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万恶是我捡来的,在得善寺外。 得善镇只有一座寺庙,就是得善寺,坐落在万恶山附近。老人常说的“善镇有恶山”指的就是那座万恶山。 万恶与万恶山同名,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却莫名其妙有一头花发,花发下面是一双黑得透彻的大眼睛,肤色偏白,剑眉薄唇,初见觉得惊人的好看,但因为我不好多看他,所以无法准确地描述万恶长什么样子。 那天我陪万椒女士去求神拜佛,因为之前出门仓促没来得及换睡衣,只好在车里等待。得善寺旁有一条宽阔的河流,这条河连接着千鱼与千草两个湖泊,夏末初秋的风从极宽阔处吹来,风景甚好,我看四下无人就从车中下来,空气中氤氲着寺庙的香火味和树木的清香。 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僧从侧门那边走了出来。我因为穿着睡衣不雅观忙跳回车里,却发现此举实在多余,僧人走路不会张望,根本就没意识到我这个睡衣女子的存在,他走路的姿态如同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我心里琢磨着这样风姿卓绝的人不知道为何早早出了家,恐怕是寺庙扶养的孤儿。正要猜想他的身世,他却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寺庙的墙根,我从小跟老妈过来上香从未见过僧人任何不淡定的表情,于是也跟着惊讶了起来。那小僧慢慢地又摆正了五官,合掌对那长满杂草的墙角鞠了一躬,而后脚步轻盈,扬长而去。 难不成墙脚那儿有什么东西,我知道优秀的和尚对世界万物充满爱怜,墙脚那儿估计有什么可爱的小动物。看看四周静静的没有人,于是我又下车溜到那墙脚,就只看到一堆夹着些枯草的草丛,我捡了根棍子剥开了那些草,赫然出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额,这块石头让人一见如故,因为和路边那些无聊的石头毫无区别。我泄气了,但又觉得可能得到了佛意,原来一块石头也足以引人注意再令人失望,一切都不过发自我的内心,皆由心生啊! 胡思乱想间一阵风无由的从墙内吹出来,根据物理学原理,这是不科学的,但在参透禅意的时候突然追究科学原理,始终有点煞风景…但这确实不科学啊!墙内生风,风怎么穿墙而过,但从上头吹下来倒是有可能的。要么是气流回旋,要么就是刚才有东西从我头上飞过带起了微风,我抬头没看见什么东西,又想到什么,猛地一回头,却看见一个身披袈裟的人躺在地上。虽说这里位置偏僻,但偶尔也会有车辆经过,这不是妨碍交通么! 他背对着我,白色长发,准确来说只是偏白了一点,那身材一看就知道是年轻人——少白头啊,不过穿着一身海青是来修行的么。我又意识到这幕太熟悉,我们家狗狗被车撞到就是这样躺在路中间的,不会是死了吧。 “喂,你没事吧?”我摇了摇他的肩膀,他略显艰难地背对着我撑地而起,说道:“别碰我。”又轻飘飘的倒下,难怪刚才只感觉到风没有听到落地声,这个人即使力不从心也能做到身轻如燕。 我耳根软,很多时候习惯性的别人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叫我别碰他我就不碰他。从他腰间跨过,想看他的正脸,眼前的景象将我吓到了。他的腰间大量出血,深藏蓝的海青都隐约染出了血红。不过让我更觉怪异的并不是那片浸染的血红,而是那张脸。我在学校也见过少白头的男生,我们背后说人家学习太刻苦了,不仅学出了一头灰白的头发,还把皮肤熬得暗黄泛黑。但眼前躺着的人肤色匀净,给我一种这个男子比我洁净的感觉,而且那种偏白的肤色,是看不出岁月和出身的柔和的颜色。人要太白了,就会让人联想他过着安逸舒适不费体力的生活,人要太黑了,就会让人联想他经常暴晒绝对不是死宅,人要是太黄了呢…不过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了,我得赶紧跑到寺庙内喊人来救他。起身没走两步,却被他用脚绊倒了,没有防备摔得浑身震痛,我就地趴了一会儿才忍着痛恼火地爬起来拍拍睡衣上的泥土,瞪着那个人,他已经站起来,面无表情说道:“我没事。” 没事当然最好。我又被那张脸吸引了注意力,他的脸有种无法辨认的神秘感。学美术的同学曾告诉我长得好看的人最难画,因为他们的脸没有明显特征。还有人将亚洲人的脸叠合在一起,得到一张标准的亚洲脸,那种脸已经不能用好看来形容,因为乍一看觉得眼熟,再一看觉得陌生,再看的话就觉得恐怖了。无法辨认不是因为毁容,而是因为所有的特色都模糊了,一副看不出心性的长相,就连他那双大眼睛也没有泄露任何有关这个人的信息。我从来记性都很好,无论是背书还是看图,但他的脸我感觉转头就能忘。 “别碰我。”他冷不丁地补了句。我表示我并没有打算碰他,难道他不能沾染我等凡人气息? 然后我们就尴尬地僵持在了原地,我搞不懂既然他没事为什么不走,总不能我先装作不知道他身负重伤转身离开吧。我毫无头绪,于是从车里拿出瓶矿泉水,问道:“喝水吗?” 他皱了眉头,接了过去,问道:“怎么喝?” 我帮他拧开了瓶盖,又示意往嘴里倒,那瞬间特别害怕他往眼睛或者耳朵里倒,鬼知道他会不会。 他接过瓶子仿佛还白了我一眼,好吧,我多虑了。 他咕咚一口,又把水递回,说道:“带我去见魏全善。” 我看他年纪顶多二十出头,不过如果是保养的好的话,五六十岁少年长相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我接受能力还是不错的。正好老妈从寺庙里出来了,我吞吞吐吐说了句:“妈,这孩子要见我爷。” 我爷就是我爷爷魏全善。 万恶山实际上是一个大木场,我们家是最靠近万恶山的居民,因为魏家是得善镇最大的木材商,自然把房屋建在最接近木场的地方。 爷爷那代之前,整个魏家一直合力办木场,家运兴盛,而后遇上了新时代,大家出于自愿或被迫都散了,只剩下了爷爷看管万恶山的木场。爷爷曾是镇里的书记,从我很小时便卸任从此一心一意看管木场,无聊时会讲讲过去的事,我因此知道一点。爷爷有三儿一女,我是长子的长女,爸爸因为是木场指定继承人,就叫魏守木,而我名为魏白。不过我爸八年没回家了。 在得善寺遇到的少白头表示不仅认识我爷爷,还认识我爸。老妈寻夫多年,从来不会放过一丁点线索,于是二话不说,将那个奇怪的少年带回了家。 少年一进门便直呼爷爷大名。家里庭院一面为正门,正门对面为我和我妈的住所,左边为爷爷奶奶的住所,右边则是零时放置木材的木仓。整个庭院坐落在山脚草木中,在这种光线合适的日子里,墙壁布帘都泛着浅绿色。 爷爷在内屋,掩着门不见人,“再不开门,我就烧了你的木头。”一阵风过,吹起了万恶的海青衣角,砰的一声爷爷开了门。 万恶走了进去将门带上,爷爷又开门示意我们一边凉快就好,门又关上了,我和老妈面面相觑,这下该不会是我们引狼入室了吧。天知道我爷爷有没有私生子或者仇人的儿子因为种种原因被托养在得善寺,突然有一天这个孩子耐不住了,激动地翻墙而过——这个可以解释为他从小习武喜爱翻墙,身上的伤则是习武或者逃出寺庙的过程中得来的。他不会喝矿泉水就更好解释了,作为一个重点看管的小僧,他可能没见过矿泉水,天天喝的瓷碗泡的茶水。 突然想起他还认识我爸,这家伙该不会是我爸的私生子吧。不过我从未见过他,他怎么就知道我是爷爷的孙女呢,难道我脸上写了? 第二章 说实话,万恶和我爷谈话的时候我很想偷听,我也确实尝试了,无奈贴门贴窗户都听不清,因为他们在内室,没办法,我只好回自己房里了。 不过我倒是有点担心那个人腰上的伤,当时看到的那出血量,绝对是需要治疗的。之前没多想,是因为我总不能硬拉着奇怪的陌生人去医院,现在他都到我家来了,要是晕在我家该怎么办。我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办,鉴于我爷比我精明,我甩甩脑袋,认为还是不去想较为明智。 我这不去想之后便钻进了自己房间,晚上出来吃饭的时候发现事情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 我们家饭桌上多了一个人,他和我爷面对着坐在木质的餐桌旁等待上饭上菜。当然我就是我们家上饭上菜的那个人,我妈和我奶就是盛饭盛菜的。得了,既然留了晚饭就是客了,我毕恭毕敬地端上了饭菜。 木质的精美盘子摆上颜色鲜亮的菜肴,木质的精巧小碗盛上洁白的米饭,大家围坐在雕花的厚实大方木桌旁准备就餐——不是我们家讲究,而是家里木头太多了,能用木头的都用了木头。还没拿起筷子,爷爷说:“小白。” 