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路上 今年一直闲赋在家,日子过得有些郁闷。以前一直想要停下来,好好的休息一段时间的。只是人就是那么的不念好,在家呆久了,反倒生出很多闷气来。 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家人也越来越反感。原本想着趁这段时间好好的陪陪家人,结果搞得大家都不快乐。 无意于铺子上那些无聊的应酬和守候。孩子也野惯了,不听我的管教,管多了反而跟我仇人一样。不知道是我耐心不够,还是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总之没有以前想象的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美好。于是就怀念那些在路上的日子,那些漂泊在外的生活。 人总是这样的吗?漂泊的时候想要回家,回家的时候又想着在路上。想来想去,也许是一直在逃吧,从一种状态逃到另一种状态,再从另一种状态逃走。逃来逃去,结果谁也逃不出生活的包围。面对生活,你就是那个无处可逃的可怜的逃兵。 在省城一家医院做护工的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份做护工的工作。于是欣然前往,这于急要想要逃离目前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的我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 其实我一直喜欢体验一些新的生活,不喜欢一成不变的日子。也许,做一个男护工会带给我不同的体验吧。 国庆节的下午,从文宫镇坐了车往省城去。原本想着,过节回来的人多,上省城的人少,应该很快就会到目的的。 一出门才发觉自己错了。真是应了那句话,“每逢佳节赌三天”。 213国道上,乌泱泱的全是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吵得人脑袋瓜都要裂了。 从省城回来的大巴车根本就没有进到镇里的汽车站。不过他就算想进也进不了。车站那一侧全被车填满了,一辆挨着一辆,连行人都得侧着身子,像一个纸片人一样从空隙里挤过去。 开车的司机在路边掉了头,直接往省城开。 我很庆幸自己的小聪明,没有到车站里去等车。上了车,车上就我和司机两个人,简直就是私人包车啊。心里有些小小的窃喜。 不过,我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 213国道原本是来回双车道的,只是那些下来的车塞满了对面的车道不说,还把我们这边的车道占了一条。只留下靠路边的一条车道,挤得大巴车都要很小心,不然都会掉到路基下去。 这才是真的叫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开车的司机,应该是一位老司机了。对于这种情况好像是见多不怪了。拿着对讲机,跟同事们们抱怨这一路的堵车。 不过我看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心急,反而有一些看热闹的成分。也是啊,这样的情况,就是急出一身汗,也是无济于事。 真是佩服司机大哥的好心态。 司机大哥开始边开车,边跟我摆龙门阵。 司机很能摆龙门阵,我也不示弱,反正也没法跟那些抢道的人生气。总不可能下去拉一个人出来揍一顿吧。这中国的汽车发展起来才多少年啊,那些行车文明是需要时间,得给国人成长的时间吧。 谁都急着回家,谁都见缝插针,谁都想多抢一秒,结果谁也快不了,全部堵在路上,长长的一段路赌成了肠梗阻。其实,很多时候,这种堵车都是人为造成的。譬如,如果不是对面的车抢了我们的车道,也许我们就不用在这一段两三公里的路上赌一个多小时了。 司机当然一开始就说车了,那是他们的老本行。 路上开过来的车,司机大哥洋洋洒洒地跟我说车的型号,价位,车的配置……让我觉得跟他走一回,我都可以去卖车了。然后司机又跟我说路上开车的人的技术,谁谁谁技术好,谁谁谁技术差,哪台车应该怎么抢道,哪台车应该往哪拐……让我觉得跟他走一回,我都不用去驾校都可以拿驾驶证了。再然后,司机又跟我说他们这个职业的辛苦,吃饭赶不上顿头,睡觉赶不上地头,颈肩痛,腰椎痛,胃痛,各种职业病……让我觉得,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辛苦,最苦不过司机苦。 一路跟司机天南海北的摆龙门阵,从国内民生到国际风云,从芝麻谷子到饮食男女,只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了。 一路停停走走,从文宫镇到二峨山隧道,平常十来分钟的车程居然走了一个半小时。 看来我是赶不及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目的地了。索性也就由他去吧,很多东西不是自己想要怎样就能怎样的。不如暂且放宽心态,看看路边的风景吧。 