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到一个新世界 湛蓝的天空飘着稀薄的几丝云彩。耀眼的阳光从枝叶间投下,却并不炙热。舒适宜人的二十五度,这是z市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薛池蹬着自行车,不紧不慢的行驶在林荫道上。她仰着头享受着微风拂面,眯眼看着头顶被阳光包裹的木棉花,大朵大朵的,一树橙红,几乎看不到叶子,开得格外艳丽。 薛池住的地方离市区稍有点远,靠山面海,连绵不断的一片银白细软沙滩,是个节假日休闲旅游的好地方。 她家就在景区内,所以周末趁着游客多的时候经常摆个小摊卖一卖泳衣和贝壳小饰品。 按道理在景区内经营是要交费的,不过管理人员见她父母离异,都有些可怜她,因此都睁只眼闭只眼的装没看见。 薛池的父母在她五岁的时候就离了婚,父母双方都不想管她,所以把她送回了z市,让她跟着奶奶过。在她十三岁那年奶奶去世,父母又都各自有了新家、新儿女,更不想管她了。好在薛池已经完全能自理了,她父母见她在奶奶的丧礼期间表现得十分能干,便自觉找到了靠得住的理由:“你长大了啊!”拍拍屁股就走了,从此以后每个月给她卡里打笔微薄的生活费了事。 薛池也没有多伤心,她心宽着呢,在懵懂的时候,渔村的孩子追着她喊:“薛池,你知道你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不?”她就已经锻炼出了粗神经。渐渐的不懂“暗自伤神”这几个字怎么写了。 不过神经再粗,等父母双方都含糊表示:九年义务教育完结后,没必要再读,大学学费也太贵,让她自己出去打工,不再向她打款。 到这个意思,薛池当时也蒙了,最后决定发奋图强,趁着还有两年才高考,多攒点钱,到了大学再申请奖学金,总是要读下去的。 但旅游区周一至周五都没几个游客,只等着周末赚这点钱也不够,薛池就同时在网上开了个饰品店,双管齐下,努力赚钱。 薛池一边骑车一边在心里算起了小金库。 今天正是周末,她从市中心批了货回家。 天空突然阴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太阳被一片云彩遮住了。 不会下雨吧?她有点迟疑的想,吸了口气,准备一鼓作气的骑回家。顿时脚上加了劲,将个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的。眼看着一段林荫道骑完了,上了盘山路,路变得窄起来,平时来旅游的私家车常常在这一段路堵车,不过好在正是大中午的,来往的车总算不多。薛池一边骑一边远远的能看到海了,海风将她的t恤吹得鼓了起来。 一个急转弯,前面开过来一辆大货车,霸道的占住了整个车道,货车司机肩头夹着电话,一眼看见她,面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一瞬间像是永恒,她连人带车翻下了盘山路,在空中几个旋转,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下。 货车司机一阵哆嗦,铁青着脸手软脚软的下了车,四处检查了一下,他想:这边没有摄像头…… 对,没有!他几乎是爬上了货车,满头大汗的踩了好几次油门才踩中,货车重新发动,左右扭出个s形,这才扬长而去。 **** 薛池小时候,学校组织去游乐场玩,她天生胆子大,别人不敢玩的过山车她玩了一次又一次,过山车的工作人员都看她眼熟了。 那种瞬间下落失重的感觉,和现在好像。 身体下落的速度比心脏要更快,导致心脏落不到实处,轻飘飘的要从嗓子眼里飘出去了。 山脚下就是海,她甚至一眼可以看见湛蓝清澈的浅水处有不少冒出水面的石尖,可以想象一头下去,死相绝不会太好看。 薛池无奈的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吧,一了百了,总会有人打电话让那两人来收尸,最终恶心恶心那两人也行。 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眼前一黑就gameover了?不会太痛吧? 渐渐的她发现等死的过程也未免太长了一点,她睁开眼偷瞄了一下——还真是眼前一黑! 刚才还睛空万里,突然一下就漆黑一片了? 不对,下面还有点光亮。 她低头眯着眼去看,眼睛被风吹得生痛,冒出了眼泪。 模模糊糊的,她看见下边有一圈火光,中间有个物体白白的,四四方方的。 眼看着越来越近,这物体越来越大了,她终于看清了一点,是个白布棚子。 刚刚在心里给出这个答案,她就砰的一声直直的落在了这个白布棚子上边,哗啦啦的一下把布棚子给砸垮了,头不知道撞到了什么硬物,又有自行车跟着她从天而降,车轮子正好砸在她的腹部,这下子她当真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一张可以当古董的木床,四面有框架,边角有雕花,绘着花鸟图,镶着螺钿,外头罩着幅细布的帐子。床边立着两盏落地灯,灯罩里头昏昏黄黄一捧光跃动着——不是电灯。 薛池勾着头看了看自己,居然换了身衣服,古香古色的宽袖长裙。她连忙抬起自己的手来,看到小指上的一道淡淡的疤还在,不由舒了口气:还是自己。她摸了摸头上,被包了一圈布。 屋里有嚓嚓异响,有些刺耳,但声音不大,像是有人胆颤心惊的把声音压制着。 薛池头和肚子一起痛,嘶着气撑着半坐起来,在屋里寻找声源。 她视线转了一圈,才在床头一侧发现有两个人影,影子随着烛火的跃动飘忽着。 等到她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线,这才看清楚是两个女子,都跪地低头,一个手上拿着把小铁锹,一个拿了把小锄,旁边翻了几块青砖和一堆泥土,她们手上不停,像是在挖坑? 薛池知道这事情不寻常,明明要摔到海里了,转眼又砸到个白棚子上,醒来看见两个穿着古装的女人,不是穿越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智商了。 因此她不敢乱说话,只是这昏暗的灯光下,有人一直不停的铲着土,旁着边睡着自己,怎么看怎么古怪——难不成这两女人要挖个坑把她给埋了? 薛池一想,心里就发毛了,她左右一看,看到床头的小几上有个没点着的烛台,便悄悄的伸了手握住,轻手轻脚的要下床,腹部不由一阵钝痛,她咬牙忍住,看见脚踏上一双布鞋,便趿了,忍着痛下了床,将烛台背在身后藏起。 因为铲土的声音盖住了薛池这点响动,那两个女人又专心,因此一点也没发觉。 薛池平时体力是非常不错的,经常下海游泳,每天骑两趟自行车往返快递网点,摆摊收摊做家务,没个停歇的时候,力气都练出来了,以前同学提一桶水累够呛,她就能一手一桶健步如飞不带喘。 所以虽然现在身上痛,但她仍然紧了紧手上的烛台,感觉发生变故抡倒个人不算太难的事。 薛池在离她们三步远的地方站地,轻轻的喊了一声:“哎……” 才发出一个音节,那两女人就似受了惊吓,猛然抬头,齐齐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望向她。 她们似乎要叫出声,但互相对视一眼,又立即闭上了嘴将声音憋回去了。 薛池这才看清,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整齐的盘着,脸上肉都松弛了,眉头紧锁,嘴角下垂,一副精明厉害的样子。另一个却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鹅蛋脸,耸拉着眉眼,一副愁苦相,但整个人看上去好相处许多。 中年女人张嘴对着薛池说了句话,薛池:“啊?你说什么?”没听懂。 她又说了几句,薛池张着嘴露出傻相:完了,穿过来语言不通。要不要这样啊?她什么天赋都有,就是没有语言天赋。 中年女人越发露出愁苦的样子了,她放下手中的锄头起身,和旁边的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转身出去了。 她这一走开,薛池才发现,刚才被这两人挡着,加上屋里光线不太亮,在她们身后居然还躺着个人。 看身形,也像个女人,但这人一动也不动,这天气不冷不热的,她却全身包着一床锦被。只露出半张脸来。脸色苍白得在黑夜里都要反光了。 薛池吓得一哆嗦,不是死人吧,也许只是病了,睡得昏沉? 要不要撂倒这个老婆婆再说? 老太太眼风一扫薛池,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要笑不笑的哼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掘土。 外面传来脚步声,开始的愁苦中年女人点着盏灯进来了。 后面还跟着另外一个女人。 薛池一看这女人就愣了——国色天香啊。 皮肤白腻,两弯新月眉像是淡淡的晕开在脸上,水盈盈的杏眼像一对镶嵌在面上的宝石,小巧挺直的俏鼻,花瓣一般的小菱唇,显得纤巧柔软的小下巴,一头乌发在灯光下闪着缎子一般的光彩,身材非常完美,前突后翘,腰肢像是一双手就能合住。虽然容貌仿若少女,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熟女气息,并不能确定她的年纪。 穿着十分华丽,葱绿的长裙曳地。薛池不懂衣料,也看得出这样流光似水,垂坠丝滑的是好料子。 先前薛池还没注意那两人的穿着,这时发现和这女人一比,那两人就是仆妇一级的。 这女人望着薛池,目光闪了闪,她先是轻声说了两句话。 薛池心里赞叹:声音也好听啊! 这女人见薛池没反应,又说了两句。薛池注意到,同开始那两句的发音方式完全不同。便猜测这是换了一种语言在和她沟通了。 这女人见薛池还是不回应,微微皱了下眉,又换一种。 她一连换过四五种,薛池都惊呆了,麻蛋,没有语言天赋的人最嫉恨这种多国语言专家好不好? 一边的老太太和愁苦中年女人都露出焦急的神色。围着美人——薛池在心里给她起了个代称“美人”,另外两位代称就是“老太太”和“愁苦娘”——她们围着美人焦急的说话,但美人不慌不忙,思考了片刻,抬起一只手作了个往下按的动作。老太太和愁苦娘都住了嘴,平静下来。 美人指着地下又像是吩咐了两句,看了薛池一眼,转身走了。 老太太和愁苦娘又继跪下来拿着两个像玩具一样的小铁锹和小锄头挖地。 薛池没弄明白,又在这诡异的环境下呆不住,便也想往外走。 这个时候老太太给反应了,她站起来挡住了路,狠狠的盯了薛池一眼。 薛池觉得这老太太真的很吓人,跟容嬷嬷有点差不多了的意思。 老太太指了指床上,声音低沉阴狠:“¥#%*&amp;!” 薛池猜她是要自己去躺着。 她看了看,愁苦娘了站了起来,一起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样子。 薛池觉得以一敌二不划算,尤其是手拿两凶器的二。反正又不是要自己去死,去躺一躺养养伤,养好点再行动也行。 因此她就非常配合的转身,把烛台放到小几上,嘶着声忍着痛躺了回去。 老太太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又和愁苦娘蹲下去挖坑了。 薛池心中警醒着:可不能真睡着了啊。但她本来就受了伤精力不如平时,这两人挖坑的声音又很机械枯噪,心大的薛池在这种声音的催眠下居然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天亮,薛一下惊醒,她撑着坐起来第一时间就是去看坑挖得怎么样了。 晨光从窗外照入,房中的情形比昨天晚上看得要清楚。 墙面略有些发黄,家具是一整套的,并没有什么摆设,简单而整洁。就只有屋中堆着的一堆泥土非常碍眼了。 这堆泥土已经堆垒得非常高了,看不到老太太的和愁苦娘的人影,但挖掘的声音还在。 薛池下了床,感觉身上的痛消了不少。 她走到坑边一看,这坑已经有一人深了,老太太和愁苦娘蹲在坑里挖,又被边的土堆一挡,所以才会看不着。 她走近遮了光,一下就被老太太发现了。 坑底放了个凳子,老太太踩着凳子往外爬,愁苦娘就在下边托着她。 好容易两人都上来了,一身灰扑扑的。 两人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薛池要跟上,门啪的一声在她面前关上,差点没拍着她的鼻子。 薛池摸了摸鼻子,转身看了看被锦被包着的那位。 她就这样保持一个姿势在地上躺了一夜,相信她还只是睡着了的话,薛池觉得自己就不正常了。 薛池心里有点发寒,昨天晚上猜她死了,好歹没证实,屋里也有两个大活人,但现在就剩一人一尸,能不害怕吗? 薛池双手合起来:“你别吓我,我命比黄连还苦呢,再说也不是我害死你的……” 说到这句她迟疑了,因为她走得近了一点,她看到地上这女人的额头上也包了纱布了,像是受了外伤。薛池想起以前看的新闻:某某跳楼,自己没死,把楼下路人给砸死了。 说起来昨天她是从天而降的啊,妈蛋,那白棚子底下有没有人她不知道,她感觉是没有砸到人,但那辆自行车有没有砸到人就不好说了,她是自行车的主人,车子砸死人了,这账也得算到她身上吧? 第2章 埋尸 密室,艳尸。 薛池心里发虚,连着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边。她下意识的就抵在墙壁与衣橱的夹角中蹲了下来,双手环臂。 眼角的余光总像有影子掠过一般,定神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薛池叹了一声,苦笑着说:“我们俩没这么倒霉吧?这种机率的事也能遇上?如果是这样的话,这账我也认了……不过,我们商量商量,杀了我你也偿不了命,要不你显显灵,提几件事让我去干,帮你了了心愿什么的,你看成不成?”嘴上是这么说,却忍不住全身紧紧的缩了起来,神经绷得紧紧的,连自己粗重的呼吸也听得清楚,过了好几分钟——还好,那床锦被纹丝不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这声音惊得薛池一下跳了起来。 美人、愁苦娘和老太太都走了进来。 薛池大大的松了口气,居然觉得背心发凉,原来是不知不觉间出汗了,她呵呵的笑了一声,擦了擦额上的汗。 美人目光有些疑惑的看了薛池一眼,随即她就收回了目光,走到坑边静静的站着,轻声的说了几个字。 老太太和愁苦娘神情严肃,老太太拿了个香炉放在炕边,点了三柱香,她和愁苦娘一起跪下,对着被锦被包着的那人磕头,嘴里念念有辞。 过了一会,又去看美人,见美人又点了点头,两人便起身上前,和愁苦娘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那锦被包着的女子抬了起来,走到坑边,两个尽量小心的弯下腰探入坑中,直到快要一头栽下去了这才停止,小心的松了手,让被锦被包着的女子落入坑中。 薛池早猜过挖个坑是要埋尸,但真到了亲眼看见,心里也是不得劲,处处觉得诡异。 老太太捧了一叠纸钱给美人,美人沉着脸,抓起一把往坑中一洒。 老太太和愁苦娘也跟着洒纸钱。 美人弯下腰,抓了一把土,泥土从她指缝中漏下,沙沙的落入坑中。 她半闭着眼,微仰着头,唇角紧绷的线条一点一点的松开,似悲伤,又似如释重负。 一把土洒完,她抬着的手缓缓落下,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花,转身走了出去。 老太太和愁苦娘半垂着头,待美人走出屋子,才各自拿了工具往坑中填土。两人一脸悲伤哀戚,薛池看得也不敢出声打搅。 过了一刻两人将坑填平,多出来的土愁苦娘扫到箕畚中分数趟运了出去,老太太则端进来一盆黑糊糊流质的东西,浇到地面,再把青砖安回去,用力踩平。 两人直挺的默默往一边跪下,开始往火盆中焚烧纸钱,渐渐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焦味,黑色的纸灰随着两人行动间带起的风飘散出来,落了一地,像有些可怖的黑蝶密密的布满地面。 薛池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她语速急切的:“抱歉,我尿急?听得懂吗?尿急?在那里上洗手间?呃……是如厕?” 愁苦娘、老太太抬起望着她:………… 薛池急死了,指了指肚子,捂住,原地打转。 老太太像看明白了,悲戚的面上露出两分鄙视之意,站起来转身出去。 薛池急了,上前两步想跟出去,愁苦娘赶紧冲上来两手按住了她的肩。 愁苦娘的手比寻常女子更大些,一点也不柔软,硬硬的钳住了薛池。 薛池火大,冲动的握住了她按在自己肩头的一条臂,向前趋进两步,再转身将愁苦娘一背。虽然腹疼头疼让她有点使不上力的感觉,但她仍是咬紧了牙勉力的将愁苦娘过肩一摔。 她先天身体素质就很好,一直以来也从来没有娇养过,体力比同龄人都要强。旅游区有个游泳教练,原来又当过健身教练,据他自称甚至还当过武术教练。接触得时间长了,他在玩笑之间也教过薛池几招防身大路货,耐何薛池天赋异禀,居然凭此撂倒过好几个男同学。 愁苦娘惊讶的啊了一声,是惊讶,而不是很痛苦,毕竟薛池受了伤,力气有限。 薛池嘶着声站直,擦了擦额上又冒出来的冷汗。转过头,看见老太太扶着美人走进来,目瞪口呆的正看着这一幕。 薛池眼珠一转,想着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就觉得腰上一紧,正在伤处,一阵剧痛顿时让她全身一虚。原来是愁苦娘爬起来死死的从背后箍住了她的腰。 薛池流着汗,虚弱的说:“……尿都要出来了……” 美人面色阴沉的看向薛池。 薛池呻|吟:“谁穿越也不带这样不人道的啊,人、有、三、急——”声音像是在嗓子中呜咽着:mygod,十几年没尿过裤子了,一朝回到三岁前啊! 美人突然开口发出个短音节:“#。” 薛池抬眼看她,痛苦的:“啊?”多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在心里痛呼:姑奶奶,你知道我听不懂啊! 美人坚定的重复了一次:“#。” 也许是感觉到她的痛苦,愁苦娘将手稍稍松开了些。薛池呼了口气,断断续续的哼哼:“我的天,一会教你中文,现场学习‘尿’这个字……” 美人:“#。” 薛池受不了了,像垂死的狮子挣扎着发出最后一吼:“#,#!你复读机啊!” 没想到美人却点了点头,向老太太挑了挑下巴,信娘也连忙松开了手。 老太太朝薛池招了招手,薛池心中一动,捂着肚子连忙屁颠屁颠的跟着去了。 一走到外面,薛池眼前一亮,原来是个小花园,虽然很小,但也很别致,花木错落有致。正中间搭着白棚,看起来就像薛池压垮的那个,但现在已经又支起来了,看不出痕迹。薛池来不及多看,被尿憋得赶紧窜到老太太身后,但老太太却不紧不慢的,带她走过了三四间屋子,这才指着边上一间单独的小屋子。 薛池冲了进去,就看间中间有个暗红色的木桶,桶上面有个架子让人可以坐着,她决定这一定要是尿桶,赶紧上前去解决了。 一时间只觉得仿佛又活了一回,全身一松。 她闭着眼舒了口气,这才睁开眼打量起来:这应该就是古代的洗手间吧,淡淡的有点异味,但也不是很难闻。整体干净整洁,一边有个木架,下边三脚支着,半中腰架了个桐盆,再上边有个t字木架,搭了块素白布巾。旁边放了个青色大水缸,水面上漂着半个葫芦瓢。薛池过去从水缸中舀了水洗手擦干。蹒跚着走了出去,老太太正在一边等她。 老太太领着她往回走。薛池这才有心情看仔细,白棚子下头放着个乌沉沉的条状物,像是棺材。 有棺材不用,要这样鬼祟的用被子包了埋在屋里? 薛池看了看前边的老太太,又转了转头看了看四周,想要逃跑,但一抬眼,就看到林荫后露出的墙来,她惊讶的四处一打量,才发现绝对不低于两米高的围墙,似乎将这小院子团团的围住了。 这就不好办了,只要出不了这墙,对方有三人,在这小院子里随便一搜就能找到她,何必做无用功。 薛池叹了口气,继续跟着老太太走了。 等走到屋里,就看见美人坐在桌旁,愁苦娘不见人影。 老太太拉了薛池过去,推推搡搡的,让她在旁边站好,离得近了,薛池才闻到美人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说不出品种,却非常自然怡人,并不像是香水之类的人工香味。 美人轻轻的蹙着眉间,目光落在地上。薛池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原来是埋尸的地方。 半晌美人叹了口气,薛池只觉得如果是自己以前班上那帮糙男生,只怕都要被这美人一口气叹化了,一个个都会打了鸡血似的上来勇跃求分忧解难。 就是她这个女汉子,这会也不敢发出声音,怕打搅了她。 过了一会,愁苦娘端着个托盘进来了。 薛池眼前一亮,老远就闻到香味,肚子配合的咕咕叫起来。 薛池满意的看了美人一眼:就凭这咕咕叫声,不用我再说废话了吧。 愁苦娘往桌上放了一碗粥,一碟子金色卷状食物。还有一碗东西黑乎乎看起来像是药汁。 薛池左右看了一圈,见她们都在盯着自己,虽然心里有点发虚,但肚子饿啊,她试探的伸出手去拿粥碗里的勺子,却被老太太一伸铁爪给钳住了。 美人纤纤玉指指了指药汁:“&amp;*。” 薛池愣了愣。 美人继续道:“&amp;*。” 薛池瞬间明白,复读机又来了。她试探的跟着重复了一下:“&amp;*。”发音有点不准,美人摇了摇头,又重复一次,直到薛池发音准了,老太太这才端起药送到薛池手里。 薛池盯着药看了一阵:麻蛋,费这么大劲,总不至于要毒死我吧?趁她睡的时候给个安乐死不是更好? 这么一想,她就捏着鼻子将药一口灌了下去。 一口干完,苦得眼睛鼻子都皱到一起,恨不得立即灌半碗粥冲一冲味道。手刚伸出去,老太太一下又钳住她的手腕了。美人继续淡定的指了指粥:“%*。” 薛池已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了,赶紧跟着学了起来,只是心里直嘀咕:“怎么感觉把我当狗在这调|教呢?” 第3章 识时务 自古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薛池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了要坚强,也学会了不得不适应环境。 所以虽然这三人行动诡异,可薛池对现境一头雾水,又没有明显的感觉到她们的恶意,所以也是十分配合。 美人端着杯茶,神情淡然,慢条斯理的教薛池一些词汇。 薛池拿出考前冲击的劲头,努力的学习着。 老太太和愁苦娘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再来时像是洗漱换过衣裳了。正好薛池也吃了个半饱,还要再吃,美人似乎对她的食量不满,微微露出点脸色,愁苦娘赶紧上来就把碗碟收走了。 老太太强行钳住薛池的手,拉到美人面前给她看。 美人上下打量一番,皱起了眉。 薛池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上。纤细,但皮肤微有点粗糙,是健康的小麦色,指甲修得短短的,指甲缝里倒是干干净净的。 美人看了一阵,声音轻柔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老太太和愁苦娘就端着一盆乳白的液体过来了,愁苦娘将盆子放到桌上,老太太就动手将薛池的袖子往上挽了挽,然后将她的手放盆中按。 薛池莫名其妙,又闻到盆中有股奶味,迷迷糊糊的就随着老太太的动作将手泡在了盆中。温润柔滑的感觉一下裹住了她的手。 她左右看了看,好像真的是奶。 她哈哈哈的怪笑了三声。引得三人目光古怪的看着她。 薛池不管:没想到我也有用奶洗手的一天。 老太太按着她泡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让她拿出来,又用布给她把手擦拭干净。随后又拿了一罐香喷喷的软膏来,不要钱似的往薛池手上擦,厚厚的糊了一层,再用棉布将她整个手给包住。 薛池嘴角直抽,怎么感觉像是在给她做手膜呢? 她自问,如果家里突然来了个不明来历语言不通的人,她最多就是让人坐在门外,端杯水给她喝。要给人做手膜,这得怎么样的境界啊? 太过反常,薛池眼珠转了转,开始发散思维:总不会是要把手敷敷好,再给剁了献手吧?太子丹不就剁过双美女的手给荆柯? 薛池哆嗦了一下,现在她状态回复了一些,假装不经意的左右看看,美人倒是像风吹吹就能倒的,薛池一掌就能扇飞她,但老太太和愁苦娘看着都是常年干活的,尤其老太太,这种年纪的大妈大爷都有种狠劲和蛮劲,薛池亲眼看见过一个奶油小青年被个六十岁的老大爷追着暴打没有还手之力。 愁苦娘又正当壮年。薛池一个人拧不过两个啊。而且现在情况不明,还是再等等看好了。 于是薛池就听之任之,木木的裹着一双手坐在桌子旁边。 美人看她配合,也有几分满意,慢条斯理的继续教。 到了下午,愁苦娘又弄了些东西来给薛池吃了,刚收完碗筷,薛池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铃声。 老太太和愁苦娘脸色一变,连忙将薛池架起来往床上推。 薛池被按在床上躺下,一床被子兜头往她身上一盖。 愁苦娘转身往外走,老太太将薛池手上的布巾一解,顺便将她手上的软膏擦干。这白嫩白嫩的散发着芳香,薛池一时间竟然不认识自己的手了。 薛池正在欣赏,老太太就伸出手来一下捏住了薛池的嘴皮。薛池惊讶的伸手要反抗,老太太就竖起一指嘘了一声,用饱含威胁的眼神瞪了薛池一眼,这才松开了手,直起身放下了床帐子将薛池团团掩住,只拉了她一只手露在帐外。 薛池隔着细布帐子隐隐约约的看见愁苦娘领了两个人进来。 两人低着头弯着腰,十分恭敬的跟美人说了几句话。 美人回了几句,话音就带着哭腔了。 过了一会,其中一人就上前来,将指头按着薛池手腕上。 薛池想:怎么像中医问脉似的? 这人松开了手,回头向美人回复了几句。 美人这声音就又像哭又像笑的。 薛池心里感叹:这演技,不服不行啊,整得跟她亲闺女害病了似的。 愁苦娘送了这两人出去,老太太这才把帐子给撩起来,接着就理也不理薛池,和美人压低声音商议着什么。两人神情严肃。 薛池趁着这会功夫,赶紧从桌上捏了几块点心吃了。 过了一会美人回过神来,又把她当狗训,喝口水都要说对了才有得喝。 薛池真心觉得累,突然穿越了吧,语言不通,一头雾水。拖着病残的身体不能休息,还得不停的学语言。薛池在语言方面天赋不好,不是指她模仿不好发音,而是她转头就忘。 大半天下来,美人也发现她的蠢笨了,一个“茶水”,教了有四五回,每当要喝茶了,薛池又得重新学。 好在美人也沉得住气,反复教授。 薛池一方面不好意思,一方面也觉得这是身心的催残,还没等挨到晚上,就觉得头轻脚重,昏昏欲睡了。 美人看她神色不好,倒也没有勉强,起身说了句话,三人就一起往外走去,啪的把门一关,薛池还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薛池吓了一跳,上前去拍门:“喂,什么意思?”没人搭理。 薛池回头看看,估计她们是要她在这屋里睡,可是,她看了看地面,欲哭无泪:这地下还埋着个死人好不好?白天好歹有四个人做伴,到了晚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被锁在里边是几个意思?闹鬼了都没地方跑!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薛池心里也越来越害怕,她恨,恨自己以前最爱看鬼片,这下害怕都不缺素材了,窗外的树影随风一动,就像女鬼在朝她招手似的。 这样下去不行啊,薛池看了窗子,拼了。 她跑到窗边去,左右琢磨一下,看见个木栓,转一转不动,就去推,推不动,就去抽,咔的一声,居然给她抽动了,她高兴的把窗子往外一推,两扇窗子居然就这么推开了,感谢古代没有防盗窗,感谢古代没有防盗窗,感谢古代没有防盗窗——真心的感激说三遍。 那美人一看非富既贵,只怕都没想到女子能这么野的翻窗,还以为只锁门就够了 薛池绷了一天的心随着翻窗而有些高兴了。虽然动作一大腹部就痛得一抽一抽的,但好在是穿了软底布鞋,吃痛落地的时候没发出多大的响声。 她扶着墙站了好一会等疼痛平息,这才轻手轻脚的开始走动。 虽然这园子看着不小,但其实也就是一个大些的四合院。除了薛池这间屋子点了灯,隔着树影,薛池还看见另一个间屋子亮着灯。她连忙朝反方向走去。 不比现代夜晚的光亮喧嚣,古代夜晚黑得深沉寂静。还好这是圆月之夜,勉强也能看清脚下路。 薛池小心的走着,摸着廊柱前行。 她只敢在屋前的抄手游廊上行走,并不敢到园中去,怕万一绊着石头树根闹出响动。 薛池摸索的走到一排矮屋前面。瞪着眼看了一阵,估摸这是杂物间之类的,她心中一动,想起自己的自行车,不知道是不是被收在这里。便推开门一间间的找。 她摸索了半天,发现一间是厨房,一间是柴房,到了第三间,她才摸到了自己熟悉的车把头和轮子。一下高兴得几乎要流泪:终于看见点熟悉的东西了。伸着手在四处摸索着,那个硬壳皮箱还在。 她每次进货都拉着这个皮箱,又结实又方便。 现在箱子已经被人从自行车后座上解了下来,但显然还没能打开。因为这箱子上配了把密码小锁,只要不是暴力破坏,她们显然开不了锁。 她借着那点幽幽的月光终于找到绑在前车杆上的一个小工具包,位置很不起眼,里头有起子板手,是防止自行车半路坏了要维修的。还有把折叠刀,一小瓶辣椒水,这是因为薛池经常性独来独往,防身用的。 薛池摸索着把小巧的折叠刀和袖珍辣椒水瓶给拿了出来,她站着想了一阵,心中一动,想起白天看到那美人头上的发饰,样式非常精美,但上头镶的宝石无论如何也没有现代机器工打磨的宝石光亮平滑。 薛池这箱货,一半是海螺贝壳饰品,这是专门放在旅游区卖的,全是用海螺贝壳做成的项链、小动物摆设、风铃什么的,胜在别致新奇。 另一半却是放网上卖的欧美风流行饰品,上头镶的那些人造宝石,所谓施华洛世奇水晶之类的,别提多闪亮完美了。 一百二十八个切面玩儿似的,要多闪有多闪。颜色呢,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造不出的。玻璃块儿,你想找点棉絮杂质都很难。 从这通透、纯净、鲜艳、闪亮这些方面来说,它们是天然宝石难以比拟的。 薛池心里琢磨,总觉得这些假宝石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无人能识的,独此一份。她现在人生地不熟,一点倚仗也没有,不如把这些宝石撬下来藏着,说不定能用得上。 薛池打定主意,就从车头上把安着的led小灯取了下来。 她按了开关,白色的光一亮起,在漆黑的夜里几乎是有点刺眼了。 她就着这灯光,对了对密码,开了锁。 装贝壳装饰品就先不去管它,先把另一大包塑料包打开了,里头全是项链耳环手链胸针什么的, 她就着灯,拆开饰品外的封塑袋,拿着小刀将一颗颗的白色、红色、绿色、蓝色、黄色、紫色、橙色的合成宝石都小心撬了下来,连边边角角上的小水钻也不放过,捡了个大一些的封塑袋把这些宝石装起来,足足装了满满一袋,她不放心,又在外面反复套了几个封塑袋。 其余那些金属配件就没用了,薛池又将它们装回到皮箱中去,原样锁好。 她把小刀重新别到腰带里,抱着车头灯和那一包合成宝石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她从杂物房出来,继续往前走。 原来这一排矮房有六间,左三间,右三间,中间却露出个通道来,薛池小心的往这通道里摸去,没想到短短一段通道尽头就是两扇门。 薛池估计这就是大门了。 门缝里透着火光,薛池凑到门缝中去看,就见外头有两个古装男人点了一堆火,两人坐在旁边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酒,一边还摇色子。虽然玩得乐呵,但并不大声说话。 薛池看了一阵,觉得这两人看着凶横,不像什么好人。 也不知道和里边这三个女人是不是一伙的,再说语言也不通,求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反而惊到里边三个女人,到时候她们随便来说两句就把自己带走了,会不会有报复性调|教?不知道! 她决定先忍着,等学会语言了再说,反正美人这架势,是要教会她的。 这样想了,她就继续往前行,最后摸进了一间房,也有床褥,就是有股味,薛池也不管了,总比睡死人房好,她又打开了车头灯,在屋子里四处寻找,最后爬到床底下去,把这一包宝石和车头灯都藏到了里头的床脚内侧。还是很隐蔽的,探头往床底一看都看不到,只有爬到床底去找才行,一般人没事也不会这样瞎折腾。 这几个女人可能一时半会还没有耐心用尽来暴力破坏皮箱,但薛池动了,总会被她们发现和原本不一样了。反正语言不通,她们也没法问。薛池自我安慰的想着,拉了有些潮气的被子睡下。 拿了主意就没了杂念,一觉就睡沉了。 薛池做起了梦,梦见回到了小时候,妈妈搂着她在儿童乐园坐碰碰车,她被撞得摇来晃去的,咯咯的笑。 她听到工作人员说:“时间到了。” 但是她们坐的这辆碰碰车好像出了故障,怎么也停不下来,不停的从场地左边撞到右边,从右边撞到左边。 她紧紧的抱着妈妈的胳膊,但是妈妈着急的说:“池池,你自己玩吧,你妹妹在等我了,她才需要我。” 妈妈消失了,薛池一下就睁开了眼,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填满了她的整个视野。薛池张大了嘴,倒抽了一口气。 老太太拧着眉,嘴着说着她不懂的话,使劲的推搡了她一把。 薛池转了转头,外头天色只露出了一点微白。愁苦娘举着烛台站在一边,美人披着件薄薄的披风,目露思量的打量着薛池。 第4章 继续课程 薛池撑着坐了起来,若无其事的擦了擦眼角。 三人也许是找急了她,有些生气,气氛紧绷着。 过了一阵,薛池见老太太像要吃了她似的,忍不住哈哈一笑,指了指地面,然后双手环抱:“我怕。” 这简而易懂的手势三人都看明白了,对视一眼,美人摇了摇头。 老太太便凶神恶煞的一把拎起薛池的胳膊,将她拖下床来往外头拽。 薛池连鞋也来不及穿,她喂了一声:“放手!我只是怕你老胳膊老腿的给摔出个事儿来!”说完了又想起对方也听不懂,便控制了力道,反手一肘撞在老太太的胸口。 老太太啊呀一声,松了手捂着胸口直揉,竖起一对眉,压着嗓子咒骂。 薛池翻了个白眼,也揉肚子。 美人微微一笑,也不知吩咐了一句什么话,老太太和愁苦娘便挽了挽袖子,目露凶光的一齐朝薛池扑了上来。 薛池大惊,抬起腿就踢,谁知道愁苦娘是有点傻气的,被她踢到身上也不退,反倒将薛池一条腿抱了个结实。 薛池一下稳不住摔倒在地,就见老太太一下压了下来。 老太太原本就有点胖,真被压实了,那可不就像被个百十斤的大肉锤给锤了? 薛池杀猪一样的要大叫,却被老太太一块帕子捂了下来,将这叫声捂回了嗓子眼里,又被她一压,差点没憋过气去。 薛池被从地上拎了起来,双手却反在后头被老太太一双铁掌钳着,愁苦娘迅速的找来条绳子,两人把薛池塞着嘴五花大绑。 薛池痛不欲生的发现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三人又将她拖回了埋着尸体的屋子。 老太太重重的将薛池往椅子上一按。 美人施施然的在对面的官椅上一坐,淡淡的看着薛池。 薛池眼珠骨碌骨碌的转着,试图去解读美人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她是要杀还是要剐,是要蒸还是要煮。 loading…… ■□□□□□□□□□□□□0% 解析失败! 那神情太淡然,实在没法解读。 美人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垂下眼睑吹了吹茶汤,轻轻的抿了一口,这才开口说话。 薛池:□!!! 吃错药了吧?竟然是继续教授语言?! 愁苦娘试探的将塞在薛池嘴里的帕子扯了出来。薛池立即抿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意示:绝b放心,我是一个安静的小天使。 语言无法沟通的时候,就只能用行动来表示了! 薛池十分认真的跟着美人复读——老师,我对不起你们,原来听课认真还有新境界,有机会回去一定向你们谢罪! 她十分,百分,千分,万分认真的学了一上午,才终于获得美人许可给松了绑。 薛池揉了揉手脚,安静的站着。这也让老太太和愁苦娘松了口气。 愁苦娘端了饭食来,薛池一上午滴水粒米未进,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打定主意:就算为了这一天三顿饭,在学会语言前也绝不反抗了。 双方意向达成一致就好办了,教的也认真,学的也不敢马虎。 转眼到了晚上,美人还给点上蜡烛加了课。 如果要评最辛勤的园丁,薛池决定要给美人投一票:那绝对是呕心沥血不辞辛苦啊! 只是少了点慈爱之心,到了下课的时候让老太太将薛池往屋里一推,残忍的将门一锁。而且这回连补丁也打好了——窗户外头也横上了栓,从里边推不开了。 薛池哆哆嗦嗦的不敢熄灯,抱成一团缩在床角。先是放下了帐子,后来觉得隔着帐子朦朦胧胧的看着更吓人,又把帐子挂上了。她警惕的瞪着一双眼盯着那块地,瞪到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 薛池虽然没语言天赋,但实际上这并不是学一门全新的外语。 据薛池估计,这也是中国古代,但中国地大,几乎每一个地方就有一种方言,这不过就是一种古代方言,虽然听不太懂,但根子还是一样,不同于英语跟中文的区别。 薛池初学的时候一头雾水,但过了几天,虽然发音还是不行,却能隐约听懂几个常用的词了。 薛池除了每天学语言,信娘就是弄些膏来给她敷手敷脸,也算是清闲享受。只除了这变态的三人非将她给关到一间埋了死人的屋子。 原本她以为这院子房间大大的有,要换一间不是难事,谁知这神经三人组咬死了不松口。 刚开始薛池的确是吓得不行,时间久了见的确没有女鬼从地里翻出来掐她,这心也就渐渐的放宽了,学会了无视,只是每天进出绝对要绕过那块地,坚决不踩半脚。 期间那大夫模样的人又来给她诊了两次脉,园子中的白棚子和棺木也来了一队人拆走了。 薛池的体质是非常好的,恢复得非常快。 大夫心中啧啧称奇,他给不少夫人姑娘看过病,一个个的身子都不甚强健,一点小病也要缠缠绵绵养上许久,这位姑娘倒比田间的村姑身子还强健些。 他那知道,薛池每天的运动劳作量比村姑少不了多少,但饮食营养水平比村姑可强多了。 这时候的农作物产量低,最低层的农人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有的。薛池虽然爹不疼娘不爱的,到底也没少过一口吃,也是营养均衡长大的。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薛池已经能听个半懂了,只是自己说话还有些发音不准拗口。三人都十分有耐心,发现不对就纠正,想来要说一口流利的当地语言指日可待。 她总算弄清了三人的称呼:美人被称作“夫人”,老太太人称“柴嬷嬷”,愁苦娘名“信娘”。 薛池嗑嗑巴巴正正式式的再一次表达了要换屋子的想法。 柴嬷嬷嗤笑了一声:“大姑娘是最乖巧和善的一个人,你怕她作甚。” 没想到薛池没听太懂,倒勾起了自家夫人小曹氏的一抹郁色来。 柴嬷嬷连忙安慰小曹氏:“夫人切勿伤心,来日咱们必要再将大姑娘厚葬的。” 小曹氏点了点头,吩咐信娘:“她纵然怕,这屋子却不能换的,我看她性子脱跳,颇有些歪主意,你盯着些。” 信娘是柴嬷嬷的女儿。柴嬷嬷是小曹氏的乳娘,信娘从小就和小曹氏一起长大,情份深厚,年纪虽然一般大小,但小曹氏看着却比信娘年轻了不止十岁。 薛池见要求再一次被驳回,也就算了。 只在心里琢磨,看来埋着的那女人就是所谓的“大姑娘”了。 这三人提起她时,关系匪浅的样子,但也没有对自己的愤恨,看来并不是自己穿来时将她给砸死的。 想通了这一节,薛池心里更放宽了:往日与人无冤近日与人无仇,实在不该自己吓自己。 根据薛池两个月来的观察,她发现这三个女人像是被囚禁了。 从来不见这三人出院门一步。除了特殊情况,例如给薛池看病、拆灵棚之类的,也没有人踏进这院门一步。 高高的围墙把这大院子团团围住,还不是土墙,是石墙,想挖个洞都不容易。 这石墙上只有三个洞。一个,就是大门洞,厚厚的一扇大门给关着,从门缝里一看,外边挂着把巨粗的锁,这院里所有人加在一起也别想撞开这扇门。 第二个洞就是大门边开了个小窗口,每天会有人从这小窗口放一些吃用的物品进来,一放完立即将这小窗口关闭,话也不与这里边的人说半句。这小窗门面积不大,也用不着省料了,直接是扇小铁门。 第三个洞在院子西角,被一丛竹林给遮掩着,千万别走近,一股恶臭薰人——这是倒夜香的地方,夜香从这洞下的小渠沟直接流向外头的暗河。猫眼大小的洞,一般人也钻不出去,假设钻得出去……薛池想了想,那也得糊一身屎……。 总的来说,是没有偷溜出去的希望的。 但要说是囚禁,这院子里的生活水平也不低,每天送进来的吃食都是鸡鸭鱼肉蔬菜瓜果羊乳,种种不缺。小曹氏心血来潮要裁衣服了,写个条儿放到小窗口,隔一两天就会多送几匹布进来。 小曹氏让信娘给薛池量了尺寸,拿了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的,便画了套衣裳式样来。 “……做件这样的半袖,镶两寸牙白的边。”她也叫薛池来看,为了照顾薛池,语速非常慢,但语气不是询问,是告知。 薛池暗想虽然是给她做衣服,但小曹氏并没想过问她的意思,说给她听听,也就是锻炼薛池的听力。 所以薛池也懒得给意见,探了探头看了看铺在小曹氏身前的纸。 小曹氏虽然只是画了套衣裳,但却似画了个美人似的,简单几笔,便是衣裙翩翩,别有一股风韵。薛池不识画,但心里就觉得小曹氏很有才华。 她低头去看小曹氏,小曹氏一头乌发如云,发际中露出的一线头皮雪白清爽,看不见半点头皮屑。面上皮肤细腻如膏,像是没有毛孔。就连鼻尖上,一般人都会有些黑头,在她身上也完全没有。 小曹氏一抬头对薛池道:“再做条撒花软烟罗裙……”话说到一半,就见薛池在愣愣的盯着她看,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薛池一靠近她半米就闻到股花香,再与她对面说话,更知道“呵气如兰”这个词怎么来的。一时没有发觉小曹氏不悦,只是忍不住赞叹:“夫人皮肤可真好,香味也好闻,比信娘身上的薰香好闻多了。” 她说得不伦不类的,但小曹氏也只当她是初学这门语言使用不当。 但见薛池眼中皆是真诚的赞叹,也不恼了,微微笑道:“这养颜的方子,倒也不难。你如今年纪小,若从此便用上心思,效果怕比我更好些。只看你受不受得了?” 薛池转了转眼睛:“可是吃苦药?这我可不怕。” 小曹氏笑着摇了摇头:“人吃五谷杂粮,食荤腥,这其中便不知有多少糟粕,呵出气来自是香不了,少不得也要油头油脸的。” 薛池又道:“专吃素?我也见过几个专吃素的,虽然说面上少些油光,也比不得夫人。” 第5章 顶替 小曹氏便笑着朝信娘道:“你且端来予她看看。” 信娘应下,过了一阵便端了个托盘来。 盘中放了个白瓷小碟,中间放着个小饼,同月饼差不多大小,用模子压出了莲花图案,闻着一股浓郁的花香。 旁边一个琉璃小盏,暗红色的液体浓绸如浆。 小曹氏指了指饼道:“这是凝香饼,每日清晨采鲜花制成。这是琼酿,以清晨露水、百花、鲜果酿制。我这十六年来,每日只食用这两样。你且试试。” 薛池兴致勃勃,待曹氏开口允了,连忙掰下一块饼塞到口中,一嚼之下不由皱起了眉头——香是香了,但寡淡至无味,溢满青涩之感,她虽然没嚼过草,但感觉与这也差不多了。薛池最喜欢咸鲜重味,让她用这个顶了饭食,人生都会塌了一块。 又去喝琼酿,隐约有点酒味,淡得尝不出来,但却酸甜丝滑。薛池忍不住就将一盏一口干了,笑嘻嘻的道:“好喝!” 她这样的举动,在小曹氏的眼中自是不够斯文秀气。果然小曹氏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又随即松开来,心中暗道:左右还有些时日调|教。 小曹氏自觉平日待人可没这般宽容,但不知道为何,这古里古怪的姑娘让人厌不起来。她身上有股同小曹氏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的气质,只觉得她做什么都是自自然然的理所当然。 实际上这就是古代人和现代人的区别了。 古代女子被礼教束缚,胆子再大的姑娘也有个框架在。 现代要说绝对的平等,那也是痴人说梦,但不管怎么说,阶级特权之类的新闻,一般老百姓也就是在电视、报纸上看看,实际生活中倒很难接触到,虽然有时候也有个送礼求人办事之类的,但也不存在动辄下跪,奴性卑微的事来。 像薛池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更是没大接触过社会的阴暗面,大声笑、大声闹,这样的自在更是古代所不能比的。 一个日本人和一个韩国人混在一起,不用说样貌了,单是说那股气质,肯定就有所不同。不说国家,甚至说一个地区和另一个地区的人,仔细看都能看出些气质上不同的特征来。更何况是一个古代和一个现代这样跨越千年的区别。 时代的大环境在人身上留下的烙印,使得整个人的精气神肯定是完全不同的。 小曹氏的眼光还没有到能突破时代的地步,自然也就对薛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只是觉得薛池动作虽然大咧,但又不似田间村妇一般蠢钝粗鲁。眉间十分开阔,虽然多有露齿笑容,也不似青楼粉头一般媚俗。 她只能将之归根于薛池是异域人。 小曹氏比一般装闺阁女子更多些见识,知道成国比邻有北突,南月,西云,东燕。东燕过去是一片海,隔海过去,据闻穷其一生无法到达的地方还有数不清的不知名的国家。 那日小曹氏以数种方言试探,薛池半个字也听不懂,显见得不是成国人。要知道小曹氏会的这几种方言是极具代表性的几种方言,不论薛池是成国什么地方的人,不会说也就罢了,总有一种是能听个半懂的。但她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加上她这奇特的举止,小曹氏只能猜测她是个流落成国的异国人了。 至于那一日她如何从天而降,薛池只是打了个哈哈,说那一天她走在路上,突然一阵怪风将她卷起,突然就到了这一处。 这话小曹氏也有几分相信,不然当真无法解释。她也是听得有些地方突起狂风,房屋俱给卷走,也是有的。 话说回来,薛池觉得凝香饼寡淡无味,琼酿却是一种美味的饮料。 她有点不安的看小曹氏:“琼酿虽好,不能饱腹。凝香饼食之无味,难为夫人受得了。”她还真怕小曹氏把她的菜单给换了。 小曹氏微微一笑,美目中水光晶莹:“你既然受不了,我也不勉强。只教信娘每日也给你进一盏琼酿,也是有益养颜的。” 薛池连忙答应。 她如今算是知道美丽是怎样炼成的了!反正她一辈子是练不成。 *** 春去秋来,薛池语言已无障碍,渐渐的适应了这小院的生活。 柴嬷嬷和信娘负责所有的打扫收拾和煮饭的工作,小曹氏就每天教授薛辞言行举止,没心情就看看天上的云。再来就是拿个小银剪修剪花枝,要么就是看一看书拂一拂琴。 信娘脾气最好,什么活都干,全听小曹氏和柴嬷嬷吩咐,自己没什么主意,薛池也最爱和她说话,虽然信娘话不多,但薛池和她在一起最轻松。 柴嬷嬷长得厉害,个性也厉害,时不时用那一双带着雷霆电光的三角眼扫一扫薛池,薛池感觉她把自己当贼防。 小曹氏么,虽然说话温温柔柔的,到目前为止,一切言行都是在指点薛池,但因为这些指点没有个明确的目的,所以薛池反而心里害怕。甚至对小曹氏的这种害怕还超过了柴嬷嬷。 但小曹氏才是这间院子的主人,薛池现在是靠她给口饭吃,自然不能将这种惧怕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这日的午后,小曹氏正在小憩。 信娘坐在廊下的小凳子上绣花。薛池搬了把小凳子坐到她身边,勾着头看她将一根线分成数股:“这得多细啊!” 信娘斜着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的道:“薛姑娘没学过女红?” 薛池唔了一声。 信娘手上顿了顿:“看来姑娘又得添一门课程了。原想着不管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女红总是会得一二的,如今看来竟是一窍不通,这可如何了得?” 薛池便笑嘻嘻的道:“有什么要紧,衣裳我买成衣便是,你们为何如此这般关心我?给我吃住已是令我十分感激了,如今不但教我官话,就连礼仪也一并在教,再添个女红,我可真吃不消,万万莫对我好到这般田地。”她这话,也就敢对信娘说,对着小曹氏就莫名的感觉到一股压力,拒绝学习的话说不出口。 信娘手上迟疑了片刻,这才下了针,闷声对薛池道:“总不是害姑娘,姑娘多学些,只有好处的。” 薛池见她仍旧是一丝也不肯吐露,也没辄了。只能托着下巴盯着园中一只粉蝶。 薛池16年的生涯里,也学得一点: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就是父母,不住在一起,没相处出感情,比陌生人也强不到那去。父母都能不耐烦甩手了,陌生还对你细致入微的,多奇怪? 小曹氏这般待她,自然是有图谋的。 这围墙外守着的人,只不许小曹氏三人出去,但也没有对她们不恭敬,这态度就很奇怪了,让薛池想求助都犹豫不决。 再说信娘也有意告诉她,每个人都是有户籍的,离居住地百里之外,又必须有路引,拿不出路引又说不出自己的出身来历,便是要依律关押查问的,一个不慎被当成细作,便是酷刑加身,求死无门。 薛池被她这一提醒,又想起自己在这古代是个黑户,出了这院子也是寸步难行。 因此薛池尽管一面觉得小曹氏种种行为令人不安,但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除非能穿回去。 但这个命题太为难她了。虽然说她如果大学读完再考研,一路学霸下去,最后脑洞再大点,得个诺贝尔,那她也不一定能解决穿越时空这个命题啊。更何况现在被困在古代,弄个电脑找度娘都不行。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荷包里的折叠刀辣椒水。信娘给了她个绣花荷包,薛池就将小刀和辣椒水藏在里边了。不管怎么说,事情突变,她伤一个算一个。 信娘没理会她发呆,只管自己绣完了一角,听到里边有些动静,忙将绣棚子丢到针线筐中,进屋去服侍小曹氏。 过了好一阵,信娘出来传话:“夫人请姑娘进去说话。” 薛池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往屋里去。 曹氏正斜斜的坐在榻上,靠着大引枕。 许是刚睡醒,面上一股慵懒风情,发丝略有些散乱,她拿了靶镜照了照,随手理了理,并没叫信娘来梳头,而是随意的对着薛池指了指榻前的锦凳:“坐”。 薛池依言上前去坐了。 小曹氏直起身来,从榻上的小桌上自斟了一杯琼酿,小口抿了,放下杯子,这才打量起薛池来。 信娘给薛池挽了个双螺髻,两边各插了一簇玉兰花,穿着一身草绿色的交领襦衫配一条白绫及地长裙,倒也清新可爱。 小曹氏点点头:“养了这数月,总算白了些,只是你这头发比寻常女子可短许多。” 薛池心道她这还算长的呢,依她的脾气,要剪成短发才算方便,只是奶奶总说女孩子还是要长头发,她这才留了个长发。但比起这些古代根本不剪头发的女人来说,自然是不够看的了。 小曹氏想了想:“也不怕,接些假发对付对付也就是了。” 薛池摸了摸头:“我觉得这样便很好了。” 小曹氏没有出声,只是仔细打量。 薛池心中不自在,挪了挪屁|股。 小曹氏微微勾起一边嘴角:“你怕什么?” 薛池下意识的一昂头:“没怕什么。”说完了又觉得太生硬了,尴尬的咳了一声。 小曹氏轻声道:“你是觉着,我教你官话,教你礼仪,教你调香,这些都是有目的的?” 薛池心中猜测,怕她是听到自己和信娘的说话了,这样也好,原本就想传到她耳中的,因此整理了一下语言:“夫人说得不错,夫人于我有恩,若有什么用得着的,薛池做得到的必不推辞。只是这样悬着一颗心,不知夫人用意,着实不安。” 小曹氏笑了笑:“官话真真说得不错了,我在平安城里也见过外邦女子,学我们成国的官话,总跟鹦鹉、八哥似的圆着舌,便是音不错了,用词也总不妥帖,似你这般的却没有。” 薛池心里便有些高兴,虽说她原本就是会中文的,如今不过是另学种发音,但也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夸语言天赋啊。 小曹氏看薛池露出了笑意,便接着道:“原先不与你说,总怕是言语不通,词不达意,你理会不了。如今半年下来,我看你也都能理解得了。这桩事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因此今日我也是敞开了来说。” 薛池下意识的坐正了:“夫人请说。” 小曹氏一下又露出些黯然之色,半晌叹了口气:“你可记得,你初来那日,埋在你屋子里那位姑娘?” 薛池如何能忘?她室友啊!天天晚上陪着她睡的!此时忙点了点头,瞪圆了眼睛望着曹氏,催促她快说。 小曹氏幽幽的望了她一眼:“那是我女儿阿妩。” 薛池张大了嘴,吃惊不小。 小曹氏又叹了口气:“她在园子里绊着树根磕在石头上,大夫来得慢了些,只让准备后事,她咽气那会,你就从天而降了。” 薛池结结巴巴的:“这,为何,你们不好好安葬她,倒将她这样给埋了?” 小曹氏面容平静,看着薛池:“因为你来了。” 薛池心中一跳:“这与我何干?” 小曹氏向前一倾身,挑起了薛池的下巴。 薛池只觉得下巴肉被她指尖刺入,全身打了个寒颤。 小曹氏慢慢的道:“你虽不及阿妩貌美,但眉眼之间却与她有相似之处,年岁也相当……我想让你从此替了她,便不能让人知道,她没了。” 第6章 揭开一角 薛池被这信息量冲得头脑中一片轰然,她向后一仰,将下巴从小曹氏手上挣开,有些木愣愣的咬了咬指甲。 小曹氏缓缓的收回了手,瞥她一眼:“此举不雅。” 薛池讪讪的问道:“夫人为何要让我来冒充夫人的女儿?” 小曹氏一瞬间的神情,薛池形容不出来,只觉仿佛阴云密布,无数不明的情绪在阴云中翻涌,仿佛随时要撕裂而出,但她终是缓缓的恢复了平静:“如今这情形,想必你也看在眼中。我们这几人都被囚于此。” 薛池一听印证所想,不自觉的就问道:“为何?” 小曹氏淡淡的道:“我原是敬安伯爷的偏房夫人,因事被囚于此一十六年。但我女儿阿妩却是无辜的,她自此处出生、成长至今,年岁也渐渐的大了……敬安伯府看在她的面上,不日将来接我们回府……。” 可是,她却死了……还真是件悲催的事。 薛池啊了一声,露出些尴尬抱歉的神情:“这个……” 但小曹氏并没有多少伤忧伤,不过眉宇间有些阴郁罢了,她甚至淡淡的笑了笑继续道:“你且顶了阿妩的身份。于我,能脱离这苦海重回平城。于你,你连家乡在何处也弄不清,孤身一个女子寸步难行,敬安伯府大姑娘的身份,岂不也是大有裨益?” 薛池心中怦怦直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曹氏也不出声,让她想去。 过了好一阵,小曹氏才从榻边的小柜子里抽出一格来,整个放到薛池眼前。薛池吓了一跳,原来这里头放着她原来的t恤、牛仔裤和手机,只没见了鞋子。 小曹氏将这手机拿起:“这小匣子甚为奇怪,似铁非铁,似木非木,当日还有亮光,竟似有个兔妖藏在此中,甚为吓人。”她顺手将后盖揭开了:“但打开后,中间也不过是这么块黑乎乎的东西,我还以为是墨,倒拿去研了研,却也不对。” 薛池看着她手中的电池,心中流起了瀑布汗。 小曹氏又拎起了她的衣服:“这样的衣裳,拉着竟能伸缩,仿若蛛丝织成。裤子窄细粗糙,真能上身?……从未见过,还有你的鞋子,厚重蠢笨,竟是水泼不进,只经不得火烧,烧之一股恶臭……” 薛池心里为自己的运动鞋默了把哀。 “薛姑娘,你幸而是遇见了我们,不然只怕被当成妖人了。” 薛池知道她只怕在吓唬自己,不过自己来历不明,奇装异服,语言不通,被抓起来逼问来历是很有可能的。 以前看电视剧,不是说这古代牢房最好不要进,进去了基本出不来吗?从这方面来说,这小曹氏倒还真算是救了她。 小曹氏慢条斯理的将衣服放回,默默的看着薛池。 倒是柴嬷嬷走了进来,瞪了一眼薛池道:“夫人有什么好和她商议的?难不成她还有更好的门路?出了这道院门,她就寸步难行。薛姑娘不同意,我此时让外头的人喊了衙役来,将她当妖人捉了,也来得及。” 薛池心里靠了一声:老妖婆。 随即她又看到小曹氏脸上并没反对的神色,不免心中一惊:这tm的也太翻脸无情了,好歹一起住了有半年,也有几分师生情谊了啊。 薛池倒也没有太过于慌张,比起同龄人来说,她是自己做惯了主的,因此闷着头思考起来。 柴嬷嬷眼中流露出异色,与小曹氏对了对眼神:倒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还算沉得住气。 薛池心中想,那些魂穿的前辈,不也没得挑捡,穿到谁身上就得走谁的路。她这还算是有点主动权了,现在小曹氏是没了她就不成,这样一来,小曹氏有什么事也得跟她商量着来。 薛池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来道:“夫人可能确保我不被人识破?” 曹氏道:“这四方墙围着,变个大活人出来,旁人是再想不到的。且从前阿妩也不见外人,外头但有交涉,也是由信娘和柴嬷嬷去的。只上回见了一回大夫,由他上了药,当时烛火之下,这老大夫眼神似有不好,阿妩又满脸是血,他看没看清还是另一回事。他说救不回,后头我却说你活转过来,是他医术不成,换了大夫。唯一的破绽便在他身上。但只要我们出去了,这唯一的破绽我也会想了法子补上了。” 薛池哦了一声:“此事也不是不成,只是有一条,夫人领我回去,我自然是尽力配合。但若是我实在不情愿做的事,夫人也不得勉强我。若真遇到我不情愿想离去的时候,夫人也得给些金银,助我办好户籍,放我离去。” 小曹氏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柴嬷嬷嗤笑一声:“你道敬安伯府是什么地方?我看你原来的衣裳,虽然古怪,但也能看出不是什么好料子,皮肤多经日晒,一身皮子也粗糙。料想你原本家境贫苦,若进了敬安伯府,也算是飞上枝头了,却有什么好嫌的?还说要离开,更是不知所谓,自来由奢入简难,你看你这半年也给养得白嫩起来。到了敬安伯府更是呼奴使婢的,莫不是你还能过回从前的日子不成?” 薛池一听,觉得自己还真想尝尝古代的荣华富贵是啥滋味,但嘴上也不输了阵:“这半年虽然不愁吃穿,但对我来说跟坐牢也没什么分别。你们不知道,我的家乡,女子皆可以出门行走的,同男子一般进学做官做生意,谁也没奴仆,谁也不用做奴仆。就算花银俩雇人,雇主和伙计彼此也要尊重。雇主作践人,伙计随时也可以甩脸子走人,将雇主告到衙门也是有的。我是自在惯了,有个期限,还可以按捺着憋两年,要没个期限,可不愁死我了。” 这么一说,她也尽想起现代的好处来,一些不好的地方都没提起。 这下连柴嬷嬷也听住了:“真有这样的地方?” 薛池道:“真有。论起享受,当然是你们这边为官为相的人家,奴婢成群的伺候着享受,但老百姓就不一定舒坦了。但我们那边,平民老百姓都过得十分安乐。我也用不着人伺候,只要能任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才算舒坦。” 小曹氏叹了口气:“我却从没听过这样的地方,只怕比传说中的蓬莱仙山还要远呢。竟不料这一阵怪风,能将你刮到这般远?” 她终究是有点怀疑,薛池也一脸茫然。小曹氏到底也想不出其他的缘故。她可是亲眼看见天色突变,狂风席卷,这薛池并不是贴着墙落进来,而是在四面不靠的园中间,就从那风眼里凭空出现落了下来,幸亏是晚上,围墙又高,外头的人也没看见,听见些声响来问,也被搪塞了过去。 小曹氏一番感叹,却是道:“我们虽没有女子念书入仕的,婢女伴着出门行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与我们在一处,顶了阿妩的身份,怕想做些什么还易得些。 但若是离了我们,才真是寸步难行。” 见薛池露出疑问之色,柴嬷嬷冷笑一声: “这并不是你家乡,你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儿,没个仰仗,妄想着抛头露面,可是现成的好一桩买卖!招惹些无赖帮闲拿你换了酒钱,横竖没人找去。到时候……” 她有意顿了顿,笑得阴恻恻的:“运气好的被人养做外室,运气不好,还会流落娼门……这世道,便是如此。” 薛池真有些吓到了。她一个人生活惯了,自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却没想到她还是有熟人、朋友、邻居、老师关照的。 现在到了古代,就算解决了户籍问题,也还是无根的浮萍,任何一个针对她的恶意,她都有可能经受不起。 小曹氏安抚道:“你放心,你做了我女儿,就算是装,我也该事事为你的。只是将你放出去这事,却得容后再议,回了敬安伯府,我也做不得太多主。我只能应你,尽我所能。” 薛池想了想,小曹氏虽然说是一个偏房夫人,但恐怕地位也不太高,不然怎么能一关十几年?她这番话倒像是实话。 薛池心里渐渐的明白了处境,知道不得不妥协了,只是仍不免丧气。 小曹氏柔声道:“你可有法子回你的家乡去?” 薛池摇了摇头。 小曹氏又道:“这就是了,你既然到了这块地,便该入乡随俗。我们这儿,现如今正有个身份予你,令你能安身立命,你倒要作怪?” 竟真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薛池也只能先答应小曹氏,将来出了这院子,熟悉一下此间的世情,再看是否另有他法。 因此便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这样罢,夫人需记着不得勉强于我。” 小曹氏眼神闪了闪,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薛池给小曹氏笑得心里发虚,这种笑容,怎么那么像给□□的? 说真的,薛池自己在旅游区摆摊的,拿□□来买东西的不知几何,这种人,脸上的笑容总有点不自然,目光闪烁不定,不与人对视。一次两次的薛池还没发觉,时间久了,连钱也不用看就能冷艳的扔下一句:“麻烦换一张。” 一时间薛池心里警铃大作,但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提醒自己当心了。 柴嬷嬷也难得的露出笑容来,推了薛池一把:“还不改口,叫娘亲。从此时起叫顺口了,往后也不怕出错。” 薛池心里纠结起来,想起自己的老妈,反正她也不稀罕这个身份,再认别人做个娘,估计她知道了也不会介意。 因此干涩的低声道:“娘亲。” 小曹氏面上一喜:“好孩子。”顿了顿道:“虽说不是亲的,到底是缘分,我们只当结了干亲也好。”说着便从旁边拿过一个匣子:“这便权当是给你的认亲礼了。” 薛池接过打开,原来是一套镶了红宝石的赤金海棠花头面,一朵朵的小海棠花打造得活泼可爱,中间一点红宝石作花蕊,薛池不识货,也觉得好看。 柴嬷嬷在一旁提点:“还不谢过你娘亲?” 小曹氏抬了抬手止住柴嬷嬷:“这还才开头,你莫心急。情份都是处出来的,慢慢的我们自然就亲近了。” 薛池便笑了笑:“多谢娘亲。”舌头滚一滚,喊人又不赔本,第一声出去了,第二声也不怕了。 小曹氏果然更喜欢了:“好,好。” 柴嬷嬷也似松了一口气似的:“这前头数月都只顾着给大姑娘养身子了,从明日起,这功课便要拾起来了。” 小曹氏点了点头:“琴棋书画女红,对外可称我囚于此处无心教导,是以你不精通也罢,但多少总要识得一二。” 薛池愣了愣:“啊?” 时间不足一年,要将别人家十年的功课一股脑的教了,六个字:头悬梁椎刺骨! 薛池心里苦啊:不用高考了,为什么我还这么累! 第7章 记记记 薛池虽然说没少了吃穿,但从小也算是一个苦孩子,并没条件去学才艺。 什么琴棋书画,半窍不通。反倒是女红,衣服开线掉扣子倒还是她自己缝的,也算扶过针了。 这一下就把小曹氏几人给愁住了:“你怎会半点也不知,你原先爹娘难道半点也不教你?” 信娘手上拿着块帕子,原是教薛池绣一丛兰草的,却被她绣成了一团线头。 薛池很尴尬,她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我们那儿是术业有专攻,不从事这一行,就用不着学。我们家是想养着我将来做个账房,所以数术一项上倒是专门学了。” 几人想起她说的女子也可以出门做事的,一时半信半疑。 这术数方面,小曹氏做姑娘时为了学习管家,略学了一二,但也不精。此时随口问了薛池两句,见她果然不必过脑子似的信口道来。心下便更信了几分。 说着小曹氏又叹了口气:“如今也无其他办法,只能一针一针的学了,学得多少算多少。” 信娘听了吩咐,便捉住薛池,拿她当五岁小童。 要从门外汉变成多才多艺,古今一法:反复轰炸。 小曹氏抚琴指尖都破了皮,薛池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听得厌烦。 早晚起床都要背棋谱,再摆盘,摆不好也不教你饿着,只让吃小曹氏的美容餐。薛池试过几次就觉得肚子里没了油水,走路发虚,再不敢不用心。 她唯一庆幸的是还好小曹氏没有多少名家书画来给她练眼力,每天跟着小曹氏练一会字,画一幅画便了事,比起一刻不得安静的耳朵,和背诵得头昏脑胀的棋谱来说,这两项算是她的休息时间了。 薛池这样被折磨了大半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如果她现在回了现代,她有信心去开国学班授学了。 当然在小曹氏等人眼中,薛池还是个学渣。 不过这学渣也不算一窍不通了。要知道古代这些闺阁千金虽说十数年学下来,但她们一天里也不过是少少的花一点时间来学,日积月累。 但薛池却是生填硬塞,一天里除了吃喝拉撒,一门心思就是学学学。照信娘的说法,这样的劲头,考状元也够了。 这样武火急炖,勉强也是有几分熟了的。 只是这身气质,和温柔娴静的闺阁千金还是大有区别。 小曹氏却道不必强求:“原也不是锦绣堆里养大的,略有些粗野,旁人也能明白。何况妩姐儿粗野得不令人生厌,有人见了,怕是要对她生出些怜惜愧疚呢。” 柴嬷嬷笑着称是:“夫人就是想得周全。” 薛池正将手泡在羊乳中,抬起眼皮,没出声。 小曹氏虽给她交待了两句,但既不肯说是犯了什么错被关在此处,关于敬安伯府的情形也不肯多说。和柴嬷嬷时不时来这么一句,在薛池听来就跟打哑迷似的。 好在小曹氏今天就要给薛池解开一部份哑迷了:“妩姐儿,眼看着时日将近,今日却要同你来说一说敬安伯府和平城各个世家。” 信娘听了吩咐,转身去抱了个包着铜角的小木箱来。 小曹氏有一串钥匙坠在一条绣了梅花的帕子角上。此时柴嬷嬷拨了拨钥匙串,捡了最小的一片钥匙来,打开了小木箱上的锁,慎重的打了开来。 薛池起了身,勾着脖子一看,里头满满都是青皮册子。 小曹氏动作轻缓的从最上头拿了一本来,面上神色有些惆怅。 她抚了抚书面,声音低柔的对薛池道:“这里头记载的,便是各著姓世家谱系。累世以来的各房人员,以及期间大事,都有记录在册。虽不如各世家自己手中的谱系详尽准确,但通读下来,对各家情形也是心中有数。” 柴嬷嬷看薛池一脸茫然,便傲然道:“这等世家谱系,非有底蕴的人家不能有,都是一代一代的点滴累积。那些朝中的新贵,总是缺少几分底气的,也是少了这个。纵花费万金,也不能求得。” 薛池哦了一声,并没有引以为荣。 小曹氏也不生气,只翻开了一页,招了招手让薛池坐在一旁:“还有好些字未曾识得,此番也只当识字了。” 薛池听了,这才精神一震,听着小曹氏的讲解,随着她纤指所指,一路读了下来。 通读下来,因繁简字本身就有许多共通相似之处,薛池识字的速度可谓是神速。但是册子上记录的姓名事件,却让薛池头昏脑胀。 她唯一的感想就是:真tm能生! 一个家族,由一生二,二生无极。几代以后,那密密麻麻的姓名简直能让人患密集恐惧症。 这门功课薛池学了一个月,还是毫无进展。小曹氏也不由得叹气了:“看着你平素悟性极佳,为何偏在此事上犯难?” 薛池嘿嘿的笑。 小曹氏没得办法,只得从箱底翻出另一册来,却与旁的册子不同,染成朱红的羊皮为封,比其他册子又厚出一倍有多,她轻轻的抚了抚封皮道:“罢了,旁人家,日后遇上了再提点一二,只是咱们敬安伯府融氏一脉,你须得背牢了。” 薛池坐直了,与自身相关的,就少了几分厌烦。 融氏一姓起源于上古,据传是颛顼高阳氏后裔。当然这是个虚无飘渺的传说了。敬安伯府融氏这一脉始纪录于五百年前的前朝,初始不过一农夫,据传一日掘地,挖出两个金锭子来,自此发了家。先经商,后代子孙捐了个官,再过得两代,又有人中得科举,逐渐步入官场。到本朝,更有从龙之功,一举封爵,真正兴旺起来。 融氏五百年来,已不知分出了多少旁枝去,如今的敬安伯府正是嫡支中的嫡支。 现敬安伯府的老太爷已是没了的,只得一个太夫人。任敬安伯的,是太夫人的长子,大老爷融进彰。也就是小曹氏的夫君,薛池顶替这身份,融妩的亲爹。 融进彰下头,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二老爷融进彬和三老爷融进彧也都是嫡出,但四老爷融进彦和这一辈唯一的姑娘融佩珍是一对龙凤胎,是老太爷的妾室周太姨娘所出。 因为太夫人还在世,是以除了融佩珍早已出嫁外,其余四房人都未分家,全住在敬安伯府中。 薛池也总算是弄清了一点曹氏的身份。 敬安伯融进彰的正房夫人也姓曹,是为大曹氏。 而小曹氏,曾说过自己是敬安伯的偏房夫人,薛池不清楚古代这许多身份称呼,还暗自琢磨了一番,所谓偏房是好听,实际应该就是妾。 此时一看,小曹氏口中讲述四老爷和大姑太太是妾室周太姨娘所出,但这谱系上却半个字也没写到周氏。 四老爷和大姑太太都是划了条线,记在太夫人贺氏下头,只不过老大老二老三是嫡出的,用红线画了,老四和大姑太太却是用蓝线画了,以示庶出。 而轮到敬安伯这一辈,敬安伯的配偶除记录了伯夫人“曹氏”外,“小曹氏”也一并记录在册。这样看来,小曹氏和一般的妾室还是有所不同。 这个问题薛池并不敢去问小曹氏,人艰不拆嘛,看小曹氏如今的下场,就知道答案一定很惨烈。 那知小曹氏并不避讳,淡淡的用指头摸了摸册上的“小曹氏”三字道:“在府里头,我比敬安伯夫人矮一头,却也是过了明路,正经说媒下聘迎娶进府的正经夫人,人皆称一声莲夫人。你若回了府,也莫自低了身份。” 只她说了这一句,就不肯再说自身的事了,薛池心道:欺负我见识少,一个男人有两个嫡妻?但到底她现在同小曹氏是一条船上的,也就忍住了没有去嘴贱。 小曹氏指着册子道:“伯夫人膝下有个大哥儿,只比你大一岁,叫融语淮,还有个四姑娘融妙,却比你小三岁。姨娘蔡氏生了三哥儿融语沣。这蔡氏是有子息的,我的人才留了神报予我,敬安伯房里另收的小星又不知有多少。不过总归是上不得牌面的,你大可一概不理。” 薛池连连点头,小曹氏又指给她看敬安伯府二房,二房的夫人是白氏,膝下有嫡出的二姑娘融妁,嫡出二哥儿融语泊,庶出六哥儿融语沉。 三老爷是太夫人嫡出幼子,从小疼爱些,人给养得轻浮贪色,与正经的夫人关系冷淡,却一连纳了十房小妾,只得五个女儿……。 反是庶出的四老爷房中清静,只得一妻一妾,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嫡出…… 薛池被这一大张人物关系表弄得脑筋绕成了一团毛线。 小曹氏却不肯放松:“这些你须得全都记下。年纪小些的你只消知道姓名排行即可,但从大哥儿到五哥儿,二姑娘到五姑娘,这几位年纪与你却差不了太多,日后怕是要一起相处的,你需得记牢了。” 薛池心道:谁要与他们相处了! 但在柴嬷嬷的虎视眈眈下,又不能不背——真是没人性,柴嬷嬷出了主意,为了促她进步,竟然请了藤条来,读五遍还记不住就要上藤条了。 从早到晚的“融融融”,薛池感觉自己都要融化了。才刚出了一秒钟神,柴嬷嬷就拿了藤条在桌上敲了敲,薛池叹口气:“嬷嬷,你这样忠心耿耿,尽职尽责,将来我能说得上话的时候,一定让爹爹给你改个姓。” 柴嬷嬷三角眼瞥了她一下:“改什么姓?”一边抚琴的小曹氏也看了薛池一眼。 薛池道:“改姓容啊。” 柴嬷嬷面色一整:“老婆子无功,不敢受此厚赏。”赐主家姓的奴仆是很有体面的,一般也就是男仆,还没听说有女仆得此殊荣的。 薛池笑吟吟的:“怎么不敢,你放心,这事有机会我一定办成的。” 柴嬷嬷觉得她这笑有点怪,狐疑的道:“……谢大姑娘好意了,大姑娘还是快些背罢。” 薛池又继续笑了一阵,把柴嬷嬷笑得莫名其妙,这才觉得压力抒解了些,低下头来继续背。 第8章 在路上 转眼已经是入了夏季,信娘为薛池缝制了几身薄薄的夏裙,薛池仍觉热得很,皆因古人便是夏季也穿得严实。 所幸树木繁密,又无汽车等排放废气,气候并不如现代时过度炎热,倒也不曾中暑。 就在此时,遥远的平城终于派人送了信来,再过一月便要来人接融妩小曹氏一行人回府。 此时距薛池到此已近一年半,薛池已满了十八,就是原主融妩,也有十七了。 小曹氏面色未变,柴嬷嬷却喜不自禁,过了一会又皱着眉:“奴婢看她也是有意如此,早先天儿正好不来接,偏这时送了信,再过一月正是暑热最厉害的时候,到时在马车里捂上一月,不病也要脱层皮。” 小曹氏出了一会神,便道:“能回去总是好的,先多备些消暑丸、水囊、汗巾,再让多备些冰块,准备做得足足的,路上无人时便下来歇歇,倒也不惧。” 柴嬷嬷叹气:“也只得如此了。” 薛池也自回屋去准备。原本融妩的东西都归了她,此时那些书画笔墨、旧衣裳薛池一概不要,后头信娘给她新做的衣裳才收叠入箱,加上些头面饰物,统共才装满一个樟木箱子。 柴嬷嬷第二天把薛池穿来时的大皮箱送了过来,对她道:“夫人吩咐,你原本的那些东西,那两轱辘的大家伙太招眼,是不能带着的。这一箱子物件你打开来看看,能带的便带上,只是须得藏好了。” 说完了就立在一边不走。 薛池见她起意要看,便也就当着她的面开了皮箱。 柴嬷嬷勾着头一瞧,啧了一声:“这些个珠母做的摆设、头面当真新奇。”对于被撬了合成宝石的金属饰品倒是不屑一顾。 贝壳制品得了柴嬷嬷高看一眼,这倒是薛池没料到的,由于工艺和运输的限制,这个时代的贝壳制品还是很珍贵的,是七大珍宝之一,薛池这一箱贝壳饰品碎了不少,但品相完整的价值不菲。 柴嬷嬷看着有些碎了的也颇为惋惜:“可惜了……姑娘将好的捡出来另装了箱,零零碎碎的日后自己再串过也是好的。夫人道这箱子的材质不似此间之物,要同那两轱辘的大家伙一齐埋了,省得日后露了马脚。” 薛池应了一声,小心的分拣起来。 柴嬷嬷回去向小曹氏回话:“……这些个鎏金的烂铜头面,亏她还当宝贝,也不知几时偷偷的把上头镶的物件全起走了,镶在烂铜上头的,再宝贝能有多宝贝?”柴嬷嬷语气中多有鄙薄。 小曹氏不以为意:“随她去,让她留个念想也好。” *** 转眼间一月过去,夏蝉使劲的聒躁起来。人静静的坐着还好,只要一动就要汗了衣衫。 敬安伯府的马车第二日就到。 头一天晚上小曹氏等人又到了薛池屋里,拿了个盆烧纸钱。 薛池同这融妩已经是当了一年的室友,不大怕了。这才有心情仔细去看,就看见这些纸钱并不是外头买的,倒像是用平时小曹氏习字的纸自己剪的,技术不纯熟,剪得并不很圆。想来是并没什么籍口可以使人买纸钱了。 柴嬷嬷和信娘跪着垂泪,小曹氏默默的站着,一言不发。 柴嬷嬷一边往盆里扔纸钱,一边念念有词:“大姑娘,现在先委屈委屈您,将来得了势,一定回来给您重新安葬。夫人这一去,您可得保佑着。万莫教她被那贱人害了……” 薛池:果然回的是个龙潭虎穴…… 她翻了个白眼,反正现在也是无计可施。 敬安伯府派了四辆马车来接,同来的还有两个婆子,并十个伯府护卫。 这些护卫都五大三粗的,只是听命行事,事前得了嘱咐,并不敢放肆打量小曹氏和薛池,闷着头往车上搬箱笼。 两个婆子就束着手站在小曹氏身前回话。 小曹氏穿了件湖蓝的交领上衣,下头是条牙白的江绫薄襦裙,乌发如云,面容如花瓣一般娇艳,体态轻盈苗条,不看她双眼,还以为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这两婆子按捺住心中的诧异,低眉顺眼的:“回莲夫人的话,来时已经同些沿途相熟人家相商好,行到半路没了冰便可就地去取的。” 小曹氏点一点头,柴嬷嬷上前给两个婆子手里塞了赏钱,拉到一边去问:“两个老姐姐,如今府里是什么光景?” 薛池竖起耳朵在听。 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小曹氏被关在这里十数年,来接的仆妇怎么态度还这么恭敬? 两个婆子一个姓沈,一个姓朱。 沈婆子袖了银子,笑眯眯的道:“您尽管放心,莲夫人的院子半年前就翻修一新,伯爷是吩咐了又吩咐……” 薛池听她们隐隐讳讳的,都在表明小曹氏就算离府十数年,还是独一份的意思。薛池只觉得自己想象力太匮乏了。 小曹氏和薛池坐一辆,信娘和柴嬷嬷坐一辆,后头两辆都拉着箱笼。 柴嬷嬷说得果然不错,这马车车顶蒙的是青油布,这颜色吸热,薛池闷在车里,只觉得比平常热了十分。 小曹氏靠着个竹枕坐着,轻轻的摇着扇子,倒不见出汗,薛池不一会儿却将中衣湿透了。 薛池使劲的摇着扇,小曹氏笑着将冰桶往薛池身边推了推:“妩儿,心静自然凉。” 虽然知道现在是马车外头有了外人,小曹氏已经彻底的切入亲娘模式,薛池也听了一阵肉紧,这声音,温柔得要滴水,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想小声跟小曹氏说不必这样亲热,一抬头就看见小曹氏面带微笑,目光却沉沉的,薛池心里有些发毛,只能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嗯。” 连着赶了几日的车,虽然小曹氏管束着,但薛池毕竟不是她真女儿,也就不是十分听她的话,悄悄的将车窗上挂的竹帘子用指尖顶开一条缝,凑过去看外面。 开始两天还是在城镇中,路边矮矮的泥土房子,稀稀落落的行人身上都灰扑扑的打着补丁。过了两日路上渐渐的看不到房屋了,入目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除了树还是树,薛池也就看厌了,开始拿着谱系看了起来。 虽然准备做得足,但小曹氏也怕熬出病来,因此命不必急着赶路,每日中午最热的一个时辰寻个林荫处将马车停了,几人下车来通风歇脚,松泛松泛。 如此行了半个月的路,终于在林间露出几角飞檐来。随车的樊护卫就靠近车厢两步禀告:“莲夫人,前头有个昭云寺,香火并不旺盛,倒有几间厢房,夫人可要歇一歇脚?” 这时候的马车防震再好也就这样,再加上天气热,憋得慌。要薛池说,还不如在外头跟着马车走路来得舒坦,她一听樊护卫的话,眼前就一亮。 小曹氏也是微微颔首。 樊护卫就听见一把清亮的嗓音雀跃的响起:“好啊,快去安排。” 樊护卫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大姑娘在说话,连忙应喏,奔上阶梯往寺庙去。心里却有些怪异,他家祖孙三辈都是敬安伯府的护卫,他算是得重用的,也只远远的垂着头用余光看过融家几位姑娘,印象中也只有些轻声细语,和几袭拂动的裙摆。像大姑娘这样爽利的还从未见过,想来是养在外头的缘故吧。 小曹氏因为薛池的突然发声,心中不悦,沉沉的看着她。 薛池笑嘻嘻的,不以为意。 过得一阵,樊护卫与寺庙中商议好,拿出些银钱来打点,再回来叫了几个婆子去清扫了两间厢房,这才回来请小曹氏等人上去。 小曹氏搭着柴嬷嬷的手下了马车。薛池则是自己拎着裙摆下去,下车后动作轻微的抻了抻腿,挺了挺腰背。小曹氏察觉到她的动作,便转过脸来看她。薛池被她训多了,早练出了视而不见。 一行人缓慢的沿着阶梯往上走去。 昭云寺规模不大,配殿低矮,正中三间正殿建略高些,当中供着主佛释迦牟尼,文殊、普贤菩萨分列两旁。 小曹氏等人也先去正殿上了一柱香,这才由人引着往一边的厢房去。 薛池进屋就觉凉了几度,舒了口气,又有婆子送了刚打的井水进来,井水清凉,薛池洗了把脸,只觉得仿佛活过来了似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曹氏由柴嬷嬷服侍着,到屏风后面换了身衣裳,这才走出来坐到竹榻上。信娘向寺庙要了壶热水拎了进来,给小曹氏和薛池冲了茶水。 小曹氏端着茶,见薛池不停的吹着茶水,心中不悦。 柴嬷嬷一见,忙拉了朱婆子和沈婆子出去到廊下说话。 屋里没了外人,小曹氏搁下茶盏,淡淡的道:“学了这么久规矩,怎么还是沉不下来?” 薛池愣了愣,笑着道:“事急从权,人都给热得快撅过去了,还讲究这许多?到了伯府我自然会将架子端起来。” 小曹氏不悦:“规矩习于平日,时刻注意着,才会沉淀进骨子里,到了何时都不会露了破绽。” 薛池不以为意:“您也知道我不过是半路出家,要求且不要太高。” 小曹瞟了一眼窗外,怕薛池说出更不好听的,只得暂且忍了。 薛池不管,吹凉了茶,两口就牛饮了下去,看得小曹氏眉头直跳。 这间厢房边上正有株百年老树,枝叶茂密的遮住了阳光,因此厢房中十分阴凉。小曹氏和薛池坐得一阵,浑身的暑气渐消,渐渐的犯起睏来。等寺里送来斋菜,两人略用了些,便各自倒头歇下。 也是连日来太过疲惫,两人都睡得十分沉。 薛池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口水把枕头洇湿了一片。这枕头上裹的枕巾是她们自带的,但薛池掀开枕巾一看,下头的竹枕也湿了一片。 薛池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要是走后寺里和尚来收拾,闻到枕上有股味可怎么办?便想让信娘拿去冲洗一下,趁着太阳厉害再晒干了。但走到门口一看,信娘搬了个四脚小木凳在门外坐着守门,只这时靠着墙垂着头打瞌睡,几个婆子们都往旁边屋里歇了。 薛池也不打搅她,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这寺庙前头是大殿,左右两侧是厢房,后头一排是寺中和尚的住所,整体四方合围,中间有个小院子,当中有青石砌的水井。 薛池沿着小径走过去,见院中清静不闻人声。 先前就听樊护卫说过,这寺庙中通共只有几个和尚,这会子估计都在大殿中。 薛池把竹枕放到一边,拿起井边的桶往井里一扔,抓着绳子拽来拽去,却怎么也舀不到水。 她把拉着绳子收上桶来,手上用了点力,再次把木桶往井底一砸,砰的一下声音不小,却并没如她所想的那样打到水,木桶还是浮在水面上。 薛池不信这个邪,撸起袖子,收绳将桶举过了头顶,就要拼上一拼。 信娘听到这番响动已是惊醒了,走过来道:“那有这样蛮干的,不要坏了人家的桶!” 她自薛池手中接过井绳,使了巧劲,左右一荡就打到了水。 信娘将水拎到井沿放着:“好端端的,大姑娘费这个劲作甚。” 薛池嘻嘻的笑,不说话。信娘一眼看到旁边的竹枕,也不禁笑了。