我没有停下拿筷子的手,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以后万恶就住我们家了。” “万恶?”我抬头看看爷爷,又看看对面的万椒和奶奶,又看看客人。从气氛中判断万恶就是今天客人,而且只有我现在才知道他的姓名。 我觉得有点突然,加上这个叫万恶的人太奇怪了,就问道:“为什么?” 一阵沉默,我妈一脸严肃地吃饭,奶奶一脸“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说,因为我管不了”地吃饭,万恶一脸与我无关地吃饭。最后爷爷终于说了句:“他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一员。” 我见爷爷说的十分笃定,而且他至今为止没有不靠谱的时刻,我就不再再追问他,有些事情该知道的我会知道,不该知道的问也白搭,“那我该怎么称呼?” 我提出了关键性问题,只要告诉我万恶是我什么人,我就能把这件事猜个大概了。我准备好接受各种称呼了,“弟弟”,“哥哥”,“叔叔”,“侄子”,或者“爷爷”…因为我连他多大都无法确定,从他的外貌和一系列举动看,约莫15到60岁左右… 氛围莫名其妙地僵住了,爷爷在思索,对面一个中年人妻,一个老年人妻,两个人都一副“这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好说出来”的表情。 “叫我万恶。” 爷爷表示同意,又问少白头,“随小白去上学的话,也不改名?” “不改。” 我有点方,于是吃完饭就出去溜达了,需要吹吹风冷静冷静,回来时发现奶奶和妈妈还有二叔,已经把我旁边的房间打扫出来。那里以前是爸爸的书房,爸爸失踪后一直没人去碰里面的东西。这个万恶面子未免也太大了点。 我和二叔打了招呼,他见我只说了句“晚上不要出去晃”。 我看少白头不在,就低声问老妈,“他要住多久啊?” 万椒表示,“我也不知道。” 直觉告诉我,知道一切的只有爷爷和万恶,知道部分的是奶奶和妈妈,而知道最少的就是我了。 我郁闷地进了自己房间。之后万恶深夜回来,因为我听到了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不是我睡的浅,是我被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搅得失眠了,而且山脚深夜十分安静,就连爷爷起床为万恶开院门铁锁的声音和他上楼的脚步声我都听到了。 他回来不久后我便沉沉睡去了,早上醒来以后才后知后觉地对他昨晚的行踪感到怀疑。得善镇除了春节期间之外很少有人半夜外出,在我小时候半夜外出几乎是禁忌,近年来才稍微好了一点。不过我们家依旧保持半夜不出门不见客的传统。 我一边觉得实在可疑,一边就刷着牙,肩上搭着洗脸毛巾就出了房门,这是我的习惯之一,如果不是着急出门的话,我每天早上都会刷着牙把在家里巡视一周,看看奶奶锄草,妈妈摘菜,爷爷看报,然后再回房洗脸… 晃了一圈在房门口遇到万恶,我生生吞了一口牙膏泡沫,因为讶异,一是我现在这个仪态不太适合遇到他,二是他的形象问题,他把白发束了起来,插了根发簪,还有几缕散发落在额前,着一身灰白色茶服,活脱脱一个穿越过来的古代人。 他也讶异,可能因为我的仪态问题。他镇定地背了过去,我有点尴尬,就不说我满嘴白沫的事,我穿的又是睡衣,不过幸好万椒给我买的睡衣们都是短袖短裤,而且该有海绵的地方有海绵。 我尴尬地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房间,关上房门,暑假在家第一次认真地绑了高马尾,穿上严肃体面的白T和九分牛仔裤。 再下楼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庭院里,橘子树旁,我爷在教一个穿着古装的束发男子怎么用牙膏牙刷。 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他到底是什么人,没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爷还教了他怎么用遥控器,我觉得我在做梦。 这时二叔过来了,一看爷爷在教万恶刷牙,脸上竟然起了复杂的笑意,不过马上收敛了起来,说道:“老爹,我妈呢?刚才有人告诉我老家姨奶奶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爷问。奶奶从厨房出来,说道:“你可别胡说。” “昨晚的事,身子已经凉了,老家的人通知我们过去帮忙呢。”这里说的老家并不是魏家的老家,而是奶奶那边万家的老家,二叔所说的姨奶奶是我奶奶的小姑,我平时称她太奶奶。太奶奶和我们家感情不错,去年夏天她见我成绩还行,让我帮忙辅导她小曾孙写作业。这个小孩平时乖巧伶俐,但一碰书本就变样了,看着是坐在那里写作业,实际上夹着漫画书在看,一说他就咧嘴笑,不一会儿又开始喝水,跑洗手间,找眼镜,各种事儿。后来我就干脆和太奶奶说这孩子不认真学,放在我这儿写作业也没用,我又不可能啥事都不做就看着他。太奶奶恨铁不成钢,回家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然后又送到我这儿写作业。当时那个小孩确实乖了点,不过没多久我又管不住了。我没办法又向太奶奶说了这事我做不了了,之后太奶奶就一直念叨着想尽办法也没人能管的住她小曾孙读书。我妈总宽慰她说一大把年纪了这事就别操心了,晚辈自有晚辈的路走。 九十多岁的人还始终不忘孙辈读书的事足见她见识过人,因此我们一家人对太奶奶十分敬重。她在他孙子那儿只是暂住,没多久回老家左方去了。我已经大半年没去看望过她,现在突然听说她去世了,心里还有些歉疚。 吃完早饭,奶奶就说要回老家办太奶奶的葬礼。我问,“我不用去吗?” “不用去,她家人多,你去了也是添乱。” 也对,我没觉得什么不妥的,万椒女士不也没去。再说我还有一堆作业要写,还是不去为好。于是交待了奶奶路上注意安全,就回屋了。正好遇到万恶出门,我就纳闷,他出去干嘛,他明明连刷牙都不会……… 第三章 暑气已退,到了晚上便刮起了凉风,这个时节秋虫最多,如果房间里灯点得太亮,细小的蚊虫就会从纱窗缝里挤进来。我只点了盏台灯一脚踏在写字台杂物隔板上,一手拿着老妈刚给我削的苹果,嘴里嚼吧着十分不文雅地勾着英语选择题。 正勾得不耐烦的时候门把手被拉动了,我忙把脚放到地上,最近家里多了个古代人,我顾忌也多了。老妈探头探脑进来说:“今晚我在你这儿睡。” 我问:“怎么了?” 老妈表情有点猥琐,低声说道:“你太奶奶来找我了。” 我一愣,太奶奶现在不应该是躺灵床上吗? “别瞎扯。”我顺手把苹果核抛进垃圾桶,桶翻了,这个动作我做了不下几百次了,今天怎么就把垃圾桶都弄翻了。我转头看老妈,她表情更猥琐了,缓缓地摇头:“估计怪我没去送送她。我刚才正准备睡觉,上楼梯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差点没摔死我,低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我不太信妖魔鬼怪的事,但毕竟老妈是单亲妈妈,我得照顾她的情绪。我面不改色道:“那你就在这儿睡吧,你睡床我睡沙发。”我房里一直有一排大沙发和一个小巧雕花单人床,这个雕花床偏不巧是太奶奶当年送给我二姑的,二姑嫁人后就留给了我。我当时也没想到这上面来,看到老妈从自己房里拿来毯子铺在沙发上睡,知道她不舍得让我睡沙发,我也没再说什么,再勾了几道选择题就上床睡了。 写点儿作业睡觉就特别沉,半夜梦到自己在摇晃,有点不舒服,像是坐上了一堆老鼠抬的轿子,整个人晃晃悠悠的。摇晃感越来越真实,我想这算什么梦,意识也立即清醒了,然后就发现自己真的在摇晃,整张床都在晃。我立马想是不是地震了,要是别人可能一想到地震就弹起床了,我很庆幸自己在动作上比较懒,因为同时我发现了房里只有我的床在摇晃抖动。 我不会还没醒呢吧,是老鼠吗,我能动吗…我动了动手指,挺灵活的,对了我还没睁眼睛,联想了睡觉之前老妈过来说的那番话我哪里还敢睁眼睛啊。 中考那会儿我们学校课业抓的特别紧,我有时从早上到晚上都在考试,每每这种情况下入睡都会一沾枕头就睡得死沉。有一次半夜醒来,大脑已经得到充分深度休息,意识十分清醒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能动的地方,包括睁不开眼睛,我拼死挣扎,可惜我的意识已经控制不了身体了。