只可惜,车要进二峨山隧道了。 每一条隧道都方便了交通,却损失了一路美丽。 以前213国道盘旋着从二峨山走过。虽然要多耗费几十分钟,但是每每峰回路转之间,总能够看见不一样的景色。或是一线清流穿崖而出,或是一丛野花静开在路边,或是看见绿树丛中一角屋檐,或是一片水塘澄澈如镜…… 如今,在隧道里十来分钟就穿过了一座山,再也无法领略那一山的景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有得有失的吧? 车子过了隧道,走过一片杂乱正在新建的钢铁大学城,一路上算得上是通畅了。 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你永远无法预知前方会有怎样的风景等着和你相遇,会有怎样的人和事让你感动感慨? 不知道我的护工生活,又会遇见怎样的人?心里有些小小的忐忑,有一种淡淡的不安,还有一些淡淡的期许。 二 老司机 对于省城,我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 其实我家离省城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每一年过年回家或是年后离家出门,都得由南向北或是由北向南穿城而过。然而它在我心里就像是老家的某一位村民,我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的长相,但是并不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他的喜怒哀乐,于我就只是一个知道名字长相的熟人而已。 熟悉,那是心里对故土家园的眷恋。在外漂泊了十多年,总是会关心家乡的发展变化,总是会通过各种渠道了解相关新闻信息。哪怕是一则花边的小道消息,只要是提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就会格外的留意。 对人谈起它的时候,也会如数家珍地说出那些诱人的小吃名吃,那些包含人文底蕴的景点公园。 然而又是陌生的,除了从火车站到城东客运中心站的那一路公交,我几乎是对现在的它一无所知。有时候都为自己是故乡的一员而惭愧。那些曾经熟悉的地名,什么九眼桥啊,高笋塘啊,驷马桥啊,龙滩寺啊……只是散落在记忆里的珍珠,早已被时光的尘埃掩埋了。还有那一条流水如碧玉的锦江,还有那竹影婆娑的望江公园,不知道流水是否依旧,竹影是否依旧。 姐姐在微信里告诉我,从城东客运中心站坐3路公交,在三官堂站转82路到浆洗街下车。我看完以后,整个脑瓜都是懵的,那些地名我好像都没有听说过。 在城东客运中心站下车后,着急忙慌地坐上了3路公交。 我像一位初次进城的乡下孩子,陪着笑脸对开车的司机说:“师傅,我到三官堂站转82路,麻烦你到时候提醒我一下。” 开车的是一位老司机,不是那种网络上调侃的老司机,而是年纪已经很大的真正的老司机。他头发已经发白了,额头也好几道皱纹。不过他身板还是很壮实,块头很大,很肉感很喜庆的一个人,坐在那里,把驾驶座都填满了。 老司机指了一下靠前门的座位说:“你听着报站名,到地方就下。” 我放下背包,坐了下来。 “刚从外地回来,不常在家。”老司机问我。 “我在家大半年了,今天来省城的。” “我听你口音像是这附近的人。” “不是,我是仁寿的。” “那,听你口音像本地的。”他就非得把我往本地拽。 “哦,在外十多年,天南地北的走,口音有些杂了。” “十几年,那省城变化可大了。以前这一片都是庄稼地的。这城市得扩大了两三倍了。”老司机拉开了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也许他一天天闷着头开车,给憋坏了;也许他看我投缘,话就多了;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热情的人,见面就跟人熟。 “是啊,以前这城东客运中心站最开始是在九眼桥的,后来搬到二环,现在又搬到三环了。” “这些你都知道啊。那时候九眼桥一带还是城边边,现在都是城中心了。” 老司机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 那时候九眼桥一带还有一个劳务市场,我和小伙伴们还在那里找过工作。那时候,城市里苍白的阳光照着乡下少年青春的脸。满含期待的目光,渴望着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找到一份可以让梦想起步的地方。那些青春飞扬的日子,在寂寞的等待中伴着这个城市的日落日出。 只是九眼桥上一起走过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那些曾经的梦想也积满了岁月的尘埃,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光彩。如今,鬓染霜花,那时的伙伴早已天各一方,音讯渺茫。 老司机一路跟我讲解着窗外掠过的地方,不断地勾起我对这座城市的记忆。我觉得这个老司机都可以兼职去当导游了。 