皆因薛池不是真的大姑娘,信娘很难将她放到一个仰望敬畏的位置,又相处了一年多,关系融洽,私底下说起话来也随意:“原来是口水洇湿了枕头,羞于教旁人来清理啊?” 她一边笑,一边拎了裙子蹲下,往竹枕上冲了半桶水,再拿了帕子沾水擦拭起竹枕起来。 薛池没了事干,只好笑着道:“劳烦你了。” 信娘又笑了一声。 薛池就不与她搭话,抬眼环顾四周,视线扫过一处,不由得愣在当场。 只见对面厢房的窗内立着一高大挺拔的男子,慢悠悠的摇着扇子。虽他在屋里的阴影处,一下子看不分明面目,但也感觉得出他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想来是看了个全场。 薛池眨了眨眼,就当没看见似的低下头来。 第9章 失散 等信娘洗好了竹枕,放在院中一块大石上晒着。两人回屋时小曹氏还没起身。 再过得半个时辰小曹氏也醒了,信娘忙打水服侍小曹氏梳洗。过了一阵柴嬷嬷进屋,对小曹氏道:“夫人,咱们是赶路,还是在这歇一夜?婢子才打听到,对面厢房里方才来了另一路人马,尽是几个青壮男子。”她说着瞥了外头一眼,想着方才无意间看见的一角衣袖,绣工精湛,配色讲究,显是非富既贵,若对方有女眷,夫人离开平城十数年,结交一番也好。 偏尽是男子,却恐在这要紧的时候惹出事端来。 果然小曹氏便道:“最热的时辰已过了,咱们这就赶路罢。先头听得樊护卫说,这寺庙方圆二十里内,也有些人家。咱们天黑时再另行借宿。” 柴嬷嬷应了是,一路通知下去,大家伙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路。薛池趁人不注意去拿了竹枕,幸亏天热,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赶紧放回到竹榻上。 一行人出了寺庙,服侍小曹氏和薛池上了马车,继续往前赶路。 又过了两日,正行到一座山下,山上林木郁郁,山尖向天插|入了一片蒸腾的云雾当中。 因这一带多是地势平坦,像这般高的山也不多见,尤为难得的是有股不小的山泉水淙淙而下,听得人心中都多了几分清凉。 众人便在这山脚下停了车,正好休整片刻,喂一喂马。 薛池撩起帘子一看,这股山泉水简直像个小瀑布了,激落而下,溅出半米的水雾,山脚下因积了个两米来宽的小潭子,里头的水清可见底,绿中泛蓝,颜色喜人。 薛池便冲小曹氏道:“娘,我且下去洗把脸。”说着便自己推开了马车后头的半扇门,自己下了车来。走了两步拎了裙子蹲在水潭边。那一层水雾凉凉的喷薄在她面上,像做了个面膜似的。薛池将手探下去撩了撩水,回过头一看小曹氏正坐在车窗边,挑了竹帘在看她。 小曹氏神情平静,面上并没笑容,却又不像是平素不喜欢她举止不合规矩的样子。 薛池唤了一声:“娘,这前后都无人,你也下来松泛松泛。” 小曹氏望着她微微的勾了勾唇角,却没个笑意。 薛池心中一动,又去看柴嬷嬷,只见她站在一边和朱婆子沈婆子闲话,并不像平素一样时刻像个探照灯似的盯着自己。 薛池皱了皱眉,拿了帕子要打湿了擦脸。 正这时,便觉得这哗啦的水声里混了些旁的声音。她疑惑的四周一看,并没看见什么,那声音却越发大了,渐渐比水声还要越加响些。 薛池喊了一声:“樊护卫!” 正是有匹马蔫蔫的,樊护卫几人围在一起给马看病,虽不是大夫,但常照料马的,有时也能理会得一二。 樊护卫听得薛池的声音,原本正低着头看马粪,一下便直起身来,双目扫了过来,突然脸色一变,立时就将腰上的挎刀抽了出来,朝着薛池奔了过去,大喝了一声:“大姑娘快跑!大家抄家伙!有山贼!” 薛池才刚站起身,这山泉边上的树林中就突然窜出来一群大汉,都穿着葛布衣裳,包着头蒙着面巾。只露出双眼睛来,闪着凶光。 薛池还没跑两步,就被人像抓小鸡崽似的抓着了后背的衣裳,将整个人拎了起来。 为首的大汉笑道:“钱财留下!女人留下!” 这一群人立时就冲上来和樊护卫等人斗在了一起,却没想到这并不是寻常的护卫,敬安伯府养的这群护卫都是下了力气调|教的,并不是花拳绣腿,最初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沈婆子和朱婆子都被砍了一刀不知生死。但回过神来以后,樊护卫等人都试图冲上前来救下薛池。 小曹氏趴在窗口,喊了一声:“妩儿!”柴嬷嬷忙扑过去放下了车帘,死死的堵住了车窗口。 薛池被领子勒得呼吸不畅,又看着眼前的人群像沸水一样不停的扑腾,看得她眼花。 就感觉拎着她的人上前了几步靠近了山匪头领,直拖得薛池东倒西歪的。薛池就听得耳后有人低声道:“点子扎手,我手上揪了这一个倒碍手,我先掳了她去,顺便报信,多招呼些人接应。” 那头领忙中回头看了一眼薛池,满意的笑:“细皮嫩肉的,就算这趟只掳得她一个,也是赚了,你先走。可不许先上了手。” 两人会意的发出笑声,薛池心里一沉,看着樊护卫一刀劈翻一个就要往这边冲,便也奋力挣扎起来,想拖延时间。 没想到被人骂了一句:“老实点!”铁掌一下切在她后颈,薛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薛池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胃被顶得慌,强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被那大汉箍着腿倒扛在肩上,腰腹正好被他的肩顶住,幸好之前没吃什么东西,不然全都得呕吐出来。 薛池不敢出声,假装未醒。 这山贼扛着她窜行在林间的羊肠小道上,穿行间树枝不断的抽在薛池身上,夏衫又薄,薛池只觉得自己屁|股上不停的在被人抽着鞭子似的,只能咬牙忍住。 薛池身上也没经过什么大事,一开始事情突发,她一瞬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脑子里的思维被轰成了渣。现在这会倒是装着昏迷,被人扛着再走了百来米后,接受了自己被山匪掳了的事实。慢慢的思考能力又回来了,这山贼说是要先掳了她回去,招更多人来接应…… 薛池一惊:绝不能去了匪窝!那还如何逃脱?只能趁现在想办法! 用簪子扎人什么的就别想了,只要不是刻意去磨,簪头一般都做得有些圆钝,而且薛池现在身上有的也是赤金簪,这都是极软的,除非能找着机会直接扎眼睛,否则一般皮肉还扎不进去,但显然薛池没得扎他眼睛的机会。 薛池心中一动,想起自己的折叠小刀和辣椒水来,这些她倒是一直放在荷包里系在身上不曾离身,只不知道昏了以后这山贼搜没搜过她身。 她借着山贼几个攀坡大的起伏动作,将手摸到腰侧——万幸!这荷包还在腰侧系着呢。她只得忍耐着,一点一点的将荷包口解开,伸了指头进去抠到了刀,动作不好大了,只能胆战心惊的两指夹了刀出来。另一只手去接应,终于稳稳的将刀握到手心里,出了一身冷汗。 却不想她以为动作轻微,那山贼却是有点感应,他站定了身:“小娘们醒了?”一边说就一边两手掐了薛池的腰,要将她拖下肩头放到地上。他原本的想法是将她再打昏一遍,虽然他不惧个小娘们,但她一路哭闹也怕给人听见。这里因有这眼山泉,水格外甘甜。再绕过五里路便入了离城,城中不少富户偶尔会遣下人来打了山泉回去煮茶。万一给人听见来找,他现在只得一人,怕应付不来。 薛池那知道他这一番想法,只觉得自己身子被他往下拖,心知就要失了这机会,若与他对了面,自己那里还能得手。因此她便急忙忙的展开折叠刀,此时正好看到他的后颈,直接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两手握着刀往他颈后一扎! 这一下正正得手,任他是什么铜皮铁骨,后颈也是要紧之处。这山贼一声没吭,直接就往前一扑,把薛池压在身下。 薛池吓得尖叫了一声,却见这人一动不动,她费力的将他推了个翻,气喘咻咻的去看,这人睁着眼,已是没了命。 薛池跟尸体当了一年的室友,方才又见过火拼的大场面,因此见这一个死人,也只是扑到一边跪着,捂着胸口大喘。 待她平息下来,赶忙去拔了折叠刀下来,就在山匪的身上擦干了血迹,又照样收好。她四方看看,到处都是密林,辨不清方向,又怕离山匪窝已是近了,速速离去为上。走前她犹豫了片刻,自己这刀虽然锋利,到底太短了,要遇上什么,不等自己冲到近前,也先给人劈了。这样想了一番,她便要去解了这山贼腰上的大刀下来。 薛池双手握住刀柄从他腰上往外抽,无意间刀尖挑起了他的衣摆,露出衣摆下的裤头来,薛池本来不想看,但是这山贼的裤腰带倒挺显眼,并不是随意系条布带,正经是条姜黄底色绣了黑色忍冬纹的腰带,同他这通身的穿着极为不符。 薛池心中一动,用刀尖将这山贼面上的布巾挑落,看了看他的面容,这才往来时路走了。 一路山路崎岖,要是换个闺阁中的姑娘,早就不成了。还好薛池体质极佳,这一年来她在屋中趁着没人也常做操锻炼。这番倒也让她坚持了下去,只是一味的凭着感觉往回走。 又没个表,也不知道山贼扛着她走了多长时间,反正她估摸着自己是往回走了有一个小时左右的,现在怕的就是绕着岔道在山里打转。可她也不敢呼救,谁知道招来的是什么人呢? 一路胆颤心惊,又怕山贼来追,又怕遇上蛇虫。 两条腿都走得酸了,因不是平地,绸面的绣花鞋面都被磨穿了一个洞,露出了她的白绫袜子,过了一阵,白绫袜子也给磨破了,露出了她的脚指头来。 这一年多来小曹氏部拿药材给她泡澡,脚上的皮肤早养得白嫩,不一会儿脚指头擦到石头就破皮出血了。 薛池便忍着痛继续走,她现在又添了层担心:怕天黑。 就在她以为自己怕是真在山里打转,没法走出去时,这山路却连着几段下坡,待到下去,居然依稀从树林间隙处看到下头有一条阔路来,一时间欣喜若狂:终于把这座山走到头了,一路加快脚步奔下了山,到了正道上,一下就瘫着坐在地上了。 她拿不定主意,是要选个方向走,还是就等在这路边。 但她是很不喜欢拖拉犹豫的人,正准备选个方向蛮干,就听得有声响。薛池左右一看,连忙又往回爬回山上,躲到一棵树后,准备观望。 对方越走得近,声势就越大。 原来是一整个车队,前头五辆马车慢悠悠的走着,后头跟着六、七头骡子驮着箱笼,随着队伍还有一群男女跟着步行。粗粗一看,也有二十来人。 薛池想了想,便藏身处出来跳下了路,喊了一声:“救命!” 把前头驾车的唬了一跳,立即勒了缰绳。 车队中的人纷纷打量着薛池,几辆马车中的人也都挑开了帘子,探头出来看。 打头一辆车中探出来的是个胖妇人,一件樱草色的绸衫裹在她身上,几乎要被肥肉给撑破了。头发以珍珠发网拢住,鬓边簪着两朵碗大的鲜花,一脸的脂粉眉黛被汗水略微晕开,显得有些狼狈。 这胖妇人笑着上下打量了薛池一番,慢吞吞的道:“姑娘喊什么‘救命’?” 薛池道:“这位夫人,我与家人在路上被山匪抢劫,因此与家人失散了。先前他们说距离城近了,不知夫人这一行可是往离城去的?可否捎我一程,回头觅得家人,定有重谢!” 胖妇人眼珠转了转,笑着道:“算你运道好,我们也是要途经离城的,你便跟着我们一道罢。来,坐我这辆车。” 薛池大喜,往前走了两步,就想去攀这辆车。 后头却有个女子出声道:“慢着,还是让她与我一车罢。” 薛池闻声去看,却见后头第三辆马车里有个女人倚在车窗边,正淡淡的看着薛池。 薛池吃了一惊,这女人大约二十多岁,鸦青的发丝梳一个凌虚髻,簪了一丛茉莉花为饰,穿一件艾绿的交领上衣,肩头挂着披帛。 两抹淡淡的蛾眉,一双眼似寒潭,面上并没多少笑意。 薛池只觉她仿佛广寒宫中走出的嫦娥,带了一身霜寒。 小曹氏曾是薛池见过最美的女人,这女子却与小曹氏不分伯仲。 只小曹氏是娇美,这女子却是清丽。要论气质,还是这名女子更胜一筹。 胖妇人呵呵的笑:“凌云,你要她去吵你作甚?” 被唤作凌云的清丽女子道:“无他,一路烦闷,听她说说新鲜事。” 胖妇人略一犹豫,便点了头:“好罢。” 凌云朝薛池招了招手:“来。” 比起胖妇人,薛池觉得凌云给人的感觉更好,当然愿意上她的马车了,连忙往凌云马车边去。 到了车边,一个长相有些阴柔的少年伸出手来扶了薛池一把,将她托上了马车。薛池心中觉得有些不对,一时也说不上来。 第10章 倒霉 待进得车厢,薛池见凌云跪坐着,腰后垫一个细藤编织的软枕,旁边一张固定的小几,上面放着一碟梅子,一壶茶水,并几册书。 凌云搭在膝上的手正握着卷书,见薛池进来,她略微颔首:“坐。” 薛池侧身坐下,看凌云一副仙女状,自己却是满身狼狈,衣服脏乱也就算了,鞋尖还露出两个大脚趾来,实在是不雅,她不禁将脚往后收了收藏住,只庆幸刚才下山时怕被人误会把大刀撇在树后,否则还不知是神马形象。 凌云抬眼略一打量,挑起帘子对着外面道:“小晋,拿个水囊和一瓶金创药来。” 小晋便是先前阴柔的少年,闻言不消片刻便送了个水囊和瓷瓶子来。 凌云接过递给薛池,又给她条干净帕子道:“姑娘自己清理上药罢。” 薛池应了一声,先喝了几口水,这才处理伤口。 凌云静静的看着,见这姑娘皱着眉,脱了鞋袜。脱袜子时牵动血肉让她明显疼痛了,但她只是嘶了一声,并没拖拉,而是很利索的把袜子脱了。拿了帕子粘湿了,一点一点去擦伤口,血迹被一点点的拭去,伤口逐渐发白,她这才撒了药粉到伤处。 这药粉更加的刺痛了伤处,她也只是鼓着嘴吹了吹,待抬起头来,已是满额的汗水。 凌云神情便更温和了些,指尖推着碟沿,将蜜渍乌梅往薛池一方让了让:“姑娘先含颗梅,解一解乏。炎夏酷暑,又劳累惊吓,不宜食干粮。所幸就到离城,到时再好生休整。” 薛池十分感激的朝她笑了笑:“嗯,好!” 凌云说完,并没有再攀谈的意思,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薛池原以为她是要解闷的,不由觉得奇怪,但也不好去打搅一个专心看书的人,只好向后靠在车壁上独自寻思。 也不知小曹氏等人如何了,看樊护卫等人身手不错,应该无事。 等到了离城,怎么找她们?总不能贴个寻人启事吧?不对,应该找官府,她们顺利到了离城,应该也会报官,请官府派人来寻。 还是不对,被山贼掳了不是好名声,万一小曹氏害怕声张出去,不敢报官呢? 薛池左思右想,微微闭着双眼养神,但在马车有节奏的颠簸中,眼皮越合越紧。 凌云听到薛池的呼吸声变得粗缓,不似先前仔细屏息,便抬头来看,见她眉目舒展,竟是睡了过去。 她视线落在薛池妃色的领口,江牙段氏的布匹,颜色染得比寻常都鲜艳。细细的滚着窄边,绣着一簇珍珠梅,细小洁白的花朵由密到疏,向胸前舒散开来。衣料上乘,绣工精湛,但这样的式样已是许多年前时兴的了。 她的目光往下,又落到了薛池手上,细致白皙,非娇养不能得。 又想起她举止虽不失大方,但并不高雅。 像是个千金小姐,家道败落,虽有底蕴,守着些旧物,到底疏于教养了。 凌云叹了口气,目光中露出一丝怜惜,却不知是怜惜薛池,还是自怜。 薛池觉得自己只是眼皮粘了粘,就一下惊醒,她一下坐正,惊魂不定的左右打量。 凌云目光从书上移开,轻声问:“醒了?” 薛池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的回过神来:“我居然睡着了……这是到了那里?” 凌云伸出手来,将车帘微微的挑开一条缝,指尖被透进窗的阳光照得有些透明:“你轻声些……正要进离城。有城卫正查问,若一会有人查看车内,你便说是我的婢女好了。若不然,你身无通关路引,是不能进城的。” 薛池连忙闭着嘴点了点头。她半起了身,顺着缝隙往外看去,只见前头前一座两层的城楼,下方城门大开,城卫未着铠甲,手执长矛拦着路。 行人车马排成一队,待城官查问过,城卫才一抬长矛放进城去。 凌云这一队声势浩大,那胖妇人不曾下车,另有个青衣男子上前去递文书:“我们一行是去给梁郡王贺寿的……” 城门嘈杂,薛池听不分明,见城官拿着文书看过,露出一抹怪笑来。青衣男子作揖赔着笑,好一会儿城官才点了头,抬手示意放过。 没有入车来细查,薛池松了口气。 马车缓缓前行,过了城门,薛池这才道:“这可好了。” 凌云眉尖微微蹙着,视线望向窗外,低低的问:“姑娘可有与家人约好会面之处?” 薛池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凌云姑娘,你们要在离城待几日?” 凌云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离城的眉黛、胭脂是顶好的,难得经过,姐妹们怕是要买些当手信。少说也要耽搁三、四日。” 薛池露出笑容:“我能不能先和你们在一处,慢慢再寻访家人?” 她身无分文,头上的簪子想来不是在山上被人倒扛时掉了,就是被那山贼顺手摸了,可惜当时急着离开,没有搜他身的身。 现在只手腕上有个玉镯,耳朵上有对赤金丁香小耳钉。耳钉太小,大约不值什么,手镯她也不大清楚具体价值,也不知能当几个钱。 再说怎么住店,什么地方吃饭,什么地方当东西,怎么向官府问消息,她全是半点也不清楚。如果能跟着凌云一行,也不至于慌张瞎撞。 凌云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薛池使劲去捋腕上的镯子:“我先用这手镯抵了食宿钱,回头见着家人,再另谢过。” 凌云抬起手来,似要按住薛池的手,但指尖才要触到,又像被灼伤一般缩了回去。 她勉强的勾了勾唇角:“姑娘,你还是寻着机会,独自离去的好。” 薛池愣住了,又觉得她不像是嫌弃赶人,不由迟疑的问:“……为何?” 凌云将帘子挑开了些,只有那名唤小晋的少年走在车旁。 小晋侧过头来看见她,便轻轻的摇了摇头。 凌云的声音轻得似有若无:“姑娘不谙世事,看不出我们是做什么的么?” 薛池挑了挑眉:“做什么的?” 凌云自嘲的一笑,抿紧了唇,半晌才道:“歌舞娱人之人而已。姑娘与我们在一处,被人瞧见,恐对姑娘清誉有碍。” 这一块的知识没有谁向薛池普及过,不过也看得出凌云一片好意,薛池点了点头:“多谢凌云姑娘。” 人最怕是不听劝,有人抱着善意劝了,还非要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听劝,那不是作死么? 薛池决定不要作死,很干脆的答应了。 凌云见薛池竟然双眼放空的琢磨起事情来,心中一动:“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薛池回过神来一笑:“姓融,融妩。” 凌云略一沉吟:“是敬安伯府融氏一脉?” 薛池点了点头:“嗯!我正要回敬安伯府去呢,不曾想路上遇到歹人。” 凌云蹙起眉,敬安伯府虽不是数一数二的权贵,可也不曾没落,为何这融姑娘穿戴这般不入时? 薛池不知凌云心中所想,犯愁的揪了揪头发:“唉,可往那寻去呢?” 凌云道:“离城之中有家云来客栈,是极清净的,开店的一对夫妇亦是老实正派人。融姑娘不妨先去住下,慢慢再寻访。” 薛池眼前一亮:“多谢凌云姑娘指点。” 凌云微微一笑,从腰上解下个荷包:“想来融姑娘突逢变故,无银钱趁手,先拿这些去应急。” 薛池觉得她太善解人意了,红着脸接了过来:“来日一定还给你……可到何处去寻你?” 凌云微微的侧过头去:“并没多少银钱,有缘自会再见,不必特特的寻来归还。”神色淡淡的。 薛池见她不愿意说,倒也不勉强,再三的向凌云谢过。 这一行车马停到了离城中最大的一家龙门客栈门前,小二们迎了上来,一边搭话,一边帮着卸马,后头几辆车的姑娘们坐得疲乏,正是埋怨着下了车,莺声燕语闹成一团。 薛池瞅准了时机,悄悄儿从人群中遛了出去。 等到一行人入住下来,潘娘子才想起薛池来,一留神便发现少了这人。 潘娘子张着嘴就喊:“凌云,凌云!”面上的横肉一阵抖动。 屋中穿红着绿的姑娘们正趴在窗口往外头打量。 凌云坐在屋角,闻声从书里抬起头来。 潘娘子几步走到她面前:“路上拾来那姑娘呢?” 凌云左右看了看:“不见了?” 潘娘子气恼:“同你一车的,你不知道?” 凌云淡淡的笑:“我只同她说了几句话,下了车便没理她,坐了这许久的车,谁还有心思盯着她瞧不成。” 潘娘子呸了她一口:“又来作怪!你说她这一家子遇上山贼,还有什么好的?她清誉尽毁,她爹娘就是没死,见着了她也得将她勒死!好死不如赖活,她还不如在我们倾月坊唱几曲歌、跳几曲舞,倒也快活不是?我还寻思如何开解劝说她,你倒是把人给放了!” 凌云抬着眼,似笑非笑的看她:“只是唱歌、跳舞?” 潘娘子面上就有些不好,随即又陪着笑:“形势不由人,这你也怨不得我。” 凌云笑了笑,淡淡的道:“旁人没盯着她,我也没盯着她。你既没拿锁将她给锁了,此时也别来向我要人。” 潘娘子气得一跺脚,终是无法,只得算了。 *** 却说薛池趁乱溜了,行走在离城的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颇有些茫然。不过天生的劣性作祟,左右看看,见旁边有条窄巷僻静,连忙就拐进巷口去,背向人掏出凌云给的荷包来看。 湖蓝色缠枝莲的荷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七、八片精致的银叶子,还有二十来个铜钱。 薛池用手拨了拨,总算觉得安心些,打算寻个面善的大娘问路去。 正在这时却觉得自己的后背被推了一把,薛池疑惑的一回头,就觉身边掠过一道比她矮半个头的黑影,紧接着手上一空。 薛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被抢了,tmd,我要爆了! 她还没指挥自己的双腿呢,双腿就自动的往前狂奔追了上去,薛池被压抑许久的狂性呼的一下爆了出来:“小贼别跑!” 一面跑,一面就掏出辣椒水来,准备喷死他! 前头是个单薄的少年,穿一身破烂的葛衣,一边跑一边听得后面脚步咚咚作响,回头一看,见这女人目露凶光,一手捞着裙摆,一手拿个小瓶子高举着,两腿迈得跟风车似的。这气势一下就把这少年给唬住了——他跑得更快了。 他往前一下窜出了巷口,薛池不假思索的就往前一冲。 谁知道巷口突然经过几人,薛池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没头没脑的撞了上去。 她尖叫了一声,眼看就刹不住了。 谁知斜里伸出一只手来,手里也不知道拿着什么硬物,将她往旁边一撞。 薛池惨叫了一声,一下飞了半米摔倒在青石地上,一声脆响,她晕头晕脑的一看:手上唯一值钱的玉镯四分五裂的见上帝去了…… 她愤怒的抬起头,就看见面前站着几名彪形大汉,其中一人还维持着拿刀柄反手撞击的姿势。这几人中间围着个锦衣男子,正目光平静的看着她。 第11章 女主智商略负 薛池眼都憋红了,硬是把满腔怒火给收了起来:形势比人强啊! 看这几个彪形大汉——她好恨! 转过脸寻找,小抢劫犯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她不想起冲突,放低了声音:“你们撞坏了我的玉镯,需得赔我。” 将她掀飞的大汉生得十分高壮,一张长脸,皮肤暗红如枣,他环臂傲然道:“你鲁莽乱撞,怨得了谁?” 分分钟要饿死街头的节奏,不拼也得拼了! 薛池低下头,把碎了的玉镯拢在一起,就开始哭: “天~~~~啊!地~~~~~啊!爹~~~~啊!娘~~~~啊!我好惨~~~~啊!” 平地一嗓子嚎起,引得路人都驻足观看。 锦衣男子抬脚便走,薛池大哭了一声:“你们这群禽兽!”一边向前匍匐逼近。 枣红长脸大汉刷的一声挥刀,刀尖骤然停在薛池的鼻尖。 薛池往后仰了仰脸,本来只是干嚎,这会额上的汗水流入眼睛里,刺得泪水一下就冒出来了。 她抑扬顿错的咆哮:“就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做下这般禽兽不如之事,便想一走了之,将我撇下,倒不如给我一刀来得干净……” 锦衣男子侧过脸来,墨石一般的眼睛专注的看着她。 薛池见路人果然三三两两的围了上来,堵住了这一行人的去路,便放下心来,哭得肝肠寸断:“……待我死了,这六月天里必要扬起一场大雪,将我掩埋,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才算干净……” 有人疑惑:“现在怎么不干净了?” 聪明人炯炯有神的看向她凌乱的衣衫,裙角还有些划破的地方:“哦——” 恍然大悟! 枣红长脸大汉急了,发出雷吼:“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 薛池抬眼一看,瑟瑟发抖的抱住肩:“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杀了我吧,快杀了干净!” 有人小声道:“如此蛮横霸道!” “这世道,没王法了,这姑娘也只能认命抹脖子了……” “禽兽,禽兽!” 大汉耳力好,不由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们听她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从这路上过,怎么就禽兽了?青天白日的,路都不让过了?” 薛池抬着泪眼看他:“这位爷,我重不重?” 大汉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这了,想及自己掀飞她那一下,愣愣的:“轻得很。” 薛池闭着嘴,抹眼泪。 旁人嗤笑:“还不禽兽!青天白日的过路,能知道她轻重!” 大汉被当头一击,掉坑里起不来了,青筋暴起,翕着嘴就是发不出声音。 旁边有着一把寸长美须的是他的同伴,看不下去了:“姑娘休要歪缠!不就是碎了一只玉镯?” 薛池哭:“连玉镯也知道,宁为玉碎,不受辱全!” 美须同伴:“……” 众人一阵唏嘘,见薛池又往刀上去撞,一位大娘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姑娘,大娘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吃得盐也比你吃的米多。不是大娘说你,咱们惹不起他们,不过什么全啊碎啊的,都是虚的。早前还有贞洁牌坊,现在也不兴这个。改嫁再醮都不是稀奇事。你忍一忍,苦两年风头就过去了,再不成就换个地儿。你模样儿好,做个填房晚|娘什么的,还怕过不成日子?” 自从前朝的《女诫》被本朝开国皇后烧了后,世家贵族虽还拿尺子约束着,但民间却是放开了许多。虽然失贞女子也背负骂名,抬不起头做人,但被自己父母拉了去沉塘的却是没有了。若有人问到做父母的脸上来,也大可以问回去:“慧明皇后都说不许过分苛求女子,你比皇后娘娘还脸大?” 神助攻出现! 薛池捧着几块碎玉:“这只玉镯,是我娘临死前传予我的,嘱咐我做人如玉,冰清高洁。此番碎了,我继母问起,定要逼死我……还不如先死了痛快!” 大家支主意:“再买一个差不多的!” 薛池垂下头:“……我没银子。” 真真可怜,定是继母不慈! 大家齐刷刷的望向那一行暴徒,不敢大声,只敢碎碎了说:“你们做下这种事,给些银子也是应该。” 枣红长脸大汉暴怒:“不是这么回事!” 锦衣男子却斜里伸出一只手来拦了他的话。 锦衣男子道:“也好。前面有家我相熟的铺子,姑娘不如一道前往,挑一只品相相近的镯子。” 声音清澈,泛着幽冷,像冷泉在石涧淙淙流过。 薛池抬眼看他,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素蓝的直裰,腰悬白玉带,颀长挺秀。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长眉下头一双眼若墨石,黝黑深遂。 他身边的大汉都比他要壮实,使薛池一直忽略了他。 但其实也是薛池故意忽略了他,因为她下意识的觉得他不似常人,怕多看几眼就不敢再闹。 薛池垂下头,弱弱的道:“我,我不敢随你们去……给我银子罢,我自去买了。” 锦衣男子向前迈了两步,几名大汉立即紧紧的跟随着,仿佛准备随时伴着他风驰电掣。 但他只是负着手,略微弯下了腰,压低了音量:“你是想让我给你买个镯子,还是想让我用另一种方式赔偿?” 薛池抬头,望进他眼里,看到了他脸上淡淡的一抹嘲讽。 他唇边露出一丝笑,声音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例如,纳你为第一百零八房妾室之类的。” 莫名惊悚! 薛池猛然往后一仰:“不,不,我不要了,不用赔了。” 围观众人鼓励她:“别怕!我们跟着去看!” 薛池:“……” 他笑容更深了些,直起身来:“走罢。”转过身一马当先往前走,众人都不自觉的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枣红长脸大汉一副大仇得报的表情:“走吧!要我抬你?” 薛池一副死人脸从地上站了起来,垂着头默默的跟着走,眼珠乱转,只看能从何找个突破口逃跑。 md,碰瓷碰上硬茬了。 枣红长脸大汉突然抬手,刀光一晃,薛池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谁知道他只将刀抬到面前,看了看刀口:“这蝇虫真烦,招了我的眼,还想逃了?” 薛池目光聚焦,原来他刀口上横尸了一只苍蝇! 众人集体后退了半步! 走不得数十米,果然临街有间珍宝斋。这是在成国处处都有分号的首饰铺子,众人跟到这里,都安慰薛池:“姑娘,珍宝斋的东西错不了,你快进去,挤不了咱们这些人,都在外头等着你,别的不说,给你壮壮胆气。” 薛池呵呵的苦笑,脚步沉重,一步两蹭,终于还是进去了。 珍宝斋里铺着一张万字景边的驼色地毯,上头以红、蓝两色染了团锦花纹,再以金银线细细的盘花。十分高大上。 薛池低着头,这样金碧辉煌的一张毯子,她几乎不敢下脚。 但前头一行人已经视若无睹的走了过去。 薛池每一步都很小心,怕踩断了金银细线,又忍不住琢磨:断了也好,又没监控,能不能捡一根应急啊? 待进到内堂,琳琅满目,珠光宝气,让她更是把裙摆往下拉了拉,唯恐脚趾头露了出来。 前头传来人声,就见一位中年男子,面容瘦长,身穿竹青镶秋香色宽边的道袍,头上带着顶员外帽,帽子正中镶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琼玉。 他笑着迎了上来,恭敬的作揖:“七爷,可是来寻我家主人?小的立即派人去请。” 被唤作七爷的锦衣男子略一摆手:“不必。” 他向后一侧身,看向薛池:“把断玉拿给掌柜看看。” 说着又对掌柜道:“这位姑娘有个镯子碎了,你务必给她寻一只一样的。” 掌柜心道:天底下的玉,岂有一样的? 但嘴上却不说,只是恭敬的应道:“是。”上前两步,朝薛池伸出手去:“姑娘,请赐玉一观。” 薛池默默的放了一段碎玉在他手中。 掌柜托到眼前一看,舒了口气。这玉质虽然不错,但却不是什么独特的东西。这样的货色,珍宝斋随时拿得出。戴在腕上粗粗一看,与原镯必是难分难辨的。 于是他将一行人让到雅间,令人上了茶,这才拿着碎玉退了出去。 七爷端起茶盏吹了吹,抬眼看向薛池。 薛池被他看得坐立难安。 好在掌柜办事尽心,不消片刻便捧了个锦盒过来,奉到薛池面前:“姑娘看看,与姑娘原来的镯子比起来,如何?” 薛池原来的镯子她也没细看过啊! 此时恨不能尽快了了,胡乱点头:“这就行了。” 七爷将茶杯往旁边一搁,发出一声轻响。 薛池警惕的看过去。 七爷含着笑:“你可满意了?” 薛池点头:“嗯。” 七爷也没为难她:“那你走罢。” 薛池啊了一声,不相信他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了。 七爷挥了挥手,意味深长:“身为女子,有些法子不好用。” 薛池脸红了,不服气的想:隔壁王大妈就一讹一个准…… 对了,她突然醒悟,这法子得上了年纪用,五十岁大妈叫非礼,那才是大杀器。 第12章 人间有真情 薛池偷眼瞄着。 七爷长长的睫毛在眼尾投下一抹影子,像一段风流的挑逗。他半垂着眼看茶,似乎热闹已经看过,意兴阑珊。 薛池试探的往外挪了两步,余光见他将茶水往旁边小几上一搁,她不由一下顿住脚步,屏息准备应对。 谁知七爷只是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袖口。 薛池看到他唇角隐隐的一丝笑意:他故意的! 但也发觉他确实没有恶意。 薛池从珍宝斋出来,看到外头一群看热闹的人群,这才有了点真实感。 对方居然就这样放过她了? 真是吓得小心肝扑通乱跳:忘记这是古代,负责任有另一种方式。 她胡乱的谢过围观的人群,顶着各种同情八卦的眼神,赶紧逃窜了。 跑了好一段路才缓下脚步,找了人问路,但奇怪的是问了好几人都不知道“云来客栈”,总算最后问着了一位大娘。 云来客栈地处偏僻,一条小巷进去,竹篱围着一间院子,高挑的竹竿上挂着退了色的布幡,写着端正的“云来客栈”四字。 薛池推开竹门走进去,疑惑的喊了一声:“有人吗?” 地上几个竹往筐,摊晒着萝卜条。 一只母鸡受了惊,拍着翅膀从薛池面前扑腾飞过,空中扬起几片羽毛,薛池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让,这脚感不对啊——中奖了…… 这造型,是客栈吗?分分钟关门的节奏! 正想着,里头有个中年妇人一边将手在围裙上擦拭着,一边迎了出来:“姑娘,你有何事?” 妇人脸圆圆的,头发整齐的挽着,看得出年轻时俏丽的样子,说话不像离城一般百姓带着口音,而是小曹氏教的那种标准官话。 薛池瞟了瞟那布幡:“婶子,这不是客栈?” 妇人愣了愣:“以前是,后头住客稀少就没做这营生了。” 薛池尴尬一笑,心道倒霉:“那打扰了……”转身就要走。 谁料妇人喊住了她:“姑娘怎么找来的?没做这行也有两年啦。” 薛池道:“是凌云姑娘告诉我的。” 妇人动作一下就顿住了:“凌云?”满面的惊讶,她面上渐渐的浮现了奇怪的神情,似哭似笑。又抬起手来捂住了嘴,眼圈渐渐泛了红。 看得薛池莫名其妙,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了两步,去拉薛池:“姑娘快请坐,虽然不是客栈啦,但被褥床铺多得很,我这就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姑娘只管住下。” 妇人把她按在院中石凳上坐了,进屋拎了把陶壶出来给薛池倒茶:“你先喝口水。”态度十分热情,殷切的望着薛池。 薛池确实渴了,端起杯连饮了几口。 就见妇人满面期盼:“姑娘是在何处见着凌云姑娘的啊?她还好不好?” 薛池想了想:“挺好的。”说着将见了凌云的经过说了一遍。 确实凌云过得也不错,有人服侍,格调不低的样子。 但妇人听了经过,却是用手去擦眼角。 薛池不解。 妇人也不多说,只擦干了泪,笑着道:“小妇人夫家姓刘,姑娘唤我刘婶子便好,还没请教姑娘贵姓?” 薛池道:“姓融。” 刘婶子道:“融姑娘安心,你先坐会,我进去收拾屋子。” 薛池张了张嘴:“这住宿的银钱,怕要迟些才能给婶子……” 刘婶子和气的笑:“要什么银钱?屋子被褥都是现成的,只当是到婶子家做客好了。你只管歇会。”说着转身进了屋。 薛池坐着,用手撑着下巴,觉得满身疲惫,心想这刘婶子看着面善,又是凌云推荐的,应该可信。 正垂着头琢磨,就听得竹门吱呀一响,薛池受惊侧头一看,见一个皮肤黝黑长相憨厚的男人挑着货担子迈进院子。 这男人看到薛池也是一愣:“姑娘怎么在我家院里?” 里头刘婶子听到声响走了出来:“当家的,你回来啦!” 又对薛池道:“融姑娘,这是我当家的,别人都叫他刘大憨。是个粗人,姑娘不用理会他。” 说着拉了刘大憨到一边去:“才听融姑娘说,凌云姑娘到了咱们离城。” 刘大憨把担子一放:“当真?” 刘婶子笑着点头:“说是就落脚在龙门客栈,等我把融姑娘安置好,咱们总得去见上一面。” 刘大憨重重的应了一声,搓了搓手:“你去收拾屋子,我去烧饭。” 薛池琢磨着,这对夫妻与凌云关系匪浅啊。 当下刘婶子铺好了床,招呼薛池:“融姑娘,饭菜摆桌上了,你随便用些好生歇息,我们俩先出去一趟。” 薛池已经知道他们是要去见凌云,不以为意:“好,劳烦你们了。” 当下这两人匆匆的出了门,把个陌生人留在家中竟半点也不担心,这份信任让薛池更安心了些。 薛池吃过,洗漱完毕便睡下,到底白日里担惊受怕,她半倚在床头,睡得并不踏实。 迷糊间听到外头响动,刘婶子和刘大憨压低了声絮絮叼叼的说着话。 薛池瞪着眼等了一会儿才又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日,刘大憨早出了门去,刘婶子备好了热腾腾的早饭。 见薛池出来,忙请了她过来用饭。 薛池见刘婶子眼睛红肿,便猜她是哭过了。 待用过了饭,刘婶子拿出了两套衣衫和一双粗布鞋:“看融姑娘的衣裳破了,不好再穿,这是我年轻时的衣衫,旧是旧了些,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收着,姑娘不嫌弃,就先穿着。这鞋却是新纳的,大小恐怕不合,姑娘试试。” 薛池脸上泛红:“这怎么好……” 刘婶子呵呵的笑:“姑娘别往心里去,衣裳我早穿不下了。凌云姑娘要关照的,咱们还怕怠慢了呢。” 薛池再三谢过,她现在也是并没闲钱添置衣裳,正是雪中送炭。因此接过衣裳进屋换了。 这两身衣裳料子不算上乘,且失了光泽,却也是缎面。但刘婶子现如今穿在身上的也不过是粗布而已,想来刘婶子原先家中情形也不错,后头败落了。粗布鞋子却是大了,但总比露着脚趾好。 薛池换了衣裳出来,随口问道:“婶子昨日可见着凌云姑娘了?” 刘婶子神色一僵,半晌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薛池奇道:“我明明听她说还要在离城待三两日,难不成连夜就走了?” 刘婶子苦笑:“是她不肯见我们。”却不肯说了。 薛池见她面带难色,不好追问,只道:“婶子,我与家人失散,现在找他们去,若没找着,我还得回来叨扰婶子。若找着了,我也会回来多谢婶子。” 刘婶子也打起了精神:“谢不谢的就不用提,吃住都简陋,只要姑娘不嫌弃。” 刘婶子又说予了薛池离城的大略情形,薛池笑着告辞了出来。 昨夜想了一阵,还是要往府衙去打探消息。 她一路问了过去,离城的衙署都集中在城正中,大开的高门,门前一条青石阔路冷冷清清,寻常人无事并不从此路过。 左侧一面墙上贴着好些布告,薛池忙走过去细细的查看。 什么缉凶、征税之类的,就是没有小曹氏一行相关的。 薛池转身向大门走去,看到门右侧高高的立着一面登闻鼓。 薛池才一靠近,立在登闻鼓旁边的小吏便瞪眼看了过来:“你有何事?” 敲登闻鼓是大事,但有击鼓,都要记录在案,呈上官览。颇影响官声:你要清明,事都给捋顺了,怎么会有人击鼓鸣冤哪? 不过这登闻鼓是硬性规定,不立这么一面不行。 还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派个小吏守着登闻鼓,但有来击鼓的,总要先行劝阻。 薛池来之前刘婶子已经提点过她了,此时连忙摆手:“差爷,我没冤,不击鼓。” 小吏肩膀一松:“有事可请了状师来,从正门进。若无事,衙门重地,闲人勿近。” 薛池便道:“若我只是想上衙门来打听点事,又怎么办?” 小吏斜着眼看过来,用指头遥遥一指:“看布告去。要打听布告上没有的嘛……”他暗示的搓了搓指头。 薛池张了张嘴,这就是传说中的索贿?这么赤|裸裸!这要放在信息化时代,半个小时后这段视频就要传到网上! 薛池又一次感叹,形势不由人。 怏怏的取了耳朵上的一对金耳钉给他。 小吏拿在手上掂了掂,觉得轻飘飘的,便有些不满意,但怎么说也是金子。磨蹭了一阵才道:“你要问何事?” 薛池道:“有没人来报匪祸,寻找被山贼掳走的家人?” 小吏指了指天:“你看看。” 薛池抬头一看:“什么?” 小吏嗤了一声:“青天白日的,你发什么梦?咱们离城一向太平,谁个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做山贼?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去去去,别站这碍事!” 薛池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也无心理会:不至于吧,明明樊护卫一行后头像占了上风的样子……难不成后头山贼又来了同伙,她们不会落入贼手吧? 那可糟了,论理,该报官。 不过小曹氏是一位伯府夫人,听她平时教导言语中种种顾忌清誉……情形未明,却不好莽撞。 不知道小曹氏一行人是不是也出于这个考虑,才没有报官? 若是如此,要如何与小曹氏联系? 薛池看着远处的布告,心中一动,不是可以贴小广告嘛,又没有城管不是? 去买些纸笔,写了满城贴着,小曹氏看到了总会来找,过三天没人来找,再另想他法。 薛池这么一想,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就好像你准备在朋友面前大秀厨艺,完了发现没有燃气,歇菜了。 她身无分文啊她。 薛池默默的流泪,她创了多少个第一。 生平第一次放下坚持,杀人了,讹人了,行贿了,现在还要去狐假虎威了。 第13章 重逢 手镯在薛池掌中被捏出了汗来。 她当然可以拿去当,然而要用钱的地方不少,贴了布告无用的话,她还预备雇一队镖师出城查看,报官是最后的选择。 手镯在当铺能当出多少钱来,还真不好说。 她仰着头看着珍宝斋的牌匾,再给自己多一丝勇气。 “……明日便让人送到府上去,包您满意!”一人笑着往外走,他伸着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薛池定睛一看,是珍宝斋的伙计。 另一位满面红光,大腹便便的男子在掌柜的礼让下步出,上了一边的牛车。 做这行,识人的功夫是少不得的。 伙计一思索,眼睛一亮便认出了薛池来:“原来是您,姑娘可是……” 薛池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见你们掌柜的。” 伙计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您这边请。” 薛池跟着他进去,掌柜正站在堂中,拿着一个锦盒打量一枚流云百福玉佩,抬眼看到薛池,清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姑娘来了……” 薛池大步的走到他面前,颇有些气势。掌柜精明的双目一凝,顿住了未出口的语句。 薛池抬了抬头,神情平静中流露出一丝倨傲:“掌柜的,我家七爷吩咐我来将这镯子退了。” 掌柜愕然,他迟疑的道:“七爷,让您来的?” 薛池点了点头,露出一点忧伤:“原先只想找个一样的,找到了以后发现终究不是那一个……也就罢了,反倒令人生憾,七爷只道那便退了。” 掌柜的表情很奇怪,默然不语。 薛池继续道:“七爷与你家主人相熟,掌柜总不至于不行这个方便罢?”竟然是神情转冷,一言不合就要翻脸的模样。 掌柜的清咳了一声,摸了摸胡须:“这个,咱们珍宝斋,并无这个规矩……正好我家主人也在,既是七爷开口,我便去讨个主意。姑娘稍候片刻。”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走得两步,又回头看了眼薛池。 薛池佯装不知,手心攥着袖边,默然而立。 掌柜的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上头有间屋子,开着一扇窗,正能看到楼下大堂的情形。 掌柜进了屋子,束手而立,并不说话。 年子谦唇角含着笑,只望着对面的人。 七爷侧着头看下头那个纤细的身影。 她一进来他就看到了。脚步有些僵硬,全身紧绷,他很好奇一个闺阁姑娘能做什么,没想到是来用他的名头。 ** 连掌柜接过了玉镯,奉上一叠小额的银票:“姑娘看看,这是500两的银票。” 薛池接过:“不用了,七爷自是信得过你们,才开了这个口。” 连掌柜呵呵的笑:“姑娘说的是。” 薛池用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把银票密密的包裹起来,塞进袖袋,再将袖边收起攥在手中,确保不会再掉链子。 连掌柜亲自送了薛池出去。 ** 年子谦挑了眉笑:“七爷要个镯子,你居然敢收五百两,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看你这掌柜也干到头了!” 连掌柜哈腰陪着笑。 年子谦用扇子指他,声色俱厉:“七爷看上什么物件,那都是它们的造化!一下便从庸物凡品化升了稀世珍宝,回头说起是咱们珍宝斋所出,岂不是天大的一桩名头?下回记住,要奉了银子劝着七爷随便拿,整个珍宝斋打包了奉上才是!” 连掌柜道:“是,是。” 七爷略偏着头,鸦青的发丝落下,与肩上的团花绣纹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 他眼含笑意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合的挤兑。 年子谦费了半天功夫,终是按捺不住:“七爷,您到底是为何要帮她?昨日我听人说您领了名女子来,给她买手镯,我只当还未睡醒——难不成此时仍在梦中?”他的双眼中闪满了“求你了告诉我吧”! 七爷啼笑皆非,摇了摇头:“我不过先前曾与她有一面之缘,知晓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看情形,怕是遭了难。不过是行个方便。” 她家的马车上,有敬安伯府的徽记。敬安伯府居然养出了这样的女儿……只怕是那位养在外头的“大姑娘”了。 七爷不甚在意的想:这样的性子,敬安伯府怕是要热闹了。 ** 薛池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她本来准备一而再,再而三的制造困难也要把手镯退了。谁知道七爷的名头竟然这般好使! 事不宜迟,她满大街的找了书信摊子,花钱雇人写了一叠“寻人广告”:她的字练了一年半也还是不堪入目! 当下拎着一罐糨糊大街小巷的去张贴。 ** 金乌西沉,七爷从珍宝斋出来,吩咐面色枣红的张松:“连夜启程。” 张松应喏,去马行将重新钉了马掌的马匹牵了回来。 七爷翻身上马,扬了扬袖子:“走!” 群马疾驰而过,一路奔向城门。 张松突然咦了一声:“昨天那臭丫头!” 七爷侧头一看,薛池挽着袖子,两手捏着纸边,掂着脚往城墙上贴。脚边放着一罐糨糊和一叠纸张。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纸被风卷起,她惊呼一声,慌慌张张的拿了罐子压住剩余的纸张,再起身来追。 七爷见她面色泛红,额上有些汗迹,但双眼亮晶晶的。 他随手捞了一张纸,垂眼一看:原来是遇了山贼失散了……还不算太蠢,身份一节上用词隐讳。 薛池狂奔了几步,正与他对上目光。 不由一愣,刚借了他的身份,视而不见不好罢? 她有点蠢蠢的道:“七爷”。 七爷只觉这姑娘虽然不大聪明,但极能折腾,不似一般弱质女子遇事惊慌失措、坐以待毙。最末该是能平安回了敬安伯府的罢。 他不禁微微一笑。 薛池只觉得他眼角眉梢有星光流溢,心跳不由快了一拍。 却见他一抖缰绳,马匹扬蹄,一下疾行而去。而另一只手扬起,指头一松,纸张像一只被放飞的纸鸢,呼啦一声高高飞起。 薛池:太贱了!还到她手上会死吗?! ** 眼看着天色渐暗。薛池拖着疲惫的步伐往云来客栈去。 远远的便见客栈外星星点点的火光,她走近一看,原来停了数辆马车,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车角上俱挑着气死风马灯。 薛池心中一动,加快了脚步。 却见院门口立了一个妇人,她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见着薛池,欣喜的一笑:“大姑娘!” 薛池激动的几步迎了上去,一把抱住:“信娘!你们可都还好?” 信娘的怀抱柔软,薛池想及这几日的惊心,不由有种见了亲人一般的委屈。薛池从小亲缘薄,与这三人朝夕相处一年半,已是隐隐将她们当成了亲人。 信娘拍了拍她的背:“我们都好!只忧心着姑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们见着你张贴的寻人告示,便赶紧找着了这间客栈,谁知竟等到这时,好让人心焦!” 薛池皱着眉:“我怕你们见不着,从早贴到晚,两只手都酸得举不起来啦。” 信娘道:“好了,快随我走,夫人正等着你呢,也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薛池道:“我且得去谢一谢刘婶子。”说着站直了,整了整衣裳,往院里走去。 刘婶子正与刘大憨坐在屋中,刘大憨颇为拘束,而刘婶子倒是沉稳自若。 薛池笑着快步走近:“刘叔,婶子!” 两人一下站起,刘婶子笑得欣慰:“恭喜融姑娘寻得家人。” 薛池道:“没有婶子收留,只怕还要多受许多磋磨。”说着从袖里拿出用剩的银票来:“婶子雪中送炭,多少银两也不能足表谢意,这些银两不过是安一安我的心,婶子不要推辞。” 刘婶子却是坚决的推回了薛池的手。 薛池还要再说,刘婶子却握住了她的手:“姑娘快别提金啊银啊的,我这还有个不情之请呢。” 薛池惊讶。 信娘虽没报了家门,但令离城太守派了家人陪同来寻人,定然不是普通人家,因此她坐在屋中枯等之时,早已生出个主意来。 薛池微笑:“婶子只管说,办得到的,必不推迟。” 刘婶子未语先哽噎,垂首擦了眼角,这才平稳下声音:“此事有关凌云姑娘。” 薛池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接着说。 刘婶子道:“先前听姑娘家人说,要回平城去。” 薛池点头应是。 “姑娘想来非富既贵,来日回了平城,可否请家人照看凌云姑娘?” 薛池奇怪:“凌云姑娘她……?” 刘婶子难以启齿,终是:“凌云姑娘是倾月坊中人。”看薛池一脸迷茫,只得继续道:“倾月坊是平城四大乐坊之一。凌云姑娘是歌舞伎……” 薛池拧起了眉,拿不准歌舞伎的概念,应该和妓|女不同吧? 刘婶子眼泪簌簌而下:“她身份低贱,但有两个银钱的,便能对她呼来喝去的,也不知受了多少欺凌,还请融姑娘回了平城,托了家人稍加看顾。” 薛池面泛难色。 刘婶子道:“我知道为难姑娘了,好人家的女儿却要去关照一个歌舞伎,怕是也难以对家人开口,不如……” 薛池忙道:“不是,婶子。实在是我情形特殊,也不知自己能否说得上话……唉,只能答应婶子尽力而为。” 刘婶子有些失望,但也知是强人所难,当下万般暗忍,方地收住了情绪。 *** 赵夫人抬眼去看,见小曹氏面色淡淡的不见异样,但手中棋子举着,迟迟不落。 赵夫人心知她神思不属,也不出声,心道这融姑娘丢了这遭,也不知如今是何种情形。 却见柴嬷嬷满面喜色的从外头快步走进:“夫人,来了来了!马车已进了二门!” 小曹氏手一撑站了起来,不意将棋盘按得一歪,乱了棋子。 赵夫人连忙道:“不下了不下了,我棋力不够,早已是撑不住了,融大姑娘来得正好,倒是救了我了!” 将棋子往边上一扫,就去扶小曹氏:“还望夫人赏个脸,让我也迎一迎大姑娘。” 她这么知趣,小曹氏也不禁赞许的看了她一眼,笑着与她携手往外迎去。 第14章 好一朵 赵夫人看着迎面而来的少女。 穿了件鹅黄的薄衫,荼白的裙子在夜风中扬了起来,双目亮晶晶的,面上尽是雀跃的笑意,原本旁边有个妇人扶着她,她却耐不住这缓慢,抢前了几步。 小曹氏与薛池握住了双手,两人都有些激动,扮了这许久的母女,这一回才算有些真情涌出。 薛池还没从这脉脉不语的温情中醒过神来,就听小曹氏唤了一声:“我的儿!” 一时她眼泪漱漱的流,有如梨花带雨一般,哀婉而不失美感。 薛池从没见她情绪这般外露的,也惊到了,心道:难不成我也要哭?哭不出来怎么办? 还好小曹氏善解人意,一把将她的头按在怀里,薛池从善如流的干哭:“娘,娘啊!” 小曹氏听得心里一闷,略推开她,拿帕子去擦薛池不存在的眼泪。薛池只觉得眼中一酸,居然就自动落下泪来。她一时惊讶的看着小曹氏手中的大凶器,心道:这可是个宝。 赵夫人忙上前来劝解:“既然是找回来了,就好了。真是吉人天相,往后大姑娘必是否及泰来,后福不尽的。快莫伤心了。” 薛池看着赵夫人的眼眶也是红的,心道莫不是她也有秘密武器的? 小曹氏抬起手摸了摸薛池的鬓角:“回来就好……夜风大,进屋去罢。” 赵夫人寒喧一阵,跟着凑了个热闹,知道娘俩个怕有许多话要说,也就识趣的离开了。 果然小曹氏令柴嬷嬷守在门外,细细的问起薛池分别后的种种情形来。 薛池觉得在小曹氏等人的眼中,方才抢快了几步都受了一记眼刀,若告诉她们自己杀了人,岂不等同于石破天崩了? 因此并不敢说自己杀了人,胡乱说话又怕细节被识破,只推说自己昏了过去,醒来时那贼子已是死了的,其余一概不知。 小曹氏百思不得其解,她倒不曾疑心是薛池杀的,薛池虽比寻常女子气力大几分,也不是山贼的对手。 信娘握着薛池的手:“真的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吗?你再想想,醒来后你见着些什么?” 薛池觉得她的力道有点大了。她奇怪的侧过头来看信娘。 先前只顾惊喜,这回却发现信娘有些消瘦了,眼窝深陷,一副憔悴的样子。薛池心中感动,抱了抱信娘:“看你担惊受怕的,两日就瘦了一圈。” 她这样动不动就抱的,信娘是极不习惯的,推了推她:“问你话呢。” 小曹氏声音一沉:“怎么这般和大姑娘说话?我看你是忘了主仆有别!” 信娘惊慌失措,咬了咬下唇,语不成句:“我,我就是关切。” 薛池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是什么大姑娘,别人不知道,在信娘面前还要装么?” 小曹氏严厉的望着她:“有这种想法,伯府便不用去了,免得让我们俩都死无葬身之地。” 薛池一噎。 小曹氏道:“你们都要记住了,不管人前人后,面儿上还是心里。她都是融妩。” 信娘低着头:“是。” 薛池看她肩都塌下去了,想及她平日里敦厚,任劳任怨的样子,不由心中怜惜。心道柴嬷嬷对她动辄打骂,小曹氏也是没半句贴心话的,自己可万不能让她再冷了心。 于是薛池便握住了信娘的手:“好了,我真的一无所知。后头猜测,只怕是路过的猎户,他救了我,又怕担了人命官司,也怕担了我这个麻烦,因此并不现身罢。” 这也算说得过去。 小曹氏又细细的问她如何到的离城,听到她是坐了乐坊的马车,不由得大惊失色:“此节往后万万不可再提!” 见薛池不以为意,小曹氏气极:“这歌舞伎,虽说是有一技之长的,但也不过以此来提了身份,只要身份够,银两够,岂有不从的?只比妓子略好听一些罢了,却也干净不到那去。甚至因着‘卖艺不卖身’的噱头,备受追捧!你若同她沾了关系,索性去吊死好了。” 薛池叹了一声:“我瞧她容貌如花似玉,行止娴雅,岂料是个命苦的。” 小曹氏恨铁不成钢:“你道她为何沦落风尘?她原也是宰辅千金!” 薛池真正吃了一惊。 “她原也是平城贵女,名声在外。只因她父亲贪贿,触怒先帝,阖家男丁处斩,她也一朝碾玉成泥,贬入乐籍。所以说身为女子,家族至关要紧,你如今是伯府千金,也该好生维护自身和家族的体面,万不可与贱籍相交。” 薛池沉默不语。 她知道,应该入乡随俗,谨守规矩。 可是凌云并不是自甘堕落,薛池只有可怜她的。再说轻贱他人,知恩不报,与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相悖的。 薛池第一次隐约的意识到:要守规矩,就等于要将真正的薛池一刀一刀修下,将她身上那些现代的枝叶砍去,修成一个能塞进规矩框架的模子。 小曹氏见她模样,不好逼得太紧,只叹了一声:“我总不会害你,我也是,吃过亏的……” 薛池点了点头,双方气氛都冷了下来,草草聊过几句,推说累了,各自歇了。 ** 敬安伯府是勋贵,如今虽是有些没落了,但破船也有三斤钉,对于四品的太守来说,仍是需要仰望的门弟,是以此番小曹氏送上敬安伯的名帖,赵太守大惊之下,才会尽心帮隐蔽着寻人,并未向外宣扬。 一个千金小姐,丢了一夜找回来,这其中自有数不清的文章。 但赵夫人李氏却也是十分识趣,府中上下,并无人对此闲论半句。 赵夫人李氏是知府赵大人的填房,前头原配留了一子一女,自己又生了一子两女。 李氏对前头原配的子女凡事讲规矩,大面上不会出错,也算得上是个好继母了,但总归是偏心自个子女的。这时赵家的二姑娘和三姑娘就打成了一团,抢一支千瓣芙蓉簪,花瓣都是一片片的薄玉片,用细细的金丝串在一起,轻轻一动,花瓣就会颤动。这样的东西一支已经是多得的了,不可能两姐妹一人一枝,于是到了会客的时候两个人就抢成一团。 李氏也不理她们,坐着让人卸妆,慢悠悠的道:“行了,都别戴了。我看那融大姑娘打扮也并不如何华丽富贵,明日你们莫要压了她一头。” 赵二姑娘一听,停了手:“娘,不是敬安伯府的吗?” 李氏伸手拔了根簪子:“你不知道,这些勋贵有些个臭讲究。我去过南宁侯府一次,要说那屋子,还没咱们家布置得好,什么金呀玉呀的,他们倒不十分瞧在眼里,反倒是一段烂木头,只要说得出一段典故,那就是好的。姑娘们见客人身上也不穿全新的衣裳,说是落了下乘,倒要穿七、八成新的。”李氏当时就被比得粗鄙了,还闹了笑话,带累了领她去赴宴的堂姐,后头堂姐和她说了,她才知道一星半点的。只是此时也不肯在女儿面前说自己出过的丑。 赵三姑娘笑出了声:“要我说呀,这也是故弄悬虚。” 李氏深以为然,嘴上却斥道:“胡说!” 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笑嘻嘻的将这簪子宝贝的收起,另翻捡起妆匣来。 这两个姑娘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也是到了说亲的时候,李氏想着在小曹氏处卖个好,到时往平城也有个地方走动,说不得机缘巧合下,还能攀一门贵亲。 这话不用明说,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心中也有数,因此也是十分的注意打扮。 赵家大姑娘心里也是清楚的,只不过嗤之以鼻。赵大姑娘的外公方同任史部侍郎,方家虽不是勋贵,但也是诗书世家,当年榜下捉婿,将庶女方氏嫁给了赵大人,方氏对于平城上层发生的一些事心中有数。方氏死后,方家又派了个老嬷嬷到赵大姑娘身边提点,小曹氏的事情赵大姑娘也听过一两回,不算详尽,但也知道小曹氏身份是个尴尬的。李氏此番贴上去,只怕占不成便宜,到头来还要惹一身骚。 因此赵大姑娘只命丫环备了一身不出挑的衣裳,挑了两样素净大方的首饰。 ** 第二日薛池穿了件柳绿细绸短襦,佩一个碧玉璎珞项圈,下着白底挑线裙子,腰间系上白玉禁步,脚着葱绿缎子翘头绣鞋,一对双螺髻,俱簪上了新摘的紫色铃铛花。 果如赵夫人所料,清新娇俏,却并不华贵。 薛池沉沉一觉睡了起来,除了脚指头挤进鞋里还有些疼痛,其余竟是一身清爽。 待她走出外间,便见小曹氏已是坐在桌旁边饮茶边看书。 薛池唤了一声:“娘。” 小曹氏抬眼看了看她,见薛池因这一年多来的细心调养,此时正是脸上白中透粉,大大的杏眼灵动黝黑,十分娇俏活泼的样子,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前日好在没让树枝挂花了脸,不然留了印子可了不得。” 薛池走到她身边坐下,笑嘻嘻的自倒了杯茶喝下:“可不是么,将我好一阵吓。” 小曹氏抿了抿嘴,信娘却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薛池道:“嗯?笑什么?” 柴嬷嬷受不了:“您这可真是……别家的姑娘,吓得一病不起也是有的,像您这样没心没肺的,还是别说‘吓’这个字了!” 薛池也笑:“前日夜里我真是吓得睡不着,今日这许多人陪着说一说话,竟是忘了。” 小曹氏笑着看她,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柴嬷嬷知道是想起了真正的大姑娘。大姑娘就在那园子里出的生,十几年没见过半个外人。初几年小曹氏只顾着伤感,对着大姑娘亦是带着些怨恨,好容易夫人自己清醒了过来,才发现大姑娘生生的养出个木讷沉闷胆怯的性子。当了这许多年母女,大姑娘的笑模样,小曹氏回忆起来只怕都没有见过。那像这薛池,成日里神采飞扬,不该笑的时候都是笑。 第15章 终回府 小曹氏看了柴嬷嬷一眼,见她红了眼眶,知道自己的心思也只这老仆才知道几分了。 正伤感着,就听赵夫人李氏人未至笑声先至:“夫人、姑娘可起身了?” 信娘上前几步,打起了碧纱帘子,迎了李氏进来:“都起了,赵夫人快请进来。” 赵夫人满脸笑意:“前头席都备好了,还请夫人和姑娘入席。”没有派婆子来,而是亲自己来请,赵夫人这身段放得不可谓不低。 小曹氏淡淡的扫了薛池一眼,薛池连忙走过来扶了小曹氏站起来。 小曹氏道:“住在府上,已是叨扰,还请赵夫人不必如此费心,倒教人心中不安。” 赵夫人忙上来扶住小曹氏另一只手,笑容更盛:“真是拆煞了我,平素想见着夫人和姑娘这样金贵人的面都不能,此番又算得了什么?还要谢夫人和姑娘给了脸面,那里值当夫人往心里去呢?” 这赵夫人与小曹氏年纪相近,但小曹氏养得如同还在花信年华,赵夫人却是中年妇人了,偏赵夫人对着小曹氏一张嫩脸恭敬有加,薛池瞧着眼中,不免心中觉得怪异。 赵夫人引着一行人入了花厅,等在厅中的赵家众人皆站起来相迎,赵氏给小曹氏让了上座,这才叫了人来见礼。 赵老爷不便同席,但儿子年纪还幼,赵夫人也叫了来在小曹氏面前露个脸:“这是我家的信哥儿。” 小曹氏少不得要给些脸面,笑着问道:“你这哥儿生得好,多大了?” 赵氏道:“翻过年就十二了。” 小曹氏便给了块玉佩做见面礼,赵夫人不经意的拿眼瞥过,更是满面笑意。 赵太守前头原配也生了个儿子,今年有十八了,赵夫人只道他年纪大了不便在夫人姑娘面前走动,便没让进来。因此这处除了赵大姑娘,赵二姑娘、赵三姑娘、赵二公子俱是赵夫人所出。母子几个笑语连连的捧着小曹氏和薛池,倒把赵大姑娘挤在一边。 赵大姑娘也不来凑热闹,只是默默的坐在一边,垂着眼睑看着裙子上的绣花。 薛池找了个借口从那一团香气里挤了出来——实在是让人窒息。 薛池穿来了以后才发现这里的人并不经常洗头发。 因着头发太长不易干,也不易梳理。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吧,就说头发以多为美,剪发是不可想象的。 且为了梳得美梳得光溜压住异味,要用许多头油,还要用上假发,梳一个发型要花许多时候。 所以包括小曹氏这样爱洁的,也都是梳一个发型保持几天,每天早晨信娘再帮她重新整理一下乱的地方。为了晚上不弄乱发型,也睡的是硬枕。当然小曹氏常年食花饮露,身上是没有异味只有香味的。 但别人就不好说了,因此这头油味总是有点复杂。 薛池一直被柴嬷嬷视为“难以教化”的一个表现,就是她喜欢定期修剪头发,从不让头发过长。 冬天三天一洗头,夏天每日洗头。柴嬷嬷说了多少次勤洗伤元气薛池也只当听不见。 又不上头油,又不续假发,发量不丰不说,梳出来头发总是碎发乱支不驯。 柴嬷嬷很以为这实在有损一个千金小姐的形象。 薛池只当没看见她的眼刀子罢了。 这会薛池坐得远了些,就注意到了同样坐在一边的赵大姑娘。 赵大姑娘长着一张鹅蛋脸,细长的丹凤眼,悬胆鼻和小菱唇,是非常标准的美人长相。 这时她见薛池看过来,便微微的一笑,不亢不卑的,倒让薛池心中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目光落在赵大姑娘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上。 经过这一年的训练,薛池也看出这块玉佩成色一般,不过下头的穗子倒是别出心截,用彩线缠结出五只色彩各异的小蝙蝠串成一列,十分有趣。 赵大姑娘顺着薛池的目光看去,便用手托了穗子:“融姑娘是看这个?” 薛池点点头,她很喜欢卡通的东西,赵大姑娘这穗子倒有几分卡通周边的可爱q感。 赵大姑娘笑道:“只是用绳子打几个结,闲了无事琢磨着玩的。” 一边说着,就一边拿了衣带做绳子,打结示意给薛池看。 薛池勾着头看了一阵,觉得应该不难,便也扯了自己的衣带做试验,不料天生此关缺一筋,衣带缠来缠去也不成,自己也笑了:“不成,我这指头就不灵巧。” 赵大姑娘抿了嘴笑。 小曹氏将赵夫人的儿女一一见过,问了几句话,又都给了见面礼。这时婢女们已经开始上菜了,赵夫人挑起隔断的珠帘,请众人到花厅另一侧入席。 小曹氏不食人间烟火,每样不过略沾一沾唇便放下。 倒是薛池,在别院中随着小曹氏吃得过于清淡,见了大鱼大肉的就有些放不下筷子了,被柴嬷嬷飞了几记眼刀后才略略收敛了些。 用完膳众人离了席,赵夫人虽然想好好款待,但前一日小曹氏心急于找薛池没这个心思,明日小曹氏又计划要急着赶路了,因此这时间仓促,赵夫人也来不及找个戏班子进府来唱戏,因此只是令人上了茶水瓜果,请了个女先生在厅中说书,好在小曹氏也有十多年没有过娱乐,很是出了些她没听过的书,女先生又说得绘声维色的,倒是教小曹氏一行人听入了迷。 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得了母亲的吩咐,拉着薛池去投壶:“……这出书听了数回了,耳朵也起茧子了,咱们不如去投壶罢?” 薛池心道:别啊!我对这世界了解太少,听一听还能增涨点知识呢。 只是这两姐妹太过热情,薛池推拒不得,只好起了身。 赵二姑娘瞥了赵大姑娘一眼:“大姐姐素来喜静的,可是不想去?” 赵大姑娘站起来,淡淡的笑:“人少了不好玩,我也凑个数了。” 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对视一眼,撇了撇了嘴角。 婢女拿了个长颈双耳铜壶上来,并捧来一捆箭矢。 薛池先前也是跟信娘练过的,而且她运动神经很发达,准头是相当不错。 几人退开数步,围着壶站定。婢女先奉了四只矢来给薛池:“请融姑娘先投。” 薛池眼珠一转,心想自己也没甚优点,绣花打络子不成,下棋弹琴太烂,画画写字不能入目,若是这玩乐再不成了,岂不一无是处了? 因此并不留手,拿着就掷,只听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呀的叫了一声,就看见几支箭矢连连入壶,更有两只分别投入了两边壶耳之中。这里头有个名堂,叫“连中贯耳”,比单投入壶口难上数倍。闺中女子臂力准头有限,是极少能玩出这样的花样来的。 一时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都围着薛池满口恭维:“姐姐真真厉害,快教一教我们!” 薛池心里免不了得意,一双杏眼笑成了半月弯。 小曹氏隔着珠帘瞥了一眼,赵夫人连忙道:“果真是伯府千金,我家几个丫头是不敌的。” 小曹氏唇角含笑:“她天生是个脱跳的性子,旁的不行,也就是会玩儿。” 赵夫人道:“夫人太谦逊了。”竟真是满心满眼的不信,只以为薛池是个样样拔尖的。 小曹氏难不成要争个脸红脖子粗的来揭薛池的短不成?也只是口中谦让两句,便随赵夫人去误解。 薛池这厢被人一捧,免不了高兴。说真的,在现代,同龄人个个都挺有个性的,谁愿意低声下气去捧着别人啊?薛池还从来没尝过这种*汤呢,不由得飘飘然了。 直到大家散了场,回屋歇息了,薛池嘴角的笑也没收了。 小曹氏只能哭笑不得的道:“看把你骨头轻得,这还没回府,且容你这一回。回了府,可不能这般了。” 薛池笑嘻嘻的应了,小曹氏看她不当回事,不免心中叹息。 一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歹了。 说运气歹,老天在关键时候送了这么个人来。 说运气好,这人竟是个没心眼的,真回了伯府,三天两天的不被人挖坑埋了,也要被人当枪使。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只消借着薛池出了院子回了府,旁人再想将她踩下去,也没这机会,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薛池回了自己屋子,信娘替她卸了钗环。 薛池问信娘:“先前没想起来,咱们被这山匪一冲撞,随行的箱笼没事罢?”她担心自己那一袋子“宝石”。 信娘叹气:“夫人的头面体己单用个黄铜小箱装着的,这回别的没丢,最值钱的这一箱倒丢了。” 薛池那一袋“宝石”是压在衣箱底下的,听说没事,放了一半心。又有些为小曹氏可惜。 信娘看她一眼,又笑:“幸而夫人也不放在眼里,往后自有更多更好的。 薛池点了点头,洗漱睡下不提。 等到第二日,赵家百般苦留,小曹氏只说已经耽搁了行程,实在留不得了,一行人用过朝食,便又启程往平城去。 后头这一段路程,樊护卫等人更是仔细,所幸再没出什么变故,十数日后,一行人顺顺处利的入了平城。 一入平城,薛池就被平城的繁华惊住了。 熙攘绸密的人群,喧嚣鼎沸,路边商铺食肆、酒楼舞榭连绵不断。 马车只能蜗行,薛池不顾小曹氏的阻止,挑起了一角帘子,眼花缭乱的看着外头。路边当街歌舞卖艺的都途遇三处,马车行得慢,薛池每回还能顺便看一段舞听一段曲。这些卖艺之人面色红润,服饰鲜艳,收钱的瓷钵里已装了半钵铜钱,收成十分不错。 人若是温饱都无法解决,谁还会给卖艺人赏钱? 可见得这平城实在是富庶繁华。 小曹氏见劝不住她,也就不再管了。听着这满耳喧嚣声,心中万般滋味都涌了上来。 薛池凑过来小声的问:“这平城从前便这般热闹繁华?” 小曹氏一怔,回过神来,点头道:“从前头崇文皇帝在时,便是四海宴平,各国来朝,人人都想来平城,还听人说,那些番国之中只传言咱们平城就连块地砖都是金子做的。天底下有的,这平城就有。先帝也是个圣明的,十数年下来,只有越来越好的。” 薛池一听,这是盛世啊。 她又挑起了帘子,过了一会指着外头惊讶的对着小曹氏道:“您看,外头有个女子,穿着十分……”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古代人,一直都穿得挺严实的,这女人,却是里头裹了件桃红的抹胸,外头披件纱衫,整个肩头和两条白皙的手臂都若隐若现,抹胸更是不给力,胸前那条沟都能瞧见一半了。倒不是薛池保守,天热起来她也穿吊带的啊。只不过在一群衣着严实的古人中出现这么个女人,就像一群家鸡里边突然出现一只风骚褪毛鸡,十分醒目,路人无不侧目。 小曹氏听她语调奇异,终是忍不住顺着她的指引往外头瞥了一眼就收了回来:“怕不是什么良家子。” 薛池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心中暗道:原先小曹氏等人说什么单身女子在外,不被掳了去做娼,就要被收了做妾。只怕是想唬了自己听话。如今看来,这平城十分开化,她已见着不少神情自若单独行走的女子,又有方才够得上“有伤风化”标准的女子,也没见引发骚动。可见单身女子谋生活或许艰难,在外行走却是寻常。 马车在城中行了半日,终是到了人迹稀少些的地方。一条平整的青石路,两旁皆是高墙林立,围墙之内露出郁郁的林木和几角飞檐。 小曹氏道:“这处是城南,都是官宅,咱们伯府还在前头。” 不多时马车行到一处大门前停了下来,早有婆子候在门口处,赶着上前拿了凳子放到马车门前,笑着相迎:“婢子王安家的,前来迎莲夫人,一路暑热,夫人可还好?” 小曹氏扶着她的手下了车,王安家的又赶紧扶了薛池下来。 薛池抬眼看看上头鎏金黑底的“敬安伯府”牌匾,知道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在此处度过,小曹氏神神秘秘的不说,柴嬷嬷又说得像个龙潭虎穴似的,她此时也忍不住有些心中紧张。 王安家的引头几人往侧门去:“外头热得很。莲夫人快请进去,箱笼一会让人卸了送到莲夫人院中,这么多年,院子可都还是一点也没变动过。” 小曹氏不紧不慢的接过信娘手中打湿了的帕子,往额上印了印,一股凉意从额上传来,她稳住了心神,裙摆轻动,随着王安家的往里走去。 一跨过门坎,一股凉意袭来,薛池当先看见一座嶙峋假山挡住视线,又因引了活水到假山顶,便有涓涓流水从山上蜿蜒流下,水汽氤氲,生生的将暑热驱除几分。 几人绕过假山,便见里头花木扶疏。薛池还没来得及打量,就有几名粗壮婆子抬了藤编的软椅上来:“莲夫人、大姑娘一路辛苦了。” 小曹氏和薛池各坐一顶软椅,婆子们一抬上了肩,往园子里走去。 小曹氏一直没出声,这时方对跟在一边走着的王安家的道:“我记得你原先是在太夫人屋里的,如今在何处服侍?” 王安家的笑眯眯的道:“回莲夫人的话,婢子如今在伯夫人院中听使唤。” 小曹氏目光一动,侧着仔细看她一眼。 王安家的穿了件竹青色的绸裙,看做工纹样,像是主子赏的旧衫。头上插了两枝打成羽翎样的金簪,手上戴了只厚重碧油的碧玉镯。显见得是十分得脸的。 柴嬷嬷的眼刀子也是将王安家的剐了一遍,眼白一翻,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薛池没有注意这场眉眼官司,只是目不暇接的看着园中景致。伯府的园子是专请大家来设计过的,一处花草,一处奇石,都有些讲究。 薛池从前并没有条件四处旅游买票参观古代留下的园林,因此这样讲究的园林也是第一次见。只觉得确实是舒服享受,不过她从小住的也是“海景房”了,比之起来各有千秋吧。 王安家的也是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大姑娘。 刚进园子便是四处张望,想来也是在小院子中关了十数年,没见过世面的缘故。但也并不缩手缩脚的,反倒比一般的姑娘要更自如些。她虽四处看,也只是带着笑意在打量。 这却怪了,被关了十数年,再见了这番景象,像是并没有生出些自伤不平来。 王安家的不着痕迹的看了好几回,只觉得薛池眉眼灵动,目光澄澈,更别有一番说不上来的气度。想到一会要给伯夫人回话,不免心中微沉。 过得一阵,便到了莲华小筑。这是小曹氏从前就住的屋子,被数丛翠竹簇拥,里头三间大房带五间偏房,屋前有个池子,种了一池的睡莲,此季正是花开得艳丽的时候。 待软椅被抬至池边,小曹氏忍不住就俯身去看。这些粉的、白的、紫的、绿的莲花,都是当年从各处搜集而来,不少都是伯爷当年向小曹氏讨欢心的。 但小曹氏心中一动:虽开得艳丽的,怕早不是当年所种。 小曹氏还没如何思量,王安家的见她低低的俯着身,就忙道:“莲夫人快坐正些,仔细莫摔下了……” 话还没说完,前头抬椅的婆子脚下踩着青苔不意一滑,后头的婆子稳不住势,往后倒了几步。软椅架子往后头一撞,把薛池坐的软椅也带得一起要往池子里翻去。 薛池见势不好,两手往软椅两侧的竹杆上一撑,来了个双杠撑跳,一跃就下了地。 小曹氏却没这般好运,连着椅架子一骨碌翻下了池子去。 第16章 化妆小能手 仆妇们尖叫起来,薛池一看小曹氏往水里沉去,这些仆妇又不会水又慌张。 王安家的大喊道:“快拿根长竹竿来!” 薛池水性极佳,自然不怕,忙从一侧下了池子,下水后才发现池水只及胸口,但小曹氏在水里失了平衡,又被裙子绊住手脚,几次想站立都不成,只是徒劳的扑腾。 薛池几步横水过去,两手一探,伸到她腋下,将小曹氏架了起来。 小曹氏全身湿哒哒的,脸上还沾了淤泥,又是惊魂未定不断的挣扎,又是咳喘不停,瞧着十分狼狈。 柴嬷嬷突然大声道:“不好!见血了!” 众人一看,小曹氏额头上被淤泥掩盖,却隐约沁出一丝血色来。 众人都慌了神,七手八脚的帮着薛池把小曹氏从池子里接了出来,赶紧送进屋去。 还好是大热天的,也不用担心着凉,几个婆子脚下安了飞轮似的去拎了热水来,给小曹氏和薛池洗浴更衣。 薛池倒是没什么,后头是摸着池边的石头稳着下去的,洗换一下便罢。 小曹氏洗完后仍是惊魂未定,要紧的是落下去时额头撞到了池底一块石头上,此时肿了个青包不算,还被划了一道半寸的血口子。 小曹氏一向云淡风清的神情不见了,冷着脸拿镜子看着自己额上的口子。此时已经是止住了血,抹了层淡绿色药膏,触目惊心。 柴嬷嬷也气得连声咒骂:“这贱|人竟是一进府就下了手!” 信娘拿着布巾帮小曹氏绞干湿发,不意扯着了小曹氏一缕头发,小曹氏咝了一声,回过头来瞥了信娘一眼。 信娘脸上一白,忙松了手,后退了一步,布巾子便落在地上。 柴嬷嬷上前就拍了信娘一巴掌:“这点子事都做不好,白长了一双手,只得剁了。” 小曹氏恢复了平静:“算了。” 信娘埋着头,重换了一块布巾来绞发。 小曹氏淡淡的道:“她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告诉我这许多年过去早已是她的天下。” 众人默然。 小曹氏一眼瞥见薛池立在旁边发愣,想及她方才营救得力,便放缓了口气:“妩儿也受惊了,这是还没回过神来?” 薛池“啊”了一声,勉强笑道:“嗯……嗯!” 只心中却突突直跳,刚才她看见小曹氏回头那一刹那的眼神,阴冷冷的,让人说不出的害怕。 几人收拾齐整,王安家的就来请:“太夫人和伯夫人命婢子请大姑娘和莲夫人往碧生堂去,要为大姑娘和莲夫人接风洗尘。” 柴嬷嬷恼怒道:“姑娘和夫人一路车马劳顿,又落了水,说话也嫌没力气,如何能赴宴?” 王安家的道:“只是伯爷今日要往建北去,一两个月不得回,用过午膳就是要出府的,太夫人的意思是借着这个机会,也让这对十七年没见的父女两个先看一眼,待伯爷从建北回来,彼此再亲近。” 屋中静了一瞬。 小曹氏淡淡的道:“知道了,我们梳妆更衣,便会前往。你先去回话。” 王安家的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柴嬷嬷待人出去,便道:“夫人,这如何是好?分明就是要伯爷见着您狼狈的样子!” 十七年未见,伯爷心中小曹氏的模样应当还是当年如花似玉的样子,这番狼狈的匆匆见上一面,坏了印象,再晾上两月,只怕这伯爷的心思也就淡了。 小曹氏沉默不语。 薛池站起来:“不必忧心,我来替娘化个病弱妆。” 柴嬷嬷横了她一眼,气鼓鼓的:“大姑娘莫要说笑,顾着自己便好。” 薛池已经是手快的掀开了一边的妆盒,指尖挑了点香膏就往小曹氏面上去,看动作熟练,竟然是成竹在胸。 小曹氏目光一动,抬手止住了柴嬷嬷:“横竖已是这般,由着她,不成再擦了去。” 薛池笑:“您别看我平素不上脂粉,我可颇有些精通此道呢。这上妆,也并非只有神采奕奕,光鲜亮丽这一种。亦有种美态是为‘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别具可人怜爱之处。” 小曹氏都听住了,依言仰着张脸,任薛池施为。 薛池也并不是胡说。她自小是住在海边,这地方有一景,就是海边婚纱照。度假村里有家知名婚纱摄影的驻点,每到节假日新人成堆,化妆师们都忙不过来,薛池见缝插针的打零工当助理,几年下来,化妆水准不低,忙起来也顶个化妆师用。她曾想过如果真的无法继续读书,做个化妆师也挺好的,潜心钻研过一段时日,感谢网上各种教程视频,对各种妆容她都有所了解,此时救小曹氏之难,正是合适。 薛池令信娘不要绷着了小曹氏的头皮,松松的替她挽了个坠马髻,发间一排簪了三朵指甲大的小绒花,别的钗环皆不用了。头上的伤口用纱布缠起。眉毛描得虽然淡,但却粗直,会显得更纯净。胭脂不上在两颊,却擦在了眼角。 信娘和柴嬷嬷张大了嘴,就见小曹氏由平时娇艳的模样,一下变得楚楚可怜。巴掌大的脸让纱布缠了三分之一去,面色苍白,双眼水光盈盈,眼角眉梢像是病了许久,又像是哭泣了许久般泛着红。 有些孩子似的天真,又带着些羞怯虚弱。 薛池拍了拍手上的粉,得意的笑道:“如何?” 小曹氏照了照镜子:“好极。” 柴嬷嬷服侍小曹氏更衣,信娘又拉了薛池来挑衣裙。薛池只觉得同这么个美人走在一处,自己穿什么都不要紧,美了丑了都没人能看得见,因此并不上心,随信娘挑了件牙白的绫裙,外头罩一件鹅黄的半臂,倒也青春鲜亮。 两人打扮好了,小曹氏终是对那软椅有些犯怵,让人抬了青油小轿来,一路往碧生堂去。 碧生堂是太夫人的地方,此刻正是热热闹闹的齐聚了一堂。 太夫人年纪大了,坐不得硬地方,椅子上便铺了两层虎皮,这大热天的又嫌热,便将玉料磨成莲子大小的珠子,一粒粒的串成一张软席铺虎皮上头,这样坐着又软乎又凉快。 太夫人十分喜欢这张玉席,略歪着身子坐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摩娑着边缘上的玉珠子。 下头四房人齐聚,却不像平常热闹欢快的样子。连下头几个孙辈,正是活泼爱笑的年纪,此时也都是神情古怪的闭着嘴不说话。 伯夫人坐在太夫人下手,捧着盏茶,垂着眼睑,面无表情。 二夫人和三夫人对了个眼神,乐得看大房的热闹。 融二老爷和融三老爷低声的议着朝中政事,由于老大袭了伯爵,又领了廷尉的实缺,二老爷和三老爷若是不外放,要留在平城享富贵,就只能当些闲差了。不然满平城不知多少勋贵,好事还能都让一家给占了? 还好这两位并无多少雄心,每日逗鸟看戏,也颇为自得,所谓议政也并无什么真知灼见,不过此刻也明显比平素更心不在焉。 四老爷是庶出,和四夫人一道照例是装鹌鹑的,明明坐在屋中,也毫无存在感。 这一群人里,真正心无杂念的,还只有融伯爷了。 融伯爷修眉俊目,唇角含笑,一袭青衫,不像是一位居高位的伯爷,倒像是位风流文人。伯夫人明明比融伯爷还小上三岁,此时瞧她一身珠翠,神态沉稳,看着倒像是比他年长三岁不止。 丫环在外头通报:“太夫人,莲夫人和大姑娘到了。” 太夫人抬了抬眼皮,慢吞吞的嗯了一声:“领进来。” 丫环应了一声。 融伯爷满脸笑意的站了起来:“可是到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不免有些同情的看了伯夫人一眼,岂料伯夫人倒像是麻木了一般,眉眼半丝也没动。 帘子一掀,柴嬷嬷就扶着小曹氏走了进来。 小曹氏半倚着柴嬷嬷,袅袅而行,入了门轻轻站定,低垂着眉眼盈盈一福,额上包着的纱布十分醒目。 众人不免更是吃了一惊。 小曹氏领着薛池给众人行过礼,而后静静的立在一边,等着问话。 融伯爷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才温声道:“这额上是怎么了?” 小曹氏抬眼,目光从伯夫人面上扫过,并不说话。 柴嬷嬷*的道:“才进园子,便让几个婆子给掀到池子里去了!” 融伯爷转过身,微皱了眉着盯着伯夫人。 伯夫人不理他,只不紧不慢的对着太夫人道: “母亲,先前听说几个婆子滑了脚,令莲华落了水。以为大热天的不甚要紧,没向您禀报。现下一看,竟不知如此严重。所幸几个婆子早已捆了,还请母亲示下如何发落。” 太夫人头发已是半白,齐整的梳着个圆髻,不拘言笑。眉心有着深深的竖纹。此时穿一件秋香色的对襟衫子,下头是八幅的长裙,胸前挂着一串南珠长链,滚圆的珠子,颗颗都有拇指大小。 她瞥了伯夫人一眼,拨了拨腕上的数珠:“老大家的,这些婆子连个软椅都抬不好,还有什么用处?趁早打发了。” 伯夫人敛眉应是:“母亲说的是。只这一回,她们也算是无心之失。原先媳妇替莲华收拾院子时就说要将这青苔铲去。伯爷只说光秃秃的,少了几分意境,便留着了。谁知这些积年的青苔,真是一点也沾不得的。” 说着她抬眼,平静的看向小曹氏,语意深长。 第17章 认人 融伯爷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他对着小曹氏便面露歉疚安抚之意,小曹氏默然不语。 太夫人提声打破僵局:“好了,让人在池边铺上石子,也就是了。” 伯夫人收回了目光:“是”。 太夫人移动视线,目光落到后头的薛池身上,略缓了神情:“这是大姐儿?过来让我看看。” 薛池上前几步:“阿妩见过祖母。