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罢官归来遇怪人 嘉庆二十四年秋,直隶省正定府安禄县柳树村。 黄昏时分,红彤彤的夕阳悬在西山边,如画;她又将一条绛色的纱巾围在项上,似火。从西山顶上到半空中,色彩杂陈,先是深红,后是橙黄,再是深蓝,各色衔接处,相互渗透,五彩斑斓,壮丽无比。 一个四十多岁神情黯然的男子,穿蓝地小团花缎一字襟马褂长袍,半歪在胡同口一扇小磨盘上,这是刚罢官归来的衣传广,他久久凝视着瑰丽的晚霞,内心感到一丝温暖。回想往事,犹历历在目,不由心中感叹:“这世界上最可宝贵的,就是别人的真心和自己的时间啊。” 地里的庄稼被乡下人陆陆续续收割回来了,一垛垛的玉米秸秆、谷子秸秆、高粱秫秸堆满房前屋后,村中弥漫着谷子成熟了的香气,缕缕青烟袅袅缠绕房檐瓦上,比山水泼墨画更美些,那是农妇巧手煮饭的伴生品。 村里不时有庄稼人背着一包袱一包袱的粮食走过,衣传广一个都不认识。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好奇地瞅瞅他,同时又面带惊讶地瞅瞅他坐的石磨盘。 他以为自己坐的石磨盘上有什么脏东西,站起来左看右看,前前后后看了一圈也没看出有什么毛病,复回身坐下。 忽然几个四五岁穿开裆裤的小孩跑到街口,蹦着跳着说唱:“小辫子,一歪歪,卖糖哩,你过来。什么糖,芝麻糖,掰给俺点俺尝尝。” 一只调皮的小黄狗凑热闹似的,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 衣传广听着这熟悉的童谣,脸上浮起一丝久违的笑。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啼哭嘛呼要媳妇儿!”几个女娃娃异口同声。 “小闺女儿,搬梯子儿,老鸹喯了眼珠子儿……”两个男娃娃回应。 当这些童谣再次入耳,衣传广眯起眼睛,陷入沉思,仿佛回到了自己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童年。那时祖父在京城为官,一度官至殿阁大学士正一品。每逢祖父回家探亲,门前车水马龙,何等荣耀辉煌。父亲短寿,只做到知府,四十五岁上就殁了。自己做到通政使司左侍郎,所到之处,前呼后拥。大儿子衣世琦做光禄寺卿,二儿子世珍进士及第,封翰林院编修,谁知时乖运蹇,受仪亲王永璇刺探政事之牵连,自己和两个儿子世琦、世珍都丢官罢职,一家人能保住性命已是意外惊喜,多亏同僚拼死力保,皇上格外开恩。现在一介布衣,寂寥无比,闲坐街头谁人识?人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忽然几个小孩子不声不响,一起围在衣传广身旁,好奇地瞅瞅他,又瞅瞅石磨盘。 衣传广意识到这个石磨盘有什么忌讳,他和善地问:“孩子们,有什么事吗?” 几个小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点点头,又摇摇头。 衣传广心里越发奇怪:“孩子们,有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终于一个年龄大些的男孩子指了指那个石磨盘说:“这个是不能坐的。” “为什么?” “不知道,大人告诉的。坐了会挨打。” 衣传广更纳闷了,难道这个石磨盘是祭祀用的?不对啊,不管是祭神还是祭祖宗,都不会摆在这里,摆在这里的磨盘,很明显就是给人坐的。 “挨你们家大人的打吗?” 几个孩子摇摇头。 “那是谁?” “不被歪嘟泥钱儿看到是没事儿的,我见过顺子前几天站在这里撒尿,也没有挨打。”一个梳着“望天锥”发式的小姑娘怯怯地说。 “歪嘟泥钱儿是谁?” 小孩子们刚要说,一个小男孩眼尖,说了声:“来了!”这帮小孩子呼喇一下子全跑光了,连刚才那只小黄狗也不知去向。 衣传广顺着男孩眼神的方向扭头,发现胡同里远远地走过来一个老头,个子不高,干瘦干瘦,显然是直奔自己而来,有什么事似的。 衣传广诧异地从石磨盘上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老人已站到面前,衣传广这才看清楚,老头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穿浅驼色衬衣,外套石青色八团喜相逢纹细布大褂,满面怒气,侧目而视,左手提壶,右手执杯。 衣传广不知所以,躲开他往旁边走,不小心撞了老头的酒杯一下,眼看满满一杯酒晃了出来,老人的手说时迟那时快,用酒杯稳稳接住,一滴也没洒。 空气中一股软软的清香扑散开来,吸入鼻中,五脏六腑都觉得舒服。 衣传广心里暗暗道一声好酒,更佩服老人的眼力。 “谁啊这是,好大的胆子!坐了我的石磨盘不说,还差点碰洒了我的酒。石磨盘以后不准再坐!谅你是初犯,饶过一顿打!”那老人气愤填膺,小眼睛瞪得溜圆,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老丈,对不住,对不住。”衣传广拱着手说“在下确实不知情,以后不敢了!至于老丈的好酒,如没猜错,是三四十年陈酿桂花酒。小侄同是爱酒之人,请随我到寒舍,略叙一二。”衣传广用手指指胡同里那威风的门楼。 “哦,衣家的大人衣锦还乡了啊!”老头上下瞅了衣传广一眼:“令尊可是衣行远衣大老爷?” “是的,正是先父。” “大老爷已经作古?哎,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啊!”老头摇摇晃晃一边朝大街上走,一边仰头把酒喝个一干二净。 衣传广满脑袋疑问,看着远去的背影,只好转身回家,他据那个石磨盘猜出,这个人跟自己住一条胡同,对门。 二伯家兄弟古怪多 衣传广回家后,满腹狐疑,打发贴身小厮青子,去打听对门邻居情况以及石磨盘不能坐的原因。 青子回来后说,对门邻居大名叫伯玉垒,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歪嘟泥钱儿,他还有个哥哥叫伯玉堂,他家世代都开酒糟坊,家大业大,可惜父母早亡,留下这兄弟两个,都疯疯癫癫,半痴半狂。父母过世后,家里的酒糟坊就不开了,伯玉堂还把好好的结发妻子休回娘家,三个孩子也不要,家中钱财只留了一点,其余全给了妻子。突然有一天伯玉堂心血来潮,收拾些金银带在身上,一把火把宅子烧个精光,跑到村南去看火烧云,你说是个十足的怪人不? 不成想,一不小心把他兄弟伯玉垒的房子也烧着了,刚好伯玉垒不在家,不知跑哪里逛去了。伯玉堂本想去五台山当和尚的,发现烧光了伯玉垒的房子过意不去,把当盘缠的钱拿出,找来木工、瓦匠给兄弟重新盖房子,打了家具。 几年后伯玉垒回来,发现家里变了样,尤其是发现那个石磨盘当了垫房角的地基后就发疯了,大吼大叫,要找他哥哥伯玉堂,此时伯玉堂已跑到五台山当和尚去了,哪里找去。 伯玉垒找了小工来,想把那块石磨盘挖出。结果挖到地下时,才发现这个石磨盘底下那层,已被厚厚的大石条压在上面,要挖出来,就得拆掉房子,只得作罢。上头那层跟底下这层连在了一起无法分开。好像里头还藏有什么酿酒秘方,也找不到了,伯玉垒失魂丧魄一般,让小工把上头这层磨盘用土埋上。可惜不是自己的肉长不到自己身上,时候长了土就脱落了,加上孩子们淘气,经常挖,石磨盘慢慢又露出来,孩子们经常跳到上边玩,伯玉垒每次见到石磨盘上有人就要阻止,后来就变成骂人。于是离那个石磨盘远点,成了柳树村不成文的规定,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大家都不得而知,按说秘方早没了,关磨盘什么事。 好在伯玉垒这个怪人不经常住这里,不至于天天给人添堵。 衣传广听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问青子,伯玉垒有无妻子。 青子回答,听老人们讲伯玉垒结过婚,太太的相貌家教都是百里挑一,但他的太太生孩子时难产死了,有人说孩子活下来了,跟着姥姥家,也有人说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反正他的孩子,从来没有人见过。年轻一些的人都说他是光棍,无妻无子。 衣传广隐隐觉得这人有些故事。 因为丢官的事,衣传广经常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得失,已失眠多时,这一天也不例外,公鸡打过第一遍鸣,他就穿戴整齐走出院子大门。 人都说落魄之人怕见人,他倒满不在乎,反正他谁都不认识。他刚要往街上走,忽然远远地看到,胡同口有一个人,坐在地上,端一个酒杯,敬那个石磨盘呢! 第二章 伯家兄弟古怪多 他悄悄走近,只见那人正是怪人伯玉垒,口里念念有词:“你一口,我一口。我有你也有!” 衣传广站在伯玉垒身后鞠躬,说道:“敢问伯叔给石磨盘敬酒,这磨盘有何来历!” 伯玉垒一惊,站起来上下打量了衣传广一下:“你富贵之人,我潦倒穷汉,你给我行礼干什么?” “天下之人,有富有贫,自夏商,恒也。然高下贵贱却不能以财富区分,我断定,你是高人,潜龙也,故行礼。” “哎哎哎,你这是折煞我,我还想活到九十九呢!我是粗人、丑人,不敢受溢美之言。你看我这模样,有人说过,”他咳了一声,脸上略带幸福的笑容:“气死木匠,难死画匠,气挺了吹糖糖人滴。” 衣传广见他幽默,忍不住笑了:“长辈不必过谦,看在同是爱酒之人份上,请随小侄至寒舍略叙一二,以解我仰慕之苦。我知道您手上的酒酿造手法不一般。” “哎哎哎,打住,打住,再这么文绉绉,我马上就走。我歪嘟泥钱儿只受的了别人对我说的‘哪凉快到哪呆着去’”伯玉垒模仿别人的口吻。 “我家凉快,我家凉快,哈哈!”衣传广拉着伯玉垒的衣袖,兴高采烈往家走。 “好吧,看在同是爱酒人的份上,说好了,我是个浪荡人,不懂规矩,不要嫌弃……”老头有点高兴,还有点啰啰嗦嗦。 衣家的宅子,就在胡同西侧最北端,还是衣传广祖父衣静宽留下来的。父亲衣行远和姑姑衣佩香从这里长大,衣行远生下衣传广后不久,携妻带子赴江浙走马上任,一任二十多年,不料在丁父忧后不久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到一年光景也撒手人寰。 衣传广丢官之后回到祖居,跟他一起的还有母亲、妻子以及四个儿子,都住在这座大宅子里。母亲杨太夫人住在最东头一间,衣传广夫妇住客厅西边一间,跟母亲是大连间。大儿子衣世琦夫妇住东厢房北边两间,二儿子世珍夫妇住西厢房北边两间。正屋西边两间都是单独的门口,三儿子世瑜和四儿子世瑛各住一间。 大门楼在院子最南边,朝东,高大气派,挑檐结构,檐角有石雕榴开百子图。门楣正中青砖上刻着四个大字“福禄康寿”,大字上方有黄绿相间的福禄彩绘,大字两端的门楣上分别刻着“庚”“寅”两字(1770年,乾隆三十五年)。门楣下方的门框上,雕有花卉蝴蝶图案。两扇黑漆大门,门面上挂着兽首铜门环。门前放有两墩抱鼓石,石上刻着刘海戏金蟾花雕,古朴大方。 里头两进院子,进大门之后,是外院,顺着甬路右拐,一道栗瓦粉墙横亘眼前,左右有东西厢房若干,粉墙中间一道垂花门,比大门楼子的雕刻精细百倍。麻叶梁头下,倒悬两根透雕莲瓣垂花柱,两垂花柱间的横木上是油漆彩画。整个垂花门采用一殿一卷式门柱,门洞里有雕刻精美的花枋。 伯玉垒来不及细看,随衣传广跨进垂花门,顺着带双钱纹图案细石墁的甬路,往正屋走。他边走边看,只见四面抄手游廊环绕,北边五间悬山顶正房,前后出檐,左右各有东西厢房四间。正房前,甬路两边各植一棵石榴树,累累果实挂满枝头,比红花更艳。伯玉垒在心里说,不愧是世代做官的人家,这气派,我们做酒槽坊的经纪人家几辈子也赶不上。 衣传广说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一直把伯玉垒让到正房最中间的大会客厅,此时天才刚刚亮。 衣传广请太太刘氏出来见过礼,丫鬟端上最好的龙井茶。衣传广吩咐厨房把伯玉垒的一日三餐都备好,中午和晚膳要有上等桂花酒,他要和伯叔秉烛夜游,观花赏月,畅谈古今,不醉不归。 伯玉垒听了衣传广的安排,连连摆手推脱,说自己是一个浪荡不羁的糟老头子,怎么敢第一次到府上,就如此叨扰,不成体统。 衣传广哈哈大笑,说伯叔不必拘谨,在这里就如在自己家一样,如影响了长辈的自由自在,将是自己的罪过。 伯玉垒见衣传广如此诚意,也就不再推让,俩人一整天交谈甚欢,相见恨晚,直到夜深,伯玉垒才迈着醉步,深一脚浅一脚回去了,他坚持拒绝小厮的搀扶,嚷嚷着说,自己就住对门。 自此以后,衣传广经常喊小厮把伯玉垒请来赴宴,颇有“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意味。一来二去俩人交情日深,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相处不足一月,倒比相识十年的还要亲近些,俨然成了忘年交。 有天晚上,月明如昼,伯玉垒如约赴宴,俩人将酒桌摆在内院的石榴树下,把酒言欢,举杯邀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两个人都有些醉意。衣传广不禁感叹人生无常,如今没有了俸禄,只靠祖宗留下的薄田度日,世琦、世珍的前途已受自己牵连,四个儿子以后靠何度日也不得而知,巨大的落差让他不禁泪流满面。 伯玉垒一改平时的玩世不恭,劝道:“人生有了落差,才有比较;有比较,才能认识自己,认识现实,以后站在十字路口时,才能迅速做出正确选择。有落差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面对。先求接受,再求改变。高处站,低处行。” 衣传广听后顿觉耳目一新,不由心中叹服,点头称是。 伯玉垒放下酒杯,起身对月,轻轻念道:“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衣传广抬起脸,露出一丝惊喜:“僧晦庵的词!你也喜看凌濛初啊,不错,不错,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请君静待。” “好好好,来,再干一杯。” 直喝到圆月偏西,伯玉垒不胜酒力,向衣传广告辞,走了几步他转身回来说:“好久不见我儿了,甚是想念,明日去探亲,这次我要接他们回家了,等我安顿好他们再来找你。” 这句话听得衣传广打了一个激灵,心里想到,村里老人说的果然为真:“你有儿子?伯叔,你没有说醉话吧?” “是真的,我清醒地很,我不但有儿子,还有孙子。” 伯玉垒又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眼睛定定地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慢慢地说:“我的事,柳树村很多人不知道,也有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多的人是在捕风捉影。真正的原委,听我一一道来。” 原来,四十多年前,伯玉垒父母相继染病去世,那年伯玉垒15岁,哥哥伯玉堂也才18岁。他们家偌大的酒槽坊无人管理,兄弟两个身处异乡,举目无亲,只有一两个他父亲生前好友,时不时来帮忙。但那两个人到汉南并不久,尚且自顾不暇。伯玉垒兄弟两个都喜好老庄,无心经营,只得将在湖山省顺昌府汉南县的酒槽坊贱卖,买主同是直隶省人,叫钱竹坡,比伯玉垒大不了几岁,却精明能干。 随后兄弟两个扶柩还乡,靠家里的五百亩良田收租度日。伯玉堂娶了从小指腹为婚的表妹秦金莺,此后五年,连生一儿一女。 兄弟两个都无甚志向,伯玉堂喜好研习老庄,性格又偏激,虽说有了孩子,他自己还跟小孩一样,秦金莺忙里忙外,温柔贤淑,管着家里大事小情。伯玉垒痴迷武功,一听说谁武功好,就赶紧去拜师,结果却连一个正经师傅也没遇到。兄弟两个人整天自由散漫,还像往常一样大手大脚花钱。 第三章 猴山遇猴险丧命 伯玉垒跟哥哥一样,早年在安禄县订过亲。亲家姓安,人称老安头儿,开个香蜡铺,有个女儿比伯玉垒小六岁。老安头见伯家家道衰落,兄弟二人不懂节衣缩食,早晚坐吃山空,就来为没过门的女儿退亲。伯玉垒本来就无心男女情事,爽快答应了,伯玉堂知道此事后也不干涉。 伯玉垒小小年纪,看透世态炎凉。随后几年,陆续有人来提亲,都被他拒绝了,他想找个真正武功高强的师傅学习武功,哥哥建议他去少林寺,他倒是去了,结果没多久又回来了,少林寺的方丈不收他。 伯玉堂让弟弟整理家传酿酒秘方,说父亲对酿酒方法颇有领悟,可惜没来得及整理就去世了,于是兄弟二人白天各自闲逛,晚上两颗脑袋凑在灯下整理秘方,哥哥整理父亲零散笔记并口述,弟弟提笔记录。很是有“白天游湖走四方,晚上熬油补裤裆”的意味。 俩人磨磨蹭蹭,不急不慌,一晃十年过去,才将酿酒秘方整理完毕,秘方由伯玉堂保管。 这年出了正月,伯玉垒忽然想起,父亲离世前曾说起未了之事,有个叫岳钟璜的成都府人,在他家买酒,钱不够,寄存过一串十二颗上好珍珠,曾说次年送还酒钱后就取回,可惜一直杳无音信。 伯玉垒决定到成都府送还珍珠,顺便求访高人学武,便向哥哥告辞。哥哥说山高路远,让他多带几个仆人,他坚决拒绝。 一路颇有趣,见识了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和山川美景,在秦岭的大山里,他遇到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世外高人,他恳求拜高人为师,高人说他还有一段未了情缘,两年之后,如果他愿意,可以再来。 他无奈,只得起身告辞,一直到了成都府,费尽周折,找到了当年寄存珍珠的岳钟璜家,原来岳钟璜早已过世,伯玉垒将珍珠送还岳钟璜的儿子岳浦。 岳浦为人爽快,武艺高强,邀伯玉垒吃住一起,交谈甚欢,切磋武艺,相处半月有余,两人都有俞伯牙遇见钟子期之感,惺惺相惜,就摆了酒宴,当着众人的面,在关公像前磕了头,结拜为兄弟。岳浦年长一岁,为兄,伯玉垒为弟。 伯玉垒打听四川风物,岳浦说峨眉山为胜。 伯玉垒从岳家告辞回家,取道峨眉山。 远远望到峨眉山,伯玉垒就震撼了。巍巍青山,连绵不绝,直耸天际,顶上白云缭绕,目力不及。 又走了两天两夜,才到山脚。 伯玉垒刚削了一根竹杖,准备上山,却被一个好心老者告知,山上有一大群泼猴,时不时拦路抢劫行人,还是不去为妙。 伯玉垒正犹豫,又从对面走过来一个年轻人,手指右边崎岖山道,说:“那猴近期已有所收敛,貌似略懂规矩,只要不走此路,不去猴山,应该平安无事。” 伯玉垒心中好奇,表面对老者和年轻人殷勤致谢,等人走远了,他悄悄沿着右边小路直奔深山。 一路风景秀丽,空气湿润,峰峦叠翠,流水淙淙。山间小瀑布如薄纱如白练,水滴石穿,声音悦耳,如环佩叮当。不知走了多久,只见面前一座石桥,石桥两边有高低错落的石峰,他心旷神怡,心里想着杜甫的诗:“造化钟神秀。” 只见石桥前离着一块牌子:“来人止步,猴子顽劣,请绕道上山。”无人落款,伯玉垒心上更加奇怪,既然不是官方行文,谁又在此故弄玄虚呢? 他不信这个邪,继续大步朝前,过了石桥,转过一个小瀑布,瀑布下有深潭,从潭里流出的水清澈见底,碧绿可爱,伯玉垒忍不住停下脚步,放下竹杖,捧起一捧水,喝入腹中,顿觉清爽怡人,口中似有芳草香味。 他耳听鸟叫声清丽婉转,流水声如抚瑶琴,清风声软语低哝,美如仙境,索性坐在这里,闭目养神。 忽然,他感到背后一阵带着力度的风声。 来不及细看,他向左侧一跳,闪身看时,一只大猴子噗通跳进了水里,溅起一堆水花,那猴子身上的毛都一缕一缕贴在身上。猴子气坏了,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一下就跳到了石台上,跟伯玉垒相聚不过数米。 伯玉垒的竹杖在他面前大概三尺远的地方,他蹭地蹿过去,捡起竹杖,还没起身,这空档,大猴子一下子扑过去,两只前爪抱住他的头,两只后爪搭在他双肩上。 伯玉垒不顾一切,手挥竹杖,不管屁股脑袋,照着猴身上一顿打,大猴子被打疼了,吱一嗓子,跳下去。 伯玉垒直起身子,喘一口气,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身边十来只大大小小的猴子围拢过来。 这十来只猴子,个个龇牙咧嘴,准备随时扑向伯玉垒。 伯玉垒扎好马步,将竹杖横在手里,跟猴群僵持,不敢乱动。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只老猴子率先发动攻击,扑到伯玉垒身后,两只猴子分别拽住伯玉垒的两条腿,另一只小猴子蹿到旁边树上,双手卡住伯玉垒的咽喉。 伯玉垒闭着眼睛,动弹不得,心中叫苦连连,知道自己将命丧于此,悔不当初。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女子声音从山上传来:“猴儿们,还不快放手!” 瞬时,猴子们都听话地松开爪子,伯玉垒脸涨得发紫,不由坐下来喘气。 他抬眼看,对面不远处,一座石峰上,一个身穿破旧蓝地长袍,身材短小,面目清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手持两根竹鞭站在那里,微微笑着。 伯玉垒忙起身道谢,心中却奇怪,如此俊秀的男子,声音为何像个女子呢! 那美男子对伯玉垒只欠了欠身,就转身走了。身后跟着那十来只猴子,最小的那只蹲在他肩上。刚才还野性十足的猴子,竟温顺如家养。 伯玉垒想退,心有不甘;想进,又裹足不前。犹豫了一下,远远跟在这个美男子后面。 美男子有所发觉,转身,面带嗔怪。 伯玉垒站住。 美男子不说话,用手指一指伯玉垒身后,示意他赶快离开。 伯玉垒摇一摇头。 “快回去,你这是找死!”美男子终于发话。 “我想拜您为师。” “我不收徒弟。” 伯玉垒不说话,只是站立不动。等美男子前行,他又默默跟随。美男子训斥,他又站住。 如此往复三次,美男子终于冒火,一声令下,十多只猴子齐刷刷奔至伯玉垒面前。 伯玉垒并不反抗,将眼睛一闭。眼看群猴就要伤他,美男子又一声令下,群猴呼地回到美男子身边。 美男子带着群猴,加快脚步,七转八转,不见了。 天已近午,伯玉垒饿得肚子咕咕叫,只得一脸落寞,顺着原路往回走。没走几步,忽听背后一声:“站住!” 伯玉垒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还是刚才的美男子,不由笑了:“师傅回心转意,想收我为徒哇?” 伯玉垒不说话,只是站立不动。等美男子前行,他又默默跟随。美男子训斥,他又站住。 如此往复三次,美男子终于冒火,一声令下,十多只猴子齐刷刷奔至伯玉垒面前。 伯玉垒并不反抗,将眼睛一闭。眼看群猴就要伤他,美男子又一声令下,群猴呼地回到美男子身边。 美男子带着群猴,加快脚步,七转八转,不见了。 天已近午,伯玉垒饿得肚子咕咕叫,只得一脸落寞,顺着原路往回走。没走几步,忽听背后一声:“站住!” 第四章 奇女子妙论空间 伯玉垒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还是刚才的美男子,不由笑了:“师傅回心转意,想收我为徒哇?” 美男子并不回答,冷冷问道:“你是直隶省人?” “对啊。” “那,你把这封信带上,按照上面的地址名姓送到,半路不许偷看。我刚才救你一命,权当青鸟之资。”美男子抛过一封信来。 伯玉垒随手接住,心中佩服美男子武功了得,薄薄信纸都可以抛过来,功力不浅。他抬眼看,信用火漆封好的,不由腹诽“封得这么好,我想偷看也不行啊。”再细看,地址上写着:“直隶省保定府药苑县,林明德大人府上。” “告诉门房,直接交给太太,不要老爷看到。”美男子又发话了,说话的姿态,宛然一个女子。 伯玉垒心想,幸亏没有拜他为师,阴柔有余,阳刚不足。 “青鸟之资我就不奢望了,看你这旧袍子,能管我一顿饭吃就不错了,有啥吃的给我点,好让我走出这深山。老乡,行行好吧。”伯玉垒说话先硬后软,又风趣幽默,那美男子先是羞红了脸,后又软了心,便让伯玉垒随他走到一个洞府,端出一个蒲草编制的果盘,果盘里两个大大的青苹果。 伯玉垒饿坏了,拿起一个略小的苹果,他放到嘴边刚要吃,猛然看到,果盘里还有一把红滴滴的果子,每个果子都像两颗枸杞子尾端相连,他惊得张大了嘴巴,问:“兄台,这个果子你吃过没?” “吃了两年之久。” 伯玉垒叹口气,说:“幸亏你不是女的,以后还是不要吃了。” 美男子脸上露出一丝恐惧,说道:“这个果子吃过之后,顿觉精神百倍,目前为止,并未看出有何坏处。” “兄台,这个果子您知道是什么不?” 美男子摇摇头。 “这是双生果,你看它每个果子都是两个小果子合二为一对生,我之前只在古书上见过,说这果子女子不可服,你是男子,应该无事,不过,以后,还是不要吃了吧。”伯玉垒坐在一个石凳上说。 美男子脸色陡变,问:“那古书上可说,若是女子服用,有何后果?” 伯玉垒见他如此担心,不由仔细观察此人容貌,只见他头发高束成一个圆髻,没戴帽子,鹅蛋脸,皮肤白里透红,杏目柳眉,樱桃小口,虽一身男装,难掩女儿身份。 伯玉垒明白了,这明明是个女子,只是不好说破,他吱吱呜呜,说:“没,没看到写,有何后果。” “我这里只剩这些吃的,两个苹果都给你,吃完赶紧离开吧。”美男子说。 “为什么你在这里没事,我在这里就危险呢?”伯玉垒咬了一口苹果。 “猴子们认为,我是他们地盘上的一员,而你不是。每种动物生来就有领地意识,你看国家有国界,住户人家有院墙,有篱笆,每个人还有自己的房间,你要进入别人的地盘,征得别人的同意才可。对于这些猴子,只要你不越界进入他们的领地,是不会伤害你的。”美男子顿了一顿,看伯玉垒饶有兴趣,继续说道:“其实,这个领地说法,可归结为西方的空间意识。我自己认为,我们的身体需要一定的空间,心理亦如是。跟进别人的房间之前先敲门一样,别人不愿意说的话,不要问,这是对别人的心理空间的尊重。”美男子貌似许久没有与人接触,有人听他讲话,他很高兴。 “比如说,你为什么女扮男装,来自何处,为何到此,我从来不问,就是对你的尊重。”伯玉垒等美男子中断演讲时,幽幽地接了一句,美男子本想停顿一下,再说一说关于身体空间与心理空间的相互影响,以及礼尚往来的物权见解,听到伯玉垒的话,顿时花容失色。 “你怎么看出我是女子?”‘美男子’不服气。 “还用看吗?本来就是啊。”伯玉垒哈哈笑着。 “来自何处,为何到此,你不问,我偏要告诉你。”女子拿竹杯给伯玉垒倒了山泉水,复坐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此女名叫林璇玑,二十八岁,比伯玉垒小两岁,平日被父母娇惯,样样顺着她的心意,既习女红,又习武功,略懂草药、诗词,对西学有一定研究,不逊男子。到了婚嫁年纪,不愿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心要自己找中意的男子,父母拿她没办法。 她父亲林明德,是直隶省保定府药苑县的药商。两年前,她父亲要到峨眉山采购珍贵药材,她换了男装,悄悄跟随父亲和哥哥林玉衡。走到半路,林明德才发现女儿跟来,没有办法,只好让她一路同行。不料归途中被一伙强盗袭击,璇玑被强盗劫持,与父兄失散。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伙强盗夜宿酒店,被店家在酒里下了迷药,全被迷倒,只有璇玑一人幸免,趁着乱,她将手上绳索割破,逃到山上来。 不料才出虎穴,又入猴窝,她被这群猴子戏耍,还好她没有与猴子对抗,不致于丧命。期间,这群猴子的头领,一只老猴子,得了重度腹泻,璇玑采了草药来,给老猴子治好了病,从此之后,整个猴群都听命于璇玑。时间越久,璇玑与猴子感情越深,她甚至觉得,猴子比人更纯粹,更有人情味。 伯玉垒呵呵笑着,又问:“你既从强盗手里逃脱,何不去寻找家人,上山作甚?” “当年,我们被强盗抢劫,我被五六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战了几十个回合,体力难支,危难之际,父亲不多多派人搭救,反而安排哥哥带着几个人,先赶着装草药的车,奔命去了。可见,父亲心中,女儿远不如那车草药值钱,说什么我是他的掌上明珠,骗人的!他就是嫌我总不嫁人,他认为的好婆家我都不嫁,给他丢脸了!”璇玑说到动情处,内心激动,声音呜咽。 “所以,你的信,只写给令堂。”伯玉垒摇摇头,“其实,你应该是错怪令尊了,在山下五里开外的村庄,还能看到新帖的寻人告示,他应该是,从没停止过寻找女儿。我记得清清楚楚,告示落款是‘林明德百拜顿首’,告示的大概内容是说亲生女儿,前年与自己失散,如有好心人遇到或知情,请到陕西省桐城府枫桥客店,找程掌柜的,如能将女儿送回客店,必重谢白银三千两,告示上有张女孩画像,跟你一模一样。” 六化险为夷结连理 璇玑听了伯玉垒的话,不由滴下泪来,她坦言,林明德正是父亲大人。 玉垒见她动容,趁机相劝:“姑娘该回家了,以解双亲之忧。” 不料璇玑却摇摇头说:“我不回去,父亲有万贯家财就够了。他的事后寻找,不过是求得心安,如若肯危难之际弃财保女,我定然早晚服侍父母跟前。” “你难道要在此离群索居,了度余生?你狠心让令堂终日忧心?你难道终身不嫁,不去寻觅意中人?你难道愿意,空有一身才华,不传承给后代?”玉垒连珠炮般的提问,让璇玑沉思。 璇玑低头不语,泪湿衣衫。 良久,璇玑悄悄抬眼,偷看玉垒,只见他个子不高,身材偏瘦,肤色偏黄,长方脸,两道刷子眉,很浓。眼睛不大,鼻梁挺直。头戴穿珠红绒结顶帽,上身穿月白缎对襟马褂,下穿裤子,外套蓝地云团暗花缎行袍,袍子上沾着点点泥巴。翘着二郎腿,一手撑桌托腮,一手放在膝上。动作表情,无不带着幽默,璇玑的心不由一颤。 第五章 化险为夷结连理 玉垒感觉到璇玑的目光,抬起头来,面对璇玑,他的声音柔和地不能再柔和:“姑娘如不嫌弃,可结伴同行。” 璇玑目光躲闪,想了一想,说,要走可以,需答应她两个条件。 玉垒问是哪两条。 璇玑回答,一是安抚好群猴,二是要背一块峨眉山的石头回去。 玉垒说,这有何难,只要不是让我把峨眉山搬回去就行。 俩人商量好,明日起,遍游峨眉,与群猴告别之后,就启程回家。 玉垒、璇玑并肩同行,游山玩水,尽兴而归,又回到洞府。 带石头下山并不难,那是块一尺半厚,二尺长,二尺宽的淡绿色光洁条石,平时璇玑用来做案板,玉垒将其用草绳拴牢,背在背上。 难的是与群猴告别,尽管从决定离开时起,璇玑与群猴说了多遍,群猴仍不舍分离,一直将二人送至五里开外的村庄。 璇玑看到了寻找自己的告示,上前揭下,拿至群猴面前,说,自己要回家陪伴母亲,就此告别。随即一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只平针绣菊花图案细绢香囊,挂在老猴脖上,说,见香囊如见己,快回去守着峨眉山的地盘,不要惹事生非。 猴子们听懂一样,眼角含泪,一步三回头,回山上去了。 