已久的奏折。夜半时分,傅淑仪煲了汤来乾清宫探望他。他便自然而然地将傅淑仪留宿在乾清宫中。 身畔的人已经熟睡,傅淑仪却依然清醒着。她侧着身子蜷缩在这人身边,并不愿接近他。 忽然,她听到他口中迷迷糊糊地念叨着,“温仪,温仪。”傅淑仪冷笑。这人难道才是你心中所爱? 她暗暗地握紧了拳头,心中醋意全无,翻涌的却是一股恨意。她如今只清醒地知道,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傅家上下,都要好好儿地活下去。 第七十四章 不亦乐乎 萧墨迟与阿蘅在集市上好似两尾灵活的小鱼一般,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蹿得没了踪影。迟健与何守财也不着急,两人找了间茶馆坐了下来,边喝茶,边等着二人。 边关小镇的集市逛来逛去也就是那样,但是萧墨迟却来来回回地兜了好几圈才买齐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钱袋自然是空空如也了。 两人边揉着大唱空城计的肚子边回头去寻迟健与何守财。 “萧墨迟哥哥你何时回京城呢?”阿蘅知道萧墨迟所购之物都是准备带回去分给众人的礼物。 萧墨迟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身前的褡裢,“也就这几日吧。” 阿蘅笑得很是灿烂,“我们明日便要去京城了。到时候又可以和萧墨迟哥哥一起玩上一阵子了。” 萧墨迟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一言为定。” 阿蘅点点头。 两人终于在茶馆寻着了迟健与何守财。萧墨迟也不见外,自顾自地坐下喝杯茶,蹭了好几块茶点。 阿蘅的兴奋劲儿却还不曾过去,指着窗外的秋明山给萧墨迟看,“萧墨迟哥哥快看,那便是秋明山了。” 萧墨迟边极其自然地往嘴里塞着点心,边不住地点点头,“那你说的秋阴山在何处呢?” “秋阴山在秋明山的西面,终年白雪,山上的奇珍异兽可也不少。萧墨迟哥哥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去秋阴山上看一看、玩一玩。”阿蘅知道迟健的心思,当着何守财的面并不将秋阴山上的浮屠宫一事说出来。 萧墨迟喝口茶,顺顺气,尔后才笑着答道,“这个是自然,到时候阿蘅你可要领着我去秋阴山上好好转上一转。” 阿蘅伸出小拇指凑到了萧墨迟眼前,“拉钩。 ” 萧墨迟的手上还沾着点心屑子,他满不在乎地在衣服上蹭了蹭便煞有介事地和阿蘅拉了钩。 迟健一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喝茶,心里却默默地对着萧墨迟说道:拉不拉这个钩,你早晚都得去浮屠宫……你没得选择。 萧墨迟歇够了脚,急着要回去将自己买来的宝贝给东哥看上一看,便也不再多停留。 阿蘅一路把萧墨迟送出了茶馆,“萧墨迟哥哥,明儿个你来送行吗?” 萧墨迟点点头,“自然要来的。”他朝着阿蘅挥了挥手,便转身融进了人流之中。阿蘅小小的身子却依旧站在茶馆的门前,使劲儿踮着脚目送着萧墨迟的背影,满心欢喜。 迟健见她这样,故意逗她,“当真这么喜欢这个人?” 阿蘅点点头,她的笑容浑然不似这人间之物,就好像是世外桃源里一尘不染的美玉一样。 迟健面上稍带笑意,“那你还帮着他挑礼物送给心上人,这是做什么呢?” 阿蘅想也没想便说道,“我也很喜欢顾姑娘啊。” 迟健倒没料到阿蘅会这样回答,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阿蘅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萧墨迟哥哥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 迟健无奈地摇摇头。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许是被秋阴山的终年积雪荡涤得太干净、太纯粹了,竟毫无人间的烟火气息。他忽然不忍心将这么个小姑娘牵扯到自己的复仇大计中来。 何守财跟着萧墨迟去了军营,想要探望一下东哥。他便毫无顾虑地问道,“阿蘅,帮着迟伯伯做这些事,你是不是会不开心?” 阿蘅被问得懵了,“做什么事了?” 迟健指了指自己的面容,“比如帮我易容骗过萧墨迟?” 阿蘅略想了会儿后才慢吞吞地说道,“心里是有些不高兴,但是既然这是迟健你想要的,我自然会帮你。 ”阿蘅的表情很是郑重,看得迟健心头不由得一凛。 迟健看着她,心里滋味莫辨。他蓦地又想起了浮屠宫中孑然一身的映秋,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但是这条路走到现在,他已经再不可能回头,他也不愿回头。 他与阿蘅缓缓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去。天幕之上,星辰稀疏,朗月却璀璨生辉。 他盯紧了最为耀眼的那一颗星辰,心中笃定那便是婴婴。他默默地对着星辰说道,婴婴,顾家人欠你的、欠萧家的,我拼尽全力也定要他们加倍偿还。 阿蘅沉默了许久后突然开口说道,“迟健,你不该这么久也不回去看一看映秋。” 迟健默不作声。阿蘅但凡称呼他为“迟健”时,他总有种无形的压力感从天而降。 阿蘅见迟健不吭声,又继续说道,“并没有人能拦住你报仇。但是映秋总归是你的妻子,你还是要多顾念她一些才好。” 在阿蘅的心中,迟健所执着的复仇大计并不甚重要。她曾经有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一直认为活着的人才最重要。于是,她更挂心的是终年呆在浮屠宫里郁郁寡欢的映秋;更介意的是迟健这般执着于复仇,他自己可会开心,萧墨迟又可会愿意接受这一切。当年虽是迟健把她这个脏兮兮的流浪儿捡了回去,但是这么些年,却经常只有她和映秋陪伴在彼此的身边。她虽不通男女之事,但是或多或少地明白夫妻该是怎样的一副模样。所以,每每看到映秋落落寡欢的神色,她都格外的不忍心。 迟健始终一言不发。 当年娶映秋不过是无奈之举。可现在,他已不是完整的男人,何来夫妻之说呢?他曾经对着映秋坦白过此事,映秋却丝毫不介意,看向他的双眼中充满坚毅,“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并不介意此事。” 迟健没了辙,他本是想让映秋知难而退,却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他只得冷冰冰地甩下了一句话,“我介意。” 映秋难过地看着他,“我总以为小姐过世之后,我与你能有些不一样的日子。” 迟健没有再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迟健与阿蘅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回到了客栈,洗漱了一番便各自睡下了,准备明儿个一早启程赶往京城。 何守财跟着萧墨迟回了军营后,与东哥再见,难抑兴奋之情。两人唧唧咕咕地聊上了许久。 萧墨迟呆在一边也闲不住,献宝似的不断地将自己买来的礼物给东哥看。东哥只淡淡地瞟一眼便没了下文。 东哥问起了二当家的交给何守财的生意。何守财颇沾沾自喜地说道,“形势大好啊!才去几家铺子问了一下,便被抢购一空。这不明日便回京去交差了。” 东哥一听这话,仿佛与有荣焉一般,口中念念有词道,“哎呀,那等你明日回了京城后,二当家的一定会重重有赏。” 萧墨迟的耳朵听到了这句话,顿时过来扒拉着二人问道,“钱篓子要赏谁?” 东哥朝着何守财努努嘴,“自然是守财啊。他这回帮着二当家的赚了好些银两,二当家的自然不能再一毛不拔了,总得赏一些才像话。” 萧墨迟这时大吃一惊地看着何守财,“你的生意赚了钱怎的不告诉我?” 何守财挠挠头,“少爷你也不曾问啊。” 萧墨迟却佯装生气地说道,“不问你便不说了嘛。这是什么道理?” 何守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东哥却扑哧一笑,“少爷,你这两句话说得还真是得了二当家的真传。” 萧墨迟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哀叹道,“怎么会?看来以后还是得离钱篓子远一点儿。”正说到这儿,萧墨迟又连忙把自己淘换来的一把匕首塞到了东哥的跟前,“这是我给钱篓子买的匕首,你觉得怎样?” 东哥只心疼自己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哼哼唧唧地说道,“还凑合吧。” 萧墨迟面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你怎知道这把匕首也就凑合呢?” 东哥被萧墨迟这句话绕昏了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萧墨迟。 萧墨迟冲着二人嘿嘿一笑,故作神秘地挤眉弄眼道,“给老黄带了些好酒后,银两便不多了,我就随便买了把匕首给钱篓子,糊弄糊弄他。” 东哥只心疼自己的银子,也不多说话。 萧墨迟却上前拍了拍东哥的肩膀,“看不出来你现在的眼里越发好了嘛!” 东哥淡淡地看了一眼这个少爷,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是真不知道这人缘何这样呆头呆脑得令人发指。 转天一早,萧墨迟与东哥特意早早儿地便起了身,去给阿蘅和何守财送行。 阿蘅扒着马车的窗框笑盈盈地说道,“当日在京城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呐。” 萧墨迟摸了摸阿蘅的小脑袋,“京城再见了。一路上自己要小心些。” 阿蘅点点头,“等萧墨迟哥哥也回了京城,可要领着阿蘅好好儿地玩一玩。上一回在京城还不曾玩够本呢。” 萧墨迟爽朗一笑,“这个是自然。” 众人都觉得此次一别后不久便能再见面,于是离别的愁情清淡了许多。 萧墨迟与东哥回到军营后,萧墨迟便径直去了傅容的书房。他敲了敲门,不等房内的人应声,便笑嘻嘻地推门进去了。 傅容原先对此举心里颇有异议,但现在却又为着萧墨迟不曾与自己见外而隐隐开心着。 萧墨迟将手中一块沉甸甸的砚台搁在桌上,“我这几日就要回京城去了,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在集市上淘了一块砚台,便留给你当做纪念吧。” 傅容正在练字,搁下手中的毛笔,拿起砚台来瞅了瞅,淡淡地笑着说道,“正好,我原来的砚台是该换上一换了。” 萧墨迟一听这话自然开心,乐呵呵地说道,“你喜欢就好。” 傅容转念想起了尧曲城内这几日被疯抢的无纸与金墨。这两样稀罕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世人炒得价值千金。他极爱收藏这些文房四宝,也动了心。可他虽是世家出身,但仅凭那少得可怜的军饷,也只能望价兴叹。可这个萧氏鱼庄的少东家拿出来的礼物却是这般……寒碜…… 傅容有意调侃萧墨迟一番,便说道,“你鱼庄里有无纸与金墨,怎的不见你拿来送我呢?却只送这么一块普普通通的砚台。” 萧墨迟却挠着头问道,“无纸和……那什么墨是什么?” 傅容诧异地看了一眼萧墨迟,“你当真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 萧墨迟笑得有些羞涩,“生意上的事我一向并不管的。” 傅容耐着性子给萧墨迟解释了一通无纸与金墨为何物。而萧墨迟这个萧氏鱼庄名正言顺的少东家则好似是个好学的学生一般,听得直点头,“竟还有这样的好东西。我先前只知道鱼庄里有种纸是可以吃的,原来这便是无纸。” 傅容笑着说道,“也难怪生意上的事无人敢交给你。” 萧墨迟话头一转说道,“等我回了京城去找钱篓子说说看,若能讨来无纸与金墨,一定送你一些。” 傅容笑笑,“那在下真是多谢萧公子了。” 萧墨迟抿嘴一笑,摆摆手说道,“不客气,不客气。” 第七十五章 各怀心事 鱼庄上下这几日里里外外都是一派喜气洋洋,就连古镜川那一张千年寒冰似的脸都生动了起来,眼角眉梢间是不经意便流露出来的喜悦之情。 原来是萧墨迟前几日派人送信回来了,说不日便要和东哥一道返回京城了。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下又要回京了,这怎能不让鱼庄的众人高兴呢? 古镜川终日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一趟边关之行,无论皇上安的是什么心思,萧墨迟既然还好好活着,那就好,那就好…… 老黄整日里为萧墨迟悬着的心可算是放下了,便更加肆意地将自己泡在了酒坛子里,每日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众人因为老黄资历老,年事已高,也并不与他多计较。 宛央在未央宫闭门不出也有些日子了。太后虽是让她好好反省反省,但是并未关她的禁闭。她却是自己把自己锁在了未央宫中,每日里不是练字便是坐着发呆,眼里、心里却全是萧墨迟一人。母后与皇兄的竭力反对此刻反倒更加让她放不下了那个呆子了,也不知在她离开尧曲城后,那个呆子每日都做些什么?宛央每天都要将鸳鸯玉佩和信笺拿出来看上许多遍,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觉着自己依旧活在这人世间。 窗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花,宛央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喃喃地说道,“一晃都已是梅雨时节了。” 锦绣见雨花打了进来,忙欲上前掩上窗户。 宛央出言阻止道,“不,就这么放着吧。” 锦绣依言又站到了一边。公主心情不佳,她自然处处顺着她的心。 宛央却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锦绣,出去走走吧。” 锦绣一听这话,先是诧异,后面露喜色。公主已经闷在宫中许久了,是该出去走一走、透一透气了。 锦绣忙紧赶着去取来了绸伞,与宛央一道出了未央宫。 宛央不说去哪儿,锦绣便也不问,只静静地跟着宛央的脚步,替她撑着伞。 宫里的景色年年岁岁都是如此,宛央四下到处看看,只觉得毫无新意。她走着走着,双腿便不自觉地带着她去了御水边。这在宫中的万千景物之中,于她是最为特别的一处了,也只有此处,才与萧墨迟那个呆子有了少许的联系,让她瞧在眼里后,不觉得心中太过空落落的。 锦绣大概能猜到公主的心事,但是并不说什么。她默默地收起了伞,陪着宛央站在长廊之下,静静地看着雨雾织成的水帘,笼罩着御水。御沟之上,睡莲开得格外娇羞,被这轻柔的雨一衬,更显朦胧。 “许久不曾见过妹妹了。”宛央正兀自出着神,突然听到了傅淑仪的声音,忙站起身,笑盈盈地朝着傅淑仪行了一礼。 傅淑仪也回了一礼。她微微低下头,面色不由得沉了下去。她自进宫之后,便以一颗赤诚之心待宛央,将她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妹妹来看待。可惜,她的一片真心所换来的不过是……再一抬头,她又露出了满脸的微笑,对宛央还似往日一般亲昵。她是能理解宛央的,所以并不十分怨她,不过是有些失望罢了。宛央站在她的母后与皇兄那一边其实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要不然还能指望着她胳膊肘拐向自己吗? 宛央淡淡地说道,“嫂嫂这下雨天怎的还出来了?仔细着凉。” 傅淑仪坐在宛央的身边,“梅雨季节,屋子里闷得很,倒不如屋外风凉些。你还说我,宛央你怎么也挑个下雨天出来了呢?” 宛央苦笑,心里不确定傅淑仪可否听说了自己与母后和皇兄起了争执一事,只简单地说道,“在屋子里待得久了,想出来透透气。” 傅淑仪亲厚地将宛央纤细的手握在掌心,“妹妹的事儿我也或多或少知道些。你呀,便是心思重了些,凭皇上与太后这般疼你,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看呀,无论是什么事,太后与皇上定会为你仔细打算的。 ” 宛央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她并不敢去猜度傅淑仪所谓的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究竟是知道了几分,所以不答也罢。 傅淑仪见宛央并不回答自己,心里不甚介意,更不似往日那样一直拖住了宛央唧唧咕咕说个不歇,只静静地坐在宛央身边。 宛央愣了一会儿后才觉得这安静有些诡异,转过头去看傅淑仪,“嫂嫂今日好像格外安静?” 傅淑仪勉强一笑,“妹妹你有心事,我也不好太聒噪,没得惹你厌烦,是不是?” 宛央反握住傅淑仪的手,摇了摇,“嫂嫂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会嫌你聒噪呢?” 傅淑仪望着这飘渺的雨雾,不无惆怅地说道,“又是梅雨季节了。傅容便是这个季节出生的,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京来?”傅淑仪本已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再宛央的跟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来,只是这雨却恰恰打湿了她的心扉,让她心头一松动,这番话竟脱口而出。 宛央一听这话,本想将自己在尧曲城中见到了傅容一事说给傅淑仪听上一遍,但是却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私自出宫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也无必要这会儿拿出来说上一说。于是,她只干巴巴地安慰道,“容哥哥他……他……”她绞尽脑汁,却还是不曾再能继续编下去。 傅淑仪的笑容则多了几分凄厉,看得宛央心头一寒。 傅淑仪轻轻地拍了拍宛央的手背,示意她无需多担心自己,但是她却不曾再说过什么。 母亲前几日才入宫来看望过她,但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得她好像都已经模糊了记忆。 