记忆就像是一条溢满水的河流,老司机只是轻轻地一划拉,它就决口了,就源源不断地流过心头。 那时候,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马路。那时候,颠颠簸簸,吱吱嘎嘎的班车。那时候,街道坑洼,屋舍灰暗的琉璃场,还有锦江浑黄的流水,九眼桥清冷的街灯。都潮水一样的涌上来。 它们都不曾远离,就藏在记忆的某处。 感谢这个热情的老司机,让我感觉到了一丝温暖,让我对未知的工作少了一分不安。 “三官堂就要到了,你下车就在站台等着,很快82路就来了。” 我谢过了老司机,在三官堂下了车。 下车后,发现居然就在锦江边上。 锦江的水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浑黄了,水流清澈了不少。沿江也修了整齐的江堤,种满了高大的树木。 居然还有白鹭在江边,它们或停息,或飞翔,在暮色里像一朵朵洁白的花。 江对面的望江公园,竹影依旧青翠。 城市的灯火次第地亮起来了。 夜色温暖地,温柔地包裹了这座我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三 第一夜 我赶到蜀都的这家著名的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姐姐带我直接去了干部病房的十三楼,带我去看我要照顾的第一个病人。 那个病房里有三个病人,一个是因听力损伤引起运动失衡的退休工程师,一个是从农村来的老大爷,还有一个就是我要照顾的病人。 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位独居的老人,因为感冒引发肺部感染,还有摔伤引起的行动不便。 我暗自有些庆幸,不是一位病情危重的病人。我什么都不懂,很怕自己弄出什么麻烦来。 姐姐跟我说,这个老人很好照顾的,只要看着他打点滴,每天给他打饭就可以了。他行动基本上都能够自理。 我笑着对他说:“爷爷,以后由我来照顾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跟我说。”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没事,我不会很麻烦的。” 我松了一口气,这个老人还算好相处,不像那些独居的老人脾气古怪。 我到的时候,已经吃过晚饭。大家正在等着晚上的输液。 我擦了一把汗水,把自己的东西放好。姐姐把给我留的饭菜拿到医院里的微波炉上热了热。 简单的洗了一把脸,我就要开始我护工经历的第一夜了。 一路上的忐忑和不安终于是放下来了。反正都已经来了,很多事情总是要有一个开始的,不管有多难。 第一次,第一夜,很多东西一提到第一好像都显得有些暧昧。 其实活到这么多岁,已经经历过数不清的人生第一次了。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欢笑,第一次上学读书,第一次为人父母……很多第一次的经历都已经忘记了,那时的忐忑,那时的兴奋……似乎已经积满了厚厚的尘埃,再也回味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这医院里的第一夜,又会是怎么样的。 越到年纪大,越是变得胆小了。放不下面子,搁不下架子,再也没有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气,再也没有了不管不顾的闯劲。心里面总是被很多东西束缚住了,放不开手脚。 护士过来输液了,我赶紧站起来,在一边候着。 “+55床,家属呢?”那个护士妹妹大喊着,好像刚刚跟谁生完气。 “没有家属,我在陪护他。”我赶紧回答她。 “留置针呢,在那个手臂?”护士继续冷冷冰冰的问。 啥,六指针,还是留滞针?我简直像听天书,真是感觉到了隔行如隔山。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干什么护工啊?今天刚来的吗?” “没错,今天刚到的。”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做什么护工。” “这个还用吗?”护士拿起床上的两个无纺布裹着的矿泉水瓶子问我。 我一下就傻眼了,那里边是什么东西我根本就不知道。 看着一无所知的我,小姑娘眼里满是鄙夷。 四十多岁的我,给一个小姑娘这样的眼神和语气训斥,很让我脸红。 “不好意思,我今天刚到的,还不太清楚情况。” “记住,下一次我们来输液的时候,先把留置针找好,不要什么都不知道。”说着她熟练地撩起病人左手的衣袖,露出了留置针。 这家伙,你自己知道还这样凶巴巴的问我,这不是纯粹欺生吗?害得我这个大叔还跟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 那个农村来的大爷的儿子看我还一直红着脸,就安慰我说:“这医院的护士都这样,凶巴巴的。” 我想一定是这孩子在哪里受气了,看我一新来的就拿我撒气。 我在心里说,孩子对我撒气还行,毕竟我一个老爷们,还能够跟一个和我孩子差不多大的小护士生气吗?千万不要把这种情绪撒到病人身上去,那就麻烦了。