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月明星稀,凉风习习,瓜田里除了传出一些叶子擦过藤蔓的沙沙声以外,竟连虫鸣也没有。 但这样的静谧并没有持续多久,沙沙声在一瞬间膨胀了数十倍,犹如一群巨大又贪婪的虫子在啃噬西瓜一般。 在瓜田里一片沙沙声中,远远跑来一个蓑衣男子。他的姿势着实狼狈,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往前跑,双手还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跑近了,才发现这人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个男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脸的稚嫩,满头大汗之余还扯着嗓子吼着“二师兄救命!”、“二师兄你在哪?”之类的话。 苏衍本靠在树下休息,早在沙沙声变大时就已经醒来,只不过睁开左眼看了一眼就又睡下了。如今突兀地□□一个少年的声音,苏衍睁开双眼,拿起一旁的佩剑,警惕地看着在瓜田里手舞足蹈的少年。 裴怀玉跑得气喘吁吁,虽然有一轮明月为他照亮眼前的路,但瓜田之中放眼望去,全是硕大的瓜叶,密密麻麻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底下的情况,一脚踩下去,指不定就踩碎了一个西瓜。 而且这片瓜田着实诡异,那西瓜的藤蔓竟像是活的一般,时不时就从叶子底下窜出来,朝他四肢袭来。 裴怀玉心中十分焦急,一边努力躲避四面八方袭来的藤蔓,一边喊着本该早早出现接应他的二师兄。但耳边除了那催命一般的沙沙声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长时间的奔跑,外加焦急的心情作祟,裴怀玉只觉得自己好像跑了一个多时辰了,而这片瓜田似乎与天相连,自己怎么跑都跑不出去。 他虽然当国师的挂名弟子才两个多月,国师又早早去远游了,只从几个师兄那里学到了一些皮毛,但也知道眼下的情况不对劲,怕是遇到了什么幻术。 “这妖怪太厉害了,二师兄难道也中招了?” 眼看二师兄迟迟没有出现,裴怀玉不由担心起对方的安危,愈发焦急。 就在裴怀玉分神思考的时候,一条藤蔓缠住了他的右手手腕。裴怀玉只觉得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一时身形不稳,一脚踢到了瓜叶下面一条粗粗的藤蔓。 裴怀玉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前倾倒,左右又窜出来若干根藤蔓,缠住裴怀玉的四肢与腰部。 这些藤蔓缠住裴怀玉之后,顺势将裴怀玉举了起来,他整个人面朝瓜田背朝天,呈一个“大”字形。这些藤蔓犹如一条条长蛇,将裴怀玉缠得紧紧地,根本不给他任何挣脱的机会。而失去了支撑的地面,裴怀玉浑身的气力都使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拼命晃动双手,却发现藤蔓缠得越来越紧,到最后竟然要刺破他的皮肤,嵌入他的血肉当中。 不行啊,自己还不能死——裴怀玉憋着气,不死心地拼命晃动着四肢——自己在玲珑轩里订的玉镯还没去取呢,过两天就是阿娘的寿辰,自己说什么也要回去! 可是真的好累,好想睡啊。 裴怀玉耳边似乎响起少女独有的呢喃声,就像是他小时候明琅郡主哄他睡时唱的歌谣。裴怀玉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脑海中玲珑轩里的那支玉镯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与明琅郡主的笑靥溶在一块,化为一轮色彩艳丽的光晕。 裴怀玉原本扑腾的四肢渐渐没了动作,一条藤蔓从瓜叶下慢慢爬起来,末端缠住裴怀玉的脖子,只消稍一用力,裴怀玉就一命呜呼了。 就在此时,瓜田之中突然传来一声爆喝。 这一声爆喝就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将已心声死意的裴怀玉从悬崖之前拉了回来。裴怀玉只觉得自己眼前豁然开朗,自己仍然在瓜田,但已经是在瓜田的边缘,再走三步,便能从这瓜田之中脱身。 但他心中尚且还来不及涌起欣喜之情,眼前的一切随之又被无穷无尽的瓜田所替换了。裴怀玉心头一凉,四肢上纠缠的藤蔓传来的疼痛加剧,他狠狠心,在舌尖上咬了一口,结果痛得闭眼流泪,可眼前的瓜田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裴怀玉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捏了一个剑诀,口中喃喃念着的咒语已经到了尾声:“逢邪便斩,遇虎擒收。强鬼斩首,活鬼不留。吾奉天师真人到,神兵火急如律令。”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只见少年手中的长剑自剑柄向剑尖游过一道蓝色的波纹,随后裴怀玉听见瓜田的某一处传来一声吃痛的呼声,面前原本无穷无尽的瓜田一瞬间消失殆尽。 原本束缚着裴怀玉的藤蔓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软绵绵地跌到了地上。裴怀玉随之整个人向下一坠,摔进了瓜田里,大半张脸砸进瓜叶下的一个大西瓜,瓜瓤一股脑地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裴怀玉捂着鼻子一个劲地咳嗽,眼睛却忍不住追随着那少年的举动。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本在树下睡觉的苏衍了。 他破了这个幻阵之后,提着剑往瓜田深处走去。他每踏出一步,身后的瓜叶尽数枯萎,藤蔓碎成节节粉末,藏在瓜叶下的西瓜则皱得不成样子。 但操纵这个幻阵的人,亦或是鬼、妖,甚至是不知名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 苏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次念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晴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万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这一次,瓜田的西北边传来急促的沙沙声,随后从瓜叶下方窜出一个绿色的身影。一旁的裴怀玉见了,避免倒吸一口气——这一身绿衣裳似的,躲在瓜田里一时半会还真难找到。 苏衍见了,左眼中闪过一道白色的光芒,立刻提剑去追。他去势极快,裴怀玉甚至还来不及看清他是如何追上的,苏衍手中的长剑已经刺入绿色身影当中。随后苏衍左手从怀中一掏,再一扬,那绿色身影便被吸进苏衍左手心里。 做完这一切,苏衍手指弹了弹剑身,将长剑入鞘,又把左手的东西塞回怀里,头也不回地往瓜田外走。 裴怀玉这才如梦初醒,从地上跳起来,抖落一身的泥土和瓜瓤,擦了把脸,追了上去。 “道长!道长!”裴怀玉一边追着苏衍,一边喊道,“道长,我二师兄不见了,麻烦师傅你帮我找找吧!” 苏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裴怀玉,认真地说道:“公子,我一不看风水,二不算命理,三不找活人,你另请高明吧。” “不行啊,这里就我和道长您了!”裴怀玉见苏衍身手不凡,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继续说道,“道长,麻烦您就破次例,我是明琅郡主的儿子,家中钱财取之不尽,您要多少报酬,尽管开口,我一定不会赖账!” 苏衍摇头道:“我不会。” 裴怀玉又气又急,他看苏衍转身就要走,少年气性一上来,干脆扭头朝着苏衍反方向,去瓜田里寻自己的二师兄了。 国师云游,国师的大弟子高泽楷坐镇周朝都城西京,轻易不得移动。这次西京郊外瓜田闹鬼的事情便由国师的二弟子,裴怀玉名义上的二师兄卫仲谋,带着他这个刚入门不到两个月,而且还是个挂名弟子来瓜田一探究竟。 裴怀玉现在对道法之事正是最上心头的时候,这次来瓜田办事,几乎是唯二师兄之命是从。卫仲谋让他假扮瓜农,他便穿上瓜农平日里的着装,就算这装束全是用最劣等的麻布制成,几乎把他这个从小只穿绸缎的郡主之子的皮肤都磨破了。 之事裴怀玉万万没想到,这瓜田里的妖怪居然这么厉害,布下了一个他逃脱不出去的幻阵,现在又把他的二师兄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 想想他们师兄二人出来除妖捉鬼,结果那不知道是鬼还是妖的东西被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道长给抓走了,而二师兄如今却生死未卜,裴怀玉心中涌起一片悲凉之情,险些就要开口咏诗,来抒怀此时此刻他的心境。 其实这片瓜田并不大,而且一部分已经被苏衍给毁了,裴怀玉弯着腰寻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只觉得腰酸疼得离开,险些就直不起腰来。 就在他龇牙咧嘴敲着自己苦命老腰的时候,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沙沙声。对裴怀玉而言,这沙沙声简直就是催命的钟声,他慌忙拔出一直藏在蓑衣下的一把短短的桃木剑——或者说桃木匕首更合适——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前方。 等看清了对面人的长相,裴怀玉忙收起匕首,喜不自胜地喊到:“道长!” 苏衍没有应声,而是问他:“你是明琅郡主的儿子?” “没错,”裴怀玉还以为他回心转意,忙表态道,“道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欠你钱的。” “我不要钱。”苏衍摇头道,“我要找国师,如果我帮你找到二师兄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国师?” “那好办啊!”裴怀玉拍拍胸脯保证,“我就是国师的弟子。不过我师父现在云游在外,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何时回京。不过道长你放心,你大可以住我府上,一直到我师父回来了。” “你是国师的弟子?看来这国师也不怎么样。”苏衍一点都没给裴怀玉面子,“住就不必了,只是如果我替你找到你二师兄,你就必须要带我去见国师。国师回京之后,我自然会再来找你。” 裴怀玉面上无光,饶是他从小心大,对于苏衍这种人还是败下阵来。不过如今不是给自己找面子的时候,找到卫仲谋才要紧。 “道长放心,我裴怀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你替我找到二师兄,我便带你去见我师父。” 苏衍看了眼裴怀玉,开口问道:“你二师兄叫什么名字?” 裴怀玉不假思索地回答:“卫仲谋。” 苏衍见裴怀玉竟然一点都没疑惑,直接说出他二师兄的名字,心中国师的形象又矮了三寸。 他捏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半响后睁开眼:“你二师兄不在这。” “那在哪?” 苏衍指向远处一个依稀的轮廓:“西京。” 第2章 二 裴怀玉来的时候因为要假扮瓜农,所以爱马阿雪就留在了瓜农家中。 听闻瓜田里闹鬼的邪祟已经被除去了,瓜农们一个个都是欢天喜地,甚至还有大半夜敲锣打鼓的。 只是裴怀玉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按照苏衍说的,卫仲谋此时正在西京,可一个时辰前卫仲谋明明还和他一起到了瓜农家中,定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结果自己这蝉演得像模像样,而本该是黄雀的卫仲谋却折返回京。 苏衍三个月前头一次下山,头一次见到除了自己和师父以外的活人,他不懂察言观色,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出言安慰别人,所以就算裴怀玉一张苦瓜脸快要哭出来了,他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裴怀玉想到是苏衍捉住的鬼,虽然这笔钱还在卫仲谋那边,自己却不能让苏衍吃亏。几户瓜农合起来出的钱,裴怀玉当然看不上了,所以裴怀玉仍旧苦着一张脸,把自己的一枚玉佩扔给苏衍,权当是这次捉妖的报酬。 苏衍听说是这次捉鬼的报酬,也不拒绝,朝着裴怀玉点了点头,干脆地把玉佩收好了。 裴怀玉又悄悄看了眼苏衍,见对方一点都没有安慰自己的意思,本来一颗苦闷的心反而好受了些。 自己长这么大,从来都是锦衣玉食,一群人伺候,难得有人不买自己的帐,裴怀玉反倒是觉得新鲜。 要说这裴怀玉,也是裴家另一种意义上的奇葩。 他出身高贵,父亲是周朝大将裴琼,母亲是深受先帝先后宠爱的明琅郡主。明琅郡主身子骨挺好,却极难受孕,好不容易才有了裴怀玉。裴琼夫妻二人恩爱非常,裴琼认为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应付祖宗就足够了,压根没想过纳妾一事,而明琅郡主自然不会主动凑上去给自己添不快,夫妻两人便高高兴兴地看着裴怀玉长大。 裴怀玉不负众望,长得唇红齿白,十分好看,性子又不像一些蜜罐里长大的大家公子一般骄纵跋扈,而且十分聪颖,不管是学什么都比其他人快。 只是有一点,裴怀玉的性子过于飘忽,从来不会在一件事情上停留太久。好在裴琼也不希望自己独子上战场,明琅郡主更是把裴怀玉当成自己的心尖尖疼爱,对于儿子时不时冒出来的新点子,裴琼不管不问,明琅郡主则鼎力支持。 两个多月前,裴怀玉看了出道士捉妖的皮影戏,便心生拜师学艺的想法。明琅郡主一听,立刻就想到了国师——要说这些道士哪个最厉害,那不就是国师嘛! 寻常人要见国师一面都难,但明琅郡主就不一样了,立刻入宫求见如今的皇帝。皇帝也喜欢裴怀玉这个远房侄子,听说这小子想跟道士学艺,二话不说便招来国师,让国师收了裴怀玉做弟子。 不过皇帝担心裴怀玉受伤,自己不好向明琅郡主交代,便让国师做做样子就行,不必真的带裴怀玉历险。 裴怀玉不知道皇帝伯伯和自家老娘的心思,还以为自己要走上捉妖驱鬼招雷逐水名垂千古的道士之路,拜了师之后就美滋滋地回家,第二天就精神抖擞地去国师府上报道了。 裴怀玉有些天真,但不傻。 结合这两个月卫仲谋对自己的态度,原本裴怀玉还以为卫仲谋是为自己好,才对自己那么严格,连扎马步的时间都比其他人多半个时辰,现在想来,怕是有意为难他吧。那卫仲谋是看他不顺眼,才想借着瓜田闹鬼的事情给他一个下马威。 裴怀玉最擅长的就是安慰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通了这一层,他也不耿耿于怀,自我安慰道:“我是走了关系才拜了国师当师父的,说出去别说二师兄了,天下羡慕我的人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死我。唉,这不怪世人,要怪就怪我太受上天的偏爱,都是命啊。”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头藤蔓留下的伤疤仍在。想到自己险些因此丧命,而卫仲谋却安安稳稳地呆在西京,裴怀玉原本歇下去的一口气又上来了。 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如果有人真的对自己心生歹念,他裴怀玉也不是好惹的。 想到这,裴怀玉眯起双眼,琢磨着回去之后要怎么给卫仲谋一个教训。 苏衍与牵着阿雪的裴怀玉并肩而行,两人面前大约两臂距离开外,上上下下浮动着一个发着光的球体——是苏衍特地拿出来用来照明的。苏衍听见裴怀玉无奈又暗喜的声音,没有说话,而是一直看着前方大约三丈的地面,想着等国师回京之后,自己要如何打败他。 倒是裴怀玉觉得两人一路无言着实无趣,忍不住开口套近乎:“道长,我叫裴怀玉,字玄德。道长是哪里人士?不知怎么称呼?” 苏衍简短地回答:“我姓苏,叫苏衍。” 裴怀玉又问:“苏道长师从何人?虽然我师父不在京中,但还有我,苏道长遇上什么麻烦大可以来找我。” 苏衍只是摇头:“不用。” “哦。”看苏衍没有谈天的兴致,裴怀玉乖乖闭嘴了。 西京作为周朝都城,常住人口多达百万。这当中不光有周朝人,还有西域诸国与东瀛的使臣、商人,以及舞姬杂耍艺人等等。西京执行严格的宵禁,一般二更天的时候敲六百下“闭门鼓”,西京的一百零四坊与东西二市都要闭门,一直要等到五更天的四百下“开门鼓”,坊市才能许人出入。 “闭门鼓”后,西京十二座城门悉数关闭,不再供人出入,城门的钥匙会被送到京兆尹办公的内衙,除非有皇帝谕令,否则谁也不能提前打开城门。 裴怀玉与卫仲谋出发的时候,才是申时。本来按照卫仲谋的说法,瓜田里闹鬼的事情不大,很快就能回京。但裴怀玉没想到自己会被卫仲谋算计,此时西京已经敲过“闭门鼓”,他只好带着苏衍去西京外头一家客栈借宿一宿。 结果苏衍压根没理他,见他抬腿往客栈里走,自己干脆转身往客栈旁边的大树下一靠,把长剑放在身边,又把头上的斗笠摘下,两手抱胸,摆明了是打算在大树底下将就一晚上。 裴怀玉见了,只当苏衍是没钱。他正愁没机会讨好这个年轻又厉害的天师,此时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忙走到苏衍身边,小声说道:“苏道长,夜里露水重,不如去客栈住一晚上,我出钱。” 苏衍摇摇头:“多谢。” 裴怀玉吃了个闭门羹,也不闹,笑嘻嘻地继续说道:“苏道长救了我一命,我自然要报答您。我看苏道长一身尘土,想必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苏衍一愣:“你怎么知道?” 裴怀玉再接再厉,继续道:“听苏道长的口音不像是西京附近的人士。苏道长是头一次来西京吧,西京的规矩还挺多的,正所谓‘西京大,不易居’,苏道长要等我师父回来,可要多少知道些西京的规矩,免得无意中犯了事,被京中那些金吾卫或是武侯给捉了。” 苏衍果然有些心动,他从记事起就在山中了,哪里知道人间的规矩。山中统共就两个活人,规矩只有一条,那就是师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下山后这三个月里,苏衍没少被当地的武侯追捕,每每都是靠着自己的一身本事蒙混过关。 苏衍听说西京之中能人颇多,哪怕是那些拿枪提刀的武侯,其中也不乏有着不寻常本事的人,自己那些障眼法、飞毛腿或许能骗过其他地方的武侯,却不一定能躲过西京里的。既然有眼前这个连皮毛都不见得懂多少的主动送上门,苏衍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就多谢了。” 裴怀玉见苏衍松口,咧嘴笑道:“苏道长请。” 虽然距离在瓜田被鬼狠狠捉弄一番,险些性命不保的惊险才过去没多久,记吃不记打的裴怀玉已经忘记了那时候的恐惧,只觉得自己头一次捉鬼着实刺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打算起身去隔壁找那个看上去高深莫测的道士聊聊天,借着给道士讲西京规矩的机会,打听打听他是师从哪家,与自家师父是旧识呢,还是仇家。 隔壁的苏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牛皮袋子,打开之后,从里面抖落出几颗琉璃子来。这些琉璃子当中,有三颗已经变得漆黑,里头偶尔各色光芒闪过,竟似一个个或是哀嚎或是怒吼的头骨。 苏衍拿起其中一个时不时闪现黑色波纹的琉璃子,放在手心中观察片刻,深吸一口气:“还是不够啊。”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苏衍把这些琉璃子重新放进牛皮袋子里,放进怀里收好,这才去开门。 屋外,赫然是裴怀玉一张唇红齿白煞是好看的俊脸。 “苏道长,明日就要进洗西京了,我给你讲讲西京的规矩呗。” 就在裴怀玉对着苏衍侃侃而谈的时候,负责今晚值夜的一支金吾卫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在春明坊与永安坊之间的一条大道上。 “止。”为首的那人举起右手,后面跟着的五个金吾卫立刻停下脚步。 “项街典,怎么了?” 为首的那人指着左边一处说道:“街角有人。” 他身后一个才二十出头的金吾卫说道:“我去看看。” 他抽出横刀,跑过去对着街角的人影大喝一声:“何人!” ——周朝的规矩,但凡犯夜者,金吾卫可以依法将其逮捕入狱,必要时刻甚至可以就地正法。 除了除夕、上元、中元、中秋等几个节日以外,其他日子要么是持有特赦令,要么是疾病、生育、死丧,才可以在宵禁之后继续再西京路上行走。否则,不管那人是摊贩小吏,还是三品大员,都逃不过金吾卫的追捕。 春明坊和永安坊住的大多都是大户人家,偶尔也会有强盗不惜铤而走险,避开金吾卫,甚至不惜藏身于坊外又身又臭的下水道,用命来拼一把横财。 正是因此,金吾卫更加不敢大意。 街角的人影迟迟没动,显然并不是上述能够在宵禁时候活动的情况之一。金吾卫抽出横刀,一来是威慑犯人,二来是防止犯人趁机逃跑。 不知道街角的人是被吓傻了,还是干脆不把犯夜一事放在眼里,竟然还站在原地,只留下一个背影给赶来的金吾卫。 金吾卫大怒,冲那人狠狠踢了一脚:“大胆,你……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看错,自己的右脚穿过那人的身体,根本没有提到任何实物。 他身后的同僚见势不妙,立刻抽出所佩戴的横刀,冲上去将那“人”围了起来。 那个“人”终于转过身来,被黑发笼罩了小半的一张脸上没有眉毛和嘴巴,右边的眼睛不见了,一张嘴巴也只剩下左边部分。 “人”看见这几个瞠目结舌的金吾卫,仅有的半张嘴向上一翘,似乎是在无声地笑着。 第3章 三 已经有五天没出现的“半脸鬼”又出现了,这一次金吾卫右街典项少轩不敢再有所隐瞒。等第二天他与接班的金吾卫核对好令牌后,就在四百下“开门鼓”声中匆匆去找如今的金吾卫左右街使裴景行。 裴景行听说了这件事,问道:“确定就是五天前被收服的那只鬼么?” 项少轩点头道:“就是那个,一头乌糟糟的长发,还有那身染血的衣裳,只有一半的脸,就是那个鬼!裴街使,那鬼左半边的鼻子和眉毛也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只眼睛和半张嘴。” “这就认定了?”裴景行也不看项少轩,问道,“那你可曾看清那鬼左襟上有大半个手掌印,手掌印的中央还有一个边缘泛黄拇指大小的洞?” 项少轩听了,冷汗涔涔:“属下当时、当时吓傻了,没来得及去看。” 裴景行这才看了项少轩一眼,也不说破,只是搁下笔道:“下次千万记得,这件事我去上报给沈将军。” 项少轩心中松了口气,两人共事三年有余,他自然知道裴景行有时候的性子会变得极其古怪——摆明了刁难人,可没人能指出他的错误。 要说是什么时候,似乎大多数都是与鬼怪方术一类有关的时候。 裴景行见项少轩没有说话,只当是自己话说重了,便道:“你辛苦了一晚,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和兄弟们都交代清楚,切勿声张。” “是。” 送走了项少轩,裴景行闭上眼,先是抬起右手重重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又喝了半碗浓浓的茶水,这才起身。 他把横刀挂在腰上,又看了眼屋中的龙首虎牙枪,思考片刻后,还是将这把裴家祖传的□□御赐之物留在内衙,出门去沈将军府上。 “又出现了?又是在春明、永安二坊?”沈从简听了裴景行的讲述,皱起眉道:“那两个坊中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这鬼是摆明了要和我们金吾卫过不去么?裴街使,你速速去找上官少卿当初找来的道长,替我问问他这道士到底是不是半桶水的本事。” 裴景行问道:“那这‘半脸鬼’该如何处置?” “当初他上官找来个道士,说什么不需要劳烦其他人,交给他便好。现在倒好,五天的时间还没把鬼超度了,反而让鬼又跑出来害人。”沈从简想到数天前上官云那副信誓旦旦的嘴脸,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的习惯,就是气急了就爱碎嘴。先数落了上官云一同,沈从简这才吩咐裴景行:“裴街使,这次还是要辛苦你了。你先去国师府上请国师大弟子,再派人去捉拿上官云找来的道士。上官云若是阻拦,你便拿我的令牌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阻拦金吾卫办案。上将军日子身体不适,这件事就先不要去打扰他了。” 沈从简的命令与裴景行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件事事关重大,“半脸鬼”短短数日便索去了六条人命,昨天晚上‘半脸鬼’的踪迹又出现在春明、永安二坊,裴景行担心稍有拖延便又要出认命,当下便道:“是。” “裴街使难得来国师府啊。”高泽楷听说裴景行来访,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亲自将裴景行迎进大厅。 裴景行一进国师府,就满身的不自在,心中后悔早知道便该回一趟内衙,将那把龙首虎牙枪带来。 高泽楷命人上茶,自己则懒得与裴景行客套,自顾自坐下剥花生吃。 裴景行看见高泽楷这般举动,原本一直悬着的心稍稍安了一些,也不客气,坐下喝了口茶,说出了来意。 “‘半脸鬼’?”高泽楷拍了拍手,问道,“那鬼不是五天前被上官少卿找来的道士收了么?” 裴景行一愣:“你知道?” 高泽楷摆手道:“自然。师父不在,我替师父镇守西京,西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更何况是与鬼怪有关的?” “那鬼又出来了,”裴景行说道,“昨天夜里项少轩在永安、春明两坊之间巡逻,结果在街角发现了‘半脸鬼’的踪迹。好在那‘半脸鬼’见了他们就跑了,否则只怕又要多出几条人命了。阿大,这‘半脸鬼’到底是什么来意?” “阿大”是他们几个儿时的玩伴用来称呼高泽楷的,因为高泽楷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大,又爱摆出大哥的架势。可惜小时候的高泽楷没有半点以身作则的大哥觉悟,除了“欺压”他们这些小孩,就是带着他们一起去和其他小孩打架,把人弄哭了还要嘲笑人家胆小鬼鼻涕虫,哪怕是回家一顿打,第二天就当没事人一样,继续带着他们捣蛋。 只是“西京一霸”高泽楷的威风日子没两年,就因为小小年纪展露天赋,被国师收为弟子,祸害其他人去了。 时移世易,高泽楷成了国师的传人,而裴景行从西域回来之后却进了金吾卫,两人四年未见,高泽楷再次听到裴景行唤他“阿大”。无端生出时移世易的感慨来。 收起一瞬间的恍惚,高泽楷正色道:“鬼怪一事,哪怕是我师父,也不能穷尽。举个简单的例子,水里常见的水鬼,是溺水之人死后一股怨气无法消散,魂魄常留不去,久而久之便化为水鬼。水鬼常年在水中潜伏,他们大多没有生前的记忆,但因为死前的那股怨气还在,他们会主动去把路过的人拉进水里,一旦有一个倒霉的路人被水鬼害死了,水鬼身上的怨气就消散了,水鬼就能入黄泉,而那路人的魂魄则化为新的水鬼,重新在水中潜伏。各地水鬼害人的事件屡见不鲜,像水鬼这样各地常见、成因路人皆知的鬼,可以算作是一族。可这‘半脸鬼’,我从未遇见过,也没有在书中看见过,应该是孤例。孤例的意思,就是说这鬼的死因另有蹊跷。” 裴景行并不打算去探究“半脸鬼”的死因,问道:“你能抓桩半脸鬼’么?自从‘半脸鬼’首次现身,短短九天的功夫已经夺去了六条人命,还有十三个人至今昏迷不醒。” 高泽楷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道:“我尽力一试。那道士还在西京么?” 裴景行也不知道:“我已经命人去上官云府上要人了。” 高泽楷起身:“事不宜迟,我去找个人来,咱们一块去。” “堂兄,咱们几个月没见啦。”裴怀玉跟着高泽楷过来,老远就见到裴景行,露出一口白牙和人打招呼。 见到裴怀玉,裴景行不见半点喜色:“高道长,你让裴怀玉过来,不是添乱么?” 裴怀玉听了,一下子就恹了,垂着头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失望。 高泽楷却摇头道:“裴街使此言差矣,这次咱们能不能捉到‘半脸鬼’,就全看裴师弟了。” 有了大师兄的鼓励,裴怀玉高兴了,躲在高泽楷身后冲着裴景行挤眉弄眼:“堂兄放心,好歹我也是国师的弟子,绝对不会给师父和大师兄丢脸。” 裴景行看看裴怀玉,再看看高泽楷,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罢了,反正到时候倒霉的不是你。” 高泽楷眼皮一跳,来不及说话,便被裴怀玉推上了马车。 上官云的府邸就在春明坊,听说金吾卫到访,原本还在太常寺处理公务的上官云匆匆告假赶回来,将众人迎进府中。 “裴街使这次前来,莫非是坊中又闹鬼了?” 裴景行说明了来意,又问道:“上官少卿,请问当时的道长现在在何处?” 上官云面露为难之色:“不瞒裴街使,当时那道士也是他人举荐给我的,捉了鬼之后就说要带去京郊炼化。他的酬劳我已经给了,那道士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景行也不隐瞒:“那‘半脸鬼’昨天夜里又在春明、永安两坊之间的一个街角出现了。” 上官云瞪大眼睛:“不是炼化了么?” 高泽楷此时突然开口问道:“上官少卿,我看府中树上挂满了红绸,可是上官夫人有喜?” 上官云点头道:“一个月前才检查出的身孕,结果我家夫人因为那‘半脸鬼’动了胎气,险些见红。她身子骨本来就不好,现在只能卧病在床。” 高泽楷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数月之后上官少卿就要喜得麟儿,那这几个月可要注意些。平白无故增了杀戮,对孩子可不好。” 上官云脸上肌肉一紧,开口时却是一股淡然:“多谢高道长提醒。只是这‘半脸鬼’已经害了六条人命,又险些害得我儿性命不保,还有我岳家那,也被这‘半脸鬼’弄得家宅不宁,我除了这祸害才是给我儿子积德。” 高泽楷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裴景行不死心,又问道:“那道长是谁引荐给上官少卿的?” 上官云想了想,说道:“依稀是酒席上的一个胡商,前些日子已经带着马队回西域去了。” 言下之意,这人是找不到了。 裴景行当下就有些不高兴了,严肃地道:“胡商认识的道士,能是什么正经来路的?上官少卿身为朝中大员,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忘了么?” 论理,上官云身为太常寺少卿,为正四品,而裴景行身兼金吾卫左右街使,乃正六品,裴景行本不应该这样与上官云说话。但左右金吾卫身为皇家十二卫当中的二卫,除了守卫皇帝安全以外,还负责皇宫和西京的日夜巡查警戒,比起其他十卫权利更大。 “半脸鬼”这件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半脸鬼”已经夺了六人的性命,其中有一个还是羽林卫判官,如果再不消灭,西京的夜晚怕是不得安宁了。 上官云举荐的道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半脸鬼”再次出现,裴景行大可将上官云当做疑犯报告给金吾卫将军,再由金吾卫上将军决定是否捉拿。 上官云无奈道:“这件事是我错了,我听说那道士在坊间颇有名声,只当是一个厉害的,没想到却是个半桶水的货色。” “坊间?”裴景行抓住上官云话中的关键,问道,“哪个坊间?” “平康坊。”说起这,上官云面露羞涩,“当年我痛失爱妻,流连于平康坊,若不是遇到红儿,只怕还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在座的三个着实不愿意陪上官云追忆那段西京众人皆知的往昔,高泽楷咳嗽一声,裴怀玉则念念不舍地把手中把玩的青瓷茶碗放下,裴景行从一旁的仆人手中接过自己的佩刀:“多谢上官少卿,我等就不叨扰了。” 上官云似乎还沉浸在那端时光里,只让管家送客,自己则低头沉思。 离开上官府,裴景行打算去平康坊打听那道士的下落,而高泽楷则想去昨天夜里“半脸鬼”出现的街角看看。 裴景行先陪着高泽楷与裴怀玉去那街角,结果等他们到的时候,那里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裴怀玉看清那人的长相,扔下自家大师兄和堂兄就凑上去打招呼:“苏道长,咱们又见面啦。” 第4章 四 苏衍转头看向裴怀玉,点点头,权当做是打招呼了。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发觉这样太冷漠了,学着裴怀玉先前的话说了一句:“裴公子,又见面了。” 裴怀玉头一回见苏衍主动和自己说话,颇为得意:“苏道长来这里是做什么?” “察觉到这里有股鬼气,特地过来看看。”苏衍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沿着街角往西走了几步,站在街上查看四周的情况。 高泽楷在一旁看着裴怀玉唱完了独角戏,明白眼前这个人正是昨天今天裴怀玉一大早所说的“师父故友的徒弟”,上前笑着道:“听闻苏道友的师父与我师父是故交,苏道友难得来一次西京,不如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苏衍硬邦邦地拒绝,“这鬼气越来越淡,再不快点找出来,这个鬼就要消失了。” 高泽楷一愣。 他身为国师的大弟子,深受皇帝信任,国师云游在外的时候,一切事务都是由他来决定。皇家看重的不是捉鬼拿妖的本事,而是辨天象看风水,来一个逢凶化吉。所以高泽楷钻研周易八卦,精通风水天象,但在鬼怪一事上,却不如二师弟卫仲谋。 今天是高泽楷而不是卫仲谋来出面,其实是因为卫仲谋捉弄,甚至可以说是谋害裴怀玉的事情败露,他身为卫仲谋的大师兄,国师不在时只有由他出面,给了卫仲谋狠狠一顿责打,命他留在府中闭门思过。 光这样还不够,皇帝和明琅郡主还等着要个说法呢。一想到自己要给卫仲谋收拾他惹下的烂摊子,甚至还要把自己的脸面都给丢得一干二净,高泽楷就恨不得把卫仲谋打死算了。 可惜国师只是去云游了,还有回来的一天,要不然高泽楷还真保不准会清理门户。 思绪重新回到眼前这个年轻的道士身上。 高泽楷不知道眼前这个和裴怀玉年龄相仿的道士在这街角呆了多久,可他能闻到鬼气,就足以证明此人在捉鬼拿妖一事上的本领要比自己高。既然有免费的劳力在,高泽楷当然不会错过了。 “裴街使,咱们是碰上高人了呢。”高泽楷这会儿还不忘恶心裴景行,特意转头让裴景行过来,“我来介绍一下,苏道友,这位是裴街使,他正好也在调查‘半脸鬼’的踪迹。” 按理说高泽楷已经把木板给铺好了,苏衍稍微识相一点,就该顺着这木板上他们这条“贼船”,结果苏衍听了,只是点点头:“哦。” 高泽楷:“……” 好在还有不会看脸色的裴怀玉在,这会儿他又凑到苏衍边上:“苏道长,你说的‘鬼气’是什么?” “就是鬼留下的气息,”苏衍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重新走回街角,眯起右眼,仅用左眼观察地面。 裴景行一直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始终都放在苏衍身上。 他注意到苏衍的左眼与其他人有些不一样。一般人长大了,眼珠的颜色会从小时候的纯黑慢慢变淡,最终呈现一种棕黑色甚至是浅棕色。但苏衍的左眼却和初生的婴儿一般,不,他的左眼甚至比新生儿的眼睛都要黑,犹如一汪深不可测的寒潭,在里面找不到任何光芒、波澜,甚至是情感。但不同于盲人的眼睛,苏衍的左眼看上去并不是死气沉沉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反。裴景行隐隐觉得,苏衍的左眼里藏着某样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或许这人是突破口? 裴景行无端产生这样的念头,开口道:“苏道长,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苏衍看向裴景行,右眼透着疑惑:“这个鬼受了伤,而且快要消失了。” 裴景行又问:“你能找到这个鬼么?” 令他失望的是,苏衍摇着头说:“不能,这个鬼很聪明,躲起来了,鬼气到这里就消失了,再往后就追不到了。” 苏衍指的,就是他先前在街上站着的地方。 裴景行看着眼前陌生的年轻人,突然冷下声音问道:“苏道长为何想要抓住这‘半脸鬼’?” ——莫非这“半脸鬼”与你有渊源? 苏衍老实回答:“师父让我下山之后多捉鬼除妖,就当是历练。” “真巧,咱们也想捉住那鬼,”高泽楷用手肘把裴景行打到自己身后,他的笑容叫人如沐春风,可说的话却像极了人贩子,“苏道友,咱们也想要抓住那个‘半脸鬼’,不如联手?” “联手?”苏衍看着高泽楷,“不行,师父说过,国师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他的弟子有样学样,也不能信。” 高泽楷一张笑脸差点就崩了:“我师父虽然好吃懒做了一些,又喜欢刁难我们这些徒弟,不过阴险狡诈四个字,怕是重了吧。” “是啊是啊,”裴怀玉在一旁猛点头,“昨天晚上苏道长不是还与我秉烛夜谈了许久么?难道我也是小人么?” 不,你不是小人,你是蠢蛋。 苏衍下山后在短短三个月里积累起来的仅有的为人处世之道让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裴景行见苏衍不打算与他们联手,便道:“既然如此,苏道长,这件事情落到金吾卫手中,就没有旁人插手的道理,还请苏道长避嫌。” 苏衍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等苏衍走后,高泽楷一直在外人面前维持的那份淡然荡然无存,笑着对裴怀玉这个挂名小师弟说道:“裴师弟,这就是你所说的师父故人的徒弟?” 裴怀玉苦着一张脸:“我也没想到苏道长的师父居然是师父的敌人。苏道长本事好,人长得也好,不该是坏人啊。” 高泽楷依旧笑着:“裴师弟如此以貌取人,回去还是再多抄些书吧。” 抄书,那就得在书房呆上十天半个月。对此,裴景行很是赞同:“你怎么认识这么个怪人的?依我看,你就在家好好抄书,别出来惹事了。” 裴怀玉见两人联合起来欺压他,立马不干了:“我现在可是一名道士,除魔卫道在所不辞!师兄,你不是说了么,这件事没我可办不成。” 裴景行在一旁给他泼冷水:“就是哄哄你,你还当真了。” “不,”高泽楷一点不给裴景行面子,“这件事,没他还真办不成。” 高泽楷的本意,是打算用裴怀玉做诱饵,把那“半脸鬼”吸引过来。 听了高泽楷的打算,裴景行立刻反对:“不行,怀玉要是出了事,你我都别想逃过去。” “你当我想?”高泽楷说道,“按照你的说法,昨天那‘半脸鬼’见到一群金吾卫就立刻逃了。我猜她是学乖了,知道你们这些人不好惹。习武之人身上都带着煞气,不管怎么乔装打扮都没办法躲过鬼的察觉。我们这些道士也是一样,身上带着罡气,鬼怪最怕的就是这个。只有裴师弟,一来身上不带半分煞气,二来才入门两个月,身上还来不及生出罡气,正是最好的人选。” “不行,”裴景行还是反对,“你说的这两个条件很简单,我今天就给你找十个这样的人来。” “然后你让他们大半夜走在路上?”高泽楷不顾自己的形象,赏了裴景行一个白眼,“有脑子的都知道你的目的了。到时候鬼还没来,他们自己就先吓软了,你上哪找别的诱饵去?” 裴怀玉早就跃跃欲试了,他看高泽楷把裴景行说得哑口无言,立刻拍拍胸脯道:“堂兄放心,我一定不会怕的。” 裴景行看着这对师兄弟,自觉说不过高泽楷,干脆转移话题:“不管怎样,先去平康坊看看。” 平康坊与春明坊相距四五条街,里头亭台楼阁的柱子和横梁上都好似缠绕着袅袅仙音,经久不散。 裴景行一身金吾卫的行头,在平康坊里头特别扎眼,不少人看着他手中的横刀,与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裴怀玉可以说是三个人当中对平康坊最熟悉的人。一年前他醉心于写辞作诗,没少在平康坊与友人一道和名妓们吟诗作画,只不过没到三个月,他就转而对垂钓产生了兴趣,也就鲜少涉足平康坊了。 这会儿故地重游,裴怀玉难得走在三人最前头,把裴景行和高泽楷领到自己常去的一家风月馆里。 听说金吾卫过来查案,风月管的冯老板娘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出来亲自把三人迎到里间。 “老板娘,你这里可曾来过一个道士?”坐下之后,裴景行也不浪费时间,直接问道,“大约四十出头的样子,左边耳垂上有一颗黑痣。” 风韵犹存的冯老板娘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水光,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大人说的是李老道吧。那个李老道以前一两个月便来一次,不是给人看手相,就是卖劳什子的护身符。大半个月前他说自己要发财了,到现在就没见到人影。隔壁姓柳的老娘们成天唠叨着那李老道还欠她两顿酒菜钱呢。” 裴景行又问:“你可知道李老道平日都住在哪?” “这我可不知道,总归不是平康坊。”冯老板娘说到这,厌恶地皱了皱鼻头,“那李老道成天就知道喝酒,总是一身的酒味,又酸又臭,也就只有他养的那条大黄狗不嫌弃他。” 一天下来,三个人在平康坊转了一圈,除了知道那道士姓李,养了一条大黄狗,平日里除了在平康坊给人看相以外,就没别的本事了。大半个月前,李老道酒醉之余与路过的冯老板娘攀谈,提起自己要发一笔横财,结果到现在都没出现,还欠了这边的柳老板娘两顿酒菜钱,欠了那边的薛大娘两斤瓜子钱。 李老道这边的线索算是断了。 从平康坊里出来,高泽楷见裴景行双眼布满红血丝,便道:“裴街使,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半脸鬼’的事情不差这两三个时辰。” “不必了,”裴景行一口拒绝,“再过一个时辰就该是敲闭门鼓的时间,六百下闭门鼓一停,东西二市与各坊就要关门,那‘半脸鬼’怕是又要出来了。我问你,今晚动手,你有多大的把握?” 高泽楷比了一个数字:“五成,那‘半脸鬼’我闻所未闻,今晚只能用对付寻常鬼怪的方法来对付她。” “闭门鼓一响,我们就在春明坊东口的武侯所碰头。”裴景行看向裴怀玉,“今晚既然只是打个照面,你就不必来了。” 裴怀玉当然是不肯的:“堂兄,我可是这次行动的关键,少了谁都不能少了我。” “你堂兄是担心你呢,”高泽楷笑着说道,“我听说草原上的雏鹰要长大,就必须被推出悬崖,裴街使,你说呢?” 裴景行看着一脸期待的裴怀玉,又看了眼满是笑意的高泽楷,最终还是心软:“罢了,今晚你可以跟过来,但是你要答应我,听我的话,不许擅自行动。” 裴怀玉见裴景行答应了,大喜过望:“当然了,堂兄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裴景行实在是拿这个堂弟没法子:“行了,你们也会去准备吧。一个时辰后,我们在春明坊东口的武侯铺见。” 第5章 五 六百下闭门鼓结束,西京如同一头在夜幕下熟睡的猛兽,不见了白日的喧嚣。 裴景行特地回内衙取来了龙首虎牙枪,这把枪是当年周朝开国后不久,几经碾转到了太/祖手上。太/祖感怀裴家先祖随自己打天下的汗马功劳,将这把传说中的神兵赐给了裴家先祖。 龙首虎牙枪据说是两汉时期的一个匠人在梦中受仙人点拨,花了足足十年才打造而成。龙首虎牙枪全长八尺五寸,整个枪身由天火燃尽之后留下的陨铁打造而成,枪头是鎏金龙首,龙口吞刃,枪刃则由白金打造,足足有九寸长。 这把枪与一般的枪相比又重且长,只有像裴景行这样常年习武,且身材高大之人才能驾驭得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高泽楷已经提前在“半脸鬼”常出没的地方布下了禁咒,只是为免打草惊蛇,这些禁咒到底能不能生效,高泽楷自己心里都在打鼓。 裴景行虽然答应了裴怀玉,此时却也不得不点了两个金吾卫跟着后者,免得自家这个从小思维跳脱的堂弟不知道在什么紧要关头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包括项少轩在内的三个左街典来了两个,按照裴景行的安排,他们将分别从春明、永安两坊之间的那条大街的两头出发巡逻,一旦发现“半脸鬼”的踪迹,立刻发送信号。 随着更漏里的水一滴滴流出,金吾卫们原本绷紧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此时已经是四更天了,再过一个时辰,开门鼓就要响起,西京新的一天又要来临。 那“半脸鬼”还会出现么? 这个问题萦绕在众人的心头,甚至有的金吾卫会偷偷打个哈欠,就等着开门鼓响后与同僚交班,回家舒舒服服睡一觉。 金吾卫们还要偷偷打哈欠,裴怀玉就一点都不客气了,他在春明坊东口的那个武侯铺里坐着,毫无形象地张着嘴伸了个懒腰,问道:“大师兄,那鬼还没来么?” 高泽楷强打着精神回答道:“外头没有消息传来,我那禁咒……”说到这,高泽楷停了一下,突然脸色大变,急促地喊道:“来了!” 他感应到靠近春明坊的一处禁咒有松动的迹象,这些禁咒人踩过没有事情,只有鬼怪路过才会有所感应。 他一马当先,朝着出现异动的禁咒狂奔而去,裴景行毫不犹豫,拿起一旁的龙首虎牙枪,带着一小队金吾卫跟在高泽楷身后。 等武侯铺里大部分人都走光了,裴怀玉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眼留下来保护他安全的两个金吾卫:“咱们也走!” 等裴景行等人赶到,“半脸鬼”已经深陷在禁咒之中。她乌糟糟的一头长发一缕缕地黏在一块儿,遮住了小半张脸。仅有的一只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愤怒,半张嘴巴张得老大,嘴角裂开一直蔓延到耳边,不断有黑色的粘稠液体从嘴巴里冒出来。 “躲远一点。”高泽楷扔下这句话,拿出一张写了咒语的黄色符纸,口中念念有词:“黑面神公,黑杀天兵。四直驱斗,阳神步罡……” 随着最后一句“急急如律令”落下,高泽楷手中那张符纸无风自动,似乎急于脱离高泽楷的控制。 高泽楷双目冒出精光,大吼一声:“去!” 符纸一瞬间变得挺直,四周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力,高泽楷拔出背着的桃木剑,对准空中的符纸一点,那符纸如同一支锋利的羽箭,挟着刺耳的呼啸声冲着禁咒之中的“半脸鬼”飞去! 符纸正中“半脸鬼”额心,中间用红色朱砂写就的云篆迸发出红光,而符纸与“半脸鬼”所贴的部分则飘出一丝丝绿色的烟雾。“半脸鬼”的脸一瞬间扭曲,从喉咙里爆发出沙哑凄厉的尖叫。 “中了!”一旁观战的裴怀玉见自家大师兄一出手就收获奇效,恨不得立刻就学会这一招神通。 但高泽楷却不敢大意,他提起桃木剑,眼睛牢牢盯着“半脸鬼”,脚下走着天罡步法,口中念念有词。 可没等高泽楷念完这道咒语,黑沉沉的天空突然闪过一道光芒,随后一道霹雳从九天直窜而下,恰好落在高泽楷脚尖前方不到三寸的地方! 高泽楷一惊,慌忙收起桃木剑,抬头仔细观察天空的情况。身后的金吾卫们一个个心里头七上八下,不知道这时候上天劈下一道雷是福是祸。 紧接着又是一道雷落下,打在了那“半脸鬼”面前,高泽楷设下的禁咒应声而破,“半脸鬼”抢得机会,转身便要跑。 “天雷这时候来,莫非这鬼杀不得?”高泽楷喃喃自语,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一旁的裴景行可不管这些,这“半脸鬼”已经害了六条人命,他身兼金吾卫左右街使,身负西京治安重责,怎么可能放过“半脸鬼”? 此时裴景行也顾不得别人了,提起龙首虎牙枪便去追,却不料一个身影抢先他一步,从他身边略过,直扑那“半脸鬼”! 来者正是苏衍! 苏衍从怀中掏出琉璃子,左手一扬,那“半脸鬼”如遭电触,飘得愈发快了。 眼看自己一击不成,苏衍忍不住发出一声疑虑的呼声,随后将琉璃子换到右手,再用左手往前猛地一抓,竟然抓住了“半脸鬼”扬起的长发! 入手黏腻,还带着一股恶臭,苏衍忍住腹中的一阵翻腾,不死心地扬起右手,还打算用琉璃子抓鬼。 然而琉璃子却对“半脸鬼”没有任何反应,苏衍试了三次,没有一次成功。 就在这时,苏衍突然觉得左肩一沉,一样重物重重打在他的左肩上,火辣辣的刺痛感几乎让他大半个身体都麻痹了。 追来的赫然是裴景行! 眼看有人截胡,裴景行大怒之余,一杆□□往前一松,手腕用力,那□□顺势下沉,重重地打在了苏衍的左肩上。 龙首虎牙枪因为主体由陨铁打造而成,重逾八十斤,寻常人光是想搬动它就很困难,可到了裴景行手中却犹如活物,当真是做到了枪随意动。 苏衍左肩受到重击,吃痛之下左手不由自主松开。“半脸鬼”一重获自由,立刻哀嚎着往前飘去。 “哪里逃!”既然已经暴露,裴景行当然不会半途而废,他提枪大步去追,龙首虎牙枪被主人往前一送,直袭“半脸鬼”后背! 寻常刀枪当然不能碰到“半脸鬼”,但这把龙首虎牙枪据说在南朝时期曾经被用来斩杀过作乱的夜叉,被夜叉的血浸染过来,任何妖魔鬼怪都难逃龙首虎牙枪的一击。 龙首虎牙□□穿“半脸鬼”的后背,从伤口处又飘出那种绿色的烟雾,顺着枪身快速蔓延。 绿色烟雾碰到裴景行的左手,发出一股带着焦味的恶臭,被绿色烟雾碰到的皮肉尽数变得焦黑。 苏衍追上来,见裴景行受伤,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左手四指并拢成掌,贴着裴景行的皮肉将裴景行的左手与绿色烟雾隔开,随后手腕快速转动,将绿色烟雾尽数缠到自己的左手上。 “抓住她!”苏衍喊了一声,先行动了。 他趁着“半脸鬼”受伤的机会,快步上前,缠满绿色烟雾的左手按在“半脸鬼”没多少五官剩下的脸上,右手则掏出一条红绳,在“半脸鬼”的脖子上快速缠绕几圈。 做完这些,苏衍手上的烟雾已经重新回到了“半脸鬼”身体里,而“半脸鬼”已经恢复了平静,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涣散,呆滞地看着苏衍。 “收起来吧,她跑不了了。” 裴景行看看苏衍,再看看“半脸鬼”,最终还是收回龙首虎牙枪。 这会儿高泽楷几个人也追了上来。 高泽楷的目光从“半脸鬼”移到苏衍身上,突然翘起右边嘴角,笑着说道:“苏道友,你这可是犯夜了啊。” 苏衍脸色一变,干脆把手中的红绳往裴景行方向一扔,转身就想跑。 先前还喘着气的高泽楷这会儿又像是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追出几十步开外,居然还真把苏衍给逮住了。 “跑什么,除非你这一辈子不踏足西京,否则金吾卫绝对不会放过你的。”高泽楷抓住苏衍后边的衣襟,还不忘“好心”提醒他,“怎么,不要找我师父了,苏道友?” 苏衍:“……” 最终还是任由高泽楷把自己带回去。 高泽楷把人往裴景行面前一推,问道:“裴街使,这人犯夜,该当何罪?” 裴景行看着站在苏衍身后的高泽楷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真是恨不得把人胖揍一顿,但还是配合着说道:“按律,仗打三十。” 苏衍听了,松了口气,仗打三十听着可怕,但他到时候念个咒,那就跟羽毛打在他身上一样。 裴景行见苏衍右眼闪过一缕喜色,又补充道:“若是道士犯夜,那就要请高道长替国师出面,看着这个犯夜的道士,免得他用神通糊弄过去。” 苏衍听了,脸色果然白了些。 高泽楷心中默念十下,才慢悠悠地说道:“苏道友,你来西京还不久,不知道什么人能在宵禁后还随意走动吧?比如说像我们这样的,身负西京安危重责,入了夜都没得休息,有时候还没酬劳拿,实在是倒霉。苏道友,要不要加入我们?” 苏衍疑惑地看向高泽楷,看着后者脸上不带好意的笑容,心中愈发坚信下山前师父的叮嘱,觉得此人一脑子的算计,不可轻信。 裴景行这才知道高泽楷的真正目的,不过看这道士虽然年纪轻轻,捉鬼的本事倒是不凡,这“半脸鬼”虽然捉住了,但后续要怎么处理,有他在也算是多一手准备。 “高道长说的不错,”在心中做出判断的裴景行决定加入高泽楷忽悠的队伍,点头道,“苏道长,若是你能够替我们一起解决‘半脸鬼’的案子,这次就不算犯夜。” 虽说和师父对头的徒弟合作,师父知道了肯定暴跳如雷,但现在师父远在深山之中,西京发生什么他不会知道。而且自己也是为了能够继续留在西京,好替师父向国师发起挑战,想必师父能够理解自己的苦心。 这么一想,苏衍也就没有拒绝的道理:“好。” 高泽楷见目的达成,总算是肯放开苏衍:“既然如此,咱们就来讨论讨论怎么解决这个‘半脸鬼’吧。苏道长,你也应该发现了吧?” 苏衍点头道:“没错,你们说的‘半脸鬼’,本不应该是鬼。” 第6章 六 “鬼,一般指的是人死后留在阳间的魂魄。”高泽楷给裴景行解释道,“人死后,魂魄会进入黄泉,但是也有魂魄因为各种原因找不到黄泉的路而留在人间,又或者是贪恋人间,久留不去。这些留在人间的鬼,可以被道士和尚捉了超度炼化,也可以被鬼差捉回黄泉。但是,刚才符纸打到‘半脸鬼’的身上,突然降下天雷示警,说明这个‘半脸鬼’不可以随意炼化或是超度。而苏道友刚才手中的琉璃子,应该也是用来炼化魂魄的一件宝贝吧。” 苏衍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高泽楷见苏衍对自己依旧怀有戒备心,也不气,继续说道:“这鬼本来的死期还没有到,如今在春明、永安两坊徘徊,身上只怕是另有隐情啊。” 裴景行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有一个花哨的结——不必细想,当然是他堂弟裴怀玉的精心之作——突然站起来:“那个李老道有问题。” 在场众人都看向了他。 裴景行握着龙首虎牙枪,说道:“你们两个都没有想到这个‘半脸鬼’是不应该死的人的魂魄,但是李老道那次出手,一击即中,‘半脸鬼’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就被收服了,说明他早就知道‘半脸鬼’的真相。” 裴怀玉在一旁提出自己的疑问:“可是那李老道是上官少卿请来的,如果上官少卿不请他,那不就没有这回事了么?” 裴景行听了,眉头紧锁:“按照上官云的说法,是一个胡商将李老道引荐给他的。胡商?呵!西域胡商大多信奉拜火教,又多在西京西边生活经商,与平日在平康坊里讨生活的李老道能有什么来往?项街典,你明天带着人去西边居德、丰和几个胡商聚集的坊打听打听,问问那边可曾有人见到过李老道与胡商有过来往。” 项少轩忙拱手道:“是。” “平康坊那边我再去一趟,说不定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至于这鬼,”裴景行把目光投向呆滞的“半脸鬼”,“她能说话么?” “不知道,反正到现在就听她尖叫过,我要带回国师府钻研一番。”说着,高泽楷从袖口暗袋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银锁,挂在“半脸鬼”的脖子上,再把红绳解下,笑着递向苏衍。 苏衍闷闷地接过,结果高泽楷却突然一把抓住苏衍的手腕,看到苏衍脸上难得露出惊讶的模样,放开苏衍,转手就在苏衍脑门上敲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逗你玩呢,那么小一个人,整天板着个脸,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真是浪费了你这副皮囊。” 高泽楷看苏衍不知所措的模样,见好就收:“行了,这红绳还你。你呢,就跟着旁边这个黑面煞神,人家可是兼任金吾卫左右街使的狠角色,跟着他没坏处。” 裴景行闻言,不乐意了:“一个和怀玉差不多年纪的人,跟着我岂不是碍事。” 裴怀玉一脸悲伤,捂着胸口说道:“哥,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人么?” 高泽楷拍了拍自家挂名小师弟的脑袋:“行了,少在在你堂兄这个冷心肠的人面前装可怜,小心倒霉的是你。” 转头,高泽楷严肃地对裴景行说:“李老道一击成功,要么就是他真有本事,提前算到这个‘半脸鬼’另有隐情,要么就是有高人指点。不管是哪个可能性,你的敌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苏道友年纪虽小,但本领高超,你带着他,有益无害。” 苏衍想到自己犯夜的罪名还没有除去,现在决定权就在裴景行身上。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回忆着山中那些狐女蚌精求情时候的模样,冲着裴景行挤出一个笑容,眨眨眼:“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裴景行险些连龙首虎牙枪都拿不出了,倒退了一步,说道:“行。” 此时距离西京的开门鼓响起还有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高泽楷必须赶在日出前将“半脸鬼”带回国师府,这会儿也就不再多耽搁了,他问金吾卫要了匹马,被银锁镇住的“半脸鬼”自动跟在他身后。 当然,旁边还少不了死活要跟着去的裴怀玉。 等送走了高泽楷等人,裴景行打量了一会儿看似乖巧的苏衍,清清嗓子:“你跟我来。” 带着苏衍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裴景行说道:“犯夜的事情,等‘半脸鬼’的事情解决了,我就当没发生过。在此期间,如果你再妨碍我办公,那就是阻拦金吾卫查案,到时候两罪并罚,从严处置。听清楚没有?” 苏衍无奈,正好点头:“听清楚了。” 虽然这只是第二次见到苏衍,可裴景行莫名觉得,眼前这个人虽然和裴怀玉同龄,但绝对不会是裴怀玉那种早该胖三十斤的人。 “会骑马么?” “会。” “走吧,没时间休息了,立刻去平康坊。” 两人赶往平康坊的路上,苏衍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神奇的一幕。 随着四百下开门鼓的响起,平静的西京像是一个从睡梦中醒来的巨人,脚踩在大地上,发出震天的巨响。 路边各坊的门都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形形□□的人。有的是赶着去府衙点卯的小官,手里还拿着来不及吃的烧饼馒头;有的是赶着去早市买肉买菜的妇人,三三两两凑成堆,一边走一边聊,还时不时迸发出笑声;有的是赶着去铺子里干活的伙计,头上的帽子戴歪了还不知道,忙着把多出来的一截衣服塞进去。 这些人不像苏衍在山中遇到的的那些精怪,虽然他们没有漫长的寿命,还要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但是活得充满了朝气,好似浑身都有用不完的气力,恨不得赶在光阴之前。 平平无奇,却令苏衍心生羡慕。 让苏衍意外的是,平康坊和其他坊不一样,这里安安静静的,偶尔才传来一两声说话声。 “下马。”裴景行言简意赅,将马暂时放在平康坊的武侯铺边上,带苏衍往平康坊里面走。 平康坊里多的是风月馆,有豪绅在此千金买醉并不以为意,也有普通人将辛苦攒了大半辈子的钱全部花出去。只是这些人要么是昨晚宿在这,尚且还来不及起身;要么就是临近傍晚才会光临。 裴景行他们来的这时候,正好就是这些青楼楚馆最没生意的时候。 他们先去找了还被李老道拖欠了两顿酒菜钱的柳老鸨,风韵犹存的柳老鸨见到一身金吾卫铠甲的裴景行,原本一张迎客的笑脸一下子就变了,抱怨道:“裴街使,您怎么又来了。” 平康坊里的客人不光只有富绅,还有不少有权有势的人光顾,这些老鸨大多在朝中都有一两个靠山,所以见到金吾卫虽然不好闭门不见,但也不需要格外奉承。办公的金吾卫来多了,总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意,柳老鸨自然也就不愿笑脸相迎了。 裴景行也不去计较,开门见山地问她:“你最后一次见到李老道,他可曾有与往常不一样的举动?” “没有没有,这人我哪里愿意见呐。他欠了我两顿酒菜钱呢,前阵子说要发财,现在人都没影了。”柳老鸨摇着扇子,不耐烦地说道,“一个没钱的臭道士,整天在平康坊里靠骗人为生,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柳老鸨余光瞥见裴景行身后露出小半个身形的苏衍,往旁边挪了两步,看清苏衍的长相后,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哎呦喂,这小弟长得可真英俊呐!小兄弟怎么称呼呀,头一回来平康坊是不是,想长长市面?哎呦,那你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别怕,有什么事情呀,尽管跟姐姐我开口。” 苏衍头一回来青楼楚馆,早被里头弥漫着的那股混着酒气的脂粉味刺激得难受,这会儿实在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裴景行见苏衍这委屈模样,忍不住把人拉到自己身后,说道:“他不是来你这的客人。柳老鸨,你既然知道李老道没钱,为何还会任由他欠你酒菜钱?” 提起者,柳老鸨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还不是他头一次拿出了一支嵌了翡翠的凤钗当做酒资,我还真以为他发达了呢,哪里会想到是昙花一现。” 裴景行敏锐地抓住柳老鸨话中的先后顺序,又问:“他什么时候最早开始说自己要发达的?” 柳老鸨见裴景行一脸严肃的模样,不敢怠慢,忙收敛了神色,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大概是一个月前左右的样子,那会儿他来这讨酒喝,被轰了出去,就嚷嚷着他已经攀上了贵人,不如就要飞黄腾达,我们现在不巴结他,以后可就来不及了。我呸!我还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啊,就他还能飞黄腾达,母猪都能上树了!” 素日贵客临门,柳老鸨在一旁陪衬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家贵太太,再看她现在啐骂李老道的样子,实在是判若两人。 大半个月,一个月前左右,把冯、柳两个老鸨的话拼凑在一块,那么李老道搭上所谓的“贵人”,等着飞黄腾达的时间,起码在二十天以前。 而上官云向金吾卫将军沈从简引荐李老道的时间,是九天前,李老道又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布置,最后在七天前将“半脸鬼”降伏。 如果上官云就是李老道口中所称的“贵人”,那么从上官云找到李老道和上官云将李老道引荐给沈从简之间,起码有十一天的空隙。 这十一天,李老道和上官云做了什么? 裴景行知道自己在这没有任何证据就胡乱猜测是不行的,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找到李老道。 “李老道有没有说过那个贵人是谁?”裴景行盯着柳老鸨,问道,“有见过哪个胡商和李老道有来往么?这两三个月有谁主动找过李老道?” 柳老鸨连连摇头:“咱们这虽说也有胡商上门,但他们大多都信拜火教,哪里肯去听一个穷酸的老道士唠唠叨叨?至于谁主动找过李老道嘛,好像上个月我看有一两个人主动和李老道攀谈,不过要说长相,我可说不上来。哎,裴街使,你说我好端端地去注意一个穷道士做什么呀!” 眼看一条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裴景行只觉得一盆冷水浇在自己头顶上。 他正打算换一家风月馆再打听打听情况,一直一言不发的苏衍却突然开口问道:“当初李老道给你的凤钗还在么?” “那凤钗啊,我担心是李老道偷来的,一早就转手卖了。”柳老鸨对着苏衍的态度那叫一个和颜悦色,“小兄弟,你想要什么凤钗,去姐姐房里挑便是了。” “说了他不是客人,”裴景行抬起手中的龙首虎牙枪,毫不客气地在地板上敲开一条裂缝。 柳老鸨大叫起来:“裴街使,你拿我的地板出什么气!” “手滑。”裴景行毫无歉意地扔下两个字,转头硬邦邦地教训苏衍,“让你跟着我,没让你说话。” “可是我能找到李老道,”苏衍看着裴景行,笃定地说道,“只要有他的一样东西,生可见人,死可见尸。要是李老道真死了,我还能替你招魂。” 第7章 七 从平康坊薛大娘那里拿到李老道那次无意中留下的一个小破葫芦,裴景行不方便带苏衍去内衙,干脆把人带到国师府上。 高泽楷忙了一个晚上,这会儿还在折腾那个“半脸鬼”,听说裴景行和苏衍来了,摆摆手,显然是没力气出去骂裴景行不要脸,只是交代道童对裴景行的要求有求必应即可。 苏衍在桌子上摊开一张西京地图,又要来笔墨,外加一盆水。 “这样就够了?”裴景行看着苏衍捣鼓这一切,不知道光凭这些东西怎么才能找到李老道。 “如果没有离开西京,就够了。”苏衍一面回答,一面提笔沾墨,随后在水面下凭空画下一只蝴蝶。 说来也奇怪,水本是天下至柔之物,可苏衍下笔时,那水竟是稳稳当当的,除了笔尖拨开的细碎波纹以外,没有一丝波澜。 不多时,苏衍笔下一只墨黑的蝴蝶成型了。蝴蝶先振了振右边的翅膀,激起的一两点水珠溅在裴景行的脚下,似乎是在提醒他,这蝴蝶是真实存在的。 蝴蝶的两边翅膀一前一后破水而出,绕着苏衍周身转了一圈,抖落掉身上多余的水珠,最后停在苏衍的肩头。 阳光透过蝴蝶水做成的翅膀,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将苏衍脖子上露出来的那一小片皮肤映衬得愈发白净。 苏衍如法炮制,又在水上画了三只蝴蝶。这还不算完,他提笔走到桌子前,在地图上国师府所在的大宁坊的位置上点了四个墨点,这才搁笔。 苏衍捧起那小破葫芦,嘴巴里念念有词,原本停在他肩上、手臂上的蝴蝶都聚到了他手中的葫芦上,翅膀轻振了几下,便先后从打开的窗户上飞出去了。 裴景行抱着枪,看苏衍做完这一切,突然对自己招手:“过来” 或许是四年前西域的经历,让裴景行对于这些神鬼之事多了一份抵触的心理,他见地图上那四个黑点开始移动起来,心头一跳:“这是那四只蝴蝶?” “对,”苏衍注视着地图,解释道,“这四只蝴蝶会一路寻找李老道的味道,如果他近期还在西京,那蝴蝶一定会找到他。” 裴景行此时已经忘了心中那些糟糕的回忆,走到桌子前,站在苏衍对面,与苏衍一块观察着地图上四个墨点的动向。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小道童已经是第五次替他们二人替换冷掉的茶水,而地图上的四个墨点还在移动。 苏衍满脸都是汗水,下巴尖上还聚了一滴汗珠,要掉不掉,甚至连衣襟都湿透了。裴景行余光瞥见,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一块汗巾递过去:“擦擦汗,干净的。” 苏衍没有动静,倒是一旁的小道童用带着奶味的话语解释道:“裴街使,这位道长用全身精力支撑这个法术已经快三个时辰了,现在不能分神。” 裴景行一愣,瞧了眼苏衍,再看看小道童的身形,最终还是自己移步到苏衍身边,替他把脸上的汗水擦干净。 裴景行目光下移,看到苏衍白净脖子上的汗珠,刚想替他顺道一块擦了,可不止怎么的,还是收手了。 罢了,贸贸然去碰他脖子,万一吓到人家,这法术岂不是功亏一篑? 裴景行这么想着,将汗巾收好——总不好让人家小道童替自己洗汗巾——干脆就站在苏衍身边。 就在小道童把小手伸向第三个糍粑馍馍的时候,地图上有三个墨点由浓转淡,最后消失在了地图上。 “怎么回事?”裴景行听见身边的苏衍松了口气,连忙问道。 苏衍指着地图上仅剩的一个墨点,气喘吁吁地道:“找到了,就在这!” “德宁坊?”裴景行看清墨点的所在,“西边?走!” 苏衍将地图一收,跟了出去。 守在门口正美滋滋吃糍粑馍馍的小道童见裴景行与苏衍二人一前一后,脚下生风一样快步走了出来,一惊吃下,一口馍馍险些吞进气管里,一边咳嗽,一边追了上去:“裴街使,你们要去哪?” “替我和你师伯说一声,我们去德宁坊,李老道就在那。” 裴景行的脚程自然是小道童及不上的,他扔下这句话,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身后的苏衍发现小道童的窘境,空出右手来在小道童后背上重重一拍,那一口捣蛋的麻糍粑粑就被吐了出来。 “多谢道长。”小道童朝着苏衍的背影道谢,捡起地上脏了的麻糍粑粑,迈开自己的小短腿,一溜烟跑去找高泽楷了。 德宁坊在西京的西南角,因为地势偏僻,所以住在这的人并不多,平日也鲜少有人会踏足此地。 德宁坊的武侯铺也是最小的,常年只有一个人,甚至当裴景行和苏衍骑着马闯进德宁坊的时候,武侯铺里的武侯还在呼呼大睡。 见来者是金吾卫左右街使,武侯低着头,甚至不敢擦去嘴角的口水,就怕自己随意的一举一动就引来裴景行的一顿责骂。 裴景行让苏衍展开地图,指着地图上一动不动的墨点,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武侯急于将功赎罪,擦了擦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回答道:“裴街使,这应该是德宁坊里一处废弃的宅子。” “废弃的?多久没人住了?” “我来这当值的时候就已经废弃了,德宁坊地势偏僻,这里头水井都没几个,除非是实在没钱的,否则谁愿意来这破地方。” 裴景行冷声道:“还有逃犯爱来这。反正这里的武侯都是只知道吃和睡的懒蛋,躲在这里岂不是正好?” 武侯噤声,不敢去触这头发怒的豹子的霉头。 “你在这守着,”裴景行这会儿懒得和这偷懒的武侯计较,“若是三刻钟后我还未出来,带着这个去国师府找国师的大弟子高泽楷,记住了?” 武侯接过裴景行抛来的一块令牌,心中一凛,忙点头道:“记住了,记住了。” 裴景行收了地图,招呼苏衍:“咱们走。”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裴景行与苏衍将马留在武侯铺里,两人步行到地图上墨点显示的老宅子前。 正如那武侯所说,这宅子许久不曾住过人了,光是门口的野草就有成年人的膝盖那么高。牌匾只剩下了一半,斜挂在大门上方,要掉不掉的样子。宅子的大门大开着,门上的漆大多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料来。 苏衍伸手将蝴蝶招来,食指逗弄了几下蝴蝶的翅膀,他对裴景行说道:“里头有人布下了咒术,一旦有人进去,就会被人发现。” 说着,苏衍放开蝴蝶,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又拿出一支灌了朱砂的笔。他用舌尖舔了舔毫尖,在符纸上行云流水写下一串叫人看不懂的云篆,递给裴景行:“带上这个,可以暂时隐去身形和气味。” 裴景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 说来也奇怪,一接过这张符纸,裴景行就觉得自己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看什么都带着些朦胧感,很不习惯。 苏衍一开始还没注意,当发现裴景行险些被大门的门槛绊倒,这才反应过来:“你看不清?” “不习惯,”裴景行嘴硬,“等会就好了。” 苏衍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伸出手抓住裴景行的胳膊:“那我先拉着你走吧,等你习惯了再放开。”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裴景行这下算是亲身经历了一回。 这是一个两进的宅子,里头的杂草原本门口的更高更茂盛,大有要将整个院子淹没的势头。 “奇怪,”苏衍一边拉着裴景行,带着他绕过院子里会触发咒术的地方,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裴景行也发现这一点了。 的确,这宅子里实在是太安静了。 一般来说,被废弃的宅子往往会成为一些弱小动物的乐园,像老鼠、野猫、野狗都是常见的住客,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甲虫、飞鸟了。 裴景行观察了一圈周围,已经习惯眼睛蒙着薄纱视物,他拍了拍苏衍的手背,示意对方放开自己,又小声说:“先找人,小心点。” 两进的院子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对于裴、苏而说而言,要在这样一个废弃的宅子里找一个躲起来的李老道,着实要花上不少功夫,更不用说两人还要分神去当心这院子里的种种机关。 苏衍找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指着前面一个房间说道:“那里面的咒术特别强烈,他应该是躲在那里了。” 裴景行伸手将苏衍护到身后:“跟在我后面。” 苏衍几度欲言又止,后来还是裴景行看他一副委屈的模样,停下脚步,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苏衍指了指那虚掩着的门,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我比较行。” 裴景行这才反应过来——苏衍虽然比自己小,但说到底是个天师,这件事,的确是他比较在行。 两个人互换了位置,这回是苏衍在前,裴景行紧跟在后面,手紧紧握着枪,随时准备上前替苏衍挡下敌人的攻击。 苏衍捡起一块较大的石头,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将头发绑在石头上,然后把石头往那门里一扔。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扔进去的石头显然是被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给弄粉碎了。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突然从屋里窜出一个身影! 那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挥出自己手中的刀,直扑苏衍! 裴景行瞳孔一缩,左手抓住苏衍的肩头,把人拉到自己身后,右手持枪,欺身上前,直刺对方! 那人竟然视裴景行如无物,并不闪躲,继续挥着刀朝着两人扑来! 龙首虎牙□□入敌人身体的一瞬间,裴景行只觉得枪头传来的感觉不对。他刚想抬头去看,这时候身后的苏衍却拉着他往右边一退,几支明显箭头淬毒的短箭就在裴景行眼前飞过。 裴景行想要把枪拔出,先把这不人不鬼的东西的头削下来,却发现自己的□□卡在这个东西的身体里面,根本拔不出来。 “是傀儡!”苏衍拔出长剑,“傀儡身体里有很多机关,你抓着枪别动。” 说话间,苏衍已经奔至傀儡身后,只见他手腕翻飞,长剑在傀儡身体数个位置狠狠地戳了几下。那傀儡身体里发出几声刺耳的摩擦声,头颅和四肢先后脱离身体,掉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裴景行抽出龙首虎牙枪,有些懊恼:“中计了。” 苏衍耳朵一动:“在后面!” 两人穿过一间满是灰尘的屋子,奔至宅子后面,果不其然,看见一个灰色背影正撒开腿往后门跑去。 见到有人追来,那灰色背影转头看来,不是李老道又是谁? “哪里跑!”裴景行大喝一声,手中的龙首虎牙枪应声而出,直直刺向李老道的后背! 李老道“哎呦”一声,似乎是被脚下的石子给滑倒了,就在裴景行的枪头险些要刺到他的时候,往旁边一倒。 裴景行一招未中,□□半路转了方向,枪头顶着李老道的喉咙,只消再进半寸,李老道的喉咙就会被刺出一个洞来。 李老道摔倒的时候,他怀里抱着的黄狗跳了下来,这时候守在李老道的身边,不敢冲裴景行吠叫,而是朝着后门的方向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李老道眯着眼睛瞧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裴街使,我还以为是谁呢?裴街使见谅,我人老了,一到晚上,眼睛就看不太清楚了。” 天黑? 裴景行和苏衍面面相觑,他们这才发现,似乎就在他们穿过屋子来到后院的时候,天一下子就黑了。 难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么? “裴街使,将犯人交给我吧。” 沈从简的声音从后门外头传来。 黄狗还在呜咽,李老道却在苦笑。 第8章 八 裴景行收起□□:“起来。” 李老道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抱起怕得浑身发抖的黄狗,看裴景行并没有反对的样子,往裴景行身后挪了几步。 “看着他。”裴景行担心李老道还想逃,让苏衍看住他,自己则将龙首虎牙枪立在身侧,对着门外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问道:“可是沈将军?” “正是,”门外传来的声音虽然有些飘忽,但的确就是沈从简的声音,“裴街使,犯人既然已经伏诛,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你辛苦了这么多天,该回去睡个好觉了。” 裴景行左手放到身后,摆了几下,示意苏衍带着人往后退一些,朗声道:“若真是沈将军,何不现身?” “裴街使莫非是怀疑我?” 说话间,屋外那人已经走了进来,的确是沈从简的模样。 裴景行心中生疑,沈从简将“半脸鬼”的案子交给他以后,就没有派人来问过案子的进展。这次他与苏衍一块来德宁坊抓李老道,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就只有国师府上的那个小道童和德宁坊武侯铺的武侯知道。 小道童当然不会与沈从简有什么交情,而那武侯就更别说了,怕是连沈从简的面都没见过。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主动给沈从简传信? 至于沈从简暗中派人盯着自己,裴景行是不信的。沈从简虽然有时候婆婆妈妈,一张嘴巴就能说死人,但他做事光明磊落,自己没犯沈从简的大忌,他又何必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眼前这个人模样是沈从简的模样,声音是沈从简的声音,他可从来没听说过沈从简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裴街使,还不快些把人交出来。”沈从简催促道,“‘半脸鬼’已经害了六条无辜的性命,拖不得了。” 是了! 在“半脸鬼”这桩案子里,藏起来的李老道最多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沈从简亲自出马要人,也太小题大做了。 裴景行抬起手中的龙首虎牙枪,重重敲在地上,枪身隐隐泛红,发出一声虎啸一般的声响。 眼前的沈从简脸色一变,眉间出现一道裂缝,自眉心向四面快速蔓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沈从简”的一张脸就四分五裂,额头裂成无数碎片,眼睛变得一只大一只小,鼻梁被横切成两半,嘴巴歪斜着,不断有恶臭的口涎从嘴角流出。 “妖孽!”裴景行愈发断定眼前的人不是沈从简,双手持枪,朝着敌人攻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死!”此人眼看计谋落空,盛怒之下,竟是徒手迎接裴景行的攻势! 裴景行师从大将军张斐然,后者是周朝数一数二的用枪好手,一手燎原枪法杀敌无数,而裴家祖传的枪法裴景行也学了个六七成。他身兼两家之长,此刻这一枪挟着劈山断川之势,锐不可当! 这人一手抓住枪尖,力量之大,竟然只靠一只手就挡住了裴景行这山崩地裂般的一击! 但下一瞬,这人突然爆发出一声哀嚎,放开手,连连后退,低头用舌头去□□受伤的那只手。 裴景行眼力极佳,在黑夜之中,借着天上的点点星光,发现此人受伤的那只手没有皮肤,更加没有血肉,露出来的都是漆黑的骨头。此人五指奇长,无名指的指节上还长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瘤。透过薄薄的瘤壁,裴景行发现这瘤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想要脱困而出。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可以从外形到声音都能和沈从简一个模子刻里出来一样,裴景行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再拖延下去,只怕又生变化。 敌人红了眼,抬起右手,毫不在乎地抽出自己的脊椎,再一抖,一截截椎骨发出刺耳的咔嚓声,拼凑在一起,丝丝入扣,竟成了一把尖锐的剑! “去死吧!”这人挥舞着手中的脊椎剑,冲着裴景行扑来! 裴景行不敢大意,侧身一躲,却不料这人在迅猛的攻势之中还能快速转身,足下一点,又朝着裴景行扑来! 裴景行抖开手中的龙首虎牙枪,白金做成的枪尖在黑夜之中变化为点点寒星,龙首上的双眼由金转红,伴随着□□不断发出的破空声,好似一条金龙不断长吟。 这人见自己的攻势每次险些就要得手,却最终还是被裴景行破了,大吼一声,将手中脊椎拼凑成的剑往上一抛,随后双手张开,做出一个向外推的动作,半空中的剑重新分开,一块块椎骨如同一枚枚最尖锐的暗器,在空中划出刁钻的线路,四面八方朝着裴景行攻去! 裴景行知道这是此人最后的手段,不敢大意,将□□举过头顶,舞得密不透风! 一块块椎骨撞上龙首虎牙枪,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接着被迫转了方向,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就在裴景行专心对付这些椎骨暗器时,突然他感到枪身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对方拔出了自己的大腿骨,趁着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椎骨上的机会,想要偷袭! 这人见裴景行发现了自己,咧开嘴,露出一个空洞洞的嘴巴。 裴景行大怒,举起龙首虎牙枪就去打,想要将此人打开。却不料此人不顾枪身在他身上不断地造成严重的灼伤,一手死死抱住龙首虎牙枪,另一手则举起手中的大腿骨,向裴景行刺去! 这般不要命的攻势,裴景行只好干脆舍弃了龙首虎牙枪,拔出腰间挂着的横刀,朝着此人的脖子砍去! 横刀砍进一片黑雾当中,不人不鬼的怪物就消失在了这团烟雾之中。 “想跑?做梦!”裴景行哪里会轻易让敌人逃走,敌人过于诡异,他干脆一脚踩住地上一块来不及收回去的椎骨,不管这椎骨如何跳动挣扎,直接挥刀将这块椎骨砍成两半! 不远处传来一声哀嚎,裴景行捡起地上的龙首虎牙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投去,只见龙首虎牙枪穿破虚空,穿透敌人的身体,把人牢牢钉在枪上。 就在裴景行提刀上前时,敌人身体各处骨节发出奇怪的响声,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各处关节生生捏碎了。 裴景行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发出一声响过一声的嚎叫,慢慢化为血水,顺着枪身流淌到地上, 血水在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水坑,迅速渗透到地下,风一吹,什么都没有了。 裴景行拔出钉在地上的龙首虎牙枪,扭头问道:“都没事……” 剩下的话语消失在了他的嘴巴里,因为本该在他身后的苏衍与李老道,甚至还有那条大黄狗,都不见了踪影。 这宅子许久没有人住,后院的梧桐长势却依旧颇为喜人,一阵阴风吹来,梧桐树上的叶子纷纷回旋着在苏衍面前飞舞,而裴景行持枪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梧桐叶之后。 苏衍眼皮子一跳,伸手拨开眼前的层层落叶,想要去将裴景行拉回来,树叶后头却突然出现一张艳丽的面庞。 陌生女郎面容姣好,一身红纱包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材,衬得她愈发肤白胜雪。女郎上下打量了苏衍一番,捂嘴一笑:“来杀一个老头子,结果还能碰见一个俊俏的儿郎,这桩生意当真是赚了。” 苏衍掐指一算,拔出长剑,掐了一个诀,念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 女郎发出一声痛呼,莹白的脖子上出现了数道裂纹。 “晴如雷电,光耀八极……” 女郎的一双柔夷化作鬼爪,嘴巴则裂至耳后,里头生出无数尖锐的犬齿。 “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女郎发出一声嚎叫,周身皮肤寸寸裂开,从里面生出无数倒刺一样的白骨。 “小道士好狠的心肠。”女郎的声音依旧妩媚,要是不看她此时的模样,只怕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惜苏衍自小被师父养大,不通风月,那些狐女蚌精畏惧苏衍的师父,哪里敢教苏衍这些。所以在苏衍眼中,男女老少都是一个模样,这艳鬼再美艳,也是鬼。 是鬼,就该收进琉璃子里! 艳鬼见苏衍没有任何动摇,妩媚的声音一转,变得粗哑无比:“挡我者,死!” 艳鬼右手手腕一翻,裹身的红纱自右手手腕划出,化作一条红蛇,朝着苏衍扑去! 李老道“哎呦”一声,捂住怀中老黄狗的眼睛,自己倒是睁大了双眼,牢牢盯着艳鬼。 艳鬼察觉到李老道的目光,又恢复成先前妩媚的声音:“站那么远能看清什么,不如再近一些。” 李老道擦擦嘴角的口水,趁着苏衍提剑斗红蛇,无暇顾及他的当头,抱着老黄狗往前走近了些。 艳鬼右手手腕翻飞,操纵着空中的红蛇与苏衍缠斗,她的左手则伸向李老道,招招手道:“再近些,还能看得更清楚呢。” 李老道一边流口水,一边摇头道:“不成,不成,再走近些可就没小命了。” 艳鬼干脆把身上最后一件蔽体的薄纱自左肩拨下,露出一个光洁的肩膀,和一段如玉的臂膀来:“你怕什么?便是死,在我身上死,可是比做皇帝还要快乐的事情。” 李老道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嘿嘿道:“正是,正是。” 苏衍分神见李老道被艳鬼蛊惑,长剑一划,砍下红蛇半截舌头,一脚点在红蛇巨大的身上,借力扑向李老道。 “别过去!”苏衍拦住李老道,干脆咬破大拇指,在李老额头上画了一道。 李老道却大力推开苏衍,快速奔向艳鬼。 苏衍想要追上去阻拦,但艳鬼右手手腕一翻,红蛇在空中绷紧了身体,如同一道利箭冲向他! 苏衍无奈,只好转身提剑去挡,李老道趁机抱着老黄狗,继续往艳鬼那跑去。 眼看着李老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艳鬼忍不住笑道:“道长,快来呀。” “就来了,就来了。”李老道一边笑着回答,一边跑向艳鬼。 眼看着两人的距离只差两臂,李老道突然大吼一声,抛出怀中的老黄狗。 老黄狗一改先前缩头缩尾的模样,发出一声响亮的吼声,扑到艳鬼身上,死死咬住艳鬼的半个,两只前爪还不停在艳鬼脸上挠着,最后一只前爪抓瞎了艳鬼的左眼。 艳鬼吃痛,拼命想把老黄狗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却不料她越扯,老黄狗的一口尖牙就咬得越深。 艳鬼哀嚎着,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原本和苏衍缠斗在一块的红蛇立刻转身,朝着老黄狗扑去。 苏衍一把抓住红蛇的尾巴,口中念念有词,长剑剑身似有火光闪过。他将长剑在红蛇尾巴上一划,一串火花自红蛇蛇尾迸发出来,一直蔓延到蛇头。 苏衍飞身踏上红蛇的身体,奔至红蛇七寸处,双手持剑,重重地插了进去! 红蛇身体剧烈地都动起来,试图将苏衍甩下去,但苏衍却牢牢握住剑柄,站在红蛇身上,纹丝不动。 红蛇挣扎了一会儿,从伤口处涌出黑色的血水,身体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条拇指大小的火焰蛇。 苏衍长剑一挥,将火焰蛇一分为二。 艳鬼发出一声厉呼,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苏衍从怀里掏出琉璃子,正要将艳鬼收进琉璃子中,却不料李老道突然出手,往艳鬼脸上贴了一道符纸。 “小道友,你这东西可不能多用啊。”李老道看着苏衍手中的琉璃子,神情晦涩,“这东西用久了,你就得成我这般模样。” 苏衍不解,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收起琉璃子。 李老道并不在意苏衍的态度,又问:“你可知道裴街使去哪了?” 苏衍点了点头:“在幻境里。” 他拿出一张符纸,搭在剑柄上,一寸寸擦过剑身。伴随着他的动作,剑身上原本黑色的污血无端自燃,眼前的虚无似乎受不了这诡异火焰的灼烧,竟被烧出一个洞来。 洞里的景致与周围并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个四处寻人的裴景行。 李老道眯着眼,凑到苏衍边上,目光从苏衍身上转到洞里,见到裴景行,忙喊到:“哎呦,裴街使,快出来!” 等裴景行走到洞口,苏衍伸出手,一把将裴景行拉了出来。 当阳光洒在自己身上,裴景行看着面前神色如常的苏衍,悄悄松了口气。 第9章 九 “这是什么东西?”看着被倒在地上,被老黄狗咬住半个脑袋,还时不时抽搐的艳鬼,裴景行转头问苏衍。 艳鬼已经不复先前的艳丽,她的身体暴露在阳光之下,如同人置身于烈火之中,浑身的皮肤都在起泡,露出来的那些白色骨刺逐渐显现出大大小小无数裂缝,一张脸如同融化的蜡油,不停变化出各种模样。 “是艳鬼。”苏衍收回琉璃子,拿出先前用过的红绳,不管艳鬼如何挣扎,直接在艳鬼的脖子上绑了一圈。 说来也奇怪,红绳绑在艳鬼的脖子上,艳鬼竟然不挣扎了,而那些起泡的皮肤、龟裂的骨刺,以及融化的脸庞,也渐渐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李老道见状,吹了记口哨,老黄狗这才松开嘴,屁颠屁颠跑回李老道的怀里,又变成夹着尾巴的倒霉样子,完全没有之前咬住艳鬼时的威风凛凛。 裴景行努力控制自己眼角的余光,尽可能不去看倒在地上的艳鬼,对着李老道说道:“李老道,当初你收的‘半脸鬼’又跑出来了,随我走一趟吧。” 李老道听了,眉开眼笑:“当然,当然。” “至于这东西,”裴景行看向苏衍,“你能把这个艳鬼带回国师府么?交给高泽楷,让他来审问。” 苏衍点点头:“可以。” 就在众人要动身时,突然听到从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景行双手持枪,挡在苏衍等人面前迎敌。 结果那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双方都愣住了。 “你们没事?”跑来后院的正是高泽楷,只见他道袍的左肩挂了下来,领口也不整齐,头发随便一扎,连个冠都没有。 “没事了。”裴景行见来者是高泽楷,干脆往旁边走两步,露出原本挡在他身后的苏衍与艳鬼。 “这是艳鬼?”高泽楷看清苏衍红绳绑着的鬼,皱眉道,“你们怎么遇上的?” “此地不宜久留,”裴景行并没有回答,催促道,“先回去再说。” 李老道之前扭了脚,加上艳鬼不能明晃晃地拴在马屁股后面,裴景行让武侯去喊了一辆马车,把苏衍、高泽楷和李老道、艳鬼都塞了进去。他让随高泽楷一块来的道童驾驶马车,自己则跟着进了马车里头。 艳鬼被红绳绑着,对外界的一切都感知不到,这会儿高泽楷嫌她占地方,干脆把她拎到角落里头。 裴景行坐下,看着面前抱着老黄狗假寐的李老道,问道:“李老道,当初你是怎么知道‘半脸鬼’另有隐情的?” 李老道露出一口黄牙:“裴街使在说什么,老道怎么听不懂呢?” 裴景行皱起眉头,问道:“‘半脸鬼’不是该死之人,寻常捉鬼的法子对她没用。你一击成功,莫非是有人事先告诉过你?” 李老道一愣:“你知道了?” 高泽楷在一旁敲边鼓:“鬼都捉到了,还能骗你不成?你要是识趣,就早些坦白,说不定裴街使还能网开一面。” 李老道闭上眼,一手在老黄狗身上捋了几把,叹了口气,这才说道:“不是我不想坦白,只是上官少卿那样的人物,哪里是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敢得罪的呢。” 裴景行许诺道:“你放心,这案子到了金吾卫手上,就不是上官云可以插手的了。” 李老道却是嘿嘿一笑:“裴街使,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可不是金吾卫能够管的。” 裴景行不悦:“你不肯说?” “肯,当然肯了,”李老道点头道,“老道现在就是多活一天赚一天,今天要不是遇上裴街使和这位小道友,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那天我照例在平康坊坑蒙拐骗,结果有个人找到了我,说是上官少卿大人家里闹鬼,请我去瞧瞧。其实闹鬼这种事情,多半是人自己心里有鬼,并不是真的闹鬼。那人又说上官少卿今天陪夫人去庙里进香,让我明天去上官府,还拿出一支凤钗,权当做是定款。我正愁饭前没着落呢,就收下,当天我能上就去柳老鸨那里要了桌酒菜。第二天我按照上官家仆所指的方向,去了上官府。上官少卿见了我,说前些日子那个‘半脸鬼’出现在自家院子里,把上官夫人吓坏了,他听闻我的大名,想请我替上官夫人驱邪。我琢磨着凤钗都拿了,就算装模作样,也要把戏给做足了。正巧我行头都带着,就让人在上官府的后院里开坛做法。只是没想到,我还真发现上官府后院有邪祟。那邪祟很是奇怪,若隐若现,好像是附在谁的身上。我只想着快点拿钱走人,就没声张,结果上官云那混蛋没有给我钱,反而说‘半脸鬼’一直逍遥法外,令他夫人寝食难安,要让我把‘半脸鬼’给抓起来。” “所以你就去抓了?” “哪能呢,”李老道一点都不害臊,自曝家底,“我就是靠点小把戏混碗饭吃,哪里还会真的去捉鬼。本来我想着要不就走了吧,离开西京,他上官少卿再有权有势,也不能追我到天涯海角不是。可是我转念一想,那凤钗还抵押在柳老鸨那呢,这一个铜板都没到手,真要离开西京,我上哪混饭吃去?那上官少卿也是大方,直接留我在上官府上住着,结果没过两天,还没等我想出脱身的方法来呢,上官少卿就给了我几件东西,说是早前有个道士留下来的,让我看看能不能用。” “什么东西?”裴景行问道,“难道是克制‘半脸鬼’的东西?” “裴街使果然是聪慧过人,”李老道竖起大拇指,脸不红气不喘地奉承道,“正如裴街使所说的,那些东西我看了一会儿,就琢磨过来了。呦呵,这上官少卿平时看着不显山不漏水的,原来还是个中好手哩。不过裴街使或许不知道,不少法器、咒语很有可能会反噬施法者,我担心自己被上官少卿摆了一道,特地悄悄向上官府的几个仆人打听了,结果据说大半年前还真有几个修道士打扮的人在上官府上住过一段时间,其中一个缺了左边耳朵,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说到最后,一直没说话的高泽楷突然开口问道:“这个人可是姓万?”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老道摇头道,“我担心露出马脚,都是旁敲侧击问的人,没有问那么细。” 高泽楷面露失望之色:“你继续说。” 李老道便继续说道:“我后来便仔细钻研了上官少卿给我的那些东西,发现这些东西虽然不会反噬施法者,但是都很奇怪,与平时所用的咒术法器都不一样。不过上官少卿的事情哪里是我敢过问的,老道就指望着蒙混过关,拿钱走人。” 裴景行问他:“捉了‘半脸鬼’之后,你说要拿去炼化,是交给上官云了么?” “正是,”李老道点头道,“上官少卿说他家夫人受了惊,从娘家陪过来伺候了她十几年的贴身丫鬟也被‘半脸鬼’给杀了,一定要将这‘半脸鬼’魂飞魄散才能解了心头恨。我把‘半脸鬼’交给上官少卿,第二天一大早就拿了钱走了。先去西京外头晃悠了一圈,再乔装打扮重新回西京来。” “你知道有人要杀你?”裴景行敏锐地察觉出李老道这一看似多余的举动,“今天埋伏的人是上官云的人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老道逃过一劫,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进了国师府,那些鬼怪可就拿我没辙了。” 这会儿高泽楷总算有机会问起艳鬼的事情:“你们怎么碰上这个艳鬼的?” 苏衍不善言辞,此时被马晃悠得都快睡着了,依旧是李老道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了,对于他是如何不受艳鬼的诱惑,又是如何力挽狂澜的英勇事迹,李老道一点都没保留,大半的时间都花在这上了。 “那裴街使呢?”听见裴景行离奇失踪了一段时间,高泽楷皱眉问道,“你碰上什么了?” 裴景行简短地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重点放在那个诡异的对手身上。 “是恶僵,”高泽楷跟着国师十几年,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类似的描述,“听说这邪门的东西是用快死的小孩培养而成,人死后三魂七魄离体,他们就把小孩的魂魄分成两半,只留下尸狗这一魄,剩余的魂魄封进法器里。这样一来,小孩的身体还会长大,而且可以向着他们想要的方向去长。比如你想要个圆桶一样的,就把这个小孩塞进圆桶里,想要柱子一样的,就塞进柱子里。然后,他们再用一些特殊的秘药和方法,将小孩的尸体炼为恶僵。恶僵的身体很柔软,他们可以随意抽取出身体里的任何一根骨头作为武器,所以防不胜防。” 说到这,高泽楷突然话锋一转,看着裴景行告诫道:“你碰到的这个恶僵,手段狠毒,武艺高强,肯定是花了许多心血才培养得来的。那人失了恶僵,想必恨你入骨,这段时间你还是小心些。” 裴景行冷笑一声:“来便来,没什么可怕的。恶狗都打了,主人照打不误!”说完,他还抬起手中的龙首虎牙枪,敲在马车上。 虽然对裴景行来说这只是轻轻地敲一下,表达自己的立场,但他也不想想龙首虎牙枪的分量,只是苦了这辆装了四个人一个鬼的马车。 马车遭受此击,一瞬间往裴景行方向倾斜,本坐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的苏衍一时不备,顺势滑到裴景行身上,被他身上的盔甲磕了个正着。 苏衍正睡得舒坦,突然感觉到眼前一片灰暗暗的视线中炸开了白光。他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过来,就感觉到脸颊上贴上了一片温热。 正是裴景行。 苏衍的年纪与裴怀玉相仿,见惯了裴怀玉跳脱的行径,现在突然出现一个少年老成的苏衍,本领高超却又透着一股他多年未见的天然,即便裴景行刻意疏远道士和尚这样的人物,也忍不住把苏衍当成一个弟弟来对待。 只是裴景行的手刚贴上去没一会儿,就后悔了。西京世家子弟,无论本性如何,在不熟悉的外人面前总要摆摆样子。裴景行跟随自己的心意行动,此刻却又担心起苏衍是否会反感。 他赶紧放下贴着苏衍脸颊的手,有些窘迫地问道:“没事吧?” 苏衍瞌睡还没完全醒,大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摇摇头。 李老道这会儿已经抱着老黄狗呼呼大睡了,他身边的高泽楷也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景行难得露出来的窘态。 倒是苏衍并不在意,这样的磕磕绊绊与他在山中的修行来比实在是不值一提,随便搓了两把,就放开不管了。 马车很快到了国师府,几个小道童一早就候在门口了。 苏衍没有意见,艳鬼就暂时留在国师府,门上贴有国师亲笔写的符纸,留下四个道童看守。李老道虽然是被上官云胁迫,但他身上的罪名还没有洗刷,疑点依旧很多,裴景行担心之前宅子里袭击他们的人还会再度出手,秉着一事不劳二主,不管高泽楷如何跳脚,也留在了国师府中。 高泽楷在心里把裴景行从里到外骂痛快了,这才说起正事:“那个‘半脸鬼’身上还有蹊跷,你们随我来,看了就知道。” 第10章 十 因为高泽楷所谓的“看了就知道”,裴景行忍着胸口的恶心劲,对着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半脸鬼”的脸看了半天,都没瞧出什么花头来。 “你说的蹊跷,就是这鬼的嘴巴没了?” “愚昧!无知!小时候还跟着我学了点,现在全进狗肚子里了么!”高泽楷趁机骂了裴景行几句,权当出气。 然后他趁着裴景行发火之前,赶紧转头问苏衍:“苏道友,你以为呢?” 苏衍看着呆滞的“半脸鬼”,眼中不见半点波澜,而是转头对着裴景行解释道:“这个‘半脸鬼’的三魂六魄全丢了,等眼睛没了,这个‘半脸鬼’连最后一魄也没了。就好比人死后魂魄离体,只剩下一具皮囊,‘半脸鬼’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形。她回不去自己的身体,也去不了黄泉,只能当一个孤魂野鬼,最后消散在天地之间。” 裴景行对这并不关心,但要是在案子的真相水落石出前“半脸鬼”便消散了,那对他而言可就大有影响。 他问高泽楷:“你瞧了四五个时辰,就捣鼓出这点?” “这点?”高泽楷这点自尊还是要的,“说出来吓死你!这个‘半脸鬼’连续杀了六个人,都是直接吞噬了人的魂魄,为的就是补全自己缺失的那三魂六魄。可惜了,这法子虽然妙,但一来人的魂魄又不是布料,怎么可能缺哪补哪;二来嘛,这法子过于阴毒,这‘半脸鬼’就算回到自己的肉身上,也活不了多久了。” “重点?”裴景行皱起眉头,他最厌恶的便是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偏偏高泽楷摸清了自己的弱点,每每都爱用这些事情来恶心他。要不是碍于两人有些交情,裴景行真是恨不得用些手段让高泽楷赶紧滚蛋。 高泽楷深知点到即止的道理,见好就收:“重点就是,这个‘半脸鬼’本身的魂魄丢得差不多了,放在人身上大概就是个白痴,别想问出话来。而且她吞噬的魂魄太多太杂,那些人生前的记忆和她本身的记忆混杂在一块,就算能问出什么,也不能保证一定就是‘半脸鬼’自己的经历。” 裴景行还是不死心:“就没有办法了么?” 高泽楷收起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摇头道:“我实在是没办法,这个‘半脸鬼’的魂魄丢得差不多了,根本不会说话。就算开口,我们也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怀义,你听我一句劝,当初沈将军要你捉拿‘半脸鬼’,既然已经捉住了,那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吧。” “不行!”裴景行想都不想,一口拒绝,“这‘半脸鬼’既然不是该死之人,我身为金吾卫,就应该捉拿真凶!否则日后还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半脸鬼’,我怎么对得起陛下的信任?” 高泽楷一愣,随后又劝道:“只是如今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打算怎么办?” 闹腾了半天,结果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说不挫败是假的。裴景行厌恶地看了眼“半脸鬼”,对高泽楷说道:“我总会有办法的。” 说罢,他抬腿就走。 高泽楷没料到裴景行竟然是这么个反应,让道童看守门口,跟着裴景行一路嘟哝:“我花了那么多功夫,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你不重金答谢就算了,连句谢谢都没有,还是人么你。小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总是跟在我后面喊‘阿大’、‘阿大’,我揍你你都不肯走,还流着鼻涕哈子要和我一块爬树。” 说到这,一旁的苏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高泽楷骂得正是兴致上,看苏衍忍俊不禁的样子,好似受到了鼓舞,继续毫无形象地骂道:“当初去了趟西域,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要我说,就应该拿你去做法,把你身上的邪祟驱走就好了。” “够了!”高泽楷的话触动了裴景行内心最深的恐惧,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高泽楷,严肃地说道,“当年陛下曾经有令,不许任何人谈及太子西域一行的事情,高道长,你难道要抗旨不尊么?” “你这家伙,真是大变样了。”高泽楷咬牙切齿,可裴景行拿皇帝的命令来压他,他不得不服输。 “谢谢。” 正当高泽楷第一百零三次痛下狠心,决定再也不要管裴景行这个良心喂狗的童年玩伴的死活了,裴景行突兀地扔下两个字,提着枪转身便走。 苏衍看了眼惊愕的高泽楷,最终还是决定拔脚去追裴景行,只留下高泽楷一个人留在原地,看着裴景行越走越远的背影。 “这臭小子!”高泽楷气得牙痒痒,要不是还有要事去做,他早就跑上去把裴景行一顿胖揍了。 看着跟了出来的苏衍,裴景行身上怒气未消:“你跟来做什么?” 苏衍不慌不忙地回答:“敌人还在暗处,我答应过要保护你,就不能半途而废。” 这次轮到裴景行愣住了,自打进了太子卫,他接受的就是保护太子的教育,更不用提西域的遭遇使得他再也不敢把命托付给其他人了。 “行了,你才多大,忙了一个晚上,你回去休息吧。”裴景行有些不自在,虽说脸对着苏衍,眼睛确实看着旁处,“犯夜的事情我就先饶了你,以后别再犯了,否则落到别人手上,我可保不住你。” 苏衍还是坚持:“之前在旧宅子里碰到的艳鬼身手不凡,你那边碰到的恶僵可是世间罕见,要是我不在,你说不定斗不过他们。” “笑话!”苏衍的直白正好触到了裴景行的逆鳞,“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伎俩而已,我还是那句话,打得了恶狗,他的主人我也能打得!行了,你再不走,我可就要责问你犯夜的罪了!” 犯夜一罪就是苏衍的克星,他还要留在西京,现在可不能和裴景行硬碰硬。只是裴景行这样的态度多少让苏衍有些挫败,他抿抿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个“哦”字,低着头便从裴景行身前走过。 这副委屈的模样要是安在裴怀玉身上,裴景行怕是连眼皮子都懒得多眨一下——他可是从小就见惯了裴怀玉用这般人畜无害的姿态朝人撒娇,偏偏上当者犹如过江之鲫,上至皇帝,下至奶娘,裴怀玉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可是换到看上去少年老成的苏衍身上,裴景行就有些受不住了,心里头竟然罕见地生起了一股罪恶感来。 想想他头一次见到苏衍,是在春明坊的一处街角上,那时候苏衍待人接物都是淡淡的,年纪虽小,架势却是十足;第二次是半夜捉拿“半脸鬼”的时候,高泽楷一时不备而失手,眼看着就要给“半脸鬼”逃了,苏衍突然从旁杀出,打得他们和“半脸鬼”一个措手不及。仅那一次苏衍的表现,就足以看得出苏衍身手不凡,而且随机应变的能力超群。 多少年后,裴景行回忆起今天,或许会暗笑自己仅是凭着几次的印象就做出判断,太过武断。但此时此刻,他鬼迷心窍一般地喊住了苏衍:“等等,你陪我去个地方。” 让裴景行松口气的是,苏衍不像高泽楷,没有摆出一副“先求求你哥哥我,哥哥再考虑考虑”的姿态;苏衍也不是裴怀玉,会没心没肺地说出诸如“堂兄你怎么改变主意了”、“刚才大师兄说的西域的事情,堂兄你悄悄给我讲讲呗”的话来。 裴景行带着苏衍来到永安坊外的一角,站在一处,转动身体,观察四方。 苏衍不解他的行为,问道:“来这里查案么?” “没错,”裴景行在这一带来回走动,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周围,“我们金吾卫不像你们道士或者和尚,有那么多的神通,平时怎么查案,现在就怎么查案。” 看着眼前一改先前颓势的裴景行,苏衍莫名有些高兴:“那你想怎么查?” “高泽楷其实帮了我们很大一个忙,带地图了么?” 苏衍意识到这是裴景行主动给自己解释,连忙从怀中掏出先前用的地图。 “你看这里,这里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永安坊,旁边就是春明坊。”裴景行手指点在地图上,耐心地给苏衍解释,“这里是上官府,‘半脸鬼’杀害的第一个人就是在这,死者是上官云新婚妻子的丫鬟。紧接着过了两天,在春明坊里面的一条小路上,死了一个打更的中年人,就是在这。高泽楷刚才说过,‘半脸鬼’是为了不让自己消失而吞噬他人魂魄,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单纯为了杀人而杀人。那么,如果把这些出现死者的地点全部抹去,剩下有人见过‘半脸鬼’的地方,就只剩下这么几个。” 苏衍有些明白了:“‘半脸鬼’出现在这些地方不是为了杀人,如果我们能够找出这些地点的共同点,或许就能知道‘半脸鬼’的来历?” “没错,”裴景行难得兴奋,“之前是我自己想岔了,以为捉到‘半脸鬼’就万事大吉。既然‘半脸鬼’那边的线索断了,我们就再找新的线索!” 苏衍左右无事,便道:“那我们就先去这几个地方看看。” “半脸鬼”都是在半夜才出现,宵禁之后,能在街上行走的除了金吾卫以外,也就只有少数得到特许的人了。正因如此,深夜中目击到“半脸鬼”的人并不多,之前金吾卫花了几夜排查,找到的只有四处地方。 两人自打昨天晚上开始就是粒米未进,苏衍走着走着,肚子就叫唤起来了。裴景行这才意识到这一点,等四处地方排查完了,干脆带着苏衍去了春明坊旁边不远处的一家酒楼,要了二楼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 小二嘴皮子利索,一串菜名从他嘴巴里出来,还不带打结,说得苏衍一愣一愣的。 “平日你爱吃什么口味的吃食?” 西京常住人口百万之巨,不光有西京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有不少来自天南地北的文人商旅,他们带来的不光是字字珠玑的文采,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有各色吃食。久而久之,西京的吃食可谓是五花八门,叫人眼花缭乱。 裴景行看苏衍年纪轻轻就来西京闯荡,身边也没有一个人照顾,衣食住行怕是不尽周全,故而有此一问。 “平日就吃些烤肉、水煮菜。”苏衍如实回答。 裴景行看着苏衍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便替他做主,交代小二:“切两斤白切羊肉,再来一盘烤馍馍,再弄些新鲜的蔬菜熬碗汤。” 等小二走后,裴景行把地图拿出来,摊开在桌上,招呼苏衍看过来:“这四个地方,一个在永安坊,两个在春明坊,还有一个在永安、春明两坊之间。” 说着,裴景行用手指沾了沾茶水,然后在地图上画圈:“永安坊这个点,旁边有三户人家,分别是沈家、李家和方家。其中的沈家对着的是高墙,看不见里头的样子。李家这边是个角门,常年关闭,也看不见什么东西。至于方家,方老先生四个多月前告老还乡,大概两个月前已经带着家人离开西京了,只留下老管家一家人留着看院子,就等着把宅子卖了。” 苏衍点在裴景行最早画的那个圆上,说道:“这地方有几棵大树,我爬上去过,从树上可以看见沈府里面的样子。” “你爬树了?我怎么不知道。” “……”苏衍不明白裴景行为什么要追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鬼不像人,魂魄离体之后,可以离开地面。我看那里是个死角,几面高墙一围,根本看不见什么,就猜‘半脸鬼’可能是飘到高一点的地方。” 论起鬼怪精魅,裴景行在苏衍面前没多少说话权,他见苏衍说得肯定,就点在苏衍指过的地方:“好,我们假设‘半脸鬼’在这个点是在看沈家。然后是春明坊这两个地方,”裴景行又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分别在地图上花了两个圈,“上官云是太常寺少卿,正四品,但他祖上曾经获封国公,所以上官府占了春明坊不少地方,只是将原本的大门改为开在坊内。人站在这两个地方,都能看到上官府的高墙。按照你说的,‘半脸鬼’可以越过高墙看清里面的情况,所以我们可以假设她站在这两个地方,飘在空中看着上官府。” “恩,”苏衍指着最后一个地方,“这里也是我当初察觉到她留下鬼气的地方,一样能看见上官府的高墙。” 发现了这几处地方的共同点,裴景行并没有松气,反而觉得眼前的谜团越来越大:“沈家的女儿在半年前嫁给了上官云,‘半脸鬼’在这几个地方徘徊,莫非是和上官云的夫人有关系?‘半脸鬼’杀害的第一个人是上官夫人的丫鬟,上次我去找上官云,他说他家夫人被‘半脸鬼’吓得夜不能寐,肚子里的胎儿也受到了影响。” “‘半脸鬼’不是应死之人,她徘徊在这几个地方,一定是受到生前的影响,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苏衍食指点在上官府上,“不如从上官夫人下手。” “上官云对他夫人疼惜得很,怕是没那么容易见到。”裴景行并不看好这个主意,“论起官阶,他比我大,只凭我们的推论,上官云大可不必理会我们。” 苏衍想了想,说道:“既然这样,我们晚上偷偷溜进上官府去探探情况。”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说出这句话的苏衍,裴景行没有从对方脸上看出半点犹豫或是惭愧,不由好奇苏衍的师父是何许人也,竟然教出这么个怪人来。 不过苏衍这话恰好就是裴景行真正的想法,往日一起办事的都是自己的下属,裴景行不好当着他们的面说这种话,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到最后明明是负责西京日夜巡查警戒的金吾卫,却头一个以身试法。 这次的案子蹊跷众多,不能以常理度之。裴景行这么安慰着自己,点头道:“好,今天子时一到,咱们就行动。” 第11章 十一 两人从得意楼里出来,距离子时尚还有四个时辰。裴景行见苏衍眼下有一层青色,想到他从昨夜起便没有休息,便道:“你现在住哪?戌时我去找你。宵禁之后自己不要随便走动,万一遇上别的金吾卫,你犯夜的事就没那么简单了了。” 苏衍回答道:“我现在住在嘉兴坊的太玄观里。” 周朝佛道都颇为盛行,西京中有不少佛寺道观,百姓们平日里喜欢去佛寺参拜,求佛祖保佑家宅平安,但如果真要碰上什么邪祟,那更喜欢往道观里跑。 太玄观便是其中之一。 太玄观里的周予一道长与国师齐名,如果说国师是皇家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那么周予一便是西京百姓们心中最能保护他们的存在。 太玄观名声之盛,纵然是裴景行这样对道法一事不感兴趣的人也听说过。 “好,我戌时去太玄观找你。” 苏衍也不客套,点点头,与裴景行作别,便按照地图上的指示,往太玄观方向走去——西京极大,苏衍初来乍到,没有地图还真不容易出行。 裴景行家在安康坊中,距离春明坊隔着两条街。 守门的小厮见裴景行回来了,赶紧迎上去,把裴景行迎进府,再将大门关上。 “少爷回来了,福伯,少爷回来了!” 里头的人听到小厮的声音,迎了出来:“少爷可算是回来了,热水备着,少爷先梳洗一下吧。” 裴景行先将龙首虎牙枪放回屋中,解下身上的盔甲,说道:“也好。福伯,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不回来了。” “少爷,您这样可不行啊。”福伯已经五十出头,本就有不少皱纹的额头此时更是能夹死苍蝇,“这天天晚上不睡觉,三年下来人都憔悴了不少。” “也没见我病,哪里憔悴了?”裴景行不以为意,笑着安慰福伯,“陛下既然信任我,我就不能让陛下失望。那些贼寇都是夜里出来作案,我当然要多注意些。改天我去京郊给你们打两头鹿回来,显显身手,也好让你放心。” “鹿就别了,”福伯看自己说不动裴景行,眉头紧锁着,“我现在就去叫人给您准备热水,也不瞧瞧您眼睛下面一圈乌黑,这一看就是两天没睡觉了。趁着天还没黑,少爷赶紧休息。” 说罢,福伯便晃着他圆滚滚的肚子出去了。 裴景行摸一把自己的脸,迟疑了一会儿,才微颤着拿起桌上倒扣着的铜镜,深吸一口气后,将铜镜对着自己的脸。 镜中的裴景行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睛下面黑了一圈,显然是长期缺觉,导致现在精神不济。而让人可怕的是镜子中的左下角,那里匍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抬起头朝着铜镜露出一口黑漆漆的牙齿,无声地大笑着。这个人的头上爬满了黄黑相间的蛇,取代了本该有的头发,遮挡住这个人上半张脸。 裴景行已经见惯不怪,干脆地放下铜镜,将铜镜倒扣在桌子上,随后拿起一旁的龙首虎牙枪,转身朝着铜镜映照出来的方位刺去! “滚!”裴景行冲着空无一人的地面吼了一声,只听见一声悲鸣,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被裴景行赶走了一般。 洗完澡,裴景行一边擦头发,一边扳动自己屋里的机关。 从上方降下来一块用横竖各十九根木头拼凑而成的木格子,每一个格子大概有手掌那么大,上头缠满了红绳,红绳上还挂着许许多多小巧的银铃铛。机关停在距离地面两尺左右的距离,完全占据了屋中的床至屏风这一块空间。不管是贴着地面在架子下爬行,还是在这密密麻麻的格子里寻找落脚的地方,都会碰到红绳,从而牵动红绳上挂着的银铃。这个机关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个银铃响动,整个架子上的铃铛就会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给裴景行示警。 裴景行擦干头发,将龙首虎牙枪放在床上靠内的一侧,横刀则放在床边的一个矮墩上,这样他不用花太多力气,一伸手就能抓到。 熟门熟路地布置完这一切,裴景行这才不情不愿地躺下,抓紧时间休息。 戌时,裴景行一身墨色劲装,依约到了太玄观。 道童听说裴景行是来找苏衍的,便请裴景行进观中等候,自己则匆匆去了后边找苏衍。 太玄观建于太宗年间,到现在已是百年。观中松柏葱葱,草木郁郁,少了白日里的修士信众,这里的夜晚似乎比西京任何一处都要更加静谧许多。 裴景行的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如果不加注意,寻常人便会当做是夜晚凉风吹过草木时发出的沙沙声。 这声音极快,笔直地朝着裴景行而来,不多时就到了裴景行身后。 好在裴景行耳力极佳,等这声音离得近了,他立刻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声音。 这不是苏衍的步子! 裴景行反应过来,一手搭在腰间挂着的横刀上,全身肌肉紧绷,转身进入备战的状态,随时准备迎接对方的攻击。 与裴景行相像的不一样,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长者,身着道袍,手持拂尘:“是贫道吓到裴街使了么?” 裴景行的手依旧搭在横刀上,警戒地问道:“不知阁下贵姓。” “贫道周予一,久仰裴街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周予一似乎没看见裴景行搭在横刀上的手,又走近了几步,问道,“不知裴街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有贫道帮得上忙的地方?” 裴景行只有小时候被母亲带着来过一次太玄观,时间久远,他连那时候有没有见到周予一都记不得了。 裴景行见周予一并没有恶意,便放开手,拱手道:“我来找我的一个朋友。” “哦,可是苏道友?”周予一摸着胡子问道。 裴景行奇道:“周道长是怎么知道的?” 周予一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裴景行身后:“这不是来了么。” 道童领着苏衍从圆门里出来,见周予一也在,慌忙行礼。 周予一笑着看向苏衍:“苏道友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苏衍点头道:“多谢周道长。” “无妨,我与你师父也算是有些交情,在西京若是有不便之处,大可与我说。”周予一话语间透着对苏衍的喜爱,“这么晚了,你们是要出去?” 裴景行只是含糊地回答道:“我有些事需要苏衍帮忙。” “很好,很好。”周予一点头赞道,“苏道友初来乍到,在西京举目无亲,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不过我看今夜星光寥寥,月华被乌云遮挡住,大有天狗食月的样子,你们两个可要多加小心。” “多谢周道长提点。”裴景行拱手答谢,一旁的苏衍也是有样学样。 “那我就放心了。”周予一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道童的肩,“走吧,喊上你的师兄师弟,我给你们烤年糕吃。” 春明坊里,裴景行与苏衍贴着墙,躲过又一拨金吾卫的巡查,来到上官府后院。 裴景行以手搭桥,将苏衍送进上官府,自己则高高跃起,双手扒着墙头,轻松翻了进来。 上官府经过几代人的经营,不光占地极大,里面弯弯绕绕的小路也有不少,还有各种怪石奇松点缀其间,花团锦簇,游廊来回曲折,连接着亭台楼阁,头一次来的人很容易迷失方向。 一家之主大多都是住在后院正中央的院子里,裴景行带着苏衍,小心躲过上官府里巡逻的家丁,溜到后院主屋。 让裴景行意外的是,虽然已是深夜,院子里依旧灯火通明,尤其是主屋,被灯火照得犹如白昼,一男一女两个影子映在窗纸上,倒是让裴景行省了不少功夫。 苏衍和裴景行一块猫着腰,觉得胸口隐隐发烫。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结果一旁的裴景行发现了他的举动,按住他的手,低声说道:“别动。” 苏衍抬头看了眼窗纸上的两个人影,点点头,将手放下。 “芸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上官云的话语中不见半点责问,满是柔情蜜意,与平时判若两人。 “我怎么会睡得好呢,”被唤作芸娘的女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蹲在窗户底下偷听的苏衍一张小脸都僵了——自己这是不小心听到上官云带绿帽子了?只是这个叫芸娘竟然就这么当着上官云的面说了出来,胆子也太大了,失心疯了么?还是仗着上官云的宠爱,一时昏了头?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一旁的裴景行,只见对方嘴角抽动,显然和自己一样,被芸娘的举动给惊到了。 结果更让两个人惊讶的是,上官云听完芸娘的话来,半点没见动怒,反而愈发贴心地哄道:“自然是你我的孩子了,芸娘,你又在说胡话了。” “不!”芸娘的声音突然拔高,窗户上的人影紧接着站了起来,“是她的,是她的孩子!这个身体是她的,孩子是她的,你也是她的!你们都是她的,不是我的!” “芸娘!”上官云的声音也随之高了两三倍,“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怎么总提不相干的人?咱们好不容易团聚,你何必说这种话来气我?” “什么叫不相干的人?”芸娘话语间带着哭腔,“这一切本来就是她的,我就像是一个不要脸的贼,恬不知耻地偷了她的命,偷了她的丈夫,现在把她的孩子也偷来了。云郎,你知道么,我不敢去沈家,不敢看沈夫人的眼睛。她对我那么好,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我真怕她知道真相。她要是想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甘愿!” “芸娘,我本来就是你的丈夫,什么时候变成她的了?”上官云紧紧抱住芸娘,贴着她冰凉湿润的脸颊,安抚道,“我忘不了你啊,芸娘,我真的忘不了你。你知道那些年我有多难熬么?要不是万道长找上我,你我就要一直天人永隔。我好怕,好怕啊,我怕你不会在黄泉路上等我,我怕你舍下我早早投胎转世,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是现在我不怕了,你回到我的身边,还怀了我的孩子,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块的。你放心,有万道长在,没有人能伤得了我们。至于沈家那儿,你不愿看,那就不去。” 芸娘连连摇头,脸上布满了泪水:“这些都是我偷来的,云郎,你知道么,她回来了!我知道的,她回来了,她现在就在这里!她要来找回她的身体,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我怕,我好怕啊,我现在不敢照镜子,不敢洗脸,不敢沐浴。一看到这张脸,我就好像看到她在质问我,质问我为什么要害她。” “芸娘,你听我说,”上官云把芸娘抱到贵妃榻上,替她盖上毯子,亲吻着她光洁的额头,“是她心甘情愿嫁给我,是她亲口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人早晚都有一死,她只不过是死在十六岁这年而已。这个年纪多好啊,无忧无虑的,等她年纪大了,她要去烦恼丈夫的后院,儿女的婚嫁,还不如死在这个年纪。更何况她的双亲有我照顾,她有什么舍不下的?” “无耻!”听了上官云颠倒黑白的话,窗户外的裴景行实在是忍不住,握着刀身狠狠地骂了一句。 苏衍深有同感,重重地点头,表示认同。 屋里的人还不知道窗户外有两个不速之客偷听,上官云一直变着法子安慰芸娘,可芸娘却始终反复念叨着“她回来了,她来要回她的身体,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之类的话。 上官云无法,服侍的侍女和小厮都被他赶到远处听后命令,现在他只能暂时让芸娘一个人留在屋里,自己则打开门,把在远处候着的小厮喊过来。 “去请万道长过来。” 第12章 十二 “万道长?莫非是高泽楷说的那个姓万的道士?”裴景行想起马车里高泽楷提起此人时一脸的戒备,拍了拍苏衍的肩膀,小声道,“当心。” 苏衍点点头,又指了指斜前方两层的小楼,做了个口型。 屋里上官云继续安慰着芸娘,等着万道长来,却不知就在一窗之隔的屋外,裴景行与苏衍两人猫着腰,窜上了旁边的两层小楼。 小楼的二楼有一块凸出的露台,应该是主人家用来赏月用的,能容纳十余人,十分宽敞。裴景行与苏衍贴着墙站着,除非特地用灯火来照,否则在夜里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还躲着两个大活人。 不一会儿,便有小厮提着灯,领着两个人匆匆赶来。 今夜星光稀疏,一轮弯月也早早被乌云蒙上了光华,幸好上官云和芸娘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倒是给了裴、苏二人不少方便。 借着灯火,苏衍和裴景行清楚看见中间的老者缺了左边的耳朵,符合高泽楷当时说的特征,不过老者的双手拢在袖中,并不能确认他的右手是否缺了两根手指。 等他们三个进了院子,苏衍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的铜镜,口中念念有词,右手随之轻轻拂过镜面,镜中便出现上官云屋里的情况。 裴景行站在苏衍身后,探出头试探性地观察了一下铜镜,见铜镜并不能映出他们二人的倒影,这才放心,从苏衍身后出来,站在苏衍旁边一块看。 只见镜中老者与身后的年轻人进了屋,上官云迎了上去,两人似乎客套了几句,上官云便带着老者去贵妃榻前查看芸娘的情况。 “上官夫人无需伤心,这是沈家小姐的宿命。她本该半年前便命归黄泉,幸亏上官少卿出手相救,还多得了小半年的寿命。”裴景行懂唇语,他注视着镜中老者的唇形,将老者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芸娘一边擦眼泪,一边还是不信地问道:“真的么?那为什么她的魂魄还要来向我索要身体?” “上官夫人误会了,”老者一脸慈祥的笑容,“沈家小姐的亡魂只是想来看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损伤罢了,她见上官夫人生活美满,婚姻幸福,已经离开。” 芸娘一脸茫然,看向上官云,后者连忙安慰道:“万道长是得道之人,法力高强,怎么会骗我们呢?” 万道长笑道:“上官夫人这些天思虑太重,不管是对大人还是体内的胎儿都不好。正好我这里有一味药,能够助眠,且于母体胎儿都无害,不如熬上一碗,喝完了早些歇息。” 上官云十分尊崇这个万道长,当下点头道:“多谢道长。” “上官少卿不必客气,我等幸蒙上官少卿收留,勉强混得一口饭吃,该是我们这边道谢才是。夜深露重,上官少卿就不必送了,与夫人一起早些休息吧。” 上官云还是亲自送万道长出去,只见镜中三人走到一半,万道长转头对着身后一直没说话的青年说了一句话。 裴景行嘴唇微动,登时脸色大变,不等苏衍反应过来,就直接一手揽住苏衍的腰,带着人翻身从二楼的露台跃下。 裴景行功力极深,搂着苏衍竟然没踩碎一片屋瓦。他带着苏衍躲到露台的正下方,把人拉到自己面前,面对面紧贴着。 “收起来!”他小声警告苏衍,后者会意,赶紧把手中的铜镜收好。 嗖地一声,他们下面略过一道人影,依稀是一直跟在万道长身后的年轻人。 苏衍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青年的背影。只见这个青年在裴、苏二人躲藏的二层小楼底下转悠,检查四周是否藏人。 苏衍好不容易从裴景行怀中抽出一只手,朝裴景行眨眨眼,暗示他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随后捏了个诀。 裴景行只觉得苏衍身后的一切看上去好似回到了当初在德宁坊老宅子里的一样,朦朦胧胧的,就如同眼前蒙着一道薄纱一样,看不真切。 苏衍把头搁在裴景行的肩膀上,在后者耳边轻声说道:“障眼法,别动。” 裴景行一点就通,他紧紧抱着苏衍,尽可能贴着身后的墙壁。 只是苏衍胸前与他相贴的一部分烫得厉害,隔着层层衣料都能感觉到那股热度,裴景行忍不住在苏衍耳边开口问道:“怎么这么烫?” 苏衍摇摇头,正想开口解释,眼角余光瞥见一直在楼下徘徊的青年进了楼,赶紧闭上嘴巴,朝着裴景行眨眨眼。 他们躲在小楼二层凸出的露台下面,正好是一个视觉的盲点,除非青年也从露台上跳下来,否则不管是站在一楼向上看,还是站在露台往下看,都很难看到他们。 青年很快就上到二楼,走到这用来赏月的露台。他双手扒在露台的栏杆上,探头往下望。 青年的这个姿势维持许久,鹰一样敏锐的目光在苏衍背后扫来扫去。 苏衍如芒在背,几乎不能呼吸。 尽管他知道有自己的障眼法在,青年哪怕站在他身后,眼前看到也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外墙,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猜想这青年是不是已经识破了自己的障眼法。 如果这个青年从露台上翻身下来,用手碰到自己后背的话…… 这个念头一直在苏衍脑海中徘徊,他的障眼法只是让别人看到他希望别人看到的景象,但不能改变本质。所以别人现在看他只能看到一面外墙,但是如果用手来碰的话,碰到的却是他的后背。 就在苏衍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他感觉到背后一阵凉风,面前的裴景行瞳孔突然收缩,他立刻明白过来——那青年翻身下来了。 要不是面前有裴景行紧紧抱着苏衍,呼出的热气喷在苏衍的额头上,提醒苏衍还有他在,苏衍怕是会忍不住立刻撒开腿就跑。 好在那青年只是踩着屋瓦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人,就立刻翻身下楼了。 青年一无所获,忐忑地回去禀报万道士。万道士面露疑色,掐诀在上官云的院子里走了一个小圈,随后笑着对陪同出来的上官云道:“怕是夜里有不长眼的邪祟路过,是我多心了。” “多谢万道长费心,”上官云挂心屋中的芸娘,喊来一旁随侍的小厮,“送万道长回去。” 等万道士和那青年走远了,裴景行和苏衍双双呼出一口长气。 裴景行有些讪讪地放开双手,面对着苏衍涨红的一张脸,他一个堂堂金吾卫左右街使,在这个无风无月的夜里,无端生出一股吃美少年豆腐的愧疚感来——其实这般亲密,他也是头一遭。 苏衍是个不通风月的,他只是觉得自己腰间被裴景行圈得久了,有些发热,加上气喘不上来,脸有些烫,还有胸前的一块烫得快要炸开了。 他这时候终于能够伸手去摸,结果隔着衣服按到几颗琉璃子。 难道是琉璃子在发热? 苏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师父将琉璃子交给他时也未曾说过琉璃子会发烫。就在苏衍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旁的裴景行拍了拍他的肩:“走,下去。” 苏衍只好将琉璃子的事情暂时抛之脑后,与裴景行一块跳下楼。 或许是万道士的话起了效果,上官云屋中没有再传出芸娘的哭声,只是里头的灯火依旧通明。 窗纸上映出两人宽衣解带的动作,上官云虽然年过不惑,保养得宜,窗纸上他的影子充满了阳刚之气,至于芸娘的影子,裴景行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 苏衍却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窗纸,还让旁边的裴景行一块看:“我们再溜回去,看看他们在说什么。” 裴景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别看了,他们都脱衣服睡觉了。那个万道士我看着邪门,现在没发现我们,难保等会不会卷土重来,我们先出去。” 苏衍看这查案的正主都发话,也就不再久留,跟着裴景行一块儿顺着原来的路,离开了上官府。 站在春明、永安两坊之间的大道上,夜风阵阵,吹得人脖子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两人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现在该怎么办?” “去国师府,找高泽凯,”裴景行思考片刻,说道,“他提起过那姓万的道士,一定知道些什么。” 看着面前大马金刀坐着的裴景行,再听着旁边苏衍麻溜吃面的滋滋声,美梦做到一半被吵醒的高泽楷发自内心想用扫帚把这两个人给打出去。 “这么晚来干嘛?”喝口参茶,高泽楷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大晚上生气伤身又伤神,赶明儿脸上冒出几颗小疙瘩来,这可不美。 “我们在上官府见到那个姓万的道士了。” 啪! 高泽楷手中的茶盏摔在了地上,还热着的参茶小半倒在了高泽楷的鞋子上,可高泽楷压根就不去理会。 “什么时候?” “刚刚。”裴景行把自己和苏衍夜探上官府的经过说了,末了又问,“那个万道士到底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只是师父以前和我提过,说如果见到他,就躲着点。”高泽楷若有所思地道,“这件事有他牵涉在里面,你们都小心点。” 裴景行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他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上官云还要找李老道来收‘半脸鬼’?” “或许是他不想出面吧。”高泽楷猜测道,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放在上官云和芸娘对话中透露的线索上,“也就是说,上官云新娶的沈家小姐,身体里是他上一任妻子的魂魄,而真正的沈家小姐的魂魄,就是被咱们捉住的‘半脸鬼’?” “上官云上一任妻子不是已经死了么?”裴景行皱眉问道,“怎么会抢占别人的身体?” “啧啧,当初上官云的爱妻病逝,他一会儿要拔剑自刎去追随爱妻,一会儿又流连平康坊,每天都换不同的歌妓,同她们寻欢作乐,借酒消愁,闹得险些连官都丢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高泽楷一脸惊讶,“我记得上官云放浪形骸的时候你已经从西域回来了,那会儿西京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他,你一点都没听说过?” “好像听过一点,”提起西域,裴景行便避而不谈,“根据现在掌握的线索,应该是上官云思念病逝的妻子,找到了万道士,来了一出借尸还魂的戏码。沈家小姐的魂魄失去了能够依托的身体,所以一直徘徊在上官府和沈家周围,希望能够夺回身体。” “大概就是这样了,”高泽楷一拍手,总结道,“案子既然破了,你就赶紧回去,别打扰我睡觉。” “不行,”裴景行拿起横刀,拦住高泽楷的去路,“案子还没破。这些都是你我的猜测,而且上官云不会蠢到把事实真相说出来,李老道的话又只能当做旁证。” “那你就自己去找证据,”高泽楷对着这个扰人清梦还得寸进尺的家伙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你找我做什么?” 裴景行干脆耍起了无赖:“当初不是你答应我会尽力一试的么?难道说你的尽力一试就仅止于此?” 高泽楷气得牙痒痒:“滚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裴景行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起身:“苏衍,走了。” “……”一旁吃面正吃得欢的苏衍感觉自己很无辜。 他依依不舍地把最后两根面条吸进嘴里,又喝了两口热乎乎的鸡汤暖暖肚子,这才放下碗,擦擦嘴,勉强算是吃个半饱。 高泽楷梗着脖子,就是不瞧裴景行。可等裴景行真的走出这屋子,他跟兔子一样跳了起来,撩起长袍下摆追了出去:“等等,我有说不帮你么?” 裴景行和苏衍双双停步,转身看向他。 高泽楷脸皮一抽,大手一挥:“先上三碗鸡汤面,咱们边吃边说。” 第13章 十三 后院里,一个身穿鹤裳的年轻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脚下踩着鹤步,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 “……千邪弄不出,万邪弄不开。” 话音刚落,道士突然睁开双眼,一扬左手的符纸,快速擦过桃木剑剑身。桃木剑自剑柄处闪过一道红光,犹如一条红龙,追逐着符纸,迅速穿过剑身。符纸擦到剑尖时,突然无火自燃,可这个年轻的道士拿着燃起烈火的符纸不撒手,仿佛根本不受这火焰的影响。 火焰很快包括住桃木剑的剑身,道士将烧成灰的符纸向上一抛,右手手腕一转,剑尖转而指着前方的池塘,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 原本平静的池塘突然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池塘的水开始沸腾起来,冒出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水泡。 站在道士身后的一对中年夫妇面色紧张,尤其是那妇人,见池塘出现异状,颤抖着缩进丈夫的怀中。 “起!”道士手腕一挑,自池塘里窜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带起的水花混着淤泥从天而降,一股腥味弥漫在这后花园之中。 黑影落下,竟是一只青黑色的青蛙。这青蛙有成年人两个拳头那么大,一双猩红的眼睛瞪视着年轻的道士,两腮鼓鼓的,急促地起伏着,两条后腿的肌肉又粗又大,显然不是凡物。 青蛙冲着道士呱呱叫了两声,后者将桃木剑插在地上,随后拿下腰间挂着的一个锦囊袋子,打开口子之后在身前转了半圈,口中喝道:“收!” 青蛙不由自主地飞向锦囊,半空中它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缠住旁边的一根细枝,细枝无法承受锦囊的吸力,应声而断,与青蛙一块被收进了锦囊里。 道士用金线将锦囊绑住,放回腰间,拔出地上的桃木剑,走到中年夫妇面前,说道:“沈公,妖怪收了。” 被唤作“沈公”的中年男子捋了捋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颤声问道:“苏道长,这、这就是在我家作乱的邪祟么?” 这年轻的道士正是苏衍,只见他眉头紧锁,摇头道:“这邪祟道行浅,伤不了人,但是它住在哪,就会导致哪家人家宅不宁,祸运连连。沈公家中这段时间的异状,大多并不是这邪祟引起的。敢问沈公府上可有年轻尊贵的女子?” 沈公让侍女扶着快晕过去的妻子,小声回答道:“不瞒苏道长,我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两年前蒙恩外放,儿媳妇便跟着去了永州,小女则在数月前出嫁,嫁的是太常寺少卿上官云。” 苏衍掐指一算,说道:“永州太远,沈公,你家女儿怕是不好了。” 沈公大惊失色,忙问道:“还请苏道长明示!” 苏衍收起桃木剑,半遮半掩地道:“府上有一股邪气,虽然已经浅了不少,但这些天来府上各种怪异的事情大多都是这股邪气引起的,这足以可见那邪祟有多厉害。虽然不知道这邪祟如今去了哪里,但沈公的女儿怕是有一劫,而且十分惊险。” 沈公赶紧问道:“苏道长可有解决的办法?” 苏衍长叹一口气:“没有见过令千金,我不敢夸下海口。” 沈公见了苏衍先前露的一手,心中早就对他无比信服,见苏衍有意出手相救,当下便道:“苏道长放心,我今日就下帖子给我那女婿,明天,不,今天,今天就带苏道长去见我女儿!” 苏衍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着,他拍了拍腰间挂着的锦囊:“这邪祟如今虽然掀不起风浪,但日子久了,难免会惹出祸事来。这样,沈公先下帖子,等过了正午,我将这邪祟解决了,再来府上叨扰。” “哪里哪里。”沈公说着,向旁边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从一旁小厮手中拿过一盘银元宝,双手奉给苏衍。 苏衍只从盘子里随便拿了两个银元宝:“这便足够了。” “苏道长客气,客气了。”沈公见乐苏衍这一举动,心中愈发佩服,亲自将苏衍送出府,还不忘提醒他,“苏道长,您今天可一定要再来啊。我女儿的性命,可全靠苏道长了。” 苏衍点点头:“一定。” 苏衍离开沈家后,快步走到得意楼,上了二楼雅间,里头早就坐着两个人了——正是裴景行与高泽楷。 他解下腰间的锦囊,打开口子,先前出现在沈家池塘里的青蛙蹦了出来,一跃上了桌子。 “苏道长,某的舌头被树枝刮破了。”青蛙生怕苏衍不信,把舌头伸到苏衍面前,等苏衍看清了上面一道细小的伤口后才收回,继续说道:“还有前天晚上某被沈家的家丁用棍子打到了,某的酬劳要多一些。” 苏衍将沈公给的两个银元宝全给了青蛙:“这些够了么?” 青蛙舌头迅速一伸一缩,把两个银元宝缠进自己嘴里,嘴巴一闭,也不知道它把银元宝藏到哪了。 “那某便告辞了。”青蛙朝着雅间里的三人点头致意,“若是还有用得到某的地方,苏道长去城郊往西十里的河堤找某便是。” 说罢,青蛙舌头一伸,打开雅间的一闪窗户,随后纵身一跃,从窗户口跳了出去。等雅间里的三人探头出去看,那青蛙早就没影了。 高泽楷看着苏衍,打趣道:“没想到咱们苏道友撒谎做戏这么厉害,瞧瞧,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裴景行没有说话,也没点头,但在心里十分同意高泽楷的话。 他原本看苏衍老老实实一脸正气的样子,还以为是个一说谎就会脸红的主,结果苏衍与那青蛙配合得天衣无缝。别说沈家了,要不是裴景行已经提前知道高泽楷的计划,只怕他也会被骗了。 