母亲入得宫来,当着宫女太监的面,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道,“命妇给淑仪请安。 ” 傅淑仪安安稳稳地坐着,心上却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啮自己一样。母女难得一见,不能畅诉离情,却要先规规矩矩地行礼,这怎能不让她心里难过和不安? 母亲很是关心她的身子,“听你父亲说,你身子不大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傅淑仪摆摆手,笑得满不在乎,“不妨事的,母亲不必挂念。” 宫女、太监等人已经退下了,母亲也拿出了些母亲的样子,白了傅淑仪一眼,“你这个丫头打小便没什么心眼,自己的事情更是不上心。” 傅淑仪心头因为这个熟悉的眼神一暖,笑着拉过母亲的手,“当真没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母亲不再追问此事,却试探着问道,“你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吗?太医开的调理药可有好好地服用?” 傅淑仪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格外庆幸晴雪那个丫头也被自己三言两语支开了,否则以她的性子,定要哭哭啼啼地求夫人为自己做主。 她长吁一口气,只装出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那些药苦得很,总喝做什么?” 母亲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呀!你这性子入宫,我最是不放心了。可皇命难违,也只能……” 傅淑仪不做声。她也曾经以为以她的性子不会爱上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可那人却偏偏曾经给了她希望,让她甘愿褪去双翅,陪着他在这金丝笼中,度过年年月月。可到头来,她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她暗暗嘘出一口气,正想着该如何回答母亲时,母亲又郑重其事地说道,“皇上如今宠你是不错,但这与你父亲和傅容也是分不开的。倘若有一日,有一日……”母亲突然说不下去了,傅淑仪却明白母亲未尽的意思。 她拍了拍母亲的手背,“不会的。母亲放心。” 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圣心难测。谁知道你的恩宠能到哪一日呢?听说傅容前几日抗旨不遵了,皇上特意将你父亲找了去,暗暗地说教了一番。你说这……” 傅淑仪因为皇上的特许,可以随时出入乾清宫,所以对这事儿也有所耳闻。好在皇上并未责罚傅家任何人,她便也放下了心来,但原来皇上还是借机将父亲找去说教了一番的。也是,他那样的人,岂可错过这样的良机来树立自己不可动摇的威信? 母亲继续说道,“所以,你还是得尽早生下一个孩子才是。你说这后宫中的女人,无论是谁,还不是都指望着一个孩子吗?不为旁人,就是为你自己着想,也该如此。” “若有一天傅家倒了,不能再护佑你了,皇上若是也不再怜惜你,有这么个孩子,你总算还是有点盼头,不会孤苦无依。” 傅淑仪听得眼眶湿润。泪眼模糊的她再看向母亲的时候,只觉得母亲好似老了许多,她却不能侍奉左右、承欢膝下。这更让她心里添堵。 傅淑仪忙别过头揩去眼泪,岔开了话题,“柏年叔给傅容带信了,傅容可有说何时回京?” 母亲不由得黯然泪下,摇摇头,“这个孩子呀,脾气就和你爹一个样子,倔得很……” 傅淑仪不知该如何开解母亲,只默默地帮着母亲拭去了泪水。 母亲叹口气,“你又何尝不是一副倔脾气?” 傅淑仪撒娇地晃了晃母亲的手,“我们母女难得能见上一面,何苦非要这样泪水涟涟呢?” 母亲亲昵地点了点傅淑仪的鼻子,“你呀……” 傅淑仪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心中却已经一片荒芜。从今往后,她须得凭自己一人在这宫中为自己、也为傅家挣出一片天来。她没有退路。 “嫂嫂,雨天,石凳凉,仔细身子,还是赶紧回宫去吧。”宛央久坐之后只觉得无趣,说着便站起了身,琢磨着还是回宫练字去。 傅淑仪回过神,也跟着宛央站了起来,“宛央也是,小心着凉。” 两人别过彼此,各自回宫。一路上,雨水绵绵,心事也格外招摇,使得二人均无开心颜。 第七十六章 战事再起 转眼进入了梅雨季节,尧曲城竟也难得地一改往日的燥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混着泥土的腥味,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魏楚生早早地醒来后便等在了钱世忠的屋外。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留在此处荡平沙盗之乱,否则绝不回京。他本以为一朝高中之后便可以飞黄腾达,但不承想生平第一次来到大庆朝的边关,便遭受了如此打击。他既然侥幸留得了这条性命,自然定要用它做出一番事业来。荡平沙盗之乱便是其一。 钱世忠一直保留着从军时的习惯,每日晨起后会静坐修行半个钟头。这几日虽是梅雨季节,屋子里却照旧很闷。今天一早静坐结束后,钱世忠整个人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流浃背。他琢磨着今日无事,索性沐浴一趟也好。他推开门正准备唤人备水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魏楚生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屋外。 钱世忠心中生疑,不知这人来找自己做什么。自从魏楚生被救出来后,这人身子便一直病怏怏的,皇上布置下的任务又被萧墨迟自告奋勇地全揽上了自己的肩上,他自然也不必与这人见面。这也正合他的心意,他可不愿整日里对着一个病怏怏的人。 魏楚生一见钱世忠起了身,忙上前行礼,“钱侍郎。” 钱世忠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并不留情面地说道,“有何事让萧墨迟转说与我便好,你不必跑一趟的。” 魏楚生的脸上有些讪讪的,但依旧硬着头皮说道,“钱侍郎,我想留在尧曲城中。” 钱世忠一听这话,这才瞪大了眼睛看着魏楚生。他总以为这个读书人经受了这么一遭后定是迫不及待地盼着回京的日子,可没想到,现在他却站在自己的面前告诉自己,他想留在这儿。 钱世忠也不急着沐浴了,在屋前的石凳上坐下,“你留下做什么?” 魏楚生语气坚定地说道,“荡平沙盗之乱。” 钱世忠闻言,不禁“嚯”了一声,语带讥讽。 他以食指轻叩大理石的石桌,“这沙盗成乱从先帝时便有了,无论是当年戍边大将军武直,还是现如今的小傅将军,都不曾能够荡平沙盗之乱。你不过是一介文人而已,哪来的志气可以荡平沙盗?” 魏楚生面上涨得通红,“有志者,事竟成。” 钱世忠却丝毫不给这人留情面,“有时候,不是光有志向便可以成事的。” 魏楚生不再与钱世忠在这个问题上绕圈子,当即重重地跪在钱世忠的面前,“卑职愿留在此处,不荡平沙盗之乱誓不回京,还求钱侍郎成全。” 钱世忠见他的脸色格外坚毅,心中倒动容了几分,语气也温和了些,“你有这份心便也足够了。可你留在此处,只怕是……” 魏楚生明白钱世忠未说完的言语是什么,当即打断了钱世忠说道,“卑职不会成为累赘的。没有人天生便会什么,但是卑职可以慢慢学。” 钱世忠见劝不住他,只得点点头道,“回头我到了京城会替你向尚书大人说一声的,允不允还得看尚书大人。” 魏楚生面露欣喜的神色,“多谢钱侍郎。” 钱世忠却表情淡漠地避开了他的叩首,“不必谢我。你要知道,有时候若上了战场,根本没有时间给你慢慢学。兴许,让你留在这儿不过是害了你。” 魏楚生却满不在乎,“卑职本以为被沙盗掳去之后已不可能再活下来,如今这条命已是捡回来的,卑职又有何所惧?” 魏楚生回到住所的时候,萧墨迟与东哥恰巧送别了阿蘅一行人也回来了。 魏楚生对着萧墨迟做了个揖说道,“魏某多谢萧兄这段时间的照顾,他日回京后,魏某祝萧兄能飞黄腾达、仕途顺畅。” 萧墨迟摆摆手,“我没那个飞黄腾达的心思。 ”他转念想起了宛央,低下头嘿嘿一笑。 东哥忍不住了,问道,“魏主事,你当真不和我们一道回京城去?” 萧墨迟闻言,诧异地看着魏楚生,“你不回京城吗?那你要去哪儿?” 魏楚生淡淡一笑,“我要留在这儿。” 萧墨迟狐疑地问道,“留在这儿做什么?好容易能回京城了,魏兄你怎的却……” 东哥这时□□嘴来,“魏主事说要留在这儿打沙盗。”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望着魏楚生,但这个表情不过是稍纵即逝。他走上前拍了拍魏楚生的肩膀,“魏兄真是有志向!萧某自愧不如,但是不如也就不如吧,我本就比不过魏兄你。” 魏楚生原以为自己要再与萧墨迟解释一通,心中已生烦躁,但不想萧墨迟却这般轻易地接受了,甚至还鼓励了他一番。他的语气很是诚恳,并无讥讽之意。 魏楚生心下感激。东哥却嚷起来了,“少爷,你该劝劝魏主事才是。留在这儿打沙盗算怎么一回事吗?” 萧墨迟瞪了东哥一眼,“人各有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东哥闷气不做声。他与魏楚生不见得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是好歹相识一场,岂可眼睁睁地看着他留在此处白白送死?他不过是被沙盗扣押了几日便已经去了半条性命,这下留下来与沙盗为敌,可不就是不要这条命了嘛? 那晚,尧曲城守军军营中设宴为钱侍郎等人饯行。萧墨迟席上对傅容、魏楚生二人很是依依不舍。 傅容对魏楚生主动请求留下一事很是惊讶。他也以为魏楚生经此打击后定会盼着早日回京,不想他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席间,傅容只觉得闷,便偷偷溜了出去,想透透气。 萧墨迟一见,也跟着溜了出去。 傅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萧墨迟,笑着回头说道,“我坐不住是常有的事,你最喜欢热闹了,怎么却也坐不住了?” 萧墨迟并不回答,却朝着傅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傅容收住了笑容,“你这是做什么?” 萧墨迟不易察觉地叹口气后才说道,“魏兄留在尧曲城中,还望小傅将军能多看顾他几分。” 傅容的心中一动,这人在席间当着众人与魏楚生的面时并不说出这番话,这会儿却特意寻了没人的时候拜托他此事,竟也是个难得的心细之人。 傅容只觉得魏楚生这等文弱书生留在边关也只是添乱,但是口中却还是答应道,“我尽量。” 萧墨迟笑道,“那就多谢小傅将军了。” 傅容点点头,与萧墨迟笑着调侃道,“萧兄可别忘了许给我的无纸与金墨才好。” 萧墨迟嘿嘿一笑,“这个是自然。” 自从宛央被安全送回京城后,傅容便只当自己对宛央与萧墨迟的感情毫不知情。可现在,萧墨迟也即将回京,傅容再也不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看得分明,皇上对这人很是忌惮;但他并不忍心再看着这人因为此事而触怒了皇上。否则,凭着他的姓氏和他的这一张脸,只怕拖出去凌迟也不能一解皇上心头之恨。他淡淡地说道,“感情的事,萧兄还须慎重才好……那个人……毕竟并非平常出生。” 萧墨迟没料到傅容在临行前竟会与他说起此事,他迟疑了一阵子却还是如实答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傅容听他的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坚定无疑,一时间又没了主张,不知该如何劝阻他。及至萧墨迟又回了宴席,他才愣愣地说道,“可说到底,你俩的命运都握在天子的手中,你岂可……” 周围静悄悄的。傅容抬头扫视了一圈,这才发现早没了萧墨迟的踪影。他无奈地笑笑,此事也只得暂且压在心中不表。 转天一早,钱侍郎领着萧墨迟等人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傅容与傅柏年准备亲自将一行人送出城去。可就在出城的路上,一名士兵灰头土脸地赶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报——” 傅容从军时日已不短,见这士兵慌慌张张心知必有重要之事,但是依旧镇定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月氏族打过来了。”士兵边喘着粗气边说道。 一行人一听这话全都震惊了。 傅容是最先回过神的,忙问道,“今日负责守城的是谁?” 士兵的气终于稍稍喘匀了,“是岑先锋。” 傅容稍稍安下心,岑迦为人颇稳健,此刻有他守城,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大的乱子。 傅容先对着传令的士兵吩咐道,“下令封城,全城戒严。”话音才落,又转过头对着傅柏年说道,“傅参将回营去清点士兵,我去城门处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钱世忠久不上战场,心里痒痒得很,“我与你一道去看看。” 傅容略微沉吟了片刻,“也好。” 萧墨迟一听这话,便将自己与钱侍郎的行李全都交给了东哥,“你也回军营去。” 东哥捧着鼓鼓囊囊的几个包袱,苦着脸问道,“那少爷你呢?” 萧墨迟头也不回地跟在傅容、钱世忠的身后走了,“我一道去看看。” 东哥垂头丧气地回了军营,一路上直报怨自己也真是走了霉运,跟着少爷来这边关一趟,原以为是美差,却不料总是出岔子。魏楚生已经得知此事,也风风火火地赶去了城门处,想看个究竟。 尧曲城外,月氏族的大军已经排列整齐,看着很是威风凛凛。而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们竟已在城外扎下了帐篷,看来是有备而来。 傅容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一口银牙几乎被咬碎。 钱世忠毕竟出入沙场多年,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推断说,“看这阵势,只怕得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傅容沉默不语。 钱世忠此刻也不避讳自己的京官身份,径直问道,“现如今这城中究竟有多少守军?” 傅容低头沉吟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可战斗之人只怕不足五千。”与浮屠宫一役中,士兵本就伤亡惨重。加之尧曲城的气候多变,所以不少伤兵全都移去了附近的城镇修养。现如今面对月氏族来势汹汹的大军,尧曲城几乎是一座空城! 钱世忠面色却如故,紧接着又问道,“既已封城,那这城中的粮食可支撑多久?” 傅容低头暗暗算账,“至多一个月。” 在场的众人脸色全都为之一凛。一个月,说短并不短,说长却也不长。若是一个月内未能击退敌军,那这城中的军民又该如何是好? 第七十七章 意外频出 迟健一行人这才出了尧曲城没走多远,便遇上连绵不绝的雨。这关外的路本就崎岖难行,如此一来,道路更是泥泞不堪。所幸的是他们也不赶时间,走走停停,倒也不慌不忙。 三人躲在路边的茶棚里歇脚,看着这收不住的雨势,迟健与何守财心里还是有些发愁。阿蘅仍旧是一副天真灿烂的模样,“下雨天也有下雨天的好处,何必这么愁眉苦脸呢?” 迟健闻言笑笑,“哦,哪来的好处?” 阿蘅笑得烂漫,“这水汪在了一起,一脚踩下去就咕叽咕叽作响,多有意思。” 迟健被阿蘅这么一说,也勾起了些许童心,朝着阿蘅点点头。 雨好容易收住了些,迟健看着何守财,询问道,“要不这便上路吧?总困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何守财自然点点头表示同意。 一行三人重新上了路。可这马车才走出了几里地,车轮便陷进了泥潭之中,任凭迟健与何守财想尽了招数也没能动弹得了这马车分毫。 这下也没法赶路了,三人只得坐在树下干等着,巴望着有人能路过帮衬一把或是祈祷着这两匹马能突然发力,将车带出泥潭。 阿蘅撑起了绸伞挡雨,忽然来了兴致,便亮开了嗓子,一曲悠扬的关外民谣就着雨声听着,有种别样的感觉。 迟健跟在阿蘅的后头轻哼了几句,心情也松快了些。就在此时,一阵抑扬顿挫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来。迟健边哼着曲子,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着,心中涌上了一团疑云。这等动静的马蹄声只怕来人不少,可这帮人又是什么来头呢? 何守财也注意到了这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有些坐不住了,站到雨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很是好奇这是什么动静。 阿蘅的声音清亮异常,沾上了雨声之后更显清新。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就连阿蘅的歌声都掩盖住了一些。迟健此刻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何守财以及何守财身前的那条并不十分宽敞的来路。 阿蘅越唱越尽兴。她刚拔高了音调时,那条来路上便突然冲出了成群结队的人来,他们仿佛从天而降一样,全都骑着马气势汹汹地往前赶着。何守财没见过这阵仗,一时被吓得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分毫。 迟健暗道不妙,忙快步冲上前去,狠狠地何守财推开了。迟健本也不善武功,推开了何守财后,自己却未曾来得及逃脱,被脚下的泥泞道路绊倒了。 