但因为肉体感觉都消失了,没有平时那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挣扎不了多久又沉沉地睡了回去。我很小就听过鬼压床的事,但经历过了就深知那不过是脑力劳动过强后的睡眠症状,后来查了查就知道是睡眠瘫痪症。 因为有了“鬼压床”的经验,所以我才先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并不是“鬼压床”,那会不会是梦还在继续呢?会不会是老鼠呢?这动静得有多少只老鼠来晃我的床呀。 我妈不是还在我房里吗,我开始注意左手边沙发上的动静,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我感觉很怪异。我妈睡觉的呼吸声我熟,要么悄然无息,要么抑扬顿挫,这种刻意的均匀表明她多半是醒着的,而且在呼吸给我听。 我安心了,想想朋友魏微曾一个人在家睡觉半夜听到一群人在她床边聊天,我这儿还有人陪着呢,床晃又怎么样,又没有地震。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地震一开始只震容易晃的东西然后才震其他东西呢,可这雕花的床大概是我房里最沉最稳的家具了,连我房里的吊灯都没动静呢。 这不科学,还是睡觉吧。 醒来大概上午八点钟了,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我没睁眼也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鲜活,一下子就确定昨晚的摇晃感肯定是幻觉。老妈进来拉开了窗帘,光线更强烈了,我睁开眼,老妈就用命令我道:“快起来,去老家看看太奶奶。” “奶奶不是说不用去吗?”我含糊问道。 “昨晚你床晃了一夜,还敢说不去。快起来,回头我们再去趟得善寺。” “嗯?”原来不是梦。 出门遇到少白头,我昏昏沉沉埋着头走过他,他好像转过身看了我好久。 老妈开车带我去左方镇,她和奶奶的老家。老妈开车说实话不太稳,还没半小时的路程我就被突如其来的几个刹车弄得直想吐,暗想等本少两三个月后成年了一定马上去考驾照,自己开车。 左方镇据说之前是一片沼泽地,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很久以前从得善镇迁过来的,大概因为这儿土地肥沃。后来左方发了一次大水,一部分居民又迁回了得善,包括奶奶一家。大水治好后,多数人又回了左方,但奶奶因为和爷爷订婚就在万恶山脚定了居。细节上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所谓的老家左方,其实辈分可没有得善老。得善因为有座万恶山,万恶山附近还有千鱼,千草二湖,风景可想而知,因此得善镇还有建成景区的计划。经过折腾,房屋规划整齐充满现代气息的得善确实没有老家的感觉,反而左方更像老家。 这里的人都认识我妈,一下车就有妇女奔过来说道:“咿呀,是万椒来了!刚才你家奶奶还说家里忙,只有她有空过来帮忙,我还说忙就不必过来了呢。” 老妈笑着回道:“嫂子,家里是忙,不过这过世的奶奶一直有名望,我过来送她一程尽尽孝心,我先带孩子去磕头,回头去厨房帮你们。”说着就拉我去灵堂,身后传来一句:“啧啧,孩子都那么大了呀,长的真齐整。” 老人被放在了冰棺里,旁边围坐着一圈妇人,瞟了一眼,眼熟的眼生的都有,我妈教育我见着亲戚熟人要打招呼,不过这么多人,我估计自己得叫混。于是干脆一脸悲戚进门就跪,我妈万椒更是扑上冰棺就嚎啕大哭,大家都过来劝我妈,劝着劝着又一齐哭开了,那阵仗,我知道那是种送死者的阵仗,然而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被及时出现的奶奶领着去灵位旁帮忙烧纸钱。一看二奶奶家的万示炎表弟也在烧纸钱呢。 奶奶问我怎么来了,我心想可不能在灵堂里抱怨床晃了一晚上,于是只说老妈要我来的。奶奶好像不太乐意我们过来,有去找老妈详问的架势,又回头低声嘱咐我说:“去示炎那边烧纸钱,一次烧一张,慢慢烧,待会儿吃饭了我来叫你。要不现在去厨房先吃点?” 吃饭确实是大事,红事白事都注重吃饭,但是我真不好意思一来就溜进厨房开小炤,于是让她去忙不用管我。 第四章 示炎坐在一把小旧竹椅上,微低着头,微倾着身,两条修长的腿曲着膝,中间放着烧黄纸的火盆,这火盆本应是主角的,但在示炎出众的外型之下,生生沦为了一个随意摆放的普通火钵。他表情略显沉重,若有所思,白皙的脸上还斑驳着黄白的火影,从坐下到现在他只叫了我一声“白姐”,打过招呼就没再说话。示炎继承了老万家男人们深邃的五官,明亮的黑眸和匀净的肤色,这才十六岁便因天生的好皮相,有了深沉俊朗的气质。虽然是年纪相仿的表姐弟,却因为走的路不同,近几年交集甚少。距离上一次见他估计有小半年了,那时他脸上还有些肉感,突然之间就那么棱角分明,我心里还是蛮惊讶的。 四周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我憋了一会儿还是问道:“怎么瘦了?”示炎微怔了一会儿,确定我在问他,轻声回道:“对。” 他不正面回答我还是能理解的,这个年龄段的小子多半是为情所困瘦的,魏微就把他男朋友磨得瘦了一圈。我又问道:“木场的活儿累不累?”万示炎没有看我,我说话的时候也不在看他,但能感觉他又微怔了一下,回道:“不累。” “那…”我想问他无不无聊,毕竟辍学去跟着那帮中年人混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怕无心戳到他痛处,于是改了口:“好玩吗?” 示炎干脆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也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明明一起长大却有了陌生的感觉,以前我一直就把他当做比我小的弟弟,现在看看他深邃不见底的黑眸和清晰流畅的脸部轮廓,竟生出了再也无法把他当小弟看的自觉。他又捻起一张黄纸,缓缓放进了星红闪烁的火盆内,黄纸先是变黑,然后火苗忽地腾出,他这才放了手,说:“还好。能有多好玩?模拟考好玩吗?”语气是清冷随意的。 轮到我微怔了,高二结束时,我确实参加了模拟考。我也学着他烧了张纸钱,但因为丢的角度不对,一时滚起了黑烟,这是燃烧不充分的结果。我只是笑笑没再说话。这就是大个一岁半岁的好处,我问的话他必须回答,他问的话我可以选择性回答。 不过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我和他经常在一起钓鱼,摘野果子,过家家……而他那时就喜欢问我“好玩吗”。 灵堂因为烧纸钱空气不太好,我让示炎去歇一歇,我来替他烧会儿,他却让我出来透透气。我路过厨房,看到老万家的妇女们也来帮忙了。老魏家的红白喜事一般都有老万家的人掺和,轮到老万家,老魏家也会掺和,两家自从久很久以前就十分亲密,还经常通婚,你嫁给我我嫁给你,似乎每代守山人都是夫妻俩一个姓魏一个姓万,我奶奶便姓万。万示炎的奶奶是我爷的妹妹,而他爷爷来自另一个姓万的血脉。也正因为如此,当爷爷说万恶和我们是一家人时,我也没纠结他怎么姓万不姓魏。 我有印象的第一次聚集魏万两家的大事,是一场魏家和万家的冲突,事情还和我有关。 那时我还小,大概七八岁,也就是十年前。日色昏沉,人群聚集在我家场院内,我从一双双腿中间挤到人群中心,是张竹床,竹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紧闭着眼睛,满脸乌黑,是被烟熏过。万椒女士拿着一把菜刀砍在了竹床边缘,菜刀立在了距那人头一指长的地方。 “你们说死了就死了?我们魏家也不是好糊弄的,砍一刀试试!”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极尽了刁妇的嚣张。 “姐,我力气大,让我来。”二姑爷当时估计也才二十出头,就是一年轻混混,我妈说砍大家还有点怀疑,等二姑爷拔起菜刀问砍哪里的时候,那竹床上的人“诈尸”滚了下来,随即就被万家几个明眼人扶着走了。 我当时不知道到底闹的哪出,也没人向我说明,后来才将这事和我那天上午干的事串联了起来。 我小时候就挺顽皮的,那天上午示炎过来找我玩——他那时个头还和我差不多呢——我就拿出一个小铁钳,又找来一小袋红薯和玉米,提议今天出去烤红薯和玉米吃,示炎没什么异议,他觉着只要跟着我就有好玩的。后来我们就把地点定在了一家荒废的破屋的墙脚处,因为那儿偏僻,而且遮风,易于生火,我和示炎捡好干柴之后,我就掏出一盒火柴,问:“你会点火吗?” 