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苡仁,今天辛苦了,主任让你明天别来了,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好,谢谢师兄,我知道了。” 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医生摘下口罩,长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安心在家休息呢? 病人左主干加三支病变,搭桥手术原本安排在后天进行,可今天清晨突发急性心肌梗死,正好他今天值夜班,立即进了手术室。这是他第一次主刀完成搭桥手术,又是特殊情况,病人还没醒,他的紧张一点儿也不比病人家属少。 这么算起来,他已经连轴转了20多个小时,累的连饿都忘了饿了。 “许大夫,许大夫,醒一醒。”小护士路过手术室外的非限制区,看到门虚掩着就往里瞧了一眼,看到连无菌手术衣都还没来得及脱下来的许苡仁正坐在凳子上,头靠着墙睡着了。 “许大夫,别在这睡,回去休息吧。” “嗯?”许苡仁回过神来,原本内双的眼皮活活困成了外双,眼睛大了一圈,“哦,我稍微眯了一会儿。再坐一下就走。” 站得太久了,一旦坐下,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 回到了值班室,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果篮。 “这是谁的?”许苡仁问旁边的师兄。 “今天你做手术那个病人家属送来的,我说你不收,她非要放下。看她年纪挺大的,你就先留着吧,省得你退给她了她还以为你手术没做好心里有鬼,病人没醒再把她吓晕过去了。等晚上病人醒了我叫护士给他送回去。” 许苡仁:“……好吧。” “手术怎么样?”师兄关切地问了一句。 “手术还可以,不过病人年龄大了,营养状态也不太好,我担心术后恢复。” “嗯,刚才路主任特地打电话来问了,我说你还没回来,听说做得不错,等会儿你给他回个电话说说情况吧。” “好。” 桌上放了一本最新一期的《沈城医学院学报》,里面有一片文章是讲新型药物将以介入手段改变当前手术治疗现状的,前景展望得十分美好,好像用不了几年就能跨时代了一样。他早晨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被叫走了,打开的页面还是他走时的那一页。 刚才在隔离区睡了不到五分钟,现在再一想起来这篇报告瞌睡就跑了一多半,他戴上眼镜继续往下看。 “许大夫,还不走啊?等会儿堵车了。” “嗯,马上就走,看完这篇。卢川师兄,这期《沈城医学院学报》上超声波仪器介入治疗的论文你看了没有?” “看了,写得挺好。超越这小伙子不错啊,要抢咱们的饭碗了。” 许苡仁愣了一秒钟:“是超越写的吗?” “对啊。”师兄翻到第一页,指了指笔者的名字,“你没看到吗?” 李超越。 难怪这个文风他觉得这么熟悉。 “同学们,今天我们先来看一篇作业。我放一个片段,大家看看有什么疑问没有。” 徐教授在电脑上哒哒操作了两下,投影仪就亮了起来。 许苡仁旁边的一个男生额头“咚”地一声敲在了桌子上。 徐教授用鼠标选中了一行字,念了出来:“这就好比篮球中的传切战术——利用区域冷冻或其他手段暂时‘牵制’病毒活性,趁机调节人体本身的免疫系统,再使用针对性药物直达靶向受体,等区域冷冻部位解冻的时候,病人病情已经治愈了,这时候的病毒只能无奈地在篮下转一个圈,随即被逐渐排出体外。” 台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大家觉得这个想法可行吗?” 台下传来一个声音:“不可行——这又不是打篮球,只有五个人,想冷冻哪个就冷冻哪个,怎么控制啊!” “就是,太异想天开了吧。” 许苡仁身边的男生额头又“咚”地一声敲在了桌面上:“完蛋了。” 那年他们刚开药理学课程,许苡仁看了两遍才看明白这段话表达的意思,奇道:“这是你写的吗?” 徐教授这时点名道:“李超越,你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吗?” 许苡仁身边的男生揉了揉额头站了起来,188公分的身高把灯光都挡住了,硬着头皮回答:“教授,我觉得这个……其实还是有一点可行的!” 教室里哄堂大笑,一半是因为徐教授奇怪的语气,一半是因为站起来的男生在班里的人气一向很高。 “教授,虽然我现在确实没有办法,但是不代表以后没有办法,所谓‘冷冻’只是例举的一个想法。 从四十亿年前出现单细胞生物开始,直到现在,人体经过了无数的进化和完善,是地球上最神奇的事物。我相信,一定有现在我们治疗不了的疾病是可以通过人体自身的修复、免疫系统自行治愈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做的不是考虑怎么针对病毒,而是激发人体自身的潜力。就像在篮球场上,教练制定策略,球员依靠自己的球技和队友间的配合赢得比赛。 既然有病毒能定向破坏,那一定有什么办法是能定向诱导它们的。我们现在的很多药物达不到实验室的疗效是因为人体内环境太复杂,如果能把环境相对变得简单,干扰因素减少,那么疗效就会大大提高。所以我用了这个‘传切战术’的比喻,把影响因素控制住,剩下的就畅通无阻。” 李超越终于把话又圆回了篮球上,台下又是稀稀拉拉的笑声。 “你们喜欢篮球,我不反对,但是医学是非常严谨的,这不是一个玩笑。”徐教授示意台下安静,又看了几眼论文的上下文,半开玩笑道,“不过,你很有想法,跟我去学药理吧。” 后来衍生出了很多类似的句子。 “李超越,跟我去图书馆吧。” “李超越,跟我去打饭吧。” “你很有想法,帮我答个到吧。” …… 正当同学拿这件事打趣终于笑够了的时候,李超越却真的调了专业,徐教授亲自申请,把他从临床调到了沈医大最出名的药理学系。 不过那已经是大三的事了。 许苡仁合上杂志,困得忘了饿,饿得忘了累,负负得正之下利索地去值班室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对着镜子把拢在脑后的头发吹得蓬松而整齐,不动声色地顺了师兄的古龙水喷了喷,趁着下班高峰期到来之前将suv开出了院门。 沈医研究所是这个世界上神奇的地方之一,穿着布鞋老头衫溜着墙边出来的指不定就是什么名震江湖的教授学者。许苡仁站在门口找了个树底下的荫凉地儿等了一会儿,几乎见人就要鞠躬问好,虽然对方不一定认识他,但是他却不能假装不认识这些前辈泰斗。 等了约有一个小时,基本上能出来的都出来了,还没出来的那就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的。许苡仁想了想还是没打电话,悄悄地找了个石阶坐下——如果李超越正有事,那他多半不会有空看电话,还是不要让他分心了。 夏末秋初,太阳落山时也已七八点钟了,许苡仁用拿手术刀的手精准地拍死了企图偷袭他胳膊的第五只蚊子后一抬头,李超越终于连蹦带跳地从楼里出来了。 “许哥,你怎么在这儿!” 李超越一向是非常热情开朗的人,再加上阳光的外形,几乎和谁都聊得来,人缘一直不错,打招呼也是不见外地一巴掌拍到了许苡仁的肩上。 那打了十几年篮球的手劲儿差点没把一天一夜没睡觉、十几个小时没吃饭的许苡仁当场打成未拼装状态。 许苡仁推了推眼镜:“超越啊,好久不见。我正好路过。” “是吗!” 李超越眼睛还是这么亮晶晶的,让许苡仁每次看到了都不禁感慨:不近视真好。 “我看你在这儿站了两个小时了啊!” 许苡仁:“……” “我就在三楼,看的可清楚了,没事儿就从窗户往门口看看,尤其是下班的点钟,经常发现奸/情。刚才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你,嘿嘿,但是办公室有人,我就没好意思喊你。” 许苡仁:“……哦。” 李超越兴奋地又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许哥,你来这有事吗?办完了吗?办完咱一起吃个饭去呗,好久没见你了!我请客啊。” 第2章 二 “没意思啊,许哥,说好了我请的。” 两人在西餐厅吃了一顿牛排沙拉奶油浓汤之后,许苡仁抢着付了账,李超越又拽着他到街边吃烧烤,啤酒瓶开了一地。 “行,这顿你请,再走一个,恭喜你论文发表。”许苡仁拿起酒瓶就对着吹。 平时他是十分细致冷静的一个人,不苟言笑得近乎禁欲,因为酒精会损伤神经,也极少饮酒。可一和李超越在一起,似乎就忍不住变得豪情万丈,连用杯子都嫌麻烦,恨不得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定是接触传染的一种。 “你太没意思了。今天哥们儿发稿费了,你还不吃我的,过两天让我们实验室那帮人一顿都给吃了。”李超越也从地上捡起一瓶对着喝了一大口,“许哥,你最近怎么样啊。” “就那样吧。今天刚做了个搭桥,我第一次主刀。”一提这个,许苡仁忍不住点开手机,看了看值班群,往上翻了一下聊天记录,没有找他的,也没有提到他的病人的,说明一切正常,他这才放下心来。 李超越举起酒瓶:“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做开胸手术最年轻的一个,为了这个,再走一个,预祝你妙手回春,病人身体康复。” “谢了,不过还有更年轻的。”许苡仁喝了一口,淡淡地说,“林琅在百寻总院已经是副主任了。我们还在轮转的时候,人家说不定就已经动过刀了。” “哦,对,还有林琅。我好久没见过他了。你见他了没?” “最近见过几次,他来我们院会诊的时候。” 李超越哈哈一笑:“哟,还会诊啊,挺行的,混得不错。” “嗯。”许苡仁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没想到我们寝室一开始专业最差的两个,现在倒混得最好。” 李超越“哎”了一声:“许哥,别这么说啊,他们只是一开始没有找对方向嘛。人呢,就是要找好自己的方向,这样走得就会比较快。” 他伸手往前比了一个“一条大路”的手势。 许苡仁看着他,抬了一边嘴角轻笑了一下:“你觉得他只是方向的问题吗?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家里是什么背景。” “许哥啊,我的好许哥。”李超越喝得有点多,揽着他的肩头左右摇晃,“你别总是这么多‘阴谋论’嘛。我知道你最不喜欢背后搞小动作的,不过他们能走到现在这一步那肯定不是只靠关系的,肯定得有真材实料嘛,你要试着去相信。我知道,你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那种人。” “就你知道的多。”许苡仁被他揽着晃来晃去,一抬手喝了一大口啤酒。 “那当然,咱俩什么关系。” 冰凉的液体进入口腔顺着食道深深刺激了肠胃一把。 眼前的人长大了,吃饭的摊子也变了,唯独不变的还是这骤冷的刺激感。 “今天晚上都别帮我打饭了。” 系联赛赢球的那一天,篮球队出去庆祝,李超越在微信群里交代室友。 同寝室的一个男生名叫华金,开玩笑地问了一句:“那你晚上还回来住吗?用不用给你留门啊。” 李超越很快回复:“得了吧你,我知道你小子今晚不在寝室。你还操心我?” 那天是周五,寝室一共六个人,另外四个都回家的回家、出去住的出去住了。许苡仁的父母就在本市,本来他周末也是回家住的,后来被他爹一句“业精于勤”堵得他不是很想回去,干脆周末留在图书馆泡一泡,熏点儿药味。 许苡仁站在图书馆窗前向远处眺望,想放松下眼睛,正好看到从篮球场方向走过来的一行人,身穿的都是他天天在寝室阳台上见得到的系篮球队队服。其中一个走路连蹦带跳不消停的,不用看脸也知道是李超越。 这个家伙好像总有用不完的活力,除了看书上课的时间之外,很难见到他有安静的时候。 除了篮球队员,这一群人中还有啦啦队的一帮姑娘,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时不时地笑得东倒西歪。 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一个姑娘就歪到了李超越的身上。 许苡仁眯了眯眼,仔细看了看。 那姑娘还有点眼生,好像不是本系啦啦队的成员。 难道对方输了球连啦啦队都输过来了? 晚上十点多钟,许苡仁夹着书和笔记回到了寝室。 门是锁的,灯是关的。 面对着空旷无人的寝室,他站在门口自言自语了一句:“忽然想吃学校门口的烧烤了啊。” “没常温的,只有冰镇的了,要就自己拿啊,在冰箱里。串也没了,都是烤好的,有少辣的,没有不辣的了。” 吃过冷、过热、过油、过辣的食物,这不符合许苡仁的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但他还是拿了二十个不知道是不是羊肉的羊肉串和两瓶啤酒,找了个灯光幽暗蚊子潜伏的地方坐了下来,喝了一口。 嘶,真凉。 喝这个真的不会得肠胃炎? 亏这一大片还都是医学院的。 他含了一口啤酒在嘴里,试图用口腔温度感化着啤酒的温度——这感觉不像喝酒,倒还不如喝药。他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忍不住开始想这如果是什么液体在体外混合唾液混合了这么半天,他还喝得进去吗,然后又说服着自己这是在口腔内加工的……一会儿功夫,自己把自己恶心得不行。 灯光最亮处,拼起四个桌子的那一摊,一个女生喝着喝着就倒在了一个男生健壮的胳膊上。 那条胳膊还泛着汗水的光泽,可以想象打了一下午篮球又出来“吃香喝辣”,那味道和潮湿黏腻的触感绝对不会好到哪去,但是那女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笑累了,倒在胳膊上就不起来了,大有倚到海枯石烂的趋势。 “差不多了吧,许哥,你明天还上班吗?别耽误了你休息。”李超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晃晃悠悠,还不忘体贴地询问两句。 “你没事吧?”许苡仁双手在他旁边虚虚地扶着,唯恐李超越下一步就踏到异次元去。 “没事,我没多,我什么量你还不知道吗?这点儿……”脑子已经不够用到连说话都分心的地步了,李超越一迈腿就把自己绊倒了,摔了许苡仁个满怀。 许苡仁绷着劲儿,稍微拢了拢胳膊,心想:这家伙,还是这么结实……不过,真要醉倒了,他也未必背不动。 篮球队和啦啦队的一伙人吃吃喝喝,直到十一点多宿舍楼门快关了的时候才有要散的意思,三三两两歪歪扭扭,勾肩搭背不堪入目地往回走去。 李超越一开始还能自己走几步,被拉扯了两下就搭上了那女生的肩膀。 许苡仁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这姑娘什么情况,不是明摆着让这小子占便宜了吗? 他跟了上去,把李超越的大长胳膊拉了下来,对那女生道:“同学,我和他一个寝室的,我送他回去就行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那女生没想到会忽然冒出个人来,愣了一愣:“他……他不……” 许苡仁不由分说地一弓腰,把人扛在背上往学校里走去。 ……是真沉。 沈城医科大学依山而建,学校外的烧烤摊就相当于在山脚下,他们住的宿舍楼在半山腰上,平时走着回去都跟跑完几公里一样,更何况背上扛着这么大一个活人。 又热,又臭,不老实,左摇右晃。 而且,有什么东西在摩擦之间,隐隐顶在的许苡仁的脊骨上。 越注意去感觉,就越明显。 不过今天李超越倒是没喝多,夜风一吹就清醒多了。 “许哥,你这车怎么办,别开着回去了,停我那去吧。” “好。”许苡仁从善如流地发动了车子,朝李超越的单人公寓开去,离这里不足一公里。 “等等。”到了楼下,许苡仁叫住了正在下车的男人,从车后排拎出了一大袋各种水果递给他,“这个你拿着吧,病人家属送的,我吃不了。” 才不是病人家属送的。果篮虽然看着五颜六色好看,但都不是应季的水果,大江南北的什么都有,也不知新不新鲜。 在去研究所的路上经过了一家玻璃橱窗的水果连锁店,里面整整齐齐乖乖躺好的水果似乎都在描述着“可口”两个字,许苡仁进去亲手挑了一大包,每一颗果子都饱满得像十八岁的李超越那样鲜活,仿佛一口咬下去尝到的都是蓬勃的生命力。 李超越打开袋子看了看,眉开眼笑道:“谢了,许哥。吃了你的还拿你的,下回一定让我请啊。” “回去吧,早点休息。”许苡仁下了车锁好车门,准备向外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许哥,要不你晚上在我这对付下吧,这么晚了。” 许苡仁停下脚步:“嗯?” “这离你医院也近,省得你明天一大早爬起来倒腾。” 已经获准明天不用上班的许大夫点了点头:“也是。” 一天一夜没睡觉,白天站了七八个小时,晚上喝了半捆啤酒又在李超越家打了个地铺,第二天早晨许苡仁醒来的时候浑身跟散架了一样。 他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考虑着是回家,还是去值班室再睡一会。 “啊——”厕所传来一声欲扬还抑、惨兮兮的嘶喊。 许苡仁立刻一个翻身爬了起来:“超越?你怎么了?” 李超越痛苦的声音颤抖着隔门传来:“我……许哥……你别管我……你先上班去吧……” 大清早的,这样的惨叫其实也不难推测门内的情况。 许苡仁一针见血:“便秘?还是痔疮?” 李超越还想捂住最后一点尊严:“……许哥……咱俩还能不能好了……” 许苡仁无视他的挣扎:“便血了吗?” “没有……都没有便,哪……哪来的血……” 第3章 三 起初只是普通的同学而已。 出于一定的“强者崇拜”心理,自从知道了他全班第一名的成绩之后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是在一个宿舍,非常方便观察。 他很想知道一样米是怎么养出百样人的。 甚至在心里做了一本李超越日常作息观察记录。 然而,每天除了和他们一起上课自习之外那人就在打篮球,没有过度的挑灯夜读,也没有悬梁刺股。 与此同时,李超越的篮球打得非常好,常常有固定的女生在场边给他加油,像是踩着档期出现的粉丝似的,每逢比赛人气更是不必说,简直要把球场掀翻天。 时间倒退回去几年的话,他绝对无法想象,一个这么热爱运动的人居然会……? 许苡仁公事公办地问道:“多久了?之前便血吗?” “许哥……你这么问我觉得我已经是晚期了,能换个问法吗?” “直肠癌的发病率越来越低龄化,早诊断才能早治疗,便血是最常见的病征之一。我换个问法,你便血多久了?” “……你并没有换问法啊。” 现在他还能纠结这个,许苡仁倒是稍微放心了一点:“长期便秘,偶尔便血,是吗?去医院查了吗?” “也没有长期便秘啊,就最近……”李超越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许苡仁忽然意识到,李超越也许并不想和他谈这个问题。 他不是专业的肛肠科医生,李超越本人也没有问医于他的打算,他在这瞎推断什么呢?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在这讨论这件事。 何况,这不是手上破了个口子,感冒打了个喷嚏。 许苡仁缓了缓,道:“抱歉,我……建议你还是去做个化验。” “你们医院肛肠大夫男的女的?” ……别说男女了,对肛肠科大夫来说你就仅仅是个肛肠而已。 “有男的也有女的,”许苡仁说,“你介意的话我帮你挂个男大夫的号。” 李超越顿了顿,问:“男的是谁啊,我认识的吗?” 有的人“讳疾忌医”,李超越则是“讳医忌医”。 许苡仁回忆了一下:“有四五个吧,有的以前也是咱们学校的师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门内声音一下就垮了下去:“算了吧,要特别熟的看就看了,是真不认识的也倒好,最怕这种半生不熟的,上次见面说不定还是在食堂呢,这次见面就叫我脱裤子,我受不了这个。等我哪天有空找个别的医院挂个号看看。” 许苡仁忍不住想笑:“你还用找别的医院?且不说花冤枉钱吧,你能确定你去别的医院遇见的就不是认识的人了?” 沈城医大每届毕业生虽有几百人,但是最后能留在附属医院和几家三甲医院的无外乎其中的佼佼者,谁还不认识谁? 门内忽然问:“许哥,你能看得了这个吗?” 许苡仁:“……” 李超越还在自我剖析:“我觉得我没大毛病,顶多就是消化不良……唉算了,太恶心了,不霍霍你,我还是哪天有空了找个……” “我给你看。”许苡仁鬼使神差地说完,看了天花板一眼对自己感到绝望,“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去我那吧,以前轮科的时候我在肛肠当了半年小工,小毛病应该都能看得了。真不行我再给你介绍个靠谱的。” 许苡仁一到医院就迎面遇见查房回来的师兄。 “许大夫,今天不是休息吗?你的病人醒了,情况不错。” 这比再睡一觉更让他提神,心情顿时晴空万里:“是吗?谢谢师兄,我去看看。” 许苡仁认真地看了一遍监测记录:“大爷的血糖还是有点高,饮食要注意控制,别吃含糖量太高的水果。情绪也不要有太大波动,以免引起血压升高。恢复训练可以慢一点做,三天后再下床。如果有问题随时叫护士。” 病人的老伴儿点头连声道:“谢谢大夫,放心,我们一点水果都不敢吃的,就怕血糖升高,吃的饭也都是糙米的,还经常吃蔬菜。” “好,多休息吧。” 这大爷大娘都七八十岁了,尚且知道预防弛缓性便秘,怎么某人就不注意生活习惯呢? 昨天拉他去吃烧烤喝啤酒的时候怎么没想想第二天怎么办呢? 许苡仁双手插兜走在走廊上,最终确诊:不改是因为教训不够。 “许哥,你这会儿忙吗?”发个微信说话也跟做贼一样,谁还能听到了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 “嗯,这会儿没事。”本来就是休息日,又不坐诊。 “我溜号出来啦,我去找你呗?早晨说那个那个啥,怎么办啊,难受死我了。” “过来吧。门诊二楼,七号诊室。” 许苡仁从消毒间领了一套齐全的用具,在诊室闭目养神,正当他快睡着的时候,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挠门声——要不是发出响动的位置太高,还以为是只趴在门上的小狗。 盛夏的白天如果是烤箱的话,那么晚上至少也是个焖锅,偶尔有掀开盖子看火候的凉风吹进来就已经是感激涕零了。 许苡仁驮着醉得七荤八素的李超越一步步走在上行的台阶上,每一阶都扎稳了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两个人都滚了下去。 不知道是口水还是汗水,顺着李超越的下颌滴在了许苡仁的肩上,把原本就被汗水打湿的t恤弄得更难以忍受,许苡仁的洁癖在脑海中拉响了刺耳的防空警报,一瞬间产生了“这种东西何必带回寝室,不如找个卖器官的地方卖了的好”的想法。 背上的重物浑然不觉自己给“移动装置”带来的困扰,时不时地还在他肩头蹭蹭被头发扎痒的鼻子。 体重压迫下,那诡异的灼热死紧死紧地贴合在许苡仁的脊骨上,三颠两颠之下凭借着丰富的想象力许苡仁甚至能还原出它的形状,顿时觉得体内比体外更热,热到唯有原地爆炸才能平衡温差的地步。 好不容易运到宿舍楼下,遇到了两个同样晚归的同学,才把这庞然大物搬回了寝室。 他坐在桌边的铁凳上一趴不起,盘算着至少要休息半个小时以上才能爬得回床上去,而和他头对头睡的还是一个肯定整晚都会散发异味的污染源。 他四下看了看,地面的卫生情况着实不足以让他打地铺。 简直天人交战。 头顶床上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许苡仁心想,要是被我发现你是装醉让我扛回来的,我现在还能把你再扔回学校门口去。 他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看清了床上的情景。 那件熟悉的篮球服已经被主人嫌恶地撩起到了胸口,露出整个腹部,而篮球裤和内裤一起被褪到了大腿中部,露出的部分正在进行不定期检测自我功能的原始运动。 许苡仁只看了一眼就甩门出去了,在走廊窗口干吹了十多分钟夜风才又回到寝室。 床上的人走完肾已经睡着了,房间里混合着酒味和荷尔蒙的气味,两台转头风扇对着吹也吹不散。 眼不见为净。 许苡仁洗漱一番关灯上床,动作流畅到一眼都没有再分给衣衫不整的那人。躺下之后还是觉得恶臭难当,尤其是风扇还时不时地带来上风口的味道。 当许苡仁的鼻黏膜再一次遭受刺激想打喷嚏的时候,他不再犹豫,摸着黑起身,一用力把那人身下的薄被抽了出来,将污染源“就地掩埋”。 “请进。”许苡仁戴上了眼镜对着屏风后的镜子照了一下,往后拢了拢头发。 “许哥,我来啦。”李超越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千万别跟你同事说我来干嘛的,一路上好多我认识的啊。” 许苡仁哑然失笑:“他们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空管你来干嘛的?” “那可不一定。”李超越闷闷地说,“刚才你们护士长还问我有没有对象了呢,让人知道了这还得了?” 许苡仁:“……哦。” 对上李超越悲切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以个人职业道德绝对保障你的*权。” 不知怎么,就想起来那时送李超越“回去”的那个啦啦队的女生。 “便秘多久了?”许苡仁在屏风后边铺布单和无菌巾边问。 “也就……一周多?两周多?可能不到三周?”李超越回想了一会,“差不多吧,具体不记得了。” “……腹痛吗?” “不疼,只有……咳,的时候疼。” “那就是也没有脱垂,应该不严重。便后见血了吗?” “没……没吧,我哪看那个啊。” “早晨排便了吗?” “……没有,你走了之后,我过一会儿就也走了……” “几天没排便了?” “三天?四天?五天?” “……”许苡仁无语,要不是他今天正好撞见了,这家伙还准备再拖几天?“其他,还有哪不舒服?” “没了。许哥,能是痔疮吗?” “看你排便困难的疼痛情况,有可能是。先做个肛/门指检,再查下尿常规。” “指检。”李超越的脑袋一下耷拉下去了,“要不我回去多喝两天水看看?” 许苡仁刚要拆橡胶手套,动作停住了:“随你啊。你自己考虑一下,如果你过几天仍然不舒服,还能有空溜号出来的话。” “做。”李超越一屁股坐在了检查床上,“我不想因为看痔疮跑去请假。” “胸膝位趴好,裤子褪到膝弯处。天也不冷,就不给你盖被子了。” “不冷不冷。”李超越脱了鞋跪在了检查床上。 许苡仁戴完口罩,上前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胳膊:“胸膝位,不是肘膝位。把你胳膊放下去,头和前胸贴床,臀部抬高,两腿稍微分开。” “哦,这样行吗?”李超越乖乖照做了。 “嗯。”许苡仁低头戴好橡胶手套,左手扒开臀瓣,右手示指在肛/门周围按压了几下,声音不似平时那么冰冷,反而有一种体贴的温柔:“按到哪里觉得疼了就跟我说。” 第4章 四 “好,不疼……”李超越乖乖趴在床上。 许苡仁在他背后一边按压肛周,一边轻声叮嘱:“平时多吃水果蔬菜,少抽烟喝酒,烧烤油炸之类的也少吃点。适量运动,实在没时间的话至少做做仰卧起坐、深蹲之类的运动,能促进肠胃蠕动。早晨起来喝杯温水,睡觉之前按摩腹部……” “许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忽然变得好温柔啊。” “职业习惯,条件反射。”许苡仁边望诊边说,“看到有人躺在病床上,不自觉就这样。都不疼是吧,肛外没问题,我要做肛内指检了。” 许苡仁用手指在股沟纵向按摩了片刻,示指沾了石蜡油:“你放松点我们就做得快,紧张的话就多遭罪。深呼吸。” “好,我放松了。”李超越依言深呼吸,还没过两秒钟:“卧槽!许哥,这个真的不用打麻醉吗!” “别问我,你自己觉得你这符合用药标准吗?”许苡仁指尖在括约肌周围按压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示指开始向内滑去,“还麻醉呢,就你这样的,在儿童医院最多给你块糖。” “那你给我块糖吧,许哥,这真不行,我得分散下注意力。”李超越声音都抖了。 “我这不是儿童医院。”许苡仁已经没入一个半指节,“亏你还学医,自己想点别的分散下注意力吧。” “啊,对。刚才你们护士长说,骨科有个小护士……啊!”李超越闷哼一声,带着哭腔道:“疼!” 许苡仁一用力,整个手指都没入了,无情地说道:“现在知道疼了,昨天的烧烤好吃吗?放松,深呼吸——你别故意夹我啊,虽然我有医保,但是暂时还不想做指骨复位术,而且这也不算工伤。” 许苡仁在肛内按压了片刻,忽然,李超越吱哇乱叫:“疼疼疼疼!哎,许哥,我疼!” “刚才这里吗?我再按一下。”许苡仁手指在内部稍稍移动了回去,“这里?” “啊……别按了!”李超越生理性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回头哭诉,“呜呜,别按了,许哥,我要死了!” 许苡仁叹了口气:“这是前列腺。你别光叫唤,专心点。是疼痛感还是酥麻感,你分清楚。我用的力道并不大,如果你还觉得疼……那你懂的。放松,我再按一下。” “嗯……放松了……啊啊啊呜——!”李超越又叫出了声,这次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要死了!” “我根本就没用力。很疼吗?” “疼死了。”李超越原本绷直的腰都塌了下去,整个人成了一个“π”形。 许苡仁将示指缓缓退了出来,观察了一番指尖,道:“没有明显肿块和压痛,也没有血迹——应该没有痔疮。不过你几天没有排便了,今天就先不验这个。自己从推车上拿个取尿杯,去里面卫生间取尿,然后出来我给你取前列腺液送检。” “好。”李超越下了床,见许苡仁站在一侧还空擎着两手,一点摘手套的意思都没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再来一次?” 许苡仁点头坦诚道:“是的。” 许大夫绝对没有窥视别人光屁股的习惯,这一点从他毫无留恋地从李超越那浑圆挺翘的屁股里退出就能看出来。 单纯从肌肉质量上考虑的话,那确实是非常饱满富有弹性的两块臀中肌,放在菜市场绝对可以卖个好价钱。再往下就是两块一看就十分有力的臀大肌——毕竟是正经练过篮球的人,弹跳力非比寻常,岂会没有力量? 然而从“色香味”……不,怎么能用这种标准考量?隔着口罩都能闻到右手示指散发的味道,不要说以食物的标准考量了,就算仅仅是以一个“物体”的标准考量,现下的味道也太“够劲”了。 不过好在许大夫每次把自己摆到医患关系中“医”的位置上时,耐心和耐力就无限放大延伸,洁癖也被暂时搁置一边,所以他就这么空擎着两只手,习惯性地保持在无菌操作的标准位置——虽然现在并不需要。 在休息日进行了工作外的额外作业,许大夫觉得今天没有白为昔日同窗做这一次检查,至少他终于确定了在生理上他对同性没有特殊倾向——身体的某个部位至今安静得就像没充电的手机。 曾经他也迷茫过很长一段时间,从他半夜爬起来拿着李超越的手,用他的指纹解锁了手机,把那个啦啦队女生的好友和电话删掉的时候开始。 时间实在过去太久,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他记不清楚当时是什么心情下删的,现在想来的话,也许那时他只是出于保护女性的心理,防止李超越这小子占了别人便宜吧。 之所以到现在才弄明白,是因为当时和李超越相处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来得及有机会再两人一室地赤诚相对一次,李超越就搬去了另一个校区。 至于心理上么,他现在心里只希望今晚李超越不要请他去吃手抓饭,就可以了。 “许哥,来吧!”李超越视死如归地又跪到了检查床上,把臀部抬起到一个非常方便进入的角度。 那张小口和一开始已经有了些许不同,被异物入侵一次之后充血过度,微微红肿,看起来像是被揉红的眼睛一样。 啊,对了,眼睛。 那年夏天,许苡仁第二天路过药房时,进去买了一瓶托百士滴眼液。 不过还一次都没有滴。 看在老同学帮他解答了多年疑惑的份上,许苡仁宽宏大量地摘了手套:“等着,我去兑灌肠液。” “……还要灌肠?”李超越悲愤地控诉,“说好不让别人知道的!” 虽然这个姿势下控诉也没有任何力度。 “我给你灌。不然不好取液,你更痛苦。先排空肠道,让你舒服点。” 看着那一大筒加温中的液体,李超越问:“许哥,我没被灌过,要往哪边躺?” 许苡仁整理着插管漫不经心道:“不用躺,还刚才那个姿势。” 李超越深吸一口气:“许哥,你不是开玩笑吧?灌肠是这样的吗?怎么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样?不应该是躺着的吗?” “如果每顿饭都没少吃,又三五天没排便,你确定传统体位还灌得进去吗?灌个200毫升你就忍不住了,刚拔了管你就想上厕所,跟没灌一样。放心趴好,我给你灌完让你去一趟厕所马上就忘了你便秘过。”许苡仁看了看温度计,把灌肠液筒挂在了支架上,“温度差不多了,开始了啊。” 面对许苡仁忽然爆发的技术性改良,李超越有点打怵:“许哥,你打算灌多少?” “一般人五百毫升,你这么大块头,一千吧,也算是正常量。”插管已经抵在了入口,“放松,一次灌完,免得再受一次罪。” “……许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觉得我肚子里放不开一千毫升液体了……” “我会看着办的……200了,200毫升还没你一杯水多,倒进去都不听响就没了……300了,差不多就是一杯水,我这是给你放慢流速的,换了别人这时候早都给你灌完一包了,有便意了吗?觉得涨了没有?” “涨了涨了,500就差不多了许哥。” “这就涨了?看来管子插浅了,深呼吸。”许苡仁把插管变了下角度,又往里慢慢送了五厘米,“还涨吗?” “啊啊啊啊……不……不涨了,别再往里了……”李超越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灌多少了?” 许苡仁一手扶着插管,一边紧盯着刻度慢悠悠地答道:“400,刚开始润滑降结肠,不慌。你平时都怎么吃饭?” 李超越小小声回答:“中午在研究所食堂……” “早晨和晚上呢?这两餐对肠道尤其重要。” “早晨有什么吃什么……晚上看见什么吃什么……有时候出去吃……” 许苡仁无奈地笑了笑:“那你晚上一般会看见什么?” “烧烤啊……炸串啊……炒菜啊之类的吧。” “嗯,抽烟喝酒吗?” 李超越心虚道:“也抽也喝。” “经常熬夜吗?” “这还用想……肯定熬夜啊。” 许苡仁总结道:“抽烟喝酒熬夜,早餐对付晚餐乱吃,还时不时地撒把辣椒面儿,工作压力大,精神长期紧张,没有定期运动的习惯,在实验室一盯就是一天吧?这都没长痔疮,真是可惜了。” 李超越欲哭无泪:“许哥,你还是医生吗?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不盼着我好呢?” “没有同情心,只有‘父母心’——要是你妈知道你这么糟践自己,肯定跟我一样盼着你吃点教训长记性,”许苡仁拿了几张消毒卫生纸垫在插管边上,“我要拔管了,注意收缩括约肌……嗯,还行,没怎么漏。” 这句评价并没有安慰到他,李超越可怜地哼了一声,用尽全身念力控制着括约肌,但是肚子里实在装了太多东西,想控制那点肌肉已经成为了山长水远的“遥控”,不得已,连臀肌都颤抖着上来帮忙凑热闹。 不知怎么的,许苡仁忽然想在那两块滚圆的肌肉上拍一巴掌,手已经抬到空中又生生停住了。 “坚持十分钟,漏了我再给你灌回去。” 第5章 五 那年背着“污染源”回到寝室,许苡仁一觉醒来头晕脑胀精神不振,鼻腔隐隐作痛。要不是还开着窗户,加上有两台转头风扇彻夜劳作,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吸入中毒。 他准备下床把门也打开对流一下,散散屋里的“沼气”。刚一起身,就看到对头床的那位趴在被子上睡得正香——裤子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夏天的被子虽然薄得像个摆设,但是团成一团的话还是有些体积的,此时正被沉睡的庞然大物压在下腹,顶起了臀部一个高高的弧度。 昨天晚上看了正面,今天大清早起来又看了背面……真的得去买个眼药水滴一滴才行。 不过…… 其实谁没有啊?谁还不干那回事啊? 但许苡仁走到药房门口,觉得自己有点矫情的时候为时已晚,药房的大哥热情招呼道:“同学,哪不舒服啊?” “针眼。拿瓶妥布霉素滴眼液,谢谢。”许苡仁愈发觉得自己多心且无聊。 大哥闭着眼一伸手就从柜台里拿了一瓶出来,又问:“还需要什么?” “那个……解酒的葛蜜,拿一瓶。” 拎着暖壶、早饭回了宿舍,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宿舍门大敞着。 他走的时候明明把门带上了,难道是风吹开的?李超越睡得昏天暗地,那雪白的光景岂不是“任君观赏”? 许苡仁快步走进寝室,却没想到李超越正人模人样地坐在凳子上,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乔哥。”许苡仁松了口气,打了个招呼。 乔木说是他们的辅导员,其实也是他们的师兄,平时经常“走街串巷”地来聊天,大家都管他叫乔哥。 “嗯,苡仁啊。”乔木朝他点了个头,继续跟李超越聊着,“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但是这件事,其实你还可以考虑一下。” 李超越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神情却肃然正经:“乔哥,我真的考虑好了,我只能把篮球当作爱好,不想打职业的。想去cba的人那么多,人家教练就是客气客气,也不一定真的就差我。” 乔木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那你好好休息,少喝点酒,你看这一屋子酒味。” “哎,乔哥,哪天你有空咱几个喝去呗,这点算什么,我睡一觉起来全蒸发了,我送送你。”李超越稳稳地从凳子上站起身,做了个跳起投篮的动作跳着出了门,“我还能喝呢!” 许苡仁从口袋里掏出来葛蜜饮料,拧开盖子自己一仰头喝了下去。 太甜了。 李超越把人送到楼梯就回来了。 许苡仁递给他一碗粥,说道:“喝粥。乔哥来找你干嘛?” 李超越大喝了一口:“哥们儿发达啦!一个俱乐部的教练昨天来看我们比赛,问我愿不愿意去打cba,年薪说是有几百万!几百万呐!” 许苡仁面无表情:“你还没去呢,哪来的几百万。” “哦,我就光想想,也觉得爽啊,跟做梦似的。” “你没答应?” 李超越眨眨眼:“没有啊。” 许苡仁无语:“……不是几百万吗?为什么不去?” 李超越三口两口喝完了汤,又拉过来许苡仁桌上的包子:“许哥,你这吃得完吗?我帮你吃两个……那什么,咱不是宣誓了要为医药卫生事业奋斗终身嘛。” 许苡仁已经在食堂吃过饭,干脆把包子推了过去:“打几年回来学还能接着上,到时候拿着钱想读什么就读什么。” “终身就是终身,少了几年那还叫终身吗?”李超越边吃边道,“而且,为什么叫‘对抗类’竞技体育啊,那就是要对抗啊,你知道我去了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要少点什么,断了点什么,还能拿手术刀、看显微镜吗?” 许苡仁斜了他一眼:“会不会好好说话,别胡说八道。” “反正就是不去。一想到好几百万,我就觉得爽,再一想到我刚拒绝了几百万,就觉得更爽了。我能是那种为了几百万就背弃自己誓言的人吗?”李超越吃了一口包子,“我当然是,但是他出现的不是时候啊,我最想打篮球的时候是高中那阵,这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正想好好学习,他来跟我说这个。” “哦。”许苡仁整理了下书本,“我去图书馆了,这些你都吃了吧。” “谢谢许哥啊,等我挣了几百万请你吃好的。” 许苡仁脚下一个踉跄。 “许哥,我脖子都疼了,十分钟到了吗?”昔日叱咤球场的中锋如今奄奄一息泫然欲泣,虚弱地哼哼着。 许苡仁透过镜片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才十分钟就疼了,我看你颈椎也有毛病。换个姿势,左侧卧。” 李超越在崩溃的边缘:“难道不是十分钟到了就能去厕所了吗?” “你想象一下,刚泡了十分钟,你有了便意,但是宿便还未完全软化。这时候去厕所相当于你的疼痛等级跟早晨差不多,而且便意更强,忍都忍不住。哎,这条腿屈膝……再屈,摆好姿势你的压力会小一点……嗯,可以了,再躺十分钟。” 李超越一手捂着肚子:“不行不行,这个姿势更难受,我觉得我……我要……失、禁、了……” “相信科学,失不了。”许苡仁拿薄被给他轻轻盖了上去,“实在觉得不行你可以拿手堵住,反正现在我也看不见。” 李超越立刻把两只手放在床头:“本来可以,但是你这么说了我还能把手放被子里吗……你肯定觉得我在用手堵着。” 许苡仁站在他背后无声地笑了笑:“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李超越绝望:“我再也不吃饭了。” “吃是可以吃,要吃得健康点。”许苡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思虑过重——不是说要搞一辈子研究吗,再这么下去你就是强行缩短研究时间了。” 李超越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我当时真应该去卖羊肉串的。” “国家一级奖学金获得者是——”副院长在主席台上抑扬顿挫地宣读着。 许苡仁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男生,明明离得这么近,每天同进同出地上课自习,甚至吃饭洗澡,就差没上厕所都同步了,为什么他的成绩总是领先自己一截? 这一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正是“天才”和“努力的普通人”的距离。 台下一片屏息凝神,副院长宣布:“临床医学系——林琅同学!请上台领奖!” 许苡仁吃了一惊,立刻转向另外一侧。 隔着几个座位的位置上,那有一个嚣张而凌厉的男生,美得过分的脸上挂的总是目空一切的表情,好像什么都不屑一顾。头发染成时髦的棕色,一起身,全场就响起了雷动般的掌声。 皱着眉目送那个男生上了主席台,许苡仁低声问:“超越,上学期年级第一不是你的吗?林琅才排多少?怎么能轮得到他?” 李超越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膀:“特殊贡献。乔哥已经跟我说过了,没事。等会儿励志奖和院系级的有我。” 寝室的阳台上一地的玻璃酒瓶,许苡仁对着窗口看月亮数星星,听着李超越在旁边胡吹海侃。 “你慢点儿喝啊,等等我。”李超越按下他的手,“就咱俩,你飚给谁看。” “乔哥跟你说了吗?林琅他有什么特殊贡献?”许苡仁数够了星星,终于分给了身边的人一眼,在那双亮晶晶的眼中好像又看到了几颗星星。 李超越哈哈一笑:“都说特殊了,能说明白那就不叫特殊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儿呢,我都不在意了。” “贡献?”许苡仁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嗤了一声,“他不就是仗着家里有人?” 李超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别在这儿说,隔壁都能听见。许哥,你别这么较真儿嘛,里外里也就差了几百块钱。” 许苡仁捡了窗台上一个啤酒瓶盖弹他:“这是几百块钱的事吗?” 小瓶盖砸在那副结实的身躯上,李超越就跟被苍蝇腿蹬了一脚似的毫无感觉:“是不是第一,是不是国家一级,我其实没那么在乎,名都是虚的。你换个名字想就好了,比如,你想他拿的那个是辣白菜奖,我拿的这个是炸冷面奖,是不是没多大区别?所以我觉得这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 李超越打了个酒嗝,继续道:“老想着别人给了你什么名号,说你是第几第几,活得多累呢?人活着,就该有一个自己的目标,有一个梦想,沿着这条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你就觉得其他什么问题都只剩下本质的那点儿东西了——比如他比我多拿的那几百块钱。你说林琅这熊孩子,拿了钱也不请吃饭就回家了,这么招人恨呢。” 许苡仁真是烦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在心里白了他一眼:“他能好意思开口吗?占了你的一级奖学金,还反过来请你吃饭,放谁谁去?” 李超越还真是把“没心没肺,活着不累”贯彻到底:“我去啊,白吃干嘛不去。” 许苡仁气结:“你的人生目标就是白吃白喝?” “白吃白喝是终极目标,基础目标是‘为医药卫生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身’,”李超越举着酒瓶子说得头头是道,“等奋斗到一定地步就可以白吃白喝了。” 许苡仁还以为他喝高了,随便扯了一句:“去学校门口开个烧烤店吧,自己白吃白喝还丰富医学院学生的餐桌,也算贡献医学事业了。” 第6章 六 李超越心情灰暗,又憋得辛苦:“许哥,你不准备安抚下病人情绪吗?我觉得我快撑不住了,可能以后都有心理阴影了。” “哦,那我给你讲个笑话?”许苡仁拿出手机“啪”地解了锁,看了看,“我找找啊,争取念个你没听过的。” “……我这灌了一升水正憋着劲儿呢,你还讲笑话?”李超越气若游丝,“你是嫌我没把你这儿弄脏吗?” 许苡仁安慰他:“没事,有保洁大姐。我一般不怎么麻烦她们,偶尔一次应该也可以理解。” 李超越发散思维接了下去:“然后走过路过的他们就会问谁啊这是,哟是你啊,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个小护士。最后我和我真命天女的第一次会面就在我裤子都还没提上的情况下发生了——到时候人家是看我脸还是看我灌肠现场?” “真没人看你。”许苡仁淡然道,“要有没对象的漂亮小护士,在我这儿就截胡了,还能轮得到你?” “哎?哎?哎?哎?”李超越艰难地转头,“我怎么听着有点情况?许哥,是不是兄弟,老实交代。谁啊?” 许苡仁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你不认识,是我母亲的一个学生。” 李超越哀嚎:“你都有我不认识的姑娘了!” 许苡仁:“……” 两个人都没在一起学习生活多久了?交际圈当然变了。 许苡仁无语,“你不认识不是很正常吗?你认识的我也不认识啊。” “别提,我这辈子一共上过两次传/销的当,一个是乔木,一个就是老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才答应老徐进研究所。每天满眼都是隔离服,雌雄莫辨,体形难测,眼镜都……就跟你那玻璃杯底一样厚,不夸张。哎,那姑娘护理学院的?在哪家医院?不会还没毕业吧?那不是比你小了快十岁?” 许苡仁真想伸手狠狠压他肚子一下:“戴眼镜碍着你什么事了。刚毕业,在二院。” “哦,有点远,牛郎织女啊。”李超越已经忘了自己在干嘛了,关切道,“多久了?” “什么多久,还没开始,就是个朋友。”许苡仁扬手一掀被子,“去厕所吧,路上注意‘安全’。” “许师兄,谢谢你送我回来。”女孩的声音温柔,笑容甜美,正是二十出头最可人的年纪。 “不客气。早点休息。”许苡仁连火都没熄,盘算着沿门口这条单行道开出去之后怎么走。 女孩拉开车门,还没迈出脚去,忽然回头问道:“许师兄?我……” “嗯?”很多时候,许苡仁喜欢“听”话多过喜欢“对话”,尤其是在双方还不熟悉的情况下,况且他又是一个非常善于聆听的人。 “许师兄,我可不可以请你吃饭呀?” 这句话的可以分解出来的意思就太多了。客套的,礼貌的,友好的,还有……试探的。 许苡仁不得不侧头多看了那女孩一眼以提取关键信息分析这是哪一种,却正对上了巧笑盈盈的柳眉杏目——不是多么漂亮,但是甜美可爱。 “可以吗?”女孩眨了眨眼。 许苡仁转回头目视前方,“……可以。” 虽然他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有和女性在工作之外单独共进晚餐,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好像也没那么难。他试着想了一下二人对坐进餐的场景,露台或者岸边,伴随着烛光或者钢琴,似乎也是一道风景。 “真的吗?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好吗?”女孩的真诚绝对超出了感谢他顺路送她回家的礼貌。 许苡仁将手机递了过去。 女孩用他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号码,又存上了“周蕾”两个字,后面还加了一个草莓的符号。 当晚,许苡仁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许师兄,晚安。” “我的个妹妹啊,你就为了跟我说晚安啊?”李超越躺在寝室床上迷迷糊糊小声道,“你不打这个电话我这会儿都睡着了。行了行了……我安着呢,你放心吧,赶紧睡觉,明天见……是是是,天天见天天见。” “谁打的?”许苡仁轻声问。 “吵醒你了啊,许哥,不好意思。”李超越无奈地说,“在学生会认识的一个女生,打电话来问我睡觉了没有,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这你让我怎么回答?” 许苡仁低声笑了笑。 寝室里另一个男生也醒着:“你以为她就是为了问你睡没睡觉啊,这是让你睡觉之前再想她一下。说不定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有了第一次想她想得睡不着,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慢慢想她就成了日常。然后你的神经细胞就记住她了,下次遇见她的时候自然形成反射弧。” 又有一个人问:“什么反射弧?” “一见到她就精神,想起来那些睡不着的日日夜夜,就想研究为什么会睡不着,一来二去,成对象了。” 许苡仁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在笑了。 李超越表示无福消受:“看来我需要一个按时睡觉的对象。” 许苡仁塞上耳机,听着英语四级的听力原文,没再参与他们的对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你没事吧?”许苡仁等了半天不见李超越从洗手间回来,干脆打电话过去问。 李超越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咽:“许哥,你好厉害。” “……排完了?” “排完了,你稍等我一会儿,我缓缓就过去,你不用来扶我,我还能走。” “……”许苡仁举着电话往洗手间走去,“你在哪个隔间?” 即便是隔着口罩,要说没有一点味道那也是不可能的。许苡仁下意识地放慢了拆手套的动作,任李超越在那以趴跪的姿势晾味。 “嗯,开始了啊,放松。”许苡仁熟练地沾上了石蜡油,在肛周进行括约肌适应性按摩,“两腿再分开一点,方便观察。” 李超越依言将腿分开至检查床的两侧,某件东西在重力作用下正好进入了许苡仁的视野,尺寸和身高成正比,从掩护丛中脱颖而出,确实方便观察。 大概是从没受到过这般欺凌,相关肌肉组织正像小姑娘一样抽嗒嗒地一张一合哭泣着,许苡仁能感觉到这次遇到的阻力明显减少。 指尖轻易地找到了那个微微凸起的位置,由外至内耐心而缓慢地按摩,片刻后,拍了一下“π”的背:“撩起衣服来,直起身子。” 在李超越还失着神的时候,许苡仁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他两腿之间亢奋的物体上轻轻一捋,几滴稀薄的白色液体就被一片玻片接住了。 “好了,我去送检,你休息会。” 位于同一层的化验室原本几分钟就可以走个来回,许苡仁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逛到值班室一趟喝了点水,接着又跑到病房看了一圈,最后终于给这段“绕路”找了个理由——回来换衣服的。 回到诊室,李超越在检查床上一手盖着脸,一手扔到床外,躺成了一个“犬”字形,似乎已经睡着了。 许苡仁扫了一眼地上的一团卫生纸,问道:“好点了吗?饿了没有,想不想吃饭?” “唔。”病号虚弱地应了一声,又隔了很久,好像树獭一样慢慢地把手臂挪开,“吃。许哥,今天麻烦你了,你说吃啥,我请。” 许苡仁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吃手抓饭就行。” 李超越一听就懂了,低低笑了一会儿,问:“那羊蝎子?” 许苡仁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我是没问题,你呢?羊肉可是容易上火啊。” “……”李超越刚想使坏就垮了,“那你说咱们吃什么吧。” 许苡仁似乎把自己的外观调整到了很满意的状态,心情甚好地对着镜子微笑道:“辣白菜,炸冷面。走吧,不死不休。” 吃过饭,草莓来电话了:“许师兄,你在忙吗?” 许苡仁刚把喝了一肚子白粥的李超越塞回研究所,正开着车走在路上。他如实回答:“不忙。” “啊……我今天休息,正好来你们医院找同学,路过你们科室了。”草莓有点语无伦次,“真的是路过啊。” “……哦。”门诊主要集中在一个楼上,从哪到哪都得路过,很正常。 草莓“嗯”、“额”地支吾了一会儿,终于点题,道,“许师兄,你几点下班?晚上有时间一起看电影吗?新上的电影我看了预告觉得好像还不错,手一滑就把票买了!晚上……可以一起去看吗?” 周蕾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小声嘟囔道,“上次说等你有时间的时候请你吃饭,你都一直没打电话,应该是很忙吧,如果没时间的话,以后也可以……” 许苡仁觉得再听她说下去就要听不清在说什么了,打断道:“我今天不上班。” 电话那端的声音深受打击:“啊,这样啊。” 许苡仁找了个环岛把车调了个头:“你还在附院吗,东门等我,我去接你。” 第7章 七 二人沿着老洋桥的河堤走着,这条路一面是各种特色饭店,另一面是灯红酒绿的酒吧、桌游、台球街,中间隔着夜里黑得像墨汁一样的新河,倒映出两岸五彩斑斓的灯光。乍一看过去像是彻夜不休的游乐场,也是年轻人聚会或者约会的首选。 “电影好看吗?”许苡仁看着笑得直揉脸的周蕾问道。 从刚才在电影院开始就笑个不停,和其他观众发出笑声、喝倒彩的声音也很同步,反倒是他自己每次都没反应过来。 “好看啊!”周蕾津津有味地评价道,“有一种尴尬的笑点,师兄,你不觉得看这个很降温吗?” “哦。”许苡仁心想,原来“尴尬”也是一种笑点吗? 这是一部翻拍的电影,旧版的他很多年前草草看过,现在除了几个经典的场景之外早就记不得了,现在再看这部新作,总感觉到处都是刻意模仿的痕迹,演员走到该说什么台词的位置上说什么台词,该做什么动作的时候做什么动作,品不出多少味道,更别提笑点了。 “师兄,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周蕾是随便问问,还是在准备下一次邀约呢? 说到看电影,他之前有段时间喜欢看医学有关的悬疑类题材,后来有一次看到演员在手术台边交叉走位,把无菌单拉过来又拉过去,心里膈应得他当场关了网页,以后再休息的时候干脆从教授那借了些录像带观摩。 所以他要说喜欢看什么样的电影?解剖实例吗。 许苡仁只好说:“太忙了,不怎么看电影。” 周蕾忽然好奇地看向他,问:“你的手……哪里不舒服吗?” “嗯?”许苡仁下意识地举起手看了看。 “从刚才吃饭的时候开始,你好像就一直在看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吗?” 吃饭的时候手就放在餐桌上,可能确实多看了几眼。电影院里有点无聊,又不好意思看手机影响周蕾,大概无意识地做了做手指操,凭空找着止血钳套在无名指上转动的感觉…… 说起来,隔着双层橡胶手套给李超越检查,其实是一点味道都不会留下的,他还有什么可看的? 许苡仁握拳搓了一下,把手放了下去,“没不舒服,可能是习惯了。” 周蕾吭哧笑了,“许师兄,你好敬业,跟老师一样。” 许苡仁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对母亲专业的赞同。 周蕾又问:“许师兄,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喜欢做什么?” 爱好? 当一个人有目标的时候,只想朝目的地走去,哪还有什么爱好?或者说,这一路上都是他的爱好。 许苡仁认真地回答:“说出来我怕吓着你。” 周蕾眨眨眼:“……师兄,你可以说说看,我胆子还算挺大的,不一定会被吓着。” 许苡仁看了一眼周蕾一边说着不怕、一边咬嘴唇的样子,找了个委婉点的说法:“有时间就练练基本功。” “呼……我还当是什么呢,这个可以理解啊!”周蕾松了口气,“我听老师说,你已经是主刀医生啦?” 每次回家的时候,父母不问,他也不会主动提起工作上的事。许苡仁没想到母亲知道他的近况,不禁愣了一下,答道:“不算,我做的都是小手术。” 很久之前,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长大以后要当医生。 虽然那时候还没想过自己将来具体会做哪种医生,但是因为父母和家里的远近亲戚都从事着相关工作,所以他一直也以此为目标。 高中毕业的时候成绩还不错,考进了远近闻名的沈城医科大学,无悲无喜,似乎一切理所应当,水到渠成。 报到时他想着,他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好好学习,尽力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就这样和消毒水打一辈子交道。 入学第一天开班会,不知是辅导员乔哥的演讲太煽情,还是十几岁的男生太热血,等到让大家上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一个坐在最角落的男生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讲台上,朗声说道: “我叫李超越,来自抚顺,我要为医学事业奋斗终身!” 冷不丁被雷了一下之余,许苡仁忽然注意到这个热血的男生刚才那句话中,除了“终身”,还有“奋斗”两个字。 奋斗吗?好像不全力以赴的话,有点对不起这两个字呢。 刚学缝合的那段时间,周末回了家,许苡仁用老师和学长推荐的各种方法练手,虽然有所起色,但总不尽如人意。 “你这是老太太缝衣服吗?一点精神都没有。”许苡仁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悄无声息地站在许苡仁身后。 许苡仁一听这话干脆就放下了线,准备拿纱布将“缝补现场”盖上。 许长平嫌弃地看着桌上他练手的一块猪皮,不客气地点评道,“手上没力气,打的结也不漂亮。” 许苡仁没说话,这时候说任何话都会被他父亲认为是夜郎自大。 “把针钳和镊子给我。”许长平指了指,“站近点看着。自己不往前凑凑,难道以后去了医院还指望别人请你上手术台啊?” “……看到没有,手上要有劲,但是不能‘扯’,要稳。除了你器械正在操作的这一小块区域,其他地方应该一点位移都没有……” “下针之前就要预算好顺着针的弧度从哪边出来,缝出来才能跟打印的一样整齐……” “你看看你这孩子,我现在要出针了,你还在那愣着,你是来考察指导的吗?动作要快,反应要快,机灵点儿呀。” 许苡仁连忙伸手打结,心想,我怎么知道你就缝三针? 刚要剪线,许长平说:“再打个方结我看看。” 许苡仁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方结,唯恐被贬得一文不值。 “太慢了。”许长平从结上没找出来毛病,又发难道,“单手能打吗?” 许苡仁手上没动作,反而转头看了他一眼,蕴含的意思是:你给我打打看。 自己的儿子,当然一个眼神就懂了。许长平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刀医生了,没助手不行是吗?” 许苡仁好像隐约听到他父亲轻轻地“哼”了一声,接着就看到他两只手还拿着器械,无名指和小拇指就像四只灵活的小手一样打了个板板正正的方结,和他刚才按教材标准双手打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许苡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许长平的双手——这简直不科学,无论是神经控制还是肌肉控制,无名指和小拇指都不能在其他三指弯曲且几乎不动的情况下,完成独立精确的作业。 不过,是“不能”,却也不是“不可能”。 “剪线了。”许长平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又翻了翻他刚才缝合的部位:“既然练,就好好练,一块儿把对合也练好,不然就别在这浪费猪肉。在你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把一切能吻合的组织准确对合好,不是缝上针脚好看就完了的,最终目标是病人术后的生命质量。” 医生这个职业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光鲜和轻松,再加上医患关系紧张,临床专业供需矛盾等原因,住院医师培训期间,走出象牙塔的医学生们的热情和期待都被现实渐渐消磨,甚至准备转投其他行业。 在某些又脏又累简直能把人逼疯的档口,许苡仁忽然想起那个立志“奋斗终身”的男孩转系前的话。 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如果我们学医的都不想研究怎么治病了,那生病的人怎么办呢?哎,许哥,我只是换个适合我的地方念书,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许苡仁当时正对他忽然要转系、没有一点儿提前知会极为不满,愤怒地回了一句:“把烟掐了!” “许哥,这么巧啊!”一个人正从桥上往下走,看到许苡仁两人先是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接着忽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屈指把还亮着红星的烟头弹了出去。 许苡仁顺着那个弧线看向河里:“……” 周蕾看了看李超越,又看了看许苡仁:“师兄,他是在叫你吗?” “哟,这是谁呀!”李超越从几凳阶梯上一跃而下,跳到两人面前来,促狭道,“许哥,介绍下啊。” “……”许苡仁收回了河面的视线,“这是我母亲的学生,周蕾。” “哦,是师妹啊。”李超越伸出手,“你好,我叫李超越,许哥的老同学。” 一听说是许苡仁的同学,周蕾大方而礼貌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你好。” 李超越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哎呀,第一次见许哥跟姑娘出来吃饭,真新鲜——你多大啦?” “我二十一了,师兄。”周蕾听闻此讯笑得可开心了。 “哦,二十一啊,真好。”李超越指了指许苡仁,放了个鱼饵套话,“哎,你知道他多大吗?都二十八还是二十九的了,是不是老头子了啊?” 周蕾一张口就咬钩:“不老,正好。” “啊?什么正好?”李超越满脸好奇。 “不是……我是说,”如果不是周围灯光这么晃眼的话,大概能看得出周蕾脸都红了,“我的意思是说,许师兄不算大,而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你,”许苡仁扬下巴示意李超越,“明天我要是忘了的话,你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去拿你的化验结果。” 说完,许苡仁睨了一眼河面,好像还顺便看了一眼李超越的“下三路”,蕴意不言而明。 李超越抬手擦了一脑门儿的汗:“这是我今天第一根,刚点着——你没看它飞出去的时候风阻多大吗?都差点让风掀回来。” 许苡仁又错开头看了一眼桥后面的酒吧一条街。 李超越赶忙道:“我跟同事来打台球的,没喝酒,一口都没喝。那什么,你们玩,我先回去休息了,得早睡觉……许哥,明天见啊!” 第8章 八 第二天,许苡仁从早到晚几乎没怎么休息地做了三台手术,下手术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倒是没忘去拿化验报告,但是也没看到李超越的未接来电。 “好了伤疤忘了疼。”许苡仁一边看化验单一边心想。 幸好全部数据都在正常值范围内,就算现在要拉去屠宰场都可以检疫合格,许苡仁松了口气——那里要是有点什么毛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有大事,没有小事。 转而又哗啦一甩手里的单子——李超越的前列腺,当事人都还没这么上心,他在这操什么心?真是职业病。 核对完手术记录,签字存档之后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抽屉里的几张化验单的存在感也愈发强,好像隔着桌子都能硌着他,许苡仁干脆拿出手机发了信息过去。 终于有了来电显示。 “许哥,让你费心了啊。”李超越的声音略微沙哑,听起来很疲惫,一点儿也不像“好了伤疤忘了痛”出去嗨到忘了拿化验结果的样子。 许苡仁憋着的一口气一下就松了。 本来怕他一看结果正常就不当回事,想抓他过来耳提面命一番,让他知道不良生活习惯后果的严重性的,忽然也忘了说辞。 “我今天有点事,一下就给忘了。化验结果你方便帮我去拿下吗?”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两人多年不密切交往,许苡仁也能确定李超越平时肯定不是这么说话的,忽然客气起来,不是有心事就是领导在旁边——他更倾向于后一种。印象中能让李超越忽然转性的都不是小事,所以还是没有的好。 许苡仁忙了一整天其实体力精力也耗尽了,放轻了声音说:“我已经拿了,看了看没毛病。” “哦哦,谢谢许哥啊。”李超越沉默了两秒钟,又问,“那我还用去拿吗?” 许苡仁隐约听出他这不像是领导在旁边的那种乖巧,便说:“有时间就来拿吧,没时间就放我这。” “那……” 举着的似乎不是听筒而是听诊器,他能听出李超越今天应该是说了不少话,声带及周围组织都过分充血,呼吸也有点心不在焉,嘴上说着化验的事,心里可能早就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没等他说下去,许苡仁又接着说道:“或者,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等会儿路过你家的时候给你带过去也行。” “别,许哥,你绕路。”李超越的脑子终于转回来了,“我坐班车回去,到你们医院有一站,现在车少,应该挺快的。你能等我会儿吗?” 许苡仁看了一眼刚收拾得空荡荡的办公桌:“能。我这还没忙完,你过来吧。” 想干活儿的话,活儿是干不完的。 许苡仁去他手里管着的几间病房看了一圈,照例叮嘱了一遍之后还没见人来,不禁在心里质疑研究所的班车到底是几个轮子的车。 正要回值班室,迎面看到楼梯间的防火门被推开,走出来了一个人。 要不说人活着就靠一口精神气儿呢——昨天从桥上偷偷摸摸撇烟头的李超越至少比面前这个年轻十岁以上,眼前的人看起来就像中年危机,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山大,愁云惨淡。 许苡仁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淡定地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大大的“10”,问:“你走着上来的?” 别说笑容满面了,李超越连个礼节性的微笑都没有:“嗯,你不是让我活动活动么,正好我有点……晕。” “你还晕电梯?”要不是看他精神状态不行,许苡仁就要拉他去做脑部ct了。 “也不是,就这一会儿晕。”李超越强行撑了撑眼皮打起精神,“许哥,我耽误你下班了吗?” 也就一个小时吧。 “没有。”许苡仁朝休息凳扬了扬下巴,“在这等我,我去换衣服。” 两个人都忙得说不清自己到底吃没吃晚饭,穿过了一溜烧烤店,许苡仁又带他到了一家粥铺。 “许哥,你说,怎么就这么难呢?”李超越豪气干云地举了一下杯子,看到里面是茶水,顿时又蔫了。 这小子说了半天也没说有什么事,让他怎么“说”? 许苡仁光是听他说话都觉得嗓子疼,挥手道:“服务员,麻烦来两碗冰糖银耳。” 李超越喝了一口粥,又开始哈姆雷特:“许哥,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让自己畅快呢,还是给自己找麻烦呢?” 夏天的冰糖银耳是冰镇的,许苡仁还没来得及提醒,李超越就把没他巴掌大的那只小碗一口干了下去:“唉,老子真的是,心好累。” 越喝水嗓子越哑,这是要咽炎啊。 许苡仁招了招手:“服务员,绿豆汤还有吗?两碗不放糖。” 李超越又起了个头:“许哥,你说。” 许苡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思索着“无差别”、“范围式”开导措辞。是安慰他长风破浪会有时呢,还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呢? 现在的医患沟通真是太难了。 “这船到桥头,怎么就不直呢?” “……”许苡仁受不了了,“有事儿说事儿,别念诗。” 尤其还是他本来打算念的。 李超越苦闷地说:“哥们儿又要发达了。” 许苡仁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低头整了整面前的餐具,问:“哪个俱乐部瞎了眼,他们知道你昨天刚灌完肠吗?这次又是几百万?” “不是俱乐部,是研究所。”李超越叹了口气,“升级了,这次搞不好是几千万。” 许苡仁立刻开始回忆当年他为什么没有让他父亲动用关系把他也调到药理系,说不定他现在也抽着烟喝着酒就成了人生赢家:“话别说一半。” “那我可真说了啊。”李超越来了精神,往前一趴,招了招手,许苡仁就也往前凑了凑,一张桌子的宽度也没能阻拦这两个大男人在空中口耳对接。 李超越略一沉吟:“我签了保密协议,就挑着说了,你听个意思。” “嗯。”许苡仁点头,“其实你说具体了我也不一定明白。” “这个说仔细了你还真能听明白。算了,反正就是,我刚进研究所的时候申请了个研发项目,说是个人项目,但是合同一签,这一路下来我用了公家的资源,这不就自己做不了主了嘛。‘研’了几年,组织上觉得我‘研’的差不多了,现在该‘发’了,我要是不亲自去‘发’,组织就要强行帮我‘发’。” 李超越叹了口气,继续道:“开发,你懂的啊,就是烧钱。钱从哪来啊?咱学校那点底子也就够发发工资修建校舍的,那我就得找人合作。现在有几家有意向的里面,有这么两家靠谱的: 一家呢,很有钱,技术非常先进,甚至有些都是领先国际的水平,我看了都觉得有点科幻; 另外一家呢,也有钱,而且是老熟人了——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是哪家,但是平心而论,资源上差了一点。” 许苡仁一点头:“我知道第二家是谁了。你是犹豫不知道该选谁?” “也不是不知道。”李超越显得很不安,“心里其实也知道该选谁,但是这里面还有个问题——第一家有点儿王八蛋,要一次性买断,就让我当个技术顾问。那意思是他们想问什么就问我什么,我还不一定能问他们。” 李超越虽然说得轻巧,但是许苡仁不难想象在这背后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研究成果就像科研人员的孩子,要被迫“过继”给别人,自己只能探视,而不能再决定它的成长,这不是欺负人吗?放谁谁也不能安心。 许苡仁:“那就选百寻。百寻和我们学校合作已久,我还没听说过有过河拆桥的事。” 李超越唉声叹气:“可人家硬气也有硬气的资本,百寻的这方面,唉,不提了。我有时候想想,钱这个东西,温饱之外就是个数字,名这个东西呢,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我就考虑,是不是也太早了?就说我现在活着的时候吧,如果这个东西做出来了,就我现在认识的这些人里,我还真没有特别在意谁知不知道这是我做的。等我死了之后呢?哎,我那时候死都死了,还管他们知不知道是我做的干嘛啊?” 许苡仁拿着汤匙喝粥的动作一顿,瞪他:“别动不动生啊死的。好好说话,还能聊吗?” “能聊能聊。”李超越提着小瓷壶乖巧地给他添了点茶水。 许苡仁:“你心里已经有数了,你想给第一家。其实要不是他们说买断,是我我肯定也和他们合作,毕竟这种事不是看交情的。” 李超越:“我现在就觉得,那个谁,第一家啊,他拿了这个东西过去肯定不会压着,毕竟一旦获批,专利期在那放着,早一天投产问世,对他们公司的利益和形象都是好事。” 许苡仁好像听出来他纠结的那个“点”了:“你很急着做出来?” “我是没多急切,可是比我急需这个的人千千万万。就算我和第一家合作,最少也要五年,要是和百寻合作,可能需要的时间就更久了。我倒是等得起……唉,我也不一定等得起,这以后的事儿谁也不好说。” 许苡仁板着脸:“胡说八道,快给我呸。” 李超越就这点好,没有放不下的面子,立刻:“呸呸呸呸呸。” 百寻集团和学校是长期合作的关系,甚至新校区的一整幢实验大楼都是百寻捐赠。李超越对百寻肯定是有感情的,与之合作资源和分配都能拿到最好的结果,名利双收不在话下。 只是,李超越追求的,好像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好”。 其实就算是许苡仁也一样。扪心自问,如果他有一个办法,能让病痛中的人早日康复、不再那么痛苦,他会因为身前身后留不留名、能不能多拿多少钱而犹豫吗? 他绝对不会犹豫。 那么李超越担心的是什么? 许苡仁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托的位置,又戴了回去,抬起头看向他。 四目相接,许苡仁开口道:“我不问你第一家是谁,我就问你,算是‘爱国企业’吗?” 第9章 “许哥,你太懂我了。”李超越虚虚地捏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 许苡仁不由得严肃了几分——身处一线,他对这个话题的自然分外敏感。 近年来外国的制药企业涌入如过江之鲫,其中又不乏打着交流学习、成果共享的旗号收购一类新药和新型技术的专利的。这些成果一旦“走出国门”,被包装一番,再回来的时候价格就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这类药品往往不能归入医保范围内,患者要么砸锅卖铁自掏腰包,要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错过最佳用药时机。 并非是出售专利和研究成果的学者唯利是图,而是因为研究新药的成本之高,是国内绝大多数制药企业无法独立负担的,在这种情况下想创制新药,只有寻求资本支持一条路可走。 那国内的制药企业都在干什么呢? 由于入行门槛低、投资见效“快”,许多投机者看好了国内巨大的市场需求,买几条生产线、建几个仓库,就开始绞尽脑汁利用各种手段和人脉推广药品,在这种环境下生产出来的,无疑多是重复、低质量的一般药品,在非良性竞争的价格打压之下,这一部分药企自身都难保,就更没有“兴趣”花大价钱支持新药的研发了。 双重压力之下,导致了如今技术流失严重的局面。 简而言之,李超越不能义无反顾地选择百寻,是考虑研发进度得不到最大保证;无法确定下来选择第一家企业,除了心血难以割舍之外,还担心研究成果不能面向国内患者投入使用。 其实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许苡仁忽然好奇一个问题:“他们给你开了多少钱?” “哎?”李超越想了想,“老徐向着百寻啊,拦着我,我这还没细谈呢。不过肯定够我马上买房子娶媳妇的了,还能把我爸妈也接过来。” 许苡仁默默地喝了两口已经冷透的绿豆粥:“我还是觉得百寻好。” 李超越感慨着:“唉,看看再说吧。许哥,我这就跟要嫁女儿的感觉一样。” “嗯。” 可不是么,许苡仁听着都替他愁。 李超越:“就怕以后女儿过得不好。” “嗯。” “我闹心啊。” “嗯。” “那我能喝点酒吗?” “……不能。” 李超越嘿嘿一笑,拿牙签扎了块西瓜递到许苡仁面前:“许哥,你反应真快,真棒!吃西瓜!” 许苡仁接了过来放进嘴里。 李超越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哎?”了一声。 许苡仁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力准备随时跳过他的陷阱。 李超越指了指碗:“许哥,你刚才要的不是没放糖的吗,这绿豆粥怎么这么甜啊? 许苡仁这才发现,不但绿豆粥是甜的,而且刚才听过秘/密的耳朵……有些热。 从小到大的同学之中,有些早已结婚甚至生子了,而有的人还在为了当初吹下的牛逼每天“写作业”、爬上下铺,或者在一线拼死拼活——比如李超越,比如许苡仁。 这天,附院接诊了一个心脏破裂的患者,简直是许苡仁所见所闻之中命最大的——胸前已经被利刃穿透得血肉模糊,居然还能撑着最后一口气坚持到医院。 心外科的路主任带着卢川、许苡仁亲自上阵,直接开胸。沿第5肋一刀下去,血立刻涌了出来,还没等把积血扒干净,患者的呼吸就已经停止了,血压更是连仪器都测不到了。 路主任咬牙打开心包,按压心肌破口推血,强心升压,一秒钟也不停顿地抢救着,可待术野充分暴露之后所有人都心沉了一下。 行凶者几乎刀刀命中关键部位,不止心脏破裂,甚至有些心肌都已被捅得不辨原貌。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立刻调用人工膜瓣膜和填充物也来不及了。 手术室外层门禁忽然被打开,对讲机传来分管副院长的声音:“患者交由百寻总院的林主任接手,所有人准备工作移交。” 一名年长的手术室护士打开手术室门:“院长,病人已经……” 一个冰冷的男声打断了护士的话:“没凉就能救。” 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是许苡仁还是能一眼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再加上手术帽下露出的染成嚣张金色的头发,来人绝对是林琅无疑。 “麻烦清场,谢谢。”说话间,林琅已经带着两名助理和四名护士到了手术台边。 路主任和许苡仁、卢川退到了手术室外做接诊和抢救记录,许苡仁忍不住小声问了师兄一句:“人还能救活吗?” 卢川摇了摇头:“伤的太重,拼都拼不回去了。就算能拼回去病人也等不起。” 跟许苡仁判断的一样。他当然是想救人的,可是按刚才那个趋势下去,他所能做的恐怕也不会比主任更多。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那位病人的灵魂这会儿估计都已经飘出医院了。 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路主任转过头:“林副主任这两年治好了很多受伤严重的患者,这一个交给他也许有希望。你们轮流去换身干净衣服,在这等着,如果里面有需要你们就顶上。” 路主任是许苡仁的导师,素来对弟子极其严格,好像还没谁能得他这样夸赞。 在许苡仁的记忆中,林琅在学校时的成绩一开始是“吊车尾”的水平,考几门挂几门,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又忽然出了国,回来之后就直接进了百寻医院,没几年就当了主任医师。 