玉垒给璇玑置办了两套新男装,戏称如若不然,璇玑有觊觎丐帮掌门之嫌。俩人兄弟相称,继续上路。 大路上,玉垒雇了骡马车,驮着条石。到后来,要翻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秦岭,都是崎岖山路,玉垒只得背上条石,负重前行。 时日一长,俩人各自情况都已了解,越发熟悉,无所不谈,玉垒给璇玑起了个绰号,叫北斗星。 璇玑则笑称,玉垒眯起眼睛开玩笑时的表情丑,难描难画,简直气死木匠,难死画匠,气挺了吹糖人滴。 天气好时,玉垒放下条石,蹦蹦跳跳,如顽童一般。偶尔逗璇玑,说路上这个果实,是以前道家炼丹用的仙药,吃了可长命百岁,一定要璇玑尝尝。等璇玑尝了后发现苦涩无比,不断咧嘴时,玉垒在一旁捧腹大笑。 渐渐地,他发现,越来越离不开璇玑,他去采野果的空档,璇玑离开他视线一炷香时间不到,他顿觉心头空落落。他有点喜欢偷偷盯着璇玑看,她不高不矮,皮肤雪白,眼若秋水,笑意盈盈,端庄可爱,走起路来袅袅娜娜,青春美丽。他看到她就开心地不得了,好像从小到大,从未体会到过这样发自内心的、抑制不住的快乐。 行路艰险,然则有君陪伴,苦也甘甜。这是二人的心境写照。璇玑越来越注重自己的容貌,每天必定要找有清水的地方,将脸洗干净,有时,看到鲜研的花朵,还要插在鬓间。可是,鲜花越来越难找了,因为,他们离山顶越来越近。 越近山顶,路越陡越滑,到后来,竟下起了雪。玉垒背着条石越发吃力,璇玑让玉垒将条石舍弃,保命要紧,玉垒不听,说这是璇玑的老朋友,陪伴姑娘度过两年多孤寂岁月,比自己认识姑娘时间还要长,不能丢掉。 可是,当他们翻过山顶的第二天,伯玉垒出事了。他脚下打滑,背着条石,滚下山去。 璇玑哭着沿路找去,只见玉垒躺在路旁山坳里,眼睛紧闭,浑身上下,沾满血迹。璇玑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扯开玉垒的衣服,将伤口简单包扎止血。又用竹杯接了水来,喂给玉垒,好半天,玉垒才清醒。 眼看红日西斜,天气转寒,要尽快离开这里,否则摔不死也要冻死。 璇玑当机立断,她背玉垒先找个藏身之所,那条石不要了。 她先扶着玉垒艰难站起,然后蹲下身子,准备背玉垒,玉垒还念念不忘条石。 璇玑抱怨,都是条石,差点害了你一条性命。 玉垒说,错,多亏条石和绳索牵扯,才没滑入深渊,所以,条石不能丢,要边走边刻记号,伤好后再来找。 他俩正说话,忽然闪过一个黑影,背起玉垒,拎起条石,跳出山坳,朝山下快步走去,他回头示意璇玑跟上。 璇玑看出此人武功上乘,并无恶意,紧随其后,只是无论如何,脚上发力,也只能望其背影。 远远地,黑影将玉垒和条石放到一个山洞里,转身离去,璇玑到得山洞,那黑影已不见了。 璇玑在洞口燃起一堆篝火,玉垒告诉她,那黑影正是他想拜师的高人。 玉垒在洞中将养一月有余,基本痊愈。这天早上,他收拾行囊,拴牢条石,准备上路。 璇玑却在洞口止步不前,满眼深情,说:“哥哥,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嫁人。” “璇玑,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娶妻。”玉垒激动地用手挠耳,“回家后,我就找人上门提亲,不知令尊是否能看上小生。” 璇玑蹲下身子,挫土为香,说:“哥哥,我们今天就结为夫妻,皇天厚土为证,洞口古树为媒。我的决定,父亲不会反对。” “可是,没有隆重的仪式,太委屈你。” “我向来讨厌形式上的东西,你知道。”璇玑浅笑。 于是,二人找来松子野果堆在洞口,边吃边戏耍,自己给自己庆祝婚礼,他们又在山洞耽搁了一日才启程。 玉垒这才明白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意思,他真愿意时光停留,永远定格在山洞里。 俩人一路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玉垒问璇玑:“北斗星,忽然想起个事儿,你之前说的身体空间、心理空间,是不是越大越好?我在想,不知我家宅子小不小,能不能入你法眼。” “越大越好”,璇玑故意拖长声音,停一停,看看玉垒的表情,嘻嘻笑了:“你会错意啦,我可没说。身体空间需要多大,要看个人掌控力大小。你给我个峨眉山那么大的宅子,光是谁出谁入这一件事儿,我就管不了,没意义。不过,若是容身之所过于狭小逼仄,比如之前的树杈上,甚至于没有容身之所,露宿荒野,就影响情绪,没有安全感,时间久了,我要么变得麻木不仁,要么整日紧张兮兮。大小合适的身体空间,给人的心理带来安全感和愉悦感。心理空间大小嘛,没研究过,俗话说‘心中有事世间小,心中无事一床宽。’心中要无事,应该是越大越好,这样,个人的些些忧愁、喜悦,在大海样的心里,都算不了什么,便可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看我说了这么多没用的,其实,其实,我很想看到,你家宅子是什么样的。” “还分‘我家宅子,你家宅子’呢!”玉垒刮了一下璇玑的鼻子。 “我们的宅子,我们的家!哼!”璇玑咯咯笑着,跑前头去。 “璇玑,慢点,等等我,你看,前头就是枫桥客店啦,我来时曾夜宿于此!”玉垒手指前方,大声喊道。 夫妻二人到了枫桥客店,见过程掌柜的。 程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和善老头,跟璇玑的父亲林明德打交道多年,他记性很好,虽两年前只见过璇玑一面,却一下子就认出了璇玑。他热情得很,一面吩咐伙计好茶好水招待着,一面吩咐账房将三千两银票呈上。 伯玉垒笑嘻嘻地:“程老伯,银票晚辈不敢收,还是拿给璇玑姑娘吧。” 程掌柜的摆宴席给他们接风,说他们不用着急回去,可以多住几天,已托人给璇玑父母送信去了。官府那边,林明德在四川递过状子,他这就派人过去结案。 为照顾父亲的面子,璇玑和玉垒未表明夫妻身份,各住了一间客房,由伙计丫鬟伺候着,这两天是他俩风餐露宿以来,过得最舒服的日子。 璇玑在此休息两天执意要走,她想念母亲。 第六章 一年生死两茫茫 程掌柜的安排了两个仆人送他们,这俩人都四十多岁,办事牢靠。两个多月后,顺利到达药苑。 林明德夫妇早就得到了消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女儿归来。 璇玑一到家,母女抱头痛哭,诉说别后之事。她又将自己和玉垒的事情告知母亲。此时璇玑已有孕在身三个多月,肚子却大的像五个月的,藏也藏不住。 父母默许了这件婚事,只是不愿意邻里乡亲知道璇玑怀孕的事情。 林明德安排人随伯玉垒回家,收拾出一套院落做婚房,尽快办隆重的结婚仪式。 因仪式隆重,繁琐复杂,还没进行到一半,璇玑就累得不行了。 哥哥玉衡灵机一动,找伺候璇玑的丫鬟穿了新娘的衣服,蒙着盖头继续后头的仪式。 伯玉垒抽空不忘开玩笑:“你个男北斗真是主意多!” 玉垒说,玉衡,璇玑都是北斗星的意思,分别叫他俩男北斗,女北斗。 婚后的伯玉垒夫妇相处融洽,偶有吵架,都被伯玉垒的幽默顽皮化解。 两个从璇玑娘家跟来的丫鬟翠香、暗红常伴璇玑左右,知冷知热。做饭的甜妈和两个小厮,自伯玉垒去四川后就跟着伯玉堂家做工,现在都回来了。 伯玉垒家一改往日的冷清。他喜欢吃豆腐脑,恰巧小磨盘的上扇坏了,璇玑命人将从峨眉山背回的条石,拿给匠人加工打磨,等玉垒发现,新磨盘就是峨眉山的条石时,不禁责怪璇玑,说千辛万苦背回来,就是给她做纪念的,磨盘扇哪里找不到,何必浪费好好一块石头。 璇玑噗嗤笑了:“石头而已,又不是玉。瞧你急的丑样儿,气死木匠的主儿。” 伯玉堂见弟弟成了家,将酿酒秘方拿给弟弟保管,说自己马马虎虎,说不定哪天就弄丢了。 这秘方向来是传男不传女,家里的姑娘媳妇儿们看都不能看。玉垒疯疯癫癫,从哥哥手里接过秘方后,当晚在房里,就把秘方给璇玑看了。 璇玑本对这些毫无兴趣,因听说是伯家的祖传秘方,就问怎么只有一本。 玉垒偏着脑袋楞了一楞,说:“都说我伯玉垒傻,你比我还傻。” “怎见得呢?” “不傻能嫁给我?” “快说正经的。” “祖传秘方要是很多本,就可以到处流传了,到处流传,人人都晓得,何称秘方呢?”玉垒扶着璇玑的肩膀说。 “秘方若都是孤本,太易失传。不要很多,我只再抄一本,到时分别异地保管。”璇玑脉脉含情看着玉垒。 “不要抄,我要你好好休息。这本秘方,我不能拓展内容,以后,你直接给我们儿子就好了。” 璇玑没听伯玉垒的话,有空就把丫鬟屏退,独自一人,在房中抄写,末了,她在副本里,悄悄加进了一条五加皮酒的酿制方法,并备注了此法来历。璇玑直到生产前,才将秘方抄写完毕。她将秘方副本,悄悄缝到包孩子衣服的包袱里,所有这一切,谁都不知道,包括伯玉垒,她临死之前也没来得及跟伯玉垒说。 怀孕七个多月时,璇玑的肚子大得出奇,像马上要生的样子。 玉垒悄悄跟璇玑说:“你怀的可能是一对儿子。” “你会算还是怎地?”璇玑诧异。 “还记得在峨眉山上,我跟你说,女子不要吃双生果不?”玉垒眉毛上挑。 “记得。难道说,女子服了双生果,就会怀双生子?”璇玑半信半疑。 “古书上是这样说的,所以,我一直不想要孩子,你要小心才是。”玉垒喜忧参半。 又过了一个月,璇玑的娘李太太思念女儿,派人抬了轿子来接她。 伯玉垒不愿意让璇玑回娘家,怕她随时要生产,无奈璇玑不听,说月份还不够,玉垒只得骑了马,一路同去。 李太太让厨房准备了璇玑爱吃的烧饼、煎饼、扒糕,还有各种点心。 只见李太太穿一身秋香缎绣灯笼景纹便服长袍,头戴黑绒缀宝石脑箍,发髻斜插一枝银镀金嵌宝九子玩花簪,笑意盈盈。 璇玑穿一件宽松的天青缎刺绣蝶戏牡丹纹氅衣,梳如意头,头上斜插蝴蝶闹春金钗,腕上戴金嵌珊瑚珠翠镯,手上戴翠嵌珠戒指,腰上悬一块翠雕玉环佩。她肤白唇红,眼似柳波,满面笑容,看起雍容华贵,又清新袭人。 母女相见,格外激动,恨不得把平生的话都在一个晚上说完。母亲催了璇玑好几遍早点睡觉,说明日再谈。 林明德不喜欢这个女婿伯玉垒,他认为女婿就是被惯坏的浪荡公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就算家里留下金山银山,不懂得经营,那山不能变高变大,就只能到处是洞,早晚一天坍塌。 伯玉垒知道老丈人不喜欢自己,就尽量躲着。其实,他也不喜欢老丈人,他觉得老丈人一心求财,生活里除了挣钱,再没第二件有意义的事情。 好在大舅子玉衡并不多厌恶他,伯玉垒跑到玉衡的书房,嘟嘟囔囔背什么“我问海山何时老,清风问我何时闲,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 林明德听到他背这些,鼻子都气歪了。 第二天一早,璇玑就发作了,她肚子隐隐地痛。 伯玉垒要去请稳婆,玉衡却让玉垒赶紧带着璇玑回去,玉衡的媳妇孙少奶奶也说,在娘家生产不吉利,娘家要破财的。 玉垒气得握紧了拳头。 璇玑的娘看着女儿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痛,倒是有心让女儿在这里生产,但是林明德却坚决让女儿回婆家。 玉衡找了马车来,璇玑躺进马车里。 李太太焦心地看着女儿离去,没想到,这是跟女儿的最后一面。 玉垒来不及跟丈人、大舅子争辩,一抬脚跳上马车,扶着璇玑,吩咐车把式快点赶路。 路上,璇玑疼痛加剧,她扶着车帮,呻吟起来,头上的金钗都掉落了。 玉垒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到半路看到一家客店,玉垒想把璇玑抱进去生产,被店家拒绝。玉垒气愤愤抱着璇玑返回车上,他嫌慢,亲自驾车,把车把式喝斥到一边。 好在两家离得不太远,一个多时辰,回到玉垒家里。 稳婆请到了,嫂子秦金莺也来了。但可怜的璇玑难产了,直到下午孩子还没生下来,稳婆摊着两手出来,对玉垒表示,她爱莫能助,另请高明吧,说完就走。 秦金莺让玉垒赶紧去县里请医生,她觉得不妙。 玉垒骑上马,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到的县上医生家,医生姓韩,远近闻名。 一进门,玉垒看到韩医生,拽着医生的袖子就走,口里喊着:“先生救命!三条人命!” 韩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小老头,哎哎喊着,你得告诉我啥病,我好带药啊。 伯玉垒才说是太太难产,应该是双生子。 韩医生奋力挣脱,说他是男的,从来都不接生。 伯玉垒急不可耐,不由分说,掐住医生咽喉,说如果医生不去,就先结果他的性命,然后他们一家四口再到黄泉路上陪他。 韩医生吓得面如土色,勉强说:“行了半辈子医,没见过你这么彪悍的。算了,破例一回吧。如有什么差池别怪罪。” “能来就不怪罪”,伯玉垒把医生的药箱背在身上,一手扶医生上了马,俩人一前一后同骑一匹马,飞奔回家。 伯玉垒一进门,就看到璇玑已有气无力,她虚弱地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金莺在旁边守着,做饭的甜妈往地上盆里倒热水,翠香不住地给璇玑擦汗。 “医生来了,璇玑,咱们的孩子有救了,你再忍一忍。” 医生翻开璇玑的眼皮看了看,又匆匆号了号脉,叹口气,从药箱拿出一味药,让丫鬟赶快拿开水泡了喂给产妇。 璇玑喝了一点。 医生让金莺帮忙,指导璇玑用力,呀,一声响亮的啼哭,婴儿的啼哭! 医生剪断脐带,甜妈抱起孩子,说:“恭喜奶奶,是个小公子!” 伯玉垒冲进房间。 璇玑激动地眼泪流出来了,紧接着她又感到一阵腹痛。 韩医生说:“别急,还有一个!” 璇玑已筋疲力尽,她闭着眼睛,想积攒微弱的力量。 “奶奶,赶紧用力,等久了,对孩子不好。闭住气,使劲儿!生下来就好了!”韩医生催促。 璇玑用尽生平力气,又听到一声婴儿啼哭。 刚刚出去的伯玉垒又冲进来了,他顾不上看孩子,他知道孩子是活下来了,他要赶紧去看璇玑。 璇玑闭着眼睛,微笑。 伯玉垒脸上挂着泪水。 “还是个小公子,这个脚上我绑了根红绳,绑红绳的是弟弟,要分清。”甜妈好心地说。 暗红接过包好的孩子。 伯玉垒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他这才觉得,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韩医生在收拾药箱,金莺带着丫鬟在旁边照看孩子,甜妈端上来水和吃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美好。 “奶奶流了好多血,床都湿了一大片!”暗红突然惊恐地尖着嗓子喊。 刚跨出门槛的韩医生又转身回来。 甜妈放下吃的,帮忙把止血药灌进璇玑嘴里,她的牙关已经咬紧了,要用筷子撬开。 血怎么也止不住,血帕子扔了一块又一块,璇玑开始昏迷了。 伯玉垒派人快马加鞭去请林玉衡。 璇玑迷迷糊糊喊着玉垒玉垒。 玉垒凑到她耳边,她说想看看孩子。 翠香、暗红把两个孩子抱到璇玑身边。 璇玑眼皮抬了抬,胳膊动了动。 玉垒赶紧把她的手放到孩子脸上,两个孩子闭着眼睛睡,突然他们感到什么一样,同时哇哇大哭起来。 璇玑眼角流泪了,她轻轻地说:“照顾好孩子。”就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 第七章 谁见幽人独往来 伯玉垒跪在床边哭,大哭,痛心地哭,无助地哭,到最后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 旁边两个孩子哇哇哭。 翠香、暗红也嘤嘤地哭。 金莺边哭边指挥甜妈和其他仆人置办棺椁。 林玉衡来了,他一进院子就听到哭声,知道不好了。 他一进屋,看到一床一地的血,吓了一跳。妹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啊,我可怜的妹妹,你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就像鲜花一样凋谢了。 林玉衡长这么大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的腿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泪,流泪。 足足等了一刻钟,他让人请伯玉堂过来。 秦金莺带着翠红、暗香把两个孩子抱到她家去,甜妈也跟过去。 伯玉堂从腰里掏出银子给医生,让一个小厮驾车送医生回家。 伯玉垒站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咧着嘴哭。 “回去告诉老爷,多多地安排人过来准备后事。瞒着老太太。”林玉衡镇定下来,对贴身小厮说。 “璇玑没了!”伯玉垒放声痛哭。 “你还有两个孩子!”林玉衡安慰道。 “哦,孩子,我和璇玑的孩子!他们去哪了?”伯玉垒近乎疯癫。 “在我家,你姐姐好好看着呢,放心吧。”伯玉堂在客厅隔着门帘回应。 璇玑的丧事有条不紊进行着,伯玉堂指挥东,指挥西,不断忙碌着,这个不着调的哥哥终于着调了一回,他心疼弟弟。 璇玑埋进伯家的坟地里了,玉垒天天去坟头哭,要么就是在家里抱着石磨盘哭,他再不吃豆腐脑了。 李太太知道了女儿的死,到底没有瞒住。 老太太不分白天晚上地哭,她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啊,她要看孩子,她让玉衡马上把两个小外甥带过来,马上找来两个奶妈。 两个小外甥来了,他们粉嘟嘟的小脸,老大像玉垒,老二像璇玑。两个小朋友,脚蹬手挠不住劲儿,活泼可爱,啊,她的女儿仿佛又活过来了,分明就是她女儿小时候的样子!老太太要两个孩子赔着她,不再离开。这时才发现,两个孩子连名字都还没有。 老太太把玉衡喊过来,让他给孩子起名字,而且一天之内就要。 玉衡唯唯。 下午,玉衡来找老太太,一张纸上写了满满一页,什么伯道深,伯道远;伯立身,伯立言;伯上善,伯体仁;伯述而,伯好古;伯淇水,伯松舟…… 老太太吩咐丫鬟快去请老爷来定夺。 林明德来了,他拿着纸片朝着窗户看了半天,说,伯立身,伯立言不错,伯述而,伯好古也好 思索再三,林明德说,老大叫立身,老二叫立言,不要像他父亲一样,没个正形儿,喊人把伯玉垒请来,看他有无意见。 老丈人选的名字,伯玉垒就算有意见也得烂在肚子里,名字就这么定了。 名字有了,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立身、立言地叫着,那欢欣,就像新穿了一身喜欢已久的华服。 林家把两个小外甥接过去,就不送回来了,一个多月过去了,伯玉垒跑去老丈人家接,回复说再等等;两个月过去了,又去接,说等过了六个月,好带了,再送回来;六个多月过去了,伯玉垒又去接,这回,大门都不让他进了。 伯玉垒直接翻墙进去了。 林明德大骂伯玉垒四六不懂,说,孩子跟着他,既享不了福,又学不了东西,现在,这俩孩子就跟着他们林家,长大成人再回伯家。 伯玉垒想到璇玑的死,火气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内院去找孩子。 玉衡听说妹夫跟爹爹吵起来,赶过来劝解。最后,双方达成一致,立言由姥姥家抚养,孩子所需一应物品,吃喝穿戴,都不要伯玉垒管,立身由伯玉垒带回去,还是由丫鬟暗红跟过去照顾。 秦金莺也放心不下,觉得玉垒粗心,她把立身带到自己身边。她对玉垒说,自己虽说是伯母,其实按血缘关系,是姑妈,自己的一双儿女都长大了,带一个小娃娃,轻车熟路,尽管放心。 伯玉垒把璇玑生产前亲自做的小衣服,拿了一包袱递给秦金莺,他眼含热泪,深情地喊了一声:“姐姐!”再说不出话来。 伯玉垒本想等两个孩子生下来后,重开酒槽坊,给老丈人看看,自己并非不能创造财富。然而,孩子生下来了,璇玑却与他阴阳相隔,他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来,呆在家里,就觉得特别安静,非常安静,异常安静。他无法抑制地思念璇玑,看到床幔上的刺绣要想起璇玑,看到石磨盘要想起璇玑,走到院里看到簇簇鲜花也要想起璇玑。思念,可怕的思念,如影随形,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伯玉垒想找事情做来分散注意力,他取出酿酒秘方,一遍一遍地看,他酿了两瓮好酒,一瓮桂花酒,一瓮杏花酒,埋于外院南墙根底下。 突然有一天,他想到了在秦岭遇到的世外高人,掐指一算,两年多了,老先生算的果然对,现在尘缘已了,是时候去拜师了。他把酿酒秘方锁在一只小巧木匣里,藏于磨豆腐的磨盘眼里,让小厮、老妈子都到哥哥伯玉堂家干活,告诉两个小厮谁都不要动那个石磨盘。然后找了把铁将军锁门,直奔秦岭去了。 一去五年,他跟着师傅学武功,学算卦、天文、地理、医药、算术,还有射箭,与世隔绝。 五年后的一天,师傅把伯玉垒叫到身边说:“徒儿该下山了。” “徒儿愿意长伴师傅左右。” “你还有责任未尽,你已为人父,要回去养育两个孩子。为师能教你的已全部告知,以后能达到什么境界,全靠你自己领悟修行了。其他还有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现在不能教你,否则不但无益反而于你有害。你走吧,没有入世磨炼,永远是小隐隐于山林。此次下山之后,当你不再迷恋武功,不再思念璇玑,自我反省,寻求改变后,再来找为师。好好教育立身、立言成才。你走吧。”师傅端坐石台,盘腿打坐,双手结印。 伯玉垒朝师傅噗通磕了仨响头,眼含热泪转身下山。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伯玉垒回到家中,发现情况大变。 伯玉堂跑到五台山当和尚去了。 秦金莺带着金银细软,携一双儿女还有立身回到了娘家。 当年的小厮们、老妈子也都曲终人散,不知所踪。 房子被翻新了,石磨盘垫了地基,酿酒秘方没有了。 他无能为力,欲哭无泪,几欲发狂。 他一直找到金莺娘家,也就是姨妈家,想把立言接回来,无奈孩子跟伯母建立了深厚感情,立身哭着闹着,不肯跟伯玉垒回去,秦金莺也哭天抹泪舍不得。 伯玉垒只得时不时过去看看孩子,给点钱,买点东西。 伯玉垒又去看立言,立言也不愿意跟爹爹回家,非但如此,他还有点瞧不起父亲。 林明德吹胡子瞪眼,说立言以后在林家成家立业,不用伯玉垒费心,伯玉垒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伯玉垒说,立言姓伯家的姓,就该由伯家管。 林明德说,跟着伯家有什么好,只靠那点田租度日,别无其他收入,没钱哪来的眼界,哪有别人的尊重。 伯玉垒气得脸色发白,说:“品味和尊重不是钱可以买来的。” “没钱还谈什么品味!”林明德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等着瞧,二十年后,看是你养的立身有品味,还是我养的立言有品味。” “我是不忍心孩子被你毁了,钻到钱眼儿里!祖辈流传下来的话、为人处世的原则、遇事思考方式、处理问题的方法,很多很多,只有我陪着他,慢慢教他,他才能懂。”伯玉垒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瞧瞧,瞧瞧。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传承了你家什么好儿?你爹娘酿酒,你酿了吗?你个败类,你走,以后再不许进林家的大门!”林明德手指玉垒,气得发颤。 林玉衡听到后,又来劝解,他送伯玉垒走出大门。 以后,伯玉垒常住姨妈家,将平生所学,全部教给立身。隔三差五,他又用易容术,半夜到林家,悄悄教立言武功,顺便给他讲祖宗流传下来的金玉良言。 期间,一个偶然机会,伯玉垒晾晒璇玑留下的遗物,从秦金莺还给他的那个红绸子包袱里,发现了酿酒秘方副本。他顿时眼泪横流,越发思念璇玑。 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立身仍不肯回来,立言就更不必说了。两个孩子分别在秦金莺娘家和姥姥家结婚生子,立身家有一个男孩子叫伯雍,一女叫雪梅;立言家有一个男孩子叫伯弘,一女叫珠凤。 立身成婚,伯玉垒花光了所有积蓄。立言结婚,林家举办了盛大的结婚仪式,不收伯玉垒一文钱。伯玉垒心里明白,按照林家的操办规格,自己拿不出那么多钱。他第一次在钱面前,有了深深的挫败感。看着两个儿子谁都不肯回来,还不是因为这边过得不如他们体面!他越来越怀疑,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是错的。 伯玉垒有钱的时候,从没在乎过钱,现在手里钱少了,才意识到钱还是有用的。曾经心里笑话老丈人拼命挣钱,现在却羞于见到老丈人,没钱没底气啊。 他岁数越大,越喜欢回想往事,曾记得璇玑嘲笑他家里不如娘家有钱,说哪个哪个好东西是从娘家带来的,他还反唇相讥,说她变世俗了,可是,现在轮到自己变世俗了,想接儿孙回来,要修缮宅院,哪里有钱哪! 伯玉垒发愁。想起父亲跟自己说过,老宅子里,西墙根枣树底下,埋有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伯玉垒晚上背着锄头过去,照父亲所说方位,刨了半人深,足足挖出十罐金子,他取出一半,又埋上一半。 伯玉垒受到深深震撼,祖辈创造财富,留给后代,让子孙能有更多精力读书、思考,更多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而自己,又留给了后代什么?师傅让自己回家,是因为自己身上担着养育孩子的责任,而自己,又给了孩子们些什么?很多时候,考虑的是自己的自由,太自私了!他想起祖训“至真至善多读书,取财有道变中来”,幡然悔悟。 他找来工匠,把空闲的宅子拾掇好,准备把秦金莺、侄子一家,立身一家都接回来。 伯玉垒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跟衣传广叙述一遍,当然,挖出金子的事情没好意思提。衣传广嗟呀不已,如听传说。 伯玉垒感叹道,事过境迁,他终于明白,父母对孩子的责任就像宝剑,有两面,一面,要养,为孩子创造物质财富,足够生存,最好还留有富余;另一面,就是育,将家族世代流传的精神,取之精华去其糟粕,传承给孩子。缺了哪一面,这宝剑都快不了。若只养不育,一旦发生变故,孩子缺乏造富能力,极易由富返贫;若只育不养,孩子要浪费精力先自求生存。可是,自己年轻时却只顾个人喜好,追逐自由,没有尽到养孩子的责任。这可能是一定程度上,责任与自由的矛盾。好在自己并未忘记家族精神,现在就要亡羊补牢。 第八章 山穷水尽下汉南 他问衣传广,你们做官人家,如果瞧得上,可以跟我一起到汉南县,先投奔钱竹坡,学习酿酒手艺,时机成熟了,一起开酒槽坊。 衣传广一脸欣喜,说现在衣家进项少,出项多,财力渐渐不济,伯叔给我开源的机会,哪能嫌弃。待跟家人商量后,立马回复。 伯玉垒点点头,回家去了。 衣传广将准备下汉南的想法跟他的娘杨太夫人说过后,老太太坚决不同意,说家道再艰难,也少不了一口饭吃,她手里还很有一些值钱的金银细软,孩子们断不可做经纪,降低身价。等风声过去,孩子们还是继续去做官谋取出路。 伯玉垒接回儿孙,就一起去了汉南。衣传广无奈,整日赋闲在家。没有了老朋友的陪伴,倍感孤单。 好在世琦的儿子聚仁已经五岁,世珍的儿子知仁两岁,两个小孩子经常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平添了几分热闹。 闲来无事,衣传广就在家里种种花草,教教聚仁猜谜语,背唐诗。这天下午,红日偏西,石榴树上麻雀声声,抄手游廊外鲜花簇簇,衣传广跟聚仁破谜语。 衣传广坐在石凳上说“一点一横长,言字顶着梁,两边乱丝搅,底下牛马羊。心字底,月字旁,背着钢叉赶太阳,一赶赶到山顶上,一边是日头,一边是月亮。打一个字。” 聚仁左搔头,右抓腮,到厨房捡了根小木棍在地上写写划划,怎么也猜不出来。 衣传广喊青子拿了笔墨纸砚过来,摆在石桌上,饱蘸墨水,展开白纸,工工整整写了一个“?”字,把孙子喊过来看,他颇有洋洋自得的神气,笑着说:“这个字念pia,就是摔碗的声音。” 小聚仁蹦蹦跳跳,原来这就是摔碗的声音呀。 转眼一晃,到了道光三年,衣家家道日益艰难,却赶上直隶省连年水旱灾情,民不聊生,租子能收上来都难,渐渐入不敷出。连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杨太夫人都看出些端倪,看到儿媳妇就问,家里的钱是不是不凑手了,她这里还有些金银首饰。 衣传广的太太刘氏总是笑着掩饰过去,再不济我们也是几代为官的大家庭,不差老太太您的钱。 半年过去,再也掩饰不过去了,衣家辞退了些缝缝补补的老妈子、以及灌园的小厮,有几个老仆年纪大干不了什么活,但跟了衣家几十年,衣传广仍将他们留了下来。 很多事情刘太太和两个儿媳妇都亲力亲为,自己纺线、织布,做酱菜,腌咸菜,虽然穷了,并未唉声叹气。刘太太说,凡事不可懒惰,只要有一双手,就饿不着人。她一边做活一边给孩子们讲故事:“以前,人们心地善良又勤快,神仙给人们一面锣,每天走到地头上,围着自家地转一圈敲一遍,喊着:‘草死苗活地发渲’,地里的庄稼就长得好好的。渐渐地,人们越来越不知足,有了偷懒的心,发现在树荫底下敲,庄稼一样长得好好的,后来发现,坐在家敲也一样,再后来,发现躺在床上敲还是一样,就都不去地里敲锣了。神仙看到人太懒了,就停止了敲锣的法力,这时,人们才发现,躺床上敲锣不顶用了,就到树荫去敲,还是不顶用,到地头围着敲也不行,怎么都不行了。到最后,人们沮丧地发现,必须亲自到地里锄草浇水松土,庄稼才可以长得好,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衣传广和四个儿子,有时要帮着长工做点粗重活,他最乐在其中的事情,就是等两个孙子放学后,带他们玩耍。教他们背歌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点点豆豆,龙皇咳嗽,骑骑大马,拿刀过坎……”“你哥哥,打陀螺,打了几儿?打了仨,过来啃了我的臭脚丫。”“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要不就是破谜语:“屋里有个起不早,院里有个吃不饱。”“一条腿哩土里生,两条腿哩叫五更,三条腿哩佛前站,四条腿哩钻窟窿。”“一个猴儿,满屋里磕头”“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裳就扯破。”“两只小船没有蓬,十个客人坐船中。白天来去急匆匆,晚上客去船也空。” 这年冬天,世瑜满二十一岁,要将远房表妹娶过门。