我这么问他,当然是因为我不会,他接过火柴就点好了火,又准备开始烤玉米,我忙道:“不急,你先教我怎么用火柴吧。” 示炎听话地开始教我使用火柴,我学的正起劲,一个中年男人突然蹿了出来,大喝道:“你们谁家的?竟敢烧我房子!” 我立即知道闯了祸了,背过身去,拉起示炎就跑,到了家之后,我关上房门气喘吁吁问示言:“他应该没认出我们吧?” “不知道。”也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又出门看了看有没有人找上门来,一见没有,我看了看示炎,他白白净净的,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和往常一样,只是看着我。想了想,我就把示炎拉去了后门,叮嘱他:“你先回家,别说今天的事,我认识那个人,我去他家找他认错。” 示炎没说什么,听话地从后门走了。 后来我确实去了那户人家,可惜他家没有人在,于是我又回自己家看看是不是来我家告状了,依旧没有,我马不停蹄地又去了那个老破屋,远远地看见那个石头堆砌的老房子竟然起了火了,有两三个人正不紧不慢地向它泼水。 我似乎还看到示炎,但不确定那个小人影是不是他,到后来我都不确定我当时到底有没有看到人。 一个破屋子而已,况且我生的那点小火,那个中年男子一脚就能踩灭。大概是要烧了盖新房子了,我的调皮捣蛋也能被掩盖住,这样想着我晃晃悠悠回了家。 之后,便有人假死,被抬到我们家来,要求要么赔钱,要么偿命。万椒不按套路出牌,拿出把菜刀表示,既然死都死了,干脆再砍一刀,这便有了“诈尸”这一出。 这附近姓魏的正宗血脉是在我们家,并且是要通过我来继续传承下去的,我一直明白,我身上发生的一部分事情和我的身份有关。老魏家的传统就是年长的为正统继承人,除非长子一支没有后代,才轮到次子的后代,或是与万家通婚的女儿的后代,像我这样虽然老爸下落不明,但是作为长子的长女以后是要招婿来传香火的,当然我招的女婿必须是万家的。这事我早就清楚,但魏家这规矩充斥着封建迷信的气息,以前说出去怕招致祸患,现在说出去怕招人耻笑,所以大家都闭口不谈。话说这继承人中有多少不巧正撞上女孩的,我也不清楚,但我所知道的历代守山人都是男子。 若我今年满了十八就会正式成为继承人,否则这继承人的位置就要悬空七八年,因为我这辈最大的堂弟也才十岁。可惜无论怎样都轮不上一早进木场工作的万示炎,我回头看看他,依旧在一张一张地烧着黄纸,我并没有想到事在人为。 第五章 用过晚饭,万椒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和另一些妇女聊的火热,竟然提出要留下来守夜,在一旁默默待了一天的我瞬间瞪大了眼睛,你要守夜没关系,我怎么回家?当然我只能无声地抗议,不敢失礼。 整个院子里点起了大大小小四个灯泡,院外用铁架搭着高台,高台上是张披着花布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个收音机,唱着着南腔北调的戏曲。越来越接近深夜,守夜的亲友一簇簇拥坐着热聊。也只有遇到这种红白喜事大家才能放心大胆地在外面逗留。半夜时分又开始了一项仪式,十多个男人举着火把在庭院中列长队,然后向外面冲去,万示言也在其中。我问了旁人才知道这叫“跑灯”,这些人会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荒无人烟的野地里去,再迅速跑回来。我出门看着那条由火把组成的火龙,颇具气势地冲破乡村绝对的黑夜,带着死亡的气息,又充满生的活力。 我敛了敛神,转身正好撞上老妈,她把我拽到一边说要去解手。这大晚上的,除了办丧事的这家,其他地方都黑秋秋的,那茅厕还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我妈真能添麻烦。我无奈,找来了一个不太亮的手电,挽着我妈就朝树林方向走。左方这里依旧保留着茅厕污秽得建在偏远处的观念,幸好白天我已经让太奶奶的小曾孙给我指了茅厕的路。万椒进了茅厕后,我就在外面守着,四周黑洞洞的,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蚊虫也察觉到我的存在,开始咬我的胳膊。这手电真没什么亮度,我向四周照,只能看到最近的几株树木。万椒关切地问我:“有没有蚊子咬你?”自己呼呼地用茅厕里备有的蒲扇赶蚊子。 我拍了拍胳膊说:“还好。” 悉悉索索的声音依旧传来,估计是什么动物,或者风吹着树叶了。我竖起耳朵听着,慢慢地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在那些无规律的声音中有一个轻稳的缓慢的人的脚步声,我问老妈:“你还要多久?” “还要一会儿,你可别走。” 果然,我们说话时,在暗处的他或者她会动得快一点,我哼起了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壮胆的同时判断加快的脚步声来自左手边树林深处。我把右手塞进口袋里,左手拿着手电无意识地向左边扫去,手电太暗了,第一次没有看到什么,第二次依旧没有看到什么,第三次,我看到了白色的东西,第四次我看到那是件白色长衫,似乎缓慢地向我逼近。我确定那只是件空荡荡的衣服。我这时候尖叫的话,马上就能把葬礼上守夜的人们引过来,他们将看到一个吓得面如土灰的我。我沉默地后退靠到最近的树上,心想没办法了,同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金属镖,努力让自己镇定起来,回忆平常怎么练习的。人在极限情况下力量会被激发,当我用力扔出飞镖时,意识到以这力度要是不幸扎到谁的喉咙,他就必死无疑了。因为飞镖玩的比较多,我平时扔飞镖还是挺准的,但因为这次手一直在抖,歪了不少,从我瞄准的白衣正中歪到了边缘,虽然看不清,但能判断出白衣被飞镖划过,并且飞镖没有落地,而是扎到了什么。那件白衣轻微抖动了一下,无声地转了面,然后以比前进快的速度后退了,这次不是一步一步地走动,而是轻飘飘地滑动。 “你在干什么?”我妈终于说了句话。我愣了半晌,这句话才从声波转为语义传到我大脑里,我警觉地检查了一下周围,说:“扔飞镖玩。” 我妈惊讶地问道:“你带飞镖干什么?” “我怕无聊,就带了。” 我拉着我妈快速出了树林之后,发现前前后后不过一刻钟,我却以为过了半个小时。虽然我吓的不轻,但被另一件事占据了思维——难道它是冲着我妈来的,而且是人是鬼?是鬼明天就可以去驱邪,是人就防不胜防了。 我也明白一个道理,恐惧并没有什么力量,当你真正遇到的时候,面对,反抗,保护自己,保护别人,这些东西将战胜恐惧。 我越想越后怕,后半夜就守着万椒直到天色摆脱了沉重的黑,有了点彩色,像紫又像青,有一瞬间透着黄,有一瞬间又透着红。绝对的黑夜总算过去了,我十分困倦,不禁哈欠连连,这时灵堂里起了骚动,里面的人慌慌张张跑出来,拉外面的人进灵堂看什么,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喧哗。我注意了一下,猜想可能是蜡烛倒了,或是出了什么差错了,于是不管不顾扑在一张桌子上,打算补点睡眠。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位奶奶晃醒了我,拉我去灵堂看热闹,我睡眼惺忪地跟着去了,一看就懂了大家为什么慌乱又不敢声张。这一幕太诡异了,安放太奶奶的冰棺上赫然写了两个血字,其中一个字是“火”,另一个字比较难认,因为字写在了透明棺盖的内部,从外面看是反的,但我仔细想想就发现那是“風”——“风”的繁体。所以冰棺内部的血字是“风火”,很传统的词语,好像有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如果这是谁的恶作剧的话,可以肯定其一这个人胆子大,其二这个人没技术含量。 天色依旧是黑中透着复杂的青紫色,二叔和小叔招呼了一群人去了财务室,二叔是这场葬礼的总管,小叔是昨晚从市里赶回来的,祭拜逝者寒暄生者之后就缩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这时候出来估计是被谁喊醒的。我带着看热闹的心情,朝财务室方向走去,所谓财务室就是太奶奶家的一个侧厅,临时用作这次葬礼的财务室。门关着,我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反正要么是在找事件元凶,要么就是在找压下这件事的方法——因为传出去影响不好。