对于这一路的平步青云,有人说他是百寻现董事长的义弟,也有人说他是百寻老董事长的私生子。 许苡仁知道,林琅这个“挂”,开了不是一两天了。 那时候班里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初相识,同寝室的一个男生却和林琅“犹如故人归”,什么领书领衣服、跑前跑后打饭打水、洗衣服收拾桌子,简直没有不代劳的,林琅自始至终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一切。 某天熄灯之后,任劳任怨的男生跑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池去帮林琅洗衣服,而这二世祖本尊就大大方方地躺在床上听歌等周公。 许苡仁听到对头床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心想,超越也看不惯林琅吗? 李超越喃喃自语:“小伙砸,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许苡仁小声问道。 “为什么林琅命这么好,在家里有人帮他洗衣服也就算了,这都到学校了还有人帮他洗。怎么就没人跳出来说帮我洗呢?” “……”许苡仁说,“是你动作太快了,每次前脚脱下来后脚自己就洗完了。” 李超越:“没办法啊,我出汗多,一会儿不洗就臭了。” 那天晚上,许苡仁做了一个梦。 李超越在球场上打篮球,打着打着衣服湿透了,就把上衣脱下来丢到球架下,赤膊上阵。而他在外线防守,超越带球到他面前,背对着他试图转身过人。 他背上的淋漓的汗水将夏日午后耀眼的阳光尽数反射到许苡仁的眼底,肢体的碰撞让他身体迅速起了变化。就在他僵硬的一瞬间,李超越转身一个投射。 球进了,许苡仁惊醒了。 深夜的寝室一片呼噜声此起彼伏,好像还能听到隔壁的。 许苡仁眼观鼻,鼻观心,默数着梦里看到的人体肌肉分布图:斜方肌、背阔肌、三角肌、肱三头肌…… 一夜未眠。 实在是太吵了。 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许苡仁虽然不喜欢林琅其人,但也期待能发生奇迹。 百寻总院不但出人出力,连医疗设备也紧急调用了过来。看着两三台他只在医学刊物中见过、连用途都不能完全准确说出的仪器推进手术室,许苡仁不禁心想,连百寻的水平都能被李超越认为是“差了一点”、“研发无期”,那他要合作的另外一家究竟是谁呢?又是怎样的“科幻”? 也许,那是他永远接触不到的另一个世界了。 他光是在这里奋斗,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呼吸停止、心脏破裂,除了脑电图还没达到指定时长的平直图像不能宣告临床死亡外,其他生命体征都已经消失了,花这么大力气继续抢救,99.9%以上的几率可能都是白做功。 师兄问旁边待命的一个护士:“这受伤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护士小声说:“刚才警察都来了,我好像听到他们说,百寻老总被谋杀未遂,进去的这个病人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 难怪。在传言中,百寻老总不是林琅的亲爹就是干爹,怪不得他们这么拼命地要抢救人证。 师兄了然地“哦”了一声:“林主任不得了啊,这跟要起死回生没什么区别了。苡仁,你先去换身干净衣服吧,他们里面人手足够了,一时半会用不到我们。” 许苡仁低头看了看工作服上的血。几年的手术经验,他对这样的血渍早就习以为常,并不着急去换,他更想见证奇迹在一墙之隔发生。但是想到一时半会这里也用不着他,还是依言去了,顺便买了几瓶佳得乐,自己喝了一瓶,其他给同事带过去。 待他换完衣服回来,手术室里传来消息:“病人已经能检测出生命体征了。” 许苡仁的手蓦然攥紧。 第10章 天快黑的时候手术室换了一批助理和护士,换的当然是百寻自己的人,林琅始终没出来,许苡仁也一直没有离开。 抢救持续进行着,百寻又陆续派来了几个肝胆和骨科的医师。作为主场,附院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当值的或者不当值的医生也都回到科室随时候命,这可谓是近几个月来阵仗最大的一次抢救了。 许苡仁靠在休息区凳子里不断回想,在脑内虚拟着缝合的画面,他实在很想知道林琅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抢救记录无关人员不能随意调阅,他只能在这等着最后签字的时候和那记录见上一面。 深夜,手术室的门打开,病人被送入icu,一众累得半死的护士医生在收拾着手术室,只有林琅一个人跟逛大街一样摘着手术帽和口罩往外走。 许苡仁和师兄心照不宣地去走程序签字,却被告知不但不能查阅手术记录,还要签一份保密协议。 师兄哭笑不得:“我们根本没参与抢救,还签什么保密,有必要吗?” 百寻的护士解释道:“请理解一下,这件事牵扯到刑事案件。” “那么抢救过程呢?”许苡仁问,“我们也不能看,是吗?” “对,而且对于病人入院时的伤势也要保密。” 手术记录看不到,连抢救中用到的关键设备也是百寻专程运来的,这下连调阅数据都不可能了,他们相当于白等了一天。但有院长的授意在,许苡仁和卢川只能签字。 回到值班室时天已经快亮了,许苡仁也懒得再回家一趟,干脆想着在值班室的休息床上对付一觉。 一进门,就看到林琅鞋也没脱地斜倚在床上,背后垫了两床被子,床头架了个手机支架,正在看一档综艺节目的视频。 床头柜上放着一只保温桶和一大盆不知道哪来的新鲜荔枝和葡萄,这人还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少爷做派。 看到许苡仁进来,林琅淡淡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接着继续看手机。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夜班值班室,现在躺在床上的简直就是一个离不开手机的叛逆少年,这一头刺眼的金发怎么也不能和“起死回生的主治医生”联系在一起。 林琅是挑着看的,直接把进度条拉到了结尾,等那个当□□手唱完了新专辑的主打歌,他才抬起眼来,随口问:“有充电器吗。” 许苡仁从抽屉里把自己的充电器递给他,问:“林主任,那个病人心脏破裂大量失血,当时呼吸心跳都停了,能问下你是怎么抢救的吗?” 林琅翻了个白眼,像黏在床上了一样:“累得半死,懒得说了。” 和林琅一起进手术室的另外两名助手也是业内有名的心外医生,许苡仁直接问:“林主任,是您主治的吗?” 林琅终于正眼看他,冷笑一声:“许苡仁,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进去递器械的吗?” 许苡仁问:“那为什么手术记录要加密,不让任何人看?”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让他们加密的。”林琅躺在床上扬起下巴,“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怎么抢救的吗?我和你学的是同一本书,你平时怎么救人的我就怎么救的,有什么问题吗?” 许苡仁坦诚:“当时的情况,我们根本救不活。” “你是来找我请教还是来找我吵架的?”林琅白了他一眼,手机拨了个号,“把今天的手术记录复印给附院的许大夫一份,嗯,许苡仁。” 挂了电话,林琅又看向他:“行了吗,满意了吗?自己看去吧。” 接下来的几天,那名受伤的病人一直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也就没有转院,连带着林琅和几个百寻的护士也在附院守着。 林琅还是和读书的时候一样躺下就能睡,没人叫就不醒,醒了就开始吃东西。这么一来值班室的床再也轮不到别人睡了,不过大家对此都没有太大意见,尤其是那天见过病人伤势的,连路主任也敬他几分。 在私立医院被人供得久了,林琅对附院拥挤的人群和病房门口睡了一地的家属很不习惯,偶尔出来一次也是神情冷漠生人勿近,和谁都不打招呼,许苡仁有几次想找他对那天说的话道歉,都被他目不斜视的态度憋了回来。 手术记录没有任何问题,林琅对于时机的判断和病人伤势的把握让他自愧不如。许苡仁不禁想起了当年他父亲给他演示无名指和小拇指打结时的情景。 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 这就是差距。 送手术记录复印件来的医生再三叮嘱,林主任的手术记录万金难求,这件事又关乎百寻老总遇刺,请许苡仁务必不要传阅,自己看看就好。 于是他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李超越打了电话来:“许哥,今天有空吗?” 许苡仁算了下还有几个病人等会儿会拿报告回来找他,没有特别难沟通的患者和家属的话应该一个多小时就能解决完,就说:“有。怎么了?” “许哥,你等我,我有事找你。我坐班车去你们医院啊,很快。” 研究所的班车……很快? “好,等你。” 许苡仁挂了电话翻了翻日历,心想,要先准备灌肠液么。 他是一在医院就闲不住的人,陪师兄一起查房查到师兄都以为是自己记错值班表了的时候,李超越终于来了,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和上次判若两人:“许哥,走,吃饭去!” ……这种事他就不能在电话里说完让他去研究所接他吗? “干了!”李超越一举杯,“上次说的事解决了。” 看他兴致盎然的样子,想必是最后的结果非常满意,让他这个“老丈人”也不担心“女儿”的将来了。 许苡仁抿了一口:“果汁不用这么个喝法。签给谁了?” “那个……就第一家。”李超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总监亲自跟我来谈的,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儿,人家也挺实在的,开的条件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签了,老徐也没挑毛病。” 这种询问半天别人的意见,最后选择了另一个选项的行为真的是…… 许苡仁:“恭喜。我记得大一的时候,你拒绝俱乐部那天,说等你有了几百万请我吃饭。” 李超越哈哈一笑:“你还记得呀,这么惦记我吃的你那俩包子呢,真是的。请吃饭没问题,随时请,不过我还是没有几百万。” 许苡仁不解:“不是买断了吗?” “啊哈哈,我又想了个好办法,”李超越笑道,“我把自己也签过去了。这样我又能跟研发,又不被买断,是不是挺好?” 这是把自己给女儿陪嫁过去了…… “许哥,你说,我和钱是不是就是这么没缘分啊,几次都快到手了又让我给霍霍出去了,”李超越喝了一口西瓜汁,“不过算算下来,最后二十年加起来还是不少钱的,到时候我还是人生赢家。” “二十年?”许苡仁吓了一跳,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瞪着他问道,“你到底签给谁了!” 李超越忙做个镇定的手势:“哎哎,别激动。这个,我不是不能说嘛,你都知道我是什么事了,再一说我签给谁了,这不是违反保密协定了嘛……好好许哥你别这么瞪我,我说我说,你就当不知道我上回说的事啊,就当我是跳槽了——我签给聂氏了。” 那是一家亚洲闻名的集团,业务涵盖范围之广,上到航空航天电子设备,下到酒店连锁商场百货无所不及,寻常人想应聘进去都难如登天,非有一技之长的业界翘楚不可。 许苡仁只是没想到他们对研制新药也这么有兴趣。不过这么一来,至少不用担心将来研究的资金支持问题了。 “哦,不错。”许苡仁点了点头,“恭喜跳槽。” 李超越又举杯跟他碰了一下:“我也觉得值了。我还以为我是带‘资’进组的,结果去了大家交流下来一看,我这点儿根本不够看的。里面牛人太多了,别人研究的项目那都是天马行空,跟做梦一样,这辈子能进聂氏真是不枉此生。而且他们说最低签二十年一点也不奇怪,聂氏的那些设备和技术,别说二十年了,三五十年都不一定能在世界范围内……” “你刚才说要保密的。”许苡仁提醒他。 李超越立马趴到桌子上:“咳,对……这不是一高兴就忘了嘛!哎,我刚才好像在你们医院看见林琅了?人太多我就没喊他,他去干什么的?” “上周收了个心脏破裂患者,我们治不了,他来救的。”许苡仁惜字如金地回答。 李超越点了点头:“哎呀,林琅啊,也是个好孩子。” “什么?”许苡仁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孩子?” 李超越:“是啊,你记得我有一年本来该拿国家一级奖学金,结果让林琅拿了吗?” 许苡仁当然记得,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怎么看林琅都不顺眼的。 “当时我也有点烦。他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在学校能开着校董的奔驰进进出出,何必跟我们过不去呢?他就算没这个奖学金的记录和这点儿钱也不耽误他——你知道他平时穿的那些衣服吗,一件都是几千上万的,那次的奖学金就八千块,还不够他买一身衣服,我不明白他非要这个图什么? 而且我那时候……你也知道,我爸妈都在小县城,没有固定工作,能给我凑个学费不容易,整天省吃省喝的,我就特别想要奖学金分担他们的压力。最后的结果还算好,我就少拿了几百块钱,结果拿完奖学金的第二天,林琅来找我了。” 许苡仁轻哼了一声:“他还好意思找你。” “他把那八千块钱给我了。”李超越咂了咂嘴。 许苡仁不由得停下了手里剥花生的动作,看向他。 “我当然说我不要,给你了就是你的,我也拿了一份了,我还拿你的干嘛?然后林琅说,他拿这个奖学金是为了救童话他妈妈。” 第11章 许苡仁彻底愣了。那是他们的另一个室友,就是总给林琅跑前跑后的那个,好像是听说过他家里有人得了癌症。 李超越接着道:“当时他说他不能具体细说,我也就没问,毕竟尊重病人*嘛,人家自己没说,咱不方便问是吧。现在想来,我估计他应该是跟他家里人——你也知道,林琅和百寻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如果林琅在学校表现好的话,他家就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患者招募的名额,用于研发抗癌药物。 虽说是试药,但是这药肯定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才敢在志愿者身上试,而且各项其他治疗条件也是顶尖的,比呆在他们家那边的县医院里化疗放疗什么的强,所以林琅才当了这么一回坏人。你看他平时就知道了,什么学生干部、评优评先,他根本没兴趣。其实林琅人还挺好的。” 许苡仁想到了那份复印的手术记录,和当时躺在休息室床上,累得爬都爬不起来的金发男子。 李超越苦笑了一声,回忆说:“接着他就非塞给我钱。我还是不要啊,他就问我——许哥,我说了你别笑我啊。” 许苡仁皱眉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 “林琅就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爸妈在工厂加工电子元件,做一个给一毛钱?” 李超越顿了顿,“他说了这个,我一下就懵了,甚至想不起来问林琅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我从来没想过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干什么——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我爸妈也快五十了,眼睛都不怎么好用了,我真的无法想像他们是怎么在那么小的电子元件上加工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做的这个活儿有没有危险,是不是正经的、安全的生产环境。 我当时就想给我爸打电话,让他们别干了。可我又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要是说是同学告诉我的,他们说不定更要多想。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林琅已经放下钱走了。” 许苡仁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印象中的李超越不像家庭有困难的样子。 “第二天,林琅又往我卡里打了十万块钱。”李超越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十万。” “然后他发信息给我,教我跟家里说,我有奖学金,还在打工,学费和生活费都不用家里掏钱,这样我爸妈就不用每天到处兼职了。至于那十万,他让我以后有钱了再还给他。” 难怪他印象中李超越没为钱发愁过。 “许哥,我那时候才大二啊,而且临床这个专业毕了业我连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攒下十万块钱,他就敢借给我十万。 我不想欠他的,但是我更不想我爸妈那么大年纪了还去干那种活儿,你也知道,眼睛是多脆弱的地方,多容易落下病根啊。所以最后我还是收下了,而且我就按他教的那么跟我妈说的。 结果后来寒假我都不敢在家呆时间太长,就怕我妈怀疑我哪有时间赚生活费,只好初五都没过完就提前回校。那时候宿舍楼没人,也没供暖,气温零下二十度,这谁受得了?幸亏遇见了老徐,他收留了我,让我在实验楼里蹭暖气顺便打杂刷试管,结果我一感动,就被他收编了。” 许苡仁默然。那一年的寒假,也许就在他还在亲戚家走动、不断地重复着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被亲戚之间拿来比较的时候,吃着满桌的飞禽走兽犹嫌索然无味的时候,李超越正拎着行李面对几乎空无一人的宿舍楼发呆……大过年的,宿管还在吗?说不定他连宿舍楼都进不了? 徐教授就算再怎么醉心研究也是有家小的人,不至于大年初五就跑回学校,就算他肯,他手底下的那帮博士硕士难道都不过年吗?李超越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遇见徐教授,寄宿到实验楼去的呢? 实验楼他当然不陌生,里面有没有能住人的宿舍床位他没留意过,但是要让他半夜和无数人体标本同处一楼,又几乎没有别的人在……这情况也不比没有暖气的宿舍好多少。 许苡仁觉得自己的眼镜真是白戴了,他只看到了活泼热情的李超越、得分进球的李超越、掌声拥簇中的李超越,但是在最难的时候,帮了他的人却是林琅。 要是他能在过年的时候多打个电话给超越,哪怕寒暄两句,问问近况,会不会“收编”他的人就不是徐教授了?他就不至于在实验楼里蹭暖气住上十几天了? 许苡仁又在心里摇了摇头,收编他干什么,他又不缺人刷试管。 “后来呢?”许苡仁问,“钱你还他了吗?” 李超越在研究所一边读博一边见习,工资和补贴不会太高,再去掉房租、通讯、交通费用后,在这个准一线城市就所剩无几了。他是那种欠着人什么东西睡觉都睡不踏实的实在人,如果还还欠着林琅的钱,对他岂不是种煎熬? 许苡仁虽然干得是号称事多钱少的心胸外科,但至少已经进入成本回收阶段,替他先还给林琅也……不过,李超越欠着林琅的,和欠着他的,对李超越本人来说,有区别吗? 他在心里把自己和李超越划分为一个集合,和林琅最多算是有一个交集,但是在李超越的世界里,自己和林琅又是在哪一个集合里呢? 李超越挑眉道:“我能不还吗?当然还了,八千,十万。我从组里开始领钱之后就攒着,前几年就全还他了。不过钱虽然还了,人情我还欠着他的。所以这次合作的事,我特别纠结,总觉得自己有点白眼狼。” 许苡仁摇头,道:“两码事,你别给自己添堵。那童话的妈妈呢?怎么样了?” “后来还是走了。”李超越说,“好像林琅出国也和这件事有关系,他为了童话跟家里闹翻了,说走就走,几年都没回来一趟。 我那时候不是转系了吗,但是和他还有点联系——毕竟拿着人家的钱,我不能就这么杳无音信了。他刚出国的时候,我在网上碰见他了他会问我一些挺简单的问题,看样子在那边过的也挺辛苦的。物质上的事能用钱解决,可沟通方面还是得靠他自己,不过后来适应了应该就好了。” 一个人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只是他决定要传达给别人的东西,就算望闻问切也不能诊断出心中所想。总是嫌弃学生笨手笨脚的徐教授在寒冬收留了超越,外表冷漠脾气怪异的林琅明里暗里地在帮着身边的人。 许苡仁的心愈发沉重自责,为了当年没能及时出手拉超越一把,也为了前几天他对林琅说过的那些没礼貌的话和这些年对他的成见。 如果明天见到林琅,他一定好好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许苡仁起身准备结账,“你的那顿下次再请,我要吃贵的。” “啊?哦哦,好。”李超越好像还陷在回忆里,一下被他捞了出来,“不过许哥啊,我有事找你还没说呢。” 所以刚才说了两小时的话都不是重点? “……”许苡仁问,“怎么了?你不是叫我出来恭喜你跳槽的?” 李超越掩着嘴干咳了两声:“谢谢谢谢。不过还有点别的事……我上次在你那做检查的单子,在你那吗?哎哎,上车说。” 李超越一猫腰钻进了许苡仁的suv里,还招招手,让他上车。 许苡仁认真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数据……当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是确实都在范围内:“在我那。你要的话改天我拿给你。” 上次见面的时候李超越魂飞天外,许苡仁就也没想起来化验单的事。 李超越:“许哥,那个准吗?” 许苡仁满头问号:“哪个准不准?” “就……你给我取的那个。” 许苡仁打量了他一眼,面色红润有光泽,上窜下跳不落闲,便说:“应该没问题。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来再做一次全面检查,血常规便常规再查个尿三杯什么的,不过……你哪不舒服?” 李超越:“啊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许苡仁一推眼镜,心想,那肯定就是你了。 李超越:“他也是前段时间去医院检查了,做了指检、取液这些,当时查的没事,但是后来回来之后觉得不舒服了……就是大夫给他检查的部位……痒。” 许苡仁回忆了一下他那天的操作,消毒水平绝对在一般的肛肠检查之上,而且动作轻柔得他检查了这一个,一般的肛肠大夫早就捅完三五个了,应该不会造成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瘙痒,这个“有一个朋友”说不定真是有一个朋友。 许苡仁:“也不一定是检查的原因。他平时注意卫生吗?有可能是真菌、病毒、寄生虫之类的感染,也有可能是饮食和你一样不注意,辛辣、烟酒导致,指检之后才出现的话,有可能是肠道疾病,你可以建议他到医院……” “不是,许哥。”李超越没等他说完,纠正道,“不是‘那’痒,是里面痒。” 许苡仁叹了口气:“内括约?一样,那更要去检查了,肛肠疾病会造成分泌物增多,潮湿刺激皮肤导致瘙痒。” “也不是那……”李超越头倒在窗户上,绝望道,“就是你给我按的那个地方。你一按,我就腿软了那。” 许苡仁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前、列、腺?” “是啊……你那天按完之后我就……” 许苡仁问:“你?” 第12章 仔细算起来,李超越虽然年龄不小了,但却没怎么接触过社会,过的是从一个象牙塔到另一个象牙塔里的生活,养成了实事求是的好习惯,开玩笑绷不过三秒,调侃也一定让别人听出来他是故意的,心里有事儿就过不了夜。 智商突破天际,情商返璞归真——也可能是不愿意在情商上多费工夫。 所以许苡仁镜片下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就让他从实招来了。 李超越扭捏道:“好吧……就当是我吧。许哥,从你上次给我按完之后,我老觉得你揉的那里不舒服——我不是说你给我按坏了啊,我就是觉得跟蚊子咬了一样老想挠。” 蚊子……挠……囊肿? 许苡仁问:“还有什么病征?尿血?尿频?尿急?尿痛……” “都没有!”李超越急忙解释,“这些都没有,一泻千里,飞流直下。” 许苡仁已经多年没有接触泌尿方面的内容了,回想了一下感觉李超越没什么问题,应该是心理作用居多,就问:“最近有类似感冒发热症状吗?” 李超越:“也没有。” 许苡仁:“性生活前后注意卫生了吗?” 李超越崩溃:“我……哪来的性生活……” 许苡仁一本正经:“自己的也算。” 李超越小声答道:“……注意了。” “你这没问题啊,”许苡仁想了想又问,“有不当器械操作吗?” 李超越坐立不安地抓耳挠腮,好像高大的suv都盛不下他了一样:“不是,许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吗?这怎么器械操作?” “那可多了。”许苡仁淡定的回答,“放什么进去玩的都有,除了专门用品之外,比如火腿、黄瓜、胡萝卜、茄子、灯泡、擀面杖、手电筒、车把、电池、铁锨……” 李超越大惊失色抓紧了车顶的手握:“电池怎么能沾水?铁锨怎么放进去!” 他觉得以后回老家再也无法面对铁锨了! “铁锨手握的那一端,不是锨的那一端,活的也有,比如鳝鱼。”许苡仁一边开车一边悠悠然地说道,“还有放前面的,牙签、棉棒、项链、耳机绳、充电器、收音机天线、筷子,这些东西其实不适合放进去,再加上不注意消毒、操作不当就送医院了。除了滞留体内自己拿不出来的之外,还有引起各种炎症和穿孔的,也有可能零件掉进膀胱里了自己一开始不知道。” 李超越顿时觉得一阵背寒:“……然后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啊。”许苡仁一脸过尽千帆的镇定,“拍个片子看看,能夹就夹出来,夹不出来的就开刀,掉哪儿了就切哪儿取出来,引起并发症的该剁就剁,该缝就缝,补一补有些还能凑合用,真不能用了就造瘘、挂袋。所以你是?” “我绝对没有!”李超越保证道,“我就按了按,没按着。” 许苡仁一打方向猛地靠边停车了,幸好晚上车少没有造成追尾:“谁给你按的!” “没……没人给我按啊,”李超越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我自己洗澡的时候试了试,什么也没按着啊,进都没进去……” “哦。”许苡仁又把车开回了车道上,“直立姿势是不太好进入,没有专门的润滑,角度也不好找对。” 两人静默无话地到了李超越公寓楼下,许苡仁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回去吧,早点休息”却不见他下车,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李超越酝酿道:“许哥,我问你啊。” “嗯?” “纯学术的,没别的意思啊,就是了解一下。” “嗯。” “我那儿,我自己能按到吗?” “……”许苡仁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估计了下长度,“理论上应该可以。肛口处7至10厘米左右,你自己找有点费劲。站立状态下不太好进入,可以选择左侧卧、截石位、胸膝位、弯腰前俯这些姿势,会比较好找,你……试试吧。记得充分润滑,别用水,水容易干,超市有卖润滑剂的,你别瞎弄,不行就去我那拿瓶石蜡油……不是,你弄这个干什么?” “哎说了纯学术问一下,你说得跟我自己要弄似的。”李超越拉开车门下了车,“走了啊许哥。” “嗯。”许苡仁不放心,又降下车窗补充了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真的阿?”李超越趴回车窗框上,“现在哪家超市没关门,你顺便捎我过去吧。” “……”许苡仁问,“这么晚了你买什么去?” 李超越思索道:“嗯……买点水果啊,不是你叫我多吃水果吗?” 许苡仁看着他点点头,“哦,前面好像有711。” 李超越进了超市,看了看身边的人:“许哥……你也买水果吗?” “哦,我也想吃了。”许苡仁拿了个筐子开始挑一包包装好的水果,“秋天到了,黄瓜、西红柿这些低糖高纤维的你可以多吃点,一天吃十个我不信你还能便……嗯?” 许苡仁挑得认真,一回头,才发现李超越已经不在生鲜区了。 7-11的小货柜就那么高矮,一眼望过去就能找到李超越在哪,许苡仁不动声色地把筐子放到收银台前走了过去,伸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家喻户晓的品牌润滑剂,看了看成分,道:“这个就可以。” “这还有樱桃味的?”李超越从旁边拿了另一瓶红色的,打开盖子闻了闻:“哎,真有个樱桃味啊。” “这个不好。”许苡仁瞥了一眼,“香味都是香精弄的,肠道受不了。” 李超越随口说:“这添加的香精也是食品级的吧?” 许苡仁从他手里一把抽了出来:“你还想吃?” “嚯,”李超越看了看空了的手心,“许哥,你手劲儿好大,别给人家捏坏了啊,那就拿你拿的那个吧。” “一共117元,这盒是这个的赠品。”收银小哥指了指润滑剂,拿了一盒安全套放在了袋子里,“请问刷卡还是现金?” “刷卡。”许苡仁自然地付了账,把袋子递给李超越,“回去吧。” 到了楼下,李超越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哦,都十二点了。许哥,你明天还上班吗?” “我哪天不上班?”许苡仁淡淡地答道,“7x12小时,几乎全年无休。” “这么忙啊,幸亏我没当医生……对了,许哥,我换了校区之后,后几年你都是自己住的吗?” 不然呢?还有谁? 寝室里一共六个人。 林琅自不必说,娇生惯养,身金体贵,冬天要吃冒烟的夏天要吃冰镇的,没有十个人伺候不了他。大一一结束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住了,听说他在学校附近的高级住宅小区有栋别墅,进出都是豪车的那种。 另一个是童话,大一上学期就申请了走读,发展副业赚钱去了。 其余两人耐热性太差,受不了寝室没有空调,愉快地出去合租了公寓,只有暴雨暴雪路不好走的时候才回宿舍住住。听说房子条件不错,还邀请了许苡仁和李超越合租,但是因为上课不太方便所以他俩拒绝了。 整个大二几乎都只有许苡仁和李超越住在寝室里。 许苡仁是有家不想回。他父亲的爱好之一就是拿“别人家的孩子”跟许苡仁对比,任他的心理素质再好,听多了也难免不舒服,前面十几年是不得不听了过来,好不容易住校了,有了躲的地方,许苡仁就更不愿意回去听了。 李超越则是家在外地,没地方可去,所以二人一对就是对了整整一年的大眼小眼。 直到李超越转系已经走了一段时间,许苡仁才反应过来:以后他出门必须要带钥匙了。 其他四人虽然不住,但是住宿费交了,床位还保留着。如果学校安排新的学生住进来,那就只能住李超越原来的床位了。 真担心来个不讲卫生的和他住对头床啊——许苡仁从小就受母亲影响,多多少少有点洁癖。 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床位是李超越住过的。 至于路过露天篮球场的时候传来尖叫声,多看一眼也是全人类都会有的正常反应。 一个人住一整间寝室,这不是每个住校生的梦想吗?没人打扰休息,没人污染空气,没人早晨起来抢厕所。 “嗯。自己住。”许苡仁说,“没人打呼噜了。” 李超越“嘁”了一声:“你嫌我啊?是没人吵你了,可也没人陪你半夜唠嗑了呀。哎,你有没有偷偷带女朋友回去?你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许苡仁想也不想地答道:“没有女朋友,以前没时间谈。” “那现在呢?你和那个周蕾,怎么样了?” 许苡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更没时间了。你以为都跟见你一样?晚上十点多见面,扯淡扯到一两点?哪个女的能受得了这么约会?和周蕾就上次遇见你的时候见了一面,到现在都没再见过。上去吧,再不睡觉天都亮了。” “哦,是啊,天都快亮了。”李超越象征性地抬起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天空,“要不你别走了,今天住我这吧,这回你睡床,我睡地。” 许苡仁看看超市的便利袋,又看看他。 李超越绷不住了:“正好,顺便来给我技术指导一下。” 第13章 李超越洗完澡回来准备摆好姿势,问:“许哥,你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吧?” “不会。”许苡仁平静回答,“很正常,好奇心理。尤其是你,白天探索宇宙的奥秘,晚上回来探索一下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超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觉得忍不了了:“苹果好吃吗,许哥?” 许苡仁坐在床边一把转椅上悠闲地晃了晃,又啃了一口:“好吃,脆甜的。这个姿势可以了,脱吧。” “我这儿正要那什么呢……你就不能等会儿再吃?”李超越满头黑线,“人家都是啪啪啪,你这咔擦咔擦咔嚓。” “我是来授人以渔的,主要是你自己操作。”许苡仁的良心丝毫没有受到谴责的痕迹,继续细嚼慢咽着,“我们院的技术指导一般都不亲自干活,看我们干活的时候他们就喝茶。” 李超越崩溃:“……那你也静静地喝点茶行吗?客厅饮水机里有水,桌上有杯子。” “行。”许苡仁把吃完的苹果核丢到了垃圾箱,又把杯子拿到厨房刷了一遍,从善如流地接了水回来。 一进屋,看到李超越已经把裤子从内到外褪到小腿上,上身穿着一件背心,正跪在床上看润滑剂的说明。 房间不大,关着窗户,室内似乎空气流通不畅。 “次啦——”一声,李超越撕开了润滑剂上的密封包装。 这刺耳的一声,像水手一出船舱猛然发现前方海面巨浪滔天,回首岸边已远,一时间风雨飘摇——许苡仁觉得有什么东西也被一起撕裂了,友谊的小船呼之欲翻。 李超越挤了一点在手上,用手指捻了捻,“好滑啊。”又回头问他,“倒多少?这些?” 半新不旧的空调正在努力地制冷着,可正对着许苡仁吹的冷风也没能把他降温成功——尤其是手心愈来愈热。 许苡仁走上前,拿过润滑剂,狠狠按了一下瓶口的下压嘴,挤了一堆在李超越的手里:“涂在手指上,我扶着你的手找。” 接下来许苡仁跟现场教学一样,用润滑剂的瓶子在他股沟上点了点:“这里,纵向按摩一会儿……按摩是为了放松,你这越按越紧张。一指的直径括约肌绝对是能容纳的,只要你放松了就不会疼……得了,我来吧,你学着点。然后……” 他又用瓶子压嘴点了点,“没入半个指肚的时候停留一会儿,适应了再往里送。回想一下解剖课,你就知道往哪使劲儿了。” “……疼。”李超越闷哼声从枕头里传来。 许苡仁举起他的手看了看:“疼是因为你指甲没修利索,先拆个套,戴在手指上。” “套在袋子里,你帮我拿一下。”李超越指了指门外。 许苡仁的小洁癖并不是完全不能和别人分享食物和水的那种,而是有选择性的。如果这个人受到他的认可,那么他还是不介意同喝一瓶水或者互相使用对方的东西的,与卫生水平没有必然关系。 这种选择性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个“集合”,能在此之中的都是他不当外人的,其中当然包括哪怕大汗淋漓的李超越,却不包括精雕细琢的林琅。 以前住在一个寝室的时候两个人没少互相用过对方的东西,所以许苡仁一直觉得他之于李超越,应该也是一个比较靠近中心的集合,直到他今天知道李超越和林琅之间曾经发生的事,他对于“在李超越心中到底谁离他比较近”这个问题开始有了不确定的想法,直到这一刻—— 至少他可以肯定,别人绝对没有一进门就见到李超越跪在床上,自己用手指试图挤进一个并不是入口的地方。 虽然这是一个不怎么登得上台面的“条件”,但是这个“集合”内至少只有他和李超越自己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蒙住了许苡仁的医者仁心,他上前抓住李超越的手,用了点力气将整个手指缓缓一推到底:“深呼吸。” 李超越对自己倒是怜香惜玉:“哎哎哎哎——许哥许哥,你慢点……”他出于本能地想把手指退出来一点,“你怎么一点都不温柔了。” 许苡仁又把他按了进去:“我对病床上的人才温柔。你这不是病床,条件反射的必要条件没了。进去,腰趴下,你手指不全进去等会儿肯定摸不着……嗯,手腕翻过来,指腹朝下,找吧。” 李超越笨手笨脚地找了一会儿,抱怨道:“哎呀,这……在哪儿啊?你拿手机给我搜个挂图来我看着找。” 许苡仁:“还用不用给你准备个内窥镜?” “你拿来我也不会用啊。”李超越被揶揄得尴尬至极,把手指抽了出来,“算了算了,不找了。” 手指抽出的一瞬间,发出小小的“噗”的一声水声。 许苡仁的脚底一麻。 他拆开手里的方形小包装,沉声道:“我给你找。” 因为青春发育时期打篮球的关系,李超越的手指关节略有些粗大,而许苡仁则是典型拿笔拿手术刀的手,十指灵活修长,再加上润滑和安全套的减阻,没费什么力气就从已经被撑开的地方伸了进去。 安全套远不如橡胶手套包裹得紧实,触感没有那么明显。 他试探着摸索了几下:“这里,感觉到了吗,手指摸上去的时候会觉得有一点硬,没病的话能摸到中间有一条中沟。” “啊——”随着他微一用力,李超越明显是有反应了,“许哥,我能不能趴下,腿好麻。” “……趴吧,慢点。” 李超越缓缓地伸直一条腿,侧身躺在床上:“你给我揉一下呗。” 许苡仁算是知道自己今晚的借住费是怎么交的了——他的“授人以渔”之行最终还是变成了“授人以鱼”。 他把脸转向一边,尽量不依靠居高临下的优势窥探突破草丛的“瞭望塔”,仅凭着手感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肠壁按摩那个腺体。 人类的本能使得第一次取液时因为未知而感到紧张,第二次就开始从中找到乐趣了。李超越手也没闲着,起初隐晦地抚慰一下自己,慢慢地就不能停止了。尤其是沾满润滑剂的手和身体接触,彻底湿润包裹后带来了比平时更刺激的感受。 看到手臂的起伏以及听着响动就知道躺着的人在做什么,许苡仁默不作声地给他从旁边拉过来毛巾被盖住半身,以示避嫌。 随着手上运动的进行,李超越的身体不自觉地有些蜷起,许苡仁明显感受到包裹手指的柔软肠肉更多了,他刚要出言提醒,却听得李超越不自然地说道:“许哥……许哥,别停……” 许苡仁一惊,手指上的动作一下就停了。 李超越还在闭着眼,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额上渗出洗洗的汗珠,继续喊着:“许哥……别停啊……许苡仁,你大爷的……” 这种时候叫一个人的名字,有可能意味着什么,许苡仁并不陌生,他慢慢地把手指退了出来,摘下上面的橡胶圈。 出门的时候他把卧室房门轻轻地掩上,但是从李超越沉浸的程度来看,他离开好像也没什么影响了。 用自来水管的冷水洗手洗脸,脑部供氧被迫减少后清醒了一点,有什么些微的绮念也荡然无存了。 转系之后虽然分别在不同的校区,但是各种网络联系方式上二人还是经常能聊得上话。从李超越经常更换的签名甚至合影头像可以看出,他在那边受欢迎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到了谈及婚嫁的程度。 那好像是一个家庭条件和自身条件都非常不错的女生,当时周围一边读研一边领证结婚的也有几对,受到氛围感染,加之李超越确实是一支潜力股,二人一拍即合准备先把证领了。 但是一旦谈婚论嫁,承诺就不能像是空中楼阁,必须落到实处。 李超越一穷二白得整天口袋里就是全部身家,面对准岳父岳母的要求什么都答应了,包括以后孩子姓氏这种“入赘”的条件,唯独不能接受的是女方家长提出毕业后安排的工作。 一来二去,不但被人认为是“不识好歹”,连那女生也渐渐开始怀疑两个人的感情能否经得住现实的考验。 直到某一次深夜许苡仁当了一回树洞,分享了李超越在“组建家庭”和“追求梦想”中的犹豫不决,昧着良心给他提了“家庭什么时候都能组建”的意见之后,好像就没再见他换过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忧伤签名。 当然,他并不觉得他做错了。 许苡仁看了看洗手池边挂着的毛巾,最终还是抽了几张纸巾擦干了脸。 再回到卧室,李超越已经进入了半休眠状态,迷迷糊糊地打了个招呼:“橱子里有被子。” “不用了,我回家。还要回去拿点明天用的东西。”许苡仁从桌上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忍不住又婆妈了一句,“别老弄这个,等你老了就知道厉害了。” 接着,他从床上捡起润滑剂,盖好盖子,放在了床头柜上——一如当年他把那瓶小小的、没拆封的妥布霉素滴眼液,放在李超越空了的床位木板上。 小心翼翼,像是一个不能昭告天下的仪式。 第14章 没什么事的时候许苡仁的生物钟还算正常,但如果前一晚睡得太晚,他一般就会定个闹钟。 铃声就是最老式的座机电话铃声——他一听见这个声音就全身神经紧张,觉得是值班室的电铃响。 第二天他被古老的“铃铃铃铃,铃铃铃铃”叫醒,提前避开早高峰到了医院。 还没交班的卢大夫正在值班室喝着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粥。 许苡仁觉得新鲜:“师兄,今天奔小康了?” 卢川叹了口气:“我和你一样还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这是林主任点的资本主义外卖,不过刚送到他就被人叫走了,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赏给我喝了。” “林主任?”许苡仁问,“他晚上没走吗?” 师兄咂着嘴品了品粥里的海参:“你不知道吗?他这几天一直都住在医院靠着。刚才他那个被连捅十八刀的病人又快不行了,抢救去了。唉,不是我说啊,我看这回够呛,谁的心脏切八瓣再缝起来还能好用的啊。” 在没看手术记录之前,许苡仁大概会做出和师兄一样的判断,可现在他更希望,甚至是相信林琅能把人救回来。 那是一个代表奇迹的高度。 这种时候就觉得他敬爱的师兄乌鸦嘴十分碍眼了。 许苡仁:“师兄,你怎么还不下班。” 查完房听说是病人还剩最后一口气又被抢救回来了,不过还没脱离危险。 许苡仁特地搓了搓脸,活络了下面瘫的表情,准备找林琅道歉,但是值班室的小床上还是只躺着林琅那只超大号的平板电脑。 在病区逛了一会儿,他拉住走廊里经过的一个小护士问:“百寻的林主任还没回来吗?” 小护士撅起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许大夫,你还不知道啊?刚才来了一大群医闹,把icu那层楼刚下电梯的那道玻璃门都打破了,林主任胳膊受伤啦。” 许苡仁皱眉:“他怎么会在那?” “好像是路过吧。那几个医闹逮着谁就不放,抓着好几个护士和医生让院领导出来给个‘说法’,林主任过去拉开他们,就被钢管打到了,后来保安才上来的。听说林主任好厉害,一个人拦住他们四五个人呐。” 林琅能打,他是知道的。 那年童话参加了一个比赛,在相隔不远的一所艺术院校举行,他们几个作为室友当然抽出时间去捧场了。 童话发挥的很不错,连唱带跳的居然有点明星范儿,把艺校的那几个选手都比了下去。评委给出的成绩也很高,他们几个盘算了下都觉得不是冠军也能是亚军,奖金肯定没跑了。谁知道童话刚下场,他们身后一排座位的人就开始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大意是一个医学院的凭什么能拿这么高的分,肯定是有黑幕,这些评委又不缺钱,指不定是怎么贿赂的之类。 许苡仁听了非常生气,心想难道你们是聋了吗?唱的好赖还听不出来?正准备跟他们理论,被林琅一把按了下来。 当时林琅静静地转头看了一圈,那些说闲话的人还嚼舌根嚼得如火如荼没有察觉到。 散场之后,林琅难得的没有嫌热嫌挤第一个跑出去,反而在人群后忽然说了一句:“你们先走吧。” 许苡仁和李超越对视一眼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怕他吃亏,没有走远,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对方好像也是一个寝室的,几个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走着。走到人少的一条小路上的时候,林琅忽然上前拍了拍一个人的肩膀,在那人回头的一瞬间一拳就把人放倒在地。 李超越和许苡仁都吓了一跳,他们两个好学生什么时候看过这种现场斗殴的画面?赶紧上去帮忙。 剩下的几个人立刻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的要按住林琅,没想到林琅看着瘦瘦弱弱的,打起架来力气大得惊人,还不等许苡仁和李超越出手,就把几个人撂倒了一地,爬都爬不起来。瞥了一眼他们二人,说了一句:“跑。” 他们俩故作镇定地出了艺校的大门,李超越停下脚步问了一句:“刚才林琅是一个打了六个吗?” 许苡仁回忆了一下:“看起来是的。” 李超越自言自语:“这好像有点反科学。” 许苡仁点了点头:“听起来是的。” 李超越望天:“我觉得刚才地上有一个人鼻子好像歪了,这搞不好不是民事案件,是刑事案件。” 许苡仁:“有吗?天太黑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哈哈哈哈哈,”李超越大笑了两声:“许哥,有你的。” 但是这次不一样,有些“医闹”是半职业化的,游手好闲就指着在医院闹事讹钱,肯定是有备而来,外科医生的手有一点伤口都不能上手术,更何况是被钢管打了一下? 许苡仁问小护士:“林主任现在在哪?” “不太清楚呀。”小护士想了想,“刚才路主任过去看他,听说带他去拍片子了,要不你给骨科打个电话问问?” 许苡仁回到值班室,刚拿起电话,就听到里屋传来说话声。 “说了没事,他们大惊小怪的。拍什么拍啊,烦死了。开你的会吧,拜拜拜拜。” 许苡仁敲了敲门走进去:“林主任,你受伤了吗?” “哦。”林琅又架起了他的平板电脑开始看综艺,指了指对面桌子,“帮我把葡萄端过来。” 许苡仁回头一看,背后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十足林琅式的精美五彩琉璃大碗,里面盛着洗好的葡萄。 他把碗递了过去:“对不起,我为我那天说的话道歉。关于手术的事情。” 林琅吃着葡萄的动作一停,抬起金贵的眼皮扫了他一眼:“哦,没事,算了。” 许苡仁看了看他的胳膊,一只手在揪葡萄,一只手在屏幕上划动着,看不出哪边受伤了,就问,“听说你是被钢管打的,伤的严重吗?别硬撑。万一是骨裂呢,还是去拍下片子吧。” “许苡仁啊。”林琅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我发现你怎么这么娘啊?是不是男人?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帮我把那包桃子倒出来,抽屉里有碗。你要是有空就帮我洗洗,要是没空就帮我出去叫个百寻的人来洗洗,谢谢。” 许苡仁:“……” 他考虑了一下自己毕竟是来道歉的,本来就空着手,光用嘴说说好像是有点过不去,何况林琅平时作风也是这样,并不一定是故意要他难看,只好端着碗出去帮他洗了。 果然,林琅接过来的时候拿起一个看了看,似乎还有点欢喜,表扬道:“洗的真干净!” 许苡仁:“……你休息吧,我出去了。” “喂。”林琅叫住他,“许苡仁,你眼睛怎么了?” 许苡仁回头看了看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眼白靠近眼底的地方有些红血丝,黑眼圈和眼袋也很明显。 “可能是晚上没休息好。” 岂止是没休息好,根本就是一闭上眼就想起来李超越,他即将达到顶峰时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和急切的喘息像被存进了海螺里,不断地在耳边回响。 最后彻夜未眠,闹钟一响就爬起来了。 林琅轻嗤了一声:“趁早查查血去吧。” 许苡仁:“……” 这是林琅对他唠叨他、让他拍片子的反击吗? 你这么幼稚你们院长知道吗? 好在这一天除了医闹事件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下午许苡仁按部就班地叮嘱完一圈之后就回家了,从晚上八点一觉睡到了次日六点。 他毫不意外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那是五六月份,草长莺飞,阳光煦暖,在五楼宿舍窗口都能闻得到风里的花香味,实在是他们学院那个山头上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有一天,许苡仁拎着水壶回了宿舍,看到李超越正在晒被子。 楼下也有专供学生晒被子的一排支架,但是他们学校发的被褥是粉红色的,每次抱着出去晒都有种异样的感觉,更何况大家的被褥都一样特别容易拿混,于是他们就经常用简易的方法晒——直接打开窗户,把被子搭在窗台上晒。 这项操作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能离开人。只要一会儿没人看着,就会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椿象——也就是俗称的“放屁虫”落在上面。那么大的虫子自然是不会在被子上呆久的,但是一旦对着你的被子放个屁,太空棉就充分吸收那股味道,几个星期都散不了。 许苡仁回去的时候,李超越正趴在窗台上“守护”着自己的被子,头伸出窗外,一边抽着烟一边和其他宿舍的“同行”聊着天。 梦里的场景连同外面的天色都没有变,他甚至还能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花香。唯一变了的是,那人身上什么都没穿。 一回头看到他回来,李超越对他招了招手,说:“许哥,你过来。” 许苡仁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贴着他站在了他的身后,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搭在了他结实的臀部上。 李超越第6肋以上都探到了窗外,身体几乎形成了一个折弯的直角,他拉着许苡仁的手向自己的身后摸去。 许苡仁手指刚一触及,就知道那里经过了充分的润滑和扩张,湿软得不像话,像是勾引着他的手指向内探索。比之更不像话的是他自己的胀痛,似乎腰带和牛仔裤都成了束缚人类进步的桎梏。 梦里的他好像也知道这只是个不像话的梦,于是毫不犹豫地就着这个姿势挺身进入,运动之间,李超越背上清晰的肌肉和汗珠、以及呼唤他名字和喘息的声音就像是昨夜的翻版,许苡仁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是记挂当年那一幕记挂了很久,终于在昨夜完成了相应的素材收集,于是迫不及待地在梦里开始合成和渲染。 一番冲刺过后,他从李超越体内退了出来。 他应该是没有弯腰或者做其他动作的,不知怎么,视角就切换了,他看到白色的液体顺着李超越的大腿内侧缓缓流了出来。 第15章 梦是人的大脑对残存刺激的一种整理,据说纯粹的梦应该醒来的时候什么情节都不记得了,而越是潜意识主导下产生的梦境,醒来的时候记得的部分也就越多。 很不幸,许苡仁简直什么都记得。 粉红色的被褥,绿色的纱窗,阳台白色的瓷砖,楼下开着小白花的大树,风里清香的味道,还有李超越皮肤的触感和身体的撞击。 许苡仁沮丧地干搓了几下脸,对于自己丧心病狂在梦里上兄弟的行径感到悲哀。 把床单和被罩丢进了洗衣机里,他才看到手机上错过的短信。 要是有正事的话,找许苡仁的人通常会选择电话而不是信息,所以他的信息提示音调成了一个非常没有存在感的冒泡声,除非晚上睡得特别浅,基本上是听不到的。 草莓发来短信:“师兄,今天是你值班咩?我来探班啦!” 隔了一会儿又发了一条:“哎呀,师兄你换班啦!我本来给你做了夜宵,送给你们办公室的另一位师兄吃啦!你记得帮我收一下饭盒好吗,谢谢谢谢!” 最后一条:“师兄,我到家啦,祝你好梦,晚安。” 本来许苡仁一周有两天是夜班的,但是因为师兄之前有一天有事,所以二人当周换了一下夜班,这么说,卢川继早晨吃了林琅的海鲜粥之后……晚上又吃了他的夜宵? 一到医院,林琅就拎着一个足足2.5l容量的小熊保温饭盒走了过来:“昨天妹子给你的,饭盒我已经叫人刷过了。” 许苡仁:“……” 林琅面不改色:“她问你在不在,我说你走了。她就给我了。” 许苡仁:“……她就这么给你了?” 林琅好像刚想起来什么,“哦”了一声,补充道:“我说我是你大学同学兼室友,现在是同行兼临时同事,你这做的是什么好香啊,拿回去就凉了吧,女孩子晚上吃太多不利于保持身材。她就给我了。” 许苡仁:“……哦。” “做的是可乐鸡翅和葡萄鸡丁,还有玉米羹。”林琅放下饭盒又加了一句,“不错。” “什么不错?”许苡仁问。 已经受贿的林琅提出了没有公正力的第三方意见:“饭做得也不错,人也不错。” 虽然不是他自己吃的,但是毕竟人家姑娘做了饭亲自大半夜的来探班,而且饭本身确实在附院被吃掉了。 许苡仁觉得出于心意和礼数都应该请回去。 许苡仁把地点选在一家高档的西餐厅,周蕾穿了一件大方漂亮的连衣裙赴约。 吃完饭后,她吐了吐舌头做个俏皮的鬼脸:“师兄,谢谢你的晚餐,这里太贵啦。” “没关系。”许苡仁说,“以后不要晚上去送饭了,路上不安全。我饿了可以自己叫外卖的。” “那白天可以送吗?”周蕾问,“我们是白夜休的班,以后我可以白天去吗?这一餐太破费了,我要送十次‘外卖’才能补得回来呢。” 周蕾住的地方离许苡仁工作的医院就算是夜里不堵车的情况下也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更不用说再加上做饭的时间了。这种“外卖”吃的早已不是饭菜本身的价格。 上次和周蕾出来吃饭看电影,许苡仁还能当作朋友之间的一次正常交往,但这次在对方如此认真的情况下再装傻,不光对对方的心意是一种践踏,许苡仁更看不起自己的怯懦。 “周蕾。”许苡仁喝了口柠檬水,正色道,“有些事我想跟你说。” 草莓刚才还笑嘻嘻的表情一下就垮了,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并不是因为你哪里不好,恰恰相反,正因为你善良、温柔,而且正是最好的年纪,我才更要早点跟你说清楚,希望现在还不晚,没有耽误你。”许苡仁说,“我不能和你做男女朋友。但如果你愿意和我成为普通朋友,或者是要好的朋友,我非常乐意。” 周蕾像霜打的小茄子一样蔫蔫的:“师兄,能问下为什么吗?” 许苡仁沉默了片刻,答道:“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 出了餐厅,周蕾坚持不让许苡仁送回去。 许苡仁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去一段之后脱下了高跟鞋,就那么光着脚在大马路上继续走着。这别说许苡仁就是罪魁祸首了,任何一个认识的人都不能放心得下。 他追了上去,发现周蕾已经泪流满面。 周蕾用手背擦了擦脸:“许师兄,我没事的。” 许苡仁无奈:“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以后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了,但是今天不行,你现在没事,这么走下去肯定会有事。跟我上车,至少送你回去。” “真的不用了,我就是想散散心,等会儿走累了自己会打车的。师兄,你回去吧,既然这么讨厌我,就别跟着我了。” 许苡仁词穷:“……谁说我讨厌你了?” 周蕾委屈地一扁嘴:“你拒绝我连个理由都懒得想,这不就是很讨厌我吗?” “真讨厌你我就不会请你吃饭了。”许苡仁解开衬衣袖口的衣扣,挽起袖子,“你这样走夜路,明摆着就是给犯罪贩子可乘之机,你猜等会儿是会碰到劫财还是劫色的?遇到劫财的,抢了你的包和手机就走,你光着脚追都追不上;遇到劫色的,你这裙子,太方便对方作案了。跟不跟我上车?你不自己上车我只能动手了。” 周蕾被他说得一阵打怵,抹了抹脸,把化的淡妆都擦花了:“师兄,我上车就是了。” 一路上周蕾还抽抽搭搭的,擤鼻涕的纸丢了一车厢,许苡仁也没来得及想起来他的洁癖,安慰道:“别哭了,再哭你明天怎么上班?想想你的眼霜。” 不说不要紧,一说这个,周蕾哭得更厉害了。 许苡仁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问:“又怎么了?” 周蕾捂着脸哭得无比伤心:“不关你的事,师兄,真的,不怪你。我是觉得我自己没本事,我对不起我的眼霜、面膜、粉底、隔离、眼影、口红,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拒绝了,甚至没能给它们一个交代……我对不起它们的努力……” 许苡仁:“……那我给你个交代,你别哭了,行吗?” 周蕾马上就不哭了,转头看向他:“师兄,你说吧。” “其实我心里有一个人。”许苡仁放慢了车速,边回忆边说,“也说不上是喜欢,但就是经常会想起来。尤其是我在和别人交往的时候,不管是同事还是朋友,甚至是不认识的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别人和他放在一起比较。” “在你心里谁都比不过他吗?”周蕾哀怨地问,“这还不叫喜欢?师兄,你交代也认真一点吧。” “真不是‘喜欢’,只是容易注意到他。”许苡仁苦笑一声,“当然有人比得过,而且很多很多,但是就算别人比他好,我一有时间还是会想起来他。他本身也非常优秀,读书的时候学习拔尖,工作了之后成绩不错,喜欢运动,篮球打得尤其好。” 周蕾咬着指甲,有点不甘心:“原来师兄你喜欢打篮球啊,其实我也会一点……” 许苡仁笑了笑:“也是好到能打全国联赛的水平吗?” 周蕾惊讶地问:“全国联赛?你说的是cba吗?” “嗯,他曾经有机会去的。”许苡仁说,“不过他拒绝了。” “你说cba?”周蕾又擤了下鼻涕,努力让自己每个字都说清楚,“师兄,你喜欢的人是男的?” “呲——” 许苡仁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还好车速不快。 “师兄,真的是男的啊?”周蕾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将脆弱的少女心泪水蒸发殆尽,“是不是啊师兄,你说话啊?” 许苡仁抬起眼镜揉了揉鼻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周蕾已经开始分析了:“他知道你喜欢他吗?他是弯的吗?你跟家里出柜了吗?不对,你肯定没跟老师说,我还听说老师要给你介绍对象来着,师兄,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说啊?” 许苡仁无语:“……他不弯,我也不弯。出什么柜,我只是还没调整好心态。” “你这还不弯啊师兄?不要骗自己了。”周蕾痛心疾首地教育他,“喜欢就去告白嘛,不要白白把青春耽误了呀,我已经不怪你了,你看我都没哭了。你去追求真爱吧!” “就算我待定,他也不弯啊。”许苡仁解释道,“他以前有过女朋友,两个人还差点结婚了。” 周蕾做了个折断的动作,坚定道:“掰弯他。”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这怎么掰?” 许苡仁这才发现周蕾对“业务”和“流程”都非常熟悉,已经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交浅言深了,哭笑不得地说,“况且,我掰弯他干什么?这根本不是‘喜欢’,我也从来没想过跟他说这事。他现在发展的很好,以后也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我自己没有整理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让别人感到困扰。” 这种一个人默默承受的即视感……许苡仁的形象在周蕾脑海中一下就苦情了起来,她同情地说:“师兄,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路边有一家进口零食的小店,快打烊了,小老板正在盘着货。窗边的橱窗里放了一排透明的玻璃罐,里面是一颗颗五彩亮纸包裹的糖果。 许苡仁问:“你们上班的时候,口袋里会放糖吗?” 周蕾摇头:“不会,以前出过事故,现在就算是儿科的护士也不敢随便给小朋友吃糖和水果了。真的有病人需要补充糖分的话,开瓶葡萄糖喝下去更快。” 原来儿科也没有拿糖止痛的了啊。 许苡仁熄了火下车:“走,先支付你‘封口费’。” 第16章 又过了十多天,林琅那个被“连捅十八刀”的病人居然能出icu了,决定转回百寻总院继续治疗。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转院的这天,路主任带着心外科当班的一众医生护士出来送别,百寻总院的人也表达了一番感激关照殷殷之情,而人群之中唯独不见林琅的踪影。 据目睹了事发经过的师兄说,林主任在听说允许转院的那一瞬间,立刻就从休息室的床上跳起来开车跑回家去了——毕竟其他医护人员都有人轮班替岗,他是这一个多月来唯一一个寸步不离地靠在医院的人。 八月十五中秋节,医院象征性地安排了个轮班,意思是:让你们休息下,别跑远。 要是小事,那就要回来临时顶个岗,要是大事,主任级的都回来了你还能不回来? 许苡仁轮了一个中秋节当晚的夜班。好在他本来也没什么野路子的计划,准备回去先睡上一夜一天,中秋节当天在家宴上出现一下,亲戚朋友面前走个过场,万事大吉。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微乎其微的一个冒泡声:“许哥,过节好!出来聚聚吗?” 看到这几个字的一瞬间,在忙碌工作中被刻意渐忘的那一夜的情情景景倏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连同着那个如临其境的梦,还有低低的喘息声和呼喊。 像是夏天的夜晚空中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一个信号之后必须在脑海中下一场倾盆大雨,否则无法告慰这个惊天的开头。 骗人容易,骗自己也容易,骗仪器却难。 许苡仁闭上眼,靠在转椅背上平静了许久,才将血压和心跳恢复到正常值。 这些年被他在心中冠以各种名号的两人之间的关系:朋友、同学、同校、室友等等,那天在周蕾的一再追问之下逐渐分崩离析。 “师兄,怎么办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白啊?” 周蕾好像自从知道了许苡仁的秘/密之后,变得比他还关心事态走向。 许苡仁猝不及防意外收获了一个如此贴心的闺蜜,略有些惆怅,道:“不怎么办,永远不说。” 就做最普通的朋友,狐朋狗友也行。 偶尔联系,出来聚聚,吃吃喝喝,聊聊天。 或者不聚也行。 有些东西就算放在心底,也没关系。 许苡仁隔了很久才回复了意味不明的几个字:在上班。 然而李超越已经放假了,逛着大街就逛到了附院,把人堵了个正着,一直看着他换了衣服下班打卡。 许苡仁以生、冷、辣为由拒绝了李超越的多个提议,最终折中选了一家火锅店,连锅底都要了清汤的,上面飘着寂寞的葱段和枸杞大枣。 正逢节假日,大厅里的人多得不得了,嘈嘈杂杂的,两个人坐在对面都有点听不清对方说话,李超越干脆端着餐具蹦到了许苡仁身旁的位置:“许哥,我是说,这太淡了,没法吃啊,我能拿点儿辣子吗?” 许苡仁第一反应就想问,你不便秘了?不怕痔疮了?转而又一想,大过节的,正吃着饭,这也太煞风景了。何况,什么叫“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就应该是“你只要不在我面前休克,我就应该可着劲儿的怂恿你作”。 饭吃到一半,许苡仁的电话响了。他一听到这个铃声就浑身紧张,看也没看屏幕就接了起来。 “苡仁啊。” 许苡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妈。” “明天中秋节,你们放假了吗?还回来吗?” “回,明天下午就回去,晚上值班。” “好,那我和你爸明天都在家等你。你现在在哪儿呢?听着这么吵呀?” 许苡仁看了一眼身边凑过来听电话的某人:“我和以前同学在外面吃个饭。” “好好,那你注意安全,要是喝了酒就别开车。对了,你爸的一个朋友明天来家里坐坐,他女儿啊,今年刚大学毕业,你正好回来跟她聊聊,好不好呀?” 旁边传来许长平的声音:“让他穿精神点!” 许苡仁的妈妈捂住电话筒:“咱儿子什么时候不精神了,看你这话说的!” 在中国大概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会面临到了年龄就被长辈惦记的问题,如果一味的拒绝相亲反而更让家人操心。许苡仁采取的策略是间歇性地见上一两个,等介绍人发现怎么相一个一个不成的时候,最多被人背后说两句闲话就混过去了。 许苡仁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妈,明天见。” “许哥,家里让相亲啊?”李超越一边捞菜一边八卦,“那你上次那个姑娘怎么办?河边那个。” 李超越和周蕾还真是隔空隔墙地互相担心对方,连问的话都一样。怎么办?他都不知道怎么办。 许苡仁:“不怎么办,周蕾只是朋友。” 手机屏幕适时地亮了一下,许苡仁点开一看,是他妈妈给他发来的一张照片。 李超越看了两眼,点头:“这个漂亮,配你啊,许哥。” “你有兴趣吗?”许苡仁吃得索然无味,“明天我要来电话介绍给你吧。” “嗯?”李超越又看了两眼照片,“不会吧,许哥。以我看显微镜多年的功力判断,这个照片不像p过的,是真挺漂亮,哪里不合你的心意了?” 许苡仁随便找了个借口:“太忙了,不想耽误别人。” “别逗了,你们主任,院总,还有一大堆的护士姐姐哪个没结婚啊,就你忙?”李超越促狭道,“还是你需要‘特别长的时间’啊?” 许苡仁只吃菜不说话。 “真的啊许哥?”李超越一脸崇拜,“你多久啊?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 许苡仁喝着水被呛了好大一口。 吃饭没用多长时间,但是吃完饭又听李超越大侃了一通他新公司里风起云涌的宫心计,两人上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许苡仁在心里默默备了个案,这回送完他就走,绝对不上楼,更不会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今天李超越说什么都不好使了,他要是又哪不舒服,直接把人拉到急诊丢下,爱怎么灌怎么取他也绝对不沾手,或者哪怕他自己家现在爆炸了楼塌了,他也不会再去李超越家借宿了。 李超越还从聊天侃大山的兴奋劲儿里没缓出来:“咱去哪儿啊许哥?” ……什么叫“咱”去哪儿? 许苡仁默默地交了停车费,把车开上了出车口:“各回各家,洗脸刷牙。” “哦,好。”李超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你把我放在哪个快捷酒店门口就行了。” 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许苡仁问:“你住酒店干什么?” “我过完节就搬到新公司安排的宿舍去,东西都收拾好了。本来打算今天吃完饭坐个长途汽车直接回老家的,结果一说话忘了看表,过点儿了,现在应该没车了吧。” 许苡仁:“……你怎么不早说?” “多大点事儿啊。哎,前面那个是不是,就那儿吧。”李超越指了指,“靠边一停,把我放下行了。” “许哥,走了啊。明天帮我给叔叔阿姨带个好,节日快乐!”李超越一下车,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露出腰带以上肚脐以下的两块清晰的腹肌,以及朝中缝生长排成一列的体毛…… 许苡仁不注意瞥了一眼就被扑面而来的视觉荷尔蒙刺瞎了双眼,感觉手脚一阵发麻,脖后颤栗,僵硬地偏过头去。 他挥了挥手把人赶进了酒店,然后小心地落下自己这侧的窗户,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双手互相揉搓着试图找回知觉,指节被他掰得“咯咯”作响。 深呼吸,深呼吸就好。 “卡啦——”副驾的门又被拉开了。 许苡仁一个激灵转过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没空房了啊许哥。”李超越一摊手,“你说说现在这些小年轻,一到放个假就出来开房开房,没别的事儿干了吗?你往前开开,前面还有几家。” 一连问了几家,上到三四星级的宾馆,下到各快捷酒店,无一不是客满。李超越长叹一声:“算了,不凑小青年的热闹了,我打个车去洗浴中心对付一晚上吧。” 洗浴中心…… 因为职业接触的关系,许苡仁对无论什么规格和业务范围的洗浴中心之类的场所都相当没有好感。黑灯瞎火的,卫生问题令人堪忧,更何况李超越一个人去——大家都过节,你过我也过,服务员也过,肯定不乏出来赚过节费的服务人士。 许苡仁:“正好我也累了,一块儿去蒸蒸吧。” “哎对了,许哥。”李超越忽然想起来个新茬,“方便去你那住一晚吗?” ……这题他没预习过,超纲了。 李超越很快又自己否定了:“算了,你那肯定是不方便,要不你不会带我转这么大一圈。你别管我了,我还是去洗浴中心吧,什么干不干净的,那么多人住呢,也没见人家住出毛病来……” 许苡仁真想找个棍子敲他一脑袋:“等住出来毛病就晚了!去我家!” 第17章 “随便坐,我收拾一下。” 许苡仁住的地方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他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但是屋里忽然多了个快跟门框一样高的李超越,好像把客厅的灯光都挡得不太亮了,往哪走都有他投下的阴影,存在感比所有家具摞在一起还高。 房间里的日用品一直井井有条,唯一有些凌乱的是随处可见的书籍。 许苡仁有点强迫症,有些书要买上两三本,或是两三个版本的,恨不得每个房间都放一本,包括厕所。想到就随时能看,否则总怀疑自己记错了细节或者漏掉了关键点。 手术室内常用的器械他家里也备了一套,尽管他基本功已经很熟练了,没事儿的时候还是会练一练,只听说过怕手生,没听说过怕手熟的。手术过程虽然不追求快,但是必须得“能快”。 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个玻璃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着一颗颗圆溜溜的糖果。 李超越大大喇喇地往沙发上一躺,掂了掂玻璃瓶:“许哥,这谁的喜糖?” 许苡仁:“你见过送喜糖送这样的?” “哦,对。那是谁给你的?河边的那个?”李超越仔细看了看商标,“还是法国的。” 许苡仁:“我自己买的。”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你会没事儿给自己买这个?”李超越不见外地拔开盖子捏出来一个,拆开丢进嘴里咂了咂味,“我替你感受一下她的心意。” 许苡仁:“……我自己买的。” 李超越:“就是一般的水果糖啊。送巧克力我知道,她送你这个干嘛?” 许苡仁:“……” 许苡仁平时不住的那间卧室被当成了练习室,桌子上摆放着他练手的工具,从止血钳到各种镊子和剪刀一应俱全。有时他自己乍一看都觉得像恐怖电影里的场景,更何况李超越? 他把东西都收进了托盘,找了个抽屉装进去。 李超越在客厅转了一圈,喊了一声,“许哥。” “怎么了?”许苡仁合上抽屉,又到处检查了一下。 “这是什么?”李超越举着一件东西站在门口,“你这什么收藏爱好啊?” 许苡仁觉得一脑门儿都是汗:“……八音盒,怎么了?” 屋里怎么这么热?他转身打开了窗户,秋天的夜风又太凉了,吹得他一个哆嗦。 “我问的是这里面。这是妥布霉素吧?托百士?还是典必殊?别告诉我这八音盒买来就这样。”李超越对着光看了看,“这什么意思,许哥,你长针眼还要纪念一下么?” 说着,他还拧了拧发条。 一松手,八音盒里就传来了《致爱丽丝》的悠扬旋律。该奔跑的小驯鹿按着既定轨道开始欢快地奔跑,该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不要钱似的纷纷扬扬,唯独中间原本是一个芭蕾舞小人原地旋转的地方,现在却被一个撕掉了标签的白色小药瓶所取代,直上直下,连个雪人也不像,实在谈不上什么美感。 那瓶还未拆封就已过期的眼药水,是他无处安放的漫天思绪留下的鸿泥雪爪。 “你才长针眼。”许苡仁把八音盒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我做着玩的,粘的不结实,别捏上半截,可能会漏水。” “没漏啊。”李超越看了看自己两只手一点水没有,感觉上当了:“许哥,能采访一下你把药瓶做进八音盒的心路历程吗?” “闲的没事了你。”许苡仁打发他,“赶紧洗澡去吧,给你挂了个新毛巾在门后。” 李超越心无芥蒂地应了一声:“好嘞,那你别忙活了,我看你床挺大的,咱俩凑一间睡就行了,省得你还要再铺个床……” 夜风吹得许苡仁背后一凉。 他连想,也不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细想。 就算现在两间卧室的其中之一被宇宙黑洞吸进去了,他也绝对不会和李超越住一间呀。 一个寒门学子,能从一座小县城走出来,考进全国一线大学,又进入世界前五百强企业的几率是多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绝对不会让李超越身上有一点儿包袱,是来自他的。 从行为,到想法,都不行。 李超越应该和他的名字一样,展翅翱翔,飞得更高更远,拥有更多更美好的。 “许哥,你床这不挺大的么。”李超越擦着头发倚在门口,“软吗?” 许苡仁:“那你在这屋睡,我去隔壁。” “别别,这不是鸠占鹊巢嘛。我去我去。”李超越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好可怜啊,好久没睡过这么软的大床了啊……” 许苡仁心想,我把这床劈了烧柴也不会让你和我睡一起的。 李超越洗完澡穿的还是来时的衣服,随便他等会儿爱怎么穿还是怎么脱的睡,反正一人一间谁也不碍着谁的事。 许苡仁也去冲了个热水澡,被蒸汽蒸得有点迷迷糊糊。一出来看到客厅地上脚印沾了水变成了一道道的泥印之后,他的强迫症又发作了,拿着拖把轻轻地沾了点水开始擦,尽量不弄出动静。 “许哥。”屋里的人又开始喊他。 许苡仁叹了口气,他还以为李超越睡着了呢,在这儿悄声悄气的。 “怎么了?” 李超越大喊:“这个是什么东西啊?” ……这熊孩子又看到什么幺蛾子了? “又什么是什么?”许苡仁把拖把扔一边,朝李超越房间走了过去,挽起袖子准备好好教育教育他不要乱拿别人家东西。 他猛地一推门,没想到那人就在门口,差点没把门撞到他身上。 李超越的外裤t恤夹克都被脱了个干净,全身上下就剩一点方片布料包裹着关键部位,手里拿着一个20多厘米长的s形金属条问:“许哥,这是干什么的来着?” 许苡仁痛苦地闭了一下眼,一时竟不知是先叫他滚回被子里去还是先问他东西哪来的了。 “你给我提示下,我好像在哪见过。”李超越还端详着,问道,“你提示两个字,我肯定能想起来。” 这东西他不是和器械都一起收起来了吗?怎么会跑李超越手里? 许苡仁扶额:“扩张器。” “啊,对,尿道扩张器。这是男用的还是女用的来着?”李超越自言自语,手指腹摩挲着一端,“这么长,肯定是男用的,这是耻骨弯曲的地方,这头……可以伸进膀胱里吧。” 许苡仁看着他坦然自若站着的样子头疼无比:“你冷不冷,先进被子里去!这个……哪来的?” 李超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奇问道:“你枕头底下啊。许哥,你把这个放枕头底下干嘛?好玩吗?” 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且不说这间屋他根本就不住了,这从床单到枕套到被罩,无一不是他刚从橱子里拿出干净的换上的,怎么可能抖了半天看不到这么明显的东西? 关键是他怎么可能会用这个? “玩个屁,我刚才放抽屉里了,你不拿它能自己跑枕头底下去?”屋里的窗户还开着通风,许苡仁看着都替他觉得冷,“赶紧穿衣服,要不就盖被子,你这要感冒了。” “那也是你没事儿把它放在家我才能看得见的啊。你会用这个吗,许哥?”李超越似乎又萌生了探索自己的兴趣。 许苡仁已经能预测到他说“会”之后的对话,李超越肯定会说“怎么用怎么用”、“教教我教教我”,于是他干脆一把拿了过来:“不会。” “你不会用啊?”李超越意外之后反而来了精神,“我会啊,许哥,你一说扩张器我就想起来怎么用了,我教你啊?” 许苡仁:“……” 李超越开始教育他:“这种能在自己身上实践一下的,就在自己身上试试嘛,再给病人用的时候就能了解病人的感受了。来来,咱俩试试。你去烧点水煮煮,先消个毒。” “不试,不煮,不用你教,睡觉。”许苡仁拿着金属条就要转身出门。 李超越的大长胳膊一把就把门按上了。 他埋怨道:“许哥,你怎么一点探索精神都没有。” 李超越穿着衣服的时候显得高瘦,脱了衣服之后身上肌肉分明得拍张照就可以拿去当挂图……和许苡仁梦里一模一样。 两人面对面,肩肩相距不足50厘米,这么近的距离许苡仁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好像一喘气就会吸入荷尔蒙过量引发昏厥似的。 他把金属条递还给了李超越,真诚地叮嘱他,“你拿去自己探索吧,煮也行,抽屉里也有酒精棉。等会儿出了事直接打120,别喊我。我困了,要睡觉。” 他是真的由心理到生理地感觉到头晕目眩,地球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了。 李超越的手压在门上一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忽然低声说道:“咱俩就纯学术的研究一下不行吗。那我让你练手就是了,不在你身上试,你怕什么?” 怕什么?往外看看吧小伙子,他的天都快要塌了! 许苡仁越来越觉得呼吸困难、交流障碍、意识模糊、呼之不应,再这么下去就要插氧气管了:“我怕我失手打死你。这玩意早就学过了,我还用在你身上试?赶紧给我让开。” “你这不是会嘛!那就让我试试呗,我手很巧的。”李超越更开心了,不知死活地拿着金属条往许苡仁裤腰正中的下方附近戳了一下,“我慢点还不行嘛。” “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主自愿,科学合理’原则?再惹我,我结扎了你。”许苡仁拨开他的手,“起开。” 李超越不屈不挠地尝试着:“许哥……” 客厅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就是最古老的那种座机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一听到这个声音,许苡仁就像冬天在火炉旁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屋门被“砰——”地推开,冷风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回头一看外面的狂风暴雪,顿时就回神清醒了。 “让开!”他一把拍掉李超越横在门前的大长胳膊,拉开了门出去接起了电话。 “喂……好,师兄,我马上回去……好的,马上。” 第18章 “请问哪位是患者家属?” 