没错,那青蛙就是苏衍找来的托,在沈家后院装神弄鬼的三个晚上,再由苏衍出马装腔作势一番,怎么夸张怎么来,成功获得了沈家夫妇的信任。 “狐女说过,平时小事不撒谎,偶尔的大谎才能骗过人。而且我给沈家念的是防鬼咒,沈家起码能太平一个月,就算是扯平了。”苏衍也不隐瞒,拿过桌子上没动过的一碗茶解渴。 温度适中的茶水划过嗓子,进了肚子,苏衍只觉得整个人舒坦极了。 裴景行把目光从苏衍身上挪开,伸手叩了叩桌子,问高泽楷:“上官云不会让苏衍那么轻易见到芸娘,你打算怎么办?” 高泽楷得意一笑:“这事我早就料到了。” 说着,他拿出一个平安符,放到桌子上,推到苏衍面前:“如果上官云不愿意见你,你就把这个给沈夫人。母亲探望怀孕的女儿,上官云总没有理由拒绝。” 苏衍接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问道:“这里面有‘半脸鬼’的气息,你加了什么东西?” 高泽楷看向裴景行,笑着道:“你那堂弟十分厉害,我不过是给他形容了一下,他就调制出这种香来。” 裴景行见高泽楷又算计了不明就里的裴怀玉,免不了沉声问道:“你让他调制了什么香?万一他有什么闪失,陛下和明琅郡主怪罪下来,你觉得你自己担得起么?” 高泽楷哈哈笑道:“放心,不过是普通的香料罢了,只是里头加了点还魂香。喂喂喂,你可别这么看我,你以为你那堂弟是憋得住的性子,能安安分分在家里抄十几天的书?要不是我拿这件事哄他,他今天就要跟过来了。” 虽说和裴怀玉相处不久,但苏衍已经能够想象得出裴怀玉被拘束在家中抄书时哭天喊地,百般折腾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景行瞧了他一眼,脸色稍稍放晴,继续对高泽楷道:“陛下隆宠怀玉,我听说你那二师弟前些日子设计捉弄怀玉,要不是苏衍恰好在场,后果只怕一发不可收拾。陛下盛怒,似乎是打算等国师云游回来再惩罚他,你可别再惹陛下不快了。” 提起卫仲谋,高泽楷就是一肚子火:“别提他了,他一个有本事的人,还和一个挂名的师弟计较。要不是师父不在西京,我真想直接替师父清理门户,免得给师父与我惹祸上身。” 高泽楷顾及到师门声誉,并没有说出卫仲谋当时以为瓜田那绿衣鬼不过是普通的孤魂野鬼,他只是想吓唬吓唬裴怀玉,结果却没料到那鬼竟然如此狠毒,一出手就想要裴怀玉的性命。 身为国师的二弟子,竟然被一个鬼给骗过去了,这要是传出去,只怕国师的声誉都会受到影响。 这边高泽楷心中有自己的打算,那边苏衍则放下平安符,说道:“裴街使放心,这香气对普通人无害,只有道士和亲身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闻出不同来。” 裴景行心头一跳,拿过平安符,放在鼻子下一闻,果然闻到一股令人浑身战栗的死亡的气息来。 他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放下平安符:“的确闻不出什么来。” 等苏衍再次拜访沈家,不出裴景行所料,上官云打发人来回话,只说自家夫人被“半脸鬼”惊到之后一直没缓过来,不方便见道士和尚之类的人。 苏衍按照高泽楷事先交代的,拿出平安符,递给沈放鹤:“沈公,请将这平安符交给令千金,每日佩戴,奸邪不沾。” 沈放鹤见苏衍竟是提前料到上官云的反应,对苏衍更加佩服,双手接过:“多谢苏道长。” 苏衍一笑:“我近日暂时住在太玄观中,若沈公找我,大可去太玄观。” “是,是,多谢苏道长。”说着,沈放鹤从管家手中拿来两块金饼:“苏道长,我与夫人商量过了,苏道长年纪轻轻便古道热肠,实在是叫人佩服。西京之大,要用上钱的地方甚多,这两块金饼还请苏道长收下,也算是我与夫人的一份心意。” 苏衍一开始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而且他还和裴、高二人合伙欺骗了沈家夫妇,受之有愧。可他转念一想,沈家女儿被上官云害得失去了肉身,自己这是在帮沈家夫妇,这金饼大可受了。 于是,苏衍也就不客气了,从沈放鹤那接过金饼,又提醒他一句:“沈公,这护身符务必要看着令千金戴上,切莫离身。” 沈放鹤这次又是亲自送苏衍出去,他见苏衍拿着金饼,眉头微皱,还以为苏衍是因为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觉得这金饼烫手,对苏衍的推崇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并不知道,苏衍这会儿正愁两个金饼三个人该怎么分。 第14章 十四 上官云能拒绝苏衍,却不能阻止沈家夫妇来探望自己的女儿。 沈放鹤夫妇对苏衍十分信服,当天晚些时候便由沈放鹤的夫人拿着平安符,夫妻二人一块去了上官府探望自己的女儿。 芸娘听说沈家夫妇要来,本来一张如玉般的脸登时煞白,紧张地抓住上官云的袖子不放:“云郎,这、这沈家夫妇不是好久都没来了么,怎么突然来得这么急?是不是、是不是发现我了?” 上官云揽住芸娘,安慰道:“你放心,他们应该是挂念女儿,前些日子你有滑胎的征兆,那时候他们就想来了,结果让我给拦住了。你到时候就在这屋子里呆着,不用多说什么,万一他们瞧出不对来,你就说自己乏了,应付过去便好。” 芸娘点点头,实则还未放心:“要是当初那丫鬟肯答应便好了,如今我也不会因为这事而担惊受怕。” 上官云冷笑一声:“她不识时务,不说也罢。芸娘,沈氏夫妇就要来了,你且在这休息,我去前头应付。” 芸娘不安地点点头,目送着上官云离开。 沈家夫妇既然忧心女儿,上官云的虚与委蛇自然就没了用武之地。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两口,已经一个月没见到女儿的沈夫人便提出要去后头见女儿。 周朝没有后代那么看中男女大防,沈夫人既然说了,上官云也就只能领着二老去后头的主院。 芸娘已经提前得了消息,此时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庞。 沈夫人见女儿短短一个多月就憔悴如此,芙蓉一般的脸蛋硬生生成了一朵叫人怜爱的小白花,还来不及说话,就转头偷偷抹眼泪了。 沈放鹤见不得自家妻子在女婿女儿面前失态,便有意问道:“苏道长给咱们的东西呢?” 沈夫人想起自己带着的平安符,赶紧拿出来,坐在床前,递给芸娘:“女儿啊,来,这是苏道长给你的平安符,保佑你和你肚子里的儿子平平安安的。” 一听到“肚子里的儿子”六个字,芸娘后背就沁出冷汗来。她看着沈夫人手中的护身符,求救似地看向上官云。 上官云忙笑着说道:“小婿在这替红儿谢过岳母大人了。不过小婿已经请了一位道长在府中坐镇,岳父岳母大可放心。” 沈放鹤眉头一皱:“你请了道士,我们就不能请了么?苏道长年轻有为,一出手就除去我家中作乱的邪祟,可见是有本事的。他给的平安符,红儿自然是要戴上。” 古往今来,就属七岁以下的小孩和四五十爬上的中老年人最难搞定,都是有理也说不通的主,执拗得很,越是和他们唱反调,那就越发适得其反。 上官云见沈放鹤已经不悦,为了尽早打发这两个人走,他只好劝说芸娘:“红儿,这是岳父岳母的一片心意,你就别再推辞了。” 芸娘无奈之下,只好伸手想接过平安符,结果沈夫人却是眉开眼笑地说:“红儿,阿娘给你戴上。” 芸娘只有将头发拢至一边,低头露出一节白嫩的脖子,任由沈夫人给自己戴上平安符。 平安符戴上之后,芸娘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香气并不浓烈,香中带着一点甜,十分醉人。但芸娘闻到之后,脸色突变,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整个人都躲进被子里去了。 离芸娘最近的沈夫人吓了一跳,慌忙去扯被子,不住地问道:“红儿,你这是怎么了?” 上官云顾不得其他,一把就将沈夫人拉开,自己坐到床边,连同被子一块抱住,不停地安慰道:“别怕,别怕,有我在这呢。” “云郎。”听见上官云的声音,芸娘的声音终于稍微平静了点,她悄悄拉下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望过来。 她看见了两个上官云。 一个上官云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两只手抱着她,口中不停地安慰着她;而另一个上官云失去了一身的皮肉,只留下一个骨架子,抱着她的手骨上缠满了流着毒液的黑蛇,嘴巴张开时露出一截老鼠尾巴,发出老鼠一般的吱吱声。 芸娘尖叫一声,用力推开上官云,再去看沈家夫妇,见到两副空空眼洞里冒出莹莹绿火的骨架,更是吓得魂不守舍,重新钻进被子里。 “红儿啊,红儿你这是怎么了?”沈夫人心急女儿,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扑了上去,用力把被子掀开。 芸娘见那两团绿火近在咫尺,沈夫人这副骨架的嘴巴张合之间,一把红色小剑随之吞吐,这让芸娘更加惊恐,双手抱着头,闭着眼睛尖叫,就是不回答沈夫人的话。 “这、这、这……”沈夫人眼尖,见刚给芸娘戴上去的平安符冒出缕缕黑烟,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吓得说不出话来。 沈放鹤上前一看,惊道:“苏道长说的没错,红儿果然是有劫难!”他赶紧奔出屋子,吩咐守在屋子外头的仆人:“来福,快去太玄观请苏道长过来!” “岳父不必麻烦了!”上官云担心芸娘的身份暴露,抱着芸娘大声阻拦,“我府上就有道长镇守,岳父何必舍近求远?来人,速速去请万道长来。” 沈放鹤看不上上官云口中所说的“万道长”,大怒道:“什么万道长,不过就是一个骗钱的道士!他来你府上多久了,连我女儿沾染了邪祟都没有看出来!苏道长不过是掐指一算,便算出我女儿有此劫难,可见苏道长才是我们能依仗的。来福,快去太玄观请苏道长!” 屋中乱成一团,上官云无心反驳,只是一个劲隔着被子安慰芸娘。 来福应了一声,趁机转身就跑去太玄观找苏衍。 上官云府上的仆人很快就回来了,他满头大汗地在屋子外头喊到:“老爷,万道长不在院子里。” 上官云一惊:“可有说去哪里不曾?” 仆人摇头道:“我问过了,说是今天一大早就不见人影,而且院子里万道长的东西都不见了。” 沈放鹤听了,冷笑道:“这就是你请来坐镇的道长?脚底抹油的本事倒是厉害。” 上官云无心去反驳沈放鹤,吼道:“派人去找,立刻把万道长给我找回来!” 仆人无法,只能应道:“是。” 时间随着滴漏里的水滴不停地流逝,而苏衍给的护身符,已经不光是冒黑烟那么简单了。 护身符的边缘逐渐陷进皮肉里,一开始上官云还试图把护身符拿下来,结果适得其反,护身符反而陷得更加里面了。 芸娘痛得已经没了力气,躺在床上不停地小声□□着,双腿不时痉挛,整个身体随之抽搐,全身上下都被汗水给浸湿了。她的双手死死抓住上官云的胳膊,硬是在上官云青筋暴起的胳膊上抓出八道爪印。 上官云吃痛,强忍着不喊出来,一边安慰芸娘,一边催促下人速速去找万道士。结果没等找到万道士,就把苏衍给等来了。 “老爷,您岳家的下人带着一个道士来了,还跟着裴街使。” 上官云听到裴景行的名字,心道不好:“去请那道士进来,再替我和裴街使告罪,就说家中现在不方便接待。” 那下人又说道:“老爷,裴街使说他是陪那道长一块来的,若是老爷不欢迎,他与那位道长就回去了。” 沈放鹤听了这话,焦急地对上官云说:“管他什么裴街使,先请进来再说,红儿的性命要紧。” 万道士找不到,而如今芸娘躺在床上生不如死,上官云既担心芸娘的魂魄受到伤害,又担心沈红英这肉身怀着的胎儿有异,且这护身符还是那姓苏的道士给的,利害关系一目了然。 上官云长叹一声,知道这事今日怕是没那么容易了了:“将道长和裴街使一并请进来。” 算上前几日夜探上官府,苏衍这是第二次来了。和上次一样,进了上官府,他胸前的琉璃子就开始隐隐发热。 当他踏进主院,胸口的琉璃子愈发烫了;而等他进了上官云与芸娘的屋子,胸口的琉璃子烫得几乎要沸腾起来。 裴景行察觉到苏衍的异样,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苏衍摇摇头,对沈放鹤说道:“沈公,令千金被夺舍了。” 沈放鹤大惊失色:“苏道长何出此言?” 苏衍并没有回答,而是捏了一个诀,口中念念有词:“我是天目,与天相逐。晴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万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苏衍每念一句,床上的芸娘就不由自主地拱起身体,随后重重撞击梨花木雕就而成的床榻。而每撞一下,芸娘的魂魄就和沈红英的肉身分离一寸,等苏衍最后一句咒语念完,芸娘的魂魄已经完全和沈红英的肉身分开。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屋外的残阳只照进来一丈有余,屋中其余的光线全靠通明的烛火。 虽然有残阳照在背上,可沈放鹤还是感到背后阵阵凉意:“苏道长,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夫人此时已经是看呆了,她跄踉着倒在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床上那个陌生女子的魂魄,以及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自家女儿的身体。 “上官云使了妖法,将上一任妻子的魂魄招来,占据了沈家小姐的身体。”裴景行知道苏衍不善言辞,便代替他回答,他握紧手中的龙首虎牙枪,重重砸在地上,“妖孽,还不伏诛!” 龙首虎牙枪由天火燃尽后的陨铁打造而成,又沾染过夜叉的血,对于这些鬼怪而言颇有威慑力。裴景行这一砸,床上芸娘的魂魄便一阵颤抖,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沈家夫妇。 苏衍抽出背后的长剑,正要捏诀念咒,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滚烫,手一抖,长剑竟然掉到了地上。 苏衍捂着胸口,死死咬住下唇。他的胸口实在是烫得厉害,耳边爆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嚎,夹杂着尖锐的哭声。 苏衍不知道为何琉璃子会在此时发生异状,但琉璃子里凝聚了他这三个月来抓的大大小小各种鬼怪,一旦在这里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哪怕他口中满是自己的血腥味,苏衍还是拼命忍受着胸口灼热的剧痛。 就在苏衍快要忍受不住之时,他的胸前突然发出一声爆裂,几颗琉璃子从苏衍的指缝尖掉了出来。 那颗闪烁着黑色波纹的琉璃子滴溜溜地滚到了床边,嘭的一声,从琉璃子里冒出一个绿色的人影,正是当初苏衍在瓜田里收的鬼! 倒在床边的沈夫人恰好看清这绿衣鬼的脸,惊呼道:“宝音!” 第15章 十五 宝音? 裴景行想起来了,这个宝音就是沈红英的婢女,也是当时“半脸鬼”杀害的第一个人。不过当时是上官府的其他下人说看见宝音被“半脸鬼”杀害的,如今想来,怕是不能作数。 沈放鹤扶着一旁的桌子,颤抖着问道:“宝音、宝音你怎么在这?你快告诉我们,红儿她到底怎么了?” 宝音没有说话,而是缓缓地转过身体,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苏衍。 与此同时,那颗琉璃子中缓缓飘起数道黑烟,停在半空,凝成一个个骷髅的模样。这些骷髅空洞的眼眶里飘起莹莹绿火,齐齐望着苏衍,阵阵阴风从他们身体里吹来,叫屋中众人冻得浑身发抖。 而原本束缚他们的琉璃子,已经碎成粉末。 苏衍心道一声不好,他迅速撕下衣服的衣角,将其余的琉璃子全部收好,匆忙间打了一个死结,再扔进腰间挂着的锦囊里。随后,他拿出四道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同时将这四道符纸打向屋中的四个角落。 做完这一切,苏衍捡起地上的长剑,扭头便冲出屋子。 骷髅与宝音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数鬼同哭,饶是屋中有符纸护佑,屋中众人还是感觉到一股股冰冷的寒意自心底升起。 眼看宝音与骷髅们追了出去,裴景行赶紧拿着龙首虎牙枪追了出去。 前面空旷的院子里,苏衍一手持剑,一手捏了一个剑诀,咒语已经念到尾声:“……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原本还张牙舞爪朝着苏衍扑过去的骷髅们止住了脚步,整副骨架开始剧烈地打颤,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们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双脚死死钉在地上,整个身体不死心地向前倾斜,双手努力向前抓。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紧随其后的裴景行还来不及松口气,这些骷髅眼洞中的绿火腾地一下窜起,很快包裹住整一个头颅。 苏衍见状,警惕地向后退了三步,左手手腕翻转,掏出一张符纸来,正气凛然地看着众多骷髅,以及骷髅中间的宝音的魂魄。 苏衍将符纸按在剑柄,自剑柄拂至剑尖,口中念道:“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苏衍的杀鬼咒念至中途,符纸无火自燃,苏衍却视若无物,任由符纸在自己手中燃烧。他将燃烧着的符纸一直抹到剑尖,随后手腕一转,符纸燃尽后的黑灰尽数到了苏衍手中。 苏衍将手中黑灰向前洒出,口中大喝一声,这些黑灰竟然在空中团成一个黑球! 黑球不断扩大,无数黑灰挡在了苏衍与骷髅之间,将苏衍完全挡在其后。 骷髅们见到这些黑灰,当中半数头颅上的绿火一下子全数缩回进眼洞里,似乎萌生了退意。但以宝音为首的鬼们张开嘴,发出怒吼声,其中一个包裹住头颅的诡异绿火更是蔓延至上半身,他干脆直接扯下自己右手尺骨,朝着那团阻挡自己的黑灰扔去! 黑灰犹如活物,以一点为圆心,快速旋转,那原本应该冲破黑灰打中苏衍的尺骨就这么被黑灰给吸了进去。 尺骨消失在黑灰之中,那骷髅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周围的骷髅随之一起痛哭! 苏衍左手迅速掐了一个伏魔诀,大喝道:“疾!” 黑灰迅速分流成数条,朝着那些骷髅攻去! 宝音眼角流出血泪,双手一左一右抓住两具骷髅,竟是将这两具骷髅当做盾牌,生生挡住黑灰的攻击,朝着苏衍冲了过来! 苏衍没有躲避,反而不慌不忙捏了一个伏魔诀,右手长剑送出:“吾知汝名,急去千里,急急如律令!” 苏衍长剑剑尖冒出一道华光,直直刺向宝音! 宝音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两具骷髅已被华光洞穿,齐齐倒地。华光刺穿骷髅后,又刺穿了宝音的胸口,她已是魂魄,不该流血,所以胸前只留下一个碗口大的伤口。 苏衍成功制住宝音,尚还来不及高兴,突然感觉腰间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锦囊中的琉璃子竟然纷纷自爆! 这些琉璃子中还来不及被炼化的魂魄全数逃了出来,他们有的只剩下大半个头颅,露出一层血红血红的头皮,有的还残余着大半条蛇的骨架,血肉间布满了白色的蠕虫,还有的甚至内脏流了一地,拖着大半条舌头在外边。 这些魂魄面无表情地将苏衍围在中间。他们眼中燃着荧荧绿火,这些绿火被他们心中对苏衍的怨恨烧得旺盛,晃得苏衍不由自主地流下两行血泪来。 他感觉到心头有一把火在烧,烧的他满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撕裂血肉,穿透皮肤,争先恐后从身体里喷涌而出。 自己是要死了么? 苏衍一直坚定的心产生了一道裂痕,手中长剑应声落地,双腿一软,竟忍不住向后倒去。 就在苏衍斗志快要熄灭之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猛虎一般的吼叫,龙首虎牙枪带起的劲风擦过苏衍,直直刺入苏衍面前那具大蛇骨架之中! “苏衍,你在做什么?等死么?” 是啊,自己在做什么? 苏衍脑海中晃过无数个念头,他看着眼前形形□□的鬼魂,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千年的大梦。 是鬼,那便该收! 苏衍捡起地上的长剑,一把将裴景行推开,拿出最后仅剩的两颗琉璃子,大吼道:“收!” 琉璃子应声绽开万丈光华,一时间晃得院子里所有人睁不开眼。 苏衍这次是拼死一搏,他手中的琉璃子快速吸收着他的力量,脸上因为自身力量迅速消耗而逐渐出现数道伤痕。但苏衍没有退缩,他甚至没有眨眼,他坚定地看着面前的无数仓皇失措的鬼魂,看着他们无法承受住琉璃子发出的光芒,哀嚎着、尖叫着、哭泣着,再一次被收进琉璃子里! 眼看着宝音也要被吸进琉璃子时,苏衍突然手腕一翻,五指合拢,将琉璃子收在手心里,也恰好将宝音挡在外头。 苏衍转头,惨兮兮地朝着裴景行挤出一丝笑容:“这个留给你。” 裴景行心里头不是滋味,看着苏衍这一抹快要消失的笑容,竟是比看到苏衍哭还难受。 他明白苏衍的好意,上前扶住苏衍,“多谢。” 苏衍还想说话,但他已经耗尽全身的气力,此时要不是有裴景行扶着他,怕是站都站不稳了。 就在此时,突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景行赶紧将苏衍护到身后,提着龙首虎牙枪迎敌。 “沈将军?”带头的人让裴景行大吃一惊,“沈将军怎么来了?” “我已经听说此事了,”沈从简走到裴景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裴街使,这些天辛苦你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可是这案子还没有破。”裴景行不解,他与苏衍努力了那么久,险些连命都折损在这,哪里能那么简单就罢手? 沈从简背对众人,朝裴景行使了个眼色:“已经破了,接下来就交给我。裴街使,这位小道长伤得那么重,你先带他去医馆治伤吧。” 先前事态紧急,裴景行顾不得去看苏衍,现在只是瞧了一眼,他就脸色大变。 苏衍浑身上下就没有完好的地方,道袍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来。他一身的血腥气,肌肤相接的部位烫得惊人,脸又红又涨,身上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汗,亦或是两者都有。 “快点送太玄观!”高泽楷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头冒了出来,“他这样子,怕是要走火入魔了!快,上官府外有我的马车,你快点送他去太玄观,太玄观的周予一道长或许能克制住他体内的煞气!” 裴景行无暇与高泽楷计较,更无暇去探究沈从简突然前来的目的,他半抱着苏衍,将他在马车里安置好,亲自架着马车往太玄观驶去。 此时已经临近宵禁,大多数人都回到自己家所在的坊中,坊外的路上行人鲜少。 马车在路上发出圪当声,让裴景行一颗心愈发煎熬。他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好抱着苏衍越过重重高墙,直接飞到太玄观。 “苏衍,苏衍你没事吧?”或许是高泽楷的话把裴景行给吓到了,他生怕苏衍路上会出什么岔子,时不时就要喊两句。 苏衍浑身发热,一颗心却是如坠冰窖。这一冷一热,一内一外,两相刺激下,苏衍原本就不怎么清醒的神智愈发混乱。他的眼前一会儿是临下山时山中师父的嘱托,一会儿是被收进琉璃子中的那些鬼魂面无表情的脸,一会儿又是裴景行焦急的样子,间或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在远远地看着他。 苏衍发出难忍的呜咽声,下意识地弯曲双膝,双手环抱住膝盖,头靠在膝盖上,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徒劳地寻求庇护之所。 裴景行听见马车里传来的呜咽声,稍稍安心之余,反而更加焦急起来。 就在他奋力驱使马车时,前方远处突然出现两个人影。 “闪开!”裴景行大吼一声。 周朝的马车车轮间距、大小都是固定的,大道上都有车辙,行人们看到马车远远来了,都会避让出这块地方。 可这两个人却不闪不避,恰好站在马车行驶的前方。 裴景行怒极,大声喊道:“金吾卫办案,闲人速速避让!” 那两个人影却是纹丝未动。 等离得近了,拉着马车的四匹马突然焦躁起来,左边那匹更是拼命想要挣脱缰绳。裴景行心中警觉,右手死死拉住缰绳,左手拿起身边的龙首虎牙枪,打在左边那匹暴躁的马身上,马车这才安稳下来。 来者不善。 就在裴景行打算靠近后干脆用龙首虎牙枪将两人打到一旁时,他看清了两人的长相——其中一人缺了左耳,不是那姓万的道士又是谁! 裴景行赶紧拉住套在马上的缰绳,四匹马又奔了数步,才勉强止住。 万道士看着不远处的马车,朝着马车上提着龙首虎牙枪一脸戒备的裴景行露出一口白牙:“裴街使,咱们又见面了。” 裴景行不答话,一双虎目牢牢盯着面前的两人。而他面前的四匹马,急躁地不停在原地嘶鸣,打着响鼻。 万道士也不恼,伸手在虚空中做了一个抓握的手势,原本焦躁不安的马儿们立刻安静下来,双眼漆黑,站在原地,犹如一尊尊泥塑。 万道士继续笑着说道:“辛苦裴街使了,小苏道长情势危急,撑不到太玄观了,不如就交给我吧。” “别做梦了!”裴景行知道以自己的本事,是不可能简简单单架着马车冲破眼前两人的。一开始的惊讶散去之后,他重新恢复冷静,趁机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心中计算着该如何突围。 “杀了我的恶僵,捉了我的艳鬼,裴街使与小苏道长不愧是人中龙凤,着实叫我佩服。”万道士仿佛识破了他的打算,不再给他时间,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年轻人便如鬼魅一般,欺身上前,手中突然出现一把铜尺,直袭裴景行! 裴景行身后就是马车,马车里还躺着一个重伤未愈的苏衍,他如何能让这年轻人得手? 他唰得一下跳下马车,举起手中的龙首虎牙枪,借着□□的优势,一挑一拨,将年轻人手中的铜尺打偏。 但这年轻人却不慌不忙,整个身体就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腰扭出一个诡异的弧形,竟是让裴景行紧随其后的一枪落空。 铜尺又一次朝着裴景行袭来,这一次那年轻人竟像是提前知道裴景行的攻势,手几乎弯成一个半圆,又一次让裴景行的攻势落空! 啪! 铜尺打在裴景行身上,腰间两寸皮肉隔着布甲被打得生疼,肋骨隐隐作痛,逼得裴景行不得不倒退两步。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斗了数十招,裴景行身上挂彩了,那年轻人也是鼻青脸肿,没讨到什么好处。 裴景行与这年轻人缠斗到现在,屡屡绝杀无法得手,反而没有先前的焦急了。 他发现这年轻人虽然身体柔韧,不似常人,但他并不像之前遇到的恶僵,那已经是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了。 既然是人,那就不可能没有破绽! 思及此处,原本裴景行焦虑的心反而冷静下来,一边躲避年轻人的攻势,一边寻找对手的破绽。 裴景行长啸一声,龙首虎牙枪直直朝着年轻人握着铜尺的右手打去! 这本是裴景行攻击年轻人的第一招,先前见此招落空,且年轻人的身手不同凡人,他便再也没有用过这无异于自寻死路的一招了。 原本冷漠的年轻人见裴景行竟然出此昏招,心中得意,脸上难得露出喜色。他右手划出一个弧形,恰好躲过裴景行的攻势,手中铜尺发出呼呼的呼啸声,身体贴着龙首虎牙枪向着裴景行划去。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裴景行手腕一翻,手中□□随即抖出点点寒星,那龙首虎牙枪贴着他的右手,一翻一挑,他的右手就在枪身上绕了一圈,牢牢缠在其上。 年轻人暗叫一声不好,正打算脱身,结果裴景行趁势迅速抖动龙首虎牙枪,年轻人来不及后退,身体不由自主地在枪身上缠绕数圈,整个人被拉得老长。 “裴街使身手果然不凡,老道佩服。”一旁观战的万道士眼见年轻人落败,拍手赞道。 他抬起右脚,只是往前迈了一步,却出现在了马车前! 眼看苏衍有危险,裴景行左手抽出横刀,便要去拦! 万道士只是轻轻推出左手,裴景行便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推力迎面而来,他承受不住,连人带枪刀一块儿被击飞到路边的高墙上! 本被缠在枪身上的年轻人趁机脱身,手中铜尺对着裴景行的天灵盖就要打下! 万道士掀开马车帘子,笑着对里头说道:“小苏道长,何不下车一叙?” 第16章 十六 苏衍等的便是此刻! 他左手一挥,手中三张符纸便以一个“品”字形攻向万道士! 这三张符纸已经烧了小半,是黑暗的马车中唯有的光亮,万道士刚一掀开马车的帘子,眼睛还未完全适应黑暗,目光自然就不由自主落到这三张燃烧的符纸上。 苏衍见万道士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到符纸上,嘴唇快速翻动,符纸上的火焰登时大了数倍。 万道士一时不备,双眼感受到热浪挟着灰烬滚滚而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苏衍整个人扑向万道士,手中长剑在一瞬间于黑暗之中泛出一点寒光,直袭万道士胸膛! 他知道自己身受重伤,想逃是逃不了的,打也是打不过的。想要取胜,他就只有抓住万道士双眼还无法适应黑暗的机会,用计吸引万道士的注意力,破坏万道士的视觉这一感官,杀他一个措不及防! 苏衍蛰伏许久,此时见万道士果然如自己所料中了计,这一扑更是拼尽全力! 长剑刺入万道士的胸膛,只听对方闷哼一声,发出一声充满疑惑的吸气,抬起左手抓住苏衍的长剑。苏衍只觉得这个万道士力气极大,自己重伤之余根本拼不过他,原本已经没入胸膛的长剑,竟然被万道士单凭右手,一寸寸地将长剑从胸口拔出。 “小苏道长,你可真是叫我惊喜连连啊。”万道士的声音好似一把钢刀划过铁丝,既沙又锐,刺激得苏衍眼前的重影更加多了。 他不顾胸口还在流血,硬是从苏衍手中抢过长剑,扔在身后,随后左手往前一抓,竟然生生抓透苏衍胸前的伤口,将人从马车里抓了出来! 苏衍被重重扔在地上,眼冒金星,喉间腥甜,忍不住趴在地上连咳数口污血。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被万道士这么一扔,五脏六腑就好似上下颠倒,搅得他肚子上的伤口愈发疼了。 一旁狼狈躲避年轻人攻击的裴景行察觉到苏衍的异状,两手齐齐用力,左手横刀右手□□一齐朝着年轻人送去! 年轻人的双脚黏在地上,身体先是想左倒去,躲过龙首虎牙枪的一击,紧接着又迅速起身,向着右边倒去,又躲过横刀的攻势。 他不知道这恰好中了裴景行的计谋,后者右手划出一个半圆,一招回马枪紧跟着横刀的攻势,恰好打中年轻人的后背! 龙首虎牙枪重逾八十斤,重重打在年轻人后背上,使得他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倒去。 此时裴景行已经抽回横刀,就在前方等着年轻人自投罗网! 他右手拿着龙首虎牙枪,牢牢黏在年轻人的后背,以□□本身的重量迫使后者不得不往前方的横刀上撞。 年轻人垂死挣扎,扭动身体,双脚上翻,竟是挂在龙首虎牙枪上了! 裴景行当然不会让他遂愿,左手一挑,横刀随之刺向枪身! 这一次年轻人避无可避,被横刀穿透胸膛。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致命的一刀,颤抖着伸手去遮自己的伤口,好让鲜血不要那么快地流出来。 裴景行手一抖,将年轻人的身体从龙首虎牙枪上震下来,再抽出横刀,转身便要去救苏衍。 但他没走出几步,一只脚就被拉住了。 裴景行转身一看,竟然是那垂死的年轻人,后者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脚脖子,试图用全身的气力去阻拦他。 看着年轻人染血的后脑勺,裴景行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仿佛又回到了西域时一般。他靠着手中仅有的一把刀,凭着心底深处不愿意死的那股劲头,在错综复杂的鬼城里艰难地活了下来,可没想到看到同伴时,才发现已经物是人非。 沙蛇、老鼠,还有那些尸体,这些片段不停在裴景行脑海中反复闪烁,使得他太阳穴隐隐作痛。 就在裴景行浑身颤抖,横刀险些就要脱手时,苏衍艰难地把左臂抬到胸前,捏了一个伏魔诀,嘴唇翻动,最后费尽全力喊道:“疾!” 一股清明自裴景行头顶灌入,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四分五裂。裴景行长出一口气,不再犹豫,一刀挥下,将年轻人的双臂砍断。 可还是来不及了,万道士不过又是轻轻一推手,裴景行就被定在了原地,手中的龙首虎牙枪发出低沉的虎啸,仿佛一头陷入困境的猛虎。 而苏衍,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出任何动作,只是在地上时不时抽搐着,喘着气等待死亡的降临。 万道士看向苏衍的目光,好似后者与蝼蚁无异。他抬起右脚,一脸厌恶地把脚伸进苏衍与地面之间,用力一抬,把苏衍整个人翻了过来。接着,他毫不客气地在苏衍身上擦了擦鞋底,又踩了两脚,这才勉强满意。 “小苏道长,你是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只可惜,谁让你偏偏坏了我的好事?”万道士绕着苏衍慢悠悠地转圈,脸上带着笑意,还时不时往苏衍身上踢一脚,来确认他到底死了没有。 裴景行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苏衍被折磨,双目赤红。他浑身肌肉紧绷,一直努力试图突破那股阻挡他的无形力量,手臂上的布甲因为无法继续抵挡那股力量而碎成一块块碎片,□□出来的皮肤上满是伤痕。 苏衍半睁开眼,扭头看着裴景行,突然露出一丝微笑来。他费力地朝着裴景行摇摇头,艰难地张合嘴巴,似乎是在劝说裴景行不要再徒劳了。 万道士往苏衍脸上瞧了一眼,突然脸色一变。他蹲下身,不顾苏衍身上满是伤痕污血,左手捏住苏衍的下巴,迫使苏衍不得不正对着他。 “这是……”万道士右手仅有的两指在苏衍的左眼上转了一圈,他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吓,不停地念叨着,“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眯着眼睛,瞧了片刻,脸色愈发难看:“你父母是谁?” 苏衍干脆闭上眼,不去理会。 万道士勃然大怒:“好,反正你今夜就要死在这里,我倒要看看到时候谁来给你收尸!” 说罢,他左手两指掐寅,五指尽数藏于甲,正是五雷诀! 万道士看着命悬一线的苏衍,再次问道:“说不说?” 苏衍这次干脆别过脸,用行动告诉万道士自己的答案。 “好,好,好!”万道士气急,不再给苏衍机会,脚下踩着天罡步伐,口中念念有词:“稽首社令阳雷君,分形五方土孛神,驱马神鼓响皆应,降下真气入吾身……” 裴景行大吼一声,拿着龙首虎牙枪的右手艰难地向前伸展两寸有余,却再次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给阻挡住了。 “苏衍!”裴景行故技重施,左手努力往前甩动,将手中的横刀扔向苏衍,结果却因为那股力量的阻挡,横刀落在地上,距离苏衍还有些距离。 苏衍突然睁开眼,眼中燃起一线希望的火焰。他以左臂撑地,将短时间内积蓄起来的力量全数集中在左臂上,整个身体向前一扑,右手握住横刀的刀柄。 万道士见横刀软绵绵地朝着自己的双脚砍来,双眉倒竖:“自不量力!” 他抬起一脚,对准苏衍的手腕狠狠踩下! 苏衍闷哼一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横刀随即离手,被万道士一脚踢远。 苏衍的这一击虽然徒劳无功,但万道士的五雷咒被打断,喉间发痒,一口污血堵在喉口。 “臭小子,就算不用咒术,我也能宰了你!”万道士彻底发怒,左手抽出腰间缠着的软剑,手臂一振,软剑咔嚓一声,在黑夜中闪过一道寒光。 “师兄,离开西京那么久,一回来就要杀人么?” 眼看苏衍性命不保,突然从街的一端传来一个悠远的声音。 万道士浑身一颤,扭头看去,发出两声尴尬的笑声:“师弟,你来了。” 来人走近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嘴角含笑:“师兄劳累了一个晚上,不如去府上一叙?” “不必了,”万道士不再理会苏衍,而是戒备地看着来人,“国师日理万机,哪里是我这种穷苦的老道士可以打扰的。” 国师一笑,右手朝着裴景行方向一伸一抓,一直阻挡裴景行的那股无形力量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兄,我们师兄弟二人二十多年没见面,我从未料到竟然会在此重逢。” 万道士嘿嘿两声,眼中则满是愤怒:“是啊,你当了国师,我却成了败家犬。” “师兄是打算在这里,当着晚辈的面,由我来替师父清理门户么?” “清理门户?”万道士重复了一遍国师的话,“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替师父清理门户!” 说罢,万道士提起软剑,朝着国师冲了过来! 国师不屑地提了提嘴角,右手迅速捏诀,左手桃木剑送出,一道火龙便向着万道士喷涌而出! 不料万道士突然中途变招,软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圈。火龙攻来,好似碰到无形的盾牌,挟着热浪转而攻向国师! 巨大的火龙铺天盖地而来,卷起的热潮让裴景行伤口处的鲜血一瞬间蒸发殆尽。他赶紧扑到苏衍身上,替后者挡住滚滚热浪。 国师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一挥左手,火龙便全数钻进他的袖子里。 只是等火龙消失后,万道士也随之消失了。 “裴街使,吓到你了。”国师也不去追,而是走到裴景行面前,笑着说道,“师门耻辱,倒是让裴街使你见笑了。” 裴景行抱着苏衍,问道:“还请国师救救苏衍。” “苏衍?”国师低头看向裴景行怀里的人,摇头道,“裴街使,你看他身上哪里有一处是完好的?伤成这样,纵然扁鹊在世,也是无可奈何了。” 裴景行知道国师所言不虚,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咬牙道:“还请国师出手相救。” 国师长叹一声:“我实在是有心无力。他伤势太重,失血过多,手腕、肋骨、腿骨全都断了。” 裴景行低头,擦去苏衍脸上的污血:“苏衍,苏衍你醒醒。” 苏衍勉强睁开左眼,看向国师:“你是国师?” “正是。” 苏衍手指动了几下,只觉得浑身提不起劲:“我师父让我……我替他,给你一……一样东西。” 一句话说完,苏衍彻底没了力气,软趴趴地倒在裴景行怀中。一股股疲倦的浪潮阵阵袭来,苏衍只觉得周身发冷,指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他的骨肉。 “嗯?”国师突然弯下腰,扯开苏衍身上挂着的破破烂烂的衣服。 苏衍胸前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 断了的骨头重新接上,失去的血肉再次生长,皮肤如同爬山虎一般,从腰间一路向上蔓延,将重新长好的血肉白骨覆盖住。 国师看了眼裴景行,后者惊讶之余,没有半点惧意,反而透着喜色。 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对裴景行说道:“苏道友已无大碍,让他多休养几天便是。反倒是这些琉璃子留着对他有害,我就自作主张,先拿走了。” 说罢,不等裴景行有所反应,他就直接扯下苏衍腰间挂着的锦囊,转身消失在忙忙夜色之中。 第17章 十七 等苏衍伤势痊愈,得以下床时,已经过去了五天。 五天里,上官云交代了谋害第二任妻子的经过。 大概是一年前,万道士找到了依旧沉浸在丧妻悲痛当中的他,告诉他芸娘的魂魄还在黄泉受苦,只要他愿意,自己就能将芸娘的魂魄从黄泉之中呼唤回来。 上官云被万道士的说法蛊惑了,他将万道士奉为上席,满足万道士的任何要求,只求多年前小产后缠绵病榻,最终香消玉殒的芸娘能够重回自己身边。 按照万道士的说法,芸娘的尸骨下土多年,早已化为白骨,是不能用的了。为今之计,只有找一个命格与芸娘相似的肉身,好让芸娘的魂魄从黄泉出来之后依附。 沈红英成了这个倒霉蛋。 找到了芸娘魂魄可以依附的肉身,上官云便设计演了一出戏,与去庙里进香的沈红英结识。沈红英是未谙世事的姑娘,哪里抵得住上官云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很快便芳心暗许了。 上官云年纪虽然比沈红英大上一轮,但一来周朝民风开放,老夫少妻虽不常见,但也不是稀罕的事情;二来沈红英既然已经芳心暗许,沈家夫妇见上官云态度不似作伪,又有先前与芸娘恩爱的例子,想来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之后也能一般恩爱;三来上官云身为太常寺少卿,乃正四品官,太常寺掌管礼乐,一般都是公卿子弟担任,上官云身为名门之后,在朝中也算是有点门路,恰好沈红英的哥哥谋求外放,正中下怀。 上官云唯恐夜长梦多,等沈家同意之后,便急忙敲定迎娶的诸多事宜。虽然婚礼匆忙,但却比上官云上一次婚礼都要热闹奢华,沈家最后一点疑虑都被打消了。却不知这是上官云为了庆祝芸娘重生,而特意为之。 满怀期待做新妇的沈红英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洞房花烛夜竟成了冤死之夜,肉身被占,魂魄无处可依,只能整夜整夜地徘徊在上官府附近。 沈红英的贴身丫鬟宝音从小和沈红英一块长大,很快就发现自家小姐性情大变,举止喜好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为了避免事情败露,上官云干脆将宝音杀了,再将宝音的死推到溜进上官府,意图夺回肉身的沈红英魂魄上。 接着,上官云又以夫人受到的刺激太大,一看到院子里的人就会想起那天夜里的鬼怪为由,将院子里的人全部打发出去,再将当年伺候芸娘的婢女安排进院子里,重新伺候芸娘。 这样一来,上官府便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女主人又变成了第一任。 说完这些,裴景行停下来,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上官云害死新婚妻子与妻子的贴身丫鬟,又间接害死了五条人命。对于这种人,斩首反而是便宜了他。” 苏衍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上官云最终被判流放千里,去了北方极寒之地。”裴景行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半点同情,“此外,上官云家产尽数收公,上官云无子,又没有别的近亲,上官府这样就算是败了。” 假如上官云能熬过这漫漫路途上的种种磨难,等待他的将是无穷无尽的冰雪与呼啸的北风。 芸娘的魂魄在苏衍的施法之下,被迫离开了沈红英的肉身。她是万道士从黄泉里拉回来的,找不到黄泉的路,又没有适合的肉身依附,最终消散在了天地间,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沈红英的魂魄在高泽楷的帮助下,回到了自己肉身之中,却因为多数魂魄离散,终日痴痴呆呆。皇帝下旨,允许她与上官云和离,沈家夫妇将她接回家中静养,本想把她腹中的孽障打了,可不知怎的,旁人一碰沈红英的肚子,沈红英便尖叫不止,捂住肚子往床底下逃。 没人知道沈红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高泽楷登门拜访过一次,只看了沈红英一眼,结果沈红英尖叫不止,甚至还用头去撞墙。沈家夫妇无奈之下,只好请高泽楷离开了。 至于沈红英的父母,他们当然是恨透了上官云,对于这个相当于是上官云和芸娘孩子的胎儿,也是百般厌恶。可女儿不惜用性命来保全这个孩子,他们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好吃好喝地养着。 而那行踪诡异的万道士,在那一夜后就彻底没了踪影。 “不过这里头应该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今天裴景行得了消息,特地来探望苏衍,结果干巴巴地安慰苏衍几句,他金吾卫当久了的老毛病就犯了,单方面对着苏衍分析案情,“沈将军后来还特地找过我,言语闪烁,似乎是陛下亲自下旨。我担心那万道士还没离开西京,你这几天小心点,我晚上巡逻,顾不到你。” 听完这些,苏衍沉默许久,才问裴景行:“我的琉璃子呢?” “被国师拿走了。” 一听说是国师拿走的,苏衍就急了:“我去拿回来!” 裴景行赶紧伸手阻拦:“你身体才刚好,去了又能怎样?” 两人正纠缠时,门突然被打开,国师不请自来。 “苏道友还想再尝尝反噬的滋味么?” 苏衍盯着国师,没说话。 “琉璃子固然是炼化鬼怪的好东西,但反噬起来也着实厉害。那些被你炼化的魂魄生前的怨气,和被炼化时的痛苦,都会尽数加在你的身上。”国师对苏衍的敌意视而不见,走进屋来,“我听说在上官府,有一颗琉璃子反噬了。” “不关你的事。”苏衍当然不可能在师父的敌人面前露怯,即使他不知道琉璃子的反噬是什么,他也不愿意去听国师的话。 国师看着苏衍,继续说道:“人死后,魂魄离体,前往黄泉等待转世。要是每个都是都像你这样见一个收一个,这世上的人岂不是要越来越少,最后全没了?” 苏衍耳朵一红,没说话。 国师又说:“琉璃子是最最厉害的炼化法器,反噬的危害也要比其他法器强上数十倍,这次是你运气好,勉强捡回一条命来,若是下次,你还想再死一次么?” “你奉师命前来挑战我,因为这个死了,值得么?” 这句话重重砸在苏衍心头,他看向国师:“在赢你之前,我不会死的。” 国师一愣,随后大笑起来:“倒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只是天下之大,光靠这志气是活不下去的。你和你师父学得够多的了,却没有自己的思想,再这样下去,只会成为第二个苏孚。依我看,你不如留在西京,多看多想多说话,或许有朝一日,有挑战我的资格。” 苏衍疑惑地看着国师,似乎在思考他这话的可信度有几分。 国师微微一笑,左手摊开,掌心是四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子。 他将琉璃子交给苏衍,说道:“你收进琉璃子里的鬼怪我已经摆脱雷恩寺高僧超度,这里还有几颗剩下的,用还是不用,都随你。” 苏衍接过,脸上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低声说道:“多谢。” 国师不再多言,对一旁的裴景行点头致意,便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苏衍突然开口,叫住国师。 他从那一堆破破烂烂的衣物堆里找出一块小小的玉石,扔给国师:“这是当年你给我师父的,要我师父把这个当成你,每天对着三叩首。二十年过去了,师父让我把这个还给你,让我告诉你,他守诺了。” 国师接过,无奈地摇了摇头,大笑着离开。 高泽楷守在太玄观门前,见国师出来了,迎上来问道:“苏衍伤势怎样?” “好得差不多了。” 两人上了马车,高泽楷还是一脸不可置信:“当日他伤势那么严重,我还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他居然能逃过一劫。” “他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高泽楷心中警觉:“还请师父明示。” 国师摆摆手说道:“当年苏孚不知道怎么得了这么一个徒弟,现在看来,怕是我的一劫。” 高泽楷说出困扰他多日的不解:“师父那日为何改变主意?” “我这一生,太过顺遂,甚至可以说是万事如意。但苏衍与我们不一样,他年纪虽小,却经历许多常人无法承受的磨练,假以时日,必将有所成就。” 高泽楷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只是他终究是师父的对手,师父为何不趁早将危险斩杀在襁褓之中?” 国师低笑出声:“你看我这十年来可有建树?” 高泽楷脑子一转,心中有个答案渐渐成型,却不敢说出口。 “没错,”国师对着高泽楷,毫不遮掩地点头承认,“这十年来,我不进反退,细细想来,怕是因为没有对手而懈怠了。你与我一样,从一出生开始,过的就是心想事成的日子,你甚至比我更加舒坦,所以你往往只在有全胜把握下才会出手,少了那股破釜沉舟的劲。就拿‘半脸鬼’这案子来说,你觉得你比得过苏衍么?留着苏衍,对你我的修行反而有利。” 高泽楷心中虽不同意,但还是低头道:“徒儿明白了。” 国师看了眼自己的大徒弟,又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你要记住,只有千锤百炼之后,才能终得大道。” 高泽楷心中一惊:“是。” 第18章 一 “苏道长,苏道长。” 苏衍听到熟悉的声音,手一顿,一张符纸就这么浪费了。 离“半脸鬼”的案子已经过去三个多月,苏衍在西京住下,似乎已经习惯了西京的生活。西京极大,里头住着的非人成千上万,一会儿是这家半夜有猫妖作乱,一会儿是那家恶鬼临门,苏衍倒是不缺钱花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着实把国师的话听进心里去——琉璃子放在柜子深处,捉住的鬼怪不再是一刀切,闲来无事时便随便找地方溜达。 多看、多想,只是不到必要的时候,还是不怎么多说话。 裴怀玉因为被拘束在家抄书,错过了“半脸鬼”一案,事后懊恼得不行。他从高泽楷那听说了苏衍的事迹,对苏衍越加佩服,十天里总有五六天要来太玄观找苏衍。 对于裴怀玉的跳脱和不请自来,苏衍已经是见惯不怪,他将作废的符纸放到一旁,搁下笔,再将写好的那几张符纸收好,这才起身出门。 “苏道长,来来来,今儿个带你去见个人。”裴怀玉说着,靠近苏衍,低声道,“是晋王。” 皇室子弟过多,苏衍理不清这里头的关系,到现在也只知道宫里头住着皇帝和他的老婆们,不免问道:“晋王是谁?” “是老晋王的儿子,老晋王是皇帝的二哥,十几年前就过世了,他大儿子就继承了晋王的头衔。”裴怀玉说道,“他说有些事想要请教你,请你去晋王府上详谈。晋王家别的就算了,厨子可是出了名的,我让我阿娘求了两次都没求到呢。” 苏衍明白过来了,这裴怀玉其实就是想借着机会去尝尝晋王府上厨子的手艺。 他左右无事,晋王府没去过,去开开眼界也好。 这么想着,苏衍便答应了。 晋王府在崇庆坊,距离太玄观隔了好几条大街。今日裴怀玉来得早,苏衍便与裴怀玉一块儿骑马,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过去。 “那儿,快看那儿!”裴怀玉骑着爱马阿雪,兴奋地指着一处,“看到没有?听说是最近最受欢迎的西域杂耍团,改明儿咱们一块来看看。” 苏衍见几个身着异国服饰,头上还蒙着彩色头纱的高挑女人经过,旁边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壮汉。他们牵着骆驼,慢悠悠地进了西市,其中一个蒙着黄色头纱的女人突然扭头,朝着苏衍与裴怀玉的方向眨眨眼,笑着往前跑了。 裴怀玉对自己颇有自信,看似苦恼,实则炫耀地问苏衍:“苏道长,你说那位妙龄女郎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这可不成,这可不成啊,这一见误终生的事情,怎么就发生在我身上呢?” 苏衍对这些没兴趣,他看了眼马上兴高采烈的裴怀玉:“你高兴就好。” 裴怀玉没听出苏衍的话里音:“那等有空了,我请苏道长一块来看吧。听说他们的胡旋舞与吞火戏都是一绝呢。” 苏衍看着裴景行,不知是该怜悯还是该羡慕,最后还是选择了点头:“好。” 晋王府占据了崇庆坊大块地方,气势恢宏。苏衍远远瞧去,晋王府上空并没有任何邪祟所产生的邪气,不免好奇晋王找他不驱鬼捉妖,是要做什么。 晋王年近四十,大腹便便地坐在主座上,见裴怀玉领着苏衍进来了,起身笑着说道:“久闻苏道长大名,今日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苏衍倒是没觉得什么,淡淡回礼,一旁的裴怀玉却是吓了好大一跳,要不是有苏衍在这,他都以为这晋王和沈红英一样,叫人给换了芯子。 晋王是谁?他是先帝二子的长子,只比如今的皇帝小了没几岁,两个人一块儿在皇宫长大,捉王八赶哈巴狗,什么坏事都是一块儿干,感情十分深厚。老晋王过世之后,皇帝二话不说,就让晋王继承了老晋王的爵位,还先后赐下诸多珍宝。 这份荣宠在皇族里都是罕见的,正因为晋王与皇帝的这份情谊,他在西京里就算不是横着走,那也是不好惹的人物。晋王脾气不大好,平时不给别人脸色看就是谢天谢地了,这次对着苏衍和颜悦色的,裴怀玉只觉得自己右边眼皮直跳。 晋王瞧了眼明显受到惊吓的裴怀玉,笑道:“怀玉也来了,正好前些天新进了几尾鲈鱼,吃个新鲜。” 裴怀玉闻言大喜:“甚好,甚好。” 他与晋王虽说是同辈,但两个人年龄相差悬殊,平日里接触不多。今日借了苏衍的光,能尝一尝晋王厨子的手艺,向来心和朱雀大街一样宽的裴怀玉也就忘了去探究晋王今日难得的客气。 苏衍不擅长这种客气,裴怀玉和晋王说话的时候,苏衍就坐在一旁喝茶,顺便替晋王瞧瞧府中是否有邪祟作乱。 晋王一心两用,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苏衍身上,见后者露出疑惑的神色,便笑着说道:“苏道长观我这府邸如何?” 苏衍实在:“挺好。” “既然苏道长喜欢,不如随我去后院一看?” 苏衍不明白自己说的挺好怎么进了晋王的耳朵里成了喜欢,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多看吧。 晋王刚起身,才想起一件事,对裴怀玉说道:“对了,前几日我得了一方极好的砚台,听说是前朝哪个大文人的藏品。我是不爱舞文弄墨的,怀玉可有兴趣啊?” 裴怀玉就是西京最标准的纨绔子弟,其实他也不舞文弄墨,可就爱收集一些字画砚台,装装文人也好。晋王府他不是没来过,听晋王这么说,当下便笑着点头道:“甚好,甚好。” 晋王便喊来二管家,让二管家陪着裴怀玉去拿砚台,自己则亲自领着苏衍,往另一边去了。 等裴怀玉彻底走远了,晋王才笑着对苏衍说:“苏道长,今日本王请苏道长来,其实是想请苏道长替本王寻一样东西。” 苏衍摇头道:“晋王,我只会捉妖驱鬼,不会寻东西。” 晋王看着苏衍,说道:“苏道长先别急着拒绝,本王要寻的这样东西,恐怕只能拜托苏道长了。” 苏衍见晋王态度坚决,便道:“晋王先说是什么东西吧。” 晋王一笑:“请。” “数日前,家仆半夜听到湖边有哭声,便提着灯笼来看。”晋王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湖,说道,“他远远看见一个女人在湖边哭,看服饰并不是王府中人。家仆胆小,不敢靠近,第二日便禀报于我。第二日,我便提着宝刀守了一夜,并未见到湖边有人哭泣,之后几夜我便选了几个胆大的家仆,轮流在湖边守卫,也没见到那哭泣之人。结果,四天前的晚上王妃半夜梦游,竟然昏倒在了湖边,至今未醒。前天夜里有一个女人入我梦中,说她当年无辜被杀,白骨就埋在湖底淤泥之下。她挂念夫君送她的一件衣裳,死后魂魄久留不去,要我替她寻回那件衣裳,否则王妃就再也别想醒过来了。” “一件衣裳?”苏衍走到湖边,“当初仆人见到那个女人是在湖边哪里哭的?” “就在这里。”晋王身后一个仆从走了出来,“当时就是在那看到的。” 苏衍走到仆从指着的地方,用鞋子蹭了蹭地上泥土,又抬脚去试了试泥土上留下的一个鞋印,抬头问仆从:“你见到的?” “正是。” 苏衍看向晋王:“晋王的收获呢?” 晋王看着苏衍,不解问道:“什么收获?” “这两日西京不曾下雨,地上留下的这枚鞋印,应该是晋王命人抽干水时留下的吧?泥土中还残留一股腥味,这部分的泥土应该是湖底的淤泥。湖水抽干之后,晋王派人在湖底挖掘,试图找到那个女人的尸骨,但是没有找到。” 晋王闻言,不怒反喜:“都说苏道长咒术厉害,如今看来,眼力也是极佳。” 苏衍摇头道:“论找衣裳,晋王比我厉害。” 晋王叹了口气:“是我小瞧苏道长了。苏道长,不如去亭中详谈。” 苏衍不喜晋王的做法——道士不是神仙,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他们面对那些非人的对手,有时候一时的不备就会引来难以承担的后果——晋王要请他帮忙,对他却还遮遮掩掩,可见不是诚心。 他苏衍捉妖驱鬼,没想把命搭进去。对鲈鱼也好,晋王府上的厨子也罢,他都没有兴趣,此时已经萌生去意:“不必了。晋王,找衣裳这件事我不在行,先告辞了。” “等等!”晋王喊住苏衍,“苏道长匆匆登门,不如在府上用了饭再走。” 苏衍摇头道:“不必了。还请晋王替我向裴公子说一声,我先走了。” 晋王无奈,只好让一个仆从领苏衍出去。 离开晋王府,苏衍并不急着回太玄观,反而骑着马去了安康坊。 苏衍记得裴景行和自己说过,他家就住在安康坊。苏衍这次的晋王府一行还有些疑问,放眼西京,他能问的也只有裴景行一人了。 “来,苏道长请用茶。”福伯亲自给苏衍奉茶,笑眯眯地说道,“少爷刚醒,一会儿就来。” “多谢。” “苏道长是我们少爷的朋友么?”福伯笑得都快看不见眼睛了,“少爷长大之后,这还是头一次有朋友来。” 苏衍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裴景行的朋友,只是他见老人家高兴的模样,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不忍对方失望,点了点头。 “我家少爷性子是闷了点,不过人好,年轻有为,又不恃才傲物。”福伯这几年就担心裴景行的性子交不到朋友,现在苏衍主动上门,他真是把裴景行当花一样夸。 想到数月前裴景行为了救他,险些丧命在万道士和那奇怪的年轻人的手下,苏衍点头,认同福伯的话。 福伯见状,更加使劲夸裴景行:“听苏道长的口音,不像是西京人士。” “对,前几个月才来的西京。” “哈哈哈,原来如此。”福伯眼珠子轱辘一转,又问道,“这是苏道长头一次来西京么?” “对。” 福伯趁热打铁:“西京一年四季都好玩,东南西北都有逛的地方。苏道长要是想找个本地向导,也可以来找我家少爷。” “福伯。”裴景行一进来,就听见福伯对着苏衍一顿说,搞得自己活像是案板上的肉,福伯就是那卖肉的贩子。 “少爷来了。”见裴景行来了,福伯对苏衍使了个眼色,问裴景行,“少爷,今天还是用了饭去点卯?” “对。”裴景行坐下,“老样子。” 福伯眼角带笑:“这就要到用饭的点了,苏道长这……” 裴景行看着狡黠的福伯,有些无奈,问苏衍:“要留下来一起用饭么?” 苏衍看着同时看向他的两个人,莫名有些心虚:“好。” 第19章 二 “晋王请你?”裴景行听了,颇为意外,“怀玉和他不亲,他怎么会想到让怀玉来请你过去?” “我不知道。”说起这,苏衍也是摸不着头脑,“这几个月找我的都是普通人,晋王到底是怎么想起找我的呢?” “晋王这人脾气不大好,你不去沾惹是对的。”裴景行安慰苏衍,“他这人还有一个坏毛病,就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这次拒绝了他,这段时间他一定还会再来找你,指不定还会耍些手段,你这些天多小心点。” 苏衍点头,又问:“裴怀玉还在晋王府上,晋王应该不会因为我而迁怒于他吧?” “不会,你放心。”裴景行并不担心,“怀玉命格特殊,皇帝很看重,晋王脾气再不好,也不敢向怀玉出手。” 听到“命格”两个字,苏衍耳朵一动。不过他并不是那种喜欢主动揽事的人,而且事关皇家,他更加不愿意问起。 裴景行看苏衍的模样,心念一动,笑着说道:“怀玉曾经给晋王起了个外号,你猜是什么?” 苏衍想了想,摇头问道:“是什么?” “西京第一大螃蟹!” 苏衍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裴景行憋笑解释:“螃蟹横着走,那晋王横行霸道,岂不就是一个螃蟹?” 苏衍这才反应过来,先是扬起嘴角,随后细细品味,眼前仿佛真出现一只硕大无比的螃蟹,壳上还长着晋王的脸,在西京朱雀大街上横行霸道。苏衍终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裴景行在一旁看见苏衍一扫先前的担忧,也扬起了嘴角来。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苏衍不是能言善道之人,裴景行在他人眼中则是一个冷面神的存在,不过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并不觉得会冷场。 裴景行当初败于万道士的手下,亲眼目睹苏衍险些当场丧命之后,他总算是想明白了——之前一味的逃避和拒绝并不是什么好办法,就好比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自以为闭上眼睛就不会再有所牵连,实则危险始终就在身边。 “半脸鬼”一案,高泽楷最后和沈从简等人一块赶到上官府,阻止他与苏衍继续调查这个案子,之后本该云游在外的国师突然出现,裴景行并不认为这是巧合。不是说他怀疑高泽楷,只是比起行事捉摸不透的国师大弟子,裴景行更愿意相信苏衍,起码他与西京一众人等没有任何利益关系。而且凡是一起经历过死亡的人,对彼此总是会有一份与旁人不同的信任。 正因为这些原因,裴景行其实内心挺喜欢和苏衍多相处的,听苏衍说一些奇闻异事,偶尔也会提些问题。 或许是当初面对万道士这样可怕的对手,裴景行还不顾一切地来救自己,苏衍对这个看似冷漠的金吾卫街使也颇有好感。而且苏衍下山前师父曾经警告过他,山下的人心眼多,他虽然捉妖驱鬼有一手,但阅历太浅,很容易被骗。苏衍在西京举目无亲,比起思维跳脱心又宽的裴怀玉,年纪相长且阅历还深的裴景行无疑是苏衍可以信任的第一人选。 等福伯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裴苏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场景。 他忍不住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要知道自从裴景行从西域回来之后,整个人就沉默了不少,而且行事也与常人不同。 别的不提,就说裴景行成了金吾卫之后,就向负责安排金吾卫巡逻次序的司阶主动提出负责夜间巡逻。司阶当然是高兴了,要知道晚上巡逻可是个苦差事,别看西京白天热闹,晚间的时候其实也热闹,只不过不是人在热闹而已——要么不出事,一旦出事,必然是大事。 裴景行主动请缨,司阶当然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就这样,裴景行这三年多来都是夜间巡逻,上午回家睡一觉,下午则去内衙处理诸多事务,哪怕成了左右街使之后也是如此。 或许是裴景行一身的煞气,还有沾了夜叉血的龙首虎牙枪防身,众鬼避之不及,这三年多来,落在他手里的不是偷鸡摸狗的混混,就是趁夜打劫的强盗,还有三次是意图不轨的胡人。 福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是裴家的老人了,裴景行父亲裴瑾去世后,是他陪着小小年纪的裴景行度过那一段昏暗的时光,其实早就在心里把裴景行当成自己孙子一样看待。 他有心想劝,可裴景行对四年前的西域一行三缄其口,始终避而不谈。从西域回来之后,太子卫名存实亡,裴景行更是连和那些一样从西域死里逃生回来的太子卫同僚的联系都断了。 福伯苦口婆心,可裴景行总是左耳进右耳出,长此以往,裴景行原本的那些朋友都淡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小道长主动登门拜访,福伯心里那叫一个高兴,又是在苏衍面前一个劲说裴景行的好话,又是让人把用饭的花厅再打扫一遍,还特地晃着个大肚子,跑去厨房,让厨子多加两个菜,忙得活像一个胖陀螺。 裴瑾和裴景行这两任当家的都不是讲究吃穿的,福伯所谓的多加两个菜,也就是一般的家常菜。 等用完了饭,福伯亲自给二人奉茶,笑眯眯地问苏衍:“不知道这顿饭菜是否合苏道长的口味。” 苏衍立刻点头:“很好吃。” 他对吃食向来是来者不拒的。要知道在山中的时候,苏衍的师父不爱做饭,在苏衍小时候他可能还动手烤几个番薯,让苏衍不至于饿死;等苏衍年纪稍微大一点,师父干脆就一脚把苏衍踹下河,让苏衍捉鱼给自己吃。更不用提下山之后囊中羞涩,饥一顿饱一顿的经历。 裴家餐桌上肉多,光是这一顿就有清炖鲫鱼、盐蘸羊肉和红烧猪蹄,这让从小除了鱼肉和野兔肉以外就没怎么吃过肉的苏衍心中大呼过瘾。 福伯顺势便道:“既然如此,苏道长以后可要常来。我家少爷就是个冷面热心肠,苏道长可千万别被少爷的表象给吓到了。” “福伯……”裴景行有些无奈,他知道福伯是为他好,而且在父亲裴瑾去世后,家中都是福伯在支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甩手掌柜,这会儿还真没多少底气。 福伯闻言,抬起右手,假意捂住嘴巴:“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一会儿席上的盘子撤下,裴景行也该去内衙点卯了。 临走前,裴景行不放心晋王府的裴怀玉,特地吩咐福伯:“福伯,一会儿派人去明琅郡主府上问候一下,再问问怀玉在不在家。” 苏衍听了,主动请缨:“我去吧。” 裴景行转头,对苏衍笑着解释道:“晋王那边还不一定就放过你,你现在尽量别和皇家扯上关系。” 苏衍没想到这一层,听了裴景行的提醒,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令苏衍和裴景行都没料到的是,福伯派去的人回来后,竟说裴怀玉已经遣人回郡主府,说晋王家中有不少名家大作,他今夜要宿在晋王府,与晋王一道品画。 “开什么玩笑,就他和晋王?”裴景行听了家仆来报,皱起眉头,毫不留情地揭自己堂弟的老底,“都是半桶水的人,装什么风雅。郡主知道这件事么?” “知道的。”家仆回答道,“明琅郡主还命我多嘱咐少爷,让少爷千万注意休息,别年纪轻就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呢。” 裴景行放心不下:“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晋王府。” 裴景行虽然清楚晋王不会随意伤害裴怀玉,可白天听了苏衍的话,他总觉得那晋王是不安好心。 趁着眼下闭门鼓还没响,宵禁还没开始,他得赶紧把裴怀玉从晋王府里揪出来。 裴怀玉在晋王府中见到裴景行,颇为惊讶:“堂兄,你怎么来了?” 裴景行先拜见了晋王,再转头和裴怀玉说:“我听明琅郡主说你还没回家,担心你宵禁开始之后回不去,就来接你。” “我今儿个就借宿在晋王家中了,”裴怀玉难得见裴景行关心自己,惊讶之余颇为高兴,“晋王今天说了,要把家中珍藏的几件宝贝拿出来,与我一块鉴赏。堂兄,你也要一块么?” “不了,我俗人一个。”裴景行冷冷地拒绝,“宝贝什么时候都能鉴赏,你好端端地借宿在晋王府家中算什么?” 裴怀玉刚想回答,一旁的晋王突然开口:“裴街使这是担心晋王府不安全,放心不下怀玉了?” “晋王言重了,只是我明日休沐,怀玉约了我明日一块去西市看胡旋舞。要是今天他折腾一夜,明天起不来,再等我休沐,就是十天以后的事情了。到了那时候,说不定那个杂耍团已经走了。而晋王的珍宝一直都在晋王府,总不差这一天吧。” 裴怀玉看着睁眼说瞎话的裴景行,喃喃问道:“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哦?你没说过?”裴景行毫不客气地拿苏衍出来当挡箭牌,沉下声音,故意做出一脸不高兴的模样,“那就是今天苏衍骗我了?” 听出裴景行话中对苏衍的不满,裴怀玉忙摆手道:“是我记错了,今天的确有说起过这事。” 裴景行点点头,显然对裴怀玉的上道很是满意,笑道:“既然如此,趁着闭门鼓还没响,我先送你回去。” 裴怀玉只好一脸歉意地对晋王说道:“晋王,这些珍宝还请等我改日登门,再一块儿鉴赏。” 晋王盯着裴景行看了好一会儿,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如此甚好。” 裴怀玉一路上察觉到裴景行的不悦,以为他还在生苏衍的气,说道:“堂兄,那明日我先去找你,然后咱们一块去太玄观找苏道长。” “谁跟你一块去看胡旋舞?”裴景行回了裴怀玉一个白眼,“还有,你少给苏衍惹麻烦。” “怎么又变成我给苏道长惹麻烦了?”裴怀玉十分冤枉,嚷嚷道,“苏道长都还没嫌弃我呢,你就来嫌弃我了。到底他是你兄弟,还是我是你兄弟?” 裴景行哭笑不得:“我不当你是兄弟,我今日会去晋王府把你带出来么?” 裴怀玉愈发糊涂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看着还没开窍的堂弟,裴景行按了按太阳穴,说道:“我问你,晋王好端端的,找苏衍做什么?” “自然是请苏道长替他解决一桩麻烦事了。”裴怀玉仔细回想了一会,说道,“晋王找到我,说是听闻西京来了一个道士,年纪轻轻,咒术却端得厉害。他对苏道长很有兴趣,想请我替他引见。” 一听晋王没有和裴怀玉说实话,裴景行更加断定晋王心怀叵测:“国师是摆设,高泽楷是摆设?有这两位在,天底下还有哪个道士值得晋王感兴趣的?高泽楷或许比不上苏衍,但国师坐镇西京数十年,晋王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可能对苏衍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小道士感兴趣?” 裴怀玉听了,免不了一愣,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就在裴景行还以为裴怀玉总算开窍的时候,裴怀玉的眼神在他身上和马背上来回数次,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堂兄,苏道长还救过你,你怎么能说他是小道士呢?” “……”裴景行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更加疼了,“行了,这些天你少去晋王府。你不是对咒术很有兴趣么?国师那边你现在不爱去了,就多去找找苏衍。” “可是苏道长太寡言少语了呀,”大概是因为今天自己这个孤傲的堂兄尤其关心自己,裴怀玉感动之余,少了几分平日对裴景行的敬畏,大着胆子抱怨道,“我平时去太玄观,苏道长不是在写符,就是在练功,我想跟着他去除妖,他又不肯。” “你是不是又问那些无聊的问题了?至于除妖,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听说你家里头好几把桃木剑都放在桌子上吃灰尘,换成我,我也不会带你去除妖。”裴景行觉得自己所见到的苏衍并不像裴怀玉所说的那样,根据这两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是裴怀玉这一方的问题。 裴怀玉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亏得自己小时候还光着屁股跟着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堂兄,又是爬树,又是游泳,还一块偷偷拿了明琅郡主的胭脂,给自家哈巴狗化妆。现在倒好,苏道长做什么都是对的,错的都是他。 还说什么裴街使最讨厌的就是道士和尚,裴怀玉原本还相信了,结果自家堂兄见苏道长的时候可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可见这世人的眼睛都是瞎的,是瞎的! 裴怀玉憋了一肚子气,也不理裴景行了。一直到家门口,他才懒懒地从鼻子里哼出口气,权当是和裴景行道别。 裴景行遇上这样的堂弟也是无可奈何:“你自己想想,以晋王的身份,有什么事大可以去请国师或者高泽楷解惑。再不济,西京中光是太玄观里就有道士数十人,他何必独独选了一个才来西京不久,名气不大的苏衍?” 裴怀玉一愣,扭头时,裴景行已经走了。 莫非,自己被晋王算计了? 第20章 三 “来了,来了,是吞火戏!”裴怀玉指着台子上,兴奋地冲着苏衍说道。 台上,一个□□着上半身的胡人走了上来。他右手拿在一根铁棒的中间,铁棒两端还各绑着一块黑漆漆的棉布,胡人的左手则拿着一个棕色瓶子。 胡人冲着台下的人群一笑,抬起左手,喝了一口瓶子里的东西,随后冲着铁棒的一端一喷,一股火焰从他嘴里咆哮而出,点燃了铁棒上的棉布。 胡人将瓶子扔给一旁的同伴,双手快速交替,转动起这铁棒,铁棒上的火焰随之旋转,在空中划出一条条蜿蜒的火线。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这时,胡人双手按在铁棒中间,前后用力一拧,铁棒便一分为二。胡人双手各持一根较短的铁棒,轻松地将手中铁棒向上抛起,两根铁棒上绑着的棉布碰到一块,火焰随之蔓延到另一根铁棒上。 铁棒下落,胡人双手在胸前交叉,接住两根铁棒,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又快速舞动起来。铁棒带起的一阵阵火浪在空中形成各色花样,叫人眼花缭乱。 胡人一面舞动着手中的铁棒,一面在舞台边缘来回走动,还时不时弯腰冲着人群上方喷出一条条火龙,引来阵阵惊呼。 裴怀玉跟着众人一块欢呼还不够,一只手抓着苏衍的胳膊,看到激动之处,五指收缩,简直比当初万道士的爪力更加可怕。 可怜苏衍只能随着裴怀玉一起前后左右地来回摇摆,还要时不时拉着已经忘乎所以的裴怀玉弯腰下蹲,躲过头顶的火焰。 等胡人将两个铁棒先后吞进嘴里,熄灭了火焰,这出吞火戏才算结束。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激烈的鼓声,使得自吞火戏结束之后一直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银铃声,四个身着各色薄纱的波斯女子走上台来,占据了台子的四个角。她们抬起双手,在头顶斜斜地并拢,曲起左腿,仅以右腿撑地。 乐声响起,四个蒙面的波斯女子踏着拍子舞动身体。她们身上穿着的薄纱根本无法遮体,透过各色薄纱,可以看见里面用来遮掩的各色布条,已经如玉一般的肌肤。 苏衍听着旁边众人的喘气声,不由想起还在山中时,狐女曾经与他提起过的幻术与诱惑之术。 他暗道一声不好,伸手在裴怀玉几处穴位上一点,裴怀玉“哎呦”一声,如梦初醒般看着苏衍问道:“苏道长,你干嘛打我?” 苏衍刚想张嘴解释,就听见台子上的声音越来越快,四个波斯女子抬起右腿,仅以左脚撑地,抖开薄纱,犹如一个个陀螺一般舞动起来。 裴怀玉顾不得其他,又看向那台子,眼中尽是薄纱转动时带起的各色波纹,眼神再次与旁人一样痴迷。 苏衍这次干脆抓着裴怀玉的衣领,另一只手则拨开拥挤的人群,硬是拉着裴怀玉往人群外面走。 裴怀玉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是苏衍的对手,没一会儿,他就脚跟踩着地,倒退着被苏衍拉出了人群。 “苏道长,你这是怎么了?”期待许久的胡旋舞没有看完,裴怀玉脾气再好,话中也带上三分责备。 苏衍解释道:“这胡旋舞看多了,对人不好。” “怎么不好?”裴怀玉又问。 苏衍一时不知该如何才能解释清楚,只好说道:“这种胡旋舞吸收了幻术的一部分,看久了对人不好。” 裴怀玉仍旧心痒,可他见苏衍说得那么坚定,一时间想不好到底要不要重新挤进人群再看会。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鼓点也变得愈发急促。裴怀玉心中痒痒,抓着苏衍便又重新挤进人群里。 “不多看,就看一会儿!” 只见台子上又上来一个身着黄色薄纱的女子,薄纱时不时闪烁着温润的光芒,显然那上面缝着不少珍珠、宝石一类的东西。 裴怀玉仔细瞧了几眼,兴奋地和苏衍说:“苏道长,快看,是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位姑娘,昨天在人群里特地瞧我一眼的那个!” 苏衍顺着裴怀玉指着的方向看去,那黄纱女子恰好将目光投向这个方向,微笑着朝着苏衍轻轻点头。 裴怀玉整个人都要醉过去了:“天底下竟然有如此明媚的女子,当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不光是裴怀玉,围观的人群里大部分都被这个波斯女子的绝美容颜所倾倒。这女子虽然也只是用一些布条裹住身体,外头罩着一层薄纱,但她周身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圣洁感,犹如远处的皑皑雪山,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 鼓点加重了几分,女子双手高举,大拇指与中指并在一块,曲起左腿,伴随着鼓点舞动起来。四角的舞女一面旋转,一面逐渐向中央靠近,将这女子围在其中。 急促的鼓点突然停下,舞台上随之突然冒出一团白烟,遮挡住围观者的视线。 等白烟散去,其余四个女子已经不见踪影,舞台上只留下那黄纱女子。 众人齐齐惊呼,甚至有小孩指着舞台中央大喊:“阿爹,阿娘,人不见了,姐姐们不见了!” 大家爆发出一阵阵友善的笑声。 裴怀玉用力擦了擦眼睛,忍不住问苏衍:“苏道长,这也是幻术的一种么?” 苏衍摇头,伸手敲了敲舞台,又张开拇指与食指比划了一下高度,说道:“这舞台下面有一条暗道,急促的鼓声突然停下,白烟出来,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上方。趁着这个时候,舞台上的一块木板被抽走,人就能下去,顺着暗道去后面。” “原来如此。”裴怀玉听了苏衍的解释,突然觉得舞台上的表演对他的吸引力就减弱了不少。 不知是不是苏衍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给裴怀玉解释清楚以后,舞台上的那个波斯女子敏锐地看了过来。 胡旋舞结束,另外四个女子再次上台,与那黄纱女子一起向众人行礼。之后,先前表演吞火戏的胡人上来,手中捧着一个盘子,依次从众人面前走过。 看了这么一场精彩的演出,围观的众人纷纷解囊,铜板、碎银接连不断地落在铜盘上,才走过半圈,铜盘里的赏钱就要溢出来了。 裴怀玉甚为激动,不光掏了一把碎银扔进铜盘里,还解下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扔了进去。 胡人一挑眉,低下头对着裴怀玉说了一句波斯语,正要离开时,身后突然伸来一只纤纤玉手——正是那黄纱女子。 黄纱女子从铜盘中拿起那玉佩,双手奉还给裴怀玉,用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说道:“多谢公子厚爱,只是这东西太过贵重,我们受之有愧。” 裴怀玉见美人和自己说话,心都醉了,连连摆手:“无妨,无妨,宝剑配英雄,美玉赠佳人。” 黄纱女子抿嘴一笑,虽有薄纱遮面,也让众人看醉了。 旁边有人认出裴怀玉的身份,大笑道:“姑娘,你就收着吧。明琅郡主的儿子,这样的美玉要几块就有几块,这合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黄纱女子美目中目光流转,疑惑地看向裴怀玉:“你是明琅郡主的儿子?” 裴怀玉还以为她怕了,摆出笑容来:“姑娘,这玉你就收下吧。” 说罢,他学着书中那潇洒人物的模样,扭头便走,自然就没见到他身后,黄纱女子看向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喜悦。 苏衍将黄纱女子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后双手拨开众人,追裴怀玉去了。 两人又在西市上逛了一会儿,裴怀玉便将买下的东西交给后头跟着的家仆,自己则和苏衍一块去了西市颇有名气的白云楼用饭。 苏衍下午还与太玄观的几个道士约好了一起论道,等两人用了饭,在裴怀玉的再三恳求下,他终于点头答应明天再陪裴怀玉来西市看胡旋舞,裴怀玉这才肯放了他。 不料刚出西市没多久,苏衍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劲风袭来,正要出手去挡,另一边又窜出来一个人,直接将他一棍子打晕。 再醒来,苏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床上,四肢都被浸了水的麻绳绑住,脖子两边固定着两把尖刀,刀尖对准苏衍的脖子。 苏衍尝试着转动一下手腕,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自己被绑了多久。 就在苏衍琢磨着该怎么脱离这困境时,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 晋王的脸很快出现在苏衍上方,他笑眯眯地看着苏衍:“苏道长,真是巧,咱们又见面了。” 苏衍叹了口气,心想裴景行果然没骗他,昨天才说晋王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今天他就被晋王给抓了。 “晋王,西京这么大,你让我找一件衣裳,无异于大海捞针。”苏衍不放弃希望,决定还是先和晋王讲道理,他回忆着这几个月所见所听,有样学样,“我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士,找东西这件事,晋王你一声令下,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 “但本王要的就是你。”晋王伸手拍了拍苏衍的脸颊,“行了,你就乖乖在这里呆一晚上。等过了今晚,本王倒要看你愿不愿意去找那衣裳。” 晋王扔下这句话,便带着人走了。门再一次被关上,留下一个有些郁闷的苏衍。 他尝试着扭动一下身体——没用,麻绳把自己的四肢捆得紧紧地,别说动弹了,十根手指头都发麻了。苏衍只好放松精神,摒弃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骨头上,随后,苏衍身体上下各处发出咔嚓几声,整个人身形缩小了一圈。 虽然苏衍的锁骨术只是小打小闹,麻绳捆得又紧,这锁骨术不足以让苏衍脱身,四处关节仍然被麻绳所卡住,但好歹能让苏衍轻松一些。 苏衍又小心翼翼地扭过头,眼神恰好对上一扇半开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外头水光淋漓,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可见这屋子是建在水面上的,极有可能就是晋王府上那个湖上。至于那金光,苏衍猜测是太阳余晖的反射。 苏衍把目光收回来,落在了床边隔着几步的一张桌子上。 桌子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偶尔飘散出一些白烟,其中有一缕不小心钻进苏衍的鼻子里,苏衍觉得自己眼皮子变得很沉,头晕乎乎的。 显然,这白烟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可能是导致自己昏迷到现在的罪魁祸首。 眼见自己逃脱不得,苏衍干脆放弃无谓的挣扎。他并不怕晋王会加害自己——虽然晋王绑架了他,但显然晋王是被苏衍不合作的态度给逼急了,可见晋王这次的确是有求于他。 这次绑架,晋王应该是想把他拉下水,迫使他不得不帮助晋王寻找那件衣裳。 衣裳。 想到这一点,苏衍满是疑惑。 按照裴怀玉之前说的,晋王府是老晋王封王后,之前的那个皇帝特地划了这块地方用来建晋王府。那个尸骨埋在湖底的女人,老晋王认识么?又是怎么样的一件衣裳,可以让一个女人死后多年仍旧怀念? 晚风吹来,夜幕降临。 第21章 四 有哭声传来。 苏衍睁开眼,发现自己赤脚站在湖边,冰凉的湖水堪堪漫过他脚踝,过于刺凉。他环视一圈四周,发现所见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浓雾笼罩着他,根本瞧不见一尺以外的地方。 看来这是那个湖底女尸的地盘了。 苏衍在心中叹了口气,招惹上这么不讲道理偏偏又有资本横行霸道的晋王,自己真是惹不起还躲不了了。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苏衍只好循着哭声走过去。 只见一个红发女子背对着苏衍,无力地靠在湖边一块石头上,捂着脸低声哭泣,两肩随之一耸一耸。 苏衍也不主动开口,反而低头去看水中的双脚,时不时动动脚趾,好似在逗弄水中并不存在的游鱼。 女鬼:“……” “这位公子,”一人一鬼比耐心,最后还是苏衍胜出,女鬼擦擦眼泪,转过头来,一双美目中满是忧愁,“还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苏衍见这女子红发碧眼,深眼眶,高鼻梁,显然是胡人的长相。 在武帝和景帝这对父子执政期间,先后派兵不下十余次,彻底将周朝西北的蛮族隐患消灭。西北不少小国因为国小民弱,深受蛮族侵扰之忧,因为这个原因,他们震慑于周朝的武力,主动归顺周朝。 周朝对友好外族的态度很是包容,而像西京这种庞大的都城,里头各族混居十分常见,在经过几十年的民族融合之后,西北地区不少人都有胡人的血统。譬如裴景行,他的外祖母就是一个西域部落族长的小女儿,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裴景行的轮廓比一般人要深刻,尤其是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更是继承了外祖母的特色,是极美的翡翠色。 眼前这个女子,比起白天在西市见到的胡旋舞女,更惊为天人。 可惜了,苏衍并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他看着女鬼,摇头道:“我帮不了。” “……”女鬼不肯放过苏衍,“公子,夫君生前赐给我一件衣裳,命我时刻穿着,我很喜欢,至今念念不忘。还请公子可怜可怜我,看在我被埋在湖底几十年的份上,替我找回那件衣裳。” 苏衍无赖地踢了两脚湖水,说道:“我才来西京几个月,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夫君又是谁,怎么帮你找衣裳呢?” 女鬼咬住下唇,内心挣扎,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我夫君的名讳不方便告知公子,至于我自己的,夫君赐名仙奴,公子便从这名字下手吧。” 苏衍哭笑不得:“等等,我还没有答应你吧?” 女鬼抬手捂住嘴巴,冲着苏衍眨眨眼,笑道:“公子,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苏衍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鬼抬起右手,指着苏衍的左臂道:“公子请看。” 苏衍拉起左边袖子,发现自己左臂靠近手腕处莫名多了一条红线。 女鬼一边眨眼睛,一边说道:“公子,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若是十五天内你找不到奴家的衣裳,这红线便会爬进你的心里,化成小蛇,把你的心一口一口给吃了。” 苏衍勃然大怒:“笑话!你这孤魂野鬼,竟然敢算计我?” 女鬼浑不在意,就在苏衍一拳打下的一瞬间,突然转移到苏衍身后:“公子,这里是我的天下,别说是你,哪怕是鬼帝,也没法赢过我。” 苏衍一击落空,气消了小半,回复先前的冷静,沉声问道:“你到底为何一定要我去找那件衣裳?” 女鬼摇头道:“公子误会了,并不一定要是你,只是你恰好走进我的梦里。我见公子身手不凡,眼神锐利,定然是一个可靠的人。仙奴别无他法,只好出此下策,还请公子见谅。” 晋王! 苏衍在心中吼出这两个字,恨不得现在出去把晋王一顿狠揍。 只是现在事情紧急,这女鬼不知道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咒,苏衍悄悄念了默咒,那红线突然就长了一寸。 这女鬼和那红线有着一种先天的感应,苏衍一动作,她便感觉到了:“原来公子也是一名道士,是我失敬了。小道长,你不用再试了,这咒术是万道长教我的,除非是万道长本人,否则即便是我,在小道长你没有达成仙奴的愿望之前,这道咒是绝对不会消失的。” 万道士! 苏衍听了这名字,也顾不得去和这红线较劲,问道:“那万道士是你什么人?” “他是夫君的一个门客,本事很大,深受夫君器重。”女鬼答完之后,又问苏衍,“小道长可是见过万道长?” “没有,只是听说过而已。”这女鬼是敌非友,苏衍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与万道士的过节,“你那件衣裳是什么样子的,之前放在哪里?” 女鬼见苏衍松口,大喜过望,忙回答说:“那件衣裳是大红色的,背上有金线绣的一只凤凰,裙摆下方还有一百只鸟,是百鸟朝凤的图案。衣裳前面的开襟上绣着数朵牡丹,栩栩如生。那件衣裳举世无双,小道长只要一见到那衣裳,就能认出来了。小道长你这是答应了么?” 苏衍一点也不客气:“你仗着此处是你的地盘,自作主张在我身上下咒,我能不答应么?” 女鬼一惊,复而又怯生生地瞧着苏衍:“小道长这是在怪仙奴么?” 她这泫然欲泣的模样,换做旁人,早就心软了,莫说是找件衣裳,哪怕是要摘天上的星星都会答应。可惜,她碰上的是苏衍。 先不说苏衍情窦未开,于男女一事一窍不通。他在山中住了十几年,见过的狐女、蚌精等等绝色不在少数,仙奴虽然有一股异域风情,容貌万中无一,但比起狐女,还是差远了。 十岁出头的苏衍就能不顾狐女假意哭泣的模样,用符箓定了狐女的身体,再在狐女脸上画王八,事后被狐女追着满山头爬,还死不悔改,就可以看出这人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不怪你,那怪我么?”苏衍干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问仙奴,“你是怎么死的,还记得么?” 仙奴蹙眉回忆:“我记得,夫君被他父亲叫去,就再也没回来了。过了几天,就有人把我们的家围住,还要进来抓我们。我担心他们会弄坏我的衣裳,就跑回屋子里,想把衣服藏起来,结果那衣服不见了!”仙奴突然拔高声音,脸色变得十分狰狞,不停地重复着,“对,衣服不见了,衣服不见了,衣服不见了!” “仙奴!”苏衍一声大吼,将仙奴从回忆中拉出来,“你已经死了。” “是啊,我已经死了。”仙奴说着,流下两行血泪,“夫君,夫君,仙奴对不起你,仙奴没有保管好你送给我的衣裳。夫君,夫君!” 苏衍看不惯这要死要活的样子,皱着眉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起来的?” “没有了。”仙奴哭泣着摇头,“我在这里呆了太久,要不是前些日子西京地脉有了变化,我根本挣脱不出来。小道长,仙奴求求您,替我找回那件衣裳吧。” 这对苏衍而言,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他无奈道:“好,我答应你。” 等苏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还没等他好好梳理一下梦中的经历,西京第一螃蟹晋王就带着侍卫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其中一个侍卫二话不说,走到苏衍身边,将苏衍左手的袖子往上一掳,露出左臂上一小截红线来。 晋王见了,哈哈大笑起来:“苏道长,看来这重托非你莫属了。” 要是可以,苏衍真想翻个白眼,只是他饿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晋王笑够了,这才命侍卫解绑,又说道:“苏道长,如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了,找衣裳这件事就交给苏道长你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听晋王的意思,似乎是要撒手不管。 苏衍不免有些疑惑——晋王前两天还急冲冲托裴怀玉请他过来,为王妃找仙奴要的那件衣裳,如今好不容易把自己拉上贼船,怎么就万事大吉,看他意思是打算什么都不管了呢? 莫非是晋王过于相信自己,觉得凭他苏衍一己之力便能找到一件压根没见过的衣裳? 晋王把苏衍的沉默当做是隐忍不发的怒火,敷衍了事地画了张大饼给苏衍:“苏道长放心,只要能找到那件衣裳,救我王妃,我便上书陛下,替你求些赏赐也不是不可以的。到时候苏道长即便比不过国师,那也是周朝仅次于国师的第二号人物了。” 此时,已有侍卫将苏衍随身携带的桃木剑和几张符纸拿了过来——自从来到西京之后,原本一路上用来防身的长剑便被苏衍闲置起来,平常日子都是桃木剑傍身。 苏衍将符纸收好,再把桃木剑背在身后,紧接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晋王命人给请出了晋王府。 苏衍:“……” 有求于他还不给顿好吃的,这晋王也是够可以的。 苏衍饥肠辘辘,而晋王的晋王府在崇庆坊,周围都是一样的高门大户,连个早点铺子都没有。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去处,裴景行家就在距离崇庆坊不远的安康坊里。 想起前两天在裴景行府上吃到的清炖鲫鱼,苏衍觉得自己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把袖子拉下,确认左臂上的红线没有露出来,便干脆再去当一次不速之客。 苏衍这次去得早,福伯听说他来了,放下手中的账本就迎了出来。 “苏道长,您来了。”福伯笑得一脸皱纹都和开了花似的,“您来得不凑巧,少爷还在睡呢,要不先去花厅坐会?苏道长可用饭了不曾?厨房里还有今天刚蒸好的肉馒头和青菜豆腐馒头,苏道长要用些么?” 苏衍心中的小人一听肉馒头三个字,就在心中不停叫嚣“要要要!”,好在苏衍还没有饿到见了吃的就扑的地步,端着样子问道:“裴街使还是中午起来么?” “是啊,”福伯叹了口气,“少爷三年多前从西域回来就是这样了,晚上巡逻,上午回来睡一觉,下午去内衙办公。至于原因,谁问也不肯说。” 说到这,福伯突然眼前一亮,往苏衍那边凑了凑,小声问道:“苏道长,您瞧着我家少爷,是不是被什么妖啊鬼啊给施法迷住了?” 苏衍摇头:“裴街使一身天罡正气,一般的邪气根本不敢近身。” “哎呦!”福伯费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肚子跟着抖了三抖,“那这么说,是不一般的邪气了?” 苏衍哭笑不得,忙摇头道:“福伯你放心,我看裴街使身上并没有什么邪气,家中也没有邪祟作乱,很干净。” “可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福伯还是不放心,他瞧瞧苏衍,又回忆着这三年来裴景行异于常人的作息,最终还是狠下心肠,说道,“苏道长,要不趁着少爷还在睡,您去给少爷瞧瞧?” 如果裴景行醒着,福伯这个请求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虽然这几个月裴景行的态度有所好转,但三年多来他对道士和尚的态度十分厌恶,对于鬼怪之说更是嗤之以鼻,要不是苏衍突然出现,福伯还以为自家少爷的这种态度会一直继续下去,他这颗心也就一直没放下过。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这机会,福伯哪里肯轻易放过,恳切地说道:“苏道长,我昨天听少爷说那什么艳鬼、‘半脸鬼’您都是手到擒来,要是没有您,‘半脸鬼’的案子不可能那么快就了解。就当我这糟老头子求求您,去替我家少爷瞧瞧。” 福伯的话让苏衍起了好奇心——福伯也是,高泽楷也是,两人话中都提起大约四年前裴景行的一次西域之行。裴景行到底在西域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有这么大的变化?四年前的裴景行,又是什么样子的? 苏衍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十六岁的青年,在山中被苏孚拘束着,好奇的天性得不到释放。现在他在西京,苏孚管不到那么远,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苏衍脑海当中,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好。” 第22章 五 一般来说,家仆是绝对不会在未经主人的允许下,带客人去主人的卧房。但福伯不是普通的家仆,裴景行父亲裴瑾去世后,便是福伯主持裴家,将裴景行的衣食住一手包办,又监督他的文武功课。 更重要的是,福伯他对于裴景行这三年多来反常的举动实在是太担忧了,有一次他不过是问裴景行一句,为何总是夜间巡逻,等日出之后才回府休息,便被裴景行一顿训斥——这还是裴景行头一次对他发火。 福伯看着裴景行长大,知道他的脾气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火,那么裴景行的反常举动就只能有一个解释,而这个解释直接指向那次太子卫的西域之行。 裴景行厌恶和尚道士,福伯就等裴景行出门后,悄悄请了几位在西京小有名气的和尚道士进府,替他瞧瞧,却没有瞧出什么异样来。 本来福伯已经歇了这心思,可没想到苏衍出现了。裴景行每次提到苏衍,都会说一句苏衍本事极大,手段高超,与一般的道士不同。裴景行或许只是纯粹欣赏苏衍,没想到他这一席话竟然让福伯已经歇了的心思又活起来了。 为了知道自家少爷异常举动背后的真相,福伯也就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趁着裴景行刚睡下一个多时辰的机会,带着苏衍进了后院,往裴景行的卧房那去。 福伯把手搭在门上,转头悄声和苏衍说道:“苏道长,少爷应该正睡着,您就进去替我瞧瞧,看看少爷房里有没有邪祟。” 苏衍没答话,只是点头。 福伯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一条缝,随着他的动作,屋中传来一记清脆的铃铛声。这铃铛声起初只有零星几个,结果一眨眼就蔓延开来,好像有上百个铃铛一起发出急促的声响。 苏衍耳朵一动,在这一阵震耳欲聋的铃铛声里抓到一个例外。 “走开!”苏衍一手抓住福伯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扯,自己则拔出背后的桃木剑,轻轻点在地上:“起!” 地上一块巨大的青石砖随着剑尖拔地而起,挡在苏衍两人面前! “退!”苏衍拉着福伯后退数步,压着福伯的头往下倒去。 福伯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感觉头顶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头皮飞过。而那块挡在他们面前的青石砖,已经四分五裂,落回地上。 福伯战战兢兢地往身后望去,一柄熟悉的□□余力未消,一直刺穿院子里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才停下,枪杆还在上下颤动。 福伯哆哆嗦嗦地起身,在门口伸长脖子,朝着屋里高喊一声:“少爷?” “福伯?”裴景行惊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随后怒道,“不是说了我睡觉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许靠近我的屋子么?” “这……”福伯语塞,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苏衍见老人家为难,便开口替他答道:“裴街使,我来替你看看屋中是否有邪祟。” 福伯欲哭无泪,虽然自家少爷夸过苏衍老实厚道,可他怎么都料想不到苏衍竟然能这么老实! 倒是屋中的裴景行,起先怒火中烧,结果听到苏衍的话,一发愣,心中那股怒火就灭了。 苏衍这个人在裴景行心中的地位特殊,虽然两个人相识不过几个月,远远比不上裴怀玉、福伯,甚至是高泽楷,可苏衍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又或者是苏衍为人处世的态度,让裴景行下意识地将他当成自己最可信赖之人。 今天苏衍这一句话,让裴景行突然觉得自己肩负着的、本已习以为常的负担着实太沉,想要找个人倾诉一番。 裴景行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苏道长请进来吧。” 苏衍和福伯进屋,才发现门后绑着数根红绳,上面缠绕着不少银铃,只要门稍稍一动,红绳就会被带动,红绳上的银铃就会立刻发出声响。 明明是在自己家里,为何要如此警惕? 苏衍心中生出疑惑,又顺着红绳绕过屏风,发现这根红绳的另一端绑在裴景行床前一个巨大的木格子上。 这木格子由横竖十九根木头拼合而成,上面密密麻麻缠绕着不少红绳,红绳上还绑着许许多多的铃铛,粗粗一看,大概有百余个。 裴景行此时已经起身,穿上外衣,凌乱的长发被他随手绑在脑后。他走到墙边,伸手扳动墙上的机关,在一阵密密麻麻的铃声里,这个奇怪的木格子缓缓上升,停在屋顶下方。 “苏道长……” 裴景行刚想开口,苏衍肚子就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屋里三人皆是一愣,凝重的气氛随之消散了小半。 裴景行看着苏衍苍白的小脸,忍笑道:“福伯,让厨房送些吃食来。” 福伯知道接下去的话自己听不得,便应声去了。 等福伯离开后,裴景行长出一口气,问道:“苏道长,你看我屋中可有邪祟?” 苏衍既不念咒,也不做法,只是抬手捂住自己的右眼,仅用那墨黑色的左眼来观察这间屋子。 当苏衍的目光落到屋中一处角落,他嘴角一抽:“那里有样东西。” “果然。”裴景行神色凝重,抽出床边的横刀,便要往苏衍指着的方向走过去。 “别去!”苏衍拉住他,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结果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那个满头都是蛇的怪物便逃了出去。 裴景行见苏衍收回符纸,心中有些遗憾,问道:“逃了么?” “嗯。”苏衍有些挫败,放下手问道,“你布置这些就是为了防它么?” “没错。”见苏衍发现了,裴景行便不再隐瞒,拉着苏衍坐下,回答道,“这怪物自打我从西域回来之后,就一直跟着我。起先我并不知道,它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只当是自己做恶梦了。结果有一次我照镜子,在镜子里发现了它,才知道这怪物一直跟着我。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有这种怪物。”苏衍摇头道,“或许我师父知道。” “你师父么?”裴景行想起苏衍与国师的对话,皱起眉头说道,“我曾经去见过国师,他只说这一切都是我死里逃生后产生的幻觉。” 苏衍一听急了,指着角落说道:“怎么可能,那怪物刚才分明就在这里!” 裴景行眼神一下子就暗了。 国师在西京威望颇重,当初他从西域归来后,皇帝下了封口令,太子深居宫中鲜少露面,其他几个幸存的同僚各有各的去处,裴景行再也没有与他们联系过。他整晚整夜地在梦中被怪物纠缠,被折磨得犹如惊弓之鸟,万般无奈之下寻求国师帮助,国师却说这一切都是他在西域的经历产生的幻觉。 就因为这件事,裴景行对那些道士和尚都失去了信任。 苏衍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自己也的确是在镜子里看见了那个怪物,可国师为何要欺骗他呢? 联想起在“半脸鬼”一案中,国师和高泽楷两人的小动作,裴景行敏锐地感觉到,当年西域一行表面上看是给太子增加砝码,或许当中另有玄机。 苏衍见裴景行突然沉默,以为他被吓傻了,安慰道:“这个怪物跟了你三年,只在你梦中出现,现实中并没有伤害你。要么是这怪物本领不高,只能靠着入梦来折磨你。要么……” 苏衍说到这,突然停下来,似乎自己也不相信这个推断。 裴景行心头一颤:“要么什么?” “要么,”苏衍咬了咬唇,还是说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推断来,“这怪物的本意并不是伤害你,而是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裴景行重复了几遍苏衍的最后一句话,突然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找出一幅卷起来的卷轴。 他把卷轴放在桌上铺开,苏衍凑过去一看,是一张地图。 “这是当初我们出征西域时的地图,你看这里,”裴景行指着地图上的一座城池,解释道,“这里是西京,我们从西京出发,取道乐南,然后一路向西行进,最后在这里遇上西北流寇。结果就在两路人马厮杀的时候,天突然黑了,狂风大作,吹起的沙子满天都是,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敌是友。我们在风沙里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进了一处古城。如果知道这古城属于西域哪一个古国,或许就能知道这怪物是怎么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了。” 苏衍问他:“这古城在地图上哪里?” 提起这,裴景行眼中多了三分迷茫:“我也不知道,进了古城之后,我便与其他人失去了联系,后来因为缺少食物和水而昏迷。等我醒来,发现我已经在我师父张斐然驻扎的军营里,至于那古城,没有人见过,也没有人听说过。” 苏衍对这地图就更加没辙了:“我回去给你做一个护身符,你随身带着,起码能让这怪物不近你的身,也没法进你的梦里。” “不……”裴景行习惯性想要拒绝,可一个字才说出口,对上苏衍投过来的视线,让他不由自主把剩下的拒绝话语吞了下去,“好,多谢了。” 苏衍笑了笑,又指着地图说道:“等我过段时间空下来,再和你一起想办法。” “过段时间?”裴景行知道苏衍不是客套的人,他说了过段时间,就一定会过段时间帮自己找出这怪物的出处,“最近有什么事要忙么?” 苏衍点头道:“有件事想要问你,晋王府以前是谁的府邸?” “晋王府?”裴景行更加疑惑,“你好端端地问这个做什么?” 裴景行不笨,现在他从先前的虚惊中冷静下来,头脑中的几块碎片拼凑在一块,就发现眼前的苏衍有些不对劲——福伯不可能主动去请苏衍,而大清早的,苏衍怎么可能这时候没事来他的家? “晋王又去找你了?”裴景行再开口,话中已经添了三四分的怒意。 苏衍见此事已经被裴景行发现,也就不再遮掩,点头道:“昨天下午出了西市,就被人打晕了,结果醒来才知道是晋王派人捉的我。” “昨天下午?”裴景行紧张地把苏衍上下打量一番,“你受伤了么?” 苏衍略一迟疑,摇头道:“没有。” 他的迟疑虽然只是一瞬,却被裴景行捕捉到了,话中的怒气也随之成了八分:“到底怎么回事?” 苏衍无奈,只好撸起袖子,给裴景行看他胳膊上那一条红线:“昨天他把我绑着,到了晚上,我就进了湖底女鬼的幻境里。那个女鬼在我身上下了一道咒,如果我十五天之内不能替她找回她的衣裳,这根红线就会变成一条蛇,钻进我的心里,把我的心啃噬干净。” 裴景行忙问道:“不能解开么?” “那个女鬼,哦,她自称仙奴,仙奴说这个咒术是万道士教给她的,我试着解过,结果这根红线长了一寸。”苏衍将袖子放下,说道,“那个仙奴不肯说出她夫君的名字,所以我才来找你,想知道那地方在晋王之前是谁住着的。” “自我记事开始就是晋王府,”裴景行皱眉道,“万道士下的咒,国师或许……” 话一出口,裴景行就迟疑了——上次他恳求国师救苏衍,却遭到后者的拒绝,要不是苏衍体质特殊,恢复力强,恐怕早就死了。而且国师与苏衍的师父有旧仇,一个仇人的徒弟,国师会出手相救么? “不必了,”苏衍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他是我师父的仇人,我才不要欠他的情。还有十五天的时间,足够了。” 裴景行想也不想,开口道:“我帮你。” 对上苏衍疑惑的目光,裴景行又重复了一遍:“我帮你,就从晋王府开始调查!” 第23章 六 “晋王府那块地以前住着的人家?”兴致勃勃端着面条和包子来的福伯听了裴景行的问题,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深了,“好端端的,少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裴景行不愿府上老人卷进这些事情当中,便含糊地说道:“有些事,可能与以前的主人有关。” 却不料福伯手一抖,要不是苏衍眼疾手快,扶了福伯一把,托盘上的面条包子只怕要洒一地了。 “少爷,别说笑了,”福伯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那地方以前的主人不能说,不吉利!”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裴景行见福伯反应过激,更加坚定了要帮苏衍的心,“福伯,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信这些。” 福伯颤颤巍巍地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又转身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走回到裴苏二人面前,压低声音说道:“少爷,我接下来说的话,您可千万别说出去。苏道长也是,这些事情要是让有心人知道了,性命难保啊!” 福伯警告完,又等了一会儿,见眼前两个年轻小伙子都没打退堂鼓的打算,叹了口气,这才说道:“那地方以前住着的,是废太子!” “废太子?”裴景行想起来了,“是指三十年前,被废去太子之位的那个庶人?” “没错,”福伯一脸难看地摇着头,“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少爷和苏道长千万别问,更别说。” 苏衍不懂这些,直接问道:“为什么?” 这一段历史裴景行知之甚少,只有听福伯解释:“三十年前,废太子突然率兵围困西京,意欲逼宫。后来废太子兵败自杀,死后被先皇废去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妻妾子女尽数坑杀,事后先皇又命千军万马将那片土地踏为平地,让废太子与他的家人尸骨无存。” 饶是裴景行上阵杀过敌,听了这一段往事,也不由后颈一凉:“废太子当初既然是太子,皇位早晚是他的,又为什么要突然率兵逼宫?” “这种秘辛,哪里会让我们这种老百姓知道。”福伯摇头道,“当时老爷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好刚从西南平乱回来,在家休养呢。因为西京有兵痞流氓趁乱打劫,老爷就拿着枪,守在门口。喝!结果有两个没长眼的上门,被老爷一枪就给挑了!” 裴瑾在裴景行小的时候便过世了,裴景行对这个父亲的记忆并不深,此时听福伯讲起,脑海中仿佛真出现这么一个人,年纪与苏衍相仿,右手立着龙首虎牙枪,站在大门后头,好似一尊威风凛凛的天将。 福伯感慨了一会儿,又说道:“西京死伤众多,人心惶惶,数处地方起了大火,尤其是宫中的仙人阁,直接一把大火,连同里面无数的珍宝一块儿被烧毁了。先皇十分震怒,又痛心自己亲自立下的太子竟然想要弑父夺位,废了太子之后,便下了禁令,禁止所有人谈论废太子相关的一切事宜。或许是因为这桩事情,先皇患了心疾,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先皇驾崩前一年多,才立了如今的皇帝做太子。” 苏衍不管这些,忙问道:“那太子的妻妾里可有胡人?” 福伯失笑道:“太子的妻妾哪里会让我们晓得?至于胡人,宫里还有几位胡人妃子,太子那或许也有吧。” 苏衍没有放弃,又问道:“那福伯你有听说过一件衣裳么?背后是凤凰图案,裙摆处纹有百鸟,前襟还有数朵牡丹图案。” 福伯仔细回想后,点头道:“似乎是有这么一件。当初先后尚未逝世时,先皇命匠人为先后织就一件百鸟朝凤衣,但在百鸟朝凤衣完成前,先后便过世了。后来,百鸟朝凤衣终于完成,当时的贵妃与淑妃为了这件衣服争得不可开交,她们的娘家人也因此交恶,年轻一辈不知轻重,有一次在酒楼发生争执,淑妃的一个弟弟不知怎么的,混乱间竟然被打死了。先皇知道后,就把那百鸟朝凤衣赐给了废太子。” 裴景行与苏衍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有了一个共同的答案——仙奴口中所说的夫君,就是废太子。 福伯说完这些,不放心,又劝道:“少爷,苏道长,先皇虽然已经驾崩,但废太子一事仍然不好提起。别的不说,就说宫里头现在那位,”说到这,福伯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要不是当初太子被废,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谁,大家可都清楚。” 裴景行苦笑,难怪晋王不去找国师,偏偏来找苏衍了。 晋王年近四十,想必亲身经历过三十年前的那场逼宫,仙奴,还有仙奴口中的百鸟朝凤衣,晋王怕是都一清二楚。 “福伯你放心,这件事我们自有分寸。”裴景行见福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换了个话题,“苏衍你肯定是饿了,一块儿吃吧。” 出了裴家,苏衍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裴景行吃面条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点子:“去明琅郡主府,找裴怀玉。” 对上苏衍投来的目光,裴景行胸有成竹:“我有办法。” “所以就是因为你,现在苏衍被女鬼胁迫,必须在十五天内找出百鸟朝凤衣。” 明琅郡主府里,裴景行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家堂弟。 今天明琅郡主与人约好一同进香去了,裴怀玉的父亲裴琼则在两天前去了京外一处大营,这些日子都要呆在那。裴怀玉正无聊着呢,听说裴景行与苏衍双双来访,登时就兴高采烈命家仆将二人请进来,却没料到从裴景行那得知这样的事情。 “这,这都是我不好,”裴怀玉一脸愧疚地看着苏衍,“苏道长,我现在就进宫,把这件事告诉皇上,请皇上为你做主。” “坐下!还嫌不够乱么?”裴景行拉了裴怀玉一把,把人按回椅子上,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好好想想,现在你进宫告状,皇帝会为了一个小道士而责罚晋王么?晋王又忍得下这口气么?你是上将军裴琼与明琅郡主的儿子,晋王动不了你,那他的一肚子火朝谁发?” 裴怀玉仔细思考裴景行这几个问题,不由吞了吞口水,不好意思地用余光去瞥一旁的苏衍:“晋王会找苏道长。” 裴景行又问他:“现在还打算进宫找皇帝告状么?” “不不不,不敢了,”裴怀玉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再三保证,“苏道长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裴景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顺势又加了把火,把裴怀玉拉上他俩的贼船:“说到底,苏道长还是因为你而惹上这麻烦,你现在总应该出份力才是。” “当然!”裴怀玉拍着胸脯保证,“苏道长有什么要去做的,尽管开口!” 苏衍可没想到找裴怀玉帮忙,见后者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他不由转向裴景行,用眼神向裴景行求助。 裴景行早就有了打算,他没有理会苏衍反对的眼神,又刻意隐瞒下废太子一事,说道:“晋王和晋王妃都不知道那女鬼是谁,说明那女鬼并不是老晋王的侍妾。虽然不知道原先住在那的人家是谁,但崇庆坊一代住着的那些人家,十有*和皇室有联系。这样,你进宫,想办法得到皇帝的允许,进宫里的私库,试试能不能找到那百鸟朝凤衣。怀玉,你知道进宫之后该怎么说么?” 裴怀玉被裴景行这一席话说得一愣一愣的,也顾不得多想,点头道:“知道。” 裴景行不是太放心:“那你先说说看。” 裴怀玉斟酌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就说,昨天夜里在梦中遇见一个仙人,他说有一件百鸟朝凤衣,命我找出来,献给皇帝。” “不行!”裴景行摇头道,“你这样说,摆明了是把自己给暴露了。” 裴怀玉一时无策:“那我该怎么说?” 裴景行不是不会撒谎,可仙奴和百鸟朝凤衣这件事牵扯到了废太子,还要顾及那位不知是敌是友的国师,他一时也没了办法。 裴怀玉干脆转头问苏衍:“苏道长,你觉得呢?”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苏衍开口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自己想办法就好。” “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裴景行说道,“难道你还想偷偷摸进皇宫里去?” 苏衍的沉默等于默认了裴景行的说法。 “你疯了么?”裴景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苏衍,“皇宫哪里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进去的?就算你一身神通,就一定有把握躲过宫中十二卫的视线,躲过国师设下的层层保护么?” “是啊,”裴怀玉在一旁帮腔,“苏道长,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不好,才把你牵扯进来的。我裴怀玉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皇宫那边就由我去吧。” 面前裴家两兄弟一唱一和,根本不给苏衍反对的余地。 苏衍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就说,你在梦中遇见一个仙人,那位仙人告诉你,宫中上空有一团紫气,是一支莲花纹的瓶子里散发出来的。仙人命你去找出这支莲花瓶,供奉在宫中一处开阔的水塘上,用来吸收天地间最为纯净的雨露。” 裴景行:“……” 裴怀玉:“……” 裴怀玉是头一次见苏衍撒谎,已经是目瞪口呆了;而裴景行呢,虽然不是头一次,可还是被苏衍顶着一张世外高人的脸撒谎的行径给震惊到了。 面对裴家两兄弟的目光,苏衍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继续说道:“周朝人大部分都爱莲花,尤其是西京,皇室中莲花纹的瓶子不会少。你大可以借着找瓶子的机会,好好找找百鸟朝凤衣的下落。” 裴景行在一旁点头:“对,而且你千万要记住,这件事情只有、也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晋王绕过国师,找到苏衍,摆明了是不想让皇帝知道。所以晋王和晋王府,你一个字也不要提起,知道么?” 裴怀玉这会儿已经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 为了避免在皇帝面前露馅,裴怀玉喝了口热茶,又揉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这才重新坐在裴苏二人面前,慢慢地把串好的话说出来。 裴怀玉向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心思单纯,好恶都写在脸上,所以在皇帝面前撒谎就成了一项不小的挑战。等裴景行确认裴怀玉这个借口已经是天衣无缝,不会被其他人发现破绽时,这才让裴怀玉派家仆向宫中递帖子。如果事情顺利,裴怀玉明日便可进宫。 皇宫里面有裴怀玉去找,而裴景行和苏衍二人也不是没有其他地方去找线索。等在明琅郡主府用了午饭,裴景行便领着苏衍,往广德坊那边去了。 路上,裴景行冷不丁开口问苏衍:“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把怀玉牵扯到这件事里?” 苏衍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只是觉得他牵扯进这件事太危险了。” 裴景行并不认同:“他也老大不小了,又不是五岁的小孩。晋王算计了他,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说句难听的,等我叔叔和明琅郡主去了以后,他又如何自保?” 苏衍惊讶得看向裴景行:“你是想锻炼裴怀玉?” “没错。怀玉不像我,他还有机会。” 第24章 七 进了广德坊,裴景行带着苏衍在里头七绕八绕,走到了一间名为“锦绣轩”的铺子前。 “这家铺子的主人与宫里头有些关系,”裴景行解释道,“宫中绣房局里用的布,不少都是锦绣轩供的。我们进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百鸟朝凤衣的消息。” 苏衍当然是听裴景行这个地头蛇的话了,点点头,就跟着裴景行一块进了锦绣轩。 锦绣轩里有两三拨客人在看料子,一个伙计见到裴景行领着人进来了,笑着迎了上来:“裴街使,您今儿个来得正好,前些日子咱们铺子里刚上来几匹好布。” 裴景行对这并不感兴趣:“今天来,我想给祖母订一件衣裳。” 伙计转而说道:“那裴街使也是来对了地方,裴老夫人曾经夸过咱们铺子,说咱们铺子的布料颜色多,摸起来也舒服。就是不知道裴街使想要怎么样的一件衣裳?” “你能做主么?”裴景行轻笑着问他。 伙计很快就明白过来,笑着说道:“裴街使稍等,我这就去叫掌柜的出来。” 等伙计走后,苏衍忍不住开口问道:“不是来调查百鸟朝凤衣的么?” 裴景行盯着苏衍,似笑非笑:“今天你是怎么教怀玉去宫里找百鸟朝凤衣的?” 苏衍懂了,原来裴景行和自己一样,也打算来一回旁敲侧击。 锦绣坊的掌柜是一个神采奕奕的中年人,他从里间出来,笑着迎上来:“裴街使难得大驾光临,陈某有失远迎。” 裴景行与他客套了几句,说道:“祖母明年六十九大寿,我想为祖母寻一件衣裳,想来想去,只好来找锦绣坊了。” 锦绣坊掌柜姓陈名贵,陈贵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一桩大买卖,当下便道:“还请裴街使同陈某去里间,咱们细细说话。” 说着,陈贵用把目光投向裴景行身边的苏衍,问道:“对了,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朋友,姓苏。” “原来是苏公子,”陈贵脑子一转,把西京里苏姓的几户大家过滤了一遍,并没有找到苏衍这个人物。 不过来者即客,陈贵面上不显,领着裴景行与苏衍去了里间,路上还交代之前那个伙计去沏茶。 “裴街使是打算在锦绣坊做衣裳?”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家中都有专门负责裁衣的裁缝,所以这些人家来布庄,一般都是挑一些喜欢的布料,买回家后由家中的裁缝来量体裁衣。 裴景行的祖母是英武侯夫人,家中有好几个裁缝伺候着,故而陈贵有此一问。 “没错。”裴景行说道,“祖母六十九大寿,我打算替她老人家准备三样寿礼,还请陈掌柜千万不要说出去。” “那是自然。”陈贵说道,“只是不知裴街使打算要做一件怎么样的衣裳?是罩衣、上衫、襦裙、斗篷,还是其他呢?” 裴景行回答道:“我想替祖母做一条斗篷,老人家上了年纪,经不住冷,祖母又不喜欢整日呆在屋中,斗篷正好合适。这披风不必太花俏,但是寓意要好。” 陈贵又问:“斗篷也好,只是不知道裴街使想要怎么样寓意的?裴老夫人六十九大寿,不如就用东海海浪的花纹,辅以南山绿松,可好?” 裴景行摇头道:“这寓意固然好,但未免太俗气了。而且我本是想要一件红色的斗篷,辅以绿松的话,太乡气了。” 陈贵并没有因为裴景行的种种要求而感到烦躁,反而更加铁了心要做成这一桩生意——裴景行花的心思越多,肯拿出来的钱也就越多。 于是,他顺着裴景行的意思继续说道:“若是斗篷想用红色的,那大可以用金线绣几只凤凰,弄一个有凤来仪的好兆头。” 裴景行见陈贵主动说出“凤凰”二字,心中一喜,面上却是不显,继续说道:“祖母不喜招摇,金线绣凤凰她不大会喜欢,不如弄一个百鸟朝凤的寓意来?” “这……”陈贵有些犹豫,“百鸟朝凤,不是也有凤凰么?” “不必有凤凰,”裴景行说道,“只要白鸟,在斗篷上绣上百鸟即可。” 陈贵明白过来:“没错,百鸟朝凤,凤凰便是老夫人,斗篷上又何必要凤凰呢?裴街使当真是聪明。” 裴景行也不去理睬陈贵的奉承,紧跟着问道:“不过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而已,百鸟图的斗篷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成品到底怎么样,陈掌柜这边有类似的能让我瞧瞧么?” “百鸟图的斗篷?”陈贵摇头道,“咱们这边没有的。” “那其他的呢?”裴景行又问,“长裙、罗衫、披风,只要是有百鸟图的都可以。” 陈贵脸色有些僵了:“裴街使,真是对不住,咱们这边都没有。” 裴景行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就只能罢了,我只好等会去玲珑庄去问问了。” 玲珑庄与锦绣坊都是西京有名的布庄,说白了就是抢生意的对手。陈贵一听大主顾要去对头家,赶紧说道:“裴街使,裴街使还请留步,虽然没有成衣可看,但是咱们锦绣轩有百鸟朝凤的图样。要是裴街使想看,改明儿我找出来,让咱们的绣娘先赶制一部分出来,给裴街使过目,可好?” 裴景行本意只是想来碰碰运气,要是能找到有关百鸟朝凤衣的蛛丝马迹就好,如今听陈贵这么说,他停下脚步,刻意沉默了片刻,把陈贵的心高高吊起,这才问道:“哦?那是斗篷的图样么?” “不是,是一条长裙,”陈贵提起这个,说话都变得不利索了,“那是我还当学徒时候的事情了,图样还是我师父设计的。总之裴街使你放心,这百鸟图样的斗篷,您在西京找不到第二家了。” 裴景行还是摇头:“若是有长裙,我就信了。” 陈贵咬咬牙,说道:“裴街使,我师父原本是宫中的匠人,那长裙也是为宫中贵人所制。话已至此,就看裴街使信不信了。” 裴景行见好就收:“既然如此,那我就等陈掌柜的消息了。” 陈贵一时没料到裴景行会这么简单松口,他很快反应过来,说道:“裴街使放心,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派人将图样送到府上。不知裴街使打算用什么布料来做斗篷?” “这些就由陈掌柜来决定吧,我只有一个要求,配得上我祖母身份才好。” 陈贵心中一盘算,就知道这可是一笔千载难逢的大买卖,忙笑着说道:“好,那等我与绣娘商量好了,就用那料子做个图样,送给裴街使过目。” 从锦绣轩出来,苏衍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景行无奈地看着苏衍:“有什么好笑的?” 苏衍连忙忍住笑,摆摆手,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那个陈贵也太好骗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裴景行一边领着苏衍走,一边说道,“我送给他这么大一笔生意,他当然会放松警惕了。” 苏衍有所感悟地点了点头,又问裴景行:“陈贵说百鸟朝凤的图样是他师父画的,我们要去找他师父么?” “当然,”裴景行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估算了一下时辰,说道,“只是我现在要去内衙点卯,得等一会儿。” 苏衍本来就没指望有人能帮他,裴景行陪了他一个上午,还从陈贵那挖出一条有用的线索,这已经大出他的预料之外。 “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 “你知道陈贵师父住哪么?” 苏衍有些懊恼,摇摇头。 他这种带着点气的模样,险些让裴景行忍不住往他头上摸一把的冲动:“点个卯而已,金吾卫既然身负西京安危之职,总不能一直呆在内衙坐着吧?” “你是说……” 裴景行学着苏衍当初的模样,冲后者眨眨眼:“不过眼下你我是要分开一阵,陈贵没有立刻把百鸟朝凤图样拿给我看,说明这东西不在他手上,那很有可能是在他师父手上。我去内衙点卯,你就在这酒楼上要一壶茶,看着陈贵。如果陈贵说的百鸟朝凤的图样,真的是仙奴口中所说的百鸟朝凤衣,陈贵师父绝对不可能轻易把这东西交出去,那陈贵只有亲自跑一趟了。” 苏衍明白了,原来裴景行也不知道陈贵师父是谁,就等着陈贵不打自招。 或许裴景行的这桩生意实在是太大了,苏衍在酒楼上没坐多久,就见陈贵从锦绣轩里出来,往西边走去。 苏衍赶紧结账下楼,跟在陈贵身后,混在人群之中,一直保持大概三十步左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陈贵,来到了西京东南角的昌平坊中。 苏衍躲在树后面,看陈贵敲门后,出来应门的人进去没多久,便又回来,和陈贵说了几句,陈贵转身便走了。 从头到尾,苏衍并没有见到两人有传递任何东西。 眼看陈贵就要走远了,苏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放弃陈贵这条线,从大树后面出来,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翻墙进去。 相比晋王府和以前的上官府,这院子实在是太小了。苏衍转了没一会儿,就找到这户人家主人的住处。 百鸟朝凤图样会在他手上么? 就在苏衍考虑下一步动作的时候,从屋里突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曲先生,百鸟朝凤衣对我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宝物,还请曲先生告诉我,百鸟朝凤衣在哪里。” 女子的声音犹如黄莺,只是这口音就不怎么样了,而且语调很是奇怪——是当日在西市看到的杂耍团里那个黄纱女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衍掏出镜子,右手在上面一扫,镜面上便出现屋中的场景。 只听屋中那白发老人冷笑一声:“你族宝物?这百鸟朝凤衣的图样是我画的,又是宫中五十个绣娘花了大半年才绣好百鸟朝凤的图案,什么时候成了你族圣物了?” 黄纱女子又说:“曲先生说的没错,这个百鸟朝凤衣是你们周朝人做的,但是里面藏着通往我族圣地的地图。这几十年来,我们流离失所,找不到回家的路,族人死后肉身与灵魂无法回到圣地,日日夜夜受到风刀的折磨。还请曲先生施以仁爱之心,告诉我百鸟朝凤衣的下落。” 说罢,黄纱女子对着曲先生盈盈拜下,额头贴着地面:“曲先生,如果你能告诉我百鸟朝凤衣的下落,我愿意将自己奉献给曲先生。” “笑话!”曲先生闻言大怒,“你以为你是谁?是个男人就会看上你么?要不是看在你是仙奴后人的份上,我今天是绝对不会见你的。” 黄纱女子再拜:“那就请曲先生看在姑母的份上,告诉我百鸟朝凤衣的下落吧。” 曲先生沉默许久,摇头道:“不是我不帮你,当年百鸟朝凤衣被先帝赐给废太子后,便到了仙奴手上。废太子兵败被俘,妻小尽数被坑杀,我本想去救仙奴,却不料慢了一步。至于那百鸟朝凤衣,我也不知道被仙奴收在何处。或许当日太子府被查抄时,百鸟朝凤衣和其他东西一块,被收回皇家私库里了。” 黄纱女子抬起头,含情双目中满是泪水:“如此,是找不回百鸟朝凤衣了么?” 曲先生叹了口气:“抱歉,我实在是没办法帮你。” 黄纱女子擦干眼泪,起身,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着曲先生行礼:“虽然如此,我依旧要感谢曲先生。” “我没帮到你,有什么好感谢的。” “起码曲先生为我指引了一个方向。” 曲先生大惊:“你是想去皇家私库里找百鸟朝凤衣?” 黄纱女子面容平静:“我族因为废太子,离开圣地已经三十多年了,自我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圣地。如果死在寻找圣地的路上,我阿爸阿妈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 “你这是何苦?”曲先生劝道,“皇家私库哪里是你说进就能进的?” 黄纱女子并没有因此动摇:“总会有办法的。曲先生,我先告辞了。” 曲先生一下子垮了下去,就好像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了一样,一个劲喃喃道:“这又是何必呢?” 第25章 八 等黄纱女子离去,苏衍正想起身,突然听到屋中传来曲先生的声音:“故人寻来,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太子殿下,老奴就再帮你一次。” 苏衍只好又蹲下去,密切注视着镜子中曲先生的动向。可是他等了许久,屋中的曲先生却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苏衍意识道自己在这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裴景行也许已经着急了。他又一次看了一眼镜子,镜中的曲先生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动作。 苏衍右手拂过镜面,将镜子收回,一手抓住旁边的树干,猫着腰,悄悄离开。 等苏衍来到之前的酒楼,裴景行果然已经等在那了。 裴景行见到苏衍,眉毛一挑,放下手中的茶碗:“你总算回来了。” 苏衍在他对面坐下,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你走了之后,陈贵很快就离开锦绣轩,我就先跟上去了。” “我就猜到是这样,”裴景行替他倒了杯茶,问道,“有什么发现么?” “陈贵果然是去他师父那找百鸟朝凤的图样了,”苏衍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裴景行,“那个曲先生肯定知道些什么,但是不想说出来。” 裴景行先留意了眼周围,压低声音说道:“百鸟朝凤衣是废太子之物,就算他知道些什么,也不会那么轻易说出来。你说那个胡女称呼仙奴为姑母,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我们或许可以和那个胡女合作。” “那个胡女好像在打皇家私库的主意,”苏衍问道,“裴怀玉该不会有事吧?” “你不必替他担心,”裴景行并不将胡女那番话放在心里,“皇家私库由千牛卫层层把守,私库的门更是由纯铁铸成,厚达十寸,光推开就要合三人之力。而且私库的钥匙只有一枚,在皇帝手上。哪怕那个胡女有钻天遁地的本事,也难进私库。” “那皇帝会让裴怀玉进去么?” “怀玉他命格特殊,皇帝十分看重,”裴景行并没有给苏衍详细解释,只是说道,“看在怀玉命格的份上,皇帝对他比太子都好。如果怀玉按照我们教他的话去说,皇帝不会不答应。” 苏衍听后,又把头转向锦绣轩:“你说,陈贵能要到百鸟朝凤的图样么?” 裴景行刚想回答,突然从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 “呦,这不是咱们裴怀义裴街使么!” 苏衍把目光投向楼梯口,只见从楼梯上来了一个贵公子打扮的年轻人,大冷天的还摇着手中的扇子,硬生生拗出一个翩翩公子的形象。 从常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年轻人精神焕发,尤其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脚步既稳又轻,显然是一个练家子。 但这个人落在苏衍的左眼之中,却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模样——他的眼圈深黑,两侧脸颊、脖子和手背上的皮肤下尽是黑色筋脉凸起,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乍眼一看误以为是筋脉的黑色条状物,实则是一种时不时会蠕动的虫子。 苏衍曾经见过,这是冥界的一种寄生虫,专门喜欢寄生在快死的人、妖,乃至仙的身上,贪婪地吸食宿主仅有的生气。 他不动声色,假意抬手擦擦嘴角的茶末。右手挡住右眼的一瞬间,苏衍看见这个年轻人两肩上的命灯已经灭了,只剩下头顶那一盏,犹如风中残烛,只剩下星点火苗,稍不注意便会熄灭。 这个人就要死了。 现在,这个死期将至的年轻人正领着身后数个家仆,洋洋得意地走到裴景行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怀义,咱们三年多都没见过面,你说这西京该有多大啊。” 裴景行不理他,而是对苏衍说:“走吧。” “哎哎哎,别走啊,”年轻人按住裴景行的肩膀,自己则坐在裴景行与苏衍之间,“今儿个凑巧,咱们兄弟两个这么多年没见,不喝一杯就走,这可说不过去。哎呦,这位是谁,我怎么瞧着眼生。怀义,你不介绍介绍?” “我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裴景行冷冰冰说了一句,把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打掉,起身就要走。 “裴怀义,你可别不识趣!”年轻人脸色一下子拉得老长,他身后的家仆颇有眼色,此刻齐齐上前,挡住裴景行的去路。 “我和你没得谈。”说着,裴景行拉住苏衍手腕,看了眼面前的人墙,“牛春辉,你再不放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被叫做牛春辉的年轻人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笑着看向裴景行:“裴街使不妨让我长长见识,告诉我什么叫做不客气呀。” 裴景行盯着牛春辉看了一会儿,刚迈开步子,却不料面前的牛春辉突然尖叫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鬼,鬼,鬼啊!”牛春辉来不及爬起来,双手撑着地,一面尖叫着,一面双脚蹬着地面,不停后退。 裴景行看向桌子底下,那里空荡荡的,没有所谓的“鬼”。 原本挡住裴苏二人的人墙一下子就散了,牛春辉的家仆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有三四个家仆挡在牛春辉的面前,阻挡在牛春辉与那“鬼”之间。 牛春辉吓得脸色惨白:“走、走、走!快走!” 家仆们二话不说,簇拥着牛春辉离开酒楼,一场闹剧这才落幕。 “怎么回事,真有鬼么?”裴景行拉着苏衍后退。 还好现在酒楼没什么客人,二楼上更是只有他们一桌,要不然恐怕会闹出更大的闹剧来。 “没有,”苏衍摇摇头,“我就是吓他一下,用了个障眼法而已。” “障眼法?”裴景行问道,“那我怎么看不见?” “说是障眼法,其实也不完全是,”苏衍解释道,“我在他身上施了一个小法术,他心里最害怕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此言一出,裴景行的一张脸也白了不少:“真的会看到?” “当然是假的了。”苏衍看裴景行脸色不对,担心地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裴景行不愿多说,“我等会去查查你说的那个曲先生的来历,明天等怀玉从宫里出来,我去太玄观找你,咱们一块去郡主府。” “好。”提起裴怀玉,苏衍想起之前牛春辉称呼裴景行为“裴怀义”,十分好奇:“为什么那个牛春辉喊你‘裴怀义’?” “是以前的名字,”裴景行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皇帝后来赐名景行二字,取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你听说过么?” 苏衍摇摇头。 裴景行:“……” “这句话出自诗经小雅,你没读过么?” “师父没教过我这些。” 裴景行从未听说苏衍提起过他的父母,总是师父长,狐女短的。他又有心不让苏衍再问牛春辉带来的问题,便问道:“你的父母呢?” “我是孤儿,”苏衍的答案让裴景行有些意外,“师父说,我是他在山脚的河边捡到的,就让我跟他一个姓氏,取名衍。” 裴景行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便勾起苏衍这样的往事,赶紧换了一个话题:“我去查曲先生的来历,你今天要是没有别的事,不如再去打听打听那个胡女和杂耍团的来历,或许能够有所发现。” 说到正事,苏衍把心中那点愁苦抛之脑后:“好。” 再说裴怀玉那儿,送进宫的帖子很快有了回应,皇帝二话不说,便允许裴怀玉去私库寻找莲花纹的瓶子,但是必须要有一个内监跟着,而裴怀玉带进宫的人,必须跟把守私库的千牛卫呆在一块。 裴怀玉有些着急,如果有人跟着,就算他找到了百鸟朝凤衣,那要怎么偷偷带出去呢? 可是不去的话,又不行。 裴怀玉一大清早起来,想到接下去的重任,坐在床头连叹好几口气,等用了饭,还是带着小厮进宫去了。 有内监在千牛卫的护送下,送来私库钥匙。等库门一开,钥匙又被放回锦盒里,由一队千牛卫护送回去。 今天陪着裴怀玉的内监姓李,李群利讨好地对裴怀玉说道:“裴公子,请。” 裴怀玉一脸正气,昂首挺胸,率先进了私库。 皇家的私库是周朝历代皇帝的私藏,里头那些金银珠宝反而是下乘,真正宝贵的,是那些历朝历代的名人字画,还有那些孤本古籍。 裴怀玉虽然不爱做学问,但是极爱吟诗诵词,而且颇有自知之明,对自己附庸风雅的举动不以为耻。这会儿看到那些孤本,真是恨不得立刻翻阅。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在内监的带领下,裴怀玉到了私库里专门放置器皿的区域。 李群利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支瓶子,递给裴怀玉,问道:“裴公子,您看,可是这支瓶子?” 裴怀玉装模作样看了几眼,摇摇头:“不是,这瓶子太小了。” 李群利又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回去,走到另一个箱子前,打开箱子,把上头那些玉石做的盏碟取出来,再从底下抱出一个硕大的瓶子:“裴公子,可是这个?” 这次裴怀玉看也不看:“这个也太大了。” 李群利又吃力地把瓶子放回去,再用绸缎铺上,再把其他东西放进箱子里,最后把箱子盖上。 裴怀玉看他这幅样子,忍不住说道:“行了,我自己找,你别动了,看得我心慌。” 李群利讪讪地笑着,退到一边:“好。裴公子要是有什么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皇帝的私库极大,裴怀玉才看了十几个箱子就累了,他心里头惦记着百鸟朝凤衣,一边坐在地上喘气,一边假装无意地问李群利:“哎,我问你,私库里的瓶子全在这里了?” 李群利笑着说道:“裴公子这可就难倒老奴了,这私库老奴这辈子就来过三次,前两次是陛下开恩,领着老奴进来的。老奴也就知道大致的区域,比如这边是放被杯碗盏碟的,那边是放古籍字画的,另一头放着的都是名家武器,要说其他地方有没有瓶子,这老奴还真说不准。” “那我们去其他地方找找。”裴怀玉眼睛一转,从地上蹦起来,“这边看厌了,我们去地方地方看看。” 李群利只当裴怀玉年纪小,好奇心旺盛,头一次来私库,想开开眼界。 人家是明琅郡主和大将军裴琼的独子,又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李群利当然不愿意去得罪裴怀玉了。而且裴怀玉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这皇家私库就算再炫目,按照裴怀玉的家教,也不会做出偷鸡摸狗之事,更何况自己还在旁边看着呢。 