也许,她就会给医患矛盾升级了,说不定会把工作给丢了。 现在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啊。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再给弄丢了多不划算啊。再说这家蜀都的教学医院那么的有名气,要进来可是不容易的。 看我这个中年大叔找这样一份工作还心里暗自高兴好一会儿呢。很多事忍一忍它就真不是个事了。 这样一想,我就在心里原谅这个小护士了。确实,我什么都不懂,也该人家说。只不过人家的方式方法有些过了吧。我觉得这就像自己家孩子在外面受了气,回来跟父母发火一个样。 只得在心理安慰自己,这顿训就这样了吧。能当一个出气筒还是不错的,至少来说,也是一种被人需要嘛。 输完液,照顾着病人睡觉。 熄了灯,病房里已经是一片宁静,而我的心却静不下来。 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感觉到的是无尽的疲惫。 是的,我也许是不太看中这一份工作的,毕竟不指着它养家活口。我只是抱着一种体验生活的态度,一种想要认识护工这个群体和护工这个工作心态。毕竟我们很多人都不是有机会来接触他们的,来了解医院这个地方的。 我都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进医院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没有了那份生活的重压,没有了那种以此为生的紧迫感,我会更客观和从容地来面对这份工作和这个群体。 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在做护工的第一夜已经过去一半了。 睡吧,明天的太阳还是新的,明天的工作也还是有挑战的。 四 爱恨交织 医院是一个让人爱恨交织的地方。 也许你一辈子都不想去到那里,不想去见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 尤其小孩子,更是对医院有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恐惧。 那些苦涩的药片,那粗粗的针管,尖尖地针头。那针扎进肉里带来的疼痛。那简直就是一个噩梦。虽然那些护士姐姐,言语温柔,笑颜如花,但是在孩子心里,她们不是白衣天使,而是胜于老师的让他们害怕的人。 就算那些成年人,也是极不情愿到医院里去的,对那个地方也是避之不及的。 去哪里,就意味着你身体不行了,哪个零件或者一组零件坏了,罢工了。要不就是你的亲人朋友这样那样了。总之你不会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地跑到医院里去。 何况到医院里,看着那些迷宫一样格局的走廊楼梯,首先你就有些迷糊了。排队,挂号,看门诊,检查,这个科室,那个科室,不一会儿你就彻底的晕菜了。 暑假里,带王二妹去检查眼睛。这孩子,平时就不注意保护眼睛,带她去镇上的眼镜店检测的时候,人家都说了一大堆吓人的话,什么斜视,散光,弱视……把我都吓出了一身汗水。 王二妹一开始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叛逆的时候,连天塌下来也会不屑一顾的。 我们吓唬她不好好的看医生就会成瞎子,看不见道,走不了路。她翻了一个白眼,根本就不信我们的话。 可是,我带她去县城医院的时候,她还是害怕了。 我知道她的满不在乎只是强装的,内心里还是害怕医院的,怕医生宣告最坏的消息。毕竟我们说的那都是不确信的,同样的话医生说出来那就是不可推翻的权威。 然而尽管我们百般的不情愿,我们这一生总是会和医院纠缠不清的。吃五谷杂粮,生百病。谁敢说自己这一辈子不会生病,不会去医院。 每当病痛来临,你总是会想到去医院的。哪怕那些冷冰冰的病房,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是一个噩梦一样的存在,你还是会拿了钱,排着队去看医生。 吃那些苦涩的药片,挨那些痛苦的针扎。 等到病痛解除,你像是重获了新生一般,对医生和护士心里充满了感激。 你离开医院,医生护士不会像其他商业场所的员工那样笑着说,你走好,欢迎下次再来。你也绝不会想再来这个地方,然而等你下一次生病的时候,你还是会心急火燎地跑到这里来。 医院就在那里,不管你来是不来。 就算你一生康健,不吃药不打针,可是你哇哇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多半也是在医院里。对于许多人,尽管你不喜欢医院,可是你生命开始的时候多半也是在医院里。 并且还有很多人生命的最后时光也是在医院度过的。那时的你缠绵病榻,气息微弱,留恋着阳光和空气,留恋着着亲人和朋友,可是你还是会在这个你出生的地方走向生命的尽头。 这个让人爱恨交织的地方,完成了一次次生命的轮回流转。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总是会去那里,它就在那里,不哭不笑,不离不弃。 