许苡仁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进行,师兄和助手正在对患者施行抢救,而他担任了手术室外最重要的工种——催费。 他所拿到的病历上显示:患者,男,39岁,钢筋刺伤胸部,伤口流血不止急诊入院。ct结果:心包积液,左胸腔积液,左肺挫伤。呼吸血压等数据还能测得到,比林琅那个病人受的伤轻多了,术前问询也没什么病史过敏史。 不过预交费只交了一千元,这点钱打个麻醉输点血就没了。手术好做,费用难催,尤其是急诊入院的。 “我是!” “我!” 一男一女两个相隔几米而坐的人同时回答。 还好有人积极认领,这就算成功三分之一了。 许苡仁又翻了一下病历:“哪位是赵程的家属?” 那男的立刻坐回去了,对着手机好像是在发微信之类的,嘴里骂骂咧咧,跟全世界都欠他钱一样。 女的这位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连带着许苡仁也莫名觉得自己不受欢迎了。 她问:“大夫,我是赵程的家属,手术怎么样了,他死了没有?” 手术室外是人生百态,生离死别面前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文化程度低的确实会口不择言,倒不一定真的是不怀好意。好在大家都是唯物主义,说话吉不吉利是次要的。 许苡仁只当她是情急之下口无遮拦:“手术还在进行,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你是他的对象吧?刚才交的一千不够,现在这里暂时不需要你签意愿书,你看趁这会儿去取点钱,先把费用交一下,直接刷卡也可以。” 这位患者家属看起来是接到通知后匆忙套了件衣服赶来医院的,不过从衣着首饰到发型气色上看,应该不至于拿不出手术费。 女人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恶心死我了,快死了还要花我们娘俩儿的钱,他怎么不直接被捅死算了,还抢救干什么……大夫,要交多少钱?” “……”许苡仁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板一眼地算了下,“手术这边起码要八千,还有后续的用药和住院,你先交一万吧。” 他有点替师兄担心,这家属的语气到底是“关心的责难”还是“责难的责难”? 要知道,如果患者怎么都不肯拿钱甚至情况稳定点了就卷铺盖逃走、又没有固定单位可做思想工作的话,万把块钱医院不至于打官司,那就要主治医师自掏腰包补一部分,全科室再共掏腰包补一部分。 本来他打算动员家属先交一万五的,看样子只能先划拉一点是一点了。 “大夫!”许苡仁一个不注意,那女人忽然扑上来扒住了他的文件夹,压低了声音:“我给你十万,你给我把他‘阉’了,就说是被钢筋捅坏了,不能用了你们才摘除的,你拿个意愿书来我签字,出了事算我的,和你们医院没关系。” 摘除……别管她是想摘哪儿,是个男人听了都觉得身下一痛。 许苡仁本能地往后一退:“抱歉,我这里只负责心胸外伤抢救,你说的那个手术我们这不管做……” 女人还想再拉着他说些什么,这时,又来了一个整形外科的同事:“请问哪位是张丽丽的家属?” “我是!”坐在一边的男人黑着脸应答了一声。 赵程的妻子立刻调转了目标,叉着腰开始对着那男人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还好意思来医院,管好你们家那个浪蹄子小贱/货,整天出来勾三搭四,以后浸猪笼下地狱,破了相正好,让她丢人现眼……” 张丽丽的丈夫也不甘示弱回以嘴仗,顿时急诊室大厅像街口菜市场一样你来我往,祖宗八辈。 门口的保安赶紧过来提醒他们医院保持安静,否则就要报警也无果。 许苡仁和整形外科的小医生并肩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两人争吵,小医生也是身负“重任”,不甘心地说了一句:“先生,你看是不是先……” 最终两位家属被赶出了医院到外面争吵,许苡仁和整形科的小医生也没催来钱。不过好在女方没有生命危险,手术不急着做,可以等预交费到位了再安排,眼下还是许苡仁这个更急一点儿。 直到手术做完,患者脱离危险,师兄急慌慌地出来问,“手术费交了没?” 许苡仁摇摇头:“没有,还在外面吵着架呢,根本插不上话。是因为什么受伤的?” 师兄四下看了一眼,低声说:“车震。没拉手刹,倒滑下坡翻车了。” 许苡仁:“……” 师兄补充道:“关键还不是一对儿,是婚外情。结果撞歪了围栏,一个钢筋插胸,一个插脸。这偷个腥偷进医院来的……唉,我就觉得这钱不好要,尤其是我做的那台,短时间内都得插着管,家里钱也不归他管了。哎,这家属好不好说话?我去感化感化。哎哎,刘儿,单子打完了没?先给我拿来看看多少钱了!” 许苡仁把病历交到他手里:“去吧,家属就在急诊厅外面,穿红色开襟毛衫的那个。” 师兄心急火燎地出门去了,没过10分钟又心急火燎地回来了,郑重地将病历交到了许苡仁手上:“外面真冷,还没轮到我发言就给我冻回来了——绝对不是因为插不上话才被挤对回来的。那什么,苡仁,我得回病房一趟,不能没人盯着,这里交给你了。” 许苡仁:“……师兄,要不我帮你去病房盯着?顺便给你叫个外卖?” 师兄强行“哈哈”一笑:“别怕嘛,我看出来了,他家不是没钱,交钱是早晚的事。现在主要是‘内部矛盾’问题,你去帮着解决一下,我回病区去解决‘外部矛盾’就行了,你吃啥?等会儿我叫外卖的时候帮你也点个!” 许苡仁:“……你看着点吧。” 卢川个头还没许苡仁高,举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啊,交给你了。” 前方十几二十米处是一个随时能跳起来原地爆炸的红衣炸弹,身后几公里处的家里是另一个能足以让他自己爆炸的活跃因子,许苡仁进退维谷,实在分不清哪边的危险性更低一点。 他摸了摸口袋,发现刚才换衣服太着急,把手机落在了更衣室的外套里。 拿不拿都一样,他就在急诊大厅,同事要找他打个内线就能找到;至于家里那个,反正走之前已经匆忙交代了一句,让李超越明天走的时候直接关了门走就行——他家里东西虽然不少,却也没什么是见不得人的*,而且李超越也不是那种辜负别人信任的人。 等一下,以李超越的“探索精神”,这一点还真不好说。 不过也没关系,他唯一唯二的秘密都已经被李超越在入住一小时之内攻破了,就算是还好奇什么也不会有更新的发现了。 只是,如果李超越知道这一晚是和他经年的绮念共处一室的话,会不会觉得……恶心啊。 护士又来催了一次张丽丽的丈夫,他这才终于舍得撇下室外战场进去和他妻子的医生交流。 赵程的妻子经过了激烈辩论出了一身的汗,再经过夜风一吹有点着凉,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手和嘴唇还有点打哆嗦,在门边的长椅上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看起来也并不是经常上战场的选手。 坦白讲,以许苡仁看女性的眼光来看,这位大姐保养的还不错,应该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刚才没忽然失态的时候还颇有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美感。 而正在准备植皮手术的那位张丽丽小姐,或许比她年轻漂亮,但论日久见人心的话,真的就比这位大姐好吗? 许苡仁无法做出评价。他只知道今天这里流的血,很大程度上是雄性激素造的孽。 他拿了两个一次性纸杯接了热水,在大姐身边坐下,将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赵程的妻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水杯,嗓音嘶哑地说了声“谢谢大夫”。 这么坐了一会儿,她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问道:“大夫,我真是想阉了他。” ……这么半天了还没忘了这茬啊。 “你也别跟我说这不能做,我知道你们这些各个科室都是有些相通的地方的,就是不做这个你也有点了解。”赵程的妻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你就跟我说说,怎么能不要他的命,又能把他阉了的?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来。” “……”许苡仁本来是想听她倒倒苦水趁机催费的,想不到会被点名回答问题,临时思考了一下:“办法是有很多,但是您亲自动手的话,本来不危险的办法也很有可能会危及生命。就算能及时就诊,您也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刚才您说家里还有孩子吧,您要让您的孩子承受双亲一个受伤,一个入狱的后果吗?” 一提到孩子,赵程的妻子立刻忍不住泪崩。 “假设您的手术成功,目的达到,又能和解,免去法律追究,但对赵程先生来说,今后的生活恐怕都要在非常残酷的阴影笼罩之下了。您希望和一个生理功能有缺陷,还是您亲手造就的人生活在一起吗?您希望您的孩子生活在这样不正常的环境之中吗?” 想到以后的生活黯淡无光,赵程的妻子哭得更伤心了,路过的护士从口袋里拿了点纸巾递给许苡仁,他又转递给了大姐。 是时候谈谈费用问题了! “我现在不是以一个医生的角度,而是以我个人的角度建议,如果您真的觉得过不下去了,就提出离婚吧。男方有出轨行为——虽然我不是很懂法律,不过我认为这种情况下,法院对于财产和权利的判定应该是对您有利的。如果您觉得还能过下去,就干脆给他一个机会,先配合治疗把身体养好,看他康复后的表现再做决定。总之,千万不要在冲动之下做出害人害己,抱憾终身的事。” 他刚才“配合治疗”几个字说得够不够明显?暗示够不够突出? 大姐大概是把这些年的委屈都炖进一个锅里了,此刻一旦加热,半天沸腾不停,哭了好一阵儿才抽泣着说:“谢谢,谢谢你,大夫。我刚才是真想把他那块肉切了,让他老老实实的回家过日子,没想杀了他,也没真想离婚,家里孩子还在读高中呢……他这么对不起我,让他少一块肉能咋的?大夫,我这就先去给这个王八蛋把钱先交上,让你费心了!” 欠费危机解除,他可以放心回去找师兄领宵夜了。 许苡仁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揉捏得不辨原型的小纸杯,轻轻说了一句:“大姐,幸亏你没冲动。对于你来说是切了一块肉,对于男人来说,可是整个世界都容不下他了。” 第19章 尽管赵程的妻子又气又恨,可终究放不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许苡仁又进行了一番动员,大姐最终交了一万五千元的预交费,这下可以安心进行治疗了。 许苡仁回到更衣室翻出手机,屏幕上除了师兄问催费情况的信息之外再无其他。 这么晚了,他应该已经睡了吧。 熊孩子不会真的探索人体的奥秘吧? 师兄端过来餐盒表示了亲切慰问:“辛苦了辛苦了,多吃点。吃完了回去休息吧。” 已经是半夜三点多钟,就算李超越真“探索”也该探索完了,这时候回去不正好吵醒他? 许苡仁揭开餐盒,劈开一次性筷子:“哪能吃完就走啊。” 半夜把人叫回医院来,师兄也有点过意不去:“还是回去歇歇吧,你看你都累瘦了,啊?我看今天这也没什么事了,肯定没……” 根据墨菲定律,一般说完这种话十有八、九就“有事”了。 许苡仁心里一紧,刚要提醒师兄改口,值班护士就跑到门前:“卢大夫,快来16号床看一下!快快!” 卢川放下筷子,“来了来了。”转头又对许苡仁交代了一句“我很快回来啊,你该回的回”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说“很快回来的”,基本上都…… 许苡仁:“……” 一直到早晨六点多,卢川也没再回值班室,反倒是李超越的短信把许苡仁从迷糊中吵醒了。 “许哥,我回家啦,水电都关好了,中秋快乐!” 后面还加了一个兔斯基飞吻的表情。 许苡仁不难想象李超越本人挥挥他的大长胳膊做这个动作的样子。 怎么会有一个从元素组成到零部件都跟他差不多的人,让他这么忍不住朝思暮想,忍不住心心念念呢? 下午回到父母家,许长平的“老朋友”和他的女儿已经到了。许长平在医学院任教,他的那些老朋友许苡仁从小到大没见过也听说过,眼前忽然冒出来的这一个他怎么也没有印象。 从医院替师兄值完班,他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就匆忙赶来,导致这会儿看起来挺精神,其实已经是外强中干,听长辈说话听着听着就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直到他妈妈一拍他的手背,笑着对“老朋友”说:“我们苡仁啊,人实在,就是不会说话。一看到喜欢的姑娘,你瞧,都挪不开眼了。” 许苡仁这才发现他刚才走神的时候,目光落在了谁身上。 如果一样米养出来的不止百样人,这姑娘应该就是那稀罕的第一百零一样了。容貌出众长发飘飘,谈吐举止深得长辈欢心,一切都比恰到好处更锦上添花,许苡仁也顺理成章地想到了理由,待二人走后,对许长平淡淡地来了一句:“人家条件太好了,我配不上。” 许长平看着“出师未捷心先死”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叹口气道:“你啊!” 支开了许苡仁的妈妈,父子俩坐下来谈话。 许长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你们院每年都组织体检吧。” 许苡仁不明所以:“肯定有啊。” 许长平低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许苡仁:“……没有。” “没毛病你怎么不找对象?”许长平明显感到了他的敷衍,气都上来了,“别说领回家里来了,恋爱都没见你谈过,你这个年纪怎么一点心思都没有?就算你不开这个窍,你同事朋友里难道没有提这个事影响影响你的?” 许苡仁知道他父亲对他的婚事上心是人之常情,可这么开诚布公地催促工程进度还是头一遭,他哑巴了一会儿,搪塞道:“……我谈了。” 向来不喜形于色的许长平只尴尬了一瞬间,居然慈祥地笑了,喊来了许苡仁的妈妈,两个人一起审讯:“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就是“说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的痛苦。 许苡仁闪烁其词道:“……还没成,别说了。” 进度未明也丝毫不影响许苡仁妈妈的热情:“没成也可以先跟我们说说嘛,我跟你爸都是关心你,先了解一下情况也不是坏事。是你们医院的吗?你说嘛,我们绝对不会偷偷跑过去找人家看的。哎呀,要两边都是医生护士可太忙了,这个值班那个值班的,以后你们哪有时间照顾孩子啊,凑到一块儿都难。不过我也快退休了,到时候我来帮你们带,你就放心吧,绝对养得跟你小时候一样白白胖胖的!苡仁啊,快说说,是做什么的?” 许苡仁看向窗外,努力想象着把天上的一朵云捏成人形,再灌以背景带来复命:“……不是,是制药上的。” 许长平鼻子里“嗯”了一声:“医代?女孩子干这个太辛苦了,抛头露面的。她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还会不会干别的?到时候想想路子,给她换个清闲点的工作。” 以许长平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真的能现在就开始着手打听工作。 许苡仁赶忙拦道:“……不是销售,搞科研的。” 能到搞科研这个级别的,不是博士最低也是硕士。许苡仁的父母警惕地对望一眼,赶紧问:“多大了?” 再说下去就更像是在描述李超越了,这种感觉真的,糟透了。 试想,一个你一点都不喜欢或是当作普通朋友的人,却在父母面前把你描述成他的男女朋友,全家还坐在一起商量着以后怎么结婚生娃,换工作买房子,让当事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两情相悦下可以说是美好的展望,可八字没一撇甚至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就是一种无礼冒犯。 尤其是那个人,从身份到性别,都是此生绝无可能履行他父母的这些设想的人。 许苡仁睡眠不足的困顿劲儿影响得他愈发思绪不清,他忽然站起身来:“不知道多大,别问了。我先下去倒车,爸妈你们换好衣服就下来吧。” 许长平夫妻二人还以为他是害羞不好意思,顿感这事更有谱,晚上的家宴中许长平红光满面,信誓旦旦地跟许苡仁的爷爷保证了几年之内抱上曾孙、三年生俩什么的,就差把喜酒喜面的请帖现在就撰好了。 他从来不知道父母有这么强烈的抱孙子的愿望,心虚得吃了几口饭就借口回医院值班落荒而逃。 一天半夜,来了一例急诊手术,几人忙活到快天亮才做完,横七竖八地躺在非限制区的沙发上休息,忽然路主任说了一句:“我想起来一个笑话。” 大家正是疲惫的时候,需要调节一下氛围,卢川立刻假装正经:“主任要上课了,认真听讲,都把手放到桌面上。” 路主任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有一个村子的村长去跟记者反映,说我们这个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不好做啊。 记者就问,为什么不好做? 村长说,我们村旁边前两年修了一条铁路,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准时就要过一趟火车,轰隆隆地呜呜响,把村里人全都吵醒了。你说这个点儿,起来吧,又太早,再睡一觉吧,时间又不够,所以……” 大家都听懂了,跟着意味深长地嘿嘿的笑,许苡仁也笑了两声。 紧接着就被卢川捅了一下肋骨,打趣道:“你笑什么笑,啊?小光棍跟知道怎么回事儿似的,你不许笑。” 好像一夜之间到处都容不下一只无辜的单身狗了,许苡仁无奈笑道:“光棍也不妨碍我听懂了呀。” “小许,”路主任说,“你们家许教授前几天给我来电话了,问你和谁走得近,听说你有心上人啦?” “哎哟——”卢川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怪叫了一声,“谁呀?啊?签保密协议啦?我天天跟你在一块儿都没看出来?来来,拿刀来,我给他切开看看心里装了谁,再给他缝回去。” 心上人。 这几个字也许于别人是如糖似蜜,于他,却重逾千斤。 “什么时候一起出去吃个饭认识一下,我请客。”卢川刚发现新大陆,自然不愿放过。 许苡仁心想,只能下辈子了。 深夜,正在家里睡着觉的许苡仁忽然听到手机刺耳的铃声,像是不速之客闯入了幽静的夜晚。 等他看清了当前时间和来电显示,顿时更加心惊。 他飞快地划了一下屏幕接起电话:“超越,怎么了?” 李超越从没这么晚给他打过电话,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是非这么说不可的。 他把耳朵紧贴着听筒,可电话那端一点动静也没有,许苡仁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怎么了?是出了事故,还是绑架?他现在人在哪?警局?医院? “李超越,是你吗?” 依旧没有回应。 许苡仁在床上一秒钟也呆不住了,立刻起身下床,披了一件外套,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李超越,你在哪儿?说话啊!” “……”电话里终于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口齿不清地疑惑道,“喂?许哥?” 第20章 一听就是喝多了。 不过,就算喝酒伤心肝脾肺肾,也总比他刚才的设想要好得多。 许苡仁站在电梯间里,准备按电梯的手顿了顿,低声问:“你喝酒了吗?” “嘿嘿嘿嘿。” 李超越笑声都不对劲了。 “是的呢,许哥,你真聪明!不过我没喝多,就喝了一点点,一点点。”李超越好像很高兴,问,“许哥,你找我有事儿吗?” ……这还叫没喝多? 许苡仁说,“是你打给我的。” 李超越的声音听得出意外:“是吗?是吗许哥?我打给你的?……哎呀,你今天值班吗?我是不是吵醒你睡觉了?啊,我可能是不小心按到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不小心按到的方式还真别致,他的名字按通讯录拼音排序和最近联系人排序应该都是很靠后的才对。 许苡仁:“别废话了,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 “我啊,我在我们公司的酒店呢,刚跟同事聚完。”李超越晕乎乎地说,“不用来接我了,许哥,我有同事在这儿呢,他送我回去。” 李超越都喝成这样了,那得是什么样的同事能在聚会中滴酒不沾,还能肩负起送人的重任? 许苡仁又想起来那年夏天扶着李超越的女孩了。 当时那女孩好像也是要说,“他不回宿舍”之类的话吧。 至于他们要去哪儿,那就是他管不着的事情了。 如今什么人要送他,送他去哪儿,依旧与许苡仁无甚关联。 甚至如果不是李超越打错了这通电话,他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喝多了酒。 “哦,好。”许苡仁说,“早点回去休息吧,下次别喝这么多了。” “哎哎,许哥,别挂。”李超越嚷嚷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有的人喝多了就喜欢拉着别人推心置腹。 他可能无意间打开了一个喝多的“话匣子”。 许苡仁:“嗯,说吧。” 李超越:“许哥——” ……是李超越喝多了,还是他的错觉,为什么觉得这语调听起来有点像撒娇? 以前看过一副医院漫画中,一个壮汉撒娇耍赖,不想打针的场景浮现在了许苡仁的脑海中。 “许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和别人说哦。”李超越压低了声音,用气声悄悄地说,“我要走啦!” ……这算什么秘密? 许苡仁瞥了一眼电梯间墙上的电子日历——马上国庆节了,大半个中国的人都放假,他回个老家也算秘密? 许苡仁:“你们已经放国庆了吗?回去吧,路上人多,注意安全。” “不是呀,不是呀,我说的不是回老家。”李超越说,“许哥,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啦!” 许苡仁刚上来点儿困劲儿,又被他吓清醒了:“什么叫‘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要去哪儿?”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吓人? “我也不知道啊。”李超越悻悻地说,“都是公司安排的,叫我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他们说有可能去西伯利亚,也可能是卢森堡,还有说去泰国的。我最想去的就是泰国啦,又近,好吃的又多,但是听说最有可能去的是西伯利亚。” “‘他们’是指的谁?谁给你安排的?”许苡仁紧张地问,“是公司旅游吗?” 在北半球的冬天去西伯利亚旅游的公司还真是不多见。 不过李超越喝多了,他说的话也不可全信。 李超越声音委委屈屈的:“许哥,这是秘密,我不能说。” ……不能说一开始你就不要说啊! “那你旁边现在有人吗?”许苡仁轻声轻气地哄着他,“没人的话你就可以说,不会有人知道的。” “人?……没人!大堂只有两个礼宾,离我有……20米远!”李超越看了一圈,悄悄说,“那我就说了啊。” 许苡仁凝神准备细听:“嗯,说吧。” “我要走啦,我要进项目组啦!他们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和外界一点通讯都没有,一去就是五年。”李超越说着说着有些哽咽,“五年啊,许哥,五年我都不能回来看我爸我妈,五年,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结婚有孩子了。” 许苡仁来不及揪心那句“我喜欢的人都结婚有孩子了”,抓住关键点问道:“什么玩意?你要出去五年,中间不能回来,你还不知道要去哪?” 李超越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嗯。” “李超越,你是签卖身契了吗?”许苡仁气不打一处来,“你确定你去的是‘聂氏集团’,不是什么打着‘聂氏’旗号的皮包公司?你这个情况,我怎么听着像是传/销团伙的手段?” “……不会的,许哥,我家又没钱,我也没什么钱,人家拐也不会拐我啊。”李超越自己也有点底气不足,“传/销不都是先交钱吗?我这个既没交钱,也没人给我钱……” 许苡仁被他返璞归真的情商感动得要晕了过去:“一分钱没给你你就跟着人家去五年?再说,等你落到别人手里了,还有机会给你考虑要不要交钱吗?你不怕被人抓去卖器官了?我问你,你平时上班的地方是不是聂氏集团的那个大楼的主楼?” 毕竟他当年也是打算过把李超越扔出去按器官卖的。 李超越解释道:“不是主楼,是附楼……他们那么多下属公司和部门,哪能各个都安排在主楼啊,而且你听说过在公司大堂还是电梯口做实验的吗?我们这个职业不得‘静’嘛,所以在最里面的那个小楼……” “不能去!”许苡仁越听越不对劲,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立场爆出了这一句,“跟他们说‘父母在,不远游’,你去不了!” “可是……”李超越好像被他这一嗓子吓愣了,口齿也清晰了,说话也不囫囵了,“许哥,我合约都签了……” “什么?!”许苡仁脑海内已经能想象出李超越被人灌了酒,迷迷糊糊就把卖身契签了的场景。 “真有你的,李超越,你听说过这种事儿聚着会签字的吗?那是签合约的地方吗?”许苡仁说,“你在哪,地址发给我,我过去看看你签的什么‘合约’!” 李超越清醒了许多,急忙道:“别别,许哥,你别过来,你一过来让人看到我给你看合约,不是事儿大了吗,那什么,我拿着合同去你家找你,咱一个小时后见,一个小时后我到你家楼下的24小时商店!” 李超越仓促挂了电话,去找他那个开车来的同事了。 许苡仁感觉脚背一阵凉,低头才看到自己还穿着睡衣睡裤和拖鞋,只上身加披了一件外套,孤零零地站在凌晨三点多的走廊里。 除了冷之外,还有一点——落寞。 “五年,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结婚有孩子了。” 有什么可轮得到他来“落寞”的呢? 李超越有喜欢的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从来都知道喜欢李超越的人不少,现在只是知道李超越也喜欢其中之一,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啊。 就像他父亲许长平说得一样,在他们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不考虑结婚谈恋爱这些事情呢? 难道他要以己度人,自己的心思上不了台面,就要别人也断了七情六欲吗? 夜间的室外气温只有5、6度,走廊里也好不了多少,许苡仁回到屋里,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好半天才暖和过来。 他阖眼静静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点可悲,可笑。 李超越虽然有时候是不通人情世故了一点儿,但绝不是读死书的呆子。公司的实力,项目的真假,这么点分辨能力他难道会没有吗,自己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简直是乌鸦嘴。 简直是一看到别人好就眼红,恨不得恶意揣度的小人。 这和那时揣测林琅怎么当上百寻的主任时如出一辙。 靠得离这些优秀的人越近,越让他看到光芒之下自己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最终还是活成了他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简直是……太不堪了。 他有什么资格查看李超越和公司签的合约呢? 以他“关心”李超越这样的借口就可以了吗?关心就可以凌驾于法律和规定之上吗? 退一步说,就算李超越心无芥蒂拿给他看,他看得懂吗? 和一个即将拿到博士学位的人谈论一份合约的真假和一个集团的实力,把他当作容易骗的三岁小孩,这不是李超越没情商,而是他自己没智商。 许苡仁看了看表。 聂氏在本地有多家五星级酒店,他不知道李超越是从哪一家过来的,不过如果是一个小时左右到的话,他现在下去再等个十几分钟就差不多了。 许苡仁拿了件长款风衣穿在身上,刚要开门时,门铃却先响了。 “冻死我了,外面好冷,还是家里暖和。”李超越跺着脚挤进了屋,把一个文件夹拍到许苡仁怀里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搓手取暖,“许哥,这是我签的合约,怎么办呀,我签都签了,让你一说吓死我了,你快帮我看看。” 许苡仁:“……你怎么上来的?” “正好有人出楼门,我说我没带钥匙,人家就把我放进来了,”李超越拿起桌上水壶晃了晃,“这怎么没水啊?” 许苡仁:“我没烧水……这么晚了有人出门?” 李超越径自一步两晃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有啊,还不兴人家上夜班吗?” 许苡仁打量了他几眼:“你不是说一个小时到吗?这才半小时。” “是啊,本来是一个小时,我同事说喝多酒了,怕被警察抓,一脚油门踩到底就快了呗。”李超越急得团团转,“许哥,你这儿怎么一点能喝的水都没有啊?” 许苡仁:“……” 第21章 许苡仁在凌晨四点的厨房烧着水,不免又打了几个哈欠,强撑着眼皮。 窗外无星无月,只有风声张狂。屋里灯火通明,炊烟袅袅。 李超越拿来的文件,他只抽出来看了一个角。 从纸质到印刷,再到每份文件拥有着联网可查真伪的唯一编号,他就知道这绝不是皮包公司拙劣的仿制品。 至于他们封闭项目组开展科研的方式是否贴合人性,那就是人家公司自己的事了。 壶嘴冒出的氤氲的白雾像是一切梦幻仙境的基本配备,不切实际却能简单粗暴地引人入胜,但那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如果你伸出手,就会被看似无害,实则超过一百摄氏度的蒸汽烫得体无完肤。 不过,有时候人脑会无限放大一些主观想法,使人的认知逐渐偏离客观的轨道——比如归根结底,这其实就是一壶红尘烟火中的热水而已。 任它在火焰上有着怎样喷薄而出滚滚直上的气势,最后冷却下来回归常态,它还是水。 就像有的人,在外面也许光环加身,卸下光环与圣衣后还是他原本的样子。 “啊——啊——” 屋里的人放浪形骸地搭在沙发上,自导自演地配了几个嘶哑惨烈的喉音,破锣嗓子喊道,“许哥,我嗓子要冒烟了。” “……”许苡仁皱着眉,手上不停地用两个瓷杯给他来回滤着水,希望能凉得快一点儿,“这就来了!大半夜的你别乱嚷嚷。疼也活该,抽烟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疼。” “可是我想喝水。”李超越被训斥了之后可怜巴巴地嘟囔着,“你为什么不给我喝水。” 许苡仁亲眼见过几次医闹,平时也有不讲理的家属,还有拿着网上搜到的病例来跟他“探讨”治疗方案的病人,但他宁可多花点时间解释,也学不会跟人脸红脖子粗地争执,更不用说颠倒是非黑白或者对人恶言相向了——如今,也是拿这个飞来的“差评”没辙。 “……给给给。喝吧,小心烫。” 递给李超越之前,许苡仁还用手心握了一下杯子试温度,生怕《醉酒男子喝开水烫熟食管》之类的人间惨剧上演。 “啊——又活过来了。”李超越把杯子抵在嘴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既不拿下去,也不举起来。 “困了吧,我去给你铺床,你躺下休息一会儿。”许苡仁状似“偶然想起于是随口一提”地问道,“对了,你们公司那个项目,什么时候出发?” 李超越把桌子上的文件夹往他面前一推:“都写着呢,许哥,你不是给我把把关吗?” ……双方自主自愿,没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也没人拿鞭子抽他逼他签字,还有什么可看的? “不用看了,谁能骗得了你?”许苡仁给他推了回去,“你们一起聚会的同事不是也有签的吗?” “有是有,可是我认识他们才多久?说不定是串通起来合伙把我卖了呢?就算没毛病,你都不想看看我未来五年可能在哪儿吗?”李超越仰到沙发上一声长叹,“我走了可就五年都见不着你和我爸妈了啊。” 许苡仁:“……” 他什么时候他能有和李超越父母“平起平坐”的待遇了? 李超越哀怨着:“五年啊,等我‘刑满释放’,都人老珠黄了,到时候再也找不着对象,只能就此孤独终老,凄凄惨惨戚戚。” “……”许苡仁又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个“喜欢的人结婚生孩子”的事了,“别瞎说,到时候你背着一蛇皮袋的现金回来,照样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万一没成呢。”李超越的声音好像忽然哑了,“我是技术入股,评估作价也是按集团内部的规格走的,成了不一定大富大贵,没成就是白搭进去时间精力。” 许苡仁想了想:“你这样好像有点吃亏,对你个人来说不如一开始买断。可是买断拿到的钱对聂氏来说九牛一毛,肯定不会让你入股。” “嘿嘿嘿嘿,你说得对,许哥。”李超越半真半假地说道,“我不去怎么行呢,这辈子能不能翻身,说不定就看这一把了,不试试我会遗憾一辈子呀。要是没成,我这辈子就当不了‘爹’了,要是成了,说不定我就是‘什么什么之父’。” 许苡仁:“……那你还在这神叨什么,洗脸漱口去。” 李超越的声音忽然又黯了下去:“我是能对自己狠下心,可我舍不得……” 酒精作用下,人的情感确实会被放大,尤其是平时越压抑隐藏的部分释放得就越彻底。 李超越看起来是阳光开朗的一个人,甚至身上总有“大男孩”的影子,直率单纯得超乎他的年龄,可谁曾想过他心里割舍不下的,是什么呢? “我舍不得……这件事我还没告诉我妈。”李超越低头有些哽咽,“其实合约不是昨晚签的,一个星期之前就签了,我们明天就出发——啊,已经是今天了。怎么办,我怎么说?以后电话不能打,家也不能回,我要怎么跟我妈说?” “……熊孩子。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你早干嘛去了!”许苡仁在沙发另一头的扶手上坐着,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要不,你要是觉得方便的话,就留个地址,过年过节的……我也够呛能放假,我尽量吧,回去帮你看看二老,行吗?” 李超越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许哥,你还是别去了,谢谢你。本来我妈最多以为我失踪了,你去慰问一下,我妈肯定以为我壮烈了。” “你这倒霉孩子!”许苡仁真想举起手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别给我胡说八道啊,赶紧给我呸。” “呸。”李超越讪讪地配合了他一下,又问,“许哥,你会想我吗?” 许苡仁:“……” 别说他要一走五年了,就是三天五天的许苡仁都会时不时想起他来,可经他这么一问,许苡仁反而有点不自在,顾左右而言他道,“想。想你到那又便秘了没,别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你一说便秘我想起来了。”李超越长腿一跨,从沙发一头移动到许苡仁的这一头,手肘直接撑在了许苡仁的大腿上,支着脑袋,“我等会儿就走了。” 许苡仁:“……怎么,你走之前还想便秘一回?” “不是。”李超越起身转了过来,面朝许苡仁站着,双腿把许苡仁搭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条腿卡在中间,身体微微前倾,喊了一声,“许哥。” 客厅吸顶灯的灯光被李超越的身影尽数遮挡,许苡仁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从认识开始,李超越因为年纪略小一点,喊他喊了十年的“哥”,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靠近且直面,暧昧而沙哑的。 他晶亮的眸子许苡仁或正面或侧面地看过无数次,也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迷离闪烁,而眼底的那一汪柔情……又是什么? 许苡仁连平时习惯性的应声也有些紧张:“嗯?怎么了。” “你能不能……”李超越话没说完,自己先垂头笑了一下,“不是,我是想说,我能不能……”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身体越来越向下弯,直到一手撑住许苡仁身后的沙发背,一手像是没地方放了一样,揽住了自己胸前外套的开襟。 然后,双唇准确地轻轻压在了许苡仁的唇上。 许苡仁的大脑瞬间像老爷机卡了一样,一片空白。 半秒钟之后又飞快运转起来,许苡仁结巴道:“你……” 不说话还好,刚一松开牙关,那混着浓烈酒气和淡淡烟味的舌头就探了进来,垫在许苡仁牙齿之间,顺着口腔寸寸向内舔舐,像孩子在吃着珍贵的冰淇淋甜筒,一分一毫都不放过,双唇断续地轻轻吮吸两人唇间的津液,甚至能听到下咽的声音。 如果不是有动脉瓣的话,许苡仁的血液现在一定是倒流的。 当闯入者开始侵犯他的舌尖时,许苡仁彻底震惊了:“你……” 对方的舌头灵巧地就着他这一松口更加往里挤了几分,阻挡着让他不能闭合牙关,像小猫喝水一样挑逗起了他的舌尖,痒得许苡仁全身酥麻,恨不得一口咬下去。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两人之间除了唇舌相接之外没有一处是接触的,可许苡仁却像被钉死在了沙发扶手上一动也不敢动,刚一想说话,牙齿就和李超越的牙齿碰在了一起,那细微的震动在颅腔内引发了蝴蝶效应,整个人都被震得失去了拒绝的理智。 不知道被亲吻了多久,可能只有一两分钟,也可以能过了一千一万年,许苡仁觉得过往的前半生都在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吻中被画上了句号,从此往后的日子便是后半生的开始。 “许哥。”李超越微微支起一点身子,疑惑地看着他,“亲你的感觉,好奇怪啊。” “……”许苡仁努力找回自己的镇定,“能不奇怪吗?你以前亲的是女的,我是男的,你……不嫌扎嘴?” “不是质感的问题。”李超越若有所思,定定地看向他,“你有感觉吗?” “什么感觉?”许苡仁脑子一团乱,“你喝多了……去睡觉吧。” “许哥,”李超越又靠近了他几分,“你想不想压我?” 这座行走的荷尔蒙基站几乎将身体贴在了许苡仁的身上,又问,“你也没女朋友,想不想要?我让你压。” 第22章 许苡仁立刻回神,毫不犹豫一把推开眼前的人。 李超越本来就站得重心不稳,冷不丁被推得膝弯撞在了茶几上,连连踉跄几步才站稳,更加疑惑地看向他,“推我干嘛?” 许苡仁惊魂未定:“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呢!” “我知道啊,”李超越揉了揉撞到桌脚的地方,无辜道:“我问你想不想要,你想要我就让你压。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许苡仁怒了:“还说?你疯了你!” “你没感觉?那刚才为什么让我亲你?”李超越好像有点不服气,“你不舒服吗?” 许苡仁:“……” 以他这种凡人的思维,刚才一是没想到,二是没反应过来,如今被当作把柄抓住,只好嘴硬到底:“我是怕我一口咬下去你今天就报不了到了!” “你别想那么严重好不好?”李超越又附着了上来,“我等会儿就走了,心理压力太大,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你知道吗?我好难受,要不你给我揉揉也行,就上次那样,好吗?” “不好!”许苡仁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你压力大我可以理解,但这是正常的缓解压力方式吗?一点都不好!” “许哥,你老是这么上纲上线的。难道刚才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我不信。”李超越一手按住许苡仁的手,一手向他身下游去,隔着柔软宽松的睡裤摩挲着,柔声道,“哥,你有没有……” 忽然,他像被点了穴一样愣住了。 两人就以这个非礼勿视的姿势僵持了片刻。 “知道了吗?明白了吗?我不是同性恋。”许苡仁重重地拍掉了他的手,“我对男人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兴趣,也没有‘性’趣,给我起来!” “我……我刚才。”李超越如梦初醒,迅速地放开手站起身来,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样,四处看了看。 然后解释着,“对不起,我刚才……我也不是同性恋,我是酒精坏事,一时冲动了,对不起对不起。” 还没等许苡仁说什么,李超越拿起桌上的文件,匆忙地向他告辞:“我先走了,真的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我刚才没过脑子……我走了。” 走到门口,李超越又回头,懊恼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你了。” 刚才还人间烟火的房间又恢复了夜的安宁。 许苡仁换了个沙发坐,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筑起一座堡垒,将秘密封入其中,原想以最低的代价换一生单薄的平静,却在最不想暴露的人面前暴露了个干净。 李超越吻完起身的那一瞬间,唇上从温热到冰冷的感觉——不用说,那是他注定身陷寂寞的一生。 不过好在天一亮李超越就要走了,也许是离开国境,也许是离开亚洲,也许是离开北半球。 在他精彩纷呈的人生中,这个凌晨只是酒醉后写歪的一笔,很快会彻彻底底地被忘记,即便不小心模糊想起,记忆也会将这其中的不堪和尴尬修饰得不着痕迹。 许苡仁心想,在糟糕的一切中,这算是最好的了吧。 国庆假期中的一天,许苡仁在诊室坐诊。主任医师轮班休息,挂到他这里来的号比平时多了一倍,一整个上午忙的不可开交,去个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他干脆连水也不喝了。 按说11点开始就不叫号,许苡仁只要等上午去检查的患者拿报告来看看具体情况就行,可临到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女患者,说就是下一个号,有急症,无论如何也要让许苡仁先给看一看。 许苡仁暗自腹诽,急症不去急诊上看,还能在这排一上午的队? 这种懒得下午再来一趟的病人他也见过不少,但是他这个科,没事那就是没事,稍微有事就要大动干戈的检查,算上排队的时间没个半天肯定查不完,这位大姐就算现在在这开好了检查项目,下午还是得再来一趟。 道理不是跟谁都说得通的。大姐执意要他检查,他只好搬出血压仪、戴上听诊器准备先看看情况再说——毕竟万一出了什么事责任可就大了。 “外套脱一下吧,”许苡仁问,“怎么个不舒服?” 他在电脑上核对了一番姓名、年龄之类的基本信息,转过脸来尴尬了一下,“……大姐,你脱外套就行,不用全脱。” “不脱衣服怎么给你看啊?”大姐把衣服撩了起来,“这儿疼,疼得我都睡不着觉了,昨天就开始起这个疙瘩。” 患者忽然一声尖叫:“哎呀,怎么这一会儿疙瘩又多了!我就说是急症,你们、你们还不给看!” 许苡仁看了看,患者的胸口长了一片“水泡”,经肋下至后背都是,已经非常严重。 “你挂错号了。这是带状疱疹,抓紧时间去急诊上先拿药,再去皮肤科开单做下检查。”许苡仁迅速操作了几下电脑,“我把你的挂号费退回到你的卡里了,你得去楼下的自助终端重新预约一下了。” “大夫,我这个很严重吗?”患者惊慌失措,“你为什么不给我看了,我这不是长在心胸外面的吗?你这就是心胸外科,为什么不能给看啊?” “……”许苡仁解释道,“这是属于皮肤科的……” 带状疱疹伴有严重的皮肤灼痒和神经痛,女患者一听这大夫看不了她的病,才不管原因如何,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要疼死了啊,你知道我坐了一上午有多疼吗!我死也要死在你们医院里,就是你们不给我看病我才严重的!” “……这号是您自己挂的吗?问过导医台了吗?有可能是您在询问导医台的时候描述不清,导致挂错了号,非常抱歉,”许苡仁比患者还着急,万一她真的光顾着在这撒泼延误了治疗可怎么办?“您现在还是抓紧时间去急诊吧,带状疱疹病毒有可能导致其他并发症,我这的系统开不出来您要用的药……” “怎么了?怎么了!”诊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媳妇儿,谁欺负你了?” 门口进来一个魁梧大汉,一看自己媳妇趴在桌子上衣衫不整,哭得说不出个成句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许苡仁就骂:“你!你这个畜生,你对我媳妇儿干什么了!你们这些狗/日的黑心医院,王八蛋,我给你砸了!” 许苡仁被他迎面大吼得头快炸了,无力道:“先生,你冷静点,患者得的是带状疱疹,挂错了号,你抓紧时间带她去急诊看一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护士长叫来了楼层保安,“谁闹事!” 那大汉见自己求医不成反被归为了“闹事”,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劈手抢过保安手里的警棍:“老子今天还就是闹事了,我砸了你们这家破医院,排队排了一上午说不看就不看,还对我媳妇儿动手动脚的!都他妈不是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一警棍砸在了诊室门上,雪白的木门顿时多出了一个狰狞的裂缝。 保安立刻让围观的人群靠后,自己也不敢贸然上前,拿出对讲机喊道:“我这里是二楼心外诊室,有患者家属持械闹事,赶紧来人!” “我持械闹事?我还就持械闹事了!”大汉轮动着警棍又砸在了桌面上,将许苡仁桌面上压的一层玻璃砸了个稀碎。 许苡仁看出来了,这位患者家属应该是早晨很早来拿了号,大过节的白排了一早晨队心里憋着气,于是净挑些不值钱的东西砸,不敢真的伤人,可能还盘算着引起院领导重视,好让他不重新排队就把病看了。 所幸他诊室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值钱的就是桌子上的电脑,大汉刚才那一下完全可以砸在他电脑屏幕上的——偏偏他落棍的时候绕开了屏幕,砸了个听响儿又画面震撼的桌面玻璃。 面对即兴发挥的患者家属,首先要保证的就是人员自身安全,其次才考虑损失问题。许苡仁看楼层保安和护士长把围观的人群已经疏散了,微微放下了心——反正今天这个亏他是吃定了,干脆随他砸去吧,要扣奖金扣工资现在再拦也晚了,只要他不伤了人就好。 他往屏风后面站了站,眼睁睁看着大汉继续东砸西砸。 诊室的门是中空的双层木板,很快就被砸得惨不忍睹,大汉是新手,胡乱抡了一顿见桌子砸不动、检查床砸上去又没反应,一时不知道砸什么好了,转而开始攻击门框。 门框的上方横着的一截木条被警棍几下就打得摇摇欲坠,正当大汉又一棍子准备抡上去的时候,门前忽然经过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是前不久做过搭桥手术的冠心病患者。 许苡仁想也没想,立刻往前一扑,抱住那大汉的手臂:“住手!” 手持警棍的患者家属没想到刚才还往屏风后躲的年轻医生会忽然跳了出来,恍惚之余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喊震的松了手。 于是,那警棍带着壮汉抡了180度的惯性直直打在了许苡仁脑后。 第23章 走廊上只剩下夜间照明灯。 许苡仁觉得头一直昏昏沉沉,想睡又睡不着。身体的不适和无力,像注射了筒箭毒碱等待手术的病人。 这些天他睡的确实太多了,大约是把这些年熬的夜都睡回本了。 可是觉能补,有些东西却再也补不回来。 无数个自己在脑海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进行着告别仪式。那些身着工作服、手术衣的他,摇摇晃晃挥挥手的,渐渐远去的,统称为“遗憾”。 “咔哒。”房门被拧开,放入了一阵微凉的气流。 黑暗之中,许苡仁听得出,那是一双鞋踩在地上,慢慢向他走来的声音。 来人没有说话,一直走到了他的床边不远处。 许苡仁开口问:“是谁?” 那人见他醒着,不客气地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打开了床头灯。 “你哥我。” 这个声音是? “林琅?”许苡仁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还能不知道?”林琅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面的药看了看,又拉开了下面的柜门,“有没有牛奶,渴死我了。” “……柜子下面,你看看。” 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林琅似乎终于找到了牛奶所在,插上管猛喝了两口,问,“你这,怎么样了?” “如你所见。”许苡仁苦笑了一下,“看完这次,以后你就别来了。” 林琅沉默地喝完了一盒牛奶,把盒子远远地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半晌才说了一句:“早就让你去查血。” 许苡仁心底有些诧异,问,“你当时看出来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觉得你最仔细,谁有这个毛病也轮不到你有。那天我还以为是我太累看错了。早知道是真的,我早就拉你去查了。”林琅可能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好,顿了顿又问,“还能看得见吗?” 要让一个刚失明的人承认自己失明,无异于是在心上又添一刀。 好在许苡仁已经差不多能接受事实了,勉强笑笑:“你这么问,搁着别人就要想不开了。” 林琅说话向来不喜欢花架子,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心情,直接了当的问道:“一点都看不见了吗?” “嗯。”许苡仁控制着情绪,尽量淡然地说,“我以后的情况只会更糟,这次是看不见,过段时间可能连路都不能走了。所以,还是别来看我了。” 林琅问:“有什么打算?” 许苡仁轻轻叹了口气,“没了。” 在那些草率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当中,有的人不一定是对自己的绝症或者残缺无法治愈而感到绝望,其实是不想连累身边的人,不想没有尊严地活下去。 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打算的话,许苡仁只希望不要成为父母和别人的负担,尽快适应现在,甚至更糟的生活。 林琅拉过许苡仁的手,搭在他手腕寸口处。 许苡仁问:“你还会这个?” 林琅不耐烦道:“别说话。” 切了好一会儿脉,他把许苡仁的手扔了回去。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林琅闷声说着,从手腕上摘下来了一串翡翠珠链,放到了许苡仁的手里,“这是我的护身符,先借给你。等你好了再还给我。” 林琅随身的手链许苡仁曾经见过,那是一串光泽极青翠的翡翠串珠,其中只有一颗白色的珠子,大抵也是名贵玉石一类。 他还在学校的海报里见过,百寻的总裁手上也有这么一串一模一样的,接受采访时露了一截出来。 能让这两人随身携带的东西,如果不是价值连城,那也是意义非凡,搞不好还是他们家的家传信物。 他的病他自己清楚是治不好的,最多只能控制病情,林琅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许苡仁虽不是太迷信,但也不想给林琅的护身符沾上病气。 他拿着那串珠链,朝林琅的方位递还过去:“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我说能好就能好,”林琅语气嫌恶,“等你好了自己拿来还给我。走了。” 林琅说完这话真的抬脚就走,根据声音判断,他好像临走的时候又拿了一盒牛奶。 许苡仁莫名想起了那天林琅走进手术室时说的那句“没凉就能救”。 那句话,究竟是他基于经验和专业做出的判断,还是给团队的一句心理暗示呢? 现在看起来,虽然最后人是救回来了,但是以当时情况判断,林琅应该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心脏手术结束时他完全可以和助手一起先离开,留下同事在那盯着后续的手术,而不是自己跟了全程,直到几个小时后病人身上最后一针缝完。 所以他现在的这句“能好”,又是什么呢? 许苡仁已经死了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只是这火苗在短暂的几秒钟后就被理智浇灭了。 年初体检的时候,他的血糖和其他血象还是正常数值,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超出普通仪器测量范围的高血糖的影响下,他的视网膜出现了严重的微血管病变,即使不是这一次外伤造成的淤血加速了病发,失明也是迟早的事。 身体的其他器官也在以不同速度各自衰败着,肾脏、下肢血管和周围神经等等。整个人就像是到达顶点开始飞速下行的“过山车”。 可惜的是,这趟过山车再也没有重回高峰的那一天。 林琅对他的病情只是道听途说,只凭切个脉又能看出什么呢? 许苡仁想了很久,才明白这是“林琅式”的安慰。 从没见过林琅安慰别人……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啊。 院里调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来控制他的病情。主治医生和各科主任会诊,许苡仁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讨论中,听出来了名为“叹息”的声音。 他不想后半生过离群索居闭目塞听的生活,于是坚持最大程度地不使用陪护,买了《盲文入门手册》静静地边听边学,并且试着使用多功能轮椅,在不下雪风也不太大的日子里去病房楼后的花园转一转。 已经入冬,花园里就算是不失明的人也看不到什么景色,但室外那种自由的味道,和天高地迥的辽阔,是在屋里打开窗也感受不到的,他很想去逛一逛。 费尽周折地下一趟楼,对于许苡仁这个轮椅新手来说是非常巨大的挑战,光是在脑海中回忆并且计划路线,就消耗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更遑论出了住院楼的大门之后,他还要避开栏杆和行人,准确地分辨哪一条是通向花园的盲道。 他既不能像盲人一样用手杖试探然后灵巧地闪躲,也不能像其他坐轮椅的人一样轻松地驾驶电动轮椅到达目的地。 最难的还是回程的路线。在外面稍微转了几个圈,他就不能确定自己的准确位置了。 许苡仁尽量保持着探索而不是绝望的心情,试着根据轮椅的提示操纵方向杆——毕竟这将是他未来的生命中唯一的出行方式。 所幸就在医院里,经过一番努力无法把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话,路过的护士和工作人员可以把他推回电梯。 最后,许苡仁遇到了一位认识的小护士。 小护士主动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然后一路陪着他,一直送回到病房。 他微笑地自嘲了几句,那小姑娘居然哭着跑了出去。 许苡仁更加怅然,摸了摸有些浮肿的脸,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衣领和几个月没好好打理的头发。 病房里应该是阳光充足的,隔着玻璃晒在身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手机铃声响起,那台老人手机播报了一串陌生号码。 许苡仁摸索着接了起来,听筒还没拿到耳边,就传来了熟悉而要命的声音。 “许哥,是我,超越!” 听到这句话,许苡仁僵硬地握着手机,完全不知如何回应。 他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是应对打电话来的病人的,还有一套积极向上的回答,是应对亲友同事的,可他唯独没有一个方案,是“答李超越问”的。 在他不知终点远近的后半生中,早已自动过滤了那个天之骄子。 李超越又提高了点声音:“许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这儿是不是信号不太好?” 许苡仁听到电话那端的李超越用英语询问身边的人,为什么没有声音?旁边的人告诉他,就在刚才他还用这台手机跟家人通话了,不是手机的问题。 然后李超越坚持不懈地又对着手机憋足了劲儿喊了一声:“许——哥——” “听到了。”听着他喊自己的声音,许苡仁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眼眶蓦然一热。他咬牙抑制住了声音的颤抖,故作轻松地问,“怎么是你?你不是不能打电话回来吗?” “许哥!哎呦,你可听见我说话了,我正要再打一个呢!哎,我不但能打电话,我还能回去呐!”李超越兴冲冲地说,“我们这俩月还没正式开始,天天净开会了。这不马上圣诞节了嘛,那帮老外说要放几天假,我们老板可能合计合计觉得现在也没啥可保密的,干脆就给我们放假了,好几天呢,我能回去一趟,正好飞机落到沈城,我先找你喝两杯去,再回家看我爸妈!” “别来。”许苡仁慌了,“我……这几天有事,你好不容易放假,早点回家吧。” “啊?真有事儿吗?”李超越半信半疑,“许哥,你是不是还生我上回的气呢?别啊,我上回真真儿的是喝多了!我是不是同性恋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不知道那天哪根筋儿搭错了,哎,我不跟你说对不起了吗,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呢!我给你买两管牙膏回去你好好刷刷还不行嘛,别记仇啊!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啊,我晚点找你也行,等你忙完的?” “没有。”许苡仁紧张地攥着《盲文入门手册》,搪塞道,“我不在沈城,这几天在外地。” “真不是记仇?在外地?”李超越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见黄河心不死,耍赖道,“在哪儿呢?你说你在哪儿,我找你去还不行嘛?不当面给你道个歉我心里老惦记这个事儿,你给我个机会呗!” “……”许苡仁手心汗都出来了,盲文手册硬质的封面被他活活窝折了一个角,“我去女朋友家了,所以这几天不太方便,抱歉,下次吧。” “哦。”李超越反应迅速而简短地应了一声,停了两秒,又说,“好嘞,那下次的吧,我回家了啊,圣诞快乐,许哥。” “嗯,快乐。” 许苡仁狠心先挂断了电话。 除了刚醒来的那两天,他从没觉得黑暗这么让人窒息而压抑,这感觉就像从一个无尽的深渊跌入了另一个深渊。 他原本的计划,打算尽量乐观积极生活、自理自立、不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甚至继续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的那些雄心壮志,此刻像是一层薄薄的玻璃,被远处掷来的一颗石子砸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二十年的勤学苦读,十年的坚持不懈,付诸东流。 他永远无法和那个人比肩而立了。 第24章 过了两天,路主任和师兄又来看望他,还带来了一份意愿书。 路主任开门见山地说:“小许,法院的判决结果已经下来了,这次案子咱们赢了,不过赔偿款还要执行一段时间才能要得出来,院里安排了律师专门盯着这事儿,你就安心养病。还有,我认识一位教授,他这些年来一直在进行糖尿病治疗康复方面的研究,现在正好在招募患者。我跟他联系了一下,介绍了你的情况。他那边的治疗条件和技术都比咱们院要好,如果你愿意试一试,他还有一个志愿者的名额。” 路主任把意愿书递给了卢川,“这是意愿书,叫你师兄在这给你念念。” 如果许苡仁没估计错的话,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早晨临查房前最忙乱的时候,一堆的实习住培等着路主任带,一堆的病人家属等着卢川应付,就算是他以前当班的时候也要忙得焦头烂额,而现在,他不得不占用这些关心他的人的时间……以后,也许还会有更多身不由己的诸如此类。 这种无力感,真是太糟了,压得许苡仁头又昏沉了几分。 卢川坐在床边,尽心尽力地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念了两遍,连页眉页脚页码都念出来了。 “苡仁,哪没听明白,我再给你念念?”卢川说,“目前来看,靠传统的保守治疗慢慢可以把糖控下来,但是眼睛就不行了,复明可能……你也知道,几乎为零。” 这一点,许苡仁无论是出于常识,还是在主治大夫给他分析病情的时候都早已心知肚明。所谓“现今医学手段无法恢复”,意思就是说,短时间内,甚至这一生他都可能等不到医学手段进步到能治愈的高度了。 卢川叹了口气:“一开始你感觉心悸、口渴的时候,就应该早点检查,年初体检还好好的……唉,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从这份意愿书上来看,他们至少会保证在合理控制血糖、保证你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进行恢复性治疗——路主任来之前问过咱们院的专家了,他们的研究方向理论上有一定可行性。虽然彻底治愈糖尿病,恢复坏死的视神经,和完全消除动脉硬化这几件事现在听起来都有点儿天方夜谭吧,但是总得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万一真是个螃蟹呢?” 许苡仁明白这也许真的是一个机会,他打心眼儿想努力听懂这份意愿书里表达的意思,好好考虑一下,事实上却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情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李超越已经回家了吗?他回项目组是不是要从沈城上飞机?他还会打电话来吗? 两个人共同认识的人这么多,圈子这么接近,又是同一届的校友,李超越这次回来但凡和别人稍微接触接触,都很有可能听说他的事——毕竟连整天“日理万机”的林琅主任都知道了。 心里的那个结越结越大,堵得他无暇思考。末了,他低声反问了一句:“师兄,是不是不会更糟了?” 卢川不知道他指的具体是什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小师弟已经看不见了,安慰他道,“放宽心,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开始治疗还不晚。” “如果去的话,什么时候开始?”许苡仁问,“在什么地方?” 卢川皱眉道,“你刚才有没有仔细听啊——这是最后一个名额,你确定下来之后随时可以走,对方派车来接。我刚才查了下这上面的地址,是一家生科院的正规分支机构,大概开车五六个小时就到。”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五六个小时,至少能到达500公里之外的地方——那是一个绝对安全的数值,足以充分隔绝他和李超越相见的可能性,更不用说,那里还有一个希望。 这两个理由就已经足以打败无数瞻前顾后。 许苡仁的手指抚过腕上的珠链,下定了决心:“师兄,麻烦帮我跟对方联系一下,我今天就去。” 如果可以选择,没有病人不渴望康复,没有人愿意累及亲友。没人甘心失去尊严地苟且一生。 几个小时后,许苡仁办好了转院手续,这个名为“甜蜜计划”派出的接送专车也已到达附院。 临上车前,他把手机卡拔下来递给了卢川:“我去了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随时接听电话,要是有我以前的病人打电话来,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到了那边之后我尽快托人办张新卡,第一时间通知你。” “放心。”卢川接了过来,“我再找个手机把卡插上,有你的电话我都帮你接着。到了之后及时跟家里报平安。” 来接许苡仁的是一名护工和一名司机。由新威霆改装而成的转院车行驶得非常平稳,走了没多久许苡仁就觉得有些困。 许苡仁尽量对着护工的方向说:“劳驾,帮我把担架打开可以吗?我想躺一会儿。” “好的,稍等。” 男护工听声音大概三十多岁,语气温和而沉稳,他手脚麻利地把折叠担架打开,和车底的固定装置衔接牢固——听清脆流畅的滚轮和机械卡扣声就知道,这辆车和担架平时保养得很好。 护工问道:“午饭注射胰岛素了吗?几点钟?” 许苡仁:“12点左右,餐前。” 护工似乎拿笔记录了一会儿,说:“中午吃得多吗?如果不多,睡之前吃点东西吧,免得空腹太久。” 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如果到了目的地再吃饭,确实间隔有点太长,但许苡仁考虑到饮食问题,于是问:“有什么我能吃的吗?” 男护工说:“本来我们五个小时左右就能到的,前面下雪了,有可能堵车,到达时间不确定,所以我们车上准备了饭菜。给你准备的有新鲜蔬菜和荞麦寿司,都是低油的。” 许苡仁稍稍放心了一些:“那就吃点吧。” “好,先测下糖。” 男护工熟练地在他指侧消毒,飞快地扎了一下,许苡仁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就已经测完了。 “来,你端着这边,这是叉子。” 许苡仁接过餐具,用叉子也不知是朝什么菜扎了一口——菜是常见的菜,烹饪手段也只是简单清炒,但这绝不是一般医院厨师的水平,明明少油少盐,吃起来却像是星级酒店的味道。 他的手指触觉远不如以前灵敏,只能掂得出那是一只很有份量的餐盒,用指尖轻微敲击了一下餐盒的底部,没有明显的回响。 这么冷的天气,饭盒不是空心夹层保温的,但里面的菜倒是热的? 他又用叉子沿着餐盒边缘挪动了一小段距离,遇到了一个挡板的障碍,跨过障碍之后对着里面的食物又扎了一叉,送进嘴里——这次是一道凉拌的苦瓜。 “这是你们来的时候带的么?”许苡仁手在餐盒底部摸了摸另一块区域的温度,“菜还是热的。” 男护工回答:“是,有保温箱。吃得习惯吗?” 岂止是吃得习惯不习惯的问题? 吃着味道像出自大厨的手笔,可是真正的酒店厨师又不会这么处理原料,他们往往追求口感与卖相,掐根去茎把食材揪得只剩嫩叶,损失大量的营养和粗纤维,而现在许苡仁吃到的明显有些蔬菜连根茎都保留着,这样的处理方法倒像是一般医院厨师的习惯——这也是医院的食堂被患者家属诟病的原因之一,经常接到投诉说食堂的菜择得不干净。 眼下这几道菜倒是营养和口味都能兼顾。 许苡仁一时分不清是附院的大厨把他的味觉炼糙了,还是这位大厨水平太高,只得真诚地评价:“非常好吃。” “吃得惯就好。”男护工说,“我们副总的厨师对各种素菜的烹饪特别精通,这次由他主要负责志愿者的饮食,会安排得很健康的。” 副总? 许苡仁略一思量,猜想大概是路主任的那位教授朋友做这个课题也是和某些投资机构联合研发的,他合作的这位投资人倒是很上心,连厨师都亲自指定。 吃了定量的加餐后,许苡仁在担架床上躺下休息,车内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这辆车载着他每况愈下的身体正朝一个陌生的城市驶去,那里他没有亲人、同事和朋友,治得好与否已不是那么重要,至少他不用再担心会给别人造成负担。 可能不是那位大厨做的饭菜好吃,而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挪开了,所以吃什么都香? 他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车辆似乎是原地停着的,周围一片安静。 许苡仁问:“到了吗?” 护工说:“没到,是堵车。” 许苡仁手脚有些无力,精神也不太清楚,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睡着了。 再后来,车好像轧过了一个非常大的坎,把他颠醒。 男护工好像早知道他会醒来,在旁边拍了拍他:“没事,刚才加了下油,继续睡吧。” 许苡仁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他吃的那菜似乎做得太精细了,就算有保温箱,蔬菜的口感也不像是放了五六个小时的口感,而且还能保持冷热各异;荞麦寿司确实适合病人吃,但是荞麦本身没有黏性,做成寿司放太久很容易散开,不会包裹得还那么紧实。最重要的是—— 他好像睡太久了。 紧接着他的意识也被混沌吞没,当他再次醒来——与其说是睡醒,不如说是冻醒的,车门被打开,一阵凛冽的冷风迅速将车内的温度降至冰点。 厚底靴踩在冰雪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片刻后车门被大力关合。 一个雄厚的男声用英文朝对讲机说:“检查完毕,放行。”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 许苡仁的手指沿着担架床的边缘摸去——他上车的时候是师兄把担架折了两折,折成轮椅模式推着上来的,而他现在躺的,是一架不可折叠式。 第25章 许苡仁下意识地双手互相摸了一下,果然在左手手腕上摸到了一个环状的东西。卡在手上并不勒人,但是与手腕密切贴合着,摸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能打开的地方。 不用说,他现在身处的位置肯定不是什么教授的生科院下属研究所,那名护工也已不知所踪。 从不可抑止的寒颤程度看来,他已经睡了相当长的时间。如果不是吃的饭菜有问题,那就是某种吸入性短效麻醉之后又被静脉注射了安定药物,以至于他被换乘了交通工具都没有印象—— 他眼瞎腿瘸,身边唯一一部手机还是没插卡的,对方完全不需要担心他认出来路线与原本计划的不同,唯一的可能就是此处已经距离原目的地非常远,远到需要用睡眠来干扰他的判断。 许苡仁不禁觉得有些可笑,他废人半个,有什么值得这些人大费周折“请”他来的? 若说为钱,他口袋里的钱包还在,而且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林琅这个恐怕比他的车都贵的手链,如今也完好地戴在他右手上。 若说为了试药,中国糖尿病患者简直满地乱跑,千金求药者比比皆是,像眼下这么高端的“试药”规格,只怕放个风声出去都有人趋之若鹜,何必半哄半骗地拐他过来呢?他的病除了入院时血糖特别高,并发症恶化特别快之外,也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研究价值。 要说是想从他身上取点什么器官,那更是找错人了。他从里到外好用的东西没剩下几件,十有*都发生了病变,而且早在毕业时就做了器官捐赠和遗体捐赠登记,想插队也不应该插到他这儿来。 许苡仁来来回回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直到车辆在室内停车场停下,一个外国人用生硬的中文对他说:“你好,欢迎来到聂氏集团y-60研究基地,我是你的护理埃尔维斯。” 许苡仁脑内的所有猜想戛然而止,只剩下了两个字:聂氏。 他茫然地问:“这是哪里?” “在俄罗斯境内,具体位置不方便透露。”埃尔维斯说,“你感觉如何,还好吗?” 聂氏?俄罗斯? 如果他没记错,如果不是他出现幻觉——李超越是不是当初也说过有可能去的地方是俄罗斯境内的西伯利亚? 可他没有护照,没有签证,是怎么出境的?这不是偷渡吗? 路主任知道他最终被送往哪里吗?他超过了到达的时间但是没有跟家人联系,他父母怎么办?聂氏在俄罗斯有几处这种研究基地?李超越在不在这里?李超越和他被送到这的事有没有关系? 此刻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要怎么回去”都显得多余而天真,就凭外面冰天雪地的程度,哪怕把他往门口一放,他也绝不可能自己摇着轮椅回国。 但许苡仁还是不得不问一句:“请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不是我之前得到的知情同意书所描述的地方。” 埃尔维斯说:“你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将尝试安全而且最前沿的治疗方法,共同管理你的健康,直到把你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很好。 一个护理人员就敢夸下这样的海口,相当于门诊上给你量血压的护士告诉你别管什么病,一针下去明天就好。 更何况他还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运输来的,这样的前景展望让人感受不到一毛钱的可信度。 埃尔维斯状似诚恳地继续说道:“关于知情同意书,我不知道你之前了解的是什么内容,也许现在情况有一些不同,所以你体检之后,我们会拿一份新的给你。” 他的语气有恃无恐,十分理所应当,仿佛说的不是“知情同意”书,而是“通知”书。至于什么时候下发,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许苡仁的意见可有可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再纠正对方的措辞以及解释“知情同意”几个字的本意已经毫无意义。 许苡仁揉着太阳穴失去了交谈的*,他现在首要做的应是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埃尔维斯提议:“这里很冷,我要冻僵了,我们可以进去谈,我扶你起来好吗?” 许苡仁早就冻僵了,他身上的一层薄被根本不足以抵挡室内停车场倒灌进来的冷风:“好的,谢谢。” 这个护理的声音听起来年龄应该不太大,也许和他差不多,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三个或者四个,不知是不是听不懂中文,都没有说话。 埃尔维斯扶着他坐了起来,许苡仁试探地问:“这里有中国的护理吗?我们沟通好像不太方便。” 埃尔维斯颇为受伤地“哦”了一声:“没有,我就是这里中文最好的护理。” 他的语调有一种奇特的做作感,不知是学哪一路方言学得半身不遂,许苡仁强打着精神耐心地继续问:“……那其他人是怎么沟通的呢,没有别的中国志愿者了吗?” 埃尔维斯骄傲地说:“有,不过,他们的护理,中文不如我。” “我要怎么跟医生沟通呢?”许苡仁英文水平完全可以应付日常和简单的医疗沟通,但他依然用中文和埃尔维斯交谈,将这个话题自然而然地顺了下去,“你们的医生之中有中国人吗?” 埃尔维斯很快回答:“有一位,dr.李。” 许苡仁的心漏跳了一拍,身上不由自主的寒颤好像更严重了,害怕又期盼听到那个名字。 他怕听错了其中关键,一直等到刚坐起身的眩晕感消失,才问:“请问,那位dr.李,他的全名是?” 埃尔维斯坦然答道:“李超越。” 李超越。 许苡仁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中国人名来说,这个名字很容易重复,但是这一刻他凭直觉可以确定,就是那个人。 李超越的工作许苡仁不太了解,但他对他的人品非常信得过。 他只是千千万万科研人员中的一员,就算他再优秀,也绝对不会钻牛角尖到“科学怪人”的程度,又在德高望重的徐教授手下熏陶多年,与沈医研究所实事求是、勤奋创新的风格一脉相承,没遭受过什么巨大创伤,不存在性格突变的可能性。 有他在的地方,即使其他一切皆为“x”,也莫名让人有了一点能放心的凭据。 再一看,埃尔维斯虽然说话有点不着边际,却也没做过分的事情,而且一直在征求他的意见,问他能不能起床,能不能下车,作为护理来说,他已经非常耐心与专业。 忽略抵达这里的方式不谈的话,至今为止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事,也许这里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张牙舞爪。 不知是因为“前方有熟人出没”,还是适应了周遭温度,许苡仁的寒颤没那么严重了,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问道:“我能见见他吗?” 埃尔维斯回答:“可以,但是在此之前,你要先进行全方位的体检。然后,我们的医生才能安排时间见你,他们非常地忙。” 平心而论,这个流程并没什么太大不对,听起来他只是众多志愿者中普通的一员。许苡仁感觉他可能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鱼肉”,于是又问:“我能退出这个这个计划吗?” “当然可以。”埃尔维斯说,“我们的仪器和药物都是非常昂贵的,如果志愿者不配合,治疗也很难达到预期效果,那将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许苡仁:“我退出的话,你们可以送我回去吗?” “哦。”埃尔维斯遗憾地说,“这一点,我说得不算。但是据我所知,是不能的。没有车辆和人可以从这里离开,除非研究告一段落。” 至于告一段落是什么时候,不用问,埃尔维斯说得更不算了。 许苡仁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许浮肿,也许面色灰黄,也许已经和从前判若两人,总归绝对不是他想面对李超越的样子。可身在此处,他的病情李超越早晚会知道,甚至已经知道。 恐慌和不安只会让他变得更难看,埃尔维斯是现在看起来唯一能打理他,让他不至于太狼狈的人。 许苡仁只好暂时放下敌意,客气了几分:“我感觉好一点了,能麻烦你扶我到轮椅上吗?” 埃尔维斯架着他的胳膊没动,反问:“为什么要用轮椅?你不能行走吗?你已经在接受第一疗程的治疗了,应该试着多运动。” “……”许苡仁简直无言以对,“我连医生都没有见过,还没体检,就在治疗了?你的意思是我手上戴的这个吗?这是什么?” 埃尔维斯亲切地介绍:“功能类似于胰岛素泵,可以让你体内的血糖趋于正常值。” “……”许苡仁非得隔三句话大喘一次气才能耐得下性子和他交流,“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种胰岛素在日常生活中是通过静脉注射的,而且这么小的手环,怎么安装储药器?” “所以,我的意思是,‘类似’。”埃尔维斯诚挚道,“等你完成体检之后,医生会向你解释它的原理。” 