这么一来,李群利当然不会去阻拦裴怀玉了。 裴怀玉一边往前走,一边左右留神观察是否有类似百鸟朝凤衣的东西。他走了一段路,看到不远处挂着不少衣裙,外面还用几乎透明的薄纱罩住防灰。 “哎,你看那边,那边有个瓶子,看着挺像的,你去拿过来,给我看看。”算裴怀玉运气,就在他左手边的一个架子上,放着一个瓶子。 他利用这个支开李群利,自己则悄悄摸去挂着衣裙的那边,打算看看当中有没有百鸟朝凤衣。 可是就在他的手要碰上薄纱时,突然感觉脚下一空,接着,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 李群利拿着瓶子回头,却不见裴怀玉的踪影。 “裴公子?裴公子你在哪?裴公子你可别吓唬老奴啊!” 李群利呼唤了几声,在周围找了一圈,却连裴怀玉的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他满头大汗,转身往私库大门那跑,一路跑还一路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裴公子不见了!” 第26章 九 “哎呦!” 裴怀玉只觉得自己一路颠簸在一条倾斜向下的甬道上,身体还会时不时撞到又硬又冷的墙,也不知道颠簸了多久,最后重重跌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屁股疼得厉害。 此处没有任何亮光,裴怀玉眼前黑漆漆一片,还真符合伸手不见五指。 人一旦进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心中难免恐慌。此时裴怀玉看不见任何东西,更加心惊胆战。他憋住气侧耳倾听,只能听到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声。 裴怀玉双手摸了摸坐着的地方,又小心地按了按,确认不会再往下掉之后,他才小心翼翼从衣服里掏出挂着的夜明珠。 只是下个瞬间,裴怀玉一下子就滚了下去,挣扎着捡起掉在地上的夜明珠,不顾身上淤青撞在地上时的疼痛,手脚并用,尽量远离眼前这具巨大的骨架。 他大口呼吸着,时不时会被尘埃刺激到鼻子,猛烈地连打好几个鼻涕。 “这是什么东西?” 裴怀玉又用夜明珠照了照自己周围,确认这里除了眼前这副巨大又奇怪的骨架以外,没有其他东西后,才稍稍冷静下来。 夜明珠的光亮只能照到周遭一圈,裴怀玉尽量举起手,头顶还是黑漆漆一片,根本找不到自己掉下来的洞口。 “冷静,冷静,裴……啊呸呸呸,”裴怀玉想到苏衍曾经告诉过自己,一个人的名字是很强的咒语,一旦让有心的道士或者妖怪知道了,后患无穷,他赶紧改口,“朱五你要冷静下来,一定能找到出去的地方的。” 裴怀玉颤抖着,用夜明珠照亮眼前的路,再走了大约一刻钟之后,才找到这个空间的边缘。接着,裴怀玉左手贴墙,右手则继续举着夜明珠,慢慢绕着边缘往前走。 然而,当眼前再次出现那副巨大的骨架时,裴怀玉知道,他决定贴着墙找出路的计划已经宣告失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裴怀玉尝试着往前迈出一步,站定后谨慎地注视眼前这具巨大的骨架。 这明明已经是死了不知多久的生物,但裴怀玉心底却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具骨架在下一刻就会活过来。 如此数步,裴怀玉已经站在这具骨架跟前。他踮起脚,把手臂高举过头顶,比划了一下犬齿长度,发现光是一根犬齿就有他半人高。 “皇宫下面,什么时候养着这种怪物了?”裴怀玉胆子大了点,干脆绕着这具骨架转圈,甚至还伸手在白骨上摸了一把,发现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这个偌大的黑暗空间里,似乎只剩下裴怀玉这个活人,以及这具不知死了多久的骨架。 就在裴怀玉绕到骨架后面,对着疑似尾巴的一截骨头发呆时,突然从远处隐隐传来女子的叫声。 裴怀玉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平日画本上见过的白骨女妖、蛇女等等形象来,他忍不住一哆嗦,对着眼前的骨架鞠了一躬:“借你一根骨头自保,得罪得罪。等我出去之后,一定将你厚葬,还请不怪。” 多年前留下来的骨架当然不会给裴怀玉任何回应,不过裴怀玉说这话,也就纯粹是自我安慰。 他又等了一会:“既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也不必托梦给我,我觉得立一块无字碑才彰显你的霸气,对吧?” 说着,裴怀玉喜滋滋地选了一块腿骨,结果才揣在怀里,整个人就被腿骨的重量给压趴在地上。 “看来你不喜欢我拿这块骨头啊。”裴怀玉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赶紧把腿骨放回原处,“那尾巴呢,我就拿尾巴上最末尾一截,好不好?” 裴怀玉吭哧吭哧地抱起那根骨头,屏住呼吸,朝白骨吹了口气。一阵阴冷袭来,惹得裴怀玉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没想到仔细看还挺尖锐的啊。”裴怀玉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骨头尖锐的那一端,结果指尖刺疼,原来是被骨尖给戳破了。 裴怀玉赶紧把手指放进嘴巴里,用力吸了两下,嘟哝着:“兄弟,我们都是倒霉蛋,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厚葬你,你就别为难我了。” 裴怀玉等了一会儿,又说:“好,既然你答应了,我就先去那边看看。要是能找到出路,我一定会来接你。” 因为只能靠着一颗夜明珠照明,裴怀玉只能看清眼前一尺多的东西,而在他的印象里,他之前贴着墙转了一圈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边有其他通道。 莫非是刚才自己心里害怕,又看不见太远的地方,所以忽略了? 裴怀玉心中七上八下,循着声音走过去,竟然当真发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 裴怀玉贴着墙,把头探出去,只见这个洞里面有暖黄色的光,将三个女人的影子映在墙上。 女人?这地方怎么会有女人? 裴怀玉心中警铃大作,贴着墙,偷听那三个女人说话。 “听说了么,最近隔壁来了个大人物。” “嘻嘻,什么大人物,就是个老东西!” “就算是老东西,那也是个大人物呢!听说了么,他可是画了百鸟朝凤图样的那个人。” “嘻嘻,不久是百鸟朝凤衣嘛,那东西,还不如一顿肉来得实在。” “说起肉,咱们可是好久都没吃到肉了,啧,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饱餐一顿。” “嘻嘻,你们可别想了。那边最近管得严,别说出去了,稍微一点风吹草动,说不定就是魂飞魄散呢。” “陛下不管管么?” “陛下都多久没露面了,还陛下呢?天天听你唠叨着陛下,莫非是看上陛下了?你怎么不把自己送给陛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陛下不在,就让那畜生得了便宜,整日趾高气昂的,实在是可气!” “嘻嘻,陛下怎么会看得上她这种庸脂俗粉?说起来,咱们已经十多年没听说陛下有召见过谁了。你说,陛下到底去哪里了呢?” “听说十多年前,有个女人和陛下好上了,还生了儿子。陛下失踪,会不会与这件事有关?” 裴怀玉越听越糊涂,皇帝明明好好地坐镇皇宫,什么时候失踪了? 那三个女人话中提到他要找的百鸟朝凤衣,可只说了一句,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裴怀玉心中焦急,忍不住探头出去,想瞧瞧里头的动静。 “咦?怎么有人?” 裴怀玉心中一惊,赶紧缩回来。 “你看错了吧?” “没有,刚才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我绝对没看错!” “等等,我好像真的闻到人的味道了。” “什么?人?人在哪里?” 一时间,洞里头传来三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间或还有水花声夹杂在其中。 裴怀玉抱进怀中白骨,紧张地侧贴在墙壁上,只要情况不对,立刻掉头就跑。 就在裴怀玉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时,突然听到洞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 “来者即是客,还是说,贵客临门,需要我们三姐妹亲自迎接呢?” 不得不说,这声音颇有抚慰作用。听到这声音,裴怀玉心中的紧张消去大半,他抱着那一截白骨,慢慢走进洞中,循着墙上的影子,走到一处池子前。 三个妖艳的女子泡在池中,看到裴怀玉,其中一个捂嘴偷笑:“原来是这么俊俏的儿郎,当真是让我们姐妹羞愧。” 裴怀玉一听有人夸奖自己,忙摆手道:“姑娘说笑了。” “哪有说笑,是公子太过谦虚。”另一个女人笑着问道,“公子是怎么来这里的?我们姐妹许久未见过外人了呢。” “就……”裴怀玉一时卡壳,“就、就这么来了呗。” “能来到这里,便是公子与我们的缘分使然。”当中看上去最年长的那个女人发话了,“只可惜我们这里并没有琼浆玉液来招待公子,实在是罪过。” “哪里哪里,姑娘们无须客气。”裴怀玉记挂苏衍的事情,又看这三姐妹好说话,便唐突问道,“刚才不小心听见姑娘们说起百鸟朝凤衣,姑娘们可知道这百鸟朝凤衣现在在何处?” 三个女人互看了几眼,齐齐笑出声来,依旧是那最年长的回答:“知道是知道,可是公子拿不到呀。” 裴怀玉见有门路,赶紧说道:“还请姑娘指名。” 三个女子笑着互相使眼色,当中年纪最小的那个一时口快,说了出来:“在画皮那里呢。” “在华毗那?”裴怀玉又问,“请问这个华姑娘,或者华公子在何处?” “画皮那可不是轻易能去的,”最末那个吃吃笑了起来,“公子,既然来了,何必提那老女人,坏了兴致呢?姐妹三个许久未曾见过外人了,公子不如下来,与我们姐妹三人一块儿泡个澡如何?” 裴怀玉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不成,不成。三个姑娘,还请问这里要如何出去,华毗又在哪里?百鸟朝凤衣对我一个朋友来说十分重要,我必须找到这件衣服。” 三个女人又齐齐笑了出来:“公子,来了这里,可就不能出去了。” 其中一个女人性急,忍不住把右手食指送进嘴里,嘎嘣一声咬了下来,满足地咀嚼的几下,一口咽了下去。 “吃了那么久自己的肉,可算是能吃上一顿新鲜的肉了。” 裴怀玉大骇,他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后退:“你们、你们不是人!” “公子说笑了,我们何曾说过我们是人了?”说话间,那女人已经将右手五根手指全部吃了进去,她舔舔嘴唇,慢慢从水中起身,裴怀玉这才发现,这女人的肚子竟然犹如一个十月怀胎的妇人! “黄泉黄泉,你们人间不是说,在地底深处,泉水是黄色的地方,便是冥界么?”剩下两个也跟着起身,呈一个品字形,慢慢包围裴怀玉。 裴怀玉不笨,他可不会坐以待毙,他紧紧抱着手中的白骨,转身就跑! “休想逃走!”其中一个倏地没了笑容,“追!” 裴怀玉一个凡人,哪里是这三个女鬼的对手?他没跑一会儿,还没跑出洞口,便被其中一个给追上了。 裴怀玉重重跌在地上,白骨磕在胸前,又疼又冷。 “臭小子,还敢跑!”追上之后,女鬼洋洋得意,原本光溜溜的右手,竟不知何时又长出五根手指来,对着裴怀玉一掌劈下! “啊!”意料之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女鬼掌心生疼,原来裴怀玉情急之下,在地上滚了一圈,随后双手将怀中白骨举起,骨尖穿透女鬼掌心! “臭小子!本事倒是不小!”女鬼大怒之下,原本一张美艳的面孔转瞬变成夜叉,大吼着朝着裴怀玉扑去! 裴怀玉忍不住闭上眼,一脚踹在女鬼身上,女鬼又撞到后面两个同伙,裴怀玉趁机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洞口跑。 “追!” 在一个小小凡人手上吃瘪,女鬼登时大怒,跟在裴怀玉身后,紧追不舍。 裴怀玉靠着胸前的夜明珠照明,在黑暗之中胡乱朝着一个地方瞎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竟然回到那具白骨处。 这时,裴怀玉已经没了力气,他一手扶住白骨,大口喘气。 女鬼紧随其后,见到裴怀玉,冷笑一声:“看你还往哪里跑!” 裴怀玉知道自己跑不过这三个女鬼,干脆转身,举起手中的白骨,对准敌人:“别过来!我警告你们,我有个很厉害的道士朋友,你们要是敢欺负我,苏道长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哎呦,我好怕呦。妹妹们,你们怕不怕?” 其他两个女鬼放声大笑。 “管他道士和尚,来了黄泉,就是我们姐妹的盘中餐!” 女鬼已经没了耐心,右手化为鬼爪,对准裴怀玉心脏处狠狠抓去! 眼看自己就要命丧于此,裴怀玉反而忘了胆怯,他坚定地举起手中白骨,侧身躲过袭来的鬼爪,朝着女鬼头上狠狠敲去! 女鬼嚎叫一声,被白骨打中的地方冒出阵阵青烟,连连后退。 但裴怀玉来不及欣喜,他胸口一疼,低头看去,才发现另一个女鬼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鬼爪穿过他的胸膛,留下好大一个洞。 第27章 十 裴怀玉只觉得阵阵寒意从胸前的伤口处冒出,顺着经脉游走全身,周身冰冷。 他看见眼前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画面,从幼年时的蹒跚学步,到初次战战兢兢进了皇家学堂,再到平日里与父母的相处,还有裴景行与苏衍二人站在他面前,张开嘴无声地呼唤着。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那时这辈子的经历都会在他面前快速翻飞,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屠夫走卒,当那些令人留念的画面结束,眼中最后能看到的,只剩下自己的脸。 自己是要死了么? 裴怀玉拼命张大嘴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个女鬼的手已经碰到自己的肩膀。 自己就要死了啊……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裴怀玉身后传来一声悲鸣,他怀中抱着的白骨闪过一道红光,快速朝着骨架尾巴处飞去! 裴怀玉被怀中白骨带得双脚离地,不受控制地被白骨带着,双脚擦过那三个流着刺鼻口水的女鬼,随后在空中突然转了个弯。 最后一截白骨接上,裴怀玉应声落地,不知是死是活。 巨大的骨架周身发出刺耳的咔嚓声,好像一头沉睡许久的巨兽,正在慢慢苏醒。 三个女鬼只好暂时放弃裴怀玉,警惕地退后。 为首的一个盯着骨架动向,警告道:“小心些,这孽畜怕是要醒了。” “嘻嘻,”最小的那个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都死了一百多年了,现在想起来逞威风,也不瞧瞧自己现在都是什么样子了。” 另外一个也赞同:“姐姐,你太过小心了。依我看,小妹说得对,这家伙被人生生剔去魂魄,留有一身骨头又有什么用?” 年长的那个不满地骂道:“上古神兽,哪怕被人剔去魂魄,留下来的神骨那也不是你能够随意欺负的!要不然,陛下当年为何要将黄泉的入口设在这里?” 剩下两个面面相觑:“难道,陛下是借着这具白骨,镇守黄泉入口?” “为今之计,只有先撤退了。” “不行!”最小的那个女鬼登时不乐意了,“都多少年没吃到过人肉了,好不容易有个傻子自投罗网,姐姐你怎么能在这种紧要关头罢手?那个人就要死了,人一死,这肉就不好吃了。” “姐姐,小妹说的是,”另外一个伸出舌头,在嘴巴周围舔了一圈,“咱们出不去,这守株待兔的好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就在三姐妹商议对策时,那具巨大的骨架终于站了起来,于黑暗之中爆发出一声高亮的嚎叫。 白骨上冒起团团红色火焰,跳跃的火苗好似这远古神兽生前的皮毛,黑洞洞的眼窝子里更是窜起两团金色火球,“注视”着面前三个女鬼。 “虚张声势!”最小的那个最为性急,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她早已是满肚子怒火。此时敌人明晃晃向她示威,她更加按捺不住,朝着远古神兽扑去! 神兽之骨又是一声嘶吼,一只前爪抬起,朝着女鬼方向便要踩去! 世人用身如鬼魅来形容一个人身手灵活,这女鬼就更加不用说了,眼看包裹着熊熊火焰的巨掌就要砸下,女鬼圆滚滚的肚子一扭,整个人在空中转了半圈,硬是躲过这一击! 女鬼足下一点,心急火燎地朝着不远处的裴怀玉掠去! 神兽之骨又是一声嘶吼,尾巴以千钧之态重重扫来! 女鬼躲闪不及,被尾巴扫到,带着一身的火焰飞向同伴! “别碰那火!”年长的女鬼抓住另外一个,急急让开。 慌乱间,还是有一小团火苗掉在她身上。女鬼大惊,可她还来不及伸手把火苗掸落,那火苗一下子就窜了老高,将她一张脸包裹在了烈火之中。 剩下一个女鬼吓得失魂落魄,她终于明白为何这火碰不得了。她惊慌之余,将同伴撇下,急冲冲地便想逃回洞里。 进了黄泉,等她回了黄泉,就安全了! 可她才奔出三四步,就被另一个女鬼拦住了去路。 “小妹,你要做什么?快让开!”女鬼虽然又惊又怕,可眼前一个“火鬼”拦路,她是说什么也不敢去正面碰撞的。 “肉,人肉,要吃人肉!”拦路的女鬼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字,烈火之中,她的头突然胀大数倍,原本一张樱桃小嘴更是裂开至脑后,黄色的尖牙在血肉里胡乱交错着,伴随着她嘴巴的蠕动而抖动。 被拦住去路的女鬼脸色突变,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转身边要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没跑出几步,她便被后面的“小妹”追上,两肩更是被对方死死按住,无法挣脱。 “不要,不要,不要啊!”她垂死挣扎,双膝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小妹”张开一张血盆大口,罩在她头上,在短短的一瞬间,将她吞噬地一干二净。 解决完一个,“小妹”仍旧没有满足,慢慢转动身体,目光落在了一旁仍然被烈火逼得嗷嗷直叫的“大姐”身上。 “肉,人肉,要吃人肉!”她喃喃着,朝着那边走去。 神兽之骨似乎意识到她吞噬同伴的目的,怒吼一声,朝着“小妹”喷出一道烈火! 但这次火焰已经没有用了,除了在“小妹”身上又添了一道灼伤的痕迹以外,并没有阻挡住她的脚步。 神兽之骨干脆飞身上前,抢在“小妹”前头,一脚踩在“大姐”身上。 “大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身上的火焰登时冲得老高,与神兽之骨身上的火焰相互缠绕、吞噬,最终融为一体。 等神兽之骨抬起前爪,“大姐”早已魂飞魄散。 大头“小妹”勃然大怒,嘶吼着朝着神兽之骨袭去! 她吸收了另一个女鬼的力量,这一次神兽之骨不能再轻松将她掀翻在地,反而被她这一击撞翻在地。神兽之骨在地上滚了几圈,尾巴上寸寸白骨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大头“小妹”的脖子生生转了半圈,以后背为先,朝着伏在地上生死未卜的裴怀玉走去。 神兽之骨又是一声嘶吼,朝着大头“小妹”冲去! 大头“小妹”发出一声怒吼,此时烈火已经自她身上散去,原本白净的胳膊上长出一寸长的黑毛,双目血红,扑到神兽之骨身上,朝着一处白骨狠狠咬下! 无数尖锐的牙齿啃噬着神兽之骨,很快,一根白骨就被大头“小妹”生生咬断。 神兽之骨发出阵阵哀嚎声,发了疯似地在原地不停扑腾,试图将啃断它骨头的大头“小妹”摔下去,奈何这大头“小妹”整个人都攀附在神兽之骨上,不过片刻又咬断了一根白骨。 如此反复几次,神兽之骨失去了支撑,轰然倒塌,白骨滚落一地。 “嘻嘻,人肉。”大头“小妹”抛下神兽之骨,朝着裴怀玉步步走去。 她的手抓住裴怀玉的肩头,稍一用力,就把胸口全是血的裴怀玉从地上拉起来。 她贪婪地在裴怀玉颈间深呼吸了好几口,这才满意,张开嘴,看准裴怀玉脖子上最嫩的一块地方咬去! “破!” 千钧一发之间,一道白光直袭大头“小妹”! 苏衍自虚无中出现,以咒术逼退大头“小妹”,左手扶住裴怀玉,迅速向后退离十尺。 他发现裴怀玉胸前的伤口,不由皱紧眉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玉石,在裴怀玉伤口边缘转了一圈,血终于止住了。 “肉!人肉!” 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又一次飞了,大头“小妹”愈发愤怒,鬼哭狼嚎地朝着苏衍扑过来! 苏衍将裴怀玉小心放在地上,掏出一张符纸,左手捏一个伏魔诀,口中念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符纸无风而动,正中大头“小妹”面门。 大头“小妹”哀嚎一声,符纸边缘冒出阵阵青烟,而面皮血肉则化为一股股浑浊的黄水,陆陆续续落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看见我!”大头“小妹”双手按住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声,脖子转了半圈。 接着,她把自己的头发全数拔掉,在后脑勺位置,用指甲硬生生划开两个伤口。皮肉绽开,出现了一双眼睛。 “嘻嘻,没用的,没用的,没用的。”大头“小妹”后面的那张嘴不住蠕动着,“你既然一样是鬼,为什么要帮人?” 苏衍一愣,他这般表情落在大头“小妹”眼中,误以为是被说破后的羞愧,呵呵笑了起来:“你这么厉害,我认你做大哥,一块儿吃了这个人,好不好?” 苏衍闻言大怒,站在裴怀玉身前,手中桃木剑一转,又掏出一张符纸,脚下踩着鹤步,口中念念有词。 “……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念到最后一句,苏衍以符纸擦过剑身,一道白光自剑尖涌出,直冲头顶! 白光在半空化为道道剑雨,四面八方冲着大头“小妹”袭去! 女鬼避无可避,被密不透风的剑雨戳个正着,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苏衍抛出符纸,口中念道:“急速逮去,不得久留。急急如律令!” 女鬼闻声,犹如一支人形蜡烛,逐渐化为团团黑血,消失在剑雨之中。 苏衍还来不及叹一口气,突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天罡之气,急忙转头,发现半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圆弧,而圆弧后赫然是国师! 国师探身起来,发现苏衍的目光,朝着苏衍含笑致意,随后双手抓住裴怀玉,把人从圆弧里带了出去。 苏衍下意识拔腿便追,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国师将裴怀玉带走。 苏衍来时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不能原路返回,如今救下裴怀玉,却不知自己该怎么离开黄泉。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散落一地的白骨扑腾着重新聚在一块儿,又恢复成原样。 神兽之骨的尾巴敲打着地面,将苏衍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苏衍研究了一会儿,发现神兽之骨的尾巴扭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尾巴尖指着东南方向。 “是那边?” 神兽之骨没有回答,而是不停甩动着尾巴。 苏衍抿抿嘴,决定赌一把:“多谢。” 黑暗里,苏衍看见自己走在一条黄泉路上,两边全是一排排神色呆滞的人,与苏衍擦身而过。苏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新死之人,他们的魂魄被黄泉吸引,从各地的黄泉入口汇集于此,排队进入冥界。 苏衍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左眼,却发现捂住左眼后,眼前的亡魂、黄泉路,以及黄泉路上的鬼卒都消失殆尽,重归黑暗。 苏衍突然想起来,师父曾经与他说过,自己的左眼乃是龙眼,可看破幽冥。思及此处,苏衍便放心下来,凭借自己左眼,从黄泉路上重回阳间。 此时,裴景行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当他听福伯来报,说苏衍就在前厅,赶紧奔了过去。 “怎么回事,你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当初苏衍算出裴怀玉此时身在黄泉,却因为裴景行煞气太重,不让裴景行同行,又刻意瞒下自己找到的黄泉路只能进不能出的事实。如今苏衍看到裴景行心焦的模样,心头涌出一股热流,又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只是瞒下神兽之骨替自己指明道路一时,而是说道:“黄泉路通向的地方不定,我也拿捏不准。” 裴景行这才放心,又想起裴怀玉来:“怀玉那么重的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苏衍也颇为担心:“我当时已经替他止血,但是他失血过多,国师将他带走之后,必须尽快医治。” 裴景行忧心堂弟伤势:“明琅郡主那边肯定会比我们早一步收到消息,今天太晚,我们不便上门打扰,明天一早我就去郡主府打听消息。” 只是没等到第二天早上,大晚上的裴家大门突然被敲响,原来是国师派来的一个道童,指名要请苏衍前去国师府,救裴怀玉! 第28章 十一 一听说裴怀玉性命攸关,裴景行与苏衍都来不及去猜想为何国师会知道苏衍今晚夜宿裴家,急忙跟着道童,上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焦急地赶过去。 马车停在宫门前,守卫宫门的羽林卫上前搜查。 道童守在马车外头,此时探身起来,对着马车里的两人说道:“国师说,裴公子现在生死不明,等会儿还请裴街使在殿外等候,免得身上的煞气影响到裴公子。” 裴景行奇道:“国师怎么知道苏衍今夜宿在我家,又是怎么知道我会一起来?” 小道童一笑,嘴边两个酒窝煞是可爱:“国师料事如神,这些当然不在话下。” 裴景行讨个没趣,便没再说话。 今夜负责看守宫门的羽林卫早早得了消息,又见马车里还坐着一个裴景行,并没有为难这一行人,很快就放行了。 马车停在殿外,裴景行只能继续留在马车里,习惯性地凝神注意周围动静,而苏衍则被迎上来的两名打着灯笼的宫人领着,与小道童一块进入殿内。 进入殿内,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中年男子坐在主座上,神色焦急。 小道童上前恭敬行礼:“小童拜见陛下。启禀陛下,苏衍苏道长带到。” 皇帝看向苏衍:“这位就是苏道长?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年少有为啊。” 一旁的高泽楷听出皇帝话中的不悦,出面道:“苏道友,见到陛下为何不行礼?” 苏衍看了眼面色不愉的皇帝,又看了眼一旁的小道童,有样学样:“拜见陛下。” 皇帝脸色这才好看一些:“苏道长来的正好,来人,去里面通报,请国师出来。” 不一会儿,国师出来,见到苏衍,一直阴沉着的一张脸终于稍稍转晴:“苏道友,你来得正好。陛下,我先带苏道友进去。” 皇帝点点头:“国师,怀玉就拜托给你了。” “定不负陛下所托。”国师递了个眼神给高泽楷,随后领着苏衍便进大殿深处。 裴怀玉躺在床上,上衣已经被脱下,露出常年不见光的洁白胸膛。他胸前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伤口边缘露出来的血肉已经尽数发黑,拳头大小的伤口不见有愈合的迹象。 被女鬼一拳洞穿胸膛,这般重创放在寻常人身上,就算不当场殒命,也拖不了多少时辰。 裴怀玉先得苏衍帮助,止住出血,随后又有国师出手,这才替裴怀玉勉强续命。但他的伤口迟迟没有愈合的迹象,哪怕是国师,也不可能一直镇住裴怀玉的魂魄。 “苏道友,裴公子的伤势你也看见了,”国师不跟苏衍客套,开门见山,“如今只有借你的血,才能救他一命了。” “我的血?”苏衍不解,“我的血能有什么用?” 苏衍当然不是吝啬一两滴血,只是他总要知道这当中的理由。 国师审视着苏衍,开口道:“苏道友不知道么?那一日你被我师兄打成重伤,生命垂危,即便是我也束手无策。后来亲眼见到苏道友伤口自行愈合,我才知道苏道友不比常人。你的血,或许真的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苏衍一肚子疑问,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人的血有这种效果。 只是现在裴怀玉的情况实在由不得他想太多,苏衍只好暂时放下对国师的戒备,直截了当地问:“要我多少血?” 一开始的惊讶过后,国师恢复如初:“我也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这样吧,不如苏道友先滴几滴血在伤口上,咱们看过情况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苏衍也不含糊,戳破食指,将血滴在裴怀玉伤口处。 苏衍的血一碰到裴怀玉的伤口,立刻被血肉吸收。没一会儿,伤口边缘慢慢流出散发着恶臭的黑血。 国师喜道:“起效了,来人,拿铜盆和帕子过来。” 一旁随侍的道童立刻拿来一个铜盆,手上还拿着几条干净的帕子。他将铜盆放在床榻边的踩脚上,用帕子将伤口处的黑血擦净,一条帕子沾满了黑血,就扔进铜盆里,再换一条帕子继续擦。 如此反复几次,裴怀玉的血肉总算由黑转红,只是依旧夹杂着一些污血。 这次不用国师开口,苏衍又滴了几滴血上去。 当伤口处的黑血流尽,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本来拳头大小的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要不是胸口有一块皮肤的颜色与周围的不同,根本看不出这里原本有伤。 国师看苏衍惊讶的模样,问道:“苏道友不知道自己的血有这功效?” 苏衍摇摇头:“从未听说过。” 国师沉吟片刻,将当日的情形详细描述给苏衍听,又问:“裴街使也不曾与苏道友说过?” 苏衍奇怪地看了国师一眼:“没有。” 国师淡淡一笑:“不管怎样,裴公子无恙便好。” 这时,躺在床上的裴怀玉发出一声闷哼,挣扎着喊道:“苏道长快跑!” 他记忆的最后,是自己伏在地上,隐约听到苏衍的声音。 这里是黄泉,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是苏道长,说不定也不是那些女鬼的对手。自己遭此重创,眼看是活不成了,但苏道长还有搏命的机会,自己可不能再拖后腿了! 国师听了,笑出声来:“怀玉这孩子,虽然是有些吊儿郎当,又没有毅力,但是一颗心却是真的。” 苏衍看了国师一眼,没说话。 国师也颇有自知之明,让小道童将铜盆端出去,又说:“陛下还在前面等候,就劳烦苏道友在此照看,我先出去禀报圣上。” 前殿的皇帝听说裴怀玉无碍,长长地出了口气:“多谢国师了。若是怀玉有什么不测,我无法向列祖列宗交代。” 国师躬身道:“陛下多虑了。” 皇帝看了眼旁边的内监,后者会意,领着众人退下。 等殿中没有第三人,皇帝才低声问道:“国师,那具白骨可还在?” 国师答道:“白骨仍在。” 皇帝见他没有犹豫,这才放心:“先人的作为,朕身为后辈不敢置评。当年若非武帝当机立断,也就没有今日我大周王朝长达五百年的基业。朕唯一能做的,就是对怀玉这孩子再好一些。” 国师一笑:“陛下宅心仁厚,武帝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皇帝疲惫地点点头:“忙了一晚上,辛苦你了。怀玉既然无事,我拜托国师的另一件事,还请国师多多费心。” 国师闻言,收敛了笑容,恭敬地答道:“还请陛下安心,我一定会将百鸟朝凤衣奉给陛下。” 皇帝深深地看了国师一眼,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朕就静候佳音了。” “恭送陛下。” 就在裴怀玉进宫的那天,曲先生被家仆发现悬梁家中,并在墙上留下八个血字——百鸟朝凤,潜龙归海。 废太子一案过去三十年,当年的垂髫小儿如今已过了而立之年,但一听到废太子三个字,依旧寒噤。 西京百姓生在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没一会儿,曲先生的身份便被人给挖出来了。而正因为他的身份,才使得他留下的八个血字显得与众不同。 百鸟朝凤,大家都猜测应该是指当年先帝赐给废太子的百鸟朝凤衣。传闻这百鸟朝凤衣历时半年才完成,光华夺目,堪比传说中无缝的天衣,只可惜当年废太子得到之后,爱若珍宝,从未将它展示给他人看过。 至于潜龙归海,潜龙,难道是指废太子血脉?可是当年先帝下旨,将废太子妻妾子女尽数坑杀,一个不留,废太子的血脉又如何流下来呢? 百姓的创造力总是无穷的,不到半天的时间,西京的大街小巷就全是各色传言。 有的说当年先帝念着先后旧情,到底还是留下了废太子最小的女儿,将她寄养在寻常人家。却不想有一年废太子旧部找上门,将幼女掳走,精心抚养,就等着有一天夺回本该属于废太子的皇位。 也有的说是废太子死后,戾气经久不散,逐渐化为怨灵,正潜伏在西京某个角落,等待着时机的到来。曲先生悬梁自尽,其实是被废太子戾气所杀。 还有的说当年废太子有胆子举兵谋反,是因为他偷偷养了三十万私兵。养兵的开销极大,废太子又是哪里来的钱财呢?原来是废太子无意间得到一处宝藏,里面金银珠宝取之不竭,这才让他有这等财力,来支持自己的三十万私兵。后来废太子兵败,他的宝藏收在一处秘密的地方,只有找到百鸟朝凤衣,才能得到线索。 其他还有林林总总不下三十种说法,每个人在听完别人说的以后,都会往里面添一些自己的见解,再给另一群人讲。 潜龙归海,不管这潜龙是废太子的怨灵也好,还是留下来的血脉也好,既然要归海了,那就是大展神威的时刻。 传言进了皇帝耳朵里,虽然还不至于坐立不安,但还是有些担心。偏偏裴怀玉这时候在皇家私库里误入黄泉,更加让皇帝担心这当中是否有怨灵作祟。 三十年前,他也只有十岁出头,废太子死后,太子府被查抄,那件百鸟朝凤衣的去向他不得而知。 一方面,他命心腹内监带人去存放废太子遗物的无梁殿中寻找百鸟朝凤衣;另一方面,他又让国师替他寻找百鸟朝凤衣的下落——当年事态紧张,原本记录着太子府查抄出来的珍宝的册子已经丢失,谁也不知道无梁殿中摆着的无数箱子里,到底有没有百鸟朝凤衣。 正所谓法不责众,当整个西京都在蔓延废太子传言时,皇帝反而不好随便发作了。不过他也不担心,如今有国师坐镇西京,裴怀玉又已苏醒,只要找到百鸟朝凤衣,又何惧连存在与否都还不曾确认的废太子一脉? 后殿里,裴怀玉费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一时愣神。 “苏道长?”看见一旁站着的苏衍,裴怀玉惊讶得不得了,“我们这是在哪里?都死了么?” “……”苏衍半响才开口,“没有,这里是皇宫。” “是苏道长你救了我!”裴怀玉激动地说,“苏道长,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嗯。”苏衍应了一声,“你醒了就好。” “等等,我之前不是在黄泉么?”裴怀玉慢慢想起先前的事情,神情激动,“苏道长,我知道百鸟朝凤衣在哪里了!” 苏衍眉毛一挑,右手捏诀,念了几句咒语,确保两人的对话不会传到外面,这才说道:“慢慢说。” “百鸟朝凤衣在画皮那里。”裴怀玉回忆着那三个女鬼的对话,“我偷听到黄泉口的三个女鬼交谈,她们说黄泉新进一个鬼,是当年画百鸟朝凤衣的人。后来,也是她们亲口和我说的,百鸟朝凤衣由画皮收着。苏道长,画皮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妖怪。”苏衍听到裴怀玉说起黄泉新进的鬼,知道那就是曲先生。 那一日他偷听了曲先生与胡女的对话,本来还打算找个机会登门拜访,试试看能不能从曲先生那了解百鸟朝凤衣的事情,却不想他走后半日,曲先生便自尽在家中了。 可见百鸟朝凤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件事,你不要和别人说起。”苏衍谨慎地交代裴怀玉,“你伤势未愈,好好在家休息,那边我自己去找。” 裴怀玉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硬要跟着也是添乱,连忙点头:“苏道长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等苏衍从殿里出来,早在马车上坐得不耐烦的裴景行迎了上去。 “怎么样?” 苏衍向来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喜色:“裴怀玉没事了。” 等上了马车,苏衍才悄悄附耳:“百鸟朝凤衣被画皮拿走了。” 第29章 十二 今夜乌云遮天,路上除了例行巡逻的金吾卫以外,再也没有旁人,而这恰好给了苏衍与裴景行机会。 “等等。”苏衍喊住裴景行,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拔掉塞子,从里面倒了一些透明的液体出来。 “这是什么?” “牛眼泪。”苏衍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往裴景行脸上擦去,“眼睛闭上。” 裴景行依言闭上眼睛,感觉到苏衍的手指在他上眼皮擦过,留下一阵凉意,不免问道:“这有什么用?” “能看见鬼。”苏衍言简意赅。 “咳咳咳。”裴景行刚想开口,结果听到苏衍的回答,舌头一僵,几个字又吞回肚子里,后果就是一口气没上来,这会儿难受地直咳嗽。 苏衍幸灾乐祸地站在旁边,等他看够了,才从一直背着的行囊里拿出一件宽大的衣服,递给裴景行:“穿上。” “这又是什么?” “总之穿上就是了。”苏衍没好意思告诉裴景行,这件衣服是他昨天抱着睡的,“你身上煞气太重,这衣服能暂时掩盖你身上的煞气。要不然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去鬼市,刚进去就会被里面的鬼发现。” 前天大半夜苏衍被国师派来的道童请进宫里,从裴怀玉那知道了百鸟朝凤衣的下落后,他便决定今夜去鬼市打听画皮的下落。 结果他告诉裴景行后,后者这次说什么都要随行,苏衍无法,只好答应,又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准备好了牛眼泪,再向太玄观中与裴景行身形相仿的一位道友讨要了一件新衣裳,昨晚便揣着新衣裳睡觉。 他曾经被狐女带着溜进鬼市过,鬼市中没有任何妖或鬼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事后他向狐女问起这件事,狐女说苏衍的气味与鬼相仿,所以鬼怪们会把苏衍当成同伴。 裴景行身上煞气太重,苏衍一时半会没有别的法子,这次鬼市错过了,就又要等半个月。他拖不起这么长的时间,只好出此下策,来掩盖裴景行身上的煞气。 只是这种法子,苏衍是打死都不会说出来的。 苏衍在西京住了几个月,早就听闻西京每隔半个月便有一次的鬼市。苏衍小时候进鬼市时,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百无禁忌,又有狐女领着。如今主心骨变成了自己,苏衍心中多少有些发憷, 但他胳膊上那条红线已经长过手肘,按照现在的速度推算,再过不了几天,红线便会到达肩头。到时候红线化为小蛇,钻进苏衍的血肉里,啃噬心脏,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思及此处,饶是苏衍,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裴景行只当他被夜风吹得冷,站在原地感受了一会儿,便挪动步子,替苏衍挡下夜风。 苏衍深吸一口气,因为担心自己惯常用的桃木剑罡气太重,苏衍这次并没有带在身上,只是多带了几张符纸,又悄悄拿了一颗琉璃子放在身上。 裴景行身上煞气重,寻常鬼怪不敢近身,哪怕当年他从西北惹来的怪物也只敢在夜里托梦。而自从裴景行改为晚上巡逻之后,那怪物更是只有在裴景行周围徘徊,不敢靠近。更不用说苏衍还特地为裴景行刻了一块桃符,这会儿正挂在裴景行腰间,可以说是百鬼无忌。 “走吧。” 子夜时分,鬼市大门打开,一团团黑气自鬼市慢慢涌出,将这片区域牢牢遮住。 苏衍与裴景行两人放缓呼吸,与身边几个鬼怪一块儿慢慢进入鬼市。 西京常住人口百万,连带着盘踞在此处的鬼怪也比其他地方要多,这反倒是给了裴苏二人不少便利。路过他们身边的鬼怪见他们面容陌生,也并未起疑,只当是他们是从乡下新进来的同伴,多看两眼就自顾自去了。 鬼市两旁皆是不小摊子,摊主不必说,也多是鬼怪。苏衍偶尔会拉裴景行一把,让人远离某处摊铺。 “怎么了?” “那里是人。”苏衍小声解释,“鬼市中流通的东西都是人间买不到的,有时候人为了它们,不惜铤而走险,冒着被鬼市众鬼发现后吞食的危险,也要来求购。” “还有那边那个,别往那看!”苏衍拉着裴景行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那个摊主就是人,但是误入魔道,走火入魔,人间留不得他,他只好跑来鬼市躲避。狐女说,但凡铺子前面摆着一盏白灯笼的,就说明这里的摊主已经由人成魔,绝对不能去。” 裴景行见苏衍说得煞有其事,不敢敷衍,赶紧学着苏衍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远远地从那摊子前头走过。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鬼市的中心,两边的摊铺渐渐少去,一个巨大的夜叉站在路中央,手持一把三叉戟,密切注视着路过的魑魅魍魉。 裴景行不敢有大动作,只好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问道:“画皮会来么?” “画皮贪恋人间美色,喜欢收集美人皮。为了能够更好地维持她收集的人皮,画皮一般都会选择在鬼市那一天,接着鬼气大盛,倚靠槐树,重新替她最钟爱的一张人皮上妆。”苏衍拉着裴景行躲过夜叉的巡视,又说,“我们去河边找找,水也是凝聚阴气的东西,画皮很有可能在那。” 两人到了河边,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有一个妙龄女子倚靠在河岸,怔怔地看着河水发愣。 “是佘三夫人,我们避一避。”苏衍一个多月前曾与她打过交道,此时见到佘三夫人,正想拉着裴景行躲避,却不料佘三夫人已经将头转过来,看见苏衍了。 苏衍此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让裴景行在后头等着,主动上前:“佘三夫人安好。” “甚好呢。”佘三夫人抬起右手,用袖子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目来,“苏道长今夜怎么想起来鬼市了?” “要寻样东西。”苏衍与佘三夫人的交情不深,不愿让她知晓,随便寻了一个理由,“佘三夫人有寻到喜欢的东西么?” “都是些俗物罢了,”佘三夫人叹了口气,“我听说这些天西京很是热闹,三十多年前那件百鸟朝凤衣又被人提起,倒是叫我想起以往的时光了。” 苏衍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堵上一把:“佘三夫人曾经见过百鸟朝凤衣?” “见到是没见过,”佘三夫人又是叹气,“当年百鸟朝凤衣被传得华美绝伦,别的女妖都借着机会想办法溜进太子府,别说穿一穿了,看一眼也好。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瞧不上那些人,便刻意不去理会,如今想瞧瞧,画皮却不肯给。” 苏衍徐徐图之:“废太子有万道士坐镇,佘三夫人不去才好。” “你小小年纪,也知道万道士?”佘三夫人玩味地看了苏衍一眼,又说,“听你这话,莫非是折在万道士手上了。” 苏衍假意不悦:“没有的事。” 佘三夫人最是好奇,如今见苏衍支支吾吾,就知道他一定惨败在万道士手上,不由追问道:“苏道长,你今日带着人进了鬼市,若是我告诉巡逻的夜叉,苏道长与那位公子该如何是好呢?” 苏衍愤愤道:“佘三夫人,威胁我也是没有用的。” 只是他说到最后,声音是越来越小,根本不成气候。 佘三夫人眼珠子一转,吐了吐舌头,嘶嘶作声:“我不去告发夜叉,你却要替我做一件事。” 苏衍无奈:“佘三夫人,还请你高抬贵手。” “我是蛇,哪里来的手?”佘三夫人狡黠地朝着苏衍眨眨眼,“画皮把她那件百鸟朝凤衣看得极重,你替我偷出来,我便不告发你。” 苏衍犹豫着说:“画皮身在何处,我尚且不知,如何替佘三夫人偷百鸟朝凤衣?” 佘三夫人眼波流转:“这有何难,我告诉你便是。” 苏衍正想答应,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听说画皮都爱在鬼市时候,在河岸借着水光替她珍爱的人皮上妆,今日怎么不见她?” 佘三夫人恼道:“这我如何知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到底去不去?” 说罢,她的目光越过苏衍与裴景行,看向后头,笑着扬起脑袋:“看,夜叉可要来了。” 身后夜叉步步逼近,苏衍紧张起来,本来脑子里冒出的那点念头一下子缩了回去,再也捉不到了。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前有佘三夫人步步紧逼,后有夜叉逐渐靠近,这时候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多想,点头道:“还请佘三夫人赐教。” 佘三夫人扬起嘴角,附耳告诉苏衍:“鬼市一路往西走,在河岸找到一处载着一串红的院子,画皮就在那。听说她最近喜欢在那给人皮上妆,尤其是百鸟朝凤衣的风眼又起来了,她便不大爱出来了呢。” 苏衍拱手道:“多谢。” 此时,身后夜叉已经近在咫尺,苏衍赶紧拉着裴景行,往左边一转,躲过夜叉的巡逻路线。 等河岸再无旁人,佘三夫人袅袅婷婷地走到槐树下,用染了凤仙花汁的尖锐指甲在头皮上一划,随后两手小心翼翼地往两边一掰,再顺畅地往下一拉,佘三夫人的皮便被扒了下来。 “苏衍,呵呵,也不过如此。”恶鬼没了佘三夫人的皮做遮掩,露出一身血肉,一张脸绿森森的,配上那一口锯齿,简直比夜叉还可怕。 她又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支眉笔,细细地给佘三夫人的皮补妆,一边还感叹道:“你我原本井水不犯河水,谁让你偏偏要来夺我的宝贝。百鸟朝凤衣,你以为我会给你么?也罢,从今往后,我便是佘三夫人了。” “百鸟朝凤衣在你手里?” 恶鬼听到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眉笔随即扔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 只见一个女子急忙扭动细腰,堪堪躲过这一击。眉笔擦过她的头顶,恰好将她的罩帽打落,露出一头金黄的卷发来。 等看清女子的样貌,被世人唤作画皮的恶鬼由怒转喜:“倒是个标致的人物。” 如果换成苏衍或是裴怀玉在场,他们一定会认出来,这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便是当日胡人杂耍团里的那个黄纱女子。 今天,她一身黑色便服,急切地问道:“我听见你说的话了,百鸟朝凤衣就在你手上,对不对?” “是又如何?”对着绝色,画皮十分有耐心。 胡女忙对着画皮行礼:“那件衣服是我姑母旧物,对我族人来说十分重要,还请您将它还给我。” “还给你?”画皮冷笑道,“到了我手上就是我的东西,从来没有拿出去的道理。” 胡女连忙补救:“我愿意用其他东西来交换!” 画皮上下打量着她,点头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反正百鸟朝凤衣在我手上二十多年,也厌倦了。” 胡女听她有松口的意思,赶紧追问:“请问您想要什么东西。” 画皮死死盯着胡女的双眼,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我要你的皮。” 胡女闻言大惊:“你说什么?” 画皮放肆嘲讽:“人皮而已,你都不肯给,可见那百鸟朝凤衣不是什么顶顶重要的东西,全是你在骗我呢。人啊,都是嘴巴上说的好听,可真要你们做什么,一个个逃得比兔子还快。” “那件衣服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胡女气愤道,“我阿爸阿妈,还有我的阿弟,都死了!” 画皮无所谓地拿出另一只眉笔来,继续为佘三夫人的皮上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阿爸阿妈如果真的因为一件百鸟朝凤衣而死了,你为何不把他们给予的人皮送给我呢?要知道,衣服在我手上啊。” 虽然画皮误会了,但这几句话却深深触动了胡女。 本族的习俗,族人死后都要被送回圣地,只有葬在圣地里,他们的灵魂才能得到洗涤,才能享受死后极乐。而那些葬在圣地外的人,都会被视为叛徒,死后非但不能享受极乐,反而会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这是天神降下的惩罚。 胡女狠狠瞪着画皮,问道:“你先把百鸟朝凤衣给我,我把皮给你。” 画皮摇摇手指:“那可不行,你们这些人啊,骗子太多,我才不信呢。把你的皮扒下来,我当然会把百鸟朝凤衣送过去了。” “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胡女又说,“你把百鸟朝凤衣给我,我交给族人后,就会回来的。” “这是何苦呢?”画皮收起眉笔,当着胡女的面,重新套上佘三夫人的皮,笑着看向胡女,“你我找个作证的,各自立下誓言,怎么样?我是看你的皮相好看,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哦,过了今夜,说不定我就改变心思呢?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胡女犹豫再三,内心几番挣扎,亲人死前的悲鸣在她耳边不断作响,族人临死时的垂死挣扎历历在目。 最终,到底还是百鸟朝凤衣占了上风。 胡女已经平静下来,一张脸不见悲喜,湛蓝的双眼也没了生气:“好,但是我要看一眼百鸟朝凤衣。” 画皮满意地翘起一边嘴角:“成交。” 第30章 十三 画皮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任由胡女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胡女忧心忡忡,她自幼耳力极佳,又有父母与杂耍团老板后天的刻意训练,一双耳朵长得异于常人,相隔数丈的低声细语她也能听见。 那天在西市,她听见人群之中的苏衍给裴怀玉解释台子机关的奥秘,出于好奇就多看了两眼。苏衍生得好看,她便记住了。 后来她拜访曲先生时,听见屋外有人刻意压低的绵长的呼吸声,就多留了一个心眼。结果她在曲先生对面的巷口等了没多久,就见苏衍从里头翻墙出来,便知道此人多半也是为了百鸟朝凤衣而来。 她们部族为了找到百鸟朝凤衣,找到回圣地的路,已经苦苦挣扎了三十年,自她出生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如今来到西京,胡女深知自己在西京无亲无故,本来已经做好在西京花费数十年,甚至终老西京的准备,却不料碰到苏衍。 苏衍聪明,又与明琅郡主的儿子裴怀玉有交情,而且和自己一样,也想得到百鸟朝凤衣,是胡女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选。 胡女回去后,和族人们商议,便决定一方面其他族人继续在西京搜集百鸟朝凤衣的线索,另一方面由她专门盯着苏衍,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西域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胡女身怀绝技,苏衍被跟踪了这么些天,竟然到现在都没发觉胡女的存在。结果现在被胡女捷足先登,与画皮做了一笔交易,眼看着百鸟朝凤衣就要到手了。 此时,被骗的苏衍与裴景行二人,正一路躲避夜叉的巡逻,往“佘三夫人”指的方向走去。 过了一开始的惊讶以后,裴景行已经适应眼前百鬼夜行的景象,一边和苏衍并肩而行,一边商议对策。 “打算怎么办?硬抢?还是想办法偷出来?” “硬抢是不行的,”苏衍摇头,“我在书上看过,画皮这种恶鬼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总是喜欢用好看的皮囊来欺骗人。佘三夫人是修炼九百多年的蛇妖,性格高傲,她这次要我去替她偷百鸟朝凤衣,说明画皮的本事比她还厉害。” “那偷?”这个主意才说出口,裴景行又很快否定了,“这也不行。我们还不知道画皮把百鸟朝凤衣放在哪,偷都不知道去哪里偷。” 苏衍有些懊恼:“要是刚才夜叉没往我们这走,我就能多问问佘三夫人了。” 裴景行自从认识苏衍起,后者都是少年老成的模样,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裴景行有越来越多的机会,能看到苏衍孩子气的一面。 虽然现在的确有些不合时宜,但裴景行还是轻笑几声:“天无绝人之路,先过去瞧瞧。” 他们已经快要到鬼市的出口,突然从河边传来一阵水声,随后一条青色的大蛇蜿蜒上岸,爬上河边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粗壮的身体缠绕在树枝上,蛇头垂下来,对着苏衍吐蛇信子。 大蛇口吐人言:“苏道长,你见到过我三姐么?” “佘九郎?”苏衍认出大蛇的身份,指着刚才他与裴景行走来的方向,“我们刚刚还见过佘三夫人,沿着河边走就是了。” “河边?”佘九郎晃着他大大的蛇头,“可是我刚刚就是从上游一路游下来的,都没有见过我三姐。我也问过这条河中的水族了,它们都说这两天没见过我三姐。” 苏衍也感到有些奇怪:“可是刚才我们的确就是在那里见到佘三夫人的。” 裴景行比苏衍更为警觉,此时已经察觉到这一人一蛇对话中的不对劲,插嘴问道:“你找佘三夫人很久了么?” 佘九郎吐着蛇信子,问苏衍:“嘶,苏道长,这位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苏衍一语带过,他察觉到佘九郎对裴景行的不信任,就把裴景行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佘九郎,你这两天都在找佘三夫人么?” “没错,”佘九郎回答道,“四天前,三姐突然说想去找画皮要百鸟朝凤衣,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昨天,她座下的一只□□精来找我,我才知道三姐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两天我一直在西京打听三姐的下落,但是没有一个知道的。” 裴景行又问:“你有去问过画皮么?” 佘九郎颇为不满地冲着裴景行嘶嘶作响,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当然没有了。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笨么?三姐是去抢百鸟朝凤衣的,我要是去找画皮,岂不是不打自招?” 苏衍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佘九郎,佘三夫人真的是去抢,而不是偷么?” “嘶嘶,好你个苏衍,”佘九郎眼睛发红,显然是发怒的前兆,“三姐九百多年的修为,难道就只知道偷鸡摸狗么?” 轰! 苏衍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一下子炸开了。 他终于明白刚才为什么面对“佘三夫人”时,自己会有所犹豫了。 虽然苏衍与佘三夫人接触不多,但是光凭那几次的接触下来,就知道佘三夫人性格急躁,有什么事情都是直来直去的。 一个如此性格的蛇妖,怎么可能在对百鸟朝凤衣产生兴趣之后,硬生生拖了那么多天,最后还要他去偷呢? 佘三夫人不可能知道自己今天要来鬼市,更不可能知道他会带着裴景行来鬼市,那也就不存在她在河边特地等着自己这一说。如果自己不来鬼市,佘三夫人岂不是还要继续等下去,找另一个替死鬼为她去偷百鸟朝凤衣? 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联想起方才河边“佘三夫人”笑语盈盈的模样,苏衍脸色突变:“佘九郎,如果佘三夫人真的是去抢百鸟朝凤衣,我们现在要立刻找到画皮。” 佘九郎晃着蛇头问:“为什么要找画皮?” 裴景行忍不住开口解释:“既然佘三夫人是去抢百鸟朝凤衣,她肯定会和画皮对上,不管你去不去找画皮,画皮都已经知道了。佘三夫人失踪了四天,画皮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你不去找画皮,你还想找谁?” 佘九郎恼羞成怒:“嘶嘶,我当然知道了!” 他激动之余,从树上游走下来,爬到裴景行面前,用尾巴支撑身体,双眼与裴景行齐平:“嘶嘶,你是哪里来的乡下妖怪,不知道西京的规矩么?你佘爷爷我可是西京的地头蛇,乡下妖怪来西京,没佘爷爷我同意,在西京都呆不了五天!咦?” 苏衍突然挡在裴景行面前:“佘九郎,佘三夫人很有可能遭遇不测,你还在这里耍什么威风?” 佘九郎被苏衍这么一说,脑袋一下子垂了下去,话中带着点哭腔:“我哪里知道画皮在哪里!我都找了两天了,三姐却还是下落不明。当年我们九兄妹,除了大哥,我就只有三姐一个亲人了。” 苏衍和裴景行都明白,佘九郎如今在世的亲人,应该只有那位大哥了。 “佘九郎,”苏衍说道,“我朋友说的没错,画皮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佘三夫人的,我们必须找到画皮。” “可是你们刚才不是说,在河边见过我三姐么?”佘九郎晃了晃脑袋,把两行清泪甩掉,“你们才是最后见过我三姐的。” 苏衍:“……” 裴景行:“……” 裴景行没忍住,探头到苏衍耳边,悄声问:“蛇都这么笨么?” 苏衍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佘九郎,如果我们刚才见到的佘三夫人是真的,她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洞府呢?” “因为……因为……”佘九郎一连好几个因为,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那不是真的佘三夫人。”裴景行替苏衍说道,“真正的佘三夫人,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 “不许你这么说!”佘九郎愤怒地摇着脑袋,“你再敢乱说一句,我就咬死你!” 苏衍沉下脸来:“佘九郎,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去找佘三夫人吧。” 说罢,苏衍拉着裴景行就要走。 “等等!”佘九郎叫住苏衍,“苏道长,我想请你替我去找我三姐。” 苏衍转过身,看着佘九郎:“你相信我们的话了?” 佘九郎把头扭向一边:“总之、总之你帮我找我三姐就是了。” 苏衍正因为被画皮骗了而后悔,便说:“要找你三姐,首先要找到画皮。我不知道画皮在哪里,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佘九郎垂下脑袋,“三姐知道,但是三姐说,画皮太坏了,不让我和画皮玩。” 苏衍又说:“那除了佘三夫人,还有谁知道画皮的下落?” 佘九郎仔细回想了一下:“三姐平时都和黄鼠狼两姐妹走得近,她们可能知道。” “那黄鼠狼两姐妹在哪?” “她们住在京郊一个小山坡上,附近有养鸡场,说是住在那吃鸡方便。” 苏衍与裴景行互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露出了失望之色。 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苏衍想起胳膊上那条红线,在心中计算着剩余的时间,对佘九郎说:“佘九郎,如果你想让我替你找佘三夫人,你必须在明天天黑之前,从黄鼠狼两姐妹那问到画皮的下落,知道么?” 佘九郎点点头:“我现在就去京郊找她们。” 说着,他贴着地,嗖的一下窜进草丛里。 很快,河中惊起阵阵涟漪。 等佘九郎彻底消失不见,苏衍拔腿就往回跑,裴景行赶紧追上去。 “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么?” “不知道。”苏衍咬住下唇,不再说话。 裴景行知道他心中自责,便不再说话,只是跟着苏衍往回跑。 让两人失望的是,原本那地方早就没了“佘三夫人”的踪迹。 苏衍死死捏住双拳:“走,去鬼市里问问。” “苏衍,”裴景行一把拉住他,“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苏衍深吸一口气,“画皮她很有可能知道我也要百鸟朝凤衣,所以才故意把我引开。如果我现在不追上去,就没有机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抓着一个鬼问他画皮的下落?”裴景行反问,“你是个道士,是那些鬼怪天生的克星,他们会不防着你?现在西京关于百鸟朝凤衣的谣言四起,你这时候找画皮,他们不会起疑么?” 苏衍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道士,我可不是。”裴景行干脆地把外面披着的衣服脱下,交给苏衍,“他们对我没有防备,我去试试。” “不行!”苏衍一口否决这个提议,“就算你身上带着煞气,鬼市里鬼气太重,你抵挡不了的。” 裴景行甩了甩腰间挂着的桃符:“有你的护身符在,我怕什么?” 看苏衍还想说话,裴景行抢先一步:“我问你,画皮平时除了喜欢收集美女的人皮以外,她还会收集男人的人皮么?” “不喜欢,她只喜欢收集美女的人皮。”苏衍误以为裴景行要拿自己当诱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所以你绝对不要以为自己长得俊俏,画皮就会看上你。” 裴景行险些失笑,又问:“那画皮收集那么多人皮,有什么用呢?” “书上说,画皮喜欢吃人的心。”苏衍回想着书上的文字,“所以她会利用皮囊的优势,勾引那些定力不强的男人,把他们的心挖出来吃了。” 裴景行又问:“是立刻吃了,还是养一段时间再吃?” “书上没说,”苏衍警觉地看着裴景行,“难道你想勾引画皮?” “差不多。”裴景行卖了个关子,“你在这等着,别让鬼市的人发现了,我去去就来。万一我落难了,还指望你来救我呢。” 说着,他生怕苏衍出手阻拦,拔腿就快步往鬼市一处热闹的地方走。 第31章 十四 不出裴景行所料,他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很快就吸引了鬼市上不少鬼怪的目光,有几个大胆的甚至直接凑上来,围在裴景行周围,好奇地打量着他。 裴景行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喃喃问道:“你们见过我家娘子了么?” “娘子?你家娘子姓甚名甚?”其中一个鬼飘到裴景行面前,问道。 “她叫莺儿,”裴景行急切地问道,“你们见过她么?” “莺儿是谁?” “没听说过呀。” “这人傻了吧。” 裴景行听着周围的声音,又说:“莺儿是我家娘子,我们数月前才偷偷成亲,正是新婚燕尔。结果一个多月前,我发现她每隔半个月,都会在子时来到这里,等出来的时候,穿的衣服是一样的,脸却变了一个人。她已经失踪好多天了,你们见过么?” 裴景行将特征说得那么明显,很快就有鬼猜出莺儿的身份:“难道是画皮?” 也有鬼怪看上裴景行,此时气得捶胸顿足:“看这小哥那么俊俏,居然被画皮给糟蹋了,可恨,可恨!要是让我早点知道,我就和他成亲了!” 有新来没多久的鬼怪,因为还保留着人间的记忆,对裴景行的遭遇颇为同情:“唉,如此深情的男儿,当真叫人佩服。” 裴景行故意做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你们知道莺儿的下落么?” 几个鬼怪互看一眼,皆是摇头。 裴景行抹了抹眼角:“我知道莺儿不是人,但不管她是人是鬼,她都是我的妻子。还请你们帮帮忙,告诉我有谁知道莺儿的下落。” 他这般深情的模样,让这几个许久没有接触过人类的鬼怪动容,当中有一个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虽然不知道,可有个夜叉是知道的。” 裴景行大喜:“请问是哪位夜叉?” “他就在鬼市那块地方巡逻,”这个鬼伸手给裴景行指着方向,又说,“他是鬼帝手下一员猛将,平素酷爱吃鬼,所以被鬼帝派到鬼市来镇守。无论是人是鬼,只要坏了鬼市的规矩,都会被他一口吞掉。你、你自己过去,小心点。” 裴景行听后,做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来,拱手答谢道:“多谢指点。” 几个鬼怪自觉让开一条道来,等裴景行走远了,又聚拢在一块,纷纷感叹着又是一个情圣胚子的好儿郎。 发现裴景行竟然主动走向夜叉,自投罗网,一旁躲起来的苏衍伸手掏出一张符纸,便要冲出去,却眼尖地发现裴景行正一手伸到后背,冲着自己躲藏的方向摆摆手。 是要自己继续躲着?这人在打什么主意? 苏衍现在满脑子的疑惑,又不好贸贸然跳出来,免得坏了裴景行的计划。他只好悄悄往夜叉那边靠近,选了一个能及时出手的地方躲起来,打算一旦裴景行有危险,就先别管画皮的下落,把人救下才是。 夜叉老远闻到裴景行身上的煞气,两人多高的身躯一下子窜了过来,居高临下审视着裴景行:“好嫩的人,居然有胆子来闯鬼市。算你运气,碰上爷爷我,一口把你吃了,免得死前还被折磨。” 裴景行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战战兢兢地说:“夜叉,我是来找我的妻子的,鬼市里的鬼说,莺儿是画皮,你知道她在哪。” “画皮?”夜叉上下打量着裴景行,“你长得倒是比旁人都要英俊,难怪原本偏爱书生的画皮看上你了。” 裴景行和西京的书生来往不多,他学着记忆中裴怀玉的模样,对着夜叉拱手拜道:“还请你告诉我莺儿现在在哪,我必有重谢。” 夜叉对裴景行所说的重谢嗤之以鼻,他又不是人,人间的重谢对他来说,与粪土无异。 不过裴景行的话倒也提醒了他——前些天有传言说西京不少鬼怪打起百鸟朝凤衣的主意,或许画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来不及吃了眼前这个英俊男人的心脏,便急匆匆回来护衣。 如果他把这个男人送给画皮,那画皮岂不是要好生答谢他? 要知道,这些年鬼市里不守规矩的鬼怪越来越少,夜叉可是有好几年没放开肚子痛痛快快地吃鬼了。 夜叉心中那把算盘打得直响:“伸出手来。” 裴景行不解,但还是依言将手伸出来。 夜叉用尖锐的指甲在裴景行手心画了一个图案,说道:“你往西边走,神灵坊西边武侯铺往东走三十步的地方,有一棵桐树。到了那里,你把掌心贴在树上,你妻子自然就会出现了。” 裴景行也不管手心的血,答道:“多谢。” 等离开夜叉的视线,苏衍再也忍不住,从一旁的大树后面钻了出来:“怎么样?” 裴景行笑道:“知道了,去神灵坊。” “等等。”苏衍突然叫住他,趁着裴景行还没有反应过来,直接把后者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抓到自己面前,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怎么回事?” “夜叉画的。”裴景行看苏衍脸色不佳,宽慰道:“没什么,就是把皮划破了而已。夜叉说到了神灵坊西边的武侯铺,往东走三十步,把掌心贴在树上,画皮就会出现。” 裴景行不明白当中的缘由,苏衍却是懂的,他咬开自己的指尖,往裴景行的手心滴了两滴血:“他在骗你,你看,这是夜叉在你手上做的印记,目的是要让画皮知道,是谁把你送上门去的,让画皮不要忘了报答他。” 苏衍的血一接触到裴景行的伤口,立刻渗透进皮肉里,随后从伤口处断断续续冒出一些黑血来。等黑血流尽,裴景行手心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这黑血是夜叉的毒,”苏衍放开裴景行的手,“如果你没找到画皮就被毒死了,夜叉就能通过你手上的印记找到你,把你吃了。” 经过苏衍这么一通解释,裴景行自嘲道:“本来还以为我真的骗过那群鬼了,没想到被夜叉给骗了。” 苏衍没好气地说:“鬼也是分的,不要以为佘九郎蠢,其他鬼怪也和他一样蠢。” 被戳破心思的裴景行不怒反笑:“我不过是钻了鬼怪小瞧人的空子,骗了他们一回。现在我被夜叉骗了,也算是扯平了。” 他看苏衍气鼓鼓的样子,知道苏衍是因为把他牵扯进这件事而自责,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夜叉说画皮就在神灵坊,去不去?” 苏衍把头转过来,看着裴景行,半响才从齿间基础一个字来:“去!” 两人离开鬼市,赶往神灵坊。而此时,画皮已经将百鸟朝凤衣拿出来,大方地送到胡女手上。 “怎么样,瞧好了么?”画皮笑嘻嘻地看着一脸激动的胡女,后者正因为找到百鸟朝凤衣而激动地浑身发抖。 “这是真的百鸟朝凤衣?”胡女双手小心翼翼地拉扯着手中华贵的衣裙,试图找到藏在衣裙里的秘密。 画皮闻言,一张脸冷了下来:“你以为我是谁,会拿假的来骗你么?” 胡女倒不认为画皮是在骗她,按照传闻所说,百鸟朝凤衣用金丝在衣裙的背后绣了一条凤凰,又在裙摆处绣了一百只活灵活现的鸟,没有一只是重样的。字画还有赝品,但衣裙却不会有,更不必说是百鸟朝凤衣这种耗时耗资巨大的衣裙了。 “看够了?”画皮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了,“那咱们开始吧。” 胡女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画皮皱起眉头:“该不会是想反悔了吧?” 胡女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有点怕。” “有点怕?”画皮饶有兴致地看着胡女,“应该是很怕吧?你知道我要怎么扒你的皮么?从头顶划开一道口子,把水银灌进去,这样你的皮和肉就会自动分开,我也不用担心你的人皮会损坏了。” 胡女果然害怕起来,一张脸变得惨白,血色尽失:“可、可以用别的来交换么?你喜欢衣服的话,我买十件、不,二十件来换!” 画皮眯起眼睛:“我看起来就这么好打发么?” 胡女连连摇头:“或者等我找到了圣地,我把太子藏在圣地里的宝藏送给你!” “宝藏?”画皮对这倒是有些兴趣,“什么宝藏?” “我……我不知道。”一紧张,胡女便说了实话。 “那可不行,”画皮心中自有一把算盘,“要么你把人皮给我,要么你就别想拿走这件百鸟朝凤衣。” 胡女头一回动摇了。 自她出生起,身边所有人都在在教导她,他们的生命必须终结在圣地里,否则愤怒的天神会降下惩罚,让他们死后的魂魄无法升入天堂,而是被天神降下来的雷电、风暴与毒蛇折磨。 可是圣地真的存在么? 胡女不知道自己父母与弟弟死前的想法,但她本人在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终于看明白了——她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圣地的秘密。 她这个念头刚一起来,就立刻在脑海里放大,没一会儿,就彻底把先前与画皮的约定给挤到九霄云外了。 胡女深吸一口气,假意检查百鸟朝凤衣,随后趁着画皮不备,突然暴起。手中扔出两枚黑球,直击画皮面门! 画皮不敢大意,紧跟着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她手指在佘三夫人的头顶上一划,身体便从佘三夫人的皮里跳了出来,随后左手接住佘三夫人的皮,往上一抛,把皮挂在房梁上。 两枚黑球一前一后撞在画皮身上,放出浓浓的黑烟,将胡女的身形吞没。 “想反悔?没门!” 画皮大怒,张开嘴用力一吸,把面前的黑烟尽数吸进嘴里,紧跟着追了出去! 胡女带着百鸟朝凤衣冲了出来,却发现眼前尽是郁郁森森的大树,并不是先前画皮带她来的那条路。 画皮此时已经追了上来,面对犹豫不决的胡女,她毫不手软,左手用力向前一挥,绑在胡女的腰间,紧接着向后一拉,把人甩进屋中! 胡女刚沾上屋中一张凳子,四周的机关被触动,自房梁上降下四根用藤蔓编织而成的绳子,缠上胡女的四肢。胡女拼命挣扎,藤蔓自动收缩,将她凌空吊起。 脚尖堪堪能碰到地面的胡女失去了支撑,使不出力来,冰凉着一张脸,看着画皮怒气冲冲地从屋外进来。 “把刀和水银拿上来!”画皮捡起掉在地上的百鸟朝凤衣,随意往旁边一扔,对着屋里吼了一句。 门被打开,一个血肉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人形的怪物走了出来。怪物手中拿着画皮要的刀与水银,走到胡女身边,将这两样东西放下。 “倒是比前几个傀儡经用。”画皮拿起刀,也不管刀柄上残留的血,啧啧两声,“看来以后可以多扒些妖怪的皮,死了做成傀儡比人的经用。” 胡女又惊又惧:“你、你说什么?” 画皮用刀背轻轻打了几下胡女的脸,笑着说道:“反正你要死了,也让你死个明白。这个肉块呢,就是我现在用的皮的主人。哎哎哎,你别这个表情啊。等我把你的皮扒下来,你也就是这样子,没什么好嫌弃的。” “你……你居然这么残忍。” 画皮张开嘴,哈哈大笑:“我就这么残忍,怎么的了?” 胡女瞪大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大喊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把百鸟朝凤衣送给我的族人,我把我的皮送给你!” “晚了!”画皮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你要是当初按照咱们说好的来,我当然会把这件衣服交给你的族人。但是你毁约在先,就不能怪我不守信用。” 画皮自有她的打算。 先是一个佘三夫人,后又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妙龄女郎,都是为了这件百鸟朝凤衣而来,可想日后她还能以这件衣服为诱饵,收集天下无数美人的皮囊。 画皮给胡女灌下药水,等胡女感受不到痛苦,这才用刀在胡女的天灵盖上划开一道口子,再慢慢把水银灌进去。 胡女丧失痛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一寸寸自身体上剥落,耳边还不断响起画皮那残忍的嘲讽。 是啊,就是因为自己出尔反尔,因为怕死而自私地把圣地的秘密推开。天神,这就是你降下的惩罚么? 在最终丧失意志前,胡女无力地抬起头,目光对上房梁上佘三夫人那张皮。 后者空荡荡地摆动着,扭曲的脸孔恰好形成一个无声的嘲笑。 第32章 十五 裴景行与苏衍按照夜叉所说的,找到了那棵桐树。苏衍让裴景行退后一些,自己则伸出右手,按在树干上,他稍一用力,一只手便陷进树里去了。 “就是这里了。”苏衍拉住裴景行,提醒他,“要进去了,小心。” 裴景行只觉得苏衍手劲极大,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苏衍一把拉进桐树里。 “这里是哪里?” 裴景行站起来,看着周围一圈郁郁森森的大树,问苏衍。 “画皮的老窝。”苏衍将先前那件衣服扔给裴景行,又掏出几张符纸来,“画皮用自身的法力在这棵桐树里另外开辟一方天地,这里就是她的天下。小心点,她可能就在附近,你先把衣服穿上,免得暴露。” 裴景行依言穿上,又抽出横刀,与苏衍背贴着背站在原地,仔细打量周边情况。 苏衍则以左手食指中指夹住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符纸无火自燃,燃尽后的黑灰则化为一道细蛇,在空中盘旋一周,朝着一个方向慢慢游去。 “在那里。”苏衍说道,“我们跟上。” 裴景行一边戒备着,一边问苏衍:“你打算怎么对付画皮?” 苏衍摇摇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我拖着画皮,你去找百鸟朝凤衣。” 裴景行挑挑眉,并没有作答。 彼时,画皮正美滋滋地坐在窗前,借着外头的阳光,打理着新到手的美人皮。 黑灰凝聚成的细蛇停在院子外头,悄悄盘旋成一团。 画皮收了笑容,将手中的美人皮妥善地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又转头吩咐一旁已经成为傀儡的佘三夫人:“行了,你先把地上的东西拖进去,等会我要用。” 佘三夫人僵硬地拉住倒在地上,还时不时抽搐的一团人形血肉,慢慢地把胡女肉身拖进里屋。 画皮这才伸手取下架子上的美人皮,套上之后,拢了拢脑后挂着的发髻,又拿起眉笔,对着铜镜补妆。 待她满意了,画皮又抬头看了眼房梁,淡淡地说了一句:“上去。” 原本垂下来的四根藤蔓犹如敏捷的长蛇,一下子窜了上去,团缩在房梁上。而原本挂在房梁上的佘三夫人的皮,则被其中一根藤蔓小心翼翼地送到架子上放好。 做完这一切,画皮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踏步出去。 这里是她的天地,苏衍与裴景行无论如何掩盖自己的行踪,一旦靠近画皮所在的地方,他们的行踪自动会被画皮知晓。 画皮得意一笑,换了一身充满了西域风情的衣饰,出门上去相迎。 苏衍止住脚步:“来了。” 裴景行闻言,将横刀拦在两人面前。 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摇曳着走来,见到两人,微微一愣:“尊驾是?” 苏衍也是一愣,眼前这个胡女,不正是当初他与裴怀玉一道,在西市一个杂耍班子里瞧见的跳胡旋舞的那个么? 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裴景行没有见过那胡女,也就没有苏衍的疑惑。夜叉说这里是画皮的洞府,此时又突然出现一个从未见过的美貌女郎,他第一反应便是将她当成是换了美人皮的画皮。 他见苏衍愣在当场,只当是被画皮的表象迷惑,拉了他一把:“当心!” 苏衍这才反应过来,他也察觉出不对——一个西域杂耍团的人,怎么会无端端地出现在画皮的洞府里?莫不是,这个胡女的皮囊被画皮瞧上,已经身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苏衍左手一扬,一张符纸便朝着面前金发碧眼的丽人飞去! 画皮眼中闪过绿光,身如鬼魅,一眨眼便是移形换影,出现在裴苏二人面前。 符纸落空,苏衍一把将裴景行推开:“走!” 画皮双手猛地伸长,犹如两条长鞭,朝着苏衍重重打去! 苏衍一手抓住身旁的树干,借力翻身,画皮的双手落了一空,打在地上,硬生生砸出两个大坑。 裴景行正要去支援,却见苏衍翻身站在胳膊粗的树枝上,左手捏了一个紫薇诀,扬起右手符纸,口中念念有词。 画皮脸色一变,足下一点,便飞快向后退去。裴景行趁机欺身上前,祭出横刀,对准画皮后背刺去! 画皮察觉到身后的劲风,发出一声娇斥,两只手臂倏地向后伸展,竟然绕过裴景行这一击,直击他胸膛! 这双手能够在地上砸出大坑,裴景行当然不敢直接以身体相撞。他收回横刀,拦在身前,却不料画皮一双手已经到了他胸口,却生生半途换了方向,转而攻向裴景行两边肩膀! 裴景行在地上一滚,躲过这一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让他顾不得其他,起身之后对着树上的苏衍大喊:“她怕我们伤了她的皮!” 苏衍心领神会,又捏了一个天雷诀,可没多久,天空中隐约传来雷声,却不见天雷降下。 画皮见状,笑靥如花,大笑道:“哈哈哈哈,这里是我的天下,便是天雷,也别想进到这里来!” 苏衍双目一沉,比常人更加黑的左眼愈发深邃,犹如一汪寒潭,冷冷注视着树下得意洋洋的画皮。 “走!”苏衍突然喊出一个字来。 他左手快速变换手势,捏了一个剑诀,右手则食指中指并拢,其余三指收于掌心,竟是以指为剑,对准树下的画皮刺去! “破!” 随着苏衍这一声,周围大树无风自动,发出密密麻麻的沙沙声。成千上百的树叶自树冠落下,跟随着苏衍的指示,化为无数翠绿的小剑,四方八方朝着画皮攻去! 画皮又惊又怒,大吼一声,手指飞快在头顶划开一道口子,真身自胡女的人皮中一跃而起,在空中翻转身子,一手把失去支撑的美人皮捞进怀中。 画皮抱着美人皮,在半空缩成一团,牢牢将自己才得来没多久的美人皮护在怀里。树叶凝成的小剑密密麻麻打在画皮身上,却连一点伤口都没有。 苏衍瞧了一眼已经跑远的裴景行,从树枝上跳下,落在地上,脚踩鹤步,口中念念有词。 眼看自己刚到手没多久的美人皮险些就被毁了,画皮大怒,抬起头来,一张绿色的鬼脸狠狠瞪着苏衍。 “好一个小道士,竟然敢与我作对。”画皮伸出舌头,舔舔嘴角,贪婪地看着苏衍,“算你走运,生了一副好皮囊,等我抓到你,一定要把你的皮扒下来。” 苏衍冷冷道:“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随后,他左手又由剑诀变为木雷诀,嘴皮子飞快翻动。 画皮仰天大吼一声,两人周围的景象随之飞快发生变化。原本参天的大树迅速枯萎缩小,不多时便成了一块草坪,随后四面八方涌来翻滚的湖水,很快淹没了苏衍与画皮周遭的一切。 苏衍咒法念到一半,只觉得自己心脏一缩,一口血涌上喉头,身体里原本顺畅的真气凝滞不前,团在关节上不断膨胀,竟是要冲破苏衍身体的束缚! 画皮冷笑道:“想借着这些树引用木雷咒?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天地!” 苏衍喉间满是腥甜,说不出话来。他难受地张大嘴巴,一手卡住自己的脖子,拼命想把堵在喉咙口,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吐出来。 画皮重新穿上美人皮,笑盈盈地走到苏衍面前,一手托起苏衍的下巴,又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苏衍的脸蛋,调笑道:“苏道长,你可要记住,再厉害的人,在西京也有些是他惹不起的。” 画皮身上发出森森鬼气,苏衍只觉得浑身发冷,唯有喉间烫得厉害。他腹中一阵翻腾,随后一直堵在嗓子眼的东西哗啦一声,连同一口污血吐了出来。 “啊!”污血一沾到画皮,她身上蒙着的美人皮便被烧出大大的一个洞来。 “你,你!”画皮连连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衍,“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苏衍抬起头,他的左眼已经彻底变为深不见底的黑色,右眼仅剩下一丝清明,还在苦苦挣扎。 裴景行听到画皮的尖叫,只当是苏衍得手,足下生风,飞也似地朝着不远处的屋子跑去。 苏衍放出的黑灰盘踞在屋外,见到裴景行来了,飞到他手腕处绕了一圈,随后斜斜地飞向窗内。 裴景行手握横刀,走到窗户边,小心观察屋内情况。 只见那黑灰进了屋子以后,很快从房梁下垂下数条藤蔓,攻击黑灰。 黑灰一面闪躲,一面朝着一个角落一扇门飞去。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从里面跑出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裴景行只瞧了一眼,险些就要吐出来了。 这个人原本的皮肤已经没有了,一双湛蓝的眼睛在血肉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明亮,她眼中满是惊慌,不顾屋中藤蔓的纠缠,站在原地朝着四处吼叫。 突然,她看到了窗外的裴景行,大吼一声,直直地往裴景行冲来! “乌拉瓦,乌拉瓦!”她被接二连三的藤蔓缠住,随后用嘴、用手、用脚去撕扯这些藤蔓,缓慢却坚定地朝着裴景行方向挣扎着。 裴景行去西北前,曾经学过一些简单的胡语,他仔细分辨,听清这个蓝眼怪物口中喊的话,在周朝是“衣服”的意思。 衣服? 裴景行心念一动,探头去看,果然在靠近窗户的一个架子上看见一条华贵的衣裙,那衣裙裙摆处绣着不少鸟的纹饰,背后还有一只金线绣成的凤凰,不是百鸟朝凤衣,还能是什么? 裴景行大喜,长手一探,恰好抓住百鸟朝凤衣的一角,再小心往自己身前一拉,百鸟朝凤衣便落到裴景行的手上。 “多谢了!”裴景行朝着屋内大喊一声,也不知道是再向那黑灰答谢呢,还是向那蓝眼怪物答谢。 蓝眼怪物见百鸟朝凤衣被裴景行夺走,愤怒异常,一气之下,她用力挣断绑在她腰间的藤蔓,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 裴景行的脚程极快,等蓝眼怪物出来时,只能看到他小小的一个背影。 而此时,屋中又传来声响,原来是佘三夫人的傀儡发现胡女的肉身不见了,正赶出来寻找。 佘三夫人纵然被做成傀儡,本身也是有九百多年修为的蛇妖,蓝眼怪物——也就是原先的胡女——哪里会是她的对手? 胡女只往前追了没几步,便被后来赶上的佘三夫人追上,两个撕扯在一块,胡女很快落了下风,被佘三夫人抓住一只脚的脚踝,拖在地上,重新拖回屋里。 裴景行拿着百鸟朝凤衣,原路返回,迎面撞上一个人。 他定睛一看,正是画皮! 裴景行抽出横刀,结果还没出手,画皮便从他身边窜过,急急地往后跑去。 怎么回事? 裴景行不敢大意,握着横刀往前走——能把画皮吓跑的东西,苏衍还留在那,岂不是很危险? 但是他往前没走两步,就看见苏衍慢慢从黑雾之中走了出来。 裴景行看清苏衍的脸,大惊道:“苏衍?” 他眼前的苏衍,原本一张白净的脸孔此时爬满了红色与黑色的条纹,似乎是远古的一种图腾,额头上两块软骨凸起,活像两只角,左眼尽是冰冷的黑色,嘴巴里冒出四颗尖牙,哪里还是人的模样? 苏衍看见来人,却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影子。 “裴景行?”他喃喃喊出这个名字,随后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裴景行顾不得其他,冲了上去,把苏衍抱在怀里,先上下检查一番,确定苏衍没有受伤后,问道:“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苏衍费力地伸出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那里,出去。” 第33章 十六 裴景行不敢耽搁,他让苏衍伏在自己背上,又拿上百鸟朝凤衣,朝着苏衍指着的方向走去。 两边的树木迅速减少,踩着的草地也逐渐被荒芜所取代,前方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裴景行分辨不出前后左右,也没有了上下的概念。 裴景行却没有犹豫,他相信苏衍,坚定地往前迈出一步。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一脚踩在一块软泞的地上,眼前的白雾散去,裴景行发现自己正站在那棵桐树前。 出来了? 裴景行来不及高兴,背上的苏衍还昏迷不醒,裴景行在道法一事上实在是门外汉,眼下苏衍这般异状,裴景行只能赶去太玄观,向周予一道长求助了。 “你们碰到什么了?”周予一见到苏衍的样子,两道剑眉难得皱在一块,原本和善的面孔一瞬间闪过难以言明的情感。 “是画皮。”裴景行刻意略过百鸟朝凤衣一事,只说苏衍与自己去鬼市,不巧被画皮算计了,“等我赶到,苏衍他已经变成这样了。” 周予一转身嘱咐身后的道童,让道童去替自己准备一些东西,又对裴景行说道:“裴街使,我要替苏道友驱邪,还请裴街使移步。” “驱邪?”裴景行大惊,“苏衍中邪了?” 周予一苦笑道:“来不及解释了,还请裴街使速速移步。” 苏衍此时仍旧昏迷不醒,裴景行无奈,纵使他有一肚子的疑惑,也只好在另一个道童的带领下,去了隔壁的屋子里坐下,等着结果。 等裴景行离开后,周予一脱下外面略微繁琐的道袍,掳起袖子,一脚弯曲,撑在榻上,接着弯下腰,右手自苏衍颈下穿过,将他上半身扶起来。 “师父,东西准备好了。”道童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柄匕首、一只寻常人家用来泡茶的茶碗,以及一颗琉璃子。 “你来帮我撑着。”周予一招招手,示意道童过来顶替他的位置。 道童身形要比周予一小,干脆坐在榻上,两只手扶住苏衍双臂,让后者靠在自己身上。 周予一拿起托盘上的匕首,又喝了口茶碗里的水,默念了一段咒语,随后将口中所含的水尽数吐到匕首上。 匕首沾到符水,隐约透出红光,周予一让道童固定好苏衍,随后对准苏衍心脏处便狠狠刺入! 苏衍昏迷中发出一声闷哼,四肢开始痉挛抽搐,上下两排牙齿不停打颤,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他脸上红黑相间的图腾开始变化,顺着脖子一路向下蔓延,周予一眼疾手快,伸手点在苏衍胸前几处大穴。那图腾像是有生命一般,受到周予一的阻拦与威胁,飞也似地窜回苏衍脸上。只听苏衍发出一声怒吼,两边嘴唇似乎被一把无形的刀划开,口中长出无数獠牙。 苏衍身后的道童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异状,吓得低呼一声,两手忍不住松开,惊慌失措地冲着周予一低声喊道:“师父,这……” 周予一一手紧握匕首,一手抓住苏衍肩膀,瞪了不住颤抖的道童一眼:“稳住!” 这一声喝令落进道童耳中,犹如一道惊雷,他赶紧重新扶稳苏衍双臂,干脆别过脸去,尽量不去看苏衍这张恶鬼一般的脸。 苏衍突然睁开眼,自喉间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声,两只手臂挣脱道童的钳制,伸手就要去掐周予一的脖子! 周予一毫无惧色,不急不缓地在苏衍两手手肘上各打一下,同时握着匕首的手再用力,又往苏衍身体里深入三分。 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匕首从苏衍身体里流出来,苏衍一下子没了力气,双手无力地摔了下去,道童趁机重新抓紧他的双臂,不让他动弹。 周予一拿起托盘上的那颗琉璃子,放在苏衍胸口,绕着匕首转了数圈,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他每念一句,就有一道幽光自苏衍身体内窜出,转而被吸进琉璃子中。不多时,周予一手中的琉璃子便由七彩转为纯黑,而苏衍的脸也恢复原样。 周予一拔出匕首,将苏衍流出的血抹在他的伤口上,那伤口竟如一片含羞草一般,倏地收拢愈合,仅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浅色疤痕。 周予一这才让道童放开苏衍,他看着掌心墨黑的琉璃子,再看看依旧昏迷的苏衍,长叹一声:“苏孚,你竟是要害死你的外孙么。” 等苏衍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太玄观中自己的房间里,而旁边还坐着一个靠墙假寐的裴景行——这场景,几个月前也曾出现过一次。 苏衍心中没来由地一颤,鼻子酸酸的,他有些难受。 而裴景行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苏衍醒来了,大喜过望:“总算是醒来了。你等等,我请周道长再来替你看看。” 说着,还没等苏衍反应过来,裴景行便一阵风般地跑了出去。 苏衍靠在床上,发了会楞,目光瞥见另一边的床头还摆着一件从没见过的衣服,好奇之余,他拿起来一看,发现正是百鸟朝凤衣! 找到了! 苏衍这才想起来正事,赶紧拉起一边的袖子,手臂上那条红线距离肩膀不过半寸的距离! 自己这是昏迷了多久? 就在苏衍疑惑的时候,裴景行领着周予一进来了。后者见到苏衍,松了口气,换上笑容:“总算是醒来了。” “多谢周道长。”虽然裴景行还没有告诉他,但苏衍已经猜到正是这位自家师父的旧友,太玄观观主救了自己。 “不过这几天还是要留心。”周予一意味深长地看着苏衍,“画皮诡计多端,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招惹你们,不过她既然没得手,总会卷土重来。” 苏衍伸手按了按胸口,开口问道:“周道长,我当时是怎么了?” 周予一叹了口气,说道:“苏道友,世间万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哪怕是妖,或是鬼,也不全是坏的。这些年你不分青红皂白,收了太多妖鬼进琉璃子炼化,身体里余毒颇重。那天,或许是画皮身上的鬼气,把你体内积攒的阴毒都引出来了,险些让你堕入魔道。” 裴景行是亲眼见过苏衍当时的模样的,那模样,和夜叉比也是不遑多让。他听了周予一的解释,连连点头,又担心苏衍日后再受体内阴毒折磨,问道:“周道长,苏衍体内的余毒该怎么办?” 周予一笑着摆手道:“放心吧,老道已经将苏道友体内的余毒都逼出来了,日后苏道友只要记着,凡事三思,追本朔源,切不可被表象所迷惑。” 苏衍在心中反复嚼着周予一的话,似有所悟。 周予一见此情状,笑着起身道:“老道另有些事情要办,就不久留了。” 苏衍想要下床送周予一,却被周予一制止:“苏道友今天不是也有要事么?就不必送了。” 裴景行听了,便说:“我送周道长出去。” 周予一含笑点头答谢,与裴景行一道走了。 而跟着周予一来的道童却留在原地,咬着下唇,眼中满是不情愿,含含糊糊地对苏衍说:“苏道长,我师父他这次可是耗了不少精力才救了苏道长一命,还请苏道长以后不要随便和那些鬼来往了,哪怕他们没有恶意,身上的鬼气还是会伤害到人的。” 苏衍只当小道童说的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将鬼收入琉璃子的事情,抱着歉意点头道:“我记下了,日后必不会这样胡来。” 小道童笑着吸吸鼻子,又说:“那样才对,若是苏道长真的改了,我以后把桂花糕分你一半。” 苏衍听了失笑,这小道童出了名地爱吃桂花糕,如今说出这番话来,着实是忍痛割爱。 这时,屋外传来周予一呼唤小道童的声音,小道童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又向苏衍拱手道别,转身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送走周予一,裴景行又走了进来,坐在苏衍床边,问他:“衣服拿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苏衍想起自己胳膊上的红线,问裴景行:“我昏迷多久了?” “三天。” 苏衍想了想,说道:“时间不多了,我今晚便拿着百鸟朝凤衣,去找仙奴。” 裴景行问他:“那要提前支会晋王一声么?” 苏衍摇摇头:“他算计我,我自然不会如他的愿。” 裴景行听后,抚掌大笑:“我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他早在苏衍昏迷的三天里,把百鸟朝凤衣交给晋王了。 不过,除了小小地报复晋王以外,裴景行还有另外一层顾虑—— 百鸟朝凤衣是当年废太子之物,废太子一乱发生在三十年前,那时现在的皇帝和晋王都是十岁左右的孩童,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百鸟朝凤衣。而如今西京关于百鸟朝凤的传言沸沸扬扬,当中不少直指这件百鸟朝凤衣,尤其是有传闻说百鸟朝凤衣中藏有废太子宝藏的秘密,更加引来各路人马的垂涎。 苏衍自幼生长在山中,心思虽然说不上单纯,但也多少欠缺一些防备。事关皇家秘辛,裴景行也不好多给苏衍讲,只能在一旁看紧点,免得苏衍被人给利用了。 苏衍身上本就没有外伤,在床上躺了三天,体内余毒尽除,两人便商议好,等今天子时,悄悄溜进晋王府中,把百鸟朝凤衣交给仙奴。 晋王身为皇室宗亲,又深受当朝皇帝赏识,晋王府戒备森严,入夜之后更是如此,寻常宵小根本别想靠近。 但苏衍与裴景行又哪里是普通守卫能拦得住的? 等子时一到,他俩便麻溜地翻墙而过,苏衍早就捏了一个障眼法,两人贴着墙,躲过王府中来回巡逻的士兵,按照提前找裴怀玉画的地图,不多时便到了埋有仙奴尸骨的池塘边上。 似乎是感应到了苏衍的到来,池塘边上已经笼罩着一层白雾,苏衍与裴景行二人踩在白雾里,犹如身在云端。 “抓着我,别松手。”苏衍主动与裴景行双手交握在一块,领着他往前方走,“就要进入仙奴的幻境,你在里面容易迷失。” 裴景行不敢大意,点点头,反手捏住苏衍的手。 两人走了一段路,感觉白雾下本来已经没至膝盖的冰凉湖水降到脚踝处,前方隐约能看清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人背影。 “仙奴,”苏衍喊了一声,“衣服拿到了。” 仙奴转过头来,急切地向苏衍伸出手:“拿来给我看看。” 裴景行觉得奇怪,提醒苏衍:“她为什么坐在原地不动?” “她被人埋在湖底,应该是无法随意行动。”苏衍并不担心这点,拉着裴景行,两人一同走到仙奴面前,将百鸟朝凤衣抖开给仙奴看。 仙奴见了,果然大喜,伸手便要来拿。却不料苏衍此时突然收手,让仙奴扑了一个空。 仙奴蹙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苏衍将百鸟朝凤衣收好,回答道:“你先解了我胳膊上的咒术,我自然会把百鸟朝凤衣给你。” 仙奴愣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裴景行此时厉声问道:“怎么,难道还想耍赖?” “这……”仙奴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衍突然叹了口气:“仙奴,你实话告诉我,这个咒术,你能解开么?” 裴景行与仙奴皆是一惊,后者惊讶地问道:“你知道了?” 苏衍苦笑:“你本来就不通咒术,你都死了三十年了,当年万道士教你的咒术,你现在能记得就已经不容易,又怎么可能还记得解咒的方法呢?” 仙奴此时已经是说不出话来,裴景行在一旁忍不住骂道:“你早就知道她解不开咒术,为何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去找?” 苏衍却摇摇头,示意裴景行稍安勿躁:“万道士,出来吧。” 迷雾之中,果然慢慢走出来一个人影。 第34章 十七 “小苏道长,咱们又见面啦。”万道士毫不避讳地走出浓雾,大大方方地站在苏衍与裴景行二人面前,啧啧叹声道:“当初我就知道你不一般,可惜不能当场杀了你。” 裴景行听出万道士话中的杀意,上前一步,将苏衍拦在身后,抽出横刀。 万道士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笑着摆手道:“裴街使,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你放心,我暂时不会动小苏道长的,你不必如此紧张。” 苏衍按了按胸口,当初万道士留下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但一见到对方,他还是觉得胸口上原本该是伤口的地方隐隐作痛。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想怎样?” 万道士笑道:“我不过是想要你手中的百鸟朝凤衣。” 他见苏衍不为所动,知道后者还防备着他。万道士有意缓解两人之间的敌意,便故意问苏衍:“你怎么发现我的?” 这个问题也是裴景行想问的,只是他碍于场上的局面,不好转头去看,只能竖起耳朵听。 苏衍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裴景行,回答道:“我那天在仙奴的幻境里见到一个残存的阵法,回去翻阅古籍后,发现那是一种困锁魂魄的阵法。仙奴当年身为废太子的姬妾,在废太子兵败之后被杀,死后尸骨却被人悄悄埋在当年废太子府邸中的湖水下,如今被人唤醒,又点名要百鸟朝凤衣,显然唤醒她的人与废太子有关。仙奴曾经说过,你是太子门客,我就猜到此人多半是你。” 万道士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连连拍手赞道:“当初幸好没有杀你,小苏道长,你可愿意与我一同谋一番大业?” 苏衍还没回答,裴景行此时已经忍不住开口讥讽:“同你一起残害无辜的人么?” 万道士也不见发怒,只是无奈地摇摇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裴景行又说:“废太子三十年前便兵败被杀,你若是识相,就该早早罢手,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万道士笑着说道:“裴街使,我与你们,便是神与凡人的区别。神做的事情,凡人又怎么会明白呢?” 裴景行懒得与他打嘴炮,一晃手中横刀:“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称得上神。” 万道士不屑一顾:“我有多少本事不重要,关键是小苏道长是怎么选的。” 苏衍听了,走到裴景行身边,先朝裴景行眨眨眼,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展开手中的百鸟朝凤衣,对万道士说道:“解了我身上的咒术,我自然会把百鸟朝凤衣给你。”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了。 万道士颇为遗憾:“小苏道长,你当真要拒绝么?” 苏衍还是那句话:“解开我身上的咒术,百鸟朝凤衣就是你的了。” 万道士长叹一声,随后两手在胸前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苏衍只觉得自己手臂一阵刺痛,撸起袖子检查,手臂上那条红线已经没有了。 “这样便好了,”万道士对苏衍伸出手,“接下来就该轮到小苏道长履行诺言了。” 万道士爽快,苏衍也不扭捏,将手中的百鸟朝凤衣往万道士那一抛,说道:“咱们两清了。” 万道士接过百鸟朝凤衣,先是检查了一番,才笑着对苏衍说道:“小苏道长做事光明磊落,倒是比我那师弟好多了。” 裴景行在一旁冷哼道:“也比你好太多了。” 万道士一怔,失笑摇头:“裴街使如此眦睚必报,着实不是大丈夫行事啊。” 这下轮到裴景行不屑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万道士收好百鸟朝凤衣,对裴苏二人行了一礼:“事情已了,我也该走了。小苏道长,裴街使,咱们后会有期。” “万道长!”一直做壁上观的仙奴此时突然发声,“万道长,太子殿下呢?” “太子?”万道士盯着仙奴,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片刻后才说道,“太子殿下已经在黄泉等了三十年,仙奴,你该去陪陪太子殿下了。” 仙奴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尖叫道:“不要,万道长,不要啊!求求你,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万道士低声细语地安慰仙奴:“你已经死了,放心,不会痛的。太子殿下当年如此宠爱你,你也该为太子殿下做些什么。” “我已经把圣地的秘密告诉给你们了,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仙奴瞪大眼睛,连哭带嚎,“我害得我的族人死后魂魄无法回到圣地,害得他们的魂魄永远受到天神的惩罚,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啊!我已经为了太子殿下,为了你们,背叛了我的族人,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万道士面无表情地看着仙奴:“太子殿下乃天下的主人,不过就是你们部族的一点牺牲而已,有什么好哭的?再说了,等太子君临天下之际,你们部族就有从龙之功,那时候你就是你们部族的英雄。” 仙奴哭傻了:“太子君临天下?太子殿下不是死了么?” 万道士用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点在仙奴天灵盖上:“下去陪陪太子殿下吧。” 说着,他两根手指用力,贯穿仙奴的天灵盖。因为仙奴本是鬼魂,万道士这一手并没有留下任何伤痕,但仙奴的魂魄却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众人面前。 仙奴消失,她所布下的幻境也随之崩塌。正巧晋王府中有一支守卫巡逻至此,见湖边站着三个陌生人,喝道:“谁在那!” 万道士拿着百鸟朝凤衣,轻轻在湖边石头上一点,便借势越过晋王府的高墙:“两位,咱们改日再见!” 裴景行率先反应过来,抓着苏衍,绕着湖边奔至墙边,随后两手搭桥,先把苏衍送出晋王府。 接着,他私下衣服的衣角,蒙住半张脸孔,抽出横刀与率先赶来的侍卫过了两招,趁着对方被自己击退的空当,将横刀□□墙里,随后手腕用力,便飞了出去。 苏衍正守在外头,两人会合后,裴景行将横刀入鞘,招呼苏衍:“走!” 晋王府里闹哄哄乱成一团,等他们追出来时,熟悉西京大街小巷的裴景行,早已带着苏衍溜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 裴景行解下蒙面的布条,塞进怀里,气恼地道:“让人逃了!” 苏衍却十分平静:“他还会再出现的。” 裴景行一愣,问道:“你这么肯定?” 苏衍点头道:“他要这件百鸟朝凤衣,图谋的必然是与废太子有关的事情。他极力拉拢我,证明我对他而言,有利用价值。” 裴景行此时也明白过来:“没错,当年废太子一案牵连数万人,哪怕有废太子旧部残存下来,也不多了。” 说到这,裴景行不由皱了皱眉:“你最近还是小心些,要是一个人应付不来,就暂时先去我家里住着。” 苏衍想了想,摇头拒绝了裴景行的好意:“太玄观有周予一道长在,万道士应该还不至于敢孤身上门。” 裴景行难得脸一红:“是我想岔了。” 两人在晋王府被湖水泡着,这会儿躲在小巷里头,穿堂风一吹,裤子黏在腿上,腿上凉嗖嗖的,十分难受。 苏衍忍不住伸手抓了抓,说道:“先去你家把衣服换了。” 这会儿已经是宵禁,与其冒着被巡逻的金吾卫发现的风险回太玄观,苏衍觉得还不如先跟着金吾卫街使堂堂正正地去裴家。 裴景行当然乐意之极。 说到底,他也就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年青人,西京像他这样家世的,哪一个不是鲜衣怒马、呼朋引伴?因为三年多前的西域一行,导致他在西京的好友死的死、伤的伤,回到西京后,裴景行更是与当年那些太子卫同僚切断干系。 他此时已经把苏衍当成交过命的兄弟来看,巴不得苏衍与他的关系再好一些。 另一边,万道士自苏衍手上得了百鸟朝凤衣,离开晋王府后,径直往西京最西角的德宁坊去了。 巡逻的金吾卫路过,与万道士擦肩而过,竟然对这个犯夜的老道熟视无睹——其实不然,万道士的障眼法比起苏衍,高出许多,只要万道士不主动出手,对方也没有伤害到他,别人就无法看见他。 他施施然走过德宁坊的武侯铺,眼看着自己藏身之所近在咫尺,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落叶被踩碎的声音。 万道士心中警觉,连忙侧身一闪,转身一看,身后的来人正是国师! “师弟,别来无恙。”万道士看清楚来人后,更加不敢放松,面上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想不到师弟也有半夜溜达的习惯。” “师兄说笑了。”国师看着万道士,淡淡地笑着,“陛下命我取回百鸟朝凤衣,还请师兄给师弟我一个面子。” “百鸟朝凤衣?”万道士自然是不肯的,“皇帝也太贪心了。那是太子旧物,我自然要将它物归原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的东西,只要陛下想要的,那便是陛下的。”国师说话间,依旧保持着那一抹淡淡的笑容,落在万道士眼中,却是讥讽无比。 万道士冷笑一声:“这皇位是怎么来的,你我都清楚,要不是当年太子所谋功亏一篑,哪里轮得到他来做皇帝!” 国师面对万道士的冷嘲,丝毫不为所动:“师兄,恕师弟我多嘴提醒你一句,那位是废太子,是先帝下诏废了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又哪里来那么多如果呢?这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师兄,你说对么?” 万道士恼羞成怒:“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从我手上抢东西!” 说话间,万道士已经抢占了先机,率先攻向国师! 他故技重施,一条火龙自口中呼啸而出,在半空中胀大数倍,带着火的咆哮,飞也似地扑向国师! 国师不慌不忙,拿出桃木剑,在胸前画了个圆,随后一掌退出! 边缘泛着蓝光的圆恰好罩住火龙的头,接着快速缩小,牢牢卡住火龙的脑袋! 国师高高跃起,桃木剑朝着火龙的头重重砍去! 火龙吃痛,在空中连番滚打,悲鸣声越来越小,最终化成一点小小的火苗,落在地上,很快便被夜风吹灭了。 “师兄,当日你的这招败了,如今你不过是将这火龙变大了一些,就以为能拦得了我么?”国师收了桃木剑,欺身上前,毫不畏惧地与万道士仅剩一拳之隔。 “你……”万道士被说得哑口无言。 国师拿过万道士手中的百鸟朝凤衣,紧接着便朝着万道士胸口一掌推出! 万道士反应过来,立刻向旁边就地一滚,胸前的衣服被掌风撕裂,露出里头精瘦的胸膛来。 “师兄,看来你的伤势没有完全恢复。”国师一边整理百鸟朝凤衣,一边说道,“当年我在师父面前立下誓言,日后若是你我师兄弟反目成仇,我们要饶恕对方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如果还有下次,就别怪我不顾师门情谊!” 万道士听了这话,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连国师何时离开也不晓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以为自己是那黄雀,却不料自己实则是那螳螂! 第35章 一 苏衍站在院子里,只见他伸手往前方的地上一抓,似乎抓住一样东西,随后将那看不见的东西塞进左手拿着的一只木头盒子里,右手快速拿过一旁放着的盖子,将盒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再抽出一张符纸,贴在上面。 “可以了。”苏衍做完这一切,将手中的木头盒子放到桌上。 这木盒子四四方方的,从侧面看是长条的,再加上微微拱起的盖子,稍一辨认,竟像是一个小小的棺材! 裴景行腰上依旧挂着苏衍送的桃符,听苏衍说办妥了,这才靠近:“这个你带回去不要紧么?” “没关系,”苏衍将这小棺材收进布囊里,说道,“太玄观里有那么多的道士在,这怪物逃不了。” 苏衍收的,正是三年多前裴景行在西域惹回来的怪物。 他答应过裴景行,只是先前为了找寻百鸟朝凤衣,苏衍没有时间收了这妖怪。现在距离仙奴一事的了结已经过去了十天,苏衍先是找了一块槐树的木料,又寻了西京一家棺材铺,请棺材铺里的匠人特地雕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棺材,用来镇住那怪物。 裴景行这才如释负重,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下我总算能在晚上睡个好觉了。” 苏衍一笑,嘴角右边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低着头把布囊收好,这才抬头和裴景行说话:“虽然怪物被我收了,但桃符最好还是随身带着。” 与苏衍相交这几个月来,裴景行已经逐渐走出当年的阴影,对于道法之类的事情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排斥。 他笑着点头道:“自然,苏大道长亲自动手做成的桃符,一定得随身带着。” 两人正说笑间,福伯突然来了:“少爷,苏道长,怀玉少爷来了。” 两人互看一眼,皆不知道裴怀玉这时候来是所为何事。 自从那天裴怀玉在皇帝私库里不小心进了黄泉,明琅郡主跟着就晕倒了。等她醒来后,严厉禁止裴怀玉出府,甚至连床都不许他下。 前两日,裴琼回京,好生安抚自家妻子,裴怀玉这才被允许出府。他带着几个随从去了京郊的一处庄子泡温泉,事先还来邀请过苏衍,可惜那时候苏衍正忙着找适合的木材,便回绝了。 按照裴怀玉的性子,被拘在家中这么多天,不在外头疯个七八天是不会回来的。今儿个也不知道是吹了什么风,竟把人从京郊给吹回来了。 两个人刚出裴景行的院子,就听到老远传来裴怀玉没心没肺的声音:“苏道长,堂兄,走走走,咱们喝酒去。” 裴景行见裴怀玉歪戴着一顶狐皮帽子,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京郊赶回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在庄子上呆着没意思。”裴怀玉趁机冲着裴景行埋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庄子一到晚上就格外冷,而且我在那还老是做恶梦。唉,我一琢磨吧,指不定是长久没人住,闹鬼了,我就回来了呗。” 到底是在黄泉路口走过一趟的人,裴怀玉说起这件事,脸上不带一点惧色,反而兴致勃勃,还不忘邀请苏衍:“苏道长,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你去那庄子走一趟,我让我阿娘多给你一些金子。” 苏衍摇头道:“我就不去了,大冬天太冷,不想出远门。我问你,你那庄子是不是很大,而且许久没什么人住?” 裴怀玉拍掌赞道:“苏道长果然料事如神!没错,那是我阿娘名下的一个庄子,旁边有好几处温泉。不过那庄子地势太偏僻了,又在山上,阿娘平时都不大爱去那,也就我冬天去泡一两次温泉罢了。” 苏衍说道:“那就是了。那边既然有温泉,其下必有热源,对妖鬼而言是一处修行的好地方。你那庄子平日里没什么人住,应该是被些妖鬼占了,当做修炼的地方。” 裴怀玉就是标准的叶公好龙,在没见到妖鬼之前,说得那叫一个吐沫星子乱飞,等真碰到了,立刻就噤声了。 “这……”裴怀玉果然被吓到了,说道,“苏道长,不如你就走一趟,替那庄子驱驱邪?那庄子上还住着几户人家呢,他们该不会有事吧?” 苏衍摇头道:“如果是潜心修炼的妖鬼,是绝对不会做出害人的事情来的,那样只会损了他们的道行,得不偿失。” 裴怀玉对苏衍很是信任,听苏衍这么说,也就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苏衍话说到一半,听得裴怀玉刚放下的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 “不过什么?” “不过还是请个道士去看看为好。”苏衍冲裴怀玉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那些妖鬼本意不想害人,但长久住在那的人,多少会被妖鬼的阴气所伤。阴气在体内积蓄多年,等年纪大了,各种毛病就会一股脑全爆发出来。” 裴怀玉立马表态:“好,就听苏道长的。我这就派人去太玄观,请几位道长去那庄子看看。” 他说干就干,立刻喊来本在前头候着的一个家仆,让他去太玄观走一趟,让他请上四五个道士去半山腰的温泉庄子看看。 交代完这件事,裴怀玉又笑着对裴苏二人说道:“刚说到哪了?哦,喝酒,没错,就是喝酒!苏道长,堂兄,那杜康楼整修了两个多月,听说昨天刚重新开门营业,咱们去凑凑热闹呗。苏道长,你还没去过杜康楼吧?” 裴景行本想拒绝,听到裴怀玉最后一句话,便扭头去看苏衍。 被裴氏兄弟二人目光直视的苏衍点点头:“的确是没去过。” 裴怀玉见有戏,忙说道:“那就去呗,我已经让人提前去杜康楼等候了,咱们现在过去,立刻有热好的酒喝。” 苏衍并不贪杯,只是他素来畏寒,冬天就着热酒吃点羊肉锅子什么的,着实是一种享受。 想到这,苏衍也没有不去的理由,便点头道:“好。” 苏衍答应了,裴景行没道理不去。 这下可让裴怀玉骄傲了,要知道,裴景行可是在西京公子哥们里面出了名得不爱应酬的,除了因为公务在身而不得不出门,他简直就跟大家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回裴景行居然破天荒在大冬天和自己去杜康楼吃酒,足够让裴怀玉回去吹三天的牛! 裴景行换了一身便服,因为是出门喝酒,平常不离身的横刀连同家传的龙首虎牙枪一块,留在家中。 至于苏衍,他带来的布囊里还放着一个封印了怪物的小棺材,不过已经有符纸压制住了,随身携带反而比留在裴家要让人安心,便背着桃木剑,挂着布囊,上了大门外裴怀玉的马车。 三人当中,就属最常在外头快活的裴怀玉最开心,坐在马车上,要不是因为左右两边皆为男子,他都快生出一种左拥右抱的错觉来了。 裴怀玉本来就话多,这时候特别兴奋,话就更多了。 他一路上先是从重新开门营业的杜康楼说起,又从杜康二字说起酒的历史,中间还夹杂了不少历代名人雅士的趣事笑闻,也不知道他是从书里看来的呢,还是从街头巷口听来的,又或者干脆是他杜撰的。 裴景行早就习惯裴怀玉这张嘴了,这会儿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车上,目不斜视,裴怀玉那些话就从他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就和对待春天时总爱在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没什么区别。 苏衍就比较倒霉了。 因为这是裴怀玉的马车,裴怀玉占了地利,一上马车就抢占有利地形,硬是坐在裴苏二人中间。比起自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板起脸的堂兄,裴怀玉更加喜欢这位救过自己两回的苏道长,一路上的火力自然大半都集中在苏衍身上。 苏衍虽然也读过不少书,可大多都是自家师父刻意挑选过的,剩下的一小撮则是胡女蚌精搜刮的各种书生与女妖的缠绵故事,怎么会有裴怀玉现在说的那些? 裴怀玉的声音,加上马车车轮与路上车辙的摩擦声,苏衍没一会儿就变得昏昏沉沉的了。 就在苏衍快熬不住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下了。 裴怀玉这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声:“刚说到兴头上,怎么就停了呢?苏道长,咱们上了雅间再好好说。” 苏衍正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听到裴怀玉这话,脚下一个踉跄,要不是已经下了马车的裴景行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苏衍差点就要从马车上摔下来了。 裴怀玉只当苏衍心中焦急,哈哈大笑:“苏道长,你别急,我已经派人过来了,咱们一上去就有位置的。” 面对天真烂漫的裴怀玉,苏衍只有苦笑。 倒是裴景行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喝道:“好不容易出来喝酒,你就少说两句,免得坏了兴致。” 裴怀玉只觉得委屈,一张笑脸垮了大半,从马车上下来后,又可以绕到苏衍的另一边,仗着有苏衍在中间做遮拦,冲着裴景行做了个鬼脸:“我就说,堂兄不服,就别上去喝酒了。” “……”裴景行被气得没脾气,跟在裴怀玉与苏衍身后,一块上了二楼。 杜康楼的小二一见裴怀玉,便认出了这位常客,笑着迎了上来:“裴公子可算来了,楼上雅间已经给您准备好了,请。” 裴怀玉也认出了这个小二:“呦,温明,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喜气啊?还是新衣裳呢,你家老板不抠门啦?” “裴公子说笑了,里边请。”小二没去接裴怀玉的玩笑,而是直接领着三人上了二楼雅间。 人家是贵客,当然能开掌柜的玩笑了,温明就是一个跑腿的,哪里敢跟裴怀玉一起开自家掌柜的玩笑呢? 他把三人引进早就备下的雅间,给三人上了茶水,又站在一旁扯开嗓子报了一溜烟的菜名。 三人当中苏衍没来过,裴景行来的次数少的可怜,最后还是裴怀玉这位常客拍板,先要了一壶新丰酒温上,再配几个诸如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开胃,又要温明去吩咐厨房准备羊肉锅子,配上兔肉鱼丸菠菜等等。 温明手脚麻利,不一会儿新丰酒与几道下酒菜便上齐了。裴怀玉又让温明领着自己带来的几个仆从和马夫一起去一楼吃酒,雅间这里就不要人伺候了。 结果三人才喝了一口,筷子都没动呢,雅间的门突然开了,从外头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这人还是个相识的——牛春辉。 第36章 二 裴怀玉平时脾气虽好,那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欺负的。现在牛春辉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来,摆明了不给他面子。 “牛春辉,你进来干吗?” 牛春辉是听一个跟自己一块来的富家公子说的,说是看到裴景行和其他人来了杜康楼,进了这雅间,这才兴冲冲地闯进来。他一进来,一双眼睛就放在裴景行身上,等裴怀玉说话了,他才发现这雅间里还有这么号人物。 “原来是裴怀玉啊。”牛春辉是□□亲封的一等国公后代,身上还担着国公世子的头衔,要不然以他的本事,当年也不会被选入太子卫。 因着这层身份,牛春辉并不怎么卖裴怀玉的面子,他笑嘻嘻地打着哈哈:“我刚不是好久没见到怀义,太高兴了,才没见到你嘛。” 裴怀玉并不知道当年皇帝为何独独给裴景行赐名,但人欺负到他堂兄身上,他是说什么都忍不了的:“怀义?怀义是谁?” 牛春辉没想到裴怀玉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裴怀玉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裴怀玉冷笑的模样和裴景行像了七分:“我干嘛要跟你过得去?” “你!”牛春辉大怒,刚想张嘴骂几句,想到裴怀玉的身份,总算是忍下去了。 他的目光在雅间里周旋一圈,最后落到一直没开口的苏衍身上。 牛春辉忍不住眼前一亮,笑着道:“这位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雅间里是一张圆桌,裴景行嫌弃裴怀玉喝酒吃菜时候还说话,浑然没有在外边的规矩,裴怀玉则觉得坐在裴景行这冷面神旁边吃得不尽兴,两人便隔着苏衍坐下。 裴景行外祖母是胡人,他的面孔较之一般的周朝人要更加显得高鼻大眼,尤其是一双深邃的翡翠色双瞳,哪怕这些年他除了公务以外鲜少出门,还是赢得不少闺中少女的芳心。 裴怀玉则是标准的西京富家风流公子的模样,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加上他明琅郡主独子的身份,更替他添了三分贵气。 但不管这两人是如何的丰神俊朗,到底还是在人间的,而苏衍却不同了。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神秘感,明明是少年模样,却犹如出尘的仙人,虽然仅是布衣打扮,但只要人稍一注意他,便难把目光移开。 当日牛春辉虽然只顾着讥讽裴景行,但瞥见裴景行身边的苏衍之后,眼睛的余光就没离开过他。 牛春辉是牛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加上父亲早亡,祖母与母亲便将他宠溺得愈发过分。等老国公发现问题,再想纠正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年纪与裴景行相仿,却是一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人,国公府里有老国公在,那些男男女女不好带进国公府,牛春辉干脆另外买了一处宅子,将自己看上的人统统安置在那,一有机会就溜过去花天酒地。 他自诩看遍世间的花花草草,但直到见到苏衍,才知道自己竟白白当了二十年的井底之蛙。回去之后,他是长吁短叹了好些天,偏偏那时候老国公抽查他功课,他好几个问题没回答上来,老国公怒气攻心,便昏了过去。 说到底,是他把老国公气晕的,不管牛春辉心里头有多不乐意,还是得乖乖在家中侍疾,在老国公的病榻前想着苏衍那张脸,甚至遐想着苏衍那张脸下是怎样的身段。 牛春辉万万没料到,今天居然能在这见到苏衍。 他见苏衍衣着普通,西京里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又坐在裴氏兄弟中间,只当他和自己养的那些小倌一样,不过是裴氏兄弟运气好,才得了这么个宝贝。 他牛春辉是什么人?看上的人或者东西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牛春辉心里头眨眼间就溜过几个心眼,得意一笑:“得,今儿个算是我错了,你们这一桌便算在我账上。” 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放在苏衍身上,见对方对自己的话不为所动,只当是被裴氏兄弟娇养着,更是下定决心非要把人抢过来不可。 此时裴景行已经站起来了,用身躯挡住牛春辉的目光:“牛春辉,你是想竖着出去,还是想横着出去?” 牛春辉自觉不是裴景行的对手,再加上他知道苏衍不是那么容易就拿下的,打算来一个细水长流,又有心不在裴景行面前露怯,便笑着说道:“裴街使发话,我这种小老百姓又怎么敢不从呢?那位朋友,若是有缘,咱们日后再相见。” 苏衍只是觉得牛春辉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虽然并没有想到那一层,但还是对此人生起厌恶之情,不愿答话。 牛春辉自讨没趣,正摸摸鼻子打算再说些什么时,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这下裴怀玉第一个不乐意了,自己要的一个雅间,他人却三番两次未经自己的允许就进来了,还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看清来人后,眯起眼睛骂道:“朱志文,你来干嘛?” 被叫做朱志文的年轻男人一点都没精神地看了裴怀玉一眼,又转头对牛春辉说话:“就差你一个了,怎么还不过来?” 牛春辉似乎十分怕这个人,被点名后,原本打肿脸充胖子的气势都没了,灰溜溜地说道:“就是遇见故人,多聊了两句。” 朱志文转头看向裴景行:“原来是裴街使,好久不见。” 裴景行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权当做是打过招呼了。 朱志文也不在意,伸手在牛春辉脑袋瓜上打了一下:“没看见别人不欢迎你么?还不快走!” 牛春辉苦着一张脸,有心再瞧苏衍一眼,却被裴景行挡住了,而朱志文还在一旁催促,他咬咬牙,不服气地跟着朱志文出去了。 “这一个两个实在是太可恶了!”裴怀玉气得连喝了三杯酒,还不解气,“等过两天,看我怎么整治他们!” 裴景行却不同意:“你少去招惹他们。” “我又不怕他们!”裴怀玉不屑道,“不过就是家里有个一等国公,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家教么?” “怀玉!”裴景行突然拔高声音,“这两个人你少去招惹,听到没有?” 裴景行一发火,裴怀玉就有些怂了,他颇为委屈地问:“为什么不能?明明是他们先来招惹我们的。” “他们一个两个不学好,你和他们一般计较,不是把自己当成和他们一样的纨绔子弟了么?” 裴景行的理由其实禁不起推敲,不过裴怀玉就喜欢别人夸他,这会儿高兴了,也就暂时歇了找牛春辉算账的念头,招呼裴景行与苏衍继续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暖呼呼的羊肉锅子也吃得差不多了,裴怀玉这会儿酒劲上来了,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裴景行出去喊裴怀玉的家仆了,苏衍没喝太多酒,还算清醒,便起身去拿旁边架子上放着的布囊。 结果他刚把布囊挂到腰间,突然脸色一变,顾不得雅间里还有一个裴怀玉在,便把布囊中那个小棺材拿了出来。 符纸已经掉了,小棺材的盖子也被打开,露出一个角来! 裴怀玉左眼是龙眼,此时往里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蛇发怪物! 本该封印在小棺材里的蛇发怪物逃了! 苏衍赶紧把小棺材扔进布囊里,掐指一算,却算不出此时这怪物身在何处。 就在这时,裴景行带着身后几个家仆进来,他见苏衍脸色有些不好,也不点破,先让人把裴怀玉架到外面的马车里,又让车夫先载着裴怀玉回郡主府,自己则留下来,问苏衍:“怎么了?” 苏衍咬咬下唇:“怪物跑了。” 裴景行颇为吃惊:“跑去哪了?” “不知道。”苏衍摇摇头,“算不出来。” “那用符纸呢?就是上次你在画皮幻境里用的那次。”裴景行提醒苏衍,“或者还有上次找李老道那次,用蝴蝶?” “都不行。”苏衍还是摇头,“蝴蝶只能用来搜查人,而且还要有那个人用过的东西作为引导。至于符纸,它只会指向离我最近的鬼怪,那次在幻境里,是因为只有画皮一只恶鬼。” 裴景行看苏衍焦急的模样,安慰道:“别急,你就用符纸试试,说不定那怪物没跑多远。”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苏衍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到底是涉世未深,一着急便失了本该有的理智。加上这算是他下山以来头一次在这么简单的捉妖一事上失手,苏衍心中一下子就没平衡过来。 经过裴景行提醒,他赶紧拿出那张符纸,以右手食指并中指夹住,左手捏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 符纸化为黑灰,在半空凝成一条线,从窗户边缘飘了出去,顺着墙一路往下爬。 裴景行探头看了眼,拉着苏衍便往一楼跑:“走,跟上。” 他们下楼下得急,险些撞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小二。 那小二慌忙护住手中的酒坛,看清来人后,还来不及打一声招呼,就看着裴景行与苏衍两个人跑出去的背影。 裴景行与苏衍出了杜康楼,意料之外地发现裴怀玉的马车还没有走。 “怎么回事?”裴景行简短地问了一句。 马夫有些尴尬地回答:“少爷说,牛少爷请客,他就多搬些好酒回去。” 裴景行是对这个堂弟没法子了,他让马夫驾车的时候小心些,随后便与苏衍一道追着那墙角的黑线往西边去了。 杜康楼恰好是在街角位置,两面都开着大门,裴景行和苏衍才转过街角,就看斜前方的墙角处有个黑色的物什,仔细一看,是那符纸化成的黑灰包裹住了某样东西。 苏衍一马当先,将那物什捡起来。他的手堪堪碰到那黑灰,那黑灰就纷纷洒落到地上。 “田七?”苏衍认出手中这团黑色的东西,奇道,“你怎么来了?” “呸呸呸。”倒霉的田七从苏衍手心跳下,先冲着墙角吐了好几口唾沫,才转身说道:“苏道长,某是来找你帮忙的。” 黑色的青蛙可不多见,会口吐人言的黑色青蛙就愈发罕见了,裴景行这时候也想起来自己曾在哪见过这青蛙,跟着苏衍问了一句:“怎么是你?” 田七——也就是在半年多前和苏衍一起在沈家演了唱戏的青蛙——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膛,鼓着双颊说道:“某也不想来,但是某必须要来找苏道长帮忙。” 苏衍这会儿还惦记着那蛇发怪物,对田七说道:“我还有事,如果你不急,就等我一会。” “不行!”田七突然张开嘴,用舌头缠住苏衍的一只脚,含糊不清地说道,“苏道长,某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第37章 三 站在路边跟一只黑色青蛙说话,总归是不太好的。在裴景行的建议下,两人干脆带着田七重新回杜康楼二楼的雅间。 田七是匆匆赶来的,为了找苏衍,饿了一天了,这会儿肚子叫得咕咕响,被装在苏衍的布囊里,引来一楼好几个散客的目光。 苏衍先带着田七去了雅间,而裴景行则喊住一个路过的小二,他要了一壶上好的毛尖,再给田七点了两个菜——当然,这都记在牛春辉的账上。 等裴景行推门而入,田七已经在和苏衍说话了。 原来,田七他们住在京郊西边十里处的河堤附近,那边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没有大妖怪占了山头修炼,反倒吸引了不少像他这样没什么大本事的小妖怪。 因为大家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妖,没了相互较劲抢地盘的念头,相处十分融洽。田七虽然已经成了妖怪,但还是保留了冬眠的习性,他本在自家洞穴里舒舒服服地睡觉,突然被友人——一只田鼠妖——给摇醒了。 田鼠妖告诉田七,最近河堤这边不太平,不少小妖怪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准备带着老婆孩子搬家,问田七要不要和他一块儿去。 田七没有家人,本来是想答应的,可他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管,就这么一走了之,那些被抓走的朋友该怎么办?于是,他谢绝了田鼠妖的邀请,草草准备了一些干粮,趁着天黑来到西京城门,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守城的神荼和郁垒放他进来。 他又问了城里的几个相熟的妖怪,后来从一只雀妖那知道苏衍今天去了杜康楼,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没想到刚瞧见杜康楼,就被符纸化成的黑灰给缠住了。 这会儿小二来上菜了,田七赶紧蹦下桌子,钻进桌子底下。等小二出去之后,他又跳上桌子,眼睛死死盯着那两盘菜,说道:“苏道长,你可千万要帮帮我们啊。” 刚说完,他就扑到一盘菜边上,伸出长长的舌头,把那一盘菜一点点吃光。 苏衍在自己脑子里搜刮了一下,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田七鼓鼓腮帮子,回答道:“确切的时间某并不知道,某问过其他几个妖怪,他们都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只是突然有一天,有妖怪觉得好久没见到他们了,担心他们是不是受伤或者生病了,就去他们的洞穴一看,结果发现里头没有半个鬼影,有两个洞穴里还残留着一些血迹。” “血迹?”苏衍又问,“是他们自己的么?” 田七点头道:“苏道长,某和某的朋友们都是不入流的小妖怪,没什么害人的本事,也不会去害人。” “那这些天你们河堤附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现象?”苏衍又问。 田七摇摇头:“某这些天都在睡觉,某问了几个不冬眠的妖怪,他们说并没有什么异样。哦,前几天有几个小孩跑去河堤玩耍,其中有一个掉进河里了,还是他们合力把人救上去的哩。” 苏衍一下子没了头绪,不自觉地向裴景行求助:“你怎么看?” 裴景行并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分析,而是继续问田七:“我问你,那些失踪的妖怪数量有多少?他们的洞穴都在河堤具体哪个地方?相互距离多远?” 田七灵活地往嘴巴里塞了几个虾仁,这才回答:“某知道的就有七个,两条是鱼,一只水鸟,还有三条水蛇,一只乌龟。除了水鸟,其他都住在河堤旁边的水里。那水鸟刚刚成妖没两天,暂时还没找到自己的洞府,就栖在河堤旁边的树上。距离嘛,相差不过几十步。” “那你和其他妖怪也在这附近?” 田七咕咕两声:“是的。” 裴景行又问:“河堤附近可有人家?” “有两户,但不多。”田七回答,“那边风水不大好,河里还有两三只水鬼,没事就喜欢伏在水边把倒霉鬼拖下水,没有妖怪喜欢和他们做朋友。前两年连续死了好几个人之后,大部分人都搬走了。” 裴景行想起小时候去河里捉泥鳅的经历,又问:“那平时会有人去河里捉泥鳅螺丝么?” “不会的。”田七很确信,“有那几只水鬼在,没人敢靠近。” 没人敢靠近的地方,偏偏这些天连续失踪了好几个妖怪。 “会去捉妖怪的无非有两种,”苏衍对裴景行说道,“一种是像我这样的道士,但是像田七这种修为的妖怪,没有害人的本事,我们是不会主动去捉的。第二种,则是另外的妖怪,可能是为了自己的修行,也可能出于其他的目的,把那些法力比自己弱的妖怪捉回去。” 听了苏衍的这番话,裴景行不由想到画皮,自从那日他与苏衍逃出画皮的幻境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画皮的消息了。想到那时画皮身上的伤势,裴景行忍不住偷偷多瞧了苏衍几眼——那时候的苏衍太反常了,完全不像自己认识的苏衍。 苏衍并没有察觉到裴景行的小动作,继续问田七:“你们可是惹了哪个大妖怪了?好好想想,或许是无意间惹到的。” 田七十分笃定地摇头:“没有的,那地方大妖怪根本看不上,我们又怎么可能主动去招惹大妖怪呢?。” 裴景行此时突然插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两年前,西京有一户杀猪的人家惨遭灭门,妻子十根手指都被剁下来了,小孩尸首分离。京兆尹派人追查了三个月,才将凶手捉拿归案。凶手与这一家并没有什么仇怨,只因为那妻子在赌坊赢了些钱,打了一些金戒指戴在手上,那凶手见了,便见财起意,趁着天黑杀害了他们一家。凶手把小孩的头砍下,是为了拿小孩带着的长命锁。结果他转卖的时候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金戒指,其实就是用铜打造的,只是在外面镀了一层金而已。” 说到这,裴景行看向田七,问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们最近几个月有妖怪得了什么宝贝,惹来其他妖怪的垂涎。” 田七这些犹豫了:“某并不知道这些,但是某去树上和河里都找过问过,并没有找到大妖怪留下的妖气” “时隔太久,妖气会消失。”苏衍并不因为田七的话而把这个可能性排除,“如果对方修为足够高,你们也无法察觉。” 田七垂下脑袋,疲惫地问道:“苏道长,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裴景行与苏衍一时也束手无策,他们不是神仙,通晓万事。不管是裴景行查案,还是苏衍捉妖,都是要先调查清楚,才好对症下药。 “这样吧,”苏衍对田七的印象还算不错,开口道,“我去河堤那边看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田七突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如此正好,如此正好,某替河堤那边的妖怪们谢谢苏道长了!” 裴景行今日休沐,当然不会让苏衍一个人去了。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要是徒步去西京往西十里处的河堤,必定不能在宵禁前赶回西京。裴景行干脆下楼,让小二替自己喊了辆马车,苏衍则把田七藏在布囊里,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往西行去。 在距离河堤大约两里的地方,裴景行与苏衍下了车,前者多给了车夫三成的钱,让车夫在此等候。 等离开车夫的视线范围,田七迫不及待地跳出布囊里,嘟哝着朝苏衍抱怨:“苏道长,你这布囊多久没洗了,一股臭味。” 苏衍没好意思告诉田七真相,干脆闭口不言。 田七也只是习惯性抱怨两句,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一蹦一蹦地在前面领路,很快,两人一妖便来到了河堤上。 因为这些天不少小妖离奇失踪的缘故,河堤附近的妖怪少了很多。田七跳进河中,不一会儿,便领了三条鱼精过来。 “苏道长,河里的情况你都可以问他们。”田七又转身对那三条鱼精介绍,“这位是苏道长,是我请来帮忙的。” 其中一个鱼精化出女人的模样,从河中探出一截天鹅般的脖子,她黑色的长发垂在胸前,飘荡在河面上,像极了水草。 鱼精脸色羞红地看了眼苏衍,说道:“苏道长,您要我做什么?” 苏衍有些不自在地抬起头,想了想又觉得太做作了,干脆转头看着裴景行,又从怀中掏出铜镜,扔给鱼精:“你们带上这面铜镜,水中方圆三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照一遍,如果铜镜发光,就告诉我位置。” 鱼精有些失落,她双手捧起铜镜,一转身,鱼尾打起高高的浪花,钻进河水中不见了,其余两条鱼精也紧随其后。 将水中的事情交给鱼精,苏衍又让田七领路:“去水鸟栖息的树看看。” 那棵树距离河堤果然不愿,树龄估摸在百年以上,树干巨大,起码要三个人才能合抱起来。 苏衍干脆解下布囊,又把外面套着的大氅脱下,将袖子卷到手肘处,两脚在树上一蹬,刷刷刷地就上去了。 “苏衍,你干嘛呢?”裴景行没想到苏衍竟然会来这一出,站在树下问道。 “我上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你别跟上来了,万一我摔下来,你还能接住我。”苏衍这话其实是客气,他小时候在山中没少爬树,在树上和在平地上一样灵活,不一会儿便钻进茂密的树叶中。 裴景行站在树下,被层层树叶遮住了视线,只能看见苏衍的身影在树上时隐时现。他有心想跟上去,可又担心万一苏衍真摔下来,只好继续站在树下,抬起头勉强寻找苏衍的身影。 苏衍在上面搜索的了一会儿,就一溜烟爬了下来。他冲着裴景行摇摇头:“没有什么发现。” 裴景行替苏衍披上大氅,又把布囊捡起来交给他,安慰道:“这些妖怪失踪了那么久才被发现,可见对方做事很谨慎,你没发现也是正常。” 苏衍朝着裴景行笑了笑,很快恢复精神:“走,我们在这附近再找一下,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然而,一直到车夫忍不住驾着马车过来提醒他们西京宵禁的时间就要到了,苏衍等人还是一无所获。 鱼精们将这条河方圆三里照了个遍,铜镜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身后车夫已经打算将裴景行多付的钱还给他,自己先驾车回去了,苏衍无法,只好将铜镜先交给田七:“我明天再来一趟,你先拿着这个防身。若是铜镜突然亮起来,说明你身边有危险靠近,到时候你要立刻跳进铜镜里,铜镜会暂时保护你的。” 田七谨慎地收好:“多谢苏道长。” 苏衍有些不好意思:“如果铜镜感受到危险靠近,我也会感应到。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他不能再做耽搁,交代好田七后,苏衍便返身去与裴景行汇合。 当晚,田七紧张得不敢睡觉,干脆带着铜镜,在河里与鱼精们聊天解闷。 白日里拿着铜镜的那鱼精对苏衍颇感兴趣,一直抓着田七问这问那,恨不得把苏衍的好恶都挖出来。 “那苏道长几岁了?是哪里的人家?有许配的姑娘了么?” 田七被问得烦了,拿着铜镜在河里游远了一些,躲进水草里:“不知道,就算苏道长没有许配的姑娘,难道他会看上你么?” 鱼精将一边的长发拢到耳后,笑着说道:“才子佳人,可不是绝配么?” “呸,就你还佳人。”