而护工们,也许他们并不喜欢这门职业,只是为了生计,为了那些付出劳动得来的工资。 他们也在那里,看着你的悲喜,守护着病痛的你,或者康复,或者逝去。 别忘了,除了你的亲人朋友,也许他们就是守护你生命最后时光的人。 五 三个病人 病房里的三个病人,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各自不同的经历和生活圈子,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也许他们这一辈子的生活轨迹都不会发生交集。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毫不相干的人,就会走到一起来,一起度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时光。 就像我,以前的生活中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做护工这个工作,甚至都很少听说个这两个字。 那个农村来的刘大爷,一脸的朴实,有着那种农村老人的谦卑,说话做事都散发着那种特浓厚的乡土气。他跟这两个城里人,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有时候人家说话他只是看着,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更多的时候,他总是看着墙壁,天花板,或者窗外的天空。他作为一个农村人,很自然地跟城里人有一种心理距离。我知道他在农村里也是一个有些威望的人,也是受人尊敬的。只是到了这城市里,在这个老干部病房,他的那些可怜的心理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汉,跟这些城里老人是有差距的。生活习惯,话题圈子,看法见解,都无法融合在一起,仿佛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就像那些儿女在城里安了家,而自己宁愿守着乡村的老人一样。 我照顾的那个吴叔叔,是一个独居的城里老人。他有些行为在大家看来是堪称怪异的。他不喜欢跟人交流,就算我平时堆着笑脸问他几句,他也是很简短的几个字回答我。 他对人总是存着一些戒备心理,不愿意和人多说话。 真不知道他这个独居的老人,有什么好值得别人惦记的。也许,一直独居让他心里缺乏安全感吧? 他总是抢着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总是很客气地对我笑,让我有时候都无所适从。 也许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不太喜欢别人的干扰。 其实人天生就是群居的动物,硬是把自己从社会割裂开来,独守着一个人的生活也是有些痛苦和可怜的。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吧,这个独居的老人也许有他自己的生活乐趣也未尝可知。总之别人的生活就是别人的,你以为的快乐在别人哪里不一定就是快乐,你以为的痛苦在别人那里说不定就是一种快乐。 他和那个退休工程师虽然都是城里人,但是又是不在一个圈子里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 那个退休工程师,戴了一副眼睛,让人觉得他看人的时候,好像藏起了很多心思。觉得他的眼神总是有些冷淡。他也会对着人笑,但是那笑容让人觉得存了些距离。 这是那些从机关单位出来的人惯有的表情吧。 那些地方呆惯了的人,一个个都是心机很深的,每个人都像是带着面具在生活,不愿意把真实的自己随意展示在别人面前。 三个不同身份不同职业的人,仿佛来自三个世界。 每一天,我都在这三个世界里穿梭,不停地变幻自己的频率,像一台随时切换频道的电视机。 这是农村大爷,要跟他说农村的事。这是城里老人,要跟他说城里的事。这是退休工程师,要跟他谈有深度的话题。 幸好我平时接触的事情多,能够谈的话题不少,我就成了这三个世界的联络者,润滑剂。 很高兴我能够让这小小的病房里来自三个世界的人和谐相处。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一笑是缘分。 六 奇葩大爷 我照顾的吴大爷是一个很奇葩的老头子。 所谓奇葩,那是他的举动不合乎我们这些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不合乎我们行事的即定规矩。可是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在他眼里也许也是一朵大奇葩。 首先,他是自己来到医院的。 来的时候后,背了两个大包,每个都足有三十多斤。大家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背着这么些东西,还生着病,是怎样来到医院的。 