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上) 人人都道,琅琊王与王妃正是玉树之于芝兰,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成亲三载,美谈佳话便留了一茶肆巷子。 巷头有人说,王妃抚了一曲《凤求凰》引得鸟雀绕梁三日,琅琊王吃味儿,亲自拿了竹竿将王府上下的鸟窝捅了个干净。 巷尾有人说,琅琊王狩猎攒了一堆白虎皮,那白虎皮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色,连皇后都觊觎,央了皇上开口,却被断然拒绝,刚入秋,琅琊王便拿它们为王妃做了一块长一丈宽一丈的地毯,铺在王妃的寝殿里,做暖脚之用。 如此事情,不知凡几,羡煞旁人。 可就在鸟儿旧巢已捣新巢未筑,白虎皮还没暖上脚时,突然传出琅琊王要娶侧妃的消息,茶寮酒肆的人傻了眼。 傻眼之后,便开启了八卦之心,纷纷打听这位侧妃的来历,人只说姓王,跟琅琊王青梅竹马,若不是琅琊王十四岁在兰亭会误打误撞,看中了王妃的妙笔丹青,被先帝赐婚,或许,如今的琅琊王妃早已是她。 听惯了琅琊王夫妇鸾凤和鸣的故事的人,眼有点绿,尤其是一帮子命妇,成日里跟家中小妾勾心斗角的早已斗出阶级情谊,更是义愤填膺,替琅琊王妃打抱不平。 连王府的下人都在说,“那王氏不但才学没我们娘子好,样貌也赶不上。除了会装楚楚可怜外,就只会念几句伤春悲秋的酸诗。殿下又不瞎?” 下人们又说,“那王氏乃是前废太子妃,太子谋逆伏诛,她虽被母族保下,但身份尴尬,无法在母族立足,是咱们娘子收留了她。当日攀上太子舍弃我们殿下,如今寄人篱下还想攀上枝头当凤凰,当真可耻之极!” 可是王妃的表现却出人意表,不但亲手操持这场婚宴,还亲手写了请柬,光是那洋洋洒洒的一篇贺文,就引得建康才子竞折腰。她一翻大度的姿态做下来,谁不心悦诚服。 王府的下人却细心地发现,刚送来的秋衣一件比一件大,已经穿不上他们王妃的身了。 那王氏女更是遭到一帮子妇人的口诛笔伐,就在这个当口上,传来消息称,王氏女摔下阁楼了,还口口声声说是王妃的心腹推她下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道,王妃终于忍不住要对这只狐狸精动手了。 可斗惯狐狸精的命妇们却不这样想,以王妃的大气做派,断然不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更不会如此愚蠢地给对方留下把柄。 可,他们相信有什么用? 烟波殿外,阿檀看着殿内人影憧憧,听着脚边侍女隐忍的抽泣,心头有些恍惚。她用心构筑三年的梦终于是要破灭了。 她知道外面是如何传她夫妻恩爱情深意重的,可那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假象罢了。新婚夜,司马熠便认认真真地告诉过她,他不会喜欢她,但她可以做这王府的主母。 她用三年时间,跟司马熠共同谱了一场差点让她都信以为真好戏。是啊,曾几何时,她是真信他们是彼此喜欢的,直到王芝画的再次出现,这场戏也终于演不下去了。 “奴婢都看见了,是那王氏自己摔下去的,殿下为什么不信您?” 侍女的抽泣声大了一点。阿檀却不想说话。 王氏摔倒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今日也不过阿檀故意给了她这个机会,没想到她真的就往里面跳了。 与其说,阿檀想试探的是王氏,毋宁说她想试探的是司马熠。她是看见司马熠进的花园,她也意识到王氏要做小动作,她没有任何戒备地随王氏走上了台阶,然后,王氏给了她一枝花,她伸手去接时,王氏便摔了下去。 司马熠飞奔而来,抱起王芝画,面目并不如传说中的狠戾,而是一派冰冷地看着她。王氏告诉他,推她的是婢女,而这个婢女,是王氏掉下去后才踏上那个台阶,司马熠当然看见了,而自己在那一刹那手下意识地收了寸许,以司马熠的眼力又如何看不见。 这其中本没有什么误会,出了偏差的只是司马熠的心。他知道一切,却并不愿意为她澄清而伤了王氏的颜面,任她被王氏污蔑,或许,在他看来,是自己挡了他们的道,若是没有她,王氏也无需这样作践自己。 太医终于从烟波殿出来,到她面前跪了一跪,“王姑娘只是额头一点皮外伤,王妃不必担心。” 阿檀点点头,道了声谢。 太医起身,似有什么话噎在喉咙上,看了阿檀半晌,终究没说出来,只道,“王妃也保重身子。” 大概,连这位太医也看出来她这主母的地位岌岌可危,对她心生同情吧。 阿檀笑笑,送走太医。再回首,便见司马熠站在殿门前,隔了重重柳色看着她。 阿檀喉咙梗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只远远行了一礼,司马熠刚要踏下台阶的脚僵了片刻,终究还是收了回来,转身进殿。 秋风乍起,柳条拂过阿檀单薄瘦削的肩头,她拢了拢衣服,对跪着的侍女说,“起来吧,我们回去了。” 侍女抹了一把泪,不明所以,“可是,殿下……” 阿檀摇摇头,转身便走。 秦臻曾告诫她,不是所有的东西你努力争取了就能得到回报。情爱尤其如此,你不过让你喜欢的人把你看轻罢了,召之即来的东西如何比得上求而不得的? 阿檀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眼,落魄的、狼狈的,甚至有些自惭形秽。她突然被这样的自己给逗笑了。 秦臻说,她不适合这些王府高门,她想着,她不笨,也略有才华,同样是大族所出的女子,为何不能像其他人一样。 秦臻用指甲蹭过她的脸颊,道:“都怪我把你养残了。” 她心想着,自己被养得再歪,其实也可以扳正的,只要是为了司马熠,她愿意。 如今,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不喜欢,又如何有底气能博得别人的欢心,可悲可笑也。 她再回神时,镜中多了一张脸,司马熠正透过铜镜望着她的眼。看到自己在看他,他的视线突然便偏转了。 司马熠看似不经意地将一枚碧玉簪插在她刚挽好的发髻上,道:“这簪子只有你戴才好看。” 阿檀笑容浅淡,没有言语,也许,今日之事司马熠多少还是觉得委屈了她。 司马熠又道:“这些日子芝画受了很多苦,脾气难免乖戾一些,日后你便躲着她些。” 阿檀看着铜镜中映照出来的脸,僵硬了半晌才恢复了笑意,“我也正打算回会稽山去看看叔父。”她没有提醒司马熠,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大概,在他心里,她早已不是。 司马熠面色微凉,好半晌才道:“那边梅花似乎开了……” 阿檀没听懂司马熠的这句话。 秦臻曾说,夫妻相处之道便是难得糊涂,粉饰太平是很重要的。或许,司马熠跟她一样,需要点粉饰求得一个折中。即便如今他跟王芝画两情相悦,如愿以偿能共结连理,但毕竟,她才是明媒正娶的琅琊王妃。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还是两只母老虎,若她的出身低一点,家族小一点,随便给她一个罪名,她也成不了这块绊脚石。 阿檀从来都是知情识趣之人,于是,她起身,佯装不在意地抚了抚司马熠有些褶皱的衣襟,这里还残留着他抱王芝画时染上的气味,突然她的手有点抖,但演了三年的戏,这最后的戏码她怎容许自己演砸。 阿檀温声说道:“我只是担心我若再留下来,下次她会将自己丢进湖里去。寒冬腊月的,你也会担心吧。” 司马熠心里咯噔了一下,阿檀低着头,直到抚平他衣襟上最后一道褶子才抬眸看他,“我在兰亭等你。” 阿檀的眼神,难得的认真,像要将司马熠最后的一层伪装刺穿。 她很努力地争取过了,若此刻放弃,大概也没什么可遗憾了。而今日时机正好,让司马熠就此作出一个选择吧。 王氏和她,不可共荣。 司马熠看着她,突然笑了。明明是笑,却很冷。 “阿檀,你可知我为何要娶她?” 阿檀心口凉了下来,越发看不懂司马熠的情绪。 “她愿意为司马家生孩子。而你……”司马熠顿了顿,又道:“她怀孕了……” 因为她怀孕了所以受不得委屈,因为她怀孕了,更不能像今日这般折腾,所以只能委屈阿檀。可是,她为什么会怀孕?而这孩子又是谁的? 司马熠满意地看着阿檀脸上血色慢慢褪尽,一双星眸看似不经意却死死锁定她,眼中隐隐透了几分期待。 阿檀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口气缓下来,终于再度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那今日,孩子没伤到吧?” 司马熠终于还是失控了。阿檀手腕一疼,腰便撞上了身后的梳妆台,疼得她抽了口凉气。 狂暴的气息扑面而来。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身材也魁梧了许多,足够给她造成视觉上的威慑。 “这就是你想说的?” 阿檀看着他,感觉到他拽住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她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脑子被方才那个消息洗刷成了一片空白,搜索半晌,终究没说出话来。 司马熠看着阿檀惨白的面容,心中的怒火悠悠转冷。他松开了手,转身离去。 第2章 楔子(下) 阿檀离开王府时,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她回到会稽山便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好几日才清醒过来。而传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揭她老底的。重中之重便是她那位谋朝篡位,差点夺了司马氏江山的老父亲。 建康城传得沸沸扬扬,有说她狼子野心,女承父志的,有说她处心积虑攀上琅琊王的,更有人挖出她与秦地坞堡联系密切,怕是要勾结外邦颠覆晋国皇权…… 之前那些为她鸣不平的命妇们哪里还敢吱声,涉及到朝廷大事,她们自然不敢妄言。 重点是,她因为这件事被曝光,她的母族又如何敢堂而皇之地站出来替她撑腰?这样,她这块绊脚石,便也成不了绊脚石了。 而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除了会稽山这位收养她的叔父,便只有皇帝,以及琅琊王司马熠…… 最后,是龙椅上那位大概觉得事情闹得太过,毕竟她名义上还是琅琊王妃,发了话,任何人不得再议此事,这事才算消停下来。但,这几天时间,阿檀苦心经营了三年的声誉,终于毁于一旦,想必,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同情她,与她同仇敌忾了。 与她的传言同时传出来的,还有另一个传言,那便是前太子妃王芝画,忍辱负重,为扳倒了□□立下大功,终于与琅琊王有情人终成眷属…… 阿檀心中最后一分难得的糊涂也清明了。 司马熠来时,她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日,她在灯下描梅,司马熠拥着满怀梅香走到她面前,漆黑的眸子看着她,在她抬起头回望过来时,他却错开了眼,对她道:“这些都是给你的。” 话语既不多么温和,也不多么冷漠。 阿檀看了看堆叠到案上的梅花,抽出一枝,嗅了嗅,纯粹的芳香浸满鼻翼。她道:“我要不了这么多。” 司马熠却没理会,只是将梅枝修剪好,插入她房中花瓶,一束一束,一簇一簇,开得甚是高洁。 阿檀心想,毕竟他的本性仁厚,即便为了心中所爱做出此等事,终究还是觉得亏欠了自己。 屋外黑夜沉沉,寒风扫过窗棂咯咯声响。阿檀不去理会他顶着寒风恶雪连夜赶来的目的,只是心疼他这一路冰冻,为他端上一杯热茶,道:“暖暖手吧。” 司马熠看着她,氤氲热气扑上他冻僵的脸颊,“你可有话对我说?” 那眼神竟然是带着点期盼的,阿檀心口再次被刺痛了。她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只盒子,推到他面前,“这,大概是你想要的。” 司马熠与王芝画的婚事,只剩下半个月,这份合离书是时候给他了。这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 即便之前有千般思量告诫,可到这一刻,阿檀还是无法正视司马熠看到合离书的表情,她推开门,迎着风雪,踏出了兰亭。 那一刻,十年的坚持终于决堤。 司马熠拿着那份合离书看了许久,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走到阿檀的寝殿前。寝殿空无一人,他愣愣地站在雪地上,任雪花一层一层地覆盖在他身上。 被人发现时,他几乎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台城里两位帝后听了,急忙赶过来,等待他们的却是空荡荡的病榻。 仆人说,琅琊王又去了会稽山。 阿檀看着深夜踹开自己闺房大门的司马熠,心头有一丝恍惚。 他说,“今年,他没来赏梅。” 他又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还说,“只要你愿意给我生孩子,我就不娶她……” 司马熠的眼神告诉她,他似乎是有点喜欢自己的。 难道真的是失去的东西才会让他觉得可贵吗? 司马熠却并不等阿檀回过神来,便直挺挺地倒在她脚下,压碎了满怀冷梅香。 司马熠这一病病得甚高明,脑子烧得糊里糊涂,身子却很精神,一抱上阿檀就不肯撒手,几个仆人都没把他掰开,阿檀只好作罢,陪他躺在榻上。 这一躺便出事儿了。 司马熠终于把憋了三年的事儿给办了,让他们在写了合离书之后切切实实地做了一场夫妻。办完事,他病好了,阿檀却又病了。 被莫名其妙办完事儿的阿檀有些郁闷,有些恐慌,可在对上司马熠那道炙热的视线时,最终化成了酸楚,她甚至不知道,现在他们算什么。 再好的戏也有落幕的时候,王芝画终究还是把自个弄湖里去了,消息传来时,阿檀正将前几日画的梅画图装裱好,司马熠在帮她挂,那画,便落在地上,被旁边的火盆燎起了一角。 阿檀看着司马熠,刚被点起的火星儿被他眼中的神色慢慢掐灭。好半晌,司马熠才转头看向她,嘴唇动了动。 阿檀看着因为没及时拾起,而被烧着的梅花图,只道:“那你便去吧。” 司马熠回了会儿神,“你不跟我回去?” 阿檀拾起画,灭掉火,摇摇头,“我等你。” 这些天,阿檀一直在想,也许,司马熠并不是对她毫无感情,只是这感情太少,少得如果她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他甚至都不会察觉。这次,只是因为那封合离书是她提出来的吧,多少伤了他的少年意气,他才冲动了这么一回儿。而这冲动又能持续多久?王芝画的消息一传来,这激情便也荡然无存了吧。 见他终于是要走了,阿檀只是拉住他道:“其实,我并不如你看到的那般贤惠,也不如你看到的那般干净纯粹。你看到只是你想看到的样子而已……”这些年把自己扮成他所喜欢的样子,她其实很累。 司马熠莫名地回望着她,他心里挂记着王芝画的生死,语气便显得有些急切,“阿檀,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阿檀松开手,笑了笑,清淡却明亮的笑容,司马熠晃了晃眼。 “阿貅,我等你十日。” 那十日,阿檀只做了一件事,专心致志地画画。 她擅长画画,尤其喜欢画她眼中看到的所有漂亮的东西,但这个喜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那一年她五岁,无意碰到司马熠,被他那张脸所惊艳。她想,若是能将这张脸如她每日采的花一样摆放在她房间里,那该有多好。 于是她开始学画画,七岁时,她再次碰到他,便为他画了第一幅画。 在她孩童时,明里暗里为司马熠画的画不下千张,大概这便是为什么后来长大,看见他,便觉得,是了,就是这个人,她想跟他厮守一辈子。 但这些,司马熠并不知道,或许是她变化太大,他没能认出她,亦或许是他由始至终都不记得她,而只是记得跟他青梅竹马的只有一个王芝画。 而今,阿檀想为司马熠画上最后一幅。明明她已经堪称大手,可却废了近百张纸,才终于找到她最想要的表情。 画完画,装裱好,却没有挂在墙上,她反复触摸着那张脸,看着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沙,司马熠终究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秦臻曾说,司马熠不喜贪吝之人。阿檀,你要改改你那连只鸟蛋都要掏空的吝啬性子。 于是,阿檀给他剩了一只鸟蛋在窝里。 秦臻又说,司马熠喜欢端庄大方、温柔娴淑的女子。阿檀,你画画的时候能别扣脚丫子吗? 于是,阿檀看着他扣脚丫强忍住穿好了鞋袜。 秦臻还说,要做司马家的儿媳妇,就要有容人之量,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不好。昨日我把你当在当铺里的事儿,你不能告诉我爹…… 那个叫做阿檀的少女,经过几年艰苦卓绝的进化,终于能人模人样地站在人前时,出落得花花公子秦臻都张大了惊恐的眼睛。 那日春光正好,阿檀穿着鹅黄裙衫,站在绿杨阴里,少年策马而来,在她身边停驻,看了半晌,问:“你是谁?” 阿檀答:“我姓王。” 曾经,他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她,她也不止一次地这样回答他。 少年皱起好看的眉头,怔愣半晌,直到一声呼喊响起,少年转头,看向跟她一般大的少女,喊了一声,“王妹妹……” 秦臻说,吃下这粒药,你可以回到从前,过你想过的日子,再不会有司马熠,再不会有王芝画…… 阿檀捏着那颗药丸,望着大雪压上梅花枝头,莽莽雪原,没有她想见的人,即便这最后一刻,她还渴望着,奢求着,十年的羁绊终究是舍不得。 阿檀站在兰亭中,窗户大开着,让她能看见那唯一的一条路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身影,直到她冻得浑身僵硬,最后叹出一口气,笑着道自己傻,将那粒药丸吞噎下去…… 朦胧中,阿檀仿佛看到那个长大的少年,踏着雪,踉跄奔来,积雪太厚,困住了他的脚,他只能手脚并用地朝她爬来,口里念着撕心裂肺的名字,“阿檀……” 阿檀安心地闭了眼,这样,便好…… 第3章 从天而降(上)(修) 前情提要: 秦国与晋国,以淮水为界,一南一北各自盘踞一域。多年来,虽然也小打小闹,却并无大的战事。乃至于琅琊王率兵北伐惹得天下九州尽皆震颤。 人人都道,终于有人来打破南北格局,创造一翻新天地。北地秦国被胡人统治的汉人跃跃欲试,磨刀霍霍,随时准备为琅琊王收复中原添一柴刀。 琅琊王也不负所望,率大军浩浩荡荡从洛口打到洛阳,直逼邙山,大有收复中原之势,可就在这个档口上,他按兵不动了。 晋国文臣对此给予高度评价:琅琊王果然有勇有谋,不好高骛远,不好大喜功。收复如此多的城池,是需要稳固一翻再做计较。 晋国武臣心悦诚服:我朝兵力向来不足,即便集中兵力收复失地,也无力镇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该休养生息一翻,逐渐蚕食北地,才是上策。 这些不过是做给司马氏看的表面文章,琅琊王的幕僚们得不出个结论,便去找琅琊王最信任的长史谢晟。 谢晟方煮了一壶凉茶压惊,口气淡淡说道:“殿下他只是想抓一个人。” 众幕僚心头一惊,随即心领神会地长“哦”了一声。 那人,还能是谁,只能是那秦家堡的秦臻。有传言称,当年琅琊王妃被人诬陷与秦地坞堡勾结,勾结的便是这个叫做秦臻的人。更有谣传称,秦臻才是琅琊王妃的真爱,琅琊王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于公于私,把邙山攻下,将秦家堡纳入晋国范围,看谁还敢嚼舌根说已故王妃的不是。 只是众幕僚不明白了,“谢大人如何知晓?” 谢晟默默地摩挲了一下下巴,“因为殿下没带我出征。”只有我不在的地方,他才会干蠢事而不被阻挠。 众幕僚再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这一次,都没明白谢晟是何意。 ******* 秦臻说,“你与他第一次相遇是你从天而降,将他砸到马下,昏死过去,目不能视物。你之所以会对司马熠念念不忘十余载,大概是你心地纯良,对砸伤他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势要以身相许,方可缓解心中的愧疚。” 秦苏很诚恳地告诉他,在她二十载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司马熠。 秦臻又说,“失忆对你而言本是好事,只是失忆得心智不全便折损了秦家堡的威名,辱没了我一世英名。作为将你养大的兄长,我有责任有义务帮你找回记忆……” 于是,秦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十分惹人遐想足以记录在任何话本中而风情不减的*姿势砸在了司马熠怀里。 情景再现,没能让秦苏找回一丁点儿消失的记忆片段,反而让她陷入了大麻烦中。她还未来得及看清司马熠的脸,便看见十几柄长剑齐刷刷地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从小到大,她被秦臻算计得已经麻木了,所以此刻落在琅琊王怀中,甚是淡定,连该有的小鸟依人惊慌失措都没摆,别人不怀疑她是故意制造的这场“艳遇”的都不行。 秦苏淡定地扫过那一排齐刷刷拔出的长剑,再将视线很平稳地落在司马熠脸上。 司马熠的臂弯硬得像石头,硌得她生疼。试想,从几米高的地方砸到一块石头上,骨头不疼也不容易的,即便这块石头是个人的怀抱。若不是有几层衣服隔着,秦苏估计自己得搓掉几层皮。 可再疼,此刻被这么多支剑对着,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跟司马熠打声招呼,“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琅琊王也行散至此,真是巧。” 旁边的几柄剑隐约抖了抖。司马熠则看着躺在自己怀里,一脸淡定自如,把自己怀抱当酒桌,还意图跟自己把酒言欢的人,眸色沉了几分。 他料到秦臻会跟他耍花样,没想到会耍这一出,但他不得不承认,看到这张脸,还是让他很受震动。只不过,要对他用美人计,显然,这名女子的道行还不够。 见对方不答话,秦苏心虚地咳嗽一声,体贴道:“琅琊王手臂一定累了吧?不如……” “不累。” 秦苏被噎了一下,“先把我放下来”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堵死了。 司马熠手臂收紧,脑袋低俯,秦苏唰地一下寒毛倒竖起来,此刻司马熠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一匹盯着食物的野狼,纵然她神经粗大,也被撩得抖了几抖。 幸而司马熠只是凑近了几分,问她,“你是谁?”如果她敢提那个名字,下一刻,他必教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秦苏。”秦苏的尾音有一丝丝轻颤,她怎么觉得明明是寻常问话,这人随时都有将她拆卸入腹的可能。 听了这个回答,司马熠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又没了声响,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她的脸。 秦苏面上有点僵,就算她脸皮再厚,被这样一个霸气侧漏戾气冲天的男子抱着也是会感到尴尬的。 “我知道,我跟琅琊王妃长得有几分像,但我并不是她。” 秦臻说,五年前琅琊王妃死在大雪中,琅琊王抱着她的尸体三日不肯撒手,最后是晋国皇帝亲自前往会稽山,将他敲晕了带回建康城的。 方从榻上醒来,他又踏着雪去了会稽山,撬开已经收俭却没来得及下葬的棺材,硬要爬进去搂着王妃睡觉。当时几十个仆役,硬没将他拽住,直到一个神秘人物出现,喂了他一颗药,让他睡了几日,王妃方能下葬。 而那个神秘人便是秦臻。 秦臻用短短几句话便把琅琊王塑造成了一个情圣,但他忽略了秦苏的见识。在秦苏所掌握的资料中,琅琊王纵然情深,但绝对不是对琅琊王妃,而是对前太子妃王芝画。相反,琅琊王妃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被这对狗男女给逼死的,哪里来的情,又谈何情深? 当然,秦臻说的那些话也并不是假的,晋地几乎无人不知晓,只不过,琅琊王之所以会那样做,要么是心存愧疚,要么是对于自己逼死王妃欲另娶他人之事需要堵一堵悠悠众口,毕竟,他是要登坐上皇位的人,名声太差,民心丧失,可怎么行? 但这些跟秦苏并无半点关系,秦臻想栽赃她一个琅琊王妃的身份门儿都没有。她的记忆是有些残缺,她也查过琅琊王妃,除了跟她长得像,同擅长画画外,几乎没有共同点。秦臻什么时候不好告诉她“真相”,偏偏在琅琊王攻打邙山围困秦家堡的时候说,这其中险恶用心,不言自明。 所以,此刻,秦苏毫无愧疚地拆了秦臻的台。 但听了这话,司马熠也没有立刻撒手,反而愈发仔细地打量着秦苏。这出戏,他忽然有些看不懂了。 秦苏难得诚恳了一次,满眼坦诚地回望着司马熠,一副问心无愧模样。 不得不说,司马熠真的很俊。在她二十年的生涯中,秦臻一直是朵美得妖艳的奇葩,看惯了他的脸,世间诸色便难再入法眼,可这个琅琊王却像是一棵参天玉树,伟岸挺拔,高傲霸气,以俯瞰众生的姿态看着你时,竟然有种将时空冻结的魅惑力。 秦苏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司马熠只觉得被秦苏视线燎过的地方有点发痒,手臂终于抖了抖。 第4章 从天而降(下) 其实秦臻今日的计划很简单,若是司马熠将她错当成琅琊王妃,这场兵祸当然迎刃而解。但是,司马熠不傻,要骗他谈何容易,而秦苏也不愿当这个替身,搞不好就是灭门之祸,于是秦臻便准备了第二套方案,就是要利用她这张跟琅琊王妃相似的脸麻痹司马熠,让秦家堡的部曲有机可乘,乘机困住司马熠。 晋地士族好面子,司马熠阴沟里翻船自然不会大肆声张,只要他们签订和平条约,秦家堡依然能在晋国统治下安然无恙。 秦苏算算,时辰应该差不多了,果然听得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眉间豁然开朗,隐忍的嘴角终于没能淡定地稳住,勾起了一朵若有似无的笑容。 “笑什么?”司马熠声音很轻,气息几乎吐进她耳里。 秦苏振了振神,“洛阳本是汉人之地,被胡人统治几十载,如今晋国收复中原,这本是民心所向。” 秦苏满意地看着秦家堡的部曲将司马熠的队伍重重包围,那朵笑容终于绽放出来,含蓄却不乏灿烂,刺痛着某人的眼睛。 司马熠的瞳孔瞬间瞪大,秦苏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甚觉满意。不愧她对着那幅画像学端庄娴雅,这个笑容果然很有杀伤力。 谈判既要讲诚意,又要讲实力。此刻自己被困在琅琊王怀里成为人质便是诚意,而秦家堡的部曲困住琅琊王的军队便是实力。想必,今日这场和谈的结果应该会很美好。 秦臻让她当这谈判先锋,真是选对人了。 秦苏又学着那副画像低眸浅笑,扑扇着长睫毛,再蓦地抬眸,墨玉般的眸子如黑洞漩涡一般,将近在咫尺的司马熠吸附进去。秦苏感觉到司马熠手臂颤抖,心中暗喜,果然用这张脸施美人计很好用。不管司马熠对那王妃是何种心思,但表面文章总是要做的,如何不给这张脸面子。 秦苏轻轻抚上司马熠的衣襟,慢慢地捋平并不存在的褶皱,温言细语,语调把握得恰到好处,继续说道:“秦家堡跟晋国并非对立,不用拼个你死我活,您说是吧?”这语气亲昵中带着几分疏淡,被这张脸演绎出来,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琅琊王妃。 司马熠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秦苏感觉到手下心脏的强力跳动,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阴谋得逞,结果…… “噗通”一声,秦苏被重重摔在地上,惊起一地蚂蚁。 司马熠依然高坐马头,鄙睨着她,“想跟寡人谈条件,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说罢视线落到那些围拢过来的秦家部曲身上,嘴角漾起一抹笑,很冷。 秦苏打了个寒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一看,傻了眼——这些人虽然穿着她秦家堡的衣服,可哪里是她秦家堡的部曲! 为首的人跑过来,单膝跪地,禀报道:“秉殿下,秦家堡外埋伏的人尽数被俘,现已押往山下大营。” 秦苏心头咯噔了一下,这意思是说她成了孤家寡人,真正的人质了吗? 司马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面上血色慢慢褪尽,问那人道:“秦臻呢?” 部下支吾了半晌,司马熠意识到一丝不妙,一个眼刀杀过来,“说!” 那人抖了一下,额头冷汗直冒,“被、被劫走了!” “谁?”谁敢在老虎嘴里抢食? 那人又抖了一抖,语气不太确定,“看穿着,像是秦国皇族……” 这洛阳半个月前还是秦国地盘,可洛阳已经被晋国攻占,秦国皇族如何会跋涉千里出现在这里? 秦苏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面上却装得很是淡定,“应该是秦皇苻戎。秦臻与他关系素来亲厚。” “呵,是吗?”司马熠口气冷幽幽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虚。 秦苏不急不缓地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脸上一片淡静,“苻戎钟爱秦臻的同胞妹妹,其妹死后,与秦臻更是成了莫逆之交。”关键时刻,自然后台拉得越大越好。 司马熠脸上突然浮出一抹笑意,看着秦苏,不发一语。 秦苏终于有点慌了。 十年前,苻戎那时还是皇子,亲率十万大军攻打洛阳,直逼邙山,秦臻亲自上阵,男扮女装,用美人计硬把苻戎迷得五迷三道。苻戎施施然撤了兵,要迎娶秦臻为妻,秦臻以女儿身诈死在苻戎怀中,让苻戎伤心了足足三年未娶妻,还誓死要保得秦家堡一方安定。这事,九州王侯皆知晓。 可好死不死,这个秘密竟然在三个月前不知何故被苻戎撞破了。 秦臻被劫走的事情若是发生在三个月前,或许,她可以真的认为是秦皇准备援救秦家堡了,可这事发生在那个秘密暴露的三个月之后,没记错的话,苻戎差点发兵灭了秦家堡,只是在他发兵之前,琅琊王起兵北伐了,一口气打到洛阳邙山。 此次秦臻若真落在苻戎手里,怕是凶多吉少,未必有落在琅琊王手里乐观。 “你还想说点什么?”司马熠终于发话了。他秦国地盘都敢攻打,难道还怕了一个秦皇不成?这人到底是有多愚蠢? 秦苏终于从司马熠那份淡定从容的笑容中意会到自己方才的谎话有多可笑,司马熠既然来攻打秦家堡,自然是知道秦臻跟苻戎的关系的,何况,看他这暴戾样儿,的确不像是会怕苻戎的人。 秦苏艰难地摇了摇头。这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还真是无话可说。 司马熠收起笑容,“那好,那咱们就来算算你冒充阿檀这笔账!” “我没有!”这最后两字还未出口,脖子蓦地一疼,秦苏晕了过去。 山头上,苻戎一边喝酒吃花生,一边看着被绑成粽子似的秦臻,再瞥一眼对面山上,司马熠已率兵围住秦家堡的城门。 “你明知道司马熠要的是秦苏,为何不直接道明?” 秦臻瞥了他一眼,“司马熠不会信。”他太了解这个人了,他若说秦苏是阿檀,司马熠不但不会信,反而有可能杀了她。反倒说不是,司马熠才会去怀疑去揣测去试探。 “那你就不怕你的宝贝疙瘩吃亏?”以司马熠那变态性子,能容得下别人长了一张他老婆的脸? “司马熠五年不续弦,不近女色,这便说明当年那步棋走对了。看见阿檀那张脸,他便不会教她受罪。” 苻戎摸摸下巴,“秦臻,你还是这般天真。如今的司马熠可不是当年那个心慈手软的贤雅公子,他是让慕容炎都闻风丧胆的暴戾之将。你可知,这五年有多少世家王侯进献美女给他,那些但凡长得跟琅琊王妃有几分像的人,最后都是怎么毁容的?你觉得你那宝贝疙瘩落在他手里还能完好无损?” 秦臻脸色突然变了变。 苻戎饶有兴致地捏起秦臻的下颌,丢了一颗花生进去,又道:“朕突然改变主意了。与其将你碎尸万段,不如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宝贝疙瘩如何被司马熠折磨至死。你说,可好?” “苻戎!你无耻!”秦臻终于爆了。 苻戎狞笑一声,“难道你不知‘无耻’正是朕的座右铭?” 秦臻:“……” 秦臻突然回过味儿,“是不是你告诉他阿檀没死?” “不!是他告诉朕,朕当年爱上的是个男人……” 秦臻悠悠叹道:“他,可真是个变态。” 第5章 兵临城下 再次醒来时,秦苏觉得阴风阵阵,这风吹得有点冷。 秦家堡的大门近在眼前,她被绑在一个十字型的木架子上,架在阵前马车上,成了开路先锋。 司马熠骑在马上,斜眼看着她,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醒了?” 秦苏晃了晃唯一能动的脑袋确定自己没做梦,这才看着司马熠道:“素闻琅琊王勇冠三军,无人能敌,今日怎生要我一个小女子为你开道?”你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司马熠看着她愤怒的脸心情甚好,“怪只怪你这张脸。” 秦苏一阵恶寒,哪个混蛋说这张脸可以保她一命的? 司马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或者,秦姑娘觉得,寡人带兵强攻,让秦家堡血流成河更为妥当些?” 秦苏打了个寒颤,望向城楼上守城将士。 城楼上,秦家堡部曲最高统帅秦战定睛看着下面,终于确定秦苏还活着,急切道:“姑姑可还安好?” 秦苏应了一声,一众家将部曲终于安了心。 “打开城门!”秦战一声令下,引得一片哗然。 如今秦臻不在,唯一的姑姑又被俘,秦家堡正是群龙无首、人心离散的危机时刻。纵然如此,却也没到不战而降,任人宰割的地步。 有人道:“将军,这是引狼入室,万万使不得!如今堡主不在,我们更要守护好秦家堡才是!” 又有人道:“琅琊王暴戾,即便我们俯首称臣,但前日里算计他的阴谋他必然还诸我们,这不是把自己往砧板上放吗?” 也有人说,“要真打,琅琊王虽然兵强马壮,但我们坞堡占据天时地利,易守难攻,他们未必能攻得进来。” 秦战挥手打断众人,拿出秦臻的令牌,只道了一句,“这是堡主的命令。尔等想违抗吗?” 一看这乌木雕刻的令牌,众人哪里还敢造次。秦臻最初的目的便是与琅琊王和谈,只是他们的计策失败,秦臻还不知所踪,自然没了和谈的砝码,这门一开,指不定琅琊王要对他们如何。 秦战看了看众将士,“堡主英明神武,他的决定不会错。何况姑姑还有我们一干弟兄在他们手上,我们不能乱来!” 听见城门开启的声音,别说晋国将士糊涂了,连秦苏也有些糊涂,她秦家堡的部曲可没孬到这种地步。 秦战亲自走到阵前,向秦苏一礼,冲司马熠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人总是有贱性的,或者说是几千年文明沉淀出的怀疑精神。秦家堡诚心诚意请晋军入城,对方将士反而认为他们这是请君入瓮好顺手来个瓮中捉鳖。 别说长年驰骋沙场的晋军将士不会上当,连秦苏这个不懂战术的脑子都不会轻易中招,可司马熠却淡然一笑,锋利眉眼十分*地一扫,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率先进入了秦家堡。 被架在车上的秦苏胆战心惊,若真是瓮中捉鳖之计,第一个没命的绝对是自己。秦战爬上囚车,掏出水囊喂她喝水,安抚道:“姑姑放心,我们是真心投诚!” 秦苏小脸儿有点泛白,“因为我而丢了秦家堡,秦臻会剥了我的皮的!” 秦战笑容有些勉强,从义气上来说,他还是很愿意用尽一切方法救秦苏的,但干系到其他人的性命,他便没这份洒脱。而秦臻的一道命令,倒是将他从这个两难的境地解脱出来,甚好。 司马熠侧头看过来,眼神难免带了一点讽刺,“秦姑娘,你想多了。”秦臻既然以你为饵,又怎么会因你举堡投诚?这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秦苏就觉得,自己的脸简直被司马熠这直白的目光抽得啪啪作响,干脆闭嘴。 半个时辰后,司马熠不但进了秦家堡,还将秦家堡上下一个不落地集中到教场,派兵严密把守,不让一个人离开。自己则设了一桌酒席,坐在当中,好整以暇地品着美味佳肴。 秦苏郁闷地看向秦战,第一次,这位得力战将自个把自个绑了以示诚意。他一带头,其他人自不敢怠慢,于是,此刻管事的人几乎都失去了行动自由,只能眼巴巴地任人宰割。 “秦臻他真的让不战而降?”她心里特没底,他们见惯了胡人肆意杀戮,对晋国的军队的操守也同样抱有怀疑态度,不是说礼仪之邦就不会屠城,至少司马熠就干过这档子事儿。 秦战很是肯定,“堡主似乎早料到会有人趁乱潜入,所以将令牌交给属下,说是如果他出了意外,便向琅琊王投诚。” 秦苏心里稍稍好受了些,既然秦臻这样说,便自然有其缘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是很愿意去相信那个不靠谱的兄长的。 那厢晋军军士跟黄蜂一眼席卷了秦家堡,将角角落落有气儿没气儿的人都带到教场来,一个一个从司马熠跟前走过,司马熠漫不经心地看着,纵然眼神依然冷漠,秦苏却发现,他的确是想找人。 另一边,还有一些军士来了又走,进进出出好几趟,每次进来都会向司马熠禀报什么,偶尔也会交给他一些东西,但司马熠多是瞟一眼,便继续喝酒。 秦苏眼珠子转了转,“琅琊王想找什么?我自幼在这秦家堡长大,或许能帮上忙。” 司马熠瞥了她一眼,继续看押进来的人,直到连最东头躺在病床上的老妪都抬过来查验过了他才起身,从怀里取出两张画,抖开一张,对众被绑着的管事说:“你们可认得此人?” 众囚犯看了看,“这不正是我们家姑姑吗?” 秦苏看了看那张画,心中郁结,大概那真不是她,而是那位故去的琅琊王妃,当初秦臻就是用这张画像来哄骗她,要栽赃她这个身份的。可样貌像,气质却是有天差地别的,更遑论那么正派高贵的装束,秦苏光看看她的发饰珠钗就脖子酸疼。 显然,司马熠跟她有一样的见地,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又抖出一张来。这一张浓眉大眼、方口阔鼻,换个装束谁都不会怀疑她不是男人,偏生那耳朵和鼻子又跟先前那副画像有几分相似,但琅琊王妃最美丽的眼睛跟嘴巴以及那脸型却完全没挨上边。 若是琅琊王妃的容貌用白玉兰做比,那这位连朵野菊花都算不上,简直就是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 “那你们告诉寡人,这又是谁?” 众人齐齐吸了口凉气,尽皆摇头,“秦家堡可没这样丑的人!”这口气,好像司马熠不但侮辱了秦家堡整体颜值,更侮辱了他们的智商跟审美情趣。 秦苏被他们那一副“势利”模样振得舌头打了个结,咳嗽了一声,“那个、大概是我。”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皆是满眼的疑惑。 秦苏解释道:“这个是给媒人用的画像……”似乎,是有点惊世骇俗。她一直很苦恼自己为何嫁不出去,前不久才明白,这都是拜这幅画像所赐。 曾经就因为这幅画像,生生坏了她一门好姻缘。 司马熠转过来,冷飕飕地问,“这么说,你承认用了别人的脸?” 呃,什么意思? 司马熠眼神变得非常冷冽,直勾勾地盯着她,秦苏心脏有点紧,气息微微有些不稳。 司马熠走过来,好看的眉眼此刻如毒蛇一般缠住她,“秦臻想用你这张脸蒙混过关,以为寡人是那么好蒙骗的吗?说,她到底在哪里?” 秦苏一下懵了,完全没弄明白司马熠这唱的是哪一出。其他人也急道:“琅琊王有话好说,姑姑她胆儿小,您可别吓着她。” 司马熠嘴角突然勾了一下,仿佛那话提醒了他。下一刻,秦苏就被连着十字架横着架在了篝火上,像一只待烤的鲜嫩可口的小乳猪。 第6章 严刑逼供 篝火灼热的烟气燎过她的脸庞,衣服垂下来,在离明火不到三寸的地方摇啊晃的,秦苏全身的皮都崩紧了。 司马熠坐在篝火旁,似乎还嫌火势不够大,信手往里面加了几块柴火。 这一下便吓哭了堡里的妇孺,哭声响成一片,几个管事也急了,大声喊着“姑姑”。秦苏被这突然爆出的躁动震得耳膜都晕了,斜眼看着司马熠拿起一块烤肉架在火里烧烤怡然自得的模样,时不时还往那块烤肉上放点佐料。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你不说,把我烤熟了也没用!”秦苏觉得自己的脸热得滴油。她一启口,热气就往她嘴里灌。 司马熠抬眸好整以暇地看着秦苏抓狂又狼狈的模样,那张脸被烟气熏黑与记忆中大相径庭,他兴致甚好地将烤得半熟不熟的肉递过来,“秦姑娘吃点吧,要不然呆会还没把你烤熟,你先晕了可如何是好?” 秦苏本能地颤抖了起来,这种时候,要指望别人几乎是痴人说梦。她心念电转,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可又觉得这灵光未免闪得有点奇葩,带着试探的口吻,以及满眼的不可思议,问道:“琅琊王此来可是为了王曦?” 王曦乃是琅琊王妃的大名,小字阿檀。 果然这个名字一出口,司马熠的表情变了数变,死死盯住她。 果然!自己最不相信的结果竟然才是真相! 秦苏心中直呼自己愚蠢,既然秦臻想让她冒充王曦,那么,有一个前提便是,王曦或许根本没死。 “她在哪儿?”这声音已经透出了极力压制的情绪,或许压得太过紧,竟透出一股狠戾,这狠戾也不知道是对她还是对诈死的琅琊王妃。 秦苏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司马熠可没这么仁慈,只是命人将她架得高一点,不至于短时间内将她烤熟了。 “这件事,恐怕只有秦臻才知道。” “秦姑娘的意思是要将你烤在这里等寡人把秦臻抓回来?寡人虽不食人肉,但还是很珍惜天下美味的,就怕把你的肉烤老了,秦臻嚼不动。” 秦苏又抖了几抖,“那个,我的意思是,秦臻既然放你进秦家堡,或许是真想让你看点什么东西。天语阁你们可有搜过,那是他的书房,平素连我都不能进的。” 秦苏对此可介怀了,她跟秦臻也算是两小无猜地长大,这个秦家堡竟然还有秦臻的秘密花园不让她靠近的,她曾经几次试图爬墙,不是被捕鸟的网罩住吊在树上过夜就是掉进陷坑里被泥浆困住爬都爬不出来。 所以对天语阁的机密,她是真的好奇非常,此刻借别人之手破开,亦是不错。 秦苏本想体贴地提醒他们那边的陷阱有多恐怖,但看到司马熠突然起身,似有亲自前去的意思,为了不辱没琅琊王的英明神武,她体贴地选择了闭嘴。 这转瞬即逝的小念头却没逃过司马熠雪亮的眼睛,他眯了眯眼,“你有事瞒我?” 秦苏在架子上哆嗦了一下,赶紧澄清,“秦臻小心眼儿,他既然料到你会去,怕是有好东西招待你。” 司马熠冷笑一声,叫手下将秦苏架得稍微高一点,在他回来之前别烤熟就行。 司马熠不亏是司马熠。他带了十人去天语阁,第一道关便只剩下五人,另外五人全掉进了荆棘林,哀嚎声不绝于耳。 第二道关只剩下两人,另三人被捕鸟网带着石头滚下斜坡,摔晕过去。 第三道关终于只剩下他一人,那两人落在流沙池里,死死攀住墙壁,不让自己掉下去。 待他孤身一人通过第八道关时,终于到了书房门口,司马熠不得不开始佩服秦臻那小肚鸡肠的扭曲性格了,巴掌大的小院子,竟然遍布机关,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么顺利进入秦家堡不是自己猜测到他的埋伏路线,而是秦臻故意要放他的水。 就在此时,“哗啦”一声,红色泥浆从天而降,尽管司马熠身手敏捷,还是被沾染了一大片,污了俊脸。而他这一躲,无意间推开了天语阁的大门,再回神时,满目皆是一人的画像。 从襁褓到牙牙学语,从蹒跚学步,到上树捉鸟,从懵懂无知的黄毛丫头,到绝色倾城的大家闺秀,最后一幅,甚至是她站在雪地中,拈花一笑的模样…… 司马熠愣愣地坐在地上,无法动弹。 被烤在火上的秦苏等得皮都焦了也不见司马熠回转。 “军爷,能把我翻个面吗?就算烤肉,也得讲究个火候均匀不是?” 听得秦苏一说,几位军士面面相觑,尽皆看向军司马郗泓。 郗泓左手握刀,右手按剑,正眼神定定地看着烤人肉,大有磨刀霍霍等待人肉上桌的架势。众军士知道,要说这个军营谁对琅琊王最忠心,大概便是这位高平郗氏的郗泓。 这位爷的忠诚不是表现在对琅琊王的惟命是从上,而是对琅琊王的各种奇葩举动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拥护上,要说助纣为虐,他绝对是第一人。 就比如方才将这位秦家姑姑架上火烤的事情。明明这位在外面督守,听得此消息,第一个冲过来捧场。而此刻,他看秦家姑姑的眼神,绝对是看一只烤乳猪的眼神…… 后知后觉的众军士终于胆儿颤了一把,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发一言。场面一下静默得令秦苏莫名慌乱,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会被人吃掉。 第7章 人质 郗泓看了那火堆好半晌,看着火势慢慢小下去,很顺手地拿起一块柴火要往火堆里丢,众人冷汗刷地滴落下来。两个校尉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了他的手臂,嬉笑道:“郗将军,殿下还没回来,要不,咱们去看看?” 秦苏看着那块木头被丢到一旁,心肝终于落回原处,一滴冷汗径直落进火堆里,“呲”地响了一声。 郗泓在火堆旁顿了数息,似有些不舍,最后还是离开了。毕竟在他心里,殿下比烤乳猪重要。他一走便有人安抚秦苏道:“殿下很快就会回来。秦姑娘稍安勿躁。” 这口气说得,好像她不是被人架在火上烤,而是坐在琅琊王府花厅里喝茶。可此刻的秦苏哪里还敢有要求,司马熠能变态至此,他的属下怕也是正常不了多少。 也不知过来多久,一股寒气霸道地从教场口肆虐开来,司马熠“浑身浴血”走到她面前,自然,他的身边还跟着那位军司马郗泓。鉴于她的位置被架得略低,只能看见司马熠胸口以下部位,那红色的污渍太过触目惊心。 司马熠不说话,场面显得分外凝滞。 郗泓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建议道:“殿下,要不要加点柴火?” 这话明明说得很温和,却惹得所有听见的人都一阵寒颤。 秦苏吓得一哆嗦,也不敢造次,直到她的发髻终于不堪折辱散落下来,直扑下面大火。 秦苏一向引以为傲的过膝长发“呲”地一声被点燃,而其他人竟然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心里窝的火终于无法遏制地爆发出来,“司马熠,你个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司马熠这才像回了神,蹲下身子,看向秦苏被熏黑的脸,十分淡定地看着那把秀发烧至秦苏面颊,一伸手,大手一握,所有火势戛然而止。 郗泓又好心提醒了一句,“火快熄了。” 司马熠挥手让他退下,这才满脸冷瑟地看着秦苏,悠悠启口道:“你方才骂寡人什么?” 说罢,就势将绑着她的木架子往下一压,火苗又近了几分,直冲秦苏面门。 秦苏一下便怂了。可当着秦家堡上下人怂的确有失她女主人的风范,所以她整了整被熏得有些破落的嗓子,说道:“北地之人一心想着晋国能收复失地,重整山河,如今好不容易盼到晋国王师北定,却鱼肉汉人百姓。琅琊王,此等作为,你叫北地汉人情何以堪?” 秦苏在火上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司马熠却只淡淡地看着她,眼中连丝波澜也无,待她说完,才不咸不淡地说道:“寡人问你,这封信要如何看?” 秦苏被噎了一下,敢情她说得那么辛苦,这厮根本没听进去。吃了瘪的秦苏艰难地抬着脑袋,看了一眼司马熠手中拿的空白信纸,没猜错的话,一定又是秦臻用了什么诡计。一封注明让琅琊王亲启的信里却是空白信纸,这的确足够引起他的好奇心。 “这信我知道如何让它显形,但是,能先放我下来再说吗?” 司马熠看着她被火熏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脸,难得爽快了一回。 片刻后,秦苏手软脚软地摊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司马熠可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除了让秦苏洗干净手别把信纸弄账之外,他甚至没给她喝一口水。 秦苏口干舌燥被熏得几乎掉皮的脸部含蓄地抽搐着,拿着信纸的手抖了几抖,直抖得司马熠担心下一秒信纸就会被这厮扯个稀巴烂才大发慈悲道:“秦姑娘既然这么累,那就明日再看。” 秦苏眯了眯眼,诚恳道:“琅琊王大费周章攻打我秦家堡,就为了这封信,我怎敢怠慢?放心给我吧!你看那边的赵大娘都翻白眼了,我若不快点弄出来,我怕她熬不过今晚。” 司马熠冷幽幽地瞥了秦苏一眼,将信笺折入怀中,命人将秦家堡上下给放了,只留了几个管事。 半个时辰后,秦苏看着面前饭菜,明明饿了一天,她竟难以下咽。在喝了一口粥后,她终于忍不住对左手握刀右手握剑的郗泓道:“这位将军,我跑不了,您能出去吗?” 郗泓看着她那张没被烤熟的脸,面色不动,眼神却透出几分诡异来,仿佛这次没吃到人肉,甚是遗憾。 “你有两个时辰。”说罢很干脆地转身出去。这样爽快倒是让秦苏一愣,看到人果然没影了,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下来。 喝完粥,惊吓过度的秦苏好不容易眯上眼,还没睡沉又被人从榻上提了起来,径直拖到司马熠面前。 司马熠再次看着秦苏,此刻这张酷似王曦的脸正泛着黑气,还有被熏烤过短时间内难以消退的红肿,哪里还能见如画像般的动人姿态。他终于满意地吐了口气,将那张信纸重新摆放到秦苏面前。 秦苏知道自己脸上可能受伤了,因为疼了她一晚,鉴于一直被人严加看守,性命攸关,自然没空暇来理会自己这张脸,她自然也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有多恐怖。她只是无意间瞥见司马熠指尖不一样的红斑眼睛微不可查地亮了一瞬。 这红斑非常淡,就跟手指被烫了一样,而此刻司马熠正吃着热粥,的确很难发现异常。 秦苏一边佯装看信纸,顺道嗅了嗅这纸张的气味,一边看似不经意地燎过司马熠的指尖,嘴角隐忍着一丝笑意,饶有兴致地道:“琅琊王就这么想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看这指尖的药物侵蚀程度,这厮该不会一晚上都在摩挲这张纸吧? 司马熠一看她那小样儿,就忍不住警告道:“别在寡人面前耍花样!” 秦苏把信纸给他,“若我亲自动手,估计你也觉得不放心。其实这张纸的显影很简单,只需要配上药水浸泡一下便行了。我这就去配药。” 一个时辰后,秦苏将药水端到司马熠面前,司马熠看了看她,没瞧出异常来,便屏退左右,包括秦苏,一个人关在屋里折腾。 再出来时,司马熠戾气冲天,一把拎起还有点小得意的秦苏,吼道:“说!秦臻给我下了什么毒?” 秦苏瞥着他的手指,俨然比方才红了一大截,再要掩饰也掩饰不了。 秦战等人恰在此时被押解过来,听候司马熠发落,这刚绕过月门便看见自家姑姑被司马熠拎住领子,双脚离了地,吓得赶紧跑过来求情。 秦苏清楚记得秦臻跟她说过,司马熠这个人,性格有些扭曲,吃软不吃硬,她如果乘机威胁让他撤军作为她解毒的交换条件,估计这厮得杀几个人给她看看,让她彻底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所以此刻,她只能选择来软的,无条件接受为司马熠解毒,顺道义愤填膺地咒骂秦臻几句。 司马熠英挺的眉毛一挑,“你说一粒解药就行了?” 秦苏信誓旦旦地点头。 司马熠却冷哼一声,“可秦臻信上说,这药是慢性□□,需要调理至少三月方可痊愈……” 秦苏心头咯噔了一下。 且不说秦臻这只妖孽为什么要在那封信上下毒,来激恼司马熠,关键是,他不但下了毒,还深怕司马熠看不穿他的伎俩,非常好心地提醒了司马熠他中毒了,并且还造谣说这是什么慢性□□,这一系列出人意表的举动令秦苏默默地打了个寒颤,完全没明白秦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而此刻,显然,司马熠更相信坑害了他的秦臻,而不是自己这个温顺乖巧的俘虏。秦苏恨得直磨牙,面上却带着温和淡定的笑容,“事有轻重缓急。你中的毒不深,吃一粒解药就能控制病情,之后的调理只需要定时涂抹些膏药便可痊愈。” 这话听起来似乎还算稳妥。 司马熠松了手,秦苏的两只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地面,大大吐出一口恶气。 司马熠再转头看向众人,“既然你们堡主不在,也别让人说寡人以大欺小。昨日抓的人,不日便放回,但是,你们的姑姑得跟我走。” 众人惶恐,司马熠显然没有跟人商量的意思。 “若想救你们姑姑,叫秦臻带人来换,三月为期,过时不候!” 人?什么人? 众人愈发惶恐。 秦苏也很惶恐,其实,到现在她也不确定那位琅琊王妃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万一是真死了,那她小命还能保得住吗? 就算琅琊王妃还活着,秦臻也的确知道其下落,可他自己现在还在苻戎手里,三个月,谁知道他是否来得及救自己。 秦苏觉得,自己这一遭被秦臻给坑惨了。 第8章 阶下囚 秦苏设想过很多自己当阶下囚的情形,但绝对想不到司马熠会大方地给他配个军司马当护卫。 第一天被关进大营帐篷时,她还指望能好好睡一觉,弥补一下这两日受到的心灵创伤,可谁知,半夜时分,忽闻得“嚓嚓”声响,似是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刺得秦苏寒毛一阵一阵竖起。 待她终于不堪烦扰睁开眼时,便见近在咫尺一双眸子,凌厉异常,在黑夜里悠悠冒着绿光。这双眼睛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负责看守她的郗泓。而这厮,半夜不睡觉,一手握刀一手握剑,正对着她嘁嚓嘁嚓地锉着锋刃。 面对如此情形,谁还能睡着。但毕竟秦苏是被奇葩秦臻养大的,她只看了一眼,表现了一翻自己的惊恐无助,接着又毫无压力地闭了眼。 只是后半夜,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郗泓趁着自己睡着了,将她大卸八块,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她的肉,而被卸了的自己,脑袋搁在桌上,还能清楚看见他切下自己胳膊上的手,一片一片咀嚼的腮帮子鼓动的模样…… 秦苏默默地出了一身冷汗,默默地睁开眼,毫无意外地对上郗泓的眼,心肝儿默默地颤抖了一下,默默地翻身起来,再默默地在郗泓的注视下吃掉早饭。 白天的时候,秦苏坐在囚笼里,按照解药的配比捣草药,郗泓便盘膝坐在囚笼外,离她仅一尺之距,一双利眼若有实质一般死死盯住她的脸。秦苏觉得自己脸上的肉都快被他剐下来了。 秦苏的手抖了几抖,终于没能扛住,对郗泓道:“我要去更衣。” 一刻钟后,秦苏蹲在草地里,抚摸着方才抓到的一只小兔子,一面想着如何能将郗泓这尊瘟神从身边赶走。突然,“嗖”地一声,眼前一亮,面上一热,再看时,手下的小兔子只剩下身体,头已经滚到一边,热血喷洒了她一身一脸。 郗泓走过来,淡定地拾起地上的短刀擦拭干净纳入腰间,在秦苏面前站得笔挺,俯瞰着她,一本正经地道:“秦姑娘可以回去了吗?” 秦苏要哭了。如果她真的在方便,这厮这样跑出来会这样? 晚饭的时候,她的饭桌上毫无意外地多出了半只烤兔子…… 这绝对是威胁!□□裸的威胁! 秦苏浑身哆嗦,哪里还有半点食欲。 当天晚上,秦苏忙了个通宵,将司马熠的解药赶治出来。郗泓亲自去禀报的司马熠。 “这么快?”虽然问得很惊讶,其实司马熠的脸上连个类似惊讶的表情都没摆。 郗泓回答得很笃定,“谨遵殿下教诲,这两日末将将她服侍得很好。” 司马熠抬眼看来,眼角隐忍了一丝笑意。 郗泓继续禀道:“前日里,末将担心她一个弱女子初来乍到睡不好,还为她敲一晚的催眠曲。昨日,她想吃兔肉,微臣还替她宰了,烤好,亲自送到她面前。”郗泓觉得自己从来就很善解人意。 司马熠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得好。辛苦了。你且下去休息吧。” 郗泓躬身退下。 那厢营帐,秦苏坐在囚笼里,离开了那双鹰眼,她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这才拿着铜镜将自己那张脸看了足有一刻钟,一边估摸着多长时间能将被火熏烤的痕迹去掉,一边给自己涂膏药。涂好药膏,又给密密实实地缠了几圈白绫。 司马熠进帐时便见秦苏包得只剩一双眼睛的脑袋瓜。随行而入的将士吓得一哆嗦,赶紧揉了揉眼,确定囚笼里关着的是个活物,这才暗自抚了抚胸口,道:“秦姑娘,你脸上只是烫伤。”包成这样是闹哪样? 秦苏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般看过来,没发现郗泓,默默吐出一口恶气,这才满眼坦诚地看着那军士。她觉得,男人跟女人对容貌的要求自然是不一样的,或许在他们看来,脸上留道疤痕很有男子气概,而女人讲究的是纯净无暇,她如何能容忍司马熠的暴虐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何况,虽然她年过二十,但还是有将自己嫁出去的雄心壮志的,所以她缠得愈发殷勤。 将士被她这执着劲儿给逗笑了。 司马熠也瞥了一眼秦苏那小心缠自己脑袋的模样,忍不住道:“秦臻的易容术真是越发高明了。这样熏烤也没把你熏出原形来。” 秦苏手上滞了一瞬,敢情这位还真怀疑她是借了琅琊王妃的脸,还非得毁了它不可。 “琅琊王很恨王妃吗?”不就是当了你一回绊脚石吗?最后不也给你心上人让位了吗?毁了人名声不说,这还追杀到天涯海角,未免太过。 司马熠面色一沉,看了秦苏半晌,只看得她那两只包扎的爪子开始颤抖,才冷幽幽地问道:“你觉得寡人恨她?” 秦苏觉得好笑,“难道王爷还真因为喜欢王妃才非要找她出来不可?”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司马熠原本尚好的心情陡然覆上一层阴霾,眼神黑得吓人,秦苏不禁哆嗦了一下,手下一拉,将白绫在脑后系好,老实规矩地坐好。 司马熠被她这副装模作样的大家闺秀姿态给噎了一下,兀自坐到案前,眼睛却没放过她,浅浅淡淡若有似无地盯着,就跟拿了一片羽毛在撩她,只是这看似柔软的羽毛却是用铁刷子做的。 随行的将官暗自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清了清嗓子,问道:“秦姑娘,听说药已经制好了?” 秦苏整了整被司马熠荼毒的神经,从怀里掏出一盒膏药,却并不给那将官,反而起身,拱手一礼,“小女子有一个请求。郗泓乃是国之栋梁,怎能成日里看守我一个小喽啰,实在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司马熠方才的戾气因为秦苏此刻这隐忍不敢发的憋屈样儿消散了几分,嘴角隐隐翘了一下,“若是你的药有用,自然不需要他一个军司马来守着。” 秦苏默默地擦了把汗,幸而自己没动什么歪脑筋,否则,怕真会被郗泓给生吃了。 将官接过膏药,打开闻了闻,又给随行而来的军医查验无毒,这才搁到司马熠面前。 司马熠只瞥了一眼那盒膏药,便道:“放她出来。这药得她来替寡人抹。” 将官和军医面面相觑,秦苏被缠着的脸一僵,“琅琊王不知男女大防吗?我说过不会下毒就不会下毒。” 司马熠幽幽地冷笑道:“寡人从未将你视作女子,所以并不存在什么男女大防。何况,你的话,如何能全信?” 秦苏被前一句话刺激得眼珠子都忘记了转动。 司马熠又道:“听闻你是被秦臻一手养大的。秦臻最擅长是易容与用药。这膏药虽验不出毒,却未必就没害。所以,你来替寡人上药最合适。 将官跟军医一下回过意来,心中直呼殿下英明。 第9章 同病相怜 秦苏被放出来。司马熠开始宽衣解带,秦苏吓得一缩,好半晌才把舌头捋直了,“你中毒的只是手,这毒性没那么快蔓延。” 司马熠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将上衣褪去,露出胸口一大片红斑,以及某些星星点点的痕迹。 秦苏一下懵了,虽然很多人习惯会将书信揣入怀中,但正常人都不会贴着光裸的身体放置。而这药,必须直接接触,且时间不少于半个时辰,才能凭借着身体的热量侵蚀入皮肤,引发红斑。 看司马熠胸口的瘢痕,何止半个时辰,她都怀疑这厮是不是一夜都将那封信贴在胸口上。 秦苏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大眼珠子忍不住将司马熠身上的红斑分布位置看了又看,就跟捕快分析案发现场一般,终于不得不承认,司马熠对待这封信的态度,不像是对待敌人的信,而像是对待情人的信。而那信确乎是秦臻所写…… 秦苏默默地给司马熠涂完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囚笼,默默地闭目沉思着,直到大军开拔,将她从囚笼扔进马车,她才猛地一拍大腿,终于将整个事件串联起来。 在她印象里,秦臻从来不是一个会慈悲地多管闲事的人。他能去搅当年琅琊王跟王妃的浑水,大概是真跟他们有什么瓜葛,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但最后的结果似乎是,司马熠看上了他,而他却利用王曦诈死拐跑了王曦。 秦苏甚至很兴奋地回想起一段往事。秦战的女儿曾经爱上个风流公子,势要与之私奔,秦战不允,其女寻死觅活,于是秦臻换了女装,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那男的迷得七晕八素势要与她分手。 至于王曦,该不会是秦臻看她对琅琊王死心塌地,而琅琊王却心心念念着一个王芝画,看不过眼,这才出了手,于是这一出手,琅琊王反倒看上了他,难怪,难怪琅琊王最后根本没有娶王芝画,人人都道是王曦的死让他心灰意冷性情大变,如今看来,怕是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别人,而这个人,还是名男子…… 秦苏越想越觉得自己掌握了人生真谛。 难怪司马熠会如此憎恨自己这张酷似琅琊王妃的脸,非得用火将它毁了才甘心,因为在他看来,琅琊王妃才是他真正的情敌啊。 也难怪司马熠多次提及她是秦臻养大,口气忿忿,因为这厮吃了飞醋啊。 秦臻那只妖孽,果然命犯桃花,这次若不是秦皇苻戎将他掳走,司马熠本来是可以得偿所愿地将他带回去双宿双飞。可惜,苦了自己,要来当这个替罪羊。 不过秦苏也从这件事中得到一个好讯息,那便是,王曦死活或许并不重要,只要秦臻出现,她便可脱困。 再见司马熠时,秦苏忍不住便将这个暴戾的王爷多看了两眼,心中震颤。听说五年前,琅琊王还是个温润如玉世无双的贤雅公子,是南北两地众多少女春闺梦里人,没想到只是五年时间,这无双公子便彻底长残了,除了脸依然够迷惑众生外,哪里还有半点温润可言…… 唉,知道自己喜欢上个妖孽,这个妖孽还拐走了自己的王妃,不长残也是不容易。 正在吃饭的司马熠头一次被一个人盯得毛骨悚然,在他稳重而艰难地吃下一块鹿肉之后,终于看了过来。 秦苏被关在囚笼里,席地而坐,十分规矩,颇具大家风范,完全忘记此刻自己那颗脑袋包缠得多诡异,只拿了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秦苏的嘴唇是闭合的,也看不到鼻孔,导致她整张被白绫裹缠的脸就只能看见两粒大大的眼珠子。 那对眼珠子又深又暗,发着幽幽绿光,夹带着某种不明情绪扑面而来。司马熠拿筷子的手终于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冷幽幽地道了一句,“把你那双眼睛蒙上。” 秦苏尚在神游太虚。旁边伺候的军士见她没动静,大踏步走过来,亲自给她蒙上了眼。 秦苏眼前一黑,终于回了神,手下意识地去扒蒙眼的布。 司马熠的声音再次冷幽幽地飘过来,“要么挖眼,要么剁手,你选一样!” 秦苏心口一哆嗦,其实,她并不歧视断袖,甚至对被秦臻拐下坑的人深表同情,喜欢上个妖孽,本是件相当悲惨的事情。 作为一个从小就被妖孽残害的过来人,她觉得很有必要跟这位长歪了的琅琊王交流一下心得体会,用她拳拳诚意慈悲心肠将他重新引入正途,也算是为秦臻赎一份罪孽。 但是这位被自己这诡异的感情折磨得性情大变,定然是十分排斥自己爱上男人还被人甩了这件事的,所以,她不能单刀直入,而得委婉含蓄地循序渐进。 于是,秦苏清了清喉咙,挺了挺小胸腹,以春风般和煦的口吻说道:“殿下不用为秦臻的事情烦忧。我从小便与他相识,从未见他喜欢过哪位女子。” 司马熠刚喝了口小酒,吃了块烤肉,便听得这话,手里的筷子滞了一滞,目光悠悠地飘了过来。 秦苏继续道:“我也实在想不出他拐走王妃的动机。”若真拐了美女,那厮还能成日里待在秦家堡不露出马脚? 司马熠放下筷子,口气森冷,“你的意思是寡人冤枉了他?” 秦苏心中叹息,既然有情,何苦相爱相杀? “我只是在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司马熠冷笑了一声,走了过来,俯瞰着秦苏那颗白脑袋,此刻眼睛被蒙上,晚上灯光又昏暗,直到她面前,他才能面前分出个前后左右来。 “这五年,秦臻很少离开秦家堡,想必,他若真有心拐带王妃,也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毕竟,当年的事情,王妃的身份被揭穿,在建康城难以立足,即便她深爱着你,大概也不想因为她的身份而拖累王爷的大好前程……”秦苏觉得,自己的道理很有说服力。毕竟琅琊王是个男人,被一个女子联合一个男子这样抛弃,的确有损颜面。既然要治歪脖子树,就应该将他心中的痼疾一点点剔除。 秦苏心里想得挺美的,正满心期待司马熠迷途知返。 司马熠看着她的嘴巴不紧不慢地一开一合,一颗白脑袋就剩了这点点颜色,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将秦苏那两只被包裹在白绫里的耳朵扣了出来。 秦苏:“……” 第十章 〔修〕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伴琅琊王如伴五毒。 为了将司马熠这棵歪脖子树扳正,秦苏用了五日来阐述秦臻不喜欢琅琊王妃,又用了五日阐述琅琊王妃非司马熠不可,再准备用了十日表明,曾经那个温润如玉的琅琊王是多么受人敬仰爱戴,若是司马熠能做回从前的自己,说不定秦臻会心悦诚服地来拜见他。 但显然,司马熠没有这个耐心,在秦苏说到第十日时,他终于没忍住叫人封了她的嘴,只有吃饭睡觉时能揭开封条。 秦苏觉得,一个人要暴戾成这样,也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他竟然还能熏陶他的手下诚心诚意地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这得有多大的感染力和魅惑力啊! 一个送饭的军士还好心为其开脱道:“我们家殿下人很好,不是姑娘想的那样。” 秦苏想,能对着她这张被司马熠荼毒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脸说出这话的,已经恶毒攻心,无药可救,于是她终于选择了沉默。 大军渡过淮水时,秦苏的车驾便从简陋的囚车换成了华丽的牛车,甚至附庸风雅地在牛车里燃起香炉,袅袅檀香,盈盈轻纱,她的待遇瞬间从俘虏上升到了宠妃。 秦苏觉得,她这是被人竖了靶子正准备接受万箭穿心呢。再替司马熠敷药时,她十分虔诚地问了一句,“您这是打算教我怎么死?” 是被你那些仰慕者用醋淹死,还是被晋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族乱脚踩死,或者被你府上那位挂名侧妃毒死? 司马熠笑得清淡,“只要你听话,寡人保证让你死得好看点。” 秦苏认真想了想,“要不,您给我口箱子吧,我怕还没进建康城便被人投鸡蛋给活活砸死。” “那你更不用担心了。士族虽骄奢,但不会随意浪费粮食。” 秦苏稍稍满意了一点,那还好还好。 司马熠瞥了她一眼,补充道:“寡人会选一条石头比较多的道走。” 秦苏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歧视断袖,不要歧视断袖,这次终于没忍住,幽幽道了一句,“……其实,秦臻并不喜欢男人。” 司马熠何等聪明,竟然在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了,一把卡住秦苏的下颌骨,冷笑道:“你方才说什么?” 秦苏跟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样,疼得仰了脑袋,却发不出声。两只小爪子玩命地去扣司马熠的魔爪。 司马熠直看到她眼角因痛苦而自动溢出的泪水,这才松开手。 秦苏趴在地上咳嗽起来,却斜了眼看向这个罪魁祸首。她的脑袋还裹在白绫里,导致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特别醒目,而此刻,这双眼睛里映着泪光,还一副倔强,倒让司马熠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拉她。 秦苏躲开了,压住咳嗽,质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就因为我跟王曦长得像,你就非得置我于死地吗?” 司马熠的手僵在半道上,好半晌才收回来。与其说他是讨厌秦苏,不如说,他是厌恶所有试图亵渎这张脸的人。 秦苏一看司马熠面色铁青,终于意识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断袖也没什么。”你不用拿我来挡箭。 “秦臻虽然长得不错,但他这个人脾气不好,又不仗义。”言下之意,你放了我吧,他真没这义气来换人。 “天下英才何其多,何必单恋一朵奇葩。殿下,你值得更好的……” 司马熠盯着秦苏眼角的那滴猫尿,掏帕子的手默默地松开,僵硬了好半晌,才默默地收了回来,后槽牙磨了磨,警告道:“你再说一句,信不信寡人捏断你的脖子?” 秦苏脸一白,终于老实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司马熠,噎得司马熠胸口闷疼,烦躁地一脚踹翻了几案,大踏步走了出来。 可转眼,他又折了回来,盯着地上的秦苏,狠狠撂了一句话,“寡人不是断袖!” 秦苏刚偷偷输出一口气便被噎在喉咙上,逼得她生生打了个嗝儿,乖乖点头,“知道了。” 司马熠重重哼了一声,这下终于走了。 秦苏暗自抹了一把汗,还说不是断袖,这分明是被说中心病,恼羞成怒了。 台城里,谢皇后借着大好春光设了百花宴,宴请高门贵女,想从中为琅琊王挑选出一个出色的妃子。 谢皇后私心里还想着,这两年这些个大族女子出落得都不错,有意无意地也在按照琅琊王的喜好培养。琅琊王回朝必然是要领大司马衔掌管天下兵马的。这门亲事便更加大意不得。 各方贵女也试图将自己最优秀的一面呈现在谢皇后面前。作为陈郡谢氏之女,谢皇后自然想琅琊王能娶本族的女子,知根知底,以后也能进一步稳固谢家的地位。但这个大晋朝并不只有谢氏一族,无论是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还是颍川庾氏、高平郗氏,都是一等一的高门贵族,谁也得罪不得。所以这个百花宴,她始终不偏不倚端着公平的架子。 品酒吟诗,谈天论道,整个御花园花香含着墨香,在悠悠琴韵中,风雅无限。又是大好春光,放眼望去,那种惬意平和,不像凡间。 忽而风送暖香,花园尽头行来一素衣女子,婷婷袅袅,虽不是豆蔻芳华,却沉稳贤雅,气质高华,正是那位琅琊王的挂名侧妃王芝画。 之所以是挂名侧妃,那是因为琅琊王由始至终都没承认过她的身份,之所以还能挂这个名,乃是碍于那道圣旨。曾经很多人都认为,王芝画粘着琅琊王,乃是为了一个立足之地,迫不得已。而当年湘亭侯降生,母凭子贵,皇帝要封她一个封号,准他们“合离”,可以名正言顺回归太原王氏家族,可她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宁愿披这个有名无实的侧妃身份。 坊间传言,王芝画对琅琊王那是真情真意,被前太子横加阻挠,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单薄缘分。她在琅琊王府与琅琊王相敬如宾,虽不能像寻常夫妻一般恩爱,却是也情深意笃。但琅琊王妃的死,像一根刺横亘在两人之间,难以逾越,注定了他们有缘无分。 建康城又有辞赋赞琅琊王妃王曦,再美的美人站在她身边,都是蒹葭依玉树,自惭形秽。如今的王芝画与当年的王曦,不遑多让。 看见这传说中的挂名侧妃,众女公子们虽然不至于自惭形秽,但都忍不住要去抚抚自己的鬓角,看发髻是否有一丝散乱,珠钗是否有一丝歪斜,甚至担心自己脸上的胭脂会不会太逊色…… 即便谢皇后见过无数次,也被她今日的气度震了一下,心里叹道:王芝画这举手投足间倒是越来越有阿檀的神韵了,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恍惚,阿檀是不是在她身上重生了?那么爱着阿貅的人,如何会真舍得离开他…… 王芝画不紧不慢行到谢皇后面前,行了一礼,又跟陪着女公子们一道来的夫人们见了礼,才道:“听说湘亭侯身上不大舒坦,我来看看。” 竖起耳朵听风声的女公子们,心中难免不忿,湘亭侯出生不久便被接到台城,由谢皇后亲自抚养。王芝画也因此时常进宫走动。这份殊荣,不是一般女子所能享受到的。 这气氛本来已经有些尴尬,偏偏此刻,没张眼的内侍来报“琅琊王攻破洛阳,抱得美人归”的消息,这就像是一滴冷水掉进了烧得正热闹沸油,噼里啪啦全炸开了。 一个王芝画来跟她们抢也就罢了,怎么连北地的女子都要来瞎参和? 但高门贵女毕竟是高门贵女,即便气得脸红脖子粗,那大家闺秀的端庄架子还是端得稳稳当当,连出言讨论的话都平平稳稳,不肯跌了自己一点身份。 “郗妹妹可有见过北地汉人?” “没有。听说北地女子多蛮夷,不懂礼数,不修德行。” 有人乘机□□话来,“胡人统治下,哪里有德行教化,如今殿下收复洛阳,倒是可以重塑我汉家风采。” 这些当然都是说给皇后听的。 谢皇后浅酌半杯,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淡然地看了王芝画一眼。王芝画脸上连一丝波澜都看不到,依然是温婉柔弱的微笑姿态,“皇后有事,我便不多做打扰了。” 谢皇后颔首,心道,连这遇事不惊的淡漠性子都像了。 宴席散了,谢皇后看着进宫前一个一个还自个端自个架子,生怕被人比下去的小姑娘,出宫时一个一个瞬间结成了战斗同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希望她们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 相对于女子的瞻前顾后,世家子弟们做事可就利索多了。 从那个传言传入建康城,琅琊王长史谢晟门前访客就没断过,就比如此刻他面前站着的两个混蛋。 一个是琅琊王氏的王凝,一个是河东卫氏的卫泱。 王凝出身于琅琊王氏这样的一等高门,自幼便有些狂傲,平生就服琅琊王一人,这一听说琅琊王带了个美女回来,当即脸就绿了,冷声道:“这要置我阿檀姐于何地?” 卫泱性子柔婉,猛听得这话,也忍不住道:“殿下才貌无双,世间哪有女子能配得上?” 这要一株芝兰玉草插在牛粪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人一起看向谢晟,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谢三哥,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谢晟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他已经很忙了,这些小祖宗能别来添乱吗? “是不是真的你们自己去看,不日殿下的大军就会进驻石头城!” 两人对视一眼,计上心来。 第11章 冤家路窄 石头城是建康的军事重地,琅琊王麾下兵马大多也是要驻扎在此处的。 秦苏被从牛车里“请”出来,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石头城的风光,便被塞进了一个临时腾出来的厢房。 秦苏坐在厢房里,外面晋国皇帝与一干朝臣正在犒赏北伐军,时不时呼声震破天际,窗格子都要颤几颤。 对着铜镜,解开头上裹缠的白绫,被火燎过的头发虽长长了寸许,但也只到她的肩头。秦苏揉揉头发,淡定地看着自己那张开始换皮的脸,粉的新肉,黄的药膏,白的死皮……各种颜色交织在巴掌大的脸上,一块一块欲脱未脱的皮,岂一个惊悚了得。 秦苏趴到镜子前面,看看新长出来的嫩肉,甚是满意,手指扒了扒试图将额头最大一块死皮给撕下来。 卫泱躲在窗户底下,看着王凝将守门的军士打发掉,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一路上,他可是听说了,众美于前不屑一顾的琅琊王竟然每日都会召见这名女子,还配香车宝马随军而行。 以琅琊王鳏居五年不曾续弦的高超审美情趣推测,能入他法眼的必定是位绝世美女,说不定比已故的琅琊王妃还要惊才绝艳。 可王凝不服了,在他看来,谁能敌得过他的阿檀姐,非要拉卫泱来看看这名女子庐山真面目。 卫泱看守门侍卫走光,王凝又迟迟不归,按捺不住,便先爬窗而入,想窥个概貌,以解心中疑惑。 他这刚从窗户爬进来,秦苏便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向他。 