没一会儿,二叔跑了出去,小叔也出来了,看我在外面晃悠,拉住我胳膊说:“正好你在,你也进去,我再去叫个人来。” 小叔是个律师,虽然长年不在家,但经常和我联系,因为叔侄俩比较谈得来。我见财务室里全都是些糙汉纸,神态各异,我都不知道他们在盘算什么,就向小叔表示我要陪他去找人。小叔轻拍了一下我的高马尾,表示十分乐意。 出了门才觉四围暗沉沉的,异常寂静,我问:“去找谁?” “去找示炎。” “他好像去他表哥家睡觉了,找他干嘛?” “出大事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待会就知道了。“小叔明显自己都有点懵,我自觉地不再追问。 第六章 示炎没问什么,以为是要干什么活就跟着过来了,我也懒得和他描述我看到的血字,如同小叔懒得和我解释发生什么了一样,总之我们各自顶着一头雾水推开财务室的门却发现里面没有人了。找人问了问才知道大家都去了魏家祠堂,果不其然,小叔的手机响了,手机那头通知他回得善祖祠。 小叔立即让我们上了他的小轿车,在昏沉的天色中向得善开去。 “你们两个信鬼神么?”小叔半笑着问我和示炎。 “不信。”我和示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的。 小叔叹了口气,一手推了一下档位,加快了车速,“我年轻时候也不信。” 我看了看车灯范围之外,九分黑暗,一分微亮,道路两旁的丘陵田野间,似乎有人影憧憧。或许已经在日出了,只是碰巧遇上了阴天,导致白日来得格外漫长。我接过小叔的话头说:“你现在也年轻啊。” 小叔还没来得及笑就猛地打了圈方向盘,车子差点打滑,但马上稳住了,小叔骂道:“要死,差点撞了个晦气。” 坐在后座的示炎和我被突如其来的转弯晃倒了,我急忙推开示炎,往车后一看,什么都没有。 “吓唬谁呢!”我对小叔说。 小叔哈哈大笑,问道:“什么时候你把驾驶证考了,我就教你刚才那个。” “我学那干嘛?” “酷啊……而且你开车再稳,也防不住别人开车烂,学会这一手,可以紧急避让啊。” 虽然车外总有人影憧憧的感觉,但在谈笑间时间过的很快,车速也快,不过十几分钟就赶到了祠堂。这里早有人在等着接应我们。祖祠建在高处,对面还有一面池塘,几个中年人在池塘边抽着烟。我们仨被领进了祠堂,里面十分开阔,入口处高,中间则低,摆放了两排轻巧讲究的玫瑰椅,而后就是安放灵位的灵台,比入口处更高一点。此时大家都已经入座,一边坐着以爷爷为首的魏家人,另一边则坐着万家人,万家人是按辈分年龄入座的,为首的已经是一头白发了。我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了,只是我妈万椒和示炎爸爸万景跪在了中间,我就有点无法理解了。世代灵位摆在高处,他们跪在低处,两边还坐着一群不言不语的长者,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 难道我妈和他爸有奸情,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但是马上否认了,因为这和之前见到的血字不搭边啊。万景,我应该称他景叔,他招呼刚走进来的示炎跪在了他旁边。我一头雾水坐到了爷爷旁边,这本来应该是我爸的位置。 我们上方的屋顶特别高,中间还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天窗,由于祠堂里还点了许多蜡烛,让我觉得自己似乎身处一个方形的大灯笼里面。灯笼里气氛挺严肃的,话较多的万椒都一言不发,面色凝重。我爷忧心忡忡地看着灵位那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了那张空落落的太师椅上。那张太师椅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大”“美”,其位置也十分明显,就在灵位前方,而且下面有两个阶梯,椅背的高度正好到灵位台面的高度。一直以来,它都被当做某种权威一样摆在灵位前方,导致我们每次拜祖宗的时候还得顺带拜拜那张太师椅。 一夜未眠,我实在是有点困了,想着为什么不直接切入正题,又看了看大家的神色和洞开的正门,原来是在等人,我们这边还有个空位,二叔还没来呢。说曹操曹操到,二叔来了,还引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灯光灰暗,我看不清,而且他还盖着宽大的斗篷帽子,但看那气度应该不是认识的人,这场戏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二叔和黑色斗篷一进门,外面的人便把门合上了。二叔落座,黑色斗篷却不慌不忙地朝灵位方向走了过去,拿起一柱香,在蜡烛上接燃,随意地插进了香炉。然后走向了灵台,又踏上了安放那把太师椅的阶梯。我一脸懵,这是什么情况,他要去擦拭那把椅子吗,反正不要告诉我他想坐上去,谁会坐在祖宗灵位正前方啊!确切的说那把椅子的本质并不是椅子,只是款式接近太师椅而已,因为安放在那种地方怎么可以被称为用来坐人的椅子呢? 黑色斗篷终于转过身来了,同时把斗篷帽往后一推,坐上了太师椅,一只手还随意地搭在了扶手上。 斗篷帽落下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人披散着一头华发,面容却如少年,剑眉之下一双动人的眼睛实数罕见,但眼神虚无,亦没有任何表情。 没错,是万恶,不会用牙刷牙膏的万恶。 “我才出来没几天。”万恶开了口,用词虽然带了点愠怒,但语气丝毫没有感情,“说吧,想怎么样?” “我们既然找到了魏风,就应当立刻将其立为继承人。”对面一个老头子说道。 “魏全善,你认为呢?”万恶看向了我爷爷。 “我还死不了呢,不急。”我爷说。 “万椒,你确定他就是你走丢的长子魏风吗?”万恶问我妈的时候,语气竟然温柔了许多。 我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有胎记,但是胎记可以作假。” “什么样的胎记?”万恶马上问我妈。此刻我已经凌乱了,我是听说过我有个一岁被抱走的哥哥魏风,但我爸妈在外面找了一两年都没找到,现在怎么莫名其妙地说找到魏风了? 我妈没有回答万恶,景叔说话了:“示炎胸口有两点红。” 言下之意是,示炎就是魏风? “谁能检查一下。”没人应万恶的要求出来检查,万恶没多等,就对示炎说:”过来。“ 万示炎犹豫了一下,万家的长者只道:“快过去!” 示炎起了身,拍了拍膝盖,走到万恶跟前,万恶示意他解开衬衫,我暗想,幸好穿的是衬衫,不然得脱光了,万恶拿起手边一盏蜡烛,看了看,道:“不是人为的。” 我妈听到这话明显深吸了口气,景叔则神色黯然,仿佛沉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没人说话,当然也没人问我感觉如何,虽然这件事是会直接影响我的。 “你,儿子不是亲生的,为什么现在才说?”万恶问的是景叔,估计他不清楚景叔和示炎的姓名。 “示炎是我在外面找到的,但是……不想归还。最近我经常遇到诡异之事,加上冰棺上的“风火”,分明就是在暗示我魏风和示炎的事,我自觉瞒不下去就坦白了。昨晚半夜去林中小解,我还撞了晦气……”景叔话还没说完,万恶打断道:“自己心中有鬼就不要说出来引人耻笑了。” 依旧没有语气和感情,话音落下后,大家都沉默了。天色一点一点地在变亮,万家最年长的终于开了口:“既然如此,万景把魏风归还魏家吧,也正好解决了守山人是女流之辈的问题。另外,你藏了魏风十几年之久,即使有养育之恩,也不能被大家谅解,罚扫魏家祠堂直到六十岁。可情愿?” 景叔面露悲痛,只答:“情愿。” 直到此时都没有人多说什么,这是这边人的脾性,比起热烈反对和支持,我们更相信的是以智慧撬动全局。眼看事实既定,万示炎若是魏风,那就已满十八岁,马上就可以成为我爷的继承人,这时我爷说了句:“我已经有了守木的线索了,他还活着。” 第七章 这就是关键了,我爸只是失踪而已,失踪儿童魏风都找到,更何况我爸是个成年人呢。我爷这句话牵制住了局势,又是一片沉默,终于一直没吭声的小叔提议:“要不验个DNA?” 瞬间整屋人齐刷刷地看向小叔,因为大家不是不想用这个简单直接的方法,而是不知道这水是深是浅,没人敢提议,而且证明是亲生的怎么应对,不是亲生的又该怎么解决? “先找找魏守木。”万恶话音落下便重新盖上斗篷帽,起身时扫了一眼大家,说道:“好好忙自己的事,今年是不会定继承人的。明年开春以后,再说。” 