许苡仁脑内闪过无数戴在手腕上就能包治百病的“纳米手环”、“负离子手链”、“抗疲劳宝石”、“防辐射能量环”、“开光佛珠”……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问:“体检都有什么项目?” 埃尔维斯惬意地“嗯”了一声,说:“非常常规。现在你可以试着下地行走了,我会扶着你。” 许苡仁心觉刚才对他“专业”、“耐心”的评价简直是侮辱了这两个词,问道:“你真的知道我的病情吗?我根本没有知觉,这样下地行走只会加速我的胼胝开裂,引发溃疡,一旦有外伤就无法愈合了,你明白吗?” 埃尔维斯弯腰脱下了他的鞋袜,一手固定住踝关节,另一手托住足弓向上轻轻扣压:“现在有知觉了吗?” 第26章 【明日入V,请看作者有话说】 许苡仁拄着双拐艰难地在埃尔维斯的提示下行进着,同时努力搜寻着身体其他器官的反馈。 他的脚确实又有了久违的知觉,但是心情更凝重了。 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就是感冒还得七天好呢,世界上没有任何灵丹妙药能让人一帖起死回生的。 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多见于街头巷尾挂着“祖传秘方”、“专家义诊”条幅的巴掌小店。其绝技无外乎在“治疗”类风湿的灵丹里掺处方类止痛药,“治疗”失眠的胶囊中加大量安定,在各种测量仪器上做随时可调整的手脚。 许苡仁推想,他应该是被注射了某种刺激神经兴奋度的药物,短时间内提高身体状态,产生能重新行走的假象,诱使他对这里的治疗手段建立信任——而通常,这类药物都有着严重的副作用,一般是以损伤免疫系统或心、脑、肝、肾等器官为代价,甚至有可能影响人的性格。 他在心底摇了摇头,假装整理衣服,在自己身上用力掐了一下——不幸中的万幸,他所感受到的痛觉和所用力道基本相当,可以排除他一边走一边把自己脚踩得血肉模糊而不自知了。 除了脚部恢复知觉,偶尔点地发力时疼痛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外,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反应,让他无从判断究竟被加以了何种药物“治疗”。 按照国内的保健品推销套路,接下来就会有一个热心体贴的小青年每天对他这个“鳏寡老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直到掏空老人的最后一分养老金。 埃尔维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带你去你的病房,然后联系厨房给你准备饭菜,饭后再洗个澡,换上新的病服。” “……谢谢,”许苡仁现在根本不关注民生问题,冷漠地问道,“请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医生?” “应该是明天,等检查结果出来,医生会安排时间见你的。现在你想吃点儿什么?”埃尔维斯的声音热情,连搀扶着许苡仁的手也因激动而力道大了几分,“我们的食物每个月只有一趟补给,其余大部分时间是从冷库里取出来的,今天是最新鲜充足的时候,你有什么喜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量转告厨房。” 许苡仁:“……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们的食物是被一车送来的?” 埃尔维斯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啊哦”了一声:“是一起,而不是一趟车。是同一个车队运输来的,否则没有车辆能单独穿过冰原。” 许苡仁心中一动,问道:“外面很冷吗?” 埃尔维斯不以为意:“今天天气还好,只有零下二十多度,有时气温会达到零下四十度。不过我们这里是楼中楼,所以不用担心。” “这里一年四季都这么冷吗?”许苡仁像是真的打算留在这里,而担忧地问,“忽然停电,或者供暖出现问题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这里有丰富的煤炭储备和独立的发电装置,足以应付极端恶劣的天气。”埃尔维斯志不在此,将许苡仁安顿好后就开始兴冲冲地计划,“我们还是考虑一下吃什么吧,晚了有可能今天的份额就被其他人先订走了!” 西伯利亚上一片车辆不能单独穿过的冰原。 许苡仁静静地在脑海里将记忆中残存的地图铺展开。 北方冬季能形成冰原的地方有很多,但是足以让车辆不能单独穿过的除了纬度特别高的地区之外,他猜想,他们很有可能处于东西伯利亚的某处。那里常年冰天雪地,符合埃尔维斯的描述,而且地广人稀,走几公里不一定能见到一个人,足够他们从容地平地建起研究所、楼中楼、发电站,另外东西伯利亚有丰富的矿产,方便这里的人在困难的运输条件下及时补充煤炭等资源。 可许苡仁不明白的是,难道中国还盛不下他们了?为何非要跑得这么远?违法乱纪成本不是太高了吗? “我非常喜欢中国菜,听说今天有很厉害的中国厨师来,”埃尔维斯手里好像拿着几页纸张,翻得刷刷作响,“哦,这些菜我听都没听说过,你先来选吧,给你端完之后我要去餐厅把它们全都吃一遍!” 除了这里的医护和研究人员之外,发电站、厨房、物流、保洁、仓储以及巡防部门的人数应该也不少,他们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的呢? 囚禁?显然不太可能,这些人加起来几乎掌握着全部的通讯和行动手段。 高薪吗?如果这里真的是不法基地,他们是怎么聚集到这么多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的? 那只能是洗脑了。“信仰”这种无形的枷锁,只要催眠一个人开始相信,就会发挥无穷的力量,甚至激发人的潜能,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墨西哥特辣炖过油精致阿根廷小牛肉配当下时蔬,陈年俄罗斯酸汤加小辣椒煮深海鳕鱼……”埃尔维斯念着菜谱,逐渐用手将嘴捂住,许苡仁猜想他可能是怕口水流出来,“天呐,中国的厨师还会做这些?上帝啊,我真的太爱这个厨师了!” 许大夫没有研究过洗脑的具体操作流程,但是现在看来……针对不同人,洗脑方式也有区别,这是一定的。 他叹了口气打击道:“听起来像是水煮牛肉和酸菜鱼。请问有什么我能吃的东西吗?不要太辣和太油腻的,你知道我的病的忌口,麻烦帮我找点清淡的。” “当然,这是我的菜单,你的是这一份。”埃尔维斯翻了个页,“白灼西蓝花,油菜木耳,素油双笋,丝瓜山药,清炒莴笋,西红柿炒鸡蛋……你喜欢哪个?” 许苡仁:“……都可以,谢谢。” 吃了两口,许苡仁就可以确定,做这几道菜的人就是来时路上那个男护工所说的“副总的厨师”。 能当副总的厨师,想必除了专业水平超乎常人之外,洗脑也已经被洗到了澄澈的境界,哪怕在传销团伙中也能算作是二级代理以上的地位,显然,这不是一个许苡仁能当作队友的人。 至于另外一个—— 饭后,埃尔维斯去而复返,手里好像抱了不少东西:“你喜欢什么颜色?病服和保暖外套有活泼的绿色和宁静的蓝色,你需要哪一种?” 许苡仁:“……对我来说好像没什么区别。” 埃尔维斯大惊小怪道:“你要积极乐观一点,我觉得活泼的绿色适合你。” 许苡仁刻意比平时多喝了水,去了几次洗手间也不见手脚知觉有所改变,他怀疑是手腕上的手环有缓释性药物在持续发挥作用,更加无心和埃尔维斯研究一个瞎子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了。 许苡仁:“麻烦给我蓝色的,谢谢。” 埃尔维斯像一只无辜的猫,“啊噢”了一声,将衣服递到他手里:“你自己洗澡没问题吗?你的手腕不能碰水,而且如你所知,万一摔倒,你身上有伤口那就麻烦了,我可以帮你。” “我自己可以。”许苡仁扶着浴室墙壁上的一圈扶手,找到花洒所在,“你只要告诉我开关在哪里就好。” “好吧。在这里,开关和水温在花洒手扶的位置。”埃尔维斯拉着许苡仁的手指摸到了开关和旋钮,“现在是一天之中最适合洗澡的时间,供应的是地下温泉,太早和太晚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地下,温泉。”许苡仁无奈地重复这两个词,“是不是能改善血液循环、增强心肺功能,办个会员卡长期洗还能降糖助眠、增强体质、延年益寿的那种?延年益寿这个词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你说的非常对!”埃尔维斯高兴地回答,“很珍贵、神奇,对吗?我也非常爱它!你洗完澡后还有可爱的加餐!” 这个看来更不是队友了。 “谢谢,我要洗澡了。”许苡仁心累得无言以对,“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需要的话我会通过呼叫铃找你,你不用一直在门外等我。加餐放在桌上就好了,我会按时吃的,感谢你的介绍。” 医院的浴室一般不会设有浴池,即使是特殊情况也是临时调用浴桶代替,许苡仁却沿着周围摸了一圈,摸到了一个浴池的范围——这房间不像是病房,倒像是宾馆的客房,他们还真把自己当地下温泉准备在这儿泡澡了? 不过,撇开被冠以的各种“疗效”和“名目”不谈,与雪窖冰天一墙之隔,还能用热水在温暖的环境中洗个澡,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令人感动了,许苡仁甚至能感觉到水流经过他双脚时的冷热缓急,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陌生而遥远的体验。 失去才知道珍贵,失而复得更让人欣喜若狂,哪怕是饮鸩止渴,许苡仁也按捺不住自己心底的一丝贪恋: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 他并不打算“既来之,则安之”,仅仅是出于无法离开的无可奈何,在有限的条件中料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埃尔维斯没有带着安利再来打扰他,许苡仁在睡前按时吃了少量的加餐,然后在不分昼夜的黑暗之中躺了下去。 当然,根本睡不着。 他不知睡了多久才被运输到这里,怎么可能这么快又有睡意?然而除了躺着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没有电视,没有电脑,甚至连收音机都没有,手边唯一一台手机是只能报时的老人手机,就算是智能手机肯定也不会有信号吧,否则岂不是对不起这里的铜墙铁壁? 许苡仁没有兴趣校准当地时间,双手正在被子里互相摩擦着感受指纹的触感,忽然,房门又被打开了。 他想也不想,立刻装睡——实在不想吃埃尔维斯拉他入伙的安利了。 许苡仁自认为装睡已经装得相当到位,呼吸匀长,面部肌肉神经放松,再像一点那只能是屏住呼吸装死了,没想到埃尔维斯还是十分没有眼力界儿地“啪嗒”一声打开了他的床头灯,就着灯光翻动了一下他枕边的价值二百人民币的手机,然后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低声轻呼:“许哥。” 第27章 许苡仁真恨不得刚才自己装的就是死。纵然他有一千个问题想问李超越,但也绝对不是现在。 原本打算让埃尔维斯描述一下自己的外貌,先有点自知之明的,但这洋佬有着过剩的导游*,见缝插针地总想给他介绍奇怪的东西,许苡仁刚起个话头就被带偏,一来二去不胜其扰,到最后直接把这事儿给忘了。 洗澡的时候,他摸得出双脚形状多少有些变化,皮肤干燥且失去弹性,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骇人的色素沉着,另外由于血管病变,眼周肌肤肯定也大不如前,再加上长途劳顿,现在简直是最糟的时候。 他宁可再糟上十倍,干脆让李超越认不出来他,把记忆停留在国庆前见的最后一面。 而那个十年来让他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声音如今偏偏就在耳边。 “许哥,你醒着呢吗?” 许苡仁平时只用摸也能摸得出来,他面部浮肿,身体消瘦,头发更是不知道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说不定白头发都有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可能比他父亲还显老。 “我是李超越啊。”那个声音仍不死心,趴在他耳边轻轻喊着,“哥,你听得见吧?”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许苡仁以前只知道这种情况会在催费的时候发生,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用这样的手段来逃避现实——虽然连他自己也为之不齿,可他实在是千头万绪,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李超越,只好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你别吓我啊。”李超越用手试许苡仁的呼吸,停了十多秒,自言自语道,“这不挺好的吗?” 要不是许苡仁心里苦得快把心脏皱成苦瓜了,简直想拿巴掌对着他脑袋来一下——他装的是睡,又不是死,能没气儿吗? 许苡仁稳住情绪,依然保持着每分钟18次左右的呼吸频率,看起来太平盛世,天/衣无缝。 谁知道李超越示指中指一并,二指禅直接毫无预兆猛地压到许苡仁颈动脉上,压得许苡仁差点跳起来——这么大的手劲儿,再偏一点儿压到颈动脉窦上,他就永远不用考虑怎么面对了! 幸好李超越不是真的想戳死他,好像还在旁边对着表,隔了一会儿觉得心率没问题,终于松开了手:“许哥,你这都没醒啊?你不会是不认人了吧?你也没脑梗啊。” 许苡仁:“……”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他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认李超越了。 要怎么说? 前几天李超越打来电话,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去女朋友家了……真是见鬼,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想起来说这个?哪怕说发配边疆,流放宁古塔也比这个强!他现在这副鬼样子,别说找女朋友了,女鬼都不一定看得上他吧! 李超越轻轻“哎”了一声,听动静,好像是直起身走远了两步。 许苡仁暗自松了一口气,嘴里都能咂得出苦味儿来——走吧,至少过些日子,给他点时间把五官七窍整理回原处再见吧,或者更久……其实不见最好。 忽然,一阵清冽的气流抚过他的脚面,许苡仁再也忍不住,立刻开口喊道:“别看!” 已经晚了,从小腿的知觉来判断,双脚肯定已经暴露在外。 “给我盖回去。”许苡仁认命地成为被叫醒的装睡的人,坐起身来,“别看了。” “没事儿,许哥,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李超越并不他的听话,直接走到门口打开房间的顶灯,又回到床边把许苡仁盖在脚上的被子再一次掀开,弯腰端详着,“我听说你今天自己洗澡了,我看看,有没有碰着。” 许苡仁下意识地把脚往被子里收:“跟你说了,别看了。” 李超越就着他的姿势搬起腿来放在床侧:“有位置觉吗?” “有。”许苡仁差点就习惯性地顺着这个姿势做出对侧肢体摹仿了,“你别折腾了,我有数。” 李超越执着地轻声问:“洗澡的时候有温度觉吗?痛觉和触觉呢?” 许苡仁更加惆怅:“有,都有。” 李超越连他今天洗澡了,还是自己一个人洗的都知道,想必他的情况已经瞒不过他。 许苡仁直接了当地说:“路主任说送我去他朋友那,可是我被送到这儿了,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超越一口否认:“不知道,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苡仁对他的反应叹为观止,“我还没说和你有关系呢,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反正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李超越把自己的嫌疑摘得一干二净,“我就是听说来新人了,过来看看的,我都不知道是你。” 许苡仁:“……不是说医生明天才见我吗?你不知道是我,你还半夜偷摸的过来?” 李超越显然经验不足,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那个……许哥,你跟你护理说你认识我了吗?” 埃尔维斯不停地用他诡异的中文嘚啵嘚啵,哪有他插嘴的份儿? 许苡仁摇头,道,“没有。” 李超越犹豫着,好像还有点央求地说道:“许哥……你千万别跟他说,行吗?” 这一听就没好事,许苡仁蹙眉问:“又怎么了?” 李超越死不松口,连赖都耍上了:“你别管,反正你别跟人说。” “你还敢说我到这儿和你没关系?”许苡仁说,“你敢说也得我敢信,啊?” 李超越故技重施,拿起他床头的记录本再一次强行切换话题:“你今天没打胰岛素吧,许哥,有不良反应吗?” 说到这个,许苡仁正色几分,问道:“你知道我来的路上他们给我注射了什么吗?我路上至少睡了20个小时,醒来脚就有知觉了。” “20个小时?”李超越快速翻了翻病程记录,松了口气,“只用了20毫克安定,应该是你身体太虚弱才睡了这么长时间。你的检查报告我都看过了,双脚恢复感觉是短暂性的,过几天可能再次失去知觉,这是正常反应,注意不要受外伤,每天坚持锻炼,仔细检查,按照现在的情况看,神经彻底恢复应该在一个月左右。” “为什么。”许苡仁听了这段叮嘱,平静得近乎冷漠地问,“能解释下吗。” 李超越合上病程夹,拉过来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就是你手腕上戴的这个东西,我们暂时称它为‘细胞标记器’,它里面有一种标记性物质,能对流经你静脉的所有细胞作出标记,根据病人的病情不同,和一个‘细胞按计划改造装置’搭配使用,引导细胞定向进化,将身体机能调整到初始,甚至是最佳状态,同时它能对你体内的多项体征进行实时检测,如果有危险会自动发出警报。也就是说,你体内流过的每一滴血,都能成为我们的工具,按照我们的意愿来改造你的器官功能、血液情况。对于你来说,它不仅标记了细胞,而且能标记细胞内的绝大部分葡萄糖,当你本身的胰岛素在促进这一部分葡萄糖被转化利用的时候,它会对你的胰岛产生一种奖励机制,来刺激胰岛进一步分泌胰岛素。你现在感觉不注射胰岛素身体情况依然很好,是因为它现在‘扣留’了你体内的大部分血糖,正在进行标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能会比较难熬,但是这个奖励机制一旦在你体内建立,以后的改造就会非常顺利,所以……” “听起来,”许苡仁打断了他的话,轻轻笑了笑,“按照这个趋势来看,心梗、血栓、硬化,甚至hiv,所有和内循环有关的,没有它治不好的病了。” 也许是许苡仁没有睁开眼的关系,李超越毫没有意识到他语气的不寻常,还在解释着:“理论上来说都有可能,但是由于这种标记性物质需要一定的诱导才能和相关细胞进行结合,所以我们正在针对不同疾病研发相关的诱导机制,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开发。” 许苡仁听了又是轻笑,半陈述地说:“你们公司对于‘永动机’也在研究吧。” 李超越不疑有他,知无不言:“确实有,公司研发的概念车计划引入新型动力装置,而且近几年有望取得重大突破……” “是不是也有‘大力丸’的生产流水线?”许苡仁一字一顿,终于收了笑意,“李超越,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一个留置针在看不见的位置、又不更换敷料贴而且摘不下来的手环,还真是“包治百病”。 许苡仁心想,也别琢磨现在在西伯利亚的哪一片了,不如直接告诉他这是南海,他们来找观世音算了。 沉默了许久,李超越才动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许哥。”他总算听出了许苡仁的意思,自嘲地苦笑一声,“你……是不相信我吗?” 许苡仁估摸着李超越有可能是和埃尔维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已经被同化了,他也要两句话大喘一次气才能耐得下性子来跟他好好说话。 他拿出尽量心平气和的语气:“你过来,坐在我这儿,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对你说一遍,你看你信不信。” 许苡仁真是想不明白,前几个月还好好相信科学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变成这样?聂氏集团的人到底是有什么样的洗脑手段? 屋里又是好一阵的安静。 李超越再开口时仿佛整个人都黯淡了,闷声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说者不知有没有意,听者却不由得走了心——这一句话音刚落,许苡仁忽然手脚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 手环发出了它急促而尖锐的第一次警报:“滴滴——滴滴——” 第28章 比形容憔悴更为不堪的非失控莫属,许苡仁能想像得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却依然无法停止自己肢体的痉挛,心理上的打击比身体的痛苦更甚。 护理室的联动警报也响了,埃尔维斯飞奔赶来:“发生什么了?dr.李?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李超越随便搪塞了一句,按住许苡仁的手查看他的手环,“放松,深呼吸,你的心跳过速,先躺下休息,感觉哪里不舒服吗?有没有头晕头痛?还能说话吗?” 他从埃尔维斯手里接过红外体温枪测了下温度:“38度6?先拿冰袋来,降温脑保护。” 许苡仁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躺下,咬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能,头不疼,好一点了。” “好,放松点,没事了,”李超越握着他的手,“血压已经降下来了,放松心情,情绪不要激动。” 埃尔维斯向李超越询问:“需要叫dr.谢里尔来吗?他正在监督着另一位患者的细胞计划。” “不用。”李超越略微回身,和埃尔维斯用英文低声交流,“有可能是‘细胞标记器’工作达到了临界值,正在向患者血液进行反馈。我已经递交申请了,这个患者由我来负责。” “可是您已经有三位患者了,”埃尔维斯讶异道,“这本该是dr.谢里尔的病人。” 李超越:“时间上我会合理安排的。考虑‘标记器’反馈释放不良反应,不用惊动其他人,先观察一段时间,请你把心电图机拿来。” “好的。”埃尔维斯领命而去。 “许哥,你以前这样吗?”在李超越的安抚下,许苡仁的心率和血压逐渐趋于正常,李超越查看着他手环上的数据,“你的病程记录里血压和心率一直都正常,脑血管造影也没有太大问题,刚才是不是哪不舒服?” 许苡仁脱力地躺在床上:“还不是你那个什么‘标记器’!” “‘标记器’也没问题,我刚才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李超越说,“不然怎么解释我半夜出现在这里。” 许苡仁不解:“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医生出现在病人病房里,还需要解释?” “可是……这不是我的病区,”李超越小声说,“我本不该出现在这的。” 不是分管病区还不能路过一下了?难道这里还施行人口管制,限制人身自由? 许苡仁问:“你在这儿,他知道了,还能把你怎么样?” “没事,不怎么样。你……现在好点了吗?”李超越又拿红外枪量了一下,“体温已经正常了,我给你把冰袋撤了。明天我去交一份申请,把你调到我的病区。” 许苡仁:“为什么你害怕别人知道我跟你认识?” 李超越矢口否认:“没啊,没害怕啊。” “还能聊吗?”许苡仁只用听的都能感觉到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忽不自在的样子,沉声道,“你不老实说,我等会儿就问埃尔维斯。” “别,许哥,”李超越一手扑在他胳膊上按住,心虚声也虚,“你说你,跟我置什么气。来先喝点水,我慢慢跟你说。” 许苡仁坐起身,将他递过来的温水一饮而尽:“喝完了,还不说?” 李超越接过水杯:“……许哥,要不再来一杯?别别,不喝就不喝吧,你别跟要上火似的。那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真不是推卸责任,我是怕你一生气血压又上来了。” 许苡仁一听就知道肯定没好事:“我没高血压,你说你的。” 李超越低声道:“其实,是我把你弄来的。” 许苡仁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但是听到本人亲口承认还是惆怅地揉了揉太阳穴——从这小子说和他“绝对没关系”的时候就知道和他绝对有关系了! “那天你说你在外地,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像你这种干临床的,交女朋友也就算了,怎么可能有空跟着去人家老家?那除非是婚假产假才能有空啊。” 许苡仁:“……” “回到沈城之后,我直接跑到你们医院找你,在楼下遇见你们科的一个小护士,我就随口问了问她你今天上没上班,结果我话刚一说完,她就跟要哭一样,我赶紧问她怎么回事,她知道咱俩熟,我经常来找你玩,就都告诉我了。” 许苡仁:“……” 他们科怎么有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病人的病情不是家属也能随便告知?看他长得帅就能问什么说什么吗? “我打听到你的病房,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到你带着耳机坐在窗口,闭着眼睛,手里端了一本书,就跟以前下雨天你在寝室听英语的时候一样。我当时就在想,我这些年总算没白干,签给聂氏也算没白签,一切都刚刚好,我没来晚。” 许苡仁呼吸一窒。 “所以我托了关系,找人又找人,故意给路主任放了点消息——我知道,他说的话对你来说比许教授说话还管用,他给你介绍的,你肯定会相信。” 撇开这里不靠谱的一切不谈,许苡仁此刻居然体会到他的“用心良苦”,毕竟在李超越所坚信的世界里,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许苡仁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现在是横亘了一个认知的问题,就像你没办法疾言厉色地指责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花一千块钱给老伴买个“人参果”补身体——你说这果子吃了没用,她偏要说有用,是你不懂。 认知不一样,没法沟通。 尽管“治疗手段”相当地有待商榷,但本身的出发点是好的,中国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许苡仁无法再对李超越横加指责。 可疑点依旧颇多。 许苡仁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假装不认识我?” 走廊上传来埃尔维斯推着心电图机的小推车由远及近的滚轮和脚步声。 “因为我们这批招募有严格标准。”像怕隔墙有耳,李超越的声音若有似无,几不可闻,“志愿者半年内体重变化不能超过5%,可是许哥,你从年初体检到受伤入院,体重已经下降了8%。” 许苡仁一听,气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牙低声道:“你真敢乱来。” 相差3%代表了什么? 在研究方面,绝大多数科研人员都是钻牛角尖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数据容不得一点虚假,可以为了0.1毫克的细微差别通宵达旦,可以因为一次数据异常将数月的心血推翻重来。体重变化限制为5%,那说明他们控制变量研究能包容的分水岭就是5%,超过一点儿都可能意味着各器官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更何况许苡仁的并发症恶化得特别严重。 3%的体重不过是两公斤左右,对于他183公分的身高而言,多了少了看都看不出来。 但是,一滴水多吗?你往浓硫酸里滴一滴试试?一滴酸性溶液多吗?你往一缸碱性溶液中滴一滴试试? 其他的志愿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签了知情同意书,许苡仁不知道,但是他不难想象,这个项目组手里一定已经通过各种途径拿到了当事人的签字。 “细胞改造计划”项目再怎么不靠谱,也只是方向性问题,只要他们在研究过程中没有做出危及志愿者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的举动,并且加以积极治疗,那么即使将来有一天宣布失败,外界也无可厚非。 至于参与这次研发的人员,虽然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可至少积累了资历和经验,履历上也能加上好看的一笔——曾经参与某一类项目研发。 但是李超越就不一样了。 在这个人人每天瞪大了眼看成像器的团体中,居然出了他这样一个异数,顶着严格的体重控制标准,还敢破格把许苡仁弄了进来。 一旦被人知道他因私废公,为团队带来了不可预知的损失,将研究数据引向了一个无法逆推的弯路,耗费了一群人的心血和投资者的资金,那他的整个科研生涯都完了。 没有人会再去看一个弄虚作假的人写的报告——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闲心看你讲故事? 没有人会用一个偷天换日的研究员——你当研究经费都是南海潮打上来给你玩过家家的? 甚至连沈医研究所、连徐教授肯定也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 项目没能得到预期成果,那是能力和技术问题,有待提高;可是欺上瞒下就是态度问题了——他们这个鬼地方,连活人都敢跨越国境拐过来,要是发现李超越吃里扒外,会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埃尔维斯推着小推车进了屋,在许苡仁全身各处连接心电图仪导联线。那动作真的是十分驾轻就熟,就连许苡仁自己做,都不会比他再流畅了。 听小推车推来的声音不难知道,要么这车是非常新,要么是保养得非常好,就像这里其他的一切物件一样,档次之高,绝非是几个科学疯子一时脑热的疯狂计划,而是有着强大的资金支持——包括这里的人:哨岗、厨师、医护人员,他们的素质也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堪称佼佼。 每一个都是人精。 3%的体重只是表象,谎言将在仪器面前无所遁形。 现在和将来,所有接触到他的人都有可能从各方面发现他内里的不正常,进而顺藤摸瓜找出他来到这里的缘由——到时李超越能脱得开干系吗?东窗事发,他的履历里将添上怎样的一笔? 心电图仪开始工作,李超越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淡然地对埃尔维斯说:“都正常了。你再给他监控半小时,没什么事就撤了吧,让病人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苡仁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 他对心电图仪的熟悉程度和中学生对手机的熟练程度一样,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心率当然正常。可心脏虽然没问题,他现在肺被气得疼要去跟谁说?——李超越这么大的人了,吃饭吃得乱七八糟,出国临到头了还不跟家里说,现在又整了铤而走险的这么一出,这不是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吗? 万一出了事,怎么面对养育他的父母,教导他的师长?怎么对得起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拼搏? 光是想想都替他愁肠百结。 待埃尔维斯给他撤下导联的时候,许苡仁沙哑地开了口:“现在几点了,还有能吃的东西吗?” 即使是亡羊补牢……他也想把这个洞用纸给糊上。 第29章 食物入口,经过牙齿的咀嚼研磨进入消化道,在消化腺所分泌的多种消化液作用下被分解为肠壁可吸收的简单化合物——糖类被分解为单糖、蛋白质分解为氨基酸、脂肪则被分解为甘油和脂肪酸。 对于别人来说,这些小分子化合物进入人体的血液之后将重新合成机体所能利用的糖原、能够贮存能量的脂肪、和构成人体组织的蛋白质,一个人类由此开始充满活力的一天;但对于胰岛素极其缺乏的许苡仁来说,单糖进入血液之后就难以为继,甚至连游离的脂肪酸、氨基酸都不得不为此放慢了进入细胞的脚步。 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在不注射胰岛素的情况下想让体重长回去是不可能的,吃多少东西都没用。而且,吃进去的食物不但难以在体内得到储存,还有可能引起血糖升高,甚至酮症酸中毒。 不过…… 许苡仁在深夜端着盘子,再一次按响了呼叫铃。 埃尔维斯哼着歌很快过来了:“mr.许,有什么可以帮你?”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许苡仁将盘子朝他的方向稍微递了递,“这是你们那位中国厨师做的吗?” 埃尔维斯拐着弯儿地“啊”了一声:“被你发现了,其实,这是我为你做的。你们还好吗,我的小油菜、菠菜、芹菜小伙伴们。” 许苡仁:“……”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一个人所能贮存的能量不可能超过他所摄入的能量和所消耗的能量差,眼下这些水煮青菜叶,别说是他了,就算是胰岛β细胞健康的半大小伙子,吃了也很难长几两肉。 “伙食也太差了,我不能总吃这些。”许苡仁不急不缓地把叉子搁回了盘子里,像是很嫌弃似的放在床头柜上,“我能不能吃点别的?比如碳水化合物或者蛋白质类的食物?” “no,这不是成本问题,是原则问题。”埃尔维斯立刻拒绝了他的要求,“那些,以及油和盐,对你来说,是属于根据医嘱才能定量添加的食品,今天你的定额已经吃完了,而且你的各项指标目前也很正常,我不能擅自给你加量。要知道,你在这里不止是病人,也是我们的观察对象,而我的职责就是保证你按照医嘱生活和进行治疗,直到你彻底治愈,恢复健康。” 许苡仁一听到他这副信誓旦旦要治愈世界性难题的语气就失去交谈的兴趣了:“……谢谢你的解释。” 埃尔维斯:“这些菜需要我端走吗?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许苡仁这两个月生活得太闲散了,现在忽然要进入斗智斗勇的状态,不由得绞尽脑汁,面上还要故作镇定。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有可能再次低血糖痉挛?像刚才那样?说不定会脑缺氧?还没来得及按呼叫铃就昏迷?甚至摔倒在某些地方导致呼吸不畅,窒息死亡?” “不会。”埃尔维斯拉起许苡仁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在你感觉不舒服之前,你的手环就会先检测出异常,从而发出提示声。我的休息室、护理值班室都有联动警报,我和我的同事会在第一时间、在你倒下之前赶到,你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刚才dr.李不是说了吗,那只是正常的不良反应。” “……哦。”许苡仁冷淡地说,“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盘子先放在这里吧,晚安,埃尔维斯。” 埃尔维斯哼着歌给他换了杯温水,又检查了下手环上的各项示数之后也道了晚安。 按照李超越的说法,理论上……许苡仁真的很不想称之为理论,暂且称它为一个设想吧——这个手环上的“标记器”正在对他血液中的葡萄糖进行逐一标记,只有这些被标记过的葡萄糖在被转运入细胞、合成糖原或者被消耗的时候,才会对胰岛产生奖励机制。所以,为了保证那少得可怜的胰岛素能充分和这一部分单糖结合,他们不希望在“标记器”没有完全标记之前许苡仁摄入太多额外的糖分。 尽管这个设想看起来非常简单,但许苡仁并不相信有人能逐个控制细胞和胰岛,使它们像马戏团的海豹一样听话——或者说,在这种事情上,许苡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既往知识体系,而不是天花乱坠的介绍。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想到这儿,李超越的声音却突然冒出在他的脑海里。 “从四十亿年前出现单细胞生物开始,直到现在,人体经过了无数的进化和完善,是地球上最神奇的事物,我相信,一定有现在我们治疗不了的疾病是可以通过人体自身的修复、免疫系统自行治愈的……” 那一年,那个年轻的身影,身上的运动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男孩,在木槿楼的阶梯教室里站起身回答徐教授的问题,从略带羞赧到滔滔不绝。高大的身材截住了天花板上节能灯管投下的光线,在许苡仁的课本上留下了一半的阴影。 “我们要做的不是考虑怎么针对病毒,而是激发人体自身的潜力。就像在篮球场上,教练制定策略,球员依靠自己的球技和队友间的配合赢得比赛……” 从那以后,许苡仁的整个人生也在这样的半明半昧中逆水行舟——光亮时是他不断激励自己的一往无前,朦胧时……是青涩地回忆着他将手覆在课本上,沉浸在那一片阴影中的感觉。 “既然有病毒能定向破坏,那一定有什么办法是能定向诱导它们的……所以我用了这个‘传切战术’的比喻,把影响因素控制住,剩下的就畅通无阻。” 时也过,境也迁,但李超越现在谈到这些时,还是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一点都没变,真好。 变了的是许苡仁自己。 入学仪式上他们曾经立誓,在场的每一个人在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中都将成为彼此的臂膀和后盾。而他,不要说成为李超越的后盾了,他甚至没有哪怕一个瞬间能成为李超越的臂膀——如今,更是成了一个随时会危及他前途的不确定因素。 许苡仁在心底疲惫地叹了声世事难料。 他不想连累这个、不想累及那个,最后千挑万选走的路,却偏偏连累了他最最不舍得连累的那一个。 失明的人生就像一场赌博,发给你的是什么牌,除了运气之外还要看荷官的心情——他现在的第一荷官恐怕就是埃尔维斯。 清水焯过的绿叶蔬菜放凉了之后的口感更加难以下咽,人类在食物链顶端站得久了,要由奢入俭实在是很困难的事,许苡仁真希望他和埃尔维斯素不相识,这样他就不用一边吃一边猜想埃尔维斯在煮这些菜前有没有洗菜、煮菜的锅有没有刷过了。 蛇、蛙、熊等动物尚且知道以冬眠减少能量消耗,许苡仁又怎么会半夜不睡胡思乱想——毕竟思考也是要消耗能量的。 肌肉的紧张和放松,躺在床上翻身、情绪波动产生血液流速改变,就连神经元传递信息也要消耗糖原。到处都是能量支出,他越不睡觉只能消耗越多,一过称就越瘦,离露出马脚就越近。 好在正餐提供的是比较正常的食物。 早上,许苡仁坐在房间的餐桌旁吃完盘中的早餐后问:“埃尔维斯,可以请你帮我再拿一份早餐吗?” 埃尔维斯为难地说:“早餐也是定量的……” 许苡仁早有准备,和颜悦色地打着商量:“天气这么冷,难道不该多吃点吗?” 埃尔维斯接过他手中的餐具:“这已经是结合你的身体考虑冬季消耗增多的份量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找东西吃,我可以带你再去做一次体检,请医生为你……” 许苡仁:“不吃了。” 不能开源,那就只能节流了,减少能量消耗,为机体累积争取更多的基数。许苡仁拄着双拐移动到床上,准备躺下。 “哦不!你不能躺下!”埃尔维斯打扫完卫生回来后一声惊呼,不由分说地把许苡仁架了起来,“饭后你的血糖正在剧烈升高,你现在唯一能为自己的身体做的事就是适量运动,在屋里缓慢的走动也好,或者我可以教你简单有趣的健身操。” 许苡仁心里明白埃尔维斯说的是对的,可一边是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边是—— “早上好,感觉如何?”一人推门而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许苡仁的思考,“呃……你们这是……” “他的一切都正常,就是生活习惯不太好,”埃尔维斯执着地把许苡仁从床上架下来,“饭后想躺到床上,被我抓住了。” “哦,这样确实不好。”李超越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亲切,“你好,许先生,欢迎加入我们的‘细胞改造计划’,我是你的负责人,李超越。接下来的时间我将为你详细介绍……” “请先等等,”许苡仁站稳后生硬而冰冷地插了话,“昨天我好像听说,我的负责人不是这一位。” 李超越愣了一下,随即缓和道:“是的……原本是谢里尔医生,但我觉得我们更方便沟通,所以我递交了申请。” 许苡仁:“请问你负责几位患者,那位谢里尔医生负责几位患者?” 李超越:“目前我负责三位,谢里尔负责两位。” “加上我的话,你负责的患者已经太多了,”许苡仁示意埃尔维斯放手,独自拄着双拐面朝门口而立,尽量站得端正笔直,“考虑到时间和精力的问题,我认为,还是由原来那位医生来负责我比较好。” 李超越在想什么?如果安排给其他负责人的病人都是随机的,他这样主动申请调到自己病区,并且是在自己手上的病人已经比别人多的情况下,难道不是更容易被人发现其中的端倪吗? 许苡仁继续道:“有句话叫‘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我想,那位谢里尔医生一定非常优秀。” 他们二人来自的城市相同,年龄相仿,甚至毕业的院校也是同一所,只要这里的人稍加追查就能查到他们的关系,再一推敲不难得出其后的结论。李超越是想玩“灯下黑”吗?这不是太把别人当傻子了吗? 病房内,三人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埃尔维斯尴尬道:“唔,其实……” “没关系,我尊重志愿者本人的意愿。”李超越笑了笑,合上了手中的病程夹,“真遗憾,我刚才还和谢里尔打赌谁的病人能更快康复。好吧,我去请他过来。” 第30章 一般的医院,餐台、床头柜、探病椅都会采用高密度塑料材质,经久耐用且方便消毒。这里的病房却剑走了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偏锋,在靠窗位置摆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实木餐桌,刷了一层平滑而不溜手的漆。 许苡仁习惯了自己分辨物体的材质,这比询问埃尔维斯靠谱得多。他用指节在桌面轻轻叩击,发出厚重材质特有的沉闷音色。 “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埃尔维斯扶着许苡仁的手,放在了《知情同意书》末页的受试者签名位置,“签完之后再用印泥按一下指印。” 这份知情同意书和当时卢川给他念的内容当然是截然不同的,许苡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的是,其上所描述的内容也是如此中规中矩。 从可能获得的受益到风险与不适,几乎没有夸大其词和含糊不清的成分,受试期间一切费用由聂氏集团提供,如在受试过程中发生与该项目研究相关的损害,受试者可以获得免费的康复治疗和高额赔偿,而且在‘试后成果分享’中做出承诺,将终身负责受试者与项目相关的健康调理。 也有“自由退出”的权利相关规定,只是没有写退出后能否将受试者送回来处的条款。 除他自己外,在场的有三人,分别是谢里尔医生、李超越和埃尔维斯。 许苡仁自然是一个字都看不见,全靠听谢里尔医生宣读英文版和李超越翻译的中文版了解其中内容,但是其实,就算他们念的是一份,再把李超越也瞒着,拿给他签另外一份,许苡仁也不知道。 他提起笔,不得不犹豫了片刻——这签的哪是知情同意书,根本就是卖命书。 可是既然“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又怎么能“临阵脱逃”?如果许苡仁不签,他们肯定会觉得奇怪——不是志愿者吗?怎么又不签了呢?然后就寻根究底找到了送他来的车和人,把路上的情况一对质,李超越就浮出水面了。 许苡仁思及此处立刻落笔,刷刷刷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大拇指沾了沾印泥按下了手印。 “哦!你的字真好看!”埃尔维斯拿过笔,“接下来是负责人和见证人的签名。” 听着另外几人落笔的沙沙声,许苡仁有些焦躁地皱着眉,欲言又止。 埃尔维斯问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许苡仁确实有想说的。 他毕业时通过红十字会与学校签了无偿遗体捐赠,他想问问,万一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到时能不能把“他”送回沈城。 转而又一想,且不说人家会不会费心耗力地把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他”千里迢迢送回去了,就算能送,要是这些人问他,捐给了哪儿?他怎么说?沈医大吗? 到时这些人三聊两扯的,你一句我一句再把李超越也是沈医大毕业的事沟通了出来,真相又要大白于天下了。 许苡仁心情沉重摇了摇头:“没事。有点口渴,劳驾给我一杯水,谢谢。” 他所能做的,就是多吃多喝,争取压压称了吧。 “埃尔维斯,他是要喝水吗?”谢里尔医生只能听懂简单的中文,但是不太会表达,于是用英文和埃尔维斯交流,“麻烦你转告他,等会儿我们要开始第一次‘细胞改造’,在治疗前如果不是非常渴,不应该喝太多的水,血容量增高会给操作带来不便,降低我们的效率。” 埃尔维斯转头向许苡仁说:“没水了。” 许苡仁:“……” 李超越:“……” 埃尔维斯:“不过你放心,先和dr.谢里尔去治疗室吧,等会儿有水了我会给你端过去的。” 如果在场三人中有人会暗中换一份知情同意书给他签的话,这个人非埃尔维斯莫属了。 许苡仁假装没听懂谢里尔的话,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时候能有水?” “唔,一次治疗时间是四个小时,你治疗结束的时候水肯定可以准备好了。”埃尔维斯煞有介事地说,“你也知道,我们喝的是自取水,要等水过滤沉淀,才能喝到干净的水,对吗?” 许苡仁无比庆幸自己刚来时没有尽信埃尔维斯的介绍:“你说得对。” 所谓的“治疗”在一间比病房更加温暖的房间中进行,许苡仁要做的只是盖着被子在治疗舱中的病床上躺着。 从声音判断,谢里尔医生的年龄大概在四五十岁左右,有着相当丰富的临床经验。根据埃尔维斯和谢里尔的交谈,许苡仁感觉这像是一种类似血液透析的装置,区别在于没有静脉搭桥和血管造瘘,他们通过打开手环,将血液引经一个装置,由谢里尔通过这个装置对许苡仁的细胞进行“计划改造”。 除了“细胞改造”,许苡仁都能理解,但是没有人能放心将自己的血交给不信任的人,他也不例外。 “你的‘标记器’工作即将达到临界值,正准备逐渐向你的血液反馈标记过的葡萄糖,接下来我们要通过‘细胞改造装置’,促使被标记过的葡萄糖在你体内得到利用。”谢里尔医生说,“埃尔维斯,麻烦你向他翻译一下。” “好的。”埃尔维斯说,“mr.许,你只要在这儿睡一觉就可以去吃饭了!整个过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的痛苦和影响。你早上不是没有吃饱吗?我们快点开始就可以快点吃饭啦!” 许苡仁:“……如果不做这个,会怎么样?” 埃尔维斯向谢里尔医生翻译之后,谢里尔说:“此时不进行细胞改造,那么这一部分葡萄糖将重新进入你的血液,你依然需要终生注射胰岛素,和过去没有区别。不同的是,由于你体内仅有的胰岛素在促进被标记的葡萄糖参与生理功能之后,胰岛β细胞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奖励,这将使它们产生一定的抗性,再次建立奖励机制有可能变得更为困难。” 埃尔维斯:“如果现在不做这个,那你以后都只能吃昨天晚上加餐的那种菜了。” 许苡仁:“……” 他无奈地伸出手,让埃尔维斯把手环和“细胞改造装置”连接在了一起。 贵要静脉的血液流速略低于中心静脉,他猜想这就是为什么谢里尔不让他多喝水的原因——因为他们不是要简单地过滤掉其中的有害物质,而是要在血液流经装置的时候完成“改造”。 刚进入治疗舱时,室内的高温加上埃尔维斯在他身上盖的一层薄被,许苡仁还觉得热,可随着血液流经改造装置,他的体感温度逐渐下降,意识也略微有些模糊。 他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行进的旅人,尽管穿着厚重的棉服,仍不能阻挡四肢远心端渐渐变得冰凉。而脚下的这条路,看不到起点和终点也就算了,最让人心情沉重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侧的山体就会来一次雪崩,让他再体会一次人生的无常。 正当他思维混沌,在茫茫雪地中找不到方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今天的时间到了。” 谢里尔关闭机器,和埃尔维斯共同把许苡仁的手环归位戴好,“和我预料的情况差不多,不过有些话我需要跟他谈一谈,埃尔维斯,麻烦你帮我翻译一下。” 埃尔维斯:“没问题。” 许苡仁:“……” “mr.许,人在患病时,需要用积极的态度面对疾病,拥有战胜疾病的信心和勇气,这样能极大程度上调动机体潜在的免疫力量,进而帮助患者早日康复。” 谢里尔一板一眼地说,“它不仅是一种心理暗示,更能有效地反应在你的神经系统,促使神经传递质对免疫器官产生支配作用,阻止β细胞遭到选择性破坏。但是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足够的这种力量,这意味着我们今天的改造有可能在奖励机制形成前,随着你的代谢变成无用功。” 埃尔维斯翻译:“他说你应该开心,开心一点儿。”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左右着你的精神状态,可它已经对你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对我们的治疗也形成了障碍。”谢里尔说,“你应该尽快卸下心理包袱,适应这里的环境,用积极的心态面对疾病,这样对你有好处。” 埃尔维斯:“你开心一点儿,病会好的快一些。” 谢里尔等了一会儿,见埃尔维斯没有再说什么,忍不住质疑:“埃尔维斯?你已经翻译完了吗?有没有漏掉什么?我感觉你说的特别简短,你确定他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埃尔维斯无辜道:“汉语,就是这样的。” 谢里尔显然不能接受:“请你去看一看dr.李现在有没有时间,麻烦他过来一趟。” 许苡仁不用埃尔维斯翻译也能听懂,这是一个心理免疫学的观点,可听得懂和听得进去是两回事。他当然认同应该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疾病,但是……这里的一切让他很难对目前的治疗手段产生足够的信心。 他连自己都还没催眠呢,又怎么能催眠神经系统免疫器官? 李超越好像等在门口一样,很快就过来了,和谢里尔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后:“这样吧,我和mr.许单独谈谈。”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反锁上,巴巴地拉了个凳子坐在许苡仁床边:“许哥,谢里尔都半个老头了,哪有我眼神好?你为什么不让我做你的负责人啊?你是不是生我气?” 许苡仁当然有气,不仅气他先斩后奏,更气他不知深浅。 他声音本就沙哑,又压低了几分:“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来?” “谁让你骗我!”李超越埋怨似的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 许苡仁真的得大喘一口气才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我还不能有一点*了?非得逢人就说我有病吗?你知道我是故意不告诉你,为什么还要去医院找我?” “哼,”李超越不服气,“你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 “……”许苡仁一时语塞,尽管他看不见,还是把头偏向了另一边,“我是嫌你烦。” 隔了漫长的几秒钟,他才听到李超越垂头丧气地应道:“哦,那不一样。” 许苡仁扶额揉了揉眉心,本就堵着的心情更压抑了。 还有什么比说了言不由衷的话之后,不得不留在原地,从头到尾完整地享受一遍此刻的尴尬更糟糕的事吗?他宁可李超越恼羞成怒翻脸走人,任他自生自灭,也不想两人这么沉默地对坐着。 别说对坐了,他根本就不想让李超越看见他此刻的样子。 李超越闷声道:“你嫌我烦,不让我给你做计划改造,可我现在不是你的负责人了,你为什么不积极接受治疗呢?” 许苡仁无语:“他叫我躺着,我就躺在那儿,还不够配合吗?” 李超越:“患者心情对免疫系统的影响非常大,能够具象化地反映在你的血液和器官运作上,谢里尔已经察觉到你情绪的不正常了。” “这也能看出来?”许苡仁简直像听了天方夜谭,“你是要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细胞长得都和别人不一样了吗?” “当然,他也有一定责任,要是我的话,我还能给你讲讲笑话,你们两个人沟通障碍……”李超越忽然抬起头,“不对啊许哥,你英语六级,能沟通啊,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 整个治疗室内的温度十分适宜,这样的环境其实是非常有利于病人进入配合治疗的状态的。 但是许苡仁脑内的弦始终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下来。 李超越天资聪颖毋庸置疑,却没有“心机”这件东西。 许苡仁不知道他给自己编排了怎样的资料:什么体重、什么背景、什么学历,前后有没有自相矛盾,能不能自圆其说,只好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深深收敛起来,唯恐说错了哪一句话、做错了哪一个举动,就变成了天干物燥中的火药引线,“砰”地一声把掩护炸得四分五裂,让他们俩徇私舞弊的行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这辈子的前二十几年都是光明正大在太阳底下走的,还从没有过得这么瞻前顾后过——他将就着听埃尔维斯自由发挥的翻译,吃完饭被从床上架下来也假装不知道原因,谢里尔说的话他或认同或质疑也绝不能回应。 许苡仁叹了口气:“你说为什么。” “你是不相信他们?”李超越迟疑着推测道,“你不想和他们说话,是不相信他们,不相信这里,也……不相信我,是吗?” “……”许苡仁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李超越的出发点必定是好的,但是他们之间现在横亘着一个认知上的障碍,你说地球是圆的,我说地球是扁的,这样的两个人还怎么聊地球?还不打起来? 李超越起身在屋里踟躇地踱了几步,站定在不远处,幽幽地说:“我从小就写字难看,那时候我和你在一个寝室,我写的申请书你花了整整一个早晨帮我誊了一遍。” 许苡仁:“……” 他都快忘了,没想到李超越还记得这件事。 对他来说,这只是当年那些说不清为什么的小心思里的冰山一角,并无特别之处,与此类似者多不胜数。 “上医用化学课,教授抽学号回答问题计平时成绩,我刚冒充别人答完就点到我了,你一句话都没说立刻替我上去爬黑板。” 不然呢?难道看着他自己坑自己,活活被扣分? “社会实践课,咱们俩捉对儿去路边请人填调查问卷,30多度的大夏天,你给我一瓶水叫我站在树荫下……” 许苡仁:“……废话,三十多度谁跟你在太阳底下填问卷。” “许哥!”李超越见他终于肯答话,又扑回了床边的凳子上,“我觉得这都不是一般的同学之间能做的事儿,是我自作多情了吗?我记得咱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我现在怎么了就这么招你烦?是因为……我走之前那天早晨去你家那件事?” 李超越懊悔地呼了口气:“我以人格担保,我那天真的、真的是喝多了,心情特别、特别不好才做错了事,你就当没发生过,行吗?” 许苡仁:“……” “赔礼我也赔了,道歉我也道了,你又没少快肉,你还生气……哎?”李超越语气陡然一变,“你要是还生气你为什么要签早晨那个同意书?” 许苡仁:“我到都到这儿了,还能不签吗?难道不签我就能回去?” “你的意思是,你想走?”李超越的声音好像忽然哑了,“你想回去?你不想在这儿?” 许苡仁:“我想走就能走得了吗?” 李超越黯然:“就算你不待见我,也应该重视自己的身体,留在这里我们有信心能治好你的病。”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许苡仁就来气:“你是不是被洗脑了,啊?你现在都在想些什么?1型糖尿病是有遗传因素的,第六对染色体上hla抗原异常,你难道不知道?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改造细胞——新生的我都不跟你算了,再去掉没有染色体的,我全身现在有40万亿个细胞,你要把我染色体都改造一遍吗?再把我胰岛细胞抗体拿个网子捞出来?你是要愚公移山,还是要精卫填海?”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李超越挨了一顿霹雳啪拉之后颓然道:“你不相信我。” 许苡仁使劲儿揉了揉眉心:“信任不能是盲目的。” 第31章 治疗室内不能携带入金属物品,许苡仁的双拐被放在了外间,床头又摸不到呼叫铃,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现在距离吃过早饭已经有5个小时左右,埃尔维斯也该饿了,他饿了应该就会想起来他负责照看的病人还在治疗室,从而把人带回去。 许苡仁下意识地用手捂着嘴哈了一口气,自己闻了闻手心……什么都没闻出来。人对自身散发的异味常常反应迟钝,比如吃过大蒜和韭菜的人,口气熏着别人了都未必能察觉。 他已经两天没有注射胰岛素了,就算血糖能被所谓的“标记器”控制,血液内的酮体代谢却不能因此得到帮助,不知道呼吸道有没有酸性异味?刚才李超越扑到床边,最近的时候两人相距能有多远?一米还是一米半?能闻到吗? 房间内没有换气机的声音,采热设备应该不是空调,而是壁暖或者地暖,那么空气流通更不畅了,李超越走开的那一会儿不会是被他熏走的吧…… “mr.许,你还在吗?”埃尔维斯终于想起来他的病人,从外间走了进来,“我们回病房吧,我已经给你拿来水和午餐了,还有非常好喝的饮料哦!” 许苡仁对他信任有限,所谓“非常好喝的饮料”实在是难以期待。 埃尔维斯转动了一下他的手环:“先等我一下,每次治疗结束都要额外记录一次你手环上的数据……唔,好了,我扶你起来,然后我们去外间量一□□重。” “咳咳咳,”许苡仁干咳了两声,“我感觉有点凉,麻烦你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可以吗?” “没问题。”埃尔维斯转身将许苡仁从病房过来时穿的外套披回他身上,“这间屋温度太高了,离开时是会觉得有一点儿冷,你就穿着这个去称体重吧,放心,这都是超轻材质的,不会把你称得太重。” 许苡仁:“……哦,真好。” 埃尔维斯身材并不太高大,甚至还没有许苡仁高,扶着他行走有些吃力。许苡仁也不太忍心把重量都压在埃尔维斯身上,尽量在双脚可以忍受的疼痛范围内自己行走。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有点儿像童话故事中的“美人鱼公主”,为了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付出贪心的代价——如果他当初选择留在附院接受保守治疗,一辈子注射胰岛素生活,虽然眼睛看不见,双脚不能行走,但其他各器官还没坏到完全不能用的地步,把血糖降下来好好保养,短时间内还不至于截肢,至少能活到人均年龄,更重要的是,不用让李超越看到他这行尸走肉的样子。 “抬脚,迈上来,尽量自己站立,如果你站不稳我会扶住你。”埃尔维斯放开了扶着他的手拿纸笔记录道,“哦,和昨天一样……” “砰——” 窗外忽然传来巨大的响声,许苡仁不由自主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 那响声之大,音源点之集中,传声之远,以许苡仁的经验,他很难用两个大型物体相撞或是高空坠物来跟自己解释。 “来,你先扶好拐杖,”埃尔维斯似乎对这样的巨响习以为常,完全不受影响,“架好了吗?我要放手了哦。” 许苡仁问:“那是什么声音?” “枪声。”埃尔维斯坦然答道,“要知道,这里经常会有饥饿的野兽出没,所以巡防队的人有一部分会配枪,你放心好了,他们即使是开枪,也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唔,不过刚才那两声枪响好像离我们非常近呢,像是外楼传来的,野兽怎么会进到外楼里来呢?” 许苡仁听了这话不禁背后一寒,心里有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之感,还好他没穿帮。 外国的枪支管制显然没有中国那么严格,又是在荒山野岭的地方,他光是顺着这个思路想想就有无数种方法把一个人从这里抹煞,连灰都不留下。 “嘿,实在是太吵了,你没事吧?”埃尔维斯引导着许苡仁缓缓向外走,“幸好我护理的病人是你,不知道心脏病病区的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了,如果他们刚好没在病房而是在走廊里,恐怕会发生非常危险的事情呢。” “这里还有心脏病的志愿者?”许苡仁一愣,“哪种心脏病?” “具体有哪几种我也不太会说,应该各种病因的都有吧。”埃尔维斯说,“你很冷吗?我感觉你好像有点寒颤。” “不冷,谢谢,只是重量集中在双臂上的关系。”许苡仁旁敲侧击地问,“原来这里不只是针对糖尿病的研究,对其他病也有研究吗?一共大约有多少志愿者呢?我能和其他的病友聊聊吗?” “嘿嘿,这个我不能说哦,而且我确实也不知道。”埃尔维斯说,“不过我知道糖尿病这个病区只有三个人,分别由不同的医生负责。你们三个人是不同的病因,为了防止心理因素影响治疗,所以你不能和其他几位交流,如果你觉得闷,可以和我聊天。” 许苡仁:“……” 他根本无心和埃尔维斯聊天。 不知是不是刚才埃尔维斯若无其事地分析枪声的缘故,许苡仁现在感觉他说话的语气更加诡异,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这和他曾经接触过的任何一位外教或者国际友人的语调都不一样——也许汉语分为各种方言,英语也有各地口音,埃尔维斯的乡音恰恰就是他没有接触过的那一种? 许苡仁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把埃尔维斯托着的他的手臂抽了出来,拄着拐杖:“我想试着自己走走看。” “哦!那真好!昨天你还不相信自己能走路呢!”埃尔维斯痛快地放开了手,“但是,下次吧,现在我们已经到你的病房了,请往右拐。” 在陌生的环境中,许苡仁压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拐了几次弯。他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双脚的负担顿时减轻,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接过埃尔维斯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 当大脑味觉中枢接收到味蕾传来的信息时,许苡仁差点喷了出来:“这是什么!” “蛋白/粉。”埃尔维斯抽了张纸巾放在他手上,“有点凉是吗?你慢慢喝。” 许苡仁眼瞎心不瞎,味觉尚未退化:“我不是说凉……什么蛋白/粉是这个味道?” 埃尔维斯不以为然,语气职业化而且轻松愉悦:“分离乳清蛋白。去掉了你现在不适宜过多摄入的脂肪和乳糖,方便你吸收。昨晚你不是还想找点蛋白质食品吗?配合今天的治疗,它能帮助你更快恢复体力。” 许苡仁深吸一口气:“你说的都对,但是这不是分离乳清蛋白的味道。” “哦?”埃尔维斯接过杯子闻了闻,“为什么不是?” “……”许苡仁搜肠刮肚找了点直观的形容词,“乳清蛋白不是从牛奶里提取的吗?这有腥味,喝起来不像牛奶。” “这里零下三十度,朋友。”埃尔维斯把杯子放回许苡仁手中,“你觉得这样的条件适宜普通的奶牛生存吗?当然是其他野生哺乳动物的制品。至于你说的腥味,我想想……那个是?……” 许苡仁:“三甲胺。” “哦!没错,就是这个词!”埃尔维斯恍然大悟般,“它有可能在简易的提取过程中发生类似蛋白质的反应,但是这才更说明是原地取材制作的,不是吗?放心喝吧,我刚才闻了,这点气味还不足以对人的健康造成影响。你的意见我会向他们反应的,也许下次就没有这个气味了,嗯,我保证。” 许苡仁:“……” 全身的血都被不知名的机器循环过将近一圈了,许苡仁感觉再纠结入口的是什么也为时已晚,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消毒了吗?” 埃尔维斯犹豫了一下:“唔……” “……别说了。”许苡仁抱着好歹能压称的心情端着杯子一饮而尽,“喝完了。还有别的吗?都拿来吧。” 埃尔维斯这个人,在成为专业护理之前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有可能在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之前兼了一份保健品推销的职,所以推荐食品、饮品、用品时,解说总有言过其实之嫌,并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这份热情显然已经超过了普通人所能理解的热爱生活的范畴。 也有可能兼的是一份靠小费赚钱的职,许多服务行业都以小费作为主要收入,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每次费心劳力的时候反而特别开心——可惜许苡仁现在身无分文,没有现金可以支付,希望他们的工资和洗脑文化里有关于这一部分的诠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导致埃尔维斯干活也哼着歌的原因……许苡仁怀疑自己快得被害妄想症了——结合李超越说谢里尔能通过“细胞计划改造装置”看出他情绪不对,他想起了牧场给牛和鸡听音乐以获得良好畜牧产品的养殖方法,而埃尔维斯就是那个饲养员,他们的奖金和提成与此挂钩…… 继午饭之后,吃完晚饭又被埃尔维斯强迫着做一套健身操才能躺回床上的许苡仁如是想。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当坏人、唱“黑脸”的经验与潜质,今天略有些口不择言地对着李超越说完了那一通之后,心里并不比挨训的人好受,整个下午和半个晚上都在深深地自我嫌弃,脑内展开了一场激烈地辩论赛。 反方引经据典,什么“希波克拉底顶着舆论的力量解剖尸体、在巫医对着骨折病人念咒驱邪时主张清创牵引复位”啦,“布鲁诺坚持“太阳中心”天体论”啦,“塞尔维特抨击‘三位一体’”啦,无一不是当世不被理解甚至被迫害的先驱,但如果没有前辈的奇思妙想,匪夷所思的大胆尝试,你让科学怎么发展,社会怎么进步? 作为正方的“早上那个自己”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当初李超越来找他倾诉,为签约哪一家公司而举棋不定,他毫不怀疑技术方面的问题,两个人顶着头捱着肩,打着算盘只合计签给谁,现在临到要在自己身上实验了,他却连一秒钟的肯定也不愿意给。他的表现就像“中国式”的家长,表面佯装鼓励,遇事无情打击,自相矛盾,简直一塌糊涂。 别人的公司。爱花多少钱,爱研究什么项目,跨境还是上天,哪怕是钱多“烧”着玩要登月,又哪里轮得到他来指责?倒是他自己,口口声声为医学事业奉献终身、要捐这个捐那个,现在却金贵得草木皆兵,不免有“叶公好龙”的可悲。 李超越都能相信他,他为什么不相信李超越? 也许解释只有一个,英雄才能惜英雄。 而像他这种凡人,见到常理之外的新生事物,不但没有及时奉上叹为观止拍案叫绝的鉴赏水平,反而妄加批判臆测。 李超越、谢里尔、埃尔维斯看着他时,都在想什么呢?井底之蛙?夏虫语冰? 许苡仁明白自己骂错了他,可也总不能拖着这副今非昔比的形貌前去道歉,只好在天昏地暗中一边默默揣度着他会否有文人意气,从此老死不相来往,一边又不禁遗憾,那不是他想留给他的最后一面。 正想着,门口传来了小狗扒门的声音。 “许——哥——”李超越偷偷摸摸地又溜进了屋,用夸张的气声问,“你——睡——了——吗?” 许苡仁:“……” 李超越居然主动来了? 许苡仁顿觉自己连气度也输得一败涂地。 他们曾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他每走一步路都是以最古老的办法在脚下铺砖垫瓦,而李超越则是以第一宇宙速度上天入地——如果这个世纪即将有人完成某项突破的话,为什么不能就是他呢? 许苡仁已经把自己说服的差不多了,略带愧疚地思忖着如何再说两句软话,让彼此都有个台阶下,同时心情复杂地低声应了一句:“嗯,没睡。”—— 埃尔维斯身上绝对有某种病原体,已经通过空气传播影响到了李超越——他“没睡”两个字刚说完,李超越用和埃尔维斯如出一辙的姿势架住了他就往床下拖:“许哥,我们走!” 许苡仁体力远不如前,冷不丁被他拉着胳膊一拽,凌乱之余不知是让他先放手还是先说清楚,只发出了一个质疑的音节“……啊?”就被拖了下来。 “许哥,你不愿意在这,我就送你回去,”李超越携带了大量超轻保暖材质的外套,长短不一,颜色未知,逐件往许苡仁身上套,不忘小心避过他的手环,“外面下着雪呢,你多穿点。” 许苡仁感觉像是上课拿错了书、开会发言没准备资料、一刀下去胸都开了发现进错了手术室,有点发懵:“走、走?……怎么走?” 李超越:“我弄了辆车。” 许苡仁迅速回过神冷静了下来:“这里的人,谁会把车给你?” 李超越:“偷的。” 许苡仁默然:“……” “东西都放在车里了,”李超越左一道右一道地拉了不知道多少条拉链,然后把背后的帽子又给许苡仁戴了几层,“我趁司机去上厕所的时候进屋拿的钥匙。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能等你慢慢走过去了,我背着你下去。” ……这哪里是时间不多?这根本就是没有时间吧。 正常人去趟厕所能去多久?20分钟?回来发现钥匙没了还得了?还有他“准备”东西的时间?说不定司机现在已经发现了? 许苡仁在温暖的房中被他包得满头是汗:“你……这靠谱吗?” 李超越屈膝背起他贴着墙根下楼梯,一路上悄声悄气,弄得许苡仁也不敢出声多问,生怕他们的“越狱”之行毁在自己手里,只得自我催眠:信任,信任。 出了内层楼的大门,周遭的气温已经明显下降到零度以下,许苡仁身上被套得严严实实,但是搭在李超越的肩膀上摸了摸,感觉他穿得并不多。 再超轻、超薄的材质也是有重量和厚度的。 如果两个人都穿的太过臃肿,确实无法完成一个人背负着另一个下楼、出门等动作,可穿得少了又不能抵御外面滴水成冰的天气。许苡仁担忧地问了一句:“你车上还有衣服吗?” “有衣服,放心吧。”李超越小心抬脚把厚重的楼门关好,呼哧带喘地应道,“我有周详的计划,带了吃的、喝的,连卫生纸都带了,还给你拿了枕头被子,你冷了就盖着睡……呼,到了,就它。许哥,你脚能使劲吗?车有点高。” 许苡仁没带拐杖,手扶着李超越,踩在地面试了试:“够呛。多高?” “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高。那我先上去,然后拉你。”李超越让他扶着车身站稳,自己先爬进了车厢,鞋子蹬在爬车梯上发出坚实“咚咚”声,“来,伸手。” 许苡仁顺着手扶的地方往上摸,一直到了手能伸展到的最高位置还没摸到头,连个要收顶的弧度倾斜都没有:“这什么车?” “越野重卡,只能开这个,一般的车走不了外面的路。”李超越拉着他的双臂往上拽,这样许苡仁自己稍微使点力气就能被拉上爬车梯的末阶,“我把他们卸下来的箱子又装回去了,绝对够咱俩路上吃喝的。” 副驾座椅过分高大宽敞,许苡仁按比例估计了车辆体积,结合常识在脑内描绘了一下,沉默片刻,问:“你会开吗?” 李超越轻蔑一笑:“你这话说的。男人,对于车,都有天生的领悟能力,更何况是我?” 他倾身过来帮许苡仁系安全带,信心满满道:“放心吧,我头一小时开慢点熟悉一下,咱们去达喀尔拉力赛都没问题,你就给我当领航!哦,你现在好像领不了航了……” 许苡仁:“……” 李超越还在他身侧起劲地摆弄着:“嗯,等我看看……这安全带怎么长这样啊……哎,好了,这么安就对了!” 许苡仁手往一侧伸,差点就够不着车门。卡车虽然见过,但是还真没坐过驾驶室,更何况是越野重卡?不过他能感觉得出这整个车头比公交车、大巴之类要宽得多。 他不得不迟疑道,“这种车……至少要a照才能开吧。” 李超越:“我倒是有c照。这车挺洋气,我还没开过四驱的呢,是按键点火的吗?没地方插钥匙啊……哎呀,都差不多,离合刹车油门挂挡,开着开着就会了,你要能看见你也会开。” 天底下已经没有李超越不敢试的事了,许苡仁自认不及:“……我不会。要是没油了怎么办?” 李超越理所当然道:“没油就加呗,我带了可多钱了。” 许苡仁抿了抿唇,不想太过于打击他:“加油站在哪?” “有导航。”李超越按了几个钮,导航装置发出滴滴的电子音,“全球地图都有,高清,自动播报。” “……”许苡仁本来是打算信任他的,但是现在实在忍不住质疑:“……车队的车,你开了导航,别人不是也能定位到你么?现在连物流车、送外卖的都有实时定位,这车会没有?” “哦……这个啊。”李超越想了想,“等会儿出去之后我看一眼就关上,没问题,过目不忘,记得住。” 信任真的不能是盲目的…… 许苡仁:“又不是高速国道,就算你能记得下来地图,你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么?外面零下三十几度还下着雪,一片白,根本看不到路——埃尔维斯说没有车辆能单独穿过冰原,车要是陷在哪儿了怎么办?你要把这车从沟里推上来?” “……我的哥,你别顾虑这么多行不,你说得我都不敢走了。”李超越有点心虚地喘了口大气儿,“嗨,不管走出去什么样,我绝对不会放下你不管的,你踏实点儿行吗?” “那我就问你一句,”许苡仁循着声按住了李超越摸索按键点火的手臂,“他们的车不会这样单独行动,你要怎么出大门?” 李超越:“硬闯。” 许苡仁被他“周详”的计划彻底打败了:“不行,疯了你?他们有枪!” 第32章 “砰砰砰——” “老板,你听听动静。我都不多说话,你自己感觉感觉。”李超越拉着许苡仁的手往车门和车窗上敲,“这不是五菱之光奇瑞球球啊,这玻璃,这车门,子弹能打得穿吗?再说外面风那么大,子弹还没打着车呢,就被风吹偏了,没毛病。” “你电影看太多了!”许苡仁一把抽回了手,完全不被他的推销洗脑,“没有专门的防弹装置,子弹绝对能打得穿车门和车窗。风才能改变多少弹道轨迹,你以为是奥运会?在十环上再打十环?你就想想小时候玩弹弓,有没有来阵风石子儿就被吹得打不着你的?更何况这车这么大的目标,人家还不想打哪儿打哪儿?” “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李超越一天之中接二连三受到训斥,春风般热情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不是,许哥,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悲观啊?这还没走呢,又掉沟里又中弹的。” “我什么证件都没有,相当于偷渡过来的,就是把我送到机场了,我也不能买票回去。”许苡仁的喉咙本就有些充血,在寒冷的环境中吸了几口冷气嘶哑更甚,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一停,听得人胆战心惊,“你出国的担保单位是你们公司吧,就这么走了违反合约,公司不保你,你怎么办?到时候咱俩都被遣返回去处刑罚款了,难道你还能伸张正义控诉你们公司的恶行?” “怎么不能啊?”李超越郁闷地挠挠头,“弄得跟说要走的人是我似的。这挺冷的,要不咱俩再回去商量商量?不过你可想好了啊,下次不一定能这么顺利让我摸着钥匙了。而且这车过两天雪停了就走,再来就得下个月了。” 许苡仁支着胳膊揉了揉眉心:“专业车队都不敢下着雪走,你就敢走?” “哎呀……我这不是看你难受吗?”李超越搓了搓委屈的脸,“我想着你要是真不愿意,就先回去保守治疗,等我这边弄准了再给你用。省得你在这儿不高兴,日子白过了。” 许苡仁无语:“我本来的目标还是延长生命时间,到你这儿怎么变成提高生命质量了?我是不是回去了想吃什么抓紧时间吃点儿?” 李超越一拍手:“呀,你看你说的,呸呸呸。那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 “……”许苡仁心里忽然莫名一慌,“……你、听我的干嘛。” “你不是老教育我嘛,我觉得你说得都对,就听你的呗。”李超越不以为意,忽然一愣,“嗯?这是谁的啊?快报警了。” 许苡仁:“什么东西快报警了?” 李超越拉着他的手放在一个像电脑主机大小的东西上:“你手环上有联动警报,走太远了会响,我把值班室的联动警报器拆下来了。” 许苡仁用手摸索着,上面有许多类似仪表盘或者小型显示屏的边框,侧耳细听还有细微的电子滴滴声。 他问:“这上面……是不是不止我的?” 李超越:“是啊,一层楼的。” 许苡仁的神经倏然绷紧:“这你也敢拿?你这不是混蛋吗?赶紧送回去!晚了要出事了!” 李超越纹丝未动:“真有事儿他们自己手环也响,护理听见了就过去看了啊!” 许苡仁气结,要不是脚不好真想把他踢下去:“就我上次那样?手环响才多大动静?不在一间屋里根本听不见!万一病人按不着呼叫铃呢?快点送回去!……别让人看见了。” “你怎么还操心他们?”