见过父亲、母亲,见过各位叔父、婶娘、兄弟、姊妹。” 薛池养了一年,皮肤白皙许多,但在闺阁女子中仍是偏黑一点,却显得很健康,眼神又清澈又灵活。太夫人见她模样儿爽利,声音也像玉珠儿似的清脆,一串儿说来不打磕巴不怯场,不似小曹氏黏黏糊糊,心里先喜欢了一分,神情又缓了些。 因此她有意不去搭理小曹氏,只问薛池:“这一路可辛苦了?” 薛池先在不露齿的限制下给了个尽量大幅度笑容,然后才道:“不辛苦,每日里避开了最热的一个时辰,丫环婆子跟着车走都使得,且我们还是坐在车里。” 太夫人面上不由就露出了一丝笑容,对着坐在下边的几位姑娘道: “我常说了,你们这些姑娘家也不要太娇气了,似个美人灯儿,吹吹就倒了。心里再有九曲十八弯,那也顶不了事儿。咱们家的姑娘不说舞刀弄枪的,但多走两步路、多坐几日车,都得经得住才好。像大姐儿这样,就很好。” 二夫人腆着一张脸凑过来:“母亲当年可是个巾帼英雄,改日必得请个武师傅来,教二丫头好生学着,旁的也不用,只消能帮母亲每日里将那瓦缸翻过来洗净,也就罢了。” 二夫人嘴里的瓦缸,是放在碧生堂院里松柏树下的一口半人高的大瓦缸。只因伯府的几口水井出的水都不甘甜,旁人也就罢了,是不能委屈了太夫人的,因此每日都遣人往进须山上去挑了山泉水来灌到这瓦缸中供太夫人饮用。这缸十分沉重,每隔两日清洗须得三个粗使婆子合手才行。 因此太夫人一听二夫人这话,不免啐了她一口:“照你这样说法,竟是要学得五大三粗的了?” 到底是被逗笑了。 二夫人不声不响的就将薛池贬成了“五大三粗”,她面带得色,视线落在伯夫人面上。 伯夫人不动声色。 而薛池对此一无所觉,只笑着听。 太夫人暗中看着,不由点了点头。她招了手让薛池更走近些,也不知怎么的,竟从薛池身上看到了几分老伯爷的眉眼影子,因此向着身边的大丫头春吉看了一眼,春吉立即将先前备好的见面礼端了出来。 太夫人指了指托盘上的一对赤金虾须镯:“有多少话,往后有的是时候问,这回只是让你认一认人。这对镯子你戴着玩儿。” 二夫人面上微露不屑,薛池也知道金银有价玉无价,一对金镯子作为祖母给长孙女儿的见面礼,大约是轻了些。不过,虽然小曹氏给她灌输了不少知识,但她始终还是觉得金子实在,因此一点也没嫌弃,笑着从春吉手上接了过来交给信娘收起。 小曹氏早让信娘和柴嬷嬷帮薛池做了许多针线活,薛池便送上了两双布鞋一表孝心。 太夫人指了指坐在自己下手的伯夫人:“这是你母亲,往后可要听你母亲教导。” 薛池应了一声,略有些不太自在的喊了一声:“母亲。” 伯夫人严厉的盯着她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道:“回来了便好,往后和你妹妹们一处上学,规矩上都要赶着学起来。”让人给了薛池一副松石缨络项圈做见面礼,再无多话。 二夫人眉眼细细的,下巴有点尖,面色既得意又显得有点刻薄。她算是妯娌几个中最舒坦的,二老爷老实和善从不给她气受,自己生了一对儿女,妾室在她手下半个硬气的也没有。 她给薛池的见面礼用个荷包装了,并不给人看见。 三夫人一脸的憔悴,有气无力的拉着薛池问了两句话,送了她一只玛瑙金蝉簪。 薛池相当能体谅三夫人,据说三老爷是太夫人的嫡幼子,宠得厉害些,放浪形骸。小妾之多,都住不开来,还是太夫人隔三岔五做主发卖一批三房才住得下去,这还没算养在外头的。他这般风流,偏偏一把年纪了没个儿子,只得五个女儿。 三夫人一无所出,这五个女儿分别出自五个妾室。小曹氏给薛池上课时,大房二房四房的复杂关系薛池都难以记牢,但三房这五位姑娘的生母可真太好记了,分别是出自赵、钱、孙、李、王五位妾室。薛池森森的觉得三老爷是不是有些恶趣味。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瞥了一眼三老爷:眉若春山,目含秋水。和伯爷有七分相似,少了伯爷的几分风流文士味,更多了几分浪子的不羁。他眼角眉梢似乎都在飞扬着表明:按着百家姓来播种,爷就是这么风|骚。 四夫人就有些畏缩的样子,薛池记得小曹氏说过,四老爷是庶出,四夫人说给四老爷的时候,她祖父还在朝中官至三品,这门亲事看着门当户对的没有亏待四老爷。谁知四夫人的祖父年纪大了撑不了两年就没了,她娘家兄弟一个出息的也没有,一下就败了。十几年下来就成了破落户,常年要靠四夫人接济。 柴嬷嬷就是凭此认为太夫人看着严厉公正,其实是个面甜心苦的,不然不能给四老爷找这么一门秋后蜢蚱样的亲事。 四夫人也是用荷包装了见面礼,堆着笑递给薛池。 接着便是同各房的哥儿、姐儿见礼。 这些人的名字薛池都背下了,但人数较多,薛池不一定对得上人。 融家是男女分开排行的,姑娘们现在排到了十一,哥儿们排到了六。 大房伯夫人嫡出的大哥儿融语淮,他比原身融妩还大上一岁,但跟假冒的薛池就是同岁了。二房的嫡出二姑娘融妁,三房的庶出融妍。这几个同薛池年纪相近,薛池倒是记住了脸。 平辈之间互相的见面礼就轻多了,多是一块帕子一个荷包,一柄扇子一册书什么的。薛池统统回的是些信娘代工的绣活。 除了伯夫人嫡出的大哥儿融语淮和四姑娘融妙对着薛池脸色不大好外,其他人倒是眼露好奇——融家的女儿在外头长到十七岁才接回来,这其中种种隐秘长辈们总是讳莫如深,偏又有些小道传言勾得人心痒。 这一番相认下来,竟是将小曹氏落在一边了。 薛池瞄了一眼,见小曹氏抿着唇,神情淡淡的,融伯爷却是有些无奈怜惜的样子。 太夫人眯着眼看着。一屋子的姑娘哥儿在一处说话,薛池说些一路上看到的趣事。她眉眼飞扬,不大矜持斯文,也略有点粗俗少规矩的模样,但原本十分平凡的话题,她也说得兴致勃勃,显得十分生动有趣。引得一群没出过远门的孩子们都仔细听。就是屋子里的长辈们也都顺带的要听几耳朵。 太夫人便开了口:“莲华既是伤了,便回去养着。大丫头留下一道用膳。” 小曹氏闻言,应了声是,再福了福身,这才由柴嬷嬷扶着退了出去。 融伯爷的目光只一路胶着,直到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视野,仍是一脸多情的模样。 伯夫人一下没有拿稳茶盏,茶水荡到了她指头上,她放下了茶盏,慢条斯理的拿了帕子擦拭手指。一边侧过头去,轻声对四夫人道:“到底是年轻,赶了这些时候的路,也跟没事人一般,精神头十足。” 四夫人哆嗦了一下,两只手紧张的绞在一起,过得一阵脸上堆起了尴尬的笑容,声若蚊蝇的唤了薛池一声:“妩姐儿……” 薛池竟没听见。 四夫人不得已,只得扬声又唤了一声。 薛池有些惊讶的回过头,不知道这位畏畏缩缩的婶娘喊自己做什么:“四婶娘。” 四夫人哼哼唧唧的道:“刚听你说得有趣……看你毫发无伤的样子,怎生从山匪手上脱的险?想是惊心动魄的了?”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 四夫人一下捂住了嘴,唉了一声:“……我,我就是先前听接送的人说沈婆子和朱婆子被山匪砍伤,还留在半路养伤呢……哎,不是……”一下语无伦次的胡乱说了一堆。 但众人都听清楚了,大约是融妩路遇山匪,还被掳了。 这可不是件小事! 薛池略有些吃惊。小曹氏一路已经花了大价钱打点,务要随行人员都闭紧了嘴。被砍伤的沈婆子和朱婆子,也只说她们经不起路途,累在半路修养了。 这才不过回府半日,要是掌家的伯夫人听得消息也就罢了,但这位听说平时和府中权利挨不上边的四夫人也知道得这样清楚,就很奇怪了。 伯夫人嗔怪的瞪了四夫人一眼:“四弟妹,这样要紧的事,你怎么就敢说出来!也不怕惊着了太夫人!”从侧面佐证了消息的真实性。 四夫人越发惊慌:“是我不好,是我不知道轻重!……就是先前去大嫂屋里,听人向大嫂回话时听了几句,觉得好奇所以问问。” 第18章 人不要皮 薛池瞪大了眼睛,啊呀了一声:“四婶娘!我和您说,那些山匪真真是吓人!” 太夫人坐正了,原本想喝斥四夫人,一听这话,面容便有些古怪起来。 融语淮腰上悬了把装饰用的西域小弯刀,正百无聊赖的摸着刀鞘上的宝石,此刻也是抬起头来,目露惊讶的看向薛池。 薛池已是举起手比划起来:“据闻他们个个都身高九尺,铜皮铁骨,能倒拔杨柳树,脚踢山石崩!一柄大刀上下翻飞,顷刻便砍下数百人头!” 太夫人挑了挑眉:“据闻?” 薛池点点头,十分认真:“是呀,据闻我们前头有一户人家便是遇了这起子山匪。致使我们这一路听了满耳的传闻。吓得行路上战战兢兢,人人自危。” 太夫人点点头:“这么说,是张冠李戴?” 薛池再用力的点点头,满脸天真的看向伯夫人:“母亲,那些随行之人必是在向母亲禀报一路见闻,被四婶娘误听了一言半语罢?您让人传了回话的人来,我亲自问他。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会子传出这样的胡话,外头人那知道被掳的是融家排行第几的姑娘?害了一家子的名声!就算母亲心中一清二楚,却是要让四婶也听个一清二楚才好,往后别再以讹传讹了。” 太夫人露出赞许的神色,目光却有如实质般的盯着伯夫人,饱含警告。 伯夫人面色微凝,像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她知道太夫人是绝不许败坏了融家的名声的。可她却没想到这丫头敢问到她面上来,此刻让她替这丫头说话,她怎么甘心! 薛池见她绷着脸,便几步挨到她身边,侧身用臀部撞了她一下,差点没把伯夫人撞得跌下凳子,接着又在伯夫人目瞪口呆中挤着她坐下,挽了她一只手撒娇道:“母亲,我说得对不对?我读书少,见识少,往后还要母亲教我呢。”甜腻得令人作呕。 伯夫人只觉得臂上贴了只水蛭一般,心中一阵翻涌,厌恶的一甩,随即便发觉自己做错了。 果然薛池委屈的贴上来,揽肩抱住她:“母亲不喜妩儿。”气息就喷在伯夫人的耳畔。 太夫人看着自己大儿媳瞪目咬牙的模样,都觉得看不下去了,唯恐她厥了过去,便清咳了一声,开口解围:“大姐儿,你母亲喜静,大热天的你粘粘糊糊的,她受不了。” “哦,”薛池站起来,委委屈屈的绕着帕子:“母亲都不替我作证,必是彼此生疏的缘故,我想和她香亲香亲,让她知道我的好处。”她满脸孺慕的望着伯夫人,像只想要安慰的小奶猫。心中却在暗笑,她号称“爱演女神!经”,腻不死你个挑事精! 伯夫人一张脸都要裂了,多年不苟言笑的贵妇面孔被一下扫落。 融妙看着母亲的样子,着急的拉了融语淮的袖子:“大哥哥,你看,你看她这无赖样子,将母亲都气极了。” 融语淮被妹妹一拉,默默的伸手将自己的下巴接了回去,偏头低声道:“此事咱们不好插手,祖母看着不高兴。来日方长,自有收拾她的时候。 融伯爷也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这位从未逢面的女儿这般……热情。 倒是融三老爷哈哈的笑,被三夫人暗里扯了好几回袖子。 太夫人略提了提声音问道:“老大媳妇,到底怎么回事,别让我们悬心。” 伯夫人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过了片刻才冷声的对薛池道:“大姐儿乱着什么急?没规没矩的!岂有叫几个下人来对质的,没得落了身份体面。你四婶是没听分明,再说今日都是自家人,问上一两句也不是大事,那里就这般严重了?” 薛池舒了口气,放了一半心的样子。身一转,冲着四夫人道:“四婶,你再仔细想想,可是听错了?” 四夫人抬眼看了看太夫人的脸色,见薛池作势朝她伸出了手来,连忙握拳在自己额上轻击了两下:“可不就是我听岔了?你们这么一说,才对得上。” 谁也没料到这丫头竟能这样死不认帐、张口瞎话! 薛池又变脸回来,方才那个撒娇的痴女儿瞬间不见,她抿了嘴笑,大大方方的道:“方才心急之下失了分寸,母亲教的,我往后一定改了。” 太夫人环视一周,淡淡的道:“你们看看,这传的叫什么话。‘个个都身高九尺,铜皮铁骨,能倒拔杨柳树,脚踢山石崩’?天生异相的人不是没有,也不能这般个个都是,那不成了萝卜白菜了?” 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姐儿们都笑出了声来。 太夫人又道:“再说‘顷刻便砍下数百人头’,这也都是胡吣,刀口都得卷了,那里还砍得动?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不知世事的。老四媳妇,偏你这般糊涂,还敢拿出来说嘴?!” 四夫人吓得一缩肩,嘴唇蠕动一下,想说“身高九尺”之类都不是自己说的,却又不敢。 太夫人严厉起来:“妩姐儿,你自小没养在府里,这次也就揭过了,却得记着,往后这样的谣言,不要说传,最好听也不要听!” 薛池忙站直了,恭敬的福了福身。 薛池已经被科普过:“被所有人知道被山匪掳去”=“丢失名节”=“自尽”,因此这桩事当然是不能认的。还好不管旁人怎么私心,太夫人总是喜欢风平浪静的,不停的给薛池递梯子,薛池自然得接住了:“祖母说的是!原是我们一路上路途枯躁无趣,好容易听到这么一桩事儿,虽也惊吓,却也当奇闻来说道,便传得益发离谱了。谁想谣言传到了孙女自个身上。从此便知道是传不得的,下回再不敢了。” 太夫人见她神情自然,真像是在说趣闻一般,不由心中狐疑:难不成还当真是误传了? 却也不便此时多问,只看向伯夫人:“开席罢。” 伯夫人站起身应了声是,走向隔壁相连的小宴厅去,吩咐丫环婆子们上菜,又回来扶了太夫人入席。 众人都尾随着入了座,也专有个小丫头引了薛池过去坐下。 薛池顿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一转头,就看见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愤恨的盯着自己。 这小姑娘有张圆圆的苹果脸,一对眼睛瞪得老大,身穿了桅子色蝴蝶穿花的宽袖襦衫,胸口挂着个项圈,项圈中间衔着块鸡蛋大小的羊脂白玉,成色极佳。两边腕上各戴了两只白底上飘了抹翠的美人镯。看颜色,这四只镯子都是在一块整玉上起出来的,美人镯都是做得细细的,略有些大,戴着晃晃荡荡的,两只镯一撞,声音是清脆好听了,却极容易碎的。 美人镯这样的戴法,做的时候一般不会用多好的玉质,只是选用些颜色俏丽的罢了。 但这小姑娘的四只镯子玉质粗略一看,都是通透温润的,可见她极受宠爱,这样的手镯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碎得起。 薛池这么一想,就给这姑娘对上号了,大约是伯夫人唯一的嫡女,四姑娘融妙。薛池微微一笑,心道:你瞪你的,我无所谓。 大约是知道别人的恶意愤恨都是冲着原主融妩来的,薛池感觉像是被人隔着大棉被拍了两下似的,不疼不痒。 却不知这副样子落在太夫人眼里,更高看了她几分。 都是一个姓的,也没有男女避讳,融语淮正坐在一边,他侧过头对融妙低声道:“好生用膳。” 融妙扁了扁嘴,低下头去用筷子拨米粒。 伯夫人一面替老太太布菜,一面分着心注意着这边,看见长子稳重,唇角的笑意不免带上了一丝骄傲。 一顿饭安静的用完,太夫人乏了要歇息。伯夫人淡淡的对薛池吩咐:“你先回去歇着,过两日我再问你话。”薛池应了一声,随着信娘回了莲华小筑。 一路上信娘默然不语,不时的侧头打量薛池。 薛池忍不住扑哧一笑:“看什么?难不成我今日比平常更美了几分?” 信娘摇头:“不是!” 又连忙摇头:“不是说姑娘不美……”她侧头看了看周围的下人,闭上了嘴。 薛池得意的偏了偏头,咯咯的笑。 ** 伯夫人的心情却与之相反,她束手静立在一边。 太夫人只当没看见她似的,闭眼躺在软榻之上,大丫环翡翠正在轻而缓慢的给太夫人捏着腿。 再过一阵,就到了婆子媳妇子们来向伯夫人回事的时候了。这十几年来,每日早晚两次理事,伯夫人从未误过半刻,总是端坐上方。 而今日,伯夫人偏头看了看沙漏,心中又苦又涩。等到了时候她还没回自己的院子理事,怕会引发无数的揣测……尤其今日又是小曹氏归来的日子。 可她一言也不敢发。 太夫人突然略动了动,眼睛也没睁开,只是抬起手摆了摆,翡翠便立即停了手,安静的退了出去。 伯夫人心中微微收紧。 太夫人冷淡的缓声道:“芝华,你今日是昏了头了?!” 伯夫人头垂得更低了些。 太夫人睁开眼睛,目中难掩失望:“我虽是你婆婆,这许多年可曾亏待过你?” 伯夫人忙道:“母亲待媳妇胜过亲生母女,媳妇再亏了良心,也不敢说您亏待了我。” 太夫人摇摇头:“不,在你心里,总认为我是亏待了你的。纵然我再如何偏帮你,你也觉得当年我点头迎了她进门,就是亏待了你!” 第19章 往事 伯夫人低垂着头,紧紧的抿着唇,两只互握的双手由于太过用力,指节发白,可见她心中极不平静。 太夫人目光一厉:“可当初点头迎她进门,你是应允了的。” 伯夫人呼吸一重。 太夫人一声接着一声:“你若拼死不许,融家勉强不了你,你是为何点的头,可曾忘了?” 伯夫人红了眼眶:“儿媳……不得已……” “只有你不得已?……你是为了你曹家不得已,可何曾体谅过我这个老婆子的不得已,何曾体谅过我融家的不得已!” 言语诛心,伯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儿媳没有……!” 太夫人目光渐渐黯淡下来:“虽让她进了门,在族谱上添了她的名字。可我并没老糊涂,深知嫡庶有别。你是嫡妻,进彰就应该敬重你。乱了嫡庶,便是委屈了嫡妻,更是乱家的根源。因此你几番挑事,我总偏帮于你。可不曾想你如此癫狂!十八年前那碗毒粥,我认了是她下的毒,可——真是她下的?” 太夫人提高的尾音,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的砸到了伯夫人胸口,她面色一变,又勉强的维持住了平静:“母亲,这是什么意思……人证物证俱在,盖棺定论的事。” 太夫人摇了摇头:“物证?当年买过鸢尾毒的,众人只道是钱婆子,却不知还有李婆子。钱婆子说是掺用少量来调香驱蚊虫,李婆子可是——至今不知缘由……难不成她也会调香?她儿子后头当了掌柜,据说是亲家太太名下的铺子,你可去问问,她买了做甚?” 伯夫人脸色越来越白,最末白得像张纸,她艰难的道:“……还真是不知,如今她已经不当差了,改日进府来请安,媳妇再问她一问。” 她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让太夫人失望之中也升起了几分怒气:“再说人证,当年反咬莲华一口的果儿,按说是功臣,也该奖赏。如今却在何处?” 伯夫人像失了力气一般,往后一坐,勉强的用手撑住了身子。 然而太夫人此番却毫不给她留情面,冷然的吐出一句:“可怜西郊埋尸骨。” 到此时,再无一丝侥幸,伯夫人牙齿格格的打颤:“媳妇,媳妇不是真的要害您……” 太夫人点头:“好了,我既然当年选择了装聋作哑,今日也并非要翻了旧帐,将你关上十八年。” 伯夫人的手贴在石砖上,地面冰凉的温度从掌心一直传到了她心里,头上的步摇滑落半截,她却无心去扶正。平素总是有些刚烈飞扬的浓眉无力的耸拉着,面容瞬间苍老而疲惫,不知觉红了眼圈,两行热泪滚滚而落。 太夫人看她这模样,不免也有两丝悲戚:“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受过苦的。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年顺着你,为融家埋下隐患,时至今日,我不叫你拉下脸去奉承她,总算有妩丫头在,就算伯府被下几分脸面,总不会伤及根本。可你,却偏偏要向妩丫头下手!” 伯夫人连忙摇头:“没有,母亲,我没有!”头上那只步摇终被甩落,在地上几个翻滚,拇指大的一颗红宝石碎成两瓣,骨碌碌的落在一边,暗红的光泽,像两滴血泪。 但伯夫人只顾着膝行了两步,抱住了太夫人的两膝,着急而诚恳:“母亲,儿媳真没有。若真是儿媳做的,又怎会让人取笑她两句便作罢?” 太夫人低头俯视,伯夫人仰着头,面上的神情无一丝躲藏。 太夫人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 十八年,人一生有几个十八年?我原以为你对她也该消了气…… 谁知你刚烈固执至此,并不消停。我若不与你将话说透,唯恐你继续错下去。 你进门二十载,朝夕相处,人非草木,我与你的情分自然非莲华能比。 然形势比人强,你须知今非昔比,从此往后不要再让我瞧见一丝阴谋构陷,否则被人逼上门来,我护不得你。” ** 融妙揽绳而坐,乳娘邱氏在后给她打着秋千。 头顶的紫藤早过了花季,然而浓密的枝叶攀了满架,密密的遮住了阳光。 微风轻拂,舒适宜人,但融妙只是满心的焦躁。 她等了许久。融姻新得了支点翠簪子,说是珍宝斋新来的师傅做的,独门的软翠手艺。看上去华丽鲜艳,融姻便以为自己是只翠鸟了,有意无意的显摆。 融妙急着要让伯夫人开口允了,能出门去一趟珍宝斋是最好,不成的话,让珍宝斋的师傅带着图册进府也好。 谁知每日按时理事的伯夫人此刻还不见人影。媳妇婆子们已候了一堂。 融妙不耐烦的踢了踢脚尖,鞋尖上一簇鎏金叶子攒成的绣球花发出清脆细碎的声音。 乳娘邱氏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抬眼,忙露出个笑容推了推融妙:“四姑娘,你看,夫人这不是来了?” 融妙抬眼一看,婆子们抬着软椅正迈进了院门槛。伯夫人坐在椅上,斜支着一只手撑着额头。 融妙一下跳下了秋千,就要开口,邱氏却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在她耳边道:“姑娘慢些,夫人瞧着不大舒服。” 果然伯夫人让人搀着下了椅子,上了抄手游廊,一路脚步虚浮的让人搀着往前走,面色看着十分苍白,就连站在院中的融妙她也没看见。 融妙愣住了,在她眼中,母亲永远是精神抖擞、严厉端庄的。从不曾这样面色难看的倚着人行路。 直到伯夫人进了屋子,融妙才回过神来:“母亲定是身子极不舒适,我去看看她。” 邱氏拉住了她:“夫人若真是有恙,必会请了大夫来,怕不是身上不好,姑娘快别去闹,让夫人快些理好事自个清净清净才是。” 融妙一想,先前母亲身上还好好的,从祖母院子出来,顷刻之间怎么就这样了?真是身上不舒服,祖母也必定留了她请大夫看诊了。怕是心里不舒坦……果然就是那对母女的缘故! ** 薛池不知道这场官司,回了莲华小筑,瞧见小曹氏正躺在美人榻上,披散了头发养神。 柴嬷嬷觉得薛池并非一无是处,因此对她态度软和了许多:“大姑娘回来了,可用好了膳?” 薛池点点头,走过去看了看小曹氏的额头:“娘疼得厉害吗?” 小曹氏长长的睫毛掀开,从眼皮缝里懒懒的看了她一眼:“无妨。” 信娘将一盘子今日收的见面礼端了过来,柴嬷嬷伸手就将二夫人和四夫人送的荷包倒了出来。 二夫人送了对赤金的海棠花耳环,分量单薄不说,款式也平平无奇。反倒是四夫人,看着穷酸,身上并没一件光鲜的首饰,荷包里居然是一朵赤金镶了红宝石的鬓花,红宝石有指甲盖大,做工精致,很看得过去。 柴嬷嬷奇了:“四夫人倒舍得出手。这是有年头的东西了……怕是她的嫁妆里头的,也没重新镶镶。” 信娘低声将方才碧生堂后头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小曹氏略一琢磨:“她想暗示她是不得已?……哼,想两边儿讨好,也不怕闪着腰。” 柴嬷嬷堆着笑:“也算她还有两分眼力了。” 薛池纳闷的看着。今天看起来小曹氏就是一盘上不得台面的菜,给人无视来无视去的,也不知道她们那来的底气自得?但她也没傻到直接问“你这装菜的盘子是不是另有玄机啊?” 小曹氏朝薛池挑了下下巴:“给你的,你都拿着玩罢。往后我自会再给你些好的。” 薛池眼中一亮。小曹氏看她这财迷的样子,也被逗乐了,笑容将绽未绽,便有个婆子进来道:“夫人,大家伙都在外头候着了。” 小曹氏便坐了起来,对薛池道:“原来咱们这院子里还留了些个旧人,这许多年过去,没剩几个。早两日你外家又精心挑选了几个机灵的先送了来。你也一并见见,挑两个贴身服侍的。” 外家?薛池迷迷瞪瞪的。 小曹氏看得一笑。 柴嬷嬷有些自得的道:“姑娘外家是荣恩公府,可得记住了。” 小曹氏一边趿了鞋起身,一边道:“过两日领你去见你外祖母。” 信娘蹲着给她将鞋绊上,再起身扶着小曹氏往外走去。 薛池一边随着她走,一边心道无怪小曹氏妾不像妾,原来出身国公府。这公府,可不比伯府高了两阶么? 唔,好端端一个公府的姑娘嫁到伯府为妾……其中必有内情啊。 琢磨间到了外头,厅中立着四个婆子,两个媳妇子,八个小丫环。 这四个婆子都是原先小曹氏用过的人,一直在这院中当着闲差,收拾洒扫。 这两个媳妇子却是荣恩公府新送了两房人家来,男丁给小曹氏在府外打理产业,媳妇子便到身边听用。 八个小丫环也俱是荣恩公府挑的,这回一并都将身契送来了。 小曹氏让柴嬷嬷厚赏了四个婆子,也算辛苦她们守这许多年。 又对薛池道:“信娘往后就留在你屋里,你另外再挑四个小丫环罢。” 薛池抬眼一看,大约都只有十二、三岁,便觉都太过□□,颇有些不忍使唤,便道:“可有年纪大些的?” 信娘在一边低声对她解释:“这……年纪大的婢女没服侍多久便要配人,姑娘如何养得出顺心顺意的人来?配了人便牵绊多了,心思难纯,媳妇子虽然也可以在身边服侍,但除非是经年用惯的忠仆,原先便是身边的婢女,否则到底主子们不爱用。” 薛池呵呵的笑:“我只想着年纪大点,妥帖稳重。” 柴嬷嬷皮笑肉不笑的:“敢不妥帖稳重的,只管打发出去好了,自有地方教得会她们。” 说得几个小丫环俱有些瑟缩。 薛池便指了四个顺眼的:“都叫什么名字?” 答案是:刘大丫、赵二妞、李三妮、王四姐。 薛池觉得……太接地气了! 第20章 过渡 薛池有些古怪的面色,令小曹氏笑了起来。 信娘笑着道:“都要重新取个名儿的,不然往后在你身边使唤着也是不大好听。” 薛池想了想:“就叫绛衣、青书、重紫、叠翠。” 小曹氏点了点头:“让信娘好生调|教。你先去看看你的屋子,不喜欢的地方自己重新布置,我让人开了库房,你有喜欢的只管搬去。” 小曹氏对薛池在财物方面是极大方的,薛池点了点头,领着几人回了自己屋子。 她的屋子在院子的西侧。连着相通的两间大屋子,以珠帘隔断,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隔壁还有一间独门的偏房,是专给她做自己的小库房,收纳物什的。 先前匆忙,薛池并未仔细看过,这时才仔细打量。 一色的鸡翅木家具,高脚床上悬着水墨帐子,窗帘是明艳的粉云纱,地毯是靛蓝缠枝莲纹样,案头的甜白瓷花瓶里插着几枝莲花,多宝格和书架上倒是空着的,预留给薛池自己摆设。 信娘道:“姑娘,婢子先将这四个小丫头安置在后罩房里去,给她们讲讲规矩。” 薛池忙道:“去罢去罢,我正是要歪一歪。” 信娘听了,先上前去给薛池铺了床,又掩了门出去。 薛池继续去看自己的床。床很大,葱绿银纹的缎子被面软得像水,床顶挂着缕花鎏金香球,四角雕着花卉纹样。她坐到床上,将帐子放了下来。层叠的水墨帐子罩着,像在云雾之中。 她仰躺下去,用手腕遮住了眼睛,想着这样也好。 她永远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下去才能回现代。 现代她没有值得挂念的亲人,只有几个朋友。朋友都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就算为她担忧,也不会太过。 不能读书,不能再和同学一起嬉笑。 永远的远离现代文明,便捷的生活。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虽然已经到了古代一年多,可是在那小院中时,每天都要学习,每天都想着要走出去。现在终于走出那小院子了,到了融伯府,她似乎要安定下来了,她这才发现,她还是很怀念现代,那所旧房子才是她真正的家,尽管没有人等她回家。 在古代,她是无根的浮萍,心轻飘飘的,十分茫然。 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她劝着自己。 她躺了好一阵才坐起身来。她的两个樟木箱正摆在屋子中间,还没收拾。薛池开了锁,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挪了出来,箱底藏着些她的现袋纪念品:一袋人造宝石,一部智能手机,一个车头灯,几张人民币。她左看右看,照例是爬到床底,将宝石、车头灯藏到里侧床脚柱后。 起来后弹一弹身上的灰,将余下几样又欣赏了一遍,拿起智能手机把玩了一下,无意识的按了按开机键。 只听嘀的一声,薛池傻眼了——居然开机了! 屏慕亮光一闪,一个logo光芒绽放,再慢慢的黑下去。再亮时就进入了主屏,一只可爱的卡通白兔子正不停的给人送着飞吻。 薛池真没想到这手机质量这么好!这就是她五百块买的山寨杂牌机。经过高空摔掷,电池还被小曹氏拿去研过墨,当时试了开不了的,只不过当个纪念品留着了。没想到它荣养一段时间后居然能用了? 这时看到这熟悉的界面,真是喜极而泣。她嘴角挂着傻笑,打开相册,里面有很多照片,有自拍的,也有和同学的合影,每一张都是大大的露着牙齿开怀的笑,最珍贵的是一张奶奶的相片。 看了好一阵,又怕被信娘闯进来,又心疼电量,这才恋恋不舍的关了机,一起收到箱笼里锁上。 但只是看了这一阵照片,就让她像汲取了能量一样,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她兴致勃勃的从另一个箱子里取出仅剩的几样完整的贝壳饰品。选了一只兔子,一只猫,一只海鸥。这些都是用白色的小贝壳细细的粘成的,非常精致。她把这三样摆到多宝阁上,和室内的一套甜白瓷花瓶非常相配。 小曹氏问信娘时,信娘只说大姑娘在捣鼓屋子里的布置。 小曹氏满意的点点头:“有心思布置屋子了就好,像个姑娘家的样子。我记得库房里有个八层的珠宝盒,还有个天青色的莲叶玉洗,还有一套雕葡萄枝叶的碧玉茶具……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有没有了……” 柴嬷嬷连忙拿了册子来翻看:“夫人记得仔细,确实都还是有的。” 小曹氏道:“那就都找了出来给她送去,我记得样子都很别致,她应该会喜欢。” 信娘应声去了,过得一阵回来,脸色不对:“夫人……这几样都没找着。” 小曹氏抬眼看她,没说话。 柴嬷嬷上前拍了信娘一巴掌:“你找仔细了?” 信娘有些委屈:“找仔细了……” 柴嬷嬷还要打,小曹氏冷笑了一声:“你别怨她。我看,是有人以为我回不来了,闹耗子了。”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便含笑道:“先别声张,等天黑了,偷偷儿去库房,大件不用动,小件全起出来。” 信娘吃了一惊:“夫人!” 小曹氏道:“我的东西,还回来自然要带些利息。” ** 薛池忙忙碌碌的把屋子仔细布置了一番,抬眼一看,天色已有些暗了。 新近上任的四名贴身婢女打了水来给她擦脸净手,人虽稚嫩,但动作却是有板有眼的,原是到伯府来之前就先调|教过一轮。 薛池看了她们好几眼:这种小妹妹搁在现代,薛池得表现大姐姐风范,得让着她们,那能让人伺候啊! 可现在这些小姑娘诚惶诚恐的,不让她们伺候还得着急上火呢,薛池最终也只决定:做一个随和不挑剔易相处的主人。 绛衣的培训方向是上妆梳头,这会子便直接捧了妆匣来伺候,薛池一摆手:“不用涂脂描眉,重梳一梳头发便是。” 薛池的头发没上头油,容易散乱,一天至少得梳三回。 绛衣闻言打散了薛池的头发,见长度只到肩下,不由愣了愣:这可太短了。 但她还摸不准薛池禀性,不敢开口,细细的将薛池的头发给梳通,奇怪的发现一点头油也没上,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往上抹头油,照着原样挽了个双螺髻。 果然薛池非常满意,站起身来,满面笑意的看了她们一眼。 四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薛池准备去见小曹氏,太夫人屋里的贝珠就来传话,说是太夫人让大姑娘过去用晚膳。 太夫人是这府里的金字塔尖,薛池不能不从,正好也收拾妥当,当下没有二话的领了信娘和青书往碧生堂去。 太夫人屋中没了先前济济一堂的热闹,几名婢女安静的站在廊下,最受重用的翡翠正坐在太夫人膝边的小凳子上,给太夫人念着佛经,声音轻柔。 贝珠领着薛池站在门口,不敢随意打断。 太夫人正眯着眼看着一双鞋。薛池瞟了一眼:是她送给太夫人的那一双。 太夫人听见响动,把鞋放到一边,语气温和:“妩姐儿来啦,过来说话。” 翡翠住了嘴,赶紧起身搬了个锦凳放到太夫人身边,引了薛池过去坐下。 太夫人并不似中午那般威严,她上下打量了薛池一番道:“才在看你做的鞋,女红不错。” 薛池笑:“孙女女红不好,只画了花样子,却是教信娘动的手。” 太夫人一愣。她自然看出来这不像薛池的手艺。做鞋很要些力气,费了大劲,针脚却不一定匀称。他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大多做做帕子、抹额,轻易不会做鞋。这双鞋做得好,不像是小姑娘做得出来的。 但她完全没想到薛池这般光棍,送给长辈的东西,连个面子也不愿意装一下。 薛池笑嘻嘻的,做不来的事,她一开始就不想装,免得后头漏馅更难看:“祖母,我原先什么也没学,就是放养,什么琴棋书画女红,都是这一年多才胡乱学了些。” 太夫人真惊了,心中一琢磨,又觉也有可能:小曹氏原先怕也是怨天怨地的,没个心思教女儿。 她过了一会才道:“往后好好的跟着先生们学就是了。”看薛池的眼神不免带上了些怜意“晌午人多,好些话没问你。”说着便拍了拍薛池的手,问起了薛池原先的情形。 薛池早和小曹氏套好了词,张口就来。 太夫人同她一道用了晚膳,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到最末了太夫人的神情已经是带着些亲呢了,让翡翠拿了个檀木小箱子来:“每年你生辰,祖母总是给你备了礼的。攒下来也有许多,晌午当着人一次给你未免张扬,引得你几个妹妹吃味儿,现下你且拿回去收着。” 薛池一接手,只觉沉甸甸的,她大大方方的道了谢,毫不推辞的收下了。 太夫人又道:“你也是个好孩子,往后多同你那些兄弟姊妹处处,都是一家人,互为倚仗。上一辈的是是非非,原不该牵扯到小一辈身上。也劝劝你娘,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都回来了,往后安生过日子。” 这只怕才是太夫人一整晚真正想说的话。 薛池将木箱递给了信娘,睁着眼天真的道:“祖母,以前孙女一个人孤伶伶的,母亲不理睬,柴嬷嬷和信娘也说不上话。如今看了这么多兄弟姊妹,只觉得热闹亲近,那有什么是非?只是看着大哥哥和四妹妹对我十分不喜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娘也从未对我说起过,祖母不如给孙女解惑,往后我也知道怎么样顺着大哥、四妹妹的心,也能劝着娘‘安生’。” 太夫人目光一闪,含糊道:“小孩子家家的,不告诉你也是怕你乱起哄。祖母回头就说说大哥儿、四姐儿。往后他们有什么不对的,你只管像今日这般告诉祖母,别闷在心里。你刚刚回来,祖母自然要偏帮你。” 薛池咯咯的笑,抱着太夫人一条胳膊摇了摇:“祖母真好!” 太夫人慈爱的拍了拍她的手,一时祖慈孙孝。 第21章 排挤 在融家,陪太夫人用膳是一项最体面的事。 谁得了这样的体面,就是下头的仆妇也会高看一眼。 虽融家是勋贵之家,每位哥儿姐儿都很金贵,但二十几个哥儿姐儿中总有被忽视的。不至于缺衣少食,但要有些额外的好处、任性的要求,可就不能了。 因此二十几个孙儿孙女为了晒孝心、体现自己得太夫人欢心,每天刷一刷太夫人副本,都是必备功课。 以往太夫人也乐得留下几个孩子在一边热闹,而此次却只单让刚回府的融妩陪着,据说还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进门时两手空空,出门时融妩的丫头手上就捧了个檀木箱,不用看也知道是好东西——太夫人积年的收藏,但有赏赐,都是好东西。 花园中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飞舞着,小桐拎着美人灯一边往前走,一边目光追逐着萤火虫。 旁边的莲香看她一团孩子气,不由得拉了拉她:“看着些路,这盏琉璃美人灯可金贵着呢。” 小桐哦了一声,连忙收回了目光。 后头二姑娘融妁和五姑娘融姻一直在低声私语,小桐既不敢离得太近听到内容,也不敢离得太远,免得照不好路。 五姑娘拉了二姑娘的袖子:“二姐姐,这融妩不过是个庶出的,又是养在外头,一看粗鲁不堪,蠢笨得很。不知道大伯母最怕热啊,粘粘糊糊的就敢往她身上贴,也不看看自己身份!半点眼色也不懂。为何祖母这般给她脸面?” 二姑娘微微的笑,摸了摸她的头:“原先我们都没听人提过,突然一月前祖母就发下话来,要回来个‘大姐姐’,还是养在外头十七年的。谁养在外头十七年还能回来?是个哥儿还好说,又是个女孩儿,你不奇怪?三叔父在外头的外室女可曾见祖母费过半丝心?傻丫头,可别光顾着争风。祖母心中有一杆秤,这位‘大姐姐’的生母怕有些来历,你可别给四姐儿当枪使,当心惹恼了祖母。” 五姑娘撇了撇嘴:“有来历,再有来历也不过是个妾!” 二姑娘心知妹妹还没开窍,再多说教也是无用,只是摇了摇头。 五姑娘转眼又笑了起来,挽了二姑娘的手:“二姐姐走快些,其他兄弟姊妹只怕都到了,倒要看看这融妩是何方神圣!” 没错,今日四姑娘融妙做东,拿了银子让厨房办下瓜果小食酒水,要请家中兄弟姊妹一起聚会,给融妩接风洗尘。 融家的哥儿姐儿众多,平素待长辈们熄灯歇下后又聚起来嗨的事时有发生,家中仆妇都捧着这些小主子,并不敢向上头禀报。 然而今日只怕宴无好宴,所谓的莲夫人在外十七年不说,回府当日伯夫人就给莲夫人来了个下马威,恐怕两人很有些不对付。 四姑娘融妙是伯夫人的掌上明珠,对莲夫人所出的融妩就算没有恶意,也不至于有善意。 二房的这对姐妹都是存了几分看大房热闹的心思,这才偷偷的来了。 刚到四姑娘的含芳阁,才上了抄手游廊,就见屋中灯火通明,姐妹欢笑声中几个兄弟说话的声音也夹杂其中。 年岁大些的几个哥儿都住在外院了,不过守着角门的婆子都是惯熟的,夜里进来也是容易。 二姑娘道:“好大的阵仗!” 五姑娘已是迫不及待的拉了她往前快步走。 远远的几个婢女看见就迎了上来:“二姑娘、五姑娘来啦,快请进来,我们姑娘刚叨念着呢!” 二姑娘笑着搭在她手上,迈过了门槛。 屋中溢出一股酒香来,数张桌子拼成了一张大长桌,铺着蓝色的桌布,上边摆着吃食酒水。四角都点着灯,又怕烛火太盛过热了,屋里用银盆摆了八座冰山。 众人都围着桌子在说笑。 几个年纪小的没在,年纪大些能说得上话的都在这了。 二哥儿融语泊抬头看见,脸上露出个笑容:“二姐姐、五妹妹来了。” 四姑娘融妙也欢欢喜喜的站了起来:“教我好等!” 大哥儿融语淮只是微微颔首。 融妙上前来迎了二人入座,二姑娘侧着眼一看,见融妙身着艳丽红裳,胸前一个金累丝双鸾牡丹项圈,双鸾口中衔着指甲盖大的金刚石,牡丹全用青玉琢成。耳上一对碧玉蝈蝈耳环,碍于年纪只梳了单螺髻,却用宝石串珠围着。整个人贵气逼人,华丽异常。 二姑娘心知融妙是想要压融妩一头,便笑着道:“四妹妹这个项圈从前没见戴过。” 融妙低头看了一眼:“怪道你没见过,这朵青玉牡丹和两颗金刚石都是我母亲的,前番被我翻出来,她竟不记得还有这些个物件。我画了个图样儿,让银楼给镶成了项圈,也不闲置了这些旧物。”语气中尽是“没用的废物,只戴个新鲜”。 五姑娘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二姑娘仍旧是个笑模样:“四妹妹好巧的心思。” 两人入了席,三姑娘融妍开口问道:“四妹妹,大姐姐可应承了要来?怎么这会还没到?” 六姑娘融姒便拿帕子掩了唇笑:“怕不是不敢来了?” 话没说完,就听外头丫环道:“大姑娘来了。” 话刚落音,就见融妩也不用人扶,裙角一动就迈进屋里来。 她穿一身流彩暗花碧色上衫,下头一条粉色绢纱绣花长裙,耳上一对南珠耳环随着她过快的步子晃悠个不停,腕上一对金丝空心手镯,中间放了两颗南珠,撞得响声清脆。别的饰物都没戴,又清新又活泼。 相较之下四姑娘融妙就过于隆重了。 融妙只觉得自己一拳落空:别人没瞧在眼里呢,不然连个项圈、玉佩都不戴! 薛池笑眯眯的:长夜漫漫,没电脑看。忽闻宵夜来,正中下怀。 来之前已经做了解析:八成要给个下马威。 预计后果:不疼不痒有热闹看。 方针:做不来名门淑女,直管现原形。反正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要做那个“兵”! 执行:人家来文的(斗嘴皮),她就来武的(扇耳光);人家来武的(群殴),她就来文的(嚎)。 结论:要闹闹大,怎么样都不怕! 因此薛池环视这一屋的公子哥儿千金小姐,仍是一身轻松:“我来迟了,实在是不熟路。” 融妙上前了两步迎她,娇笑道:“姐姐要自罚三杯才是。” 三姑娘、五姑娘、六姑娘都应和:“很是。” 融妙便有些得意的吩咐:“来,上梨花白。”一边的小丫环连忙斟了杯酒,送到薛池面前。 几位哥儿一看这杯子,不免面色怪异。 薛池环屋一扫,抬手就把杯子往旁边一拂,抬起下巴斥责道:“愚蠢!”好爽!她其实一直很想像女王样傲慢的说出“愚蠢的人类!”,虽然这回少了两个字,但也很有范啊! 融妙脸一僵:“姐姐是何意思?” 薛池一指席上,对着上酒的小丫环道:“瞧瞧,几位妹妹的酒盅都和大枣一般秀珍,偏我就是个鲁婆子?给我上了个茶杯!做事如此糊涂,妹妹该好生调|教。” 众人面面相觑,早看出融妙要治她,趁她刚一进屋糊里糊涂的就灌她几杯,有她难受的。若是别人,想要融入进来,怕是咬着牙也要喝,那有像她这般直接挑破的? 薛池一脸惊讶的回过神来:“还是说妹妹有意优待姐姐?” 融妙一脸扭曲,薛池已经上前两步环住她的肩往末席一押,两人坐在一处。她亲热的道:“好妹妹,你觉得是好东西,便巴心巴肺的要给姐姐,姐姐领这份情。不过,不是姐姐说你:酒这东西,入口香醇,飘然欲|仙,可以助兴。不过美酒虽好,不要贪杯哟~~咱们该来点实惠的才是。” 融妙只觉得肩头着了火,脸上挂不住了,抬手就去推,一边没好气的道:“什么实惠的?” 薛池笑眯眯的摸了摸她胸口的项圈:“这个好,这个实惠。”就像调|戏花姑娘。 融妙张大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最沉得住气的二姑娘也愣了:那里来的破落户! 融语淮看了薛池一眼,淡淡的对融妙道:“你大姐姐和你说笑,你也当真?别坐着了,既要做东便要招待周全,去看看酸梅汤备好没有。” 融妙闻言,连忙趁机从薛池魔爪下脱身。 薛池抬眼向融语淮看去,见他身形偏瘦,皮肤白皙,面容俊秀,但长眉下的双目乌沉沉的,显得整个人有些阴郁。 这便是伯府的嫡长孙了,应该是掉在蜜罐里头的,怎么一副受虐少年的模样? 薛池冲他大大方方的一笑。 融语淮眉眼不动,无视。 融妙从后头转了一圈回来,已经重整旗鼓了,满脸娇美甜蜜的笑意,拉着二房、三房的几位姑娘大谈特谈衣物头面,平城趣事,话题一下从公主窜到公府千金,一下从公府千金窜到首辅名媛,各种高大上。 薛池知道,这是有意要排挤边缘化她,打击她的自尊心,让她自惭形秽。 但是薛池朝着融语淮挤了挤眼睛,引起他注意之后便平静吃吃喝喝,只放着耳朵听。 融语淮看了一阵,发觉她学习了自己的“无视”技能。 第22章 互陷 融妙偷眼看了看薛池,不禁气得鼓起了腮帮。 三姑娘融妍跟她悄声耳语:“你这样不成。我听接她回来的人传出的消息,说她就住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四面高墙围着。这般想来,同常人自是不同。” 平城的贵女们一个个脸皮都薄得很,不要说这样明目张胆的排挤,那怕只是被人不屑的瞥了一眼,都能羞愤欲死。 融妙一想也是,恐怕这融妩并不懂得这是“排挤”。还好她有后招。 融妙抚平了膝上的裙子,重新挂上了娇美的笑容:“大姐姐,你也说说从前的趣事罢?” 薛池漫不经心的:“趣事?没有。” 融妙啊了一声:“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只关在一所小院中?若真是这样,当真无趣得很。” 薛池点了点头:“是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融妙脸上露出了一个犹豫的表情,小心的道:“……大姐姐,有一个问题,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薛池拿一块玫瑰糕,咬了一口,似乎觉得有点酸,眯了眯眼,将糕点扔到自己的碟子里,拿了帕子擦擦手。转眼一看,融妙还维持着犹豫的表情呢,薛池正经回答:“那就不要问了。” 融妙脸都绿了,她用手肘捅了捅一边的三姑娘融妍。 融妍是三房的庶女,当然,三房全是庶女,她在三房颇为自在。但站到大房嫡女面前,总有点气弱。尤其三老爷不争气,三夫人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三房比起二房来更加要看大房的眼色。 融妍很多时候都需要替融妙把她不方便说的话说出口,此时也不例外。 融妙被堵回来了,融妍只得开口问道:“大姐姐,你和莲夫人为何会被关在鉴竽?是不是……?” 薛池圆滚滚的睁大眼,她谨记此时扮演的角色就不懂婉约,就不懂言下之意,她巴巴的望着融妍,等她说个清楚明白。 融妍没问倒别人,自己脸都烧红了,嗫嚅着说不下去。 融妙恨她不争气,又恨薛池太愚钝蠢笨,没好气的道:“可是犯了什么错?” 薛池惊讶:“可是我娘教过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晚辈不可非议长辈,我娘也是你是庶母,你这样问话,可以吗?” 融妙涨红了脸,糊弄她:“我们又没在外人面前说,都是自家兄弟姊妹!不碍事。” 薛池长长的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融妍催她:“大姐姐,婆子们传得不堪,你说给我们听,也好替莲夫人澄清。” 薛池点头,有点拿不准:“我真说了啊,真的无碍?” 二姑娘融妁默然看着,几个哥儿略有些尴尬的在一边听,融语淮瞥了一眼,知道融妙不怀好意,但女孩间的斗嘴他为什么要干涉?横竖他也看薛池不顺眼,此时只是别过脸去懒理。其余几位姑娘可是满脸兴奋的点头。 薛池咬了咬唇:“……我听说,是,是母亲,生性好妒,心思歹毒,使计陷害将我们关在鉴竽,如今真相大白了,才又接回来的!” 融妙张着嘴,愣了半晌,才声音尖锐的喝斥:“你胡说!你胆敢非议母亲!” 薛池傻愣愣的:“不是你说,自家人私下说无碍的吗?我可是反复问过了。” 融妙只觉自己小小年纪,竟也快要有呕血的症状了,她尖声道:“你胡说,你胡说!明明是你姨娘投毒,要害我母亲!当时我母亲即将临盆才被你姨娘得了手,差点儿大哥哥就要夭折了!就连祖母也被波及!你姨娘才是毒妇!”这些都是她从菜嬷嬷嘴里逼问出来的,菜嬷嬷是母亲的左膀右臂,当年的事知之甚详,被她百般纠缠才吐了口。 薛池心里哇了一声:娘亲你没这么狠吧? 但是她嘴上却不输了阵仗:“你骗人!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歹毒?先诓了我来说是洗尘,来了之后又百般排挤,又诱我说我娘的不是,见我不说,你自己就编排诬陷!哼,我娘若是下过这样的毒手,今日又岂会被接回来?定是含冤大白才有今日,这便是佐证! 反观你,婴孩若是有过夭折之险,必定体弱,看看大哥哥,身康体健!太夫人寿数之高,也是中气十足!那一个有过中毒迹象?全无凭证,你就敢信口雌黄!果然是大毒妇生的小毒妇,毒上加毒!” 合着她先前是装傻! 几个“毒”字将融妙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两眼发了红,脑中突突直跳,想张嘴说什么,但却像哑了似的发不出声音,她只有一手往薛池面上挠了上来。 薛池伸手一挡,大叫一声:“你这小毒妇!被人揭穿就要毁我的容,我好说也是你大姐,长姐如母,今日就好好教训你!” 她伸手一拳先往融妙咽喉上擂去,融妙只觉颈上一疼,顿时窒息,整个人站也站不稳了。薛池又一拳捶在了她额侧,融妙太阳穴一轰,整个人头昏眼花的往地上一倒。 薛池转脸一看,屋中人居然没反应过来,只有融语淮坐在最里边,此时着急的要挤出来,一边嘴上喝斥:“住手!” 融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就去拉薛池的袖子。 薛池不等她多说,自己动手将薄薄的纱袖撕拉一声撕成两半,拔腿就往外跑:“救命啊!一群人合起伙来要打死我啦!” 薛池带来的两个丫鬟重紫、叠翠正在外头茶水间喝茶,听到响动唬得手里茶杯也落了地,急忙奔了出来,差点和薛池撞了个满怀。 薛池大声喊:“快跑,要被打死了!” 两个丫鬟什么也不知道,满心的恐慌,跟着她一齐往外跑,一边大喊:“救命啊!救命!” 第23章 天真 融伯府是什么格局,薛池可不熟悉。 重紫、叠翠做过点培训,但这黑灯瞎火下慌里慌张的也是找不着路。 主仆三个一路瞎跑,大喊着救命。 一时间各个院里熄灭的灯火一盏一盏的又亮了起来,丫环婆子们惊成一团。 薛池跑得气喘咻咻的停下了脚步,扶着一边的太湖石吐字不清道:“可累死我了。” 这一路跑来连灯也没带一盏,只借着点朦朦胧胧的月光。 重紫、叠翠毕竟年纪还小,此时惊惶惶的贴近薛池:“大姑娘,咱们还是赶紧回莲华小筑罢?” 薛池均过气来,侧耳一听,远处渐起喧嚣声,一团火光越来越亮。想来是众人被惊起,让人拎了灯来找她了。 她悄声笑道:“回去干什么?躲到我娘身后啊?这次认了怂,下次她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啦。我才不要看她们脸色,我就要将事闹大,祖母必要将所有人一起罚了的,下回他们想伸爪子也怕烫啊!” 重紫给她吓得战战兢兢的:“大姑娘,闹得还不够大啊?” 薛池突然往地上一坐,两个丫环连忙就去扶她,谁知她又往地上一躺:“别扶!退开两步!” 重紫拉了叠翠的袖子,两人犹犹豫豫的退到一边。 薛池就地打了几个滚,估计着差不多了,又往脸上抹了几把,再动手将另一只袖子撕破了,这才靠着太湖石坐定了吩咐:“你们俩也滚两滚。” 半晌也没听到响动,薛池疑惑的眯起眼打量,却怎么也看不清她们的表情:“怎么了?没听到?” 还是重紫反应过来:“是……是。”说着拉着内心已然崩溃的叠翠悉悉索索的躺到地上打起滚来。 薛池看着差不多叫了停:“头上不值钱的钗环就扔了,回头我给你们补上。一会见了人,能哭就一直哭,不能哭就说自己什么也不清楚,只听到我的叫声,然后看到我被人撵,一路护着我跑了出来,知道吗?” “是……。” 果然过得一会儿,那火光就从四面包围过来,有个婆子惊呼:“大姑娘在这儿!” 数盏灯笼一簇而上,照得通明,刺得薛池眼睛一下就红了。 闻声便有个干瘦的婆子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她板着脸盯着薛池:“大姑娘,大晚上的你不在自个屋里,满园子吵闹作甚?惊着了太夫人可怎么是好?” 薛池瞪圆了眼睛,用手掩住嘴唇,惊讶的问:“你是谁?” 那婆子道:“奴婢是菜大家的。” 这婆子正是人称菜婆子的伯夫人心腹。 她和王婆子、高婆子一道最得伯夫人重用,其中王婆子是太夫人屋里出来的,地位最高;高婆子会逗乐,最讨伯夫人欢心;但要说到最信任,就是菜婆子了,她是从伯夫人在娘家时就服侍在身边的。 平素菜婆子也就代表了伯夫人,说出话来下边的晚辈都是要给脸面的。像薛池这样不答反问的情形是极少的。 菜婆子按捺住了性子回答了薛池的问题,谁知道薛池却更吃惊了:“你……你为什么不向我行礼,反倒上来就质问我?我娘说尊卑有别……难道,难道,”她一边说着,一边红着眼睛,两只手环住了自己的肩:“难道你们都不以为我是主子?不将我放在眼内?你们都欺负我?”说着就哇的一声,将头埋入膝内,嚎淘大哭起来。 菜婆子面上一僵,她自恃是伯夫人一系,而伯夫人是原配嫡妻。莲夫人若只是个寻常妾室,菜婆子想必只是不屑。但莲夫人身世不凡,逼及伯夫人地位,菜婆子便对莲夫人心怀敌意。心怀敌意的情形下,少不得拿莲夫人的妾室身份做文章,此时打压薛池也是下意识所为,却没想到薛池就这样混不吝的问出口来。 这种心知肚明的东西偏偏是不能说得明白的,菜婆子脸色红了又白,只得咬牙道:“是奴婢心急疏忽了……伯夫人听到声响,已是披衣起来了。大姑娘快随奴婢去见伯夫人,夫人正要问话。” 薛池闻言往里缩了缩:“我不见她,我不见她!四妹妹说她才是母亲嫡嫡亲的女儿,她就算做了什么,母亲也只会偏帮她,我才不要去见!” 这一出响动极大,各院都是派了下人来看究竟,薛池这一番话直接就往伯夫人和四姑娘身上泼污水,由不得菜婆子心头火起,若薛池只是个丫鬟,菜婆子便直接叫人捂她的嘴了。可她偏偏还是个姑娘! 菜婆子憋着火,上前两步就去拉薛池的手腕:“大姑娘胡说些什么,伯夫人是你的母亲,母亲有命,你居然不从?” 手才刚一碰到薛池,薛池就大叫了起来:“啊!好痛,好痛,好痛啊!!” 菜婆子都给她尖叫声给吓蒙了,连忙撒开了手。 薛池抱着手腕就地打滚:“啊!手断了,手断了,手真的断了啊!!” 菜婆子隐隐觉得事情不能善了,连忙退了两步:“我可没用劲儿!” 她对着两个丫环道:“还不把你们姑娘扶起来!” 重紫叠翠互看一眼,又去看薛池,薛池借着用袖子擦泪的功夫偷偷瞪了她们一眼。 两丫鬟无师自通,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台词就一句:“姑娘啊,姑娘啊……!”内心却极为混乱:这是个什么鬼?! 菜婆子束手无策,她只要一伸手,薛池就杀猪一样尖叫,只得僵持在当场。 薛池只觉得口渴了,心道不管是太夫人还是小曹氏,总得来一个吧,闹这么半天了! 正在想着,远处就传来人声。 薛池偷眼看去,只见随着灯光的逼近,小曹氏未梳头发,披了件外衫,脚步匆匆的从小径远处出现。 薛池半跪起身,一咏三叹:“娘哎~~~” 小曹氏快行了几步,一下跪地将薛池抱进怀里,哽咽着道:“不是说你四妹妹下了帖子请你,你怎么就在这里,弄至这般模样?” 薛池一听,心中喝彩:小曹氏哀伤——关键时候不掉链子! 她伏在小曹氏肩头:“她们……她们骂我们是毒妇,还打我,要赶我回鉴竽……娘,你真的有投毒么?” 小曹氏扶着她的肩推开她,万般心疼的看着薛池衣衫破碎,发髻散乱,满面灰土,瞬间琼瑶附身:“没有,没有,我没有!你要相信娘……” 薛池再次扑到她怀里:“娘,你说没有,我就相信。” 麻蛋,这么深情台词,居然不是发生在男女之间! 两人抱头痛哭,哭得菜婆子一行手脚无措,菜婆子只好使了个小丫鬟去向伯夫人报信。 小丫鬟领了命,还来不及走,就见小曹氏一副为母则强的模样:“从前是我心如死灰,不愿意计较……如今总得为你着想,走,我们去见太夫人!” 菜婆子大惊,刚要阻拦,柴嬷嬷早将她往旁边一推:“你居然奴大欺主,今日我们便要告上一状!” 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往碧生堂去。 太夫人上了年纪,本就觉少。先前听得满园子闹轰轰的,早就起来了,一面让人出去看看情形,一边更了衣,令人梳头。 翡翠将太夫人的鬓角理整齐,正要上钗环,太夫人就摆了摆手:“大半夜的就算了。” 正说着,大丫鬟玛瑙就在外头道:“太夫人,莲夫人领着大姑娘在外头,说是,说是要求您主持公道。” 太夫人一阵沉默,扶着翡翠的手站了起来,面上闲适的神情消失,露出严肃的表情来。她额心的竖纹凸显,目现厉色,一语不发的抬脚往外走。 翡翠挑了帘子,太夫人步入厅堂一看,就见薛池正和小曹氏抱着低声啜泣,两人跪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像两朵瑟瑟发抖的白花。身后三步处丫鬟婆子亦跪了一地。 太夫人在上座坐定,冷着脸问道:“这是怎么了?有事不能明日好生来说,大半夜的闹得不能安生。” 薛池一下就提高了哭声,太夫人眉头一皱,按了按额角:“大丫头,先前才说你不似一般姑娘娇气,怎的此时就哭哭啼啼的了?” 薛池捂着脸:“祖母,我,我不该吵了您的清静……可是,可是,等到明日,我就活不了啦……!” 只听门外有人冷喝了一声:“年纪小小,胡言乱语!” 说话间伯夫人已经是领着融妙、融语淮等一群人走了进来。 薛池吓得又往小曹氏怀中扑:“娘,他们又来打我了!” 小曹氏被她一下撞出内伤,面上的痛苦都真了两分:“你放心,娘会护着你。” 伯夫人快步走到太夫人身侧:“婆母,大姐儿缺少教养,疯疯颠颠的。大半夜的可别冲撞了您,明儿起来又头疼。您还是快歇着去罢,我来理会这事。” 薛池天真的抹着眼泪,对小曹氏道:“娘,你从前不是教过我,咱们这些勋贵之家,教养子女都是嫡母的责任,嫡母德行不够,子女才会缺少教养吗?” 伯夫人闻言,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她回头伸着指头点着薛池,说不出话来。 小曹氏爱怜的摸了摸薛池的头:“傻孩子,都什么时候了,总记着这些教条规矩。也难怪,你见的世面少,不知变通。” 伯夫人恶狠狠的憋出句话,来:“我何曾教养过你,你可是你娘教的!” 薛池偏着头看她:“可我当初一出生,母亲不就该将我接到身边教养?既然没有,今日我一言一行,也是母亲有意纵养。” 伯夫人被她一下击中要害,刷刷掉了100点血。 第24章 冲突戏 太夫人被伯夫人和薛池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头疼! 融妙则是不敢置信的看着薛池,她完全不敢相信薛池敢同嫡母这般顶牛。大房行三的庶子融语沣跟融妙年纪相仿,融妙从小就看惯了融语沣对嫡母恭敬服帖的样子。 庶出天生就比嫡出矮了半截,所以融妙以为给薛池难看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而且笃定薛池不敢翻脸。 谁知她岂止敢翻脸,而且敢翻天! 融妙呆愣的瞪着眼,心中不免觉得薛池是没受过教化的缘故:她不懂人情礼仪,伦常秩序。也许在书上读到过,但是她只是知道,而不是懂得! 融妙只觉得这样一个人,同她计较仿佛都找不着方向。 一时间融妙心中一股焦躁涌起,她忍不住上前去伏倒在太夫人身前,抱住了太夫人的膝盖:“祖母,您瞧她把我母亲给气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孝不悌,粗鲁不堪!这样的人能成为咱们伯府的姑娘吗?往后岂不是要带累我们姐妹被人取笑?祖母,她必将使我沦为手帕交的笑柄,孙女儿不依!” 薛池一看,连忙扑上去拉住了太夫人一只袖子:“祖母,四妹妹不敬长姐,今天摆下鸿门宴诓了我去,伙同几个妹妹折辱殴打我,这样的人也好说是养在伯府,幼承庭训的千金?其失德败行至极!我娘教我心善,您只要对她略施薄惩,孙女就依了!” 融妙刚刚才觉得同薛池争吵便是对牛弹琴,直接劝说太夫人才是正经,但被薛池这一番话说下来,心里火苗蹭蹭直冒,有些人就是能三言两语拉仇恨! 融妙指着薛池大声道:“你说谁殴打了你?简直,简直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将我打倒在地,却反咬一口。” 薛池看着她,面露惊讶:“我打你什么地方了?” 融妙指着自己的额头:“这,”又指着咽喉:“这!” 薛池紧紧的抓着太夫人的手摇晃:“祖母,您看看她,谎话张口就来。您想想看,我要将她打倒在地可不得用些力气?但她所指之处连个红印也没有!” 太夫人头昏脑涨中凝神一看,见融妙额侧和颈上果然并无痕迹,且衣衫齐整,与平常无异。 反观薛池却是一身狼狈:披头散发(不用头油的结果),满面青黑(草汁和尘土),衣衫褴褛(五分袖不被欣赏)。 这一比较,怎么都是薛池说的真。 融妙傻了眼,她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全没想到薛池其实没用多大力气,一则融妙是娇养长大,虽然不是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但也不十分强健,二则是找对了地方不需蛮力! 至于衣着头发,皆因她身边有些得力的丫鬟,容不得她凌乱,找着点时机便替她收拾齐整了。 没想到此时变成了全无痕迹,融妙着急的一指后头:“大哥哥可以作证,二姐姐、三姐姐、五妹妹,她们都可以作证的!” 薛池伤心的别过脸去,哽咽:“你同他们相处十数年,他们自然是处处都要帮着你、踩着我了。我无论如何也争不过你了,不如就认了吧。祖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融妙给她气得只想挠人,玉皇大帝!她过去十四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动手的冲动,她也从来都觉得亲自动手是最下乘的事!但对着薛池她总是让冲动控制了头脑,下意识的要直接动手宣泄。但手扬到一半她又克制的往回收。 薛池那里容她收回,她一把抓住了融妙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打:“到了这里你还想打我,看来不但母亲会偏帮你,连祖母也是会护着你了,我就不该躲,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来啊,我不躲了!不跑了!” 融妙只觉得薛池的指甲陷入她皮肉之中,生生的痛。 但她更多的是被薛池的这种疯狂给震慑了,这样的歇斯底里,一往无前自残自虐,让融妙下意识的就害怕,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除了尖叫着往回挣脱自己的手,竟然说不出一个字了。 这是一种遇到神经病人的害怕,只不过融妙第一回感受,还不懂。 薛池演得畅快淋漓:咆哮教主我当不上,副教主封一个成不? 伯夫人都看愣了,她是知道自己女儿娇纵的脾气的,菜婆子先前也禀报过融妙似乎要找薛池的茬儿,此时她心中已然相信融妙是殴打了薛池——虽然直接的殴打是如此不入流。 但不可否认,这样的“直接”、“不入流”却让伯夫人心中隐隐痛快,她兴奋莫名,又在不断臆想着融妙是如何如何教训薛池的。 以至于这点臆想加兴奋蒙蔽了她的双眼和理智——她居然看不出来融妙是想挣脱——她以为融妙只是在尖叫着连连拍打薛池,伯夫人兴奋得鼻翼微张,暗暗的期望薛池能被多教训一会儿,反正她护得住融妙,定然不让她因此受罚。 小曹氏和薛池毕竟相处了一年多,虽然在那小院中人口关系简单,没有矛盾冲突,并无薛池发挥的余地,但薛池言行之中禀性也是有所流露,譬如薛池经常为了逃避学习而间歇性的吵闹。 因此小曹氏倒是看出了其中玄机,但她只是黯然的低着头,拿帕子掩在面上啜泣。 二姑娘垂下了眼皮。三姑娘和五姑娘凑在一起低声细语:“四妹妹怎么就动起了手,仔细一会手疼。” 融语淮是个中二期的少年,最喜欢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因此进门起就摆出一副“这很无聊,我才不看”的样子,一会看看砖缝,一会看看房梁。 听到激烈的声响,他也是微蹙着眉头,竭力漫不经心式的撇过头来,然后现实教会了他不要高姿态的眯眼——他一下瞪大了眼睛,两步抢上了前去:“住手!”一手抓住了薛池的手腕,一手抓住了融妙的手腕,用力向两边拉开。 薛池顺势就松了手,女生体力上是比不上男生的,她才不要去吃这个苦头。不过她顺着融语淮用力的方向往后一扑,嘴里绵绵长长的痛呼了一声:“啊————” 然后她伏在地上,慢慢的回过头,乱发缝隙中她的面上满是凄然:“果然……兄妹齐心……” 虽然融语淮看清了真相,但他莫名的为自己的出手感到心虚了。 太夫人只觉得一群云雀围在耳边叽喳个不停,头昏脑涨中大喝了一声:“好了!要将我这把老骨头揉散了!看看闹成了什么样子?” 太夫人就是定海神针,她一言出融妙也停了尖叫声,空气中只留下了薛池和小曹氏低低的啜泣声。 翡翠上前替太夫人轻轻的按着太阳穴。 太夫人紧紧的皱着眉头,眉心的竖纹愈发明显。 小曹氏默默的起身,上前去扶起了薛池,将她半搂在怀中,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她动作轻柔而怜爱,薛池只觉得一阵酥麻:麻蛋,冲突戏我才拿手,这种深情戏驾驭不来啊! 小曹氏低低的说:“太夫人,这十几年,也就这个孩子能给我一些慰藉了。我是绝不容许她受伤害的,既然伯府容不下她,我便带她回娘家小住,您看如何?” 太夫人半闭的双目一睁,满是厉色的盯着小曹氏。 小曹氏擦干了泪,面容是哀伤后的心灰平静,全然不惧太夫人的目光:“夫人满口斥责妩儿教养不佳,四姑娘直说不认她这个大姐姐,不就是想撵她出去,往后不要给伯府落了脸面么?既然如此,我便带她走好了。她受了十几年的苦,她外祖母和姨母是真心疼爱她的人,非但不会嫌弃她教养不佳,只有心疼她天真直率不懂世事的。” 空气中满是凝重。 太夫人眯了眯眼睛:“莲华,你要胁老身?” 小曹氏凄然一笑:“莲华不敢。只不过我满身污水也就罢了,却连累我女儿也背负毒妇名声。这伯府,再待不得了。我只消一封放妾书便可,至于妩儿……想必她至今还未上族谱罢?” 她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的看了伯夫人一眼。 伯夫人面上一僵:在阻拦给薛池上族谱的事情上,她曾经不遗余力。 融妙被吓坏了,手上皮肉疼得厉害却不敢再出声,唯恐薛池又扑上来闹,她只是用另一只手握住。 此时她瞪着大眼睛,惊疑不定的望着太夫人:一个毒妇一个疯妇,她们都主动求去了,为什么祖母还不赶紧应下? 是,她是听菜婆子隐约提过小曹氏与自己的母亲乃是同族,这当然了不得,荣恩公府一族的曹氏女!但小曹氏拿什么和自己的母亲比? 她外家可是荣恩公府嫡支!外祖父与现在的荣恩公是亲兄弟,如今的府邸与荣恩公府只有一墙之隔,可不同于那些出了五服的曹氏族人! 小曹氏就算也是曹氏女,又怎么比得上她母亲?况且曹氏女予人做妾,就算是有特殊待遇的妾,那对曹氏一族来说也是奇耻大辱!小曹氏现在说要大归,但大归后岂有好日子?还不得腆着脸求回伯府? 是了,定是祖母心善,怜她大归后艰难,因此才迟迟不应。 融妙想到这里,复又伏到了太夫人膝上,急惶惶的道:“祖母,您若是怜惜她,就多给些金银好了!这二人便是乱家之源,快让她们走罢!” 小曹氏闻言冷笑了一声,望着太夫人,似乎在说:您看我可有诳语? 伯夫人面色铁青,心知不好:“好了,妙儿,不要闹你祖母……” 话没说完,却见太夫人面色冷厉的将腿一抻,对融妙斥道:“起开!” 融妙往后一仰,呆愣愣的望着一向疼爱她的太夫人今日却是这般嫌恶的模样。 融妙的脸慢慢的涨得通红,她是长房嫡女,自幼就比其他姐妹多得厚爱,她也不自禁的有些骄傲,今天却被当众打脸,往后还怎么在姐妹们面做人? 太夫人目光从融妙、融语淮身上扫过,又抬眼看后头的融妍等人。面上的怒容渐渐收起,恢复了平静的模样,淡淡的道:“四姐儿挑唆姐妹不和,争强好胜,手足相残,实在是平日娇宠太过。二姐儿几个不知相劝,反倒同她合谋,也是同罪! 妩姐儿遇事只知吵嚷,半点规矩也不知,必要收收性子。 至于你们几个!”她一指融语淮等几个公子哥儿:“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一不合深夜窜到内院,二不合掺合女子闺中阴私之事,三既看见姐妹做错事,便该规正,岂有放任的?竟亲眼看着平地起了一场风波……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融家往后的希望全寄托在你们身上,然而今日却让祖母怎么相信你们来日能顶立门户?” 一席话下来,几位公子哥儿倒是都垂下了头。但是融妙却是不服:“祖母,我没有!” 太夫人却只是满面严厉的盯着融妙,融妙在这样的目光下一阵心慌。 伯夫人已看出太夫人要给小曹氏一个交待,融妙再辩争也是无用,心中不由大恨,但又唯恐融妙惹了太夫人厌烦反吃了大亏去,只得咬着牙上前去拉了融妙退到一边,低声道:“多说无用!” 太夫人见伯夫人还算识趣,便略一点头,环视室内众人:“你们都养得金贵,也受不住打,坏了身子骨便糟了。 既如此,那便禁食做罚。今日到场的姑娘、少爷自明日起都禁食两日,除了茶水,其余一概不许入嘴。吩咐下去,各人屋中的点心瓜果都先收缴上来,厨房不许送他们的饭食。身边服侍的若敢私下里给他们吃东西,一律抽二十鞭子卖出府去!” 说到后来,竟是人人受罚,连薛池也没跑了,竟是一视同人,也是想教他们兄弟姐妹往后能好好相处的意思。 太夫人看了小曹氏一眼:“一日是融家的人,一世便是融家的人。旁的什么都不必多说,我乏了,都下去罢!” 小曹氏伏地磕了个头:“太夫人一片心意,然而莲华不知好歹,定要固执下去,求太夫人允莲华重查当年旧事。” 伯夫人一下屏住呼吸,心弦紧紧绷住,眼也不眨的盯着太夫人。 小曹氏继续伏着身一动不动,鼻尖险险就要触到地面,虽是酷暑,但今日这深夜里,这青石地面仍旧是传来阵阵浸骨的凉意。 太夫人闭了闭眼,满脸的疲惫:“可。” 第25章 太傻 薛池闹了一通大的,第二日便睡得极沉。 还好太夫人昨夜被折腾了,今日传下话来免了请安。 至于嫡母伯夫人,薛池已经摆明车马不敬她。 小曹氏又是知道薛池贪睡不耐这些规矩的,一时间便无人喊她起身,直由她睡到了日上三竿。 薛池坐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半睁着眼看着重紫和叠翠两人挂起帐子。 她在床上醒了半天的神,这才下了床来洗漱。 待收拾齐整已是精神百倍了,她抚了抚腰上荷包,随意的道:“已经过了饭时罢?拿些点心来。” 重紫手上动作一停,吱吱唔唔的道:“姑娘……你忘了,要禁食两日呢。” 薛池拍了下额头:“哎呀,想起来了。”却也没放在心上,概因她在现代的时候,渡假村有个胖子大叔一天到晚的闹减肥,种种方法都试过,最为推崇的就是辟谷减肥法,这种方法简单粗暴来说就是绝食。 薛池看他最长的一次是绝食了21天,确实瘦得十分明显,而且并没有精神萎靡,只不过一恢复饮食后肥胖反弹得厉害。 薛池一直以来都是不胖不瘦,从来没想过减肥,所以她并不知道绝食的滋味。但她想别人21天都能忍了,两天应该也不如何难受,小意思吧。 当然小曹氏从荣恩公府要来的忠仆自然是可以偷偷的给她吃食,但这院里也有许多融伯府的仆妇,难免走漏风声,到时候只怕伯夫人拿住了做把柄。 薛池这么一琢磨,决定两天的功夫就忍了算了。 正在想着,信娘就过来传话:“姑娘,夫人让我来看看,您起身了就过去说话。” 薛池应了一声,去了正房。 小曹氏正拿了一套红色的蜜蜡珠串赏鉴,见薛池来了便朝她招了招手:“快来看看,考你的眼力,你说说这是何种蜜蜡?” 薛池见桌上的木匣内铺着漳绒布,内有一串蜜蜡珠手串,一条蜜蜡珠项链,一对密蜡珠耳环。颜色红艳娇媚,质地纯净。蜜蜡珠子都有莲子大小,虽艳却不轻浮。 薛池眼珠一转:“我要猜啊,就要猜个最好的,是鹤顶红不是?” 蜜蜡里头最顶级的就是鹤顶红了,薛池听小曹氏说过其红艳悦目,还是从海外泊来的,珍稀无匹,一般只得上贡的,宫里才见得着。 薛池不过是说笑瞎猜,其实倒认不出来,谁知小曹氏含笑点了点头:“甚好!正是鹤顶红。这一套就给你了。” 薛池吃了一惊:“不是说宫里才有么?这般贵重就给了我?” 小曹氏道:“外头是不常见,这是你姨母一大早让人送来的,我早就不争这个鲜了,倒是你,姑娘家也要有两件压得住场的头面。” 薛池哦了一声,仔细把玩了一下,只觉得红艳艳的确实爱人,当场就将那手串给戴上了,一时只觉袖口间蒙蒙的泛着红光,她笑嘻嘻的看了好几眼,一抬头就见小曹氏也正笑看着她。 小曹氏笑着道:“等这两日过了,我便领你回你外家一趟。”语气十分亲切。 薛池点点头:“好。” 小曹氏将匣子合上,顺手递给了重紫:“你送回姑娘屋里去。” 重紫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小曹氏又遣退了屋中其他人,薛池看出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不由摸着自己腕间的珠子,收敛起笑容,专注的望着小曹氏。 果然小曹氏沉吟了片刻,对薛池道:“昨日你同四姑娘争吵之事,我已听人禀报了……投毒之事不甚光彩,亦是我心中之痛,是以一直没对你提及……。” 薛池和融妙争吵时都没压低音量,有许多仆妇都听了去,经过一夜发酵,种种言语都已传得满园都是,小曹氏本是有心之人,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了。 这事,其实算是小曹氏不地道,找了薛池来合作,偏偏不交底。 也是薛池不肯输阵,换作其他姑娘,听到“投毒”两字就要软了腿脚落了下风。 因此薛池并没有大度的说“无妨”,反倒是静静的等着小曹氏的下文。 小曹氏目光变得十分明亮:“为何你觉得此事是伯夫人构陷呢?” 薛池哦了一声,不以为意:“我是你这一方的人啊,除非亲眼看到铁证,否则自然是要相信你的。” 小曹氏微微颔首,沉默了半晌又问:“若真是我投的毒,你会如何?” 薛池挑眉:“你不会真这般狠毒罢?” 小曹氏道:“你会如何?” 薛池偏着头想了想:“……若是这样,我会劝你收手,往后不要再同伯夫人对着来了,更不可再行此等阴毒之事。” 小曹氏见她并不慌张害怕,便道:“你会不会觉得失望,会不会想离我远些?” 薛池一怔,见小曹氏目光迷茫,心中暗暗猜想,恐怕小曹氏是联想到真正的融妩身上去了。 薛池斟酌一番才道:“若是我的亲娘做了错事,我当然会劝她……但那怕全天下的人都要同她划清界线,我也不会同她划清界线,因为她在我面前不是罪人,而是‘娘亲’。我会和她一起弥补错误,弥补不了也便一起错下去好了。” 说着薛池又嘻嘻一笑:“若她不当自己是我娘亲,又不疼我,又不要我,哼,我才不会理她!” 其实薛池比别人更懂得珍惜感情。她有时上网看到同龄人的帖子,有人抱怨爸妈的种种不好,有时她会劝上两句“爸妈生养了你,有些事不要太计较”,但往往会被人群起而攻之“我又没求他们把我生下来!”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妈是这样看你受不受得了!” 薛池很多时候都想说:如果他们愿意在我身边,就算是贪婪、懦弱、小气、自私、蠢笨、粗鲁,这都没有关系,她受得了。 可惜没有人给她一个承受的机会。 小曹氏微偏过头,手上拿着帕子按住了额角,帕子遮住了她半张脸,薛池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下意识的觉得她在哭泣。 薛池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好了,就算你真的投了毒,好在还未真正害了人性命。关了十数年也是受过罚了,往后咱们不要理睬她们,不和她们生闲气了。” 小曹氏半晌转过脸来瞪了她一眼:“谁说我投毒了,你不是都说了是曹芝华的构陷么?” 她眼眶有些泛红,薛池就当没看见似的:“曹芝华?我这还是头一回听到伯夫人的全名呢,不是说这莲华小筑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那就是曹莲华了。曹芝华,曹莲华……哇,你们,不会是姐妹吧?!” 小曹氏脸色阴沉下来:“是堂姐妹。” 薛池露出一脸惊色,堂姐妹也太吓人了:“你,你怎么……” 千万不要是那么狗血,姨妹勾引姐夫? 薛池看着小曹氏:“你当年是有多傻?” 小曹氏被她说得也不生气,自嘲的一笑:“很傻。” 薛池捂着头呻|吟:“这比投毒还傻!”太作了!好好一个国公府的千金,作成了这样! 小曹氏欲言又止,这些事总难以对一个晚辈启齿,只得在薛池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转回了话题:“好了,这两日你就断食罢。原本我也不是不能想法让你暗地里吃些,只是我教了你一年半,你仍是半点仪态全无,一闹起来全是市井泼妇模样,竟是学到何处去了?也是该受罚长点记性!你放心,断食两日对身子无害,反倒有益。” 薛池闻言也不失望,只是笑道:“我若仔细着些,装个闺秀模样,一时半刻的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时时注意,太过累人,一不小心就露了马脚。索性就做这副痴样儿,嬉笑怒骂才算随心,她们反倒不是我的对手。” 小曹氏皱起眉头:“这可不成,还是得慢慢约束起来。” 薛池才不理会她这许多,心中暗道:也要你约束得起来。 转眼间一日过去,三顿饭未进,薛池当真有些饿得发慌起来。 融妙等人原本也是不将断食放在心上,原本她们用膳份量就极小,几乎是挑着米粒数,自以为两日不吃不打紧。 但却没想过平素除了正餐外还有各种糖水、点心、瓜果供应,每样稍粘一粘口也不觉得饿了。 这回却是一概全无,到了夜里融妙已经是饿得肚子咕噜直叫,偏偏她也硬气,光喝水硬挺着。 到了第二日却觉脚下轻浮,手上软绵绵的了。 太夫人可是这府里最有话语权的人,丫鬟们都心虚的避开融妙的目光,连自己用饭都要躲得远远的,擦干净嘴再回来服侍,可是融妙却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嗅觉如此灵敏了起来,她分明的从丫鬟们身上闻到了酥皮鸭的味道! 她厌恶的环视一周:“都出去!” 丫鬟们心虚的退了出去,融妙恼怒的又喝了两杯水进去——她发现了,饮茶更难以忍受。 熬到第二日半夜,融妙捂着肚子翻来覆去,实在难以入睡。反倒是几个丫鬟婆子们早已经睡熟了。 她虚弱的唤了几声,不得已撑起身来,在屋中四处翻捡,发现糕点瓜果果然被收得一干二净。实在没有办法,心中便琢磨着去厨房看看,兴许有些吃的。 当下又怕丫鬟阻拦,便悄悄儿更了衣,一路往厨房去。 第26章 高能预警 这还是融妙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偷偷摸摸的事情,又害怕被巡夜的婆子发现,连灯笼也不敢点,磕磕绊绊居然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心中不免对于害得自己落入此境地的薛池更添了几分恨意,握着拳往地上捶了几下,却是软绵绵的没力。 融妙知道厨房的方位,却是从来没有亲自来过,此时好容易来了却只能瞎摸。 推开一间,发现是柴房,旁边一间伸手去推,却发现推不开门——上锁了。也是,给府中大小主子们造饭的厨房重地,自然是不能任人随意来去的,真有人投毒怎么办? 虽然她这么一想也心中明白,但仍是沮丧的向门上靠去。 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她:“妙妙。” 融妙差点没吓得尖叫出声,但听出了声音,立即又憋住了叫声,低低的道:“大哥,你怎么也在这?” 融语淮无奈:“饿得受不了。”像他这样的少年,饭量比融妙是大得多了,饿起来的感觉也是翻了倍。 融语淮又道:“不止我来了,他们几个都来了,大厨房上了锁,旁边还另有一个,像是给仆妇们烧饭用的,一丝肉星也没看见,萝卜白菜是有,但灶里也没火,他们几个正在琢磨着怎么生火烧盘子白菜。” 融妙一听,觉得有白菜也很好。 融语淮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果然旁边还有一间厨房,里头有三排灶台。 融家的几位少爷正围在一个灶台前,来之前没有一人想到还要生火,平素火折子也自有屋中仆妇掌管,此时只得捡了灶台前的一对打火石了这不停的尝试生火。 二姑娘融妁和三姑娘融妍正在摸着黑洗菜。 一行人并不敢大声,免得将巡夜的婆子们引来。因此门外传来的一点响动就十分明显了,众人不免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去听。 只听来人悉悉索索的走动,间或传来推门的声音,终于摸到了这间厨房,她手里举着根蜡烛,探头进来一看,大家都呆住了——是薛池。 薛池一看他们这造型,就知道这帮人是没干过这些琐事的。 其实除了二姑娘融妁到了年纪学过做菜,其余人当真是不知。就是融妁所谓的学做菜,也不过是站在一边指挥丫鬟婆子罢了。 薛池见他们居然连火也没带,不由产生了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瞧她多聪明,一早就对传说中的火折子产生了好奇,拿着琢磨过,自然对自己屋里火折子的存放处一清二楚了,而且来的路上不能点灯笼,不代表不能揣根蜡烛在怀里是吗? 她施施然的走进屋里,另起了个灶炉,不和这帮人瞎挤。 三少爷融语沣咳了两声,笑着道:“能不能借个火?” 融语沣长得像他姨娘,圆圆的苹果脸,有对酒窝,笑起来非常开朗亲和的样子。 薛池瞥他一眼:“借火也可以,咱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你们敢作怪,我就一拍两散闹出来,横竖到时你们这许多人再陪我一个人挨罚,我也是赚了的。” 融语沣回头看了一眼,融语淮颔首:“好。” 薛池也不小气,爽快的借了火给他们点着根细木棍,然后便举着蜡烛在厨房里查看起来,对于融妙的瞪视视若无睹。 过了一会发现没什么可吃的,又举着蜡烛到屋外的那片小菜园去查看,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发现有一片地种了红薯。 这个时候的红薯属于外来物种,随着番人的船队运来的,今年才在成国种植,大多数的权贵惜命,对于没见过的东西,并不敢轻易就入口。 掌管厨房的潘婆子还是头一回按着别人所述的方法来种植,准备回头试吃无毒再让主子们尝个鲜,谁知道这东西十分好活,郁郁葱葱的长了一大片。 薛池兴奋的把蜡烛插到一边,找到一边的一把小铁锹开始挖红薯,谁知道挖出来一看,大失所望,红薯还没成熟,小小的一个,掰开咬了一丁点尝了尝,甜味也不够。 她琢磨了一阵,觉得这比炒菜要容易,因此还是手下不停挖了四五个小红薯才罢手。 等她回到厨房,众人不免盯着她手上看——也是从没见过。 融语沣迟疑一下问:“这能吃么?” 薛池胡诌:“我来的路上见人吃过,能吃。” 说着薛池用一边的火钳去扒灶灰,其实厨娘一般都有在灶里用灰埋点火星,只是非常微弱,要引起火来需要些技巧。不过薛池本也就不需要太大的火。 她将红薯埋在灰里,再往火星上加些枯草,一点一点的将火星引燃。这种灶她也没用过,不过倒是听奶奶忆苦思甜的说起过,随便试试好了。 也是她运气好,点着了枯草后架在上边的两根木柴也跟着点燃了,薛池也不加火了,就坐在一边的小木凳上等着。 对面几人也开始自顾不暇,直被黑烟薰得流泪,好容易炒出一盘菜来,往嘴里一放,全吐了:“全是盐!” 薛池乐得看他们折腾,过了一阵灶里传来一股香味,薛池用火钳扒拉出一个,一边烫得直嘶气,一边坚持吃完了两个。 虽然饿了两天,但薛池心知不能一回吃得太饱了,因此还剩下三个没吃,此时她指着地上的红薯对对方道:“喏,我功成身退了,剩下这些你们要不要?” 