阿蘅早已停住了唱歌,张大了嘴巴,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何守财被迟健推出去后摔倒在了路边。当他回过神再去看迟健时,那拨来势汹汹的人已经冲到了眼前。 那一刹那,何守财只觉得血流全都冲上了自己的大脑。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身子倒在湿漉漉的泥泞中瑟缩着、颤抖着。 “迟伯伯……”何守财听得阿蘅的一声惨叫后,这才睁开了双眼,只见迟健被为首的一匹马撞得飞了出去,而阿蘅那瘦弱的身影正朝着迟健飞出去的方向卖力奔去。 为首的人勒住了缰绳,冲着身后的人也挥了挥手。也亏得这群马训练有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全都刹住了前进的步伐。 阿蘅跪在迟健的身边,轻轻地摇晃着迟健,“迟伯伯,迟伯伯?” 迟健微微睁开双眼,冲着阿蘅有气无力地笑笑,也不说话。 阿蘅的双眼已经憋红了,忙给迟健检查了一通。迟健落地时是右臂着地,此时他的右臂已经迅速地肿胀了起来,红通通的。阿蘅看着心疼,也不敢随意触碰,只能干着急,泪珠子哗啦啦地往下落。 何守财这时也赶到了迟健的身边,一脸愧疚的神色。 迟健见到何守财,惨然一笑,“何兄没事吧?” 何守财摇摇头,双眼中也包着两汪泪。 迟健气游若丝地说道,“那就好。” 阿蘅将迟健的头抬高了些,枕在了自己的腿上,好让迟健舒服一些。 迟健本就略通医术,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面色惨白地说道,“这右臂大概是断了,只怕得找人赶紧接上。” 何守财一听这话,说道,“迟先生,你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何守财何以为报?” 迟健虚弱地笑笑。 就在这时,一人骑着马来到了三人身边,淡淡地扫了一眼迟健,“哦,原来是鲜卑人。我还以为会是庆人。”他虽是一副月氏族骑兵的打扮,但是庆语却说得格外流利,边说着,目光边在何守财与阿蘅的身上转圜着。 迟健知道来者不善,心中暗自庆幸着自己易容成了异族人的模样,但还是吃力地陪着笑脸,“惊着军爷了,小的给您赔礼道歉。”正说着,迟健便吃力地拗起身子想行一礼。 阿蘅也不阻拦,反倒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托了他一把。 来人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也罢,既是鲜卑人,便放过你了。可这两位庆人……” 迟健忙说,“我是小本生意人,这两位都是……家仆。”迟健此刻只想着脱身,也顾不上自己是否能圆得上扯出的谎来了。 来人半信半疑,又在何守财与阿蘅的脸上扫视了一圈,尔后才说道,“庆人会给鲜卑人当家仆?” 迟健正踌躇着该如何回答时,那人却大手一挥,“也罢,还是不为难你们了。 ” 迟健笑得虚弱,“多谢。”可他心中此刻却完全没有脱险的欣慰感。这帮骑兵来势汹汹,这条道却又是通往尧曲城的唯一的路。他们难道是……若真是如此,那尚在尧曲城的萧墨迟岂不是危险了?迟健想问,却又不愿在此处再惹上麻烦,否则便再难以脱身。虽说月氏族这帮骑兵兴许会卖浮屠宫一个面子,可当着何守财的面,他又万万不能亮出浮屠宫的身份,这可如何是好? 迟健正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这人却高高在上地说道,“你们现如今还是赶紧跑得越远越好,我们月氏骑兵要去攻打尧曲城了,可不想伤及无辜。” 迟健一听自己的想法被证实,心中只觉得这不啻于晴天霹雳。 此时,这人的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乌却,无事便不必再废话,赶紧行军才是。” 这人回身点点头,“大王,这便可以前进了。”他一见陷在泥潭中的马车,又问道,“这是你们的马车?” 迟健心中一惊,没注意这人的后一句话,只透过这人远远地看去。他与月氏族大王曾有过一面之缘,但是想不到竟在此处能重见。月氏族大王竟然亲征尧曲城,只怕这回是下了狠心要攻下大庆的一城半池来才肯罢休。可是为何这之前却是没听到任何风声呢? 这人策马走到马车边,扬鞭狠狠地抽打着马屁股。两匹马儿本就受了惊,这下再被这般鞭抽,都发出了痛苦的嘶鸣,嚎叫着往前冲去。马车借着这股力终于从泥潭中出来了。 这人甚是满意,拍拍手说道,“大王,可以了。” 这帮雄赳赳的骑兵也不再多看迟健三人,重新扬鞭,冲着尧曲城而去。 迟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杀气腾腾的背影。萧墨迟这么些年被他护佑得太周全,所以脑子里压根儿不知恐惧和危险为何物,否则上次刚将他从沙盗手中救出来,他也不会又偷偷地跑了回去。虽然有禾之晗在,但若是他自己个儿偏往那危险的地方冲,就是再有十个禾之晗,只怕也不能护他平平安安度过此劫。 阿蘅最先说道,“他们去攻打尧曲城,那萧墨迟哥哥怎么办?” 何守财倒不甚担心,“小傅将军是大庆朝数一数二的将领,有他镇守尧曲城,还怕什么?最要紧的还是迟先生的伤。” 阿蘅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望着迟健。 迟健这会儿已经疼得麻木了,右臂已经失去了知觉,面上毫无血色。何守财搀着他上了马车,阿蘅在车底铺上衣服,好让迟健躺得舒服一些。待迟健安顿好后,何守财便一路驾车赶往了临近的铜官镇。 三人叩开医馆的门时,天已经黑透了。 那大夫一见迟健的脸色和伤势,便直摇头。 阿蘅与何守财心中着急,“可是有何难处?” 大夫见天色已晚,也不忍心再将三人拒之门外,便将三人让进了医馆中。他如实说道,“我并不擅接骨,只能简单地处理一下,免得伤口发炎。可他这伤……” “这伤怎么了?”何守财很是焦心。迟先生毕竟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他若是因此落下什么病痛,他的心里可不会好受。 “这伤看着也有些时辰了,只怕治好了,这手臂也不能恢复如初了。”大夫说着便开始给迟健上药膏,轻轻地按摩着。 迟健直疼得龇牙咧嘴,但并不发出一声□□。 何守财却憋红了双眼,喃喃地说道,“都怪我,都怪我……迟先生,您这样的恩情……我……” 迟健微微摆摆手,心中却冷静地拨起了算盘。他的复仇大计需要银两,可他为了不露出破绽,在“死”去之前,只来得及从钱庄里转出了部分银两,以备急用。现在的他急需一个能接触到鱼庄和钱庄生意的内应,好帮着他再把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出来。他本来一直苦苦为着这个人选犯愁,无论是哪个钱庄分号的掌柜,都让他觉得不甚靠谱。现在何守财已然开始接触鱼庄的生意了,若是古镜川因此对他青眼有加,让他成为了自己的得力臂膀,自己不也可以借此恩情再让何守财反为自己所用吗?倘若真能如此,他的这条胳膊断得也算值得了。 大夫处理完毕后,唉声叹气地说道,“我也只能如此了。明日你们去东城找单大夫吧。他在这边关一带,接骨之术可是出了名的好。只是这夜深了,你们行路也不方便,便在我这儿将就一晚吧。” 迟健三人也只能在医馆中将就借宿了一宿,静待天明再去找单大夫接骨。 转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三人便出发去了东城。单大夫的医馆还未曾开门,三人便一直等着。 好容易木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何守财忙笑着上前,“大夫可在?我这儿有人需要接骨。” 医馆的伙计还打着呵欠,一见迟健的伤势,忙将三人让进了屋来。 单大夫检查完伤势之后,无奈地摇摇头,“我也只能恢复到七八成,以后这手臂虽不至于废了,但是总归不如以前灵活。” 迟健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何守财却听着揪心,暗暗下定决心,今生定要报答迟先生的大恩大德。 第七十八章 老友叙旧 月氏族借称要为受伤的阿尔阔讨回公道,大肆陈兵尧曲城下的消息不胫而走,皇上勃然大怒之余心有戚戚,一众朝廷命官则各怀心思,所上的奏折均是语焉不详。 皇上这一次并未刻意封锁住月氏族进犯的消息。此次毕竟与上一回浮屠宫进犯之事大不相同。浮屠宫所率领的骑兵虽是尽出于西域和北疆各个部落,但是其中夹杂着浮屠宫这般敏感的身份,自然不可拿出来说上一说。而今却万般不一样,一是月氏族来势汹汹,瞒也瞒不住;二是若想逢凶化吉,击退来犯的敌人,仍需举国之力,襄助守军。 京城的百姓们得知了这一消息后,虽是小日子照旧,但是却把这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时便拿出来唠上一唠。 萧氏鱼庄的上上下下自然也得知了这一消息,前几日的兴奋劲儿一下子便被吹散了,就好像是毫无着落的浮萍一样,不知该在何处靠岸。 老黄依旧每日喝酒,但是话越发得少了。若是皇上故意刁难少爷,他或许还能使出点手段,暗中助少爷逢凶化吉。可现在却是异族人大举进攻尧曲城,这又该让他如何是好呢?难道临了,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还是没法子护少爷周全?这让他去了地下,该如何面对那一位主子呢? 老黄的酒越喝头越发清醒,脑子里所转圜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可眼下他却只能静静地等着边关传来的消息,只能等待…… 古镜川本也是长舒了一口气,琢磨着萧墨迟这个小子这次总算是死里逃生。可这才收到萧墨迟的书信没几日,月氏族攻打尧曲城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了。他的脑袋当时便轰的一下炸开了。月氏族攻打尧曲城,那尚在城中的萧墨迟可怎么办?虽然有禾之晗那个木头跟着他,但是那个木头毕竟也是凡身肉体,总有松懈的时候,要不然也不会曾经跟丢了萧墨迟。倘若就在禾木头松懈的那一刻,萧墨迟那个愣头小子遇险了,以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想要平安脱身,谈何容易? 古镜川想及此处不由得恨得牙痒痒的。这个臭小子,每次抓住他让他练武功,都好似是自己非要和他过不去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真希望他若是不幸在尧曲城中撞见了月氏族的骑兵,也能跑得那样快才好。 古镜川无奈地摇摇头。自己与这个冤家也不知这一世究竟是何缘分?原是被暗中派来监视他与迟健两人的,可现在,自己却希望……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一世无忧无虑。 古镜川在鱼庄里巡视了一圈儿后,见无甚情况便准备猫到书房里去对账本,也好让他好好理一理这阵子接连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时,一个伙计扬声喊道,“二当家的,这位……” 古镜川一回头,来人竟是武直。一身常服打扮,面色阴沉,也看不出要来做什么。 这个伙计站在高出自己一个头的武直身边,心里禁不住打颤。他对这人自然是有印象的,知道他曾是名动大庆的戍边大将军,而今则是御林军的统领,总之,是个不能随意招惹的人。所以一见到这人进了鱼庄后,伙计的心里便没了主意。虽说这鱼庄来来往往的客人也都是达官贵人,可这位的身份总让伙计觉得格外特殊一些,一时间不知是该招呼他坐下还是该……他踌躇了一会儿,只得求助于二当家的。 古镜川静静地看着武直,一动也不动。武直身边的伙计则眼巴巴地瞅着二当家的,指望二当家的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过去。 古镜川眼下正为着萧墨迟的安危心烦着,一见到这皇宫里出来的人,更是烦得没了边儿。他也不再看武直一眼,冲着伙计瞪了一眼,“武大人难得来一趟,好生招待着,喊我做什么?” 伙计苦着脸看了看武直,这人还是阴沉沉的一张脸,这让他两下为难。 武直却并不为难这个小伙计,摆摆手示意他走开了。他自己快步走到古镜川身边,“老友请你喝一杯酒,如何?就在你这鱼庄里。” 古镜川嘴角轻扬,“哦,竟有这等好事?” 武直也勉强笑笑,“若是有便宜不占,你便不是古镜川了。 ” 古镜川也不多说,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武直上了二楼。他边走边对着一个伙计吩咐道,“把上好的竹叶青呈上来。” 伙计点点头,“好嘞——” 武直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钱袋,“你可还真不和我客气。” 古镜川已经坐下了,摆好了碗筷,只待伙计上酒了,“你既说是老友,若与你客气,岂不是黄了你的面子。” 伙计的手脚很是利索,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竹叶青呈了上来,还依着古镜川一贯的口味端上来了两盘清淡的小菜。 “再来一份清蒸鲈鱼,武统领请客,怎能只有这清淡的小菜呢?”古镜川已经给自己满上了杯子。 武直望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待伙计走远后,他才轻轻地说道,“我总以为你那以后便不会再喝酒了。” 古镜川抿了一口酒,“呵……听你的这番话,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武直也不瞒着他,“知道你是这儿的管事的后,皇上命我调查过你。” 古镜川动手夹了一筷子凉拌苋菜,边吃边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人怎的又搁了这么多盐?是不知道盐如今的市价吗?” 武直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也夹了一筷子凉拌苋菜,吃着只觉得正合胃口,心里顿时觉得这个古镜川也真是吹毛求疵,没事儿总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不过,他这人一向如此,武直也见怪不怪了。 古镜川又端起了酒杯,未曾喝一口,便问道,“哦,那武兄你调查到了什么?” 武直摇摇头,“你做事一向干净利落,哪还有尾巴能让我查到什么?” 古镜川未置可否。 武直却又淡淡地继续说道,“但是你当年究竟为何被削职离宫却是查到了。可你为何又摇身一变,成为了萧氏鱼庄的二当家的却还是什么也查不到。” 古镜川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杯子,“这也能查到,还真是难为你了。” 武直大大剌剌地说道,“可不是嘛。当年也是怪我自己脑子太简单了,当真以为你犯下的也就是疏忽职守这等无足轻重的小罪罢了,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想,当年与你的案子有关系的人,后来全都离了职,或是干脆消失了。可见……”武直突然不愿往下说了,只神秘兮兮地朝着古镜川笑笑。 古镜川也不甚介意,但是他的心中却已然明了,皇上对这萧氏鱼庄已经忌惮到了何样的程度,否则也不会将自己当年那一桩已经处理得毫不起眼的案子翻出来调查了这许多。 武直突然话锋一转,又说起了陈琛,“也不知陈琛那小子现在在肃亲王府过得怎样?” 古镜川并不搭理他的话。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有些话他只能藏在心里,却并不能说出来。只是这今儿个的武直倒也真是奇怪,尽拖住了自己说这些不能往外说的事情。 古镜川默默地喝着酒。经武直这么一提醒,他自己倒是想起了些陈年旧事。嗨……不想也罢,不想也罢。更何况,他现在的生活也不赖,不是吗?只是,如今的萧墨迟……哎……万事皆不顺遂。 武直今儿个却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见古镜川不答话,又自言自语道,“我们三个人,兴许也只有陈琛那小子才受得了肃亲王的暴脾气。” 古镜川始终不做声。他突然对武直今日来此的目的产生了些许疑惑。 武直则一杯一杯的酒往肚子里倒着,“我最是没耐性了,你呢,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心眼儿太多。也就陈琛,最是和善了,虽然话不多,但是却没有坏心眼,对皇上也一直……忠心耿耿。” 古镜川反问道,“难道你不是?” 武直苦笑着摇摇头,“我是,也不是。” 古镜川一听这话,自己的狐疑全都消失了。眼前这人兴许当真只是想找老友叙叙旧而已,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武直只怕酒劲已经上头,大着舌头说道,“边关战乱重起,可你说说,我在干什么?每日里守着皇宫,静得连个人声儿都没有,哎……” 古镜川静静地看着他,武直虽是个一介武夫,却难得一直有着安邦定国的宏伟梦想。也难得他出身贫寒,却天生是个将才,为捍卫大庆朝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只可惜,行差踏错了一步,他曾经所有的努力便都被否定了,只得像如今这样,窝在京城里,过着自己不愿重复的单调生活。 古镜川虽然深知这一切,但是并不出言安慰武直,只是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武直的杯子,“干!” “干!”武直说得豪气冲天,面上的表情却很是落寞不甘。 武直一连喝了许多杯闷酒后,突然红着脸对古镜川说道,“你可曾听说过当年大内第一高手其实是个……阉人?” 古镜川长长地“哦”了一声。当年,大内有威名赫赫的四大高手,他与武直、陈琛便是其中的三人,均是大内侍卫出身,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饮酒作乐。但是那个连名字也不曾听闻过的大内第一高手究竟是何人却是谁也不知、谁也不晓,神秘至极。 年轻时的古镜川也是个嗜武之人,很想与这个传说中的大内第一高手过过招,只可惜,直到他离开皇宫,他还是连这人的影子也没见着过。