万恶走了之后留下我们这群人面面相觑,万椒和示炎也没有上演母子相认的戏码,大家本来就是挺熟的亲戚,这种情况下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万家带头的老头子和我爷商量了起来,考虑了一下当事人们的建议,最终决定翻过年来再商讨示炎进魏家的事,总之,大家就这么含糊不清地给万示炎的身份划上了分号。 再出来时天已亮了大半,我们默契地不提魏风的事,只说回家补觉,笑着话别。我跟在我妈后面走向了景叔和示炎,景叔喊了声表嫂,我妈开口说:“暑假过后是要送示炎上高中吧?” 景叔看了看一声不吭的示炎,轻笑了一下说道:“没错,之前他静不下心读书,送到木场吃吃苦头就知道读书的好了。表嫂放心,我一直把他当亲生的培养。” 我妈点了点头,看着示炎,他垂眸抿着嘴唇仿佛在控制什么情绪,我妈伸手扶了扶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多想,该吃吃,该睡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其他事让我们大人来操心。你也知道,表妈从你小时候就很喜欢你,你也常来找小白玩,不论以前还是以后,我都是像喜欢亲儿子一样喜欢你。” 示炎点点头,还微微笑了一下,发自内心的笑。这时候小叔过来了,边走边说:“姐,景哥,有事以后再说吧,我们慢慢来,昨晚大家守夜没怎么睡,都回去睡觉吧。” 我一听这话马上感到困倦无比,及时地打了个呵欠,景叔看了看我,“小白都困了,我们下次再说吧。” “好,好。”万椒回应了,但不打算走开,景叔就先走了,示炎紧随其后,转身时抬眼看了我一下,我一直在观察他,所以对上了他的眼神,这才知道他从刚才一直都在控制的情绪是愠怒。 人走的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我狠狠吸了口清晨的新鲜空气,大步朝老妈的车走去,终于可以回家补觉了。万椒一宿没怎么合眼,算是疲劳驾驶,我谨慎地睁着眼睛陪她闲话,怕她一时迷糊把油门当刹车踩。 “示炎还挺不错的,就是内向了一点。”这话是我说的。 “嗯……” “不过长大点就好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内向很正常。” “嗯……慢慢来。” “我们就别想太多,想了也没用。” “也有道理啊……不过你床怎么办,你还敢睡吗?要不换一张?”万椒的语气终于轻松了点。我很怕她焦躁,她一焦躁就喜欢找我茬。我琢磨起半夜乱晃的床来,万椒又说:“要不干脆先别换了,晚上去我房睡。”她说着还扭头看着我。 “你看我干嘛!你看路啊!”我惊恐地尖声提醒她。 “没事儿,我稳着呢……那不是你爷和万恶吗?” 我一看,果然是我爷和万恶,出发的时候以为他们已经被二叔送回家了,没想到两人正在回去的路上漫步。老妈猛地停了车:“上车吧。” 两人都摆了摆手,老妈又说走路太慢还是坐车比较快,两人依旧摆摆手,老妈作罢,猛地又启动了车子,我歪头从后视镜看到万恶在看地平线。 回家后我冲了个凉,倒头就睡,熬了一晚就撑不住,在大白天睡得昏天黑地,期间也挣扎着想起来过,但是浑身疲软,只挣得耳朵轰鸣也没能成功起床,最后就完全屈服于倦意了,这种睡眠十分厉害,似乎在动用我的全身心疯狂地帮我修复疲劳。到了傍晚时分,我爷叫我起床吃晚饭,我才彻底清醒了,洗脸的时候发现脸上全是油光,还轻微肿胀。这个时候我很佩服奶奶和妈妈,因为无论什么情况,无论多疲劳,她们都会坚持完成一日三餐,只是提前和推迟的区别。 “今天晚饭太早了吧?”我下楼的时候说道,往厨房一看,我就又折回楼上了,敲了敲万椒的房门,里面说道:“知道了,先给我留着。” 我说:“是我。” “小白啊,你也别去吵你奶奶了,她回来的晚,要多睡会儿。帮我们把饭留着就好。” 我拍了拍脸又下了楼,我爷和万恶正往桌上端菜,我有点尴尬,没想到今天是我爷和万恶做的饭,虽然荤菜都是买的现成的。 一次无比沉默的晚饭,我爷不爱说话,万恶不太说话,唯一话多的我恰好不知道说什么。 吃罢之后,我精神了很多,估计糖类能量什么都充满身体了,我主动提出要洗碗,爷爷乐呵呵地笑,端了一些饭和菜就去找奶奶了。爷爷那么乐是因为,我基本不干厨房的活,今天算是撞上好日子了。但当我站在待洗的碗盘和待处理的残羹之前,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动手。我先把剩饭剩菜倒进了一个用过的锅里,然后把洗洁精依次挤到碗盘里,然后陷入了沉思——我妈好像不是这么干的。 我想,要不等奶奶和妈妈吃完我再收拾?没准老妈吃完一高兴就自己收拾了。我冲上楼催万椒起床,三两下又下了楼,却看到万恶在解围裙,碗盘已经干干净净摆放整齐了……回想万恶凌晨在宗祠那气度,竟然是会做饭会洗碗的人,而我却一直以读书为借口推辞家务,简直羞愧。 万恶把围裙挂在了墙壁上,转身看到我说道:“我们去顶楼谈一谈。”用他清澈的没有情绪起伏的嗓音。我发现这声音比之前好听了许多,这大概就是“吃人嘴短”产生的心理效应吧。 “好。”我服气地答道。 第八章 万恶不慌不忙往楼顶去,我跟了上来,感觉他轻车熟路。楼顶是露天的,平常没做什么用处,还得爬一个很陡的木梯才能上去。木梯上积着一层均匀的厚厚的灰,万恶踩上一脚就留下一个脚印,估计最近没有人来过这里,这是万恶来我家之后第一次去楼顶。 我踩着万恶的脚印往上爬,这木梯实在太陡了,我小时候爬它都需要手脚并用,只是现在积灰太严重,下不了手。万恶已经上去,站在边上用种我无法猜测的眼神看着我。我提心吊胆地爬到他膝盖的高度,伸出手来让他搭我一把,他看了一眼我伸出的手,转身就走了,留下我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我是脑抽了才要他帮忙。人哪,还是得靠自己。我一咬牙,用手扶住脏兮兮的顶楼地面,三两步就上去了,之后从手上拍出了肉眼可见的灰尘。 走到露天处,万恶正抬头看着满天星辰,银河横贯夜空,四周静静的,我还没有习惯黑暗,无法看清万恶的脸。他很安静,是我至今遇到的最安静的人之一,他也很温和,虽然银发和古装总是有些扎眼,但安静温和的气质没有被那些东西所掩盖。我也安静地站在他旁边,涌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放心坦荡的感觉。 我很放心很坦荡地陶醉在夏末的夜色中,感受时间匀速的流动。但很快我就陶醉不下去了,因为有蚊虫朝这边飞来,我连忙靠听力去抓蚊虫,嘴里埋怨着它怎么能飞那么高。 “天高吗?”万恶突然这么问我。 “高啊。”我承认我没走心。 “那谁能上去呢?” 我心想这家伙难道盘算着要上天,嘴里就问出来了:”你要上天?“ 我感觉他轻笑了一下,但是没能看到。脑子里涌现了各种人的笑容,但还是无法借鉴出万恶的笑。 “其实我想上天。”我如此说,万恶却并不理会我。 过了半晌,他问道:“然后呢?” “嗯?没有了。你刚才不是说要谈一谈吗?谈什么?” 万恶好像并不打算认真和我谈点什么。 “太像了。”他沉声说了句。算是在和我说话吧,他不大可能自言自语。 “像什么?”我脱口就问。 “你过来。”我捉蚊虫远离了他几步,他现在是叫我过去?刚才站他旁边倒没什么,现在这么郑重地叫我过去,我反而有点顾虑,一般在这种可以谈话的距离中还叫别人过去,不就是打算进行身体上的攻击么?我明智地后退了几步,要是放白天,我肯定身体比脑子快,三两步就凑上去了,但这大晚上的,万一他把我敲晕扛出去扔了怎么办?依我的观察,他肯定不会威胁我的性命,但为了某些利益让我从魏家消失是有可能的。 我完成了一系列判断之后又向楼梯方向退了两步,不过我真低估我正在面对的古代人了,他并没有受到身穿长袍的约束,以我无法反应的速度逼近了我。我继续后退,他却不动声色地拦住了楼梯口方向。我换个方向后退了两步,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轻信了这个古代人,他又向我逼近了两步,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正看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难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我瞬间没了头绪,只试探地喊了声:“万恶?” 他终于收回了眼神看了看我,同时用手捂住了我的嘴,用眼神告诉我不要出声。他捂我嘴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里,加上之前上楼梯的时候给我搭把手都不肯,让我感到他很较真地厌恶着我。