其次,他的穿着打扮。他穿了一身工作服,那种很古旧的工作服,一双回力球鞋。那样子像一个游戏风尘的游侠,不过没有那种游侠的潇洒;像一位背包客,却又没有背包客的一脸沧桑;像一个流浪汉,却又拿出了社保卡,兜里还有三千多元前。弄得大家对他的身份产生了很多猜想。 最奇葩的是他进院第二天就干了一件让这家医院上至领导下到保安都惊动了的事。 老爷子在医院里办完了住院手续,顺利的住了院。不知怎么的,他自己想要跑回家去。 跟着电梯上上下下,就迷失在了这座楼里。 护士打电话给她外甥女,他有没有回家。他是没有家人陪着来的,要是走丢了医院可是要担责任的。 那些医生护士,医院领导,保安们到处找他。整个医院都轰动了。 结果他自己找不到路了,碰到一个护士看了他的手环,把他送了回来。 这件事是我来之前发生的。这也是我来照顾他的原因。医院里怕他出事,要求家属来照顾。他的几个侄子外甥女,因为他脾气的古怪,没人敢来照顾他,就只好找了我这个外人来。 也许我不是他的亲人,他在我面前收敛了一些脾气,对我倒是客客气气的。 我见过他的外甥女和姐姐过来看他。他就总是拉着一张脸不给人家好脸色。还骂他们,赶他们滚。 他外甥女说,他自己有一套住房,不过他从来不让别人进他的家。 他家里全是捡回来的破烂东西,他自己当成古董一样的收藏着。整套屋子连落脚转身都成问题。他自己还租了一间库房来放那些破烂。他自己的退休金都花在收购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了。 我私下里问过吴叔叔,为什么那样对他的亲人们。我说,你自己年纪大了,还是得靠亲人们的。生病了,还是只有自己亲人才惦记你。 他笑了一下,有些看透世事的悲凉。 他说他们之间其实一直都少有来往。他们看起来关心他,那是惦记他的钱呢。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之间的亲情如此的淡薄,让他如此提防他的那些亲戚,以至于他对所有人都存了一份戒心。 他一个退休老头,一个月就那么三千多块钱的退休金,他又能够赞下多少钱呢?何况他还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亲情变成了相互的猜忌和提防,那彼此间还有什么温情可言,只剩下了满腹的凄凉罢了。 后来,我在吴叔叔出院的时候,终于是见识到了他那两个神秘的背包。里面有各种证件,什么房产证,工资卡,水电费卡,还有一些杂乱的书籍,一些废旧的电子产品。所有的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两个包里了。 我感觉他就像一只背着壳的蜗牛,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没有安全感了。只是他想过没有,如果他在外面出了事,身边没个亲人,这些东西很可能就遗失了。把重要的东西带在身边其实是最不安全的做法,尤其他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 其实,我们每个人何尝又不是一朵奇葩呢?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那句话说的,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何必奢求所有的人都理解你,认同你呢?做最真实的自己,在这凡尘俗世里,灿烂地开放一回,不也是一种潇洒吗? 七 少爷的磨难 吴叔叔的外甥女三姐是一个很泼辣的蜀都女人,有着那种蜀都女人典型的嘴快心快,说话做事都透着那种嘎嘣脆的爽利劲。 三姐人长得很魁梧,虽然这个词一般用来形容男人,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膀大腰圆,大脸盘,大眼睛,说话也大声,脾气也不小,总之一个大字就是她最有特点的特点。 在他众多的子侄辈里,也只有三姐能够那样毫无顾忌地跟他说话。也只有这个三姐来看他时,他会收敛了脾气,像一个沉默的孩子。 不过三姐对这个舅舅是没有多少尊重的,语气里带了一些埋怨和无奈,跟他说话还时不时冒出几句“龟儿子”“狗日的”“妈那个逼”等极有地方特色的骂人的话。拿她的话说,想不管他吧有看他可怜,管他吧又让人生气。 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们不像甥舅俩,反倒像一对姐弟。 从三姐几次来看吴叔叔时一些零星的交谈中,我得知了他的大概身世。这个看起来很平常的老人却有着小说故事一样的经历。 原来,这个吴叔叔小时候是一个大地主家的少爷,据说眉州城里,有一条街都是他们的产业。那时候家里就他一个男孩,那可是全家上下捧着的一个宝贝疙瘩。 那时候,他读书的时候,都是有人抬着轿子,背着书包伺候着的。 我仿佛看到这样一个场景。 川中雾气蒙蒙的早上,眉州城里一户高墙深宅的院落里,朱漆大门轻启,出来一顶轻纱软轿。背书包的小书童还打着呵欠,抬轿的人还睡眼惺忪。一路在眉州城古老的青石街面款款而行,沿街有叫买早点的吆喝声。轿子里的少爷伸出手来,那手如同闺中少女一样白皙细腻,几枚铜板落在小书童伸过来的手心里。 