新少奶奶叫俏俏,俏俏的母亲跟世瑜的母亲是亲表姐妹。 俏俏有三个哥哥,父母别无一技之长,只是普通种田为生的乡下人,家里日子勉强凑合,俏俏能嫁给世瑜,一家人都求之不得,喜上眉梢。 衣传广跟世琦的娘商量着,对所有儿子一视同仁,要把婚礼办得跟世琦、世珍的一样热闹。 世瑜的婚礼如期而至。 腊月十六是正日子,腊月十五晚上就在家门口搭台唱戏了,得到消息的远近村民潮水一样涌来,挤在戏台下,戏棚里都坐不下了,赶集一样热闹。这些人有的是纯粹看戏,还有的抱着另一重目的,那就是来看看衣家的排场,探探衣家的家底到底有多丰厚。 衣传广还找了一班吹鼓手,铜鼓洋号,呜哩哇呜哩哇地吹着,四五个浓施粉黛穿红挂绿的半老徐娘伴舞,惹得一帮大老爷们围着看。 世瑛到安禄县城的轿铺雇了一顶最好的喜轿。 贤惠的刘太太已经有了两次操持婚礼的经验,这次准备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所需所用一切物品均已准备齐全,婚礼仪式上所有需要的角色也都到位待命。婚礼的大管家是村里的大辈,一个六十多岁知晓婚礼各个环节礼仪的男子,他岁数不算大,但是辈份在村里是最大的,很多同龄人都喊他大顺叔。 天刚蒙蒙亮,大顺叔就到衣家了。 世瑜在天地那里磕了头,又给父母行了礼,一个本家婶子往喜轿里里外外都洒上红麦麸,又拿笤帚象征性地绕着世珍的马扫了扫,十来个吹鼓手在前面开道,吹吹打打锣鼓敲地震天价响,随后是新郎官和接亲的队伍,穿绸裹缎喜气洋洋,后头跟着长长一队人,抬着贴红喜字的礼盒,食盒里头一层放一缕挂面俩鸡蛋,一层放盐和糖,一层放蒜和姜。 到得新娘家,仆人将男方带来的挂面下锅煮好,打上俩鸡蛋,放上盐、糖、蒜、姜末,由新娘的母亲庞太太拿筷子喂给新娘吃。 之后庞太太给女儿俏俏腰里缠上护心铜镜,鞋里放两张红纸剪的嘴衔荔枝的大公鸡,取吉利的意思,两只手里各捏两枚铜钱。 新娘到男方家下轿之后,进大门时,将手里的四枚铜钱向身后抛下,男方的本家婶子捡起来交给世珍的娘,压到洞房床铺四角。新娘进屋之后,稍作歇息,本家婶子拿笤帚象征性在新娘身上扫一扫尘土,新娘将护心铜镜解下来,置于床头桌上。 诸多繁琐的礼仪之后,新郎新娘拜了天地,众人喝了喜酒吃了喜宴,新少奶奶的娘家人下午又来了一波人看闺女,送走娘家人,晚上又有跟新郎官世瑜同辈的乡亲们来闹洞房,直到半夜才走,总之热热闹闹一整天。 世瑜结婚,太夫人杨氏看到娶了三个孙媳妇进家,高兴地整天合不拢嘴。不断催着媳妇刘太太,早点准备小孩子的新衣服,等着抱孙子。 此时衣家已经有四个小辈了,世琦家的大儿子聚仁,二儿子继仁;世珍家的儿子知仁、女儿梨花,梨花比知仁小两岁。 谁知世瑜婚后没几天,太夫人杨氏就病了,请医延药不见好转,病况反而越发沉重,老太太自知不是好事,将身后事都嘱咐了衣传广。 衣传广心里知道不好,还是安慰老太太说不要多想,保重身体要紧,等挨过了年,立了春,天气一暖和就好了。 眼看到年根底下了,老太太不见好转反而粥米不进,衣传广一家人急的团团转。到腊月二十八早上,老太太一下子咽了气,呜呼哀哉了。 无论如何杨太夫人的尸首必须年前进坟地,“今年死了过年埋”这是骂人话,大忌讳。 衣家人手忙脚乱,按照衣传广父亲的生前官职给杨太夫人办了隆重的丧事。 丧礼过后,大年三十晚上,他们把门楣、门框、门扇上残留的去年的对联揭下来,又拿小刀刮干净,与往常不一样的,没有再贴上新对联,门楣门框门扇就那么空着,大家心里也感觉空落落的。初一早上也不用起五更去拜年,没有了往日新年的欢乐热闹,一家人闷闷不乐,相对无言。 世瑜的隆重婚礼已让衣家捉襟见肘,杨太夫人的丧事让衣家更为雪上加霜。家里能辞退的婆子老妈子统统辞退,一家人上至老爷太太,下至聚仁知仁,凡事都要自己动手。 衣传广眼看衣家败落,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节流是对的,关键还要开源。他跟太太商量,想带着世琦、世珍两个儿子,到汉南去找伯玉垒,先到酒槽坊找个事情做,先求安身立命。 事已至此,再讲不得什么面子,刘太太和几个儿子儿媳都同意。 只是苦于当初未跟伯玉垒问清地址,只知汉南县,只记得一个掌柜的名字,叫钱竹坡,其他一无所知。 世琦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们鼻子下头有嘴,到处去问就是了。” “对,多带些盘缠,穷家富路。”刘太太答道。 选定良辰吉日,父子三人坐着马车上路,直奔汉南。 第九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衣传广带着两个儿子,一路奔波,坐车骑马乘船,折腾了近两个月才到了湖山省顺昌府汉南县。路上衣传广问两个儿子的平生理想,世琦想了想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父亲和世珍听完,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世珍说:“我的是‘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而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衣传广点点头,说:“照你二人所言,世琦飘逸,世珍老成,此去可功成!” 谈起要找伯玉垒,世琦问父亲,为什么伯玉垒爷爷自称歪嘟泥钱。 衣传广解释说,伯玉垒不让别人坐他家房后的石磨盘,别人才送他这个绰号。这其实是个歇后语,歪嘟泥钱——难轱辘,形容一个人太难斗。聪明如伯玉垒,早就知道自己这个绰号,不但不回避,不厌恶,还经常自称歪嘟泥钱。 世琦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 清时的汉南,为九省通衢,南来北往的中心。一到汉南,世琦如至京城,只见到处人烟密集,叫买叫卖,热闹嘈杂。 他们先在木器口一家客店落脚,次日一早,到酒槽坊林立的关帝庙码头附近,打听钱竹坡,运气很好,刚问到第一人就问着了,此人正是钱家的伙计,他挑着担子要去给人送酒,听到问自己东家住处,就用手指着不远处彩石巷,说一直走到巷子南头,靠西那家就是。 父子三人走到酒槽坊门口,看到门楼子上挂着大大的匾额,上写“钱生益”三个大字,门口排了长长一队人,等着打酒。 人群里有个中年男子,尖声尖气用满带口音的方言说:“据说,顺昌府一百单八县,县县都有土音,只咱汉南县么得。就算有,也只是巴点巴点。” 这人口音之浓重,惹得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世琦他们径直走进店面,只见正对门口是柜台,柜台前摆了一溜酒瓮,几个伙计忙着给客人打酒,走过一个人来说:“客官,打酒么?” 衣传广眼见这人长得跟伯玉垒一模一样,刚要喊伯叔,又发觉不对,这人年轻多了! 就在他愣神的当儿,这人又手指门外说:“不打酒请自便!” 衣传广赶忙拱了拱手说:“我要找人,请问贵处有没一个直隶府人,叫伯玉垒?” 这人听了马上还礼道:“此人正是家父。请问您尊姓大名?来自何处,又来此贵干?” 衣传广知道此人果然是伯立身,马上道出原委。 伯立身进院里告了个假,随即将衣传广三人带往附近酒楼,一路走,他一路说,父亲年纪大了,东家虽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不愿收留,所以没多久,父亲就离开钱生益,到吉庆街摆个摊儿,给人看些小病。父亲叮嘱自己,再苦再难,都要挣钱养家,他是靠祖辈遗留财产浑了多半辈子,到老了,两手空空,没有什么留给后代,他的儿子,再没有老底去混了,只能靠自己。 衣传广听了,不住叹息。 立身说,等下他就带他们去见钱竹坡,不过这个人,把钱看得很重,疑心也重,背后别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钱痴,说他钻到钱眼里了。自己能长期在此,是因为确实有技术在身,现在一下子添三人,钱痴不见得能容。 从酒楼出来,折回钱生益酒槽坊内院,他们见到了传说中的钱竹坡,此人是个七十来岁的高瘦老头,浓眉小眼睛,额头的皱纹像用刀刻的一样,双颊塌陷,嘴巴说话扁扁地,穿一身石青色缎缀八团添寿灯笼景长袍,出人意料地,他将衣传广父子三人全部收留,衣传广做账房先生,世琦、世珍做苦力调配药酒。 钱竹坡年轻时买下伯家的酒槽坊,并没有自己酿酒,做的是转手买卖,从当地人手里买过原酒,加工成五加皮酒、佛手酒等等再卖给客人,生意颇兴隆。 结发妻子孙氏,同是直隶府安禄县人,随同钱竹坡一起在汉南打拼多年,俩人结婚以来,膝下无儿无女,二十几年前冬天,孙氏偶感伤寒,不久去世,剩下钱竹坡孤身寡人一个,虽然酒槽坊生意不错,但家里没有了女人,衣裳破了也无人缝补,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后来有媒婆做媒,钱竹坡又娶了本地人巫氏,婚后只生下一个女儿钱丽娘,现在刚刚十九岁,生得肌若白雪,目似秋水,唇红齿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刚刚好一个标准美人。走起路来轻轻盈盈,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风范。 钱丽娘隔着屏风,见到世琦的第一眼,心就不由颤动了。只见世琦身材挺拔,浓眉大眼,成熟稳重,着一袭青色库缎长衫,如玉树临风。 立身去年将两年多的年俸拿出,花五百两银子买了一套四合院,连门楼、板房、客房一共有15间,将妻子儿女都接了来。当晚,伯立身将衣家父子三人请至自己宅中,与伯玉垒相见,衣传广分外高兴,俩人诉说别后思念之情。 伯玉垒告诉他们,不管做什么,都要留心学习,以后才有机会开酒槽坊,谋得东山再起。 父子三人很是奇怪,明明立身告诉他们,钱竹坡钱心重于人情味,可是对他们,却格外热情。 后来,才渐渐明白其中原委。 原来,钱痴一家三口,都看上了世琦,首先一表人才,二来聪明能干。钱痴跟妻子一商量,觉得把丽娘嫁给世琦是个绝佳搭配。一来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一直想招个上门女婿;二来偌大的家业也有人支撑,世琦是个绝佳的人选。 但问题是,世琦已娶妻生子,他们不想自己女儿做小,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劝世琦休掉现在的妻子,反正他们夫妻也不能长相厮守,现在也只是个名义罢了。 钱痴找来心腹管家,让管家媳妇儿去给世琦透透口风,劝世琦休掉结发妻子,在这里找个当地人的女儿为妻,最好是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想招上门女婿的,既可以娶一房美太太,又可以继承家业,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世琦态度坚决,说妻子贤惠豁达,温文尔雅,决不能休妻,也不会娶小。 劝说几次,无果。 丽娘得知此事后,对世琦又爱又恨,她如换了个人一样,白日里提不起精神,没人的时候就暗自垂泪。 丽娘的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有心想打发世琦走,又碍于同乡情面。跟钱痴说了她的想法后,钱痴说这个想法他也有,只是一时半会还没找到理由。 衣传广父子住在东厢房一个连间里,晚上三人躺在床上,聊起白天情景,说钱竹坡虽表面看起客客气气,但神色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冷淡,因是世琦拒绝了他女儿婚事的原因。 世琦说,因了此事,每遇到钱痴,就倍觉尴尬。 衣传广也说,这不是久留之地,钱痴把钱看得太重,一分一厘都看在眼里,对伙计们又过于刻薄,甚至于他要怀疑衣传广的账目是否做过手脚,在外收酒的师傅有无吃回扣。 世琦从踏上汉南那块土地的第一天起,就在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要做一番自己的事业,也不枉来世上一遭。 因了这个想法,他常利用做工间歇,跟调酒师傅们请教品酒方法。活计不忙时,他要关注酒水品质鉴别技术,有时候会跟送酒师傅谈酿酒技艺,钱痴看到过几次,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咯噔了几下子。 自此之后,钱痴对世琦有了疑心和戒心,让他兄弟两个挑酒送酒,只干苦力,没有任何技术含量。 世琦萌生离开的念头,苦于没有找到容身之处。 机会终于来了,一年过后,隆德利酒槽坊向立身抛来了橄榄枝,开出了年俸银五百两的高价,而且还有分红,立身开出的条件是,带三个朋友一起去,隆德利也爽快答应了。立身想了一想,干一年就够买一套好房子了,晚上他回到住处,跟世琦父子商量,一起到隆德利,三人兴奋不已,满口答应下来。 隆德利的老板是汉南本地人,世代做白酒槽坊,在当地极有根基。 四人在隆德利干了一年后,花利仁果然兑现承诺,支给立身俸银五百两。衣传广父子各四百两。 衣家当即在关帝庙附近买了一套四合院,花了六百两银子,一共有18间,俩人翻过年就都把家眷接了过来。 世琦的夫人叶秀敏,比世琦大三岁,风姿绰约,比年轻时还要更有韵味。世琦这一年多来与太太聚少离多,此次能够长相厮守,甚是欣慰。夜里他悄悄跟叶秀敏说,少奶奶年轻时青涩如一只苹果,让人看了顿觉清新畅快;如今成熟似水蜜桃,看到了就惹人眼馋。秀敏捂着他的嘴说,这么大人了说这些话不害臊。 世琦终于合家团聚,且丰衣足食,可谓幸福美满,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完美,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叶秀敏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夏天的中午,只见一个小厮气喘吁吁跑来,说是隆德利的伙计,管家让来给太太报信,世琦身体不爽,衣传广和世珍出去收粮食了,也不在跟前,请太太尽快去看。 叶秀敏听到说让自己过去看,就知道不妙,来不及收拾,赶紧带着个贴身丫头随小厮到隆德利的店里。 秀敏刚到店里,世琦就醒了。医生说,世琦因为天热,略有中暑,是暂时晕厥,没事的,注意保养就是了。听医生这样说,大家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世琦这一中暑,祸患就来了。可是中了祸不单行这句话。 世琦中暑这天,花利仁的公子花满楼刚好来到槽坊里。 这个花满楼,二十多岁,已娶妻生子,公子哥的毛病他占全了。平日里逛戏园子,听说书,看唱戏,不学无术,混迹青楼。 花利仁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深知自己儿子的秉性,整日为他长吁短叹,希望他能用点心思在酒槽坊上,以后好光宗耀祖。这天花满楼随父亲来店里,花利仁本意是让儿子学些为人处世的本领。谁知错打了算盘,这个逛遍青楼的浪荡公子,只见叶秀敏高挑身材,脸若银盘,眼似流星,眉如远黛,头戴珠宝春蟠步摇,耳上一副翠玉耳环。穿月白缎上衣,下穿白色暗花绸彩绣花草纹百褶裙,脚踩素缎面绣花小弓鞋,外套青灰色折枝梅竹灵芝暗花缎褂襕,温文尔雅。花满楼一眼看到叶秀敏,艳羡不已,恨不得马上搂在怀里。他平日里都是跟年轻小姑娘们耍耍闹闹,叶秀敏身上的优雅、成熟,处变不惊,是他从来没见到过的,这种美,深入骨髓,跟那些青楼女子的浓艳、露骨完全不同。 自此之后,花满楼就惦记上衣世琦的太太了。 第十章 一曲新词酒一杯 花满楼开始有事没事往衣世琦家里跑,刚开始还只限于与世琦、世珍觥筹交错,后来即使世琦不在家,他也要找世琦的太太聊天。 聪明的叶秀敏看出端倪,又不好跟丈夫说什么,就经常带了丫鬟春雨,锁了门,去立身太太那躲着。 但躲着总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她们总要回家做饭吃饭,花满楼来得仍然很频繁。 渐渐地,衣世琦也看出苗头,他不好问叶秀敏什么,只是暗自愁眉紧锁。世琦开始陷入内心的挣扎,要么离开隆德利,但是没法离开汉南,况且还有父亲兄弟朋友都在这里。如果激怒了花满楼,对以后创业,相当于自设障碍;不离开隆德利吧,又不能忍受花满楼的骚扰。 过了中秋节的第一天,世琦跟父亲诉说想离开隆德利的想法。 衣传广询问原因。 世琦低头不语,停了半晌,才说:“儿子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好说,请父亲恩准。” “你的事,你自己定。”衣传广理了理衣服下摆,站起来又说:“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世琦跟父亲谈了很久,衣传广让他先在家忍耐一段时间,筹钱的事情年后一起想办法。 第二天,世琦向花利仁递交了辞呈。 所有人都颇感意外,世珍和立身都不解,说现在世琦能接触到酿酒技术,年俸又可观,再积累几年,就有足够的本钱,现在离开太可惜。只有衣传广洞穿世琦的心事似的笑笑不语。 花利仁诚心挽留,并追问原因。 世琦说是身体不好,想回直隶老家休整一段时间。花利仁又托立身来挽留,世琦仍然婉言拒绝,并在离开隆德利之前,给花利仁送去了一抬点心,一抬丝绸被面。 立身在世琦离开汉南前,几次来追问原因,世琦不肯改口,仍拿身体不好为借口。 世琦说走就走,递过辞呈后的第三天,就带着妻儿向安禄县出发了。 世琦的离开,让花满楼始料不及。嫂夫人的风姿着实让他思念了很久,后来又去跟其他女子厮混,也就渐渐忘记了。 世琦回到家中,发现境况好转,心中大慰。 世琦的娘刘太太喜上眉梢,拉着儿媳叶秀敏的手问长问短,亲热地很!只见刘太太穿香色上衣,系香灰缎绣富贵花蝴蝶纹裙子,外套玄青缎对襟八团花大镶边半宽袖马褂,头戴五福捧寿步摇,胳膊上戴金镶珠镯子,首饰虽还是旧有的,但换了新装,看起比前几年精神地多。她看到儿子、孙子都回来了,不断地喊丫鬟端出世琦、聚仁小时候爱吃的糕点,什么马蹄酥,蜜饯啊,撒子、麻花摆了满满的一炕桌。 中午老妈子包饺子,刘太太也亲自动手包,她已经习惯了做家务。 世琦整天在家琢磨着怎么筹钱,他盘算着,就在枣树村开酒槽坊,省的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还有现成的空宅子,可以省下不少钱。 一晃就到了年根底下,让世琦高兴的是,父亲、伯玉垒,还有立身、世珍带着各自家眷,一起浩浩荡荡回来了! 立身一见到世琦,就拍着他的背说:“好小子,勇气可嘉啊,借着你的勇气,咱们明年也做东家了!” 世琦又惊又喜,一时语塞。 衣传广补充说,两家人拿到年俸,在汉南,先合买了一处大宅子做酒槽坊,地址选在老矶石码头附近的平泰巷。 伯玉垒又默契地接过话头:“衣家不愧是做官人家,大手笔!一口气将平泰巷西侧全买下来,钱是你们出的多,东家就你们衣家来做!” “岂敢,岂敢!要不是仰仗着伯叔,我哪有开酒槽坊的胆子,东家由伯家做!”衣传广着急地站起来。 伯玉垒摆摆手,说先不要谦让谁做东家,谁合适谁做。 世琦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就在枣树村开酒槽坊,现成的宅子,守着家,啥事都好办。 伯玉垒摇摇头,说,你不懂,我们要酿酒,就要找好口岸,枣树村有自己的宅子,好是好,但往外销酒的漕运费就是大头,路上太平不太平还另说。再者说,汉南同行多,虽说有争竞,但能了解最新技术,买主多,机会也多。 世琦这才知道,里头学问这么深,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过了正月十五,衣传广带着青子和他的兄弟牧童,世琦一家、世珍一家,伯玉垒带着立身一家,坐船朝汉南出发了。 衣家年前就变卖了关帝庙附近的房子,拿到红契。找房牙另买了老矶石码头附近的小四合院一套,房子二十间,跟立身家是对门。 世琦他们下了船,到得新家,只见正房七间,东西厢房和南屋各若干。简单家具都有,正房客厅里,一张黄漆木条桌紧靠墙壁,正对大厅正门。条几前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两个青花莲子罐,桌旁两把矮腿圈椅。 随后又去看了酿酒的槽坊,两进院子,分别做曲坊、酒窖,酒窖那进院子,临街开个卖酒的店面。 几个人说干就干,衣家变卖了杨太夫人留下的金银首饰,伯家带来了挖出的黄金,一月之内将一应物件全部准备妥当,内院制曲,外院酿酒,。 只请了两个建酒池子、盖曲房的师傅,工人都没舍得请,衣传广他们几人,换上粗布衣服开始做苦力。只有伯玉垒疯癫劲儿又上来了,不闻不问,照常去摆摊,给人看病。 酒窖建好了,曲房、曲模也建好了,交了缸税、曲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请来了十多个工人,先制曲。 制曲里头有大学问,立身、世琦、世珍之前虽然都学了不少技术,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其中的奥妙,并没人实打实告诉他们。 要找两个经验丰富的制曲和压窖的师傅,师傅哪里去找?这是个大问题。他们听说,本地最好的酒槽坊,天贵成槽坊加,原来有个师傅叫吴志隐,可现在不知老师傅身栖何处,打听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地方,有人说他在武当山隐居,还有人说他已不在人世。 一晃过去了两个月,毫无进展。立身几个在衣家宅子里商量,说还是要问他爹爹伯玉垒,虽说他没啥经验,但从小看得多呀,还有他娘抄下的酿酒秘方呢! 衣传广也说,伯叔应该是高手,师傅中的师傅,只是不知为何,对酒槽坊不闻不问。 立身说,他爹就是这样的,不能按常理理解,无论如何,现在必须要请父亲来。他正要朝外走,不期跟一个人撞个满怀。 大家一看,正是伯玉垒。衣传广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走上前去,拉着伯玉垒的手,亲热地说:“伯叔,你来的真是时候!” 伯玉垒哈哈大笑:“正是喝酒的时候哇?你们正发愁这酒喝不完吧?放心,我歪嘟泥钱的肚子大,有多少好酒啊,都盛得下,快,赶紧拿点好酒孝敬我。” “伯爷爷真会开玩笑,这酒槽坊,您要不管我们,烟儿都冒不了。”衣世琦施了个礼说。 “哦,合着说就等我点火呢,点火我精通着呢,走,咱们不往屋里去,快去酒槽坊。” 伯玉垒来到酒槽坊,说:“立身,世琦、世珍,你们几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把手艺都学回来了呀。” 世琦哭丧着脸说:“我们学的都是皮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这酒能不能酿出来,全靠您啦。” 伯玉垒没有吭声,噘噘嘴,作要哭状,说:“我浪荡了一辈子,更是啥都不懂。追悔莫及,立身,快,给我找块豆腐去,我要撞墙。” “爹,别且呀,您要撞墙,没人管我们,我就要上吊,世琦,快,给我找根儿面条!”立身的表情动作跟伯玉垒一模一样,大家忍俊不禁。 “我不管你们呀,自有道理,我是想看看,你们的底儿有多厚,以后,不管多么红火,都不要忘了现在。”伯玉垒收起玩笑,细心地一样一样地指出他们的缺陷,到最后,他对世琦说:“老弟,先去准备豌豆十五斗,小麦十二斗,大麦三斗,将其各自润水堆积,然后磨碎,再加水搅拌,来,先不说那么多,一步一步来,每一步都有奥妙,不像背书那么简单。” 衣传广几人,在伯玉垒的指导下,把搅拌好的豌豆、大麦、小麦混合粉装入曲模,带领工人踏曲,伯玉垒喊着口号,工人们配合得严丝合缝,第一个人连踏三脚,第二人接过去,翻面,再踏三脚,如此往复,后来,竟熟练如舞蹈。他们反复踩踏,浑身湿透,取出曲模后,每块曲都已坚硬如砖,这才放入曲坊培养。后头还要翻曲、堆曲,伯玉垒告诉说,关键在于把握通风时间。 伯玉垒带着立身和衣传广父子亲力亲为,这时的他,再不是那个玩世不恭、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俨然一个心细如发的婆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堆曲的形状非常重要,这会影响到凉烫,曲房窗户要昼夜两封两启,凉热随之两起两落,热凉升降幅度要大,小热大凉,才能酿出白酒的香味,这也是他们家的绝活,这里头件件都是技术活,事事都有技巧,衣传广几个不由感叹制曲技术的博大精深。 一个月后,大曲制好了,伯玉垒吩咐立身、世琦,把之前准备的高粱磨碎成红糁,每粒磨碎为4至6瓣,不能过于均匀,有细有粗,还要有带壳的;同时将大曲磨碎,大如豌豆,小如绿豆,拿细筛筛捡粗细,粗细比例根据季节不同而变化。 下一步是润糁,将红糁加热水搅拌,水的温度、加水多少,要根据气候不同而有灵活变化,然后分堆,再把分堆合并,合并的过程也是技术活,拿笤帚扫干净不能起疙瘩。 再一步是清蒸润糁。放入润糁前,甑桶要加水煮沸,红糁要均匀撒入,光这个均匀撒入就考验工人的技术。圆了气之后,再加凉水,然后再烧至气圆,第二次圆气之后,再烧半个多时辰。 蒸熟糊化之后把红糁从甑桶取出,加入清水闷堆冷却,冷却过程中加入大曲,溜堆使大曲与红糁均匀混合,然后入缸,把握入缸温度,入缸前要用花椒水消毒,撒入底曲等等一应繁琐的事情,伯玉垒一一告知。然后把缸埋入地下,缸口密封发酵。发酵过程中,地缸温度的高低把握更是技巧中的技巧,如何增减地缸外面麦糠厚度,伯玉垒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衣家。 两个月后将发酵后的酒醅从地缸挖出,加入谷糠,进行蒸馏,蒸汽冷却后的蒸馏水,对其掐头去尾,取中段流出的液体,这就是芬香凛冽的原酒了。 看到清澈的白酒从甑桶流出,衣传广贴身小厮牧童,忍不住舀了一碗,喝了一口,说:“辣,真辣,不过真香,让人欲罢不能。”然后连喝几大口,碗中滴酒不剩。 伯玉垒看到再阻止,已来不及了。结果没多久牧童就感觉浑身燥热,困意袭来,青子扶他入房去睡,原来他醉了。 伯玉垒,哈哈大笑,说这是头茬酒,烈酒,歪嘟泥钱活了这么久都不敢喝一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牧童沉沉睡去,足足睡了一晚上,天光大亮才起床,起床后,精神倍增,说一点都不头疼,感觉身体舒服,舒筋活骨。 伯玉垒说,这就是伯家所酿白酒的好处,是从山西杏花村学来,又加以改进。这蒸过的酒醅还可以依前法继续发酵蒸馏掐酒,后头的酒就没这么烈了。头茬原酒可以配五加皮酒、竹叶青酒,伯玉垒带着世琦套着马车,到药铺装了一车药材回来,配成了五加皮酒。 伯玉垒一边教这几个人配置方法,一边说,这五加皮酒补中益气,行经活血,驱风去湿,民间流传一句话叫“宁得一把五加,不要金玉满车”,单道这五加皮的好处。 一个月后的晚上,衣家院落里灯火通明,衣家父子和伯家父子,团坐在正房大厅里。 仆人笼好火,把炉子烧热,放于正厅桌旁。 青子给六人满上用原酒酿造的五加皮酒,芬香飘满屋,真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伯玉垒先用手在杯口朝自己面前轻轻地扇一扇,再把鼻子凑过去,闻一闻,后端起酒杯看了看,见杯内晶莹剔透,放到嘴边尝了一小口,味道淡雅,咽下去,绵滑,口里留有缕缕药香,他点头称赞。 衣传广高举酒杯,站起身来,说:“伯叔,这是咱两家酿出的第一池子酒,要不是伯叔,衣家没有今天。” “坐下,坐下,莫分彼此,这话说得太早。都是缘分,哈哈。”伯玉垒一口气喝干,道声:“好酒,这是林家的配方,可惜啊,可惜……” 剩下的话,伯玉垒没说,从他脸上的神情,衣传广能猜到,伯玉垒思念妻子,不觉也默然。 伯玉垒从不会把悲伤的情绪延续,他泯了下嘴,笑笑说:“如此好酒,怎能无新词?衣家的文豪们,填词配酒吧!” “何处玉笛暗飞声,疑是梅花三弄。珠帘半卷,纱窗碧透,犹见阴天云影。想故乡艳阳万里,柳絮飘空,任秋水望穿,愁思不减,幽人今夜无梦。”世琦喝了一口酒,深情念道。 第十一章 等闲平底起波澜 “呦,世琦想家了呀。”立身端着酒盅笑呵呵地。 “有你小子衣锦还乡的时候。”伯玉垒站起身来,拍拍世琦的肩膀。 席间,伯玉垒说起酿酒秘方失而复得的故事。伯玉垒从秦岭回来之后,嫂子秦金莺把伯玉垒之前交给她的、当初给孩子包衣服的包袱,还给伯玉垒。因是璇玑留下的遗物,伯玉垒格外珍惜。到了夏天,翻出来晾晒。往晾衣绳上一搭,他发现有点不对劲,里头好像有略硬的东西。他把包袱从晾衣绳上扯下来,细细端详,这本是一整块红绸子,无一处破损,但正中却有一个补丁,补丁上的针脚看起来像被拆开过,隔着阳光看,补丁里头厚厚的,摸了摸,有略硬的东西。 伯玉垒赶紧拿到内屋,小心拆开补丁,这时那篇酿酒秘方副本才重现天日。伯玉垒两手端着秘方,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没错,这是璇玑的笔迹,就是伯家的秘方,现在独此一本,多亏璇玑远见卓识。”说完悲喜交加,老泪纵横。 这五加皮酒调制秘方,璇玑添到副本最后,并注明来历。 原来,伯玉垒的老丈人林明德,走南闯北买卖药材,有一年冬天走到广州西关,因湿寒突然腿痛,到一家药铺买五加皮。因是同行,跟陈姓老板说得投机,药铺老板非常热心,教了他五加皮调配白酒法。 其实这个老板并不姓陈,而是姓黄,林明德不知而已。这个黄老板是乾隆朝的黄太医,有一年随乾隆帝南巡,当时的皇子永琰,也就是后来的嘉庆帝,犯了风邪湿毒病症,黄太医根据《本草纲目》精心调制了五加皮酒,治好了皇子永琰的病,乾隆帝龙心大悦,封五加皮酒为宫廷御酒。后黄太医厌倦宫廷斗争,隐姓埋名,来到广州西关开药铺,才遇到了林明德,将此法传授于他。 伯玉垒又教了他们近半年(1827年秋),立身、世琦几个酿酒技术大有改进,他们最为拿手的,是五加皮酒和竹叶青酒。 眼看要隆重开张了,衣伯两家商量后,给酒槽坊取名“聚福堂”,确定这件事,只用了一刻钟。然而,关于谁做东家的事情,双方僵持了好几天,差点吵起来。最后的结果,是伯家吵赢了,衣世琦和世珍做名义上的大东家、二东家。 当晚,衣传广带着两个个儿子亲自登门拜谢,身后几个小厮抬着大礼盒还有大食盒。 伯玉垒将他们迎入屋内,和立身一起作陪。 酒桌上,衣传广说,衣家开酒槽坊,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多亏伯家,才开得起来,结果还让衣家挂了名,衣家真是沾大便宜了,股份四六开,伯家分六。 