除了自己的心跳声,我听不出周围什么异动,不知道身后到底有什么,敌暗我明的感觉太差劲了。万恶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他开始示意我后退,他走一步我就后退一步,我用手指使劲戳他手臂,他没有理会我。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往那个方向移动啊。 连续退了几步之后我差点哭了,我一直盯着万恶的脸,没有意识到我特么可能已经退到楼顶边缘了!这里的外围只有我脚踝高,如果万恶已经把我引到边沿,稍微一推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又走了一小步,我定定地看着他,不再跟他的步伐,万恶目光收回落在我脸上,我想我的眼睛里应该多少流露了乞求之色,但更多的是受骗的悲壮。他终于不再捂我的嘴,我偷偷用脚探了一下身后,意料之中的探到了楼顶的矮边沿。我盘算着绕过万恶回到安全的地方,却被他用手扶住了肩膀,非常有力度的。 ……我还是太年轻了,活该被这样钳制住。我没有大喊大叫,一是因为我无法确定他的目的,二是因为我比较无赖,早在意识到上当的同时,我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腰带上,加上他又上前走了一步我却没有后退,我的手正好可以环到他的腰,他断了我逃跑的路线之后,我马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腰上。敢推我下去,我就拽着你一起。虽然我糊里糊涂地上了当,但是要算计我得搭上你自己,怪就怪你太犹豫不决了。 但我不敢大意,毕竟这个人已经出人意料好多次,鬼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招,反正我是被上了一课了——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万恶安静温和的外表下隐藏太多东西了。 在这种尴尬的姿势下,我的脑袋突然冒出了某些言情桥段——既然找准了角度那就亲一个?…… 要不是他用手制住了我,我可能真的会脑袋一热不按常理出牌地就势抱住他,一来保证自己不会被推下去,二来我真的想那么干,不知道为什么。 我无法猜测万恶在想什么,但我必须在他出底牌之前找到脱身的方法,我试探着说了句:“做个交易。” 我感觉到他松懈了一点,冷冷地问我:“交易什么?” “当然是,你要的,我有的。”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他突然松了手,瞬间把我环在他腰间的双手推开,然后一脚撑住了矮边沿,把我放倒了。他根本就没松懈,松懈的是我! 我用上了生平最快的反应速度再加上吃奶的劲,勉强抓住了他的衣服。他没有直接推我下去,而是费力地把我放倒让我的腰磕在了边沿上,半个身子悬了出去。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一股对高度的恐惧立刻涌了上来,突然脑中闪过之前他问我谁能上天的问题,去天上不就是去死么,我竟然还说了我想上天……瞬间我推翻了所有理智猜测,万恶如此大费周章,让我开始怀疑他凝固般的外表下内心是否正常……我现在只能狠狠揪住他的衣服咬着牙说:“要死一起死。” 第九章 我第一次离万恶那么近,对着他的鼻尖就说出了“要死一起死”的话,我已经把我所有的恶意都集中在我的表情里,他脸上却一如既往的什么情绪都没有。我的重心在悬空的上半身,眼看他灰白色长袍就要被我爆发的抓握力弄得变形,万恶伸出一只手,勾住了我的肩膀。 我立刻沉声命令道:“扶我上去。” 万恶根本没听我话,我干脆借机稍微往里挪了挪,重心终于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天台边沿上。双手也放开了他的衣服,选择扣住他的脖颈,咬牙说道:“听到没有,扶我起来。” 万恶马上用一只手把我扣在他脖子的双手瓦解,幸好我重心已经没有悬在外面,双手立刻卷土重来,这次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并且一点一点地增加力道。我没有狠下心一下子往死里掐是因为他护着我的那只手并没有抽出来。 “小白!”楼下传来我妈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第二声:“小白!” “我在楼顶!”我高声回答,心里抱怨怎么这么久才想起来找我。 “什么?一个人去楼顶干嘛!” “看星星,万恶也在!”我松开了掐住万恶脖子的手,他则很平静地把我扶了起来。 我高声说了句:“马上下去!”又扭头咬牙瞪着万恶。 万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上面留下了我掐出的红印,他不悦地说道:“我只是试一试你。” “我会相信你?”我又气又惊讶,压根没琢磨他要试探我什么。 万恶微微勾了勾嘴角,加上刚才明显的不悦,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也可以是鲜活的。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条约二十多公分的布条,那布条晃了晃变得又亮又直——竟然是把软剑,我不由屏住了呼吸,但碍于面子没有立即跑掉。他收回了那软剑,走近了我,从我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镖……好吧……我承认,我没办法真的对万恶下手。有的人,从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他是自己人,即使不是,也想争取过来,即使争取不来,也不会轻易死心。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感觉整个夜空在围着我们旋转,我脑袋晕晕乎乎的,怎么对付这个人呢?他已经信任我了吗?我该说什么才能把我们的关系往良性的方向牵引呢? 我抬头正视他,意料之中地无法从他脸上获得任何信息,这真的让我对这个人无能为力。 不过我除了受了点惊吓并没有损失什么,倒是他脖子被我掐出了一圈浅红,我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脖子还好吗?” 他微微歪了歪头注视着我,我继续问道:“啊,那天你腰上受了伤,已经完全好了?” 楼下突然传来了万椒的喊声,让我快点下去。 万恶始终不说话,我也没办法了,完全没办法,生气地从他手中拿回我的飞镖,找回我平常不羁的语调,用手指戳了戳他肩膀,“我跟你说,我受到了惊吓,我会报仇的。” 我们一前一后下了楼,我想了想再次要求他扶我,他又没理我,只是站在楼梯下面等我安全着地就走开了。我笑了笑,心里有了新的猜想,并开始计划怎么验证我的猜想。 晚上我给二姑发了条消息,问她今天有没有疑似被飞镖扎中的人去她家诊所,二姑和姑爷都是医生,他们的诊所解决了这里大部分的小病小疾。二姑马上问我难道用飞镖伤人了,我为了让她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就说我可能误伤了别人所以要她仔细想想有没有遇到这样的外伤,她说没有。 难道我昨晚真的遇到鬼怪了,否则我那根扔出去的镖应该是扎到了扮鬼的人身上。晚上,我和万椒睡一块儿,我提议去得善寺拜拜菩萨,去去晦气,她有种我儿出息了的兴奋感…… 我妈是得善寺的常客,若真有佛存在,她身上一定已经被佛洒上了一圈金光,妖魔鬼怪不得近身。得善寺规模大概是我们学校的三倍,作为一座寺庙它拥有的土地确实多了点,而且寺庙结构比较复杂,我这种方向感不错的人都会经常绕晕,里面相似建筑物太多了,不常来的人一旦往里多深入一些,就需要拉住僧人问路了。 万椒一大早便把我弄醒,在她积极情绪感染下,我坚定不移地没有提起兴致来。正是月初,上庙烧香的信徒很多,其中有不少认识的人,我妈一忘年交的老太太把拉她去参加一个帮人超度的仪式,两人还问我去不去,我摆摆手说去芮叔那儿。帮人超度就是信徒们穿着海青满堂绕,还得不停地下跪,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呢。 芮叔是我爸朋友,得善镇少有的外姓人,入赘了万家,女儿是我好朋友万意。小时候某一天,万意穿着条小裤衩,光着上身就跑到我家来,兴奋地告诉我说,她爸要去得善寺当和尚了……刚才发信息问了万意,此时她正好在她爸这儿,也不知道一大早过来干什么。