卫泱一下僵了,一只脚还搭在窗台上忘记收回,嘴唇开合了两下一个字没发出来,一双眼盯着那块耷拉下来遮住秦苏一只眼睛的皮,于是一股阴寒之气直冲脚底又窜上背脊。 秦苏也有点呆。 素闻这晋地世家子弟多名流,文采斐然,姿容卓绝,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面前这人,虽然穿着男子的衣服,却比女子还要柔美几分,正合了那句“弱不胜衣”的形容,偏偏他又带着一点男儿独有的英气,又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魅力。她从小便见过很多晋地文赋,皆是形容男子之美的,一篇比一篇美出新高度美出新境界,一个琅琊王也就罢了,这小美人,可当真的撩人得紧,让人不由得母爱泛滥成灾。 初来乍到,秦苏自然要入乡随俗。她用她不太聪明的脑袋瓜子使劲搜罗着恭维的话,一时也忘了动作。 王凝归来,便见卫泱挂在窗台上的脚,忍不住问:“腿抽筋了?” 卫泱一点反应也无,他正待寻么一个空隙,钻进屋,便见一女子袅袅走来,身形婀娜,步态轻盈,只是脸被卫泱挡住,一时没能看清,只听得一把如黄莺出谷的清亮嗓音。 “……面若中秋之皓月,色如春晓之芳华。美人诚如斯,我见尤怜也。公子,贵姓?”秦苏施施然抬手一礼,仪态端庄娴雅。 卫泱身形一颤,终于没经受住摧残,就地厥了过去。 卫泱一倒,秦苏那张未及包扎的脸直直落入王凝眼帘。王凝一哆嗦,抓住卫泱衣摆的手陡然一松,腿脚微软。毕竟是少年郎,哪里见过这阵势,可也毕竟是琅琊王氏的狂傲子弟,即便陡然看见这阵势也只是软了那么一瞬,下一刻,他已经越窗而入,使出绝招,要擒拿这个不人不鬼吓晕了他兄弟的妖孽。 秦苏虽然从小被秦臻不当女娃养,也会一点防身之术,但论拳脚功夫,自然是没法跟这些男子比的。所以王凝攻,她便只能躲,躲不掉就只好用毒粉…… 王凝毕竟没有真正跟敌人交过手,自以为占了上风,难免掉以轻心,被这毒粉一洒,猝不及防之下,果然中着。眼前立刻朦胧不清,耳朵也嗡嗡作响,哪里还辩得清秦苏的方位。 秦苏搬起凳子想给王凝最后一记,大的凳子举不起来,便去搬梳妆台前那只轻巧的圆凳,这刚将圆凳威武霸气地举过头顶,一柄剑悄无声息地抵上了她脖子。 用话本的话说,便是在她将砸未砸电光火石间,有人一脚踹开了厢房大门,人影一晃,寒光一闪,那剑便上了自己的脖子……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十分*。 秦苏拿着凳子的手微微一僵,下一刻便梗着脖子将凳子规矩放好,甚至还下意识整了整凌乱的衣服,那柄剑也在她这一系列动作的刺激下从离脖子一寸远直到贴上肉,秦苏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公子,这人要如何处置?” 此刻门口出现了几个穿着铁甲全副武装的人,确乎这些都是军人,可方才此人的称呼让秦苏生出一点兴致来,敢情这位快剑手是某人的家仆? 而此刻,那个被唤作“公子”的人已经走到她跟前,对上她那张脸时,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下一刻便恢复如常,很有派头地审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还伤了人。” 秦苏不急不缓回道:“在下邙山秦苏。琅琊王将我安置在此,这两人无故闯进我房间,还袭击我,是以失手伤了人。” “秦家堡的人?”这人似在问又似在自言自语。 那边中了毒的王凝也似回过神来。显然,秦家堡对他们而言都有点特殊意义。 “当年就是你们害得我阿姐身败名裂?”王凝看不清,眼中却露出了狂暴之色。 秦苏有些郁结,虽然她早想到传说中琅琊王妃勾结的秦地坞堡应该是他们秦家堡,毕竟琅琊王都杀上门要人了,可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某些人怕是会将琅琊王妃的死也算在他们头上一份的。 若不是秦家堡一直深居秦地,估计琅琊王氏第一个就会派府兵来攻打它,以正清白顺道报个仇。 “来人,带王公子和卫公子下去。” 王凝气急,“王冲,这里没你的事!你来捣什么乱?” 咦,两人都姓王? 秦苏的眼睛迅速在两人脸上扫了一遍,这剑拔弩张的,怎么看这两人都不太像是一家人。 王冲眼神冷漠地看了王凝一眼,“石头城乃是军事重地,你非军旅之人,亦非殿下幕僚,这样随意出入,本是大忌。” “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且不说殿下是我名正言顺的姐夫,单说你太原王氏拿什么跟我们琅琊王氏比?我朝开国,可有你祖上一点功绩?竟然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王冲脸色愈发冷了。 秦苏猛地醒悟过来,太原王氏不正是王芝画的母族吗?难怪这柄剑能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得这么是时机,只要一个差池,她这个琅琊王带回来的所谓美人便一命呜呼了,自然也影响不到王芝画的地位。 第12章 冤家路窄(下) 秦苏心虚地用眼角余光关注了一下那位持剑的老兄。那人一身黑袍,面色也略黑,身材说不上多魁梧,那柄剑该是玄铁好剑,粗略估计得有个十来斤的重量,他一只手悬空持剑也不少时辰了,也不知道手酸不酸。 剑尖就那样若有似无地贴在自己颈部大动脉上,若是他一个手滑,自己就要暴血而亡了。 同时,秦苏也注意到一个很诡异的问题,持剑的人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自己没撕下的那块死皮上,一副虚心研讨的模样,这倒让她莫名地有些担忧,仿佛这人能从她如今毁得一塌糊涂的脸上看出她的本来面目般。 王冲和王凝还在那边唇枪舌战。 “……要说功绩,那也是你祖上的功绩。论扶新皇即位,我太原王氏自然是比不得的,论谋朝篡位,我太原王氏更是比不得!” 这谋朝篡位自然是指的王曦的父亲王粲,他本也是开国功臣,正是创造了“王与马共天下”那一辉煌时刻的王氏兄弟之一,两兄弟一文一武,一人镇守边疆,一人主持朝堂,为晋国立下的功勋,即便是皇族司马氏都要逊色三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被司马氏避忌,在朝堂上启用新人排挤其兄王永,王粲一时气愤,便起兵攻入建康,当时在建康城中的琅琊王氏一族,尽皆跪到台城请罪,司马氏未曾怪及,王粲倒也没真篡位,废了旧帝,立了新帝,将其兄王永推上人臣至上之位,让任何人欺负不得,这便带兵回守地了。 这事本就这样了了,可那位新帝岂能噎得下这口气,试想一国之君被一个大臣说废就废说立就立,皇族的尊严皇权的威严往哪里搁?是以他剪除王家羽翼意志比开国皇帝还坚决,看王粲年迈病在卧榻,耍尽手段,终于激得王粲真的造反了,可惜,王粲刚起兵就给病死了,给了桓家军一个可乘之机,收缴了琅琊王氏手中兵权。王粲一脉,男丁多数战死,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王粲还有一位尚在襁褓的无辜幼女,晋帝最后倒大度了一回,不但赦免了幼女的罪,还保留其琅琊王氏士族身份,也算是给琅琊王氏王永一脉以及其他支脉一个脸面。自此琅琊王氏开始由一家独大走向大族平衡钳制,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衰落了。 这一直是琅琊王氏整个家族的心病,也是这些年琅琊王氏修身养性淡出朝政的缘由。 王凝听了这话,脸色铁青,终于有了一点中毒的自觉,身形晃了两晃。 王冲却做得滴水不漏,还替他向秦苏索要解毒方法,一下将王凝的气焰给堵没了。 秦苏觉得,琅琊王氏果然是衰落了啊,当年王曦没斗过王芝画,如今王凝还被王冲耍得团团转。这位勇敢的少年多半此刻都没反应过来,他们引开守门侍卫,闯进她的厢房,早有一只黄雀蹲在他们身后了。 王冲命人将王凝与卫泱一起送了出去,这才有闲暇重新看向秦苏,又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翻。 “你说你是殿下带回来的?可有什么证据?” 秦苏心想,需要什么证据,随便拎司马熠身边的一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王将军,琅琊王带我入建康城,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当人质。” 秦苏觉得,此刻自己的脸已经足够说明她对王芝画不具任何威胁。王冲不该再拿她做文章。 可好死不死,那柄抵在她脖子上的剑陡然一动,划过她面门,原本那块耷拉在她额头,遮住了一只眼睛的死皮掉了下来,顺道将她脸上其他地方还没来得及撕的死皮也削了下来。 秦苏吓得全身僵硬,纵然此人剑术好,也不带这样显摆的。 而终于看清她整张脸的王冲瞳孔骤然一缩,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秦苏心道不妙,这个混蛋看出来了。 越是心慌,她的面上越是淡定,“邙山秦苏。方才我已经说过。” “是吗?” 两个字,阴冷无比。 “难道王将军认为我会是琅琊王妃死而复生?” 王冲心头猛地震动了一下。 是啊,王曦已经死了,即便此女子长得像又如何?谁知道她的脸还能不能长好。再则说,不止他太原王氏,很多世家大族都找过跟王曦才貌相似的女子,其结果不过是被琅琊王毁了脸丢出府罢了。 “莫非你这张脸也是……” “王将军果然英明,这是琅琊王亲手毁掉的。”这马匹拍得很是恰当。王冲突然觉得自己今日这阵势大得有点丢人。他折腾这么久就得到这么一个货色。 王冲终于大发慈悲冲黑衣人挥手,“放了她。” 黑衣人却十分执着,“公子,此女子不简单。”波澜不兴的一句话吓得秦苏小心肝一颤,再看王冲时,王冲又开始带着审视的目光在打量她,尽管他没看出什么异常来,还是打算听一听忠心下属的话。 于是他对秦苏道:“就算姑娘的身份澄清,可打晕卫泱在前,打伤王凝在后,姑且先行收押,听殿下回来发落。” 秦苏则斜眼看着剑还舍不得收回的黑衣人道:“兄台贵姓?” “卢其。” 秦苏默默地点头,“名字甚好,今日我记住兄台的大恩了。” 卢其:“……” 第十三章 这回,秦苏被关的并不是囚笼,而是刑房。 在秦臻曾经教导她的课程里,有一门逃生术。训练最严苛的时候甚至会将她锁在铁箱里,铁箱下面放着火,只需一盏茶功夫就能将铁箱里的水烧沸,而她则被用绳子或者铁链捆在里面。前几次训练,她被大面积烫伤,全身缠着白绫跟具干死一样。一个月之后,她则能若无其事地爬出来,出来时顺道丢一只野鸡进去,再整整衣衫坐到秦臻面前,一起等待烤鸡上桌。 相对于秦臻的变态,这刑房只是小菜一碟,她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解下来,但是问题在于,秦臻没教过她如何让这些看守她的人以及准备对她施暴的人自动装死。 秦苏郁闷地看着卢其重新将剑搁上自己脖子,心里估算着自己解开绑傅从这柄剑下逃生的几率有多大,最后心灰地发现,几率为零。 果然,任何技巧性的东西拿到真刀真枪面前都是个不敢放的屁,她真不明白自己儿时受那么多苦,是不是只是让秦臻娱乐了一翻,现实中并没有什么卵用。若她此刻真把自个给解开了,估摸着那柄剑也会毫不犹豫地切开自己的喉咙。 “你想知道什么?” 秦苏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光明磊落样儿。卢其却完全不买她的帐,连应都懒得应一声。 秦苏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怀疑我什么?” “怀疑我是琅琊王妃诈尸?” “怀疑我对琅琊王图谋不轨?” “或者,你是怀疑我是北地来的细作?” 秦苏绞尽脑汁,卢其却无动于衷。 一只蚊子嗡嗡飞来,落在他持剑的手背上,他连动都没动一下。秦苏眼睁睁看着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蚊子耀武扬威地将长嘴插入卢其的手背,干瘪的肚子很快便饱胀起来,在光下能分明看到它肚子透出的红色。 蚊子吸饱后没有立刻飞走,而是歇了会儿气,大肚子行动不便,还在卢其手背上滚了两遭,才艰难地扇动翅膀缓慢地离开。 突然,剑光一闪,秦苏眼前只是一花,再看时,剑依然在她脖子上搁着,只是剑刃上多了一个蚊子滚圆的血肚子,手脚和脑袋已经不知去向…… 秦苏从脑门儿到背脊一溜串的冷汗。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秦苏要哭了。 卢其被她眼角泛出的泪光看得眸子轻颤了一下,但依然没有发一言。 秦苏算明白了,这厮这是在跟她搞心理战术呢。 他就像是一只野兽,将尖利的牙齿搁在你的脖子上,随时都可能咬断,可他偏偏又不咬,也不放,就让这种将死未死的恐惧一直缠绕着你,让人的神经在高度紧绷下迅速陷入疲惫濒临崩溃。 即便看清楚了卢其的伎俩,秦苏也还是控制不住那种发自骨髓的寒意。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每一秒都被拉长到极致。 秦苏终于忍不住了,“该不会是你爱上了王芝画,要替清扫障碍吧?” 卢其的手终于颤抖了一下,这个人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敢靠谱一点吗? 锋利的剑尖终于刺破秦苏的脖子,娘的,她竟然猜对了…… 王凝蹲在卫泱榻前,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解毒的方法竟然是用醋泡上一刻钟,此刻,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发着醋酸味儿,这让他愈发对秦家堡来的那个丑八怪心生怨怼。 卫泱已经醒转。王凝将事情的整个过程都告诉他。 卫泱思忖了一会儿,有些不解道:“那女子真是秦家堡的人?她真是殿下带回来的?” 显然这两个结果都让他不是太能接受。但有一点他却是很肯定的,“王冲能在那个时候冲进来,怕是早算计好了的。” 王凝猛地抬眼。卫泱继续道:“试想殿下带人回来对谁威胁最大,自然是王芝画。王冲怎么可能没动作。但琅琊王带回来的人,没有足够的理由哪里轮得到他出手。你误打误撞跟那位秦姑娘打了一架,凭你的身份,受伤中毒,足够拿她下狱。” 王凝一拍榻板,“这么说,我又被他算计了?” 卫泱谦虚道:“我也只是猜测。你下次别冲动行事,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 王凝不满了,“我怎么就冲动了,是她把你吓晕在先,我不出手还配当兄弟吗?” 卫泱嗓子一噎,脸一红,翻身拉了被子蒙住头。 王凝哈哈大笑,“瞧你那点出息!胆儿也太小了!” 卫泱隔着被子一脚踹过去,吼道:“滚!” 王凝没再招惹他,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王冲的手段他听说过一些。那个秦苏他是不怎么待见的,是死是活他也并不关心,但如果王冲一个没忍住,利用职权之便帮王芝画扫清障碍把秦苏给办没了,那么,应该足够激怒琅琊王了吧。 所以,王凝又多等了半个时辰,务必给王冲留下充分的施暴时间,最好能让他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让琅琊王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将他逐出琅琊王府。 于是等王凝去禀报司马熠时,天都快黑了,三军将士归营,满朝文武已经散去,司马熠正在沐浴,半截身子陷在水里,闭目养神。 王凝进来,便见此情形,也不避讳。儿时,阿檀还在琅琊王府那三年,他便是抱着司马熠的大腿长大的,这感情自然不是别人能比的。 这些年琅琊王对他也格外纵容一些,见他来摆摆手让众人退下,问,“有事?” 王凝毕恭毕敬地拱手。 司马熠懒懒抬了一下眸子,“说。” 王凝用最客观的语气将今日的事情禀报了一遍,最后强调了一下,自己的毒一解完就来禀报此事了。言下之意,若真耽搁了救人,真怪不得他。 司马熠眼睛掀开了一点,定定看着他,良久不语,王凝低着头,终于有点心虚了。 好半晌司马熠才启口道:“王冲做事有理有据,从不给人留把柄。” 王凝心里咯噔了一下。 司马熠又道:“你,还是太年轻。” 每次司马熠都用这句话来搪塞他,王凝终于有些郁闷了,“殿下,明明他就是居心叵测!” 司马熠却漫不经心地道:“那你的居心呢?” 王凝终于腿软了,他那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司马熠的眼睛,即便司马熠看似不闻不问。 王凝跪在地上,终于老实了几分,俯首一叩,“请殿下责罚。” 司马熠漫不经心地搓了搓手臂,他平生就不喜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心机,可身在皇族,手握大权,谁不跟他玩心机? 也不知道是搓澡搓得太入神还是怎地,汗巾子上竟然无辜多了一撮毛,再看手臂,那叫一个洁白无瑕,连毛孔都快看不见了…… 王凝跪得腿有点软,司马熠一直不发话,他便觉得自己今天犯的错误大概有些大,最后终于忍不住又叩了一头,“请姐夫责罚。” 一声姐夫终于喊回了司马熠的魂。 司马熠捏着那措毛,握紧了拳头,嘴上却教训得云淡风轻,“一方大族,不会无缘无故衰落也不会无缘无故崛起,回去,抄写一百遍《论语》和《道德经》。” 王凝耷拉着脑袋起身,“那个秦苏……” “她,死不了。” 王凝一凛,明明是同样的语气,他怎么听出了血雨腥风? 第十四章 〔捉虫〕 秦苏的确死不了,她只是见识了一下传说中的高手过招。 在卢其的长剑割破她皮肉时,一枚银针直透卢其的手腕。这明明不是什么要害部位,卢其却连闷哼都没发出,便倒在地上。 秦苏知道卢其不会杀自己,但这个来救她的人反而吓得她差点七魄离体三魂出窍,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郗将军来得可真是时候。”你完全可以等我喉咙被割断了再出来。 郗泓一脸无动于衷,只道:“他不出手,我便没有出针的理由。卢其是个难得的对手。” 秦苏一口血卡在喉咙上,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看在郗泓来救她的份上,她姑且不计较这厮拿她当饵的恶劣行径。只不过,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单纯。郗泓打晕了卢其没错,可这厮也没打算将她解下来。一个转身,盘腿坐上一方矮桌,便跟入定了一般,只是眼睛睁着,一直守着他的猎物。 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受。秦苏手动了动,趋于本能地想要自己解开绳子,可她刚一动,郗泓的视线便跟着扫到她手上,她哪里还敢有动作。 这种逃生的技能,说白了,还是要在别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施展才有用,真被人防着,自然该怎么死还得怎么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能也不该在外人面前施展的,所以秦苏就这样任由自己被绑着。 郗泓却似乎来了兴致,时不时地盯着她的手看,似乎就在跟她熬,看谁先熬不住露出破绽。 秦苏只好一味装死。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位尊神还是半点放她的意思都没有,秦苏终于没忍住问道:“难道是琅琊王要把我关起来的?” 郗泓倒回答得爽快,“不是。” “那你为何不替我松绑?” “可殿下也没说要放你。” “那他可知道我被关?” “大概,不知道。” 秦苏又一口血卡住。 大概是跟郗泓对峙得太累,秦苏最后睡了过去,醒来时,她并不在牢房,也不在先前那间厢房,而是换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四周帘幔拂动,水汽氤氲,眼珠子刚在眼眶里爬了一圈,便被人拎了起来,正对上一片赤.裸的胸膛。 司马熠此刻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布,露出了修长四肢和结实的上半身。 秦苏心跳如擂鼓。她活了这么多年,这可是头一遭做春梦。可就算做春梦,也不该梦到琅琊王这只猛兽吧。 她承认,琅琊王是长得让人无法忽视的俊逸,她也承认,这一身恰到好处不薄不厚的肌肉的确堪称完美,她甚至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这具躯体脑袋都开始充血,可是,她秦苏从小便被秦臻那只妖孽荼毒,怎么可能会受不了这点诱惑而做春.梦…… 司马熠被秦苏一双洞大的眸子从头燎到脚,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堂而皇之将一个女人拎到面前看自己出浴是多么地不妥当。司马熠下意识地想去拿衣服披上,可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气息难免有些不好,他何时怕过一个女人的窥探了?收回的大手直接落在秦苏身上,将人提起来抖了抖。 秦苏终于回了神,迅速得出一个结论,这是现实,而不是梦。于是她眼神淡定,逼格高远地拢了拢被司马熠抖乱的衣服,坐得规规矩矩,还目不斜视对上司马熠的眼睛。 “琅琊王这、是做什么?”只可惜,话出口时,还是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随即,那架子端得愈发端正了。 司马熠看她这小样儿,心口跟被猫爪子挠过一般,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秦姑娘不是很聪明吗?” 秦苏觉得,跟司马熠说话真特么累,你就不能好好地爽快地说一句话?非得她来猜!于是她认真地想了想,司马熠眼界这么高,癖好那么怪异,自然是不可能叫她来鸳鸯戏水,看他这样子该是洗澡洗到一半便将她拎过来观摩的架势,难不成是叫她搓背? 秦苏眼神有点小复杂,她私心里觉着男女大防还是应该遵守一下的。司马熠看着那张还没完全恢复略显丑陋的脸上精彩纷呈,脸色愈发不好,终于失去了让她主动招供的耐心,大手伸到她眼前,低喝道:“这是什么?” 秦苏十分认真地看了看他掌心躺着的那一撮毛,满眼坦诚:这难道还用问,就是毛啊,你还能把它看成什么。 司马熠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手往手臂上一搓,再摊开时,手臂干净了,手掌汗毛又多了一撮。 秦苏心中恍然大悟,脸上却装出一副苦恼样儿,“这个、这个,容我想想……哦,这就是秦臻那毒的后遗症。在毒素慢慢清除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秦臻?”司马熠磨了一会儿牙。 秦苏觉得,这种栽赃的事情自然是栽到秦臻身上比较妥当。既然司马熠对秦臻求而不得,这么一笔小账算到他身上真的无足轻重。 可谁知,司马熠突然狞笑了一下,吓得秦苏全身寒毛倒竖,下一刻,便见司马熠拿着她先前制的膏药要往她脑袋上抹。 秦苏两手缠上司马熠的手腕,瞪着惊恐的眸子,吼道:“殿下有怨气往秦臻身上撒去,迁怒于我一个弱女子算怎么回事儿?” 司马熠寒气森森,“造成寡人这般情形的是秦臻的毒.药还是你的解药,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秦苏一下怂了,委屈道:“这事不能怪我。” 司马熠哪里理会她,大手就要落下,秦苏一躲,那东西便沾到了脸上,秦苏吓得差点哭了,“殿下已经烧了我的头发,毁了我的脸,还要让我变成光头吗?你这样折辱于我,不如趁早把我杀了!”杀了我,看你拿什么给秦臻交代! 司马熠却无动于衷,只淡淡哦了一声,“终于承认了?” 敢情这厮是在诈她? 秦苏眨巴了一下眼,有一滴猫泪滑了下来,眼中却全无哭泣之意,转瞬人也恢复了理智。既然东窗事发了,她在想,把琅琊王全身的汗毛都蜕得光光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罪。 但鉴于琅琊王的暴戾之气,秦苏觉得还是很有必要跪一跪的。 于是她从榻上爬下来,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义正言辞道:“医者仁心,但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何况我也不常用药,也的确没顾忌到这些,望殿下开恩。” 司马熠看着秦苏睡成一团乱麻的鸡窝头,一想到用阿檀那张脸顶了这么一堆头发,他就气不打一出来,拳头捏得咕咕作响。 秦苏被他这举动吓得心口一缩,心道,不会这样就要杀她头吧?所以她只好装得再委屈一点,再可怜巴巴一点,便拿了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无辜而坦诚地望着司马熠。 司马熠不得不承认,就算这张脸被他毁了,可这双眼睛却是依然够蛊惑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微转身,错开那双眸子的直视,做出一副冷酷高傲的样子,大发慈悲道:“寡人姑且饶你这一次,下次若再犯,掉的就不是你的头发,而是你的脑袋!” 秦苏看着司马熠围着一块遮羞布负手而立的模样,心中感叹,琅琊王毕竟是琅琊王,即便不穿衣服也能霸气侧漏,面上赶紧应是。 大概是她还没睡清醒,亦或许是真被吓到了,爬起来时,身子有点软,脚下一滑,朝后仰去,在那将倒欲倒之际,本能伸出的手只来得及抓住一块布,但依然没能稳住身形,重重摔在了地上,摔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倒地的时候她还在想,这帘幔怎么这么不经拉,这么轻易就掉了,猛然间,她脑间滑过一丝异样,蓦地瞪大眼睛,直直对上司马熠毫无遮拦的下半身,一股寒意迅速从心脏向着四肢百骸蔓延…… 第十五章 秦苏觉得,作为一个有教养有节操的坞堡闺秀,应该具备雷霆起于侧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气质才能堪称合格的坞堡闺秀,所以此刻,她气息都未动一下,只当什么都没做,什么也都没看见,缓缓起身,屈身一礼,转身、挺胸、昂头,施施然走了出去。 门关上那一刹那,一件什物重重砸在门板上,砸得震天响,秦苏再回首,只见两个守门将士斜瞟过来的脸。 秦苏一脸正经,道:“琅琊王挺活泼的。” 又是嘭地一声,震得秦苏身后门板响,秦苏赶紧往转移到安全地带。还冲两个守卫煞有其事地拱了拱手,这才若无其事风度翩翩地离开。 两个守卫肩膀微不可查都抖动了一下,眼珠子回到原位,目视前方,站得坚如磐石。 于是,那日,秦苏吃了有史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菜色足有十几样之多,对她当真十分优待,只是…… 秦苏拿着筷子的手抖了抖,面色淡定地看着面前所谓美味佳肴,除了最大一盆辣子鸡丁里没看到一点鸡丁之外,还有青辣椒炒红辣椒,野山椒炒泡椒,辣椒沫拌辣椒条……若不是这些东西都摆在自己饭桌上,秦苏几乎要为石头城的火头军叹服了。 “这位大哥,这江左地界湿气很重吗?” “不,是殿下火气很大!”你没见殿下差点把房子都拆了。 那军士见秦苏不吃,又道:“秦姑娘若是对这些菜没胃口的话,这里还有山珍海味!” 秦苏饿得干瘪的肚子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她默默的咽下口水,稳重而谨慎地问道:“能让我先看看吗?” 于是,下一刻,一盆活蹦乱跳的蚱蜢、一盘蠕动的水蛭、还有一只瞪大眼睛看着她的蟾蜍…… 秦苏默默地放下筷子,诚心诚意地赞叹道:“琅琊王……可真有才……” 那晚,秦苏是饿着肚子上床睡觉的,她实在是被折腾得太累了,不想去找吃的,一心想着明天早上一定能吃到大白馒头还有汁鲜肉嫩的大鸡腿。 司马熠也直到后半夜才睡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温凉柔软的触感从胸口撩过十分舒服,接着有湿滑的东西舔了他一口,再接着,他就醒了…… 因为不知道哪个混蛋的门牙咬上了他胸前的那点薄弱地带。 司马熠若是还有汗毛,一定全身寒毛倒竖给她看,此刻他只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手抓住那颗在他胸口蠕动的脑袋,一把提起,毫无意外,正是那个小混蛋。 秦苏没能咬到大馒头,反手抓住司马熠的手,洞大的眼睛毫无神采,低喃了一句,“鸡腿,好肥。”张嘴又来了一口,两排贝齿直落在司马熠的肱二头肌上。 司马熠的气息一下降至冰点,看着在他臂弯间蠕动,寻找了好几个方位没能咬动鸡腿的人,如果有人敢说眼前这个玩意儿是阿檀,寡人一定第一个灭了他! “再咬,寡人把你的牙扒了!” 秦苏不咬了,无辜地看着司马熠,“我饿。” 司马熠看着那双无神的眼眸,终于意识到什么,这小东西该不会在梦游吧? 秦家堡里,秦战突然从梦中惊醒,一头大汗,“糟了,我似乎忘记了一件要紧的事……”可是什么事呢?半晌没想出来,最后叹了口气,“算了,反正都忘了,明日再想不迟!” 司马熠眼睁睁看着秦苏将面前的两只馒头四只鸡腿吃完,姿态那叫一个优雅,啃个鸡腿都能啃出一副大家闺秀模样来,嘴角都不带沾上一点油的。 这点东西,直吃了半个时辰。司马熠便坐在她对面看了她半个时辰。 吃完东西,秦苏去摸杯子,司马熠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毫无压力地拿了茶水漱完口,施施然起身,跟具木偶似的翻过窗户,走了,司马熠看着刻意为她打开的大门,默默地走到门前,看了一眼坚守的侍卫,明明他的住处到处都是侍卫,她却硬没被一个逮到。 “你们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 侍卫羞愧难当,默默地低下了骄傲的头颅。 司马熠觉得,自己简直就养了一群饭桶。可一想到,自己不也是被那个东西啃了半天才醒过来,明明平日即便是睡觉,他的警觉性也是非常高的,一想之下,心中郁气更甚。 只是,书上说,这得了迷症之人,梦游时,是为了补偿百日惦记的东西。 司马熠突然想到白日让那个小东西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于是晚上她便来夜袭了…… 司马熠的鸡皮疙瘩再次掉了一地。 看来那小东西是对自己存了歹念。司马熠看了一眼自己只穿了一条长裤的身材,身上被舔过啃过的地方莫名地开始发热发痒…… 卢其看着秦苏以诡异的身形从琅琊王居住的地方游荡出来,巧妙地躲过了所有哨卫。侍寝之后还能有这身法,看来她的身手的确不容小觑。 他正待追过去,突闻身后阴风咋起,回身便是一剑劈去,呲地一声,剑势被挡住,郗泓左手持刀右手持剑,将他的路封死。 卢其收了剑,“又是你?” “本将军奉琅琊王之命来保护秦姑娘,晋地之内,除了殿下,谁也动她不得。” 郗泓的意思可多了,一则,你尾随秦苏又是奉的谁的命?二则,不管你奉的谁的命,这晋国地界,除了皇上,谁的命令还能有琅琊王大? 在所有世家大族中,高平郗氏绝对算得上一个异类,他们是唯一一个从开国伊始,便诚心效忠皇族的士族,其他家族讲究的门阀政治权力平衡,他们敬忠的是皇权。 卢其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从本质上来说,郗泓跟卢其属于同一种人,他们就像是在荒原里长大的狼,对某些猎物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喜好。而秦苏,便是能引起他们兴趣的猎物。 郗泓目送秦苏安全进入自己的厢房,才回去禀报司马熠。 “一个时辰,这么久?”这足够秦苏爬上几十个来回都绰绰有余了。 郗泓道:“秦姑娘又去了厨房。”想了想,“大概,她还饿。” 司马熠:“……” 第十六章 翌日早上,将士们喝粥时,发现今天的粥辣得不能入口,吃包子时,发现包子馅儿里躺着蚱蜢的粗大腿,伙头兵们在他们精心准备的辣椒酱里发现了大量的水蛭,一心想要体验一把军营生活,让琅琊王看到他们吃苦耐劳精神的王凝和卫泱,则在自己的饭桌上看到了蟾蜍。 王凝拔剑就砍,蟾蜍还没砍到,卫泱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这事闹得整个军营都沸腾了起来,直接导致司马熠启程前还不得不审问一翻。 王冲把一帮伙头兵押解进来,跪在司马熠面前,司马熠只问了一句,“厨房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在琅琊王面前,这些人哪里敢不老实,只是稍微说得委婉了一点。 “小的听说秦地好食野味,所以刻意找了这些来招待秦姑娘。” 呵呵。司马熠半眯着眼,这通常表示一种危险信号。 众将士不自觉地腿软,扑啦啦跪了一地。他们用自己粗壮的大脑认真思索了一下,难不成,那位秦姑娘真是琅琊王的心上人?明明昨日一向高冷持稳的琅琊王把她碰过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众人随即醒悟过来。是了,琅琊王是何等身份,真要办秦苏,不过一句话的事儿。结果他气成那样都没伤秦苏一根毫毛,他们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来了个“替天行道”…… 众人想到此处,冷汗扑簌簌地往地上砸。 好半晌才听司马熠悠悠道了一句,“她看到是什么反应?” 送饭菜的两个人想了想,准确说来,秦苏的反应很令他们吃瘪。原本就是想用那些虫子吓唬吓唬她的,结果,她脸色都没变一下,反而赞了一句。 “她夸殿下有才。” 司马熠瞳孔缩了一下,难怪昨晚会梦游跑去啃他,原来是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了,还用了那么诡异的方式来表达不满,乘机揩油,当真无耻得紧。 自然,那些什么蚱蜢水蛭蟾,也肯定是那个小东西弄的,一个时辰能忙活这么多东西出来,还没被别人看出端倪就上了桌,不得不赞她一声挺能干的。 “念你们初犯,寡人便不作计较了。”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以为至少领几十军棍才算合理,谁知道琅琊王今日如此良善轻描淡写地就将他们的罪赦免了。 “殿下,厨房乃是重地,出了此事……” 司马熠能想到那是秦苏做的,王冲如何想不到。从卢其的汇报里,昨晚秦苏是从琅琊王的寝殿里出来的,这充分说明琅琊王对秦苏不一般。越是不一般对太原王氏威胁越大,而今日看琅琊王似乎并对此事并不知情,他如何肯放过这次机会。 司马熠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向王冲,明明神色很正常,偏偏迫得王冲立马噤了声。 司马熠又转头看向伙头兵们,“那些东西大概是你们不小心给剁进去的。以后注意一点便是。为示公允,每人去领二十军棍吧。” 众火头军默默地趴在地上谢恩,抬眼时忍不住将王冲斜了一眼,娘的,爷爷们何时得罪你了,你非得多这一句嘴。 这事,他们当然明白是秦苏做的。既然琅琊王那么喜欢秦苏又怎么可能责罚于她,这罪名肯定是要他们来担的,何况,这事的确是他们不对在先。一想到自己是如何对待这位殿下心上人的,他们就无比的懊悔。 所以挨了打的伙头兵不但没有怨琅琊王怨秦苏,反而在心里给王冲记了一笔小黑账。 于是秦苏刚出门,便见几个伙头兵瘸着腿捧了一坛腌肉过来,“这可是我们全军上下最喜欢吃的,还请秦姑娘收下。” 秦苏多心地掀开坛子看了一眼,果然是腌肉,而没有窜出几只耗子。 众人一看她这阵势,脸皮有点绷不住了,“昨日的事儿是我们鲁莽,望姑娘赎罪,我们已经领了罚了。” 秦苏一看几人扶着腰的模样,这罚似乎还不轻,随即绽放出一朵颠倒众生的笑容,脸上死皮瞬间皱成一朵菊花,晃得所有人尽皆转了眼,哪里敢在她脸上多停留片刻。 秦苏从来不是一个记小仇的人,看在那坛子腌肉没毒的份上,从兜里掏出一瓶药来,“这药好用,保证明日你们就能活蹦乱跳。就是少了点,你们分着点用。” 众人道过谢,目送她离开,嘀咕道:“其实这秦姑娘人挺大度的。” “嗯。就是丑了点,配不上殿下……” “你懂什么,娶妻当娶贤。” 启程时,司马熠看着站在牛车边上犹疑不肯上的秦苏,问了一句,“早饭可吃了?” 秦苏摇头,“我不饿。”她是一想到前一晚的盛宴心肝儿就有点抽,哪里有胃口。 秦苏的视线在牛车和司马熠之间徘徊了数下,硬着头皮颇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是骑马还是坐牛车?” 这小嗓门难得这般柔顺,司马熠看了一眼那边下属已经为自己备好的骏马,答了一句,“坐车。” 秦苏笑容立马绽放出来,“那我能与殿下同乘吗?” 司马熠微微扬了起来,“你不是讲什么男女大防吗?”果然是想跟自己亲近。 “殿下不是没把我当女人吗?”再则说,昨日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真防了,你岂不是得以身相许? “其实,你还是一个女人的。这样不好。”司马熠欲拒还迎。 秦苏有些苦恼,司马熠随即又道:“寡人倒是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只不过得委屈一下你。” 于是,一刻钟后,另一辆牛车上,司马熠风度翩翩地坐在一口大箱子上,箱子里面则躺着秦苏…… 秦苏舒舒服服地躺在毛皮上,透过孔洞看向上面司马熠的侧脸,心想,这样她便安全了。 第十七章 从石头城到建康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琅琊王的车驾一路行来,倒算安宁,可一进建康城势头就不对了。 建康城万人空巷,皆聚集在此,夹道欢迎。沿街两侧茶楼酒肆更是人满为患。 “那辆牛车里坐的应该就是北地来的那位秦家姑姑吧?”最初,建康城中人只知道琅琊王带了一名女子回京,不过一宿,秦家姑姑的名号已经响彻建康城大街小巷。 “听说此女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卫家小儿郎吓得高烧数日不退。” 还有好事者传出其画像,脸盘宽大,面容黢黑,眼小而鼻头大,嘴唇不大却被鼻头掩盖了。关键是,还是个独眼龙。 丰神俊逸才学无双的琅琊王竟然带回来这样一名女子,如何不让建康城的才子和佳人们义愤填膺。一时间,没一人提及琅琊王北伐的功绩,反而都在谈论秦苏。 “世间怎么可能有长成这样的人?我可听说她兄长秦臻是北地排名第一的美男子。” “你懂什么?这位姑姑可不是那位秦臻的亲妹妹,而是收养的。她的丑名,几年前就有了。每次媒人拿着画像相亲,无人敢娶,是以至今没能嫁出去。” 众人一听这话,看热闹的脖子都缩进去一半,“这样的女子,殿下肯定不会娶,你们说,殿下带她到咱们建康来,不会是想撮合邙山秦氏跟江左士族的婚事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茶楼里人心惶惶。 “现在北方不稳当,若是能利用联姻联合北地的坞堡部曲,枝叶相生,裙带相连,倒是有利于收复北地的。” 世家子弟果然高瞻远瞩,最后得出的结论把自个吓得不行。 这一下,公子哥儿们脸都不敢露了,深怕被那位姑姑看上了眼。即便忍不住要看热闹的,干脆在脸上抹了一层锅底灰。 阁楼上,一群贵女们手提菜篮子,敢勾引琅琊王的,格杀勿论。 也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一只苹果砸向为秦苏准备的那辆牛车上,接着,天空不断有不明物体飞向牛车。 司马熠敲了敲屁股下面箱子,道了一句,“没想到你如此受欢迎。掷果盈车,前朝有个卫阶,本朝有个秦苏,不错,不……” 秦苏在下面恨得磨牙,听这声音,是要将她活埋的节奏啊,还打了这么一个旗号,果然是晋国人。突然,头顶司马熠的声音戛然而止,秦苏从孔洞往上看了一眼,便见司马熠左手捏了一个苹果,右手上还有一只被砸烂的鸡蛋,流质的蛋黄上还粘了一片菜叶——在投掷瓜果表达热情的行列中,终于有那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没忍住鱼目混珠投了鸡蛋,甚好甚好。 一股煞气从那个洞口溢了进来,秦苏赶紧体贴地在里面装死,一声没吭。 “阿芷,你怎么砸这边?” 一名少女疑惑地看着谢娴。 谢娴回答得很肯定,“方才我注意看了,后面那辆车上根本没人,那个秦家姑姑一定在这边。” 那名少女面色苍白,“可是,殿下今日似乎没骑马……” 谢娴手一抖,手里捏着的两个鸡蛋掉在地上,再回头时,铺天盖地的不明物体都砸向了前面的牛车。 几个侍卫跳出来,大喝一声,“谁敢惊殿下大驾?!” 谢娴吓得腿一软,坐到地上。 王家、郗家、卫家、庾家等等女公子更是无辜,“阿芷,我们可都是跟着你砸的……” 谢娴大吸了口气,腿还软着,话却不软,“我会去领罪的。这不管你们的事儿。” “可是,那狐狸精既然不在那辆牛车上,难道跟殿下同乘?” 谢娴一跃而起,一双腿跟按了弹力棒似的,“什么?” 众人齐齐看向那司马熠的牛车,一个一个小脸儿都泛白了,除了同乘还能是啥?琅琊王从不跟任何女子亲近,竟然跟一个蛮人同乘…… 司马熠一行到达琅琊王府时,谢娴已经背着荆条跪在大门前了。 她的兄长谢晟则一如既往地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率领众幕僚列队迎接。而王芝画也带了几个女眷在此。 谢娴十分心虚,跪得腿麻了,顺手拽了拽谢晟的裤脚,“殿下真的会原谅我吗?”虽然在姐妹们面前信誓旦旦保证了,可面对琅琊王,她还是十分心虚的。 谢晟面色都没动一下,“放心,这么多人在,殿下不会跟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的。” 谢娴将心脏稍稍往里面压了压,侧眼瞟过身着素色宫装,妆容淡雅高贵的王芝画,再对比一下自己的落魄形象,便有些噎气。 车夫掀开帘子,司马熠只看了一眼迎到车前的人,小半年未见,这气韵又晃了一下他的眼,他的视线略略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却没说出话来。王芝画修身养性这些年,不过是想司马熠能多看她一眼,她正满含期盼,等待他一句肯定,司马熠却毫无情绪地转了眼。 王芝画尴尬地行了一礼,司马熠也只嗯了一声,视线便落到随行的侍卫身边,“把这口箱子搬下来。” 王芝画默默地退到一侧,并不多话。 侍卫手脚粗,箱子虽然不重,但有些大,要从空间并不宽裕的马车里搬出来,难免磕磕碰碰。司马熠刚走了几步,便听后面磕得一声响,眉头轻轻一颤便折了回去,伸手便将那口箱子扛到肩上。 请安的众幕僚一阵惶恐,纷纷伸手来帮忙。 “殿下,这等小事让我们来就行。” 司马熠却挥手让他们退开,这箱子里的小东西很久没动静了,也不知道是被憋晕了还是在跟他装死。 谢娴探着脑袋并没有见车上有多余的人,心下稍安,可是,这样无故带头朝琅琊王砸东西的事情,琅琊王会怎么罚,这可不好说。 结果,谢晟都还没来得及替她请罪,琅琊王在她身边顿了一下,只道:“回去吧,下不为例。”脚风一转,人影便不见了,她连琅琊王的正脸都还没看清楚。 谢娴一阵郁闷,还不如你揍我一顿来得好呢。 第十八章 〔修〕 司马熠径直进了烟波殿,一路疾步快走,甩掉了所有幕僚侍卫,迫不及待地将箱子打开,只见秦苏跟只猫似的窝在毛皮上,一动不动。 司马熠先是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有气儿,再将她拎起来抖了抖。秦苏就跟块抹布似的随着他抖的节奏摇晃。 脸上死皮还透出几分红润来。 司马熠低喝道:“再给我装,信不信寡人现在就将你砍了?” 秦苏终于还是怂了,缓缓撬开眼皮,佯装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观察了一眼司马熠,还好,头上没鸡蛋液,身上也没她想象中的污渍,高手毕竟是高手,即便被那么多人“围攻”都没露出狼狈样儿来。若是换做她,早被砸得头破血流了。 确定司马熠没有在自己面前丢人,不至于杀人灭口,秦苏胆儿肥了点,握住司马熠的手,垫着脚,让脚尖踩到实地上,这才道:“大恩不言谢,改日还回来。” 司马熠气息一滞,悠悠吐出一口恶气,淡淡地道了一个字,“滚。” 于是秦苏迫不及待挺胸收腹圆润地滚了。司马熠看见她那装逼的小样儿,就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出去。 一直候在门外的谢晟看着从里面出来的人,一头鸡窝似的短发,发梢正飞扬跋扈地朝着四面八方翘起,一张脸烂得恰到好处让人不堪直视,偏偏行止间还透着那么一点名流雅士才有的风度和潇洒。 这应该就是那口箱子里藏着的秘密吧,也就是传说中的琅琊王新宠,秦家姑姑。谢晟心中不禁感慨:殿下的癖好真是越来越诡异了。 “这位便是秦姑娘吧?”声音温和充满磁性,听起来十分舒心。 秦苏抬眼看去,便见一如玉公子翩翩然临风前。 “在下陈郡谢晟,忝为琅琊王麾下长史。” 原来是谢家儿郎,难怪风姿卓然,不同凡响。秦苏也拱了拱手,刚要自我介绍,便听得门板上一声巨响。 这耳朵也太灵敏了吧,为什么每次她在门外说话他都能听见,秦苏赶紧往旁边挪开了几步。 谢晟笑着冲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秦苏迅速走下台阶。 “殿下今日有些累了。那就让在下带姑娘去你的住处可好?” 秦苏拱手,“有劳了。” 走过偏殿,入目便是一座小型花园。秦苏的视线立马被一片紫色吸引住,移不开眼。 谢晟也抬眼看着那片璀璨的紫色,笑道:“殿下住的烟波殿是王妃入府那年亲手设计督造的。” 不得不说,烟波殿的格局甚好,虽是临水而建的宫殿,却也是自成一方天地,院子正中便是一株紫藤萝树,万条紫藤萝花垂吊,随风而动,花瓣四处飘散,将一座宫殿衬得不像凡间。 秦苏仰起头,紫色花瓣飘过脸颊,沾在凌乱的头发上。 “这棵树也是王妃亲手挑选种植的。当年,我们都还担心这么大的树移栽不活。” 秦苏闭上眼,闻着空气中暗香流动,幽幽道了一句,“这座宫殿,别的女人住过吧?” 谢晟心头微微一颤,再回头时,秦苏已经睁开眼,一脸沉静,甚至还带着某种讽刺的笑意。 谢晟心头麻了一下,“姑娘何出此言?” “嗅出来的。” 谢晟头皮又是一麻。 秦苏也不再逗他,“因为琅琊王自己住的偏殿,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谢晟吐出一口气,“秦姑娘真是聪明。这里王姑娘曾经养胎时住过。” 这个王姑娘指的当然不是王曦,而是王芝画。而谢晟称呼王芝画为王姑娘,看来,琅琊王不承认王芝画侧妃身份并不是谣传。 秦苏笑,谢晟也笑。 待秦苏踏出大殿的大门时,只见绿杨阴里站着一位宫装少妇,白衣胜雪,皎华如月,生得十分柔美纤细,正应了那句“我见尤怜”。 “她便是王姑娘。”谢晟介绍道。 秦苏定定看着,却没吱声。 王芝画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刻钟了。 侍卫道:“王姑娘,请回吧,殿下现在不方便见客。” “客”,呵,是啊,她王芝画现在对琅琊王府来说,不过是一个临时居住的客人而已,尽管她这一住便是五年,曾几何时,她也是被人心心念念捧着疼着的。 “无妨,我可以等。” 于是她便站在绿杨影里,远远看着大殿。这是司马熠曾经给她划定的界限,不得踏过界限一步。 如今,她已不是那个遇到点事情就会寻死觅活的无知少女了,她是一个经历过家破人亡,痛失所爱的女人。 一个女人,只有彻彻底底失去了最信任的依靠,才会真正成长,撑起自己的一片天空。 这一等,便是一刻钟,其实并不长。曾经王曦就站在这个位置,等了一个时辰,也没一句怨言。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会等多久才能等来司马熠的一面,或许,司马熠根本不会见她,而曾经,王曦等的时候,即便司马熠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他却一直站在窗户边,看着这里,坚如磐石,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输了……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如果,此刻司马熠也能站在窗户边,哪怕是看她一眼也好。 时间一长,她身边的掌事姑姑秀娘便抱怨道:“娘子,您这是何苦。他们并没有替您通报,殿下怎会知道?”你等也是白等。 王芝画却道了一句,“他知道。”很坚定。 跟一个死人争,她自认为争不过,但她可以等。她就不信,王曦的阴魂还能缠司马熠一辈子? 就在此时,大门开启,突然露出一张脸,一张有着王曦的轮廓眉眼,却“腐烂”的脸。 王芝画脸色刷地变得惨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歪倒在地,“王曦……” 身边的秀娘立刻扶住她,焦急道:“娘子糊涂了,王曦已经死了!” 秦苏看王芝画被吓得几乎瘫在地上,善良的内心是十分过意不去的,所以几步上前,务必让这位琅琊王侧妃将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好让她明白她是人,不是鬼。 但显然王芝画没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好不容易站稳的身形,又因为她突然靠近踉跄退后了几步,若不是撞上池畔的柳树,估计她能把自个给弄湖里去。 谢晟施施然跟上来,笑道:“秦姑娘,你顽皮了。” 秦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端正了姿态,只道:“我只是想来拜见一下侧妃,没曾想倒吓着她了。” 第十九章 〔修〕 谢晟不动声色地纠正道:“王姑娘胆子小。”不是什么侧妃,只是王姑娘而已。说罢,还替秦苏的莽撞道了声歉,“王姑娘见谅,这是秦地来的秦姑娘。” 秦苏?王芝画突然想起来王冲说的那个跟王曦有些像的坞堡女公子,一颗心终于落回胸膛。只是,方才他们并未见秦苏入府,此刻却从烟波殿出来,换言之,秦苏应该是躲在那口箱子里被琅琊王带入府中的。 再想到方才琅琊王对那口箱子的小心翼翼,王芝画胸口难以压制地升起一股幽冷的怒火,这下腿也不软了,架子也端得更稳当了,看向秦苏的视线也变得犀利起来。 秦苏扣了扣面皮,敢情这位真把她当对手了?她的脸难道这么没说服力吗? “谢长史,这位姑娘如此模样为何不避忌着一点。”秀娘的脸都气绿了,竟然被一个冒牌货吓到,她能不窝火吗。 王芝画的眼睛几乎粘在了秦苏身上。秦苏也饶有兴致地回望着王芝画,嘴角还噙了一抹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笑,只可惜被她一张烂脸演绎出来,效果多少有点惊悚。 王芝画内心纵然再强大,也被吓得脸儿又是一阵泛白,抖了抖嘴唇,有些虚弱地启口道:“秀娘,休得无礼。这是殿下的贵客。” 这派头可端得真不错,秦苏由衷赞许,便忍不住多看了王芝画几眼。 谢晟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看似有些诡异的秦苏似乎并不是个善主儿。 在两人交锋之前,谢晟便先把秦苏给请走了。 秦苏的下榻之处设在沁水阁,一座小阁楼,墙内墙外全是玉兰花。 谢晟给秦苏介绍这里伺候的下人,秦苏一一听了,突然道,“她可真是个美人啊!” 明明清清淡淡一句话,却惹得谢晟头皮忽地一麻。谢晟忍不住将秦苏的烂脸多看了一眼,“姑娘的脸会好起来的……” 秦家堡里。 秦战在城楼上烦躁地走来走去。一个兄弟拉住他,“你这是怎么了?堡主不是回信说姑姑不会有事吗?你还担心什么?” 秦战郁闷地看着自己的老兄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经过一天一夜的冥思苦想,他终于给想起来了。 “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 “姑姑胆儿小,经不得吓,一吓就会犯病!” 这些人都是自小便在秦家堡的,秦臻跟秦苏的事情他们记得比自家孩子的事情还要清楚些。自从五年前秦苏游学回来大病一场之后,不但记忆不全,时常还会犯迷症,只是席间听得一句话或者看到一个什么东西便会犯病,有一次她站在城楼上,天空还飘着鹅毛大雪,直勾勾地看着进堡的唯一一条道,差点没把自个给冻死,幸亏秦臻及时找到她。 虽然近两年都没见她再犯病,可并不表示她的病就好了。上次秦臻离开时,还提醒过他们别让她受刺激。 那管事听了秦战的话大笑道:“上次琅琊王把姑姑都吊火上烤了,姑姑也没被吓着,可见,你是多虑了。”说罢拍拍秦战的肩膀,“放心吧,咱们家的姑姑没这么弱!” 秦战是稍稍安了一点心,但还是决定给琅琊王写一封信。万一他家姑姑梦游,一不小心把哪个贱人给宰了,也让琅琊王多担待一点。 事实证明,秦战的担忧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王芝画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便见头顶上方两点鬼火,定睛再看,竟然是一双人眼,那人的脸上还耷拉下来几块肉…… 方才她在噩梦里梦到的便是这张脸,此刻再看见,吓得差点没缓过气来。她告诉自己,这是梦,她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可无论她怎么闭眼再睁眼,那个幽魂还在。 王芝画满腔的怒火,又惊又惧,“王曦,我不怕你!是你自己认输的!为什么死了还要缠着我?” 王芝画的声音凄厉,带着颤音响在空寂的宫殿里,不但没威慑到对方,反而让她的恐惧害怕表露无遗。 秦苏手里拿着匕首,直勾勾地看着身下的猎物,“你的脸皮真好看,我想跟你换一换。” 神情呆滞,声音低沉,毫无情绪,冷幽幽的,如幽魂一般,被这暗夜一浸染,散发出一股比噩梦还要恐惧的味道。 白日里那些个温润贤雅、气质高华,放到鬼魅面前,终究都没能端住,王芝画终于没忍住,昏厥了过去。 第二十章 (修) 三更时分,琉璃殿中,司马熠对着一副画像久久不能回神。一条金黄的长蛇游弋过来,从他脚下慢慢盘旋,直到他肩膀,才停下来,探着小脑袋,也盯着那幅画。 司马熠难得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也想她了?” 这是阿檀十六岁的画像。他记得那年暮春,紫藤花开,阿檀站在紫藤花树下,迎风起舞,舞起一地花瓣绕着她的裙摆飞扬。 而他,便站在未完工的宫殿里,看得失了神,再回神时,他已经将她拥在怀里,品尝着她唇上的胭脂芬芳。 那是他们成亲两载第一次拥吻,甜蜜却满心的惊慌失措,仿佛有什么平衡在那瞬间被打破。 司马熠永远记得那一刻,他吻下去时,阿檀睁着的眼,墨玉般的眸子,浸满的不是寻常女子的娇羞,而是深沉与冷静,可偏偏是这样的沉静让他读出了相处两载也没读出的情绪。 那双眼眸仿佛在哭,无声地,没有落下一滴泪。 原本这是一个很煽情的回忆,不知怎地,司马熠的眼前突然飘过那张缠着白绫只露出他最喜欢的眼睛跟嘴唇的脸,猛地打了个寒颤,所有旖旎画面瞬间碎成渣渣烟消云散。 “殿下,含光殿那边出事了。” 司马熠收回神,那长蛇非常不满地慢慢从他身上游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马熠看着那条耍脾气的金将军,嘴角露出无奈的笑,摇摇头,这才开门出去,“怎么回事?” 侍卫领着一个小太监颤巍巍地跪到跟前,“王姑娘梦魇,说胡话,发起烧来,像是撞了鬼……” “这世间哪有什么鬼?” 小太监赶紧叩了一头,“可是,王姑娘一直叫着王妃的名字。” 司马熠的神色终于为之一动,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微微松出一口气,秀娘说得果然没错,只有提到王妃这位殿下才会动容。 司马熠还是往含光殿走了一遭。他刚踏进正门,便见王芝画白裙包裹的婀娜身材,长发披散下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嫣红,眼中尽是惊恐之色,将试图要靠近她的下人都驱散开来,仿佛那些人是什么恶魔一般。 司马熠看到这副光景面色微微沉了一下,“太医请了吗?” 丫头婆子立刻跪了一地。 秀娘道:“请了,只是姑娘她神志不清,只认得殿下,所以才叨扰殿下……” 王芝画眼睛定在司马熠脸上,好半晌像才认出人来,从帘幔里跑出来,扑入司马熠的怀中,“殿下,我怕,是王曦,她回来了。她回来找我报仇来了。” 司马熠背脊一僵,扶住朝他怀里钻的人,定定看住她,道:“她会回来的。” 王芝画迷蒙的眼神突然清明过来,本能地踉跄着退后了两步,丫头婆子赶紧来扶,她却站得稳稳当当,眼神清明地看着司马熠。 司马熠却不再看她,冲秀娘道:“伺候好你家姑娘。” 口气平和,却似在警告。秀娘哪里敢造次,急忙扶住王芝画。王芝画眼睁睁地看着司马熠踏出含光殿,从他进来到出去,不过片刻间,连呼吸都没数过来十下。 一刻钟后,沁水阁中,司马熠瞟了一眼榻上毫无自觉睡得四仰八叉的秦苏,被王芝画无辜折腾都没皱一下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这感觉就像是有个混蛋糟蹋了阿檀的身体,毁了阿檀在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让他心里极不痛快。 而更令他郁闷的是,或许是灯光太过朦胧,将她脸上的伤痕淡化了,此刻看起来越发像阿檀。这就是命运对他□□裸的嘲弄。 司马熠看了好半晌,眉头才舒展开来。难得仁慈一下,将被踢到地上的被子拾起来给她盖上,刚掖好被角,那个混蛋手一挥脚一踹,结结实实地落在正俯身凑近的司马熠脸上和小腹上,被子也再次被踢下一半挂在榻边。 “你……”司马熠怒火中烧,可看到那个蠕动了两下,便趴着不动的人瞬间泄了气,“寡人跟你一个小东西计较个什么劲儿!” 司马熠揉了揉额头,难得仁慈了一把,将被踢到地上的被子拾起来给秦苏盖上。 看今日的情形,去含光殿的必然是秦苏无疑,可司马熠想不明白,秦苏为什么要去找王芝画的麻烦。 查看完房间没有任何可能让人怀疑的地方,又将秦苏那双臭脚丫从被子里掏出来擦干净脚底的泥土,握着那双脚踝,蓦然之间,司马熠想起点什么。 一双大手迅速捏过秦苏的脚丫子脚趾骨,接着一路向上。他摸得很细致很讲究,像是要透过秦苏的皮肉摸进骨头缝里去,直接导致这一夜秦苏鬼压床,翌日醒来一身的冷汗。 第二十一章 (修) 一大早,司马熠派人送来一幅字画,让秦苏抄写临摹。童子说,每个住进沁水阁的姑娘都必须抄写临摹这些字画。 秦苏忍不住问,“这里住过几个人?” 童子面皮僵了僵,“姑娘是第一个。” “……” 字画一看便是王曦的风格,秦苏虽然会,但为了避嫌,刻意选择了与其截然相反的风格来表达。 王曦是从小跟兰亭的那位大书法家叔父习的字,明明是女子,竟然能写的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行书来。 而她的画,注重写实,纤毫毕现,最是费时。 秦苏却偏好洒脱写意的风格,虽然写的是行书却生出股草体的味儿,画的是写实的画,却几笔勾勒,言简意赅,并不雕琢细节。 谢晟来沁水阁时,秦苏刚把字画归置好等小童来取,坐在玉兰花树下晒太阳,一副慵懒劲儿,看起来骨头都像是散的。 “秦姑娘这是没睡好?” 秦苏掀了掀眼皮,规矩坐好,也请谢晟入座,这才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晟,还冲他招了招手。 谢晟只好将耳朵凑过去,秦苏小声道:“听说琅琊王府闹鬼。” 谢晟的笑容有点掩不住,难道昨日那只鬼不是您吗?我家妹妹现在还惊魂未定呢。 见谢晟不以为然,秦苏又低声道:“我听说,含光殿的那位王姑娘昨夜被鬼吓得不轻,太医都跑了好几回。” “这事我也听说了,说是王妃回来找她,要割她的脸,换她的皮。”谢晟意味深长地看着秦苏。 秦苏可不傻,“你怀疑我?” 谢晟笑。 秦苏郁闷,“我跟王芝画无冤无仇我折腾她做什么?再说了,这王府我也刚来,根本不知道她住哪里?” 这也正是谢晟想不通的地方。这琅琊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算小,不熟悉的人都能走丢,更何况秦苏住的沁水阁靠近外牙,与王芝画住的含光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离了无数的亭台楼阁,她怎么可能找得到? “何况,昨晚,我好像也遇到鬼了……” 秦苏睁着墨玉般的眸子,一副神秘模样,与其说她是害怕,不如说她是兴奋。 谢晟难得被调起兴致,也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 秦苏摇头,“大概是鬼压床,我感觉骨头缝都被鬼摸过了,今早起来全身疼。” 谢晟看她这模样还真不像是说假话。 秦苏看着谢晟,神色愈发复杂起来,“你觉得,王妃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如果说王芝画遇到的“鬼”是王曦,那么她这个跟王曦长得像的人怎么又可能逃脱王曦的魔爪,指不定王曦还想借她的身体还魂呢。 虽然说司马熠攻入秦家堡找的便是王曦这个由头。可是,司马熠从来没在公开场合承认过王曦还活着,来到晋地,她碰到过跟王曦有关的人,似乎都觉得她已经死了。 谢晟何等聪明,一看秦苏那小眼神便猜到她的意思,“你是想问殿下为什么会认为王妃活着吧?” 秦苏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谢晟笑道:“其实这事儿不好说,因为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王妃尚在人世。” “此话怎讲?” 谢晟也不瞒她,秦苏的身份以及司马熠带她回来的原因,他昨日已经跟司马熠好好探讨过一遍了。秦苏能到这里来,这已经说明她是局中人了。 “王妃生死我不敢妄议,但那墓中躺着的的确不是王妃。” 秦苏眼睛贼亮,“琅琊王开棺验尸了?” “准确地说是为王妃迁坟。当年事发突然,王妃下葬仓促,只是在会稽山临时修造陵墓,年前陵寝建好,殿下便想将王妃迁入皇陵,这才发现了蹊跷。” “棺椁里没人?”秦臻的手段不至于这么拙劣吧? “非也!里面确乎有一副女子骸骨,但殿下说,那不是王妃……” “这个……”骸骨怎么能判断? 谢晟遥望远方,“殿下说,肩骨宽了半寸,小腿骨短了一寸,头骨更是没有王妃的好看……” 若是骸骨尺寸差距太大,秦苏也认了,可是这点微小差异,就算王曦活着时,那骨头也是连着肉的,琅琊王是怎么测出来的? 秦苏也遥望了一下远方,“琅琊王可真是个变态啊。” 谢晟回首,“姑娘说什么?” “啊?”秦苏赶紧咳嗽了一声,纠正道:“我是说琅琊王他明察秋毫,果然英明神武。” 谢晟笑,“姑娘可真有趣。” “……”秦苏的背脊微微有点发毛。 临走时,谢晟送给秦苏一张银箔面具,非常精巧。 秦苏拿在面具,笑眯眯地问:“谢长史这是何意?” 谢晟很是坦然,“卫家小五郎如今还躺在病榻上。” 秦苏噎了一下,默默地将面具扣到脸上。其实秦苏的脸型很漂亮,一对眼珠子明亮清澈,一口樱唇小而丰满,甚是诱人。 这样一张面具,扬长避短,谢晟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摸摸下巴道:“若是能把头发换一换,便完美了。” 秦苏拉了拉自己那措短毛,想到司马熠被她褪光的汗毛,没头发的阴郁一扫而空,心情甚好地拱手道谢。 郗泓站在院外,看谢晟出来,“卫泱昨儿个就能下床了。” 谢晟笑,“你的耳力可真好。” 郗泓又道:“她方才辱骂殿下,你为何不治她的罪?” 谢晟又笑,“你听错了。” 郗泓:“……” “倒是你,为何在此?” “王芝画昨日被吓病,卧床不起,王冲派了卢其来。” 谢晟心头一跳,看了一眼沁水阁,又看向郗泓,“莫非,含光殿的事真是秦姑娘干的?” 郗泓不答。琅琊王说了,秦苏梦游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谢晟自然也不行。 谢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突然笑得如春风般和煦,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郗泓的肩膀。郗泓只觉自己的皮跟心防绷得一样紧,可还是有一种被谢晟趁虚而入窥探完内心的虚弱感。 第二十二章 〔修〕 肩骨宽了三分,小腿骨长了六分,五年,肌肉跟骨头自然是会不一样的…… 谢晟去见司马熠时,司马熠正在书房里画画。 只是他头发未挽,长袍未换,一副风流体态,跟在外面的琅琊王判若两人。谢晟不得不承认,若是他此番形态被那些女儿家看了去,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为之痴狂了。 “殿下不去含光殿看看?”王芝画的事情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建康城的茶楼酒肆,样子总该要做做的。 司马熠头也没抬,“既然要让她死心,就不能给她不必要的希望。” 谢晟觉得,作为一个有风度有节操的翩翩公子,这种做法未免太狠绝。 司马熠突然抬头定定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明明是在看他,却又像是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谢娴是你的妹妹?” 谢晟回了回神,这是终于想起要兴师问罪了吗? “舍妹鲁莽,望殿下赎罪。” 司马熠放下笔,“你家姊妹多,你觉得一个女人从十七岁长到二十二岁,身形变化有多大?” 谢晟不禁又遥望了一下远方,“这个因人而异吧。” 谢晟将秦苏托他带过来的字画交给司马熠,司马熠一看那龙凤飞舞的字体,言简意赅的画风,完全没有阿檀那样的心思细腻细致入微。 “秦姑娘跟王妃风格迥异,要练出相同的神韵,这个不容易。”在谢晟看来,琅琊王是想将秦苏培养成第二个阿檀。 司马熠将字画丢到一旁,这哪有阿檀的风骨,难道昨晚秦苏针对王芝画所做的,只是因为王芝画是他名义上唯一的女人?这个混蛋真对自己存了非分之想? 谢晟随手拾起那幅字画看了看,“殿下可还记得北伐前跟皇上的约定?” 北伐归来,娶妻生子,有了嫡传子嗣,便可以承袭帝位。 这就是晋帝答应琅琊王北伐的条件。 无论这个娶妻是承认王芝画的身份将她扶正,还是另娶高门贵女,总是要给台城一个交代的。 谢晟私心里觉得,琅琊王让秦苏当这个挡箭牌有些不厚道。 司马熠终于看了谢晟一眼,“你觉得寡人不该拿秦苏当挡箭牌?” 谢晟难得心虚地笑了,“我想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司马熠却非常坦然,“没人比她更适合。” 琅琊王的决定从来不是他们这些幕僚能左右的,尤其是在王妃这件事上。谢晟圆滑地将锋芒避开,谈起正事来,“桓楚攻占成汉国,已经班师回朝。” 司马熠无动于衷,继续画起画来。 谢晟又道:“桓楚的野心比他父亲桓曤还大,若朝廷启用他,必然养虎为患。” 司马熠吸了吸墨,“龙亢桓氏手握荆州重兵,桓楚崛起那是迟早的事儿。” “总有办法阻止的。” “阻止不了。”司马熠幽幽地冒了一句,下笔依然风流,“世家大族不会让司马氏一家独大,即便是你伯父当朝太傅。要让世家大族抵制桓楚,只有一个方法,那便是,寡人放弃兵权。你觉得,可能吗?” 谢晟脸上一阵青白。司马熠却没有带任何情绪,自然也不是要用这话来敲震谢晟。 晋国讲的是门阀政治,最忌一家独大,即便独大的这一家是皇族也不行。当年司马氏势弱,他们能够联合起来抵制桓曤赐九锡禅帝位,如今自然也会抵制司马熠专权。 让龙亢桓氏制衡皇权,这是一步好棋。 谢晟是被作为陈郡谢氏的未来家主培养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晋国,世家大族将家族利益置于皇权置于国家之上的意图,也比任何人清楚这种弊端。 北面乱了几十年,万千百姓从垂髫小儿变成耄耋老翁,都没等到王师北定,被胡人奴役一世。而这几十年,北面十几个国家更迭,局面混乱,可乘之机众多,若晋国齐心协力,早北伐成功了,收复中原,统一九州,哪里还会这样偏安一隅? 谢晟觉得,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无可作为。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谁知司马熠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天下没有永远的王者,有一个强劲的对手鞭策自己,这是好事。” 一句话,便将他所有担心憋进喉咙里。 谢晟默默地叹了口气,干脆给司马熠研起墨来。 司马熠有一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为阿檀画一幅画,按照她的年龄,一点一点地变化着。 可谁又能知道一个少女十年、二十年,甚至过了一个甲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司马熠就是如此执着地画着,一笔一划用心地雕琢着阿檀的面部轮廓。谢晟也忍不住仔细看着这幅画,跟年前他画的那幅做了对比,同样是二十二岁,这个阿檀脸部轮廓更深邃,退却了少女的青涩,眉眼风流婉转,顾盼生辉。明明对这张脸都已经看得麻木的谢晟第一次被惊艳到。 他忍不住就猜想,这幅画,该不是照着秦苏画的吧? 一想到秦苏那张烂脸,谢晟自个先打了个寒颤。 司马熠却在这时停下笔来,突然看向谢晟,目露精光,嘴角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那一刹那,谢晟汗毛刷地竖了起来,忍着头皮发麻依然笑如春风,“殿下?” 司马熠嘴角翘起一道弧度,口气淡得出奇,“也许阿檀真的活着。”若说看到那副骸骨他只是怀疑,但攻上邙山,在天语阁看到的那些画,还有那封害得他掉光了汗毛的信,无疑给了他最大的鼓励。若阿檀真的没了,秦臻断不会跟他耍这种伎俩的。 这隐忍的笑容里像是封着喷薄欲出的火热岩浆,明明清风淡雅却烫得人心一缩。 谢晟心下暗道:殿下,您这句话到底是憋了多久啊? 第二十三章 〔修〕 王芝画生病的事情很快传入台城及各世家大族。还未到晌午,宫里便来了人,赏下不少东西,太原王氏却低调得很,只默默地来了个卢其,倒是龙亢桓氏来了一队婆子丫鬟,这排场,足够碾轧台城。 躺在病榻上的王芝画脸色终于好看了些许。 秀娘验完礼单,恭恭敬敬地站到为首的红衣女子面前,鞠躬致谢,抬起眼来,难得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红衣女子淡淡回道:“这些东西是桓南郡叫我备下的,你不必谢我。” 秀娘越发小心谨慎,“我家娘子也很久没见容若姑娘了,特备了姑娘最爱喝的碧螺春……” 容若面若冷玉,看不出一丝情绪,却偏偏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她只是略一抬手,秀娘便再不敢坚持,王芝画留人的吩咐也只得暂且搁下。 “成汉已定,桓南郡不日便回,叫你家姑娘好自珍重。” 秀娘只好规规矩矩恭送容若一行离开。 待人走远,她身边的小丫头嘀咕道:“秀姑姑,这是谁啊?怎么连你都怕她?” 秀娘大大吸了口气,“南郡公对她的器重和信任,比之琅琊王对谢长史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丫头不明所以,就算是南郡公的心腹,可都没见你怕谢晟怎么怕起她来了? 当然,这话小丫头不敢说,只能诺诺称是。 秀娘喜滋滋地将桓家送来的礼物展示给王芝画看,言语间难掩得意之色,“南郡公快回京了,看谁还敢欺负娘子!” 王芝画虽然也高兴,可看到这么多礼物,突然回过味儿来。 “我昨晚刚病,今早他们就备下这么多礼……” “那不是南郡公顾念着娘子吗?当年娘子若是选的南郡公,指不定……” 秀娘的话被王芝画扼杀在凌厉的视线里,“桓楚不是阿貅,谁都替代不了他,我选错了一次,不会错第二次!” 秀娘只在心里叹息,只可惜,现在的琅琊王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了,娘子的这份心思只怕也只能被扼杀了。 王芝画突然想起,“容若说什么没有?” 秀娘将容若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王芝画听后,贝齿轻咬,脸色说不上是好看还是难看了。她的心思怕是被远在巴蜀的桓楚看穿了,那又如何瞒得过司马熠? 但这次,真不是她的苦肉计啊! 谢晟临风而立,看得容若走近,拱手一揖。容若也回了一礼。 “容若姑娘来得可真快。” “谢长史有何赐教?” “姑娘难得来一趟,就让谢某送你一程?” 容若点头,两人并肩而行。 从含光殿到正门的距离,足够两人谈风谈月谈人生谈理想,但两人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大门在望,谢晟才启口,“姑娘觉得,攻灭成汉与收复洛阳,哪一个功绩更大?” 容若顿足,“南郡公之父曾攻灭成汉将属地纳入晋国版图,尔后成汉又复国,此番桓南郡去灭成汉,谈何功绩,不过一桩夙愿罢了。” 从来嘴上不饶人的谢晟终于被噎了一回,只好拱手,“姑娘高见。” 容若笑容浅淡,兀自往外走,临了照壁,又回头问了一句,“如若桓南郡不去成汉,琅琊王可敢去洛阳?” 大晋天下,世家虽多,但并不忠于皇权。若将九州兵马分成十份,那么琅琊王占据五份,剩下的五份中,龙亢桓氏便占了三份。即便琅琊王有绝对优势,但琅琊王的擎天军不过建立数载,龙亢桓氏的龙骥军却是在桓楚之父桓曤出任荆州刺史时便建立起来的,更是打过不少大战,至今已经有数十载,根深蒂固。 扬州、徐州、兖州多是擎天军辖区,也是建康城防御网,若龙骥军乘琅琊王北伐谋朝篡位,胜算颇大。 谢晟笑容可掬,“桓南郡若不能收复成汉,又如何能入朝为官?”以桓楚的身份,没有特别功勋,怎么能给世家大族启用他的由头?这也正如琅琊王北伐一样,若不能建立功业,如何能压制龙骥军,占据晋军主导地位? 这本是一盘棋,黑子和白子只落下一颗,刚吹响了征伐号角而已。 容若笑容大了一点,拱手,告辞。 谢晟拱手送人。 第二十四章 (修) 秦苏从墙头爬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斜眼看见有巡逻的侍卫经过,还刻意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目不斜视的侍卫斜眼看见她,心中大骇,这就是传说中琅琊王带回来的美女吧?那张精雕细琢的银箔面具,那头飞扬跋扈的短毛,果然独树一帜,琅琊王的品味当真超群! 秦苏在众人侧目下昂首挺胸地回了沁水阁。 今日她本想去含光殿找那位王姑娘好好探讨一下鬼魂的事情,看看王曦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大,不想却看见这位叫做容若的女子。 这名女子她听过一些传言,与其说她是桓楚府上的女官,不如说她是桓楚的幕僚更为恰当。只是桓楚还未获得开府建牙的权利,若他真开府,此女子必然名正言顺入他幕僚。 秦苏不太喜欢去研究这些权谋,她之所以跟过来,乃是觉得这位容若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倒不是说她对那张脸熟悉,而是那种被惊艳到的感觉有些熟悉。 人的记忆就是如此奇怪,感觉上的东西往往比实打实的视觉记忆更牢固,只是更模糊。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或许自己真的如秦臻说的那样,记忆丧失,心智不全吧。 她这还没想出个头绪来,忽听得噗通一声,脚下一顿,醒过神来,看向不远处,一张大网毫无偏差地网住了一个人。 秦苏待看清楚来人时,眼睛贼亮贼亮的,兴冲冲折回去,脚下难免显得过于激动和愉悦了点,脸上却压得风平浪静。 “我忘了提醒你,这沁水阁被我布置了机关。” 卢其浑身的气焰都变得冷冽,僵硬着背脊站在她头顶的网里,冷漠地看着下面的秦苏。 秦苏习惯性地隔了面具扣着面皮,这厮上次用剑吓她,这小黑账她可是一直牢牢记在心里的。但太原王氏是不好得罪的,所以她谦虚了一回,“其实,这只网是来防老鼠的。我初来乍到,胆儿又小。” 卢其看看十只老鼠都能漏出去的网孔,自己的脚悬空踩在网格的交接处,还要在这么一个小喽啰面前不显出一丝狼狈,其实并不如秦苏想象的那么容易。 秦苏也十分佩服他能在这悬空的网里站得岿然不动玉树临风,心里想了想,只要他求我,我就放了他。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很仁慈的。 显然卢其并没有向她示弱的意思,当即扒剑出鞘。秦苏只见网应声而裂,一道黑影从七八米高处落下,没摔断胳膊摔伤腿,反而摆了一个很*的姿势:单膝着地,一手撑地,一手扬剑,颇为帅气。 秦苏默默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满脸可惜,“这网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卢其气息越发沉冷,纳剑入鞘,转身便走。阴沟里翻船,纵使是卢其这样冷性子的人,心口也流窜着一股无名之火,转身离去时,高束的长发便“啪”地打在秦苏的面具上。这力道,这韧度…… 秦苏眼前蓦地一亮。 卢其浑身黑衣,黑发与之浑然一体,起初她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如今近距离细看,这发质,这顺滑,算得上上品。 秦苏拽了拽自己那几根短毛,叫住了卢其,“有胆量跟我赌一把吗?” 卢其身形一顿,回首,“赌什么?” “昨晚,我在这片玉兰花树林里布置了几个机关,你若是能都全都逃得过,我便告诉你琅琊王抓我来的秘密。” 卢其半眯了眼看她,这个混蛋还真认为自己的机关陷阱很有用吗?方才他那是不小心! 