当年只觉得甚是遗憾,但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现在的古镜川也只觉得无可无不可。 武直继续说道,“我也是这些年又在宫中当差才听说的。这天下有种武功,说是只有阉人才可以练就。身子虽是不完整了,但是练成之后,便天下无敌了。” 古镜川对此兴趣了了,便故意逗武直说道,“武兄,你莫不是也想练此神功?” 武直的脸涨得通红,恨恨地说道,“怎的你这人现在越发没趣了呢?” 古镜川也不理会他,一边吃着鲈鱼,一边喝着竹叶青,好不自在。 武直则唧唧咕咕地说道,“若是能与陈琛相聚,饮上一杯酒该多好。可惜,现在只有你这么个人……” 古镜川反问道,“我这么个人怎么了?” 武直恨恨地说道,“你这么个人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古镜川不回答。 武直呆了一会儿,叹口气道,“也不知道这一趟月氏族起兵,何时才能平定。” 古镜川也正为此事揪着心,心里默默地说道:萧墨迟,你个臭小子,可千万得活下来…… 第七十九章 临危不乱 迟健三人在单大夫的医馆里一住便是好几日。单大夫尽心尽责,每日里悉心为迟健按摩、换药;何守财始终觉得自己亏欠迟健,便将照顾迟健的事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肩上,日复一日地煎药,任劳任怨。 迟健见何守财这般介怀自己因救他而受伤的事情,心中虽并非不动容,但是只觉得自己或许离目标近了一步。他也曾试着温言劝慰何守财道,“你不必如此放下心上,发生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是不是?” 何守财摇摇头,“我若不是起了好奇心,这事儿断断不会发生的,还连累了迟先生你……” 迟健心下隐隐欢喜。这人越觉得对不住自己,他日便越发容易为己所用,这也真是因祸得福。 铜官镇与尧曲城相距不过百十里地,月氏族与城内守军对峙的消息不时地传来。铜官镇的平民百姓们心中也很是凄惶,生怕这月氏族一个不开心就调转了方向,朝着自己打来了。尧曲城尚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小傅将军驻守,那这铜官镇又该如何是好呢?铜官镇的不少富贵人早已拖家带口,一走了之了,可穷苦百姓们却是没地儿可去,更没那能力离去,只得留守在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迟健闲来无事,心里记挂着尚在尧曲城中的萧墨迟,便倚着门,呆呆地朝着尧曲城的方向看去。有何守财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守着,他想联系上禾之晗问一问萧墨迟的近况,简直是比登天还要难,更甭说联系上浮屠宫里的一众长老了。浮屠宫扎根在这关外,迟健为着自己的复仇大计着想,一直与西域和北疆的各个部落均有密切往来。所以,按理来说,月氏族这一回大举进犯大庆,浮屠宫不该一点儿风声也没收到才是。可若不是他恰巧撞上了月氏族这帮子骑兵,只怕到现在他仍旧不知道此事呢!他心中对此很是狐疑,只想尽快联系上宫中的长老问个究竟,只可惜这个何守财……哎…… 单大夫擅接骨,平日里医馆生意并不十分热络,这不,今日也是冷冷清清的。何守财去给迟健熬药了;阿蘅闷了几日了,见迟健的伤势一日好似一日了,着实呆不住,一个人自出去闲逛去了。迟健踮着脚往尧曲城的方向又看了看,心头一片黯然。 单大夫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迟健的身后,“迟先生可是有亲人仍在尧曲城中?” 迟健一惊,回过头说道,“单大夫,你怎会知道我……” 单大夫淡淡一笑,“你每日里都要往尧曲城的方向看上好几个钟头,这自然是定有牵挂之人仍在城中了。” 迟健笑得心酸,不知道萧墨迟可否能逃过此劫,平安回到京城。若是不能,若是不能……他着实不敢想象这样的情景。那他不仅对不住婴婴,就连辛辛苦苦筹备这么些年的计划也都将全部付诸东流了。 单大夫不再与迟健谈论此事,话锋一转,轻声说道,“不过,其实在下更感兴趣的是,迟先生你的这一张人皮面具之下,究竟又是怎样的一张脸?” 迟健只当自己听不明白,装傻充愣道,“单大夫说的这是哪里话?我可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单大夫突然爽朗大笑,“我可是个大夫,精通人体脉络和骨骼,手指一拿捏你的关节处便知道做了手脚。不过,若不是我行医多年,太过敏感,也当真感觉不出来。” 迟健默不作声,紧张地望了望后院。何守财正在那儿熬药,这番话可别叫他听了去才好。 单大夫却心知肚明地说道,“我知道你防着他,所以这才挑了他不在的时候才与你说起此事。” 迟健这下终于不再沉默了,问道,“你想怎样?” 单大夫也不遮遮掩掩,“我一生行医,救人无数。但是对这些上古秘术也十分感兴趣,不过就想从你那儿学得点皮毛,再不济,见识见识也行。” 迟健面露为难之色,“可我并不会易容之术……” 单大夫了解地笑笑,“我知道是那个叫做阿蘅的小姑娘才会这易容术。 ” 迟健很是吃惊,这个单大夫竟有这样的眼力。 单大夫轻轻地拍了拍迟健的肩膀,“阿蘅若是愿意,我便学得两手,或是饱一饱眼福;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人所难的。” 迟健低着头,一言不发。 单大夫见状,又补充道,“自然,你的秘密我并不会透露给旁人。迟先生,还请放心。” 迟健点点头,面露感激的神色,“如此甚好。我……我会私下问一问阿蘅的意思。” 单大夫朝着迟健点点头,走开了。就在此时,何守财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迟先生,喝药了。” “哎,来了。”迟健再望一眼尧曲城的方向,收回了目光,转身回了屋。 尧曲城已经闭城四日了。城头上的守军个个面目肃然,严阵以待。城下的月氏族的士兵则也是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毫不松懈。城里的百姓们则大多窝在家中,鲜少出门,就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好像声音大了一些便会招来月氏族凶恶的士兵一样。 傅容日日在城头巡视着,黑眼圈眼见着日渐加深,但是精神却尚好。他现在整个人已经绷成了一根弦。月氏族陈兵已有四日,但行为着实令人费解,透着古怪。他们既不上前来挑衅,也不发动攻势,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今日,傅容又在城上久久地望着这群士兵出神。以他们所集结的兵力,若是强来,这尧曲城只怕撑不过几日。可是,他们既然辛辛苦苦地从关外来到了此处,看这架势,一战定是免不了了。但难道这帮月氏族人不是该趁着兵强马壮、粮食充足之时发动攻击才对吗?正所谓,兵贵神速。可这帮月氏族士兵究竟为何要拖延时间呢? 傅容参不透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妙,也只得暗中推测这帮骑兵还在等待着合适时机。 可这合适的时机又究竟是什么呢? 傅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就连身经百战的傅参将与钱侍郎也看不透月氏族士兵这古里古怪的行为。 萧墨迟这时端着一个汤碗朝着傅容风风火火地来了。他将碗轻手轻脚地搁在了傅容眼前的城墙之上,然后朝着傅容笑嘻嘻地说道,“这可是我亲手熬的补药,已经放凉了,你快些喝了。” 傅容已经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我这没病没痛的,喝药做什么?” 萧墨迟摆摆手,“这是补药,可不是一般的药。你连着好几日没好好休息了,得好好补补才是。” 傅容摇摇头,眼睛依旧盯紧了城下的士兵。 萧墨迟却不由分说地将碗塞到了傅容的手中,“得等现在没打起来,好好补补。这要是打起来了,想补不是也没那功夫吗?” 傅容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药碗。 萧墨迟猜测道,“连上阵杀敌也不怕的小傅将军莫不是怕喝药?” 傅容白了萧墨迟一眼,一口气将这碗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萧墨迟这下可心满意足了,沾沾自喜地说道,“等这一仗胜利了,其中可也有我的几分功劳呢。” 傅容听着只觉得好笑,这人倒是不介意往自己的身上揽功劳。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知这一仗一定会胜利?” 萧墨迟眨巴着眼睛,“有你这个战无不胜的小傅将军,还有傅参将和钱侍郎,这一仗难道还会输?” 傅容本想给萧墨迟讲一讲这兵法之中最为简单的道理,但是想想却又作罢。这人脑子天生简单,不必再去给他搅成一团浆糊了,否则最后烦着的一定还会是自己。 傅容顿了顿却问道,“你说,为什么月氏族的士兵单单挑了尧曲城来进攻吗?” 萧墨迟略想了想回道,“因为尧曲城是这边关第一城?” 傅容点点头。尧曲城素来便有边关第一城池之称,可这第一的名头,一不是因为尧曲城富庶,二不是因为尧曲城人口众多,三也不是因为尧曲城历史悠久。这第一恰恰只因为尧曲城特殊的地理位置而来。尧曲城背倚秋明山而建,盘踞在入关的关口处,若能得此城,大庆边境的大半江山便可尽收囊中。所以,这尧曲城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傅容停了片刻后又问道,“那你说这些人既已来到了城下,却为何不进攻呢?” 萧墨迟迟疑着答道,“因为尧曲城易守难攻。” 傅容摇摇头,否定了这一说法,“尧曲城易守难攻不过是因为地形而已。但实际情况却是,城内守军稀少,这城墙又年久失修。而且,这尧曲城历史悠久,城墙远远比不上现在才修建的城池,足足薄了有寸许。我驻守此地后,虽修补过多次,但也是无济于事。若是强攻,他们并非没有可能性攻下。” 萧墨迟一听傅容这番话,又低头沉吟了片刻,“难道是他们还在等着什么?” 傅容一听这话,心中一动。萧墨迟的这句话与他所想不谋而合。他忙问道,“等什么?” 萧墨迟耸耸肩,“这我哪里知道。或许是等一个人,也或许是……” 傅容喃喃地说道,“等一个人?会是谁呢?”尧曲城如今虽已全面封城,但是城外的消息还是间或断断续续地传进来了。月氏族的大王此次亲自率领士兵攻打尧曲城。既然大王都已经坐镇军中了,若他们真是在等着什么人,那又到底会是何人呢?难道仍会是与浮屠宫一役之中的那个神秘人?那个神秘人精通庆军的战术和武器,若真是那人,那当真棘手万分。 萧墨迟见傅容一声不响地埋头沉思,忙说道,“我就随口说说,你切莫当真。我还得赶去给傅参将和钱侍郎送补药呢,就先走了。” 傅容并不挽留他,依旧站在城头,久久地望着这群士兵,目光中透出了一股煞气来。 第八十章 边关告急 边关吃紧的消息传回宫中后,皇上与一众大臣只能干着急。月氏族陈兵尧曲城下后,傅容便下令封锁了全城。这么一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消息却也不能轻易传不进去了。现如今虽未曾听到战事已起的消息,但是迟迟与城内的守军联络不上的情况也让皇上很是揪心。 宛央听闻这一消息的时候,吓得跌坐在椅子上,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松开、再握紧。萧墨迟还在尧曲城中,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谁知道那个傻子这一次是不是也能顺利地逢凶化吉呢? 宛央心中六神无主,三番五次地遣锦绣去乾清宫打听消息。锦绣知道她挂念那个人,便也一趟一趟地往乾清宫跑。 自从月氏族大举进犯尧曲城的消息传进京中之后,乾清宫中便一改往日的清净,各部大臣来来往往,皇上更是一连几日几夜不眠不休。 皇上皱着眉,盯着边关的地图一言不发。 这时,邓坤站出来启奏道,“皇上,依微臣之见,现在最要紧的是将附近城镇的守军加急调往尧曲城,与尧曲城的守军包抄月氏族的骑兵才是。” 皇上转过头,看向傅德昱,“傅尚书的意思呢?” 傅德昱行了一礼后才缓缓答道,“调兵是必然的,但是却不是从附近城镇调兵。” 邓坤正欲说些什么,皇上摆摆手,示意众人听傅尚书说下去。 傅尚书上前走到了地图前,说道,“据铜官镇守军回报的情况来看,月氏族所安营扎寨的地方,进可攻,退则可进入大漠,着实不易包抄。但是,尧曲城内守军力量薄弱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必须要派遣援军。” 皇上点点头,“尚书还请继续。” 傅尚书随后又在地图上指了指临近的几座城池,“这几座城池,守军人数乍看是比尧曲城内多上不少,但是很多人在先前的一战之中,已经负伤,如今的状况,并不十分好,能否加入战斗,也是个疑问。 ” “更何况,这一回月氏族突然发起进攻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虽说攻下尧曲城后,大庆朝便再无边境可言,西北一角,国门大开。但是,谁能肯定月氏族的骑兵不会在我们调离了附近城镇的守军后调转方向,来偷袭这些城镇呢?” “那这时守军回防应该也赶得及吧。”一名大臣试探着说道。 此时殿内皇上与大臣们的心思都在这一场战事之上,也无人计较此人不守规矩、擅自插话。 傅德昱听后,摇摇头,“我们的骑兵与月氏族相比本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只怕赶不上。” 皇上问道,“那尚书所谓的调兵,又是调何处之兵呢?” 傅德昱沉思了片刻后,“想来只有中原地区的兵力可以调往边关,但是边关原处的守军,此刻却万万不能随意调动。” 皇上又问道,“我大庆中原地区多是步兵,这如何能抵抗得了骑兵呢?” 傅德昱面上也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所以,步兵调过去后,先按兵不动,若月氏族攻城,便可与城内守军配合打击月氏族。但若是月氏族并不攻城,或是有了新的动静,那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皇上一听傅德昱这么说,也深知这一仗颇为艰险,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秉笔太监说道,“传朕旨意,着令江浙总督彭晟、川陕总督季年若即日起速速领兵前往边关,与尧曲城内守军里应外合,打击月氏族来犯敌军。” “再传朕旨意,大军若与尧曲城内守军取得联系,便由傅容全权指挥。若不能,暂由彭晟代理指挥。” “吾皇圣明!”乾清宫中的一众朝臣纷纷跪倒在地上,异口同声地说道。只是,不少人心中却越发看明白了现在傅家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是绝无可能撼动的。 傅容抗旨不遵一事虽未受惩处,但说到底仍是戴罪之身,但是皇上竟然这般信任他。 傅德昱也跪倒在了地上,脑海里却想起了家中马厩里皇上所赏赐的那一匹汗血宝马。他心中有些打寒颤,不明白皇上一面暗地里打压着傅家的权势,一面却又毫不掩饰自己对傅家的荣宠是何意图。 树大招风。 傅德昱冷不丁地想到了这个名词,心里的寒意更是止不住地往上窜。皇上莫不是刻意要将傅家推上风口浪尖? 傅德昱正为此暗暗琢磨的时候,皇上突然问道,“傅尚书,朕若是派遣端木侍郎前去监军,你意下如何?” 端木恩吗? 傅德昱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无论是钱世忠,还是端木恩都是自己的嫡系属下。只是这平日里,他与钱世忠刻意保持了距离。毕竟钱世忠也是有战功在身的人,曾经在两广地区也是个一呼百应的角色。自己若与他走得太近,未免招惹皇上猜疑。端木恩却是科举出身,虽也曾外放历练过,但是与钱世忠相比,便显得毫不起眼了。所以,傅德昱并没有刻意与端木恩划清界限。逢年过节的时候,端木恩甚至经常备些薄礼送去傅府,傅德昱照收不误,有时也会留下端木恩在傅府一道吃顿饭。这些行径只怕早就传入了皇上耳朵里,那皇上启用端木恩前去监军又是为什么呢?他将指挥大权交给了傅容,傅柏年更是摆明了是傅家的人,他再把端木恩□□去,这好像太不合乎常理。至少,这不是他所熟悉的皇上会有的举动。还是说,这本就是试探?傅容抗旨不遵一事,钱世忠上书启奏了皇上,皇上虽对此无甚表示,但是想必对钱世忠已经稍稍放了心,生出了拉拢之心。此时,若是再能试探出端木恩也可以为自己所用,那皇上便可以在兵部顺利架空自己了。 傅德昱的脑子转得飞快,但还是过了片刻后才谨慎地答道,“端木侍郎年轻有为,但是难得地也有战场上的经历,所以监军一职,倒也不是不可以胜任。” 皇上若真是想试探端木恩,那不妨顺水推舟衬了他的心意吧。 皇上得了傅德昱的应允,转过头静静地望着端木恩。 端木恩拜首说道,“微臣遵命。” 皇上不再说什么,挥了挥手,乾清宫中的一众大臣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皇上依旧坐在书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端木恩一直等到出了皇宫后才快走几步追上了傅德昱,轻声说道,“老师。” 傅德昱点点头,“你抓紧准备准备便启程吧。” 端木恩却并不说启程之事,只说,“皇上他……这难道是试探之举?” 傅德昱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形,“只怕正是如此。你也不必有顾虑,尽管放手去做便好。” 端木恩迟疑了片刻说道,“可是……” 傅德昱说道,“因为萧家,皇上始终多疑,绝不会完全信任谁。如今傅家荣宠颇盛,但若有朝一日,从高处摔了下来,只怕会和当年的萧家一样惨。” 端木恩皱紧了眉头,“老师……” 傅德昱无奈地摇摇头,“为人臣子或许本没有异心,但是被皇上这么揣度来揣度去,忠心也会无端变成异心。” “好好协助两位总督度过这一难关便好,其余的……现在多想了也无济于事。”傅德昱停顿了片刻后才缓缓说道。 端木恩点点头,心中却堵着一番话未曾能说出口。