融妙冷笑:“谁知道你有没下毒?” 薛池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有下毒的传承啊?口口声声看谁都下毒。我还不愿意给你们吃,宁愿拿去喂狗!”说着就把地上的红薯捡起转身就走。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融二少爷融语泊不免有些埋怨:“四妹妹,何必针锋相对!” 融妙委屈的嘟起嘴:“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也敢吃她给的东西!” 融语淮道:“好了!那边不是落了片叶子么?照着这叶子我们自己去菜园子里找到采摘好了。” 薛池躲在外头贴着墙听,心中暗笑:大哥,红薯是挖的呀,多挖点哟,我看好你们哟。当下再不拖延,轻手轻脚的离开。 不管怎么说融语淮一行人折腾一翻,总算是吃上了烤红薯,没有和成熟烤红薯参照对比,他们只觉得味道前所未有的甘香,兼之又饿了两日,一时间不管斯文不斯文的几乎都吃不停嘴,直到饱腹为止。 然后又是毁灭痕迹,各自打着嗝离去。 *** 叠翠给薛池梳着头,好几回都莫名其妙的看见薛池嘴角的笑。 叠翠往镜子里一照,觉得自己真没什么可笑的,她一头雾水的帮薛池梳好头,退了下去。 重紫看她神不守舍,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叠翠悄声道:“那位笑了一早晨了。” 重柴也神秘的道:“是啊,好像是太夫人使人来传话,今日威武大将军府来客,请了几位姑娘、少爷们去做陪,从那时起姑娘就笑个不停。” 威武大将军府是太夫人的娘家,老将军虽然没了,但由于有太夫人在,两家往来仍十分亲密。 将军府的几位姑娘和少爷都和融家的这群姑娘少爷交好。唯独薛池是个新鲜人,这回太夫人唤她去,也是一片好意让她认识认识人面,偏偏薛池给推拒了。 叠翠不明白:“可是姑娘身子好好的,心情也好,偏推说饿得脚软了不肯去。”不肯去也就罢了,还一个劲的笑,仿佛不去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两人对视一眼:姑娘的世界真难懂! *** 融妙正和贺六姑娘大倒苦水:“……你也不是外人,我才和你说。你真真是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人,粗鲁不堪,泼皮无赖……” 贺六姑娘十分给脸面,随着她的述说做出各种同仇敌忾的神情,却见融妙突然收了声,不免疑惑的道:“后来呢?” 融妙面色古怪的捂住肚子,贺六姑娘关切的道:“妙妙,你怎么了?” 融妙突然站起身,咬着牙道:“珠珠,你先在此稍候,我去更衣再来。”说着竟是脚下一个踉跄,有些仓惶往外快步走去。 贺六姑娘莫名其妙,关切的跟在融妙身后:“怎么了,妙妙?” 她紧跟着融妙,就要伸手去拉融妙的胳膊,突然听得一阵古怪的响声,紧接着一股臭气迎面袭来…… 薛池在屋里笑得打跌:“前方高能预警,砰砰砰砰砰砰砰——!” 第27章 大乐子 青书被授命前去打探消息。 到了巳时末她才匆匆的跑了回来,一脸的古怪。 薛池连忙让她进去说话:“说说看,是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青书看她一眼:“就是响个不停……” “响个不停啊,怎么个响法?” 青书是薛池的丫鬟,主人没到的情形下肯定是不能太深入的打进敌方的,也就是听其他丫鬟说个大概:“婢子也就听了些传言,怕是有些传得失了真……说是噗噗的响个不停……还臭得很。” 薛池笑个不停,要不是保险起见,担心万一自己也在众人面前出丑,她真想亲临这爆竹的盛宴,臭气的海洋。 没成熟的小红薯她克制的只吃了两个,但融妙等人可不知道,饿得狠了的情形下结果可想而知。 青书真是觉得自家姑娘奇怪,这般不雅的事她居然详细问反复问。 薛池问一会笑一会,找了个大乐子。 但对于融妙姐妹几个来说,这就是人生中最耻辱的日子! 融家几位少爷还好说,尴尬的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但融家的几位姑娘自幼起就十分注意,平素会让口气有异味的菜都是避而不吃的。正是极度爱美的年纪,极简直恨不得让人以为她们是不用拉撒的360度无死角仙女。 “噗”一下已经是罪过,“噗”得停不下来可怎么办? 融妙脸上涨得通红,咬着嘴唇,眼泪漱漱的流。她紧紧的藏在乳娘邱氏的身后,恨不能钻到地里去。几个贴身丫鬟站在旁边将融妙团团围住。 邱氏一手往后护着她,一边低声道:“姑娘别急,让人去抬轿了,先回咱们院子再说。” 融妙呜呜的哭。 邱氏叹了口气,用手搭在眼帘上遮住太阳,伸着脖子往门外看。 过得一阵便有两个粗使婆子满头大汗的抬着顶青油小轿快步走了过来。 邱氏恼怒的道:“来得这般慢!” 两个婆子堆起笑正要说话,邱氏已经是赶紧拉开了轿帘,将融妙一把送了进去。 正这时两个婆子听到“噗噗”几声,她们下意识的抬眼一看,邱氏已经捂住了肚子:“快走!” 两个婆子以为她内急,话不敢多说,连忙抬起轿子就走:“是,是。” 一路只听“噗噗”响个不停,两婆子眼看邱氏捂着肚子脸色不好,不由得脚下更是走得飞快。 及至下了轿,融妙已经是在丫鬟的环卫下迫不及待的往里走去。 邱氏刚要抬脚,就被人拉了个趔趄,回头一看,抬轿的一个婆子腼着笑脸凑到了邱氏耳边道:“邱娘子,你用石榴皮煎些水喝……这是咱们老家的偏方儿,管用!不然你可受罪了,听着可是大动静!让夫人知晓了可是不好……” 下人生了病,怕过了病气给主子,是不许在跟前服侍的,严重些的还要移出园子去,移出去了再想进来就难了,进来了好差事也让别人给顶了。 这婆子一面是好意,一面也是为着巴结邱氏。 但说话间这婆子看着邱氏就在眼前,这声响却渐渐远了,不由顿住了,诧异的望着已经迈进门内的融妙一行的背影。 邱氏冷着脸瞪了她一眼,这婆子吓得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邱氏赶紧提脚赶了上去。 ** 伯府供奉了一位医娘子,姓仇,是个寡妇。 仇娘子原先的相公是位大夫,她也跟着学了些医术。因着的妇人身份,方便于闺阁中看诊,倒也小有名气。 不意她相公有回夜间出诊摔断了脖子,自此寡妇门前事非多,仇娘子常被好|色无赖纠缠,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年幼的儿子住入融伯府,拿领月例专替融家人看诊。 伯夫人听闻融妙身子不适,同将军府三夫人钱氏告了个罪,匆匆的让人请了仇娘子一道去看融妙。 到了融妙屋里,却发现丫鬟婆子们都立在门外。伯夫人眼一扫,发觉平素几个得融妙重用的都在此处,不由心中不悦:“谁在屋里服侍?” 邱氏上前道:“夫人,是四姑娘不许人进屋?” 伯夫人诧异:“身子不适正该有人服侍,为何不许人进屋?” 邱氏又站近了一步,在伯夫人身侧低语。 伯夫人听了脸色一变:“停不下来?” 邱氏点了点头。 伯夫人侧过头打量了仇娘子一番,仇娘子垂着眼,面容平静。 伯夫人思忖着仇娘子平素就是个嘴紧的,因此便道:“开门罢,我来同她说。” 丫鬟们推开了门,待伯夫人和仇娘子进去立即又将门掩上。 融妙缩在床上,银色的帐子放下来围得密密实实,她听到外边的响动连忙叫道:“不要过来!” 伯夫人道:“是我来看你了。” 融妙顿了顿,哇的哭出了声音:“母亲——” 伯夫人快走几步去挑开了帐子,一股异味顿时迎面袭来,但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伯夫人全无嫌弃,看见融妙小小的缩着,不由得心疼万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的儿,这有什么的,人吃五谷杂粮,岂有不放——”话没说完就被融妙一声尖叫打断。 伯夫人只得道:“好好,我不说,不说。来,让仇娘子给你看看。” 融妙叫了一声,直往后缩。 伯夫人道:“你怕什么,仇娘子也是有孩子的人,屎屎尿尿的没少经手,其实也是你们小姑娘矫情,看得比天还大,其实不算什么,是不是?”最后一句话问向了仇娘子。 仇娘子自进屋,就听到异响不断,鼻子又闻到异味,那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即笑道:“四姑娘,看你面色并无大碍,兴许是有些涨气了,让我看看罢。” 伯夫人也劝:“早看早好,你撇下珠珠就跑回来了,她却还在等着你。” 融妙听她提到贺寄珠,不免又是一阵尖叫,到末了还是想要早些痊愈的心思起了作用,别别扭扭的把手腕伸给了仇娘子。 仇娘子琢磨了一阵道:“是吃错了东西。” 伯夫人脸色一变,瞬间就阴谋论了:“是不是有毒?” 仇娘子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并无毒性,只是吃多了涨气之物。不用诊治,过一阵便也好了。” 伯夫人舒了口气,旋即又皱起眉头:“你吃了什么?” 先前饿了两日,今日早膳融妙是和伯夫人一道用的,伯夫人怕她一下进食过多过杂坏了肚子,都是一一叮嘱了的。她记得融妙只用了一碗白粥,另有一个芝麻卷,一块枣泥糕,两筷子酱黄瓜。 融妙咬着唇不说话。 因为有时饿两顿净一净肠胃甚至是一种治病方子,伯夫人又并不敢在这关键时候惹怒太夫人,所以伯夫人不但没有偷偷的帮着融妙,反倒额外叮嘱了身边的人盯着融妙不许偷吃,免得被小曹氏拿了把柄。 这些话伯夫人是叮嘱过融妙的,谁知融妙自己憋不住半夜去偷吃了。 此时融妙怎么好对伯夫人坦白,只得羞得往里一扑,拉过一边的被子将自己团团罩住。 伯夫人看她反应,心中恍然,知道融妙必定有偷食。 但有仇娘子在此也不好多说,所幸仇娘子说过并无大碍,因此便让人送了仇娘子出去,再细询融妙。 仇娘子刚一出门,便见个小丫鬟抹着汗跑了过来:“仇娘子,可找着你了,快走,我们姑娘身子不适,请快些去看看才是。” 仇娘子仔细一看,认出是二姑娘融妁跟前使唤的,也没多说便随着她前去。 ** 这头融妙已经是吱吱唔唔的将情形同伯夫人坦白了一番。 伯夫人沉着脸听完,用指头在融妙额上一顶:“那里就饿死了你!” 又道:“这融妩颇有些古怪之处。” 融妙半个身子用被子捂住,惊疑不定的道:“她自个也吃了……” 伯夫人冷笑一声:“她兴许是知情的,否则为何食用不多,为何今日并不出来见客?” 融妙一呆,恨得咬牙切齿:“母亲!” 伯夫人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此事却并无凭证,又因为是违背了你祖母的命令,就是有凭证也不能拿出来……你安心,。母亲会想法替你收拾她。只是她是块混不吝的破砖,你却是块美玉,遇上她岂有不吃亏的?往后不要毛毛糙糙的跟她对上。” 融妙恨归恨,此时想起薛池,不知从何下手的同时确实也有些怯了,她缺少教养,既不要脸面,又不肯吃亏忍让,一翻脸就是要死磕的架势,着实不好招惹。当下不甘不愿的点了点头应承了伯夫人。 伯夫人安慰了融妙一番,又许诺替她在贺寄珠面前圆话,这才从融妙院子里出来。 *** 不止融妙,几位姑娘都是连连传出了身体不适。 伯夫人不敢对太夫人吐露实情,只得一一去看过,再来回想法子向太夫人圆话。 一边又要招待将军府一行人,不免像一根蜡烛两头烧似的忙得心焦,等用了午膳送走了客人才坐下歇一会子,只这眉头紧锁着,一言不发。 高婆子素日最爱钻营拍马,对于伯夫人的心思揣度却比菜婆子和王婆子更多两分。隐约知道伯夫人因何不快,有意讨她开心:“婢子昨日给那院子送了几个粗使丫鬟去,倒是瞧见了大姑娘。 要婢子说,大姑娘有意学了一副有成算的样子,却那里像呢?跟婢子村里的那些野丫头片子没什么两样,怕还得要夫人点拨才是,否则怎么嫁人?” 在伯夫人心里,薛池岂不就是个乡野丫头么,一想到她这样子日后必定姻缘难寻心中就十分痛快,只是她又叹了口气:“一个闺阁姑娘,是愚蠢还是聪慧,有什么要紧?她原也起不到作用!” 高婆子又道:“那一位……隔了这许久才回来,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夫人说了算,夫人再不必将她放在眼里,没得气坏了自己。” 高婆子一边说,看到伯夫人不耐的动了动腿,知道她膝盖又酸疼了,连忙蹲下来轻轻的帮伯夫人揉着膝盖。 伯夫人感觉到膝上的不适舒缓,眉头也松开了些,却是没搭理高婆子,她沉默了一阵,终是黯然的叹了口气,喃喃的道:“这贱妇不过比我小了四岁,却这般年轻。” 高婆子陪着笑:“夫人日日操劳这一大家子,自是满身的庄重威严,穿的颜色也持重。怎会如她一般轻到骨子里,不顾自己年纪,尽捡些轻佻之色来穿,显是显得年轻了,终是不得人爱重。” 高婆子这一席话说得伯夫人又舒心了些,但仍是担忧:“看她这模样,再要有孕也不是难事,生个丫头倒不惧,生个哥儿可了不得。” 高婆子又道:“夫人快放宽心去。像她这样的作派,为了这娇媚样儿是不进油水、用尽偏方的。婢子有个上不得台面的远亲,曾说他们那地儿有几个私窠子,就是这般养着。养是养得纤弱了,但身子败了,宫寒难返,若要受孕哪——难!” 伯夫人这才真真露出点笑影:“阿弥陀佛!真真自作孽不可活。怪道瞧着不似寻常,反常既妖。若真是如此,我受些委屈也无妨,只要淮儿顺利继承伯位便得。” 说着又扶起碗来,有了心思服用燕菜。 高婆子脸都笑僵了,总算看到伯夫人开了怀,才算松了口气。 第28章 又认亲 薛池的这些动作,到底也没能瞒得住小曹氏,她愣了半晌,才无奈道:“真是个促狭鬼!” 柴嬷嬷看她一眼,发觉小曹氏私下的口气已是亲呢了许多。 此际薛池言行同她们所要的闺秀作派截然不同,搁在被困小院中时,小曹氏必然要将薛池唤来仔细调|教,然而此时小曹氏虽语带无奈,眼底却有些笑意。 柴嬷嬷心中暗道:也是假戏真做,情份处出来了。 柴嬷嬷对薛池的态度不觉间也随着新的认知发生了变化,她笑着道:“也就是她这样不按牌理出牌,才能把那一位憋得内伤呢。” 小曹氏忍不住笑着摇头。 小曹氏新近调到身边听用的丫鬟思无从屋外进来回禀:“夫人,马车都备好了。” 小曹氏听了道:“去看看大姑娘好了没,好了让到我这儿来。” 话刚落音,薛池的笑语已经传了进来:“好了好了。” 她一个小跃步迈过门槛,活泼得就像只小鹿。 小曹氏见她穿着条俏丽的绿裙子,双目明亮,头发虽因没上头油显得有些毛糙,但又有几分可爱的稚气。心中不免有些喜欢,又有些伤心:若是妩儿也能如她一般就好了,那怕没有个闺秀样子,到底不是死气沉沉的。 可念及融妩的死气沉沉正是自己漠视所造成的,这一瞬间小曹氏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悔意。 她曾经自己也是个懵懂的孩子,突逢骤变,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呆在那小院中,时光仿佛就此停住。直至今日,也许是年纪到了,也许是处境变了,那一丝母性竟突如其来的涌出,却只余下了疼痛和悔恨。 小曹氏侧过脸去,用帕子遮住了脸。 薛池的笑容一顿,走上前去侧着身子,将脑袋斜伸到小曹氏面前,一副探究的模样。 小曹氏本来红了眼眶,一见她这副模样,不免往她额心戳了一指:“什么猴儿样子!” 薛池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虽有‘后浪推前浪’之说,可我再青春逼人,也无法将您衬得老了去,万万莫暗自伤怀什么‘年华易逝、青春易老’!” 小曹氏那里是感怀这一桩,到底被她几句歪缠逗得笑了:“瞧瞧,满嘴胡吣,原来教的竟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薛池眼往柴嬷嬷处一横:“您当我愿意学!还不是怵您那根藤条?现在可抽不着我了!” 现在明面上可正经是融伯府大姑娘了,柴嬷嬷再不敢动手的。 柴嬷嬷听了不由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小曹氏叹了口气:“好了,我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匹野马。但从前教的到底是有用处的,你慢慢都能用得上。”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摆:“走罢走罢。” 薛池应了一声,高兴的随着小曹氏往外走去。 今日是小曹氏领着薛池回荣恩公府去的日子。 前一日太夫人吩咐下话来,伯夫人非但不敢阻拦,还要帮着备礼,不免又添了一桩气来。 马车缓缓的出了融伯府,行过了四条大街,往右一拐思无就指着一角围墙道:“这就是荣恩公府了。” 思无是荣恩公府专送来的丫鬟,心知小曹氏从未见过扩建后的府邸,因此在一边悄声指路。 小曹氏虽知今时不同往日,但也不免吃了一惊:“扩建到了此处?岂不是将当年的林府潘府都圈进去了?” 思无道:“婢子并不知林府、潘府,不过倒是听府中老人说过这一片宅子是早就买下来了,不过改建起来还是这一年的功夫。” 小曹氏默然不语的在帘缝中望着这几乎延绵不绝的围墙。 薛池也是同样兴致勃勃的看着,只终于见着了两扇朱漆大门,门上嵌着四十九个门钉,两个瞪目露齿的兽头衔着门环,门前两侧立着两尊威武石狮,上头一块门匾书着“荣恩公府”四字。 薛池暗道:光这大门的气势就胜过敬安伯府太多。 门边立着一个青衣婆子,伸着头张望,一眼看到小曹氏等人的马车,立即大声道:“姑太太、表小姐来了,快开大门!” 一群仆众一涌而上,推开大门卸门槛。 那出声的婆子连忙迎到车窗边:“姑太太、表小姐,老太君和老国公等了多时了。” 小曹氏挑开车帘子看了她一眼:“你是……柳全家的?” 婆子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姑太太还记得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造化!” 小曹氏微微一笑:“怎么不记得,你一直是最得母亲看重的。” 柳全家的道:“都是老太君给的体面,今儿可不又给了一桩天大的体面让奴婢能来迎姑太太和表小姐?” 她一边说,一边跟着马车往前走,脸上堆着笑道:“老太君念叨了一个月了,晚晚睡不着,眼见着就瘦了一圈。” 小曹氏此时才有些动容了。 柳全家的连忙又道:“好在精神头还好,太医又来看过,说并不要紧。” 小曹氏这才放心下来。 马车缓缓绕过影壁,停在一处紫藤架下,紫藤架后正有几步台阶,台阶上是扇月亮门,马车上不去了。 一边已经停好了两抬轿子,柳全家的搬了张凳子放到车门边,喜气洋洋道:“请姑太太、表小姐下车。” 帘子一掀开,小曹氏一只葱绿色蝶恋花纹样绣鞋就踏在了黑漆凳上,她弯着腰钻出马车,在柳全家的搀扶下了马车在地上站定,这才转脸去看薛池。 薛池轻盈利落的下了马车,抬手就想扇风,小曹氏已是眼明手快,不动声色的一下牵住了她的手。 小曹氏道:“走罢,到了屋里有冰山就不热了。” 两人坐上了轿子,穿过九曲回廊便看到个碧水湖,湖水中莲花烂漫开成一片,延绵铺向远方。 柳全家的笑道:“姑太太,这碧水湖可是老国公下的令,让挖大了三倍,种了各色莲花。整个平城也就咱们家园里的这湖最大,湖水中间还建了个水榭,您看看,就在那。” 柳全家的手一指,薛池顺着看去,只见有个建筑正在莲花深处,离得远了却是看不清楚,这湖规模可真够大的了。 柳全家的继续道:“每年莲花开的时候平城各家姑娘就爱到这水榭上头来开诗会。” 小曹氏笑了笑,想起了幼时她因为名字中有个莲字,就极喜欢莲花,非要多加种植,使莲花数倍于家中其他花卉,成为花中之王才甘心。 如此走了三盏茶的功夫,就远远的望见一座月亮门,门前一株经年的榕树,树冠铺展开来遮出一片阴凉。 些时在门前的树阴下便看见一群人正翘首以盼。 小曹氏拎着裙摆下了轿子,一时竟顿住脚步,情怯起来。 薛池站定一看,见为首二人一人是个清瘦的老头,颧骨高而更显眼窝深陷,目光睿智而深遂,留着把山羊胡子,须发皆有些斑白了,穿着件青缎福纹团花道袍,负手而立。 另一人却是个老妇人,长相与小曹氏有五分相似,身形娇小,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仍看得出秀美的脸型。此时她双目含泪,驻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像是发不出来:“我的儿啊!” 小曹氏看了看她花白的头发,有些佝偻的身形,一时间心中酸楚,种种怨恨都压了下来。她不敢置信的上前几步扶住了老妇的手:“娘?!” 两人抱着呜咽起来。 薛池最看不得这情形,一时间不免别过头去,心中发酸。 两人这一哭,也引得身后一群人跟着抹眼泪。 好一阵才有个圆脸妇人上前来劝:“母亲、小姑快莫伤心了,今日得见是好事,总算是苦尽甘来,往后不必担忧了。咱们快进屋去,小姑累了一路,正该洗把脸喝盏茶才是。” 又有个长脸的妇人来劝:“母亲光顾着伤心了,可有个宝贝疙瘩没瞅见,保管您一见就只剩下欢喜了。” 龚老太君拿帕子擦了擦眼,有所意会的朝薛池看来。 那长脸妇人笑道:“快来瞧瞧,这么水灵姑娘,可把咱们家的都给比下去啦!” 龚老太君一时又涌出泪来,朝薛池伸出了手:“好孩子,你受苦了,快来给我看看。” 薛池乖顺的走了过去:“外祖母。” 龚老太君一把抱住了她,心肝似的看个不够,好一阵才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往里走:“走,进屋去,进屋去。” 一行人进得屋去,小曹氏和薛池一路在车里捂着出了一层汗,此时便重新洗脸梳头,又换了身衣裳,这才坐下来喝茶。 薛池又将亲戚认了一遍。 圆脸的妇人是大舅母,长脸的妇人是小舅母,听说还有个三舅在外任官暂不得见。 曹家上下的姑娘少爷也不少,但与融家不同的是曹家上下都捧着薛池,姑娘少爷们都朝着薛池露出善意的笑容。 龚老太君更是拉着薛池的手一直也不放,硬是将她按在身边半步也不许离,满是心疼的问着薛池过的什么苦日子。 薛池除了在那小院中受了一年半的束缚,却也没饿着没冻着,不算什么苦,况且她也不愿意龚老太君伤心,只管轻描淡写往好了说。 谁知她这样一乖巧,倒教龚老太君更伤心了,她抱着薛池又是一顿好哭:“咱们家的姑娘那里需要这般看人脸色,那里需要这般乖巧?” 说实话,曹家释放的善意和亲近比融家强出来太多了。 融家那样的薛池不怕,但曹家这样烫心窝的薛池反倒有些害怕,给唬得手脚僵硬,木木的坐着。 小曹氏一眼看见,竟然忍不住扑哧一笑:“好了,母亲,您可别被这猴儿唬了。她那里是什么乖巧人,不翻了天都算是好的了。” 龚老太君一听,板起脸来瞪了小曹氏一眼:“好好一个孩子,你做娘的倒来败坏她!”说着也是忍不住一笑。 几人间伤心之余,莫名的一些尴尬在这一说一笑间又散开了不少。 第29章 翻案难 薛池收获了一大堆见面礼。 龚老太君非常喜欢看薛池欣喜的神情,像拿糖逗奶娃娃一般,又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翻出来不少。 薛池拿着喜滋滋的,却也觉得太过贵重。得些融家的物件估计小曹氏不心疼,可毕竟自己也不是龚老太君的亲外孙女,小曹氏未必不心疼娘家。饱一饱眼福,过一过瘾,回头将这些珠宝还给小曹氏好了。 老国公和龚老太君毕竟上了年纪,大悲大喜之后就露出些疲惫之色。 荣恩公府世子夫人便道:“咱们去梨芳园看看去,咱们家养了几个小戏子,新近排了一出戏,先前特特的留着没唱过,就等小姑和侄女儿来了好一起乐呵乐呵。” 这所谓的世子夫人就是薛池的大舅母,真是人不同命,她比伯夫人年纪还长许多,却还是个世子夫人。因为老国公还在,虽然早不理事,但这爵位却还没落到曹家大舅身上。 众人都依言起身,龚老太君却拉住了小曹氏的手:“让他们去热闹,咱们娘儿两个静一静,说会子话。” 曹家七姑娘搀了薛池的手:“表姐,我给你领路。” 曹家前头几位姑娘都出嫁了,今日并不曾回来。成了婚的少爷们也都领了些差事外放历练。 让薛池心塞的是,这曹家一群未成婚的晚辈当中,她又属于年纪最大的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迈出门,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远去。 老国公慈爱的看了小曹氏一眼道:“我去书房练会字,你先和你母亲说说话。” 小曹氏福了福身:“是。” 这样的恭敬疏离,老国公不免叹了口气,负手而去。 小曹氏掺着龚老太君走到榻边,待老太君坐下,往她身后塞了个引枕,扶着她的肩帮她靠好。 老太君歪着身子,攥着小曹氏的手,闭着眼养神,过了好一阵才道:“你可真狠得下心啊,这么多年你大哥去了无数次,连你一面也见不着,连封信也没带回来……有时我就想,拼着我这把老骨头不要了,亲自前去,看你见不见……。” 小曹氏垂着眼道:“女儿只是不想见了徒留伤心,不如不见罢了。” 老太君恨恨的捶了捶了榻板:“你怎么就这么倔?你怎么就这么倔?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们,恨你姐姐?” 小曹氏突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没有……尘埃落定,我再也碍不着谁了,总算是将我接了回来。我若是恨,只怕又要被送了回去,我怎么敢恨?” 龚老太君一听这话,不免脸色一变,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口,噎得直翻白眼。 小曹氏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帮她顺气。 好容易龚老太君才平顺下来,紧紧的抓住了小曹氏的手,昏黄的眼珠死死的盯着她:“你要知道,当年若是能保你无恙,我和你父亲自然会保你。可你姐姐若是有失,咱们一家都保不了,更何况你?何从选择?莲儿啊,娘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话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 小曹氏低着头看着龚老太君的手,再不像当年那样光滑,松弛的皮肤上满零星的浮现出了浅褐色的斑点。小曹氏心突然就软了,眼角淌下泪来:“我知道,我知道……也是我咎由自取……”她将条手帕捂在眼睛上,无声的呜咽。 龚老太君连忙撑着坐起来搂住了她:“你没错,错的是融进彰,错的是你姐姐,错的是我们。还好你姐姐争气,如今已经将那些逼迫她的人都踩在了脚下,往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你想,你就带着妩丫头大归。你姐姐不同意,娘就亲自去问到她脸上去……” 她絮絮叨叨的低声碎语,一边轻轻的拍着小曹氏的脊背。 小曹氏伏在龚老太君的怀中,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愤恨,如毒蛇般日日夜夜的啃噬着她的心。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复仇,可今天有人告诉她可以为所欲为了,她却只剩下满心的苍凉与疲惫:她最好的年华已经不在了,她唯一的骨肉也已经不在了。 但哭过这一场,小曹氏总算心情疏解少许,她坐正了身子,也给龚太夫人擦了擦泪,勉强笑道:“好了,都过去了,女儿也正该学着看开些。带累母亲为我伤神,却是我的不孝。” 龚老太君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高兴,这就是你的孝顺了。所幸你也是有女儿的人,纵然被毁了半生,但看着她好好的,你也算有所寄托。” 小曹氏神色一凝,想起薛池灿烂的笑脸,挤眉弄眼的促狭神情,叹了口气。看向龚老太君满心满眼期望她好的眼神,终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龚老太君以为她不满薛池的性子,不由嗔道:“你别嫌她太跳脱,我看她这样很好。往后你带着她大归,我保管让她比咱们家姓曹的女孩儿还金贵。你姐姐也说了,除了朝阳郡主咱们不好比,也必让妩丫头比其他时家的女孩儿都尊贵!日后就让她嫁给你侄儿,想嫁给谁都由你来挑。一世都让着她,宠着她。她就是再野些、再跳脱些、再骄横些都无碍。” 小曹氏心知龚老太君这是想补偿在薛池身上,也不说破,只是摇了摇头:“也不用大归了,横竖如今无人再敢欺到我头上,只除了那蠢妇还不开眼。在何处不是过日子?女儿唯一的心愿,也只是重查当年之事,令真相大白罢了。” 龚老太君顿时面色一僵,收紧了下颔。 小曹氏神情一动,诧异的挑了挑眉,而后似笑非笑道:“怎么,姐姐她,不许么?” ** 梨芳园顾名思义,种了许多梨树,虽然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但也可遥想满树银花的唯美。 看台搭在三株老梨树的合围之下,树冠正好遮出一片阴凉,正前方搭了个小戏台子,曹家家养的小戏子们穿着厚重的戏服正在台上将一杆银□□出几朵银花来。 薛池学会官话都费了不少功夫,这会还要再听戏曲?简直是在听外语。 因此看了一会便没了兴致,还好世子夫人让人送上来冰镇好的荔枝,薛池在融家可没得吃,十分怀念这味道,便专心吃起荔枝来。 曹八姑娘扯了扯曹七姑娘的袖子,朝薛池的方向撇了撇嘴。 曹七姑娘正看着戏台,被她打断,顺着看过去,只见薛池旁边的小几上已经剥了一小堆荔枝壳——这吃相,未免难看! 小曹氏的事情在曹家是个禁语。晚一辈的人并不知当年事情,隐约知道有个姑母嫁到了融伯府去,但这许多年并未看到出来走动,时日一久,许多人便以为说的是现在的伯夫人大曹氏,虽然隔了房,叫声姑母也是应当。 谁知道时至今日又冒出来个小曹氏了!再一打听,居然是敬安伯府的妾室!实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在她们到来之前,几个小辈都被耳提面命,一定要以礼相待,处处相让。如若使祖父祖母恼怒,便要禁足三个月。 曹家的这几位姑娘、少爷正是好玩的年纪,三两日便要出门与友聚会玩乐一回,禁足三月不亚于一把重枷牢牢的锁住了他们,使他们不敢对薛池露出半点不友好来。 因此当薛池感觉到曹七姑娘和曹八姑娘的目光转过脸来时,这两位姑娘立即露出了个笑容来。 一边的曹六公子一眼瞥见,便温声道:“表姐,此物虽味美,然性热,多食易龈肿口痛。不如沾些盐水食用,能稍减热躁。”又向一边的仆妇道:“去给表姑娘端一碗盐水来。” 薛池见他眉目俊俏,说话间温文有礼,颇具风华。不由心道:哎哟喂,16岁的少年,要不要这么有风度啊! 先前他们已经排了序齿,薛池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曹五公子和曹六公子,两人都是16岁,只差了月份。薛池顶替的融妩是17岁,是所有人的表姐。 现在看着实际比自己小两岁的少年一副行止有度的样子,薛池真有些接受不能,在她记忆中,她同龄的男孩们都还在勾肩搭背的抱着球没形没象呢。 别人这么有风度,害得薛池都不得不矜持起来了,她用手帕擦了擦指头:“多谢表弟提醒,回头我再吃一盅龟苓膏好了。” 曹六公子点了点头:“表姐不喜看戏?” 薛池唔了一声:“以前没看过,听不太懂。” 曹七姑娘和曹八姑娘对视一眼:没看过?从那个疙瘩缝里钻出来的啊? 曹六公子神色未变,吩咐道:“快把戏本子送去给表姑娘看看。” 便有仆妇赶紧拿了戏本子送到薛池面前,薛池本着打发时间的心思翻开来看。 众人见她低头去看,便又转过头去看戏。 出乎薛池的意料,这戏本上写的并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要知道成国国泰民安已经百年有余,文化艺术发展的程度空前。富足安乐时日一久,便很有些靡靡之音,戏本子、话本小说什么的,多要扯些才子佳人之间的情情爱爱。 薛池在小院中时除了正经的功课,小曹氏也让人送了些时兴的话本进来给她消遣,她对此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 但曹家的这一出戏,却是讲一个少年某年某月某日,到了某一地,有了个奇遇,得了部功法。从此力大无穷,武艺超群,建功立业的故事,男女□□不过一笔带过,奉父母之命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便罢。 薛池津津有味的看完,笑道:“这个有趣。” 曹七姑娘咦了一声,笑得有些古怪:“表姐,有趣么?我们正看得无趣呢。” 薛池啧了一声:“就是结尾无趣,为何要成婚生子呢?前头写得如此激动人心,最末却是如此俗套。为何不继续练这功法,最末破碎虚空而去?世间如此之大,正可以慢慢去看,焉知天外是否还有天?偏偏自缚于一家一宅,岂不可惜了?” 曹六公子不由得双眼发亮,没了方才温文尔雅的样子,露出两分少年样来:“表姐这说法真是独特!” 曹七姑娘捂着嘴咯咯的笑,曹五公子便哈哈笑着往曹六公子肩上拍了一巴掌。 薛池挑了挑眉:“笑什么?” 曹七姑娘道:“六哥哥可遇到知音了!表姐,这戏本子正是六哥哥写的呢。也就是咱们自家的戏班子才让他去折腾,要是外头的宝音班唱这出戏,招牌也给砸了!” 第30章 一切恶势力 曹六也算是洒脱之人,被自家姐妹笑话并不在意,反倒顺势坐到了薛池身边,一本正经和她探讨起来。 千万不要小看古人,他们其实很敢想。 什么神鬼异志、求道修仙,应有尽有。只不过闺中女子并不好这一口,且薛池看多了升级流小说,对其中套路之熟练,甚至远胜一般男子。一时曹六满是欣喜,不得一会儿已是亲呢的“表姐”来,“表姐”去。惹得一帮兄弟姐妹呵呵的直乐。 有了这一出,彼此的关系迅速的拉近了不少,曹八姑娘乍着胆子,神神秘秘的问:“表姐,从前并没见过你,你原先却是在何处啊?” 薛池觉得这件事无法保密,就融家那几个死丫头,想方设法也要抖落出来的,曹家好歹也算自己人,目前看来是充满善意的,因此就坦率的道:“从前我们在鉴竽,被关在一座小院子里,关了十七年!” 大家同时嘶了声气:“为何如此!!” 薛池无奈的道:“融四姑娘说是我娘投毒被罚,我娘的意思是她被人构陷。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 小曹氏是曹氏女,众人从心理上就站在她这一边,再加上薛池又坦率又无辜的样子,几乎是不用证据,众人就全相信了“构陷”一说。 曹八姑娘立即义愤填膺的道:“我知道融四!你听她满嘴胡吣!往后你不用怕了,再没人敢欺负你,不然咱们就向大姑母告状!” 曹八姑娘嘴里的“大姑母”,就是小曹氏告诉薛池的“姨母”吧,薛池眼珠一转:“她很厉害么?” 曹七姑娘愣了愣:“你还不知道么?” “不知道。” 曹七姑娘和曹八姑娘对视一眼,有些骄傲的抬了抬下巴,拼命的压低声音也抑制不住那股要炫耀的兴奋:“表姐,咱们姑母可是——太后娘娘!成国最尊贵的女人了!皇帝陛下可是我们的表弟呢!” 薛池很想说:来几个特效显示一下我激昂的心! duang~duang~duang~ 尼玛这个大腿不是金的,是钻石的! 薛池目瞪口呆的神情取悦了众人,一齐哄笑起来。 薛池不以为意:“我没见过世面,可不吓傻了么?” 众人发觉她虽有些粗鲁,但却坦率得可爱,又念及她被困十数年,心生怜意,反倒喜欢起她来。 几个人亲亲热热的在一处闲话,又给薛池普及了一下知识。 荣恩公一爵是专门恩封给太后一族的,从前曹家还只是云阳伯府,去年新帝登基,将生母曹昭仪封为太后,曹家也被恩封为荣恩公府。 皇帝今年方才十岁,和曹家的这一众表哥表姐十分亲近,时常还出宫到曹家来玩耍。 曹八姑娘一拍手道:“表姐,下回陛下出宫来了,我们便邀了陛下去看你,给你长长脸,看那些不长眼的往后还敢不敢小瞧了你!” 薛池一想,低调是什么?不认识。 她立即笑着赞同:“这可是你说的,只怕你办不成,我可等着呢!” 曹八姑娘本来只是兴致来了随口一说,这会儿倒是暗暗下了决心,下回一定要将此事办成了。 等到世子夫人再过来时,就发现一群晚辈之间若有若无的生疏不见了,竟然都亲亲热热的成了一团,她不免有些吃惊,薛池身份上颇有些尴尬,而曹家这一群姑娘公子们都十分矜贵,还好事前已经叮嘱过,能维持个面儿上的客套已是不错,万没想到如此融洽。 转眼她又看见曹六同薛池格外亲近些,眼珠一转,便有了几分满意。 婆母想要把薛池嫁进曹家的心思是十分明显的,世子夫人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日后是要袭爵的,此时在外上任,妻儿都有了不提。 次子今年18,生得一表人材,能文能武。太后娘娘也传下话来,若是能与辅政大臣刘寄书的千金结亲是最好。世子夫人也喜欢刘家姑娘的温柔娴雅,因此在察觉到婆母心思时便想法将次子支到南边去帮着盘一盘她的嫁妆铺子。 曹六正是她的幼子,脾性温和,文不成武不就,偏不务正业爱写戏本子。虽然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用科举,都有恩荫,但曹六看着也是仕途有限。世子夫人很担忧自己合眼后曹六会将日子过成个什么样儿。 但如果娶了薛池就齐全了。太后娘娘对薛池有补偿之心,必会多加眷顾她,曹六就算再无能也能荣华一世。 薛池就算粗俗些也无妨,文雅也不能当饭吃。只是曹六要委屈些,多让着她些罢了,那也是值得的。 这么一想,世子夫人不由笑着走过去,爱怜的帮薛池顺了顺耳边的碎发:“在说什么呢?” 私下议论天家并不妥当,若是说出来长辈定要训斥的,因此曹八姑娘不着痕迹的向薛池挤了挤眼睛。 还好薛池也算机灵,嘻嘻笑道:“就说这戏本子写得有趣,回头我要帮表弟添一出戏。” 世子夫人听了更高兴了:“偏跟着他瞎闹,走罢,要用午膳了。”一脸的慈爱,看儿媳妇的眼神。 薛池下意识觉得小指头发紧,被强制牵上红线了?(真的能有这种感觉吗?整句划掉!) 真实情形是薛池一无所觉的应了声是,一群人往龚老太君的院子去。 薛池心中暗道自己不是小曹氏的亲女儿之事,小曹氏可以骗所有人,总不会骗自己的亲娘,这会儿应该已经将真相说明了,龚老太君先前恨不得将她当成心肝肉一般来疼,现在说明之后恐怕只余下客套了罢? 想到这里不免有点遗憾。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龚老太君一看见她仍旧是满面慈爱的招手让坐过去,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就坐这儿。” 这可不合适,薛池反倒坐在了世子夫人的上首,不待她推拒,世子夫人已经按住了薛池:“难得见一回,是该让老太君好好香亲香亲。” 薛池一眼看向小曹氏。 小曹氏眼睛微有些红肿,但显然是重新洗面上过脂粉了,她冲薛池微微点了点头,薛池便笑道:“舅母,妩儿就不敬这一回啦。” 世子夫人假意嗔道:“一家人,太知礼数了也是不亲近!”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如果现在小学老师来让薛池写日记的话,她一定会这么写:今天是愉快的一天。 没错,在回程的马车上,薛池觉得今天在曹家渡过的真是愉快的一天。 但她偷偷看了看小曹氏的脸色,觉得小曹氏虽然显得平静,却弥漫着一股悲哀绝望的气息。 薛池犹豫了一下,向前爬了几步,贴着小曹氏坐下,伸出手来搂住了小曹氏。 她这么外放的表达真是把小曹氏惊了一下,小曹氏立即从默默伤神中被拉了出来,抬起头来莫名的看着薛池。 薛池笑着道:“娘,你想什么呢?你说给我听,我帮你排解排解。” 小曹氏看她笑面如花,像一团清风瞬间吹散了阴霾,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就不知道怕呢!”顶着个假身份穿金戴银,怎么就不怕一朝被戳破跌至泥地? 薛池笑道:“如果因为担忧,就不将眼前的日子过好,那岂不是多受一份罪了?” 小曹氏微微的笑,沉默了半晌才道:“旁人伤我谤我,我固然伤痛愤恨,可若是自己的亲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薛池吃了一惊,抿紧了唇,她太知道个中滋味了。 有一年的雪夜,奶奶让她去向爸爸要过年的钱想办些年货,后妈拦着不给,她激愤之下张嘴就骂。没想到不是后妈动手,而是爸爸上来往她脸上冲了一拳,当时她就鼻血长流。 后来她没有擦鼻血,冲去找妈妈,潜意识想让她心疼安慰,可是妈妈不安的回头看看自己那个亮着灯欢声笑语的家,着急的把薛池往外推。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主动去要过钱。只是不停的找机会,打各种零工。 小曹氏感觉到薛池收紧了手臂,微微诧异的看向薛池的脸,发现她面上的悲哀如此浓郁。 但还没等小曹氏出声,薛池又是嘻嘻一笑,将那些悲哀阴沉冲刷得干干净净:“那就不要将他们当亲人,从此以后不沾他们的光,也不用顾及他们。做让自己觉得愉悦的事情,让他们伤不到你。” 小曹氏抬起手来盖在薛池手上,握紧,她轻声道:“如果那个人是太后呢?你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么?所有人都想倚仗她的权势,也不得不听从她的安排。” 薛池若有所思,过了一阵认真对小曹氏道:“你别被太后吓倒了。太后又怎么了?你看,你又不是命妇,寻常不用入宫向太后问安罢?再说融家,他们是荣是辱与你也无关啊,也不需要你向太后为他们求官求职。所以你真的可以完全不理会太后!你想听戏听戏,想绣花绣花,想弹琴弹琴。想串门娘家总可以回罢?她顾及身份,总不会明着向你伸手罢?我们完全可以不理会她。” 小曹氏别过脸去,声音低低的:“……你说得,很好。可是,若我想重查当年投毒之事,她却不许呢?” 薛池一手揽着小曹氏的肩,另一只手一挥,意气风发:“查!怕她不成?有老太君在,她总还下不了毒手弄死你,就直管查,大不了嚷嚷出来,也让她没脸!光脚的还怕她穿鞋的?” 薛池觉得□□说得对:一切恶势力,都是纸老虎! 第31章 秘辛 小曹氏目瞪口呆,定定的看了薛池一阵,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直笑,一直笑,直笑得眼角泛出了一点泪花。 薛池忍无可忍,哼了一声。 小曹氏擦着眼角,笑看着她:“太后娘娘如今也是你的姨母,我道你会哄着我忍气吞声,好多得些好处。” 薛池瞥她一眼,有点不乐意:刚才她可是非常认真的思考过了,诚心诚意愿意承担风险跟小曹氏一起扛,谁知被她当成笑话! 小曹氏连忙放软了语气:“好了,我不该笑,我只是……想不明白。” 薛池一挑眉:“什么想不明白?我呢,有个缺点。只要不涉及到丧尽天良伤害无辜,我一向都是帮亲不帮理、帮近不帮远的。虽然我也不至于甚么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但现在也没有少吃少喝受欺负,做什么要委屈了你向着太后?” 小曹氏愣住,半晌笑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莫名觉得心里暖哄哄的。 先前她与龚老太君将话说明,洗脸均脂的时候,从小将她奶大的柴嬷嬷都趁机劝她罢手。因此惹了小曹氏的不喜,此番都不敢上车来服侍。 虽然薛池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她对太后娘娘混然不在乎的神情,也让太后娘娘压在小曹氏心中的重重乌云一瞬间都稀薄了少许:“好,有你这席话,也不枉我们母女一场。” 小曹氏出了一回神,突兀的对薛池道:“人常说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尤其皇家秘辛,更是不要探究。可我知道,你必然十分疑惑我当年一介伯府贵女是如何委身为妾的。今日我有意替你解惑,不知你敢不敢听?” 薛池不以为意的道:“怎么不敢?若是不听,我如何知晓你的委屈?又从何提及助你?再说就是我听了,谁还能剖开我的脑子看一看我是否知晓不成?我确实也是好奇极了!” 小曹氏见她说得坦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只笑着笑着,这笑容带上了一抹涩意。 恍惚间,她仿若又回到了未出阁之前。 那时曹家并非太后一族,还只是云阳伯府。在平城的勋贵之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曹氏有三个兄长,一个姐姐。云阳伯又无通房妾室,一家上下正是上慈下孝、兄友弟恭、姐妹相亲、其乐融融。 只除了小曹氏有一桩心事,她暗中仰慕中一个人。 此人正是敬安伯融府的世子融进彰,两家也说得上是门当户对。 成国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并非严防死守,私下单独密会虽不合规矩,但成群结伴却是寻常。平城的贵女和贵公子们一起吟诗、作画、游乐的事也时有发生。小曹氏就是姐姐曹芮华的小尾巴,她非常珍惜每一个能见到融进彰的机会,总是非常羞涩的躲在曹芮华的身后,含笑看着他。 但是融进彰永远也看不到,他的目光永远都落在小曹氏的姐姐,光彩照人的曹芮华身上,比起来小曹氏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 小曹氏渐渐的也发现姐姐曹芮华对融进彰也并非无意。 她为此痛苦过,但终究是将之埋在了心里,强笑着看着两人隐蔽的眉目传情。 她以为姐姐会和融进彰订亲,但曹父却不同意,认为融进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且风流太过、处处留情,并非夫婿的好人选。 正这时宫中选秀,为皇帝充实后宫。姐妹俩都一齐入宫候选,原本曹父四处打点,想让两人都撂了牌子,不意皇帝却与曹芮华在宫中偶遇,一见之下十分喜欢,曹芮华被留在宫中封为贵人,小曹氏回家自行嫁娶。 小曹氏怔忡的道:“我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但却转而听闻敬安伯府向我隔房的堂姐提亲的消息。当时我想着:是了,他从未对我有什么不同,连话也没说上十句。更何况如今恐怕一睹我面,便想起与姐姐的伤心事,恨不能远远的避开才是。” 薛池听得出神,这么说来小曹氏和融伯爷当年是妾有意而郎无情,最末为何小曹氏又以妾室身份嫁给融伯爷了? 薛池捂住嘴,瞪着小曹氏:“你不至于自甘为妾罢?” 小曹氏苦笑:“我何曾有此胆量?” “那又是为何?” 小曹氏道:“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年,姐姐在宫中倍受宠爱,而融进彰也已完婚。这日正是满树的金桂,我正百无聊赖的坐在窗前描花样子,突然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来。” 她看了薛池一眼,眼中的苦涩浓得化不开:“你道是谁的来信?” 薛池心道,这还用猜?故事中没出现的人小曹氏不会让她猜,出现了的人中小曹氏的爹娘不用写信,姐姐写信也不至于让小曹氏一副要死要活的神情,只有融进彰罗!可是他不是郎无情嘛! “是融伯爷?” 小曹氏点头:“是他的信。你不会相信,收到那封信时,是我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时候。仿佛仙乐飘飘、百鸟齐鸣,如在云端,乘风而起。” 薛池道:“你确认是他的信么?是否是他人冒写的?我是说,他毕竟先前不是对你没什么……”薛池立即阴谋论了。 小曹氏道:“我自然是能确定,我们一起赛过诗,彼此的笔墨都是见过的,且有他的小印。你再想不到他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薛池笑:“就凭你这些仙乐飘飘的形容,我也猜中是写了什么,定然是种种柔情蜜意,甜言蜜语。” 小曹氏侧过头来靠在薛池的肩上,这样薛便看不到她的脸,薛池也没有试图去看。 小曹氏道:“他约我相会。” 虽然已经是陈年旧事,薛池仍是心中咯噔一下:“你不会这么傻,去了罢?” 小曹氏幽幽的道:“我想着能见一面,说说话也是好的,却并无其他奢望。他与我如今的身份,注定不能有奢望。” 薛池觉得所见的这一面也许就是造成小曹氏不得不委身为妾的原因。难道融进彰喝醉了酒,非礼了小曹氏?娶不了姐姐,报复妹妹之类的?不会这么狗血吧!她想追问,又怕小曹氏的玻璃心碎了,只好抿嘴忍住。 小曹氏呵呵笑了两声,有些渗人。 她语调有些怪异:“可是我去了相约之地,却没有等到他。” “啊?”薛池愣了,简直一下子峰回路转,她还想着小曹氏说到某些少儿不宜画面时要不要露点羞涩,谁想就熄火了。 小曹氏道:“很奇怪?我当时也很奇怪,苦苦等到天色渐暗,再不回去恐惹母亲疑心,只得匆匆的走了。为此也惹了一桩心病,却并无勇气去询问融进彰。” 小曹氏语速变得有些急促。如果说先前向薛池倾诉她还有些犹豫迟疑,但到此刻已经有些不吐不快了。 这么多年,那些闺中密友见她身份骤变,都渐渐断了同她的往来。母亲一味只会自怨自艾,到末了却总要她体谅姐姐的难处。柴嬷嬷和信娘虽然忠心,也咒骂过融家诸人,却总说委屈这一时,等大姑奶奶在宫中站稳了脚,也就苦尽甘来了。 她这些心事,竟是十数年无人可诉! 薛池感觉到小曹氏心情的激荡,见她一手抓紧了手帕,葱管一般的指甲即将折断,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追问道:“后来呢?” 小曹氏正陷在魔障之中,被薛池出声打断,竟然大喘了一口气,仿佛从窒息中脱出一般。她一下冷汗淋漓的坐直了身子,看到薛池一双关切的眼睛,又感觉到薛池的手紧紧的握住自己的手,渐渐的平息下来。 “后来不知为何,平城竟然渐渐的传出来风声,说我自甘下贱,好好的伯府贵女居然与有妇之夫有了私情……众人皆背着我们一家人取笑,等母亲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尽人皆知了……” 薛池咦了一声,她也大约知道这后果。于男子来说,虽有碍名声,倒也风流,旁人兴许还会羡慕他有此香艳韵事,钦佩他有此猎艳手段。 但对女子来说,便是清誉尽毁了,自此摆在眼前的路并不多了。 小曹氏蹙着眉头,又陷入到那断痛苦的日子:父亲的失望,娘亲的逼问,嫂子的不耐。 “我那时知晓瞒不住了,便将那封信交了出去,母亲拿了信,问上了敬安伯府去。” “谁知道母亲气势汹汹的去,却是满面颓然的回来了,与父亲商量了几日,然后告诉我,告诉我——”小曹氏几乎说不下去了。 薛池半跪起身,紧紧的搂住了她。 小曹氏挣扎着道:“他们告诉我敬安伯世子将会聘我为偏房夫人,正经的说媒下聘,不比正妻差了多少。往后有了子女也可养在自己膝下,不用冠以‘姨娘’名头。” “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妾,不过是个妾。” 第32章 皇帝来了 薛池也觉得很难过。在她现代人的眼光中,妾室当然也是人,也有人聪明,有人温柔,有人满腹才情。 但在这个时代,妾室天生低人一等,像老太君身边得用的嬷嬷在融伯爷的妾室面前都可以甩脸子。主母天生就是与妾室对立、磋磨妾室的。 小曹氏由原先高高在上的贵女,突然一下跌成妾室,其中的彷徨、无助、不解,不需多说。 小曹氏道:“我纵然仰慕融进彰,却也不敢逾越一步,更是从未想过要自甘下贱。却不曾料到只是一次没有克制住自己,甚至连面也没见到,便要落到如此地步。我自然是不甘……” 她哭着问为什么?曹母只是与她抱头痛哭,说对不起她。 彼时小曹氏十分乖顺,从未经过事,并不懂要如何抗争。她甚至惊惶的觉得也许就是那次赴约落入人眼中才惹来后事,又羞又悔又绝望。竟然一病不起。 眼看着女儿竟然奄奄一息,曹父曹母不免心疼,没了办法,这才对小曹氏吐露实情。 却原来此事祸起宫中。 这一年来曹芮华倍受宠爱,甫一入宫便封为贵人,而后又无功而被升为六嫔之一,是为芮嫔。如果她再一有孕,四妃之中必有她一席之位。这由不得人不眼红:越是受宠,便越是招风。 被人不动声色的在皇后、太后面前上了几回眼药,还好曹芮华十分聪慧,总算化解开来,自此胆战心惊,谨言慎行。 小曹氏有限的几次陪曹母往宫中探视曹芮华时,也发现她红着眼眶一脸阴郁。 曹芮华先前与融进彰郎情妾意之时虽不十分明显,也并非无迹可寻,宫中有心人自然可以得知。 这一日有人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太临,在皇帝出宫微服时无意提及敬安伯世子融进彰藏有一幅元晋墨宝。 元晋是前朝在野名士,有大才,然为人狂放不羁,并不愿为官,所留墨宝也极为稀少。 虽元晋早已过世,然皇帝觉得元晋的见解十分独到,与他神交已久,但凡听闻有他的墨宝,必要一观。 于是皇帝便颇有兴致的造访了融伯府世子的书房。 融府上下整个都吓傻了,匆忙的更衣整妆,跌跌撞撞的接驾。 融进彰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何玄机,只余下兴奋和荣耀,觉得半月前购入这幅狂草真是时运,恭敬的引了皇帝进入书房。 皇帝兴致勃勃而来,一看之下却是皱起了眉头,鉴定这幅墨宝不过赝品罢了。 这只是做臣子的瞎了眼自娱自乐而已,又不是说要将赝品献给皇帝欺君,皇帝也就不予责罚,不过是不悦罢了。 就在这时,皇帝看见了博古架上的一个匣子,皇帝突然就不急着走了,他玩味的勾起一边唇角,笑道:“融爱卿这匣子上的纹饰真是十分别致。” 一句话就让融进彰这小白脸变成了小青脸,皇帝的小黑帽也快变成小绿帽了。 无他,芮嫔极是喜欢这种纹样,这种纹样是以双鸟头尾相衔成一个团,与时人常用团锦花纹不同。芮嫔常绣在腰带、衣角上,皇帝并不关心女子服饰,然而芮嫔受宠,看得多了也就眼熟。 这匣子上正是以螺钿镶成了此种图案。 宫人不理会融世子青白相加的脸色,径自去取了匣子,呈到皇帝手边。 皇帝漫不经心的一指头挑开了匣盖,见里头放着一块玉佩、一方罗帕。皇帝笑吟吟的道:“融爱卿如此珍之重之,恐怕是位红粉佳人所赠,可要朕成全?” 融进彰埋着头,两股战战,害怕被成全到黄泉路上去,无边的恐惧让他透不过气,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突然九天之上降下一道神雷,劈到曹、融两家的祖坟上,同一时缕青烟钻进了融进彰的脑子里,他受了祖宗的点拨,陌生的听到自己的声音:“陛下问及,微臣不敢不答。此姝正是云阳伯府的二姑娘……”这也交待得过去,姐妹俩喜欢一个纹样,兴许这个纹样就是姐妹俩一起设计出来的呢?又或者妹妹不见得多喜欢,但有一两样同纹样的物件倒不是奇事。 皇帝起身走到了融进彰面前,抬脚用靴尖挑起了融进彰的下巴,审视着他面上的惊惶不安:“你敢欺君?” 这位皇帝一向喜怒无常,又心狠手辣。 先帝在位期间就十分忌惮他的手段,唯恐传位予他后,其余几个儿子没有活路。后头见他将最小的弟弟当儿子养,所有的兄弟情都蹦发出来了,这才放心闭了眼睛。 谁知道他一闭眼吧,皇帝上位就将其他兄弟都干翻了,只留下幼弟。对幼弟那个疼啊,那个宠啊,你以为他是想养废小皇弟?那也不是,他还真是手把手的教武艺,手把手的教政务。谁给他的小皇弟脸色,统统拖出去砍死。 十分教人捉摸不透,朝中大臣莫不是战战兢兢的。 此时融进彰面对着这样一位天威难测的皇帝,简直恨不得晕过去。 就见皇帝薄唇一扯,笑道:“不如你给曹二姑娘写封信,约她在嘉善楼的雅间相会。若她来了,朕就信了。若她不来……” 在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融进彰滚去写信。写完后皇帝拿着点评一二,又命他添添减减,最末得了一封精心炮制的情书,令身边的宫人送去曹家,然后令人等在嘉善楼,看小曹氏是否赴会。 结局当然是小曹氏痴傻赴会,融进彰狗命得保了。 薛池听得咋舌,这位皇帝,嗯,怎么说,还真是邪魅狂狷啊! 薛池斟了一杯茶水给小曹氏,她接过饮下,默然半晌才道:“后头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闹得人尽皆知……想来不外乎是那些有心人罢。” 薛池还在沉默,小曹氏却陡然问道:“你觉得我错了吗?” 薛池看她神情隐隐带了抹神经质的偏执,就像这个问题已经拷问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 薛池考虑再三,久到小曹氏紧紧的握住了她的小臂。 薛池抬起头叹了口气:“好罢,我以为……你有错。不是说不能在心底仰慕一个人,但他当年已有正妻,你便不该给自己任何一丝奢望,不该去赴会。”不过曹、融两家祖宗八辈都要感谢小曹氏这点错。皇帝思想开明的话,也许觉得只是婚前一点小儿女私情,无关大雅。但明显这皇帝挺不开明的,融、曹两家一个不好就要死得不要不要的。可一码归一码,单纯从小曹氏自身来说,她也是有不当之处的。 小曹氏吁出一口气来,紧迫前倾的身子放松了,向后倚在车壁上。 “我也有错,我知道。可他们嘴上从来不说我有错,只一味的说世事弄人,天威难测。可心中却是未尝没有以为我咎由自取的意思,我都知道的。” 薛池哼了一声:“但你只错了一分,太后娘娘和融伯爷才是错到十分!你错这一分,也已赎完罪了,不必再自责。” 小曹氏点点头:“你说得对。”不知为何,她觉得薛池这些话都说到她心中去了,一时间竟觉得松快起来。 薛池嘟囔道:“你为何要答应做妾呢?就算是坏了名声,不是也可以终生不嫁的么?” 小曹氏道:“入融府做妾,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脸上挂起了一抹冷笑:“我也是后来才琢磨清楚,太后娘娘以为我只有不顾身份,自甘下贱的做了融进彰的妾室,才能彻底去了皇帝心中的疑心。” 曹父、曹母原也是心疼女儿的人,不然将她送到寺庙中与青灯古佛相伴,岂不全了曹家名声? 只是在太后来信劝说下,曹父曹母又心疼女儿花一样的年纪,不忍她孤苦。做妾虽然不好听,但在父母兄弟眼皮子底下照应,却吃不了苦去。融家应承种种优待不说,融进彰的正妻亦正好是曹父庶兄的女儿,这庶兄颇具才干野心,凭自己的本事做到了四品官职。此时他趁机从曹父手上得了许多好处去,也允诺来日女儿必不为难小曹氏。 如此种种安排妥当,小曹氏关起门来度日,将来有个一儿半女,也算周全了一世,不比僧衣茹素实惠? 太后当年甚至出了主意,让曹父、曹母请了融进彰来劝小曹氏。 融进彰满口甜言蜜语,百般许诺,小曹氏年纪又轻,本就对融进彰心存爱意,对比着一眼望不到底的孤苦生活,到底是能与心上人厮守来得更好,因此便点了头应下。 薛池总算清楚了小曹氏为何一介贵女委身做妾,不免愤然道:“真是的,跟皇帝没法讲理,动不动抄家灭族的。如若不然,你也可闹他个天翻地覆,再纵火逃跑。” 小曹氏闻言竟然上下打量薛池一翻:“我是不能的,不过,我看你倒是能成。” 薛池道:“好啦,总忘不了要捎带上取笑我。不过如今你是皇帝的姨母了,他再抄你九族也只好自刎了,你总算是能闹了。” 小曹氏见她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不免心中也生出些意气来,觉得闹一闹也未尝不可。 然而薛池突然一顿:“可你有云阳伯府护着,宫中还有个娘娘,融家怎么就动得了你?还将你一关十数年之久?便是看在云阳伯面上也不该罚得如此之重啊。” 第33章 忆往昔 小曹氏面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像是嘲讽,又像是怨恨,最末冷笑了一声道:“此事虽能交待过去,却也只是皇上不耐细纠罢了。” 毕竟曹芮华之事也只在入宫之前。入宫时重重验身,确是处子无疑。皇帝过问一回便罢,也不必硬要往头上落实顶绿帽。 “可皇上到底自此冷落了我姐姐。”小曹氏抿了抿唇:“宫中失了宠的嫔妃数不胜数,自此便不为人所记得。长日难度,更遑论替人撑腰?而曹芝华之父从我父亲手上得了好处去,自是如虎添翼。此消彼长下,曹芝华渐渐的对我露出嫉恨之色来……” 融进彰初得了小曹氏,因小曹氏逐渐长开,容貌不输其姐,更兼融进彰对小曹氏有几分愧疚,自然对小曹氏珍之爱之,小曹氏很是过了一段舒心日子。 这一节不免令曹芝华妒火高涨,毕竟小曹氏有种种优待不说,还有娘家撑腰,全然不同一般生死被捏在曹芝华手中的妾室。 小曹氏亦是懵懂无知,融进彰对她的好,她只知欣喜,并不知低调。整个人像一朵吸足了阳光雨露的花儿,娇美烂漫的舒展着花瓣。 小曹氏苦笑着摇头:“真正触怒她的,是一株千叶莲。当时我大嫂有孕,胎相不稳。千叶莲是安胎圣药,但在有人迹的地方此药早被采摘而尽。好容易融家名下的铺子收了一株千叶莲,融进彰便取了来予我,好让我回娘家送予嫂嫂。谁知曹芝华亦是胎相不稳,因她万般忌讳于我,此事我和我身边人都不得而知,融进彰此人又十分薄情,从不关切她。因此她见我欢欢喜喜的回娘家,礼单上又注明有千叶莲一物,从此便与我撕扯开了脸皮。” 薛池看小曹氏脸色,见她说到融进彰“薄情”之时十分不以为然。便想到初回来那一日,小曹氏对融进彰含情脉脉的眼神恐怕也是装的。 小曹氏叹了口气道:“初时我吃了她几回暗亏,心中不服,与她针锋相对起来。融进彰从不劝阻,一味帮着我。我心中正是欢喜无限,愈发轻狂起来……直到曹芝华在我孝敬给太夫人的汤水中下了毒,又以自己身怀六甲之躯假装误食……她抓了个‘罪证确凿’,唤了娘家父兄来讨个公道。我自然不甘束手就擒,纵然融伯府被曹芝华派人围住,我手下的陪房也是觑机向我父母报了信去……” 薛池皱起眉头望着她,觉着云阳伯府怎么也该有一争之力。 小曹氏呵呵两声,笑容有些凄凉,有些绝望:“就算是‘罪证确凿’,我爹娘自然不信我会做这样的事,预备将我接回家去,可我已经是融家的人,岂由得了他们?曹芝华的父亲又说动了族老施压,以为曹氏出了个妾室已经是没脸面的事,还要这样大张旗鼓闹出投毒之事来,更是给族中抹黑。” 薛池心道,曹芝华她爹也够出尔反尔的。 “可最后令我父亲向融府屈服,以将我送走来悄无声息的压下此事的,也还是我的姐姐……” 薛池睁大了眼睛,望着小曹氏。 小曹氏道:“我入融府为妾后,姐姐并未如预想中般复宠。反倒时时被人以此耻笑。她觉得此事声张出来后自己必然更是举步维艰。不如先妥协,令融府上下必须对此事决口不提为条件。委屈我一时,待她苦心经营复宠,融家又岂敢不识相? 曹芝华也并不愿意坏了曹氏女子名声,能将我赶得远远的便好,自然答应。” “我求爹娘,他们说只是一时权宜之策。我求融进彰,他平日对我诸般怜爱,此时也不过是拂袖而去……第一年我怒,第二年我恨,第三年我怨,第四年我悲伤,第五年我期盼……等来等去竟是十八个春秋。” 薛池叹了口气。她隐隐觉得小曹氏此时对于所谓的荣华富贵恐怕已不看在眼中,能得到自|由,能一洗污名恐怕才是心中所想,更有甚者,她恐怕心中深藏报复之意,像一腔毒汁,就不知何时才能喷洒出来。 薛池十分想不通:“太后为何不愿你洗清污名?” 小曹氏冷笑:“这些年来,我庄子上的几房陪房始终在替我打探消息,姐姐的心思我也猜到少许。她如今虽贵为太后,此次接我回来却并不是她开了口,而是融家见风使舵而已。她的太后之位不稳!” 薛池啊了一声,转而又明白了:“是因皇帝年幼的缘故?” 小曹氏点头:“不错,如今皇帝年幼不能亲政,朝堂由摄政王和三大辅政大臣把持。尤其是摄政王,更是权势滔天。” 先前说到种种秘闻,因是马车在闹市当中,各种声音嘈杂,两人低声说话并不惧被人听去。但说到摄政王,小曹氏仍是下意识的更加压低了声音:“摄政王是先帝唯一活着的弟弟,年纪相差甚大,据传先帝是将他当儿子养大的,甚至比儿子还亲。当年先帝几欲立他为皇太弟,将皇位传给他。后宫诸人携皇子跪求,先帝仍不改主张。只是后来摄政王自言不喜朝政束缚,拒而不受,此事才罢。但先帝赐给摄政王‘打王鞭’、‘免死金牌’等物,又有遗旨令摄政王临朝监国,言明几位皇子年幼,看不出禀性,因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立大皇子,但摄政王若发觉不妥,可令大皇子禅位。” 薛池再一次觉得先帝可真是够邪魅狂狷的,皇帝也是说换就换的? 薛池挑眉道:“也就是说铁打的摄政王,流水的皇帝?” 小曹氏颔首:“姐姐在此时自急于坐稳了位置,不愿再掀起风浪,唯恐被人重提当年之事。二王爷和三王爷身后附庸可都在虎视眈眈着呢。” 薛池笑:“那管她这许多?人若处处识大体,就要憋屈死自己。况且我觉得您也憋屈太久了。咱们就给她们添一点风浪又如何?这点风浪也经不住,不在此处失蹄,也要在彼处失蹄。不经历风浪,怎么见彩虹?” 小曹氏眼中郁气一散,抿着唇笑,伸出手来摸了摸薛池的脸颊,轻声道:“你真是我的好女儿……”话到末了,又有些伤感。 其实这么多年,别人没放在心上,小曹氏却是一直令陪房在暗里打探当年之事,也已掌握了些证据。 两人一路商量着,马车已经驶进了融伯府。 ** 翡翠挑了帘子进来,向明珠使了个眼色。 明珠会意,站直身子退了出去。 太夫人躺在贵妃椅上,微睁开了眼睛看了翡翠一眼。 翡翠上前几步在太夫人身边蹲下,接了明珠的活计给太夫人捏起腿来,一边低声道:“莲夫人和大姑娘已是回来了,听说看着十分高兴。” 太夫人嗯了一声,叹了口气。 ** 融妙瞪大了眼睛:“她们今天是去了荣恩公府?” 乳娘邱氏点头:“跟车去的婆子们都是这么说的,说荣恩公府打赏手面不小。”说着她拿出个银锞子来。 融妙接过一看,小小的海棠花银锞子,成色比一般府上用来赏赐的银锞子成色要好,翻到底面一看,正刻着“荣恩公府造”五个字。 融妙白了脸色:“这么说,莲夫人岂不是太后娘娘的妹妹……可能是庶妹?” 邱氏摇头道:“从不曾听人提过荣恩公府有庶出。听婆子们说,龚老太君待莲夫人亲近异常,像是亲母女。” 融妙咽了口口水:“怪道接了回来!”停了一阵又道:“我母亲可怎么办?” 邱氏道:“姑娘不必担忧,太夫人总是个明白人,不会乱了嫡庶。姑娘往后也不要再去惹大姑娘就是……” 融妙点了点头,她原也不敢再去惹她。 融妙虽然不明白当年玄机,但总觉得心惊肉跳,邱氏只得细细的劝慰。 ** 薛池一觉醒来,便觉得融伯府变了风向。 仆妇位的热情空前,她眉眼一动,便有人上前抢着服侍。去太夫人处请安遇着融妙等人,也只是不理睬她,却再不敢给她脸色。 薛池心道小曹氏同太后一母同胞,当年不想受委屈也因太后之故不得不受委屈,今日不想沾光也因太后之故处处沾光。 这么一想,就出了会神,直到重紫在她身后轻轻的推了推她。 薛池抬起头来,看见太夫人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薛池陪着笑,不知说了何事,重紫立在她身后,悄声道:“让姑娘明日去尚书府做客呢,是尚书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 薛池笑容不变的点头。 太夫人更高兴了:“明日你们姐妹在外头要一处行动,千万不要使小性子,让外人看了笑话。须知道融家的女孩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薛池又点了点头,笑眯眯的朝融妙等人去看,融妙面无表情,其余姐妹倒是陪着笑。 事后小曹氏替薛池挑选好了衣饰,又对她道:“刘尚书是辅政大臣,明日捧场之人不少。你万不可鲁莽行事,好好让人看看。” 薛池拿了梳子慢条斯理的梳着头发,不以为意:“让人看什么?” 小曹氏笑道:“让人看看,一家有女百家求,到时替你挑个好夫婿。” 薛池的头发一下断了几根,她木然道:“夫婿?”我才十八岁啊喂! 第34章 做客 薛池变成了木头人。 小曹氏挑了朵绿宝石的鬓花出来道:“这番邦的绿宝石颜色喜人,就是品相不佳,内里杂质过多了,这几颗算是好的了。你年纪轻,戴一戴倒也使得。” 鬓花放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按动了薛池的开关,将她从僵硬状态解除。薛池勾着脖子看了一眼:卧槽,好像是祖母绿啊,听说祖母绿中包裹的杂质有秘密花园之称,竟然被嫌弃了? 薛池捡了便宜,拿起来用袖子擦了擦。 过了会儿她凑到小曹氏身边,呵呵的笑。 小曹氏挑起眉看了她一眼:“何事?” 薛池涎着脸道:“娘,商量个事呗,别的事我都配合着,就这嫁人咱们就算了罢?” 小曹氏诧异:“你……你看着也不是什么冷心冷情的,难不成还要做个在家居士不成?” 薛池揽着她的肩,半赖着她:“不是,您不知道。我们那地儿吧,并没什么三从四德。男女互相尊重,成了婚就是只是一双一对,不许纳妾的。我自打来了,听的看的都是女子以夫为天,男子三妻四妾。实在是觉得经受不住。若是勉强嫁了人,我怕我闹出事来。” 小曹氏看着她:“闹出什么事来?” 薛池啧了一声,神秘兮兮的:“我的夫婿若是要纳妾了,我要么就和离,他若是还言行过分恶心人,我指不定得半夜里把他给阉了……” 小曹氏愣了一阵,哭笑不得:“你可什么都敢往外说!” 薛池正经道:“我说真的!您想想看,您给了我这么多金银珠宝,我变卖变卖经营份产业不是难事!我缺衣穿,缺饭吃么?养得活自己,做什么要找个人来做我的天做我的主?” 她觉得自己说得好有道理! 然而小曹氏默了一阵才道:“一个女子若想不嫁,独自必撑不起门户,任谁都可欺你无势。需得有娘家父兄护着,又或者索性到庙里清修避世。你看看你,融家人可能做你的依靠?又或者是你的性子耐得住寂寞?” 薛池:……怎么办,她也好有道理! 小曹氏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道:“我是吃过苦头的。当日若我和我姐姐都循规蹈矩,岂会有日后的祸事?你我既有母女的缘分,我便要替你着想,仔仔细细的替你寻一家门当户对,人品可靠的亲事。若不想夫婿纳妾,仔细甄选门风和人品,亦不是不可能之事。你也该入乡随俗,按部就班,万万不可如我一般一步错,步步错。” 小曹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了。 “如今你的婚事已是有些迟了,就是选中了人家,还要备嫁妆,三媒六礼下来,出阁也是一年后的事了。再耽搁下去必招人笑话,惹出许多事来。” 薛池自穿到古代,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是恨嫁的年纪了,一时惊恐万分:“娘,先缓缓,缓缓,让我想想明白。” 小曹氏看着她,不好再逼。 薛池明白两人是假戏真做,尤其小曹氏迟来的领悟到了丧女之痛,对她很有些移情,此时字字句句都是替她着想。入乡随俗的道理她也懂,但一想到自己都还算是早恋的年纪,莫名其妙的就要结婚了,老师你们还管不管啊?警察叔叔快来拯救我这个早婚少女啊!无处不在的街道大妈,我这不符合优生优育的年纪你们放过了啊? 薛池咬着手绢,决定能拖就拖,明天一定不能表现太好了。 ** 第二日一早太夫人领着,阖府上下一齐往刘尚书府上去。 小曹氏身为妾室不好出席这种场合,实际上自她做妾后也就从来没有应酬过。 伯夫人此时方觉得有些痛快,半垂着眼帘扶了扶头上的步摇,瞥了融妙一眼,见她神情萎靡,不由道:“是昨夜没歇好?” 融妙咬着唇抬眼瞄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融语淮看着车窗外,闻言回头看了融妙一眼,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你别是看中融妩的头面了?” 不得不说融语淮还挺了解融妙,方才上马车时,薛池头上的宝石花在阳光下闪着绿色的光芒,和她的绿裙子十分相宜,确实让融妙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就是了。 此时母子三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并无旁人,伯夫人并没端着架子,而是慈爱的摸了摸融妙的头:“回头我让你舅舅替你留心,多收些番邦的宝石。” 融妙扁了扁嘴:“母亲,大哥哥,我那里就为些头面首饰成日里不痛快呢?我只是替母亲忧心。” 伯夫人略微一僵,晓得女儿恐怕知道些内情了,抓着她的手拍了拍:“怎么就轮到让你忧心的地步?她们看着是鲜花烈锦之势,你却看着上头那位敢不敢越矩一步!” 融妙眼睛一亮,融语淮若有所思。 伯夫人道:“原不该和你们说这些,却怕你们因惧怕而失了行事气度,咱们是嫡,她们是庶,身份有别。规矩礼法,那一桩也容不了她们放肆!再说你外祖父是三品大员,你大舅舅又是刘尚书的门生,咱们并不惧了谁去。” 融妙听了,多日的忧色一去,又欢喜起来。 融语淮却见母亲短短时日,眉心的竖纹又明显许多,眼底始终带着浅浅的焦虑,便知事情绝不简单,只他并不说破,仍是转头望向了车窗外。 ** 刘尚书是先帝的重臣,颇受先帝重视,任命为辅政大臣之一。今日刘尚书的母亲七十大寿,就连深宫中的小皇帝都下旨赏赐,刘府上下自然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融家一行人被引入府中,男宾引到外院,女宾被引入内院去。 薛池一路看来,却觉得刘府格局狭小,比起来不如融、曹两府多矣。 这其实也是正常,刘尚书是一介寒门学子,熬了几十年方有今日地位。而融、曹两家却是勋贵,世代累积下来,底蕴自不是刘家可比。 就算融曹两家如今在朝为官之人无一人能及得上刘尚书,但刘尚书一旦告老还乡,若子孙没有会读书的,恐怕刘府就会就此没落。 而融曹两家凭着恩荫,仍能不温不火的熬着。 薛池一边看着,一边琢磨。一旁融妙几姐妹悄悄的咬着耳朵,只将她一人排挤在一边。薛池自然是我行我素,只当没看见。 刘夫人领着刘家大少奶奶迎了上来,先给太夫人见过礼,又热热闹闹的与伯夫人几妯娌说话,最末刘夫人才看到了薛池:“哎哟,这孩子我竟是没见过。” 伯夫人在太夫人的注视下打起笑容:“无怪你没见过,她自生下来便算过一卦,要远离至亲之人直到十七岁,不然便多灾多难。因此寄养在别处,前儿才接了回来。要论排序,她还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单名一个妩字。” 当年的事融曹两家捂得死紧,然而也有人知道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当然刘夫人此时不会去与伯夫人较真,她拉了薛池的手上下看看:“真是个水灵的孩子。” 薛池因为生怕被人看中,此时连点斯文表面功夫也不装,露出个灿烂的露齿笑来:“融妩见过刘伯母。” 刘夫人微微一愣,旋即又笑道:“这孩子,大大方方的招人喜欢。”因早料到今日会见到不少生面孔,早有准备,一伸手刘家大少奶奶便递给了婆母一个荷包。刘夫人放到薛池手中做了见面礼,又道:“瞧我,就将你们拦在此处说话,实在不是待客之道,我家老太太正在里面等着,一早起来心心念念的就要和太夫人叙旧呢。” 太夫人呵呵的笑:“正是,我且先去和老姐妹说会子话。” 一行人往正厅去,寿星刘老太太正坐着乐呵呵的听人奉承,见融家一行人到了,厅中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薛池上前给刘老太太见过礼,又收得份见面礼。 一群老太太坐着说话,各自的媳妇在一边照应服侍,姑娘们便都退了出来,被人引到园子里去。 刘家的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以及还未出阁的刘姑娘、刘家的表亲丁姑娘一道招待着各家姑娘们。 各家姑娘们不是在这家见过,就是在那家见过,多少都能叫得出名字。只有几个生面孔,薛池就是其中之一,尤其融妙等人又不搭理她,便更是无人可攀谈。 薛池正觉得无趣,便听到有人清脆的喊了声:“表姐!” 原来是曹七姑和曹八姑来了。她们这一声,便将旁人的目光引了来,刘姑娘作为东道迎了上来道:“两位妹妹来了。” 曹七姑和曹八姑一人挽了薛池一边手臂道:“刘姐姐,你还没见过我们这位嫡嫡亲的表姐罢?”曹八姑一边说,一边拿眼有意无意的瞟了融妙等人一眼,融妙脸色一变,敢怒不敢言。 刘姑娘先前与薛池不过是见礼论了序,其实并没交谈,此时微微一笑,语带三分亲热:“已是见过融妩姐姐了,却不知和你们还有这一重关系。” 曹家作为皇帝外家,自然不容人小觑,又听曹七姑和曹八姑强调与薛池的关系,一时间上前来和薛池攀谈的人不在少数。 薛池并不觉得有什么共同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 却听得丁姑娘道:“可要叫个女先生来说书?今日外院请了倾月坊的凌云来献舞。可惜外男过多,咱们不能前往一睹了。” 薛池听到熟悉的名字,一下竖起了耳朵:倾月坊,凌云? 她不免回忆起那位气质高雅脱俗的女子来,当日离城外多得她搭救,事后又答应了刘婶子照应凌云,可惜回到平城后一事接一事,不得自|由身,并未去看过她。 姑娘们说起这个话题,都来了兴趣。 薛池侧耳听着,原来众人皆以为凌云的舞蹈仿若仙姿,见之令人忘俗,歌声又如天籁,听之绕梁三日。可她一月最多只舞一场,多是往来于各地达官权贵之所,又多是舞给外院男子观赏,闺中女子多是只闻其名,不得见其面。 刘家二少奶奶倒与凌云年纪相仿,她未出阁时凌云家中还不曾犯事,两人也算有过往来,此时听一群小姑娘说得热闹,面上不由有些古怪。 刘姑娘见曹七姑等人面露遗憾,不由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想看么?我知道有个地方正能望到外院的舞台,一会咱们悄悄的去。” 一时喜得曹七姑、曹八姑等人直拍手:“好,好。” 曹七姑终是沉稳些:“今日是你家的东道,你走得开么?” 刘姑娘往丁姑娘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有我两位嫂嫂和表妹,只去一小会子不妨事。” 几人商量好了,便借着出恭依次走到花园一侧的柳树下汇合。 薛池原就想见凌云,这会子正是合了心意,兴致勃勃的同三人溜了出去。 刘姑娘轻车熟路的领着几人沿着回廊在园中前行,不一会儿到了内外院相隔的一堵围墙边上,刘姑娘指着墙上一扇圆窗洞道:“这个位置正正好。” 曹八姑过去踮着脚一看,一时喜形于色。 原来这窗洞正面对台下看客们的后脑勺,距离虽远些,途中又有花木遮挡,但错落之中好巧没遮住舞台,看了个正着。 一阵飘渺的歌声随着琴声悠悠的传来,舞台上凌云一甩水袖,如轻云慢移,如疾风旋转。 几位姑娘们掂着脚,将脸挤在一处,目不转睛的看着,只薛池在几人中是最高挑的,算是看得轻松。 离得虽远,但凌云在舞台上便有如个发光体,曼妙、灵动、飘逸。薛池心道若是能近些观赏,恐怕更是动人心魄。 一曲完毕,几位姑娘都是难以回魂。 刘姑娘低声道:“如此人才,可怜沦为歌舞伎。” 就连曹八姑娘也是叹了口气。 刘姑娘道:“好了,咱们得快些回去了。” 薛池正在这时感到一阵内急,拉了拉刘姑娘的袖子:“刘家妹妹,官房在何处?” 刘姑娘伸手一指:“那头两株桃树后头便是。” 薛池感觉了一下,恐怕快不了,便道:“你们先回去,这路我认识,就沿着这回廊一直走便是。” 刘姑娘觉得自己不好离开太久,曹七姑和曹八姑怕薛池觉得尴尬,又见薛池的两名婢女正是远远的跟着伺候,料是无妨,便也跟着刘姑娘一道走了。 等薛池从官房出来,下意识的又从窗洞看了一眼,见台上换了一出热闹戏,敲敲打打的喧嚣不已。正预备离去,就一眼看见墙外有条沿着围墙的小径,小径两边种着几丛文竹,此时在一丛文竹和墙根的夹角处正有人在玩壁咚。 第35章 主角 薛池的视角只能看清这名男子,痴肥的身躯几欲将石青色万字团花绸衫撑破,肥头大耳塌鼻,目光混浊,一脸月球表皮肤。撑着一双壮手恶形恶状的禁锢着一名女子,这女子背贴着墙,薛池只能看见她的一抹浅粉色衣角。 薛池顿觉日了狗了,她没少幻想过有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深情霸气的给她壁咚一次,但看现眼前的#毁形象系列#,深深的觉得种种浪漫果然都只在想象中。 正打算走开,就听见有个压低了的女声急促的道:“你放开我!” 薛池一下止住脚步,又趴了回去。 这男子嘿嘿的笑:“你放心,不会把你怎么样,人来人往的,这点时候也不够大爷我爽一回啊!只要你的小手帮我摸一摸就行……” 一边说,就一边抓了那女子的手往衣摆下头去摸。 女子剧烈的挣扎着,男子喘着粗气道:“配合配合,爷可不舍得动粗,闹大了响动你这清倌人的名头可就保不住了!” 薛池回头一看,见一边的树边倚着根竹竿,想来是刘家下人用来粘蝉的,连忙回身蹑手蹑脚走过去拿。几步外伺候的重紫、叠翠两个不明所以的张嘴要问,薛池连忙伸出一指嘘了一声。 她又回到窗洞前,玛蛋,真是瞎了眼了,因为这女子不停的挣扎不就范,这痴肥男在激烈的动作间裤子都解了一半了,露出了那必需要打马赛克的丑东西! 薛池再不迟疑,往窗洞里伸进去竹竿对准了就是一戳。 她住在海边,小时候不懂事还想练就绝世神功:拿鱼叉站水里戳鱼,就像电视里那么吊炸天的一甩手就一条鱼。 当然最后神功没练成,但对于这种几乎静止不动的马赛克,那是相当有准头。 这痴肥男正火急火燎呢,突然想要得到温柔对待的命根子就剧烈一痛,他一下缩得跟只虾米一般,捂着裆部痛嚎了一声。 声音之大把薛池吓了一跳,幸好台上此时锣鼓震天,一个戏子拿一杆银枪在台上舞得密不透风,台下人纷纷叫好。因此这痴肥男的嚎叫声一下被盖住了。 那女子也吓了一跳,立即从痴肥男的禁锢下闪身出来,抬头与薛池对个正着,正是凌云。薛池冲她吡着牙一笑,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做手势示意她快走。 凌云看了她一眼,虽有些慌乱,却不失气度的向薛池福了福身,转身钻入小径中去了。 薛池眼见那痴肥男也要抬头,连忙一转身从窗洞前闪开,死死的贴住墙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面容,连竹竿也不收了。 就听那痴肥男又痛又恨的喝道:“是谁?” 薛池翻了个白眼:傻了才告诉你! 不过心中却有些想捉弄他的意思,有意装出娇怯怯的声音隔着墙道:“大爷,对不住了,今日厨房里丢了一碟子腊肠,奴婢奉命寻找,方才看见您腰上挂了一根,想勾了过来,不意用力过度,伤着您了。” 痴肥男怒吼:“去你妈|的腊肠,快给爷爷我出来!” 薛池又道:“大爷,我胆小,伤了您不敢露面了。腊肠我也不要了,刚才是我找糊涂了,其实就这么一小截,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我做什么迷了心窍非得要呢?还是留给您吃吧,算给您赔罪了啊,我走了啊!” 薛池捂住嘴憋笑,一眼看见旁边两丫头神情古怪的望着一边,薛池眼一转头看了过去,立即石化了! 就见上首路上走来了一行人,后头的从人都垂首静立。