尽管卢其脸上没摆什么情绪,但秦苏肯定,这个诱惑足够大。 “若是逃不过,你便把你的头发借给我用几月。” 卢其的眼睛终于睁大了一点,同时打量了一下秦苏那一头横七竖八的短毛,最后义无反顾地接受了秦苏的挑衅。 秦苏的测试很简单,她带着卢其往她布置过机关的地方走一遭。这一遭有了心理防备的卢其,竟然顺顺利利地四关全过了。 秦苏又扣了扣面皮,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卢其那把秀发,道:“琅琊王之所以带我回来,是因为我长得像王曦。” 卢其喷了一鼻子冷气,漠然转头,再不理会她。 秦苏觉得虽然这个秘密“人尽皆知”,可你也不用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嫌弃啊,再回头看看自己设置的机关,果然再精密的机关落在高手面前,都破绽百出。 卢其直走出了秦苏的视线,才揉了揉被石子击中的腿,如果不是石子,而是毒针,他这一关逃不过。 被击中的位置太过刁钻,刚好是一根筋上,他用力的跳了跳,直到那条腿不再窜麻,这才恢复了平素模样,大踏步走出玉兰花林。 躲在远处,将这边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郗泓,双眼贼光大亮。野兽的直觉告诉他,卢其被秦苏那只小狐狸盯上了。 是日晚上,卢其依然去了沁水阁。 秦苏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去修缮自己设置的机关,吃完晚饭,便再没出过房间。 直到过了子时,卢其才见那个白影鬼鬼祟祟地从窗户爬出来,鹰隼般的眼睛便立马被点亮了,迅速跟了上去。 卢其发现,秦苏就跟一缕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里游荡,却每次都能恰当好处地躲过巡逻看守的护院和家丁。 一刻钟后,秦苏的目标终于明确地指向了含光殿,卢其眯了眯眼,难道昨日闹鬼真是她搞出来的事儿? 卢其不敢有丝毫疏漏,稳稳跟在秦苏身后,看着她以诡异的方式游走进含光殿,眼看只差最后一道门了,秦苏却突然停住,转身,再游走出了含光殿地界。 卢其有些看不明白,依然紧跟不辍,秦苏再次停下时,已是琉璃殿外。 琉璃殿是先王妃王曦寝殿,把守的人不少,这也是王府的禁地,没有琅琊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秦苏不但靠近了,还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卢其脑子被她搅糊涂了。秦苏对琅琊王府的了解大出他的意料,先不说她一个深居秦地之人如何能知道琅琊王府构造,即便知道,如何得知哪座宫殿在哪里,她的每个目的都非常明确,每条道都选得恰到好处。 见秦苏迟迟不出来,卢其终于没忍住从她进去的入口钻进去。刚站稳身形,自己的头发便被拽住了。 卢其条件反射地反击,那力道顿时一松,他只感觉自己的头发散落下来,不远处正站着一道白影,戴着面具,洞大的眼睛黑漆漆幽深深,削葱般的指尖正缠着他的长发,而她的嘴角漾起一抹十分诡异的笑,就如刚从地狱爬出来的肆虐人间的鬼魅。 卢其当即汗毛倒竖。接着有什么东西撞响了窗台,卢其只来得及冷冷瞪了那个罪魁祸首一眼,便跳窗而出。 听见声音赶过来的守卫一看,琉璃殿里哪里有人,只有一条金黄色的长蛇绕在横梁上,脑袋探下来,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正吐着信子,郁郁寡欢。 卢其走出琉璃殿坚守范围,回头去看秦苏,却并没有见她逃出来,忍不住便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不想没等到秦苏反倒是把郗泓给等了来。 郗泓看着他随风飞扬的短发,沉寂的眼眸像是被突然点起了一道火光。 卢其被他那眼神刺激得气息一下降到冰点。 眼神再炙热,郗泓都是看不出表情的,他只幽幽道了一句,“她干的?” 卢其气息一滞,转身踏着夜色拂袖而去。 第二十五章 (修) 翌日起床,秦苏惊喜地发现自己床头放着一束长发。 随口问外面伺候的小丫头,“谢长史来过了?” 小丫头说,“辰时末刻来过,见姑娘还睡着便走了。” 昨日谢晟才说她的头发应该换换,今天就拿来了,不愧是琅琊王的左膀右臂啊,办事效率就是高! 秦苏回头一想,不对啊,这东西放在自己床头,谢晟断不可能如此失礼闯入她的闺房,再一细看,这头发有点眼熟…… 秦苏的嘴角翘了翘,没想到那样冷面冷心的人,竟然会如此体贴亲自把头发送过来。一定是昨日自己对他手下留情让他感动了。 秦苏决定好好报答报答卢其,没什么可招待他的,便自个寻了竹篓,到水里抓虾。 郗泓昨夜直守到寅时末刻才回去睡觉,今天来琅琊王前点卯便晚了点。 琅琊王刚处理完手里一批公文,散了一批幕僚,见他黑着眼眶进来,便道:“怎么,昨晚她又折腾了?” 郗泓尽管一脸的睡眠不足,但看见琅琊王时还是精神抖擞的。 “她似乎看中了卢其的头发……”郗泓回答得很含蓄。 司马熠一凛,想到秦苏难搓小短毛,换换也好,也算没辱没阿檀那张脸。 见郗泓有意未尽模样,司马熠很配合地问他,“她是怎么做到的?”以秦苏的功力要占到卢其的便宜可不容易,不耍阴招几乎是不可能的。 郗泓眼中果然噼啪地响炸出一道火花,巨细无遗地将昨晚他看到的以平淡如水的语气叙述了一遍。 “你说什么?她去了琉璃殿?” “啪”地一声,司马熠手中的笔杆被折断。琉璃殿那是阿檀的寝殿,是王府的禁地! “她似乎是故意将卢其引入琉璃殿,再割了他的头发。”因为只有禁地卢其才不敢跟她交手,否则以她那恶劣的手段,卢其非撕了她不可。这只小狐狸早就算计好了的。 司马熠方升起的怒火突然被卡在喉咙上,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司马熠亲自去了琉璃殿一趟,深怕那个心智不全的家伙砸了阿檀的宫殿。他将角角落落都查看过了,没有一丝异常,这才放心。 只是那条大蛇金将军今日却表现得很落寞。每次它心情不好便会盘踞在阿檀的灵堂里,不肯走。 侍女阿茶手里拿着木棍挑了块鸡肉去喂它,它也不肯吃,半个身子卷住排位不肯松开。 司马熠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它今天没吃饭?” 阿茶差点跪在他面前哭了。 司马熠叹了口气,接过挑鸡肉的木棍,“让我来吧。” 金将军尾巴动了动,迟疑了一下,才游过来,却也不吃,只是沿着木棍爬上司马熠的身,停在他肩头,磨蹭了几下。 司马熠还从来没见金将军闹别扭至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塞了它几块鸡肉进去。 私心里却想着,昨晚秦苏来此走了一遭,金将军就这样了,该不会是她把金将军给怎么着了吧?司马熠突然觉得,会不会是秦苏那个妖孽的怪异举动吓着金将军了。 尽管知道问一个迷症患者问不出所以然来,司马熠还是往沁水阁走了一趟。 司马熠到沁水阁时,秦苏已经将在暗处蹲守的卢其寻了出来,将还在冒热气的茶壶推到他面前,笑容可掬。 卢其便看着她脸上结疤的硬块纠结成沟壑,冷峻的脸更冷峻了。 “谢长史不是给了一张面具吗?” 秦苏心想,她养脸皮虽然忌光照,可也是要多透透气不是。 “君子之交贵在坦诚。” 卢其嘴角抽搐了一下,拿眼问她,茶壶里装的是什么?怎么闻都不像茶啊。 秦苏揭开盖子,便见一壶的河虾,“沁水阁没厨房,也没东西可用,我只好用茶壶给你煮了一壶虾。” 卢其这下愈发警戒起来,“何意?” 秦苏微微有些愧疚,她一心想着把在卢其那里吃的亏讨回去,没想到卢其这么大方善解人意亲手把他自己的头发剪下来送她,此刻她一看见他那头短发,就感到了深深的愧疚感。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是我错了。这算是向你赔罪。以后咱们两不相欠,算是扯平了!” 明明是很温和的话,卢其感觉自己像被雷劈过,五脏六腑都冒着邪火。 秦苏见他不动筷,想来,卢其怕是防着她下毒,于是她忍不住道:“你愿意把头发借我用,我心中感激,自然是会对你好的……” 卢其脸一僵,唇一白,豁然站起,毅然转身离去。 “呃,你别害羞啊,我知道你面冷心热,这份恩情,我会铭记于心的!” 卢其双手捏拳,脚下生风,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这个混蛋给揍了,那僵硬姿态,看在秦苏眼里便是他“害羞地逃得飞快”。 秦苏遥望着远方,或许,她下次应该选一个矜持一点的方式表达感谢才好。 司马熠本无心听墙角,只不过刚到便听得这两句,心想,这个秦苏到底是有多缺德啊,梦游剪了人的头发,还以为是人家心甘情愿送给她的,她到底认为自己脸有多大。 司马熠踏进屋子,径直坐到方才卢其的位置上,淡定说道:“女人的美是由内而发的,并不是头发长了,脸好看了,就能堪称美人……” 秦苏被突然出现若无其事坐他面前的人惊了一下,回了回神才道:“哦,这么说琅琊王烧了我的头发毁了我的脸,还是想看看我的内在美么?” 司马熠幽幽看了她一眼,秦苏陡然感觉到寒气扑面,哪里还敢跟他贫,规规矩矩地坐好,眼巴巴看着司马熠拿起筷子,吃了她煮的虾。 看着鲜嫩可口的虾肉,一块一块剥出来,送进别人的嘴里,秦苏终于没忍住,“殿下,其实,这虾有毒。” 司马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直到吃够了,这才将筷子放下,大方地将茶壶推到她面前。 秦苏刚想去捞,便听司马熠说道:“今日来找你,是有一事。” 秦苏立马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这王府之中,有两个地方是禁地,一个是琉璃殿,一个是寡人的书房,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明明这话说得云淡风气,秦苏却被威逼得心口打了个哆嗦。她只是不明白,她一个人在沁水阁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她下这个禁令。 片刻之后,秦苏回道:“这王府我不熟,自然不会乱走。” 不熟?你梦游时,大半个王府都被你逛遍了。 “既然王府不能乱走,那殿下可允我出去走走?” 司马熠擦干净手,起身,“这事,再说。” 目送司马熠离开,秦苏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在茶壶里面搅了几圈,别说虾了,连根避腥味的葱都没搅出来了。 “……” 当天下午,司马熠派人送了她一只砂锅,言下之意,用茶壶煮吃的,不合规矩。 司马熠以为,他这样警告之后,以秦苏那怂样儿,绝对不敢再去琉璃殿半步,竟没想到,经他一说,秦苏反而对他所说的禁地有了兴趣,当晚不但去了琉璃殿,还去了他的书房。 郗泓说,她在琉璃殿只停留了不到一刻钟,倒是在他的书房停了足有一个时辰。 司马熠第一反应便是书房里的字画有没有遭秦苏的荼毒,急冲冲从外牙跑回去,幸而,字画都好好的。 郗泓指着司马熠的一副画像道:“她一直在看这一幅。” 郗泓虽然好武,但作为大族子弟,文也不弱,这些字画都是王妃所画,但并不是她字画中最好的,他不明白秦苏为何独独看中了这一幅。 司马熠看过来,那是阿檀最后给他画的画。每一笔每一画,都包含着无限情意。 司马熠也看得失神良久,最后对郗泓道:“你看着她点,别让她把这画偷走了。” 司马熠转头又去了琉璃殿,一切依然很好,只是金将军又不吃饭了,死死盘成一团动也不动。 司马熠花了至少一刻钟才将它解开,这才发现,它竟然卷着一只鞋子。 大概遭到金将军的偷袭,秦苏终于乖巧了,晚上不再到处晃荡。可没想到第二日,金将军却不见了。 司马熠问郗泓,郗泓十分肯定秦苏前一晚很老实,哪里也没去。他一直守到凌晨,东方泛白才离开的。 那条金色长蛇可是王妃养大的,一直是这个王府除了琅琊王之外第二主人。光是伺候它吃食的就有十人之多,其中还包括专门请来的养蛇人。但金将军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所以这个王府能靠近它的除了琅琊王便只有王曦曾经的贴身丫头阿茶。 阿茶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司马熠亲自翻遍了琉璃殿也没找着,只好命人先去金将军常去的地方寻找。 “你说,金将军会不会被秦苏煮了?” 以秦苏那小性子,金将军抢了她的鞋子,即便白天她不记得,难保晚上不回来报仇。 听了这话的郗泓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琅琊王竟然怀疑他没把秦苏看好! 最后郗泓与琅琊王亲自去沁水阁一趟,借着各种由头,也没能在沁水阁翻出一点金将军的影子。 他们实在是冤枉秦苏了,这两日,秦苏都忙着用卢其的头发做发套。这东西可难弄了,做好头套要植发,植好发还得保证头发不掉,那可是细致又庞大的工程。 司马熠走时,忍不住问,“你早饭吃了什么?” 秦苏认真地想了想,坦诚回答:“一个包子,一个馒头,一个鸡蛋,一碗粥一叠小菜……” 司马熠摆摆手,这不像是昨晚有偷食的样子啊。 郗泓有些郁结地看着秦苏,“作为一个姑娘,你吃得太多了。” 秦苏笑容嫣然地送了他一个白眼。 第二十六章 (新章 ) 烟波殿里,司马熠站在紫藤萝花树下。他记得金将军是从这棵树的树洞里钻出来的,那时它还没一根指头大,落在阿檀的群幅上,阿檀没有如一般女子吵闹叫喊,反而十分平静地看着金将军。 金将军也仰着小脑袋看着她。 从那以后,阿檀便会时常拿些东西来喂它。金将军每天都会挂在花藤上等着她,待金将军渐渐大了,胆子也大了,便开始四处游荡,它最喜欢的便是阿檀的琉璃殿。阿檀在那里给它筑了一个窝,每次他过去,便能看见金将军挂在横梁上,探着小脑袋。 司马熠曾问阿檀,“你喜欢蛇?” 阿檀看他,“你不喜欢?” 司马熠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阿檀的问话。他甚至无法从阿檀的话里判断她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而只看到她眼里的探究。 有一天阿檀突然说,“知道为什么我要养它吗?” 当时司马熠正在调一种香料,他想调出世间独一无二的香料,专属于阿檀的香料,赛过她最爱的冷梅香,让她能嗅出他不一样的味道从而为此着迷。 “因为金将军的颜色。其实,紫藤萝树上那窝蛇蛋孵出的都是绿蛇,金将军是个例外。它一出生便被它的家族抛弃了。” 阿檀的口气浅淡,荡漾在寂静的空气地,染上了冷秋的萧瑟,司马熠调香的手微微滞了一瞬,他想说,“没有母族又如何?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依靠。” 可少年的他只是僵硬着背脊和脸颊,被自己这话惹红了耳垂,却偏偏什么都没说出来。 事后想来,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失了什么。或许,那一刻,阿檀便想要他一句肯定的答案,只是他一直懵懵懂懂,以为给她最好的便是好的。 脚步声响起,司马熠收回思绪,“找到了吗?” 侍卫拱手垂头,“殿下,能搜的地方都搜过了,只剩下半月湖。” 司马熠摆摆手,“天亮再搜吧。”金将军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回琉璃殿,亦或许,天渐渐暖和了,他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自从得了卢其的头发,秦苏一直忙着制作她的发套。这日做得累了,便搬了马扎,找了竹竿,去沁水阁外的半月湖畔钓鱼。 清风徐徐吹来,柳条儿扫过发迹,漾起无限春意。 她这正享受着惬意时刻,一条金黄色的大蛇从远处悄悄游了过来,在水面滑过一条水纹。 秦苏掀开眼皮,看了它一眼,动也没动一下。她从小在山里,秦臻教过她很多御蛇之道,虽然她不喜欢跟这种冷血动物打交道,但一般也不会去刻意驱逐它们。 蛇跟其他猛兽一样,有些时候会跟你斗眼神,但一般而言,你不动不给它造成威胁,它也不会来威胁你。曾经秦臻为了证明这一点,带着她在满是毒蛇的房间里蹲了一宿。 她被吓得差点没大哭出来,可若是发出大的躁动,很容易引来蛇的攻击,所以她就被活活憋了一宿,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憋得麻木了,她之后看见蛇,情绪上连褶子都懒得打一个。 金将军游上岸,信子不停地吞吐着扫荡着空气中的气息,它小心翼翼地靠近秦苏,没得到对方任何回应,又蔫哒哒地退出三尺。 鱼儿上钩,秦苏收线,一回头正对上金将军那颗金蛇脑袋,差点吓了她一跳。 她抚了抚胸口,尽量绕这个家伙远一点,金将军却尾随着她,不远不近地跟着。 秦苏回头,没看出金将军的敌意,便兀自在水边烤起鱼来。鱼快烤熟入口了,金将军还没走。大概是受到太久的冷落,它把身子挪近了一点,悄悄地毫无侵袭力地缓慢地爬上秦苏手里拿着挑火的棍子。 秦苏手上一重,金将军整个身子都盘了上来,小脑袋对着秦苏,信子不停刺探。 秦苏奇了,她还没见过主动送上门让她吃的家伙。再仔细打量一番,这么肥的大蛇,一定肉嫩多汁,口感不会差。再看金将军趴着不走的模样,秦苏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将棍子连带金将军架到火上烤。 金将军被火一烫,哧溜一下窜了过来,缠上秦苏的手臂,小脑袋在她肩头蹭了又蹭。 秦苏寒毛倒竖。如果眼前这是一只小猫小狗,她一定当它在撒娇,可这是条蛇啊,实打实的冷血动物啊。 秦苏在心底默默地颤抖了两下,琅琊王府果然是琅琊王府,连条蛇都如此变态。 秦苏伸出手指试探了一下,金将军没有一点袭击她的意思,反而在她手心蹭了一下,这感觉,怎么说呢,有点久违的亲切感。 秦苏心想,好吧,既然你不想被烤着吃,那就拿你泡药酒吧,蛇酒除风除湿,强肾健脾,可是好东西。 第二十七章 秦苏爽快地将金将军装在竹篓里,带回了沁水阁,找了个侍女去取些药材和酒来。 侍女一听说她要泡蛇酒,吓得小脸儿都白了,急冲冲去了王府的药房,照着秦苏开的单子抓药。药房的大夫一看,“泡药酒?” 侍女胆战心惊,“秦姑娘想泡蛇酒。”她私心里觉着,姑娘家不该如此彪悍。 侍女刚踏出药房,含光殿的秀娘也来抓药。含光殿那位王姑娘被连续惊吓,高烧反反复复就是不能完全退下来。光今日太医就跑了两趟了,这是才开下的方子。 碰到沁水阁的人,秀娘便多了个心眼。一刻钟后,这话便传进了王芝画的耳里。 王芝画神色倦怠,心想着该不会这么巧金将军会跑去沁水阁让秦苏给宰了吧? 但凡事有个万一,就如琅琊王五年不娶,她以为只要自己等下去,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偏偏来了一个万中之一像王曦的人,偏偏还教他上了心一样。 所以她便让卢其晚上去看看,是不是金将军。 卢其隔窗望过去时,秦苏正奋力地将金将军往酒坛里按。金将军则缠住她的手臂和脖子,死活不肯进酒坛。 秦苏觉得,琅琊王府的畜生都快成精了。 秦苏正考虑要不要先将这蛇宰了再说,卢其便掀窗而入了。 “你最好别吃它。”卢其如是说,音凉如水,神色冷峻。 金将军一听见有外人,呲溜溜地爬上房梁,探着小脑袋,警戒地看着这边。秦苏整整被它弄乱的衣服,笑容和煦,殷勤地给卢其倒了杯凉茶。 在卢其很给面子地端茶喝水时,她还不怕死地将即将完工的发套拿出来给卢其看。 “你的头发可真好,根根劲道。原本我以为得做几天的发套,你看,今晚我就能完工。” 秦苏眼里闪着得意的光,卢其这杯茶便喝得有些艰难,“这条蛇不错,明日我来喝蛇汤。” 说罢,将凉茶一饮而尽,翻窗而出。 秦苏看着那道一闪而逝的黑影,心道,方才是谁说最好别吃它的?这又抬头看了看金将军,其实煮蛇羹不错的,就是可惜看不到这么漂亮的蛇了。 金将军幽怨地在房梁上缠了几个来回,将脑袋缩进阴影里。 翌日,司马熠早朝回来,一身的疲懒,满朝文武似乎都闲得发霉了,竟然紧咬着他的婚事不放。龙椅上那位也急了,给了他一月之期,不娶个王妃,就甭来上朝。 他刚回府换了件便服,便有一个扫地的婆子来禀报,说是在沁水阁那边看到一条金黄色的大蛇,不知道是不是琅琊王要找的金将军。 谢晟当时跟过来禀报一些公事,只觉身边一阵风过,再看时,司马熠已经出了殿。他只好默默抹了一把汗,也跟了上去。 婆子说,那蛇似是受了伤,奄奄一息的,她素来怕蛇,沁水阁那边也没个护院,便只好来这边禀报。 司马熠到她所说的地方,哪里有半条蛇的影子。问沁水阁的丫鬟,小丫头说,秦姑娘正在做蛇羹。 司马熠只觉一股恶气窜上心口,憋得难受。 几步冲进沁水阁,只见院子里,秦苏穿着白色裙装,如墨长发轻轻挽了个松散的发髻,一股写意般的风流体态。脸上戴着精心雕琢的银箔面具,露出掉完死皮的细嫩下颌和饱满樱唇。 一条金色长蛇绕在她脖子上,犹如一块黄色丝帛搭在肩头。 谢晟看到这一幕时,终于体味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真谛,明明他只是昨日没见秦苏,她怎么就突然从一个丑八怪蜕变成了谪仙?他就像是错过了一个甲子的时光,恍若梦回。 司马熠也半晌没反应过来,他就像是看到自己曾经画的画像突然活了过来…… 秦苏拿着匕首,准备把金将军给宰了,心里还想着,这小东西这么怕死,她是不是应该放它一马,其实她本人对蛇肉并无太大兴趣。可是卢其对她有授发之恩,卢其想吃金将军,她觉得就只能委屈金将军了。 金将军若是能说话,早缠着秦苏哭了。可它不能说话,只能戚戚婉婉地缠着秦苏,用小脑袋磨蹭着她的头发。 秦苏有些无奈,正踌躇着是宰还是不宰呢,便见得一阵狂风扫过落叶,她手里的匕首突然就不见了。再回首,只见司马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跟前,这距离近得秦苏本能地退后了两步。 金将军看到救星,高兴地用尾巴勾了勾司马熠的手臂,但依然不肯从秦苏身上下来。 司马熠脸上黑得有些难看,眼中更是复杂得能溺死几个人。 秦苏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那个,你们怎么来了?”该不会是听说她要煮蛇羹,都来抢食来了吧? “你竟然想吃它!”司马熠的口气有点重,难得失了平日的沉稳。 秦苏很想翻他一个白眼,我不吃,又全给你吃? 谢晟终于觉味出气息不对,赶紧上前解释道:“其实,这条蛇是殿下的爱宠。” 秦苏心口咯噔了一下,再要笑便有些艰难,只好大事化小,以她惯有的逼格蒙混过关,“原来如此。它来沁水阁时,满身是伤,现在养好了,正好可以物归原主。” 金将军像是嗅出了秦苏谎言的气息,吐了吐信子。如果它能说话,一定会控诉她:我身上的伤不都拜你所赐吗? 秦苏瞄了一眼已经煮沸的水,这口砂锅还是司马熠昨儿个差人送过来的。 她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举动漏洞太多,干脆破罐子破摔,“我只是想给大黄洗个热水澡,一耽搁,水就沸了……” 司马熠没好气地将手伸到“大黄”面前,道了一声,“大黄,过来!” 话音未落,寒气骤起。 谢晟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只是叫错一个名字,没关系,可显然,能把大黄,哦,不,金将军叫错,那只能表明此刻的琅琊王心里乱得不轻。 司马熠脸冒绿光,“大黄”岿然不动。秦苏也委婉地驱赶了一下大黄,大黄只是将她的手也缠了起来,小脑袋看着司马熠,豆丁眼精神抖擞。 司马熠怒瞪它,人家要吃你,你还缠着她? 金将军不肯动,司马熠只好敛起煞气,道:“寡人暂且将它放你这里养着,若是它少一根毫毛,拿你是问!” 秦苏指腹蹭过金将军光滑的身体,她确定她没摸到一根毫毛。 这个小动作落在司马熠眼里,分外刺激神经。谢晟甚至没看懂为什么他家殿下怒火又飙升了。 金将军却在得到秦苏温柔的抚摸后长身板扭了扭,隐隐透出一点小欢心。 第二十八章 司马熠是带着满腔怒火拂袖而去的,可踏出沁水阁,那股怒火便像突然被人一下子给抽空。 他脚下一顿,回首望去,秦苏站在玉兰花树下,白衣翩翩,长发袅袅,银箔面具泛出一丝冷清。金将军亲昵地在她身上蠕动。 犹记得,曾几何时,他从外面归来,看见紫藤萝下阿檀身上盘着的金黄小蛇,阿檀轻轻抚摸它,正如此刻的秦苏一样。只是,当阿檀看见自己,惊慌地将小蛇取下,放到地上,大概太过慌乱,小蛇有点摔疼了,扬起脑袋看她,阿檀眼里便露出些许心疼。 司马熠走过去,握住阿檀发冷的手,阿檀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像是她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捉住。 “喜欢就养着吧。这王府够大。” 他其实想说,不用在我面前掩饰自己,他更想说,他想看到那个完完全全真真实实的她。可这话,年少的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时过境迁,回头想来,只觉得幼稚可笑,可在当时当地,却像是被魔咒禁锢了,始终挣脱不出来。 谢晟跟了司马熠一路,没听他说一句话,直到进了烟波殿,看到那副阿檀戴着面具的画像他他才启口道:“你是故意将给她的面具做成那样的吧?” 在司马熠画的阿檀的画像中,这一副最特别,那是阿檀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唇及下颌部分。之是北伐前那一夜画的,当时,他在想,如果阿檀蒙了面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是否能认得。 谢晟在面具上用了一模一样的镂空花纹,将那张脸修饰得极为精致,而这张脸无论气质还是神韵竟然跟他画中的阿檀显出□□分的相似。 面对司马熠的质问,谢晟却答得很云淡风气,“我只是想看看秦姑娘有多像王妃。”脸烂了不好比较,用这个方法倒是有效得多。 司马熠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喜是怒。又过了许久,他才问了第二句,“蛇是靠什么辨别事物的?” 谢晟立即回道:“书上说是靠嗅觉。蛇的信子能捕捉到外界的气味,既能辨别方向又能辨别实物。” 司马熠面上出现了波动。金将军从来没有亲近过阿檀以外的女人,连每日伺候它的阿茶都没有。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闭了眼,一副烦恼不堪的样子,“让寡人静一静。” 谢晟退出烟波殿,合上大门,让侍卫不得放任何人进去,自己却在廊下站了许久,突然之间,他竟有些同情司马熠了。 那日夜里,司马熠一点睡意也无,在书房里一直对着阿檀的画像。 纷杂的记忆片段铺天盖地倾轧下来,偏偏在他试图看清楚阿檀的脸时,都会被突然冒出来的行为诡异的秦苏所替代,这就像龙卷风一样让他原本美好规整的记忆库撕裂成碎片,当他要重新整合时,却找不到啮合的断口,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错了位。最终导致大脑停止运转,浆糊一般,什么也理不出来。 子时刚过,听见窗户轻响,司马熠抬眼看去,便见一身裙装脸戴面具,头发规整飘逸的秦苏从窗台上优雅地跳下来。 是的,就是“优雅”,连翻个窗户都还刻意保持着那副大家闺秀的做派。明明白日里见她时,都没这般矜持。 烛光并不明亮,秦苏似乎没看到司马熠,径直走到那幅画像前,驻足良久。那眼神,就像看着心中挚爱。 噗通、噗通…… 鼓动着的心脏紧得发疼,司马熠下意识地靠得近了一点,鼻腔里便溢满了秦苏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不是他最熟悉的冷梅香,比那要清幽要淡雅得多,生生将她那道不动的身影染上一种迷人的气息。 大概是灯光太暗,亦或许是她想离画像中的脸近一点,不一会儿,秦苏搭了个凳子,爬上去,整了整衣服,拢了拢头发,双眼含情脉脉却欲迎还羞地看着自己的画像。 司马熠觉得自己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仿佛时空突然穿越回到五年,他打猎归来,手里捧着白虎皮,阿檀从屋里迎出来,低眉垂眸,不敢看他,而他的视线却粘在她脸上不肯松开,几日的小别生发出来的思念让他心砰砰直跳,他眼巴巴地看着阿檀脸颊漫上红云,心里跟装满蜜汁一样甜腻。 他佯装不在意地跟阿檀谈一路上的见闻,惹得她终于抬了眼,清亮的瞳孔里清晰映着自己的倒影,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被她全心全意爱着的…… 司马熠眼眶泛着腾腾热气,心里杂乱如麻。 突然,秦苏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吧唧”一声,亲上了那副画…… 时空再度静止了,万籁俱静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噼啪作响。司马熠脑中的浆糊陡然变成了翻滚的岩浆,急于喷发,却找不到出口。他用了很长时间才从眼前这一幕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这几日秦苏都没有来捣乱,那是因为,这个混蛋想要一副完美的形象站到这幅画像前。 司马熠忍不住又将秦苏今晚的装扮打量了一翻,他不得不承认,有了这把头发,人的确有模有样多了,今夜更是经过一翻精心修饰,连头发都盘得都比白日里好看,还很风骚地在发髻上插了一朵玉兰花,面具的眉心还描了一朵梅花…… 听见口水啧啧声,司马熠终于没忍住,一把拎住秦苏的腰带,想将人扒下来,秦苏却双手扶着画,不肯撒手。 司马熠怕把阿檀最后画的画给弄坏了,只好任由她继续亲。 秦苏亲了足有一刻钟才心满意足地从凳子上爬下来。眼角眉梢全挂着甜蜜而得意的笑容,像是偷着了什么宝贝似的。 司马熠的脸已经黑得如锅底一般。娘的,谁敢说这个好色之徒是他的阿檀,他要跟他拼命! 秦苏转身对上司马熠的脸时,笑容都没变动一下,司马熠却被那双含笑的眼睛晃了一下眼,手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抚一抚她的眉梢,可秦苏却跟没看见人似的,绕过他,径直往外走,再在司马熠幽怨的视线下,选了一个优雅的姿势翻窗而出…… 司马熠:…… 第二十九章 被忽视的司马熠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灵摧残,乃至于第二日,谢晟来找他时,他问了一个很有成长意义的问题,“你说,我和这幅画,区别在哪里?” 谢晟看了看画上十八岁的司马熠,翩翩如玉倾世无双,再看看面前的琅琊王,王霸之气撕裂天际。 谢晟淡定地咳嗽了一声,“那个,那时殿下更年轻纯粹,如今更成熟稳健。” 司马熠愈发不好了,难道秦苏就喜欢老牛吃嫩草? 他觉得自己如今二十三岁,应该不算太老吧? 谢晟觉得,琅琊王能回顾一下往昔,做人不忘根本,也是好的。 司马熠却默默地将那幅画从墙上取下来,默默地收纳进书柜的格子里。 下午的时候,司马熠来看大黄,秦苏把大黄擦得油光水亮,不让司马熠看出一点她虐待过它要吃它的迹象。 大黄也终于肯从秦苏的身上爬下来,去吃司马熠带来的鲜肉。 秦苏规规矩矩地坐好,满眼虔诚地看着司马熠。 司马熠则命人在她面前摆放好笔墨纸砚,“今日得空,寡人想你为寡人画一幅画像。” 秦苏不明所以,这琅琊王抽哪门子的风,为什么要来折腾她? “画好了有奖!” 秦苏的小眼神终于被点亮了。 司马熠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有了这块令牌,你便可以自由出入王府。这建康城也没人敢欺辱你!” 秦苏一兴奋,爪子就抓住那块令牌,司马熠眼疾手快,同时抓住了另一头,冷幽幽地道了一句,“画画。” 秦苏默默松开令牌,咽了口唾沫,小眼神越发虔诚起来,“不知道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画像?”画画的流派很多,有精于工笔的,有擅于写意的,也有不少衍生出来的中间流派。 司马熠却不直接回答,只道:“你觉得寡人这张脸适合画成什么样子?” 秦苏仔细端详了一下,“殿下虎目龙骨,颇具王者风范!” 司马熠眸色一沉,低低道了一句,“画!” 秦苏只是施施然往那一站,长发扶风起,双目含水长,提笔研墨,拂袖间已是一副闲散的风.流做派,如此韵味,足可以让那些自视逼格高远的名流公子自叹不如。 司马熠看得失了神,心里却悄悄地转悠出秦苏第一次梦游啃了自己的胸肌,第二次梦游吓得王芝画魂不附体,第三次梦游割了卢其的长发,而后来,还亲了自己的画像……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如书画大家一般,在袅袅檀香中,沉眉敛目,做着这建康城最高贵淑女都做不到的姿态…… 司马熠不禁揉了揉额头,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错乱了。 秦苏用了三个时辰,从晌午熬到太阳落山,从阳光明媚熬到阴风阵阵,她凭借自己高超的画技,融合了古今南北绘画精髓。 秦苏心想,既然司马熠有一统南北的野心,自然应该把他画得龙精虎猛。 可司马熠只看了一眼便道:“线条太硬了。” 于是,第二幅,秦苏画得柔婉了一些,符合江左婉转风流情怀。 司马熠看了良久,只道:“缺了点东西。” 秦苏非常认真地想了想,晋地人多喜用诸多溢美之辞比喻美男子,什么琳琅满目、芝兰玉树、弱不胜衣、丰年美玉等等,不少典籍中甚至还记载着美男子们凭借一副美貌化险为夷,难道是自己将他画得不够俊美? 司马熠看她那苦恼样儿,怕她想歪,于是很好心地提点了她一个字,“情”,秦苏当即灵光一闪,于是第三幅便画得他风情万种,令女子见了心跳加速,男子见了移不动步,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秦苏眼巴巴地看着司马熠拂袖而去,眼看到手的令牌就这样飞了,心情略微有些抑郁。大黄默默爬上她的肩头,秦苏看着那颗小脑袋,“你家主人这样虐待我,我是不是应该把你熬了补补身子?” 大黄只觉得今日被折腾得有气无力的秦苏好温柔,高兴地在她耳边磨蹭了几下。 前一夜就没能睡着的司马熠这一夜又失眠了,直到月色隐没,他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迷迷糊糊刚闭上眼,便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睁开眼,便见房间里多了一个黑影。 而黑影移动速度不快不慢,就跟寻常人走路一样。 黑影走到他榻边坐下,直愣愣地对上黑暗中的他的眼,口中喃喃道:“画给你,我要令牌。” 司马熠径直坐起,点了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秦苏拿来的画像,一看之下,眼睛便定住了。 这张画跟阿檀最后为他画的那幅画几乎一模一样,连落款都分毫不差。 司马熠感觉自己的心快裂开了,瞳孔血红,直盯着秦苏。 秦苏却有些哀怨,淡淡地看着他,“令牌。” 司马熠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涸得像是开了裂,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时空也不知道静默了多久,那个在心里千回百转的名字终于脱口而出,“……阿檀……” 秦苏脖子动了动,眼睛瞟到司马熠床头那块令牌,随手抄起,逃一般的翻窗而出…… 司马熠:…… 连续两日秦苏都出入烟波殿,今日这脚步还逃得分外仓促。 郗泓记得,秦苏去了两次琉璃殿,金将军便不吃不喝最后闹失踪,而这两日琅琊王明显精神不济,看起来比他这个通宵熬夜的人还累。郗泓觉得,该不会这只小狐狸把琅琊王也给怎么着了吧? 他遥望了一下秦苏离去的方向,毫无意外看到另一道黑影也正隔了夜空遥望过来。那是卢其。自从没了那把头发,黑夜里的卢其浑身上下都浸透了两个字——肃杀。 郗泓用了片刻时间思考,还是没忍住,晃进了烟波殿。 司马熠听见敲窗户的声音,陡然回过神来,眼睛立马跟带了勾似的看过去,压着极度的渴望,听到郗泓的声音时,那种失落却是显而易见的。 司马熠打开窗户,命令道:“你去看着她,天亮之前,别让她到处乱跑。” 郗泓领命。 司马熠哪里还睡得着,拿着那幅画,看了半晌,便去书房取阿檀的画像,想对比一下到底有多像,这一看,傻眼了,昨日明明好好收纳起来的画像竟然不见了。 一股邪火冒出来,司马熠气得攥紧了拳头。他该知道,以秦苏那性子怎么可能画出如此细致的画像,再说,时间上也不够,果然是用阿檀的画像冒充的。 也许,在秦苏看来,十八岁的自己才是最好的,当然也不排除另一个事实,秦苏知道他要什么,可就是不让他如愿。 第三十章 谢晟觉得这两日琅琊王的情绪非常不好。 之所以不好,自然不会是因为皇帝不让他上朝,让他窝家里娶媳妇给闹的,而是自那日看见大黄,哦,不是,是金将军跟秦苏亲昵的模样开始的。 谢晟眼巴巴看着司马熠将轻描淡写的山水画画成了浓墨重彩的炼狱图,再从写实派彻彻底底变成杂乱无章的抽象派,他只能默默地将那张无处落笔的宣纸换了一张,再趁着司马熠晃神笔下一空之际,赶紧汇报要事。 “……皇上的意思是,桓楚回京论功行赏的事情要殿下代劳。”以掌管天下兵马大司马的身份去犒赏龙骥军,一则表明皇家态度,二则也让桓楚明白自己的身份。虽然锋芒盛了点,但立场却是应该这样摆。 谢晟将如何犒赏以及庆功宴的规划大致说了一遍,可司马熠连个表情都没摆给他看。 谢晟为难了,桓楚马上就会进京,所有东西都必须立刻准备起来,可这位负责犒赏龙骥军的殿下压根就没打算理睬自己,他终于没忍住多了一句嘴,“殿下是不是觉得秦姑娘真是……” 司马熠一个眼刀甩过来,杀得谢晟心肝儿猛地抖了一下,冷汗沿着后脊梁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谢晟觉得作为即将流传千古的一代贤臣,他有责任有义务逆鳞而上。 所以他道:“殿下为什么不亲自问问她?” 五年前你们就这样猜来猜去,五年后还这样猜,二十几岁的人了,其实是可以长进一点的。 谁知司马熠的脸更阴冷了。 谢晟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先不说秦苏受到的威逼利诱,似乎,他们刚一见面,秦苏就被这位殿下挂在火堆上给烤了,这,这…… 再想想秦苏如今的模样,以及那些奇葩做派,谢晟只能默默地替司马熠在心中点了三根蜡。 谢晟又飞速转动脑袋想了想,琅琊王氏的女子,即便从小不被养在家族里,也不该如此形容,他斗胆地猜想了一下,“也许,只是凑巧……”长得像是凑巧,气韵像也是凑巧,会忽悠金将军当然也可以凑巧…… 司马熠缓缓抬眼,悠悠看了谢晟一会儿,千翻情绪沉浮,万种波涛拍岸,最终只叹出一句,“让寡人静一静。” 谢晟再次默默地退出烟波殿,默默地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还隐忍的嘴角突然翘了起来,似乎,如今的情形诡异得他有点点小兴奋。 在众侍卫看过来时,他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兴奋有点不厚道,拉平嘴角,语重心长地冲侍卫道:“好好看着。殿下心情不好。” 众侍卫哪里敢怠慢,连脊梁骨都挺得比平日要直。 谢晟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道:“如果殿下不吃不喝或者开始砸东西,便去沁水阁请秦姑娘。” 众侍卫眼中露出含蓄的感激,谢长史可真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呐! 不知道从何时起,秦苏就有了美梦成真的能力。只要白天她念叨什么,很容易在第二天实现,比如卢其的头发,比如那琅琊王的令牌。 她觉得,她的人生简直如有神助。 昨天送走司马熠后,她就一直念叨着这块令牌,是以,今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找床头有没有令牌,果然…… 秦苏喜滋滋地穿戴整齐,准备去向司马熠道谢。 其实吧,她觉得司马熠给她令牌是天经地义的。昨天折腾她画了三个时辰的画,导致昨晚做梦她都在画画,眼睛都快画瞎了,这足够说明司马熠对她身心造成了多么强烈的摧残。 谢晟刚到沁水阁便见那个摧残得他家殿下两宿没合眼的罪魁祸首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门。 谢晟上前,“秦姑娘准备去哪儿?” 秦苏拱手一礼,嘴角轻扬,“烟波殿。” “我刚从烟波殿过来,殿下有事,不如,我们下盘棋,棋下完,估计那边也忙完了。” 秦苏将谢晟打量了一翻,谢晟还是跟以往一样的神情,但她总觉味出一点不一样来。 棋盘摆好,两人相对落座。 谢晟的棋跟他为人一样,看似温和无害,可总会在你蓦然回首间被他吓出一身冷汗,秦苏只跑了几个回合,就被谢晟堵得焦头烂额。 谢晟捻着棋子,心情甚好,眼神却藏了另一翻深意。 “秦姑娘曾经来过建康城吗?” 秦苏摩挲着棋子,半晌不肯落下。以前秦臻教她下棋,说是要培养一下她的心性,但秦臻比她还耐不住寂寞,一盘棋直来直去,杀得风生水起,导致她一遇上高手就会举步维艰。 谢晟等了好半晌,才听得秦苏道了俩字,“没有。” 看秦苏终于落了子,谢晟云淡风轻地来了一记更狠的,秦苏被他堵得直扣面皮,那大家闺秀的架子端得好不艰难。 谢晟又问,“秦姑娘可喜欢晋地的男子?” 这一回,秦苏想都没想,“嗯,喜欢。” 谢晟嘴角动了动,姑娘家是不是应该矜持一点? 于是他昧着良心继续套话,“秦姑娘喜欢什么样的?” 谢晟满眼期待地看着秦苏眼角扬起的弧度,此刻,他是多么希望从秦苏的嘴里说出琅琊王的名字。 秦苏这次又想都没想,“就是卫家小五郎那样的。” 谢晟:“……” 谢晟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秦苏的话,又用了很长时间来对比卫泱与琅琊王之间的差别,虽然两个人都很俊美,但那种俊美绝对是有天差地别的。 直到后半局,秦苏被杀得溃不成军还在垂死挣扎,谢晟才问出最关键的问题,“秦姑娘觉得殿下如何?” 秦苏执棋的手微微一滞,抬眼看过来,笑眯眯地看着谢晟,“你放心,我不会打琅琊王的主意的。” 虽然她想早点把自己嫁出去,但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谢晟不但没被安抚道,反而被她这小眼神刺激到了,一时间脸上都变了色。 秦苏以为自己的诚意还不够,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谢长史,您就比他好。” 谢晟的手一抖,捻着的棋子差点掉在地上。如果这话被琅琊王听见,他的脑袋还能保得住吗? 第三十一章 但面上,谢晟端得非常庄重,“咳咳,不说这个,秦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可有过意中人?” 秦苏这下想得稍微认真了点,“有,可惜……” 谢晟眼睛一亮,面上沉稳无比,捏着的棋子再次云淡风轻地对秦苏的棋盘进行绞杀。 “可惜什么?”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但是,我不记得他了。” 谢晟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他有想到失忆这种可能,但是,失忆能把自己本性都给改了这种事情,他便有些不相信了,他更愿意相信是哪个高人从中做了手脚。 “既然爱他,又怎么会忘记?”谢晟大有穷追到底的架势。 秦苏扬起笑眼,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说你们晋地最讲什么男女大防的礼仪,你跟我谈这个,不怕人说闲话吗?” 谢晟面皮僵了僵,“我这不是将姑娘你当朋友吗?有些好奇而已。” 秦苏心想,谢晟的确是整个晋地对她最好的人,她也愿意跟他多说几句。其实司马熠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到些。进府这几日,她还听过不少八卦。 司马熠是建康城那些闺阁少女的梦里人,想嫁给他的人很多,可惜生错了一张脸。而如今,自己有了王曦的脸,咳咳,虽然被琅琊王亲手毁了,但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完全可以凭借这张脸攀附上琅琊王,软磨硬泡,说不定还能坐上王妃的位置。 很多人打着这个主意,琅琊王自然也是防着的。或许,今日,不过是司马熠借谢晟之口来敲震她罢了。 “大概是因为陷得太深,而他又并不心悦于我,后来生了一场病,便把他忘了个干净。” 谢晟心头震动,冷汗也在不知不觉中弥上额头,再出口时,声音都有点发颤。 “忘干净了,你怎么还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秦姑娘这是逗谢某呢。” “忘记是忘记了,可是我能时常梦见他,只是记不得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是谁罢了,也许某一日再遇到便全都想起来了,不过这样的遇不上也罢。” 听了这话,谢晟的棋再也下不下去了,各种思绪在心头缠绕,最终只化做俩字,“节哀。” 这俩字是他想送给曾经的阿檀的,自从桓曤废旧帝,前太子伏诛,有很长一段时间,司马熠的表现都非常奇怪,那时,即便是他也觉得是司马熠对王芝画旧情复燃了。 秦苏却笑得淡然,世间□□不过是我爱着你,你爱着她,而她未必肯选择你。只是当你回头,我未必肯在原地等你。这本无对错,不过是缘分罢了。 “我跟他只是无缘而已。不值得哀。”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这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却是不能强求的。 一个女子能将情爱爱得如此淡,要么是心如止水已误禅机,要么是经历过刻骨铭心之痛的。谢晟心中哀戚,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道:“那秦姑娘觉得,如何才算有缘?” 秦苏想了想,“大概是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蓦然回首时,看见桃红柳绿间的他,淡淡地道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这,便是缘分。” “那以姑娘的意思,不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又当如何?” 司马熠突然冒出来,两人尽皆回首,只见他一身酱紫衣衫,头发未挽,双眼泛红,眼中像是藏着狂暴的风旋。 谢晟心中一骇,琅琊王这是听到了。 秦苏被这强劲的煞气所扰,抬起头来,对上司马熠的眸子时,吓得心里一个哆嗦。两人同时起身,拱手一礼。 司马熠压压心中的郁结之气,声音僵硬地说道:“寡人是来看大黄的。” 谢晟何等知趣,赶紧借了个由头开溜,还溜得道貌岸然风度翩翩,一点没表现出他心虚过。可老天似乎今日专寻他开心,他这刚转头,又看到花林深处站着一人,而且以他在王府多年经验来分析,这位应该是尾随琅琊王而来的。 咳咳,尾随啊,自然是不想让人知道的,可为什么就让自己给撞见呢? 他本想当自己眼瞎,可对方却毫不回避他的视线,还屈膝冲他福了福。 其实谢晟并不讨厌王芝画,反而有些同情这个女子。从家族渊源来说,太原王氏并不比琅琊王氏差。怨只怨她的家族在太原,而琅琊王氏在琅琊,五胡侵华,逃到江左建国的是琅琊王,琅琊王氏作为琅琊第一大族理所当然地在这篇历史篇章中占据了无人能及的地位。 而她的家族南渡晚,甚至不如他们曾经瞧不起的士族拿到的土地多,要跻身晋国顶级门阀行列,毫无功勋的太原王氏只能走联姻这条捷径,而她便成为了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偏偏天不遂人愿,眼看后位在前,孝惠帝不知道突然抽了哪门子风,将司马熠封为琅琊王。 琅琊王这个封号,在偏安一隅的江左晋国有着最特殊的位置,它象征着司马家族最具实力的未来继承人。 于是,太子篡位了,桓曤平乱了,孝惠帝被废了,太子也伏诛了…… 看王芝画的视线再度落到司马熠和秦苏身上不再理会自己,谢晟只默默地拱手回礼,转身离去。 秦苏和司马熠对面而立,玉兰花悄然无声地凋落,花瓣飘飘摇摇落在他们身上。 “你还未回答寡人的问题。”司马熠如是说。 秦苏遥想了一下,“若是不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那便是有缘无分。非得施点手段耍伎俩,精心筹谋不可。” 还好,不是什么造化弄人,活该倒霉。司马熠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却很深。秦苏便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回望着他,墨玉般的眸子沉静无比,仿佛世间什么污渍都浸染不了她。 十七岁的阿檀还有些少女的婴儿脂膏的肉感,而二十二岁的秦苏身线被拉长了,五官更深刻立体,腰身更纤瘦,真正的不盈一握,胸口也更饱满丰腴,凹凸有致的身形恰到好处,处处透着诱人的气息。 他几日前测量过,连那双手都比五年前要纤长。最后,司马熠不得不承认,如今的秦苏比当年的阿檀更有韵味也更有诱惑力。 其实在邙山见她第一眼他就发现了,可是这样一个人把阿檀给比了下去,他心里是不服气也嫌弃的。 秦苏觉得今天司马熠病得不轻,双眼晦暗不明,嘴唇干白,一看要么是睡眠不足要么是纵欲过度,这让他的气息比往日更冷冽阴沉。 “殿下。” “什么?” “你不是要看大黄吗?”秦苏觉得自己跟大黄从外观来说,还是有巨大差距的。 司马熠瞟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沿着玉兰花树爬过来,此刻正在秦苏头顶探着小脑袋的金将军。 司马熠向它伸出手,金将军乖巧地爬上他的手臂,绕过他肩头,小脑袋看了秦苏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蹿到秦苏的肩头,兴奋地开始一圈一圈在两人身上缠起来。 它越是兴奋,便缠得越紧,两人之间本来还有两尺距离被它一拖,将秦苏踉跄拖入司马熠怀中。司马熠只觉得清香浸鼻,满怀软玉温香,他的手却矜持地没有动一下。 秦苏尴尬地扬起头笑了一下,双手撑在司马熠胸膛,想挣脱出去。 “你最好别动。” “?” “它身上有伤。” 秦苏感觉到她跟司马熠之间差点就胸膛贴胸膛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异常心虚地扬起头问道:“它一直这么热情吗?” 司马熠无暇去看金将军,只盯着眼下猎物,看着那口樱唇,红润饱满,似还透着胭脂香,方才还肃杀的嘴角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的确。” “听说晋地最讲男女大防。” 男女大防?亲我的画像时怎么不讲讲? “捏住它的七寸,它就不敢胡作非为了。” 司马熠依然不答,秦苏咽咽口水,继续道:“其实我下手很轻的,殿下若是怕,我可以代劳。” 怕?这是打算用激将法吗? 秦苏满眼期盼,司马熠却无动于衷,好半晌才悠悠道了一句,“它心灵很脆弱。” “?” “若是示好被拒绝,就会精神萎靡,食欲不振,最后抑郁而终……” “……” 它只是一条蛇!秦苏差点就要爆了。 直到将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金将军才终于满意地停下,小脑袋探到他们之间,一双豆丁眼盯着秦苏不肯放,秦苏竟然在它那眼里看出一丝讨好和可怜,那股无名火便悠悠地被堵回胸腔。 唉,算了,跟个小畜生计较个什么劲儿! 只是一刻钟后,她对面站着的那个男人,竟然就着这样的姿势睡着了。他睡着了…… 秦苏:“……” 第三十二章 王芝画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含光殿的。 从金将军出现,将司马熠和秦苏缠在一起,她的魂魄便像是被抽离了一般。 她怕蛇,为了金将军,她不停地努力地爬过了这道坎。她自认为自己牺牲很多,总能让琅琊王感受到她的诚意,她曾经试图讨好过金将军,这五年她都没放弃过,可除了被金将军咬了不下十次,并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而秦苏,只是来了五天…… 她定定地看着帐顶,眼珠子都没转动一下。 秀娘吓坏了,一边给她擦额头冷汗,一边又叫人去请太医。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说句话好吗?” 王芝画回到含光殿快半个时辰了,一个字没说,里屋自然乱成一团,外院也人心惶惶。 “王姑娘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邪祟,这次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自那位秦姑娘入府她就没好过,现在是越来越严重了,看今天她这样子,竟跟丢了魂儿似的。” “是啊,以前她装病也没这样的。”也不知道这次是唱的哪一出。 众人议论纷纷,也得不出个结论来,倒是一直在内院伺候的小丫头道了一句,“我看她这次是真病,药都有好好吃,太医都换了几拨。” 其他人眼神怪异地看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 “总不能这邪祟是秦姑娘吧?” 众人眼前突然飘过秦苏传说中那张脸,背脊默默地爬上一丝寒意,大概、也许,这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再不敢多言一句,默默地散去,临末了没忘记双手合十在心中求九天诸佛庇佑。 那日司马熠是被摔醒的,金将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们将倒未倒之际迅速抽身,所以他们倒下时,它没受到一点伤,而他自己在着地之前便因为身体的失衡醒了,手下意识地去护怀里的人。 大概是自己这个肉垫比较合格,秦苏睡得很安稳。只有金将军跟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挂在枝头上,转动着豆丁眼,不敢下来。 司马熠抱起秦苏,走到树枝下停住,金将军小心翼翼地探过小脑袋,没嗅出主人的恶意,便高兴地缠了上来。 沁水阁地方小,就两三个下人,但这并不妨碍这件事以雷霆之势传遍琅琊王府的角角落落,劈得所有人都精神亢奋。 司马熠还没回到烟波殿,全府上下已经都知道王芝画这次是彻底失宠了,他们未来的王妃极有可能会是这位北地来的秦姑娘。 而整个事件转变,只用了五天时间。 自然,含光殿的下人也听说了,这些议论难免传入王芝画的耳里。 当年,王芝画进府,用了两个月将王曦挤兑出王府,而这位秦姑娘,估计不用十天就能让王芝画尝到被鸠占鹊巢的滋味。 这是不是天理循环,万恶终有报呢? 秀娘看着王芝画无神的双眼,急出一身汗,声音却非常温柔地劝诫道:“姑娘不要听她们胡说。” 王芝画嘴唇终于动了动,“他们没胡说,我亲眼看见的……” 秀娘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子也跟着乱了,好半晌,她才勉强找到说辞,“姑娘忘了吗?当年殿下也是用这一招来刺激王曦的。也许殿下他……” “不是。”王芝画摇头。这话就像是勾起她痛苦的回忆似的,让她冷漠木讷地脸上露出一丝决然。 她当然意识到司马熠对自己的好,一则是为了那个司马家的血脉,更多的便是想借自己之手探明王曦的内心。 可王曦身上就像是背着万年乌龟壳,坚硬无比,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撬不开她,连司马熠最后都失控了。 她没见过那样茫然无措的司马熠,他站在雪地中时,身影透着萧索与绝望。 她不喜欢看见他这样,她觉得司马熠那些举动不是来刺激王曦的,反而是来证明尽管岁月变迁物是人非,自己依然喜欢着那个少年,那些深深地掩藏在最深处,无法言说的伤痛都被一一揭开,然而,那时的他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也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戳自己脊梁骨,自己的母族抛弃了她,自己的夫君也抛弃她,她没有立足之地,她本是一个将死之人,她委曲求全活得那么窝囊,从来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为什么不来争取一下? 于是她把自己投进了湖里,试图用命赌这最后一局。 结果,她还是输了。 因为她的对手比她更狠也更决绝。 她一直知道王曦是个聪明的女人,绝对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轻生,她甚至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可能都逃不过她的法眼,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在她面前耍着可笑的伎俩,可越是这样,王芝画越是失态。那个时候,王曦唯一会输的只有一点:她不确定司马熠的本心。 凭借女人的直觉,当年王曦自尽,她就怀疑过这是不是她也想要用此种手段留住司马熠的心,用这个伎俩将自己镌刻了司马熠的骨髓里去,直到自己也看到王曦的尸体,才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看到今日的秦苏,她觉得,王曦或许真的还活着。就算有人能捕获司马熠的心,却也没有人能捕获金将军的顺从。 可笑的是,她之前还期望着秦苏能将金将军吃了,让司马熠重责于她…… 若秦苏真是王曦,她这一局,输得有多惨! “秀娘,收拾东西,我们搬出去。” 秀娘浑身一抖,狐疑地看向自己的主子。 她跟王芝画十余载,这个主子的性子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就这样认输,不像她的作风。 自从桓楚班师回朝的消息传来,她就想劝说这位主子离开王府,一直没想好说辞,没想到倒是她主动提出来了。 “那,我们搬到哪里去?” 琅琊王有好几座别院。 “皇上不是曾赐给我一座宅子吗?”那还是东湘侯出生,司马熠不肯娶她,龙椅上那位心里过意不去,才想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在所有人看来,这五年一直是她厚着脸皮耐在司马熠身边不走。 秀娘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样,便跟司马熠撇清了。 “奴婢这就叫人准备。姑娘先躺着。” 做出决定,王芝画吐了一口气,“替我梳洗一下,我要去见他。” 王曦能将所有戏码都唱得冠冕堂皇,她也能! 司马熠今日的心情美妙得有点诡异,烟波殿的侍卫们像是嗅到桃花开放的味道。但这种感觉并不让他们觉得美妙,他们胆颤心惊,毛骨悚然,深怕这位殿下下一刻就会风云突变,雷霆万顷。 王芝画依然站在绿柳阴里叫人通报。 司马熠迟了片刻才出来,可看到他时,她脑袋晕眩了一下,仿佛一下回到了曾经年少时。 少年宽衣博带,温润如玉,眉眼含笑看着她,亲切地叫了她一声,“王妹妹。”在她走不动时,他会伸出手来,扶住她,眉眼柔和,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 可正是这样一个人,她没能抓住,最终让这段感情变了质。 王芝画远远行了一礼。 司马熠站在台阶上,定睛看她,眼神既不温和也不冷冽,并没带多少情绪。 “我是来向殿下道别的。” 司马熠眼神动了动,陡然生出几分提防。 王芝画心微微抽疼了一下,“我想搬去秦淮河畔的宅子,殿下不送我一程吗?” 司马熠知道她想说什么,只道:“想通了便好。” 尽管知道司马熠一直以来的态度,可当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王芝画的内心难免掀起波澜。 “这五年,难道殿下……” “不是五年!”司马熠打断了她,“在你失约兰亭会,一切便已经结束了。” 那是为他选妃举办的兰亭会,王芝画为什么会失约,又为什么阿檀会画出他们曾经约定好的画,这边赐婚的圣旨刚拟定,那方太子妃的人选便敲定,这一切的一切,纵然当年年少气盛,却也早就心知肚明。 在建康城曾经的传言里,是他与阿檀缘分天定,他负心王芝画在前,王芝画“伤心欲绝”嫁给太子在后。 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一直认为阿檀是王芝画安排到他身边的人,所以对她拒之门外。那时,他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虽然聪明,却有着少年的意气和叛逆。而这些,最终只是伤到他最心爱的那个人罢了。 王芝画嘴唇轻颤,脸色愈发灰败,虚弱的她差点没能站住。她好不容易扶住一棵柳树站稳,再抬起头看时,眼神便显得坚定了许多。 “那你可知道,兰亭会前,王曦来找过我?” 司马熠的眸子终于颤动起来,脚也下意识地走下台阶,不过数息便将他们的距离从几丈拉到三尺之内。 “她说,她会取而代之,让你爱上她。”你不是不喜被人算计吗?而她,由始至终都在算计你,只是算计的是你的感情。 司马熠浑身僵硬,他一直以为,他们的缘分是从兰亭会那场乌龙开始…… “阿貅,她没你想的那般单纯。她很聪明,步步为营,一切都算计得恰到好处,即便是五年前的自尽……” 司马熠瞳孔猛地一缩。 王芝画知道,自己猜对了。王曦果然没死,而司马熠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你守了五年活鳏,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司马熠面色迅速恢复如常,“往事不可追。有些东西不是你能扭转的。方才我说的那句话依然有效。我跟她的事情,一直都不是你能插手的。芝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这是我最后能对你说的。” 王芝画的脸煞白煞白,良久没吭出一声。 司马熠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那背影走远,王芝画终于没能忍住,颤抖着声音问,“能再叫我一声阿芫吗?” 阿芫是她的小字,从来只有最亲近的人叫,而很多年前就再没人这样叫过她。 司马熠脚下微微一顿,终究没有回头,“你的归宿不在这里,保重。” 第三十三章 王芝画一阵苦笑,“你可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选择太子?”是有家族利益的考量,可若她真要狠下心来,却是没人能够强迫得了她的。 司马熠的身形果然再次停顿。 “因为,你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喜欢我。而我,想要你记住我一辈子。”利用王曦造成兰亭会的乌龙,那么便是你负我在先,自然会更加刻骨铭心。只可惜…… “阿貅,哪怕你对我有对王曦一半的惦念,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司马熠转过头来,“你知道你跟她最大差别在哪里吗?” “你之所以不选择我,是因为你不想冒险。”那时候的司马熠甚至只是一个侯爷,十四岁还未封王,这在司马家族绝无仅有,因为跟大世家政见相左,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注定要被司马氏牺牲的人,但最后,他成了琅琊王。 “你从来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害怕失去,名利、权势、爱情,什么都想抓住,舍不下,又如何能得到?”只有阿檀,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不计较他的身份,不计较他的前途,甚至不计较也许某一天,会跟他一起成为权力对抗的殉葬品。这样的女子,他也只想回报她这世间最好的。只是那时他太蠢,太幼稚,不懂得如何好好去爱一个人。 司马熠看着王芝画惨白的脸,叹道:“芝画,你永远成不了她。”即便你换上她最爱的衣服,画上她最常用的妆容,即便你让自己从外面看起来像是阿檀重生了,但依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王芝画颓然坐在地上,杨柳风泛上寒意,冻得她全身发冷。 原来,她竟然输得这般彻底。 *** 王芝画说,“她没你想的那般单纯。她很聪明,步步为营,一切都算计得恰到好处,即便是五年前的自尽……” 阿檀曾经也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其实,我并不如你看到的那般贤惠,也不如你看到的那般干净纯粹。你看到的只是你想看到的样子而已……” 秦苏的声音犹在耳边,“若是不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那便是有缘无分。非得施点手段耍点伎俩精心筹谋不可。” 司马熠在紫藤花树下呆坐了很久,脑中各种思绪纷纷扰扰,让他喘不过气来。 日暮将近,晚风渐凉,他才重重吸了口凉气,再次踏入了沁水阁。 秦苏觉得,今日一定是太岁当头,谢晟和司马熠每次都接踵而至。 远远她便看见司马熠站在玉兰花树底下,正拿了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打量着她。 而她面前坐的谢晟还没完没了。上午要陪她下棋,下午要陪她画画。秦苏开始思索,“谢长史,您不会看上我了吧?”这琅琊王府就属你最体贴照顾我了。 秦苏又忍不住瞟了一眼远处的司马熠,司马熠就跟只野兽一样蛰伏在树荫下,幽深幽深的,看得她背脊发寒。 “其实,上午我说的话是开玩笑的。您不必放在心上。”琅琊王的人她哪里敢“勾引”?她可没忘记琅琊王是断袖,他身边所有男人都碰不得! 谢晟被秦苏的冷笑话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依然笑如春风,“秦姑娘真会开玩笑。谢某只是好奇,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入得了姑娘的法眼。建康城世家子弟众多,谢某也想帮姑娘打听打听。” 其实谢晟就想引导秦苏把她那位入梦的意中人给画出来,说不定画着画着她就恢复记忆了。就算不恢复,指不定能意识到琅琊王就是她的意中人,这样便圆满了——其实,他私心里觉得,秦苏不想起五年前的事情反而妥当些。 谢晟的算盘打得很响亮,秦苏画得很卖力,终于在浪费了无数张宣纸之后,画出了一只眼睛,随着线条的加深,越来越有模有样,谢晟一副随意姿态,眼睛却盯得死紧,夹长的凤眼,没错,这是他家殿下,这神韵也没错,也算符合曾经的琅琊王温润如玉,可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却瞳孔骤然一缩。 秦苏便感觉自己手下的纸突然被人抢了,转头看谢晟,你几个意思啊?不是你叫画的吗? 谢晟公式化的笑容僵在嘴角,转头看向悄然靠近的琅琊王,“天色不早了,咱们改天继续。” 司马熠淡淡瞥了谢晟一眼,谢晟便知趣地拱手告退。司马熠从怀里拿出几盒香料,“这是宫里刚送来的,这府里没女眷,顺道给你拿过来。” 说罢,眼睛很自然地去寻找大黄的身影,仿佛他真的只是过来看大黄的。 大黄十分配合地从屋里爬出来,扭动着长身子,爬上司马熠的肩头。 司马熠一边轻抚着它的小脑袋,看似在逗着它玩,实则所有注意力都落在秦苏身上。 秦苏心想,这该不会又是做给谁看的戏码吧?她这挡箭牌当得可真悲催,于是很尽责地将每盒香料都打开,其中有两盒是梅花调制的,她的鼻子下意识地在那盒冷梅香上停留了数息。 司马熠的瞳孔几乎变了色,可脸上却不肯摆出半点波澜来。 但秦苏也只是多嗅了一会儿,全都放下了。 司马熠佯装不在意地问道:“不喜欢?” 秦苏十分坦诚,“其实我不喜用香。” 司马熠心头一颤,似有阴云密布。阿檀最喜欢冷梅香,那也是他曾经最爱的香。 “你觉得,一个女子,只用一个男子喜欢的香料是出于何种目的?” 秦苏觉得这个问题稍微有点技术含量,便认真地想了想,“很多野兽都是用气味划分地盘的,或许,那女子只是想让那名男子觉得,她是属于他的,而并不是来侵占他地盘的。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司马熠瞳孔一缩,心口不规则地鼓动了两下。金将军感觉到主人身上的低气压,十分知趣地慢慢逃窜到秦苏身上。 司马熠一直觉得冷梅香太寻常,也太容易弄到,配不上他的阿檀,所以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捣鼓香料,想要给阿檀这世间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他甚至记得阿檀拿到那盒香料时隐忍的嘴角。他一直误以为那是她想笑,在他面前害羞,他甚至误认为那之后阿檀对他愈发的客气相敬如宾,只是在排斥拒绝他的好意…… “按你的意思,那男子若是让她用其他香料便是对她的拒绝?” 秦苏不怕死地点点头,“道理的确如此。” 狗屁道理!喀嚓一声,秦苏听见了司马熠的骨节响。 “你能不用野兽的思维来揣测人心吗?” 秦苏和金将军一起扬起脑袋看向他,眼中无一例外透出了无辜。 司马熠气结,拳头攥得老紧,腿脚也开始发痒,最后他僵硬着身子,转身离开。 秦苏伸手摸了摸金将军挨过来的脑袋,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他想揍我呢?” 金将军如果能说话,大概会提醒她一句,“其实,我的主人是在骂你是野兽。” 司马熠走出沁水阁时,谢晟还在外面候着。 司马熠气息非常不顺,脸色也极为难看,看见谢晟,勉强压住火气,问道:“她画出来了吗?” 谢晟心底猛地发虚,面上却装得很淡静,“我想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显然司马熠没心情跟他废话。谢晟只好回道:“秦姑娘记不得她梦到的人。” 司马熠倒是没觉得意外,其实,秦苏能去他书房找自己的画像便已经充分说明了她梦里的人是谁,谢晟倒没必要多此一举。司马熠觉得,对一个心智不全的人,他必须大度。再一想到秦苏梦游亲自己画像的模样,方才密布的阴云也慢慢消散了。 两人闲话了几句,司马熠便回了烟波殿。 谢晟直到人都走远了,才从怀里掏出秦苏最后画的那只眼睛,又仔细对比了一下方才琅琊王的眼睛线条和神韵,他再一次确定,这只眼睛画的并不是琅琊王,而是另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也许秦苏只是随便画画,打发自己罢了。 这一切,只是巧合……大概…… 第三十四章 王芝画要离开琅琊王府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建康城。 谢晟觉得,王芝画虽然有些傲气,但应该不至于看到琅琊王去见秦苏就愤然离府的,莫不是琅琊王找到了阿檀,迫不及待地想将一切障碍扫平,好名正言顺地把阿檀给办了? 可回头一想,当年婚事都张扬出去了,琅琊王却没娶她,她都能隐忍不发,怎么会忍不了这点刺激?再则说,琅琊王再心急,却也不会干太激进鲁莽的事情。 于是谢晟一游荡便游荡进了烟波殿。 今日这位殿下没有穿绛紫色的长衫,而是穿了件白衫,这白衫虽然宽大,却对他如今的身材而言显得太小了点。没记错的话,这个款式应该是他十七八岁时喜欢的。也正是阿檀最后一幅琅琊王画像上的那件。 府里的裁缝正在重新测量他的尺寸,大概是打算重新做上一件。 谢晟站到门前一拱手。司马熠悠悠瞥了他一眼,待裁缝量完退下,他才道了一句,“听说了?” “殿下真的让她走了?” “桓楚马上便会入京。” 突然听见桓楚的名字,谢晟心头莫名跳动了一下,心情有点小复杂。王芝画,她可不是一般大户人家养的天真女子。当年她能一边做她的太子妃一边让琅琊王念念不忘数载,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说放手就放手。 她离开,只能说明她有新的谋划,不过恰巧借了秦苏这个由头罢了。 一个死心塌地在琅琊王身边服侍五载,不计较身份名誉,只为获得琅琊王青睐的女子,只用了五天就被秦苏给祸害得在琅琊王府待不下去,这该是多么悲壮凄惨的结局。 王芝画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将她曾经的污点洗白,激起建康城百姓最大的同情心。而秦苏从一开始就是被视作妖孽奇葩的存在,那些火力自然会集中到她身上。 若只说王芝画这一招是以退为进也没什么厉害。但这之中若是牵扯出一个桓南郡,那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微妙了。 “你觉得我这样穿,如何?”司马熠突然问,脸上有些不自在的冰凉。 谢晟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秦苏画的那只眼睛,第一次感到阵阵心虚,但他还是用他强大的意志力不让自己露出一点破绽,再用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观察力将司马熠扫描了一遍,最后很委婉地告诉他,“衣服,小了点。” 司马熠剑眉一竖,谢晟赶紧补救了一句,“但风度神韵比五年前更胜一筹!” 司马熠嘴角动了动,好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句,“那就好。” 谢晟就跟被雷劈过似的,他怎么觉得他家殿下像个怀春少女,一副欲语还休模样。他忍不住又将司马熠多打量了一眼,面色冷硬,依然是那个王霸之气撕裂苍穹的琅琊王。 谢晟稍稍安了心。 “那王姑娘那边还需要安排些什么吗?” “不用。你给秦苏找个放心的人。” 谢晟一呆,什么叫做放心的人? “我答应她可以自由出入王府。能跟在她身边的人必须得知根知底。” 谢晟微笑,原来如此,“我心中倒是有个人选。” “你是想说王凝吧?” 那小子从他开府就每年闹腾要做他的入幕之宾,之前司马熠都觉得他年纪太小,如今倒是正当年的。 “就是他。”琅琊王氏中,跟阿檀亲近之人,除了会稽山那位叔父,便数王凝了。 “不过以王凝的脾气,要他当秦苏的贴身护卫,他未必肯答应。” “他也十五了,是该懂事了。殿下放心吧。” 谢晟做事,向来最称司马熠的心。谢晟自然也知道,司马熠是有心想要栽培王凝的,可惜这家伙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不是说他没能力,而是他谁都不服,压根没办法跟同僚共事,又傲气惯了,性子浮躁,容易被有心人利用。不磨磨他的锐气,难堪大任。 当然,事实并没有谢晟说得那般容易。 王凝一听要聘他入琅琊王府,当即喜滋滋地跟谢晟来了个热情的拥抱,可再听要给秦苏当侍卫,当即脸就黑了下来。 “三哥,你逗我玩呢?” 谢晟将一副画像推到王凝面前,笑容清浅,“这是你画的吧?”这画便是当日秦苏进建康城时,大街小巷流传的她的画像,这奠定了秦苏这个妖孽之身祸害世人的基础。 王凝瞥了一眼那张秦苏的画像,面上非常正经,“谢三哥说笑了,那两日殿下罚我抄书,哪里有这个闲情逸致去画‘美人’图。” 谢晟也不跟他强辩,只道:“秦姑娘只是脸上受了伤,正在换皮,过两日便好看了。”其实把秦苏画成怎样他倒是没啥意见,毕竟被人敬畏避忌总比被人嫉恨欺负好,可要说这样的人强逼琅琊王成亲,这会引起骚乱的。 这不,这几日他的房门口就没消停过,谢家那几位好妹妹好姐姐,甚至连自己的婶婶姨娘都来找他打探消息,那阵势就跟他这个长史做了什么卖主求荣的亏心事一般。合着,琅琊王娶了一位不能令她们心服口服的王妃,便是他们这些幕僚的过错。 连方才进王家大门时,王家那几位未出阁的小姑娘也拉着他,差点就抱着他大腿给哭了,抽抽嗒嗒地说,“晟哥哥,你一定不能让殿下娶那个女子,能够把王芝画都祸害走的一定是个妖孽……若是六哥哥在王府,定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那“六哥哥”便是王凝这位罪魁祸首了。 听见“妖孽”二字,谢晟默默地在心头捏了一把汗,衷心警告道:“断不可在外人面前这样说秦姑娘。” 小姑娘们看他如此庇护秦苏,小脸儿更憋屈了。 谢晟觉得,这事,他是真不想管。直到此刻,他手臂上还沾着人家小姑娘的眼泪呢。 王凝有些不满,难道谢晟是来帮那个秦苏说情的? 他只高抬了眼道:“那又如何?”想让他尽心去看护秦苏,门儿都没有,一个想要把他阿檀姐取而代之的人,哼哼…… 谢晟道:“不如何。只不过,这是一个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将功补过?王凝眯了眯眼,“殿下不会真看上她了吧?”那么丑的人…… 谢晟想了想,王凝最忌讳的莫过于有人侵占阿檀的位置,而现在的秦苏摆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有人承认她是阿檀,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十分委婉的说法。 “秦姑娘名义上是殿下的贵客,实际上是人质。殿下想在她身边安插一个心腹,名义上是保护她,实际上是监视她。”也许监视着监视着,王凝自己便能发现秦苏便是阿檀也说不一定。 王凝一听,眉头皱得老高,这谢家三哥还真会说话,琅琊王心腹什么的,的确很具诱惑力,他知道谢晟在忽悠他,但他也不能否认这话的确有几分真实性,只是要让他身负爵位的大族子弟去护卫一个山野来的女子,而这女子跟他还有仇,这让他如何能坦然接受? “若是你想她第一天便被我碎尸万段,我同意。” 