他对傅德昱景仰已久,不想一朝入朝为官后,竟能在傅德昱的手下任职,这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荣幸,所以他从不遮掩自己对傅德昱的钦敬之情。但是他也能看明白皇上的心思和官场上的脸色,为着不给傅尚书惹上麻烦,他这才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但是无论如何,哪怕要他粉身碎骨,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傅家最后沦落成前国公府那样。他绝不会…… 江浙总督和川陕总督已经带着士兵浩浩荡荡地前往边关地区了,端木恩也上了路,准备与大军汇合。但是月氏族却始终毫无动静,可也不见他们有从尧曲城下撤走的意思。 朝中有些大臣甚至因此而松了警惕心理,在早朝之时对着皇上说道,“想来那异族人不过是虚张声势,想借此恐吓我大庆一番,好从中坐收利益。” 皇上对此并不作何评价,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了。 宛央自听说了这一消息后,便紧张得很,隔三差五就差锦绣去打听消息,可好不容易打听来的消息却始终让人不明所以。宛央因此更加紧张了,整日里坐立不安,忧心忡忡地攥紧了萧墨迟的那一块鸳鸯玉佩,祈祷着他能早日平安回到京城来。 宛央的神经紧绷绷的,她怕自己会有一日因为无法承受这种压力而崩溃,于是便开始日复一日地抄写《金刚经》,一是为着替萧墨迟祈福,二则是想借此平定自己的情绪。 宛央抄录完了一卷《金刚经》后,对着锦绣吩咐道,“去佛堂吧。” 锦绣会意,忙去准备一应的物什。 佛堂中香烟缭绕,但是空无一人。宛央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为萧墨迟祷祝平安。锦绣则蹲在一边将宛央所抄录的《金刚经》一点一点地放入火盆中焚烧。 “太后驾到。”太监尖细的声音隔空传来。 宛央一听慌了神,自太后那一日怒扇了她一个耳光后,她还不曾再与她见过面。她想起身避开,谁料久跪的她双腿已经麻木了,竟未能顺利站起身。 而此时,容青已经搀扶着太后走了进来。 “宛央?”太后久未见过宛央了,此时得见,不由得露出喜色。 宛央心中却仍有隔阂,也不起身,埋头拜道,“参见太后。” 太后察觉到了宛央的神色很是疏离,面色上闪过一丝失望。她点点头,自行跪在了宛央身边的蒲团之上,朗声祈祷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我大庆能平定战乱,顺利度过此劫。” 宛央偷偷看了一眼太后,她的神色诚挚无伪,让宛央心中动容。她心下涌起了一丝愧疚,自她听说边关战乱后,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记得萧墨迟一人。可在那尧曲城中,不仅有大庆的士兵,却也还有数千百姓。她好似不该只惦记着为萧墨迟一人求平安才是。 她又合上了双眼,跟在太后的后头轻声为大庆祈祷着…… 第八十一章 阵前再见 尧曲城闭城的第五日,城下的月氏族士兵终于有了动静。一人一骑从容不迫地来到了城门之下,朝着城内叫唤着,说是有故人要见一见小傅将军,烦请通告一声。 守城的将士们大吃一惊,自然速速前去回禀。傅容听得这个消息也是心中一震,琢磨着这位所谓的故人究竟是谁。他想了一圈儿也没想到这人会是谁,毕竟他觉得自己与月氏族这一帮人绝无什么故交可言。 傅容匆匆赶到城头上一看,嚯,竟然是阿尔阔。他依旧是一身沙盗的打扮,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显得威风凛凛。傅容一下子有些懵了。阿尔阔虽是月氏族的前太子,但是他的父汗死在了亲叔叔的刀刃之下,王位也成为了这个亲叔叔的囊中之物。他成为沙盗的首领后,一直没有朝着月氏族现任大王发难已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可今儿个他又怎会出现在了这儿? 紧随其后跟来的有傅柏年、钱世忠、魏楚生和萧墨迟。傅柏年与钱世忠一听闻此人的身份,也是面面相觑,此情此景之下,纵是他们身经百战,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魏楚生见到这位阿尔阔,新仇旧恨统统涌上了头,双眼中几乎迸出火花来。 萧墨迟却笑笑,简单地说道,“光在这儿猜测他的意图有什么用,反正只有他一个人,放进来看看便是。” 傅容迟疑了片刻后,还是朝着城门处看守的士兵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阿尔阔只身一人便进了好似铁桶一般的尧曲城内。 傅容等人在城门处的阁楼里接见了阿尔阔。 阿尔阔朝着众人生硬地行了一个庆人的见面礼后,对着傅容朗声笑道,“上次被小傅将军你的双掌击中之后,直到今日才稍稍好了些。小傅将军你果真是好武功啊!” 傅容谦虚一笑,“过奖了。不知两军对阵之时,今日月氏族前太子来这尧曲城做什么?”傅容刻意在“月氏族前太子”这六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阿尔阔浑不介意的模样,自己毫不客气地、舒舒服服地坐下了,也不看这屋子里的其余将领,只盯着傅容说道,“小傅将军可还记得你与这位小兄弟擅闯我的地盘救人的那一天?”阿尔阔边说着,边朝着萧墨迟努了努嘴。 傅容往萧墨迟的方向迅速地瞥了一眼,想不明白这阿尔阔费尽了心思进得城来后说起这事做什么。 傅容正考虑着应答之词时,阿尔阔却等得不耐烦了,“与你们庆人说话还真是磨磨蹭蹭……记得还是不记得也有这般难回答” 傅容面上唰地一下红了。萧墨迟本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钱世忠的身后,这时往前迈出一步,问道,“记得。可记得又当如何?” 阿尔阔朝着萧墨迟点点头,又对着傅容说道,“那日我卖给了你一个人情,故意没有派人看守那两个人质,否则,你的人绝不会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救走。” 魏楚生听得此话,义愤填膺地说道,“你休要这么张狂,小看了我大庆朝!” 阿尔阔冷冷地扫视了一眼魏楚生,意味深长地说道,“哦,原来是你……之前还不曾认得出来。” 魏楚生正欲再说些什么,钱世忠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魏楚生只得悻悻地退到了一边,生着闷气。 萧墨迟这时憋不住了,“你还不是想捉住了小傅将军好要挟我大庆吗?别把自己说得像个……像个……”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萧墨迟一时词穷了,求助地看向了傅容。 那一日,萧墨迟与小傅将军脱困后,一道返回尧曲城的路上,傅容早已将萧墨迟缘何能顺利地救出东哥和魏楚生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给萧墨迟听明白了。萧墨迟当时也不甚介意,自己拍拍后脑勺,嘿嘿一笑,“我说呢,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守。” 傅容此时朝着他微微抿嘴一笑,也只有萧墨迟说话没有那些弯弯绕的肠子,也好,便拿这话来试一试阿尔阔又何妨? 阿尔阔倒也不介意萧墨迟的话这般直接,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住了傅容,“这总归是个人情。 ” 傅容长长地“哦”了一声。 阿尔阔则换上了一个更为舒坦的姿势,“你们庆人不是都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现在也该是报恩的时候了。” 傅容的嘴角有一丝嘲讽之意,这些异族人有时候当真是蛮不讲理,极难对付。他淡淡一笑,“那这恩该怎么报呢?” 阿尔阔毫不犹豫地说道,“将尧曲城拱手让出。城下的月氏族士兵可以退后五十里,容城内的百姓和士兵安全撤离,我月氏族的士兵绝不上前骚扰。” 这种条件在两军对阵之时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场的人都被这句话惊住了。 傅容心里琢磨着这人的胃口可着实不小。 魏楚生在一边听得急了,跳出来指着阿尔阔的鼻子骂道,“将尧曲城拱手让出?你让我们这群人将大庆的颜面置于何处?” 魏楚生还被困在自己的手上时,阿尔阔便对这人无甚好感,此时则冷冰冰地打量了魏楚生一眼,也不理会他。 钱世忠则白了一眼魏楚生,淡淡地说道,“魏楚生,你给我出去。” 魏楚生急了,“难道你们真要答应他的条件?”他这几日为着战事也忙得好似陀螺一般,虽说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也已然明了城内的情况可不是“糟糕”二字便能简简单单说尽的。 钱世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先退下吧。” 魏楚生愤愤地一甩袖子离开了。 这个插曲过去了之后,傅容看向阿尔阔,不提将尧曲城拱手让出之事,只悠闲地问道,“据我所知,月氏族现任大王可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怎会来帮着他说话?” 阿尔阔的眉头皱也不皱一下,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的身体里留着月氏族的血,自然要向着他。” 傅容见他避开了杀父之仇,便又提醒道,“那杀父之仇呢?” 阿尔阔低下了头,静默了片刻才答道,“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傅容冷笑,“好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阿尔阔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他这个王可比我的父亲好多了,自然也比……我好上一些。我又争什么呢?” 阿尔阔的这一番惊世骇俗的理论与傅容从小所受的教育背道而驰。他正默默消化的时候,萧墨迟却在一边轻声嘀咕道,“好像有点道理……” 傅容不由得无声地笑了。这人虽说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但是每每谈到这些歪门邪说,这人却总是能抢在旁人之前接受。这可真让人怀疑参加科考时,他的卷子上都写了些什么。 阿尔阔也不与傅容兜圈子了,“那这尧曲城你是让还是不让?” 傅容朗声说道,“自然是不让的。您还是请回吧。” 阿尔阔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了一圈后,说道,“城内的情况我们也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小傅将军,用你们庆人的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妨再考虑考虑我们的条件?我们只要这座城池,绝不为难你们的人。” 傅容默不作声,脸色却铁青着,怪不得阿尔阔从头至尾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是不知道阿尔阔所说的调查得清清楚楚是个幌子还是当真已经明白了城内的尴尬处境。 阿尔阔站起身,双手别在身后,“我知道你们庆人都看重气节,尤其是小傅将军你这样的。所以我并不奢望你们有人会来投靠我月氏族,只希望你们能将尧曲城拱手相让。当然,你们中若有人愿投靠我月氏,我们也是欢迎的。” 阿尔阔稍稍停住了,静静地看着傅容说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与你也算是故交,心里不忍,这才愿意入城来劝降的,免得你们白白为这只输不赢的一战耗尽心力,枉死其中。” 萧墨迟这时突然□□嘴来,“那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为这场只——输——不——赢的一战做做徒劳之功吧!” 萧墨迟故意将“只输不赢”四个字拖得老长,话里的讥讽之意昭然若揭。 阿尔阔横了萧墨迟一眼,萧墨迟却并不畏惧,朝着他做了个鬼脸。 傅容静静地看在眼里,被萧墨迟的孩子气给逗乐了。他敛住了笑容后,朝着阿尔阔彬彬有礼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你还是请回吧。若想要尧曲城,尽管来拿,但要看你们到底有没有那本事。” 阿尔阔大笑,“哈哈……那便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那本事。” “告辞。”阿尔阔说完,便站起身准备出城。傅容跟在他的身后,直将他送出城外。 笨重的城门打开了一丝缝隙,可容阿尔阔一人通过。阿尔阔抚着这石门说道,“他日我再经过此门时,必将让它大敞着迎接我。” 傅容淡淡一笑,也不接话。 阿尔阔却突然说道,“你们的救援大军……哼……只怕等尧曲城被攻陷了,也没法子来到这儿了。” 傅容心头突突乱跳着,面色却依旧镇定。尧曲城近日没法子与外界联系,但是想来朝廷得知此事一定会派遣援军前来,可听阿尔阔的这番意思,难道援军在路上已经被人截住了? 阿尔阔潇洒地出了城。 众人还未来得及好好回味一番阿尔阔所说的话,月氏族的士兵便开始轮番攻城了。他们似乎耐心充足得很,将士兵分成了好几拨,一拨一拨儿地轮流上阵。他们此番攻城,并不架设云梯,而是一群人举着盾牌掩护着,另一群人则在城墙根明目张胆地挖着隧道。 傅容命士兵在城墙之上轮番射箭,但是收效甚微。他着实觉得不妙。这尧曲城的城墙本就并不十分厚实,而这帮月氏族竟然想到挖出一条隧道来攻进城内。若不赶紧想出一条对策来,尧曲城迟早要被月氏族攻陷。到那时……傅容不敢再想下去。 第八十二章 密谋起军 月氏士兵开始攻城之际,傅容当机立断,决定让城中的百姓们带着粮食迁移到秋明山上去暂避战乱。他未与任何人商量此事,而是简短而有力地吩咐了下去,甚至在守城士兵本就已经一个当做两个使的时候,仍旧拨出了一队人马帮着城中的百姓搬运必要物什。 傅柏年与钱世忠对望了一眼,心里大概能猜出傅容的打算,并无任何反对意见。考虑到眼下城内的局势,也并无更好的办法了。 魏楚生却坐不住了,问道,“小傅将军这是要弃城吗?” 傅容并不看着魏楚生,一双眼睛只盯着城下日夜不休挖掘隧道的月氏士兵,“这是迟早的事情。” 魏楚生见傅容说得这样轻巧,气上心头,“城在人在,城毁人亡,小傅将军你岂可……” 魏楚生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周全了。 萧墨迟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傅容深深地看了一眼魏楚生,这人一副书生脾性还是要改一改才好。萧墨迟这番话正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了,希望这个人能好好地理解一番。 不想魏楚生却几乎跳脚起来,“既要弃城,那何不干脆将城池拱手让给那个强盗呢?” 傅容懒怠与这个死脑筋外加实心眼的书生解释下去,只朝着傅柏年吩咐道,“傅参将,由你去督促百姓们,动作一定要快,照月氏士兵这个速度,只怕撑不了几日。” 傅柏年说道,“是。” 傅容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军营中无关人员也尽早迁移到秋明山上去。”他边说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魏楚生。 魏楚生甚是敏感,自然没有错过傅容的目光,面红耳赤地说道,“我绝不会离开尧曲城的。 ” 傅容的耐性也被耗尽了,说道,“哦,你这是要与尧曲城共存亡吗?” 魏楚生留下“当然”两个字便愤愤地离开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钱世忠叹口气,朝着傅容拜了拜说道,“年轻人不懂事,给将军你添麻烦了。” 傅容无奈地摇摇头,转而对萧墨迟说道,“得空你劝劝他。” 萧墨迟点点头,但随即又说道,“人各有志。魏兄他也并没有错处。” 傅容细想了想倒也真是,倘若自己不曾经历那过往的种种,也不曾有这一年半载的戍边经历,或许自己会像这魏楚生一个样,牛脾气、认死理,不知进退。可这个萧墨迟明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倒尽是在这些紧要关头上很是看得开,也真是令人诧异。 小傅将军在尧曲城内威信颇高。所以,城内的百姓们听闻了小傅将军的吩咐后,虽是有所疑惑,但还是收拾了些必需品,跟着士兵们纷纷撤上了秋明山。就连城中的几个大户人家,稍稍迟疑了一阵子后,也还是依言收拾了东西上山去了。 傅容对此甚是满意。以尧曲城城墙的抵挡之力,月氏士兵迟早会大举攻进城内;而想以这些微薄的兵力对抗月氏士兵简直是异想天开。所以,得暂且避开月氏士兵的锋芒,撤上秋明山上,占据有利位置,等援军到来之后,再做反击也不迟。可是听着阿尔阔话里的意思,援军好似也已经出了问题。但是他现在已经无暇考虑这些了,他所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尧曲城百姓们和士兵们的安全。 江浙总督彭晟、川陕总督季年若在接到了圣旨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急行军,争取能早日赶到边关与尧曲城内的守军来个里应外合,全歼月氏士兵。 季年若的驻军距离边关并不十分远,只两三天的行程,先发部队便已经靠近了铜官镇。他们还未曾与铜官镇的守军取得联系便遭到了一支来历不明的小股部队的袭击。 他们人数只得一二百十来人,但全都骑着马匹,行进速度好似闪电一样,让人应接不暇。他们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先发部队之中,冲散了士兵不说,甚至劫走了部分粮食。这先发部队多是步兵,自然无法与这股骑兵相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耀武扬威地劫走了粮食。