前头是个留着山羊胡须的四旬中年人,他身材清瘦,留着把美须,一身朱红色滚金边道袍,面上神色十分古怪。 在他旁边站着个青年男子,鸦青色的头发被玉冠束起,面容俊秀非常,一身蓝色素面直裰,腰悬白玉束带,挺拔如松的站着,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却虚握悬在腰前。他微眯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薛池。 薛池只觉得他看着眼熟,猛然一下想起来他不就是在离城见过的七爷嘛!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是你!” 今日难道是旧友重逢日不成?可惜当时跟七爷的相识也很尴尬,此时再见面又……是不是相克啊! 薛池一下脸就涨红了,完全无心叙旧。她刚才只是在网上看多了吐槽,什么男朋友那儿比唇膏还小不性福要分手之类的,有意取笑取笑痴肥男。实际她好纯情的啊! 没想到居然会向一群人直播了她的豪放淫.荡!天啊地啊,来道雷劈死她吧! 不过还好她挺机智的,本来只捂住嘴的手立即上移,将整张脸都捂住了,一言不发,转身就跑。 两个丫鬟已经培训出师,连忙学着主人的样子,抬手捂住脸跟着一起跑,三人很快就消失在树丛后。 痴肥男正奋力的撑直了身子走到窗洞前,将脑袋从窗洞中探了出来大吼:“小贱|人你给我出来!” 一转脸看到了朱衣中年人,顿时就像被掐住了颈项的鸭子:“……舅……舅舅……” 刘尚书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方才一行沿着围墙走来,自然是听到了屈宝玉的丑事!可恨妹妹只得这一个儿子,硬是送到他府上让他教导,却打不得骂不得。早知他定会有一日闯下祸来,不想今日却让自己在摄政王面前丢了把老脸! 屈宝玉焉焉的,然而立即又道:“舅舅,你可看见个小贱|人?她居然敢伤了我,一定要将她找出来,不得甘休!” 刘尚书喝了一声:“住口!”,心中想到那姑娘脱口而出的一句“是你!”,不免转脸去看摄政王,发现他眉眼不动,心中已是有了两分计较。 顿时呵斥道:“那有什么姑娘家!你有伤就去找大夫,不要在此瞎胡闹。你外祖母今日寿辰,你也消停些!” 这小贱|人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屈宝玉还要再争,就见舅舅的满脸的严厉冷竣,意识到事有不对,只得应了声是,退后两步离开了窗洞,转身蹒跚着去找大夫。 刘尚书转脸去看摄政王,见他并未露出不悦的神情,便知自己方才该是应对正确,拱手赔罪道:“微臣的外甥顽劣,冲撞了摄政王,还请摄政王宽恕。” 摄政王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今日老夫人寿辰,凡事先不计较,刘大人日后好生约束就是。” 刘尚书头垂得更低了:“微臣领命。”一边伸手引路:“摄政王这边请。” ** 薛池面红耳赤的跑了回来。 曹七姑连忙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表姐,跑这么急做甚?满头都是汗,快擦擦。” 薛池呵呵的笑,拿了帕子擦额上的汗。 一边婢女有眼色的端了盏酸梅汤送上来,薛池接过一饮而尽,这才稍稍平复了躁热。 姑娘们说了好一阵话,约好中午寿宴过后来斗百草玩。 正这时便有婢女来请入席,众人都尾随她而去。 薛池没了说话的心思,只随着曹七姑、曹八姑二人向前行。 到了宴厅也贴着两人坐下,心中琢磨着会不会有人找来,不过今天是刘老太太的寿辰,对方应该顾忌刘家的体面,不会闹大吧? 过得一会儿仆妇们开始鱼贯上菜,众人向刘老太太祝酒,正式开了席。 薛池见事发了一阵,并没有仆从进来找人什么的,刘家各人神色也都是正常,将心放下了一半,低头去挟菜。 头一低就见面前放了碟切成寸段的腊肠…… 刘姑娘坐她对面,见她盯着腊肠发愣,便解释道:“妩姐姐别看这道菜其貌不扬,这却是我们家传了三代的方子。选用的是黄牛脊骨下最嫩的一条肉,用数十种香辛料腌制后灌入肠衣。香浓咸鲜,食用时添任何佐菜都属多余。我祖母最爱吃这个。寻常宴客因瞧着品相不佳,并不上桌。只是祖母寿辰,特特的吩咐了要上一碟。” 其余各人听了,不免夹上一小段品尝,都觉得味鲜。 薛池呵呵的笑,实在伸不出筷子怎么办……? ** 花园中有个八角亭用屏风围住四面。 刘尚书坐在亭内,一面向摄政王回话,一面举壶劝酒。 少顷仆从端上来一碟腊肠,摄政王垂眼一看,刘尚书不免满头冒汗,连忙道:“上不得台面的粗鄙菜式,快撤下去!” ** 屈宝玉躺在床上直叫唤,刘夫人因要宴客,分不出神来照顾这外甥,只让大夫来看过。 大夫给屈宝玉上了药,并不敢保证有没有伤及功能,只说要服几剂药再看,一时将屈宝玉急得上了虚火。然而他谨遵医嘱,只能在房中静养。此时吡牙咧嘴的半躺在床上,婢女在床上架了张矮桌,将饭菜送到房中来给他食用。 屈宝玉嘶着声,一抬筷子,猛然看见一碟腊!肠! 对,就是今天出镜率极高的腊!肠! 屈宝玉一时看得痴了,荒谬的念头涌了上来:那小贱|人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她是不是个傻愣的正好给他遇上了? 婢女知道他情绪不佳,生恐惹怒了他,看他盯着腊肠,不由得小心翼翼的替他布菜,挟了一段腊肠放到他碗里。 荒谬的念头只浮现了一瞬,屈宝玉就回过神来,嚎了一嗓子:“腊肠啊!腊肠啊!该死的贱|人!耍猴呢啊!” 薛池若听到,一定会说:不对啊,我明明是耍猪啊,你有猴聪明么? 屈宝玉完全不明白舅舅为何压着不许寻人,歇斯底里的把桌子一掀,腊肠滚得满床都是。 第36章 斗百草 薛池沉默着用完午宴,发觉真的可能危险已经过去,胆儿渐渐的又肥了起来。 此际各家夫人们应酬闲话说完,内院也搭了个小戏台请各家夫人们看戏。 姑娘们年纪轻坐不住,便如同先前约好的来一起斗百草。 刘姑娘道:“你们说是要文斗还是武斗?” 所谓武斗,就是两人各寻一根草,反别着各朝一方拉扯,谁的草扛不住断了谁就输了。 所谓文斗,就是要看谁找的草多了。 众人想了想,都说要文斗。刘姑娘便命下人取了香来道:“如此便各自在园中去寻草,以一柱香为期在此汇合。每人需先取一样物件出来,前头三名胜出的可得了去,你们看如何?” 其实平日她们斗百草多是最末一名改日为东,叫一桌席面便罢,但改日再聚时又有许多人因着这样那样的缘故不能到场,因此比起输赢来并不大上心。 今日刘姑娘改了赌注,反倒令众人都来了兴趣,齐声应好。 便有丫鬟取了个托盘来,依次到各位姑娘位面前收取赌注。 刘姑娘作为主家,率先就取了耳朵上一副五彩枝镶白玉如意瓶的耳环下来放在托盘上。这副耳环做工十分精美,色彩绚丽,今日刘姑娘戴出来待客,显然也是心头好。 这样一来就显得她十分大方了,在座诸人都是心气高的,并不肯落后,纷纷褪了首饰下来,原先预想中的帕子、香囊倒是没人拿得出手了。 曹七姑见状取了腰间一块五蝠玉佩,曹八姑便将手上一只灵雀衔玉珠的镯子放了上去。轮到薛池,她琢磨着这一身都是小曹氏精挑细选的,颇有些舍不得。一抬手,宽大的纱袖滑下,露出一截皓腕来,腕上戴的那串红澄澄的鹤顶红蜜蜡串珠自然是不成的,倒有串贝壳手串使得。 这串贝壳手串是她原先那些贝壳饰品碎了后余下的零件,她挑了完整的贝壳令人将上头的胶痕磨去,凿了孔串成手串,五彩的颜色夏日里戴着倒是好看。 这在薛池印象中自然算不得什么贵重物品,现代潜水、捕捞的设备都很先进,许多古代不易得的东西现代要多少有多少,因此她伸手便将这串贝壳手串捋了下来。 众人见这串手串,不免都多看了几眼。 曹家有意与刘家结亲,两家小辈心中都是有数的,刘姑娘看曹七姑、曹八姑都待薛池十分亲呢,便也有意给薛池脸面,笑着道:“妩姐姐这手串的珠贝颜色真是艳丽,竟从未见过。” 薛池心道:可不嘛,只有你们想不出的,没有他们不敢染的。 当下笑道:“家里铺子上有回收了一批,后头确实再没见过如此艳丽的。我那还有许多,妹妹喜欢回头便送些过来,你手巧,指不定串得更好看了。” 刘姑娘呵呵的笑:“可不用了,今日我可是占了地利,姐姐且看我怎么把它赢到妆匣里去!” 曹八姑一拉薛池的袖子:“她不要我要!” 薛池一挥手,一股土豪气:“都有,明日到我家来,任你去选!” 融妙一看她小人得志的模样,气得咬牙,一狠心就将头上一支玲珑响铃簪给拔了下来。 三姑娘融妍看了欲言又止,心道这支簪还是新打的,融妙才戴了一回,这响铃要响得好听也不是什么师傅都有这手艺,融妙指定回头得后悔。 各自压了赌注,婢女点着了香,为了公平起见,每位姑娘只带一名婢女,各自分头往园子里去了。 薛池见重紫往日显得稳重些,便特特的指了她跟着。 薛池慢悠悠的走,重紫则拎着个篮子使劲的盯着地面。 薛池见重紫但凡出现一株不同的草便采了,开口道:“你光采摘了也是无用,须得对得出名字啊。” 反正她是对不出的,开玩笑,鱼她就认得出名字。菜又没种过,就是种过菜那也没种过草,除了特别常见的两种草她叫得出名,其他的她统一称为“草草草”。 在这方面土著千金就比较有优势了,斗百草是她们常年的娱乐,这回认不出,听人报出了草名,下回也就认得了,累计了十数年的功底,薛池完全不想去拼,反正她也不心疼自己的手串。 重紫轻声道:“姑娘的手串就这么没了多可惜啊!您放心,我们小姐妹也斗草的,先都摘了,回头让叠翠也一起认认。” 薛池觉得也有道理,对重紫道:“好罢,不过我也没想着要赢,若真赢了算你们的功劳,许你们各挑一件首饰,如何?” 重紫小心的看了她一眼:“替姑娘做事是应该的,奴婢不敢算功劳。” 薛池见她比自己还矮一个头,再怎么装着沉稳也显得稚气,不由笑着去摸了摸她的头:“算我硬赏给你们的,好了吧?”说完也是兴致勃勃的转身弯腰去看地上:“唔……我也来找。” 重紫感觉到额上残留的温度,不由愣住了,过了一会两眼亮晶晶的,抿着唇笑,略露出了两分活泼上前两步:“草丛里蚊虫多呢着,又怕弄脏姑娘的裙子,您站一边,让奴婢来罢。” 薛池一想也对,毕竟她是来做客的,依言站到一旁小径上,一边四处打量,一边亦步亦趋的跟着重紫。 两人越走越远,到了一处紫藤花墙边,听得花墙后头人声嘈杂。 薛池心道今日已经惹了事,还是不要乱闯了,正准备叫了重紫换个方向,就见花墙后头有一行人绕了出来。 薛池微微一愣,看见几个粗壮婆子抬着箱笼走在前头,后面出来几个穿着艳丽的女子。仔细一看,凌云竟然也在其中。 凌云一抬眼,也看见了薛池,她脸色一变,忙向薛池使了个眼色。薛池心中没想明白,却已经是本能的转过身去了。 这紫藤花墙后头是一所偏院,今日权且给凌云等人更衣歇脚的,此时倾月坊已是表演完了,又被赏了顿寿宴,用完膳收拾箱笼领了赏出府。 潘娘子掂了掂荷包,觉得刘尚书府上手面不如上月的白侯府大,但也算不轻,眯着一双笑眼只恍惚间看到了薛池的半张脸,她一时住了脚,总算不敢放肆,低声疑惑道:“我怎么见这姑娘有些面熟?” 凌云嗤了一声:“娘子你且看看她的穿戴,也敢和她说面熟,仔细被人赏几板子。” 潘娘子见薛池身着牙白的短襦,宽宽的袖子镶了三寸的纱边,一条越绫俏绿裙,纤腰上束着织金串珠腰带。两髻上绕着珠网,一副细致的童子骑鹿耳环。 通身的华贵气度,必是官家千金。一时便以为自己平日领着众人献舞,见多了贵人,贵人姻亲颇多,见到容貌相似的不为奇。当下不敢再直愣愣的盯着看,领着一群人贴着墙边出去了。 凌云待走了一路,猛然的摸了摸头道:“咦,先前我洗脸,将那琥珀额饰摘了,竟落下了。” 潘娘子道:“小晋又没进来服侍,让小英替你去取。” 凌云琢磨一会,蹙着眉头:“不用了,我一时拿不准放在何处,似有两三处都有可能,她去了找不着反倒耽搁些时候。我自己去寻了来,横竖你们抬着箱笼也快不了。” 潘娘子不以为意道,素日就嫌凌云不好伺候,此时落得轻省:“那你快些。” 凌云淡淡的嗯了一声,往回走去。 旁边一名舞伎翻了个白眼:“瞧她那矜持样儿,走路也怕踩死了蚂蚁,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潘娘子啐了她一口:“她就有这本事让人求着她,只要能赚钱,老娘就把她当千金小姐供着。你有这功夫,多费些心思练练歌舞!” 凌云待一绕过她们的视线,立即拎起裙摆向前奔跑,跑回原处果然见薛池还站着呢。 薛池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不由露出个笑容来:“凌云姑娘,你后来无事罢?” 凌云心中一暖,也微微露出笑意来:“我无事,不必担忧……” 旋即面色一整:“倒是你要仔细。” 薛池笑:“你说那肥猪啊?回头我一家去,他必没机会见着我的面,便也无事了。”七爷也是一样,反正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吧,而且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个多管闲事的。 凌云心下稍安,又道:“多谢融姑娘救我这一回,只是往后看见我,远远避开才是……若让潘娘子认出你来,对你名声有碍。”被山匪打劫过,怎么都该瞒着。 薛池摇摇头:“我那时形容狼狈,她未必认得出。就算认得出了,谅她也不敢胡言乱语。就算她胡言乱语了,我死不认账,她还拿得出证据不成?刘叔刘婶托我照应你呢,待我此间事情平息了,再使人约你出来说话。” 凌云神色黯然的看着她:“融姑娘,今日你救我一回,咱们俩不相欠了。我……是个歌舞伎,你是官家千金,怎能相交?刘叔刘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薛池知她心结,上前一步拉了她的手:“身份是面儿上的事,相交贵在人品。我们本已相识相交,倒还要与你绝交不成?再说来日我想法暗里让人照应你,私底下再请了你出来说话,旁人也不知道,惹不了麻烦!” 凌云暗忖她年幼,又是才刚回到平城,不懂其中凶险。虽心中这般想,看到薛池的笑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心道时日一久,她必定明白其中的要紧之处,局时不用明说,两人也自没了来往。 因此并不扫兴,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37章 太后 重紫像只辛勤的小蜜蜂,不过多时就拔了满满一篮子的草。 薛池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道:“走了,咱们回去。” 重紫直起腰,小脸红扑扑的,抬起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笑着道:“姑娘,咱们准能赢!” 薛池挑眉:“是嘛!” 两人说笑着越走越远,这一角渐渐寂静下来。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悠长的呼哨声,划过整座尚书府。 随着这声音,旁边一棵茂密的樟树上头的枝叶剧烈的摇动起来,不一会儿竟然从中钻出个人来,他身一沉,利落的跳到地上直起身来。 这人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拔腿就大步往园中一方走去,不多时来到一座八角亭下。 亭下须臾之间就聚来许多这样的侍卫。摄政王每到一处,他们都会分散隐匿到各处暗中警戒。 摄政王缓缓的步下台阶,刘尚书微躬着腰背一路相送,直到了尚书府大门外。 摄政王回身淡淡的道:“刘大人留步,本王不在朝时,有劳刘大人了。” 刘尚书深深的作了个揖:“但凭殿下吩咐,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摄政王似乎微微勾了勾唇角,转身上了马车。 今日刘府一行一切如常,侍卫统领简略回禀后便无话可说,然而他握了握拳,略有些迟疑。 摄政王似乎没有看他,却漫不经心道:“还有何事?” 侍卫统领想到那女子言行古怪,又一副认识摄政王的情形,还是开口禀报:“今日殿下在园中所见女子,是敬安伯府的大姑娘融妩,由敬安伯妾室曹氏所出。她今日解围的是凌云姑娘,据袁林回禀,她与凌云似有私交。” 一个伯府姑娘与歌舞伎有什么私交?摄政王终于从文书中抬眼看向了他。侍卫统领一凛,忙一字不漏的将袁林回禀之话学了出来。 私心里侍卫统领是觉得这薛池很傻缺的,一个贵女不讲规矩讲什么义气,但这样的人不坏,也不讨人厌就是了。 侍卫统领别看五大三粗的,有张会说话的脸,一五一十的把心思写在上面了。 摄政王随意一瞥就扫描了他脸上的文字,长眉一挑道:“待吃过苦头了,才学得乖。” ** 不得不说重紫和叠翠还真有两把刷子,竟然真的助薛池得了个第三名。 整整一大盘子物件,由头名先挑了十件去,第二名挑了九件,最末还落了八件到薛池手里。 薛池乐呵呵的,白得的谁不喜欢啊!回家的路上一个劲的夸重紫和叠翠,又一定让她们各挑一件喜欢的饰物。 重紫挑了个碧玉镯子,叠翠挑了块玉佩,薛池又令她们马上佩上,然后连声夸“相配、好看”! 把两个小丫头一腔热血都鼓得蹦蹦哒的,亮晶晶的睁着眼看着薛池,恨不得让她再交待下任务来表现表现。 薛池回了院子就见信娘站在外头伸着脖子等她,见她回来便笑着道:“大姑娘可回来了,因是姑娘头一回出门做客,夫人心焦得很。” 薛池上前去拉了拉信娘的手:“今日发了一注小财,回头也要分你一份。”说笑着就往里头去了。 小曹氏当然不至于心焦,但也确实有些担忧就是了,见薛池喜气洋洋的回来便问道:“今日可不曾有事罢?” 薛池心道自己戳了人家的腊肠这事可羞于启齿,便摇了摇头道:“无事无事,一群姑娘家,说话秀秀气气的,能有什么事。我斗百草还得了彩头呢!” 小曹氏微微一笑:“那便好了。” 薛池犹豫了一下,小曹氏心下发奇,道她咋呼呼的人,扭捏的样子可少见了。 因此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薛池道:“我回来的路上想了件事,不知可行不可行,先向您讨个主意。” 小曹氏吊起了好奇心:“你说罢。” 薛池道:“今日在刘府,听人提起了凌云,便想出这一桩事来,不知可不可赎她出来,替她消了乐藉?” 小曹氏面色一整,盯着薛池。 薛池扁了扁嘴:“知恩需图报嘛。” 小曹氏叹口气:“你为何不听劝?你们身份有如云泥之别,你如何能与她沾惹上?” 薛池道:“我自然不会亲自去替她赎身,不是可以遣人去么?无碍的无碍的,娘,您帮帮我。” 小曹氏见她一片赤诚,心中也软了三分,仍是没好气道:“此事却帮不上。她家是先帝亲自定的罪,因她素日里有些才名,原本要贬为官妓,网开一面贬为歌舞伎,已经是天恩了。圣命难违,因此她并不同寻常歌舞伎,不许赎身销藉的。” 薛池一听,大失所望,原本她还以为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今日凌云的处境她看在眼中,虽然凌云是凭本事吃饭,然而身份低贱,不然那肥猪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欺辱她? 小曹氏看她失望,心中一动,想到皇家的旨意,也只有皇家才能改,此事求到太后与皇帝身上却是容易,只是……她怎会为一个歌舞伎而去向太后低头罢了,因此轻叹口气,并不多说。 薛池有些郁闷的回了房。 她虽然有心帮助凌云,然则如今身上的一针一线、身边所有服侍的人都是小曹氏给的。小曹氏不愿意,她便没有任何能量可用。只得叹了口气,将之放在一边,日后再图他法了。 此时迫在眉睫的,却是嫁人这一桩事。 自从赴了刘家之宴后,薛池便因为到了不得不相看人家的年纪,频频被领出门做客。时日一久,她是太后侄女儿的身份便也渐渐为人所知,虽是庶出,但谁也不敢小瞧了去。因此薛池每每要被一波x光透视一次,照得次数太多,她老怀疑自己会得癌了! 唯一算好的副产物便是也有了几个合脾气的手帕交,偶尔也会下了帖子相邀游玩,令她更深的融入了古代。 这日她关着门一套健身操练下来,不免汗流颊背,令人抬水来沐浴一番,却不料头发还未干,信娘便捧了一个匣子过来:“姑娘快来看看,明儿早早起来就用这些头面,还要先将衣裙配好,免得乱了阵脚。” 薛池唬了一跳,连连摆手:“可不要再去赴宴了罢?昨儿才出去过!你看看我,腰身都吃肥了一圈!” 信娘被她惊恐万分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拿手点了点她道:“您就贫罢!” 薛池忙道:“好信娘,你就说我不舒服啊。” 信娘看她果真坐到床边要躺下了,连忙拉住了她:“大姑娘,这回不去也得去,可推不得的。” 薛池奇道:“谁这么大脸面啊?”她如今在平城也算一号人物,就连融妙等人也顶多暗里瞪她两眼,并不敢口出恶言。融妁几个甚至暗里还向她示好。 信娘托她站了起来:“是宫里派人来传了话,让姑娘和夫人明日入宫觐见太后娘娘呢。” 薛池微微一愣。先前太后几番赏赐各种珍宝下来,按说小曹氏该自请入宫谢恩,然而小曹氏东西照收,却并不理会这一桩。 此番太后点明了,确实也是推拒不得了,因此也不多废话,令婢女开了衣箱,几人翻捡起来。 最末选了件霜白镶湖蓝边的宽袖上衫,下边配一条湖蓝长裙,裙边以滚针绣了水波纹。信娘拿去给小曹氏看,小曹氏也道可。几名婢女忙将裙子仔细的熨了一遍。 小曹氏并没叫薛池过去说话,早早的就熄了灯歇下。 薛池心中对太后好奇已久,反倒添了些心事,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一阵才睡着。 只是第二日她起床一看,小曹氏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就明白小曹氏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平静。 ** 天边才刚露出鱼肚白,太夫人已是醒了好一阵。 翡翠见她神情肃然,手下梳头的动作便放缓了许多,不敢打搅。 太夫人忽然道:“去把云嬷嬷请来罢。” 翡翠吃了一惊,立即应了,放下梳蓖垂手出去。 云嬷嬷是太夫人的陪嫁丫环,当年嫁出府去后又回来做了管事娘子,不幸有一年男人孩子都染了时疫去了。云嬷嬷便也没再嫁,一直陪着太夫人。上了年纪后已经不当差了,只闲时陪太夫人说说话。许是因着孤苦一个,精神气同太夫人没法比,近年太夫人已经甚少再使唤她了。 此时悲翠请了云嬷嬷过来,明珠已经帮太夫人梳好了头,太夫人正端着碗粥用勺子慢慢搅动。 云嬷嬷驼着背,眯着眼睛上前了几步:“太夫人。” 不必太夫人吩咐,婢女们已经搬了锦凳来让云嬷嬷坐下。 太夫人道:“这般早,吵了你了。” 云嬷嬷摆了摆手:“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奴婢早就醒了,就躺在床上等着天儿亮呢。” 太夫人指了指桌子:“先用些。” 太夫人当年的陪嫁丫环也只剩云嬷嬷一个了,素来待她是极优厚的,因此云嬷嬷道了谢,用了半碗粥。 几个丫环收了碗筷出去,留了两人说话。 太夫人默了半晌才道:“今儿曹莲华领着妩丫头入宫去了……我这心里啊,不上不下的。” 太夫人年纪与云嬷嬷相当,然而儿孙绕膝,每日许多人事要她操心,非但没衰老,反倒精明健旺。 而云嬷嬷无所事事,孤寂日长,早没了记性,此时想了半日才想起曹莲华来。 但太夫人也并非要等到她的回应,自顾自说:“曹家成了皇帝外家,多好的事啊……却可恨我们融家有两个曹氏女。” “你说怎么这般古怪,她自回来就在院子里呆着,不声不响的,要闹起来我倒放心了。” “关了十八年,岂有不恨的,云春啊,我怕我们受不住她这一恨。” 云嬷嬷捂着嘴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女人出嫁了就靠夫家,就是顾念着大姑娘,莲夫人也不会对您和伯爷做什么的。” 太夫人看了她一眼,不会对自己和融进彰做什么,但对曹芝华做点什么怕是免不了,太夫叹气:“语淮是长子嫡孙,为了他,芝华也不容有失啊!” 云嬷嬷默然无语,这就是个死结了,明知莲夫人受了弊屈,却想着让莲夫人别报复……除非那莲夫人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面人。可莲夫人非但不是小门小户,还是得了势的太后娘家出身,再看原先她在府中同伯夫人争锋相对的样子,想让她不要兴风作浪,也无异于让虎不要伤人了。 太夫人紧蹙着眉:“真不知她今日会同太后说些什么。” 实际上小曹氏与太后除了最开始的行礼请坐之外,姐妹相对默然无语。 薛池立在小曹氏身后,默默的打量着。 一整块黄色玉石雕的缕花香炉袅袅的升着一缕清烟。随着光线的跃动,墙壁上的锦缎上用同色丝线暗绣的花朵似乎微微的舒展着花瓣。 太后打扮得华贵异常,头上比次插着两对宝石步摇,一身明黄色的华服衬得她像一个不可直视的发光体。容貌与小曹氏有七分相似,然而太后一身贵气,眉眼间满是威仪,小曹氏却是娇美动人。 姐妹俩清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太后一招手,对薛池道:“好孩子,来,姨母看看。” 薛池缓步过去,太后握住她的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拍了拍她的手道:“早就想接你们进来,只是皇帝虽年前已登大宝,后宫中的事务却非一两日能厘清。姨母今日才得了空。” 薛池微微一笑,还没想好什么客套话,太后就放了个炸弹:“你和你娘亲年轻时真像,看着就让人喜欢。你娘亲嫁了人不便,你就在宫中住一段时日,好好陪陪我,咱们姨侄俩也好生熟络一二。” 第38章 皇帝师傅 薛池糊里糊涂的就被留在了宫里。 回过神来一想,横竖太后是想修复姐妹情份,又有曹家二老横在中间,不会将她怎么着,索性安心住在宫中开开眼界好了。 除了信娘,青书、绛衣、重紫、叠翠几个丫头,太后又安排了个女官给薛池,令一行人安置在熙华殿。 越女官领着薛池穿过重重通天曳地纱帘,见薛池被眼前的富丽堂皇震慑,便笑着道:“太后娘娘早令人将这熙华殿修缮一新,就备着让姑娘来住的。” 薛池心道此处距太后住的慈宁宫只有一盏茶的路程,地理位置上佳,怎么会轮得到她来住呢?便问道:“这熙华殿十分华美,该是早有人居住,怎会空置?” 越女官知道这位融姑娘在太后心中比旁人不同,有意引着她说话,此时见她发问,更是知无不言:“原先是住着舒太妃,今年太后娘娘将众太妃俱迁往西苑,此处才空了出来。” 薛池默然,忽听得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便见一个明黄色的小身影直奔过来,后头还跟着一群人小跑着跟随。 那人跑到跟前薛池才看清,原来是个男童,一身龙袍,头束玉冠。 薛池心中略一思忖,便知这是她的皇帝表弟了。 男童长得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此时跑得气喘咻咻的面上泛红。他转着眼睛盯着薛池看,须臾之间便笑了起来:“妩表姐!”他下了朝便是急匆匆的来了。 小皇帝已经满了十岁,虽然压在他身上的重担使得他比寻常孩童要稳重,但仍是有股压不住的天真幼稚,他显然对薛池十分好奇。 薛池刚要福身,小皇帝就往前迈了一步去扶:“表姐不必多礼。” 皇帝这么友好,薛池于是非常上道的顺势直起了身,笑着道:“多谢皇上。” 小皇帝龙躯一震,双目微睁。 薛池正仔细的观察自己平生所见过的第一个活着的皇帝,便将他的神情俱收入眼底,心中思忖:他这样子的年纪,大概还并没做好孤家寡人的心理准备吧。 果然小皇帝露出一丝欣喜:“表姐此番入宫,便长住一段时日才好。” 大约是这一年来他身份骤变,原先几个玩伴再不敢同他随意说话,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更不用说了,天生就处于敌对之位,便是如今他登基,对方心中灰烬也未必全灭。 反而是曹家几个表兄、表姐倒来得亲呢,只是也不如薛池这般大方。教小皇帝一下便生出了些亲近之感。 薛池笑道:“常来常往便是,长住却是不便,我心中挂念娘亲。” 小皇帝哦了一声,露出思忖之色,小曹氏身份尴尬,纵为天子姨母,却也不好明里相帮。 薛池也并没想过利用一个十岁孩童,忙转移了话:“天气炎热,皇上出了汗,快洗漱一番。” 果然随行之人俱带了便服,替皇帝换下了厚重的龙袍,又松了发冠,擦洗过后皇帝一身轻松,便道要手谈一局。 两人在凉榻上坐下,薛池成竹在胸的下了一子。小皇帝见薛池一派大师风范:面上云淡风清,落子毫不迟疑,举手不悔。顿时肃然以待。 然而越下,他眉头拧得越紧,抬眼看了薛池数次,终于忍不住了:“……表姐,你是让着朕?” 薛池啪的落下一子:“何来此言?我可是尽我所能。” 皇帝狐疑的又看了半晌,发觉她真不是让棋,他对于让棋深有体会——谁不让棋给他啊?以致于各种隐蔽的让棋他都不需看出痕迹,已然有了一种直觉! 这位表姐还真是就这水平——一手臭棋! 小皇帝忍不住就笑了:“表姐棋艺堪忧。” 薛池不以为耻:“消磨时间而已。” 小皇帝发现先前种种以为她“奇招迭起”原是“乱拳出击”,自己果真胜她数筹,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满心成就感——他毕竟只有十岁,竟能真正的胜过一位十七岁的表姐! 小皇帝乐不可支的下完一局,又拉着她再来两局。 薛池浑不在乎,又不掉肉又不掉银子,怕什么! 小皇帝满面笑意道:“表姐不如拜朕为师。” 薛池斜睨了他一眼:“好啊。”又伸出手来:“给些拜师礼,可说好,从此徒儿就要靠师傅照应了。”一脸的惫懒。 小皇帝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好说,好说!”连忙招手道:“小安子,快去将那方田黄石取来!” 小安子是小皇帝随行的太监,闻言一溜烟的跑去取了来。 小皇帝从小安子手上接过木匣送到薛池面前打开:“你看!” 匣中绒布上放着一块黄色石料,通体透明纯净,润泽无比,似一块凝固的蜂蜜。 小皇帝道:“这是一方田黄冻石,用来雕刻印章最佳,给表姐做一方小印好了。” 薛池阅读过《珍宝鉴》,知道这田黄冻石万金难求,是印章顶级材料,小皇帝用这个来做收徒礼,又文气又豪气。当下笑着接过,逗小孩一般道:“多谢师傅。” 小皇帝眉头一皱,不乐意的哼了一声。 薛池呵呵的笑,站起身来正式福了福,收起笑容肃然道:“融妩见过师傅。” 这一声让小皇帝身心舒畅,竟比旁人山呼一万声“万岁”还要痛快。他连忙搀起了薛池,一脸按捺不住的笑意:“往后私下我们就以师徒相称。” 薛池心道:不就是角色play嘛!陪小朋友玩要有耐心。她也是给同村小学生当过家教的好不好!那些小鬼才真叫捣蛋难伺候,眼前这个小皇帝真可以说是乖孩子了。 一个小师傅,一个大徒弟,正是滑稽可笑,身边服侍之人都看得怪异无比,偏两人一本正经。 ** 老太太听说小曹氏回了府,有心叫她来问话,却始终不好做得太过急切,只得按捺。 小曹氏更衣卸妆后斜躺在贵妃榻上,半闭着眼睛。 柴嬷嬷坐在她上首,拿着篦子给她通头,一边碎语道:“也不知大姑娘能否应付得来……宫中规矩多,她又是个惯没规矩的,唉,只能盼着太后娘娘瞧在您面上了。” 小曹氏闻言,眼中不由闪过一抹厌恶,旋即闭紧了眼睛,双手攥拳。 自从曹芮华入了宫,姐妹两个鲜少见面。 在小曹氏的记忆中,闺中的姐姐是温婉可亲的,入宫后不得志的姐姐是哀伤中带着柔韧的。 可是今日,上面坐的这个人笑语间就强势的不容置喙的决定一切,陌生得让小曹氏只觉得从不相识。 ** 薛池沉沉的一觉起来,打了个呵欠,越女官一边看着赶紧垂下了眼帘。 果然薛池更不文雅的抻了个懒腰,她转眼一看,见一旁有个香炉正袅袅的升着缕青烟,便道:“这是燃的什么香?” 越女官道:“是安神香。” 薛池道:“怪道比平日睡得沉些,只是我却不喜燃香,往后不必了。” 越女官连忙应下,领着一众宫人服侍薛池洗漱,反倒是薛池自家几个丫头束手束脚的在一边看着。 一时用过早膳,薛池问越女官:“是否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越女官心道这都是什么时辰了才想起这头来!面上却是笑着道:“太后娘娘早说了,姑娘只管随兴,不用管这些规矩,午膳时再过去就成。” 薛池哦了一声,又问:“那有什么好玩的?” 越女官道:“姑娘可要去御花园一游?园中不但有奇花异草,还养了孔雀、梅花鹿……” 薛池不待她说完,便直道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去。 若是往年,越女官并不敢有此提议,宫中妃嫔众多,随便冲撞一个也是事端。不过如今众太妃都被迁入西苑,轻易不许出来,皇帝又只十岁,并未选妃,薛池入御花园便如入无人之所了。 薛池逛了一路,只觉皇家园林果然绝妙,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奇花异草间各种灵动的小动物早已不惧人声,歪着头打量来人,有如仙境一般。 她走得脚累了,便往小径边一块大石上要坐下,越女官连忙拦着,拿了块帕子铺了才让坐下。 薛池环顾四周:“这园子可真大。” 越女官道:“这还只走了十之二、三,姑娘要看完,不坐步撵是不成的。”她早唤了一架步撵在后头跟着,只待薛池要用。 薛池点了点头,随意的转头一瞥,突然全身僵住。 只见在一片芳菲簇拥的小径之中,缓缓走来一人。 他身形高挑而挺拔,身着一身玄色直裰,未着发冠,蓝色的发带被风扬起,面如冠玉而神情淡然,竟不似凡间之人。 薛池看得心中一阵紧张,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此人正是七爷。 大约她在他面前尽是出糗,此时情不自禁的一骨碌的站了起来,盯着他道:“你,你……” 然而身边众宫人已经拜了下去:“奴婢参见摄政王,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薛池瞪着眼,张着嘴,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摄政王随意道:“平身。”掀起眼皮来看她. 淡淡的视线让薛池更紧张了,她按住胸口,大喘了几口气才道:“臣女参见摄政王。”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的恢复了常态,端正的站好福了下去。 摄政王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规矩正常,不知为何竟是微微勾起了唇角。 第39章 宫中日常 摄政王不叫起,薛池只得维持着半蹲的动作。 她微低着头,脑海里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所知关于摄政王的信息。 最终得出结论:这是个惹不得的人,比太后和皇帝还危险。 维持这样的姿势不过片刻,腰腿就有些发酸了,额上一滴汗珠沿着面颊滑到下巴尖,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薛池心中打起了小鼓,琢磨着这摄政王难不成要教训她两次无礼?偷偷的抬眼瞄了瞄摄政王,见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吓得赶紧又低下了头。又暗忖前两回摄政王都并没和她较真到底,大约也并不小气,自己自救一下他大概也会一笑而过罢。 摄政王见她难耐的挪动了一下,又赶紧装成纹丝不动的样子,不觉好笑,正想开口叫起。 却见身前飞过一只蜜蜂,这薛池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拿了手上团扇对着蜜蜂一拂,若无其事的顺势就站直了身,呵呵的陪着笑道:“有只蜂儿,莫叮着殿下了。” 摄政王挑了挑眉,眼神一沉。 薛池心中也一沉,束手站在一边。 越女官和信娘几个吓得汗都出来了,战战兢兢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摄政王颔首:“园中花木繁盛,蜂蝶自是不少。” 薛池舒了口气:“是啊是啊。” 摄政王又道:“方才见融姑娘身手敏捷,便有劳融姑娘随行替本王驱赶蜂蝶了。” 薛池微张了嘴,心中叫苦连天:早知道刚才就死忍着了! 却再也不敢违背,只得憋憋屈屈的道:“是。” 摄政王转身向前走去,从人始终都与他相距两丈之远。 薛池左右看看,便也想落到后头,谁知他一回头淡淡的道:“还不就近跟着?” 薛池一咬牙,亦步亦趋的跟上。 摄政王道:“天气炎热,不如顺便打个扇。” 薛池心道:md,你知不知道,我出门可没吃药! 只是任心中如何翻涌激荡,理智始终还是操控住了她的举动,令她居然面带笑意,抬起手不紧不慢的替摄政王打起扇来。 摄政王斜斜的看她一眼:“清风无力屠得热,融姑娘不妨多用些力气。” 薛池一抬头,眼中凶光闪烁,摄政王微一挑眉:“嗯?” 他语音拉得长长的,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薛池这只气球,薛池咬了咬牙,拿起扇子就是左开右合狂扇起来,一不小心扇子打到了摄政王的发带,令其向前一甩,边缘正好甩在他眼角。 信娘忍不住就发出一声惊呼,重紫几个不由全身战战,越女官面色也变得雪白。 摄政王抬起手,修长的指头挑起发带顺到脑后,动作不紧不慢,他眼角被异物所侵而微带了一点红色,令其平添了一股邪气。 薛池怔在当场,似为即将到来的后果惊吓过度,又似被他神情所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过了一会,似血液回流,薛池呵呵的干笑起来:“臣女有罪……” 她可不敢说“罪该万死”,万一人家顺势就赐死怎么办! “殿下宽厚仁慈,还请恕罪。”这回可是规规矩矩的福下身去,一动也不敢动了。 摄政王轻笑了一声:“本王不宽厚,也不仁慈。” 薛池心道: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摄政王就道:“你心中定在想本王还算自知。” “没有没有!”薛池忙道。 摄政王又道:“哦?你的意思是本王不自知?” 薛池目瞪口呆,这种胡搅蛮缠,根本是她的专利,怎么一介摄政王也这样恶劣!她算是看出来了,他今日就是存了拿她开心的意思。顿时心也不慌了,气也不喘了,恼怒道:“臣女心中总是想着殿下英明神武,睿智厚德,半点不敬的意思也没有。只不过,殿下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臣女也只得听着。” 越女官腿都软了,心道这融姑娘还真是胆大包天,到这时候还敢刺摄政王两句,暗指他即自知又不自知!这可如何是好,该怎么向太后报信,总要救下她一命才好,一时她东张西望,想看看远处是否有小宫人路过,好使个眼色令带个口信。 正此时就见一群人从小径远处走来,越女官定睛一看,见是小皇帝及从人,心中不免一松。 果然小皇帝奔至面前,兴高采烈的唤了一声:“皇叔!” 又咦了一声:“表姐这是怎么了?” 薛池见礼道:“臣女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小皇帝抬手将她扶了起来,顺道朝她使了个眼色。 薛池一怔,明白小皇帝原来是来救场的。 就听小皇帝对摄政王道:“皇叔,朕这表姐还是头一回入宫,朕看她毛毛糙糙的,正预备让两个教习嬷嬷来调|教一番,皇叔以为可好?” 他此时对着摄政王说话,却正侧对着薛池,薛池便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攥着衣袖边,这才明白这孩子虽瞧着天真的同摄政王亲近,其实心中却十分惧怕,难得他还敢出来救场。 薛池心中不免感动,暗问自己为何毛毛糙糙的沉不住气,反倒为难一个孩子了! 当下不敢再轻易开口,垂首而立。 摄政王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自小皇帝出现后便收敛至无,此时目光一扫,似乎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只是道:“皇上做主便是。本王先出宫去了。”说着转身便走。 待他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花木间,小皇帝才算吐了口气,回过头来嗔怪的道:“表姐,朕下了朝就来寻你,却听人说你在同皇叔游园,吃了好一惊。” 薛池一弯腰,悄悄的附在他耳边道:“真真多谢师傅搭救,他喜怒不定的,可吓死我了!” 小皇帝顿时喜笑颜开,负着手老成的道:“谁教你是朕的弟子!” 说着向后一伸手,从小太监手中取了本棋谱出来:“这本棋谱给你,你先看着,朕要去上书房上课,申时末再来寻你下棋。” 薛池接过,点了点头认真的:“弟子谨尊师命。” 小皇帝龙心大悦,唇角含着笑,转身负手摆足了架子迈步走了。 薛池站在原地发了一回愣,又坐下认认真真的翻阅起棋谱来。 几名丫鬟和宫人都擦去了冷汗,站在一边服侍。 过了一个时辰,便有宫人找了来:“融姑娘,太后娘娘召您一道用午膳。” 薛池应了一声,收起棋谱交给一边立着的信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笑道:“这棋谱沉了心去看,倒也有几分意思。” 信娘爱惜的用帕子将棋谱包起道:“正是,姑娘往后好生跟万岁学就是了。” 越女官一招手令步撵前来:“姑娘累了一上午,还是坐步撵轻省,此时日头正毒,也免得走出身汗来。” 薛池也觉周道,坐上步撵,待出了园子上了青石道,没了树荫遮日,就另有宫人举了伞来。 待到得慈宁宫,太后看她一眼,便斥责越女官道:“可见你们服侍不用心,妩丫头面上都晒红了。” 越女官不敢自辩,忙跪伏在地。 薛池笑道:“太后娘娘可错怪她了,我这并不是晒的,只是这天太热,略动一动就面红耳赤的。” 太后又看了一回,也不再多说,让人替薛池更衣洗脸,一番收拾下来,让人端了半碗酸梅汤给薛池:“先解解暑热,却也不能用多了,还需留着肚子用午膳。” 薛池道:“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便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怎的这般多礼,只管叫哀家姨母便是。” 薛池笑笑,若有所指道:“入宫前娘亲便令我万不可在太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数。” 太后目光一敛,慢声道:“也罢,不勉强于你。时日久了,你便知道这人啊,实在是该随境遇而变通。” 太后身侧的一名心腹宫人,叫秋蝉的便道:“太后娘娘这么一说,婢子便想了起来,去年冬里刮起了大风,颐容园里一棵粗壮的大松树被连根拔起,反倒几根瘦竹安然无恙。当时不解,此时才明白那松树遇风不动,竹子却是顺着风意,自然结局不同。” 太后略微满意的颔了颔首。 薛池只是一笑:“果然是太后娘娘身边才有这等人才,我竟从未从这些花草树木上想到此种道理。” 不知为何,越女官等人惧怕摄政王如虎,薛池在他面前却有股横气,大约是与他见过两回,潜意识中觉得他并不会如何。 可太后神情和蔼,薛池却是慎之又慎,并不敢随意开口。 太后招手令人上菜,每人一桌,巴掌大的碟子上了数十碟。 秋蝉立在太后身侧,待她目光一动,便迅速的替她布菜,有如臂指一般。 两人默默的用完膳,宫人端了茶水来服侍着漱了口。秋蝉扶着太后到外间坐下,薛池亦被招到了太后身边。 正这时外头有个小宫人隔着帘子向个大宫女禀话,过得一会便有人进来回话道:“太后娘娘,潘太妃闹起来了,说御膳房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供给的膳食难以入口……” 其实潘太妃还说了“先帝尸骨未寒,太后就戕害昔日姐妹”,只是这话宫人怎么敢传。 太后拿了一方销金手帕按了按唇角,面上微微带着点笑意冲秋蝉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秋蝉点头应是,自去了。 太后叹了一声对薛池道:“每日里尽是这些闲事。”旋即又道:“可宫中长日漫漫,若是手中没有这些闲事,才是难度。是以真正能平心静气不争不吵的人没有,争权夺利的人多,无事生非的人更多。” 第40章 惊马 薛池见太后话里话外尽是意味深长,不由笑道:“太后娘娘这些道理,恕我鲁钝,竟是听不大懂。我娘亲常说我就是块顽石,只知直来直往,不比旁人七窍玲珑心。” 太后闻言微微一笑:“不急,你还年轻,慢慢教也就是了。” 一时又问起薛池的喜好来:“也不知你喜欢玩些什么,尽可教人置办。” 薛池道:“从前日子枯乏,困于一院。并没什么喜欢的,唯独只盼着一桩,就是四处游览,且先将宫中逛个遍便是。” 虽薛池话中带刺,太后却只是目光一动,微微颔首:“也好,从前宫中人多事杂,如今皇帝还未到选妃的年纪,难得清净。过两日接了你几个表妹进来,陪你一同玩乐。” 薛池笑着应下。 过得一阵秋蝉便面色微凝的走了回来,太后便对薛池:“好了,哀家午时要小歇一阵,你先回去。” 薛池只作没发现异样,依言告退。 其实宫中住着众多嫔妃,玩乐的地方自是不少,先帝就常令嫔妃穿上不同服色,分为两队来进行蹴鞠、马球等比赛。 没两日下来,薛池在宫中看多了景致便觉乏味,终于打起了骑马的主意,同小皇帝一说,小皇帝便连声称好:“表姐,在马术上朕亦可为汝之师!”眉眼间尽是得意。 薛池看他这样子真想在他白嫩的脸蛋上掐一把,终于还是止住了手痒:“反正都是弟子了,教一样还是教两样,有甚区别?” 小皇帝一想也是,拉着她去了马场,太监牵来一匹黑马驹,小皇帝指着道:“这是朕的疾风,你看看,它很壮实,跑起来比成了年的马还要快。” 薛池看这匹小马驹确实很神气,也忍不住伸手去摸,谁知它一偏头往薛池脸上一蹭,薛池只觉脸上尽是它的口水,忙不迭的跳到一边去擦,逗得小皇帝哈哈大笑。 薛池再一次控制住要给小皇帝一个爆丁的欲|望,没好气道:“我骑什么马?” 养马的太监就牵出来一匹温驯的母马。 小皇帝好为人师的指导起来:“你从它前头接近它,先牵着它转一圈,喂它些吃食……这只脚先踩着马蹬……别怕,别夹它太紧……”。 薛池小心的爬上马背,宫中嫔妃都有个初学马的过程,宫人总会备一两匹特别温驯的马以作教习,为免伤及贵人,教习用马亦是经过特训,薛池此时骑起来只觉容易,母马平稳的随着牵引慢步向前,过得一会薛池便觉得不够:“让它跑起来!” 宫人闻言看向了小皇帝。 小皇帝一挥手:“好,跑!” 宫人便在马身上一拍:“姑娘扶稳了。” 马匹扬起蹄小跑起来,薛池哈哈一笑,宫人随着马匹一路小跑着牵引。 薛池听着指导握紧僵绳挺直上身,努力的捕捉马的节奏,以求能随之起伏配合。大约她对于运动很有些天赋,几圈下来不敢说什么花式,也算是会了。 薛池发觉自己非常喜欢这项运动,一再要求:“跑快些!” 宫人不免有些迟疑,偏偏小皇帝也兴奋得一打马:“好,快些快些!”一下就纵马从薛池身边冲了出去。 宫人只得道:“姑娘向前倾些……缰绳也放松少许……”一边给了马匹指令,令它跑了起来。 薛初时被它很颠了一下,随即便觉自己风驰电掣般痛快,不由忘我的哈哈笑了起来。 小皇帝更兴奋了,一牵绳调转马头跑到薛池身边并驾齐驱,扬声道:“表姐,你好生学着,过两日朕让曹家哥哥姐姐们来一道赛马。” 薛池笑着称好,下意识的夹了夹马腹,更加加快了速度。此时宫人早已跟不上马速,自另骑了匹马要赶上来。 正这时变故突生,斜里飞来只鞠球落在地上,反弹起时正击在马眼睛上,马匹嘶鸣了一声,竟是受惊往前一窜。薛池下意识里往右边拉了一把缰绳,好险没有冲到小皇帝的黑马驹上,但马却一路向前狂奔而去。 小皇帝大惊:“表姐!来人,来人!快追上去!” 场边待命的诸人连忙翻身上马向前追去。 马场再往前去便是一片圈养了猎物的狩猎林,小皇帝一想不由更是惊慌:摄政王常与人在林中狩猎,也不知林中此时是否有人,若有流矢射中了薛池,怕有性命之忧。一时狠甩了一鞭子,一边追一边大声道:“速度快,不能让马冲进林子!” 薛池紧抿着嘴,并不发出惊叫之声,免得更惊了马。先前便听宫人道落马危险,此时虽被颠得五脏六腑移了位,也是尽十二分之力稳住。眼前景致都被颠花了,连前路都看不清,只盼着身后众人追上来。 谁知此处距狩猎场太近,马匹纵身一跃跨过了护栏,先于众人冲进了狩猎林中去。 迎面一根树枝向着薛池面上抽来,打得她实在忍不住惊呼一声,树叶碰到了眼睛,生理性的落下泪来。 一众权贵子弟正拉弓要射,摄政王眉头微皱,侧耳倾听,树上斜里跳下个侍卫,向前几步跑近摄政王禀报道:“禀摄政王,似有人惊了马,正往此处来。” 摄政王听到个女声惊呼,心中一动。宫中女眷如今都不得自由出入,太后又不喜骑马,这女子莫非是那融家丫头? 他便抬手按下:“都停手,免得误伤了来人。” 话刚落音,便见一匹马横冲直撞而来,马上一名女子穿着红色骑装,像一团跃动的火焰,紧抿着嘴露出倔强之色,偏楚楚可怜的眼含泪光(大雾)。 薛池一看眼前众人,虽晃颠得看不清面容,却是大叫起来:“快让开,惊马了惊马了!” 一时又着急道:“我去撞树好了!”说着竟是努力的去拉缰绳,试图让马往右边树上撞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摄政王哑然失笑,将弓交予身边从人,两步上前准确的抓住了缰绳,纵身一跃就翻身坐在了薛池身后。 薛池只觉得自己的脊背被一片坚韧的热度包围,鼻端却传来一股冷洌的气息,两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抢过她的缰绳:“松手。” 她依言松了手,他又指挥道:“向后靠。” 薛池莫名的红了脸,但仍是向后一靠,还好没有出现想象中更深的倚入怀抱的情形,摄政王亦是缰绳一拉身体往后倒,须臾之间就勒停了马匹。 摄政王翻身下马,一掸衣襟,淡淡的道:“下来。” 薛池哦了一声,慢慢的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正想向摄政王道谢,却不料腿一软,整个人往前一个扑跪。 清醒过来时,她发觉自己的手正揪着摄政王的衣摆,脸颊正贴着他的腹部……这姿势……她自己都只能说:绝了! 薛池连忙往后一仰,眼角一瞥,看见旁边围观众人服饰华贵,并不似摄政王的侍卫,便料想都是权贵,便不肯说出真姓名来,装出副跪谢的样子道:“奴婢谢过摄政王救命之恩。” 摄政王目光一转,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情,略让了一步,看着她的脸。 薛池厚着脸皮顶着。 正这时小皇帝冲了进来,翻身下马大喊了一声:“表姐!你没事罢!”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表姐向他投来一个幽幽的眼神:“皇上……姑娘她在纳凉呢,是奴婢,您看错了……” 小皇帝打量了她一番:“表姐,你摔糊涂了?” #猪队友系列# 薛池简直恨不能晕过去,两只眼睛抽筋一般向皇帝使眼色。 小皇帝毕竟只有十岁,刚才又一时情急没反应过来,此时目光往众人身上一掠,顿时恍然大悟,眼一瞪哼道:“也是你家姑娘惯着你穿一样的骑装,朕都看花了眼,快去找你家姑娘去!” 薛池从善如流:“谢皇上,谢摄政王,奴婢告退。”勉强站起来倒退了几步,撒开腿就跑走。 小皇帝忐忑的看了摄政王,呵呵的干笑:“皇叔,这丫头没规矩,没惊着您罢?” 摄政王不置可否,唔了一声。 众人此时方回过神来,上前参拜皇帝,小皇帝待众人都低下头去时,方才擦了把冷汗。 ** 薛池沐浴更衣,躺在凉榻上时,只觉得一身散了架似的。 越女官叫了个宫人来给薛池按捏,一边向她回禀:“……说是二王爷和三王爷领了一班小太监在附近蹴鞠,有个小太监天生力大,因此才选了他,谁知他一脚将这鞠球踢得飞了,竟惊了姑娘的马。” 先帝早年前并无子息,朝臣俱为此忧心不已,谁知人到中年一下连生三子,到他殡天之时,三子俱还年幼。 长子继承大统,二、三子分封为王爷,两人俱是九岁,只差了月份。按照成国的规矩,皇子是要在宫中住到十三岁方才出宫往封地去,二王爷和三王爷便俱都在宫中住着,于学业上也不大上心,每日领着一班太监宫人玩乐,不意这回却玩出个花样来了。 要越女官说这回得幸是惊着了薛池的马,薛池再怎么金贵也比不过皇帝不是?要是惊着了皇帝的马,那后果不堪设想。 太后娘娘已经是为这大发雷霆,下了懿旨去申斥二人。 薛池哦了一声,并不大放心上,才几岁的孩子,调皮捣蛋是必须的,没必要为这个生气,正好这宫人手法纯熟,按得她昏昏欲睡,一时迷迷糊糊的泛起瞌睡来。 越女官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半点怒容也没有,心中不由称奇,又是心弦一松:这融姑娘瞧着是个心宽的,这倒是好服侍了。 第41章 曾议亲 太后亲自领了太医前来探望薛池。 太医只给薛池开了两幅安神压惊的药,薛池自觉无事,不必去吃这苦药,便都倒了。 倒是小皇帝神情颇有些怏怏的。 薛池奇道:“皇上有何心事?” 小皇帝叹了口气:“……二弟、三弟被禁足了,往后,怕是半句话也不敢同朕说了。” 薛池拍了拍他的肩:“他们还小,胆子也小,大了就好了。” 小皇帝眼神一亮:“表姐说得有理。”全然忘记了自己也不过大他们数月。 原本还说叫曹家几兄妹入宫来玩,但薛池这一惊马,太后便不许众人骑马了。小皇帝也只得遵从,暗地里对薛池道只能等太后忘了这一茬才成了。 谁知小皇帝玩心还未散,朝中便发生了令其头疼不已的事情:众大臣奏请皇帝立后! 照他们的说话,后位不宜空悬,以免阴阳失调——什么鬼! 皇后为天下人之母,旁的不说,每年须得在先蚕坛行“亲桑”仪式(这在以农耕为天的古代是非常重要的,往年先帝是以贵妃代行),太后为孀居之人,亦不宜操持。无一嫔妃的皇帝,立后便迫在眉睫了。可先行大典,待数年后再成礼。 薛池听了哈哈直乐,宗正寺已经将四品以上官员家中符合条件的女子名册送至太后案前,太后便传了薛池去一道甄选。 因是选皇后,并不要多美貌,只消五官端正既可,要紧的是品行性情。 若是选个奶娃娃上来,在大典上露怯也不成,不妨比皇帝年长两三岁,倒更稳妥些。 薛池见画册上的画像实在是看不出美丑来,又逐一看关于各女的德行描述,却见一个个的仿佛观音下凡,无一不是自小便有仁心,悲悯众人,见一乞丐就要落泪,恨不能缩衣节食也要周济云云。 薛池一边看,一边拉了小皇帝道:“皇上您看这个,吃一只鸡必要将鸡毛都收起立一个冢,真是阿弥陀佛!” 小皇帝被她臊得满脸通红,将面前画册一推跑了出去,太后亦是满面笑意的看着。 好容易选出了三十来人,太后便起意在宫中设宴,见一见真人。又不愿太过直接,就另外广邀众人赴宴:“正好这两年宫中都无宴饮,也是该乐一乐了。” 几位女官拿了节目单子呈上来,太后略看了看,递给薛池:“你有什么想看的?” 薛池看了一番,心中一动道:“我听说凌云的歌舞乃是一绝,不知可否宣她入宫来献歌献舞?” 太后笑吟吟的道:“自是无甚不可。” 薛池一时大喜过望。 果然半月之后太后以赏花名义设宴,广邀各家夫人、姑娘赴宴。众人也是心知肚名,纷纷而来。 ** 曹七姑和曹八姑被引到薛池面前便拥了上来:“表姐!正想找你,这宫中有甚好住的,还不快出宫去,过得几日便是七夕,撤了宵禁,朱雀街上通宵达旦的灯会,这一日各家公子、姑娘都许出门玩耍,最是热闹不过,你可千万别错过了。” 薛池咦了一声,心道怎会这般开放,这不简直是官方许可耍流氓吗? 事实上还真是官方许可耍流氓。 成国有两个节日,一曰七夕,一曰元宵。这两日女子都可结伴出游,男子亦可借赏灯相看。回家说予父母,若是门当户对,自无不可。当初太后与融伯爷初会,亦是在七夕节上。 曹七姑道:“表姐,旁的不说,却有许多路边小食。平素都不许吃的,这回尽可偷着吃了。还有各色各样巧夺天工的花灯,平城所有的商户都拼尽全力,要夺一个灯魁。” 薛池听了大喜:“正好正好,那一日我必要想法出宫去的。” 正好眼一瞥,薛池瞧见融家也来了人,伯夫人没来,反倒是二夫人带着几位姑娘来了。见到薛池,二夫人再不敢摆那副尖酸的架子,十分亲热的道:“大姐儿这一阵不在家中,你几个妹妹都想念得很。” 薛池笑着颔首,并不多说。 二夫人讨了个没趣,只得走开。 ** 太后坐在园中宝座上,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各家女子,实则心中已有几家人选。众多宫人私下里又偷偷观察纪录着众适龄女子的言行。 小皇帝躲在假山腹中,从石缝中偷窥着,虽说还是小屁孩一个,但妻子这个重要的位置,也让他忍不住又兴奋又害羞又好奇。 薛池和曹七姑、曹八姑挤在一处坐着,悄悄的耳语。 荣恩公世子夫人领着个小姑娘在同人说话,曹八姑悄声对薛池道:“你看见没?那是我十一妹,今年正好就十一岁。” 原先在曹家,因着年纪相差太大,薛池只顾得上同曹七姑等人说话,并没留意过这个十一妹,此时知道她是皇后人选之一,不由留神看去。见这小姑娘目光闪闪的盯着水榭台上的歌舞,却也竭力装出稳重沉静的样子,心中不由暗道:与小皇帝倒也相配,只是表亲其实不宜婚配啊! 曹七姑道:“祖母倒并不想十一妹入宫,她说……”曹七姑迟疑了一下道:“已是烈火烹油了,倒不需再锦上添花。” 薛池正是发愁近亲婚配的事,闻言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外祖母果然是有见识之人。” 曹七姑又道:“可我母亲倒是满心满眼的盼着……不过祖母估着皇后大约要从三位辅政大臣家中挑选。” 薛池一听,大有可能,皇帝如今每日坐在龙椅上却只是听政做个摆设,太后为了拢权,与辅政大臣联姻是极有可能的事。虽不知未来皇后真实性情如何,总归不用担心近亲结婚了,当下放心了不少。 一时轮到凌云上台,曹八姑忙打断了两人说话:“快看!” 只见包括凌云在内一共八名女子,俱穿着水红色的舞衣,化着飞天妆,个个怀抱着琵琶上了台。凌云率先轻轻的拨了两声弦,珠玉一般的歌声幽幽响起,众人仿佛被牵入了一个幽渺之境,琵琶却突然一声急响,众人一个旋身,像花朵骤然盛开在水榭之上。 曹八姑道:“她们竟是边唱边弹边舞!” 一众舞女有如飞天一般在舞台上轻盈灵动跃动着,声声琵琶随着舞姿时而幽咽,时而激昂,间或有凌云曼妙的歌声响起,歌词顺应舞姿,舞姿贴合着歌词。 众人只觉耳目一新,比起唱念作打的戏曲来更悦目动听不说,亦是更能雅俗共赏。 因是薛池点了名的,太后也不吝让薛池高兴,特地唤了凌云前来赏赐了些金银布帛。 薛池暗笑,心道凌云在太后面前也是露了脸的,寻常人再想欺辱她也得掂量一二,再说她回头就教唆凌云将太后赏的布帛裁成衣裳穿上,也好借这一身狐假虎威。 一时她瞧见凌云退了下去,忙就起身找了个借口尾随而去。 一路被人看见,少不得又说笑两句,等再走去时就不见了凌云一行人人影。 薛池往前走了几步,正待放弃,便听得有人说话,似乎正夹着凌云的声音。 薛池朝一边的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因她已在宫中住了一段时日,是以宫人都认得她了,俱都听从。 薛池走近了去听,只听有个女声道:“……凌云妹妹,看到你今日落到如此境地,姐姐也是心疼。不如——你去求求摄政王,自荐枕席,兴许他看在昔日曾与你议亲的份上,也会开口救你……” 薛池心中一突,拨开枝叶,就见有三名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围着凌云说话。 三人俱都是衣着华贵,又想到今日到场之人,最低也是四品官员家眷。 凌云并无一丝退怯,抬眼直视着说话之人:“钱夫人慎言,我不惧污名,然污了摄政王的名声,也不是夫人担当得起的。” 钱夫人显然有丝惧怕。然而旁边一名紫衣少妇却道:“我们说的也是事实,当年妹妹风光无两,却不料时至今日就连活着也是污人名声,若是我,倒不如死了的干净,也免得害人害己。” 凌云昂起了头来,冷然道:“正听说世子爷办砸了差事,写了折子要自请死罪。不料世子夫人亦是如此刚烈之人,不如就一道赴死,万莫学我贪生怕死。” 世子夫人被她一呛,恼急的抬起手来:“你这贱婢!” 薛池喝道:“何人在此!” 几人唬了一跳,见薛池走近,认出是先前立在太后身侧的娘家侄女,忙挤出笑容道:“是融姑娘啊,我们几个正在此闲话。” 薛池笑着点了点头:“现在正在表演杂技,好看得紧,几位夫人快入席罢,方才依稀还见有人问起你们。” 三人闻言,那还站得住,立即去了。 凌云叹了一声:“又教你见着我这狼狈的样子。”原是三位夫人在一旁透气,正见凌云等人经过,单留了凌云说话。 薛池摆摆手:“又不是你的错,说来怪我了,不该让你入宫献舞,原以为能令你多添些脸面,水涨船高,旁人不敢随意轻贱你。” 凌云一怔,反倒是笑了:“原来是你!真心歹意我岂是分不清的,怎会怪你。”说话间见薛池隐隐间丝好奇,便摇头道:“想来你方才也听到了,时至今日,于你我也无甚好瞒的。方才这三位夫人当年与我在闺中便是相识。” 薛池拉了她一道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怎么再相逢是这副嘴脸,可是当年交恶?” 凌云道:“怎么会?彼此间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 薛池眼珠一转:“难不成是因为你与摄政王议亲,她们嫉妒了?” 凌云面上露出惆怅之色,半晌叹道:“也许就是如此罢。当年……先帝本想将我许给摄政王为妃,不想被人揭露我父亲贪墨修缮河堤的银款,恰逢百年一遇的大水,冲垮河堤,至使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薛池面露震惊之色:“这,有没有可能是被冤屈啊……” 凌云苦笑一声:“融姑娘心善,将人往好处想。此事我也问过父亲……虽则不是他一人所为,他所贪墨数额也非如此之巨,但始终是做下了有负苍生之事,我们一家也是罪有应得……” 薛池想了一阵道:“你人在闺中,总是无辜的,你放心,来日我必求皇上赦免你……” 话未说完,凌云就连忙摇头:“融姑娘千万不要!你几番助我,已是沾惹麻烦,若再请圣意,世上无不透风墙,姑娘清誉有损。再说我也并非无辜。我生在凌家倚仗凌家之势,自小锦衣玉食、享尽人间富贵,一朝破家,我自也该承担凌家之祸。凡事有因才有果,就比如当日我因身为凌氏女,风光无两的成为王妃人选,便有今果,被人因妒恨追究前事。” 薛池眉头一蹙:“并非如此道理,若由得你选,我想你许是宁愿荆钗布裙的清苦日子,也不要当初贪墨得来的锦衣玉食。可惜事事由不得你,你也只是受其牵连,而并非为祸之人。当朝法理纵然要入你的罪,但从人情来说,既让我遇上,总该尽一分力替你脱罪。” 凌云一时红了眼眶,以帕掩面,声音哽咽道:“你倒像是个游侠儿,偏偏是个女儿身,又任性得很,怎么说也不听。你且听我一言,一年之内万莫提此事。” 薛池奇怪,凌云按了按眼角,强笑道:“你才刚回平城,自己还未立稳跟脚,一年后行事方才便宜,且还有些内情,我日后再同你说。” 薛池便也应下:“也好,如今皇上也还未亲政,怕也是顾及不到此处。” 凌云便舒了口气:“我先去了,你也回去,莫惹人疑。”因她从前来过宫中数回,路是惯熟的,也不用宫人带领,自去了。 薛池反倒原地坐了一阵,心中十分钦佩凌云,助她之心愈盛,一时又想起凌云与摄政王议过亲事,这摄政王竟也坐看她落到如此境地,想来也是个无情之人。 这一场花宴下来,太后拟定了三个人选,送到钦天监去合了生辰八字,最末严太尉之孙女严锦笙与皇帝八字最合被选为后,正比皇帝还年长三岁。 严太尉虽实际上未手握虎符,但却在名义上统管成国上下军事,又是三大辅政大臣之一。此皇后人选看似是由天定,实际也还是太后苦心筹谋的结果。 然而小皇帝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此时正被徒弟表姐取笑得面红耳赤:“皇上,七夕咱们出宫看小媳妇去~”打趣小学生什么的,真的有点罪恶感哦~ 皇帝咳了两声,努力要做出稳重的样子来,但总有些坐立不安的想着:那一日人太多,竟想不起来这严锦笙生得什么模样。 薛池取笑了他一阵,知道皇帝轻易出不得宫,也就罢了,自去向太后请旨出了宫去。 轿子才一入融府大门,仆妇们都簇拥上来:“大姑娘回来了!” 因太后令人给薛池备下不少赏人的金瓜子,薛池便说了一声:“赏!” 信娘便拿了个荷包来塞给一个婆子:“好了,你们拿去分了,莫拦着跟,姑娘还急着要去和莲夫人说话呢。” 众人连忙应是,让开了路来。 薛池略一思忖,还是先依礼数去看过太夫人。 太夫人一见薛池到来,估摸着她回来的时候,便猜到她是先到自己这儿,不由得满面笑意,赶紧拉了薛池的手上下看看:“怎的在宫中这半月多,反倒黑了少许?” 薛池笑道:“孙女儿学了骑马,晒了些日头。” 太夫人忙令翡翠拿了盒霜花膏来:“这还是你父亲收来的稀罕物,说是养颜护肤佳品,祖母都是半条腿踏进坟里的人了,哪用得上这个,一直留着竟是给你留的,你正是爱俏的时候,且拿去。” 薛池笑道:“祖母还年轻着呢!非但不能要祖母的,我这还有些太后赏赐的贡物,也要给祖母使用,让祖母再美十年不止。” 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该打!那岂不成了个老妖怪了!” 薛池逗得太夫人一阵开怀,这才回了莲华小筑。 待薛池走了,她打量薛池留下的一堆物件,俱都还糊着黄封条儿,看薛池手面如此之大,显见得颇得太后宠爱,厚赏不少。 太夫人心中一叹,低声道:“还好我融家留了这滴血脉……。” ** 小曹氏见薛池回来,也是流露出了几分激动之色,又关心的问道:“在宫中可没什么为难之事罢?” 薛池道:“如今在宫中,我可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能有什么为难事?” 小曹氏见她一副惫懒的样子,先是瞪了她一眼道:“越发没个规矩,狂妄无礼了。”又忍不住笑道:“你这皮猴,是为着今日的七夕之夜回来的罢?” 薛池点头:“我听曹家妹妹说得有趣,必要去看一看的,您可别拦着。” 小曹氏道:“我拦也拦不住,你是翻窗也要去的。” 薛池哈哈大笑,一时想起初到此间之时被小曹氏关着,夜里翻窗的事来。 两人坐着说了一阵话,薛池将宫中之事同小曹氏细说了一遍。 小曹氏不由黯然:“没想到太后娘娘竟将皇上教成了个纯善的孩子,他如今境况也是艰难。” 薛池哼了一声:“有个权势滔天的摄政王,皇上来日要亲政,想必不易。” 小曹氏心中不免复杂:虽她也感念小皇帝的不易,但让她将昔日之事一场锦被遮盖她却不愿。 薛池只道:“是非曲直总要清算,何必深埋着让它腐烂,面儿上平静未必不是更大的凶险。” 小曹氏将心思略为舒解:“你倒是道理多。” 第42章 灯市 七夕和元宵在未婚男女心中是大日子,要紧程度恐怕比除夕更甚。 薛池又到了年纪,若她不愿意去七夕灯会,太夫人和老夫人只有心焦的,全没有阻拦之理。 小曹氏早就让人备好了服饰,既要让薛池打扮得出色,却又不能太过贵重招了人的眼。不但耳提面命,令几个婢女紧紧跟着,也遣了两个男仆落后几步不远不近的缀着以随时听命。 每年灯会上都有小童走失,又多有人财物被偷盗,还有被拉到暗巷打劫的。虽然平兆尹派出金执吾在满城巡视,但人多声杂,种种事端仍是时有发生,屡禁不绝,最要紧是自家预先防备。 融家一群姑娘、公子俱出了大门,薛池看融妙一行人一眼,并不耐烦与她们同行,径自转身走了。 融妙咬着唇,见薛池发边插了一只银钗,正中一颗龙眼大的银缕花球竟在夜色中莹莹发光,一时不由看得愣了。 三姑娘融妍轻声道:“听莲华小筑的下人说,这是西边新掘出了一种莹光矿来,莲夫人令人将之研成了粉,融了银子后撒上这莹光粉,做出来便是这样。” 融妙哼了一声,转身朝与薛池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时融伯府门前人群散开,有约了友人的,也有姐妹结伴的,俱都往灯市去了。 薛池还是第一回自在的走在平城街头,一时新鲜不已。 重紫上前两步道:“姑娘,您和曹家姑娘约了在朱雀街寄仙楼下会面,要往这边走才是。” 薛池哦了一声,先前为了在融妙等人面前耍高冷,不择方向就走了,竟是走错了。一时哈哈一笑,折转回去。 待走出了勋贵世家群居的城南,便见一边的树上已是挂上了花灯,路上行人渐渐的绸密起来。 薛池迫不及的跑到树下看起了花灯,这盏正是盏四方宫灯,四面用绢蒙着,每一面的绢布上都绘制了图案,写了一句诗,合起来便是一首四言诗。灯笼下面吊了块小竹牌,一面刻着灯笼的编号,一面刻着商户的名号。 薛池心道这还真是个打广告的好办法! 重紫走到灯笼下道:“姑娘能猜出来么?能猜出我们便可摘了这竹牌去到这家商户领赏,灯会结束后商家还会将猜中的灯笼送到府上去呢。只是……若猜错了倒要罚十个大钱。”为了能让更多人看到这灯笼,对商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各商家都是专请了文人挖空心思往难了制灯迷。 薛池转着灯笼将这首诗又看了一遍,顿时感觉自己智商刷刷受到了两百点伤害,皱着眉道:“我猜迷可不在行,别指望我啦,你们都来试试。”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道:“姑娘……我们字也认不全呢。” 薛池啊了一声:“我念给你们听‘陌上春来花似锦,庭前鹊闹客如云,桃腮柳眼春含笑,水色山光韵带香’,打一动物。” 诗念完后,一时场中寂静无声,薛池咳了一声:“遇到的第一首就这般难,真教人没了兴致……好了,今夜猜灯谜就算了,咱们就专心赏灯啊。” 众人都连连点头,特别真诚的道:“好好,姑娘说的是。” 几人逐渐融入了人群,一路看去,薛池真是开了眼界,古代的花灯做得花样百出、巧夺天工。光造型就有有四方、六方、八角、圆珠、花篮、方胜、双鱼、葫芦、盘长、套环等多种,再配以不同的材质、颜色、花纹、图案,真是一灯还比一灯强,让人目不瑕接。 由于行人过多,几人一路行来便只能轻挪慢蹭,随着人流朝约好的寄仙楼下去。 ** 倾月坊的几个歌舞伎也都央了潘娘子放她们出来逛灯市。 只是这歌舞坊中平日竞争激烈,每月都有竞舞排名,据排名不同,能出场表演的机会也不同,自然最后到手的银钱也不同。虽然因此激励众人精益求精,但也让人人都成了斗鸡,彼此间没个平和的时候。 此时众人都逐一散开各自行动。 凌云身边便只跟随了那名叫小晋的少年,他正指着个灯笼道:“凌云姑娘,您看这个!这是肴然斋的灯笼,它家的奖励定然是八色点心,平日排队也买不着的,您快来猜。” 小晋用手拨转了灯笼,凌云上前去仰首观看,见上面一首道:“‘古月照水水长流,水伴古月度春秋,留得水光照古月,碧波深处好泛舟’,猜一字。” 她沉思片刻,已是得了,笑着道:“摘了这牌子罢。” 小晋大喜,正要抬手去解木牌,便听一女子大声道:“住手!” 两人讶异的回头去看,便见一十六、七岁上下的明艳少女被人簇拥着正朝这边走来,说话的倒是她前头的一名粉衣婢女:“这盏鲤鱼灯是我家姑娘先瞧中的。”原来这盏灯正是个莲上鲤鱼的造型,鲤钱做得肥肥胖胖憨态可掬,十分精致可爱。 小晋不服道:“这盏灯先前看过的人不知多少,怕不是以先看中为准,要以先猜中谜底为准才是,我家姑娘方才猜出了,自然是归我们得了。” 这婢女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家姑娘方才一眼看中这灯笼就十分喜欢,苦于猜不出灯谜,便立即先去找了自家嫂子回来相助,好容易才软磨硬泡说动了嫂嫂前来,那曾想刚来就见有人要摘竹牌了。她做为丫鬟,自然要替主子抱不平,顿时怒道:“也不知猜不猜得中,就敢乱摘竹牌,你们罚十个大钱事小,倒耽误了我家猜谜!” 小晋对凌云有种盲目崇拜:“我家姑娘定然猜得中,就不消你费心了!” 这婢女还待要闹,那少女便道:“荷香。”婢女闻言,忙凑过去听少女所示,不一会儿便回来道:“便宜你们了!我家姑娘说让给你们二两银子,横竖猜不中,得了便宜快些走罢!” 要说凌云平日并不缺金银,身边统共两个服侍的人,一个毛丫头服侍贴身之事,另一个就是小晋,帮着她在外跑腿。她对这二人都十分大方,二两银子虽然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笔大数目,但小晋也不是没见过银钱的人,又听那婢女言语难听,一时更为气愤,脱口道:“谁稀罕?!你狗眼看人低!我家姑娘猜不中还有谁猜得中?” 方竹君与几位手帕交缓缓而至,只听得前头一阵吵闹,被人群围着看不大清,侧耳一听,其中一道尖锐的女声却似自家刁蛮小姑子身边的婢女,一时不由皱起了眉头。 七夕虽多是未婚男女的盛事,但像她们这样的年轻媳妇平日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到这日也能出来松泛松泛,最好与夫君来不个期而遇。 而今日她更是领了差事,负责看着几位未出阁的小姑子,遇事也能拿个主意。 昔日数位闺中手帕交都是如此,几人便都坐在茶楼中说话,让人有了事便到此处来寻就是。 谁知方竹君这位小姑林六姑娘自己猜不出谜,却非回来拉扯她去。几位手帕交皆说她当年便有才女之称,今番待要看看才气还在否,推距不得。几人说说笑笑间便尾随林六姑娘而来,不期正遇上这一场争执。 林府的下人拨开人群让几位少夫人进去。方竹君就看见林六姑娘身边两名婢女正不停的撕打一名小厮,偏这小厮也倔强,虽不还手,但却始终拦着不让两人去解灯笼下的竹牌。 方竹君唬了一跳:这成什么样子!她连忙道:“快住手!” 林六姑娘过来挽住她的手,恨声道:“三嫂!这小子竟敢骂我们是狗!” 方竹君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你的婢女也是你的脸面,你让她们在闹市上与个小厮纠缠不休,今日平城中人不分贵贱都往此处来,你但凡被一两人认了出来,往后你还要不要做人?” 凌云早出了数声,让小晋算了,奈何小晋只觉来人不讲道理,咽不下这口气。此时突然见对方又有人来,凌云不免仔细去看,一时间吃了一惊,原来都是旧日识得之人,其中两位还是当日在宫中有过争执之人。 方竹君还在附耳劝小姑:“你与这些人相争做甚,喜欢这花灯改日叫你三哥使人做一百盏尽给你玩儿,快走了罢。” 谁知与方竹君同来的几位少夫人也认出了凌云,顿时有人冷笑一声:“竹君,你就是好性子,也不看看是什么人!让什么让,改日让人说你平城才女猜灯谜敌不过一介歌舞伎!” 林六姑娘眼前一亮,唯恐天下不乱的道:“正是!” 方竹君侧头一看,与凌云对上了视线。 凌云目光一动,落在了方竹君头上。方竹君顿时只觉额角一片焦灼之感。 她额侧插了支玉芙蓉发钗。这玉芙蓉不似一般玉质花朵般全为纯色,而是每一片白色的玉质花瓣边缘都泛着红色,浑似一朵天然白底红边的花儿,粗粗一看分不出真伪,难得就难得在每一片花瓣都如此一致。 这支发钗是凌父送给凌云十七岁的生辰礼物。当年抄家之时,方竹君正在凌府做客,凌云听到前院喧嚣顿起,虽不明原因,却心知必有大祸。方竹君当时只说自己并非凌家人,必然无恙,日后定替她打探消息,疏通一二。 凌云闻言便将自己妆匣中的珠宝头面交予方竹君,让她可典当这些珠宝头面,以作疏通之资。 这其中就有这一支玉芙蓉,明晃晃的插在方竹君发间带出凌府。 而凌家满门覆灭,仅有几房远亲和三两奴仆逃脱。凌云被官家贬入乐藉,作价卖入倾月坊,初初之时因不服管教饱受折磨,她曾多少次希望有人能给潘娘子塞笔银钱,教她不要逼迫,却只是一场空想罢了。 今日再见这玉芙蓉,凌云也不由多看了一眼,随即就别开了视线。 这一眼却已然刺得方竹君心中一紧。 第43章 邂逅 方竹君瞬间恼羞成怒。 她一直都不喜欢凌云,从来都不喜欢,那怕是当年两人走得最近的时候。 两人并称为“平城双姝”,皆是才名在外。 而她方竹君自问才学、容貌皆不输于凌云,却永远只是她身边的陪衬。 每每到凌家做客,看着凌家处处锦绣,她总是在想,凌云也不过是因为托生了个好胎罢了,她方竹君若不是只生在清贫御史之家,必胜过凌云千万倍。 可是能与凌云成为手帕交是平城贵女们引以为荣的事,她不能不面带着笑意继续站在凌云身边。 直到有一日她在书房外偷听到父亲与同僚议事:要弹劾凌父贪墨! 哈,她凌云披金戴玉,原来都是贪墨所得,此事一旦揭露,这锦绣包裹的华美便将成为丑恶! 自那一日起她就在等着凌家倒霉的时候,终于让她亲眼看到了!她不过是假意客套两句,凌云便病急乱投医,将她一匣最贵重的珠宝皆交付了。她当然不会真正去替凌云疏通,那一匣珠宝不过放在屋角生尘罢了。 后来她因身负清名,得以高嫁到林家,林家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都出自豪门望族。她却只有薄薄的嫁妆,日后如何在妯娌间直得起腰来? 犹豫再三,她终是将这一匣珠宝收入了嫁妆之中。横竖是凌家贪墨所得,解她窘困,总好过被凌云这等奸臣贪官之女所用罢? 林家虽富贵,不差她嚼用,但她夫君排行第三,并不得重视,还未考出个功名来,手中也无差事,能用的银钱不多。几年下来给她添的头面首饰也都有限,皆比不上凌云所付之物。再加上林家公中每季例行添加的饰物都是统一制式,家中妯娌几个都不屑戴,拿了赏赐身边得力的下人,她若巴巴的戴了,岂不同下人一般了?数来算去,也只有凌云所付之物才能妆点门面。 今夜出得门来,她自是挑了这朵玉芙蓉戴了,何曾想却与凌云对个正着呢? 方竹君抿了抿唇,微抬起了头:那又如何,这些头面原不该归凌云,她现在不过一介歌舞伎,给了她才是污了金玉、蒙了明珠。也只有她方竹君才配拥有。 她这么一想,心绪沉稳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肴然斋的管事听到消息赶了过来。管事肥胖的身躯跑得满身大汗,他笑着插到小晋和荷香中间:“二位莫争,莫争,两位看上咱们肴然斋的花灯,自然是咱们肴然斋的幸事,万莫伤了和气。” 若因肴然斋的花灯生了事,一旦被迁怒,肴然斋也就到头了。 这天子脚下,他们谁也惹不起,所幸这管事也是个能干人,假意并没看到两位下人身后的主子,只当是小晋和荷香之争,堆着笑侃侃而谈:“既是花灯,自然是以猜谜来判定归属,两位既然同时看中,不如由小的来做个仲裁,你们双方各自写下谜底交给小的,倒看谁猜中了,诸位意下如何?” 林六姑娘一拉方竹君的袖子,方竹君便点了点头,荷香得令忙道:“好”。 小晋转过头,一双倔强的眼睛直盯着凌云,凌云叹了口气,也道:“好。” 管事忙从身后的铺子里借来桌椅纸墨,凌云和方竹君俱是拿笔一挥而就,管事接过双方谜底一看,为了难:“两位都猜中了,正是个‘湖’字。” 林六姑娘眉头一下就竖了起来:“那你待要如何?” 管事故做苦恼的模样,过了一会道:“不如两位来赛灯谜罢?两位各出一个谜予对方猜,俱猜中了或俱未猜中便再来一轮,单难住了对方为赢。胜者除了得到这盏灯笼,我肴然斋往下一年每日都会白送八色点心到府上去,如何?”这掌柜真是个聪明人,竟打起转祸为福,借此为肴然斋扬名的主意来。 ** 薛池吃了一碗辣丸子,拿帕子一擦嘴道:“辣得痛快!” 辣椒早在数年前便从海外传入了成国,一些寒湿之地已然习惯了做菜时放些辣子,但平城勋贵中并不喜此物。 薛池来这般久,还是头一回吃上辣,这让嗜辣的她吃得通身舒畅。 挑担摆摊的老头儿呵呵的笑,接过青书递过来的几个铜板,拿出了一个小罐道:“难得小娘子爱吃,小老儿种了许多,便做了些辣酱,送一罐给小娘子。”这小老儿心中算盘打得山响,这辣椒顶不得饭吃,吃了它以后反倒要多吃几碗饭才是,他早后悔种了这劳什子,做成了酱来,此番灯市上又无多少人吃得惯,只这小娘子让他多加几勺,倒不如送一罐给她,瞧她手面不小,必不会白送了去。 薛池果然大喜:“老人家有多少,尽卖予我。”忙叫青书掏钱。 这小老儿共带了五罐,只要十个铜钱一罐,俱让青书收了。一桩生意双方皆以为占了便宜,皆大欢喜。 叠翠只能提醒道:“姑娘,和曹家姑娘约好的时辰快到了,可不能再挨了。” 薛池摸了摸腹部笑道:“好,就是方才闻到香味馋了嘴,咱们走。” 薛池转身一抬头,不由怔在当场。 只见街道两旁俱是花灯璀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有一人信步走来,行走间举手投足俱是风范。他身形高大,略有些偏瘦,身穿着银白色敞袖道袍,腰间束着玄色绣金腰带,鸦青的长发高束,两条编着玉珠的发绳长垂在肩上,面上覆盖着张银色面具,面具孔洞中露出双乌沉的双目来。 薛池只觉得像是有个镜头将周遭之人俱虚化了,满街的光华都聚焦在他一身,只让人遗憾看不到他的面容。 薛池心中叹了口气:真是帅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那张脸是加分还是减分。 正出神的望着对方步步走近,就见那人身后突然伸出只手来,指尖夹着个物件,一把抓住这人悬在腰上的荷包,腕上巧劲一使,指间之物就割断了挂绳取了荷包去。 薛池一下醒过神来,瞪大了眼伸手一指道:“有贼!有贼!” 那男子置若罔闻,竟是纹丝不动! 反是窃贼被薛池一语叫破,转身就跑。 急死薛池这个太监了,拔腿就去追,只是人群太绸密,她没跑得两步就与三个人相撞了,抬眼一看,这窃贼一下就钻进了人群,也不知转入了那条暗巷,须臾就不见人影。 薛池听到身后着急的喊叫声,只得回转身来,那男子亦是转过身来,乌沉沉的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薛池瞪了他一眼,下意识就道:“真笨!”但旋即又反应过来自己狗拿耗子了,又尴尬的咳了一声:“抱歉……” 就见这男子一声不出。薛池虽觉古怪,到底不好再说什么,等重紫等人赶到她身边,便冲这男子略一颔首,转身欲走。 谁知走了几步,就听青书道:“你跟着我家姑娘作甚?” 薛池回头一看,这男子先前明明是与她是反相的,此时果然负手跟着她身后走来了。 薛池看他步履从容,实在觉得这不是个坏人,便站住了抬手止住青书。 她想了想,试探道:“……你身上可还有银钱?” 这男子微微的摇了摇头。 薛池便招了招手让重紫拿钱袋来,一边又问道:“相见既是有缘,我便慷慨解囊一次罢。嗯……你可是平城人氏?” 见这男子点头,薛池本想他就是本地人氏,给他一百个大钱雇车回家多远都到了,但看他一身锦衣,像个发光体似的,又觉得一百个大钱污辱了他一般。只得道:“那给你一两银子便是,雇车回家尽够了,尚可在灯市上玩乐一番。” 重紫便依言拿出个小银锞子来给薛池,薛池递了过去:“拿着吧。” 这男子略偏着头看着这个小银锞子,似乎不知为何就到了被施舍的地步了。 薛池道:“拿着嘛。灯市才将将开始,你就此归家岂不是憾事,还是再游玩一圈吧。” 男子抬起头来看她,见她笑意盈盈,一双眼明亮得远胜花灯,面上还有方才急跑后残留的一抹红粉,鹅黄的裙子衬得她像花一般娇嫩,就这样俏生生的朝他伸着手,他竟无法拒绝,伸出手掌去,那个小巧的银锞子便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他的掌心中。 薛池见他专注的盯着掌心的银锞子,到了此时竟然都一声不发,寻常人起码会道声谢吧? 她不由试探道:“……你是不是?”她抬手指了指咽喉。 男子抬头看她,并不说话。 薛池便自以为猜中了真相——这么好看一哑巴,真是天妒红颜啊! 