田七听了直恶心,“小心苏道长收了你!” “收了我?好呀,我还巴不得他收了我呢!” “姐姐,姐姐,你要是跟了苏道长,我能跟苏道长旁边的那个男人么?”另外一个鱼精也来凑热闹,“我看他长得比苏道长还好看呢。” “去去去,那种男人,哪有苏道长好看?” 眼看着两条鱼精要因为苏衍与裴景行谁更好看而吵起来时,田七突然感到右边传来一道亮光。他循光看去,赫然是那铜镜在发光! “不好,快躲进来!”田七朝着鱼精们大叫一声,自己率先跳进铜镜里! 然而,等鱼精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渔夫打扮的人出现在河面上,将手中的鱼叉对准鱼精方向,狠狠插过来! 鱼精一个甩尾,正想溜走,却突然发现自己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都有一面看不见的壁垒——她不知什么时候被某种法术给困住了! “救命!”鱼精朝着水草方向大喊,却只能徒劳地甩动身体,任凭渔夫将她收进娄中。 田七躲在铜镜里,听着外头鱼精们此起彼伏的求救声,紧紧团缩起身体,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深夜,太玄观。 梦中的苏衍突然惊醒,起身朝着西边方向看去。 第38章 四 “来了来了,就是他。” 河中,两个水鬼凑在一块,叽叽喳喳地看着河堤上的苏衍。 苏衍并不理会他们,而是蹲下身,右手在地面上轻轻拍打了三次。伴随着苏衍的动作,河面某一处突然泛起一道道波纹,一样物什从水中冒出一角,快速向着苏衍的方向飞来。在距离苏衍不远处时,这样物什破水而出,带起的水珠将清晨的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水面下两个水鬼被这阳光刺激到,慌忙往更深处游去。 苏衍伸手接住,正是昨天他交给田七的那面铜镜。他一手按住铜镜凸出的一端,口中默念两句咒语,随后用力一按,从镜子里蹦出来一只黑色的青蛙。 田七一直躲在镜子里,他看不见外头的情况,又惊又怕,惊慌之余,他对时间的感受大大削弱,根本不知道外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会儿他被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镜子里吸出来,正惊慌失措呢,看清苏衍的面孔后,他心中一块大石放下,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苏道长,某,某……”田七哭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哽咽了好一会儿,他才擦擦脸,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有、有两个渔夫一样的人过来,把鱼精都抓走了。” “渔夫?”苏衍有些不信,那三个鱼精虽然道行不深,但既然已经修出妖身来,又怎么可能无法从普通的渔夫手上逃脱呢? 他将田七放下,结果田七因为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大了,落地之后立刻返身趴住苏衍的一只脚,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苏衍也不在意,他一手拂过镜面,嘴里发出几个奇怪的音节,随后,镜面上浮现出一些画面来。 田七好奇地凑过去,不一会儿奇呼道:“是我们!” 镜面上,正是田七与那三个鱼精斗嘴的画面。 田七很快就想起来了:“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昨天晚上某睡不着,就在河里和她们聊天。” “嗯,继续看。”苏衍拍了拍田七的脑袋,示意他安静一些。 画面继续流动,突然,镜中的景象开始出现一阵抖动,随后有一些黑色与绿色的条状物出现在镜子里。 “是某带着镜子钻进水草里去了。”田七吸取教训,小声地对苏衍解释。 苏衍问田七:“那几个渔夫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快了,”田七更加害怕,死死抱住苏衍的脚踝,“某钻进水草里没多久,镜子就亮了。” 正如田七所言,镜中的景象很快又发生变化,隔着水草与河水,能够看见河面上驶来一艘小船。船上有两个渔夫,他们手中各自拿着一把鱼叉,其中一个渔夫先是拿出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一些黑色的虫子,扔进水里。 这些虫子落水之后,立刻由黑转白,最后整个身体都变得透明,几乎要与周围的河水化为一体。要不是有铜镜捕捉到这画面,恐怕根本没有人或妖会注意到这一点。 这些虫子快速冲向三条鱼精,此时,田七已经察觉到危险,率先跃入铜镜之中。等田七的身躯从镜子里消失后,画面里那些透明的虫子身体已经涨大数倍,将鱼精卷在其中。鱼精们察觉出不对,但她们并没有发现这种虫子,而是试图用身躯撞破这看不见的阻碍。但这显然是徒劳的,因为很快,船上的两个渔夫便拿起鱼叉,将这三条鱼精统统抓走了。 将三条鱼精塞进鱼篓里后,渔夫们没有再继续搜索附近,而是收起鱼叉,撑着小船离开了,田七也因此逃过一劫。 田七这会儿已经看得忘记了害怕,他不自觉地走向铜镜,伸手想要去抓,却被苏衍发现,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苏衍抓着田七两只强有力的后脚,把他放到自己边上:“小心些,这铜镜不能随便碰的。” 田七点点头,好奇地问:“苏道长,为何某昨天夜里可以躲进铜镜里,现在就不能碰了呢?” “昨天我特意设下一条咒语,你才能进去。”苏衍将铜镜收好,起身,“镜,是用来正衣冠的,葛洪曾经写下一句话,叫做‘唯不能易镜中真形’,妖怪的道行再高,也无法遮掩镜中的真身。昨夜这面铜镜上有我的咒语在,你才不会受伤。” 田七点点头,他是莫名其妙变成妖的,具体的经历早就忘了,没有其他妖怪前辈教导他,他只能一路颠簸流浪,最后在这河堤处定居。 这边风水一般,大妖怪瞧不上,小妖们整天吃喝玩乐打发时间,压根没打算好好修行——当然了,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修行。田七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可想而知,他对于苏衍说的这些并不了解。 “苏道长,我们现在去哪?” 苏衍解开腰间挂着的布囊:“你先躲进来,我们去西京。” “去西京?”田七乖乖地钻进布囊里,声音从布囊里闷闷地传出来,“那两个渔夫在西京么?” “我不知道。”苏衍如实回答,“进了西京,还要你帮我一个忙。能不能找到渔夫,就要看你的了。” 一听苏衍是要去西京找那两个渔夫的下落,田七立马表态:“苏道长尽管开口,某一定竭尽所能。” 苏衍回到太玄观,问小道童要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又让他守在远处的门口,免得有人误闯进来。 这还是田七头一次到道观里,像他这样的小妖,虽然道行不深,但却有着天生的警觉。太玄观作为西京最大的道观,里头的道士有好几十个,长年累月的天罡正气让田七这样的小妖瑟瑟发抖,就差没趴在地上求饶了。 “别怕。”苏衍拍拍田七,问道,“你来找我,是问了西京的雀妖?” “是是是是、是的。”田七一边回答,一边发抖,说话都不利索了。 苏衍看他这样子,心中叹了口气,打开布囊:“算了,我们换个地方。” 他话刚落地,田七就嗖得一下钻进布囊里,说什么都不肯出来了。 苏衍无奈地摇头,嘴角微微上扬。他找了几颗松子糖,塞给小道童,权当是这小道童帮自己的谢礼。 离开太玄观,苏衍正犹豫该去哪里时,突然听到左边传来的马蹄声。他扭头去看,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正快速朝着这边驶来,那车夫扬着鞭子,高声叫骂着,路边行人稍有躲避不及的,便会被那鞭子抽到。 就在这时,一个在街上拿着竹球玩耍的小孩似乎是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躲避。 那车夫明明看到这小孩了,却不让马车停下,嘴里骂道:“哪里来的小鬼,也敢挡牛国公的道!” 此话一出,围观的路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在一旁议论纷纷,却不敢上前。 苏衍此时突然上前,他一手抓住那小孩的肩膀,稍一用力,便把已经吓傻的小孩带到自己怀中。接着,他侧身一转,将小孩抛给旁边的一个路人。 做完这一切,马车已经要撞上苏衍了,却只听得驾车的四匹马齐齐嘶鸣,马车突然向一旁翻去。 车夫第一时间跳下马车保命,四匹马中有一匹被那马车带着,也跟着倒下,砸在马车上。 马车里传来男人的呼痛声,还有小儿哇啦哇啦的啼哭声。车夫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抓着那匹马的缰绳,把马拉起来,又在马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马吃痛,却不敢反抗,只是原地不停打转。 车夫赶紧将马车的帘子拉开,探身进去,从里面拉出来一个公子打扮的年轻人。 苏衍很快就认出此人的身份,正是连续两次挑衅裴景行的牛春辉。 牛春辉欺行霸市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认出了他,与旁边的友人窃窃私语:“是牛国公的孙子,啧啧,我就说,牛国公都年过半百了,这么快的马车,还不抖死他。” “牛国公的孙子?那可惹不起啊。” “快走快走,牛国公就这么个孙子了,万一找上我们,那我们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哎呦,要我说啊,就是活该!” “听见没,里头还有孩子的哭声呢,这牛国公何时有重孙子了?” “指不定是去哪风流生下来的。走走走,我们赶紧走,这人呀,我们可惹不起。” 围观的人走了不少,却有更多的围上来了。牛春辉被车夫搀扶着,连连喊疼,却在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的苏衍时,一下子就不喊了。 “这位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牛春辉在马车里摔得那叫一个鼻青脸肿,他又刻意摆出一副富家公子的姿态来,着实叫人发笑。 苏衍不理会他,而是快步走到倾倒的马车前,探身进去,从马车里抱出一个嚎啕大哭的孩童来。 这孩子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看上去比苏衍方才救下的那小孩还要再瘦小一些,脸颊上有好几块红肿,不像是撞出来的,却更像是被打的。 苏衍把小孩抱出来,这才发现孩子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两边嘴角还有一道深深的淤痕,显然是被人用布条绑过。 “阿福!”就在苏衍抱着哭不停的孩子手足无措时,突然从人群外头传来一声嘶喊声,一个中年妇人挤进人群里,见到一旁路人手中的孩子,扑了过去。 “阿福,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女人抢过那小孩,把小孩抱在自己怀中,上下摸索了好一会儿。 被叫做阿福的小孩这会儿总算是反应过来,哇啦一声哭了出来,抱着中年妇人一个劲地喊“妈妈”。 阿福在那边哭,这边苏衍怀中的小孩哭得愈发凶了。哭声此起彼伏,一声哭得比一声高。 有好心的妇人见苏衍抱着小孩的僵硬模样,连忙上前,从苏衍手中接过小孩,抱到自己怀中安抚着。妇人也发现这小孩的伤势,警觉道:“这小孩,应该不是他的。” 妇人说到“他”时,看向一旁的牛春辉,苏衍顺势转头看去,看清来人后,不由皱眉。 “你这乡野村妇瞎说什么呢!”车夫听见那妇人说的话,扶着牛春辉骂道,“这小孩怎么不是我们牛国公的了?” “牛国公?”那妇人害怕了,抱着小孩不敢吱声。 苏衍看不过去,开口说道:“我听说牛国公已经年过半百,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何时成了牛国公?” 车夫粗眉倒竖,又想开口叫骂,却被牛春辉阻拦了。他推开车夫,朝着苏衍拱手说道:“这位公子,我是如今牛国公的孙子,也是未来的牛国公。我与公子有缘,在这偌大的西京里,与公子第三次见面,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苏衍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我见过你?” 牛春辉笑脸一僵,心中有一股火气冲上来了。想他身为牛国公唯一的孙子,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牛国公,光是这个身份摆在那,就不知有多少男男女女主动凑上来,自荐枕席。如今苏衍却用仅仅四个字推拒,摆明了是不给他牛春辉面子。 不过玫瑰总是带刺的,见惯了那些曲意迎合的俗人,如今来一个不同风情的美人,也算是换一种口味。再说了,这欲拒还迎的把戏,等自己把人弄到手了,大可以连本带利得找回来。 这么一想,牛春辉也不气了,又笑着说:“那今日咱们算是相识了。我姓牛,双名春辉,请问公子贵姓?” 苏衍这次干脆不理他了,转身从妇人怀中接过已经停止哭泣的小孩,问道:“你家在哪?” 小孩年纪还小,答不上来,只是说道:“我家有高高的树树,还有好多好多大大的缸缸,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水水。” “这孩子说的,应该是染坊吧。”妇人对苏衍说道,“他家中应该是开染坊的,或者就在染坊附近。” “多谢。”苏衍谢过妇人,便抱着小孩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牛春辉碰了一鼻子灰,气不打一处来。只是他知道这时候并不是找苏衍算账的好时机,那孩子才是关键。 他赶紧上前,伸手便去抓苏衍的肩膀:“这位公子,这孩子是我朋友的儿子,我朋友有事外出,托我带几天,还请你把这孩子还给我。” 苏衍就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似得,往旁边一闪,牛春辉的手边落空了。 “你朋友的儿子?”苏衍不信,他低头问怀里的小孩,“你认识他么?” “不认识。”小孩软软地回答,“他是坏人,说给我吃糖,还把我绑起来,不让我说话!” 此言一出,围观的众人皆是哗然,看向牛春辉的眼神也不对了。 “啧啧,牛国公的孙子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拐卖孩子的勾当,也亏得他有脸说。” “没看见人撒谎了么,说什么朋友的儿子。哎,你说,把这孩子绑回去,他是想干什么?” “啧啧,这要多人面兽心,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啊。” “天啊,牛国公的孙子竟然诱拐小孩。对了,你听说了么,这段时间好几个小孩和少女失踪,该不会也是他干的吧?” “都说什么呢!”这些话落进牛春辉的耳朵里,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朝着围观的路人吼了两句,转身就打了车夫一巴掌。 “怎么驾车的!” 车夫有苦难言:“少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马车好像撞上什么东西,突然就倒了。” 牛春辉便去看马车倒下的地方,苏衍做的手脚早就不见了,他又怎么可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牛春辉平白无故吃了亏,又狠狠打了车夫几个巴掌,骂道:“那你现在怎么办,叫我走回去?” 车夫忙不迭地说道:“少爷,这附近有酒楼,您去那先坐一会儿,我这就给您叫车去。” 牛春辉可是没脸再继续在这呆下去了,哼了一声,便让车夫领着自己去那酒楼。 虽然众人都怀疑牛春辉诱拐孩童,但他们并不敢得罪牛国公,只好眼睁睁看着牛春辉离开。 苏衍拍拍怀里小孩的后背,安慰他:“我带你回家。” 第39章 五 虽说苏衍在西京住了有大半年,但是要他只凭着孩子几句的描述便找到某家染坊,着实是太难为他了。更何况苏衍还有要事在身,要是他找不到那两个渔夫,又或者是去晚了,三条鱼精恐怕是凶多吉少。 无奈之下,苏衍只好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苏道长,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正在道观门口扫地的道童发现了苏衍,见对方只是站在道观外头却不走进来,便将手里的扫帚放到一旁,主动走上前来。 道童走近后,看见苏衍怀里已经昏昏欲睡的小孩,奇道:“咦,这孩子是?” “这孩子是我在路上发现的,与家人走失了,”苏衍将孩子交给道童,嘱咐道,“他说他家里有很高的树,还有染缸,或许是开染坊的。你自幼长在西京,应该比我熟悉这片地方,你能替我将这孩子送回家么?” 道童年纪不过十岁出头,这会儿抱着四五岁的一个小孩,还要担心自己不小心吵醒他,简直是使出了浑身的劲。道童吃力地点点头:“苏道长请放心,我一定会将这孩子送回去的。” 苏衍一笑:“多谢。” 道童怀里的小孩并没有发现抱着自己的人其实已经换了,他砸吧了几下嘴,便把头埋在道童胸前,睡了过去。 等苏衍走远了,布囊里的田七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多谢苏道长。” 苏衍伸手轻轻拍了拍布囊,就当是回应。 裴景行办公的地方在内衙,苏衍只路过一次,凭着那时候的印象,他到了内衙,请守在内衙门口的侍卫替他通传——自从苏衍刻了一枚桃符给了裴景行之后,后者便放心大胆地在夜里入睡,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内衙办公。 裴景行身兼金吾卫左右街使,负责西京的安危,比起一般的金吾卫,多了一项不必在夜里巡逻的权力。以前是裴景行主动请缨,负责安排金吾卫夜间巡逻的位列次序的司阶也就顺手给他一个方便,如今裴景行不在夜间巡逻了,司阶就只好把他的名字从名单中划去。 今日并没有什么大事,裴景行只是在照例处理了一些公文,听到有人来报,说一个姓苏的年轻人在外头等候,便起身去前面了——内衙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内衙外面有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房间,裴景行将苏衍领到一处,关上门,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知道苏衍的性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内衙找他。 苏衍便把田七的遭遇说了,又说:“我需要找一个空旷的地方。” “你要做什么?”裴景行对苏衍万分信任,“我家中倒是空旷,而且也没有外人,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苏衍眼睛一亮,这地方何止是行,简直是太行了! 自从那日杜康楼里蛇发怪物突然失踪后,苏衍便再也没有找到它的下落。虽然裴景行这位苦主不在意,还反过来安慰苏衍,但苏衍总担心这怪物会卷土重来。 本来那天裴景行和苏衍是要去找蛇发怪物下落的,结果碰到了田七,便忙着这头的事了。如果今天去裴府,还能顺道检查一下裴府周围是否有蛇发怪物的踪迹,可谓是一举两得。 裴景行见苏衍这表情,便知道他是同意了,起身道:“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你要一块去?”苏衍不解,“现在才是正午。” 裴景行笑道:“无妨,本来一个上午就能忙完的事,不必拖到下午。再说了,身为金吾卫街使,又怎么能一直呆在内衙呢?” 裴景行说的没错,金吾卫因为掌管西京日夜安危,很多时候都奔波在外,不必一直在内衙呆着,甚至必要时刻不必来点卯。而且周朝比起前朝要宽松得多,朝廷官员十日一休沐,每天各府各衙都会安排三四个人值班,五品以下的官员只要在自己岗位上呆上半天,把公务处理完了即可回家。 金吾卫左右街使乃六品武散官,裴景行这时候散衙回家,也没人能说什么。 福伯见苏衍来了,自然是眉开眼笑,忙不迭去厨房,亲自交代厨娘做些好吃的招待客人。 裴景行则领着苏衍来到自己住着的院落,又让人守在门口,免得有其他人不小心闯进来。 苏衍这才打开布囊,让田七出来,对着趴在地上喘气的田七问道:“西京的那些小妖,你认识多少?” 田七粗略估计了一下:“某认识的不多,也就二三十来个。” “这还是太少了。”苏衍起身,拿出一张符纸,又对田七说道,“我待会儿会招一些雀妖过来,我想请他们来帮忙找那两个渔夫,你能说服他们么?” 虽然苏衍大可以用法力压制住这些小妖,迫使他们不得不替自己寻找渔夫的下落,但自从上次听完周予一的那些话,苏衍便不想再用这种方式了。 田七知道苏衍这是在帮他们这样的小妖,自然是答应的:“苏道长放心,某一定会说服他们的!” 苏衍点点头,闭上眼,口中默念起一串咒语。伴随着他的动作,裴府上空远远传来鸟鸣与翅膀扑腾的声音,从一开始孤零零的一个,演变成四面八方的相互呼应。常见的麻雀与乌鸦陆陆续续飞来,零散地落在裴景行院子里面。 有一只体型巨大的乌鸦落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血红的双眼盯着苏衍,不安地扇动了两下翅膀,问道:“这位道长有什么吩咐么?” 苏衍捧起田七,将田七也放在石凳上:“他找你们有事。” 乌鸦见了田七,紧张的情绪稍稍平静一些,对着田七问道:“你有什么事?” 田七深吸一口气,叽里呱啦地把这两天的遭遇说了:“昨天夜里,有两个渔夫把某的三个朋友抓走了,要不是有苏道长的铜镜,某只怕也惨遭毒手。现在请你们过来,是想请你们帮某一个忙,找到这两个渔夫。” 乌鸦沉吟片刻,说道:“我等虽然有心出力,但是不知道这两个渔夫的长相,又该怎么去找呢?” 田七扭头看向苏衍:“苏道长,能把铜镜给他们看么?” 乌鸦警觉道:“铜镜是万万见不得的。” 苏衍安慰道:“没关系,有我在,这铜镜不会伤害到你们的。” 乌鸦狐疑的目光在苏衍与田七身上来回转动,最后还是答应了:“好,那便请让我先看吧。” 裴景行在一旁听了好奇,便想凑过来一块看,结果他才走两步,乌鸦便扑腾着飞了起来,在裴景行上空打转。 田七会意,忙说道:“别怕,这位是苏道长的朋友,也是来帮某的。” 乌鸦这才安心,重新落到石凳上,探头过去,与裴景行一块儿看完镜中的景象。 等乌鸦看完,发现这铜镜对自己的确没有伤害,才对着自己的同伴们鸣叫了几声。一时间,院落里的麻雀乌鸦都聚到苏衍周围,好奇地打量着苏衍手中的铜镜。 苏衍如法炮制,再一次用手拂过镜面,又将手往前伸了一段,好让鸟儿们都能看清镜中的画面。 随着铜镜中画面的流转,苏衍身边的鸟儿们纷纷发出尖叫或是感叹。 “好可怕!” “这两个人在干吗?快逃啊,为什么不逃!” “笨蛋!没看见那两个渔夫扔了虫子进去么!这东西是蛊虫!” “蛊虫那是什么,可以吃么?” “笨!” 一群鸟叽叽喳喳的,苏衍被围在其中,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镜中的画面结束,鸟儿们还意犹未尽,一个劲地问苏衍:“还有么还有么?这东西真好玩。” 裴景行在一旁见苏衍手足无措的模样,暗暗发笑,折身去屋子里拿了几个酥饼,出来掰给这些麻雀乌鸦分享。 冬天食物本就稀少,哪怕是这些小妖,也是饿肚子的多。鸟儿们见了裴景行手中的酥饼,纷纷抛下苏衍,都飞去围住裴景行,抢着啄取他手中的酥饼。 裴景行习武多年,手指与手心都长着一层茧,饶是如此,还是会时不时被这些麻雀乌鸦给啄伤。有鸟儿闻到裴景行掌心淡淡的血腥味,连忙叫着让同伴停下,一个个停在裴景行面前,垂着脑袋,好似在认错。 裴景行不忍,便将酥饼放在石凳上,说道:“你们来这儿吃吧。” 鸟儿们立刻又欢脱着飞到石凳上,相互争抢着冬日里这难得的食物。 只有那领头最大个的乌鸦,昂首挺胸地看着苏衍,压根没管这酥饼。 福伯这时候过来了,瞧见一院子的小鸟,啧啧称奇:“这大冬天的,哪里来这么多的鸟呀?哎呦,这不是乌鸦么,哪里来这么大的乌鸦,这可不吉利!” 说着,福伯便要去拿扫帚赶鸟。 领头的乌鸦闻言大怒,扑扇着翅膀便想向福伯发动攻击。 裴景行赶紧拦住福伯:“福伯,这里不用你了。” 福伯拿着扫帚,笑着点头道:“少爷,我先把这些乌鸦赶走。” 裴景行抢过福伯手中的扫帚:“福伯,大冬天的乌鸦也难找吃食,你又何必同鸟计较呢?” 福伯看裴景行这么说,也不好强硬,问道:“少爷,酒菜都备好了,少爷和苏道长是要去前厅用饭,还是送来您院子里用?” “你去前面摆着就好。” 等福伯走了,苏衍对领头的乌鸦说道:“西京郊外一处河堤已经失踪十几只小妖了,昨天这两个渔夫抓走了三只鱼精,我希望你们能够在西京寻找这两个人。一旦找到,立刻告诉我。” 乌鸦听了,突然说道:“我听说,这两天西京失踪了好些个娃娃和少女,是不是同一伙人干的?” 苏衍并不曾听说过这件事,但他想到今天早些时候从牛春辉马车里找到的小孩。 一个国公的孙子,会做出绑架小孩和少女的事情么? 一旁的裴景行反倒是点头说道:“没错,这两天我也有所耳闻,京兆尹为了这件事已经派出几十个人去查,但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 他看苏衍若有所思的样子,一时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苏衍的脑袋:“先找这两个渔夫的下落,那件事有京兆尹在查。” 苏衍点点头,转头对乌鸦说道:“那就拜托你们了。” “苏道长放心,”乌鸦这会儿对苏衍的态度可以说是大大转变了,主动表态,“找渔夫的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他们既然敢对京郊的小妖动手,保不齐哪天也会对我们下手,这些人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的!” 领头的乌鸦发话,院中其他的乌鸦与麻雀便扑腾着翅膀,向着四面八方飞去。 苏衍又把田七装进布囊里,挂在腰间:“你先在里面呆一会。” 田七发出几声咕咕声,权当回答。 “咱们先去前面吃饭吧。”裴景行说道,“福伯知道你来,一定让厨房做了不少好吃的。” 苏衍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反而先绕着院落里裴景行平时睡的那间屋子走了一圈。 “怎么了?” “看看有没有蛇发怪物的踪迹。”苏衍回答道,“奇怪,这里很干净,蛇发怪物并没有回来过。” 裴景行也觉得奇怪:“他从西域一路跟着我到西京,难道是逃回去了?” 苏衍摇摇头:“他当初跟着你来西京,又缠着你三年多,不可能现在回去。我总有一种感觉,他现在还在西京,只是不知道躲在哪里。” 裴景行看苏衍眉心都皱起来了,笑着宽慰他:“苏道长,咱们总不能在这守株待兔吧?饭总是要吃的,你不饿么?” 被裴景行这么一说,苏衍还真觉得饿了。他昨天夜里感到铜镜那边隐隐震动,今天城门一开就出城了,带着田七回来之后,又忙了一通,连一口茶水都没喝上。 裴景行见他这般模样,笑意更深:“行了,先吃饭,万一蛇发怪物这会儿上门,你没力气跟他斗怎么办?” 苏衍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 第40章 六 福伯果然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尤其是清炖鲫鱼和盐蘸羊肉这两道苏衍爱吃的菜,全摆在苏衍面前了。 裴景行落座后,见到桌上的摆放,笑着对福伯说道:“福伯,你今儿个可是偏心过了头。” 福伯看着裴景行长大,自然知道他这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便笑着回答道:“苏道长难得来一次,自然要好生招待了。更何况要不是有苏道长在,少爷您可就宁可啃三四块胡饼将就过去的。” 福伯看苏衍有些不在状态,便笑着说道:“少爷与苏道长慢用,我先下去了。” 苏衍这才回过神来,忙朝着福伯微微一笑:“谢谢福伯。” “怎么了?”等福伯走后,裴景行问道,“刚才乌鸦说起城中有孩子和少女失踪之后,你就一直恍恍惚惚的。” “今天上午,我碰见那个牛春辉了,他的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我就使了个小把戏,把路边的一块石头移到车辙上。”想起自己这个小把戏,苏衍还颇为自豪,稍稍得意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结果我从他马车里找到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孩子,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角边缘有伤痕,似乎是被绳子绑过。牛春辉一开始说这孩子是他朋友的儿子,他只是暂为照顾,结果那孩子压根就不认识他。” “让牛春辉来照顾?”裴景行被这话给逗笑了,“就他,别给人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还想照顾孩子?这谎话编起来也不过脑,四年了,人倒是没变。” 苏衍听裴景行这么说,越发坚定自己的判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吓到的缘故,孩子说不出自己家具体的位置,后来我就把这孩子拜托给太玄观一个相熟的道童,拜托他将孩子送回去。” “你觉得牛春辉可能和西京最近孩童少女失踪的案子有关?” 苏衍谨慎地点头:“一个国公的孙子,无缘无故绑一个孩子做什么?” 裴景行低头沉思片刻,突然脸色一变,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我们光在这乱猜也不是回事,先吃饭吧。等吃完饭,乌鸦那边你多费点心,牛春辉那边我去试试。” 苏衍没料到裴景行会对自己隐瞒,他与牛春辉并不相识,虽然不知道为何牛春辉每次看到他,就跟三天没吃过饭一样凑过来,但那目光让苏衍很不舒服。裴景行认识牛春辉,两人之间似乎还有一些恩怨,牛春辉那边交给裴景行,苏衍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两人用完了饭,裴景行问起苏衍那道童的名字。 苏衍没多想:“一起去吧。” 裴景行摆手道:“乌鸦那边随时会有消息传来,我们两个都走了,他们万一得了消息,回来告诉谁去?” 田七很没有眼见力地开口:“可以告诉某,某再去道观找苏道长。” 裴景行扫了一眼田七,后者立马噤声,一蹦一蹦地躲到苏衍身后,自以为这样裴景行就看不到他了。 裴景行一摊手:“你看,我就看他一眼,他就怕了。从这里到太玄观那么远,路上随时有危险,消息万一送不到怎么办?” 苏衍果然被说动了,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脚边的田七,叹了口气:“好吧。” 苏衍这目光实在是有损田七的自尊心,他挺起胸膛刚想说话,结果裴景行的目光又瞪过来了。这时候可不是给自己找回场子的合适时机,田七把刚挺起的胸膛缩了回去,继续往苏衍身后挪动。 “那,某就留下来陪苏道长吧。” 裴景行一笑:“我让福伯再给你们准备写点心。田七,你记得等福伯走了再出来,免得吓到他老人家。” 田七听说有点心吃,颇为开心,对裴景行的称呼都高了好几个台阶,从苏衍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裴街使放心,某一定会保护好苏道长,不吓唬到其他人的。” 裴景行对着一个青蛙也是无奈,喊来福伯吩咐了几句,便起身回后院的屋里换了一套便服。龙首虎牙枪太过张扬,他就只拿了一把惯用的横刀,挂在腰间。 “裴街使?”太玄观中一个道童见到裴景行,连忙迎上来。 “裴街使是来找苏道长的么?苏道长今天一大早便外出了。” “不是,我是来找一个叫张慧的道童。”裴景行张望了一圈,“今天太玄观里怎么这么多人?” 道童压低声音道:“裴街使应该知道这两天西京里不少孩子丢了的事情吧?这些人都是来请观中道长们做法,替他们找那些孩子的下落。” “哦?”裴景行追问道,“可有下落。” 道童摇摇头:“找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耗费不少精力呢。很多道士宁肯收妖捉鬼,也不愿意去找人。” 裴景行想起自己刚认识苏衍那会儿,苏衍便替自己找到李老道的下落,又问这道童:“为何?” 道童回答道:“鬼不得留在人间,害人的妖必遭天谴,所以道士们捉妖驱鬼是替天行道。但人乃万物之灵长,又岂能让他人轻易计算呢?所以啊,一般道士只能算出一个人的大致方位,并不能找到那个人真正所在之地。” 裴景行想起苏衍那几只蝴蝶,莫名有些不安:“如果真要找呢?” 道童又回答道:“这就要看那位道士的本事了。本事够的,只是多耗费一些精力,之后休息几天就好了。但如果本身本事不够还硬逞强的,贸然行事,之后必然对身体有所损害。” 裴景行回想这几个月来,苏衍活蹦乱跳的模样,算是放心了,继续说起正事:“那张慧呢,张慧在观中么?” 道童摇头道:“张慧他早上也出去了,好像是苏道长救下来一个孩子,便拜托他把孩子送回家去。” 裴景行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道童又说:“裴街使客气了。不知裴街使找张慧有什么事,等他回来,我也好告诉他。” “没什么,我晚间再过来一趟。” 裴景行在太玄观扑了个空,他想起正好太玄观附近就有两家染坊,不如先去那儿看看,运气好的话,保不定能碰到张慧。 如今正是下午,路上人并不多,裴景行走在路上,突然听到一墙之隔的坊内有殴打声传来。 “小兔崽子,你还敢跑!刚跑的不是挺得意的么?啊!现在怎么不跑了?” 有人啐了一口,断断续续地骂道:“你们……你们抢孩子,我……我要告官去!” “呦呵,还敢告官?”先前那人又骂道,“我倒要看看,一个死人是怎么告官的!都给我上,打死了扔河里喂鱼去!” 裴景行听到这,快速观察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入口。 此时,坊内已经响起拳打脚踢的声音,裴景行连忙后退几步,随后快速跑向有两人多高的墙。他一脚踩在墙上,借力向上一跃,另一只脚随后跟上,如此反复了三四次,他整个人便趴在了墙上。 坊内的人察觉到动静,抬头见到裴景行,有几个人立刻撒腿要跑:“快,快跑,金吾卫来了!” 裴景行一跃而下,护在墙角被打之人的前面,拔出横刀,厉声喝道:“金吾卫在此,谁敢作乱?” 另外几个人也醒悟过来,转身要跑。裴景行快步追上,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肩膀,稍一用力,那人便吃痛地喊了出来,膝盖一弯,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这时,其他人已经趁乱往四面八方逃了,裴景行再想追,已经是追不上了。 他将人双手反剪在身后,押着人走到被打之人前面,说道:“没事了,你还起得来么?” 缩在墙角抱着头的人点点头,扶着墙慢慢站起来,露出一张鼻青脸肿的脸来。 “裴街使?” 此人和苏衍的年纪差不多,裴景行却并没有见过他,当下问道:“你是谁?” “我是太玄观里的道童,叫张慧,曾经见过裴街使。” 张慧? 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么! 裴景行惊讶之余,手中的力道小了三分。本被他束缚住的人趁机用力,挣脱开裴景行的钳制,转身便朝着裴景行天灵盖重重打下! 裴景行反应极快——对方刚一挣脱,他就有所警觉。他一个侧身躲过,横刀出鞘,直接架在这人的脖子上。 横刀在这人的脖子上切开了一条口子,虽然还不至于流血,但那森森寒气却让此人不敢轻易动作。 “怎么,没胆了?”裴景行扫了眼张慧,问道:“有带绳子么?” “没有,但是有衣服,就是烂了点。”张慧连忙捡起地上一件破烂的衣衫来,似乎是一件道袍,应该是张慧今日穿的,被打的时候破了,掉在地上。 “把他双手绑上。” 等张慧将这人双手反绑在身后,裴景行才收起横刀,代替张慧站在此人身后:“当街殴打百姓,牛国公真是好家教啊。” 被绑的人和张慧俱是一惊,后者惊问道:“裴街使的意思,这个人是牛国公的家仆么?” 裴景行一边押着对方往该坊武侯铺的方向走去,一边问张慧:“我问你,你最近可得罪过什么人?” 张慧摇头道:“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总知道什么叫老实本分,偶尔和观中其他道童吵架是有的,但并不是什么大事,其他的,便没有了。” “那我再问你,你家中可有大笔钱财?” 张慧还是摇头:“不瞒裴街使,我自幼便没了双亲,其他亲人也从未听过,还是当年的邻居可怜我,送我来太玄观的。” 裴景行继续问:“你既没有得罪人,又没有大笔钱财惹人眼红,为何今日有这么多人要殴打你一个,还打算活活打死你?” 张慧听到“打死”二字,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往常听到这两个字,张慧也只当是听过就罢了,如今他自己是差点亲生经历,要不是裴景行及时出现,他可能真的会被这群人打死。 裴景行余光看了眼张慧的反应,又问:“想明白了?” 张慧虽然不是聪明绝顶之人,但这前因后果一串,就懂了:“今天早上苏道长交给我一个孩子,说是被诱拐的。莫非是这群匪徒上门寻仇?难道……难道说,那匪徒是牛国公?” “牛国公倒还不至于,”裴景行冷眼瞧着面前的犯人,“苏衍是从牛春辉翻了的马车里找到那孩子的,找到的时候孩子的双手还被绑着。要是马车没有倾翻,牛春辉打算把这孩子绑到哪里去?” “你血口喷人!”犯人此时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金吾卫打人啦,金吾卫要杀人啦!” 裴景行一行人现在已经走到坊里热闹的地方,过往的行人马车不少,经犯人这么一喊,不少路过的行人纷纷停下来,好奇地打量这三个人的组合。 犯人洋洋得意,嚎叫道:“都来看啊,金吾卫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啦。”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与旁边的人对着这三个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犯人愈发得意,叫得也就越大声。 本以为裴景行会慌慌张张向路人解释,这样他才好趁乱逃走,却不料裴景行干脆地用横刀刀鞘重重从他膝盖后面一敲,他一个踉跄,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当街殴打别人,我还不能抓你了?”裴景行手上用力,把人提了起来,“怎么,仗着后头有人撑腰,就敢在西京肆意妄为了?” 听了裴景行说的,围观的人看向那犯人的眼神就不对了,加上旁边还有一个鼻青眼肿的小道士在,似乎验证裴景行所言不虚。 看着面如死灰的犯人,裴景行冷冷扫过众人:“金吾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避开。” 围观的人群立刻让开一条路,裴景行押着犯人,大摇大摆地往武侯铺走去。 第41章 七 武侯铺里两个当班的武侯,一个正一刻不停地剥煮花生吃,另外一个则靠在凳子上早早地打起了瞌睡。 武侯铺的门突然被打开,吃花生的那个险些把嘴里的花生咽到气管里,打瞌睡的那个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连带着凳子一块向后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谁……咳咳,谁啊!”吃花生的那个武侯咳嗽两声,掐着嗓子叫骂。等他看清来人的长相,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裴裴裴裴裴……裴街使!” 裴景行把手中的犯人往里头一推:“备用的枷锁呢?拿出来。” 打瞌睡的那个被摔醒了,看到是裴景行,忙不迭起身,跌跌撞撞地去边上拿备用的枷锁过来。 裴景行接过枷锁,麻利地把犯人双手铐住,再把那件破烂的道袍解下来,递给张慧:“还要么?” 张慧被裴景行这一串动作给震慑住了,点点头,接过道袍。 裴景行看着面前两个兢兢战战的武侯,怒道:“你们两个,坊内有人行凶,你们却在武侯铺里吃花生打瞌睡,现在武侯都是你们这样子的?” “行凶?”两个武侯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问道:“敢问裴街使,是何人在昌明坊行凶?” 裴景行冷眼瞧着,说道:“我也是偶然经过,碰巧发现有人行凶,不如交给你们去审讯?” 两个武侯连连摇头:“不敢,我等不敢。” 裴景行见这两个武侯的确是不知情的样子,也懒得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我还要把犯人押回内衙审讯,要是有人过来问,知道怎么办么?” 两个武侯心中一惊,忙点头道:“是,我们一定会及时告知裴街使的。” 裴景行这才押着犯人,带着张慧回答内衙。 内衙的人没想到裴景行会这时候回来,手上还押着一个犯人,后头还跟着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 “裴街使,您这是?” “有人当街行凶,殴打道士,正好被我撞见。”裴景行简单几句说起了来龙去脉,“把他押下去,等会我亲自审问。” “呵,裴街使想滥用公权么?”犯人此时又突然开口,“这道士和我有仇,骗我钱财,我打他就算有错,也不至于被金吾卫抓起来吧?” 裴景行丝毫不为所动:“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不如我们来问问张慧道长。” 说罢,他让人替自己抓着那犯人,自己则转身看向张慧:“张道长,你认识这个人么?” 张慧摇头道:“并不认识。” 裴景行又问那犯人:“你与张道长有什么仇?” 犯人说道:“我孩子生病了,想去太玄观求一道符。结果这小道士给了我一道符,说把符纸烧成灰,放在水里和了给孩子喝下,孩子的病自然就好了。我依言给孩子喂了符水,我孩子没两天就死了!” 张慧瞪圆了眼睛,大声辩解道:“你胡说!我根本没有见过你,何时给过你符纸,又何时告诉你要把符纸烧成灰给孩子吃的?” 裴景行摆摆手,示意张慧稍安勿躁:“我听苏衍说,太玄观里的道童都是不能去给别人施法的。对不对?” 张慧喘着气,点头道:“没错,周道长多次教导我们,切不可以为自己学习道法,便自大自满。” 犯人笑了两声:“裴街使是打算包庇这道士了?对了,我听说裴街使与一个年轻的道士走得挺近的,难道就是那个叫苏衍的?看来,裴街使对道士倒是颇有偏爱啊。” 裴景行怒极反笑:“我倒还不知道,我交一个朋友竟然能传遍西京。你听说,你是听谁说的?” 他与苏衍关系的确好,但苏衍不是爱玩的性子,他也不是张扬的人,两个人虽是好友,但两人鲜少学其他人的样子,一起外出踏春,或是喝酒寻欢。而且裴景行身为金吾卫街使,每十日才有一天休沐,平常时间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苏衍见面。 如今这犯人试图用所谓的舆论来逼得裴景行不得不对他轻拿轻放,却不料自己口不择言,又让裴景行抓住了一个漏洞。 知道裴景行与苏衍关系好的,又会酸溜溜对外讲的,放眼西京,裴景行也只能想到牛春辉一人。 “得了,你到底有没有罪,金吾卫一审便知,带下去!”裴景行不再给犯人胡搅蛮缠的机会,让人把他押下去。 接着,他又唤来一旁站着的一个金吾卫,“你带几个兄弟,护送张慧道长回太玄观。我今日撞见的时候,可是有好几个人殴打一个,指不定张慧道长现在一出内衙,就又被人打了。” 金吾卫领命下去,张慧忙不迭感谢道:“多谢裴街使。” “不必客气,”裴景行问道,“今天苏衍交给你的孩子,他家在哪?” “就在昌平坊那里,是一户姓杨的人家。”张慧回答道,“他家里发现孩子不见了,乱成一团。” 裴景行心中有数,这时候刚下去的金吾卫回来了,裴景行让张慧跟着人出去。 裴景行又让人看着这犯人,先审出此人姓甚名甚,家住何处,籍贯又在哪,自己则根据张慧说的,往昌平坊那去了。 再说苏衍这边,他等了快两个时辰,有一只麻雀终于飞回来,落在石凳上。 “苏道长,那两个渔夫找到了,就住在城西。我听他们说,今天晚上还要去河堤那抓鱼哩。” 田七叫道:“那怎么行!河里的小妖都快被他们抓光了!” 他慌慌张张地扭头去看苏衍:“苏道长,我们赶紧去吧。” 苏衍点头,打开布囊,示意田七跳进来,又对麻雀说道:“你在偏门等我,我很快就来。” “马?家中倒是养着几匹马,”福伯听了苏衍的请求,并没有过多追问,“苏道长请跟我来吧。” 苏衍牵着马从偏门出来,他翻身上马,对着停在屋檐下的麻雀说道:“领路吧。” 麻雀领路,一路上又有不少麻雀和乌鸦汇拢过来,一齐跟在领路的麻雀后头。 路边行人见到这等奇观,啧啧称奇,只是看见当中混着不少乌鸦,便议论着到底是谁家那么倒霉。 苏衍对此恍若未闻,只是跟在麻雀后面,马不停蹄地朝着西边赶去。 “就在这前面了。”麻雀停在树枝上,“苏道长,接下来要怎么办?” 苏衍下马,将缰绳系在树上,观察了一圈周围。 这里住着的人家并不多,屋子大多都闲置着,连大门都烂了,虚掩在那,只怕连小偷也不屑光临。 不过,这倒是给这两个渔夫行事添了方便。 苏衍又往前走了几步,贴着墙,小心探头去看前面的情况。 前方不远处就是那两个渔夫的家,此时前方升起炊烟,显然是这两个渔夫正生火做饭,饱餐一顿后,怕是又要去河堤作恶。 苏衍又抬头看了看天边的火烧云,到了冬天,西京的夜晚来的格外早,如今正是光与暗的交界段,倒给了苏衍一个方便。 “你们这样。”苏衍招招手,示意这些小妖围过来,“我等会在这施一个法术,将这片地区的阳光遮挡住,你们几个就趁机溜进他们家,最好能化出人形。” “苏道长,不行的,”有个被点到的乌鸦扭扭捏捏地说道,“我道行太浅,化为人形的话,翅膀还是在的。” “不要紧,”苏衍说道,“你这样子更吓人。田七领头,你们就当自己是河堤那边的小妖,为自己的朋友来报仇。” 田七拍拍胸脯:“苏道长放心,某一定把他们吓得尿裤子。” 这是田七的强项,苏衍当然不会担心。他让几个小妖退后,自己则伸手朝着前方一抓,渔夫家屋檐下挂着的八卦镜便飞到苏衍手上。 苏衍收好,双手捏诀,口中念了一串拗口的咒语。以他所站的地方为圆心,黑暗飞快地朝着四面八方蔓延,不多时,这一片地方就完全被黑暗所笼罩。 “好厉害啊!” “苏道长好厉害!” “苏道长这招怎么学的,能教我么?” 小妖们一个个惊叹着,看向苏衍的目光也从原先的害怕转为崇拜。 苏衍一笑,没有作答,而是看向田七。 田七点点头,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但脸上和脖子上却保留了许多黑色的片状物。 其他几个麻雀与乌鸦也纷纷化为人形,不过有的保留了一双翅膀,有的脖子上顶着一个鸟头,有的浑身长满了羽毛,一张脸都看不清了。 苏衍忍住笑,打了个手势,田七便领着那几个小妖,悄悄潜进渔夫的屋子里去了。苏衍则紧随其后,躲在屋子外头,密切注视着屋内的情况。 屋里,两个渔夫发觉外头一下子全黑了,其中一个便出门查看情况。 “他娘娘的,外头都黑了,咱们怎么出城?” 一直留在屋内的渔夫说道:“总有法子的,今儿个上头发话了,说这些天咱们抓的鱼不够,要再抓一些。” “可这么黑,城门一定关了,怎么出去?” “蠢货!你难道以为随便一个人就能花那么大的价钱,让咱们去捉一些小妖送过去吃?你在这做饭,我去找他。城门关了,咱们又没长翅膀,怎么出去?这些小妖是他点名要的,当然要他想办法了。” “你……” “我什么我?”先前那渔夫看着面孔扭曲的同伴,“你怎么了?” “你……你后面……”那渔夫抖着一身的肉,颤抖着指着同伴身后的方向。 先前那渔夫转头,只见他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好几个人。不,不是人,这些怪物虽然乍一眼看着像人,但并不是人! 在屋子一点烛火的映照下,这些怪物神情凝重,目光中充满了怨恨。尤其是为首的那个,脸上长满的黑色苔藓一样的东西,泛着烛火,十分吓人。 “你……你们……”原本一身嚣张的气焰全跑光了,渔夫牙齿打颤,双腿发软,“你们……你们……” “我们?”田七冷冷开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渔夫,“我们是你们捉起来的鱼精的朋友。” “鱼精?”后面那个渔夫尖叫道,“鱼精不在我们这!” 田七脖子转了半圈,露出另外一张全是青色鳞片的脸来,吐出一条红红的舌头,一边伸向尖叫的那个渔夫,一边问道:“在哪里?” 说话间,舌头已经缠住渔夫的脖子,渔夫被迫张大嘴,紧张地呼吸起来。 “问你话呢,在哪里!”田七身后,那个一身羽毛的小妖厉声问道。 前面跪着的那个渔夫看到同伴的惨状,吓得连连磕头:“真的不在我们这里啊,真的不在我们这里。” 田七另一边保留了一双翅膀的小妖紧接着大声问道:“问你他们在哪里!” 渔夫抖似筛糠,胯间一股浊黄的液体流了出来——竟然真的被吓到尿裤子了! 脖子上安着鸟头的小妖皱了皱鼻子,恨恨道:“再不说,就杀了你!” “被,被拿走了啊!”渔夫见自家用来辟邪的八卦镜都没拦得住这些妖怪,还以为这几个都是道行高深的大妖怪,不敢有所隐瞒,赶紧说道,“都被一个中年人拿走了,真的,都被他拿走了!” “哪个中年人?” “不知道,”渔夫见田七变脸,慌忙解释,“他是突然找上我们的,出手阔绰,还带着一个道士。他说自家公子吃厌了山珍海味,想吃些平常难得的,就打起了妖怪的主意。那个道……道士,道士……他……他……” 渔夫说到这,突然浑身痉挛,倒在地上不停抽搐,不一会儿,便口吐白沫,竟是死了! 苏衍在外头察觉不对,急忙闯进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不顾这渔夫倒在一片屎尿里,走过去仔细查看,暗道一声大意。 原来,这渔夫身上竟被人下了咒术,一旦渔夫说出那几个字,这个咒术自动运转,直接索去渔夫的命! 苏衍仔细回想,那渔夫似乎是提到“道士”二字的时候,咒术才开始生效。 难道对方是个道士? 就在苏衍猜测的时候,里头一个雀妖突然说道:“见过,总该知道长什么样子,画下来!” 这种咒术只是不许对方说出或者写下那几个关键的字,却没有禁止对方画出来。苏衍只觉得原本眼前断了的线索又重新接了起来:“对,画下来。” 渔夫家里并没有什么笔墨纸砚,最后还是田七出手,抓着那个还没死也没尿裤子的渔夫去了外头,直接捡了一截树枝,在沙地里画了。 等渔夫画完,几个小妖凑过去仔细瞧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突然“咦”了一声:“这个不是朱国公家里的一个管家嘛!” 第42章 八 “朱国公的管家?”裴景行听完苏衍讲的,眉毛一挑,“你确定么?” “当然了!”雀妖跳到二人中间的桌子上,对着裴景行叽叽喳喳道,“今年还没入冬的时候,我还跑去朱国公家里找东西吃呢,好几次都看见这个人,别人都喊他管家。哦,有一次我听见他和朱国公世子说话,说是找来了一个厉害的道士。过了几天,我悄悄过去看,果然来了一个中年道士,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裴景行有些奇怪:“你听说道士来了,还敢过去?” 雀妖颇为自豪:“我成妖才没多久,身上都没什么妖气。道士们防备的都是大妖怪,才瞧不上我这种连人都害不了的小妖呢。” “你真厉害。”裴景行言不由衷地夸奖了一句。 雀妖浑然没听出来,扬起小小的脑袋:“那当然啦,谁让你们人总是小瞧我们麻雀。我告诉你,我还知道西京好多人家的小道消息呢。” 苏衍用掌心揉了揉这雀妖的小脑袋,把话题拉回正轨:“朱国公世子,就是杜康楼里我们见到的那个朱志文么?” “没错。”裴景行答道,“朱国公与牛国公同为一等国公,第一代牛国公是开国时候便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更是救过开国皇帝的命,所以一等国公世代传承,不曾降过。而朱国公则是武帝年间封的,虽然比起牛国公是晚了点,但这几代人才辈出,尤其是朱志文,比起牛春辉,大家都普遍看好他。” 苏衍想了想,又问:“他们都和你一起去过西域?” 裴景行一怔,随后才点头道:“的确。” “你觉得他们是在一起谋划什么么?”苏衍说出自己的猜测,“一个找了渔夫去河堤捕捉刚修炼没多久的小妖,一个则在大街上拐骗孩童,总觉得这两个人的行为一样古怪。” 裴景行摇头道:“你想多了。” “不是的,”苏衍解释道,“我师父曾经说过,妖修炼的时间越长,越厉害,他们的内丹就越有价值,普通人吃了可以祛百病,延年益寿。如果是修炼五百年,经历了天劫的妖的内丹,就更加珍贵了。而孩童的心头肉,则是和妖的内丹有一样的功效,三四岁左右的孩童的是最好的。那个年纪,他们刚开混沌,正处于明晦相交之际。如果取一百个三四岁孩童的心头肉,熬制成百子丹,服用之后便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但也就此入魔。而且这种做法有违天道,孩童活生生被剖开胸膛,被取了心尖的一小块肉,魂魄就此成为厉鬼,徘徊不去。服用百子丹的人假如身死,死后肉身与魂魄会被这一百个厉鬼啃噬殆尽,但第二天又会恢复原样,继续被厉鬼啃噬。如此反复,生生死死,永无止息。” 苏衍头一次说那么长的话,他的语调没有起伏,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件事,就好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配上屋中的烛火,照得他的双眼忽明忽暗,尤其是那只漆黑无光的左眼,愈发显得吓人。 几个小妖听了,一个个都屏息静气,瞪圆了眼睛,夹着翅膀靠在一起。 裴景行脸色也十分难看,良久才开口道:“虽然他们与我曾经是同僚,一起去过西域,但也不能就此证明他们在谋划什么。而且被抓的妖怪都是刚化形没多久的小妖,他们的内丹有那么大的功效么?” 苏衍被裴景行这么一问,摇摇头:“没有。” 裴景行松了口气:“你也别想太多,我们的目的是救出那些被抓的妖怪,至于牛春辉绑架孩童这件事,我已经派人告知京兆尹,交给他去办了。” 他见苏衍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想起今天救下的张慧,又说:“对了,险些忘了说。今天我碰到有人当街殴打张慧,看样子是牛春辉吃了亏,气不过。我已经派人护送张慧回太玄观,至于殴打他的人,有一个被我抓起来,关在内衙。牛春辉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人救出去,我到时候趁机敲打他一番,你就放心吧。” 苏衍抬头看了裴景行一眼,波澜不禁的:“好。” 裴景行心里一直在打鼓,只好想办法转移苏衍的注意力:“咱们想想办法,看怎么救出那些小妖。” 田七也适时道:“是啊,苏道长,先想办法把某的朋友都救出来吧。” 眼下这件事的确是最重要的,苏衍只好暂时忘记自己脑中隐隐的担忧与疑惑,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件事上来。 “直接上门要妖是不可能的,要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偷偷溜进去,把那些被抓的妖怪都救出来。”领头的那个乌鸦第一个发言,“救出来之后,我们全部躲得远远的,就不信他们还能再来抓我们。” “国公府太大,我们对那边的地形不熟,偷偷救他们危险太大了。”裴景行分析道,“要是能知道国公府里面的布置,还有妖怪被关在哪里,趁着天黑直捣黄龙,那样是再好不过了。” 苏衍同意裴景行的看法:“那个道士或许还在国公府里,对付他倒是不难,就怕打草惊蛇。” “对,我们这边人数太少,真要正面冲突,只有我与苏衍两个人。”裴景行说到这,看向最初说话的雀妖,“你还记得国公府的地形么?” 雀妖摇摇头:“记不大清了,不过我可以再去探路的,说不准还能找到那些妖怪被关的地方哩。” 这妖怪还小,身上没太多妖气,如果是他去,的确能够在不惊动朱志文和中年道士的前提下,弄清楚国公府的地形。 “和你一样的妖怪还有多少?”裴景行多留了个心眼,“国公府不是我们这样的寻常人家,里面很大,你一个可能不够,多派几个去。” 又有几只麻雀和乌鸦站出来,领头那个乌鸦扫视了一圈,点点头:“这几个都是近两年新进的妖怪,派他们去没问题。” 其中一个小乌鸦学着人摩拳擦掌的模样,摩擦了一下翅膀,跃跃欲试:“那些大妖怪总是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没用,给妖怪丢脸。这次我们可要给自己争口气,让他们和臭道士都知道,我们小妖怪也不是好欺负的!” 领头的乌鸦一个眼刀扔过来,小乌鸦赶紧改口:“当然啦,臭道士是说那些坏道士,像苏道长这样的,是我们小妖怪的朋友。” 两个人和十几个小妖又商议了一会儿,决定明天一早,这几只小妖就去国公府上方打探情况,把吴国公的府邸地形摸清楚,最好能把那些妖怪被关的地方也打听出来。 等到了晚上,就该是苏衍和裴景行行动的时候了。 “今天忙了一天,大家都好好休息吧。”裴景行起身走到窗户边,看了下天色,转头对苏衍说道,“就快要到宵禁的时候了,你也赶紧回太玄观吧。” 苏衍觉得有些奇怪,要知道按照裴景行的性子,往日若是快到宵禁,他必然会邀请自己留宿。今天却突然改口,竟是催促他赶快回太玄观。 为什么裴景行今天有这转变? 苏衍心存疑惑,但并没有说出来,而是依言起身,冲着裴景行点头道:“那明天我再来找你。” “好。”裴景行想了想,又说,“明天上午我要去内衙处理公务,牛春辉指不定还会派人去内衙要人。这样,咱们定在申时三刻,大家再在这汇合,如何?” 苏衍自然没有意见,同意了。其他小妖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叽叽喳喳地和裴景行告别,又顺了几块酥饼走。 裴景行亲自送苏衍出府,一旁的福伯开口问道:“少爷,今儿个怎么不留饭呢?” 裴景行转头对福伯笑道:“福伯,你这么热情,小心把苏衍吓得都不敢上门了。” 福伯嘿嘿一笑:“这不是看少爷难得有一个朋友,太高兴了不是。” 裴景行听了这话,却是莫名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余晖里若隐若现的月亮:“朋友啊……” “苏道长,你不开心么?”布囊里传来田七闷闷的声音。 临近宵夜,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远处隐约传来金吾卫巡逻的脚步声,以及催促路人赶紧回家的招呼声,田七便大着胆子开口。 “没有。”苏衍回答道。 “苏道长骗不过某的,”田七在布囊里摇头晃脑,“苏道长可别忘了,某骗人的技术那是一流的,你的表情已经暴露你的心情了。” “有么?”苏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真没觉得。” “所以某才问呀,”田七又说,“这种自身都没发现的不开心,才是最可怕的不开心呢。苏道长,你是不是在生裴街使的气?” “不是吧。”这次,苏衍也有些不确定了。 田七想了想,开口问道:“苏道长,你是不是觉得裴街使对你隐瞒了什么?” “你也这么觉得?” 苏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是不开心——难道是因为裴景行对自己隐瞒了什么的原因么? 田七回答道:“某只是觉得裴街使似乎不想让你和那两家国公有太多牵扯。” 苏衍在西京呆了快一年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在瓜田里捉鬼,却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小道士。所谓西京大,不易居,西京里聚集了不少高官贵族,不是他苏衍一个小小道士轻易能得罪的。 裴景行是自己的朋友,或许是不想让自己明晃晃地得罪那两家一等国公,才让自己小心行事,不要随便插手。 苏衍这么想着,心中的疑虑却怎么也无法打消。他总觉得牛春辉和朱志文两个人的所作所为是有联系的,而这件事,似乎和裴景行四年前的西域之行脱不了干系。 不出裴景行所料,第二天一大早,他才到内衙点卯,外头就有人进来通传,说是牛春辉派来的家仆在外头求见。 裴景行听了,提笔沾了点墨,略一顿,说道:“让他在外头等着吧。”说完,他便管自己处理起公务来。 通传的人自去传话,牛春辉派来的家仆往日狐假虎威惯了,这会儿被裴景行晾着,一肚子不满,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苦哈哈地坐着喝茶。 等了一个多时辰,裴景行才搁笔,喊来门口守着的人:“走,咱们去会会。” 牛春辉的家仆听说裴景行来了,赶紧起身,笑嘻嘻地迎上去问好:“裴街使,我家少爷派我来寻人。” 裴景行不理他,坐下之后理了理衣袖,这才不耐烦地问道:“寻什么人啊?” 家仆笑脸一僵,他总不好大大咧咧地说寻那当街殴打小道士的人吧? 家仆想了想,好不容易想出一套说辞来:“昨天那事实在是误会,是他们没听清,找错人了。” “找错人就能随便打人了?”裴景行斜眼看着这家仆,“府上的行事,倒是让我大看眼界。改明儿要是有机会,我倒要好好请教请教牛国公。” 家仆一听裴景行把牛国公搬出来,忙赔笑说道:“裴街使言重了,这件事是我家几个恶仆行事不端,我家少爷昨天已经责罚过他们了,就剩下被抓起来这个。少爷说了,让我把他逮回去,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他看裴景行沉默不语,又说:“少爷还说了,要备下重礼,给那位道士赔罪呢。” “重礼就不必了,你们都已经吓到人家一次,还想吓唬第二次么?”裴景行敲了敲桌子,“回去告诉牛春辉,想要人,就自己过来。” “这……”家仆犹豫着,“这恐怕不妥吧?不过是一个家仆,还不至于我家少爷屈尊降贵,来这地方。” “这地方怎么了?”裴景行反问,“要不是他,你们会去打人么?恶仆之所以是恶仆,就是因为有更加嚣张的主子在后头撑腰。牛春辉不来,这人我们是不会放的。” 家仆气急,也懒得再赔笑脸了:“好,好!我这就去回话!” 裴景行扬了扬嘴角,没再理会。 牛春辉家仆走后不久,又有金吾卫进来通传:“裴街使,太子殿下派人来,请你进宫一叙。” 第43章 九 裴景行手一抖,笔重重摔在桌子上,在纸上留下浓墨一笔。 “裴街使?”传话的金吾卫见了,又说,“外头的内监催得紧,说太子殿下请您立刻进宫。” 裴景行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出去请那内监等候片刻,我立刻就来。” 如今的太子居于东宫,纵然裴景行身为金吾卫街使,他想要进去,必须在宫门外边解下佩刀,交给随行的羽林卫。 自从他们从西域回来后,太子便久居东宫,连每年除夕、元宵这几个重大的节日,都不曾露面,也难怪有段时间西京疯传着太子已经殒命的消息。 细细算来,裴景行已经有四年不曾见到太子了。 裴景行越想越奇怪,这段时间朱志文和牛春辉的动作,让他想起那段不好的经历,心中更是隐约有了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测。太子如今突然宣召,更加让裴景行觉得不安,走在去往东宫的路上,他背后已经有了一层冷汗。 “公公,太子今日为何突然宣召?” 领路的内监并未转头,声音从前头传来,被宫中阴冷的凉风一吹,支离破碎地钻进裴景行的耳朵里:“太子殿下只说请裴街使进宫一叙,并未说其他的。” 裴景行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但太子宣召,他只能跟着领路的内监往东宫走去。 进了东宫,内监带着裴景行绕过大殿,走到后面一处金碧辉煌的殿前,停了下来。 “裴街使还请在此等候,”内监转身对裴景行说道,“咱家先进去为裴街使通传。” “公公请。” 他等了一会儿,那内监又出来,摆出一个“请”的架势:“裴街使,请。” 进入殿中后,扑面而来的是一层层厚重的帷幔,每一层帷幔旁边都站着一个宫人,无声地替裴景行拉开面前的帷幔,随后又很快放下,免得殿外的凉风吹进来,扰了殿内的贵人。 裴景行穿过二十余层帷幔,这才看到一张硕大的床,床上躺着一个身着黄色内衫的年轻人,黑色的头发披散着,恰好遮挡住他的脸。 殿中十分冷清,仅有三名宫人随侍,其中一名站在床边,另外两名则站在帷幔处。屋内最外边一圈每隔一臂的距离便镶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床边的柱子上更是嵌了三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整个屋内都仅由这些珠子来照亮,空中还弥漫着一种陌生的香气,颇为提神。 “卑职见过太子殿下。”裴景行在相距还有十几步时停了下来,向床上坐卧着的人行礼。 床边有随侍的宫人,她凑过去,听清太子的耳语,随后又站直了对裴景行转述:“裴街使请起。太子有言,请裴街使上前说话。” 裴景行皱了皱眉,抬起头时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慢慢走到床边。 “怀义,你来了。”床上之人气若游丝,沙哑的声音忽远忽近,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喘口气,十分疲惫。 “殿下,陛下赐卑职名景行,怀义二字,与卑职已经无关了。”裴景行对原先的名字没有什么留恋,冷冷地纠正太子话中的错误。 “什么?”太子自嘲着,“你怎么,不抬起头,看看我?” 裴景行低着头说道:“卑职不敢。” “呵呵,不敢?”太子突然一拳砸在床上,“我看,你是有怨!” “殿下!”床边随侍的宫人赶紧扶住太子,一手轻轻拍打着太子的后背,替他顺气,“殿下莫不是忘了国师的交代?切不可动怒啊!” “滚开!”太子伸手想要去推那宫人,却不料自己反而向后倒去。 宫人赶紧扶住太子,但很快便松手,又站到一边去了。 太子看着自己瘦骨如柴的双手,又笑又哭:“你恨我,你恨我,你该恨我!” 裴景行心中泛起一股恶心,低着头说道:“不知太子进入宣召有何要事?” “没有,要事,不能来,找你么?”太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审视着裴景行,“抬起头,看着我。” 裴景行无奈,只好抬头,他乍一眼见到面前太子的模样,吓得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印象中的太子意气风发,哪里是床上那如同骷髅一样的人? 太子见了裴景行的反应,自嘲道:“怎么样,没想到?” 裴景行心中七上八下,问道:“太子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报应,都是报应啊。”太子吃力地叹了口气,“从西域,回来后,一年,我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可是……”裴景行还是不解,只是这话说出口才两个字,便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太子并不在意,替裴景行说完了:“可是,你们,都没这样,对不对?” 裴景行说道:“卑职不敢。” “怀义,不,裴街使,”说出这三个字时,太子眼中满是后悔与内疚,他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们回来,有四年了吧?” “正是。” “其实,我不想的,”太子的目光开始放空,似乎是在回想那一段经历,“那时候,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裴景行听到这句辩解,心底憋了四年的怒火一时全涌了上来:“走投无路?殿下可知那时候我是如何保命的?” 太子一愣,良久才结结巴巴地解释:“你……你就,一个人,但是……但是我们,我们……我们有四个人啊。” 低着头的裴景行闭上眼,今天见到太子时仅有的一点难过也没了,他的声音恢复成往常的模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是卑职放肆了。” “你在怪我?”太子问他,“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裴景行只觉得厌烦:“不敢。” “不敢怪?”太子干笑两声,“看来,是怪的。” 裴景行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呆在这就要疯了,再一次提醒太子:“敢问太子今日宣召卑职,有何要事?” “我听说,你和一……咳咳,道士,走的很近?” 裴景行想到苏衍,说道:“太子是听谁说的?牛春辉?” “没错,”太子直接承认了,“你不是,最讨厌,道士了么?” “多谢殿下关心,但话不投机半句多,交朋友,又何必看他是什么身份?” 太子又笑了两声,吃力地喘着气,说道:“我倒是,羡慕他。裴街使,你说,要是当年,我和你,一样做,你是不是,还把我,当朋友?” 裴景行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殿下是殿下。” “是么?”太子咳出口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咱们以前,是朋友啊。” 太子如此的态度,使得裴景行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不知太子与王保平、沈国昌、段去邪是朋友么?” 太子语塞,良久才道:“你果然,还在恨我。” 裴景行只说:“卑职不敢。” “罢了,都过去了。”太子也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给床边随侍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便从一旁拿出一张帖子,递给裴景行。 裴景行见过,并不打开,而是看向太子。 “打开吧,是牛春辉,给的。” 裴景行这才打开,原来是一张请帖,牛春辉、朱志文,以及赵世敏三人请太子于五日后赴宴。 “说是,四年了,聚一聚。”太子看着裴景行,一字一顿地说,“你可知,这宴席,有什么,菜么?” 太子这问题太过反常,裴景行心中那不好的预感又大了几分:“不知。” “牛春辉,说,有一道,我们,西域,尝过的,菜,还有,一道,是没吃过,但是,一样,美味的。” 西域尝过,又特地神秘兮兮拿出来说的,裴景行思来想去,只能想到那一样了。 他大惊之下,帖子从手中滑落,无声地落到厚厚的羊毛毯子上。 “你,知道了?” 裴景行大怒:“当日你们说是走投无路,为何现在又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些天西京不断有小孩、少女还有一些小妖怪失踪,就是你们做的?” 太子见裴景行怪罪自己,焦急地想替自己辩解,可他越是急于辩解,就越是说不清楚,甚至连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张开嘴开始急促地呼吸起来。 宫人连忙上前替太子顺气,看向裴景行,怪罪道:“大胆!敢对太子殿下不敬,今日必要让你横着出东宫!” “放肆!”太子反手便是一个巴掌,他一身的力气都用在这巴掌上了,打完之后,整个人便软绵绵地滑躺在床上。 宫人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伸手就要去服,却被太子侧身躲过。 “来人,拉出去。” 屋内另外两个宫人上前,将这宫人拖了下去。随后,殿外又进来了一个宫人,安静地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太子。 “裴街使,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太子喘着气,向裴景行解释,“我找你,也是,希望你,能够阻止,这件事。” 裴景行心中又是觉得可笑,又是觉得苍凉,这明明太子一句话便能解决的事情,却为了遮掩四年前的恶行,便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了。 裴景行不由想起四年前,当牛国公、朱国公,还有英武侯吴顺之三人一起上书,请求皇帝赐自己死罪时,只有自己的师父张斐然连夜奔波,顶着死罪的风险从千里之外的大营一路赶回西京,一脸风霜地请求皇帝免去自己的死罪。 而这个自称是自己朋友的太子,那时候在做什么呢? 为了掩盖他们的罪行,便要将唯一一个知情人杀死么? 裴景行想到这,疲惫地闭上眼睛,说道:“卑职遵命。” 这四个字,打破了太子最后一丝希望,他浑浊的双眼中仅有的一点亮光随之暗了下去,没有半点生机。 他恨裴景行的心狠,却更恨自己的怯懦。如果自己有勇气去面对、去承受这一切,裴景行又怎么会如此鄙视他? 千言万语冲上太子喉间,却尽数被他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一句迫不得已就能一笔带过的。 良久,太子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有劳了。” 当裴景行从东宫出来,回到内衙时,昨天被抓的犯人已经被放走了。 一个金吾卫将事情告知裴景行:“裴街使走后不久,牛春辉又派人过来,刚好碰见沈将军。沈将军知道了这件事,便下令将那犯人放了,又让那人替自己向牛春辉转达,让他好生约束自己的下人,免得再惹祸端。” 裴景行只觉得自己一身的疲惫,这犯人已经没了用武之地,他也懒得再去深究:“行了,我知道了。” 金吾卫却没有立刻下去,而是又说道:“沈将军让卑职向裴街使转达一句,万事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裴景行唯有苦笑:“我记住了。” 当晚,苏衍、裴景行与小妖们聚在裴景行家中,按照小妖们争先恐后的口述,裴景行画出了牛国公府邸大致的地形。 裴景行收笔,看着聚在自己身边的苏衍与小妖们,将白日的无力与愧疚抛之脑后。等纸上笔墨一干,他便收了地图,拿起龙首虎牙枪:“走。” 第44章 十 是夜,月明星稀,裴景行与苏衍两人一身黑色劲装,一路躲避照例巡逻的金吾卫,来到了朱国公府外。 比他们先一步到达的小妖们已经零零散散地停在国公府内的树上,居高临下,替他们二人戒备府内动向。 裴景行照旧双手搭桥,把苏衍先送进府,随后自己后退几步,快速奔跑,借力翻过高墙。 “在这里。”停在他们头上的雀妖小声说道,“往左边走。” 有那么多小妖替他们警戒与领路,苏衍与裴景行不一会儿便到了西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其中一个白天来探路的乌鸦小声道:“里面就关着河堤那边抓过来的妖怪,但是门上贴了好多符纸,我不敢靠近。” “还有还有,”另外一个麻雀也开口说道,“我听有人和那个中年道士说话,他们好像还抓了其他的妖怪来呢。” 领头的那乌鸦高高地停在枝头上,温言道:“先把这边的救出来,等打听清楚其他妖怪是什么,再作打算。” 乌鸦会这么谨慎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年头大妖怪吃小妖怪的事情时有发生,他可不想千辛万苦结果把一个敌人救出来。 苏衍和裴景行也是一个意思,先把田七的朋友都救出来,其他的再作打算。 里面设下的禁制太多,为了避免这些小妖无辜受伤,苏衍解开布囊,让田七与这些小妖一块在外边等候,自己则和裴景行一块,悄悄潜行进去。 或许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所以朱志文特地选择府中一处独立的宅院,大门口两边各站了两位侍卫把守,更不用说那些明晃晃贴着的符纸了。 “奇怪。”苏衍拉着裴景行,两人一块贴着墙,他捏了一个障眼法,国公府内巡逻的侍卫从距离两人十步左右的地方走过。 “怎么了?” 苏衍指着前方的屋子,说道:“你不觉得这里巡逻的人太少了么?” 裴景行查看了一下四周,的确,除了大门口那站着的四个侍卫,这院子里只有刚刚经过的一队人手在巡逻,相较于屋子里关着的那些妖怪,人数的确是太少了。 裴景行不能说对朱志文的性子了如指掌,但也颇为熟悉。他知道朱志文不是那种会在关键问题上粗心大意的人,更何况是这种隐秘的事情。 “会不会是里面关着的都是没什么本事的小妖,所以贴了符纸就够了?” 苏衍一时也想不出其他解释来,时间紧迫,他摇摇头说道:“先把里面的小妖都救出来再说。” 之前那队巡逻的侍卫走后,院子里就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至于院落里设下的那些禁制,也逃不过苏衍的眼睛。 他让裴景行跟在自己身后,绕过院中布下的八卦阵,又抢先出手,一记破坏院中暗藏的两个傀儡的机关核心,没一会儿便到了据说是关着小妖的屋子旁边。 屋子上贴着的那些符纸难不倒苏衍,但因为昨天在渔夫那已经吃过不谨慎的苦头,苏衍先拿出铜镜,一手拂过镜面,镜面随之泛出淡淡的光芒。 苏衍掌心贴在铜镜后面,用镜面将屋子上下照了一遍,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才两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 苏衍每念一句,就有几张符纸从窗户上无声地落下,飘飘然地落到苏衍面前。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苏衍才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将地上堆积起来的符纸收好。 苏衍将符纸随便塞进袖口里的暗袋中,提醒裴景行:“道士随时可能赶过来,我们抓紧时间。” 裴景行与苏衍换了位置,前者掏出一把小巧锋利的袖刀来,□□窗缝里,手腕上下稍一用力,便把窗户打开了。 “走。”裴景行将苏衍送进去,自己则提着龙首虎牙枪站在窗前警戒。 苏衍进了屋后,左眼便看见黑暗之中角落里有几团隐隐约约的妖气。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边,发现是一个盖了盖子的水缸,妖气就在下面。 他打开盖子,水缸里浮着好几条鱼,一数,恰好是田七给的数。 这些鱼精睁着眼浮在水中,没有任何动作,乍眼一看还以为是睡着了,但苏衍很快在水缸的另外一面找到了一张符纸,正是这张符纸镇住了这些小妖的心神,使得他们无法运用自己的法术脱身。 苏衍的手刚碰上那符纸,突然想起之前渔夫的惨剧,赶紧收手。他仔细辨认了符纸上的内容,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所熟知的,他干脆从旁边翻箱倒柜找了一个小葫芦,葫芦口靠近水面,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贴在葫芦口处,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 水夹着那几条突然变小的鱼一块儿被吸进葫芦里,苏衍把塞子一塞,再把葫芦挂在腰间,又去屋里其他地方找其他小妖了。 等把乌龟也吸进葫芦里,再把昏昏欲睡的小鸟唤醒,让他攀在自己的肩膀上,苏衍不再久留,又顺着窗户出去。 苏衍将小鸟和葫芦都交给裴景行,自己则掏出先前那些符纸,向上一抛,口中默念几句咒语,这些符纸便像是被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拿住,重新贴在了窗户上。 两人趁着巡逻的侍卫还没有转回来的空当,小心翼翼地跑到墙边,贴着墙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这才离开院子。 在外焦急等候的田七看到裴景行肩上的小鸟,又听说鱼和乌龟都在葫芦里,松了口气,对着苏衍就是连连鞠躬感谢。 裴景行提醒了一句:“先走。” 几只麻雀与乌鸦分成八个方向去查探路线,不一会儿便飞回来,引着苏衍二人往南边走。 “怎么了?”裴景行双手搭桥,正想把苏衍先送出去,却发现身后的苏衍看向西南方向,神情凝重。 “那里的妖气突然重了好多。”苏衍回答道,“刚才不是这样的。” 裴景行催促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苏衍知道眼下并不是去查探的好时机,便踩在裴景行手上,借力翻过墙去。 两人离开后不久,巡逻的侍卫又转回这院子里,见窗户上那些符纸贴得好好的,便没有久留,又去别处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一群人匆匆赶来,走在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厮后头的,正是朱志文与一个中年道士。 朱志文拿过一盏灯笼,靠近屋子,仔细查看了一会儿,转身问道:“金道长,这符纸好端端在这,怎么你会说那些妖怪丢了呢?” “有人来过。”姓金的道长一甩拂尘,走上前去,撕下其中一张符纸,放在手上端详了一会儿,脸色突变,打开窗户边跳了进去。 朱志文见状,心道一声不好——这每一扇窗户都扣上了他特意定制的窗扣,从外面根本推不开。如今窗户轻而易举地被金道士打开,说明这扇窗门的窗扣被人破坏了! 他立刻命人打开门上的铜锁,进去一看,哪里还有那些妖怪的踪影? “金道长,这?” 金道士站在屋子里,脸上不见喜怒,语气却是无比愤怒:“竟敢如此奚落我!” 朱志文的脸色更差了,他是朱国公世子,要是被人发现自己暗地里的行事,别说国公的身份了,只怕自己的姓名都难保。 “金道长,莫非就是当初那个人?” 金道士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没错,就是那个找到渔夫的人。” 朱志文转头问身后的一个仆从:“人找到了么?” “不曾,”那仆从慌忙请罪,“我等不敢大肆宣扬,只能派遣几个人出去找,只是那人竟像是消失了一样,根本找不到。” 当初那两个渔夫,一个因为身中咒术而死,另外一个则被田七打晕,交给雀妖们藏起来了。朱志文派出去的人都是普通人,又哪里能那么轻易找到呢? 朱志文看向金道士:“金道长,你觉得该怎么办?” 金道士心中一紧,知道朱志文这是想让自己帮忙去找,但他并不擅长寻踪一脉的法术,就算擅长,他也不想耗费那么多精力去找一个渔夫。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转移朱志文的注意力。 金道士心中主意已定,摇头道:“世子,我与那人两次隔空交手,都没有占到便宜,可见对方实力绝对不在我之下。他将渔夫藏起来,说不定已经挖好陷阱,就等我出手。反正世子本人没有露面,那渔夫也没什么大的威胁,世子不如想想,为何那人突然找上那两个渔夫,又顺藤摸瓜到国公府将这些小妖带走。” 朱志文果然被金道士说中了心思,一个渔夫而已,他的性命在朱志文眼中根本不值钱,派人寻找也不过是怕有人利用渔夫扳倒自己。 朱志文原本就在怀疑是否是自己府中出了内鬼,把这件事给泄露了出去,这两天正暗地里派了另外的人手,悄悄调查自己身边的人。如今被金道士这么一说,他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到了寻找内鬼这件事上。 但这两天来并没有什么头绪,反而还接二连三吃了好几个哑巴亏。而且除了他自己以外,牛春辉那边也出事了。 其实朱志文颇看不起牛春辉,他与牛春辉交好,只是两家同为一等国公,为了拉拢牛国公那边的势力罢了。 一个国公世子,竟然自己亲自出马,绑架了一个小孩,当天偏偏还不走运,马车翻了,孩子叫人给发现了。后来牛春辉派人去殴打那小道童,又恰好被他们的死对头裴景行给撞见,弄巧成拙,把人都给赔进去了。 等等?小道童? 朱志文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赶紧抓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继续探究下去。 听说那天是一个年轻人把小孩抱走的,难道就是那个小道童?说不定这个小道童在那孩子身上发现了什么疑点,顺藤摸瓜,发现了这两个渔夫的行径,知道自己暗地里捉了不少妖怪。 可是一个道童,过来救妖怪,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朱志文脑海里的念头转了又转,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金道士见朱志文脸色轮番变化,巴不得他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别再打让自己出手的主意。 不光如此,金道士还开口添了几把柴:“世子,你有线索了?” 朱志文没有回答,而是吩咐自己的仆从:“去,立刻派人去把牛春辉给我喊过来。” 自己在这里瞎猜没用,不如把牛春辉喊过来,问清楚那天到底是谁救了那小孩,再把人绑过来,杀了便是。 “世子,现在外头还是宵禁呢。”仆从提醒道,“万一让金吾卫发现了,这该如何是好?” “发现就发现了,再不把牛春辉照过来,我们全完了!”朱志文失了风度,大声骂道,“拿我的牌子去,我倒要看看,哪个金吾卫敢对我动手!” 仆从知道朱志文心情不好,不敢再啰嗦了,连连道:“是,我这就去。” 一等国公有一枚御赐的令牌,可以在宵禁时在外行走。朱国公病重一年多了,朱志文身为国公世子,实则早就掌握了国公府大权,这枚令牌也早就被他收入囊中。 有了这令牌在,那仆从碰上金吾卫也不怕了,等了一个多时辰,睡眼惺忪的牛春辉总算是坐着马车来到了朱志文府上。 第45章 十一 “那天的事情?”牛春辉打了个哈欠,砸吧了几下嘴巴,才慢吞吞地回答道,“那天,是苏道长把孩子带走的。” “苏道长?”朱志文从未碰见过这个姓氏的道士,问道,“你认识?” “算不上认识,连这名字都是我托了人,问了太玄观的一个道童才知道的呢。”牛春辉倒是不害臊,做了一个下流的姿势,“我跟你说,他可是裴怀义的这个。” “人家现在叫裴景行了!”朱志文瞪了他一眼,骂道,“你少撩拨裴景行,别忘了他手里还有我们的把柄。” “切,怕什么。”牛春辉浑不在意,“别忘了,这件事太子也有份,回来之后皇帝没废太子,说明皇帝打算保下我们,他敢说出去?” “当年就该杀了他!”朱志文想起这件事,便咬牙切齿,“要不是他多事,我又怎么可能只当一个世子。” “当世子不是挺好的嘛。”牛春辉不明白朱志文为什么要对此耿耿于怀,“天天都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还没人管,多好。” 蠢材! 朱志文在心里骂了一句,愈发看不起牛春辉了。他不耐烦地问道:“那个姓苏的道士也是太玄观的?” “听说大概是一年前从外地来的,”牛春辉凑过去,色眯眯地说道,“怎么,你也有兴趣?倒不是不可以,等我先享用一次,咱们一起啊。” 朱志文皮笑肉不笑:“我还要多谢你了。” 牛春辉并未听出朱志文的话外之音,笑着拍着朱志文的肩膀:“大家是兄弟,有福同享。” 朱志文克制住揍牛春辉一顿的冲动,又问:“那个道士和裴景行关系很好?” “好得很,听说还是裴怀玉给介绍的。”牛春辉颇为懊悔,“你说,要是我是裴怀玉堂哥,这美人不就是我的了么?” 想起东宫那边有自己的眼线递话出来,说是太子突然召见了裴景行,朱志文愈发觉得此事就是裴景行和这个道士捣的鬼。 四年前自己没本事除掉裴景行,结果现在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朱志文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把裴景行杀了才好。 他脑子一转,看到旁边的牛春辉,突然想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来。 “今天裴景行和那个姓苏的闯进我家,把我抓的那几个小妖怪都给偷走了。” “什么?”牛春辉再蠢,也知道这件事的危险性,骂道,“你请的道士呢?两个大活人闯进来,还带了那么多妖怪出去,他是死的么?” 朱志文淡淡地回答道:“他刚好去抓鬼婴了。” “鬼婴?那是什么?能吃么?” “鬼婴可是难得的东西,甚至比画皮更难得,”朱志文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来,“听说,鬼婴是把黄泉里的鬼抓上来,塞进妇人的肚子里孕育的。和普通的婴儿一样,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只是这鬼婴在妇人的肚子里时,就不断吸取母体养分,把母体变成自己的傀儡。出来之后,这鬼婴就介于生死之间,非生非死,既生又死,你说神不神奇?至于味道嘛,没人吃过,咱们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了。” 牛春辉拍手道:“这敢情好,我就喜欢尝个鲜,吃别人没吃过的东西。” “所以你就别老做出自己亲自出手,诱拐孩童的事情了。”朱志文脸色一沉,话锋一转,教训起了牛春辉,“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就算陛下还未下旨封你做世子,你是牛国公唯一的孙子,这国公的位子还能跑掉不成?” 牛春辉被说得不好意思,连忙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苏道长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和裴景行那臭小子说。裴景行看我们不顺眼,咱们可等赶紧动手,别被他抢了先机,失了良机。” “你不是喜欢那个道士么?”朱志文斜眼看着,说道,“我替你找个杀手,你把裴景行单独约出来,让杀手把他杀了,那道士自然就是你的了。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玩死了最好。” 牛春辉哎呦一声:“这主意不错,裴景行这臭小子早四年就该死了,就当我们兄弟心善,多赏了他四年的寿命。不过这苏道长嘛,脸蛋不错,就是不知道身段的滋味尝起来如何。要是我玩得痛快,能不能让我多玩些日子,保证不让他见到外人就是。” 一个普通的道士而已,朱志文并不太在意,点头道:“这你自己决定便好。” 牛春辉摩拳擦掌:“那好,你那杀手在哪?我等会就派人去找裴景行。” “等会?”朱志文问道,“你打算怎么把人约出来?要是有旁人在,或者有别人知道你约了裴景行,就算裴景行死了,你也洗刷不了嫌疑。” “放心吧你,”牛春辉说道,“我就说有要事要跟他说,必须他一个人来。” 朱志文听了,恨不得当场把牛春辉的脑袋打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他会相信?”朱志文冷笑,“别说你三番两次想羞辱他,就算你们关系好,你是什么脾气,是有事还提前派人去通传的?我告诉你,别以为裴瑾死了,裴景行就能随便欺负的。他师父是张斐然,叔叔是裴琼,明琅郡主是他的舅母,皇帝偏爱的裴怀玉是他的堂弟,他还有御赐的龙首虎牙枪!” 牛春辉苦着一张脸:“这不是你说让我去约的么。” 朱志文是恨铁不成钢:“要约,也不能这么约!我问你,他和你说的那个道士关系很亲密?” 牛春辉点头道:“没错,我听说裴怀玉还抱怨过呢,说裴景行和苏道长认识才一年不到,就好得比他这个堂弟还亲。” “裴景行当年也算是交友颇广的人物,一个人独来独往那么多年,对这个道士应该是看重的。”朱志文想了想,就想出了个点子,“明天我会派人给你送样东西,你再派人把这东西交给裴景行,让他去你定下的地方,到时候我那个杀手自然会见机行事。” 这几个人里面,牛春辉是最不会动脑的,他巴不得事事都有人替自己办妥,而自己只要到最后坐享其成便是。如今朱志文已经替他谋划好了,他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好,你放心,等我得了美人,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朱志文冷眼看着兴高采烈的牛春辉,说道:“宵禁就要结束了,你先在我这想想,到底把裴景行约到什么地方。” 牛春辉不疑有他:“好。” 朱志文又喊了家中几个貌美的舞姬来伺候牛春辉,自己则领着亲信离开。 “去把段三思喊来。” “是。”其中一个亲信领命下去。 “世子,真要派段三思去杀裴景行?” “谁说要杀裴景行了?”朱志文似笑非笑地看着发问的那个亲信,“多享了四年的寿命,也该死了。” 亲信听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他跟在朱志文身后走了段路,终于明白朱志文话中的意思,竟生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再说苏衍与裴景行这边,救出来的小妖不能再回河堤那了,如果现在另寻栖息地,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 要他们跟着苏衍回太玄观,就算那里的道士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些小妖也熬不住太玄观里的天罡正气。 就在众妖犯愁的时候,裴景行突然开口道:“你们能保证不吓唬别人,也不去伤害别人么?” “当然了,”田七第一个表态,“虽然某靠着骗人赚了点钱,可是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他们。至于吓唬人嘛,某……某尽量就是了。” 看这委屈的模样,裴景行难得对田七和颜悦色:“好,我就信你一回。” 苏衍猜到裴景行的意图,问道:“可以么?” “如果我再不收留,他们能去哪里呢?”裴景行话音刚落,见田七伸出长长的舌头就要亲自己,赶紧补充道,“不过就只能一阵子,等这件事了解了,你们再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知道么?” “哦,某知道了。”田七见裴景行嫌弃自己,收回舌头,转身过去,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其他的小妖也没有更好的去处,都纷纷表示暂时留在裴景行家里,绝对不会给他添麻烦,而且等这件事了解之后,就立刻搬走。 就这样,裴景行在自己最大的那个池塘上凿开一个口子,让鱼精们住在这池子里;而乌龟则表示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最后选择了裴景行院子里一个大花坛下面;至于田七,虽然害怕裴景行,可冬眠的本能使得他不得不暂时借住在裴景行屋子里,隔着屏风和裴景行成了“邻居”。 而那些乌鸦与麻雀,并不打算就此成为笼中鸟,只是由领头的乌鸦与裴景行约好,若是朱志文的目标转移到西京里的小妖的话,他们暂时会来裴景行家中躲躲风头。 皆大欢喜。 苏衍见田七的委托了结,小妖们又各自散去,想起朱国公府上那突然大增的妖气,便对裴景行说道:“朱志文还抓了一些妖怪,我打算今天晚上再去一趟。” 裴景行一挑眉毛:“你以为国公府是你说去就去的?昨天晚上我们运气好,去的那边戒备不严,这时候朱志文一定已经发现他抓的这些妖怪不见了,你今晚再去,不就是自投罗网?” 裴景行这话说得有理,可苏衍还是有些担心:“朱志文抓了那么多妖怪,到底想要干什么?昨天我见到的妖气,并不是什么小妖身上的,他这是在玩火*。” “那焚的也是他自己,”裴景行在这件事上态度十分坚决,“苏衍,你别忘了,西京还有国师在。如果朱志文做出什么事情来,国师会不插手么?” 苏衍一时哑口不言,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裴景行见他这般模样,叹了口气,说道:“苏衍,我是为你好。” 苏衍也知道裴景行是好心,他看裴景行如此坚决,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点头道:“我记住了,多谢。” 裴景行又深深地看了苏衍几眼,还不放心——毕竟苏衍阳奉阴违的事情不是没干过——又多说了两句:“苏衍,这些天你也累了,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被裴景行这么一提醒,苏衍还真觉得有些累了,点头道:“也好,那我就先回太玄观了。” 结果苏衍才回太玄观,就有一个道童迎上来,焦急地说道:“不好了,不好了,苏道长,你那屋子遭贼啦!” 苏衍听了,拔腿便往后院跑,只见他住着的屋子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太玄观的道童,以及几个相熟的道士。 其中一个道士看到苏衍来了,忙把他拉过来,说道:“今天一大早,有道童在扫地的时候发现你屋子的门开着,还以为是风给吹开的。他想替你关上,结果发现里头一片狼藉。你快进去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苏衍来不及答谢,进屋一看,果然正如那道士所言,里头椅子倒地,床上的被褥一半拖在地上,更不用说衣柜里那些衣服,全被拿出来扔在地上了。 不过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苏衍并不在意,他快步走到衣柜前,在里头一阵倒腾,抬起头时脸色已经变了。 苏衍不死心,又走到书桌前,将书桌里里外外全找了一通,还是没找到。 门口有道士问道:“苏道友,你丢了什么不曾?” “琉璃子。” 门口一片哗然。 大家都知道琉璃子是用来吸食炼化精魄的东西,狠毒无比。这西京放眼望去,可能也就只有苏衍和其他一两个人有这缺德的东西。 是谁把这东西偷走的?有什么目的? 这下子可不光是苏衍一个人脸色变了,其他几个深知琉璃子危害的道士脸色也变了,几个人相互有眼神询问对方,却一点都没有头绪。 就在这乱糟糟的时候,又有一个小道童一路小跑过来,停在门口,对屋里的苏衍说道:“苏道长,沈家夫妇求见。” 第46章 十二 沈家夫妇,也就是当初苏衍初到西京时遇上的“半脸鬼”,沈红英的父母。 苏衍现在自己就有一件大麻烦事,哪里还有精力去见沈家夫妇?当下便让那小道童去拒绝。 结果没一会儿,体型在同龄人里算微胖的小道童又吭哧吭哧地跑回来,对苏衍说:“苏道长,沈家夫妇在外头一跪不起,说苏道长一刻不去见他们,他们就一刻不起来,谁劝都没用。” 太玄观是西京最热闹的道观,每天来往的人就数以百计,沈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就这么跪在太玄观前,不知道要引来多少人的目光。 苏衍真是恨极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他听了道童的转述,干脆狠心说道:“那就让他们跪着吧。” 门口人群中,有几个道士听了,开口道:“苏道友,你这也太狠心了,人家都是四五十岁的老人家了,你怎么能让他们一直跪着呢?” “又不是我让他们跪的?”苏衍正心烦呢,听到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的话,头也不回,一个劲地在屋内寻找琉璃子,“你要是觉得他们可怜,那你去看看。” 这说话的道士面子上下不来,果然往前边去了。只是没一会儿,他就又灰溜溜地回来,对屋内的苏衍说道:“苏道友,两个老人家实在是太可怜了,你就去看看吧。” 苏衍干脆走到门口,冷冷地看着说话的这个道士:“琉璃子不见了,要是被歹人拿走,胡作非为,你一人承担么?” “你……”这道士语塞,气冲冲地说道,“像我们这种道士,是绝对不会用琉璃子的。要不是你当初把琉璃子带过来,现在又怎么会不见?” 苏衍懒得与他吵,干脆把门一关,把这些人全数关在门外。苏衍一个人在屋里翻遍每一寸地方,恨不得掘地三尺,可始终找不到那三颗丢失的琉璃子。 苏衍把椅子摆好,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休息,脑子却不停地转着。 虽然大多数修道士都知道琉璃子的作用,但西京鲜少有人知道他屋里有琉璃子,除了自己与裴景行,可能就只有国师与周予一二人了。 苏衍与国师不合,但苏衍不认为会是国师下手——要是国师真的想要琉璃子,当初在他遭遇万道士的时候,国师早就可以趁机拿走自己所有的琉璃子,犯不着这时候多此一举。 至于周予一,他是深知琉璃子危害的,更何况他身为太玄观主人,拥有的宝贝比苏衍这穷小子多得多了,又何必冒着风险过来偷呢?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周予一偷的,以他的身份和手段,绝对不可能将苏衍的屋子弄得一团糟。 过来偷琉璃子的这个人,一定是知道自己有琉璃子,但又不知道自己把琉璃子藏在哪,所以才会把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拿了琉璃子便匆匆逃走。 苏衍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把困意驱走,正打算理清头绪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哭——原来,那沈家夫妇不知怎么的,竟然闯进后院来,跪在苏衍屋外哭求,任凭谁都无法劝阻。 这下苏衍不能避而不见了,他打开门,看着眼前头发半白的沈家夫妇,叹了口气,说道:“两位请起。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真的没有空。如果两位有要事,大可以找太玄观里的其他道士。” “不行啊,苏道长,”沈放鹤止住哭声,扶着妻子站起来,哽咽着说道,“红儿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的,眼下只有苏道长能够帮忙了。还请苏道长帮帮忙,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和我们去见见红儿吧。” 苏衍愈发不解:“令千金是怎么了?” “昨天夜里,家中来了贼人,把那孽障给偷走了,”说起这件事,沈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但随后又被担忧所取代,“不瞒苏道长,那孽障本来就是那对奸夫□□的孩子,可怜我家红儿,竟然要替上官云那人渣养儿子,如今那孽障被人偷走了,我真是恨不得在家门口放鞭炮庆祝。” “闭嘴!”沈放鹤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计较这种事情!” “怎么能不计较?”沈夫人喊了起来,“那孽障,就不该生下来!” “闭嘴!”沈放鹤又骂了一句,转头对苏衍说道,“让苏道长见笑了。昨日我那外孙被歹人给偷了,红儿半夜发现孩子不见了,便跟失心疯了一样,一个劲喃喃着要找儿子。我们也派人找过,可那歹人是半夜偷的孩子,等我们发现,人早就跑远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来劳烦苏道长了。” 沈红英那孩子,苏衍也是有所耳闻。不过“半脸鬼”一案最后是高泽楷收的尾,苏衍并不了解内情。 “两位应该去找高泽楷,他是国师的大弟子,比我有本事。” 沈夫人擦擦眼泪,恨恨说道:“国师闭关,如今那高道长忙得不见人影,哪里还会见我们?” 沈放鹤觉得自己妻子这话在苏衍面前着实不妥,赶紧接话道:“国师是国师,国师的弟子是国师的弟子,谁说国师厉害,他的弟子就一定厉害了?当初要不是苏道长,我家红儿指不定还要遭更大的罪呢。如今我外孙丢了,女儿又疯疯癫癫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道长,还请苏道长施以援手。” 这顶高帽子要是换个人戴,指不定就答应了。但苏衍可不是这种人,他自己还有麻烦事没解决,哪里有闲工夫去看沈红英? 苏衍摇头道:“两位,我实在是没有时间。西京那么大,太玄观里的道士就有几十个,你们要是真有急事,大可以请他们去。” 沈放鹤连连摇头,沈夫人则是低头默默哭泣。 苏衍头疼,两边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就在这时,刚回太玄观的周予一听说了这件事,便领着道童过来了。 “沈大人,沈夫人,”周予一替苏衍说道,“我与苏道友有几句话要说,不知两位可否移步?” “这……”沈夫人看向沈放鹤。 沈放鹤沉吟片刻,说道:“周道长,我女儿的事情拖不得啊。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现在又变成疯疯癫癫的样子,我和拙荆年纪大了,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周予一笑着说道:“两位放心,我只是与苏道友说几句话而已,等会儿便让苏道友再来见二位。” 沈放鹤得了周予一的承诺,这才带着妻子,在道童的带领下,重新去了前面。 “周……” 等沈家夫妇离开,苏衍刚想开口,却被周予一给阻止了。 “琉璃子失踪的事情我听说了。”周予一沉声道,“这件事必然是太玄观中人做的,你去查,很难查出什么。” 苏衍警觉起来:“周道长有头绪了?” “还没有,”周予一摇头,“但太玄观绝对不是一两个歹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必然是里面有人接应。” 周予一看苏衍沉思的模样,又说:“苏道友,这件事情就交给我。琉璃子是在太玄观被人盗走的,我身为太玄观观主,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而眼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沈红英?”苏衍听出周予一的弦外之音,不解地问道,“沈红英那件事与我有何干系?” 周予一只是一笑:“我前些日子无聊,算了一卦,算出沈红英那失踪的儿子与苏道友有些机缘,尽早结了才是。” 周予一的占卜在西京是有名的,甚至还有人说国师也比不上他。 苏衍不疑有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家夫妇听到苏衍答应去沈家一趟,见见沈红英,那可是千恩万谢,忙不迭请苏衍上了他们早就备好的马车,风驰电掣地往沈家驶去。 苏衍才下马车,就发现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如今的沈家竟是被一股森森鬼气给笼罩住了,不复当初他来时的生机。 等他进了院子,看到那些枯黄的植被,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沈家有鬼作祟。 有侍女迎上来,小声对沈家夫妇说道:“按照老爷的吩咐,把小姐绑在床上,饿了大半天了,没力气闹了。” 沈夫人闻言,狠狠地瞪了自家丈夫一眼:“你这心,也忒狠了。” “你当我愿意?”沈放鹤对着沈夫人吹胡子瞪眼,等转头对着苏衍时,又患上了一张苦笑的脸,解释道:“让苏道长见笑了。红儿失了孩子之后,便又吵又闹的,还想拿头撞墙。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让人把她绑起来,不给她吃喝,免得还有力气继续胡闹。” 苏衍并不在意这种事,他点点头,就当是听到了的回应,说道:“我去看看吧。” 侍女引着三人进了后院一处院子里,还没打开门,就能听见里面传出来一个沙哑的女声,含糊不清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屋外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仆从,绕过屏风,可以看见屋内则站了五六个侍女,一个个离床远远的,似乎十分害怕被绑在床上的沈红英。 苏衍是道士,沈家夫妇看他走到床前,并没有阻止,而是紧张地看着苏衍。 被绑在床上的沈红英时不时用力抖动四肢,试图挣脱捆绑,奈何她力气消耗太多,根本没有用。 苏衍盯着沈红英的脸看了一会儿,后者脸上浮现出一道道红色的血纹,在皮肤下面快速游走。苏衍又伸手扣住沈红英的下巴,检查沈红英右耳后方那一小片皮肤。 果不其然,右耳后有一个血红的小点。 沈放鹤伸长了脖子看,问道:“苏道长,怎么样?” 苏衍松手:“把人松开。” “这……”沈放鹤有些犹豫,“这好不容易才把红儿绑上,要是松开,再绑上就不容易了。” “无妨,有我在。”苏衍说道,他看了眼躲在屏风那边的侍女,心里有数,“你们既然害怕,那我就动手了。” 沈放鹤只好说道:“有劳苏道长了。” 沈红英身上的束缚一解开,唰得一下就坐了起来。她目光游离,赤着脚站在地上,同手同脚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碰! 沈红英重重地撞在墙上,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般,继续往墙上撞去。没一会儿,沈红英的额头和鼻子都破了。 沈夫人见了,心疼坏了,哭喊道:“苏道长,求求您,快制止红儿啊!” 苏衍伸手在沈红英后背点了两下,沈红英犹如一个断了线的傀儡,倒在了地上。 沈放鹤赶紧让侍女们将沈红英扶到床上,自己则凑到苏衍身边问道:“苏道长,你知道怎么回事了么?” 苏衍点点头:“你那外孙,是个鬼婴,你女儿已经变成鬼婴的傀儡。鬼婴现在被困在某处,正拼命召唤自己的傀儡过去救他。” 沈放鹤听了,目瞪口呆。 再说裴景行那边,他本在内衙办公,突然有金吾卫送了个盒子过来,说是牛春辉命人送过来的,那人还在外头等候。 裴景行不耐烦地打开一看,等看清盒子里的东西,立刻起身要去见那人。 “苏衍人呢?” 牛春辉派来的人笑嘻嘻说道:“我家少爷说了,人就在他那,裴街使不懂得如何怜惜美人儿,就由他来替裴街使□□一番。” 裴景行刚想开口斥责,可是想到盒子里那三颗琉璃子,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牛春辉到底想怎么样?” 换做往常,裴景行绝对不是这脾气。 这人又说:“少爷说了,请裴街使移驾,两人三局两胜,输了的人就自动放弃。” 裴景行大怒:“苏衍可不是彩头。” “那,”这人看着裴景行,笑着问他,“裴街使是认输了?” 正所谓关心则乱,裴景行深知琉璃子是苏衍妥善保管的,不可能随便让牛春辉拿到手。牛春辉这会儿把这三颗琉璃子送来,已经彻底扰乱了裴景行的心神,他根本无暇去仔细琢磨这送信人的话是否有漏洞,也不去想依照苏衍的本事,牛春辉哪有那么简单把人降住,更没想到牛春辉那种性子的人,怎么会来这么一出。 他只担心自己晚去一刻,苏衍便会遭到不测。 “带路!” 这人带着裴景行来到一处僻静的宅子里,停在门前:“公子就在里面,还请裴街使自己进去。” 裴景行记挂着苏衍,推门而入,只见里面只坐着一个牛春辉,却不见苏衍的人影。 裴景行沉声问道:“苏衍呢?” “苏道长?你死了,苏道长就是我的了。”牛春辉先是慢条斯理地说出这话,随后突然拉下一张脸,喊道,“还不动手!” 只见梁上突然扑下来一个人影,裴景行正要抽刀对抗,却不料这人径直朝着牛春辉扑过去了! 裴景行来不及做出反应,牛春辉就已经倒在血泊中。随后,这人影一个转身,便从窗户那跳了出去。 糟了,中计了! 裴景行暗道一声糟糕,但此时门已经被推开,那个领着他来的人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 “杀人啦!金吾卫杀人啦!” 第47章 十三 “堂哥被抓了?”在家中的裴怀玉收到消息,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抓着前来报信的小厮问道,“什么时候被抓的?为什么被抓?” 那小厮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地缘故,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就在刚才。听说,是杀了牛国公的孙子,被死者的家仆恰好撞见,人和凶器一并在场。” “怎么可能?”裴怀玉是不信这个的,当下便倒竖眉毛说道,“我堂哥是什么身份,堂堂金吾卫左右街使,会和一个纨绔子弟一般见识?”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小厮摇着头道,“听那家仆说,两个人好像是为了一个男人吵起来的。” “男人?”裴怀玉想了想,不由打了个寒颤,“你知道是为了哪个男人么?” “这小的也不知道。”小厮还是摇头,“听那家仆说,好像是裴街使找上牛春辉的,两个人在屋子里谈了一会儿,他守在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牛春辉的呼声,等他冲进去的时候,牛春辉就已经倒在血泊里了。” “不可能!”裴怀玉还是不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堂哥绝对不是一个会随便跟人动手的人。堂哥现在在哪?” “牛国公接到噩耗,立刻去找了京兆尹。如今,裴街使已经被京兆尹派人逮捕,关进牢中。” 裴怀玉气得直跳脚:“连问都不问一声,就对金吾卫街使动手,牛国公真是好大的面子!” 另一个更机灵点的小厮在一旁提醒:“少爷,这会儿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那牛春辉可是牛国公唯一的孙子,以后牛国公也别想有孙子了。现在他孙子死了,牛国公能不气么?堂少爷如今深陷狱中,又得罪了牛国公,咱们可得想办法啊。” “你说得对。”裴怀玉一拍脑袋,“我这脑子,一着急就分不清轻重缓急。走,咱们去找阿娘,他牛国公是国公,我阿娘还是郡主呢!” 明琅郡主今日正在府中,听说裴景行竟然杀了牛国公唯一的宝贝孙子,此时已经被京兆尹领人拿下,手一抖,一朵牡丹便少了大半。 她放下剪刀,由侍女搀扶着坐回椅子上,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景行这孩子不像是会意气用事、冲动杀人的。” 裴怀玉只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凑到明琅郡主跟前说道:“可不是嘛,我也是听了阿敏说的,才知道这件事。” 阿敏,便是先前将裴景行被捕入狱一事告知裴怀玉的那个小厮。他是跟着裴怀玉一块过来的,如今正站在明琅郡主院外等候。得了明琅郡主的允许,阿敏头一次进明琅郡主的院子,战战兢兢地站在屏风外头,将这件事又复述了一遍。 明琅郡主听后,微微低下头,抬起左手将耳边一缕碎发拨至耳后,低声道:“景行这孩子我还算了解的,不可能和牛春辉那种纨绔一般见识。这样,你也别急,就算牛国公是一等国公,也不能在西京一手遮天。京兆尹如今将他逮捕入狱,也是迫不得已,之后必然会秉公查案。” “可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啊!”裴怀玉急得不行,又跳了起来,“阿娘,那牛春辉死了,牛国公一定恨死堂兄了,指不定暗地里使坏,咱们可得帮帮堂兄。” 明琅郡主嗔怪道:“你这孩子,我哪里说不管事了?只是咱们要想得巧些,免得被牛国公抓住把柄,趁机说咱们仗势欺人。” 裴怀玉这才安静下来,凑过去讨好明琅郡主:“阿娘,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不好直接插手,这样,我书信一封,送去京郊大营,让你阿爹出面。” 裴怀玉先是点头,随后又颇为迷惑地问道:“可阿娘你不是说我们不好出面么?阿爹出面的话,万一让牛国公他们抓住把柄,那怎么办?” 明琅郡主伸出一根手指,在裴怀玉额头上弹了一下,责怪道:“这件事我们不好出手,是说我们不好私底下出手,难道牛国公利用自己国公的身份向京兆尹施压,我们也要学他那样么?你阿爹好歹是大将军,有他在,就算牛国公仗势欺人,你堂兄身在大牢当中,京兆尹想必也不敢动用私刑。” 明琅郡主这一通话,裴怀玉是听得云里雾里的。虽然他还是不太理解为何自家阿娘要这么做,但只要自家阿爹出面,在案件水落石出前,堂兄在狱中总不至于遭受酷刑。 明琅郡主在一旁瞧着裴怀玉,喝了口茶,又说道:“还有一件事,这些天你就不要出去了。” “那怎么行!”裴怀玉不乐意了,“现在堂兄身陷囹圄,我当然要去替他奔波,查明案情,擒拿真凶,还堂兄一个清白!” “就你?”明琅郡主数落起自家儿子来,一点都不客气,“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查,又从何查起呢?” 裴怀玉支支吾吾了一会,说道:“就从牛春辉死的那房间查起!” “那你打算怎么去?你是想跟牛国公说一声呢,还是想和京兆尹说一声?你以为他们会这么容易就放你进去么?” 明琅郡主连续几个问题,问得裴怀玉那叫一个哑口无言。 “总……总有办法的。”裴怀玉还是不放弃,低着头香了许久,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喜道:“我可以找苏道长帮忙!” “苏道长?”明琅郡主想了想,问道,“就是那个在瓜田里救过你的苏道长?” “正是。”裴怀玉得意洋洋,“还不光是这件事呢,当初‘半脸鬼’大闹西京的时候,也是苏道长帮的忙。” 明琅郡主抬手按了按脑袋,说道:“这是杀人的案子,道士能做些什么?我看,你这些天就该呆在府里,哪里也别去,免得添乱。” “阿娘!”裴怀玉垂死挣扎,“阿娘,我不会添乱的,我一定会找到真凶,替堂兄洗刷冤屈!” “行了,别在我这卖乖。”明琅郡主吩咐身后随侍的侍女,“都吩咐下去,全府都给我盯紧些,绝对不能让少爷出府。” “是。”侍女低头领命,下去传令。 “阿娘!”裴怀玉气得直跺脚,可明琅郡主却转头去看书,不再理会。 等裴怀玉气冲冲地离开后,明琅郡主又招来另外一个侍女,吩咐道:“找个嘴巴紧的,去替我和京兆尹说一声,让他绝对不要为难裴景行。” 侍女一愣,却没有说话,只是领命下去不提。 再说裴怀玉这边,他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自己院落,连喝了三杯茶,才勉强消了一半的气,坐下来嘟嘟哝哝。 “阿敏!”裴怀玉喊了一声,外头的阿敏赶紧进来。 “我问你,是堂兄找的牛春辉?” 阿敏点头道:“小的听到的的确是这样没错。” 裴怀玉是不信的:“好端端的,堂兄找那人渣做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又吩咐道:“去,去内衙那边打听打听,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人找过堂兄,尤其是注意当中有没有和牛春辉有关的人。” 阿敏领命,却又问道:“可是,内衙那边都是金吾卫,他们会那么容易就告诉我们么?” 裴怀玉倒是不怕:“堂兄是金吾卫街使,平时在金吾卫里威信颇高,我就不信这次堂兄遭人诬陷,他们都熟视无睹。你悄悄地去问,千万别大张旗鼓的,知道么?” 阿敏点头道:“是。” 就在裴怀玉想办法替裴景行洗刷冤屈时,尚不知情的苏衍仍然在沈家,想办法替沈红英驱除身上的邪祟。 当看到符纸还未贴近沈红英周身,便无火自燃,化作一堆黑灰散落到地上,沈放鹤失望地问道:“苏道长,还是不行么?” 苏衍摇头道:“不行,沈小姐与那鬼婴羁绊太深,必须找到鬼婴,才能解开这层主仆联系。” 沈夫人闻言,怒道:“何来主仆?我家红儿是千娇百宠的大家闺秀,如何与那鬼婴成了主仆?” 苏衍不恼也不气,平静地问道:“那鬼婴应该是当初在上官云家时,万道士从黄泉中引来一只鬼,把鬼放进沈小姐的肚子里,由人的肉身孕育而成。这种鬼婴吸取母体的三魂七魄,比起一般的小鬼更加可怕。” “当初你怎么不说呢?”沈夫人听了,骂道,“你这贼道士,当初不说,是不是算出有这么一天,好来敲竹杠?” 沈放鹤听见自家夫人如此说话,生怕苏衍一怒之下便拂袖离去,那时候他们夫妻两才真的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他忙按住自家夫人,对苏衍赔笑脸道:“苏道长,我家夫人是爱女心切,这才口不择言,还请苏道长不要放在心上。” 苏衍冷眼瞧着这对短短一年便像是苍老了十几岁的夫妻,并没有表态,而是直接说道:“找到那鬼婴,不光能切断沈小姐与鬼婴之间的联系,要是顺利的话,还能寻回沈小姐丢失的魂魄,让她恢复神智。” 沈放鹤与沈夫人皆是一愣,后者更是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哽咽问道:“苏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苏衍实话实说:“我只有七成的把握。当时沈小姐的魂魄只剩下一部分,我原本以为其他魂魄是因为离开肉身太久,又寻不到去黄泉的路,在阳间浑浑噩噩,这才慢慢散于天地之间。但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沈小姐当初怀着的胎儿并不是自然受孕,而是万道士将黄泉的一缕魂魄封入其中。沈小姐丢失的那些魂魄,很有可能在鬼婴身上。如果找到鬼婴,沈小姐那些魂魄就复归有望。” 沈夫人听了,喜不自胜,屈膝给苏衍道歉:“苏道长,刚才是我太激动了,一时犯了失心疯,这才说了那些话。还请苏道长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与我这等妇道人家计较才是。” 苏衍不置可否,只是说道:“要找到鬼婴,还需要沈小姐帮忙。” 沈夫人忙问道:“怎么帮?” 沈放鹤已经隐隐察觉到苏衍的办法,问道:“苏道长,这对红儿可有危害?” “危害到不至于。”苏衍摇头道,“她现在是鬼婴的傀儡,鬼婴虽然厉害,但却有一个极大的弱点,如果没有傀儡的帮助,鬼婴寸步难行。现在鬼婴只有她一个肉身傀儡,势必不会轻易伤害她。” 沈放鹤这才放心,又问道:“苏道长,可否等天黑之后再行动?” 沈夫人不解,责怪自己的丈夫:“都什么时候了,还等天黑?赶紧找到鬼婴,杀了那祸胎,把红儿的魂魄抢回来才是。” 沈放鹤这会儿是烦透了自己这位不开窍的婆娘,皱起眉道:“鬼婴现在拼命召唤红儿,你难道想让西京的人都看到红儿这般模样走在街上?” 沈夫人一怔,看向苏衍:“苏道长,你难道要让红儿以身试险?” 苏衍依旧是实话实说:“眼下除了沈小姐,没有其他人知道鬼婴在哪里,但是鬼婴一定遇到了危险,所以才拼命召唤沈小姐。如果不尽早找到鬼婴,一旦鬼婴被转移到更远的地方,或者被杀死,沈小姐和鬼婴之间的感应就会被切断,沈小姐那些魂魄也就无法再复位了。 “那、那要赶紧找啊。”沈夫人听了,焦急地说道,“也别管什么白天黑夜的了,赶紧找到才是。” 沈放鹤皱紧眉头:“不行,这大白天的,红儿这般模样,走在街上,难免惹人非议。如果让抓到鬼婴的人发现了,那可就打草惊蛇,得不偿失了。” 苏衍也同意沈放鹤的话:“以眼下的情况看,的确是晚上行动更好。” “那、那就晚上吧,”沈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的,带着点期盼看向苏衍,“苏道长,那偷走鬼婴的人,总不会现在把鬼婴带去更远的地方吧?” 苏衍本想摇头,但看到沈夫人那绝望的模样,和眼中仅有的一点星光,最终还是点点头,言不由衷:“不会的。” 第48章 十四 入夜,沈夫人虽然想继续呆在这,但还是在沈放鹤的坚持下,被侍女们扶着下去休息了。房间里除了平日里照顾沈红英衣食起居以外的侍女婆子以外,便只有苏衍与沈放鹤两人。 只见苏衍掐指一算,突然开口说道:“时间到了。” 他伸手在虚空中一抓,像是扯开了一层无形的帷幔。紧接着,原本直愣愣平躺在床上的沈红英突然睁开双眼,僵直着后背便从床上起身,目光呆愣地下床,直直朝着门口走去。 纵然已经有苏衍提前警告,但周围的侍女与婆子见到自家大小姐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不少都发出低低的呼声,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沈放鹤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想要阻拦,却见面前的苏衍冲着他摆摆手,低声道:“鬼婴在召唤沈小姐。” 沈放鹤知道如今不是慈父心肠的时候,叹了口气,放下伸到一半的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慢悠悠地向着门口走去。 漆黑的夜晚,唯有头上一轮明月勉强照亮眼前的路。不过这可难不倒苏衍,他左眼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那些不该留在阳间的东西,夜中视物更加轻松了。 但是只有一只眼睛看得清东西,多少有些难受,苏衍便舔了舔自己食指,沾了些唾液涂在自己右眼皮上,又默念两句,右眼也随之可以夜中视物了。 苏衍现在身背一把桃木剑,不远不近地跟在沈红英身后。他手中还拿着一张地图,上面有一个黑点时不时向某个方向移动——这正是苏衍自己的位置。 比起在沈家,走在大街上的沈红英速度加快了不少,或许是因为此时距离鬼婴所在的地方近了一些,鬼婴对沈红英的控制加强,正在疯狂驱使着沈红英向他所在的地方赶去。 但这一路上显然并不是那么顺利。 才走过一个坊,从街边拐角处传来一小团昏黄的光晕,并且不断扩大——是夜间巡逻的金吾卫。 苏衍立刻侧身,躲入黑夜之中,但沈红英却恍若未见,仍然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巡逻的金吾卫很快便撞上了沈红英,众人见一个妙龄女子在大半夜,神情呆滞地走在街上,其中老练的一两个立刻警觉起来,横刀一半出鞘,挥手示意同僚将这形迹可疑的女子包围起来。 “何人敢深夜犯禁?”其中一个金吾卫开口喝问道,“若有宵禁时行走的令牌,速速拿出来。” 沈红英仿佛没有听见,依旧坚定地朝着前方走着。 为首的金吾卫见沈红英如此反应,皱起眉道:“拿下!” 有两个金吾卫一左一右,朝着沈红英这一个弱女子扑去。 这本该是意料之中的捉拿,却不知怎的,众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影,两个金吾卫扑了个空,撞到一块,又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摔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 “哪里来的妖术!”为首的金吾卫见状,不敢大意,又发号施令,“犯禁抗命者,杀无赦!” 众金吾卫腰间挂着的横刀齐齐出鞘,黑夜之中,刀光竟然照亮了那小半范围,将沈红英一张苍白的脸衬托得愈发惨白。 虽然说犯禁且抗命不遵者,金吾卫可以先占后者,将此人当场击杀,但一般的老百姓又怎么会深夜犯禁,且抗命不遵呢? 为了避免给自己招致非议,甚至事后惹来麻烦,金吾卫其实多以恐吓为主,除非对方先动手,否则绝对不会痛下狠手。 但这次面对沈红英,他们显然是算错了。 沈红英对这些金吾卫不闻不问,只是向着某个方向走去。有一个年轻沉不住气的金吾卫见她竟然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心下不满,大吼一声:“还不束手就擒!” 沈红英此时头突然抬起,出手如电,身如鬼魅,竟然在众金吾卫眼皮子底下,以一双纤纤玉手夺下金吾卫手中的横刀,随后一转,便将横刀向着另一个金吾卫扔去! 其余金吾卫见沈红英竟然与他们动手,手中横刀一转,齐齐朝着沈红英攻去! 不好! 苏衍心中暗道一声,沈红英这般举动,必然是那鬼婴感应到了这里的异状,驱使着沈红英杀死这些拦路之人。而不管是这些金吾卫也好,还是那沈红英也罢,苏衍都不希望他们无辜受伤。 眼看着几把横刀要砍中沈红英,只见那沈红英腰身一扭,竟然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躲过这几把横刀的攻击。 数把横刀撞到一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沈红英此时已经绕到其中一个金吾卫背后,左手五指成爪,向着那金吾卫后背狠狠抓去! 苏衍已经顾不得犹豫,他欺身上前,手中桃木剑自下往上,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恰好打在沈红英手臂上。苏衍口中默念咒语,手中桃木剑随之发出一道光芒,他手腕一抖,桃木剑顺势用力向上一挑,将沈红英击退。 紧接着,就在沈红英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前,苏衍另一只手向前一身,五指抖开,手中一些细微粉末随之飞洒而出,在月光下泛着阵阵银光,但又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围一圈金吾卫吸入这种粉末,很快便神志不清,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苏衍来不及松一口气,足下一点,又借力躲入黑暗之中—— 方才沈红英等金吾卫拔刀时才做出反应,或许是因为那鬼婴彼时才透过沈红英这具傀儡,感应到了危险,才操控沈红英动手。自己贸贸然出头,虽然解救下那些金吾卫,但不能确保那鬼婴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一直等沈红英抛下这些昏迷的金吾卫,继续向前走去,苏衍这才松了口气。 之后一路上都很顺利——大冬天的,金吾卫虽然还不至于玩忽职守,但也减少了夜间巡逻的次数——苏衍跟着沈红英,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高墙外边。 沈红英保持上身竖直的姿势,弯曲双膝,随后向上一跃,便飞过高墙,无声无息地落进高墙之内。 苏衍赶紧追上去,这次没有裴景行双手搭桥托他上去,他也只好自食其力,拿出桃木剑,往前跑了几步,随后桃木剑点在墙上,借力向上一个翻身,也跟着翻过那高墙。 周朝虽有严格的宵禁,但并不禁止百姓人家夜里在家中点灯。进了这院落,里头虽然算不然灯火通明,但也要比在街上时好上不少,每走大约二十步便有一个灯笼,非常方便。 但对于沈红英这种悄悄潜入的人,这种光明带来的便利反而成了最大的累赘。 苏衍跟在沈红英身后,走了一段路,突然觉得周遭的环境有些眼熟。他略一迟疑,就在这时,右手边拐角处传来脚步声。 苏衍立刻猫进树丛后头,就在他刚刚藏身稳妥,便从拐角处走来一队巡逻的侍卫,那一身打扮也是苏衍见过的。 等这群侍卫走后,苏衍才从树丛后面出来,悄然上前,追上沈红英——也算是后者运气,侍卫刚巡逻过来的时候,沈红英恰好走进另一处拐角,从侍卫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一些花花草草。 这时候,苏衍已经想起这周遭环境与那侍卫装扮为何如此熟悉了——这分明就是前两天他与裴景行和一干小妖来过的吴国公府邸。 想到从这里救出的那些小妖,再看那沈红英往西南方向走去,苏衍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时,镇守在西南角某处院落的年轻道士突然睁开眼睛,拿起一旁的桃木剑,起身走到门口,说了一声:“来了。” 门口守着的侍卫闻言,颇为紧张,一个个紧紧抓着自己手中的□□短刀,虎视眈眈地看着院落的大门口。 同时,从这年轻道士身后的房间里,竟不知从何时起,断断续续地从门缝处传出一股股青烟。 这些青烟流泻到地上,又骤然升起,笼罩在年轻道士周身,却不敢靠近,似乎十分惧怕。至于那些侍卫,青烟依旧不敢贴身,但只与这些侍卫隔着仅仅一个小拇指粗细的距离,远远看去,好似在他们全身笼罩在一层青纱之中。 道士见此情状,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而是右手手持桃木剑,左手捏诀,口中默默念了几句咒语,那青烟便随之一滞,没有再继续往外冒。 只是道士的脸色依旧很严肃——这青烟是那屋中被困的鬼婴放出,虽然不知道是何目的,但绝对于人百害而无一益。如今鬼婴的傀儡就在这附近,这不断向这院落靠近,鬼婴与傀儡的距离越短,主仆之间的感应就越强,一旦傀儡杀到,自己或许能够自保,这些侍卫是有去无回了。 想到这,道士看向守在自己面前的侍卫们,不禁摇摇头,将脑海中星点的怜悯尽数抛之脑后——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是他们道士就是能得到国公世子礼遇,而这些侍卫只能替国公世子卖命,人生在世,区别就有这么大。至于那些话,无非是图个自我安慰罢了。 院落里的青烟突然又开始行动,慢慢飘向院落大门,好似一截截藤蔓一般,攀附在院落的墙上。 青烟之中,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慢慢靠近。 侍卫们手握武器,边上的两个率先出击,攻向这人影! 两人一枪一刀同时刺破这个人影,只是自枪尖刀身传来的空荡荡的触感,让两个侍卫心道一声不好。他们立刻收回武器,便要回撤,却已经来不及了! 从旁边冲出一个人影,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此人双手成爪,便掏出这两个侍卫的心脏,只留下两个空荡荡的胸膛。 青烟遮蔽了众人的视线,院中的侍卫们只看到自己的两个同伴冲进青烟后,一眨眼便倒下了。 众人哗然,纵然他们身上佩戴着金道士所给的护身符,看到同伴这么快便倒下,也不由萌生出打退堂鼓的念头来。 守在门口的道士也是一惊,虽然这鬼婴厉害,但还是被自己的师父降伏,被困在这院中,不日便要被开膛破肚。所以他原本以为这鬼婴既然已经被束缚了,那傀儡就算再厉害,也是一具肉身,不足为惧。只是没想到今日一见,傀儡还未现身,便已经杀了两个侍卫,足以显见这傀儡的厉害。 “上!绝对不能让这傀儡进到院子里!”道士咬咬牙,喊到,“快给我上!” 侍卫们闻言,心中俱是一寒,只是他们万一临阵脱逃,那吴国公世子必然不会饶过他们,而对上这傀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侍卫们齐齐发出吼声,朝着青烟中的人影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年轻道士双手结印,快速翻动嘴皮子,额头上满是大汗——他正在想方设法将这些遮蔽人视野的青烟驱散。 侍卫们冲进青烟之中,见那人影纹丝不动,年轻者暗自发喜,还以为是这傀儡见他们人数众多,吓得不敢动弹;而更有经验的年长者却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还有意放慢速度,让自己的同伴先行攻击。 果不其然,几把武器同时刺穿这人影,却都落了一个空。 道士在后观战,此时青烟已经慢慢消去,以他的眼力,可以看到这几个侍卫扑了个空,而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里了? 道士尚在疑惑,突然后背一凉,一双柔软无骨的手竟然不知何时缠上他的脖子,好似两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冰凉刺骨。 道士不敢轻举妄动,他心跳的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慢慢扭头,拼命用眼角余光去瞥自己后背的情况。 只见一个妙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双目赤红,嘴巴大张着,犬牙交错,空有一副人的皮囊,却是十足的兽性。 是傀儡! 道士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闪过,他尚且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沈红英双手相交,一个用力,便把这道士的头生生拧了下来。 第49章 十五 沈红英杀了道士,不再管那些侍卫,而是转身推门。然而她的手才碰到这扇子看似平平无奇的门,立刻发出一声嚎叫,连连向后退去。 屋中的鬼婴感应到傀儡的疼痛,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哭声,响彻院落里这一片天地,让众人纷纷以手捂耳。 一直藏身在院落外面的苏衍听到鬼婴的哭声,也是感觉到阵阵头疼。正当他想现身制止时,突然从他斜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衍赶紧重新躲好,只见一个中年道士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或许是一心扑在那鬼婴的身上,并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苏衍。 此人便是金道士,他身怀绝技,得朱志文重金聘请,才来朱国公府上坐镇,替朱志文想方设法捉住那些妖物,以供朱志文等三人饕餮。 那些小妖不过是小打小闹,丢失之后朱志文虽然有些遗憾,但同时金道士捉到了鬼婴,朱志文感叹几句过后,便放了。 金道士知道木秀于林的道理,不敢太过张扬。他原本害怕朱志文会再让他捉些小妖来,正担心自己暴露行迹,没想到朱志文得了鬼婴,便将这些抛之脑后,金道士就愈发看中这鬼婴。 如今鬼婴突然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而自己的徒弟却迟迟没有送信,想必是这院落出了意外,他这才慌忙起身,匆匆赶来。 进了院子,发现院中布满了青烟——没有了那年轻道士的克制,鬼婴一发便不可收拾——金道士不敢大意,他一手拿着桃木剑,另一手在胸前结印,口中朗声念了几句咒语,在周身布下一个阵法。 沈红英,不,或者应该说是屋中的鬼婴发现金道士的到来,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沈红英大吼一声,一双利爪便飞也似地朝着金道士扑来! 金道士瞪大眼睛,口中发出一声清斥,沈红英像是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壁,还未近金道士的身,就被弹了出去。 这一弹的力道可不小,沈红英在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直到后背撞上一块石头才停下,一张脸鼻青脸肿,身上想必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金道士不屑地扫了倒在一旁的沈红英一眼,正要抬腿往鬼婴所在的屋中走去,却不料沈红英突然起身,再次冲向金道士! “不自量力!”金道士丝毫不把沈红英放在眼里,他手中桃木剑向前一送,对准沈红英的心窝便是重重一击,却不料他突然感觉脸上被泼了什么东西,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伸手一摸,手掌也是疼得厉害。 沈红英此时已经推开,脸上的液体有些许顺着眼角渗进眼睛里,金道士只觉得自己的双眼像是要烧起来了一般。 “傀儡的血?”金道士拼命用袖子擦拭,一边艰难地说道,“不可能,不过是一个鬼婴而已,他的傀儡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沈红英在一旁发出刺耳的笑声,双手突然齐齐向前推出,对准金道士的胸膛便是一抓! 金道士纵然双眼被蒙蔽,但听觉依旧灵敏,他感觉到面前突然传来的一阵劲风,以及破空之声,立刻单足踏地,借势向后退去。 “孽障!”躲过沈红英致命一击的金道士恼羞成怒,大骂一声。 金道士不再去擦拭脸上暗红色的血液,而是将左手食指伸进嘴里,随后往两边眼皮各抹了一下。 沈红英似乎察觉到金道士此举的危险,不敢贸然攻击,而是退到一旁,躲在一处假山后面,密切观察着金道士下一步的举动。 金道士自诩道法绝伦,还时常感叹自己因为所修之道与世间所谓正道背道而驰,故而不容于世间,自己也无法与国师周予一等人相提并论。如今竟然被区区一个鬼婴的傀儡弄得如此狼狈,心火中烧之下,他完全失了冷静,将朱志文交给他的任务抛之脑后,势必要捉住这傀儡,将其碎尸万段才是。 这便给了苏衍机会。 金道士虽然有心要杀了沈红英,但鬼婴本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他浸淫黄泉多年,诡计多端,在明摆着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鬼婴操控着沈红英,借着月明星稀这一天时,以及院落中假山嶙峋,乔木茂盛这一地利,东躲西藏,与金道士玩起了捉迷藏。 苏衍看准时机,趁着金道士被沈红英吸引到远处时,足下一点,借着青烟的掩护,推开窗户,从窗户跳进屋中。 许是为了不被鬼婴利用,屋中除了正中央的一个小小的石棺以外,便别无他物了。石棺四角有四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分别绑在屋中四边柱子上。 这四根铁链不停抖动着,发出激烈的铿锵声,显然被封在石棺中的鬼婴正拼命想方设法脱困。 苏衍不敢久留,他绕着石棺走了一圈,石棺中的鬼婴或许是感应到苏衍的到来,挣扎得愈发厉害。 苏衍见那石棺上贴满了符纸,还弹了墨线,便知道这一时半会必然解不开金道士布下的禁锢。不过这可难不倒他,他从腰间解下当初他师父送给他的乾坤袋,随后又拔下背后背着的桃木剑,先砍断了其中两根铁链。 铁链一断,石棺的一头干脆从地上跳起,不停打击着地面——这是鬼婴感觉到外界的禁锢有所减少,挣扎得愈发激烈了。 但苏衍可不是普通人,当然不会让鬼婴这么简单就得逞。他手中乾坤袋一展,石棺的一头便缩小数倍,被吸进乾坤袋中。随后苏衍手起剑落,另外两根铁链应声而断,石棺瞬间便尽数被吸入乾坤袋之中。 苏衍快速将乾坤袋口子绑好,又掏出三张符纸,贴在乾坤袋上,里头那被缩小的石棺便不再动弹,彻底安分了。 做完这一切,苏衍听到门外传来破门的声音,不再久留,直接一个飞扑,便从窗口原路出去了。 金道士冲进来时,只能看到床边飞快闪过的一道残影,他赶紧追上前去,却只能见到一个黑影飞奔出了院子,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骂了一句,紧接着转身出门,迎面撞上正要攻向他的沈红英。 金道士怒火中烧之下,一张符纸随之而出,或许是因为鬼婴被石棺所封,又限于乾坤袋之中,沈红英这一次直接被符纸击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直直向后倒去。 万幸的是,金道士急于追回石棺,并没有补上一剑,沈红英得以捡回一条性命。 就在金道士追上去后不久,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十几只灯笼围绕在一个年轻的男人周围,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这个年轻的男人就是朱志文,他进到院子里,发现倒在地上的沈红英,细细一看,发现这个陌生女人身着的衣服并不是国公府侍女们能够穿的,立刻喊来一旁的一个仆从:“怎么回事?” 仆从面露难色:“世子,您吩咐过的,这院子没有您的同意,谁也不准靠近。这个女人,我们实在是不知道。” 朱志文骂道:“侍卫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众人提着灯笼前后左右照了一圈,只见到几个倒在血泊中,早已气绝多时的道士与侍卫。一数,发现少了几个人。 朱志文骂道:“临阵脱逃,真是白养他们了!你们,快点把人给我找出来!” 说着,他又点了点离他最近的那个仆从,眼皮子都不带眨地说道:“你,给我进去看看,那个石棺还在不在。” 被点名的仆从脸都白了,他算是朱志文的贴身小厮了,要不然也不可能站得离朱志文那么近,他当然知道这屋子里困着的是什么。 一想到那青皮红眼獠牙的鬼婴,小厮的腿都开始抖了。 朱志文正在起头上,看小厮没有动,立刻一脚踢了过去:“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大的架子!” 小厮不敢不从,只好哆嗦着身体,小心翼翼靠近这大门大开的屋子,探头往里面看去。 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四根被砍断的铁链,便空无一物了。 小厮看见这,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松了口气,随后又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跑到朱志文身边,小声道:“世子,那石棺不见了。” “不见了?”朱志文看向另一个仆从,“金道士呢?” 那仆从赶紧回答道:“回世子,金道士也不见了。他的道童说,金道士方才感应到石棺有异,便自己独身一人前来这院落查看,只是我等在这路上来回找了两次,也没有找到金道士的下落。” 