尔后,这先发部队便好似再无宁日,不时地有人前来骚扰,使得他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一丝松懈。季年若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里,大战还未开始,士兵们的神经便已经拧成了一股弦,稍有不慎,便会军心散乱、功亏一篑。可他却无计可施,只能任由粮食被抢,士兵们生出怯心…… 这些时不时地骚扰援军前进的小股骑兵自然是阿尔阔的手下。这些沙盗们一直过的是刀头上饮血的日子,烧杀抢掠已是家常便饭,所以此刻面对大庆朝的正规军也并无一丝一毫的怯色。更何况,这帮沙盗横行边关多年,这一阵子却在大庆朝手上连连栽了跟头,正是憋着一腔怨气没处发泄的时候。阿尔阔吩咐他们利用自身精良的骑术和对地形的熟悉骚扰庆军,阻拦他们汇合,以分散大庆朝的兵力,减轻他们对月氏士兵的威胁。至于他们劫来的粮食则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月氏士兵安营扎寨的地方。大庆朝的将领们若是得知此事,只怕任谁也要被气得吐血,竟然用大庆朝的粮食去养着与大庆朝为敌的月氏士兵,可气,可气! 阿尔阔对自己手下的成果分外满意,“好!好!好!” 一名手下将腰刀插回原处后,略想了想对阿尔阔说道,“首领,当真要这样不计前嫌地帮助他吗?” 阿尔阔眯着双眼看了看他。这名手下是自己的叔叔发动政变那一日跟着自己从月氏王宫里逃出来的,所以对月氏的现任大王一直颇有微词。 阿尔阔收回了目光,想起了死里逃生的那一日,淡淡地说道,“他答应我事成之后可以将父汗的尸骨还给我。” “可是……”这名手下在阿尔阔羽翼渐丰的时候一直劝阿尔阔去夺回王位,甚至暗中与支持前太子的朝臣联络上了。阿尔阔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问。他虽无心再去抢回王位,但是此举若能让王位上的那个人感到不舒服,倒也不是件坏事。 这么些年过去了,阿尔阔心满意足地当着自己的沙盗头头,而那个人则风生水起地做着月氏的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前不久,月氏王宫里却突然来了人,在茫茫大漠之中找到了阿尔阔,并交给了他一封书信。那个人在书信上竟恬不知耻地邀他一道抗击大庆。 阿尔阔看完书信后,将来人凶了一顿,也不答复便遣走了他。那人为着自己的雄图大业竟然连他手下这几千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惦记上了,怎能让他不生气?但是,他心里对此却并非不动心。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每日里便听着父汗说起他要亲征大庆的梦想。可这梦想,最后却被自己亲叔叔的刀刃屠戮了个一干二净。父汗……他一定死不瞑目。 那晚,王宫里上了灯之后,阿尔阔带着自己的手下,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王宫。王宫中的不少侍卫仍旧认得这个前太子,一时间竟也无人敢阻拦他。 阿尔阔顺利地进了王宫,那人正在用膳。阿尔阔解下沙刀,哐啷一声搁在饭桌上。陪侍的宫女吓得面如土色,那人却镇静依旧,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后,说道,“你来了?” 阿尔阔见桌上另有一副碗筷,便冷笑着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那人又满上了另一个杯子,“自然。进攻大庆是你父汗毕生的心愿,只可惜,他只有野心,却无甚能力。” 阿尔阔一听这话,手放在了刀鞘上,“你这么说也不怕我杀了你?” 那人说道,“你不会。你若是要杀我,早就将我杀了。” 阿尔阔不做声,手却搁在刀鞘上,一动也不动,恶狠狠地盯住了那人。 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邀请阿尔阔上坐。阿尔阔也不客气,大大剌剌地坐下了。 那人看着阿尔阔说道,“说起来,你我也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阿尔阔刚夹了一筷子菜,听到这话,不由得“呸”了一声,不留情面地说道,“你的厨子还是换一换吧,做的这是什么,让人恶心。” 那人也不生气,阴鸷的双眼里满是欲望。他喝了一口酒说道,“不日我会率领军队攻打尧曲城,我需要你的人马帮助我困住援军,并给我提供粮食。” 阿尔阔冷笑,“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会帮你?” 那人悠哉地夹起一筷子菜,说道,“厨子还是当你父汗在位时的那些人,我并不曾换过。我还是有些念旧的。” 阿尔阔不做声。 那人继续说道,“你既然来了这儿,便一定会答应。你父汗一生的梦想,你这个独子岂会不替他完成?” 阿尔阔冷哼一声,“我已是个无父无母无家的强盗,月氏再与我无关。” 那人看着阿尔阔笑道,“好侄子,你当你接济月氏百姓的事情我当真不知情吗?” 阿尔阔回看了他一眼,“帮你困住援军不是难事。提供粮食?你当我手下的那帮弟兄们都会耕田种地吗?” 那人听到此处,爽朗大笑,“你们是强盗,自然只会抢。” 阿尔阔见他这副模样,又有些生气,“抢?你一发动战争,各个城镇必将城门紧闭,去哪里抢?” 那人很轻巧地说道,“既然有援军,自然会有粮食。” 阿尔阔这才恍然大悟,这人果真是精明得很。 阿尔阔默默地喝了几杯酒后,说道,“我有三个条件。” 那人头也不抬地说道,“你父汗的尸骨我会归还给你。还有什么?” 阿尔阔心中默默发笑,也无怪乎他们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他竟连自己在想些什么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给我点时间进城劝降。”阿尔阔自上次与小傅将军一会之后,对他很是钦敬,一时还不愿与他刀刃相见。 那人却不理解地看着阿尔阔,“劝降?”他随即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城内的情形我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我有十足的把握攻下尧曲城。” 阿尔阔却坚持己见,“城内有我的一名故人。我暂时还不愿伤及他的性命。” 那人听到此处,便说道,“好。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夺下尧曲城,我自然乐见其成。” 阿尔阔顿了顿后,突然想起了浮屠宫那一名神秘的大祭司,他从自己的手下坚持要走了那一名毫不起眼的人质。浮屠宫自出现以来,与西域和北疆的各个部落均有往来,一直不遗余力地宣扬着颠覆大庆朝,但是那位大祭司坚持要救走一名庆人,这不由得让他对这个神秘兮兮的组织起了疑心。 “进攻大庆一事,须得避开浮屠宫的耳目。”阿尔阔淡淡地说道,“这是我最后的条件。” 那人一听皱了眉头,“尧曲城内的情形便是浮屠宫一手提供的,现在甩开他们岂不是……更何况,他们也允诺我可提供部分战力。” 阿尔阔一听他这么说,便准备站起身,“你既不同意,那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那人忙拉住阿尔阔,“依你便是。你与浮屠宫难道结下了仇恨?” 阿尔阔却只说道,“我自有我的考虑。” 那人笑着摇摇头,做最后的尝试,“现在突然一脚蹬开浮屠宫,这也真是……” 阿尔阔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道,“过河拆桥对你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何足挂齿?” 那人先是愣了愣,也不生气,反倒大笑起来。 第八十三章 心系战事 梅雨季节还有个尾巴落在这人间,所以京城里照旧阴郁着挥之不去的潮湿感,而这股潮湿感也日渐侵袭了肃亲王的眉头,使得他不展欢颜。 魏舒行每日里忙着打理府里的大事小事,他则坐在后院的凉亭里,看着水面上的一朵孤零零的睡莲,在雨雾中孤芳自赏着。 月氏族大举进攻尧曲城一事在这大庆的满天下都已不是秘密,所以即使是被软禁在府中的肃亲王也已经得知了此事。他心里担忧着仍在尧曲城中的萧墨迟,但是这一回,他却格外安静,不曾缠着陈琛上密函给皇上,想为萧墨迟求个平安的承诺。与萧墨迟的性命相比,他更挂念的是大庆边关的安危。 肃亲王记得,从自己记事起,大庆的边关便时不时地会有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但大庆也是得苍天眷顾,从来不缺良将之才,所以这些小打小闹从来未曾危及过大庆的长治久安,于是也未曾有人将这些小打小闹放在心上。先帝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皇帝,所以边关若能安宁,他便并无雄心再去开疆拓土。但是现在轮到顾则宣这个侄子了,他的一腔野心在他登基之初料理萧家的时候便已经尽显无遗。肃亲王很确定这个小子有朝一日一定会扫荡西北的各个部落,将那一片土地全都归入大庆的版图。但显而易见的是,在这个小子尚未准备充足的时候,便已经有人来惦记着大庆这块肥肉了。 “哎。”肃亲王叹口气,并不变换姿势,依旧盯着那朵睡莲出神。 “边关打起来了,却要委屈你这个大内高手在这儿陪着爷赏花。”肃亲王顿了顿,看着那朵睡莲莫名其妙地说道。 一直站在肃亲王背后的陈琛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肃亲王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的面色如常,淡淡地答道,“皇上要我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并没有什么委屈可言。” 肃亲王转过身子,“哦?” 陈琛与肃亲王相处日久,听得明白他话里的反问之意,但是自己却无心回答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肃亲王久久地盯着自己,并不移开眼神,他也只得答道,“忠君便是报国。 ” 肃亲王垂下眼皮子,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倒是想得开。” 陈琛不再答话。从当年还是大内侍卫的时候起,他便练就了把自己当做空气的本事,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之中,他都能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所以,监守肃亲王的这些年头里,他更是将自己一直视作无物。 肃亲王见陈琛不答话,也不计较,又自顾自地说道,“想当年,你们这三大高手也是名震大内,可现在,却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想及此处,他的心思不由得在古镜川的身上多绕了绕。这人在萧墨迟的身边守着,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陈琛低头看看怀中的那一柄剑。这还是他受命来肃亲王府前,皇上御赐的圣物。剑的确是柄好剑,薄如蝉翼,削铁如泥,但是武功练到他这样的地步后,已经不必再在武器上挑挑捡捡了,哪怕只是一根树枝,到了他的手中,威力也是不可小觑。不过,若是能以此剑与武直或是古镜川过过招,想来也是快事一桩。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陈琛心中长叹一口气,现在想想,那些年能与古镜川和武直坐在一处喝酒聊天、切磋武艺的日子也是令人万般怀念的。 肃亲王自己坐着也突然叹口气,又继续说道,“我这个侄子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把武直这个将才摁在身边做御林军统领,当真以为旁人猜不到他的心思吗?要知道,傅德昱那个老狐狸可不比……不比当年的萧壬何省油。” 陈琛听到此话心中倒是吃了一惊,从来都只听到肃亲王对着当今的皇上骂骂咧咧,这还是头一回听到他如此说起圣上,语气中竟也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关心。 陈琛心中虽诧异,但是依旧一言不发。武直的确是个将才,难得地也有一份雄图大志。他们三人还是籍籍无名的大内侍卫时,武直说起日后安邦定国的梦想时,双眼中便好像落下了星辰一样,灿烂无比。如今边关战事重起,武直却只能呆在京城之中,他心中只怕很是苦闷吧?不过既然是皇上的安排,想来也不会有错处。 陈琛正出神的时候,魏舒行拿着厚厚的账本来了,“爷,这是府里这个月的支出,你看看。 ” 魏舒行月月做过帐后都会将账本捧来让肃亲王过目,肃亲王心情若是好,便会扫上几眼,若是不好,便看也不看便合上了。 肃亲王见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煞有介事地将账本接了过来,但才看了一两行便有些不耐烦了,又将账本推到了魏舒行的怀里,“爷还是不看了,头疼。” 魏舒行也不计较,将账本收入怀中。 肃亲王盯着魏舒行出神了片刻后,突然说道,“或许你不该留在爷府中当个管家。” 魏舒行正欲离开,听得肃亲王这番话,奇道,“王爷这是什么话?” 肃亲王笑得无奈,“你当年可是与萧重并驾齐驱的大才子,现在窝在爷府里当个管家,还真是委屈你了。” 魏舒行听得肃亲王这番话,淡然地笑笑,“士为知己者死,舒行偏喜欢给王爷做这个管家。” 肃亲王却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小子因为萧家,将不少有才之士都料理到先帝那儿去了。现在边关又起战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你……”肃亲王的话说到一半儿便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看了看站在一边不动如钟的陈琛,又迅速地瞥了一眼魏舒行。 魏舒行毕竟跟着肃亲王多年,已然明了了王爷的心思。他摇摇头,“六姨太和七姨太那儿还吵着呢,爷要跟我去看一看吗?” 肃亲王与先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与先帝的痴情全不一样,变着法儿地讨回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于是,这后宅便也热闹非凡了,隔三差五地便有人争风吃醋。肃亲王一听这话,顿时蔫了,耷拉着脑袋说道,“你去吧,我还是不去了。” 肃亲王一生脾气耿直、暴躁,实不是惧内之人,只是夹在自己的女人之间会左右为难而已,倒不如索性甩手交给魏舒行去处理。 他这人最是公平了,绝不会有失偏颇,肃亲王对他放心得很。 魏舒行面上带笑,朝着陈琛微微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 肃亲王照旧叹口气,摆出了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了起来。 陈琛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倒对这个暴脾气的王爷少许改观了些。无论他平日里议论皇上的言辞有多不堪入耳,但现在看来,他对这个侄子,并非完全无情无义。 肃亲王一人枯坐着对弈,心中虽苦闷,但落子间依旧赫赫有声,不失气魄。这残局他与魏舒行一同解了好几日了,依旧毫无头绪。他捏起一枚棋子在指间揉搓着。玉石做就的棋子微微有着潮湿感,凉意一直沁入到了心底。他猛地想起了皇宫中的当今圣上,那小子只怕现在心头也是毫无头绪吧? 肃亲王又僵硬地咧咧嘴笑笑,当年那个小子还是软绵绵、肥嘟嘟的时候便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生在帝皇之家,也真是难为他了。他一转念又想起了萧墨迟,又笑了笑,但这笑却少了几分僵硬。本是同根生,但他们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皇上此时正心烦意乱地坐在乾清宫中。掌扇宫女也是个有眼色的,看得出皇上心情不佳,所以大气也不敢出,只一下一下地挥着团扇为皇上递送着清风。皇上却只觉得这扑面而来的也是燥热的风,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掌扇宫女忙弓着腰退下了。 傅德昱才刚刚离开。季年若从前线传回了战报,说是未曾能如期抵达汇军地点。更令他感到头疼的是,援军的粮食竟被劫走了大半,若不加紧拨粮,援军的温饱将难以为继。这让他心中着实窝火,月氏族的士兵没能赶走,倒把粮食弄丢了,这说出去可是个天大的笑话。但大敌当前,他却不能临阵责罚这些将领,否则军心必定动荡不安。 他与傅德昱商议了一阵子,始终毫无结果,便也只能遣傅德昱先行离开了。月氏族的士兵已经开始攻城了。傅容等人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面上尽显憔悴神色,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能睡一个安稳觉了。奏折这会儿也是摆明了看不下去的,他索性和衣躺在了榻上,闭目养神。他的脑子却始终不肯歇下来,依旧不停地转着…… 这样濡湿却闷热的午后,他满脑子里都是尧曲城、月氏族、援军和粮食。柳细细就是这时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其间,虽然格格不入,但是却对着他巧笑倩兮,令他只觉得心头松弛。他想起了她那千娇百媚的身子,想起了自己与她交缠在一起时的快感,一时间竟按捺不住从下升起的欲望。 那样的尤物合该纳进后宫之中,只容自己一人赏玩。 他这样想着,自己却又摇摇头。他立志要成为一代明君,可没那闲情逸致和风流绝代的花魁谱写出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来。