李超越不解,“没事儿的,要真人命关天我能在这儿坐着吗?里三层外三层的有护理呢。” 许苡仁扶额,感觉自己血压也被他气得升高几十毫米汞柱濒临报警:“里三层外三层你还不是把我这么背出来了?” “哦,那倒也是。”李超越犹豫了一下,“可……咱这摊子怎么办啊?我送回去了咱就走不了了。” 李超越刚推门进病房的一瞬间,许苡仁准备像以前一样好好相信他,充分发挥他的主观能动性,见证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时代,可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如果他们俩真这么走了,才会发生比留下更显而易见的事故。 许苡仁被套了太多件保暖服,鼓得像宇航员一样,他艰难地把双手撑在腿上,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超越,我问你……你那个什么改造什么的,就是你签给聂氏的那个东西吗?” 李超越有点为难:“啊?这这这、这都属于保密……哎哎,我说!……不全是。” 许苡仁追问:“哪一部分是你做的?” 李超越分别扒着两边车窗朝外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后压低声音:“识别和捕捉靶向受体进行标记的机制。”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许苡仁的心一下就沉回了十年前的木槿楼阶梯教室里,仿佛漂浮在空中的幽灵一般,环绕在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周围—— “既然有病毒能定向破坏,那一定有什么办法是能定向诱导它们的……所以我用了这个‘传切战术’的比喻,把影响因素控制住,剩下的就畅通无阻。” 他活得就像他曾说过的一样—— “人活着,就该有一个自己的目标,有一个梦想,沿着这条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人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真好。 从上车到现在,雄心壮志的李司机还没找到这辆越野重卡的发动键,车里冷得和外面殊无二致。 许苡仁身上穿得厚实仍觉得发凉,李超越更是一直没添衣服,在驾驶座上不住地哈气搓手,时不时轻轻地跺跺脚,“呼呼”、“嗵嗵”的声音仿佛在催促许苡仁赶快做出决定,好像再不说个准信儿他就能活活冻出个好歹来。 许苡仁下意识甩了甩头,想把那些前思后虑都借离心力甩出脑际。 “你有信心吗?” “哈?”李超越哈着气转过头,“什么的信心?” “当然是你的标记器。”许苡仁说,“我要是回不去了……你方便的话,就把我带回去,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对于李超越,他在生命所能达到的宽度里尽了全力也难以望其项背,如今就像一场尚未进行完所有回合但胜负已分的赛事,剩下的只是重在参与的体育精神。 作为面临淘汰的那一方,他选择完赛。 虽然已经没有了属于他的“精彩”可言,至少也能在最后一程里将李超越的优秀和绚烂衬托给这个世界。 “你这都说的什么话哟……哎?”李超越正抱怨着,突然猛地反应过来,抱住许苡仁被包裹得又宣又软的胳膊,兴奋得有点结巴,“等、等等,许哥,你是不走了吗?” 尽管隔着七八层衣服,被他这么用力一抱,许苡仁还是有些不自在,把手臂往外抽了出来,轻声说:“行了,赶紧把警报器送回去。” 值班室少了这么大个东西,李超越是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瞎吗?” 李超越激动地抱起警报器:“好好好,许哥,你快别说话了,你嗓子都哑了。” 许苡仁无奈:“你自己一把烟嗓还能说别人?” 李超越又把怀里的机器放下,“不行,我得先把你送回去,这儿太冷了,机子又冻不坏,你放久了就冻坏了。” “……”许苡仁拂开他的手,“先送警报器回去,再把这些什么乱八七糟的东西都哪拿的放哪去。下来的时候把我拐杖拿来,我自己走就行了。” “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以人为本啊。”李超越跨过他,直接打开了副驾的车门跳了下去,“下来,我接着你。” 许苡仁脑海中冷不丁闪现了一副自己两眼圈发青,腿脚不利索,还满面春风往李超越怀里跳过去的场景,当即被吓得悚然一惊,断然拒绝:“不跳。” “你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一点都不配合呢?”李超越三两下又爬了上来,“那我抱你下去。” “更不要!”许苡仁大惊,随口搪塞道,“我这会儿晕,你别招我。” “怎么了?我看看。”李超越把他层层叠叠的袖子小心撑开缝隙,露出手腕上的手环对光看了一眼,顿时笑意全无,“许哥,你心率怎么这么快,是不是冻着了?赶紧进屋!” 许苡仁:“……多少了。” “过120就报警,你先稳稳,埃尔维斯那还有一个你的联动警报器。” 许苡仁深呼吸:“你们这设定的什么东西,不是说要运动吗?120有什么可报警的,心脏不好的稍微动动就过速了!” “可你也没运动,这就120了确实该报警。”李超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血管造影没问题啊,许哥,你别说话了,你嗓子又哑了,哎不对,许哥,你自己感觉你这应该是什么毛病?” “……呼吸不畅,你让开点就好了。” 李超越千古奇冤:“这在风口呢,还呼吸不畅?” 最终拗不过,许苡仁还是被他背了起来,稳稳地朝楼上走去。 楼梯间里空空荡荡,李超越轻声说:“许哥,你比以前瘦多了。等你好点儿了,得多吃点。” “我说的算吗,吃的都被埃尔维斯把着,喝个水还得看他脸色。” “嘿嘿,这不是刚开始嘛。你也别怪他,他只是个看谢里尔医嘱办事,要不你就调到我病区来吧,我一天给你开俩肘子。” 许苡仁:“……” 明知道李超越是开玩笑的,他的心还是禁不住乱跳了两下——这要是去了他的病区,警报器岂不天天吱哇乱响? “不去。”许苡仁趴在他背上,语气和声音都不由得轻了几分,“你会不会做人?谢里尔那两个病号,你还跟他要我,别人怎么想?再说你们俩抬头低头的,以后还处不处同事了?我看他今天给我治疗的时候一坐一早晨,也挺仔细的。” “能一样吗?谢里尔那都一视同仁,你在我这儿,我对你多上心。” “一视同仁就够了。一视同仁代表医生有能力判断如何合理分配医疗资源,说明情况尽在掌握,没有超出预判。要是一群医生三天两头把病床围一圈盯着你,轻拿轻放指指点点,那才是要出事了。” 李超越悻悻地“哦”了一声:“许哥,你说法真多,怎么都是你对。” 许苡仁安然趴在他的肩头,无声地笑了笑。 决定留在这里看似有点离谱,但也不能怪他对自己太过草率,要怪只能怪命运使然,刚好那年他孩童般的好奇心还在,仍对发光闪耀的东西不由自主产生好感,刚好那年他遇到了一个人如斯璀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不知不觉把他的世界填满。 这曾经走个路不跳两下都难受的活泼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肩背宽阔,步履稳健,背着他走向的仿佛也不只是病房,而是命运岔路的选择。 前路未知,或疾或缓。 他像新学期领到了一本厚重的新书那般,耐心而细致地刚刚翻开扉页。 一个人只凭主观想象难免有所偏颇,许苡仁觉得他应该去除先入为主的观念,重新认识这里。 “对了,我问你。埃尔维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刚被许苡仁测评为成熟稳健的李超越忽然阴阳怪气地哼哼,“你问他干嘛呀?” 第33章 李超越:“他特别矮。” 许苡仁:“是你太高了,看大部分人都觉得矮。” 李超越:“长得还不好看。” 许苡仁:“……男人长得还要多好看?” 李超越:“笑起来的样子猥琐、下流、露出整个牙龈,还能看见扁桃体,声音难听整天爱瞎唱唱,心脑病区的都不敢让他靠近,去消毒间拿布单都得绕路走。” 许苡仁:“……多大仇?他是不是欠你钱了,还是你欠他钱了?” 李超越:“嘁,我是没钱,那我也不管他借啊。再说了,你看工种技术含量,我也应该比他工资高。” 许苡仁轻笑:“那可不一定。我们院……我是说附院,特护比有的医生工资都高。做一台4、5个小时的手术,还没有特护给病人洗个澡的钱多。” 李超越:“埃尔维斯给你洗澡了吗?” 许苡仁:“没,我自己能洗。” 李超越:“嘁,你要洗澡的时候喊我,我帮你洗,不让他抽这个护理费。” 许苡仁:“……我自己能洗。” “反正你别相信他。”李超越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把许苡仁放到床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左丘明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许苡仁:“……” 左丘明是谁…… “包括谢里尔,他跟你说了啥你回头都跟我说说。老家伙,一把年纪干活也不戴个老花镜,我不放心他,这里只有咱们俩是自己人。” 许苡仁有种遇见挑三拣四的病人家属的感觉,“……知道了,你去还东西吧。” “我得把衣服拿走啊。”李超越动手开始解许苡仁身上的衣扣和拉链,“不然埃尔维斯看见了不得问你么。” 许苡仁:“我自己脱,你先去搬东西,搬完了回来拿。” “好,那你脱完了盖好被子躺着,我等会儿来找你。” “……”这话听起来颇有异样感,许苡仁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声:“……嗯。” 李超越再怎么轻手轻脚毕竟是那么大个人,过了十几分钟,许苡仁听到走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难道这里没个监控吗?就这么搬着东西走来走去都没人管?警报器又不是个电话座机,怎么能说拆就拆,说搬走就搬走? 许苡仁带着疑问等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也未见他回来——他到底是顺上车的东西太多需要一件件还回去,还是已经被人发现踪迹抓住尾巴了?刚才慌张迁徙时他没来得及细想,现在忽然反应过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超越居然连车也敢顺了? 似乎太过聪明的人总有离经叛道的奇思异想,比如计算机天才有可能一念之差成为黑客,比如犯罪学专家手痒想尝试亲自作案,法制节目里这种天堂地狱的案例实在太多了,许苡仁自从认识了李超越,就绷紧了神经开始提防着他时不时旁逸斜出的冲动—— 某个考试月里的一天晚上,往常安静的寝室呼啦啦进来左右寝室的一大帮人,其中一个开门见山问李超越:“系解一共就上了六节理论课,实验楼转着看了半年的标本,什么都没看出来啊!考试怎么办?” 许苡仁的眼皮一跳,神经“噌”地蓦然绷紧——过两天就考试,这些家伙不老实回去看书,跑到这来非法集聚,该不会是要拉着李超越作弊吧? 他们学校对于作弊向来严惩不贷,一间教室四个监考,前后360度无死角摄像头,考纪管是心狠手辣的心理系老师带队,恨不得年年抓几个出来放放血杀一儆百,一旦撞到枪口上轻则通报批评,延迟一年毕业,重则开除学籍,无论哪一样,都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事。 以李超越的成绩,不考满分那也是为了给出题老师一点成就感,可他整天笑嘻嘻的,和谁都关系要好打成一片,许苡仁怕他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拒绝,当即板起脸沉下声准备送客。 不料还没等他开口,李超越一跃坐到桌上,反手从背后书架抽了一本400多页的书出来:“都听好了啊!” 台下一人立刻递上一根烟。 ……他竟然要帮别人押题? 许苡仁松了一口气。虽然押题多少也有学术不诚实的嫌疑,但总归比考场上作弊好得没边儿了,还算可以忍耐。他也拿出课本,准备听听李超越的高见。 李超越接过烟别在耳朵上,痞里痞气地拨拉着课本:“填空、选择、判断就不说了,全看教授心情,没法画,就从名词解释开始吧。每年都考的有胆囊三角、鼓室、肾门、膀胱三角……” 他翻着翻着,干脆一把合上了课本:“感觉器不是重点,但是眼外肌的名称和神经支配估计会考,因为咱们教授老拿眼角看人,我觉得他肯定对眼部非常有研究哈哈哈。” 李超越说着还学了个表情,学得和教授真有几分相似,许苡仁忍不住跟着无声轻笑。 李超越扬起下巴看着天花板,继续道:“还有静脉角、心的传导系、脊神经、交感干、咽喉分布和连通关系、髋关节组成和结构特点……” 许苡仁悄悄循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目光落处确实是空荡荡的天花板和墙壁夹角没错,但李超越盯着那处仿佛有个ppt让他照着念一般,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许苡仁丝毫不怀疑整本书都被他印在了脑子里,也许每节课上每位教授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回忆起来。 “几个了?有没有10个了?不够就再加上男性尿道的分布、三个狭窄两个弯曲,嗯,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哈哈哈。” 许苡仁:“……” “简答么,四肢骨折的远端位移分析肯定是一个,我当时看教授拿模型比划得特起劲儿,然后就是大隐静脉和肝门静脉相关、正中神经相关……” 押了半天,一人问:“最后的大题会出什么?” 李超越口气笃定地说:“一道消化系统,一道血液循环系统。” 他前面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许苡仁原本打算只随便听听后来也忍不住被他带了进去,开口问:“为什么不是神经?神经是整本书的难点,从教材指引上看,占分50%以上,很有可能出大题。” “神经都在简答里了呀。”李超越坐没坐相地把手肘撑在许苡仁面前,整个人像要躺在桌上一样,笑着冲他眨眨眼,“还有,最重要的是,咱们教授以前是普外的医生啊,肯定对消化系统有特殊感情,再加上他整天板着脸神神叨叨的,看谁都要瞪两眼,这血液循环能好了吗?所以肯定有亲身体会,我赌十块钱,最后两题就从这里出。” 许苡仁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看他那个煞有介事的劲头居然就有点信了。 李超越以电脑调取数据的速度把整本书条分缕析了一遍,说得有理有据好像出题人是他自己一样,来串门的各位还没找准页码,正纷纷低头在空白处记录着。 他得了空闲就开始前后摸口袋,摸了一会儿嘀咕道:“哎?奇怪了,我今天刚买的打火机呢?不会是给完钱忘了拿吧?” 许苡仁手指一顶,从容不迫地把装了十几个塑料打火机、刚刚又添新丁的抽屉轻快地合上最后一道缝,拧了两圈钥匙,拔了下来,往空着的保温杯里一丢。 不过屋里人多,李超越还是从外来户身上借到了火,深深吸了一口,眯着眼吐着烟说:“哎呀,下学期局解还是这个教授教,你说他整天黑着个脸跟要账一样,他家里人也受得了啊?幸亏这不是我爹,要是我爹,我能被他气得头发都早掉一半。” 众人附和:“哈哈哈哈,就是就是。” 许苡仁伸手在书架上的一堆书之间翻了翻,凭着记忆找到了个大小差不多的不透明塑料袋,准备等会儿用它把一抽屉赃物装起来扔出去,让它们和李超越永生永世不得相见——那位整天“神神叨叨”“看谁都瞪两眼”“黑着个脸”的系统解剖学教授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许长平。 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许苡仁坐在病床上就快按捺不住,他恨不得打开门出去“看看”。所幸这时门口终于响起了鬼鬼祟祟的声音。 李超越只开了一点门缝就钻了进来:“回来了,都收拾好了。” “没人看见你吗?”许苡仁没做贼也莫名跟着虚了的心总算落下去了一半,“走廊上没监控吗?” 李超越拉了凳子坐在许苡仁床边,一靠近就带来了一阵寒气:“有人看见也不怕,我就说我拿去修了。” 许苡仁:“……你会修这个?” 李超越搓搓手还嫌没暖和过来,直接把两只手放进了许苡仁的被子里:“哎呀,差不多吧,哪有这么较真的。反正我不会的他们也不会,谁看得出来修没修。再说机器一拿到室外很影响精确度,整个研究基地我年龄最小,多点干活人家也觉得正常。” 许苡仁坐在床头,被子只盖了一点儿,浑然不觉异样,听到这儿忽然想起一茬:“这里的医护或者工作人员,有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吗?” “没吧。”李超越想也不想地说,“女孩子谁这个年纪来这儿发配边疆啊,你说对不对,我就也没留意。” 许苡仁:“……哦。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你拿来的衣服我放在沙发上了。” “哎,你身上这件不是我拿来的吗?”李超越说着从被子底下揪住了许苡仁衣服的下摆。 许苡仁:“……当然不是。” “不是就不是呗,你打我手干嘛。”李超越小题大做地惊呼一声,非但没被拍得缩回去,反而又凑近了点,轻声问,“许哥,你真不走了吗?” 他的烟嗓混着共鸣有一股特殊的金属质感,在许苡仁一侧耳朵旁响得挠心,只好把头微微偏向气压正常的另一边:“下着雪怎么走啊。” 李超越为难道:“这儿不是下雪就是积雪,什么时候都不好走。” 许苡仁别开脸仍觉得耳后痒痒:“那……就等夏天了再说吧。” “许哥,你不走了就在这儿好好过。”李超越嘿嘿笑着说,“洗澡了吗,就睡觉?” 许苡仁闭着眼点一下头:“埃尔维斯说这儿供应的是温泉?他白天催我洗过了。” “哦。”李超越局部多云般闷闷地应了声,“算是吧,应该说是温泉井,水泵抽上来的。那你感觉有效果吗?” 许苡仁无奈道:“……如果温泉洗洗就有用的话,那加热的一定比例溶液也应该有用了。” 李超越立刻云销雨霁:“对啊,那都是哄中老年人的。你就别中午洗了,等我晚上忙完了过来帮你洗啊,省得你磕着碰着。” “……”许苡仁摆手打发他,“你赶紧回去睡觉。” “行,我走了。”李超越从沙发上抱起一大摞衣服,又回头叮嘱一句,“那你也赶快睡,明天配合治疗,要听话,说好了?” 许苡仁:“……” “说好了”这三个字就像一个魔咒,虽然他什么都没答应,但是处处都受到了它的法力限制——比如病人最重要的“好好休息”。 许苡仁当晚在温暖的病房中睡了近几日来最为放松而安稳的一觉,没有通讯设备的打扰,一直到第二天埃尔维斯推门他才醒来。 “还是腥。”许苡仁在桌边正襟危坐,皱着眉头推远了面前的杯子,一脸严肃。 “哦!”埃尔维斯发出一声怪叫,“你得给我时间,给他们时间,给技术进步一点儿时间,昨天提出的问题今天马上解决,这确实有点困难,我们要彼此理解,对吗?” 这地方实在是太无聊了,许苡仁也不能总默背三字经、千字文打发时间。他摸了摸手上的串珠手链,感觉自己被林琅附体——有人伺候着还鸡蛋里挑骨头真挺过瘾的,顿时心情颇好。 埃尔维斯端起来闻了闻:“只有一点腥,喝吧,不会有事的。” 许苡仁并不打算真的跟一杯蛋白/粉过不去,听埃尔维斯哀怨完,抱着履行他和李超越“说好了”的约定的心情痛快地喝掉了。 “太好了。”埃尔维斯提着一口气,直到他喝下去才如释重负,“你今天看起来精神非常不错,吃完饭稍微运动一会儿,然后你将去治疗室接受治疗,又是四个小时不能动,所以不要喝太多的水,以免中断。另外,如果你有什么要跟dr.谢里尔反映的,也可以通过我来告诉他,交流有助于医生了解你的情况。” 许苡仁想了想埃尔维斯的英译汉,淡定道:“谢谢,我没什么要说的。” 他躺在治疗舱里仍然没有和谢里尔交谈,但是室内的气氛明显比第一次轻松了许多,谢里尔不再一声不吭,而是时不时发出欣慰地赞扬,似乎治疗成果比他预料的要好。 许苡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细胞长得真的好看了,随即又否定地想这是不可能的,否则岂不是每个人的细胞都长得不一样?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下一步难不成大家器官都看心情随便长长了? 埃尔维斯站在旁边插科打诨,偶尔讲个笑话。 他说:“一位老师问,你约了心仪的对象共进晚餐,但这时你想上厕所,该怎么礼貌地表达?第一个同学说(我要小便),老师说,不,这一点都不礼貌。第二个同学说where(委婉的说法),老师说,这个好一点,但是还有更礼貌的。第三位同学说,请允许我离开一会儿,我要去见一位好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今晚介绍他跟你认识。” 谢里尔会意地大笑了几声之后说:“糟糕,我被你的笑话感动了,也要去见一位朋友。” 他仔细地把仪器设定在一个循环档位上,走到门口刚一推门,正好遇见李超越迎面进来:“上午好,这里的治疗结束了吗?” 谢里尔似有其事地匆匆而出,远远地说:“没有,但是我现在要去见一位朋友,非常着急。” 李超越一头雾水:“他要去见谁?什么时候回来?这不是还没结束吗?” 埃尔维斯“啊哦”了一声:“我没见过他的那位朋友,也不知道他要见多久,不过我觉得他需要的时间肯定比我要长。” “好吧。”听到这儿李超越明白得差不多了,朝治疗舱踱步道:“正好路过,我只是随便看看,不介意吧?” “当然。”并不是当事人的埃尔维斯代替许苡仁回答,“今天进行的非常顺利。” 李超越闲庭信步地哼着歌往里走,许苡仁觉得这个调子填上词的话应该是:“白龙马,脖铃儿急,驮着唐玄奘小跑三徒弟,西天取经不容易……” 埃尔维斯说:“你唱得真不错!”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超越已经全然忘记昨天他对埃尔维斯的背后诋毁,满意地大笑道:“午饭加鸡腿!” 埃尔维斯:“是咖喱味的那就更好了!” 许苡仁:“……” 李超越没有走到治疗舱看许苡仁,而是在操作台前状似专业地调出数据翻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看起来dr.谢里尔的视力还不错。” 虽然是个认可的字面,但是许苡仁感觉这话被当事人听到心情肯定不会太好。 趁着没人管,李超越尽情把历史数据和病程记录捋了一遍,直到谢里尔回来,他潇洒地起身打了个招呼:“既然你还忙着,那我们就中午见吧。” 谢里尔洗了手重新坐回操作台:“嗯,中午见。” 李超越:“需要帮忙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谢里尔:“好的,谢谢。” “啊,对了,dr.谢里尔。”李超越一步三回头,“屋里有点热,可以适当给病人喝些水,你看你的病人,嘴唇都干了。” 谢里尔头也不抬地低声说道:“哦,上帝,是谁说减少血容量以增加仪器识别精确度的?” “啊,好像是我说的……啊对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李超越倒回去了两步,在显示器上指指点点,“关于这一部分,我的病人中没有涉及这一方面的,请问你是怎么做的?” “嗯?这里?”谢里尔看了看,“我记得mr.许的病程记录里没有相关主诉,所以这一部分我没有归入计划。” 李超越高深莫测地说:“是没有,但是……病人没有主诉有可能是因为沟通不畅。而他在之前医院的住院记录中没有反映出来,则有可能是因为他意外遭受外伤入院后丧失了行动能力,没有特别进行这方面的筛查,毕竟他来的时候连路都不能走了。” 谢里尔犹疑地“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文件夹翻了翻,不置可否。 李超越继续道:“目前就我的想法来看,在整个改造计划中,虽然一次性消除所有病因较为困难,工作量会大得多,但是一旦遗留的部分形成新的隐患,会更麻烦。你觉得呢?” 谢里尔被打动了,把仪器档位调整到关闭档位:“你说的没错,这方面我想可以请dr.艾伦来参考一下,他更有发言权。可以请你留下帮我们当一次翻译吗?” “当然。”李超越愉快地打了个响指,“埃尔维斯,麻烦你去楼上叫一下艾伦医生,非常感谢。” 许苡仁躺在治疗床上莫名有点心慌。 这位艾伦医生他从未听说,但是只听他们的语气也明白个大概,这是要三科会诊他了——他到底哪儿有毛病让谢里尔看不下去? 第34章 根据许苡仁以往的经验,没有人能在病床上平躺着还保持良好形貌的,尤其是水肿、精神萎靡的病患,更加逃不过地心引力的无情摧残,所以他在谢里尔为他把手环闭合归位之后立刻坐了起来,顺便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身上宽松得没什么款型的病号服。 谢里尔:“mr.许,我们今天的治疗需要暂时中断一下,我有些问题想问你,关于你的并发症情况。” 李超越简而译之:“问你点事。” 许苡仁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勉强地点了下头:“嗯。” 谢里尔对李超越简短的翻译沉默了几秒钟,估计是感觉他和埃尔维斯的水平不相上下,但碍于埃尔维斯现在不在,身边连个可以校正补充的人都没有,只好继续道:“在我们的体检中,对你的大血管、微血管、神经都进行了尽可能详尽的检查,掌握了比较完善的关于你的眼、足以及其他器官的病变情况。” 李超越如实翻译,一字不落。 谢里尔放心了不少,话锋一转:“但是,我现在想了解的是,你有没有……” 不等李超越翻译,许苡仁快速地回答:“no。” “……”翻译官还没有开金口,谢里尔对他的反应有点意外,问,“他是跟我说的吗?” 李超越像听不明白似的,说:“应该不是,你可以继续提问。” 谢里尔说:“糖尿病会引起多种并发症,而我们的共同目标是在恢复你的胰岛细胞功能同时,将这些并发症所损害的器官一并治疗,且将其恢复至最佳状态。所以我们必须要了解在你身上都发生了哪些病变,比如……勃/起功能障碍(ed)?” 许苡仁:“……” 治疗室的门被打开,一个外国男人温柔地打了声招呼:“上午好,是谁在呼唤我?” 李超越:“这位,mr.许。” 许苡仁:“……” 谢里尔拿着病程向艾伦低声介绍了一番,他的男中音十分地道,感觉完全是用胸腔在说话。许苡仁听得不太清楚,只听得艾伦频频发出“嗯、嗯”的亲切应声,随后对他说:“mr.许,谢里尔的考虑不无道理,我们先做个检查吧。” 许苡仁:“……什么检查。” 李超越在一旁无比积极地帮他翻译并且发问:“什么检查?不是造影、活检之类的创伤性检查吧?” 艾伦微笑道:“当然不是,只做最简单的b超和多普勒双向血流检测,非常快,在你还没感觉到凉的时候就做完了。” 许苡仁:“在……这里做吗?” 连他们附院的男科都施行“一医一患一诊室”了,这里三四个人把他围成一圈,算怎么回事儿? 艾伦听完李超越的翻译,了然地“唔”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轻松道:“你关注的是‘在哪做’,而不是‘为什么要做’——从你的疑问来看,你确实怀疑自己有ed?” 许苡仁:“……” 这真的不是心理医生? 艾伦道:“在这里做也可以,去你的病房做也可以。还是去病房吧,这间屋的治疗舱非常昂贵,我可不想它们之间互相产生什么影响,稍后我会让助理把仪器送过去。” 许苡仁:“其实不做也行。” 李超越添油加醋地翻译:“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进行这个检查。” 字面没变动几个字,但是意思和语气就大不相同了。 艾伦依旧温和地说:“不用紧张,只是非常简单基础的检查,以便谢里尔为你制定之后的改造计划。你为什么觉得不需要进行这项检查呢?是确定自己没问题,还是确定自己的问题和并发症无关?我想了解一下。” 许苡仁:“……” 他昨天为什么没有直接让李超越开着越野重卡闯岗破门而出?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是吗! 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靠着望梅止渴还能再行军三十里呢! 他昨天顾虑个什么劲儿?钥匙和干粮都拿了就应该走啊!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许苡仁知道对面的六只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不,脸上——反正他也看不见,对方可以毫无顾忌地拿着放大镜打量他的细微表情。 他强行不动声色地说:“我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李超越当年英语要是没考一百,那肯定是汉译英上扣了分,只听他从容地翻译道:“他确定自己的问题和并发症无关。” 许苡仁听了差点跳起来:“你瞎翻译的什么啊?” 李超越无辜:“他不是二选一吗?你说不是第一个那不就等于说是第二个?” 许苡仁气结:“我说的就是第一个!” 李超越如梦初醒:“哦,是这样吗?他双重否定太多了,一会儿not一会儿few的,我没听明白啊。” 许苡仁:“……你你你赶紧的,跟他说你翻错了。” 艾伦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宽慰道:“真的与并发症无关的话,那就更好治疗了,现今大部分与糖尿病无关的器质性的ed都能通过外科手术解决,不用担心。” 李超越似乎很感兴趣,把许苡仁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崇拜道:“dr.艾伦,这些手术你都会做吗?你真是太厉害了!” 艾伦笑了笑:“这当然是建立在完善的检查基础上的。首先我们要确定病因,所以专业的检查必不可少。要知道,ed在糖尿病患者中很常见,而且和糖尿病未必同时病发,有可能在你被确诊为糖尿病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只凭你自己的主观判断并不能准确确定病因,必须要通过仪器检测。如果不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决,这类手术大部分都非常快捷而且微创,你会有一种只换一个螺丝就能让一辆汽车重新启动般的感觉。” 李超越被艾伦带进了美丽新世界:“太神奇啦!那我们快去检查吧!” 许苡仁咬牙:“……我是让你这么跟他说的吗?” “哦,对。”李超越还没跨进新世界的大门就被他拽了回来,想了想说,“可是人家来都来了,盛情难却,要不就让他做个最简单的b超吧,现在感个冒弄不好还得做b超呢对不对,很正常啊,真没毛病他也不可能给你活活照出毛病来。” 许苡仁无语:“……你这是过度检查,过度医疗。” 李超越辩解:“哪能啊?人家都觉得你需要检查呢,哪有俩人一起‘过度’的?你就当掌握自己身体情况了,反正他在楼上一天到晚没事干,挺无聊的,你这也不算占用医疗资源。” 许苡仁坚持己见:“不做,有辐射。” 李超越沉默了一下,低声说:“b超那点儿辐射还没你平时打个电话多呢,这都算辐射了你让放射科的人怎么活?等等,我觉得你这有点儿欲盖弥彰啊……” 许苡仁身心疲惫:“我坏没坏我自己还不知道?” “这可太不一定了,”李超越语重心长,“有时候还真得仪器才能看出来——你说你要早半年没事儿去测下糖,早控制是不是就没这些事儿了?” 跟他说话只要稍微不注意就会被绕进去,许苡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揉揉太阳穴准备重整旗鼓。 被请来的外援艾伦医生站在一旁犹如空气,见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半天,于是问道:“怎么了?” 李超越游说未果,无奈地说了一句:“看起来mr.许至少认为自己不是器质性ed。” 艾伦未语先笑,柔和地说:“很正常,人们总觉得先天畸形、海绵体纤维化、白膜薄弱之类的才是器质性ed,这是偏见。100个患者中有90个人都认为自己只是心理因素影响,但事实上通过检查发现,其中70个人有不同程度的器质性原因。” 李超越和艾伦已经沆瀣一气,应和道:“哇!这么多!那这些人能通过治疗康复吗?” ——要不是许苡仁认识李超越在先,这里的场面简直是保健品推销现场,下面就要说几个疗程几盒见效了。 艾伦:“能否康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患者本人是否用正确的态度面对,选择正确的治疗方式。比如现在,我们应该确定病因,先看是否和糖尿病有关,是器质性还是功能性,继发性还是原发性,或者是一切正常,那当然是最好的。” 李超越拿出了杀手锏,俯身耳语:“许哥,咱昨天不是说好了配合治疗了嘛,你这又是哪来的抵触情绪啊?艾伦是专业的医生,你让他看看,两分钟就完,要不谢里尔这边也没办法放心进行,对不对?都是工作,互相理解一下,别想太多。” 许苡仁:“……” 昨天他们“说好了”的时候,治疗范围还不包括这个吧? “别怕啊,我陪着你做。”李超越贴心地搀着他的胳膊,“dr.艾伦,那我扶他回病房等着,你可一定快点来啊!” 许苡仁:“……” 冰凉的超声耦合剂涂抹在男人最脆弱部位,许苡仁感觉好像整个房间的冷空气都正在途经这一地区,耳边是机器冻结键的滴滴响,艾伦拿着超声探头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辗转探测着,偶尔还隔着橡胶手套用另一只手辅助,以便探头顺利工作。 许苡仁不禁从头顶到脚趾都绷紧了。 忽而又觉得奇怪——神经末梢往往是病变的重灾区,按理来说受损应该是最严重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脚趾能灵活完成“绷紧”这种动作了? 在他走神的这一会儿,艾伦已经检查完毕,拿了几张消毒纸巾放在他手上,对着门外喊道:“dr.李,可以请你进来一下吗?” 许苡仁来不及擦干净,立刻用异常恢复知觉的脚趾一挑,先把床尾处的被子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李超越应声而入,语气如常地问道:“dr.艾伦,已经检查完了吗?” 许苡仁心中又是一阵窘迫。 如果有一天能从这里离开的话,许苡仁除了要给尊重病人*权把李超越扔出去的艾伦医生寄一面“医德高尚,服务精心”的锦旗之外,还要找个心理医生好好治治自己多疑多心的毛病——每次看到李超越,他总有一种超出性别保护之外的多余紧张,对方根本心无旁骛,他却已经独自完成了一场兵荒马乱。 “检查进行的很顺利,但是现在需要你的帮助,”艾伦说,“麻烦你告诉mr.许,接下来我们进行血流检查,需要他刺激敏感部位以达到血管充盈状态。” 许苡仁:“……” 李超越明知道许苡仁听明白了,为了配合他的装傻,还是得例行转告:“他让你……撸两下。” 许苡仁:“……” 艾伦:“你跟他说了吗?” 李超越:“说了。” 艾伦:“非常感谢,麻烦你再出去等待一会儿吧。” “好。” 打印机“滴滴滴”地忙活了半天,正好此时“哔——”地吐完了几张影像报告,李超越拿起来问,“哎?这是刚才的检查结果吗?情况怎么样?这张是什么?” 艾伦分析道:“就现在的检查来看,非常健康,但是这仅仅是排除一部分器质性病因,还需要进一步做血流量和海绵体充血量测试才能得出确切结论。至于这张……你有兴趣的话,等会儿我可以拿本书给你看看。” 李超越拉了个凳子过来坐下:“哦,不用,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你说得对,当然要仔细检测才能做出结论。” 艾伦:“帮我问一下mr.许准备好了吗?” 李超越翻译:“硬了吗?” 许苡仁:“……你就在这儿?” 李超越意外道:“还没硬?” 第35章 许苡仁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估计窗外也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门又响了。 他立刻头一偏就假装熟睡。 “许哥,睡了吗?” 果不其然。 “你怎么又睡了啊,现在睡太早,醒醒。” 怎么就不能睡了?病人根据身体状况调节休息时间不是很正常吗? 许苡仁仍不动弹,准备坚决捍卫自己的睡眠权利。 “我刚听了个笑话,我给你讲笑话啊!” “……” 许苡仁无语,下意识地将靠着枕头的耳朵压得更紧了些,但是没什么用,另一只耳朵还完全露在外面,把李超越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有一个大夫去快餐店吃饭。在吧台点餐的时候看见收银员一个劲儿摸自己屁股,那个大夫特别热心,就问,‘有痔疮吗?’收银员说,‘先生,您看着菜单点行吗?’” 许苡仁:“……” 他越是紧张就越专心,李超越刚一讲完,这笑话里的每一个字瞬间就像刻了个纪念碑一样“铛”地一声立在了他的天地之间,除非海枯石烂,否则这辈子都忘不了。 李超越坐在床边压低着声音“嘿嘿嘿”笑个不停,丝毫没有担心打扰病号休息的意思。 许苡仁用指甲掐着手心,以疼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过了十几秒,感觉差不多了,刚一放松,背后马上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哈哈哈哈,许哥,你怎么不笑啊?哈哈哈哈哈,我都快笑抽筋了。” 许苡仁终于轰然破功,假装咳嗽掩饰自己的笑声:“咳咳咳……你、你没见我在睡觉吗?在这儿讲什么笑话?” 李超越笑意未收,揉着脸说:“哎,无聊嘛,就知道你没睡,我这么大动静你要还能睡着那就是休克了。你也给我讲个呗?” 许苡仁:“我哪有笑话可讲?” “那就今天早晨那个吧,”李超越说,“今天早晨埃尔维斯说什么‘好朋友’的那个,我一进屋就看见你笑了。” 许苡仁:“……我笑了吗?” 李超越:“笑了啊,笑得特开心。但是你笑的时候老不出声,得仔细看。我发现你就是特别高兴和特别不高兴的时候不说话,一点动静也没有。” 许苡仁微微一愣。 这句总结李超越不是第一次反馈给他了,只是上一次距今已经太久,久到许苡仁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那年考完系统解剖。 “完了完了完了,别人以后怎么想我?我的口碑都没了。”李超越一进寝室就开始悲愤地控诉,“前面基本上都押对了,偏偏最后大题押错了,20分啊,等会儿他们几个不过来撕了我?要不你就说我不在吧?” 许苡仁摘了眼镜端着茶杯,杯里泡的是从他父亲柜子里随便拿的不知名的茶叶,什么色香味他都喝不明白,只图一点儿咖/啡碱提神的功效。 他把冒着滚烫热气的杯子端到唇边,想用缭绕的雾气掩饰住笑意:“这种口碑不要也罢。能押对这么多已经相当不错了,75分没问题。再说他们现在复习下一门都来不及,哪有空找你算账?说不定等会儿还来找你押题,要是门门都这么准,回去能过个好年了。” “我都没脸押了。”李超越垂头丧气,隔了一会儿仍觉得胸口意难平,“你说这个系解教授,怎么回事儿啊他?怎么瞎出题啊?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常理就是考神经。上次不是跟你说了,神经占分50%,简答很有可能不够。”许苡仁不紧不慢地吹了一口气,杯口的雾气只散开了一瞬间,随即又朝许苡仁快速聚拢,把他抿不下去的唇角不清不楚地遮了个大概,“你能押对一道消化系统已经是奇迹了,往年很少把这个当大题来考。你答的怎么样?” 李超越郁闷:“我当然答上来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许苡仁轻笑:“都让你押对了,就该教授咽不下这口气了。” “我觉得我考虑的出发点没错啊。”李超越大马金刀地往三脚铁凳上一坐,“性格决定行为——大纲是大纲,天高皇帝远的,主要还是看每个教授的个人特长和爱好。你看,消化这一块儿就是他的特长,血液循环就是……至少也是他的近年攻克项目吧!” 许苡仁蹙眉一顿:“怎么说话呢,难道不能是因为系解教授就是个按大纲出题的性格吗?” “我的天呐,许哥,”李超越胳膊肘支在桌上,歪头看他,“你连系解教授都能看出来是什么性格?他根本就没表情啊,这是无字天书呀。” 许苡仁杯里的茶终于凉了点,他轻轻吹了口气,抿了一口:“因为他是我爸。” 李超越:“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没有风骨的人。” 许苡仁隔着袅袅蒸汽,模糊不清地看了他一眼:“真是我爸。” 从那一刻起,李超越做小伏低地跟他道了半个月的歉,恨不得许苡仁进出寝室都起立迎接欢送,打饭提水双手奉上。 半夜里许苡仁坐起身刚要下床,李超越“蹭”地一下就从上铺直接翻了下去,摸黑找到许苡仁的保温杯高举过头:“你喝水就叫我,我给你拿。” 许苡仁:“……我是去厕所。” 一直到放寒假临走前,李超越收拾好了行李:“许哥,你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就当我胡说八道,我以后一定尊敬许教授,你别生气了呗。” 许苡仁惬意地喝着他给倒的茶,想起被丢了的一塑料袋打火机,平静道:“没生气。” 李超越蔫耷耷地:“你肯定生气了,你都不跟我说话。你一生气就不吱声。” 许苡仁语塞。 这半个月里他渴了就有人倒茶,饭点儿有人打饭,去图书馆有人占座,这样的日子他还能说什么?直接剪朵小红花发给他吗? 他伸手翻了翻,桌上还真没找到红色能剪的纸。要是有的话他倒不介意剪一朵贴在李超越紧实的胸肌上……不,是外套的胸前。 “我真的特后悔那天说那些话。” 李超越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检讨:“这是我办的最瞎的事儿,肠子都悔青了,你要是不痛快就骂我两句吧……不对,你肯定不会骂人,那我自己骂自己两句,你能解气吗?” 许苡仁心底蓦地一疼。 他原本在这个“道歉游戏”中乐享其成,看着李超越每天在他面前闪来闪去不亦乐乎,现在忽而听到这么大个人老实巴交地站在眼前说这些话,嘴里的茶水也变得不是滋味。 他放下杯子,起身道:“大过年的,别乱说话,我没生你的气。” “你生了,你不说话就是生气。” “……”许苡仁无奈叹气,“那我现在不生气了,行吗?你赶紧回去吧,天黑得早,路上人多车也多,注意安全。大巴到你们那的车应该挺多的,十几分钟一趟,要是超载的厉害你就等下一班……” 许苡仁原本还有一句“买点吃的拿着,免得高速上堵车”和“回去少抽点烟”,忽然说不出口了。 这些似乎有点越界。 李超越僵着的表情回暖了几度:“许哥,我是真的知道错了,那你是真的不生我气了吗?” 许苡仁:“嗯。” “那那那,那你再多说点,你多说话就是不生气了。 “……”许苡仁凝视着房间另一端的天花板,回忆学校刚发的寒假安全教育单页,时不时瞥他一眼,“路上看好行李,手机,钱包,遇见坏人了第一时间报警,自己在家的时候别开炉子,别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这些明显低于大学生平均防范能力的叮嘱李超越却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道:“对,对对。” 末了又期盼地问了一句,“还有吗?” 许苡仁能说的话已经山穷水尽了,两人对视一秒,他看了看李超越地上的行李:“要不我送送你?” 李超越“嘿嘿”一笑:“那多不好意思啊,走吧走吧。” 许苡仁家就在本市,寝室里放的东西除了摞起来半人高的书之外,其余数都数得过来,简简单单一个小行李袋很快就装好了。他顺手提起李超越的一个大包,往里放了袋苏打饼干:“放这儿了,别压着。走吧。” 北风呼啸仍不能阻挡人们过年返乡的热情,汽车站人头攒动,广场前水泄不通。 “身份证给我。”许苡仁把行李包递给他,“我去给你拿票,你先排着进候车厅的队。” 李超越:“好嘞!” 自动售票厅前的队伍比许苡仁想象得还长些,间或再有几个对机器使用不熟悉的,队伍前进就更慢了。他担心李超越先排到进候车厅的队手上却没票也没证件,不由得回头张望了一眼。 这一回头,真的是人海茫茫,早已看不到那人的踪影。 别说这个世界了,光是一个城市的人就已这么多。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他们恰好进入了同一所学校,一个系,一个寝室,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认识李超越,那么他现在又会在哪里? 横空冒出的古怪念头占据了许苡仁的大脑,他把手抄在口袋里,紧紧地捏着刚买的票往回走,生怕一个不留神连这张小纸片也消失在滚滚红尘。 焦急地顺着进候车厅的队伍走了许久,许苡仁终于在缓慢行进的人群半截看到了他。 不止李超越,他身边还有一个橙色羽绒服的姑娘,在仰着头跟他说话。 方才的伤感念头立刻烟消云散,许苡仁冷着脸穿过人群朝那二人走去。 等走到面前的时候却又只剩李超越一人了,他四下看了半天,憋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好奇道:“刚才那姑娘是谁?” “哪个?”李超越回想了一番,“黄衣服那个?” 许苡仁:“那是橙色。” 李超越:“哦,差不多吧,没注意。我不认识啊。” 不认识也能聊? 这超出了许苡仁的社交能力范围,他疑惑道:“不认识她找你聊什么?看你们聊半天。” 李超越眼睛瞪得老大:“你从哪儿看见我们聊半天的啊?总共就说了几句话。她找我套近乎,问我哪个学校的。我寻思她这是不是想在我这儿加塞儿啊,今天又没多冷,这么些人都排着队呢,这事儿挺没公德的,就告诉她我在开发区建筑工地上扛水泥,她就走了。我很机智吧?” 许苡仁抿唇把脸转向另一边。 李超越伸头转到他面前看了看:“你是不是笑我呢。” 许苡仁不急不缓地从口袋里把票和身份证一并拿出来递还给他:“拿着。” “你是不是笑我呢?啊?”李超越一把挣过票来,气呼呼地看他,“你是不是笑我一说我是工地上的她就信了?我看见你笑了,别转了,再转脖子拧了。” 许苡仁整理了下表情回过头:“没有。” 看了正面后李超越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你就是笑了,你一笑就不说话,我已经看出来了。” 队伍正好行进到候车厅大门,许苡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到你了,新年快乐。” 第36章 按照每个病人治疗时间四小时来算,李超越手上有3个病人,即是12小时的工作量。再加上每个病人进入治疗舱之前的准备时间,治疗结束后的整理、消毒时间,他从早晨7点开始干活,至少也得干到晚上8、9点钟才能结束。 更何况许苡仁上午做检查的时候,他还以翻译身份几乎全程陪同,这至少又占用了两小时,所以一直忙到现在也不足为奇了。 “讲讲呗。”李超越不知何时已经趴在病床边上,如梦呓一般嘟囔着,“你有一个笑话,我有一个笑话,咱俩都讲出来,就都有两个笑话了。我的讲完了,该你啦,许哥。” 许苡仁亲身体会过那种长时间高度集中精力之后的感觉,别说趴在病床边了,就是躺地下都能睡着。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以后我治疗和检查的时候你不用跟着了,我自己能解决,再说还有埃尔维斯呢。” “嗯?”李超越从半梦半醒中甩甩头清醒了过来,“怎么了?” “你要是真闲着没事儿,你不想跟着我也拉上你,可你现在手头还有工作呢。”许苡仁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先把你的病人照顾好才是你最该干的。我这边有谢里尔和埃尔维斯,就差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你那儿三个病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再忙活别的,小心未老先衰啊。” “看你说的,每人每周只进行五次治疗,我还不能匀开了做啊?非得挤出来个双休吗?”李超越的头又重重地点在了床边,脸闷在被子里说,“你的事……看看再说吧。哎,你还没讲笑话呢,快点。” 这声音听起来实在太精疲力竭,许苡仁不免有些心疼。 入院之前,他虽然不在父母家住,可想回去也只是开车半个小时的事。但李超越多久才能回去一趟呢?周末的双休未必名副其实不说,两天的时间回老家一趟也赶得有点紧,基本上都得逢年过节大小长假。 一个人从十几岁起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城市中摸爬滚打,男人再怎么顶天立地擎山架海,终究也脱不开一个“人”字,哪有人能完全不需要嘘寒问暖和关心照顾? 他孤零零的,累了倦了时,谁来疼他? 许苡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讲笑话的天分,却还是坐起身披上外套,整理了下思路,认真讲道:“老师问几个学生,你约了心仪的对象吃饭,突然想去厕所,要怎么礼貌地表达?第一个学生说,我要去小解,第二个学生说,我要走开一会儿,第三个学生说,我要去见一位好朋友,希望今晚能介绍它跟你认识。” 讲完之后,许苡仁感觉好像少了点东西,为什么这么讲完自己一点想笑的冲动都没有了? 病房安静了两秒,随后李超越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许苡仁:“……真的吗?” “真的!”李超越坐起身,“哎呀,听你讲笑话太开心了!来,许哥,伸手,我给你个好东西!” 许苡仁微微一怔,还没想明白这二者的关系,手就被他拽了过去,手心对手心地拍了一下。 “这是什么?”许苡仁用手捻了捻,“是纸吗?” 李超越:“哈哈哈哈哈,我还没缓过劲来呢,我再笑一会儿。” 许苡仁:“……太假了,别笑了。这是什么纸?” 李超越清了清嗓子:“邮票。” “干什么?”许苡仁不明所以,“你要把我寄回去?” “寄你是寄不了,”李超越思索片刻,就地取材,“呃……这个是送给你的好朋友的。” 他说的不会是刚才那个好朋友吧。 许苡仁:“……” “你今天上午测双向血流不是没测成吗?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嗯,环境因素,所以没……咳。”李超越低声解释道,“但咱不能老因为这事儿卡在这,耽误你的细胞改造计划。谢里尔跟你说了吗?治疗中断会引起细胞抗性,这个抗性产生的具体时间因人而异,有可能断个五六天都没事,也有可能断三四天就不安全了。所以我们现在先看看是器质性还是功能性的。” 许苡仁:“不是,那你这……” “你用过邮票吧?”李超越把轻若无物地小纸片拿起来,边缘放在许苡仁掌心让他触摸,“沾一点点水在背后这一面,胶遇水化开就有黏性了。再把它围一圈套在你好朋友上,卡的刚刚好……也别太紧了,然后粘结实。四连张够吗!” 许苡仁:“……” 这不知哪国邮票的四连张,围成年男子的手腕一圈都够了吧! “明天早晨起来,要是没变化或者粘的地方开胶了,那就是没有有效勃/起,得做造影检查——往‘那儿’的动脉注射造影剂啊,动脉啊我的天,针头那么老长,我光是想想都替你觉得疼;不过要是从邮票的联孔这被撑裂开,就说明你只是对着我和艾伦硬不起来,夜间和早晨都正常,没有器质性问题。艾伦那边我去跟他谈,以后再也不会来折腾你了。”李超越拍着他的肩膀,“许哥,要做一个对自己和团队负责任的人,不能用手悄悄撕开哦。” 许苡仁一抬胳膊把他的手推开,冷静地说:“这么不严谨的测试方法,相当于穿着内增高量身高、戴着眼镜测视力、尿检兑水、饥饿测糖——不具备任何临床参考价值。真不敢相信这是和我学一本书的人建议的办法。” 李超越毫无愧意,微笑如同春风化雨:“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呀,让你测多普勒你又不硬,书上也没写不充血怎么测血流量呀!” “……”许苡仁木然地把脸偏向一边。 “关键这儿没网你知道吗?要是有网线这事儿不就好办了?我给你搜个电影……你看不了至少还能听是吧,听硬了让艾伦检查,两分钟就完事儿。”李超越似乎忧郁地叹了一口气,“想下载点东西还得打报告写申请……我写申请倒是没问题,可是又得等批复,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许哥,你喜欢看谁的,我现在打报告,你两个月之后还能听得上。” 许苡仁:“……你走吧。” “行,我走。”李超越把邮票拍在他手心里,起身整了整衣服,“现在是背面朝上,沾水沾在这一面。你自己能操作得了吗?” “……”许苡仁把手放得离自己远了点儿,下意识挺直了腰杆,“我还是认为这个没用,不同批次的邮票厚度、联孔连接强度不一样,胶的黏性说不定也有区别,能做什么证明?” “啧,”李超越居高临下幽幽地说,“许哥,这就是张纸,正常来说,什么强度的孔都能被撑开。” 许苡仁:“……” “好啦,你赶紧弄吧,弄好了睡觉。”李超越的探索精神再次翻墙而出,边走边说,“哎呀,挺好玩的,我回去也试试好了。刚才我掐头去尾给你拿了一截干净的,不知道剩下十几张的还能不能挑出来够长的了……走了啊,拜拜。” “……” 许苡仁脑海中天人交战。 这谁想的破主意?太没有可信性了。 邮票背后才喷了多少胶?分离下来对光看恐怕未必有一层塑料袋的厚度。 这种强度的黏性只够把邮票本身粘黏在信封表面的粗糙纸张上,可人身上还穿着衣服,衣服上还盖着被子呢,晚上睡觉再来个翻身蹬腿的一摩一擦,能不开胶吗? 再者,胶水贮藏温度区间是多少?听说过恒温运输医疗器械的,没听说过邮票还要恒温运输的,这零下三十几度的地方,不知哪里来的邮票,说不定背后的胶早就变质了,粘信封都粘不住! 不可控变量太多,看似实验,实则伪科学。 许苡仁正义地一甩手把邮票扔到了床头柜上。 然而仅过了几秒钟,他又默默地摸索着,两指一拈拿了回来。 他现在情况未明、治疗推迟,以李超越的义气,绝对不会对他放任不管,十有八/九要像今天一样,一天三趟地过来问长问短。 一次几分钟、三言两语,看似不耗什么精力,但李超越除了要照顾手下的病人之外必定还有报告、记录等着他去完善,对于工作量大得已经要连轴转的人来说,这占用的无疑是仅有的休息时间。 这份情义他只能心领了,还是让李超越安下心,好好忙他的工作吧。 许苡仁摸索着四连邮票的三处联孔……要在哪撕开比较真呢?中间一道么?要不要弄个弧度和卷边什么的? ……哦,卷边就算了,绑的又不是活动关节。 等等,应该卷吗? 重叠粘贴的部分,要重叠多少? 许苡仁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半晌,直到手心的潮湿快把邮票的背胶溶化,才猛然一惊反应过来:撕开做什么?撕开不是等于认可这幺蛾子的检测方法有效了吗! 可昨天才说了要相信他的。 况且……李超越刚才不是说他也要回去试试? 如果自己不亲身尝试,明天怎么一针见血理直气壮地批判此举无理? 这感觉就像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时候一样,不好好复习,连术前讨论都说不上话。 许苡仁仰头一声长叹。咬牙伸出手指,沾了杯子里的一点水。 糟糕,哪面是正面…… 他平时的睡相非常之好,除非做了情节太激烈的梦,譬如梦到某人……其余时间一般睡下的时候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 一部分归功于他母亲从小对他的深度睡眠教育——晚餐不能吃太甜的太咸的,不能吃太多也不能吃太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关灯。 如今一切条件都符合,甚至环境还非常之安静,许苡仁却怎么也睡不着。 睡相好是建立在睡眠的基础之上的,一旦睡不着就和所有人一样,难免有想翻身的冲动。 一要翻身又想起来身上还贴着那么个东西。 李超越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找出一串连张的邮票也是厉害,谁有文件不用快递寄,要用信封贴邮票? 只是不知已经放了多久?办公用的胶水有保质期,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这邮票背面的胶水还管用吗? 到底是连接孔的强度大还是胶水黏合力的强度大? 将连接孔撕裂却不破坏粘贴处的力的临界点是多少牛顿? 当今科学不是处于分子时代就是朝分子研究发展。 而他,身在同时代的同一个苍穹之下,赫然沾水往自己身上贴了邮票,还是个四连张。 为的是籍此证明一个他没能及时证明的问题。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许苡仁被倒退的历史车轮轰然碾过,自暴自弃地把手覆在额头上。 李超越也贴了吗? 明天这小子要是敢说他没贴、忘了、开玩笑的,他就……其实,就算忘了也正常,也许他回去一沾枕头早就睡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超越必定连梦也无暇分给这些琐事分毫,想的都是今天做了哪些工作,如何改进、怎么汇总、有何意义之类的吧…… 睡意终于穿过茫茫宇宙姗姗来迟,许苡仁的胡思乱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昏沉终止。 第二天清晨——或许还未到清晨,许苡仁被吵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只刚眯了一会儿。 “怎么样了,许哥?”比埃尔维斯来得还早的李超越兴冲冲贼溜溜地又钻进了屋,“裂了吗裂了吗?” “……”许苡仁不得不当着他的面把手从被子底下往身下探去,指尖触及那张小纸片时居然还有点紧张,摸出了纸环松动的时候也未能放松,一直到摸出锯齿般的断口,他才舒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哦,断了。” 第37章 李超越热情地介绍脚下:“到楼梯啦,慢点儿上,别着急。” 许苡仁冷冰冰地把手从他臂弯里抽了出来,自己夹着拐杖贴墙往上走。 “这事儿弄的,我上楼喊他一声让他下来不就完了,你还非得自己上去,”李超越的声音在空荡荡地走廊里回响,“也就是你,这么客气。” 许苡仁仍一言不发,拐走一步,人走一步。 “你又不说话了。”李超越跟在他身边明知故问,“许哥,你这是高兴的不说话,还是不高兴不说话?” 自从没有了许苡仁的眼神压制,李超越好像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偏偏许苡仁还不能报以冷眼。 他脚下一顿,将拐杖的防滑垫重重地点在上面的一阶台阶,从鼻子里无声地哼了点气。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郁悴地拄着拐杖继续上楼梯。 “我感觉没必要不高兴啊,这不挺好的吗?”李超越一本正经安慰他,“虽然你是开胶了吧,至少只是个硬度问题……” “你那些病人呢?”许苡仁冰冷而坚定地截断了他的话茬,“你到点上班了。” 他方才一时紧张,只摸到邮票断口处是锯齿状,却忘记四连邮票本身的两端也是锯齿状的断口,从被子里拿出来后,被李超越直接抓过去好一顿借题发挥。 开胶就开胶吧,看一眼知道怎么回事不就完了?那可是刚从他……摘下来的,李超越拿着说什么也不放手,还就着胶印“刻舟求剑”地点评了一番。 好吧,这些都算了,他本来就已经眼瞎腿瘸,多一种病少一种病对他来说无甚区别,他该认的认、该治的治,还不行吗?结果这家伙还拦都拦不住地非要举例说明这种测试方法有一定科学性,而实例,就是他本人昨晚回去用邮票缠了两圈,早晨一看断成了三截。 两圈!三截! 明天是不是还能胸口碎大石了! “放心啦,这么点事我还能安排不开呀?”走到转弯处,李超越怕他撞到楼梯扶手,又搀上了他,“我得先送你上去啊,不然你知道艾伦在哪间屋?” 许苡仁第一反应就是和他保持距离,不料挣了一下竟没挣脱开,低声道:“你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你和我认识吗?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埃尔维斯呢?” 李超越扶着他走得四平八稳,拐杖都被活活架空成了摆设,“哦,他们国王前几个月死了,咳……那个,过世了,现在正哀悼呢,这两天一早一晚,请个小假。咱得尊重人家民族习惯呀,我就给他帮衬下。” 许苡仁:“……前几个月去世,现在哀悼?” 李超越坦然道:“风俗不一样呗,你问我我哪知道啊?中国不是也有头七、七七四十九之类的讲究嘛,说不定外国人还觉得咱们奇怪呢。” 许苡仁仍难以置信:“我怎么没听说哪国国王去世,他哪里人?” 李超越:“泰国。” “……泰国?”许苡仁终于明白埃尔维斯中文和英文的诡异感从何而来。 “是啊。最后一阶了,小心脚下……好嘞。”一层楼的台阶二人走了足有十分钟,李超越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等会儿到人家诊室你得听艾伦的话,他在他们这个圈子是特别有名的一个医生,平常请都请不来的那种,就相当于你们路主任,或者林琅,知道吧?让他给看看,咱们大家伙都安心,好该干嘛干嘛去。” 许苡仁感觉一边耳朵被一阵热流扫过,脸上不合时宜地一燥,“知道了,你去忙吧。” “别慌,我预约的病人还没到点儿呢。”李超越从容地敲开了门,学着艾伦医生温柔的语气喊了声,“艾伦——” 屋里传来同样温柔绵长的一声:“李——” “我和许先生谈过了,根据他的描述,我认为有可能是器质性病因初期,或者是功能性问题。”李超越扔下他进了屋,门都没关就开始大谈病人病情,“他希望做进一步的检查,所以我带他过来了。” 许苡仁:“……” 他什么时候这么描述、这么希望过了? 不是,讨论这些话的时候至少要把门关一下吧? 李超越和艾伦的关系似乎十分要好,语气亲密地说:“不过他前几天做了心脑血管造影,再做造影对肾脏负担会非常大,如果想做多普勒双向血流的话,艾伦,你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吗?” “哦,天呐,当然不用做造影。进行多普勒的办法是有的,这要看病人能否接受,我感觉他心里有一点儿抵触。”艾伦以为许苡仁语言不通,有交流障碍,于是两人旁若无人地当着他的面聊上了,“从昨天的检查来看,他的器官其实非常健康。” 李超越干咳了一声:“非常健康?” “嗯哼,至少从解剖学角度看起来是这样。根据我的经验,我更倾向于认为他是功能性问题。”屋里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香味,艾伦似乎尝了一口,微笑着不慌不忙地说道,“但是你知道,器质性问题有你、我和谢里尔可以进行干预,而心理问题我们很难帮助他,那得需要他的伴侣对他鼓励和体贴,以及他自己克服障碍。不过这种程度即使存在,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治疗进度。” 李超越:“等等,你说……克服什么障碍?” “心理障碍。”艾伦专业地分析道,“比如不健康的冶游史、过往性行为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有最常见的就是和性对象因为情感交流不畅导致的焦虑和急躁心理。这些只是我自己的主观推测,具体情况还是要看检查结果才能确定。” “冶游史,焦虑,心理障碍。”李超越强忍着笑意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单词,转头问,“你有吗?” 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已经相当到位,可许苡仁是十年前就著有《李超越观察日记》的,从他打个喷嚏都能分析出情绪来,更何况这样明显的揶揄?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许苡仁在初中、高中的时候,也曾是清晨、半夜不时会有青春烦恼的正常少年,可中国的人口基数和每年新入学大学生数量在这放着,注定了短时间内实现高校寝室单人单间是不太可能的——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同住一室难免有摩擦和纠葛,别人有没有被憋出什么毛病许苡仁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是一段他避之不及的岁月。 “哎呀,回来了,热死我了。”李超越一进门就把身上被汗浸透了的t恤脱了下来,“许哥,你用不用厕所?” 许苡仁安若泰山,借光翻着手里的一本书:“不用。” “那我去了啊。”光着膀子的大高个儿风风火火地拎着脸盆跑进了阳台的洗手间,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里面接水的声音,“呲——” 过了一会儿一声巨响:“哗啦——” 那时的许苡仁年纪尚浅,若无其事的功力只练到表面。目光以原先的时速平稳地扫过书上的内容,却一个笔画也没印到脑子里去,只看到了“冷水澡”、“心慌心悸”、“血管痉挛”以及“诱发心绞痛”、“急性心肌梗死”几个词组,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心脏病患者”这个先决条件。 李超越人还不错,平时互帮互助团结友爱,成绩又好,这么猝死在他眼前好像挺可惜的。 厕所门从里面关着,到时要把他弄出来也麻烦,非得把门闩破坏了不可。 大夏天的,厕所怎么能关不严门呢?万一返味儿了,他的洁癖绝对不能容忍。 待到又一次铺天盖地的“哗啦——”之后,许苡仁“啪”地把书一合,对着阳台喊了一嗓子:“李超越!” “啊?”洗澡洗到一半的人没被凉水激得血管痉挛,倒是被这一嗓子喊得手忙脚乱,脸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还未顾得上捡起来,就先急忙拉开门问,“怎么了怎么了?” “刚出完汗别用冷水洗,”许苡仁转回视线,“我这有热水。” 李超越探出个脑袋:“嘿嘿,谢谢啊,我这会儿已经不热了,再冲冲就出来,热水你留着喝。” “……我等会要下楼,再打一壶。”许苡仁低头把目光落在桌下,仿佛真的马上要换鞋出门,“就剩一半了,杯子也倒不开。” “十一点了你还下去?”李超越问,“有事儿吗?” “嗯。”许苡仁提起水壶准备拿到阳台,“你……” 不知何时,挂了一身水珠的李超越已经站在阳台的洗手间门外,大长胳膊穿过窗户一伸,就把他手里的水壶捞了过来,“好嘞。” 许苡仁顿时有点烦,立刻把脸转向桌下换鞋——虽然这栋楼对面没别的楼了,寝室里也就他们俩,可你的行为多少要结合点儿别人的接受能力来考虑吧? 人和其他灵长类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有羞耻心……这好像也谈不上羞耻,隔着脸盆架,被最上面的盆挡着根本没看到耻骨联合的部位,最多也就是看到腹直肌中下段……就算…… ……没有“就算”!总之就是他当年还不能把“肉/体”和“人体”两个词区分开来——看了心烦! “谢了啊,许哥。”李超越把空壶放在窗台上,大大喇喇地半开玩笑道,“没你我可怎么办!” 说完,便哼着歌进去接着洗澡了。 许苡仁平时脚一蹬就穿进去的单鞋今天折腾了半天也没能穿好,他仓皇地拎起窗台上的暖壶同手同脚地出了寝室。 走廊里带着新鲜袜子味和二手烟的微风徐来,反倒令他理智了不少,转身又回去拎上了另一只暖壶。 嗯……是因为人体的自我调节功能有限,保持身体两侧负重长期处于平衡状态是不“长偏”的重要手段之一。 他们寝室的门特别“松”,除非插门闩,否则关不严,只能虚掩。门的质地呢,两层木板中间空心,别说一级风了,恨不得走路带阵风都能把它给吹开。 许苡仁把门后的挂锁拿在手里掂了掂。 门外是踩着点从图书馆回寝室的一大波人来人往,门里是个心理没秤的“暴露狂”,不挂锁,他前脚一走,后脚风一带,门肯定大敞;挂上锁,万一突然来个火灾地震呢?让他刚从“心梗边缘”救过来的李超越怎么逃生? 虽然沈医大在这座山上建校一百年也没出过地震火灾……可毕竟拔根手上的倒刺说不定都能拔成截肢,人生是多么无常。 露就露吧,前后左右都是男生寝室,看也看不少他一块肉。 况且他自己不穿衣服乱跑,被人看少一块肉也是活该。 许苡仁把门锁挂回门后。 忽而瞥见挨着门的书架上有个金闪闪的本子,看这浮夸的画风估计是林琅的。 他那几天正对林琅争取奖学金的不正当手段颇为不满,于是替天行道,悄无声息打开其中一页撕了下来,叠了几折,卡在门上。 啧,刚刚好。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古人诚不欺我。 第38章 热水房就在许苡仁他们的寝室楼下,接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可他既然默认了有事出来,太快回去好像难以自圆其说,于是把暖瓶放在水房门外的芸芸众壶之间,顺着山路朝下走去。 沈医大的校园依山而建,山脚是一个人工湖,湖水来自大家心照不宣的生活用水二次过滤。 过滤水平显然非常达标,以至于湖中豢养的水鸟和湖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都能选择性无视湖边“中水”字样的牌子,各自敬业地“白毛浮绿水”、“夜半无人私语时”。 天上无星无月,湖心那个巴掌大、只有游才能游过去的小岛上,一群胖鹅在鹅舍里睡觉,湖边花坛的背光幽暗处,每隔两步就有一对情侣坐着窃窃私语。 许苡仁像是一个误闯其中的异类,这里的其他生物都在各司其职,只有他与此地格格不入。 这些人真是无聊,有什么话回寝室慢慢说不行吗?用得着跑到这里来喂蚊子? 他顺着湖边漫无目的地又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僵——这才想起好像一般寝室不具备能“慢慢说话”的气氛,就算有……他们也显然不能住到一个寝室里去。 他是把这些人代入想成了谁? 也不知道屋里那个衣服穿完了没有……身材是有点好吧,经常运动的人当然四肢发达,可也不能不穿衣服往外蹦啊。虽然他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平时挂图看多了,自然就具备挡住哪一块也能描述出来遮挡部位的能力。 按照一般生长规律…… 许苡仁忽然觉得有点儿热。 不同于气温带来的体感温度,而是那种脑垂体分泌某种激素促使体内储存能量充分燃烧释放的热量,这么智能的腺体当然不会一次只释放一种激素,眨眼之间这个神经递质那个催化剂都开始了工作。 许苡仁面朝远处睡了一窝胖鹅的鹅舍绷得难受——喘气是吸氧助燃,不喘气膨胀感更明显。 夏天的衣服那么薄,就这么直挺挺地走出去,路上遇见别人还不以为他是变态? 心静,心静自然凉。 这种时候就应该背元素周期表,上下五千年来分散注意力。 然而他现在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神经中枢斗志昂扬,大脑皮层空空如也,眼前此情此景,只觉应极了《诗经》里的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鹅可能有点肥,李超越也不是窈窕淑女……要命,怎么又是他? 一直到站得许苡仁感觉自己快要静脉曲张,生理反应才渐渐被他咬牙忍了回去。 走到楼下,他又愣住了——壶呢? 已是快到宿舍楼关门的时间,水房墙边的暖瓶所剩不多,他在来时放下的位置仔细一番好找,不光他的,连李超越的也不知所踪,难道这么巧两个人一起被人翻了牌子,拎去江湖救急了? 许苡仁空手而归,打算明天买个新的还给他。 一进门,李超越兴高采烈地跟他打招呼:“许哥!我把你壶提上来了!” “……”许苡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哦。” “我都忘了我什么时候把暖瓶拎下去的,刚才去水房找,正好看到你的壶在旁边,你说巧不巧!” 许苡仁:“嗯……” “哎呀,这得是我早晨放下去的吧,水还这么热呢,真保温!”李超越倒了一杯水出来,扇着上面的热气随口问道,“你出去干啥了呀?” 许苡仁心力交瘁地换拖鞋:“没干什么。” “你是不是出去约会让人家放鸽子了啊?”李超越促狭笑道,“谁啊?” 许苡仁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李超越:“二狗子说在湖边看见你了,站半小时呢。” 许苡仁:“……二狗子是谁。” “哈哈哈哈,隔壁屋老二,他不重要。”李超越坐在铁凳上花枝乱颤地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像打听惊天秘闻一般,贼兮兮地问,“你是不是去见网友啊?约了又不出来那种,哎呀,她不来真是暴殄天物了,白瞎我们许哥今天打扮这么帅。你也擦亮眼睛,我看咱班就有不错的,何必去外面找啊。” 许苡仁本就心烦意乱,听了这话立时脸一黑:“你哪里看出来我打扮了?” “啊这个……我就是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李超越浑然不觉异样,手里拿了个塑料扇子媒婆似地扇着风,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姿色还不错嘛。” 一直到洗漱完上床睡觉,许苡仁都没再跟他说话。 熄灯之后隔了好一会儿,李超越像怕吵到谁似地轻轻喊了一声:“许哥?” 怎么说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至少三四年,许苡仁不想因为一点小事把本来挺好的关系弄僵了,便应了一声:“嗯?” 李超越翻身探过头来:“哎,你喜欢那个什么样的,发来我看看呗。” “睡觉!” 从那之后,李超越时常在别人提到“网恋”、“见面”之类的词汇时有意无意地看许苡仁一眼,再附带叹一口气。 许苡仁每天背书看题都忙得快记不过来,却偏对那晚情景记得格外清晰,看他这一眼一叹就仿佛条件反射般地昨日重现,连带着阳台上那青春蓬勃的身影和笑容……他只得咬牙生生忍下去,把指节握得“咔咔”响,恨不得揪他到湖边让那几只肥鹅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白驹过隙,十年弹指之间,这家伙“口无遮拦”的习惯似乎丝毫未改,也不知道以前都是怎么和别人相处的。 子曰“非礼勿言”那段,他有没有好好看过? 许苡仁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般在椅子上坐着,另外二人就在他几米远处谈笑风生。 两个相熟的人聊天往往“小声说话大声笑”,让旁人听了耳朵痒痒,许苡仁明知道他们谈论的十有八/九正是自己,却不知道他们笑的个什么劲儿,时听时断的。 突然,他漆黑的世界中灵光一闪,背后不寒而栗,问:“他刚才说什么?” “啊?你说艾伦?”李超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未减分毫,“我们在商量怎么给你测双向血流,艾伦说负压疗法对非器质性ed非常有效,我就随便问了问,了解一下嘛。” 许苡仁:“……负、负压?” “哈哈哈,别紧张,物理疗法不是比扎针动刀好多了吗?原理和负压吸引器一样,不过你这个啊……”李超越转向艾伦,“艾伦,给我拿一个看看,可以吗?” “当然。”艾伦起身去设备间拿消毒过的仪器,“李,你要先洗手哦,负压助勃器都是消毒过的。” 许苡仁:“……” 助、助……? 李超越亲切地帮许苡仁把拐杖拿出去二十米远放好,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着手:“我就说艾伦专业吧,这个花样……我是说这个治疗方法,我孤陋寡闻都没听说过,许哥,今天跟着你长见识了!” 许苡仁还没就此事发表观点,艾伦已经拿着仪器走了进来:“李,你和mr.许谈了吗?” “谈啦,同意了。” 许苡仁:“……” 李超越接过艾伦手中的仪器摆弄道:“就是这个吗?” “嗯。麻烦你告诉mr.许准备一下,等莱恩来了我们就开始。”艾伦说,“这个时间他应该吃完饭了,很快就会上来。” 李超越忙道:“怎么还要叫助理呢?别麻烦了,我帮你就行了,你看怎么样?” 艾伦笑了笑:“可以,那就麻烦你先备皮吧。” 许苡仁:“……” “噗。”李超越不知想到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问,“备、备备备皮……这、这个还用备皮?” 艾伦:“嗯哼,进行小范围备皮,否则影响缩窄环和皮肤贴合。你可以吗?” 李超越期期艾艾:“这个,我……不是……我没操作经验,还、还是等莱恩吧。” 艾伦的助理莱恩是埃尔维斯完全相反的类型,沉默寡言得让许苡仁几乎察觉不到他在房中的方位,直到某个墙角处传来备皮刀和其他器具放入托盘的“叮咣”声。 许苡仁心中一寒。 “艾伦,你介意我留在这里学习观察吗?我可以帮你翻译,以免病人过于紧张。”李超越语气就像想上手术台旁观的实习小医生,追着导师可怜巴巴,“保证不会对你们的检查造成任何干扰,拜托了。” 一个庞然大物居然发出这种与体积成反比的央求,艾伦笑道:“我不介意,但是你要问问mr.许的意见。” 许苡仁心里一声冷哼,所有脑细胞众志成城建起铜墙铁壁准备御敌,他可不吃卖萌的这一套。 李超越拉了个凳子坐在许苡仁床边,毫无预警地换了个战略,慈祥道:“许哥,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啊。” 许苡仁感觉不妙,眉头一皱:“说什么呢。” “希波克拉底誓言第一句:我将非常尊重和学习我们的医学前辈千辛万苦所获得的科学成功及医学知识,我也将十分乐意去传授这些只是给我的后来者及未来的医生……” “停。”许苡仁打断他,“不是传不传授的事儿。你没有经过系统的临床学习,光看是看不明白的,看了也白看,知道吗?你忙你的去吧。” 李超越并未气馁,语重心长地据理力争:“谁一生下来什么都会啊?你刚实习的时候什么都会吗?你看,你也是从教学医院出来的,想想当初你考医师资格证之前,培训的时候,那些同意你和你的同学在他们身上换药、缝针的病人,难道你不应该把这份信任传递下去吗?” 许苡仁:“可是你……” 李超越:“我怎么了,你传递信任还分人啊?再说我得帮你盯着点儿,艾伦我还放心,这个莱恩我可不放心啊,万一等会儿他给你操作,好嘛,负压吸力一大,把你那啥给吸断了可怎么办?” 许苡仁本来还不太紧张,被他这么一说忽然感觉背后一凉。 莱恩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李超越后退了一点儿让出操作空间,“病人已经准备好了。” 许苡仁:“……” 莱恩站在床边,职业化地向许苡仁告知备皮注意事项,李超越也没白在屋里呆着,尽职尽责地一一翻译。 莱恩:“备皮过程中请不要紧张,以免引起肌肉痉挛而刮破皮肤。” 李超越:“别乱动,小心给你刮破了,新刀,挺快的。” 莱恩:“如果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和我沟通。” 李超越:“千万别乱动,不然你疼了喊他也晚了。” 许苡仁:“……你要看就坐一边,别说话。” 莱恩调高了室温后帮他掀开衣服,将裤腰拉下,用棉球认真而专业地消毒。 许苡仁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碎裂一地的声音,强行催眠自己就当是教学现场。 莱恩:“接下来我要用一次性备皮器处理操作区毛发了,请放松。” 许苡仁平躺在治疗床上,不停深呼吸得几乎要有眩晕感,冷不丁听到耳边传来的穿耳魔音:“这儿,这儿还没刮干净呢!” 莱恩:“嗯,按顺序来,等会儿会刮到的。” 隔了一会儿,李超越又说:“这儿也没刮呢!” 许苡仁:“……” 莱恩仍不慌不忙地操作着,稳重地回答:“那里有皱褶,最后处理。” “哦,这样。”李超越似乎颇有所得,再问,“这底下没皱褶,刮吗?” 莱恩:“不影响负压器操作,不用刮,只需要清洁直径10厘米左右的范围。” 李超越:“啊?不刮啊。” 不知十年前的《李超越观察日记》是否需要改版了,许苡仁居然好像从这一声“啊?”里听出了稍纵即逝的遗憾? 莱恩用消毒布巾沾着温水擦洗过后,道:“接下来要连接负压杯和缩窄环了,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儿紧,这是正常现象,不用紧张。” 