伯玉垒说,任何事物都会从无到有,也会从有到无,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老子的“有无相生”就是这个道理。这个东家,若是让立身做,于他是枷锁,有衣传广指导着,世琦聪明,世珍老成,他俩做东家,非常合适。按人分股份就好,什么帮忙,什么利益,两家和气一条心,比什么都重要。 伯玉垒还说,衣家祖上有句家训,叫做“至真至善多读书,取财有道变中来。”还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儿孙要务农经商或做官自己选,酿酒秘方要代代传。祖上几代人都经营酒槽坊,节俭持家,打下江山,只有他和哥哥是个特例,躺在富贵堆里,不求进取,只顺着自己的心意喜好,追求自我和自由,做了两个浪荡的乡下人,没给后代留下钱财,这可谓是家训中的一个“变”。 再一个“变”,就是秘方本身。基本上每代有传承,也有改进,改进的都写在最后,所以这秘方越传越多。酿酒秘方当你读懂了,就发现它不单单是秘方,还是家族精神,这里头讲究阴阳平衡、因时制宜、知止后定、性静情逸,妙不可言。这秘方是伯家精神和财富的传承,是祖上留给后人安身立命的宝藏。 他看好衣传广父子的人品,明天就送一份副本送给衣家。衣家拿过这个秘方,可以学,可以改,让这秘方更丰盈,何乐而不为? 最后他说道:“我把秘方送给你们,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秘方知情者只限于衣家,不要再自行扩散,若需扩散,需征得伯家长子长孙同意,这是我祖上的规矩,我破了规矩,是因为我实在是觉得你们一家德行高尚。” 桌上其他人听伯玉垒这番话,无不震惊。 “伯家的酿酒秘方,我们怎敢奢望,光这五加皮调配法,衣家就受用不尽了。”世珍不胜感激。 “你们越是不奢望,我越要想方设法告诉你们。反倒是那些对秘方求之若渴的人,我歪嘟泥钱就一言不发了。歪嘟泥钱就是这么疯癫。”伯玉垒自顾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伯爷爷,我们敬重您的人品,但是秘方真是不敢看,也不敢收。”世琦端起酒杯起身敬酒。 “小子哎,坐下,坐下,我整天没大没小,嘻嘻哈哈,疯疯癫癫,不讲人品,只顺本心行事。给你你就看,要不然,歪嘟泥钱要生气。”伯玉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衣家沾了你们大光。”衣传广说。 “你们再这么见外,不跟你们一个桌上喝酒。”伯玉垒故作生气,端起酒杯站起来。 衣传广忙拉住伯玉垒的袖子作揖、道歉、挽留。 伯玉垒由怒转笑。 衣家父子见伯玉垒情真意切,备受感动。 伯玉垒招呼大家尽情喝酒,不醉不归。 一桌人直喝到深夜,伯家父子才送衣家父子出门。 走到院里,衣传广因为醉意,总觉得路是弯曲的,一脚高一脚低,一会儿左一会右,伯玉垒哈哈笑他,说他走路都走不对了,衣传广不肯承认,一定说伯玉垒走的不对。 回家后,衣传广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醒来,推门的时候发现有封信,打开一看,是伯玉垒留的。 伯玉垒说,他该完成的责任业已完成。要出外云游了,不用找,合适的时机他会回来的,至于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 信后,附有一册手抄酿酒秘方。 立身也收到了伯玉垒的信,信上说,他是立身的父亲,也是立身的师傅,现在就将伯家酿酒秘方交给立身保管,肩上的责任同时也移给立身。自己要各处云游去了,放下心中所有执着,四海为家,增长见识,磨炼心性,领悟世间万事万物的奥妙所在,寻求真正的自我。 他同样告诉立身,不要找自己,合适的时机会回来的。 聚福堂有了伯家酿酒秘方,更是如虎添翼,做得顺风顺水,酒槽坊外每天门庭若市,来批发五加皮酒和竹叶青酒的商贩在酒槽坊门口排起长龙。 一时聚福堂在汉南县声名鹊起,衣伯两家家财源广进。 到年底,衣家坚持不肯按人头分红,一定两家各一半,双方又是争持不下,到最后,衣家赢了。 立身经常带着两个孩子到酒槽坊,他身上的不世俗,或多或少的浪荡不羁,有点像他的父亲,他把女儿雪梅,像男孩子一样养育。 雪梅经常跟着哥哥伯雍,还有衣家的聚仁一起学习玩耍。 伯立身有个与众不同的癖好,喜欢喝慢酒,一天到晚酒盅不离手,还要吟诗咏月。他每天只喝三盅,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盅,自始至终只用一个酒盅,一只半寸见方半寸高矮小巧玲珑的斗彩梅雀酒盅,一枝梅花图案旁,刻着俩字“醉梅”。酒盅本身不值钱,但用得久了,在伯立身心中已无法取代,他经常用手捏的地方,油光锃亮,比别的地方略洼,他每次必定用三根手指捏在固定的地方,所谓手感就是这样来的。一到秋天,他要回直隶省赏月,过段时间回汉南;到了三九,他又回直隶省赏雪赏梅;一入春,又回汉南赏花。所以,立身是不肯做东家的。 三年之后(1830年),衣传广带着两个儿子回到安禄县,给世瑛娶了亲。世瑛娶了姑奶奶衣佩香夫君秦倚山妹夫家的孙女,叫卫长青。长青比世瑛小三岁,长相一般,在妯娌四个中,算是末等,但她非常聪明,能写会算,只是有些傲气。 随即世琦、世珍返回汉南县,衣传广暂时留在家里,陪伴妻子刘太太。 此时世瑜在安禄县,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六岁,叫承仁,女儿叫绿荷,均有奶妈帮忙照顾。俏俏生了孩子,婆婆刘太太私心,给俏俏的月钱每月多了二两银子,俏俏本来的月钱就用不完,就把这二两银子周济自己的母亲庞氏。 庞氏自从俏俏嫁给衣家,两个儿子也去酒槽坊谋了营生,家资渐丰,不由地风光起来,经常跟几个阔太太玩“游湖”(一种纸牌),时不时对人颐指气使,背后有人悄悄骂她:“有钱的王八大三辈。” 俏俏没把她母亲的好处学到,痴迷玩“游湖”倒是得到了真传,虽然要带两个孩子,却每天找人玩一局,没人愿意天天陪她,她就找几个丫鬟婆子玩,天天输钱也行,只要有人陪玩。 衣宅的女眷们,私下里给俏俏取了个绰号,叫“小瘾奶奶”。 刘太太虽明里暗里说过俏俏,但无济于事,俏俏仍旧是“你念你的经,我拜我的佛”。 世瑜受俏俏影响,也喜欢上了玩牌,刚开始在自己家玩,后来到外边牌馆去玩,刚开始玩小的,后来玩大的,刚开始玩慢的,后来玩快的,尤其喜欢推牌九。世瑜喜欢上了那种紧张和刺激,甚至还幻想,有一天自己比两个哥哥加起来挣的还多。夫妻两个真是妇唱夫随。 衣传广不在安禄县的时候,世瑜经常一进城就四五天,输完了再回来。 因为世瑜从小身体不好,衣传广严格的教育没有用到三儿子身上,刘太太也对这个儿子格外疼爱。 刘太太每次问俏俏,怎么经常不见世瑜回来,俏俏还要替他打掩护,要么说访友,要么说求书。刘太太虽心中疑惑,但压根儿没想到赌博上头去。 衣传广回来后,世瑜有所收敛。然而,有句糙话放到世瑜身上很合适,狗改不了吃屎。有一天,世瑜又输个精光回来,他边走边想,觉得输得蹊跷,本来一整个晚上,都是他在赢,结果到天亮的时候,下个大注,唐五爷就赢了,把世瑜整个晚上赢的钱全部赢过去。他再仔细回忆,发觉好像每次小赌注都是自己赢,到了大赌注唐五爷就上桌了,他一上桌,必定赢。人人都说唐五爷叫唐神算,从来没有失手过,果然如此。 聪明如刘太太,看出些端倪,跟衣传广一起,守了几个晚上,看到世瑜回来,刚要进屋,说了句:“世瑜,你过来下。” 世瑜的心一抖。 第十二章 祸不单行遭劫匪 在母亲面前,世瑜坦白了,说已将手中的钱输个精光,还欠了债。 “欠了多少?” “三千两银子。” “好,这三千两我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赌了。拿这个钱买教训,想赢钱?那是骗人的。”衣传广坐在炕头,两手揣在棉衣袖筒里说。 “好的,爹,儿子记住了。” “人生在世面临很多诱惑,唯有心正,才能外邪不侵,一正百正。这是衣家的祖训,何时都不要忘记,否则会酿下大祸。”衣传广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是,爹爹,孩儿记住了。” 世瑜虽把债还了,但心有不甘,总想着怎么输进去的还怎么捞回来。父亲劝他的话,根本是左耳进右耳出。这就是赌博的可恨之处。 安禄县城的几个赌徒,见世瑜还上银子之后就不怎么来了,派人悄悄来请世瑜,还说要免费教他,把输的钱赢回来,争一口气。 世瑜本就有扳回来的心,这话正说到他心坎上了,偷偷进城,按照几个“好心人”传授的方法,果然屡试不爽,几天下来一共赢了三千两银子,他心花怒放,对这几个“好心人”深信不疑。 他们约定这个月底再跟唐五爷交手,干脆堵上纹银一万两,保证让世瑜赢。速战速决,以免被父亲大人发现。 月底,世瑜如约而至。 按照“好心人”的方法,赢了头三注。 第四注,世瑜把赢的前三注全部输了进去,不禁额头冒汗。 第五注,输了五千两,世瑜浑身湿透。 第六注,世瑜又输了,还是五千两,不由地手发抖了。 世瑜这才觉得一万两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哪有这么多钱,再找那几个“好心人”,早不知影踪,世瑜才明白是中了圈套。 唐五爷的人把欠条铺到桌面上,世瑜心中又恨又羞又气,手抖如筛糠,半天签不了字。 别人抓着世瑜的拇指,按了个红手印。他起身想出门,却被几个大汉控制了。 他诧异不已。 那几个人说他们是唐五爷的人,一万两纹银是个大数目,怕衣家不给,先请他暂住这里,到时候一手放人,一手交钱。 世瑜如遭雷劈一样,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浑身无力,心好像都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他呆坐在椅子里。 唐五爷的人连夜把一封信送到衣家,衣传广这才知道世瑜闯下滔天大祸。 衣家的大人们全部集聚在衣传广家正厅里。 衣传广略带责备地对俏俏说:“他晚上不回来,你应该早点告诉太太才是,我好派人找他。” 刘太太本来因为亲戚缘故,平时是向着俏俏的,到了这步田地,也不由气闷,说了句:“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俏俏忍不住哭咽起来。 一万两纹银,家里一时拿不出。衣传广有心给世琦捎信儿,又怕一来一回误了时辰,让世瑜受苦。 衣传广让女眷陪着俏俏,刘太太在家里筹备银子,他带着世瑛和几个年轻力壮的仆人直奔县城。 四处打听到唐五爷住址,衣传广敲开门要见世瑜。 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中等身材,穿蓝布长衫,头戴黑皮小帽,脸上带着奸诈的笑,说是唐五爷的管家,问是不是马上赎人。 衣传广说要等一天。 管家模样的人大摇大摆,绕着衣传广走了一圈,神气活现地说:“五爷说了,一手交钱,一手放人,钱没送来,人不能见。” 衣传广被管家的嚣张气得胡须直翘,他镇定了一下,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欠债的。”管家倒背双手。 “我是以前的通政使司左侍郎,堂堂君子,头顶天,脚踩地,吐口唾沫一个丁,一万两银子,不会赖,但现在我要确定世瑜还活着。” “放心,为了那一万两银子,我们不会撕票的。老爷,您请回吧。送客!”管家伸手指了指门口。 衣传广羞愧难当,有苦难言,带着人铩羽而归。 第二天上午,刘太太变卖陪送的首饰,加上家中余款,就把钱备好了。她告诉家中上下,世瑜的事,谁都不可以走漏风声。 衣传广带着贴身小厮牧童和几个青壮仆人,快马加鞭直奔约定地点。 青子与世琦年龄相仿,此时在汉南做酒槽坊管事的,人称青管家。牧童是青子的弟弟,十六岁,从小在衣家长大。 他们到达小树林,放眼环顾四周,静无一人。 衣传广不由心跳加速。 须臾,一队人马黑压压从对面奔来,领头的正是唐五爷。 远远地,唐五爷在马上向衣传广点一点头。 衣传广喊话说,让世瑜先喊自己一声。 对方将世瑜带出,衣传广清清楚楚地听儿子喊了自己一声爹爹,他马上把银票取出,交给一个伶俐的伙计骑马去送。他喊话让对方把借条还回。 对方将世瑜的马一拍,朝衣传广这边跑来。 衣传广接到世瑜,捏了捏儿子的手。 世瑜面容憔悴,喊了一声爹,借条递给父亲。 衣传广仔细瞅了瞅借条,撕个粉碎,看伙计调转马头往回走,就朝唐五爷喊:“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就算结了!” “好,衣老爷快人快语,结了。”唐五爷哈哈大笑,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衣家父子回到家,衣传广对世瑜说:“你胆子真大,衣家可是盛不开你。一有钱,就忘了你是吃几碗饭的。你要记住,这一万两银子,是你欠其他三个兄弟的。” 世瑜满面羞红。 一万两银子是个大数目,世瑛的太太卫长青,在世瑛耳边嘀咕了好一阵,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吵着要分家,都被世瑛劝住了。 自此之后,世瑜一蹶不振,他自觉无面目见人。 几人轮番劝慰,不见起色。最后衣传广说,由他去吧,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消除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带给他的伤痛,需要时间,时间是世界上最好的灵丹妙药。 世瑜足足在自家屋里闷了一个月,除了俏俏和两个孩子,他谁也不见,饭菜都由俏俏端进屋。他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赌”字,俏俏也再不敢玩“游湖”。 世瑜从屋里走出来的那一天,刘太太马上发现自己的儿子眼窝深陷,两腮瘦削,面色发白,形容枯槁,如大病初愈,不由心疼至极。 世瑜走到父母跟前,倒头便拜,说自己上对不住父母,下对不起子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以后要痛改前非,但一时又无面目见诸多家人,想到到汉南找大哥二哥,不知父母意下如何。 衣传广夫妇把世琦叫来,几个人商量了下,觉得世瑜可以南下,一来为聚福堂做点事情,二来散散心,换个心情。 世瑜说走就走,准备好行李第三天就出发了。 出门之前,衣传广不放心,悄悄把世瑜叫到一边轻轻嘱咐“三儿,你记住这句话‘不看贼吃肉,只看贼摔跤。’来路不正的钱,也花不到正道上去。你要不信,就等着瞧,唐五爷别看现在嘚瑟,到最后没什么好下场。” 世瑜含泪点头。 世瑜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两个老妈子,两个丫鬟,还有两个随从,一路坐车南下。 刚到河南地界,一行连车夫十五人,被一伙蒙面人袭击,所带资财,全被掳掠一空,所幸强盗拿到钱财,扬长而去,世瑜他们并无人员伤亡。 世瑜环顾一周,只见所在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商量再三,一行人决定原路返回。 他们几个风餐露宿,沿路乞讨,饱尝艰辛。好容易挨到大名府,竟遇到父亲亲自驾车,带着一行车队,迤逦而来。 世瑜惊得目瞪口呆。 衣传广远远看到世瑜,跳下马车,双手拉住世瑜胳膊,看到儿子儿媳还有其他人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由滴下眼泪。 原来,世琦接到父亲的信,知道三弟要来汉南,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天天派人到江边候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给父亲写了信询问情况。 衣传广接到世琦的信,心中叫声不好,派了人去追。结果当晚,衣家宅内被盗,卫长青被绑票了! 第十三章 新乔迁惊魂未定 原来,世瑜豪赌输光一万两纹银的事情,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一时,汉南县坊间流传衣家是巨商富贾,日进斗金。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衣家就被各路盗贼给盯上了。 世瑜他们被盗贼悄悄跟了一路,一直到河南才下的手。 卫长青是被汉南县城郊一帮土匪绑走的,衣传广赎世瑜回来那天的情景,被巡山喽啰看到,报告了他们的头目被称作张黑煞的,张黑煞派了人打探世瑛家情况,并安排了打手。他们瞅准一天,卫长青夜间出恭,两人直接点了她穴道,抗到肩上,翻墙而走。 余下几人趁机入室,偷了些值钱宝贝,正要走,被巡夜老仆发现,一帮年轻仆人跑来,与之打斗了三个回合,力不能敌,对方逃走。刚要追,被衣传广喝止,只见对方飞来一支铁镖,直直将一张纸钉到门板上。 世瑛发现卫长青不见了,就着了急,慌乱中将那张纸取来看,才知道她被绑架了。对方狮子大开口,要纹银一万两,要求第二天晚上送到城郊小树林,不许报官。世瑛又惊又怕,此时衣传广已来到面前。 父子俩愁眉不展,赎回世瑜那一万两已是艰难,况且过去不久,一下子真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世瑛无奈,天一亮就赶到老丈人家,说是酒槽坊借钱,扩大经营,不敢将卫长青被绑架的事情告之。 钱借到位,当晚衣家按照土匪所说,把钱放到小树林指定地点,然后受对方指点,在不远处,一片坟堆儿里,找到了卫长青。卫长青一副无所畏惧,又茫然不知的表情,在坟堆里转着找路呢!大家看卫长青毫发无损,这才放心。 卫长青说,她一直被蒙着眼睛,不知身处何方。好像一直在一片小树林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架着她胳膊,让她赶紧走路,一会儿告诉她上山呢,一会儿告诉她转弯呢,后来俩人突然放开她,就跑了。卫长青一把扯开蒙布,发现自己在一片坟堆里,这才明白,感情所说的上山,就是爬坟堆呢! 回到家里,刘太太拉着卫长青的手,嘘寒问暖,怕她受到惊吓。 衣传广父子商量,找世瑜的人还没回来,照此下去,为求安稳,要么多招保镖守卫,要么奔赴汉南。 最后,他们商量一起到汉南,还可以给聚福堂出力。 衣传广父子俩,在夜里,悄悄将值钱宝贝埋藏于正房最西边那间地下,摆在明面上的贵重物品,全部被换成了普通装饰。刘太太和卫长青一起,带着心腹丫鬟婆子,悄悄把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打包捆好。 衣传广又交代几个可靠仆人,守家护院,告诉他们,外人问起,就说访亲去了。 万事俱备,衣传广找来镖局护送。一家人全部穿着朴素,女眷不施粉黛,一路南下,沿路声称姓刘。 走到半路,遇到前期找世瑜的人返回,说没有见到瑜三爷踪影。衣传广见此人不太上心,便给了银子,打发他回去,带领车队继续向南。 途中,与世瑜偶遇,于是又买了些吃穿用度物品,一路同行,队伍越发壮大。好在一路平安无事,两个多月后,一大家人到达汉南。 一下船,已有人接着。伙计飞奔回去给大东家报信。 世琦已另买了一处宅子,还是在老矶石码头附近,和美巷。一接到伙计报信,世琦、世珍放下手里的事情,飞奔到码头来了。 他们回到世琦住的宅子,厨房已摆上丰盛的酒宴,一家人欢喜异常,难得全家团聚。 衣传广见大厅的摆设变了样,家具器皿都很奢华,大厅正对大门,摆一张紫檀木雕灵芝纹长方桌,桌上两边各摆一个退思堂款的青花竹石芭蕉纹赏瓶,桌正中两个青花缠枝花卉纹八角烛台,烛台两边有素三彩花果纹图盘。东西山墙都是一对红木嵌螺钿理石太师椅配同款木几,椅子边框和扶手上透雕梅花纹,有束腰,面下装透雕花纹牙子,直腿外翻虎蹄。 衣传广边看边摇头,对世琦说了句责怪的话:“要是店里摆这么好的东西撑门面,有粉都往脸上使,可以理解。家里摆这么好的,就没必要了。你们要知道,过日子不是给别人看的,赚干净钱,选择跟自己财力相当的生活方式。” 世琦、世珍点头称是。 青子赶忙过来给主子见过礼。青子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络腮胡子,虽年纪不大,三十出头,但做事利索,头脑灵活,记性又好,人又可靠,深得世琦兄弟俩信任。 衣传广看子孙满堂,人丁兴旺,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立身呢,怎么大半天没见到他?” “哦,立身叔带着家人去郊外赏花了。”世琦回答。 衣传广见正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罐打开的竹叶青酒,满屋飘香,精神为之一振,吩咐仆人赶快倒酒。 一家人正吃得开心,忽然一个伙计气喘吁吁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老爷,东家,不好了,码头被人占了。送粮的船被堵住了,上不了岸,要运的酒,也走不了,我们的伙计还被打了!” 衣传广父子几个闻声急匆匆走出屋,只见一帮人架着几个浑身是血的伙计进了院,十来个受伤的伙计嚷着骂着跟在后边。再后边,几个人推着拉着一辆装酒的平板车,车上的酒罐子七零八碎,酒水顺着车沿一路淌下来。 世琦让青子赶紧从屋里拿金疮药出来,牧童安排他们回各自房间涂药养伤,早有小伙计请了医生来。 院子里一时人声鼎沸,折腾了个把时辰才算平静下来,世琦询问情况,这才知道,有两条送粮的船被七八条船堵着,没法靠岸。他们要往外运的酒,刚到岸上,就被人毁了,只剩车上那点。打人的全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听口音,都是汉南本地人,二十多个,个个身手了得,口口声声说,老矶石码头是他们的,要把聚福堂打出汉南。 世瑜、世瑛顿时呆住了。 倒是世琦老成得多,他想了想说:“青子,你先去了解对方来路,等下回来告诉二东家。世珍,你等青子消息,然后去找北直帮的刘会长,请他出面。现在要紧的是,那两条粮船怎么接应?打手都撤了没?” “东家,还没有,我派人换了本地衣裳悄悄盯着呢。”青子回答。 “好,青子,继续盯着,同时派咱们的十个人假装接货,不断逗他们,他们追,你们就跑,不要正面交锋。再派几条小船从其他码头下水,带能打的人过去,运吃的给送粮的,再引他们从远点的关帝庙码头上岸,就是成本贵些,顾不得那么多了。” “是,东家。”青子下去了。 世琦安排完,陪着世珍到各屋安抚大家睡下休息,然后愁眉紧锁回到正房跟父兄商量以后的对策。 父子几个正在满脸愁容之际,忽听到院里一片喧哗。 几人以为又出了什么差池,忙挑帘子往外看。 这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 只见院里满满五车粮,伙计们忙着往下卸,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小老头,没戴帽子,拖着长长的辫子,穿褐色绸布小团花马褂,石青色绸裤,裤脚扎起,脚踩黑缎面宽口鞋,叉着腰,指挥这个,指挥那个,看背影,像是伯玉垒。 此人正是伯立身,世琦兄弟几个赶紧过去施礼。 “呦,衣老哥,可把你你们盼来了!瑜三爷、瑛四爷,免礼免礼。快请我喝口好酒解解渴。”立身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往屋走。 世瑜端上竹叶青酒,立身接到手里一饮而尽,说:“再来。” 立身连饮三杯。 衣传广问:“你不是在赏花,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是有人搅局嘛,小喜子一给我报信,这花就赏不下去了。我紧赶慢赶,刚到岸边就发现有人嘚瑟。那帮臭小子,还摆谱。我一过去先撂下仨,后来呼喇一下子全把我围住,围住我也不怕呀,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样的再来二十个也不是我对手。得,真不禁打,没半个时辰,那帮龟孙子,全跑光了,这不,我们就把粮船接上岸,粮食全运回来了。” 世瑜听得一吐舌头,说:“叔哎,您真是活菩萨!” 第十四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我要是活菩萨就不生气了!”立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为刚才的事情动气,不值得,叔。”世琦又递过来一杯酒。 立身摆摆手说:“不喝啦。”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豆清釉花小酒盅,咔嚓放到桌上。 大家看他的酒盅换了,就知道不好。 他解释说:“那帮崽子还轮不到让我生气,我气得是我们家的猫,从我书桌上蹿过去逮老鼠,一下子把醉梅酒盅撞翻了,摔成了八瓣儿。”立身瞥了瞥嘴,“我要揍那只猫吧,又于心不忍,不揍它吧,又出不了心中恶气,就把气全撒在刚才那帮王八蛋头上了。” 衣传广刚想拿“物有成住坏灭”这句话来劝他,听到他最后这句话,不由大笑起来。 虽说气是撒了,但立身拿着新酒盅,不管怎么在手里转换,就是找不着以前的感觉,总觉得别扭,一别扭他就浑身上下不自在,一不自在就心情糟糕,心情一糟糕就想出来走走。这不,立身在汉南县到处溜达。 不大一会,青子回来了,走到世珍那里,轻轻耳语。 世珍听后对大家说,抢占码头的事情,是隆德利指使的。 世琦和立身他们一合计,让世珍赶快去拜访直隶帮的刘会长。 刘会长五十多岁,在汉南三十多年了,是个老江湖。跟世琦他们是同行,经营一个元亨泰酒槽坊。 世珍到得刘会长家,递过手贴,门房请进。刚一进远,刘会长就迎出来了,只见此人身高八尺有余,精神抖擞,走路生风,头戴黑色瓜皮小帽,穿一身月白缎素色长袍,外套织彩八团庆寿灯笼纹棉褂,一双丹凤眼,两道大浓眉,见到世珍抱一抱拳:“珍二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世珍紧走两步,拱手还礼:“刘会长,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刘会长一直把世珍让到大堂,分宾主落座,丫鬟端上茶。世珍说起聚福堂的难处,说已经查清楚,那帮打手都是隆德利请来的,想请刘会长帮忙跟花利仁说情,只要能和平相处,让一些利也是可以的。 刘忌盈听罢皱一皱眉说:“花利仁最是老奸巨猾,根底深厚,现在还是汉南本地帮的会长,他要想闹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世珍听到刘会长这样说,不由得心头一紧。 接着又听刘会长说,他写一封信,马上派人送给花利仁,约他这个月十五晚上,到后湖的临江楼茶馆喝茶赏月,请他务必赏脸。 送信之人很快回来了,告诉他们说花利仁满口答应下来,说绝不爽约。 世珍心里打着小鼓从刘会长那儿回来,跟世琦和立身讲事情的经过。他刚坐下不久,椅子都还没坐热,牧童慌里慌张来报信,说有一伙人推着车子来,说是送粮的,不由分说停到门口,用刀划开袋子,里头全是屎粪,奇臭无比,打酒的、趸货的都跑了,买卖都没了。 世瑜站起来,咬牙切齿问牧童:“确定还是之前的那帮打手?还是花利仁家的?” 牧童点头称是。 世琦着急得在大厅踱来踱去。 世瑜急得一跺脚说:“大哥,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找花利仁要人去。”说完往外就走。 被立身一把拉住,说:“你一个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光天化日之下,他花利仁还敢把我吃了?”世瑜怒气冲冲。 “比把你吃了还厉害!花利仁我太了解他了,面善心恶,黑白两道通吃,在汉南,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立身两眼冒火。 “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吗?就等着他把我们揉成掌心的面团!”世瑜气得一甩袖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世珍想了想,自言自语一样,说,感觉这不是花利仁的风格,聚福堂刚开始那几年,他没有什么动作,现在聚福堂壮大了,他反倒要碰硬,聚福堂抢了他哪个地盘的生意呢? 最后,世琦决定亲自到隆德利去走一遭,先打探下口风。 世琦带着牧童到隆德利门口,递上拜帖,不大一会儿,门房就来传话说,花老爷有请。 牧童随世琦进正房,递上礼盒,盒里是一对上等山参。 “哦,大东家,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花利仁堆起满脸笑容。 “老爷,在下有礼了!世琦还是当初在隆德利做伙计的世琦,世琦对老爷的知遇之恩永记在心。因事务缠身,疏于拜访,特来请罪。”世琦恭恭敬敬。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我现在不是主雇关系,不要见外,我们平起平坐。” 花利仁假惺惺地拉着世琦的手。 “老爷,不敢当。本来有从广州运来的上等五加皮,夹在运粮船里,要送给老爷,不巧前几天运粮船被堵,打斗中落入水里,礼物也丢了,人也伤了。”世琦故意不露声色地说。 “啊,谁这么大胆包天!”花利仁假装关切。 “我们也不知道,还有更绝的,把大粪堆到聚福堂门口,买家全被臭跑了,世珍他们在家心急如焚。街上很多人在传,说是隆德利家派的人,要把聚福堂赶出汉南。我是绝不会信这些传言,简直就是诬蔑老爷的人品。”世琦边说边瞧花利仁的脸色。 “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我花利仁绝不会用!何况是对你们。”花利仁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不过,老爷,街上很多人传,说是少东家干的。” 花利仁怔了一怔:“我这就派人去问这个不孝子,就喜欢背着我惹是生非。要真是他,让他给聚福堂负荆请罪!” “老爷,可不敢当。不敢多打扰您,我这就告退。”世琦告辞。 花利仁一直送出内院才返身折回屋内。 念世琦前脚走,花利仁后脚就把儿子花满楼叫过来了,问他打人和泼粪的事情。 