朱志文皱起眉,深吸一口气,按下石棺离奇消失的不安,有条不紊地吩咐道:“你们几个,把院子里的尸体都收了,地上那些血啊什么的都用水给我清洗干净,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发现,知道没有?” “是。”被点到的几个人领命,立刻过去动手。 “你们两个,把那个女人给我运到城外,绑了巨石,然后抛进河中。” “是。” “还有你们几个,立刻找到那几个逃跑的侍卫,把他们押到我院子里。” “是。” 只是朱志文才走出没两步,突然那两个本该去处理沈红英的仆从回来了,紧张地说道:“世子,那女人不见了!” “不见了?”朱志文不信,“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这大黑天的,该不是你们看漏了吧。” “世子,是真的不见了。”仆从见朱志文不信,赶紧说道,“我们把那块地方都提着灯笼找了一遍,连假山里头和灌木丛后面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人影。” “人影”二字,在这夜黑风高的晚上,又在这本困着鬼婴的院子里,落进朱志文耳朵里,饶是他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另一个仆从哆哆嗦嗦地说道:“世子,这女人,该不会也是什么鬼吧?” “胡说!”朱志文大怒,骂道,“分明就是你们办事不利。我警告你们,要是找不到这个女人,你们就去当鬼吧!” 两个仆从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赶紧继续去找。 朱志文身边其他几个仆从都不敢说话,只是跟着朱志文,快步走出这院落。 才走出没两步,突然又匆匆赶来一个仆从,看到朱志文,面上大喜,赶紧上前:“世子,有急报。” 朱志文挥挥手,其他几个仆从退后数步。 这仆从此时才凑到朱志文耳边,低声道:“那派去杀了牛春辉的杀手,不见了。” “不见了?”朱志文听后,只觉得今天流年不利,一件两件都是糟糕透顶的事,莫说喜事了,连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 “没错,按照世子的吩咐,那杀手本来应该在得手之后,再来我这取剩下一半的佣金。但我听到牛春辉被杀,裴景行被捕的消息后,一直没等到那杀手。我派人去打听,才发现原本我们碰头的那地方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朱志文深吸一口气,吩咐道:“你带着人,悄悄地去找,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知道没有?” 仆人领命,结果还没走出几步,又被朱志文叫住了。 “等等,你就带着人在西京找,如果他不在西京,或者三天之内还找不到,就不必再找了。” 仆从不解,提醒朱志文:“世子,这人可是知道咱们的计划的。” 朱志文摇头笑道:“他既然愿意舍下重金逃命,便知道这件事要是被泄露出去,他第一个没命。” “可裴景行还在牢里,听说明琅郡主派人去找过京兆尹,要是让他出来了,那咱们……” “不会的。”朱志文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牛春辉已经死了,杀手也逃了,牛春辉身边的人都被我收买了。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人能救得了裴景行了。” 仆从听朱志文说得有理,便趁机拍马屁:“可不是,多亏了世子深谋远虑,才把两个隐患一并铲除。” 朱志文摆摆手,说道:“行了,你派人去找吧。” “是。” 因还在宵禁,此人得了朱志文的命令,便去后院找了几个手下,一番密谋出来,他又赶回去睡觉,结果没走几步,突然脑后一疼,眼睛一黑,便昏了过去。 他身后站着一个人,背负桃木剑,腰系乾坤袋,旁边树丛里还站着一个脸上贴了符纸的沈红英,不是苏衍又能是谁? 第50章 十六 苏衍先前夺走石棺,冲出院子原来是虚晃一招——沈红英还在院中,他要是不把沈红英带回去,光有鬼婴也没有。 苏衍冲出院子后,就躲在院子外头一座假山的后面,看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提着桃木剑一路追了出去,又特意绕了半圈,回院子里找沈红英。 结果他前脚刚进院子,后脚朱志文便带人来了。苏衍不愿暴露行踪,便继续躲在院中的一棵大树后头,又趁着众人不备的当口,在沈红英身上贴了一张符纸——鬼婴对沈红英的影响已经切断,但沈红英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现在的沈红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苏衍利用符纸和咒语控制着沈红英,领着她悄悄离开院子。 结果正想离开的时候,朱志文又带着人走出来了。苏衍无奈,只好先带着沈红英躲在朱志文身后不远处,打算等朱志文等人离开后,他再继续行动。 因为天黑的缘故,朱志文等人并没有发现,就在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竟然躲着一个活人和一具傀儡。 苏衍本想离开,结果听到有人与朱志文提到裴景行的名字,他赶紧通了耳目,才知道朱志文竟然设计杀死了牛春辉,又把牛春辉的死因推到裴景行身上。 苏衍大惊之下,知道现在并不是立刻现身,将幕后真凶抓住的时机。他悄悄跟踪这个仆从,等他落单时,立刻出手,把人给打晕了。 只是把人打晕之后,又有一个难题落在苏衍身上——这么一个大活人,他要怎么带出去呢? 就在苏衍一筹莫展之际,前方自上方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一只巨大的乌鸦在黑夜之中,无声地靠近苏衍,又在苏衍面前慢慢落到了枝头。 体型较之一般乌鸦更为硕大的乌鸦凝视着苏衍,突然口吐人言,问道:“苏道长,你怎么来了?” “是你?”苏衍认出了这只乌鸦,“我受人所托,过来办些事。你怎么来这里?不怕被抓么?” 乌鸦回答道:“我担心这些人还会继续抓像我们这样的小妖,所以我们组成了一支小队,轮流监视,今天晚上恰好轮到我。” 苏衍听了,点点头:“原来如此。” 乌鸦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又问道:“苏道长,需要帮忙么?” “帮忙?”苏衍没想到乌鸦有此一问,反问道,“你能帮我把他带出去么?” “当然可以。”乌鸦抖了抖胸前的羽毛,颇为自豪,“还请苏道长离远一些,免得误伤到你。” 苏衍怀着疑惑,驱使着沈红英与自己一块远离。只见这乌鸦自枝头飞起,悬在被苏衍打晕的这个人面前,开始快速扇动翅膀。伴随着乌鸦的动作,原本倒在地上的这个人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托着,慢慢浮起到半空。 “苏道长,去哪里?”乌鸦一边拼命扇动着翅膀,一边气喘吁吁地问,可见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苏衍也不再给这乌鸦多添麻烦了,指了指左边:“去那,那边离围墙近一些。” 当乌鸦把此人带到围墙之外,他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落到苏衍面前,说道:“苏道长,能把这个人带去我们那里么?” 苏衍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可他随后想到这偌大一个西京,光靠自己一人之力,又如何找到那个藏匿起来的杀手呢? 于是他把拒绝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去,反而问这乌鸦:“为什么?” “这群人因为我们道行浅,法力低下,所以抓了我们不少同伴,欺负我们。现在我们学那些商会,组成了互帮互助会,当然要把吃的苦都讨回来。苏道长不会无缘不顾打晕这个人,要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大可以直说。” 苏衍懂了,这些小妖因为自身法力低下,只怕平日里没少受欺负。这次被朱志文派人捉了,险些就是开膛破肚的下场,惊吓之余,便决定联合起来,一起反抗。苏衍与田七的交情不错,也乐得帮这些小妖一把,更何况论找人,在这西京恐怕没有比这些小妖更合适的选择了。 “好。”苏衍想通了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便点头答应了,“眼下的确是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乌鸦表态道:“苏道长尽管开口。” 苏衍想了想,冲乌鸦招招手,示意他飞近一些。 一人一鸟密谋了一会儿,苏衍又对乌鸦说道:“宵禁就要解除了,你先把人带走,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办妥了,便来找你们。” 乌鸦点头道:“苏道长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还请苏道长千万记得,要去长乐坊南边角落的一株玉兰树,玉兰夫人会亲迎苏道长的。” 苏衍应道:“我记住了。” 乌鸦听了,突然朝天发出一声鸣叫。很快,四面八方飞来三三两两的乌鸦,陆陆续续落在他们头领的身边。 众多乌鸦托起被苏衍打晕的仆从,趁着宵禁尚未结束的机会,朝着长乐坊飞去。 苏衍仰头目送了乌鸦群一阵,从乾坤袋里找到一件披风,给沈红英披上,又替她带好兜帽,这才驱使着沈红英,朝着太玄观赶去。 “鬼婴?”周予一听完苏衍的叙述,不免咋舌,“鬼婴之说由来已久,只是从来只是听闻,还从未见过。” 苏衍拍了拍腰上挂着的乾坤袋,说道:“当初万道士不知用什么办法,炮制出这等怪物来,还将沈红英变成了傀儡。我本以为沈红英其余的魂魄因为久久没有*依附,又找不到黄泉的路,而消散在天地之间,一辈子都是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没想到她居然成了鬼婴的傀儡,那么她其余的魂魄很有可能就在鬼婴体内。如果杀死鬼婴,取回沈红英被困住的魂魄,她很有可能会恢复神智。” “只是,恢复神智之后,她又要如何去面对这一段经历呢?”周予一突然问苏衍,“苏道友,你觉得,沈小姐她自身是否愿意恢复神智?” 苏衍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头道:“我不知道。” 周予一见他皱着眉头的模样,笑道:“苏道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又怎么会知道他人所想呢?沈小姐如今神志不清,无法做出抉择,她的父母一心想替她恢复神智,如今有这个机会,他们一定不会错过的。” 苏衍想起沈家夫妇的态度,不由点头。 周予一又说道:“人生在世,有许多身不由己的选择,甚至有时候需要别人替你抉择。或许这些选择并不是你想要的,但是苏道友,你要记住,生你养你的父母始终是最爱你的那个,他们是发自内心想对你好。世间遗憾之事,莫过于生离,但除了生离,弄巧成拙也足以折磨人心。” 苏衍苦笑:“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周予一听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恢复成原样,笑着说道:“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父母,伴侣,子女,这些血脉和感情的羁绊,远远超过他人。若苏道友将来面对这样的难题,还请你记住我今天这番话。” 苏衍若有所思,点头道:“我记住了,多谢周道长。” 周予一笑着向苏衍伸出手:“苏道友,将鬼婴交给我吧。” 苏衍一愣:“周道长知道我的来意?” “你应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吧?”周予一意有所指,“好友身陷囹圄,孤立无援,苏道友,要抓紧时间啊。” 苏衍心中一紧,连忙伸手在乾坤袋里一抓,那石棺便从乾坤袋中飞了出来,在半空恢复成原本的大小,重重落在地上。 石棺刚落地,便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自石棺里传出婴儿凄厉的哭喊声。 周予一看着石棺,神色凝重:“鬼婴竟然如此厉害?” 说罢,他拿起一旁的桃木剑,又伸手从身后道童双手捧着的托盘上取了三张符纸,迅速贴在石棺上。 鬼婴的哭声渐渐消去。 周予一额头已经沁出细汗,转头对苏衍说道:“苏道友,这里交给我。” “多谢。” 就在苏衍迈出屋子时,周予一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等等,苏道友,我险些忘了。那个偷了你琉璃子的贼人已经抓住了,是道观里的一个道童,他被朱国公世子贿赂,趁你不在道观里,从窗户那溜进去的。他已经被我命人关押在道观后面的空屋里。” 又是朱志文! 苏衍不再久留,草草说了一句“多谢”,便足下生风,往崇宁坊那边赶去。 阿宁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黑暗之中,仅有的星星绿火。 绿火? 阿宁一个激灵,本来还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有人么?”大概是坏事做多了,现在的阿宁吓得直哆嗦,颤抖着喊了两声。 见无人回应,而眼前的绿火只是忽高忽低,并没有其他异样,阿宁的胆子渐渐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观察着周围。 然而,他所能见到的,除了那零星绿火,便只有黑暗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阿宁自言自语,“我不是应该在府里的么?” 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眼前的绿火忽远忽近,让人捉摸不透。黑暗之中,阿宁已经完全丧失了对前后左右的判断。 阿宁从一开始的害怕,到之后的忐忑,到现如今已经完全转变成了疯狂。他开始试图在黑暗中发足狂奔,可面前的绿火依然在他面前,好似随着阿宁一起行动。 “嘻嘻。” 就在阿宁急得原地打转的时候,从四面八方吹来冷彻骨髓的寒风,寒风之中,夹杂着分不清男女老少的笑声。 “是谁?”阿宁这会儿已经彻底吓怕了,开始扯嗓子大声吼起来。 “是我啊。” 一个声音从阿宁身侧传来,他赶紧转身去看,却在看清来人长相之后,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牛……牛……牛……”阿宁张大嘴巴,最后两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没看错,就是我。”一脸惨绿的牛春辉慢慢飘向阿宁,“朱志文害我,你也是帮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不对!我没有杀你!”阿宁辩解道,“不是我杀的你,你不要来找我!” “如果不是朱志文派的杀手,我怎么会死呢?”牛春辉飘到阿宁面前,他自大腿以下都隐没在黑暗之中,这更是把阿宁吓得魂不守舍。 “那、那是世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阿宁为了活命,干脆把朱志文的计划都交代了,“杀手是他找的,杀你的命令也是他下的,都是他的错,不关我的事!” “杀手是谁联系的?”牛春辉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起不来的阿宁,又问道,“生前我不知道,当了鬼,我才知道你们主仆竟然没安好心。” “我真的没想杀你!”阿宁一边手足并用,拼命往后爬,一边解释道,“我就是个下人,世子怎么说,我就只能怎么做。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去找世子!” “然后杀了他?”牛春辉冷笑一声,“杀了他,他也成了鬼,那岂不是便宜了他?阎王爷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你在他和地府判官面前作证,把朱志文杀我的计划一五一十说明白了,朱志文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日日夜夜遭受煎熬。” “那、那我呢?”阿宁忙问道,“我会怎么办?” “你若真的是身不由己,当然是从轻发落。不过嘛,这就要看阎王爷和判官的意思了。”牛春辉问道,“阎王爷面前,你别想撒谎,要不然,立刻打入十八层地狱!” “是,是。”阿宁这会儿别说是吓破了胆,连脑子都被吓破了,忙不迭说道,“我说,我说!” 牛春辉一手抓住阿宁的肩膀,另一手在阿宁面前一挥:“走!” 眼前再出现光芒时,面前正中央坐着的是一个黑脸大胡子,旁边还站着一个白脸络腮胡。 只见牛春辉向这二人行礼:“阎王大人,判官大人,此人带到。” 那黑脸阎王没有说话,反倒是旁边的白脸判断开口问道:“堂下何人?” “我、我叫阿宁,”阿宁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是朱国公的仆人,是朱国公的世,啊呸,是朱志文的小厮。” 判官又问:“牛春辉告朱志文谋害与他,你可知道?” 阿宁一个劲点头道:“知道,知道的。朱志文他觉得牛春辉行事太张扬,又没什么脑子,怕他把他们的计划给泄露出去,就想杀了他,以绝后患。刚好那裴景行与朱志文有过节,具体什么我不清楚,但是朱志文四年前从西域回来后,就一直想方设法除掉裴景行。后来,他就让我找了一个杀手,又把杀手引荐给牛春辉。因为牛春辉那时候好像看上了一个道士,那道士是裴景行的小情儿,就骗牛春辉,说是可以让这个杀手杀了裴景行,这样那道士就归牛春辉的了。” 阿宁害怕之余,一直低着头说话,自然没发现他说到最后那几句话时,在场的“阎王”、“判官”,以及“牛春辉”奇怪的表情了。 阿宁生怕自己也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继续说道:“其实朱志文早就许给杀手一千金的佣金,让那杀手在只有牛春辉和裴景行在场时,杀了牛春辉。朱志文已经贿赂好牛春辉的贴身小厮了,到时候杀手得手,牛春辉的贴身小厮就会指认是裴景行杀的人。杀手会把杀人的剑留在那,这样的话,人证物证俱在,裴景行就无力回天了。” 判官又问:“那杀手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没有在骗人!”阿宁一个劲强调自己没撒谎,“那杀手拿了先给的五百金,就不见人影了。” “你可还记得此人的相貌?” “记得,记得的!”阿宁满头大汗,“判官大人有何吩咐?” “画下来。” 随着判官这句话,黑暗之中竟凭空生出一双手,将一套笔墨纸砚放在阿宁面前。 阿宁好歹是跟着朱志文多年的,他赶紧提笔,根据记忆,慢慢把那杀手的相貌画在纸上。 因为生怕自己一笔画错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阿宁足足画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收笔,又战战兢兢地将画纸递过去。 黑暗中那双手接过,飘到阎王面前。 阎王看了两眼,点点头。判官见了,朝着阿宁说道:“你的确没有撒谎,只是你眼睁睁看着别人作恶,而不加制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减二十年阳寿,去吧!” 判官最后一句话音刚落,阿宁只觉得自己后脑勺一疼,又昏了过去。 黑暗褪去,“牛春辉”、“阎王”和“判官”也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分别是田七、乌鸦头领,以及一个雀妖。而那双白嫩的手,则是一个玉兰花妖。 玉兰花妖笑着将画纸打开给田七看:“这样可稳妥了。” “多谢兰三姑娘。”田七看了之后,向花妖答谢,“某还要将这画像交给苏道长。” “不必等了,苏道长已经来了。”花妖笑道,“姐妹们告诉我,苏道长已经来到我玉兰之境。” 第51章 十七 苏衍谢过玉兰花妖,从她手中接了画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玉兰花妖在一旁笑着说道:“既然是杀手,必定要有一张叫人过目就忘的面孔。苏道长或许是见过,忘了也是有可能的。” 乌鸦头领突然开口:“苏道长,找这个杀手的事情,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鸟儿们遍布西京各处,普通人因此不会格外注意这些寻常的小鸟,的确是找人的最佳选择。 只是乌鸦头领主动请缨,当然也不是白做工的,他接着就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们小妖互帮互助会想请苏道长为我们撑腰。” “撑腰?”苏衍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这些小妖聚在一起,虽说力量大了好几倍,但真遇上大妖怪,或者是厉害的道士,还是白费。有他苏衍在,倒是多了不少底气。 苏衍想了想,点头道:“好,不过你们要答应我,绝对不能为非作歹,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乌鸦头领扑腾着翅膀,说道:“当然。如果我们小妖互帮互助会有谁做出这种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还有某,”田七在一旁听了直点头,抢着说道,“某也会监督这些小妖怪的。” 苏衍与乌鸦头领既然达成协议,后者一点也不含糊,立刻命旁边的雀妖下去发号施令,又对玉兰花妖与田七分别说道:“剩下部分就拜托你们了。” 田七点点头,又指着那乌鸦头领,对苏衍解释道:“我们小妖互帮互助会的会长是乌有,他还统领飞鸟一脉,走兽是暂时由某负责的,玉兰夫人则负责联系西京所有的花妖。” 苏衍了然,看来这小妖互帮互助会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连里头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都开始分类了。 不一会儿,小妖们便叽叽喳喳地聚在苏衍面前,有的好奇地打量这个据说救了不少小妖的道士,有的则躲到同伴的后头,还时不时探个脑袋出来,也有不少胆子大的,距离苏衍不过是几步的距离,伸长了脖子,踮起爪子想要再凑近一些。 领头的乌鸦,也就是乌有,咳嗽两声,那些鸟妖立刻就站好,至于那些兔子之类的走兽,又看了几眼,才不情不愿地在苏衍面前站好。 乌有让其中一只雀妖衔着画卷,开口说道:“苏道长当初救过我们,我们也要知恩图报……” 乌有才说两句,立刻就有一个兔妖打断他的话:“不对,不对,他救的是你们,可没有救俺们。” 兔妖的这句话引来不少妖怪的认同,纷纷表态:“没错,这个道士救的不是我们,我们可不欠他什么。” 乌有有些不高兴了:“我们既然组成小妖互帮互助会,会里的兄弟姐妹就是一家人,苏道长救了我们会里的妖怪,我们就不该报答他么?” “就算是亲兄弟姐妹还有亲疏远近呢,”兔妖又说,“总不能因为会里一个妖怪受了恩情,就变成我们所有妖怪都受他恩情吧?” 乌有知道这兔妖是最不服他的那几个,要是这次压不住,以后自己的威信要想再树立,那可就难了。 “就算这次你们没被抓,那下次呢?”乌有反问兔妖,“这次有苏道长的帮忙,被抓走的小妖得以逃脱,那下次呢?要是下次轮到你,你会后悔么?” 这些妖怪之所以加入小妖互帮互助会,纯粹是因为他们过于弱小,面对像朱志文这种穷凶恶极的敌人,没有自保的能力。 乌有的这番话,落进在场每个小妖的耳朵里,恰好击中他们内心最深的恐惧——不管是大妖怪也好,还是道士也罢,光凭他们自己,没有任何反击的可能性。 乌有见兔妖等几个妖怪沉默,趁胜追击,继续说道:“苏道长已经答应过我了,如果我们帮他,我们就是他的朋友。将来要是我们有难,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话虽然和苏衍刚才答应的有所出入,但细细推敲,的确是这个道理。因此苏衍站在一旁,并没有出言纠正,而是点点头。 兔妖等妖怪还在犹豫,但大多数小妖听了乌有这话,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去崇宁坊那边找,那块地方我熟。” “俺去曲池那儿,俺老娘还住在那呢。” “某去信德坊找,那边鱼龙混杂,杀手说不定会躲在那里。” “那某和某的朋友就去郊外找,”田七也加入叽叽喳喳的队伍,“说不定这个杀手已经混出城去了。” “你们两个,不要再去永乐坊了,”乌有分到两个田鼠妖上方,说道,“那边去的妖怪够多了,你们就去附近的承安坊。” 大势所趋,哪怕兔妖等妖怪还是不赞同乌有的看法,也不好开口了。西京一百零八坊,连同东西二市与京郊五十里以内的地界,都被这些小妖瓜分完毕。有些小妖不光自己出力,还打算回去把亲眷们都带出来,一同帮忙找那杀手。 乌有对此颇为满意,绕了一圈,分配调整完众妖搜寻那杀手的任务,又转头问苏衍:“苏道长,要是找到那个杀手,我们该怎么办?” “看住他,立刻告诉我,绝对不要打草惊蛇。”苏衍想起朱志文与阿宁的对话,说道,“这个人谨慎多疑,如果让他发现,就很难有第二次机会了。” 乌有一声令下,众妖纷纷离开玉兰之境,前往各坊各市寻人。 而苏衍,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要去。 “堂兄果然是被诬陷的!”被变相禁足在家中的裴怀玉,在听完苏衍的讲述之后,激动地跳了起来,“我就说,我堂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能会杀了牛春辉那种纨绔,这简直就是脏了自己的手!” 苏衍见裴怀玉这般沉不住气,心中不由七上八下,不知自己这次来找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苏衍之所以来找裴怀玉,道理其实很简单——裴景行这次是遭到国公世子设计,被诬陷而入狱,朱志文摆明了要置裴景行于死地,指不定还留着后招。而他苏衍不过是一个道士,与朝堂毫无牵扯,论权势,他如何比得过国公世子? 但裴怀玉就不一样了,裴景行曾经说过裴怀玉命格特殊,很受皇帝看重,他又是郡主独子,论地位,比国公世子只高不低。而且平日里裴怀玉对裴景行颇为崇拜,如果知道裴景行是被陷害的,一定会出手相助。 权势、动机,这些裴怀玉都有。而且他是除了裴景行以外,苏衍在西京认识的人当中仅有的权贵,除了他,苏衍没有第二个人选。 裴怀玉激动完了,兴奋的表情从脸上褪去,转而换成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我阿爹还在京郊大营,要是他在就好了。” 站在一旁的小厮提醒道:“少爷,郡主不是刚送信给大将军么?京郊大营距离西京不愿,现在肯定收到信了。” “有道理!”裴怀玉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心上,“阿娘今天在家么?” “郡主今天受礼部尚书夫人之邀,去梅园赏雪探梅去了。”小厮警觉地问道,“少爷,您该不会是想悄悄溜出去吧?” “不亲眼看堂兄一眼,我不放心啊。”裴怀玉叹了口气,“阿娘只说写信给阿爹,让阿爹出面,可是堂兄这些天该怎么办?” 苏衍听了,记起当时阿宁与朱志文说的话,开口道:“可是我听朱志文的仆人说,明琅郡主特地派人知会过京兆尹了,让他不要太为难裴景行。” 裴怀玉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才有些尴尬地说:“那、那我就写信给阿爹好了,告诉阿爹堂兄是被人诬陷的,请阿爹尽快出面。现在咱们人证有了,阿爹出面也不会招致非议。快,伺候笔墨。” 竟是不再提一句关于明琅郡主的话。 裴怀玉写了信,立刻命自己的一个心腹立刻出府,务必要尽快将这封信带到京郊大营,亲手交给裴琼。 等那心腹离开后,裴怀玉又令其他小厮退到屋外,仅留他与苏衍二人在屋中。 “苏道长,”裴怀玉几次欲言又止,“你能不能……去大牢里替我看看堂兄?” 其实苏衍在听了裴怀玉先前那些话后,就萌发了这个想法,如今裴怀玉这么一说,他当然是答应的:“好。” “那个,我阿娘或许是不想让我惹麻烦,所以才那么和我说的。”裴怀玉到底是年纪小,又是从小在众人的宠爱中长大的,面对苏衍,他根本藏不住心事。明明打算好不再提的,可裴怀玉只觉得心里有一块被好多猫爪子一块儿挠,痒得难受。 “苏道长,你是知道我的,没什么本事,又容易大惊小怪,还喜欢发脾气,”裴怀玉先把自己骂了一通,又说,“我阿娘肯定是因为怕我一时头脑发昏,私底下做些自以为能救堂兄的事情,结果反而帮了朱志文他们。” 好在苏衍并不知道明琅郡主当时是如何与裴怀玉说的,他只当裴怀玉是真的在解释他们两人听到的说法的不同,点头说道:“我知道的。” 裴怀玉看苏衍这表情,就知道他其实是一点都不知道。但是裴怀玉怕这件事让裴景行知道,自家堂兄可不像苏衍一样,在这人情世故上好忽悠。 他又说道:“那苏道长能不能不要跟我堂兄提起这件事?” 看苏衍没说话,裴怀玉继续慌乱地解释:“就是……就是,这件事没水落石出前,这种事越少人知道就越好。” 苏衍听得云里雾里,但这件事说不说并不重要,他看裴怀玉急得都出汗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裴怀玉这才放心,他告诉苏衍关着裴景行的大牢的地点,又叮嘱他千万小心,这才命人将苏衍悄悄送出去。 等苏衍离开后,裴怀玉抓起帕子,胡乱地在脸上一通擦,叹了口气,气呼呼地把帕子扔在地上。 小厮见了,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捡起厚毯上的帕子,不解地问道:“少爷,这可是好消息呀,您怎么不高兴呢?” “你懂什么?”裴怀玉正憋屈得很,这小厮一上来,恰好撞到火山口,被裴怀玉一通训斥。 只是越说,裴怀玉就觉得自己越心虚,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喃喃道:“阿娘给阿爹送信了么?” 小厮无辜被骂,知道裴怀玉正在气头上,不敢再说话了。 裴怀玉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瞪大眼睛,急道:“糟了!要是阿娘没给阿爹送信,那我送信给阿爹,阿爹岂不是会怪阿娘?” “郡主一定已经送信给大将军了,”一旁的小厮吓了一跳,虽然不明白裴怀玉为何突然说这话,但还是劝道,“郡主先前不就答应少爷,送信给大将军的么?” “你不懂。”裴怀玉又重重跌回凳子上,叹了口气。 第52章 十八 当晚,一只黑色的蝴蝶落在了大牢牌匾的一角。 一身夜行衣的苏衍紧随其后,循着蝴蝶一路前来,躲在大牢外角落的阴影处。他先从怀中掏出那边铜镜,右手拂过镜面,镜面里便出现那蝴蝶的身影。 苏衍右手捏诀,催动牌匾上的蝴蝶轻轻振动着翅膀,越过大牢的高墙,飘飘悠悠地进了大牢里头。 自铜镜里,可以看见蝴蝶飞进大牢后,穿过一道仅仅能够容纳两个人并肩通过的小道后,到达一处开阔的房间。这个房间靠边上的位置上摆着一张桌子,上头摆着不少小碟,都是花生、腰果之类坚果零食,中间还有一个瓦罐,不断有热气从里头冒出来,不知煮了些什么。 桌子旁边的地上还摆了不少酒坛子,大多都是开封了的,有几个倒在地上,不断有酒水从里面流出来。 苏衍大致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的情况,继续催动蝴蝶往里飞,寻找裴景行的下落。 这个监狱虽然不小,但里面关押的人却很少,苏衍看着镜子里的蝴蝶飞过一个个空置的囚牢,最终停在一处牢房前面。 苏衍右手再次拂过镜面,这次,镜子里的景象愈发清晰,苏衍甚至能看见裴景行□□出来的那一截皮肤上的青紫色瘀伤——显然,纵然有明琅郡主知会过京兆尹,裴景行还是难逃这些酷吏的私刑。 苏衍心中有气,他让蝴蝶留在原处,自己则收了铜镜,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打量着斜前方的大牢,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还没等苏衍想出一个法子来,从远处传来马车车轮与道上车辙接触发出的摩擦声,马车走得近了,才发现拉车的是两匹骡子,那车上摆放着不少大半个人高的圆桶,从里面发出浓浓的恶臭。 是倒夜香的。 赶车的是个中年人,他口鼻处蒙着一块布,但显然这布的遮挡效果并不怎么好,此时他皱着眉头,一个劲地驱赶骡子。 而落在他身后的老者,则一脸泰然,似乎早就习惯这味道了。 苏衍重新隐在黑暗之中,但这两人的对话却源源不断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爹,今儿个的怎么这么臭呢。” “是么?我怎么没闻到。” “爹,你那鼻子早废了,香的臭的到你鼻子里,一个样儿!”中年人抬起左手不停地扇着,又说,“爹,您看咱们要不别做倒夜香的活了吧。” “别做了?”老者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呀?” 中年人心中算盘打得响,说道:“都这么多年了,好歹也有些积蓄,干脆盘个铺子下来,您就当甩手掌柜。” 老者哈哈一笑:“那你打算做什么生意呢?你既无人脉,更没有门路,又怎么低价收购货物,再卖出去呢?” 中年人的软肋被戳中,刚想再说话,老者拍了拍他的后背,提醒道:“就快到大牢了,你赶紧闭嘴,免得惹那些官爷不快。” 中年人这才不情不愿地闭嘴。 这两父子间的对话,倒是给了苏衍一个主意——大牢里的犯人或许吃喝拉撒都得在那小小的囚牢里,可这些狱卒不是犯人,怎么肯受这样的罪呢? 这两个倒夜香的去大牢那,自己大可以暗中制造些小小的骚乱,转移那些狱卒的注意力,自己好趁机偷溜进去,找到裴景行。 苏衍主意已定,他干脆贴着路边的墙,不远不近地跟在这对父子身后,慢慢靠近大牢。 骡车停在大牢前,老者上前与守卫在大牢门口的两个侍卫交涉。没一会儿,他退了回来,招呼自己儿子从骡车上卸下其中一个圆桶,慢吞吞地往大牢里推去。 躲在墙角的苏衍从地上捡起几颗石子,朝那骡车上的圆桶打去。圆桶被石子砸出好几个口子,一股恶臭浓稠的液体从里面流出。其中一只圆桶或许是用的时间久了,竟然哗啦几声,桶身裂成好几块碎片。 那中年人和看守大牢门口的两个侍卫率先忍不住,一个个遮住口鼻,赶紧远离这骡车。 其中一个侍卫骂道:“你他娘的怎么干活的?赶紧把这东西给我收拾干净!” 中年人哪里肯轻易靠近骡车?他特意绑在脸上用来遮挡恶臭的布已经没用了,此时他和这两个侍卫一样,一手捂住口鼻,含含糊糊地打着太极:“两位官爷,稍安勿躁,这就算我用手抓,一时半会也整不了啊。我做这行当一年都不到,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两位官爷,您们看不如这样,我去里头请我阿爹出来,问问他老人家怎么办,可好?” 两个侍卫此时已经是被这恶臭熏得一个头两个大,听这中年人这么说,当中一个骂道:“这大牢是你能随意进的?你知不知道这大牢都是用来关押什么人的?” 中年人赔笑道:“小的见识少,实在是不清楚。既然我不方便进,不如请官爷进去,把我阿爹喊出来,好不好?” 两个侍卫眼下也是别无他法,其中一个说道:“我去里头,你继续看着。” 另一个一挑眉,不肯了:“凭什么你进去?我比你年长,当然是我进去喊人,你守在这才稳妥。” 其实进去喊人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找个正当的理由,好远离那地上一坨恶臭。这两个侍卫相互不让,恶臭又源源不断地侵袭着他们的嗅觉,简直就是双重煎熬。 最后,还是那资历浅的败下阵来,他继续守在大牢门口,而另一个则进去喊人。 侍卫和中年人都离大牢的门口远远的,并不大注意门口的动静。苏衍趁此机会,足下一点,如同一只雨燕一般,在黑夜中倏地一下进了大牢。 进了大牢以后,苏衍并没有急着前进,而是走到这条道路中间,贴着墙,双手在墙上摸索了几下,果然找到了用来放置蜡烛的烛台。 这烛台应该是许久没有用了,苏衍摸了一手的灰。为了以防万一,苏衍最终选定两个烛台中间的位置,贴着墙,右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 等苏衍做完这一切,大牢里面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黑暗之中,苏衍可以凭借自己的左眼,清楚地看到原本守在门口的侍卫手中拿了几把铁锹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那倒夜香的老人,其后还跟着两个拿着油灯的狱卒。 油灯的灯管微弱,照亮的范围有限,加上苏衍身上还有障眼法,一行人从道路中通过,竟然没有一个察觉到苏衍的存在。 先前苏衍在铜镜里只见到四个狱卒,都在这通道之后的房间里,如今走了两个,剩下两个已经难不倒苏衍了。 他深吸一口气,贴着墙缓缓向里移动。等苏衍走到通道的尾端,可以看见剩下那两个狱卒正背对着他喝酒,当中还骂骂咧咧的,似乎是在骂倒夜香的做事不利索,尽给他们惹麻烦。 苏衍突然从黑暗之中现身,拔下背后的桃木剑,出手如电。那两个狱卒只觉得背后一阵不同寻常的风传来,还来不及转身,就晕了过去。 苏衍一击得手,并不急着立刻进去寻找裴景行,而是拿起桌子上开封的酒坛,往这两个狱卒的碗里添了些酒,再把酒碗打翻,装成是这两个狱卒酒醉的模样。 等他做完这一切,通道里传来脚步声——显然,是先前那两个狱卒回来了。 苏衍不再久留,布置完一切,便急急地往大牢深处走去。 “裴景行,裴景行。”来到关押裴景行的牢笼前,苏衍压低声音,又招呼停在一旁的蝴蝶飞进去,吸引裴景行的注意力。 “苏衍?”借着从牢笼上方一个四方口子里流泻进来的星光,裴景行看清了来人,颇为惊讶地走到牢房前,与苏衍隔着几根铁杆相望。 “你怎么来了?”裴景行看到苏衍,十分着急,“这里是大牢重地,万一被人发现了,你的头就不保了!” “放心,”苏衍敷衍地安慰了一下裴景行,说起正事,“是朱志文设计陷害你。” “朱志文?”裴景行有些疑惑,“当日是牛春辉约我见面,突然杀出一个人,把牛春辉给杀了。” 苏衍便把自己查到的事情给裴景行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个朱志文好像本来就想对牛春辉动手,我偷听到他和他的家仆说话,说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你放心,我已经拜托田七他们,这些小妖会竭尽全力,替你寻找到那个杀手的。” 裴景行落难这几日,还是头一次见到除了狱卒以外的人,他身上的拷打虽然难熬,却比不上内心的煎熬。 尽管他明白自己这些年性格孤僻,没有什么朋友,而像福伯那些家中的仆人虽然有心搭救,也苦于没有门路,更何况自己的确是“杀”了牛春辉,牛国公唯一的孙子,裴怀玉也说不上什么话。可是,当他看到苏衍不顾重重危险,居然单身闯入大牢,将这些隐情告诉他,还安慰一定会救自己,裴景行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裴景行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抓紧时间与苏衍分析道:“朱志文与牛春辉坑瀣一气,朱志文颇有城府,又有胆识,算是那个小团体的头头。而牛春辉从小就被家里人给宠坏了,总是随心行事,从来不顾及其他。朱志文对牛春辉下毒手,只怕是牛春辉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或者是做错了什么事,把朱志文的秘密给暴露了。” “捉孩子的事情,”苏衍提醒道,“杀手不早不晚,就在我们救了小妖之后动手,或许朱志文是担心自己与牛春辉捉人和妖怪的事情暴露了,想杀人灭口,赶紧切断这条线索。” “很有可能,”裴景行说道,“牛春辉当日设计让我与他独处,按照他的性子,是绝对想不出这主意的。很有可能是朱志文给他出的主意,又把杀手介绍给牛春辉,假意让这杀手杀我。结果牛春辉没想到,这杀手竟然是他的催命无常。” “但是为什么要陷害你?”苏衍对于这点很是不解,“就算他要洗脱自己的嫌疑,也有很多办法,为什么还要想办法把你设计进去?如果你不上当,这个计谋不就落空了么?” 裴景行眼神一暗:“他与我有旧仇,又想找个替死鬼,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找的我吧。” 苏衍不信,又问道:“你说你与他们曾近一起去过西域,是那时候结下的仇么?” 裴景行含含糊糊地说道:“或许吧。” 苏衍继续问道:“到底是怎么结的仇?还有别人么?这或许是一条线索。” 令苏衍没想到的是,裴景行这次干脆地放弃了这条线索:“没有,就他们两个。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都是年轻人,身上带着傲气,难免起一些摩擦。” 裴景行这一席话,与他平常的性格一点都不相符,苏衍明显能察觉到,裴景行再隐瞒什么往事。这往事或许可以帮助裴景行洗脱身上的冤屈,但是裴景行宁肯放弃这个机会,也不肯告诉他。 苏衍只觉得心里头又凉又酸,好似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发泄不出。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也就不知道为何会这样,闷闷地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裴景行良久无言,只是看着自己一双受伤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这不寻常的安静之下,苏衍只觉得自己胸口那团气正在不断扩大,好似蔓延到了他的四肢,顺着脖子窜进了他的头颅,让他浑身都像是要炸开了一般。 就在这时,裴景行突然抬头,盯着苏衍,哑声说道:“苏衍,这件事牵扯太过,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道士,不要再继续趟这浑水了。” “为什么不?”苏衍只觉得身体里那团气被裴景行这句话一戳,好似炸开了,又好似泄了气,他又是激动,又是无力地问道:“当初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从万道士手上救下我。裴景行,这次轮到我救你了!” 裴景行心头一暖,苦笑道:“那次的情况不比这次凶险。苏衍,有些时候,潜在的危险才更加可怕,因为你不知道藏在暗中的敌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发起攻击。” 苏衍更为坚持:“不试试怎么知道?不管敌人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苏衍都不怕的。裴景行,只要我苏衍在,我一定会救你!” 裴景行鼻子一酸,眼中竟涌出泪花。他赶紧低头掩饰自己的失态,装作不经意地擦了擦脸。 他刚想说话,却听到有脚步声在靠近。 现在已经顾不得说服苏衍了,裴景行催促道:“快躲起来!” 第53章 十九 一个提着灯笼的狱卒走前最前面,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领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来到关押裴景行的牢房前。 走在他们后面的,还有两个狱卒,其中一个耸拉着头,显然是刚醒没多久。他们合力抬着一张椅子,放在裴景行的牢房前,其中一个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在凳子上擦了几下,才开口说道:“许侍郎,请。” 被称作许侍郎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一双凤眼扫过这三个狱卒,突然冷笑一声:“幸好陛下命我前来探望,否则陛下与我都还不知道,如今三司尚未会审,这大牢里就先开堂了。你们几个做狱卒,倒是大材小用了。” 狱卒们听到许侍郎这么说,皆是赔笑,一个说着“不敢不敢”,一个忙道“许侍郎误会了”,另一个最后一点困意登时烟消云散,不住地说着“许侍郎恕罪”。 许侍郎自然知道这三人是在打马虎眼,不过是普通的狱卒,要是没有人在后面为他们撑腰,小小的狱卒又哪来的胆子,对金吾卫街使动刑? 打蛇打七寸,这道理许侍郎自然是懂的。他又借故发了一通威风,估摸着这几个狱卒不敢再对裴景行私下用刑,这才暂且放他们一马,命他们退下。 “裴街使,身体有大碍么?”许侍郎坐下,看着牢房中的裴景行,张嘴问道。 裴景行摇摇头,说道:“许侍郎深夜至此,就不怕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么?” 许侍郎笑了几声,说道:“好孩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挂念我的安危。你放心,这次我来,是陛下特地应允的。” “陛下?”裴景行不解地问道,“陛下怎么会让侍郎来探望我?” “你不信?”许侍郎挑了挑眉,说道,“纵使你师父身在西北军营,鞭长莫及,我还在这西京,谁敢随便动你!” 裴景行哆嗦了几下嘴唇,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没人来救你了?”许侍郎笑着说出了裴景行的心里话,随后,他长叹一声,又说道,“你到底是年纪小,你以为四年前那件事,就这么简单地揭过不谈了?” “这件事原本就错不在我,陛下已经下了封口令,我不说,他们有什么好怕的?”裴景行装了三年多的老成,憋了一肚子的委屈,面对许侍郎这个知情者,他干脆统统发泄出来,“只恨人心叵测!这些人当年做出有违人伦的事情,还用万不得已当成借口,让陛下轻拿轻放。如今故态复萌,早知如此,当年陛下就不应该饶过他们!” “你想如何?”许侍郎看着裴景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当年那件事,不光是他们几个人,还有太子牵扯其中,你难道想让陛下废了太子不成?你也说了,人心叵测,你这么想,他们就不这么想么?” 许侍郎一番话,让裴景行如遭棒喝:“许侍郎的意思是……” “斩草除根啊。”许侍郎又是一声叹息,“你都躲了三年多了,怎么这次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裴景行含糊道:“牛春辉以我朋友的性命相威胁,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是那个苏衍么?”许侍郎轻飘飘地就说出了这个名字,“我听说,这几个月你们两个走得倒是近。” “许侍郎在监视我?”裴景行眯起眼睛,“这件事与苏衍无关,还请许侍郎不要将他牵扯进来。” “监视?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许侍郎说道,“裴景行,你就不愿意再相信别人一次么?” “相信?”裴景行苦笑,“许侍郎,你没有亲眼见到,你不会懂我的心情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相信别人了。” “那苏衍呢?”许侍郎又问,“你相信那个苏衍么?” “苏衍?”裴景行皱眉,“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道士,误打误撞到了西京,还请许侍郎不要把他牵扯其中。” “也罢,你师父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我总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许侍郎起身道,“朝堂上,我会替你想办法洗刷冤屈,你和你的朋友也要加油了。” 说着,许侍郎朝苏衍躲藏的地方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又道:“你不相信我,那就把你的事情告诉你相信的人。裴景行,你到底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难道想孤零零一辈子?” 他不等裴景行回答,便扬长而去。 等那两个狱卒骂骂咧咧地把凳子搬走,苏衍这才解了身上的障眼法,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到裴景行面前。 “他发现我了。”苏衍额头上已经有一层细汗,“他是敌是友?” “暂且算友吧。”裴景行说道,“他是我师父的故友,他们两个交情匪浅。” 苏衍干脆在牢房前冰凉的地板上坐下,又问裴景行:“那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发现告诉他?” 裴景行摇头道:“他要救我,却不会救你,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苏衍深吸一口气,说道:“裴景行,我还是那句话,当初你不顾自己性命安危而来救我,我感激在心。我苏衍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既然我知道这件事,就不可能当做不知道。” 他见裴景行面上有松动之意,趁机问道:“要说么?” 之前裴景行与许侍郎两人的谈话,似乎又提到了裴景行四年前在西域的经历,这让苏衍更加笃定,这次朱志文杀害牛春辉并且陷害裴景行一事,绝对与当年的西域之行脱不了干系。 裴景行抬着头,透过墙上一块小小的窗口看着天上晦明的弯月,思考良久,还是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我与牛春辉、朱志文和赵世敏几个,都是从小被选进太子卫的,尤其是我和朱志文,再加上另外一个沈国昌,说是从小和太子一块长大的都不为过。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怀玉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嗷嗷待脯的婴儿,我便把沈国昌他们当成我最亲的兄弟。六年前,我师父张斐然率兵,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终于击退了一直是我朝西北大患的蛮戎。就在这个时候,陛下突然下旨,命太子率领太子卫,前往西北,与我师父率领的西北大军汇合,将散落在西北的蛮戎彻底扫荡干净。”裴景行说起这些往事,双目湿润,“后来,我们在遭遇西北流寇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我们在风沙里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进了一座古城。这座古城被废弃多年,我一时不查,摔进一个坑里,就此和其他人失了联络。” “我们那次出战,其实是接到前线战报,说前方有小支蛮戎的踪迹,所以我们当时随身带着的只有三天左右的干粮。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脱困,所以只有尽可能少吃干粮。但是后来干粮吃光了,我只能靠抓沙蛇之类的东西果腹。” 裴景行说到这,声音变得沙哑起来:“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朱志文他们,结果发现他们竟然在烤人肉吃!这群畜生,他们还嫌太子卫其他人习武多年,肉太老了,只挖下他们脸颊的肉来吃!” 深夜里,裴景行一身褴褛,双目赤红,痛诉当年朱志文等人所犯下的恶行:“他们见了我,还试图蛊惑我与他们一块儿吃。他们怕我回京之后,揭发他们的恶行,所以才想方设法要把我也拖下水。他们见我不从,还想以人多的优势来杀我,后来是太子下了严令,不许他们谋害我。” 苏衍听到这,忍不住伸手进去,拉住裴景行的手,在他虎口处按了几下,试图以这个举动让裴景行分清过去与现实。 “然后呢?” “后来我记不大清楚了,”裴景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说,“我后来因为实在是太饿,又不肯吃人肉,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已经是在马车里。太子失踪,师父亲自率兵寻找了近一个月,才找到我们。” “是太子不许他们趁机杀你。”苏衍说道,“要不然,你撑不到那时候的。” “我知道。”说到太子,裴景行又是一声长叹,“这些年来,我试图说服自己,告诉自己那时候情急凶险,活人总归比死人要重要。他们做出这种事情来,也是形势所迫,并非他们所愿。”可是,他们到那时候,还在挑剔肉老肉硬,只肯吃脸颊肉,这叫我怎么说服我自己?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弟! 苏衍摇了摇手臂,又问:“你未曾做过这种事,无愧于心便好。” 裴景行苦笑:“我死里逃生,可是沈国昌他们却葬身西域,尸骨未寒便遭此等侮辱,我又怎么可能无愧于心。回京之后,当时的牛国公、朱国公,还有刑部侍郎赵元瑞同时发难,就因为那天我当值,将那份战报接了,交给我师父,才让我师父下此判断,轻易让太子身陷死地。当时的情况,要是我不认罪,死的就是我师父。但我师父并没有退缩,他瞒着我们所有人,秘密见了皇上。之后,皇帝便解散了太子卫,让太子深居东宫养伤,又让我当了金吾卫,还赐名景行。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么?” 苏衍自然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的,他摇摇头:“我不懂,这代表皇帝是放过你了么?” 裴景行又是叹了口气:“裴家到我这一辈,都是怀字辈,皇帝改了我的姓名,便是告诉众人,我与其他裴家子孙不一样了。” 话说到这里,饶是苏衍再不通世故,也明白这当中的凶险之意。也难怪裴景行此番落难,没有一个裴家人挺身而出! 就在裴景行与苏衍说起这陈年旧事时,明琅郡主府上,裴琼正在大发雷霆。 “我侄儿遭人诬陷,你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怀玉派人送信给我,我竟然还不知道我侄儿身陷囹圄。” “告诉你又如何?”明琅郡主脸上不见惧意,反问道,“当年皇帝改了他的名,就在告诉我们,他裴景行与裴家其他人已经没有干系了!平日里我可以照顾着他点,但他出了事,咱们就得远着!” “妇孺之见!”裴琼骂道,“就算皇帝改了他名字,那他也是我裴家的子嗣!你……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明琅郡主面容委屈:“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当年的事情,你我都是清楚的,就算裴景行安分,但人心叵测啊,皇帝是绝对不会让他再活下去的。” “够了!”裴琼气得扬起手来,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夫妻两人僵持许久,最终裴琼还是将手放下,背过身去:“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不必再插手了。” 明琅郡主闻言,浑身一颤,抖声问道:“夫君这是在责备我么?” 裴琼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走出屋,以行动无声地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明琅郡主痴痴地看着裴琼的背影,最终双腿一软,跌坐在厚厚的毯子上,低声哭泣起来。 第54章 二十 “都来了,”书房里,一身龙袍的皇帝看着眼前站着的一干臣子,开口说道,“裴景行杀害牛春辉一事,该了了。” “陛下,”牛国公闻言,第一个出列,言辞激烈地说道,“那裴景行杀害老臣唯一的孙儿,还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皇帝不咸不淡地问道:“牛国公意欲如何啊?” 牛国公咬牙切齿:“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八个字要是出自普通百姓之口,倒是有些道理的。但牛国公身为国公,入朝几十年,要定一个人的罪,哪怕不是口吐莲花,也应该有理有据,而不是这八个字就概括了的。 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被一刀砍死的牛春辉是他唯一的孙子。 牛国公有时候也会在入睡前反省一下,是不是因为自己上辈子没好好积德,这辈子才落到一个儿子早亡,孙子不争气的下场。因为儿子早早撒手人寰,牛国公夫人伤心之余,把自己的一腔悲痛转化为浓浓的疼爱,全数灌注到了牛春辉身上。 不光牛国公夫人如此,牛春辉的娘亲,早早做了寡妇的世子夫人,也把牛春辉当成自己的命根子看待,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放摔了。加上这位世子夫人娘家也是在西京有头有脸的人家,更加助长了牛春辉的气焰。 牛国公原本见牛春辉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心中疼惜不已,加上他年纪大了,和其他人一样,对孙儿本就多了几分宠溺。等牛国公发现牛春辉长歪的时候,想到这是自己唯一的孙子,牛国公也只能叹叹气,一边从严管教,一边也做好了替牛春辉收拾烂摊子的准备。 人总是从恶容易为善难,牛国公一旦有了这两手准备,所谓的从严管教就要大打折扣。等牛春辉大错已经铸成,牛国公早就无力回天,只好连同朱国公与当时的刑部侍郎三人,想尽办法为这些不肖子孙遮掩。 万幸的是,那件事中,太子也牵扯在内,这等同于皇帝帮他们一块遮掩,本来是震惊朝野的一桩有违人伦的恶行,竟然无声无息地被瞒了四年。 但就像许侍郎对裴景行说得“人心叵测”四字,他们虽然隐瞒了事实真相,却始终担心有朝一日会被传出去——那始终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的裴景行,可还活着呢! 如今牛春辉被裴景行“杀死”,牛国公认定这是裴景行要报旧仇,打定主意要让裴景行给自己孙子偿命。至于朱国公和如今已是刑部尚书的赵元瑞,自然是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裴景行死了,他们才能放心。 但在场的众人当中,却又一个礼部侍郎许敬宗在。 许敬宗的来头也不小,他祖上曾与皇家多次联姻,父亲徐晋明曾三次出任科举主考官,门生遍天下,但更重要的是,许敬宗自己争气。 他早先年投笔从戎,三次南下,将周朝西南方一直不怎么安分的夜南国打得一蹶不振,就此对周朝俯首称臣,年年纳贡。后来他又弃武从文,一路官至礼部侍郎。 礼部管的是祭祀与科举等事宜,不可谓不清高,许敬宗入了礼部之后,鲜少过问其他政事,每每上朝,也乐得做一个闷嘴葫芦。 其实,这纯粹是是因为许敬宗习惯了军营里的气氛,不愿在这阴阳怪气的朝堂上多花无谓的心思。左右朝廷人才辈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加上当年在战场上落下旧疾,许敬宗更愿意安安分分地做他的礼部侍郎。 这次出手,全然是因为他与张斐然交好,当年裴景行跟着张斐然练武的时候,许敬宗也曾见过几次,知道这是一个可造之材。裴景行从西域回来之后,张斐然救下他的姓名,自己却不能长久呆在西京。无奈之下,张斐然只好把自家爱徒托付给许敬宗,请许敬宗替他照看一二。 许敬宗性子懒,张斐然不能在西京久留,两个人都忘了和裴景行说这茬事。不过话说话来,牛、朱与赵三家对裴景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就连皇帝也不是完全相信裴景行能保守这个秘密一辈子,要是许敬宗早早跳出来,今天他只怕压根不能进这书房。 这不,等朱国公与赵尚书表态完了,就轮到许敬宗说话了。 “陛下,微臣昨日奉陛下之名,趁着夜深的时候,突然去关押裴街使的大牢探访,才发现那里竟然有人私下对裴街使动刑,裴街使身上全是伤痕,竟然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许敬宗这话,其实是有夸大的成分,那些狱卒虽然背后有人撑腰,但也不敢对裴家子弟用大刑。 “好大的胆子!”皇帝虽然也想让裴景行死,但念在裴瑾当年救驾有功的份上,还是想让裴景行死得痛快,留个全尸。 如今听到许敬宗的话,皇帝心里是不舒服的——当初要不是裴瑾挺身而出,死在废太子旧部刀下的就是他了。虽然臣子们平日里都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真在性命攸关的当口,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裴瑾一样做的。 如今他为了自己的儿子,要想方设法不着痕迹地弄死救命恩人的儿子,对这个捡漏当了皇帝的人来说,已经是一桩无比愧疚的事情。 皇帝当然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别人。 皇帝把目光看向刑部尚书赵元瑞,直接问道:“怎么回事?” 赵元瑞在心里把许敬宗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回陛下,臣也不知大牢里竟会有狱卒私下对犯人用刑。” 那就是那些狱卒平日里憋屈久了,好不容易进去一个威风的金吾卫街使,就把平日里受的那些气都撒到他身上。 皇帝刻意忽略那些显而易见的疑点,把裴景行受刑的事情归咎到狱卒身上,打算日后严惩这些狱卒,就算替裴景行出气了。 许敬宗要的不是这些,他看皇帝问了一句话后,便放过赵元瑞,就知道这件事比他想得还要困难。但迎难而上,才能显出他许敬宗的本事。 “陛下,我看当日的证词,双方各执一词……” “什么各执一词,分明就是他裴景行在狡辩!”牛国公打断许敬宗的话,怒道,“许敬宗,你莫不是想替杀人凶手说话吧?” 许敬宗并不因为牛国公咄咄逼人的态度而替自己争辩,不缓不慢地说道:“陛下既然要我们来断案,那就应该把疑点都查清楚。牛国公不查案便想了案,你难道想让天下人都以为朝廷里全是废物不成?还是说,牛国公想仗势欺人,一手遮天?” 这话诛心,哪怕牛国公此时恨不得立刻将裴景行大卸八块,也只能对上座的皇帝表忠心:“陛下,臣并无此意。” “好了,”皇帝做了个和事老,“许侍郎说的有道理,但是当时屋子里只有牛春辉与裴景行二人,除非牛春辉自裁,否则杀手还能是谁?” “陛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牛春辉的贴身小厮,还请陛下准许。” 许敬宗所说的贴身小厮,也就是第一个冲进去,大叫“金吾卫杀人”的那个。 皇帝看向牛国公:“那小厮现在何处?” 牛国公回道:“此人护主不力,被臣命人打了一顿,现在被关在柴房里。” “带过来。” 皇帝一声令下,不多时,那小厮便被人抬着过来了——打得太重,又没有大夫及时救治,这小厮的一双腿已经废了。 这小厮姓柴名头,头一回进宫,吓得心惊胆战,哆哆嗦嗦地给皇帝叩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奴才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请安的架势,都是柴头从戏文里学的。不过要紧关头,谁也没空理会柴头这礼行得合不合适。 皇帝看向许敬宗,说道:“许侍郎,你问吧。” 许敬宗出列,走到柴头面前,开口问道:“当日裴街使为何找牛春辉?” 柴头不敢答话,倒是一旁的牛国公鼻子出了口气,喝道:“许侍郎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柴头只好回答道:“少爷看上裴街使的相好,想要抢过来,就约了裴街使。”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牛春辉荤素不忌一事,是众所皆知的,但众人都没想到裴景行也有这嗜好,连皇帝都忍不住伸手捋了捋胡子。 许敬宗又问:“既然是为了抢人,你们怎么会任由牛春辉单独见裴街使?要论单打独斗,三个牛春辉都不是一个裴景行的对手。” “这……这……”柴头不敢说出实情,情急之下,只好把这事都推到已经死了的牛春辉头上,“这是少爷的命令,奴才不敢不从。” 牛春辉已死,许敬宗也就不深究了,转而问道:“那你说说屋子里的情况。你进去的时候,牛春辉已经死了么?” “我冲进去的时候,少爷已经倒在血泊里了,裴街使就站在少爷面前,那把刀……刀就在少爷身边不远处。” “那刀没有插在牛春辉身上?” “没有。”柴头摇摇头,“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刀就落在少爷身边不远处,也是因为这个,少爷才失血过多而死的。” “你懂的倒是多。”许敬宗绕着柴头走了一圈,又问,“杀了牛春辉的那把刀,是裴街使的佩刀么?” “不是的。”柴头知道这件事上不能撒谎,只好如实回答。 “那这把刀是怎么来的呢?”许敬宗看向在场众人,“如果真的按照这小厮所说,两人一言不合,裴街使怒极动手,那为何不用自己随身携带,用惯了的刀,反而用别的刀呢?” “是少爷的!”柴头见许敬宗问出这两个问题,赶紧回答,“那把刀是少爷的,平时就放在屋子里。至于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刀,或许是因为裴街使故意的,这样大人们就会有这个疑问,裴街使就能趁机逃脱罪名了!” 这话也就柴头说得出口,别说许敬宗了,哪怕死了孙子的牛国公都不信裴景行蠢笨如此,想出这种法子来洗脱罪名。 不过许敬宗也懒得与柴头多费口舌,他最后问了一遍:“你真的亲眼看见那刀没有插在牛春辉身上,而是落在旁边?” “没错,”柴头一口咬定,“就是因为裴街使恶意行凶,把刀□□,才让少爷失血过多而死。” 许敬宗一拍掌,转头看向刑部尚书赵元瑞:“赵尚书,当日裴街使被捕,他的衣服和那把刀都应该还在刑部大牢吧?” “没错,”赵元瑞不明就里,点头道,“还在的。” “可有损毁?” 赵元瑞瞪了许敬宗一眼:“自然没有!” 许敬宗转而看向皇帝:“陛下,臣请陛下下令,将这两件东西带上来。” “许侍郎这是何意啊?” 许敬宗故意卖了个关子:“自然是有用了。” 刀和衣服很快就带上来了。刀上血迹还在,牛国公一见到这把杀了自己孙儿的刀,便开始掉眼泪。 许敬宗上前,展开当日裴景行穿的外衣,问柴头:“当天裴街使穿的,是否就是这件外衣?” 柴头不明就里,答道:“是。” “外面没有再套其他的了?” “没有。” “屋里是否有衣物、布料、棉被一类的东西?” 柴头想了想,摇头道:“也没有。” 许敬宗看向众人:“这把刀不过三尺,若是在这个距离下拔刀,那么刀带出的血迹必然会溅到面前的人。裴景行当日穿的是这件衣服,如果他真是凶手,在杀害牛春辉之后拔刀,为何衣服上没有半点血迹?” 许敬宗说得森然,皇帝想起当日裴瑾挡在自己身前,被废太子旧部一刀穿心,那旧部抽刀时带出的血迹溅在他脸上,这种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恐惧感,他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可就在这书房里,皇帝想起裴瑾临死时的那张脸,内心一阵阵的慌乱—— 他是不是做错了?这桩案子疑点重重,他是不是应该让许敬宗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牛春辉自己拔的呢?”赵元瑞说道,“人快死的时候,心智错乱,牛春辉觉得胸口疼,把刀□□,也是有可能的。” 许敬宗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元瑞:“牛春辉好歹也进过太子卫,上过战场的。” 赵元瑞老脸一红,不再说话。 朱国公看赵元瑞吃瘪,开口道:“又或许是裴景行用了妖法,把刀□□。” “如果裴街使会妖法,杀了人还会被发现么?”许敬宗反问道,“要我是凶手,我会妖法,我杀了人之后,要是有拔刀的时间,早就逃之夭夭了。” 话说到这,谁也不能反驳了。 许敬宗再接再厉:“陛下,依臣看,这小厮行迹鬼鬼祟祟,说话吞吞吐吐,其中必有隐情,这案子不能就这么了了!” 皇帝还沉浸在当年的恐惧之中,听到许敬宗这话,不再多想,摆摆手说道:“这件事就交给许侍郎了。” “陛下,这于理不合!”赵元瑞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道,“许敬宗只是礼部侍郎,何时能断案了?” 许敬宗轻飘飘地瞥了赵元瑞一眼,没说话。 倒是皇帝吹胡子瞪眼,骂道:“交给你,再想对裴景行用私刑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闭嘴!” 赵元瑞脸色煞白,朱国公与牛国公二人也是一颤。 有了皇帝的首肯,纵然许敬宗是礼部侍郎,也成了这桩案子的负责人了。 第55章 二十一 柴头这种小厮,为了钱财甘愿背主,自然也会为了自己的一条小命而交代实情。许敬宗甚至还没让人动大刑,只是命人拿夹手指头的刑具出来摆弄了两下,柴头就全交代了。 按照柴头的交代,是朱志文用大笔钱财贿赂了他,只要他等牛春辉死后,指证是裴景行杀的人就好了。至于裴景行是怎么杀的,又是为什么而杀的,柴头只需要说没有亲眼看见,但应该是与牛春辉看上的那个裴景行身边的小道士有关——牛春辉几次见到苏衍,唯有一次苏衍身边没有裴景行;而且,牛春辉的确瞧上苏衍了;至于苏衍与裴景行的真正关系如何,等牛春辉一死,牛国公联合朱国公与刑部尚书,还有谁去调查? 柴头既已交代,许敬宗自然不会放弃这条重要的线索。但这件事牵扯到了朱国公世子,许敬宗不敢擅专,立刻禀明圣上,顺道通知了死了孙子的牛国公。 这样一来,原本还一个鼻子出气的两位国公立刻分成两派,牛国公恨极了朱志文竟然如此算计谋害自己的孙儿,打定主意要朱国公血债血偿;而朱国公却觉得牛春辉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再说那柴头既然能够背主,那就会栽赃陷害,这人一定不是自己儿子杀的。 两个国公相互打嘴炮,最后齐齐找到了皇帝。一个哭诉自己的孙儿无辜,竟然惨遭好友毒手;另一个则痛陈自家儿子并非凶手,还请皇帝还朱志文一个清白。 好端端一个九五之尊,竟成了街坊劝架的。皇帝看着底下两个就差撕扯在一块的国公,一怒之下,把这两个年纪加起来都快百岁的国公狠狠训斥了一顿,责令他们回家反省。 随后,皇帝又命内监给许敬宗传了一口谕,命他速速破案。 也是朱志文合该倒霉,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京兆府前竟然躺着一个浑身□□、五花大绑的男人。很快,这男人就被衙役带了进去,连同他不远处用一块石头压着的一张纸。 按照纸上所写文字的说法,这男人就是杀害了牛春辉的杀手。杀手在杀害牛春辉之后,担心朱志文杀人灭口,便悄悄藏在西京东南角一处破旧的宅子里,却不料被写信之人撞上了。 这写信之人是谁,又是为何知道这些内情的,又为何要帮裴景行,这些问题许敬宗压根不管。他得了京兆尹的信,立刻便命人将这杀手带过来。 忙于查案的许侍郎也就没有发现,他窗外停着的一只麻雀,在听到他下令之后,便立刻飞走了。 杀手知道自己出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老老实实把主谋供出来,自己或许还能死个痛快。 于是,许敬宗还来不及命人用刑,这杀手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全招了。 按照杀手的说法,是一个颇有权势的人派人主动找上的他,只说自己朋友与人起了纷争,要买他杀人。杀手不疑有他,见了牛春辉,听了牛春辉的计划,又见酬金不菲,便拍胸口保证,一定让那裴景行死于自己刀下。 只是他这边才拿了牛春辉的定金,那边却又派人送来多上两倍有余的酬金,让他放弃杀裴景行,转而杀了牛春辉。 虽然杀手被黄金晃晕了双眼,但他好歹还记着自己先拿的是牛春辉的定金,并没有立刻倒戈。可正当他犹豫的时候,送黄金来的仆人又说,自家主人并不想放过裴景行,反而恨之入骨。他家主人已经收买了牛春辉身边的小厮,只要牛春辉一死,而真正的凶手没有被人捉住,那小厮便会一口咬定裴景行就是凶手。 牛春辉是牛国公最后的希望,裴景行难逃一死。这样一来,杀手也就完成了对牛春辉的承诺。 杀手明白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不敢多问,又见光这定金就足够自己挥霍好几年,哪里有不答应的?要知道,他这可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意,何必亏待自己? 人证物证俱在,许敬宗当机立断,上书皇帝,将此案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并在最后恳请皇帝立刻释放无辜入狱的裴景行,派人捉拿幕后真凶朱志文。 许敬宗的奏折就在桌案上放着,皇帝挑不出任何错处,加上西北张斐然的请罪书也已经送到京城,看在已逝的裴瑾和仍镇守西北的张斐然的面子上,皇帝只好下旨,释放裴景行,再送了金银如意绸缎毛皮若干,以示安抚。 同时,皇帝下令,命金吾卫即刻前往朱国公,将朱志文捉拿归案。 皇帝这一手,不可谓不狠——裴景行身兼金吾卫左右街使,平日虽然为人冷酷,不拘言笑,对属下也颇为严格,但每当属下有难处,他总会暗中帮忙。久而久之,这些金吾卫对裴景行颇为信服。 现在裴景行既然已经证明是无罪的,这些金吾卫大多都怀着要给他出气的主意,纷纷主动请缨,恨不得立刻冲去朱国公府上,把朱志文揍个鼻青脸肿才好。 但金吾卫距离朱国公府还有两条街的距离时,突然西京一阵地动山摇,行人纷纷躲避不及,东倒西歪地倒在了路上。 紧接着,西京上百万人亲眼目睹了一条硕大无比的黑白相间条纹巨蛇,突然窜地而出,窜上云端之后,又倏地折身返回,一瞬间便吞噬了三四个行人。 震感传到皇宫,皇帝一手抓住椅子的扶手,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快,快派人去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皇帝慌忙下令,“传国师,速速把国师传进来!” 这年头,皇帝也不好当。别的地方就算了,京城和泰山两处,要是发洪水了,是你这个皇帝没当好,上天震怒,才降下滔天洪水来惩罚;地震了,那也是你这个皇帝没当好,不是骄奢淫逸,就是任性妄为,惹怒了上天,才招致如此灾祸。如果皇帝不及时发布罪已诏,改正身上的错处,轻则受人诟病,重则改朝换代,这事情在史上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现在这个皇帝是先帝的幼子,要不是当年太子作乱被废,其他封王的皇子为了皇位厮杀,老皇帝心灰意冷,也不会轮到他来当这个皇帝。 皇帝秉持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兢兢业业当了几十年的皇帝,今天一朝地动山摇,他便心慌了。 没过多久,国师尚未到,就有一个内监匆匆跑来报信:“陛下,空中出现好大一条巨蛇,外头的百姓都吓怕了。” 皇帝闻言,愈发觉得不祥,他赶紧起身跑出去一看。果然,东北方向有一根黑色细线悬在空中,应该就是那内监口中所说的巨蛇了。 皇帝拉过一旁的一个内监,问道:“国师呢?国师怎么还不来?” “已经派人去请了,还请陛下耐心等候。” “这叫朕如何耐心等候!”皇帝放开内监,走回书房里,焦急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好在国师没叫皇帝多等,没过多久,国师便领着大徒弟高泽楷匆匆而来。 “拜见陛下。”国师领着高泽楷向皇帝行礼,却被后者摆手止住了。 “国师无需多礼,你看今日西京这妖物该如何处置?” 国师掐指一算,回答道:“这本不是天生的妖物,乃后天入魔之人。” “入魔?”皇帝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摇头道:“依国师所见,该如何是好?” “斩草除根。”国师眼中不见一点波澜,说出这四个字时,就好像是在和皇帝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 “好!”皇帝一拍掌,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国师了。” 国师颔首:“微臣遵旨。” 当国师出宫,赶往东北方向时,本该在家中的裴景行提着龙首虎牙枪,在纷纷逃命的人群中逆流而上。而在他的身边,苏衍也是一样的举动。 “那妖怪真的是朱志文?” 苏衍也有些不确定:“我曾经在一本古书上见过,这种黑白相间的巨蛇,是入魔之后的化形。朱志文抓了那么多人和妖来吃,只怕已经入魔。” 裴景行听后,紧了紧手中的龙首虎牙枪:“事不宜迟,我们要赶紧过去。” 两人赶到巨蛇出现的东北方向,大半个国公府早已被夷为平地,国公府中不少人被压在倒塌的房屋、假山下,苦苦挣扎。只见那大蛇拔地而起,又倏地一下从天而降,黑白色鳞片在阳光下闪出刺眼的光芒,蛇身在废墟中游走一番,将那些□□呜咽的倒霉蛋吞进腹中。 “果然是朱志文!”看这大蛇贪吃的模样,不用苏衍讲,裴景行就认出了这妖物的身份。 都说贪心不足蛇吞象,这朱志文吃了那么多人与妖,早就丧失了身为人的天良,彻彻底底入了魔。 “你有办法么?”裴景行看了眼身边的苏衍。 苏衍摇摇头:“从未见过这种后天入魔的,只能暂时以常理来看。” “也罢,那就用我的办法。”裴景行一振手中的龙首虎牙枪,“昔日这柄枪饮过夜叉血,这次就让它来尝尝魔物的味道。” 苏衍心念一动,说道:“你去引开它,我想办法找到它的弱点。” “好!” 裴景行提着龙首虎牙枪,跳到一处废墟上,沿着破损的屋檐一路疾行,奔至巨蛇面前。 “朱志文!”裴景行大吼一声,手中龙首虎牙枪应声而出! 裴景行一击出手,却没有收到预料之中的效果。龙首虎牙枪撞上巨蛇的鳞片,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裴景行手上用力,枪头却只能刺入少许,便再也动不了了。 裴景行干脆欺身上前,双脚踩在枪杆上,随后借力纵身一跃,双手紧紧攀附在巨蛇蛇身之上。他左手抓住巨蛇的一块鳞片,右手则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硬生生□□鳞片的缝隙里,随后手腕一转,匕首便在蛇肉上挖出一块肉来。 巨蛇吃痛,蛇尾不停颤抖,发出急促的嘶嘶声,整个身体扭出好几个弯,试图将背上的跳蚤甩开。裴景行却牢牢扒住蛇身,任凭巨蛇如何抖动翻滚,都没有掉下来,还抽空捡起龙首虎牙枪,往那鳞片的缝隙处重重刺去! 巨蛇再次吃痛,这次它发了狠,干脆将身体重重往一处快倒塌的高墙撞去! 裴景行见状,立刻抽身。他刚刚从巨蛇身下跳下,滚落到一边,巨蛇便撞上那高墙——若是再晚一点,他可就要被撞成肉泥了。 裴景行失了地利,前后左右竟然没有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而暴露在了巨蛇面前。巨蛇生性狡猾,好不容易甩开裴景行,便盯准了裴景行,张开血盆大口便朝着裴景行冲过来! 裴景行双膝一曲,向后一仰,巨蛇挟着浓浓血腥味的劲风堪堪从裴景行面上掠过,劲风之大,竟然在裴景行脸上添了几道血痕。 血腥味刺激了朱志文化成的巨蛇,它硬生生在空中止住向前冲的惯劲,折身再次朝着裴景行发动攻势! 裴景行见巨蛇攻击的路径,意欲故技重施,却不料那巨蛇中途突然向上一窜,蛇尾一摆,将裴景行重重拍到一片废墟之中。 天上的巨蛇张开大口,朝着裴景行再次扑来! 第56章 二十二 因为之前的一击,本该在手中的龙首虎牙枪已经滚落在几个身位之外,而身上仅有的一把匕首却不足以挡住巨蛇这一击。 情急之下,裴景行只有双手推出,一上一下牢牢抓住巨蛇张开的大嘴,同时双腿紧紧扎在地上,借着身后残余的半块假山,与巨蛇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苏衍突然跳到巨蛇身上,快速奔至巨蛇头下腹上的位置,抽出身后背着的桃木剑,向着那一块格外黝黑的鳞片重重插下! 巨蛇鳞片本如铁石一般坚硬,却不想在苏衍的桃木剑之下如此不堪一击,鳞片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白红参半的肉来。但苏衍脸上并没有半点欣喜,相反,他突然脸色突然一变,立刻撤手后退。 已经来不及了。 巨蛇身体里突然喷出一股暗红色的血来,饶是苏衍机警,提前察觉到异状,脸上还是沾了不少巨蛇血腥的黑血。 被骗了! 苏衍很快反应过来,这巨蛇既然是朱志文所化,他一定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所谓七寸,就是指蛇头下腹上的一处地方,一旦遭到重击,蛇不死也瘫,绝对是蛇的一处致命点。而 朱志文生性狡诈,绝不是牛春辉那样头脑简单的人物,他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个道理,才反其道而行之,在七寸处设下陷阱,引诱人上当。 想到这,苏衍赶紧在脸上抹了几下,免得这蛇血当中另有乾坤。 或许是有蛇血滴到眼睛里的缘故,苏衍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发现站着的蛇身下不时鼓起,似乎是这蛇身当中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是了! 苏衍突然想起,蛇进食都是将猎物吞进肚里慢慢消化,先前这巨蛇当着他们的面就吞噬了不少人,或许是这些人尚未死,还在巨蛇腹中苦苦挣扎,以求一线生机。 想到这,苏衍不敢再拖延,他拿着桃木剑,从巨蛇身上跳下,捡起废墟中的龙首虎牙枪,跑到裴景行身边,将这柄枪还给裴景行。 “我进去救人。”苏衍简单地说道,“它的七寸是个陷阱,你小心。” “苏衍,”裴景行拉住苏衍,问道,“可行么?” “赌一把,”苏衍这时候停下来,觉得自己脸上痒痒的,又胡乱抹了两把,说道,“那些被吞进去的人还活着,它周身有鳞片包裹,我就不信它肚子里也是这样。” “好,我替你守在外面!”裴景行向前送出龙首虎牙枪,手腕一转,这柄沾了夜叉血的神枪便立在巨蛇口中。 黑色的枪身被巨蛇的魔性所激,隐隐泛出红光。枪身周围刮起一阵小范围的狂风,风声中夹杂着呜咽之声,似乎是夜叉临死前的哀嚎。 巨蛇吃痛,用力想要闭上嘴巴,却只是主动将龙首虎牙枪送进皮肉的更深处。巨蛇用力晃动蛇身,蛇尾高高扬起,重重拍下,激起一片石浪沙潮。 裴景行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废墟上,灵机一动,将龙首虎牙枪留在蛇口,自己却窜到一片高墙之上,捡起石头就朝巨蛇身上冒血的伤口扔。 巨蛇的吸引力果然被吸引过来,它蛇尾一甩,直击裴景行,却不料后者早有准备,提前从墙上跳下,就地一滚,躲到一旁。一整面高墙轰然倒地,大块的碎石如雨一般接二连三地砸在蛇身上,虽然不至于砸个半死,但也把巨蛇压得动弹不得。 只是裴景行还来不及松口气,巨蛇发狠,蛇尾从高墙的废墟之中冒出一个尖来,随后重重砸在地上。如此砸了几次,蛇身上那些碎石便掉下来不少。 “裴街使小心!” 就在这时,突然从后面响起一个声音,原来是国师领着爱徒高泽楷赶到,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队原本要来捉拿朱志文的金吾卫。 国师出手如电,几道符纸从手中托出,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空中上下绕了几圈,最后贴在那些压着巨蛇的碎石上。高泽楷紧随其后,他拔出随身携带的桃木剑,便要跳到巨蛇身上,却不料中间横杀出一个裴景行,伸手将他拦下。 高泽楷不解:“你干嘛?” “七寸是个陷阱,”裴景行解释着,目光却一直落在巨蛇蛇头,“苏衍刚刚中计,现在进巨蛇腹中救人去了。” “师父?”高泽楷闻言,不敢再打巨蛇七寸的主意,转向国师询问他的意见。 “苏道友果真是热心肠,”国师伸手捋了捋胡子,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能辜负苏道友的一番好意,立刻布阵!” “是!”高泽楷领命,便绕过裴景行行动去了。 “布阵?”裴景行对这多少也有些了解,紧张地问道,“国师是想要现在就除去妖魔么?” 国师点头道:“事不宜迟。” 裴景行立刻反对:“不行,苏衍和其他人还在巨蛇肚中,如果现在布阵,他们岂不是一块遭殃?” “必要时刻必要事,”国师不为所动,“苏道友既然深入蛇腹救人,便有置之死地的准备。” “不行!”裴景行向金吾卫下令,“拦住国师,在被魔蛇吞噬的人出来之前,绝对不能让国师布阵。” 金吾卫正要领命行动,此时国师却突然开口问道:“裴街使,你是想让西京百万人都葬身蛇腹么?” 国师此话一出,不少金吾卫便停了下来。 国师再接再厉,又说道:“这魔蛇乃后天成魔之物,哪怕是我对上这等魔物,也不一定能赢。现在好不容易压制住魔蛇,要是再不行动,魔蛇脱困而出,再无禁锢,死的可不就光这些人了。” “裴街使……”听到国师这话,有金吾卫忍不住看向裴景行,开口想要劝说他。 于公,裴景行身为金吾卫左右街使,有守卫西京之责,自然不能阻拦国师除魔。但是于私,他是万万不愿意让苏衍就这样葬身蛇腹。 “裴街使……”有更多的金吾卫出声,而他们的犹豫已经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裴景行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力地说道:“我明白了,还请国师除魔。” 说罢,他转身便走。 有金吾卫在后头追赶着问道:“裴街使,你要去哪里?” 裴景行头也不回:“去救人。” 他走到魔蛇面前,后者因为国师的那几道符咒,以及高泽楷正在它周围布阵,而显得奄奄一息。裴景行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魔蛇冰冷血红的双眼。 他嗤笑一声,伸手拔下龙首虎牙枪,随后稍一低头,便主动走进蛇的口中。 魔蛇的嘴巴重新闭紧,裴景行就此在追上来的金吾卫的眼里消失。 魔蛇腹中昏暗无光,但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哭喊呼救和□□喊痛的声音。裴景行横握着龙首虎牙枪,足下生风,循着声音找去,一路上毫不留情地在魔蛇内部的血肉上划出两道伤口。 “苏衍?”当裴景行不小心踢到一个人时,他停了下来,小声呼喊。 “你怎么来了?”黑暗之中,苏衍听到裴景行的声音,颇感意外。 “国师在外面布阵,我们要抓紧时间。”裴景行感到有一只手握上自己的,他没有怀疑,而是任由苏衍把自己拉过去。 “这里,”黑暗里,苏衍把裴景行拉到自己原先站着的地方,说道,“这里是魔蛇魔核所在,打碎这上面的魔核,魔蛇的力量就会减少大半,我们才有机会脱困。” 魔核是魔物力量的源泉,是魔物最宝贝的东西,哪怕是妖魔们颇为忌惮的桃木剑都很难损毁一二。苏衍找到魔核之后,用了不少办法,却一直没法打破魔核。所以当苏衍看见裴景行带着龙首虎牙枪来了,惊喜之余也是松了口气。 在周朝,夜叉既指阴间鬼差,也指一种半神的生物。后者源自天竺,随着佛教一起传入东土,长相不一,性情不一,本事也不一。据说当年死在龙首虎牙枪下的是一只地行夜叉,凭借着半神的力量,不光吃人,连鬼和妖都吃。地行夜叉死后,他的血沾在了龙首虎牙枪的枪身上,使这柄原本就不同寻常的神枪愈发可怕。 果然,裴景行只是站在魔核下方,将手中的龙首虎牙枪向上递出,原本微微跳动并不断有魔血涌入流出的魔核便破开一个口子。 苏衍眼疾手快,裴景行刚一得手,他就立刻拉着裴景行躲开。魔血滴在魔蛇体内,两边的内壁开始剧烈收缩,自魔蛇体内深处传来一阵充满血腥气的强风,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强风刮得东倒西歪,有的人赶紧抓住内壁上凸起的肉块,免得被强风刮走。 苏衍与裴景行却不是这个想法,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突变的起因,大声喊道:“都松手!” 众人在危机之中,将前来搭救他们的苏衍与裴景行奉若神明,对于他们两个人说的话,虽然不理解,却还是照做。 强风不断袭来,众人陆陆续续被吹走。裴景行与苏衍两人相互扶持,在被强风吹到半空中依旧稳住身形,最后一个翻身,眼前一亮——被魔蛇给吐出来了! 守在外面的金吾卫见魔蛇吐出不少人来,赶紧上前搭救,或是搀扶或者拖抱着把走不动路的众人救到安全的地方。 而正在布阵的高泽楷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国师:“师父,这……” “不该死么?”国师皱了皱眉,看着半趴在裴景行身上的苏衍,伸手示意高泽楷稍安勿躁,“再等等。” 裴景行重见天日,他一手抓住苏衍的胳膊,随后站了起来,紧接着又把苏衍扶起来。 苏衍却有些奇怪,他吸吸鼻子,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天怎么黑了?” 裴景行心头一紧,一个答案就在他口中,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西京魔蛇浩劫过去三天后,不少百姓对这魔物依旧是恐惧不已,夜夜不能安睡,生怕再出现另一条魔蛇来。而魔蛇最早现身的朱国公府,则成了人们闲暇时八卦的主要对象。 这件事一旦深究,势必牵扯到四年前太子与太子卫在西域的所作所为,皇帝仍然没有放弃太子,自然不许有人追查此事。 在皇帝的授意下,这桩案子最终草草结案,对外宣布朱国公世子朱志文追求长生不老,被妖道所骗,养出一条魔蛇来,最终本人则丧命于魔蛇腹中,成为魔蛇的第一个牺牲品。 那妖道,自然就是金道士了,他之前中了苏衍的调虎离山之计,而后眼见朱志文有入魔的迹象,想要悄悄溜走,却已是来不及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金道士并没有被魔蛇吃掉,而是被压在废墟里,最终被金吾卫救了出来,如今身在大牢,不日腰斩。 那些被朱志文、牛春辉以及赵世敏捉起来的小童和少女,有一部分人被魔蛇吃了,其他人虽然受伤,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在皇帝下令废去朱国公的国公名号,查抄国公府后,这些人都得到了一定的补偿,但对于那些死者的家人而言,这根本不够偿还他们家人的性命。 苏衍已经失明五天,哪怕是周予一道长,对此也是束手无策。苏衍行动不方便,只能暂时留在太玄观不外出,还好有裴景行天天来太玄观探望,才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今天沈家夫妇又来过了,还送了好多东西过来,这梨也是他们送来的。”裴景行一边给苏衍削梨,一边说道,“他们说沈红英已经恢复神智,虽然大夫说沈红英今后几十年都很难离开药罐,但好歹不是鬼婴的傀儡了。伸手,削好了。” 苏衍一手伸到空中,感觉到有样温热的东西被送到自己手上,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有些奇怪:“这是梨?” “是梨,我怕太冷了,就用热水泡了会。”裴景行回答道,“其他几个我都交给道童了,让他按照我前些天要来的一个古方熬制,说不定对你眼睛有好处。” 苏衍听了,下意识抬起左手在眼角摸了一下,摇头道:“或许好不了了。” “其实我一直奇怪,如果是魔蛇的血的原因,为什么你在魔蛇体内还看得见呢?”裴景行没把自己当客人看,自顾自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继续说道,“难道这东西还需要时间才起效?” “我也不知道。”苏衍摇摇头,“近百年来后天成魔的例子太少,也没有人和我一样被魔血感染了双眼。” 裴景行见苏衍意志消沉,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快要过年了,福伯一直说想请你去我家过年,你看怎么样?” 苏衍对过年并没有什么期待,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父从来没有过年的习惯,不管寒冬腊月,他都要按照师父布置的任务锻炼,只是偶尔能听那些狐妖蚌精提起人世间过年的习俗。 这是苏衍第一个在山下过的年,这些日子道观里的道士道童嘴边最常挂着的便是“过年”二字,年纪大点的道士们讨论置办年货的事宜,年纪小些的道童则期待着新衣服压岁钱,好不热闹。 苏衍孤身一人,在这西京中最亲近的人就是裴景行了,他本来是想自己一个人留在道观,把除夕和大年初一当成普通的两天过了算事,如今听裴景行主动邀请,才十六七岁的苏衍难免心痒。 “好。” 第57章 一 说是一块过年,其实提前两天裴景行便驾着马车来接苏衍了。 前一日皇帝封笔,百官都得了十天的假期,裴景行身为金吾卫左右街使,也算得上是个头头,当然就不用在这十天还要上街巡逻。裴府里人丁稀少,福伯就愈发憋足了劲要热热闹闹的过年,这会儿裴府上下都忙着布置采购,裴景行反倒成了唯一一个闲人。 金吾卫的裴街使从来不当一个甩手掌柜,他在家里先帮着挂了灯笼,又帮忙搬了几袋大米,就被福伯笑眯眯地指派了一个任务——早早把苏衍接去裴府。 临近过年,太玄观中不少道童归家去了,一些道士相约去城外赏雪,太玄观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苏衍眼睛不方便,他看天冷,又听到外面下雪的声音,就让周予一指派来照顾他起居的道童除了一日三餐便不必过来了。 裴景行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苏衍一个人坐在床边,侧着头,似乎在听什么。 “你来了?”苏衍的双眼明明已经瞎了,可不知怎么的,裴景行总觉得苏衍正看着自己。 “嗯,福伯性急,让我早点接你过去。”裴景行也不进屋,而是站在窗口,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外头的北风。他看苏衍衣着单薄,外面披着的大氅也不整齐,就知道是苏衍自己穿的,不免皱了皱眉:“天气冷,你该多穿一点。” “屋里暖和着呢。”苏衍笑了笑,双手抓住桌子的边缘,起身之后,摸索着到了门口,给裴景行开门。 裴景行刚一踏进屋中,便发现屋中只有一个早就熄灭的火盆,眉头上的“川”字愈发深了:“火盆早就灭了,怎么没人来添炭?我记得周道长特地指派了一个道童,专门照顾你的起居。” “天冷,就让他多休息会。”苏衍倒是没什么感觉,以前在山里还有更冷的日子,他都是靠两腿哆嗦度过的。 裴景行想到苏衍眼瞎的原因,心里一沉,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免得勾起苏衍的伤心事,又或者是伤了他的自尊心,转而说道:“这几天接连大雪,过一个晚上就会结冰,到时候路面湿滑,行走就不方便了,咱们今天就过去?” 苏衍在太玄观里也是无聊打发时间,自从他眼盲之后,被指派过来照顾他的小童便把他当成一个琉璃做的人一般,这个危险,那个可怕,束手束脚的,让向来没什么拘束的苏衍好不自在。就连他想出门散个步透个气,那小童都要让苏衍抓着自己的手,免得滑跤或是迷路。 这让苏衍觉得自己和废物一样,好生无聊,除了裴景行过来的几次,他也就懒得再出门了。偏偏这些天临近过年,金吾卫那边有不少琐事要裴景行亲自处理,仔细算算,苏衍竟是有七八天没有出门了。 如今苏衍听裴景行开口相邀,就像一个好不容易得到一块糖块的小孩一般,眼睛都快笑成两条线了:“好。” 虽然不知道苏衍为何如此开心,但裴景行莫名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伸手替苏衍整理了一下身上披着的大氅,又说:“要带些什么,我替你收拾。” 裴府,听门房来报说自家少爷把苏道长接过来了,福伯赶紧放下手头上的活计,带着几个仆从迎了出去。 当他看到自己少爷领着苏道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还时不时出言提醒后者小心脚下,福伯只觉得好似有人在这寒冬腊月里往自己头上浇了一瓢冰水——苏道长年纪这么小,这眼睛就瞎了,以后该怎么办哦! 自裴景行之后,裴家就再也没有孩子出生了,福伯自己没有孩子,一腔父爱无处发泄,见到苏衍,听说他孤身一人来西京之后,便不自觉地多疼爱这孩子。 其实如果换成其他人,福伯或许不会如此关心一个本不相干的人。一来这是裴景行四年来头一次主动带回来的朋友,对于这位得自家少爷青眼的年轻人,福伯免不了要高看一眼;而来嘛,世上多是凡人,凡人免不了会看中色相,苏衍长得好看,就是比其他人在无形中多了一项优势。 福伯想到这里,眼角已经湿润,用手指擦去后,迎了上去,笑着说道:“苏道长可算是来了,昨儿个刚得了两尾鲫鱼,今儿个就先给你做一道清炖鲫鱼。” 苏衍闻言转头,虽然依旧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还是顺着声音笑着回答道:“谢谢福伯。” 听了这句话,福伯愈发心疼了,哎呦了一声:“这是哪里的话,只要不是龙肝凤髓,苏道长要吃什么,福伯都给你整去。” 苏衍笑容愈盛,这时候一阵北风吹来,裴景行感到苏衍大氅下的身体有些发抖,便开口道:“福伯,先进去再说吧。” 福伯这才想起来,忙道:“是是是,这大冬天的,是我疏忽了。屋子里已经让人放了三个熏笼,地龙也烧起来了,保证不冷。” 晚饭果真如福伯所说,一盆滚烫鲜浓的清炖鲫鱼被放在了桌子中间,旁边还围了一圈的白斩鸡、酱鸭、腊肉等等肉食,当中点缀着几道冬天难得的鲜蔬,颇为诱人。 裴景行让苏衍先坐下,又对福伯说:“福伯也一块吃吧。” 福伯连连摆手:“少爷别说笑了,我哪能和少爷一块吃呢。” “福伯,”裴景行有些无奈,“都说了多少年了,我把你当长辈看待,你自然能和我一块吃饭的。” 福伯还是拒绝。 苏衍在一旁听着,突然开口道:“好香啊。” “可不是。”福伯笑着给苏衍介绍,“今儿个有清炖鲫鱼、白斩鸡、酱鸭、腊肉、炒青菜、油焖笋。” “这么多菜,两个人吃不光岂不是浪费?”苏衍又说,“福伯也一块吃吧。” 福伯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不小心上了苏衍的当,一旁的裴景行则是已经抚掌大笑:“苏衍说的不错,福伯,一块吃吧。” 大过年的,福伯也不好扫兴:“得,今儿个就我来伺候少爷和苏道长用饭。” 鲫鱼腹部肉鲜嫩腻滑,多为大刺;背部的肉则更为有嚼劲,只是小刺太多,吃的时候若是说话,很有可能会不小心吃下去,卡在喉咙里。 苏衍失明十几天,已经能够熟练用筷子扒拉自己碗里的饭,但说到吃鱼,那就麻烦多了。他闻了闻摆在自己前面的那盘菜,估摸着不是腊肉就是酱鸭,正打算这顿饭就靠这道菜时,有人从左边伸来筷子,似乎是把一样东西放到自己碗里。 正当苏衍在思考时,左边传来裴景行的声音:“你爱吃的鲫鱼,我把刺挑了。” 苏衍心中暖暖的,用筷子试了几次,夹住鱼肉送进嘴里,果然比平日里吃的都要鲜美。 福伯见状,正要开口,却见对面的裴景行正沉色朝他摇头,莫名眼皮子一跳,决定不插手挑鱼刺的事情了,只顾着自己低头吃饭。 倒是苏衍连吃了几块鱼肉,心满意足的同时也生出一丝疑虑:“你自己不吃么?” “我吃得快,挑刺也快。”裴景行对着自己面前一碗冒着小尖尖的饭,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道,“快吃吧,给你舀碗汤。” 清炖鲫鱼里还加了点豆腐,这会儿鱼汤还有些烫口,配上彻底吸收了鲜美鱼汤的豆腐吃进肚中,一股热气落到胃里,顺着血液向着四肢蔓延,让苏衍从五脏六腑开始往外热起来,连一双脚丫子都暖暖的了。 看苏衍满意,裴景行又替他舀了一碗鱼汤,再把小块鱼肉里的鱼刺挑干净,放进苏衍碗里,这才自己开动。 这一顿饭苏衍吃得十分满足,裴景行也挺开心的,就只有福伯一个人吃完饭后,脸色有些阴沉,让下人进来收拾,自己则借口还有杂事要处理,匆匆离去。 到了晚间,福伯领了一个看着机灵的小童过来,对裴景行与苏衍说道:“苏道长眼下不方便,老奴做主找了个动作利索的小童来,晚间就睡在屏风外头,要是苏道长半夜想要喝水起夜,大可让这小童伺候。” 苏衍本想拒绝,他不过是失明了而已,又不是成了废人。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在太玄观里时,是习惯了房间里的布置,才行动方便。这裴府自己并不熟悉,要是拒绝了福伯的好意,反倒是给主人家添麻烦了。 裴景行则早有自己的安排,开口道:“福伯,这些天苏衍和我睡就是了。” 福伯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尴尬地笑着说道:“少爷,苏道长好歹是客人,哪有……” “客人与主人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也不是奇怪的事,”裴景行看着福伯,有些疑虑,只是碍于苏衍在场,不好开口,只是说道,“这小童年纪太小,还是让苏衍与我一块睡吧。” 小童有些委屈,他虽然年纪小,但是非好歹还是能分得清的,既然要照顾客人,哪有管自己熟睡的道理。 但他只是一个小厮,不好和主人家争辩,只是低着头,悄悄嘟起嘴。 福伯不好太过强硬,只能退一步道:“也罢,只是今晚就让老奴守在外头吧。” 裴景行愈发觉得福伯从晚饭开始就变得行为诡异,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不好在苏衍面前驳了福伯的面子,点头道:“也好,晚上有地龙烧着,再让人多准备两个熏笼,免得着凉了。” 福伯心中松了口气,可随即又提起来,默默地在心里拜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菩萨等等各路神佛,祈祷今晚可千万别出他想的那档子事。 让福伯安心的是,一夜无事,苏衍早早睡下,倒是裴景行突然半夜被前来拍门的金吾卫喊醒。 前来报信的金吾卫神色紧张,被迎进裴府后还在发抖。根据他的说法,夜间巡逻的一支金吾卫小队在西京一处地方发现本发现了一具男尸,这男尸没有左边的耳朵,右手手指缺了两根。但奇怪的是,过了一刻钟后,被派去收殓的人回来报告,说那里根本没有男尸,只有一张先前用来裹尸的凉席。 那具男尸是大家都看见的,不可能集体出现幻觉,而且这天寒地冻的,就算有野狗啃噬,也不可能连骨头碎渣都吃得干干净净。临近除夕,巡逻的金吾卫不敢隐瞒,只好来找裴景行,请他出个对应的法子。 裴景行听了金吾卫对男尸的描述,便知道这具男尸就是那万道士,他没想到万道士屡屡失手之后竟然还躲在西京。当他听到万道士的尸首突然消失,心中一沉,觉得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裴景行身为金吾卫左右街使,在下属间颇有威望。他看这个年轻的金吾卫被吓得脸色苍白,自己只能故作镇定,开口道:“那块地方让人划起来,这些天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今天天太黑,过去也没什么发现,明天一早我就去看看。” 金吾卫点头领命:“是。” 只是第二天一早,裴景行才刚起身,还来不及去发现万道士尸首的地方查探,宫里便来了天使,宣裴景行立刻进宫面圣。 第58章 二 明日便是除夕,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皇帝却突然消瘦了许多,眼睛下方两个深深的眼袋已经表明皇帝这些天的日子不好过。 “来啦,”皇帝看着面前行礼的裴景行,说道,“不必多礼了。今日宣你进宫,是想问你四年前的事情。” 裴景行闻言,心一下子跳漏了一拍,勉强镇定地答道:“臣定知无不言。” “呵呵,裴街使不必担忧,”皇帝的笑意不进眼底,“当年你们进了那座古城,你与其他人分开了,是不是?” “是,”裴景行答道,“臣当时不小心掉进一个洞里,结果就和其他人走散了。” “那你在走散的那几天里,可曾见过什么东西?” 裴景行皱起眉头,显然,他对皇帝口中所说的“什么东西”并没有太多好感。裴景行斟酌了一下话语,说道:“陛下,不知您所说的‘东西’指的是?” “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皇帝又说,“有什么是你从未见过,或者造型怪异的?” 裴景行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臣掉进洞里后,身边只随身带了两个火折子。臣害怕要在洞里呆许久,便尽量不走岔路,只照亮脚下一块的路,所以并没有见过什么不同寻常或是造型怪异的东西。” “是么?”皇帝有些遗憾,不死心地再问,“你再好好想想。” 裴景行看皇帝这架势,知道自己不说些什么出来,对方是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放回去的。要是换成其他日子那就算了,只是今天家中多了一个眼盲的苏衍,他若是回去晚了,只怕苏衍不自在。 裴景行想了又想,突然灵光一闪,说道:“臣除了洞中石壁和沙蛇老鼠以外,并没有见到其他的东西。要说有什么怪异的,可能是有些石壁上的画像了。” “画像?”皇帝听了,身体微微前倾,“都画了些什么东西?” 裴景行这下可就犯了难,老老实实地回答:“陛下恕罪,当时臣满心都是想找一条出路,并没有仔细观察那些壁画的内容。当时臣只是匆匆看了几眼,现在要想起来,着实困难。” “无妨,”皇帝摆摆手说道,“今日宣你进宫,一来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情,毕竟当年你们年纪还小,突然经历这种事情,难免会惊慌失措。二来嘛,那古城里或许有属于本朝的旧物,朕还需要仰仗裴街使你,去替朕将东西取回来。” 裴景行心头一震! 独自一人没日没夜地在废弃的古城里打转,如同一个溺水之人一般疯狂地寻找着出路,靠着沙蛇等动物的肉勉强为生,又亲眼看见太子等人在分食同僚的尸体,这些是他这辈子最想忘却的岁月。 那古城里的一段经历可以说已经彻底毁了他这四年来的生活! 如今皇帝突然开口,要他再去那古城走一趟,这与用钝刀割他的肉有什么区别? 皇帝却不容他多想,就在裴景行还懵着的时候便拍板了:“余下的事情国师会和你细说,他就在外面等你,去吧。记住,今日之事,不要和旁人提起。” 事已至此,裴景行再多反感也只能领命。 国师果然在外头等候,肩头还有些许雪花在上头,显然是刚来不久。 “裴街使,咱们又见面了。”国师保养得好,本来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看上去才三十出头,和他的师兄万道士一比,简直就是两辈人。他笑起来一团和气,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要不是先前裴景行和苏衍险些被他坑了一把,裴景行还真把他当成一个得道高人来看。 “有劳国师了。”裴景行朝国师点头致意,话中却带着不满。 国师只当没有听出来,笑呵呵地比了个请的手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裴街使移步国师府。” 才出宫门,金吾卫街典项少轩也在此等候,他看裴景行出来了,便上前一步。 裴景行会意,转头对国师说道:“还请国师稍等片刻。” 国师倒是无所谓:“也好,我就先去马车里等裴街使吧。” 项少轩与裴景行往旁边走了几步,前者压低了声音说道:“裴街使,我和兄弟们把发现尸体那地方周围都搜遍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线索。” “发现尸体的地方在哪里?” 项少轩回答道:“发现男尸的地方是太平坊里的一个破庙,我特意问过住在附近的人,说这庙有些年头了,但是大概从十几年前起,庙里的僧人陆陆续续突发疾病过世,请过去看病的大夫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可就是治不好。后来就有人说,是这庙里有邪祟作乱,仅存的僧人怕得不得了,干脆就舍弃了这座庙,去其他寺庙挂单了。这庙被废弃之后,就成了流浪猫狗的聚集地,但过了一段时间,就有人发现经常会有流浪的猫狗消失。” 裴景行听了,已经了解了大概,破庙这边从一开始就传出邪祟作乱的谣言,平日里鲜少有人靠近,更不用说主动进入了,能够注意到流浪猫狗失踪的,必然是长久住在那里的人。可一旦注意到这一点,住在破庙附近的人就更加把破庙视作洪水猛兽,不敢靠近,这反倒使破庙成为像万道士那种流亡之人的栖身之所。 只是万道士为何会死在那,尸体又为何突然消失,裴景行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裴街使?”项少轩看裴景行沉默不语,还以为是自己在哪里出了疏漏,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裴景行回过神来,拍了拍项少轩的肩膀:“我还有要事去办,破庙那边的事情就先交给你了,你回去继续派人去搜寻那具男尸的下落,消失得这么干净,肯定不是被野猫野狗啃食了。还有,夜里巡逻的人手再加派一倍,白日里多加一个时辰的训练。” “裴街使,难道那具男尸有问题?” 裴景行神色沉重地朝着项少轩摇头:“明日就是除夕,紧接着便是元宵,难免有贪欲熏心的歹人会铤而走险,选在这种日子犯案。我们金吾卫掌管西京治安,弟兄们只好多担待一些。” 项少轩明白了,裴景行这话是要他回去交代给一众金吾卫的,免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是。” 等项少轩离开,裴景行上了马车,看到坐在对面的国师,他心念一动,难得主动开口:“国师,我有一事,还想请国师解惑。” 国师一笑:“但说无妨。” “前日夜里,有巡逻的金吾卫在太平坊一处废弃的破庙里发现了一具男尸,结果男尸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张裹尸的草席。” “这说法太过笼统了,”国师听后,说道,“那男尸不见是谁第一个发现的,他们有没有立刻搜查过周围?” 裴景行没有回答国师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那具男尸缺了左耳,右手少了两根手指。” “这倒是故人了。”国师依旧笑着,看似十分轻松,只是他紧绷的嘴角暴露出此时紧张的心情。 “没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具男尸应该是国师师兄的。”裴景行双眼牢牢盯着国师,“尸体突然失踪,会不会是起死回生了呢?” “裴街使不是最讨厌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么?”国师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我师兄年纪比我大,又颠沛流离的几十年,早衰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惜啊,师兄弟一场,我竟然连替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裴景行闻言,突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既然国师也认定万道士死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 国师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上了裴景行的当。 只听裴景行继续说:“正月里西京鱼龙混杂,可惜陛下命我去西域走一趟,不在西京。国师,西京可就拜托你了。” 国师勉强笑道:“哪里的话,有金吾卫在,我大可高枕无忧。” 话不相投半句多,裴景行说完这些,便不再开口。国师则怀着心事,一路上都闭着眼睛,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直到国师将裴景行领进国师府,命众人退下,屋子里之余他们两人后,他才将皇帝没有说完的话补充清楚:“当年从古城出来的你们几个人当中,有一个人出事了。” “出事?”裴景行在脑子里把人选一过滤,就猜出来了,“是太子么?” 也只有太子出事,皇帝才会这么神秘兮兮地把他宣召进宫。 “裴街使果然是聪明人,”国师敷衍地夸赞了一句,说道,“其实太子自四年前从西域回来后身体便不好了,御医替太子诊脉,并未发现太子身体有异,我也曾多次替太子驱邪,但东宫中并没有找到任何邪祟作乱的踪迹。后来有御医猜测,或许是因为那件事使得太子心中有愧,才导致太子身体日益衰弱。数日前,太子突然昏迷,一直到昨天半夜才清醒,而且太子背部出现了一个印记。” “印记?”裴景行提起精神,问道,“什么印记?” 国师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图像:“看上去像是眼睛,而且越来越大,最早发现的时候只有小拇指指头大小,现在已经和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差不多大了。” “只有太子有么?” 国师眼睛一亮:“其实昨天已经检查过赵世敏的后背了,也有一个眼睛一样的印记,但是比太子的要小一些。” 裴景行又问:“国师要检查我的后背么?” 国师举起右手,比了个手势:“得罪了。” 裴景行也不扭捏,干脆地脱下大氅,又把外衣和中衣脱下,堆在腰间,露出精瘦结实的后背来。 国师凑近了一些,细细打量,甚至还时不时用手指戳弄几下,良久才开口道:“裴街使,你后背右边靠近手臂的地方可曾有痣?” 裴景行已经猜到国师想说的了,摇头道:“没有。” 国师示意裴景行将衣服穿好,又说:“那颗黑点太小,我不敢断定。” 不知怎的,裴景行听到国师这句话,虽然多少有些气虚,但同时也觉得自己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我总归是要再去一次西域的。 裴景行在心中想着。 虽然他总是抗拒去回忆西域的一切,总是想要逃避这一段经历,可是在四年的刻意忽略之中,裴景行内心深处出现了另一种声音,呼吁着,或者说是蛊惑着裴景行,让他回到西域,回到那座古城去。 “我先前偶然收了一只非鬼非妖的怪物,查阅古籍才发现这怪物是西域一个部族用某种邪术造出来的奴隶,用来保护圣地。”国师等裴景行穿戴整齐后,继续说道,“你们背上的印记在古书上也有记在,是专门用来惩罚擅闯圣地的罪人,无论你们生在何处,印记都不会消失。印记在人体内潜伏少则数日,多则数年,印记一旦浮现,就不可逆转,直到将人的精血慢慢吸干。” 裴景行听了,只觉得自己后背右边靠近手臂的地方又热又痒,下意识便想伸手去抓两把。 国师又说:“三十多年前,当时的废太子从他的一个姬妾那知道了圣地,他将自己收集来的一些宝贝悄悄运到圣地里藏起来,据说其中有一件宝物,有起死回生之效。如今太子生命垂危,只有靠你们去古城里找这间宝物了。” 如今太子不时陷入昏迷,不管是御医还是国师都束手无策,皇帝无奈之下,只能求救于西域古城中废太子那件飘渺的宝物,偏偏这件宝物长什么样子,又是什么材质,没有人知道。 裴景行与赵世敏是唯二进过古城并活到现在的,他们后背也和现今的太子一样,被打上了眼睛形状的印记,他们这次的古城之行,即是救太子,更是救他们自己。 “苏道友的眼睛怎么样了?”谈完了正事,国师突然关系起苏衍的眼睛来。 裴景行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回答道:“还是老样子。” “是么?”国师嘴角扬起一抹笑,“说起来,我险些忘了。废太子当年藏在圣地里的可不光只有一件宝贝,听废太子的一个随从说,当年废太子得了一样解毒至宝,叫朱宝□□,能解万毒。苏道长双眼渗入了魔蛇的血,这不是一般的毒,或许朱宝□□可以让苏道长双眼复明。” 裴景行听说苏衍双眼有救,忙问道:“那朱宝□□要如何解毒?” 国师也不卖关子,说道:“按照古书记载,将这朱宝□□的肚子剖开,拿出他的内丹,磨成粉后分成三份,两份口服,一份敷在伤口周围,三天之后毒性便消了。” 裴景行心中细细记下,又问:“敢问国师,那朱宝□□有什么特征?” “这我就不知道了。”国师摇着头说道,“朱宝□□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到,世上能人众多,或许有其他人知道呢?” 一想到苏衍的双眼或许有救,裴景行对这次的西域之行也就没那么排斥了。 国师在一旁瞧见他脸上的喜意,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却如同一盆冷水,把裴景行刚起的七分干劲给泼没了。 “险些忘了,这朱宝□□的内丹一旦见风或是见光便会化为水,裴街使这次西行,不如把苏道友一块带去,免得好不容易寻得朱宝□□,却是空欢喜一场。” 裴景行一颗心沉到湖底:“苏衍眼睛不好,这次去古城路途凶险,常人尚且不易,更何况他?我找到朱宝□□,把它带回来便是。” 国师摇头笑道:“裴街使,这你就不懂了。朱宝□□是罕见的宝贝,多少人觊觎着它?这宝贝可是活物,最机灵不过了,一旦你们打破朱宝□□的封印,它便会想方设法逃走。西域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裴街使有把握能把这朱宝□□带回西京么?” 裴景行沉默片刻,突然出声:“国师知道那么多,难道当年是国师亲手封印的朱宝□□?” 国师一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裴街使倒是会说笑。” “国师与我这么说,难道就不怕我告诉陛下么?” 朱宝□□既然可解世间万毒,皇帝未必不想占为己有,国师竟然偷偷藏着这消息而不上报,要是让皇帝知道,起了疑心,他这国师就算还能继续当,也不能安稳了。 国师却有恃无恐:“若是让陛下知道了,这朱宝□□可就与苏道友无缘了。” 用苏衍威胁裴景行,这一招虽然下作,却十分有效。 “多谢国师了。”裴景行板起一张脸,不愿再与国师谈论苏衍去不去的问题,“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来人,替我送送裴街使。” 第59章 三 “朱宝蟾蜍?”苏衍听了裴景行的话,有些诧异,“这东西我从未听说,真有这么神奇,连魔蛇的毒血也能解么?”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总得要试一试。”裴景行说着,又替苏衍倒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你暖暖手。” 说来也奇怪,苏衍体质似乎先天就比常人要冷许多,哪怕现在屋子里地龙和熏笼都烧着,苏衍的手还是冰冰冷冷的。 苏衍倒是已经习惯了,喝了口热茶,觉得身子稍微暖和了一点,急切地说道:“你说得对,不管朱宝蟾蜍是真是假,我总要去试试的。” 裴景行一挑眉:“你打算一起去?” “对,一起去。”苏衍点头道,“朱宝蟾蜍如果真的和国师说的一样,必须在剖开内丹后立刻磨成粉服下,那我一块去是最保险的。” 裴景行知道苏衍这话说的不错,西域距离这里相距千里,这一路上艰难阻险太多,而且人多口杂,难免会走漏风声。就算是他,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把朱宝蟾蜍平安带回来。 “可是你的眼睛……”裴景行说到这,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苏衍摇摇头,坚定地说道:“没关系的,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话不是这么说。”不知怎的,发现苏衍误会了自己,裴景行就急于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的眼睛是被魔蛇的蛇血感染的,万一路上颠簸,又出异状,那该怎么办?” 苏衍苦笑道:“总不会比眼睛瞎了还要惨的。” 裴景行知道苏衍并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更不需要他这般顾前又顾后。苏衍虽然眼睛瞎了,但他的适应力却是极强,才不到一天的功夫,他就把裴府走过的路记得清清楚楚,连特地指派过来伺候他的小厮都只需跟在他后头就行了。 裴景行几个念头在脑袋里一转,就拍板了:“好,一起去,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转眼便是除夕,照例是要守岁的,福伯年纪大了,裴景行不愿意让他一把年纪还跟着自己在大冬天里熬夜,便想让老人家先去睡。裴景行本是好意,而且前两年福伯就有坚持守岁结果半夜睡着的经历,尤其是去年,福伯半夜一不小心摔到地上,脑袋上豁开好长一条口子,可把裴家上下吓得人仰马翻。 福伯却是铁了心要陪着裴景行守岁:“老太爷和老爷待老奴不薄,如今老爷只有少爷您一条血脉,老奴当然要陪着少爷守岁,许愿少爷长命百岁才是。” 说话间,福伯的眼神时不时飘向苏衍,可惜后者如今双眼失明,根本没有发现福伯这一小动作。 倒是裴景行瞧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不明白福伯为何这两天对苏衍的态度突变,好似见到仇人一样,但他知道福伯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与人交恶,这变故,应该就是出在自己身上。 只是裴景行虽然清楚这根结在自己身上,却不知道具体的缘由。所以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劝不了福伯,裴景行转而去劝苏衍:“过几日我们便要出发了,你先去休息吧。” 自从听说自己双眼有复明的希望后,苏衍兴奋得很,哪里还需要睡觉?加上他从未守岁过,对于这种习俗很是感兴趣,摇头道:“你找个地方让我坐着,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苏衍难得这般小孩子模样,让裴景行哭笑不得。他又想到苏衍这十六年来可能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过年,更别提像他们一样,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捉泥鳅剪狗毛种种胡闹,也难怪少年老成,身为兄长的一颗心软了下来,也就随他去了。 守岁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他与苏衍虽然不是一家人,但数次同生死共患难,虽然两人都没有言明,但都把彼此当成最信任的朋友。自己父母双亡,以前只有一个福伯陪着自己守夜,如今有一个交心交命的朋友陪着自己,父母在天之灵见了,也该是安慰多一些。 裴景行这么想着,便向站在一旁的小厮招招手,让他去自己屋里找出自己以前穿过的一件厚实的棉衣,给苏衍穿上——夜里风大露重,就算屋里暖和,但苏衍天生体寒,又身中魔蛇之毒,小心点总不会错的。 裴景行只是好心,但这场景落到福伯眼里,心里头又是咯噔一声。 裴家人不多,裴景行又不是要人伺候吃穿的主,所以等夜幕降临,鸡鸭鱼肉外加上冬日里难得的鲜蔬从厨房里依次搬到主桌上后,屋子里只有裴景行、苏衍和福伯三人,其余人则另外安排了桌子等他们入座。 裴景行平时自律,鲜少喝酒,但过年就不一样了,厨房里温了黄酒,旁边还摆着白酒,外加一坛子西域传进来的葡萄酒。 福伯热爱白酒,才两筷子菜下肚,就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白酒,末了还闭着眼满足地享受着。 坐在另一边的苏衍可就不一样了,他眼睛看不着,闻着那酒香挺勾人的,还以为和以前喝过的酒差不多,便一口喝进大半。白酒划过喉咙,火辣辣地好似着了火一般,一落进肚子里,五脏六腑更像是被烈火烤着一样。 裴景行看着一个劲咳嗽的苏衍,一面忍笑,一面伸手敲着苏衍的后背,免得他被自己给呛死。 福伯见了,拿起大勺子舀了一碗又热又浓的老鸭汤,起身放到苏衍面前,又伸手代替裴景行给苏衍轻敲后背:“苏道长,这白酒后劲绵长,你年纪还小,可以喝些黄酒或是葡萄酒。” 裴景行拿过一支汤匙,放进鸡汤碗里:“先别喝酒了,喝点汤暖暖胃。” 苏衍头一次过年,没想到才喝了口酒就丢脸了,他红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酒熏的,低头摸到汤匙,舀了一口汤送进嘴里。热乎乎的鸡汤下了肚,原本都快烧起来的五脏六腑终于得到了些慰藉,慢慢消停了。 苏衍舒坦了,他还记得是福伯给自己舀的,虽然自己看不见,但还是根据先前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对福伯道谢:“谢谢福伯。” 福伯笑着摆手道:“哪里的话,苏道长……” 话说到这里,福伯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立场,又重新收起笑脸,哼唧了两声,没再说话了。但福伯多少还记得现在是过年,没多说些什么,而是重新回到自己位置上,给裴景行斟酒。 苏衍虽然察觉到福伯这两天对自己的态度与先前有很大的区别,但他并不知道当中的缘由,也不想多去深究。他冷冷清清了十六年,现在喝着热乎乎的鸡汤,碗里还放着裴景行替他夹的鱼肉,外头时不时传来烟火爆竹的声音,间或能听到裴家下人们大笑打闹的声音,虽然现在的他还看不见,但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了过年的气氛—— 温暖、热闹、喜庆,难怪人人都盼望着过年。 过了子时,福伯已经是哈欠连天了,他心中还惦记着裴景行与苏衍的事情,开口问道:“少爷,可要安置了?” 裴景行看着一旁小脸红扑扑的苏衍——显然对方的酒劲还没消去——点头道:“也好,先让人把屋中的地龙烧上。” 福伯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咯噔一下了,他看着裴景行,麻木地问道:“今儿个除夕,可要另外替苏道长准备一间屋子?” 裴景行摇头道:“他喝醉了,今日还是与我一道睡。我听说以前有个军营里的一名参将,因为晚上喝多了,结果半夜吐了不少在枕巾上,又没力气翻身,最后生生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给蒙死了。” 这理由光明正大,只是配上裴景行微醺的脸,福伯心中那个怀疑更加深了三分。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说道:“那老奴让人先去把地龙烧起来。” 苏衍虽然鲜少喝酒,但酒品着实不错。喝醉了之后不像有些人一样大吼大叫,甚至仗着酒劲发起疯来。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头稍稍向□□斜,配上他那张脸,不知道的人还只当此人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这个时候,就连他那一双过分黯淡的眼睛都会被人误以为是思考问题出了神,完全不会想到这个相貌出色的年轻人竟然是个瞎子。 只是个中辛苦,也只有裴景行能体会了。 他先是走到苏衍面前,在他椅子扶手上敲了两下:“苏衍,去睡吧。” 苏衍恍若未闻,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眼睛半掩着,鼻翼随着呼吸时而微颤,看上去十分乖巧。 裴景行又重复了一遍,苏衍这才有些反应,循着声音看向裴景行,无神的双眼恰好道出苏衍此时疑惑的心情。 裴景行在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扑的一跳,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当是再次看到苏衍失明的双眼,有所触动。 裴景行干脆伸手拍了拍苏衍的胳膊:“苏衍,咱们去睡觉。” “睡觉?”苏衍喃喃重复了几遍,晕乎乎地点头道,“好。” 他才起身,结果酒劲未过,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前扑,要不是裴景行眼疾手快,一把抱住苏衍,只怕苏衍在新的一年的头一天里就摔成一个鼻青脸肿。 福伯这时候正好吩咐完下人,才走进来没两步,便看到裴景行背对着自己,怀中抱着个人——不用多做猜想,福伯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老太爷、老爷,老奴无能,竟然让少爷误入歧途,成为又一个龙阳君。 福伯在心中抹了把泪,还想再做一番努力,走上前去,伸手便想从裴景行怀中接过苏衍:“少爷,我来扶着苏道长吧。” 裴景行的目光在福伯圆滚滚的肚子上扫视了一圈——因为冬天的缘故,福伯整个人穿得厚厚的,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圆球,这原本圆滚滚的肚子就显得愈发大了。 裴景行忍着笑,拒绝了福伯:“不必了,我扶着就好。” 福伯苦笑着一张脸,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景行身后,眼睁睁看着裴景行半扶半抱地把苏衍领回屋子里去。 等裴景行进了屋,把苏衍放到床上,转身看着一块儿进来的福伯:“福伯,你也去睡吧。” 得,这都迫不及待地要赶自己走了。 福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身酒劲上来,竟然上前就拉住裴景行:“少爷,我有话要与你说。” 对于这位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老人家,裴景行还是很尊重的,他转身替苏衍把被子盖好,便跟着福伯去了外间。 第60章 四 苏衍醒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还能听见窗外雪花自枝头落进雪地里的闷声。 不用伸手去摸,就知道旁边枕头上没人,苏衍整个人都窝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留神倾听屋里的动静。 等了片刻,苏衍就听见屏风外面传来人走动的声音,他屏气细听,发现此人脚步声既轻又浮,似乎是一个年岁要比自己小的孩童。 “苏道长您醒了,”进来的人听声音果然是个小童,他似乎又往前走了两步,从一旁拿过什么东西,递到床前,“苏道长,请先穿衣。” 苏衍在空中摸索了几下,摸到一件衣服,他接过后,就听到小童的脚步声往自己这走了几步,来早自己身后:“苏道长,我替您把两个袖子找到。” 苏衍苦笑,哪怕他这几日就把裴府常去的几个地方熟烂于心,哪里有假山,哪里有池塘,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平日里走路的时候除非仔细看他的眼睛,否则根本不会发现他竟是个瞎子。 只是纵然苏衍有这般本事,落到晨起穿衣这件事上,就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苏衍也不矫情,张开手臂让小童替自己把衣服穿好,再把带子系上。接着,小童又拿来一条裤子,递到苏衍手中:“苏道长,这边是正面,我去外头让人替您准备梳洗用的热水。” 苏衍点点头,他知道这小童是体贴自己,刻意找个理由避开,免得他尴尬。只是一早起来不见裴景行,苏衍心中多少有些疑惑,开口问道:“你家少爷呢?” 小童连忙回答道:“少爷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有事。苏道长,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去外头让人替你打热水。” 苏衍不疑有他,没再多问。 小童急急地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一冷一热间,小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两只手聚拢在口前,哈了口气,搓搓手,这才缓过来。 小童先是招招手,喊来走廊里站着的一个小厮:“苏道长醒了,快去替苏道长打一盆热水来。” 等小厮退下,小童也没有急着回去,而是顺着走廊小跑几步,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 里头地龙烧得暖暖的,熏笼里飘散出一股橘子清甜的香气。小厮将门带上,站在屏风外头,朝着里面喊了一声:“少爷,苏道长醒了。按照您的吩咐,我只是伺候苏道长把衣服穿上就出来了。” 里间床上睡着的,正是这小童先前出有事出门的裴景行。 裴景行听到小童的声音,先双手抓住床沿,往床底下一看,发现昨天半夜藏进去的亵裤还在,这才开口说道:“知道了,你先去伺候苏道长梳洗吧。” 小童应了一声,又问道:“少爷可要梳洗?” “先等等吧,不用喊人进来。”裴景行面上流露出不自然的羞涩,“你和苏衍说了我出门办事了么?” 小童点头道:“说了,都按照少爷的吩咐说的。” “行,你先下去……等等,”裴景行突然想到一件事,改口道,“你悄悄去拿个火盆进来,别让人看见。” “火盆?”小童疑道,“少爷可是觉得冷?” “不是,”裴景行脸上又出现不自然的神色,“总之你悄悄地去,别让任何人知道,你少爷我是干什么的你还不清楚么?” 小童当然知道自家少爷是金吾卫左右街使,虽然品阶不高,但管着西京的治安。他还以为裴景行是接到什么密信,需要偷偷销毁,便不敢再多问什么,连忙跑出去,又趁着天冷外头没什么人的空当,端了一个火盆进来。 “没让别人瞧见吧?” “没有,”小童把火盆放在屏风外头,又问,“少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没有了,你先去苏衍那看着,免得苏衍要用人了找不到你。”末了,裴景行又再次叮嘱小童,“记住,千万记得我已经出门了。” 小童看裴景行连关系那么要好的苏道长都瞒着,更加坚信裴景行有秘密任务在身,自己则是戏文里那陪着主人公过五关斩六将的得力帮手。他用力点头道:“少爷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等小童离开后,裴景行这才从床上下来。 屋里地龙烧得旺,裴景行只穿了一件单衣,根本不觉得冷。他平时是不爱在熏笼里加这种甜香的,只是昨天夜里做了一张欢愉的梦,醒来后裆间湿了一片,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这才亲自动手,在这相隔的两个房间里都加了浓郁的香料。 裤子那滩东西早就干了,只是裴景行拿着,就如同抱着一个烫手山芋。他既不敢把这条亵裤让人洗了,更加不敢藏着,这才让小童端来一个火盆,烧成灰后一了百了。 其实裴景行已经二十岁了,虽说仍然是个童子鸡,但以前在太子卫的时候,免不了听见别人悄悄谈论,甚至还被人塞过一两本香艳的画本,是以裴景行做春梦也不是头一回了。 只是原先梦中另一个主角多是画本上的人物,永远是那么一张看不清长相的脸,但昨天夜里…… 他梦中竟是与苏衍在欢好! 一想到这,裴景行就不由自主想起昨天夜里福伯与自己的对话。 “少爷,”与裴景行到了外间,福伯这才苦着一张脸说道,“还请少爷多想想去世的老爷夫人,悬崖勒马啊。” 裴景行误以为福伯是想要劝说自己不去西域找那诡异的古城,笑着安慰道:“福伯,这是陛下的旨意,我要是不去,那可就是抗旨不尊了。大过年的,喜庆点,别哭丧着一张脸。” “少爷,我说的不是这个!”福伯气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还以为裴景行是故意装听不懂,有意护着苏衍,“少爷,我是在说你和苏道长的事情!” 裴景行不明白了:“我和苏衍?怎么了?” 福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少爷,您可是老爷最后的血脉了,难道您想让裴家绝后么?” “这与苏衍有什么关系?”裴景行虽然不明白福伯说这话的意思,但还是笑着安慰道,“福伯,我看你是喝醉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 “不行!”福伯酒劲上来,不肯就此罢休,他原先顾忌着裴景行的面子,说话总是留一半,现在看裴景行压根不想提的态度,干脆就把话说开了。 “少爷,我是看着您长大的,原先看您洁身自好,不像其他富家公子一样,去什么青楼楚馆,还替您高兴。如今想来,这还不如让您去见识见识,才不会误入歧途。” “我误入什么歧途?”纵然裴景行尊重福伯,但他突然被人这么说,到底是不高兴的。裴景行皱起眉头,看着福伯:“福伯,你喝醉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少爷!”福伯高喊了一声,又突然低声道,“我知道您喜欢苏道长,你们两个同吃同住,您还给他挑鱼刺,这和别人家里的小夫妻有什么区别?我的好少爷呦,你们两个都是男的,您又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儿子,您难道就想让裴家绝后么?” 裴景行哭笑不得,他终于明白这些天福伯对待苏衍的态度为何如此诡异。看着一脸着急的福伯,裴景行无奈地摇摇头,说道:“福伯,你真是误会了,要说同吃同住,以前我在军营的时候,一个大通铺上睡着十几个人呢。同吃就更加不用说了,在外哪有家里讲究,全都是大锅饭。至于替苏衍挑鱼刺,他爱吃鱼,眼睛又看不见了,我身为他的朋友,又是这家里的主人,自然要帮他了。” 福伯既然已经误会在先,现在裴景行无论说什么,他都当成是狡辩,是在掩饰两人的关系。他眼眶含泪,看着裴景行:“少爷,老爷夫人去世后,您可就是裴家最后的顶梁柱了。要是您真的和苏道长有什么,这、这叫我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啊!所以您千万记得,悬崖勒马,及时罢手啊!” 好在裴景行知道福伯本意是好的,虽然有些恼火,但还是向福伯保证:“福伯,你真的是误会了,我与苏衍之间并没有你想的那些。行了,大冷天的,你也早点去休息吧。天冷路滑,我让人送你回去。” 福伯也知道这事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如今他既然把话说明白了,自家少爷就算不乐意,多少也会收敛一些。这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等自家少爷哪一天知道女人的好了,自然会和苏衍断了的。 福伯这么想着,也就见好就收,让守在外头的小厮记得在屋里摆两碗水,免得第二天裴景行起来之后口干舌燥,这才慢悠悠地离开裴景行的院子。 裴景行又好气又好笑地关上门,重新回到内间,先把苏衍从被子里捞出来,伸手就替后者解下外衣。 他看着苏衍泛红的双颊,恶作剧的心一起,伸手在苏衍脸上轻拍了两下:“你这家伙,害得我被福伯好一通说,改天你可是要赔回来的。” 苏衍还在睡梦中,只觉得有样又热又软还有些刺刺的东西在自己脸上作乱,倒是挺舒服的,便忍不住往那个方向蹭了两下。 这可把裴景行吓了一跳,他看苏衍竟然主动靠过来,立刻撤手,等苏衍重新抱着被子不动之后,才重新安下心来。 裴景行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免得惊醒苏衍,便打算替他把中衣也脱下。结果手才伸过去,裴景行一见到自己的双手,就想起方才摸苏衍脸蛋的动作,心中好似有一团火突然窜出来,烧得他的心扑通扑通得跳。 裴景行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有这种感觉,但他这下可不敢再脱苏衍的衣服了,干脆用被子把苏衍裹好,自己则钻到另一床被子里,小心翼翼地隔着苏衍大约一拳的距离躺下。 但这张床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睡,现在睡上两个多少有些挤,加上裴景行刻意与苏衍保持着距离,半个身子都悬在床的边上。 保持着这么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裴景行背对着苏衍,闭上眼,默念了几遍清心咒,终于慢慢进入梦乡。 裴景行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着自己,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压着一个苏衍! 苏衍此时闭着双眼,双腿夹住裴景行的大腿,整个人伏在裴景行身上,时不时低下头,在裴景行下巴和脖子中游走。他今天的双唇格外红,距离裴景行仅仅只有一指的距离,还时不时在裴景行的皮肤上轻轻沾一口,一触即离,格外勾人。 “苏衍?”裴景行开口喊了一声,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沙哑如此。 “嗯?”苏衍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好似猫爪在裴景行的心上挠了一下。 “你在干吗呢?” 苏衍微微抬起头,一双明亮的双目此刻沾染上了□□的味道,眉目间全是不带任何掩饰的挑逗:“在亲你呀。” 如此直白,裴景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衍这时候干脆双手抱住裴景行的头,直接贴了上来,笑嘻嘻地在裴景行鼻头上咬了一口:“喜欢么?” 裴景行咽了口口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衍,片刻都不愿离开:“喜欢。” 苏衍闻言,得意一笑,一双手顺着裴景行精壮的肌肉慢慢滑下,滑到一处地方,突然抓住,扬起嘴角:“看看我抓到了什么。” 裴景行呼吸越来越粗,他的身上趴着一个苏衍,这混球竟然还咬住他的喉结,又舔又吸,自己的下面随着苏衍的动作更是快要爆炸了。 裴景行终于忍不住,双手抓住苏衍的细腰,直接一个翻身,两人的位置立刻来了一个互换。 “轮到我了!”裴景行恶狠狠地说道,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觉得自己在苏衍面前丢了脸,非要扳回一城。 苏衍干脆双手搭上他的肩膀,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有本事你就来啊。” 裴景行看着他狡黠的眉眼,恨不得立刻把人吃了,让他又痛又快乐,只能闭着眼睛享受。 嗯? 狡黠的眉眼? 苏衍不是瞎了么? 裴景行再看身下的苏衍,只见他依旧是笑脸盈盈的模样:“你怎么不来呀?” “呼!” 裴景行从梦中惊醒,他下意识看了眼一旁的苏衍,后者正呼呼大睡,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裴景行摇摇头,把脑海里那点旖旎的余韵抛到九霄云外,也不去看自己那地方怎么样了——都已经能感觉到股间一片泥泞——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披上大氅,往熏笼里加了点香料,这才抱着自己的被子走到外间。 他坐在外间的榻上,回想前不久和福伯的对话,再想想自己那场春梦,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福伯料事如神好,还是该骂自己鬼迷心窍才好。 回去睡是不可能的了,裴景行在外间坐了许久,这才拿着被子,去了隔壁的屋子。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真正睡着。 第61章 五 日子就在裴景行恍恍惚惚、患得患失间到了初三。 这两天里,裴景行不是借口有事外出,便是把自己泡在练武场里,总之能少见苏衍一面就好。苏衍虽然聪颖,但他一来在感情一事上慢半拍,到现在还没开窍——其实要不是福伯那一席话,裴景行到现在都不会发现自己对苏衍竟怀着这样的感情;二来裴景行身为主人,总不至于请人来做客又故意冷落,所以虽然自己不露面,可特地吩咐了一个机灵的小童陪着苏衍,还从外面置办了不少小玩意回来,供苏衍取玩,免得无聊。 苏衍真的以为裴景行是为了这次的西行在做准备,为了避免自己拖后腿,他还特地拜托小童去太玄观一趟,向周予一要了不少捉妖驱鬼的工具来。 倒是初二的时候,裴怀玉扭扭捏捏地带着一马车的年礼登门,给裴家添了一些新的气息。不过他没陪苏衍说多少话,就怀着心事,悄悄把裴景行拉到书房里,堂兄弟二人一场深谈。 “堂兄,我阿娘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裴怀玉吞吞吐吐地说道,“对不起啊。” 裴景行从苏衍那知道了大概,早就猜到明琅郡主的行事。不过他也不在意,当时他杀害牛春辉在众人看来都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明琅郡主不愿蹚这趟浑水也是人之常情,不能说她不厚道。而且裴景行要是这般小鸡肚肠,为了这件事与裴怀玉斤斤计较,丢了兄弟情义,他也就不是现在的裴景行了。 “行了,大过年的,开心点。你都道歉了,还这般模样,那不是我欺负你么?”裴景行知道自己要是直接说不在意,按照裴怀玉软绵的性子,只怕更会往心里去,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带了一大车的年礼过来,我就饶了你这次。” 不出裴景行所料,裴怀玉听到最后一句话,原本还愁眉苦脸的一张脸立刻长出了一口气:“堂兄不生我阿娘的气就好。我阿娘是长辈,拉不下面子来,就由我来替堂兄赔罪。改明儿我在杜康楼里布下酒席,还请堂兄赏脸。” 裴景行笑着摇头道:“酒席就先欠下吧。” 裴怀玉又紧张起来:“堂兄是还在生气么?” “你想太多了。”裴景行干脆在裴怀玉脑袋瓜子上弹了一下,“我身负密令,不日就要离开西京。这件事本不该与你说的,只是你我既然是兄弟,我告诉你也不要紧,但你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裴怀玉见裴景行竟然把这么绝密的事情都告诉自己,知道裴景行是把他当自己人看,当下便高兴了,一拍胸脯说道:“堂兄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就算是苏道长都不说!” 裴景行看他高兴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把苏衍要与自己一块去的事情告诉裴怀玉。 当太子又一次陷入昏迷时,皇帝终于等不下去了,立刻派国师来下了密令,让裴景行与苏衍收拾好东西,初四一早便出发。 初四一早,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裴府后门,裴景行与苏衍两人上了马车后,才发现里面除了国师以外,竟然还坐着两个人——高泽楷与赵世敏。 “这个人怎么来了?”还没等裴景行说话,坐在里面的赵世敏第一个忍不住,指着苏衍问道。 “陛下自然有他的计较,”国师看也不看赵世敏一眼,搬出皇帝的名号压制住他,转而对裴景行与苏衍说道,“时间紧迫,两位坐好了。” 说着,国师一击掌,外面的车夫得到命令,立刻驱使着马车,向西京西面的城门驶去。 “各位,这次陛下让你们去西域古城是为了寻找解救太子的宝物,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互有芥蒂,但事关太子生死,现在不是你们胡闹的时候。”国师毫不客气地指出裴景行与赵世敏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一人一根大棒地敲打道,“赵世敏,你和朱志文他们做的那些事情陛下都还记着,你爹已经致仕,这次要是拿不回宝物,可就没人再能护着你了。裴景行,赵世敏是最后一个当初和太子呆在一块的人,你这次去西域古城,免不了要带上他。” 裴景行没有回答,干脆靠在马车车壁上,闭目养神。 至于赵世敏,自从他老爹被迫辞了刑部尚书一职,他就整天担惊受怕,生怕哪一天皇帝降罪下来。如今他听国师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这次他要是成功了,皇帝便会既往不咎,当下便连忙表态:“国师放心,我一定会把那件宝物带回来的。” 国师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赵世敏,但出发在即,为了不先灭了气势,面上笑道:“自然,陛下与我都等着你的好消息。” 处理完了赵世敏,国师的注意力便放在裴景行这“刺头”上。 “裴街使,陛下已经发下密旨给西北军营的张将军,他会在这段时间先替你们寻找西域古城的下落。这车夫你们或许不认识,他叫黄石,原本是西北军营的一个百夫长,对西域地形颇为熟悉,只可惜后来因伤退役。我听说西域那边有大片面积的沙漠,你们进了西域之后,免不了需要一个向导。外族人到底不可完全相信,到时候你们带着他,也算多一份保证。” 裴景行睁开眼:“既然是因伤退役,带着他岂不是累赘?” 国师笑着摇头道:“他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每逢月圆便会发疯。只要你们在每个月圆的夜里把他绑住,坏不了什么大事。” 裴景行原本以为这人因伤退役是因为*上的创伤,诸如膝盖等重要部位受伤,无法持久作战,没想到竟然是这等怪毛病。 国师看出裴景行的惊讶,又是摇了摇头:“好好的一个将军苗子,竟然因为这等怪病不得不下了战场,裴街使还请不要在黄石面前提起这件事。” 裴景行当然明白这种感受,他是因为在古城里遭到刺激,又被一个怪物从西域开始一路骚扰,险些恨不得举剑自杀。因为这种心理的创伤,他只能从战场上退下来,成为一名金吾卫,用一种近乎绝情的方式拒绝任何人的示好,以此来保护自己。若不是他足够幸运,碰到苏衍,只怕现在还过着原先日夜颠倒、紧张兮兮的生活。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小心翼翼,明哲保身,裴景行可以想象黄石因为这种怪病而遭到多少人厌恶与恐惧的目光。 这么想着,原本打算继续跟国师唱对台戏的念头便放下了。 国师见状,又说道:“那古城是一个西域小部族的圣地,里面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但是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样东西,交给了泽楷,等你们到了那古城之后,泽楷自然会引导你们方向。” 赵世敏好奇地问道:“既然国师有这等宝贝,为何还要我们前去?” “你们两个是进过那古城的人,多少对那里的情况有所熟悉。再说,那东西会不会骗人还不知道,你们一起去,也算是双重保险。”国师没有细说,随后便转移了话题,“而且,圣地很有可能不是进去就受到诅咒,里面或许是被下了某种禁咒,当你们触碰到什么机关,那个禁咒才会发挥功效。你们这次去,还要多注意里面的布置,要是找到机关,就让张将军派人运回西京。” 裴景行注意到国师说的是“运回西京”,而非“就地销毁”,他稍一皱眉,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马车很快出了城门,又过了十里地才停下。 “国师,到了。”黄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又沉又涩,真的和一块石头一样。 国师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依次转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祝各位凯旋而归,就此别过了。” 一直没说话的高泽楷突然起身:“我送师父下去。” 师徒二人下了马车,又说了会儿话。 趁着这时候,赵世敏朝着裴景行方向“嘿嘿”两声,低声问道:“你说,那件能引领我们方向的东西是什么?” 裴景行干脆重新闭上眼睛,手中抱着一把横刀,闭目养神。 赵世敏在裴景行这边吃了个闭门羹,又去问苏衍:“你是谁?为什么陛下要让你也跟我们一块去?” 苏衍是为了那朱宝蟾蜍去的,但他本身并不明白为何皇帝为让他也跟着去。他虽然看不见,可光听国师的话,就知道裴景行与赵世敏不对付,而且赵世敏也是当年在西域古城里靠吃同僚的脸颊肉活下来的人之一,他又怎么会去搭理赵世敏? 赵世敏连续吃了两个闭门羹,不屑地撇了撇嘴,暗地里骂了一句“臭瞎子!”。 裴景行耳力极佳,且马车里只有赵世敏一人说话,他突然睁开眼,手中横刀猛然出鞘,锋利的刀刃只在一瞬间便架在了赵世敏的脖子上。 赵世敏吓得双腿发抖,不敢动作,僵硬着脖子喊道:“杀人啦,杀人啦!国师,高道长,快来救我!” 国师尚未离去,听到马车里赵世敏的哭喊声,不悦地皱起眉道:“你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高泽楷闻言,探头进马车一看,见裴景行竟然把横刀架在赵世敏的脖子上,也有些慌了:“裴街使,快住手。” 裴景行却不肯把横刀挪开,反而还往里加深三寸,吓得赵世敏赶紧倾斜脖子,整个人坐在马车座椅上,摇摇欲坠。 “裴街使!”此时国师也探头进来查看情况。 裴景行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赵世敏:“下次嘴巴再犯贱,就不是多一道浅伤的事情了。” 当裴景行将横刀入鞘,赵世敏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赶紧伸手在脖子上摸索了几下,又放到眼前,确定没有出血之后,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座椅上。 “国师,你看看,这还没出发呢,裴景行就想杀了我。你让我跟他一块去,不是要我命么!” 有国师撑腰,赵世敏胆子跟着大了起来,抓紧时间向国师告状。 国师虽然不清楚马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裴景行的性格,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个人感情而坏了大事。 “这次行事是机密中的机密,你嘴巴不牢,有裴街使看着,我也放心。”国师敲打完了,又给一颗红枣,“裴街使,这次你们共同行事,就算赵世敏言行举止有什么小错,你也不必用这种极端的手法。” 裴景行不置可否,倒是赵世敏得了这句话,如同拿到一块免死金牌,扬起下巴,洋洋得意地斜眼看着裴景行:“听见没,国师说了,你以后可不许对我动手。” “呵。”裴景行连眼皮子都懒得抬,重新抱着横刀闭目养神。 一个喜欢动手不动口,一个管不住嘴巴,国师也没办法,只好让高泽楷多注意些,千万不要因为一些小事而误了这次的行动。 第62章 六 或许是被裴景行一言不发就拔刀的举动吓怕了,一路上赵世敏都老老实实的,紧紧跟着高泽楷,离裴景行与苏衍二人远远的。 赶车的黄石是个锯嘴葫芦,也不知道是他天性如此,还是遭到挫折之后一蹶不振变成这样的,一路上除了“到了”、“就住这”、“出发”等几个零星字节以外,就没见他出过声。 高泽楷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像极了国师。他是看透了裴景行与赵世敏两个人的恩怨纠葛,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鲜少在裴景行与赵世敏两人同时在场的时候说话,宁肯一句话私下说两遍。 至于裴景行和苏衍,前者二十年一朝开窍,少男怀春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后者则暂时失明,对于外界的风吹草动固然警觉,但裴景行那点小心思苏衍却是看不见的。 马车就在十几日的沉默中接近西北关口,高泽楷拉开帘子往外头瞧了一眼,笑着对马车里其余三人说道:“过了这山,就是省庸关了。张将军的军队就驻扎在省庸关外三十里处,要是今天顺当,我们今天就出关,去军营。” 裴景行与苏衍都没说话,倒是赵世敏知道高泽楷是自己的护身符,高泽楷说话,他自然是要跟上的:“高道长所言甚是,出了省庸关,咱们就去军营,等明儿个一早就出发去古城。” 那古城飘忽不定,要不是当日太子卫众人在追击逃寇的时候遭遇风暴,误打误撞闯进古城,恐怕谁都不知道这座古城的存在。 高泽楷但笑不语,没有点破赵世敏话中的错处。后者只当自己这次拍马屁成功了,正想抓住机会再接再厉,却不料此时马车猛然停下,马车中四个人全都不由自主往前倒去,赵世敏本来想好的一席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啊!”。 “怎么回事?”赵世敏自觉在裴景行这家伙面前丢脸,一肚子火气都往外头沉默寡言的黄石头上发泄。 “车轱辘卡住了。”黄石此时已经跳下马车,走到一侧观察起来,他抬起头,透过马车上小小的窗户对里头的四个人说道,“下车。” 赵世敏还想说些难听的,但高泽楷已经率先起身,他不好再坐着,只能紧紧跟在高泽楷后头,第二个跳下马车。 裴景行紧随其后,接着又转身把双手递给马车上的苏衍:“这边地上太多碎石,你下来小心点。” 苏衍点点头,也不客气,抓住裴景行的双手,一跃而下,果不其然,他脚下刚好踩到几颗小小的碎石,一个踉跄。 裴景行慌忙一手抓住苏衍的腰,等后者站稳之后,他立刻便把手撤下。 苏衍小心翼翼地用脚踩了一下地,虽然他双目无神,看不出什么感情,但一张脸已经能看出他此时郁闷的心情—— 虽然临行前再三保证不会添麻烦,可光是这下马车都要人帮忙,一旦进了古城,那自己该怎么办? 裴景行则将双手反手收在背后,偏偏他又禁不住心头那点痒痒的小心思,手指不受控制地摩挲了两下,感受苏衍留在上面的余温。 这边两人各有各的思量,那边高泽楷已经凑过去,观察了一会儿车轱辘的情况,对黄石说道:“只能合力把马车抬起来了。” 黄石点点头,一面撸起袖子,一面说道:“请各位离远点,免得伤到你们。” 赵世敏挑挑眉,正想出言讥讽两句,但他想到牛春辉与朱志文两人平日的所作所为与下场,又想到西北大营就要到了,最终还是闭嘴。 这马车虽然低调,但足够大,而且后面还放着不少行李,连裴景行那杆龙首虎牙枪也在马车里。黄石试了几次,手臂上的肌肉都暴起了,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马车虽然被他抬起,但也不过是一寸有余,还不足以从卡住的石头缝里出来。 裴景行见状,先低声交代苏衍在原地等他,自己则走到黄石身边:“黄石,我来帮你。” 裴景行是张斐然的徒弟,而张斐然又是周朝众多将士崇拜的对象,黄石爱屋及乌,对裴景行的印象不错,也就不像平常对其他人那么冷淡。听到裴景行这么说,黄石点点头:“多谢。” “一、二、三!”黄石叫着口号,与裴景行一起用力,如此反复三次,马车终于从卡住的石头缝里出来了。 不过今天的倒霉还没结束,黄石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车轱辘,起身说道:“不行,要换车轱辘。” “有备用的么?” “有一个。”黄石说着便走到马车后面,打算把备用的车轱辘拿出来,结果他找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找到。 “不见了?”高泽楷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的?” “前两日才在驿站换了车轱辘,我就没去检查备用的。”黄石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一半是刚才出力的缘故,另一半则是急的。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一路走来,顺顺当当的,但黄石心中的警戒却迟迟没有松懈。出发前,国师再三交代,这次去寻找西域古城的事情绝对不能走漏了风声,万一这件事真的是被有心之人给设计的,那说明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他黄石自问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车轱辘老早就和行李一块放在马车后面,这会儿不翼而飞,其中定有古怪。 其实不光是黄石,高泽楷也开始戒备起来。 黄石在这件事中只是一个边缘人,而他比黄石知道的要多得多。自从四年前太子从西域回来后,便深居东宫,一年到头都不曾露面。虽然太子有皇帝撑腰,但不少老臣对于太子已经产生非议,连带着一些皇子都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高泽楷虽然不明白为何皇帝要如此护着太子,但既然是自家师父交代的,他就不能把事情办砸了。太子如今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把这件事捅破,逼着皇帝换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纵然皇帝是天下之主,一言九鼎,但一个能不能再醒来都难说的继承人,大臣和百姓都不会同意的。 “别急。”高泽楷身为这支队伍的头头,知道这时候自己绝对不能自乱阵脚,他安慰黄石道,“说不定是前两天换车轱辘的时候,驿站的人刚好拿去用了,我们事后没有检查,也就没有发现。” 其实高泽楷这话纯粹就是自我安慰,黄石知道,裴景行也知道。但大家都颇为默契地没有说破这一点,权当是给自己的心理安慰。 赵世敏这时候也凑过来了:“怎么了怎么了?马车都出来了,该走了吧。” “车轱辘坏了。”高泽楷看了眼赵世敏,又把目光移到他身后的苏衍身上。 他盘算了一会儿,已经有了主意:“省庸关这边平日里去的人不多,就算是商队,也不是每天都有。这样吧,苏衍不方便,不算他,我们四个人两两分组,一组留下来守着马车,还有一组走下山,去省庸关那边再叫一辆马车来。” 赵世敏眼珠子一转,立刻凑到高泽楷身边,抢先表态:“我就和高道长一组吧。” 裴景行乐得不和赵世敏一路:“那我就和黄石一路。” 两组人当中,高泽楷从未来过西北,更没去过省庸关,而黄石与裴景行都有在西北当兵的经历,尤其是黄石,那可是实打实的老兵,真正上过战场的,省庸关里还有好几个战友。这一对比,去省庸关的人选就出来了。 裴景行并不是不愿去,只是他不放心苏衍,一来苏衍双目失明,行动不方便;二来留下来的一个赵世敏和自己有仇,另外一个高泽楷,他师父似乎与苏衍的师父有仇,要是自己不在,苏衍被欺负了怎么办? 自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苏衍之后,裴景行就变得顾前又顾后,偏偏还会时不时捣鼓出“避嫌”的名堂来,颇有向老婆子发展的倾向。 出发前,他特地把苏衍带到高泽楷面前:“高道长,还请你多照拂苏衍。” “自然。”高泽楷点头道,“好歹我们也是一块捉过‘半脸鬼’的,苏道友,山间风大,马车这会儿上去危险,咱们先去石头后边避避风。” 且不说裴景行与黄石那边下山去省庸关找马车的经过,或许是等待让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而黑暗又将这漫长延长了三倍,苏衍只觉得自己站在石头后面过了许久,久到连身边高泽楷与赵世敏的呼吸都听不到了。 苏衍心生警觉,一只手慢慢伸到背后,打算拿到桃木剑做防身。却不想他手才伸到背后,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别动。”高泽楷的声音在苏衍耳边响起,他的呼吸声也传进苏衍耳朵里。 “我们好像被困住了。”高泽楷的声音继续说道,“这是一个阵法,我们现在就站在阵法里的某一处,轻举妄动就会让这个阵法启动。” “放开。”苏衍皱了皱眉,低声喝道。 高泽楷的手刚贴到他手腕上,阴冷得让苏衍整个人一哆嗦,但随后那触感转而成了温热干燥,倒是与裴景行十分相像。苏衍不喜国师,又被高泽楷算计过,自然不乐意高泽楷与自己这般亲密。 那手果然放开了,苏衍抽出背后背着的桃木剑,稍稍安心。 但苏衍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苏衍听到赵世敏发抖的声音:“高道长,这、这到底是什么阵法?有办法破了么?” 高泽楷安慰道:“办法总是有的,但我们要小心行事,先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有道理,有道理,”赵世敏连连说道,“那、那我们要怎么看?” “你跟着我,小心点走,”高泽楷又说,“苏道长,你眼睛不便,就先留在原地。你放心,我们不会走太远,一旦有异样,你立刻出声示警,我们一定会尽快赶回来。” 看样子,这两个人是打算暂时抛下自己。 苏衍心中虽然忐忑,但不愿示弱,点头道:“好,我就站在这,你们要是需要帮忙,立刻喊我就是。” 高泽楷的话带着笑意传来:“多谢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苏衍看不清周遭变化,但总觉得似乎越来越冷。 是天黑了么?明明感觉不到山风吹过,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冷? 苏衍心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疑问,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但一时又抓不住那一晃而过的念头。 “苏道长,快跑!”就在这时,赵世敏的声音突然传来。他的呐喊声中带着点隐忍的哭腔,苏衍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一定不是好事。 他下意识想要逃,却在刚刚迈出一步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不对! 千钧一发之际,苏衍终于抓住那又想溜走的念头。 中计了! 苏衍大吼一声,手中桃木剑向前劈下! 桃木剑剑身闪过一道蓝色纹路,从剑尖处飞出,苏衍面前的空气开始扭曲收缩,只听见一下轻微的哔啵声,苏衍眼前世界豁然开阔。 第63章 七 苏衍只瞧了一眼,便头皮发麻,险些炸开——他面前那本该在的山路与马车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万丈深渊,要是他刚才走出那一步,只怕早已粉身碎骨。 虽然苏衍现在能看见了,但也仅仅局限于左眼,右眼还是见不到一丝光亮。凭着左眼,苏衍找到一条退去的路,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戒备着远离悬崖,一面又急于搜寻高泽楷与赵世敏的下落。 但他目光所及之处,根本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难道在从裴景行离开到自己左眼恢复光明的时间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 苏衍仔细回忆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收获——他自从双目失明之后,大多都只能依靠听觉来辨别周围情况。 当时他被高泽楷拉到挡风的石头后面,只能听到山风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他们三人的呼吸声。可就在一瞬间,不知怎么回事,高泽楷与赵世敏的呼吸声突然消失,随后又很快恢复正常。但之后高泽楷与赵世敏的话,倒像是一个陷阱,诱使自己主动跳下悬崖。 是他们两个人趁着裴景行不在,打算设计杀了自己么? 苏衍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他虽然双目失明,看似是个累赘,但是皇帝与国师让自己同行,显然说明他在这次的行动里会起到作用。就算赵世敏打算趁机把裴景行的帮手除去,身为国师爱徒的高泽凯想必不会与他一同谋划。 难道是其他人设计的? 想到这,苏衍不由想到黄石先前所说备用的车轱辘消失的事情。 这本来只是一桩小事,一个备用的车轱辘而已,说不定就是哪天卸行李的时候一块搬下去,又忘了拿回去。而且省庸关这边除了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老百姓以外,就全是镇守省庸关的将领了,虽说偶尔会有商队从省庸关出关,去西域做生意,但也不是每天都有的,是以这边的路修得并不好,车轱辘卡在石头缝里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一路上听黄石的举止以及他的言谈,可以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这一路走来,或许是太过顺利,让黄石在小事上稍稍放松了一下,两日前最后一次换车轱辘的时候没有去检查备用的,结果恰好今天就出事了。 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却充满了巧合,种种巧合加在一块,便把他们五个人组成的小队瓦解,各个击破。 那裴景行呢? 一想到这,苏衍再次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加速。他和高泽楷两个人都没有注意,着了敌人的道,裴景行与黄石两个的情况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找到先前的山路,再顺着山路赶紧找到裴景行才是! 苏衍这么想着,目光快速略过身后一片树林,猛然发现树林的间隙间有方方正正的一块黑色事物,虽然颜色与周围树林类似,但样子却格格不入。 苏衍走过去,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山路中央,微微向□□斜。 这是他们的马车么?马呢? 就在苏衍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从前面传来马的嘶鸣声。苏衍循声走过去,果然看见马车前面绑着的两批棕色骏马,有些不耐烦地在原地踏着小步。 苏衍又走到马车向□□斜的一侧,果然看见车轱辘旁边有一块石头,石头上还有几道缝隙,先前马车应该就是卡在这石头缝里。 这应该就是他们的马车了。 苏衍此时也顾不得检查行李是否都还在,他顺着山路快速向下走去,试图追上裴景行。 或许是因为先前双目失明导致苏衍对时间的感受减弱,虽然他觉得自己在山路上等了好一会儿,但没走多久,便发现了倒在地上的裴景行。 “你没事吧?”苏衍快步走过去,见裴景行闭着眼,睫毛却不住颤抖,又抿紧了双唇,显然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怎么样?要不要紧?”苏衍有心想去扶起裴景行,却又怕裴景行哪里受了伤,不好随意挪动,只好站在原地,双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裴景行听到苏衍的话,艰难地睁开眼,慢慢说道:“刚走了一段路,就遭到袭击,我的腿断了。” 一个武将的腿断了,与要他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苏衍气急,连失明之后黯淡的右眼都红了:“你别急,我给你看看。” 先前他的目光集中在裴景行的脸上,并未发现裴景行双腿受伤。如今替裴景行一检查,苏衍心头一凉——裴景行右腿小腿骨断裂,左腿大腿骨断裂,断骨露在外面,白森森地透着寒意,更不用提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多么叫人心痛了。 “是谁干的?”苏衍整个人和声音一块发抖,他看着那惨烈的伤口,不敢去碰,生怕加重裴景行的痛楚,只好拼命搜刮脑海中能减轻痛处的咒语。 “是黄石。”裴景行说道,“是黄石干的,他是废太子的人。” “废太子?”苏衍曾从裴景行那听说过这桩陈年往事,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黄石是废太子的人?” “没错。”裴景行时不时吸口凉气,断断续续地把和从苏衍分开后的经历说了出来,“我和黄石刚走没多久,他突然动手,我一时不查,便遭此毒手。黄石逃了,说不定还埋伏在附近,你千万小心。” 苏衍闻言,瞳孔一缩,握着桃木剑站了起来,戒备地站在裴景行身边,将后者护在身后:“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的。” “如此……甚好。”裴景行长出一口气,“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苏衍并不知道,身后的裴景行明明双腿腿骨断裂,却依然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痛苦的样子,反而带着疯狂的兴奋。 裴景行拿起一边的横刀,冲着苏衍的脖子狠狠挥去! “哈哈哈哈。”知道自己铁定得手,刀才挥出,“裴景行”便大笑起来。 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 本该是保护他的苏衍,突然转身,用手中的桃木剑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孽障,还不速速限现形!”苏衍大吼一声,手腕用力,将桃木剑重重推出! 敌人没有料到苏衍竟然早有防备,被苏衍抢占了先机,不由连连后退。 苏衍掏出一张符纸,擦过剑身,口中念念有词:“我有天目,与天相逐。晴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符纸擦到剑尖,无火*,火舌挟着符纸飞向假扮裴景行的敌人,在空中迅速扩大火势,将敌人左右方向的逃路封锁。随后苏衍高高跃起,落在敌人身后,将对方最后的一条生路堵死。 敌人眼见逃跑无门,突然尖叫一声,身形快速发生变化,最后竟然变成一个只有三尺高的秃顶男人,一头钻进土里! 苏衍右手持剑,左手捏诀,轻念两声,空中的符纸便突然改变方向,倏地一下钻进土里。 很快,土里传来一声闷哼,显然是敌人中招。苏衍不敢大意,密切注视着地上的动静,不一会儿,距离苏衍一丈开外的地方泥土突然迸开,一个矮小的人影从里面窜了出来。 “哪里逃!”苏衍紧追不舍,又掏出一张符纸,向前一抛,随后手中桃木剑往前一送,剑尖抵在符纸上,符纸顺势快速飞向前方逃窜的身影。 符纸贴到敌人的背后,敌人哀嚎一声,双腿一软,便倒在地上,整个圆溜溜的身体好似一只水桶,滴溜溜地往前滚。 苏衍足下生风,赶到敌人面前,桃木剑□□土中,那人哎呦一声撞在桃木剑上,便不动了。 “什么东西?”苏衍抽出桃木剑,打在对方身上,又听到一声悲鸣,敌人展开双手双脚,一张脸赫然是老鼠的模样。 “妖怪?”苏衍毫不客气,一脚踩住对方,又掏出一张符纸来,口中念念有词。 “饶命!饶命!”对方连连讨饶,“道长饶命!” 苏衍倒不是真想要这个妖怪的命,眼下除了自己以外,放眼所及之处只有这么一个活物,裴景行的安危、高泽楷等人的下落,恐怕都要从这妖怪口中拷问出来。只是苏衍没想到这妖怪竟然如此禁不住吓,他才做了个样子,就张口求饶了。 做戏要做足,苏衍狠狠踩住妖怪,手中符纸在妖怪眼前晃悠了两下,厉声问道:“你一个小妖怪,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说,是说让你来的?” “是、是我们老大接的活。”老鼠妖连连讨饶,“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老大让我在这里,幻化出你的模样来的。” 苏衍皱起眉头:“你老大是谁?” “是、是……”老鼠妖重复了几遍,却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只可惜太过微弱,苏衍压根没有听见。 “到底是谁?”苏衍脚下用力,继续问道。 “是……是……”老鼠妖左右张望着,悄悄抬起头,努力靠近苏衍,“我不敢说太大声,要是被其他妖怪知道了,我就没命了。” 苏衍只当这老鼠妖被吓破了胆,就稍稍靠近一些,却不料老鼠妖突然发难,双手抱住苏衍踩住他的腿,整个身体用力,便把苏衍扑倒在地! 老鼠妖一击得手,张开一口尖牙便朝着苏衍狠狠咬去! 苏衍手中桃木剑送出,卡在老鼠妖的嘴巴里,随后左脚向上一踹,恰好踢在老鼠妖的腿上,把老鼠妖踢飞。 老鼠妖在地上滚了几下,现出原形,一身灰白色皮毛,两条腿周围却是黑色的,左耳上方缺了一块,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咬掉了。 这个特征落到苏衍眼中,犹如遭到雷击,整个人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灰白色的老鼠妖,双腿周围的黑色毛皮,再加上缺了一块的左耳,这三个特征加在一块,正是苏衍数年前由师父带着除去的一只妖怪! 那老鼠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冷笑地看着苏衍:“苏道长,你没想到吧,我从阴曹地府里回来了。” 苏衍整个人好似被钉在原地,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满头大汗。 “嘿嘿,没错,我就是回来找你索命的。”老鼠妖仗着苏衍不敢动作,大胆地靠近苏衍,“当年你怎么对我的,我今日就要怎么对你!” 说完,那老鼠妖猛地向苏衍扑来,一张嘴大大地张开,露出里面一口散发着恶臭的黑色尖牙。 这真的是从阴曹地府里逃出来的妖怪,来找自己索命么?那他用琉璃子炼化的那些妖怪,是不是也会来找自己? 苏衍被这两个念头吓得脑袋里一片空白,站在原地,压根没注意到老鼠妖正朝着自己扑来,一口尖牙打算咬碎他的喉咙! 嘭! 苏衍依旧站在原地,可老鼠妖却重重落到了地上,一口尖牙掉了大半。 “你……你……”老鼠妖说话漏风,看着苏衍,一脸恐惧,“你毛于……” “我没有被吓傻。”苏衍说出老鼠妖没说的话,“当年我师父与我一同收妖,你以为以我师父的本事,会让你有从阴曹地府里出来的机会?” 苏衍话音刚落,眼前的老鼠妖便化作无数粉末,消散在了空中。 只听见周围某处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好似冬日里的冰凌落到地上碎成数块,随后破裂声迅速蔓延,传遍苏衍周围。 幻境散去,苏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高泽楷与赵世敏站在自己身边,双眼发直,满头大汗,好似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当黑暗重归于苏衍眼前时,他的桃木剑重重打在高泽楷身上! 第64章 八 “所以说,我们遭遇的是一场幻境,幻境中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心魔。”马车里,高泽楷身为这支小队的头头,言简意赅地总结了这次的遭遇。 此时距离他们马车卡在石头缝里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想要趁着天黑前出关,赶去张斐然率领的军营驻扎点已经是无望了。 “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和黄石恐怕现在还深陷在幻境里,多谢了。”裴景行虽然不喜高泽楷的行为,但要不是高泽楷及时唤醒他们,到现在他与黄石都会被困在幻境里,甚至是一生一世都无法醒来。他行事向来是一码归一码,别人救了他,他就一点都没负担地感谢高泽楷。 高泽楷笑着摆摆手道:“其实多亏了苏道友,要不是苏道友及时用桃木剑打了我,让我看到幻境与现实之间重叠的缝隙,我现在只怕也还在幻境里呢。裴街使,你要谢,可得谢谢咱们苏道友。” 裴景行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也不敢看苏衍,轻声说道:“谢谢你啦。” 高泽楷瞪大眼睛,好似看到了什么前所未见的景象,啧啧称奇:“哎呦呦,我们的裴街使居然害羞?” “谁害羞了?”裴景行瞪了高泽楷一眼,又赶紧去瞧苏衍,见后者面上没有什么异样,赶紧移开目光。 高泽楷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啧啧,你跟我道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跟苏道友道谢又是什么样子的。要不是你们都是男的,我还以为你喜欢苏道友呢。” 高泽楷的无心之言,恰好戳中了裴景行的软肋,他一双虎目狠狠地看着高泽楷,咬牙切齿地说道:“闭嘴!” 高泽楷只当裴景行死要面子,并不曾想到自己的话恰好把裴景行最隐秘的那点心思给说出来了,无奈地一摊手,转头去和赵世敏说话。 “赵世敏,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呀?” 被突然点名的赵世敏整个人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没什么,没看到什么。” “按照苏道友的说法,这幻境中所能看到的,全是我们各自的心魔。你的执念,你的恐惧,你的悔恨,你的遗憾,这些都会在幻境里出现。”高泽楷声音好听,这会儿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忽高忽低,好似在唱歌一般,饶是一旁的苏衍也忍不住侧耳倾听。 却不料高泽楷突然话锋一转,对着赵世敏横眉冷眼地喝问道:“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赵世敏还没从先前所中的幻境恐惧中彻底脱离出来,被高泽楷这前后反差的喝问声一惊,双腿一软,整个人从座位上滑了下去。 “我……我……”赵世敏吓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看到了牛春辉……还、还有朱志文,还有……还有其他……其他太子卫的人。他们……他们两边脸颊的肉都……都没了……我……我……” 说到最后,赵世敏已经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他这般失态,自然不是因为缅怀死去的太子卫诸人,只是怕自己也步了牛春辉与朱志文的后尘。这段时间来,赵世敏整日担惊受怕,而一向宠爱他的父亲因为被迫致仕,对他不如往常。他好似一只老鼠,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胆子,只想背靠大树好乘凉,整天跟在朱志文身后。可偏偏现在和他狼狈为奸的朱志文与牛春辉都死了,太子也得了怪病,昏迷不信,而他最后的□□——他的父亲——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并且有意去栽培幼弟,这是要彻底抛弃他这个儿子啊! 他已经没有任何依靠,背后还中了和太子一样的眼睛图案,只能被迫与裴景行等人一同踏上重返古城之路,一路上还要担心裴景行为难他。 现在,他的恐惧已经突破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他好似一个孩童,当着裴景行等三人的面嚎啕大哭。 高泽楷本意并不是想把赵世敏吓哭,他琢磨着既然幻境中所看到的全是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那么中了和太子一样眼睛图案的赵世敏所看到的,很有可能是那诡异的西北古城,如果提前搜集到一些线索,对于他们这次的行动说不定会有帮助。 只是没想到,赵世敏竟然这般不经吓,还没说几句就哭出来了。而且看样子他所看到的,是当年太子卫死去的众人向他索命,并不是什么西北古城。 “行了,有我们在呢,你死不了的。”高泽楷厌恶地抽出一条帕子,扔到赵世敏面前,“擦擦脸,好端端一个世家公子哥,哭得比小孩还惨,说出去丢死人了。” 赵世敏捡起帕子,不好意思地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又讨好似地朝着高泽楷说道:“高道长,我……我可就全仰仗你了。” 紧接着,他又转头看向裴景行:“裴街使,我……我很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我……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这般姿态,落到裴景行眼里,只有说不出的恶心。 一句“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就能把当年的所作所为一笔带过么? 那些死后还被他们割下脸颊两块肉吃的同伴们,他们有机会说话,有机会反抗么? 当初他们一边吃,一边挑剔肉老肉嫩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的行为是对是错? 当赵世敏等人回到西京,又干起吃人肉的时候,他们可曾想过埋骨古城的同伴们? 这些问题充斥着裴景行的胸口,让他感到心口处一阵阵得疼,好似被人用无数针扎着一样。 但他并不打算说出口,这些问题的答案,赵世敏已经用行为告诉他了。 高泽楷在一旁观察到裴景行的脸色,出来打圆场:“行了,这次咱们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到西北,彼此都要有所照应。出关前,我再说一遍,个人恩怨暂且放下,如果因为你们的私心而让我们这次行动失败,不管你们是谁,你们爹娘是谁,你们祖上又是谁,我与我师父是一个都不会轻饶的。” 其实不用高泽楷说,裴景行与赵世敏都知道此行对于皇帝和太子来说意义重大,绝对不容许出任何差错。要是事情办砸了,不等国师与高泽楷出手,皇帝就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 赵世敏这时候已经找回了些理智,重新坐回座位上,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景行则看了眼苏衍,发现苏衍竟然一直看着自己,虽然双眼没有任何波澜,但一脸关切的样子,已经足以让裴景行心头一暖,脸上一红。 “没事的。”裴景行这么和苏衍说道。 到了省庸关,驿站里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房间,供裴景行一行人休息。 黄石等四人下了马车,便赶着马车去了后面,还交代说自己要再检查一遍马车,免得出关之后再遇到什么变故,晚饭就不用等他了。 赵世敏紧紧跟着高泽楷,两人的房间是隔壁,可赵世敏被那幻境吓破了胆,说什么都不敢一个人睡,死活要在高泽楷床边打地铺。 这大冬天的,西北的严寒胜似西京,驿站又不是自己家,没有地龙熏笼,连火盆都不一定够用,凑活一晚上倒还可以,真要打地铺,半夜就会被冻醒。 高泽楷不愿出关前就多一个病号,好言相劝,再三保证驿站十分安全,可赵世敏说什么都不肯听,就差抱着高泽楷的大腿嚎啕大哭了。 高泽楷无奈,只好请驿站的人搬了一张简易的睡榻,放在自己床边,又铺了厚厚的毯子,盖上厚厚的棉被,供赵世敏睡觉。 裴景行与苏衍倒是无所谓,自从下了马车之后,两批人马便各自行动。就在赵世敏苦苦哀求高泽楷时,裴景行已经领着苏衍去苏衍的房间了。 “我就住在你隔壁,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喊我。”裴景行说着,敲了敲床边的墙,又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得,这墙也不厚,你要是这边敲,我隔壁就能听到。” 苏衍只是扬了扬嘴角,权当做是回应。 裴景行察觉到苏衍的不对劲,干脆坐到苏衍对面,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衍摇摇头。 他遮遮掩掩的样子太明显了,裴景行又问道:“还在想幻境的事情?” 苏衍这回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轻声说道:“幻境里,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悬崖……” “等等,”裴景行难得一次打断苏衍的话,急切又高兴地问,“你能看到了?” 苏衍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只是在幻境里,而且只有左眼能看到。脱离幻境之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裴景行仿佛看到一个希望的泡沫在眼睛被戳破一般,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苏衍。 苏衍又继续说道:“我看见悬崖,是因为我在害怕。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靠着记忆力来勉强生活,一旦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和一般的瞎子没什么区别。所以我第一个看见的,是悬崖。” 虽然苏衍面上看着好似不怎么在意自己双眼的伤势,又靠着过人的记忆力记住自己房间的摆设,记住裴景行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的位置。但好好一个人,一朝失明,不可能真正不在意。也正是因为苏衍在意,所以他才会跟着裴景行一道去西北,去古城里寻找能够治好自己双眼的朱宝蟾蜍。 “然后呢?”裴景行看苏衍低沉的模样,也顾不得这些天来的内心纠结,抓住苏衍的手,试图把自己的勇气随着手心的温度一起传递过去。 “然后……然后我看见了你,”苏衍说到这,手在裴景行的掌心里抖了一下,“我看见你受了伤,倒在地上。” 裴景行心口仿佛被重重一击,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有些不敢相信。 他几乎忘了呼吸,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看你很疼的样子,很疼,”苏衍又说,“你也就这时候会和我说话了。” 苏衍不经意的抱怨落到裴景行耳朵里,好似吃了加了蜜的药一般,又苦又甜:“对不起啊,我……” 话说到这,裴景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怕自己的那个念头是错的,他怕苏衍存的和他是两个心思,他怕自己接下去的话说出口后,与苏衍便形同陌路了。 苏衍并没有察觉到,继续说道:“然后我想不对,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不会喊疼的,你一定会让我小心,甚至想办法保护我。我猜那个你是假扮的,所以我就假装保护那个你,把后背露给他。结果真被我猜中了,那个你突然站起来想杀我,因为我早有防备,所以挡下了他这一击。那个你……他变成了一个老鼠妖,我一开始还没发现,后来等他现出真身,我发现他是我师父带我捉的第一个妖,早就被我师父炼化了。我师父的手段,绝对不可能让一个小妖多年之后逃出来,出现在我面前。我发现,我脑袋里想什么,我的面前就会出现什么场景,我就怀疑这是一个幻境,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基于我们内心的恐惧。结果我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幻境就碎了。” 裴景行愣愣地看着苏衍,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此时已经天黑,屋中的烛火将苏衍的一张脸映得格外暖和,映得裴景行忍不住凑上去,想要用嘴唇去触碰一下苏衍的脸蛋,看看是不是真如想象中一般温暖。 苏衍说完这些,又问:“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这一句问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裴景行心中。他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僵硬地说道:“没什么,就、就和赵世敏一样,看到死去的同伴。” 他急于掩盖自己的秘密,自然就没注意到苏衍脸上一晃而过的失落。 “明天一早出关,今天大家都累了,尤其是你,你早点休息,有事叫我。”裴景行快速说完这一番话,转身便走。 他必须离开,而且是立刻离开。他知道,自己如果再在这屋子里多停留片刻,他心底那些秘密便不再是秘密了。 第65章 九 第三天一早,一行五人就离开了驿站,看似普通的马车未经盘查,仅仅是驾着马车的黄石拿出一道令牌,负责盘查的士兵只瞧了一眼,就放他们过关了。 在后头排队的人大多都是商户,周朝为了防止有商户悄悄向西域诸国兜售桑蚕粮食以及耕种用的各式工具等,向来对这些商户盘查极为严厉。现在突然出现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竟然未经盘查便通关,不免引起后面人的私下议论。不过这些商人走南闯北见识广,当然知道这未经盘查便通关的人物定是大有来头,也只敢私下议论就是了。 当然,除了那些本朝商户,还有不少胡商也在队伍里,或许是正合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老话,这些胡商倒是老老实实的,也不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远去的马车。其中一队胡商恰好排在后面,现在更是不敢多说一个字,完全按照守关士兵的要求行事。 骚乱不过是一时的,大家来此都是揣着拼死求富贵的心,与其讨论那马车上神秘兮兮的人物,还不如想着出关之后怎样抓紧时间去西域,将自己带去的货物高价出售,再低价购买一些周朝既稀罕又受欢迎的物件回来倒卖——要知道,这西北天气多变,日夜气温差异极大,尤其是那风,真真叫人捉摸不透。 等着通关的队伍又恢复了安静,把手关口的士兵们冷着脸,一丝不苟地盘查每一辆等待通关的马车,将各式行囊悉数打开,一一检查,还有专门的人负责检查通关之人贴身佩戴的物件,甚至有人连鞋子都要脱下来,供士兵检查—— 纵然周朝如今已是万国来朝,国都西京更是常年住着二十几万的胡人、东瀛人等,看似泱泱大国,好不风光,实则危机四方,各方窥探。就算周朝本身没有露出空子给人钻,那些贪婪的国家也会想尽办法一点点侵吞这片大好河山。正因为如此,在边防事务上,周朝从来不敢大意。西京、以及各州百姓的安居乐业,全都是建立在这些边防士兵日复一日地严格执行命令上。 通关后的马车各有各的去处,或许会相互照应一段路,但在向西或向北行进十几里后,就会各自分开。 这两支商队也是如此。 老张头是走惯了大月国那块地方的,只可惜这两年他运气不好,每年走商路十有六七不是遭到劫匪,便是遭到罕见的巨大风沙,收不敷入。可他没办法,从年轻时候跟着掌柜一块闯西北,他已经习惯了这边的沙子与月亮,让他去寻一块漂亮的山水,用这些年的积蓄好好过日子,他反而不习惯。为此,他的儿子嫌弃他,甚至闹到最后干脆带着自己的母亲离开老张头这个依旧在用命换钱的糟老头子,可老张头依旧我行我素,盘算着下一次走商要去哪,该带些什么去卖,又要买些什么回来。 也是凑巧了,今儿个一早他遇上了几个生面孔,看那几个年轻人的样子,一个赛一个器宇轩昂,一看身份就不一般,身边又有数个仆从跟着,忙前忙后。只可惜他们一看就是生手,没来西北行过商,竟然还指望着给把手省庸关的士兵送金子,好让他们早些通关。 这群人出手不凡,偏偏又没经验,老张头起了结交的意思。他凑上前去,告诉这些年轻人千万不可存着贿赂士兵的心思,又主动指点他们应该如何将货物打点,免得那些士兵在检查的时候将箱子里的货物翻得一团乱。 这些年轻人身边的老仆对他很是戒备,可这些年轻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看老张头如此热忱,一来二去便主动表明了身份,原来都是来自西京的大家公子哥,一位是户部侍郎的长子,一位是鸿胪寺卿的二儿子,另外一位则是一位老将军的幼子。 一群在富贵乡里长大的公子哥,却要乔装成一群年轻的商人来西北跑商,原因其实很简单。老将军幼子有个表弟,从小就患有眼疾,见不到光,他听侍女给他念书时提到西域种种风光,便起了去西域游历的心思。可是他父母自他出生起便担心他眼睛的缘故而被欺负,别说去西域游历,连让他出门去官学学习都不肯呢! 老将军幼子对这位表弟很是疼爱,听说舅舅和舅妈头一次把自家表弟骂了一顿,还勒令不准他出府,就生了同情之心。不光这样,他还找了两位也对西域向往的好友,各自带了几个仆从,找了个舅舅上朝,舅妈去寺里进香的机会,竟然把表弟给偷出来,一路架着马车西行。这些公子哥家中都是有通天之能的人物,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只好赶紧采购了一批货物,乔装打扮成去西域做生意的商人。 算算日子,这些公子哥家里人肯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正派人来追呢,所以他们才想着要贿赂士兵,免得被家中派来的人给追上——出了省庸关,纵然有一大片仍然是周朝的领土,可因为是景帝年间才打下来的,又没有肥沃的土地,自然就没有什么人愿意居住,而军营也不是全线驻扎,到时候他们那可真就是鱼入大海,龙出生天了。 老张头是个老江湖,虽说对他们的身份还抱有一丝疑虑,可见这些人举止间是掩不住的高雅风流,虽说衣着简朴,可那随身佩戴着的玉石绝非凡品——就算不是那些高官家的儿子,那也是老张头远远不能企及的高度。 老张头自认为对西域这片闭着眼睛都能摸透,不能再熟悉了,而且他的全身家当加在一块,只怕也就够这几个公子哥的玉佩,自然也就不担心这些公子哥是歹人,会杀人劫财。他早就听说西京遍地都是黄金,哪怕是外地一个乞丐进去,只要肯干又能钻营,发达或许有些困难,衣食无忧却是指日可待。以前他只可惜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在西京没有人脉,赶不上这趟富贵,如今老天爷可总算把这机会送上门来了! 要是施恩给这几个公子哥,那他还怕西京没人脉么?只要这几个人动动嘴皮子,他老张头可是要翻身了! 是以,老张头与这群公子哥先后过了省庸关,又向西走了十余里地,双方的马车这才停下,稍作休息。 几位公子哥中看似最为年长的一个跳下马车,笑着问道:“老张头,这里距离且末还有多远?” 老张头咧开嘴,笑着回答:“远着哩,往西再走五里,再往北走十三里,会遇见一条河,顺着那条河一路往上游走,就能到且末了。” 这公子哥还想说话,突然从马车里跳下另外一个来,老张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哪位户部侍郎的长子。 他跳下来的瞬间似乎有些慌乱,但这慌乱只是一晃而过,老张头来不及看仔细,户部侍郎长子便又恢复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最先的,也就是最年长的那位公子哥看了他一眼,问道:“我就问问路,你上去呆着去。” 此人却摇摇头,嬉皮笑脸地说道:“大哥,二哥陪着小弟,我闷得慌,来听听老张头说话。” 哦,老张头想起来了,这几个公子哥感情十分要好,似乎是结拜的兄弟呢。 先前那个公子哥有些无奈:“行,那你好好呆着,别乱跑。西域那么大,我们人生地不熟,小心走丢了可找不到你!” “那是当然。” 老张头看着这些人,又是羡慕,又是心酸。他眼珠子一转,算了算与这群人相处的时间,笑着说道:“路已经讲明白了,几位还有地图罗盘在手中,想必是不会迷路的。我还要尽早赶去大月国,免得被同行抢了先机。各位,若是有缘,改日再会。” “您现在就要走了?”最年长的那个皱了皱眉,“原本以为还能多与老张头走一段路。” “要走啦,”老张头摇了摇头,七分刻意三分真心地叹了口气,“天下无不散宴席,老张头我要去做生意,这不是还有这么一大群人要养着么!几位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满足啦。只可惜你我此次的目的地不一样,若是有缘,改日必定请各位喝酒。” 公子哥似乎被触动了,拱手道:“自然,他日老张头要是来西京,大可以来找我们,我们必定盛宴款待。” “如此,多谢了。”老张头也不含糊,与众人告别后,便爬上自己商队的马车,一路往西南走了。 等老张头一行人一走,马车旁边年纪轻点的那个公子哥突然开口问道:“高道长,咱们这样就去找张将军么?” “自然,”年长的那位,就是高泽楷,他抹了把脸,只感觉一脸的沙子,“太子的病拖不得,我们必须尽快动手。” “可是操纵幻境攻击我们的人还没有……” “能找到最好,不能找到也没办法。”高泽楷毫不客气地打算赵世敏的话,率先上了马车。 赵世敏无奈,只好咬咬牙,跟着进马车里去了。 而马车里坐着的,自然是裴景行与苏衍二人。 原本他们身负皇帝密令,本是不用被普通的士兵盘查,但是前日突然被人打了一个措不及防,说明他们的行动已经不知道被何人知晓,且对方是敌非友,绝非善茬。 不管是下旨的皇帝,还是亲自操刀的国师,又或者是他们一行五人,是不可能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的。高泽楷主动找裴景行商议,两人思来想去,都觉得极有可能是在路上被敌人发现的,而最大的马脚,或许就是他们不需要路引便能从西京来到省庸关。当日为了尽早到达西北,皇帝特地给了他们一道令牌,凭着这令牌,他们便能在周朝随意穿行。如今想来,这反而成了最大的败笔。 为了混淆敌人的视听,裴景行还特地暗中找了张斐然在省庸关的旧部,选了四个与他们四人身形相仿的士兵,乔装打扮,又让黄石驾着马车先行出关,好转移敌人的注意力。随后,他们又从军营中选了一些人,假扮成他们的仆从,再选购了一些货物——当然了,为了装够样,他们是特地问驿站买了一些并非当地的货物——一行人混在普通商队里面,老老实实地接受检查后出关。 找人、准备货物,还要不被人发现,光这两样就花费了裴景行不少时间,高泽楷便借着这个空当,带着赵世敏在省庸关乱晃悠,名义上是寻找在山道上伏击他们的敌人,实则是把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免得裴景行暗地里的行动被他们发现。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多在省庸关逗留了一日,一直到第三日才出关。 马车里,赵世敏想着老张头分别前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老家伙,还以为攀附上了贵人,等到了京城,发现户部侍郎没有儿子,鸿胪寺卿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脸色。” 高泽楷摇头道:“户部尚书的儿子是假的,鸿胪寺卿的儿子也是假的,可是咱们不是还有一个将军幼子嘛。” 说着,高泽楷又看向裴景行:“裴将军就一个儿子,长子也是你,幼子也是你,不算撒谎。” 裴景行懒得理他们,依旧闭目养神,倒是苏衍在一旁低声说道:“那个老张头既然帮了我们,总不能让他吃亏。” 赵世敏鼻子出了口气:“切,那是他运气好,没有他,也有别人。” 裴景行突然开口:“我在他马车里放了十两黄金,权当做谢礼了。” “十两黄金!”赵世敏并不是没见过世面,他往常收到的黄金何止百两千两,只是看裴景行给一个穷酸老头子十两黄金,一时之间惊讶得忘了仪态。 就连苏衍也十分惊讶,忍不住问道:“你哪里来那么多钱?” 裴景行扬起嘴角,吐出四个字来:“借花献佛。” 高泽楷脸色一变,赶紧去查他的行囊——果然,那行囊里可不是少了十两黄金么! “你!” 裴景行面不改色:“他既然帮我们摆脱了敌人,就是帮了太子的忙,这是陛下给的盘缠,你那么心疼做什么?” 高泽楷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冷静下来,点头道:“没错,还好有裴街使在,否则就是我们失了礼数了。” 第66章 十 黄石比他们四个早些时候到了军营,张斐然得了消息,便派了一队人前去接应,另外又点了百余名士兵在周边巡逻,免得不知名的敌人躲在附近。 四个人来不及稍作休息,下了马车之后,直接进大营去见张斐然。 张斐然年过四十,常年镇守西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早已被西北的风吹得愈发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般。他一双虎目不怒自威,坐在主帅的座椅上,看到裴景行进来,嘴角上扬,本来严肃的模样顿时和蔼了许多,笑着对裴景行等人说道:“来啦。” “张将军,”高泽楷作为这支小队的头头,上前一步,先是对张斐然行礼,随后便切入正题,“出发前,陛下曾告诉我,说已经发了密旨给张将军,请张将军帮忙寻找那古城的下落,不知将军可有收获。” 张斐然收了笑容,摇头道:“收到密旨到现在十天,我已经按照当年太子卫追击的路线,派了三队人马分成三个方向搜寻,但至今仍然没有消息。” 赵世敏叫了起来:“怎么还没找到?” 他后背上面那个眼睛图案,每次照镜子都会发现比之前要大一点,分明是古城的诅咒正在不断恶化,要是再拖下去,他可就和太子一个结果,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赵世敏不过是一个前刑部尚书的儿子,而张斐然则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前者在后者面前如此大呼小叫,旁边的士兵听了,心有不满,上前两步喝道:“大胆!” 一旁的高泽楷在心里把赵世敏骂了一个狗血淋头,面上却是苦笑着向张斐然求情:“张将军,赵世敏是关心则乱,一时说了胡话,还请张将军见谅。” 张斐然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两旁的士兵先退下,看着高泽楷,问道:“你在军营里呆过么?” 高泽楷有些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自幼便随国师修行学道,不曾在军营里呆过。” 张斐然又笑了两声,看向裴景行:“好徒弟,你说一个将军要统领好一支军队,靠的是什么?” 高泽楷眼皮一跳,察觉到张斐然这一问话里有话,刚想开口,却听一旁的裴景行答道:“回将军,身为将军,要统帅好一支军队,必须要有威严。” “没错,正是威严!”张斐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若是没有威严,无人信服,将军的命令该如何下达,又该如何统帅军队,凝聚军心,击退敌军呢?” 高泽楷现在恨不得立刻把赵世敏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立刻送回西京,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好再替赵世敏求饶:“张将军,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赵世敏是您的晚辈,还请将军念在他身中诅咒,又是初犯,饶了他这一回。” “初犯?”张斐然冷笑一声,“这话我听多了,哪一个士兵当初刚进军营的时候不是初犯?要是每一个人都因为初犯而饶他一回,军纪何在?军法又何在?” “这……”高泽楷想了想,为难地说道,“赵世敏并不是士兵,还请张将军网开一面。” 张斐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先挥挥手,示意军帐里的几个士兵先退下。等军帐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张斐然这才走到高泽楷面前,开口道:“当年太子卫百余人误入古城,能活着回来的只有五人,可见古城里危机四伏,不得不小心行事。今天赵世敏不过是我一句话不合他心意,就来指责我,等你们进了古城,只怕还没找到陛下要的东西,就全部被他给害死了!” 高泽楷心头一跳,他一直以为赵世敏身负诅咒,不得不进古城寻找活路,一路上当然会好好出力,不敢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更何况他师从国师,赵世敏还要靠着他在古城里活路,他更是有法子整治赵世敏,不让这家伙掀起任何风浪来。 直到今天听了张斐然的话,高泽楷才猛然惊觉,他一路上担心裴景行看赵世敏不顺眼就动手揍人,又担心苏衍双目失明拖累他们,却忽略了最容易成为炸药箱的赵世敏。 高泽楷不是蠢人,被张斐然这么一提醒,他立刻就想到赵世敏要是在古城里不管不顾时的后果,如今还未出正月,西北寒风冷得很,张斐然并没有在军帐里烧火盆的习惯,可饶是如此,高泽楷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赵世敏也不笨,他只是自小被家中人宠惯了,到了西北后也没收起在西京时横行霸道的那股劲,他一看高泽楷的脸色,就知道这人已经被张斐然的三言两语打动,不打算保自己了。 “高道长,高道长,你可要帮我啊。”赵世敏看高泽楷没答话,暗叫一声不好,又赶紧转向张斐然求饶,“张将军,张将军我知道错了,求你念在我初犯,饶了我这一回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张斐然没理会他,而是看向高泽楷:“高道长,你说呢?” 高泽楷咬咬牙:“一切任凭张将军做主。” 赵世敏一听,脸上一白,竟然整个人瘫软到地上。 张斐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赵世敏,说道:“本来按照军纪,你要被处以二十军棍。不过念在你不是我军营中人,之后又要进古城,腿断了就不好了。我看,你干脆去绕着大营跑五十圈,正好练练身体,免得进来古城没力气,拖累别人。” 这样的结果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赵世敏长出一口气,只要自己的腿保住了,别说五十圈,五百圈都得跑呀! 张斐然喊来军帐外的两个士兵:“你们两个看着他跑五十圈,什么时候跑完了,什么时候休息。” “是。” 等赵世敏走后,张斐然又说道:“我已经让厨子给你们做了一桌子菜,这里风大地险,物资贫乏,你们多多包涵。” 高泽楷急于与张斐然修好关系,忙摇头道:“张将军哪里的话,将士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 “如此甚好。”张斐然点点头,虽然脸上带笑,却看不出喜怒,“我与我这不成器的徒弟多年未见,想借此机会看看他是否长进,高道长行个方便?” 高泽楷自然是答应的,反而裴景行看着苏衍,似乎有些话想说。 高泽楷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笑着说道:“裴街使,苏道友就交给我吧,一定不会让苏道友受伤的。” 裴景行听了这话,好像心底的秘密被曝光了一样,猛地转头看了眼张斐然,可又发现自己这举动过于明显,想要遮掩,却是来不及了。 张斐然不明所以,看着爱徒奇怪的举动,心生疑惑。 苏衍虽然看不见,但军帐里众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再一次错过裴景行心虚的反应,而是安静地跟着高泽楷离开主帅军帐。 “你背上也有诅咒?”等军帐里只剩下师徒二人,张斐然收起人前一贯的笑脸,严肃地看着裴景行问道。 裴景行点点头:“没错,我背上也有诅咒。这诅咒很奇怪,除去已经死的牛春辉和朱志文,太子背上的眼睛图案是最大的,其次是赵世敏,我听说比太子的小不了多少,最后才是我,现在大概有指甲片那么大。” “牛春辉和朱志文是怎么死的?”张斐然身在西北,对西京的动向并不是太了解,只当这两人是被古城诅咒杀死的。 裴景行回答道:“牛春辉是被朱志文买凶杀死的。朱志文回到西京后,又开始吃人,抓了很多小孩和少女,甚至还抓了一些妖怪,最后入魔成为魔蛇,被苏衍与我一块儿杀死了。” “畜生!”张斐然一掌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齿道,“当年我曾向陛下进言,这几个人面无悔意,回京之后便到处吹嘘自己所谓的剿寇战绩,对于惨死的同僚没有任何表示,可见是狼心狗肺之人,不得不防。没想到陛下只是训斥这几个人,免了他们的职,喝令他们闭门思过!” “师父,”裴景行见张斐然发怒,连忙提醒他,“隔墙有耳。” 张斐然发了一通火,声音也小了下来:“是啊,隔墙有耳。对了,你说的那个苏衍,就是今天军帐里那个双眼失明的年轻人?” “是的,就是他。”裴景行听张斐然提到苏衍,心中扑通扑通直跳,生怕张斐然察觉到自己心中那点子旖旎又龌龊的思想来。 “看面相倒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张斐然感叹道,“我听说,你被朱志文诬陷之后,是他帮你洗脱罪名的?” 裴景行一愣,随后想起西京里张斐然的那位好友,也就不好奇张斐然为何知道这件事,而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没错,当时我被捕入狱,多亏苏衍及时出手相救。” “他还与你一道杀了魔蛇?”张斐然对苏衍更加欣赏,“一个双目失明的年轻人,还能帮你洗脱冤屈,杀了魔蛇,真是不错。” “其实苏衍并不是天生失明,”裴景行将他们斩杀魔蛇时的经历说了一遍,“苏衍的双眼被魔蛇的血感染,用寻常的办法无法复明。我们这次去古城,除了要找到解救太子与我们身上诅咒的方法,同时也要找朱宝蟾蜍,据说珠宝蟾蜍的内丹可以治好苏衍的双眼,重见光明。” 张斐然对于教出裴景行这样一个徒弟来很是得意,对苏衍也就爱屋及乌,又多问了两句。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景行还以为张斐然是发现了自己对苏衍的爱慕,刻意多问的,答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朱宝蟾蜍这东西我从未听说过,不过听这名字,应该是个蟾蜍一样的东西。”张斐然虽然看裴景行奄奄地站在自己面前颇为奇怪,但他只当是爱徒因为后背的诅咒和朱宝蟾蜍发愁,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我已经派了我手下得意的参将亲自负责,替你们寻找古城下落,你也别太担心。” 裴景行听了,赶紧转移话题:“师父,那参将在哪?可需要我们的帮忙?” “当然是要的。”张斐然笑着拍了拍裴景行的肩,“不过嘛,工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你们一路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来到这,先饱餐一顿,我再带你们过去。” 席间,少了一个还在跑圈的赵世敏,不过看高泽楷与张斐然相谈甚欢的模样,大概是早就把这人抛之脑后了。 因为等会还要骑马,众人也不饮酒,高泽楷随意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笑着问张斐然:“张将军,不知当年是谁找到太子等人的?” 张斐然把肉咽下肚,这才回答:“当初太子失踪,我们派了许多人出去寻找,最后是我找到的。” 高泽楷眼前一亮,急忙问道:“不知将军是在何处找到的?或许那里有古城的线索。” 张斐然摇摇头:“高道长没来过西北,不知沙漠的可怕。沙漠里的风,一夜之间就能搬动一座沙丘,一年前是绿洲的地方,第二年再去,或许就只剩下沙砾。我们当时是在沙漠里找到太子等人,他们倒在沙漠上,如果晚去一刻钟,可能所有人都会被沙子掩埋,活活闷死。那地方没有记号,也做不了记号,更加没有可以用来参考的物什。” 高泽楷很是失望:“原来是我考虑不周,让张将军见笑了。” 张斐然倒是不在意,又说道:“这次我派的参将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对这块地方很是熟悉,有他帮忙,能够减小许多困难。” 高泽楷忙说道:“事不宜迟,还请张将军赶紧带我们过去。” 第67章 十一 众人在张斐然的带领下,往西赶了近二十里路,来到一处简陋的营地里。说简陋,其实只是对比西北大军所驻扎的地方而言。这里依旧戒备森严,甚至比西北大营还要严上三分,周围有士兵密切巡逻,要不是他们有张斐然带领,根本无法靠近。 “见过将军。”一进营地,就有士兵小跑过来,先冲着张斐然行了军礼,随后又说,“参将一早带着人出去找了,现在还没回来。” “无妨,”张斐然转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百夫长林平,平日里参将金勇如果不在,就由他负责营地里的一切。” 林平天生嘴角上扬,眉眼带笑,他乐呵呵地对众人打招呼:“各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张斐然又问:“这两天有收获么?” 林平面露惭愧之色,摇头道:“还是没有,让将军失望了。” 张斐然也知道这件事并不能急,那古城的地址根本无人知晓,当初太子卫一行人是遇到沙漠中难得一见的狂风,在风沙里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才进了古城。而他们找到太子等五人的地方,放眼所及之处皆是起伏的黄色沙子,哪里来什么古城? 但是太子病危,自己的爱徒裴景行也身中古城诅咒,必须要尽快进入古城,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才行。 张斐然知道军心不可动摇,林平可以气馁,可以愧疚,他却不行。 “我们先进去,你把这两天的搜查结果和我们说说。” “根据四年前卷宗上记录的显示,这里是当初太子卫追击流寇所经过的地方,再往西走,就是沙漠了。”林平对着桌子上一张地图,说道,“等进入沙漠之后,路线很难把握,参将与我推测,当初那群流寇是从西北方向南下打劫的胡人,他们对沙漠这块区域比较熟悉,很有可能是往西北逃了。所以这几天参将带着人主要往西北方向找,而其他人则往西南和正西方向搜查。” 张斐然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随后给高泽楷递了一个眼神——高泽楷是这支四人小队的头头,哪怕其中有张斐然爱徒裴景行,他还是要给高泽楷这个面子。 高泽楷看着地图,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问裴景行:“当时你们遇到风沙,那风沙是突然来的,还是慢慢变大的。” 裴景行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回答道:“那天本来没有风,太阳高悬,日头很毒,我们当中不少人都感觉要脱水了。那风沙来得很突然,又急又猛,就好像是突然有一个巨人在我们背后吹了口气,完全没有预兆。” 高泽楷又问:“那风的方向是往哪边?” 裴景行摇摇头:“我们在风沙中迷失了方向,有人拿罗盘出来,结果发现罗盘上的指针在疯狂旋转,根本没有办法定位。而且不光是他的罗盘,我们所有人的罗盘都失灵了。” 高泽楷有些失望。 他原本想着,如果风沙极大,当初太子卫众人很有可能是被风沙吹着往前行进,那么如果知道风的方向,一路搜查,说不定就能找到了。 高泽楷不死心,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对于寻找古城并没有什么帮助。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士兵进来禀报,说是参将金勇回来了,还带着两个胡人。 “末将见过将军!”一个身着盔甲的中年人率先走了进来,摘下头盔,对着张斐然行了军礼,又在军帐里其他三人身上转了一圈,“这三位想必就是西京特使了。” 张斐然见金勇一脸轻松,问道:“有好消息?” “可不是嘛,三位特使一来,这事的苗头就露出来了。”说话间,金勇对林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大步走到军帐外,不多时,便带了两个胡人进来。 金勇对着军帐里的众人解释道:“今天末将带着人往西北,换了一条路线走,除了沙丘以外,也就只有一些胡杨和蜥蜴了。结果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竟然碰到这祖孙俩。末将看他们嘴唇都裂开了,怕是缺水,就把自己的水囊给了他们。这沙漠里光靠两条腿要走到什么时候去?所以末将就打算把这祖孙俩带出沙漠,再给些清水粮食就罢了。沙漠这一路无聊,末将就与他们聊了几句,后来无意间听说在他们部落,有一个关于圣城的传说,听这圣城的描述,似乎有些像陛下要找的古城,就把他们带回来了。” 张斐然听后,笑道:“平日里没见你这么多话,今天一天倒是把十天的分量都说完了。” 金勇笑着说道:“末将看这祖孙二人的长相与末将的祖父的有些相似,不小心就生了同情心。” “金将军是胡人?”高泽楷有些意外,“看金将军的长相,完全不像胡人。” 金勇哈哈一笑,毫不避讳:“我祖父是胡人,但是我的祖母与母亲都是大周人,我也是大周人。” 周朝的地域扩展到了西北,不少胡人部族都归顺周朝,所以在西北边境,胡人与周人混居通婚的情况很多,有些后代胡人的特征明显,而有些后代则一点都看不出胡人血统的特征。 张斐然对金勇这个下属还是比较放心的,刻意忽略高泽楷话中的敌意,说道:“先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吧。” 这祖孙二人当中,祖父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都快数不清了,这时候颤颤巍巍地靠着孙子站着。张斐然不忍,特意让林平搬了一张凳子过来,让这老人家坐下。 老人家年事已高,最后还是由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孙子上前回话。 “我们部族有一个传说,说沙漠里有一个圣地,我们部族的人死后,尸体被送进圣地里,灵魂才能升入天堂,不再受人世间的痛苦。”孙子的官话说得并不流利,当中还夹杂了不少他们部族的语言,好在有金勇在,他祖父就是胡人,对这些胡语并不陌生,所以就充当起了翻译的角色。 “这个圣地在哪里?” 少年摇摇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传说,我们部族的人死后都是天葬,并不会送往圣地。” “还是我来说吧。”这时候,祖孙二人中的祖父休息够了,开口说道,“这圣地啊,年轻一辈都不知道啦。” 相比起自己的孙子,老人家的官话说得倒是像模像样:“这圣地呢,早几十年是在的,那时候我们的部族啊,要是有一个人死了,就由祭祀带领着几个年轻人,一起把死者的尸体抬到圣地里头。” 张斐然估算了一下老人家的年龄,问道:“您去过么?” “当然去过啦,”老人家嘿嘿笑了两声,“不过也没太往里去,那圣地里住着许多祭祀,还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我们把尸体抬进去之后,就放在地上,会由圣地里的祭祀和年轻人把这些尸体送到圣地更加深处的地方。” “这些祭祀和年轻人不是你们部族的?” “将军,我们胡人的生活习俗和你们不一样,我们一个部族,又能分成许许多多的小部落,逐水而居。圣地里的那些人呢,虽然和我们是一个部族的,可我们并不认识他们,就连我们的祭祀都很畏惧他们呢。” “那这圣地在哪?该怎么进去?” 老人家又回答道:“只有祭祀知道圣地的位置。” 就在众人失望时,老人家又说:“不过当初我年轻,胆子大,又去了好几次圣地,就悄悄画了一张路线图,打算等哪天呆不下去了,就去圣地碰碰运气。” 高泽楷不管其他,直接问道:“路线图在哪?” 倒是张斐然谨慎,问道:“呆不下去了?什么意思?” 老人家看军帐里众人站着的位置,以及他们的装扮,便知道张斐然是他们当中最大的一个官,自然是先回答张斐然的问题了。 “那时候绿洲越来越少,草原越来越小,部落与部落之间为了猎物和清水数次产生冲突。老实说,我们的部落并不是最大的一个,甚至不是那些中间的,反而是最弱的几个。在几次的冲突里,我们许许多多的牛羊和地盘都被抢走了,男人和小孩被杀,女人也被其他部落掳走,眼看就要衰败了。” “所以你就逃去圣地了?” 老人家摇摇头:“我的婆娘死啦,她不肯让那些挂着我们部落人头的男人碰她,用小马刀杀了两个,被旁边其他敌人割了喉咙。我虽然想救他,但是还是慢了一步,只搭上我两根手指。” 说话间,老人抬起左手,众人这才发现他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都没了。 老人继续说道:“我的婆娘死了,最大的和最小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唯一的女儿也被马踩死了,只剩下一个二儿子。我不能让我的婆娘和孩子白死,所以我打算带着我的二儿子,带着他去圣地碰碰运气。要是运气好,就能活下去,要是运气不好,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 “然后呢?你们到圣地了么?” 老人家先是点头,又是摇头:“那一次,我们已经看到圣地了,但是就在我们要进入圣地的时候,圣地突然消失了。” 高泽楷失望地问道:“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就在我眼前,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下子就消失了。”老人家摇头道,“我还能看到圣地里有人走来走去,但不是圣地里住着的那些人的平常打扮,反而像是周朝的士兵。” 张斐然和金勇林平几个人听得云里雾里,而裴景行等人却多半猜到这些士兵的身份——当初废太子有一个叫仙奴的侍妾,就出身于这个部族,她或许是被废太子哄骗,又或许是无意间说漏了嘴,让废太子知道了这个地方。后来废太子不知道何故,悄悄占领了这个圣地,在里面藏了些东西,可惜来不及取出来,就因为兵败被杀。 几十年前突然消失的圣地,真的就是四年前太子卫一行人误打误撞进的古城么? 军帐里,没有人知道答案。 金勇看众人沉默,率先出列说道:“将军,各位特使,恕末将多嘴,眼下我们没有别的线索,不如就去碰碰运气。” “碰运气?”高泽楷没好气地说道,“这个圣地几十年前就消失了,你让我们怎么碰运气?” 金勇想了想,说道:“当初张将军率兵找到太子等人时,周围并没有任何城市的踪迹。我听说,有些古城因为风沙的缘故,一夜之间就会消失无踪,但等几十年后,可能又会因为沙子被风吹走,重新露出地表。” 高泽楷被顶得哑口无言,一旁的裴景行想了想,看向老人家,问道:“你还记得圣地的路线么?” “当然。”老人家嘿嘿笑道,“那个地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地图啊,就在我的脑子里。” 裴景行好歹有四年前在沙漠里生存过的经历,对张斐然与高泽楷二人说道:“今天天色已晚,沙漠里入夜之后气温骤降,不如明天一早出发。” 张斐然自然是同意的,而高泽楷虽然觉得此计行不通,但眼下也没有其他线索,权当做碰运气了。 第68章 十二 要进沙漠,马匹已经不合适了。好早这边早有准备,祖孙二人中的孙子被留在了军营里,由林平照看——这未尝不是一种看管人质的手段——而老人家则骑着骆驼,带着张斐然、裴景行一干人等走在前往寻找圣地的路上。 苏衍眼睛不便,本来按照裴景行的意思,这次只是去碰碰运气,苏衍大可留在营地里等候,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高泽楷坚持要苏衍同行。两个人各持己见,险些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苏衍点头,裴景行这才不得不退了一步。 营地里有马车,但普通的马车很容易陷入沙漠中,一时半会在这沙漠边缘又找不到其他可以替代的马车,就在裴景行想趁机用这个借口说服苏衍留下,高泽楷十分没有眼色地开口了:“看这骆驼那么大,载两个人应该也是足够的。苏道友,不如你与裴街使一块儿骑一头骆驼吧。” 裴景行板着一张脸,一口回绝:“不行。” 说话的高泽楷,以及一旁的张斐然,都感到意外。在他们看来,裴景行与苏衍既然是好友,当然不会拒绝了。 但很快,这二人就以为裴景行是想趁机让苏衍留下。张斐然倒是无所谓,而高泽楷却眼珠子一转,又说道:“那苏道友就与我一道骑一头骆驼吧。” 这就更加不行了! “和我一起。”裴景行这时候也顾不得要和苏衍亲密接触的事实了,与其让高泽楷与苏衍一道,还不如自己受着甜蜜的煎熬。 就这样,苏衍与裴景行同乘一头骆驼,其他人则各自骑着骆驼,一行约莫二十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沙漠。 休息了一个晚上,这位银发碧眼的老人已经恢复了元气,一骑上骆驼,就好像年轻了十几二十岁,迫不及待地走在最前面。 高泽楷心中怀揣着皇帝的密令,急着早一些找到圣地,好确定圣地与当年太子众人进去的古城是否是同一个,紧紧跟在老人身后。 金勇是把这一对胡人祖孙带进营地的人,虽然他对这祖孙二人还是颇为放心的,但未免自己看走眼,着了道,就跟在高泽楷身后——即便这两个胡人没有问题,沙漠中危机四伏,他跟在高泽楷身后,万一突发情况,他也能及时出手救援。 除此以外,另外还有三个士兵跟在金勇身后。接着就是张斐然与裴景行和苏衍,其余人则在后面断后。 今天日照颇为毒辣,即便提前做好了准备,苏衍还是觉得被照得晕乎乎的,加上后面还贴着一个裴景行,就更加热了。人一晕,平时各种没来得及细想的和匪夷所思的念头就统统冒出一个头,争先恐后地在苏衍心里茁壮成长。 他想到离京前裴景行忙碌的那几天,自己当时忙于寻找朱宝蟾蜍的各种线索,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如今想来,那几天裴景行似乎有意无意在躲避着他。 是讨厌他了么? 这个猜测才刚冒出头,就立刻被苏衍否定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刚下山,对人情冷暖懵懂无知的小道士了,客气和关心的区别他还是懂的。那几天裴景行虽然没在他面前现身,但一直没忘记让人给他带一些好玩喜庆的小玩意儿,并不是太贵重,但足够感受到裴景行对他的关心。 这件事苏衍还没闹明白,另一件事又扰乱了苏衍的心。 当时在山道上,他中了幻境,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危险,他睁开眼后看见的第一个场景就是悬崖。而紧接着,当他去找裴景行时,就看见幻境中的裴景行双腿受伤,流了一地的血。 为什么裴景行受伤? 或者说,为什么在当时那么紧急的关头,他想到了裴景行? 只可惜苏衍这十几年的岁月里,虽然有狐女蚌精曾经悄悄告诉他山下有一种东西叫缘分,能将两个山水相隔的人凑到一块,还有一种感情叫爱情,让人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却忘了教导他如何参透缘分,又如何明白爱情。 所以,这时候的苏衍只当是因为其余三人当中,只有裴景行是他的朋友,所以在危急时刻,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裴景行了。 “苏衍,苏衍。” 就在苏衍神游天外时,耳边传来裴景行的声音。 苏衍收回心神,下意识循着声音扭头问道:“怎么了?到了么?” 裴景行只觉得有一处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自己的脸颊,等意识到那竟然是苏衍的嘴唇,他脸一红,气一窒,手一抖,差点没从骆驼上跳下去。 “没……没有,”裴景行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紧张而格外激动的心,摘下骆驼上顾着的水囊,递给苏衍,“渴了么?” 他看苏衍一直没说话,只当是因为缺水的缘故,故而有此一问。 苏衍还真是渴了,他接过水囊,伸手摸索了几下,找到水囊的口子,便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就在苏衍喝水的功夫,前方突然传来几声惊呼声,苏衍看不见东西,听这声音又分不清是吉还是凶,急忙问裴景行:“怎么了?” 裴景行放眼望去,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浮动着像是高楼的东西。 “好像找到什么了。”裴景行将缰绳递给苏衍,“抓紧了,大家要赶过去。” 众人赶过去,果然见到一处池城,虽然还比不上省庸关大小,但那种异国风情的建筑,和斑驳的痕迹,足以证明这是一座存在许久的古城。 高泽楷很是激动,急忙掉转头,来到裴景行身边:“裴街使,你快看一看,这是不是你们当时见到的古城。” 裴景行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太远了,还要离再近一些。” 都到这了,高泽楷当然不会放弃:“走,我与你一道过去。” 张斐然不放心,也跟着过去。而张斐然一动,其他士兵势必要跟着一道过去了。 刷拉一下子,原地就只剩下那领路的老人,从骆驼上下来,恭敬地跪在地上,对着这座神秘的池城顶礼膜拜。 苏衍察觉到身后人呼吸急促,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怎么了?”他话音刚落,左眼突然感到一丝白光,随后便见到了沙漠上这座古老的城市。 但苏衍来不及欣赏这历史的痕迹,他的左眼一旦能见到光亮,就说明他中了某种法术。 苏衍很快扫了一圈四周,出乎意料的是,除了骆驼上的他与裴景行,其他人都不见了! 而裴景行双眼赤红,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古老城市,呼吸又粗又快,显然是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里。 是那个老人领他们来的,现在人呢? 苏衍抽出桃木剑,左手捏了一个诀,口中念念有词。但他连续念了三次咒语,周围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失效了! 苏衍一瞬间又惊又怕,他十几年来倚仗的,就是自己这一身的本事,如今面对这座古城,自己空有一身法术,却什么也施展不开,就好比一个绝世的剑客施展不了自己的剑法,这让他该如何是好? 法术失效了,那就用最原始的办法。 苏衍咬咬牙,干脆拉起裴景行的一只胳膊,对着手背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裴景行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他下意识抽回左手,右手则抽出横刀,就要往前方砍去。 “裴景行!”苏衍大叫一声,裴景行一愣,横刀便停在了半空。 “苏衍?这是怎么回事?”裴景行也扫视了一圈周围,问道,“其他人呢?” “中计了,”苏衍简短地解释道,“我们一靠近这座城市,我的左眼就能看到东西,其他人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消失了。” “是那个胡人!”裴景行很快明白过来,咬牙切齿道,“没想到躲过了之前的敌人,竟然又被这老东西给骗了!” 苏衍摇了摇下唇:“或许,这个胡人也是敌人中的一个。” 裴景行一怔。 先前他与高泽楷都认为真正的敌人在西京——太子病危,如果他们来不及从古城里取回当年废太子放进去的某样东西,太子之位就要旁落,那么获利的就是诸多皇子中的一个,故而他们并没有想到还会有胡人牵扯其中。 但裴景行随即又想到废太子的侍妾仙奴,按照仙奴的说法,废太子夺了仙奴部族的圣地,或许仙奴部族的其他人还活在这世上,苦苦寻找重回圣地的方法。那老胡人的部落既然有在人死后将尸体送去圣地的传统,应该就是那部族的人!或许,他们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件事,刻意等在沙漠里,等着金勇上当,然后伺机报复。 但这当中具体的缘由,并不是现在该去探究的。 因为不曾料到会有这番变故,裴景行的龙首虎牙枪留在营地里,身边唯一能防身的只有一把横刀。而在法术失效的现在,这也是裴景行与苏衍唯一能防身的家伙了。 谨慎起见,裴景行随意从骆驼身上摘了样东西,扔在沙地中。等了一会儿,见沙地并无异样,他才从骆驼上跳下来。 裴景行抬手按住苏衍的一条腿,说道:“你别乱动,我不会走远的。” 苏衍知道自己眼下绝对不能给裴景行增添额外的负担,点点头,继续留在骆驼上。 裴景行往前走了两步,周遭竟是黄澄澄的沙砾,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而古城,就在他们面前,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进入。 第69章 十三 裴景行站在古城前面,眯起眼睛,远远地看向城内。奈何日头渐高,头顶的烈阳照下来,双眼着实吃不消,更别说看清城内状况了。 裴景行重新走到苏衍身边,一手抓住骆驼的缰绳,一手紧握着横刀,扫视了一圈,但除了连绵不断的沙丘以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要进去么?”骆驼上的苏衍低头询问裴景行。 “在这里干等着没用。”裴景行握着横刀的手紧了紧,答道,“看样子,敌人是想让我们进去。” 苏衍咬了咬下唇,左手放到胸前,悄悄捏了个诀。但令他失望的是,他这次的努力也失败了。 裴景行眼角余光瞥见苏衍的小动作,扭头看去,在苏衍脸上难得看到挫败的表情,即便身处险境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传到苏衍的耳朵里,他面色微微一红,心头却好似有一股清流滑过,缓解了他此时焦躁的内心。 苏衍突然想起之前给裴景行刻的桃符,低头问道:“我给你的桃符还带着么?” 裴景行在胸前按了按,点头道:“带着呢。” 苏衍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 裴景行听懂了苏衍话中的话,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你不进去?” 苏衍摇头:“我现在空有一身本事,却什么也施展不出,里面危机四伏,我进去反而是个累赘。” 裴景行放眼四周,看着那连绵不断的沙丘,感受着照在身上的酷热,并不同意苏衍的意见:“一块儿进去吧。” 他怕苏衍不同意,补充道:“眼下其他人突然消失,要是我们再分开行动,找不到对方怎么办?而且你身手不错,就算没法捏诀念咒,也不会拖累我的。” 苏衍一想,也是,眼下其他人下落不明,幸好自己身边还有一个裴景行,要是两人分开,最后找不到对方,一个人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海之中,只怕没等敌人出现,自己就要发疯了。 苏衍并不是一个扭捏的人,他一想通这层,干脆从骆驼上跳下来,反倒是把一旁的裴景行给吓了一跳。 他从骆驼上取下自己惯用的各式小道具,放进腰间挂着的乾坤袋里,裴景行则牵过骆驼,把骆驼绑在古城大门外的一块石头上。 “这畜生倒是不怕。”看着乖乖卧在地上的骆驼,整装完毕的苏衍感叹了一句。 “先进去看看,一切小心。”裴景行说着,绕到苏衍右手边——苏衍现在只有左眼能看得见,右边便成了他的盲点,一旦敌人从右边进攻,苏衍防不胜防。 “等等。”苏衍拿出一根红绳,上面还挂着一个小巧的金色铃铛。他把铃铛递给裴景行:“把这个挂上。” “这是干嘛用的?”裴景行拿在手里,晃了几下,但这铃铛就好像哑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下山前师父给我的,可以示警。”苏衍伸手在自己的腰间拨弄了一下,他腰上挂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铃铛,“虽然不知道现在这种局面还会不会生效,但挂着总比不挂好。” 裴景行当然不会拒绝苏衍的好意,立刻就把铃铛挂在腰间。 古城里,没有半点人生活过的踪迹,两边的房屋大门半开半掩,透过房屋上那些本该是窗户的口子,可以看见不少屋子里面堆起了厚厚的沙子,桌椅东倒西歪,大半都被沙子掩盖了。 倒是墙角间或有一点零星又珍贵的绿色,却将这古城衬托得愈发死寂。 “这古城,好像什么都没变。”裴景行与苏衍走了一段路,眼前一亮,突然加快脚步,拐到另一条路上。 “你看这,这里就是我们当年进来的路。”裴景行指着不远处一座倒塌在沙地里的石像,“我记得当时风沙很大,但一进到这座城市里,本来追在我们身后的风沙就不见了,好像被这座城市挡在外面一样。当时第一次见识到沙漠中风沙的可怕,只想找一个能躲避的地方,如今想来,的确奇怪。” “在那种情况下,你们别无选择。”苏衍知道裴景行对这件往事耿耿于怀,毕竟眼睁睁看着其他同僚吃死去同僚的肉,没有一个人可以平静地接受。这是裴景行的心魔,深深扎根在他内心的深处,被他想方设法竭力隐藏,可一旦被掀起一角,便一发不可收拾。 而踏入这座古城,便是四年前那场惨剧的开始。 苏衍看裴景行目光游离,鼻翼抖动,好似魂飞天外,心道一声不好,慌忙往手心里吹了口气,合手把裴景行的左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裴景行感到一阵暖意自左手掌心一路向上,传到心中,他的眼神恢复清明,略微惊讶地看着苏衍,随后眼珠子一转,便又是一副戚戚然的样子。 他脚步轻浮地走到一处,站定后,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喃喃道:“就是这里,当年,我就是站在这里,护送着他们一个个进来的。” 裴景行的回忆飞到了四年前,他想起当年一行人在夹带着硕大沙砾的狂风中一路跋涉的艰难,自己在看到古城时的欣喜若狂,以及他不顾满嘴的泥沙,就帮忙把受伤的同伴一个个扶进古城,也是他,亲手把那些人送入黄泉。 其实如果要较真,当时裴景行在太子卫中虽然有些威望,但并不是真正能够拍板的人,而且正如苏衍所说,那时情势所迫,他们如果不躲进这诡异的古城里,便会被风沙吞噬,同样是一死。 可但凡是人,心中便有七情六欲,不能完全为理智所掌控。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是这个道理。 四年前,裴景行亲眼目睹惨剧的发生,死里逃生之后,又被西域追来的怪物纠缠了三年有余,心魔早已深中,绝非苏衍三言两语便可消除。 此刻,苏衍已经意识到此地的惊险,他急忙抓住裴景行的胳膊,急吼吼地喊道:“裴景行,裴景行我们该走了!” “呵呵,没用的,他的心魔已经被唤醒,他再也逃不出去了。”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那苍老的胡人正密切注视着裴景行与苏衍的一举一动。他原本因为怯懦而伛偻的身子挺得笔笔直,骄傲的头颅高高地昂起,眼中的善意也被熊熊的愤怒取代了。 “可惜啊,可惜啊,”老人懊悔地摇了摇头,“到底是老了,胆子变小了,要是再施展一次水月幻境,你们早就全都死了!” 感叹间,裴景行已经顺着当年的路,慢慢朝着古城深处走去。他的眼前好像浮现出那些死去的同僚,他们就站在他的身边,三三两两相互扶持着。虽然他们身上都带有大大小小的伤,却因为找到一个躲避狂风的好地方而惊喜不已,一个个感叹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闲情开起玩笑。 “贤弟,快点跟上,可别这时候腿软了。” 他好像看到王保平站在不远处,正笑嘻嘻地朝着他挥手,让他赶紧跟上去。 “来了!” 他扬起嘴角,高喊一声,便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苏衍就跟在裴景行身旁,他一听裴景行对着前面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话,心中咯噔一声,急忙来到裴景行伸手,双手自他腋下穿过,试图制住裴景行。 “你疯了,这是敌人的陷阱!” 裴景行对苏衍的警告恍若未闻,而且他的力气偏偏比苏衍大上许多,只是左右挣扎了几下,便挣脱了苏衍的束缚。 老人眼中杀意愈浓,抬起双手,在胸前比了几个手势,外面狂风大作,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涌向裴景行与苏衍。 这风向太乱,苏衍根本不用细瞧便知道不对劲,他被风吹得险些立不稳,干脆拦腰抱住裴景行,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去阻拦。 这一次,裴景行因为腰间的阻力而被迫停住了脚步,他不甘心,以自己的力气来对抗苏衍的,只是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两个人便维持着这么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站在风口上。 “怎么回事?”胡人发现裴景行不再动作,心中焦急。 因为先前在山道上设下的水月幻境被苏衍识破,使得他元气大伤,加上心有余悸,便选择了另一个朦胧幻境。朦胧幻境不像水月幻境那般随心所欲,可以根据幻境中的人心中所想而生出种种变化,但只要维持幻境的核心没有被破坏,这个幻境便永远不会消除。 本来,他可以利用朦胧幻境与这些人打一个持久战,只要朦胧幻境不破,这些人便无法逃脱。沙漠缺水,这些人带的清水最多只能维持一两天,十天之后,这些人必死无疑。 朦胧幻境的核心需要他来维持,他既然先前已经受伤,便无法维持那么久的核心,因此他提前在这片区域的一些地方设下了令人察觉不到的陷阱,只要引诱这些人步入这些陷阱,那他们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利用朦胧幻境,将这些人一个个隔离开来,在陌生的极端幻境下,失去同伴之后的人心绪大乱,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但不知什么原因,裴景行与苏衍两个人竟然能看得见彼此,正因如此,他才决定将这两个看上去最危险,也是最不稳定的因素先斩杀。 眼看着自己即将得手,对方却在距离陷阱一步之遥的地方停止不前,情急之下,胡人暂时放下自己的谨慎,悄悄往前靠近,打算再使些手段,引诱他们踏入陷阱。 可就在他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前方的情况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苏衍放开双手,裴景行抽出横刀,足下一点,便朝着他躲藏的方向奔来! 胡人眼皮一跳,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整个人好似一条沙中游鱼,一个转身便退到一边,借着那两个巨大石柱来掩盖自己的身影。 但他还来不及高兴,突然感觉身后有劲风传来,他急忙一个扭身,腰竟然生生扭出一个人类无法做到的弧度,脚底抹油似地往另一边退去。 背后袭来的人正是苏衍! “别让他跑了!” 裴景行大吼一声,手中横刀脱手而出,发出致命的破空声,朝着前方逃跑的胡人追去。苏衍紧随其后,伸手往乾坤袋里一抓,一扬,手中桃木剑送出,恰好打在空中几颗石子上。 细小的石子追上横刀,先后打中胡人的后背与大腿,横刀则正中胡人后背。横刀余劲未消,只听一声惨叫,胡人脚下一个踉跄,向前一扑,便被横刀牢牢钉在地上。 “你,你没有……”胡人说着,口中吐出两大口鲜血。 “一开始的确是中了。”裴景行居高临下,一手握住胡人后背上的横刀,威胁道,“解开幻境,否则我就把刀□□。” 胡人临死,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呵呵,反正……反正都是死,不如……让你们……给我……陪葬……” 裴景行眉头一皱,正要动手,却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那金勇来了! “裴街使?裴街使!”金勇看见裴景行,惊慌之后便是惊喜,他大步朝着裴景行跑来,一把抱住裴景行,“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们了!张将军受伤了,裴街使快点随我去吧。” 裴景行只觉得哪里不对,此时他腰间金铃忽然响起,苏衍下意识上前一步,将金勇推开。 金勇被推到地上,露出手上拿着的锋利匕首来。这匕首十分锋利,剑首乌黑,显然是淬了剧毒。 被戳破面具,金勇脸色丝毫没变,还是维持着那副欣喜的模样,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裴景行攻去! 裴景行毫不手软,头也不回就从身后的胡人身上拔出横刀,向着金勇迎去! 金勇脸上带笑,手上却不见半点留情。他本来吃了匕首短小的亏,但凭借着诡异到近乎不是人能做到的身法,三番两次从裴景行手上逃脱,还趁机在裴景行的衣袖上刮出两道口子。 苏衍在旁看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提着桃木剑加入战局。 一比二,金勇转瞬间便落了下风,只能苦苦支撑,见招拆招,再也无法主动发起攻势。只见苏衍犹如一条游鱼一般,又借着裴景行的掩护,一点点靠近金勇背后。 “破!”苏衍大喊一声,手中桃木剑送出,直刺金勇背后。 金勇身形一滞,立在原地,嘴巴一点点长大,最后竟从嘴里掉出一个齿轮来。 “是傀儡!”裴景行立刻想起之前在西京德宁坊旧屋中李老道所驱使的傀儡。他手中横刀重重一挥,金勇自腰间向□□倒——竟是被裴景行拦腰砍断半截。 没有鲜血,也没有任何内脏流出,只见金勇身体里全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齿轮,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慢慢停止了转动。 躺在地上的胡人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渐渐浮现出一股死意。 第70章 十四 不知为何变成傀儡的金勇露出的半截身体中,有隐隐绿光在大大小小齿轮共同构成的缝隙里闪烁着,苏衍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念头,催促裴景行道:“那是幻境的核心,快打破它!” 裴景行与苏衍在这一瞬间心有灵犀,后者并未言明,但前者却是福灵心至,挥出手中横刀,斜斜砍去。横刀击碎那些还在慢吞吞运作的齿轮,绿光则因为失去了这些遮蔽物而大盛,但很快就被横刀劈成两半,慢慢黯淡下去。 一旁的胡人如遭重击,倒在地上的身体猛地抽搐了几下,吐出两口黑血,垂死间挣扎着抬起右臂,指向苏衍与裴景行二人,气若游丝:“你……你们……你们两个……终将……葬身……圣地……” 胡人一张脸不知是疼痛还是仇恨的缘故,扭曲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长相,他的一双眼中充满了怒火,这怒火即使是在他死后也不曾熄灭,狠狠地看着裴景行与苏衍。 苏衍最后能看见的,就是胡人死亡的样子。 随着胡人的死亡,朦胧幻境核心的破坏,裴景行突然发现周遭一切残破的建筑都消失了,张斐然、高泽楷和其他本该失踪的人零散地分布在这块沙漠上。众人的脸上都写着惊慌。 张斐然舞着□□,似乎前方有什么看不见的敌人;高泽楷一手桃木剑,一手符纸,已经是满头大汗。其他人也不必多说,一个个都拿着武器自卫,都在朦胧幻境中经历了一场离奇又惊险的遭遇。 “这是怎么回事?”张斐然其实就站在距离裴景行十步开外的地方,他眼角余光瞥见爱徒身影,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警戒、惊讶与惊喜三种情绪,最后定格在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上。 “是幻境。”高泽楷看了一圈周围,皱起眉道,“又是幻境。” “幻境?”张斐然已经听说他们在山道上的遭遇,问道,“和你们数天前在山道上碰到的敌人是同一个?” 裴景行对幻境幻术之类的东西并不了解,而苏衍在幻境结束之后,左眼又恢复到失明的状态,此时站在裴景行身边,不曾说话。 最后还是高泽楷开口道:“恐怕是的。” 他发现裴景行身边的两具尸体,走了过去,在看到金勇身体里那些齿轮之后,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斐然的目光也落到金勇的尸体上,他瞳孔一缩,只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好好的一个人,身体里怎么竟是齿轮。” “是傀儡。”苏衍突然开口,“我在西京的时候,曾经和一个老道士交手,他就是利用傀儡来自保。” 高泽楷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金勇的尸体,拿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手,摇头道:“苏道友,你这话说的不对,那傀儡应该是用木头或者是别的材质制成的,这可是人啊。” 裴景行发问:“是人的话,身体里为什么没有内脏,全是齿轮?” 这可问倒了高泽楷,他又是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把这两个人的尸体带回去。”最后还是张斐然拍板,他说完后,又扭头与聚过来的几个士兵说道,“少了三个人,你们两人一组,去找。” “是。” 很快,被派去找人的士兵陆陆续续回来了,其中一组还抬回来一具尸体——是今天与他们一同出发进入沙漠的战友。 “禀告将军,我们在往西百步开外的沙漠里找到的。”说话的士兵脸上带着悲痛,“他的身体陷进沙子里,应该是胸腔被沙子盖住,活活闷死的。” “将军,”另一组士兵则拿着一只鞋子回来,“我们只找到这个,旁边有流沙,人应该被流沙吞没了。” “将军,那边有好多蛇!”最后回来的一组士兵心有余悸,“小王是被蟒蛇咬死的,我们把那蟒蛇杀了,结果从他尸体里飞出来好多小蛇,蛇头大多是三角,怕是有毒。” 众人往这两个士兵回来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正在不断向他们靠近,眼睛尖的,譬如裴景行,已经发现那黑团是无数小蛇组成的。 沙漠中会有沙蛇,但绝对不可能有这种诡异的黑蛇,张斐然当机立断,下令所有人立刻撤走。幸好他们的骆驼都在不远处,虽然有几头骆驼已经走丢了,但两个人同乘一头还是足够的。 “别怕。”骆驼上,裴景行暂时放下自己心中对苏衍这份不能见光的感情的顾及和纠结,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拍了拍苏衍的手背,安慰道,“那些蛇已经被我们甩在后面了。” 他知道苏衍的眼睛就是魔蛇的血所弄瞎的,见苏衍十分沉默,还以为是苏衍是因此惧怕蛇类,加上双目失明看不见具体状况,赶紧好生安慰。 “没关系,我信你。”苏衍学着裴景行的样子,反手也想拍拍裴景行的手背,可惜因为双目失明的缘故,落空了。 裴景行干脆捏了捏苏衍的手,一甩缰绳,催促着骆驼加速前进。 回到营地,张斐然来不及下来,就立刻对上前迎接的士兵发号施令:“把那个胡人给我绑起来。” ——老的死了,小的还在,线索还没断。 带回来的三具尸体中,自己手下士兵的自然要好生安葬,而设计企图谋害他们一行人的胡人,以及疑似叛变的金勇,这两具尸体则被扔在地上,任由烈日暴晒。 年轻的胡人很快被五花大绑地带过来,在看到地上两具尸体时,他脸上没有一点恐慌,而是突然沉下了脸。 张斐然看在眼里,心中计算了一下,开口问道:“你爷爷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年轻的胡人抬起头,闭上眼睛,口中吐出一长串异族的话语。不,与其说是话语,不如说是歌谣。 等他唱完这一首歌谣,他才睁开眼睛,直视张斐然,用一口流利的周朝官话说道:“他是为了守护圣地而死,死得光荣,死得伟大。” “怎么,你也想死得光荣,死得伟大?” 胡人没有答话,但他上扬的嘴角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答案了。 张斐然将□□交给一旁的士兵,自己则解下头盔,走到胡人面前,在距离胡人大约三步时,停下了脚步。 “你的官话说的不错,看来是在周朝呆过一段时间的。” 胡人没有说话。 “西京有句话很流行,叫‘昆仑女,新罗婢’,你知道昆仑奴是从哪里来的么?” 胡人还是没有说话。 张斐然继续说道:“昆仑,除了指昆仑山,也指那些皮肤黝黑的异族人。昆仑奴力大如牛,一个昆仑奴可以顶三个周朝成年男子的力气,但又性格温顺,吃苦耐劳,是西京贵族富豪抢着要的奴仆。这些昆仑奴,不少都来自南洋上的岛屿。” 胡人已经尤其不耐烦,他干脆闭上眼睛,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张斐然又说:“但也有一些昆仑奴,是波斯商人带过来贩卖的。” 说着,张斐然转向身后站着的裴景行等人,问道:“你们知道这些昆仑奴来自哪里么?” 裴景行身为张斐然爱徒,当然深知自己师父的性子,他知道张斐然绝对不可能在这当口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于是,裴景行十分配合地摇了摇头:“徒弟愚昧,还请师父解惑。” 张斐然一笑,又转向那胡人,解释道:“这些昆仑奴,有的是波斯国王与西边的国家开战后抓起来的俘虏,有的是波斯商人派人抓回来的。前者被波斯作为‘贡品’送给陛下,后者则被波斯商人运到西京,高价出售。” “我昔日去友人家做客,与他家的昆仑奴交谈了两句。那昆仑奴告诉我,在他们国家,皇帝死后到下葬前这段时间,有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说到这,张斐然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胡人到底是年轻,他对张斐然说的事情感到有些好奇,可碍于对方是自己的敌人,不好露出动摇的神色,干脆闭上眼睛。现在张斐然突然不说了,胡人下意识开口问道:“是什么?” 此言一出,张斐然露出得意的笑容,而胡人脸色大变。他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张斐然,似乎想要用目光把他的肉从身上一片片刮下来。他紧紧闭上嘴巴,生怕自己再说什么话。 张斐然也不再吊他的胃口了,说道:“他说,他们的皇帝死后,身体里的内脏会被一一取出,放进特殊的罐子里进行保存。哦,对了,他们还会拿一条铁棒,从你的鼻孔里伸进去,搅一搅,你脑子里的东西就全出来了。” 张斐然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胡人的鼻子下方,转动了几下手腕,啧啧说道:“白的红的灰的,啧啧,和浆糊似的。” 胡人脸上终于有了惊恐的表情:“你不是人!你、你休想怎么对我!” 张斐然呵呵两声,走到金勇的尸体旁边:“我一开始还没想到这桩陈年旧事,后来发现金勇身体里的内脏都不见了,皮肤和身体内部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才想起当时那个昆仑奴和我说的话。用这种手段,可以让尸体不腐吧?” 胡人深吸一口气,没有答话。 “你不说?”张斐然似乎有些伤脑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是对是错,免不了要动手了。” 胡人浑身一颤:“你想做什么?” “眼下这里都是我周朝的子民,除了你以外,你说,我该拿谁来试手呢?” “你!”胡人满脸恐惧,“你不能这么对我!” “不能?为什么不能?”张斐然冷笑一声,“是你们先设计要害我们,要不是你们失手,现在死的就是我们了!来人,搬张桌子过来,再拿一条烧红的铁棒!” “是!” 不多片刻,胡人就被架到桌子上,双手双脚俱被绑得死死的,连挣扎都格外困难。 张斐然抽出一旁士兵的佩刀,走到桌前:“一命还一命,我手底下的人死了四个,今天算是便宜你了。” 当刀尖刺入胡人的胸前,几滴血珠渗了出来,死亡降临的恐惧将年轻的胡人内心中那份狂热彻底击碎,他大喊出声:“我说!我说!” 张斐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但并未手刀,而是饶有兴致地让刀尖在胡人的肚皮上轻轻走了一圈:“说吧。” 第71章 十五 胡人感觉到冰凉的刀尖在自己皮肤上逡巡了一周,只要张斐然稍一用力,刀尖就会刺穿他的皮肤,将他的肠子挑出来。 他吓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两边流进头发和耳朵里,耳朵嗡嗡的,双眼几乎要被天上的烈日照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怕了,他怕得已经忘记多年来被灌输的思想,忘了圣地对他们一族来说是多么得神圣,忘了他的爷爷即便是死也要保护圣地的秘密。 “要……要说什么?”没有了对圣地的那么敬畏与执着,也就等于失去了无惧的胆色,现在这个年轻的胡人与那些怯懦的俘虏没有什么区别,胆战心惊地看着张斐然,生怕自己说错什么,惹得这拿刀的恶鬼不高兴,一刀结果了他。 张斐然阴沉着一张脸,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说道:“先说说金勇是怎么回事。” “就……我们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爷爷不想让你们找到圣地,但是族里的其他人想通过你们,找到圣地。爷爷和他们有了分歧,不想与他们起冲突,就带着我,先来到这里了。” 张斐然听了他的话,只觉得更加糊涂了:“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圣地的下落?” 大概是感觉到自己肚皮上的刀尖有下沉的倾向,胡人连忙回答道:“不知道的,我是不知道的,爷爷……爷爷他,他或许知道。” 张斐然冷冷地说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胡人担心张斐然要杀他,赶紧又补充道:“其实,就算爷爷还活着,你们也没办法进去的。” “为何?” 胡人咽了咽口水,回答道:“爷爷曾经有一次和我说过圣地的事情,他说,你们的一个太子,听说了我们族圣地的事情,就把圣地抢了过来,还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圣地消失了。” “消失了?”张斐然不信,“好端端一座城,怎么会消失?如果消失,四年前太子卫一行人进去的又是什么地方?你要是再撒谎,这把刀的脾气可就没那么好了!” 胡人差点就要哭出来了,他听到的就是这个版本,都到了生死关头,他哪里还敢骗张斐然? 这时候,胡人恨不得把先前的自己揪出来,先狠狠打上两巴掌再说。 或许是要活下去的信念激励了胡人,这胡人变聪明了,赶紧转移话题:“这个人,是前段时间爷爷让我抓住的,抓到以后,爷爷就把他制成了傀儡。” “抓他?为什么要抓金勇?”这是张斐然最想不通的地方,金勇虽然有点胡人的血统,但他从出生起便是在周朝,入伍多年后,经过一系列严格的审查,这才到了张斐然的麾下。到了张斐然的军中后,金勇又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成为一名参将。这样的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私通外族。 胡人苦着一张脸,回答道:“因为爷爷说,这次你们有一个姓张的将军,他会派这个人来寻找圣地的下落。” 一片哗然! 张斐然只觉得好似有人用小刀在他心头挖了一刀,几十年都没感受到的空虚与后怕再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 他记得,大概是十五天前,金勇离开军营,会边塞老家探望家人。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因为这些年来周朝不断壮大,周边的小国只有匍匐称臣的份,哪里敢有从周朝身上撕块肉下来的心思?即便是想要些好处,也只敢买通本国商人,让他们悄悄从周朝带些蚕桑、茶叶、粮食种子回来。 也因为这个原因,三年前,老家如果就在驻扎军营附近的士兵,一年能有十天的假期,可以暂时离开军营,回家探望亲人。 金勇往年都不回家,他是参将,身上责任重大。今年是因为他收到一封家书,家中老人病重,怕是好不了了,希望临死前能够见这个不归家的儿子最后一面,金勇这才向张斐然禀明原因,匆匆回家。 只是没想到,这一去,就连老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张斐然不信这件事能如此巧合,现在看来,那封家书只怕也是眼前这胡人与他爷爷弄出来的。 两个外族胡人,竟然能够探听到皇帝的密旨,又提前算到他收到密旨后,会派金勇来寻找圣地下落,设计将金勇制成傀儡,还暗中布置一个致命的幻境,打算来一个一网打尽。 要不是裴景行将胡人杀了,破坏了幻境,这次一行人怕是都要葬身在沙漠里了。 想到这,饶是多年上阵杀敌的张斐然都不由感到一阵后怕,更不用提在场的其他人了。 “那个告诉你们消息的人是谁?” 人死不能复生,张斐然现在能做的,就是找出藏身在幕后,布置这一切的人,来替金勇报仇。 这也是替裴景行等人扫清潜在的障碍与危险。 “不知道。”胡人摇摇头,害怕地看着张斐然,“我年纪轻,在族里地位不高,没有资格参与进事情的决策当中。” “不知道?”张斐然手腕一沉,刀尖在胡人的肚皮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是真的不知道!”胡人知道张斐然不是在骗他,吓得哭了出来,一边打嗝一边说,“爷爷没……嗝……没告诉我,我……嗝……我就听别人喊……嗝……喊他万……嗝……万道长。” “万道长?”一旁的裴景行、苏衍和高泽楷皆是一惊,尤其是裴景行,他想起那夜金吾卫的急报,万道士的尸体先是被人发现在一间破庙里,之后又不翼而飞,难道万道士真的还没有死? 张斐然转头看向裴景行,问道:“你们认识?” 裴景行点点头,他见周围都是张斐然的亲兵,便小声回答道:“那个万道士,是废太子的人,还是国师的师兄。” “裴街使!”高泽楷见裴景行话中扯到自家师父,开口说道,“裴街使,一码事归一码事,万道士是万道士,国师是国师,哪怕曾经是师兄弟,我师父也未曾心软过。” “废太子?”张斐然哑然,他发现这件事已经渐渐超出他可控制的范围了。 废太子已经死了三十年,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据说是废太子旧部的万道士来,着实奇怪。不过他依稀记得,当年废太子身边的确有过几个道士打扮的人,难道这万道士就是那些道士中的一个? 张斐然不由看了眼高泽楷,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扫过来,脸上一僵,随后扯出一个笑容来,说道:“张将军,那个万道士的确曾经是我师父的师兄,但因为他是废太子的同党,为此还气得我师祖吐血,数十年修行毁于一旦,我师父早已与他没有师兄弟情谊了。” 张斐然一笑:“高道长多虑了。” 只是这笑容落到高泽楷的眼里,却让他感到愈加七上八下了。 “那个人是在哪里找到你们的?” 即使这年轻的胡人不知道幕后者的真实身份,张斐然还是决定再审一审。 “是在西京,”胡人这时候已经不哭了,带着满脸未干的泪水,哆哆嗦嗦地回答道,“我们去西京,是因为听说废太子把能找到圣地的地图藏在了一件衣服里面。” 衣服! 裴景行突然想起仙奴,她是废太子侍妾,也是胡人出身,而且就是她告诉废太子本族圣地的事情,开口问道:“百鸟朝凤衣?” “没错,”胡人点点头,“我记得阿丽苏说过,她在西京认识一个人,曾经与她的姑姑有些交情。阿丽苏说,百鸟朝凤衣里有着我族圣地的秘密,但是因为废太子死了,百鸟朝凤衣下落不明,我们可能要在西京呆上十年,甚至几十年才能找到这件衣服。” “后来呢?” “后来,阿丽苏有一天很开心,她说她发现有别人也在找百鸟朝凤衣,而且那个人的门路比我们都要多,只要跟着他,就能找到百鸟朝凤衣了。有一天,西京的闭门鼓已经结束了,阿丽苏却执意要出去,说是她探听到今天晚上,那个人回去西京的鬼市,那里有百鸟朝凤衣的下落。可是我们等了三天,都没有见阿丽苏回来。阿丽苏是我族最有可能成为圣女的人选,长老们见阿丽苏失踪,想尽一切办法打听,但是都没有阿丽苏的下落。” 阿丽苏,也就是当初那个黄纱胡女,她跟踪苏衍,抢先一步与画皮做交易,却在最后关头出尔反尔,妄图从画皮手中抢夺百鸟朝凤衣,结果被后者剥了皮。只是画皮很快就被随后追来的苏衍与裴景行打伤,生死不明,那阿丽苏的皮与肉都被丢弃在屋中,早就腐烂了。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阿丽苏最后的遭遇了。 张斐然背着双手,在胡人身边来回走动,沉思片刻后,问这胡人:“你们族还有多少人?” 胡人摇摇头,说道:“自从圣地被废太子抢了以后,我们部族为了寻找重回圣地的方法,分成了许许多多的分支。我们这一支有二十七个人,平时靠表演喷火术、回旋舞和炫目戏为生。三年前,我们听说废太子虽然死了,但西京有关于圣地的线索,所以我们就一路靠着表演杂耍积攒路费,慢慢走到了西京。” 张斐然又问:“只有你爷爷坚持要阻止我们找到圣地?” “是的。” 张斐然一估算,说道:“这么看来,起码还有二十个胡人,是想要利用我们,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胡人不敢说话。 张斐然看着胡人怕死的样子,想起金勇被这该死的胡人与他爷爷设计害死,死后还被做成了傀儡,不由怒火中烧。 “你们的联络方式呢?” “没有的。”胡人想活命,却又不敢撒谎,哭丧着一张脸回答道,“爷爷带我离开,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回去了。爷爷说,那些人为了自己死后能回到圣地,已经忘了圣地是多么得神圣,居然还想让外族人第二次进入圣地,他们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族人了。” 最后一条线索似乎也断了。 张斐然双手捏成拳,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会画画么?能把你剩下的那些族人的画像画出来么?” 胡人还以为来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连忙点头答道:“会,会的,我会画画,我可以把他们的长相都画下来,给你们。” 张斐然给一旁的士兵递了个眼色,说道:“带下去,让他画完。” “是。” 等胡人被带走后,张斐然又招来另一个士兵:“把金参将的尸体好生埋葬,给他家送信的时候尽量婉转点,别说是有人故意模仿金参将家人的笔记,送了一封假的家书,把他骗出去的。你就说,金参将巡逻的时候,遭遇一群悍匪,他英勇杀敌,不幸遇难。我记得他家中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要是遇见他们,就先和他们说这噩耗,不要让老人知道。” “是,”士兵领命,又看了眼那年迈胡人的尸体,恨恨道,“将军,这爷孙两个怎么处理?” 张斐然目露寒光,咬牙道:“等那个胡人画完画像,一刀杀了,两具尸体全部抛尸荒野,让野狗来吃。” “这也太便宜他了!”这个营地里的士兵都是金勇挑来,一块寻找圣地下落的,与金勇关系自然十分得好,“金参将是怎么死的,他就该怎么死,也要让他尝尝金参将死前受的苦!” 张斐然却摇了摇头:“杀了他,是给金参将报仇,不虐杀,是给金参将积阴德。你下去吧。” 士兵这才恍然,哪怕是顶着一张黑脸,都能见他脸红了,拜道:“是。” “张将军,这不大妥当吧?”此时,听完两人对话的高泽楷突然开口,“既然他都招了,还帮我们把其余胡人的画像画出来,那就该放他一条生路。” “生路?”张斐然冷冷地看着高泽楷,末了突然笑了起来,“我只知道,如果不是裴景行破了胡人的幻境,我们走的,就全是死路了!” 高泽楷面上一红,耳朵都快滴出血来。 张斐然看着高泽楷,突然叹了口气,柔和了语气说道:“高道长,这里不比西京,哪怕只是走错一步路,都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了。你要记住,仁慈是留给自己人的,对待敌人,你越是仁慈,害的人也就越多。在战场上,我们要是仁慈,这些异族人早就打到西京去了!” 高泽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时候说话,还是替一个试图害死他们的胡人说话。但他也有些不悦,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个张斐然一看就是个杀胚,手头上不知有多少人的冤魂,与此人讲道理,好比对牛弹琴。 高泽楷并不知道,张斐然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密切注视着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张斐然比高泽楷年长一倍,在战场上的生涯都要比高泽楷的年岁长,一个从小顺风顺水的国师爱徒,他的心思逃不过张斐然的眼睛。 察觉到高泽楷的心思,再想到大营里还有一个不成器的赵世敏,张斐然更加担心自己徒弟这次的行动了。 第72章 十六 处理完了这件事,张斐然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办——胡人能料到他会选金勇来主办这件事,必然是有对他和对军营十分了解的人从旁策划,而既然已经有一个身为废太子旧部的万道士了,难保他身边就没有废太子旧部的人。再想得远一些,朝堂上,皇帝身边,是不是也潜伏着废太子旧部的人呢? 这可是一件大事,甚至比进入圣地找到能够救治东宫太子的病还重要的大事——太子还能再立,一旦帝王驾崩,废太子旧部得权,那才是真正的山崩地裂。 只是距离废太子犯上作乱已经过去三十年,当年张斐然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一点的小娃娃,连军营的大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掺和朝堂上的事情了。但他还记得废太子死后,西京长达近乎三个月的动荡,每天都有人因为参与废太子谋反一案的罪名被抓走,之后,张斐然就再也没听说过他们的下落了。 哪怕是那么长时间的血洗,如今军中、朝中多极有可能潜伏着废太子的旧部,足以见得当年废太子之势有多壮大。敌人在暗中悄悄发展着,壮大势力,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发现,一直到今天,才隐约找到一丝苗头。张斐然只觉得时间紧迫,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上书远在西京的皇帝,让他加紧排查。还有军营,自己的军营里,有多少人是与废太子有联系的? 张斐然不敢声张,他先是写了一封密报,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写在密报上,亲手封好后,喊来他最为信赖的一个亲兵,将密信交给他,叮嘱他务必要将此密信送到西京礼部侍郎许敬宗手中。 西京那边张斐然鞭长莫及,只能送去一封密信,望皇帝与许敬宗能够主持大局。而西北军营这边,他可是要好好排查,将那些废太子的人统统找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工程浩大,想要在一天之内找出所有内奸,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张斐然因为此事忧心忡忡,他一想到自己手下一名参将与三名士兵因此丧命,更加夜不能寐,干脆拿起一旁陪伴自己多年的紫竹萧,又在身上披了一件御寒的大氅,掀起营帐的帘,走了出去。 西北日夜温差极大,白天他们还被烈日烤得黑了不少,到了夜里寒风呼啸,打在人脸上,一张脸很快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张斐然摆摆手,示意守夜的士兵们无需起立。他绕过火堆,捡了一个远些的地方坐下,长萧放到嘴边,悠悠地吹了起来。 幽远的箫声陪着呼啸的寒风,在苍凉的西北荒漠上显得格外凄冷。或许是仍然沉浸在部下牺牲的悲伤之中,张斐然的箫声如泣如诉,让人听着只觉得心肝都快碎了。 也不知吹了多久,张斐然放下紫竹萧,也不回头,只是说道:“你来了。” 裴景行立在张斐然身边,拱手拜道:“师父。” 张斐然拍了拍自己身边空着的位置,说道:“不必拘礼,坐吧。” 裴景行也不客气,当即便坐下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因为只有师徒二人在场,张斐然也不绕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看你们四个人当中,赵世敏年轻气盛,一看就是自小被家里人宠坏了,我虽然借着他无礼的错处罚他跑圈,但这不足以磨平他的气性。那高泽楷,看着样子身手倒是不错,又是国师高徒,只可惜是个窝里横。” 听到自家师父对高泽楷的形容,裴景行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斐然似笑非笑地扭头去看他,骂道:“还笑!有什么好笑的?这种人才是最棘手的。赵世敏那种人,我见得多了,不过就是狐假虎威,没了老虎护着,他能翻出什么浪来?对付这种人,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比他更横!这一点上我倒是不担心你。至于那高泽楷,假仁假义,今天还想让我饶过那个胡人,可见他也是自小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不知道什么叫做死。” 裴景行点头道:“师父猜得不错,高泽楷是官宦子弟,很小年纪就被国师看中,收为大弟子,如今被国师带着,也很得陛下信任。” “陛下也是太仁慈了啊,凡事都应该是有能者居之,国师是国师,他是他,国师的徒弟就一定厉害了?”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了,有不少文章可做,所以张斐然很快便把话题转到另一个人身上,“最后一个人,听说是你的好友,可惜偏偏是个瞎子。” 裴景行下意识想反驳,可转念一想,苏衍还没有把自己左眼的事情告诉别人,他自然没有权利替苏衍去说。不过一想到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可见在苏衍心中,自己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不由有些小小的开心。 张斐然见裴景行嘴角上扬,奇怪道:“我在和你说正经事,你笑什么?” 裴景行连忙收敛了笑意,摇头道:“没什么。师父放心,苏衍虽然双目失明,但他的身手比高泽楷和赵世敏都要厉害。连续两次幻境,都是苏衍破的。” “是苏衍?不是你?”张斐然有些诧异,“倒是我小瞧他了。” 裴景行毫不揽功,将苏衍两次识破幻境的经过告诉给了张斐然,末了又感叹道:“要不是苏衍提醒我,我可能真的会中了那胡人的道。” “这么说来,苏衍这孩子倒是不错。”因为苏衍是裴景行的好友,张斐然本来就看他和看高泽楷赵世敏不一样,听了裴景行的叙述后,他更加对苏衍看高一眼,“你小子也不错,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到将计就计,假装陷入幻境之中,引诱敌人现身。苏衍也能配合你,你们两个倒是心有灵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心有灵犀”四个字落进裴景行的耳朵里,激起了他心中一圈圈的涟漪。 “师父,有一件事,我存在心里无人可讲,不知该不该与师父你讲。”大约是被先前那苍凉的箫声所感染,裴景行想到这几天来的遭遇,想到金勇等人无辜丧命,不免对今后的行动感到些许沮丧,甚至有些许前途未卜的感觉来。 人一旦面临死亡,往往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担惊受怕,垂死挣扎,想尽一切办法来逃避死亡的结局;另一种则是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将平日里那些不敢想的、不敢说的、不敢做的统统想一遍、说一遍、做一遍。 裴景行就是后者。 自从他发觉自己对苏衍存着的那一份心思后,不敢对任何人诉说,只能硬生生地憋在心中,甚至刻意逃避与苏衍相处的时间,生怕吓到苏衍。 可今天他险些丧命,等能够长出一口气时,裴景行突然意识到,要是自己就这么带着一份感情死了,他是多么得不甘心。 他喜欢苏衍,他不想让苏衍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他一直隐瞒自己对苏衍的感情。可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委屈自己,让自己日日夜夜受到这份感情的煎熬。 裴景行曾经幻象过,要是苏衍也对自己有意,两个人两情相悦,那该有多好。只是在他看来,这样的希望过于渺茫,使得他始终不敢将这份感情向苏衍剖白。 感情的奇妙之处便在于此,甜蜜却心酸,痛苦又快乐,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饶是张斐然活了四十多年,他此时尚且还不知道自家徒弟那点子心思,有些不高兴地看着裴景行,说道:“都多大的人了,说话还吞吞吐吐。” 裴景行斟酌再三,开口道:“我有个朋友……” 张斐然眉毛一挑,他在军营呆了这么多年,长进的可不光是带兵打仗和御下治人的本事。军营里十几二十出头的士兵一手一把抓,当中总有几个喜欢在谈论到自己感情问题时,以“我有个朋友”来当开头。身为这些人的长官,张斐然在给出感情问题方面建议上,也算是个老手了。 看来,自己这徒弟总算是开窍了。 张斐然心里偷着乐,面上却是不显,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第73章 十七 “他跟我年纪差不多……” 可不是差不多么,都一个人,年纪还能不一样? 张斐然看上去正经,其实心里都笑坏了,肚子里难得存了点的坏水全翻涌上来,准备好好坑一坑自己这徒弟。 裴景行还不知道自家师父的“真面目”,继续说道:“他最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但又不敢说。” “哦?”张斐然一脸忧虑,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暗恋的人一般,“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裴景行回答道:“因为我那个朋友担心万一说了,对方不接受,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你们这群年轻人啊,平时看上去挺有干劲的,天不怕地不怕,结果一到关键时候居然就怂了。”张斐然有些不高兴地摇了摇头,“想你师父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喜欢谁就说,憋在心里面,还指望别人能听见你的心声?” 裴景行有些诧异:“从未听说师父成家了,不知师娘是哪位?” 张斐然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是挖了个坑主动往里跳,他当然是不肯说的,反问道:“你那朋友什么身份,他喜欢的人又是什么身份?若是他不敢开口,那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替他说媒也是可以的。” 裴景行万万没想到张斐然竟然如此热心,连连摆手道:“多谢师父美意。只是我那朋友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他喜欢的人家中也并不显赫,只是在我朋友心目当中,那人便是最好的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道理张斐然自然是懂的。他也不现在就戳穿裴景行,继续问道:“那你朋友喜欢人家什么?” “那个人很好,他才十六岁,身子还在抽条似得长,所以看上去有些瘦弱。刚见面的时候,我朋友还有些瞧不起他,但后来一块经历了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才发现这个人善良但有原则,本领高强但从不恃强凌弱,而且面对险境时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学识渊博,见多识广。” 周朝的风俗相较于前朝开放许多,女人不再被拘束在家中。武帝在位时,当时武帝的长女元安公主甚至有一支多达千人的女子卫。 因此,张斐然并没有发现裴景行这番话中的不对劲,还只当自己的徒弟是看上那一家将门的女儿,暗自琢磨着按照裴景行的脾气,比起找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找一个同样舞刀弄枪的女子反而更好,免得日后自己的徒媳不是被一棒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的徒弟气回娘家,就是被气出病来。 再看裴景行那一脸陶醉的模样,可见是一说起心上人,便忘了“自己朋友”这个说辞。张斐然颇为欣慰,自己这徒弟活了二十年,总算是开窍了。 瞧瞧,就只是提到自己的心上人,就露出一脸沉醉的模样,可不是死心塌地爱上了么! 张斐然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决定最后再加一把火:“依我看,你朋友的心上人很出挑,要是再不出手,万一被人抢了,那后悔可就晚了。” “不会的!”裴景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等他发现自己露馅了,面对的就是张斐然笑成八婆的一张脸。 “好徒弟,你看中的是谁家女儿?告诉为师,为师替你去打听打听口风。” 听到“女儿”二字,裴景行脸上一白,气馁地说道:“多谢师父美意,只是这件事铁定是不成的,还是算了吧。” 张斐然一挑眉:“你是裴瑾大将军的独子,又是我的徒弟,本人面如冠玉,在西京都是有名的美男子,又武功卓绝,年纪轻轻便身兼金吾卫左右街使,掌管西京治安。我倒是想不出,这天底下除了公主,会有哪个女子拒绝你。这公主嘛,都太年幼了,唯一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早就嫁人了。而且这几个公主听说都是娇滴滴的,哪里是你说的本领高强?” 听到这,裴景行只有露出一抹苦笑:“师父就不必抬举我了,这件事成不了的。今天我被师父的箫声所感染,一时激动,才说出这些话来。现在,我恳请师父忘了这件事情吧。” “慢着!”张斐然突然吼道,“我让你走了么?几年没见,你胆子倒是大了!你知不知道你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还没有找到圣地,你们已经两次险些丧命,你怀着这样的心思,心绪不宁,是想把命主动交到敌人的手里么!” 裴景行连连摇头:“徒儿不敢。师父放心,徒儿一定不会让敌人有可趁之机的。” 裴景行百般遮掩,不愿说出心上人姓名的态度叫张斐然心中起疑。张斐然虽然这些年来远离西京,但也并不是成了聋子。他在心中将那些军中好友的女儿大概的年龄梳理了一遍,也没有想到谁家有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儿。 刚才张斐然是理所应当地认为裴景行的心上人十有*就是将门女儿,现在仔细回想,那番形容反而更适合用在男人身上。 一旦想通这一层,张斐然只觉得自己眼前的迷雾瞬间消去。 “是苏衍么?”张斐然这两天将裴景行与苏衍的互动都看在眼里,本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换了个角度看,十分可疑。 果然,裴景行脸上难得露出惊慌的神色,慌忙否认:“不,不是他。” 张斐然见他这般反应,心下一沉,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刚想出言呵斥,可对上裴景行神色闪烁的双眼,心中一软,那些话到底是没说出口来。 “我知道你经历过那件事以后,就很难信任别人了。”张斐然尽量柔和了语气,慢慢说道,“但是你才二十岁,你还有三四个二十年在前头,你当真要把自己今后的人生绑在一个男人身上?” 