我从后门出来,绕到寺庙另一面,这附近生着大大小小的杂树,中间却有一片整齐的竹林,竹林里面落着一栋高脚楼,那就是芮叔的家了。我还没进竹林就喊道:“万意!” 出来的却是芮叔,他穿着日常茶服,一身素青,脚上不知道该称为鞋子还是袜子的白色布缎缠至小腿,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还有点悠然,与平常看到的中年人大不相同。 “师傅!”我自小与这个人打交道,他教我不少东西,有时候我会叫他声师傅。 “进来喝茶。” “你今天不做早课?” “都上午了,还做早课?”他领我进屋,“好久没见过你,学习忙吗?” “你说呢,看你们家万意就知道了。她说她在你这儿,人呢?” “和我徒弟去打水了。” “打水?徒弟?” 他笑而不语,给我沏好了茶,“你最近是不是伤人了?” 我凑近了点,“芮叔,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人?伤哪了?伤的重吗?确定是飞镖伤的?” “我就说你聪明。你能一口气问我,我也不能一口气答上来呀。” “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到我这儿来拿药。” “只是拿药的话应该伤的不重了,是谁?”芮叔出家前是个医生,他家据说是世代中医,而他还学了西医,十分了得。不仅如此,芮叔还很会赚钱,出家之后看病赚钱念经赚钱两不误。 “你既然问了是谁,那你是在什么情况下伤了别人的?蒙着眼睛?” 我一五一十地把那天晚上怎么遇到白衣鬼,怎么用飞镖吓走了它的事情交代了,芮叔笑笑:“你看,我让你练个东西防身是对的吧。” 我诚恳地点了点头,其实他不仅让我认真练习飞镖,还早在我和万意读小学时就教了我们一些防身术和肉搏动作。 “但是很可惜,作为医生是不能透露患者信息的。”他突然话锋一转,竟然就这么糊弄我。 第十章 要是万意在我就怂恿万意各种撒娇逼他老爸松口,可惜她不在,我又深知这个和尚原则很多,只说:“你就等着我被那些人弄死吧。” “那倒不会?” “怎么不会?”我连忙问道。 “你要这样谈话,我就没法说下去了。” “生气。”我暗自说了句。 “万示炎的事,怎么样?” “能怎么样,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那帮人,在魏风面前说万示炎是魏风,有点滑稽。” 出家人说话就是绕,我以前让他不要这么说话,他还说这是为了锻炼我的思维能力。我略微想了想,脑中重现了当时的场景,问道:“其实……万恶就是魏风?” “……” “天哪……”我不禁暗叹,因为芮叔沉默就表示默认。 芮叔补充道:“他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还有百分之五十呢?”我立刻追问。 “你要坚持这样说话,我们的友谊小船会翻的。”芮叔是真的不喜欢我追问得太紧。 “卧……你还上网。” “注意礼貌用语。” “说了那么多,等于没说。”我嫌弃地别过了脸。 “一,你没有遇到鬼;二,万示炎不是魏风。这么有用的信息,你现在应该跪下来谢我吧。” “我一直都跪着啊。”芮叔这儿没有椅子,我们是跪着喝茶的,“既然万示炎不是魏风,我得让那群人好看,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贪婪。” 芮叔喝一口茶,问道:“怎么做?” “怎么做?“我反问。 芮叔笑,其实我觉得和尚笑起来特别喜感,即使是轻笑也比普通人喜感一点,可能因为没有头发让笑容更加突出了。芮叔说了四个字——拉拢万恶。我回想了昨晚发生的事,觉得我和万恶之间可能无法建立从属关系,说实话做普通朋友都够呛,多半会陷入暗地牵制和对立之中,总之拉拢他太难了。我把我对万恶的想法告诉了芮叔,芮叔非但没有改变他的看法,还一脸意料之中。 我歪着头,不解地看着他,夹杂着一丝不服气,芮叔感觉自己关子卖够了,说道:“你驾驭不了万恶的,当然,万恶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你。” “所以……我怎么拉拢他?” “万恶的身份你了解了?” “万家的主子吧?”我其实不太确定,我只知道万家是存在宗主的,但是大家不太谈论这件事。 芮叔深吸了一口气,“万家宗主极少露面,现在很难说万家内部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想让万示炎取代你的位置……我也没有头绪。” 我真诚且狐疑地看着芮叔,他这个人说话一般只说一半,不过只是说出一半也能给我带来有用的信息。 芮叔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你得和万恶结合。” “怎么结合?”我马上问他,同时门外传来一阵笑声,万意哈哈地就出现在了门前,她穿着暗红色碎花连衣裙,学生发,眼睛因为笑而眯成了两条线,但没能掩盖住里面晶亮晶亮的小光芒。我正想去和她打招呼,却见她身后走出了一个小和尚,其实看他年纪应该比我大,因为得善寺老和尚太多才觉得他是小和尚。小和尚穿着宽大的褐色僧服,却有玉树临风之态,眉清目秀,与万意一样是外表都充满灵性的物种——确实适合干和尚这种与世无争的逍遥活儿。 我赶忙微微颔首,问万意这位怎么称呼,万意不知道笑什么,忍住了才回道:“清邪。” “倾斜?多少度?”我觉得实在有意思,竟然叫倾斜。 万意没有弄懂我在说什么,她好像沉浸在某个笑话中,不在状态。不过小和尚开口了,在开口之前,他还从衣袖里拿出了一串珠子,一颗颗拨弄着,“是清楚的清,邪恶的邪,不过魏施主说的‘倾斜’,好像更适合我。” “你既然叫我师兄,就可以叫她大师兄,不用叫施主。”万意终于在线了,我正愁要是没她做中间人,我该怎么收场呢。 “既然都叫我大师兄了,就干脆叫她二师兄吧。”我很不厚道地说道。 小和尚似乎总能弄懂我说什么,忍住笑叫道:“好的,大师兄,二师兄。”他从容自如,不卑不亢,是个很不错的人,不知道芮叔从哪儿弄到的。 万意被叫了“二师兄”便用拳头推了我一下,说我讨厌。万椒过来寻我,我示意芮叔手机联系,万意一脸懵地看着我,我问:“怎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取笑你呢!”万意莫名有些不服。 “取笑我什么?”我一问,她又开始笑,换我一脸懵了。芮叔把万意拉到了一边去,有些严肃地叮嘱我:“记住,拉拢万恶。” 我转眼看了一下小和尚,他似乎并没有在听,不过芮叔收的徒弟肯定是自己人,旋即对芮叔点了点头。 万椒总不太喜欢我和芮叔混,催我快回家,芮叔不慌不忙补了一句:“但是不要做得太过了,也不要犯蠢。” 我点点头,又对小和尚说道:“倾斜,下次见啦。” “好的,大师兄!” 这小和尚,称心如意。 芮叔最后交代我的话简直是金玉良言。我在客厅看电视时,万恶也下来看电视了,还端了一杯茶,挽起袖子放下茶杯就坐到了沙发上。我开始盘算着怎么和他套近乎,如同芮叔叮嘱的那样,所有我能想到的情节都是又过又蠢的,比如给他看男生喜欢看的片子,又比如帮他添茶给他捶腿之类的。最后我向他举出了我的薯片,问道:“吃吗?” 他一般是束着头发的,视觉上比较好接受,只见十分随意地说了句:”不吃。“ 我这才想起来他是古代人,吃不惯这些东西,解释道:“这是土豆做的,你试试。” 他不解还带点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我微微耸肩,继续看电视。正好我爷喊万恶有事,他就去了我爷那里,我目光落在了他留在原地的茶杯上,起了歪心思。我倒掉了淡棕色的茶水,然后往杯子里倒了可乐和汽水,混合之后颜色和茶很像。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喝可乐,舌头很不习惯那种刺拉拉的感觉,直接就吐了出来。我等了等,万恶没有回来,于是又去厨房舀了一勺盐加了进去,谁让他昨天晚上吓唬我的。我刚回到沙发上坐下,他就回来了,径直往楼上去,我连忙提醒道:“你的茶!”并双手捧着,送到他手上。 后来我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反正第二天早上我喝的豆浆里不知道加了啥,充满难以描述的青涩味,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不知道有没有人啃过树皮,树皮的汁液就是那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