花满楼一脸的满不在乎,说就是自己派人干的,看着聚福堂一天天成气候,这样下去,早晚是个强劲的竞争对手,爹爹肯定也早就觉得聚福堂是个隐患,儿子干脆先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 花利仁把收到刘忌盈请帖,本月十五临江楼赴会,以及刚刚世琦来访的事情跟花满楼讲。 爷俩在屋中低声商量了很久,到午饭时分,才拿定对策。 衣家父子愁眉紧锁,焦躁不安,请人去找打手,准备训练一支自家护卫队。 立身反倒没事人一样,天天该喝酒喝酒,该赏花赏花,有时带着儿女到聚福堂去转转。 立身的媳妇赵太太,现在忙得很,因为他们的儿子伯雍,今年冬天要娶亲了,她在家里张罗东,张罗西。 眼看到了十五晚上,一群人集聚临江楼上。 整个二楼都被世琦包下了,本来喧哗热闹的所在,变得安静异常。 在雕花木栏杆旁,摆着一张川瘿镶心酒桌,桌上放一个梅子青执壶,四个素三彩梅花纹酒杯,素三彩海马纹碗。桌中央一个五彩仙鹤纹花果大碗,盛着银杏鸡汤,大碗周围一圈,摆着一色三彩花鸟纹盘子,都是各色菜肴。桌子一边坐着刘忌盈,对面是花利仁,另两边是世琦和花满楼。 立身不肯来。世珍、世瑜、世瑛和黑压压一群打手站在刘忌盈身后,对方也有一群彪形壮汉站在不远处,脸上杀气腾腾。 整个楼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能听到挂在柱子两侧的翠绿丝幔,随风轻飘的簌簌声。 刘忌盈亲自给花利仁满上酒,笑着打破僵局,说虽然他是以会长的名义,来请花会长议事,但大家还有一重关系,那就是白酒同行,而且是互利共赢的同行。从他踏上汉南这片土地,涉足白酒行业起,从未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为了这些他也要敬花老爷一杯,先干为敬。 花利仁也恭恭敬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忌盈又说,苏东坡作词曰:“人有悲观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所以生意上有竞争,有误会,都是正常的,说到底,大家做的是生意,为的是利,不是做慈善。但如何取利,这里头大有文章。利取得好,取之有道,长长久久,没身不殆。 花利仁不说话,脸上带着凝固的笑,等着他说下文。 紧接着,刘忌盈说起聚福堂,粮船被堵,酒送不出去,门口被人堆粪,没人敢买酒,此次把花会长请来,是想请花会长帮忙查明,是哪家在从中作梗,好从中调和。 花利仁狡猾地笑笑,说刘会长安排鄙人去查明哪家,那就是直指汉南本地帮,未必不是你们直隶帮做的手脚啊,又或者刘会长您已知道是谁了,请不吝赐教。 花利仁真不愧是花利仁,一下子将球踢了回来,还杀了一个回马枪。 刘会长心中暗暗叫好,脸上不动声色,他慢慢地说:“花会长,在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仓促地把您请来。其实是谁干的,聚福堂也不太关心,我更不关心,聚福堂在意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聚福堂能够平平静静卖酒。我在意的是,我的乡亲在汉南平安过日子,也给汉南纳税造福百姓。” 花利仁听罢,竖起大拇指,说:“刘会长高,真是高!花某佩服地紧,回去之后,马上派人调查,不过,至于查得到,还是查不到,管得住,还是管不住,现在不好说,也不敢轻易打保票。” 刘会长一听,心里犯嘀咕,花利仁这个老狐狸,说的话等于没说。今天这茶白喝了,一点问题没解决呀。 这时有小厮悄悄进来在花满楼耳边低语,花满楼听后一惊,随即镇静下来。 第十五章 应怜闺中儿女情 花满楼脸色煞白,刚想跟他的父亲说什么,这时楼下一阵骚动。 大家扭头往楼下瞧,只见立身拽着一个黑脸壮汉从楼梯口拐进来,把这人往桌前一推,那人踉跄几步后,站稳。 “说,是谁指使你往聚福堂门口堆粪,在老矶石码头砸酒、堵船。咱们现场指认!”立身声色俱厉。 花满楼看了这个黑脸壮汉一眼,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了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悄悄弯了腰,转身,趁人不注意,轻手蹑脚往楼梯口踅,不期被立身逮个正着:“少东家,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所有的目光都从壮汉身上转移到花满楼身上。 花满楼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硬挤出笑容来:“我,我,出恭,哎,出恭,呀,肚子疼。” “就是花少东家派我去的。”黑脸壮汉说话了。 “哎,你不能乱咬人啊。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派你干啥去了?”花满楼也不肚子疼了,直起腰来,手指壮汉。 “少东家,就在贵府后花园,上月底一个晚上,让我劫堵给聚福堂送货的粮船,打碎他们的酒。因为粮船没堵住,没完成少东家命令,往门口堆粪是我让兄弟们干的。”黑脸壮汉虽勇猛,但说话时脸上露出憨厚的表情,让人觉得很可信。 “我不认识你,大家别中了聚福堂的奸计,立身这是栽赃陷害!”花满楼急中生智,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脑筋转得快。 “这才是死到临头还嘴硬。拿证据来。”立身对壮汉说。 只见这个汉子说:“我手绑着,请老爷代劳,就在腰上褡裢里。” 立身探手进去,摸出几张银票来,挨个走到花利仁、刘忌盈、世琦面前,给他们瞧银票上隆德利的戳记。 “银票能说明啥?我们家银库前几天被盗了,这可是抓住凶手了!”花满楼还在狡辩。 “这是你给的定金,银票一千两。事成之后,还有四千两,他们就是奔着你那四千两,才给聚福堂堆粪的。”立身眉毛上扬。 “胡说八道!哦,我是说,是说他胡说八道!”花满楼手指壮汉,脸冲立身。 “不要吵了,伯老爷您请坐。”花利仁眼看不好,满面堆笑,拱着手让立身坐。 立身愤愤地看了花利仁一眼,哼了一声,说:“东家,看在主仆一场份上,我说这句话,请管好你的儿子!” “误会,肯定是误会!”花利仁拍着立身的肩膀,让他往桌旁坐。 “算了,我们在商言商,不管是不是误会,借此机会,好好谈谈。大家都是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可把事闹僵了。白酒槽坊里头,汉南排第一的就是李富贵老爷的天贵成槽坊,他们也没把汉南的生意做完吧?咱们今天畅所欲言,自己需要什么,希望别人怎么配合,都把话说到明处。谈的拢,就把人放了,下不为例。你们看意下如何?”刘忌盈站起来问世琦和花利仁。 世琦点点头。 花利仁这时心里已经服软了,也表示同意。 “大家相互竞争,也相互学习,这样才能把白酒技术推向进步。关键是,互不侵犯,咱们要制定规则。先看你们都有什么要求,隆德利先说吧。”刘忌盈发话。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花家的地盘不被侵占。五彩街西半边,正湖街全街,珍珠街全街以及其中的各条小巷,都是花家的销酒范围,别人不能擅自送酒,不能从我们这里拉走客人。还有,不能模仿花家竹叶青酒的味道,你们做你们自己特色的,我管不着,但是要模仿我家的,以假乱真就不行。”花满楼没等父亲开口,就急不可耐说了一大堆。 花利仁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频频点头。。 “要是你说范围内的商户,主动要买我们聚福堂的酒怎么办?”世琦抛出疑问。 “让他们自取呀。”花满楼翘着二郎腿。 “少东家,按我的理解,划地盘更易起争执。到时怎么分辨是客人自己要买聚福堂的酒,还是聚福堂主动低价邀客人来买?”世琦义正言辞。 “确实有不妥,如果那样,就埋下剪不断理还乱的隐患。难道说天贵成附近,你们隆德利就不能送酒了?”刘忌盈喝了口茶。 “客人掏钱买酒,谁家的好买谁家的,你还能管着人家口袋里的钱?这说不通。地盘确实不能划。但是这酒价、粮价和码头,咱们得有个说法,不能恶意降价抬价,得相互持平。谁家用哪个码头运酒接粮,也得好好分一分。”花利仁毕竟老道,他不慌不忙点上烟斗。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终于商定,每种酒价、粮价都要持平,上下不超一钱;粮食紧张时,任何一家不得单独买断粮商的粮食;码头要按日子、按时辰使用等等,事无巨细,全部由世珍誊写好,大家按了手印。 立身给那个黑脸壮汉松了绑,放他出去,花满楼把悬着的心放到肚子里。 刘忌盈和花利仁约好,各自召集本帮同行,要求大家都遵守这些约定,然后尽欢而散。 回到家,世琦将事情经过告知父亲,衣传广长吁一口气,说:“人生险恶,大家要学会保护自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世琦,你们兄弟几个要分好工,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和立身一起,同心同德,一起创业。” 兄弟几个点头答应。 到年底,立身坚决拒绝按惯例抽取一半分红,他一定要按人头分,双方直吵得头发根竖起,立身要打世琦,最后才按立身所说,每人一份。 立身的儿子伯雍成了家,娶的是汉南本地富户绸布庄东家欧阳明的女儿,叫欧阳惠。 婚后夫唱妇随,甚是恩爱,伯雍与世琦的儿子聚仁一起玩的时间明显见少。 立身的妻子赵太太,觉得女儿雪梅年纪渐长,要避嫌,再不让雪梅跟着哥哥一起出去玩了,雪梅虽不情不愿,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在闺房默默怀念从前的日子。闲时学刺绣、弹琴、画画、填词、作诗来打发时间,有时跟着母亲学些许家务。 聚仁不能时时与雪梅相见,心中常觉失落,这才知道了愁滋味,只是不敢与人说。 俩人虽不能常相见,好在伯雍和聚仁兄妹原本同馆学习,同一个师傅,伯雍还是要经常找聚仁切磋学问,有时伯雍要在聚仁和妹妹面前,提起另一人又做了什么诗,又填了什么词,所以,聚仁和雪梅时不时有伯雍带回的对方诗词。 终于有一天,伯雍生日,请聚仁、知仁等衣家的小孩子们来聚会,此时世瑛家新添了个女儿叫闰余,两个月,卫长青也带了来。孩子们大大小小,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酒席正屋摆不开,一直摆到内院。 雪梅请绿荷、卫长青带着她的女儿到自己室内。 聚仁很久不曾见过雪梅,趁此机会,他偷眼瞄到梨花在内室的影子,惊觉雪梅已长成个身材苗条的大姑娘。只见她云鬓高梳,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上身穿低领古香缎团花绿衣,袖口镶牡丹纹窄边,披彩锦流苏滚云肩。下身配一条织锦缎紫裙,裙底镶有淡绿色绣花边,裙带直垂到膝盖。聚仁不由地多看了几眼,雪梅也找机会偷瞄聚仁,刚好隔着珠帘感到了聚仁的目光,不由扭头嫣然一笑。 这一笑,看的聚仁都呆了。 伯雍看出其中缘故,拿胳膊肘碰了碰聚仁。聚仁心中秘密被别人发觉,不由地脸发烫,不好意思地朝伯雍笑笑。 当天晚饭后,雪梅在房内读诗,丫鬟彩凤神神秘秘递过来一个香囊,说是衣家大少爷的小厮玉烟送来的,让彩凤一定要亲手交给小姐,不能被别人知道,连伯雍少爷也不要告诉。 雪梅听到衣家大少爷这几个字,不由地脸红心跳。按照惯例,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仅限于填词写诗,且都是由伯雍传递,只这一次,是玉烟送来的,还特意告诉不能让伯雍知道。 雪梅屏退了所有丫鬟,小心翼翼拆开香囊,里头有一封信,叠成了一个方胜,拆开看,是一首诗: “赠雪梅姑姑: 平生心事对花吟, 雨打幽窗燕未回。 空望旧巢思往日, 曾托故友一枝梅。” 雪梅心跳的厉害,她把这张纸放在胸前,顿时觉得室内的烛光从没这么可爱过,世界如此美好,如此温暖。 她想起来,几年前,聚仁刚刚搬到汉南,住自家对门。她喝哥哥伯雍,经常蹦蹦跳跳去找聚仁玩。他们三个一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聚仁家院子里有棵槐树,特别高,树上有好几个燕窝,他们有时候背着大人,悄悄搬梯子过来,爬上树偷偷看小燕子,打算一人分一只。聚仁呢,则开玩笑说,如果你们要了我家的小燕子,就要给我一枝你们家的梅花。 伯家外院墙角种着一棵腊梅树。 雪梅无助地说,梅花要冬天才能开,还早的很。 聚仁说,不要紧,小燕子我现在可以给你,梅花冬天给我就行。 然而他们刚要把小燕子从巢里拿出来,被世琦发现了,说都不许动,慢慢下来,下来再说。 他们忐忑地爬下梯子,世琦才严厉地说,不许分小燕子,大燕子回来找不到她的孩子,会着急的,小燕子只能看。 他们三个沮丧极了。 雪梅撅着嘴,对聚仁抱怨:“冬天不会给你折梅花了!” “哎,不要这么小气,到时候给我一枝嘛!” “不给!” 雪梅想着想着,不由自顾自地笑了。 她拿出针线,开始在手帕上用心绣一枝梅花,一针一线都细致无比。她一直绣到很晚,直到彩凤敲窗催她入睡,她才十分不情愿地放下绷子,将那个香囊放到枕边。 第二天天刚擦黑,雪梅就把那枝梅花绣好了。 雪梅把手帕翻来覆去放到手里,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手帕给聚仁,不管通过谁送,彩凤还是玉烟,她都觉得不好意思。 有天午后,雪梅正歪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似睡非睡。 忽然伯雍在帘外说:“妹妹,聚仁写了两句话跟我打赌,赌他的那块蓝田玉佩和我的象牙笔筒。你快来帮我,快,哥哥的象牙笔筒能不能保住今天就靠你了。” 雪梅翻身起来,让哥哥进屋坐下。 她拿过那张宣纸,看到熟悉的笔迹:“是谁花盛挡窗稍,春也妖娆,夏也妖娆。” 第十六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她看了哥哥一眼,问:“他窗前开了什么花?” “石榴花。” 雪梅略一思索,吩咐彩凤拿纸笔来,铺在桌上,雪梅笔走龙蛇,写下一句话,写完对哥哥说:“你拿给他,看他服气不服气。” 伯雍拿在手里一看,轻轻念道:“是你榴树已长高,莫怨妖娆,且赏妖娆。”不由拍案叫绝:“妹妹,你的才华堪比男子,巾帼不让须眉,哥哥佩服地五体投地。” “哥哥,要他佩服才行,你问他要不要把玉佩输给你。”雪梅面露喜色。 伯雍把墨迹吹干,将那张纸叠起来,揣在怀里,扭头就走,边走边说:“妹妹放心,哥哥我不见兔子不撒鹰,这就把他的玉佩拿过来。” 果然不大一会儿,伯雍大摇大摆走回来,他一挑帘子进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对雪梅说:“妹妹,这玉给你,聚仁输给我了!” 雪梅反倒别过头去,怕别人看透她的心事似的,佯装作不屑的样子说:“我才不稀罕他的玉佩!” “呦呦呦,妹妹,咱娘偏心,给你的宝贝物件多,所以你不稀罕。哥哥我可稀罕着呢,这是上好的蓝田玉。”伯雍一边把玉拿在手中对着窗户仔细观摩,一边逗妹妹。 “咋又扯到咱娘偏心不偏心上,再多说,不许你进我这屋了。”雪梅故意撅起小嘴。 “大小姐,惹您不高兴了,我知罪了。你说我哪敢得罪你啊,我那笔筒能保住,还不全仰仗妹妹。放心,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我知恩图报。”伯雍故意朝妹妹作个揖,拉长声音开玩笑。 “那你说,聚仁看了我的话说什么?他真就服输?” “是啊,聚仁看了你写的那两句,二话不说,立马认输。” “不会吧,他那么心高气傲。” “他应该看出是你写的,才那么利索地认输。虽然我回去抄了一遍,不是你的笔迹。我看,你俩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要不,我给你俩做个媒?”伯雍打哈哈。 “这是哥哥该说的话吗?我去告诉咱娘。”雪梅抬起手,娇羞地要打伯雍。 “别别别,妹妹,手下留情,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嘛!”伯雍把玉佩揣在怀里,咯咯笑着,跑出了屋。 “你这是忙着要把妹妹许配给谁啊?”俏俏来找她的俩孩子,正好路过,冷不丁听到兄妹俩的玩笑。 “我不敢说,这不要打我嘛,你问她自己想嫁谁。”伯雍笑着跑了。 “婶子,你也来取笑我。”雪梅对俏俏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这哪是取笑。”俏俏拉着雪梅的手,上下端详雪梅,又说:“要是绿荷长大能长成你这模样,我也就知足了。” 俏俏这一看一说,到把雪梅看羞了,她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俏俏从此以后,还真就为雪梅的婚事上了心。 这一上心,倒是改了喜欢游湖打纸牌的毛病,今天来找珍二奶奶说东家的公子不错,人长得好,家里又有钱,明天又找珍二奶奶说西家的少爷很好,有才学,年纪不大,就中了秀才,家里还富甲一方,真是要把珍二爷家的门槛踏破。 聚仁从伯雍口中得知,俏俏婶子在给雪梅说婆家,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急的不得了。 他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要赶紧跟母亲说自己的心事,再晚,雪梅就名花有主了。 聚仁晚上紧张不安,无法入睡,他琢磨着如何向母亲开口,又不知母亲是否愿意,即使母亲愿意,又不知雪梅是否愿意,他之前送雪梅的诗,一直没有收到雪梅的回复。 聚仁为跟雪梅订婚的事,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第二天天刚一亮,他到父母房中请安,看父亲伯弘背着手出去了,他瞅准机会,想悄悄跟母亲诉说心中之事,谁知他的母亲弘二奶奶先开了口:“我儿,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也不小了,该早点娶一房媳妇,成家立业。” 聚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表妹与你年龄相仿,样子长得也不错,知根知底,亲上加亲,明天我带你去舅舅家提亲,你意下如何?” “我,我……”聚仁有口难言。 “用过早膳,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我已写信告诉了你舅舅。”弘二奶奶不徐不疾地说。 “娘,我想,我想……”聚仁仍说不出口。 “为娘看你有心事呢?”弘二奶奶问。 “是的,娘。我想娶衣家的雪梅小姐为妻,又担心拂了母亲的意,且不知衣家是否愿意。”聚仁狠了狠心,觉得必须说出来,要不然就再没机会了。 “好,我儿,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 聚仁心里翻江倒海一样,回到屋中,坐卧不安,和父母一起用早饭时食不甘味,不知自己怎么吃完的。 直到父母用完早膳,商量完毕,仆人传聚仁进屋时,他心里还打着小鼓。 当母亲告诉他说,他们决定尊重他的意见,这就找媒婆去说合。正好也没跟他舅舅说回娘家为了什么事,所以,舅舅家明天还是继续回,只是不谈联姻。 聚仁跳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悠悠回到原位,他刚略舒了舒心,紧接着又紧张起来,他跟母亲说,提亲要赶快,雪梅的婶子正不断给她张罗婆家,我们家提亲提晚了可是不行。 弘二奶奶笑呵呵的:“瞧把你急的,恨不得马上把雪梅妹妹娶回家才安心。为娘这就去提亲,保准不让别人抢走你的媳妇。” 聚仁不好意思地笑了。 再说雪梅,婶子一个劲儿介绍婆家,她已经拒绝了一家又一家,可婶子热情高涨,丝毫不减,雪梅担心一直拒绝下去也不是个事啊,她觉得应该想办法让聚仁知道自己的心意,但是让谁去送信呢,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到后来,她看聚仁家迟迟没有来提亲,决定豁出去了,把那块绣了梅花的手帕拿出来,她喊来彩凤,让她到街上去买个针头线脑,瞅准机会去找聚仁的小厮玉烟,请玉烟把手帕交给聚仁,让他快来提亲。 彩凤把手帕揣在怀里,答应一声出去了。 雪梅在房里坐卧不安,等彩凤回来报信。 她正等彩凤呢,只见她娘笑意盈盈进屋来了,身后跟着婶子俏俏一扭一扭地,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中年妇女,也走进来了,估计是媒婆。雪梅一看到她婶子,不由心生嫌弃。 她脸上强堆出笑容,请母亲和婶子和另外的妇女坐下喝茶。 这才知道,是伯家来提亲了。 她如释重负。还没见彩凤回来,不知是彩凤把信送到了还是怎么回事,也不对啊,彩凤才出门没多久,恐怕现在还没见到玉烟。 不管是什么回事,反正事实就是伯家来提亲了,她心爱的聚仁将会是她未来的夫君。 雪梅害羞了,她没有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说一切听母亲安排,她给了母亲一个眼色,母亲很快会意。 送走婶子和媒婆,母亲折回来陪雪梅坐下,彩凤刚好回来,她看到珍二奶奶在屋里,不敢乱说,只皱了皱眉,悄悄给了小姐一个没有送到的表情。 珍二奶奶了解清楚雪梅的意思,跟女儿闲聊几声,就过去找俏俏了。 聚仁家得到雪梅家的明确回复,女方答应了提亲,一天云彩都散了,聚仁高兴地如中了状元。 衣、伯两家办了隆重的订婚仪式,双方交换了订贴,两家约定结婚当年再过彩礼。 两大家人热热闹闹坐在一起吃饭,说笑。 男方送给女方一对玉如意,一副金钗,一对玉手镯,一对玉佩,六身绸缎衣服,还有些金银小玩意。女方回礼给男方家六床绸缎被面,两套瓷器。 趁着乱,聚仁找机会跟着伯雍溜到雪梅屋里,伯雍故意找借口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俩。 聚仁见雪梅屋内摆设整齐,靠北墙是榆木朱金漆架子床,浮雕花草纹样,透雕精美,朱金描绘。床头东边靠墙是雕花亮阁柜,亮阁栏杆透雕浮云纹,牙板上浮雕卷草纹。门面镶嵌景泰蓝装饰片,华丽异常。床另一头西墙边,对门摆着一张杨木束腰展腿式半桌,束腰剜削成荷叶边一波一折形状,看面牙条刻云朵映带。桌上一个折叠式镜台,摆着一面牡丹纹铜镜。 床对面,临窗摆一张杨木拐子纹卷书琴桌,桌上一张瑶琴。桌旁墙角处,是一个黑漆描金书柜式多宝格,上格架边缘镂雕缠枝纹,内壁板为描金山水画,中间双抽屉,面附景泰蓝如意形拉环,下为双门双柜,双门浅雕牡丹花枝,门下壶门牙角浅雕缠枝花纹。宝格上一左一右各一个豆青天球瓷瓶,正中摆一个淡描青花盘,还有些其他精美小物件,聚仁来不及细看。 这时,彩凤搬过来一把西番草纹圆杌凳让聚仁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将一个五彩竹雀诗句茶壶放到半桌上,就退下去了。 雪梅和聚仁俩人平时都有千言万语要对对方说,到此时反倒一句话都说不出聚仁拉住雪梅的手:“以后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 雪梅满面羞红,皱着眉甩开,小声说:“别人看见了不好。” 聚仁笑嘻嘻地:“还害羞呢。” 雪梅拿出彩凤没送出去的那条绣了梅花的手帕,递给聚仁,说:“送你的梅花,彩凤没能找机会送给你。” 聚仁站起来双手接过,展开看,一条雪白的长丝帕上,绣着一枝黄色的腊梅花,朵朵精致,花蕊历历,如真的一般,活脱脱要开出这块手绢来一样。 聚仁不住赞叹,叠起来揣在怀里,顺势把圆杌凳拉过来,凑近雪梅,揽了一下她的腰。 雪梅又抽身躲开了:“你再这样就赶你走了。” “我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了婚的,可怜可怜我吧,妹妹。”聚仁白皙的脸泛红,情绪激动,呼吸都粗重起来。 雪梅使劲把聚仁往屋外推,说结婚之前不能怎么着,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聚仁只得告饶,说他会安分守己,只求能坐在妹妹面前,仔细看看妹妹就好。 雪梅让他重新坐下来。 雪梅觉得奇怪,见不到聚仁的时候,天天想见他,见到他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聚仁心里也奇怪,刚开始他觉得雪梅是因为害羞,后来看雪梅什么话都不跟他说,问一句答一句,真不知道以前雪梅思如泉涌的诗句都是怎么来的。 奇怪归奇怪,聚仁还是望着雪梅笑嘻嘻的,雪梅也傻乎乎望着他笑。此时此刻,他坐在雪梅的闺房,周围挂着青萝纱帐,香气氤氲,感觉做梦一般。 第十七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伯雍在门外轻轻喊“聚仁,聚仁”。 聚仁才又做梦一般跟梨花告别。 雪梅送伯雍出屋,顿觉心中空落落的,不由地眼泪掉下来。 翻过年,伯弘催世珍,给孩子们尽快办了婚礼。 世珍回去跟太太商量,珍二奶奶舍不得梨花,说梨花还不算大,想再等一年。 谁知到了第二年,世瑜在汉南新开了酒槽坊,伯弘作为酿酒师傅,南下了。到了冬天,世瑜和青子被下到大牢里,世琦和立身分别收到念同和伯弘的信,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拖延,年都等不及过,跟立身一起,带着象慈坐英国的小火轮船出发了。 这样俩孩子的婚事就搁下了。 象慈去汉南前,让知仁带着偷偷到梨花房中,诉说离别之苦。 象慈把自小吹到大的一根竹笛送给梨花,说见笛如见己。 梨花扭头从樟木柜子里取出一个用大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根玉笛,淡绿颜色,玲珑剔透,笛孔雕琢精细,拿在手上温润光滑。 象慈脸涨红了,戏称自己拿竹笛换玉笛,可是赚了。 梨花说,等你把我娶了,再说这句话。 俩人嬉笑了一会儿,又说到离别上,梨花无语凝噎。 象慈安慰梨花说,世琦伯伯已经安排好了,等那边事情平息,找到好的酿酒师傅后,他和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再办婚礼,让梨花在家耐心等待。 梨花这回真是哭了个梨花带雨。她怕别人听到,压低声音,抽抽噎噎地哭,象慈搂住梨花,亲了一下她的脸。 梨花这次没有拒绝,歪在象慈怀中,任由他搂着。 象慈告诉梨花,他虽然喜欢酿酒,喜欢吹笛,但都只是爱好,他将来也要像聚仁、象和哥哥一样,考取举人、进士,求得一官半职,让梨花做夫人。 梨花和象慈沉浸在美好的畅想中。 当他们听到知仁在门外轻轻地喊“象慈,象慈”的时候,就快速分开了。 象慈红肿着眼睛走出门外。 世琦他们走门路花大价钱坐了英国的小火轮船,一来快,二来安全,他们很快就到汉南了。 管家老何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交接,要晚半个月再出发。 世琦到了以前的宅子里,看到摆设已经变了样,家具器皿都很奢华,大厅正对大门,摆一张紫檀木雕灵芝纹长方桌,桌上两边各摆一个退思堂款的青花竹石芭蕉纹赏瓶,桌正中两个青花缠枝花卉纹八角烛台,烛台两边有素三彩花果纹图盘。东西山墙都是一对红木嵌螺钿理石太师椅配同款木几,椅子边框和扶手上透雕梅花纹,有束腰,面下装透雕花纹牙子,直腿外翻虎蹄。 世琦边看边摇头,对念同说了句责怪世瑜的话:“要是槽坊里摆这么好的东西撑门面,有粉都往脸上使,可以理解。家里摆这么好的,就没必要了。等他出来我要说他,过日子不是给别人看的,赚干净钱,选择跟自己财力相当的生活方式。” 念同点头称是,说还是世琦成熟。 世琦他们到狱中看过世瑜和青子,他俩一切都好,衣食充足,世瑜因为煎熬,面目憔悴,头发都白了不少。 世琦看到世瑜的样子,也就再没说一句责怪的话,只是安慰他说他们会尽快找杜阿毛家了解情况,只有他家才知道幕后指使人是谁。 世琦了解到,杜阿毛家很穷,父亲杜老大平时体弱多病,租了别人五亩地,父子俩种点庄稼勉强糊口,杜阿毛有个姐姐,比他大很多岁,早就嫁人,夫家也很穷,完全帮衬不到娘家。杜阿毛到了成家的年纪,还没说上一门亲事。 念同去找杜阿毛,承诺只要他说出受何人指使,就给他五千两银票。 杜阿毛够义气,承认受人指使去告状,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接受衣家的钱财,也不告诉他们到底是谁。 后来念同带着牧童不断找杜阿毛的娘聊天,告诉她怎么照顾杜老大,维持丈夫的生命,还天天拿着银票在她眼前摆着,到底是妇人眼皮子浅,有一天,杜阿毛的娘说出实情。 那天下午,杜老大从地里收工回来,有点累,略有点腰疼。就到聚福堂汉南槽坊去买药酒,福聚堂的药酒师傅左溪冷给杜老大号了脉,推荐了一罐子酒。杜老大买回来,晚上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得很高兴,还说腰确实不疼了。 结果晚上就沉沉睡去,到天扑明都不醒,怎么喊怎么摇晃都是昏迷着,到现在还是。多亏听伯弘的,每天给他擦身子,揉穴位,现在还是有呼吸的。 天一亮,他们刚要出门去找聚福堂,结果有个不认识的四十多岁中年男人过来给了他们五千两银票,说让他们先到聚福堂去闹事,但不要私了,然后到县衙去告聚福堂东家世瑜的状,往死里告,让聚福堂的东家偿命。 只要世瑜能死,他们还有另外五千两银票赠送。 念同拿了银票仔细看票号的戳记和记载事项,然后又去票号核实果然是钱生益家的。 听到钱生益这三个字,世琦怒火中烧。 他实在想不明白,钱痴下此毒手,难道只因为当初他和舅舅离开钱生益吗?就这个事情还要搭进几条人命吗?退一万步讲,他钱痴跟衣家沾亲带故,他难道铁石心肠?不,不,不,肯定是另外有人给了他什么天大的好处,钱痴这个人,只要有钱,什么都敢做。 世琦果然猜对了,只是他本人不知。钱痴也是受人之托,对方说,只有让世瑜不死也要扒层皮,再无法在汉南经营下去,就达到目的了。 三十三一片伤心画不成 念同去找钱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两家是亲戚,骨血相连,世琦还送了一万两银票给钱痴。 