李超越:“等等……这个,分型号吗?。” 艾伦在病床的另一侧解释:“缩窄环这里紧才能利用真空负压装置阻断海绵体静脉血液回流,否则怎么检查海绵体充血量?” 李超越勤学好问:“可是这么小的孔,怎么放进去呢?” 艾伦笑道:“需要一会儿时间,你可以喝杯咖啡,交给莱恩吧。” “我对咖啡过敏。”李超越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又问,“莱恩,这要怎么挤进去?” “涂抹润滑剂减小阻力,缩窄环本身也有一定弹性。”莱恩用两根棉签沾取了石蜡油开始进行润滑,“像这样。” 李超越:“哦。多抹点,别挤疼了。” 莱恩沉稳地回答:“好的,没问题。” 几秒钟不到,李超越又大惊小怪:“哎哎,太多了,都流到下面了。哎呀,我拿个纱布给他擦擦吧?” 许苡仁:“……” 莱恩:“没关系,下面垫有一次性消毒巾。” 第39章 “好啦,现在开始调整负压。我会把里面的空气抽出,如果你感到疼痛或不适请及时告诉我。”艾伦操作着仪器,“抽气泵的工作实际上非常缓慢,不必过于担心。” 全世界的分子都在从高势能向低势能运动,抽气泵刚一开始工作,血管受外力作用扩张,许苡仁明显感觉血液“哗”地一下,无可选择地朝身下集中。 身边,李超越立刻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惊呼:“嚯!” 许苡仁:“……” “看,他的平滑肌舒张状态很好,这个负压下血液很快就开始灌注,”艾伦将负压杯固定在许苡仁身上,控制着抽气阀,“静脉血被缩窄环阻拦,海绵体充血胀大。” 李超越又深吸一口气:“嚯!还能抽?” 许苡仁感觉旧版的《观察日记》随着社会的进步如今惨遭淘汰,参考价值已然寥寥无几。 从前的李超越爱好简单明确,不过就是打个篮球喝点酒,许苡仁还能闲暇之余翻两下nba的网页、跟着吃几顿烧烤。现在他感兴趣的东西愈发朝人类本源发展,许苡仁恕难奉陪,真怕他等会儿来一句“再抽点再抽点”。 艾伦:“可以,这只是刚开始。” 万幸,李超越总算还没忘了大家同出一门,在外多少要互相照拂而不是火上浇油。 他关切道:“那什么,许哥,你真不疼吗?你要是疼就马上说一声,别拔苗助长啊,万一把毛细血管抽爆了,这地方内出血可不好化瘀呀。” 同门的关爱并没有让病患感到温暖,有什么碎了的东西仍是再也拼不回去了。 许苡仁:“嗯……不疼。” 艾伦年纪虽不大,估计也带过不少学生,习惯性地开始了讲解:“当血管达到完全充盈的状态,我们就可以暂停抽气泵的工作,在这个负压值下保持几分钟,观察充血量变化情况。” 李超越:“怎么观察?” 艾伦语焉不详,轻笑:“嗯……你觉得呢?” 许苡仁既没有全麻,也没神志不清,把两人一教一学要如何观察自己“局部”的对话全程听了进去:“……” 艾伦:“只要没有明显的充血量减少,就撤掉负压器做多普勒双向血流检测,但是这个保持□□的时间对一部分人来说非常的短暂,所以莱恩,等会儿你要配合我。” 莱恩:“好的。” 李超越端详着负压杯,肃然起敬:“还抽啊?” 不愧是常年在实验室里工作的人,许苡仁觉得李超越观察细致得几乎要把脸贴上来了,说话和喘气一冷一热的气流喷在他腹部,感觉异常清晰:“……” 艾伦则关闭了抽气阀:“能离开负压杯杯壁就可以了,并非一定要抽到患者疼痛或者不适。问一下mr.许,现在感觉如何?” 李超越敷衍了事地转述:“站起来了。不过,你这个……有可能是参照物被剃短了的原因,好像特别……我是说,好像治疗效果特别好!” 许苡仁:“……” 李超越又问:“怎么样?和副交感神经兴奋产生的冲动有什么区别?” 许苡仁:“……你这观摹还在旁边傻笑的,放在科室早就被人扔出去喂狗了。” “真没笑,就是感觉科学的伟大,自然现象多么神奇。”李超越清了清嗓子,附在他耳边慢声道,“哎,这样硬起来的到底什么感觉啊?” 缩窄环和身体贴合的部位好像忽然之间被箍得发疼。 许苡仁不禁怀疑抽气阀没关紧或者仪器出现问题:“疼,让他放点气。” 李超越收了调笑的意味,快速道:“艾伦,增压。” “咝——”一阵轻微的放气声过后,许苡仁仍有些痛苦地皱眉道:“还是疼。” “还疼?”李超越看了看气压计,“再放就等压了。你是哪段、呃,哪个部位疼啊?” 许苡仁咬牙:“……耻骨结节……上方组织。” 李超越恍然大悟:“哦哦哦,根儿勒得疼啊……我就说嘛,他这孔可能有点小,没事的,你就当是……哎?你能不能再忍忍?” “这怎么忍?”许苡仁越听他说话就越觉得疼痛难当,再联想到这个“负压杯”为了便于观察,多半是个透明的,自己正像标本一样被放在杯子里展览,顿时更加气血翻涌,“好了没?好了赶紧摘下来!” 这回用不着李超越翻译,艾伦也已看出许苡仁的不适。他招呼莱恩把仪器推了过来,像准备狙击一样严肃地安排工作:“莱恩,等会儿你摘缩窄环的时候动作快一点,我先测静脉血流阻力,以防疲软后测量不准确。” 莱恩:“没问题。” 李超越:“来来来我帮你扶着。” 莱恩:“好的,谢谢。” 许苡仁:“……” 艾伦严阵以待:“我准备好了,摘吧!” 话音一落,许苡仁感觉整间屋的人都在对他身下的“*标本”展开操作,其中必然有李超越的一份,却又不知这家伙在其中担任的工种,浑身上下心惊肉跳。 随着“噗”地一声轻响,紧箍咒终于去除,探测器冰凉的探头迅速和他来了个亲密接触,同时有一只手不安分地趁乱捏了他一把,自言自语道:“奇怪,这不是挺硬的嘛?” 许苡仁像过了阵电一般,心都被他捏得不跳了:“……别乱捏!” “哦,你刚才说疼疼疼的,我怕你被勒得组织坏死了,没事儿就好。”李超越若无其事地把“作案工具”从许苡仁身上拿开,问艾伦,“怎么样?” 关系要好的男生之间开玩笑,有时也会做些挠痒痒之类狎昵的动作,虽然他们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但是对非常人自然不能以常理论,也许李超越就是这个性格?只是他以前没捏过自己……不代表他就不会做出这种的举动?这是关系好到哪一档才会做的事?又或者仅仅是如他所言,排除组织供血不足的可能? 许苡仁在心理进行反复辩驳和讨论,全身上下的知觉好像都一并消失了,只剩被他捏过一把的地方,热得像是火山濒临爆发。 艾伦意味颇深地“嗯——”了一声,一边拿着探头继续检测,一边道:“我感觉我们现在做的都是多余作业,看就知道没问题了。” 说着还拿探头戳了一下许苡仁的远心端:“看,撤掉负压仪后完全没有软。动脉收缩和舒张血流率以及阻力指数都非常健康,看来只是缺少恰当的刺激。” 艾伦说的每一个单词许苡仁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完全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他的整个世界都被探测头这一戳戳得地动山摇,在力的方向和反作用力的方向上运动了几个来回,才老实回到原点站定。 李超越发出了耐人寻味的:“哦——” 艾伦把几张消毒纸巾放在许苡仁手里,柔声道:“已经做好了,是不是还没感觉凉就结束了?李,麻烦你转告他。” 李超越:“全都检查完了吗?” 艾伦:“嗯哼,昨天的影像报告也没问题,等振幅打印完我就可以给谢里尔写会诊意见了。你跟他聊聊,关于他的器官功能正常以及检查结果,帮助他正确地解读,以免日后留下心理阴影。” 耦合剂好擦,可石蜡油是矿物油,用纸哪能擦得干净?许苡仁拿着纸巾胡乱抹了几下就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病房中摸索着,羞愤地找干净内衣准备洗澡。 李超越不以为意:“哪有油洗哪儿不就得了,大清早的洗什么澡啊,多放点热水,小心感冒。”说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躺在病床上,“我快到点儿了,在你这歇会儿。” 许苡仁翻箱倒柜的动作一滞。 忙活了一早晨,他还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去诊室的时候,艾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起床不久,莱恩则是吃着早饭被内线电话叫上楼来的,甚至走廊里和楼梯间都空无一人。如果是正常的早晨上班时间,至少会有护理像埃尔维斯平时一样更换日用品、打扫房间、送洗衣物才对。 况且埃尔维斯请假,为什么会由李超越来代班呢?没听说过哪个护士请假让医生顶岗的。 他那天说,他在这里年纪最小,多干点活也是应该。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毕竟他加入聂氏的时间不长,资历尚浅……可真的浅到什么修仪器、看护病人的活儿都要由他来干? 倒不是说他就金贵得不能干这些活儿——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在哪儿多出点力都说得过去。可埃尔维斯不过是早晨来忙一会儿,再在许苡仁去治疗的时候跟着搭把手,其他时间都能抽出空来休息。李超越则是原本已有工作在身,而且需要高度集中精力,又不是车间流水线那种惯性作业,至少也要保证他的休息时间吧。 许苡仁把要换的衣服捏在手里,轻声说:“要睡就盖好被子。” 病床的方向一片安静,即无人应声,也没有响动,似乎那人已经睡着了。 许苡仁的心像在小钉板上滚过一圈。 过了这么久,他仍是孑然一身,在寒冬腊月里东奔西跑,起早贪黑,累得倒头就睡。 虽不至于像当年一样无处可去,但冷了热了,饿了困了,也都无人问津。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怎么会让这么好的人孤单? 许苡仁真恨自己这几天不知道哪来的少爷脾气。 李超越费尽心思把他弄到这儿来,又是陪着检查,又是跟进治疗,一早一晚还要过来“请安”,恐怕另外几个病人加起来都没他这么难缠。更不用说每次为了解释点什么东西都要费尽唇舌,几乎要从宇宙爆炸生命起源开始说起。即便这样,自己仍是不肯尽信。 要是把这几天花在他身上的时间都加在一起,肯定够这家伙睡个好觉的。 为什么他说那些什么标记器什么邮票的时候,自己没干脆地回答个“好”呢? 许苡仁尽量不出声响地拄着拐杖靠近床边,用手背自床沿向中间慢慢探去,直到碰到障碍物,抬手摸了摸,摸到他的肩膀。 从一个细胞长成这么个大高个儿,还一点儿都没长偏,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有点气宇轩昂的意思,真不容易,真好。 什么大自然,什么科学,他才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事物。 就算现在苦一点,累一点,总有一天能鹰隼试翼,风尘翕张,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在这之前,感冒了可怎么好? 许苡仁另一只手从床尾摸索着找到被子,轻轻地拉过来盖在他身上。感觉好像没把人正好盖住,便又往上拉了拉。 忽然,手被人一把握住。 两人都是一愣。 第40章 “你……”李超越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还没说出来,就自己把自己的话打断了,坐起身转而问道,“你手怎么这么烫?” 这小子到底睡没睡着? 许苡仁做的虽不是亏心事,却莫名有人赃俱获之感,搪塞道:“是你睡冷了吧,手凉。” “不是我凉,是你烫。”李超越起身试了试他额头,语气一反寻常地不容置喙,“你肯定发热了,不知道是刚才在艾伦那受凉了还是什么。我去拿温度计,再叫人来给你看看。” “我没事,”许苡仁被他抓着手,倒觉得脸比额头更热些:“手上这个都没响……” “你一直在活动,袖口进风了,手腕温度比较低,再说标记器本来就是主要检测血液情况的,对体温不敏感。”李超越不由分说地把他双拐架到一边,按着他的肩膀坐在床上,“你先躺下,盖好被子。” 许苡仁有点医生的通病。 要是有病人来找他,说哪不舒服又没有典型症状的,他势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胸前后背肺二十八加心脏五个听诊位都听一遍,可要是自己哪不舒服就爱大致估计估计,连同事都懒得问,最后想半天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多半是累的,小烧小热就这么硬扛着撑过去。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至于一直到被人打晕送进医院才发现病情。 眼下李超越一说标记器管血不管体温,他脸都忘了红,老毛病就上来了——这个“标记器”连他糖化血红蛋白都能不吱不声就测出来,难道测不出来白细胞中性粒淋巴细胞有没有增多?还用的着体温计?再说,他从前手一伸就摸得出来病人心率体温,现在虽说久疏战阵不一定摸得那么准了,至少有没有超过正常值的这个坎儿还是摸得出来的吧? 总归,他觉得自己没毛病,用不着劳师动众。 一堆话到了嘴边,许苡仁连论点论据都准备好了,却感觉肩上按着的手劲儿一重,李超越说:“许哥,等我。” 长篇大论被他就着空气嚼嚼咽了回去。 许苡仁:“……哦。” 李超越走得有点急,他本来想再叮嘱一句“早晨都挺忙的,要是没空就算了”,可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听到了关门声。 把他和满屋的胡思乱想关在了一起。 大约是环境不方便吧,李超越烟抽得少了,这几天离他近的时候都没闻出他身上有烟味。可再一躺在他刚躺过的地方,淡淡的烟草香像被遗落的小精灵,扑扇着翅膀一头就撞进了许苡仁的鼻腔……好像还带着点烤肉香。 他微微偏过头,循着气息在纯棉的枕套上嗅了嗅,拿不准这究竟该定义为“烟焦油的味道”,还是“那个人的味道”。 全世界都知道吸烟有害健康,许苡仁更是见过肺癌一期二期三期四期的标本,对吞云吐雾没有好感,以往遇见二手烟弥漫的场所也能避就避。可……这世界上的事情哪能都以常理来论呢? 那个人就像是明清时期一件珍贵无比的西洋货,摆在那里光彩夺目,价格乍舌却仍让人趋之若鹜,而许苡仁只是个消费不起的小老百姓,知道这样一件东西就算放在他手里也只能宝玉蒙尘,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多看几眼的渴望。 所以他能拒绝李超越递来的烟,能在他当面抽烟的时候做出难以忍受的样子提醒他掐火,唯独拒绝不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那时是某次生物化学课,好像是刚开课不久,大家对教授的画风还不熟悉,一堂课跑马灯似地过了一百多张ppt。 下课铃响起,教授立着板擦说了一句“以上内容全部要求掌握,下个月随堂测”,然后拿着教具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屋子的人呆若木鸡,没一个反应过来。 沉痛的心情笼罩在所有人脸上,许苡仁皱眉翻看着没来得及做完的笔记,同时看了一眼身边的李超越。 一直以来他都把李超越当作一个标杆。 他们学的是同一套课本习题,听的是同一堂课,用的是同一个图书馆,理论上来说大家应该要会都会,要不会都不会。 如果某节内容李超越会了,而他自己没掌握好,那许苡仁就会归结于自身的问题,下课后必然要用数倍的时间把这段差距弥补上。 不过这次好像悬殊有点大。 过了没一会儿,李超越就开始和别人轻轻松松地谈天说地了,完全不受教授布置作业的影响。 许苡仁暗自沮丧,他思前想后,二人同进同出,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只有吃的饭不一样了。 这么说起来难道是因为他早晨喝了粥,而李超越吃的是鸡蛋煎饼的原因? 从供给细胞构成的养分上来说好像是相差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卵磷脂和氨基酸。 他身心俱惫地合上课本,问:“你早晨吃那个什么饼,在哪买的?” 中午的食堂熙熙攘攘,两人并排在角落的一张饭桌边坐着。 “许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李超越掏出烟盒,手指在盒底弹了一下,一根烟就不多不少地刚好露出一截过滤嘴来,“抽烟吗?” 许苡仁睨了那烟盒一眼:“不抽,吃饭呢。” “哦。”李超越自己把烟拎了出来点着,“你吃俩饼了,咸不咸啊?” 口感劲道的手擀大饼里夹了煎蛋和生菜,还刷了一大刷子的咸酱撒了把葱。许苡仁本来口味淡,但想到早晨少吃一顿这个,只好连吃两个补回来,如实道:“有点。” “汤不热了,喝点。哎,今天那生化教授,你认识吗?”李超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评头论足之前先试探地问,“不是你亲戚了吧?” 许苡仁:“……不是。” 要真是他亲戚倒还好了,课件拷一份回来慢慢看。 “哦——”李超越顿时没有心理压力地开始背后道人长短,“你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能磨叽啊,叨叨叨一节课,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来来回回那么点儿事,嘚啵嘚啵没完没了的。” 许苡仁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聚精会神听了一节课,犹叹教授讲得太不拘小节,李超越居然嫌啰嗦? 他替广大群众反问道:“你都听懂了?” 李超越逆着窗口刺眼的阳光,高处不胜寒般地吐了口烟:“差不多吧。” 许苡仁敏捷地偏头避过那一阵二手烟的攻击,问:“八种必须氨基酸?” 李超越没过脑子张口就来:“缬氨酸,异亮氨酸,亮氨酸,苯丙氨酸,蛋氨酸,色氨酸,苏氨酸,赖氨酸。” 没有听起来面生的,应该没错。 许苡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低头看看手里,感觉自己有可能得再吃第三个鸡蛋煎饼了,问道:“你以前就会,还是刚说完就记下来的?” 李超越笑笑:“书上有口诀啊,‘借一两本淡色书来’,每个字谐音对应一种氨基酸。” 许苡仁:“哪本书?” “这本。”李超越从自己一摞书里捏了一参考书本出来,信手一翻就翻到了对应的页数,“上课的时候随便翻翻,正好看见。” 别人一百多张ppt看投影仪都看不过来了,他还有空“随便翻翻”参考书?也是算本事。 许苡仁在脑海中的必读书库里加上这一本,又问:“糖异生的过程?” 李超越潇洒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笔,随便找了张纸,连说带画,把丙酮酸沿着糖酵解逆过程、利用酶促反应、绕过三个酵解中的不可逆反应生成葡萄糖的一堆箭头和反应式龙飞凤舞洋洋洒洒了一大张。 末了,两个人都被他叼着的烟熏得眼泛泪光。 面对如此显著的差距,许苡仁不由得心灰意冷,拿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值勤的来了。” 李超越赶紧把烟头按进没喝完的汤里,“呼、呼呼”吹了几口气把周围的烟吹散,四处看看,“在哪儿呢?看见我了没?” 许苡仁:“不知道,我去自习了。你去吗?” 李超越:“……你别跑,你是不是骗我呢?” 好在溪流汇聚终成江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苡仁咬着牙软磨硬啃了半个月,还是把借李超越的光脑东拼西凑还原出来的一百多张ppt内容一页一页记在了脑子里。 说也奇怪,李超越在旁边的时候他就记得特别清楚,好像能想得起来这家伙叼着烟拿着笔写写画画的样子,不在旁边的话,许苡仁就有点恍惚。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有了总怕漏掉点什么的毛病,生化笔记先后复印了几份,分别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走到哪儿想起来了都能看。 “哎,许哥,许教授是不是管你管得特别严啊?” 一天晚上,李超越靠着栏杆,极没眼力界儿地站在他旁边挡光,“你不抽烟不怎么喝酒也就算了,怎么连对象也不谈个。” 许苡仁正趁着没熄灯翻看复印的笔记,换了个角度错开他的阴影坐:“哪有空。” “不是没空,是怕被许教授撞见吧。”李超越自以为看破天机,普渡众生道,“这也没什么啊,大学谈恋爱不很正常吗?” 许苡仁:“不是怕。” “我有一个特别好的办法,”李超越无视他的回答,神神叨叨献宝似的说,“让你被许教授撞见了也没事。” 许苡仁心理纳闷,这家伙今天好像对这个话题格外感兴趣,难道是因为春暖花开的缘故? 他被搅得书也看不进去,强调道:“说了不是怕。” 李超越利诱:“真不听吗?听了你以后就不用半夜11点出去约会了哟。” “……”许苡仁闻言冷着脸抬头,睨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坚定地说:“不、听。” “哦。”李超越小热脸贴了个大冷屁股,悻悻地走开了,寝室里陷入一片安静。 周围萦绕着的那点烟草味也四散而逃。 许苡仁托着书一丝不苟地发呆。 过了没一会儿,二手烟的味儿又从身后漫了过来,他立时精神抖擞,嫌恶十足地喊了一句:“把阳台窗户打开!” “开了开了,不抽了。”李超越“哗啦”打开窗户,又挤了个笑脸跑过来,“许哥,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许苡仁被他这话吓了一跳:“什么?” “是同学,以后说不定还是同行,一辈子都有共同话题。”李超越真诚地盯着他介绍,“而且聪明,长得也好看。” 许苡仁感觉今天晚上是看不下去了,于是把书扔一边,思忖了几秒:“你好像绕开了什么。” “哦,你说身材?身材……也不错啊。”李超越眨着眼抬头看看窗外,清了清嗓子,“其实外在不重要,能不能处得长主要是看性格人品,你说对不对?会说话儿,又知冷知热的就挺好,真给你个花瓶往旁边一放,你碰一下都怕掉瓷儿,捱着多难受啊?” 能让李超越这么尽心尽力推荐的,肯定不会是陌生人。可班里一半都是女生,他介绍“聪明”、“好看”、“身材有可能不太好”这种条件又太笼统。 许苡仁很好奇究竟是谁入了他的法眼?还“性格人品”都过了他的关? 连人家是不是“知冷知热”、碰一下掉不掉瓷儿都知道了? 他实在拿不准李超越说的是哪个,脸色有点难看地直言问道:“谁。” “媒婆”眼底精光一闪而过,问:“你是答应了吗?” 许苡仁根本没这个心思,淡定地摇头:“并没有。” 他对这个人是谁的好奇程度已经超过了“李超越为什么忽然想起来给自己介绍对象”的疑问以及“自己大学到底要不要谈恋爱”的考量。 不料,李超越居然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不要算了,我自己留着。” ……这话能听吗! 许苡仁脸色更难看了,第一次觉得这家伙人品有问题。 有这种给兄弟介绍女朋友没成,然后“自己留着”的人吗?这得是什么三观? 第41章 晚上睡得晚,早晨又被吵醒得早,许苡仁闻着枕套上若有似无的味道,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他做了一个“清醒”的梦。 梦里的寝室空气不太好闻,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像是以前放完小长假又回来时,发现临走忘了倒垃圾的味道。 许苡仁看着李超越一步步走近,然后抬起手,把掌心覆盖在他额头上,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一个“你”字。 他忽然有点心慌。 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左右这个梦境的走向,但他不知道“李超越”在他的心理暗示下,会不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那很有可能,就是他最想听这个人说的话。 可他如果真的说了,哪怕只是在梦里,许苡仁怕是这后半生再也无法甘心于这副身躯;若他没说……那么,大概这一生,他都听不到了。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几秒,“李超越”终于开了口。 许苡仁听到耳边真切地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用地道的英文说:“dka,病人高热,轻度昏迷。” 许苡仁:“……” 他从梦中醒来,病床周围似乎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 “不可能!”这次是真正的李超越的声音,“标记器示数完全正常,不可能!” “dr.李,标记器现在的各项示数和昨晚最后一次记录时完全一样,这不正常。我想有可能是出现了故障,导致数据停留在了这一界面。”谢里尔有条不紊地分配着工作,“给病人抽血送去化验,埃尔维斯,你把标记器拆下来,拿给dr.李检查。另外,通知所有护理给自己负责的病人进行数据核对。” 李超越急切道:“他早晨还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你确定酮症酸中毒吗?” “你没有察觉到他呼吸道有酮臭味吗?”谢里尔俯身闻了一下,“现在已经非常明显了。” 李超越:“他早晨……没怎么跟我说话。” 许苡仁:“……” 早晨先是被他揶揄了一番,又被拉去“上刑”,有话可说才奇怪了吧!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轻轻一喘气从鼻腔到咽喉都疼。 谢里尔察觉到许苡仁似乎有意识了,握了一下他的手:“mr.许?” “许哥,能听见吗?”李超越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上前抓住许苡仁的手臂,“你哪不舒服,能说话吗?” 许苡仁动了动手指,也不知道李超越慌里慌张的能不能看见。 床边响起了仪器开机的声音,谢里尔掀起许苡仁的衣服,用探头检查肋下两侧,一边问:“他起床后有没有排尿?” 李超越:“好像……他去卫生间洗漱,我在外面等着,不清楚。” 谢里尔:“考虑dka引起急性肾衰竭,atn一期。给病人建立静脉通道补液,准备检测grf,打电话给dr.艾伦,叫他直接去icu。” “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再查一次。”李超越声音陡然提高,似乎和谢里尔发生了点冲突,最终夺过了仪器探头,“我来看。” 谢里尔沉声说:“dr.李。” 病房中原本各司其职的其他几人手上的动作也一停。 “请不要忘了你的职责,你现在有比做一般检查更重要的事。”谢里尔严肃提醒道,“我理解你难以接受标记器出现问题,但除了你,我们没人能知道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以及其他病人有没有可能也发生同样的危险,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原因,提供数据。要知道,你不只要对某一位病人负责,而是对整个研究基地所有病人负责。” “是我没有早点留意到,”李超越语无伦次,“……如果不是我让你中断治疗,他不会这样。” 许苡仁感觉自己被气得又快轻度昏迷——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该先干什么?谢里尔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他为什么还不走?该检查器械还是该去看病人,该干嘛赶紧干嘛去啊! “他的血酮浓度还没检测出来,atn有可能正在恶化,你要和我继续讨论吗?这只会让他身处险境。”谢里尔的男中音震得许苡仁耳朵嗡嗡响,听他们说话也愈发不清楚,“埃尔维斯,dr.李情绪不稳定,请你带他回去。” “别……我知道了。”李超越将手指握得“咔咔”响,隐忍着低声答道:“埃尔维斯,给我标记器,你留下照顾他吧……谢里尔,这里交给你了。” “嗯。”谢里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冷静地安排着工作,“开门,把病人推到icu。” 病房的门闩和床下的滚轮卡被打开。 车床的减震良好,一路推行得及其平稳,许苡仁的意识又渐渐昏沉了下去。在思维彻底停止之前,他忽然很想握一握那个人的手。 像是宇宙中一颗小小的陨石,在运行中被更大的陨石撞出了轨道奔向地球,进入大气层时摩擦燃尽了本体,消耗了所有的能量,变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浮浮沉沉,不知身之所处。 当他的思维恢复运行时,世界仍是一片黑暗,更糟糕的是他感受不到自己四肢,甚至感觉不到温度,连是不是还活着都无从判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滴滴滴——”的电子声。 能听到声音,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这情景像极了电影中灵魂出窍的场面。 从频率和音量判断,这电子声应该不是来自于icu那些他了如指掌的仪器,不过他一定在哪儿听过,尽管不是太熟悉,可想起来时条件反射地有一点儿抵触情绪…… 是细胞计划改造装置的那个治疗舱! “有……有人吗?”他试着发出声音,音量小且音色沙哑,语调也变得不成样子,犹如多年未启用的老旧机器,在关键时刻不得不咬牙上阵,勉勉强强地完成了任务。喉咙一阵被火燎过的疼痛,但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没有人回应他。他分明听到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间或传来,一定有什么人在操作台。 是谢里尔吗? 他不知道谢里尔究竟多大,也许是上了年纪没听到? 许苡仁深吸一口气,用嗓子所能承受的最大音量问道:“anybodyhere?” 这次终于引起注意得到了回应:“许哥?” 李超越立刻把仪器调整到暂停档位跑了过来:“你醒了?” “嗯。”马拉松选手跑到终点时看到等待着自己的那个人,一如他这一路坚持下来的信念,许苡仁感觉光是听到这个声音自己状态就好多了,问道,“有水么?” “有有有,你等着,我拿个吸管。”李超越叮铃桄榔在橱子里找了一圈,“慢点喝啊,别呛着。” 温水入喉,嗓子的疼痛感大大缓解,想来应该是高热引起的上呼吸道脱水,没什么大毛病。 他问:“我现在好了吗?” 李超越:“啊?……你问我啊?这不是得我问你吗?你觉得你好点了吗?” 许苡仁感觉自己一直挺好的:“就是没劲儿,手脚都没感觉。” “会好的,你烧了半天,肯定有点虚,”李超越说,“等会儿治疗完我给你拿点吃的。” 许苡仁闻言心生警惕:“这屋还有谁?” 李超越:“没谁了,就咱俩。” “……”许苡仁被烧了一场烧得脑子有点不清醒,想了两遍这句话,才问,“怎么变成你给我做治疗了?谢里尔呢?” 李超越:“他白天做,他给你做完把你推到病房,我又把你推出来了。” 许苡仁:“你……” “许哥,你别生气,这回我真的有数。这是一个量变累积成质变的过程,他白天给你做一轮,我晚上给你做一轮,就算不能好得快成两倍吧,至少也巩固一下是不是?”李超越自责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那天跑到你们治疗室让谢里尔中断治疗,你也不会在标记器反馈的时候正好……” “别说了。”许苡仁打断他的自我检讨,“我不是好了吗。” 那天在病房里李超越的表现不只是不专业,简直就是失控,事后肯定被上级责骂过了,说不定还要受人背后指摘,处分罚款什么的。他也不是几岁的小孩,需要大人一遍遍提醒,自己心里应该有谱,又何必让他再自我检讨一遍,加深挫败感呢。 “可……如果不是我……” “行了。”许苡仁大病初愈还要反过来宽慰别人,绞尽脑汁斟酌其词,“就算是我,也会把所有并发症考虑进去才做手术,你做得没错。但是你晚上又把我推出来再做一遍治疗,这个就……” “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放心他们。”李超越愤愤不平,“他们居然不让我进icu,还不让我进你的治疗室,就差挂个牌子写上‘李与狗不得入内’了,我只能在门口蹲着,就听见谢里尔和埃尔维斯在里面哇啦哇啦地不停聊天,一点都不认真。” 许苡仁愁得恨不得再晕过去。 无关人员不能擅自出入icu也就算了,治疗室都不让他进,这是多么明显的排斥?这家伙还跟聂氏签了20年的合同,想再跳槽也难,以后怎么和别人相处?还不被人挤对到墙缝儿里去? 一想到别人有可能对李超越冷眼相待,他比当事人更不是滋味,却不得不劝慰道:“聊天也是很正常的,别说医生和护理了,其他职业,什么人上班还不聊两句天的?何况,国外的医患关系没有国内那么紧张,可能他们习惯了轻松的工作环境……治疗的时候聊天,说明我是一般病征,没出现什么疑难杂症。” 李超越蔫耷耷地:“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许苡仁把自己都说服了,“否则,你想想,什么情况下大家会都不说话?比如,急诊手术一刀下去开了胸,术野一暴露整个手术室都安静了,集体沉默一分钟,难道我也这样你就放心了? 李超越想了一下那个场面,问:“有这样的吗?” “有啊。”看李超越情绪不再那么低落,都会提问了,许苡仁放心不少,虚弱而缓慢地继续说道,“然后主任叫一助出去跟家属重新谈话,二助去肝胆科找人台上会诊,三助找血液,巡回护士赶紧电话请副院长来撑场子。” 李超越被他最后一句逗乐了:“真的假的,你是不是逗我呢。” “真的。所以你……” 许苡仁想说,所以你别对谢里尔有情绪。 可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反倒觉得鼻腔一酸——李超越原本好好的,在这儿工作也不过是偏僻了点封闭了点,但和援疆援藏比起来不知生活条件好了多少倍,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李超越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他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害别人吃了大亏,又怎么能反过来坦然安慰受害人平常心处之? 李超越:“所以,我,什么?” 许苡仁真的说不出口,只好道:“所以我没事,你扶我起来去个厕所。” 李超越掀开被子看了看:“你这不是插着导尿管呢吗?” 第42章 许苡仁:“……” “不是,你听我说,”李超越急忙解释,“当时必须要测24小时尿量,再加上你昏迷……” “行了行了,知道了。”许苡仁接过他的话,“反正你这儿什么都不用签同意书就对了。这里是特殊情况,等你以后出去了可别这么乱搞,换药加药、上设备这些事儿,要是不提前通知家属,万一出了事,小心把你告得倾家荡产后悔学医。” “嗯。”李超越坐在他床边,轻声地说,“许哥,听你说话真好,一听你操心这么多,我就知道你没生气了。” 接着又低笑了几声,“再说,我哪儿有家产啊,吃了这么多年饭,还没看见回头钱呢。” “别急。”许苡仁并不喜欢说客套话,但是一对上李超越,就生怕他有一丁点儿的灰心丧气,赶紧给他指向远方光明,“你这才多大?好好干,好日子在后边。” 那是一种莫名的信任,亲眼见过“神仙显灵”的人才会懂。不管当前是什么样的情况,他相信李超越未来一定能走到最高点。 “嗯,嘿嘿。”这句话成功地给李超越充了电,他精神了点,仗义道,“许哥,你也没多大年纪,老看你插着这个我心里怪不舒服的。你现在也醒了,要不我给你拔/出来吧。” 许苡仁:“……谁让你看了。” “拔了吧?等会儿治疗完了你看能不能下床,走走路,活动一下。”李超越道,“老这么躺着不动,好好儿的人也躺坏了。” 许苡仁心里也有点别扭。身上插着根导管,排泄完全不受神经控制,感觉尊严都顺着管子流出去了。他犹豫了一下,问:“你会吗?” 李超越:“不是抽出来就完了吗?” 许苡仁:“……你别动。” 内置气囊直径在两厘米以上,直接硬拔还不把他给当场拔废了? “哦,我想起来了,”李超越讪讪地笑了笑,“好像是不能直接拔。我去拿个注射器给你抽液。” “别。”许苡仁想象了一下李超越对着他导尿管分叉处五厘米的地方操作的场面,依然觉得无法接受,“明天找个护理来弄。” 李超越:“那换个袋吧,这么一会儿这一袋都快满了。” 许苡仁:“……不可能,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超越:“你是不是睡的时间太长了?手脚有知觉吗?” 许苡仁动了动,刚醒时确实全身都没什么知觉,现在虽然仍四肢无力,但也已恢复了许多。他觉得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捏了一把问:“这是什么?” 李超越无辜道:“我的手啊。” “……”许苡仁这下连手心出的汗都感觉到了,像被钉在了治疗床上一动不动,故作镇定淡然道,“哦,是吗。” 李超越:“你感觉不出来吗?” 许苡仁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左手掌心,昧着良心说:“哦,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李超越信以为真:“你等着,我去叫老头来给你看看,别把脑子烧坏了。” “先别去。”没等他起身,许苡仁就叫住了他,“昏迷醒过来就是这样的,精神清醒了,神经还没醒。等我缓一会儿。谢里尔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了,没什么大事别叫他。几点了?” “两点多吧。” 又是两点多。 李超越半夜两点没睡觉还在这给他开小灶。 许苡仁不忍心,问:“你困吗?要是困就别做了,不差这一天。” 李超越:“不困,我昨天晚上把标记器更改了一下设置,今天睡到下午才醒。” 许苡仁:“……哦。” “明天可能谢里尔会给你重新安装标记器,这次我们不走四肢静脉了,我考虑了一下,从胃左静脉内植一个……” 许苡仁:“好。” “……啊?”李超越愣了愣,“我还没说完呢,要内植一个标记器探头,得做血管穿刺,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 许苡仁哪有心思问其中缘由,他还在忙着感觉左手传来的温度——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是这么的神奇。 不同于摸一般物体的冰冷,也不是摸暖气片、暖水袋那种恨不得立即扩散涌出的躁动能量,而是人体这个复杂的结构在新陈代谢、产热供能。 人的体温是一种诚实的语言。你激动时它也激动,你温柔时它也温柔。人能控制自己说出口的话,却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体温。李超越现在的体温对应的是情绪中的哪一档呢? 虽然他们接触的位置只有手,但人体血液大概20秒钟循环一圈,握手这么一会儿,流经手掌的血液就已经在李超越全身循环了十几遍了。 也可以说是,李超越全身的血液陆续经过此处,把许苡仁的手心抚摸了十几遍。 而“抚摸”这个动作本来就是个相对运动,这么算下来,岂不是他把李超越摸了十几遍? 不吱不声把人摸了好几十遍,许苡仁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又不舍得缩回手。生平第一次占了别人便宜,心里直过意不去,只好等价交换道:“穿刺……随你便吧。” “啊?”李超越喝了一大杯水,准备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开始讲一通原委,没想到却无缘无故获此特赦,信任来得太突然,他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哦哦,好,你放心,我肯定交代好他们。那个……你手脚还没感觉吗?” “嗯,没呢。”许苡仁偏头就着吸管又喝了点水,说话嗓子也不哑了,“估计再等半小时就差不多了。” 这小子刚才说要穿刺哪儿?胃静脉?管他怎么挑出来的,好歹也是个大血管,摸半小时不过分吧。 “好好,你别急,等会儿肯定能好。”李超越的声音听起来比他还担心,“你是不是躺麻了?要不我给你揉揉?” 许苡仁本就谴责自己这碰瓷儿、骗保的行为,听了这话更加惭愧:“没,不用揉了,你消停会儿。” “哦。”李超越老实巴交地坐在床边凳子上,一只手乖乖搭在许苡仁的手心里。 忽然之间二人都不说话了,气氛颇有些诡异。许苡仁在脑内大致描绘了一下当前的场面——这是他瞎了,他要是没瞎,岂不是成了“执手相看泪眼”? 两个男的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不说话也太奇怪了,可李超越一不吱声,他又不知说什么好。 那天昏迷之前他说的话犹在耳边回荡,还有几声不知怎么握出来的关节“咔咔”声格外响亮……要不交代他两句,让他别老掰手指关节,否则上了年纪容易得类风湿? 大概这间屋没什么可看的,李超越除了眼前这一摊子实在无处可落眼,许苡仁还在考虑话题,就听他忍无可忍地先开了口:“我有强迫症,你这个引流袋真不换一下吗?这么大一包……” “……”许苡仁:“你别说话。” 治疗室立刻重归乖巧地温暖和安静,暧昧的因子渐渐自两人交叠的手心飞至空气中四处乱窜,好像每阵经过掌心的气流都发出一阵“咯咯咯”会意的笑声。 许苡仁感觉这间屋里连空气都在起哄,所有物件一定都知道他的那点儿小心思了,这可怎么灭口?赶紧趁现在加强表皮神经末梢的触觉刺激吧,按神经元的寿命来算,摸了这一把记个十几年没问题,毕竟从前只看了一眼,都十梦九是他。 没等他充分加强记忆,李超越就又“犯规”了。 他低声问道:“许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许苡仁不知他所指何意,看他语气还算正经,勉强跟他搭了个腔:“……什么的‘打算’?” 李超越:“你以前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往后呢?” 许苡仁听着这话,有种被领导问工作计划的感觉,不由得仔细思索了片刻,答道:“就这样啊,那不然呢?” 李超越分析道:“你看你现在,走路不方便,看也看不见了……” 许苡仁一听就有点儿烦,他看不看得见还用这小子来总结一遍?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跟谁学的? 他不悦地打断道:“看不见怎么了,看不见达芬奇还能弹钢琴呢。失明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多了一个考验,并不代表就到此为止。” “我的哥,那是贝多芬。”李超越大喘一口气,被他带偏了,“而且人家也不是失明,是听力衰退,后来老了才失聪的,他患的是先天性……不是,什么弹钢琴啊,我是想说,我给你……找个对象吧,将来能好好照顾你的……一辈子。” 许苡仁诧异:“……在这儿?” 李超越:“对啊,这儿的。” 许苡仁:“这儿不是有埃尔维斯吗?” “埃尔维斯他……他将来还能跟你回去吗?我的意思是,找个什么都会,又愿意照顾你的,你看,你要插管了还能给你换引流袋。” “……”李超越的医患沟通技术是负一百分,这个条件根本一点吸引力也没有,许苡仁感觉莫名其妙就被判了终身插管,心里不是个滋味,“不要。” “你别这么犟啊。”李超越说话又轻又温柔,带着沙沙的声响,“以后连个帮你递东西、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办?你不寂寞吗?” 许苡仁:“请个看护,也不用全职的,花不了多少钱。” 李超越沉默了几秒:“那你老了呢?万一人家嫌你老了难伺候,或者你钱花完了怎么办?” “老了把房子一卖,住到敬老院去啊。”许苡仁对国家一时半会儿调控不下来房价很有信心,看沈城年年飙升的房价,在他老之前肯定是降不了太多的,“到时候一堆老头儿在一起,不就又能聊天了?干嘛祸害人家小姑娘。” 李超越突然出离地愤怒,一把抽出了手:“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是小姑娘了!都快三十了,还惦记找小姑娘呢?” 许苡仁被他吓了一跳,好生冤枉。“小姑娘”三个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统称,连他自己都未深究其范围,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 再说这还没半小时呢,手怎么就拿回去了?他同意了吗?这家伙怎么说不玩儿了就扬沙子? 许苡仁的既得利益遭到剥夺,当然没有好脸色:“你有毒吧,我三十怎么了,我三十也没吃别人家大米啊,我……” “你要不要脸!啊?”李超越痛心疾首地谴责他,“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怎么那么爱你啊?!” “嘶——喂,你这是在打我吗?”许苡仁震惊不已——他失明之后整天慢进慢出,小心翼翼,好久没磕着碰着了,李超越手劲儿又大,冷不丁肩上挨了两巴掌还真有点肉疼,“不是,你怎么回事儿啊?你前几天还说能给我治好呢……哎,再打我还手了啊!……不,你是觉得我打不着你吗?” 第43章 一年后。 许苡仁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往下巴涂了剃须泡沫后重新洗手,准备滴眼药水。 并非他做事没有次序,而是滴完眼药的那几分钟是他一天里视力最好的时刻,他把需要用眼的事情都放在这几分钟来做,当然能省则省。 他习惯性地用六步洗手法洗了足有一分钟,然后用示指指腹拉开下眼睑,将药水悬空滴了进去。 近半年以来,他的世界从一片漆黑逐渐变得重新有了光感,再由能模糊看到较大物体移动恢复到现在基本可以看出物体大致的轮廓。 虽然无论远近都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费力且不甚清晰,但也已足够应付简单的日常生活。 许苡仁闭上眼仰起头,手指轻轻按压在眼角内的泪囊区。 谢里尔的医嘱是每天滴药后仰头闭目五分钟,经他尝试下来,感觉两分钟药物就已吸收得差不多,如果真等闭目五分钟再睁眼,视力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太久没看清东西的人真的很想尝点甜头,哪怕只有一秒钟。何况剩下的“次清晰”时间还可以用来做点别的事。 但这事不能和谢里尔商量,只能自己偷偷进行——就好比安完起搏器的病人家属跑来问他能不能翻身一样,保险起见他肯定也会说平躺三天别动。 所以……都说“唯大英雄能本色”,许苡仁自问只是个凡人,还是要把形象控制在大众所能接受的审美范围之内,这是与人相处最基本的礼貌,而且……和李超越相隔不过一个病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见了呢? 他今天的给自己定的任务就是先看看自己眼周皮肤的色素沉积有没有好转,再趁着“次清晰”时间活动活动手,把胡子刮利索。 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两分钟了,许苡仁郑重地睁开眼,就着那一刹那最清晰的视线看了看镜子里的人。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了,现在看起来……应该还好吧? 未等他看清楚,视线又开始模糊了。清晰程度介于刚睁开眼和日常视力之间,刮胡子还是没问题的,许苡仁拿起了台面上的手动剃须刀。 “许哥,起了吗?”房门没敲就被打开,来人自说自话,“耶?人呢?”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许苡仁随口答道:“上厕所呢。” 洗手间的门立刻“咔嗒”被拧开:“哟,刮胡子啊,能看清吗?怎么不用电动的啊?” 随着身体的恢复,许苡仁其实有一点不死心的念头愈演愈烈——他现在的视力虽远远达不到能回归临床的程度,但是人能克制自己的行为,却克制不了心底的渴望,他私心想稍微锻炼一下手指和手腕的力量,万一有一天……他真的好得和以前一样了呢? “……”许苡仁带着满下巴的泡沫,放下刀也不是,当着他的面刮也不是——他现在看得不太清楚,难免动作不雅观,旁边再杵着个李超越盯着看,这让他怎么下手? 他抗议道:“我不是说我上厕所吗,你开什么门啊?” 李超越倒是理直气壮:“那你也没锁门啊?” 许苡仁尴尬地擎着刀:“我在我自己屋上厕所还用锁门?” “行吧行吧,你有理。”李超越一副大度的姿态耸耸肩,“那你下次锁门的时候我不进来就是了,行了呗?” 许苡仁:“……” 李超越转身出门:“慢着点刮,我在外面等你。” 许苡仁松了一口气,再抬头看镜子,不出所料地又看不清了,只好拿毛巾擦掉泡沫,屈服于电动剃须刀。 ——没练成手,倒是把李超越看清了几眼,许苡仁一直到刮完又洗了脸也没算清自己到底亏不亏。 李超越:“来,我看下标记器。” “好。”许苡仁躺在床上,从领口一路向下解开四颗扣子,又将里层睡衣的扣子解开。 标记器的探头肩负着标记与探测的功能,起初和体外的显示器相连,但是后来几经改动,从他能恢复自主行走时开始,之间的连接线就被去掉,腹部的微小创口也很快愈合,显示器被固定在了心脏位置,负责检测四大体征兼反映探测器检测情况。 许苡仁已经越来越不知道到底哪个是主哪个是次了,李超越倒是撸起过袖子准备跟他好好解释,但他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必定是长篇大论,反正木已成舟,他也没有任何不适,干脆让李超越省了口舌。 “嗯嗯嗯哼哼……”李超越哼着歌弯腰查看,不时拿笔记录着数据,还抱怨道,“你说说这些人,现在外边都是数据联网自动收集了,一到点儿,各项指数自动‘咻’一下发射到主机,报告自己就出来了,谁还整天用眼睛盯着一个个数抄呀,害你袒胸露……哦,就是袒胸,害你大冷天晾这么长时间,唉!” 许苡仁:“……干活专心点。” “嗯嗯,知道知道。”李超越满口答应,效率仍不见提高,至少比埃尔维斯慢了一倍不止,还用笔拨了拨他的衣服边缘,“哟,最近练得不孬啊,这不是胸肌线吗?今天几点钟轮着你用健身房啊?我到时候没事就去找你玩。” “……三点到四点半,正是你最忙的时候。”方才冰凉的物体在身上一划而过的那一下,许苡仁感觉寒毛都被激得竖起来了,不禁问道,“你刚是不是拿笔尖划我?” “我能那么坏吗?当然是笔帽啊!看,这才是笔尖。”说着,李超越真用笔尖划了一道。 许苡仁:“……” “许哥别急啊,马上就完。”李超越体贴地“安抚”着病人情绪,又忙活了一分多钟,终于大功告成了,赞许道,“不错,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很好啊,保持锻炼,听教练的话。” 许苡仁起身系上衣扣:“怎么不让埃尔维斯来看?你还有别的事,别耽误你工作。” “今天有事想跟你说。”李超越合上夹子正色道,“这一期的病人治疗计划差不多都结束了,公司决定下个月开放一次送返。本着自愿的原则,想留下来继续观察配合研发也行,疗程结束的回去也行,只是要按时履行义务,反馈真实数据,到指定机构体检。你也出来一年多了,这次考虑回去吗?” 许苡仁犹豫了片刻,整了整衣服悠然道:“不走,眼还没好呢。” “为什么?”李超越颇感意外,“你的治疗计划已经完成,各项指标平稳三个月以上,回到沈城公司也会提供后续体检和康复指导,只要注意观察等身体慢慢恢复就行了。而且,你不想回去看看许教授和师母吗?” ……想。怎么会不想呢?谁不是血肉之躯,谁漂泊在外能不想家,不想家中已生华发的爸妈? 可纵使他现在的身体比来时好了千倍万倍,依然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父母,尤其是他的父亲。 自许苡仁记事以来,许长平工作就非常繁忙。他上小学的时候,许长平正到沈医大当教员不久,每天不但要准备自己的课件,还要帮其他职称高的教授处理一大堆琐事,能分给许苡仁的时间极少。 尽管母亲对他照顾得细致入微,但“父亲”一角在孩子的心目中是无可取代的。 一次,许苡仁考完试高高兴兴地背着小书包回来,端着试卷等许长平回家,趁他吃饭的一会儿功夫赶紧递上去,期待父亲一个赞许的笑容。 许长平毕竟是当高校教员的人,搭眼一看就觉得整张纸上唯一一个红色的叉号扎眼,严肃地指着那处说:“这也能错?你是怎么想的?” 然后就和许苡仁的母亲旁若无人地聊起他们办公室的某位老师家里的小孩,数学每次都考一百,年年优秀学生,照这样下去将来上个什么什么大学不成问题。 小许苡仁在旁边失落地把错的那处看了无数遍,暗下决心再也不能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 待下一次考试完他捧着“双百”的试卷兴冲冲地又回到家,却只换得了许长平一句:“这么简单的题,不考一百才奇怪了。许苡仁,你看你这字,跟什么爪子爬的似的。咱楼上的你那个姐姐,刚参加了书法比赛,写出来的毛笔字跟王羲之一样,你吃完饭好好去看看人家是怎么练的。” 小许苡仁又蔫了,食之无味地扒完饭,被母亲牵着手带到楼上的姐姐家,站在桌子一边静悄悄地看着人家写了一晚上毛笔字。 等许苡仁从钢笔字帖毛笔字帖里爬出来,写的字终于跟印刷体不相上下的时候也戴上了眼镜,迎来了小学毕业。 照毕业照那天,他透过镜片清晰而忧伤地看着来接他的许长平和一位阿姨在学校门口兴高采烈地聊天,走近了才听到是阿姨家的女儿和许苡仁一届,三岁习舞,刚刚拿了全国芭蕾舞奖杯。 接着,阿姨又问:“你们家宝贝儿子有什么特长?” 那女生还在旁边不时做个踮脚、伸胳膊的优雅动作,好像一只随时能脱离地心引力飞起来的小天鹅。 许长平低头打量了一眼呆呆站着像只企鹅的许苡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许苡仁顿时恨自己怎么没早点去学个什么芭蕾拉丁肚皮舞。 后来许苡仁家大院里和许长平学校的同事中有人的孩子钢琴十级了、古筝十级了、登台表演了;有人奥林匹克拿奖了,有人高考状元、有人保送出国了…… 许长平又有意见:“这么多人都没近视,你怎么就近视了?” ……许苡仁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他凭一己之力不可能和所有“别人家孩子”的长处相比,换做任何人也不可能集中所有人的优点和知识于一身,他没必要因此自卑,尽力而为就行了。 直到他见到了李超越。 那种别人潇洒泼墨,他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儿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真是一个异数。 放在大学的时候,李超越已经是博闻强记出类拔萃,让人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只能瞻仰羡慕。如今的他更是势不可挡,什么生物、化学、医学、药学,和他专业沾边不沾边的说起来都头头是道。 许苡仁偶尔听到他和谢里尔以及其他几人讨论,另外几人都像听课一样“嗯、嗯”应声。 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有时想起来觉得与有荣焉,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弯起,可笑了一会儿转而又担心李超越太过年轻气盛,人家也许只是谦虚客套。 思前想后,他不由得疑心是自己把世界的中心摆在李超越身上,所以看其他人都像配角。 总而言之,并非许苡仁不想念双亲,不想回家,只是恐怕许长平更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李超越这样无所不能的儿子吧? 他神色不改,佯装若无其事地说:“不是有每个月发回去的视频吗?我爸妈看到知道我好多了就行。” 不得不说,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回去,哪怕在公寓独居请了看护,父母也免不了多为他操心劳累。 就让他当一回鸵鸟吧。 李超越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行吧,尊重个人意愿。许哥,那你以后在这好好照顾自己。” ……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就剩他自己在这儿了? 许苡仁:“什么意思?” 第44章 “我要回去了。”李超越慢条斯理地说,“病人都送返了,公司得派个人回去进行标记器的维保和数据收集分析,总不能送回去就不管了吧。” 许苡仁:“……喂。” 这种事,不是应该在询问他的决定之前先说明白吗? 李超越:“我走了之后你自己保重,别跟埃尔维斯吵架,好汉不吃眼前亏。” 许苡仁:“……我什么时候跟埃尔维斯吵架了?” “你暂时不想回去也可以理解,毕竟这里的环境确实更适合修养。但是下一次开放送返不一定是什么时候,有可能一年,也有可能两年三年……”李超越长叹一口气,“许教授今年得快六十了吧?许哥,要我说,你就跟着一块回去吧,你家里就你一个,许教授和师母得多想你?不还是你跟我说的吗,‘父母在,不远游’啊。” 许苡仁毫不犹豫就着台阶下了坡:“哦,那就回去吧。” “嘿嘿嘿嘿,”李超越像早就料到似的坏笑一阵,一直笑到最后笑声都变了调,才说,“回头我给你要个申请表,填好之后让埃尔维斯拿来,你直接签字就行了。回去之后注意身体,定期检查。” 怎么留下也让他保重,回去也让他保重?再说回去本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他的语气怎么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开心呢? 许苡仁:“你到底回不回去?” 李超越:“回啊,我骗你干什么?” 许苡仁:“维修保养,数据收集,这些用得着你来干?你们公司没别人了吗?” “这不本来就是我的活吗?我不干谁干?”李超越笑道,“不然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 当然以为他是拯救世界的了! 许苡仁心里莫名觉得有点替他委屈:“感觉你干这个,是不是有点……?” 别的不说,就收集数据这种活,找个实习生来都干得了吧。 “我不就是个打工的吗?干什么不行?”李超越自嘲地笑了笑,“而且,我准备重新整理下思路。这批招募的治疗效果没有我们预期的好,你的情况算是其中比较理想的了……你是怎么回事儿咱俩心里也明白,但是坦白说还是没有达到我的预期,否则每周谢里尔的20小时治疗加上我的28小时,你眼睛应该早就好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低得许苡仁要竖起耳朵才能听见了:“感觉,好像失败了啊。” “失败?”许苡仁如聆天方夜谭,“你知道能把我治成现在这样,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吗?不考虑成本的话,这个治疗方案拿出去绝对有人抢破头。说到底,你们公司注资研发就是为了能推向市场获得盈利,现在达成了,这还叫失败?难道你们公司定的目标是以一瓶二甲双胍的价格达到这个疗效?” “对我来说,没把你眼睛治好就不算成功。最失败的是,我现在甚至没有绝对的把握和方案能让你完全恢复。”李超越黯然道,“许哥,一年前我是真的雄心壮志,一心觉得能彻彻底底治好,才把你接来的。现在我所能做的都做了,还是……” “我现在不是好了吗?”许苡仁得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极力解释试图减轻他的心理负担,“病来排山倒海,病去抽丝剥茧,这又不能一刀把病灶直接切了,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很满意,再好那才是要出事儿了。” “但是,没好到和你以前一样啊。”李超越不甘心地说,“你以前……多好啊。人也好,什么都好,有你喜欢的工作,将来找个喜欢的人,再生个大胖小子……” “打住。”许苡仁打断他,“我要那些干什么?你现在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也养不起,我自己回去了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李超越听了连声轻笑,最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吧,我给你生不了。” 谢里尔曾提供了一套视力测试卡,李超越走后,许苡仁把卡找出来横竖左右拿远拿近,换着花样连看了几遍,仍连卡上的图案范围都看不清,心急如火燎油煎——他担心李超越压力太大,自己再把自己逼出毛病来。 可他的情况为什么和李超越预期的不一样呢?不会是……他擅自减少滴药后的闭目时间导致的吧? 眼药水能接触的面积就那么一点,它就是再神的药也无外乎作用于接触面,按理说滴一滴或滴两滴、闭一分钟还是闭十分钟眼应该差距不大。 ……要不,以后还是老实点? 许苡仁为此忧心忡忡了大半天,让埃尔维斯把谢里尔开的医嘱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将端来的饭菜吃得一口不剩,教练安排的训练项目也完成得十足到位。 健身房的面积不大,为了康复病人使用安全,教练一次只带一位病人训练。埃尔维斯在两人之间进行了简单的沟通之后就自己去找旁边的器械玩了,许苡仁则一丝不苟地将拉背器械按照教练指定的轨迹拉到胸前。 “哦——哦——马修,我需要你的帮助,哦——”埃尔维斯在旁边大叫。 “当然,但不是现在。”教练一摊手,“等mr.许完成训练我可以教你使用它。” 许苡仁听埃尔维斯叫得心惊胆战,刚想让教练先去把他料理了,就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里交给我吧,马修,你可以先去教埃尔维斯。” 教练还真的就过去了。 许苡仁循着声音的方向尽量准确地瞪了来人一眼——他在这每天履行义务,对应的教练辅导难道不是他该享有的权利吗?他这个被训练人还没表达观点呢,凭什么李超越一句话就把他的教练支走了? 李超越似乎完全没有接收到许苡仁传达的恶意,从从容容绕到器械旁边,夸张地挨个数了数铃片:“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上面没标刻度?用得着你这样数?”许苡仁只知道他站在身侧,看不清他肩膀伸到了哪儿,生怕器械拉下来后碰着他,不敢妄动,“往后站点,别碰着你。” “哟哟哟,可以啊,75公斤,能拉动吗?”李超越一挽袖子,将手搭在他肩上,“来,我辅助你。一组几个?” 许苡仁只穿了件透气速干的健身背心,肩上的布料也就两指宽,李超越的手一搭上来他先是一紧张,接着有种陌生的麻醉效果……好像刚才被赶走教练的事也没那侵权那么严重了。 “十、十二个。”许苡仁这个器械已经在这一重量上停留了一周多,完成五组共计六十个的训练毫无问题,即便教练在身边也不需要辅助。 李超越推了他一下:“认真点儿呀,到底十个还是十二个呀?得了,你做到力竭就行,能做几个做几个,别勉强。” 许苡仁:“……” 他握着下拉把手的手背被另一双手覆盖,耳边传来那个温柔有力的声音:“准备好了吗?开始吧!” 李超越真的跟教练一样在旁边数着并予以辅助:“四个、五个,斜方肌用力,别耸肩,肘关节往后,八个、九个,加油,再来两个……” 他的手背被李超越的手握着,虽未用力,但紧紧相贴,似乎随时能在他力竭的时候帮他完成最后一次动作。 隐藏在“辅助”旗号之下的肌肤相贴毫无心理负担,许苡仁刻意把最后两个拉得慢了些,但运动轨迹毕竟只有一臂长,再慢也有终点,而且拉得越慢,相当于克服重力做功得越多。 许苡仁感觉自己应该是小时候鲁迅的课文学多了,那一瞬间居然有了这一个拉背动作影射了他这半辈子的意味,他费尽力气所想维持的,不过是离这个人再近一点,久一点。 还没等他伤春悲秋完,李超越压着他的手往下一按:“十二!ok!哈哈哈哈哈,我就说你做不了12个吧,别勉强嘛!” 许苡仁:“……” “不错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你现在已经开始结小冰茬子了,”李超越的手指在他背后健身背心未覆盖的范围轻轻划了一下,“肌肉很明显了嘛,许哥,感觉你真是长大了。” 许苡仁:“什么?” 李超越笑了笑:“我记得刚上学的时候看着你挺单薄的,现在像个男人了。” 这话听得许苡仁很是别扭:“……什么叫‘像’,会不会说话?” “就是很有男人味儿啊,”李超越哈哈一笑,又说,“哎,你洗澡轻点,标记器还在这安着呢,别搓太使劲了。” 许苡仁:“……我什么时候洗澡使劲搓了?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洗澡使没使劲?” 李超越有意无意地在他身前点了一下:“你这儿都搓红了。” “……”许苡仁被电了似的一错身,压低声音道,“摸哪呢!那是搓的吗!” “哦?我看错了吗?”李超越似乎又在他身上看了几个来回,“啊,真没洗澡呀,我早晨拿笔划的这一道还在呢。” 他胳膊又长,手又快,许苡仁还没判断出攻击袭来的方向,就被他用手指在自己领口沿着那道笔迹摸了一把。 “……”许苡仁起身,“今天的练完了,我回去洗澡了。” “许哥。”不知李超越到底想不想叫住他,声音低得许苡仁差点没听到就错过了,“你说,β细胞该分泌胰岛素的时候不分泌,就是糖尿病。” 这不是句废话吗?许苡仁感觉又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跃了,但唯恐他是有了什么思路和灵感,怕打扰他思考而不敢走开,应了一声:“嗯。” 李超越:“你倒是想分泌,但是分泌不出来。” 许苡仁:“……” 谁能挨个控制自己的细胞分泌什么? “功能性ed就是该充血的时候没充血,那你有没有想充血但是没充成的时候?” 埃尔维斯和马修教练还在健身房的另一个角落的某架器械上,离这有段距离,李超越索性也没压低声音,跟课堂提问似的,吐字清晰地问道:“许哥,有没有可能你喜欢一个人,但是在有些情况下,你没硬?” “……”许苡仁招呼也没跟教练打,转身就走,“不知道。你们下期招募几个ed患者慢慢问吧。” 第45章 回国的名单已经敲定,随着日期逐渐临近,许苡仁心中期待与忐忑并驾齐驱,像端了一份不太理想的答卷,却又不得不拿回家给久别的父母看。 家人对他的爱与关心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可正因如此,他才更不忍心辜负他们多年来的期许。以他父母的收入,从来不需要许苡仁往家里添砖加瓦,他工作起来可谓一点经济和家庭的负担都没有,许长平对他的叮嘱也是精益求精钻研技术,偏偏他现在连这仅有的一点要求都做不到了。 更何况抵达国内的时间正是春节期间,在这个象征团圆幸福的节日,他不确定自己带回去的是欢声笑语还是苦中作乐。 “许哥,还没睡呢?”临行前一晚,许苡仁屋里亮着灯,李超越大大方方推门进来,“明天就回去了,飞的不是直达航线,路上说不好要走多久,你不早点休息吗?” 许苡仁正愁没人给他风险评估:“超越,你看我现在,和以前比,看起来差得多吗?” “嗯?”李超越绕到他正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问,“能看见我吗?” “能。” 这一个月里许苡仁闭口不提他之前的小动作,每天踏踏实实滴药闭目,也不知是药效得以充分发挥还是疗程到了,又或是两者兼有,总之视力略有一丝喜人提升。他能看得出李超越此时没穿白大褂,下身穿的是一条深色的裤子,走过来的时候还能模糊分辨迈腿的动作。 他又多看了两眼,说:“就是不清楚。” “嗯……”李超越思量片刻,“你以前最好,但是现在比以前更好。” ……这是哪门子的比较级用法?不是自相矛盾吗? 许苡仁脑子里把这话又过了一遍,确定是个病句,问:“什么意思?” 李超越一本正经:“就是字面的意思。” “……”许苡仁原本是真想询问他的意见的,毕竟只有他见过以前的自己,但是现在感觉这家伙是半夜闲的没事耍嘴皮,认真自己就输了。 李超越忽然问:“许哥,你回去之后住哪?” “你说回访地址?”许苡仁回想了一下,“我填了我自己家的,就你上次去过的。” 一说到这儿,许苡仁忽然想起了李超越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感觉现在的自己这副形象着实愧对李超越当时的意乱情迷,对他来说……应该是非常不美好的回忆吧。 许苡仁刻意地向后坐了坐,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把脸转向另一边。 “我知道,回访资料我看过了。可你那房子离护理学院差不多横跨整个沈城了,师母照顾你不方便,她能放心你自己住吗?”李超越犹豫道,“找家政也不一定能马上找到合意的,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过个电视剧叫《小保姆的故事》,里面有个瘫痪老人……” 许苡仁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瘫了吗?电梯楼门我闭着眼睛都能按着,怎么就不能自己住了?” 他本来是没打算自己住的。像李超越说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母亲能放心唯一的儿子视力有问题还在外独居?就算不是天天照料,肯定也要隔三差五地两头跑,他怎么能让上了年纪的母亲这样操劳? 当初填回访地址只是独立自主的习惯使然,从小到大他能自己做的事都不会麻烦父母,像留地址、电话这些资料一般都会留自己个人或者单位的,以免打扰父母生活和休息。 但是李超越拿他和电视剧里比,还是个瘫痪老人,这就十分不友好了。他虽然视力有问题,但他不瘫也不老呀,判断力和体力还在,哪来的可比性? 最重要的是……要让他在李超越面前默认自己现在连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没有,无异于是把他仅存的尊严也扔到土里。 要不是看在他说的有道理,也确实是为自己担心的份儿上,许苡仁真想再幼稚地加一句:“你等着,我肯定能自己住得好好儿的。” 几辆大型直升机从研究基地出发,载着语言各异的志愿者。其中有人欢天喜地,也有人依然需要看护推着轮椅,许苡仁听不出也不方便询问他们究竟康复到了何种程度。 经过目无法纪令人汗颜的几次转机后,许苡仁被分配到的一辆小型客机于深夜降落在沈城郊外的一块空地上。 沈城的气温依旧在零下十几度,但和研究基地外相比已是温暖可人。 从登机时起他就没有见到李超越,一直到下了飞机也未听到那个特色十足的声音,不知他是和自己分配的班次不同,还是降落地点不同。 附近有一家度假村酒店,许苡仁和同行的人被安排入住并进行了检查,第二天早上,只带着一纸医嘱和几瓶滴眼液的许苡仁回到了父母家。 正是春节。 一进门,许苡仁就知道,不止是父母,上到爷爷,下到侄女外甥,全家人都在这了,他那点小小的脆弱也赶紧憋了回去,趁回房间换衣服的功夫把情绪掩饰得无影无踪,除了依旧看得模糊不清外,和往年一样与亲戚长辈们对答如流,中间空缺的这一年像是他只是席间离开了一会儿。 他的一部分注意力始终留在许长平坐的方向,提心吊胆生怕那处不知何时就传来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 家中直系或者旁系的亲属多在医疗机构从事相关工作,许苡仁既要履行保密协议,总归是言多必失,一家人从初一到初五几乎都没有和亲戚走动。在家中的这几天,他稍有一点动作母亲就要上来帮他拿东拿西,许苡仁感觉自己真的是受到了瘫痪级别的对待。 “爸,学校快开学了,你们平时中午也不回来,我想回自己那住着,周末再过来。”他们这讲究过完初五才算过了年,许苡仁不想打扰家人过年的心情,等到父母快要陆续回归工作的时候才说,“我想回附院看看……” “别去了。”许长平沉声道,“以前就一个月见不了几次,现在还不在家待着。你妈每天晚上都在念叨你,天天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你回去了怎么过?怎么吃饭?外面饭店的菜,一道菜就超你一天的油盐摄入量了。” “……”许苡仁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做饭只知个大概,还真没如何实践过,他很没底气地说,“用……微波炉做吧。” “你会做饭吗?斗大的字看不清一个,你能自己买菜开火?能分得清油菜和菠菜?微波炉上刻度是几都不知道,两天就把房子烧了!”许长平不容置辩,“哪也别去,在家待着。” 前面说的话都没错,可最后这一句让许苡仁心里一寒——他怕以后看不清,也怕前途渺茫,但他最怕的还是连身边亲密的人都对他评估为零分。 难道是当局者迷?难道现在只有他自己认为自己仅仅是视力有问题?在他父母和李超越这样的人眼里,他已经连独立能力都没有了? 许苡仁轻轻甩了甩头,无意识地掐着掌心抑制住了情绪:“爸,人总是从不会到会的……我走了。” 道路拥挤,街上的年味未褪,许苡仁坐在出租车里看着路边的张灯结彩,所有灯笼或者横幅以及即将架起的花灯,对他来说都只是红彤彤的一片。 他已经很多年没留意过路边的景致了,往往匆忙之中看一眼,再想起来时早已被拆了不知道多久。 过年对他来说意味着匆匆吃几顿团圆饭,在值班室睡几个囫囵觉,然后从早到晚地巡查病房,反复交代择期手术的患者不要吃得太油腻,或是奔波在急诊和病区之间,进楼门的时候还是白天,出楼门的时候已是深夜。 无影灯一开,手套一戴,时钟上过去的就是一个传统上有说法的日子。 不知道李超越年过得如何了?这么久没回家,现在一回去应该是不亚于过年的喜事了吧。啧,小伙子正当年,肯定是三姑六婆介绍对象的重点工程。 说起来,自己回来之后连个好也没跟他问,实在愧对他一年来的照拂。 许苡仁从公寓抽屉里找出以前的充电器,把旧手机充上了电。 屋里的家具什物积了一层灰,打扫起来乌烟瘴气颇费力气,而且他忙活半天也无从判断到底清理干净了没有。 等他把能打扫的都打扫过一遍,又洗了澡,手机电量也已经充满了。 他拿起来按了几下,发现只能停留在开机界面。 许苡仁捏了一年的老年手机报时,差点忘了这个需要插卡。 他穿好衣服揣上钱包,在脑子里把超市、理发店的路线都过了一遍,准备假装没事的人一样出趟门。 门铃响起。 上楼前他曾叫物业人员来开通暖气阀门,没想到大过年的这么快就来人了。 沈城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不开暖气时室内气温也足有零下几度,根本没法住人。 许苡仁自然是不能通过猫眼看人的,只好问:“请问哪位?” “砰砰砰砰砰——”门上顿时响起了物业人员绝对不会发出的急切拍门声。 “开门开门,医生回访!” 第46章 借着走廊的灯光,一名风尘仆仆的男子站在许苡仁家门口——他身侧那个黑漆漆的东西……如果不是煤气罐的话,就只能是行李箱了。 许苡仁手搭在门把上没回过神,不知这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新年好!哎,今天真是好冷啊!”李超越笑着打了个招呼,声音比春晚主持人集体拜年还喜庆。 蝴蝶怎么会说话呢? “……新年好。”许苡仁赶紧回神松开了手,侧身让他进来,“知道冷还不多穿点。” 他看起来像是刚回到沈城就到这儿来的,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光是这份记挂的情谊已经是走亲访友的最高规格了。许苡仁感觉此时询问他怎么进的楼下门禁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反正他总不会是破门而入。 李超越:“你这是要出去,还是刚进来?” 现在说我正要出门买东西理发,岂不像是逐客? 许苡仁脱下外套往衣撑上一挂:“刚进来。” “啊哈哈,这么巧吗?幸亏我没来早,不然扑个空了。”李超越不见外地换了拖鞋,“我打你手机是你以前同事接的,你现在用什么号?” 许苡仁:“还没办卡。” 李超越:“你那号就留在医院吗?” 许苡仁:“嗯。免得病人打电话来,耽误了事。” 李超越嘿嘿一笑:“我猜也是,来的路上我顺便办了张卡,喏。” 高速上还有卖卡的了? “……你是刚从老家回来吗?”许苡仁不禁问道,又补充了一句,“叔叔阿姨身体都好吗?” “都好都好,他们现在成天遛弯种草,我回去看了一眼,过完初二就回来了。” 初二?许苡仁看了一眼沙发旁边黑漆漆的大家伙,难道这不是行李箱?是他看错了? “这么着急回来干什么?”许苡仁问,“放几天假?” “哎呀,按合同我现在还应该在境外搬砖呢,能摸鱼回去看几天已经不错了,再说只要回来想什么时候打电话、视频都方便,过来一趟也就两个小时的事,哪有那么多时间给我腻在家里儿女情长啊。”李超越走到门后在许苡仁外套口袋里摸了一圈,“哎,你手机呢,拿来我给你安上。” “这。”许苡仁换了个角度又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东西,这也不像过节送礼的包装,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什么,于是问,“这是行李箱?” 李超越大手一拍,“对,行李箱。” 他热情地沿着边缘比划道:“大概是80x50x30的,你感受一下——清楚有清楚的看法,模糊有模糊的看法,你在看东西的时候根据数据结合想象,在脑内补充看不清的部分,建立3dmax图像,应该会好一点。” 许苡仁冷漠地:“哦。” 他看什么都像被水晕开墨迹的国画,构建三维画面什么的,大概是李超越自己才能完成的任务。 李超越捣鼓了一会儿终于把手机卡插了进去:“开机密码是什么?” 许苡仁:“10个1。” “哦——嗯……开了开了,我看看还好不好用啊。”李超越拿着手机翻腾一会儿,问,“这个周蕾是谁来着,是不是河边那个?” “嗯?”许苡仁恍若隔世,差点没想起来,“对。” 李超越阴阳怪气地哼哼:“哟,为什么给她名字后面加个草莓啊?怎么别人都没有啊?” “……”许苡仁被他一问忽然心虚了一下,差点以为那符号是自己加上去的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自己加的。” 李超越半信半疑:“哦,是吗。她怎么能拿你手机?” 许苡仁说不出话——他回想起刚认识周蕾时的那个晚上。虽然是他回家看父母的时候顺便把母亲的学生送回去,但是就此留电话,还约好下次吃饭,一男一女这样的举动现在想来怎么说都觉得太轻佻暧昧了。 原来自己也不过如此? 李超越捧着手机:“我能不能也加个?” 许苡仁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像是想弥补什么似的说:“加吧,加一箱。” 可惜就算他加了一箱草莓上去,自己也看不清了。 “许哥?许哥?”许苡仁正出神,李超越连叫了几声,“你这不是还空了一间屋吗?我方便在你这儿住两天吗?” “怎么了?”许苡仁怀疑刚才自责一会儿的功夫听漏了什么,问,“你们公司安排的房子呢?” “那儿啊……有点冷,我不太想在那住。”李超越支支吾吾的,“你要是不方便也没事,我……就去别的地方住几天,没关系没关系。” ……冷? 现在市区的房子尤其是新建住宅,哪还有没铺暖气的?就算暖气跟他家一样长期没人住而暂停了,开通需要等初七初八工作人员上班缴费办手续,那至少也有空调吧,没空调还能临时买个电暖气呢,没听说过口袋里有钱还能活活冻着自己的。 而且既然是单位安排的住宿,怎么可能这些条件都没有呢? 李超越跳槽前的月薪按研究所的水平他可以想象,但跳槽之后就不好估计了,以常识判断应该是笔不小的数字,否则何以把这么多优秀的各国精英齐聚一堂?如果真觉得冷住不惯,他大可以揣着钱去宾馆酒店住几天,五星的不提,三星四星还是住得起吧?一个大男人没那么多讲究,住个正规的快捷酒店也能对付几天。 许苡仁这次觉得自己鲁迅的课文没白学了,李超越肯定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这个“冷”说得恐怕不是温度。 