谢晟笑得毫无压力,这位似乎忘记了,第一天见面,到底是谁吃了谁的亏。 当然,谢晟是谦谦君子,不会如此刻薄,他只道:“你耍了那么多花样,瞎折腾了五年都没把王芝画撬走,秦姑娘不过用了五天……” 王凝的俊脸一下青白起来,舌头跟着打结,“那、那是我有君子之风!”谁像她装神弄鬼,正常人都能被她祸害死! 谢晟摆摆手,起身道:“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王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谢三哥……” 谢晟笑眯眯地拿开他的爪子,“就这一个机会。现在我去看看卫泱,听说他身子还未大好……” 王凝一下急了,“我去!”义愤填膺,掷地有声。 谢晟拍拍他的肩膀,“孺子可教也。”出府时,毫无意外听见了王凝的哀嚎。 晚上,司马熠比往日更加焦躁,哪里能睡得着,眼睛不停地看向窗户,今日谢晟提及了她的意中人,她会不会一时兴起来看看自己这个被她遗忘的意中人呢? 如果她真来,要自己亲她,他是该接受还是拒绝呢? 白日里还在忿忿自己被算计了这么多年,晚上却毫无压力地在这里想入非非,司马熠觉得,自己大概是中毒了,中了一个叫阿檀的毒。 司马熠重新将自己那副画像挂起来,等着那个心智不全的家伙主动送上门来,可三更都过来,依然没听见一丝异常响动。 司马熠便有点坐不住了,走出烟波殿,只见绿柳阴里站着一个婀娜身影,就如当年王芝画摔倒,阿檀静默地伫立在那里一样。 当然,他知道,这不是阿檀。 司马熠走过去,“那边宅子可打理好了?” 王芝画轻轻点头,“正在连夜收拾。” 司马熠也点点头,便没话了。 王芝画抓住他袖子,“你就没话跟我说吗?” 至少该关心关心她病好了没?她此刻的模样,高烧未退,人必然憔悴异常,难道他就一点看不出来? 司马熠当然看出来了,但他更清楚,如果自己表现得在意,王芝画越会往那方面刻意发展。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毕竟相识十余载,王芝画知道他某些弱点,比如这怜香惜玉。她大概也认为他做不到狠绝二字。即便当年,他被王芝画算计娶了阿檀,其实并不真恨王芝画,他私心里觉得,一个弱女子要在门阀政治联姻中立足,为自己多考量并无什么不妥,他们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时间一久,过了最初的被人算计的愤怒期,也就看淡了。 可那都是曾经那个司马熠,现在的他,不一样。他不会再为了不相干的人投入任何精力,拖泥带水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他已经不是那个同情心泛滥的少年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当机立断。 司马熠忽视了王芝画眼中的期盼,王芝画心瞬间跌入冰窟里。她怏怏收回手,也收起那些可怜,只看着他道:“你还记得小的时候,你在树洞里跟我说过什么吗?” “那时你在东山走丢了。”王芝画提醒他。 这是他们缘分的开始。 司马熠道:“我很感激你为我驱蛇毒,也感激你没有舍弃我独自离开……”至于说了什么话,他不是一个会随便给人承诺的人,即便那时年幼。 王芝画摇摇头,其实,那个为司马熠驱毒陪伴他的并不是自己,只是自己恰巧在他蛇毒解开神智清醒时找到那里罢了。 那时,她虽然年纪小,可莫名地想要亲近司马熠,可司马熠并不喜欢理睬她,她便贪心地揽下了这份功劳,顺理成章地站在了他身边。甚至有一段时间,她害怕那个人会突然冒出来,打破她幻想的泡沫,可这个人却一直没出现,她一直觉得,这就是天意吧,注定他们要在一起。 “那时,你说,幸亏有你在我身边……” 她就因为这一句话,将自己越陷越深,好像一辈子的成就都在这里,而可笑的是,那时他们不过是孩子,孩子的话又怎能当真,可她却一直用这句话来催眠自己。 “大概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夜凉如水,已是三更天,她从日落等到现在,不过只是为了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说上一句话罢了。 王芝画看着他,脸上慢慢浮上笑意,苦涩的,令人心疼的。最后她转身,萧索的凄凉的,慢慢消失在黑夜中。是的,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爱过司马熠,即便是现在,她依然爱着。看,那又如何?她有自己的道路,或许注定跟他失之交臂,但这并不表示她就认命。 司马熠并没有注意到,在王芝画拉着她说那几句话时,一个游荡的身影就在不远处。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双眼黯淡无光,那一刹那,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她无法前行,停住良久,只得转身,默然离去。 郗泓觉得,或许是自己眼花,他看见了月色下秦苏面具闪动的水光,只是一滴,挂在眼角处,不肯落下却也收不回去。 即便冷血如他,在那一刻也被怔住了。 自那日起,那个只有暗夜才会出现的“幽灵”,便再没出现过。 第三十五章 第二日,谢晟去看秦苏,顺道告诉她给她选了侍卫,以后出入王府,或者在建康城做了什么“好事儿”,这个侍卫都能替她摆平。 秦苏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谢晟跟她说了半天,她一点反应也无,反而拿了一双墨玉般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似在用她野兽的思维解剖他。 谢晟头皮莫名地开始发麻,脸上笑容愈发和煦了,“秦姑娘对在下的安排是不是不满意?” 秦苏又盯了他半晌,才起身回屋,端出一堆东西来。 谢晟定睛一看,一只是面具,连口鼻和眼睛都挡住的面具,另外还有十几条手绢,各种花色,大小还不一。 “谢长史,您这是什么意思?”送手绢,她还能稍微理解一下,虽然她不是一个需要用手绢擦鼻涕眼泪的女子,但偶尔顽皮起来,难免弄脏自己,可为什么要送这么多。 至于这副面具她就更不明白了,你好歹给我开个透气的口啊?明明之前送的面具不就挺好的吗?这个连眼睛都挡住的算怎么回事? 谢晟心道,这都是谁栽赃到他身上的啊? 回头一想,便有些了然了,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只是看着材质不错,送来先给姑娘看看。”这些东西材质的确是不错的,虽然做工简陋了一点。 秦苏终于露出一抹笑,“看来是我误会了。”她还以为是琅琊王想让她选一个死法,眼看三个月期限将至,是被这没孔的面具捂死,还是用这些手绢结成绳子吊死,死相都不好看。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啊。 谢晟也默默抹了一把汗,他觉得自己强健的心脏其实是受到惊吓了。 两人各怀鬼胎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翻,秦苏恢复了神彩,“那日我给你画的那只眼睛好像不对。” 谢晟心头一亮,面前却装得云淡风轻,“要不你再给我画一次。” 秦苏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喏,就是他!” 谢晟按捺住心跳,心想上次果然是秦苏忽悠着他玩的,这次应该不会再错了,可当他打开画像,心颤了,手抖了,眼睛直了…… 秦苏面上难得有了些羞赧,“其实我的眼光很高的。你不能因为我年纪大就给我胡乱牵红线。” 谢晟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只眼睛依然是丹凤眼,可是,更不像琅琊王而像他记忆中某个人,尤其是那眼角处的一颗滴泪痣…… 谢晟默默地将那幅只有一只眼睛的画叠好纳入怀中,安抚道:“放心,我一定物色建康城最好的子弟。只是,秦姑娘可不要随便给什么人都画这幅画,不好。” 秦苏挑眉,她才没这么无聊呢。 谢晟离开沁水阁时,腿都开始打颤,郗泓追上来,眼中闪动着默默精光,“她祸害你了?” 谢晟这才意识到自己走路的姿势似乎有点怪异,振了振神,面上已经如平日一般春风和煦了。 “你怎么白天也在这里?” 郗泓闭了嘴,脸上所有表情都隐没了,“今日殿下心情可好?” 谢晟转头,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在背地里搞了什么阴谋吧?” 郗泓觉得,谢晟简直在侮辱他对琅琊王的赤胆忠心,面上冷了冷,拂袖而去。 谢晟一把抓住他,“那只面具和手绢是你送给秦姑娘的吧?” 郗泓挑眉。 谢晟觉得,有些东西还是应该光明正大地送,毕竟秦苏现在也算是杂草有主的人了。 “秦姑娘毕竟是姑娘家,若论起面具的好看,这个还属殿下最在行,下次要送,问问殿下送什么样的比较好。” 做兄弟的,言尽于此,你好好参悟吧。 谢晟要走,郗泓反而拉住了他,“那手绢呢?” 谢晟笑,兄弟,你能开一次窍吗?咱们现在说的不是面具和手绢的差别。 郗泓就是个死脑筋,抓住谢晟不放手。谢晟只好道:“太难看。秦姑娘扔了。” 听了这话,郗泓不但没生气,反而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谢晟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欺瞒琅琊王压力太大,头眼昏花,神经错乱了。 待谢晟一走,郗泓扯了一绺布,写了几个字,裹住一颗石子,随手一飞,石子夹带着劲风,稳稳当当地落入远处隐藏着的另一个人手里。 卢其将布展开,上面只有几个字:手绢太丑。 卢其:“……” 谢晟没有去外牙做事,而直接去了南郡府,借着给桓楚办庆功宴的事由见了容若一面。 自桓曤病逝,龙亢桓氏没落,桓楚以桓南郡身份留质建康,这位容若便一直在他身边。那时刚好是琅琊王与阿檀成亲第二载。而桓楚再起,该是两年前的事情。 阿檀的身世一直很隐秘,因为其父王粲的关系,她从小便没有养在琅琊王氏族中,据说是有高人教养着,直到她十三岁到了待嫁的年龄才回到会稽山叔父那里。而十四岁阿檀便跟琅琊王定了亲,谢晟实在想不出,阿檀如何还会跟别人扯上关系。 “谢长史,庆功宴是朝廷的事,我区区在野女子,不足过问。若是谢长史有其他事情,不妨直说。” 容若将方煮好的茶倒入茶盏,推到谢晟面前,双手收回交叠于膝前,淡静地看着谢晟。 谢晟也觉得要跟一个聪明人兜圈子并不明智,“其实,谢某的确有点私事想打听一下。” 容若示意他继续。 “我记得桓南郡少时顽皮曾摔伤过脸,后来伤虽然好了,模样却是变了。不知,容若姑娘可有见过桓南郡少时画像?”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谢晟之所以会记得,因为那时作为第一门阀大族,他给桓楚画过画像。 “谢长史说的可是桓南郡十岁游学那次意外?” 谢晟点头。 “那时我并不在南郡府,只听过一些,桓南郡自觉自己毁容,府里便毁去了他曾经所有的画像。所以,抱歉,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容若答得滴水不漏。 谢晟只好品了口茶压压惊,转而又道:“桓南郡似乎是跟琅琊王同年,如今也是二十有三。斗胆问一句,桓南郡一直未娶,可是有心仪的女子?” “谢长史可是想问王芝画王姑娘?” 谢晟回望道:“除了王姑娘,难道还有其他人?” 容若笑了,缓缓起身,“谢长史请回吧。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两个人都太聪明,想要钻对方的空子太难。 谢晟只好起身拱手告辞。 司马熠觉得,秦苏一日不来看那幅画像,大概是折腾累了,想休息一日。 秦苏两日不来,他便开始不断猜测各种可能性,比如秦苏是不是已经忘记那个被她轻薄过的画像了?她怎么能耍完流氓,就忘记自己呢?始乱终弃,太没天良了! 秦苏三日不来,司马熠便终于按耐不住了,他想,他应该请太医给她瞧瞧,她一定是生病了。 夜色深沉,司马熠却无心睡眠。他看着窗外,听着子时的更鼓响起,烟波殿空荡荡的,毫无人气。紫藤萝默默绽放,静静凋零,并没有迎来它的主人。 据郗泓说,秦苏犯迷症时一般都是过了子时三刻才会出门。司马熠将自己那副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又选了一个位置低一点的地方挂,若是秦苏再来亲他就不用搭凳子,就不怕被摔着。可最后,终究没等来秦苏。 郗泓默默地走到司马熠面前,默默地站了良久,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司马熠几次抬头,他都没动一下,似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说。” 于是郗泓说,“那日,烟波殿,她哭了。” …… 一阵风拂过紫藤萝,枝条摇曳,抖落一地花瓣。 时空便在那一刹那静止了。司马熠握在手中的笔默默地掉落在地上,滚动了两圈。只是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在他心口开了一个血口子,可他感觉不到痛,却又让他痛得窒息。 郗泓看着司马熠一阵风地飘过,带起帘幔轻轻拂动。他不禁遥望了一下漆黑夜空,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了,琅琊王发.情了。 再遥想了一下那个发.情对象……郗泓摇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沁水阁里,秦苏拥着被子,睡得十分香甜。面具取了,露出脸上的新肉,额间还有一块硬皮未曾脱落,但已经能看到曾经的倾城之色。 发套也取了,露出她的短发,凌乱地翘起,铺在枕上,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子。 秦苏的脸上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落寞。仿佛世间一切不好的情绪都已经远离她。无论她在梦游时看到的是什么,无论那一刻她有多么痛心,都会在翌日清晨睁开眼时忘得干干净净。 司马熠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是啊,若是个寻常人,他可以坦诚地告诉她,她看到的并没有什么意义,他跟王芝画什么都不是。可是面前的是秦苏,她只会在梦里才会想起他,甚至白日里都不知道他于她有什么意义。即便他给出承诺,道歉,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摆放到她面前,她都不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大概还会问一句,“你出门时,可是忘记吃药了?” 司马熠在榻前呆坐良久,直到一阵凉风拂过,摇曳了烛光,他才回了点神,替秦苏掖了掖被子,将露在外面的一只脚塞进被子里面去。大概放在被子外面太久,脚上泛着凉意,他下意识地握在掌心捂了捂。 郗泓挂在窗外看了一眼,便默默地跳到地上,仗剑而立,守住了门口。 突然之间,秦苏眼皮动了动,司马熠立马停住手,眼睁睁看着秦苏从榻上坐起,顶着一头鸡窝似的短发,迷蒙着双眼,下榻,穿鞋,一气呵成。 从柜子的旮旯里翻出两幅画,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火盆,拿起蜡烛,蹲在火盆边上,口中念念有词,“我已经找到我的良人,就大方地成全你们吧。” 被视作无物的司马熠眼睁睁看着她将画展开,第一幅画得很抽象,眉眼不是眉眼,口鼻不是口鼻,但在脸的部位写着赤.裸裸的三个大字“王芝画”。 秦苏毫不客气地将画点着丢进火盆里,双手合十一鞠躬,“一路走好。” 司马熠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看向另一幅,画像展开,那上面画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只是这画刻画得十分细腻,与阿檀最后为他画的别无二致,只是神韵更佳,但姿态着装却跟那幅画一模一样。 司马熠心血狂涌,手不听使唤地想把那幅画抓在手里,秦苏却蓦地站起,看着那幅画片刻,眼波似含情脉脉,口气悠悠道:“今日,我便成全你吧。” 于是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吧唧”一声亲上画,司马熠伸出的手蓦地僵在半道上,“阿檀……” 这一次,秦苏没有做任何留恋,嘴唇一触即离,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将画点燃了。 司马熠眼巴巴看着火苗烧过“自己”的衣袍,他感觉自己的脚都快没了,秦苏却端详了一下,终究没舍得,将画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灭了火,又似踌躇了片刻,这才跟想起什么似的,将画卷好,噌噌下搂了。 司马熠赶紧跟了过来,还难得贴心地给她照亮道路。 秦苏无视守门的郗泓,径直走到一株玉兰花树下,赤手刨了个坑,跪在地上,伤心地道:“把你让给她,我死不瞑目!从今往后,你与她,生死不复相见!” 司马熠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感动还是该愤怒,最后只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秦苏温柔地抚着卷轴,依依不舍地将画轴放进土坑里,声音悲怆,“阿貅,安息吧……” 一股寒意从司马熠的涌泉穴迅速冲破百会穴,他全身都冻僵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秦苏把他埋了。 她,把他,埋了! 之后,秦苏将王芝画的“骨灰”倒进了水里,还把火盆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王芝画存在过的痕迹,再之后,她爬上床,心满意足地打起了香甜的小呼噜。 司马熠再走出阁楼时,三魂不见了七魄。 郗泓觉得,今日的琅琊王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曾经面对刀山火海累累尸骨都不皱眉头的琅琊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 司马熠道:“以后,你不用守夜了。” 郗泓看过去。 “大概,以后,她再也不会出去了……” 第三十六章 那一夜对司马熠精神上的摧残几乎是毁灭性的。 与幕僚商讨正事时,他会突然低头苦笑,口里念念有词,所有人都被他念得毛骨悚然,可仔细一听,完全听不出他在说什么,甚至在别人义正言辞地发表高论时,他突然抬起头,目光跟带了勾子似的,勾住说话的人,直将人掷地有声的雄浑气势灭得心虚气短干脆昏厥过去。 人人都道,琅琊王是不是中邪了? 是不是那位北地来的秦姑娘祸害走了王芝画就开始祸害琅琊王了? 当然,琅琊王何等英明神武,如何会被北地一个小狐狸精给祸害成这样,他们更倾向于另一种说法——大概,琅琊王只是开始想念王芝画了。 你看,王芝画这一走,他脸色就没好过。 是啊,毕竟五年呐,即便不是人,是一只小猫小狗在你身边待了五年多少都是有感情的,平日看着是烦,可真当一个人消失了,就会抓心挠肝地想念。 在他们看来,这是琅琊王的孽根性在作祟。什么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最是狗血了! 这当然没有逃过王芝画那边的眼线。王芝画听见这个消息时甚至怔愣了很久,最终却并没有说出什么,只对前来探她口风的王冲道:“听说桓南郡不到十日便会抵达建康城,伯父他们是如何打算的?” 即便是她这个深居后庭的妇人,也知道门阀政治下,一手遮天的未必是皇族,至少晋国开国至今,权臣此起彼伏,还没有哪一个皇族能将权臣压制住的,最后都得依仗各大世家联合抵制才能化险为夷。这是大世家的资本,也是他们的优势与砝码,不能失去。所以,这一代的琅琊王的强大便显得尤为扎眼。 这次,他们都能嗅出来桓楚崛起的强烈气息,可桓楚能否压制住琅琊王,这可就未必了。 “阿妹不必忧虑。琅琊王对阿妹念念不忘这是好事。当务之急,还是调理身子要紧。” 说罢,王冲便奉上了太原王氏准备的一堆滋补圣品。 王芝画只淡淡看了一眼,“待他日康复,我一定登门拜谢。”她知道,琅琊王不是在惦念她,但她却不能让太原王氏的人知道这个事实。否则,她便又会成为一枚弃子。年少时,她一直把母族当依靠,后来却越来越防备它,当真可笑。 王芝画出府第三日,皇上便正式封了她一个萱华夫人的封号,食邑两百户,虽算不得多富足,却也可以让她一世衣食无忧了,并且保留了她太原王氏士族高门的身份。 谢晟为此沉吟良久,“前一日我才听伯父说皇上收到桓楚的五百里加急。没想到这后一日,她就被封了一个萱华夫人的封号……” 谢晟装模作样地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圈,司马熠终于抬眼,双眼无神,“那信上说什么?” 谢晟赶紧理了理衣摆,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八卦之徒,面上还摆得特正经,以禀报正事的语气禀道:“无意间提到曾经跟王姑娘在东山狩猎……” 那时皇帝还是会稽王,是谢家看上的乘龙快婿,谢晟的伯父在东山举行狩猎会,邀请众世家子弟,顺道挑婿,而同时跟去狩猎的司马熠跟桓楚还不到男女分席的年纪,跟同来避暑的世家女公子们多有接触。 而那时,桓曤刚领了大司马衔,论起权势来,桓楚都能压司马皇族偏支半头。桓楚第一次见王芝画就道:“这个妹妹真好看。”若不是桓楚就三天热度,“调戏”完人家小姑娘便把人给抛到九霄云外,估计陪同而来的双方母亲真会给他们定一门娃娃亲。 那时人人都以为桓楚没再对王芝画上心,可没过几年,差不多到了可以指婚的年纪,桓家突然又叫了媒人上门提亲。而当时,王芝画与司马熠正是“你侬我侬”时,就差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司马熠才借了会稽山办了兰亭会,意在选妃。 之后的一切便完全改变了历史轨迹。王芝画谁都没选,而是选了前太子。 如今桓楚堂而皇之地在给皇帝的传书中提到王芝画,其用意不言而喻。建康城中已经传开,桓楚多年未娶,便等的是今朝,南定成汉,高居庙堂,名正言顺地娶王芝画过府。 茶楼酒肆不少传言说,王芝画也算因祸得福,前脚刚被秦苏排挤出琅琊王府,这后脚便遇到重居朝堂的桓楚。 还有传言说,琅琊王之所以近段时间心情不好,该是想吃回头草也吃不到,才恼羞成怒了。 司马熠对这些八卦依然无动于衷,在谢晟淡定隐忍的期盼中终于道到一句,“既然如此,你就代寡人写一篇文赋,颂扬一下王芝画这五年的德行,顺道表明一下寡人的立场。” 谢晟知道,所谓的颂扬德行,不过是要将这五年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事实告诉建康城中人,这样,王芝画可以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嫁给桓楚。这也算是司马熠最后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吧。 自从建立了九品中正制,这朝野舆论八卦之风也愈演愈烈,士族子弟更是懂得如何运用这些来为自己造势,获得名誉声望,从而成为传说中的风流名士,引起上层掌权门阀的注意,被聘为幕僚或者入朝为官也便顺理成章。 而眼下形式很明显是桓楚在为自己入朝造势,从小他们就互为对手,这世间估计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的。 因为明白,司马熠对此更是不屑一顾,既然谢晟都这样婆婆妈妈地跟他废话了,那么这个笔杆子上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临出门,谢晟终于没忍住回头道了一句,“殿下为何不白日去看秦姑娘?”他可听郗泓说了,琅琊王每晚都会去沁水阁,而且都在三更天。郗泓从来不是一个会论琅琊王是非的人,既然告诉他这件事,便是想要他进言。 司马熠遥望了一下远方,他本以为秦苏把他埋了这事就了结了,其实不然,那个混蛋每天还会把“他”挖出来,亲上一口,又将“他”埋进土里。 如此反复地被人诈尸,他觉得自己身心疲惫。 他甚至无法揣测秦苏到底已经变态到了何种地步。 “其实若是能让头脑清醒的秦姑娘重新喜欢上殿下,一切便迎刃而解了。”谢晟面容平和,内心急得吐血,殿下,你若再不快点动手,桓楚就回来了。 司马熠精神一震,他差点忽略了阿檀的另一种存在——“秦苏”。 秦苏说,想当我的侍卫,就得拿出点本事给我看看。 王凝想,一个北地蛮女竟然敢嫌弃他这个南地高门贵公子,一定是眼睛长瘸了。 作为有教养有节操深受琅琊王器重的少年才俊,王凝大度地问道:“怎样你才肯留下我?” 秦苏眼珠子转了转,司马熠给了她令牌不假,可给她找这么一个视她如仇敌的人来,与其说是保护她不如说是监视她。以她野狐狸般的直觉,王凝的眼睛就想从她身上挖出点什么东西来,好给她致命一击,让她翻不了身。尽管此刻他表现得很得体,可掩饰不了他的险恶用心。 “简单,闯过我设计的陷阱就行。” 于是,司马熠到沁水阁时,便见王凝玩命似的吊着一根藤蔓,双腿分别撑住坑缘两侧,而坑下布满削尖的竹子,其中最长最凶险的一根离王凝的菊花不到两寸,他的脚只要稍微一滑,或者乱动一下,就很可能被爆菊。 王凝就那样吊着,憋红了脸,却不肯向秦苏示弱一分。 秦苏优哉游哉地蹲在陷阱边上,大黄耀武扬威地攀在她头顶,两双眼珠子如野兽一般贼亮贼亮,盯住王凝。 司马熠气息微微一滞,下一秒,便淡定地将王凝从坑里拎了出来。王凝腿都软了,依然不甘示弱地站得很笔挺却僵硬。 秦苏看司马熠,这可是司马熠名义上的小舅子呢,她这样待他,会不会被司马熠给劈了? 可司马熠脸上却非常平静,一点不像要跟她算账的样子,秦苏的提起来的小心脏稍微往里面压了压。 司马熠伸出手摸摸探出脑袋的金将军,对秦苏道:“不要王凝,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护卫?” 昨日谢晟就来跟他说过,秦苏似乎对王凝并不满意,他还想着,既然秦苏不满意,说不定就会梦游来找他,可惜…… 两个人谁都不来找他,就这样明里暗里较着劲儿的。 秦苏眼珠子转了转,胆子肥了肥,“我喜欢温柔点的。”还特含蓄地补充了一句,“比如,卫泱。” 司马熠:“……” 王凝气不打一处来,“卫泱胆子小,还不被你吓出病来。” 这话秦苏就不爱听了,本来她也是一张好好的脸啊,再说,现在戴上面具戴上发套,她哪里就不能见人了? 司马熠却先松了口,对王凝道:“明日你带卫泱一起来。” 王凝背脊一僵,琅琊王何时如此纵容一个外来女子了?难道真是对她上了心? 同时他也很郁闷,若是让卫泱知道他有机会进琅琊王府,他还不撑死也要来克服秦苏这一关! 谴走了王凝,司马熠坐到亭子里,喝了一口秦苏刚煮的新茶,茶香扑鼻,唇齿透香。他故意将自己的白袍子撩了撩,务必让杨柳风吹得更*一点。 秦苏眼瘸,不明所以,猜想,琅琊王这样耐着不走,大概还是想跟她算算账的,于是她道:“其实我只是想跟王凝切磋切磋。” 司马熠拢了拢新做的袍子,这件跟阿檀最后画的画像上穿的那件别无二致,他今日甚至束了跟画像上一模一样的发冠,可一下要让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估计有点困难,所以,他大度地原谅了秦苏歪曲他的意思。 “王凝并不是坏人。” 秦苏愈发糊涂起来,干脆老实规矩地跪坐到司马熠对面继续给他煮茶,一壶茶都喝完了,司马熠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秦苏只好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她实在猜不透晋地人的弯弯肠子,待会她若真去揣测了,司马熠定然还得骂她野兽。 司马熠放下茶盏,认真看着秦苏,酝酿了一下情绪,务必让自己看起来坦诚,“我跟王芝画从来没什么。” 司马熠觉得,自己如此坦白,秦苏应该放下心防,跟他坦诚相见了吧。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秦苏,这一次,他想,该由他来精心筹谋他们的爱情了。 秦苏外表淡漠,内心奔涌,为什么司马熠要这样跟她说话?说得好像她跟他有一腿似的。 好半晌秦苏才哀怨地道出一句,“殿下,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现在全府上下都知道王芝画是被我逼走的了,估计全建康城都要来三打狐狸精了。为什么非得要她来当这个挡箭牌? 她从不歧视断袖,可现在已经开始鄙视断袖了! 司马熠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说什么?” 秦苏起身,规规矩矩一拱手,道:“我知道殿下想找一个趁手的挡箭牌,也许殿下觉得我们北地女子被人欺凌惯了,就跟野草一样,长得顽强,不怕风吹雨打,可就算是花草也有个水土不服不是?”她也不是什么箭都能挡的。 司马熠心中翻滚着火热的岩浆,急于喷发,可突然他发现,他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对啊,是他找秦苏来当这块挡箭牌的,是他曾经辜负了阿檀的炙爱,也是他,让阿檀即便失忆,也会因他而流泪…… 秦苏看着司马熠拳头捏得咕咕作响,看着他脸上青白交替,心虚地道:“殿下,你揍我也没用。” 司马熠全身紧绷的肌肉像突然被人卸了骨头,轰然松散下来,他竟然吓着她了。 他试图转换出一个足够安抚人心的笑容出来,可惜,他已经很多年不会温柔待人了,面上也只是僵了僵,“你不是挡箭牌。” 不要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少,现在你找到她了不是吗? 司马熠深深吸了口气。大手僵硬地在秦苏头顶揉了揉,试图表达一下自己欠缺已久的温柔。秦苏感受着摩擦在头上的力气略大,心道:好不容易盘好的发髻怕是要被揉散了。要将发套交叉进自己的头发并盘上发髻,其实很不容易的。 司马熠终于搓散了秦苏一缕毛,大手停顿了片刻,收回来,掩住那一闪而逝的尴尬,看着那撮小短毛贴着秦苏鬓边落到耳际,微微有些刺眼,干脆视而不见。 “需要什么来告诉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司马熠突发的温柔就像是无根之雨,突然浇了秦苏一个狗血淋头,直到司马熠消失很久,她还站在风中凌乱不已。 这晋地的风,吹得可真诡异啊。她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第三十七章 司马熠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更换沁水阁的陈设,桌、椅、柜、榻没落下一件,一个比一个高档,从梨花木到上等红木、紫檀木,当一架巧夺天工金丝楠木的美人榻被放到房间里时,秦苏狠狠喝了一壶凉茶,给自己压惊,她可看出来了,这是江南大家手艺,进献给宫中的贡品…… 摆放完毕,几个小丫头将应季的盆栽摆放好,为首的才道了一句,“殿下说,金将军好动,房间内不宜放置玉器和瓷器,所以姑娘的用品都换做了金银器,不知姑娘可有什么忌讳没?” 十几个仆役躬身立在秦苏面前,秦苏负手而立,被那穿堂风吹得浑身凉飕飕,口里却回得十分稳当,“代我谢过琅琊王恩宠。” 十几人垂首再拜,罗列而出。 秦苏跟块被按上砧板上的肉一般,刀口都悬在脖子上了,她哪里还坐得住。 不懂事的小丫头偏偏还在她耳边道:“恭喜姑娘了,殿下可都是按照王妃的用度给姑娘送的。” 秦苏端得艰难的架子终于端不下去了,冷汗刷地下来了,这些日子她的确是过得太惬意了,忘记了自己这块挡箭牌所面临的局势。 秦臻曾教导她,任何时候都不要把性命交托在别人手里,所以,秦苏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秦臻真有可能不顾她的死活。 当然,被苻戎抓去了,也许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秦苏忧心忡忡,仿佛司马熠对她的好便是那带毒的美味佳肴,越是美味毒性越强。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司马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展现出来的殷勤将秦苏逼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心情甚好地询问完从沁水阁去复命的管事,同时没忘记吩咐一声,“记得那里的花都要应季的最新鲜的。”他喜欢看着他的阿檀穿着一身白衣翩翩然立于花丛中笑容嫣然模样。 郗泓进来时,便见他家殿下隐忍着美好笑意的嘴角,表情冷漠地回想了一下昨日夜里他家殿下看着秦苏将他的画像挖出来,再埋进去,挖出来再埋进去,三进三出,仿佛一夜便三历生死的魂不守舍模样,语气平静地禀报道:“殿下,北地来信了。” 司马熠一撩袍子,坐到案后,“呈上来。” 郗泓想了想,“分别是秦家堡和秦臻的。信封上没毒。”可难保里面没毒,上次他们可是上过当的。 听见“秦臻”名字时,司马熠眼睛默默地亮了,只道“无妨”,便将信接入手中。 秦家堡的信很简单,只是一张字条,看样子是飞鸽传书传的,可怎么看这信都像是经历过一场浩劫似的,反正此刻拿在手里墨都侵润开了。只有开头还能模糊辨认出四个字:姑姑有疾…… (信鸽表示,人类可真麻烦,淮水如此太凶险,它差点被流民武装连皮带毛吃了,能完成使命已经很不错了,不要挑三捡四。) 秦臻的信有两封,大信封里塞了给司马熠的信还套了一只小信封,小信封是给秦苏的。 司马熠盯着那只小信封,手心不住地发痒。 如果他拆开看,便是对秦苏的不信任,可不拆开,他就有一种纵容阿檀跟人私相授受的愤怒感。 郗泓默默地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道:“我晚上可以再把它偷出来。” 司马熠眉心一抖,终于将那封信放下了,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悠悠教训道:“高平郗氏也是名门望族啊。” 别尽想些鸡鸣狗盗之事。 郗泓拱手受教。 秦苏得到秦臻的信几乎是惊喜的。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几个大字:自力更生…… 他爷爷的! 秦苏当场就把信给撕了。抬眼看向郗泓冷瑟的脸,幽怨的怒火便开始悠悠转转。最后亲自捧了茶点出来道:“郗将军多有怠慢,用点茶点再走吧。” 郗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被秦苏撕得稀烂的信纸,再看秦苏讨好的眉眼,以他野兽的直觉推测了一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于是他说:“我对琅琊王忠心不二!” 说罢拱手,丢下一路的赤胆忠心浩然冷气令人膜拜。 秦苏:“……” 烟波殿里,司马熠也看着秦臻的信,揣度着这只老狐狸的用意。信上只说念在他善待秦家堡的份上,会送他一份大礼。可他既没有提是什么大礼,甚至没提一句司马熠最关心的秦苏或者阿檀的事情,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司马熠磨了磨牙,招来谢晟,交给他一本书,“按照这个故事,适当修改一下,落上邙山的印记。” 谢晟只看了一眼书名,上面豁然写着《龙.阳记事》。 谢晟差点给司马熠跪了,但面上却依然笑得和谐,嘴角都开始抽搐了,“殿下怎么会有这东西?”他一心辅佐的明主,断不能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给糟蹋了。 司马熠挑了挑眉,他自然不会说有那么一段时间别人说他鳏居多年不娶是不是有龙阳癖,他只是拿这些东西来应证一下罢了,事实证明,他直得很,他只是对阿檀以外的女人没兴趣罢了。 但面对谢晟的一脸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样,他那贤明的架子端得好不端正,“北地好男风,要攻打北地,自然要研读一下他们的心理。” 谢晟默默地抹了一把汗,稳住想要抖几抖的手道:“那殿下想要如何做?” “简单,把这本书改成秦臻的阅历记事,想办法流传到长安去,务必让秦皇苻戎看到……” 谢晟心头一凛,其实,做人,还是应该给对方留一点余地的。 谢晟明智地没有提醒司马熠秦臻那可算得上是他的大舅子。 这一晚注定是不眠夜。 秦苏跟具尸体一般躺在刚换的金丝楠木榻上冥想,试图从如今的困境中找到一个突破口。这战乱年代,女人对朝政而言,只有两个作用,一个是联姻,一个是繁衍子嗣。显然,这两条在她这里都行不通,即便行得通她也没打算从虎口再跳入狼窝。 北地汉人跟南地有着本质差别,北地在五胡侵华肆虐几十载中,学会了用武力来自保,而南地却习惯窝里斗,说得好听点耍的是风流比的是名气,难听点不过就是城府心机,显然她这一棵北地生长的野草耍不来南地的伎俩。 她活了二十余载,就学会了一样最有用的本事,那便是逃命的本事。可显然,这个在目前的情况下是行不通的,她逃得出建康城,秦家堡也逃不出晋国版图。 秦苏蓦地坐起,又直挺挺地躺下,如是反复,司马熠刚从窗户爬进来便看到她如此模样,心道,这小东西该不会又要去诈他的尸了吧? 被诈尸诈得麻木的司马熠干脆坐到她榻前,看着她的眼珠子不停地在眼皮子底下滚动,睡觉这么不踏实,难怪动不动就诈尸。 他去请教了太医,开了一些安眠的香料,正好寻了香炉给她点上。 秦苏鼻翼一动,蓦地睁开眼。只见一道魁梧的黑影在她榻边,有鬼火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脸上。 秦苏按捺住紧张的情绪,以她野兽的敏锐嗅觉嗅出这是人不是鬼,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气。 司马熠点好安眠香,一转头便对上了秦苏,温柔地抚了抚她鬓边短毛,也不说话,只是俯身给她放好靴子,提起一只,似要给她穿的意思,还拿一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 秦苏头皮麻了,背脊寒了,该不会、该不会这厮有迷症吧?看这模样肯定是把她当王曦了。 听说犯迷症的人经不得吓,如果她此刻做出什么诡异举动,直接把琅琊王吓疯了,那她是会就此解脱呢,还是就此摊上滔天大罪? 司马熠见秦苏不动,心想,莫不是今日她不打算去挖自己的坟了? 是啊,每天挖也是会腻的,他每次帮她洗爪子都要洗半天,昨夜还刻意在旁边给她准备了一只小铲子,她只看了看,大概是怕把那画挖坏了,依然赤手刨坑…… 司马熠觉得,这大概就是他欠下的孽债,他要穷尽一生来偿还。 秦苏觉得,就这样白白浪费大好机会,太可惜了。 她寻思着得从司马熠这边套点什么出来,于是用了十分低沉,不足以刺激得他立刻醒来的声音试探性问道:“你回来了?” 今日秦臻才来了信,估计是琅琊王又想起他失约于王曦的事情了,所以才要到此来一尝心愿。秦家堡的人都很健康,秦苏的第一次跟迷症患者说话,心中也不太确定他是否会回答自己。 她试探的声音幽幽的,不带一点情绪,跟清风一般轻柔地拂过耳际,在司马熠看来无疑就是梦游的症状。 这是司马熠见梦游的秦苏这么多次,她第一次跟自己说话。 时间像是一下回到了五年前的兰亭,阿檀站在雪地里,等着他回去,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她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司马熠的眼睛微微泛红,秦苏心想,果然是把她当王曦了吧,她选的场景没错。 司马熠轻轻抚上秦苏的脸颊,温柔地道:“阿檀,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秦苏可不会被他这些悲情戏码禁锢,眼中微微泛出点不安,“可是,你爱的并不是我。” 司马熠心如刀割,却不敢在秦苏梦游时表现得太过激动。 秦苏懒懒道:“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不阻拦你。” 司马熠心想,三日前你才把王芝画化为灰烬连骨灰都不给人留,还把我活埋了,今日这么大度是闹哪样? “你现在是万人之上的琅琊王,天下没人是你的对手。喜欢他,你便去吧。”不就是个苻戎吗,北方兵力虽强大,但五胡之国并不和谐,真要打,南晋未必没胜算!你看,洛阳不就被你轻易攻下了吗? 秦苏觉得,司马熠的心结无非就是王曦因他而死,还有就是他那一段不敢为外人道的爱情…… 若是克服了这个,名义上说起来,她都算是司马熠的小姑了,看在秦臻的份上,司马熠自然不会再剁了她。 俗话说言多必失,秦苏看着司马熠眼中暗潮涌动,哪里敢再说一个字,即便司马熠被吓醒不疯掉,发现自己趁着他梦游窥探他的隐秘,估计也能让她吃不了逗着着。 于是秦苏做出淡漠的哀婉状,缓缓闭了眼,轻轻道了一句,“你走吧。” 再不走真要露馅儿了。 秦苏正打算躺回去继续睡,身子刚倾斜了一点,便落入了另一个怀抱。一个热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落在她唇上…… 秦苏猛地睁大了眼睛,我去,你敢把舌头伸过来试试! 司马熠压住心中升腾的火苗,舌头只在秦苏的春半晌舔了舔,便退了回去,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激,他松开秦苏的时候还仔细看了看。 秦苏的眼神迅速恢复了淡漠,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司马熠是清醒的。 “睡吧。你记住,我的心里只有一个阿檀,容不下任何人。” 秦苏安心地闭上了眼,他爷爷的,她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刚亲完人就向另一个女人表白…… 秦苏恨得咬牙切齿,司马熠却满眼甜蜜,看着秦苏安详的睡颜,又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他想,经过这场,他的阿檀应该会明白了吧,或许明日就会将他挖出来挂在书房里…… 第三十八章 霸王硬上弓的人那晚睡得很香甜,被人耍了流氓的秦苏一夜忿忿难平。这好不容易刚睡着了,那厢送早饭的人鱼贯而入,秦苏直接被那几十人的阵势给吓得从榻上摔下来。 谢晟这边还没进门,便看到沁水阁的侍女在门口候着了。 赶到沁水阁,只见秦苏跟具尸体一样瘫在椅子上。 “秦姑娘这是……病了?” 秦苏勉强提起点精神,端正坐姿,眼神复杂地打量着谢晟,好半晌才道:“谢长史,最近有一事一直缠绕着我,不得开解。” 谢晟在秦苏对面坐下,“有什么能帮到姑娘的尽管说。” 秦苏将所有下人遣退,凑近问道:“琅琊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谢晟眉头轻轻一皱,“殿下身体一向很好,一年里连头疼脑热的小病都没有过。” 秦苏眨巴了一下眼,决定换个委婉的方式表达,“他,最近难道没什么异常吗?”且不说之前把自己烤了这事儿,可就算要善待她这个俘虏也不至于会真以王妃的礼仪相待,他梦游把她当成王曦也就罢了,可青天白日的,还这样待她是要闹哪样?该不会是坏事做多了,压力太大,神经错乱了吧? 秦苏惶恐。 谢晟笑道:“秦姑娘是不是觉得殿下最近对你的态度变好了?” 秦苏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满眼诚恳无辜。 谢晟又笑,“这是好事。殿下只是想让秦姑娘安心住下来罢了。” 秦苏可没那么乐观,只问:“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要弄死我?” 谢晟一惊,“姑娘何出此言?” “直觉!” 尽管秦苏没说,谢晟算是看明白了,她还当自己的那块挡箭牌呢。所以回到烟波殿,谢晟思忖再三,还是决定问一问司马熠,“殿下打算如何处理秦姑娘的事情。” 昨日做了一宿美梦的司马熠心情甚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想总有一天她会明白我的心意的。” 谢晟非常谦虚地道出事实,“可秦姑娘似乎被殿下的诚意吓到了。” 司马熠猛地抬头,他有听说被他暴戾吓倒的人,从未听说他一心要对一个人还能把那人给吓倒的。 作为一代贤臣,谢晟继续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想是秦姑娘担心别人会在暗中算计她。”毕竟她一不是高门显贵有声望傍身,二无母族撑腰,要坐稳这个琅琊王妃的位置不容易。 司马熠想了想,“今日我要去石头城视察军情,你留在府里看着,这事,等我回来再说。” 谢晟只好拱手,道了一声“是”。 事实证明,野兽不愧是野兽,那直觉是有绝对的预见性的。 司马熠前脚刚出了琅琊王府,台城的内侍后脚便进了大门。 内侍说,谢皇后办了赏花宴,邀请各家女公子前去,递给秦苏的帖子自然是当的她秦家堡姑姑的身份。 这个由头,若是琅琊王或者谢晟要出面干涉都少了立场。 秦苏一看,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迅速整理好仪容。虽然如今她脸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作为一个要求完美的女子,她是无法容忍自己以那样的形容去面对对手的,所以秦苏还是带上了面具。 金将军依依不舍地在她脖子上缠了两圈,自它进了沁水阁就没有跟秦苏分开过。秦苏好不容易将它取下来挂到树上,拍拍它的小脑袋。 出门时,谢晟对秦苏道:“我已经派人通知殿下了,殿下很快就会入宫,姑娘先忍忍。” 秦苏斜眼看他,眼神没有想象中的惶恐无措,反而一片沉冷,仿佛早上那个愁眉苦脸的家伙不是她一般。 秦苏道:“皇后是以邀请秦家堡的名义邀请的我。”她现在代表的是秦家堡,哪里能拉个琅琊王来当靠山? 若只是以秦家堡的身份,那么谢皇后便不会做过激的事情。想来是近日建康城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太甚,引起了士族大家的重视,作为一国之母,需要来平息众人之怒,门阀政治下的皇权便是如此。 皇后的宴席通常在太液池畔,这次的赏花宴尤其盛大,那些世家的女公子和贵妇们几乎都在列,甚至连王芝画都在。 这些人当中除了王芝画没人见过秦苏。她们对秦苏的好奇心空前高涨,能用五天时间将盘踞琅琊王府五年不动的王芝画给撵走的人,得是朵什么样的奇葩啊。 听说她样貌丑陋,体格彪悍,连男子见了她都要退避三舍。 又听闻她会邪术妖法,能让人噩梦连绵,疾病缠身,比巫蛊之术还要厉害几分。 小声议论的众人都忍不住朝王芝画看过去,这位病还未大好,脸色甚是苍白,眉眼间还透着几分憔悴,可见被折腾得不轻。 于是有人拿了坊间流传的画像请教王芝画,“那位秦姑娘真是这般模样?” 王芝画是见过这些画像的,跟秦苏有天壤之别,即便秦苏脸烂了,都及不上这幅画像十分之一的丑陋彪悍。 虽然对秦苏没好感,但王芝画还不会自降身价去说这种一戳击破的谎话来打自己的脸。 她只道:“当然不是。其实秦姑娘相貌出众,跟王妃有几分相似的。” 如今只要一提“王妃”,既不冠姓也不冠封号,大家都知道是指琅琊王妃王曦。当年说来也奇怪,王妃新丧,皇上找礼部赐她谥号,琅琊王却不受。他只道:“阿檀不会死……” 他就是如此笃定而坚持着,他相信他阿檀不会死,即便没有找到她存活的任何证据。 在所有人都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他总算能重新接受别人时,却找了这么一朵奇葩当王妃。 “萱华夫人,您是不是被她吓糊涂了?”怎么帮她说起好话来了? 王芝画摇头,“你们看见她便知道了。” 这边刚说完,那边便听见秦苏进宫的传报。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矜持地探着脖子朝着那边花园月门望去。 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名紫衣女子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袅袅走入。那姿态,那仪容,竟是像有魔力一般摄住了人的眼睛。 她的步伐就像是预先计算好的,双手和腰肢的摆动也控制在某一个诡异的范围内。总之,你看见她,能从她的举手投足间觉味出一种极具侵蚀力的气场,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像所有人一眼寻常的走路,可总能将别人的视线全部吸引过去。 那些想要挑剔一下北地蛮女的“不懂礼数、不思教化”的大家闺秀们,竟没能挑出她一丝毛病来。 最后,所有人不得不将视线停留在那张银箔面具上,嘀咕道:“进宫还带面具,这便是大不敬!” 秦苏刚好经过那里,转头瞟了一眼说话的女子,嘴角微勾,眼角微翘,硬是看得人脖子一缩,她却什么话都没说,施施然转回去,径直走到谢皇后面前,屈膝一礼。 谢皇后毕竟是出自陈郡谢氏这样的大世家,自小教养良好。不待秦苏请迟来之罪,她反而先道:“是本宫告知得晚了,快入座吧。” 秦苏的位置便在谢皇后不远处,待她的是北地贵宾之礼,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给秦苏撑场面。 秦苏对这个位置甚是意外,忍不住多看了谢皇后一眼,不期然跟谢皇后的视线对上,两人互相颔首,这酒席便开始了。 这种大世家的酒宴,比的不过是行止有度,仪态端庄,再于宴席间比比琴诗书画,端得都是风雅的派头。 秦苏突然明白自己学那些于求生毫无用处的东西有什么用了,因为在这偏安一隅的南晋,不懂音律就成了山野鄙民,不通诗词便是说话都是透着臭味的,不会书画便不足以登这大雅之堂。 她不得不叹一句,秦臻押着她学这些,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酒过三巡,终于转入主题,第一个出来挑衅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皇后的妹妹谢娴。 “听闻北地汉音失韵,胡律当道,不知道秦姐姐学的是汉家的音韵还是胡人的音韵?” 众人悠闲地捏着酒杯,一瞬不瞬地看着秦苏。 秦苏目光淡淡地落在谢娴身上,优雅地放下酒杯,端坐而答:“看姑娘应是个中高手,秦苏本不敢现拙,姑娘既有此一问,想必在坐诸位也有此疑惑。那秦苏只能献丑了。只是不知道姑娘可愿意与秦苏一斗?” 谢娴要的正是秦苏这句话。从秦苏的言谈举止揪不出她的错处,总要去挖挖她的底才能甘心。她好歹是传说中建康城第一好手,坊间传言,她的琴技能把死人都给弹活了,很多名流大家想要一闻,也是求而不得的。 而她,也一直被视作琅琊王妃的热门人选之一,直有人拿她的琴技与王曦的琴技相提并论。 “那烦请皇后娘娘为我们出题吧。” 谢皇后高坐凤椅之上,思忖片刻,“那就以踏雪寻梅为题如何?” 梅是琅琊王的至爱,也一直是建康城风雅的主流,论起此题,谢娴是手到擒来,信心十足。 司马熠赶入台城时,听见的便是这场斗琴。 他刚要踏入御花园的脚便被这琴韵给震停了。那一刹那他的心跳失了衡,他仿佛听见了曾经阿檀为他演奏的琴声,寂寂空山,皑皑白雪,琴弦一颤,震破了梅花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来,露出嫩黄的颜色。 阿檀喜欢坐在兰亭里,对着一窗梅花弹奏。身边香炉腾起袅袅青烟,琴声悠扬婉转,为这寒寂冬日平添了几分清贵高雅。 可秦苏此刻的琴韵并不如当年的清贵,多了些征伐血气,打破了寂静雪夜,仿佛一阵狂风席卷了整座山谷,将一地冷瑟卷尽,为冬天的大地铺上一层明媚暖意,梅花在枝头肆意绽放,热闹非常。这是一种不一般的美,美得炫目,惊心动魄。不过片刻便将谢娴的曲子压了下去。 轻声戛然而止,秦苏起身,“你觉得这该是汉人的音韵还是胡人的音韵?” 谢娴脸色微微泛白,一时竟没搭上话来。 王芝画的脸上也透出了苍白,若是之前的王曦在她看来是望尘莫及的气质高华,那么秦苏却像只高贵的野兽,她拥有最完美的外皮,却包裹着最冷酷的心脏,仿佛只要她愿意,她便能以最优雅的姿态撕碎你。 谢晟问司马熠,“殿下,我们还要进去吗?” 司马熠终于回过神来,“不用。阿檀怎么可能连她们都应付不了。”他只是心疼,要让她面对这些人的无理取闹罢了。 但作为琅琊王妃,该露锋芒的时候就应该毫无顾忌地露给她们看,告诉她们,不是谁都有资格来觊觎这个位置的。 显然今天秦苏的表现很好,连谢皇后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也导致没人挖出她短处时,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她脸上。 毫无意外,在宴席后赏花时,不知道谁手痒,剪断了秦苏绑缚面具的那根线。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一幕,那张传说中如鬼魅般的脸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连王芝画都屏息了呼吸,多少双眼睛在这边盯着。 秦苏当然知道自己的面具要掉了,但她并没有去捡,既然这些人这么在意她的容貌让她们看看又如何,可显然有人没这么大方。 那张银箔面具堪堪落下,刚露出一小块额头,另一张面具便已经戴到她脸上。 “寡人也正想给你换一张面具。”司马熠的声音响在耳边,不轻不重地挠过她的耳垂。 秦苏没被捣蛋的小姑娘吓倒,倒是被突然蹿过来的属于琅琊王的霸气给吓了一跳,她舌头了个结,“殿下、来得可真及时。” 司马熠看看她,没说话,转头看向罪魁祸首。 那小姑娘吓得小脸一下白了,赶紧行礼。 那厢自然惊动了谢皇后和其他贵妇们。 众人纷纷上前行礼,司马熠挥了挥手,冲谢皇后抬了抬手,“皇嫂前些日子才办了赏花宴,今日兴致还这么好?” 谢皇后稍稍有些心虚,却不会当众表现出来,只道:“今日这算是给秦姑娘办的接风宴。秦姑娘也是世家出身,应该与这边的世家多接触接触才是。” 司马熠点头称是,又道:“皇嫂觉得秦苏如何?” 谢皇后看了一眼秦苏,赞许地点头,“秦姑娘艺高人胆大,甚好。” 司马熠笑道:“那就好。本来臣弟是想聘她入府。若是有皇嫂保举,这事便好办了。” 秦苏心肝儿一抖,满眼不可思议的目光。 司马熠却强忍住回头看她,心中默默道,这样,秦苏便不会再是挡箭牌,那些高门世家也没有理由早她的茬儿了。他这一步似乎是走对了,小家伙的反应很激烈嘛?你看那小爪子都把寡人的手都扣出洞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谢皇后更是一噎,“入府?这天下还没有女子当幕僚的。” 司马熠笑得特谦逊,“所以才要皇嫂保举,皇嫂是一国之母,您说可以自然便可以的。” 谢皇后不得不认栽,人果然是不能干亏心事儿啊,尤其是像她这般纯良的人。 第三十九章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轻薄”卫泱的秦苏,晚上便被鬼给轻薄了。 她只觉得自己嘴被鬼啃了,腰被鬼掐了,爪子差点被鬼剁了。临末了,那只鬼还警告她,若是敢再去轻薄别人,下次就要将她就地正法。 秦苏吓得冷汗涔涔,早饭都多吃了一个馒头。直接导致卫泱再度站到她面前时,她本能地打了个寒颤。看着卫泱小美人儿,那个愁肠百结啊! 她容易吗,若是轻薄了一个男子被鬼轻薄她也就认了,可卫泱是女人啊?如今的鬼都不张眼睛的吗? 秦苏一边忿忿不平地把鬼骂了一百遍,一边便将鬼的告诫抛诸脑后,欣然走到廊下将正给她行大礼的卫泱扶了起来。啧啧,美人就是美人,多看一眼,心情都好了很多。 躲在某个旮旯的司马熠看见这一幕,老牙都磨掉了两颗,这个小混蛋到底知不知道长进啊?难道非得逼自己用绝招? 秦苏之所以想把王凝赶走,乃是王凝老实跟她作对,偏偏他还有一个琅琊王当后盾,她奈何不得。如今卫泱来了,她可就有底气多了。寒暄几句便直奔主题,“你去换身衣服,我想去建康城走走。” 一直被无视的王凝脸色特别难看,傲娇而风/骚地往玉兰花底下一站,道:“姑娘家,到外面招蜂引蝶像什么话?” 此刻有了底牌的秦苏笑得特谦和,“你若嫌麻烦,便留在府中吧。” 能得到秦苏的重视,卫泱小心脏嘭咚直跳,转眼便冲王凝使眼色,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得王凝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他哪里还敢把卫泱这样的小鲜肉单独放到秦苏那狐狸嘴边? 所以,他扬了扬脖子,“那总得禀报殿下一声。还有金将军,它离不了人。” 司马熠只是去确定一下秦苏看到卫泱时的模样。可看秦苏待卫泱的亲昵模样,他便没能看下去。所以此刻听见秦苏前来,她只当她是来谢恩的。 随手抄起一本册子,单手负在身后,挑了一个最完美的侧影留给正门外的眼睛——以前,阿檀就喜欢这样看他的侧影。 听见声音,他才佯装无意地施施然转身,漫不经心地看了秦苏一眼,“你怎么来了?” 秦苏只觉得今日司马熠好生奇怪,有事没事窝在烟波殿竟然还戴了一只面具,那面具的花纹还跟自己脸上的是同款。 莫不是,这厮坏事干多来,终于遭报应了? 秦苏心头暗爽,口上却淡定得很,“大黄好像想你了。” 司马熠心口一凛,其实要来看他不用找如此拙劣的借口。他们之间本来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的。 秦苏肩头的大黄也抬了头,似乎被她的谎言吓到了。 司马熠走过来,看着秦苏鬓边被风拂起的小短毛,手掌便开始发痒,寻么了一个时机,想给她抚下去,可手刚抬起,秦苏又道了一句,“你看,让大黄在烟波殿待一日可好?” 司马熠的手一僵,尴尬地收回,再若无其事地背到身后,一双狭长的凤眼像带了刷子般刷着她。 “我想出府买点东西。”秦苏没来由地开始心虚。明明司马熠答应她可以出府的,为什么此刻这模样像是她做了什么亏心事? 司马熠还没见过哪个做母亲的会将自己孩子丢家里,自个跑出去玩的。 但是,他的阿檀现在心智不全,做出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大度地原谅了她。 但显然金将军没这么大度,它似乎意识到自己要被抛弃,缠住秦苏便不肯放。 司马熠用了好一会儿才将它从秦苏身上解下来,还冲秦苏温柔地道,“来看看它出生的地方。” 听了这句话,秦苏觉得心里有些怪异。 后殿主殿,紫藤萝树遮天蔽日,司马熠将金将军放到树干上,回头看向秦苏,“这里便是了。”你可还记得? 秦苏只是看着金将军矜持地在树上游荡,吊在紫藤萝上,不肯离去,嘴角无意识地漾起一抹笑。 司马熠看着,心里像是春花开了个漫山遍野。或许她不记得,但她似乎能感受到曾经站在这里,看着金将军的心情。 秦苏转头时,无意瞄到司马熠面具侧面露出的一道痕迹。咦,果然是毁容了,只是这痕迹稍稍有点出乎意料。 秦苏从小就在学如何疗伤,此刻只是一眼,便能断定这跟她年少时与秦战女儿打架时指甲划出来的痕迹如出一辙。 难怪他今日要戴着面具,敢情是昨夜跟哪个相好的酣战了一场。 司马熠意识到她的视线落处,立马红了耳根子。昨夜是他太不小心了,没抵抗住诱.惑,爬了秦苏的床。至于为什么单纯的睡觉演变成了一场大战,只能归咎于秦苏的防备心太重,他还没把她怎么着呢,就挨了她一爪子。一想到昨晚那只在自己怀里扭动的腰身,司马熠只感觉脸上的伤火烧般地疼。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欲盖弥彰地说道:“野猫挠的。你不是要出府吗?早去早回。” 秦苏嘴角抿了抿,猫的爪印可不是这样的,但鉴于琅琊王淫威在前,秦苏聪明地选择了闭嘴,最后看了金将军一眼,转身离开。 金将军却在那一刹那如箭矢一般射了出去。司马熠就像感觉到它要这么做似的,先一步抓住了它,抚着它烦躁的小脑袋,安抚道:“这次,她会回来的。” 犹记得那年,阿檀走后第一个春天。金将军从冬眠中醒来,看不到熟悉的人,嗅不到熟悉的味道,便烦躁不安地在府里游荡,每天都弄得浑身是伤。 那是它第一次咬人,第一口咬的便是自己。 而此刻金将军似乎也想咬他,张了张嘴,豆丁眼对上他的眼,煞气便莫名地泄了,懒洋洋地重新爬回紫藤萝树。 秦苏可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她只看着琅琊王府的大门在她面前开启,心中大大舒出一口气——琅琊王兑现承诺允她出府,至少是一件好事。 秦苏负手而立,表情淡定,逼格高远,煞有其事地问随行的两人,“这建康城中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卫泱第一个回她,“要说繁华热闹,自然要数王谢门庭乌衣巷,姑娘若想踏春,去秦淮河畔也是不错的。” 王凝摸摸自己脸上黏的胡子,坚定道:“乌衣巷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就是一条破巷子而已。” 他可不想这副模样被人给认出来。 秦苏只淡淡瞥了王凝一眼,王凝猛地一抖,该不会这蛮女就想跟他对着干吧?他真后悔把自己的短处暴露在她面前。 事实证明秦苏是很大度的,她不但去了乌衣巷,还在王谢门前多溜达了一圈,指着琅琊王氏一道偏门上的画像道:“这是什么?” 王凝眼珠子转了转,“门、神!你北地来的人不懂南地的风雅!” 秦苏笑了,“呵,原来江左有个门神姓秦名苏的吗?我倒是真长见识了!” 卫泱一下红了小脸,暗暗掐了王凝一把,急忙冲秦苏一拱手,“姑娘行了一路,一定口渴,我们去对面的茶楼吃点茶点可好?” 卫泱本是好意,可刚到茶楼,便听得里面的说书人以其特有的腔调高亢激昂地说道:“……你道那秦苏是何许人也?那乃是地狱牛头马面转世投胎……” 卫泱冷汗下来了,又回身一拱手,道:“这里人多眼杂,马上就是午时,不如我们去醉仙居用午饭?” 秦苏瞟了里面一眼,从善如流。 还未到醉仙居门口,大街上一群小孩玩游戏,竟然有人带着鬼头,鬼头上贴着明晃晃“秦苏”两个大字…… 卫泱终于扛不住白了小脸。王凝却偷偷看着秦苏,看她面子往哪儿搁。 秦苏倒是大度,“这顿饭就由王凝请吧。” 不待王凝答话,卫泱赶紧道:“我还没感谢姑娘的恩德,这顿我请。”说罢便引着秦苏远离这是非之地。 被冷落的王凝几乎磨碎了老牙,这才认识多久啊?就把他这个从小一起玩泥巴的交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卫泱这回学乖了,到了醉仙居并不让秦苏先进,而是自己谎称看有没有位置去踩了一下点,确定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书人这才唤秦苏王凝进去。 秦苏见她那小心翼翼伺候的模样,倒也没发作,只是把王凝多看了一眼。 这醉仙居的确不是一般的酒楼,来往的多是高门显贵,装潢淡雅又不乏气派。 掌柜看他们面生,主动迎了出来,客套数句之后便道:“三位公子可是慕名而来的?” 为了出门方面,三人并没有带显示身份的东西,又经过乔装改变,自然与平日样貌略有不同,掌柜便将他们当成了寒门子弟。 三人互看一眼,这“慕名而来”似乎意有所指。 秦苏率先点点头。 掌柜笑着一躬身,“那就请三位公子这边走。” 到了地儿他们才知道是慕了什么名。 原来近日建康城来了一位奇人,头戴面具,却叫人与他斗神。若是能超过十秒,便给十两银子,此举不但吸引了不少赚银子的寒门子弟,也吸引了不少争强好胜附庸风雅高门显贵。 “……十秒,这是不是太玄乎了?难道他会什么妖法?” “嘘!休得胡言!听说这位公子来头很大,怕是某个高门即将开府的大人物,这是来挑选幕僚来了。” “哪有这等不分门第的好事儿?寒门子弟入仕,必须经过中正评品,就算有人愿意举荐评品也是下品,入高门幕府,难!” “你们想这么多作甚?反正有银子拿,试试便知!何况,今日的价码又抬了,多一秒便多一两银子,这种买卖,哪里赚去?” 三个人听得眼睛发亮,都含蓄地掩住光芒。秦苏看看王凝,“要不,你先?” 王凝毕竟少年轻狂,冷哼一声,“今日我便赚一百两银子请你们吃酒!” 旁边等待引路的小姑娘掩嘴一笑,冲他福了福,领路而去。 王凝斗志昂扬地进去了,秦苏心想,她也算是有点见识的,却没见过这样嚣张的人,忍不住便问旁边的人,“你们该不会来过吧?” 旁边一人苦笑,“连续三日,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是熬不过第十滴更漏,你说邪门不邪门?” 秦苏点头,果然邪门! 她知道建康之地向来妖风多,没想到竟这般邪! 秦苏这边还没跟人打探完,王凝白着脸回来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卫泱满眼期盼,“多久?” 王凝俊脸开始泛黑,坚持不说话。 秦苏打趣道:“说好的一百两银子呢?” 王凝脸更黑,干脆僵在那里。秦苏越发来了兴致,她要看看到底什么厉害人物,竟然能将这个混世小魔王压制得这样服帖的。 于是她豪气干云地推开门,刚看清楚里面坐的人,转身便走。 她跑得快,身后的绳子跟得更快,不消片刻,她便被人给摁椅子上了。 “怎么?生气了?” 秦苏一脚踹过去,那厢一条绳子便将她手脚给绑了,往椅子上一扣,她哪里还动弹得了。 这天下只有一个人的绳子是她解不了,那人便是秦臻。 “唉,真是个爱记仇的孩子。哥哥我这不一脱身就来看你了吗?” 秦苏翻了个白眼,“你确定你不是来游玩的吗?”据外面的人的意思,这个混蛋来了数日,若真有心见她,琅琊王府的铜墙铁壁岂能拦得住他? “缘分是个很微妙的东西。明明你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我,却阴差阳错的踏了进来。” “那今日我不误打误撞地过来,你当如何?” 秦臻遥望远方,“那便是命中注定你该有此劫数。” 秦苏浑身一抖,你丫不装神弄鬼会死啊?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梦中情人是谁吗?” 秦苏心中一凛,心底似有什么酸楚泛出来,“他,是谁?”五年,自从自己病了,她便拒绝去想去问。但现在,她忽然想知道了。 秦臻的手指在秦苏脸颊轻轻抚了抚,他的心肝宝贝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人,即便没了记忆…… “你记忆中的人,自然要你自己去判断,为兄哪里敢越俎代庖。” 秦苏敢保证,若她此刻手脚能动,一定先揍了这个家伙再说。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就在建康城中。” 果然…… 秦臻端起凉茶放到秦苏嘴边,“来喝口茶,看你嘴唇干的。” 于是秦苏喝了,还一口喝完了。 秦臻满意地抚抚她鬓边小短毛,“除了那个梦中情人,你可知道你还有一个仇人?” 秦苏眯了眯眼,“我为人向来和善,哪里有什么仇人?你又想忽悠我替你背黑锅?对了,王曦那件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告诉我,王曦在哪儿?” 秦臻无奈地摇摇头,真是个执迷不悟的孩子,他的苦心教诲就教导出这么一个不省己过的玩意儿? “你的仇人便是龙亢桓氏如今的家主,桓楚,手握龙骥军。是不是有点小激动啊?” 激动你妹啊!秦苏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 秦臻觉得很有必要将他们的过节说得清楚一点,于是遥想了一下当年,“你们第一次见面,你给他下了蛇毒,拿他试药;第二次见面,你毁了他的容,说是他的眼睛不能长那样;第三次见面,你差点让他断子绝孙……身为男人,是不能容忍一个女子这样欺辱自己的……” 秦苏额上冷汗涔涔,“我、怎么不记得?” “你只记得你愿意记得的事。为兄衷心告诫你一句:珍爱生命,远离桓楚!切记切记!” 第四十章 当你奋不顾身地在作死的道路上奔腾不息时,到底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秦苏悲哀地发现,不但琅琊王随时可能灭了自己,连拥桓楚也想杀她而后快…… 这建康城真的还可以待吗? 秦苏在那个屋子待了近半个时辰才蔫哒哒地出来,好像经历过一翻从身到心的彻底摧残。 她就不明白了,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得罪桓楚这个混世魔王?桓楚是谁,那可是敢跟琅琊王真刀真枪从小打到大的人物,即便如今也被众人视为琅琊王的最强对手。 最强对手? 秦苏心头一惊,脑子开始悠悠冒坏水。如此说来,她是不是有机会跟其中一方结成同盟共同对敌呢? 王凝和卫泱早在外面等疯了,保护秦苏可是琅琊王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若是搞砸了,他们要有什么颜面去面对琅琊王? 可对方人多势众,他们连靠近半步都不能。 于是王凝去搬了一帮自家的护院,浩浩荡荡地杀进醉仙居,只是等他到时,秦臻已经逃之夭夭了,只剩下洞开的大门,穿堂风刮得冷飕飕。他那么大的阵势,显得特别可笑。 王凝收收尴尬的神经,打量了秦苏一眼,确定她毫发无损,反而手里还多了一叠厚实的银票,这才醒悟道:“该不会,连他都被你吓跑了吧?”他真是蠢,怎么会相信这个世界还有能欺负她的存在? 秦苏翻了个白眼,她当然没这种魅力,而是某个混蛋听出了苻戎手下发出的集合信号,这才灰溜溜地逃了。 即便如此,从那日起,无可避免地,建康城多了一则传言:秦家姑姑把醉仙居那位仙人一般的存在吓跑了…… 秦苏看着自己手中的银票,问道:“你们说,我去干点什么营生能最快地把自己打造成建康城的名士?” 名士这种东西,只要会吟诗作对,会谈玄论道,便足矣。真要他们带兵打战不过是战场上的炮灰,让将士白白送死罢了,可偏偏这种华而不实的存在却很受健康百姓和世家大族推崇,对于自己这个毫无根基的小喽啰,若是不想被人轻易捏死,其实成为名士倒是最便捷的道路。 “其实,姑娘现在也算是建康城的名士了。”卫泱小声道。虽然名声不太好听,但街头巷尾没有不谈论秦苏的地儿。 秦苏悠悠地看了卫泱一眼,“是啊,都能止小儿夜啼了。”她是不是应该谢谢那些为她造势的人呢? 卫泱小脸儿有点白。 秦苏最后决定干自己的老营生,画画。只是她画画跟其他人不同,她不卖普通字画,要跟王谢大家手笔比,估计没人买她的账,她也熬不出头,所以,她选了自己最擅长的,只接订单,为固定的人画画像。 当天下午她便揣着秦臻给她的银子盘下一间铺子,打出口号:凡是建康城中人,没有她不能画的,也没有她画不了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绘画水准,她便捡了卫泱来练笔,怕把卫泱挂在房里太孤单,于是又画了个王凝陪在他身边,将王凝在外人面前护卫泱的那种姿态画得惟妙惟肖。 王凝一看,当即红了俊脸,卫泱却啧啧赞叹,“姑娘画得真像!” “卫泱,你帮我找两个伙计,明日,我便开张。” 卫泱蠢蠢欲动,“那,我能把自己做的东西也放店里吗?” 秦苏拍拍她的肩头,“当然可以。” 司马熠接到暗探的禀报时,已经懒得皱眉了,他只看着夕阳余晖慢慢散尽,抚摸着金将军的小脑袋谆谆教诲道:“大黄,呆会她回来,你一定要矜持一点,在这里不待过一炷香不要下来。” 于是秦苏兴高采烈回府时,便见下人急冲冲来禀报,金将军绝食了,缩在琉璃殿里不肯出来。 秦苏赶到时,只见金将军正卷着王曦的灵位病怏怏的一动不动,那模样,好不可怜。 司马熠看了她一眼,“你终于回来了。” 秦苏默默咽了口唾沫,掏出一只盒子,“这是给你的。” 现在她得学会讨好琅琊王才行,要不然,他一发飙,加上一个桓楚,她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司马熠刚集聚起来要好好教训秦苏的怨气便在那一刹那渣子都没剩下一个,拿着盒子强压住嘴角,眼中立刻溢满了情谊。 坚守阵地的金将军淡淡瞥了他一眼,人类可真是靠不住啊,于是它将王曦的灵位卷得更紧了些,无论秦苏怎么苦口婆心怎抚摸它,它都不下来。 秦苏从来不知道一条蛇这么难搞的,耗得她腿都软了,腰都没力气了,它还一动不动的,只偶尔探探小脑袋幽怨地看她一眼,表示它还活着,便继续装死。 司马熠看着秦苏那可怜巴巴的小样儿,忍不住摸摸她的小短毛,“它太粘你了,以后别把它扔下这么长时间。” 说罢,任由金将军继续耍赖,自己则打开盒子。那是一只束发用的玉冠,上面是镂空的梅花图案,玉质不算上乘,但构图雕工却是一流。 司马熠将那玉冠贴在掌心,那一刻,心都跟着熨帖了,体内热血沸腾,下一刻,他便径直上前,将金将军从灵台上强扒了下来。 金将军探着小脑袋,哀怨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你的原则呢!说好的要一炷香,你连半柱香都没熬过! 司马熠摸摸金将军的小脑袋,将它放到秦苏怀中,关心地问,“晚饭可有吃过?烟波殿里刚传了晚饭,一起吃吧。”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令秦苏无比兴奋,原来司马熠这么容易讨好的吗? 金将军将尾巴往司马熠手臂一勾,代替秦苏回答了这个问题。 吃饭的时候,司马熠手里还握着那枚玉冠,看秦苏吃得一片端庄优雅,虽然心性变了,可吃鱼时还是喜欢吃鱼头。 “你送寡人礼物,那寡人要回你点什么好?” 秦苏正在小心翼翼地掏鱼头里最美味的那一块,听见问话,放下筷子,用茶水漱了下口,这才道:“今日买下了一个小店,想做些营生,挂挂字画,殿下能否赐个名?” 司马熠握着手中暖玉,心也暖洋洋的,“那便叫漱玉阁吧。” 秦苏心想,她店里肯定都是挂美人图,这个名字倒也恰当,当即便道了谢。 司马熠又道:“这两日建康城恐会比较乱,店里叫卫泱王凝看着,那你就专心画画便可。” 他喜欢看他的阿檀静静独处一处时,凡尘莫扰,芳华满腹的模样。 第二日便是桓楚入京的大日子,万人空巷,秦苏新店开张,自然是要放放鞭炮,集集福气的。这厢鞭炮都炸完了,门口一个客人都没出现。 秦苏享受着穿堂风掠身而过,心道:她跟桓楚果然犯冲!桓楚什么时候不好回京,偏偏选在今日! 她原本还想着自己臭名昭著,今日该创造个万人空巷的局面才对,这下倒好…… 店面虽然不大,却好在是上下阁楼,下面挂画,招揽客人,上面既可以休息,又可以接待贵宾。 秦苏与卫泱、王凝三人大眼瞪小眼,呼吸着冷空气,直熬了半个时辰,王凝坐不住了,“我要去城楼,阿鱻,你去吗?” 尽管不喜欢桓楚,但是任何男人都向往着高坐马头率领千军万马那种王霸之气。 “你去吧。我今日有些着凉,不想去吹风。” 王凝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敌过男儿雄心的诱惑,但出门前没忘记告诫秦苏一句,“你不能让金将军欺负他!” 今日金将军是跟着秦苏一起来的,小家伙此刻正窝在最里间,听见自己的名字,它还扬了扬小脑袋。 卫泱的脸跟着就有点泛白,却强自镇定道:“我已经不怕蛇了……”可那小尾音颤得人心疼。 王凝一下就软了心,“要不,我还是留下来吧。” 卫泱推了他一把,“快走吧。桓楚马上就要进城了,别错过了。” 王凝走后,卫泱给秦苏煮了一盏茶,秦苏一直在调颜料。 “姑娘,若是没人来呢?” 原本她也想着总该有凑热闹的人吧,就下面那两张画就足够让人探破脑袋了。 秦苏只道:“别急。”她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正经生意上门不容易。这些人不轮番来磨磨她的锐气,怎么都不符合晋地人的小肚鸡肠。 而她要的就是这个!因为这些世家子弟才是她最想要征服的人,这能缩短她进入建康城士族圈子的道路。 可千算万算,她没算到,建康人的丧心病狂已经超越了她作为人类的高度。 当一具骸骨被一帮穿着官府制服的人抬进店里时,下面两个小厮吓得腿都软了,卫泱再次光荣地晕倒了。 不远处的茶楼上,几位女公子得意地笑了。 “这回看她还得意!” “这可不好说,万一她真不怕呢?” “就算吓不到她,难道她还真能照着骨头画出人像来?” “能画出来才怪!” “开张第一天就砸了自己招牌,啧啧,真是可怜!” “真当咱们建康城没人治得了她了?” 女公子们已经等着秦苏灰头土脸地滚出建康城了,可她们既没等来秦苏被吓倒的消息,也没等来她恼羞成怒,将官差驱赶出来的情形,最后等来的反而是几个官差双眼泛黑,双唇泛白,双腿发软地抬着骨骸走出来。 不消片刻,那骨骸的画像便呈到她们面前,竟然原死者有七八分的相似。 “……果然是妖孽吧!” 可要让她们就这样咽下这口气,妄了她们冰雪聪明、学富五车。 她们甚至虚心地向秦淮河畔那位萱华夫人请教了一下。 王芝画只道了一句,“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而是活着的那些随时可能要人命的人。” 众女公子恍然大悟,论身份地位最可怕的便是皇上、琅琊王,还有桓楚。 皇上为人慈悲,虽然台城戒备森严,但有琅琊王做秦苏后盾的话,倒没什么后顾之忧。自然,琅琊王也得排除在外,那么便只剩下刚回京的桓楚。 毫无意外,秦苏收到了第二张订单,对方想要桓楚的画像,并先行预付了一百两定金,三日为期。 秦苏磨了磨牙,这些人可真会挑。 “卫泱,你可知道桓楚的模样?” 卫泱摇头,“桓楚身份特殊,极少与人结交,集会大多也不参加。” 秦苏沉吟半晌,要说最了解桓楚的,当属琅琊王。 于是,当夜,琅琊王从台城的庆功宴回来时,发现某个家伙抽风了。 先是深夜等他归来,一副望穿秋水模样;再是,自己沐浴时,她殷勤地拿起汗巾子要给自己搓背,司马熠酒精上脑,把持力本就不如平常,只得将她丢出去,可丢出去,她也不走,而是跟只小狗一样趴在门外。 最后,司马熠终于没忍住,穿好衣服,打开门,轻轻抚摸着她的小短毛,“你是不是听说了?” 秦苏腿有点麻,扶着司马熠的大腿站起来,盯住他的眼眸,眼中有一丝空茫。 司马熠突然就心疼了,“选妃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有对策。”