奇怪的是,以钱痴那么爱财的人,竟然拒绝了这一万两银票,说他也有苦衷,自己有短处被别人攥在手里,这不是一万两银子能摆平的。到底是什么短处,钱痴不肯说。他虽不肯说出幕后指使人,但提醒念同两件事,一是保护好杜老大,世瑜现在之所以没有定死罪,就因为杜老大没有死。二是尽快找到左溪冷,找到他到大堂之上才能有对证。他透露给念同说,那个左溪冷,原本是汉南县后桥街妙手春药铺的先生,他的一些情况可以到妙手春去了解。 念同千恩万谢,落寞而归。 这边世琦拜访了刘忌盈会长回来,刘会长已跟县太爷接洽了几次,礼也送到了,目前世瑜和青子没有生命危险,承诺尽快解除聚福堂汉南槽坊的查封。 念同回去将钱痴所说告知世琦,世琦马上决定,请立身伯父做两件事,一是带领二十多个壮丁,日夜轮流,暗地里保护好杜老大家;二是帮忙诊断杜老大的病情,如果能救醒杜老大,世瑜就可以先保出狱了。 世琦又请舅舅念同到妙手春去拜访药铺老板,打听左溪冷的人际关系网,一有线索,马上有目的地去找。 福聚堂已经发动没有事情做的伙计四处去打听左溪冷的下落了,至今无果。 伯弘和象慈将所有催款的药商、米商、粮农安抚好,欠款都如数归还,世琦这次从安禄县带了足够的银票。 老何还没到,他出发晚,又坐了货运的船,更要慢些,酒槽坊的一应事务还是由青子的媳妇汪氏料理。 世琦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他思前想后,觉得钱痴不肯配合,一来有隐情,二来也是担心聚福堂的壮大影响自己,对于钱痴,可以争取合作,至少不会相互使绊子。 对于这次事件的真正幕后指使人,如能争取到互谅互解,和平共处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必须将这家一举打败,否则如此心很毒辣,后患无穷。 可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人是谁呢?没准是钱痴呢?又或者是花满楼?也可能是世瑜在汉南得罪了什么人,难道仅仅是同行竞争关系,就让人要置他于死地不成? 世琦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觉得唯有几处并行,齐头并进,才能让事情水落石出。他想了很久很久,才不知不觉睡着了。 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 妙手春的老板姓马,叫马伏枥,这个马老板才三十多岁,刚接了他父亲的班,但处世老练,表面对人客气地不得了,但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肯透露,念同一问左溪冷的事情,他就净说些无关痛痒的,什么左溪冷不爱说话啊,在本店做的时间并不久啊,看不出有什么兴趣爱好啊,技术也就一般般啊,我之前没管店铺,没有注意啊等等。念同问不出什么,心中不悦,又不便于表现出来,回到家就生病了。 五十多岁的老人,在汉南呆了半辈子,日夜操劳,心中一根弦不肯放松,这下世琦到了汉南,念同虽说跟之前一样忙碌,但毕竟觉得真正主事人到了,心头一放松,这就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咳嗽不止,夜里睡着都有咳,只有躺在家里慢慢养着,念同的太太精心照料着。 他的儿子刘慎慨三十多岁,跟随父亲这么多年,并没有把心放在酒槽坊上,一心要考取个一官半职,可这么多年过去,也还是个秀才,渐渐地,求取功名的心也就淡了,而是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刘状元身上,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中状元,于是取名状元。 第十八章 忆往事心乱如麻 慎慨会说,我来找你不是谈左溪冷的,也不谈你们药店的经纪,只是年龄相仿,把酒言欢。你要是担心这食物里有毒,我当着你的面,每样都夹出一点,吃一口。 慢慢地,马伏枥解除了对刘慎凯的戒心。 有时候刘慎慨会陪马伏枥喝两盅,更多的时候只是放下食盒,说几句话就走。 如此,半月有余,已出了正月。有一天,牧童没来送食盒,马伏枥反倒有些不适应起来。 晚些时候,刘慎慨陪着牧童一起送来一个大食盒,说是家里的管家媳妇做的面点,不光有小笼包,还有煎饼、饺子,都是地道的安禄县面食,如果对口味,可以天天让她做。 马伏枥这一吃,就上了瘾,说不知道除了米饭、小笼包之外,还有这么多好吃的面食。 因刘慎慨从不跟马伏枥谈左溪冷的事情,所以,马伏枥不反感慎慨,到后来,马伏枥一有空,就主动约慎慨一起吃饭。他有时候要回请慎慨。 慎慨了解到钱生益的人有时也来找马伏枥,将此事告知世琦。 世琦对钱痴有些怀疑。 慎慨和马伏枥俩人越发熟稔,谈的话题增多,只是不谈经纪。慎慨隐约感觉到,马伏枥也很想把左溪冷抓回来,好像他们家的什么祖传药剂被左溪冷偷走了。但是慎慨想不明白为什么 席间,慎慨了解到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马伏枥家有一口法国人送的珐琅钟,是他父亲看好这个人的病,此人不胜感激,将一只做工精良的珐琅钟送给了他父亲,伏枥父亲喜爱异常,无奈有一天不小心被摔坏了,这口钟再也不走了,再也发不出那美妙的滴答声。到处都找不到可以修好这口钟的匠人,都说这样的钟,只有皇宫的匠人才能修好,可是,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请不到皇宫的匠人啊。他父亲寝食难安,这口摔坏了的钟,成了他父亲的心病。 此时的聚福堂汉南槽坊已经开始正常经营了,会长刘忌盈帮忙到县太爷那里争取来的结果,那些伙计们终于有事可做,槽坊开始挣钱,世琦算是长吁了一口气,心想要是再晚一点,连安禄县的酒槽坊都要搭进去了。 慎慨回去把珐琅钟的事情说给世琦听,世琦问伯立身和伯弘,听说安禄县上有个很有名的修钟人,叫任小瞎,无论什么样的钟,没有他不会修的,你们听说过没有? 伯弘说他只是听说过,并不知情。 立身说他知道,确实有这么个人,虽说是个瞎子,但修钟的本事正常人无法企及,只是此人脾气古怪,给不给修,要看他心情,多少非富即贵的人被他拒之门外。 世琦说,事到如今,要争取到妙手春的支持,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求任小瞎。 立身还要保证杜老大的生命安全,无法离开,他根据症状估计杜老大是中了大剂量的麻醉药,并不是中毒。 世琦说修钟的事情只有他自己亲自走一趟,才有胜算,立身不同意,说家不可一日无主,酒槽坊跟家里一样,现在世瑜在牢里,念同有病在身,世琦不能离开汉南。只有让伯弘和象慈一起回去,想方设法修好,然后父子二人就留在安禄县,准备象慈和梨花的婚礼,不管修好修不好,请衣家老爷安排人尽快把钟送回来。 伯弘说,他们父子倒是愿意回去,但是俩人一走,这边就没有指导工人酿酒的师傅了。 立身说,这不有东家在嘛,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亲自操刀,你还不放心? 慎慨从马伏枥家里将那口坏了的珐琅钟抱过来,伯弘和儿子象慈俩人说走就走,世琦又想办法找了英国的小火轮船让伯弘父子搭乘。 伯弘看到,那口珐琅钟,有一尺来高,半尺多宽,塔形结构,下为底座,上为表盘,表盘上有一个小尖顶,可以坐在桌上。据说好的时候可以报时,可以奏乐,现在时针分钟都不动了,更不要说奏乐。 象慈知道这口钟珍贵,用包袱包好,背在身上。 上船之后,象慈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梨花了,不由一阵激动。 有天夜里,月明星稀,薄雾氤氲,江水潺潺,宛如仙境。象慈矗立船头,见景生情,拿起梨花送他的玉笛,送到唇边,悠悠扬扬吹奏一曲梅花落。 陡然,天上飘过一团黑云,江上刮起一阵飓风,小船瞬间倾斜,象慈大叫一声落入水中。 伯弘听见喊声,顾不上许多,踉踉跄跄扶着船舷爬上船舱,早不见了象慈的踪影。 伯弘不会水,一边哭一边大呼救命。 风此时已止,明月复出。船头聚拢了一群人,沿江看下去,隐约看到一个黑点顺江流走。大家七嘴八舌感叹着,说是妖风。 船家吩咐靠岸,伯弘请了人打捞。 打捞几日无果,船家要开船。 三十五雨打梨花深闭门 伯弘顿足捶胸,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个事,伯弘打听了此处地址,记在心间,忍悲上船,看到那口珐琅钟还好好地,想起一切都是因它而起,不由心中更为悲切。 伯弘回到柳树村,见到衣传广,诉说象慈和珐琅钟之事。 衣传广不由也掉下眼泪来,一边派世瑛去找任小瞎,一边让世珍安排人到象慈落水的地方去找。 梨花听说了象慈的死,昏天暗地地哭。 几次要碰头而死,被彩凤抱住了。 梨花又开始绝食。 珍二奶奶忍痛劝说女儿,说好事多磨,象慈只是被水冲走了,万一还活在世上,你要是先他而去,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梨花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发了火,怒说这是什么美意?娘啊,父亲派人去找,到现在都还没找回来,你还说什么他万一活在世上。你是不吃黄连,不知道什么叫苦啊,你啊,就是不心疼女儿,心里只有儿子。 珍二奶奶知道女儿心里苦,只辩解说,儿子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背着抱着一般沉,哪有什么偏向。女儿如若有个三长两短,为娘的怎么活得下去。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想想自己的母亲。 梨花这才不再寻死觅活,她有个要求,就是终身不再嫁人。 她父母说养她一辈子也没事,只要她平平安安就好。 一个多月过去了,世珍派去的人空手而回,伯弘无奈,只得操办儿子的丧事。丧事办完,伯弘就一病不起了,他无比后悔让象慈去汉南,为了衣家的生意牺牲了自己的儿子,不就是修好一口钟嘛,简直就是为躲雨跳进了河里,因小失大,可惜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伯弘的父亲立言和他的老婆赵太太,本来就觉得拿衣家的干股理所应当,因为秘方给了他家啊,他们都觉得立身、伯弘、象慈不该给衣家出力。这下没了孙子,就更对衣家有意见。 老两口在背后不断絮絮叨叨,伯立言气得对儿子伯弘说,以后离衣家远点,衣家现在就是在走背运,放屁砸了脚后跟,喝凉水都塞牙,咳嗽一声肋叉子折了,顶风撒尿泚一裤子。他又说,要写信让哥哥立身也赶紧回来,老了老了,跟着瞎掺和啥。 伯弘虽觉得老父亲说得过于自私,但也无力阻止,他现在已没心思去管任何事情,他病了,只有一味药可救,那就是象慈,而可,象慈,他的儿子,到底还活在世上没有? 弘二奶奶也不死心,又派了人到伯弘所说象慈落水的地方方圆几里,四处打听。 再说世瑛那边,抱着珐琅钟,带着仆人还有几个伙计,抬着大礼,四处打听,找到安禄县里任小瞎的住所。 有附近的人提醒他们,说任小瞎脾气古怪,他不想修的钟,无论如何都不会修,管你是有钱还是有势。光这半年,被他拒绝的人数也数不清。 世瑛听到这些,心头发凉,别无他法,也只有硬着头皮去找。 到了大门前,只见两扇破旧的小黑门扇,半掩半闭,门上铜环的漆已脱落地斑斑驳驳。 世瑛喊了几声不见人应。 几个人仗着胆子走到院里,只见到处都破败不堪,杂草荒芜,墙垣半倒。既无狗吠,又无鸡鸣,只有一只大黄猫懒洋洋睡在台阶上晒太阳。 世瑛又朝着北边的正房喊:“任伯父,任伯父,在下柳树村的衣世瑛,前来拜访!” 不见回应。 世瑛扭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仆人和伙计们。 有仆人刚要上前去看屋内是否有人。 只听到屋里有人咳嗽,紧接着听到拐杖触地的声音,还有踢踢踏踏走路的声音。 大家都屏住呼吸,抬眼看。 只见正屋的大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 这个老人双目失明,眼睛闭着,面无血色,个子很矮,左手拄着一根竹节拐棍,右手扶着门框,声音洪亮,问道:“要修钟吗?” 世瑛赶紧恭恭敬敬答一声是,随即一挥手,让手下人把礼盒往屋里抬。 “慢着!先给我看是什么样的。”老人耳朵很好使。 “任伯父,这抬的是礼盒。”世瑛拱手说。 “礼盒放下,无功不受禄,修好再说。先把钟给我摸一下。” 世瑛命人把珐琅钟抱到小瞎面前。 小瞎伸出一只手上下摩挲,想了一想,说:“这钟我不敢修,拿回去吧。” 世瑛听了,就呆住了,不知是修不好还是什么原因,又不敢多问,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孙悟空使了个定身法,定在那里一般。 “请任伯父帮忙,这口钟事关重大,如能修好,聚福堂愿意千金相赠。”世瑛深深稽首再拜。 “我任某人平生最不爱的就是财,这口钟我不修,阁下请回吧。”老人转身往屋内走。 世瑛的心剧烈跳动,脸涨地通红,当着仆人们的面,脸上抹不开,如被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 眼看老人已走入黑漆漆的屋中。 第十九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世瑛别无他法,只好让伙计将礼盒抬进老人屋中,无奈老人耳朵很好使,听到了,放下狠话说,要是放礼物在那里,以后聚福堂的人再也不要踏进这个院子。 世瑛叹口气,只好带着仆人们抬着礼物,扫兴而归。 世瑛回到家里垂头丧气,不知如何向老爷子回复。 他的太太卫长青看到了,问他怎么回事,听世瑛描述了始末之后,嘻嘻笑他,说你这简直就是“背着萝卜找擦窗”,何苦呢。不就是找人修口钟嘛,这有什么难的,修钟人满大街都是,干嘛非得找他。 世瑛没好气,说,我的四奶奶,你还笑得出来,修钟的满大街都是,这口钟要真那么好修,就不从汉南背到安禄县来了。 卫长青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 她仔细看了这口珐琅钟,请仆人打开表盘后盖,看到里头结构精巧,仪器精密,才知道真是不好处理。 她坐下来仔细想,说她的爷爷好像有个远房表弟住在那个任小瞎附近,记得小时候听说过,谁要有修不好的钟,尽管找他,他有熟识的人会修钟,虽说是个瞎子,却没有他不会修的钟,难道那个瞎子,就是这个任小瞎? 事到如今,只有找人送信给爷爷,不知那个表爷爷还在世不,也不知彼小瞎是否此小瞎,算了,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写信要紧。 卫长青写好了信,交给心腹人快马加鞭去找她的爷爷卫克典。 世瑛的心这才略微放松,跟他的太太开玩笑说,哎呦,你这点蜡烛不知道油价的人,现在也关心起家事来了。 “还不是关心你嘛,净说风凉话。”卫长青笑了笑,就去看女儿闰余了。 世瑛派小厮绿醅悄悄背着珐琅钟去找几个修钟匠人看,没一人能修得好。 世瑛跟父亲衣传广讲了事情经过,父子俩人焦急地等待着卫克典的回信。 当天晚上送信人气喘吁吁就回来了,世瑛见送信人一脸喜色,左手扬着一封回信,就知道这事有戏。 果然,卫克典派人去找了他的表弟常无名,常无名说他跟任小瞎关系很好,让世瑛尽快拿着珐琅钟到常宅,常爷爷带他们去找小瞎。 第二天一早,世瑛又带着老何一帮人,背着珐琅钟,带着两份重礼去拜访常无名。 常无名很年轻,比卫克典小很多,为人热情,马上带着世瑛找到任小瞎。 世瑛这才知道,还有一个身体看起来不太好的老婆婆住在这里,猜想肯定是小瞎的媳妇。 任小瞎拄着拐棍,戳着地,对常无名说:“你呀你呀,净给我找事。这口钟来历不明,老朽不敢修。” “怎么着,我你都信不过了?”常无名声音抬高。 “像是宫里的物件,老朽不敢修,弄不好,我这把老骨头就得……。” “敢情你是怕这个,放一百个心到肚子里。这是从汉南拿回来的,法国人送给汉南一家药店老板的,这个老板治好了法国人的病。可惜被摔坏了,全汉南都找不到一个能修好的师傅” “你看看,净给我出难题。我修也不是,不修也不是啊。”任小瞎面露难色。 “修,伙计,我信你。”常无名拍拍任小瞎的肩膀。 “得嘞,老规矩,你们都院里等着去吧,不喊你们别进来,要不然修不好别怪我。” 常无名唯唯答应着,带着世瑛他们到院里等,仆人们从常宅搬来桌椅给常爷何世瑛坐着喝茶。 世瑛很好奇,他轻轻跟常爷耳语,说珐琅钟里全是精密小零件,螺丝钉大大小小都有上百个,他打开之后,如何能放回原位呢?就是耳聪目明的人都修不好,他一个瞎子如何记得到。 常无名小声告诉他,小瞎在一间专门的屋子里修钟,修钟时谁都不能打扰他,不能进屋,包括他的老婆。 常无名以前在小瞎不修钟的时候进去过一次,当时就震惊了。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木椅,两个架子。 椅子对床,两个架子分别摆在椅子左右两侧。架子是特制的,三尺宽,五尺高,二尺厚。架子有五层,每层都隔成五个格子。这些格子就是小瞎放拆下来的各种零件的地方。 他把拆下来的零件按大小、用途分门别类放到不同的格子里,这些格子的位置他已烂熟于心。这些只是辅助他跟正常人一样的手段,最关键的还是他的技术和聪明的大脑。 他能以他的专注很快找到钟的毛病所在,并以他的聪明才智进行调试、心算,算好时针、分针到什么地方的时候可以打鸣、报时,几点打几下,钟摆每一个间隔摆多少下。 这个工作细致入微,极其考验人的定力和头脑。只有进入物我两忘、沉浸其中同时保持头脑清醒,才能计算正确,调试成功。中途一旦被打断,很容易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所以,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不被打扰。 他们正说着,世瑛听到了悦耳的机械声,那是珐琅钟的打鸣声,他兴奋地站起来。 不大一会儿,又听到了报时声。 世瑛激动地要往屋里冲。 被常爷一把拉住,常爷说小瞎只是在调试,修好他会喊别人。 三十七咬定青山不放松 世瑛只得耐着性子陪常爷在院子里说话,人在这里说话,心早飞进了屋里,不断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每听到钟声响起,他脸上都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 已近正午时分,小瞎还没出屋,世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儿,他的心有点慌了。 常爷看出他的焦急,含笑安慰他。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到北边正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随即传来拐棍儿戳地的声音。 “好家伙,这回都不喊我们了呀。”常无名起身问小瞎。 世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怀里抱着那口珐琅钟,和拄着拐棍的任小瞎并肩站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 “这是我这辈子修过的最精巧的钟。”小瞎抿了抿嘴。 “怎么着,没修好?”常无名开玩笑。 “天下没有我小瞎修不好的钟。”老头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跟世瑛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到的那张冷冰冰的脸截然不同。 “前辈真真是天下第一高手。”世瑛快步上前,从老婆婆手里接过珐琅钟,如获至宝。 仆人已将大礼盒抬进屋里。 总算将珐琅钟修好了,世瑛长舒一口气。 因世瑛还要准备这年的大考,卫长青不允许他离开安禄县。衣传广只得让世珍去汉南送珐琅钟。 现在只有世瑛一人苦苦支撑柳树村的聚福堂槽坊,聚仁、知仁还有衣传广轮流守店。伯家的象欢、象和也经常来店里帮忙。 立言是绝不去聚福堂了。 伯弘身体已经恢复,但心上的创伤却再好不了了,他也不去聚福堂。 世珍到得汉南,发现老何还没到,他一脸奇怪,说老何出发地比自己早,按说早该到了,怎么回事。 世琦说老何的信鸽送了信来,说他的船半路上出了问题,在等别的过路船搭乘,估计也快了。 世珍这才想起,半路有船停泊还没修好,船家过来商量请人搭乘,无奈本船没有空位,拒绝了。早知道是老何坐的船,就喊他一个人上来跟自己凑合了。 修好了马伏枥老爹心心念念的珐琅钟,马伏枥父子欣喜若狂,设宴款待福聚堂一拨人,请世琦、世珍、慎慨、立身都去。 其他人都答应要去,只有立身一人拒绝了。世琦知道立身脾气古怪,他看不起的人,绝不会同桌共饮,也就不勉强他了。 第二十章 寻得瞎子来修钟 席间,世珍说起修钟的经过,当大家知道这钟是个瞎子修好的时,都惊叹不已,不敢相信。马伏枥一转之前的态度,主动谈起左溪冷,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说其实他们并不是不想把左溪冷可能逃走的地方告知福聚堂,而是因为有所顾忌,现在家丑也不怕外扬了。实不相瞒,妙手春在汉南这么多年长盛不衰,靠的就是独一无二的一味药,那就是麻醉药。 这麻醉药是祖辈上流传下来的,据说是马伏枥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大山里遇到一位神仙,受神仙所赠,这麻醉药越用越少,到马伏枥这一辈,已所剩无几,盛在一个小酒葫芦里。 遇到疑难杂症,给病人吃米粒大小一点,可缓解痛苦,从不敢多用,用多了,就再也无法醒来。 这麻醉药,是家传宝物,可惜现在被人偷梁换柱,换成了白色面粉,因平时所用极少,刚开始还没发现,后来屡次被病人诘问药效不灵,才发觉麻醉药被别人偷走了,那个药葫芦也是仿的,因为原来的葫芦底部刻着个“马”字,而这个没有。思来想去,左溪冷的嫌疑最大。 现在妙手春也派人到处寻找左溪冷。 奇怪的是,钱生益家也时不时派人来打听左溪冷的下落,不知当初左溪冷离开妙手春,是不是也跟钱生益家有关。 听到这里,世琦恍然大悟,杜老大喝下的酒里应该就是这种麻醉药,怪不得立身一直说杜老大不是中毒。 世琦问这种麻醉药有无解药。 马伏枥说小剂量的有解药,大剂量的本店无。 马伏枥的父亲马千里说,听祖上流传,如果误服大剂量麻醉药,可以到汉南东北的陀螺山里,找一种解药,叫做醒醉蒿,这解药,他们从没见过,长什么样子也不知。 世琦说,他回去就派人去找。 马千里又提醒说,这个麻醉药很神奇,无论吃多少,都不会死,只是没有解药醒不了。这个解药也很神奇,它只能治本店的这个麻醉药。如果中的不是本店的麻醉药,吃了这个醒醉蒿反而会死。 世琦又问,这个醒醉蒿取回如何提炼? 马千里说,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世珍说,既然无提炼配方,即使取回醒醉蒿,仍束手无策呀。 马千里点头称是,又说,不仅如此,这个醒酒蒿数量还极其稀少,长在陀螺山极隐蔽的地方,不易辨认,况且山高路远,又有豺狼虎豹,去找的话,九死一生。 世琦本想回去就请立身去陀螺山帮忙寻找,但听到九死一生这个词时,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世琦又问马千里,除醒醉蒿可解麻醉药之外,还有无其他办法。 马千里回答说,据他所知,再无其他。 世琦郁郁。 世琦他们几个回家来,立身在大厅等着呢,问他们妙手春有无吐露有用的消息。 世珍嘴快,想也没想,就讲醒醉蒿的事情说出来了。 立身听了,说,醒醉蒿,这三个字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在他姥姥家的草药书里就看到过,长什么样子,他知道。这个醒醉蒿,一年一生,只有春季的才能用,初春的药效最高。有种说法叫做“春天的药,夏天的蒿,秋天的当柴烧。” 世琦说,既如此,马家父子怎会不知呢? “马家父子靠不住的。”立身嗤之以鼻。 “还有一道难题,就是醒醉蒿如何提取,怎么配制解药还不知。”世琦叹了一口气。 “马千里说,如果中的不是他家的麻醉药,吃了醒醉蒿配的解药,反而会死。”世珍又提醒道。 “前怕狼后怕虎,咱就啥也办不成了。先把醒醉蒿找来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立身大步流星往外走,他说要回去收拾一下,这两天就出发。 世琦说去陀螺山简直就是冒险,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上天赐予的,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立身不能去,否则他无颜对江东父老。 立身艺高人胆大,主意已定,九头牛拉不回。他掐指一算,这两天就出发,到得深山,刚好是初春,草木发芽,再晚就来不及了。 立身回到住处,马上准备路上的干粮。他仿照晋惠帝时传下来,称作辟谷仙方的古法,用黑大豆五斗,淘净,蒸三遍,去皮;用火麻子三斗,浸一宿,亦蒸三遍,令口开,取仁,去皮;大豆捣为末;三者混在一起,捣做团,如拳大。入甑内,从戌时蒸至子时止,寅时出甑,午时晒干,为末。准备饿时干服。又备了一包麻子,以备渴时和水一起饮用。 立身的小厮小喜子要跟去,好一路服侍,立身坚决不同意,说小喜子太小,在家里等候就好。 牧童听说了这个事情,说这是救他哥哥出狱的大事,一定要跟去,立身无法,只得答应下来。 到第三天,干粮备好了,立身和牧童马上出发,世琦亲自给他们践行。 刚送走立身和牧童,守在杜老大家的几个伙计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抬过来,到世琦面前说,此人想偷袭杜老大家,被我们的打手逮住了,这人声称是钱生益派来的,世琦大吃一惊。 世琦命将此人抬到大厅亲自审问,只见这人身高八尺,膀阔腰圆,满脸横肉,斜眼傲视世琦。 世琦让人将他身上的绳索取了,只留手上的,又命人搬过一把椅子给他坐下。 无论怎么问,此人都一口咬定是钱生益派他去偷袭杜老大家的。 世琦问他钱生益的一些情况,此人却说不出,他只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世琦满腹狐疑,但没有办法,派人将抓到的打手暂时先关起来,找刘忌盈会长商量了对策再说。 世琦总觉得钱痴不应下此毒手,但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钱痴,银票、打手、对左溪冷的打探……,世琦心乱如麻,背抄双手在校园徘徊。 忽听到背后一个不疾不徐温柔的女声传来:“东家,天色已晚,早点歇息吧,身体要紧。” 她回转身,见是青子的媳妇汪氏。 看到汪氏,世琦心中一紧,连日来的疲惫抛到脑后,脸上露出喜色“嫂子,多亏有你,要不然聚福堂就一团乱麻了。” 世琦自来到汉南之后,为感谢青子为福聚堂的付出,收青子的儿子小闺女为义子,按年龄青子居长,世琦称汪氏为嫂子。 “东家言重了,没有我,聚福堂也一样转得开。”汪氏低头含笑,略带一丝羞涩,因汪氏替青子做临时管家,世琦和她接触较多,汪氏对世琦的了解也更多。世琦的果断、大气、慷慨、理智还有对底层仆人的礼貌等等品质,都让汪氏对世琦佩服有加。 在这期间,汪氏每天早起晚睡,虽然识字不多,却能将聚福堂管得井井有条,伙计和仆人们恪尽职守,没有出过一丝一毫差池,世琦对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女子能有如此能力,不由地另眼相看,完全被汪氏的聪明才智折服。汪氏身上有他的太太叶秀敏所不具备的珍贵品质,不怕苦,不怕累,坚韧、聪明、记忆力超群。 一个多月的接触,让两个人都对对方惺惺相惜,颇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意。 世琦这才知道,青子背后有一个能干的媳妇,所以平时做事稳重,考虑周到,又深得伙计们仆人们爱戴。 十几年的婚姻,对另一半不由地或多或少有些审美疲劳,加之没有在一起,世琦对汪氏有了好感,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 他有意无意经常来聚福堂槽坊视察情况,为的是能够看到汪氏一眼。有时让汪氏到自己书房来汇报情况,想找尽量多的时间与她单独相处。汪氏长相极其普通,不大不小的眼睛,两道细细柳叶弯眉,满月圆脸,小巧的鼻子,鼻梁不高,樱桃小口是她五官长得最好看的地方。她是贫苦人家长大的女儿,穿着并不光鲜亮丽,但是干净利索,她的那份自信,说话干巴利落脆,任何账目张口就来,说得分厘不差;那份成熟稳重,没有少女的娇滴滴;还有身上带的那份知礼谦和,无不让世琦敬重。 很多次,他俩单独在书房时,世琦都想握住她的手,对她诉说爱慕之意,但理智都让他忍耐住了。 第二十一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夜深无人时,世琦有时候会幻想,青子不再回来,他娶汪氏为妾,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再生个女儿,何等快乐。随即他又会深深自责,觉得自己思想龌龊,青子有恩于衣家,汪氏鼎力帮扶自己,感激都来不及,怎能有此想法。 其实,在感情中挣扎的何止世琦一人,人非草木,聪明如汪氏,早觉察到世琦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俩人日渐熟悉,也经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汪氏对世琦的感情与日俱增,一天看不到世琦,都觉得度日如年。她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对他微微一笑,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就足够了。 世琦的吃喝饮食有婆子专门负责,现在汪氏格外关注,她知道世琦喜欢吃北方的面食,有时趁着不忙,会烙满满一大篦子饼,让丫鬟给世琦送过去,事后又悄悄打听,世琦爱吃不爱吃,说了什么。 忙完一天,汪氏躺在床上,反复回想这一天世琦跟她说了什么,想想世琦说话的样子,世琦的幽默,她不由自顾自地笑出声来,她甚至幻想嫁给的不是青子,而是世琦。