外派了百八十个人员,只有他自己被调回来,到底是这么多标记器需要维保还是其他原因? 李超越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他说? 许苡仁问:“你们公司的房子在哪?几个人一间?” 李超越:“在……香宝路金洲,单人单间。没事,许哥,你这要是师母要来什么的,不方便就算了,我就问问。” 香宝路金洲是市中区挨近聂氏集团的一个高档小区,地段繁华寸土寸金,这样地方的房子别说有没有铺暖气了,恐怕你说冷,物业都能临时给你端个炉子送来。 许苡仁更加笃定他这个“冷”说的是黑暗的社会、凉薄的人际、不公平的待遇。 虽说他们这些“技术岗”的工作,不像一般“业绩岗”和“关系岗”那么勾心斗角剑拔弩张,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难道是他这次外派工作没完成好,回来被别人“对事”或“对人”地指指点点了? “你们公司其他人是不是说你什么了?”许苡仁问,“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这次就你自己回来了?” 李超越矢口否认:“当然不是了,没有的事,你想什么呢。唉,不说这个了,你就当我没说,咱出去吃饭吧?你拿水涮涮还是能吃的,我请客,走吧。” 这家伙不知怎么的,今天防范心理特别高,任许苡仁三试四探,他都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一餐饭吃下来,两人各怀心思。许苡仁本就看不清,刚吃完就连吃得是什么菜都忘了。 但他越是遮遮掩掩,许苡仁就越觉得他言之未尽。 到了楼下,李超越拿他的钥匙开楼门:“钥匙齿是向左的,你要是带门卡了,就朝小红灯下面一点的地方刷一下。电梯你应该知道吧,一共三个红点儿,上楼按中间的,下楼按最下面那个,18楼是从上往下数的第六排右边的。” 许苡仁刚想跟他说电梯按钮上有盲文,就听得身边那人不知怎么又发感慨:“许哥,会好起来的。现在可能……还不太好,但是以后都会好的,你说是吧?” 他很少听到李超越说这么脆弱自疑的话,简直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几次之一。 他忽然有点后悔刚才没一口答应下来借住的事,现在说是不是显得像是几经权衡利弊之后才做的决定?和李超越一年来对他的悉心照拂相比,这简直是忘恩负义。 就算是一般病人出院,有的还要回头写封感谢信呢。 这么合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日子里,外面天寒地冻,他要让他拉着箱子上哪去? 男人的面子比住哪更重要,他都开口问了,自己却犹豫这么久,对他来说应该是绝对不会想再提起的事了吧。 许苡仁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电梯到了楼层,李超越说:“我进去拿下箱子就走,你自己保重啊,许哥。一定要按时反馈标记器信息,定期复查,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及时打电话,公司会派人过来接你。” 这话听起来像是从此以后山长水远相见无期,许苡仁心里极不是滋味,刚才吃的饭菜都要消化不良了。 他攥着钥匙串问:“哪把是门上的?” “这把,”李超越拉着他的手指,“最大的这把是楼门的,小一点的是屋门的。其他几把都更小一点,这个应该好分辨吧?要不我给你找个钥匙环单独串起来这两个?” 许苡仁:“哦,好。” “你真摸不出来啊?”李超越反而吃惊道,“这个比其他大很多吧?” 许苡仁:“我整天在门口摸来摸去不是麻烦吗?左邻右舍看见了还不以为我是小偷?” “哈哈哈,有你这么帅的小偷吗?”李超越开门进了屋,“哪有不用的钥匙环?我给你串上。” “不知道,我看不见,你找找吧。”许苡仁脱了外套进了次卧,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闻了闻。 他走之后母亲来帮他打扫整理过公寓,被褥好像都晒洗过,又用袋子装了起来,没什么味道,但是毕竟在橱子里放了一年,而他白天趁着有阳光的时候只晒了自己床上用的,这几床被子怕是会有些潮。 许苡仁:“李超越。” “啊?怎么啦?”李超越不知在电视柜下哪个抽屉里扒拉着,头也没回,“你这有没用的吗?要不我出去买个新的钥匙扣吧?” 许苡仁:“厨房柜子里好像有,你去找找。” “好嘞!”李超越不疑有他,马上跑到厨房挨个柜子翻找着,找了一会儿问,“哪个柜子啊?这一屋子全是柜子啊!” 许苡仁利索地把两间屋的被褥一换,铺上床单,感觉自己独立生活能力又提高了几分,心情舒畅地说:“不知道,忘了。” 第47章 许苡仁:“这两把么?谢谢。” “你要走?嗯,好,不早了。” “没关系,送送你。我正好想吃苹果,顺便下去买点。” “哦?这是石榴啊,我说皮怎么摸着这么滑呢。” “这是一块的钱吗?我还以为是张五十的。不好意思啊,小姐,麻烦看下这张是多少的?” “真不用……对了,你刚才说18楼的按钮是第几排哪边的来着?” “辛苦了,提着这么重的箱子又让你上来一趟,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呵呵,以前还以为自己闭着眼都能用这种刀削苹果的,没想到现在真的看不清了连刀锋刀背都分不出来。” “……”李超越放下水果刀,递过去一只削好皮的苹果:“许哥,你真能自己过吗?师母她……没来照顾你吗?” 他母亲没来,当然是因为许苡仁临走前的一句话挑战了父亲的权威了。现在许长平在家指不定怎么吹胡子瞪眼,母亲在旁边打圆场说和气话儿呢。 许苡仁面不改色地啃了一口苹果:“怎么不能?学校快开学了事情多,我每天打电话报个平安就行了。” “还报……你刚才削个苹果皮都差点儿切到手了啊。”李超越欲言又止,忍了又忍,才问,“你……你自己怎么吃饭?” 许苡仁“咔擦咔擦”地嚼着苹果,在脑内临时杜撰着自己的规划:“楼下有超市,买个面包,起得早了包子铺也有热的,还能喝个粥。” “什么?!你怎么能吃面包?还包子?外面包子除了皮都是油,你不知道啊?你咋不把你自己吃了呢?”李超越劈手把他苹果抢过来,“拿来拿来,别吃了,跟我说说你今天都吃了什么?” “就那些呗。”许苡仁不以为意地拍拍手,把嘴里的苹果嚼嚼咽了下去,“哦,晚上下馆子了,还是你带我去的——你不是说我胰岛功能正常,能随便吃了吗?” “我的哥,那你也不能这么吃啊,”李超越气急败坏,“这么说吧,你肌腱断裂又接上,呸,我这说的什么话。我重新说,比如一个人做完搭桥术,理论上能改善心肌血液供应,但是能和原来原装的一样吗,肯定得注意点是不是……不不,这个也不对,我不是说你以后就是瓷器了,我的意思是,你至少得给胰岛功能一点巩固的时间吧?怎么能让一个新生婴儿干搬砖扛沙的重活儿啊?” 许苡仁抽了张湿巾,淡定地擦擦手:“哦,这样啊,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可能没早说,我没说谢里尔也应该说了。”李超越着急上火地拍着沙发扶手,“你把他开的医嘱拿来我看看,他要是没给你写明白,看我回去不削他。” “我找找吧。”许苡仁起身回房,假模假式地在书桌附近翻了翻,气定神闲道:“好像找不到了呢。你帮我看看纸篓里有没有?” “你至少也看一遍……听人念一遍再乱放吧。”李超越站在卧室门口急得几乎要跳脚,“脱衣服,我看你标记器。” 许苡仁立刻哑了火:“……” 之前在研究基地时,周围杳无人烟冰天雪地,似乎能把人的杂念尽数凝结,野生动物的繁殖期都比别的地方的短几个月。李超越或是埃尔维斯要看标记器示数,他觉得无比正常,能够配合自然,一说脱衣服,他就心无旁骛地脱了躺下——可是此时此地,换做在红尘人间气息浓厚的卧室里,气氛就显得异样了,好像有许多奇怪的念头和回忆,未经允许就开始旁逸斜出。 两个人,一张床。这怎么能……脱衣服? “快点脱。”李超越催促他,“你也太不注意了。” 许苡仁真心诚意地说:“……我现在感觉挺好的。” “你arf的时候还跟我说你挺好的呢,我走了两分钟你就晕倒了。”李超越走了进来,“躺床上,我看看。” “……”许苡仁百口莫辩,他当时自我感觉明明是想睡个回笼觉才睡着的。 他身上穿了件休闲衬衣,外面是套头的羊绒衫,这个衣服从上往下解扣解不到标记器的位置,只好从下往上掀,几乎要把整个衣服掀起来。 “再往上点,衣服挡光了。”许苡仁躺在床上,李超越单膝跪在床边,自言自语地俯身撩起衣摆道,“你这床太矮,看不清啊。” 许苡仁:“……是你挡光了。拿手机照个亮。” 李超越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许苡仁仿佛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滴”地一响:“你……” “哎呀,你这数据还真挺好的嘛!餐后一小时十个点,说不定比我还低呢,两小时后再看看吧。”李超越又看了一会儿,拍了他腰侧清脆地“啪”一声响,“行了,起来吧。” 许苡仁感觉他家空调温度开得太高了,正对着床,吹得他脸上一臊。 他赶忙放下衣摆,岔开话题:“说了没事。我苹果呢?” 李超越坦然道:“我吃了啊。” ……买了一大兜苹果,他要吃不会自己再削个吗? 许苡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介意一个已经被吃掉大半的苹果的去向,只感觉腰上刚才被他拍了一把的地方长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受到检阅,至今有点紧张,脸也更热了。 李超越单腿盘坐在了他床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许哥,有点矫枉过正哦。” 许苡仁:“什么?” “没什么啦。”李超越伸了个懒腰,“我走了,你自己注意点,别乱吃东西。” 许苡仁:“等等。不是说两小时后还要看标记器?” 李超越:“哦,那……” “住这吧。”许苡仁起身整了整衣服,道貌岸然地说,“住几天也行,住到你那不‘冷’了也行。” ——酝酿了半个晚上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他却觉得更加紧张。 看不到李超越的表情,可怎么也听不到他的回应?难道自己说迟了? 可不是么,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一时意气离家出走,因为没钱又想找地方住,只好挨着个的朋友问——他这么大的人,肯定是好不容易找了个自以为关系铁的朋友才开了口,却还被人考虑了一晚上才答应,放谁谁都心里不舒服。 ……刚才那顿不会是“我敬你多年来关照”,割袍断义的散伙饭吧? 许苡仁本来还只是有点后悔,现在立刻要绷不住,恨不能请人裱个“两肋插刀”的横幅挂在自己床头时时自省。 他几乎要去抽屉拿放大镜看李超越的表情了,这才听到沉默的那人犹犹豫豫地开口说:“这都没出‘三九’呢,还要冷好几个月。” “那就住几个月。”许苡仁大喘一口气,跟查完考试成绩一样如释重负,“明天把你东西都拿来。” ——新人要融入一个圈子肯定需要一些时间,更何况一个他这样年轻且名不见经传的小研究员?他个性鲜明,充满活力和未知的可能,大大咧咧的性格有诸多棱角,被现实打磨起来一定异常痛苦。 在沈医大研究所的时候还有徐教授帮他说话,身边有同学给他帮衬,到了聂氏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比他资历高经验多的前辈比比皆是,谁和他也没多一层的关系,想说得上话难于上青天。 他又没有权势任何背景,别人要真想挤对,岂不是易如反掌? 并非才华横溢、卓尔不群的人都能施展抱负,要从一个社会关系里牟利必然要遵循其中的规则,不说玩得转,至少也要通晓其中关节。至于人际关系相处差劲的、屡犯别人忌讳的,很有可能自己葬送自己前程,这样的实例比比皆是,冯唐李广,阮籍嵇康,怀才不遇的,一耽误就是一辈子。 这和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样,必须有人正确引导,疏通负面情绪,积极应对才行。 许苡仁这厢思虑重重,腹中筹谋着长篇大论;李超越倒是拨云见日,弹簧似的一跃而起:“哎哟,怎么好意思白住啊,要不我给你削个苹果?等我先把行李放屋里啊!” 许苡仁:“……” 过了一小会儿,李超越去而复返,提议说:“你刚吃完饭,别吃水果了,增加肠胃负担。我看你就是嘴闲,我跟聊会儿天呗,你就不想吃东西了。” 许苡仁静静地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自他回国以来,家人对他说话小心翼翼得过了头,把一切从前开口闭口谈论的话题一刀切,母亲生硬地聊起某菜一斤几块,哪个牌子的冷鲜肉更好,衣服洗了怎么晒两天还没干;父亲也不再拿别人家谁儿子升职了,女儿结婚了的事来和许苡仁比较,心不在焉地“嗯、嗯”应声。 可越是故意避开医院学校之类的话题,其实就越显得不自然。再加上父母又婉拒了历届学生们的来访和亲戚们的走动,跟往年春节相比,这几日许苡仁过得颇有些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味道。 谁知如今一个李超越,三言两语竟能抵得上除夕夜的万家灯火和爆竹震天,几句话就让他把年重新过了一遍。 许苡仁的手状似随意地往桌上一搭,指尖敲了敲——那是他母亲把他之前散落在各屋的书收整而成的,足有厚厚几摞。 他这些年来韦编三绝未曾松懈,不过是为了别被这小子甩下太远,随时能答得上他一句话。 许苡仁淡然应道:“哦,聊呗。” 第48章 以前工作的时候许苡仁还不太明白周围人为什么一到下班时间就坐立难安,听说加班愁眉苦脸,以及为什么临时被叫回医院打小工的都只有他自己,现在他好像明白一点了。 李超越:“能看电视吗?” 许苡仁:“你试试有没有网,有网就能看。” “好嘞!”李超越站在电视机前拿遥控器捣鼓着连接wifi,问,“密码是多少?” 许苡仁:“不是10个1就是8个1,你试试吧。” 李超越似乎回头看了一眼,问:“许哥,你□□密码不会是6个1吧?” “……”许苡仁一怔,“银行不让设那么简单的。” “好啦!连上啦!”李超越跑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我拿点吃的,我吃给你听啊!” 许苡仁:“……” 自古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如果家里每天都有这么一个人,想必他也一到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吧。 不舍得让他在家等太久,回来的比他早就想着张罗他的吃穿住行,不想提前和他分开,谁半夜打电话喊他回医院就先砍那人两刀。 再也想不起来拓宽什么生命的宽度,征途也不再是星辰和大海,不想选择远方风雨兼程了——不过要是李超越选择远方的话,许苡仁倒是可以帮他打一把伞。 这么一想,好像“过日子”三个字也不那么庸俗了,还挺让人向往的。 “哎呀,真好,”李超越捧着大概是一小筐的各色水果坐回沙发里,左右两个单独的沙发不坐,偏和许苡仁一道坐在长沙发上,“我走之前看的剧才看到第四季,现在不知道更新到第几季啦。” 许苡仁有点好奇:“你还追剧?什么剧?” 在他印象中一般是小护士们爱干这事,因为国外的最新剧集由网友加了字幕后上传,多在后半夜更新,正好他们前半夜把常规病人忙完,没急诊的话可以看一会儿。 好奇之余他也不免担心,李超越看的要是什么烧脑侦破、科幻特工之类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剧,他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岂不是显得很傻? 说更新了好几季的剧,许苡仁隐约想起来听人说过几个,但是他当时太累,得了空闲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眯一会儿,没怎么细听,现在回想起来太碎片化了,对不上号,而且李超越明显也是集中一段时间才看一次,看的不是最新的,万一他说错话剧透了怎么办? 许苡仁抱臂胸前,准备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李超越嘿嘿笑着:“追呀,爱情剧。” 都说谈恋爱的人没脑子,这种剧……应该不费劲就能看得懂吧。 许苡仁松了点劲儿,慢慢靠在沙发上:“哦,找到了吗?” 李超越拿着遥控器“嘟嘟嘟”按了几下:“找到了找到了。” 许苡仁看不清,也不太想看电子产品,索性闭起眼凝神细听。 缓冲过后,电视毫无预警地响起了几年前大街小巷人人耳熟能详的一首歌:“我的老家——哎!就住在这个屯儿,我是这个屯儿里土生土长的人儿——” “……”许苡仁睁开眼茫然地看了一眼电视,又转头看看李超越,“这什么?” 电视:“别看屯子不咋大呀,有山有水有树林——邻里乡亲挺和睦,老少爷们儿更合群儿——” “乡村爱情故事啊!哟!都第八季啦!”李超越像是面对饕餮盛宴不知从哪吃起好,“我是先看最新的呢,还是接着以前的开始看呢?” “……哦。”许苡仁想了想,“这个,观看顺序不太影响内容理解。” 电视:“月老儿专把——专把那个红线儿扎——红线儿扎紧两颗心——” 李超越大概意识到了许苡仁的不自然,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看吗?你不喜欢咱就不看了,看别的。” “喜欢。”许苡仁脱口而出,又觉说得太明显了,赶紧稀释两句,“这个挺好的,贴近生活。” 李超越:“你真看吗?” 许苡仁整个人靠进沙发里,一副谁也不能换台的样子:“看。给我拿个毯子来。” “好!”李超越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把一床几斤重的棉被盖在许苡仁身上,“没找着你哪儿有小毯子呀,盖这个吧,这个暖和。” 许苡仁冷不丁被蒙得只剩脑袋,挣扎出双手道:“……这个太热!” “热了就脱衣服呗!”李超越仿佛诧异他低下的应变能力,理所应当地教导道,“脱了躺着看呀,反正等会儿也睡觉了。” 许苡仁不能接受:“那像什么样。” “在自己家还要像什么样?”李超越嘟囔着把搭在地上的被子敛起来盖在自己腿上,“又没别人。” “……”许苡仁盖着被子的另一头,“你……” “哎,你看过这个吗?谢大脚这个演员叫于月仙,跟我妈长得可像了。”李超越已经快速进入剧情,“我妈以前也卖过东西,不过不是人家这种小超市,我小的时候她就在路边摆摊。” 许苡仁还没来得及跟他贯彻许长平“坐有坐相”的教育方针,赶紧先回想了一下他说的那位女演员,正色而认真地夸了一句:“哦,阿姨很漂亮啊。” 李超越大概就是随他母亲的长相吧……也很漂亮。 “是吧?我妈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啊。”李超越哈哈一笑,“那时候一盒烟几毛钱,赚个差价才几分,而且那会儿的塑料袋没现在这么多,我妈就一张大塑料布,一到下雨的时候一半包着我,一半包着烟,我们就往回跑,回到家我妈都淋湿了,还赶紧看看我冻着了没有。” 许苡仁没淋过那年的那场雨,却莫名心头一酸:“那……阿姨现在……” 李超越倒是释然:“都多少年前的事啦,现在当然不摆摊啦。 上天如果能赐人以万贯家财固然好,但能赐给一个家庭像李超越这样的孩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不用问也知道,他必定是全家的希望,犹如一盏小小明灯。小的时候父母辛勤工作,无论是做工也好,买卖也好,都是为了给他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等他长大了,成绩优异出了家门,在外求学工作,父母也一定天天记挂,向天祈祷儿子平安健康。 不得不说李超越的本事在研究所里算是大的,工作没几年就还上了林琅的钱,现在又跳槽收入更高,终于让二老能安心在家静享清闲。 听他的语气风轻云淡,许苡仁更心疼了——他这么孝顺,在新公司受的委屈,肯定不会跟家里说吧。 李超越明明是上天赐给他们家的礼物,许苡仁忽然也有了想感恩的冲动,抬头看看窗外,不知道要说给谁听。 一连看了五、六集,这家伙总算还没忘了自己第二天要上班,许苡仁也是时不时出神,又闭着眼,早已是强打精神才没真的睡过去了,二人分头回屋睡觉。 没有暖气,靠空调硬把室内温度吹起来难免干燥,许苡仁吹了一会儿就受不了地关了空调。屋里一下安静下来,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再一细听,怎么隔壁房间的空调外挂机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今天是第一次回到公寓,白天只开了自己房间和客厅的空调——天气寒冷加上一年多没使用,隔壁的不会是坏了吧? 许苡仁披了件衣服敲门道:“李超越。” 屋内应道:“啊?怎么了?” “你空调是不是坏了?我怎么……”许苡仁推门进屋,一股比客厅还冷的寒气迎面而来,“你……” “没坏吧,就是在预热。”李超越裹着被子坐起来看了看,“你看,亮着小绿灯呢。” 许苡仁:“……预热多久了。” “十几分钟?”李超越体贴地说,“外面这么冷,它想多预热一会儿也正常啊。” 许苡仁穿着单层的睡衣,只上身披了件开襟毛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冷得几乎要站不住。李超越盖的那床被子本来是他屋里的,在空调和暖气的环境中盖刚好,并不具备单件抵御寒冬的功能。 他又冷又气,咬牙道:“空调打不开你怎么不说?” 李超越:“这……这也不是很冷,说不定等会儿它就好了呢!” “还不冷?”许苡仁走进屋感受了一下,“这屋里最多只有几度。” “真不冷啊。”李超越辩解,“你要不敲门我刚才都快睡着了。” 睡着?许苡仁站在他床边,看着模糊不清的那一大坨,这次似乎真的能在脑海中建立3dmax图像,想象得出他冷得紧紧裹住被子蜷起来的样子。 掌心的某条细小神经传来一阵抽痛,他攥了一下拳,沉声道:“李超越,你怎么总这样。” 为什么总是吃了亏受了委屈不说,还一副完全没关系的样子? 李超越:“我、我哪样了?” 许苡仁质问:“不是说怕冷才搬来的吗?” “哦哦,对,怕冷。”李超越恍然大悟,“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再一两天就来暖气了呀。” 许苡仁:“到我屋睡去。” “那怎么行啊,”李超越大义凛然地拒绝提案,“我冷能还能撑一撑,你还没好透呢,在这睡不是冻坏了?” 许苡仁无心多想其他,只觉得像是从冰天雪地中捧回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雏鸟,恨不得马上用掌心把它冰冷的身躯焐热。 “……谁跟你一样傻,在这睡。” 第49章 两个大男人平躺在一张一米五宽的床上,几乎要挨着肩,屋内没开空调倒也不觉得冷了。 李超越:“许哥,咱俩好久没躺一起说话了。” 许苡仁:“……嗯。” 刚才他被冻得只想扛上李超越回到暖和的房间,于是不由分说地夹着枕头把人推搡进了屋,差不多是把李超越推到了床上,许苡仁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随着身体渐渐回暖,他心里也不自在起来,闭上眼希望赶紧睡着,避免尴尬。 李超越抱怨似的说:“以前你老背着我们偷偷学习,我们几个打球的时候你在图书馆,晚上回来聊天的时候你又在听英语,跟你都说不上话。后来寝室就剩咱俩了,你才跟我说话的。” 许苡仁:“……是吗?” 要不是李超越总结,他自己对此全无意识。当时仅仅是觉得屋里就剩下两个人,他要是再戴上耳机不说话,相当于把另一个人隔离在外,未免太生疏了。 “怎么不是呢?我们一开始都觉得你高冷,嫌我们糙,不爱跟我们玩,我也不敢惹你,后来才发现,”李超越说得许苡仁耳朵都竖起来了,却忽然一顿,“哎,这段能播吗?” 许苡仁直觉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能。” “哦,”李超越放心地开始抹黑了,“后来我发现你自带吐槽功能,一开始就停不下来,太好玩了……” 许苡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 “我是说,你当时给人配台词,在别人背后说人家坏话,”李超越好像想起来了什么,自己“嘿嘿嘿”笑个不停,“我第一次听的时候都吓一跳,看了你好几眼,你还在那镇定地继续说,我拦都拦不住你。” 许苡仁睁开眼倏然转过头,低喝道:“李超越,你知道你现在在跟谁说话吗?” “就你呀,”李超越不知死活地“哈哈哈哈哈”大笑不止,笑够了才说,“你不记得了吗?那时候有个女的,叫什么香的来着,在咱们组旁边,有一回解剖兔子,咱这都打晕剪毛处理完了,她还在那磨蹭。” 李超越一提名字,许苡仁就想起来那个女生了—— 他们的实验课根据实验对象不同,分为2到5人一组不定,说白了就是越便宜的实验对象,大家动手机会就越多,大的、贵的动物自然数量就少一些。因为分组人数不同,他和李超越有时在一个组里,有时李超越就被归到他们左边那桌的组里。 隔壁组的那个奇葩女生,每次实验课都喜欢大呼小叫,哗众取宠,好像第一次知道学医要解剖动物一样,吵得周围人心烦意乱。尤其是刚开始的几节课,大家本来就紧张,被她一呼一叫弄得更加手抖,很让人反感。 这也就算了,许苡仁大不了眼观鼻鼻观心,可某次实验课后她居然企图把一只实验小鼠带回宿舍。 实验室的老师阅鼠无数,是何等的火眼金睛?小鼠在任何口袋、帽子里的形态都能一眼辨认出来,她还没带出门就被抓住了。因为违反《实验安全规定》,而且周围的人没有劝阻,那一整个小组都被扣了分——当然也包括李超越。 结果这被扣分的家伙还反过来安慰那女生:“别伤心啦,我麻醉后再注射空气还不行吗?它一点痛苦都没有……好啦,结束啦。” 从那之后的每次小鼠实验,许苡仁就格外留意隔壁组的动向——李超越他们不好意思开口,他这可有几句难听的话候着呢。 李超越回忆道:“然后你看了她一眼,就学她口气说话‘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杀兔兔?’” 许苡仁:“……” 他当时是这个语气说的吗? “后来那女的真跟他们小组说,这只兔子好可爱,我可不可以抱回寝室养?你就在这头一边下刀一边说,‘她怎么不拿烧杯回去泡茶,拿酒精灯回去煮面条,再往锅里下点儿氯化钠?’”李超越说着说着一拍床,“当时给我吓的啊,拿胳膊撞你好几下,你说话声音一点儿也没减,前面人都回头看你了,你还在那接着说,‘葡萄糖也挺甜的,用蒸馏水一冲,再拿搅拌棒搅两下,吃完喝完洗洗手,再搓点甘油。’” 许苡仁:“……我说出来了吗?你怎么不拦着我?” “我怎么敢拦你,你那时候手里拿着刀呐。”李超越无辜道,“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呀,我以为你喜欢人家,故意那么说的呢。要不当时那批兔子特可爱,毛茸茸的,好几个女生都不舍得下手,你怎么就捡着她说?是不是你……” 许苡仁裹了裹被子:“不喜欢。” “哦,不喜欢啊——兔子是有数的,一组就这么一个实验对象,他们组的其他人不同意她把兔子抱走啊,好吧,就开始棒击打晕了,你在这边数着‘一棍子,两棍子,好家伙,还没晕。’最后兔子都被打傻了,好不容易下刀,你刚说了一个字‘噌’,说完,他们那兔子血就喷出来了。”李超越追忆完似水年华,长叹一声,“哎,那时候你好帅啊。” 四下寂静无声,许苡仁耳朵痒得在枕头上蹭了蹭:“……说什么呢。” “说你呗,”李超越不紧不慢地说,“有一次做完实验,那女的正想着等会儿把小鼠带出去,我们就商量怎么串供写个一样的报告结尾,结果你走过来一手掐头一手揪尾巴,一拉就把小鼠弄死了,放下就走。” 被分配到学生手中的小鼠,经过实验后即使未死亡也不能再回到养殖站,一般是用颈椎脱臼或者静脉空气注射处理。因为实验过程达不到无菌标准,就算当时不处死,其后的生活也会非常痛苦,且活不了多久。 一看到那些毛茸茸活生生的小动物,许苡仁的心就软了起来,可再想到某一天他可能会在人的身上做相同或类似的操作,又不得不硬下心。他所能做的,只有在上课前尽量准备充分,实验时动作轻柔熟练,把动物的痛苦降到最低。 可惜并非人人都和他一样。 许苡仁:“……实验室的东西能带出去吗?报告都靠你们想着就能写了,还叫实验报告?让你这么一说,怎么感觉跟是我有病似的。” “可不是嘛,你走了之后他们都问我你是不是有病。”李超越哈哈一笑,“但是我感觉你特帅。” ……怎么今天没晒过的被子也这么热了? 李超越在被子里拱了拱,侧过身来,对着他耳朵轻声说:“后来我每次做动物实验的时候,都想起来你。” 许苡仁一懵:“每次?” 他转系之后……三天两头就要进实验室拿动物做药性实验吧? “嗯,每次。”李超越小声说,“你以前还跟我说了老多人的坏话了。” 许苡仁:“……不可能。” “真的,你喝多了说的。”李超越拿被子蒙住半截脸,好像真挺害怕似的,“我的妈呀,我当时都怕我知道太多了第二天被你灭口。” 许苡仁拒绝相信自己酒品会这么差:“……你知道什么了?” “你说这个吃不了苦,那个意志不坚定什么的,还说林琅靠关系走不长。不过除了他之外,你以前经常说的几个现在好像都不跟咱们玩了,我也记不起来名字,应该是真转行了吧。”李超越又一把拉下蒙在脸上的被子,“对了,你当时还说我了。” 许苡仁坚决不相信自己会说李超越的不好,这小子要是敢胡说八道他肯定能马上听出来,于是底气十足地问:“是么?我说你什么了?” “你对着我说啊,”李超越一改方才八卦作妖的语气,“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呢,上天眷顾又自己肯努力,让不让别人混了,还说我将来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什么的,反正灌我老多心灵鸡汤了,说得我差点就要立志报效祖国。后来喝着喝着,你啊,硬要揽着我的背,这样。” 李超越掀开被子,一胳膊搭在了许苡仁身上,从一边肩头揽到了另一边肩头,等了几秒钟见他没动,才接着说,“你说你最喜欢的人就是我。” 许苡仁霎时心如鼓擂——他诊过许多一过性心悸的患者,这次终于自己也体会到了心律失常的感觉,想抬手捏起标记器让它别乱叫,却被那结实的胳膊压得整个人都不敢动弹。 他真的说过这话?什么时候的事?哪怕是醉酒,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真喝断片儿了哪还能说这么多成句的话,这小子是不是没事干在这诓他玩? 屋里一盏灯都没开,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这种条件下许苡仁就算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直愣愣地躺着,听着耳边那人轻声说:“然后我就问你,‘我好吗?’,你迷迷糊糊地靠在我身上,说‘好。’” ……问喝多的人问什么“好不好”?应该问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在哪、伸出手指问这是几吧?该问难不难受,想不想吐吧? 许苡仁真的判断不出李超越到底是在复述他说过的话,还是凭空捏造的恰恰撞上了他的心思。 真有这么失态的事为什么当时不说?不抖出来当个玩笑取笑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说出来? “我又问你,‘我哪儿好?’”他的那把烟嗓透着让人疯魔的磁力,“你跟我说,‘哪儿都好。’” 说完,他兀自笑了一声:“许哥,我当时差点让你说弯了。” 那语调格外亲昵,声音近在咫尺,这小子是什么时候离自己这么近的? 许苡仁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把这个话题一笑带过。比如:“是吗,我喝多了经常这样”、“哦,我知道,开玩笑的”或者“哈哈,是你喝多了吧”,该说哪句好? 李超越脑袋动了动,问:“许哥,你睡着了吗?” 许苡仁立马忍着耳朵的轻痒,装作呼吸匀长。 “许苡仁。”李超越凑到他耳朵旁边又喊了一声,见他仍没反应,只好躺了回来,轻声说,“你真睡着了?好吧,那你睡着,我跟你说件事啊。其实我……” 第50章 冬季昼短夜长,窗外天色虽未亮,但走廊已隐约有人声。 许苡仁的睡相一如既往地非常规整,没想到李超越这晚的睡相也格外老实,睡的时候什么样,醒了还是什么样——那足斤足两的胳膊仍横搭在他胸前。 许苡仁自然是睡到几点钟都没人管没人问的,可旁边这小子要上班怎么还一点生物钟都没有?糟了,大概是以前住的地方离公司太近,晚起习惯了。 春节假期结束的上班第一天,等会儿人多了电梯肯定拥挤,路上也会堵得时速惊人。 上班迟到有多不招人待见?人家那边都开始工作了,你再匆匆忙忙地进去?不吃亏不长记性,这家伙是还没被挤对老实吗? 但是……这么躺着张口喊他“到点上班了,快起床”,再隔着被子推醒他,未免也太诡异了吧? 许苡仁沉默地权衡了几秒,最终捏着被角无情地一抖擞,把那条被主人遗忘在被子外面的大胳膊抖下去,起身下床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身后马上传来连滚几圈的挣扎声,夹杂着不甘与悲愤的呜咽,最后化为一个大大的哈欠,囫囵不清地问:“几点了?” “不知道。”许苡仁功成身退,朝洗手间走去,用冷水把暴露在睡衣外面的脸、脖子、手腕,能降温的地方都迅速洗了一遍,成功分散了注意力,又从抽屉里找了个杯子刷干净,把一支新牙刷放进去,摆在洗手池旁。 按说同类物品摆放在一起,无论从审美角度还是整齐程度上来说都没有任何不妥,但许苡仁模模糊糊地看着两个人的杯子摆在一起,感觉……好像他要长住一样。 “啊啊啊——!”卧室传来一声惨叫,“八点二十了!我要打卡啊!!!” 许苡仁有预感似的后退一步,紧接着洗手间门就被撞开,李超越长着两条胳膊外加两只袖子,就是不知道头在哪,急慌慌地冲了进来,大喊一声“许哥我先用下厕所啊”就闯进了卫生间的小门里,隔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才有了人形。 许苡仁:“刷牙,洗脸。” 李超越呼呼啦啦地刷了牙、洗了脸,用毛巾随便抹了两下,又拿了瓶润肤露,急忙之下用力过猛,挤了一大堆在手心里,他反应迅速,毫不犹豫地朝正在刷牙的许苡仁手背上一拍:“剩余药品不能放回试剂瓶,别浪费了。” 许苡仁:“……” 李超越伸着脖子边抹边说:“来不及了!许哥,你面包还有吗,我拿着路上吃啊!” “咳、咳咳,”许苡仁被牙膏泡沫呛了一下,漱了口水道,“面包吃完了。” “哎呀,算了算了,我打完卡再去找吃的吧。”李超越风风火火,没用一分钟就穿戴完毕,里外跑了几趟,拿好东西奔出了门,“许哥,有事给我打电话啊!” “砰——” 听着门外的动静,他似乎按了几下电梯嫌慢,干脆拉开防火门跑进了楼梯间……18楼,这家伙是打算跳下去吗? 家里一瞬间又只剩下他自己,走廊里还是时不时传来同层的另外几户开关门的声音,楼下也有遥远的汽车鸣笛,水龙头还在哗哗淌着水……嘈杂之中,许苡仁心里却一片空白,糊糊涂涂又刷了一遍牙。 伸手去毛巾架熟悉的位置上拿毛巾,不料抓了个空,再一摸,倒是旁边那条新的还健在。 不究其因,不问其后,仅从表象看的话,这样的生活简直和居家过日子无异,但是……许苡仁想把被子晒起来再出门,伸手往床上一摸——只剩一床了。 这家伙,昨晚那些话果然是逗他玩的。 要么是他开玩笑开到一半,自己觉得无聊了,就没往下继续说;要么就是知道他没睡,故意话说一半让他百爪挠心。 偏偏他当时还在假装睡觉,总不能第二天起来反问他你昨晚要说“其实”什么,显得好像真被他前面几句话镇住了,惦记了一晚上似的。 无聊。 许苡仁不痛快地把被子晒了出去。再到李超越房间一看,不但被子枕头拿回来了,居然还叠好放在床头,要不是桌上散落的几个陌生文件夹,他简直要怀疑昨晚是一场梦。 收拾得真利索。说不定等会儿到了公司几个人年轻人开开玩笑,关系又和好了,今晚就搬回去呢? 走就走呗。 往常被冷落的次卧莫名背上了勾结敌人的罪名,变得碍眼起来,许苡仁不想跟它共处一室,愤怒地穿好衣服出了门。 好在天气尚可,没有阴冷得让人雪上加霜,在供暖中心缴费完后,出租车开了好一会儿,许苡仁才发现他到了父母家楼下。 也是,不然他还能去哪呢? 他没有工作,停薪留职不过是句面子话,靠着积蓄和赔偿金不知道能过多久,说不定还没找到合适的新工作就花完了,到时房贷都还不了。 他和某个能上天入地的小青年可不一样。 父母对昨天才豪言壮语搬走的倔脾气儿子今日离奇回归百思不解,许长平默默地问了一句:“今天是不是星期二?” 许苡仁的母亲点点头:“是啊,还没到周末。” 而许苡仁佯装聚精会神地在听电视,对二人的对话潜台词浑然不觉,三人各怀心思地坐在沙发里。 最后世上只有妈妈好,母亲忍不住了,抛出了橄榄枝:“儿子啊,你自己回去住真的不太方便,我和你爸也担心,要不你还是回来吧。” 许苡仁昨日除了卫生大扫除花了点力气,其他时候苹果有人削、菜有人夹,丝毫没有感到“不方便”,心不在焉地答道:“妈,我没事,过得挺好的。” 父母二人对望一眼,许长平虽然有时不近人情,但对儿子还是非常了解:“我去你们医院找找老王,给你安排个别的事干吧。” 许苡仁神经一抽,斩钉截铁迅速答道:“不用。能回去就回去,回不去就算了。” 他不想用被人同情的方式留在他留恋的地方,而且现在的情况他很清楚回到医院也做不了什么,何必回去讨嫌?同样的工作,医院完全可以雇个视力正常的人。 许长平没好声气:“死心眼。” 许苡仁知道父亲这是让他说得不痛快了,反而放下了心,从桌子上差不多准确地拿了个桔子,故作轻松地说:“这桔子真大。” 母亲劈手拿了过来:“你啊,怎么乱吃东西?医嘱上不是说了每天要定量?你看也看不见,自己吃了多少自己能有数吗?还专挑个大的拿,真让人担心。老许,你想想有没有谁家姑娘不太挑,人好、能做个伴的。” 许苡仁:“……我平时不太吃桔子。” “不吃桔子你也得吃饭呀,总得有个人照顾你。请护工你这个倔脾气人家又跟你不好说话,得找个能管着你的。”母亲越说越觉得哑口无言的许苡仁是默许了,来了劲头,问许长平,“老许,你快想想。” 许长平对母亲的吩咐向来列入日程谨遵不二,开始搜索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以前嫌人家条件不好,就没见面,不过我听说姑娘人还挺好,也会做家务,是个实在孩子。” 母亲:“人好就行了!” 许苡仁的家教里从没有“一言不合,拂袖而去”这一条,他走也不是,留下来听父母借题发挥也不是,心慌意乱地紧紧扒住沙发扶手,被未来的蓝图规划灌耳洗脑。 母亲:“现在这个情况……不要孩子也行,以后再去好好检查检查,能要就要,真不适合要就抱一个。” 许长平:“这小子现在也开不了车,到时候给姑娘买辆好点的。” 母亲:“他那点小公寓太磕碜人了,要不先给他换个大点儿的房子?” 许苡仁听得忍无可忍,正好这时他手机响起,是早晨物业帮他联系的空调维修人员要到家里来。他赶紧像抓到了浮木一般仓皇告辞。 许长平黑着脸:“你就是空调坏了来蹭暖气的?” 母亲:“可怜的孩子,没暖气没空调,昨天回去冻了一宿吧,怎么不早说呢!” 许苡仁赶忙找个借口:“我是来拿车钥匙的,该车检了。” 许长平冷哼:“你这样还能去车检?过两天我没事的时候给你去检吧。” 许苡仁搪塞:“爸,不用,车在我家楼下吧,我找朋友帮我去就行了。” 谁知道李超越是不是比他父亲还忙?算了,指望他不如从物业上找个人去。 修空调的小工已算是非常专业,很讲究卫生,又是穿鞋套又是铺防尘布遮挡,但毕竟高层窗户只能打开一个夹角,他要卸下来一扇窗门才能检修室外的外挂机,修好后还是把李超越住的那间屋弄得一地乱糟糟的。 维修工连连道歉,看许苡仁视力不便,提出要那笤帚簸箕打扫卫生,但他手机不停响,其他等着上门维修的住户一直催,许苡仁感觉他工作也不容易,干脆就让他走了。 地面倒是好打扫,尘屑统统扫走就是了,床单被套也换了新的,旧的扔进洗衣机清洗。但是桌面上被维修工的工具包蹭乱的一桌文件夹让许苡仁头疼,看起来页数还不少,这乱七八糟的他也排不起来,怎么跟李超越交代? 那小子当然不会因为这点事生气,但是他会不会觉得在这住着没点*,一不在家东西就别人翻箱倒柜? 就算住宿舍的话,别人虽然和他关系不好,至少也不会乱翻他东西吧。 许苡仁捏着文件纸张的一角,感觉有什么东西快从指缝间流光了。 而他,看不清也抓不住,只能驻立岸边,看流水无情,叮咚流远。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手机响起时许苡仁正握着文件不知如何是好,划了两三下才把电话接起来。 电话那端是非常专业的语气:“您好,请问是许苡仁先生吗?” 许苡仁蹙眉:“你搞什么?” “电话回访,配合点。”李超越原形毕露说了一句,又恢复了一本正经,“请问您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吗?” 许苡仁有点恍惚:“你不用上班了吗?” 李超越赖赖唧唧地说:“哎呀,我这不正在工作吗?你配合我一点呀,我要填回访表呢,问你什么你说什么!” 许苡仁:“你不都知道?还用问?” 李超越恶狠狠地说:“许哥,你怎么一天一个样,昨天晚上你还教育我,‘报告都靠你们想着就能写了,还叫实验报告’吗?今天怎么不支持我工作了?我早晨打好几个电话了,人家都问什么说什么!到你这怎么这么费劲?” 让他来干电话回访的活儿,他们公司这不是糟践人吗? 许苡仁心烦得无以复加:“你问吧。” 李超越清清嗓子:“许先生,你昨晚休息的怎么样啊?” 许苡仁昨晚能睡得好才出奇了——先是等他的下半句话等了个把小时,以为这臭小子在那酝酿呢,结果等来了呼噜声,自己又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久才睡着的。 他咬牙回答:“很好。” “哦,很好呀。”李超越似乎很满地地做了记录,又问,“许先生按时用药了吗?” 许苡仁:“……” 早晨被他霍霍了一阵子,许苡仁连眼药都忘记滴就出门了。 这一犹豫,李超越就听出不对了:“许哥,你怎么一点不注意呢?我早晨就少跟你交代这么一句你就忘了?按照药物半衰期坚持按时用药,写着几小时那就得是几小时,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知道啊?你以为人家写着玩的啊?” 像机关炮把他训了一顿之后,李超越掷地有声地下了处罚决定:“不行,我晚上回家要对你进行健康宣讲两小时,你别想跑!” 回家? 许苡仁感觉心里某个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东西忽然化开了,流淌进了四肢百脉。 他被滋润的通体舒畅,心情愉悦地应了一声:“哦。” 第51章 “许哥,我压力好大啊。”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四通电话,除了第一次还算正经的回访之外,另外几通分别询问了许苡仁用药没有、吃了什么、去了哪,弄得他刚一静下来就被电话铃搅乱思路,现在坐在沙发上已经完全忘记本来要考虑什么事情。 许苡仁:“……又怎么了?” 李超越忧郁地说:“刚才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把我叨叨了半天,说让我打钱回去盖房子娶媳妇,什么宅基地都给我留好啦,什么离着公路又近,光线又好啦。我的亲妈呀,打钱还好说,可让我上哪找个对象出来啊,我自己还过不明白呢,怎么娶媳妇呀。” “合着你煲了一天电话粥。”许苡仁冷冰冰道,“这也叫压力大?” “心理压力大嘛。你说为了结婚而找对象,是不是挺没意思的?”李超越哀怨,“要是没有一点儿一见钟情、蓦然回首、砰然心动的感觉就结婚了,那咱不是花了一样的一辈子,比别人少体验一项服务?” 这几个词对于没谈过恋爱的许苡仁来说太抽象了,他实在无从作答:“你问我?” “哦,你没谈过。”李超越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那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许苡仁:“……” 李超越循循善诱:“就是那种,你一看见就想拉拉小手,带着回家,抱着睡觉,亲亲摸摸再干点不要脸的事儿的那种?” “……没有。”前几句话的粉红泡泡已经把许苡仁迷幻得一个“有”字快出口了,最后半句却又把他猛然拉回现实,觉得否认得不够彻底,再加一句划清楚河汉界,“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李超越大惊:“你怎么知道我有啊?我要有我现在还能愁找媳妇呀?我不早就去追了?还在这儿给你打电话?” 许苡仁:“……你们办公室是没人吗?” “他们都出去了,就剩我了,好无聊啊。”李超越发出一声闲得皮痒欠抽的长叹,“哎——许哥,你说咱俩,今天晚上,要不……” 暖气已经通了,空调也修好了,家里热得恨不能穿着单衣走来走去,一米五的床并不宽敞,这时再说睡在一起,怎么都说不过去了吧? 这小子昨天晚上到底是开了个天亮就该忘干净的玩笑,还是…… 许苡仁心里发紧,仿佛那人的吐息都透过电话传到了他的耳畔,他停了片刻未听到动静,问:“晚上,什么?” 李超越:“咱俩晚上去吃火锅吧!我好烦啊,咱去吃火锅,吃了我心情能好点儿!吃吗吃吗?就以前咱俩去过那家!” “啪——”地一声,许苡仁指间把玩的一只梨木茶勺应声而断。 临走前,他把一壶为了“健康宣讲”讲师准备的花茶连水带茶倒进了马桶——这小子的话,他就不该当真。 那间火锅店在某家商场的餐饮层,楼下服装百货超市一应俱全。许苡仁来得早,想买些日用品,他家里原有的已拆封太久,有的也不方便两个人使用。 “先生您好,需要点什么?唔,您有一点黑眼圈呢,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没有休息好?”一位导购小姐看到许苡仁在货架前徘徊,上前热情甜美地推荐道,“这是我们最新的眼膜哦,去黑眼圈、眼袋、细纹,效果非常不错,抹平岁月的痕迹,重现十年前的光彩,推荐您试一下哟!” 正在努力区分护发素和洗发水的许苡仁礼貌婉拒:“不用了,谢谢。” 导购小姐真诚道:“您的眼部肌肤看起来真的很脆弱呢,现在外面天气干燥,对皮肤伤害好大好大的,保养一定要从刚有衰老迹象的时候开始,最近有很多的男士都购买了我们这款眼膜,回购率非常高!” “真的不用。”许苡仁一方面不觉得甘油、丙二醇、丙三醇的调和物能有多么神奇,一方面他很清楚他的眼是微血管问题,并非抹点什么东西就能好,而且说起来,他还没到“3”打头。 “眼部肌肤如果年轻的话,眼睛也会显得有神哦,”导购坚持不懈,“整个人都会看起来比较青春的!坚持使用的话,保证别人以为您只有三十多岁!” “……”许苡仁把购物篮往地上一放,转头问道,“你看我像多大?” “啊,抱歉啦先生,刚才看侧脸不太清楚,这么看的话您大概只有三十几岁吧?”导购小姐娇嗲地道歉,即使说错了话也让人无法和她较真生气,“您把眼部肌肤保养好,看起来像三十出头没问题哟!” 许苡仁:“……” 火锅店的生意很不错,刚到用餐时间就已经客满,许苡仁提前到场,淡定地在角落占了个双人的位置。 李超越一来就扒拉着购物袋:“许哥,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 菜还没上来,单人小锅已经有了热气。许苡仁隔着朦胧的蒸汽彻底成了“睁眼瞎”,完全看不到李超越的脸在哪,没什么好心情地“嗯”了一声,随口道:“给你买的。” “哎哟这么客气,我凑合用就行,还用你破费……”李超越明显虚伪地客套着,忽然一顿,结结巴巴问,“给给给、给我买的?” 那些沐浴、洗发、牙膏之类的用品合起来不过是一餐饭钱,还多是两个人共用的,许苡仁觉得他感动的莫名其妙,补充道:“也有我用的。” “咳咳咳咳,我懂我懂。”李超越一把系上了购物袋,清了清嗓子,“那什么,许哥,今天用药了吗?” 许苡仁:“你打完第一个电话我就点过药了,不是跟你说了吗。” 李超越:“哦……对,说了。那标记器呢,你看了吗?” 这是明知故问。许苡仁要是能看得清那表盘大小的标记器上显示的小字,就不用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了。 他抬眼朝对面毫无威慑力地瞥了一眼:“眼药和这个没关系吧。” “哎呀,你说了管用还是我说了管用?这事儿你得听我的。”李超越果然没有像过去一样受到震慑,立即起身道,“走,去洗手间看看。” 许苡仁也没有什么别的镇场手段了,商量道:“……回去再看吧。” “这还没上菜呢,回去不还有别的事吗?”李超越架着他胳膊往上拽,“快点儿的,时间宝贵,赶紧回来还得吃火锅呢。” 公共场合两个人拉扯得东倒西歪该多难看?许苡仁被他一架就赶紧顺势站了起来,只得跟着去了洗手间的隔间里,也不知门边背对着他们正在方便的几人看见了没。 李超越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两条大长腿一岔开,膝盖几乎要顶到狭□□仄的隔间门上。许苡仁就站在人和门之间扇形空间里,对这个检查地点有数不清的不满,竟一时排不出发表观点的先后顺序。 “脱。”李超越一扬下巴。 许苡仁极其尴尬:“你这说的什么话?” 就不能带个宾语,说“脱上衣”、“脱外套”什么的吗? “不然怎么说?我干的又不是服务性行业,没那么多讲究。”李超越理直气壮,“再说了,咱俩谁跟谁,有什么不能说的?快脱啊。” 隔间的夹角像是绝好的扩音器,许苡仁简直想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 “好,我小声啦!”李超越边用气声说着,边拍了一下他的腿侧,“脱脱脱。” 许苡仁不禁觉得是自己太多心了,明明隔着裤子,居然感觉像是被他这一巴掌直接拍在身上一样。说是脱,其实他穿的还是套头毛衫,只能把衣服往上掀。 李超越坐在马桶盖上仰着头,一项项仔细看着。 许苡仁保持这个姿势度秒如年,感觉这次他看的时间格外长:“你怎么还没完?” “看着呢,别急啊,我这个人,就是仔细……”李超越煞有介事地说着,忽然两手扶在许苡仁掀起了衣服的腰上,“你别乱晃,我看不清了。” “你!”许苡仁感觉小鱼小虾被螃蟹夹住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忍不住脱口喊出,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我没动!” “小点声,等会儿别人听见了,还以为咱俩干嘛呢。”李超越一抬手捂住了他的嘴,被许苡仁立刻甩头甩开来,也没再捂上,“你别乱动我就能快点。” “……”许苡仁自从在研究基地和自己的疑神疑鬼大战一次胜利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对李超越产生过质疑,这下实在忍不住问,“你们这个是不是有问题?” “是有一点。现在都流行微创、无创、便携式移动医疗了,跟我上次跟你说的一样,你这数据一生成,咻地一下就发到主机上,自动出报告,”李超越直言不讳,说得比许苡仁还具体,看来是真的考虑过,“显示器和感应器也能分开,不用这样贴在身上了,可以和手机或者其他外设关联。所以咱们现在这个是实验版,等以后更新了新版的,我肯定第一时间给你换上。哎呀,不过我估计快的话,大概三年吧。” 李超越气声说话,说得清楚就说不太快,嘚啵了这一大篇又用了一会儿功夫,终于有要松手的意思:“看完……阿嚏!” 他突然一打喷嚏,脸正好撞在许苡仁腹部,把他撞得朝背后门上一靠,刹那间前腹后背冷热夹击,酸爽非常。 “不好意思啊,有点受凉。”李超越手在许苡仁腹部不轻不重地慢慢抹了两下,似乎想帮他擦干净打喷嚏带出的飞沫。 许苡仁心火腾升,一把抓住他不老实的手腕:“李超越,你故意的吗?” “你轻点啊!”李超越甩了两下没能挣开,可怜巴巴地从旁边抽了一截卷筒纸擦了擦自己,“我真的有点受凉,下午就不太舒服。” 说着还擤了一把,听动静真不是能装出来的。 许苡仁的洁癖被狗吃了,来不及嫌弃他离自己这么近还不注意个人卫生,也没顾上怪罪他把自己撞到菌落丰富的洗手间门板上,反而担心地松开了手,问:“严重吗?” “没,就是……”李超越抽了抽鼻子,“许哥,艾伦是不是本事挺大的,抽两下气就好了?” 一听到“艾伦”,许苡仁感觉不妙:“……什么?” “有精神啊。”李超越得了自由的手不知恩图报,又恶作剧似的对着他裤子拉链处狠狠弹了一下,“又起立了。” 他这个“又”字加的,许苡仁立刻想到了昨晚在他卧房内没由来的那句“矫枉过正”,窘迫地侧身:“我是要上厕所。你出去吧。” “嘘。”李超越起身和他贴身而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听,外面有人排队呢,我一出去就有人进来,人家一看里面还有个人,这怎么解释?你就赶紧方便吧,完了咱俩一起出去。” 许苡仁:“……” 一起出去被人看到就好解释了? “又不是没看过,上学的时候也见过啊,”二人几乎贴着脸,李超越还不知死活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它没长胡子的样子我也见过了,哎,要不咱俩一起?” 许苡仁伸手便解开拉链——这小子玩笑开得要上天了,真以为他怕了他? 第52章 李超越一到家又打开电视追他的剧,全然忘记“健康宣讲”的计划。 许苡仁在心底摇了摇头——他的话果然是说说而已。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超越从小到大开的玩笑他都能马上听出来,这次居然没能分辨。 自己当年真的说过那些话吗?李超越当时听了之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正腹诽着,许苡仁忽然听到卧室里一声大叫:“许哥!你怎么把我被套换了?” 许苡仁被他喊得神经紧张,差点以为自己洗的是他的支票:“今天来人修空调,拆窗户把你床弄上灰了,我就都洗了。怎么了?” “哦哦,这样啊,没什么。”李超越挠了挠头,“我以为你嫌我脏呢。” 这不是扯吗?他不说全身香喷喷吧,也算是干净整洁,和“脏”哪能挨得上边? 许苡仁:“……怎么可能。还有,维修工把你文件弄乱了点,你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少。” “啊?!”李超越又一惊一乍地大叫一声扑到桌前,一边扒拉一边说,“我我我,我的东西呢?” 见他这么紧张,许苡仁走到桌前想帮他一起找,却也帮不上忙,不禁蹙眉问道:“有重要的文件吗?” 李超越不答话,着急忙慌地扒拉了半天,好像终于把某份文件按页码排了起来,长舒一口气,又警惕地拿起一张纸在许苡仁面前晃了晃,“许哥,你看了吗?” ……别说许苡仁根本看不清了,就算看得清,也不会随便看别人的私人文件。 “你说呢?”他一把拍掉了这个试瞎子的手势,“要紧东西自己收好,别丢三落四。” 为什么大家都一样长大,李超越就那么多秘密呢?一会儿合同保密,一会儿项目不对外公布,连家里随手乱放的什么文件夹子好像也藏着不得了的东西。这么想的话,李超越老家必定也不似沈城附近他所见到过的那些普通村镇农户,否则这小子怎么能出落得这么光彩夺目? 再一想到他公司的事又觉得烦心,难道除了自己和徐教授之外,天底下再没第三个人看出他的好来吗? 许苡仁正天马行空,房门“笃笃笃——”被人敲响。 他立刻又恢复战备状态:“怎么了?” “许哥,”李超越“嘎哒”打开了门,裹着被子看起来活像只会动的热狗,“咱还没健康宣讲呢。” 原来他还记得? 许苡仁:“……你讲就讲,裹着个被子干什么?” “我刚洗完澡啊,不裹着被子多冷呀!”李超越跑到他床边,往床上挤了挤,示意他腾出空来,“不然我跟你一个被窝呀?” 许苡仁是独生子女,连小时候跟同龄人玩这种“在床上挤来挤去”的经验都十分有限,被他这么一挤,把心理防线都给挤掉了:“不是感冒了吗?盖好。” “我用新洗发水洗的,”李超越把脑袋往前凑了凑,“你闻闻我香不香?” “……”许苡仁被怼了一脸半干的头发,不得不闻了闻,“……香。” “真的呀,”李超越满意地躺回了枕头上,“那咱开始讲了,先说说为什么要按时用药啊——阿嚏!” 许苡仁:“……让你洗完澡再乱跑。” 李超越像是被一个喷嚏打蔫了,被子一直裹到下巴,只露出来脑袋,哼哼唧唧地说:“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只是眼睛不好,不是脑子也坏了,你真觉得我需要听你健康宣讲?”许苡仁哭笑不得,“今天早晨是让你吵得忘了而已。还有啊,”他在床头抽屉里摸了一把,拿出钥匙放在李超越枕头旁边,“明天开我车上下班吧,我开不着,放着也是放着。” “那多不好意思呀,”李超越一边客套着一边利索地伸出手把钥匙顺进了被窝,“车停哪了?” 许苡仁:“地下,明天早晨跟你说车位号,坐电梯到负二,离出口不远就是。” “许哥,你这么好,”李超越带着被子往前又拱了拱,“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 “那就去给我把车审过了吧。”许苡仁终于把任务托付了出去,“去新河路那个车检所,周六也能办。这个月内办了就行,不着急。” 李超越:“哦,没问题啊,不是周六我也能去检。我是说……” “一年多没开,要是不太忙的话最好先去做个保养,安全点。”许苡仁又从抽屉里摸了摸,拿出一张银/行卡,“我现金不够了,拿我卡刷吧,密码是……” 刚要说密码,他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李超越明显察觉了他的停顿:“没事,保养算我的。” “……”许苡仁把卡丢回了抽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垫着,回头再说吧。” 母亲一直提倡的是睡眠环境是温度可以稍微低一些,空间宽松以利于血液循环,尽量安静以便进入深度睡眠。 如今一切都反了过来,屋内暖烘烘的,床上挤巴巴的,许苡仁耳边还有个人喋喋不休,他却也没失眠。 “……血药浓度低于阙值,如果不及时给药的话,有可能会产生耐药性。”李超越不厌其烦地来回解释着,末了又问,“你听明白了没啊?” 许苡仁被他念叨了半天就当听催眠故事,一开始出于礼貌和尊重劳动成果,还认真地配合答一句“听明白了”,慢慢地就变成了“明白”、“嗯”、“哦”,直到现在,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身体和精神形成了彼此独立互不干涉的奇妙状态——机体已经在极其舒适的环境中进入了休眠,意念却舍不得不听这堪比呢喃的耳语,要不是肢体已经不受他操控,简直想拿手机把这些他早已耳熟能详的内容录下来。 讲师很不高兴,敲床头:“许同学,你听明白了吗?” 许苡仁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他这么叫得想笑却笑不出来,鼻子一喘气,好像打了个小呼噜。 讲师更生气了,粗声粗气地喊:“许苡仁许苡仁?” 许苡仁。 无数的人都叫过他名字的这三个字,却都没这人叫得这么好听,一直叫进了他心坎里,舒坦得像是把心放在蜜罐里泡着。 讲师急躁地蹬了蹬床:“许哥——” 不得了不得了,这一声喊得更不得了,要不是许苡仁身体已经睡着了,简直要起了反应,已经起了也说不定? “你真睡着了啊?”李超越趴在他旁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睡着呢?” 许苡仁把“笑”搬进了梦里:他们科的护士长一纠集病人和家属进行健康宣讲,下面坐着都能睡倒一片,更何况这是到了睡觉的时间还躺在床上? 说起来这小子最后怎么又跑到他床上来了?虽说是要向他宣讲吧,但是李超越应该明知道他学过这些内容,根本没必要正经讲这么多遍,意思意思不就得了?他到底想干嘛呀? 讲师又在旁边烦躁地连翻了几下身。 弹簧床垫把震动幅度传递过来,一个人睡了二十几年的许苡仁忽然觉得是不是“一觉到天亮”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要是真的偶尔晚上被这样的动静搅醒,看看他怎么了,一起醒,再一起睡着,哪怕是一起失眠呢?似乎都比独自睡出个长命百岁更让人满心欢喜。 讲师扛着被子起了床。 许苡仁无奈地叹了口气醒过来。 他自我感觉已经睡得相当靠边,再靠边就随时要掉下去了,难道剩出来的位置还不足以让这家伙踏实在这躺着?昨天这么睡也没见他嫌挤啊!而且现在回他自己房间,床铺冰凉,不是自找难受吗? 明天去买个新的大床会不会用意太明显了? 李超越起来之后却没回房间,直奔浴室而去。在洗手池下面的橱子里吭哧吭哧扒拉了好一会儿,忽然动静一停,毫不掩饰地骂了一句少儿不宜的三字经。 这下许苡仁睡意彻底被赶走,想下床去看看怎么回事。 没想到裹着被子的庞然大物又跑回他的卧室,一进门也不管别人睡不睡觉了,怒气冲冲地就问:“你买这个干什么?” 刚才还喊得如糖似蜜,转脸之间就凶神恶煞犹如债主上门,这变异速度未免太快。 许苡仁坐起身甩了甩头准备迎敌,可仍看不清他所持何物,只好问道:“什么东西?” 李超越:“眼膜!” “……”许苡仁看了看天花板,“那是什么?哦,资助贫困学生义卖的,我随便拿了个,没注意是什么东西。” “义卖?”李超越拿在手里又看了看,“这上面还贴着屈臣氏的签儿呢。” “……”许苡仁沉吟片刻,生硬地“意外”道,“哦,是吗?可能我看错条幅了。” 李超越:“还‘抹平岁月痕迹,重现青春光彩’,谁嫌你老了吗?用得着你贴这个?” 曾经被科室众人夸赞青年才俊的许苡仁,今日被这个“老”字接二连三暴击,与岁月抗争道:“我自己贴着玩不行啊?” 李超越义正言辞:“你不是说义卖的吗?不是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拿了吗?” “我都说了我看错了。”许苡仁前不搭后底气全无,祭出道德牌,“大半夜的你没完了,不睡觉想干嘛?” 李超越苍凉地“哼”了一声:“大半夜的我想干嘛?不想干嘛!” 说完,抗议似的把眼膜朝桌子上重重一拍,转身,甩门回了隔壁房间。 许苡仁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就算是直言承认他买了两盒眼膜,又能怎么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撇开到底有没有效果不谈,导购那姑娘不是说很多男士都买了吗?他买这个也没什么特别奇怪之处吧? 许苡仁满腹冤屈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把只有掌心大小,包装花哨精巧的盒子拿到灯下细细辨认,翻来覆去也看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牌子,干脆丢进了抽屉里。 他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人问问这盒眼膜有甚玄机,为什么觉得刚才好像替它背了个锅呢? 还有那个李超越,怎么回事?介意的话他不贴就是了,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甩门走人吗? 开门又关门,一扇风,屋里还怪冷的。 第53章 一连几天,李超越老实得像是刚做完某项手术的猫,每天按时上班出门下班回家,说不上无精打采,但也是不咸不淡,再也没发出甜得让人心颤的呼唤。 许苡仁睡眠质量依旧不错,一觉到天明,偶尔梦中思及……也无伤大雅。 但就是睡得不够香。 放在以前工作的时候,若能一次性踏实睡足7个小时,那便是值得逢人吹嘘炫耀一番的喜事,现在他却像开过荤的肉食动物,小白菜再嫩再鲜也难以让他大快朵颐。 “睡得饱”和“睡得香”是有一定微妙的差距的,就像“吃得饱”和“吃得香”的差距一样。 毕竟还是肉香啊。 李超越去上班的时候他也偶尔会去那间屋里转转,在床边站一会儿。 虽说是他自己家,可现在既然借住给别人了,那便是暂时的私人空间。有时手已经不知不觉放在枕头上了,他就彬彬有礼地跟其他家具一一解释,致意道,他只是进来换洗被单枕套,顺便给他整理整理床头的文件夹的。 一天,许苡仁大清早就收拾得精神爽利,一身西装革履,对着镜子尽量把领带整理得赏心悦目。 李超越刷着牙站在旁边时不时地看一眼,含混不清地问:“大清早的,这才七点。你要去哪儿?” 许苡仁:“约了人。” “呸!”李超越恶狠狠地漱了漱口,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你要去附院看你老师呢。哟,约了谁啊?” 许苡仁微笑:“林琅。” “林琅?你约他干嘛啊?”李超越大惊,“再说你见个林琅有必要穿这样?啊?” “我以前不一直这么穿么?”许苡仁面朝他而立,人靠衣装,整个人瞬时又恢复了从前的气势,欣然道,“我去你那治疗之前,他来医院看我,把他护身符借给我了,现在我好的差不多,怎么也该上门还给他吧?穿正式点显得有礼貌。” “嘁,我们给你治好了,好处倒落在他身上了?”李超越一边说着,就上来动手拨拉分析成分,“哟哟哟,外面十八度,零下啊,你看你,秋衣都不穿一件,你要上天吗?见个林琅你从大清早开始打扮,魔怔了你!咱俩出去吃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 “别闹,我刚弄好,”许苡仁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见他老实了才松开,“等会儿穿件大衣就不冷了。林琅说忙,只能约早饭,就约在了百寻丰泽酒店。你洗漱完了开车送我去。” 李超越哼哼着不服气,又趁其不备扒拉了两爪:“什么护身符?” 许苡仁从卧室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包装盒,打开道:“你见过吧,以前他上学的时候就戴着的。” “哦,有点印象。”证据确凿,李超越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点,转而道,“我还没吃过五星级的早点呢,什么味儿的啊?” 许苡仁莞尔:“那一起?” 李超越不屑:“嘁,我也很忙呢。” 刚被他爪子不正经地挠了一番,再听他这话的语气,许苡仁竟然觉得有点甜,点头道:“对,你也忙,那下次你抽个时间我也请你?早中晚都吃一遍五星级?” “不要,能有多好吃啊?你还不知道他嘛?他就是个百寻集团的托儿,才把你往那带的。”李超越若无其事道,“我觉得咱俩在家吃就挺好。” 许苡仁心中一动:“不是……已经每天都在家吃了吗?” “哦,也是。”李超越释然地洗了把脸,心情似乎不错,“走吧走吧,送你去。” 出门时间够早,路上还不甚堵车。 李超越几天的功夫已经把他的车摸熟了,许苡仁在副驾上惬意地坐着,不禁想起这小子当时弄了辆越野重卡钥匙来时,信誓旦旦说“男人对车有天生的领悟能力”,要带着他穿越冰原浪迹天涯的事情。如果那时干脆胡闹一把跟他走了,现在他们会在哪里? 哎,不行,那时的自己行动不便身虚体弱就是个负累,无论去哪也只能拖累他,即便顺利过了门岗,也指不定走到哪就折了。 可现在又是另外的情况了,李超越要是还敢说那话,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敢让他带着走的…… “想什么呢?一会儿笑,一会儿摇头的?”李超越问,“有什么好事儿吗?说给我听听。” 许苡仁准备用这个开头杜撰一百种后续走向,才不把闲暇时的保留节目分享给他,一本正经道:“是你开得不稳,把我晃的。” “哦。”李超越悻悻地说,“我就是个司机,你对我一点好声气儿都没有,咱俩出去吃饭也没见你打扮成什么样,倒是一说到林琅就有说有笑的,吃个早饭还要打领带,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许苡仁极其不喜欢他把自己和别人用这种语气比较,听了几句就觉得不堪入耳:“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别乱说。” “我乱说了吗?你为什么特别喜欢找他麻烦?”李超越越说越钻牛角尖,“感觉你一提到他情绪就特别大,以前是一提就没好脸色,现在一说起来就在那偷笑,你有这闲功夫为什么不来找我麻烦?” 许苡仁微愠:“你是不是傻?我找你麻烦干嘛?” “哈,我傻?”李超越语气不善,一打方向盘,“到了。” 铮金瓦亮的酒店大堂门前,一辆suv刚一停稳,礼宾员就上前来拉开车门,道了一声“欢迎光临”,却见客人不知为何不说话也迟迟不下车,想着可能是来接人的,又把门轻轻关上。 许苡仁沉声道:“李超越。” 他早晨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感觉像是自己亲手不小心打碎了平时捧在手心里的心爱物件,自责而又心疼。 偏偏那物件不知是真的碎了,还是被摔了一下心情不好,连句“干嘛”也不肯给他。 沉默让许苡仁更加沮丧,明明是这家伙说话难听,为什么他反而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错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自己错了。 他逆着错下来的路线追溯道:“你不傻。” 那人仍没有动静,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好像车厢里没有第二个人了一样。 许苡仁再往上逆推一步:“下次咱俩出去吃饭,你看我穿什么顺眼我就穿什么。” 李超越总算有所动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什么啊。” “我说,凑哪天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饭。你挑地方,你说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许苡仁认真地一口气说下来,“你也不傻,是我傻。刚才说错话了,别往心里去。” 这种“说完了话又让听者别往心里去”的论调实在很站不住脚,可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专业示弱的话来表达歉意了。 “哦……没呀,”李超越语气缓和,“刚才你说什么了吗?我没往心里去呀。” 他一边矢口否认,一边掏出手机,“哎呀,我挺忙的,你说你还非要拉我吃饭,我看看哪天有空啊……” “嗯。”摔在地上的物件终于恢复了生命体征,至少没摔得稀碎,许苡仁也放松下来,倚在座椅上听凭他处置。 不料耳边突如其来一声大喊:“许哥!” 许苡仁糖尿病方愈心脏病又快生成,脊背绷紧如临大敌:“怎么了?” 李超越悲愤:“你干嘛今天约他啊?今天13号呢。” 许苡仁从十几年前高一分科之后就对历史所知无几,翻遍脑中历史课本也想不出2月13是什么有意义的日子,便问:“13号怎么了?” 李超越不满:“明天是情人节啊。” 一听就没什么正事。 许苡仁长舒一口气:“别说明天是情人节了,就算今天是情人节,我跟个男的一起吃饭又能怎么样?” 李超越抓耳挠腮:“今天、今天是有说法的啊,你看,明天就是情人节了,那今天是什么?” 这是脑筋急转弯吗? 许苡仁试图从字面上破译,未果,虚心问:“是什么?” “今天是情人节之前啊。”李超越生拉硬扯地解释道,“情人之前那不就是朋友?今天就是表白的日子啊。”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许苡仁对他的理论十分费解:“……没听说过,照你这么说,你让别人怎么过3月7?” “我不管。你你,你跟他说约改天,”李超越也寸步不让,“约后天,不对,15号是前情人过节,你约大后天,16号吧。” 约了人归还贵重物品,本来是想表达感谢心意的,却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理由就要延期?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更何况已经接近和林琅约好的时间? 李超越平日里非常好相处,有活儿就干,有饭就吃,不挑不拣,也不嫌累嫌烦,许苡仁不知这次是搭错了哪根筋,试探道:“那多不好。要不你也一起?三个人吃饭,没毛病了吧?” “那,那你……,”李超越捏着手机有点为难,“我打个电话问问看。” “工作要紧,尽量别请假。”许苡仁按下他的手,真怕他好了没几天又要旁逸斜出惹人话柄,安抚道,“今晚下班回来,我再赔你一顿。” 林琅跟熬夜没睡醒一样,迷迷蒙蒙地进了豪华包间,见到许苡仁已经在了,像下楼遛弯遇见熟人似的随便点了下头,在他旁边坐下。 端起桌上的烫金茶杯喝了一口,才问:“怎么样了?” 他头发染成时髦的烟灰色,衣服花里胡哨,和在医院时穿着白衬衣白大褂的形象截然不同,一脸懒散也实在不像他电话里自己描述的今天五台手术明天还要飞美国的精英范儿,倒是语气很有领导的架子。 许苡仁拿出手链盒放在二人之间的桌上:“多谢。” 林琅未伸手拿盒子,左手直接搭上了许苡仁的手腕,两指切在脉门上,半晌才松开,道:“李超越可以啊。” 许苡仁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治疗的事情,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 未等他说完,手机闹钟先响起了。 平时的这个时候才是他起床的时间。他起不起倒是不要紧,关键是李超越要看标记器,看完了确定没问题,正好去上班。 许苡仁拿起手机四下看了看:“洗手间在哪?” 林琅:“干啥?” 许苡仁原本未曾向别人提起这件事过,但是林琅既然已经知道,而且只是个显示器的部分在体外,想来应该没什么要紧,便说:“我身上有个显示器,监测体征的,要按时记录,我去洗手间拍一张发给超越。” 林琅:“麻烦。安哪儿了?” 许苡仁:“第五肋,靠近胸骨体。” 林琅撩开他领带,用手指一点就精准地压在了显示器表盘上。 他解开许苡仁衬衣上对应显示器位置的一枚扣子,用指尖挑开一点衣襟,正好只把显示器露了出来,搭眼一瞧,嗤笑道:“啥破玩意儿啊,跟小孩儿电子表似的。” 许苡仁:“……” 一群研究人员,正致力于功能研发还忙不过来,外形上肯定顾不了那么多,设计应该是后期面临上市时才着手的问题。 至于李超越平时整天叫唤“看不清看不清,再解开个扣子”,而林琅挑开一点就能看见……大概是林琅的营养特别好导致视力也好?记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晚上熄灯之后他下床也不用手机照亮就能看清路;李超越整天看显微镜,对视力肯定会有影响。 许苡仁觉得有必要替这个治好了他的标记器说话,便道:“不可貌相。精密仪器,你轻点儿。” 林琅不屑,手指弹了一下表盘:“屁,我弹了一下上面数都没变。” 许苡仁:“……” “这玩意儿你咋拍啊,反光。我给你写下来你拍一张吧。”林琅从靠墙的柜子抽屉里扒拉出来纸笔,“刷刷刷”写了足有小半页,“拍这个吧。” 许苡仁再次惊诧:“你看一眼就完了?” 他刚才只瞧了一眼,就能记得下这么多数据? 过去林琅在班里是吊车尾的成绩,出了几年国就忽然摇身一变,许苡仁能想到除了师资力量加重金打造之外,他本人也有过人之处,但没成想记忆力如此之好……可就算再好,也不会把李超越落下这么多吧?那小子不是也整天号称自己过目不忘吗? 林琅不解:“完了啊,不然呢?还要怎么看?”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命,身边总有这些惊才绝艳的人出没:他爸、他同学、他的左邻右舍。自己望尘莫及也就算了,可他却无法接受全世界他最看好的李超越也被人甩开几条街。 许苡仁心情复杂:“他……别人每次要看很久。” 林琅想了想:“谁?李超越?” 许苡仁有点郁闷:“……嗯。” 林琅往后一仰:“妈的,瞎了。” 李超越提起来林琅的时候还曾说他是“好孩子”、“不容易”、“讲义气”之类的,换到林琅提起李超越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许苡仁十二分地不悦,也顾不上自己是来登门道谢的,当即沉下声:“怎么说话呢,你说谁瞎。” “嘁。”林琅更加玩世不恭,极没坐相地把腿搭在旁边凳子上,“我说我自己还不行啊?狗眼……我是说,我眼都要被你们俩闪瞎了。” 许苡仁一怔:“你说什么?” 第54章 这话揶揄的意味十足,许苡仁不禁怀疑自己的阅读理解能力出现了问题,反复思索着,终不解其关键。 林琅则并没有继续探讨他们平时怎么常规检查的意思,拿过他手机摆弄了一会儿,清晰地拍下了纸上的数据,问:“发给谁?” “给超越,”许苡仁仍心神不定,“你找找哪个是他的号发过去,我看不清。” 方才还一目十行的林琅却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哪儿有啊,你存他号了吗?” “……怎么可能没存?”许苡仁拿过手机看了看,只能看到一片白晃晃,又塞到林琅手里,“昨天还打电话了,你再看看最近联系人。” “怎么这么多事儿……”林琅一边嘟囔着一边拿自己手机对着号码输入,输了没几位,手一哆嗦把手机扔了出去,迅速拿桌上的湿巾擦了擦手,“我靠,恶不恶心,你们俩这什么情趣?” 许苡仁正襟危坐:“……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废话,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吗?”林琅浑身打了个哆嗦,拒绝再碰许苡仁的手机,干脆拿自己的又拍了一张发给了李超越,“我有密集恐惧症我跟你讲。” 许苡仁大惑不解,把手机拿了回来:“我手机怎么了?” 林琅极其不屑:“李超越你不存个‘李超越’,存一堆胡萝卜草莓向日葵图标干嘛?字都写不开了!就怕没人知道你俩那点破事儿啊?” 许苡仁木然:“这是他存着玩的。不是,什么叫‘那点破事儿’?” 林琅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看来你是真瞎了。” 许苡仁洗耳恭听半晌,却听了句这么不盼点儿好的话,强调道:“我已经好很多了,我能分得清包子和馒头,还能看得出你身上穿的是大黄鸭。” 林琅:“你可拉倒吧,我这是q版的童话应援会队服,黄色这个是童话,他最新上的节目你都没看吗!” 家里电视已经被《乡村爱情故事》霸占的许苡仁愧以言对:“……哪个台的,等会儿回去就看。” 林琅朝后一仰,拿着勺子敲了一下服务桌上的铃:“赶紧上菜,给我上荤的,素的不要!” 包间房门未经敲就被人“嘎哒”拧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门外进来,未语先笑:“哟,都等我呐?” 许苡仁立刻顾不上看什么手机大黄鸭还是q版人物了,目光黏在那人身上移不开:“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林琅一抖餐巾铺在桌上:“哦,他们公司倒闭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别瞎说。”李超越笑道,“我是闻着香味儿来的。” 林琅毫不留情:“什么菜都没上呢,你就能闻着香味进来,也是有点厉害。” “我说是菜香了吗?”李超越走到许苡仁身边拍了拍林琅肩膀,“哎,让让。” 林琅立刻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退避三舍,坐到了两人对角线的位置。 李超越这刚一坐下,许苡仁立刻感受到一万只蝴蝶的效应,心手眼口皆不够用了:“这么多位置,你干嘛非坐这儿,别挤……你喝那个是不是我的杯子?你身上怎么有烟味,你又抽烟了?还有,不是跟你说了尽量别请假吗?” 林琅冷哼:“他还用请假?” 李超越:“咳咳咳咳,那什么,点菜了吗?有什么吃的?我还没吃过五星级的早点呢,来点儿新鲜的。” 林琅:“你俩是住一块儿吗?” 李超越谦虚道:“借住。鄙人流落街头,承蒙许哥不弃,暂为收留。” “借住?”林琅品了品,“老聂给你开了多少年薪?” 李超越咳嗽得更大声了,整个肺都震了起来,咳够了才低声说:“温饱。” 林琅:“温饱?那你可吃的真不少……你敢朝我竖中指?你是想动手吗?我经常打人的我跟你讲……” 林琅胃口向来很好,许苡仁印象中就没有他哪顿饭是不吃一大桌的,如今早饭也不例外。 李超越反客为主,夹了这个夹那个。许苡仁连连瞥他示意也不见有效,仿佛这家伙不是来见老同学也不是来吃饭的,而是特意为他夹菜而来。 “有一天。”一向秉承“吃饭前20分钟不要说话”的林副主任忽然纡尊降贵抬起头说,“我在我们院看到那天给你送饭的小姑娘了,好像是来应聘的。” “给谁?”