裴景行就怕张斐然一气之下,责罚苏衍。此时,他在心中松了口气,回答道:“师父,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人他们不就是把自己今后的人生和一个陌生人绑在一块了么?比起他们,起码我知道我喜欢的是谁,为什么喜欢他。” 张斐然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便反问道:“那他呢?他喜欢你么?” 裴景行苦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因为裴景行自小失去双亲的缘故,张斐然严格教授他武艺的同时,其实也十分疼爱这个徒弟。看到自家徒弟低沉的模样,那些重话怎么还会说出口呢? “你可知道,这条路很艰难,比常人走的路都要艰难?” 裴景行先是一怔,随后点头道:“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想就这么放弃。” 听了这话,张斐然反而笑了起来——迎难而上,这才是他的好徒弟呀。 “你想想你平时看到苏衍是什么反应,再看看苏衍看到你又是什么反应,要是两个人的反应差不多,这件事或许就能成了。” 这话大出裴景行的意料之外,他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了:“师父,你……你不……不骂我?” “为什么要骂你?”张斐然大笑道,“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还是因为你没法传宗接代?我在战场上无数次就要死了,又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还能有什么看不开的?人生在世,就要活个痛快,要是你一味压抑自己的本心,日后娶了不喜欢的媳妇,那不是害了人家么?我这是在为民除害,懂了没?” 裴景行当然知道自己师父是在嘴硬,连连点头:“懂了,我懂了,多谢师父替徒儿解惑!” 第74章 十八 裴景行与张斐然一番交流,听得那叫一个热血沸腾。毕竟才是二十出头的热血小伙子,又是情窦初开,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吞八荒的胆量,气势汹汹地就忘苏衍睡着的营帐方向走去。 西北的冬天不似西京,寒风好似刀子一样割在人身上,虽说已经全副武装了,可寒风一路吹,最终还是把裴景行一时发热的头脑给吹凉了。 大晚上的,人好好地睡着,这时候闯进去,别说剖白心意了,指不定一脚就被踹出来。 裴景行思来想去,觉得这法子不行,但是他在这件事上一点经验都没有,可以说是白纸一张。可如果要让他折返回去找张斐然取经,那也是万万不行的——或许是少年老成,别看裴景行身兼金吾卫左右街使,在公务上说一不二,干净利落,但遇到感情的事情,就格外得小孩子气,扭扭捏捏不想让别人知道。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裴景行只差这临门一脚,偏偏就是因为差这一脚临门,他在苏衍所在的营帐前站了许久,最终还是一拍脑门,又折返回去,坐到那几个守夜的士兵身边,一块围着火堆取暖。 张斐然坐在不远处,看着自家爱徒吃瘪,也不主动上前教授几招,而是笑了笑,收了紫竹萧,慢悠悠地晃回自己的营帐里,睡大觉。 “裴街使,大晚上的怎么不睡啊?” 因为裴景行是张斐然徒弟的缘故,这些士兵对他都是乐呵呵的,看他一个人大晚上不在暖呼呼的营帐里睡觉,反而来火堆旁和他们一起吹冷风,不免有此一问。 “睡不着,就起来了。”裴景行捡起一根木柴拨弄了一下火堆,反问道,“你们在这荒漠找多久了?” “十几天了,”其中一个圆脸士兵回答道,“张将军让金参将带着我们找那座西域古城,据说就在这荒漠里,可是没有其他线索,我们只好用最笨的办法,兵分几路,一寸寸土地翻过来。” 这话说得轻松,在荒漠上经历了惊险一天的裴景行却深知其中的艰苦,不由郑重地说道:“辛苦你们了。” “哪里的话,虽然我们读书不多,但也知道要忠君爱国,既然我们当了兵,那就得听将军的话。”另一个长脸士兵乐呵呵地说着,“别看辛苦,要是不当兵,那我们家可是饭都吃不饱了。” “没错,张将军从来不亏待我们,”圆脸士兵也说道,“没入伍的时候,都说当兵的辛苦,可是在家干农活也辛苦啊,还要被那些官老爷和地主刻薄,还不如当兵自在,哈哈。” 裴景行跟着笑了笑,没有说话,历朝历代,偌大的一个国家,总会有一些贪婪狠心的官员出现,但只要这些人是少数,只要大部分官员都在为这个国家的百姓谋福祉,承载着这个国家的车轮终究是随着岁月而不断前进的。 “不说这些了,裴街使,喝酒么?”圆脸士兵拿起一旁的酒囊,递了过去,“这里大晚上天太冷了,稍微喝些酒,不会醉,还能暖暖身子。” 裴景行酒量不错,而且他正好有些口渴了,也不客气,接过后就喝了两口,觉得这酒虽然不如西京喝到的甘醇,但回味悠长,而且下了肚子之后格外火热,不免又多喝了两口。 他擦了擦嘴巴,问道:“对了,我们白天进荒漠的时候,留在营地的那个胡人有什么不对劲的举动么?” 两个士兵想了想,长脸士兵摇摇头:“没什么不对劲的举动,因为西北总有些人浑水摸鱼,所以对于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我们很警惕的。这次要不是金参将把他们带回来,我们就算遇上了,也不会把他们带回营地里的。” “只是没想到,金参将竟然早就被杀害了。”圆脸士兵感叹了一句。 提起金勇,裴景行也消沉了。 想来废太子死的时候,如今的东宫太子还未出世,本来没什么关系的两个人,竟然因为圣地而被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更是在他们尚未找到圣地时,就已经害死了一个优秀的参将。 想到胡人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还有张斐然的分析,裴景行敢肯定,这件事一定与当年的废太子有关,而那万道士,就是这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只是,万道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莫非是觊觎圣地中废太子的宝藏,想要借此东山再起? 可是如今圣上登基已经二十余载,四海升平,哪怕是废太子重生,这天下也不是当时的局面了。更何况废太子已死,废太子的妻妾与孩子也被杀尽,废太子的血脉在三十年前就断了,哪怕有废太子留下的财富,万道士他们也很难撼动当今圣上的地位。 “裴街使?裴街使?” 正当裴景行思考万道士动机的时候,耳边传来两个士兵的呼声。 他一惊,眼前出现几个重影,晃了几下,才看清是两个士兵凑过来的脸。 “怎么了?” 两个士兵互看了一眼,圆脸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我们刚刚和裴街使说话,裴街使却没有回应,裴街使是不是困了?是我们不好,这酒是几十年前从从蛮族那学来的酿酒法。听说蛮族生性残暴,不光时常侵略我朝,内部之间也常有纷争。开战前,蛮族都喜欢喝烈酒,喝够了就不怕死,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这酒虽然经过几十年的改良,但还是比周朝原来的酒都要烈,哪怕是酒量好的人,头一次喝也不适应的。” 裴景行眨眨眼,他想起来了,自己在四年前第一次来西北的时候,的确喝过酒,但当时他们随太子同行,喝的吃的都是最好的,底下的人自然不会把这种烈酒送过来。 “怕是真的醉了,罢了,我先回去休息吧。” 虽然距离帐篷只有几十步的路,可裴景行没走两步,步履踉跄,长脸的士兵赶紧上前扶住他:“裴街使小心。” 裴景行甩开他的手,笑了笑,跌跌撞撞地走向营帐。虽然中途走了不少弯路,但好歹是平安进营帐里去了。 这里只是一个几十人的营地,营帐不多,也就只有张斐然这样的身份,才能一个人占了一个帐篷。 裴景行住的营帐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并不大,除去他以外,里面还睡着苏衍和高泽楷。这两个人因为各自师父的缘故,并不对付,因此高泽楷住在外间,而苏衍则住在用兽皮隔开的里间。 被酒气浸染的裴景行进了营帐,睡在硬板上的高泽楷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皱了皱鼻子,伸手在鼻梁上抓了几下,嘟哝了两句,转了个身继续睡。 裴景行不理会他,而是绕过外间挂着的兽皮,走到里间。 营帐里没有燃起烛火,黑漆漆一片,可裴景行却一点都没有犹豫,直接走到苏衍睡着的那张床前,蹲了下去,视线与床上的苏衍齐平。 “苏衍……”他喃喃喊道,但睡在床上的人并没有半点回应。 苏衍的熟睡无形中给裴景行添了许多勇气,他只觉得自己先前下肚的几口烈酒正在胃中熊熊燃烧,烧得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响在耳边,让他除了眼前的人,再也无暇去顾及其他。 “苏衍……”裴景行长叹一声,不知是在呼唤床上之人,还是只是抒发心中那难以言明的酸涩感情。 烈酒在裴景行肚中发酵,顺着血脉流经全身,最后尽数上涌,将他最后一点神智燃烧殆尽。 好似被蛊惑了一般,裴景行慢慢地凑到苏衍面前,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不小心呼出的酒气把人从睡梦中惊醒。 他稍稍低头,感觉双唇碰到一个圆润的东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才发现是碰到了苏衍的鼻尖。 裴景行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口火烧火燎般得疼,急切地想要寻找一汪清冽的甘泉,来抚平自己焦躁难忍的冲动。 终于,他感觉碰到了两片清凉的东西,这清凉好似油锅上绽放的莲花,而他就是在热锅里翻滚的罪人,在看到莲花的一瞬间,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裴景行忍不住加重力道,甚至还用舌尖来回描绘苏衍的唇形,勉强满足之后,更是情不自禁地试图用舌尖顶开苏衍的齿间。 “唔……” 床上的人不舒服地皱起眉头,发出几声嘟哝,脸憋得通红。 这本来只是细不可闻的声音,对裴景行来说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一时间,他所有的勇气都随着酒意蒸发了,下意识便想逃跑,可仔细一看,却能勉强看见床上的人正在不断挣扎。 “苏衍,苏衍,快醒醒。”裴景行此时也顾不得害羞,他不停摇晃着苏衍,可床上的人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里间裴景行和苏衍的动静大到把睡在外间的高泽楷都吵醒了,高泽楷点亮油灯,走了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裴景行焦急地回答道:“苏衍有些不对劲。” “我看看。”高泽楷把油灯放到一旁,也蹲在床边,伸手在苏衍额头上点了两下,又掐指一算,摇头奇道:“奇怪了,并不是怨灵附体,也没有什么妖气。” 裴景行只恨自己遇上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便束手无策,催促着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泽楷又探手在苏衍额头上摸了一把,咦了一声:“怎么感觉有鬼气?” 裴景行脸色一变:“难道又是胡人搞的鬼?” 高泽楷一时半会不好判断,干脆起身到了外间,拿起桃木剑,又在身上披了一件大氅御寒,说道:“我去外面转一圈,你守在这。” 裴景行守着苏衍,见苏衍神色紧张,双目紧闭,额头上不停渗出汗来,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四肢微颤,好似在不停挣扎。 裴景行咬咬牙,伸手在苏衍人中上掐了两下,又搓了搓手,贴在苏衍两颊。 “这么冷?”裴景行感觉到手心传来的凉意,不由皱眉。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衍突然睁开眼睛,“啊”了一声。 裴景行半是欢喜半是担忧,喊了一声:“苏衍?” 苏衍迟疑地把目光转向裴景行:“怎么了?” 裴景行紧张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苏衍伸手按着脑门,摇头道:“没有,就是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 苏衍难受地揉着太阳穴,回答道:“梦见有个黑影趴在我身上,堵住我的鼻子和嘴巴,我呼吸不过来,想要把黑影从身上甩下去,却动不了。” 裴景行:“……” “哦,这是鬼压床。”这时候,高泽楷回来了,他放下桃木剑,走到床边,看着苏衍,“应该是梦魇作祟,醒来就好了。苏道友需要安神茶么?” 苏衍摇摇头:“不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裴景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别看裴景行现在顶着一张讨债脸,内心却是波澜万丈——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刚才亲苏衍的时候,该不会被看到吧?不会的,有兽皮挡着,帐篷里没有烛火,高泽楷一定没看到。 “刚刚,外面只是风大了一点,连路过的孤魂野鬼都没有。”高泽楷将桃木剑放在床上,恰好与苏衍相隔不过三寸。 他又说道:“但是苏道友你身上有些许鬼气,或许是当初使用琉璃子炼化魂魄时的残留,这段时间还是要多注意。” 苏衍自己未曾注意到,听高泽楷这么说,点了点头:“多谢提醒。” 高泽楷突然伸了个懒腰,说道:“正好大家都醒着,咱们趁这个时候商量一下去圣地的事情。” 第75章 十九 高泽楷此言一出,苏衍与裴景行皆是一愣。 “商量?你有线索了?”裴景行很是怀疑,撇开留在军营里跑圈的赵世敏,他们三个人这些天几乎都是在一块的,难道还有什么线索是自己忽略的,却被高泽楷注意到了? 高泽楷得意一笑:“临行前,师父曾交给我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是当年废太子命人绘制,绝对错不了。” 裴景行很是气愤:“既然你有地图,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他知道金勇是张斐然麾下一员爱将,尤其是金勇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北人,精通胡语,不少事情张斐然都愿意交给金勇去做。如今金勇惨死,张斐然虽然面上不显,但裴景行知道他内心十分痛惜爱将的死,故而夜晚在寒风之中吹奏紫竹萧。 高泽楷不咸不淡地看了裴景行一眼,冷冷道:“裴街使,你可别忘了,咱们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暗中进入西北古城,寻找废太子留下的秘宝,好救得太子殿下。金勇等人的死,我虽然痛惜,但他们是为陛下、为太子而牺牲的。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裴景行愤愤道:“歪理!” 他虽然不曾与金勇等人共事过,但同为武官,看到高泽楷对于金勇等人的死没有半点惋惜,不免唇亡齿寒—— 高泽楷身为国师大弟子,这两年在国师的教导和允许下,已经逐渐步入皇室众人的眼中,甚至还接触到了周朝至高无上的皇帝,西京的百官,哪一个对他不是好脸相待?哪怕是对修道一事甚为排斥的武官,也不得不看在皇帝和国师的份上,卖给高泽楷几分薄面。 如今周朝四海升平,哪怕边境偶有小小纷争,那也是影响不到西京繁华的。正因如此,刨去建国初期以及武帝年间,武官的声望与地位要远远落后于文官,哪怕是景帝年间,到了后期,在景帝有意的压制下,武官再一次失去了与同级文官平起平坐的权利。高泽楷在西京朝野中颇有名望,他这次的态度,其实很大程度上折射出了朝中文官对待武官的态度。 裴景行虽然身为金吾卫左右街使,掌管西京治安,说出去好不威风,但在许多文官眼中,不过就是皇家的一条看门狗罢了。加上裴景行的双亲在他年幼时便双双去世,母族不在西京,要不是看在他有一个娶了明琅郡主的叔叔,那些眼睛高过头顶的世家只怕会更加瞧不起他,为难与他。 正所谓兔死狐悲,裴景行在西京经历的多了,如今到了西北,眼见高泽楷还是这般姿态,愈发对西京那些世家与文官感到心寒。 尽管苏衍在道门与鬼妖当中有着响当当的名声,甚至不知何时起还多了一个“鬼见愁”的外号,但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名头老百姓,自然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不过苏衍虽然目不能视,但他却明显感受到了裴景行心中那股子苍凉的意味,忍不住开口说道:“我们三个对西北都不熟悉,如果高道长能够早点将这件事告诉张将军,或许我们现在已经找到那座古城了。” 高泽楷自然是不屑的,他虽然表面看着尊重张斐然,但那也仅仅是出自形势考虑的尊重罢了,骨子里他对这些武官并不看重。他当下便笑道:“张将军他们都找了大半个月了,一点收获都没有,还折损了一员大将,我看我们就不要再劳烦他们了。” 言下之意,是要彻底绕过张斐然等人,暗自行动了。 裴景行到底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用事的小屁孩了,他知道如今自己与苏衍是和高泽楷绑在一条船上的,如果现在两人之间再起纷争,那就别想找到当年的古城了。 裴景行把心中那点子失落与愤懑暂时放下,在重新恢复冷静之后,他又是原先那个心思缜密的裴街使。 他想起高泽楷这些天的行动,不由说道:“你出发前曾经说过,国师交给你进入古城的办法,难道就是这副地图?” 高泽楷一笑:“不愧是裴街使,果然料事如神。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一半?”裴景行想了想,问道,“这张地图只能带我们找到圣地,要想进入圣地,还需要别的办法?” 高泽楷鼓掌赞道:“裴街使真是聪明,大可以猜猜另一半是什么办法。” 裴景行不由苦笑,他与高泽楷小时候还是一起爬树掏鸟蛋,下池捉王八的损友,如今却成了相互猜测防备的同伴,这世界上的事情,还真是说不准。 高泽楷看裴景行吃瘪的模样,心中难免有些小得意,又说道:“其实这法子,裴街使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裴景行不免一惊,仔细回想起这些天来高泽楷是否露出破绽。 苏衍失去视觉后,其他四感变得异常敏感,他发觉高泽楷说话时声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在吟唱一首曲调诡异的歌谣。他心头一紧,突然想起当初在山中狐女唱的歌,大吼一声:“地图!” 裴景行正苦苦思索,突然听到苏衍的话,脑中浮现出一张看不清的地图,登时清醒过来。 他怒视着高泽楷,咬牙切齿地问道:“高泽楷,你在做什么!” 高泽楷的小伎俩被识破,不急也不羞,反而落落大方地回答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术而已,裴街使何必如此惊慌?你要知道,那古城可是被废太子占据过的,里面大大小小的机关无数,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而且当初废太子身边可不光只有一个万道士,那些道士布下的阵法与机关,就连我与苏道友都不能做到万无一失,更何况裴街使呢?我这不过是想在出发前探一探裴街使的本事,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高泽楷这一番话说得肺腑,好似他真的是出于大局考虑,才刻意试探。但苏衍与裴景行都不是笨人,尤其是苏衍,更是愤愤道:“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裴景行,他的本事如何,你会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有他在,半脸鬼的案子还没那么容易结了呢。” 高泽楷冷笑一声:“苏道友这话说的,半脸鬼祸乱西京,夺去多少条人命?金吾卫替陛下镇守西京,却束手无策,要不是有我在……” “有你在?”苏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高泽楷的话,“我记得最后关头,将占据沈红英身体的怨灵拽出来的是我吧?与我一起行动的,是裴景行。高道长你呢?哦,是去找你的师父,搬救兵去了呢。” 苏衍平时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哪怕是裴怀玉这种身份的人来结交,也是花了好久时间才成了朋友。他来西京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代表自己的师父,打败国师。苏衍借宿在太玄观中,除了为了维持日常生活开销而接受的委托,其他时候都是一个人默默地修行,很少去管他人的事情。 但裴景行就是一个例外。 苏衍很少有这般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样子,至少在裴景行的记忆力,这还是头一次。而这么珍贵的第一次,就是为了他裴景行。 喜悦过来,裴景行却比苏衍看得更深远,他们毕竟还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奉了皇命前来,身上肩负着太子的性命,如果他们不成功,那在西京等待他们的就是死亡了。 想到这,裴景行伸手拍了拍苏衍,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他转头看向高泽楷:“高道长,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是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谁倒霉,其他人也别想捞到好。圣地里的情况我比你清楚,而你手上有通往圣地的地图和进入圣地的钥匙,与其我们相互猜测,扯彼此的后腿,不妨趁这个机会坦诚,也能省下时间。” 高泽楷很自然地顺着裴景行给的台阶下来,笑道:“的确如此,我刚才也就是这么一试,有苏道友在,裴街使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苏衍察觉道高泽楷话中对裴景行的蔑视,刚想开口,却又想起裴景行先前说的话,只好暂时忍下。 既然答应下来,高泽楷也不啰嗦了,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巴掌大的东西,两下打开后,放到桌子上,原来是一张丝绸地图。 苏衍穿了大氅,从床上下来,在裴景行的指引下,坐在桌前。而裴景行则与高泽楷一块站在桌前,对着这张丝绸地图发呆。 最后还是苏衍觉得气氛过于安静,开口问道:“地图上画的是什么?” 裴景行看了高泽楷一眼,转头慢慢和苏衍解释:“这张地图很奇怪,上面盘踞着四条蛟龙,蛟龙旁边卧着几只猛兽。” “猛兽?什么猛兽?”苏衍又问。 “看不出来,虎头,羊身,马尾,”裴景行看着这样的地图,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看着苏衍问道,“你们道士认识这个么?” 苏衍仔细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摇摇头:“从没听说过。” 高泽楷自幼师从国师,那条件苏衍就算拍马都追不上,虽然称不上博览全书,但高泽楷的见闻可以说是三人当中最广的,可即便是他,在拿到地图后的这十多天里,也一直思索不出什么成果来。 高泽楷只好以常理来推测:“这四条蛟龙或许是一个暗示,这附近有地方与蛇或者龙有关么?” 裴景行看着他:“起码四年前我在的那几个月里,不曾听说过。” 高泽楷刚想说话,可又想起自己前不久才说要绕过张斐然等人,现在要是去问,那岂不就是打自己的脸么? 一时之间,高泽楷有些不好意思说话了。 苏衍看不见高泽楷的脸色,他伸手在地图上摸索了一番,问道:“这副地图是谁绘制的?” “是从当年先皇赐给废太子的百鸟朝凤衣中找到的,”高泽楷回答道,“当初废太子的一个姬妾就是那个部族的人,废太子知道有圣地的存在,便占为己有,再将通往圣地的路封了,只留下这么一副地图。” 裴景行与苏衍都颇感意外,要知道,这条百鸟朝凤衣可是他们两个拼了性命才从画皮那里抢过来的,结果却不想落入国师之手。而且国师能够找出藏在百鸟朝凤衣里的地图,极有可能是早就知道这个秘密。 那么,国师是不是早就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了? 当了几次黄雀之后,裴景行与苏衍总算是明白螳螂的辛酸了。 不过裴景行与苏衍都不是斤斤计较之人,现在去纠结这点小事于事无补,不如专注于找出地图里的秘密。 “如果是废太子命人绘制的地图,那这个人应该就是周朝人。”苏衍分析道,“自古以来,龙便是一种图腾,一种象征。皇帝被称作真龙天子,皇帝穿的衣服是龙袍,坐的椅子是龙椅,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穿绣有五爪金龙的衣裳。” “但这只是蛟龙,”高泽楷接上,“蛟龙距离真龙只有一步之遥,再渡劫成功那就能化身真龙,遨游天际了。废太子距离龙椅也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这里有四条蛟龙,又代表了什么呢?” 裴景行看着陷入沉思的两个人,开口道:“地图是拿来给人看的,废太子自己一定知道圣地在哪里,何必再绘制地图?” 高泽楷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当时废太子很有可能知道自己会失败,所以特地留下一张地图,留给后人?” 裴景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只知道,如果废太子想要后人能够通过这张地图找到圣地,那么他一定不可能顺应大部分人的想法。” 苏衍与高泽楷皆是一愣。的确,他们一看到蛟龙,自然会联想到废太子的身份,继而去深究当中的含义。而裴景行却跳出了这一套固有的思维,以另一种角度看待这四条蛟龙的含义。 裴景行手指点在地图中的一条蛟龙上:“沙漠之中最珍贵的就是水源,最稀缺的还是水源。无论多么伟大的城市,都离不开水。真龙代表天子,不可随意绘制,但蛟龙却没有这层顾虑。你们想想,龙能做什么?” 苏衍吐出八个字:“吞云吐雾,兴风布雨。” “没错,这四条蛟龙,极有可能是代表着沙漠中的四条河!” 高泽楷还是怀有疑虑:“可是我们要怎么才能证实你的猜测?” 裴景行回答道:“当然是找个对这里熟悉的人问一问了。” 第76章 二十 裴景行此言一出,高泽楷登时就皱起了眉头,显然是不同意。 裴景行想到高泽楷先前所言,知道他还是坚持己见,打算彻底撇开张斐然等人,单独行动。 “你这么做,等于是因噎废食。”毕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裴景行眼下还不能与高泽楷一拍两散,而且偏偏高泽楷还是皇帝钦点的带头人,裴景行只好尽量说服他。 高泽楷有些不悦,看向高泽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景行看高泽楷对自己的话并不是不为所动,就知道还有机会,便继续说道:“我们对于西北的地形一点都不熟悉,仅仅凭借这张地图,就一定能找到废太子掩藏宝物的圣地么?我听说西北荒漠中因为风沙的缘故,地形多变,很多河流与水源都藏在地下,如果这四条蛟龙真的代表四条河流,也不一定是在陆上。” 高泽楷不笨,他只是被这几天来的连番变故而整得风声鹤唳,过于小心。被裴景行这么一提醒,他顺势便接道:“所以我们要找一个对西北地形熟悉的人问问?” “没错,”裴景行再接再厉,“还有一件事,我们如果瞒着所有人出发,万一中途有所变故,那该怎么办?当初太子卫一行人误打误撞进了外族圣地,要不是张将军带着人及时赶到,所有人都会因为缺少清水和食物而葬身在其中。还有,事后我听师父说过,他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都躺在沙漠上,昏迷不醒,他们一行人并没有在附近见到城池的痕迹。如果他们当时晚来两三个时辰,我们都会被风沙掩埋。” 高泽楷久居西京,虽然贵为天师大弟子,受到不少官员的推崇,但对人员调配等等一窍不通。相比之下,裴景行做了四年的金吾卫,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他多得多。 先前高泽楷只凭着自己的危机感和潜意识做出判断,如今听了裴景行一席话,他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做法过于武断。只是当下危机四伏,敌人不知躲在何处,高泽楷免不了要再多谨慎一些:“既然这样,那就找一个本地的牧民过来,不要军队里的人。” 敌人既然能提前算到张斐然会派金勇来主办这件事,对方阵营里显然有对张斐然和西北军营都十分了解的人,说不定这个人就在他们身边。 一想到这,高泽楷就不寒而栗。 裴景行也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说道:“这周围并没有什么牧民,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要出发去寻找。” 高泽楷一双眼睛闪着光芒,好似那圣地近在咫尺,恨不得立刻就出发。他稍稍冷静下来,点点头道:“好,天一亮就出发。” 第二天天一亮,裴景行就与高泽楷骑着马离开了营地。苏衍双目失明,也就不跟去凑热闹了。 只是他在营帐里还没呆多久,就有一个小兵进来:“苏道长,张将军有请。” 苏衍只当张斐然有什么要紧事找自己,并没有问什么,而是点点头,起身跟着那小兵往外走去。 或许是因为时间久了,原本流进眼睛里的魔蛇之血的怨气散去了一些,苏衍现在起码能感觉到一些光亮。他进了营帐,勉强能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深色影子坐在前方,至于是什么,那真是看不清楚了。 不过虽然看不清楚,但先前小兵已经在帐营前禀报,这上面坐着的人,自然是裴景行的师父张斐然。 果不其然,苏衍才进来没多久,那黑影便说话了,听声音正是张斐然。 “苏道长请坐。” 有小兵上前,引着苏衍到一张椅子前坐下。 随后是一阵脚步声远去,苏衍猜测这是营帐中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他与张斐然二人。 苏衍很是疑惑,这会儿张斐然不去彻查军中奸细,反而喊自己来是做什么? 其实张斐然也说不出缘由来。他今天又是处理军务,又要想办法查出军中废太子的同党,忙得一个头两个大,转而突然想起自家徒弟昨夜那番话,就把苏衍喊来了。 他几十年来就收了两个徒弟,裴景行是他的小徒弟,又因为年幼时便没了双亲,所以张斐然对裴景行格外疼惜,甚至说把裴景行当成自己儿子来看待都不为过。听说裴景行有了心上人,张斐然还没高兴多久,却发现对方竟然是个男人,第一反应就是要呵斥裴景行,让他迷途知返。 虽说后来他心一软,不光没有训斥,反而还鼓励裴景行,但张斐然终究放心不下,打算亲自考察一下这位未来“徒媳”。 只是人喊来了,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张斐然不说话,苏衍也不开口。要是比耐心,后者更胜于前者,十几年在山中的生涯,苏衍早就习惯一个人自娱自乐,打发时间。 可怜张斐然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在一个小道士面前还没开口就词穷了。 “听说苏道长与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是不打不相识?”最后,张斐然还是决定先找点有的没的当做话头。 “是。” “……”张斐然清清嗓子,又说,“我那徒弟别的都好,就是脾气不好,又硬又直,苏道长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苏衍摇摇头:“裴景行的脾气挺好的。” 张斐然露出了然的笑容:“呵呵,你觉得好就好。” 苏衍只觉得张斐然的笑声与话都透着古怪,问道:“张将军找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张斐然的确有要紧事,但并不是找苏衍的,他笑了几声,说道:“今天一大早那两个人就骑着马就出去了,也不肯说是去做什么,又不要我派人跟着。苏道长,你知道原因么?” 苏衍当然是知道的,但裴景行不说,他又怎么会把三人的计划说出来? 不过裴景行是张斐然的徒弟,而且言谈举止都能发现他十分敬重张斐然,苏衍生怕张斐然因此使得师徒二人之间有了间隙,便回答道:“金勇是张将军得力的手下,因为圣地一事无辜丧命,他们两个过意不去,就想自己出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张斐然闻言,险些失笑。他的徒弟是什么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至于同来的那位国师高徒,大概是在西京被人捧惯了,过于外露。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幼稚不堪,只看他昨天回来后的举动,张斐然就知道这位国师高徒是想撇开他们自己行动了。 张斐然看不上高泽楷是一码事,保护他们的安全又是另一码事。这次高泽楷一行人等是奉了皇帝旨意,前来西北寻找圣地中救太子的法子,如果失败,承受皇帝怒火的可不止他们四人。 想到这,他不由眯起眼睛,再一次仔细打量起苏衍来。 高泽楷看似神机妙算,实则漏洞百出,没有长远的眼光,甚至不顾大局;赵世敏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这四个人当中,裴景行唯一能够相信与依靠的,只怕唯有他眼前的苏衍了。 思及此处,张斐然只觉得心中泛出一阵阵的苦涩——当年他勉强保下裴景行,却因为身负皇命而不得不终年镇守在西北边关,要不是有苏衍与好友在西京,裴景行只怕早在朱志文一案中便被诬陷而丢了性命。如今太子病危,皇帝却找了这么几个人前来西北寻找圣地,当真是看重自己儿子的性命么? “苏道长,这次我不便同行,要是我那徒弟遇上什么事,苏道长要是能帮,还请多帮帮他。” 张斐然并没有因为苏衍双目失明而轻视他,能够舍身入魔蛇体内,并且成功消灭魔蛇的人,即便失明,也有他的独到之处。更重要的是,裴景行曾与他提过,是国师暗中推动苏衍一同前来,国师此举一定大有深意。 苏衍虽然在朝堂争斗与人心险恶方面看得不如张斐然透彻,但他经过两次幻境的袭击,也深知此行绝对不会太平,他与裴景行交情匪浅,不用张斐然说,他与裴景行也一定是相互扶持的。 “将军放心。” 张斐然虽认识苏衍不久,但也知道这个年轻人言出必行,有这四个字,他便放一半心了。 张斐然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眼下顾不得与苏衍客套,便命外头候着的小兵进来,把苏衍送回去。 苏衍莫名其妙被请来,没说几句话又被请走,真可谓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的,权当做是在军营里逛了一圈。 一直到落日时分,裴景行与高泽楷才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年老的牧民。 按照军规,普通人等不能随意进入军营,必须要有兵部颁发的通行证,免得有奸细趁机混入军营搞破坏。 当值的士兵自然不肯放这牧民进去,马背上的高泽楷眉毛一竖,但还是勉强维持着一张笑脸:“两个,这个牧民是我找来,帮我们寻找圣地下落的,并不是什么奸细。” 士兵们互看了一眼,皆是摇头。 高泽楷还想再说话,裴景行此时却突然下马:“我去里面请将军。” 周朝律法写明了,如果没有兵部办法的通行证,在紧急时刻大将军的话具有同等效力。 高泽楷阻拦道:“你打算怎么说?” 裴景行回答道:“昨晚不是商量好了么?当然是照直说了。” 高泽楷还想再说话,裴景行又说道:“我说过,这件事不可能只靠我们几个人,敌人躲在暗处,你难道还想继续当明晃晃的靶子么?” 高泽楷无奈,只好放裴景行去了。 站在原地等待的高泽楷有些慌张,虽然是他决定撇开张斐然等人独自行动,但这件事他根本不打算表现出来,可如今裴景行却要把计划与张斐然说,那不摆明了是要把自己这点小心思都说出来么? 听说武官的脾气在沙场上磨砺久了,都不怎么好,要是张斐然知道自己不尊重他,发起火来怎么办? 高泽楷先前自以为是这支小队的领头,说话间带着点耀武扬威的炫耀,如今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一名周朝的大将军! 即便他被视作国师的接班人,被西京众多官员巴结,可到底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风头是出够了,可自身的资历太浅,人又不在西京,面对一个战功赫赫的武官,说不慌张才是假的。 张斐然很快就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二话不说,便令士兵放这老牧民进来,只是警告高泽楷:“高道长,这人是你带回来的,若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就别怪本将不客气了!” 张斐然一直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现在头一次对高泽楷放狠话,后者心一颤,忙点头道:“自然,我一定会看紧他的。” “那就好。”张斐然说罢,转身便走,浑然不管后头跟着一个欲言又止的高泽楷。 第77章 二十一(补完) 高泽楷把老牧民带到自己住着的营帐里,拿出一张临摹的简易地图——既然他们猜测四条蛟龙代表的是河流,那就在图纸上临摹了四条河流,而那些异兽图案则被简单地绘制上去。 老牧民叫阿雅安,是在赶集的时候碰上裴景行与高泽楷的,他被高泽楷拿出的黄金晃瞎了眼,琢磨着自己在这片土地上都住了五十多年了,多次给那些深入沙漠的商队做过向导,这黄金还不是手到擒来? 岂料他跟着这两个出手大方的年轻人走了一路,竟然到了周朝的军营里,着实大出意外。加上守着营地的几个士兵面带煞气,手中的□□泛着寒光,阿雅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腿都开始发软了。 阿雅安进了营地后,发现来回巡逻的都是手握□□的士兵,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景行与高泽楷身后,一步都不敢远离,一直到他战战兢兢地跟着二人走进营帐里,都不敢大出一口气。 “你过来看看这幅地图。” 阿雅安凑过去,咦了一声:“这是地图?” 不怪阿雅安有这样的疑问,因为这张图纸上除了四条代表河流的曲线以外,就只有数个黑点分布在曲线周围。 高泽楷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又问道:“看不懂么?” 阿雅安苦着一张脸,他这才发现黄金可不是那么好赚的,可是外头都是凶神恶煞的士兵,他要是得罪了这些人,别说拿到酬劳了,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知道。 裴景行见阿雅安被高泽楷吓得浑身发抖,便开口解围:“麻烦老人家仔细看看这四条河流的走向,可曾见过?” 阿雅安听了裴景行这话,忍不住往他那边靠了几步,凑到地图上观察了许久,摇摇头道:“这也太模糊了,没有更加清楚的地图了么?” 高泽楷当然不会把原版的地图拿出来,说道:“只有这个,你再看看。” 阿雅安无奈,只好围着桌子慢慢走着,不停改变角度,仔细审视这张不能再简陋的地图。 苏衍在一旁听了许久,循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伸出右手在空中摸索了一阵,抓住裴景行的衣袖,拉了拉。 裴景行感觉到苏衍的举动,扭头看去:“怎么了?” 苏衍没说话,只是比了个手势,裴景行很快明白过来,他让高泽楷继续看着阿雅安,自己则领着苏衍去了里间。 苏衍问道:“这个牧民靠谱么?” “不像是谁的奸细。”裴景行回答道,“我们恰好遇上去赶集的一群牧民,交谈时知道这个叫阿雅安的老牧民六岁开始就会放羊,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学着做向导了,对沙漠里的地形十分熟悉。” 苏衍建议道:“把真正的地图给他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谁也不知道我们今天要去哪,不可能提前布置好人手,这个阿雅安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牧民而已。”说到这,裴景行不由苦笑,“但高泽楷似乎已经是风声鹤唳了,连我都在防备着,更不用说阿雅安了。” 苏衍一愣:“这样不好。” 裴景行又何尝不知高泽楷这样的状态不好?可是他也了解高泽楷的性子,当惯了天之骄子,如今连续两次遭遇挫折,已经再也无法接受其他人的反对意见。裴景行想要劝说,还得另想办法。 “我知道的,你放心。”裴景行徒劳地安抚了苏衍几句。 好在阿雅安没有让他们失望,或许是被黄金引诱,又或许是被外面一排排装备精良的士兵给吓到了,他不停扭着脖子转动视角,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到地图上去了,终于看出了一点端倪。 “这里,”阿雅安指着地图上两条河交汇的一点,“我想起来了,这里我去过。” 高泽楷上前一步,激动地问阿雅安:“这里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我想起来了,这两条河,一条是乌苏河,只有在水源充足的时候才会出现,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干涸的状态,所以很少有人会见到乌苏河。我因为常年给人做向导,一年总会有一两次机会见到乌苏河有水时候的样子,才能想的起来。”阿雅安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又指着其中一个近乎是完整圆形的蜿蜒说道,“这块地区有很多巨大的雕像,没有人知道这些雕像有多深,乌苏河就是绕着这些雕像转了一圈,又继续往下游。” 高泽楷怀疑地看着阿雅安,又拿出一份常见的西北地图,放到桌子上:“乌苏河在哪里?” 阿雅安手指在地图上方移动了几周,最终落在一点上,随后慢慢在地图上滑动着:“乌苏河大概就在这里。” 高泽楷用笔顺着阿雅安手指划过的地方画出乌苏河的走势,接着又问:“其他三条河呢?” 找到乌苏河,相当于找到了定位的参照物,接下来的三条河并没有花费阿雅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很快就找出来了。 “只找到河有什么用?”高泽楷皱起眉头,显然是对目前的进展不甚满意。 苏衍想了想,问道:“地图上的猛兽有几只?” “好像有三只,记不大清楚了。”裴景行看向高泽楷,“把地图拿出来,上面应该还有线索。” 高泽楷只好先让阿雅安离远一些,不让后者看到地图上的内容,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将地图展开在桌子上。 苏衍看不见,只能问裴景行:“有几只?” “五只,你知道这些猛兽是什么了?” 苏衍摇摇头:“我从未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虎头羊身马尾样子的怪物。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废太子如果想要保住自己的秘密,只让自己的后人发现,那就不能够用常人的思维去破解这张地图的秘密。” 裴景行眼前一亮:“没错,你继续说。” 苏衍继续说道:“比如我们,一看到这张地图,就开始拼命想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猛兽,去想这些猛兽象征的意义,去猜测这些猛兽想要传递给我们的信息,这就是常人的思维。” 裴景行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我们要撇开这些猜测,换一个角度去看。” “可是要从什么角度去看?”习惯于将一切尽在自己掌握里的高泽楷离开西京后,发现事情越来越脱离自己预设的轨道,开始急了。 苏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深思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四年前,你们在风沙中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进了那个地方。四年后,你们背上都出现了一个类似眼睛的印记,而且越长越大。这种诅咒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废太子手底下的道士或是术士留下的,二是那些胡人留下的。当初废太子手下里可有胡人术士?” 裴景行出生时,废太子早已去世多年,他对此并不了解。反倒是高泽楷说话了:“出发前,师父曾经和我说过,当时废太子身边除了万道士以外,得用的人当中有一个从西域来的胡人,此人擅长蛊惑人心,半鬼半神,常年戴着一枚戒指,听说戒指上镶嵌的是敌人的一颗眼珠。” “那就是眼睛了。”苏衍说道,“你们看这五只猛兽的眼睛,有没有一只是和其他的不同的。” 裴景行与高泽楷双双低头去看,果然,盘踞在地图上两条河交汇上方的一只猛兽,在一双眼睛上方,还有另一双眯成缝的眼睛! 这双眼睛隐藏得实在是太好了,两条黑线几乎贴在一块,只留下一点点的空白,上空白的中间又有一条淡淡的黄线,好似一双竖成线的瞳孔。而其他四只猛兽同样的位置上,则是两条粗粗的黑线。如果不是有苏衍提醒,裴景行与高泽楷只会把这双隐藏的眼睛当成普通的花纹。 高泽楷对比两张地图,指着一点到:“如果这几只猛兽代表方位,那圣地的地点就在这里。咦,不对!” 裴景行问道:“又怎么了?” 高泽楷问他:“当初你们追击流寇,是从哪里出发,追了多久?” 裴景行想了想,指着地图上一点说道:“当时大军驻扎在这,我们就是从这里出发,在风沙中迷失方向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进入古城的时候已经是落日了。” 高泽楷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摇头道:“不对,风沙那么大,你们如果没有及时找到躲避的地方,早就被掩盖了。你们应该是当天落日时分到达圣地,也就是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但是如果从这里出发,要花三天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我们猜测的这个地点。” 裴景行却有不同的意见:“那个地方太过诡异,我师父当年找到我们的时候,是在这里。” 说着,裴景行指着地图上另一点,与高泽楷指着的那点相隔甚远:“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呢?” 高泽楷有些不悦:“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裴景行毫不退缩,“这件事本身就透着诡异,圣地、诅咒、废太子的宝藏,如果再用常理来推断,那我们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什么都不用做了。” 眼看着两个人又有单方面吵起来的迹象,苏衍适时开口道:“眼下也没有别的线索,不如问问阿雅安,要是方便的话,我们过去看看。” 为了黄金而来的阿雅安再一次被喊过来,听完高泽楷的话后,他看了看高泽楷指着的店,咦了一声:“这地方我去过。” “你去过?” 阿雅安点点头道:“你们看,这条河就是乌苏河。那次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支胡人找我做向导,说是想要去寻找祖先的故居,他们部族原先住着的地方就在乌苏河附近,但是因为乌苏河常年干涸,甚至连河道都很难找到,所以才想让我替他们找到乌苏河的河道。他们祖先住着的地方既然是在乌苏河附近,那么沿着乌苏河的河道,或许就能找到祖先的故居。” “后来呢?找到了么?” 阿雅安叹了口气:“没有。我们沿着乌苏河的河道上上下下找了快两个月,老头子我的皮都快被晒脱了,还是没有找到。” 胡人的祖先、消失的故居,圣地也符合这两点。 高泽楷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十两黄金,带我们去这里。” 阿雅安舔了舔上唇,眼中满是不舍:“这可不行,这地方我不敢去。” “不敢去?” 阿雅安压低了声音:“那地方,听说有个魔鬼城!” 裴景行三人齐声问道:“魔鬼城?” “是啊,”阿雅安小声道,“听说落日的时候,如果沙漠上刮起了暴风,那地方就会出现一座早就废弃的城市!进去的人或者兽,都没有再出来过!” 高泽楷问道:“还有谁知道魔鬼城的事情?” 阿雅安回答道:“进沙漠求财的都知道,这魔鬼城具体的位置没人清楚,但大概就是在这附近了。” 裴景行等人此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奈与可笑,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圣地与废太子的身上,却忘了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这三十年的岁月足够让许多事实被掩藏,进而被歪曲成传说。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金勇等人在寻找线索的时候过分在意三十年前的动静,竟然忽略了魔鬼城这个传说。 高泽楷彻底下定决心:“立刻准备干粮工具,明天一早就出发!” 第78章 二十二 裴景行适时起身:“既然要出发,我去和大将军报备一声。” 高泽楷制止他:“军中奸细未除,不要告诉任何人。” 裴景行却是坚持:“一旦我们在沙漠中遭遇不测,你打算向何人求救?” 这个问题再一次被□□裸地摆到台面上,裴景行的话一阵见血,恰好说出高泽楷心中隐藏的恐惧——他身处陌生的环境,周遭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万一他遭遇不测,那该向谁求救? 在裴景行的注视下,高泽楷内心的恐惧与不安终于战胜了他的高傲和坚持,他最终还是退了一步:“好,但是如果其他人知道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裴景行点头道:“当然。这件事我亲自去找将军,不劳高道长费心。” 眼看着两人又要不欢而散,突然有小兵在营帐外高声求见,进来之后对营帐里的众人说道:“裴街使,高道长,苏道长,赵世敏来了。” 三人听完小兵的话,这才反应过来,他们都准备收拾行囊出发了,竟然忘了还要捎带上一个赵世敏。 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倒是把营帐里那点尴尬的气氛冲散了,高泽楷将地图收好,对裴景行说道:“赵兄好不容易来了,咱们一块出去迎接吧。” 裴景行没有拒绝的理由,说道:“我和你出去,苏衍和向导就留在这。” 阿雅安老人在一旁苦着一张脸,他来是想求些钱财的,可没想过要去找那传说中的魔鬼城,只是如今身在军营,可不是他说了算。 既然不能明着反抗,那就悄悄溜走算了。 等高泽楷与裴景行二人离开后,阿雅安老人看了眼一旁的苏衍,发现对方的眼神空洞又茫然,便悄悄抬起手,在苏衍面前比了几个手势。 苏衍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雅安老人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一手扶着椅子,悄悄地站起来,缩手缩脚地远远绕开苏衍,贴着营帐的角落慢慢挪到门帘边上。正当他要伸手拉开门帘时,突然听到后方传来破空声,阿雅安老人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一个茶杯打在他原本的位置上,随后掉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碎片。 阿雅安老人回头一看,只见原本坐在桌子旁边的苏衍不知何时竟然到了自己背后,侧着头,右手拿着一把看上去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剑,剑尖正指着自己。 这人不是瞎子么! 阿雅安老人头皮一阵发麻,要是他反应稍微慢一点,这茶杯就要打在他的身上了! 一个瞎子,为什么能有这么厉害的准头?而且居然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方位,难道这双眼睛,便是传说中魔鬼的双眼么! 阿雅安老人这么想着,心中恐惧之极,却又忍不住那一丝好奇,抬头去看苏衍的双眼。 只是一眼,阿雅安老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怎样的眼睛啊,又黑又冷的,好似一颗冰冷冷的墨玉,不带一丝烟火的气息,又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渊,倒影不出任何人的影子,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被这只眼睛吸收了。 “苏……苏纳拉,苏纳拉,”阿雅安老人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双手向前伸展,额头触碰地面,喃喃道,“苏纳拉在上,苏纳拉在上。” 苏衍并不能看见阿雅安老人的动作,他听到声音从低处传来,猜到这个胡人向导多半是被自己给吓到了,跪在地上求饶。 可是他口中的“苏纳拉”又是何人? 听起来,似乎是他们胡人的一个神。 裴景行等人进来时,便见到阿雅安老人背对着他们,对着苏衍行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怎么了?”赵世敏刚来不久,并不知道阿雅安老人的身份,他本来就因为在军营里受训而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口气自然就不好了,“这人拜一个瞎子做什么?” “闭嘴!”裴景行骂了一句,没好气地绕过阿雅安老人,走到苏衍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想逃。”苏衍有些不确定,又抿了抿嘴,补充道,“我听到响动,他绕过我,好像想出去。” “没有没有没有!”阿雅安老人依旧跪着,连连摆手道,“我没有想逃,真的,我……我就是……我就是想看看……看看外面的情况。” 高泽楷眯起眼睛,打量着阿雅安老人,就在后者心中七上八下时,他突然一笑,转头对身后的赵世敏说道:“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新找的向导,叫阿雅安。老人家,这位是我们的同伴,姓赵,喊他赵公子即可。” 阿雅安老人害怕地看了眼苏衍,见后者没有任何动作,这才勉强放心。只是他依旧不敢站起来,维持着跪着的姿势,对着赵世敏点点头:“赵公子。” 胡人向来不拘小节,但这样的礼节落到赵世敏眼里,那简直就是在侮辱他。 赵世敏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高泽楷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恢复原样,站出来打圆场:“西北民风淳朴,向来不拘小节,你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随后,高泽楷又走到阿雅安老人面前,弯下腰,伸手去搀扶他:“老人家,地上凉,快些起来。” 别看高泽楷心高气傲,连张斐然都不放在眼里,但必要的时候,他这一张面孔还是很能哄人的。 然而阿雅安老人并不领情,反而一个劲地摇头:“不行,我已经触犯了苏纳拉的神使,没有神使的允许,我不能起来。” “苏纳拉?”高泽楷不禁皱起眉头,“苏纳拉是哪路人物?” 阿雅安老人虔诚地再次向苏衍顶礼膜拜:“苏纳拉是至高无上的死神,在我们的生命即将终结时,他会派出他信任的神使,观察我们每天的生活,评价我们这一生的善与恶。最终,我们每个人的灵魂到底是升入天堂,还是继续轮回恕罪,都将由神使做出判断。” 解释完这些,阿雅安老人跪在地上,闭上眼睛,对着苏衍祷告:“伟大的苏纳拉啊,您派遣神使降临到我身边,是想借神使来点醒我最终的归宿么?伟大的苏纳拉啊,我将遵从您的嘱咐,跟随这些周朝人一起进入沙漠,找到魔鬼城。” 高泽楷听到最后一句,喜道:“老人家,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找魔鬼城?” 阿雅安老人最后一次向苏衍顶礼膜拜,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点头道:“是的,神使降临在你们之中,苏纳拉的旨意已经很明确了。” 高泽楷可不管什么苏纳拉,他本来还在琢磨着要一路提防这个老家伙中途逃跑,如今听了阿雅安老人这一番话,多多少少有些放心了。 “如此甚好,”高泽楷高兴地说道,“时间紧迫,我们现在就准备行李,明天一早便出门。老人家,你可要带些什么?大可以告诉我们,我们替你准备。” 阿雅安老人也不客气,回答道:“带上足够的清水和干粮,替每个人挑选一匹上佳的骆驼,一人一件大大的披风,再多带些粗粗的麻绳,用来提神的薄荷脑,对蝎子毒和蛇毒有奇效的解□□。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高泽楷一一应下,如今他们都要仰仗这个老头子才能找到魔鬼城,是以高泽楷便好声好气地让阿雅安老人先去休息,留下他们四个商议。 “我们的行囊里缺了不少东西,”高泽楷率先说道,“裴街使,既然你要替我们去向张将军说明,那你就顺便请张将军替我们置办这些东西。只有一件事,绝对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裴景行不由失笑:“高道长,你不是在说笑吧?置办这么多东西,难道就靠我与张将军么?就算是我们两个人去置办,一时之间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别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么?” 高泽楷脸一僵,便感觉有些不好下台,只能粗声粗气地说道:“总之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要是我们再走漏行踪,被那些胡人追上,我只能唯你是问了。” 苏衍不满,开口道:“高道长好大的官脾气,既然你担心裴街使会不小心说漏嘴,这件事不如就由高道长去办好了。” 赵世敏不是蠢人,他进来营帐里那么久,听了众人的对话,早就发现这三个人竟是想要撇下自己去找圣地——要不然为何一直不派人去接他? 这三人当中,裴景行与自己不对付,这一路也没给过好脸色;那苏衍是个瞎子,哪怕本身实力再厉害,就这一条也是要大打折扣的,而且这人与裴景行交好,自然是看自己不顺眼的。 所以,赵世敏现在只能牢牢抱紧高泽楷的大腿,才能勉强在这小队里有一份底气。他正愁没机会向高泽楷示好呢,听了苏衍的话,他双眉倒竖,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咱们这次出来,陛下亲自点了高道长为首,我们都要听高道长的。这打点行李的事情,自然有小喽啰负责,哪里需要高道长费心费力。” 苏衍还想再说,裴景行却拉了他一把,说道:“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找张将军。” 一直等被裴景行拉到营帐外面,苏衍还余气未消,心想自己是为了裴景行好,结果这家伙不领情便算了,还如此窝囊,着实叫人可气! 借着外面不远处的火光,裴景行看清苏衍微微鼓起的双颊,先前的丁点不悦与怒气就都消散了。 “生我气了?” 苏衍冷哼一声:“没有。” “苏衍,我知道你独来独往惯了,你可知道行军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不论是谁都不愿意心上人误会自己,裴景行也不例外,他耐心地给苏衍解释,“是军心。军心一旦涣散,想要再重新聚拢可就不容易了。我们这一支小队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但是如今我们最重要的是找到圣地,除去我身上的诅咒,找到能让你复明的朱宝蟾蜍,眼下我们还不能彻底闹翻。” 苏衍其实内心已经有些被裴景行说动,只是那些不愉快还没来得及全部消去,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与高泽楷争吵呢?” “高泽楷与我们的目的并不一致,起码他没有一定要找到朱宝蟾蜍的决心,至于消除诅咒的方法,最重要的是能消除太子身上的诅咒,我与赵世敏不过是顺带的而已。”裴景行说到这,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当领头人的目的与我们不一致,我们就要在这支小队里站稳位置,时不时提醒他,没有我们,他的目的无法达成。只有这样,他才会重视我们,重视我们的目的。你看赵世敏如今跟个哈巴狗似的,跟在高泽楷后面,高泽楷一有什么事,他叫得比谁都响,高泽楷会在意他的死活?” 苏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几日裴景行与高泽楷竟是在暗中较量了好几回。他想起自己的那些话,险些要坏了裴景行的布置,不由后悔起来,又庆幸自己还好没说什么太重的话。 可是苏衍转念一想,要是裴景行早些与他说清楚,他当然不会多嘴了,不由怒道:“你们这群人,心眼太多,肚子里全是坏水!” 裴景行笑着反问:“怎么,你还见过我的心不成?” 他话刚一出口,便后悔了,要不是他知道苏衍此时双目不能视物,他连苏衍的正脸都不敢瞧。 可是只是这么瞧了一眼,裴景行见苏衍双颊微红,也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难道…… 难道苏衍…… 裴景行不敢再多想,他生怕自己想太多,误会了苏衍的意思,弄巧成拙,整出一个不可收拾的局面来。 “外面风大,赵世敏在里面,你与我一道去见将军吧。” 最后,堂堂金吾卫左右街使的裴大人,憋出了这么一句没什么骨气的话。 第79章 二十三 “明天就走?”对于爱徒的深夜到访,张斐然并不意外。只是当他听完高泽楷的计划后,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没错,”裴景行点头道,“我们已经耽搁了太久,昨天我发现背后的图案又大了一点,只怕京中的太子不能再等下去了。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一条线索,哪怕最终无功而返,我们也要去试试。” 张斐然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拦你,只是眼下敌暗我明,你可想好对策了?” 裴景行全盘托出:“我记得那个年轻的胡人曾经说过,这个部族的内部已经起了纷争,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其他人都希望能够暗中跟着我们,重新回到他们的圣地。那么起码在我们找到圣地前,这些人都不会动手。” 张斐然有几年把裴景行带在身边,教授他武艺与军略,自然对自家徒弟颇为了解,他心领神会,说道:“也好,我们就趁此机会,来一个引蛇出洞。总不能一直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躲在暗处,我们却疲于应对。” 裴景行正有此意,但他还是有一个顾虑:“师父,军营中人多口杂,师父可想出对策了?” 张斐然这两天的确是在秘密排查军中的内奸,面对裴景行,他也不多做遮掩,回答道:“能够猜到我心思的,必定是跟了我许久,又对军中各个统领参谋有所了解的人,这样的人选没有几个,我已经安排他们其他任务,暂时无法继续插手这件事了。我会亲自挑选一些士兵,他们会密切注视你们走后的动向,一旦发现那些胡人的行踪,势必要一网打尽。” 这与裴景行的计划不谋而合:“那就有劳师父了。” “你我师徒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张斐然话锋一转,又说道,“倒是你们,沙漠之中天气风向瞬息万变,你们找的那个向导可靠么?” 裴景行刻意瞒下阿雅安老人对着苏衍跪拜一事,只是说道:“那个老人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而且跟其他人打听了一下,的确是土生土长的西北胡人,他出身的那个部落就在沙漠边缘,靠着打猎和给商队做向导为生,以前也没有长时间离开过。” 张斐然还是不放心:“多少留个心眼,当年的事情我们都没有经历过。” 连他手底下的参谋都在他不知不觉中被害,张斐然面对这样的敌人,不敢大意。 裴景行点点头:“知道了。” “你给的清单我会亲自领着两个可靠的人去准备,明天一早来拿。”张斐然说着,走到一旁的一个架子前,从架子上取下一柄短刀,递给苏衍:“这把短刀轻便易携,虽然称不上削铁如泥,但带着防身还是足够的。苏道长双眼不便,还请带着这把刀,有备无患。” 一直在旁边当个锯嘴葫芦的苏衍没料到张斐然竟然赠刀与他,短暂的诧异后,他循声走向张斐然,伸出双手。 刀一入手,苏衍只觉得短刀在隐隐震动,好似刀鞘之中有一个灼热的灵魂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 裴景行不由感到惊奇:“师父,这……” 张斐然冲裴景行摇摇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又解释道:“这刀是我当年偶然从一个蛮人手中买到的,这个蛮人来自极冷之地,那是周朝不曾踏足的地方。我听这个蛮人身边的周朝商人说,他也是偶然一次,得猎户指引,才见到这群人。这些蛮人会从地底深处挖出一种奇怪的铁矿,利用地火反复打磨,这样打造出来的武器,便多带了几分天地灵气。据说这把武器是这个蛮人成年后所制,一旦遇到危险,便会发出隐隐红光示警,甚至有人能听到刀中传来的咆哮声。” “但是这刀太过贵重了,”苏衍只觉得手中短刀着实烫手,向前一递,说道,“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我无功不受禄。” “哪里无功?”张斐然笑道,“在你们两人面前,我也就不说虚的了。你们一行四人当中,赵世敏与我徒弟有旧仇,幸好是个没用的废物。高泽楷虽然自小与他相识,但明显不是一路人。那所谓的圣地着实诡异,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圣地里只怕有不少诡异离奇的陷阱机关,还要请苏道长多多费心了。” 面对自己欣赏的晚辈,张斐然说话并不喜欢绕弯子,他一阵见血地点破这支四人小队紧张的关系,继续说道:“最可怕的敌人往往来自自己的背后。苏道长,此行一路凶险,还请你多多照拂。” 按理来说,苏衍一个小瞎子,不给裴景行等人添麻烦就是万幸了,哪里还值得张斐然如此郑重拜托? 但张斐然在边塞呆了多年,见过许多能人异士,目光老辣,加上细细推敲这群人的经历,早已猜到苏衍身上还有许多他不了解的内情——一个瞎子,竟然能够得到国师钦点,足以证明此子不凡。 将刀赐予苏衍后,张斐然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约莫两寸长短手指粗细的棒子来,交给裴景行:“这是用特殊药材制成的狼烟棒,你们要是遇到了危险,或者找到了圣地,可以点燃这个,我训练的老鹰可以凭借狼烟里的味道找到你们。” 沙漠里放眼望去皆是茫茫黄沙,缺少能够用来定位的地形特征,极易迷失方向。裴景行知道张斐然是担心他们途中遭遇危险,需要救援,赶紧小心收好。 随后,张斐然又嘱咐了几句沙漠里行走时要注意的事项,便让他们回自己的营帐当中,安心等着明天一早出发。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张斐然便命人悄悄将他们所需要的物资装备送到营帐里。阿雅安老人早早起来,尚未洗漱,便跪在自己昨夜栖身的角落里,对着里间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皆是众人听不懂的胡语。 高泽楷是见过阿雅安将苏衍奉为死神苏纳拉的神使的,因此虽然觉得阿雅安老人的行为过于怪异,也并不曾说些什么。但另一边,赵世敏初来乍到,只知道这个胡人是他们日后进沙漠的向导,自然不把这糟老头子放在眼中,冷声笑道:“老家伙拜谁呢,赶紧起来,准备动身!” 阿雅安老人恍若未闻,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嘴唇轻动几下,这才缓缓睁开眼,一手撑着地,晃悠悠地站起来。 赵世敏本就因为阿雅安老人无视他而恼怒,如今见后者这般模样,趁机扭头发挥:“高道长,你看这老头子起身都费力,进了沙漠肯定会拖我们后腿!依我看,这老东西说不定还是别人派来的奸细,干脆把他拿下,好好审一审!” 高泽楷本想呵斥,可转念一想,又当起了和事佬来:“老人家出入沙漠几十年,是这片地方最有经验的向导。龙只有深入大海才能展露威严,老人家进了沙漠才是展现真正实力的时刻。” 赵世敏见高泽楷如此维护阿雅安老人,只好作罢。 此时里间的裴景行与苏衍也都起来了,五人整装完毕,便在日出时分离开了军营,朝着沙漠进发。 沙漠中行走的艰苦不必多说,才一个多时辰,赵世敏就已经气喘吁吁,趴在骆驼背上大喘气了。 “不要喝那么多。”阿雅安老人伸出干枯的手,从赵世敏手上抢下水囊,“我们不知道还要走几天,不能这么喝。” 赵世敏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什么苦,哪怕当年在太子卫中,因为父亲身居高位,他与朱志文牛春辉几个都是被人巴结的份,自然有人会替他们去干活。 如今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得厉害,而这老东西竟然连一口水都不让他多喝,当下便不乐意了:“你算什么东西!我要喝就喝,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高泽楷又出来当和事佬了:“老人家,我们不是本地人,实在是受不住沙漠里的天气,你就让他多喝一些吧,我们带的水够多的了。” 阿雅安老人却固执地摇摇头:“这两年沙漠中水源越来越少,我们还不知道要在沙漠里呆多久,水一定要少喝。” 这番话大出高泽楷的意料之外,他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问道:“什么意思?那魔鬼城的大致方位不是已经确定了么?” 阿雅安老人眼珠子一转,回答道:“的确知道大致方向,但是魔鬼城不是向所有人开放的,只有被魔鬼城选中的客人,在特定的时间才能见到它。” 高泽楷心中涌现出一股被欺骗后的恼怒,怒道:“你为何不早说?” 阿雅安老人瑟缩地躲在苏衍的那匹骆驼后面,哆哆嗦嗦地解释道:“你放心……放心,你们当中有苏纳拉的神使,魔鬼城一定会出现的。但是,你们要等待,要耐心地等待……” 高泽楷如今是投鼠忌器,五人当中只有这个胡人知道沙漠中的路线,只好暂时按下怒气,再问道:“要等多久?” “这就说不上来,”阿雅安老人缩着头,搓着手回答道,“我从未见过,只是听说过魔鬼城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说着说着,他的后背慢慢挺起来,声音也越发响了:“总之,在这个沙漠里,你们必须听我的,否则到时候死了的话,也……也不能怪我。” “为何不……” 高泽楷忍不住便要发火,此时裴景行却突然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将就一下,忍一忍吧。” 高泽楷不由看向裴景行,只见后者眼中带着不让人拒绝的强硬,他脑子一转,便明白裴景行为何要突然在这时候开口了——在陌生的环境中,人高度紧张,情绪起伏很不稳定,平时的一点小事也会无限扩大;而一旦紧张和愤怒的情绪蔓延开来,事情变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才进沙漠不久,还不知何时能到达目的地,这次是他大意了。 “既然这样,赵世敏,你就少喝点。” 饮水危机解决以后,阿雅安老人一面牵着苏衍的骆驼——他把苏衍当成神使,凡事都亲力亲为——一面走在最前面给众人指路。 日头越来越高,就连骑在骆驼上的众人都能感觉到地表沙砾喷发出来的热气,阿雅安老人看上去却丝毫没有任何感觉,依旧维持着一贯的速度走在最前面。 “这也……也太……热了吧。”赵世敏好似一条死狗一样瘫在骆驼的双峰之间,他只觉得周围好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汗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处,才抹掉不久又聚了起来,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其余人也都不好受,即便是苏衍这种从来不是养尊处优的人,也受不了沙漠中炎热的天气。 阿雅安老人转头看了一眼,说道:“我记得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绿洲,我们先去那里休息一会儿。” 听说能够休息,赵世敏立刻就有力气了,急吼吼地催促着:“赶紧的,快点走!” 第80章 二十四 众人又走了大约一刻,就远远瞧见前方有一块淡淡的绿色,在沙漠的热气的蒸腾下而上下轻轻浮动着。 “那就是绿洲?”高泽楷是头一次来西北,对沙漠中的一切感到既陌生又新鲜,问道,“怎么还会动的?” “绿洲是不会动的,”阿雅安老人一边替苏衍牵着骆驼,一边回答道,“这里温度太高了,人的眼睛很容易会被蒙蔽。” 赵世敏被晒得恹恹的,这会儿有气无力地催促道:“赶紧走。” 五人之中,除了阿雅安老人因为已经习惯沙漠中恶劣的环境以外,其余四个人都不好受,其中又以赵世敏为最。众人催促着□□的骆驼一路小跑,终于在赵世敏尚有一口气时到了绿洲。 一踏入绿洲,赵世敏就好似活了过来,手脚麻利地从骆驼背上滚了下来,冲向绿洲中仅有的一处水源。 放在往日,赵世敏对于这种小水潭是看也不看一眼的,但今天他双手撑在地上,把整个头浸到水潭里,来回甩动了几下,再猛地从水中抬起,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高泽楷见状,便干脆往旁边挪了几步,尽量远离赵世敏,这才从袖中的暗袋里取出一块洁净的帕子。高泽楷把帕子打湿了,先在脸上擦了几把,复而擦了擦手和脖子,这才掬水喝了两口。 尽管裴景行也是口干舌燥,但他并没有紧追着前面两人去水潭边喝几口凉水,反而走到苏衍骑着的骆驼边上,伸手把苏衍抱下来。 苏衍先是一惊,随后似乎是察觉到抱着他的人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不再挣扎,只是那张原本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愈发红了,简直像是要滴出血来——这些天,他有时候会莫名在梦中看见自己和裴景行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而且就是小时候狐女与他说过的那种只有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可是他只看见一个印象,好似眼前被蒙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记不真切了。 但苏衍知道,裴景行与他之间,并不是会做这种事的情谊,可为什么自己会梦到这些?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自己潜意识中想的尽是这些么? 苏衍想的这些,裴景行并不知道,他担心苏衍不熟悉这边的地形,所以尽心尽责地领着苏衍来到水潭边上,取出一条干净的汗巾打湿,递给苏衍:“擦擦。” 阿雅安老人看到这片小小的绿洲,也由衷地露出一抹笑容。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和其他人一起围在水潭边上河水,而是走到水潭附近的一处矮小的灌木旁,伸手在灌木中搜寻一番。不多时,阿雅安老人手中便多了几个小小的块茎状的不知名植物,他掰开其中一个,放进嘴边吸吮了几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赵世敏早被沙漠里灼热的天气逼得没了半点斯文,等肚子里灌满了凉凉的水,他干脆直接脱了衣服就想跳进水潭里滚两圈。 “这天气真是闹心,”赵世敏一边往身上泼水,一边嘟哝着,“怎么有人会选择在这种地方建造池城。” 裴景行看见赵世敏的行为,不免皱眉,直接带着苏衍换了个地。而高泽楷则往后退了两步,借着骆驼遮挡阳光,也不理会。 赵世敏本就是发一通牢骚,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理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只留下水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 但好景不长,很快赵世敏便浮出水面,双手激烈地在水中拍打着,哆哆嗦嗦地大喊道:“有……有死人,有死人在水底!” 此话一出,几个喝过水的人只觉得腹中阵阵翻滚,裴景行与苏衍还好一些,从小养尊处优的高泽楷喉咙一酸,直接吐了出来。 “怎么回事?”眼看高泽楷一时半会好不了了,裴景行只好让苏衍站在一旁,自己走到水潭边上,伸手把赵世敏拉上来。 赵世敏吓得半死,双手死死抓住裴景行:“我……我潜下去,感觉摸到了什么滑……滑溜溜的东西,我本来以为是水草,结……结果又摸到软软的东西,睁眼一看,发现是一个死人!” 赵世敏一边说着,一边往裴景行身后躲,继续说道:“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好几个死人!他们脚上还绑着石头,一定是被人扔下去的!” 高泽楷只觉得浑身一颤,快步走到阿雅安老人面前,双手抓住后者的衣领,怒道:“你是故意的?” 阿雅安老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我们都喝了水,只有你没喝,你还敢说不是故意的!”高泽楷自然是不信阿雅安老人这般苍白的解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啊。”阿雅安老人眼珠子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去问赵世敏:“你说,那些死人身上有什么伤口么?” 赵世敏啐了一口:“我哪里来得及看!” 他一睁眼,看到面前竟然是好几个死人,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浮上来求救,哪里还来得及去检查这些死者身上有没有伤口。 慌乱之中,裴景行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他走到高泽楷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急,先听他说说。” 阿雅安老人被放下来,先是大口呼吸了几下,才说道:“沙漠里,有一群人,他们的人数不过十几个,但十分凶残,就是依靠劫掠过路商队和部落为生的。因为人数少,所以他们不会去招惹那些大部落,但是那些商队和小部落一旦遇上他们,就很难有生还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湖底那几个人生前遇到这群人了?” “很有可能,”阿雅安老人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这群人一般都围绕绿洲附近活动,所以杀完人之后会在尸体上绑上尸体,扔进湖里,免得被其他人发现……” “什么?你明明知道这群人在绿洲附近,你还把我们引来这边!”赵世敏第一个叫唤起来,“好啊,你果然是存心的,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吧!” “不是的!”阿雅安老人脸色苍白,解释道,“这群人从来都是在沙漠的西南放下活动,很少北上。或许,湖底的那些人并不是他们干的,只是碰巧而已。” “不管是谁,杀了人之后还特意在尸体上绑上石头,扔进湖底,做出这种事的人绝非善茬。”裴景行当机立断,“我们要立刻离开,苏衍与我一匹骆驼,老人家,你自己骑一匹骆驼。” “我……我还要侍奉苏纳拉的神使……” “赶路要紧!”裴景行不留半点商量的余地,转头发号施令,“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立刻走!” 他把苏衍扶上骆驼后,转身又从骆驼边上的行囊里找出一件衣服来,撕成四份,各从地上装了一些沙子,又将其中三份分别交给高泽楷、赵世敏与阿雅安老人。 “把这个绑在骆驼后面,”裴景行交代道,“一边走一边洒,尽量不要留下足迹。” 或许是裴景行这一招起作用了,又或许是绿洲的经历只是一场虚惊,一直到夜幕时分,一行人都没有碰上阿雅安老人所说的那群劫掠者。 入夜后,沙漠中的气温骤降,这时候已经不适合众人继续前进。 在阿雅安老人的带领下,一行五人来到一处山丘的迎风面,在山丘脚底搭起了两顶简易的帐篷。除了阿雅安老人年事已高,苏衍眼睛失明以外,高泽楷、裴景行以及赵世敏轮流守夜一个时辰,而两顶帐篷则分别给四个人休憩。 变故就出现在赵世敏守夜的丑时。 赵世敏是第三个守夜的,他从梦中被喊醒,怂拉着脑袋坐在火堆旁,背后则是可以替他挡风的两顶简易帐篷。 火烧得很旺,替他驱散了寒意,却也让赵世敏觉得口舌有些许干燥。用来饮用的清水都在骆驼载着的行囊里,赵世敏懒得起身去拿,干脆伸手拔出斜斜插在地上的一根干枯的树枝——这还是阿雅安老人在绿洲是收集的。 树枝上已经集了几滴露水,在缺水的沙漠中显得格外诱人。赵世敏没有犹豫,张嘴便去接,末了还用了抿了一下,权当是回味。 这几滴露水比起平常饮用的清水要甜一些,赵世敏意犹未尽,又伸手去拔另一根树枝,却拔出一个黑灰色的老鼠来。 赵世敏未曾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加上这老鼠长得格外狰狞吓人,上下交错的尖牙尽数露在外头,一身灰黑色的皮毛好似沾了一层肮脏的火油。 赵世敏惊恐之下,直接把树枝连同老鼠扔的远远的。 老鼠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抱着树枝不停地啃噬,不多时,一截短短的树枝就全数被这老鼠吃进肚子里去了。 谁料老鼠并没有就此离去,反而在沙地上打了个滚,冲着赵世敏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尖叫。 赵世敏站起来,挥着手中小小的树枝,试图用火光驱逐老鼠。奈何这老鼠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只是伏在沙地上,冲着赵世敏吱吱地叫唤着。 “还不快滚!”赵世敏越看这老鼠越觉得恶心,又不想伸手去捉,只好不停挥舞着冒着火的树枝,试图用火光驱走这畜生。 老鼠畏惧火光,每当火光靠近时,它便向后退去,可一旦赵世敏收回,它又不死心地窜回来,焦躁地来回绕着圈。 赵世敏愈发怒了,干脆向老鼠扔去手中燃火的树枝。老鼠恰好被砸中,火星落在它的皮毛上,一下子变成一个硕大的火球,跌跌撞撞地朝着赵世敏冲来,却只在冲出几步后边彻底燃烧殆尽,化成一堆灰烬。 赵世敏洋洋得意,正打算回头再烤会儿火,却不料又突然听到一旁传来的响动。他才杀死一只面目可怕的老鼠,这会儿背后一凉,赶紧扭头去看。 这一看可不好,赵世敏只觉得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要从地上跳起来了。 其中一只骆驼已经站起来,因为缰绳的缘故,只能在原地小范围不停跳动着,试图把身上那七八只老鼠甩下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更多的老鼠顺着骆驼的四肢爬上驼峰,毫不客气地撕咬开骆驼的身体,钻进去吸食里面的血肉。 “救……救命啊!” 赵世敏只觉得双腿发软,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第81章 二十五 裴景行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呼救声,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想起阿雅安老人在绿洲时说的话,还以为是那些在沙漠中游荡掠夺的胡人来了,睡意登时全无。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拿起手中横刀,用另一只手在帐篷的帘上扯开一条缝,只见一个身影正逐渐远去,借着火光,依稀能看清是赵世敏的身影。 裴景行侧耳倾听,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脚步声或是叫喊声,反而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是有无数尖锐锋利的牙齿在啃噬什么东西。 他拉开帐篷的帘子,出去一看,就发现他们本来绑在一旁的骆驼中其中一头已经近乎全成了白骨。其他三头骆驼相距较远,但这对于那些老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有部分老鼠已经从骆驼的骨架上跑下来,朝着另外三头“美食”冲去。 骆驼想跑,奈何被绳索绑着,只能原地不安地甩着蹄子,扭动身体,试图以此来向老鼠们示威。 裴景行当机立断,先转身回帐篷里,依次把其余三人拍醒,随后领着他们来到帐篷外面,一脚把用来取暖示警的火堆踢散。 无数燃着火焰的树枝飞向那些老鼠,老鼠们畏火,加上这些老鼠的皮毛十分易燃,稍稍一些火苗落在上头就会立刻引发燃烧,一时之间,老鼠们四处逃窜,不敢靠近。 “走!”裴景行挥刀砍断绑着骆驼的缰绳,一手抓住骆驼的驼峰,一手揽住苏衍,随后猛地用力,先把苏衍送到骆驼背上,自己随后一个翻身,稳稳落在苏衍身后。 高泽楷与阿雅安老人有样学样,纷纷砍断剩余两头骆驼的缰绳,随着裴景行一起逃了出去! 好在这些骆驼训练有素,虽然慌张,却并没有做出把背上之人抛下去的疯狂举动,而是撒开蹄子拼了命的往前跑。 老鼠们察觉到“食物”的逃离,不甘心地追了上来。一时之间,数不尽的老鼠从沙漠的地底涌了上来,好似黄沙上的一股黑色浪潮,紧追裴景行等人不放。 骆驼在沙漠中走得稳,耐力好,但速度并不是最快的。显然,身后那些穷追不舍的老鼠虽然体型小,但在速度上则要比骆驼好上一截,不多时,这些老鼠眼看着就快要追上来了。 “火!”裴景行大喊道,“用火烧!” 沙漠中天气炎热,他们只带了几个火折子,这一时半会哪里能找来火? 只见高泽楷腾出一只手来,抽出背上背着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向后一挥手,自剑尖中窜出一条火龙来! 火龙初时不过拇指般粗细,落到众人身后时已有手腕大小,火龙刚一落地,只听一声巨响,直窜云霄,竟成了一道火墙! 冲在最前面的老鼠不曾减速,接二连三冲进火墙之中,随后又带着一身的火焰冲出火墙,紧追不放。 但这终究跑不了太远,渐渐的,众人身后的老鼠越来越少。随着太阳慢慢地沙漠的尽头升起,这一场惊魂之变终于结束了。 跑了一路,众人停在原地稍作整顿。高泽楷拿出地图,与阿雅安老人确定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刚才变故来得突然,他们根本顾不上寻找正确的方向。现在终于摆脱了那些可怕的老鼠,也不知道他们和原本的路线差了多少,必须赶紧重新规划路线。 沙漠之中本不应该携带太重的东西,但是裴景行那一把祖传的龙首虎牙枪却跟着进了沙漠。好在入睡前不曾把枪从骆驼身上解下,如今倒还在身边。只是其他东西却丢了七七八八。 光是一头骆驼被老鼠们啃噬殆尽,就已经损耗了四分之一的物资补给,再加上入睡前从骆驼身上拿下来的清水食物,好和刚才一路颠簸时掉落的物资,七七八八加起来,他们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物资补给。 不光东西丢了,人也少了一个。 因为裴景行是四人之中第一个发现险情的人,高泽楷便问他:“赵世敏呢?” “我听到外面有呼救声,起来看的时候,他已经跑远了。”裴景行用清水沾了沾有些干裂的嘴唇,回答道,“他就是往我们这个方向跑的,但是一路上并没有看到他。” “沙漠那么大,加上当时天黑,很容易迷失方向。”阿雅安老人接口道,“他就一个人跑出去的?没带行李?” 裴景行摇摇头:“那时天黑,隔得又远,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希望他好歹带着点清水,”阿雅安老人叹了口气,“沙漠里要是没有清水,根本活不下去。” “现在要怎么办?”苏衍问道,“要去找人么?” 裴景行与阿雅安老人同时看向高泽楷,后者眉头紧锁,沉默许久,咬咬牙道:“沙漠那么大,我们又跑了那么久,现在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那位的事情拖不得了,我们必须立刻出发,尽早进入圣地。” 其实高泽楷没有说出来的是,那时正是赵世敏守夜,他却只顾着自己逃命,不管他们的死活。要不是裴景行机警,现在他们四人是死是活都不好说。 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费心去找赵世敏? 借着太阳的方向,加上阿雅安老人的经验,众人终于确定了前进的方向。在重新分配物资补给,尤其是清水的用量之后,四人重新踏上路程。 “老人家,刚才那老鼠模样的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有人在沙漠里见到过这种东西,逃出来的时候双手和左腿都只剩下骨头了。大家管这个叫卡卡利马,意思是吃光一切。” “这个名字倒是贴切,”高泽楷想起那些浑身是火还要追逐他们的怪物,说道,“这些怪物身上很容易着火,平时应该是藏在地下。” 苏衍感受着照在皮肤上的阳光越来越热,接着说道:“入夜之后,气温骤降,这些怪物就趁机从地底钻出来,寻找食物。” “昨天算我们倒霉,刚好碰到了这群怪物。”裴景行做着最后的总结,“真正进入沙漠的商队并不多,而且大多都不会距离西域诸国太远,所以这种怪物伤人的事情才没有众人皆知。” 只是这终究只是苏衍等人的猜测罢了,这种叫卡卡利马的怪物到底是什么,生活习性又是什么,他们并不清楚。但没有人想再一次碰见这种小巧却贪婪的怪物。 如此行走了两天,虽然遭遇了不少困难,但一行四人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显示的目的地。 此时已经入春,其中一条河中已经有一股细小的水流。裴景行取出一块帕子,浸湿之后递给苏衍:“擦一擦。” 苏衍也不客气,接过之后胡乱地在脸上一通乱擦,一张猫脸总算是干净了不少。 只是,鼻头上一块脏兮兮的印子还在。 裴景行憋笑,重新洗干净帕子,在苏衍鼻头上抹了几下:“哎哎,别动,我帮你擦干净。” 苏衍感觉鼻子和脸颊上有微凉的触感擦过,但渗进皮肤后,却火烫无比。这两天疲于赶路,苏衍心中好不容易才冒出一个小尖尖的嫩芽一直处于无人照看的状态,此时苏衍重新审视内心,才发现那萌芽竟然已经挺拔地扎根在自己的心上,不管他是掐也好,是拔也罢,都无法从心中驱除。 “裴景行,我……” “怎么了?”裴景行问道,“发现什么了?” “不是……”苏衍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和裴景行说,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又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是不舒服?”裴景行只当苏衍是不好意思,笑着鼓励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苏衍张了张嘴,最后说道,“我在想,那个胡人说的魔鬼城,真的就是我们要找的圣地么?” 裴景行有些奇怪,因为按照苏衍的性格,他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不过苏衍毕竟才十六岁,小小年纪就在沙漠的极端环境里吃了不少苦,裴景行只当苏衍是累了,便笑着安慰道:“不管是不是,我们都到这里了,总要进去看看的。” 苏衍点点头,一边暗自庆幸,一边说道:“对,总要进去看看的。” 高泽楷装好清水,问阿雅安老人:“这里放眼望去全是沙子,哪里来什么城市?” 阿雅安老人解释道:“我没有见过,但听说只有当落日时,沙漠上刮起风沙,这魔鬼城才会出现。” 高泽楷右手在额头搭了个凉棚,看了看西边的日头,估算了一下时间,干脆取出一些干粮来,狠狠地咬了一口。 “都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按照这边人的说法,魔鬼城的出现时间很短暂,我们不能浪费半点时间。” 临近落日,沙漠之中突然起风。阿雅安老人神色紧张,问高泽楷:“刮风了,沙漠里这时候刮风,可能一个晚上都不会停止,真的不要找个地方躲避么?” 高泽楷斜眼瞧着阿雅安老人:“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找魔鬼城么?现在就要落日了,好不容易才起风,躲?” 阿雅安老人搓着双手,讨价还价:“既然我都带你们到这里了,那……那我就先走了,酬劳的话……” 阿雅安老人话还没说话,高泽楷突然出手,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阿雅安老人双脚并在一块,好似有一条看不见的麻绳把他给捆起来了一样。 “没见到魔鬼城前,谁也别想走。” 风越刮越大,携带着无数沙砾打在众人的身上,阿雅安老人有口难言,反倒是吃了一嘴巴的沙子。 这样的天气,像极了四年前那场噩梦一般的经历的前兆,裴景行脸上肌肉一抽,对苏衍说道:“魔鬼城如果真是圣地,里面有许多暗道,一不小心就容易走散。进去之后,不用管到底发生了什么,跟着我就好。” 苏衍拍了拍腰间的短刀,点点头:“我知道。” “出来了!” 只听高泽楷一声大喊,众人齐齐望向他所指的方向。 在夕阳的余晖下,远处的沙漠上隐隐绰绰地晃动着一个巨大的影子。初时只是一片黄沙似的混沌,叫人看不真切。但慢慢的,风刮起的沙砾聚在一起,组成了城门、城墙和无数的房屋。 “那就是魔鬼城!”阿雅安老人惊呼道,“我已经履行了承诺,快点给我报酬!” “不,等我们出去了,再给你报酬。”高泽楷一打响指,阿雅安老人便不由自主地走向其中一头骆驼,手脚僵硬地翻身骑了上去。 “还愣着干什么,城门已开,我们赶紧进去。” “哈哈哈哈,城门开了,里面的宝藏是我的了!” 就在众人要出发前往魔鬼城时,突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远处的沙丘上传来。 只见一群彪形大汉骑着骆驼从沙丘的另一边出现,一个个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高道长,高道长救我!”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这群大汉中间传来,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两天前抛下众人独自逃跑的赵世敏。 他脸上鼻青脸肿的,一看就知道在这群人手上糟了不少罪。赵世敏看到高泽楷等人,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哀嚎道:“高道长救我,救我啊!” 阿雅安老人浑身哆嗦,竟然从骆驼上摔了下来。他双脚被高泽楷用法子制住,不能随意动弹,干脆趴在地上,努力用双手在沙漠上爬行。 “是……是那群劫掠者!” 第82章 二十六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转瞬间,这群劫掠者便从沙丘上冲了下来,直奔裴景行一行人。 裴景行做了多年的金吾卫,和其他人相比反应更为迅速。他迅速观察了一下地形,带着苏衍退到不远处石头边上,自己护在苏衍身前,同时向高泽楷打了个手势:“放开他。” 高泽楷会意,解了阿雅安老人身上的咒术,后者一得自由,并没有立刻逃走,而是躲在骆驼下面瑟瑟发抖。 高泽楷解下背上的桃木剑,捏了个剑诀,口中念道:“帝思帝思,员门曾孙……” 岂料他才念了两句,一马当先的劫掠者已经冲到了他面前,骑在高高的骆驼上,举起手中大刀,便要冲着高泽楷当头砍下! 高泽楷无奈,收了剑诀,就地一滚,随后踢起左脚,扬起一地风沙。 这一刀去势极快,对方不曾料想高泽楷的反应如此迅捷,一时受不住冲势,加上被扬起的风沙迷了眼睛,晃晃悠悠,眼看着便要从骆驼上掉下来。 但这些劫掠者常年在沙漠中纵横,经验老道,只见他手上这么一拉,双腿紧紧夹住骆驼的腹部,整个人凭着腰力与臂力,稳稳当当地坐在骆驼背上。 只是这倒霉的劫掠者来不及得意,裴景行手中□□便犹如长龙出水,直直地冲着劫掠者身上杀去! 劫掠者刚想躲避,奈何身形一滞,好似被一双大手死死压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的龙首枪尖刺入自己体内。 一击得手,裴景行与高泽楷并无半点喜意,这不过是性急想要打头阵的而已,后面五六个劫掠者眼看着陆续便要杀到。 但如今想逃却是来不及了,他们的骆驼还在几十步距离开外,光凭自己的两条腿,根本跑不过天生适合生活在沙漠中的畜生。裴景行咬咬牙,提着龙首虎牙枪,抢在高泽楷面前:“我打头阵,你保护苏衍,见机行事。” 其中一个劫掠者看到裴景行这番举动,咦了一声:“没想到中原人也有你这般有胆色的。” 另一个劫掠者嘲笑道:“有勇无谋,不过是莽夫而已。” 众人哈哈大笑。 裴景行恍若未闻,只见他高高跃起,朝着最前面的那个劫掠者当头打下! 这一招开门见山,刚猛无比,特别是在己方人数大大处于劣势时,可以称得上是出其不意。 对方反应极快,干脆舍弃□□的骆驼,直接从骆驼背上跃下,就地一滚,还仿效高泽楷踢起一阵沙子。 骆驼发出一声悲鸣,倒在地上。那劫掠者看到骆驼的惨样,想到这一击若是落到自己身上,原本一张黑红色的脸转瞬便白了。 他勃然大怒:“本想留你一个全尸,看来是不用了!兄弟们,给我上!” 一声令下,众劫掠者骑着骆驼便围了上来。 裴景行看出他们的打算,哪里会给他们围攻自己的机会? 他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龙首虎牙枪,双臂摆动,□□便如同一条刁钻无比的毒龙,叫人捉摸不透它何时会发动攻击。 “害怕了?”其中一个貌似是头领的圆脸劫掠者却以为裴景行是故弄玄虚,吹了一记口哨,另有两个劫掠者奸笑着解下腰间长刀,弯腰朝着裴景行袭来! 裴景行等的便是这一瞬间! 他先是一个翻身,枪身随之往上一挑,饶是那圆脸劫掠者反应迅速,手臂上还是划开一条口子。随后,他单膝跪地,腰与手腕同时用力,龙首虎牙枪画出一个半圆,重重打在那两个劫掠者骑着的骆驼腿上,这两个倒霉蛋双双跌下骆驼来。 高泽楷一击得手,立刻起身,趁机送出手中□□,枪身牢牢扎进其中一个落地的劫掠者身上,后者当场一命呜呼。 同时,高泽楷另一只手在腰间一拉,将一枚黑色的机括扣在横刀刀柄一处中口的地方。随后手腕用力,那横刀便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直袭另一个落地的劫掠者! 但这一击到底是晚了一步,那劫掠者就地一滚,横刀刺入他的背侧,并没有立刻取了他的性命。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裴景行便杀了两人,伤了两人,那些劫掠者不敢再小瞧他,只是骑在骆驼上,将裴景行围在圈中,却不敢靠近。 为首的那个,也就是那个脸上被龙首虎牙枪划开口子的圆脸劫掠者大概是成名以来就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喝道:“给我杀!乱刀砍死!” 裴景行脸上没有半点怯意,他手一拉,横刀重新落回手中,接着手腕一抖,流着血水的刀身在夕阳的余晖下透着寒冷的死气。 “小心!” 就在双方对峙时,苏衍突然出声示警。 众人不由自主朝着苏衍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有一个劫掠者竟然不知何时悄悄绕到苏衍站着的巨石后面,此时正举起手中大刀要朝着苏衍砍去! 这个地方是裴景行特意挑过的,苏衍站着的身后是巨石,其他人若是想从后发动偷袭,也需要绕过这巨石。而一旦这样做了,那个人的身形就会立刻暴露。 苏衍双目失明,自然是看不到的,所以他特地交代高泽楷保护苏衍,免得有人钻了空子。只是不想高泽楷只注意眼前的敌人,却忘了背后的危险。 裴景行一瞬间几乎没了呼吸,他在这一刻失去了理智,明明知道按照现在他和苏衍的距离,是绝对救不下苏衍的,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他整个人朝着苏衍冲去! 包围圈上的劫掠者看见裴景行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心中一喜,挥着手中长刀便向裴景行砍去。裴景行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手中横刀飞出,在空中转了个圈,竟然把那劫掠者半个身子砍了下来! 但还是来不及了,另外两个劫掠者也冲了过来,挡在裴景行的去路前,一左一右同时向裴景行发起猛烈的攻势! 只听一声惨叫,裴景行乱哄哄的脑袋里好似劈入一道雷电,把他给震醒了—— 那声音,不是苏衍的。 怎么回事? “跑!” 还没等裴景行看清局势,就突然听高泽楷大叫一声。 随后那几个站着的劫掠者骂了几句胡语,竟然翻身骑上骆驼,转身便跑。 裴景行这才有机会看清苏衍那边的情况,原本打算偷袭的劫掠者倒挂在巨石上,两双腿大半都被吸入巨石当中。 不,不是吸进去的,是被吃进去的!这个人正在被巨石生生吞噬着! 与其同时,沙漠中的狂风愈发厉害,吹起的风沙迷了众人的眼睛,不过一瞬间的功夫,所能看见的就只有一臂以内的事物了。 “快进去,进圣地!”高泽楷将苏衍塞给裴景行,拿起脖子上挂着的哨子,急促地吹了起来。 训练有素的骆驼虽然畏惧沙漠中这股奇异的风沙,但听到哨声,还是来到了裴景行等人面前。 “快!”高泽楷一个翻身,骑上骆驼,催促裴景行赶紧行动。 裴景行不敢拖延,他先将苏衍送到骆驼背上,随后拉住缰绳,一个翻身,稳稳落在苏衍身后。 “走!” “哎呦,等等我,等等我。”就在三人出发之际,赵世敏竟然从风沙中现身,哭哭啼啼地抱着高泽楷的大腿。 高泽楷咬咬牙,努力压制住内心想把赵世敏一脚踢开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喝道:“上来!” 赵世敏如逢大赦,哆哆嗦嗦地与高泽楷同骑一头骆驼,四人在猛烈的风沙中艰难地朝着魔鬼城前进。 说来也奇怪,不管外面的风沙有多大,等裴景行一行人进了这突然出现的魔鬼城之后,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雅安老人口中的魔鬼城十分安静,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可见很久没有人居住在其中了。 但是仅凭地上那些仅存的房屋、柱子的痕迹,加上高耸的城墙,不难看出这座城市之前是如何得辉煌。 “是你们之前到过的地方么?”高泽楷眼下最关心的便是这件事。 裴景行仔细观察了四周,点点头:“没错,就是这里。” 没等高泽楷有什么反应,赵世敏倒是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他从骆驼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背后,舒服地抖动着双脚,“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 不等高泽楷说话,赵世敏就一边抱怨,一边把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全交代了。 “高道长,你不知道我有多惨。我守夜的时候,出来那么多的老鼠,把我们的骆驼都吃了!把我吓得啊,魂都快没了。结果这还不是最倒霉的,我没跑出几步,想起你们还在帐篷里呢,就想去帐篷里救你们,可谁能想到这沙漠里大半夜的我居然迷路了!这一下子可要紧了,我啥都没带,就快渴死的时候,遇上那帮土匪。他们猜到我还有其他同伴,把我绑起来,逼着我来找你们。我的命在他们手上,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把他们带过来的。高道长,你不会怪我吧?” 高泽楷听了赵世敏漏洞百出的解释,冷笑一声:“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知晓来这圣地的路的。” 赵世敏听了,只觉得脖子后背凉飕飕的。他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解释:“不……不是,我不知道的。就……就是……” “不用解释了,”既然已经到了圣地,高泽楷对赵世敏就彻底没了耐心,“时间紧迫,我们赶紧行动。” “对,对。”赵世敏一听,当即附和。 “不,必须解释清楚。”裴景行盯着赵世敏,一字一顿地问道,“到底是谁带你来这里的?” 第83章 二十七 赵世敏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 裴景行面对他,早就没了耐心:“你一个久居西京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来魔鬼城的路?说!你是不是把我们这次的目的泄露出去了!” 赵世敏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口说无凭,凭什么说我把消息泄露出去了!” “赵世敏!”这次轮到高泽楷说话了,“这群劫掠的胡人为什么要带着你来魔鬼城?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赵世敏这两天被那群粗鲁的劫掠者当狗一样虐待,没有骆驼给他当坐骑,只能整天踩在滚烫的沙子上,哼哧哼哧地跟在这群劫掠者后面。那些劫掠者并没有过多得防备赵世敏,而赵世敏自己并不敢逃跑——跟着这群劫掠者,固然说是生不如死,可离开这群劫掠者,那他就连基本的饮水和食物都没有了。 在陌生的沙漠中,四面八方皆是茫茫见不到边的黄沙,赵世敏不敢冒这个险。 几天来精神和*上的双重折磨让赵世敏的精神高度紧张,现在面对裴景行与高泽楷的责问,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们都不来找我,我能怎么办?我只好跟那些胡人说,魔鬼城里有废太子藏着的宝藏,只有我知道进去的路,他们这才答应不杀我。” 高泽楷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有理了,当天夜里,明明是你守夜,你却……” “够了。”这时,裴景行突然打断高泽楷的话,“好不容易找到圣地,没必要再因为这些事情争吵了。” 高泽楷颇为不满,高声说道:“裴街使,你……” 裴景行再一次打断高泽楷的话:“别忘了,西京里的太子可等不及了。” 高泽楷这才妥协。 “苏衍,你在想什么?” 刚才在三人争吵时,裴景行就注意到苏衍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趁着高泽楷余怒未消,赵世敏又还在啜泣着,裴景行走到苏衍身边,悄声问他。 “那个石头,”苏衍回答道,“那个石头很奇怪,上面有一股突然出现的邪气。” 苏衍双目失明后,他对于妖邪的气息愈发敏锐。他虽然看不见当时的情况,但那股突然起来的邪气却一直让他琢磨不透。 “当初你们有碰到这种情况么?” “没有,”身处圣地之中,好似又回到了当年,提起那桩往事,裴景行嘴角抽动了两下,“当时我们急于寻找一个躲避风沙的地方,并没有碰到这种怪事。” 一时之间,苏衍也想不出恰当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转而问道:“你两次打断高泽楷的话,不怕他生气么?” 这是在关心他? 裴景行莫名觉得有些开心,耐心地给苏衍解释:“我一开始质问赵世敏,其实就是想搞清楚那些劫掠者是否知道有关圣地的事情。搞清楚这件事,再争执下去就百害而无一益。现在我们身处险境,彼此之间又充满了不信任,不能再因为这些个人的不满而坏了大事。” 苏衍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着,他又看似无意地拍了拍腰间:“我会保护你的。” 裴景行一笑,伸手在苏衍脑袋上揉了一把:“你比我小,还保护我呢?这次我只求找到朱宝蟾蜍,替你复明。” 两人正说间,那边高泽楷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一张脸神色不定,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 但他从小就是被人捧着哄着,又没有裴景行在军营与金吾卫中的经历,所以即使他知道这些,他也不会做出和裴景行一样的举动。 “走吧。” 比起四年前,这一次裴景行要看得更加仔细一点。 这座所谓的圣地已经被废弃许久了,一路走来,有许多空荡荡的石头屋子,不少已经倒塌了大半,根本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 这座圣地很大,高泽楷只觉得自己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还在圣地中纵横交错的道路上行走,摸不着任何头绪。 “裴街使,眼熟么?” 裴景行一直握着自己的龙首虎牙枪,听到高泽楷的问话,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我们遭遇风暴,误打误撞闯进这里,又走进一座巨大的类似庙宇的地方。后来我们分开行动,寻找水源,结果我就掉进一个洞里,和其他人失去联系。” “那赵公子呢?” 赵世敏一进来,整个人就是战战兢兢的,他缩着脖子,一路上警惕地前后张望着,突然被高泽楷点名,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跳,后来才发现是高泽楷在问他,这才勉强松了口气,回答道:“当时我们……我们突然遭到一群蝙蝠的攻击,那些蝙蝠很大,而且还喜欢吸血,我们当中好几个人都死了。我们想尽办法逃命,结果发现那座庙的后面有一条密道,当时数不清的蝙蝠都冲过来了,我们没办法,就逃进那条密道里。” 这倒是一条线索。 当年的神庙并不难找,尤其是这种对于某一部族而言极有宗教意义的圣地来说,神庙往往建在中央,高出圣地中的一切,以显示神的伟大与超越。 但是圣地的复杂远远超过众人的预料,饶是裴景行与赵世敏四年前曾经来过一次,也被其中错综复杂的道路给弄得摸不清方向。明明近在咫尺的神庙,众人却被面前倒塌的巨大石块阻拦了去路,不得不数次绕行。直到月亮爬上头顶,一行人才终于走到早已荒芜的神庙前。 裴景行上前数步,举起拿着火把的手,来回挥舞了几下,点点头,转身和身后的三人说道:“就是这里了。” 走了快两个时辰,加上先前一路上的折腾,众人早已是疲惫不堪。裴景行才刚确认完毕,赵世敏就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三步并作两步,率先跑进神庙里。 “啊!” 还没等其余三人进去,神庙里就传来赵世敏的尖叫声。 裴景行一抖手中的龙首虎牙枪,高泽楷也抽出背着的桃木剑,苏衍则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一手摸上腰间的短刀。 “有……有死人!”赵世敏从里面冲了出来,躲到高泽楷身后,瑟瑟发抖,“里……里面有……有好几个死人!” 裴景行瞧了他一眼,说道:“我进去看看。” 神庙废弃多年,地上早就蒙了一层厚厚的灰,除了赵世敏那一串跑进来又冲出去的脚印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痕迹了。 裴景行很快就瞧见赵世敏眼中所谓的“死人”,与其说是死人,不如说是骷髅来得更恰当一些。粗粗扫了一眼,就能看见神庙里倒了数具骷髅,这些骷髅堆在一块,身上还有他们生前穿的盔甲,似乎是遇上什么祸事,仓皇前被逼到一个角落。 来都来了,裴景行自然不会忌讳这些,他快步走过去,捡起其中一部分的盔甲,抹去上面的积灰,就看见盔甲上原本的印记。 这印记对于裴景行而言再熟悉不过了,四年前,他们就是穿着这一身盔甲,意气风发地从军营出发,结果最终只剩下五个人灰溜溜地回来。 想到赵世敏先前说的,裴景行猜到这些人多半便是被那些吸血蝙蝠害死的,他心中涌起一阵悲伤,小心翼翼地把盔甲放下,转身走到神庙门口,说道:“都进来吧,没有危险。” “那些死人?”高泽楷有些担忧,“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些是四年前死在这里的太子卫,都已是白骨了。”说话间,裴景行扫了一眼赵世敏,后者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高泽楷与苏衍都没他这样的心理包袱,这边裴景行已经下了台阶来牵苏衍,那边高泽楷催促赵世敏与他们一起再进一次神庙。 “我……我就算了吧,我就在外面,在外面给你们守着。”赵世敏结结巴巴地拒绝着,“也不知道那些胡人有没有进来,万一半夜他们偷袭,我……我在外面守着,还能示警。” 有过上一次经历的高泽楷,这一次可是说什么都不信赵世敏的话了。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圣地,赵世敏的作用就不大了。正因如此,高泽楷这次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要是觉得晚上太冷,或者困了,就进来吧。” 高泽楷进了神庙,只见苏衍站在一旁,而裴景行则正弯腰将那那些骷髅依次摆开,又将盔甲一一整理好,放在骷髅身侧。 “裴街使,人死不能复生,”高泽楷走到裴景行面前,小声说道,“如今裴街使也算是尽了心意。” 裴景行并没有说话,他将这些骷髅摆好后,苏衍走了过来,说道:“这些尸骨上并没有怨气,他们应该已经重入轮回,投胎转世了。” 裴景行点点头:“多谢。” 他谢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一夜无梦。 直至阳光顺着神庙穹顶的裂缝透下来时,高泽楷才醒传过来。 骤然睁眼,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之中,高泽楷心中一惊,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绑着的那个葫芦,发现葫芦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醒了?”裴景行从神庙外走了进来,扔了一块干粮给高泽楷,“已经找到入口了,等会我们就出发。” 高泽楷咬了一口,又硬又苦,干巴巴地吃进嘴里,味同嚼蜡。 “苏衍和赵世敏呢?” “赵世敏不敢进来,苏衍在外头练功。”说话时,裴景行又扔给高泽楷一袋清水。 混着清水,高泽楷勉强把嘴里的干粮咽了下去:“和苏道友一比,着实惭愧。” 裴景行懒得理会他的废话,见高泽楷起来了,他便转身出去,招呼着苏衍和赵世敏一道把骆驼上的物资卸下来,做好进入暗道的准备。 第84章 二十八 依旧是裴景行打头阵,苏衍紧随其后,赵世敏不敢留在最后,又因为在神庙中看见旧时战友的尸骨,勾起往事,不敢跟着裴景行太近,便与高泽楷一前一后走在后头。 起初,这条一直蜿蜒向下的走道并不宽敞,甚至可以说有些狭窄,像裴景行这样身材健壮的成年男子,需要夹紧双臂,才能勉强通过。 但走了一段路之后,脚下的通道逐渐变成能够同时容纳两人并肩通过,且石壁上多了一些用来放置火把的地方。 “等等,”高泽楷突然开口说道,“这里似乎是个平台。” 的确,他们现在所站着的地方恰好是一个圆形的平地,上面还留着不少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上面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高泽楷问赵世敏:“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有这些东西么?” 赵世敏摇摇头:“记不清了,那时候大家都被吸血蝙蝠吓怕了,拼了命地往下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欲速则不达,先看看。”裴景行蹲下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则拿着一条帕子,把上面的灰烬抹去。 高泽楷见没有危险,好奇地凑了过去:“这是什么?” “不清楚,”裴景行把手中的火把递给高泽楷,自己则双手捧起那块看不清是什么质地的方形物件,“上面好像写了什么,刷子带来了么?” 高泽楷并没有准备这个,倒是苏衍随身带了一把,这时候拿出来:“这。” 裴景行接过,将这物件上细缝里的灰尘与沙子刷干净,借着火光勉强看清上面的文字:“是一种胡人的文字。” “你看得懂?” “我外祖母是胡人,我能看得懂一些。” 裴景行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几遍,又说道:“奇怪,这东西上面的文字不全。” 高泽楷可不管这些,忙问道:“写了什么?” “景元二……七年……回西京……大凶……”裴景行断断续续地说出上面记载的文字,“这东西应该只是其中一部分,光靠这些文字,根本没有办法知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景元……景元是先帝的年号,二……莫非是景元二十几年的事情?” 高泽楷一时也捉摸不透,他学着裴景行先前的样子,蹲下身,在地上一堆杂物上挑挑拣拣,确定没有其他可用的东西之后,起身说道:“不管怎样,先收着,说不定前面还有。” 但显然这样的好运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又往下走了大约两盏茶的时间,他们才又一次停了下来。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三个高大幽深的门,光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区别,这一次依旧要问赵世敏。 “选哪个?” 赵世敏低着头,不敢去看,被问急了,只能勉强转过头,用眼角余光瞄了两眼,就指着左边那个门:“那个,我们当初是从那里进去的。” “真的?”高泽楷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很是不信。 “我……我……”果然,被高泽楷这么一问,赵世敏便犹豫了,“我也记不大清了,好像……好像是那个门。” 众人一下子就陷入选择的障碍之中。 裴景行拍了拍苏衍的肩膀,说道:“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 “不必了,我来。”高泽楷快步抢在前头,先是走到赵世敏所指的左边那个门前,也没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只是把右手放在腰间的葫芦上,等了一阵子,又走到中间的门前。 如此三次后,高泽楷心中已经有了论断:“走左边的。” 赵世敏听了,突然大笑起来:“我就说该听我的,你们都该听我的!走!都跟着我走!” 说着,他举着火把,大步向前,率先走进左边的门里。 裴景行与高泽楷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担忧。 因为赵世敏率先走了进去,队伍的顺序恰好倒了个个,由赵世敏打头阵,裴景行押后,中间高泽楷与苏衍一前一后。 进入门后,两边都是严密的石墙,火把照过去,并没有见到文字或是壁画。 又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最前面的赵世敏突然停下脚步,后面跟着的高泽楷一时没有收住,直接撞了上去。 两个人只觉得天旋地转,缠在一块滚下陡坡,一直撞到一块石碑才停了下来。 原来,这条路竟然到头了,前方是一个深坑,中间竖着一块石碑,石碑底座被四条手臂粗细的铁链缠着,铁链的另一头则嵌在周围的山壁里,看上去十分坚固。 “没事吧?”裴景行领着苏衍跟着下到这个坑里,伸手拉起高泽楷,才免得两人的四肢继续缠绕在一块,纠结不开。 高泽楷只觉得自己后脑勺疼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撞出学了,恰好听到裴景行这话,登时没好气地回答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裴景行并不理会,而是将手中的火把靠近石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不是你们道士的云篆?” 他与苏衍认识也有一年多了,耳濡目染,虽然看不懂那些天书一样的字,但样子倒是认得不少。 “还真是云篆。”高泽楷一时忘了后脑勺的疼痛,凑过去上上下下仔细瞧了几遍,突然脸色一变,“都退开!” 其余三人不解,但看高泽楷如此紧张,没有多想,立刻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离这石碑远远的。 “怎么回事?” “是禁制。”高泽楷回答道,“这是先人所下的一种禁制,一旦有人进入,禁制就会启动,我们无法找到真正的路。你们四年前在这迷失方向,应该就是这个禁制启动的缘故。” 赵世敏慌了,他可不想再经历一遍四年前的遭遇,紧张地抓着高泽楷的胳膊,问道:“那要怎么办?” “无妨,这个禁制并不会主动伤人。” “可……可我们一旦在里面迷失方向,找不到出路的话,那可就要活生生饿死、渴死了啊!这和伤人有什么区别?” 裴景行问道:“有办法破了这禁制么?” 高泽楷摇摇头:“这个禁制的谁布下的,还有几块这样的石碑,我们都不清楚。如果贸然行动,很有可能会导致更糟糕的后果。” 赵世敏吓得满头大汗:“那……那我们就不进去了?” “进总归是要进的,只要我们找到了真正的路,那就不怕了。”高泽楷说得胸有成竹,他举起火把,走在最前头,“走吧,跟我走。” 赵世敏现在是唯高泽楷马首是瞻,高泽楷刚迈出两步,他就立刻紧紧地跟在后面,说什么都不敢落下一步。 而就在裴景行犹豫之时,苏衍突然小声开口:“我们也跟上。” “你信他?”虽说还有疑惑,但裴景行终归还是与苏衍一道跟上。 “不是信他,是信他的葫芦。”苏衍指了指前面的高泽楷,“他葫芦里面装着一个东西。” 裴景行听了,却注意起另一件事情,他又是惊喜,又是懊恼地问道:“你看得见了?怎么不告诉我?” “看不见的,但是我师父说我的左眼是龙眼,”说着,苏衍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龙眼与天眼不一样,除了天生就能看见那些阴邪之物,还能喝令一些精怪。只是师父说我年纪小,本领浅,现在能被我的龙眼恫吓住的精怪还太少。” “原来如此,”裴景行叹了口气,又怕自己的失落影响到苏衍,连忙改口说道,“不要紧,我们这次找到朱宝蟾蜍,你的双眼就能复明了。” 苏衍勉强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圣地的底下很大,远远超过他们之前见到的神庙,而且绕过那石碑以后继续深入,不过多时就有柔和的光芒从众人头顶上方射下。 抬头一看,能看见石壁顶上镶嵌了数不清的夜明珠,还悬挂着成千上万的铜镜,好似把天上的银河搬到了地底。 不,这比银河还要璀璨。 “奇怪,上次来还没这些光呢。”赵世敏几乎是看呆了,“这夜明珠都产自海中,大沙漠的这么多夜明珠,这些胡人还真是有钱。” “只怕不是胡人,是废太子。”高泽楷走在最前面,说道,“你们还记得石碑上的云篆么?那是我们道士惯常用的,胡人哪里来什么道士?” 说起废太子身边的道士,裴景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万道士。 “难道是那个万道士立的?” “当然……”高泽楷一顿,随即又说道,“当然是了。” “他娘娘的狗道士,都是他害得我吃了那么多苦,”赵世敏恨恨地说道,“下次要是让我碰见这贼道士,我一定饶不了他!” “呵呵,赵公子,我奉劝你一句,”高泽楷笑着说道,“那个万道士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你要是碰见他,还是赶紧跑吧。” 赵世敏只当高泽楷是因为听见他骂道士,不高兴才这么说的,连忙赔笑道:“当然了,那万道士哪里比得上咱们高道长呢。这人呢,有的生下来就是当官的命,有的呢就只能做个马夫。同样是道士,咱们高道长可是国师的高徒,深受陛下信赖。那万道士算什么东西,怎么……哎呦!” 话说到一半,赵世敏突然觉得脖子后头一阵钻心的痛,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了一丝血迹。 “要死了!要死了!”赵世敏吓得半死,不停拍着后背,“救命啊,救命啊!” 裴景行快步上前,抓住赵世敏的肩膀,仔细检查了一番,最后从赵世敏脖子后面的皮肉里发现指甲大小的一块碎石。 “应该是从顶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刚好砸中你了。”裴景行放开赵世敏,“流了点血,没什么大事。” “这叫没什么大事!”赵世敏气得鼻子都歪了,“我都流血了,你说没什么大事?” 裴景行看也不看他:“这里不是京郊,我们不是来郊游的,等会帮你把碎石挑出来,抹点金疮药就行了。” “你!”赵世敏指着裴景行骂道,“裴景行你是不是公报私仇?啊!我告诉你,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阿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都闭嘴!”高泽楷突然一声爆喝,率先把火把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把火把都灭了,前面有脚步声。” 第85章 二十九 即使火把熄灭了,但在头顶无数夜明珠的照耀下,躲藏在暗处的四人依旧能清楚地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双眼无神,嘴角划开好大一个口子,左手手臂有一截已经断了,悬在空中半掉不掉的,右边肩膀少了一块,上面的伤口犹在,甚至还能看见血肉中的那一截白骨。 若有似无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赵世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大了眼睛,胃中一阵翻腾,难受地扶着旁边的石壁干呕起来。 谁知那犹如提线木偶一般的女人敏锐地听到了赵世敏的声音,她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歪着脑袋,一双碧蓝的眼睛慢慢地被血色所取代,嘴角的裂口处长出密密麻麻的两排尖牙来。 与赵世敏站一块的高泽楷很快发现这个女人的不对劲,他看了一眼旁边干呕不止的赵世敏,当机立断,伸手捂住赵世敏的口鼻。 赵世敏一时不备,想要呼吸却不得,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女人继续拖着自己垮掉的肩膀和在空中晃悠的手臂,慢吞吞地向着高泽楷与赵世敏藏身的地方走去。就在此时,裴景行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着对面无人的地方扔去,石头落在地上,在空旷的地下空间激起连续的回声。 女人果然被裴景行制造出来的声音所吸引,她放弃了高泽楷与赵世敏,转而朝着石头落地的方向走去。 此时,高泽楷终于抓住空当,凑到赵世敏耳边,小声说道:“别出声。” 赵世敏再蠢,也知道这女人身上必定有问题,他不敢再说话了,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高泽楷见他懂了,这才放开他。 女人走到石头落地的附近,伸出完好的右手在面前摸索了一阵,又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任何响动,这才慢慢离开。 赵世敏还是不敢说话,他扯了扯高泽楷的衣袖,找了块石头,就在沙子上写了一句话—— 什么人? “行尸。”高泽楷小声回答道。 赵世敏伸手把沙子上的文字抹去,继而又写下一句话—— 行尸是什么? “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怪物,”高泽楷皱起眉头,“事情恐怕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奇怪,”在另一边,裴景行也很是疑惑,“当初我在这里游荡了十几天,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种东西。” “是行尸,”苏衍小声回答道,“里面有人布了阵法。” “你能看见了?”裴景行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又问道,“行尸上也有怨气?” “嗯,”苏衍点点头,“这些人死前一定遭受了折磨,魂魄又因为阵法而被困在肉身之中。他们的七窍封了五窍,五感之中只留下了一个听觉,就好比被困在一个容器里,只能通过声音来感知周围的情况。” “是什么人,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苏衍隐约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问裴景行:“你还记得当初那个胡姬么?” “要百鸟朝凤衣的那个?”裴景行点头道,“当然记得。” “当初她曾经说过,她不小心把自己部族圣地的秘密透露给了废太子,废太子随后便占据了这个圣地……” 下面的话不用苏衍讲明,裴景行已经明白了。 是啊,这里既然是胡人部族的圣地,那些胡人又怎么会残忍地把自己的同胞制成行尸?困住他们的魂魄,让他们迷失在这地下之城中? 除了那些胡人,就只剩下废太子了。 “可是废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苏衍轻叹道,“这些人死后的魂魄被困在肉身里,怨气日益增加,假以时日,便难以消弭。”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裴景行拍了拍苏衍的肩膀,“别多想,走一步是一步,随机应变。”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等那金发碧眼的胡女行尸彻底走远之后,四人才重新聚在一块,商量起接下来的行动。 “里面情况有变,这样的行尸还不知道有多少,”高泽楷神色凝重,“这些行尸靠着听声来察觉周围动静,我们现在务必要小心,一个跟着一个,尽量不要远离彼此。都记住,绝对不能高声喧哗,如果遇见行尸,也不要慌张,只要躲在暗处,不要发出声音就好。” 赵世敏头点得和捣蒜似的:“没错,你们都记住,可千万别随便说话。害死自己就算了,拖累别人就不好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如何自保,不顾他人死活,高泽楷从心里面瞧不起这个赵世敏。 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拍了拍葫芦,等了一会儿,说道:“走吧。” 他们贴着石壁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一个转弯过来,只觉得眼前一亮。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其规模甚至远远超过地上的圣地。 成千上万的夜明珠跟不要钱似得镶嵌在他们的头顶,撒下一片柔和的光芒;城池之中竖立着几百根柱子,上面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光芒较之珠光更盛。 城池建在一个盆地里,他们站在盆地的边缘,居高临下,对这座地下城市的布局一目了然。 赵世敏张大了嘴巴:“你……你们们不觉得,这里的布……布局很眼熟么……” 身为金吾卫左右街使的裴景行,对于西京的布局怎么会不熟悉? “这是根据西京的布局仿建的,”饶是身处险境,裴景行也不由感叹,“废太子这手笔,当真是厉害。” 苏衍突然在裴景行手心按了一下,后者心中一动,没有说话。 紧接着,高泽楷小声示警:“当心,行尸来了。” 虽然知道行尸看不见他们,但对着那一双黯淡无声的眼睛,胆小的赵世敏那是半点都不敢看,立刻躲在暗处。 好在那行尸的既定路线并不是他们这一条路,从盆地中上来之后,行尸慢慢地消失在另一条路上。 在珠光与火光的照耀下,四人能清楚地看到盆地的边缘上有数个行尸在走动,他们的路线十分笔直,好像是有人替他们规划好了似的,看样子是在巡逻,提防有人闯入这座地下之城。 而在那座地下之城里,也有许多黑点在移动,估计不是行尸,就是另外的怪物。 “我……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办?”赵世敏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 “都到这一步了,不能空手而归。”高泽楷看了一眼一旁的赵世敏,“你要不要留在这等我们?” 赵世敏下意识地就想答应,他可不想冒冒失失地闯进那么多怪物游荡的鬼地方,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可是转而一想,他既没有裴景行的功夫防身,也没有高泽楷与苏衍的神通,这三个人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那万一遇上危险了该怎么办? “好……不不不,我跟你们一起去。”赵世敏青白着一张脸说道,“下面危险太多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高泽楷也没戳破赵世敏的谎言,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随后就和裴景行一起商量接下去的事宜。 “如果废太子真的把西京搬到这里,那藏宝的地方无非只有那几个了。” 裴景行点了点头:“含元殿,西寿宫,摘星楼,还有当年的废太子府。” 含元殿是皇帝听政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俯视整个西京,象征着无上的权利,端得辉煌;西寿宫自三代前便被辟为藏宝之所,里面光华四溢,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宝物在那遍地都是,甚至有许多宝物不得堆在一块;摘星楼原名龙首塬,位于皇宫西处,是整个西京最高的地方;而废太子府,因为是当年废太子所居之所,也极有可能藏着废太子的宝藏。 “底下变故太多,我们必须速战速决。”高泽楷做出判断,“四个人行动不方便,我与裴街使一起,赵公子便和苏道友一块。” “不行,你和赵世敏,我和苏衍。”裴景行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高泽楷的提议,他怎么会放心让苏衍和赵世敏一起行动? “你疯了!”高泽楷不悦道,“苏道友双目失明,行动不便,你与他一起行动,岂不是拖累了你?” 不像赵世敏,对于在西京并无靠山的苏衍,高泽楷说话可没什么顾忌。 裴景行半步不让:“就是苏衍双目失明,他才不能和赵世敏一起行动。” 高泽楷懒得与他在这件事情上计较:“那好,赵公子就和苏道友一块在这里等我们吧。那些行尸看不见,你们不要发出声响就好。” 裴景行还记挂着治好苏衍的双眼呢,而且苏衍的眼睛虽然瞎了,但他的左眼却依旧能看见那些阴邪的东西。远的不说,刚才苏衍可是比高泽楷更早发现有行尸从盆地里出来的,更不用提之前三番两次遭遇胡人的幻境时,那可是都多亏了苏衍,众人才得以脱险。 “国师当日让苏衍与我们一道来,可是说过苏衍会帮上忙的。现在不帮忙,难道要等出去了再帮么?”裴景行把国师的话拿出来堵高泽楷。他心中四年前留下的阴影还没消散,要是把苏衍留在这,万一当中出什么变故,那该怎么办? 他是吓怕了,在这中危险又未名的环境下,如果不把苏衍带在身边,他根本放心不下。 高泽楷见裴景行如此坚决,就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后者的心意。与其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就顺了裴景行的意,早点行动。 赵世敏虽然武功稀疏,胆子又小,但能跟朱志文混得好,就说明他看人脸色的功夫不错。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赵世敏就看出门道来了——裴景行那边不必多说,肯定不会带上他的,而高泽楷这边,只怕也是要抛下他了。 但他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他拉着高泽楷,苦苦哀求道:“高道长,你带上我吧。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而且我来过一次,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高泽楷想起西京里赵世敏的父母,虽然如今赵世敏的父亲被贬官,但几代经营的人脉都还在,而且赵世敏的母家并没有被迁怒。要是真把赵世敏一个人放在这,当中出点差错,就算有国师和皇帝护着他,赵家人未必不会在背后耍阴招。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高泽楷并不想给自己找这样一个敌人。 “好吧,你跟着我。但是记住,一定要听我的。” 万一真要出点事,到时候就说是赵世敏不听自己的话,误中了敌人的陷阱就好。有裴景行和苏衍作证,赵家人想要怪,就去怪已经死了三十年的废太子吧。 想到这一点,高泽楷的心总算是轻了点。 第86章 三十 “鬼玺?是鬼帝用来发号施令的东西么?”裴景行站在盆地的边缘,开口问道。 “差不多,”苏衍回答道,“鬼界没有什么血统传承的说法,能者居之,最厉害的那个就是鬼帝。” 这说法倒是新鲜,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在理——鬼哪里来的孩子? 裴景行又问道:“所以只要有鬼打败鬼帝,那个鬼就成鬼帝了?” “嗯,”苏衍点点头,“听说鬼帝在位短则数百年,长则上千年。” “你见过?” “没有,是以前在山上听狐女说起过,”苏衍摇摇头,“不过师父好像很不喜欢鬼帝。这件事后来让师父知道了,狐女好几年没敢回山里。” 要说裴景行为何突然会提起鬼玺,事情还要从一盏茶前说起。 因为要兵分两路,高泽楷便向裴景行透了个底。 “师父后来在一本古籍中查到,你们背后眼睛一样的诅咒,要用鬼玺才能消除。” “鬼玺?”裴景行一挑眉,“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高泽楷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这才继续说道:“当时路上变故太多,来不及和你们细说。总之,我们必须找到鬼玺,才能消除身上的诅咒。” 赵世敏搓着手,兴奋地问道:“高道长,是不是找到鬼玺,我身上的诅咒就能消除了?” “嗯,”高泽楷点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找到鬼玺,西京里太子还等着呢。” “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的!”赵世敏这段时间精神劲一阵好一阵坏,现在显然是热血上涌,说话的声音都响了一些,“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出发!” “等等,”高泽楷及时制止他,继而又对裴景行说道,“按照古籍上的记载,鬼玺大约一个成年男子手掌大小,方方正正的,上面是一只玄武交扭,鬼气森森。那玩意儿有些玄乎,总之你们一眼瞧见就能辨别。” 这话说得也很玄乎,裴景行脑中只能浮现一个大概。 不知道高泽楷是真的只知道这些,还是他另有隐瞒,总之他只交代了这些,交代完之后,便领着赵世敏先出发了。 裴景行与苏衍并不急着下去。 要知道,现在他们是占着高地的优势,才能把下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如果冒冒失失地闯进去,面对那些游走的行尸,这一路可不会顺当。 苏衍很早就察觉到,这些行尸*中魂魄的意识已经十分混沌了,他们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照着既定的路线一遍遍地走着。那股力量是什么,苏衍不清楚,但他知道,只要不让这些行尸发现他们的存在,行尸就会一直照着既定的路线走下去。 那么,如果提前搞清楚下面那些行尸的行动路线,提前规避,他们就能节省下不少在路上的时间——毕竟他们现在位于这座死寂的地下之城的东面,高泽楷与赵世敏去的含元殿和太子府一中一东,距离较近,而他们要去的西寿宫与摘星楼全在西面,还要走不少的路。 苏衍自幼聪慧,要不然也不可能年纪轻轻便被师父派下山,他几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看了一刻钟就把北边这一块中行尸的路线记住了——他们要去的四个地方三个在宫中,西京的皇宫盘踞在北边,坐北朝南。 “走吧。” 于是这就回到了本章的开头。 在苏衍的帮助下,他们两人一路上都是绕着那些行尸走,小声说话也不用怕引来那些行尸。 从鬼玺说到苏衍的师父,裴景行显然对苏衍的过往更加感兴趣,要不是时间不合适,他还真想多听听苏衍讲他在山中的故事。 “等等。”苏衍突然拉住裴景行,又指了指前方,“有东西。” 裴景行握着龙首虎牙枪的手一紧,顺着苏衍指着的方向看去,宫门前赫然站着两座骑着马的羽林军雕像。 “这是?”裴景行可不敢小瞧了这两座雕像——能让苏衍警觉的,绝非是普通的雕像。 果不其然,苏衍盯了一会儿,就瞧出了当中的异样。 “应该是被下了咒的傀儡,”多亏了他的龙眼,苏衍能够清楚地看见两座雕像上流走的那股怨气,“我就说为什么这里的怨气积累了起码三十年,还那么太平,我们生人闯进来也没发生异样,原来是这样。” “怎样?” “我不知道废太子为什么要把西京的格局搬过来,但是这地下所有的怨气十之*都汇集到了北边,也就是皇宫内外。这些雕像被下了咒,行尸产生的怨气会被引导到它们身上,使得它们身上的咒术永远不会失效。一旦有生人靠近,这些雕像就会活过来,追杀那些胆敢闯入这里的生人,至死方休。不光是宫门和城墙上,皇宫里还有一股很强的怨气。”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被这股怨气阻挡在外,裴景行也不由急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苏衍倒是胸有成竹,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又拿出一支羊毫笔,笔尖在舌头上沾了几下,紧接着在符纸上一挥而就。 苏衍收好毛笔,咬破手指在符纸上点了三下,这才折好,交给裴景行:“这东西随身带着,你身上的阳气就会被隐去。” 隐去阳气之后,裴景行身上那股子煞气就成了最好的保护外衣,让这些行尸与雕像误以为他是同类。 裴景行对苏衍是深信不疑,他没有任何犹豫,接过苏衍递来的符纸,小心地贴身藏好。 果然,在苏衍这张符纸的作用下,裴景行与苏衍二人顺顺利利地通过了宫门。 只是这才过了第一道坎,两人并没有因为这次的顺利而放松警惕。穿过宫门之后,两人率先朝着西寿宫赶去。 当时裴景行与高泽楷决定各自前往的地方时,他其实是怀着私心的。 太子和他身上都有眼睛一样的图案,四人中无论是谁,都想找到鬼玺。但能够令苏衍复明的朱宝蟾蜍,其实并不在高泽楷与赵世敏的考虑范围之内,起码他们不会特意为了苏衍而花费心思和功夫。 就好比玉玺之于人间的帝王,鬼玺象征着鬼界中至高无上的鬼帝之位,这样特殊的东西,废太子当然会放在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含元殿是皇帝听政的场所,是天下权利的中心;而废太子府是废太子昔日的之所,如果有朝一日废太子登基,那这废太子府就成了潜邸,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如果不出意外,鬼玺就应该是在这两个地方中的其中一个。 而西寿宫虽说是存放珍宝的场所,摘星楼是整座地下之城最高的地方,但鬼玺并非普通的珍宝,又无需特意放于高处请仙人赐福,不大可能放在这两个地方。反倒是那朱宝蟾蜍,极有可能就在西寿宫中。 正因如此,即便西寿宫与摘星楼距离他们较远,裴景行也是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下来了。 皇宫里不像宫外,没有那么多用来盛放火焰的高大柱子,裴景行与苏衍仅仅只能靠着头顶珠光照亮脚下的路。人都是向往光明的,光凭着这一点,裴景行都能感受到皇宫之中暗中游走的怨气,更不用说苏衍了。 皇宫中没看见一个行尸的影子,但十步便立着一个骑在马上的羽林军雕像,本该是立着鸱吻的殿脊两端则被凶兽饕餮所取代,高耸的城墙上放则画满了夜叉吃人的画像。裴景行有幸进过皇宫,不管春夏秋冬,皇宫始终花团锦簇,哪怕再随意的一条小路,又或者是一个角落,都装点着生机勃勃的鲜花。而在这里,一路上能看见的只有乌黑弯曲的枯树,上面稀稀疏疏地带着些枯叶,倒是间或能见到一朵朵盛开的红花,成了昏暗阴冷之中唯一鲜活的颜色——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到了。”裴景行抬头看着大篆写下的“西寿宫”三个字,告诉苏衍他们到达目的地了。 “小心。”苏衍扯了扯裴景行的衣袖,“让我来。” 或许是因为“皇宫”之中充满了怨气,让苏衍能够在龙眼的帮助下,行动与常人无异。 只见他抽出后背背着的桃木剑,左手捏了个剑诀,默念了几句,随后右手往上一抛,轻喊一声:“去!” 那桃木剑在空中转了两圈,直直地朝着西寿宫的大门飞去。 桃木剑撞上西寿宫的大门,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那西寿宫大门竟然自里向外快速闪过一阵绿光,紧接着绿色的冥火自地底窜出,转瞬间便将西寿宫的大门吞噬殆尽。 苏衍召回桃木剑,又从怀中掏出三张符纸,手腕一抖,三张符纸便呈一个品字形向着冥火飞去。 符纸转眼便消失在冥火之中,苏衍又念了几句咒语,两道灰烬自冥火之中升起,迅速在空中攀升,蜿蜒着聚到了一块,形成一个一个多高的一个弧形。 “有人把这里与黄泉连在一块,只要碰到,黄泉里的冥火就会立刻升起,连人带门一块烧了。”苏衍收回桃木剑,向着裴景行解释道,“从两条灰烬中间穿过去,就不怕被冥火烧到了。” 裴景行一手拍在苏衍的肩膀上,阻止后者的动作:“我先进去。” 苏衍想了想,并没有拒绝:“好。” 出乎裴景行意料之外的是,里面并没有伏袭,也没有陷阱,好像那个在西寿宫大门上设下如此歹毒计谋的人算准了没有人能通过大门,颇有自信地没有留下后招。 如果是西京的西寿宫,里面铁定满满当当都是珍宝。但废太子的实力与财力无法与十几代的帝王代代积累的相比,这里的西寿宫只是一个花架子罢了。 不知道是建造西寿宫时偷懒了,还是废太子对于西寿宫的格局并不了解,所以干脆只是模仿了西寿宫外面的布置,里头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站在西寿宫的门口,就能把整个西寿宫看得一清二楚——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 出师不利,最有可能找到朱宝蟾蜍的地方反而一无所获,裴景行不免有些心焦——要是摘星楼也没有,那该怎么办?他可不指望高泽楷或者赵世敏良心发现,特地为苏衍留意朱宝蟾蜍的踪迹。 不过如果只顾着着急,那就不是裴景行了。 “好不容易进来了,说不定里面有暗格,我们好好找找。” 裴景行特意不去提朱宝蟾蜍,而是与苏衍一道,沿着墙慢慢地摸索着。 结果,还真被他们找到了点东西。 墙角一具黑色的骷髅。 第87章 三十一 苏衍没有示警,裴景行就放心大胆地蹲下身去仔细检查。 “这里有明显的凹陷,应该是后脑勺被重物击中,失血过多而死。” 当了这么多年的金吾卫,裴景行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不合格的仵作。 “奇怪,外面的人都被制成了行尸,怎么这里反倒多了一具骷髅?难道是临死前逃进来的。”裴景行一边检查,一边自言自语,“外面缺胳膊断腿的都能被制成行尸,这家伙怎么没有?” 这倒霉鬼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肉身早已腐烂,只留下一具黑色的骸骨。而除了脑后那一处致命的伤口以外,裴景行再也没有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 倒是他在搬动骸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骸骨下的石板竟然缺了一块,那样子还有些眼熟。 裴景行赶紧把他直接找到的石块拿出来,对比石板上的缺失,形状大小差不多。 裴景行心头一跳,从行囊中找到宝贵的清水,倒在石板上。随后他伸手一抹,果不其然,当清水散开之后,石板上隐秘的文字显露出来了。 “苏衍,快看这个。”裴景行兴奋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苏衍。 找到了完整的石板,之前断断续续的文字也终于补全了。裴景行的胡语口头上倒是挺顺溜的,但笔头上却有些生疏,只能慢慢识别石板上的文字。 “景元二十六年,进圣地,凿地洞,拓城池。历时七年,雏形终现。然京中突变,主千里奔袭,回西京,斩逆贼,清君侧。兵败,大凶,纵有鬼玺,亦无力回天。唯有护主,静待时机,东山再起。” 虽然这段文字颇为简短,但裴景行和苏衍都从中了解到了一些事情真相。 景元二十六年,写下这段文字的人进入圣地,开凿神庙下方的地洞,将其拓宽,并建立起一座地下城市。七年之后,这座仿制西京的城池初见格局,然而京中突然发生异变,虽然不知道所谓的突变具体指什么,但显然对废太子不利。所以废太子率兵千里奔袭,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试图回西京镇压。然而最终废太子兵败,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当时废太子已经拿到了鬼玺,但鬼玺并没有派上用场。 但最后一段话,裴景行与苏衍都有些纳闷。 唯有护主,静待时机,东山再起。 当时废太子已经被先帝下令处死,皇帝甚至连废太子的妻妾儿女都没有放过,废太子旧部哪里来的主人可护?难道废太子还有血脉流落民间,是皇家所不知道的? 至于静待时机,东山再起,只怕是当时废太子旧部激动之余写下的文字,做不得数的——如今的皇帝登基也有二十年了,天下太平,虽然偶有灾祸,但百姓们绝大多数都安居乐业。 难道百姓们会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跟着三十年前就被废的废太子后人造反? 正当裴景行脑海中迅速转过这几个念头时,苏衍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我们该走了。”苏衍简短地催促着。 绿幽幽的冥火中,符纸的灰烬所构成的拱形摇摇欲坠,这代表着来自黄泉的冥火正在慢慢吞噬苏衍建起的那一道脆弱的屏障。 裴景行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发黑的骷髅,虽然不知道这具骷髅生前是何人,但临死前还要写下这一段文字,想必是废太子的亲信。 两人一前一后刚离开西寿宫,那冥火之中最后一点灰烬跌落到地上,转瞬便消失在突然暴起的冥火之中。 绿色阴冷的火焰冲天而起,迅速蔓延开来,不过片刻,一整个西寿宫就完全陷入冥火之中。 “走,去摘星楼!” 摘星楼原名龙首塬,因为是西京最高的地方,人在夜里登上顶楼,好似只要轻轻踮起脚,满天星辰便触手可及,龙首塬从此改名而摘星楼。 大概是觉得仙人都住在天上,摘星楼便是西京离仙人最近的地方,所以皇家也喜欢将一些宝物放在摘星楼中,好沾点仙气。 摘星楼距离西寿宫仍有一些距离,两人才走出没多久,突然听到头顶有一阵劲风略过,紧接着,一张黄色的符纸出现在两人面前。 高泽楷的声音从符纸中传来:“裴街使,苏道友,鬼玺已经找到,速速来含元殿汇合。” “是传音符,”苏衍第一个反应过来,“走,先解了你身上的诅咒。” 裴景行不甘心地看了眼前方的摘星楼,拉住苏衍:“带传音符了么?告诉他们再等等,我们先去摘星楼。” “傻了吧你!”苏衍反过来拉着裴景行往回走,“我从没听说过朱宝蟾蜍,说不定是国师为了让我来,瞎编出来哄我们的。” 裴景行一愣:“你不相信有这朱宝蟾蜍?” “我何必去相信我师父的敌人?” “那……”裴景行闹不懂了,“那你为什么要来?” “难道让你一个人来么?”苏衍反问道,“一个高泽楷,一个赵世敏,我不来你就死定了!” 裴景行知道此时此地危机四伏,不该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来,可仅仅是因为苏衍的这一句话,他立刻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只想好好抱抱眼前这个人。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裴景行!” 倒是苏衍,被裴景行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身后遇袭,立刻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纸来。 裴景行哭笑不得,又不好把自己的真心说给苏衍听,只是紧紧抱了抱,就很快放开了。 “谢谢。” 苏衍咬了下下唇,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嗯。” 两人正向着含元殿赶去,半路遇上迎面而来的高泽楷与赵世敏。 赵世敏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前冲,一脸苍白,张大着嘴巴不住地喘气。而高泽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做工精炼的袍子已经不见了,里面的中衣也被毁了大半,左边的袖子更是不翼而飞,露出一截臂膀来。 “怎么回事?”四人成功汇合,裴景行警惕地握紧手中的龙首虎牙枪。 高泽楷连喘了好几口气,这才回答道:“鬼玺下方有机关,我们一碰到鬼玺,就触动了机关。从含元殿后面冒出来许多满地爬的怪物,正朝着我们追过来。” “哎呦,别在这废话了,赶紧逃命吧!”赵世敏压根没停下来,正一边往宫外跑,一边催促着。 高泽楷也劝道:“走吧,鬼玺已经到手,我们能交差了。” 裴景行看着苏衍,抿紧嘴巴。 苏衍察觉到裴景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知道裴景行心中还记挂着那虚无缥缈的朱宝蟾蜍。在失明之后,苏衍有过消沉,有过愤怒,甚至在一瞬间还萌生过死意,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日情况紧急,如果他不出手,裴景行就可能被魔蛇活生生吞食。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恢复光明,但苏衍同时也明白,他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双眼睛,害得裴景行身处险境。 “走吧。”苏衍准确无误地抓住裴景行干燥温热的大手,“别忘了,我看不见,你就是我的眼睛。” 裴景行的脸上一瞬间有了松动,他深深地看向苏衍无神的双眼,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咕,咕,咕。 咕,咕,咕。 “等等!”眼看着就要离开皇宫,裴景行却突然停下脚步,一脸惊喜地问着其他人,“你们听到了么?” “听到什么了?”高泽楷皱着眉头催促着,“裴街使,别磨蹭了,敌人就要追过来了!” “不,我听到了!”裴景行在苏衍背上轻轻一推,“高道长,照顾好苏衍,我去去就来。” “回来!你要去哪里?”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裴景行一边循着那若有似无的声音走去,一边兴奋地说道,“我听到朱宝蟾蜍的声音了!” 城墙边的一株枯树上,有一抹深绿。这本该是树木最常见的颜色,却成了死寂的地下之城中唯一的一抹绿色。 那是一只蟾蜍,大约有一个成年人拳头般大小,正静悄悄地伏在树上。一根又长又细的舌头从蟾蜍的嘴巴中伸出,轻轻在墙壁上一扫,城墙上原本的一幅夜叉吃人图,便被蟾蜍吃进大半。 那蟾蜍吃了半张夜叉吃人图后,便闭紧嘴巴,两侧声囊不停地鼓动着,发出急促的咕咕声。 很快,蟾蜍再一次张开嘴巴,一团白气自蟾蜍嘴巴中飘出,贴在城墙上,慢慢化成一幅夜叉捉鬼图。 咕,咕,咕。 蟾蜍发现了裴景行,猛地高高跃起,向着身后一座宫殿逃去。 裴景行立刻转头追去,高泽楷看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出声阻拦道:“裴景行,裴景行你给我回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裴景行身形一晃,跟着进了那座宫殿。 而此时,含元殿后面冒出来的怪物也已经追来。这些怪物四肢极长,头上长满了黄绿相间的小蛇,在地上爬行时如同一只只硕大的蜘蛛。 苏衍透过龙眼,将这些怪物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但这并不是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怪物—— 裴景行! “你们先走。”苏衍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抽出后背的桃木剑,扔下四个字,便朝着那宫殿冲去。 “一个两个,急着投胎么!”高泽楷已经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什么风度和教养,恨恨地骂了一句。 “高道长,你还在等什么呀,敌人追过来了啊!”赵世敏早已逃了出去,正站在宫门外,催促着高泽楷。 “你等着,我……”话还没说完,高泽楷的手摸到腰间挂着的鬼玺。 是了,太子还在西京等着鬼玺救命,要是因为在这救人而耽搁了,惹得皇帝发怒,那…… 高泽楷不敢去设想这个后果。 怪物越来越近,高泽楷抬起头,眼中的犹豫和纠结已经彻底不见了。 “走!” 裴景行追着那蟾蜍进了宫殿,险些撞上门口的一具棺椁。 蟾蜍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宫殿里停放着的百余具棺椁透着不详的气息。 裴景行全身肌肉紧绷起来,握紧手中的龙首虎牙枪,屏息凝神,慢慢穿梭在棺椁之间,寻找蟾蜍的踪影。 咕,咕,咕。 咕,咕,咕。 裴景行循声看去,原来那蟾蜍不知何时,竟逃到了最里面,正盘踞在一具巨大的棺椁上。 那棺椁比其他的都要大上许多,高上许多,棺椁上还刻着一些图案,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楚。 不过裴景行可没时间和心情去研究这棺椁上的图案,他一门心思都扑在这只蟾蜍身上了。 裴景行尽可能不发出半点声响,慢慢走到宫殿的最深处,然后停下脚步。此时,他距离蟾蜍大约还有一臂的距离,如果再靠近,可能就要被蟾蜍发现了。 蟾蜍并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依旧呆愣愣地盘踞在棺椁上,完全看不出先前吞吃夜叉吃人图的灵通。 裴景行双眼牢牢盯着蟾蜍,眨也不眨,如同一头锁定了猎物的老虎。他的额头上已经沁出汗来,视线也因为汗水的干扰而显得略微模糊,但裴景行不敢随便擦拭。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适合出手的时机。 就是这个了! 裴景行出手如电,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蟾蜍便被裴景行牢牢攥在手心里。 岂料这蟾蜍看着虽小,力道极大,裴景行一时松懈,那蟾蜍竟然从裴景行的手中逃脱,重新跳到棺椁上。 裴景行又怎么会让这到手的蟾蜍飞了? 他一翻手腕,手臂略一用力,龙首虎牙枪便卷起沉重的劲风,蟾蜍再一次落入他的手中。 但这一次,裴景行的动作大了一些,衣服竟然被棺椁的边缘勾出一个破口,苏衍给的那枚隐藏生气的符纸便从他的怀里跌了出来,恰好落在巨大的棺椁之上。 嘭! 从棺椁之中传来一声巨响,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那枚符纸下方涌出,顺着棺椁四周的缝隙流入棺椁之中。 啪! 棺椁的盖子飞了出去,撞到宫殿中的一根柱子上,又落到地上,在巨大的宫殿里激起一阵回音。 从棺椁中站起一个一丈多高的巨人,一身的盔甲,看不清面目。 巨人从棺椁中拿出一把巨剑,扛在肩上。他低下头,看着裴景行,本该是双眼的地方跳跃着两团灼热的火焰。 “来者何人,胆敢扰我清梦。” 第88章 三十二 巨人的吼声响彻整一个宫殿,周遭幽幽的烛火仿佛受不住巨人的怒气,开始虚弱地摇曳起来。 而伴随着巨人的咆哮声,宫殿中那些棺椁的盖子接二连三地飞起,数以百计的战士们被唤醒,从棺椁之中站了起来,扛着他们的巨剑,齐齐咆哮。 “愣着干嘛,跑啊!” 苏衍透过自己左边的龙目,能够清楚地看见咆哮巨人身上那浓重的鬼气,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浓重,比之前的敌人都要可怕! 裴景行呢?他看不到裴景行了! 苏衍心跳如雷,疯狂地在宫殿中搜索裴景行的踪迹。但奇怪的是,裴景行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整个宫殿之中都看不见他的踪影。 就在苏衍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他突然感觉到手里被塞进一个什么东西,随后耳边响起裴景行的声音:“抓到蟾蜍了,你拿着,走!” 苏衍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心又被揪了起来:“我给你的符纸呢?” “不小心掉了,”裴景行一手拿着龙首虎牙枪,一手拉着苏衍,往前飞奔,“来不及解释了,先走为上!” 苏衍捏了捏手里的东西,触感倒是熟悉的布料,捏起来软软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苏衍猜测这大概是裴景行从衣服上扯下一块,把蟾蜍给包起来了。 他把蟾蜍扔进腰上挂着的锦囊里,又从腰带的暗袋中掏出一把铃铛,往上一抛。随后苏衍又抽出桃木剑,向上挥去。铃铛接二连三跌落在桃木剑上,叮叮当当反弹向身后的追兵。 清脆的铃声在静谧的地下之城中响起,身后苍白的战士们仿佛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手中的大剑落到地上,双手紧紧抱着头,自喉间发出一声声沙哑的嘶吼。 “镇魔铃,”那巨人却丝毫不受影响,眼眶里的两团火焰反而唰得一下烧得更加旺盛,“苏孚是你什么人!” 苏衍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了,趁着镇魔铃压制住身后的追兵,他与裴景行加快脚步,朝着宫门奔去。 巨人眼眶中的两团火焰一瞬间转为红色,大声喊道:“追!” 他身先士卒,抬着自己的巨剑,大步追去。 此时,镇魔铃纷纷落到地上,被巨人一脚踩在脚下。铃声消失了,那些从棺椁中钻出来的战士们重新捡起他们的大剑,跟在巨人的身后,步伐一致地向前追去。 裴景行与苏衍快速通过宫门。 突然,守在宫门两旁的石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骑在石马上的石俑自头顶的缝隙之中透出一道红光,转眼传遍全身,好似一盆灼热的铜水当头浇下,将沉睡数十年的石俑唤醒。 裴景行知道,这些石俑和石马是被他身上的生气所激醒,他足下生风,领着苏衍更加快地往前奔去。 只是那石马虽然是石头做的,却不比世间的良驹差,转瞬间便追到了两人身后。 裴景行眼见是跑不掉了,悄声和苏衍说道:“我挡一挡,你快走。” “不行!”苏衍拒绝,“这边怨气太重,你撑不住的。” “撑不住也要撑!”裴景行已经做了决定,他把张斐然之前交给他的狼烟棒塞给苏衍,“只要到了地面,燃起这个狼烟棒,我师父会派人找到你的。” “我是个瞎子,一个人怎么出去?”苏衍又说道,“你看得见,你做我的眼睛,我有办法对付这些东西。” 裴景行其实自己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他看苏衍说话的样子不似作假,斗志更浓:“好,我们一起对付他们!” 说话间,裴景行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巷子口放着几个木桶一样的东西,干脆挥出龙首虎牙枪,把这几个木桶打向身后的追兵。 两匹石马被木桶击中,发出一声嘶鸣,脚下慢了下来。 趁着这时,苏衍已经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追兵,手中捏了一个地雷诀。 平静的地面开始出现起伏,由远及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钻行,四面八方涌向石马。 “……急急如律令!” 苏衍最后一句咒文念下,自地底暴起数道激雷,直袭两匹石马的腹部! 石马中招,腹部迸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石块,马头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唯有四蹄完好,倒在地上依旧不停地挣扎。 石俑被震下马,一旁蓄势待发的裴景行高高跳起,手中的龙首虎牙枪冲着其中一个石俑当头劈下! 哗啦一声,石俑的头被打得粉碎,但因为并不是真人,哪怕没了头,石俑依旧抽出腰间挂着的长剑,朝着裴景行攻去! 裴景行一脚踢在石俑胸前,一抖龙首虎牙枪,借力攻向另一个完好的石俑! 石俑挥出手中长剑,打在龙首虎牙枪的枪身上,裴景行只觉得手臂一沉。他咬紧牙关,加大手中力道,硬是与石俑比拼臂力。龙首虎牙枪的枪身与石剑剑锋擦过,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小心!”苏衍虽然瞧不见裴景行,但却能看到有两团怨气正在围成圈,一旦成势,裴景行就容易落了下风。 偏偏让看不见裴景行,不好随便使用太过霸道的咒文,以免不小心误伤了后者。 裴景行经苏衍的提醒,枪头刺入身前石俑体内,随后手腕用力,整个人借着龙首虎牙枪在空中转了个圈,刚好让身后石俑这一击落空。 那没了头的石俑没想到裴景行竟然会突然躲过他这一击,一时收手不住,手中长剑朝着前面的同伴刺去。 裴景行一落地,手一收,将龙首虎牙枪收回,随后飞起一脚踢在那没了头的石俑的背后,手中□□再次出手,枪身发出一声龙吟,将两个石俑串在了一块。 苏衍趁机上前,手中两张符纸贴在两具石俑身上:“定!” 石俑果然不动了。 苏衍又捏了个诀,喊道:“破!” 两具石俑发出剧烈的抖动,不多时,便碎成无数石块,落到地上。 “竟然是龙首虎牙枪。” 裴景行与苏衍还来不及松口气,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感叹。 两人心中俱是一沉——那巨人领兵追到了。 出人意料的是,那巨人并没有立刻攻击他们,反而看着裴景行,问道:“你是沈家传人?” 裴景行不明白巨人为何这么问,但还是回答道:“我姓裴。” “哦,原来这枪落到裴家手上了,”巨人话中没有半点喜怒,十分平淡,“时移世易,风水轮流转啊。” 裴景行见这巨人似乎知道龙首虎牙枪的来历,不免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也不知道,我死了一千多年了,早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巨人两眼中的火焰黯淡下去,“你们有人喊我妖怪,有人喊我魔头,不过我更喜欢另外一个称呼,‘鬼将’。我很喜欢你,你死了以后,要是愿意,可以来做我的属下。” “呵,只怕今日不行,”裴景行举起手中的龙首虎牙枪,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我等还有要事。” “那可由不得你!”说话间,鬼将眼中的火焰再起燃起,他将巨剑□□地里,一挥手,身后的鬼兵齐齐后退三步,手中大剑跟着□□地中。 “你既然能得到龙首虎牙枪的承认,那必定是神勇之人。你若是赢了我,我就放你们走,要事输了,就来当我的属下!” “好!” 眼看不能轻易离开,裴景行只好迎难而上。 他一抖龙首虎牙枪,枪尖闪过点点寒光,在昏暗之中格外夺目。 鬼将大叫一声好,拔出巨剑,当头劈下! 裴景行突然换招,身形一转,改刺为挥,打在鬼将身侧。鬼将当头一招落了空,重重打在地上,打出一个大洞来。 一人一鬼才一招,就已经明白对手实力。 鬼将大笑道:“年轻人,趁着我还算喜欢你,赶紧收手,我还能替你留个全尸。否则被我这巨剑打中,还要我派人把你的身体缝起来,多难看。” 裴景行知道自己现在决定不能退却,哪怕是死,也要替苏衍争夺一线生机。 “我看未必!”裴景行恨恨道,重新迎了上去! 先不说鬼将生前便是一员大将,驰骋沙场,剑下人头无数,光说他死后身为鬼帝得力下属,为鬼帝南征北战数百次。比起裴景行来,鬼将经验更为丰富,眼光更为狠毒,只是抓住裴景行的一个破绽,便能顺势将裴景行逼到角落,使得后者光疲于应对,无暇发起主动攻击。 眼看裴景行就要败下阵来,一旁的苏衍此时突然抬头,念出咒文的最后一句:“……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该死!”鬼将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手中的巨剑摔了出去,裴景行趁机拉开距离,举起龙首虎牙枪,对着鬼将其中一只眼睛的火焰刺去! 鬼将毕竟有一千多年的道行,他一边强行承受苏衍的咒文攻击,一边堪堪躲过裴景行这一击。 唰! 唰! 唰! 鬼兵们发现自己的将军有危险,拔出大剑,嘶吼着朝着两人攻来! 苏衍不慌不忙,桃木剑在地上画了条线。 冲在最前面的鬼兵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砍中,不管是腿、手,亦或是半个脑袋,但凡跨过这条线的部位,都飞了出去。 “你们竟敢耍阴招!”因为愤怒,鬼将眼中的两团火焰愈发旺盛,几乎要把这一片地区都照亮了。 裴景行脸色苍白,他收回龙首虎牙枪,看着鬼将,说道:“我输了,我留下,但是我的朋友赢了。” “赢?”鬼将不屑地笑了两声,“一个被魔血弄瞎眼睛的道士,趁人之危,也配称得上是赢了我?” 裴景行皱起眉头:“你不遵守约定?” “哈哈哈哈,我只说我与你打赌,却没和这臭道士打赌。”鬼将虽然没有双眼,整张脸也被头盔挡着,但不难看出他的得意。 鬼将重新站起来,一手把裴景行打远了,走到苏衍面前,笑着说道:“我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最讨厌的就是臭道士!小道士,怪只怪你命不好,活该落到我手上,看我不把你……咦?” 鬼将的手已经落到苏衍头上,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把苏衍的脑袋捏碎,但他却停了下来。 “你是苏孚的外孙?”鬼将又惊又喜,“你娘呢?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苏衍不答话,裴景行却听出其中的一线生机:“他是苏孚的徒弟,从小就没了爹娘,眼睛……眼睛是被一条魔蛇的魔血给弄瞎的。” “什么从小就没了爹娘!”鬼将大怒,“苏孚这个该死的,你爹明明……算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喂,姓裴的小子,那个朱宝蟾蜍你放哪里了?” 裴景行并没有正面回答:“当然是放在妥帖的地方了。” “……算了,”鬼将也无所谓,“那朱宝蟾蜍的内丹能解百毒,你把朱宝蟾蜍的肚子剖开,将内丹取出来之后,整个吞下,眼睛过几天就能好了。” 裴景行心念一动,问道:“整个吞?不需要磨成粉么?” “磨成粉?”鬼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大叫道,“这内丹是朱宝蟾蜍的修为所在,磨成粉,那修为就没了,还解什么毒?” 裴景行想起国师当初的话,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多谢了。” “这城中还有不少行尸,你们这一行……罢了,送人送到西,我便替你们杀出一条路来。” 说着,鬼将低下头,话中透着点小心翼翼的期许:“我能……能摸摸你么?” 苏衍本想拒绝,可想起自己从未蒙面的爹娘,还是默许了。 鬼将像是生怕自己伤了苏衍,指尖几次往前伸了伸,立刻又缩了回去,最后还是放弃了,心满意足地说道:“算啦,我这次是吓到你了,给你赔个不是。你爹他……他总之是有苦衷的,你别恨他。” 苏衍当了十六年的孤儿,头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自己的父母,想要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鬼将看着苏衍的沉默,叹了口气:“我看那个姓裴的小子很护着你,那我就放心了。眼下我还不能离开,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以后告诉我,我一个个给你报仇解气。” 第89章 三十三 在鬼将的帮助下,苏衍与裴景行一路便顺利了许多,偶尔遇上倒霉的行尸,不必他二人出手,都被鬼将的属下干脆地解决了。 “奇怪,这里怎么变了这么多。”鬼将看着眼前的布局,不由感到疑惑。 裴景行看了鬼将一眼,问道:“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 “不是,”鬼将摇头道,“有人找到了我的棺椁,又把我与我属下的棺椁都搬到了这里。我在棺椁里听外面有人提起过,他们要把这里打造成第二个西京,还要在这里和西京布下阵法。” 这件事裴景行从未听说过,他突然警觉起来,又问道:“那阵法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说着,鬼将伸手往右边一指,有两个阴兵自觉过去将闻声而来的一个行尸解决了。 裴景行再问:“那阵法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鬼将依旧摇头,“那时候主人闭关不出,我又没有地方去打仗,就干脆带着手下躺回棺椁里。这次要不是少……少年你的血唤醒我,我应该还会继续躺在棺椁之中。” 裴景行想起那张自他怀里不小心掉出来的符纸,又想起一年多钱刚他与苏衍第一次对上万道士时,苏衍明明已经受了致命的重伤,却展现出非凡的再生能力的场景,接着问道:“苏……他的血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么?” 鬼将眼中两团火焰缩小一半——好似人眯起眼睛一半——打量着裴景行:“他不是常人。对了,你姓苏?” 最后一句,问的是苏衍。 苏衍点头,但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真名——名字是有魔力的,如果被别有用心的鬼怪知道了真名,后患无穷。 鬼将似乎看出苏衍的顾虑,没有再追问,反而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听人说起过,把我的棺椁运到这里来,是太子身边一个道士的主意,那个太子当上皇帝了么?” 裴景行回答道:“太子领兵作乱,已经被先帝下令赐死,如今是先帝的幼子,也就是废太子同父异母的弟弟当了皇帝。” 鬼将一千多年来看多了朝代更迭,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些什么了。 两人众尸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前方隐约传来嘶吼声与哭喊声。 还未等裴景行与苏衍做出反应,鬼将仗着自己身高看得远,下令道:“杀!” 众阴兵得令,手中大剑齐齐向前,冲了上去! 此时他们又走得近了一些,裴景行听到那哭喊声,脸色一变:“是赵世敏。” 鬼将闻言,问道:“怎么,那两个人是你们的同伴?” “是的,”裴景行虽然与赵世敏有矛盾,但这时候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我们一行是四个人,那两个是我们的同伴。” 鬼将喉间发出几声怪声,前面的阴兵很快做出反应,一面劈开那些围攻高泽楷与赵世敏的行尸,一面将高泽楷与赵世敏围在中间,保护起来。 因为高泽楷与赵世敏并没有和苏衍一样,在进入这座盆地里的小西京之前先记住城中大概的路线,所以在他们抛下裴景行与苏衍离开之后,很快便迷失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之中。 赵世敏胆子小,没什么本事,可偏偏从小被父母溺爱长大,养成了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性格。借着父辈的庇荫,赵世敏在进入太子卫以后,与朱志文等人成了狐朋狗友,一群纨绔子弟狼狈为奸,使得他行事愈发偏激,稍一不顺心便控制不住脾气。 他记挂着自己后背的那个诅咒,对高泽楷拿着的鬼玺垂涎欲滴,几次想要借故凑近一些,哪怕摸一摸那鬼玺也好,却每每被高泽楷发现。 赵世敏这一路担惊受怕,偏偏迫于现实,不得不强忍着不发作,如今他见高泽楷竟跟防小偷一般防着自己,一时脑热,竟然忘了自己的处境,与高泽楷争吵起来。 偏偏不巧,两人附近有行尸靠近,听到赵世敏的大嗓门,闻声而来。高泽楷解决掉一个冲上来的行尸之后,才发现自己一时疏忽,赵世敏竟然吓得跑了。他撇下同伴自己逃跑就算了,偏偏还一路跑着,一路高喊救命,一下子把附近的行尸都引来了。 赵世敏自己没什么本事,看到这么多行尸早就吓傻了,又一路往回跑,哭着喊着向高泽楷求救,结果使得两人都陷入了行尸的包围之中。 高泽楷苦苦支撑,赵世敏也拔出自己镶嵌了不少宝石的宝剑,勉强保护着高泽楷的后背——虽然赵世敏没什么本事,但也知道眼下想要活命,必须要依靠高泽楷。 就在眼看着两人快坚持不住的紧急时刻,突然一群造型奇怪的士兵杀到,将行尸的包围圈冲破。 “裴街使,苏道长!”看清来人之后,赵世敏一张哭脸霎时变成笑脸,连带着称呼都变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没有事……啊!这这这……他们都不是人!” 裴景行与苏衍都没理他,鬼将又发出几个古怪的音节,那些阴兵将行尸杀尽之后,重新站到鬼将身后。 “我还不能离开,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鬼将低头与裴苏二人说道,“你们知道出去的路么?” 裴景行点了点头:“记得。” “那就好,”鬼将的声音里带着点僵硬的笑意,“年轻人,你行事光明磊落,我很相信你。希望你出去之后,能替我照顾他。” “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好他的。” 鬼将两眼中的火焰亮了一些:“好,等你死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苏衍:“……” 身为一人一鬼谈话的焦点,苏衍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四人重新汇合,高泽楷面对裴景行与苏衍有些不自然,赵世敏却没有任何顾虑。等鬼将与他的阴兵离开以后,赵世敏就兴致勃勃地问道:“裴景行,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 裴景行不欲与赵世敏多说,干脆问高泽楷:“鬼玺还在么?” “在,”高泽楷拍了拍自己的腰间,“一直看着呢。” 赵世敏自觉丢了面子,又觉得现在鬼玺到手,自己的诅咒早晚能解除,说话就不像之前那样客气:“高道长,那鬼玺我没见过,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呗。” 高泽楷笑着摇头:“事关重大,鬼玺不可轻易示人。等回到西京,我将鬼玺呈给陛下,赵公子再想陛下讨要吧。” 赵世敏愈发不满,干脆动手要抢:“我说现在要看,那就现在要看。快把鬼玺交出来,否则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高泽楷比他更不客气,竖起双眉,厉声喝道:“放肆!这鬼玺是陛下要的东西,你敢动手?” 搬出皇帝的名头来,赵世敏果然怕了,但他只怕了一会儿,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这鬼玺是我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的,让我看一眼又怎么了?你不是说,拿到鬼玺就能解除诅咒了么?反正从这里回西京还有快一个月的路程,先让我用怎么了?裴景行,你想不想解除身上的诅咒” 赵世敏这次学乖了,知道光自己一个人说话的分量不够,便想把裴景行拉到自己的船上。 说不想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说想,那岂不是便宜了赵世敏? 正当裴景行犹豫的时候,苏衍突然开口了:“赵世敏说得对,反正还有二十多天才能回到西京,不如先解除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诅咒。” 如此一来,高泽楷便成了团队中的少数。 “罢了,”高泽楷只有妥协,“这里还在阵法之中,不安全,等我们过了石碑,再替你们解除诅咒。” 赵世敏见好就收,没有再得寸进尺。 或许是拿到了鬼玺,众人都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这次没走多久,他们就看到了进来时看到的那块石碑。 赵世敏大喜,迫不及待地向高泽楷讨要鬼玺。高泽楷无可奈何,将鬼玺交到赵世敏手上,叮嘱道:“拿着鬼玺不要动,诅咒自然就会解除。” 正如高泽楷所说,赵世敏只是拿了鬼玺一会儿,身后的图案便消失了。 苏衍听到赵世敏的欢呼,提醒道:“该裴景行了。” 憋屈了那么久,赵世敏再也不想继续把气闷在肚子里,干脆拔出宝剑,大呼小叫地在石碑周围胡戳乱踢。 高泽楷皱了皱眉,正想阻止赵世敏冒失的举动,却突然听到某处角落传来机括的响动声,紧接着周围突然冒出几堵石墙! 裴景行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抱着苏衍就地一滚,躲过地上的机关,却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原来是另一堵石墙。 “高泽楷!高泽楷!”裴景行抱着苏衍,看着前面越来越近的一堵石墙,急促地喊着高泽楷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 苏衍察觉到裴景行的惊慌,问道:“怎么回事?” “有机关,地上面突然冒出来很多石墙,把我们和高泽楷他们隔开了,”裴景行把现在的情形和苏衍说了一遍,“我们前面有一堵石墙正在不断靠近,看样子是想把我们夹死。” “附近有机关的扳手么?” “没有,这里空间很小,而且四面都是石墙,没有扳手。”裴景行放开苏衍,将龙首虎牙枪横放在两面石墙中间,“我试试能不能让石墙停下。” 石墙不断靠近,龙首虎牙枪的枪尖抵着石墙,枪身微微弯曲,枪尾处的镀金被磨破了一块。 裴景行对龙首虎牙枪十分了解,他费力地将□□收回,摇摇头道:“不行。” 说话间,裴景行注意到身后的石墙上有一行字,他伸手擦了擦,看清那行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苏衍察觉到裴景行的失态,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苏衍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我……” 裴景行犹豫的样子让苏衍心中感到慌张,他双手胡乱地摸索着,终于抓住了裴景行的手腕,再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找……找到办法了。” 苏衍心中的疑惑愈发大了:“什么办法?” 裴景行深吸一口气:“我们当中死一个,机关就能解了。” “荒谬!”苏衍骂了一声,“谁跟你说的?” 大概是被苏衍咬牙切齿的样子给惊讶到了,裴景行难得在苏衍面前弱势一回,乖乖回答:“墙上写的。” “墙上写的就能信了?”苏衍恨恨道,“这机关既然是想把我们夹死在这里,怎么可能会好心告诉我们一条生路?” 被苏衍这么一说,裴景行原本混乱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没错,既然设下这个机关的人想要我们死,就不必多此一举,告诉我们这个办法。这……这个人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想通了这一层,裴景行后背冷汗涔涔:“这人竟然如此歹毒,已经有机关困住了我们,还想让我们临死前自相残杀。” “可惜他算错了,”苏衍一边的嘴角微翘,“我们不会这么做的。” “当然。”裴景行看着苏衍脸上轻蔑的笑容,心头一跳,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苏衍,你说我们死了以后,会在黄泉再见么?”大概是快要死了,裴景行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心和嘴巴。 苏衍一笑:“如果是一起死的,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去黄泉,排队等着喝孟婆汤。” “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在死前和你说,要不然我死后必定心声怨念,化生厉鬼。”裴景行痴痴地看着苏衍,“为了能和你共赴黄泉,我一定要说出来。” 苏衍好奇:“什么事?” 话音未落,他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喜欢你,我中意你,我心悦你,我想要抱你想了太久了。”裴景行紧紧抱着苏衍,将头抵在苏衍的头顶,反复说着,“总之,就算死了,到了阎王殿,我也要求阎王,求他让我们下辈子早一点相遇,再也不要辜负二十年的光阴了。” 苏衍心中一震,他没有一点反感,反而是喜悦传遍了全身。他浑身战栗,好像回到了当年第一次引天雷时,不小心把天雷引到自己身上一般。 “我……我……”苏衍将头抵在裴景行的肩窝处,“要是鬼帝不同意,我们就把他的殿给拆了。” 裴景行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狂喜道:“你答应了?” 回答他的,是苏衍更加深情的拥抱。 第90章 三十四 两个人相拥了一会儿,苏衍感到裴景行放开了自己。 “不行,我还不能放弃。”裴景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辈子好不容易碰见你,我还没带你去我爹娘坟前拜过他们。” 他重新拿起龙首虎牙枪,用力刺向面前的石墙,石墙一震,停在原地,不断有沙子自上方掉落。 裴景行眼前一亮,既然有沙子掉下来,说明上面一定有缝隙。只是这里空间极大,大约有三人多高,就算裴景行与苏衍两人叠在一块,也够不到最上方。 裴景行又想了一个法子,他高举起手臂,尽量用龙首虎牙枪的枪尖去够石墙的最上方,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眼看着石墙就要碰到两人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同时两旁传来机括的声音——两边各出现了一个扳手。 裴景行护着苏衍,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奇怪,石墙停下来了,两边出现两个扳手。” 苏衍想了想,说道:“不如我们试试?” “试试?” “反正都要死的,赌一把。” “好。” 裴景行带着苏衍先来到一边,扳动扳手,很快听到石墙里传来隐隐的咔嚓声,但石墙依旧纹丝不动。 苏衍又说:“这边我来,你去那边试试。” 裴景行依言走了过去,当他与苏衍一起扳下扳手,石墙里几乎同时传来两下咔嚓的声音。紧接着,四面的石墙开始慢慢向后退去。 “这两个扳手需要同时扳动,才能启动。”裴景行既是庆幸,又是后怕,“如果我们按照石墙上的提示,自相残杀,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到了那个时候,机关出现,那最后这个人就要活生生饿死在里面了。” 苏衍也是一样的感叹:“真是狠毒。” 当石墙消失,裴景行很快就找到了赵世敏与高泽楷的所在——石碑另一边的石墙还在。 裴景行敲了敲石墙,高声问道:“高泽楷,赵世敏,你们在里面么?” 里头很快传来赵世敏的鬼哭狼嚎:“在,在,裴街使,快救我啊!救命啊!” 裴景行一惊——高泽楷不会想动手杀了赵世敏吧! 他连忙检查石墙周围,很快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同样的一个扳手。 “你们再坚持一下,我这就来救你们!” 裴景行扳下扳手,带着苏衍后退几步。 本来正不断相互靠近的石墙停了下来,随后慢慢分开,紧接着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苏衍突然感觉腰间传来一阵热度。他低头一看,只见黑暗之中有一团红光在闪烁。 苏衍想起张斐然的那番话,拔出短刀,循声扑向裴景行:“小心!” “啊!” 惨叫声响起,但并不是裴景行的,而是赵世敏——他的手臂被短刀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直流,很快把半只鞋子都染红了。 而当裴景行看到倒在地上的高泽楷,一切都明朗了。他怒声喝道:“赵世敏,你做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就是想活下去!”赵世敏眼看一击不成,慌乱之中腿一软,倒在地上。刚才的一击落了空,赵世敏现在怕得要死,压根没力气站起来。他双手双脚同时用力,不断后退,最后退到高泽楷身旁。 赵世敏察觉到自己的左手摸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低头一眼,原来是高泽楷一直挂在腰间的葫芦。他想起高泽楷先前用这葫芦指路的事,猜测这葫芦里面一定藏了什么宝贝东西。 都到了这个地步,赵世敏也顾不了其他的了,他从高泽楷腰间硬扯下葫芦,拔了盖子,神色扭曲地骂道:“都去死吧!” 一个满头小蛇的怪物从葫芦里冒了出来,落到地上,细长的四肢伸展开来,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好似一只失去方向的大型蜘蛛。 怪物脑袋上密密麻麻的小蛇从沉睡中复苏,在怪物的头上盘旋着,发出嘶嘶声。怪物停了下来,抬起头,一双充满了怨恨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赵世敏。 “别……别过来!”赵世敏吓得反复拍打着葫芦,希望这葫芦能把怪物收回去。 那一直跟着裴景行到西京的怪物发出低沉的荷荷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口咬住赵世敏的喉咙。怪物头上的小蛇齐齐昂起头来,争先恐后地爬向赵世敏,在他身上咬出许多小洞。 怪物落地,双手双脚在地上快速倒退着爬行,竟然把赵世敏拖向深处。 赵世敏被咬住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挣扎着,眼睛一直看着裴景行,似乎在向后者求救。 他却忘了,前不久他还想偷袭裴景行,如今后者又怎么会搭理他呢? 在裴景行看来,朱志文与牛春辉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只有这个助纣为虐的赵世敏逃过一劫。万幸的是,赵世敏在今天终于吃下他自己种下的恶果。 裴景行走到高泽楷身边,伸手先去探了探后者的鼻息,然后又移到高泽楷的颈间。末了,裴景行摇了摇头:“晚了,已经没气了。” 苏衍站在原地,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 无论是裴景行,还是苏衍,他们都没有想到,千辛万苦逃过了胡人的幻境,又逃过了圣地下的行尸,高泽楷最终竟然死在赵世敏的手上。 只怕连高泽楷本人都不曾预料到,自己竟然会丧命于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赵世敏的手上,那可只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公子哥,而他是周朝国师的大弟子! 人死不能复生,但裴景行需要给西京的皇帝和国师一个交代。他从高泽楷身上找到鬼玺,解下来交给苏衍:“这是鬼玺,你先收好。高泽楷他死在这里,我要带他的尸首回去。” 苏衍伸手想要去接,突然听到面前的裴景行发出一声闷哼。苏衍耳朵一动,可还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他就觉得脑袋上被重重一击,也跟着晕了过去。 裴景行的身后,不知何时起站着一个全身裹在斗篷里的人。 “呵呵,这一天,终于让我等到了。”斗篷人弯下腰,露出一只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来。 如果裴景行或者苏衍还清醒着,听到这个沙哑的声音,就能立刻认出此人的身份——正是不知所踪的万道士! 万道士拿到鬼玺,他那如同枯树树皮的脸几乎笑成了一朵菊花,喃喃道:“殿下,殿下,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激动之余,万道士伸手除下头上的兜帽,一双眼睛看向中间的石碑:“好师父,当初你布下这个阵法,防止我进去找到鬼玺,死后还把阵法教授给师弟。哈哈哈哈,师父啊师父,你做梦都没有想到吧,就是你的好徒弟,我的好师弟,替我拿到了鬼玺啊!师父你泉下有知,该是什么感受?哦,我差点忘了,师父你已经魂飞魄散,这世间再也没有李义昌了,哈哈哈哈!” 万道士仰天大笑,两行浊泪自眼角划出,流过脸颊,最终消失在了斗篷里。 笑够了,万道士低头看了眼依旧昏迷不醒的裴景行与苏衍,一张脸看不出喜怒。他在裴景行腰间找了一会儿,找出张斐然之前交给裴景行的狼烟棒,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 万道士将鬼玺收好,拍了拍手,自暗处走出来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只是这四个壮汉皮肤惨白,双眼无神,甚至有两个壮汉的脖子上浮现出好几个黑褐色的斑点。 其中两个行尸抬着一个步辇,走到万道士面前,双腿屈膝。万道士稳稳当当地坐上步辇,又一拍手,剩下两个行尸把裴景行和苏衍当成麻袋似得扔到各自的肩上,跟在万道士身后,离开了这个地方。 “裴街使,苏道友,咱们西京再见吧。” 万道士点燃了狼烟棒,扔在裴景行与苏衍的不远处,带着四个行尸向着东方走去。 第91章 一 雨夜。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快速行走在宫墙之下。 宫门前已经有人在接应,见到这两个人,没有多加盘问,立刻放行。等这两个人进了宫门,当值的禁军侍卫在雨夜中站得笔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有旁人在场,一定会忍不住尖叫出来——东宫,住着周朝太子的宫殿,竟然那么容易就让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进去了! 东宫今夜格外寂静,虽然自从太子昏迷不醒,皇帝迁怒之下处死了两个倒霉的小宫女之后,东宫便再没有了欢声笑语,但今夜的东宫,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死寂。 这两个人进到檐下,脱下身上的雨蓑,统一交给其中一个人。这人从怀中取出一块大大的油布,将雨蓑包在里面,紧接着说道:“万道长,这边走。” 另一个人,正是带着鬼玺从西域回来的万道士,他一脸志在必得,理了理袖口,回道:“劳烦公公带路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东宫的主殿前,门口守着的几个侍女见到这二人,为首的一个上前一步,双手放在一侧,双腿屈膝,道了声万福:“王公公,殿下方才刚用了药,已经睡下了。” 王国福一挑眉毛,说道:“这段时间殿下夜间愈发睡不安稳,这是特地来替殿下做法的道长,还不快让开。” 王国福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了,早在太子一岁不到时就到了太子身边伺候,自从太子病重,他更是成了东宫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侍女们畏惧王国福,不敢多言,只好将门开了,请这二人进去。 寝宫里,除了睡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太子以外,就只剩下两个随侍的宫女了。宫女们见了王国福,急忙行礼。王国福借着道长做法,闲杂人等一律退下为理由,让这两个宫女退下,寝宫之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等宫女离开后,万道士笑了一声:“王公公,看来这东宫也不是那么严实。” 王国福擦了擦脸上的汗,赔笑道:“让万道长见笑了,这些宫女除了太子身边的大宫女以外,其他的一到十五岁就会被换走。那四个大宫女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要不是提前支开他们,恐怕今天还要多费点口舌呢。” 万道士也不在乎他的解释,太子就在床上,他却视若无睹,直接撇开主人,自顾自的坐下。 王国福忍不住问道:“万道长,这还不开始么?” 万道士摆摆手道:“还要等一炷香的时间。” 王国福有些意外:“怎么还要这么久?” “你当这招魂是吃饭呢?”万道士抬起眼皮,白了王国福一眼,“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就等天时了。” 王国福见万道士胸有成竹的模样,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笑着问道:“太子为何看中这病秧子?我看他这身体是败坏了,日后还要多费心去调理。不如换一个健康的皇子的身体,岂不是更好?” 万道士嗤笑一声:“你当这是肉铺上挑猪肉呢?举全国之力,难道还不能调理好一个人的身体么?这可是太子,身份地位摆在那,若是选了另外的皇子,等这人死了,殿下要想重夺太子之位,还要与其他皇子争斗,又要看那个便宜皇帝的心思,还不如趁这个时候夺了他的身体。” 王国福一拍脑袋:“正是,正是。” 万道士又说道:“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至于另一个理由,万道士是不会和王国福说的—— 当初他利用上官云对亡妻芸娘的感情,将芸娘的魂魄从黄泉中唤回,借着沈红英的身体起死回生,同时还将另一个从黄泉里拉出来的魂魄塞进了沈红英的肚子里。 万道士没那么多多余的好心,他帮上官云,不过是借着上官云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那段时间,万道士光明正大地观察着芸娘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变化。他发现,芸娘彻底占据了沈红英的身体,同时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而肚子里的那个魂魄却走了另一条路子,成了鬼胎,极不稳定。 如今废太子想要借尸还魂,自然是选择芸娘那法子了。 随着王国福脸上的汗越来越多,一炷香的时间也终于过去了。 万道士站了起来,在太子床前布下阵法,从怀中拿出鬼玺,放在阵法中央。 不必万道士开口,王国福一早就躲去角落里了。 万道士一手捏诀,一手举着桃木剑,脚下踏着鹤步,口中念念有词。 一阵阴风吹来,吹起宫殿中无数的帷幔。宫殿中仅有的烛火将万道士的身影打在帷幔上,乍眼一看,好似无数黑影耸动。 王国福看在眼中,不停地擦着一直冒出来的汗水,口中不住念佛。 嘭! 大门被风吹来,冷冽的寒风呼啸着冲了进来,直扑床上的人。 突然,宫殿中的烛火尽数熄灭,万道士念下最后一个字,手腕一转,桃木剑指向床上的太子。 阴风阵阵,吹过耳边,王国福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大笑。 他忍不住紧闭双眼,尽可能地缩成一团,拼命躲在角落里,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当烛火再次亮起,床上的人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 万道士收了鬼玺与桃木剑,恭敬地走到床前,伸手将床上之人扶起:“殿下。” 太子,或者更该成为废太子的男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万道士答道,“殿下可要沐浴更衣?” “先不必了,这副身体不够健壮。”废太子摆了摆手,注意到躲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的王国福,问道,“这人是谁?” “这是原先在殿下宫里当值的一个小黄门,后来机缘巧合到了这具身体主人的身边当值,如今已经是东宫的总管太监了。” 王国福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给废太子磕头:“拜见殿下。” “你倒是个有心的,起来吧。”废太子按了按太阳穴,“去取点粥来,这身体多久没进食过了。” “是。”王国福不敢怠慢,他能在东宫当上总管太监,眼力劲当然不会缺了。他知道现在这废太子还魂,还有不少事情要与万道士秘密商议,干脆自己亲自去厨房,监督厨子熬一碗燕窝粥来。 万道士往殿中的熏笼里投了少许粉末,宫殿中原本阴冷的气息渐渐变得温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他见废太子脸上好受了一些,这才说道:“殿下,我已经按照殿下当年的吩咐,秘密联系了殿下当年的几位旧臣。周知和李辛驽都愿意继续效忠殿下。” “哦?那林雨格呢?”废太子慢慢转动手腕,舒展五指,熟悉着这具身体。 万道士眉毛也不动一下地回答道:“他听了以后,并没有直接作答,只说需要时间考虑。结果第二天我发现他想往宫里送信,我便将他杀了。” “做得好,”废太子前后转动双肩,“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那周知和李辛驽知道以后,又是怎么表现的?” “周知如今只是一介平民,日子过得很是别去。他听说殿下能够重新回来,想也没想就答应我了。” 废太子上下左右晃动着脖子,慢慢说道:“周知脾气暴躁,做事顾头不顾尾,好在对我还算忠诚,日后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吧。” “是。”万道士应下,继续说道,“李辛驽如今是羽林军的将军,若不是当年……按照他的出身和本事,现在起码也该是大将军了。他听说之后,和林雨格一样,并没有立刻答复我,也没有闭门不出,一切举动如同往常。过了两天,他才与我再见了一面,说当年若不是有殿下提携,他只怕早就被上峰害残废了,也因此,李辛驽答应辅佐殿下荣登大宝。” “羽林军身为禁卫,倒是方便孤了。”废太子掀开被子,在万道士的搀扶下,走下床来。 他一点点踱步到窗前,看着那一小块黑夜,良久没有说话。 万道士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恭敬地低着头。 “呵呵,呵呵呵……”废太子低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很快透过窗户传了出去,传遍了大半个东宫。 “好弟弟,孤回来了” 第92章 二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裴府的小厮一路小跑着,将裴景行回来的消息通报给裴府管家福伯。 “当真?”福伯又惊又喜,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可算是回来了!快,快去准备热水。少爷一路车马劳顿,先让少爷洗个热水澡。还有,通知厨房多做一些少爷爱吃的东西。” “是。”小厮应下,才出了门,突然又停了下来,一拍自己的脑袋,转身就重新凑到福伯身边,问道:“那苏道长也和少爷一块来了,是不是也要替苏道长准备热水和热菜?” 福伯脸上抽搐了一下,末了点头道:“自然。” 且不说二人沐浴经过,等两人擦干头发出来时,外面已经摆好一桌子的酒菜,福伯正笑着站在一旁。 二人坐下,福伯替他俩布菜:“少爷,苏道长,尝尝这道菜。” 两人尝了一口,口中的肉细腻爽滑,并不像平日里吃的那些。 “这是什么肉?”裴景行一面问福伯,一面又给苏衍夹了两筷子。 自从二人互通心意后,裴景行认为自己比苏衍虚长四岁,心中满满的责任感,平日里不光是恋人,连同兄长的角色也一并承担了。而两人自打被张斐然派人找到以后,再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危险,裴景行对苏衍的关心也只有在夹菜擦脸之类的日常琐事中体现了——就因为这,他还被自家师父在私底下嘲笑是老妈子。 当然了,裴景行在外头还是挺注意的,毕竟苏衍年纪小,他不想让苏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只是裴府是裴景行的家,福伯又不是外人,裴景行便没了这番顾忌。 可裴景行哪里知道,福伯见了他如此举动,恨不得捶打胸脯还发泄自己的沮丧之情—— 老爷,夫人,我没有用,未来的小少爷怕是要飞了。 苏衍此时双目已经复明,他夹起肉片,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嗅了嗅味道,对福伯说道:“福伯,这是牛肉吧?” “哎呦苏道长,您可千万小声一些。”福伯压低声音,“这可是我悄悄托了人,高价买回来的,就是为了给少爷与苏道长接风洗尘。” 耕牛就是农夫们的命根子,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十分注重保护耕牛,制定法律严禁任何人随意宰杀耕牛,吃牛肉那就更加是犯法的事情。不过嘛,人都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越不让做什么,就越要做什么。普通老百姓偶尔还会以耕牛病死或者老死为借口,宰一头牛来尝尝鲜,更不用提那些达官贵人了。说白了,只要这人不惹众怒,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苏衍也好久没吃牛肉啦,以前在山里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多规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时候胡女他们外出,回来时还会给苏衍带些山中没有的吃食当零嘴。 在裴景行眼中,苏衍什么都好。譬如这次,他就夸赞道:“小苏果然聪明,连这是牛肉都知道。” 苏衍微红着脸,朝着裴景行笑了笑,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裴景行脸上笑意愈盛,又给苏衍舀了碗汤:“这鱼汤也是你喜欢的,多喝一些。” 一旁的福伯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两个人用了饭,福伯又伺候着人漱口净手,笑呵呵地问道:“少爷,这次回来,陛下可有许少爷几天的假?” 裴景行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以后天天都能休息了。” 福伯一愣,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一张脸登时变了颜色:“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景行倒是没那么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道:“这次我办事不利,陛下免了我的职位,让我多多在家反省。” 倒是没有下旨命他闭门思过。 “这……这是怎么说的呢?”福伯急了,“少爷可是触怒了陛下?” “没有,”裴景行摇摇头道,“福伯,这件事你不用再问了。这次是我办事不利,我没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而高泽楷和赵世敏两个人死了。如果陛下不处罚我,高家、赵家,还有国师,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 “就算陛下处罚您,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您的啊!”福伯一跺脚,恨恨道。 那赵世敏可是赵家的独苗,就这么死在外面,赵家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们?就算赵元瑞如今丢了官,他多年的人脉摆在那,裴景行远远不及。还有那赵元瑞的妻子,出身豪门,如今独子死了,只怕吃了裴景行的心都有了。 再想想国师,高家,福伯几乎不敢想下去了。 “福伯,你放心吧,”裴景行看福伯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就知道这位老人家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哭笑不得地宽慰道,“陛下虽然罢了我的官,却赐了我一对金锏,高家赵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这……这又是何意?”福伯愈发糊涂了,“罢了官,却又赐金锏,陛下是想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裴景行说道,“总之,起码这一两个月,赵家高家他们是不敢动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福伯念叨了两句,突然又正色道,“少爷放心,咱们裴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老爷为国捐躯,陛下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忠臣之后被人陷害么?” 裴景行哭笑不得:“福伯说的是。” 裴景行现在看着不在意,其实今天早一点时候,他在含元殿上,已经做好死路一条的准备了。 裴景行从西域军营中醒来后,只记得昏迷前有人从他身后偷袭,把他打晕,把鬼玺抢走了。至于偷袭的人是谁,有几个,抢了鬼玺之后去了哪里,裴景行都不知道。他与苏衍尝试再次寻找魔鬼城的踪迹,在沙漠中苦苦等了十日,却发现那魔鬼城竟然彻底消失不见了。 丢了鬼玺,远在西京病重的太子只能等死,而高泽楷与赵世敏的死亡,更加是把裴景行推到了西京上流阶层的对立面——即使高泽楷是赵世敏杀死的,西京中也不会有人信他的话。 西京中还有裴府一大家子在,虽然不是至亲,但相处了近二十年,裴景行心中不可能轻易把福伯等人放下,与苏衍亡命天涯。 他与张斐然多次商议,决定回京请罪,至于苏衍,裴景行原本的打算是请张斐然替他多照顾一二,等风头过去了,再让苏衍回到中原。 裴景行帮苏衍计划好了,后者自然是不答应,坚持要陪裴景行一块回京,两人为此争吵多次,后来还是张斐然不得不跳出来说和。 “苏衍不是娇滴滴的弱女子,还是你真把自己当他的老妈子了?”令裴景行没想到的是,张斐然居然站在苏衍这一边,对他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两人既然相爱,那就应该相互尊重,你这样替苏衍计划,你考虑过他的感受么?你能承担得起的,苏衍也一样能承担。” 裴景行颇为无语:“师父,这件事你也是答应了的。” “我知错就改,不行么?”张斐然面对裴景行的“指责”,丝毫没有“背叛”的内疚,“苏道长,你觉得我说的对么?” “对,”苏衍点头道,“我不怕。”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裴景行一直焦躁的心突然平静下来——是啊,两个人一起经历了生死,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其实这也不怪裴景行,正是因为经历了生死,才更加明白生命的珍贵。当时情况危急,裴景行存了与苏衍同生共死的心,如今既然有生的希望,他又怎么忍心让苏衍再一次面临死亡的威胁? 总之,三人最终商定,裴景行与苏衍一起回京,同时张斐然传信给西京的许敬宗,请他暗中替裴景行与苏衍多多走动。 裴景行万万没想到,当他们回到西京时,太子已经康复,只是身体仍然有些虚弱,需要静养。而向来得皇帝信任的国师身边,破天荒地站着另一个陌生面孔。此人头戴道观,手拿拂尘,一脸世外高人模样。据人说,这是治好太子怪病的高人,如今颇得皇帝重用。 也难怪国师这两天的脸一直沉着,含元殿上听到高泽楷身死的消息,也只是惊讶了一小会儿。 不过这些事裴景行并不打算与福伯明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往往容易胡思乱想。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苏衍问裴景行。 两个人在裴景行院子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裴景行忍不住牵着苏衍的手,回答道:“好不容易回来,先休息一阵,你呢?” “我?”苏衍本来陪裴景行回来,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皇帝居然轻拿轻放,压根没提到他这号人物,这下子苏衍也迷茫了。 裴景行爱死了苏衍这小迷糊的模样,反正周围没人,他干脆在苏衍额上亲了一下,笑着问他:“先不说别的,难道你还要继续住在太玄观里么?” 苏衍抬头,对上裴景行几乎要溺死人的目光,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烫着整张脸问道:“不住太玄观,住哪里?” “笨!”裴景行抬手在苏衍额头上弹了一下,“当然是搬来我家了。” “啊?这……这不大好吧……”苏衍有些犹豫。 “为什么?”裴景行不解,“你不喜欢我了?” “不是,怎么会不喜欢呢。”苏衍连忙摇头,“就是……就是……就是觉得会不会不太好……” 裴景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你怕福伯他们发现?” “当然不是。”要是怕人发现,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和裴景行在一起了。 裴景行又问:“那是为什么?怕我待你不好?” 苏衍还是摇头:“不是。” 裴景行没辙了,只好问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苏衍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敌不过裴景行的目光,说出了实情,“胡女说,哪怕有了心上人,也不能很快住在一起,会吃亏。” 裴景行看着苏衍越来越红的脸,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第93章 三 最终,裴景行还是陪着苏衍去了一趟太玄观,本意是直接趁着今天把人拐回家,结果不想在太玄观中碰一个小道童跟拦住了去路。 “苏道长,您可算是回来了。”小道童见到苏衍,很是高兴,只是笑容里莫名多了六分愁容,“柳道长出事了。” 小道童口中的柳道长,是与苏衍一样借助在太玄观里的年轻道士,双名簌簌,许多人乍一听这名字都以为是个女子。据说是因为他阿娘怀他的时候,本以为这是个女娃,便提前起名为素素。没想到一朝大胖小子落了地,这名字跟了他四年,直到柳簌簌的师父路过,收他为徒,才把素素改为簌簌。 柳簌簌与苏衍因为年龄相仿,又都不是土生土长的西京人,所以平日里喜欢和苏衍走动。不过因为柳簌簌似乎十分缺钱,所以十天里有七八天不见人影,全都在尽心尽责地为西京人民捉妖驱鬼。 是以听到小道童这么说,苏衍第一反应就是柳簌簌栽在了哪个妖怪手上。 行李暂时是收拾不了了,裴景行与苏衍二人跟着小道童,走到柳簌簌所住着的屋子前,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墨汁的味道。 小道童学着老头子模样叹了口气:“苏道长,裴街使,你们进去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太玄观给他们这些外来的道士准备的屋子并不大,一张用来睡觉床,一张写字吃饭两用的桌子,两三把椅子,再加上一个衣柜,基本就是一个屋子里所有的配件了。 如今,柳簌簌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地上、床上、墙上、桌子上、窗户上、衣柜上,甚至连天花板上,全都画满了形形□□的人物与动物。 “都出去!”一个角落里传来柳簌簌的呵斥,他踮着脚,粗壮的身段好比跳着胡旋舞的舞姬,在地上几幅画之间仅有的落脚点跳跃着,圆滚滚的肚子随之起起伏伏,一眨眼就来到三人面前。 “柳道友,你这是在做什么?” 柳簌簌双眉倒竖,一张肉肉的脸整一个拉了下来:“画画啊,没长眼睛么?” 苏衍好脾气地继续问道:“当然知道你在作画了,只是这些画画在这些地方,卖不出去吧?” “卖钱?”柳簌簌提高了声音,“你这人怎么这么庸俗!钱钱钱,满脑子都是钱,俗人!” 说着,柳簌簌用力把门一关,气呼呼地转身继续自己的创作。 “……”苏衍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门,半响才开口,“他真的不是被夺舍了么?” 小道童愁着一张脸,说道:“是啊,大家一开始都以为柳道长是被人夺舍了,可是观中其他道长都试探过了,柳道长就是柳道长,根本不存在夺舍这件事。” “周道长也试过了么?” 小道童摇摇头:“观主前些日子算了一卦,又交代我们一切如常,之后观主就离开西京了。” 周予一鲜少外出,换做别人,或许会多问一句。不过苏衍似乎天生就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点了点头,又问:“柳簌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 “大约是在七八天前,”小道童回忆着,“我记得半个月前,有一位老夫人,带着两个带着帷帽的小姐来太玄观,说自己的小女儿病重,请了好几位郎中都不管用。老夫人担心小女儿不是生病,是中了妖怪的妖术,想请太玄观的道长去替他家小女儿做法。恰巧当时柳道长就在观中,便答应先去老夫人家中看一看。” “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清楚了。”小道童沮丧地说道,“等我们发现柳道长的异样,已经过去六七天了。有道长担心柳道长是在替老夫人的小女儿驱逐邪祟时着了道,想去走一趟,结果柳道长一门心思放在作画上,根本不告诉我们那户人家住在哪儿。” 太玄观作为西京最有名望的道观,有周予一坐镇,深受西京老百姓的推崇。许多和苏衍一样从外地来的道士都会借住在此,颇有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意味。 西京常住数百万居民,其中不乏各式各样的妖怪,有像田七这样默默经营自己小日子的妖怪,但更多的是仗着自己的妖力而在西京肆意妄为的妖怪。这些妖怪与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将西京看成自己的狩猎场,即便有国师与周予一坐镇西京,也挡不住他们心底的*,如同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向西京。 每一天,都会有年轻的道士怀着斩妖除魔的崇高理想走进西京这座天下作为繁华的都城,可等待他们的,并不总是好的结果。 “柳簌簌应该还是他本人,”裴景行开口道,“如果被夺舍,或者被控制,他不可能回来。” 小道童好奇地问道:“裴街使此话怎讲?” 裴景行先是摆摆手:“我已经不再是金吾卫左右街使了。如果你们控制住了一个人,会愿意让别人发现么?” 苏衍与小道童一起摇头。 “人是这样,妖怪也这样。如果柳簌簌真的是被人或者妖怪控制了,那他就不可能在你们面前表现得与平时完全不一样,那是摆明了要让你们发现他的异样。” 苏衍和小道童齐齐瞪大了眼睛,看着裴景行,问道:“所以?” “所以,我觉得柳簌簌并没有被夺舍或者被控制,”裴景行伸手在鼻梁上挠了挠,“不过还是要调查一下柳簌簌性情大变前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 小道童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当做金吾卫左右街使的裴少爷,果然厉害!” 小道童这话说得倒是真心,他们这些道士道童往常都与那些妖怪打交道,基本流程就是找到妖怪,打一架,收妖。譬如这次他们发现柳簌簌行为举止与往日不同,便以为柳簌簌遭人夺舍或者被妖怪控制,暗地里在柳簌簌身上试验了好几个法术,发现一点效果也没有,还以为是遇上道行远在他们之上的妖怪。 “我与苏衍刚回来不久,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了。”裴景行毫不客气地把这件事交给小道童去做,“苏衍今天开始就去我家住了,要是发现了什么,大可以去裴府找我和苏衍。” “苏道长要搬出去?”小道童很是诧异,“可是太玄观照顾不周?” “不是,只是……”苏衍看着小道童的双眼,突然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是苏道长有了朋友,去朋友家住不是很正常么?”裴景行捏了捏小道童嫩嫩的脸颊,“哦,差点忘了,你这小道童从小住在道观里,外面怕是没什么朋友吧。” 小道童听了最后一句,一下子忘了去探究为什么有了朋友就要住朋友家的问题,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边打嗝,一边抽泣着:“才……才不是……嗝……我……我有……嗝……有朋友的。裴……嗝裴公子欺负……嗝……欺负人……” 小道童胡乱地抹着眼泪,转身撒腿就跑,也不知是要去哪个角落平复自己受伤的小心灵。 苏衍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景行:“你故意把他气哭的?” 在他眼中,裴景行可是一个不拘言笑的人,这么故意气哭一个小道童,简直不像他的作风。 裴景行朝着苏衍眨眨眼:“看来回去以后,我们还得在深入了解一下彼此。” 苏衍:“……” 裴景行呲牙咧嘴地喊了起来:“你干嘛!” 苏衍面无表情地松口手:“就是确认一下你有没有被夺舍。” 裴景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趁着左右无人,亲昵地在苏衍侧脸上蹭了蹭:“回去咱们好好确认。” 第94章 四 苏衍与裴景行一道用了早饭,一脸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好奇:“今天去哪?” 自从他们回到西京以后,裴景行被免了金吾卫左右街使一职,便趁着春日正好,带着苏衍在西京与郊外到处游玩。 “今天带你去骑马。”裴景行唤来一个侍女,让她去准备一些苏衍爱吃的点心,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让人给你做了两套骑马装,你去换上试试。” 苏衍回来之后休整了两天,莫名其妙爱上了骑马,裴景行干脆请来裁缝,给苏衍量身定做了两套骑马的装束,昨天衣服刚送过来,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今日春光明媚,暖风阵阵,等二人出了城门,顺着官道走了一程,才发现还有不少人与他们是同一个去处。 路上有不少华丽的马车,隐约还能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笑声,有大胆的甚至派侍女前来,邀请裴景行或是苏衍去马车一叙。 二人均是拒绝,等打发走第三户人家时,裴景行眉宇间已经有些不耐:“早知道是这样,不如改日再来了。” 苏衍也不喜欢被这么多人注视着,点头道:“等会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结果两个人还是没落得安静——因为半路遇上了明琅郡主的宝贝儿子,也就是裴景行的堂弟,苏衍的老朋友,裴怀玉。 “堂兄,苏道长!”裴怀玉老远就看见裴景行与苏衍,撇下一起的友人们,催促着身下的马追了上来,“好久不见了,真是巧啊。” 裴景行点点头:“你也来踏青?” “可不是,”裴怀玉好奇地打量着裴景行,“我前些日子听说堂兄回来了,可惜那时候我在书院,出不来。还想着明天去堂兄家蹭一顿饭,没想到今天就碰上了。” “书院?”裴景行很是惊讶,“你去书院?” “可不是,”一说起这个,裴怀玉就忍不住抱怨起来,“你说我阿娘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我不是一个静得下心读书的胚子,非逼着我去那什么白马书院念书。” 裴景行毫不客气地拆他的台:“那是你太顽皮,郡主没办法了才把你送过去的。” 裴怀玉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道:“堂兄,给我留点面子嘛。” 看着这堂兄弟俩的互动,苏衍在一旁忍俊不禁。 裴怀玉的注意力转移到苏衍身上,好奇地问道:“苏道长,听说你们这次去西域历经艰险,能不能给我说说?” 裴景行还不了解自家堂弟?听裴怀玉这么一说,他就猜到这家伙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怕不是你没空来找我,是郡主不让你来吧。”裴景行说道,“说吧,你想去西域多久了?” 裴怀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堂兄你都能猜到?” “就你这性子,本来就是个不安分的,现在进了书院读书,早就被憋坏了吧。” 裴景行作势要往裴怀玉头上打,后者吓得连连护着脑袋,求饶道:“堂兄,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打人啊。今天那么多千金小姐在呢,要是看见你这么鲁莽,以后你可就讨不到媳妇了。” 裴景行本来就不是真心要打他,这会儿收了手,得意地说道:“媳妇早就有了。” “啊?”裴怀玉彻底傻了眼,“这这这……这怎么没听说啊?堂嫂是谁?我还想讨个红包呢。” 裴景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虽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却最在乎苏衍不过。如果因为两人的关系,而让苏衍遭到他人的非议,这裴景行可万万做不到。 裴怀玉可不是傻子,甚至在感情这件事上,他比裴景行和苏衍都要更开窍。只消多关注一下裴景行的眼神,裴怀玉立马就猜出来了:“这这这……堂兄,你这不是占了苏道长的便宜么!” 裴景行:“……” 苏衍:“……” 三人之中,还是裴怀玉最先反应过来,领着剩下两人往更偏僻的地方去了。 裴怀玉的一双眼睛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末了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说,该不会是堂兄你诱拐的苏道长吧?” 裴景行直接伸手往裴怀玉脑门上一敲:“怎么说话的?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变得这么八婆了。” 裴怀玉捧着脑袋,替自己辩解:“我在书院被关了那么久,堂兄你不同情我就算了,居然还打我。苏道长,你快管管他吧。” 苏衍在一旁忍笑道:“这我可管不了,是你自己说错话的。” 裴怀玉假意揉着脑袋,一双眼珠子则滴溜溜地转着:“好啊,你们两个,凑一对了一块儿欺负我。” 裴景行作势伸手又要去打,裴怀玉哇哇叫着躲避,结果身形一时不稳,整个人向一旁倒去。 裴怀玉身下的马像是受到了惊吓,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让本来就稳不住身形的裴怀玉愈发狼狈。 裴景行当机立断,立刻跳下马,冲到裴怀玉身边,一手拉住马的缰绳,控制住马,让受惊的马不要乱动,另一只手则抓住裴怀玉的后背,用自己的身体替裴怀玉支撑。 苏衍此时也跳下马来,奔到裴景行身边,双手牢牢抓住裴怀玉的双臂,将人从马上转移下来。 裴怀玉双脚落了地,惊魂未定,拍了拍受惊的爱马,安慰道:“阿雪不要怕,我是故意吓唬吓唬堂兄的。” 被唤作阿雪的骏马低低呼唤了两声,垂下头,往裴怀玉怀里蹭了蹭。 裴怀玉一面抚摸着阿雪的头,一面安慰道:“不怕不怕,没事了。” 这时候一直守在远处的郡主府侍卫赶了过来,把裴怀玉围在中间,为首一人紧张地问道:“少爷,没事吧?” “没事。”裴怀玉摇摇头,“就是阿雪好像受惊了。” “受惊了?”那人一愣,“阿雪是郡主好不容易托人寻来的,平时十分安静,哪怕有小孩恶作剧都不会发狂。少爷,还请将阿雪交给我,等回府之后找人来看看。” 裴怀玉可是明琅郡主的独子,要是他出个什么岔子,他们这群侍卫的性命可全都交代了。是以侍卫首领听说阿雪受惊,担心裴怀玉继续骑阿雪会受伤,坚持要先给裴怀玉换一匹马。 裴怀玉向来好说话,他又顺了几把阿雪的鬃毛,笑着说道:“阿雪,你今天差点闯祸了,是不是出门前没吃饱?等会儿带你回府,检查完之后,咱们就去大吃一顿。” 侍卫首领则牵来自己的马,请裴怀玉暂时忍耐,又命人把阿雪牵走。 一场小小的风波很快平息了,此时从不远处来了一个锦衣公子哥,在靠近众人时翻身下马,笑着走了过来:“裴怀玉,在干嘛呢?” “魏明朗,你来得正好。”裴怀玉笑哈哈地迎了上去,“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堂兄,裴景行。这位是我堂兄的……朋友,苏道长。堂兄,苏道长,这位是我在白马书院的同窗,魏明朗。” 魏明朗见到裴景行,眼前一亮,上前作揖:“早前就听说过裴街使的威名,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相识。如今见了,裴街使果然是少年英雄,百闻不如一见。” 裴景行并不擅长面对陌生人的热情,如今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魏公子。” 魏明朗稍稍有些沮丧,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转向苏衍说道:“苏道长好。” 苏衍学着裴景行的样子,点了点头:“魏公子好。” 众人打完招呼,魏明朗笑着说道:“那边有人在跳舞,我们一块儿去看吧。” 这春日当头,花香萦绕,裴怀玉几乎要醉了。听说那边有人跳舞,裴怀玉恨不得瞬间移动到那去,催促着问道:“在哪呢?” “就在那边,喏,”魏明朗指着远处的人群,“好多人都在看了。” “走走走,我们也去。”裴怀玉兴头上来,干脆拉着苏衍一块儿走——有苏道长在手,自家堂兄还不得乖乖跟着走。 裴景行果然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四人到的时候,里外已经为了五六层人群,甚至有人爬上旁边的树,靠在树枝上观看下面的舞蹈。 四人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只见一个妙龄女子嘴上带笑,舒展着四肢与纤腰,在草地上舞动着曼妙的身姿。 许多少年公子都看呆了,人群中另有几位小姐,一边扭头嫌弃着这女子过于奔放,一边却忍不住拼命用眼角的余光去看,恨不得学上一两段。 那女子身边还有三四个侍女,一个个都哭丧着脸,拼命挡在女子四侧,想要替她遮挡过多热切的目光。 那起舞的女子显然并不领情,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如同一条灵蛇一般原地舞动身姿。 裴景行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干脆扭头去看苏衍,结果只看了一眼,眼珠子险些都要瞪出来了——苏衍竟然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那女子,神情之投入,让裴景行忍不住思考起回家后是不是要再夯实一下自己在苏衍心中的地位。 “不对劲。”苏衍皱起眉头,神色严肃。 裴景行凑到苏衍耳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那个女子,太不对劲了。”苏衍悄声回答,“她虽然在笑,但是眼神中透着痛苦。还有,她的脚好像流血了。” 经苏衍这么一提醒,裴景行再看,果然发现这女子身上有诸多的不对劲。与其说是在翩翩起舞,不如说这女子化身成为一尊精致的傀儡,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操控着。女子双唇微启,鼻头耸动,显然是因为剧烈的舞蹈而不得不张嘴呼吸。而她因为这个原因,无法说话,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女子的双眼,会发现这女子正在无声的求救。 裴景行下意识地密切观察起周围,仔细审视在场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但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他又问苏衍“你有办法?” 苏衍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突然冲了上去,一手抓住女子的双手,再一绕,将女子双手反剪在她身后,紧接着手上符纸啪的一下贴在女子额头,口中念道:“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急急如律令。” 苏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很快引来周围人群的不满与警觉。 “怎么回事!” “耍流氓么!” “有人调戏良家妇女,快点把他转起来,扭去见官!” “见什么官,先打一顿再说!” 眼看这不少人掳袖子想要上前动手,裴景行大步出列,护在苏衍身前,喝道:“胡说什么!你们难道没发现这个女人的脚都流血了么!”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随后望向那女子裙下金莲,却不料早有机警的侍女上前,用自己的衣裙替自家小姐遮掩。 有眼尖的发现草地上散落的血迹,叫道:“真的流血了!真的流血了!” 苏衍看着已经晕过去的女子,及时撤手:“先扶你们家小姐去休息吧。” 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侍女招呼着其他几个侍女将女子扶下去,自己则抹着眼泪走到苏衍面前:“还不知道公子尊姓大名,家住何处,我家老爷一定有厚礼奉上。” 苏衍摇头道:“厚礼就不必了,让你们家小姐好好休息吧。” 侍女摇头道:“我家老爷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我家小姐行为举止突然失常,要不是公子出手相助,只怕小姐有性命危险。” 苏衍还想再拒绝,裴怀玉此时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苏道长,何必如此冷漠呢?这英雄美人,历来都是一桩美谈啊。” 裴景行狠狠地瞪了裴怀玉一眼。 裴怀玉背脊一挺,假意咳嗽了两声,说道:“这位可是国师都称道的苏道长,你家老爷还不一定有这面子请得起呢。要我说,你家小姐肯定是着了道,赶紧去请道士看看才是,别总在苏道长面前讨个眼熟啦。” 侍女脸一红,朝着众人简单地行了礼,便匆匆离开。 等众人散去,裴景行训斥道:“胡闹!” 裴怀玉浑不在意,继续嬉皮笑脸地说道:“堂兄这就吃醋啦?” 裴景行被戳中心思,咳嗽两声:“反正我现在闲在家中,左右无事,不如从明天起就由我来指导一下你的枪法吧。” 裴怀玉连连讨饶:“别别别,堂兄,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寻你的开心了,你就饶了我吧。” 裴怀玉和苏衍看着他这耍宝的样子,齐齐笑出声来。 第95章 五 “少爷,苏道长,外面有一个自称是黎家管事的人,想要见苏道长。” “黎家?”裴景行放下筷子,“黎家的管事怎么来了?” 传话的小厮一头雾水:“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那黎家管事说,前两天幸得苏道长出手相助,他家三小姐才逃过一次劫难。只是今天一早黎家三小姐身上又出现异样,黎家二老没有办法,这才打发他过来打扰苏道长。” 两天前,那就是裴景行与苏衍出门踏青的日子。两人立刻想起那天在草地上双脚流血却还坚持跳舞的姑娘,知道这件事一定不同寻常。 苏衍与裴景行对视一眼,二人心灵相通,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打算。裴景行交代小厮:“你把他带去前厅。” “是。” 小厮领命,退了下去。 “这件事你怎么看?” 苏衍摇摇头:“这件事很奇怪。那天我在她身上看到到半点妖气,并不像是被邪祟侵扰或是附身的样子。” “不是邪祟?”裴景行愈发想不通了,“难道是突然失心疯了?” 苏衍还是摇头:“现在谁也不好下结论,还是先走一趟,去见见再说。” 裴景行不由问道:“你要去见?” 苏衍一愣,反问道:“难道不去么?” 裴景行摸了摸鼻子:“也不是不去,就是觉得对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是见到外男不大好。” 其实周朝民风开放,对女性的束缚并不大,不管是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都不用守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至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见外男,那同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裴景行这么说,无非是想起那天黎三小姐身边侍女看着苏衍的目光,有些不高兴罢了。 苏衍不是不开窍的木头,自从与裴景行互相剖白之后,对与裴景行的感情是珍重又珍重。他当然明白裴景行此时的心理,不由笑出声来:“裴少爷是担心自己的魅力比不上一个侍女么?” 裴景行发现自己的小心思被苏衍发现了,假意咳嗽两声:“你觉得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 苏衍故意装出一副放心的样子:“那好,我就和那黎家管事走一趟。” “我与你一块去,”裴景行急忙说道,还不忘加一句解释,“你都看不出黎三小姐身上是否有邪祟的气息,可见这里头还藏着不少秘密,说不定还有危险。反正我现在左右无事,就和你一块去,万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好帮你一把。” 苏衍笑得眯起了眼睛:“好,那就麻烦裴少爷给我打下手了。” 裴景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着了苏衍的道,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这样的苏衍愈发让自己爱了,放下便把苏衍抱进怀里,双手去挠苏衍的痒痒肉:“还拿不拿我寻开心了,嗯?还拿不拿了?” 苏衍被挠得止不住笑,眼角已经沁出泪水,连连求饶:“不拿了,再也不拿你寻开心了。” 裴景行在苏衍额头上亲了数口,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苏衍:“先记在账上,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苏衍揉了揉自己发红的脸蛋,没去理他。 黎家管事见到裴景行与苏衍并肩而来,眼前一亮,赶紧起身拜道:“见过裴少爷,见过苏道长。” “不必多礼了,”裴景行与苏衍落座,“怎么称呼?” “小的姓孙,”孙管事笑着说道,“前两天多亏苏道长出手相助,我家老爷本来一早就想登门答谢的,只是又怕唐突了苏道长,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苏衍与裴景行都不喜欢这种绕弯子的说话方式,苏衍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 孙管事脸上有些尴尬。他这次来裴府,的确是有求于苏衍,而且他对应门的小厮也没有刻意隐瞒。只是孙管事担心直接说会惹得苏衍不快,这才借着两天前的事情,把道谢当做开场白。 如今苏衍这么直爽,孙管事也不好再绕圈子了,他那勉强装出来的笑脸很快被沉重的表情代替,叹了口气,说道:“实不相瞒,今天一早,三小姐身边的丫鬟突然发现三小姐赤脚站在地上,不停地跳舞。几个丫鬟一起拉三小姐,都没法阻止三小姐。后来还是老爷发话,用绸缎把三小姐的双手双脚绑起来。可即使这样,三小姐还是拼了命地想要站起来跳舞。老爷实在是没办法,这才派我来找苏道长,恳请苏道长能过黎府一趟,看看三小姐。” 苏衍与裴景行早就商定好了,点头道:“好。” 孙管事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怀里还揣着几张银票,本打算说完自己的来意,等苏衍假意推拒之后,再拿出来孝敬给苏衍。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孙管事大喜过望,“我已经备下轿子,就在府外恭候苏道长大驾。” 裴景行大手一挥:“不必了,我们骑马过去。” 孙管事很是惊吓:“裴少爷也去?” 裴景行一挑眉毛:“怎么?我不能去?”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了。”孙管事赔笑道,“有裴少爷在,那我们家老爷可就更加安心了。” 黎府里一片寂静。或许是提前收到了命令,所以裴景行与苏衍一路上除了花园里几个忙着修剪枝桠的仆人以外,就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人了。 “老爷和夫人都在三小姐的院子里。”孙管事一面领路,一面解释着。 正说着,小路的另一边走来一个有些眼熟的侍女。 “孙管事,是苏道长请来了么?”那侍女先是和孙管事打了一声招呼,接着又对裴景行与苏衍二人行礼,这才继续说道,“两天前多谢苏道长出手相助,我在这里再替小姐谢过苏道长了。” 苏衍这才想起来,这个侍女正是两天前向自己道谢的那个。 “挽朱,你怎么来了?”孙管事见到这个三小姐的贴身侍女,还以为是三小姐又出什么状况了,不由紧张起来,“三小姐怎么样了?” 挽朱笑着说道:“三小姐已经好了呢,这不早饭还没来得及用,这会儿正喊饿,小厨房那里正忙着给三小姐重新准备吃食。” “那……”孙管事又问,“你不在三小姐身边伺候着,出来做什么?” 挽朱继续笑着说道:“是三小姐特地叮嘱我,让我出来找苏道长的。” 苏衍指了指自己:“找我?” “正是。”银珠点点头,说道,“三小姐说,让苏道长白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好在老爷已经答应,送苏道长一匣子宝珠当做谢礼,小姐特地命我亲自送过来,给苏道长赔个不是。” 孙管事愈发迷糊了:“这……这苏道长来都来了,不去给三小姐看看?” 挽朱摇头道:“小姐既然已经好了,那就不必再劳烦苏道长了。” 孙管事又说:“可是前两天小姐不也是好转了一会儿,今天早上又犯病了么?要我说,苏道长来都来了,干嘛急着送人家走呢?不如请苏道长进去给三小姐瞧一瞧,免得真的是冲撞到了什么邪……” “孙管事!”挽朱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老爷夫人也同意了,我想还轮不到孙管事你在这里做主吧!” 黎家夫妇总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对这个小女儿是万般宠爱,连带着她身边的侍女在黎家都很有面子。孙管事虽然平时也算得上是黎家老爷身边得用的人,但能顶替他的人并不是没有。也因为这个原因,面对收起笑容的挽朱,孙管事没有再坚持。 “苏道长,裴少爷,这次实在是对不住,让二位白跑一趟了。” 上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到最后出面道歉的还是那倒霉的孙管事。他一个劲地冲着苏衍与裴景行鞠躬,嘴上连连道歉。 “没关系,”苏衍倒是并不在意,“三小姐无事便好。” “既然三小姐没事了,那我们就不叨扰了。”裴景行也乐得早些回去——佘九郎昨日派了小妖给他们送来帖子,说自己的新洞府已经布置完毕,正好前些日子得了一批上好的葡萄酒,打算三日后在新洞府办一场酒宴,裴景行与苏衍还得准备送给佘九郎的礼物。 挽朱上前,双手奉上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这是小姐的歉意,还请苏道长收下。” 苏衍自然是拒绝的:“不必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挽朱坚持道:“苏道长怎么会没帮上什么忙呢?两天前的事情,多亏了苏道长呢。苏道长,还请收下吧,要不然,小姐心里会过意不去的。小姐还命我亲自送苏道长出去,孙管事,你先去忙吧。”说到最后一句时,挽朱转了转眼珠子,拿眼角的余光去示意孙管事。 孙管事无奈地和裴景行与苏衍行礼,站在原地目送三人离开。 挽朱将二人送到偏门处,在距离守门的小厮三丈开外时,突然停了下来,说道:“苏道长,裴少爷,这次麻烦你们多跑一趟了。” 她再次将匣子奉上:“这是老爷夫人与小姐的一片心意,还请苏道长收下。” 苏衍还想拒绝,裴景行却伸手替他接过,放在手上颠了颠,无端端地笑了一声:“就这么点,也想当做封口费?” 挽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了:“我不明白裴少爷在说什么。偏门已经到了,我还要回去伺候小姐,恕不远送。” 裴景行冷笑一声:“我不管你家小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总之记住一点,我绝对不允许你们把苏衍牵扯进来。看在你们主仆二人一介女流,这次的帐就算了。要是再有下次,可别怪我不客气!” 裴景行可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身上自带着一股寻常贵公子没有的冷冽杀气,他此时板着脸说话,挽朱早就被吓得瑟瑟发抖。 “我……我不知道裴少爷在说什么,我……我去……我去伺候小姐了。” 挽朱落荒而逃。 离开黎府后,苏衍骑在马上,看着裴景行手中那个精巧的匣子,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裴景行随意把匣子放入马背一边的口袋里,回答道:“那个什么三小姐,应该是装出来的。” “装的?” 裴景行解释道:“你都说她身上没有半点邪祟的气息,就说明和鬼怪没有问题。” 苏衍还是不信:“可是上次我在她额头上贴了符纸,她才停下来啊。” 裴景行反问道:“那这次呢?” “这次?”苏衍不解,“这次我没有见到人,不能轻易判断有没有邪祟捣乱。” “你不觉得奇怪么?我们还没见到人,人家的侍女就急吼吼地出来赶人,还送了一匣子的宝石。” 苏衍想了想,说道:“那侍女不是说,是黎家三小姐心里面过意不去,加上两天前的事情,所以才特意送的么。”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要不是走在街上,裴景行恨不得伸手去敲敲苏衍的小脑袋,把人给敲开窍了。 “她们不是妖怪,和我们也没有交情,”苏衍是很分得清对象的,像黎家三小姐和挽朱这样的人,在他看来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危害,也就不会去深究她们的言语举止间是否有所蹊跷。 裴景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心上人吧,要说笨,那绝对不笨,凭着一身本事在短短一年间就在西京闯出了名堂,连皇宫中的天子都对他有所耳闻;可要说聪明,又往往会犯迷糊。 罢了罢了,自家的心上人,偶尔犯迷糊那也是极好的。 “要是送谢礼,就不至于拖上两天。而且黎明那么宝贝自己的女儿,听说踏春时发生的事情,怎么着也应该再请道士去家中相看一番,怎么可能拖到今天,等自己女儿又开始不停跳舞了,才来找我们?还有,我们都已经进了黎府,黎明为什么急得都不让我们看上一眼,就又把我们请出去了?” “也是,”苏衍这下明白过来了,“我记得之前方奶奶不放心自己的小孙子,隔三天就请我去她家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就怕又有快要死的人找她孙子当替死鬼。” 说起这件事,裴景行心有余悸:“可不是,过了一个月才消停。” 苏衍还是想不明白:“黎明不担心自己女儿么?” 裴景行冷笑了一声:“只怕不是他不担心自己女儿,而是他的女儿担心我们过去之后,她的谎言就会被戳穿了。” 对上苏衍疑惑的目光,裴景行这次的笑容十分温暖:“总之既然是他们说不用了,我们就不必再想这件事了。” 接下去的第三天、第六天、第七天,孙管事连续三次来裴府,脸色是一次比一次难看,最后一次连他自己都过意不去了。 “我这次……” “孙管事,请回吧。”应门的小厮冷冷地打断孙管事的话,“我家少爷与苏道长不是你们黎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西京那么多道长,孙管事另请高明吧。” 面对紧闭的两扇朱门,孙管事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就算是他自己,三番两次被人这般戏弄,早就该发火了。 孙管事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转身回了黎府。 十天后,孙管事与挽朱一道前来,依旧被小厮拒之门外。 只是这一次,挽朱哭得梨花带雨,孙管事也是面带愁色,不停地请求着裴府的小厮进去替自己通传一声。 小厮没了耐性,一甩手,便把挽朱甩开,扭身就要关门。 挽朱一只脚伸了过去,愣是挡住了这扇门。她不顾脚上的疼痛,上前用力一推,将门推开,随后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哭着求道:“还请通传一声,我家小姐她……她死得不明不白啊!” 第96章 六 “死了?”接到消息的裴景行与苏衍都很诧异,“怎么死的?” 来传话的小厮摇摇头:“不知道,黎家那两个人一直在外头哭闹,好像是我们害了他们家小姐一样。我怕有人路过误会了,就把他们拉到守门的小屋子里去了,这会儿还在那哭呢。” 裴景行与苏衍一下子想不通了。踏青那日见到黎家三小姐,身上并没半点邪祟留下的气息,如今短短十日,竟然莫名其妙就死了! 自从十天前裴苏二人去了趟黎府,结果连黎家三小姐的影子都没见到之后,黎家又数次派了孙管事来请苏衍上门,都被挡在门外,连人都见不到。 黎家在西京算得上是一门新贵,自从上任家主,也就是黎明的父亲开始发迹,如今在西京风头正盛,两个儿子娶的一个是隐约式微的百年大家,另外一个娶的则同样是西京新贵,如今黎明夫妻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儿尚未成亲,听说西京有好几户人家有意与黎家结亲。 黎明夫妻对这个小女儿十分宠爱,除了苏衍以外,还请了其他几个道士替自己女儿驱邪。如今人死了,黎明盛怒之下,便将火气撒到这几个倒霉的道士头上。 当苏衍与裴景行到达黎府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将桌子上的热茶往其中一个道士身上扔去。 能被黎明请来的道士,在西京绝非泛泛之辈。在场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道士的身影突然一闪,扔过去的热茶就落了个空,茶杯摔在地上,几片碎片在地上不停地滚着,一直撞到门槛上才停了下来。 孙管事站在门口,躬身对里面的黎明说道:“老爷,裴少爷与苏道长到了。” 黎明两颊上的肉动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把二位请进来。” “是。” “苏道长,你来得正好。”黎明转向苏衍,满脸悲痛,说道,“想必二位已经听孙管事说了吧。” 苏衍点点头:“黎侍郎节哀顺变。” “这叫我如何节哀顺变?”黎明话语间带了三分杀意,“这群没用的道士,一个个都说我女儿没有问题,结果她今天早上就……就……” 说到最后,黎明已经哽咽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一旁刚砸了茶杯的年轻男子突然开口:“阿爹,您先坐下歇歇,我与苏道长说。” 还未等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刚才险些被热茶水泼到的道士就愤愤地开口替自己辩解:“黎侍郎,我谢维师从太玄观周予一周道长,十岁起就跟着师父替人捉妖驱邪。别的不说,令爱周围到底有没有恶鬼作祟,这一点我是绝地不会看走眼的。” 谢维刚说完,其他几个当了多时锯嘴葫芦的道士纷纷开口,声援这位比自己更加倒霉的道友。 “胡说!”那年轻的男子,也就是黎明的二子,名唤仲生的,仍是不信,他瞪圆了眼睛,怒视着众人,“如果我小妹没有邪祟侵扰,为何她隔几天就会突然不停跳舞,甚至今天还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最先说话的谢维反问:“那就要问黎侍郎了。黎侍郎既然是请我来替令爱相看,为何每次只是让我匆匆在屋子里看上几眼,就把我打发走了?反正就我所见,令爱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邪祟,反而隐隐有一股沁人心脾的仙气。” “仙气?”黎仲生怒极反笑,“我倒是不知道,哪一路神仙不是保佑人的,而是来害一个无辜的弱女子的!谢道长,你说呢?” 谢维无辜地一摊手:“神仙要是能保佑所有人,我们还修什么道呢?” 黎仲生重重地一拍桌子:“谢维,要不是你们无能,我女儿何至于命丧今日!” 谢维冷笑一声:“黎侍郎,不要把你在官场上的做派拿到我这边来耍。我还是那句话,令爱院子里没有邪祟的气息,我只见过令爱一面,她虽然脸色苍白,但一样没有妖鬼沾身。她的死,与妖鬼无关。” 黎仲生怒极,正要发火,此时黎明摆了摆手,开口说道:“你先别说话。苏道长来了,我们先听听苏道长是怎么说的。” 矛头莫名其妙转到了苏衍身上。面对黎明的怒火,苏衍依旧实话实说:“我只有在踏青那日见过令爱一面,当时她身上并无邪祟气息。” 黎明皱起眉头,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可是我听小女身边的侍女说,当时就是苏道长您的一张符纸,才让小女停了下来。” 这话也是事实。 苏衍重复了一遍:“但是令妹身上的确没有邪祟的气息。” 黎明又问:“苏道长确定么?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会不会是苏道长记错了呢?那张符纸的确是发挥了错用啊。” 苏衍又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当时我的确没有察觉到任何邪祟的气息。” “苏道长再仔细想想吧,”黎明恳切地说道,“小妹死的不明不白,我们一家人不能就这么让这件事过去了。” “黎侍郎这话就不对了,”裴景行冷冷地开口,毫不客气地戳穿黎仲生的小把戏,“当时我就在苏衍的身边,事后苏衍亲口和我说过,令爱身上并无邪祟的气息。苏衍没有记错,黎侍郎为何死咬着这一点不放?” 这其实是金吾卫审问犯人时一种不入流的手段——通过不停追问同一件事情,让对方潜意识觉得自己的确是记错了,在不知不觉中按照问话人的方向走,最终说出问话人想要的答案。 黎明倒是不见尴尬,大大方方地说道:“既然有裴公子作证,那我就放心了。” 论起心思和脸皮来,黎仲生差自己阿爹老大一截。 谢维见苏衍站在自己这一边,虽然面上不显,但一双眼睛已经暴露出他此时好转的心情。他心情一好,说话的语气也跟着好了起来:“在这里纠缠也没什么用,要我说,不如让我们去令爱院子里再仔细查看一番,尤其是令爱平日里经常走动的地方,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黎明面露难色:“并不是我不想请几位道长前去,实在是内人因小女突然离世而悲痛过度,如今守在小女身边,不让任何人靠近。更何况,几位道长的身份,内人若是见到了各位,只怕……” 黎明话并没有说全,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要说捉妖驱鬼,裴景行可比不上这几个道士;但要论追查真凶,做了四年金吾卫的裴景行倒是在场最有经验的一个。 “我记得你们这里有一个叫做挽朱的侍女,踏青那日就陪在令爱身边,今天也是她和孙管事一起来报信的。” 黎明眼前一亮:“没错,的确是有这么个人。怎么,裴公子是怀疑她?” 裴景行摇头道:“我只是怀疑她没有说实话。” 黎仲生听了,猛地站起来:“把那个贱人给我拖进来!” 黎仲生说了拖进来,挽朱还真的是被两个人抓着胳膊倒拖着进来的。 挽朱被重重地扔到地上,她顾不得脑袋和后背上的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地朝着黎明磕头求饶:“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听到挽朱这么说,黎仲生更加确信是这个侍女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直接走上前去冲着挽朱就是一脚,嘴上不住地骂道:“贱人,就是你害死了我妹妹,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挽朱一边承受着黎仲生的殴打,一边哭喊着替自己辩解,“真的不是我。二少爷,真的不是我啊!” “不是你还能是谁?”黎仲生累了,往挽朱身上啐了一口,这才暂时放过她。 “是……是妖怪,”挽朱低着头,闷闷的声音传到众人耳朵里,“是妖怪啊。小姐自己说的,她……她在梦里,对对对,小姐和我说,她在梦里梦见一个蛇妖,那个蛇妖与她纠缠,然后就……就……” 黎明和黎仲生的脸色均是一变。此时,黎明也终于沉不住气了,怒喝道:“放肆!如果妧儿真的梦见妖怪,她为何只和你说,不与我们说?” “这……这……”挽朱脸上冷汗直流,“大概是小姐不好意思和老爷夫人说吧,毕竟这梦也太……” 裴景行做了个手势,示意黎明与黎仲生先不要开口。他自己则走到挽朱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挽朱,这件事你家小姐除了和你提起过,还告诉别人了么?” 挽朱摇摇头:“没有了,我从小就伺候小姐,所有侍女里,小姐和我最亲近。这个梦太羞人了,所以小姐只和我说过。” “你从小就伺候小姐,那你心里是不是嫉妒你家小姐,嫉妒她生在富贵人家,从小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一辈子伺候人的命?” “没有!”挽朱抬起头来,急急地替自己争辩,“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小姐对我很好,平时我什么重活都不用干,只要陪着小姐说话解闷就好了。” 裴景行哦了一声:“这么说来,你倒是一个忠仆了。” 挽朱大喜,连连点头:“是的,裴少爷说得对。小姐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害了小姐呢?” 裴景行话语一转,大声喝问:“既然如此,你为何把你家小姐的秘密说出来!” 挽朱一愣,话不经思索便说了出来:“没有啊,小姐她……” 话刚出口,挽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闭紧嘴巴,低着头,再也不敢抬头去看裴景行,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浑身发抖,支撑身体的一双腿几乎彻底软了。面对裴景行,挽朱就好像是一只不幸遇上猛虎的兔子——裴景行还没动作,她就吓破了胆子。 “十天前,孙管事请我和苏衍过来。我们已经进了黎府,你却突然出现,说你家小姐已经没事了,不需要我们去看了,还拿了一匣子宝石给我们。”说到这,裴景行转向黎明,“黎侍郎,这件事你还记得么?” 黎明点头道:“没错。当时小女已经没事了,但我与内人都不放心,本想请苏道长替我家看看风水也好,但是……” 说到这,黎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愣在原地。 裴景行替他补上:“但是,令爱却坚持不让。” 黎明大惊:“裴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裴景行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彻底瘫软在地上的挽朱:“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任由你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么?” 第97章 七 裴景行此话一出,在场除了苏衍以外,其他人都十分意外, 谢维最先反应过来,忙问道:“裴公子,你的意思是,这个挽朱不是杀害黎小姐的凶手,但是她隐瞒了真相?” 裴景行点点头:“当时我们就在黎府,但还没有见到人就被请出去了。照常理推论,即便女儿身上的异样消失,父母总还是会担心的,那为什么不让苏衍进院子看上一眼,就急着催我们走呢?她不过是一个侍女而已,在黎府说不上话,真正能改变黎侍郎心意的,只有黎小姐本人。” 黎明听后,大为佩服:“没错,当时是小女执意不肯见苏道长。我想着要是小女再出现什么状况,那我就再请苏道长来就是了。没想到之后就再也请不到苏道长了。” 裴景行不去理会黎明话中的抱怨,继续问道:“一个普通的女子,突然身体不受控制,不停地跳舞,她会害怕么?” 众人点头。 裴景行再说:“踏青那日,苏衍一张符纸贴在黎小姐的身上,黎小姐就不跳舞了。但两日后她又开始跳舞。而这一次,苏衍还没有到,她就停下了。可她宁愿继续冒着身体出现异样的危险,也不要见苏衍,这又是为什么呢?” 黎仲生听得入迷,忍不住跟着问道:“对啊,这是为什么?” 谢维左手握拳,打在右手掌心:“光一张符纸,可驱不了什么邪祟的!” “没错,”裴景行继续为众人解释,“我虽然不是什么道士,但我知道道士做法除了符纸,咒语也很重要。有时候,道士甚至要念很长的一段咒文,配上相对的印,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苏衍开口下了一个结论:“如果黎小姐身上真的有邪祟作乱,那一张符纸是远远不够的。” 另外一个道士也反应过来了:“所以说,当时黎小姐只是顺水推舟,借着苏道友的这张符纸,让大家误以为她中邪了?” “胡说!”黎仲生再也听不下去了,“明明是你们无能,害死了我妹妹!你们这些贼道士,我小妹因为你们而死了,你们现在却在这里颠倒是非,推卸责任!” 黎明呵斥道:“放肆!给我闭嘴!” 黎仲生惧怕父亲威严,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巴,只是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在场众人,也不知道他在心里把众人杀了多少遍了。 黎明指着挽朱:“你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挽朱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地说道:“的确是小姐故意装出中邪的样子……” “胡说!”黎仲生又一次跳了起来。 “够了!你要是不想听,就给我出去!”黎明扫了一眼一旁的孙管事,“孙管事,送二少爷下去休息,他太累了。” “爹,我不累。”黎仲生连忙摇头,“小妹死得蹊跷,我一定要听她说完。” “那就给我闭嘴!”黎明转头看向挽朱,“你继续说。” 挽朱面对着黎仲生几乎要生吃了她的目光,哆哆嗦嗦地继续说:“小姐知道老爷有意要和钱尚书家结亲,小姐不愿意,不想和钱尚书的孙子成亲。小姐悄悄和夫人说过,结果被夫人骂了一顿。夫人还勒令小姐不许出门,乖乖呆在院子里闭门思过。夫人还找了三四个绣娘,说是成亲的日子不远了,小姐要赶紧把绣活准备好,免得到时候让别人看笑话。” “她和夫人说过?”黎明很是诧异,“夫人怎么和我说,妧儿其实很乐意这门婚事,只是脸皮薄,不喜欢别人那她的婚事寻开心,所以才每次都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不是的,”说到这,挽朱眼中滚下两行热泪来,“小姐是真的不喜欢这门婚事,她闷闷不乐了好久。后来,小姐悄悄告诉我,她想出一个让钱尚书家不敢提亲的法子。就是……就是刚刚裴少爷说的,装中邪了。” 事情说到这里,大家都明白为什么黎小姐身上明明没有半点邪祟的气息,却时不时莫名其妙地跳起舞来。 “小妹真傻,”黎仲生话中带着哭腔,“她要是不喜欢,那就和我说,我哪怕是带人把钱熙打残废了,也不会让她嫁她不愿意嫁的人。” “胡说!”黎明骂了一句,随后整个人却颓废下来,“都是我的错,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啊……” 钱尚书身为户部尚书,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对于新贵黎家来说,着实是一门不能更好的亲家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黎夫人才宁肯委屈自己的女儿,用各种法子消磨黎妧的脾气,也不让黎明知道—— 依照黎明疼爱女儿的程度,如果真的知道这件事了,那这门亲事就黄了。 “如果小妹是装出来的,那为什么会死呢?” 黎仲生的话,再一次让屋内的气氛紧张沉重起来。 挽朱哽咽着说道:“我……我不知道,小姐昨天晚上还……还好好的,还说今天要去……去庙里许愿,让菩萨保佑她不……不嫁给钱尚书的孙子,结果……结果今天我们进去一看,才……才发现小姐已经……” 如今看来,黎妧的死并不是邪祟作乱了,这恰好是裴景行的老本行。 他问道:“昨天夜里是谁在外头值夜?” “是绿柳和粉荷,”挽朱回答道。 这次不用裴景行说,黎明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去,把这两个丫头给我带过来。” 两个十二三岁模样的丫头被孙管事领了上来,她们见到屋子里那么多人,吓得一直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向着黎明与黎仲生行礼。 黎明有些疲惫地问道:“昨天夜里是你们两个守夜,现在想起来什么没有?” 两个小丫鬟想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道:“昨天夜里不知为什么,睡得很沉,什么也不知道。” “我也是。”另一个小丫鬟点头道,“从来没觉得这么累,好像还闻到了什么香味。那个味道特别好闻,结果就一觉睡到天亮了。” “怎么可能?”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挽朱,“值夜的丫鬟不能深睡,万一小姐夜里渴了或是梦魇了,喊人没人应,那怎么办?你们不是头一次值夜了,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么?” 在场其他人要么是被人伺候的命,要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都不如挽朱这般对值夜了解的深刻。 两个小丫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噤声立在一旁。 其中一个道士猜测道:“莫非是歹人用迷药迷晕了院子里的人,然后潜入进去,把黎小姐杀了?” “不可能,”黎仲生立刻否定了他的猜想,“我们家夜里有好几批家丁巡逻,而小妹的院子在最深处,外面的人不可能那么容易潜入到小妹的院子里。” 这时,苏衍走到两个丫鬟面前,看着她们,问道:“你们刚才说闻到一股香气?” 两个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点点头:“没错,的确是有一股香气,很淡,不仔细闻根本不会发现。” “是你们家小姐平时惯用的么?” “不是的,”小丫鬟摇摇头,“小姐不喜欢熏香的味道,平时只在房中放置一些新鲜的瓜果。” 苏衍沉思片刻,转向黎明:“我们能去黎小姐院子里看看么?” 黎夫人伤心过度,晕在了女儿的尸体边上。仆人们不敢大意,赶紧请来了郎中替黎夫人诊断,又是扎针,又是开药方。 黎夫人醒转过来,想起死的不明不白的女儿,哇啦一声又哭了出来。 侍女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过来,屈膝说道:“夫人,药好了,还请用药。” 黎夫人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泪珠子:“妧儿走了,我还喝什么药,不如随她一块儿去,黄泉路上咱们母女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黎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的管事娘子齐瑞雪劝道:“夫人,您这么说,小姐泉下有知,该有多心疼啊。” 黎夫人抱怨道:“她有什么心疼的,好好的一桩婚事不要,还狠心撇下她爹娘,她这没良心的,会心疼我?” 齐瑞雪知道黎夫人这话口是心非,心中比任何人都悲痛。她亲手捧起药,送到黎夫人面前:“好夫人,还是把药喝了吧。您想想,小姐本该承欢膝下,如今死得蹊跷,小姐还等着夫人您振作起来,替她查出真凶啊!” 这话恰好说到黎夫人的心坎上,想到自家爱女那天真爱笑的模样,黎夫人眼中又是两行热泪滚出:“你说得对,妧儿死得不明不白,我这个做娘的一定要找到真凶。人也好,鬼也罢,只要是害了妧儿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说到这,黎夫人倒是想起了一桩事情,喊来外头候着的一个小厮,隔着屏风问道:“老爷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小厮回答道:“刚传来消息,说苏道长与裴少爷来了,现在老爷正带着几位道长和裴少爷,一块去了小姐的院子。” 黎夫人怒极,手中的碗重重摔在地上,剩下的褐色药汁倒在上好的垫子上,很快渗了进去。 “这群没用的道士,老爷是糊涂了么!”黎夫人急得站了起来,“来人,随我去拦住他们!” 黎明与黎仲生领着人站在院子里,看着苏衍和谢维几个道士分散开来,绕着院子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黎仲生想到房间里还躺着自家小妹的尸体,憋着一肚子气问道:“阿爹,你还信这些人的鬼话么?” 黎明只是看了他一眼:“太子的事情,多亏了那个苏衍。” 朝堂上的事情黎仲生并不了解,他只听说四年来一直深居东宫的太子最近又重新露面,还进了户部,可这与苏衍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这苏衍不像是有本事的,”黎仲生又说,“他要真那么厉害,陛下早就宣他入宫,常侍左右了。” “你懂什么?”碍于院子里还有其他人,黎明不好怎么教训黎仲生,只是警告他,“这苏衍的来头可不小,听说他师父与国师有旧。今天你要是再多嘴,以后就别跟着我了。” 黎仲生听出黎明是来真的,赶紧闭嘴。他是二子,等黎明夫妇百年之后,他只能分得黎家一部分的财产,其他的都继承不了,他可得趁现在好好借着自己父亲的便利,慢慢发展自己的人脉。要是黎明一怒之下真的不培养他了,那他可真的是想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众人等了一会儿,几个道士陆陆续续回来了,看样子就知道并没有什么收获。 黎明本来就不指望他们,等苏衍一回来,他带着黎仲生迎了上去,问道:“苏道长,可有什么发现?” 苏衍回答道:“令爱院子里很干净,也没有闻到丫鬟们说的味道。” 黎明面露失望之色,正要说话时,裴景行却伸出手来:“不过倒是在墙角发现了这个。” 众人纷纷看向裴景行的手掌,只见他掌心是一小团深色的泥土。 “不过就是一小团土罢了,裴街使,啊不,裴公子,难道你想凭这么一点点泥土就找到真凶?” 黎夫人来了。 第98章 八 裴景行伸手往那一小团土上拨弄了几下,只见泥土中冒出一小团白乎乎的东西,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开在泥土中的一朵小白花。 黎明等人还在猜着这是什么东西呢,苏衍的脸色却变了。他快步走上前,从裴景行手中拿过那一小截白白的东西,高举过头顶,借着阳光细细端详。 “是骨哨。” “骨哨?”其他几个道士不信,“如果是人骨做成的哨子,上面理应带有死者生前的怨气,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反而是裴公子发现了?” 矛头转向了裴景行,黎明心念一动,正要说话,却是晚了一步。 “这泥土与院子里其他泥土的颜色不一样,”裴景行解释道,“术业有专攻,你们擅长捉妖,我擅长查案。” 黎明在心中叹了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转而问苏衍:“苏道长,听你们说话,这骨哨是人的骨头做的?” “是的,”苏衍点点头,“我听师父提起过,这是从很早以前流传下来的一门邪术,死者生前年龄越小,遭受的折磨越痛苦,骨哨的力量就越强大。” 黎夫人脸色大变:“这邪门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妧儿的院子里!莫非……莫非是害死妧儿的贼人留下的!” 黎仲生紧接着骂道:“你们这群贼道士!先前一直说我小妹院子里没有邪祟作乱。现在好了,你们看看,骨哨都找出来了,你们要怎么解释!” 道士们不愿担这罪名,连连出声反驳,唯有谢维一人站在原地,看着苏衍手中那枚骨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骨哨,是用来驱使什么的?”谢维说着,伸手便想去拿。 苏衍抢先一步,把骨哨收好:“不管是用来驱使什么的,最好不要动它。” 谢维的魂魄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身体,双眼片刻空洞之后,才慢慢回过神来:“当然,这东西太邪乎了。” 黎明此时对苏衍的态度一落千丈,死死咬住一个疑点不肯放:“苏道长,这骨哨既然邪乎,为何你们都没有发现?” “这骨哨本身并不代表怨气,所以我才说这骨哨很奇怪。”苏衍淡淡地回答了黎明一句,又提出一个要求,“能让我进去看看黎小姐的尸体么?” “怎么可以!”黎夫人第一个反对,“要不是你们这群没用的道士,没有早点发现贼人,我女儿怎么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黎夫人,你可别忘了,当日是你们派了孙管事请我们过来,结果我们还没见到你女儿,你女儿身边的侍女就带着一匣子宝石,把我们送走了。”眼见黎夫人冲着苏衍发火,裴景行忍不住了。他一生气,声音反而会低沉下来,好似一头猛虎,面对猎物时自喉间发出充满威胁性的吼声。 黎夫人听了裴景行的话,果然语塞。她虽然依旧不给苏衍好脸色看,却没有再说话了。 黎明思考许久,才开口说道:“这件事实在蹊跷,还请苏道长替我们找出真凶。” 裴景行一手按住苏衍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自己则说道:“黎侍郎,这件事我们帮不上忙。” 黎明很是意外,急忙问道:“这是为何?” 裴景行反问他:“你们没有说实话,又不配合,我们怎么帮你找真凶?” 黎明干脆放弃和裴景行交流,转而看向一旁的苏衍:“苏道长,我知道先前是我们一家子唐突了,但请你念在我中年丧女,一定要帮我们找出真凶。” 苏衍摇摇头:“黎侍郎,你们一家子一不顺意就骂人,就算我与谢道友他们只是普通的道士,也不是你们家的奴仆,任由你们随意呵斥责骂。我不会帮忙的,你另请高明吧。” 黎明何等的人精,听苏衍这么说,干脆地朝着几个道士作揖赔礼:“各位道长,先前是我冒犯了。只是我女儿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一大早就突然去了,我这当爹的心里实在是……是痛啊!” 黎明毕竟是官位摆在那,几个道士还想继续在西京立足,多少要卖这个黎侍郎一个面子。他们便顺着黎明给的台阶下来了,一个个连连摆手,表示这不过是双方的一个沟通问题,他们很理解黎侍郎一家人的心情。 黎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便又和苏衍保证:“苏道长,你放心,我早就听说过苏道长的神通,连国师都对苏道长赞不绝口。人死不能复生,小女已经过世,我们夫妻两个只是想替小女找出真凶,好让她的魂魄早早散了怨气,投胎转世。” 苏衍:“……” 裴景行:“……”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 其他在场众人对黎明这番举动有折服,也有鄙夷。不过不管如何,所有人都必须承认,黎明这能屈能伸的本事,绝对在他的仕途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黎明主动退了一步,其他的道士不愿意继续留在黎府,便纷纷离开。最后,只有谢维坚持要证明自己并没有撒谎而留下来,与苏衍和裴景行一道去看黎妧的尸体。 黎仲生留在外面,陪着伤心的黎夫人,黎明则领着三人,绕过一架不菲的屏风,来到黎妧屋内里间。 黎妧的尸体是早上被发现的,加上黎夫人悲痛女儿离奇暴毙,而一直守在黎妧尸体边上的缘故,尸体至今没有人动过。 苏衍只是仔细看了几眼,又在屋内走了数圈,掐指一算,摇了摇头。而谢维则干脆解下自己的桃木剑,一手捏诀,脚踏鹤步,口中念念有词,大有要搞出一番动静来的架势。 就算谢维念到最后一句时,一边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黎明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是……这是我女儿回来了么?” 谢维收起桃木剑,脸上有些尴尬:“不是,只是刚好起风了。” 他话音刚落,屋外一场大雨伴随着狂风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好似在证明谢维所言非虚。 屏风外面的黎夫人嚎啕大哭:“妧儿,妧儿,娘知道,是你在借着大雨告诉娘,你死得冤枉啊!” 裴景行走到窗前,看着屋外暗沉沉一片,转头问黎明:“黎侍郎,可曾派人检查过院子各处,是否有人潜入的痕迹?” 黎明点点头:“查过了。” 想起自己刚才在黎妧院子里找到的那枚骨哨,裴景行明白黎明所说的检查,和自己想的相距甚远。只是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现在他再想去检查,只怕也查不到什么了。 黎明不愿太多人打扰自己女儿死后的宁静,等苏衍和谢维检查完以后,便带着他们来到外间,与黎夫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裴景行喝了一口热茶,扫去身体周围黏糊糊的潮湿感,问道:“挽朱一直是黎小姐的贴身侍女?” “是的,”黎明点点头道,“大概在小女三四岁的时候,内人就点了挽朱做小女的丫鬟,一直到现在。” 黎夫人擦着眼泪,补充道:“一开始挽朱只是二等丫鬟,后来我看她忠厚老实,就提拔为大丫鬟中的一个。四个大丫鬟中,两个嫁人了,一个病故了,虽然后来我又从二等丫鬟里提拔了几个上来,但挽朱一直是妧儿最得用的丫鬟。”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挽朱。” 裴景行这么说,黎明哪有不答应的,他喊来屋外守着的一个管事,问道:“挽朱那丫头呢?” 管事回答道:“暂时关在柴房里,老爷可是要带挽朱上来问话?” “赶紧带上来,裴公子这边有话要问。” “是。” 挽朱被带上来的时候,左边的脸肿了老高,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也不敢求饶。 “挽朱,这段时间你和你家小姐可曾碰见过什么陌生人?” 挽朱摇摇头:“没有。” 黎夫人不满地啧了一声:“问你话呢,你不好好想想,这么快就说没有,难不成是在敷衍我们?” 挽朱连忙摇头:“夫人明鉴,我不是敷衍,而是这段时间小姐一直呆在院子里,不怎么外出,又怎么会碰见陌生人呢?” 裴景行转头看向黎夫人:“黎夫人,请不要妨碍我问话,有什么问题等我问完了再说。” 不管黎夫人有多不满,裴景行继续问挽朱:“那之前呢?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 挽朱这次想了许久,还是摇头:“小姐不是爱出门的人,平时除了去几家字画铺和首饰脂粉铺子,基本不去别的地方。就算去了这几个地方,那边的掌柜也会替小姐单独准备一个房间,把小姐看中的字画首饰脂粉送进去。如果要说陌生人,有时候铺子里的确会有几位眼生的,但小姐与他们往往只是打个照面,不曾交谈过。” 如果只是打个照面就能在黎妧身上动手脚,还能不让苏衍看出来,那这家伙的手段实在是匪夷所思,只怕比国师还要厉害。而黎妧不过一个普通的千金小姐,有这等手段的人不像是会对黎妧下手,故而裴景行换了一个方向问道:“那你家小姐可曾去过什么陌生的地方?” “地方?除了这几家铺子,小姐一般会去白……”说到这,挽朱停了下来,皱紧了眉头,像是在回忆什么。 黎夫人见状,身体不由向前倾,嘴唇几番开合,想要催促挽朱,却又担心自己突然开口,反而扰乱挽朱的回忆。 好在挽朱没让众人就等,她猛地抬起头,直视裴景行:“我想起来了!裴公子,我想起来了!大半个月前,我陪着小姐一块去白马寺上香祈福,回来的途中车轮坏了,我们只能先从马车上下来。刚好不远处就有一处茶铺,小姐便领着我们几个去茶铺稍作休息。后来,茶铺里有人在谈论什么‘天女像’,说附近有一处老旧的土房子,里面有一尊天女像,很灵验的。小姐那时候正愁自己的婚事,就带着我们去找天女像。小姐在天女像前许愿,说只要这桩婚事取消,她便替天女像塑金身,还要把那土房子修成天女娘娘庙。” 谢维有些失望:“就这样?” “不,”挽朱摇摇头,继续说道,“离开的时候,我劝小姐放宽心,回府之后与老爷说。老爷那么宠爱小姐,一定不会让小姐嫁她不喜欢的人。可小姐摇摇头,说这桩婚事对老爷的仕途很有帮助,老爷不一定会如小姐的意。小姐大概是在气头上,就在那尊天女像前说……说……如果让她嫁过去,她宁肯死了算了。” 哐当。 黎夫人一个瘫软,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荒谬!”黎明重重拍在桌子上,“这些不过是嘴巴上说说的罢了,要真能成真,那天下间有多少个男人会被天打雷劈!” 轰隆! 一道惊雷自天际落下,紫光在屋外一闪而过。 “黎侍郎,有些话是说不得的。”谢维笑着给黎明解释,“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一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神明或许听不见,但路过的孤魂可都是听得、看得一清二楚。要是他们不当真就算了,若是当真了,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黎明闻言,脸色惨白。 裴景行反手在桌子上叩了两下:“总之,我们先去天女像那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