然后她又会自我谴责,丈夫在狱中受苦,自己却因为世琦暗暗开心,对不住青子。 不管世琦和汪氏承认与否,他们俩精神恋爱了。 那个时代的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琦的、汪氏的都不例外,结婚之前几乎没有见过另一半,更不要说谈情说爱,精神交流。他们俩都有点喜欢现在的状态,这于他们来说,是一种甜蜜的全新生活体验,神秘又紧张。 爱情的力量,让世琦白天在处理各种棘手问题时,仍能保持一份心底的快乐。汪氏也是,她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精力充沛,脸蛋常红扑扑的,比年轻时还美。 然而,他们俩人也是痛苦的,这来源于他们的理智,尤其是汪氏的理智。 有天晚上,在世琦的书房里,汪氏汇报完一应重要事情,准备出门,被世琦一把扯住衣袖,他恋恋不舍,说,能多陪我一会儿吗,以后老何到了,就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汪氏虽然内心很想这样,却狠心甩开世琦的手,说,东家,我们生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 世琦看到汪氏的背影,不由一阵心伤。 汪氏走出门后,眼泪就流出来了,然而,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命运。 放下他俩人的伤心不说,这期间,汪氏告诉世琦一个关于世瑜的事情。 那就是,世瑜在聚福堂槽坊汉南店营业后不久,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叫丁香。 丁香姑娘艳冠群芳,是全汉南最出名的,据说,平日只接待花满楼。但是她看到世瑜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世瑜,见世瑜一表人才,身高八尺,肤白唇红,眉目传神,衣服华美,风流倜傥,就经常背着花满楼偷偷与世瑜幽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很快被花满楼知道了,竟然不顾身份,到聚福堂来骂世瑜,骂得很难听,什么丁香是先跟他好的,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劝世瑜及时收手,否则要世瑜难看,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等等。 听到这里,世琦慨然长叹,说衣家的脸都被世瑜丢尽了。衣家祖上有句话,叫做吃喝嫖赌抽是大忌,前两样在富足时无大碍,不过即可;后三样,沾都不能沾。 世琦说:“我看世瑜一面临诱惑就把祖宗的话全忘光了,照这样下去,是要吸鸦片烟的节奏。等他出来,我非管住他不可。这世界上,有的人从别人的错误中吸取经验教训,有的人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经验教训,还有的人自己犯了错,也不能吸取经验教训。世瑜顶多是第二种人。” 汪氏说,就像有人看到别人在一个坑里摔倒了,就知道不走那里;有的人一定要自己掉坑里一回,才知道不能走那里;还有的人自己从坑里栽了跤,爬出来,不长记性,下次还要在那栽跤。最后她又说,奴婢不敢针对瑜三爷说,只是对东家话的粗浅认识。 很快,老何到了汉南,汪氏将一应事情跟老何交接,就不再出头露面,世琦难得见到汪氏一面,之前的那份爱慕之心也就渐渐冷了。自从汪氏跟他讲了世瑜和青楼女子的事情后,他就隐约觉得,世瑜坐牢的事情,花满楼也有嫌疑,只是苦于没有线索和证据。 再说立身和牧童,在陀螺山历尽千辛万苦,风餐露宿,还是没有找到醒醉蒿。 虽说已过了立春,但山上气候寒凉,越往上,草木发芽的越少。 牧童开玩笑说,这醒醉蒿没准还没发芽,躲地底下跟咱们捉迷藏呢。 立身说,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它。 “爷爷哎,咱们要的是芽,不是根。”牧童提醒着。 “臭小子,爷爷知道,还没急糊涂。”立身手里捏着那个空酒杯,不住往鼻子边闻闻,自我安慰道:“爷爷我别的苦都不怕,唯独这辟谷不能饮酒,真是害苦了我。” 初春的山,采个野果都难。多亏立身之前准备的豆面,俩人才免于饥饿。 陀螺山很高,山路陡峭,很多直上直下的坡,立身和牧童艰难跋涉,半个多月才爬到半山腰。 俩人放眼环顾四周,只见上为青山高耸,下为沟涧深渊,周围石壁陡峭,壁上长出横七竖八、旁逸斜出的常绿树木,树下荒草丛生,黄中泛绿。他俩仔细分辨新出的小草嫩芽,并不见醒醉蒿的踪影。 牧童眼尖,他一手扒着突出的岩石,一手指着不远处一片新绿的小草,兴奋地喊着,大爷爷,大爷爷,你看呀,那不就是嘛! 立身顺着牧童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比他们所在位置略高,右上方三尺开外的地方,长着一片嫩绿的小草,叶片细长,水灵灵的,跟药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立身身体右倾,左脚抬起,右脚点地,左手扒着岩石,右手使劲往上够,无奈只差一点点。 牧童从腰里把一根绳子解下来,绳子一头绑上一个钩子,递给立身。 立身拿到手上,抡圆了胳膊,奋力甩开,钩子勾住了小草,立身用力往回拽动绳子。 只听到一片哗啦啦响,他们脚踩的那块岩石因立身用力而松动脱落了,立身左手再抓不住岩石,不由自主往下掉。 牧童也往下掉。 耳边风声呼呼响。 他俩闭上眼睛。 立身觉得不应该带牧童来,让孩子年纪轻轻,枉送了性命,心中涌起无限歉意和悲哀。 突然,听到两声噗通噗通的声音。 立身知道自己要见阎王了。 牧童感觉自己落了地,但是软软的。 紧接着,俩人咳嗽不止,身边腾起一层灰尘。 难道阴间全是灰尘? 立身和牧童满腹狐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他们俩掉到一棵从石缝长出的大松树上。 松树大如伞盖,枝叶茂密,稳稳当当,像个大手,接住了他们爷俩。 树下的山涧深不见底。 他俩躺在树冠上,不敢轻举妄动,爷俩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就这样躺了多半个时辰,心也悬了多半个时辰。 牧童觉得这棵大松树还足够牢固,就试探着半坐起来。 他四处张望,上,削壁千仞,下,万丈深渊。头顶不时有鸟飞过,此时,他多希望自己是一只飞鸟啊。 爷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想脱身之策。 忽然,牧童肚子咕咕叫,他饿了。 立身朝背后一摸,糟了,背在后背上的豆面不知何时已不见,猜想应该是从山上掉下来的过程中,袋子滑落了。 不知还要在这里等多久,难道要饿死在这里不成? 第二十二章 笼中之鸟获自由 连日来的磨难击溃了二十来岁的牧童,他觉得肯定是活不成了,不由放声大哭。 立身也找不到什么话安慰孩子。 就在这时,从头顶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孩子,你怎么在树上呀,别动!” 牧童赶紧擦干眼泪,他和立身一起抬头望上看,只见大树正上方,一个人的脑袋从山洞里伸出来,向下看他们。 立身高兴地喊:“爹爹,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不是去秦岭了吗?” “先不说这些,孩儿们,等我救你们上来。”伯玉垒从山洞里抛下一根粗绳子。 牧童先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腰,然后双手抓着绳子,被伯玉垒系上去了。 如法炮制,伯玉垒和牧童又一起把伯立身系上去。 三个人在山洞里,诉说别后之事。 原来,伯玉垒到秦岭跟随师傅修行,此次修行与之前不同,之前主要是修身,这次则是修心。师傅告诉他,修心才是最重要的,世人都看重财物,其实,在保证生存而略有结余的基础上,更正确地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找到与世界更好相处的方式方法,才应该是人追求的方向。 刚开始,伯玉垒以为师傅说的修心就是远离尘世,熟读经书,因为师傅每天都要教他心经。 然而,他错了。师傅教了一段时间后,让他出外云游,告诉他在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人、纷纷扰扰的事面前,能够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当初他和师傅约定,三年之后,再回山聆听师傅教诲,到如今,已是第三年。 他回秦岭途中,遇到一个病人,此人的病颇为奇怪,无医能治。他诊断之后,说要治好此病,需要配一味草药,然而这家人都不信,觉得伯玉垒是在骗他们。伯玉垒不管这些,救人要紧。他此次来陀螺山,正是来寻找此味草药。 草药已找到,伯玉垒找了个山洞刚要休息,就听到哭声。仔细一看,是立身和牧童。 立身和牧童告诉伯玉垒他们要找一种叫做醒醉蒿的草药,并给他看了草药的图样。 伯玉垒看了图样,说,不必回刚才的地方,他知道一个地方,醒醉蒿又多又好找,这就带他们过去。 立身和牧童大喜。 伯玉垒带他们穿过山洞,立身和牧童惊讶,原来这是个贯通的穿山山洞。 山洞旁边一块空地,上面长满了翠绿翠绿的醒醉蒿,如绿地毯一样,延绵不绝。 牧童不由欢呼起来。 爷几个采了三布袋醒醉蒿,一起背下山去。 途中,偶遇一只斑斓猛虎,从他们面前的小路上风驰电掣般一闪而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吓得牧童和立身一动不动,不敢再往前迈一步。 倒是伯玉垒,呵呵笑着,径直前走,像没看到老虎一般。 立身和牧童不敢吭声,紧随其后,走了好一段,立身才问父亲,为什么不害怕。 伯玉垒背道:“老子说,‘古之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立身听后心悦诚服地转着手里的空酒盅。 牧童则一脸茫然。 立身拍拍他的头,说,以后你岁数大了就懂了。 到得山脚,就有了人家。伯玉垒将醒醉蒿的提取、配置方法告知立身和牧童,说这个方子一味药都不能记错,如果病人是误服麻醉剂,这个方子可解。如果不是,这个方子,也不会致死。老头怕他俩忘记,又借了别人的纸笔写好,然后把他身上的那袋醒醉蒿交给立身,说他要去给病人配草药,不再陪他们了,就此告别。 伯玉垒一边说一边换上干净衣服,他嘟嘟囔囔,说,世人都是只看表面的,如果他穿破烂衣服,就会被人瞧不起,更不会相信他的药方,到时候没法救病人。 立身舍不得父亲,告诉他家里这几年发生的变化,问他何时回家。 伯玉垒说,他会回去的,现在还不是时候,说罢冲他俩一笑,就消失在苍茫山色中。 立身和牧童回到聚福堂汉南槽房,大家都惊喜异常。 他们用葵子三合为末,煎汤冷服,解了辟谷仙方,就又跟平时一样,正常吃食了。 立身按照父亲写的药方,配解药,配药的时候酒盅仍不肯离手,一会儿喝一口。解药配好给杜老大灌下去,就听到他肚子里咕噜噜响个不停,手指有一丝颤动。 四十一笼中之鸟获自由 杜老大的媳妇和儿子杜阿毛焦急等待着。 半个时辰过去了,杜老大的肚子不再响,但也没有其他反应。 他们正在着急,杜老大眼睛睁开了,他环顾左右,问道:“你们都围着我干什么?” 杜老大醒了,终于醒了。 杜老大的媳妇抱着他喜极而泣。 杜阿毛跟着聚福堂的人,到县太爷的大堂上作证,说他的父亲并未中毒,只是喝醉了,现已醒转,并无大碍,已可下地干活,请大老爷重新断案。 县太爷无法,只得将世瑜和青子从狱中放出。 聚福堂上下一片欢欣。 世琦摆了酒席给世瑜和青子接风。 席间,世瑜炫耀起他们喝的桂花酒,讲解伯弘对酿酒方法的改进之处。 立身听罢哈哈大笑。 世瑜不解。 立身说,他酿的桂花酒跟这个略有不同,不同只有一点,那就是他所用桂花,是熟透了的。 世瑜更纳闷,桂花又不是桂子,还要讲熟透不熟透吗,何谓熟透了的桂花? 立身轻描淡写,说,无他,你们酿酒用的桂花,是从树上摘下来,或是打下来的,我的不同,我铺一层细棉布在地上,桂花落下来,除去杂质,泡入酒中。 众人听后大为赞赏。 世琦戏谑:“你该再赋诗一首,贴于酒瓮,表明某年某月某日,集于某树某花。” “得,以后就照你说的做。”立身哈哈大笑。 几天之后,世珍、立身带着小喜子,青子带着媳妇和儿子,坐船回汉南去了。 世琦看世瑜气色好转,有天晚饭后,将他单独约到房间说话,警告他要牢记祖训,嫖赌抽这三样,沾都不能沾,现在汉南创业伊始,除经营需要外,个人生活上不能过于奢华。 世瑜唯唯。 世琦看他心中并不服气,继续劝道,祖训不光是要记到脑子里,还要落实到行动上。 世瑜终于忍不住辩解,说祖训都是几百年前的了,时代变了,祖训也要变通,比如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并不算什么错。 世琦知道世瑜屡次犯错的根源,在于并不真心赞同自己的家族理念,所以更落实不到实际行动上。他有些气呼呼地训斥世瑜:“老祖宗说过什么?‘人生在世,面临很多诱惑,唯有心正,才能外邪不侵,一正百正’,不管时代怎么变,这个‘正’字永远不能变。我们的一些祖训是要变通,你所说的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只要不过火,在家族富裕的时候不算什么,不违反这个‘正’字。其他的,你自己拿这个字去衡量!” 世琦说完一甩袖子坐到床上。 “是,大哥教训的是。”世瑜见世琦生气了,小心回答。 “回去歇息吧,没事好好想想。”世琦发话。 世瑜他们虽然出狱了,但是幕后的黑手还不知是谁,世琦安排人要彻底追查下去,否则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给聚福堂来一手。 钱痴那里一句话也不肯透漏,可能的知情人还有左溪冷,但不知所踪。 妙手春没有了镇店之宝,也想把左溪冷找回来。 于是聚福堂和妙手春联合起来,到处搜找左溪冷。 官府也发出通告,追查左溪冷,有知情者立即来报,官府有赏,知情不报者,与犯人同罪。 第二十三章 千匹花缎慈母心 一天之内,世琦带人将汉南所有没找过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一遍,无果。 衣宅内笼罩一层愁云,尤其是衣传广夫妇、世瑜的俩孩子和世琦三兄弟,俏俏哭过之后反倒平静了,她发现有世瑜没世瑜,于她而言,没有什么大不同。 从来祸不单行。 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福聚堂槽坊门口就有人哭天抢地,大喊着“福聚堂,还我丈夫!”“聚福堂,拿命来赔!” 因为是冬天,大家都还没起床。青子胡乱穿上衣服,跟几个伙计将耳朵贴门上细听,外边动静不小,乱乱哄哄,没敢开门,隔着门缝一看,妈呀,黑压压一群人,持枪拿棒,这架势,是要拼命。 青子赶紧小跑着折回屋内,喊醒沉睡的牧童,牧童正在长身体,嗜睡得很! 青子让牧童赶紧翻墙出去给大东家送信,自己先在院里安抚着外边。 很快,世琦带着人过来了。 对方看到世琦这边黑压压一群人,全是横眉怒目的轻壮小伙子,手上带着兵器,就不敢太放肆了,哭闹声从云霄之上跌落下来,矮了那么一截。 世琦让对方找一个人过来把事说清楚,有什么好商量。 人群里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满脸泪痕,声音嘶哑,指着世琦问:“你是什么人,跟你说有用不?” 牧童在旁边说着:“这就是聚福堂汉南槽坊的大东家,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小伙子止住悲声简单叙说,他叫杜阿毛,他的爹爹杜老大七天之前喝了左溪冷推荐的枸杞药酒后,就一醉不醒,一直躺在床上,不醒人事,死人一般,医药都不见效,特来聚福堂讨个说法。 世琦心里一紧,知道世瑜上了左溪冷的当,心里翻江倒海一样,直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一般来说,可信度与素质、实力、地位等等是匹配的,小到个人,大到单位。选择相信谁,选择与谁合作,非常重要,生意如是,交友如是,婚姻亦如是。 世瑜没有选择相信世珍和立身,而是相信了满嘴跑火车的左溪冷,是个重大失误。 谁让自己那阵子自己不管事,让世瑜管人呢,自酿苦果只有自己吃。世琦心中叫苦不迭,镇定了下,对杜阿毛说,听你的描述,你的父亲杜老大只是昏迷,尚在人世,这就请大夫给他的父亲看病,一应费用由聚福堂出。 杜阿毛不领情,说已经请大夫看过了,没有救,他父亲现在只一口气,跟个死人一样,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世琦说那就由聚福堂赔钱,要多少钱给多少。 杜阿毛的母亲听到,冲上来张口要十万两银子,世琦想都没想,就应了。 可杜阿毛不算,他说只要人命不要钱,这就去县衙告状。拉着他母子还有一群亲戚跑到县衙去告状了。 世琦被传唤到县太爷的大堂上,跟杜阿毛母子当堂对证。 聚福堂里所有酒品都被查封,暂不许买卖,枸杞药酒也被送到县衙检验,杜阿毛家买的那瓶剩下的枸杞药酒也被拿到大堂来。 大家当面锣对面鼓,就在大堂之上,衙役拿银针验毒。 所有从聚福堂搬来的酒都没问题,当验到杜阿毛家的那瓶酒时,银针变黑了。 也就是说这瓶酒里有毒。 聚福堂的人都大惊失色。 杜阿毛母子顿时哭天抢地。 县太爷把惊堂木拍得山响,吩咐衙役马上把世琦绑上。 围观的人群里一个人阴险地笑笑,躲开了。 一群衙役呼啦围上来,不由分说拉住世琦就开绑。 “青天大老爷,不关大东家的事儿。罪民前来请罪。” 人群里闪开一条通道,一个人远远地跪下喊道。 县太爷啪地又一拍惊堂木:“来者何人,给我带上来!” 来人正是青子,他跪在大堂之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聚福堂的管家,这药酒都是药酒师傅左冷溪泡制的,但人已畏罪潜逃了。酒里有毒,就是未尽管家监管之职,请大老爷定罪。 “说,是不是一切都是你们东家指使的?”县太爷问。 “大老爷明察。东家怎会给自己家的酒里下毒?明显是被人陷害。”青子辩解。 县太爷不由分说,吩咐人把世琦和青子一起下到大牢里,先退堂,等候再审。 世珍、世瑛火急火燎去找刘忌盈会长。 衣伯两家聚在衣宅商量对策。立身觉得杜老大的昏迷状况很是奇怪,貌似不是中毒。 衣传广说,左溪冷原是妙手春药铺的先生,可以到妙手春了解情况。 很快,世珍兄弟二人回来了,说刘忌盈正在托人向县太爷求情,现在四处打点,看能否先放主仆二人回来。 青子媳妇汪氏听说了世琦和青子都被关入县大牢,眼泪汪汪。 她没有像一般妇女那样嚎啕大哭,而是世珍施了个礼,说:“二东家在上,奴婢有下情回报。实不相瞒,青子平时所管,都是我在背后里帮忙。如果二爷不嫌弃我妇道人家,槽坊这边很多事情我还是可以支应的。” 旁人听了汪氏的话大为惊讶,想不到一个妇道人家,竟聪明至此。 世珍想了一下说,先请汪氏担起他丈夫青子的一应职责,不便于出头露面的事情,就让牧童打理,说完走出去向仆人伙计们做了交待。 衣传广和大家一起仔细分析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觉得有些古怪。 立身觉得,那个泡药酒的先生有些来历,杜老大家这一幕应该是左溪冷早就策划好的,从到聚福堂的第一天起,左溪冷就一直在寻找机会,而左溪冷现在已经潜逃,杜老大虽昏迷,然尚在人世,杜老大的儿子却不接受赔偿,而非要到县衙告状,恐怕幕后还有人指使,那么又是谁呢?是花满楼,还是另有其人?杜老大喝的酒里到底下了什么药?既然对手想置大东家于死地,为什么又不直接毒死杜老大呢?恐怕世瑜失踪跟他也有牵连,他们越想越觉得没那么简单。 衣传广派人到县衙上下使银子,世琦和青子在狱中才没怎么受苦,只是不得自由。 世珍一边向同乡会求援,一边伸冤,请求官府先解除查封。立身派人暗地里将杜老大家保护起来,保证杜老大维持生命。 聚福堂被官府查封,没有了收入来源,还养着一大帮直隶的伙计吃饭,因这些伙计都是老乡,衣传广对伙计们说,愿意到别家另谋出路的可以去,愿意回家的送给路费,愿意在这里等的只能提供住宿、给口饭吃。结果大部分选择了在这里等,天天人吃马喂,都需要银子。 福聚堂汉南渐渐捉襟见肘,更火上浇油的是,那些供货的米商、粮农、药商听说这个事情,都急着来要货款,不再赊欠。天天一堆人堵着门口,门槛都要被他们踏平了。 衣传广和世瑛天天给人解释,要是当今社会的上市公司,估计股价暴跌,恐怕要开新闻发布会澄清了。那会儿没这个手段,爷俩口干舌燥、不厌其烦、态度友好地解释,先能少给一点算一点。 汪氏真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各个门上的钥匙、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全都心中有数,数着米粒下锅,艰难维持着。 立身了解到,杜阿毛家很穷,父亲杜老大平时体弱多病,租了别人五亩地,父子俩种点庄稼勉强糊口,杜阿毛有个姐姐,比他大很多岁,早就嫁人,夫家也很穷,完全帮衬不到娘家。杜阿毛到了成家的年纪,还没说上一门亲事。 立身亲自去找杜阿毛,承诺只要他说出受何人指使,就给他五千两银票。 杜阿毛够义气,承认受人指使去告状,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接受衣家的钱财,也不告诉他们到底是谁。 后来衣传广带着牧童,还有立身,轮番找杜阿毛的娘聊天,告诉她怎么照顾杜老大,维持她丈夫的生命,还天天拿着银票在她眼前摆着,到底是妇人眼皮子浅,有一天,杜阿毛的娘说出实情。 有天下午,杜老大回到家,略有点腰疼。就到聚福堂去买药酒,福聚堂的药酒师傅左溪冷给杜老大号了脉,推荐了一罐子酒。杜老大买回来,晚上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得很高兴,还说腰确实不疼了。 结果晚上就沉沉睡去,到天扑明都不醒,怎么喊怎么摇晃都不顶事,到现在还是。多亏听立身的,每天给他擦身子,揉穴位,现在还是有气儿的。 天一亮,他们刚要出门去找聚福堂,结果有个不认识的四十多岁中年男人过来,给了他们三千两银票,说让他们先到聚福堂闹事,不要私了,然后到县衙去告聚福堂东家的状,往死里告,让聚福堂的东家偿命。 只要聚福堂东家能死,他们还有另外五万两银票赠送。 立身请杜阿毛的娘,拿出收到的银票,立身仔细看票号的戳记和记载事项,掏出银子,跟她换了一张,又去票号核实,竟然是钱生益家的。 第二十四章 捷报喜传贵人来 立夏之后,天气渐渐炎热,马上要端午节了。往年都是刘太太管家,买多少米,多少粽叶,每家分多少,都是她亲自操刀。今年刘太太自称年老,精神渐渐不济,将家里大事小情、迎来送往,过年过节以及别人家婚丧嫁娶的礼金等等一应事务,全部交给大奶奶叶秀敏处理。 刘太太无事一身轻,兴致好的时候,给孙儿们讲故事。这个故事从她的娘家一辈一辈流传下来的,她在衣家已讲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又拿出来讲给世瑛的俩女儿——闰余和赛男听:“以前人们心地善良又勤快,神仙给人们一面锣,每天走到地头上,围着自家地转一圈敲一遍,喊着:‘草死苗活地发渲’,地里的庄稼就长得好好的。渐渐地,人们越来越不知足,有了偷懒的心,发现在树荫底下敲,庄稼一样长得好好的,后来发现,坐在家敲也一样,再后来,发现躺在床上敲还是一样,就都躺床上敲锣了。神仙看到人太懒了,就停止了敲锣的法力,这时,人们才发现,躺床上敲锣不顶用了,就到树荫去敲,还是不顶用,到地头围着敲也不行,怎么都不行了。到最后,人们沮丧地认识到,必须亲自到地里锄草浇水松土,庄稼才可以长得好,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衣传广逗着孙女们玩,用手轻抓她们的膝盖,说着:“一抓金,二抓银,三抓不笑有福的人。”两个孙女被逗得哈哈笑着,开心极了。 眼看到了伏天,衣家的仆人们从瓜地里摘了一车西瓜,给四家分了之后,剩下的用来做西瓜黄豆酱。 做西瓜黄豆酱,要有发豆。管家青子的媳妇汪氏,带着婆子们,在厨房里做发豆。她们将挑选好的黄豆,泡到温水里,再煮熟,晾凉。再将黄豆与干面粉搅拌,直到每颗黄豆身上都包裹了一层面衣裳。将面黄豆置于临窗架空的木板上,薄厚适中,盖上两层薄棉布,要晒不到太阳。等黄豆表面长满黄绿色的毛,就把发豆做好了。 青子带着小厮们,早已把盛黄豆酱的小瓮们洗干净晾干了。 待发豆做好,就把西瓜切开,去皮,挖瓤,按一斤发豆,五斤西瓜,半斤生姜的比例,将它们混合,再撒入花椒、大料、桂皮纱布包,用长棍搅拌均匀,瓮口蒙上纱布,放到屋前晒,每天午后搅拌一次,不能淋雨。一月之后,可食。 西瓜黄豆酱做好了,叶秀敏吩咐青子给给老太太还有四兄弟家,每家分一小瓮。 事后不久,汪氏悄悄跟叶大奶奶说,听说有的奶奶不想要酱,说去年的还没吃完,问不要酱的能不能发钱。 叶奶奶呵呵一笑,问,是你们四奶奶吧。 汪氏点头称是。 叶奶奶感叹道:“怪不得老太太经常说,‘当家三年,鸡狗都嫌啊。’那一瓮酱,能值几两银子,这哥几个,哪家缺钱啊,可是一到兄弟之间,芝麻粒也得掰四瓣,要不然啊,就觉得自己吃亏了。不管他们喜不喜欢,反正啊,每家都一样。” 衣家的四个妯娌,大奶奶叶秀敏宽厚,甘二奶奶持家,她们俩最要好,小瘾奶奶俏俏喜欢玩纸牌,不太过日子,平日里自成一体,偶尔到甘二奶奶家串门。 四奶奶卫长青自视甚高,好胜心强,喜欢与其他妯娌比较,与其他人也玩不到一块去。此时卫长青生了第二个女儿,叫赛男,两岁多了,聪明伶俐,什么话都会说。她常慨叹自己不比别人差,为啥只自己家没有儿子。她的婆婆刘太太有时要开解她,说,两口子过日子,就要像两匹马拉车,朝一个方向使劲,每天都在往前赶就好,不要看旁边的。 卫长青一心想让夫君考取功名,口口声声说“官为荣身之本,财为养命之源。”可惜世瑛不是当官的料,三十多岁,举人都没中,把卫长青急的,就差替他去考了。 这一年,道光十六年秋天,世瑛和世琦的儿子聚仁,世珍的儿子知仁,伯雍的儿子象和、象欢一起去参加了考试。世瑛、聚仁、象欢名落孙山,知仁和象和考取了举人。 衣传广是在集市上得到消息的,当时他正倒背双手在街上闲逛,只见街道两边摆满了货物,有卖年糕的,豆腐脑的,有卖酱油醋的,打香油的,敲猪的,拉着车卖盘子碗的,卖酱菜的,卖针头线脑的,卖糖瓜的,蜜蜂糕的,糖稀的,还有端着碗拄着棍儿要饭的,挑箩的,担担儿的,做买做卖的,热闹非凡。 他正想着买点糖稀回去给孩子们缠着玩,又担心天气不够冷,缠不起来。就听到背后远远地有自家小厮的声音:“老爷,道喜啦!少爷高中了!” 衣传广听了不由喜上眉梢,转过身来问:“中了几个?” “老爷,一个。知仁少爷中了第十名举人。”小厮施了个礼。 衣传广吩咐小厮多买几碗糖稀带回去,顾不上再买其他的,兴冲冲回家了。 只见家里个个喜气洋洋,仆人告诉他,刘老太太亲自到珍二爷家里去了。 衣传广不进正门,一转身就到了老二家。刘太太见到衣传广就说:“你呀,福薄,才回来。刚才的热闹都没瞧见,那些报录的,簇拥着我和二奶奶要喜钱。一共三班报录的,还有邻里乡亲,又是人,又是马,挤了满满一院子。那热闹劲儿,赛过集市。” “热闹就好,这才喜庆。知仁呢,哪去了。”衣传广拣了把椅子坐下。 知仁穿着绸缎衣服,给爷爷施礼,引着爷爷到正厅,去看已升挂起来的报贴,上面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衣讳知仁高中直隶乡试第十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衣传广点头微笑,一边看一边用右手捋胡子。 伯象和中了第一名解元,他的父亲伯雍大摆筵席,招待四方宾朋。 伯立身邀衣传广上下老小都到伯雍家,两家一起热闹。 只见伯弘穿石青织金团花纹妆花缎长袍,喜气洋洋,在前面招待男客。弘二奶奶穿豆绿折枝花库缎便服,亲热地在内宅招待女眷。 两家的男人们在前头喝酒吃肉,猜拳行令,女眷们则在宅内吃喝说笑。众多喜笑颜开的人中,有几人难掩愁容。立言夫妇,还有伯弘夫妻两个,思念象慈,那是自不必说。此外还有梨花,在此看到别人欢笑,她更多了一层愁苦,她不断地想,如果象慈在世,今年也该考取功名了,以他的才华,中举人不成问题,可叹天妒英才。 另外一个心中郁郁的,就是卫长青。看到比世瑛小的知仁和象和都中了举人,她脸上有点挂不住,推病没来。世瑛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看准了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决定以后再也不费这个劲去赶考了。虽然没中举人,不是照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地过。 就在伯雍家内院外院,一片欢腾的时候,小厮慌慌张张找伯雍:“雍大爷,有个奇怪的老头,一句话不说,直接往里走,拦也拦不住。这不,进来了!” 伯雍随着小厮的手朝院里看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干瘦干瘦,鹤发童颜,从从容容的老头,步履轻盈迈进了门槛。 他身后跟着一群小厮、仆人,小跑着大喊着,狼狈地舞着手臂,想让老头停下来。 “怎么,山珍海味吃惯了,认不出我这土老头子来了?”老头气定神闲站在伯雍他们桌前。 第二十五章 江南采莲救象慈 立身头一个站起来,小跑着到老头面前,噗通一个头就跪下了。 随即,满屋人都跪在老头面前行礼。 老头哈哈笑着,喊着免礼免礼,拉着衣传广的手,一起坐在桌子正中的两把椅子上。 衣传广又惊又喜,问他怎么这么会挑时候,赶着喜事回来。 来者拍着衣传广的手说:“老朽说过,会回来的,怎会食言?既要回来,当然要找好时候,你看,这酒这菜,都是现成的!” 满屋子人都笑起来。 此人正是伯玉垒,他说:“师傅说,‘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真正的修炼,不是离群索居,就在一日三餐,家长里短之中。人在世中炼,刀从石上磨。所以,就又回来了。” 大家听后,似懂非懂,只有衣传广颔首称是,连连称赞。 