她遗憾道:“也不知你姓名,罢了,就此别过。” 谁知那男子伸手在腰间一个锦囊内取出一物,朝她伸出手来。 薛池疑惑的伸出手去接,他拿着此物往薛池掌心一按,薛池这才看清是一方小印。她将手举到眼前,印上残留的红色印泥在她掌心依稀印出了两个来,她不确定的道:“……时……谨?” 第44章 灯谜 时谨微一颔首,极致优雅的一个弧度,发带上的玉珠轻轻一动,在他肩上的绣纹上蹭出轻微的响声。 薛池觉得他简直装b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但是……还真是在他面前粗鲁不起来。 真是非常想揭开他的面具看一看。灯市上戴面具的人并不是没有,这原本也是一项传统,佩戴造型凶恶的鬼脸面具驱邪。 但七夕节的少男少女们都像孔雀在憋着劲开屏,怎么舍得戴面具? 也只有一些想隐藏身份的人戴着面具了。 薛池没有意识到她就这么问出口了:“不闷吗?取下来吧。” 说话间已经是将手举至半空,然而时谨却是从容的退后了半步,表达出拒绝之意。 薛池一愣,简直想砍手:手太快的毛病改不了哇! 只好尴尬道:“好罢,那,再会……。” 说着攥紧了拳,只觉手心烫烫的,方才那一印就像某种古怪的仪式,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种下了亲昵。薛池生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心怦怦的跳得比往日又急又响,她略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去走开。 走了几步,重紫便在旁边拉她的袖子,薛池疑惑的一看,重紫朝着后边使了个眼色,薛池回头一看,就见时谨负着手,仍是不远不近的走在她身后。 这一瞬间薛池是略有些高兴的,她侧着头看着时谨,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看着就是钱多人呆贼速来,爱跟就让他跟着好了,自己带的人多,略照应一二,也免得他又吃了亏。 因此转过身去继续走,只当没看见,只是脸上露出笑意来。 等到了寄仙楼下,曹七姑在二楼窗口挥着帕子向她示意。 薛池也招了招手,又回头一看,只见人来人往中已然不见了时谨的身影,她微微一怔,又笑开了,拎着裙子上二楼去。 曹七姑恼了她:“表姐来得迟了!” 薛池拿了几串手串出来:“一路来看得人眼花缭乱的,不觉就耽搁了,我在个小摊上看这几串彩石手串也算好看,咱们姐妹都戴个新鲜。” 曹七姑、曹八姑接过一看,嘻嘻的笑,顺手戴在腕上:“且饶你这一遭”。 几人喝了杯茶水,略歇了歇脚,便一同结伴去逛。 曹七姑道:“表姐,你一路来可曾猜中了灯谜?” 薛池摇头道:“不曾,那些猜来猜去的,我看着眼晕。” 曹八姑将手中三块竹牌一旋展开:“赶明儿送了灯笼到我家,我分你一盏好了。都是我瞧中了灯笼,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猜中了,挂在廊下定是好看极了。” 要说曹家,精美的琉璃八面灯笼也有,稀罕的走马灯也有,不过总比不得各商家年年钻研,花样百出来得新鲜。 几人说笑着一齐往前去,先将余下的半条街逛了,到了时辰再去看灯王赛。 薛池随着她们往前走,却也不自禁的偶尔往四周打量,自是一无所获。 却不知街边另一家酒肆二楼临窗的位置上,正有人用指头掂了酒盅,抵在唇边却并不饮用。他侧着头,静静的看着她的身影,桌角正是放着张银色的面具。 几人走了一路,就见一处众人并不走动,只团团围着,堵了一半的道路。 曹八姑道:“定是有热闹看了!” 身边婆子拦也拦不住她,曹七姑和薛池无奈,只得随她往里凑去。 所幸几人都有仆妇护着,并没与人挨蹭到,顺利的挤到里头去,就听曹七姑咦了一声:“怎么是她们?” 薛池闻言定睛一看,却只认得个凌云和小晋,当下唬了一跳,立即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又打量琢磨起来。 就见凌云侧立在一边,双手端在腰间,神情自若。 另一边的一名□□却是沉着张脸。 身边一名少女示威的瞪向凌云。 两人身后另有几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正低声的交头结耳。 小晋一手交了张纸予对面的婢女道:“打一物。”,一手又自这婢女手中接过张纸来。两人目光一触,也是斗鸡眼一般互瞪着。 薛池虽不明所以,却也猜到只怕是有些纠葛。 小晋转身将纸奉到凌云面前,凌云上下一扫便道:“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是个‘日’字,林少夫人,我说的可对?” 被称作林少夫人的,正是方竹君,闻言不由抿紧了嘴。她与凌云赛灯谜十数个回合,她出的谜面每每被凌云一眼之下便说出谜底,而自己则是绞尽脑汁才险险猜出谜底。 她从先前的自信满满,渐渐的心慌起来,怕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 此时听得凌云又猜中了,自是面色越发难看。 肴然斋的胖管事堆着笑道:“不知这可猜中了?” 方竹君还没说话,围观中人听到这谜底,反之一印证,都反应过来:“正是个‘日’字!” 方竹君迫不得已点了点头。接过婢女奉上的纸张一看,不免面露疑惑之色,将纸翻了个面去看,“咦”了一声,又将纸翻了回来。 林六姑娘跟着一道仔细看过,立即面露喜色,一把抢过纸张,得意洋洋的对众人展示道:“你们瞧,不过空纸一张!” 又对凌云道:“你这是认输了?想不出谜面来了?白耽搁我们这许多时候,趁早领了银子还能得些便宜,非得自找没脸!” 方竹君面色也平缓下来,甚至微微翘起了嘴角,心中一松,暗道自己这些年上有婆母姑嫂要伺候,下有子侄要调理,早无闲心钻研这些,不免生疏了。不过,说到底凌云也只是个花架子罢了。 众人一看,这纸面上确实一字未写,便都以为这凌云是认输了,倒也并不奇怪,双方你来我往十数个回合,心思枯竭也属正常。 林六姑娘满面喜意,拉住嫂嫂方竹君的袖子:“偏劳嫂嫂啦!”又横了凌云一眼:“不自量力!” 凌云抿紧了唇,面露犹豫之色。 林六姑娘性急,即令婢女荷香上前去取竹牌。 小晋满脸的惊讶,他出于对凌云的盲目崇拜,方才是看也没看就将纸递了过去,此时不免愣在当场。 荷香一声得令,便要去取竹牌。此时小晋呆愣着并未再张手拦她,她却偏上前一步将小晋推了个仰倒,小晋一时不察,头竟磕到了一旁的桌案上,咚的一声就肿起个青包来。 凌云一怔,忙上前了几步:“小晋……” 小晋扶着桌站起,摸了摸额头道:“无事,无事。” 凌云心中一酸,小晋自小在家中便受尽后娘折磨,卖到倾月坊做杂役后亦是每是常受打骂,只这两年在她身边才算好了。可也已是不将寻常皮肉痛楚放在眼中,任受什么伤也是这句“无事”。 荷香却无半点怯意,反倒洋洋得意道:“好狗不挡路!”瞥了小晋一眼,便自上前几步站到灯笼下,伸出了手去。 凌云转脸一看,方竹君和林六姑娘皆是一脸理所当然,不由心中升出一股薄怒来,扬声道:“慢着,还未猜出谜底,为何便急着取灯笼?” 方竹君一怔,皱起眉看着她。 林六姑娘却是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指着她道:“你莫不是疯了?一张白纸教人猜?” 小晋一愣之下面露喜色,也顾不得额上的大包,忙扑到桌案边去看:“是不是拿错了纸?” 凌云却神色冷淡道:“不错,就是一张白纸教人猜。” 林六姑娘恼道:“岂有这样的谜面!我看你是存心捣乱,方才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再胡说便对你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身边跟随的几个粗壮仆妇便去挽袖子。 唬得肴然斋的胖管事忙来唱和:“休要动怒,休要动怒!” 薛池在一边看得心中恼怒,哼了一声道:“技不如人,还要嚣张!” 曹七姑忙拉了她一下子:“你掺和什么?”又低声道:“我听人说已经赛了十数个回合了,凌云姑娘也算有些墨水,此际输了也不算丢脸。” 薛池怪异的看她一眼道:“我是说另一方技不如人。” 曹七姑微瞪了眼睛:“就知道瞎说!这是云阳伯林家的六姑娘和三少夫人方氏,林六姑娘不提,方氏可是素有才名!” 薛池嘿嘿的笑:“那方氏这回可丢脸了。” 曹八姑听了都忍不住在她手上拧了一下子:“表姐眼神不好?没看着那一张白纸呢?” 薛池呵呵一笑,她是不会猜灯谜,但这一张白纸的谜题,她还真见过,只是此时不好说出来罢了,免得显得自己一下聪慧一下蠢笨不正常。 几人小声说话间,凌云心中那点犹豫已经去了,淡然道:“谜面我已出了,若是林少夫人服输,我便解说一二。” 方竹君面色一沉:“我看你是故弄玄虚。” 凌云微微一笑:“如此,不如打个赌……就赌林少夫人头上那朵霞光玉容花,可好?” 林六姑娘没注意到方竹君难看的面色,似被凌云给激怒了,呵斥道:“你竟敢肖想我嫂嫂的爱物!是了,也只你这等卑贱之人才会觊觎他人之物!”一句话反倒说得方竹君面色发白了。 同来几名妇人都找着了由头,一同嘲讽起凌云来。 凌云并不动怒,只道:“林少夫人不敢赌么?” 方竹君心中一动,又看了看那张白纸,先前已笃定的事,被她这一搅,又犹豫不定起来。 还好林六姑娘给她解了围:“明摆着的事,为何还要与你对赌?平白污了我嫂嫂身份!王婆子,你们去,让她不敢再多嘴!” 几个仆妇闻言,便上前去要给凌云几个大耳括子。 肴然斋的胖管事拦之不得,一看林家势大,也不敢很拦。 薛池一看,这还了得,一下窜了出去道:“怎么,好好的文斗,要武斗了不成?” 第45章 七夕乱 林六姑娘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薛池一番,不耐的皱眉道:“她不服输耍赖,我自是要教训她一番,与你何关?” 薛池便也学着她,微抬了下台,垂着眼皮看人:“耍赖的,是你们罢?” 方竹君身后的两名年轻妇人一眼间便认出了薛池,赶紧拉了拉方竹君,低声向她耳语一番。 方竹君面色一整,抬手压住了暴怒的林六姑娘,向她使了个眼色。 林六姑娘却并没看到她嫂子的眼色,她才在外家小住了半年回来,但此前平城的贵女不说个个熟识,逢面也必须叫得上名字,这薛池一看就面生,八成是地方官员的女儿初入平城,再次一些,说不定还只是商户家的姑娘。 只要不是平城勋贵之女,林六姑娘就不犯怵。她原本就脾气暴躁,家人费了多少功夫令她修身养性也不成,当下怒道:“口出妄言,一道赏她两巴掌!” 方竹君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说话,薛池已经眼前一亮,上前一步道:“你敢!” 方竹君忙喝了一声:“住手!” 林六姑娘手一挥:“有什么不敢的,打!” 那仆妇举着手犹豫着不知听谁的,薛池已经主动她身上蹭了一下:“哎呀,不得了啦,真敢打我!” 曹七姑、曹八姑唬了一跳,心道了不得。 青书素来是有些憨直的性子,见主人受辱,顿时直冲了过去,脑袋往那仆妇身上一顶,将那仆妇顶得仰倒在地上。 那仆妇哎哟了一声,泼劲上来了:“那来的小蹄子,快制住了她!” 旁边几个仆妇俱向青书伸出手去,重紫等人再不犹豫,不消薛池吩咐,就冲了上去。几人顿时扭打成了一团。 曹七姑咽了口口水,对着身边的仆妇道:“没看见表姑娘受人欺负么?还不上去帮忙?” 若是自家姑娘与人冲突,几名仆妇说不得还要劝一番。但表姑娘受欺,自己一干人上前去帮了手,事后若是好,定然受嘉奖,就是不好,这不好也是落在表姑娘头上。 这一点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早都摩拳擦掌了,只是碍于主人未发话,此时听得命令,一群人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 薛池早都趁机退到一边,看着两家下人合手将林家的下人压一顿狠揍。 方竹君徒劳的喊住手,但薛池不喊住手又有什么用? 林六姑娘急得跳脚,只得求援:“敏姐姐、霞姐姐,快令人帮手啊!” 但那两名年轻妇人已认出薛池的身份,怎么肯趟这浑水,只道:“你快罢手,成什么样子了?” 薛池站在一边,伸手一指道:“光打下头人有什么意思?没见她们打了我?你们也给我照打回来,擒住这两主子,一人赏两巴掌!” 曹家下人自然犹豫,青书几个却是十分忠心,兼之又很喜欢薛池这位主人,又知她素来横冲直闯的,也喜欢下头人听她命令横冲直闯,果然几人就上前去拉扯林六姑娘。 林六姑娘尖声叫了起来:“你们好大的胆子!”话刚落音,就被重紫揪住了头发,青书愣头愣脑的就一巴掌扇了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全场都静了一息,俱张着嘴,瞪着眼,不可思议的望着薛池主仆。 薛池清了清嗓子:“愣着干什么,继续打!” 主人都被打了,林家下人心中一阵惧怕,一时间人人都顾不上疼痛,拼死反击,挣扎着要回身护住林六姑娘,融家、曹家下人一个措手不及倒吃了亏去,醒过神来连忙又追了上去。 人潮一下向林六姑娘和方竹君涌去,两人身娇体弱的连站也站不稳,不知被谁搡了一把,瞬间倒了下来被人群淹没,就连一边站的两名年轻妇人也没逃得了被困其中,这两人的从人自是出手援救,场面一时更乱了。众人打到后来连人也分不清了,不知谁揪了自己的头发,也不知自己捏了谁一把。 薛池看着场中一团糟的样子,直想哈哈大笑,只拿手捂着嘴忍着,一双眼里兴奋的光芒却遮掩不住。 自从薛池出声,不过几息之间情势便到了如此地步,凌云甚至都不明白为何就如此了,焦虑的看了薛池好几眼,却见她只顾着乐,压根没接收自己的目光,又为了避嫌不好上前去与她说话,只好按捺着站在原地看着。 曹七姑娘尚还顾虑重重,曹八姑已经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只可惜这热闹没看多久,一群巡视的金执吾已经冲了过来。 卧了个大槽! 年度轰动大事件! 融家、曹家、林家、谢家、秦家女眷七夕街头大撕逼! 金执吾像对着只团起来的刺猬般不敢动手,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灯王赛当晚都给搅和了! 顺天府也不敢受理,最后只能闹到太后面前了。 几家女眷歪歪倒倒的跪在下头,参战的林六姑娘等人自然是凄惨无比,在一边看热闹的薛池等人也都自己打散了头发扮出副凄惨样来。 太后一语不发,微斜着身倚在椅子扶手上,金色的护甲轻轻的刮动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响声。 她面容和缓,并未露出怒意,但目光却几番迅速的扫视下头的诸人,熟知她脾性的人已知她是有些不悦了。 秋蝉偷眼看了看太后,心道这融家大姑娘胆也太肥了。都是有身份的人,言语上暗讽几句也就是了,偏她要动起手来,简直闻所未闻。 拉低了平城贵女水准的薛池浑不知道自己上回在融家同融妙几个动手的事太后也早已知晓,又来这么一回,她这“粗暴性烈、鲁钝愚蠢、惹事生非”的标签可贴得再牢也没有了。 曹七姑、曹八姑两个吓得缩成团鹌鹑,薛池却一副无谓的模样。 太后看了心中不免暗道:先前看着虽缺些礼数教养,大处倒也不错。此刻才知是个棒槌! 当下沉声道:“往日哀家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好的。不曾想今儿竟为着盏灯笼在大街上闹起来了,礼数教养都到那儿去了?” 林六姑娘横,那也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上,这还是她头一回面见太后,且还是因犯了事才见的,此时听太后一声责问,再不复骄横的神气,满面惊惶,两排牙齿磕磕的直响,方竹君等人也是相去不远。 倒是曹七姑、曹八姑两个知道姑母虽有惩罚下来,总不会致死,因此除了一副鹌鹑样外,倒也没真个吓破胆。 一阵低沉的寂静,方竹君几个衣衫都湿透了。 太后又略提了提声音:“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林六姑娘被她指得一哆嗦,几度张开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太后又指薛池道:“那你说。” 薛池立即告恶状:“姨母,她们好好的赛灯谜,我们正看得起劲呢,谁知这林姑娘猜不出谜底来,眼看着要输了就动粗了,使一群粗使婆子上前要以多欺少。我不过是拦一拦,谁知她连我也打!我岂是好欺负的,自是要还手了!” 她一声“姨母”,自是让林六姑娘又绝望了几分,但此时却不能由着她一人说。奈何她几番要说话,却因紧张害怕失了声。 还是方竹君略沉稳些,她尽力平复自己的声音道:“太后娘娘,臣妇有话要禀。” 太后唔了一声。 方竹君伏地道:“融姑娘误会了。并非臣妇等猜不出灯谜便要动粗,只是那凌云明明输了却要耍赖,臣妇的小姑性急,这才喊打,臣妇自是不会许她真正动手,后头……”她是看得分明,薛池是自己撞上去的,但并敢在太后面前如此说,只得换个说话:“后头融姑娘却是无意间与我家仆妇碰撞到,引起了误会,这才闹出后头的事来。” 薛池竖起眉来:“好哇!你竟敢黑白颠倒!旁的先不说,灯谜明明是你猜不出来!” 方竹君更冷静沉稳了些:“融姑娘可能不知,那一张白纸上未落一字,显然是那凌云才思枯竭,无题可出了。”说这话时她心中略有些不安,却忽略了这一节,尽力清晰平和的道。 薛池不免冷笑一声:“你既如此笃定,为何不敢与她赌?” 方竹君垂着眼帘道:“她要臣妇以这朵霞光玉容花作赌,她却并无此等物件作赌注,如此岂非不公平?” 太后闻言,见方竹君越来越平静,落落大方起来,不失御史千金风骨,不免也略微颔首。 薛池往她头上看了一眼,一时语塞,她对方竹君本也没有太大恶感,便也没有挖空心思去狡辩,只道:“如此,便遣人前去问一问凌云谜底好了。” 凌云自是不够资格到太后面前来回话,已被关押起来,遣人去问话极是容易,不消片刻便得了答复:“凌云姑娘只道‘有一味药正是白芷’”。 说着竟举起手来,太后垂眼一看,便看到此人掌中正放着几枚白色薄片。 方竹君身形一震,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第46章 再逢 方竹君更冷静沉稳了些:“融姑娘可能不知,那一张白纸上未落一字,显然是那凌云才思枯竭,无题可出了。”说这话时她心中略有些不安,却忽略了这一节,尽力清晰平和的道。 薛池不免冷笑一声:“你既如此笃定,为何不敢与她赌?” 方竹君垂着眼帘道:“她要臣妇以这朵霞光玉容花作赌,她却并无此等物件作赌注,如此岂非不公平?” 太后闻言,见方竹君越来越平静,落落大方起来,不失御史千金风骨,不免也略微颔首。 薛池往她头上看了一眼,一时语塞,她对方竹君本也没有恶感,便也没有挖空心思去狡辩,只道:“如此,便遣人前去问一问凌云谜底好了。” 凌云自是不够资格到太后面前来回话,已被关押起来,遣人去问话极是容易,不消片刻便得了答复:“凌云姑娘只道‘有一味药正是白芷’”。 说着竟举起手来,太后垂眼一看,便看到此人掌中正放着几枚白色薄片。 方竹君身形一震,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 薛池一副趾高气昴的样子让林六姑娘恨得牙痒。 只听她半点也不忘痛打落水狗:“猜不出灯谜,又强要取走彩头,连公布谜底的机会也不给人,倒要动粗,路人拦一拦罢,连路人也一道打了……真是好哇……” 太后轻轻的“唔”了一声。 林六姑娘和方竹君一干人哆哆嗦嗦的将头埋了下去:“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道:“原是意气之争,最末却闹至如此地步,倒教百姓们看了热闹,对朝廷也少了敬畏!” 薛池心道:这帽子可扣得真大! 才在想着,太后便道:“融妩,你不服?”沉沉的声音中满是威压。 薛池突然被点名,不禁也吓得一个机灵,抿了抿唇才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不敢不服。只臣女等只是女子,并不是朝廷官员,如何能影响到百姓对朝廷的看法呢……” 太后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官员,你们的父辈兄弟却都是朝廷命官。自古有云,养不教父之过,又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说,由此可见尔等父兄禀性!百姓如何不滋生看法?” 薛池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太后娘娘思虑周全,目光长远,臣女拍马难及。”真能攀扯!明明金执吾很有眼色,并没当场点出几家身份…… 太后严于律己的点名训斥了自家侄女,再宽以待人的对方竹君等人道:“当街斗殴,所幸并未伤及人命,也就罢了,诸人各抄十遍《女诫》,参与斗殴的仆妇各赏五板子。” 又转脸对秋蝉道:“传旨融、曹、林、谢、秦几家日后各自严加管教便是。” 方竹君脸色更白了一层,太后这旨意看似轻轻放过了她们,但林家丢了这脸面,不好拿女儿如何,还能奈何不了儿媳妇?想必对太后旨意诚惶诚恐,必要拿了她做筏子表现出副谨遵懿旨的样儿来,自是要多严苛有多严苛,一个不好,她这半世都再无喘息之机了! 候在宫外的林、谢、秦三家各领了自家女眷回去。 曹七姑和曹八姑惴惴的伏在太后两侧撒娇:“姑母……” 薛池也陪着笑:“太后娘娘,这五板子,能不能不打了?下头人知道什么,还不是听我指挥了?还不如打我了,免得我心里歉疚。” 太后一挑眉,似笑非笑道:“妩儿怎么不叫‘姨母’了呢?” 薛池心中一惊,发觉自己先前嘴快借了太后的势,可太后并不是任人借势不表功的幕后劳模,此际便清算起来了。 薛池做出副羞赧状:“先前情急,都忘了君臣尊卑有别……” 太后笑呵呵的摸了摸她的头,无比慈爱的样子:“傻孩子,你们毕竟是我的血亲,不需过于讲究,像那样就很好。” 薛池顺势低下了头,还好有曹七姑、曹八姑两人闻言感动的偎到太后身上,太后一时也没顾上再和薛池亲呢了。 秋蝉笑着悄声对薛池道:“妩姑娘放心,这五板子打得好了和捶背挠痒也没甚差别。” 薛池闻言精神一振,心中总算放下一块大石。后头她一见青书等人,果然无碍,身上的伤处还是先前与人撕打时留的,反倒是那五板子像没打一般。 薛池令宫人给她们换洗上药,又一人赏了一荷包银锞子。 至于凌云,在此事中全无错处,查问后自是给放了。 薛池才出宫两日,便又住回到宫中来,就连曹七姑、曹八姑两人,太后也命人取了她们的衣物来,让在宫中一同小住。 经此一事,太后也意识到了薛池野性难驯,曹七姑、曹八姑两人也颇有些脱跳,便令宫中几个有才华的女官来一道给三人教授才艺,打磨三人的性子。 薛池直呼头疼,书、画两项她早已放弃,下棋已有了小皇帝教授,不得已只得选了一项古琴来学习。 原本她在小曹氏手上已是粗粗学过,不料落在授琴的琴女官眼中,仍是“不通音律”。 这琴女官生性板直,又有太后下命,便将授琴视之为一项毕生任务来完成,强力灌溉薛池。 此时薛池身着雪缎宽袖薄衫坐在窗前抚着琴,洗浴后拧干的长发还带了两分湿意披在肩头,一边袅袅的燃着一炉青烟。从环境到着装都颇有些出尘。 然而细听琴音,琴女官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终于忍不住道:“融姑娘这弹的是什么?” 是什么?流行歌曲呗!薛池苦中作乐,将自己最喜欢的几首流行歌曲边回忆边试探,停停弹弹的调整还原。 “琴女官不是说让我随心弹奏么?” 琴女官一怔,拧着眉道:“可这曲调太过怪异,竟是从未听过。”说是乱弹也不是,明显有些旋律,只是十分古怪不说,弹琴的人又弹得磕磕巴巴的,听得人心烦意躁。 薛池道:“弹顺了就好了,忍忍啊。” 琴女官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算了,愿意弹就算不错了…… 她不敢说,小皇帝却敢说,人未至,声先至:“表姐弹的这是什么?” 薛池站起一撑桌案,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去,见小皇帝正从廊下走来,她笑着道:“皇上可算是来了。” 小皇帝促狭的看她一眼,对着琴女官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琴女官不得不听从,垂手退下。 小皇帝见薛池要摆棋盘,便道:“今日不下棋。” 薛池咦了一声:“另有何事?” 小皇帝拉了薛池到花园中散步,边走边苦恼道:“太后的诞辰将至,奇珍异宝她见得多了,朕不知如何别出心裁的让她老人家高兴,来找你商量商量。” 薛池一下怔住,小皇帝道:“这两年来太后殚精竭虑,朕心中有愧……” 薛池目光一暖,想了想道:“只要是皇上送的,太后娘娘必然喜欢。皇上倒不用在送礼上头花太多心思,耽误了学业反倒不美,不如用心学习,太后娘娘定然高兴。” 小皇帝转头,惊奇的望着她:“你这说法,倒与旁人不一样。有劝朕搜罗奇珍的,有劝朕召了异国舞伎献舞的,还有劝朕彩衣娱亲的。你是头一个劝朕不必用心思的。” 薛池笑道:“皇上只说,太后娘娘殚精竭虑是为何?” 小皇帝道:“是因为朕……”话说到一半,已是明白过来。他站在原地想了一阵,一时皱着眉,一时又笑,最末眼里满是兴奋,握着拳对薛池道:“朕要学文帝,他十四岁就亲政啦!朕也要十四岁亲政!” 话刚落音,便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皇帝哥哥好志气。” 说话间便从拐角处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矮的是先帝的二皇子,当今皇上的二弟,如今被封为齐王。高的那个身材颀长,眉目如画,正是摄政王。 小皇帝看清来人,不由得面上一白,勉强撑着架子道:“王叔,二弟。” 摄政王微微颔首,并未多说。 薛也上前行礼道:“臣女见过摄政王,见过齐王。” 齐王人虽小,气势十足,挥了挥手,眼角也没给薛池。 反倒是摄政王,认真的看着薛池,抬手道:“平身。” 他的目光……让薛池觉得身上好重! 齐王看了一眼摄政王,又笑着对皇帝道:“皇帝哥哥想来不过四年便能达成夙愿了。王叔总嫌政务扰人,到时也能轻闲轻闲。” 小皇帝面色更白了。 摄政王叔从未表现出对皇位的贪念,甚至这摄政王一位也是先帝强行加封的。但他如今任摄政王,已是万人之上,连太后、皇上都不得不在他面前低头。享受过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利之后,还能否像从前那般不在意?这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个疑问。 皇帝亲政,便代表着削弱摄政王的权柄,摄政王是否乐意?这样明晃晃的当着他讲出来,他心中会是何种想法? 小皇帝额角都泌出汗来,薛池也不由跟着他紧张起来,她偷眼去看摄政王,便见他瞟了齐王一眼,唇角笑意一闪而过……是讥讽的笑吧?表情太少猜不起! 薛池只觉得他似乎对于齐王这明晃晃稚嫩的挑拨不屑一顾似的。 摄政王平淡的道:“皇上用心学业便是,月底本王要出题考核。” 小皇帝一听,精神一振:“是,王叔。” 摄政王抬起手来,轻轻在小肩帝肩头一拍,转身而去。 小皇帝忘了齐王的存在,兴奋的摸着自己的肩:“表姐!王叔勉励朕哎!” 薛池看了一眼齐王难看的脸色,有意捧小皇帝臭脚:“啊呀!皇上!今天沐浴不要洗这边肩啦!” 小皇帝:“……” 齐王:“……” 薛池:“……”怎么冷场了? ** 还好对薛池和琴女官双方都是有些折磨的相处并没继续过久,融伯府递了消息进来:融伯爷回府了。 薛池顶了他女儿的身份,与他只是粗粗的见了一面,还没相处过一日呢。她又是这般年纪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嫁,到时父女感情就太淡薄了!就是太后,也赞成让他们父女多亲近亲近,放了薛池出宫回府。 薛池一时只觉得骨头都轻了两斤似的! 小曹氏看她神情,只觉着好笑:“真不喜欢入宫,往后我替你拦着些。” 薛池忙感激的用力点头。 小曹氏掩唇一笑,旋既又正经起来:“你说你,怎么就和人动上手了?外头老百姓看个热闹,里头这些人可都知道有你一份。你往后……”她很是犯难,薛池往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惹事生非这条落在一般女子身上,为着利益倒也有人求娶,大不了闲着她、按着她也就是了。 但落在太后娘家侄女身上,谁敢把她娶回家?能闲着吗?能按着吗?不能。就等着家宅不宁吧! 原本有两家透过曹家暗里搭话的,最近也悄没了声息,小曹氏这段时日真是操碎了心!此时见薛池满不在乎,不由戳了她一指嗔道:“真是没心没肺,有你哭的时候。” 薛池哈哈的笑。 正说着,外头就有人道:“伯爷来了。” 小曹氏笑容一滞,抬起手来顺了顺头发。 碧纱帘子被挑起,融伯爷缓步走了进来,目光在薛池身上一落。 薛池站起身道:“女儿见过爹爹。”小曹氏也起身相迎。 融伯爷点点头,坐在榻上,向小曹氏笑道:“莲华来坐。” 小曹氏微微一笑,坐在他身侧,融伯爷抬起头,温言对薛池道:“你刚归家,为父便有事出了远门,如今也不知你是否习惯?有没有不便的地方?”声音十分醇厚,便是薛池这样对他有成见的人,也不觉间心情更舒缓了一分。 薛池笑道:“太夫人和伯夫人都对女儿很好,有什么女儿也直接说了,不曾有不便之处。” 融伯爷细细的问了她饮食起居,不过片刻,便有两个婆子抬了个樟木大箱子进来。 融伯爷指了指箱子对薛池道:“这回在外头,想起你刚回府,身上穿的屋里摆的都还短了些,便看着置办了些,你且瞧瞧喜不喜欢。” 婆子们打开了箱子,薛池走近一看,见箱底放着数匹颜色各异的缎子,上头放着数个精巧的玉器摆设,还单有个乌木小匣子,拿起来一看,里头单是一匣子钗环。 薛池笑着道:“爹爹给的,自然都是好的。” 融伯爷轻笑:“这可不好说,小姑娘家自有主意,不定心里嫌弃呢。”又道:“你先回屋去仔细看看,过会再来一道用午膳。” 薛池应是,两个婆子又抬了箱笼随她一道回屋。 融伯爷便握住小曹氏的手,含笑看着她:“怎么不爱说话了?” 那模样,仿佛他们并没有分开十数年,不过是两日未见,小曹氏生了些闲气一般。 ** 重紫忙着替薛池将些摆设入了册,薛池指了两样摆放出来,其余全入库。又看了看料子,并不是十分贵重的料子,不过是南边新出的花样,十分俏丽,很适合薛池这样的年纪。 薛池一边心道融伯爷倒很会送礼,一边挑了两匹颜色并不十分打眼的给了青书四人。 等薛池过去一道用午膳,便发现小曹氏发边微润,似用发油重新抿过鬓角了。 为了上演这父慈女孝,薛池好几日都未曾出门,只得捂在家中,琢磨着将两首流行歌曲谱了出来,又将原本的歌词修修改改,心血来潮的差了叠翠送去给凌云。 谁知凌云收了乐谱,却没半点回音,再等了月余,也没听人传唱——以往凌云唱的新曲子,府中养的几个琴师乐女极快便都学了来的——薛池只得作罢,估计是古今审美差异过大的原因。 第47章 失窃 原先融伯爷在外,就像一出戏缺了主角,薛池和融妙之间也闹过两次,但小曹氏与伯夫人两下都没有动静,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可如今融伯爷一回来,便是一滴水进了油锅,融家大房“嗤啦”一声沸腾了起来。 融伯爷与小曹氏十八年未见,小曹氏又养得如娇花一般,于融伯爷来说虽是旧人,更胜新人。一时十分稀罕起小曹氏来,连半年前纳的小娇妾于氏都忘在了一边,整整一月夜夜只往小曹氏屋里来。 这下各房姨娘们都耐不住了,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小曹氏屋里来窜门,只恨她不在手指缝里漏两星出来。 可小曹氏云淡风轻的,任人嘲也好、讽也好、求也好,只当没听见。 众人又不敢真得罪了她,只得一个个的去向伯夫人哭诉。 像伯夫人这个年纪的主母,与丈夫恩爱全消日渐淡漠的不在少数,但融伯爷这个人很奇妙,他就算行为上待你再冷漠再残酷,见了面却始终是言语妥帖直慰人心的,是以一直将伯夫人的心吊着,让她痛不至死心,放不至全舍。以至于伯夫人至了今日一见融伯爷纳新人也总是心中酸楚,更别提此番得意的是小曹氏了。 伯夫人绷着一张脸,实则嘴里起了泡,连口热汤都喝不下去,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却偏来添油加醋:“夫人,咱们是没这个身份说话的,可这心里呀,着实担忧伯爷。就是十数年不见了,伯爷也得慢着些来呀,这夜夜不落空的,任他精钢铁打也吃不消呀!” “咱们二房还只得两个哥儿,莲夫人又瞧着单薄,伯爷专宠一人怕是不利于子嗣……” “咱们也就算了,伯爷向来敬重夫人,如今却半步也不出莲夫人的院子,妾等瞧着替夫人不值!” 伯夫人盯着茶汤,一言不发,听得这些姨娘在耳边叽叽喳喳的将这些由头翻来覆去的说了又说,终于是忍不住将茶盅往一边桌上重重一放。 这响声惊得众人不免住了嘴,一个个看了过来。 伯夫人冷笑了一声:“我不过一个三从四德的妇人,比不得端敏皇后,你们休要拿我做枪使。” 肃宗皇帝在位期间,专宠渝贵妃,日夜不早朝。后宫嫔妃皆向宫外父兄送信,最末朝臣以为天家无家事,龙体攸关天下,请端敏皇后相劝。端敏皇后着正装跪于承乾宫,请皇帝远女|色,勤朝政,被肃宗废。 伯夫人一语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伯夫人撵走了一群人,不免心中焦躁,抬手欲要摔两个杯子,就听得人说:“伯爷来了。”她立即敛了神情,端坐着抚平了裙子。 融伯爷微微一勾头从帘子下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往伯夫人脸上一转,殷切的道:“芝华面色不好,可是没歇好?” 伯夫人横了他一眼,并没搭理。 融伯爷上前坐到她身侧,端起一边的参茶看了一眼,向伯夫人递去:“苦了你了,下月你将我书房的笔墨费用减半,让人去买些有年份的参来吃,是要好生养养,这样憔悴我瞧着倒心酸。” 伯夫人听了脸上微微一动,接过茶喝了两口,这才板着脸道:“那里就需要克扣你的笔墨费用了?我原也不爱用参茶,喝了心火重,睡不安稳。” 融伯爷左右看了看她,怜惜的叹了口气:“你就倔吧,还得我亲自去买了来你才听话。” 虽然伯夫人知道他十次有十一次会忘记买了来,但他这样有点无奈,有点宠溺,有点埋怨,有点强硬的语气,听得她连强板着脸都做不到了。 融伯爷一手环住了伯夫人的肩,伯夫人措手不及,啊呀叫了一声,参茶都撒了大半,不由手忙脚乱的将参茶放在一边,看了看湿掉的半幅裙子,半偎在融伯爷怀里埋怨的道:“作什么怪?” 融伯爷低低的在她耳边道:“芝华,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莲华她心里有戾气,我不安抚着怕她让你难做……” 温热的气息喷在伯夫人耳垂上,她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融伯爷知道她这时候恐怕已经没心思思量,正一边故做矜持,一边又暗自期待。 伯夫人原本是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薛池奇异的发现这岩浆一下被冷却了,暂时不会喷发了,不由送了五个字给融伯爷:“服服服服服”。 融伯爷这回外出,肩负一个要紧的任务:准备给太后的寿礼。 这还是先帝驾崩后以来最大的一个庆典,皇帝年幼而太后如今正年青,未来成国的局势绕不开她,平素没有门道的官员想向太后献礼还找不着路,此际送什么礼物可就是重中之重了,个个都挽着袖子要让太后眼前一亮,眼前一亮后再在心里留个名儿。 融伯府这样上了太后黑名单的人家更是不敢不用心。融伯爷提前半年就在平城四处寻摸不果,好东西都被人眼明手快的捞走了,他也只好换地方撞运气了,还好运气不错,淘回来一颗玉白菜,总算完成任务。 玉白菜是融伯府的主要寿礼,其他零零碎碎的也少不了,家中各人都要一表心意,尤其是姐儿哥儿们,献寿礼就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一个都不能少的。 在融家上下齐聚一堂的时候老夫人就笑着吩咐:“还有两个月,不如几个哥儿画几幅图,几个姐儿合力绣出来,做成一套屏风。”她说着看了薛池一眼,要紧的是要把薛池给框进去,太后就只能说融家小辈们献的礼好。 谁知道薛池直愣愣的道:“祖母……说来惭愧,孙女儿绣一块手帕,倒要扎十回手指头,绣完屏风恐怕手上就没块好皮了。” 老夫人面色一滞,正想说让其他几个姐儿多做些也就是了,谁知融妙眼前一亮,可算逮住了她的错处:“先前你不是各处都送了绣品么?难不成是作假?” 薛池点点头:“是呢,咱们自家人,知道我让身边人代做的倒也没什么,给太后娘娘的寿礼可不敢弄虚作假,我还是单独另备一份也就是了。” 融妙瞪圆了眼看着她,被揭穿了弄虚作假,她怎么还这么不当回事呢?她这样不当回事,弄得众人也不好追究,追究了不就是不当一家人了么? 小曹氏淡淡的笑了笑:“妩姐儿没学好女红,是妾身的不是,这回也就不去蹭她几个姐妹的光了,妾身还有一个三彩仙桃盆景,不如就献给太后娘娘了。” 小曹氏一说这个三彩仙桃盆景,老夫人就想了起来,当年小曹氏低嫁,曹家上下不知淘了多少宝贝来讨她开心,其中有一整块稀有的三彩玉石被雕成了一颗桃树盆景,绿的叶,褐的枝,粉的桃,浑然一体,可谓巧夺天工。当年老夫人凑巧看过一眼,此时寻思这要是献给太后可真是长脸,仙桃的意头也好,当下心里便有了两分愿意。 小曹氏便招了招手:“柴嬷嬷快去库房里寻了来。” 众人虽然都依旧闲话,但心里都对这三彩仙桃有了些好奇心。老夫人是见过好东西的,一听这三彩仙桃就改了主意,怕真是个少有的宝贝。 柴嬷嬷过得一阵儿却脸色苍白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夫人……这,这三彩仙桃不见了!” 伯夫人眉头一跳,霍然转头盯着小曹氏。 小曹氏慢条斯理道:“你可找仔细了?” 柴嬷嬷道:“找了,找了,老奴对着册子找着,放在那一架那一层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没找着。不仅如此,老奴发现架子上还缺了不少物件……” 小曹氏叹了一声:“别的都还好说,这妩姐儿献给太后的寿礼失窃可不能姑息,必要往顺天府递了状子,一查究竟了。” 薛池吃惊的看着小曹氏,她是听信娘说过小曹氏库房丢了些东西,还琢磨她怎么也没见闹了,原来等在这儿扣个大帽子啊! 老夫人如何能让事闹到顺天府去,连忙朝身边的刘嬷嬷使了个眼色,刘嬷嬷立即就退下去,急急的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把住了门,防止小曹氏身边的人出去告状。 这一头老夫人却是安抚道:“莲华,这还没弄清楚情形,咱们自己家中先查一查,别到头来误会一场却闹得大了。” 小曹氏没出声,融伯爷看了伯夫人一眼道:“快将莲华小筑原先守着的几个婆子捆了来问个清楚!” 伯夫人脸色十分难看,曹莲华一走十八年,任谁也当她是个死人了,她手头紧的时候,底下人揣测她的心思自作主张的取了些不打眼的物件来抵用也是有的,但毕竟顾忌曹家在宫中还有个皇子,真正贵重的都没敢动,绝对没有动过这所谓的三彩仙桃! 小曹氏拿了茶杯轻轻的啜饮,门房上的婆子急步奔了上来:“老夫人……顺天府来了人,说是咱们家下人拿了帖子去请的,要查太后娘娘寿礼失窃一事!” 一时满堂人俱望着小曹氏:顺天府离融家也有一柱香的路程,她竟然是事还未发便去请了人了!看来今日必不能善了。 第48章 重逢 顺天府派了人来,虽然客客气气的,对着老夫人也十分恭敬,但该查的查了,该问的也问了,并没有手软的意思。 刚好伯夫人的手下人还真不干净,几个婆子把手印一按,搜出几张当票,这桩事居然就这么坐实了,伯夫人一口血堵在胸口,就这么昏了过去。但就算是她醒着也于事无补,哪怕她只挪用了一件,库里失踪的那一百零二件物件也都要算到她的头上。 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白,她真没想到小曹氏居然能将事捅到顺天府去! 小曹氏就是条关了十八年的毒蛇,她何曾想过要将她放出来? 只是每回命妇入宫觐见太后娘娘受到那凉凉的眼神,还有曹家老太太三天两头的哭外孙女儿,融家受到越来越多明里暗里的挤兑压制,这才不得不接了这条毒蛇回来。 她在心里将这事翻来覆去的琢磨过数回,妾室不可扶正,小曹氏又只得一个女儿,坏不了融家三代。小曹氏接回来也就是在家里闹腾罢了,要争风吃醋就让她去争,要打压曹芝华就让她去压,最坏的结果怕就是她毒害了曹芝华。融家虽然会伤筋动骨的,但长远来看,能这样就出了这口气都还算好事。横竖淮哥儿也大了,赶紧给他娶门亲,远远的谋个差事。这边伯爷再好生哄着小曹氏,让她把这口气顺了,时日一久也就没有大碍了。 可万万没想到小曹氏居然将家丑外扬!老夫人一向身强体壮的,这会儿都觉得发虚,她熬到融伯爷送走了顺天府的人,这才闭了闭眼睛,捏着手中的念珠咬着牙问小曹氏:“你也有女儿!怎么不替妩姐儿想一想,曹家名声臭了她怎么办?还要不要嫁人了?!” 小曹氏看了薛池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薛池最帮亲不帮理了,何况嫁人是什么玩意儿?她当然要两肋插刀襄助小曹氏了,当下挺身而出:“祖母别气,孙女儿自幼亲缘太薄,如今能回到家中,只觉万事顺意,再没什么不满足的,因此早许过愿,一辈子也不要嫁人,能日日侍奉在祖母和爹娘膝下才好呢~~~”。一段话说得扭扭捏捏的,仿佛说到“嫁人”就羞答答的。 老夫人被她一气,真想把这丫头拉过来掐死! 小曹氏摇了摇扇子,轻轻的插话:“妩儿的事倒不急,实在不成,还有太后娘娘呢。眼前么,老夫人还请替妾身做主,这失窃的物件要怎么填补?”她说着伸出只手去,柴嬷嬷连忙将册子送上来,小曹氏略翻了翻道:“姐姐也是有眼光的,挪用的这些物件都是精巧珍稀之物,当年置办也花了近两万两银子……现在么,估摸着也值三万两了。” 老夫人倒抽一口冷气,三万两是什么概念?融家嫁一个庶女公中也就出两千两,嫁一个嫡女公中也就出五千两,再要多,就得各房私下去添补了。 就是当年伯夫人曹芝华进门,曹芝华的父亲又不是曹家嫡出,虽然有能力,彼时家财却也不丰,为嫁唯一的女儿,刮尽了家财也不过陪了八千两的嫁妆! 融家现在账面上所有能活动的银子拢一拢怕也不到两万两,上那去赔银子给她? 融伯爷转过脸来看着小曹氏,皱着眉无奈道:“我知你素来不是爱财的人,这会子也是气得很了。你放心,我必要替你做主出气的,你且先忍两日,先容我想想怎么应付明日的流言。”半点也没有责怪小曹氏的意思。 小曹氏却是笑:“还是伯爷了解妾身,妾身确实不爱这些黄白之物,那就不要银子了。” 融伯爷眉头微舒,小曹氏又道:“就请将这些失窃之物一一寻回就好。” 融伯爷面色一滞,典当贱卖容易,要买回来却不容易,不说找不找得到,也不说花费的人力物力,别人看你一心要买回来,少不得要翻几倍作价。岂是三万两能处理得了的? 他随即又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小曹氏:“就你刁钻!” 小曹氏果然如他所料的挑了挑眉,双目微睁。这些女人,总想显得自己古灵精怪,聪慧过人,把男人逼到无奈后就会得意,一得意就什么都好说了。 可小曹氏还是道:“伯爷事忙,要不妾身求求太后,太后娘娘派人寻回总是容易的。” 融伯爷的笑就僵在了脸上,他看着小曹氏不说话了,这十几年他有过许多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爱听什么话他都是清楚的,可没有一个像小曹氏这样的。 伯夫人在一边椅子上躺着,两个丫环又是给她嗅药,又是给她打扇的。 融家二夫人和三夫人看一下她昏沉狼狈的样子,又互相对视一眼,心道看今日这架势,要是不赔这银子,小曹氏能告御状。但公中的银子是大家的,现在刮了,到时候分家就少了。 二夫人清了清嗓子道:“老夫人,既然是大嫂挪用了,必是填补到她嫁妆私财里去了,不如就让大嫂复又拿私财来抵好了。” 伯夫人才刚幽幽转醒,一听这话就抬手指了这两妯娌:“你们……!”又昏了过去! 小曹氏眉眼不动的坐着。 老夫人拍了拍胸口,一指融伯爷道:“去请你岳父岳母来商议……”平日中气十足的声音都虚弱了。 等请了伯夫人的父母过府,融家一众小辈都被撵了,小曹氏是事主,自然要与会了。 薛池看了半日的八卦,心情激荡之下又找不到人来分享,那能老老实实的真守在屋里,只挠肝挠肺的让人去碧生堂打听消息。 也不知最后怎么商议的,最后伯夫人从私财中出一半,融家从公中出一半,凑起三万两陪给小曹氏。 融家公中一下就穷了,各处的每日菜色都减了半,薛池只觉得总有绿油油的目光盯着她。 她这样皮厚的人都觉得有些受不了了,便找了个由头出门:“娘,我想出门去淘一张琴。”薛池其他的不怎么样,最近琴倒是练得有几分像模像样了。 小曹氏自从她那日当堂说了“不嫁人”之后,也并不限制她了,让柴嬷嬷取了银票来给她:“去吧,从人要带足了,不许一个人乱跑。” 薛池喜滋滋的应了,转身招了几个丫头就走。 柴嬷嬷低声道:“大姑娘本来心就野,如今见天往外跑,如何得了?” 小曹氏懒懒的支着头:“她与我一场缘分,我原也是想要她好好的嫁个人家,才算对得起她,可我和融家这结……如今看来,憋着她的本性让她嫁人,恐怕她还不自在,她随便就能当着一屋子人说‘不嫁’,半点不当回事。不如就由她去,遇得到良人再说,遇不到,就多给她留些钱财,让她靠着太后,靠着曹家,快快活活的。”融伯爷没回来前小曹氏还不是这种想法,等融伯爷回来后,她反倒是被薛池常挂在嘴边的一些胡说八道给说服了,越来越觉得不嫁人没什么要紧的。 柴嬷嬷自是认为女子除非出家,否则岂有不嫁人的!不过她虽不以为然,也是道:“她还算有几分良心,也真敢说。” 薛池到了朱雀大街,就令从人们守在马车边,只带了两个丫头去逛街。说是买琴,其实什么铺子她都要进去看一眼,小曹氏发了一柱大财,手面十分大方,导致薛池手面也大了起来。她尤其喜欢路边小摊上的饰物,虽然不高档,材质大多是铜的、木的、骨质的,但式样比大银楼的还新奇。她原先就是开网店卖饰品的,最开始的时候眼光不好,进了货卖不出去,时间久了以后——眼光还是不好。但后来的生意还不错,主要是她掌握了一个规律:造型设计一定要独特,越独特越好,泯然于众人的款式是没潜力的。这时忍不住犯了职业病,横竖不贵,零零碎碎的买了一堆。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觉得自家姑娘把别人不要的那些边角料做的古里古怪的饰物全都买了,没见那些小贩笑得跟花似的? 薛池买好一转身,就见前头有个背影很熟悉。清瘦挺拔,步履从容,银色的袍角随行走间掀动。 薛池试探的叫了一声:“时谨!”那人果然顿住了。 薛池看了看他头后并没系面具的皮筋,不免有些高兴,那天晚上就特别想看看他的长相,这回可算如愿了。 她向前走了两步,那人缓缓的回过身来,薛池一下迟疑了……长得略平凡啊……实在是对不起这幅好身材,唔,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很漂亮! 薛池随即鄙视自己:你自己就很美么?不许以貌取人! 又臊红了脸:谁美谁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面之缘,想这么多干什么呀? 然而在对方含笑注视下,她还是有点儿紧张。 薛池走上前去,距离他一步之远:“是时谨吗?” 时谨点了点头。 薛池一下就笑了:“果然是你,你身形很好认的。那天你一下就不见了,后来有没有顺利回家?”说了又想起他不会说话,不由懊恼:“看我胡说,当然是顺利回家了,不然今日怎么还好好的在这儿。” 时谨只是微笑。 薛池一下就没话说了,清咳了一声:“呃,那你有事忙罢,我先告辞了。” 脚都迈开一步了,时谨却低声道:“姑娘留步。”声音有些低沉,语调平平的。 却像响雷似的把薛池惊住了:“你会说话!” 第49章 新年好 薛池愣愣的看着时谨,过了一会就抿紧了嘴,虽知一切都是自以为,免不了也有点生气,瞪圆了杏眼道:“你误导我!” 时谨露出抹淡淡的笑意:“事出有因,不如请姑娘喝盏清茶,且分说一二。” 他抬起手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薛池看着他修长的手一下就给看住了,不自觉的就顺着他的指引走向一边的茶馆。她心想:这人除了脸不够看,哪哪都够看的。一边想就一边瞥了眼他劲瘦挺拔的腰身。 其实这女人看男人,就和男人看女人是一样一样的,看到了顺眼的总不免要多看几眼,脸当然是第一重要,然而身材也是极重要的。 倘一女子的脸再美,然肩宽膀肥的,让人想把她娇怜的拥入怀中的欲|望总是大减的。 倘一男子的脸再英俊,大腹便便的却令人不想依偎了。 时谨这身材,肩宽腿长,腰部瘦而不弱,看着就让人想搂一搂,再把脸贴着感受一下胸膛是否肉里包铁。 薛池早早的就给海边的婚纱摄影打零工,到后头兼半个化妆师,见过无数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再来拍婚纱照的新郎新娘,很多新郎会在拍照前一段时间健身,毕竟是一辈子要拿着看的照片是吧,自己也得努点力,统统让人ps像什么样呢? 因此她虽然之前年纪虽小,然而听着摄影师和化妆师背后品评,今天这个身材是极品,明天那个身材是衣架子。乱七八糟的话都过了耳,心中已然竖立起了一些欣赏男人的标准。此时忍不住眼睛往时谨身上溜个不停,只觉得他身材真是极完美的,比之前见过的所有新郎都要好。 时谨唇边含着笑,像是混然没发现她乱瞟的目光。 两人在二楼要了一个临窗的雅间,伙计端了点心果子上来,又冲了两盏茶便退了出去。 时谨将茶水都倒掉,又拿出块白帕子来慢条斯理的将两个茶杯都擦拭了一遍,这才拎着茶壶重新倒茶。 薛池心想:这人有洁癖,不过动作还蛮好看的…… 时谨一手按住了袖口,一手向她微摊了摊手掌:“请。” 薛池回过神来,连忙掩示的端起茶杯急急的喝了一大口,却没料到茶水太烫了,一下睁大眼睛鼓着嘴要吐,又觉得太不文雅了,憋憋屈屈的吞了下去,顿时觉得食道都要被烫熟了,苦着一张脸拿拳头捶胸口。 两个丫环重紫、叠翠吓了一跳,连忙抢上来帮她拍:“姑娘,你怎么了?” 薛池痛苦:“要拍平了……” 两丫环没听明白,时谨却是目光从她胸口一掠,默了。 半晌垂头拿起旁边果盘里的一个桔子帮她剥了皮:“吃个桔子。” 薛池忙掰了一瓣塞在嘴里,凉凉的果肉吞下去,总算缓解了下来。 有了这一出,薛池对着时谨也自然一点了:虽然他时谨还是火树银花下翩翩而来的那个人,但她薛池的逼格已然跌破水平线了,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挺好的。 时谨一边用帕子擦拭指头,一边微笑道:“还未知姑娘如何称呼。” 薛池不适的清了清嗓子,平日里甜脆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她低低的说:“我姓薛。”她脱口而出却是报的自己真姓。几个丫环只以姑娘总算有些戒备心,报了个假姓。 时谨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原来是薛姑娘。” 薛池觉得他这话音儿有些意味深长似的。 但时谨立时又垂了眼,缓声道:“那一日嗓子有些不适,四周嘈杂,说着低哑旁人也听不分明,索性闭了嘴,并非有意欺瞒,还请薛姑娘见谅。” 薛池点头道:“不要紧的。” 时谨笑:“还要多谢姑娘当日相助。” 薛池刚要说话,时谨就接着道:“若拿银子还还给姑娘,倒是不敬。时某家在城东北千月胡同,姑娘往后有了烦难之处,不妨遣人送信,自当相助。” 薛池只当他客气。一两银子的恩情,为小事求上门不值当,为大事求上门又太过分,反正今天人家请吃了茶,也算两清了呗。 正这时只听得外头一阵喧哗,青书连忙走到窗边勾着头一看,咦道:“好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哩。” 薛池闻言来了兴趣,起身去看,只见街上来了一行四五十个人,都包裹着厚重的头巾,穿着不收腰的及地长袍,长相与成国人也有些区别,下颔比较方,眉眼更细长些。 时谨也起身站到窗边,道:“这是元国的使臣。” 与成国比邻的有许多国家,独元国与成国势均力敌,小纠纷不断,明面上还是友好往来。 这次先帝驾崩,小皇帝登基,消息送到元国国都花去数月,元国再筹备来贺,又要数月,一来一往的索性就赶上太后娘娘的寿辰了。 薛池是不知道这些的,只管看着这些人的服饰。 时谨目光一扫,便发现这一行共五十八个人,除了十个女子,两个瘦弱一些的中年男子,其余全是身强体壮的青年。队伍后头的马车行驶迟缓,像是负重过度。 正这时,路边有两个打闹的孩童,其中一个孩童被推了一下,跌跌撞撞的扑在了路中间,正挡住了队伍的去路。当头一个男子低下头瞥了一下这孩童,这孩童居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男子弯下腰,将这孩童拎了起来,这孩童哭得越发厉害起来。还好这孩子的家人赶了过来,一把抱起孩子走了。 青书不由道:“这孩子是摔疼了吧,快些找大夫看看才好。” 薛池偏了偏头:“我觉得他是被吓的。” 青书道:“没人吓他呀?” 薛池也说不清楚,只好摇了摇头,一抬头正见时谨在斜眼看她,眼角微微的挑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平凡的面容硬是有些风流的感觉,薛池瞬间就觉得面上有些不自在。 等到队伍走过,薛池回到桌前将凉下来的半盏茶喝了,起身告辞。青书重紫的战战兢兢她感觉到了,这样与男子会面饮茶,两个丫头想拦又不敢拦的,还是早些走,别为难人了。 时谨也不阻拦,将人送至了门口。 薛池一直觉得嗓子不舒服,也没心思再闲逛,便打道回府,马车才要动,外头就有个女子道:“是薛姑娘的车驾吗?” 薛池挑起了车帘,见外头立着个绿衣的小姑娘,她微笑着走近几步靠近车窗,将手中一个瓷瓶递了过来:“婢子绿姝,我家主人说姑娘嗓子不适,让送来一罐玫瑰露,姑娘用来冲温水饮用,最是滋润嗓子了。” 薛池心下一动,便知是时谨了。不由觉得妥帖,笑道:“替我多谢你家主人。” 绿姝笑着退下了。 薛池拔了塞子,捧着嗅了嗅,一股醇厚的香味沁人心脾。 重紫在旁边跟着闻着点子味,一本正经的说:“比信姑姑的香。” 薛池并没放心中,只以为她凑趣。 她们说的信姑姑就是信娘,信娘那是小曹氏奶嬷嬷的女儿,一起受过这许多罪。原先被困小院中,小曹氏拿信娘出气的时候不能说没有,但回了伯府后倒是极优待的,明面上自然是对薛池这个便宜女儿更好,但实际上信娘在小曹氏心里的地位怕还要在薛池前头。 因此小曹氏从宫中和荣恩公府得来的东西,各种头面首饰自然是偏着薛池,但各种吃食滋养的东西却是偏着信娘。信娘的玫瑰露自然是小曹氏给的,小曹氏的东西又来自宫中和荣恩公府,时谨给的还能更好不成? 但是……薛池忍不住又深嗅了一口,真的好香呢! 她捧着瓷瓶回了府,美滋滋的让人冲了一杯来喝,只觉得又香又甜。 伯夫人大曹氏在这一役中被小曹氏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咬了牙把银钱垫上了,竟似生生被人从心头剜了块肉一般,大病了一场。 待到休养了一阵,琢磨着融家也要脸面,横竖不致休妻,这件事便也这般翻过去了,而她为了融语淮和融妙两个孩子,却也不能让府里从此都落到小曹氏手中,只得重新打起了精神来。 而小曹氏此时虽不是融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但满府上下谁也不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大小曹氏两人掐起架来,一时府中人心浮动,发现两头讨好就是两头得罪,一时闹哄哄的忙着站队。 正这时又闹出一件事来。 原来小曹氏和薛池回平城途经离城之时,曾遇山匪。这事虽则一直瞒着,不敢教人知道薛池曾让山匪劫走过,但当时的离城知府赵大人是个知情人,还遣人搜救过薛池。后头小曹氏人虽走了,却留下话委托赵知府继续缉拿山匪。 赵知府因想与融伯府攀上关系,便十分卖力,这许久以来都假借了名目暗里继续缉拿山匪,不曾放松。这一日查得了内情,便遣人从离城快马过来送信。 正是这来信又在融伯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赵知府擒着了匪首,经过一阵拷问,终于供出这件事乃是被人指使。赵知府在信中详细的描述了这指使之人,虽说压着竹笠遮了半张面,但衣着、身形、口音竟被赵知府都细细的逼问出来了。 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寻常,先前还以为不过是倒了血霉,现在一看,是针对性寻仇啊! 第50章 宝石 小曹氏的仇人,别无第二家分号,非大曹氏伯夫人莫属。 因赵知府来信说匪首落草之前乃是泰郡人氏,竟一下确认了指使之人是泰郡九江一带的口音,这也是阴差阳错了。又说出这指使之人身长不过五尺,体格矮短肥硕。 融府中人心中一琢磨,大曹氏的母亲正是泰郡九江出身,她的陪房中有个管事叫周钱的,一向极少往府上来,但也不是没人见过,细细想来却正是这般身形。 一时众人闭口不言。 小曹氏却不肯放过,立时更衣到了碧生堂要请老夫人做主彻查此事。 小曹氏私库失窃之事才了,消停了没两日,这又闹将起来了。 小曹氏一口一个要报官,老夫人是压着不许的,她心中也相信大曹氏干得出这桩事来,但再怎么笃定,也绝不可能把这桩事揭露出来让外人看了笑话。 不单小曹氏身边的人义愤填膺,薛池也是气炸了,想她被劫之时真是又惊又怕,还迫不得己杀了人,有心理阴影的好吗?当下拍着桌子道:“什么家丑不外扬?告就告了,只要恶人得惩,咱们便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如何?旁人说得再热闹,一年半载也就过去了,也不少咱们一块肉,怕什么?” 小曹氏拿个簪子,正用簪尾调着胭脂,闻言只挑眉笑了笑,并不抬眼。信娘正端了个红纹白玛瑙子进屋来,里头放着一碟子红彤彤的荔枝,她人在门口便听到了薛池的话语,却并不附合,只是低垂着眉眼走近,将碟子放到桌上。 薛池眼角一瞥,见信娘的手居然有些发抖,使得碟子在桌上磕出了声响。薛池便一手握住了信娘的手来:“哎,怎么了?” 小曹氏没抬眼,柴嬷嬷倒啐了一口:“她就是个闭葫芦,只会气得直哆嗦,却半句话也不会说。” 薛池本来横眉竖目的,一下又笑开了,拉着信娘的手摇了摇:“好信娘,很不必这般替我着恼,我自会出这一口气,啊。”她的音质很清澈,比旁人多几分爽朗,微扬的尾音带着股安抚的意味。 信娘听入耳中,看了一眼她璀璨的笑脸,便也抿唇笑了笑,缓声道:“……还是算了,别惹事……” 柴嬷嬷的三角眼一横,搡了她一把:“我就看不得你这样的面人,什么叫算了?” 薛池道:“正是!憋气会得癌的知不知道?做什么贤良人?有气就撒出来,让别人不好过,自己才痛快了,自是身康体健了,最末才能取得绝对胜利!” 小曹氏等人是早知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此际也忍不住问:“‘捱’为何物?” “呃——,一种无药可医之病症……” 小曹氏蹙眉道:“莫非是无药可医,只得苦捱至死,是以为‘捱’……”。 柴嬷嬷恍然大悟:“大姑娘可真会乱取名。” 薛池哈哈笑着:“……要这么说,也可以。”心中却道:总算知道牵强附会是怎么来的了。 小曹氏和大曹氏年底撕逼大戏,现在是小曹氏彻底占了上风,虽然老夫人不许闹到外头去吧,但在家中关起门来,那都是和颜悦色安抚小曹氏,横眉怒目冷暴力大曹氏的。 融伯更是自当免费牛郎,日日以身体来安抚小曹氏。 简直没有薛池冲峰陷阵的机会,薛池琢磨琢磨目前要紧的事,倒是替太后准备寿礼了。先前老夫人让薛池同府里的各位姑娘一起给太后绣个屏风,让薛池给推了,后来小曹氏借着让薛池单备一件寿礼引出私库失窃一事,闹到后头彻底把寿礼给耽搁了。 不管怎么说,太后和小皇帝对薛池都不错啊,薛池想来想去,只得动用自己的秘宝了。虽说她的秘宝在现代不值钱,一堆玻璃合成宝石罢了,但带着它们穿越了空间,以物以稀为贵这个角度来说,怕是比真正的宝石还珍贵了。 当下她回了房,让几个丫头在门外站着不许进来,自己到屋里将自己从现代带来的一堆物件给翻了出来,从中间挑出来一套蓝色的合成宝石来。这套宝石是多切面方形的,一套有七颗,最大的那颗有个麻将牌大小,其余六颗分成三对,大小依次递减。这原先就是从一条超夸张的欧美风项链上撬下来的,简直是闪闪发光。薛池又把之前收人家见面礼中几个赤金的首饰拿了出来,一起拿个荷包装了。再把其余东西藏回了原处。 她揣着东西,领着几个丫头就要出门,到了大门口,就见个婆子笑眯眯的在门口站着,见薛池走近便福了福身:“老婆子见过大姑娘。” 薛池看她一阵,认出是老夫人屋里服侍的,叫什么名倒不知道。 倒是她身边几个丫头是做过功课的,青书这时就上前道:“刘妈妈这是要去哪呀?” 刘妈妈笑道:“老夫人听人说大姑娘叫人备车,知道姑娘要出门去,大姑娘身边都是小丫头服侍,怕有不周道的,叫老婆子跟着跑一趟腿。” 薛池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只怕老夫人防着她去告状呢,只不好禁她的足,只好找人看着劝着了。 薛池先前听小曹氏的意思,是要借此事架空了大曹氏,倒并没想要告状,因此也笑笑,不以为意,爱跟跟着呗。 薛池出得门来,目的倒也明确,直接到了平城最出名的银楼致宝斋。 她对青书说得几句,青书便上前去问:“你们这手工最好的师傅是哪一位?我们想打一套首饰。” 致宝斋卖成品,也订做,据闻铺子里有十个师傅,各个都是手工出神入化的,只各自擅长的风格不同。 伙计便笑道:“不知道贵客要做什么样儿的,不如到铺子里转转,瞧着什么合眼缘,再去请师傅。” 薛池听着也对,一行人便入了铺子逛了起来。 时人最重玉饰,各色彩宝都要退一射之地,主要也是因为玉石软,宝石硬脆,而切割打磨的条件未到后世的水准,彩宝难以呈现应有的光彩。 因此致宝斋里玉饰占了大半的江山,就算是赤金饰物,上头镶嵌的也多是玉石。薛池看遍了一楼,又在二楼转了一大圈,终于看中了一套镶红宝的赤金头面,便指着道:“这个倒有些意思,是那一位师傅的杰作?” 伙计笑道:“是九先生所作,姑娘请里边饮茶小坐,小的这就去请九先生。”他将薛池一行人引到一旁的茶室,再去请九先生。 不一会儿九先生便被请了过来,薛池抬眼一看,这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神色不卑不亢。 薛池先前听身边人说致宝斋的匠人师傅因手艺出众,不比一般的下九流手艺人,就是在贵人们面前也都是很有脸面的,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便笑着请九先生坐下:“我这有一副宝石,想请九先生帮着做套头面。” 九先生不以为意,方才伙计去请时已经说了,来人穿戴富贵,不是一般人家。九先生一扫眼,也看得出薛池身上的饰物十分罕有,然而他却不是第一次替权贵打首饰,便是王孙公子也是见过的,因此不慌不忙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宝石?” 薛池朝青书示意,青书拿出个荷包,旁边伙计机灵的呈上一个樟绒托盘放到桌上,青书便小心的将荷包里的事物倒至托盘上。 薛池是随意将荷包交给她的,她之前也是没有看过,这会第一颗宝石落在樟绒上,青书只觉得眼前一闪,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九先生正预备端了茶来喝,却是一手将杯子给拂倒了,他大惊失色:“这……” 只见这几颗宝石并非往日什么黄豆大小、莲子大小般可以比拟,一颗颗硕大无比,而颜色竟不是常见的黛蓝色,却是从未见过的碧蓝色,一如雨水过后的晴空!宝石剔透无一丝杂质,每一面都有如刀切一般光滑,折射出耀眼的光华。这样的颜色和品相!这样的做工和大小!九先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会子却是目瞪口呆,颤抖着双手急不可待的想去碰触,但在距离宝石一指之距的时候停住了,不敢碰触——这样的晶莹剔透,像是一汪水,一碰怕是要碰化了。 “世所罕见,世所罕见啊!”九先生再没了先前的淡定之色,神情极为亢奋,他搓着双手道:“姑娘真要将这套宝石交给在下来打造?” 薛池环顾一周,见屋中之人都被震住了,心中得意,笑道:“正是……不瞒先生,这套头面,我是想要献给太后娘娘做寿礼的,还望先生在式样上多花心思。” 九先生激动得满面通红,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一时又停下来瞪眼盯着宝石,心中几乎一瞬间就泉涌出无数的样式来匹配这些宝石。 他站定了,恭敬的朝薛池拱手道:“请姑娘放心,必不辱命!” 有这样的天材地宝,又是进献给太后的礼物,几乎就是上天将扬名的机会送到了他和致宝斋眼前,九先生说得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惟恐薛池不相信。这时候只怕薛池不愿意交由他来打造,他反而要上赶着劝说恳请了。 薛池又让青书将那几个赤金物件来出来:“就将这些融了来造罢。” 九先生面现迟疑:他几乎想说“姑娘你收回去,这金本店就包了”,然而他只是个匠师,并不能替东家做主,只好又将话给咽了回去。 当下九先生便写了凭条交付薛池,上面书明收了宝石和赤金几许,限定了交货日期。 等九先生将薛池送出了致宝斋,九先生便忙拿了个匣子来妥贴的将宝石一颗颗小心放好,却听得一个伙计来请:“东家让九先生带着方才收的宝石去看看。” 第51章 先撩 为了给我自己一点激励,我打算这两天入个v。 虽然赚不到几毛钱,但是会让我更能坚持一点。 大家捧个场,这么冷的文估计是没有机器盗文了,这是好事。 各论坛的朋友也不要盗了,下得去手吗?电费钱都不够…… 看的人多人少我都咬牙挺了哈。 以下正文: 九先生听闻东家有请,便揣着盒子往里头去。进得一间屋子便恭敬的呈上匣子:“东家,东西在这。”说着并不敢看屋中的另一人,又退了出去。 薛池若在这,必然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她是见过的,原来竟是离城珍宝斋的东家年子谦。这年子谦富甲成国,虽他是成国人氏,但便连异邦也是多有他的产业,他尤其爱给店铺用“宝”字来命名。 这年子谦与摄政王私下正是好友,平时也不多礼,并不称其为摄政王,只以“七爷”称呼。 此时年子谦便笑嘻嘻的道:“这小姑娘手头上能有什么宝物?多是宫中赐下来的,她居然又要献进宫去?我倒要看看。” 屋中坐的另一人正是摄政王,他微微挑了挑眉,并不说话。 年子谦打开匣子,一时也失语了,半晌才道:“这……倒真是见所未见……” 摄政王闻言不由微微侧头,瞥过来一眼。 年子谦目光一转:“我倒想找她收了这套宝石,他日献给燕王的贵妃,也好打开燕国的商路。” 摄政王抬手将扇子在手心轻敲,似笑非笑。 年子谦哈哈一笑:“好罢,知你笑我眼皮子浅。不过我倒真想找她问问这套宝石的出处,追根溯源。” 年子谦一想兴奋起来:“若是能找着处矿脉……哈哈!”他一击掌:“为了这矿脉,我把她娶回家来慢慢的问也是甘心啊!”自古以来商贾身份是不高,但自本朝起,□□便鼓励兴商,成国也因此比邻国更繁盛,是以如今富商虽地位不及官宦,但也是极受平民艳羡的。 更何况富到年子谦这地步却是任何人也不敢看轻的,毕竟做什么不得银钱支持?再说他家上数三代也沾着点儿王亲贵戚,正是即有身份又有钱财,便是朝中二、三品大员也是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 年子谦自然不过说笑,但也是真对这宝石的出处感到好奇,以他的眼界居然也没见过这样品相的宝石。 年子谦举着宝石对着光照,摄政王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淡淡的道:“竟不似天然之物。” 年子谦闻言一怔,忙又细细的看去,果然其中半丝纹絮都无。再如何纯净剔透的宝石,只要仔细去看,总有些天然痕迹,或有些纹絮包体,或有些颜色浓淡轻微变化等诸如此类,不过是明显与否罢了。但此物竟是细看数遍也寻不出半点痕迹。不由怔道:“若此物乃人造,那亦是巧夺天工了,若能得了此法……这其中天大的好处……!” 一时说得自身心情激荡起来,竟是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心中闪过万千念头。 这姑娘若是小门小户的倒好处理,偏偏却是太后的侄女,倒不好办了。可叫他一个商人对这样的商机视若无睹,简直如百爪挠心一般…… 他笑嘻嘻的问摄政王:“七爷,她家虽是一团乱麻,但她模样儿也不错,性子也不像个呆板的,我……”虽还是说笑,但也是有了一分意动了。 摄政王目光瞟过他,用扇子敲了敲桌沿:“想多了弯弯道道,就不会正经行事了不成?她若有方子,你向她买又何妨?” 年子谦风雅的转了转扇子:“我这不也是到了年纪吗?一箭双雕,也好,也好。我不像七爷,这么多人关心,我可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摄政王没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勾起。 年子谦只觉浑身一冷,讪笑道:“说说而已嘛,笑得这么渗人。” *** 薛池转了一圈,在刘妈妈的监视下回府。 刚要进融府,薛池迎面就和融语淮撞上了。融语淮身后正跟了数人,融姻、融妁、融妍几个都在,俱都穿着骑装,看着像是一群人要去骑马。 最近大曹氏被小曹氏挤得灰头土脸的,她的一对亲生儿女对小曹氏和薛池的敌意也到了一个高度。 融语淮淡淡的盯了薛池一眼,并不说话。 薛池才不要热脸去贴冷屁|股呢,顿时也把脸一撇。 融语淮只当没看见她。 与融妙一向对薛池的针锋相对不同,他对这个便宜妹妹一惯是漠视的。 他身后却有人打趣道:“语淮,是你家大妹妹吧?” 薛池进入平城这段时日,在女眷中混了半个脸熟,公子哥儿们也大多听过了她的名字。 与融语淮一起玩耍的这几个少年早是与他几位妹妹相熟的,这会见着个面生的,立即就联想起来了。 融语淮微哼了一声。他这一年来因年纪不小了,便也在鸿胪寺当了个闲差,又因伯夫人大曹氏正在替他说亲,已经许久不曾同好友厮混玩闹,今日才又聚起头来,不想却遇上薛池,心情都差了少许。 那问话的少年人浓眉大眼的,皮肤微黑,是刘侍郎家的三公子刘晋,此时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妹妹,也一起去白云牧场骑马呗。 融妙哼了一声:“晋哥哥,她怕是不会骑马呢。” 薛池在宫中已经是学过骑马了,师傅说出来吓死人:当今小皇帝。虽然骑术不怎么样吧,但勉强也能看得过去。只不过她和融妙等人一向不和,自己的这些事情也从没和对方说过罢了。此时听融妙一副看土包子的样子,不由得有意的挑高了眉从上到下意味莫名的扫了融妙一眼。 融语淮早知薛池不是个善茬,此时一看她这小眼神,这个睥睨、这个挑衅,就融妙那点脾气,保管要被点着了,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融妙就算在薛池手中吃过两回亏,此刻被激得也忘了痛了:“融妩你什么意思!?” 见她继续睥睨,融妙口不择言:“看什么看,说话啊!哑了不成?” 薛池又换了副无辜的神情,深吸了口气:“四妹妹……,往日我一说话你便嫌恶,此时又来怪我不说话。怪不得说如果厌了一个人,我看你是错,不看你也是错;我说话是错,不说话也是错;我真怕有一日在你面前呼吸是错,不呼吸也是错。我好怕,我好怕啊,你怎么能这样残酷,这样没有姐妹情,这样不容人,这样不贤淑……” 说到这里又后怕的捂住了嘴:“不不不,一笔写不出两个融字,我怎么能实话实说?该为你遮羞,对,你很好,很好。” 众人皆惊,融妙被她一番话顶得满脸涨红,“残酷,没有姐妹情,不容人,不贤淑”,这样的指责太严重了,就在这府门口她就敢说,传出去融妙还能做人吗? 薛池见众人都是一脸震惊,心中哼了一声:我又不要名声,但凡再有谁来招惹,一律把她拉低到没脸的层次。 融妙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了,融语淮叹了口气,勉强露出个笑:“好了,四妹,别当真,大妹妹在和你说笑呢。大妹妹,走罢,一起去骑马。” 薛池看他一眼,心知他是要打个圆场,自己若是和他们一起去骑马,也就落实了“说笑”二字,便将这事遮掩过去了。 薛池哼了一声,眼睛望天,先撩者贱,凭什么还要给你圆场啊? 融语淮一双长眉簇起,脸上也涨得微红,但没办法,妹妹今日名声要紧,他只好动作艰涩的背着众人双手合起,对着她动作轻微的比了个作揖的手势。眼睛却是别开去,不敢看她。 看着这一向中二得装出众人皆醉我独醒姿态的如玉少年羞红了的耳廓,薛池看得略有些不忍,清咳了一声:“青书,你去取我的骑装来。” 融语淮闻言松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微微露出感激的神情。 薛池撇了撇嘴,心中却是软了一些,看了融妙一眼,倒也不再刺激她了。 现如今国泰民安已久,便从前有些武将家中还养了些好马,也渐渐的没了,顶多养些拉车的马匹,算不上出色。 白云牧场专养了些神骏异常的马,场子大,内又有饭庄,是前来赛马消遣的好地方。 薛池换了身红色骑装出去,倒让刘晋等人多看了几眼。 她这骑装是在宫中做的,自是不凡。融语淮看她脸上挂着笑,当真不再同融妙计较的样子,不免对她多了些好感。便趁人不注意,寻了个空走到她面前道:“多谢妹妹方才不计较。” 薛池正牵着马绳,抬手摸马的脸呢,转过头来对他一笑:“行啦,你以后劝着她点。” 她眼神亮晶晶的,嘴角扬着,神彩飞扬又得意的样子,融语淮一瞬间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看,嘴里说道:“她年纪小,又受不得激,妹妹往后莫激她……” 话没说完薛池就瞪他:“你当真让我在她面前控制自己言行?她受不得激是她没用,凭什么还要我让着她?” 融语淮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了,他可是一惯高冷,好言好语求人的事可是头一回做,不由得一下语塞。 薛池手一撑,旋身就上了马。火红的骑装把她的腰身勾得细细的,动作轻盈利落得像片红色花瓣随风舞动了一下。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瞥了融语淮一眼,扬长而去。 融语淮站了一阵,只好叹了口气,转头去看融妙。 融妙强挂着笑脸,眼圈却还是红的呢。看他过来,便委屈的牵住了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她可真狠毒,什么话也敢说,我饶不了她。” 融语淮淡淡的道:“不许再任性了,母亲如今正是艰难,你不要惹事。大妹妹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你要真惹了她,便无法收场。惹只是争口舌,你那一回占过便宜?再说她亦不是个心狠的,今日到底饶了你一回。” 融妙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哥,你居然替她说话?我这样是谁害的?她不过也是顾忌自己名声才圆了场,你怎么说得她像是施恩于我一般?” 融语淮抬手去摸她的头:“你看她往日行事,素无顾忌……” 话没说完,融妙已经一闪让他摸了个空,露出受伤的表情:“你是我嫡嫡亲的哥哥,只能向着我说话,怎能被些小恩小惠就收买了?我回去要告诉母亲去!”说着一转身跑开了。 第52章 发疯 薛池纵马小跑一圈回来,刘晋驱着马靠近,叫道:“融家妹妹,来赛一场!” 就连融语淮都望了过来。 薛池心知赛起来自己必然垫底,她倒不是怕丢脸,不过奔在一处万一碰着蹭着惊了马,恐怕就落不了好了。 当下笑道:“我不过跑着玩儿,不敢与人比试,先自认输好了。” 刘晋还欲劝说,融语淮便道:“咱们人数已是够了。” 刘晋便作罢,几人依次排开做起准备,薛池让到一边等着。 有个小童在一边将指头塞到口中打了个唿哨,众人便齐齐驱马窜了出去。一众少年俱都冲在前头,几位姑娘落后一步。 薛池正看着,突然发现融妙、融语淮落在最后。 薛池心道融语淮八成是主动落后好看顾自家几个妹妹,正想着,她与融妙眼神对上,心中忽道一声不好。果然转瞬之间融妙便纵马往她身边而来,一步之远时脸上就露出个笑容,抿紧了唇,扬起了手来,看这样子竟是要挥鞭往薛池所骑之马头上抽去。 这一下抽实了,这马必然惊了。 融语淮已经是惊呼了一声:“不可——!!” 薛池心中惊怒交加,但她一向反应敏捷,脑中还没琢磨清楚,手上动作却是快了一步。 融妙还在恶狠狠的高扬着手作势,看这样子似要蓄尽全身力气才落下,薛池却是迅速的一鞭抽了过去,鞭梢正卷中了融妙的颈项,一下把她带下马来。融妙顿时惨叫了一声,重重的摔在地上,还好她的坐骑已经冲了过去,并没踩踏到她。 前头诸人听到惨叫声齐齐惊得勒马。 融语淮已经是翻身下马,冲了过来:“四妹!你怎么样?” 所幸是落在草上,融妙皮肤并没擦破,但她紧捂着先着地的臂膀,脸色煞白,瑟瑟发抖,颈项间一圈红红的鞭痕十分显眼。 融语淮上前去将融妙搂起来,一边转头对侍从道:“快些去请大夫!” 牧场里总免不了有些意外,原本是有大夫的。 不一会儿大夫就拎着药箱赶了过来,将围成一圈的人给驱散开来:“让一让,让一让!” 融妙正在哭天抢地:“哥,好疼!二姐、三姐,我好疼~~~” 大夫见惯这种场面,倒也没被她叫得心慌,沉着的检查一番道:“这是脱臼,要忍着些,待小老儿替姑娘正骨。” 融妙啊的尖叫一声,融语淮连忙把她的头按在怀里不让她看。 这老大夫做惯了的,动作十分利落,且避嫌的并不敢与她肢体过多接触,手上两三下动作就在融妙的惨叫声中正了骨,立即就退到一边:“好了,小老儿再开一剂内服,另有一瓶药油每日涂于红肿处,三五日便可无事,只是需得静养,手臂不可着力。” 融妙已经昏了过去,融语淮着人取了药。 众人这才有空来瞧薛池,因并不清楚内情,融妁几个到底和融妙亲近,此刻望着薛池已是满脸愤恨,只顾忌她是太后侄女,并不敢开口斥责。 融语淮却是亲眼见着所有情形的,此刻让他污蔑薛池他做不出,说出实情又是毁了自己的亲妹子,只得道:“四妹不慎落马,咱们赶紧打道回府,回去恐怕还有一番啰嗦。” 薛池见他将事情定性在“不慎”上,倒觉融语淮虽平时有点不搭理人,心倒不是黑的,撇了撇嘴不说话。 当下一群人闹哄哄的回了府,融妙可是伯爷嫡女,当下府上中下都被惊动了。老夫人让将人直接抬到碧生堂,担心村野大夫诊治有误,又另让人请了个告了老的太医来看。 薛池觑了个空偷偷溜了,回了莲华小筑,还没喝上口水,便听人来请她和小曹氏。 薛池心道不好,也只得随小曹氏前往。 这一路上三言两语的将情形向小曹氏交待一番,小曹氏闻言冷笑一声:“这丫头又刁又蠢,八成想往你身上泼脏水。” 到了碧生堂,不但敬安伯和伯夫人大曹氏在场,就连其余几位爷和夫人都在,围着融妙团团坐着,都是一脸的怜惜。 老夫人难得一脸不悦的向薛池看过来。 融妙这死丫头果然在哭天抢地的哭诉:“……她就这么一鞭子甩过来,差点没把我给勒死……” 大曹氏一见薛池出现,并不说话,只盯住了她看。那样双目充血,但却面无表情,薛池一瞬间觉得她似乎有些精神状态不对劲的样子,整个人绷得像根弦,随时都要暴发。 老夫人沉着脸道:“妩姐儿,你为何要害你四妹妹?” 薛池只道:“是她先要抽我,我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融妙尖叫起来:“你胡说,我没有!是你记恨我和你的言语不和,有意下毒手!” 薛池冷笑:“场中又不是只有我们二人,寻了旁人来一问便知。” 老夫人锁着眉:“此事岂可大肆张扬?传出去旁人只说是融家女儿的错,快些遮掩才是。” 融伯爷温和的笑:“妩儿,为父知道你与妙儿素来不和,但此事却是过了。” 薛池略有些意外,看这情形,竟然是想不分清红皂白的给她定罪啊,不然的话,随侍的从人总要拉来问一问才对。难不成最近大曹氏在小曹氏跟前无还手之力,这老太太想玩儿平衡,要扶一扶大曹氏了? 她这么一想,目光就划过厅中众人,落在融语淮身上时,见他一脸微红,目光闪烁。 看他这样子还算有些良知,并不敢开口诬陷,想必心中也是煎熬,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以亲族为重,放到此种情形下嫡亲的妹子和便宜妹子那也是要有所偏重的。 薛池本身也很有些帮亲不帮理,所以并不怪他,但从今往后自是要划清界线。 薛池心中正在琢磨,融语淮却见她双目放空的只看向自己,只当她茫然又失望,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不由用力抿了抿唇,声音有些沙哑的开口:“其实,只是个意外……” 话没说完,大曹氏就转过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可是自己的亲儿子!这节骨眼上,怎么竟向外人说起话来? 大曹氏抬手就抓住了融语淮的手,指甲深陷进去。突如其来的变化使融语淮停住了话语,抬头看向大曹氏。 大曹氏声音低低的:“你说,是个意外?” 融语淮神色几变,终还是坚定了下来:“是个意外……” 大曹氏突然低低的笑,笑得融语淮一惊:“母亲!” 大曹氏笑着转过脸来,望向小曹氏和薛池:“好,很好,你们真好!” 她从床榻边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身形竟有点踉跄。 哭哭啼啼的融妙都觉得事有不对,停住了哭,伸手去抓大曹氏的衣角,却抓了个空。 大曹氏继续向前走着,抬手指向小曹氏:“我就知道你是复仇来了。” 小曹氏看着她,垂下眼睫,微微的笑:“姐姐在说什么?” 大曹氏眼中射出奇异的光来:“我的嫁妆俱都赔了你了,这不算什么,后头又诬我买凶在你们回府途中劫杀,再后头,李婆子也不见了踪影。我知道,你等着给我好看呢,我怕,但我受得住,受得住……” 薛池也听小曹氏提过两句,经过这些年暗里的访查,晓得这李婆子与当年小曹氏身边的丫环果儿是有勾结的,李婆子许了让自己的儿子娶果儿过门,是以当年李婆子买了毒来,让果儿下在小曹氏进给婆母的汤水中,这才陷害了小曹氏。