小家伙的不安让他好想马上就昭告天下,他的阿檀还活着,秦苏就是他的阿檀。 秦苏眼珠子转了转,没明白司马熠的意思,选妃什么的,跟她哪里有半毛钱关系。 她只稍稍腼腆地低着头,酝酿了一下,问道:“殿下,您能为我画一幅桓楚的画像吗?” 司马熠当时就跟被雷劈了一样,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但作为一个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刷好感的男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太小肚鸡肠,你连一个活生生的卫泱都送给她了,还怕一副画像? 所以,司马熠画了,还画的挺好,至少不失他琅琊王的水准。 秦苏却在看到那幅画像时,愣了愣神,“桓南郡就这模样?” 这怎么看都太普通了一点啊。 果然是想要美男图吧? 司马熠最后那一丝风度终于没能维持住,稳稳将人提起再稳稳地放到了门外,冷着声音道:“早些睡!” 了了一桩麻烦事儿的秦苏心情挺好,睡得特香,可这一晚,她有被鬼给啃了…… 第四十一章 收复洛阳,司马熠这个大将军领了个大司马衔;攻下成汉,桓楚被封为骠骑将军,位比三公。 桓楚捏着酒杯,看向对面温酒的容若,“你怎么看?”他原本以为,司马承会封他一个卫将军之类的,拉开与琅琊王的差距,没想到,他倒是大方得很。 容若提了酒壶给桓楚斟上酒,“骠骑将军再往上便是大将军,南郡公若要再进,就只能踩着琅琊王上。” “司马承虽然病弱,却是个心明眼亮有胆魄的主儿。”可笑当年他的父亲还想借他上位,殊不知陈郡谢氏家主看上的乘龙快婿怎么会是一个会把晋室江山拱手让人的窝囊废? “容若听闻今日夜宴,皇上要为您和琅琊王赐婚,这怕也是要试探一下各世家的立场。”没女儿也就罢了,若是有女儿是嫁给琅琊王还是桓南郡,只能二择其一,这次,晋帝是下了大决心的。 桓楚却笑道:“这些世家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如若不是,几代皇帝过去了,门阀政治的局面却没得到一点改变,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天色不早,你去歇息吧。” 容若起身拱手,转身离开时,便见远处廊下灯影处站着的一名女子。玉人婷婷而立,素练白衣,如月色般皎洁。 她叫倚雪,桓楚身边待的时间最长的女子。若不是那双眉眼,以及她身上时常带着的伤,容若或许会认为,桓楚带她在身边多少是因为有点喜欢,事实上在外人面前,桓楚待她的确也不错。 容若莫名地想起谢晟几日前来找她时说起的桓楚曾经的模样,身为下属,她本该知无不言,此刻看见倚雪,却让她选择了闭嘴。 容若远远冲倚雪行了一礼,能在这个乱世存活下来的孤苦女子,都当尊重。 倚雪微微愣了一下,也遥遥拱手回了一礼。 桓楚看了一眼,嘴角未勾,冲站在廊下不敢擅自打扰的女子招了招手。倚雪缓缓行近灯光处,露出那双狭长却又大又黑亮的眼睛。 桓楚捏住她的下巴,或许是酒意上脑,他的指尖力道微微有些大,倚雪的眉头轻轻蹙起,眼中迷上了一层水雾。 桓楚心情却分外好,“叫声爷。” 倚雪低低唤了一声,“爷……” 春日暖阳便在此时化开冬日积雪,杨柳风轻轻抚过,揉碎了一池涟漪。 翌日一早,桓楚便递了拜匣去太原王氏府邸。王冲是太原王氏这一代的家主,年纪刚过而立,上面还有几位叔父,这样的大族,子弟必然少不了。 王冲便为桓楚举办了诗会,族中所有子弟都可以前来。 桓楚既然被封为骠骑将军,便是获得了开府仪同三司的权力。通常幕僚也是要从这些士族子弟中挑选的。而桓楚未婚,太原王氏的一干未出阁的女儿自然也应该拉出来亮亮相。 所以这个诗会便办得隆重却不拘小节。 王芝画到时,便看见自家这些妹妹们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漂亮,恨不能将所有的珠钗都戴头上,把天下最名贵的脂粉全都涂在脸上。这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 王芝画只谦和地冲诸位婶婶行了一礼。 众人只见她脂粉未施,蛾眉淡扫,皮肤跟透了光一眼滢亮,当即便赞扬了几句客套话。她也只一一受了。 她的母亲,本出自颍川庾氏。颍川庾氏无论男女,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从小她便出落得十分标致,是太原王氏家族中最可人的小姑娘,又冰雪聪明,很多人都对她寄予厚望。 她的父亲本也是太原王氏最可能成为家主的人,可惜在她年少时便英年早逝。颍川庾氏也只是只盛极一时,便迅速衰败,给不了她依靠。她便只能仰仗着这些叔父们过活。人情凉薄,自出了前太子那档子事后,这些叔父与她的关系也就淡了。如今还维系着关系的也就只有一个王冲而已。 但今日,似乎所有人都对她很热情。从来没跟她说过话的妹妹,会来请教她诗词,几乎不认识她的弟弟会来请教她桓楚或者司马熠的喜好,以及幕僚招任,连婶婶没都会适当地关心一下她一个人在外的生活。 仿佛她一下子从那个弃妇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这样的热情也就持续到巳时三刻。南郡公府的下人来报说桓南郡不小心落水,午饭怕是赶不及了。 若只是落水,回府换件衣服便好,从南郡公府到这里也不过两刻钟的路程,耽误不了他们的诗会。王冲便多心地派人去查探了一下,得到的消息是,桓楚并不是自己落水,而是与一个乞丐一起落水,那乞丐还是个姑娘…… “桓南郡把那乞丐带回府了?”王冲压低声音,但怒气却是很明显的。 回报的下人吓得一缩,只得点头。 “……我听说这位南郡公这些年虽然没娶妻,侍妾倒是前前后后换了不少。而且不计身份,连风尘女子都收,这回八成是看上这个乞丐了……” 王凝双手一背,“姑娘家,不要随便论人是非。卢其,你去看看。” 一直在旁边喝凉茶无视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卢其,终于不得不站出来。其实,他想说一句,王芝画现在跟桓楚并没有媒妁之言,桓楚想做什么,绝对没有太原王氏插手的份儿。可显然,太原王氏并不这样认为。所以,他只拱了拱手,起身离开。 在秦苏的梦境里,曾经有一个少年鲜衣怒马,朝她奔来。她站在绿杨阴里抬头望向他,那匹大白马在她面前刹住脚步,少年看向她,问,“你是谁?” 她只记住了开头,却没能记住最后他们是如何分离的。 而此刻,一个青年高坐在牛头,朝她走来,春日阳光盛满他那双夹长凤眼,顾盼间一片风流景象,惹得众人驻足观望。 而他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是谁?” 春风便在那一刹那拂过心田,似有什么东西在噼里啪啦绽放。秦苏想要抓住一个记忆的轮廓,可什么都没让她抓住,倒是之前布置的机关却在她毫无意识的一个抬手被触发了。 一根圆木不知从何处滚来,直直滚到那头牛的脚下,为了躲避牛蹄子,她往后一退便掉进了秦淮河里,那个跳牛的青年及时扑上来,却没能抓住她的手,反倒被她抓住了头发,于是也光荣地滚了进去。 桓楚只觉自己的头发被扒掉一撮,心情正郁结却看到那个原本黑漆漆辨不出五官的小脸被秦淮河水浸泡出倾城之色,那一刹那,他清明的脑袋突然就浆糊成一片,结果忘记了划水,人直挺挺地被水没了顶…… 原本这是一出英雄救乞丐的戏码最后便顺利变成了美女救英雄,桓楚毫无压力地接受了,并且要报答秦苏。 作为小乞丐的秦苏诚惶诚恐,直到现在她还在懊恼,这个桓楚怎么不做牛车而是直接骑了头牛出来。 本来她是担心他蹲在牛车里她看不见,才设计了这个机关,可结果,这厮就这样堂而皇之骑着牛就上街了,偏偏自己还误打误撞启动了机关…… “若是你实在要感谢我,那就给我十两银子吧?” 桓楚看着她,不说话。 秦苏略微有些心虚,“要不,一两也行。” 桓楚却道:“姑娘救命之恩,自然要以身相许的!” 我呸! 竟然是只衣冠禽兽。 秦苏终于后悔自己跟桓楚走了,原本以为晋地的名士是要脸的,可显然桓楚是根本不知道脸面为何物,竟然打算霸王硬上弓。 “桓南郡,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要一个女人,还不容易吗?还是说桓楚认出她了? 据秦臻所说,他们就算有过节那也至少有十年了,她的模样自然变化不小。 桓楚一把将她堵在墙角,“我一路行来,有不下十人想对我设陷阱想制造偶遇,你是唯一一个成功的。你可别告诉我,那根木头只是巧合才砸到我的牛?” 桓楚双手落在她身侧,双眼火星跳跃,刚沐浴过的身体还泛着湿气,一股难以言说的雄心气息将秦苏包裹在内。 一路开放在心田的春花,便被这股邪气熏得奄奄一息,秦苏终于明白秦臻给她列的第三条罪名的缘由了。 是呀,这样的随时随地都准备对女人发情的畜生没被她阉了,也的确不太容易。 秦苏就不明白了,桓楚的长相真的很令人惊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她也见得多了,可里面能败成这德行的可真不多见。 桓楚看着这样一张脸,他跟王曦第一次见面,那时王曦七岁,他八岁,在东山的树林里,王曦就像是山林中的精灵一样美丽而优雅,可当他靠近,才发现,那分明是条毒蛇,毫无意外,他便被毒蛇咬了。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可现在,他不同了,他强大的令所有人害怕,没有人再能欺负他,即便王曦也不可以。而他如今也有足够的信心,让王曦站在他面前像眼前这个小东一西,倾心痴迷。 这些年,他见过很多跟那张脸相似的人,可从没一个能相似得这么离谱,除了那份难驯的桀骜变成了面前的胆小弱懦外。 而此刻,就是这样胆小懦弱的人却在肆无忌惮地勾引自己,桓楚心中的火气跟戾气不受控制地噌噌上窜,他像是一只饿急了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想要撕碎这只猎物。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爪子变得急不可耐,干哑着嗓音说道:“看够没?没看够没关系,呆会给你看更多。” 秦苏眼露哀怨,她并不想在同一个人身上不停地犯过错,比如,阉了他? 她要阉人的方法有很多,甚至可以不见一滴血,可暴露自己的身份对目前的她来说并无半点好处,所以她选择了委婉一点的方法,比如,让他小睡一会儿,这只需要一枚银针,在触手可及的穴位来上一针…… 看桓楚委顿在地,那雄性气息慢慢消散,秦苏忍不住将那张脸多看了一会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南郡公府。 卢其在南郡公府外查探时,毫无意外看见有个熟悉的声音从狗洞钻出来。 卢其站到狗洞前,定睛看着她没有戴面具的脸,即便自己没见过这张脸的真面目,但凭他野兽的直觉,他知道是秦苏。 显然秦苏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淡定地拍掉身上的泥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了卢其一眼,当他是个完全陌生人。可在她顺利走出几步之后,一张面具落到她手里,再回头时,卢其已经不见了踪影。 烟波殿里,谢晟再一次看似不经意地试探道:“秦姑娘真的一直待在漱玉阁画画吗?” 司马熠发现最近谢晟越来越婆妈了。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暗探一直跟着她。”若有事情自然会有人来禀报。 “我只是担心桓楚会找她麻烦。”谢晟委婉地表示了不要让秦苏见到桓楚的愿望。 显然司马熠也很同意,“那明日再多派几个人跟着她吧。” 当晚,秦苏做了一个梦。 那日春光正好,那个叫做阿檀的姑娘穿着鹅黄裙衫,站在绿杨阴里,少年策马而来,在她身边停驻,看了半晌,问:“你是谁?” 阿檀答:“我姓王。” 少年皱起好看的眉头,怔愣半晌,直到一声呼喊响起,少年转头,看向跟她一般大的少女,喊了一声,“王妹妹……” 少年与王芝画的马并肩而行,最后只留给她一道背影罢了。 “他,认不得你……” 再回头,另一个少年坐在马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仿佛在嘲弄又似在可怜,最后,少年朝她伸出了手…… 司马熠静静站在月光中,看着秦苏又开始挖他的“坟”,他的“尸体”被挂在树上,对着月光又脏又潮湿,几日的掩埋已经让画质开始腐烂。 “明明,我陪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记得我?” 秦苏的指尖缓缓抚过画中的脸,这张脸早已霉烂,丑陋不堪,司马熠都不敢认。 秦苏看了半晌,终于像是想明白了,“是啊,你眼瞎了……” 那一刹那,司马熠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一晚,桓楚也做了同样的梦,梦里他看着那个失落得无以复加的人,颓丧地站在绿杨阴里,在自己面前是多有粗暴残忍到那个人面前便只化作柔情万种。 他突然有些可怜她,伸出手道:“想要跟我们一起骑马吗?” 王曦悠悠看着他,“你不是也喜欢王芝画吗?为什么不把她抢过来?你怕输给他?” 桓楚默默地睁开眼,原来,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开始错乱了。他被那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少女下了一个诅咒,一个爱或不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的诅咒。 第四十二章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琅琊王与桓南郡的牛车交汇在宜阳门前,两人几乎是同时从牛车钻出来,互看了一眼,双方的车夫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琅琊王可还记得有次东山狩猎?” 司马熠想了想,该是他对王芝画一见钟情那次吧? 桓楚似乎意识到他的想法,“我不是说给皇上信中提到的那次,而是十岁那次。” 这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本身就很稀奇,可偏偏两人天赋极高,出身又都不俗,打他们出生便难免被人比来比去,而他们也一直视对方为对手。 “那次比试,我本未必会输给你。” 若司马熠年轻几岁,面对桓楚的挑衅或许会嗤之以鼻,冷笑以对,但现在他不会。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凭实力说话,当你拥有足够的能力,便不会去计较口头上的输赢。 所以,他表现得非常平和,只道:“那你为何又输了?” 桓楚斜过来的眉眼笑了,这种笑是含着讽刺的,可却有些许的落寞浸染在里头。 “因为她……” 司马熠觉得,两个大男人为一个女人在台城门口争风吃醋稍微有点难看。但他的回答依然平静,“我跟王芝画已经没关系了。” 桓楚的笑容浓烈了一些,“因为她说,若是我敢赢你,她就要我一辈子做不成男人。”是啊,那时他才十岁,根本就不知道何谓做不得男人,是那个小混蛋第一次教会了他。 司马熠脑袋突然空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要从懵懂的大脑破土而出,可他完全抓不住。 桓楚轻轻冷哼了一声,退回牛车。牛车刚启动又陡然停驻,一股煞气灌了进来,司马熠冷气森然地站在他牛车上,“你说的是谁?” 桓楚好整以暇地看着失了分寸的司马熠,“琅琊王如此聪明,如何猜不到我口中的她?”王芝画如何做得到这些?你信,我都不信。 一股寒意浸染了司马熠全身,“……是阿檀?” 桓楚抚抚自己眼角,曾经他对王曦说,就算我什么都不如司马熠又如何,至少我比司马熠长得好看。就因为这句话,他那双引以为傲的眉眼就被那个混蛋给毁了。 他恨王曦,可是,他却知道自己是羡慕的,极度渴望的,渴望有那样一个人也那样盲目而残忍地护着自己。 而被这样护着的司马熠从头到尾竟然浑然不觉,甚至当王曦终于敢堂堂正正站在司马熠面前时,他还不认识她,他竟然不认识她,可笑之极也! 转瞬间,桓楚身上的煞气也喷薄而出,但他却压制得很好,“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堂堂正正比一次。你敢接吗?”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桓楚依然无动于衷,“三个月后,东山,咱们来一场布兵摆阵吧?赌你手里的大司马令牌,你若赢了,我告诉你她的一切。” 司马熠压住满腔怒火,他与桓楚迟早得对上,能不正面动用军队最好。 “别忘了你今日说的话!” 司马熠回到自己牛车上,桓楚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宫城里。 晋帝说,“自朕登基以来,建康城的婚娶年纪从平均十五到如今十八,整整延迟了三年。晋国本来兵力不足,长此以往,便无以为继,谈何收复北方?阿貅,你觉得朕该如何自处?” 司马熠在发呆。 谢皇后道:“阿貅,你鳏居五年,让这些世家贵女们便等了你五年,浪费她们大好青春不说,也耽误人家嫁娶。” 司马熠眼睛都没转动一下。 太傅谢臻喝了一口茶,摸摸胡须,很应景地叹了口气,“我家阿芷也该嫁人了……”你琅琊王不娶,可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今日休沐,似乎所有人都闲得蛋疼,一大早司马熠便被传唤进了台城,没想到却碰到了桓楚…… 传唤的名头是要跟帝后品品茶赏赏花,实则是旁敲侧击他婚事的事情。所以,不止帝后在,太傅在,连三位侍中大人都在。 侍中郗元说了句公道话,“这事倒怪不得琅琊王,当然倒也并非我们为人长辈得非得让子女嫁入皇族,只是,殿下在她们心目中的分量太重,无人可及,殿下若是不娶妻,她们便难死心,非得抱着渺茫的希望等到最后一刻罢了。” 侍中王钦也应和道:“殿下的确该娶妃了,如今芝画也不在您府中,外牙有谢晟管着,内府还是需要个女子打理的。” 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对琅琊王不娶妃的意见,唯独琅琊王氏的王衡兀自煮茶品茶,对此充耳不闻。 司马熠看着他煮茶,便过去道:“大人能赏我一杯吗?” 王衡看他,眉眼平静无波,微微起身拱手,“殿下客气。”便为他倒了一盏。 谢皇后看了景帝一眼,心道,要琅琊王忘记王曦,这辈子怕都是不可能了。 景帝脸色微微有些泛黑,终于没忍住,拿出了皇帝的威严,“阿貅,朕给你三日选定人选,否则,朕就要亲自为你选妃赐婚了!” 这位皇帝哥哥是动了真怒了。 司马熠面上也不太好看,却不能真顶撞君王。 出了宫城,看见王衡在前,司马熠快走了几步追上他。 王衡朝他拱了拱手,“殿下可是有事?” 司马熠也客气地拱手,“的确有一事想请教。我记得阿檀与我成亲前一年才回到会稽山,不知道之前,她都身居何地?”为什么她能认识桓楚,而且比他们兰亭会邂逅还早了好几年。 王衡老实作答,“听说是跟她的师父在外游学。只是偶尔会回会稽山。” 司马熠又问:“她儿时并不在王家教养,王大人可知道她是托付给哪位师父?” 王衡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甚至不问琅琊王为何要追究这些往事,“我只记得是北地的一名名士,是家父亲手托付的,本家子弟无一知晓。” 王衡是王永之子,而王永是王粲的长兄,是以王衡虽然年过不惑,却是跟王曦平辈。他是见证过王粲废帝的,说起来,这个叔父发兵本是源于自己的父亲在朝中受到排挤,即便最后这位叔父被诛灭,琅琊王氏也选择以家族利益为首要考量,但对这位叔父的功绩还是心怀感激的。只是在司马氏的统治下,这份心思是不能言说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王曦本身就存有一种愧疚,也格外看重些。当年琅琊王氏衰落,内廷有新上台的颍川庾氏争权夺利,外庭有龙亢桓氏步步崛起,琅琊王氏处处受到限制,把王曦托付出去,也是为了避风头。 当年即便是王曦回归琅琊王氏,挂的也是会稽山旁支的名头,但这并没有帮王曦躲过一劫。 司马熠知道,如今要知道阿檀的过往非得问秦臻那个妖孽不可。 司马熠之所以有此一问,也是想知道琅琊王氏可有让秦苏认祖归宗的凭证,迟早他的阿檀是会堂堂正正地重回琅琊王氏的。 临走时,王衡忍不住道:“殿下的婚事事关社稷,应当慎重。” 王衡是听说过司马熠跟那个北地女子的传闻的,北地世家虽然也不错,但跟江左权力核心的世家却是无法比拟的。 司马熠拱手,“此事,寡人自有分寸。” 王衡也不好再说什么。 司马熠没有直接回烟波殿,而是直接去了沁水阁。 秦苏正在睡午觉,案上放着一张铺好的纸,却没落墨。 他便坐在榻前,不声不响,在外面钓鱼玩的王凝和卫泱都忍不住往这边阁楼瞧。他们都听家里长辈说过,最近台城那边逼婚逼得紧,该是殿下今日又受了皇帝的威逼利诱了吧,脸色这么难看。 坐在榻前的司马熠,过了足有一刻钟才像是回过神来,握住秦苏的手,“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问了,他又不禁苦笑,这个小混蛋自己都记不得了,又如何能告诉他。 找到阿檀不过两个月,他才发现,原来他们相识的那三年有余不过是个他幻想的泡影罢了。 不仅王芝画比他更了解阿檀,连桓楚也比他更了解。他只是不明白,他的阿檀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跟他说,难道自己就那么靠不住?还是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会离开? 秦苏是被自己手上的湿热弄醒的。司马熠见她一动,立刻站起来背过身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 秦苏眨巴了一下惺忪睡眼,从榻上爬起来,看到手中的确还有水,心想着,该不会是这厮的口水吧? 她不介意司马熠把自己当王曦看,可看归看,摸就不好了吧,舔就实在有些过分了,何况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扣了脚丫之后有没有洗过手。 秦苏还下意识地嗅了嗅自己的爪子,还好,没有可疑的臭味。 作为一个阶下囚,秦苏还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既然对方想掩盖,那她就帮着掩盖好了。 “殿下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给殿下。” 琅琊王不愧是琅琊王,那些个的狼狈阴霾不过片刻便扫得干干净净,转过头来时,又是那棵临风玉树。 “什么东西?” 秦苏听出他嗓音的沙哑,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凉茶,“您先坐着。” 司马熠狐疑地看着这明显讨好他的小样儿,心里止不住就有些小颤抖,这可是他的阿檀啊,他视之如珍宝的阿檀,此刻却这样小心翼翼地在讨好自己。 司马熠心情愈发阴暗,脸也变得有些沉冷,却还试图逼出一个温柔模样来。 他起身道:“找什么?我帮你。” 秦苏已经转了头,“就是这东西。” 秦苏心虚地将一件袍子捧到他手上。 绛紫色的对襟长袍,看得出面料和做工都是很用心的。 司马熠眼眶开始发热,心口热得滚烫,有什么话卡在喉咙,他却噎得问不出来。 秦苏被看得愈发心虚,“殿下,您能穿上这件衣服,让我为您画一幅画吗?” 司马熠僵硬地点了点头。 可在试衣服的时候,他发现这件衣服似乎小了点。若是套了内衫,别扭难看倒还在其次,小东西是第一次给自己做衣服,受到此等打击,会挫损她的积极性的。 所以,他选择了不穿内衫,这下倒是合身了,就是在胸口处露出那么一条单薄的v字型的空档,只要他手一动,便能隐隐露出结实的胸肌…… 秦苏是知道琅琊王的身材很有料,可这样欲遮还休地展露出来,反而勾得人狼血沸腾。 但作为一位被奇葩残害过的小狐狸,她很淡定地压住了自己的狼血,眼睛直勾勾地在司马熠身上逡巡了一会儿。这胸肌,这腰身,薄薄的一层衣料底下甚至隐隐看到了腹肌的纹理,啧啧…… 秦苏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笑眯眯地道:“殿下能靠到美人榻上吗?”为了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她又补充了一句,“画画时间可能会有些长,这样殿下就不会累着了。” 司马熠那阴郁的心情终于转好了,嘴角勾了勾,乖乖按照秦苏的要求摆好姿势,这一摆就是一个时辰没动弹。 他倒也不累。秦苏看他,认真描摹他的轮廓,而他则细细品着秦苏画画时那专注的模样。 若要说秦苏跟阿檀除了容貌哪里最像,便是画画时那风姿神韵。 司马熠直看得胸口发烫小腹发热,却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了。当一幅画画完,秦苏脸上灿烂满足的表情便将司马熠彻底治愈了——原来,只是画自己的画,她便能如此开心,那让自己一辈子这样躺着让她画,他也值了。 司马熠走过去,看着成形的画,突然有些担忧,“你,准备挂哪里?” 该不会是看自己被埋的那张画烂掉了,要换一幅吧? 秦苏笑得十分和谐,“殿下的画自然是要珍藏起来的。” 司马熠的手痒了,那一刹那,他恨不得将秦苏揉进自己怀里,好好疼爱一翻。 但这个世界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让你如愿以偿的。 司马熠为这件事的欢欣雀跃还没消停下来,当天晚上谢晟已经拿着一张画像来找他了。 那画像正是下午时秦苏为他画的,只是这一幅是仿制的,还刻意将他的衣襟拉得开了些,竟然露出了胸肌…… 司马熠火了。下一刻这张画便被扔到了秦苏面前。 秦苏本来在榻上睡得好好的,一看,吓得瞌睡都醒了。 司马熠杀气腾腾,双眼都泛着赤红的光。 “你跟寡人说说,你珍藏的画怎么都跑到那些贵女们的闺房去了?” 东窗事发,秦苏默默地摸了一把汗,“殿下,我努力拒绝过了,可她们坚持要殿下的画像……” “这么说,那件衣服也不是你为寡人做的?!” 秦苏听见了磨牙声。 她无辜地抬眸看向司马熠,诚恳道:“殿下,我知道错了……”他娘的,到底哪个混蛋竟然敢模仿她的画,模仿也就罢了,还画得这样丑,她精心雕琢的琅琊王岂容这些人的手笔亵渎? 司马熠听了这话,那股怒火被堵得发不出去也咽不下去,生生憋紫了俊脸。 秦苏只好抖抖索索地摸出一盒金子,可怜兮兮地推到司马熠面前,“这是她们给的金子,五百两,殿下点点。”其实几个小姑娘,为了心爱的男子,凑齐五百两金子就为了一副画像,也满不容易的。关键是,五百两金子的定额是秦苏提出来的,为的是让对方知难而退,可谁知道这几个来头这么大,竟然答应了,她也便没了退路,又不能砸了自己招牌,便只能如此了。 司马熠气结,“你以为这是一盒金子的事儿吗?”你要多少金子寡人都可以给你,可没道理把自己丈夫拿去卖钱的! “那、那,殿下罚我吧。” 司马熠看她耷拉下的脑袋,似乎真的有点可怜,愤怒的拳头便不知不觉地缓缓松开,“为了让你长点记性,以后每三日为寡人画一幅画像,一个月为寡人做一件衣服。” 秦苏一脸苦逼,殿下,咱们不带这样玩的!画画也就罢了,可做衣服是个什么东西? 第四十三章 南郡公府。一个军士来禀报桓楚,“属下几乎找遍了建康城也没听说有南郡公要找的小乞丐。” 桓楚想都没想,吩咐了一句,“继续找。” 容若道:“建康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南郡公为何不把她的画像贴出来?” 前日里,桓楚带了一个乞丐回府,谁都没见到那乞丐长啥样,那对于人多眼杂的南郡公府而言,多少有点诡异。 “若真把她画像贴出来,怕是整个建康城都不得安宁了。”且不说这张跟王曦长得如此相似的脸,会让太原王氏如临大敌,让琅琊王氏蠢蠢欲动,光是让司马熠碰上,他要再据为己有便难上加难了。 司马熠就是一个变态,容不得任何人跟王曦长得像。他能够毁了其他人的脸,但面对这个“小乞丐”,怕即便变态如他,也是舍不得的。 容若沉吟半晌,“这么说,这一位五官必然长得很合您胃口。”否则怎么连王家的诗会都不去参加? 桓楚道:“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一名女子而耽误大事。” 容若笑笑,将刚拟定好的开府事宜呈上去,从外牙机构划分,到人员选拔,乃至可用人才都有详细罗列。 但却详略得当,干净简洁,一目了然。 桓楚看完,赞许了几句,“我还有另一个想法,你来揣度揣度。” 容若拱手而立。 桓楚道:“这建康城高门贵女众多,不少才华横溢头脑精明比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受制于礼教而得不到重用。” 容若抬首,“南郡公想设女牙?” 桓楚点头,“开府是大事,必然牵扯到世家大族权力平衡,司马承虽允我开府,但未必真肯让我收纳人才。”何况,这些大族想利用他来钳制琅琊王,又何尝不是利用琅琊王来钳制他。岂容得龙亢桓氏再一家独大起来? 容若沉吟半晌,“开设女牙,一则蒙蔽司马氏的眼睛,让他们以为南郡公不过标新立异不切实际,少了提防之心;二则,也可以以这些女公子为引,招揽他们的父兄入府。如此一来,一举两得,倒也不错。”这一招剑走偏锋,倒是更容易造势。 桓楚点头,果然,还是容若最了解他。 事情商定,消息很快便公布出去。 桓楚晋升骠骑将军,开府建牙的事情本来就如一道暗潮,在建康城平静的湖面底下一直汹涌着。虽然世家大族有扶桓楚均衡皇族的心,但也是需要其他世家响应的。 毕竟皇权在上,明哲保身,行事便多少有些避忌在。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看谁会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就在这个欲语还休的档口上,南郡公府抛出开设女牙的消息,好比一滴冷水落进了沸油里,那些掩盖在最底层的暗涛瞬间转化成了热浪,第一时间席卷了建康城的犄角旮旯,连台城都被这道风给卷懵了。 而反应最大的自然要数琅琊王府。从桓楚辰时末刻传出消息,直到申时末刻司马熠才从外牙脱身。回到烟波殿时,便见金将军欢快地在紫藤萝树上游来荡去,秦苏规规矩矩地坐在树下抚琴。 陡然看到这翻恬静景象,司马熠怔愣了半晌,仿佛一下从战场误落桃源之中,恍惚间竟有一种今夕何夕之感。 秦苏扬起头迎上司马熠的眸子,嘴角微微翘起。这讨好的意味太明显了,司马熠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他走过去,默默看了半晌,道:“想寡人免了你的罚?” “殿下说哪里话?我只是顺道带大黄出来走走。” 还装? “不想被罚也可以。” 秦苏的指尖抖出一个明显的颤音来。司马熠瞥瞥眼,当做没看见,“皇上要我在三日内决定王妃人选。” 琴声戛然而止。秦苏抬眸看他,何意? 司马熠面颊微红,侧过脸去,负手而立,“若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会替我选妃。” “殿下不想选妃?” “自然。”司马熠视线微微转回,锁定秦苏的脸,眼中带了些许期盼。 秦苏沉吟半晌,“殿下还在等王曦?” 司马熠目光又炙热了三分。 秦苏叹了口气,“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殿下。那个醉仙居被我吓跑的人其实就是秦臻。” 司马熠怔愣了一下。 “殿下应当记得当日给秦臻的留的话,你叫他带王曦来换我,三月为期。”秦苏稍微有点心虚,“秦臻来了,却并没有王曦的消息。我想,”秦苏抬眼直视着司马熠,“要么王曦活着并不想见你,要么,她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殿下,真的还要等她?” 秦苏不蠢。琅琊王若能做到真正的天下无敌,他想如何任性都不打紧,但毕竟,这江左地界是门阀大家当道的地儿,世家想的是如何钳制皇族让自己的家族走向鼎盛,司马熠这块肥肉,如今已经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 既然身为琅琊王就不能置司马皇室的利益于不顾。 世家联姻这本是晋地门阀政治的核心。即便是桓楚,他的母亲还是位司马氏的公主,认真论起来,他也是流着司马氏血液的,只是姓氏不同罢了。 “你在担心我?”司马熠眼中跳动着无法掩饰的火光,他突然明白了一点秦臻在信中给他说的礼物是什么了。 秦苏一怔,眼珠转悠了两圈,似乎在思考她方才这席话到底是出自什么心态,想了半晌,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王曦是必然不会回来的,若司马熠还放不下她,期限一到,她便只面临两个结果,一个是被司马熠杀掉以震声威,要么变成王曦的影子,供他疗伤。最近她觉得自己成为替身的条件越来越充足了,司马熠最近的种种表现也让她嗅出了浓浓的危机感。 “殿下,三月期限一到,你是不是真的会杀了我?” 司马熠一下被噎住。他用了很长的反射弧才明白过来秦苏在说什么。 “三月为期,过时不候!”这是他曾经威胁秦苏以及秦家堡的话。 此刻,司马熠想死的心都有了。 秦苏被他这个迟疑吓得小心肝一阵颤栗,原来,其实他更想杀了自己而不是将她当替身? 但秦苏自认为是个乐天派,所以她换了种问法,“殿下觉得我能当这个替身吗?”她刻意用了先入为主的引导问法。 结果司马熠很爽快地泼了她一盆冷水——“你不是替身!”他若需要替身也不至于守鳏五年!他只要他的阿檀! 司马熠极力想要安抚秦苏的情绪,可秦苏在听了这个答案之后,几乎要哭了。妈的,你真的很想杀了我吗?她忍不住就去摸了摸自己的刚换完皮的脸蛋以及还未长好的头发——这次,该不会真把她给烤熟了吧? 司马熠终于意识到他们是不是哪里搭错了线,可要与秦苏这样的奇葩接对线谈何容易,最后他也只想到一个折中的方法来安抚她。 “若是这次你能在面圣时顺利通过皇上那一关,寡人保证,寡人既不会杀你,你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替身!” 司马熠说得信誓旦旦,秦苏眼珠子骨碌碌爬了几圈,司马熠是打算放她一马的意思吗? 好半晌秦苏才懵懂地点了点头,司马熠默默抹了一把冷汗,还好,小东西也有糊涂的时候。 司马熠摸摸秦苏的小短毛,“既然要面圣,寡人会派人来教你礼仪,这两日务必学会。”他就是要他的阿檀光鲜亮丽地重新赢得琅琊王妃之位,让人都无话可说! 转头,司马熠又从书房里拿出一本琴谱来,“这首,务必要学会。” 这是阿檀以前最喜欢弹的《凤求凰》。 秦苏接过一看,“这曲谱被改过了。” “阿檀改的。”司马熠隐隐有些得意之色。 秦苏扫完琴谱,“那名字也该改改才对。” 司马熠看过来,“你觉得该改成什么?” “《凰求凤》。” 司马熠一愣,秦苏立刻笑道:“我开玩笑的,殿下不必当真。”雌性跟雄性在求爱时是有本质差别的。她只是从这本琴谱里看到那只小凰的春心萌动,像个怀春少女,画好了蛾眉,却不敢抬头让心上人看,深怕眉色深浅不入他的眼,这份缠绵心思,倒真不是男子能有的。 桓楚来时,听见的便是这首曲子,他站在绿杨荫里微微一滞,抬头望向烟波殿,便见迎面而来的司马熠。 “你竟然会让别人弹这首曲子?” 桓楚笑得灿烂,脸上却没一丝温度。 司马熠本能地不想跟他谈阿檀的事儿,却总能被桓楚挑起兴致,“这首曲子你也听过?” 桓楚但笑不语,闭眼默默听了一段,倒是很有王曦当年的气韵。 “弹琴的应该是那位传说中的秦姑娘吧?看来她很合你心意?” 建康城人人都知道司马熠找了一个秦地的蛮女当挡箭牌,尽管街头巷尾各种传闻不堪入耳,但桓楚觉得,能让司马熠拿来当挡箭牌的人怕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小乞丐的灵气。 桓楚原本只当那小乞丐是个寻常人,也就一时兴起想尝尝鲜罢了,谁知道他英明了若干年,最后竟然再次在阴沟里翻了船。这就像点火星子,点燃了他某根肆虐的神经,挠得他心痒难耐,非找到她不能止这邪痒! 若是把那小乞丐抓回来,也教她弹弹这首曲子。一定很不错的! “……这琴技倒是能赶上她的,就是太随性了一点。” 司马熠压住心底的不爽,强行错开话题,“桓南郡开府建牙的事情,寡人忘记说一句恭喜了。” 桓楚也挑衅够了,“琅琊王觉得建女牙的想法可好?” “一箭双雕,甚好。” 桓楚笑得平静无波,从怀里掏出挑战书道:“七月七,东山,你我各训练一百精兵对阵如何?赌注你可还记得?” “你确定你会赢?” “总有一样,我能胜过你的。” 说罢,欲转身离去,但在听见琴声一个起转承合时又忍不住冲司马熠道了一句,“学得再像,不也不是吗?琅琊王可别糊涂了。”就算一个秦苏能挡住所有人,就算她能将王曦生前所有东西都学会,但她的脸已经被毁了,你司马熠还真能娶她? “这便不劳桓南郡操心了。”司马熠冲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送客走人。 第四十四章 一大早,萱华府门口停了一排送礼的队伍,一看那排仗,分明写着一个“桓”字。 人人都道这是南郡公要给宣华夫人下聘了,萱华府门口围了不少百姓。 王芝画听见禀报时怔愣了许久。 她既不敢贸然拒绝却也没有马上就接受的心理准备。 王冲最近一直密切关注着南郡公府的动静,早上这边有人抬了礼台出来,他就已经接到禀报了,所以礼台刚到前门,他已经从后门进了萱华府。 “阿妹怎么了?桓南郡下聘这是迟早的事,难道你还惦记着琅琊王?” 王芝画眼中露出一丝空濛,“我,只是还没想好。” 人人都说桓楚对她照顾有加,心系于她,但她觉得,自己并不了解桓楚,这个人时冷时热,她完全捉摸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拿上次诗会来说,他能在千里之外想到为自己撑场面,在近在咫尺时却让自己难堪。虽然第二日桓楚补办了诗会当谢罪,但这个结,她心里解不开。 “阿妹,别犯傻了。明日,琅琊王便会领秦苏进宫面圣。你是不是还想着那日诗会的事情?桓南郡不是亲口说了吗,他掉进湖里染了点风寒,何况他也有派人通知咱们。你是经历过事情的,心要放大度一点,切不过再意气用事……” 王芝画转头看向王冲。王冲的焦急溢于言表。昨日,她那嫂子才亲自登门来跟她谈过心。这女人啊,年纪越大,纵使有倾城之貌,那也是在慢慢贬值的,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黄脸婆过日子。更何况,桓楚不计较她的身份,这已经是她的运气了。 王芝画当时很生气,可又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事实。这些话就像是一枚针正好扎在她这个肆意膨胀的气球上,瞬间将她所有的骄傲尊严放得干干净净,仿佛她就该认清现实,过她干瘪了的人生。 可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此放弃司马熠,更不甘心司马熠被别人抢走。 “兄长认为,太原王氏跟龙亢桓氏联姻能得到的好处多,还是跟琅琊王联姻得到的好处多?” 她明白这些所谓关心她的人,不过是想以她为纽带罢了。若是她这条纽带可以被替换,她早被无情抛弃掉了。这就是她目前仅存的价值。 王冲叹了口气,“虽然我也知道秦苏不过是琅琊王的一块挡箭牌,但你在他身边留了五年,都没能让他改变心意,这……” “夫人,容若姑娘到了。”外面有人禀报,打断了兄妹俩的谈话。 王冲急忙冲王芝画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错话,便兀自躲到里间去了。 王芝画整了整神迎出去。 容若依然是平素冷清模样,两人相互见了礼,王芝画扫过那一台台礼架,明知故问道:“不知这是何意?” 王芝画发现这个队伍似乎少了关键人物——媒人。 桓楚总不会媒妁之言都不要了吧?当她王芝画是什么? 容若双手递上一本册子,解释道:“桓南郡想礼聘萱华夫人为女牙主簿。” 王芝画接册子的手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打开册子,在上面扫了几遍,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过去,除了聘她入府做女官外,完全嚼不出其他意思来,这才冷了声问道:“桓南郡好兴致,怎么想到请我做女官了?” 她王芝画还没到没人要的地步,这算什么?施舍?救济? 容若听出了王芝画言语间的愠怒,“夫人不要误会。女人做官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桓南郡也是想给夫人一片施展才华的天地。” 王芝画当即就想回她“姑奶奶我不需要”,在她话出口前,秀娘已经跑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还刻意捧了茶,“多谢桓南郡的美意。还请容若姑娘替我家主子美言几句,事发突然,主子一时无法抉择。毕竟这是抛头露面的事儿……” 容若点点头,“理应三思而行。”这是南地礼教决定的,倒是得体的托词。只是容若离去前,还是忍不住朝厢房看了一眼。秀娘能说出这翻话来,该是有其他人在场吧。 容若一走,王冲便出来道:“阿妹也不必生气。人人都在揣测桓南郡是想借着开女牙为自己挑选良配。毕竟琅琊王选妃在即,这未尝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可行之法。” 王芝画却觉得,就算如此,桓楚也应该事先跟她说明一下,显然,桓楚并没有真把她放在心上吧。 越是感觉到自己身处弱势,她反而能冷静下来。一个人若是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她能气给谁看,不过自个拿乔,再让人有机会拿回来罢了。 所以她嘴上便软了下来,“阿兄说的是。是我鲁莽了。” 当日,王芝画整顿好情绪,便亲自去南郡公府拜谢去了。 “萱华夫人稍等片刻,容若姑娘正在见孙家二姑娘。” “江左孙家?”王芝画心里微微有些讶异。 在琅琊王南渡后,江左士族都沦为次等士族,哪里能跟北地士族身份相提并论? 看这阵势,桓楚是连次等士族都邀请了,可真是“不论出身”啊。她就算是个弃妇,那也是上等士族出来的贵女,桓楚竟然堂而皇之地将她放到这等阵营里! “桓南郡可在?”王芝画很想当面问问桓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夫人见谅,南郡公刚出门不久。” 王芝画起身,“我本也无事,只是来看看他。”随手接过秀娘捧着的礼物,“听闻他近日操劳,便备了点补品,教他好生将养身子。既然他不在,我便先回了。” 王芝画回得稳稳当当,伺候的人看不出端倪,感激道:“还是夫人惦记南郡公,这份好,奴婢一定代为转达。” 秀娘塞了她一锭银子,主仆俩这才离开南郡公府。 出了府门,王芝画长长吐出一口恶气,秀娘小心安抚道:“主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王芝画摆摆手,“陪我走走。” 原本以为桓楚回京,她能如鱼得水,没想到竟事事不如人意,看来有些东西她得重新度量筹谋才行。 不知不觉走到漱玉阁所在的街道,远远便听见有人议论纷纷,说是桓南郡开女牙,亲自上门请琅琊王府那位秦姑娘入府。这可是稀奇事儿! 桓南郡竟然敢跟琅琊王抢人,这种好戏,岂能错过。 秀娘冷汗直冒,对待她家姑娘一个容若便打发了,这个秦苏竟然要桓南郡亲自上门请,还传得人尽皆知,这要她家姑娘如何自处? “主子也累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王芝画脸色惨白,却并没有转身离去,反而上了漱玉阁对面的茶楼,将漱玉阁旁停的那辆牛车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桓楚的。 漱玉阁里,檀香幽幽飘出香炉。秦苏、桓楚隔帘而坐。 草帘只能透出个模糊的轮廓。秦苏心道,幸而晋地还讲什么男女大防,她若跟桓楚正面相对,即便戴着面具也难保不露馅儿。 桓楚却在这头想着,这坐姿倒也端坐,司马熠将她□□得不错。 “桓某想请姑娘入府为宾,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是好事,若是之前她没有阴过桓楚,说不定就爽快地答应了,也不用跟他在这里兜圈子。 “姑娘从北地而来,人生地不熟,又寄居琅琊王门下,一定想要一方立足之地,否则,姑娘也不会开了这间漱玉阁?” 桓楚的话直指人心,秦苏差点就动摇了。 “其实桓南郡想说的是,我一来便被琅琊王毁了容,又被拉做挡箭牌,应该想要脱离他才对,是吗?” 桓楚笑,这倒是个明白又爽快的人。只是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耳熟?莫不是司马熠便是为了这声音而留下她? “虽然我有心在江左立足,却无意介入江左门阀之争,所以,还请见谅。”司马熠刚答应不要她小命,她才没那么蠢把自己投进狼窝。若是桓楚认出她来,喂他毒、毁他容、还差点阉了他,哪一条拿出来不够她死一次的? 桓楚却对她的拒绝无动于衷,反而亲手倒了茶,从草帘下递过去一杯,秦苏接过客气道谢。 桓楚道:“听闻姑娘明日要进宫,桓某也帮不上什么忙,倒是有一样东西,或许可以帮助姑娘顺利过关。”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枚碧玉簪,装在匣子里推过去。在桓楚看来,秦苏之所以拒绝他,应该还怀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有机会能坐上琅琊王妃的宝座吧? 换做任何一个人,有如她这般机遇,也是会去放手一搏。 秦苏看着那枚碧玉簪怔愣了许久,她确乎没见过,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她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桓楚如何会将王曦的遗物随便给人,那不过是个仿冒品,当年他从王曦头上亲自扒下来,藏到至今。 那似乎是她最喜欢的发簪,本是一对,而他便拥有其中一只。想必,如今另一只一定被司马熠同样珍藏着。秦苏手上那只,尽管仿制得十分像,以司马熠的眼睛如何看不出那是假的。他就是要告诉他,假的真不了! 桓楚将那只簪子拿在手里观摩了许久,直到下人来禀报“宣华夫人到访”,他才将发簪重新装好,放进书房的暗格里。 王芝画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情绪,甚至笑得有几分迷人风韵,她给桓楚送来一幅画像,“今日去范府,看到范家姑娘在赏画,一时新奇便带来给南郡公也看看。” 桓楚接过来,客气道:“你我从小相识,还是叫我名字吧。” 王芝画微微颔首,看着桓楚将画一点点展开,再看着他脸色慢慢变得青白,端起茶杯捋了捋茶沫,看似不经意地道:“我记得你不喜人为你画像,这么多年连自己的画像都没一张,我看着这张挺好,便买了下来。” 不用说,这张正是秦苏画的桓楚的画像。没记错的话,桓楚最厌恶的莫过于别人给他画像。自从他毁容后,这张脸他就一直不喜欢。十四岁时,桓家准备为他相门亲事,专门请了宫廷画师来为他画像,结果画刚成,他一剑便将人结果了。 那可是宫廷画师,代表的是司马皇室,即便当时桓曤权势了得,没有特别缘由也是杀不得的。这件事曾经掀起不小风波,乃至于事隔数年,建康人都还清楚记得桓楚不喜人为他画像的事。 看完画像,桓楚的脸已经黑得没了人色,“谁画的?” 王芝画听出了他难以压制的滔天怒火,但她脸上却表现得很无辜,“我也是觉得这画画得甚像……” “谁画的!” 王芝画吓得一抖,她还从来没被人这样吼过,一下被吼懵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桓楚的眼中都泛红光了。 “听说是范家姑娘请漱玉阁那位秦姑娘画的……”王芝画当然不会告诉他,范家姐妹之所以会太岁头上动土,那是经过她指点迷津的。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知道桓楚这段陈年往事? “秦苏?”桓楚呐呐念着这个名字。 “她的画技的确高超。殿下若是喜欢,便留下吧。”说罢,王芝画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容若过来时,桓楚手里还拿着那幅画,面色铁青。 “她是看到我去漱玉阁了吧?” 容若从来不喜管这位这些桃花债,但还是老实答了一句,“今日宣华夫人来找过你,你那时正在漱玉阁。” 桓楚捏紧了拳头,“我倒是高看了她。”原本请她入府为官便是要她心胸放开阔些,多长些见识,这下倒好,呵呵。 桓楚从书房暗格里找出另两卷画像,只是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孩子。一张是毁容前的,一张是毁容后的,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个人的手笔。跟此刻的画比起来稚嫩许多,但眉眼的手法却是有迹可循的。 王曦说,“你不是一直说你眼角那颗滴泪痣折损了你男儿英气吗?如今去了那颗痣,有没有觉得顺眼很多?” 分明是那个混蛋害怕他的容貌长大后把司马熠给比下去,找了这么一个破烂理由,把他的脸弄得面目全非。 当日王曦就是拿着这两张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你再来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其实差别没那么大,你不要说得好像我教你毁容了一般。这位顾先生的医术是非常高明的,保证不会影响你以后娶媳妇儿……” 那些话犹在耳边,只是那个孩子已经长成高大魁梧的青年,再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够用毒制服得了的…… 桓楚猛然想起那个让他身为青壮年还阴沟里翻船的小乞丐…… 脑中似有什么串联起来。 第四十五章 当桓楚看到手下收集到的秦苏的各种版本的画像时,整个人都精神了。 “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手下认真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两张是别人门上贴的,其他都是茶楼酒肆传的……” 桓楚觉得,建康城这以讹传讹的本事已经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他虽只是隔了帘子看到秦苏一眼,但断不至于会如此。看来这次非得自己亲自走一遭不可了。 子时三刻,一个黑衣人潜入了沁水阁。那矫健身形,如暗夜鬼魅一般,让人捉摸不到他的轨迹。最后,黑影停留在一张金丝楠木的榻前。 桓楚一步一步靠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涌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又在等待什么,直到靠得足够近,看到她侧身的轮廓,他才猛吸了口凉气。点燃火折子,将榻上的人小心翻过来……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看清楚了这张脸,虽不至于如那些画像中那样糜烂丑陋,但额头和脸颊皱起的皮充分说明她被琅琊王的毒爪肆虐得有多厉害。 桓楚想起三年前,外地藩王送来的一名女子,跟王曦有四五分的相似。司马熠看到时,怔愣了许久,人人都以为,他会对这名女子恩宠有加,事实上,在开头的一两个月,琅琊王府的人看到的的确是琅琊王对她的与众不同,但这种不同也仅限于远远观望。 最后倒是这名女子对司马熠着了迷,按耐不住,竟然主动去爬他的床。至于她如何妖媚勾引琅琊王姑且按下不表,只是那日守夜的人道,烟波殿惨叫声不绝于耳,跟恶魔肆虐人间一般。那女子后来是被人血肉模糊地抬出去的。 自此琅琊王得了这么一个暴戾的名声。 桓楚去看过那名女子伤好的模样,倒是跟眼前这位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的。 郗泓一直盯着桓楚离开,才回的烟波殿。 司马熠正皱了好看的眉头,看着那个犯迷症的家伙对镜梳妆,将她的小短毛,一点点编进那顶发套,挽出一个漂亮的发髻,十分臭美地将那枚碧玉簪往头上插。 插好了,突然又沮丧地取了下来,木讷地看着发簪,司马熠十分配合地拿出另两支几乎一模一样的发簪放到她手边。 秦苏拿起来看了看,选定了一支,嘴角终于有了笑意,这次毫不犹豫地插到头上,转身看向司马熠,不,准确地说,她是透过司马熠看向对面墙上挂着的司马熠的画像,径直走了过去。 司马熠则捡起梳妆台前那支被她剩下来的发簪。这是他后来做了,废了很多玉料才做成了这一支,他明明觉得可以以假乱真了,怎么还是瞒不过她的眼睛。 司马熠收好发簪,转过头来时,便见秦苏扬起下巴,闭上眼。 司马熠看了好半晌才明白她这姿势是什么意思,不禁揉了揉隐隐躁动的额角,将自己庞大魁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插到秦苏与那幅画之间,以不打扰她梦游的力道托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吻了下去。 感觉到温热的气息,秦苏突然唇瓣一开,舌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司马熠的唇上舔了一口。 司马熠全身如遭电击,猛地瞪大眼睛,眼中红光大盛,烈焰蠢蠢欲动。 毫无自知之明的秦苏却得意地抱住他,“找回发簪,你就是我的了。” 那一刹那,万紫千红在司马熠心头开了个遍,馥郁芳香溺得他神经麻痹,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心中的热浪一遍一遍掀得天翻地覆。 郗泓就如一只野兽,隐隐嗅出了殿里异常气息,敲门的手及时收了回来。 之过了一刻钟,司马熠才走出大殿,只是双眼精光闪闪,偏偏还要压得面沉如水,面皮都僵掉了,却还想表达一下自己别样的兴奋之情。 殿外候着的郗泓以及一干侍卫皮被这诡异的气息弄马骨悚然,皮都绷紧了,最后只听他轻咳了一声,道了一句,“今日,月色不错。” 众人僵硬着脖子抬头看了一眼乌云蔽月,纷纷觉得今夜的风,吹得有点邪了。 翌日秦苏自然还是在自己榻上醒过来的。只是今日这邪风吹得有点盛。司马熠不仅来陪她用早饭,还亲自为她挽发髻,说什么宫里的规矩,连发髻都是有将就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阶下囚,秦苏非常尽责地研究着他挽的发髻的特别之处,也只看到他好几次把她的小短毛露了出来,这好不容易把发□□好,他还能在发髻之外掉几根出来,卖弄风情。 秦苏忍不住就拉着那一撮漏网之鱼看着镜子的司马熠道:“殿下,其实叫丫头来挽也是可以的。” 琅琊王毕竟是琅琊王,哪里有他挑战不了的事,他直挽得脸红脖子粗,终于为秦苏挽出一个漂亮的发髻,这才将那一对碧玉簪插在她发髻上。 那一刹那,秦苏眼睛晃了一下,似有什么影像一闪而过,她却没能及时抓住。 司马熠满意地看着镜子中的人,同样的发髻同样的碧玉簪,比之五年前更迷人。 这对发簪是他送的聘礼,阿檀一直都戴着,直到那一日他在紫藤萝花下吻了她,发簪便再没出现在她头上。曾经为此,他几宿站在琉璃殿外静静地看着,若是那时他聪明一点,不去计较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大胆地问了她一句,或许,他们也不会有那么多解不开的误会。 秦苏眼巴巴看着司马熠把桓楚送她那支几乎一样的簪子没收,心想,果然是王曦的遗物吧,竟然舍得用这么好的东西来跟她换,那她就大方地跟他换了一换。 “喜欢吗?” 秦苏蓦然抬头,猛地撞进他的眸子里,平日夹长而凌厉的眉眼,此刻带着别样风情,秦苏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答道:“甚好。” 司马熠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有笑容要绽放出来,但他压得很平稳,就一副欲笑还休的模样,挠得人心发痒。 秦苏脑袋嗡地热起来,赶紧去取面具来戴,手指还没碰到面具,面具已经进了司马熠的手。 “让我来。” 司马熠双手撩过她鼻尖,环到她脑后,秦苏只觉淡淡的墨香撩过鼻翼,再看时,司马熠已经在咫尺之距。 秦苏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今日怎么看司马熠都浑身散发着雄性光辉,惹得她小心肝颤悠了一下,手掌下意识地挡在他们胸口之间。司马熠只低头看了她一眼,安抚道:“马上便好。” 秦苏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被他撩得跳出胸膛了,还只能厚着脸皮忍着。 司马熠用了世间最慢的速度来系面具的绳子,直系得秦苏的耳垂都泛上了红晕,才心满意足地拉开他们的距离。 “进了宫城,我未必能陪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小心。” 秦苏赶紧大大吸了几口气,将脸上的温度降下来,“殿下放心。此举事关我性命,我自然会竭尽全力。” 司马熠只觉得背脊似有一阵风刮过,凉飕飕的。 粉色的桃花就在这阵冷风中迅速凋零,瞬间只剩下干枯的枝桠。 司马熠僵着面皮哑着嗓子,艰难地端起琅琊王的架子,僵硬地回道:“那、便好。” 秦苏觉得,自己似乎哪里得罪了司马熠。自从走出沁水阁,他的背影显得异常萧索挺拔,生生让跟在后面的秦苏觉味出一种苍凉茕茕孑立的味道。 直到走到牛车前,司马熠才转过身来,冲她伸出手。 秦苏觉得,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进一步麻烦他了吧,所以她一下就窜上了牛车,还笑眯眯地看着司马熠道:“多谢殿下,我自己能行。” 司马熠的手僵在半空中,空落落的,凉风一丝一丝在他指尖绕,好半晌他才收回受到冷落的爪子,负手而去。 秦苏看他进了前面的牛车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牛车过了宜阳门,看着高大宫墙,秦苏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小心肝,第一次进晋地皇宫,能不紧张吗? 果不出所料,刚进宫城,晋帝的心腹内侍便将司马熠叫走了,而她则被继续带往显阳殿方向。 司马熠说,谢皇后是个和善的人,但和善并不表示会纵容她这个北地来的“蛮女”。 从秦苏止步的末端台阶到显阳殿前,少说也有百八十米,两侧内侍宫女林立。殿前,“和善”的谢皇后与一众高门贵妇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巍然而立。 秦苏心想,该不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让行什么三跪九叩的大礼吧?似乎很多话本子里婆婆刁难媳妇就喜欢用这种蹩脚的伎俩。 但谢皇后不是婆婆,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自然做不出如此狗血低劣的事,但并不表示秦苏这一关好过。 要当这琅琊王妃,就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 这一条道上,设有九关,分别有才学博士出题考核。 晋帝司马承在章华宫摆下棋盘,兄弟俩一边对弈,一边品茶。 司马承看自己的弟弟如此气定神闲,笑道:“你倒是放心。” “臣弟相信皇嫂不会太为难于她。” 司马承笑容浓烈了几分,“你可还记得四年前,朕要为你选妃,你给朕出的难题吗?” 司马熠微微抬首。 “那九关是你为难那些爱慕你的小姑娘用的,如今,朕想看看,你挑选的人,是否真符合你所说的要求。”你以为随便拎个人来当挡箭牌朕就由了你乱来吗? “若是她闯过了,皇兄是否会为我们赐婚?” 司马承瞥了司马熠一眼,“没有谁能跟阿檀一样,这九关至今没人闯过。你现在要想的应该是在那些贵女里权衡一个你不讨厌还有助于你前途的女子为妃。现在,她们就在显阳殿。朕已经下令,若是这个秦苏闯不过去,琅琊王的选妃旧例便要作罢。” 这些年,按照琅琊王这些癖好,那些大家闺秀被培养得很好,要论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个个都快能赶上大家了,但有一关却是这些弱女子无论如何都逾越不了。 这一关便是蛇。 “金将军很喜欢她。”司马熠悠悠说道,嘴角隐忍着一丝笑意。 司马承眯了眯眼,“前些日子,朕无意间得到一条西域王蛇,据说它是无毒蛇里最凶猛的,最喜欢攻击人的咽喉部位,一旦被它咬住,便是死也不会松口,被咬之人只有流血而亡的命运。” 司马熠捏棋子的手终于停滞了片刻。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西域王蛇可是很难驾驭的,即便是养蛇人。你确定要秦苏来冒这个险?” “皇兄非要做得这么绝吗?” 司马承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阿貅,你还记得自己的姓氏吗?你可还记得为何武宗皇帝要越过太子封你为琅琊王,让东宫与琅琊王并存?” 司马熠低了头,“臣弟并没有忘记。” 司马承缓和了语气,“为兄一直想问你一句,你不再娶,可是还在怪我,当日下旨让你纳王芝画为侧妃的事?” 第四十六章 当日那道旨意下得仓促,但却是十分必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合理地保全武宗皇帝唯一的血脉。而司马承之所以让司马熠来承担这个责任,那是因为,当时他以为司马熠真的对王芝画余情未了。这是一举几得的好事。 司马熠与王曦成亲三载,无所出也就罢了,他获得的情报是这两人三年不曾同房,让他如何不焦心?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弟弟还挂记着王芝画,便做了这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他是注定不会有子嗣的人,从大局着眼,若是这个弟弟也没有子嗣,那么他们这一脉便又要断了,司马氏的江山要由谁来承袭? “皇兄,我是怪过你。”司马熠悠悠启口。 司马承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何受得这么话。他怒目圆瞪,看着司马熠,司马熠脸上却波澜不兴。 “但不是因为赐婚,而是阿檀的身世。” 王曦是王粲之女这件事极少有人知晓,偏偏在那个点上弄得人尽皆知,必然是有预谋的。这也是最后压倒王曦的一根稻草。 司马熠费尽心力将四起的流言蜚语平息下来时,踏着风雪连夜赶到兰亭,得到的却只是阿檀亲手写的合离书…… 他满腔的激情热血瞬间被冻结成冰,他知道,阿檀是将这笔账算在他头上了,他竟然会怀疑自己会这样对她……可他偏偏知道,自己并不无辜,司马承这样做也都是一心一意为他好,只是,用错了方式。 “阿檀她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她是我心爱的女子。试问一句,若皇嫂是阿檀,皇兄会这样待她吗?” 司马承的怒火一下泄了气势,当年,他之所以会那样做,是因为王芝画的名声太差,而王曦太得人心,要将王芝画名正言顺地嫁入琅琊王府,同时不得罪琅琊王氏一族,又不连累司马熠的名声这是最好的办法。 错只错在司马承估错了司马熠的心。 司马承闭了闭眼,王曦竟然那样决绝地选择了自尽,这是他无力挽回的,是他以疼爱弟弟之名,亲手毁了他的幸福。 “那件事,是为兄错了。” “皇兄,或许你并没有错,只是身为皇族,我们太弱。” 人人都以为他离开建康城去淮水收纳流民军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因为至今没有人能收服那些流民武装,流民军也一直是晋地一大隐患,曾经还攻破过建康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建康城人谈之色变。 晋地的兵马已经被世家大族所垄断,司马熠要建立属于皇族的军队唯有此法。所以,他不但做了,而且做到了。这才是为什么他琅琊王的名号会如此稳固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是琅琊王,而是因为只有他能做别人不敢想之事。 司马熠赶到显阳殿时,秦苏刚好过了八关,只剩下最后这道关口。 持刀侍卫分隔出一个大圈,秦苏站在中间,面如冷玉,卓然而立。 那些原本待在殿堂之内的高门贵女们,在秦苏过了第四关时就已经坐不住了,她们眼巴巴地看着她轻松过了前八关,好像这些关卡就是专门为她而设的,就跟王曦附体似的。 高高在上的谢皇后定定地看着她,心底有一丝异样,她怎么觉得这姑娘越看越像阿檀呢?尽管她戴着面具,窥探不清她的真面目,但这气质,这风韵,晃眼望去,竟与阿檀别无二致。只是看似温雅中透着强烈的侵蚀力和令人心动的不羁野性。 谢皇后纵是名女子也被她这气势所撼动。 秦苏觉得任何野兽被敌人入侵地盘都会如她们一样竖起防御网,她若要冲过去,就必须有一只头狼的自觉和彪悍,此刻,她就是站在狐狸窝的头狼,淡定而冷漠地扫了一眼她要降服的狐狸们。 “谢皇后,这最后一关是要考什么?” 谢皇后回了回神,“这最后一关考的是勇气和胆量。”顿了一下,又道:“本宫觉得,秦姑娘还是不要闯的好。因为很危险。” 以前司马熠只是让金将军来守这最后一关,可在得知秦苏一直在饲养金将军之后,司马承便改了主意。 所以,这条蛇必然会攻击秦苏。谢皇后突然觉得,这秦苏就算没资格当琅琊王妃,其实能留在司马熠身边当个侧妃也好。此事到此为止最好。 “既然我来了,这关自然是要闯的。”她来,不就是为个名正言顺吗? 乔装改扮躲在内侍堆里的王凝和卫泱冷汗都下来了。 王凝说,“我刚去偷偷看了那条蛇,比金将军个头大了一倍。十分凶猛彪悍,连看守的侍卫都不敢靠近。” 卫泱心惊道:“殿下怎么还不来,秦姑娘真要以身犯险可如何是好。”本来他们是来看选妃的,哪里曾想有如此凶残的关口。 不远处的屋檐上,桓楚一双凤眼如鹰隼般盯着这边。果然不出他所料,昨日看到的根本不是秦苏。以司马熠的脑筋,看到那支发簪不防他一手倒是说不过去的。 只是越防,他便越觉得这个秦苏身上有猫腻。这就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关在密网织就的铁笼子里的西域王蛇被抬了上来,女眷们看见它那一身深绿色的鳞皮已经吓得面色苍白。胆小的抖抖索索地退进殿里,内侍宫女更是下意识地退开一丈,只剩下坚守的护卫手按刀柄,岿然不动。 “这一关如何考核?”秦苏压了压嗓子,尽量不泄出怯懦来。 野兽的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东西很危险。跟人饲养的金将军不一样,这条蛇是随时都准备攻击猎物的。尤其是将它带离曾经生活的环境,便会显得异常暴躁。 “这条西域王蛇会放在你必经之路上,你通过即可。” 秦苏敛了敛心神,“那好。” “慢着!”司马熠如风一般窜来,拉起秦苏道:“这一关我们不闯了。” 秦苏见他一脸的郁结之气,该不会觉得自己闯关太容易,想要反悔了吧? 作为一个被妖孽教养长大的坞堡闺秀,秦苏从不轻言放弃,她这眼看着就要成为自由身了,岂容司马熠来坏她好事。所以她一脸平静,眼中甚至透出些许温柔,伸手理了理司马熠的衣襟,“凡是总要一个名正言顺,这是殿下亲手设计的关卡,岂能说废就废?” 这动作、这语气、这小眼神……活脱脱就是阿檀再生。 司马熠一下便被蛊惑了,“你真要闯?” “嗯。”秦苏点点头,我若不闯过去,岂不是被你名正言顺毁约?她才没那么傻呢! 司马熠握紧她的手,“那好,寡人陪你一起!” “这……”谢皇后稍稍有些为难,毕竟这么多命妇看着呢,当众放水,似乎有点言而无信。 “常言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阿貅,那你就试试!”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缓缓而来的晋帝司马承。 片刻后,所有人都退离到安全地带,四周竖起了防护网,两队侍卫,一队守在内侧以防王蛇攻击琅琊王时将它就地正法,一队守在外侧,房子它逃脱伤到人。 如此大的阵势倒是挺稀奇,秦苏忍不住嘀咕道:“既然这么多人害怕,为什么还要设这么一个局?” 司马熠俊脸有点僵,“本来就是要让他们知难而退的。”谁知道这个缺德的兄长反而来设计自己。 谢皇后看得心惊胆战,抬头看司马承,“算了吧。都是孩子。” 司马承瞪了她一眼,真是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惯的。 “他已经长大了,就要承担自己自己造的孽。” 谢皇后郁闷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额头别冒汗啊,有本事你把爪子攥那么紧干嘛,深怕别人不知道你狠不下心似的。 事实证明,皇帝就是皇帝,即便不忍心却也不会轻易让步。琅琊王也毕竟是琅琊王,即便有刀山火海,就没有他不敢闯的。 但在西域王蛇刚下令要放出来时,司马承僵着脸,端着一国之君的威严,破了那道气。 他丢出一双护脖,“把这个戴上。”似乎觉得自己心软有失威严,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便戴上它也未必就咬不穿。” 场下的司马熠嘴角不经意地翘了一下,司马承看见,脸一下有点青白。谢皇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龙爪,也不看他僵着的脸,只是看着场下一对“苦命鸳鸯”道:“皇上有没有觉得这位秦姑娘倒是有几分阿檀的风采的。” 有很多人学过琅琊王妃的风韵,学得最像的当数王芝画,但那都是流于表面的,只有这个秦苏,似乎骨子里就有一种东西像阿檀。 好半晌司马承才悠悠道:“所以朕给了他们两副。” 谢皇后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司马承狠狠瞪了她一眼,但也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西域王蛇不愧是王蛇,一放出来就扑腾了两下,吓得秦苏小心肝一缩。毒蛇她见多了,还没见过如此凶猛如野兽的蛇。 司马熠将她护在身后,反手握了握她冰冷的爪子,安抚道:“有我在呢。” 秦苏的脑袋又嗡了一下,似乎曾经有个声音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上面看戏的有人道:“以琅琊王的身手,一剑就能将这蛇给斩了,这一关也就没什么难了。” 这浓重的酸味不轻不重地蔓延开来,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 司马熠只看了一眼,将事先准备的匕首交给秦苏,“她是个姑娘家,用于自保总是可以的吧?” 那些噪音一下便消停了。 司马承握谢皇后的手又紧了一分,谢皇后只是默默地抚了抚他的手背,相对无言。 西域王蛇盘踞在一段台阶上,高扬着脑袋,随时准备攻击他们。 以秦苏对蛇的了解,这条蛇的攻击速度能赶超真正的武林高手,若是没有能拖慢它速度的法子,要过去非常困难。 就在此时,金将军哧溜溜地过来了,西域王蛇一下便转移了注意力。 外面的卫泱胆战心惊,“你何时带着金将军的?” 王凝答道:“是殿下叫我把它捎进宫里的。” 卫泱有些郁结,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王凝安抚道:“这不是你怕吗?告诉你你还敢跟我在一起。” 卫泱便不说话了。 别看金将军个头小,气势却是不弱的,尤其是感觉到强烈威胁又不能退缩时。 只是秦苏从它微微打卷的尾巴看得出,它是害怕的,却在死撑。 “过去!”司马熠在秦苏耳边道。 秦苏觉得,这不太符合她作为一只头狼的品味。她轻轻吹了声口哨,金将军脑袋一扬,便悉悉索索地爬到她肩头,而她将那柄匕首拔了出来,“这一关,我自己能闯!” 别说司马熠被她这气势吓到了,连上面看的人也吓了一跳。任谁看见一条金色大蛇缠到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身上,与另一条蛇对峙,心头都会颤栗的吧。 屋檐上,桓楚心中那颗小火苗终于轰地一声暴涨起来,他死死盯住秦苏的一举一动,这姿势,他见过,还不止一次。 正在屋顶找合适位置打算给西域王蛇致命一击的郗泓,刚好看见桓楚此刻的模样,于是顺着他的视线多看了秦苏一眼,这一眼,他便再也挪不开。 同样是野兽,他被秦苏这阵势烧得热血都沸腾了。明明斩杀过无数敌人,第一次有这种野性的沸腾感。 显然郗泓是非常享受这种感觉的,他甚至想看看秦苏到底会以何种方式解决掉她面前的敌人。 蛇的攻击只在电光火石间,在秦苏伸出手时,司马熠便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所以当西域王蛇如离弦之箭一般射过来时,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胳膊挡在了秦苏面前,几乎是同一时间,西域王蛇咬住了司马熠的手臂,而金将军咬住了西域王蛇的七寸,秦苏一刀斩断了王蛇的脑袋。 只是一个眨眼的事情,情势瞬间变得一片血腥。西域王蛇没有脑袋的身体在地上剧烈扭动,鲜血喷洒了一地。司马熠手臂上挂着一颗蛇头,金将军满嘴是血。 所有人都躁动了,只有陷在蛇血中的两人没有。 秦苏和司马熠脸上血色褪尽,都没有什么表情。秦苏扫了一眼司马熠手臂上流出来的血,看似无意地捏住了他手臂上的几条血脉。 司马熠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蹲在屋檐上的桓楚第一时间觉味出异样——这蛇,有毒。 第四十七章 西域王蛇是无毒蛇,这是太医一再确认过的。 为什么司马熠会中毒,这若要查,所有在场的世家子弟都有嫌疑。而嫌疑最大的甚至可以说说晋帝司马承。 所以这事不能声张。 秦苏仔细验过,蛇是无毒的,但它的牙齿上却被人淬了毒,这是一个很有技巧却又非常危险的事,必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吸毒血,清毒素,秦苏只用了两刻钟,“还好伤口不深,若真是咬到脖子,当场就可能毙命。” 金将军哀哀戚戚地缠住司马熠,小脑袋躺在他胸口,直盯盯地看着被西域王蛇咬过的伤口,豆丁眼十分幽怨。 司马熠摸了摸它的脑袋,对秦苏道:“你竟然还会解毒?” 秦苏惊了一下,司马熠是不是糊涂了,当初他把她带走不就为了解毒吗? 司马熠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是啊,他只是一心想着面前的人是他的阿檀,又差点忘记了她那诡异的身份。 “咳咳,寡人的意思是,你解毒的手法比太医还要好。” 秦苏终于笑了笑,可这朵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好半晌,她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挡?” 因为我喜欢你,舍不得你受伤。可司马熠觉得这样肉麻狗血的话他说不出口,所以,他只默默憋红了耳垂,“因为,我不能让你受伤。” 这话太过中性,秦苏脑子转悠了一下,司马熠的意思大概是他其实是有点良心的,尽管自己是挡箭牌,但也不能一下就嗝屁了,她还有用的。 秦苏点点头。 听了一会儿墙角的谢晟脸色有点泛青,其实,在关键时刻,他家殿下完全不用如此委婉含蓄,直接推倒啃下去,什么问题便都解决了。 谢晟转出门,便看见跟铁柱一样立在门口的郗泓,忍不住瞅了一眼他手中捏着的钢针,那指尖不停地在上面摩挲,很有点惺惺相惜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味道。 “当时你干嘛了?” 郗泓的脸灰黑一片,他是奉命去保护秦苏的,他自认为自己是高手,对付一条蛇游刃有余,结果呢,他的针还没飞出,蛇的脑袋已经被秦苏斩下了…… 这是怎样一种体验? 就如同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时,一块小石头从天而降生生把你从高山之巅砸到了地平线…… “怎么样了?”司马承第一个赶过来。 他的面色也很不好看。显然是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寻常。 谢晟不太确定这位陛下是否知道琅琊王中毒的事情,也不太确定琅琊王愿不愿意他知道,只好答道:“秦姑娘已经替殿下包扎好了伤口。” 司马承看了他一眼,受了伤不叫太医,这么明显的纰漏他能看不出来。 司马承直接进了内室,猛然瞥见这一家三口的和谐场面,稍稍有点不适,轻咳了一声。司马熠乘机轻薄秦苏小短毛的爪子立马收了回来,看向司马承。 司马承负手而立,端了端他一国之君的架子,再漫不经心地跺进来,淡淡扫了秦苏一眼,还真别说,这气质神韵的确挺像阿檀的,大概、也许,她的确不是块挡箭牌,否则他那个蠢弟弟怎么会以身犯险? 秦苏也淡淡地扫着司马承,这可真是亲兄弟啊,同样的凤眼,司马承比司马熠更为深刻一些。她几乎能从他身上看到三十岁后的司马熠的样子。 司马熠捏捏这个看见美人就不知矜持为何物的小东西,顺利地将她的注意里转移到自己身上,也不等司马承傲娇发问,自个先交代了,“蛇牙上有毒。” 司马承尽管有备而来,但乍然听了这话还是有些心惊。那龙威也没能摆下去,赶紧把司马熠检查了一遍。 “皇兄不必惊惶,毒已经解了。” 司马承恢复了镇定。 “他们要么是冲着我来的,要么是冲着琅琊王妃这个位置来的,不管怎么样,秦苏是无辜的。”司马熠首先洗清秦苏的嫌疑。这种维护直接让司马承断了牺牲棋子保全大局的念头。 “你想查?” “不查便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企图。”针对他来的也就罢了,若是针对的是秦苏,他至少要先有个准备。 司马承沉吟半晌,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颍川庾氏等等掌握朝廷命脉的世家大族子弟今日都在场,你要查谁?又能查谁? 司马承看着司马熠略显苍白的脸,“朕给你五日,你且住在华林园。”若是有心人下毒,总是要来关心一下他刺杀的对象到底是死是活,若有其他阴谋,在司马熠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多少都会有风吹草动。 送走司马承,秦苏对司马熠道:“也许这单纯只是皇上想弄死我呢?” 司马熠脸又白了一分,“你觉得会有人在自己地盘上动手杀人徒惹非议吗?” “正因为人人都认为杀人者没这么蠢,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司马熠:“……我皇兄,他是……”“好人”二字到了嘴边,他又改了口,“总之,他不是个坏人。” 华林园是皇家园林,在台城内,位于宫城北面,紧挨宫城而建。司马熠住在那里倒是没什么不妥当,也能掩人耳目。 琅琊王当日为救秦苏而受伤并且没有离开台城的事情自然很快便传遍了建康城大街小巷。但传言中,也仅限于受伤而非中毒。 “南郡公觉得,会是什么人做的?”容若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知道门阀政治厉害,功高盖主的有,篡位的有,逼宫赐九锡的有,可从来还没有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在宫城投毒的。 “这些世家大族都是要脸面的人。就算他们都想秦苏消失,但还不至于自己动手来做这件事。” 毕竟就算秦苏死了,琅琊王妃也未必就能落在自己头上,谁也不是替他人做嫁衣的人。 相对于这些阴谋,桓楚更关心的是秦苏这个人。 “容若你见多识广,在你看来,一个人死而复生的可能性大还是借尸还魂的可能性大?” 容若忍不住把桓楚打量了一翻,今日这位回来脸上就像摸了一层灰,怎么也刷不干净。 “要能借尸还魂,只要会易容术便可,要死而复生,其实一种药便可。当然,前提都是,这个人是诈死的。” 桓楚眼睛猛地一亮,“药?什么药?” 当年,王曦死讯传遍建康城时,他正在飘香楼喝花酒。飘香楼来了一个雏儿,唱曲子特别好听,他将她包了下来,却并没有给她□□,只是每天会去听上一首曲子。 说王曦会自尽他是不相信的。第一次听说,他只当是那只小狐狸又在给自己造势了,毕竟她的身世被捅出来,的确有些负面言论需要平息一下。 当第二次听说时,他手中的酒杯只是略微停顿了一瞬,对一起喝酒的朋友道:“女人的话是不可尽信的。” 可当第三次第四次……再听说时,他这酒便有点喝不下去了。 他记得那日去会稽山,雪下得很大,看见司马承亲自驾了牛车,气势汹汹地将司马熠敲晕了从兰亭扛出来。 他站在雪地里愣神了很久,可他仍然不相信,只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那只小狐狸该是要司马熠死心塌地地想着她吧?” 他甚至不屑于去拆穿她的阴谋诡计,踏着雪回了建康城,继续喝花酒。 但当王曦下葬那日,他却在她墓前站了一宿,毫无情绪,心中甚至是无悲无喜的,最后直到冻得浑身僵硬,才淡淡道了一句,“这样也好,你就不能再祸害别人了。” 回去时,他再度看到了司马熠。 司马熠跟只游魂一样,双眼空洞无神,跪到王曦的坟前,便开始徒手挖坟。 桓楚当时只望着漫天飞雪,笑道:“这一次,你似乎是赢了。”苦心孤诣十年,终于得到了你想要了,可用自己的性命赢来的爱情真的有用吗?这世上也只有你王曦才干得出这种蠢事。 但那一刻,他发现有一柄匕首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的胸膛,刀刃断在里面,看不到伤口,也看不到血,但它却一直在那里,没有人能把它□□。 司马熠在会稽山醉生梦死,而他却在飘香楼喝得昏天黑地,那时他才发现,这个唱小曲的姑娘其实唱得并不多好听,只是她那张不停开合的嘴很像某个人…… “龟息丸。不过我也只是听闻而未曾亲见过。” 桓楚想到了秦苏的身份,想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妖孽秦臻,若秦苏就是王曦,这便不是不可能。何况一般的人如何教养得出那只小狐狸? 司马熠突然举兵收复中原,大概并不如外间传言的那样雄心壮志或者突发奇想,想证明自己的擎天军的威力。他是有明确目标的。尔后,秦苏来了…… 想通了这一点,桓楚觉得全身都通透了,前所未有的通畅。 容若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却依然淡若清风,“有一事,我未及禀报。” 桓楚心情已经相当好了,眼中精光闪闪,“何事?” 容若起身先谢了罪,桓楚愣了一下。 “曾经谢晟来找我要过您的画像。” 画像是桓楚的大忌,即便是容若提,也得带上几分小心。 “而且,不是现在的,而是以前的。” 桓楚几乎跳了起来,“你可知他为何要我的画像?” “谢晟未说,倒是问我您曾经是否有喜欢过什么人。”这人指的自然不是王芝画。 桓楚一下便糊涂了。这事发生在秦苏入琅琊王府不久,难道是秦苏表露出什么了? 桓楚又想起了王芝画送来的那幅画,能让王芝画耍手段的定然是让她感觉大了巨大威胁,迄今为止,似乎只有一个王曦。 还有那个小乞丐。若小乞丐真是王曦,为何她要给他设那样一个局?何况,看小乞丐的模样,似乎是真的不认识他。以王曦那恶劣性子,她根本就懒得在自己面前弄虚作假。 容若出来时,只见倚雪端着一盅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汤站在廊下。桓楚有一个习惯,谈正事的时候不让这些侍妾们靠近。 至于这汤她熬了多久,是不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并没有人关心。 容若冲她点点头,“今日南郡公心情不错,但,你要小心一点。” 倚雪的脸明显白了几分,但还是没有在容若面前失了礼数,屈膝一福,“多谢姑娘赐教。” 容若转身离开。 但事情总是这样,尽管她好心提醒过了,倚雪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桓楚却丢下被他肆虐过的人去了萱华府。 容若去看了倚雪的伤,毫无意外,除了脸颊,淤青遍布全身。 “疼吗?”容若问。 倚雪却笑,“我跟了他四年,第一次看到他笑……”真心的笑。 第四十八章 司马熠觉得,自己这一口挨得十分值。 半夜的时候,秦苏还梦游到他房间,给他清理包扎伤口。包扎好了,便将他搂进怀里,无意识地轻抚着他的额头。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他被蛇咬过两次,一次是曾经在东山,一次便是今日。 不同的是,在东山时,咬他的是毒蛇,他头脑昏沉,分不清是梦是醒,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昏迷。可迷迷糊糊间,他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一直抱着他,给他温暖,直到他终于能睁开眼,看见的便是王芝画…… “其实,你不必帮我的。秦臻教我训蛇,那条毒蛇未必能咬到我。”那个家伙好蠢啊,她明明训得好好的,他却突然朝着她扑过去。 司马熠觉得,秦苏是不是做噩梦了。他忍不住起身,将那个梦游的人搂进怀里,一起躺在榻上,“我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秦苏抬眼望她,“我救了你,长大后,你会以身相许吗?” 以身相许?司马熠笑了。可回头一想,他突然意识到,这大概不是秦苏的梦,而是她儿时的记忆。 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你现在多大?” 秦苏眼珠子转了一下,“只要等五年便好。”似乎觉得这个时间有点漫长,她又加了一句,“其实五年时间很短的。” 司马熠眼眶热了起来。 “原来,那个人是你吗?”是啊,他也曾怀疑过,以王芝画的教养,孤男寡女独守一夜也就罢了,她如何能随身带着解蛇毒的药? 他也一直认为,一个小姑娘能有那份气魄和胆量,为他冲破世俗礼教,他此生定不能相负…… “可你不能把我认错了。我也姓王,但不是王芝画。” 司马熠轻轻抚着秦苏鬓边小短毛,心中酸楚泛滥成灾,“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的阿檀原来那么那么早就爱上他的了,而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秦苏乘机吧唧一口亲上司马熠的嘴唇,笑道:“现在你吻了我,始乱终弃是会遭天谴的。” 司马熠心口那股邪火终于没能压住。 那天夜里秦苏做了一个梦,还十分香.艳。即便翌日醒来,她也还能感觉到身上残留着那人的触感。 嘴唇是软的,轻轻撩过她的身体,全身都为之酥.麻了。 手掌是火热的,贴合在她后背,从后脑勺,一颗一颗数完脊梁骨,停滞在腰间,却在向下探时突然停滞不前。 她难耐地扭动腰身,却听他在耳边道:“不要急,我们还差一个名正言顺……” “我等了你十年,怎能不急?你是不是要跟王芝画私奔……”秦苏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将司马熠代入那个意中人了,而王芝画则成了她的情敌。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在梦中不依不饶地骑在他身上求欢的情形就再也无法面对这个世界。关键是自己那样没脸没皮地还被那个混蛋拒绝。 你说难得这样尽情做次春.梦吧,至少让自己成为那个被人稀罕的一方,高贵点矜持点,断不能这般无耻! ——该不会,她曾经就是因为太过无耻才被人嫌弃的吧? 秦苏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了。她遭到上天无情的嘲弄。 即便知道那不过是梦,她也无法去面对司马熠。所以,到司马熠换药的点,她迟迟不肯磨进门去。 为了保密性,这座宫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皇帝的心腹在伺候,谢皇后说,这些天要麻烦她来亲自照顾司马熠了,毕竟司马熠是因她才受的伤。 秦苏好后悔就那样答应了,否则,此刻她完全可以躺在自己的榻上装死。 显然,那两位尽责的仆人没打算纵容她。 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地站到她面前,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用太监特有的嗓音再次催促道:“姑娘,快过殿下用药时间了,您可想好是进还是不进?” 金将军爬到门槛上,仰起小脑袋,望着自家主人。 秦苏只好伸出手,它乖乖地缠上来,这才端起药碗跺进去。太监很贴心地将门给她关上。秦苏听得门“咔”地一声响,心肝儿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司马熠跟具尸体一样在床上躺得悄无声息,房间里就剩下秦苏的脚步声和紊乱了的呼吸。 看司马熠还睡着,秦苏暗自抚了抚胸口,努力平复了一下躁动的情绪。坐到榻前,再看到这张俊脸,秦苏喉咙有点干涩。 “殿下,起来吃药了。” 司马熠缓缓睁开眼,眼角余光瞟到身边的小家伙,佯装迷糊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悠悠道:“扶我起来。” 秦苏看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忍不住便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温度正常。 伺候司马熠吃过药,秦苏看着他一身“衣衫不整”,生生露出锁骨和一点点结实的胸肌,忍不住提议道:“我替殿下更衣可好?” 你就穿成这样这不是要引我犯罪吗? 司马熠抬头看她,眼中毫无情绪,却直看得秦苏心底发虚,头皮发麻,双颊泛红,他才启口,“也好。” 秦苏赶紧拿了衣服给他穿,司马熠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寡人昨日出了汗,一直没洗,你帮寡人擦擦背。” 不待秦苏反应,司马熠已经干净利落地把自个上身的衣服给脱了下来,露出秦苏窥探了一早上没窥探到的胸肌和腹肌。 啧啧…… 秦苏的视线下意识地从上一路摸下去,摸到腰际无处可探还哀怨地咬了咬嘴唇。明明她都见过几次了,怎么今日看起来就那么美味可口呢? 秦苏知道自己对这具躯壳动了歪念,试图用她野兽的坚强意志将它扳正,所以她艰难地将视线挪回到司马熠脸上,可再看这张脸,想到昨夜那张嘴唇在自己身上温柔抚过,想到那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撩过肌肤的麻痒,想到被那双眼睛锁住的失魂落魄…… 秦苏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了。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我去叫人来帮你擦。”说罢,撒腿就要跑,司马熠却早有防备,一把拎住了她的后领子,将人拖了回来。 “你是大夫,我是病人,有什么授受不亲的。”昨夜那么热情求欢,若不是寡人意志力够坚强,早把生米做成熟饭,一到白天就这样无情,实在可恨得紧。昨夜他只是一时激动,说了一句,“为什么要等五年,现在不行吗?”谁知道小东西就扑了上来。 他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没把她给办了。最后将她束在怀里,没曾想,小东西没一会就呼呼睡着了,而他自己却越想越心疼,越想身体越热,生生熬了一宿,一点睡意也无。 司马熠看着秦苏睡眠充足的红扑扑的小脸蛋,心中愤愤不平,凭什么啊,是这个混蛋来撩拨他的,最后反而是自己没能睡着。 他将打湿的汗巾子塞进明显想拒绝他的秦苏手里,下了令,“擦!”他就是要这样小火慢炖,他就不信这个小混蛋还能抵挡得住自己的诱惑。总有一天,她再扑过来时,他要名正言顺地把她给办了。他相信,这一天一定不会等太久。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数往往不是人力能够揣测的。 上午还在这里信誓旦旦自觉前途一片光明的司马熠,下午就尝到了他人生中的噩梦。 这事还要从那个几乎没露过面的湘亭侯说起。 湘亭侯便是传说中琅琊王的儿子。这个孩子一直在台城长大,一年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见到琅琊王。 他称呼琅琊王为叔叔,但宫里的人都说,其实那是他阿爹。 这个只能叫做叔叔的阿爹病了,他自然是要来看看的。随同而来的还有他的阿娘王芝画。 但这个阿娘也不能称呼阿娘,只能称呼姨。 人家儿子老婆名正言顺地来探病,秦苏只好带着金将军退位让贤。 她刚走出这边昭阳宫,便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琴声。 这里是华林园,能够进来的自然不会是一般人。秦苏想了想,本欲避开这些人,可越听她越觉得这琴韵耳熟,偏偏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待她循声望去,便见一棵樱花树下,一名男子,身着白袍,头戴玉冠,宽衣博带随风肆意飘扬,好一副风情万种景象。 再细看这名男子五官,更是鬼斧神工的雕琢,一双夹长凤眼,左眼下那颗淡淡却不容忍忽视的滴泪痣尤其惹得人怦然心动。 秦苏的脑袋里像是升腾起一阵旋风,不停地翻搅着记忆,她知道,她见过这张脸。 琴声戛然而止,男子抬头看她,道:“你可还记得我?” 秦苏点点头又摇摇头。 桓楚起身,仔细盯着她。金将军以戒备的姿势朝他吐着信子。桓楚却无视它的存在,只道:“那方才那首曲子你可还记得?” 鬼使神差地,秦苏对着这张脸说了实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桓楚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 他昨日连夜搜了一堆猎奇书籍来看,其中记载龟息丸的有一段说,一般龟息时间不超过七日,若是过长,可能会出现一些副作用,比如记忆混乱,比如失忆,不是重症,却不容忽视。 司马熠当年抱着王曦的尸体不让下葬,虽然没有超过龟息时间,但难保不在王曦龟息时受到影响。 显然,此刻的秦苏是不认得自己的,但她也未必就认得出司马熠。否则,以司马熠雷厉风行的作风,如何会容忍她回到身边却不给她正名,只能说司马熠还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应该说,他是想秦苏能记起她,却有怕她真想起来。 “你可还记得,我们儿时一起玩耍,你为我画画,我为你抚琴。”桓楚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抚过自己那双眉眼。 王曦曾经说过,你这双眼睛不好。他一直不知道哪里不好,后来谢晟有一次给他画像时说,他的眼睛跟司马熠的有些像,都是凤眼,夹长夹长的,儿时大还好,若是长大了,变得更夹长,怕是有些凌厉骇人的。 可此刻,秦苏正直勾勾地锁定他的眉眼,那眼中是有着惊艳和欣喜的。或许,王曦不是担心他在相貌上把司马熠给比下去,而是担心她自己会移情别恋。 秦苏心头一惊,她想起了某些不太确定的画面,“是不是,我曾经救过你?” 桓楚心头一跳,救? “你是不是曾经中过蛇毒?” 似有什么撕裂了那层记忆的薄膜,秦苏看到了一个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迷离了双眼看着她,“你快走。”他为她挡了毒蛇,却还担心她又被咬到。 她只看到这一个记忆片段,心血却慢慢泛滥上来。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有些颤栗,“你是谁?” 秦臻说,她什么都记得,独独把自己爱的人给忘记了。秦臻又说,她爱的那个人就在建康城。她记得有滴泪痣的这只眼睛,她很喜欢…… 第四十九章 “他是桓楚!”司马熠隐忍着强烈怒气的声音传过来。他就觉得奇了怪了,王芝画怎么会突然来探望他,原来目的在这里。他也就是跟秦苏分开一小会儿,她怎么就能这么快被人勾搭了? 秦苏在听见那个名字时,立刻后退了一步,方才那些旖念瞬间收得半点不剩。 桓楚眼神一暗,杀向司马熠。司马熠一把拽过秦苏,“桓南郡无故擅入华林园,似乎不太妥当吧?” “我只是护送宣华夫人来看看湘亭侯,怎么,琅琊王有什么是必须藏着掖着不让人看的吗?” 桓楚的视线悠悠回到秦苏身上,那意思很明白,不要以为戴着面具就能瞒过我的法眼。 身份被拆穿,桓楚也没有卸下伪装,反而看着秦苏道:“我这张脸是被你亲手毁掉的,你可还记得?” 秦苏干脆缩到司马熠身后,她不得不承认,此刻这张脸的确比桓楚平日的模样看好,都快能跟秦臻那个妖孽比肩了。 “桓南郡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从来不杀生,怎会如此恶毒?” 桓楚看到她那无辜的小样儿恨得直磨牙,这种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过他这颗冰冷的心了。 司马熠听了这话也略微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 虽然这话很没说服力,但司马熠还是宁愿相信秦苏的话是真的。毕竟,他的阿檀的确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儿。 桓楚暗自磨完牙,故意露出温柔安抚的眼神,“我不是在怪你。” 那声音极具魅惑力,就这样轻飘飘地挠过秦苏的耳际,秦苏的脑神经再次被挠痒了。 司马熠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秦苏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另一个男人撩拨的双颊红云飘。 桓楚一看之下,有戏,眼神愈发温柔起来,强调了一句,“我从未怪过你,不管你对我做过什么。”他看得出,秦苏在听见他名字时,跟之前的眼神完全两个样。大概她是知道自己对那个叫做桓楚的少年做过多少缺德事儿。但是,她自己的记忆似乎有些凌乱,她未必就分得清他曾经在她心中的准确位置。 秦苏眼珠子转了一下,是不是包括毁容,包括差点让他断子绝孙的事呢? 但显然,她没这个胆量当众问,只试探道:“真的?” 一点火星子掉进了司马熠的油缸子,呼啦呼啦烧了个昏天黑地。 桓楚笑了,笑得十分宽慰,那温柔宠溺劲儿几乎能溺死个人。仿佛即便是秦苏杀了他,他也能轻易原谅她一般。 “真的。我不会骗你。” 秦苏胆子大了一点,脑袋也探出了司马熠的护佑范围。司马熠的气势愈发凛冽起来。 第一次能让司马熠吃瘪还不敢当场发作,桓楚心情甚好,尤其是看到秦苏看他那小眼神既想靠近又害怕靠近,他就心痒难耐。 若论了解女人,司马熠绝对比不上他,要说了解王曦,司马熠也比不上他。桓楚只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眼神都胜过千言万语。 他远远看着秦苏,做了半晌的欲语还休模样,最后送给秦苏一个郁郁寡欢欲拒还迎的表情,这才从袖笼里掏出一幅画,“这是你为我画的,你可还记得?” 秦苏和司马熠一起看着桓楚将那幅画在他们面前展开。 那是十岁左右的桓楚。司马熠只听得身后的小东西喘了一下,心道怕是不好。下一刻,秦苏已经走出他的护佑范围,司马熠的爪子想要拉住她,却在看见她那副失神的眼神时,僵在半空中。 桓楚朝他看过来,眼神深不可测。 秦苏看着画中的眉眼,原本躁动的心终于安放下来,有一个身影渐渐明晰,却始终还隔了一层薄膜,让她看不透彻。但她觉得,是了,就是这个人,她曾经爱过,却又忘记的人。 她记不得很多事情,但记得曾经她用心去描摹过一个人的感觉,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爱恨想要将他描摹得栩栩如生。可最终,那个人并没有回到她身边。 她记得那天似乎很冷很冷,她站在冰天雪地里,眼中只有莽莽雪原,她望眼欲穿,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秦苏伸出手,司马熠和桓楚的眼睛瞬间被被吸引过来。他们看着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双眼睛,慢慢的,像是要抚平长久经年的岁月痕迹。 “你记得我对吗?”桓楚这次的激动是真实的,他感觉到自己忍耐多年的爱恨情仇终于在那一刹那都被激活了。 秦苏淡看了他一眼,收回手,摇摇头,答得很坚定,“记不得。” 桓楚刚刚膨胀起来的气球一下子泄了一大半。 司马熠的心脏终于落回胸膛,伸出的手终于落到秦苏鬓边,轻轻抚了抚,“该替寡人换药了。” 秦苏点点头,跟着他离开。 桓楚定在那里,好半晌不能动弹,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似乎错乱了。 王芝画将方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桓楚昨日找她入宫,说是司马熠的病情有些古怪,她也着实有些担心,所以来了,可现在她才发现,桓楚的目的并不是司马熠,而是秦苏,不,准确地说是王曦…… 任任何一个人发现自己一直当备胎的人原来一直将自己当成备胎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淡定的,甚至有些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此刻的王芝画便是如此,但她毕竟是位高门贵女,所有情绪都压制得不错。 “我记得多年前,桓南郡曾向我提过亲。”语气非常平和,却能觉味出一点点酸味。 桓楚终于回了神,遥想了一下当年,若说他为什么愿意扶王芝画一把,那是因为,这个人是王曦的对立面。他对她有着某种近似于同盟的关系。 至于那次提亲,这是被王曦算计的,至于怎么算计法,请容许他静一静。他只能说,王曦为了把司马熠弄到手,真是费尽心机耍尽手段。 “那时,我们都还小。”十三四岁如何跟二十来岁相提并论。 王芝画抿了抿嘴,没有再问下去,她也不敢再问下去,有些结果,她承受不起。 但第二日,她便同意了入南郡公府为女官的事情。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刻,秦苏看着桓楚与王芝画一同离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失神。 司马熠觉得自己的良好涵养终于在这个小混蛋的百般挑衅下崩塌了。 他一把拎住秦苏的后领子,便往朝阳宫拖。 秦苏立刻回了头,无辜地看了司马熠一眼,墨玉般的眸子噙着些许忧伤。司马熠的手一抖,便松开了,还下意识地抚了抚被他拎皱的领子。 “这样就被桓楚给骗了?”只是被人说了一句都称不上甜言蜜语的话,就成这样了,他的阿檀怎么可能这样? 秦苏倒清醒,“我知道他是故意对我这样和善的。指不定他正恨得发痒呢。” 司马熠惊了一下,其实,要说桓楚是虚情假意也不尽然,很显然桓楚是跟秦苏是些不容忽视的过往的,他是真怕这个神智不全的家伙被人随便一勾搭就跑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野兽的直觉!” 司马熠:“……” 秦苏有些忧伤,“你可知道,曾经我也是有心上人的。” 司马熠鸡血沸腾,手下意识地抚上秦苏的小杂毛,十分温柔。 “只是我今天才知道,他就是桓楚……” 难怪她会本能地不喜欢王芝画,原来,这个人,是她的情敌! 至于桓楚这个心上人,秦臻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用他喂毒蛇试药,这个,其实她是记得一点的,是他自己扑过来的,帮她挡了毒蛇,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看上他,当然,不排除自己被他的模样给迷惑了。 秦臻说,他们第二次见面她毁了他的容,大概是因为自己太喜欢,又不想别人得到,所以把他毁了,再丢给王芝画,挺好。虽然此刻想来有些不应该,但儿时的她,顽劣成性,做出这种事,一点不意外。 秦臻又说她差点阉了他,这个,大概是自己对他余情未了,一时手痒吧?当然,也可能是这个混蛋太会沾花惹草,没看他方才勾引自己的模样吗? 她平生最恨那种男人专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既然不喜欢她,就滚远点,到这里来撩拨她干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是自己曾经一心一意爱过的,即便失忆都还能梦到的,最可恨的是,自己偏偏还能被她撩拨出情绪来。一想之下,秦苏心情愈发灰暗了。 司马熠被这个晴天霹雳劈得神智都有点不清了。 秦苏竟然说,她喜欢的是桓楚…… 她竟然喜欢桓楚…… 司马熠感觉自己的信念在一点点崩塌,他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桓楚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南郡公府的。倚雪亲手为他捧上羹汤时,他定定看了她好半晌。 倚雪本能地有些畏惧,却硬着头皮举案齐眉,没有退缩分毫。 桓楚问她,“我待你并不好,你为何执意要留下来?” 倚雪偷偷看了桓楚一眼,这一看,便没能挪开。是啊,人人都道桓南郡见一个爱一个,她们这些女子不过是他手上的玩物,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他似乎在寻找一种东西,他就像要在她们这些女子身上找到某个人的影子,同时去攻击她们,找到女人放弃的底线。 “倚雪身份低微,却还是想对桓南郡说一声,因为我喜欢你……”正因为喜欢,才不肯轻言放弃,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会被桓楚留在身边的原因,因为她的动了真心的。而她也是被桓楚整得最惨的人。 桓楚并没有让她把最好那几个字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你可知你什么地方最像她?” 倚雪心中的猜测第一次得到桓楚正面证实,身上的力气突然便被抽干了,坚持了四年,终于有些摇摇欲坠。 “无论那个人如何忽视她如何伤害她,她能坚持到最后。用非常人的手段最终将那个人的身心牢牢抓在手心。” 今日司马熠的反应不正是这样吗? 他知道,那个混蛋赢了。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完成一场杀人不见血的爱情征程。 是啊,这就是王曦,天下间没有一个女子敢这样去爱一个人。任何感情在她面前都黯淡无光,任何人的付出在她那诡异的作风下都单薄乏味。 桓楚看着面色苍白的倚雪,突然有些心疼了。伸手抚了抚倚雪鬓边落下的碎发,似乎,秦苏鬓边也老是会有短发掉下来。方才司马熠便是这般轻轻抚着她的吗? 桓楚记得王曦成亲那年,他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这只小糊涂的迫害,可有一日,她深夜来找他喝酒。 他问她,“怎么,他待你不好?”他承认,当时他是幸灾乐祸的,但当看到那双比世间任何华光都要璀璨的眸子变得黯淡无光,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是宁愿看那个嚣张跋扈没心没肺耍尽心机的模样也不想看到她如今这副模样。 她说,“你说,感情这事,是不是不能筹谋的,所以我才遭了报应?” 桓楚当时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事实上,他觉得秦苏就是活该。可他知道,这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结。正因为如此,她在司马熠面前从来就是没有底气的,心虚的,甚至不敢相信司马熠会真心爱上她。 在所有的情情爱爱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单纯地为了一段感情筹谋十年。 王曦“死”后的很多日夜里,他一直很想对她说一句话,“其实,你应该善待你自己……” 听了这话,倚雪感受到一丝丝绝望,桓楚已经不再需要她的忍耐与付出了。那碗她精心熬制的汤,泼洒在地毯上,沾污了她的裙袍,她却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双眼是干涸的,原来她连哭泣的本能都忘记了吗? 第五十章 今日金将军很忧郁,它在昭阳宫游来荡去,从一个主人那里游到另一个主人那里。可两个主人都没动一下,它肚子饿了,也没人喂它。 金将军可怜巴巴地在秦苏身上缠过一圈,秦苏摸了摸它的脑袋,一副生无可恋模样兀自睡觉去了。 金将军只好游荡到另一边,仰起小脑袋看着这个主人,试图用它可怜的豆丁眼唤醒主人的神识。 司马熠思考完人生,一脚下去便踩到了它的尾巴,金将军疼得想咬人。 司马熠也终于回过神来,将它从地上捡起来,挂到栏杆上,丢给它一块鸡肉。金将军委屈地拖着鸡肉去独自思考蛇生去了。 思考完人生的司马熠完全无法入眠。他觉得,自己不能被表像蒙蔽。秦苏心智不全,清醒时的她,指不定就是个神经错乱,否则,也不会晚上来轻薄自己。他清楚记得前一夜这个混蛋对自己的渴求。 于是司马熠踏着夜色走进秦苏的寝殿,将人拎起来一抖,道:“替寡人擦背。” 秦苏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迷糊了,被他这一抖,立马精神百倍。 “你、你说什么?” “伺候寡人沐浴。” 秦苏的视线毫无偏差地落到司马熠将露未露的胸膛上,“我去替你叫人。” “寡人是因你而受伤的。”司马熠声音听起来平和无害,秦苏却嗅出一股强烈的威慑力。 秦苏又忍不住将他的手臂看了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宽大的袍袖恰到好处地露出缠着白布的伤口,而此刻白布上还有些微渗透出来的干涸血迹。秦苏这才意识到,她晚上忘记给司马熠换药了。 “替寡人洗完再换。”司马熠如是说。 鉴于今日司马熠的脾气太过诡异,秦苏也伺候得愈发小心。即便司马熠在她面前脱了个精光,她也眼观鼻鼻观心,视他为无物。这种态度终于成功点燃了司马熠酝酿已久的火药桶。 秦苏只觉得手腕一疼,下一刻,便被拖进了浴池里,水花迷了她的眼。司马熠欺身上来,将她困在角落里,一双凤眼夹长而危险,在摇曳的烛光下幽深不可窥探。 秦苏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心慌。 “你能想起桓楚,怎么就想不起寡人?” 秦苏瑟缩了一下。 司马熠本想说,寡人才是你心心念念那个意中人,可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他只是指着自己胸肌上一块十分明显的痕迹道:“这是你昨晚夜袭寡人时留下的,你可还记得?” 秦苏脸刷地红了。她想起了昨晚的春梦。该、该不会那是真的吧? “昨日你跟寡人说寡人救了你一命要以身相许,今日你就移情别恋,秦苏,做人不能这般无耻,要有始有终,始乱终弃是会遭天谴的……” 秦苏怎么觉得这话稍稍有点耳熟呢? 由于受到的刺激太大,秦苏花了好长时间才捋直舌头道:“殿下,昨晚,我有没有把你……” 秦苏觉得,毕竟自己是女儿家,这半夜昏了头去偷袭人的确很是丢脸。最关键的是,她怎么就去了呢? 司马熠微微红了脸,一本正经道:“该看的不该看的你都已经看过了,该啃的不该啃的也被你啃过了。你若是想不负责任,寡人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秦苏这回真的要哭了。司马熠的意思是耐上她了吗? 司马熠看着面前这张小脸,今日似乎把她欺负得有点狠了,他又忍不住揉揉她的小短毛,视线从那双眼睛移到她唇上,悠悠启口道:“其实寡人的功夫很好的。” 秦苏无辜抬头,看见司马熠眼里窜动着的小火苗。司马熠却只看见她仰起脑袋时,双唇微微启开,一副请君品尝的姿态,一时没把持住,轻轻吻了上去。 秦苏睁大了眼,司马熠也睁着眼,双眼近在咫尺,看着彼此。秦苏是被吓傻了,而司马熠看似平和却极具攻击性,托住秦苏后脑勺,探出了舌头,将这个吻变得黏糊炙热。 秦苏终于意识过来,试图推开他,却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司马熠用他自认为高超的嘴上功夫再一次成功地将秦苏的嘴啃肿了…… 而秦苏用自认为高超的手上功夫也成功地把司马熠料理了。 看着司马熠的身体缓缓滑入水中,秦苏觉得,作为一个温柔善良的坞堡闺秀,她姑且大方地救他一命吧,所以她艰难地将他从浴池里拖了出来。 这边方喘了一口气,那厢似有诡异的烟气传了进来。 秦苏何等灵敏,她立刻意识到,那是一种迷药,尽管药味很淡,却足够在片刻间教人昏死过去。 秦苏立刻掏出两粒药丸分别塞进自己和司马熠嘴里,使劲掐了掐司马熠的人中。大概是她下手太重,司马熠并没有马上醒过来,偏偏这事,大火顿起,呼啦呼啦烧得好不壮烈,让人不怀疑是人故意纵火都不行。 秦苏估算了一下最短的出门距离,就算她顺利把司马熠拖出去,难保贼人没躲在外面随时准备手机刀落。昭阳宫外有不少侍卫护卫,她只需要稍微撑过片刻,他们一定会过来救火。为防万一,秦苏只好带着人再度滚进浴池里。 司马熠是被水给呛醒的,睁开眼,视线冷幽冷幽地盯着秦苏。 “寡人的功夫很差?” 秦苏脑子打了个结,绕了好半晌,才道:“有点疼……不,我要说的是,殿下,我们被包围了。” 司马熠扫了一眼熊熊火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将人一提便出了浴池,扯了一条帷幔在水里搅动一翻,披在自己身上,对秦苏道:“想活命就自个到寡人怀里来。” 很惜命的秦苏于是乖乖地钻进司马熠怀里,司马熠右手一收便将她裹紧了,随手抄起一张桌子便往外冲。 正如秦苏所料,纵火的人果然还没有走。他们刚要闯出去,无数的火箭隔空而来,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得离门窗远一点。 秦苏抖了抖,“守宫的侍卫怎么还没来?”这么大的火,他们不可能看不到。 司马熠还算镇定,“怕是被毒烟熏晕了。”他突然低头看怀中的人,“是不是吓着了?” 秦苏竟然听出他口中的笑意,脑门稍稍有点发热,“你不怕我们出不去?” 司马熠回得非常淡定,“不怕。” 秦苏正想说点什么,门突然就被人从外面踹开了,只听得一阵呼喊传来,“殿下!” 司马熠二话没说,抱起秦苏乘机窜了出去。 火光之下,一群黑衣暗卫站得笔挺,他们本来是要请罪的,可一看琅琊王光着身子,只在腰间围着一块遮羞布。当即都有点受刺激。 一位领头的暗卫很识趣地解下披风双手奉上,结果司马熠只看了看怀里*的秦苏,毫不犹豫地将披风裹在了秦苏身上。 “看到人了吗?”秦苏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是只鱼饵,而司马熠正是那个垂钓者。 “郗将军已经去追了。” “一个?” 众人汗颜,其实他们连人都没看到,幸好有郗泓在。 火势很快便被控制住了,这一夜注定无眠。司马熠审问完所有人已经到了黎明时分。 司马熠揉揉昏沉的额头回到内殿,便见受到惊吓的秦苏此刻正打着香甜的小呼噜。司马熠默默看了一会儿,嘴角缓缓地翘了起来。 郗泓跟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看到他这表情,眼中火苗又跳动了一下——他家殿下果然强悍,真是泰山崩于顶而不乱,笑容竟如此宜人。 司马熠只揉了揉秦苏那搓小短毛便轻轻合上内殿的门,问郗泓,“追到了吗?” “属下跟踪他进了宫城,”郗泓停顿了一下,又道:“直到太极殿附近,他突然消失不见了。” “太极殿?” 太极殿是晋帝的寝殿。前一次是西域王蛇的毒,这一次是秦苏的寝殿着火,若说谁最想弄死秦苏,让司马熠跟世家大族结盟,那么肯定是这个皇兄。但是司马熠了解司马承,他断不会做这等事,更不会用过于强硬决绝的手段,定然是有心人想离间他们,让他们两虎共斗。 诚然削弱司马氏权势会让很多大族得利,但能逃过郗泓鹰隼般的视线,又能对宫城了如指掌的人,却并不多,或者说,在司马熠的认识里,除了晋帝的暗卫,并没有其他人。对方的目的倒是很明确的。最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怕此人本来就在宫城之中,只是掩盖了身份。 谢晟辰时便进了华林园,甚至还带了一个包袱。 “你这是打算过来陪寡人?” 谢晟笑,“听说湘亭侯受了惊吓,我打算陪他两日。”湘亭侯是被谢皇后当儿子一样养着的,他也挂了半个舅舅的名义,所以他来陪湘亭侯倒也说得过去。何况这些年,琅琊王因为某些原因并不常见湘亭侯,一直也是他代替琅琊王在照顾小家伙。 司马熠收起戏谑的脸色,定定看着谢晟。 谢晟头皮微微有些发麻,他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又被琅琊王看透了。 “殿下,恕谢晟唐突问一句,那个人是不是没死?” 王芝画是在太子伏诛后快半年的时间怀孕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将那孩子看作是琅琊王的,可在谢晟看来,却是未必,否则,王芝画怎么会在孕期三番五次搅出事情来,好几次差点让这个孩子夭折。 人人都道这是王芝画要利用这孩子来要挟琅琊王立他为妃的手段,且不说王芝画有没有蠢到这地步,单说,她有多想回到司马熠身边,怎么会不善待他们的孩子,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孩子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阻碍,她想要铲平他。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谢晟郑重地低头躬身,“殿下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去吧。” 司马熠微微有些动容,他们本是一起长大的,他如何会信不过? “那你自己要小心。” 谢晟又是一拱手,这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幅卷轴,“殿下昨日托人说的画像可是这一幅?” 司马熠展开一看,还是谢晟最合他心意,他只说一句他的画像,他便能准确无误地给他带来阿檀最后画的那幅。 司马熠一点点品赏着阿檀笔下的自己,怎么看也比桓楚那一幅要好得多。画卷展开到最后,突然冒出一本小册子,上面豁然写着一个几个大字,“追爱三十六计”。 司马熠眼神一颤,看向谢晟,谢晟已经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此刻只剩下一个风度翩翩的背影和后脑勺。 第五十一章 秦苏一起床便见一张司马熠的画像挂在帐顶。那俊美无匹的少年脸庞,差点晃瞎了她的老眼。 秦苏稳了稳神,默默地爬起床,看向屋中那个不请自来的人,“琅琊王真是好兴致。” 司马熠僵着面皮,看她睡成一团乱麻的鸡窝头,忍住手心发痒想要揉两把的冲动,悠悠道了一句,“这是寡人的寝殿。” 秦苏小心肝抖动了一下,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包括那场大火,包括大火之前司马熠跟她同滚鸳鸯浴,他还用力的吻了她…… 秦苏小脸儿一红,当什么都没发生,挑了重点问,“纵火的人抓住了吗?” 司马熠勉强让自己咽下一口凉茶,“昨晚寡人跟你说的事你可还记得?” 秦苏怏怏坐到他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压了压惊,“殿下,他们是不是冲我来的?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我?”我还没跟你怎么着呢,就这么多人想除之而后快。她这挡箭牌当得好不艰险。 司马熠额头青筋一跳,“若你是嫌寡人功夫不够好,寡人可以练。” 秦苏放下茶杯,“我记得进宫前,殿下说过,过了皇上这一关,我就是自由身了。”身为琅琊王不能言而无信! 司马熠这次不但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凉茶,还顺手也给秦苏倒了一杯,“寡人自然没忘记。但那是在你偷袭寡人之前。难不成你真打算始乱终弃?” 秦苏一下就心虚了,方才的气势瞬间泄得干干净净。她猛灌了一杯凉茶,“殿下不等王曦了?” 司马熠冷幽幽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愈发心虚,仿佛自己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 “其实,你就是寡人要等的人。” 秦苏冷汗出来了,“殿下,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司马熠又给她倒了杯凉茶,“你看寡人像在跟你开玩笑吗?” 秦苏:“……” 司马熠捏起秦苏的下巴,轻轻吻了下去,这一次点到即止,秦苏全身的寒毛还没来得及炸开,他已经撤离了她的攻击范围。那动作干净利落,那速度迅雷不及掩耳,仿佛那一吻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司马熠却云淡风轻地起身,“以后,你便住这里。” “那,那你住哪里?” 司马熠回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意味深长,却没吐一个字。 秦苏脸刷地红了,这下愈发不安起来。 走出门,司马熠猛吸了口大气,偷偷将那本小册子翻出来看了看,欲拒还迎、死缠烂打又要若即若离,一件事要融合多种策略,果然高深。 “殿下,皇上、皇后驾到。” 司马熠整了整神,把册子收好,这才离开。 秦苏觉得,她再次遭到命运的恶意嘲弄。心情一阴暗,她就喜欢干点血腥的事儿,比如将那日的西域王蛇给剖了,比如再找一条小蛇来做做实验。直吓得金将军小脑袋都没敢露一个。 刚用过早饭,内侍小心翼翼地端过来一只笼子,放下笼子便退到三丈开外,抖着声音问秦苏,“姑娘要西域王蛇来做什么?” 秦苏冲他摆摆手叫他退下,从盒子拿出从那条大的西域王蛇肚子里翻出来的东西,一块是肉,另外的便是几粒消化不全大小不一的药丸。 秦苏给那条小型西域王蛇灌了两粒进去。 “你在做什么?” 蓦然回首,便见桓楚斜倚在廊下,宽衣博带,好一副风流体态,只是侧头看过来,便如世间最美妙的画卷。 一树樱花在他头顶绚烂绽放,秦苏一下有些怔愣。 桓楚笑得温柔而灿烂,他知道王曦喜欢什么,他能准确把握王曦喜欢的每一个角度,就如王曦当年能把握司马熠喜欢的每一个细节一样,如今他只稍稍一个“搔首弄姿”便能教那个心智不全的小狐狸看得心神荡漾。 桓楚想到自己被王曦欺辱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再看到她今日为自己“痴迷”的模样,心头那股邪火空前高涨,呼啦啦直烧到天灵盖,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愈发温柔的笑。 这该是怎样一种成就感? 就在那一刹那,秦苏如他所愿地看得失了神,她手里抓着的那条西域王蛇乘机“嗖”地飞射出去,不偏不倚地咬在桓楚的手臂上…… 桓楚温柔和煦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依然盯着秦苏,手下干脆利落地将那条蛇宰了。 “你不替我包扎?” 秦苏回了神,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她检查了桓楚的伤口,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其实,你少摆一会儿姿势,就不会被它咬了。” 桓楚的笑容微微泛出点冷光,“这是你失手,反倒怪到我头上来。” 秦苏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桓楚低头看着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你记得我,对吗?” 秦苏抬头看他,眼神如幽潭一般,窥探不透。 那一年,司马熠将王芝画接进琅琊王府,桓楚很好奇她会作何反应,他甚至满心期待她终于憋不住爆发,当着司马熠的面把王芝画给宰了之类的。 他就想见识一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但到了琅琊王府,他看到的只是她孤单冷清地守着一盏烛台,眼中无悲无喜,只看着蜡烛一点点燃烧,拿起剪子将灯下剪掉,不让烛光摇曳不定。 那日他没能看成笑话,甚至没有落井下石去讥讽她一句,而是坐在她寝殿的屋顶上,赏了一夜的冷月清辉…… 而此刻秦苏看他的眼神便是这般无悲无喜,明明有万千愁绪却不肯透露一分。 “你是不是喜欢过我?”桓楚试探地问道。 司马熠还在外殿跟司马承商量大事时,金将军突然蹿进来,卷起他的脚踝便往后面拖。司马承摸摸下巴,“金将军这都快成精了。它又想做什么?” 司马承是见过金将军协同秦苏战西域王蛇的,如此默契,真是世间罕有。 司马熠琢磨了一下,“大概它想带我去哪里。” 司马承笑了,“那你便去吧,我也该回宫了。” 司马熠送走了司马承才跟着金将军过来,谁曾想,一来便听到如此劲爆的表白。 那一刹那,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金将军十分委屈地盘到他肩头,豆丁眼看着秦苏,还在司马熠耳边蹭了蹭。 秦苏却全然未觉,将桓楚的伤口包扎好,这才道:“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桓南郡何必再提?” 桓楚清楚嗅到司马熠的煞气,却依然“一往情深”地看着秦苏道:“可对我而言,这才刚开始。”说罢,看向司马熠,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司马熠的手捏得咕咕作响。金将军嘶嘶吐着信子。 桓楚云淡风轻地冲秦苏道:“谢谢你替我包扎。”说罢,很爽快地走到司马熠面前,完全无视他的敌意,只道:“昨日我刚来过华林园,这边便失火。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我已经向皇上请求住进来接受盘查。” 司马熠生生噎下那口气,“桓南郡果然明事理顾大局。” 桓楚冷幽幽的笑了一声,擦身而过时,在他耳边道了一句,“你觉得这次又会是谁输谁赢?” “有些事情就算重来一百遍也不会改变结局。” 桓楚笑笑,离开。 秦苏觉得,自从桓楚搬进来之后,司马熠整个人跟中了邪似的。 只要自己稍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便会盘问她的去向;再比如,一日三餐他非得一起吃,自己只要稍稍在他面前沉默一下,他就会拿了一双眼睛猛戳她的脊梁骨。 秦苏觉得,她其实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彪悍,她也是有承受极限的。 司马熠也十分郁闷,桓楚那个混蛋,一日送三次花,明明对花花草草并没什么兴趣的秦苏却会看着花发呆,那眼神就像是透过那簇花看到了某个混蛋的脸。 就拿此刻上药来说,他这边药还没换完,便有内侍来禀报桓南郡也到换药时辰了,请她过去。 秦苏应了一声,便加快了受伤的动作。 司马熠看她那迫不及待的小模样,恨得直磨牙,可在心爱之人面前,他需要表现出大度和宽容,他连卫泱那样的美人都敢放她什么,还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那名内侍无辜遭了几记眼刀,吓得当场就给司马熠跪了。 秦苏也有点头皮发麻。 这琅琊王到底怎么了,怎么跟座火山似的,随时随地都在无声地喷发。 将白布系好,秦苏起身,征求了一下意见,“那我过去了?” 司马熠逼格甚高,点了点头,面上还摆得如春风般和煦。 秦苏被他这表里不一的做派吓得汗都出来了。 待秦苏一走,司马熠翻出谢晟送来的那本册子,又琢磨了一遍,只领悟出一点,若是劲敌出现,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尽一切手段——抢! 于是秦苏刚从桓楚的地方出来,便见司马熠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外面罩了一件白纱衣,一头长发漆黑油亮,正束着她送的玉冠,只往那里一站,便是一贤雅公子举世无双。 司马熠淡定地瞥了一眼桓楚,冒牌货毕竟是冒牌货,他的阿檀又不是瞎眼,如何分不出真假? 秦苏却被他与穿着截然不同的凌冽寒气吓得腿一软,生生从那几道台阶扑了下去。 司马熠背脊一僵,送秦苏出来的桓楚及时一把揽住她,让她没有摔个狗□□,只是手擦到一点,连皮都没破。 桓楚斜了司马熠一眼,贴心地掏出手绢给秦苏包扎。司马熠气势汹汹走过来,将秦苏一把抱起便走,最后那点风度终于没能维持住。 秦苏胆战心惊,走出很远,她才鼓起勇气提醒了一句,“我摔到的是手……” 司马熠面上一僵,气息又冷冽了几分,嘴唇微微抿起一个倔强的弧度,完全没有放秦苏下来的意思。 秦苏看到他这样,一时没忍住,嘴角翘起一个相当明显的弧度。 “笑什么?”司马熠的脸色愈发难看。 秦苏敛起笑容,其实被人在乎的感觉也不错,难怪老一辈都告诫她,与其选一个你爱而难得之人,不如选一个爱你真正在乎你的人。 在她那模糊的梦中,只记得自己如何爱一个人爱得撕心裂肺,却从来没有如此刻般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 “没什么。” 司马熠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手却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那一夜,两只明争暗斗了一天的老虎十分有默契地一起失眠了。 司马熠半夜出来吹凉风,看到倚在廊下的桓楚。 桓楚拿着一只酒壶,兀自喝着,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到底想干什么?” 桓楚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五年前,她服的是龟息丸,这是解龟息丸的药。” “吃了,说不定她就能想起你来,就不会认错人。”桓楚顿了一下,认真看着司马熠,“琅琊王,你敢吗?” 让她想起你,想起你们的过往?你敢吗? 第五十二章 有一个梦,秦苏很久没做了。 她站在雪地里,雪下得寂寂无声,整个梦境都只有那一个场景,仿佛时间已经定格在那一刻,无穷无尽。 但这一次,在梦的尽头,她看到一个人,一个她等了很久的人,久得她甚至忘记了岁月变迁。他遥遥走来,仿佛踏遍了万水千山,穿过了风霜雪雨,最终走到他们约定的地方,站到了她面前,轻声唤了一句,“阿檀……” 秦苏全身的神经便在那一刻苏醒了,她猛地睁开眼,第一次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没有王芝画,没有司马熠,只有我们两个……” 桓楚握住秦苏的手,单膝跪在地上,仿佛面前的人,便是他寻觅已久在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女王。 一滴泪滑过秦苏的脸颊,桓楚伸出手,看着眼泪滴落在他手心,温热的,苦涩的。 “你终于回来了……” 原来她所有的梦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吗? 不是遗忘,不是割舍,只是为了隐藏,让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撑到他回来的那一刻。 司马熠找到秦苏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那一刹那,心中似有什么碎裂了。他踉跄后退了一步,直扶住门才没让自己的倒在地上。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一去不复返。 这种感觉如同五年前,看着阿檀失去温度的身体。 曾经,他做梦都在想,阿檀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无论是她恨自己,或者跟别人过着幸福生活,他都可以不计较。 可,此刻,他知道,他完全做不到! 第二日,司马熠一早上都没看到人。 秦苏站在他寝殿门口,集聚了很久力量才鼓起勇气敲响他的门,毫无意外,只得到一个低沉的字,“滚!” 秦苏抖了抖,却没退缩,“琅琊王,我进来了。” 说罢,也不经他同意,撬了他的门钻进去。 帘幔重重,挡住了所有光线,司马熠窝在黑暗中,秦苏即便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他此刻正盯着自己。 凭借野兽的直觉,秦苏摸到司马熠身边,离得近了,才发现他靠着柱子坐在地上,一双凤眼如鬼火一般,有些骇人。 秦苏轻咳了一声,将带来的酒坛放在他面前,也席地而坐。 “听说皇上心情也很不好。” 司马熠看着这个毫无自觉的混蛋,不说话。 “呃,兄弟哪有隔夜仇,皇上他毕竟是九五之尊,又是你的兄长,你稍稍服个软,他也就原谅你的忤逆之罪了。” 秦苏感觉房间的温度似乎在下降。为了给自己壮胆,她打开酒坛,自己先喝了一口,又推到司马熠面前,劝诫道:“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大醉一场,醒了给他请个罪,一切就硝烟云散了。” “寡人不喝酒!”司马熠终于啃了一声。 秦苏大受鼓舞,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诫,毕竟这件事是因自己而起的,她有责任有义务化解兄弟俩的矛盾。何况,以她野兽的直觉,司马承不至于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谋。 “我方去了台城,谢皇后也说,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怎么,你也有心虚的时候?” 秦苏被刺得激灵一下。 方才还说不喝酒的司马熠此刻却抱着酒坛猛灌了几口酒,这让她愈发心虚起来了。她仔细分析了一下自己似乎大概并没有得罪他,怎么这感觉像是她欠了他五百两银子似的。 “寡人哪里比不过桓楚了?” 秦苏被司马熠的凛冽气焰吓得瑟缩了一下,“你,你知道了?” 司马熠眼睛已经快冒出红光了。 秦苏稳了稳心神,尽量以平和的语气说道:“你知道,我爱的是他。我想,再试一次……” “嘭”,酒坛子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哗啦啦碎成了渣。司马熠终于控制不住,将秦苏扑到地上,居高临下气势磅礴地吼道:“你要等的人明明是我!阿檀!你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才是你爱的人!” 秦苏看得当然清楚,她觉得现在看不清的是司马熠。 司马熠被她的反应气得浑身发抖,粗暴地啃了一下。秦苏的手脚被被压制住,根本动弹不得。司马熠咬破了她的嘴,她哼都没哼一声。尝到血腥味的野兽突然抬起头,所有暴戾在那一刹那凭空被人抽空了。 秦苏相当平静,“殿下,我不是王曦,也不想做她的替身。”她只想爱她所爱,只想过她自己的人生! “你就是她!你为什么不信我?” 当一滴热泪落在秦苏脸颊上时,秦苏心莫名地绞痛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没有推开司马熠,任他将脑袋埋在她颈窝。 那一刻,秦苏终于相信,司马熠是深爱着王曦的。即便那个人已经不在他身边,他却找了她五年,即便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他却还想将那份旖念寄托在别人身上继续。 直到耳边传来鼾声,秦苏才起身,将人拖上了榻。她在榻前又坐了好一会儿,脑袋空濛濛的,心里也跟着发空,似乎,总是缺了点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推门出去,桓楚正倚在廊下,听见这边响声,他转头来,冲她笑得很温柔。 秦苏走过去,看着这个她一直等待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既然忘记为何还一心等着他,也许,她能找到这个答案。 桓楚一眼便看到秦苏破了的嘴唇,心里一股邪火便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他掏出手绢,轻轻抚上那道齿痕。秦苏身子一僵,赶紧接过手绢,自个擦。 桓楚的手空落落地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恢复如常,抚了抚她鬓边的乱发,露出干净明亮的笑容,“我烤了鱼,饿了吗?” 他没有问一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握住秦苏的手,带着她,离开,远离那个她已经忘记的男人。 那日,下午司马熠也没有出过门。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寝殿里。 秦苏有好几次经过那里,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她去喂金将军时,不知什么缘故那个小东西也发起脾气来,也不肯吃东西。秦苏只好坐到樱花树下,看着挂在枝头不理睬她的金将军,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王曦,我能给他什么?你跟我发脾气有什么用?” 金将军扬了小脑袋,豆丁眼浸满委屈,干脆窜到另一棵树上去。 秦苏郁闷了,怎么一个冷血动物还这么难伺候的? 秦苏觉得,既然闹成这样,自己近期还是不要去招惹司马熠比较好。她正想着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去离开台城。谁知,她理由还没想好,那位在覆舟山佛堂里的太后突然下山了,非要来调解一下晋帝和琅琊王之间的关系。 这位太后并不是他们的生母,也不是废太子的生母,但却是武宗皇帝的皇后。司马承与司马熠的父母早年亡故,奉她为太后倒是合乎情理。 这位太后出自颍川庾氏。其父曾高居中书令,与琅琊王氏王永共掌过朝政大全,得罪过不少人,后流民军攻破建康殒命,颍川庾氏为了避风头,也就此沉寂下去。这位虞太后更是识时务的人,曾几次请求武宗皇帝废黜她这个皇后,但武宗念及夫妻情谊,保住了她的后位。 武宗驾崩后,她便搬进了覆舟山的佛堂,很少过问红尘俗世。 这次能惊动她老人家,可见琅琊王和晋帝之间的事情震撼有多大。 虞太后难得下次山,自然该过问的事情也都要过问一下的,其中便包括琅琊王选妃,以及她那侄女王芝画的婚事。所以这次宴席,连秦苏和桓楚也在列。 秦苏是在华清宫门外碰到司马熠的。 毕竟是琅琊王,绝对不会示弱于人前。秦苏见他时,他穿着一身金线织就的云纹黑袍,将整个身材勾勒得挺拔修长,俊面凝霜。秦苏的视线爬过他的玉冠时,愣了愣,那玉冠正是她送他的那一只。 一看之下,秦苏的视线便没能及时挪开。 司马熠看到她,脚下也微微停滞了片刻,脸上似有冷气在悠悠打转。 秦苏不敢跟他打招呼,微微退了一步,依礼请他先行。 司马熠也没推辞,举步走在前面,秦苏想跟他把距离拉得远一点,便跟得稍稍有些慢,可等她到华清宫门口时,一抬头便撞进司马熠的眸子。 此刻,他正伸着手,黑漆漆地眸子就那样看着她。 秦苏心颤了,有那么一刹那,她竟然觉得那只手很有诱惑力,仿佛握住了就永远便不想再松开。 桓楚追上来时,便见秦苏仰头看司马熠的“痴迷”模样,心中暗骂了一句,疾步走过去,一把握住秦苏的手,重重捏了一把,脸却对着司马熠,笑道:“琅琊王好早。”转头又对秦苏道:“走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这亲昵模样强烈刺激着司马熠的眼球,他收回手,转身离去。 秦苏一下有点心慌,瞪了桓楚一眼,使劲甩了甩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桓楚看着她嘴唇上还没好的伤口就恨得磨牙,不要以为老子看不出来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你跟他怎么就能授受得清了? 但出口的却是,“我等你,你会适应过来的。” 秦苏心口又抽搐了一下。 桓楚是何等骄傲跋扈的人,竟然对她如此示弱,她方升起的邪火幽幽地灭了,有些颓丧地道:“有些事情,我忘了。” 她记不得她以前是如何跟桓楚相处的,明明她有满腔柔情,可对上桓楚,她却突然就不知道从哪里发。 桓楚温柔地抚着她的鬓角,“就算你把我忘干净了,我也会让你重新喜欢上我的。” 秦苏仰头看着他,眼中似有波涛暗涌,良久才听她道了一句,“对不起。” 桓楚的手突然僵硬了片刻,随即又恢复如常,“无妨,我等得起。”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王芝画从转角出走出去,面色惨白,若不是秀娘扶着,她怕是早踉跄摔倒地上去了。 秀娘皱着眉头,怒火熊熊,“那个狐狸精怎生如此无耻!”竟然连桓南郡都勾搭上了? 王芝画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不重,但她很快恢复过来,“这样也好……” 她的目标本来从来就不是桓楚。 第五十三章 虞太后这场调解宴并没起到实质性的作用。虽然在她面前,司马承两兄弟勉强保持着兄友弟恭的和睦姿态,但却是生疏的。 这位太后也是一位开明的太后,对于秦苏这个引起兄弟阋墙的罪魁祸首,她很宽容,甚至脱下手上的镯子送给她,算是给晚辈的见面礼。 秦苏惶恐,“民女受之有愧,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虞太后看着她脸上的面具道:“哀家看你甚觉亲切,不禁想起故去的琅琊王妃来。这东西,你受得。” 秦苏不好强行推迟,只好领了。 退下来时,再次与司马熠的目光撞个正着。 桓楚立刻起身,叫随从奉上厚礼,表了一下孝心,最后他堂而皇之地加了一句,“多谢太后对秦苏的厚爱。” 司马熠捏着的那杯酒便再也没能咽下去。 虞太后只是将左右看了看,连司马承脸上都露出些许诧异,随即笑得愈发温和可亲,也赐了桓楚一件东西。 散席后,虞太后将王芝画留在宫里陪她。 “坊间传言不是说你跟桓楚如何如何,还说琅琊王一心想要娶那北地女子,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哀家怎么越看越不明白了?” 王芝画抿了抿嘴,“这事,我也不太清楚。”她既不敢说秦苏便是王曦,那无疑是在给秦苏助长气焰,也不敢说司马熠桓楚几乎同时弃她而去。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失败。 虞太后叹了口气,“有空你多陪陪湘亭侯吧,毕竟他是你的亲骨肉,这才是你能真正依靠的。”男人,付出一生你也未必能靠得住。 王芝画躬身应是。 那厢回了华林园,秦苏摩挲着虞太后的镯子,像是一块烙铁一般,烫得她想尽快找个地儿丢下,最后,她只好磨蹭到司马熠的书房,敲了一会儿门,那边才应了一声。 秦苏整了整衣衫,推门而入,司马熠正提笔在窗下画画。小轩窗开着,红叶摇曳着花影,凉风吹进来,拂动他的衣袍,他蓦地抬头,便看见秦苏款步而来。 两人视线相撞,皆停滞了一瞬。 司马熠放下笔,先启口道:“有事?” 这种冷漠没有他们初见时的凌厉,甚至称得上是温和的,却透着十足的客气疏远。 原本,他们的关系,本该就如此。 秦苏走近,看到那张还未完工的画像,心里一紧,随即转眼看着司马熠,将那只镯子放到案上,“这东西,我想我不该收。” 司马熠看了一眼,眼中毫无情绪,“那便放这儿吧。” 说罢,重新提起笔,欲继续画,看秦苏还杵在那儿不动,一双剑眉便微微蹙起,“还有事?” 秦苏回了回神,讪笑道:“你又在画王曦的画像?”这种画像她见过太多,多得仿佛司马熠里里外外都镌刻着王曦的记号一般。 司马熠淡漠地“嗯”了一声,手却下意识地摸到那只白玉瓶,如果阿檀恢复记忆会如何?是不是连这样平和姿态都无法保持呢? 秦苏无话可说,怏怏退出了书房,在离开昭阳宫时撞上了一只绿色小丸子。 秦苏下意识地停住脚,看着他遣退下人,迈着小短腿往这边走来,昭阳宫的门槛太高,他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往上爬。 秦苏走过去,顺手提了他一把。 这只小丸子便是湘亭侯司马德昌,因为从小长得圆滚滚的,取了个小字便叫滚滚。 此刻滚滚小脸儿红扑扑的,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秦苏脸上的面具,只适当地表现出一点点惊讶,随即整了整小衣服,十分礼貌地躬身一揖,“谢姐姐抬手之恩。” 这声音,这模样,这做派,任谁看见都想揉捏一把。可一想到这是司马熠跟王芝画的孩子,秦苏没来由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道:“琅琊王在书房。” 小家伙眼睛贼亮贼亮的,听了这话,小短腿跑得飞快,可到了书房门口,又刹住脚,整了整小衣服,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拱着小手行礼,“叔叔,滚滚能进来吗?” 司马熠正一手握笔,一手捏着那只白玉瓶在发呆,猛然瞥见一只墨绿色的小东西,心底泛起一股异样,绷了绷面皮,艰难地端出一副严肃样儿,道:“进来吧。” 滚滚迫不及待地爬过门槛,小心翼翼地行至司马熠书桌前,低眉垂首,做出一副乖巧模样,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他阿爹的模样。 司马熠这画便再也画不下去,只好搁下笔,正待说点什么,却发现秦苏正看着这边,两双眼睛再次隔空相遇,司马熠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秦苏嘴角动了动。 司马熠在秦苏的眼里看出了在意。 这一次,秦苏先转了身,出大殿时,迎头便看见在樱花树下站得风流婉转的王芝画。 秦苏只冲她微微颔首,径直离开了昭阳宫。是啊,没有王曦,还有王芝画。即便没有王芝画,还有湘亭侯…… 桓楚找到秦苏时,她正窝在池塘边钓鱼。 形单影只,远远看着便有些落寞。桓楚走过去,在她身边草地上坐下,不声也不响。 秦苏自然是知道的,却也没转头。现在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身边坐的人比她还要安静。秦苏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他,“以前我们也是这样的吗?” 桓楚笑笑,“你终于长成大姑娘了。”矜持、沉稳、凝练,再不是那个形式诡异的野丫头了。 桓楚仰头躺下,半眯着眼看着她在夕阳下的剪影,宜人的暖流浸漫过胸膛,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了眼。 他就这样安详地在秦苏身边睡着了,毫无防备。 秦苏却看得有点失神。 桓楚觉得,司马熠能让王曦爱上他,他也能让秦苏爱上自己。他要用比司马熠更多的心思来铸就这段感情,好将那个人牢牢地困在他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司马熠差,唯一差的是他在这段感情上迟了一步。而如今,命运的齿轮把那一步迟到纠正了,这大概便是天意。 “……这不是天意!” 桓楚睁开眼,脑子昏沉,身体绵软,一动手脚,冷汗刷地下来了。 他好歹是常年习武之人,警戒心就比常人要高,尤其近年带兵之后,即便是睡觉,也没人能靠近他三米之内。 可此刻,他被人绑了手脚,正四仰八叉都躺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关键是,他还衣衫不整…… 若是换个剧本,他定然以为是哪个混蛋对他起了色心,实在是这个姿势太销.魂。 “谁?”桓楚低吼。 方才说话的人低低俯过来,一股幽香浸入鼻翼,接着一柄匕首贴在他脸颊上。 桓楚气息一紧,头脑彻底清醒。 “阿、檀?”桓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光仿佛一下倒回到了十年前,王曦拿着匕首要毁他容那一刻。 此刻秦苏顶着王曦的脸,挂着幽深邪魅的笑。 她道:“你想用这张脸拆散我们?” 桓楚头皮一下麻了,谁来告诉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怎么记得睡觉前,他还跟秦苏一起赏花弹琴来着,明明花好月圆,正该是情意绵绵春心荡漾时分,可怎么转眼就成这样了? “你对我下了药?” “我说过,谁都不能欺负他!”秦苏的声音冷幽幽的,没有温度。 桓楚心里冒出一股无名之火,即便这个混蛋失忆还要护着司马熠吗?凭什么? “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等的那个人!”桓楚信誓旦旦,不愧是秉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名士,果然够胆魄。 秦苏脑袋歪了歪,认真将他打量了一翻,嘴角笑得愈发邪魅,“你当我蠢吗?自己等的是谁都不知道?” 桓楚内心是崩溃的,你个小混蛋若是记得,还会有这出戏吗? 桓楚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便感觉脸颊一疼,尽管很细微,但那血腥味儿还是窜了出来…… 桓楚终于忍无可忍,可脸在人刀下,便有些气虚,“欺负他的明明是你!是你不肯认他!别把这黑账算我头上!” 桓楚气结。他到底是遇上个什么玩意儿啊!亏了他还觉得他们是可以尝试尝试的,说不定风顺轮流转好运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秦苏明显怔愣了一下,脑袋歪了歪,一副迷糊样儿。 “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桓楚这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这个样子让秦苏去,岂不是羊落虎口,司马熠还不乘着兴头上把她给办了?那他的反败为胜的机会便彻底化为泡影了。 “喂,我的一意思是,你先放开我……” 心智不全的秦苏哪里能体谅他的苦逼,匕首猛地往枕边一扎,威胁道:“若下次你再敢用这张脸迷惑我,小心我把你的头割下来。” “噗……” 有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刺痛了桓楚受到惊吓的脆弱心肝。桓楚一个眼刀杀向窗外,他很确定,那里站着一个人。 秦苏威胁完人,爽快地走了。司马熠翻窗进来,崩着冰山脸看了半晌,悠悠道了一句,“甚好。” 桓楚:“……” 这真是一个热闹的夜晚。司马熠刚走片刻,卢其翻窗进来,看也没看桓楚的脸色,默默地隔断捆他的绳子,道了一句,“子时三刻,有人去见了王芝画。” 桓楚此刻哪里有心思管别人的事情,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心口恶气腾盛,他爷爷的,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又被那个混蛋给欺辱了! 这特么是个什么世道! “她到底怎么回事儿?” 卢其看了看桓楚流血的脸,又下意识地想了想自己的头发,答道:“迷症。” 桓楚听了愈发郁闷了,为了一个司马熠,至于吗?又是失忆又是迷症?你丫够能折腾啊! “下次若再敢这样夜袭我,我飞把她就地正法不可!” 此“就地正法”自然不是彼“就地正法”。 卢其幽幽道了一句,“她梦游时,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包括把人阉了……” 桓楚:“……” 这个世上,有些人注定会是你的克星,既然如此,就该学会规避。桓楚此刻就很想将那个混蛋规避掉。 言归正传,“那人,你可看清楚了?” 卢其的回答很直白,“黑衣黑面具。” 桓楚愈发心塞,“那王冲那边如何?” “他不会怀疑我,今翻是他派我来保护王芝画。” 桓楚突然看向卢其,莫名地笑了。 “似乎,那日我落水,王冲也派你去南郡公府查探过。” 卢其僵气凛然。 “你真不知道那个小乞丐是秦苏,也不知道秦苏跟王曦长得一样?” 卢其是真汉子,自然不打诳语。 “知道。” 桓楚问:“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卢其道:“因为我不知道桓南郡你对她存有非分之想,再说,我也想有自己的秘密。” 桓楚:“……” 事实证明,身边神经病太多,自己早晚也会变成神经病。 司马熠敢在秦苏到他房间之前溜回去的。他听见秦苏掀开窗户爬进来,轻轻走到他榻前。 司马熠心脏嘭咚直跳,他一心等着秦苏的真情告白。但显然他低估了她的节操,她一句话没说,直接爬上榻,钻进他怀里。 司马熠心脏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全身肌肉僵硬——今夜月黑风高,似乎是个夜袭的好日子。如此热情地投怀送抱,他要不要成全她呢? 他的大脑里各种画面正在尽情驰骋,突然,耳边响起了小呼噜,呼哧呼哧,十分香甜。 司马熠:“……” 第五十四章 这一次,司马熠没有这么好心送秦苏回去,而是将自己的衣服撕了个稀烂,找了一个刁钻的角度,把自个手脚给绑了,期间还让金将军帮忙拉了绳子。 秦苏醒来时,感觉身下柔韧结实的躯体,猛地惊坐起来。 毫无意外,她看见了司马熠衣衫褴褛,尤其是上衣,几乎剩下几根布条,把结实的胸肌露了出来,而自己,正坐在他那六块腹肌上…… 冷汗唰唰地爬过脊梁骨,秦苏的小脸儿终于白了。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着司马熠胸口和脖子上的抓痕,再看着那双半睁半闭受尽□□的漂亮凤眼,带着几分凄楚和耻辱,正生无可恋地看着自己。 秦苏浑身都麻了,惊慌失措地给他解开绳子,伸出手时,看到自己手上还有布条,毫无疑问,那正是从司马熠衣服上撕下来的。 秦苏手抖了抖,想要毁灭证据,偏偏还欲盖弥彰。 司马熠拿了那张俊脸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也不说话。 秦苏要哭了,抖着声音道:“你、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她根本不敢问这是她干的吗?更不敢问她到底干了什么? 