伯玉垒又说:“今天还有天大的喜事,至于是什么,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只管喝酒等着。” 大家一起吆五喝六地喝酒直到天黑,并未出现什么喜事,个个心中纳闷。 正要准备散场,只听玉烟气喘吁吁跑来喊道:“象慈少爷回来了!” 人群中顿时沸腾开来,像炸了锅一样。 个个又惊又喜,尤其是立言一大家子,伯弘夫妇已顾不得许多,小跑到院里。 只有伯玉垒稳坐堂中,面带微笑。 衣传广见势,带着自家人离开。梨花舍不得,要躲在伯家女眷里,从门缝偷偷往外看,珍二奶奶强行把她拉回家。 这时伯弘夫妇拉着象慈的手,问寒问暖,走入大厅。 弘二奶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象慈反倒是一脸镇静,丝毫看不出激动和高兴,着实让人奇怪。 象慈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少女上身穿大红葛布彩绣蝶恋花纹衬衣,琵琶襟细布绣花篮马甲,下身穿大红葛布百褶裙,外罩白地绿竹纹细布一口钟,这是姑娘最好的一套衣服。她肤白貌美,比梨花还要漂亮,眉目间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老头穿粗蓝葛布衬衣,外套一字襟四子摘花细布背心,下穿粗蓝布行袍,两鬓斑白,脸上久经风吹日晒,皮肤粗糙。 弘二奶奶心中想着,这俩人应该就是象慈的救命恩人了。 象慈坐到桌前发呆,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 少女和老头站在象慈身后。 大家面面相觑。 玉烟试探着说:“少爷好像失去记忆了,他不认识我们。”他又指指少女说:“这是少奶奶,”指了指老头说:“这位老爷是少奶奶的父亲。” 弘二奶奶听到这里脸都变青了,欲言又止。 立身让仆人搬来椅子,请少女和老头落座,俩人坐下,道了谢。 立言又让玉烟描述大概经过。 玉烟说,他们按照弘二奶奶吩咐,从当时的落水点一路朝下游打听下去,终于在一个小村庄听说曾救过外地人上岸。于是找到救人的这父女俩,当时他们三人正在吃饭,一看到少爷,我就不由地上前拉他的胳膊,无奈他并不认识我。幸亏少爷随时带着那把玉笛,梨花小姐告知,那玉笛的尾部,刻着一个“慈”字,我们拿来看了,果然如此,所以,这千真万确就是少爷,只是他把落水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伯弘让玉烟退下休息,其他闲杂人等,都都退到大厅之外。伯弘夫妇这才一起来到老头和女孩面前,噗通一个头就磕在地上,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请问二人高姓大名。 老头和女孩慌忙将他二人扶起,大家重新落座。老头这才讲道,他叫江闷子,女孩是他的女儿,叫江采莲,家住湘江边上,捕鱼为生。当天他和采莲驾着小船在江边捕鱼,因那天捕的鱼少,一直到天黑下来,才收网准备回家,采莲拽网的时候,就喊着说拽不动,老头我上来搭把手,一起把网收上来,才发现这个小伙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玉笛,笛身已缠到网里,这样就把他一起拉到船上来。 再看这小伙子,已奄奄一息。赶紧回家给他煮了姜汤水灌下去,睡了一觉才恢复正常。这个小伙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叫象慈。 两个多月以后,仍无人来找小伙子,总呆在我家里好说不好听。老汉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尚未婚配人家,我们爷俩相依为命,就草草给两个孩子办了婚事。玉烟找到象慈,将事情说明,我就只好将唯一的女儿送来见公婆。 伯家了解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就安排象慈和江南女子同住,又给他的岳父收拾出一间上房,并马上拿出纹银一千两给江采莲置办衣服首饰,纹银一千两给江闷子,做日常开销,纹银三千两做彩礼。 江闷子不管伯弘夫妇说什么,都不肯收下那三千两银子,说自己的女儿并无嫁妆。 最终伯立身站出来说,光是救命之恩,就无以回报,区区三千两纹银,跟象慈的命比起来,还差得远,一定要江闷子收下,否则就是觉得伯家少爷的命不值钱。 江闷子说不过,只得收下。 晚上,伯弘夫妇回到自己屋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终于活着回来了,忧的是,象慈将落水之前的事情忘个一干二净,还跟采莲结了婚,采莲还怀有三个月身孕,怎么跟梨花交待呀。 第二天天刚亮,伯弘就找父亲立言,请教象慈和梨花的事情怎么办。 立言和妻子赵氏一致认为,要跟衣家解除婚约,以后离衣家越远越好,象慈此次遭灾,全是因衣家而起。 伯弘一脸落寞地回来,将父亲母亲的决定告知妻子弘二奶奶。 弘二奶奶思忖道,要是退婚,真不知如何跟珍二奶奶开口。梨花是个用情专一的孩子,象慈失踪期间,决定终身不嫁,这要退了婚,梨花不得寻死觅活呀。再说,珍二爷和珍二奶奶人那么好。哎,如何跟衣家说啊。她思来想去,觉得无论是退婚还是嫁娶,最好由女方自己选择。要是梨花能接受象慈失忆,愿意嫁过来,再看江采莲意思如何,江闷子不是也在嘛。 这么想着,弘二奶奶由丫鬟陪着快步走到衣世珍家门口,一进大门就喊:“珍二奶奶,在家不?” 再说衣世珍家,四人回到家里,并不知象慈失忆的事情,所以兴高采烈。 世珍说,这好运终于临到我们头上了,知仁中了举人,这是第一大喜;象慈还活在人世,梨花有了归宿,这么多年的苦没有白受,守得云开见月明。 世珍的太太珍二奶奶正在屋里准备梨花婚假的一应物品,听到弘二奶奶的声音,猜到是为梨花的婚事而来,快步推门而出,乐颠颠地拉着弘二奶奶的手往屋里迎,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二奶奶,有什么事你派人来说一声就好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弘二奶奶摇头苦笑着,不说话往屋里走。 二人在珍二奶奶的卧房坐下,丫鬟摆上茶。 弘二奶奶端起斗彩葡萄纹瓷杯,喝了一口茶,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珍二奶奶期待地等着弘二奶奶说婚事,看她喝口茶,又叹了口气,心中暗叫:“不好。” 弘二奶奶坐到衣家的凳子上,就发觉自己鲁莽了,这事应该找个中人来说。可是,来都来了,只有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说:“嫂子,实不相瞒,象慈虽还活着,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和他爹都不认识。还跟救他的采莲姑娘结了婚,采莲现在怀着三个月身孕。我此次过来,就想让嫂子问问梨花,不知这无才无学无情无义的象慈,梨花还看得上不?”说罢,竟滴下泪来。 第二十六章 婚约仍在婚难成 弘二奶奶的话,让珍二奶奶大吃一惊,一时无语。过了那么一瞬,珍二奶奶想了想:“不知嫂子意思如何?” “我的意思是,梨花为象慈吃了苦,嫁与不嫁,任凭梨花。如果梨花不嫌弃我们家,咱们再商量谁为大。我觉得采莲不像不讲道理的,虽说她怀着孩子,毕竟是梨花在先。” 珍二奶奶见象慈的娘偏向梨花说话,就答道:“二奶奶您先坐着,我这就问梨花的意思去,去去就来。” 丫鬟又托着大红漆茶盘,端上来一碟点心,一碟水果。 珍二奶奶去了半盏茶时间不到,就回屋了。 她说梨花说了,只要象慈能记起她来,她就嫁。 “要是安排他俩单独见面,妥不妥?”弘二奶奶问。 “采莲没意见就行。”梨花的娘回答。 “那好说,明天这个时候,我让玉烟陪象慈过来。”弘二奶奶说罢就匆匆告别了。 第二天,玉烟陪象慈到衣家,背着采莲父女。 一路上,玉烟跟象慈讲述和梨花的婚约,无奈象慈脑中毫无印象,一脸茫然。 知仁立在门口迎着,一直把象慈让进屋去,才又躲出来。 梨花屋里,还是旧时摆设,只是床前半桌上,多了一个鸡翅木镶大理石山水画座屏。 梨花坐在琴桌前拨动琴弦,彩凤往放在三弯腿香几上的蓝釉描金银彩福寿纹熏香炉里添了些沉香。 房内暗香浮动,琴弦和鸣。 象慈一进屋,梨花并不理睬,旁若无人弹她的琴。 象慈不知所措,幸亏彩凤及时进来,搬了个海棠面圆凳过来请他坐下,才算解了围。 无奈象慈仍忆不起梨花。 梨花等象慈走后,伤心欲绝,欲哭无泪。 仆人来报,世瑜不见了。 世瑜离家出走那天,从家里牵着马出来,并没有回武昌,而是上马直奔后湖的戏子街,他知道夏侯鸥鹭在那里。后湖离世琦住的地方并不远,眨眼就到。世瑜在玉带河望月桥边一栋两层小楼前停下来,只见门楼前挂着春香阁的红字牌匾,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莺莺燕燕的年轻女子挥着手绢招呼客人,这是个妓院,有个叫牡丹的姑娘最红,也是夏侯鸥鹭的相好。老鸨看到世瑜后就热情地迎上来,吩咐仆人看茶。世瑜挥手拒绝,问夏侯鸥鹭在不在牡丹那。老鸨笑着点头,用手一指牡丹的窗户,世瑜把马缰绳递给仆人就噔噔噔跑到楼上去了。 夏侯鸥鹭和牡丹还没起床,世瑜隔着窗棂纸喊夏侯鸥鹭的名字。 夏侯鸥鹭磨磨蹭蹭地起床穿衣,不住抱怨世瑜大清早就来搅了他的好梦。 世瑜嫌夏侯鸥鹭动作慢,用手指敲着窗棂子开玩笑地喊着“夏侯鸟快点,我无家可归了。” “衣大公子无家可归了?谁会相信!” 夏侯鸥鹭把世瑜请进屋来,牡丹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扑粉,她也不站起来,对着镜子笑笑说:“衣公子好久不见啊!” 夏侯鸥鹭双手抱头仰面往床上一躺,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说:“什么有家没家的,有钱就行。” 世瑜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拉把圆杌凳坐上,说:“牡丹,喊丫鬟倒杯水,有这么招待客人的不!” 一个丫鬟托着茶盘过来,摆到窗户旁的大圆桌上,倒一杯茶端给世瑜。 世瑜喝了一口,就讲起事情的经过。 牡丹听了之后扭过身来说:“你真不该,得罪你们家的财神爷。要是我能有你那么好福气,有人赶我我都不肯出那院子。” “一言难尽。我现在是躲一天算一天。夏候鸟,今天帮我安排一间睡觉的屋子。”世瑜索性靠在大圆桌上。 “我都不敢回家,我爹要是发现我没好好读书,这两条腿就不是我的了。要不你去武昌住我宿舍吧。” 世瑜觉得世琦肯定安排人去武昌找,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就这在行院凑合几天算几天,躲过这段时间,世琦找得不那么急了,再做长远打算。 老鸨听说世瑜要在这里住几天,满面春风地飘上楼来,人还没到跟前,身上浓浓的香味先不由分说直冲到世瑜鼻子里。这个半老徐娘扭动腰肢,把脸笑成一朵花,对着丫鬟耳语一阵,一下子七八个仙女一样的美貌姑娘围拢在世瑜身边。老鸨又故作轻盈地飘过来,拉着问世瑜的胳膊,问他看上了哪个姑娘。 世瑜选了一个丹凤眼高个子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的小姑娘,年龄不过十五六岁,她叫芸香。 芸香喜欢世瑜的风流俊秀,尽心伺候他,哄他开心。 相处十几天后,世瑜看她聪明伶俐,识文断字,越发喜欢她。两个人无话不谈,芸香跟世瑜讲自己本是好人家女儿,姓姜,原名百花。家住河南,父母在城里开个布庄,日子颇过得。因前几年黄河决堤发水,家人失散,只剩她母亲带着她和一个年幼的弟弟,一路要饭流落汉口,母亲不久前病死,只有他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弟弟才八岁,身体瘦得只剩个干柴架,不得已她卖身到此,弟弟在行院帮忙做点零工,混口饭吃。世瑜这才知道偶尔进出芸香屋子,送水果点心大烟的小孩子就是芸香的弟弟百川。 世瑜听了芸香的身世,不由流下眼泪,答应芸香,出去之后就想办法帮她赎身。他告诉芸香,自己打算以后投靠袁世凯的北洋军,到骑兵连或者炮兵连,这个世道,读书没什么用,有枪才好使。 芸香就劝他戒烟,她觉得抽大烟会毁了他的身体。世瑜也觉得芸香说得有道理,只是一天不抽烟就浑身无力,哈欠连天,眼泪直流,实在熬不过,还是继续抽。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世瑜身上带的钱全花光了,老鸨已不是当初那个笑脸相迎不时飘过来问东问西关怀备至的人间圣母了,摇身一变,成了粗声大嗓目光如电声似狮吼走路过来都让人以为地震的凶神恶煞。 芸香跟世瑜正处在如胶似漆的蜜月期,俩人互相难以割舍。芸香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世瑜好,不肯接待其他客人,老鸨对芸香连打带骂,指桑骂槐地说自己不是开福利院的,没功夫施舍穷人,要继续住下去,马上拿出钱来,要么就土豆搬家。 世瑜哪受过这等侮辱,推开老鸨,说他要给芸香赎身,请老鸨开价。 老鸨停下手,后退几步,上下打量了世瑜一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满脸狐疑地问:“请问,贵公子跟衣世琦是亲兄弟吗?” “对的,那是在下的长兄。” “哦,衣公子,您现在可是名声在外了!外面满大街都是您的画像,快回家吧,你哥哥找你找得急着呢!看在芸香的面子上,我亲自护送您回去吧?不过话说到明处,我可是要找贵府领赏钱的。”老鸨面带桃花挥了下手绢。 世瑜知道这里也住不下去了,他扭头对芸香说了句等着我回来,就大踏步走下楼,到后院牵了马出来,直奔武昌。 但是走了没多远,在一个没人的小巷口上,马掌坏了一个,世瑜只好跳下来心急如焚地牵着马走。 忽然,他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句熟悉的束鹿口音“兄弟哎,还没玩够呀?” 世瑜一愣,他猛回头,看到他身后一尺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又高又胖,面色红润,留着长的黑胡须,戴一顶瓜皮小帽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个人两眼放光,神采奕奕,脸上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玩世不恭,穿一身干净的蓝布袍子,左手叉腰,右手拎一支旱烟袋,眉毛上扬,等着他的回答。 “您,您怎么称呼?我怎么不认识您?”世瑜像一个做坏事的小孩子被人发现一样。 第二十七章 无奈回家戒烟难 “走吧,咱们先去吃饭。”这个胖男人拿烟袋杆指了指旁边的酒楼。 这时世钰注意到这人的烟袋杆有点与众不同,材质与其他烟袋杆无异,一段油光锃亮红棕色的花梨木烟杆,奇的是,竟有一尺半长。烟嘴上镶着一段成色很好莹白如雪的玉,一看就是好东西。烟杆另一端,铜烟锅子泛着黄光。烟杆中间,悬着一个绣了字的小蓝布烟袋,晃来晃去。 世钰有点犹豫不前。 胖男人不客气地走到前头拽着世钰的马缰绳,马竟然很温顺地跟着胖男人望前走去。 世钰心中忐忑不安,他在心里盘算着,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是不是世琦故意设的圈套。他心里嘀咕着,只根据那块玉烟嘴判断这个人很有钱,他已经给胖男人起了个名字,叫立身姑舅兄弟。 世钰一边走一边心潮澎湃,完全不知道立身姑舅兄弟怎么把马交给伙计的,当他看到立身姑舅兄弟抬脚迈酒楼门槛的时候,突然心眼活动了一下,转身便跑。 刚迈了一步,他就感觉到肩膀被一只钢挠一样的手抓住了,紧接着,肩膀被松开,胳膊却被攥住,他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只感觉到拽着他胳膊的手像一只老虎钳子,他疼得叫起来。 这时才看清楚攥着他的正是立身姑舅兄弟,立身姑舅兄弟笑了笑:“敬酒不吃吃罚酒哇?” 世钰放弃了挣扎:“走吧,刀山火海我衣某人也不在乎。” “有你这句话,一切都好办,没有刀山火海,只有好酒好肉。”立身姑舅兄弟头也不回大踏步往楼上走。 世钰无奈地跟在后头。 立身姑舅兄弟点了菜之后一言不发,他熟练地拿起烟袋包,打开,伸出三根圆胖却很灵巧的手指,撮一撮旱烟叶放到铜烟锅中,机灵的伙计端着个火过来给点燃,立身姑舅兄弟就把背往椅子上一靠,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一双眼睛注视着烟袋锅上的明明灭灭。 世钰想跑跑不掉,又担心被世琦发现,东瞅瞅西看看,觉得面前这是个怪人,看立身姑舅兄弟的样子不像世琦找来的说客,世钰百思不得其解,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摆满了桌子。 “吃菜,小兄弟,不要拘谨,我们是老乡。”立身姑舅兄弟把长长的烟袋杆摆在桌边,拿着筷子夹了一颗蒸白丸。 “您是长辈,叫我小兄弟可不敢当。”世钰夹了一块茄子。 “让我做长辈可就折煞我啦,我就是再大些,也只能做哥哥。我们是远房的亲戚,你不要紧张。” “我们是什么亲戚,您住束鹿什么地方?” “这个不重要,世钰,不要说话,快吃饭。”立身姑舅兄弟深不可测。 世钰半信半疑,摸不着头脑。碰硬打不过人家,只好低头吃饭。 饭吃完了,立身姑舅兄弟结了账,引着世钰出了酒楼,立身姑舅兄弟走在前边,世钰牵着马跟在后头,世钰发现这是回世琦家的路,他停住不走了。 “怎么,不想回家?”立身姑舅兄弟扭转头。 “不是。我还有个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回家就出不来了。既然是亲戚,能,能先借五百两银子给我不?”世钰吞吞吐吐。 “还跟我讲起条件来了?不过如果说是要娶行院那个带着个弟弟的姑娘,我帮你。”立身姑舅兄弟料事如神。 世钰听完脖子后头发凉,他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然后由惊转喜:“您简直不是哥哥,是神仙!” “兄弟哎,听哥哥我的话,回去先把大烟戒了。我不方便去妓院,不过那个姑娘的名字你告诉我,一切都给你办妥。安顿好她弟兄两个,我给你捎信儿。” 听到说戒大烟,世钰由脖子后头凉到了脊背。 眼见得走到了世琦家门口,世钰问:“您到底是哪个亲戚,我回去好跟父亲和大哥说。” “哦,舅舅也来了啊,我本该进去请安,但现在还不是我露面的时候,只有代我问候舅舅。合适的时机,我自然会出现的,世琦他应该不认得我了,你回去告诉他,等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做大哥的肯定会鼎力相助。”立身姑舅兄弟脸上一本正经。 几个眼尖的家人看到了世钰,小跑着喊着“少爷,少爷。” 世钰把马缰绳递给家人,再回头,立身姑舅兄弟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只见丑子从门口走出来,惊喜异常地说:“真是神人相助,今早门上就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给东家的,信上说午饭后你就能回来,我们还将信将疑,谁想着竟然是真的,喜出望外,喜出望外。”丑子一高兴,说了一大堆话。 世钰一直走进正房大厅,父亲坐在映门桌旁的八仙椅上,铁青个脸。 世琦一见世钰进来,就站起身来,拉住世钰的手,让他坐到世瑛旁边的椅子上。 世钰坐下看到对面坐着伯言和大哥,大家都喜上眉梢。 “跪下!还有脸坐。”衣传广眼睛都要瞪出来。 世钰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跪在衣传广面前。 “你说说你干的好事!”衣传广拍了下桌子,他很久没有这样动怒过了。 世钰跪着不吭声。 “从今往后,不许迈出你的屋门半步。先戒烟!”衣传广说完站起身来,倒背双手走出大厅。 第五章创业难技不如人 世钰被关了禁闭,他烟瘾发作时,家人只好把他绑到房间的柱子上。 世琦从弟弟嘴里得知立身姑舅兄弟这个人,百思不得其解,又去请问父亲,家里是否有这样一门亲戚。父亲思来想去,也想不到是谁。父子两个怀着心事,等了一个多月,到底没有见到立身姑舅兄弟。 到农历十一月初,衣传广看世钰的烟瘾戒得差不多了,想着还要操持二儿子世珍年前的婚礼,就跟世琦商量先带世钰世瑛两个一起回家,等办仪式的时候,世琦两口子再回去。 世钰早接到了立身姑舅兄弟的密信,芸香姑娘被赎身,恢复了她的原名姜百花,立身姑舅兄弟又请人在花楼街赁了一所房子安排她和弟弟姜百川住下,供应他们姐弟俩的日常开销,还让百川去上学读书。 世钰听说要回束鹿,就慌起来,他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出去见姜百花。他想亲口告诉她,戒烟以来,他吃了从未吃过的苦,受了从未受过的罪,只因想到百花曾苦劝他戒烟,再苦再难都坚持下来了。可是他现在连屋门都出不去,世钰急的像笼中困兽,不住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来想去,觉得能帮到他的只有一个人,可是怎么跟他取得联系呢? 眼看回束鹿的日子越来越近,只剩两天了,世钰心中的救星立身姑舅兄弟并没有如期而至,他把心一横,跟丑子说他有重要事情跟父亲谈。 丑子把衣传广请到世钰屋里。 衣传广心情很好,他瞧了瞧世钰的脸色,说:“不错,这才像我的儿子。梁灏八十二岁中状元,你什么时候改过自新都不为晚。‘尔小生,宜立志’啊!” 世钰恭恭敬敬地请父亲坐到椅子上,又把仆人丫鬟都支使出去,然后扑通一个头磕在地上,痛哭道“父亲救我!” 衣传广一愣,随即正色道:“起来,好好说话,我看是什么事。” 世钰就把想娶姜百花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她现在已经不是青楼女子,而且本是良家女儿,又跟他情投意合。 在世钰跪下去的时候,衣传广脑子里猜的是世钰可能还想读书,万万没想到是要娶一个妓女,他腾地站起身来,说:“不要脸!”说完跨步迈出门槛,招呼丑子把门锁起来。 世钰请求被拒,心如死灰,他绝食抗议。 第二十八章 回故乡央母求亲 回束鹿的日子悄然而至,衣传广看世瑜这个样子,终究是放心不下,将行程又推迟了半个月,直到世瑜不再绝食之后,衣传广才决定回束鹿。他怕路上发生意外,就嘱咐世琦夫妇费心看管,不带世瑜回去了。 世琦送衣传广和世瑛上了火车,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找世瑜谈心。 世琦告诉世瑜,父亲下了狠心,无论如何不同意这门亲事,丢不起这个人。世琦劝世瑜丢下娶百花的念头,安心本分过日子,听从父母安排,在束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结婚生子,安稳度日,至于百花姑娘姐弟两个,世琦已经安排了人照顾日常起居并支付一应费用。 无奈世瑜一条道走到黑,绝不回头,说他能戒烟都多亏百花姑娘劝诫,否则他肯定没这个决心,此恩不报,无面目见人。 世琦也怒气冲冲:“你不听爹的劝告,就有面目见人了吗?”说完推门而出。 世琦最近心里有点烦乱,办酒厂以来,虽然销路不错,都全靠凤举张罗,但再想进一步发展,堪比登天,因为没有自己家的特色酒品。内有老天成、大有庆、聚兴益这些老牌糟坊的汾酒碧绿五加皮,外有法国人比格的康成造酒公司的机械酒汾酒和果子酒。为了能有更好的销路,他们觉得首先要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然后就是能够名声在外。名声在外的最简单方法就是在一年一度的赛酒会上拔头筹,可是到底怎样独具特色,世琦和凤举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奇思妙想。他俩使出浑身解数,到处求高人找师傅,还是没能酿出称心满意的好酒来。 世琦跟凤举商量着,先要请一个建酒池的老手,再就是找一个手艺高超的酿酒师,最后豁出去三年时间,必定能酿出好酒来。现在连一个建酒池的老手都没有找到,更不要说压窖的高手。他知道老天成的酒池是一个叫吴志隐的师傅建的,可现在却不知老师傅身栖何处,打听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地方,有人说他在武当山隐居,还有人说他已不在人世。 凤举刚从武当山空手而回,世琦一筹莫展,兄弟二人坐在正屋大厅里,相对无言。 伯言吩咐丫头夏荷摆上茶水,随即也在挨着山墙的椅子上坐下。 世琦端起茶来猛喝了一口放下,紧接着像发现了什么,又端起来慢慢喝了一口,然后凑近杯子,用手在半杯橙黄清澈的液体上笼了一笼,紧闭嘴唇吸了两下鼻子,闭着眼睛等了一等,说:“好茶,上等的佛手茶,‘品茗未敢云居一,雀舌尝来忽羡仙’,哪里来的?” 伯言说是她自己偶然泡制的。 “我们就做佛手酒!”世琦拍桌而起。 没多久,上等的佛手从广东运回来,伙计们忙忙碌碌地,一袋一袋从车上搬下来堆在大祥和的库房里。 药材是有了,可是药酒怎么泡?泡药材的好酒又从哪里来? 世琦和凤举仍没有门路。 凤举到武当山找吴志隐,打听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但不是建酒池的师傅,败兴而回。 眼看冬天就要到了,世珍的婚礼一天天临近了,世琦和伯言商量着必须要先回家再说,无论如何,世珍的婚礼是缺席不得的。 婚期定在腊月十六,世琦定了腊月初一的火车票,伯言、凤举都要回去,刘树根留下来照看店面管理伙计。世瑜因为恋着百花姑娘,想趁机团聚,无奈拗不过世琦,只得跟着同路。世琦说亲兄弟的婚礼必须要参加。 世琦、伯言、世瑜和凤举,带着春燕、夏荷和丑子,一行七人,风尘仆仆回到束鹿县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他们本想在束鹿县的山西会馆歇一宿再回枣树村,结果衣老爷盼儿心切,早安排了人套着马车在山西会馆门口守着他们呢! 一到家,世琦的娘刘氏就拉着儿媳伯言的手问长问短,亲热地很!太夫人杨氏更是喜上眉梢,她的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只见她穿一件墨绿色绣花短袄,系着裙子,比年轻时更精神,看到她的孙子们都回来了,喜欢地想要把他们抱在怀里。不断地喊丫鬟端出孙子们小时候爱吃的糕点,什么马蹄酥啊,蜜饯啊,撒子、麻瓜摆了满满的一炕桌。 世珍的夫人,是个远房表妹,叫俏俏,他们从小一块青梅竹马玩大的。俏俏的母亲是世珍母亲的大姨的女儿。 俏俏有三个哥哥,父母别无一技之长,只是普通种田为生的农民,家里日子勉强凑合,俏俏能嫁给世珍,一家人都求之不得,喜上眉梢。 世瑜瞅个机会,把他娘悄悄拽到一边,求母亲答应他迎娶百花姑娘。 刘氏早就听说了世瑜的事情,她是个好母亲,教子有方,只是对于体弱多病的世瑜,她是有求必应的。她早就想着成全儿子,只要世瑜满意她就高兴,但是对于这件婚事,衣传广一定不肯松口,这个他平时不拘小节的风格有点不一样,刘氏不敢明说,只安慰儿子说,可以先把百花娶回来做妾,现在是民国了,以后要是不娶正妻,就没有什么不一样。 刘氏的这个建议得到了世瑜的赞成,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央求母亲到父亲面前说情,在世珍大喜的日期里,衣传广心神愉悦。刘氏说过两次,到第三次游说的时候,衣传广虽没有正式允许,也就以默然不语表示不反对了。 世瑜得到母亲给他的好消息时,差点要跳起来。 世瑜高兴无以言表,默默怀念之前的事情。 1912年,一个深秋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扶桑未出,晓月方残。束鹿县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匹深棕色膘肥体壮的大骡子,拉着一辆带篷马车疾驰而过。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嫩绿的冬小麦像光滑平整的丝绸一样铺到天边。高高的玉米秸秆被收割之后,华北平原显得格外空旷,如《敕勒川》写的那样: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俗话说:多年的道,走成河。果然不错。束鹿县通正定府的官道上,不少这样的“河”。每次过“河”,要先下坡,人坐在车上,像陷入坑中,只能看到两旁爬满野草的“土墙”和头顶上高高远远的天空。路上坑坑洼洼,一道一道干得发硬的深车辙印儿,像古代怒发冲冠的将军翘起的长胡须。客人在车上颠颠簸簸,前仰后合。快走出来的时候再上坡,车把式大庄跟在车旁,拽着缰绳喊着口令指挥骡子,得空骂几句娘,最后感叹一声:这哪是人走的破道儿!。 “幸亏没下大雨,要不咱得备条船。”车篷里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对,多亏老天爷保佑!”空中响起大庄清爽的笑声,扑棱棱惊飞路旁破土墙上的一群大麻雀。 车篷里一左一右坐着一对父子。父亲四十多岁,气定神闲,偶尔指着远处的村庄给孩子介绍它的历史典故。这正是刚才开玩笑的中年男子衣传广,宽宽的额头,浓黑的眉毛,眼睛黑亮,长方脸,没有留胡须。 他家世代书香,祖上诗字辈做过道台。父亲衣行远才华横溢,脾气暴躁,前清进士及第出身,曾为山西省太原府太谷县知县,清廉有加,丁母忧回乡,厌恶官场黑暗,不再出仕,引用孔子的话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在家隐居到三十五岁,抑郁抱疾而终,留下夫人杨氏一人带着十二岁的儿子衣传广和十七岁的女儿衣佩香艰难度日。衣行远去世没多久,就有几个衣姓的本家,撺掇衣行远的两个堂兄弟,将寡妇家的田地瓜分,多亏杨氏娘家户大人多,而且就在邻村。衣传广的舅舅带着二十多个青壮年,每人手里一把铁锨,站在衣传广家的地头上,放出话去,谁要敢分地,先会会这二十多把铁锨答应不答应。 衣行远那几个堂兄弟听到话风,都灰溜溜当了缩头乌龟,再不敢提分地的事情,这场风波才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