事后小曹氏被关十数年,果儿悄无声息的死在乱葬岗上,李婆子却是出府了,她儿子如今在大曹氏娘家的铺子里当掌柜,一家子日子十分滋润。 小曹氏虽查清楚了,却是一直隐忍不发,薛池觉得小曹氏是步步逼近,想让大曹氏崩溃,并没有一棍子打死的意思。 如今大曹氏说李婆子不见了,想来是落到小曹氏手中了,这把刀悬而未落,大曹氏提心吊胆也是自然。 小曹氏想逼疯大曹氏,只怕已有成效,今日看来大曹氏已经是有点失去理智了。 正想着,大曹氏却转头看向薛池,突的厉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动妙儿!啊?动了妙儿,还要使淮儿与我离心?你想做什么?想做什么?!” 卧槽,薛池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这是真要疯啊! 薛池心里开始害怕了,没听说过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神经病的么?就在现代,间歇性神经病撞死人了还无刑责呢,谁惹得起啊? 大曹氏癫狂起来:“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不动我这一双儿女!我没有劫杀过你,你也不要动我的儿女!”她说着抱住了头:“你们都不信我,都不信我!我从来没派过人劫杀,可就连我身边的婆子都不信!” 她这一番发作,周围人都怔住了,下人们不得主人发话,都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大曹氏双手撑着头,仰头看天:“为了儿女,我死也是愿意的,对,我就以死明志,你们可要放过妙儿和淮儿!” 说着猛的扭头看向薛池,薛池心里咯噔一声,身体的动作快过了思维,大曹氏猛的冲过来的时候,薛池反手就去拉,死死的揪住了大曹氏的半幅裙角,整个人被大曹氏带得往前冲了数步。 大曹氏的头咚的一声撞在柱子上,瞬间就昏倒在地。 第53章 诈 屋里静了一瞬,然后就像凉水入了热油锅一般喧哗起来,有人哭叫,有人冲过来把大曹氏抱起,有人冲出去请大夫。 薛池回过神来时只觉得指尖一阵疼痛,抬手一看,这才发现指甲由于用力去抓大曹氏的裙子而断裂了。她轻嘶了一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小曹氏唇边一抹淡淡的笑容,不由心中一突。 这一团乱中,也没人再管薛池,她回了房,先让青书帮她把断了的指甲全给剪了,再上了药用小布条包好。 第二日薛池才听说,大曹氏由于薛池这一阻拦,总算是保住了性命,但醒过来却是又晕眩又呕吐,闹得不可开交。 薛池受不了府中氛围,便只带了两个丫环出府去。 说实话,薛池并不是个软弱之人,人欺她一尺,她也是要想办法还一丈的。但斗得这么惨烈,生生把个正常人逼疯了,她还是大受冲击,一时便有些茫然的走在街头。 直到有人唤住了她:“薛姑娘。” 薛池愣愣的抬起了头。 时谨目光在她面上扫过,问她:“薛姑娘可是有事?” “啊——”,薛池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蹙了蹙眉。 时谨伸手一让:“在下新盘了间茶馆,不如请姑娘喝盏茶。” 薛池抬头打量,发现就是上回与时谨曾喝过茶的那一间茶馆,居然被他盘下来了。薛池本身就是对时谨满是好感的,此时也想找人说话,自是同意。 两人上了楼去,在上回临窗的雅间坐下。 时谨替她斟茶,十分平和的道:“我见姑娘方才神思不属,莫非有难处?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平稳从容,竟将薛池的心都抚平了。 她喝了半盏茶,考虑了一阵,心道常有人说男人比女人更理性,不如请他分析一番好了,只要化去人名,也不怕什么。 当下便道:“正是有一桩事心中疑惑呢。我有一友人,先前归家途中,突遇山匪劫道……”于是粗粗的将事情遮遮掩掩的说了一些:“可如今,她见这夫人言行,倒当真不像主使之人,可当地城守审问得贼人,确实是受指使针对她们一行人而去的,心中便有些疑惑,不知真凶是谁了。” 要说薛池与大曹氏最大的仇恨,便是差点被其派人劫去一事了,幸亏逃脱,不然会遇着什么事,例如先奸后杀什么的,简直是不敢想。 其余倒没什么深仇大恨,最多是站在小曹氏的角度替她义愤填膺罢了。可是今日她见小曹氏那抹笑,却也总是有些心中不舒服。 时谨抬手替她续了茶:“为何听你一说,觉得你这友人与她亲娘也并非亲密无间呢。” 薛池心道:卧槽!顿时瞪大了眼睛看他。 时谨看她这神情,圆瞪的杏眼,满是惊诧,不敢置信又有点叹服。 一时居然被逗乐了,微微展颜一笑。 薛池顿觉室中流光溢彩,他平凡的面目都生动了起来。 时谨道:“我知道的线索太少,若不考虑外人,就这家人来说,老夫人和男主人都是希望维持家中平和的。这桩事故,能从中得到利益的无非是这家夫人,和你好友的亲娘了。” 薛池啊了一声:“好友的亲娘?这怎么可能?那有自己劫杀自己的。” 时谨挑了挑眉:“为何不可能?从你方才神情,便可知这对母女另有蹊跷。唯一被绑走的就是你这好友,其余只损失了下人,她亲娘身边要紧的人可是半点损伤亦无。事后她便是最大的受害人,一经查实,将事推在夫人头上,夫人可还好得了? 凡事从结果倒推缘由,再荒诞不经的真相也是有的。只不过天下这般狠心的亲娘倒也少见。” 说着他抬眼看薛池,似笑非笑。 薛池心中一动,突然想到曾数次见到小曹氏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一时也不免动了些疑,时谨说天下这样狠心的亲娘少有,可小曹氏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娘,而是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只是小曹氏对她的处处关爱也是历历在目的,她与小曹氏虽不是真母女,但彼此之间却是当真处出了几许情份,难道小曹氏当真会这样对她吗? 一时薛池百爪挠心一般想知道真相,面上神情一会惊,一会怒,一会疑,一会愁。 时谨目光淡淡的将她种种神情看了个遍,唇角不免又勾起一丝笑意:“你好友势单力薄,一切尽在他人掌握之中,若想找证据寻真相,那便是一个难上加难。唯今之计,只在一个‘诈’字。” 薛池募的抬眼看他,不由问道:“诈,诈谁呢?” 时谨微笑:“若是直接诈这娘亲,不免打草惊蛇,陷己于不利。不如从她身边亲信之人下手好了,这便要看你好友觉得谁更好得手了。” 薛池简直觉得醍醐灌顶,脑中灵光一闪,已是得了主意,嘿嘿直笑:“好呀,我就给她来个冤鬼索命。” 当下兴冲冲的再三道谢,回了府中。先寻了方才陪同她出门的青书、重紫说话:“方才我与时公子所说之话,你们该也听出些蹊跷,可要去告密?” 青书、重紫对望一眼,齐齐跪下:“婢子不敢,已是姑娘的人,再无二心。” 重紫涨红了脸道:“婢子等从小便知要对主人忠心不二,身为奴婢,若卖主求荣,事后也定为人不齿,落不得个好结果。姑娘大可放心。”像她们这样要放到主人身边贴身服侍的,自是从小就被洗|脑,忠诚是第一品质。她们四人又是荣恩公府调|教后连着身契送来的,不管小曹氏怎么想,荣恩公府可真当薛池是外孙女儿,这服侍的人身上八成是不会动手脚的。 薛池心中一琢磨,抬手将两人扶了起来:“我并不要你们赴汤蹈火,只不过要你们不要出卖我罢了。放心,日后若有变故,我总能放还你们的身契,还你们一个自|由身的。” 两婢女自是百般表忠心,薛池却心道岂有人天生愿做奴仆?若她们当真忠心,来日必放了她们。 心中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多说,当即打发青书去查探信娘的踪迹。 不知为何,她直觉便是要从信娘下手。 *** 夜色渐深,小曹氏躺在贵妃椅上,半撑着头,嘴角微微带着点笑意。 信娘在她背后,用梳子沾了发油替她通头。 小曹氏突然嘶了一声,信娘一惊,举起梳子来看,梳子上居然挂下了几根长发。 信娘的脸色一下变白了,咬着唇微低下了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谁知小曹氏今日却并没沉下脸来,只道:“罢了,你下去。” 反倒是柴嬷嬷往信娘头上扇了一巴掌:“你这死丫头,做事越来越不上心,木木愣愣的!” 信娘任她骂了一通,退了出去。 她袖着手低着头往前走,正要回自己房里,突然有个小丫头冲上来拉她的袖子:“信姑姑,我们姑娘怕是这两日被吓着了,正做噩梦,怎么也叫不醒,您去看看吧。” 信娘想推开她:“你去请大夫,我去报给莲夫人听。” 小丫头央求:“别啊,姑姑,这说出去上头还不得说是我们伺候不周道么?姑娘和您亲近,您安抚安抚她也许她就醒了。”说着就往信娘手中塞荷包。 信娘掂了掂荷包,又想起平素薛池总拉着她的手“好信娘”长,“好信娘短”的,不由抿了抿唇道:“好吧,去看看。” 信娘随着这小丫头往薛池屋子里走去,先进了外间,屋中只点着一盏黯淡的灯,几个丫环都守在内室帘外,见她过来,忙帮着挑帘子。信娘微微蹙眉,抬脚便进了内室。 她一进去便混身一僵,只觉屋中比外头凉上许多,屋角也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昏昏暗暗,更有一段闻所未闻的音乐声若隐若现鬼气森森的在屋中飘荡,有无数人在这音乐声中呻|吟,也有人偶尔低笑,便如走在黄泉路上,忘川河中的孤魂野鬼正在哀嚎引|诱…… 身后的丫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推了她一把,已经把帘子放下,屋中更是一暗,信娘立时想退出,但双腿已经是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突然听得薛池在呻|吟:“不要绑我走,不要绑我走,饶命啊~信娘,信娘,你为何要我找信娘来?你认识信娘?” 信娘浑身巨震,抬眼死死的盯着躺在床上的薛池,居然不再害怕,哆哆嗦嗦的走向床边去,颤声道:“志哥……?” 薛池心中惊涛骇浪,便含糊道:“什么……?你舍不得……?” 信娘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扑到床边去:“志哥,你找她做甚,你要入梦,也要找我。做什么这么忠心,死了也替小姐办事,我好恨啊!” 薛池心道:卧槽,信息量好大。 当下口中只:“信……,信……,信……” 她又不知道这死鬼“志哥”平素怎么唤信娘的,万一是什么“信儿”,“信妹”的,那不穿帮了?只管装做口齿神乱不清的“信”个不停。 信娘嘤嘤的哭个不停:“志哥,她好狠的心,我不死不活的陪她关了十七年,你也在外头替她办了十七年的事,我们生生的分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却要派你去做这样送命的事……你就不要再替她办事了,好生安歇不好么?还是说,你心里对她还有那点儿掂念?” 薛池没言语了:特玛的阴谋就不说了,还扯出段三角恋来。 薛池待听信娘哭了一阵,再没什么有用的信息,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又听着音乐,知道这首歌快播完了,便含糊道:“我……,我走了……” 一句话落,音乐也幽幽的结束,薛池做恶梦惊醒状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气,一眼看到床边的信娘,猛的一下抱住她:“信娘,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第54章 失踪 信娘被薛池抱着,全身僵直。 薛池却是慢慢平息下喘息,这才松开了信娘,拿帕子去擦头上的汗珠。 实际上吧,薛池在房中各隐蔽处藏了数座冰山,有意将房中弄得阴阴凉凉的,此际自然是没什么汗珠的,不过是提前往自己面门上弹的水珠罢了。 薛池做得惊魂未定的样子,抬眼一看,连忙道:“来人,来人!屋里太暗了,多点几盏灯!” 外头人听见,连忙进来将几盏立式宫灯的灯罩取下,点着了灯再罩好。一时间屋中明亮起来。 薛池假装不经意的打量着信娘,只见她木愣愣的坐在床沿,发丝有些散乱,脸上还有泪珠,十分凄然。目光往下一扫,落在她腰间系的汗巾上,一时心中明悟。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没往这个方向想的时候,事实摆在眼前也看不清,往这个方向想时,蛛丝马迹都能发现。 信娘的汗巾是姜黄色的,边沿细细的秀着一圈黑色忍冬花纹,信娘是喜欢用这个颜色花纹的,她的绣鞋边沿上也常这样绣。 薛池猛然就联系想起当时劫走她的那个山匪,他被薛池用折叠刀刺死之后,薛池曾去解他腰上的大刀,就在那时,薛池看见了他的腰带,也是姜黄色绣黑色忍冬花纹的。只不过薛池当时虽觉得这山匪一身灰扑扑的却有这么条精致的腰带,不免多看了几眼,却是从没联想到信娘身上来,竟如证据摆在瞎子眼前罢了。薛池又想起离城相会之时,自己历难脱险,信娘非但不见欢颜,反倒郁郁寡欢,如今想来,那也是因得知了心上人的死讯吧,还好薛池一直没透露山匪是自己所杀,不然信娘虽不爱说话,爆发起来半夜提刀把薛池给抹了脖子也不是不可能,那得多冤啊! 薛池此时只觉身上寒意阵阵,越来越多的想起来小曹氏、信娘、柴嬷嬷的各种诡异言行。 她从现代来,从小到大免不了有不愉快的事,但现代人相对也疏远、浮躁,大部份都摆在明面上了,像她父母,不要她这女儿那就是不要了。还真没遇过这样当面百般关切,背后百般算计的人,一时竟生无路可逃之感,似被丝丝蛛网束缚。是以薛池并不开口唤醒信娘,只与她无言相对。 好半晌信娘才回过神来,神情奇异的看着薛池。 薛池心知言多必失,并不敢先开口了,只做出一副迷迷怔怔的样子。 果然信娘问道:“姑娘做什么噩梦了?” 薛池便攥紧了胸前的衣襟,语速缓慢,似一边思索一边道:“许是前儿伯夫人提及,我竟又梦到了当初掳我的山匪……” 信娘终是按捺不住,急问:“他,他说什么了?” 薛池按了按头,道:“当时他扛着我,被人斜里飞掷把匕首钉死,那血喷了我一肩……”说着她眼角偷瞄,见信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在梦里我又梦见了肩上这一团血迹,他就似一团黑雾,从这血迹中挤了出来,说什么这血迹是他往阳间的路,他要来看一看故人……” 信娘听得巨震,目光异常明亮的盯着薛池的肩头。 薛池这一番话纯粹瞎扯蛋,不过,再简单的谎言,只要受骗的人愿意信,那便能骗得了人。其实以前电视上公布骗子的骗术,有许多简单到不可思议,但上当的人前赴后继,大多是抓住了人的一个“贪”的心理。薛池此际便抓住了信娘这份“情”,果然信娘并不怀疑,一向温顺木讷的面上神情又悲又喜。 薛池揉了揉肩头,抱怨道:“居然做这种梦,唬得我只觉肩上凉飕飕的。” 信娘看了她好一阵才道:“不妨事,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喝些安神茶便好了……往后做了这样的梦,说予我听,我予你开解……” 薛池喜道:“好呀,好呀,正是怕得很了!” 信娘微微一笑,抬手理了理发鬓,又道:“莲夫人她最近事多,被伯夫人闹得不安宁,这些小事,你就休要与她说了。” 薛池点头:“好。” 信娘起身,对屋里丫环吩咐:“姑娘再做噩梦,只管去找我来,休要惊动了旁人。” 青书看薛池一眼,见她微不可察的眨了眨眼,便应道:“是,信姑姑。” 信娘一阵踌躇,终是离去。 薛池也舒了口气,吩咐丫环们把冰山搬出去:“一下又凉得很了,只留两座,各人屋里都分一分,凉快凉快。” 等她们俱都出去,薛池这才弯腰将搁在床脚处的手机捞了起来。 这还是从前同学一起要讲鬼故事,为了增加氛围,在网上搜寻许久才找到的一曲纯音乐,鬼气森森指数排第一,薛池下载后也没有删除过,此刻又派上用场。信娘之所以这么快就信了,也有一半是被这音乐给吓的。毕竟这么小一个屋子,没半个人演奏,却有诡异音乐凭空而出,她没昏过去也是因为相信这鬼是她的“志哥”。 ** 西窗下,一名男子正着白底绣银纹的直裰立于案前,他身姿挺拔,一手后负,一手正执笔书写,编着珠玉的银色发带正垂在颊边,将莹莹灯光折射于他的眼角,愈发显得那一段迤逦的眼线满是风情。 忽一人在门边道:“王爷,十六有密报呈上。” 他闻言搁下笔,半转过身来。便有一人快步上前呈上密报,他展开密报来看,一时长眉舒展,嘴角微微一挑。 ** 小曹氏总是面容凄楚,一半是在融府众人前的面具,一半是当真心中郁结。 她怨的人很多。 怨太后,虽然能冷脸以待太后,到底不能做些什么。 怨当年陷害她私会融伯爷的宫中嫔妃,但其人早在太后的上位过程中香消玉殒了。 甚至她对父母也有点儿怨,却也只能暗藏于心底。 是以能真正摆在明面上怨的,也只有融家人,尤其是直接害她落入困境的大曹氏。 她很清楚,融家能将个妾室关起来,却不可能将个主母关上十数年。甚至她暗地里毒杀了大曹氏,也必有人会替她将一切抚平,却不能将大曹氏如她一般关起来。 可大曹氏如果一死了之,反倒是痛快了,却怎么能解她心中怨恨呢。是十七年的折磨,不是十七个月,也不是十七日。 所以她要一步步来,让其惊惶惧怕,不可终日。 如今见大曹氏神志混乱,她也终于稍解郁结。若大曹氏就这么疯了,她倒要好好留着她,让她活得长长久久的…… 这么一想,小曹氏唇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来。 融伯爷进屋,正巧看见,不由一怔。 小曹氏并不收敛,微微移过目光去看他,这目光带着冷意。 融伯爷走到榻边坐下,握住她一只素白的手,温柔笑道:“华莲,昨日可是吓着了?” 小曹氏目露嘲讽:“吓着了,你又意欲如何?将这疯婆子关起来么?” 融伯爷但笑不语,过了好一阵才将手落在她肩头,附耳低声道:“华莲,夜已深,这种时候,你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与我置气么?” 小曹氏心中冷笑:融进彰,你莫不是以为只消给我灌些*汤,便能使我再像当年一般听你调摆? *** 薛池陷入了一种焦虑之中。 经过她一日夜的分析,当时她随小曹氏学习,除了语言,别的都是一塌糊涂,很是上不了台面,这显然是离融家姑娘的标准有点差别的。小曹氏恐怕是想将她杀人灭口,一则可以栽赃大曹氏,一则可防她日后露出马脚。 虽则她顽强的没死成吧,谁知日后小曹氏会不会又再拿她的小命做点儿文章? 就这一日之前她还自鸣得意,一日之后,自以为的金大腿随时可能抽腿。所处环境也从鸟语花香变成了荆棘处处。 就在此际,她萌发了一个念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如果继续待在融府,看着光鲜,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努力讨好小曹氏?错在不是亲骨血,将自己的未来托付在别人飘渺的心意上是多危险的一件事。 早前在那小院中她便想过出小院后看情形抽身不是么,只不过到了此处形势大好,竟是陷在富贵堆里忘了这一茬了。 薛池这么一想,倒有了个目标:首先,要弄个户籍,其次,要多多的存银子。 倒要向谁去打听户籍的事儿呢?她所认识的人,大多都是因小曹氏而得的,此番却是要避着了……唯有凌云和时谨倒可打听一二。 心念一转,便手书一封,遣人送去给凌云,又自换了衣衫,准备出门去找时谨。 时谨盘下这间半日闲茶馆后并未做变动,许多客人甚至都不知道已经换了东家。 薛池进去时,一眼扫见墙上挂的茶水牌子倒换了新的,由以前的木质换成了碧青的竹牌,不由多看了两眼。 掌柜眼睛尖利,曾见过东家与这姑娘同行,早已经记在心中,只迎上来道:“姑娘来了,请上楼,东家正在楼上。”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又道:“倒还是那些茶,不过添了几种元人爱用的茶水点心。” 薛池奇道:“元人?” 掌柜道:“元人来使,使馆离此处近,东家便命人应景添了几种。” 薛池回忆起前些日子见到的元国出使队伍,道:“你东家也太会做生意了,只不过元国通共来了四五十人,到底值不值费这些心思?” 掌柜微弯着腰,笑道:“这倒不为赚钱,咱们东家说成国如今是第一大国,便要有大国的气派,也使元人宾至如归罢了。” 薛池听得发笑,上了一半楼梯上往下一扫,果然见下头大堂坐了几个包着头巾的元人。当下也不多想,只往楼上去。 掌柜在雅间门外道:“东家,薛姑娘来了。” 里头便有时谨道:“请她进来。” 掌柜推开门,薛池令身后两个丫环在门外候着,这才举步进去。 一进门却略微一愣,只见屋中除了一身蓝衫的时谨,还有一名穿着朱红衣衫的年青人,他长挑眉,一双剪水眼,唇似桃花瓣,显得精致而秀气的下颔,脸上挂着略显轻浮却也亲切的笑容,正目光灼灼的望着薛池。 此时他十分自来熟的站起来一拱手道:“是薛姑娘啊,在下年子谦,幸会幸会。” 他虽在暗处见过薛池两面,薛池却不识得他,此刻微有些诧异,也微笑道:“见过年公子。” 年子谦微微向时谨挤了挤眼睛,时谨并不理会,只望着薛池,平静道:“过来坐。” 薛池在桌前坐下,只觉这自来熟的年公子太过热情,一个劲的替她倒茶,又把茶点一碟一碟的全推得离她近些,满脸的笑意堆得像要落下来似的。 薛池默了一阵,因不认得年子谦,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当他面问事儿。 年子谦却笑嘻嘻的道:“薛姑娘今日来得正好,我方才还在磨着七爷,央他做个中人向薛姑娘引荐在下呢。” 薛池一听“七爷”这二字,心中一惊,猛的抬头打量时谨,却见他虽然气质上佳,可除了一对眼睛漂亮,其余五官确实平凡,怎么也与摄政王搭不上边,心道古人都颇能生育,家中排七的应该是大有人在,不可这样大惊小怪。 摄政王那个“七爷”何其恶劣,眼前这时谨却是温和平淡,可靠至极! 正在想着,就见年子谦将脸凑得极近。 薛池向后仰了仰头:“年公子为何要见我?” 年子谦便嘻嘻笑道:“薛姑娘有所不知,区区不才正是致宝斋的东家,前几日铺子里收了薛姑娘一套宝石,实在是见所未见。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想向姑娘收购这宝石的制作方子。” 薛池一惊,瞪圆了眼睛看他:“什么方子?” 年子谦道:“在下看这宝石,不似天然之物,倒与琉璃有几分相似,不过是琉璃万万没有这般通透细腻。”这时的琉璃制品亦是非常珍贵之物,只不过工艺并不十分成熟,透明度很差,光泽也近似釉彩。 薛池心惊之下暗道:卧槽,眼睛要不要这么尖啊? 时谨见她受惊非轻,淡声道:“你愿意卖就卖,不愿意卖就别理他。” 不知为何,听到他话语里的安抚意味,薛池便觉得十分信任他,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回头看了时谨一眼,见他随意坐着,一手握扇搭在桌上,闲散舒淡,于是薛池更是心中安定。 薛池琢磨起来,若年子谦可信,那倒是要瞌睡的碰到送枕头的了,商人一向门路多广,熟知有钱能使鬼推磨之法,便对年子谦道:“要说方子,我是没有的。”开玩笑,早知道要穿越,自然要去学些手艺,这不是没有早知道嘛,完全不懂如何做玻璃。 年子谦目光在她面上一扫,他好歹是个生意人,倒看出薛池的坦荡。 薛池又道:“这宝石我是偶然得之,不瞒年公子,先前送到致宝斋的宝石我愿就卖给年公子,劳烦年公子替我另淘件宝物以做太后寿礼,倒不消太过出众。我手上倒还另外有些宝石,也愿意卖给年公子,换些银钱,另要年公子替我办一件事。”既然要跑路了,就不要把这宝石献寿来吸引别人的目光了。 年子谦一听并无方子,有些失望,又听还有些宝石,又高兴起来:“哦?都似这蓝宝石般通透细腻、光泽夺目、色彩艳丽?” 薛池点头:“自然,更有些稀罕颜色,例如紫色、黄色、绿色……” 年子谦喜道:“银钱好说,不知薛姑娘要年某做何事?” 薛池道:“这倒是极简单的一桩事,我只要年公子替我弄个户籍。” 年子谦闻言诧异,上下打量她一眼,待要问话,时谨已经打断了他:“子谦,此事可容易?” 年子谦道:“容易是容易……” 时谨又道:“容易你便应下。”目光扫了过来,年子谦一看,便不再多话。 薛池又道:“还需得对此事保密。” 年子谦颔首道:“这是自然。” 年子谦又道:“不知道姑娘想要个什么样的身份?” 薛池边思忖边道:“嗯……孤女,不要是平城的……” 时谨目光一动,却并未言语。 遂两人商定,明日再在此处,薛池拿些宝石来鉴赏,再议定银两数目。 正说着,便有个伙计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冲着年子谦道:“东家,林掌柜请您回去一趟!” 年子谦一听,便起身告辞。 他这一走,屋中便只有薛池和时谨两人。 时谨看了一眼薛池眼下的青影,微笑道:“薛姑娘想离开平城?” 薛池有些惆怅的点头,平城的繁华富庶远胜其他地方,而且天子脚下,宵小都少些,她很喜欢这个城市。无奈她如今在平城一张脸也很有点辨识度了,想要脱离小曹氏脱离融家,就非得离开平城不可。 时谨看着她:“若不想离开,就留在这儿。” 薛池抬眼与他目光对上,见他眼中好似盛了星光,不由得心中怦然一跳,不知不觉便对他说了些实情:“情非得已,要躲着些呢。” 时谨垂下眼帘,轻描淡写的:“无碍的。” 薛池只觉得自己特玛的特别想相信他,好像他说的就是真理一样,好容易才克制下来,思及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团乱糟糟的事,不过是局外人的安慰之语罢了。 时谨见她不语,倒也不再多说,只抬眼意味不明的看了看她。 ** 薛池回到家中,叠翠已经取了凌云的书信回来。 薛池拆了信看,凌云对户籍一事倒有所了解,她的建议大多是在些偏远山村,有些因故去世而未消户籍的,花些银钱与当地村民里长,便可顶上。薛池心道这终究行事不密,不如年子谦凭空能按要求造出个户籍来。 才在琢磨,就听婢女来报,太后娘娘派了人来,要接她入宫去小住。 薛池心中一惊,旋即又反应过来,如今她尚还披着层皮,入宫恐怕比在融家还安全,只不能赴明日之约了。当下便数出五颗宝石来交给婢女青书,令她明日代为走一趟,其余东西因为多了些危机感,便生生的在床底下翻起块青砖来,将东西藏进去再盖好砖,倒是极难被人发现的。 薛池入得宫去,对着太后和小皇帝又是另一番心情。 对着太后尚好,原本就是虚与蛇委,但小皇帝却是一片赤诚,倒教薛池憋得难受。 还好小皇帝的功课是极重的,而且虽未亲政,却也事事要临场旁听,小小的年纪每日也是苦大愁深的。 薛池不由与他笑道:“这不还有个摄政王做主么,皇上且先听着学着,操太多心不长个儿。” 小皇帝瞥她一眼:“你知道什么,王叔如今竟不太上朝,没了人做定心骨,几个辅政大臣各有主张,群臣吵闹不体,便不要朕拿主意,也吵得朕头疼。” 薛池倒不清楚其中内情,笑嘻嘻一听而过。现在她既打算了要走,便凡事不再多说,免得利用了小皇帝的赤诚再跑路,心中过意不去。 太后一直不肯放薛池出宫,只道待她过了寿再出宫去,薛池只得作罢,遣人去致宝斋取了年子谦替她另备的寿礼先献给太后。 转眼间便是太后大寿当日,宫中张灯节彩,整个平城四处乐声阵阵,与宫中同乐。 太后特许四大乐坊在平城东南西北四方架高台,表演歌舞给平城百姓观看,城内一片喧嚣。 其时百官替太后贺寿献礼,太后满面笑容中又略现感概之色,薛池心道她如今领略到了最高处的风景,必然是要忆当年的。 待这一日热闹过去,突然有人来报,摄政王失踪了。 薛池闻言,脑海中不其然想起摄政王那张风华无双的脸来。 小皇帝更是一夜都没有睡,第二日垂头丧气的对薛池道:“王叔昨夜在宫饮了些酒,正出了宫去,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人,打伤了王叔身边的暗卫,硬是劫了人去,城中又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竟教这些人三下两下钻进人群不见了,一整夜,连平城的地皮都要给翻遍了,也没找着王叔的半点影子。” 薛池不其然想到时谨教过她从结果倒推缘由,想到此事得利恐怕是太后和小皇帝,不免心中一惊,却见小皇帝倒是当真是担忧。 第55章 戒严 整个平城高度戒严。 衙役不够,军队来凑。大街上每三五步便有人巡查,但凡稍有异动的便投入天牢。 军队挨家挨户的进屋搜查,城门许进不许出,另遣禁军沿平城外方圆百里进行排查,一时风声鹤唳。 之所以能反应如此迅速,力度如此强大,皆是因为把持朝政的辅政大臣、掌天下兵马的大元帅皆是摄政王心腹。 细说起来,如今的太后和小皇帝不过是个空壳,在朝政上是并无多少影响力的。 尽管薛池为了省事,让人在马车上挂了内廷的标识,然而出宫后短短一段路,仍是被人两次查探车内。对摄政王,薛池也只剩一个大写的服字了。 她卷了腮边一缕发,叹了口气:平城现在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她还怎么跑路呀? 也不知道先帝怎么想的,怎么就这么疼这个弟弟呢?权利全部交到弟弟手上,全没想过老婆孩子是怎么的? 薛池思维发散:难不成……先帝是好男风?对弟弟…… 薛池一下被自己口水呛到,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就她所了解,好男风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当你位高权重以后,周围的人大约会对你好男风这一现象集体眼盲。 但重要的是:兄弟乱x,这个就严重了,古人对这个好像很讲究。 就因为太讲究,所以可能他们不会乱想,不会乱想,那他们就没法突破性的发现这一惊天大秘密啊! 薛池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特玛的摄政王超美型好么,先帝和摄政王绝壁可以在冒着粉红泡泡,开着繁复蔷薇的场景内,四目对视,先帝用指尖勾起摄政王一缕长发:“王弟……”这个音质,要是明月(注1)那种磁性低沉一点的声音才好…… 简直要流鼻血了!薛池抬手捂住脸,身子左右扭来扭去的,激动得不行。 旁边的青书默默的看着,好半晌才道:“……姑娘,半日闲茶馆到了……” 薛池一惊,回过神来,哈哈的尴尬笑着:“到了啊,好,好,哈哈哈,我什么也没想!” 青书:…… 薛池跳下马车,因为那种幻想仍在她脑中左突右支,刺激得她血液都略有些沸腾,所以她走路都有点安了弹簧般有助力。 等她到了楼上,进得屋内,年子谦和时谨都有些莫名的看着她,这姑娘,眼神明亮,脸颊微红,走路带飘……服了五石散? 年子谦面容精致,穿着一身白色长衫,上头很风雅的绣着青竹,白玉为冠,手执桃花扇,脚踩登云靴,俊美得简直带点儿女气了,偏偏言行大大破坏了这种精致,他贱兮兮的凑过来问:“薛姑娘这是……出门捡金子了?” 薛池:“嘿嘿嘿。” 年子谦:“别笑,渗得慌。” 薛池心道:比捡金子还值,特玛的现在精神娱乐如此匮乏,发现这么个秘密够乐好几年了。 虽然成国言论相对比较自|由,茶馆中一些愤青批天批地批评皇帝的也不是没有,但她有九个胆子也不敢把这桩有可能的兄弟乱x说出口啊,还没活够啊喂。 所以薛池只能偷着乐了,她咳了一声:“年公子,户籍一事如何了?” 年子谦一笑,抖出一张微黄色的纸来。 薛池接过一看,见上头写明了籍贯年龄,亲族皆亡,登记的姓名正是她的本名“薛池”。 年子谦道:“这安乐郡地广人稀,走上数里地也不定有户人家,五年前因水患,更是十室九空,至今未恢复元气。薛姑娘往后只说水患中没了亲人,逃难出来讨生活即可,倒不必非得回安乐郡去,随意寻个富庶的地方入个籍过活,不过花点银两的事。” 按道理除了出仕、行商等缘由,普通人都是需得在户籍所在地居住过活的,就是偶尔远行,都得办好文书路引写明缘由。不过这倒不是不可通融的事情,只要来历清白,花点银两入籍他处也是常有的事。 薛池见这情形比预想的还好:地广人稀,那便是没多少邻居;水患过后没有亲族也说得过去;一路逃难没办路引文书,再者发生在五年前,女大十八变啊,当年的小姑娘现在没人认得,再正常不过了。只要她行事注意,不要太引人注目,离了这平城倒是能大隐于市了。 薛池颔首,一本正经:“大善!” 年子谦桃花眼一转:“至于这个宝石……姑娘可确定没方子?” 薛池肯定:“岂止是没方子,这世间除了我手上这些,算是上天独赐,别处是再不会有了。” 年子谦看了她一眼,不再多问:“三千两银子一颗,薛姑娘意下如何?” 薛池心中一动,这时代,最值钱的是玉石而非宝石,前头说过,一是因着宝石的打磨切割工艺不成熟,难以呈现应有的光彩的缘故,二是因着古人独有的玉文化。但上好的玉镯子,一副三千两已经是不错的价格了,年子谦给的这个价格算不错了。虽然物以稀为贵,这样的品相大有可为之处,但这钱都给薛池赚了,年子谦还赚什么?再说批发和零售能一样吗? 薛池心花怒放,这一下就赚足了一辈子要用的钱,日后那里去不得?当下就商定,要卖给他六十颗。 年子谦眼也不眨,竟先把十八万两的全国通兑银票交给了薛池,塞得密密实实的装了一小箱子。 薛池算看明白了,这点钱对年子谦来过说,九牛一毛啊!不过薛池也不后悔,就冲年子谦这保密性,这安全性,再便宜点也行啊! 她乐颠颠的把小箱子抱在怀里,一双杏眼弯起,一只手在箱子上轻轻的抚摸着:“摄政王早些被找到就好了。” 时谨斜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眼睛看茶沫子:“怎么,你和摄政王有交情?” 薛池叹了口气:“谁敢和他有交情啊!” 年子谦半张着嘴,神情古怪的看着她,勾着她说话:“怎么不敢?他长得可怕?” 薛池这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那倒不是,不过是气势摄人,见着他我就腿肚子打颤!”论容貌,那是成国的九成精华都长他一人身上来了! 年子谦长长的哦了一声:“说得对,我早说过了,敢和他做朋友的人,十分难得,可得好好珍惜!七爷,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斜着眼瞟时谨。 时谨不理他,只说:“你既惧他,为何还希望他脱困?” 薛池摇着头:“他不脱困,这城门封锁,我可怎么出去?真是要早晚三柱香,求他脱困!” 年子谦扇子在掌心一击,怪声怪气的道:“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可得求对了地方。” 薛池看他,这么一个桃花眼的精致美男,怎么就感觉脑子有坑呢?说话古古怪怪的找不着重点,尽是废话! 几人闲话一阵,薛池告辞。 回了融府给老夫人请过安后,又去看了看小曹氏。老夫人面色不好,小曹氏倒是唇角带笑,薛池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闲话两句回了房。 她关紧门,起出自己的私藏,数了宝石另装个荷包,让人送去给年子谦。 虽然卖了六十颗出去,其实她手中倒还有十来颗,不过是不把路走绝了,留着日后万一有用。 当下做起出走的准备来,银票分成好几份,俱用油纸包了,有的缝到衣服夹层里,有的缝到鞋垫子下头。有的和她现代的一些物品一起装到个小铜箱里,用密码锁锁住,只留了一些小额的银票放在荷包里系在腰上。 以她现在的女红水平,绣花还是不成,不过稀疏的缝合一下倒是不成问题了,就这样,也在房中捂了一下午,倒让人以为她身体不适,信娘正是心中有鬼,借着由头来看了她两次,把薛池吓得不轻。 到了傍晚,薛池终是将一切都藏妥了,突然隐隐的听到远处一阵骚动。 薛池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凝神去听。 不一会儿便有丫环来请:“大姐儿,因着摄政王殿下的事,外头来了官兵要搜查。老夫人怕冲撞了各位姐儿们,让都聚集到碧生堂去,待官兵搜查过后再回来。” 薛池咋舌,这力度可真够大的,原先还只搜查了普通人家,现在连勋贵之家也讲究不了了,照查不误。 她并没有异议,当下叫了身边几个服侍的丫环一起往碧生堂去,路上果然见到官兵往园里来,见着薛池,虽然不会死盯着她看,但那些探查的目光也算得上是无礼了。 等薛池到了碧生堂,发现老夫人坐在上座,下头各房人都聚齐了,薛池走了过去,坐到小曹氏下手。 二夫人和三夫人坐在一处悄声耳语,四夫人照例是只不合群的鹌鹑缩在一旁。 大曹氏头上戴着抹额,刚好挡住撞头的位置,一脸疲态,木木愣愣的呆坐当场,融妙坐在她旁边,似长大了似的,不再一脸的骄横,担忧的望着自己的母亲,并不朝小曹氏和薛池看上半眼。 府里几位老爷聚在一处议论着摄政王被绑失踪一事,气氛并不像女眷这边尴尬。 薛池扫了一圈,目光正与融语淮对上。 融语淮目光复杂的对着薛池点了个头,便低下头去。 从理性上来说,融语淮知道这一切的主因并不是薛池,然而他为人子,此刻要说完全没有怨怼也不可能,个中滋味实难言明。 老夫人看着堂下诸人,叹了口气。心道太后其实并没有明言过要接回小曹氏,不过大姐儿年纪到了,不接回来不像话,融家便主动做了这个好,其中种种也先有过预测,如今看来却只怕要出乎意料了。 小曹氏突然拉了薛池的手,轻声笑道:“妩儿出什么神?” 她冰凉的手,让薛池混身一紧,她呵呵的笑:“没什么。” 小曹氏笑吟吟的看着她,对着大曹氏的方向挑了挑下巴:“为娘得委屈你办桩事。” 薛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事?” 小曹氏道:“这阵子你在宫中不知,她一副痴傻样子,四丫头陪伴在侧,侍奉汤药,倒将以前的恶名变成了美名,人人都说她是孝顺女儿。妩儿啊,你可不能让她专美于前,曹华芝是你的嫡母,你也需前往伺候,这孝顺的名声对女儿家可极为要紧。” 薛池尴尬的笑:“她只怕看见我就像服毒一般,我还是不要去碍她的眼了。” 小曹氏用纤纤玉指点了点她:“你这孩子没心计。她这是装得痴傻,我这时候向她动手,人家说我连个傻的也不放过。四丫头伺候在侧,又得了名声。她们母女是一箭双雕。以我和她势同水火的情形,我也不能做什么,反倒是你,女儿伺候嫡母,那是应当应份。她是假装的,你便去刺刺她,好令她早日恢复,她是真的,你就也去博个名声。” 薛池大汗:“还是不要了吧,管她是真是装,也够可怜了。我也不用什么好名声,早说我不嫁人了……” 话没说完,就见小曹氏指头绕着淡绿色的披帛,唇角含笑的看着她,只目光却微微泛冷。 薛池便觉不好,一时心中又激愤起来,反倒挺直了背,微抬了下巴:“你可说过,不勉强我!” 小曹氏脸上笑容消失,点了点头:“好。”说着只低下头去看指间的披帛。 薛池反倒觉得身上一冷,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容易官兵搜查完毕,又请了个衙役娘子到碧生堂来看过一圈,这才退出了融家。 薛池回了自己屋子,叫人冲了安神茶来定定神,人还没坐稳,便见信娘挑了帘进来。 薛池心道:应付完你主子,还得陪你玩儿人鬼情未了,我累不累啊? 但她只是站了起来:“信娘,你来了。” 信娘默不作声的走近,立在一边看她。 薛池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见她正盯着自己的肩头,便下意识的掸了掸肩。 信娘轻声问:“你后来,还做噩梦了么?” 薛池叹了口气:“未曾呀,听说皇帝有龙气,百邪不侵,我在宫中好好的。回了府,倒是觉得累得慌。” 信娘这才抬眼打量她的面色,见她果然有些疲惫。 信娘默了一阵才道:“你不要去侍奉伯夫人。” 薛池道:“我原本就不想去啊。” 信娘嗯了一声,又沉默的看她的肩头。 薛池心道这才是要看出个鬼来呢! 好一阵信娘又重复一句:“不要去,记住了。”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薛池心道:“毛病。” 等青书奉了安神茶来,薛池一饮而尽,洗漱过后躺到床上,半梦半醒间反反复复听到信娘的声音: “你不要去侍奉伯夫人” “不要去,记住了”。 “你不要去侍奉伯夫人” …… 薛池突然一惊而起,大口的喘起气来。 第56章 夹层 昏黄的灯光轻轻跃动,紫色的幔帐如烟似雾。 小曹氏的半张脸都隐藏在幔帐的阴影里,洁白的指头却仍在慢慢的缠绕着披帛。 柴嬷嬷蹲在下头给小曹氏洗脚,一边唠唠叨叨的:“夫人怎么这么纵容那死丫头?她这翅膀还没长硬,就不听调摆了,忘了她身上一针一线都是因着夫人你才得来的?” 小曹氏露在灯光中的嘴角微微的翘起:“总归叫了我这许久的娘,处出了真情份,我对她,也有几分不舍。” 柴嬷嬷有些儿着急,压低了嗓音:“夫人,出了那院子后,留她原本就没什么用处。上回她命大,夫人又念着这点情份留她到现在。可她咋咋呼呼,藏不住话,只怕迟早露了马脚,这混淆血脉的事儿被那边抓到,恐怕就不好了!” 小曹氏笑,慢悠悠的像在说着闲话:“不急……她不愿走这条道,另一条道也好呀。妩儿其实也讨喜,你没瞧见淮哥儿对着她又亲近了几分?他们要是有了兄妹情谊,生气着急的可不是我。到时候通过妩儿向淮哥儿下手,呵,曹华芝不管是真疯假疯,都得给我疯。” 柴嬷嬷眼前一亮,融语淮是大曹氏唯一的嫡子,那是真正的命根子,可惜他身边的人全是从他外家挑来的,防得铁桶一般,比大曹氏自己还看得要紧。庶母与嫡子之间原也对不上,再说融语淮并不纨绔,也并无明显恶习,小曹氏一时倒是对他无从下手。 柴嬷嬷喜滋滋的道:“只消他没了,您再生个哥儿……” 小曹氏闻言一怔,嘲讽的笑了一声,却并不再说话。 薛池并不知道小曹氏这些心思,只是她思来想去,觉得小曹氏无论是想借大曹氏的手除了她,还是借她的手除了大曹氏,最终她和大曹氏两个都会gameover。 她原本还以为之前被劫杀一关过了,小曹氏该不会再动杀心,她纯粹是觉得这环境太复杂,小曹氏居心不良,咱不能认贼做母不是?因此才想着要走,不想此刻竟迫在眉睫了! 她心想这城门紧闭,真没办法能出去? 却当场灵光一闪,想到了元国使臣。 这次元国使臣前来贺新君登基并太后大寿,太后大寿之日他们亦有舞姬献上了舞蹈,唱了祝辞。 薛池当时正坐在太后身边,听得对方说一月后便要启程返回元国。 别人许进不许出,这元国使臣要走,为着两国邦交,总不至于扣着人不让走罢? 到时候到底有没有可能跟着出使队伍出城呢? 薛池一想到这个可能,就睡也睡不着了。 元人过来献了礼,成国为表大国风范,也多有赏赐,到时候队伍肯定很长。她一个女子,装做婢女的样子不远不近的混着,不知道可不可行,要查验,那也是查找摄政王,眼睛也要盯着男子看,她一个婢女谁会多看? 就算发现了,她一太后侄女儿,说自己猎奇也好,无聊也好,总够不上犯罪吧? 薛池心中这么想,第二日就到元人入住的驿风馆附近转悠,想仔细看看元人女子的服饰,想着要照做一身儿。 元人男子是包着厚头巾,穿着宽松的罩袍。 女子包头却是用了花色俏丽的丝巾,一端从左侧脸颊垂下来,再松松的别在右侧,这样便遮住了小半张脸。衣服很贴身,袖子和裤腿虽宽大,但却束了口,仿若后世的灯笼袖灯笼裤一般。别的都还好说,只这衣衫头巾上都缀满了各色莲子大小的石头。上头常用的两种蓝色绿色的石头,虽不闪亮剔透,但也很独特,在平城竟没见过,也不知是什么石头。 她围着使馆附近转,每有元人女子出入便凝神去看,过得一阵,便掏出用布条包裹的炭条来,在纸上画着元人服饰的图样,打算回去让身边几个丫环照着做。 正一次次修改着,便觉旁边光线一暗,薛池侧过头来,只见时谨负着手,偏过头看她手中的画,眉眼淡淡的,肩宽背挺,莫名的极有气势,和平常温和平淡的感觉有所不同。 薛池心中一跳,她收起手中的纸笔,笑道:“才在想走得累了,要到时公子茶馆中歇息呢,不想就遇上了。” 时谨颔首:“来裱两幅字。”他负在身后的手中握着两幅卷轴。 半日闲茶馆就在离此处不远处,相邻的另一条钩玄街有家装裱店是最好的,从茶馆走过去刚好是要途经驿风馆前的。 薛池噢了一声。 时谨问道:“你为何画元人女子的服饰?” 薛池瞪大了眼:“这也看得出来?简直是知音啊!”一般人看不懂她的画。 时谨见她原本一双杏眼就大,这时更大得惊人,眼中满满都是佩服,不由勾起嘴角:“勉强猜的,我见你站了好一会了,每出来个女子便照着画。” 薛池气恼:“猜就猜,为何还要加‘勉强’二字?” 时谨忍不住笑。 薛池每每见他神情浅淡,这竟是头一回笑开了,眼中星光滟潋,下颔微扬,发丝拂动。 薛池不禁看住了,就像七夕那夜,他在璀璨灯火中缓缓走来,风姿无双。只不过后来见他面具下的面容平凡,倒将初见那种惊艳给压了下去,此时竟又有了那种感觉。 时谨垂下头,含着笑意的双眼与她对视。薛池被看红了脸,心中怦怦直跳,连忙别开脸去:“我想做一套她们的衣服呢,挺好看的。” 时谨似并没发现她的异常,只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别的都好说,不过,她们爱用一种蓝雀石和绿雀石来装饰,这种石头只有元国的雀儿河有出产,因着并不贵重,也并非美丽到不可替代,因此并无人费心费力的贩卖到他处。所以要做到一致可是不易。” 薛池恍然大悟。 但姐是什么人?有困难也一定要上的人啊!她心中给自己鼓气,不信找不到办法解决。 薛池冥思苦想,终于眼前一亮,有了个馊主意,匆匆的向时谨告辞而去。 时谨站在原地,看着她着急上火的背影,嘴角那点笑意却并没敛起。 薛池跑去裁了些花色近似的布匹,又去珠子铺买了些珠子,回去就让身边四个丫环照着要求缝制。 这样缝制出的衣衫是不能上身的,上身一穿就能发现不同,但是,薛池得意的想:谁要穿上身了?就叠着放衣箱里,不信谁有这么火眼金睛了! 没错,她的主意,就是——当当当——以假换真~ 薛池得意的唱了起来:“咱薛姐~那也是个小诸葛呀~” ** 为了行事隐蔽,薛池不敢委托别人,所有要跑路的消息都瞒了身边几个丫环了,就算要支使她们帮忙,也不解释缘由。横竖到时候把身契放到各人枕下,再各发两张银票,也算主仆一场。 此时正是要紧关头,薛池只好真身上阵了。她跑到半日闲茶馆偷听来喝茶的元人聊天,每次就坐在一个小角落,捧着杯子暗挫挫的竖起耳朵听,屏息静气。只觉得时谨偶尔上下楼,瞧见她的目光很古怪——好吧,不是古怪,大概就是觉得她脑子有坑呗,咱薛姐承认这行为很猥琐啊! 更猥琐的还在后头呢,她便像个痴|汉似的,尾随元人女子,跟着她们上珠子铺、银楼、布庄、脂粉铺,听着她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成国话与人交谈,听她们互唤姓名。 经过几日的纪录,薛池终于整理出了一份可行性计划书,准备动手了。 于是薛池抱着几匹布,微垂着头就往驿风馆里去。 迎面便有人拦了一下,有人言语生硬的问:“什么人?” 薛池抬起头来,面前是个年青男子,做侍卫打扮,腰悬大刀,脸型有点方,面色黝黑,双眼严厉的紧盯着薛池。 薛池示意了一下怀里的布匹:“洛烟、雪华几位姑娘让今天来了新花色送来看看……” 这男子哦了一声,训斥道:“有就这么往里冲的么?” 薛池咬了咬唇:“抱歉,失礼了……” 这男子见她目光虽怯,却没有闪躲心虚,便挥了挥手:“进去吧。” 薛池屈膝施了一礼,不敢再快步疾行,反倒放慢了脚步,尽量平稳的走进去。 经过她坚持不懈的努力,除了弄清几个使臣和舞姬姓名,也终于弄清楚舞姬婢女们是住在西边这一排厢房的。虽说东边住了使臣的屋子不好接近,但舞姬婢女们住的地方倒是没什么防守。薛池捧着布一路往前行走着,路上既使遇到人,见到她手中抱的布匹也不以为意。 终于走到厢房前的廊下,她假装不经意的透过雕花窗棂往屋中看去,感谢天气还有点余热,窗子并未关密,屋中是否有人,大多是一目了然的。 舞姬因着并不需要表演,因此三两成群的在屋中说话,也有结伴出门去逛街的。薛池竖着耳朵瞪着眼睛注意着,终于走到这一段长廊尽头时,发现一间屋子中寂静无声,一眼望进去也并没有人,她回头环顾,目光所及处没有他人,立即施展爬窗术,三两下就翻窗进去。 进得屋去,立即奔到屏风后面,果然发现几个箱笼。 薛池把布匹一放,抬手就翻箱笼,果然是一箱笼衣服,薛池大喜,并不敢动表面几套,只将之取出来堆叠在地上,取了最下头一套。 她将带来的其中一匹布一散,其中居然卷着她仿造的那套衣衫。 薛池小心的将衣衫拎起,要铺叠到箱底去,用手整理间,无意竟按得箱底一动,这手感,简直十分不对……她的手向来是比脑子还快点的,已经手贱的用指甲尖去扣进箱底边缝中去,居然就这么给她撬起来了!这居然是块活动底板,下头尚有个夹层,这么一看,把薛池一身冷汗都吓出来了——下头满满一层寒光湛湛的兵器!有刀有剑有弩! 特玛的,你一舞姬带兵器做什么?就算你尚武,你就摆在明面上,藏什么藏?你藏吧,藏这么多做什么?造反啊?! 薛池心怦怦的跳,一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赶紧手忙脚乱的将之复原,又把所有衣服都重新放到箱子中去,快速的盖上箱笼。 正腿软的抱着布站了起来,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近…… 第57章 英雄 人生处处是意外。 本来行动前,薛池也想好了事情暴露的后果,横竖她现在还算有点儿身份,再怎么样也有人兜底不是?一个不怎么危险的行动,说干她就干了! 谁知道偷件衣服,摊上事儿了呢? 元人除了入宫要解除武器,在平城其余地方并不禁止携带武器的,那他们这样藏着武器就必有古怪之处了。尤其是弩,这是禁止民间使用的,就连军中,也只有有限的几只军队才配备了。元人私藏着是要做什么? 薛池良好的身体素质和反射神经终于起了作用,就见她急匆匆的把布匹塞入床底,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屏息静气的不敢出声。 一边竖耳听着外头动静,一边又不可抑制的思考着方才的问题:就凭他们几十个人,还想推翻成国王朝不成?梦也不是这么做的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脚步声走了进来,至少有三个人吧……薛池听着说话声想。 纳兰反手关上了门,走到一侧的桌旁冲茶。 关吉和罗达两人入坐,低声说起话来。 关吉皱着眉头:“外头查得太紧,只要搬运大一点儿的物品就一定有人要打开来查看。各路口都牵了狗来嗅味儿。这样完全没有办法转移……” 罗达叹口气:“成国……实在比我国强太多,这种情形下……仍然有条不紊,朝中官员上传下达,一下就将平城戒严起来,跟原先设想的情形大为不同……” 关吉捶了捶桌子:“这桩交易,亏了!现在竟是脱不得手,若被发现,只怕两国将有兵交……” 他皱着眉,脸色涨得通红,懊恼中带着畏惧,突然他将牙一咬,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做了个手势:“不如就……把他分成数块,用香料裹了,不信狗能嗅得出来!” 罗达连忙抬手:“使不得!咱们周遭早有人盯着……如今看来那两位竟做不了主,若真把他给杀了,一旦发现,割地赔款都不能成,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能自断后路……” 按说这三位言语中泄漏了许多秘密,虽没直指姓名,但稍一对号入座,必能让人胆颤心惊。 但薛池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恐惧……原因是——她没听懂:这什么叽哩呱啦的?! 别说她没听懂,就是换个懂元人语言的人来也听不懂,这是元国的一种秘语,就是在成国大庭广众下说他们也不怕被人听了去,现如今这样用词避讳,压低嗓音,已经是足够的谨慎了。 薛池听对方一会语调低沉,一会情绪激动。从床底看去,坐着说话 的两个男子一人着蓝衫,一人着红衫。立在一边的红裙女子却是没出过声。只是以薛池的角度,最多看清人的衣裳下摆,却看不到面目。 她一动也不敢动,连气也不敢喘粗了,只觉半边身子都开始僵硬,骨头发酸。 突见有点黑色的影子在移动,不由定睛一看,当场心里一毛,竟是拇指盖大小的蜘蛛正在轻盈的向着她的方向爬来…… 但凡女孩子,十个有八个是很惧怕这样多脚的小东西的。在惧怕的范围内,十个有五个是会尖叫的。 薛池吧也挺怕,不过她惯于克服惧怕,每次她在对方吓到自己之前,总是先出手为强——抬起一脚踩了——绝不给对方爬到自己身上来的机会! 可悲的是,她现在不能动呀!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蜘蛛向着她的鼻尖儿爬来,心里越来越毛,不停的鼓励自己:人家邱少云,那是烈火加身也一动不动,咱必须给挺住喽,不然不说咱们红旗下的新一代是软骨头么?今天就让党和人民看看,这一只八条长腿,八只眼睛,还能上天的怪物,一步一步的向咱走来—— 看见蜘蛛,我不怕不怕啦, 我神经比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 胆怯只会让自己更憔悴 麻痹也是勇敢表现…… 薛池在心里唱着歌,只觉额上一时冷汗津津的:对不起邱少云,对不起党和人民啊,我要给这蜘蛛来一阵台风啦…… 想着就撅起嘴,轻飘飘的朝蜘蛛吹了一口气,好家伙,对蜘蛛来说,这倒真是台风没错,一口气给人家吹退了五六步呀! 可蜘蛛是上过史册的呀,它以坚韧不拔而闻名于世,曾经契而不舍的结网,间接的战胜了拿破仑。小小台风能阻止它的前进吗? 果然,它迟疑一阵后,试探的前进两步,然后继续前行…… 薛池:给跪了,你知道我吹一口气在冒着生命的危险不? 房间内,关吉和罗达耳聪目明,听到了这若有若无的吹气声。 于是关吉疑惑的看看罗达,罗达疑惑的看看关吉,然后两人一起看向站在一边的纳兰,纳兰莫名的被两人目光灼灼的盯着,瞪了关吉一眼,羞涩的低下了头。 关吉和罗达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虽然没明说,但脑补中已经过了数招。 关吉:罗达,你吃什么涨气之物了? 罗达:关吉,难道不是你? 关吉:不是我们,那就是…… 一起看纳兰。 纳兰:死相……还没到晚上…… 关吉&amp;罗达:女人就是脸薄,放个屁都憋着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的分段放,既然她不想弄出声响,咱们就当不知道了…… 主要是没人往这方面想:这躲着偷听的还敢吹气。 就在薛池和蜘蛛坚持不懈的斗争中,这三人说完事情,起身得往屏风后走来,薛池见他们一下要靠近床了,吓得气也不敢出了,蜘蛛立即趁势向前多窜了几步…… 就见这几人从床侧经过,绕到屏风后头,关吉一弯腰,打开另一个薛池没开过的箱笼。 就这会功夫,蜘蛛已经几下就沿着薛池的发丝爬到了她头上…… 几人从箱中拿了些什么东西,又依次走了出去。 这开门声对薛池来说,简直如听纶音一般。她等这三人脚步远去,立即从床底钻出,在屋中往头上连拍带打,终于把这蜘蛛给甩了下来,却不料这蜘蛛粘着根丝,又要往她头上反弹上去。 薛池吓得手脚乱舞,好半天才将这蜘蛛甩到了床帐子上,这新地方还挺得蜘蛛大爷的心,总算没缠着薛池了。 薛池理了理头发,指着这蜘蛛压低声音道:“看你还算有点骨气,先饶你一遭,下回见着我记得躲开哈!” 说着把身上的灰掸了掸,从窗口往外看看没人,这才抱了布匹往外头去。 却不知待她走后,梁上的阴暗处有人飘然而下,足尖在地上一点站定,赫然便是时谨。 他负了手,略偏了头去看帐子上的蜘蛛,不免微微一笑。 ** 薛池抱着布,并不敢疾步快走,努力的维持表面平静,平稳的走着,遇见人也只恭顺微垂着头,微微的曲膝。 眼看着出门在即,突然有人喊:“站住!” 薛池心中一惊,并知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却听出这声音就是先前屋中两个男子之一,顿时就知对方说不定在屋中有留手,心知道不好,当下也不再伪装,眼看着大门不远,立即拔腿就往外头奔去,就不信在大门外他还敢怎么着。 只听到身后数人喝斥,奔着追来的声音。 薛池没了命的往外跑,一时差点破了世界纪录。 眼看着一脚就要迈出大门口,就见一柄雪白的刀迎面横劈过来。 薛池这会让她收脚都收不住,只来得及在想:忘了门口还有侍卫呢!,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凌空一颗石子从薛池身后疾飞而来,将将打在持刀人的手上。 执刀侍卫只觉手上一麻,竟不自觉的松了手,刀脱手而落。 尽管这样,刀下落过程中也与薛池迈出的腿撞上了。 薛池只觉得大腿上一疼,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犹豫,迎面抬手就把手上的布匹往对面侍卫的头上砸去,咚咚的连砸两下,借着自己身体的冲力把对方撞开。 却见这侍卫反手从腰上抽出把匕首又要出手。 这时后面一阵风声,已经有人赶到,他自薛池身后越过她肩头一掌拍出去,将侍卫拍退了两步,再长臂一伸揽住了薛池的腰,挟住她往外飘去,一下就没入了人群之中。 薛池只觉对方有力的臂膀将她扣在了胸前,怀抱虽硬却很宽阔,衣襟间淡淡的松香味,她诧异的抬头一看,只见到对方干净的下颔,蓝色的发带随风打在薛池的面上。 虽没见着全貌,但薛池也认出了是时谨。 一时薛池心中怦怦直跳,脸上红霞一片,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时谨去看,对方若有所觉,低了头笑看着她。 薛池顿被他寒潭映月一般的双眼击中了心房,感觉自己完全不能再思考,酥了一半。 时谨裹挟了她上了半日闲茶馆的二楼,将她扶着放到椅子上坐下。 他半蹲在她面前,微微蹙了眉头,半晌抬起头,神色严肃的问她:“疼吗?” 薛池:“啊?” 时谨自是看出了她神思不属,叹了口气,指了指她的腿:“我来替你包扎,好吗?” 薛池低头一看,回过神来,脸上红得要滴血:特玛这也太快了吧?才刚搂了一下呢,就要看大腿啦 第58章 疗伤 如果说在海滩穿个比基尼,那不算什么。 如果是大夏天穿个热裤,那也不算什么。 但在古代,一群人都穿得很禁欲,独你露条白花花的大腿,这个……就很有点儿问题了。 咱是现代来的也没法这么奔放啊。 薛池难得羞答答的拒绝了:“我自己来……” 时谨微微一怔,方才他见她裙角上洇着血色,话竟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然而话一出口,他便觉不对。 此时见薛池拒绝,便起身去让人拿了干净的水和巾子来,自己自屋内一角拿出药膏给薛池:“你先洗洗创口,再上这璃花膏,用巾子包住伤口。” 薛池点点头,时谨便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薛池嘶着气掀起裙摆,脱下了长裤,布料和血肉分离时带来了一阵刺痛,她俱都忍了。又拿白巾沾了水来清理伤口。被刀切了这么一下子,左边大腿有道上足有半寸深的伤口,还好当时刀撞切这么一下就跌落了,并没有前后划动扩大伤口,此时伤口呈闭合状,只血液洇湿了半条裤褪。 薛池忍着疼清理了伤口及周围,抹上了药膏,只觉淡淡的涩香味中清凉一片,倒减轻了伤疼。 裹好伤口后看着这条染血的长裤,一时犯了难,血乎乎的,要再穿回去挺难受呀……想了想还是咬牙穿上了。 过了一阵,时谨在外头敲门:“薛姑娘,好了么?” 薛池应了一声,门被推开。 薛池抬头看了看站在门边的时谨,他正微侧过头对一边的茶馆伙计吩咐着,一惯的从容优雅,但回忆起先前他搂着她低头看来时,神采中略露出两分棱角,当时不觉得,此时却越想越觉得他耀眼的样子倒有点儿眼熟。 薛池定定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伙计猫着腰上前来将污水端走她也并没察觉。 直到时谨对薛池略有些关切的问:“怎么了,很疼?” 薛池回过神来,呵呵的笑:“还好还好,一点小伤。”这是实话,她从小摔摔打打惯了,在海边的礁石上摔下来摔断腿的时候都有,对疼痛比一般人更能忍耐,其实,不忍耐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笑容很坚强,但坚强背后的那一点儿脆弱却让时谨心中一动,忍不住拿手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 薛池仰头望着他,见他神色温柔,略带些儿怜惜,便觉头上那手掌如此温暖,她便像他手下蜷缩着的一只猫儿一般,因着这温暖眯了眼,往他掌上蹭了蹭。 时谨移开手掌,指头却自然而然的落在她鬓边,长长的指头替她将乱掉的发丝往后理了理,他眼帘微微下垂的半遮住了眼中神色,瞬间变得不可捉摸。 他的这种莫测令他变得有点儿高高在上,不复平素的温和平淡,薛池此刻却并没察觉,她被这悄然而生的陌生情愫攥住了心房。她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曾朦胧的对某个男生有过点好感,然而那些青涩鲁莽的男孩总是很快打破她的好感,从未有过像时谨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风姿绰然,气势稳压她一头,当他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形令这种气势差别更为明显,她似乎能够信任他,依赖他。心动似乎早在初见那一刻开始,她曾经数次回味他第一次向她走来的那一刻。 薛池咬了咬唇,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是每一个心动的男女最想知道的问题,简直恨不得对钻进对方脑子里去看一看答案。 他应该是对她,有点儿好感的吧?要不第二次他怎么会叫住她呢? 不,不,也许他只是想还她一两银子的人情。 可第三次,他也叫住她了呀…… 不过他一直疏离有礼,笑容都很少见,就算搭理她,也无非当个朋友,该不会有男女之情…… 可他先前不是搂了她么? 事急从权啊!难不成咱薛姐也要学古人授受不亲,一亲就要赖上?使不得,使不得…… 但是,但是,他的手现在放在什么地方呐? 薛池心中天人交战,看着额侧的那只手,指头纤长,指腹微有薄茧,与她的头部保持一个将触未触的距离。 时谨抬眼,见她正襟危坐,面上紧绷,挑着眉,使劲的斜着眼,像要脱框一般盯着自己悬在她头侧的手。 ……真是好蠢的样子,简直蠢得…… 时谨忍不住笑,正待要说话,门边便有人唤了一声:“姑娘!” 薛池侧头一看,见青书、叠翠两个正站在门边。 时谨收回手负于身后,淡淡道:“我使人去叫了她们来。” 得薛池授意,青书两个连忙走了进来,叠翠手上还拿着个包袱。 时谨微微颔首示意,走了出去。青书连忙走过去拴上了门,回身道:“姑娘,有人悄悄儿给咱们传话,说您受了伤,让带两身干净衣物来。” 薛池哎哟了一声:“可不是嘛。” 青书看见她裙子上都红了一团,立即红了眼圈:“姑娘今儿个非不让我们跟着,倒弄成这样。这是谁害的?咱们回府去拿贴子,上衙门着差人去锁人去!”她到底是荣恩公府调|教出来的,这勋贵家仆的架势是很足的。 薛池嘶了口气:“先别说了,倒霉透了,竟是被刀自个儿落下给砍着的,快扶我换身衣衫。”刚才她竟这副惨样子对着时谨动了半天的春|心……想起来也是够了! 两个丫环扶着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裙,重新梳洗一番。 薛池这才想起回府怎么交待的问题,这可怎么办啊?不表露吧,她没法行动如常呀,表露吧,势必要被追问为何受的伤。 这叫她怎么说?偷衣服偷出事儿来了?她满面忧色,突然又想起件事来,让青书去请时谨来说话。 时谨就在旁边房中,不消片刻就来了。薛池正靠着椅背坐着,两条腿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实在谈不上文雅,见时谨走近,不免尴尬的笑笑。 时谨不以为意,一拂袖子,在她旁边坐下,抬眼看着她。 薛池被他一看,心里就跳得有点儿快,她努力的清了清嗓子。 时谨便抬起手来斟了杯茶递给她。 薛池接过,嗅着他方才伸手过来时袖口的一点松香味儿,脑补了两百字的“爱心茶水”。 好半晌才道:“时公子,我,我这个,就是看她们衣服好看,想去和她们换一套。”说到这里,她抬眼看时谨。 时谨淡然自若的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似乎并不觉得这所谓的“换”有什么古怪。 薛池喝了口茶,鼓起勇气继续道:“可是,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双眼盯着时谨,希望能在他脸上发现点意外。 可是时谨只是又点了点头:“嗯?” “……我发现,他们的箱子底下有夹层,里头藏了武器,有弩!”薛池说完,等了半晌,简直要哭了:“你怎么听了就跟我说的是‘他面里卧了个鸡蛋一样啊?” 时谨看向她,微微笑道:“那么,你觉得他们为何要暗藏武器?” 薛池手一挥:“肯定图谋不轨!我想啊,就凭他们,想推翻咱们成王朝,那是不可能的。近来平城所发生的事情,对得上号的……嗯……咦!莫非摄政王殿下失踪与他们有关?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嘛,他们动了咱们摄政王,岂不是就会让咱们成国上下动荡一番?他们再想做点什么就容易了。” 摄政王成了贼王?时谨抿了抿嘴角,点头:“你这番猜测很有道理。” 薛池高兴的道:“对吧?那你赶紧去报官啊!去救摄政王啊!” 时谨看她:“你很希望摄政王被救?为何不自己去报官?” 薛池嘿嘿的笑:“不是呀!你若参与了,摄政王被救你不就有封赏么?我就不必了,内宅女子又不能封官,顶多赏点儿银两,可我已经有银子了,再摆到台面上来受赏,反倒招人掂记。不过,你详细想好说词,周全计划一下再去报官也好,不着急,摄政王受点儿苦也没什么。” 时谨正呷了口茶,闻言呛了一口,不由低垂了眼,拿出帕子去擦唇上茶水。 薛池见惊到了他,不由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是见过摄政王的,他这个人呀——不可一世,受点儿苦才更感激你是吧?不过,还是一定要救他的。” 时谨也神色不明的略低了声音:“为什么?” 薛池叹了口气:“他是救过我一回的,虽然我恨不能对他敬而远之,但有恩还是要报恩呀,算了,还是别教他受苦了,咱们早些儿去报官罢!” 时谨忽而勾唇一笑,竟有几分睥睨,他声音微扬:“不必了。” 薛池只觉这神情这声音,真是哪哪都不对了,不由一时呆呆的看着时谨。 时谨敛了神情,温和的道:“我之所以在驿风馆,也是与此事有关的,你放心吧,我自有对策,不过,还需请你保密才是。” 薛池恍然大悟,记起自己竟疏漏了他先前救自己的一掌是从自己身后而出的,必是人在驿风馆中了,既然要保密,她就不再多问,只连忙点头:“好,我晓得轻重。” 待她重新换了回药,丫环又找了轿子来,这才依依不舍的同时谨告别,回融府去。 两个丫环被叮嘱了尽力遮掩,便安排轿子抬到了府门内,并不让薛池下轿,连忙又找人抬了架藤椅来。薛池在两人的搀扶下尽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移到了藤椅上,一路抬回屋去,立即就上床躺着了。 她想着能瞒一阵是一阵,说不定到时候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就算疼,也不影响行动了。因没去向老夫人和小曹氏请安,便指使丫环们留心着,一旦有人来问,就只说犯困了小歇一会儿,不想竟睡沉了,一时叫不醒。 料想老夫人和小曹氏也不会强行要把她叫起来去请个安,旁人说不说她失礼,这倒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要说薛池这一天过得身累心也累,虽说发现了一点儿人生不一样的风景,但抱着那点绮思想了不到两遍,实在撑不住,当真沉沉的睡去。 直从傍晚睡到第二日上午,竟是被青书摇醒的。 薛池揉了揉眼睛,见青书一脸急色,不由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的道:“什么事呀?” 青书小声说:“莲夫人说您一觉睡到这时辰不对劲,怕是病了。仇娘子因着今日告了假出府去了,莲夫人便使人出府去请了个大夫进来给您看诊。”仇娘子是融府养着的一位通些医药的寡妇娘子,寻常些许小病就让她看看,于内宅女眷也方便。自薛池进府以来,与这仇娘子也有了几分熟稔,算说得上话,若是她来,苦求一番也可遮掩一二,不想小曹氏竟要上外头请大夫来,薛池脸色一下就变了。 小曹氏正是往她身上动了心思,如今若知她隐瞒,怕又要多出几分思量来,极是不妙。 第59章 养伤 柴嬷嬷扶着小曹氏,慢慢的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 柴嬷嬷压低了声音道:“这死丫头,不定在怎么装神弄鬼呢,您倒真关心她,还给请大夫来瞧!” 小曹氏微微的笑,并不言语。 胡大夫背着药箱躬身跟在后头,先前不过一眼,只觉这夫人容光摄人,此际连头也不敢抬,鼻端却隐隐有股花香弥漫。心中暗道幸亏自己一把年纪了,若换个年轻人,只怕就要露了丑。 一行人远远的靠近了后头的厢房,就听得里边一阵嘈杂。 “那明珠双股钗呢?刚还在这儿的……” “哎呀,让你给带地上去了!” “可不能怪我,我这不是要给姑娘擦脸么!” 柴嬷嬷竖着三角眼,几步先冲了进去,就见薛池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身后那个叫青书的丫环跪在床头给她梳头发,重紫在床边捧着盆,叠翠拿着帕子要往薛池脸上去。 柴嬷嬷咳了一声,几个丫环一回头,因柴嬷嬷积威甚重,几人都噤了声。 薛池抢过帕子擦了脸,往铜盆里一扔:“行了,就这么着吧。” 床边两人便退开,后头那个利落的将她头发一挽别住,这才爬下床来。 这会儿小曹氏才进了屋,她看着薛池,关切的道:“妩儿,你果然是病了,脸色不好。” 薛池心道可不嘛,至少也失了小半碗血吧! 面上却是笑道:“是觉着有点不舒服,昏昏沉沉的。” 小曹氏便坐到一侧:“快让大夫看看。” 薛伤心中发虚,知这一节躲不过去,只希望大夫糊涂诊不出外伤来。又想,不是说有些大夫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么,但凡遇到装病的都不会把话说透了。 那胡大夫走上前来,一伸手道:“请姑娘伸出手来。” 丫环在床边放了个小软枕,薛池便像上刑一般咧着嘴慢慢的伸出手来。 胡大夫伸出手去搭在她腕上,脸色沉静,过了片刻又抬眼去看薛池脸色。 薛池见这大夫目光清明,看着不像是个糊涂人,不由心中更慌了。 小曹氏轻声道:“不知我这女儿有何不妥?” 胡大夫直起身来,用手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道:“姑娘是受了些风寒,吃几贴药,养上六七日便好了,并无大碍。” 薛池正半垂着头,闻言更不敢抬起头来了,唯恐面上的喜色被人看了去,心道这大夫看来正是装糊涂的这一款,咱这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啊! 小曹氏道:“还不奉上纸笔,让大夫写个方子。” 青书闻言,忙将大夫引到一边去写方子。 小曹氏起身走到床边,侧身坐下,抬起手在薛池的脸上摸了一下:“可怜见的,平素都是红润润的,今儿连嘴唇也白了。” 按说小曹氏此刻眼中的关切也不似做假,但薛池心中对她有了芥蒂,便觉她这一摸就有如滑腻冰凉的冷血动物爬过一般,让她满身不适,只得强行按捺住了。 还没等她说话,小曹氏却微微蹙了眉:“为何有股璃花味儿?” 薛池心中一紧,突然想起时谨给她的药膏好像就叫“璃花膏”。莫非最难的关都过了,却在这上头栽了跟头? 只得装傻道:“什么璃花?” 小曹氏一顿,柔声道:“这是种透如蝉翼的花儿,像琉璃盏一般,因此得名,此花却是止血除疤的圣品。因生在崖上,花期又短,难以收集,因此一盒璃花膏价比千金还好说,要紧的是有了银子也难买到。” 她一面说着,一面目光从薛池身上掠过。 薛池身侧的手握紧了被子缎面,呵呵的笑:“倒是女儿孤陋寡闻了。”说着嗅了嗅:“我怎么什么也没闻到?” 一边大夫开好方子过来,闻言道:“姑娘染了风寒,自是嗅觉失灵了。这璃花味小老儿也嗅到了,这可是个好东西,原先只知这璃花能止血祛疤,如今又试出它淡化斑纹、白净肌肤均有奇效。用到它的地方越发多了,正经想调到止创膏中就越发难得啦。” 薛池一看过去,只见这胡大夫望过来的一眼似有深意,不免心中一动,半张了嘴:“哦——想起来了,昨儿在白姐姐家里试了点香膏,仿佛听着她说是什么掺了‘璃花’的?当时没留心。如今都净过面了,居然还能残留些味道?”她所说的白姐姐是吏部白侍郎的千金。 小曹氏笑吟吟的:“这倒是了,这味道最是持久不散的。” 当下青书取了银两来送走了胡大夫。 小曹氏关切的替薛池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虚汗,笑道:“那你就好生养着,待你养好了,我倒有件事要同你说。” 薛池忙拉住了她的手:“别啊,您知道我的性子,最是耐不住,您这么吊着我的胃口,我怎么能安下心养病。” 小曹氏站了起来,只拿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正是要磨磨你的性子呢。”说着款款转身,裙角旋起朵飘逸的花来,缓缓走了出去。 薛池望着她的背影发愣,心中不免多番猜测而不果。 过得片刻,青书拎了药回来,悄悄儿凑到薛池耳边道:“姑娘,大夫说这药并不是治风寒的,是补血生肌的哩。” 薛池啊了一声,心道胡大夫真是个小天使啊! 又听青书道:“婢子想多给大夫些谢银,谁知这胡大夫竟说他是受人之托,让姑娘不必谢他。” 薛池心中一跳,想着知道自己这困境,又能救得如此及时的,必是时谨无疑了,一时心中泛起些酸酸甜甜的感觉,像云雾蒸腾般薰得她有了些醉意:他居然对她这么上心,是不是果然也对她…… 这种陌生的情感无法排渲,只面泛红霞,双目明亮,无处说去。 到了第二日薛池染病的消息便传了出去,各院姐妹不管真情假意,俱都来探了一回,只融妙和融语淮不曾来过。 这日她正倚在西窗下,隔着窗子看外头的一丛菊花,忽而发现已入了秋了。 腿上这伤养了三五日已经是行走无碍,不免百爪挠心一般想出门去看一看时谨,就听绛衣远远的迎道:“大公子来啦。” 融语淮低低的嗯了一声,问道:“妹妹可好些了?” 绛衣道:“多谢大公子挂心,我们姑娘好多了。” 薛池自窗口探出头去,就见融语淮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走来,手中拎着个鸟笼子。 薛池招了招手:“大哥哥。” 融语淮望过来,脚步一顿,终于还是举步走进屋来。 他抿了抿唇,有些艰涩的道:“听说妹妹病了,正好淘来只鹦哥儿,是别人调|教好了的,让它学舌给妹妹解闷。” 薛池招乎他在榻边坐下,心知他见自己尴尬,便笑道:“这鹦哥儿倒好看,能说什么话呀?” 鹦哥似知道是说它,拍拍翅膀,偏着头用小眼睛盯了她一阵,嘎声喊道:“请姑娘安,请姑娘安!” 薛池呵呵的笑,杏眼微眯:“挺聪明啊!” 鹦哥又道:“过奖,过奖!” 一屋子丫环都被逗乐了,融语淮面上神情也放松了些。 薛池趁机道:“哥哥,我这病着呢,也没去看母亲,她身体可好些了?” 融语淮面上一黯,叹气道:“总算是不闹了,只不大说话。” 薛池拍了拍他的臂膀以示安慰。 融语淮默了默,语带艰涩道:“妹妹,母亲她说不曾派人劫过你……” 薛池一笑:“我信!” 融语淮怔怔的看着她,眼中掩不住的震惊。 薛池笑:“哥哥,我看得出母亲说的是实话。” 融语淮微微的红了眼圈,看她一张笑脸极富有感染力,跟着微微的笑了起来:“唉,也就你相信。” 薛池自是经过“大胆怀疑,小心求证”的,但看现在融语淮很脆弱,个中曲折自不必对他说。看在他曾替自己说过话的份上,薛池很愿意安抚他。 “哥哥不必担心,时日一久,自会见分晓,母亲也就是一时郁结在心,哥哥多多陪伴开解,自有好的那一日。” 融语淮从前一副高冷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少年,此逢大变心中正是脆弱,听了薛池这安抚不由心中感动,笑容也放松了几分,暗自想着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多关照这妹妹几分。 待送走了融语淮,曹六公子和曹七、曹八两位姑娘也一起结伴前来探望。 曹七和曹八还是一惯的话多:“表姐,你这病可快点好了吧,我听人说在元国使臣走前,长禄长公主要办一场菊花宴,平城的贵女公子们够得上份的都可出席,好大的一场热闹呢。” 曹八忙点头道:“是呢,长公主每年的花宴都热闹得很,若收不到帖子,可是丢脸呢。” 薛池苦笑:“好了好了,我难不成还想病着不成。” 曹六坐在一边温文的微笑着:“表姐最近也从不往府上来,我写了好几个本子,要请表姐指正。” 薛池现在见着这曹六便有些不得劲,一是因着她见识过时谨后,便觉得曹六的温文是小孩装大人样。 二是她隐约听说荣恩公府世子夫人想让她嫁回外家,给曹六做媳妇儿。 可她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不爱青涩少年,爱大叔那一款的。如果在现代,估计有人会分析说是她父爱缺失的缘故吧…… 也因此她待曹六就不如从前亲近了,变得客气了些:“表弟才高八斗,岂有我置喙的余地?” 曹六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上回他明显与薛池相谈甚欢,难得遇上与他兴趣相投爱写戏本子的人,不想这回变了说法,教他一腔热情被浇了冰水,立即变得没了精神。 曹六回到荣恩公府,世子夫人眼尖的发现了他的失常,问了几句,曹六吱吱唔唔的,世子夫人便让人提了他的随身婢女来问话。 这婢女香儿是曹六心爱的,虽不识字不能给他红袖添香,但十分温柔小意,世子夫人也默许了往后少奶奶过了门就让香儿做妾。 只后头世子夫人有意薛池,这国公府的外孙女儿真要往回嫁,只要国公老爷和老夫人还在,必然不让她受半点委屈的。如此一来原先的打算就不成了,抬姨娘一事就得两说。 香儿敏感的发现了其中的变化,因此添油加醋的把今日薛池对曹六的疏离说了一通。 世子夫人沉了脸色,心中暗自啐了一口道:两个老的虽当你如珠似宝,却也忘了你不过是个庶女,竟敢给我幺儿摆脸色! 但她也自知曹六并无才干,又不务正业,一个不好将来便要被妻子嫌弃。难得与薛池兴趣相投,太后也极喜欢这丫头的,娶了她好处极多,到底不舍得放手。 只前一阵听说融家大小事情不断,她也一直没能与小姑奶奶小曹氏通气,此番却要提上日程了。 琢磨间挥手让香儿下去。 香儿费了番口舌,却不知起了反作用,反加快了事情的进程。 世子夫人进得屋去,见曹六握着他的本子,痴痴的站在窗前往外看。 世子夫人怜爱的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娘都听说了,你可是为你表姐不理你而不悦?” 曹六一惊,涨红了脸。 世子夫人道:“我儿莫忧,她是大姑娘了,正是说亲的年纪,不免要避嫌。” 曹六若有所思,又锁起了眉头。 世子夫人试探道:“不如娘去为你求娶了她,娶回家来一块儿写戏本子?” 曹六脸更红了,低下头,闷了半晌才道:“都听娘的。” 世子夫人掩嘴一笑:“我儿放心,娘出马,没有办不成的。” 第60章 多角关系 薛池的腿上伤口已经不再疼痛了,只留下了一道疤痕,她捋起裤腿看了看疤,长长的吁了口气,让人烧了水,洒了花露,彻底的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融家针线房来量了尺寸,要给她新做八套秋冬的衣服。 薛池随意捡顺眼的花色挑了几尺布,针线房的人才鱼贯退了出去。 这时青书走了进来,附着薛池的耳道:“姑娘,门房上的婆子偷偷送来一封信。” 薛池一喜,直以为是时谨送来的,但拿到手上看见封面上的娟秀字迹,便知猜错了。 拆开一看,却是凌云。 薛池身在内宅,染病的消息只亲近的几家人才知晓,凌云身在倾月坊,自是无从得知,来信不过是闲闲的问候近况,末了却似无意的提及近来被绑的摄政王一事。 薛池见到此处,想起凌云当年曾与摄政王议亲一事。想来凌云以为她与宫中关系亲近,只怕知道些□□消息,这才假装不经意的来询问。 不由暗道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凌云身陷囹圄,不见摄政王念旧情搭救。如今摄政王落难,凌云却依旧挂心。要知道凌云自认身份低贱,为怕牵连薛池,寻常并不与她联系,此际却破了戒。 不过摄政王那样的风华,若与他有过一段,恐怕也是很难忘怀。 薛池叹了一声,提笔给凌云写了回信,直言不知摄政王情形。但犹豫片刻,还是安抚的写道隐约听说有了些眉目。 回完这封信,便欲出府去,迎面却见正有婢女引了曹六过来。 曹六见了她,微笑着站定,揖了一礼:“表姐,有礼了。” 薛池微怔:“表弟怎么来了?” 曹六微垂着头,略有些羞涩道:“母亲同我一道来看姑姑,她们说话,让我来寻表姐玩儿。” 薛池呃了一声,并不想独自招待他,但“融妩”跟他才算真表亲,府里其融家人却是不大扯得上关系的,一时没了办法,琢磨片刻才道:“你们爱玩的,我倒不懂了,今儿个听说大哥哥休沐,便叫他来做陪吧。”说着也不等曹六反对,立即让青书去请融语淮。 曹六微有点失望,但他并不擅长提出反对意见,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便在湖边的花架子下坐了。 曹六抿唇斯文的笑道:“表姐,我新近写了个戏本子,正是上回表姐说过的‘得道成仙’,我请了宝音班的戏子将它排出来,表姐得空了可要去看?” 薛池眼前一亮,不免有些意动。 曹六又道:“表姐上回说主角儿最末了成婚生子俗气,破碎虚空而去才最是新奇的。” 薛池想起来确实是自己说的,心道人家好端端的因为自己的话改了结局,若是连看也不看,未免不近人情,便道:“等会大哥哥来了,咱们一道去看看戏排得怎么样了?” 曹六弯着眉眼一笑:“好。” 说话间融语淮已是来了,他最近因身上有差事,又要照顾母亲,不免清减了些。他与曹六也是相识的,虽不喜曹六身上的酸腐气,但面子上总过得去,少年人相处并未过多的将长辈间的龃龉考量进来。 薛池同融语淮将情形一说,融语淮立即明白薛池并不想与曹六单独相对,尽管他不爱看戏,也义不容辞的相陪,三人各带了从人,往宝音班去。 宝音班在城西有栋三层的大楼,第一层是大堂,正中是戏台,第二层是围着下头戏台凌空一圈的雅间,第三层才是戏子们居住排练的地方。 薛池之前与平城贵女们往来时,也曾来听过两回戏,只是兴趣不大罢了。