她知道她对司马熠是有某种欲念的,这种感觉比对桓楚的要强烈,而且也很不一样,但她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夜袭…… 解开四根绳子,秦苏赶紧扶司马熠起来,又给他倒了杯水,亲自喂他喝下,那幅小心翼翼惊惶无措模样,看得司马熠差点都心疼了。 “殿下,您没事吧?” 司马熠不答。 秦苏赶紧为自己洗脱罪名,“我、我有病。秦臻以前跟我说过,但好多年没犯了……” 秦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语无伦次,说了一大通都没说到重点上。倒是司马熠镇定,生无可恋地喝完水,“让寡人静一静。寡人谁都不想见。” 秦苏吓得心肝儿又是一抖,“琅琊王,你揍我吧!” 秦苏握住司马熠的手,十分虔诚地渴求道。她敢保证,若不是长了一张王曦的脸,司马熠早将她脑袋砍了。 司马熠看着她那张苦瓜脸,手心开始发痒,好想去摸摸那头小短毛,怎么办? 秦苏便看见他的手握成了拳头,还在隐隐发抖,一副隐忍到极致的模样,最后司马熠手一松,仿佛瞬间撤走了全身的力气,懒懒道:“你走吧。” 秦苏愧疚得无法自已,“那、那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熬粥。” 司马熠没说话,甚至没正眼看她。 秦苏抹着一头冷汗抖抖索索地逃了出去。 那厢,桓楚也窝在自己房间里,等着秦苏过来发现案发现场。他这一等,直等了半个时辰,过了跟秦苏约定的时辰,也没看见那个混蛋的影子。 桓楚自个爬起来,洗漱好,问伺候的人道:“秦姑娘呢?” 内侍告诉他秦苏正在厨房熬粥。 桓楚嘴角勾了勾。 现在是白天,秦苏应该已经恢复如常,没想到,她倒是挺勤快,亲自为他下厨。 带着这种诡异的成就感,桓楚跺进了厨房。 秦苏刚把砂锅端出来,他便如大爷一般,往旁边一坐,道了一声,“我来了。” 那言下之意便是,你不用端出去了。 秦苏胡乱扫了他一眼,应都没应一声,慌慌张张地端着砂锅往昭阳宫走。 桓楚僵硬了片刻,随即跟了上去,还将自己脸往她跟前凑了凑,就跟夏天的苍蝇一般。秦苏烦不胜烦,真想腾出手一巴掌将他拍出去。 桓楚郁闷了,“你没看到我脸上的伤吗?” 一说到伤,秦苏心肝儿又开始颤悠,她本来是想给司马熠洗漱一下,想看看他身上到底伤成什么样,可被司马熠断然拒绝了。 如今她只想到他破烂的衣衫,以及胸膛和脖子上的爪印…… 秦苏欲哭无泪,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温良贤淑的小白兔,从来都很温柔的。可俗话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她这是不是真的对司马熠太急色了? 秦苏已经在心底哭泣了。谁来教教她,如何哄被她□□过的男人? “我今天有事,桓楚,你先回去。有什么事,以后我们慢慢谈。” 桓楚被孤零零地扔在廊下,这杨柳风吹得稍微有点冷。 秦苏端着粥进来时,司马熠正临窗而站,漆黑的长发没有挽起,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一身单薄的衣衫勾勒出完美身材,结实的肌肉若隐若现,惹人垂涎。 秦苏进来他像是毫无所觉,秦苏默默地看了半晌,咽下一口唾沫,唤了一声,“殿下,来喝点粥吧。”小声音温柔如水,静静浸润着司马熠的心房。 司马熠却硬挺着脊背没有动。 秦苏冷汗又开始冒,盛好粥,壮了壮胆,亲自走过去扶他,所有动作都带着小心的试探,生怕给他造成进一步的心理阴影。 司马熠转过身来,看着她,一双凤眼漆黑幽深,仿佛能将人给吸附进去。 秦苏心肝儿又颤悠了一下,下意识地拉了拉他敞开了一条缝隙的衣襟,将他□□在外的胸膛遮得严实点,这才吞咽下一口口水,诚恳地劝诫道:“殿下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前两日司马熠才绝了食,即便是虞太后的宴席上也没见他吃什么东西,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司马熠坐到桌边,拿起勺子。秦苏紧张地看着他,她越是紧张,司马熠吃得越是勉强,在秦苏数到第五口时,他拿着勺子的手终于不动了。 秦苏赶紧接过勺子和碗,“殿下是不是累着了?我来喂你可好?” 司马熠没说话,她就当是默认了。 秦苏艰难地喂完一碗,司马熠既没说要吃,也没说不吃,她想了想,还是不要再勉强他了。 司马熠饥肠辘辘,一碗粥怎么管用,正盘算着那顶砂锅里至少还得有三碗粥,他再吃两碗应该会好点,谁知秦苏默默看了他半晌,便收了碗筷。 “殿下,我去给你熬点羹汤来。你饿了这么久,该多吃一点。” 于是司马熠便眼巴巴地看着秦苏将到口的香喷喷米粥端走。 司马熠摸了摸肚子,站回窗前,继续伤春悲秋去了。而这一等足足让他又活活饿了一个时辰…… 秦苏过了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天,虽然昭阳宫戒严,琅琊王被人夜袭的消息没有泄露点出去,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别人的关注。 比如桓楚,比如王芝画,连湘亭侯都跑了几次,琅琊王都称病不出。 只有秦苏一个人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 这都还不是秦苏郁闷之处。她最担心的是,万一司马熠又要以身相许,她该如何回答他?诚然她不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可要跟琅琊王在一起,那是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毅力的。更何况还有一个桓楚…… 她心乱如乱,寝食难安。 司马熠这次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不停的画画,画王曦的画像。 秦苏心想,或许司马熠是真的想念王曦了吧,或许此刻只有王曦的温柔体贴才能抚平他受到的心灵创伤。秦苏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的陪着他,给他研墨,替他端茶递水。 前夜被秦苏凌虐过的桓楚,直到晚上也没等到秦苏来讨好他,便再也忍不住了,径直冲进了朝阳宫,质问秦苏道:“你毁了我的容就这样算了吗?” 秦苏无辜地看着桓楚,“我昨晚一直在昭阳宫,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桓楚气结,那翩翩公子的风度便再也端不住。他脸上一寸来长的疤痕犹在,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转身便不认账了。 随即他一想,昭阳宫,秦苏昨晚真在昭阳宫? 再看看闭门不出的司马熠,桓楚眯了眯眼,“该不会你把他怎么着了吧?” 秦苏脸颊一青,“……他,只是受了点伤。” 桓楚只觉自己在冰火地狱过了一遭,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了。 看秦苏这无辜样儿,又想到司马熠昨夜那得意样儿,桓楚猜测,定是司马熠用了什么诡计把秦苏制得服服帖帖的。他差点忘记了,那个混蛋岂是会认输的人! “你别被他骗了。” 秦苏愈发憋屈,“他总不能自个把自个的手脚捆在榻上吧?”四肢大敞,那得多变态的人才能做到? 捆、捆在榻上? 桓楚汗毛倒竖起来,他想起昨夜自己被秦苏绑住的模样,随后他违心地道了一句,“你如此纯良,断不会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秦苏皱吧着小脸,“诚然我也觉得自己不会这般无耻,但人赃并获,的确无从抵赖……”唉,多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醒过来,一切便好了。 看司马熠今日这模样,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了。万一以后他因此再不近女色,让司马皇室绝后,这可让她如何自处?这必然会影响到南晋格局,势必又将影响南北局势,她会不会成为五胡侵吞九州的罪魁祸首呢? 说不定史册上都要载她一笔,教她遗臭万年。 秦苏的担忧和愧疚是发自心底的,十分深沉。桓楚心里愈发不平衡了,凭什么她虐待自己的时候从来没愧疚过,还愈演愈烈?怎么到了司马熠这里就这般良善了? “我脸上的伤也是你弄的。” 秦苏幽幽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孩子别闹,爷正烦着呢。 “你先回去吧,他该沐浴了。” “沐浴?”桓楚差点跳了起来。 说好的男女大防呢?说好的授受不亲呢?你竟然给他沐浴?我被你伤成那样,你连粥都没熬一口给我…… 不待桓楚发飙,秦苏已经溜进了寝殿,几名侍卫在他面前站成了铜墙铁壁。 偷听完墙角的司马熠在秦苏回来之前率先回了屋。右手拿着书,左手支着脑袋,歪在榻上,眼睛欲睁不睁,一头青丝搭在榻沿,衣襟隙开,胸肌将露未露,撩人得紧。 秦苏走过去,又拉了拉他的衣襟,扶他起身,“热水都备好了,殿下起来洗漱一下吧。” 司马熠“嗯”了一声,可在起身时,腿突然一软,整个身体压在了秦苏身上。再次被扑倒的秦苏大脑充血,心口噗通直跳,眼睛又下意识地扫瞄司马熠敞开的胸膛,视线往上一摸,摸过了如珠玉般圆润的喉结,再是下颌,再是嘴唇、鼻梁,最后落在那双她最喜欢的眼睛上…… 司马熠眼波未起一丝波澜,甚至带了几分空洞地看着她,将秦苏生生衬托成了一个衣冠禽兽。 秦苏在心里哀嚎,私心里,她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这般好色的。 跌跌撞撞将司马熠扶起来,搂着他的腰,关心道:“殿下是不是头晕?下次起身时别起那么猛。” 司马熠都不需要为自己的流氓行为找任何理由,只需要生无可恋地“嗯”一声。 秦苏替他解了衣衫,第一次看到那两条修长大腿上遍布的抓痕,心肝儿又颤栗起来。 司马熠没想到秦苏会这么爽快把他给脱了个精光,当即有点傻眼,可作为一个生无可恋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的患者,他只能僵着背脊,瘫着脸,任由秦苏的视线摸过他全身。 那种视线并不炙热,却撩得他心猿意马,不消片刻,他便感觉到大事不妙了,有个地方石更了,他只扶了额头,压制住身体强烈的躁动,对那个罪魁祸首,又生无可恋地道了一句,“你先出去,让寡人静一静。” 秦苏没想到这些伤会再次唤醒司马熠的痛楚,十分配合地出门,给他留了一份男子的尊严。 第五十五章 王芝画捏着那只□□瓶,思忖良久。 那人说,只要杀了司马熠,嫁祸给桓楚,世家大族一定会站出来严惩龙亢桓氏,那么便没人再能威胁到皇位,皇位便会顺理成章地落在湘婷侯头上,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从小便见惯了这些门阀的争斗,王芝画自然知道这个计谋的可行性有多大。以她跟司马熠和桓楚的熟悉程度,让她来做这件事,她能做得毫无破绽,但,要她对司马熠下手,万万做不到。 她犹疑了一夜,正愁不知道如何应对那人,翌日便传来昭阳宫封禁的消息。 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道是司马熠病了。王芝画惶恐不安,她怕那人看出了自己的敷衍态度,按捺不住亲自出手了。 她去了几次昭阳宫,试图打探出一点消息,但连看守宫殿内外的守卫都没见过司马熠踏出寝殿半步。后来她又去虞太后那里央了一道懿旨,给司马熠送高汤去,东西是送进去了,但依然没能见到人。 她惶恐了一日,坐立不安。 又是夜深人静时,那人再度踏着夜色而来,黑衣黑面具,却带着宣弘太子的信物。 他似乎很满意,“昨日给夫人的□□是慢性的,最多三日司马熠便会殒命。” 王芝画一惊,这么说,司马熠的“病”跟他也无关? 只不过,“昨日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分明说的是三个时辰七窍流血而亡。 那人笑道,“听坊间传言,萱华夫人对琅琊王旧情难忘,我不过有些不放心罢了。”若真传出司马熠七窍流血而亡的消息,便足够说明王芝画的用心和立场。 “夫人没让太子殿下失望。” 王芝画的脸色有些灰败,“你竟敢试探我?” “属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不敢有丝毫差池。”至少要让他知道什么人可信,什么人不可信。 王芝画沉住气道:“你说你是太子殿下的人,单凭一块令牌还不足取信,我要见他!” 那人阴测测地笑道:“不久殿下便会名正言顺地回到晋地,宣华夫人不用着急。” 王芝画能不急吗? 现在她不确定司马熠的病情是怎么回事,但若三日后他还活着,那么自己便会变得危险。 从某种程度上,她相信司马熠对宣宏太子的阴谋会有所察觉,但太子不现身,这张网便难收。 王芝画纵然没有害司马熠之心,却不甘就此为任何人默默牺牲,她思忖半晌,对那人道:“今日,我并没有见到琅琊王。” “什么?” “昭阳宫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 那人沉吟半晌,他一直以为是王芝画得手,昭阳宫才戒严的,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昭阳宫不会无故戒严,难道是皇上……” 最近司马熠与司马承不合,两兄弟和睦了二十余载,这是头一遭。 要说为了一个女人兄弟不合,他是不会信的,准确说,秦苏不过是一个□□,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借此证明是琅琊王的权势大还是皇帝的权势大的佐证。 琅琊王北伐之后,名声太盛,对司马承不可能没有威胁。即便这个皇位大家都知道会让给司马熠,但主动让位跟被动让位,那是有天壤之别的。 何况现在,司马承未必需要自己让位,一则有他一手教导的湘亭侯可以继承大统,二则若是他能够以皇族身份夺取司马熠手中的擎天军,他将成为晋国皇权最稳固的一代君王。 天下皇族,哪个朝代不为一个帝位兄弟阋于墙,父子反于朝? 而这对他们而言,绝对是一个大好时机。 “皇上不会伤害琅琊王。”王芝画有些动摇。 那人却笑道:“司马承能保住皇位没有理由不保?没人能经受住皇位的诱惑。” “萱华夫人保重,属下告辞。” 王芝画看着黑衣人离开,长长吐出一口气。 司马兄弟能设这个局,自然有应对之道,这趟浑水,她不能淌,一旦赌输了,无论是哪一方的力量都足够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昭阳宫里,秦苏好不容易伺候司马熠上了榻,那个混蛋却不肯闭眼,反而看着帐顶,一言不发。 秦苏都给他唱安眠曲了,他才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揭开她脸上面具,道了一句,“阿檀……” 那眼中尽是沉痛到骨髓的思念。 秦苏心叹,认错就认错吧,他正是脆弱需要安抚的时候。 于是秦苏握住他的手,司马熠突然就冲她笑了,笑得神思恍惚,跟做梦一般。 他说,“阿檀,上来。” 秦苏深怕再刺激到他脆弱的神经,乖乖爬上榻,反正流氓都耍过了,也不在乎这点。 司马熠心满意足地搂着她,终于肯闭上眼睛。 被活活折腾了一天的秦苏,身心疲惫,很快便打起了香甜的小呼噜。司马熠却在这时睁开了眼,轻轻揉着她的小短毛,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翌日清晨,秦苏再次发现自己趴在了司马熠身上,扯开了他的衣襟,脸贴在他□□的胸口。 难怪昨晚梦都变得甜美,秦苏打了个哆嗦,立刻检查司马熠,没发现新的伤口,也没发现除此之外的可疑地方,她正打算从犯罪现场溜走,司马熠却在这时睁开了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悲无喜。 秦苏心口一哆嗦,想解释点什么,她还没搜罗好句子,便听司马熠道了一句,“也许,习惯了便好。” 秦苏心中罪恶感横生。 司马熠却轻轻抚着她的小短毛,道:“毕竟你是我的阿檀。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 秦苏终于经受不住考验,从他身上直接滚到榻下。 司马熠起身,盯着她,眼波都没动一下,淡定问道:“你还好吧?” 秦苏佯装淡定地笑着,自个从地上爬起来,道:“殿下饿了吗?我去给你熬粥?” 司马熠闭了嘴,闷闷地“嗯”了一声。 秦苏觉得,司马熠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昨日她还偷偷替他把过脉,各种脉象显示,他心智齐全,身体强健,只有脸色不太好看,大概是最近缺乏睡眠之故。这么说,他还是可以再抢救一下的。 于是吃过早饭,她道:“殿下要不要出去走走。如今□□正浓,到处鸟语花香,正是踏春好时节。” 司马熠抬眸看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秦苏小心肝又颤悠了。 好在虞太后有先见之明,在山下待了两日,她决定回覆舟山继续为大山吃斋念佛去。鉴于晋帝跟琅琊王两人还有嫌隙,她决定好好□□□□琅琊王,便命了琅琊王伴驾。 不止司马熠去了,还有桓楚、王芝画与秦苏都一起去。 这意思便有些明显了,这位想必还是在操心这些晚辈的婚事。 覆舟山东际青溪,北临后湖,西近台城,是建康城的一座天然屏障,因其风景秀美,又矗立在玄武湖畔,更是众多世家大族修建别院的风水宝地。 一路行来,杜鹃花开了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松柏茂立,鸟语花香间,亭台楼阁隐现,让人胸襟豁然开朗,不得不惊叹此乃人间仙境,正是避世洗尘圣地。 司马熠懒懒地靠在牛车里,秦苏坐在牛车外吹山风。车行半道,所有人下来歇息,秦苏拿了水囊去给司马熠打水。桓楚走过来,甚是不屑地说道:“你到底是用了什么伎俩把她骗得如此服帖?” 司马熠懒懒掀开眼皮,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一声没出。 桓楚气急,“你以为我会轻易认输?” “感情不是儿戏,也不是比试。何论输赢?”他的阿檀可不是桓楚用来证明赢过自己的筹码! 桓楚冷笑道:“那粒药,你还是不敢给她吃吧?” 司马熠的眼波终于动了一下,面上泛出了青白之色。 秦苏拿着水囊回来时,便看见他这样的脸色,心跟揪起来一般,一个眼刀便杀向那个挑完事就拍屁股走人的桓楚。 司马熠用眼角余光扫到这一幕,心情微微好了些许。 那厢陪着虞太后在亭子中纳凉的王芝画一直看着这边,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虞太后突然握住她的手,唤回了她的思绪,“你若是有空,便在覆舟山上多陪我几日。”说罢又望望满山的花色,“只有超脱那份俗世,才能真正看开看透。”何苦要纠缠于尘世? 王芝画应诺。 “人这一生,总有无数的选择,某一个不经意的决定便会改变一生的命数。” 王芝画躬身,“谢太后娘娘教诲。” 虞太后却在心中叹了口气,毕竟她太年轻,太执着于得失。 那日,他们留在覆舟山,秦苏原本被安排的住处跟司马熠靠近,在一间别院里。夜半时分,秦苏刚睡着,司马熠便进了她房间,不是从正门,而是由一道窗户进来。 他抱起睡熟的秦苏,冲随后跟进来的两人道:“你们都记住了吗?” 王凝十分激动,第一次接到这种秘密任务,他兴奋无比,“记住了,若是有人来劫持卫泱,我只要跟在后面留下记号,不要打草惊蛇。” 司马熠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女装打扮的卫泱,还别说,这小子换上女装,还真是倾国倾城。 王凝也看了卫泱一眼,心脏怦咚直跳,他强行将自己的视线扭转回来。 卫泱脸颊绯红,扭了扭衣角,没想到第一次穿女装竟然会是这种情形。 看司马熠抱着秦苏离去,卫泱戴上面具,坐到榻上。 王凝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她胸前的凸起上,突然有点手足无措,结巴道:“那、那我、躲在后面,你别怕,我不会睡着的。” 卫泱点点头,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恐慌。 王凝走了两步,看到她紧攥不松的手,又退回来,握起她的手道:“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虽然琅琊王将卫泱当成秦苏的替身来替她挡刀剑,他是有些怨言的,但身为琅琊王的幕僚,他们应该知道自己的本分。 既然琅琊王对秦苏如此看重,他们也必须明白她的分量。 为了保险起见,司马熠将秦苏关进了一间密室,为了不引起别人的猜测,这个院落没有加派人手看守,只让几名暗卫盯着。 他心想着,把小东西关这里,就算她发迷症,也梦游不出这个地方。他总算能够安心地去部署下一步计划了。 结果,事实证明,他低估了秦苏梦游时的能力。 第五十六章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过子时,佛堂里还传来不急不缓的木鱼声。 王芝画坐在窗前,屋内没有点灯,她一边饮茶一边听着外面的响动。覆舟山不比台城,兵力薄弱,若是要下手,这是最好的地方。 她并不知道宣宏太子到底有多少人留在建康城,更不知道他们会如何行事,心中难免会有些担忧。 而她更担忧的是,以那黑衣人对她的话,宣宏太子根本就不会出现,那么这次行动即便司马熠赢了,她也许还是不得不回到宣宏太子身边。那她与司马熠便又没了可能。 桓楚在自己的房间跟自己对弈。棋局走了一半,他试图从棋盘上模拟出司马氏三兄弟的棋局。 他知道,宣宏太子要反攻了。 他唯一不能解的是,如果司马熠被杀,嫁祸在自己头上,司马承就算灭了他,皇位也未必能顺利落在宣宏太子手上。 说白了,他在晋国是一个已死之人,就算能回来,怕也难以名正言顺登上皇位。湘亭侯继承了皇位又如何,以宣宏太子那样阴戾霸道的性格,如何肯屈居人后当一个见不得光的执政者? 这步棋,桓楚看不透。 门突然开了,一股凉风吹进来,一名白衣女子款款走来,脸上甚至挂着明媚笑容。 桓楚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因为此刻秦苏的目光看起来十分温柔明亮,辩不出她到底是在梦游还是清醒的。 这个混蛋梦游和清醒时对待自己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他需要掂量一下如何对待她才妥当。 谁知,秦苏一进来便道:“这两日冷落了你,我就是来看看你。” 桓楚那口提着的气悠悠放了下来,“怎么这么晚过来?” 秦苏道:“知道你们今夜肯定睡不着,所以我给你做了夜宵。” 桓楚一看,茶点之外竟然还给他炖了一盅汤,香气扑鼻。他当即便有些动容。 “你炖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秦苏点头。 桓楚使劲压了压欲扬还休的嘴角,爪子端上那盅高汤便不肯撒手。 他迫不及待想要尝一口,可勺子都到唇边了,他却突然看向秦苏,“你也饿了吧,你先吃。” 秦苏笑道:“桓南郡这是怕我给你下药吗?”秦苏很爽快地吃了一口,还将糕点也吃了一块。 那坦荡模样倒让桓楚心头有点过意不去。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他将秦苏送来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刚放下筷子,一股强烈的便意涌上来。 桓楚脸色刷地白了。 “这不是□□。”秦苏很坦然。 “噗——”一声长鸣,桓楚的脸直接黑如锅底。 “你、你在这里面放了什么?” 秦苏淡淡扫了一眼,“我特制的泻药,保证你今夜无心睡眠。” 桓楚气结,他好歹也在腥风血雨中混了这么多年,什么阴损招式没见过,可为什么轮到秦苏他就防不胜防了呢? 他正想骂骂这只白眼狼,又是一声“噗”,*的气味冒了出来,桓楚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 “为、为什么?”他爷爷的,今日他哪里又得罪她了? 秦苏语重心长地道:“现在琅琊王正是脆弱的时候,你别去挑事。” 桓楚捂着肚子,悲愤难当,“你、你等着!”说罢,跑得飞快。 等桓楚拉完回来,秦苏果然还在这里等着他,只不过,等着他的还多了几个黑衣人。 桓楚眼睛一眯,这些人这是打算连他一并除掉吗?还是说有人想趁机把他也除掉? 呵呵。司马氏兄弟对他可真厚道! 桓楚拔出腰中软剑,一剑劈出,打乱了对方阵型,迅速挡在秦苏面前。 “你怎么不跑?”桓楚看着身后的累赘就来气,他这刚动了几下,那强烈的便意便又来了。 秦苏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他都撩倒一个人了,她才道了一句,“他们人太多。” 桓楚终于确定这个混蛋果然还在做梦。 “那你去我房里睡。” 他都准备好秦苏拒绝时该如何情意绵绵地跟她展现一翻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了,谁知道,那个混蛋竟然“哦”了一声,走得好不爽快。 卢其跳出来时,桓楚很和适宜地放了一个屁。 卢其那么冷淡的一个人都被这*的气味熏到了,“又是她干的?” 桓楚脸上黑压压的,大有杀人泄愤的意思。 卢其道:“她对你,总是特别照顾。”一想到自己只是被她割了头发,卢其突然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桓楚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但这次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那便意又挡不住了。那一刹那,他真是杀了秦苏的心思都有了。 卢其好整以暇地扫过他,再扫到某个鬼鬼祟祟离开的身影。结果,他们成了掩护她离开的屏障了吗? 不用想,那只小狐狸肯定去找她的情郎去了。 事实证明,司马熠的准备很充分,谁都不知道那些黑甲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瞬间将那些刺客围了个严实。 这些便是司马熠开府之后在覆舟山西池训练的武士,各个以一敌百。 西池武士们就如战场的生命收割机,干净利落,迅猛快捷,局势一下便被控制住了。 可偏偏就在此时,暗卫来报,秦苏不见了。 司马熠的心一下凉了个透。 以他们对宣宏太子揣测,对方肯定会有两手准备,若是不能在今晚杀了司马熠,那么便会用秦苏这条线来引他入埋伏圈。 本来他们是要让卫泱假扮秦苏被对方带走,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剩余的残部,可如今真的秦苏不见了,谁都不知道这最后一个环节会出现何种情况。 郗泓过来,“殿下,这边交给我。” 司马熠点点头,迅速离开。 司马熠找过秦苏最初的住处,卫泱与王凝已经不见,暗卫告诉他,他们已经有人暗中跟了过去。 那么,卫泱这步棋并没有出错。 于是司马熠又去了秦苏最后出现的地方——桓楚的住处,这里除了一堆刺客的尸体,空无一人。 司马熠的心头又凉了一下。 以桓楚的战斗力不可能让这些人得手才对。 就在司马熠寻找秦苏时,秦苏也正到处找他。 她翻遍了死人堆,白衣沾上了斑驳血迹,到最后已经是浑身浴血。梦游的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司马熠。 她眼神呆滞却坚定,鬼魅般的身影迅速在覆舟山移动。 清理尸体的西池武士们猛地回头,似有什么影子掠过,可定睛看时,一人也无,他本只当自己眼花,可当他们抬着尸体去堆积地,却发现那些尸体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 当即,所有人汗毛倒竖,嘀咕道:“不会这么邪门吧?” 事实就是如此邪门,每个堆放尸体的地方,都变得乱七八糟,还有人看见有个白影蹲在里面“吸食死人血”,甚至有一个武士十分不幸地跟那只鬼魅打了个照面,只见她面色如雕塑,手上和衣服上全是血,双眼空洞无神…… 司马熠派了很多暗卫去寻找秦苏,这些人并没有见过她的脸,只记得她的面具。所以,当他们看到类似的人影再次进入司马熠之前住的房间时,他们立刻放了信号禀报。 司马熠几乎是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暗,有淡淡的香味。 他知道秦苏一定是担心他了,才来找他。 看到房间里矗立的白影时,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来,全身的神经随之一松,那一刹那,他瘫软在地上,口里喃喃念叨,“你在这里就好。” 白影心中一凛,眼中露出温柔痛苦的神色来。她走到司马熠面前,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却没说话。 司马熠知道她又在梦游了,只是苦笑,这小东西还真是教人担心,他以后是不是要考虑给她拴根绳子才能作罢。 他这想法刚冒出来,一张软软的嘴便贴了上来。不同以往的大胆,这张嘴小心翼翼,从他的额头细细碾磨,然后是鼻梁。 司马熠心中血液像是被人给点燃了。一把揽住白影的肩头,刚要翻身,手指在她肩骨上揉捏了一把,突然将人推开。 这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使不上力。 “你是谁?” “殿下,我是阿檀,你不认得我了吗?” 司马熠甩甩头,坚定地说道:“你不是!” 那一刻,王芝画几乎崩溃了。她走到今天,已经无路可退。这是最后的机会,她怎肯放过。 这些年,她模仿王曦的行为举止,那么像了,为什么司马熠还要否定她? 王芝画摘下面具,看着黑暗中的司马熠,她看不清他的脸,她也不敢看清楚他的脸,想必,此刻那张她所爱慕的脸上一定写满厌恶。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有些东西,老天注定不会给她,她为什么不为自己拼一把,就算最后一无所获,至少她可以死心了。 是啊,这么多年,她只是因为不甘心不死心。 就算宣宏太子能够原谅她,又怎么可能再对她好。与其被一个不爱的人折磨,不如被自己爱的人折磨,就算被司马熠杀了,她也甘心了。 但她,最后想要赌一局。司马熠未必真对自己狠得下心来。 王曦能为了他耍尽手段,她也可以。司马熠最后能被王曦套牢,为什么不能爱自己一点? 王芝画今夜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司马熠知道自己中了什么药,即便开始出现幻像,他却坚定地守住了最后一丝清明。 面前的人不是他的阿檀。 “王曦已经被抓走了,这里没有人能解殿下你中的药。”王芝画嘲讽道,颤抖着手想靠近司马熠一点。 司马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威胁道:“王芝画,别逼寡人杀了你!” 王芝画苦笑道:“那你就杀了我吧!” 司马熠眼冒红光,但并不待他动手,一个浑身浴血的小混蛋如旋风般钻了进来。 她就像是嗅着人味儿而来的野兽,在黑暗里如鬼魅一般。 司马熠的脑子突然有一刹那的清明,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又产生幻觉了? 秦苏二话没说,将匕首搁在王芝画的脖子上,怒吼道:“把你的爪子从他身上拿开!” 王芝画方才那股决绝之意,差点被秦苏给震散了,一股别样的愤怒腾生起来。 “王曦,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秦苏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男人,一刀就割了下去。当然,秦苏自认为是个纯良的小兽,不会真要她的性命,但绝对要让她吃到苦头,所以,她一连割了三刀,一刀脖子上,两刀在她摸过司马熠的爪子上,最后再狠狠地给了她一个手刀,将人弄晕了,豪气干云地丢出了房间。 司马熠被她这一系列的动作给震得药都醒了三分。可看到秦苏,嗅到他熟悉的香味,司马熠内心愈发躁动,血液像是被点着了一般。 秦苏将门窗关死,回到司马熠身边,欺身压上他,道:“你是我的,谁都不可以染指。”声音冷漠没有起伏。 司马熠热血狂涌的心泛上一阵酸楚,他知道,此刻的秦苏又在梦游,可这样的表白,比世间任何甜言蜜语都要令他沉醉。 他轻轻抚上她的鬓发,取下她的面具,托着她的后脑勺,“我永远都是你的。永远都是。” 第五十七章 那一晚,司马熠终于把憋了五年的事儿给办了。 被办了事儿的秦苏一脸茫然。 她觉得全身都疼。她望着帐顶足有三分钟才缓过神来。于是这表示自己终于没按捺住把司马熠给吃了吗? 秦苏无语问苍天,再看看司马熠胸口的咬痕,心内绝了堤。 她哆哆嗦嗦去扯自己的衣服,可哪里还能找到一件完整的,全剩下些布条。秦苏内心是崩溃的,谁来告诉她这是怎么发生的? 她默默地爬下床,一个腿软便摔在了地上,下一秒,还不等她惶恐抬头看有没有惊醒司马熠,司马熠已经犹如天神一般站在她面前,一件衣服罩在她身上,将人抱了起来。 秦苏缩在他怀里不敢动,小脸青白交替,“殿下,这、这……” “不要说话。” 秦苏乖乖闭嘴。 现在天还未亮,热水却已经准备好。 司马熠抱她踏进浴池,秦苏脚着地时,本能地想要逃。司马熠却静静地看着她,眼波如一汪深潭,悠悠荡荡,摇曳着人心。 秦苏的反应一下便慢了半拍。 司马熠托起她的后脑勺,低头吻了上去,这个吻轻柔缠绵,不像昨日那样的迫不及待疯狂掠夺,像是要将面前的人整个融化在自己的柔情里。 秦苏不得不承认,司马熠的嘴上功夫果然进步神速,不消片刻,她便晕头转向了,正在昏沉间,一只大手托起她的一条腿,搁上他的腰际,接着她便听见司马熠在她耳边喷热气,“寡人要进来了……” 她蓦地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司马熠。 司马熠突然便笑了,小家伙这是被吓傻了吗? 就在好事将行时,有人敲门,“殿下,有人送了一封书信过来。” 司马熠一僵,看着怀里的人,都这样了还不能做,这是老天故意要惩罚他吗? 司马熠摸摸秦苏的脑袋,将人从水里捞出来,放到床上,自个迅速穿了衣服出门。 书信果然是要他孤身前往救“秦苏”。 谢晟道:“这可不行。”即便有准备他也不能放心让琅琊王单刀赴会。 郗泓道:“我跟着,没人能发现我。” 司马熠心有成竹,“你留下,看好她,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她乱跑。” 谢晟心道,你当昨晚你们折腾的啥别人不知道吗?她能下得了床就不错了。但面上,他还是很温顺的,“殿下放心。” 这边风景无限好,那厢桓楚正在严肃地思考人生。 桓楚觉得,他的人生简直就是个大写的悲剧。 他只是趁着打斗之余去排空一下那个小混蛋造成的垃圾,却不曾想最后竟被人敲晕在茅房…… 所以此刻他醒来时,面色如翔一般好看。 卫泱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桓南郡,默默地缩到角落里。 桓楚冷着眼瞥了她一眼,“司马熠竟然让你来扮她……”那口气难免有些不屑和愤恨。 “桓南郡为何在此?” 桓楚遥望了一下远方,心如死灰,“大概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扛起这口黑锅。” 既然要嫁祸他,总是要留点证据的。 但桓楚万万没想到最后来救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手下,也不是各种筹谋的司马熠,而是那个他恨不得剥下她一层皮的秦苏。 秦苏是循着王凝的记号过来的。大概是大多数人都派去伏击司马熠了,反而这边的牢笼看守并不如想象的严密,但也不至于让王凝他们敢贸然闯进去。 一则,他们要等琅琊王那边的进程,不能打草惊蛇,二则,他也实在担心卫泱这个人质会在动乱中受伤。 司马熠是存心要磨练他一翻,所以这件事全权交给他来做。秦苏到时见王凝脸色都是青灰色的。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有安抚力。 王凝却不想在一个女人面前示弱,傲娇地道:“你功夫那么差,别来添乱。何况,我也没闲暇顾及你的安全。” 秦苏笑得特和煦,“我带兵打仗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王凝脸上一下有些挂不住,但随即又忍不住将秦苏多扫了几眼,“你真打过仗?” “北地并不像南地这样安宁,每个胡族都想争夺汉人的地盘。坞堡便是最后的防线。” 她记得小的时候,符秦还没统一北方,洛阳还是燕国的地盘,燕国内部的争权夺利十分凶险,那时,几乎每年都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战事。符秦统一之后,反而过了几年平静日子。 王凝根本无法想象北地是怎样一种景象,江左士族早被江南的烟雨浸润得忘记了光复大业,尽管每个文人骚客风流名士都口口声声喊着北伐,但他们并不知道北伐会面临什么,只知道,这是他们祖祖辈辈无法完成的大业,或许有朝一日,有一个英雄会横空出世,恢复中原,重整大晋河山,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他们这些自命风流的名士。 坞堡对战跟正规战场有所差别,他们讲究就是一个灵活,更考验的是各部分的配合。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每个步骤都必须在恰好的那个点上。就比如说救人质,若是过早,这边露馅儿,必然让司马熠身处危险之中,若是过晚,司马熠得手,这边却可能被杀人灭口。要两边都能顺利进行就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解决掉后顾之忧。 王凝当然知道重要性,可他因为太紧张,深怕把握不好这个节点。 秦苏却表现得十分沉着冷静。观察了足有一刻钟,“我要先潜进去,你们谁跟我去。” 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论逃跑的技巧她赶居第二没人敢居第一,但是论单打独斗,这里任何一个人一个指头都能弄死她。 王凝道:“我去。” 秦苏让王凝多叫了两个人,换上从那些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弄脏了脸,带着一身的血气堂而皇之地走进这边的地下营地。 一听说他们是从山上逃回来的,那些看守并没有多做怀疑。 秦苏一出现,即便经过乔装改扮,桓楚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一双凤眼十分不善地瞪着她。 “为了这两个人,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今日我非剥了他们皮不可。” 随行进来的看守赶紧阻止道:“上面留着他们还有用,兄弟,你可千万不能冲动!” 秦苏哪里能不冲动,说着就要往上冲。 一个人赶快上来拦,秦苏冲王凝使了个眼色。王凝很有眼力见地道:“诸位兄弟放心,我哥有分寸,他就是想出口气。来,我们出去喝一杯。”说罢,还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卫泱,那张灰白的小脸激得他恨不得把这些混蛋当场就宰了,好把他的好兄弟救出去。 看人走光,秦苏抽出皮鞭,挥得啪啪作响,已经走开的人忍不住回头道:“可别把人给玩没了。” 王凝赶紧推了他们往外走,“放心。我哥心里有数。” 秦苏一边挥动着小鞭子,一边打量着桓楚,被他这狼狈样儿逗乐了,只道:“你都能被抓进来,可真不容易啊。” 她可不记得自己昨晚干了什么缺德事,在她看来,桓楚能失手被这些人抓,简直是一大奇事。桓楚何等狡猾的人啊,也能阴沟里翻船? 在秦苏这条阴沟里翻了无数次船的桓楚此刻恨秦苏正恨得牙痒,却偏偏不让自己的气势落了下风,“你动作不快点,不怕司马熠被阴?” 秦苏愣了一下,她以为一切应该已经在司马熠的掌握之中了,桓楚这话从何说起。 桓楚却笑得特阴损,示意她看看卫泱。 秦苏于是又将卫泱打量了一翻,除了脸色难看点,也没什么特别啊。 桓楚好心提醒她道:“他是扮着你的样子被劫持过来的,你就没看出少了点什么?” 秦苏猛地睁大了眼睛,“面具和衣服?” 卫泱这时才醒悟过来,也吓了一跳,无辜地看着桓楚和秦苏。 秦苏的脑袋哄地一下炸开了。 她终于明白劫持自己的真正用途了。 若是有谁穿着她的衣服戴着她的面具刺杀司马熠,那才是最危险的。 即便司马熠知道那个人不是她,却未必知道那个人不是卫泱。 细思极恐,秦苏额头弥出了冷汗。 秦苏吩咐了随行而来的人几句,掏出一支迷香,以及几粒解药,只要等到司马熠那边的信号一发,这边点燃迷烟,这里的人都将失去反抗力,救人不在话下。 秦苏又问桓楚,“你可知道他们约司马熠交换人质的地方在何处?” 桓楚淡漠地看着她,“你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 秦苏想都没想,“好。我求你,告诉我。” 那一刻,桓楚的心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捏了一把,脸上的风度和沉稳便再难以维持,“秦苏,你好样儿的!” 秦苏却看着他,道:“要我跪下吗?” 桓楚看到她膝盖一弯,人已经跳了起来,他只道:“你不是不记得他吗?”明明忘记了,为何还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秦苏不说话。 桓楚浑身冷气凛然,他微微侧身,不去看秦苏的眼,只道:“玄武湖畔。” 秦苏看着桓楚倔强笔挺的身影,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玄武湖畔,早已战成一片刀山火海。 司马熠当然不可能只身冒险,在他确定完人质安全,制住威胁人质生命的人后,暗卫们一拥而上,长剑冒着凌冽寒光,厮杀成一片。 司马熠亲自去为别人眼中的秦苏解开绑缚的绳子,就在那一刹那,一刀寒光直扑他的胸膛…… 急匆匆赶来的秦苏眼睁睁看着鲜血渐出,甚至没来得及唤他一声,双腿便软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一束阳光投射在湖面上,而湖边的人那一袭白衣被鲜血浸染……她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心脏疼得她无法呼吸。 时间便在那一刻停止了。 第五十八章 朝阳缓缓爬上山头,刺痛了秦苏的眼,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清,温度从心房慢慢地流失。 迷迷糊糊中,似有一只手抚上她的面颊,将她抱起来,一道低吟轻轻撩过耳畔,“阿檀……” 秦苏努力睁开眼,将旋转的天地定格下来,便看见司马熠满脸的血。 “你死了?” 司马熠笑道:“我的命是你的,谁都取不走。” 秦苏安然地靠在司马熠怀里,那一刻,她觉得,此生再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桓楚站在山崖边,看着玄武湖畔相拥在一起的人,静静矗立了很久。 卢其顶着山风走过来,也看了一眼下面的人,“宣宏太子并未出现。” “他会回来的。”说罢,转身,离去。 事实证明,司马熠很狡猾,他的变态之处在于,他只要一摸别人的骨头便能知道这个人是真是假,即便身形再像。在他手方摸上那个冒牌卫泱的肩骨时,他心中便有了判断,所以,那一刀刺过来,虽然凶险,却在一个转瞬间,刀锋没有刺进他胸膛却割断了刺客的脖子……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连郗泓都没能看清楚。 此刻郗泓正一边默默地在太阳底下罚站,一边回味着自己心中那神一般存在的琅琊王的丰功伟绩。 谢晟摇着扇子走过来,看了看这日头,“突然感觉夏天已经到了。” 郗泓没理睬他。 他依然笑得如春风般和煦,还看似不经意地晃了晃郗泓手里提着的两块石板。郗泓的罚站自然不是普通的罚站。 他头顶酒坛,双手平举提着石头,那马步蹲得还相当标准。 谢晟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这就是不听从殿下命令的后果。” 郗泓冷着脸道:“是你说秦苏跑不掉的。” 琅琊王是叫他看着秦苏来着,可与其守一个睡觉的人,不如跟琅琊王去赴险,这才能充分体现他的价值。 谢晟可不会去背这种黑锅,“话虽如此,但凡事还有个万一呢。秦姑娘显然便是这万中之一。”说罢,谢晟心情甚好地走了。 厢房里,司马熠正在画画,身上只披了件袍子,隐隐透出那些新包扎的伤口。 谢晟敲门进来,扫瞄了一下琅琊王,其实他的伤势除了几处擦伤,实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但司马熠的脸色却有些意外的沉冷。按理心愿得偿,又灭了宣宏太子一干余孽,即便没抓到宣宏太子本人,至少剿灭了他一个窝点,他脸上也该露出点笑容才对。 谢晟走过去,看他笔下的画,毫无疑问又是一张王曦的画。谢晟忍不住将房间看了一圈,却没见秦苏的影子,便忍不住道:“秦姑娘去哪里了?” “西池。”那是他驯养武士的地方。 明明早上抱她回来时还一副小鸟依然模样,怎么脚一沾地,人就窜了个没影呢?连吃饭都不回来。 曾经,司马熠觉得,他似乎已经走进了秦苏的内心深处,将自己生生镌刻在她骨髓里,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了。 按理,经历了一翻大难,他们不是应该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孟不离脚脚不离孟吗?可那个混蛋连句好听的话都没说给他听。 谢晟想了想,“秦姑娘去西池做什么?” 司马熠一道冷气压飙出来,“卫泱吓晕了,她去照顾他。”话音很平静,谢晟却从他的字里行间嗅出了一股浓重的醋酸味。 此刻,坐在西池花园里的秦苏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发痒的鼻子,继续托着下巴看天空流云。 她身边,王凝也同样托着下巴,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声没吭。 西池的武士们议论纷纷,都不太明白这两人从早上坐到午后动也不动到底是闹哪样。 “唉……”两声叹息,同时叠加在一起,两人都转过头来看向对方,似乎这才发现旁边坐了一个人似的。 秦苏首先打破了沉寂,“王曦是个怎样的人?” 王凝眼珠子迟钝地转悠了两圈,答道:“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人。你若是想勾引琅琊王,我劝你,别痴心妄想。” 这话秦苏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她勾引琅琊王,明明是那个混蛋对她存了非分之想,好吧,似乎,是自己主动把他给吃了。可他一个男人,若真不乐意,难道还能拗过她?昨晚她可没把他给绑住! 于是秦苏十分小心眼地道:“卫泱也十五了,是该寻门好亲事。” 谁知王凝跟被针扎了一半一跃而起,脸上红晕直窜到脖子根,“我都没娶妻,他怎么可以娶?” 秦苏淡淡地看着他,直看得少年方才的气势一点一点地泄了个干净。 王凝站在那里,就像是脑子被人剥离出来,藏在最隐秘角落的心思都被她给窥探了个清楚明白,这下脸上更是青白交替,彻底没了人样儿。 秦苏整整衣服,施施然起身,“唉,她大概醒了,我去问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说不定能撮合一门好亲事呢。” 王凝立马就跟了上来,僵着俊脸道:“他才不会听你的呢,他跟我都约定好了,成亲要同年同月同日……” “嗬!” 王凝:“……你、你嗬什么?” 秦苏故作淡定地遥望了一下远方,“没什么。你想要媳妇其实可以跟琅琊王说,他一定帮你物色个好的。” 王凝一下僵在原地,秦苏走出好远他都没醒过神来。 秦苏撇嘴,这个混蛋估计是看了卫泱的女装起了邪念却还不肯承认,真是个蠢货! 秦苏跟卫泱磨叽了两个时辰,看天都快黑了,却依然不回去,又去看那些武士训练,最后还发动一帮武士去钓鱼打猎,来了一场篝火盛宴。 这些武士自从听说她的准王妃之后,其实对她的敬而远之的,毕竟那是琅琊王妃,即便是北地不思教化之人,也是容不得他们亲近的。可在见识过她带人潜入敌方营地救人质之后,便很难将她当一般女子看待。 西池武士的领头人是司马熠从平民阶层招上来的,姓刘名铭,官居校尉。司马熠对这帮武士的定位其实更倾向于奇行军,是作为对战时的特别军队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的。 既然是要出奇制胜,那领兵作战便不能像主力部队一样,需要更加灵活,或者说投机取巧。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跟北地坞堡部曲相提并论。 刘铭发现他跟秦苏在很多方面都能谈得头别投机,可以说一翻相处下来,他受益匪浅。 到最后他甚至想,若是琅琊王能将秦苏招募入府,训练这几百武士,说不定有奇效。 秦苏一听见司马熠的名字就咳嗽了几声,把话题转开了。 谢晟找到秦苏时,秦苏与武士们一边吃着烤肉,一边聊着各种八卦,其中就包括昨夜他们看到鬼一事。 “……昨晚我们真看见鬼了。长头发,白脸,还有浑身的血……” 秦苏原本是不信的,可被他们描述的各种细节说得毛骨悚然,“该不会这么邪门吧?这覆舟山可也供奉着不少大佛的。” “真的,不骗您!”武士信誓旦旦。 谢晟恰好听到这些话,一看秦苏嘴唇都要吓得褪色了,心中不觉好笑。那闹鬼之说,之前他就跟琅琊王捋清楚了,该是这位梦游时去翻动尸体寻找琅琊王引起的误会。 可没想到她自个把自个吓得脸色苍白。 谢晟咳嗽了一声,打断兴致勃勃的武士们,对秦苏道:“秦姑娘兴致可真好。”说罢,还看似不经意地瞟过哪些烤肉美酒。 秦苏尴尬地看着谢晟,还佯装淡定地将自己手里烤好的递给谢晟。 谢晟是琅琊王身边最器重的人,他往火堆旁一杵,即便他脸上笑容再和煦,哪些武士都不敢再造次,乖乖地退了一旁去,只有刘铭留在火堆旁。 谢晟跟刘铭客套了两句,还是将话头转向了秦苏,“唉,殿下不知道怎么了,午饭和晚饭都没吃。秦姑娘呆会回去时,给殿下带些烤肉吧。” 秦苏刚想客气推迟。谢晟直接堵了她的口。 “姑娘带去的,殿下即便再没胃口,应该也能多吃几口。这些日子殿下太过劳累,昨夜又一宿没睡,今晚看样子也要睡不着了……唉,作为下属,却不能为殿下分忧,着实愧疚。” 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直感动得刘铭和一帮武士赶紧帮秦苏烤了一堆肉,还催着她快回去。 秦苏当即就郁闷了。 谢晟一副孺子可教的和煦笑容,如春日阳光照得众武士心里暖洋洋的。 他们心头道:谢长史那样的出身,竟如此平易近人,当真可敬。 司马熠一直待在房间里,他知道秦苏在躲他。这种时候若自己逼得太紧也许真会吓跑她。 所以他憋屈地窝在房间里画了一整天的画。这好不容易听见某个人的叫声靠近,他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耳朵也跟着竖起来,深怕错过外面人一丝一毫的响动。 秦苏走到司马熠门口,却死活踏不过这最后一步,她徘徊了很久,直到虞太后派来给司马熠送夜宵的侍女过来,她才将手里捧着的那些烤肉交给她们顺道带进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秦苏却转身就走,跟后面有什么追着一般。 司马熠听到响动,差点就冲出去将人给强行拎回来,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只不过,门一打开,正好撞到两个端着夜宵的侍女,还有一堆烤肉。 “殿下?” 司马熠差点脱缰的情绪再度收拢回来,随手拿起一串烤肉,闻了闻,淡漠地道了一句,“进来吧。” 第五十九章 司马熠在自个房间等到三更天,确定秦苏不会来找他了,这才出门。 因为四周都是有人把手,又有仆人出入侍候,通常门都不会上拴。秦苏今日可狠了,不但把门给拴了,连窗户都没留一扇。 司马熠黑了脸,绕着秦苏的房间转了好几圈,硬没找到一丝可以钻进去的空隙,守卫们胆战心惊,心里嘀咕,不会是这位殿下质疑他们的能力,怕他们疏忽,秦姑娘再出个什么好歹来。 他们郁闷地想起昨日里,明明他们看守的网络密不透风,过只苍蝇都能被他们扒层皮下来,怎么就让秦姑娘一个大活人给溜出去了呢? 司马熠再度站到门前,这架子便端得有些艰难了,他环顾四周,四面侍卫即便背后没长眼,却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骨。 司马熠眯眯眼,确定没人看过来,终于有失风度地将门给撬了。众侍卫听得吱嘎一声,纷纷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吐出一口恶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没有绷断。 司马熠进了屋,第一件事便是点上一段催眠的香料,这才点起烛台走到榻前。帘幔低垂着,清新女儿香扑鼻而来。明明进屋之前,他没有怀任何邪念,可嗅到这熟悉的味道,心脏便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昨日里那些缠绵画卷跟决了堤似的,朝他蜂拥而来。 他一下顿住脚,闭眼默念了几句“□□”,安抚下澎湃的心潮,这才挑开帘幔。 刚平息下的躁动又暴躁起来,只是这一刻是莫名的愤怒。 那个那个混蛋竟然把她自个给绑榻上了,那姿势绝对比上次他绑自己来得专业。 司马熠不知道该哭还是笑,郁闷地将绳子一点一点给她解开,那绳子绑得可带劲了,手腕都淤青了。 终于得到解脱的秦苏跟只猫一样,尽情地蜷缩了一下四肢,司马熠随手便将她抄进怀里,细细地给她敷了药,顺理成章地搂了人睡觉。 翌日秦苏睁开眼时,首先发现了一只手,一只男人的手,她一仰头,便对上司马熠的眸子。那眸子布满血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秦苏满心惶恐,她很想问问司马熠是怎么钻进她房间的,可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出口的却是,“你又没睡?” 司马熠摸摸她鬓边短毛,“再睡一会儿,时辰还早。” 榻边有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秦苏哪里还能睡得着,但司马熠却在确认没被她赶下榻后,竟然意外地睡着了。 这一睡便过了辰时。 王凝顶着一双黑眼圈闯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脸一下红到脖子根儿。 司马熠蓦地睁开眼,将秦苏往被子里一裹,只剩了一撮小短毛在外面招摇,而他自己翻身起来,看向王凝,道:“何事?” 王凝知道自己闯了祸,脸上更是热得能煎鸡蛋。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将司马熠打量了一翻,看他衣服都没脱,那热度稍稍降了一点,低头拱手道:“皇上上山了。” 秦苏本来就没睡着,此刻缩在被窝里戳死王凝的心都有了。都被别人看见了,她想要再抵赖便已不可能。 司马熠像是嗅出了她的不乐意,打发掉王凝,将被子拎起来,看着蜷成一团的秦苏道:“我们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你还想瞒谁?” 秦苏觉得,司马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还是说,你真打算始乱终弃,抛下寡人回北地去?” 秦苏坐起身,对上司马熠有些冷瑟的眸子,“我、我只是……” 司马熠的火气悠悠消了下去,“难道是因为桓楚?” 秦苏抬头,也憋上了一道火,“我只是不想当王曦的替身!” 司马熠瞳孔一缩,心一下便疼了,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只炸毛的小狐狸,“寡人说过,你不是替身,” 秦苏郁闷地看着司马熠,“你不会想说我就是王曦吧?”她只记得她爱的人不爱她,如果她真是王曦,就算诈死,这又乖乖回到司马熠身边,算什么? 这是在侮辱她的智商! 司马熠被秦苏的眼神噎得差点忘记了喘息。 他既不敢回答是,也不敢回答不是,仿佛哪一边都能将秦苏伤得体无完肤。 秦苏盯着他,似乎非要个答案不可,好半晌司马熠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喜欢你。” 秦苏小心肝抖了抖,方才的气势一下泄得有点彻底。她甚至不敢去直视司马熠的眼。 司马熠心脏砰砰直跳,看秦苏半晌没反应,气息难免有些不平稳,“你、怎么说?” 秦苏挪挪屁股,缓缓从榻上爬起来,错开司马熠的魁梧身躯,去扯自己的衣服,小脸儿透着红,红里透着紫,抖抖索索地道:“那个、不是皇上来了吗?你还不去迎驾?” 被无视的司马熠有些气恼,他都说得这份上了,这个小混蛋好歹表个态啊? 司马熠一把便扯住了秦苏半天没扯过来的衣服,秦苏又是一抖,满眼惶恐地看着司马熠。 司马熠黑着脸,“我帮你。”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秦苏却吓得不敢乱动,僵着脖子,站得笔挺,任由司马熠将衣服给她一层层穿好,直到系好腰带,她才勉强挤出个笑容来,“谢谢。” 司马熠瞥了她一眼,继续整理她的衣襟,直到一点褶子都没有,他才道:“呆会我会向皇兄请旨赐婚,你若不愿意,便把我绑在房里。” 秦苏第一次有点手足无措,司马熠面色已经恢复平静,“既然不说话,寡人便当你答应了。” 秦苏一把便拽住了司马熠,司马熠凤眼微眯,怒气又隐隐升腾了上来——怎么,你还真敢把寡人给绑了? 秦苏手一抖,乖乖收了回来。她哭着脸道:“殿下,婚姻大事,你要三思而后行啊!” 司马熠佯装温柔地摸摸她的小短毛,“当初你夜袭寡人时,怎么不三思而后行?” 秦苏一僵。 司马熠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还是说,你百思之下,才得出这个夜袭的结论?” 秦苏又是一抖。 司马熠愈发温柔起来,“无妨,现在寡人已经是你的了,你可以为所欲为。” 秦苏脸皮纵使再厚,在此刻也唰唰红了个透。 “殿下,其实,您可以稍稍含蓄一点。” 司马熠笑道:“寡人若再含蓄下去,岂不是要看着你始乱终弃,酿成终身遗憾?”煞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寡人岂能让你的心机白费? 秦苏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司马熠却捧着她脑袋,在额头落下一吻,“好好梳洗一翻,准备见驾。” 说罢,又捋了捋秦苏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背脊,出门时,没忘记多加了一倍的侍卫看守,甚至叫了郗泓跟踪守人,她想临阵脱逃门儿都没有! 秦苏接到传报是一个时辰后。 郗泓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小狐狸今日似乎特别焦躁。郗泓不太擅长安抚人,但作为有些矫情的同壕战友,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切之情的。 “殿下对感情很执着。” 秦苏转头。 郗泓又道:“你逃也没用,天涯海角都会把你抓回来。” 秦苏泪目。 郗泓又道:“即便你嫁人生娃,也逃不出殿下的掌心。” 既然如此,何必要逃! 郗泓的理论便是如此简单。 秦苏默默噎下一口气,“我知道了。” 秦苏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一则是王曦,二则是她不觉得自己是如此容易移情别恋的人,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中了邪祟,还是说中了谁的奸计。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纯良,决计不会那样饥不择食把司马熠给吃了,可总不能是司马熠以自己为诱饵来蛊惑她吧? 她正浑浑噩噩间,突然手被人一拽,差点一个踉跄跌地上,正要对罪魁祸首发作,便看清楚了她方才差点撞到的人——桓楚。 桓楚面色冷漠地看着她,看了数息也没启口。 秦苏一阵心虚,赶紧站好,“呃,那个……” “容若,我们走吧。”桓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容若面容十分平和,朝秦苏躬身一揖,秦苏也回了一礼,才见她施施然跟上桓楚的脚步。 秦苏自讨了个没趣,她觉得,她是不是应该郑重地向桓楚道个歉? 大殿之中,司马承“斜睨”着司马熠,“再说一遍?” 司马熠面不改色,拱手道:“请皇兄为我和秦苏赐婚。” 司马承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谢皇后将一杯凉茶默默地推到他面前,司马承面色变了变,转而愈发高冷起来,“给朕一个理由。” “她就是阿檀。”司马熠悠悠淡淡说出此话,帝后夫妇尽皆转了头,怔愣许久未出声。 司马承甚至还将自己的弟弟打量了一遍,司马熠多年不续弦,怎么突然会想要娶一个北地女子,他一直认为那不过是他用来满朝文武和他这个皇帝的幌子而已。 他知道,司马熠绝对不会在王曦的事情上开玩笑,更别说拿别人来当王曦的替身了,这对他而言,就是对王曦的亵渎。 谢皇后声音有些颤抖,“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年她诈死,不过是迫于形势。” 司马承的脸色又有点不好看,这言下之意便是王曦的身世,这位弟弟在含沙射影地翻他老底呢。 “可是,正因为诈死,伤了头部,她忘记了南地发生的所有事情。” 司马承终于没忍住把谢皇后方才推到面前的凉茶喝了,“这么说,她连你也忘记了?” 司马熠沉静如水的面色终于起了一道褶子。 就在此时,那厢内侍进来禀报秦苏到了。 谢皇后像才回过神来,“快请她进来。”语气虽然还保持着四平八稳的庄重,可眼睛已经止不住地往外探去,跟盼望多年的情人似的。 司马承淡漠地扫着谢皇后,便没挪开眼。直到秦苏进殿,谢皇后都没察觉到,反而先所有人一步起身,去扶秦苏。 秦苏受宠若惊。 谢皇后温和有礼,就是眼神稍微炙热了点。 司马承也看向秦苏,脸上微微有些冷瑟。秦苏心慌慌,该不会司马熠又跟晋帝因为她闹翻了吧? 谢皇后冲司马承使了个眼色:你吓着人家了。 司马承想瞪眼,可视线扫到秦苏那张面具,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他起身,咳嗽了一声,“你们聊着。我跟阿貅先出去。” 说罢,率先走了一步。 秦苏目送他们离开,看似不经意地问,“琅琊王的小字也叫阿貅?” 谢皇后心中万分感慨,果然是失忆了,可怜的孩子。她忍不住抚了抚秦苏的爪子,温柔得让秦苏有史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母爱。 谁都没跟秦苏说司马熠的婚事到底定还是没定,直到连虞太后都召见她了,她便知道,*不离十了。 虞太后已经多年不过问红尘俗世,这次却有些意外,她对司马熠的婚事似乎特别上心,再联想到她跟王芝画的关系,秦苏觉得,怕是有些不妥。 秦苏诚惶诚恐地去拜见这位太后时,虞太后刚颂完一段佛经。在秦苏看过的话本子里,这些看似避世的老太后,其实往往会在背后伸黑手,所以她应对得十分小心谨慎。 谁知虞太后只是跟她喝了一盏茶,连多余的话都没说,直奔主题。 “哀家忝为长辈,有些话,还是要说一下。” 秦苏赶紧躬身一揖,听后教诲。 “男人总是有很多东西需要考量,地位权势江山社稷,最后才轮到咱们女人。女人于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道具,身为女人,即便是国母,也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切不可目中无人,恃宠而骄。” 虞太后沉吟半晌,又道:“这个世上,权势也好,地位也罢,没有什么事能依靠一辈子的。唯独你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本心。” 秦苏知道,虞太后这是在给他敲警钟。告诉他,不要把儿女私情凌驾于江山社稷之上,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秦苏一离开,虞太后便打开后面的佛堂,看着跪在蒲团上的王芝画道:“哀家的话,你可听到了?” 王芝画脸上还有那日秦苏留下的伤口,她闭了眼,什么话也没说。 走出佛堂,秦苏看到司马熠静静地站在廊下。见她出来,司马熠伸出了手。 秦苏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佯装淡定地走到司马熠身边。 司马熠瞟了一眼她放在身侧并不打算跳起来的手,很知趣地收回来,却在下一刻,握住了秦苏的一只爪子。 秦苏心头突然窜动了一下,缓缓抬头,看他,“你的小字叫阿貅?” 司马熠眉头轻轻蹙起,“如何?” 秦苏赶紧搪塞道:“没、没什么。” 第六十章 琅琊王的婚事翌日便昭告天下,建康城一片哗然。 回琅琊王府时,秦苏觉得自己的牛车都快被人盯出窟窿来了。 金将军似乎很高兴,一整日都在她身上挂着不肯下来。卫泱本来是替秦苏驾车的,秦苏看着太阳热起来,便拉了她进去一起坐,恰好别王凝看见。 王凝已经跟卫泱了闹了几天的别扭了,他也不直接去数落卫泱,而是策马走到司马熠身边,道:“殿下,秦姑娘她又把卫泱拉牛车里去了。” 司马熠回头瞥了一眼,无动于衷,反而替秦苏说了一句,“卫泱身子弱,经不得晒。” 王凝:“……” 王凝本想回家睡个觉,这刚跨入大门,府里上下的姐姐妹妹,婶婶阿姨,连丫头婆子都围拢过来,非要向他讨个说法。王凝吓得当即转身就出了府,迎头便转上从谢府出来的谢晟,连谢晟都带了几分狼狈,看来琅琊王这件婚事的杀伤力比秦军百万大军压境都要厉害。 郗泓站在谢家围墙上,看着下面两人,道:“我家小妹已经跳了一次湖了。” 这口气十分淡定,仿佛跳湖的不是他的亲妹妹,而是他亲妹妹养的一条小狗。 但那眼神却是在寻求认同。 谢晟道的却是,“阿芷倒没这么意气用事。” “那你为何逃出来?” 谢晟遥望了一下远方,默默念叨了一句,“三个媒婆。据我娘说,还有几个在路上……” 是啊,琅琊王都要续弦了,他们这些老光棍便再也没有逃脱的理由了。 汇报完情况的两人转头看向王凝,你个小屁孩又是为何逃的? 王凝面色有点难看。到现在他还不是太能接受琅琊王忘记他的阿檀姐另娶的事情。 郗泓很合适宜地道了一句,“我娘说,想撮合我小妹跟卫泱,你觉得如何?” 王凝眼珠子快凸出来了,“郗珏那个野丫头?还不把阿鱻欺负死?” 郗泓脸上难得地起了一点褶子,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高平郗氏是武将世家,的确比不得这些文化世家的温文儒雅。他又将郗珏跟谢娴对比了一下,小妮子除了会掏掏鸟窝,跳跳湖,在琴棋诗画上没多大兴趣比较荒废外,其实跟一般的世家女公子并无多大区别。 郗泓委婉地维护了一下自己妹妹的形象,“郗家女儿还是当姑娘养的。” 谢晟反而比较看好,诚心地评价道:“卫泱胆小心细,郗珏胆大鲁莽,倒是很般配的一对。” 王凝的脸一下便黑了,“谁能配得上阿鱻的美貌?”这句话在他心里狂吼了即便,但出口的却是,“卫泱是我的好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王家也有好些未出阁的姑娘。” 容若驾着马车经过乌衣巷时,便看见有三个人鬼鬼祟祟地顶着芭蕉叶,躲在芭蕉树的角落里。容若叫停了牛车,亲自走了过去,施施然一礼,“三位公子怎生在此?” 谢晟听到声音,首先转过头来,躬身一揖,“容若姑娘这是准备上哪里去?” “琅琊王大婚,桓南郡命我送些贺礼过去。” 这几人都是琅琊王府的幕僚,她倒是不用避嫌的。 一听琅琊王府,三个人的眼珠子都转了一圈,再看似不经意地看了看王谢两家出来的家丁丫头婆子。 容若笑容不动,“东西有点多,不知道三位可愿意帮我一起送过去?” 谢晟赶紧躬身道谢,“那便劳烦姑娘了。” 容若优雅地点点头,率先踏上牛车,三人也跟着挤了进去。只是牛车要容纳下三个大男人,十分勉强,又限于男女大防,他们自然是不敢靠近容若的,于是乎,容若悠闲地占据了半个车厢,三人占据另一半,挤得身体都扭曲了,没走一会儿,一个个脸都憋红了。容若坐得端庄优雅,亲自为他们倒了茶递过去。 谢晟刚接过差,牛车一抖,他抵在最里面,保持男女界限的身子终于没撑住,两人带茶被甩向里面,毫无偏差地扑在容若身上。 车厢一下陷入尴尬的寂静,谁都没说话。 谢晟感觉手下软乎乎的东西,立刻撤开身,道歉也十分得体。可郗泓看见了,他的耳根子红了,这个过程还十分缓慢,就像他心里的惶恐一点一点往外释放一般。 三个大男人都知趣地没有去看被茶淋湿的地方。 直到到了琅琊王府,三人下车,郗泓才幽幽在谢晟身后倒了一句,“容若姑娘是桓楚的人。” 谢晟云淡风轻的姿态终于没能保住,加快脚步,试图迅速离开这个聒噪的家伙。 但郗泓向来就不知趣,谢晟速度再快,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跟得不紧不慢,又补了一句。 “她的确是个美人,却也是桓楚的心腹。” “还有,她来历不明。” 谢晟最后终于忍无可忍,顿住脚,回头看着郗泓,笑得特和煦,“放心,我选择你,也不会选择她。” 郗泓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谢晟还很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叫他节哀的表情。 同样被雷劈过的还有摊在沁水阁的秦苏。无论金将军怎么在她身上爬,她都没有起来的意思。卫泱一直在忙碌着帮她收拾东西。 秦苏惶恐地发现,原来成亲竟然是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别说要自己亲手缝制嫁衣这种事情了,光是看看那些繁琐的礼仪,她就望而却步了。 卫泱收拾完东西,还替她写了一张单子,“秦姑娘,这些都是你要准备的,可别忘了。” 秦苏在榻上翻了个身,继续装死。 司马熠走进来,将人拎起来捋了捋,关心道:“怎么了?” 秦苏皱着苦瓜脸,道:“我想等我头发长长再成亲。” 司马熠心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击中,闷得发不出声来。 “我的脸虽然好了,但我的头发还没长回来。一想到我的头发,再想到要跟烧了我的头发的人共结连理,我会做噩梦的。” 司马熠猛地喘了口气,“你若真记恨我,就把我的脸和头发都烧了吧。” 秦苏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看着司马熠那张甩脸,忍不住摸了两把,道:“舍不得。” 司马熠握住她的爪子笑了。 “以前我干了很多蠢事,那是因为那时还没喜欢上你。从这一点,便能证明我没把你当任何人的替身。” 这些日子他只想通了一件事,他们回不到从前,为何还要被过去所拖累。他想要给他的阿檀一个干干净净美满幸福的未来。 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显然,命运并不打算饶恕任何人曾经的罪孽。 容若来了两口大箱子当礼物,箱子很大,却并不重。其次还有些细碎玩意儿。 谢晟和郗泓跑了,王凝便承担起搬运的责任。卫泱跑过来帮忙,还没靠近王凝,王凝的耳根子已经红了,他语气不太好,只道:“你细胳膊细腿儿的,别来添乱。” 卫泱的脸色白了白,她觉得最近王凝很不待见她,可她有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从小到大十几年的兄弟,他们很少吵架,即便是吵架,王凝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不消一刻钟就会舔着脸过来逗她。 但这次,似乎不同。 卫泱乖乖整了整脸色,自己已经是琅琊王的幕僚,不该再像个孩子似的去计较什么。她乖乖地退到一旁,给王凝倒了一杯茶,巴巴端过去,本想,王凝就是好面子一点,自己先服个软,有什么心结摊开了说也就好了。 可谁知,茶水刚端到王凝身畔,王凝拿着东西的手突然一抖,手里的东西掉了下去,他急忙去接,一拐子便将卫泱的茶水撞翻了。卫泱本来身子就弱,差点被带倒在地。王凝条件反射要去拉的手,在即将碰到卫泱时,突然僵在半空,最后负气地收了回来。 卫泱稳住身形看过来时,只来得及逮到王凝一个冷漠的眼光,接着便是他若无其事转开的头。 卫泱眼圈一下便红了,却忍住没有哭。 内院的秦苏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冲外面喊了一声,“阿鱻,大黄饿了,你来喂它可好?” 卫泱应了一声,急忙放下茶杯进来。 如今卫泱已经慢慢学会跟金将军相处了,虽然她还是怕,但至少不会晕过去。 秦苏见她抖抖索索地接过大黄,嘴角翘了翘。这才与司马熠一起迎了出去。 抬着箱子进来的王凝有些心不在焉,眼珠子时不时地去飘内院的卫泱。 秦苏很没眼力见地直接站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窥探的视线。 王凝十分不乐意地将视线挪到她脸上,秦苏却笑得春意盎然,悠悠道了一句,“你不觉得自己蠢吗?”那样去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活该讨不到老婆。 王凝却没明白秦苏的良苦用心,只退了一步,帮她把箱子打开。也没心思看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只是用眼角余光扫着里面那道瘦弱的身影。 秦苏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微微有些愣神。两箱子的卷轴,叠放得整整齐齐,从泛黄的纸张看得出来,这些卷轴怕是有些年头了。桓楚是讽刺她读书少吗? 容若解释道:“桓南郡说,姑娘若是看完这些画,应该会明白他想说什么。” 在覆舟山时,秦苏就去找过桓楚,只吃了一个闭门羹。 司马熠眯了眯眼,打开一卷,竟然是桓楚儿时的画像。 司马熠冷笑道:“桓南郡这是什么意思?” 容若丝毫不为司马熠升腾起来的戾气所动,只道:“这些,大概只有秦姑娘才能看懂了。”言下之意,你琅琊王不必过多关注。 第六十一章 虽然秦苏名义上没有父母,但秦家堡却算是她的娘家的。 司马熠亲自写了书信传给秦家堡,试图找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秦臻。虽然洛阳已经收入晋国版图,但淮水上下游依然不太平。若要这婚事顺利,秦苏回秦家堡待嫁并不妥当。 司马熠思来想去,最后觉得会稽山才是最妥当的地方,离建康也近,而且当年王曦也是从会稽山嫁过来的。 司马熠的信还没飞过淮水,另一封信已经传到司马承的龙案上。 秦国欲谴使团来晋国想效法古代永结秦晋之好,对方的人是秦皇苻戎的亲弟弟苻筌。既然是要修秦晋之好,要么是南北两地世家大族联姻,要么是皇族联姻。当然,也不排除对方只是过来探探晋国虚实。 琅琊王的婚事的风头便因此被压了下来。 司马承钦点琅琊王司马熠全权接待使团。 在外劳累了一天的司马熠回到王府,在榻上摊了半晌,也没见人过来倒一杯水的。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那个还在看画的小东西,郁闷地嘀咕了一句,“寡人渴了。”不就是桓楚的画像吗,有什么好看的? 他是一个大度的男人,自然不会小气吧啦地阻止自己的妻子看幅画像。可光他大度没用啊,秦苏那个小混蛋不给她上纲上线她就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还会觉得自己的大度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司马熠走过去,将那些画从她手里抽出来,淡漠道:“你知道我回来了吗?” 秦苏眨巴了一下酸胀的眼睛,直到此刻她才相信,“这些话竟然都是我画的。” 司马熠手一抖,整个都不好了,这又将画卷展开,忍住对那张脸的厌恶,细细品鉴了一翻,还真有点阿檀的手笔味道,只是显得不稳定,也很稚嫩。 “这似乎是我学画时画的画。”秦苏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我是六七岁开始正式学画的。” 光看看画卷里桓楚那张脸,大概也是□□岁模样,样子稍稍有些变化,但并不大。那个时候的孩子主要的就是长身体了,脸上变化不大,身高却是岁岁不同。 司马熠脸色有点泛黑,随手将画一扔,拉起秦苏,径直往琉璃殿而去。 当推开琉璃殿那扇大门时,浓重的墨香和檀香味扑面而来,入眼更是一幅一幅司马熠的画像。每一张都是王曦亲笔,笔力劲道,栩栩如生,风拂过大殿,掀动画卷,画上的人跟着动起来,像是要从画上走下来似的。 秦苏被满殿的“司马熠”惊呆了,从他十四岁到十八岁,从少年的青涩逐渐走向成熟稳健,跨越了少年变化最大的年龄阶段。 看到这些画,司马熠的愤懑终于平息了下来,甚至有几分得意地看着秦苏,那意思好像在说,看吧,你画我的画像也不少。 秦苏无辜地看着司马熠,这厮是在向她炫耀王曦有多爱他吗? 于是她想了想,“也许,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像她一样喜欢你,怎么办?” 司马熠身子一僵,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突然他便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是多么的胆战心惊,他深怕秦苏灵光一闪便看出自己便是那个倒霉蛋王曦。 