说到底,他与自己的父皇,终究是不一样的人。他的嘴边禁不住挂上了一抹自得的微笑。 他倚在榻上一动不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当值的小太监也不敢上前打扰,殿中不透风,自己着实也熬得辛苦。 可这偌大的京城之中,心中藏着情绪难以发泄的却不仅仅这几人而已。 老黄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酒这几日见底得越发快了。鱼庄上下也无人对此有意见,好容易盼到少爷要回来了,可是他却又被战事给绊住了,不知吉凶如何。虽说这个少爷平日里并不管事,但是待人却极亲厚,对着下人们从不端出少爷的架子来。这怎能不让大家惦记着他的好呢?若不是自己要劳作,也真想效仿那老黄,借酒消愁。 老黄不出意外地醉了,恍惚间却好像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老黄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语气却格外恭敬,“主子,少爷若是有难,我必不会独活。” 第八十四章 无心插柳 尧曲城的百姓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搬到了秋明山上暂避战乱。好在如今正是盛夏,梅雨季节也渐入尾声,若没有蚊虫的叮咬,在这秋明山上避暑度夏倒也真是快事一桩。 尧曲城中现今空空如也,有些偏僻的小巷子,一连几日也不见半个人影。而这城中来来往往的也只有守城的士兵。这倒是给禾之晗行了方便。他依旧日复一日地在暗中守护着萧墨迟。现在闭了城,萧墨迟即使再贪玩,也是哪儿也去不了;城外的月氏族看着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少爷很是安全。禾之晗便也时不时放心地溜号,在这城中的百姓家里找些东西以果腹或是抓紧时间冲个凉。当然,事后他都会留下一些碎银子当作补偿,尔后再悄无声息地潜回萧墨迟的身边,寸步不离地看护着他。二当家的来了书信,让他务必于乱军之中保萧墨迟平安。只是,大当家的自尧曲城一别后却没了音信,让他有些挂心。 负责安排百姓们搬迁事宜的下属完事后前来回禀,“将军,城中的百姓已经尽数迁上了秋明山中暂居。军营中的闲杂人等也已经一同上了山,只是……” 傅容面露憔悴之色,看着下属问道,“只是什么?”这几日,月氏族的士兵们夜以继日地挖掘着进入城内的隧道。他与傅柏年、钱世忠等人想尽了千百种方法,射箭、火攻或是用碎石攻击,但是大多收效甚微。但是,那条隧道却已经隐约可见。傅容心中觉得只怕弃城是迟早的事儿,更何况,直到今日始终未见援军的身影,再想想那一日阿尔阔所说的话,该是他们那帮沙盗在其中做了手脚。 下属面露为难之色,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魏主事对迁上山这事儿很是不满,言语中多有不敬。”下属这番话本是难以启齿的,但是现在一想起魏楚生那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心头却气急,很是忿忿不平。毕竟小傅将军在这尧曲城中,乃至整个儿的边关,那都可是鼎鼎大名的,怎能被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主事所埋汰呢? 傅容此时此刻已经无暇再去顾及这个认死理的读书人,摆摆手,“不用理会他就好。你先下去吧。”正说着,傅容已经阖上了双眼,想闭目养神片刻。今日城头上有傅柏年坐镇,他可以放心地歇一歇,否则拖垮了身子,他又该如何撑到决战的那一刻? 下属却并不离开,不满地说道,“他的上司之前上书启奏将军你抗旨不遵一事,现在这人又大肆地胡言乱语。 这些个京官……” 傅容心中暗暗叹口气,心下明白钱世忠的为难之处,便挥挥手示意下属不必再多言语,“现在正是大敌当前之际,无论是我们守军也好,还是京官也罢,万万不能在此时起冲突才是。” 下属一听这话,自己暗暗又琢磨了一番,只得说道,“将军,你现如今的脾气也真是越来越好了。” 傅容睁开双眼,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笑容。下属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傅容则心有戚戚,他现如今又哪里仅仅是脾气越发地好了呢?以前,他也曾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京城公子哥儿;现在却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傅容迷迷糊糊地盹着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后,终归还是惦记着城头下的情形,便又连忙赶去了。 傅柏年正在巡视着,见他来了,点点头朝他示意一下,依旧去忙自己的事情。 萧墨迟却不知怎的竟也在此,正优哉游哉地忙着嗑瓜子。他顿时觉得好笑。外头的将领也好,守军也好,全都绷紧了神经;他却是这般悠闲自得。真不知是这人的神经天生便粗线条呢,还是这人当真天生英勇,毫无畏惧之心。 傅容见守城的士兵仍旧在坚持不懈地往城下射箭,但是城墙根下的月氏士兵却是对此毫不介意。他心中不由得很是焦灼,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了,城中的粮食与箭支都快告急了。可他却还是拿月氏士兵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城下的隧道一天一天地初具规模。 弃城已是眼前再也无法避免的事情了。 傅容心有忧愁地从密密麻麻的箭雨上收回了目光,一扭头,不料萧墨迟正瞪大了眼睛,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傅容气不打一处来,白了萧墨迟一眼。 萧墨迟却将手中的瓜子递到了傅容的眼前,献宝似的说道,“这是我和东哥自己试着炒出来的瓜子,你试试?” 傅容看也不看那瓜子一眼,没好气地问道,“这月氏人眼看着就要打进来了,你却有心思在这儿炒瓜子?” 萧墨迟一听这话也不生气,只呆了片刻。 傅容见他愣愣地出着神,心下却又生出了愧疚。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少爷能坚持留在城中与守军们共进退已是难得,他又何苦要求这人也学那古人,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 “这瓜子是你们自己炒的?我试试。”傅容有心慰藉一番萧墨迟,便伸手去捻瓜子。 萧墨迟这时却突然郑重其事地问道,“我若没有心思去炒瓜子,那这些月氏人便不会打进来了吗?” 傅容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认真地深究这个问题。自己脑袋也跟着一转,也是,即使萧墨迟不去炒这瓜子,月氏人该打进来还是要打进来。 傅容无言以对,将瓜子送进嘴里。 萧墨迟此刻也不再考虑这样复杂的事情,见傅容愿吃瓜子,心下格外舒畅,笑着说道,“炒瓜子的时候我不小心被烫着了,到现在这胳膊上还有块皮红艳艳的呢!这夏天,衣着本就单薄,若真是被烫着了,也可是难受得很呐。” 傅容一听萧墨迟这番话,只觉得脑子里哗地一下亮堂了。他若有所思地对着萧墨迟说道,“你说夏天衣着怎样?” 萧墨迟见傅容这副表情本以为是自己的瓜子不合他的胃口,但一听傅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心里更是疑惑了。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夏天自然衣裳都很薄啦,要不然还不得中暑。” 傅容只觉得自己离一个答案很近很近了。 他又问道,“那城下的月氏士兵又如何呢?” 萧墨迟探头朝城下望了望,“他们本就不重礼节,挖隧道的那帮人几乎都光着身子呢。” 傅容面露喜色,是了,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萧墨迟只觉得傅容怪怪的,正想问个究竟时,傅容却抢先说道,“将你烫伤之处给我看看。” 萧墨迟忙撩开衣袖,正想假装哭一鼻子的时候,却不料傅容捏着自己的烫伤之处使上了劲儿,直疼得萧墨迟呲牙咧嘴。 萧墨迟正欲与傅容讨个说法的时候,傅容却撇下他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月氏的士兵在城头之下夜以继日地挖隧道,城头之上的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却始终拿他们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也就罢了,现在城中的箭支竟也即将告罄。他正是犯难之际,却不料被萧墨迟无心的一句话给点醒了。 夏天,月氏士兵几乎都是赤膊上阵,这正给了他不可多得的机会。 傅容匆匆忙忙地将傅柏年和余下的几位将领招来了议事厅中。无论是傅柏年,还是那些个年轻的将领都已经面露疲色。 傅容扫视了一眼众人,吩咐道,“现在吩咐下去,架起大锅,日夜不分地烧开水。军营中的锅子若是不够用,便去问山上的百姓们借。” 将领们正听得一头雾水的时候,傅容顿了顿继续说道,“同时去征召愿意来帮忙的百姓们一同烧开水。” “烧开水?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就是啊,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拦住那帮人挖隧道,怎的要烧开水呢?” 议事厅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傅柏年也皱着眉头看紧了傅容。他相信傅容此刻不可能做出无谓的决定,但是一时之间却也想不明白。 傅容知道事不宜迟,便简单地解释道,“先前我们试过的办法都毫无效果。现在不妨试一试给月氏士兵们洗个开水澡。” “箭,石头,他们可以凭着盾牌避开,这水却能无孔不入。更何况,这群异族人可是几乎都光着身子的。”傅容说到此处,脸上浮现出了一股胸有成竹的微笑。 议事厅里的一干将领这才恍然大悟,细细一想当真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办法。于是便纷纷主动请命,不一会儿的功夫,各个将领便领命而去。这群士兵手脚真心利索,只一盏茶的功夫,城墙之下便架起了七八个大锅,锅中已经滚着开水了。 山上的百姓们听得此事,也都主动要求来帮忙。但是前去传令的士兵却只挑选了些精干、壮实的妇人下山来帮着烧水,又选出了些高大、健壮的男子帮着将烧开的滚水担到城墙上来。 城墙之下的月氏士兵已经对城上的守军完全放松了戒备之心,总觉得他们左不过是射射箭,再扔扔石头,对他们毫无杀伤力可言。所以,当第一桶滚水兜头浇下之时,月氏士兵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接二连三的热水从城头上泼下去后,月氏士兵终于扛不住了,落荒而逃,这挖隧道一事终于暂且歇下了。 傅容与一众将领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看着,连日来的愁眉终于舒展了一些。 钱世忠此时也在,由衷地赞叹道,“将军你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连这样的计谋也能想得出来。” 傅容淡淡一笑,并不居功,“这还得多谢了萧墨迟,若不是经他提点,我也想不出这样一招来。” 钱世忠很是诧异,“萧墨迟?” 傅容点点头,左右查看了一圈儿,“萧墨迟人呢?” 钱世忠黑着脸说道,“他自告奋勇地抢着要担水,但是走得摇摇晃晃。我生怕他这没烫着月氏人却反倒烫着自己了,便打发他烧水去了。” 傅容闻言笑了,“如此也好,也好。” 第八十五章 尘封往事 佛堂之中,青烟袅袅,经幡被吹动的烈烈响声,声声不绝于耳。 宛央虔诚地跪在这一片青烟之中,与太后一道为大庆的苍生祈福。祈福结束后,宛央先行一步站起了身,走到太后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太后见宛央主动示好,心下不由得很是宽慰,面上也带上了一抹绯红。 宛央始终低着头,待太后起身后,她便欲抽回自己的手,再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好与太后拉开距离。但是不想太后此时却一把反握住了宛央的手,“陪母后走走。你我也有一阵子没见过面了。” 宛央自然不好出言拒绝。 太后与宛央两人出了佛堂之后便沿着宫中幽静的小道缓缓地走着。 宛央始终默不作声。太后轻轻地叹口气,很是怀念宛央围在自己的身边叽叽喳喳的日子。 宛央猜不透太后此刻缘何叹气,抬头看了一眼母后,心中微微一动,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太后轻抚着宛央的手背,“你可是还在怪母后狠心?” 宛央只觉得喉头堵得慌,忙慌乱地摇摇头。 太后却又叹了一口气,“你莫怪母后狠心。母后这也是为你好。” 宛央并不做声,但是心中也始终明白,自己这样的身份,与萧墨迟的确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将来也许会过上与傅淑仪大同小异的生活,一辈子活在猜忌之中,得不到一丝真心的温暖。 太后话锋一转,朝着宛央问道,“你可知我与你父皇是怎么相识的吗?” 自年少时起,宛央便从未听母后说起父皇,心中一时惊奇母后怎会在此刻说起父皇,看着母后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母后的脸上此刻却好像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神色,缓缓地说道,“那时你父皇还是太子,我偷偷出门去看灯会,夜深才想起返家时,却在太子府邸附近迷了路。 你父皇刚从宫中出来,顺道把我捡了回去。” 宛央定定地看着母后。她对父皇的印象颇浅。一张清瘦的脸颊,带着些许严厉的目光以及对萧淑妃的一厢痴情,这便是所有了。可是这会儿她听着母后说起父皇,却好像听到了些许不一样的地方。 “后来,你的父皇便去提了亲,我的父母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呢,欢欢喜喜地把我嫁进了太子府。”太后总以为这段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已经零落不成记忆了,但是不想此刻再说起时,却仍旧历历在目。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挑在此刻与宛央说起这一切,她兴许是想借此让宛央明白一些道理;又或许,只是想单纯地找个人说一说自己的过去而已。 “我自己也是欢喜的。你的父皇生得俊俏,颇富文采,但问哪个女子会不动心呢?”太后说着说着只觉得眼前一片茜红色。那是她的嫁衣。当太子掀起她的红色盖头时,她便在心中认定了他,可谁承想,她的快乐年月也不过那一年半载而已。 宛央凝神听着。 “我嫁进太子府后,大约过了一年,你的父皇便继承了皇位,成为了大庆朝的皇帝。可现在想想,在太子府所度过的那一年半载的岁月,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了。自从进了皇宫后,那种快乐,便再也无处找寻了。”太后说到此处,声音几近哽咽。她有些不想再把上一辈人的恩怨和情仇摊开给自己的小女儿看。这于她而言,太过残忍和血腥。 宛央此刻却突然问道,“萧淑妃呢?她是什么时候嫁与父皇的?” 太后勉强朝着宛央笑笑。 萧淑妃,萧淑妃,萧淑妃……那该是她一生梦魇的开始,甚至直到现在,那个已死之人竟还是阴魂不散,一转身,趁她不留神之际,又成为了宛央的梦魇。是她回来报复了吗?是她已经明了了当年自己布下的那个局了吗? 太后不易觉察地做了个深呼吸,“我的身子还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不爽利,所以在太子府一直未能怀上孩子。 但是你父皇登基后,却突然怀上了你皇兄。那阵子,我害喜害得厉害,但是心里却很高兴。我终于也可以为你的父皇生下一个我们的孩子了。” 太后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连当初那份得知自己已有身孕的狂喜,直到今日也已经淡了。太后看到宛央清澈见底的双眸里此刻竟也闪动着喜悦的光芒,她突然无法再启齿。 是啊,她究竟想要对着这个女儿说些什么呢? 是告诉她,自己当年在太子府一直未有身孕,其实是待人和善的太子妃暗中做了手脚?还是告诉她,自己进宫后得以有了身孕,其实是因为惊为天人的萧淑妃正式被纳进了后宫,她失了宠,而原先的太子妃,也就是皇后,将自己手中的利刃对准了萧淑妃,自己这才得以喘气,有了身孕?还是告诉她,自己当年能怀上她全是因为自己精心布置的一个局,在这个局中,皇上与萧淑妃不过都是自己的棋子?或者是,告诉宛央,当年的大皇子和皇次子的暴毙而亡都与自己脱不开干系?再或者是,干脆挑明了告诉宛央,萧墨迟其实是萧淑妃的孩子,他本该死在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大火之中,但是自己却因为她动了恻隐之心,留了他一条活口? 太后想及此处,突然只觉得心头涌上一阵无力感,让她几乎窒息,无法呼吸。 “求求你,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萧淑妃跪在一片火海之中,哀切的恳求言犹在耳。 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隔着火苗吐出的贪婪的信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夺走了自己夫君的女人。 “求求你……”萧淑妃的脸已经被火毁去了一半,正狰狞地流着鲜血。她心底却暗暗高兴,以后这个女人再也没有和自己争夺一切的资格了。 