此时到得宝音班门外,见四处停满了车轿,往来人群十分热闹。 薛池刚扶了融语淮的手下车,便见旁边一辆车里下来一人,薛池定睛一看,竟是凌云扶着她的随身侍从小晋下得车来。 薛池张口便唤:“凌云姐姐!” 凌云闻言抬头来看,只见端的是花为容月为貌风为骨,倾国倾城。 顿时一旁的曹六呼吸便是一滞,竟是看呆了去。就连融语淮也一时失神。 凌云站定了,因有外人在,并不肯受薛池这声姐姐,向她福了福身:“见过融姑娘,见过两位公子。” 薛池笑道:“这可巧了,姐姐莫非来看戏的?不如一道?” 凌云稍一犹豫,便点头应了。 曹六木愣愣的盯着凌云,走路都变成了同手同脚,一边侍奉的香儿不由银牙咬碎,忙不迭的上来扶了曹六一把,曹六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香儿,皱着眉一把将她挥开。 融语淮倒是早就回过了神,然而人皆有爱美之心,他亦是忍不住要多看凌云一眼。 这宝音班里分了好几队人,分别擅长不同的曲目,轮着上台表演,此时台上正上演一出《折桂记》。曹六却不是领他们来看这个,而是领着他们直上了三楼,去看另一队私下排戏的地方。 曹六如今身份不同凡响,也是皇亲国戚,又舍得花银子,宝音班主得了消息,圆滚滚的身子差点从楼梯上一路滚下来迎接,点头哈腰的道:“六爷您要的戏正在紧锣密鼓的排,只是行头道具还在赶制……” 曹六温文尔雅的笑,偷看了凌云一眼,挥了挥手道:“先看看唱得怎么样。” 刘班主笑着道:“这可是让王大家一句一句教着他们唱的,保管错不了。” 几人上了三楼,进得间小厅,便看见一队人,虽然没着戏服,但架势十足,一板一眼的唱着。 曹六只管写了本子,但这本子怎么演,什么地方该唱什么腔,大有讲究。原本他这样玩票性的本子也没人会看在眼中,但谁教他是皇亲国戚呢,竟专门找了德音班的镇班之宝王大家来排这个本子,一句一句怎么唱皆都仔细揣摩了,简直是拿着狙|击|枪来射小鸡。 曹六凝神去听,果然满意。薛池和融语淮更是完全没意见了。 刘班主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总算松了口气:就怕遇上不懂装懂的,瞎不满意,瞎乱改。 还好曹六一向温和,并不与人为难,这戏本子唱得确实也好。 曹六同刘班主交流,凌云觑了个空,悄悄的同薛池说话。原来她今日难得告了假,到了融府外头,拿银子收买了门房婆子给薛池递完信后便随意逛了逛,想着便来德音班看看。她们倾乐坊的歌舞虽同戏曲不同,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常会寻空看看戏的,不料与薛池正巧在戏班门口遇上了。 薛池同她轻声说了两句,一抬头就见曹六心不在焉的同刘班主说着话,却不停的扭头看凌云,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几人听了半出戏,从德音班出来,薛池就想回府去,实在曹六看凌云的眼神太灼热了,她怕生出事端来。 不想曹六却道:“听了这半日,聒噪得很,不如去茶馆坐坐,清静的饮杯茶。” 融语淮并不知其中玄机,便道:“也好。” 凌云还想同薛池多说两句,便也点头应是。 薛池一阵无语,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便提议道:“我晓得一家茶馆,最是清净。”便领着众人往半日闲茶馆去,自是想趁机见一见时谨了。 几人的车轿在半日闲茶馆门前落下,薛池进得门去,茶馆掌柜见来了一群人,很有眼色,并不敢上前来露出和薛池十分熟识的样子,只是热情的上来:“几位大堂坐还是楼上雅间坐。” 曹六向香儿示意,香儿便拿出半角银子来扔给掌柜:“要个雅间。” 几人被引着上了楼,进房坐下。香儿又吩咐:“上一壶雪绿,有什么拿手的茶点果子都上来些。”掌柜应声往外退,薛池看他一眼,他便挤了挤眼睛,用手指头往左边指了指。薛池便知时谨在左边房里,心中便是一喜。 她说不得两句话,便借口要去方便溜出房来,直接去推了隔壁房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探头一看,见一人逆着光站在桌后,身形高挑,一时看不清眉目,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张纸。 他听见门开的声音,抬眼看了过来,眼神藏于逆光之中,却莫名有种严厉的威压,薛池一下被镇住,觉得自己冒然进来是个错误。 时谨将手中纸张卷起,用绳子系上搁在一边,微微一笑,严厉的神情化为无形:“薛姑娘来啦。” 薛池嗯了一声,顿时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时谨见过她古灵精怪的样子,见过她热情洋溢的样子,见过她爽朗开心的样子,甚至见过她难得羞涩的样子,就是没见过她这样无措的样子,顿时明白方才吓到她了,便放缓了语气朝她招了招手:“来。” 薛池心中一松(尽管她不明白为何别人像招小狗一样招她过去她还松了口气的原因),她又恢复了神采,面上带着笑容脚步轻盈的走了过去。 时谨上下看她一眼,见她面色红润:“可大好了?” 薛池微向前倾身,半垂着头,背着手,脚跟在地上不自在的旋了旋,点了点头:“都好了,还要多谢时公子想得周道,替我安排了胡大夫圆谎呢。” 时谨点了点头,坦然的受了。 薛池觉得有点不对,时谨不是该更温和一点,告诉她“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么?怎么今天看他言行,霸气很多啊。 她有点傻眼,目光一移,看到桌上堆了一堆纸卷,都同时谨方才所看过的纸卷一模一样,淡绿的纸色,卷成卷,用暗黄色绳子系着。 薛池自然而然的琢磨:帐本?不是这样的吧。 时谨不以为意:“今日来得正好,来了种新茶……” 话未说完,门口便有人迟疑的唤:“妩姐儿……” 薛池惊讶的回过头,见凌云站在门口。 原来凌云正是追着薛池出来的,然而她此刻目光却并没看着薛池,而是怔怔的看着时谨,由于逆着光,她虽一时看不清时谨的面容,但只看他的身形,便让她有些失神。 薛池心道今日古怪啊,曹六和融语淮愣愣的看着凌云,凌云又愣愣的看着时谨,莫非这发愣还会传染不成? 第61章 易容 时谨看着凌云,没有说话。 薛池心里突然有点发闷——凌云那么美,任谁也要多看两眼的。 薛池是个颇有自信的人,学习的时候除了英语,其他功课很不错。做事利索,小小年纪便能照顾自己。就长相来说,她也是杏眼菱唇,明丽清秀,美人一个。从前晒得多了肤色暗陈,而如今养了这许久也白皙了。因而她对自己的长相也很满意,并没有想过要更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要做到所有人眼中的最美,可能吗?所以自己觉得赏心悦目即可,爱生活,爱自己! 但再自信的人沾了感情,也要患得患失,今日她便怨自己生得不如凌云了。 凌云抿了抿唇,袖子下的手都握得有点儿发白了,她轻声对薛池道:“妩姐儿,这位是……” 薛池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将心中那点小郁闷撇到一边:“这位便是茶馆的东家,时公子。” 又对时谨道:“这是我凌云姐姐。” 时谨微一颔首,凌云微低了头,向他福了福身:“叨扰时公子了。” 时谨声音平淡:“茶馆便是开门迎客的,还要多谢诸位捧场才是。” 因凌云就站在门口说话,隔壁也听得声响,因此说话间曹六和融语淮都循声而来。 时谨便道:“相请不如偶遇,本店新到了种岩茶,正好请诸位品鉴一二。” 一时众人重回雅间,纷纷落座,自有伙计奉了茶具上来,拿了扇子给一边的红泥小炉扇火煮水。 曹六和融语淮听得他姓时,不免凝神多看了时谨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凌云自落座便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时刻关注她的曹六自然发觉,不免开口引她说话:“凌姑娘怎么了,可有不适?” 凌云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昨儿熬夜练了首曲子,有些耗了神了。” 薛池一怔,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人并没有异色。 她却不知她虽避而不谈凌云歌舞姬的身份,然而凌云的名声在平城没听过的却少。便有重名的,有这个名字又有如此容貌的却再无二家了。因此几人早知凌云身份,不过是避而不谈罢了,如今凌云自己落落大方的说起,也没人诧异。 曹六面露惊喜:“竟有新曲子吗?” 凌云含笑看向薛池:“说起来,这首曲子还是妩姐儿给我的。” 薛池差点呛到:“我?”她猛然想起来,自己当时学琴来了兴致,把从前现代流行的几首歌谱了出来,写信送给了凌云,只是凌云后头并没反应,她也就忘了。 凌云点头:“不错,妩姐儿的几首曲子,词曲都有些怪异,然而却极为直白,入人心神。我将之改动了一些,并没在外头唱过,自己私下却常弹唱的。” 曹六忙道:“不知我等可得一听?” 凌云环顾一周,在时谨身上一顿,点头道:“妩姐儿的朋友,自不是旁人,小晋,取琴来。” 小晋听了,下楼上马车里取了琴上来。 凌云净了手,在桌案后坐好,双手扶琴,慢慢的拨动琴弦,同时檀口轻张,唱了起来: 把你捧在手上,虔诚地焚香, 剪下一段烛光,将经纶点亮, 不求荡气回肠,只求爱一场, 爱到最后受了伤,哭的好绝望! 我用尽一生一世来将你供养, 只期盼你停住流转的目光…… 薛池惊住,此时主弦律虽未变,但凌云也做了不少改动,曲子更为轻柔缓慢,更有古风。但更重要的是凌云歌唱时入情甚深,凄婉而虔诚,声声祈求,歌词中过于露骨之处倒像幽幽烈焰般灼入心底,让人情不自禁的要怜她情深。 一曲罢,凌云眼角竟然隐有泪光,抬起眼,有意无意的看了时谨一眼。 曹六激动得面色通红,抿着唇目光灼灼的望着凌云,略有些突兀的说了一句:“凌云姑娘这样的心思,必是无人肯负的。” 说着又目光奇怪的望着薛池,未尽之意让人捉摸不透。 薛池给他看得颇不自在,终于挂不住斯文面具,瞪了他一眼。 喝过一轮茶,时谨起身道:“时某还有要事,先不作陪了,各位自便。” 几人都起身与他见礼,时谨自走了出去。 几人看看天色,融语淮道:“我们也该各自散了。” 薛池看了凌云一眼,对融语淮和曹六道:“大哥哥和表弟先下楼去,我和凌云姐姐还有两句女儿家的话要私下说说。” 融语淮自是没有异议,拉了一把犹豫的曹六,勾着他的脖子把他勾了出去。 薛池看向凌云。 凌云正在用块白帛轻轻的擦拭琴弦,眼帘微垂,动作优雅,让薛池想说的话都滞了滞。 她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凌云姐姐。” 凌云抬眼看她,那样绝美的面上略带些疑惑的神情,让人无法对着她说出重话。 薛池把眼一闭:“凌云姐姐,我,我喜欢时公子。” 话一说完,只听室内一片寂静,薛池把眼睁开一条缝,见凌云面带讶异,怔怔的看着她。 既然已经说出口,薛池反倒舒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见姐姐对时公子很是不同,我不想姐姐日后发现我心思,生了嫌隙,亦不想隐忍自伤。是以先说清楚,这种事情,各凭缘份罢了。不要为此伤了情份才好。” 凌云脸色发白,看了她好一阵,轻声问:“妹妹不知他是谁?” 薛池奇道:“时谨啊,茶馆东家,不是么?” 凌云声音轻飘飘的:“你不知时谨是谁?” 薛池心中一动:“难道时谨是个假名?” 凌云摇了摇头,目光奇怪的看着她:“妹妹真是个不理事的。”说着她又摇了摇头,面上一片清冷:“妹妹放心,我不会和你争他,我不过是在角落多看他几眼罢了……只是妹妹说是喜欢他,只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空,趁早断了念想吧。” 薛池奇道:“这又是为何?”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他这般年纪了,怕是早有妻室了?”说着她脸色一白,这倒是没想到,古人成婚早啊!要真是这样,那只得断了这念想,这么一下,就觉得呼吸不过来,心里空落落的疼。 凌云又摇头:“他现在并无妻室。” 薛池一口大气喘出,竟似又活过来一般:“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缘由?” 凌云低头抚摸着琴弦,面上一片伤感:“自是因为身份差别。” 薛池眨眨眼:“唔……他是茶馆东家,我嘛,说起来还是敬安伯府的姑娘。不过我不嫌弃他呀,我马上就不是了。” 这话一出,凌云错愕之下竟将琴弦给勒断了,也没注意到她说的“我马上就不是了”是什么个意思,只道:“你!你……” “你知不知道‘时’是国姓?!”凌云大为失态,原先自怜自艾之态被她搅到哭笑不得。 薛池啊了一声,一时敲了敲头,当初小曹氏让她学习谱系,上头必然是有的,但那有如蛛网一般的关系看得她头疼,她能漏一点算一点,并没学全了。又加上人称皇族必用封号,她还真不知道“时”是国姓。 想起先前曹六和融语淮听说他姓时后的另眼相看。不过以前听人说过,皇族发展到现在,旁支多不胜数,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姓“时”的怕也不是个个富贵。曹六和融语淮并不曾见过时谨,因此便以为他不过是个没落了的旁支罢了。 “这样啊……”,薛池摸摸下巴:“那……我也不可以没有争取过就放弃啊!” 凌云看她一阵,笑着叹了口气:“你知道他……” 话没说完,门突然被扣响了,薛池和凌云同时侧头一看,见掌柜的笑呵呵的进来,手里拿着两个纸包:“我们东家吩咐,这新茶叶让包些给两位姑娘拿回去。” 薛池连忙道谢:“太客气了!” 掌柜将茶递了一包给薛池,又递一包给凌云,凌云伸手去接,一拿之下茶包居然没拿动,便知有异,抬眼一看,掌柜别有深意的看着她笑道:“东家原先提了一句,要亲自来送的,偏偏事务缠身,我只好越俎代庖了。” 凌云一凛,听出言外之意,不由心中酸楚,一时强颜欢笑道:“劳烦掌柜了。” 待掌柜走后,薛池再继续问她,她却再不肯说时谨的身份了,只说:“何必问我,他不明言必有原故,时机合适自会亲自告诉你的。” 薛池一想也对,虽心中有如百爪挠心一般,也不便再纠缠,与凌云告别回府。 曹六默默的同融语淮一道陪着薛池回府,待进了二门,融语淮匆匆的回主院去看大曹氏。 曹六便同薛池走到了水榭边上,走了两步却突然站定。 薛池也只得随着站定,却见曹六看着她,抿紧了嘴,似在鼓足勇气一般,突然对着她一揖到地。 薛池吓了一跳:“表弟,这是怎么了?” 曹六直起身,眼中有着无法掩示的亢奋:“表姐……原本该另寻个时机,好生与表姐说道。然而,我此刻实是按捺不住,不吐不快……” 薛池恍然,心道瞧他先前种种,必是对凌云一见钟情了,凌云虽比他大了六、七岁,但容貌气质已经令人忽略了年龄的界限。少年人的爱,如一把火烧得人心慌,坐立不安,就如她一般,也是片刻忍耐都是煎熬。因之前听曹七、曹八取笑说过世子夫人想让曹六娶她,是以曹六此刻定是来跟她说“对不起,我看上了别人。” 反正薛池也对他无意啊,这种被人拒绝到脸上来的羞辱就不要介意好了,横竖他后头还要和世子夫人大战三百场的,咱不为难他。 正在琢磨间曹六已是道:“表姐可知今日我母亲去找姑母是所为何事?” 薛池点头:“嗯……也有所猜测。” 曹六俊秀的面上一片绯红,温言道:“我与表姐志趣相投,能得表姐相伴,甚悦。” 薛池大惊:“喂……!” 曹六又是一揖到底:“今见凌云姑娘,便恍若前世似曾相识一般,必是有缘。我想去求求皇帝许她脱藉……若……日后……还请表姐容下凌云姑娘。横竖凌云姑娘与表姐亦是好友,我们三人必能和睦……”说着羞涩难当的样子。 薛池听得下巴都要掉了,她一手指着曹六:“等等,你的意思……是要享齐人之福?” 曹六含羞抬眼看她:“我必会敬重表姐,表姐放心……” 薛池鼻子都气歪了,实在忍耐不住,抬脚就往曹六身上一踢:“做你的春秋大梦!” 曹六惨叫一声,蹬蹬向后跌倒在地,捂着肚子抬头:“表姐!!” 要说曹六这种文弱书生,两个捆一块儿也不是薛池的对手,她扑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曹六一阵鬼哭狼嚎。 “叫你痴心妄想,叫你白日做梦,看你胆子不大,心比天还大!!” 她下起手来豪不留情,这倒也不是全部失去了理智,不过是她与曹六粘着亲,这事闹大了算家事,而且她打了曹六,这亲还做得成吗?为了做不成这亲,必须打,还得狠打! ——我们是暴打的分割线———————— 曹六被鼻青脸肿的扶了回去,世子夫人一张脸阴得要滴出水来,看这情形,下辈子都不会贵脚再踏融家的贱地。 薛池也没捞着好,非常光荣的被禁足了。 薛池倒也没有太沮丧,发现对时谨的感情以后,她就在跑与不跑之间犹豫。 不跑吧,麻烦事情多,甚至有生命危险。 跑吧,跟时谨是没有接触机会了。 如今她要禁十日的足,耳房就有两个婆子守着她,倒是清净得很,可以仔细想想了。 薛池叹口气,抓起枕头下那套元女的衣服来,这套衣服是白偷了,元人既然和摄政王一事有关系,她还往上凑,那不是嫌命长吗? 可一想到他那日突然出现,救她一命,搂着她的腰…… 想到这里,薛池往下一扑,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因她这禁足,便连长禄长公主的花宴都错过了,解禁这日,正是元人使臣启程返回元国之日。 既然元人与摄政王一事相关,那么今日能顺利出得平城么?时谨似乎也参与了此事。 薛池思及此,连忙让人换了衣衫,要去城门处远远看一看。 因她刚解禁,若让老夫人知道她立刻就往外跑,必然不悦,薛池便避着人,偷偷摸摸的溜了出去。 到了出城的巡天街一看,路边看热闹的人早站满了。 平城人就是这样,生活富庶,就爱看个热闹。 突然听得远处一阵骚动:“来了来了!” 薛池手往额上搭了个凉蓬,远远的看去。 果见一条队伍远远而来,走得无比缓慢。 因在城内,元人只牵着马匹前行,后头还有仆役拉着几车成国馈赠的礼品,这也大大的减缓了前进的速度。 更别说的是成国官员和宫中派来的大太监余公公等人正在队伍前头与元人使臣边走边说话,进行十八相送,这样快得起来才叫一个怪呢。 因队伍周围又有禁军护送,薛池便知自己当初想混出去的计划有多么离谱。 不过她并不以为意,皆因她从小开始做成的事情就比同龄人多,这里头有个缘故,别人是想了十件事,只去做一件事,薛池是想了十件事,去做了六件事,就算有失败的,她做成的也比别人多。这种结果造成了她的自信,失败最多让她懊恼片刻罢了。 队伍眼看着靠近了城门,成国紧闭了许久的东城门缓缓推开。 元人使臣再次向着余公公和其余官员拱手作别。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喝了一声:“且慢!” 先前在四周护卫着队伍的禁军突然枪头调转,对准了中间的队伍。 元人大惊失色,使臣罗达将脸一沉,对着余公公和成国官员道:“贵国这是何意?” 余公公吓得汗都出来了,转头一看,拉着尖嗓子叫了起来:“柳庭光!你想造反么?” 百姓见这变化,一阵哗然。然而平城百姓看热闹是非常老道的,立即集体往后退了三步,腾出空来给禁军施展。 薛池被人挤得东摇西晃的,踮了脚使劲张望。就见从一侧走出来一个高瘦的青年,一身黑色的衣甲,穿着长靴,腰悬长剑,十分英武。再看他面容,长眉鹰目,冷厉而凶残,薛池心道总算知道刀削一般的脸颊是怎么回事了。 这位便是禁军统领柳庭光了,薛池是听过他的名头的,听说他武艺非凡,心性坚韧,颇具才干。虽然年纪轻,但摄政王仍是破格提拔,让他当了禁军统领。 柳庭光冷然道:“稍安勿躁,因疑元人使臣与摄政王被绑一案相关,所以必须再查一次,查完若无问题,自然放诸位出城。” 罗达愤怒道:“余公公,我们出驿风馆时便有人将每个箱笼一一查过,念在贵国摄政王一事,我们容忍了这种无礼的行为。成国虽势大,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免欺人太盛!难道贵国太后娘娘和皇帝就是这样待客的?我元国虽弱,也不是不敢应战!” 余公公连忙安抚:“不是,不是,太后娘娘和皇上并无此旨意……” 柳庭光已冷然道:“查了箱笼,还没查人!” 罗达转头怒视他:“难不成身上的小包袱,还能藏得下你们的摄政王?!” 柳庭光冷笑一声,不再多言,接过旁边属下递过来的弓,挽弓拉箭。众人阻止不及,队伍当中一人已经被他射掉了头巾。 罗达面色一变,牙关紧咬。 两名禁卫如狼似虎一般扑了上去,几下踢开旁边要阻拦的元人,上前一步向此人脸侧一撕,刷的一声撕下一张面具来。 面具下赫然便是摄政王!只不过他神情呆滞,双目发直。 众人尖叫起来。 柳庭光冷然:“这样粗糙的易容,若非有头巾遮掩,也敢献丑!” 第62章 时谨 薛池不是没见过热闹。却没见过这样万众一心的热闹。 无数人在耳边呼喝着:“踏平元国!” 其气势汹汹——宝宝心里怕啊! 那一队元人使臣在禁卫的包围下,连反抗也不曾有,脸色灰败的束手就擒了。 薛池从人缝中去看呆滞的摄政王,只觉他并不大像印象中的那个人,只远远的看不太真切。 这一桩变故在三天内就传遍了平城,各种真相也众说纷云。 最鼻子有眼的一种说法是元人与成国某势力勾结,绑了摄政王,用了金针封穴之术令摄政王浑浑噩噩,又用了凌零子母香来控制摄政王。这种香分子、母两部份,佩子香的人会在无意识状态下跟随佩母香的人。因此摄政王一直混在元人堆里没被人察觉。 薛池觉得这种说法是有人有意传出来的,不然怎么连元人用了什么香都说出了名目? 只这成国与元人勾结的势力就叫人浮想连翩了,简直是为太后和小皇帝量身打造的! 薛池那是家生的太后皇帝党啊,妥妥的早就贴好标签了。 以至于薛池在给老夫人请安时被融妙给鄙视了一脸。 薛池翻白眼:神马玩意儿?! 虽然平城正在继续戒严调查此事,城门紧闭,但紧接而来的中秋节是不能不过的。 薛池也是皇亲国戚,宫中的中秋宴她自是不能缺席,宫中来了车马接了她入宫。 薛池先见了太后和小皇帝,小皇帝较先前少了一分活泼,似乎一夜间长大了些。 而太后依旧妆容艳丽,华服加身。非但不见颓然,反倒全身满是战意。 太后见薛池来了,笑着拉了她的手:“我让人依着你的尺寸替了你做了两身宫装,中秋宴上就穿着罢。” 等薛池见着这两身宫装,不由咋舌。看来太后不但要武装自身,就连和自身相关的人她都要一并武装起来。 这两身宫装简直前所未有的漂亮,一套是湖绿色的,面料细腻而泛着柔光,裙摆上细细的缀着珍珠,看着就像月夜下的湖泊,反射着粼粼月光。 一套是大红色,完全看不出织线,只是一团浓烈的红,绣娘将一根根尾羽绣得活灵活现,便如火凤临世一般。 一套雅致清新,一套热烈张扬。 薛池爱不释手,最末害怕太张扬了引人妒恨,点了湖绿色的。 定了衣服,相应的首饰也一并送了上来。妆扮出来揽镜一照,薛池来了兴趣,让拿了脂粉过来,自己运用超时代手法上了个妆,一众宫人看了纷纷说是仙女儿下凡,捧得薛池飘飘然的。 “表姐。” 童音传来,薛池转过头来,见是小皇帝。 小皇帝抿唇一笑:“表姐这样穿好看。” 薛池不由被他笑得心中一软。 如今正是风尖浪头上,一会宴会上不知要受多少眼刀,照薛池的想法,这次宴会不如装病避开去。 现实并不会反转,这件事还真有可能是太后做的,并且她现在控制不住这盘棋了,不然的话,太后应该是轻描淡写,不以为意。而不是这样从头武装到脚。 可是……总归她薛池沾过皇帝和太后的光,此时见势不好就闪人,成什么人了?总归不过是受点闲气罢了,也在一边替太后接个话,递个梯子,方不负小皇帝的一番情谊。 想到这里,薛池便笑道:“我也觉得不错,一会可要站得离皇上近点儿,多让人看看,免得锦衣夜行了。” 小皇帝闻言,眼前一亮。生在皇家,他本就比一般孩童老成一些,此时自然明白薛池的意思。只因这阵子他见了许多表面更恭敬实则更疏远的态度,薛池这样的才更难得。 及至入了夜,宫中花园点起千盏灯,照得如梦似幻,宫女们衣裙飘飘束手立于一侧,丝乐声幽幽响起,好一派景象。 受邀宫中中秋宴的除了宗亲和外戚,另有朝中各重臣。一时园中衣香鬓影,低语轻笑。 薛池并没去园中,只在畅音阁中陪太后皇帝看戏,只每有人到场,必要先来拜见太后皇帝,太后必要问上几句话后再令其退下,因此这戏并没看全,反复中断。 忽然远远的传来一阵骚动,薛池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面上带着笑,簇拥着摄政王而来。 薛池偷眼看了看太后,见她果然笑容一滞。方才这些人一听可以退下,忙不迭的就跑了,如今却都团团围着摄政王奉承,太后面上怎么过得去? 薛池又看摄政王,见他比周围人都高了一头,头上束着玉冠,身上披着件玄色绣金大氅,长眉入鬓,眼如寒潭映月,面部线条精致,神情略有些倨傲,缓步而来便引万千注目。便是薛池这样心有所属的人也由不得多看他几眼。 薛池只暗中称奇,那日见他呆滞消瘦,竟这几日就养得丰神俊朗了? 太后和皇上起身相迎,互相见过礼后,摄政王在另一侧的高座上坐下。 太后面带微笑:“摄政王看着气色不错,哀家也就放心了。”自出事以来,摄政王这还是头一回入宫,太后此番见他是何种心情却不得而知了。 摄政王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太后又道:“从元人口中问出些什么不曾?” 摄政王淡淡的瞥她一眼:“事涉机密,不可泄漏。” 他一开口薛池就惊了。从前她与摄政王相遇几次,每次她都在精神高度紧绷中,不是慌乱就是惊慌,并没有仔细去听过他的话音。 而此刻不同,她听熟了时谨的声音,再一听摄政王的声音,立即就发现两人音色几乎一致,不过时谨说话平稳低沉些,而摄政王语调清冷略带点讥诮。 薛池一时惊疑不定的看着摄政王,耳中听太后笑着转开话题,说起这出戏来:“……德音班唱这出《仁贵传》是最好的。”这刘仁贵传说是个忠义之人,他种种事迹中包含一条:照顾了寡嫂和侄儿。太后特意挑了这一出戏来唱,内中含意不言而喻。 摄政王闻言,将手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的敲了敲:“他们唱的《赵后传》也不错。”赵后是史上最恶毒的皇后,在齐恒王死后先是垂帘听政,后伐害齐王室,牝鸡司晨,以赵姓取代齐皇室刘姓,窃国成功。 太后闻言,顿时面色发白——罪名太大,她担不起! 除了薛池这个不懂这个世界典故的,其余人都听得胆颤心惊。 太后打起精神笑道:“不过是看戏罢了。哀家得了一坛子碧湖春,难得佳酿,不如予摄政王压惊助兴。” 这碧湖春是近乎失传的三大美酒之一,寻常难得,然而太后却怕摄政王拒绝一般,扭头对薛池道:“妩儿,你呈过去。” 薛池一怔,就见旁边的余公公低着头端着个托盘上来,盘子上放着个细颈长嘴大肚小银壶。 薛池一则不是寻常宫人,而是贵女,令人不能随便像宫人一般拒绝。二则薛池是太后侄女,这也是一家人亲近亲呢的意思,更不好拒绝。 这点道理,薛池一想也明白了,虽然百般不愿,转头一看坐得笔挺的小皇帝,便想着只当还人情了,咬着牙端着托盘往摄政王去。 众人不由齐齐看着薛池,暗有看好戏的心思。 摄政王是被先帝惯坏了的,虽则并没有养成纨绔性情,但他说要不给谁的脸面,便连先帝他也敢翻脸。 今日太后怕失了帝王颜面,不肯叫小皇帝低头,却叫个侄女儿来使美人计,只怕所期落空,更为丢脸。 薛池越靠近摄政王,就越心慌气短,众人隐含期待看热闹的眼神更令她如芒在背。她勉强着走到摄政王面前,微微屈膝,将托盘放到桌上,执壶倒了一杯浅碧色的酒,端起来双手呈上:“摄政王殿下,请。” 他坐着,她躬着身,不敢看他面容,余光只看得到他的下巴。 在一片寂静之后,却见他微微勾了唇,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抬手接过酒去:“好。” 他仰头一饮而尽,众人不免暗吸一口凉气。 薛池茫然的抬了头,正与他目光对上,他眸光璀璨,唇角含着笑意,耀眼得有如骄阳,令人不敢直视。 薛池忙退至一边。太后舒了口气,摄政王喝了她的酒,总不好再言语相逼! 看戏告一段落,众人转移到保和殿宴饮。 薛池觑了个空偷溜出来,走至花园一角,心乱如麻。 一样的声音,突兀的笑容,他姓“时”…… “你怎么出来了?” 这个声音让薛池一惊,她骤然转身:“摄,摄政王……您怎么来了?” 摄政王披着披风,站在一侧,挡住了树上挂着的灯笼光线,他的影子将薛池完全的笼罩住,顿时让薛生出了被困之感。 他不以为意的走近了一步,语气轻缓,与之前在畅音阁与太后说话比起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温柔了:“我来找你的。” 薛池退了一步:“找我,做什么?” 摄政王再上前一步:“你不是猜到了?”语调寻常,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薛池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连连后退,绊到树枝往后一仰,却被他伸手一揽,手掌贴着她的腰扶住了她。 光线从他的肩头泄下,照在她的面上,今天精心的妆容打扮显露无疑,他露出笑意,更温柔了几分:“你今天很美,有如明珠一般。” 他身上的松香味钻入她的鼻端,薛池大口喘起气来:“你,走开!” 摄政王看了她一阵,微微的蹙起眉,片刻后眉头舒展,低头俯在她耳边:“你不是说喜欢我?这么大胆的直言,我从未听过,我心甚悦,我决定……接受了。” tmd,他还偷听!薛池的声音有点尖锐:“我喜欢的是时谨,不是摄政王!”她喜欢的是温和沉稳的时谨,不是这耀眼恶劣的摄政王! 摄政王很愉悦的低低一笑:“本王正是姓时名谨。” 第63章 初吻 时谨的笑声低低的,像琴弦在薛池脑海中突然被拨动,虽然动听,但也震得她头晕,薛池挣扎着保持清醒,抬手要去推他,然而她不算小的力气也如蜉游撼树一般不起作用,反倒使时谨下意识的收紧手臂,两人贴得更近了一些。 “我,我喜欢的是另一副容貌,另一种性情,怎能因名字一样而视做一人呢?!”薛池急了,她对摄政王时谨有种老鼠见了猫似的畏缩,也许是出丑均被他看见了?觉得一眼就被他看穿,翻不出他掌心似的。调动演技好好说话还行,要谈情说爱——还没拿过奥斯卡呢! 时谨挑着唇角看她:“人有千面,静躁不同,彼时谨,此时谨,都是我。” 薛池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时谨看了她一阵,抬起另一手摸了摸她的脸。四根指头托着她的下巴,大拇指却在她唇上磨娑。 薛池只觉浑身通了电一般一抖,双目怒瞪着他,两手拉住他的手腕就要推开。 却不知她这带了怒的样子十分可爱,时谨敛了笑意,眸光微沉,进而垂下眼帘,俯首将凉凉的嘴唇贴上了她的。 薛池脑中轰然一声响,呆愣愣的再不知如何反应,只觉时谨反复磨蹭碾压着她的嘴唇,一张嘴,含住她的一片唇瓣轻轻吮吸。 便有千朵烟花凌空升起,重回七夕那夜,那人在火树银花下走来,满街的光华都聚于他一身……是彼时谨?是此时谨? 时谨用力的向她贴近,舌尖不费吹灰之力的侵入了她的唇中,这样的交缠出乎意料的香甜,然而始终有种不够的感觉。他步步紧逼,薛池踉跄后退,终于脊背抵在树干上,退无可退,被动的承受他的唇舌,迷糊间觉得思绪都被他索取吞噬一空。 时谨意犹未尽的直起身,看她迷迷瞪瞪,满面绯红,双目水盈盈的,不由极其温柔的帮她理了理头发:“真乖。”松开了揽着她的手臂。 失了初吻,身魂被冲击的某人靠着树杆就往下滑。 时谨眼疾手快的捞起她,彻底的抱在怀中,她只到他肩部,怀抱居然十分契合,时谨顺手扯了披风将她一起裹住。 薛池要挣脱他的怀抱,语气虚弱:“……你怎么能轻薄我……” 时谨扬了扬眉:“哦?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个鬼啊! “你原先,不曾,怎么突然……”薛池说得零碎,但时谨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原先并非我真实模样,总觉不便亲近。让你久等了。” “……求你让我等下去!”薛池说着挣扎起来。 远处突然有大团灯光移动,想来有一群人拎着灯笼靠近,薛池一下不敢动了,反而把脸伏在他胸前。 来人离了几米远站定,为首的人看着是位官眷,她惊疑不定的见礼:“臣妇参见摄政王殿下!”一群人福下身去。 时谨的嘴唇碰到薛池的耳朵,害她瑟缩了一下。他松开了禁锢她的手,轻声:“若要划清界线,现在便离开我的怀抱。” 简直恶劣到令人发指!她现在露了脸,还有活路吗?她虽然是太后侄女儿,但到了摄政王面前也就只是个庶女,妥妥会被太后打包给他当妾好吗?他们初见面,他就取笑要纳她为一百零八房妾室,难道要一语成谶?! 时谨倒是有意的沉默了片刻等她反应,稍后才道:“你们退下罢。” 众人应喏,拎着灯笼远离。 彼此窃窃私语:“……披风下裹了个人吧?” “殿下看着心情愉悦……。” 薛池气得要死,找回那点理智,立即施展女子防狼术。不料她这些防身术对付没有武功的普通人没问题,对付时谨这样有真功夫的人却是有如嬉戏一般。时谨左挡右压将她困得更紧了,竟笑出声来:“何处学的三脚猫功夫?” 累得喘气的三脚猫:“……” 薛池怒气上头下也很敢说话:“总之不算!我喜欢的是我以为的那个人,不是你!方才也是权宜之计!” 时谨脸一沉:“在本王面前,没有人敢说话‘不算’!” 一股气势压得薛池立刻萎了,只敢腹诽: 刚亲过呢!人家的初吻啊!翻脸比翻书还快啊?看不出你有点蛇精病潜质啊! 时谨语气稍缓,附下头又啄了她一下:“现在情形还略有点麻烦,你等着我……嗯?”眼帘微抬,长长的睫毛下眸光半露,有点危险的样子。 薛池不敢不应,又不甘答应,于是呵呵笑着蒙混过关。 时谨其实并不在意她答不答应,低头扯了披风带子,解下披风系到她身上:“裙子很漂亮,可惜秋夜寒凉,披着吧。” 他握着她的手拉着走,在一个岔路口停住:“我还有事,你不要在宫中逗留,早些回去。” 薛池喜,仰起脸高兴的看着他。 时谨目光一动,突然故意的指着一边树上:“我派个暗卫形影不离的保护你。不过,要紧的是你自己别找事——乖乖的。” 扑的一声,是哪里飚出了一口暗血……?薛池表示,她想静静。 时谨又啄了她一下,微微一笑,抬手摸摸她的脸。在薛池控制不住打他之前转身离开。 薛池看着他的背影:尼玛怎么好像他更光芒四射了呢?肯定是吸了姐的元气!男妖精! 这么一想,薛池觉得站都站不住了,两腿发飘,一手撑住旁边的树杆,一手按着胸口。 报应啊! 想当年她相当强势睥睨不屑的以气势压得想向她递情书的男同学黯然而去,如今却在别人的气势下苦苦挣扎。 ……报应啊!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了,这也就他是摄政王,要换个人,敢这样易了容骗感情,牙都得给打掉了! 难道日后都要苦不堪言的顺从于他的淫|威?夭寿! 薛池眼珠子乱转,不由偷偷抬眼瞄瞄树上,实在没找着什么暗卫,但也不敢就不信了,紧了紧披风,默不作声的走开。 成国向元国快马加鞭发去国书,质问元国使臣绑架摄政王一事。 朝野上下都在静候元国回音。 因路途遥远,所费需时,一国的都城不可能永远戒严下去,紧闭的城门恢复了畅通,只不过进出查验更为严格了些。 在一个无风无雨也无晴的日子里,秋风泛着凉意,融家老夫人要去城外玉佛寺礼佛。平素不好此道的薛池也一副凑热的样子要同去。 小曹氏早不信任何神佛,自是不去的。 家中姐妹都结了伴,独落了薛池一个人,还是融语淮来与她坐了一车。 兄妹两个坐在车里下棋,融语淮撑着额,头如斗大:“大妹妹……你倒是落子啊!” 薛池原本就是给棋艺界拖后腿的,此时又是心不在焉,举着棋子就能出半天的神。 抬头一看融语淮头疼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我不是说了我不成的嘛,你非要下!” 融语淮三两下把棋子一收,随意问道:“你往常从不来的,今儿怎么来了兴致?” 薛池笑:“我只是听说玉佛寺后山的枫林好看,来赏景罢了。” 融语淮斜斜掠她一眼:“赏景你也没这兴致啊。” 薛池惊奇:“咦!大哥哥你居然看穿了我的性情!其实我只是觉得近来烦闷,出来透透气。” 融语淮被她逗得一笑,正要说话,突然听得远远的一阵轰响。他不由挑了帘子伸出头去望。过了一会道:“有一队人骑着马从后头来了!” 薛池听着这队伍规模不小啊,不过她也不大上心:“认识么?” 这条道就是从平城往玉佛寺的,后面来人八成是平城出来的,像融语淮这样已经有了差事的,在一个城里叫得上名的基本都眼熟。 融语淮看了一阵,突然声音一紧:“是禁卫统领柳庭光!” 薛池捧着脸,大惊失色:omg!柳庭光这么带队出动,是有事发生啊!姐好容易跑出来礼佛就摊上事了,不是传说中的事故体质吧?! 融家的车夫避让到一边,让路禁卫队。 柳庭光十分嚣张,连马也没停就一路绝尘而去。 说实话,薛池真想马上就打道回府,她确实也这样尝试了,派了青书跑去和老太太说身体不适,想回府去。 谁知老太太说回府路程倒远,此处离玉佛寺已经不远,到了寺中,自有医僧,干脆加快了速度前行。 薛池没办法,只好亲自跑过去:“祖母,禁卫都去了,这个方向若不是去荒郊野岭,就是玉佛寺了,咱们去凑热闹干嘛呀?” 老夫人呵呵的笑:“咱们又没犯事,看看热闹也好。” ……您真不愧是爱看热闹的平城人啊! 薛池没办法了,她其实也并不是怕禁卫,问题是柳庭光就是时谨一手提拔的,咱说难听点,柳庭光就是时谨的爪牙,她就是害怕柳庭光出现的地方时谨也在呀! 一行人如期抵达了玉佛寺,果然见玉佛寺的山脚下守着禁卫,虽然不禁上下山,但进出都要查验。 薛池便像只蹦跶不起来的蚂蚱,蔫蔫的。 融家提前便有家仆前来打点,订好了厢房。因是出门在外,玉佛寺又香火鼎盛,因此要像家中一般的排场是不能了,必须两个姑娘共一个厢房,薛池勉强和二姑娘融妁共了一间厢房。 融妁是二房嫡女,并不像融妙一般养得骄纵。她虽不喜薛池,到底明白轻重,最多冷淡以待,从不肯口出恶语。因此薛池与融妁见了面勉强也能寒喧两句。 这时老夫人先领着众人往大殿进香,而后各位姑娘哥儿们都去后山赏枫,薛池只说累了,独回了厢房歇息。 她这次出来四个贴身婢女青书、绛衣、重紫、叠翠俱都跟了来。薛池招呼她们将行囊整理安置一番。 她背着人,开了自己的黄铜小箱子,从中间拿出了四个荷包来。伸手招呼四个丫头到跟前,笑着道:“方才你们没去大殿,我向高僧求了四道符来,给你们一人一道。不得轻易打开来看,要佩在身上养着。日后若是有难,便可以打开来将符烧了冲水服下。可都记住了?” 薛池这荷包是宫中出来的物件,绣了四时花卉,十分精美,光这荷包就够这四个婢女爱不释手。此时俱都捧着嘻嘻的笑:“知道了,姑娘。” 薛池又眼看着她们将这荷包系在腰上,才算放心。薛池又挥手道:“你们到院子的石桌旁坐着喝茶吃果子,守着门就是,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睡一觉,醒了再叫你们进来。” 四人都应了是。 薛池将门反拴住,整理自己跑路的行李。 原本她是决定一来就留书走人,免得融妁晚上同个房间,弄出动静被发现。 可是现在寺中上下都有禁卫,她便不敢动了,然而还是要做好准备,也许禁卫办完事便撤了呢? 这么一想着,她便换上了自己缝了银票的靴子和夹衣。首饰都卸了下来装入铜箱,只留了一只珍珠钗在头上挽着发。再将小铜箱和衣物打成一个包袱,在屋里找了一圈,最终还是把包袱放到了床底下藏着。 做完这些,她便坐到桌旁准备倒杯水喝。 正在这时,后窗突然传来点响动。 薛池眉头一蹙,这厢房的后窗可都临着山崖了,她进屋就推窗打量过的,山壁料峭,房屋到崖边只有很窄的一点间距,几乎不能成路,寻常人并不敢走动,稍不留心就会掉落山崖。现在怎么会有响动呢?! 薛池这么一想,便站了起来,顺手抄起了桌上的瓷壶。 上回被时谨吓过,前头几日薛池始终以为自己身边有暗卫,然而怎么找也没找到过人影。估摸着是时谨吓着她玩儿的,却也并不敢完全否定。这回她要整理自己的宝贝,这才故意让丫环守在外头,又把门窗关死,就算有暗卫他也不能有透视眼呀!难道这暗卫看不到她的行动了就着急撬窗子? 窗子利落迅速的一下被掀起,并没有发出多大响动。 薛池还没看清,一道黑色的人影就有如闪电一般窜到眼前,一手去扼薛池的脖子,一手去夺薛池手上的瓷壶。 薛池大吃一惊,这闪电之间她平时骄傲的肢体反应根本来不及! 眼看着来人的手就要触到她的颈项了,突从屋顶的梁上一道雪光疾射而至,来人如果不撤手就要被这雪光斩中。 等薛池回过神来,那黑色人影已经退了三步站定,而薛池前面有把长刀没入地面,还在嗡嗡颤动。 薛池就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这刀偏一点,就斩中她脚趾了。 第二个想法是:还真有暗卫啊? 第64章 前世修来 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微向前倾的站着,蓄势待发。 他一身黑色的衣衫,有几处已经被割破,露出里面的伤口来,身量和时谨差不多高,看起来只比时谨略精壮了少许,然而他的每个一部位都显示出喷薄的力量。 眉毛浓黑上扬,双目凌厉狭长,鼻梁高挺,小麦色的肌肤,下半张脸蒙着。虽然不可说他长得不好,但看到他的第一眼首先觉得他是一头欲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薛池的时候,让她全身都寒毛直竖:他的虹膜是很明显的暗黄色,看人的时候如虎似豹。 薛池呆立在当场承受着这样的目光:omg,我真是事故体质? 他似乎在和梁上的人僵持着,彼此不敢擅动。 好容易他移开目光,眼珠一转向上看去。 薛池就听到一道女声清喝:“闪开!” 没什么好犹豫的,薛池就地一倒,赖驴打滚,一下就滚到床底下。 对方似乎没想到这么个娇俏俏的姑娘,一看就是没半点武功的大家小姐,画风居然这么清奇,紧急时刻都他不免分了半个眼神瞟了她一眼。 屋中两道人影砰的一声撞在一起,薛池顺手拉过包袱挡在面门前,只露出点眼睛来看。 不一会儿屋中的桌子就碎了,木块飞溅到床底时,薛池很庆幸自己躲到床底下了:姿势不好看点怎么啦?姿势好看能活命吗? 然而还没等她得意,时谨给派的女暗卫就砰的当胸中了一拳,向后倒飞撞到门板上。 薛池大惊失色:摄政王的暗卫居然扛不住事! 这男人就像猛虎一样一扑上前,掐住了暗卫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指关一收,那女子脸色开始泛红。 薛池连忙大喊:“别,别伤人命!我并无仇敌,你总不至于是来暗杀我的。你想干什么?好商量!” 他举着人并不放手,只略偏了偏头:“食物、伤药、银票,快!” 怎么着这暗卫是为了救她吧?薛池一咬牙,从床底灰头土脸的爬了出来。 手脚利索的翻出了丫环们准备的食盒,里头是她们备在路上吃的点心,另外她上次没用完的璃花膏,本来是准备自己带走的,也拿了出来,另外将腰上的荷包解了下来,里头也备了小额银票一叠,加起来有八百余两。 她将这些打成一个包袱,战战兢兢的伸手递过去:“壮士,十年修得共船渡,咱们至少前世也修了十五年,看在前世的面子上,饶命啊!” 这男人看着她,神情颇为古怪。 这时外头几个丫环已经反应过来了,正在捶门:“姑娘!怎么了?开门呀!” 他脸色一冷,一把抢过包袱,顺手就将女暗卫掼在地上,转身又从后窗翻了出去。 薛池先冲过去拔了门栓,再赶紧去看地上的女暗卫。 这女子看着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褚色紧身衣包裹着有些干瘦的身材,面容清秀寡淡,此时脸色发白的用手按着胸口,嘴角一抹血迹。 薛池轻轻的扶起她:“你怎么样?” 四名丫环看着屋中一片狼藉,都吓得不轻,六神无主。 薛池扬头道:“快去请寺里的医僧来!” 青书闻言哦了一声,立即往外奔去,到了门口却退捂着心口了回来。 薛池正用帕子帮这女暗卫擦嘴角的血,疑惑的抬头去看。 就见一队禁卫如疾风般冲了进来,俱是黑色的薄甲胄,穿着及膝的马靴,手持长剑,个个面容冷厉,看着很拉风。 领头的居然是柳庭光! 他厉目在屋中一扫,见几个丫环吓得簌簌发抖,便问薛池:“方才这里有打斗的动静,怎么回事?” 薛池道:“方才有一人从窗外翻进来,我的暗卫与他斗了起来,后头他见惊动了人便逃了!”坚决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求饶的事! 柳庭光哼了一声:“你们五个,翻窗去追。”一声令下,便有五人鱼贯翻窗而出。 他又转过脸来盯着薛池:“他居然没取你们性命?来人,押起来审!” 薛池吓了一跳:“你敢!”她想了想,将千古名言说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柳庭光十分轻蔑的瞟她一眼,竟是连话都懒得答。 两个禁卫就要上前,四个丫环连忙阻拦:“住……住手……我们姑娘,也是,也是你们碰得的?” 柳庭光微抬下巴:“都押起来!” 薛池心道妈蛋!今天遇着无法无天的王八了,少不得要去牢里走一趟了! 就在这时,倚在薛池怀中的女暗卫费力的举起一物。 柳庭光原本是不经意的扫过一眼,突然瞳孔一缩,连忙举起一手制止行动。 他神情变得慎重起来,一挥手道:“来人,给她疗伤。” 立即有个背箱子的禁卫上前来,他并不像别人一样着轻甲,而是一身布衣,看着像个书生。他诊了诊脉,先拿出个瓷瓶来给女暗卫灌了几口,这才让两个丫环搭把手,将女暗卫抬到床上去。 薛池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刚才搂着女暗卫而微酸的手腕。 就见柳庭光侧对着她,并不看过来,草草冲着她抱了个拳:“刚才得罪了。” 薛池也学他的样子哼了一声,不表示原谅:咱最看不得这样嚣张的官僚作风! 柳庭光并不习惯给人伏低做小,生就一副臭脾气,此时心中暗道:便是摄政王要罚他,也就认了。何必向这女子求饶? 因此他并不再言语,只一一吩咐属下去办事。 过得一会儿,女暗卫被移到别处去治疗了,寺里也给薛池换了间新的厢房,这回也不用和人挤,竟独给她安排了一间。 薛池心知今日自己这边闹出了动静,逃跑一事只得作罢,下回再图。 因此干脆也跑去赏枫,这回并不敢一人,令几个丫环作陪。 天色渐晚,老夫人召了众人一起用斋饭,融家要在此住一日,老夫人还要抢明早的头柱香呢。 薛池用过饭后回屋,只是刚回屋,绛衣便奇道:“却哪里来的信?” 薛池一怔,见临窗的桌案上头摆着一封信。这几个丫头都粗浅的识得几个字,青书看了一眼,拍着手叫道:“这是送错了,我们这儿那有个叫‘池儿’的人?” 薛池心中一跳,佯装无事道:“把信拿来我看。” 青书拿了信来给她,薛池见上头一笔挥就龙飞凤舞的“池儿亲启”四个字,不由眉头直跳。 她一转身,快速的将信封里的信纸抽了出来,却笑着道:“不知是谁送错的,被人看见倒要说我闲话,还是烧了吧。” 说着就将个空信封递到灯上点着,扔到一边的痰盂里头。 丫环们虽觉得这样不妥,到底没说什么。 薛池洗漱一番,上了床躲到帐子里看信。 果然是时谨,约她戌时三刻月上枝头到枫林八音亭赏月,逾时不至,他将亲自来请。 薛池既不想去,又觉得时谨是个无所顾忌的人,若她不去,他倒真来了,这可怎么办? 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去。 今日又是车马劳顿,又是担心受怕,几个丫环打了地铺,不过片刻就睡着了。 薛池起身系了披风,因她鞋子上缀了珠子,走起路来有点声响,她竟只着袜子,拎了鞋子跨过几人往外去。 一路上提心掉胆的走着,生怕惊动了同个院子里的人,好容易才绕到了后山枫林,穿上鞋子走了几步,果然见亭子外围了一圈屏障,屏障缝隙透出里面隐约的灯光。 薛池一步步的走近,却见谨正站在路边一棵树下看着她。 月光皎皎,他广袖迎风而动,面容俊美精致,真如神仙中人。 见她注意到,便向她伸出只手来。 他的手微有点凉,修长而干燥。薛池一被他碰到就觉得自己有点儿身不由己,心中再挣扎,也顺从的被他牵着往前走。 薛池心中暗叹:好吧,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发一言的携手前行在静谧的月色中有些美好。 ———— 屏障外,阴影处的树冠上,两个影卫小声闲聊。 “王爷对女子一向不假辞色,怎么对这融姑娘瞧着挺上心?” 另一人哼笑了一声,心道王爷早觉此女有趣,有意无意的留神,这回在半日闲茶馆监听消息的铜管中亲耳听到此女直言喜欢他,不免就动了些心思了。这心思怕比喜欢只猫儿狗儿的差不了太多。不过以王爷的身份地位,一时动点心思有什么了不得的?横竖后院里多一张嘴吃饭罢了,顶天了封她做个侧妃。 只是他虽看得明白,并不敢说穿,背后拿王爷嚼舌,计较起来也是罪过。 “好了,紧着点,要让那萧虎嗣趁机摸了上来,咱们也都别活了!” ____ 及至到了亭中,亭中桌案上已经摆好了点心酒水。时谨将薛池引到桌旁坐下,抬手替她斟了酒。 薛池抬眼打量他,发现他面上的神情淡淡的,和上回的画风又不同了。 她莫名有些胆怯,也不肯先说话。 时谨举起杯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薛池便也乖乖的端起杯喝酒。 酒水很绵软顺口,薛池喝了一杯后便从下往上拿眼偷瞄时谨。 时谨不是没有发现她乱转的眼珠,却不置一词。 就这样连喝三杯,时谨突然问:“你和我,前世修了多少年?” 薛池双眼圆瞪,一口酒呛入喉中,抬手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时咳得冒出了泪花。 时谨看了片刻,一伸手抓住了她执杯的手腕,将她拉起身,微一用力便带入怀中坐到他膝上。 他的手掌在她背手抚拍,好一阵她才停住咳嗽。 薛池掏出手帕来印掉泪花,眼圈红红的。 时谨垂着头看她:“好了?” 薛池嗯了一声。 “你尚未回答,前世和我修了多少年?” 时谨的语气很平淡,薛池却全身炸毛,本能的觉得危险:“啊,你说这个啊,我不过是生死关头诓人的,就这么顺嘴一说而已,你怎么当真?” 时谨头又低了低:“多少年?” 薛池结结巴巴:“一百年,一百年。”姐修了一百年只求别遇到你这种克星,不想还是差了点! 时谨突然就笑了,眉目之间光华流转:“原来君心似我心。” 薛池一怔,想起来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老天,你来个雷劈死我吧!这蛇经病乱挖坑啊! 薛池还没哀嚎完,时谨看她红着眼眶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抬手就扣住了她的下颔,俯首吻了上去。他的吻便有如他这个人,骄傲强势,必要掌控全局,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又不时恶劣的着意戏弄。 这个吻因为姿势更为便利,吻得较上回更为缠绵持久。 待时谨抬起头,薛池嘴已经充血了。 她还在晕头转向回不过神呢,时谨又不经意状问:“你那黄铜小箱子里装的什么?” 薛池瞬间清醒,冷汗都吓出来了:“没什么,没什么。” 时谨抬手捉了她一缕发丝,微微的勾起唇:“我听影十九说,今儿你打了个包袱,十分宝贝这黄铜箱子。突然我就想起你向年子谦换了十八万两。你不是带在身上,想要逃跑罢?” 薛池给跪了。 这影十九八成就是今天保护过她的那个女暗卫。 尼玛,你保护过我,我也保护过你,咱们是朋友了啊! 你怎么可以什么话都向上头报告呢?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没有,没有,不过是些首饰罢了,哈哈哈……” 时谨点了点头:“唔,我瞧你的首饰没几件好的,我回头自会替你办几套头面,这小箱子我就让人取走了,免得你凑合。” 薛池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感动得哭了?”他一挑眉。 薛池把眼泪往肚子流,银票她是分三股藏的,衣服和靴子夹层中还有,这倒不算事,只是她手机和头灯都还在箱子里啊! 时谨又闲闲的道:“你那十八万两可要我替你放到银庄去生利?” 薛池心想,这真欺人太甚!不由仰了脸看他,目露凶光,着意要以下犯上! 第65章 分手 她择人而噬的样子让时谨看得心痒痒的,抬指弹了下她的额头,不再逼进,笑而不语。 薛池立即把要掐死他的欲|望收起来了:姐又不是真傻!非要挑战皇权!——关键是挑战不过。 她想从他身上站起,有记忆起就完全没被人这么抱过,说难受吧也不是,但确实感觉很怪异。 时谨手上一紧,又将她摁回去了。 薛池忍不住要找点不痛快:“殿下,您派的暗卫怎么这么……”在他的目光中渐渐消声,把“不顶事”三个字吞了。 时谨似笑非笑的:“看来一个暗卫是不够,再多派几个?” 薛池恨不能抽自己:让你嘴贱! 但她怎么说也跟时谨亲过两回了,那些头昏眼花轻飘飘的过敏症状也有点儿适应了,勇于反击的天性就蹦跶了出来:“呵呵,一群羊围着一头儿狼,好像也没什么作用呀……”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看他。 时谨点了点头,画风一变,很正经的向她解释:“此人名萧虎嗣,是元国掌四十万兵权镇国大元帅的幼子。” “咦?元人不是都抓了么?怎么还漏出一个来?” 时谨怜悯的看着她:“元人六十八人入平城,又六十八人出平城。” 薛池眨眨眼睛,没错呀!不是现场全部逮捕嘛,人家都没敢反抗。 时谨叹息一声:“其中有一人是我的替身。” 薛池怔了怔,顿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元人为了不露马脚,来去的人数保持一致,回去时其中既有一人是他们以为的摄政王,那必是让被替的元人潜伏下来,日后再想办法走脱,说不定这人还背负了点间谍任务什么的……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要让人这么鄙视? 还好她的面皮杠杠的,吹得风淋得雨受得羞! 立即不耻上问道:“这人就是萧虎嗣吧,他身手很不错?” “自然不错。据说他幼时不受重视,后来在元国对夷族一战中立下大功,方才被重用起来。此人天生学武奇材,幼时似有兽|性本|能,无师自通,后得萧家重视,请了名师教导,更是一日千里。休说在元国,便是放眼四国,其勇武也无人可比拟。” 薛池一听,这是天下第一高手啊!影十九输得不冤! 只是时谨这说话的样子,颇像薛池原先所喜的易容时的时谨,但此刻他这般正经了,薛池反倒心里不踏实,而且他这么给人贴金,实在不正常啊!因此薛池不停拿眼去看他,心中高度戒备。 时谨微垂眼帘看她:“因他极为危险,是以……你便贴身跟着我罢。” 薛池:……人还是不要和蛇精病斗好了! “呵呵……这次是意外,意外!他的目标不是我,我有什么危险的?” 时谨一副沉吟的样子。 薛池提心吊胆的看着,克星,祖宗!别再继续出招了! 时谨微叹:“池儿看来并不喜与我厮守。” 薛池一脸: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时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发现她的发丝柔软而清爽,并无半点用了头油后的滑腻,不由将手就停在她脑后了。 “也好,到底于礼不合。待这桩事落定,我再往遣人融伯府提亲,到时方才名正言顺。” 薛池瞪着眼看他。 或许寻常女子被人又亲又抱了,人家答应上门提亲,该是感恩戴德此人负责任。 但薛池不是呀,到了古代后她虽然明白这些规矩了,但她潜意识中觉得这种亲近还上升不到结婚的高度,谈恋爱谈个一年半载很正常呀,不合适还得分呢,那有这么火箭速度定下的? 而且经过她父母失败的婚姻后,她觉得如果要结合,一定要在婚前看仔细,她完全不想婚后来争吵,不负责任的给孩子一个破碎的家庭。在古代没有离婚一说,那更需慎重,否则不是一辈子不幸?至少她爸妈虽然对不起她,但那两人离婚后各自幸福了不是? 当即她就想出口反驳,但千均一发之际,她住了口,她的话可能太过于不合常理,不能轻易出口。 她眼珠一转,换了个方式:“提亲?殿下把我安在什么位置呢?” 时谨用手圈住她,语气温柔下来:“让你做侧妃,好不好?” 这算看得起薛池了。融伯府如今无权无势,空挂个勋贵名头,在平城已渐不入流,何况她不过一庶女。 成国王爷的妻妾按品阶名额可分正王妃一名,侧妃二名,庶妃二名,昭仪、淑媛、奉仪、侍妾若干。时谨又是王爷中的战斗机:摄政王,就算再逾制些也无妨。 这些品级小曹氏曾让薛池学过的,她知时谨让她做了正妃之下第一位,融伯府睡着了都要笑醒。 薛池早有心理准备,然而亲耳听到,心中却一阵气闷。 七夕那夜起缠在心头的一些情愫似乎也淡淡散去。 她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时谨。 时谨对人的态度变化何其敏锐,立时看了过来。 “殿下您有王妃吗?” 时谨神色淡淡:“王妃三年前薨逝了。” 薛池点点头,从他怀中站起,这一回他并没有拦她。 薛池心道,两人的成本是不一样的。 她若动了心嫁了他,是一辈子。而他若动了心纳了她,不过多收一个人。 这么不对等! 她退开几步站定,福身下去:“殿下容禀,臣女原先确实不知‘时谨’乃殿下名讳,闹出误会来。其实臣女有过誓言,一不做人妾室,二不做人填房,只做元配正室。若有人强逼臣女违誓,宁愿一死。” 若她聪明一些,自然不会选择这样直接生硬的方式。但她毕竟年纪不大,胸中一股气冲得她不吐不快。 时谨静静的看她,微微眯了眼,隐有讥诮之色。 薛池心道他难不成将自己当成了以退为进,贪心不足觊觎正妃位置的人?顿时便有了主意。 只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适,嘴上说着“殿下有大量,还请原谅臣女。”眼睛却斜斜的去抛了个媚眼给时谨。 时谨见她眼角和抽搐一般,顿时一怔。 薛池见他反应,暗道只怕切中了他的脉。 他这样的人,予取予求惯了,老子天下第一号。是以自己之前的推拒,恐怕他还玩得兴起。现在自己同别人一样俗不可耐了,他怎么还会强留? “殿下,臣女可是绝对绝对不会做妾的。”一句话放软了八度来说,一边还轻轻的跺了跺脚。表现出来的意思就是:我想做王妃! 时谨慢慢的抬起了手撑在脸上,遮住了下半张脸去,眼帘半垂着,只余一线虚盯着她看,却令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薛池再接再励,含幽带怨的睇着他:“我们便两相忘,各自安罢。” 这话一出,薛池便觉空气一凝。时谨虽然虚着眼看她,但她却觉这眼神比他睁着眼还要有如实质。 远远的突然传来一声唿哨,时谨放下搭在脸上的手,站起身来往外走。 薛池忙做痴缠的样子去拉他袖角:“殿下!” 时谨回头一瞥,目光说不出的古怪,声音轻忽:“你也算有胆气了。”说着自她手中抽出袖角,往外走去。 薛池惊疑不定的立在当场:这是分手了吧?他最后都不大愿意搭理她了呀!也许人家话就是说得没那么明的,讲究含蓄嘛! 又叹了口气:这手分得,火箭速度啊!还好只是被人家给帅了一脸,并没有真正动心,可算是止损了! 待她走出亭子,就发现有两人从暗处走出,拱手一揖道:“殿下命我们送姑娘回房。” 待薛池在他们的护送下回了院子,这两人一言不发退走。 薛池立着看了一阵才进屋,猛然想起她的小铜箱。 这可怎么办啊?她可没勇气再找他一次! 第二日老太太并没抢着头柱香,虽说是佛前众生平等,但供奉佛的和尚眼里倒有三六九等,把这头香让给一品定荣公家的老太太了。 融老太太面上不露,薛池偷眼看她嘴角有点儿颤,估计心里得是惊涛骇浪。 薛池见着山上还有禁卫,也只得老实的坐上马车,随众人一道返回融府。 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心中有点发闷。还好其他几个姐妹照常挤坐一起,并不来和她搭话。因此她把融语淮也给赶下了车,只说头疼,要自己静静。 马车行了一路,半道上停在个茶棚子边歇脚。 车夫给马喂了水,自到一边去坐着喝茶。 旁人都下了车走动走动,薛池只是在车中靠着车壁出神。 突然旁边光线一暗,薛池一惊,就见一人从车窗口钻了进来,反手放下了车帘子。薛池还没来得及叫,这人就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一双暗黄色的眼睛近在咫尺,薛池心中狂跳:什么运道!天下第一高手是能遇着两回的?还值不值钱了? 萧虎嗣声音低哑:“别出声,我会在你出声前拧断你的脖子。” 薛池连连点头。 萧虎嗣果然放开了手,目光微眯的盯着她。 薛池怕啊,这盯人的目光跟老虎似的,她在时谨面前说着要做妾宁愿死之类,那不过是估摸着他不会和自己计较,那能真不怕死呀。 她几乎在用气流摩擦声说话:“壮士……您要的我都给了呀,还要什么啊?” 萧虎嗣冷冷看她一眼,抬手解下腰上盘的绳子要绑她。 正这时,外头传来融语淮的声音:“妹妹,你好些了吗?我给你送壶酸梅汤。” 薛池大急,她并不想融语淮进来,不过多一个人受罪罢了。然而萧虎嗣已经一抬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融语淮才刚挑了帘子要上车,头一抬,就见把匕首已经点到他喉间。而薛池正一脸苦色,用手掰着颈间的大掌。 融语淮也算历练过一二,并没有当即就摔了手上的瓷壶,只是脸色一变。 萧虎嗣低声道:“安静点上来。” 融语淮身体僵直的上了车。 萧虎嗣将薛池和融语淮绑在一块,又掏出两块帕子来。 一块帕子颜色暗陈,像沾了点血迹,另一块干净点。 他低头看了看,将干净的塞薛池嘴里了。 薛池同情的看看融语淮,融语淮脸色发白,他这样的公子哥是有洁癖的,然而此时也不得不受了。 薛池从萧虎嗣这些举动看出他是有备而来,心中不由更沉了下去。 萧虎嗣冷硬的道:“你们若是发出半点响动,我逃走之前也必将你们击毙。”一瞬间双目满是嗜血的意味。 薛池连忙点头。 萧虎嗣这才悄无声息的钻出窗去。 融语淮见他出去,便想要以头撞车壁求救。他才撞了一下,车壁处突然就从外□□来一截寒光闪闪的匕首尖,这匕首□□车壁便仿佛穿了块豆腐般悄无声息,只差半寸就要戳进融语淮的太阳穴,惊得融语淮出了一身冷汗。 薛池着急上吊的对着融语淮连连使眼色摇头。 融语淮总算是不敢动了。 只两人在车内熬着,过得片刻便感觉到车子一动,似乎向前行了几步,然后又停住了。过了片刻又动了动停住。 薛池心知这萧虎嗣只怕在一点一点的趁人不注意驱马挪动车子,只消渐渐的将车子移到了众人视线被遮挡之处,到时候他必然无了拘束,要驱车离开的。 然而她再着急,也是毫无办法。 果然这样反复几次之后,车子突然向前一冲,再无滞涩的前行起来。 第66章 萧虎嗣 </script>薛池连着被呛了好几口,总算解了点饥渴。 而融语淮本就只余半口气,又被呛咳得昏天暗地,居然一下昏了过去。 眼看着萧虎嗣又要将帕子往两人嘴里塞,薛池忙道:“壮士,我们不叫!您别塞了。这深山老林的又没有人,我们还怕引了野兽来!” 可能是因为萧虎嗣之前不曾杀影十九,薛池下意识的认为和他是能沟通的,此时也并没有吓得簌簌发抖。 萧虎嗣看她一眼,见她嘴角娇嫩的皮肤都因强塞了帕子进去撑得嘴角开裂了,又因她这平常说话的态度,终是哼了一声,并没有再塞,转身一头钻进密林里去。 薛池侧头一看,融语淮面色十分难看,昏厥中仍然紧皱着眉。 薛池心知他这样的贵公子必是从没受过这样罪的,不由担忧的看着他,叫了几声未果。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融语淮才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薛池低声安慰:“大哥哥别急,我瞧他怕是冲我来的,回头我找机会劝他放了你。” 融语淮虚弱的半睁眼看她:“你怎么招惹了这号人物?” 薛池低声:“也是不走运,他是元人,据说是镇国大元帅的幼子萧虎嗣,正被禁卫追击,不想昨日在逃时与我碰了一面,也不知今日为何又找上我。” 融语淮却一下睁大了眼睛:“我们怕是……没了活路。” 薛池奇道:“也不至于吧,他总归是想逃走,并不一定杀人。” 融语淮脸色发青:“你在闺中,没听过他的名头,这人暴虐,曾经徒手撕人。”说着他更加压低了声音:“……传闻他亲娘是元国镇国大元帅的小妾,因为元帅领兵在外,这小妾不甘寂寞,竟与家中驯养的一头虎兽……”说到此处,惊觉不能在妹妹面说这脏了耳朵的话,便含糊道:“……他生出来便有一对虎眼,因而从小被人当猪狗一般养着,性情十分扭曲……” 薛池瞪大了眼:“这不可能!” 融语淮一怔。 薛池心道不管这小妾有没有与虎……但却有生殖隔绝一事,人怎么可能怀虎胎呢? 薛池道:“总之绝不是传闻那般,有的人眸色变异罢了,这种事不可信。” 萧虎嗣站在树后,按在刀柄上的手慢慢放下。 他站了一阵方才大步走了出来,将另一手拎着的几只猎物往石头上一扔,惊得融语淮和薛池两人一哆嗦。 萧虎嗣抬眼盯了融语淮一阵,融语淮只觉一股杀意扑面而来,惊得额上冷汗直流,差点又要昏过去。 然而萧虎嗣并没有动手,他只是一把扯下了面巾。 薛池头一回看全了他的容貌,嗯……和想象的差不多,虽然单从五官来说可算英俊,但他野性太强,令人忽视他的容貌。 萧虎嗣注意到她的目光,却只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蹲到一边借着微弱的天光,拿了把小刀给猎物开膛剥皮。 天黑时萧虎嗣将将清理干净猎物,又十分熟练的架起火烧烤起来,甚至他背后的包裹里还带了个小盐罐调味。 那肉烤得滋滋冒油,焦香一片。 薛池得馋要命却不敢开口。 过得一阵萧虎嗣切下半只野鸡,拎着走了过来,伸出手来上下解了薛池身上的绳子,把鸡塞到她手里:“吃。” 薛池惊诧:他是看她一个女人力薄,不必防她吧。横竖融语淮绑着呢,她也不会跑。 脑中还在这样想,身体却因为绑了许久血脉不通而不可控的软倒,正要惊叫,萧虎嗣已经伸臂一捞把她捞起。 薛池只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偎进了他怀中,不免尴尬的呐呐道:“多,多谢。” 萧虎嗣将她扶着依在树上方才松开了手转过身去。 不管怎么说薛池也很饿了,她略定了定神,低下头连着咬了两口,才觉得不对,看了看融语淮,小声对萧虎嗣道:“我哥哥呢?” 萧虎嗣头也不抬的吃着肉:“他饿着。” 薛池&融语淮:…… 薛池到底不能让融语淮饿着,她用指头撕了肉条,偷偷摸摸的塞到融语淮嘴里。 只是地方就这么点大,萧虎嗣又是耳聪目明的人,再偷摸他也发现得了,但他抬眼看了看,目光虽不善,到底没有喝斥薛池。 薛池就这么别别扭扭的和融语淮分吃了半只鸡,萧虎嗣头也不抬,又扔给她半边兔子。 吃完兔子倒真饱了。薛池平时被丫环照顾得很好,许多小物件都由她们带着,这时离了她们便捉急了,在腰上挂的几个荷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找着帕子,只好就用着开始萧虎嗣塞她嘴的帕子擦干净嘴。 萧虎嗣将骨头皮毛在一旁挖了个坑埋了,回来坐到火堆边并不出声。 薛池来来回回的看了他许久,终于跑过去蹲到他边上,低声问:“……您,您绑我干什么呀?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物。” 萧虎嗣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是时谨的心上人。” 薛池不顾融语淮下巴都要掉了的样子,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萧虎嗣低头看火堆,声音平直:“昨夜我看见你们牵手了。” 薛池第一反应居然是幸好亭子外有屏障,他没见着两人搂抱。 薛池回头一看,融语淮已经惊得快昏过去了。 她连忙道:“您没听到我们说的话吗?我们昨夜都已经了断关系了!” 萧虎嗣闻言转过脸来看她,薛池努力使自己的目光呈现出真诚:“真的!他身份尊贵,并没把我当心上人,不过是看得顺眼的姑娘就笑纳了。我并不愿意,因此昨夜说开了,就没关系了。” 萧虎嗣定定的着她的眼睛,过了片刻又转过脸去看火堆:“我离得太远,并没听见声音。” 薛池默默流泪……亲,看默剧有什么意思呢?您就离得近点呗! 她心想萧虎嗣是决不会信她的了,哪有前一刻还牵着手走进去,后一刻就分手出来了?不由低下头捡了根小树枝去戳火堆,郁闷难以言表。 萧虎嗣若论单打独斗,在四国之中难逢敌手,就是被十数人包围,他若要不恋战,只求突围也不成问题。 但时谨一面派禁卫追击,一面下令到各城关卡拦截。前后追堵之下他萧虎嗣迟早得交待在成国,更何况禁卫统领柳庭光和时谨身边的影一都是好手,一旦两人联手与他正面对上,他便无法逃脱了。 因此他才想出这个挟持时谨心上人的主意来,融语淮不过是撞上了顺手为之,若他绊了手脚自然先杀了。 谁知这女子竟然说她和时谨已无关系,萧虎嗣觉得不信,然而却又莫名的有点信。 萧虎嗣默不作声的抬眼看着旁边盘腿坐着的女子。 她愤愤不平的拿棍子戳火堆,一个不小心蹦出点通红的火星溅到了裙子上,吓得她站起来抖裙子,还好裙子上不过是多了团黄豆大小的焦色。 她坐下没安静片刻,就捡了旁边的细枯枝和干草扎了个小人,手上继续拿根小棍不停的戳,板着脸的样子…… 萧虎嗣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薛池却越来越愤恨。 说实话,初吻是和时谨,她倒不后悔,就算再怎么回忆,仍然觉得那一刻怦然心动,如在云端。 可除了这,就亏大发了,她的手机、led灯、钱包、余下的十颗宝石、头面首饰、还有几万两银票,全都装在那个黄铜小箱里。这可是笔巨大财富啊,就给你一千万两,你能再整出个手机不?偏被时谨一锅端了!你长再帅,亲得再神魂颠倒,姐就算要打赏你,你也值不了这些钱吧? 好吧,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但就因为和他这丁点亲近,甚至还没拉灯呢,居然就被牵连了!现在前!路!未!卜! 萧虎嗣看她把个小人戳得稀烂,便从靴子口抽出把匕首来。 这寒光一闪,吓得薛池连忙爬起来往旁边闪。 融语淮开始一直没做声,这时候也叫了起来:“不要!” 萧虎嗣没理反应过敏的两个人,将匕首往石头旁边的泥土里一插,也不知道他怎么动的,过了一会就挑了几条蚯蚓甩到了石头上。 他将匕首一抛,抬手两指夹住了匕首尖,将手柄方向朝着薛池:“切着玩。” 薛池:……这个世界好危险,随随便便先遇到个蛇精病,又遇到个变态…… 薛池都没力气了,垂头看了看被自己戳得散了架的小人,又想起融语淮说他徒手撕人的传闻,心道莫非这人不痛快就喜欢玩虐杀的? 难道,他以为她是同道中人,这才友好的请小伙伴排排坐吃果果? 小伙伴拒绝一起玩的后果是什么? 薛池一想就哆嗦,嘿嘿笑着接过匕首。 萧虎嗣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薛池在他这样的注视下低下头,拿着匕首望着地上的蚯蚓比划了两下,始终下不去手——她杀过鸡、剖过鱼、踩过蟑螂,甚至上回还杀过人了,但是她从来没有以杀取乐啊! 她低头看了半天,抬起头来望着萧虎嗣:“我,我不行。为了自保也好,为了裹腹也好,杀了也就杀了……为杀而杀,我做不到。” 萧虎嗣野兽般的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薛池很怕,她先前以为他是个可以沟通的,现在发现他有可能是个变态的,前后心境就完全不一样了。 萧虎嗣看着她明显微微颤抖的手,皱起眉,抬手就夺回了匕首,抽了根树枝把蚯蚓一下扫到旁边的泥土里放了生。 薛池诧异的看着他,却见他只是转脸面对着火,屈起一条膝来,将下巴搁在膝头上。 明明暗暗的火光在他的侧脸上跳动,薛池一瞬间觉得他很寂寞,像一头负伤独行的野兽,找不到同伴。 第67章 萧长安? </script>夜渐入深,在薛池的求情和融语淮的强烈要求下,萧虎嗣将融语淮解下来让他去如厕,而后又给绑了回去。 融语淮绑着绑着居然习惯了,直接脖子一歪睡着了。 薛池也撑不住,蜷缩在火堆边睡去,只是她睡得极不安稳,半夜火堆中一个火星的爆响就把她给惊醒了。 她抬头一看,萧虎嗣居然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 秋夜寒凉,薛池抱着肩坐了起来,看了萧虎嗣好一阵,向他搭话:“壮士,我真不是时谨的心上人,你拿我要胁不到他的。” 萧虎嗣侧脸看她:“萧长安。” “啊?”薛池莫名其妙。 “我的名字。”萧虎嗣平静道。 “你的名字不是萧虎嗣?”薛池奇道。 萧虎嗣眯了眯眼,眼神吓得薛池一哆嗦:“好,好,萧长安就萧长安。” 萧虎嗣向她点了点头,望着她不说话。 薛池当机了,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嗯,我的意思是,你拿我要胁不到他。当然,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所以我愿意配合你。我们一起想办法过各处关卡。然后等你安全了,你放了我们,好不好?呃,最好先放了我大哥哥,他太文弱了!” “你配合我?” 薛池眼睛亮晶晶的,说得眉飞色舞:“对呀!如果你实在不信,你首先可以想办法辗转送一封信给时谨,看他会不会为之所动。等你试探过后,就可以相信我了。到时候你绑着我们两个多有不便,不如把我们松开,我们自愿替你打掩护,扮个一家子兄妹什么的,造几张假文书,岂不是安全又容易?” 话一说完,她就直想捶自己脑袋,咱们是从山寨大国来的,街头到处是东南亚□□机构,怎么当时就脑抽了要去办张户籍呢?随随便便能造假,就不信别人拿了还去衙门查档核对是吧? 怎么就这么傻,就因此事在年子谦和时谨面前泄了底,只希望他们贵人事忙想不起这一茬吧。 还没想完,就听融语淮冷声哼道:“我不同意!我身为成国人,怎可替敌国人打掩护!”他竟在刚才的话语声中醒了过来。 萧虎嗣一言不发,拎了放在一边的大刀就站了起来向融语淮走去。看他这架势,是不准备留下这个累赘了。 薛池一时顾不得,竟然上前去抱住了他的手臂死死拖住:“萧壮士,萧壮士,不要和他计较!到时候独绑着他好了,我配合你!” 融语淮虽然害怕,但年轻气盛,十几年的生命里都是理想化的,因此竟不低头:“妹妹,这可不是往常咱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争执,攸关国事,你怎么可以不当一回事?!你若帮了敌国之人,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就是我们融家,也要将你除名!” 薛池头疼。她对成国并没有像祖国一样的归属感,她只是掉到成国而已。要较真来说,如今中原四国都是咱大中国的领土呢!她也没法对元国生出敌国的感触啊! 却忘记了融语淮完全不一样。因为成国如今十分强大,居中原四国之首,成国人也极为自豪爱国,尤其像融语淮这样的年青人,热血沸腾,要在这个问题上说服他几乎不可能了。 薛池叹了口气:“怎么就敌国了?元国、成国一向交好,这回出了些问题,但也还等着元国回复呢,并没有交战,哥哥何必如此!” 融语淮冷笑:“你这是狡辩!你骗得过自己么?若他对我成国并无妨碍,摄政王殿下怎会派禁卫追捕他?!” 薛池怒:“摄政王!摄政王!他就是霸道蛮横!他做的事又不一定都对!”她心中也知自己这是不讲理了,然而实在无话可说,若她真是成国人,也断然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 融语淮面露失望的对着她摇了摇头,一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的模样,拒绝再与她沟通。 薛池禁不住想抬手去抚额,这才发现自己抱着萧虎嗣的胳膊抱了半天,而且他还真就被抱住了,站着一动不动! 薛池一下撒开手,惊得往旁边跳了一步:“对,对不起,萧壮士……” 萧虎嗣别着头并不看她,沉默片刻又回转身坐下,把刀往身边一搁,整个人不动了。 薛池尴尬了,又觉自己费心费力不讨好,瞪了融语淮一眼,谁知融语淮瞪得比她还厉害,只得气呼呼的到另一侧坐下,不动了。 难熬的一夜过去,天边现了鱼肚白。 萧虎嗣继续提溜着融语淮赶路,却是没有再绑薛池,让她跟在后头自己走。 看融语淮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知道这样被当个物件绑住拎着走有多受罪了。萧虎嗣现在追求的是速度,而薛池的脚程肯定不如他。他肯放薛池自己走,已算他的让步。 薛池埋着头奋力的跟着萧虎嗣的脚步,磕磕绊绊、左窜右跳的,也顾不得羞耻了,把裙角捞起来掖到腰里,露出里边的白绫中裤来。 很快她两条腿就沉得抬不起来,这么凉爽的天气,她却脸色通红,出汗如雨,发丝湿哒哒的贴着额角。 她能坚持到现在,还得归功于她身体素质好的缘故。 但尽管她已经快累趴下了,仍然一个字都不说,只因昨天是被提溜过的,知道那翻江倒海头晕目眩身不由己的滋味,比较起来……累就累吧。 但萧虎嗣仍然是身轻如燕,步履矫健。 好容易登到峰顶,萧虎嗣停下脚步,把融语淮扔到一边,手搭在额上向远处去看。 薛池撑着腰气喘咻咻的也跟着看了看,顿时就吓尿了,入目所在全是连绵青山!这得爬到哪辈子去啊?这萧虎嗣不是准备躲山里做野人了吧? 这一下吓得她倒退了两步,一下坐到了一棵松树下的石头上。 萧虎嗣回头看了她一眼,将水囊扔给她,心底里倒是意外她能坚持到现在不叫苦。 这片山对别人来说难翻,对他来说却不难。 且如果不翻这山,走任何道路都会被追堵,从这片洛图山脉往东可到云州,往西可到泰安县,往南却可抵密河。 山路艰难,再加上方向不确定,这让追踪他变得不可能起来。 只是……她…… 萧虎嗣扫视了薛池一眼。 他蹲下|身,在草丛中挑捡着扯了几把草,坐到石头上开始编了起来。 薛池强撑着再站起来,跪到融语淮身边托起他的头,给他喂水。 融语淮几乎奄奄一息。但薛池不敢再求萧虎嗣放了他,这深山野岭的放了融语淮,他几乎就是等死了。 薛池喂了他水,又帮他擦了脸,一转眼看到旁边有几棵低矮的捻子树,顿时欣喜,一时连累也不觉得了,走过去蹲着采摘了起来。 这种捻子个头小小,呈紫黑色,味道和蓝莓差不多,薛池小时候是常吃的。 她往嘴里放了几颗,再摘了用裙子兜着,不一阵就将几棵树采得精光,起身往里欲再寻找,就觉枝叶间一动。 是蛇!薛池顿时僵住不敢动了! 这蛇立起头来朝她吐着蛇信,薛池硬着脖子低声轻唤:“萧壮士……萧壮士……” 才唤到第二声,斜里雪光一闪,一把匕首就飞掷过来钉在蛇的寸之上。 薛池松了口气,发现开始是热出汗,这会是冷出汗来了。 她惴惴的蹲下|身,无从下下手似的换了几个姿势,最终还是把匕首拔了出来,在一边的宽叶子上拭净。 她拎着匕首走回到萧虎嗣身边,轻轻的放在他身边:“多谢。” 又捧了一把稔子放到他身边的石头上:“萧壮士,您吃果子。” 萧虎嗣看她一眼,略有些奇怪她居然认识野果,也没拒绝,点了点头。 薛池又兜着裙子去喂融语淮。 融语淮现在吧,不太爱搭理她。 但她毕竟还没有真的假造文书,掩护敌军,所以他也就没有“失节事大,饿死事小”的绝食。 只好不尴不尬的受着她的照顾。 在薛池看来,融语淮是融家年轻一辈里唯一对她有善意,讲道理的人。先前她很欢迎他的这种明理,如今他爱国,也是明理有节的一种啊!她怎么可以双标呢?再说融语淮是受她牵连,所以不管他怎么跟她不对盘吧,她还得照顾他。 等薛池吹着山顶凉爽的秋风歇了个够时,萧虎嗣一抬手,将一物扔给了她:“套在绣鞋外面。” 薛池低头一看,他居然编了双草鞋,虽然说不上精美,但编得简洁结实,出乎意料的手巧啊!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脚,绣鞋早破了,大脚趾部位都有点血迹,难为他居然注意到了。 薛池默默的把草鞋套在了绣鞋外面,先前她绣鞋薄,一双脚早被咯得苦不堪言,这时一穿上草鞋,立即感觉脚底厚厚软软的,舒服了许多, 萧虎嗣站起身,拎起融语淮沿着山脊往前走。 薛池连忙跟上。 走了一段,忽见山脊从中开裂,裂缝深入地底,裂隙正中又有一柱山石孤零零的立着,看着脆弱得像风吹吹就要倒似的。整体看起来就像个人向天张着大嘴,偏中间又使劲伸着舌头。 薛池估摸着这处怕是发生过地震。可这怎么过去啊,间距太远啦! 难道要下山再绕路再登山?太痛苦了! 萧虎嗣转过脸来望着薛池:“我拎你过去。” !!壮士你这弹跳力……还没震惊完,就见萧虎嗣朝她领口伸出手来。 薛池一看这姿势,连忙后退了几步:开玩笑,她这衣服材质都是丝缎的,就是夹衣也不结实!这两天一夜的在山上,已经刮得到处抽丝了,再给他铁掌一抓,万一它就不幸牺牲了怎么办?掉下去就完了。就算没掉下去,破口大点也挺惨,以后边爬山还边抬手捂着胸,这画面太美不敢想。 她苦哈哈的笑着:“萧壮士,这要跳过去太危险了吧?” 见萧虎嗣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能道:“我衣服不结实,要不您把我绑起来呗,拎绳子。” 萧虎嗣盯着她看,突然一伸臂扣住了她的腰固定在身侧,小跑两步纵身一跃。 融语淮忍不住嚎了一声。 薛池闭着嘴:姐是坐过过山车的人——啊—— 萧虎嗣凌空起跳,脚尖落在中间的石柱上一点借力,再次腾空,终于稳稳的落在对面。 落地以后萧虎嗣将手一松,薛池就跪地了。 好半天她才站了起来,抬眼一看,萧虎嗣正看着她,阳光正从侧面照亮了他的眼睛,使他的双眼有如黄金瞳一般,高挺的鼻梁在他侧面投下一片阴影。 他低低的说了一句:“得罪了。”说完便紧闭上了嘴。薛池突然发现他的唇线特别清晰明显,显得唇形菱角分明,嘴唇不厚不薄,堪称完美。只是之前对他心存惧怕,从来没有发现过罢了。 三人一路翻山越岭,薛池累着累着,居然也慢慢有点习惯了。 在萧虎嗣对她有意无意的照顾,隔一段歇一阵的情形下,她虽勉强,但到底是跟上了他。 这样在山中行了近十日,薛池已是蓬头垢面,看不到肌肤的本来颜色。 这日到了处山腰,正有一处小瀑布积到山腰凹陷处,成了个水潭, 水色清碧透底。 薛池伸手往水中一探,只觉水温寒凉,不免遗憾:洗这种凉水澡,立即病倒的节奏。 只得拿了帕子出来洗净后擦脸。 这潭水满溢之后,又从另一个口子往山下流去,萧虎嗣便坐在这出水口,用这溢出的水来清理猎物。 无意一抬头,便见她打散了头发,侧着头用湿帕子擦头发。头发被擦得半湿,上面的灰尘被清理掉了,露出乌油油的发色。 没有梳子,她便用指头在梳理头发。 平日她的表情总是过于生动,此刻秀眉舒展,眼睫低垂,面容平静,乌发衬着白皙的指头,格外柔美。但仔细去看,就可见她指头和手背上数道划伤,一身衣衫也早如乞婆一般破烂不堪。 萧虎嗣移开目光,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该掳了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