他摸了摸秦苏的短毛,默默地关上琉璃殿的大门。 “寡人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 司马熠终究回答不出来,干脆将人摁到墙上,啃了一口,“这就是寡人的意思。” 秦苏擦了擦嘴巴,很不和谐地问了一句,“你在宫里吃大蒜了?” 司马熠的汗毛默默地炸了起来,硬着头皮答了一句,“你闻错了。” 司马熠习惯忙完事情去沁水阁看秦苏是在乖乖睡觉,还是在梦游,今日已经过了子时三刻,司马熠没看到秦苏人影,很自然地寻去琉璃殿,果然,小东西正站在殿里,茫然地看着那些画像。 门推开时,大概是感觉到夜晚的凉风,秦苏转过头来,眼中依然有掩不住的疑惑。 司马熠觉得,大概是白日看这些话时又激起了她什么情绪,所以这才要梦游来看一看。 他以不惊扰到她的姿态轻轻走过去,从后面将人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窝,一起看着墙上的画像,一幅一幅地介绍道:“还记得吗?这一幅是我们成亲那日,你画的。”那日,明明该是他们洞房花烛,可两人却相对坐了一夜。 那是的司马熠觉得是对不住阿檀的,因为他还没有爱上她。没有爱上的人,他如何能给她甜言蜜语? 意外的是,阿檀一点也没有介意,反而很有耐心地拿起纸笔为他画了第一幅画。 或许这是只他印象中的第一幅。 那时,他觉得阿檀是明事理的,既不像一般的闺秀对丈夫的冷遇大哭大闹不依不饶,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那是,司马熠觉得,自己大概是娶对人了。 即便不爱,他们也能相安无事的过一辈子。 可当最后自己动了心之时,阿檀这样的反应便成了最诛心的事,时时刻刻刺激着他,让他明白,这个他曾经不爱的女人,也从来不在意他,她只是冠冕堂皇地当她的琅琊王妃而已。 现在,他们要重新开始了,将那些被扭曲的过去,修正过来。 司马熠说了很久,似乎没一幅画像别后都有一段美好却心酸的回忆。 秦苏听着,没有应一句话。 最后,她指着每张画左边道:“你可知那是什么?” 那是如云般的图案,司马熠揉揉秦苏的短发,“你告诉过我,那是你的印章。” 秦苏的眼睛有些酸涩,却干得没有一点眼泪,“那不是印章,那是阿檀。” 司马熠蓦地一惊。 “那是檀香袅袅升起的模样……” “无论她画多少画,从来没有一张是你们同时存在的,不是吗?” 其实,她一直想画的,大概是两人在一起的画像,不是一个单独的司马熠,也不是一个单独的王曦…… 司马熠身子一抖,或许因为震惊过大,他并没有意识到秦苏措词的怪异。 那一夜,司马熠失眠了。 他送秦苏回了沁水阁,将人好好地掖进被窝,轻轻抚着他的脸颊,独坐良久。 可在他离开后,秦苏却默默地睁开眼,洞大的眸子望着无尽的黑暗。 翌日去会稽山,秦苏走得悄无声息。司马熠还在宫里,谢晟试图挽留她等司马熠回来。 “殿下说了,要亲自送你过去。” 秦苏笑道:“王凝和卫泱都认识路。” 王凝看了一眼卫泱,卫泱却看着车外,并没有转头。 王凝便开始手足无措,却又不敢靠近,只得艰难地端着世家子弟该有的架子。 谢晟心道,那怎么能一样? 秦苏却道:“我一向很体贴。” 谢晟暗自抹了一把汗,这位,是不是在生琅琊王的气,可能换个正常点的表达方式吗? 显然,秦苏没这个打算。 一行三辆牛车,两辆载人,一辆载物。 原本应该是秦苏侍卫的王凝却是不是地往后面瞟,出了建康城,干脆直接策马走在卫泱身边。 卫泱瞥都没瞥他一眼,换了个位置,看向另一侧的窗外。 王凝急得脸红脖子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哄人,直到中途休息,他终于找到机会,给卫泱送水送吃的,一幅哈巴狗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卫泱冷飕飕的小脸。 卫泱吃喝照旧,却没说一句话。 王凝抓耳挠腮,恨不得将人拉过来揉捏几下,非揉出个屁来不可。 卫泱大概被他那可怜的视线刺激到了,拿起水囊,走到秦苏的牛车旁,露出在王凝面前十分吝啬的笑容,“秦姑娘,喝点水吧。” 这一路上秦苏异常沉默,只有金将军以为出来玩,兴奋地在牛车上爬上爬下,此刻它大概也兴奋够了,正盘在秦苏肩头,吐着信子看着车门处的漂亮脸蛋,脖子又伸得长了一点。 卫泱知道这是金将军想要亲近她的意思,顶着发麻的头皮,她伸手摸了摸它。 金将军满足地在她手臂上绕了一圈,含蓄地表达着一只冷血动物的欢快之情。 秦苏也摸了摸金将军,问卫泱道:“你可知道桓楚的小字?” 桓楚比卫泱大了好几岁,如今又身份不同,能叫他小字估计已经没人有这个资格了。 秦苏本来不抱任何希望的,卫泱眼珠子转悠了几圈,思考了一会,竟然答道:“似乎是叫阿垚,我爹说我的小字也是仿照他起的。” 王凝幽怨地看着这边,嘀咕道:“我的小字还是照你的起的呢。” 卫泱很想给他翻个白眼,但作为一名大度的世家子,她直接无视了王凝,而是看着秦苏道:“姑娘怎么问起这个了?” 之前他们是听说过秦姑娘似乎跟桓楚有点什么,虽然被琅琊王及时扼杀,但此刻问起,多少让她有点心慌慌。 琅琊王交给他们的任务是照顾好秦苏,可别到时候照顾得红杏出墙,他们要如何是好? 秦苏摆摆手,“就是随口问问。” 司马熠回到琅琊王府时,沁水阁已经空了,那一刹那,他心里莫名地空得发慌。 他暗自安抚自己,阿檀已经回来了,不会再弃他而去了。 秦苏睡完午觉起来时,嗅到房间里有阵阵花香。睁眼张望,便将司马熠正坐在靠窗的坐榻上,细细地修剪着花枝,务必让每一株都以最好的姿态迎接它的主人。 看见秦苏睁眼,司马熠放下剪子走过来,顺手倒了一杯茶,看着坐在榻上一脸惺忪不清的人,在琅琊王府的慌乱此刻终于落到实处,“累了吧?” 秦苏还没彻底清醒过来,迷糊着双眼问他,“你怎么来了?” 司马熠将她搂进怀里,“寡人后悔了。” “?” “后悔这么早让你来回稽山。” 秦苏靠在司马熠怀里,精神不是太好。司马熠直到翌日寅时才离开。天还未亮,夜色沉沉未散。 司马熠最后为秦苏掖了一下被角,策马离去。 门合上时,秦苏睁开眼,手扬起,一只小巧的白玉瓶捏在指尖。 第六十二章 不得不承认,桓楚有专业挖墙脚的潜质。 他不需要说一句话,只拿出自己收藏的东西,便将一个事实□□裸吃白饭在秦苏面前。 即便这只瓶子,他都料到司马熠一定会随身带在身边。 夜色微凉,今日司马熠没来,桓楚踏着夜色,拎了一壶酒,走到兰亭外,冲她扬了扬。 “怎么,来看我笑话?” “你跟他成亲时,我来看你,你说的也是这句话。” 秦苏脸一下青白下来。 桓楚潇洒的脚步滞了一瞬,“你没吃?” 秦苏扯了扯嘴角,“我为什么要吃,万一是□□呢?” 桓楚多打量了她一眼,还好不像要寻死觅活的样子。 坐进兰亭,没有酒杯,他直接取了茶杯来用。 上好的白瓷上细细描画着梅花图案,在灯光下几近透明,捏在手里十分精致合称。 桓楚席地而坐,将酒放到秦苏面前,“自从再遇到你,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记得我而不记得他。”又为什么会把我当成他? 秦苏心不在焉地看着琥珀色的美酒,淡淡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你在学画时,画过太多我的画像。”桓楚没点明的是,他最初的模样,那双眼睛的确跟司马熠有几分相似。这就是为什么当年王曦要把他绑来练笔的缘故。 那时,他还有孩子几分天真,傲气十足,觉得这普天之下没什么是他不能征服,不能扭转的。 “……” “亦或许,你多少还有点良心,觉得那些年有些对不住我。” 秦苏抬眸。 桓楚轻笑,抿了一口美酒,啧啧赞叹了一句。 “这是你喜欢的葡萄酒。从西域带过来的,尝一口吧,司马熠他未必知道你这些喜好。” 秦苏也抿了一口,醇香入鼻,令人陶醉。 桓楚做这些很自然,秦苏默默地看着他,在她并不明晰的记忆力,是有这么一个影子在的,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 她自然而然地会认为,那个影子便是她喜欢的人,这并不意外。 但她也知道,她其实,没办法爱上桓楚。 秦苏端起酒,敬了他一杯。 桓楚凤眼溢出真实的笑意来,“你一对我好,我心中就会发憷。”好像下一刻,就会着了她的道,再被狠狠坑一遭。 秦苏笑得依然有些心不在焉,“其实,我还算个好人的。” “那也得看对谁。”至少你就没对我好过。 果然,下一刻,秦苏的本性又爆发了。只是温和有礼了许多,不再是那只狡猾的小狐狸。 “我知道,这些世家想要扶植你,来对付他。” 桓楚手上微微一滞,但并没有影响他将那杯酒饮下。 “阿檀,司马熠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厉害的男人,他并不需要你为他筹谋。” 秦苏却给他斟满一杯,自个先干为敬。 桓楚捏着酒杯看了她良久,又道:“这乱世之下,男人总要建功立业,方不愧来这乱世走上一遭,徒染那一手的鲜血。后世青史留名,无论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我要让后世所有人知道,在这个时代,有这样一个叫做桓楚的男人,轰轰烈烈地活过一场。” 有些东西,他可以让她,顺她,但有些东西,却是比性命还重要,他无可退让。 秦苏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盈盈目光看着他,道:“喝吧,也许以后,我们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桓楚定定看了秦苏好久,最终只道了一个字,“好。” 那晚,两人把一坛酒都喝空了。山中夜色凉津津的,桓楚看着秦苏眼睛开始朦胧,最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缓缓地抿着最后一杯酒,像是深怕这杯酒喝得太快,怕这时光从指间偷偷流逝,他却什么都没抓住。 “阿檀,你知道吗,我曾经,也喜欢过一个人……” 低低的呢喃私语,最终只落进了他自己的耳朵。 月升月落,桓楚看着只剩下最后的漫天星辉,才起身,将秦苏抱上榻,替她掩上被子。最后,他还是没控制住,揭下了她面上的面具,定定地看了半晌,眼睛越离越近,鼻息碰到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上,最后,嘴唇在离她还有不足半寸的地方停驻,良久,仿佛那不足一寸的距离被生生拉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最终,这一个他想了很久很久的吻,终究没有落下去。 桓楚蓦然起身,毫不留恋地推门而出。有些东西,不能沾染,一旦染上便会成瘾,注定粉身碎骨。 秦苏缓缓睁开眼,朦胧中,看见那个踏着星光离去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桓楚沿着他的秘密小道转出兰亭时,看到晨风中,一个人影斜倚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桓楚走到他身边停住,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司马熠看着东方将露未露的鱼肚白,“你还欠我一件东西。” 桓楚好了奇了,“琅琊王,我能欠你什么?”应该说,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你夺取的吗?你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司马熠转头看他,“阿檀的喜好。包括她喜欢喝葡萄酒。” “呵,你果然偷窥了。” 司马熠一副面瘫脸。 “你不觉得无耻吗?”桓楚有点气急败坏。那是他跟王曦最后的时光,一想到有只野兽一直在旁边觊觎,他就无法平静,仿佛将所有的美好都揉成了渣渣,还要践踏给他看。 司马熠一点不以为耻,那是他的阿檀,他当然要确保靠近的所有野兽是否会伤害到她。 最后桓楚还是将他所知道的王曦的喜好巨细无遗地告诉了司马熠。 司马熠却在听完后,脸上泛起了波澜,“这么多年,你竟然还记得。”你到底打了多久的主意了? 冷气嗖嗖地往外面冒。 桓楚冷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上大地时,新的一天开始了。 秦苏睡完回笼觉从榻上爬起来时,便看见梳妆台上一株妖艳的曼陀罗。 秦苏睁眼看了很久。 司马熠有些紧张,他刚想问“喜欢吗?” 秦苏就跳到一旁道:“这东西全身是毒,谁放屋里……” 她是只野生的小兽,天生对会危害到自己的东西有防备,就算这花开得再妖艳,她也欣赏不来南地这些诡异的风雅情趣,她更看重实用价值。 司马熠脸一黑,默默地端起那株曼陀罗,道:“寡人去问问,到底是哪个混蛋这么大胆敢把这东西放这里!”说罢走得无比潇洒。 秦苏还没心没肺地在后面补了一刀,“碰了这个,记得沐浴更衣!” 司马熠背脊僵硬了一下,脚下生风,“知道了。”声音被撕碎在空中,意外冷瑟。 第六十三章 秦国使团来访,这是从五胡侵华,南北割据,第一次南北相通。谁都知道符秦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事实上,他比偏居一域的江左朝廷更有身为王者的胆魄。而南晋这边,自从琅琊王组建擎天军,收复北地的意愿也原来越足。秦国偏偏在这个时候派遣使团前来,还打着和亲的旗号,不得不让人多想一下。 当然,这并不妨碍江左名士们对此空前盛世的期待。 使团带队长乐王苻筌已过弱冠之年,但至今未娶正妃,先前众人心想着是不是他打算在晋帝挑选一位妃子。可随着使团临近建康城,传言变了,因为随行而来的除了三千仪仗和必要的外交大臣,最重要的人物便是一位宗室女安宁郡主。 自从这个名字出现,建康城便掀起了一阵风暴。 这晋国之地,有资格娶秦国宗室女除了各大世家,便是司马皇室,而作为晋国钻石王老五又手握兵权的司马熠便成了最佳人选。 大小茶楼酒肆早就传出安宁郡主的画像,虽然不像南地汉人的温婉,却别具一翻北方的野性和妖娆,自然,那模样也是长得极好的。 近日有一个传言甚嚣尘上,说这位安宁郡主就是看中琅琊王了,要嫁予他做正妃。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皇上才为琅琊王和秦家坞堡那位秦苏赐婚,安宁郡主此刻横插一脚,会不会让他们的婚事泡汤。 一石激起千层浪,建康城不止在名流贵胄里炸开了过,街头巷尾也都在纷纷议论此事。 毕竟,就大局而言,秦苏不过是个坞堡贵女,即便拿到南地世家中来,邙山秦氏都算不上一等门阀,如何能与一国的宗室女子相提并论。 在建康城最初的认识里,琅琊王之所以会娶秦苏,乃是想打通南北世家联姻做个表率,笼络北地世家人心。这些年,琅琊王北伐的雄心壮志,他们是有目共睹的,若是为了南北统一大业,娶一位郡主自然比娶一位坞堡贵女有价值得多。 当然,谈论价值,在这些喜好谈玄论道的名士眼里未免落了俗套,他们关注更多的是容止。 据说这位安宁郡主在秦地是数一数二的美女,除了一个被俘虏的燕国慕容氏外,秦国恐怕无出其右者。至于秦苏,建康人都不会忘记那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姑姑画像,至今某些人家里还用它来镇邪。两相一对比,是个男人都不会选择后者。 但秦苏是皇上赐的婚,所有人都对这场即将上演的好戏拭目以待。不少地方甚至开设了赌局,秦苏的赔率从一比三上升到一比九,压她赢的人不到三成,估计这三成还都是琅琊王府的人。 连谢家子弟都来向谢晟请教该如何下注,谢晟笑得十分和煦,只道:“殿下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这句话的理解就多了。看好秦苏的人认为,琅琊王一定会坚守承诺,履行婚约。不好看的人则认为,琅琊王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耽误晋国君临北面的大好时机。于是谢晟这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 几日没能跟卫泱好好说上话的王凝,找了个由头问卫泱,“你下注了吗?” 卫泱心道,这混蛋不是有话找话吗?从小到大,她难得生王凝一次气,看王凝这只憨厚大狗这样来讨好她,她突然就觉得这个少年挺可怜,还适当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几日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激了。 她觉得卫泱在嫌弃她,嫌弃她胆小,嫌弃她不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成长,如今她已经十五了,有些东西要再隐藏怕也隐藏不了多久了。 卫泱一直很珍惜跟王凝在一起的日子。 卫家女儿多,她母亲想要个男孩子,大概是有了点心魔,在生下她之后,就将她当男娃养。她起初是不乐意的,她也想像姐姐们一样,能穿漂亮的衣服,能梳好看的发髻,还能佩戴各式各样的珠钗首饰。后来,认识跟王凝感情好了,她也懂事了,却突然不想换回女儿装,怕那样会破坏掉他们之间那种纯真的感情。 王凝蹲在卫泱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块头被卫泱大出好多,西斜的落日铺洒在他身上,将阴影投注在卫泱身上,卫泱几乎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我自然是押秦姑娘身上的。” 王凝笑了,卫泱终于肯好好跟他说话了,他看似不经意地挪了一下屁股,坐到卫泱身边的台阶,两人之间足有一尺之距。王凝像是怕吓到在只怪脾气的小猫咪,不敢靠得太紧,他嗅着清风送来的淡淡幽香,“我也投的秦姑娘。” 语气有些讨好的味道。借着说话的空档,王凝偷偷往那边挪了两寸,像是侧耳倾听卫泱的话一般。 卫泱偷偷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却没说话。 王凝又道:“虽然别人都说那位安宁郡主想要嫁给琅琊王,但也未必。说不定她根本不喜欢琅琊王呢?” 卫泱道:“那不正好吗?”就没人来跟秦姑娘抢人了。 王凝面露担忧,手指丈量着尺寸,又偷偷靠近了两寸,“若是她不喜欢琅琊王,又要和亲,那必然会挑选其他人。” 卫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澄清得像是要将人给溺进去。王凝耳根子一下就红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四寸…… “那个,我是说,万一她挑中了你,或者我,会怎样?” 卫泱想了想,自己已经到了出嫁年纪了,来会稽山前,阿娘还在问她有没有中意的公子,并叹道,她也该恢复女儿身了。 要说中意,她活了十几年,似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跟王凝在一起,若是是这个人…… 卫泱的小脸被夕阳照得白里透红,煞是可人。王凝眼睛看得有些发直。 “……你,你说话啊。” “卫家的身份估计她看不上的。所以,我不担心。” 王凝有点泄气,“那万一她看上我怎么办?” 卫泱一呆,是啊,琅琊王氏可是一等门阀,王凝的年岁相当,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王凝终于满意地看到卫泱的反应,嘴角默默吊起,这一次,顺利地挪过去一尺,手很自然地放在卫泱肩上,揽着她,一起看着夕阳,道:“放心吧,我不会答应的。” 卫泱脸默默地红了,你答不答应叫我放什么心啊? 正在后面林子里摘花的司马熠几乎将王凝那点小手段看得透透的,果然年少无知啊。 他捧着花走进秦苏的书房,将花插好,对伏案描花的秦苏道:“我下注你会赢,投了一万两银子。” 秦苏没抬头,只道:“我就只值一万两吗?” “那寡人再加注。”寡人不缺银子。司马熠死死锁定秦苏的脸,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情绪起伏来。 这次,秦苏的嘴角翘起一个还算明显的弧度,这就像是对他的鼓励,他离得近了一点。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道:“我发现王凝对卫泱感情似乎有点不一样。” 秦苏“嗯”了一声,依然没抬头。 司马熠将插好的花放到她案前,又道:“你说,那小子是不是开始思春了?他会不会已经长歪了?” 秦苏专心致志地瞄着手下的图案,她就想看看,她跟那个倒霉蛋王曦到底有多像,或者有多不像。无论是她发现像是还是不像的,都会心情郁闷。 秦苏淡定地在司马熠头顶丢了一颗炸弹,“卫泱是个姑娘家。” “什么?” “卫泱也到了婚嫁年龄了,你不是王凝的姐夫吗?不帮他们撮合撮合?” 秦苏的语气淡定无比,司马熠终于觉味出一点异样来。 “撮合当然是要的。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何瞒着我?” 秦苏依然面沉如水,“难道你会什么事情都告诉我?” 司马熠背脊一下僵硬了,他知道秦苏指的是什么。 而秦苏也看着他,平静的,却毫不回避的。 有些东西,她是可以找到真相,但是,她希望是最该坦诚以待的那个人亲口告诉她,而不是由别人来说。 第六十四章 〔重写〕 “其实,我有告诉过你的……”只是你从来不信。不信不是因为那话有多么诡异离谱,而是秦苏压根就不认为自己会是王曦。 而秦苏郁结的也是这点,无论如何她不觉得自己会是王曦,即便现在很多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容不得她抵赖,她甚至还抱着那么一点点渺茫的希望,试图从司马熠的反应中找到破绽。 直到司马熠说出那句话,他才发现秦苏眼中的真实意图,那一刹那,他的声音断在半空中。 秦苏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一片灰暗,她是王曦这个讯息简直毁了她的信仰一般。 好半晌,她才道了一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司马熠心房一颤,这句话似乎有点耳熟。 他本想再说点什么,郗泓突然来报,“殿下,皇上请您入宫。” 司马熠嘴角动了动,看着秦苏无辜迷蒙的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抚她的头顶。而这次,秦苏退了一步,司马熠的手空落落地僵在半空中,好半晌才收回来,却突然不知道这只受到冷落的手该往哪里搁。 他道:“使团进京,我可能得忙一阵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秦苏没有对上他的眼,点点头。 司马熠又站了一会儿,终究没能再找出什么话来,落寞转身离去。 秦国使团进京那日,建康城非常热闹。秦苏没有出门,她窝在兰亭画了一幅画。 她曾经看过的资料中,似乎王曦最喜欢的便是画画,而且能一几天不出门。当时她很不能理解这是怎样一种心情,对于她这个每天都要出门放一次风才算活过一回的人而言,王曦的生活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可现在,她竟然也能一连几日只画同一幅画。 她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做不到,只是人不到那个时候,想象不出自己能做罢了。拿秦臻第一句话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就看你把自己逼得够不够狠。 司马熠走了三日,秦苏几乎三日没出过门。 卫泱满心惶恐,她不知道秦苏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形容。她试探过给她找些乐子,却始终没能博得她一笑。但幸好,她还在好好吃饭,一日三餐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多趋势。 卫泱担心地道:“秦姑娘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看看?”就算脑子没病,吃这么多,又不动弹,万一积了时呢? 秦苏却莞尔一笑,“我只是想修身养性而已。” 卫泱看看夜色已深,也不敢多做打扰,便退了出来。 卫泱刚走,一个黑影落在灯前,烛火摇曳了数下。 “修身养性?”黑影的声音带着戏谑。 秦苏依然未抬头,甚至没表示出一点惊讶,仿佛早料到他回来一般。 黑影靠近了几分,“秦家姑姑也懂修身养性吗?” 秦苏捏着笔蘸了蘸墨,“长乐王殿下也懂得鸡鸣狗盗之术吗?” 苻筌看了看她,轻笑道:“我只是来替我皇兄给你送分大礼。” “苻戎?”秦苏终于抬了头。该不会秦臻又被苻戎抓到了吧? 苻筌兀自捏了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点也不见外。 “听说秦姑娘是被琅琊王抓到晋地来的。若是秦姑娘真不愿意嫁给他,我倒是有办法。” “……” “今日安宁郡主向晋帝提出比试,你只要接了这帖子,输给她,一切麻烦迎刃而解。” “赌注是司马熠?” 苻筌但笑不语。 “他竟然会同意?” “他同不同意没关系,帖子是送给你的。” 秦苏定定看着这只狐狸。秦皇苻戎还有些真性情,可这个同胞弟弟,秦苏是知道他的狡猾的。 “你们暗地又想搞什么阴谋?” 什么永结秦晋之好,那都是屁话。能让苻筌这只狐狸亲自督办的,必然是大手笔。 “秦姑娘想多了。你跟琅琊王的事情,我听皇兄说起过,想必此刻姑娘也在为是去是留而徘徊不定吧。不如就将此交给上天。你跟安宁,旗鼓相当,谁输谁赢也说不一定。何况,现在满朝文武皆知她挑战之意,难道你想被南地士族看轻,笑骂你是缩头乌龟,得靠琅琊王帮你撑场面?” 苻筌知道,秦苏从来不是一个缩在男人背后的女人。 苻筌突然突然竖起耳朵,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秦苏也忍不住看向窗外。 “此事自然是你自己定夺,没人逼得了你。”说完这话,他便拱手告辞。 苻筌刚走,前门便听见了脚步声,单一,却稍显凌乱,很快,门板被人重重撞开,司马熠浑身酒气扒着门板,看着灯下的她,道:“阿檀,我回来了。” 那一刹那,时空像是突然静默了,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哗啦啦地转,秦苏抓不着,只是睁眼看着司马熠。 司马熠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便再没动弹。 果然,第二天,挑战书便送上兰亭。 司马熠在琅琊王府处理要务,接到禀报时,他手中的笔停顿了许久。 谢晟担忧地看着他,“殿下要不要去会稽山一趟?” 司马熠回了回神。 今早醒来时,他是躺在冷清清的榻上的,不是阿檀的房间,也没看到秦苏的人。他试探地找她,下人只道她上山踏青去了,直到他不得不离开,也没等到她归来。 “谢晟……” 谢晟一个激灵,琅琊王已经很久没这样直呼过他名字了,他赶紧拱手侧耳倾听。 司马熠看着他,接着道:“你说她是不是后悔了?” 谢晟本来很想安慰一下司马熠,可偏偏在这个节点上,又传来消息道,秦苏接贴了…… 司马熠捏在手中的笔终于掉落到地上,谢晟不知道该捡不该捡,正踟蹰间,司马熠自己弯腰捡起来。 谢晟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得好听点,可以鼓励司马熠说是秦苏想赢得名正言顺,既回绝了安宁公主,也为自己在建康城赢得了名声,从此后,谁敢再嚼她一句舌根? 可说得难听点,拿堂堂琅琊王做比试筹码,且不说这种态度是否有轻慢琅琊王之嫌,但已经剔除了感情成分。 再想得多点,若秦苏就是想借此名正言顺地摆脱司马熠的婚约,也不是不可能。 司马熠坐到椅子上,神色有些颓败,他扶住额头,“让寡人静一静。” 谢晟拱手自觉地退了出去。 秦苏以为,司马熠会气急败坏来质问她。起初她也想过自己该找什么说辞来应对他,或者说刺激他,以泄心头之恨。可从晌午等到入夜,也没看见司马熠的人影,她却莫名地心头有些发空,就好像你处心积虑地干了一件坏事儿想博取父母的眼球,父母亲却视若无睹一样。 她并不知道,那天她睡觉时,那个她等待的人在榻前默默守了多久。 翌日秦苏起床时,看到案几上的一束野花,还挂着点水珠儿。 她四处望了望,并不见司马熠的人影,倒是谢晟一直候在门外。 见秦苏出来,谢晟挂上标准化的笑容,“秦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比试的内容昨天已经公布了。在所有人都以为女子不外乎比比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最多再像琅琊王为难那些女公子一样设什么九重关卡,拿条蛇来比比胆量什么的,结果,他们低估了北地秦人的彪悍。 安宁郡主提出的比试是对战。 双方各领一百人,攻关守阵,谁率先夺下帅棋谁赢。 这可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实打实的列兵对抗。建康城棋艺精湛的人不少,却没人这样玩过。于是此消息一传开,建康城再一次沸腾了。 “西池的武士如何?他们都是精兵,一个顶十个。”谢晟首先提出建议。眼神虽然淡却依然掩不住期待的光芒。 可秦苏并没能如他所愿,“我想在石头城选。” “什么?”不要西池武士也就罢了,琅琊王府挑队侍卫也行啊,这些都是精炼的兵。纵使谢晟再淡定,听了这话也坐不住了。该不会秦苏真想输吧? 秦苏看着他不说话。 谢晟暗自抹了一把冷汗,迅速恢复镇定,但还是决定坚持一下。 “这次比试,虽然名义上是姑娘与安宁郡主的比试,但也是晋国跟秦国的较量。”言下之意,您不能为了意气用事而置晋国的威望不顾。 秦苏也不辩驳,只是看着他依然不说话。 谢晟头一次如此心虚,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只不过在秦苏挑选士兵时,她还是发现里面混了不少西池武士,但她并没有点明,而是精准地避开了这些人。 偷偷藏在一侧的司马熠只是僵着脸看着她挑人。 秦苏挑人也并不是没有规律,首先,她挑的是上过战场并且杀过人的,其次战斗力并不是多高,但也不算很差的。 正因为如此,司马熠的脸虽然黑,却还没能黑到底,好像秦苏还是他留了几分面子似的,只是当秦苏从人群中挑出王冲时,他的脸彻底黑了。 王冲是谁? 王芝画的兄长,王芝画被秦苏赶出琅琊王府,王冲即便面上不表,岂有不嫉恨之理,更何况,王冲这个人并不算琅琊王这边的…… 秦苏挑了九十九个,便不挑了。谢晟和司马熠同时透出一丝渺茫的希望。郗泓甚至很和适宜地往秦苏身边站了站,论起战斗力,应战技巧,他在军中绝对是最好的。 秦苏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转向王凝。 王凝早热血沸腾了,只是方才秦苏的条件他自己没达到,此事又事关重大,他不敢随便毛遂自荐。 “王凝。” 话音未落,王凝兴奋了,郗泓颓了,司马熠的脸终于黑到底了。 秦苏挑完人,看向笑容挂得有些艰难的谢晟,“谢长史觉得如何?” 谢晟默默地汗湿了背脊,他已经感觉到某个人的眼光要戳穿他的脊梁骨了。 可是,他是一个有风度的长史,如何能出尔反尔,何况,是琅琊王自己说的让秦苏尽情挑,不要干涉。 于是他最终选择了无作为。 “姑娘看着好便好。” “那就辛苦诸位兄弟从今日起开始闭关操练。” 司马熠走出石头城时,脑子里有一丝空白,谢晟跟了他一路,找了一个合适的间隙道:“也许,秦姑娘有她自己的部署,听说她在北地也是带过兵的。” 司马熠停住脚,看着夕阳映红石头山,道:“也许,她只是不想动西池武士而已。” 那些武士,是司马熠的一支利刃,是他最私人的东西之一,代表的是他琅琊王。 第六十五章 〔重写〕 “你说那个秦苏选了你?”黑影一脸的不可思议。 王冲看他,“太子殿下如今人在哪里?” “这便无需你多问了。原本太子殿下是想你能做点大事,现在看来你只要让秦苏输掉比试便好。司马熠绝对不会娶安宁郡主为妃,一旦他毁约,秦国便有了出兵的由头。” 以司马熠的品性,绝不甘受人钳制摆布,他宁愿举兵跟秦军厮杀也不会妥协,而这样必然失去江左大族的支持,那样,宣宏太子才好乘机反攻。 “太子殿下在哪里?”王冲还是那一句话。他的态度可比王芝画坚决得多。 “太原王氏虽然没有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实力,在江左影响力还是有一些的。”他们在世家中排不上前二,前五总是能进的。 “太子殿下既然想用我,也想得到太原王氏的支持,就应该坦诚相见。更何况,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假冒殿下之名?” 他王冲不是王芝画,王芝画是曾经的太子妃,还生下了宣宏太子的儿子,不管怎么折腾,只要太子活着,她便逃不掉。 可太原王氏这个家族不一样,他们从来只做对家族有利的事,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带着整个家族去冒险,即便是舍弃王芝画。 黑衣人看拗不过,只好道:“太子在洛阳。” 洛阳是大晋曾经失落的都城,如今被琅琊王收回,毕竟隔了一个不太平的淮水,江左朝廷对它有些鞭长莫及。若宣宏太子以曾经晋国太子身份收复北地世家坞堡,组建汉人军队,倒不是没有成事的可能。 “何况现在有长乐王相助,便事半功倍。” 见王冲依然不为所动,黑衣人又加了一个筹码,“若是加上桓楚那边,你觉得太子胜算有多了几分?” “桓楚会帮太子?”你逗我呢?当年是桓曤将太子给轰下台的,差点就赶尽杀绝。先别说太子那种小肚鸡肠放不放得下这种恩怨,桓楚是绝对不会轻信太子的。更何况,桓楚志在天下,怎么会帮宣宏太子夺江山? “他当然不会想帮,但他也想利用此番机会建立自己的宏图霸业。” 王冲突然觉得,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秦苏训练的场地设在东山,那是陈郡谢氏的地盘。秦苏在东山安营扎寨十日,方圆十里任何人不得进入。谁都不知道他们在那里训练什么。 郗泓潜了好几次,才窥得一星半点。 他老老实实地向司马熠禀报道:“似乎是爬树、结绳……” 郗泓不太确定。又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最后被一张网抓住时看到的情形,“秦姑娘似乎做了一种袖箭飞索,能吊起两百斤的壮汉。” 司马熠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郗泓用他并不聪明的脑袋猜想,“也许他是想设陷阱……”连他这样的高手,都能被抓住,还能让对方有漏网之鱼? “比试的是教练场。”哪里像山林一样能设陷阱的? “何况也不能用兵器。”任何兵器,袖箭当然也是不允许的。 郗泓不说话了。 而被秦苏训得散了架的王凝也有此疑问,“你每天让我们吊树上,这能打仗?” 王凝他们这个小队十个人,每天不干别的,就用袖中的绳子吊树上玩了。 秦苏兴致甚好地喝着茶,“十天你们若是连这个都练不好,就真的可以不用打了。” 王凝更不舒服了,“为什么王冲他们可以练拳脚?” “因为他们功夫好。” 王凝:“……” 卫泱赶紧拿了水囊过来给王凝,正色道:“秦姑娘肯定有她的考量,你不是一直想名正言顺地赢王冲吗?” 王凝一看卫泱严肃中透着几分可人的小脸,方才的冰山冷面一下土崩瓦解,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我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不懂战场凶险,耽误了大事儿。” 卫泱瘪嘴,“上次就是秦姑娘带你救我出去的。” 王凝脸一下红了,支吾了几下,“那个,没她我也能救你……” 卫泱直接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不过卫泱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秦苏要将其余九十人交给王冲带队。 王冲是什么人他们还不知道,他有本事不假,但未必真心效忠琅琊王。曾经琅琊王府有个王芝画,他还有理由多努力一下,如今王芝画都没了,他不趁机打击报复?即便不打击报复,他也可能消极怠工。 若是只像王凝一样交给他十人,还可以留点杀手锏,可全部交给他,表面上看,真的很不理智。难怪有人要怀疑秦苏此举并不是求胜,而是求输。 十天时间,是被练得昏天黑地的人扳着手指头一根根数过去的。 终于等到这一天时,他们又莫名地开始惶恐,恨自己可能练得不够精,会折损了琅琊王的威名。 诺大的教练场时,两队兵马一蓝一紫,整队待命。 观礼台上,上至皇族,下至将士百姓,以及秦国使团,浩浩荡荡坐了千余人。 安宁郡主高坐马头,一身红衣,如火焰般燃烧着。她看向对面阵列,“秦姑娘怎么还不来?” “莫不是怕输,不敢露面了吧?”秦国使团的人笑道。 群臣看向司马承,而司马承看向司马熠,每个人眼中神色都有些精彩。他们晋国,其实论兵力,是真不如秦国,否则,也不会偏安一隅如此之久。 正因为有这份心虚,所以此刻被人一说便多了几分气氛和更多的心虚。 若带队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琅琊王妃未过门的妻子,临阵脱逃什么的,太可耻了,晋国的脸面将来往哪里挂? 司马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作为秦苏的未婚夫,他站起身,道:“她应下的事,便不会逃。现在离比试的时辰还差了半刻钟,郡主稍安勿躁。” 他的阿檀不是那种缩头乌龟,即便输,她也是要输得漂亮大方的。 就在此时,一匹漂亮的枣红马踢打着矫健四肢踏进教练场。马上的人一落入众人视线,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一股非常诡异的气氛肆意开来,直到人走得近了,看得清了,突然有人大呼一声,“鬼!” 王凝站在队伍里,差点戳瞎自己的眼睛。不是因为马上的人如他画的画像一般丑陋,而是因为那张脸、那张脸,没有戴面具,竟然跟他的阿檀姐几乎一模一样。 若不是这些日子跟秦苏一直朝夕相处,那表情神态已经烙刻在记忆里,他都要怀疑这个人真是鬼…… 看台上,之后为数不多的几人面色还算平稳。 司马承虽然惊艳,却更多的是欣慰。司马熠也没料到秦苏会在这种时候摘下面具。连看似漠不关心的桓楚也眯了眯眼,这只小狐狸该是有什么盘算吧。 秦苏策马上前,冲观礼台上一拱手,首先做了一翻自我介绍,“在下邙山秦苏。” 观礼台这下愈发沸腾起来。 见过王曦的人并不多,但知道秦苏面目如何丑陋的人却俯拾即是,而此刻这样一个天仙一般的人自称是那个丑八怪,怎能不激动人心。 “……琅琊王的眼光,果然是有些独特的……” 若是这样的美人,倒是配得上琅琊王的。 司马熠定定看着马上的人,良久再站起身,走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根手链,亲自戴到秦苏的手腕上。 秦苏没说话,眼睛也不敢直视司马熠,可在他为自己戴手链时,她还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到了他的脸颊,瘦了,也憔悴了,可那又如何呢? 司马熠抬头看秦苏,只淡淡道:“输赢不重要,别伤着自己便好。” 秦苏的眼睛突然有些泛热,她毅然转头,走向自己的队伍。 王凝跟王冲皆是一震,其他人心头乱窜,一股莫名的热血激荡上来,把眼睛都烧红了——这就是他们要保护的人,他们要为之拼搏的人。 第六十六章 号角吹响,比试开始。 秦苏与安宁郡主各执帅字旗立在各自队伍的后方,谁能将对方手中的旗多下来便算取胜。 北边胡族大多身材魁梧,骁勇善战,南边子弟多羸弱,即便身高够,四肢也要比北边人小一号。光是从双方阵容来看,南边就没有胜算。 而开场时,也的确如此。 秦国的使团便道:“原本以为他们会挑选什么精兵良将来比试,没想到竟然些三脚猫?” “这位秦姑娘大概并不想嫁给琅琊王吧?” “你没听说吗,秦姑娘本来就被人从洛阳抢来的。” 南边的群臣听得耳朵都快竖起来了。这些话,他们这些天一直有听说,但他们一直觉得,这天下间大概没有女子不想嫁给琅琊王的,可看到今天这阵势,他们开始怀疑了。 比试大概持续了近半刻钟,南边的队伍已经丢掉一半的地盘。司马熠脸上依然没有表情,谢晟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又心焦地看向秦苏。突然之间,他看到秦苏朝这边看过来了,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司马熠身上。 司马熠身体微微一颤,冰山脸氤氲开一片神彩,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就在大家以为很快北面就会取胜时,秦苏手中帅旗一挥,在空中绕出一个弧度。 “就算现在反攻,也来不……” “及”字还未出口,他们便见蓝色突然一合围,截断了紫衣先锋。大概有十余人被困在百人圈里。 “用百人力断十余人,能有什么用,你看着吧,顾此失彼,马上我们就能取胜!” 果不其然,秦国人见后方空虚,即刻从两侧绕行,就在这个档口上,那百人队伍给黄蜂一样散开,见人就咬,看情势又要围困其余秦国势力。 “若是他们有一千人,这种战术,倒是可行,可现在他们只有一百人,要如何将对方一百分成的十支队伍一个个围困?”打不赢就只能以多欺少,大概采用此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但这个秦国史官还没得意完,只见散开出,那些紫衣人依然站在中间,背对着被,却如木偶一样,没能动弹分毫。 观礼台上突然爆发出惊呼声。 “这是怎么回事?” 等所有人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是,已经有多了两堆不能动弹的肉团。 每个肉团十余人,被他们自己的腰带手连手,脚连脚,绑成了巨大的人柱,他们有人被绑过,也有人被人从背后绑过,可这个绳子,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解不开…… 某一堆好不容易动了一下的“人柱”一下倒塌,人垒人,扭成一团。 还有一队人突然急喊道:“别乱动,裤子要掉了……” 这声音太过嘹亮,刷过观礼台上所有人的耳膜,又一股诡异的气氛转转悠悠好几圈,终于在一声“噗”之后,晕染成一片爆笑声。 那一刻,司马熠的眼睛亮了,他双手握拳,紧紧地扣住座椅护手。 看热闹的郗泓终于明白了,那个结绳的含义所在。 谢晟总算是输出一口长气。 而桓楚,呵呵,只有他一点惊讶也无,只是清清淡淡地笑着,那只小狐狸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还用眼角余光关注了一下长乐王的脸。 秦军一下损失了近一半人,晋军开始主动出击。 因为损失惨重,秦军终于毫无保留地爆发出了战斗力。 他们本来就是以一敌十的勇士,就算再来一百个,他们要撂倒也不费吹灰之力,何况现在对晋军的伎俩了有所防备,他们不会再像之前一样上当。但显然,晋军并没有打算给他们充分发挥优势的机会,直接将他们从三面围住,前面身体李壮的几个拽一个,直接拽住强行捆。 这种战略效果当然是有限的,以北面那些武士的战斗力,突破他们的包围那是迟早的事情,就在此时,一根腰带结成的绳子突然飞向马背上的安宁郡主,安宁郡主反手回击回去时,停止的号角响起。 秦军一阵愕然,纷纷转头看向安宁郡主,人好好地坐在马背上,手里拿着的帅旗杆也好好的,只是顶上的棋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再扫向场上,王凝手里此刻正拽着那面棋子,挑眉看向观礼台上的卫泱,笑得意气风发。 比试前后不到两刻钟,却以如此诡异的方式结束。胜利的一方大笑,输掉的一方一言不发。就好像明明是艘远洋舰,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秦苏带着百位将士齐齐站在观礼台前,接受晋帝教诲。 王冲只感觉秦国那边投过来的视线稍稍有点毒。 对,他本有打算要输来着。 起初他以为秦苏挑他进去会乘机跟他清算以前他抓她的旧账,没想到她不但没提半个字,反而对他委以重任。 他一下便看不透这局棋了。有一天晚上,他趁着夜训的空隙进了秦苏的营帐,问她,“你不怕我故意求输?” 秦苏懒懒掀了一下眼皮,“你还真打算赌上太原王氏的名誉吗?” 王冲一下愣住。 他突然意识到,既然是他在领兵,那么,这个责任是要他担的。若是他输了,连找个替死鬼都找不到。 秦苏又道:“其实,我这样也是为你好。想必你还记得前不久覆舟山的事。有些人自认为做得保密,却始终逃不过琅琊王的法眼,最终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太原王氏今日的地位来之不易,你且好自珍惜吧。” 秦苏并没有得到任何信息,她只是按常理推测这次和亲的目的,以及有心人会如何利用它。她能想到,自然司马熠更能想到,绝对不会没有防范。只是,若桓楚突然冒出来作梗的话,这事怕真有些难办了。 此刻司马熠看着秦苏的眼睛都是泛红光的,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那股急切之情。 司马承却难掩自己的兴奋之前,一直端着皇帝的表达委婉地表达着。 王凝在底下偷偷扯了扯秦苏的袖子,满眼的红光,“你、你怎么跟我阿檀姐长得一样?”他在她身边伺候这么久,如今才发现这个真相,能不震惊和气愤吗?但更多的是,一种惊喜,无以言表的惊喜,他甚至开始幻想,这,该就是他的阿檀姐吧。否则,除了他的阿檀姐,琅琊王怎么会娶其他人? 秦苏没回答他,反而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司马承表达完自己的兴奋,终于开始顾忌秦国的面子,“此番,我们也是侥幸取胜,秦军之强大,有目共睹。” 长乐王这点风度还是有的。 “秦姑娘英勇善战,我们输得心服口服。皇上应该奖励她才对。” 司马熠一直盯着秦苏,秦苏也看着他,好不退避,这反而让他心中升起些许不安来。 “若皇上真要奖赏我,那边收回你为我赐婚的成命。” 四下顿时哗然。 司马熠脸色刷地白了。 秦苏已经收回视线,伏地跪请。 王凝也急了,差点当众将秦苏给扒拉起来。 卫泱差点被吓哭。谢晟与郗泓也都神色一凛,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司马承当然不会同意,他看向司马熠。 而司马熠已经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秦苏面前。 秦苏看着那双熟悉的靴子停在面前,好半晌司马熠的声音才幽幽传过来,“你赢这场比试,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取消我们的婚约?” 秦苏闭眼,若是她不知道他们的过往,她大概真会心安理得地嫁给司马熠,可她知道了,她也知道自己依然喜欢着这个人,那份感情不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浅一分,但是有道坎儿她心里过不去。 “……是。” 司马熠闭了闭眼,王凝甚至觉得他会晕倒,竟然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司马熠推开他的手,也在秦苏身边跪下,拱手道:“请皇上成全。” 司马承脑子都要炸开了,这两个混蛋到底胡闹什么,“你们当圣旨是儿戏吗?说要就要,说废就废?” 司马熠干脆一头磕在地上。 司马承觉得自己心抽搐了一下,怒道:“你们的事,以后朕再也不管了!”说罢拂袖而去。其他人也跟着相继散去。 谁都不知道这样比武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散场。 司马熠起身,将地上的秦苏也扶起来,弯腰掸去她膝盖上的尘土,最后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去。 上面长乐王和桓楚等人都还看着这边,司马熠这种表情装不出来,他也从来不需要在别人面前装什么。 秦苏想说什么,也终究没有说出来,她感觉到桓楚的视线,便转了头。 桓楚迎上那对眸子,心突然又抽动了一下。他说过,他不会再为这个女人牵挂什么,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已经结束。 “殿下,殿下……” 突然一阵呼喊,把秦苏的神智唤了回去。那厢琅琊王不过走出几步,突然昏倒了。秦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了过去,只看见被抬起的人嘴角还挂着血丝,俊脸苍白如纸,她一下被钉在原地。 王凝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秦苏觉得今天这风寒冷刺骨。 第六十七章 当天傍晚,秦苏的奖赏便发了下来,金银丝帛不计,皇上金口玉言,她如今是自由身了。无论是回秦地坞堡也好,还是在江左,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传令的太监甚至道:“皇上为秦姑娘准备了回秦家堡的护卫军,秦姑娘想离开时,叫人通报一声,随时可以出发。” 秦苏拿着圣旨,满目苍凉,她问:“琅琊王可曾好些?” 太监叹了口气,“殿下他心思重,这些年因为王妃的事情存了心病,如今这再一刺激……唉,也不知道啥时候能缓过来。” 太监拱了拱手,叹着气离开。 秦苏收拾行装,这一收拾便收拾了好多天。 桓楚领荆州兵盘踞蜀地的消息传来时,她那点小东西还没收拾到一半。 秦苏惊了一下,桓楚这边既然动了,那秦国和宣宏太子呢? 她丢下东西便往宫里跑。 这几日,琅琊王生病都住在台城,没人知道里面情况如何,只道是太医每天至少跑三次,每次至少去三个太医。看起来似乎病得不轻。 秦苏并没能进到宫城。回禀的人只说殿下他很好,明日就可以带兵征讨桓楚。 秦苏翌日便直接蹲守在石头城,可结果,来的人是军司马郗泓,司马熠坐在车里,从头到尾没露过面。 秦苏终于惶恐起来。她偷偷摸摸潜进去,最后被自己训练的兵逮了个正着。 秦苏坐在台阶上,周围围坐了一圈人。 她说,“今日我非见到琅琊王不可。” 诸位将士很为难。因为御前的卓越表现,他们现在被单独改编成了一队护卫军,由王凝率领。 “秦姑娘,您可不要为难小的,您难得来一次,要不,我们兄弟陪您说说话。” 言下之意,您说够了,就乖乖回家去。我们这边还要出征呢。 最后秦苏是被人从石头城请回琅琊王府的。 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司马熠率领军队出征不到三日,便听得人说宣华夫人带着湘亭侯消失了。 秦苏知道,那边是宣宏太子要动手了。 以宣宏太子的势力,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来攻打建康城,即便现在建康城被司马熠搬走了大队精兵。他若真要打便只能借助秦国的军队。 果不其然,司马熠出征第五日,据前报说,擎天军已经到了三江交汇处,秦兵便在这时举兵压境,作为秦军背面的洛阳方面,却没有一点来救援夹击的迹象,反而让秦军长驱直入,越过了淮水。 若是此事擎天军反身攻打秦军,被桓楚从背后夹击,或者司马熠坚定一点攻打蜀地,即便擎天军再强悍,龙骥军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蜀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没个半年的时间,恐怕难有成效。 如此,晋国的局面便成了一盘死局,无论从那方面都是被腹背受敌的命运。 自二十多年前流民军闯入建康城以来,这是头一次建康城遭遇到真正的兵祸危机。建康城突然变得人荒马乱。坊间甚至有传言说,符秦连亡国国君都善待,即便建康城被攻破也不会像流民军一样烧杀抢掠。 秦苏再也坐不住了,她领了之前皇帝承诺给她的护卫队,直奔洛阳而去。直到遇到第一波散兵游勇,她才知道,这队护卫竟然是皇帝司马承身边的精锐,真正的以一敌百。 而就在人心惶惶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惊天大逆转。 攻打蜀地的军队从西南面围攻秦军,而洛阳这一路的军队从东北面围攻秦军主力,加上晋地沿途驻军以及不知道何时防守在扬州的大批擎天军,三面围剿,再多的秦军也经不住折腾,最后被剿灭一半,又逃散了一半,真正的兵败如山倒。 除了蜀地外,四处都传来捷报。洛阳也消息称,宣宏太子试图在洛阳起事,助秦军攻打晋国,阴谋被破,带着妻儿逃得不知所踪。 那一刻,秦苏知道,连自己都被司马熠哄住了。 “琅琊王是不是从比试结束就去了洛阳?” 什么吐血重病,生命垂危,狗屁,那个混蛋根本就是借病遁。知道桓楚要占山为王,宣宏太子会乘机起事,而洛阳是晋国的都城,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 侍卫头领不说话。 那厢一队兵马过来,为首的正是军司马郗泓,他冲秦苏一拱手,道:“殿下请秦姑娘进军营一叙。” 秦苏当即就想撂挑子走人。 郗泓的面瘫脸非常暗沉,从未有过情绪的声音今日终于透出一点情绪。 “秦姑娘还是去吧。这是最后一面了……” 秦苏心里咯噔了一下,“你、说什么?”什么最后一面? 郗泓沉默良久,似是不想再说话。他不说,秦苏也不动。 “殿下当日呕了血,身体一直没能恢复,这又征战数月,昼夜奔波厮杀,又中了埋伏受了重伤,本延医问药好好调养也无大碍,可,军情紧急,容不得耽误,他连处理伤口的是时间都没有,如今伤口化脓,已经高烧数日,只怕是……” 秦苏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撕裂了。 等她赶到大营时,只见一众将军黑压压地聚在账外的空地上,中间空出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坐着一个人,眼睛一直看着这边。 老远,秦苏已经看清楚司马熠灰败的脸。 秦苏的脚步不听使唤地在颤抖,却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到司马熠面前。 “阿檀,你来了?” 秦苏的看到司马熠苍白如纸的脸,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司马熠撑着椅背站起,轻轻拂过她脸颊,将泪水擦干。 “不要哭。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秦苏感觉到司马熠指尖的温度,不像是发烧,反而像人之将死,体温下降的冰冷感。 秦苏握着司马熠的手,那些个纠缠恩怨她再也不计较了,她为什么不乘着他们都好好的时候,跟他好好地爱一场,要不,此刻也不会有如此多的遗憾。 “为也会永远陪着你的。” 司马熠露出几分凄苦的笑容,“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我要你!我要你!” 秦苏急切地想要给他承诺,三生三世永不更变的承诺。 司马熠的手一僵,脸上露出些许古怪的神色。 “天地可鉴,三军为证,你敢说,你要嫁我司马熠为妻?” 秦苏举手发誓,“天地可鉴,三军为证,我秦苏,此生非司马熠不嫁!” 突然一阵欢呼平地炸开,如海啸般喷发出来,响彻云霄。 秦苏眼泪还没干,眨巴了一下泪眼,混沌的脑子似有开始转动。 司马熠很给力的一把将她抱入怀里,那有力的臂弯,那沉稳而激烈的呼吸,终于让秦苏老总灵光一闪,知道自己上当了。 秦苏几乎是直接抬脚就踩,重重一脚跺在司马熠脚上,司马熠果然吃疼,差点跳了起来,脸上泛出一丝红晕。 秦苏抬腿又要踢,司马熠却拿那双漂亮的凤眼幽怨地看着她,低低唤了一声,“阿檀……” 明明刚刚才发了誓言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 秦苏定在那里,视线扫到司马熠腿上泛出的血色,一点点晕染开来,她知道,方才她弄裂他伤口了。 秦苏气急也痛急,最后那一脚终究没能踢下去,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去。 场上一下变得鸦雀无声。他们配合策划的撮合,没想到最后竟然以秦苏踹琅琊王一脚告终。 是啊,秦苏方才踹琅琊王了,你看到了吗? 那是一种诡异的沉寂。 谢晟赶紧端了一个高逼格的架子,“都散了吧。” 司马熠腿部受伤,也来不及出来,便对郗泓道:“跟我去追她回来。” 秦苏冲出军营,那些个恐惧、绝望消失时,全身的肌肉终于松散下来,她一腿软扑到地上,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泛滥开来。 一辆马车幽幽停在她面前,帘子挑开,一把暗哑柔和的声音道:“傻孩子,跟我回家吧。” 秦苏抬头看着秦臻那张妖孽脸,“……我完了……” 是啊,爱上那个人,她注定会赔上她一生…… 第68章 大结局 天启七年,秦军大败于淮水,曾经降服的五胡皇室乘机起事,符秦帝国分崩离析,内乱已成。同年末,司马承宣布迁都洛阳,并对战火中损毁的宫室进行修缮。天启八年春,司马承于洛阳禅位于琅琊王司马熠,改年号天承。 司马熠封司马承为金陵王,依然长居建康城,以镇江左。世家大族、朝廷政权开始往北方迁移,北地坞堡投诚,新的世家门阀体系出现。 自司马熠登基,洛阳掀起了登邙山的热潮。春暖花开登邙山,消暑纳凉登邙山,初一十五登邙山,家有喜事登邙山,朝廷休沐登邙山,这一年四季里,没有他们想不到的节日,只有登不完的邙山。 他们登邙山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秦家堡那位不肯过门的姑姑秦苏,准确地说,那该是琅琊王氏的王曦才对,曾经的琅琊王妃,如今名正言顺的晋国皇后。 这位皇后不知什么缘故不愿进宫,那位皇帝呢也不急,更没有纳妃的打算,反而有空就去登登邙山,登邙山时,他还喜欢乔装改扮,说不定哪日他就跟你同坐在一个茶棚喝茶,一个凉亭歇脚。 秦家堡,太傅谢臻和侍中王衡在池塘边下棋,司马熠绕过月门便看见两个人。他手里捧着一束方采摘下来的花,新鲜得很。 谢臻和王衡听见响动纷纷起身行礼。司马熠手里捧着花,也一点不损他龙威,他摆摆手让两人免礼,“阿檀呢?” “皇后娘娘说要跟卫大人谈大事,正在闻莺阁那边。” 司马熠点点头,捧着花离开。 谢臻摸摸胡子,看着龙背影挺拔蓬勃,“侍中啊,你说皇后娘娘何时能消气?” 王衡面无表情地遥望着远方,“大概快了吧。” 谢臻道:“半年前你也这样说的。” “这次大概是真快了。” 闻莺阁里,秦苏给卫芒倒上一杯茶,“听说前几日王凝又把去卫府的媒婆赶走了?” 一说这个,卫芒就头疼,偏偏还是说不得的疼。卫芒也是前些年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原来是个闺女。卫夫人说,她连续生了五个女儿,若再不生出儿子来,卫芒势必要纳妾,所以先将卫泱谎报成了儿子,想先稳住公婆,再慢慢造儿子,谁知道,这一耗十多年便过去了,儿子的影子都没有。 卫芒当时气得差点没昏过去。他大哥家儿子多,完全可以过继一个,他这娘子闹的什么事儿啊。这下好了吧,一个生生的黄花大闺女,都这么大的,所有人都还不知道她是个女儿家。 且不说被其他世家笑话了去,单是这欺君之罪,他们就承担不起。 秦苏缓缓说道:“卫泱十六了,该恢复身份了。您说是吗?” 她不知道卫家为何会将一个女儿当男娃养,但看王凝那臭小子的冲劲,怕是卫泱即便真是男儿,他也非娶她不可的。 卫芒听了这话一震,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没回过味儿来。 “朕也觉得卫泱是该恢复女儿身了。刚好王凝也该娶妻生子了。卫大人意下如何?” 卫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有罪!” 司马熠摆摆手,“卫爱卿回去跟夫人商量一下,看看如何?王凝跟卫泱一起长大,定不会亏待于她。” 卫芒感激涕零。 司马熠又道:“皇兄曾想过赐卫泱爵位,卫泱的身份他一直不知道,这事,怕还是要麻烦卫大人亲自跟皇兄说一声。” 这块压了卫芒若干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卫芒一走,便只剩得司马熠和秦苏。场面突然就静得令人心慌。 秦苏道:“皇上日理万机,这难得休沐,应该多歇息。” 声音不冷不热,小脸儿还僵得挺好看。 司马熠伸手就过来摸了一把,秦苏吓得一退,后脑勺直往身后的柱子撞去,司马熠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 秦苏没撞到后脑勺,倒是把脸给憋红了。 她脸红时还红得非常云淡风轻,那一点绯色,并不多么浓厚,从耳垂慢慢地蔓延,若司马熠撩拨得够给力,那红色便会慢慢爬上脸颊,晕染到眉眼里去,别提多诱人了。 但此刻司马熠不想逼她太紧,抽回手,“我把花养上,待会枯了就不好看了。” 司马熠走得很干脆,秦苏看着他的背影,等了一会儿干脆转身走了。 司马熠却突然转身,默默看着秦苏背影消失,这才进屋。 尽管只是野花,司马熠却修剪得很细致,以前他带来的有些特别好的,还专门找了花盆来种着,如今秦苏的院子里几乎都是司马熠亲手带来的花。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各种花色。 小丫头们来打扫屋子,看见司马熠一个人,瑟缩了一下,又转头去找秦苏,却没看见人,忍不住嘀咕道:“今日姑姑似乎越发冷淡了。” “皇上竟然也不生气?” “这才是传说中的真爱啊!” 尽管她们隔得远,司马熠却竖着狼耳朵听得清清楚楚,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吊起嘴角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 秦苏不生气才怪了。 就在几日前,他过来看她,留宿在旁边的院落,深夜的时候,小东西又来夜袭了,骑在他腰上,满脸哀怨地跟他翻旧账,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细细数落到他们定亲。她倒是骂得淡定云淡风轻,可司马熠却被她骑在身下热血沸腾。这样的煎熬直过了半个时辰,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熬到极限了,最后一个没忍住便将人给办了。 可半途,大概是自己太过用力,把小家伙折腾醒了。 那时他正托起她一条腿,架在肩膀上,家伙都已经进去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他清晰感觉到她身体僵硬了一下,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九五之尊,当即装作很无辜,直当她还在梦游,只道:“朕伺候的你可还舒服?” 司马熠也不打算给她清晰思考的机会,不待她回答,捧住脑袋就一顿狂轰乱炸。 被*晕染的身体软得不像话,对他哪里还有招架之力。梦游时积极主动配合,醒了就变得欲拒还迎,各有滋味,令人*莫名,他哪里停得下来。 于是那一日做得便有些过了。肯定小东西后来也醒过神来了,知道自己被他糊弄了。所以,她生气是应该的。 司马熠一边修剪着花枝,心情愉悦地哼唱起来,吓得打扫屋子的小丫头脸色苍白,赶紧逃了。 秦苏溜回来时,已经快傍晚了,她探着脑袋进来,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可当她走进花园,突然琴声响起,她身子一阵僵硬,差点调头就跑。 可刚走了两步,心想凭什么啊? 这是秦家堡,岂有鸠占鹊巢之礼?再者说,她有什么好怕他的!明明该感到羞愧的是他! 于是秦苏煞气凛冽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方转过月门假山,便见烛光水光交相辉映,而司马熠身着月白衣裳,宽衣博带,坐在水边抚琴。他面前是一片花灯,各种样式和颜色,把灯光晕染得五彩斑斓,随着风在狭小的池塘里轻轻荡漾着。 秦苏尽量不让自己被这个混蛋蛊惑,冷着声音道:“你怎么还不走?” 司马熠根本当没听见,和着琴声缓缓抬头,一双凤眼被波光照得勾人心魄——他都算计好了,以怎样的角度,怎样的灯光水光映照,能达到让小东西最心动的效果。 果然,秦苏瞳孔一缩,又被惊艳到了。 司马熠却拿了毫无所觉的声音温声道:“你回来了?我刚烤好的鱼,正好可以吃。” 秦苏突然感觉饥肠辘辘。 她作为秦家堡第二主人,本不该被饿着的,可自从她上午出门,无论走到哪里,别人既不请她喝口水也不请她吃口饭,连她自个跑厨房去找吃的,都被厨娘抖抖索索地请了出来。 到这个时候她是真饿,真渴。 司马熠收好琴,冲她招手,“过来吃饭。” 秦苏郁闷,“是不是你让他们不许给我吃喝的?” 司马熠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朕一直在等你吃饭,从午时等到现在。” 秦苏看他。 司马熠又补充了一句,“朕也很饿很渴。” 秦苏的视线落到他唇上,果然是干的。 司马熠觉得还不够,“朕还批了那么多折子,现在头都饿晕了。” 秦苏那架子便端得愈发艰难,磨磨唧唧地走过来,又看了司马熠那张俊脸一眼,“那你怎么不回宫?”回宫多好了,啥没有? “人生短短几十年,能多看你几眼便多看几眼。”司马熠说得云淡风轻,秦苏一下心口酸了。她突然想起司马熠征战那段时间,她心里那种绝望和无助。即便在迁都后,她也经常感觉到不安。 逢此乱世,谁能保证自己能安然活过百年,也许下一刻又是家国倾覆战火纷飞。 司马熠终于满意地看到小家伙在她身边坐下,乖乖地喝了一盅汤,见他没动,又默默地给他舀了一盅,“你不是饿了吗?还不吃?” 司马熠就不吃,反而问,“你还在生我的气?” 秦苏一脚就踹了过去,司马熠早有防备,按住她的小腿肚儿,抚了抚,笑道:“那我吃。” 这一晚,司马熠又准备睡在隔壁。 秦苏如临大敌,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秦家堡院落那么多,你能换个地方吗?” 司马熠心想,我之前又不是没换过地方,这不是怕你梦游时找人找得太辛苦吗?他可清楚记得一个月前,他被秦苏赶走,秦苏自个把自个给找哭了,站在城楼上,那叫一个可怜,没把秦战那帮人给吓死。 司马熠也曾问自己派来的暗卫,自己没在秦家堡时,她可曾梦游。暗卫道:“秦姑娘每夜都会站在城楼上,呆愣愣站上半个时辰,无论刮风下雨……” 司马熠看了秦苏全身戒备模样,答了一个“好”字。 秦苏看着他离开自己的院子,叫人锁了院门,这才安心回去睡觉。 她并不知道,当她舒舒服服躺在榻上的时候,司马熠已经翻墙而入,坐到她门外的廊下,一直守着。 当过了子时,房门突然打开,司马熠猛地睁开眼,站起身,定睛看着秦苏。 秦苏就像一只狗一样,张着鼻孔嗅了嗅,准确无误地找到司马熠,木讷地望着他,道:“原来你在这里……” “无论你去哪里,只要转身,就能看见我。” 秦苏轻轻笑了。 夜风轻轻拂过,樱花从头顶掉下来,纷纷扬扬,铺洒在两个人身上,他们的眼中,只剩下彼此。 第69章 番外 王凝做了一个梦,准确地说,是做了一个春梦,一个让他又是羞愧又是愤怒却还挡不住甜蜜的春梦。 王凝醒来,一头大汗,却迅速洗漱,连饭都没吃,急急进了宫。昨日秦苏问他,觉得卫泱如何。他只眼睛一眯,警戒道:“难不成阿檀姐也想给他说媒?” 秦苏翻了他一个白眼道:“我是想给你说媒。明日,巳时到我这里来。” 王凝哪里敢去啊,即便要去,他也得先请一道旨意,于是司马熠刚下了早朝,便看见日头下面,王凝站得笔挺。 “有事?”司马熠问。 王凝躬身行礼,“皇上去凤藻宫吗?” 三日前,不知道谢太傅他们抽了什么风,竟然与几位侍中一起去邙山将秦苏请进了宫,而且已经着手准备皇后的册封大典。她的阿檀姐终于还是妥协了。 司马熠遥想了一下秦苏那副小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吊了起来,“待会儿再去。”得先干正事,去了凤藻宫眼睛都不是自己的了,这些堆积的折子便不用批了。 王凝壮着胆子道:“那皇上知道阿檀姐今日叫我入宫的事情吗?” 司马熠瞥他。 王凝低了低头,“就是阿檀姐似乎是想给我说媒。” “你已经十六了,的确该娶妻了。” “可谢三哥二十二了,也没娶妻。” 以前司马熠不续弦,建康城人都爱拿他做“榜样”,如今秦苏的身份解开,他们便只好拿谢晟当挡箭牌。 司马熠看都没看他一眼,“卫泱也到年纪了……” 王凝背脊一僵,冷汗都下来了。他没想到司马熠会这般无耻拿卫泱的婚事来威胁他。 司马熠又道:“阿檀的眼光向来不错,你去看看又何妨?” 没求到旨意的王凝耷拉着脑袋踩在巳时的尾巴上走进凤藻宫。 卫泱听见禀报,满心的忐忑。 “真的可以吗?”她跟王凝当了十六年的兄弟,如今要以女儿身去见他,她实在没底。 王凝那厮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有些时候挺小气。这么大的事情瞒了他十几年,他岂能不恼? 秦苏满心感慨,这么漂亮一棵小白菜,最后竟然要让王凝那个小混蛋给拱了,还真是有点暴殄天物呢。 “别怕。他看见你这装扮,高兴还来不及呢。” 卫泱就这样被秦苏给蛊惑了。 王凝进来时,远远看见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影立在殿里,他的视线立马一转,规规矩矩,目不斜视,一幅除了某人其他人都别想入我法眼的表情,径直走到秦苏面前一揖。 被彻底无视的卫泱心底嗖地凉了下来,一双水眸惊慌地看向秦苏。 秦苏用眼神安慰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对王凝道:“你可知道我今天找你来做什么来的?” 王凝依然低头不看人,还颇有义气地道:“阿檀姐,我有心上人。” 卫泱小脸儿一白。 “今生我谁都不打算娶!”王凝猛地抬头,看向卫泱,掷地有声,就在最后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被什么给噎住了。 卫泱眼中水光轻漾,脸色惨白。她脸薄,哪里经得起王凝这般表态,转身便跑了出去。 “呃……”秦苏一句话还没说呢,卫泱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你还不去追!”秦苏没好气地瞪着王凝。 王凝也才回过神来,他僵着脸,支吾道:“阿檀姐,你从哪里找了一个跟阿鱻一样的人来?”他差点就心动了。 没想到他阿檀姐为了他的婚事竟然想出这种绝招。可你怎么不想象,曾经那些跟你长得像的人放到姐夫面前,姐夫又何尝动过心,他对他的阿鱻矢志不渝!别想用这种伎俩来忽悠他。 那一刻,秦苏废了他的心都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就是阿鱻!” 王凝一僵,看着秦苏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下一刻,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最后王凝是在湖边找到卫泱的。 他磨磨蹭蹭走过去,眼睛忍不住在卫泱身上多扫了几圈,最后抚了抚差点蹦出来的小心脏,坐到卫泱身边。 卫泱没看他,兀自抹了一把眼,转了头,用后脑勺对着王凝。 王凝看着那截白嫩的脖子,倔强的背影,手心便有点儿痒。他忍住冲动,使劲搓了搓手,道:“阿鱻,你不用穿着这样。” 卫泱背脊一僵。 “你就是你,我就喜欢你。你不要去计较别人的眼光。”王凝觉得自己都表白到这份上了,卫泱该领情的。 卫泱果然有些动容,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有些红肿,看起来十分可怜。 跄耐戳恕=死拷忱铮崆岚哺e潘拔抑溃阋蚕不段业亩圆欢裕俊 卫泱眼睛又开始泛红,点点头。 王凝心头小鹿乱撞,嘴角却溢出一份甜蜜,“不要怕,有我在,没人能拆散我们!” 卫泱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王凝看着她乖巧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只想要对她更好些,再好些,于是他在看到卫泱胸口凸起的白馒头时,便忍不住道:“这东西放在这里也不舒服吧,来,我帮你拿出来……” 王凝的的行动力向来坑爹,他手一伸便托住卫泱的胸口,一只爪子便要往她衣服里去。 就在那一刹那,两个人都僵住了。 那软软腻腻的触感,与身体浑然天成。王凝还在震惊之余试探了一下,卫泱感觉到自己调戏自己胸口那只爪子,终于回过神来,反手一巴掌呼在王凝脸上,“混蛋!流氓!你竟然敢这样对我!” 王凝直接给抽懵了。 木讷道:“你果然不是我的阿鱻……” 卫泱的脸都气红了,定定瞪着王凝,愈发羞恼起来,转身走了两步,似乎又有点气不过,转回来就是一脚踹在王凝身上。 直到这一脚落下,王凝握住她脚踝,才肯定道:“你是阿鱻?” 这下是震惊之后的喜悦。 卫泱掐死他的心都有了,抽回脚,毫不留情又踹了一脚,风也似的跑了。 王凝落空的手却没收回来,看着卫泱的背影,傻笑道:“我的阿鱻是女人啊……” 偷窥的秦苏恨得磨牙,他们琅琊王氏怎么会出了这么一个蠢货啊! 司马熠在她身后站得玉树临风。他看了看蹲地上的秦苏,似乎,他的阿檀从来没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一面来。可偏偏这么猥琐的行为在她做来就是那么可爱惹人怜,还隐隐透着那么一股子的优雅,当然,她不气得拔草的话,会更好看一些。 看完戏的秦苏终于发觉身后有异常,缓缓转头看过来,“王凝怎么跟你一样长歪了呢?” 这逆天的脑回路除了司马熠,怕是没人调.教得出来。 司马熠扶秦苏起来,还帮着拍掉她膝盖上的泥土,“朕一向长得正直。你该喝药了。” 一听药,秦苏的脸便有些不淡定。 司马熠又道:“这安胎药,要每天都准时喝才好。” 秦苏就郁闷了,她跟司马熠总共也没滚过几次,怎么就能有了呢。她还怀疑过,可无论她找秦家堡的大夫还是洛阳城的大夫,把出来的都是喜脉。三日前,司马熠还将太医院那些德高望重的都请了去,一个一个给她把,没把出差别,她才相信的。 秦苏现在的任务就是吃喝养,不过三日时间,她感觉自己似乎胖了几斤。晚上沐浴时,她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腰部和小腹。 小腹依然平坦,腰部也没见赘肉,太医说前几个月是看不出来的。 一只大手沿着她的手指爬过来,隔了层衣服落在她小腹上。 “别担心,咱们的孩子会长得很强壮的。”司马熠从后面抱住秦苏,一个转身便将人搁窗台上去了。 秦苏看出司马熠眼中浴火,心头有些慌,“小心伤到他。” 司马熠早有准备,掏出一本书来,翻到关键处给她看,“刚怀孕时,多活动活动,对孩子有好处。这可是太医院悉心研究出来的结果。” 这明明跟秦苏之前看的医术是相反的理论。可不至于这些老太医会为了这么一个破事儿专门写一本医术论著出来吧? 司马熠看见秦苏动容,并不给她清醒思考的机会,楼主她的腰背便开始活动筋骨。他就不信了,在他辛勤耕耘之下,秦苏还能怀不上。只要有了孩子,看她还往哪里跑。 册封大典前一日,秦苏拿着那只白玉瓶,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将那粒解药吃下去。 既然打算跟司马熠白头偕老,生儿育女,她想着至少要一段完整的记忆。某一天,等他们都老了,还有东西可以慢慢回味。 但这粒药并没有让她立刻恢复记忆,倒是在翌日皇后册封大典上让她好几次想要去上茅房。那个痛苦,导致她一天都冷汗淋漓,面色惨白。 司马熠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把她逼得太急了,心中十分愧疚。 大典一结束,司马熠便体贴地将人抱了回去。 秦苏的腿都软了,等着了地,却跟野兔子似的,跑去了茅房。 司马熠:“……” 秦苏软着腿,扶着墙出来,“桓楚,你好样的!” 在蜀地开疆拓土的桓楚,此刻正坐在他的龙椅上,突然吸得一阵凉风,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容若走过来,“皇上今日似乎没用膳?” 自从知道今日秦苏的册封大典,这位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容若敏锐地察觉到他偶尔游离的眼神。再去御前当差的人问了问,便什么都明白了。 容若亲自将食盒在桓楚面前展开,看似不经意地说道:“符秦内乱,正是收复北地的好时机。皇上若真想跟晋帝争上一争,便要保重龙体。” 桓楚接过筷子,看向容若,“你为什么不嫁?” 容若比他还大了两岁,一般女子到这个年纪孩子都快十岁了吧。 容若笑笑,没答。 “你有喜欢的人对吗?” “是谢晟?” 容若把盛好的汤放到桓楚面前,道:“皇上多喝点汤吧。” “若是某一天你想嫁人了,朕不会拦你。” “这一天,大概是不会有。” 容若拱手,转身离去。 千里之外,谢晟对着月色看着一枚白簪花。这是某一日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捡到的,像是谁遗失的。他的房间除了随身伺候的两个小厮和丫鬟,没有别人会来。 他拿着那支簪花看了很久,便默默地放进了一只红木匣子,存放在书房最隐秘的角落里。偶尔累的时候,他会拿出来,摩挲两下,遥望一下远方,幻想着他们重逢的那一天。 但这个重逢一定不会美好,可能是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杀伐,也可能是在某个北方小国的盛宴上抢夺同盟国。他们有共同的志向,只是各为其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