小书童颠颠地跑到早点摊前,买几个金黄的锅盔,或者香糯的叶儿粑,使劲嗅一嗅,咽了几回子口水,把早点送给轿子里的少爷。 轿夫和书童在早点香味的折磨中,一步步走向学堂。 这样一个衣食无忧,万千宠爱的少爷,赶上了那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从高高在上坠落到尘埃里任人践踏。或许那些个轿夫,书童,那些曾经在他面前低三下四的人都可以把他踩在脚下,肆意的侮辱嘲讽。 那个曾经让他风光无限的大地主少爷的身份成了一辈子的罪恶标记。 我们无法去改变那些社会变革时出现的这样那样的极端,但是些动乱和荒唐的年月里,就算他曾经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少爷,最终也不得不在尘埃里挣扎。 如果那种荒唐和动乱一直延续,也许他就认命了,就放下了所有的希望,老老实实的做一个普通人过完这一辈子了。 偏偏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一场动乱就结束了。那些曾经被打到的资本家也平反了,被没收的家产也归还了。 曾经的富贵和现实的苦难是对么鲜明的对比啊。经历那些苦难,就更怀念幼时的富贵。吴叔叔那时候已经在一家工厂做了电工,他放弃了工作,到处奔走想要拿回曾经的祖产。只可惜,他那地主的身份是不能够抹去的,那些让他心心念念不忘的东西,就像是挂在嘴边却总也吃不到的肉。他不停地追啊追啊,却始终没有追到,却在这无望的追逐中蹉跎了年华,最后弄得孑然一身。 好在世代总是在前进的,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地主富农资本家这样的身份标签了。曾经的那些荣华富贵和艰苦磨难都只是现在的云淡风轻。 现在他只是一个脾气有些古怪的退休老人,每月有退休金做生活保障,也算得是安享晚年了。 人啊,难道真的是三穷三富才到老吗?曾经心心念念不忘的东西,到了垂暮之年也就只是昨夜秋风吹落的黄叶,终将化作尘埃。风过了,叶落了,谁还会记得? 八 一缕芳香 三姐曾经让我留意,有没有人给吴叔叔打电话。 她的本意是要知道哪些口口声声说关心吴叔叔的表兄弟姐妹有没有真正的关心他。对于这些表兄弟姐妹,三姐心里是有很多怨言的。尤其她的大表姐,她说那时候吴叔叔最疼爱她的。 那是她姑妈家的孩子,那时候因为一家人大地主的身份,她姑妈去了XC把表姐留在了舅舅身边。舅舅是兼了父母亲的责任把她养大的。 然而,终究是没有人给吴叔叔打电话。他仿佛是被那些子侄辈给遗忘了。一个独身的,脾气古怪的,又没有多少钱的老头子,有多少人会惦记他呢? 我借了给吴叔叔手机充电的机会,翻看了一下他的手机。其实我心里是有些忐忑的,我绝没有要偷窥老人家隐私的念头。 结果是他根本就没有最近的通话记录,我只是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看到了一个唯一的电话号码,记录的名字居然是一个引人遐想的“芳”字。 那一个“芳”字,让我脑洞大开,产生了无尽的联想。 这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一定是吴叔叔的初恋情人,要不就是暗恋对象。于是脑补了一场场缠绵悱恻的肥皂剧一样的爱情场景。 也许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那个充满了历史文化气息的眉州小城,那些弯弯曲曲,铺满了青石板的街巷里。一个旧时代的富家少爷和一个富家小姐,穿着那种长衫旗袍,很有画面感的走过夕阳黄昏。 也许是动荡年代里的一对苦命鸳鸯,在乱世中一见钟情,却又不能够长相厮守,最终却无奈分手。等到再见面时,已经是物非人亦非,你嫁做了他人妇,我也已经满头霜花。 不管是是怎样的过往,如今再见却还依旧眼波盈盈,依旧心湖起涟漪。谁说凡尘俗世里的爱情没有永远,心不死,爱就还有温度。 我偷偷地问吴叔叔这个叫做“芳”的女人是谁?他却有了一些羞涩,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两颊飞起一抹红晕。 “那是我小学的同学。” “老实说,是不是你的初恋情人?” “啥,初恋不初恋,哪有你们想的那么浪漫。” 看着吴叔叔笑意盈盈的眼睛,我明显的感觉到了他的口是心非。 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都笼罩了一层温暖的光芒。饱经沧桑的脸显得那么的动人。 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有一个叫做“芳”的女人曾经驻足过他的生命。就像一朵开在记忆里的玫瑰,那一缕芳香一直洒满了走过的路。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这样的一缕芳香,会让你铭记一生。如果没有,那是不是人生的一种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