襁褓中的小皇子原先一直诡异地安静着,此刻突然扬声大哭了起来。 那嘹亮的声音着实让她吓了一跳,也让她重起杀心。 萧淑妃顾不得自己的疼痛,温柔地哄着怀中的孩子。 而就在此刻,尚在腹中的宛央突然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格外有力,让她几乎疼得叫出声来。她轻轻地抚着肚子,再看跪倒在自己眼前的萧淑妃时,竟动了恻隐之心。 收手吧! 她这样对自己默默地说道。即使日后皇上对已经毁容的萧淑妃并不改心,可在这后宫之中,已经再没有人能动摇自己的地位了,更没有人会伤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容青看出了她的心思,附在她的耳边说道,“小姐,不可留下祸害。做都做了,要做得干净才是。” 也是,做都做了,要做得干净。 她准备转身离开这一片火海,留下那一对孤儿寡母去独自承受这一切。 萧淑妃凄厉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吗?大皇子和皇次子的鬼魂晚上可曾来找过你索命?” 她站住了脚步,着实被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不曾留下任何破绽,但是不想却还是有人看穿了自己的手段。 她转过身来,笑得温柔,“你都是将死之人了,即使知道又有何用?” 萧淑妃也笑了,但是面容狰狞,“你怎知只有我知道?如果这一日我母子尽数死在这宫里,他必定知道是你做的手脚。你当他会放过你吗?” “他不会放过你的……” 她自然知道萧淑妃所说的他是谁,当初自己本以为可以借着这人的存在除掉萧淑妃,但是却失了算。 她静静地望着萧淑妃,心中的嘲讽声来回地飘荡着,“那人现在不过是阶下囚,我若想他死,他便活不过明日。” 萧淑妃语气中的尖利也退去了几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手中的证据转交给我父亲的。” “证据?”她语气中带着踌躇。 萧淑妃却淡然得多,“是,你以为在这宫中生活这么些年,我会不给自己留条退路吗?” 她冷冷淡淡地望着萧淑妃,强自镇定地说道,“那我便赶在他联系上萧壬何前结果了他。” 萧淑妃突然哈哈大笑,“你不会结果了他的。你反而会救他。你以为你和映秋私下里的勾当我都不知道吗?” 她的脸色大变。映秋是萧淑妃的贴身丫鬟,但是为着一个男人,映秋暗中投了她,背叛了萧淑妃。 萧淑妃突然软了下来,“求你……我只愿找个孩子平安活一辈子就好,他不会拦住你的道路。” 她犹豫着、迟疑着…… 萧淑妃声泪俱下地保证道,“这个孩子今日已死……已死……” 她的手始终护住了自己的腹部,好似不愿未出生的孩子见识到宫中的勾心斗角。可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小家伙又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温柔了些,但却好像是迫着她答应眼前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 “好……”她松了口。 萧淑妃瘫坐在地上,望着怀里的孩子,“帮我把他交给那个人就好。” “否则你曾经做过的一切便会大白于天下……”萧淑妃的话语带诅咒,眼神更是几近疯狂。 她的心神被震慑住了,未曾再回答,命容青抱走了萧淑妃的孩子。 当年的那个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而她的宛央,现在也已经亭亭玉立了。漫天的大火中,那个孩子在外哭泣,宛央则在她的肚子里很不安分,难道从那时起,这二人便结下了缘分?可这缘分,终究是孽缘……是孽缘…… 她从往事上收回心神,看紧了眼前的宛央。这个女儿来之不易,所以她一直视若珍宝,容不得她被伤害分毫。可惜,现在想想,这么些年,她是否将她保护得过分好了呢?所以,往后的路若她不在了,宛央一个人可能走得下去? 宛央见母后出神了许久,轻轻地摇了摇母后的手,“母后,母后?” 太后冲着宛央笑笑,还是决定不对宛央说起那曾经的一切,于是淡淡地说道,“萧淑妃?我都已经不大记得了……” 宛央没有揭穿母后的谎言。她与母后相伴多年,看得明白母后的一颦一笑间所有的意义。母后既然不愿再提及旧事,她自然也不会不识相地追着去问,免得勾起母后的伤心往事。 太后此时握紧了宛央的手,温言劝慰道,“宛央,母后不允你与那人之事,不只是为着你的皇兄,更是为着你考虑,你可明白?” 宛央直想脱口而出自己不明白,但是看到母后的眼神,还是心软了,闷头一言不发。 太后宽慰地拍了拍宛央的手背,“你放心,母后与皇兄会为你找到一个妥善的人,否则母后也不会放心将你交给他的。” 宛央全然听不进去这番话。现如今,她的眼里心里,只有生死未卜的萧墨迟一人。 第八十六章 书生意气 江浙总督彭晟率领士兵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边关地带。季年若的信使已经飞书来报,说月氏士兵正在攻城,尧曲城的情形不容乐观。而季年若带领着他的手下与端木监军已经守在了汇军地点,只等彭晟前来会师,好挥师继续北去以解尧曲城被围的困境。 彭晟信心满满,正欲继续北去的时候,军中的不少士兵却因为水土不服而开始上吐下泻。随军大夫只得煎煮了草药茶分发下去,但是却并不见效。彭晟虽急着前去与季年若会师,但是却也疼惜这群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士兵,所以便留在了原地歇上了几日。 季年若与端木恩收到了彭晟的回信,也是无可奈何。彭晟是江浙总督,他手下的士兵都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北方与南方气候差异极大,他们初来乍到会水土不服也在情理之中。若勉强这群士兵这会儿上阵杀敌,也只是白白浪费自己的性命。但是尧曲城的情形已是十万火急,万万再也拖延不得了。 端木恩也是这几日才从京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季年若的军中,一脸风尘还未褪去。他思量了片刻对季年若说道,“季总督,不妨我与你先带着士兵赶去救援,容彭总督的人马喘口气,再做打算如何?” 季年若心中也正是这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连夜拔营,直奔尧曲城而去。 季年若的士兵已经在此处歇上了许久,正是精力充沛之时。而端木恩从京城而来,也带来了皇上的手谕,从附近的城镇征调了部分粮食充作军粮。这先发部队原先所遭遇的危机也算是迎刃而解。 大军已经开拔,浩浩荡荡地往尧曲城而去。 阿尔阔和他手下的这群沙盗却也没闲着。他虽答应了月氏大王会帮助他拖住援军的步伐,但是此刻季年若所率军队足有万余人。他即使再想完成父汗未竟的遗愿,也不愿拿自己兄弟的性命去冒险,还是得想个周全的法子出来才好。 既然季年若的军队一时间打不了主意,阿尔阔自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彭晟的队伍上。这群中原人水土不服,对地形也不甚熟悉,这便给阿尔阔行了方便。 彭晟命令队伍原地休息的第三日,阿尔阔便亲自带着自己的弟兄们去军营中大闹了一通。大庆的士兵此时还没缓过劲儿,连兵器都握不稳,更甭提上马去追击这帮沙盗了。彭晟从季年若的书信中已经得知了这个沙盗头头。他原先并不把这人放在眼里,可他在阿尔阔这儿狠狠地栽了一跟头,心里直把阿尔阔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个遍,扬言总有一天一定要让阿尔阔尝尝自己的厉害。 而此时,尧曲城下的隧道已经大功告成。 傅容虽在萧墨迟的提点之下想出了克制敌人的妙招,但是这群月氏士兵却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们这挖隧道的工程只停下了半晌便又强行开始了。他们显然并没有想出能对付滚开水从天而降的妙招,于是便只有硬着头皮上阵了。尧曲城内的开水炉子依旧不眠不休地烧着开水,但是遇上这群豁出性命来的月氏士兵,傅容也只得盘算着最后的退路了。 他与傅柏年并肩立在墙头,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准备撤军。现在先让城中剩余的百姓全部撤走。军营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全都征调来将箭支运上秋明山去,能否将尧曲城夺回便要看能不能守住秋明山了。” 傅柏年面色格外沉重。他从军这么些年,出入沙场已是家常便饭,但是却鲜少遇到像现在这样窘迫的状况。粮食不足,士兵只有寥寥,就连箭支、武器也都将要告罄,而援军直到现在却连个影子也没能见着,真不知道这一回他与尧曲城的这一帮守军该如何度过这一劫。 傅柏年点点头后忙退下了,去组织人来搬运武器和箭支。 萧墨迟自然也来帮忙。最后一捆箭支被运上秋明山后,傅柏年回头看了一眼萧墨迟与他身后的众人,直言不讳地说道,“大约今晚尧曲城便会守不住了。你们也不必再下山了,留在这儿更安全一些。” 萧墨迟与东哥相对无言,都点点头。自战事起了之后,萧墨迟深知自己对此一窍不通,与其下山回城去给小傅将军添麻烦,倒不如留在山上的好。 魏楚生却不愿留在这儿。 他的话掷地有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身为大庆朝的一名官员,岂可留在这山上做缩头乌龟?” 东哥一听这话,不乐意地说道,“按你这说法,留在这山上的便都是乌龟王八了?哼……” 魏楚生看也不看东哥一眼,径自上马回了城。 傅柏年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萧墨迟却好似宽慰傅柏年似的说道,“人各有志,傅参将也莫怪罪魏兄。” 傅柏年并不回话,屈身朝着萧墨迟行了一礼便也匆匆回了城。萧墨迟则久久地留在原地朝着傅柏年消失的方向望去。这一别,也不知两人可否有机会再见一面。 夜色渐渐地笼罩了秋明山。萧墨迟与东哥守在一处。这山上处处可闻虫子的啾啾声,刻意被压低的人声夹杂在其中,更显紧张压抑。 萧墨迟枕着自己的手臂,透过树木的枝枝桠桠仰望着这片星空出着神。 他从怀里掏出了自己一直贴身保存着的绢帕,借着被树叶筛下来的星光看着绢帕上宛央的字迹,心中一动,唇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默默地说道,“这会儿你在做些什么呢?” 东哥以为少爷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便忍不住抱怨道,“自然是在想着京城里的好日子了。以前总以为在京城被二当家管得死死的是件不幸的事,现在却想着那样的日子也真是好得很。” 萧墨迟并不曾听得进去东哥的只言片语,依旧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的绢帕。他禁不住想起了头一遭见到宛央时的情景。她的那一双灵动的眸子始终在他的眼前转来转去,顿时将这漫天的星辰比了下去。他笑笑,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当日初见宛央,宛央明明已经饥肠辘辘,但却依旧吃得斯斯文文,可她的一双眼睛却泄露了她的心事,一直直勾勾地盯住了桌子上余下的菜肴,那眼神儿引得他忍俊不禁。 东哥兀自哀愁着自己的命运,见少爷唇角带笑,百思不得其解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少爷啊,你的心也真是宽!” 萧墨迟正将这一方绢帕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猛地听见了东哥这句话,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的心可不宽。” 他萧墨迟的心怎么会宽呢?从那日初见了宛央了之后,便只能装得下她一人而已。 东哥并不理会萧墨迟,只虔心祈祷着自己能顺利度过此劫,回到京城去。若只能如此,他发誓他以后定不会在背后诋毁二当家的。 萧墨迟心里此刻所想的却与东哥殊途同归。他也正殷殷期盼着重归京城的日子。只要回到了京城,自己知道与她能同在一片天空之下便已是莫大的欢喜。 秋明山上,月色疏淡,星光清朗,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可秋明山下的尧曲城中,此刻正是处在水深火热之间。 月氏士兵们从隧道中一拨儿一拨儿地涌了进来。傅容吩咐士兵将最后所积存的滚开水倒进了隧道中后便开始按照计划行事。他将守城的士兵编成了七股队伍,利用自身对尧曲城巷道的熟悉和夜色的掩护,且战且退,按照既定的路线,最后全都撤上了秋明山上,各自占据一片山头,以护住深山之中的百姓们。 魏楚生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但是此刻竟也拿着长枪上阵与月氏士兵厮杀在一处。 傅容也正与月氏士兵厮杀着,他的余光瞟到了魏楚生,心中一惊。但见魏楚生连握着长枪的姿势都有些不尽正确,但是他强在一身抵挡不住的气魄,一时之间,月氏士兵竟也拿他没奈何。 可外行说到底终归是外行,不一会儿,魏楚生便体力不支了,喘气喘个不停。他拿着长枪乱挥一气,月氏士兵却已经瞧出了他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于是纷纷围上前,挑落了他手中的长枪,将手中的弯刀对准了他的脖颈。 傅容一见此情此景,急急地想去救他,但是不想自己却被一人绊住了。他虚晃一枪正欲赶到魏楚生身边时,那人瞧出了他的心思,明晃晃的弯刀拦住了傅容的去路,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名不虚传的小傅将军是不待见我吗?” 傅容心系魏楚生,但是却也明白若不将这人斩落在地,他便不会有机会去救回魏楚生。 傅容无心恋战。与他对战的那人终是不满了,一边挥刀砍来,一边扬声说道,“我月之第一勇士乌却的名头难道竟不能让你小傅将军尽心一战吗?” 傅容早已察觉到了这个对手的不简单,但是却不曾想到这人竟是关外鼎鼎大名的乌却。据说这人臂力惊人,曾在百步之内取人首级而毫发无伤,着实是个厉害的角色。 傅容再记挂着魏楚生的安危也只得先放在一边了,全心全意地对付着眼前的这人。 乌却这才满意了,也拼尽全力与傅容战在了一处。 而就在此刻,一名月氏士兵的弯刀抹上了魏楚生的脖子。一蓬鲜血喷薄而出,这名月氏士兵杀得起兴,又对着魏楚生来了一刀。 魏楚生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异族人,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喊道,“大庆万岁!吾皇万岁!” 眼前的这名月氏士兵并不通庆语,魏楚生还未倒下之时,他便转过身去与庆军重新厮杀在了一起。 傅容因为魏楚生这么一喊而分了神,不想竟被乌却抓住了破绽,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血流如注。而他竟趁机往伤口上注入了内力,借此夹住了乌却的弯刀,自己反手将长枪朝着乌却刺去。乌却见拔不回弯刀,心知不妙,便松手往后急退而去。但纵是如此,傅容的长枪仍是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傅容咬咬牙,拔下了乌却的弯刀丢在地上,撮唇长啸一声,命令跟随他的这队精兵即刻撤离。月氏士兵人多势众,再战下去,只怕会全军覆没。 离开之前,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魏楚生,面露惋惜之情。 月光还是淡淡地扫在魏楚生的脸上,竟没有一丝生离死别的凄凉。 尾声 崇嘉五年暮春时节,浮屠宫攻入京城,企图宫变,虽被阻止,却也死伤惨重,皇宫外城血流成河。是日乃庚午日,史称血色庚午。 血色庚午后不久,英宗病入膏肓,封顾琮为太子,任命肃亲王为摄政王、傅德昱为辅国公、端木恩为兵部尚书、傅容为太子太傅。 是年盛夏,武直官复原职,出任戍边大将军,终于击退所有来犯敌军,尽收大庆所失疆土。英宗喜极,溘然长逝。其宠妃傅淑仪原执意殉葬,但念在太子顾琮年纪尚小,仍需母亲照拂,才不提殉葬一事。 长乐公主顾宛央于血色庚午后再无音讯,不知所踪。有传言称其已死于傅容的剑下,但终究不可信。 萧氏鱼庄终究还是热热闹闹的,顾琮亲政那一年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萧潇穿一身锦绸衣裳,哒哒哒地去找古镜川,乌黑的眼珠子一转,“二当家的,我爹爹说你是钱篓子……” 古镜川格外疼这个孩子,“嚯,那你爹有没有说过他是个败家子?” 萧潇只笑,“没有,爹爹天天让我背《诗经》。钱……二当家的,我能不背吗?” 古镜川不由得想起了迟健早前追着萧墨迟背书的模样,微微一笑,“他让你背就好好背。” 萧潇不满,“可是爹爹从来都只让我背‘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我都已经倒背如流了好吗?” 东哥扶着萧墨迟来找萧潇了,“萧潇,背书了。” 萧潇往古镜川身后一藏,“爹爹,我不要背‘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了。” 萧墨迟笑笑,“就背这个。” 萧墨迟的脑海里此时浮现出了初见顾宛央的场景。那时她还是顾湄,那时他们之间没有这么多的人和事,那时他甚至还单纯地相信他们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宛央……不,顾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回来了……不想回来也不打紧,我会在这儿一直等着你,直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钱篓子,爹爹哭了……” “嘘!别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