李超越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手上活计终于停了,“给许哥送饭?有人给他送饭?我怎么没听说过?” 许苡仁这么些年就这一桩略有些拎不清的事,还被人当着李超越的面提起,顿觉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就、就送了一次,正好我调班,被林琅吃了。” “对,被我吃了。”林琅果然吃了人家的嘴软,“我说句公道话啊,饭菜做得真不错。她看到了就叫住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跟她说了。” 李超越:“还有然后吗?” 林琅:“然后她就又做了一顿饭来给我送了。” 李超越畅快大笑:“送得好,你多吃点。” 林琅:“我当时想她是不是看上我了。吃完之后我就说,我有对象。我一说这话,她果然很生气,我看她差点想把饭盒扣我身上,幸亏我吃得干净。” 许苡仁:“你有对象?” 林琅发出一声意料之中的感慨:“所以说你瞎啊。” 李超越打圆场:“哎哎,随便聊聊,好好说话嘛。后来呢?” “后来她挺上火的,在我办公室几进几出,好像想骂我,我就觉得挺奇怪,我又没怎么样她,而且我们科都知道我家里有人了,是她送饭之前自己没打听清楚,这不能怪我吧。”林琅茫然地回忆道,“结果她说,你知不知道有人喜欢了你很多年?” 原本许苡仁以为这是周蕾看上林琅想倒追的故事,正围观得津津有味,一听到这里,忍不住一口茶呛着了自己:“咳咳咳咳……” 李超越声色俱寒:“她说的是谁?” 林琅:“没问。我都说了我家里有人了,再问谁喜欢我,那不是没事找事么?我就说,麻烦你帮我带句,‘不好意思,承蒙错爱’,她说带不了,那人可能再也听不到了——哎?最近咱医疗圈里有差不多年纪的人过世吗?好像没人找我随白礼啊。” 李超越有意无意地转头看了许苡仁一眼。 “咳咳咳咳……”许苡仁咳嗽得不能自已,以手掩面胳膊肘碰了碰他,“拿张纸巾……” 李超越一反常态,竟没马上双手奉上,反而继续研究案情:“她还说什么了?” 林琅思索一番:“哦对了,她问我现在还打不打篮球,我说我就没打过篮球,谁没事儿喜欢跑太阳底下晒的?她马上不生气,拿着东西脸红跑了。你说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这样啊,有可能。”李超越固若金汤的防御一下就松懈了下来,又笑嘻嘻地道,“哎,许哥,你刚才是不是要纸巾?哎呀,你这咳嗽的太厉害了,小心点儿嘛,别把标记器都咳飞了,我摸摸它还在不在……” 许苡仁刚才半真半假地一顿咳嗽,膈肌运动形成了惯性,一时没能停得下来,又被李超越在胸口连连揉捏了几把,顿时咳嗽得更厉害了,还夹杂着无果的低声阻拦:“别乱摸……停下……不行……” “哎哎哎。”林琅不满地拿筷子敲了敲桌面,“要腻歪回家腻歪去,公众场合没完了?” 李超越这才收手,嗔怪道:“说什么呢,讨厌。” 回到家,许苡仁把外套一脱,挽起来袖子准备教育他:“你怎么不去上班?” “我还没说你呢?”李超越理直气壮,“百寻是我们竞争对手,你怎么能给他看那个呢?我不得赶紧上来防止你把机密外泄吗?你忘了你怎么签的协议了啊——只能给甲方联系人看,也就是,我。” “……”许苡仁自知理亏,“他只看了一眼。” 总不能x光一样扫描到内部结构吧? “哦,你们俩,就在一个没有别人的包间里,你脱了衣服给他看?”李超越越说越不像话,“怪不得连秋衣毛衣都没穿,脱到哪儿了?” 许苡仁今日几次三番被触及逆鳞,坐在沙发上用力一拍茶几:“胡说八道!” 这家伙怎么总喜欢拿这种事开玩笑?这是能挂在嘴边的事吗? 李超越被镇住,愣了一会儿才搬了个小凳子坐到沙发旁边,拉起许苡仁的手揉了揉,低声下气道:“我开玩笑的,你别那么使劲,手都红了,多疼啊……” 他一靠近,许苡仁就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怒气未消又被火上浇油:“跟你说了别再抽烟,你怎么回事?一点不自觉!非要抽出毛病来才算完吗!” “好好好,我不抽了还不行嘛,你别生我的气啦,好不好嘛,别生气啦,哎哟,别生气嘛!”李超越拉着他的右手哼哼唧唧地慢慢揉着,“哥——” 他揉也就算了,还跟哄小朋友一样拉着展开手心轻轻吹气,许苡仁感觉自己“原则”、“底线”都被他这么捏碎吹走了,手心比刚拍完桌子更麻,自我嫌弃地说:“喊我干什么。” 李超越:“你知道什么药是治肺的吗?” 许苡仁又忍不住生气:“你老想着什么药能治好干什么?不得病不就没事了吗?多喝水,最重要是你别抽烟!” 李超越晃晃他的手:“哎呀,我就问问你,知不知道嘛。” 怎么跟这小子在一起每天都过得跟答辩一样? 许苡仁随口道:“多了。特凯罗,易瑞沙。” “……不是,”李超越听了一头砸在他手心里,笑得接不上气儿“你下手轻点儿,那都是晚期化疗的,有没有中药,温柔一点的?” 一看到他抽烟可不就是往不好的地方想吗?简直比站在十字路口还提心吊胆,恨不得自己能当他的过滤器。 许苡仁心不在焉地敷衍:“中药?半夏,橘皮,知母?” 李超越点点头:“哎……也对,还有呢?” 他还真要考试? 许苡仁:“这怎么说,那不多了吗?我屋里有《本经》和《本草纲目》,你自己翻去吧。” “不用翻。”李超越握着他的手道,“还有一味,薏苡仁。” 许苡仁:“……” 李超越:“《本草纲目》记载,薏苡仁,味甘,微寒,无毒。炊饭做面食,主不饥,温气。煮饮,止消渴。《本经》曰,久服,轻身益气。” 许苡仁:“……哦,明天买两斤熬粥吧。” 李超越看起来却像是不打算只买两斤,继续说道:“《本草》曰,薏苡仁,心肺之药多用之。《济生方》用以治肺痈咯血;《广济方》用以治冷气;《独行方》用以治风湿身疼;《范汪方》用以治肺痈咳唾,心胸甲错;‘小续命汤’治神气溃乱、筋急、语迟、脉弦者,需倍以人参,加当归并苡仁一两。你说,‘苡仁’是不是养肺的?” 按说和自己名字有关联的事,人难免都会多加留意,可许苡仁几乎完全不通晓中药剂方,更不要提记住什么方子里用了“苡仁”,只觉得心跳失控,和李超越不疾不徐的语速成莫大反比。 他有些语塞:“你、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是啊,我怎么记这么清楚?”李超越也忧郁地自问,“只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了。” 许苡仁:“……” 李超越正色:“许哥,我有一剂戒烟良方,现缺一味……” 桌上手机铃声并着震动同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第55章 “徐大哥呀!”李超越一手接电话,还不放开许苡仁的手,“哎呀,这么叫不是显得你年轻嘛,好吧,徐叔叔……哎呀,这么叫不是显得我年轻嘛……哦哦,真的吗?你别骗我,我可不是以前半大小孩儿了……行行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马上过去!” 许苡仁被对话惊醒,缓缓抽出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李超越无奈地咂咂嘴:“老徐说有急事,让我马上去研究所,又不跟我说到底怎么了,我看他八成是喊我过去晃一圈,让我给他手底下那群研究生小孩显摆显摆,没什么大事儿。” 许苡仁此时根本没有自己的思维,顺着他的话说下来,随口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叫你你就去,应该的。” “这样啊。”李超越倒是似有所悟,笑问,“许教授也教过我呢,我也把他当爹,你看行吗?” 许苡仁愣了愣:“这……你得问他。” “我怎么敢问啊,他要是还记得我,估计印象好不到哪去吧……”李超越一哂,“我这不是得问你吗?你先同意了才行啊,你没听说要二胎的不问老大意见,生出来之后老大把小的半夜推下床吗?万一你半夜不高兴了,把我推下床摔个脑震荡怎么办?” 他什么时候把这小子推下床了?明明是他自己卷着被子走了就没回来吧? 哪次他在床上的时候自己不是生怕挤着他,恨不得一米五的空儿能让出来一米宽给他? 许苡仁摇头:“你想太多了。” “是啊,是我想太多了吧。”李超越从小凳上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你早晨说的还算吗?晚上咱俩出去吃饭的那个?” 许苡仁一口应承:“算。” “哎呀,那你可不能穿这样了。”李超越手在他肩膀上捏了两把,“回头你冻坏了,咱俩一个屋,我又不好意思不照顾你。” 这一爪子既没分筋理筋,也没松解软组织,更没有循经取穴,可许苡仁身上只穿了件衬衣,被他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捏得有点酥酥的舒服:“你说,穿什么?” “你这太薄了。我不需要你礼貌,你穿暖和点。”李超越径直走进他房间拉开衣柜门,拿着衣服往床上放,“里面穿上保暖内衣,外面套个毛衣,裤子也是,最后穿件羽绒服,圆滚滚的多可爱啊。” ……可爱? 若是别人说他“可爱”,许苡仁大概会回来反思今天是不是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可这个词由李超越说就……他只觉得脸上一热,拿起衣服,把衣撑一个个取下来:“知道了。” “那我走了?”李超越在门口蹉蹉跎跎,最后没话找话说,“你在家别动火别动电,不认识的人别给开门。” “……”许苡仁打发他,“快走。” 这几句话由他口中说来格外耳熟,好像有一条线穿越时空把两个年代接上了轨。 他也记得吗? 刚才如果不是徐教授打电话来,李超越想说什么?今天又是闲来无事开玩笑的日子?这小子早晨吃了什么壮胆,还敢耍他? 可一想到李超越刚才把额头贴在自己手心里的感觉,许苡仁忍不住心神一漾,走进了他的卧室。 这家伙看着大大咧咧,倒是每天早晨起来都把床收拾整齐,被子叠在床头,床褥间也没有任何不好闻的气味,还有点洗衣液的清香。许苡仁躺在他的床上——这间屋的主人走之前留下千古之谜,就不要怪他借贵宝地小憩了。 刚一反手拉开被子,压在下面的一小摞纸张就散落开来。 他倾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纸页,看墨迹的范围,这似乎不是打印体,更像是在a4纸上手写的什么东西——难道李超越整天没个正形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半夜,然后再就着台灯那点儿光写东西? 这间卧室布置的时候并未花什么心思,床头随手买的小台灯配的灯泡只有20多瓦,没近视真是便宜他了。 许苡仁摇了摇头,随手拿到光亮处又看了一眼……这上面写的是? 虽然前几日李超越才认认真真地宣讲完按时按量用药,勿超量减量,许苡仁还是置若罔闻地返身回屋拿了滴眼液,滴入眼中闭目片刻后,借着窗口的自然光再看向手中的那张纸。 短暂的药效下,许苡仁只看清了第一行的三个字,可他忽然觉得好像知道刚才李超越要说的是什么了。 天色灰蒙蒙,飘起了小雪。 电子女声机械地报价:“本次消费,三十五元六角,祝您一路平安。” 许苡仁还未摸上衣内襟口袋就想起来,他匆忙之中换了李超越铺在床上的衣服,忘了把钱包拿上。不止钱包,还有手机、钥匙,也都一并忘带。 他自己住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忘带钥匙。不过,幸好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好在口袋里还有些零钱,许苡仁交了车费之后站在研究所门口等着。起初心里还热乎得觉不着冷,但外面毕竟下着雪,站了一会儿就被风吹透了,他走到门卫岗亭的小屋问:“请问徐教授……” “许哥,你怎么在这儿?” 许苡仁闻声紧张地回头:“超越……” 李超越跑过来拍了拍他肩上的雪:“下着雪呢,你站这儿干嘛啊?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许苡仁:“你早上……” “嘿————呀!”背后不远处,一个大“雪球”助跑了几步,“嗵”地一下撞在了李超越背上,把他撞得连连踉跄,还配合地发出一声痛苦地呻/吟:“啊,我中弹了!” 许苡仁:“……” 大雪球不满地娇嗔道:“师兄,你装的不像!我不是子弹!我是滚石!” 李超越嘻嘻笑着:“那要不再来一次?我说我被砸中了?你从台阶上往下跳更像。” “那多没意思呀,下次吧!”大雪球总算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哎,这位是?” 李超越一揽许苡仁肩头:“这是我哥们儿,也算是你师兄,叫许师兄好!” 大雪球声音清脆:“许师兄,过年好!” 许苡仁:“你也过年好。” 李超越介绍:“这是老徐家的闺女,你没见过吧,咱上学那时候她才跟个屁一样大、哎哎,疼!怎么说说话还动手呢!唉,她今年刚研一,老徐把我喊回来就是来看她……” 得意门生,掌上明珠。 这样的组合也曾是许长平津津乐道极力推崇的,许苡仁什么都明白了。他早晨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想到这么快就一语成谶。 “……许哥,中午一起吧,”李超越揽着他肩头说,“还有几个小孩,都没外人。” 雪球穿着半身的夹克式白色羽绒服,无比符合李超越“圆滚滚的多可爱呀”的审美观,也说道:“是呀许师兄,一起吧一起吧,人多热闹呀!” 两个人连性格都这么像,开朗得像是能融冰化雪。 许苡仁的心像是被轧出泥泞车辙的雪地,六神无主道:“我……就不去了。” 要不是没带钱包,他还真想出去喝点酒,现在跟李超越要家门钥匙合适吗?姑娘怎么想就不说了,这一要回来,大概再也塞不回去了吧。 李超越撞了他一下:“怎么这么见外呢,来都来了,就是个家宴,订婚而已,又不让你随礼,白吃干啥不去呀!” 许苡仁:“……订婚?” 院子里开出一辆车,副驾的车窗落下,伸出来一个脑袋喊道:“媳妇儿,外面太冷了,快上车!” 大雪球原地跳了一下,咕噜咕噜跑了过去:“来啦!” 车里隐隐传来:“臭小子,别乱叫!让你改口了吗!” “哎哎,爸,这不都是早晚的嘛!” 李超越偎到车窗前:“老徐,我带个同学一起去啊,和我特别好的一个哥们儿。” “行,后面他们几个坐你的车,路上开慢点。” 许苡仁仍没反应过来:“她……订婚了?” 李超越:“是呀!刚不是跟你说了吗?” 许苡仁:“那你是来干嘛的?” “我、我来吃请的呀!老徐还怕我花钱买这买那的,都没先告诉,我空着手就来了,哎他想太多了是不是,我才不会给他买东西呢!”李超越拉着许苡仁的胳膊往车上拽,“走吧哥,我都说你也去了,你不去人家以为你有意见呢!” 许苡仁听徐教授的课不过一个学期的时间,而且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进门之后难免有些拘谨:“徐教授好,师母好,我是……” 徐教授大手一挥:“我知道,老许家的大宝贝疙瘩,是吧!” 许苡仁:“……您还记得我。” “能不记得吗?我给你们上课的时候,你爸三天两头的跑来问你上课怎么样,成绩怎么样,我看啊,也就是他还得上班,他要不上班估计就给你陪读了。”徐教授会意地笑着道,“我见过看闺女看得紧的,还没见过看儿子跟你爸一样看这么紧的,可不就是大宝贝疙瘩嘛!” 许苡仁茫然:“……我爸?问我?” 是不是时间太长,徐教授记错了?在许苡仁的印象中许长平对他从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而且有时结果还会被一言否决,又怎么可能“三天两头”跑去问教授他的上课情况? 徐教授一拍大腿:“哦,对了。不能说是吧?你爸又惦记你,又脸皮薄,不想让你知道,你就当我没说过。嘿呀,儿女都是债啊,操不完的心……” 第56章 许苡仁几乎可以确定徐教授是认错人了,但打破砂锅问到底多少显得驳了前辈面子,干脆认下来,反正几年见不了一回面,等他想起来也没什么尴尬的。 席上,李超越坐在他旁边一边跟众人解释他眼睛不好,一边不停地布菜:“许哥,这是真虾啊,快吃快吃。” “……虾还有假的?”许苡仁看着他面前一堆红彤彤的虾壳,估计一盘子都被李超越夹来了,撞了他胳膊几次示意未果,只好手在他腰上一掐,低声道,“别剥了。” “你你你你你!”李超越震惊之后马上变乖,“那那那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夹。” 许苡仁心头一热:“你吃你的。” 饭后,小辈的都去帮师母干活,李超越特别讨师母喜欢,也被钦点去厨房指挥交通,剩下的一群人围坐在客厅里摸肚皮。 徐教授心情不错,多喝了两盅,不免感慨几句:“小的都快嫁出去了,大的还八字没一撇呢。” 一人问:“教授,您不就这一个姑娘吗?哪还有个大的?” 徐教授:“闺女是就这么一个,不是还有个你们师兄吗?当年我天天带着他,这么多年过来都快跟我亲儿子一样了,眼看着人家孩子都一茬一茬的生,这臭小子也不正经找个对象,能不操心吗?” 又一人打了个饱嗝,问:“教授,没人给师兄介绍吗?刚才师兄还说要攒钱买房子呢。” 许苡仁如坐针毡,感觉中午吃的饭菜消化不良。大家都是知识分子,茶余饭后谈点时事政治不好吗?实在不行聊聊春晚也行啊? “怎么没有?你们师兄小时候还整天喊寂寞呢,被我骂了好几次,”徐教授恨铁不成钢,“等上了班真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就雷声大雨点小了,不是说拉肚子就是感冒发烧,怂!” 许苡仁安然靠进沙发里,拿着李超越刚才给他倒的水抿了一口。 “以前谈了一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谈上的,忽然之间就说要结婚,女方家里还准备给他毕业后安排个质检的工作,那时候大概是五六年前吧,基本工资就八千了,结果才过了没几天又说不结了,怎么问也不说,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见他谈过。”徐教授话音一转,“小许啊,你俩关系挺好吧,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 许苡仁选择性遗忘他当年的从中作梗,放下水杯微笑道:“教授,我不清楚,没听他说呢。” 徐教授一声长叹:“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想的。小许,你结婚了吗?” 许苡仁迅速作答:“我当然也没有。” 坐在他脚边地毯上的一个师弟中午吃的可能不太多,氧气没全被胃分走,剩了点留给脑子,问:“诶?为什么要加个‘当然’?” 许苡仁:“……” 徐教授没在意他的措辞:“你爸也没个亲兄弟,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们家老人肯定都……” “干嘛呢干嘛呢,喝多了是吧,净瞎操心。”李超越甩甩手上的水走过来,一看四下没有空位,有的人都坐到地毯上去了,索性在许苡仁坐的沙发扶手上一坐,大长腿一伸,跨在了许苡仁膝头,在一片横七竖八的坐姿中倒也不显违和,“他行情好着呢,你可别想着把你手底下那些女博士霍霍给他。” 许苡仁问:“教授,您怎么知道我爸没有亲兄弟?” 印象中他父亲不像是会跟外人谈论家事的性格,再加上他的几位堂伯和堂叔与父亲来往都非常密切,一般人常常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徐教授回忆道:“本来也是不知道的,还是你小时候那次住院……” “……”许苡仁不得不申辩,“我不记得小时候住过院。” 认错人也就算了,别一时酒兴大发给他编排点奇怪的毛病出来,到时候让他认还是不认? “你不记得了啊,也是,你太小了嘛。那是有一天,你爸抱着你到学校来玩——你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可漂亮啦,大家都想跟你玩,一人戳你脸一下把你戳烦了,你就乱动,结果你爸一下没抓稳,把你摔在地上了。” 李超越从听到“白白胖胖”几个字就开始拍着许苡仁的腿一通狂笑,靠在他肩上笑得差点抽了过去:“戳脸戳得掉到地上……无法想象……” “……”许苡仁沉默片刻,“您说的……是我吗?” “肯定是你呀,绝对错不了。那时候咱主校区现在湖后面的综合楼还没建起来,两边的楼梯不是环形的,都是直上直下,也没有隔二三十阶一个的平台——我这辈子就没见过第二个人当着我的面从那么高的楼梯上咕噜咕噜滚下来的,一直滚了百十登楼梯,最后还是我接住了你,要不你还得继续往下滚,你说这样的事我能记错吗?”徐教授遗憾地叹了口气,“你爸个子高,你摔下来的时候又没脸着地——额骨还结实点能保护一下是不是?结果啊……” 李超越笑得几欲撒手人寰:“可惜没脸着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哎我不行了……” 徐教授:“结果啊,我接住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一动不动了,也不睁眼也不哭,你爸整个人都呆了,到医院一看,这把你给摔的,脑震荡,左脑颅内出血,颅骨线性骨折,胳膊也折了。” 李超越马上笑不出来了,抬手摸了一下许苡仁左边头发,又把手收了回去。 许苡仁:“我……真的不记得了,也没人跟我说过。” “以前咱们分科还没分这么细,设备肯定也没有现在先进,当时几个附院的专家都去看了,说这孩子可能治不好了,就算活下来也有严重后遗症,十有八/九得瘫。学校派人了解你爸家里的情况,一看不行啊,你爷爷就你爸这么一个儿子,你爸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这你要是瘫了还得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抓的正是最严最严的时候,别说一个系,就是整个学校都没有一个二胎指标。领导为了这事特地跟上级申请来一个,我就和计生办的同事一起去医院看你爸。一到病房,看见你还昏迷着,老许和容慧哭的啊,这就不提了。” 李超越:“容慧是谁?” 许苡仁:“……是我妈。” 一开始还以为是徐教授喝了酒把记忆碎片组合混乱了,这一听他连名带姓的说出来,反倒觉得自己才是误入此处的穿越者,可为什么这么严重的事情从来没人跟他说过呢? “计生办的同事就把介绍信拿给老许,安慰他说你们两个还年轻,再要一个也不晚,结果你爸接过介绍信看都没看,直接又给他塞回皮包里,还给人家把拉链拉上了,说,他就我这么一个爹,我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没了他我就不要了,要是我们爷俩缘分没尽,哪怕他不醒过来,我都照顾他一辈子。” 众人一片安静——脑震荡伤者在没醒来之前无法预判具体有何种后遗症以及严重程度,而颅内出血最常见的就是导致偏瘫、失语或是智力低下,时至今日都无法通过神经外科手段彻底治愈。 虽然不排除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但要从幼儿时期开始照顾一个希望渺茫的孩子,不留一点退路和保障,金钱与精力上的付出都将无异于试图填满一个无底洞。 许苡仁难以置信,忍着想要哽咽的声音问:“我爸说的?” 他父亲不是一直觉得他不够称心如意,想把前村后店的小儿郎各拆一块拼起来吗? 徐教授的情绪被酒精放大,说话煽情的不得了:“后来你还真的醒过来了,竟然没瘫也没坏,把老许高兴的,给大夫又是买水果又是送锦旗。可是你一直到四五岁了还不会说话,老许一边抱着你到处求医,一边安慰容慧说这样已经很好了,没事,只是不会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还能听见对吧?家里人也不放心送你去幼儿园,白天就把你搁在家里让老人带。有一回老许抱你在楼下玩,别人家小孩都放学回来了,你看到之后回家自己也披了一件衣服在身上,老许本来想逗逗你的,问你这是什么,没想到你突然开口说话,说‘包’。这可把他激动坏了,赶紧抱着你找了个幼儿园送进去,回来跟我们说的时候还语无伦次的,就差找个庙烧香拜佛了……” “你去了幼儿园之后说话越来越好,老许就整天跟我们吹啊,说你多好多好,又拿小红花了,自己会洗脸会刷牙,会穿衣服会拿勺子吃饭,恨不得你打个喷嚏你爸都要夸你打的特别响,把我们几个同一期进学校的教员说得好像没个孩子过的就不叫日子,吓得我们赶紧回来自己生了一个。” 大雪球噘嘴:“爸,原来我是这么来的啊。” 徐教授感慨:“我要早知道生的是你,我就早几年生了,万一这小子对你不好我还能打得过他,再过几年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就只能讲道理了。” 周围几个吃肉喝汤全凭徐教授一句话的走狗纷纷表示,没关系教授,我们可以帮你打他。 “后来你开始认字学算术,你爸老想往上凑,但有一次他笑话了你几句,你就不跟他好了,他再凑上前你也背过去不给他看。老许说这都是命,小时候摔了你一下,他欠你的,你这是开始来报仇了,正好那段时间他正要转正,天天住在学校里改论文,整理材料,准备考试,有一天回家说发现你可能太久不见,又爱搭理他了,而且他越挑你,你越跟他好,他就越来越喜欢挑你……” 后面的,许苡仁不用听也知道了。 “那次我们几个同事去你家吃饭,你爸把你叫出来背《弟子规》,你一开始还不愿意,老许说你是不是忘词,是不是不会背?这么一激你你就马上开始背了,背得还很像那么回事儿!然后大家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你一张口就说长大了要当医生,老许听了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把你打发进屋……” “……还有啊,你当时伤的不是左脑吗,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精确的肌电图仪,我们还担心你有没有运动神经功能障碍,长大了会不会写不了字呀,结果你小学还没毕业,字写得比你爸都好,他拿了你两张字帖压在桌上的玻璃底下天天看,谁路过要是不小心多看一眼,他就拉着人家说,怎么样,我儿子写哒!” 许苡仁好像印象中是被父亲抽走过几张临摹的字帖,还加以恶言恐吓:“别浪费纸,不好好写就都给你没收了!” “从你上小学开始,我都不一定记得哪个学期第几周是期中考试,但是肯定知道你们小学是什么时候考试,因为每次你一考完你爸就过来跟我说,哎呀我儿子又考了‘双百’,哎呀我儿子又是第一,哎呀我儿子是不是文曲星转世啊……” 李超越:“其实我小时候人家也是这么说我的……” “哪儿都有你——别的老师我不敢说有没有被你爸骚扰,反正我给你们上课的时候,两边校区轮流跑,一到老校区准能看见他在我们那办公室,等着问他儿子怎么样了,我就说老许,你不会直接问你家大宝贝儿呀,结果你爸说,你周末连家都不回了,他怕问这问那的让你分心,我一想也是,你爸那个表情,一问点什么事跟审讯一样,小许,我理解你,真不怪你不搭理他,年轻的时候我跟他说话都感觉像在跟领导汇报工作……” 许苡仁:“……我,先去下洗手间。” 背后隐约传来有人问,许师兄的爸爸长得什么样呀? 徐教授:“年轻的时候长得还是很帅的,小许跟他有点像,但是人一严肃起来的那个气场嘛,哎呀不提了。” 许苡仁刚一进卫生间的门,一个身影飞快地也闪进门里来,反身把门锁上:“洗手?还是上厕所?我怕你看不清,再给人家尿的满地都是,多不好呀。” 许苡仁:“……洗手。” 其实他既不想上厕所也不想洗手,只是想从众人视线的焦点中暂时抽离一会儿,把自己的情绪释放一点儿,免得等会儿直接发生高压爆炸,没想到这家伙还跟来了,简直雪上加霜。 温水流淌过他的手心,许苡仁专心致志地神游天外,忽然另一只手掌覆在了他的脑后。 许苡仁:“干什么?” “没什么,我就摸摸。”李超越中午陪着徐教授喝了几杯白酒,呼吸间带了些酒气,手指插在他发间轻轻搜寻摩挲了一会儿,“你说你从小就这么实在,随便摔一下不就得了,还把自己小脑瓜摔个缝儿……你当时摔到哪儿了?” 许苡仁往后侧了一下身,然而洗手间空间逼仄,他没能闪出李超越的触及范围:“不记得了。” “肯定很疼吧。”李超越打开了灯,把他头发撩起一点,手指在一处按了按,“这儿疼吗?” “……”许苡仁甩了一下头,“当然不疼。” “这儿呢?”李超越又贴上去,一路摸下来,顺着鬓角一直摸到许苡仁的脸颊,“这儿呢这儿呢?” “李超越。”许苡仁被他平白摸了两把脸还戳了几下,顿觉忍无可忍,一把攫住他的手腕压在墙上,低声问,“你的智商呢?” 李超越慌张:“啊?在、在啊,我的智商在啊。” “一岁甚至更小的时候摔的,你觉得现在还能看得出来?”许苡仁忽然觉得这个把他手按在头旁边的姿势很有压迫性,连问出的答案都好像多了几分可信度,“为什么把我手机上你的名字改得乱七八糟?” 李超越不满他贼喊捉贼,委屈道:“不是你说让我改一箱草莓吗?” 许苡仁:“我让你加胡萝卜向日葵了吗?” “你、你怎么能看见的?那是因为……因为胡萝卜有营养啊,明目的!”李超越方寸大乱,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你中午吃饱了吗?厨房有饺子,要不我去给你再下点儿饺子?” “咚咚咚——” 门外一个人敲门喊道:“师兄,好了吗?我也想上厕所!” 李超越:“来了来了来了!一秒钟我就出去!” 许苡仁立刻想起徐教授的评价,用来形容此刻无比贴切,于是松开手,替他拍了拍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怂。” 第57章 徐教授毕竟上了岁数,酒劲上来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大家都识趣地起身告辞。 一帮训练有素的学生在走之前打扫好了卫生,将使用过的“仪器”清洗干净并放回原位,顺便把产生的垃圾废料打包带走,恭恭敬敬地跟师长道别。 许苡仁临行前忍不住回头道:“徐教授,谢谢您。” “嗯?”徐教授是真到困意袭来的那个“点儿”上了,定了定睛才看清他是谁,“哦,小许啊。谢我什么?唉,别说是你啦,当年谁滚下来我都得接住呀,而且我刚一进校门才走了没几步,也就让你少往下滚了个七八阶吧……” 许苡仁顶住了背后某人趴在他肩头的一顿狂拍大笑,站得岿然不动,真诚地说:“我是……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 徐教授挥挥手:“别谢我啦,回去吧回去吧,好好孝敬你爸。哎哎,李超越,你是吸了笑气了啊?去去,把你师弟都送回去,路上慢点。” “好好好,我送我送。”李超越揉了揉脸满口答应,可刚一走到楼下就原形毕露,招呼几人说,“来来来,看到前面了吗?有公交、有地铁、有轻轨,该去哪去哪。” 一人哀嚎:“师兄,不是说送我们回去吗?” 李超越义正辞严:“我喝酒了能开车啊?这不是闹吗?雪还没铲呢,等会儿太阳一出来地上净是水,我就是敢开,你敢坐吗?哟,都是大人了,大白天的怎么就不能自己走了?来车了来车了,快跑!” 打发走了几人,李超越一转身,做小伏低地问:“许哥,我把车放这,明天来开,咱打个车回去吧?” 他态度变化的截然不同让许苡仁颇为受用,心情比方才轻松了一倍不止:“不下雪了,走走吧。” 人行道两旁的积雪叠着积雪,像是堆砌起的壕沟,等着铲雪车来铲走,中间供人行走的那条道还算干净,雪未化,冰未结,走上去有轻轻的“咯吱”声响。 天色依旧有些灰蒙,但风停了倒也不算太冷。这么说起来的话,好像离“三九”也不远了,大概还有一两周就是惊蛰?那时候,就不“冷”了吧,他还会留下吗? 许苡仁正想着心事,外套背后的帽子被人一拎,扣在了头上。 他反手把帽子拨拉下去:“干什么?” 李超越收回那只有作案嫌疑的爪子:“起风了,你不冷呀?” 哪来的风? “不冷。” 许苡仁朝前看了看,要不是身边有个人当参照物,他还真有可能走着走着撞到雪堆里——对了,今天中午被那个“大雪球”撞了一下之前,他们说到哪儿了来着? “许哥,你今天怎么跑研究所来了啊?”李超越搓着手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路过的。”许苡仁无视自己答案的可信度,忽然话锋一转,问,“你老家房子盖了没?” “啊?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李超越为难道,“没呢,好难呀。” 许苡仁估算了下,感觉盖个小院小房应该花不了多少,充其量不过十万八万?以李超越现在的收入,就算在沈城市区买房子不能大手大脚,可回去盖个一层两层的砖瓦房又有什么难的? 他问:“怎么了?” 李超越边走边说:“以前谁家生了男孩,宅基地就直接划给谁一块,但是农村的房子,你知道吧,不是混凝土啊,都是砖木结构,越旧越不行,时间太长的根本没法住人,所以谁家住得好好的还没事盖个房子闲着?就没盖。我上学的时候,家里有点钱都拿来供我读书,更没闲钱先把地占下来了。后来政策变了,得成家了才能立户,村里不就那么几十口人么,谁家快有好事了大家基本上都知道,差不多也能划地。现在更严,必须得领红本了才能开始盖,要是户口迁进城里就不给划地了。” 许苡仁悠然道:“哦,也算合理,否则到处都是闲置房屋,浪费资源。你又没时间回去长住,不盖也无所谓。” “那怎么能无所谓,听说过几年要修路呢,指不定路就从谁村里过,”李超越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虽然宅基地属于集体资产吧,但是也会赔偿个人一部分,要是正好把我们村推了,按面积算那就是一户几十万呢。我听说别的村被开发了,人家来核算面积之前全村连夜盖房,只要是有顶的屋子都算,还给安排个回迁房。回迁房肯定没有商品房那么贵,可好歹卖卖怎么也值个几十万吧,这俩合起来就是一百多万,啥都没干就拿个一百多万,是不是跟做梦一样?” “是像做梦一样。”许苡仁面无表情,“但是梦说出来都是反的。” 李超越诉苦不成反被打击,满腹牢骚:“想想还不行啊!我妈这还成天催我呢,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哎,我上哪找人跟我领证去啊?” 许苡仁捏着他话里的小尾巴:“以前不是有人个么?你怎么没领?” “啊?”李超越如梦初醒,“哦……那个啊。” 新落在地上的雪层蓬蓬松松,具有一定的吸音功效,大街上安静非常。许苡仁侧耳细听了许久,确定是他根本没开口说话,于是十分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没结婚?” “这个……好多原因啊,”李超越支吾了一会儿,“哎呀,说不清。” 全无规律可循的东西他都能列出个一二三四来,许苡仁当然不信他是真的说不清:“拣主要的说。” “其实是因为……”李超越蒙混过关未遂,抓住一切机会闪烁其词,“哎你怎么今天想起来问这个?” 许苡仁煞有介事:“你先说,说了我就告诉你。” “好吧。那次……因为一些原因,”李超越被他画的饼打动了,“我们俩愤世嫉俗一时脑热,结婚那事,是假的……其实我跟她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这种事也能作假? 这显然超出了许苡仁对事件来龙去脉的补充理解范围。 可大概是人对于利己的消息都有想要相信的侥幸心理,又或者是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那场无疾而终,他停下脚步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虽依然看得不甚真切,却没再多问,只平淡地“哦”了一声——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推敲。 李超越这才想起自己交了货还没收钱:“你还没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呢,说啊。” 许苡仁泰然自若地快走了几步:“哦,因为无聊啊,想八卦一下。” 李超越落在后面,知道自己被耍,低低嗤了一声:“嘁,没劲。” 眼看快走到十字路口,没有了围墙的阻挡,这次真的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了,而且挟裹着货真价实摧拉枯朽的冬之威严,一点也不因恰逢佳节良辰而短斤少两——许苡仁回头看了一眼李超越晃荡在身体两侧无处安放的爪子,因为寒风袭来想躲进袖子里而蜷缩成拳。 光是看看都替他觉得冷。 “你看这是什么?”许苡仁从上衣内襟口袋捏出一张纸,冷不丁一个转身在李超越面前抖开,“是你掉的吗?” 李超越抬头一看,连零点一秒都没耽搁就伸手去抓:“我我我的我的!你哪来的?” 许苡仁捏着纸角灵巧地一闪:“打扫卫生,床底下捡的。本来想扔了,怕是你有用的东西呢。是什么啊?” “哦,也没什么,”李超越先抓住许苡仁的手臂才抢过来,扬手哗啦一挥,“我已经扔了。” 许苡仁立刻从他背后的另一只手里抽了回来:“真当我瞎?” 李超越情急之下答非所问:“这是我的!” 薄薄的纸张在寒冬中更显弱不禁风。左右两个大男人手劲本不小,如今各执一角互不相让,却都留了九成九的力气,保持着它在中间命悬一线地暂时完好。 许苡仁:“我没问你是谁的,我问的是,上面写的是什么?” 李超越再迟钝也听出了他的明知故问,“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 接着又百思不解地低声自问道,“这么小的字,怎么可能看见的呢?” 呵呵,按他们那帮人开的医嘱勤勤恳恳滴药的志愿者当然给不了他答案了。 许苡仁索性也不再装,直接问:“为什么留着?” “因为……”李超越站在十字路口的大风过境处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其实我跟你爸一样……” 这个开头许苡仁一听就不满意:“一次机会,想好再说。” “我的意思是,我也觉得好看。”不知是风又大了还是他声音低了,许苡仁不得不上前一步才听得清下文,“交上去就没了,我不舍得给他们,所以复印了一份。” 许苡仁垂眸扫了一眼手里的纸页——在家单看它没有对比还不觉得,如今和人行道两侧白得晃眼的雪堆一比,这张纸明显泛黄泛得有种历经沧桑的脆弱感。 可能是他刚从地上捡起时没摸出纸上有折痕才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么说,他随手折的那两下,是这张纸这辈子第一次被折? 许苡仁感觉自己下手似乎有失轻重,借着维权人的名义才能重新挺直腰杆:“同学,我帮你抄申请书是让你交上去的,谁让你挪用了。” 李超越:“我挪……我就拿着看看而已,我挪什么用了啊?” 许苡仁:“‘看看’需要放枕头底下吗?这还不算挪用?你去问问别人都把什么东西放枕头底下。” 李超越差点跳起来:“你!你不是床底下捡的吗?” 许苡仁淡然:“我家,我说了算。” “那那那那,那给你吧。”李超越垂头丧气地松了手。 许苡仁拿过这张已经到了会打酱油、能说“howareyou”年纪的薄脆纸页,两端边缘一对合,从背面重新折了一条工整的中心对称轴线。 “哥!别撕!” 几秒钟前刚放弃所有权的李超越突然反悔,紧紧抱住许苡仁的胳膊,声音和双手一起微微颤抖着央求道,“别撕啊。” 许苡仁根本没想要撕,本能地拿胳膊架住他,防止“物证”受损。 李超越按着他的手臂:“你都给我了,这就是我的,你怎么能拿走呢?” 许苡仁还没想好该作何反应,只听李超越像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坐在地上耍赖大哭的孩子一样,边试图分开他的手边说:“你快还给我,别给我撕了……求你了,你……还给我吧……给我啊……” 他声音抖得让人心疼,比他当年从篮球场上刚下来时气息还乱,许苡仁原本想逗他玩儿的那点心思顿时魂飞魄散荡然无存,赶忙道:“我没要撕,你别这样。” 李超越这才松了劲儿,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可搭在许苡仁胳膊上的双手似乎仍在颤抖,连从他嘴里冒出来的“白气儿”都已经不连贯了。 纸上了年纪比人还经不起折腾,许苡仁等他真彻底松了劲儿才放下手,又仔细折了一折,摸了摸他大衣两侧的口袋——果然只是个装饰。 怎么会有人大冬天做这种假口袋的外套拿出来卖?卖衣服那人绝对是智力障碍。 许苡仁只好把折好的纸拍在了李超越胸口,温柔地评价道:“怂。” 李超越这次既没张牙舞爪也没落荒而逃,仿佛所有力气都被刚才那争执的片刻耗光了,双手接住那张纸,低着头端在身前。 又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才解开扣子,把那张人老珠黄的a4纸郑重地放进内襟口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鼻子不透气地说了一句:“走吧。” 这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架势是在逞哪门子英雄?谁教他这么一路趟着眼泪苦水过日子了吗? 许苡仁脚下动也未动,抬手按在那人肩上:“你老家盖房子那个,能分期吗?” 李超越现在已经全无介绍农村拆迁补偿政策的兴致了,顶着鼻音含混不清地问:“什么分期?” 许苡仁抓住他一只冰凉的手,把一根根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间,交叉着紧紧握住:“不是说拆迁的话要补偿多少钱么?你要是没混上,我赔给你。能分期付款吗?” 李超越:“……什么?” 许苡仁指腹在他干燥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打个车,回家吧。” 李超越后退一步,视线惊恐地在许苡仁的脸和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之间来回看了几圈,结结巴巴地问:“啊?不、不不不走走了吗?” 许苡仁把两人的手一起抄进自己衣侧的口袋—— “先回家,我有话要问你。” 第58章 插播番外一:狗子哭着对我说(1) 我叫李超越,今年……算了,这不重要。 我有一个习惯,说来话长。 我的记忆是从四岁的某一天开始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非常早了,但是以我后来的记忆力而言,它开始的太晚。而我之所以能把它具体到某一天,是因为那天我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小时候我有点“大头娃娃”,显得头大身子小,人也傻了吧唧的。当然后来长大之后我知道那叫脑积水,脑袋里边那些沟沟回回都被脑脊液泡没了,人会越来越傻,看不清东西说不了话,整天睡觉,指不定哪天睡过去就没了。 那时候大人干农活就拿几个草垛立起来,把小孩围在中间放在地头上,相近的几个村加起来也没一个幼儿园。不过我们村的地“瘦”得远近闻名,又冒着盐碱花儿,种了也长不出什么,所以即使不用交税承包也没人种地。随着进入村子的第一条公路修起,我爹妈就开始了小摊小贩的生涯。 那天,我妈在唯一一条公路边的小树下卖着从公井里打上来的水煮的茶,我拿着一小块她切给我的甜瓜在旁边的一个地沟里玩泥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一个个子很高的叔叔,他在我旁边蹲着,问:“小朋友,这个七十二星宫图是你画的?” 我当然没有回答,我要是能答话那就不叫“大头娃娃”了。 那个叔叔伸出一根手指在我撒尿和的泥巴里又点了一个点,说:“这里少了一颗文昌星司命,你不记得他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直觉他问的是“他”,而不是“它”。 我看向他戳了个窝的地方,忽然就能正常说话了,我说:“不记得。” 他看了看我,点点头:“不记得就好。” 然后又在泥里画了几笔,把那个泥窝和其他几个泥窝连起来,画成了一个月牙,又把另外几个泥窝连起来,画了一柄勺子,指着其中一个点说,“这颗是你,文曲星天权转世。前事莫追,忘了的就忘了吧。” 临走时他还摸了一把我的大脑袋,说:“这孩子,才四岁脑袋就这么大,长大了肯定不得了,好好学习。” 后来我知道我的毛病叫“脑积水”而不是“脑袋大就聪明”的时候我就决心把这个傻逼说的话忘了,可他戳的那个泥窝我却再也忘不了。 他走之后,我看了一眼手里的甜瓜,忽然觉得沾上泥和尿了不能直接吃,至少应该拿水冲冲——在此前的一两年中,我一直是带着泥或灰吃地下捡来的所有东西的。 农村的孩子都不怎么讲究卫生,我爹妈为生计奔波都来不及,也没有学前教育经验,还以为我是跟其他小孩玩得慢慢就懂事会说话了,没当一回事。 有一天我把这件事回家说了说,我妈一边给我盛着清汤稀饭一边说:“现在的人贩子,太不走心了,连个糖也不给你。” 但是我爸听了十分紧张,毕竟我们家的家境生不起第二个孩子了,这要是我再整天乱跑被拐走,岂不是他这几年喂的粮食都白费了?于是,第二年,年仅五岁的我,被我爸一只鸡两瓶刀子酒找了个亲戚,提前塞进了离家十八里地的一所小学,从此,我开始了我长达20年的寒窗苦读之路。 随着年纪渐长,脸和身子的体积渐渐跟上,我的大脑袋已经不显得那么突兀了,当时班里算上我一共是20个学生,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而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那年夏天,我拖拉机转公交车再转客车然后是火车,下了火车又倒了两趟公交车,总计百十公里的路倒了可能得有一千八百趟车,被路上的热风把我“呲喽”熟了几遍,终于到了我爹说“毕了业能有一技之长,啥时候都下不了岗,家里人生病了还能给看看”的沈城医科大学。 我脚上趿着沾着泥的塑料拖鞋,抱着刚发的干净被褥枕头水壶凳子,用脚踢着我爹妈当年结婚去什么山头蜜月旅行时跟团发的大行李包,耳朵上别了根烟,拿着宿管给的钥匙挨个数房号。 “1524,1526……” 等数到我住的1528的时候,好巧不巧,正好这间门的门牌没了,按我们那的说法,进宅第一天,门头就没了,这非怪即妖,有点儿邪气。 正是大中午,我也没啥可怕的,我就从大敞着的房门往里看了一眼。 那天室外气温大约30度,室内也好不到哪儿去。屋里桌前坐着一个男生,端坐得肩正背直,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拿了杯热茶在喝。 他轻轻地朝杯口的水面吹了一口气——不是我从外面跑回家急着喝水的时候大口大口的那种吹气,也不是喝汤的时候要把葱花芫荽撇开的那种吹,他吹的那一口,就像,就像…… 一声叹息。 我忽然觉得,他吹的不是热气儿,是寂寞。 可这么热的天,还捧着杯热茶,我们老村长都不干这事儿,这孩子是不是给热傻了? 最重要的是,我这么大块儿头的人往大门口一站,他眼皮儿都不给我抬一下,还低头又喝了一口茶?哟,城里人这么牛呢? 我就又打量了一眼。 他穿着黑色的polo衫,衣服的下摆扎进了白色的休闲裤里。 是的,这么热的天,他穿了件最吸热的黑衣服;在“报到”这么翻山越岭的日子里,又穿了条白裤子。 我有点佩服他。 紧接着我低头粗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拖鞋和大裤衩子,以及仿冒某克的篮球服大背心……这就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区别? 不自在归不自在,我还是得找地方住呀。 我敲锣似地嗓子一扯,一口东北大碴子味儿地喊了一句:“嘿,这儿是不是1528?” 那男生终于抬起头,黑色的衣服反而把他的皮肤衬得更显白。他拿起桌上的眼镜戴在鼻梁上,起身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 “是。你好,我叫许苡仁。” 原来是个近视眼,怪不得没看见来人了,我一下就原谅了他刚才无视我的事儿。还有,他说话声音真好听,跟电视上播新闻的似的,笑起来也不像我其他兄弟一样露出牙花子。 真好看。 看到他一笑,别说这间屋有没有妖有没有怪了,就是有个鬼我也认了,当即傻乎乎地朝他嘿嘿嘿嘿走了进去。 他错身走到门口把我已经遗忘的行李包一手提了起来——只有我才知道那包有多重,里面除了我的几件破衣服之外还有我妈腌的一大罐子咸菜,连罐子带水跟一包砖头似的沉,没点儿心理准备真能闪着腰。 这小白脸看着不咋壮,还挺有劲儿啊。 他对我这么好,我就跟他聊了起来:“我叫李超越,六班的,咱俩一个班吗?” 他:“嗯,一个班。” 我:“你是哪儿人啊?” 他:“沈城的。” 我:“哦哦,沈城的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大城市,公交站台都那么老大,比俺们村口的广场都大!哎,沈城有啥好玩的,给介绍介绍呗?” “玩?”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脸上那点礼貌性地笑意已经褪去了,“想玩的话,沈城好玩的是永远玩不完的,但是你到这来,就是来玩的吗?” 这话就他妈很不友好了,我就问问听个新鲜还不行了啊?你就是跟我说玩啥玩啥,我能有那个钱真去玩吗? “玩上一两年,后面几年就只能玩了,把这几年都玩过去,恐怕一辈子也只能玩了。”他说完这些话又端起茶杯开始入定,我故意在他头顶上铺床铺得乌烟瘴气的他也没反应。 说真的,我亲爹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们那十里八村的上学娃都指着我给补课才能考上高中,有几个跟我关系好的还考上了二流三流大学,我走到哪不是一帮小弟帮我摘瓜偷果在自己身上擦擦干净再拿给我啊?我们村虽然穷,但是谁家都知道有学问才能走出去,有几次我爸想揍我的时候还没动手就冒出来一群亲戚替我挡着,临走还交代我爸跟我说话小点声别吓着我。 这小白脸凭啥教训我啊? 后来我们寝室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我才发现,他对谁都这样礼貌地微笑打招呼,或者动手帮忙拿行李。 我有点儿失落,原来对他来说我没什么特别的。 真没意思。 等等,我居然有点儿失落?他才刚说完我坏话我失落个屁啊? 我们寝室还有个男生,高、瘦、黑,家里一看就挺有钱,名牌运动鞋的盒子堆得桌子底下都是,最新款的手机和单反、游戏机跟不要钱一样扔了一桌面,和小白脸特别聊得来。要知道当时我们书还没发一本呢,两个人就在那叨叨开什么什么课,学什么什么书,跟俩小孩对着背课文似的。我听了一会儿,这家伙还行,说的是那么回事儿,就是觉得挺无聊的,于是我跑到篮球场上和人打篮球。 啊!奔跑吧,热血吧,挥洒青春的汗水! 说真的,我走到哪打球都是万人空巷,一下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场边给我叫好鼓掌,连带着和我一起打球的其他几个哥们儿也有点“幸福来得太突然”,天上下起小雨也不能阻拦我们装逼的热情。 后来在一片欢呼声中我却觉得没劲儿了,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了寝室,一进门听见那个黑瘦黑瘦的男生在跟一个小矮子聊电玩手机还有沈城有什么好玩的。我一听就知道小白脸肯定又不痛快了,仔细一看,果然,他一脸沉默地坐回他桌子旁边,和身后几人显得格格不入。 看到他不痛快,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开心,一下来了精神,搬着铁凳到他旁边桌子乖巧地坐下。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怎么不擦干。” 城里人就是事多。我头发有点长,难免蓄水,一听这话赶紧撕了一块卫生纸把甩到他桌子上的水珠擦干了。 他看着我擦完桌子,又说:“我说的是擦你自己。淋雨了不擦干?” 开玩笑,我长这么大就没打过伞。从上小学开始每天三十六里山路来回全靠两条腿,手用来撑着石头过河都不够用的,哪还有空“淋雨了擦干”啊?但是他都这么说了,我得给人家个面子,不然等会儿又嫌我到处甩水了。 我站起身从床上一抽,把学校发的枕巾抽了下来,一边擦一边对他“嘿嘿”笑。 他的表情更沉默了,朝阳台挂毛巾的架子上看了一圈,然后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从自己橱子里拿了一条白色的新毛巾出来递给我:“新的,带多了。” 我家里用的旧毛巾早就没毛了,每次洗完之后晾干都硬得跟树皮一样,这一下捧着软软的新毛巾还真不知道先用哪一面好。我一激动,把半湿的枕巾怼到他面前:“那这个给你!” 小白脸嘴角一抽,低声道:“我有。” 我权衡再三,反正枕巾已经湿了,毛巾还是干的,干脆踮起脚把毛巾当枕巾铺在了枕头上。这刚一铺完,小白脸站在旁边提着他自己的水壶问我:“你杯子呢?” 这把我吓得,赶紧叮铃桄榔从书架上找了一圈,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杯子,只好拿了个以前住这的人留下的塑料笔筒用卫生纸擦了擦,双手端着跟请酒似的,端到他面前。 以前在村里用葫芦瓢喝水跟这个也差不多,没毛病!喝得快点漏不了多少! 他看了看笔筒底部明显没擦干净的陈年积灰,垂下了提着壶的手臂,透过镜片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目光我后来回想起来,好像我在看村里那个“一加二等于几”算了好几年都没算明白的庆红时也用过。 最后还是他从自己桌上拿了个带柄的饭缸,倒上水轻轻放在我面前。 那天晚上,可能和我们俩床挨得近也有关系,总之在我根本没记住也不关注另外几个人叫啥、关了灯更加和说话的声音对不上号的时候,我已经能分辨刚才的一声轻叹是不是他发出的了。 第59章 插播番外一:狗子哭着对我说(2) 分寝室,就像父母包办的婚姻,不管你愿不愿意,和你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一开始大家对自己寝室的人的融合度总是要高于外人的,稍微有两句话能对得上就称兄道弟了。我又没有交流障碍,自然和寝室的其他人没几天就相熟了起来,大家聊聊篮球足球,聊聊体育明星,相处十分融洽。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爱好都差不多,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这些东西视如洪水猛兽,上纲上线。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当着许苡仁的面和他们聊,好让他知道并不是我奇怪,而是他自己的想法有毛病。不过考虑到他这个人不错,对我也好,只要他肯改正错误,我还是可以拉钩钩带他玩的。 可惜这种时候,他却经常不在场。 他每天起得很早,出门也早,不知道去哪。 我有时候醒了只是懒得起,可是我俩挨得那么近,他起床了我肯定知道,稍微一歪头就能监视他在寝室里一切所作所为,而他早晨起来经常不戴眼镜。 要知道我当初整个人站在他门口他都没发现,更何况半个悬空的脑袋? 他轻悄悄地洗漱之后,会把只穿了一晚上的睡衣丢进盆里拿到走廊上的盥洗室手洗,然后用棉签沾一点酒精擦眼镜——他不像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四眼儿,不是镜框歪,就是鼻托的小片片里蓄了一汪子油,有的说不定还混着点绿油油的铜锈。他的眼镜总是跟新买来的一样,该亮的地方亮,该透明的地方透明,干净得让人看着没有一点点的不舒服。 如果让我选一副这个世界上我看着最舒服的眼镜的话,那一定是他戴的那一副。 他穿的衣服更是十分板正,颜色只有黑白灰和深蓝,很少见他衣服上有什么花。估计他也知道黑色吸热,除了第一天之外,平时还是以白色居多,穿衬衣的时候只解开最上面一颗扣子。 衬衣嘛,我也是穿过的……可中间那一排扣子居然不是给你热的时候调节温度、敞开晾风用的吗?上一个我见过像他这么穿衣服的人还是我们中学学校门口的那个石头雕像呢。 有一天,我们班级群里不知道谁发了一张成绩单,按录取成绩从上到下排列,在下不才,正是榜首。但是班级群整天唧唧歪歪的人太多了,我嫌浪费流量早就关了,所以我们寝室几个人在翻那个图片评头论足的时候,我不得不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足挂齿”“过奖过奖”的谦虚姿态端坐在床上。一低头,正对上许苡仁在斜下方端着手机面无表情地抬头看我。 那眼神,既不像我看庆红的眼神,也不像村里的姑娘小子们看我拿红砖在地上解三角函数时的眼神,我这么聪明竟然都不能马上猜出来他看我是要干嘛,于是我抬手对他挥了挥,说:“hi!” 他的眼神顿时就变得单纯易懂,就和我看庆红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次我确定了。 接着他又朝我桌子上看了一眼。 我们俩的桌子也是挨着的,那时候啥书都没发,我也没什么东西在桌面上,他有啥可看的呢?哦,对,我想起来了,我用他的饭缸还没还给他呢! 我倒着探下脑袋跟他说:“你饭缸我洗过了,谢谢啊,你拿回去吧。” 他又朝我桌面看了一眼:“那你用什么喝水?” 我想了想:“暖壶盖吧?” 我们学校发的暖壶超市售价12块钱,壶胆单买就要八块,剩下的四块钱分给壶皮,塑料质量可想而知,不过我觉得人家既然敢设计这个单独的壶盖,那就是有一定作用的,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信任,我们要对它有信心。 许苡仁低头看了一眼暖壶,说:“算了。” 我问:“什么算了?” 他没理我。 我扒着床围栏倒挂着半截身子追问:“哎你刚才说啥?你刚是跟我说话呢吗?话别说一半啊?许苡仁,你咋不理我了?” 军训完后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旨在对玩了一个暑假的新生进行一次沉痛的打击,可惜对我并没有什么用,而且大概本来排在我前面的人都不是当时高考前的巅峰状态了,被我一不小心超了前面几辆车,考了全校同一套试卷里的第一。 下成绩的时候大家纷纷吹捧:“李超越你怎么不去清华啊?” 我从小就帮校长在升旗仪式上致辞,这种场面话信手拈来。我捡着昨天刚背的誓词说:“那当然是因为我立志‘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了。” 说完,许苡仁就看了我一眼。是那种特别正眼的看,好像他从没见过我一样。 当然,也是因为我看着他,才知道他看我了。 又有人问:“那你怎么不去更大牌的医科大学啊,你这个分完全可以去长沙xx,南京xx,首都xx啊。” 你看这孩子多么天真,一看就是家里有钱——我到沈城来一个月的生活费都够我家费劲的,再去个好点的学校,万一卧虎藏龙,一个个都长翅膀能上天,我拿不着奖学金了怎么办?年年你给我交钱上啊?再说了,过年过节来回路费不是钱啊? 我说:“看简介喜欢沈医大的校训呗,就来了。在哪上学就是个缘分,我去别的学校还没你们这帮兄弟了呢,是不?” 皆大欢喜。许苡仁似乎很吃这套场面话,我对我这次的发言很满意。 有一天群里通知说课本分下来了,在远志楼某教室,谁的书谁拿学生卡自己去领。我随口说了一句:“这个远志楼是哪个楼啊?” 许苡仁在旁边说:“人工湖后面再后面,左边的那个楼。” 他的描述措辞本身就很有问题,哪边是“后”啊?左边是面朝哪儿的左边啊?而且我从来了学校一直懒得出校门,实在没想起来我们学校有什么人工湖,对着校门口的“中水池”倒是见过一个,就问:“哪有个人工湖啊?” 许苡仁眨眨眼,似乎没有想明白他这么清晰的描述怎么会有人听不懂,只好捡了一张小纸片给我画地图,一边画一边说:“从木槿楼出来,这么走,这么走,再拐弯,直走,拐弯……” 其实我的地理成绩是非常好的,他的悉心指点我也很感动,可是画地图你能不能把旁边的建筑物画出来啊?你这么随手画个路线,又不是按固定比例尺画的,我知道走几步拐个弯啊? 我只好委婉腼腆地说:“还是没看懂。” 许苡仁又用那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我,我觉得他那没闭严的嘴似乎随时想张口问一句我成绩是不是自己考的,只是看在我考了第一实在没什么人可抄的份上才没问。不过这次我倒看出来了,并不是他的目光多么复杂,主要是隔着个镜片——镜片加了种膜,有时光线照过来会折射出一层蓝色的东西,不影响他看我,但是影响我看他。 如果我伸手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我一定能看懂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最终没说出什么影响友情质疑人品的话,只说:“走吧,一起。” 刷完卡领完书之后这些书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了,丢失概不负责,也不能回退,我无比后悔那天没吃完饭或者太阳落山了再去领书。九门十八本啊,平均一本书等于盖房子的两块红砖加起来那么大,比砖头还沉,一人就发一根破塑料绳,自己把书捆起来扛着走。 我真的是捆的时候手就在抖了。 许苡仁捆好之后问我:“拿得动吗?” 我惨兮兮地笑了笑:“不是我说,这些书……”把我劈成两个我也拿不回去啊要不咱俩分成几摞轮流往回拿吧! 许苡仁拎起书,架在胳膊上:“那就走吧。” 我:“……哈?” 要是大家都提不动也就算了,可他都扛着走好几步了,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我喊住他说:“许苡仁。” 他回头:“怎么了?” 我:“能不能麻烦你把书架到我背上?我背回去?” 最终我像猪八戒背媳妇一样,把足有一小推车砖头重的书从半山腰背上了山顶,还爬上了五楼。学医真不是人干的事啊,工地上搬这么一麻袋重的东西还日结工资呢。 我的腰快断了,趴在桌子上起不来,我觉得我永远都起不来了。一侧脸,他也热得张着嘴喘气,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当着我的面可能是不好意思揉,我看他胳膊也有点抽。 小样儿,原来你也知道累呀,看你路上走得腰板儿挺直,还不歇口气,我还以为你没事儿呢。 许苡仁受不了身上黏,扯着没开扣的领子扇了两下风说:“我去洗个澡。” 我:“行,你先洗,你洗完我洗,正好我歇会儿。” 男生洗澡都懒得去澡堂,一般是提点热水兑凉的,或者干脆用凉水在厕所洗。没想到许苡仁提着水壶进去没一秒钟就出来了,并且重重关上了阳台厕所的门。 我:“洗完了?” 许苡仁:“厕所堵了。” 他脸色很难看,估计里面生化武器威力不小,再加上他刚才进去的时候还喘着大气儿,我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苡仁皱眉:“你怎么这么高兴?你堵的?” 这么大味儿的锅我才不背呢,我说:“看你说的,我一天都和你在一块,我在哪上的厕所你不知道啊?这个点儿维修的都下班了,报给宿管明天修吧,咱去澡堂洗。” 许苡仁近视三百多度,澡堂里面烟雾缭绕,按我的认知,他肯定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站在他旁边的淋浴头底下大大方方地好好比了比大小。 他不光脸长得白,身上也白,不是白的地方居然是粉红色的,被水柱一打有点抬头——这么严肃的人,身上怎么会长着像“y”周边的产品呢?这全站起来得有多大?大小先不提,光是颜色上我就觉得我输了……看着看着,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水温调了下去冲了冲,害羞地低下了头。 澡堂洗澡按用水量计费,洗的时候刷一下卡开始出水,再刷一下停水。洗着洗着,许苡仁忽然不动了。 我问:“怎么了?” 许苡仁皱眉:“我卡掉了。帮我看看掉哪了?” 我停下水一看:“就在你脚边。”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艰难地朝地上看了看——你说澡堂用点什么白色、浅色的瓷砖不就得了吗?还显得干净卫生对不对,偏偏我们那个澡堂用的是蓝白拼色的砖,还有防滑槽,一地看起来就是乱七八糟的。许苡仁眼镜放在更衣室里没带进来,勉强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问:“哪有?” 我弯腰蹲下捡起来:“这儿呢。” 一抬头,正好看见“y”气冲冲地指着我,差一点就戳到我的脸,好像在质问我刚才为什么偷看它。 我忽然就反应过来了,他蹲下自己不就能捡到?为什么要我捡? 他他他他是不是故意的?! 听说城里人会玩,他他他他是不是想“欺负”我?! 我吓得“嘭”一下坐在了地上,许苡仁伸手拉我:“没事吧。” 人穷志不能短,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是乡下人就好欺负了。我扶着溜滑的墙和滚烫的水管,咬牙自己站了起来:“没没没,没事,喏,你的卡。那什么,我洗完了,我先走了。” 他:“别走。” 我:“不行,真不行……我,你、再说这儿这么多人呢……” 他:“什么不行?知道人多你刚才坐地上了不冲一下再走?” ……不过说实话,他小兄弟替天行道瞪着我的样子胖乎乎粉嘟嘟的,还挺可爱。 可他居然想“欺负”我?可爱也不行!我这么大块头,他要是敢把我怎么样,我肯定不能束手就擒!虽然他力气不小吧,可是我个儿高啊,我绝对能把他翻身压在身下,他想对我干什么我就对他干什么! 周末,我们寝室的另外四位都出去浪了,夜不归宿不用留门的那种,就剩我和许苡仁在寝室。 他又一大早就起床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寝室好无聊,出去打了一上午篮球,一直到中午吃饭也没见他回来。下午我又出去打球,傍晚回到寝室他还是没回来。 太无聊了。哪有这样的?就咱俩,你去哪还不带上我?我发信息说:“你在哪?我没带钥匙。” 他回我:“图书馆。” 我赶紧回复:“我也去!” 那天晚上图书馆要关门我们俩才回来,我做了一个梦。 图书馆空无旁人,只有我和他坐在桌前。他坐得肩正背直的样子真好看,用一只黑色中性笔在笔记本上写的字和电脑里的艺术字体一样,我整个人的重心都靠在他肩上,翻着一本《神农本草经》,里面记录着:“薏苡仁,味甘,微寒。” 梦里的他自然任我鱼肉,我抬手狠狠地摸了一把他的脸,果然凉凉的——微寒。 只是不知道尝哪里能尝得出味甘? “久服轻身益气,生平泽及田野。” 长在田里的吃了能轻身益气,那我身边的这棵长在山上,吃了他岂不是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他打算什么时候来欺负我?敢来欺负我他就完蛋了,他对我下口的时候就是我长生不老的时候,我不光要吃了他,我还要吃了他小兄弟,谁让它那天指着我了?到时候让他在我身下可怜兮兮地哭着求饶,我看他以后跟我说话还能一脸凶巴巴的? 第60章 插播番外一:狗子哭着对我说(3) 没什么人找许苡仁玩,但找我玩的人可是很多的,认识不认识的都有,整天跟明星赶通告一样。 一天晚上,寝室有人敲门喊我出去,好像是其他系的一个师兄。我出来一看,好嘛,四个人在门口把我围成个圈。 我挨个递烟:“师兄好,师兄好,找我啥事啊?” 一个人说:“马上社团要招新了,你准备去哪个?” 我感觉这个问题不需要这么个阵势来问我,于是我十分乖巧地问:“师兄,你看哪个社团好?” 那人说:“你来我们‘篮球联盟’吧。” “篮球联盟”我早有耳闻。由于在篮球这方面,头顶上有学校组织的校篮球队,又有社团联合会组建的“篮球社”,这个“篮球联盟”就相当于一个三流俱乐部,任何活动和比赛都轮不到他们来筹划。社团活动大概就是他们老大想出来装逼了,就召唤一帮小兄弟去占场子欺负别人,光我见过的就有人家打着球他们硬挤进去啊,平白无故截人家球啊之类的。在课余时间的球场上,如果没有发生肢体冲突,这样的行为还真没人能管得了。要是被打扰的人想发生什么肢体冲突,看到他们人多也得先掂量掂量。 我觉得这样的行为挺没意思,多半是打球打得不咋样,正面抗衡不了,才心理扭曲以妨碍别人为乐。我当然不愿与之为伍,正要开口回绝,就看见许苡仁拎着暖壶托着书,四平八稳地走过来了。 我们宿舍楼的走廊大概有三米宽,他不走左边不走右边,非从我们几人中间插过来,好像他要进的门不在我旁边而是就在我身后一样,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借过。” 来人里有一个被他的气势震懵了,还真闪了一下身,他就真的从我们中间穿过,走到了我们寝室的破门前。 我们寝室的门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破,好像和这个楼不是一起出生的一样,挂门牌挂不上,关门关不严,许苡仁在破门前拉着把手晃荡了几下,问我:“李超越,门怎么打不开了?” “啊?不会吧?”我寻思这门整天关不上,竟然还有打不开的时候?就使了点劲推了一把。刚一推,门就一如既往地“哐当”大开,我背上又被人推了一下,一个趔趄摔进了屋差点没站稳。 许苡仁反手迅速把门插上插销。 门外几个师兄拍门说:“李超越,李超越!” 我赶紧大喊:“师兄师兄我知道了,我考虑两天啊!” 隔了好一会儿,许苡仁从阳台来来回回了几趟,把衣服和他自己都洗完了,在开口和不开口之间似乎犹豫了许久,才问:“刚那几个,干什么的?” 我说:“拉我去社团的。” 许苡仁扫了我一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我感觉他的下一句就是“苍蝇不叮无缝蛋”了,赶忙表明立场道:“是啊,他们是不是校园黑社会啊,我好怕啊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仿佛被我那句“哥”喊得虎躯一震。 我:“我要是不去,他们会不会堵我啊?” 许苡仁:“不会。” 我:“你怎么知道不会?不堵人那还叫坏人吗?” 许苡仁正气凛然:“这里是学校,十米一个摄像头。你要是担心,这几天出门就和我们一起走,别跟不认识的人一起出校门。” 我大惊:“‘我们’?你不整天都自己来来回回的吗?哪有个‘们’?” 许苡仁用一种“农夫与蛇”“悔不当初”“冻死拉倒”的眼神看我。 我甜甜地说:“哥,我跟你一起走行不?” 许苡仁缓缓把脸转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寝室一共六个人,两两捉对作伴刚好,三个人要时间上互相配合效率就有点低了,我理所当然地和许苡仁凑了个伴,尽管他看起来并不需要伴。他说和我“一起走”,就真的只是一起走,出教学楼食堂之类的建筑物的时候会稍微等我一下,其他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觉得如果我不主动喊他的话,我在他旁边变成蜘蛛侠了他也看不见。 这怎么行?这样他什么时候才欺负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反扑上去把他吃干抹净长生不老? 这天早晨他依旧起得很早,我看他起床了,就拿着连夜写的学生会体育部申请书等在厕所门口,他刚一拉开门就看到我,把我从门口推到一边儿去走出来,关上身后的门:“干嘛?” 我:“许哥,你不叫我进那个社团,那我能去学生会不?” 他没戴眼镜,眉头拧得跟卫生纸球一样地看我:“你跟我说干什么?” 我:“嘿嘿,我写字不好看,想请你帮我誊一份申请书。” 不是我妄自菲薄,我写的字是真的是春蚓秋蛇鬼画桃符,经常自己第二天都认不出来自己前一天写的是什么。 许苡仁很痛快地一挽衬衣袖子:“拿来。” 他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印着烫金船锚的钢笔盒,取出一支黑笔杆的大长金尖钢笔,现灌了一管白纸盒装的黑色墨水,那白纸盒上还画了一只长须大脑袋的鲶鱼,写着“madeinusa”。我一看这规格挺高啊,赶紧双手奉上我的草稿,他接过来看了一眼,瞬间整个人就沉默了。 我笑着打哈哈:“那什么,你先写着,谢谢了啊哥,我去给你买早点,你吃啥?” 许苡仁:“不用,这……” 我:“别呀,你得写好一会儿呢,我怎么能让你白干。煎饼果子来一套,怎么样?再来两个茶叶蛋?” 许苡仁:“你等一下……” 我一溜烟儿就跑了。 煎饼果子窗口的师傅问我:“夹薄脆还是油条?” 我说:“给我夹个又粗又长的油条!加葱加辣!” 回到寝室,他已经开始写了。我也无从考据他是否是按照我的原稿写的,反正申请书这种东西来来回回就那些能说的话,意思到了就行,我不是很在意内容。看他在那认真地写着,我剥了一个茶叶蛋拿到他嘴边:“张嘴,啊——” 许苡仁停笔侧身闪了一下:“谢谢,放那就行,我等会吃。” 我:“哎呀,一放就凉了,不好吃了,我跑着拎回来的呢,快吃,啊——” 许苡仁自然是不会张嘴吃我手上的东西的,我只好怼到他嘴边:“张嘴啊,张嘴啊,张嘴啊,啊——” 许苡仁:“不……唔……” 我把一整个没皮的茶叶蛋怼进了他嘴里:“好吃吗?” 许苡仁拿笔的手在桌边重重一顿。 我假装关切地伸出手托在他嘴边:“要不你先吐出来,等会儿再吞进去?” 许苡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白皙的脸上神色无比难看。 我:“吐出来吧,我接着。” 许苡仁瞪着我,把整个鸡蛋嚼了嚼咽了下去,抄起桌上隔夜的茶水喝了一口。 我又拿起煎饼果子——煎饼果子里的油条一般不是新炸出来特别硬的那种,喜欢吃硬脆的都去夹薄脆了,所以夹的油条是会吸了煎饼和鸡蛋的热气越放越软的。 我就怼到他嘴边说:“啊——张大嘴吃啊,再不吃就软了。” 许苡仁握着笔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我感觉如果杀人不用偿命的话他可能会拿笔把我钉死在桌上。 我:“吃一口嘛,很好吃的。” 许苡仁:“你这样,我没法写。” 我不解:“你为什么非要反抗呢?你写你的,我喊你张嘴你就张嘴,不耽误事啊。” 许苡仁索性把笔帽盖上,从我手里接过煎饼果子,说了声“谢谢”。 接着他咬了一口,顿时眼泪都迸出来了,看着我:“你放辣椒了?” 我:“放了啊,还有葱。” 许苡仁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煎饼果子,又看了我一眼,起身走到阳台上。 我以为他要扔掉,没想到他对着窗口没一会儿就吃完了,还刷了一遍牙,回来又端坐在桌前接着写。没有我的打扰,剩下的部分他很快就写完了,不多不少正好两张a4纸。 在我接过来看的那一刹那,我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笔走龙蛇——眼前的苍劲挺拔的铁画银钩构成了一片刀光剑影的夜雨江湖,短兵相接厮杀争斗过后,落款处的“李超越”三个字像披着蓑衣独自离去的剑客,而“越”字上面的那个点,就是还剑入鞘的一声铮鸣。 原谅我见识浅薄,我这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字。 还有,他写的句号中间有一个圈圈,我已经不知多少年来写东西的句号都没有中间的这个圈了,仅是以一个点简单代替,包括高考试卷。 我忽然有一种被人认真对待的感觉,甚至连我自己对我自己都没这么认真。 再回头看,许苡仁刚洗完钢笔,还倒吸着凉气在喝茶。我心生愧疚:“许哥,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对不起。” 许苡仁摆摆手:“没事,只是我吃辣容易长痘。” 我一瞬间想到了他对着阳台的镜子撅着嘴挤痘痘的画面,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又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苡仁只顾得上冷冰冰地扫了我一眼,就忙着继续倒吸凉气喝茶了。 说实话,我不是没良心的人,我能看出来他对我还是挺好的……好吧,要是他想对我干什么不法勾当,我反击惩罚他的时候可以从轻发落一点,只要他不反抗得太厉害我就不把他捆起来了,要是不乱喊乱叫的话我也不塞他嘴了。 一想起来那天一起洗澡的画面,我总感觉心里像着了火一样热。 我们寝室有一个男生,唱歌特别好,虽然他唱的英文歌我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回来和歌词对照也几乎对不上号,但是这无法阻止他成为我们系的一代歌王,甚至代表学校到邻校参加唱歌比赛。 决赛据说已经是商演性质的,票还得买。这天他弄了几张票发给我们,位置还不错,他表演的也不错,我巴掌肉都拍疼了。 他下场之后,我们后排有几个人说了点难听的话,明显是向着他们自己学校的选手而诋毁我那个同学的。 这种话我觉得左耳朵听完右耳朵就出去了,人人有思想和评论自由嘛,你要是话都不让别人说,那不是太平洋警察——管的宽吗? 哎?一说到管的宽我就想起来许苡仁了,扭头一看他果然要跟人干架。 我的妈呀,你在屋里跟我上纲上线也就得了,这是别人学校别人的地盘,你咋出来了还这样啊?要是谁说点什么就当真的话,我在食堂看完nba不得天天打死好几百个人?这要是以前湖人跟马刺的比赛,我是代表科比打我自己一顿呢,还是代表麦迪打我自己一顿? 我站起身就想拉他坐下。 没想到他另一边坐着的我们寝室的“睡神”林琅先按着他的肩膀了。 等演出结束了,许苡仁说:“我看林琅不对劲,跟着他去看看。” 是挺不对劲的。林琅这样的,一看就是在家过惯了好日子,爹妈啊佣人啊都顺着他,惯得他话都不让别人说,整天跟要登基称帝似的,挨两顿打就老实了,于是我就跟着许苡仁走准备看林琅挨揍。 我不知道许苡仁是真不认路呢,还是他以为我不认路。当我跟着他在陌生的校园中第三次路过某建筑物的时候,我试探地问了问他的剧本:“许哥,咱今晚还能转出去吗?” 许苡仁看都没看我:“一个学校而已,怎么可能走不出去。” 你也知道一个学校而已啊,那你就是故意的咯?想先消耗我的体力等会儿好下手?这很难啊,要知道我小学就能每天三十六里野外奔袭了。 我拖住他的胳膊配合他:“怎么都没有路灯啊,好黑好怕怕哦。” 许苡仁好像没听见也没感觉到,一副疑惑的样子:“刚才明明看到林琅了。” 我真的是忍了忍才忍住没给他指后面我们刚才路过的地方,林琅已经快跟上那几个人了。我说:“我们晚上会不会回不去了啊?是不是要住在外面……” 许苡仁:“不会。” 我帮他铺垫了一下:“可是等会儿就没有公交车了哦。” 许苡仁一步迈过了我的铺垫:“两站路,走都走回去了。” 那你还带着我在这绕个屁啊? 我回头看了一眼,感觉林琅目露凶光要动手,我问:“许哥,你打过架吗?” 许苡仁思考了一下:“没有。你呢?” 战前我肯定不能暴露我军实力呀。我换了个话题说:“那他们等会儿打起来了怎么办?” 许苡仁:“没打就把他拉走,打了就帮他。” 那还等什么?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见了,这边!”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在我们抵达战场之前,林琅就已经把那几个人解决了。不知道为什么,林琅用十分异样嫌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跑!” 许苡仁拉起我的手腕就往学校门口的反方向跑,跑了好一阵子才绕回了学校门口把我放开。我倒是还行,可他又要分析路线又要拖着我的手,累得够呛。 敌我实力悬殊,正是我一举歼灭敌军的好时机! 我娇滴滴地说:“好累,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啦,要不我们……” 许苡仁大喘着气,有点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打个车。” ……他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第61章 插播番外一:狗子哭着对我说(4) 入冬了,我妈打电话跟我说想我了呀,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呀,要不要给我寄点酸菜呀,那我必须要啊!酸菜这种东西,一家腌的是一个味,倒不是说学校做的不好吃,只是吃惯了我妈腌的,就特别怀念那一口。 过了没几天,我妈又打电话来说发了邮政小包,已经快到了,并且再三叮嘱我包裹到了学校一定要马上去拿,因为她是用塑料罐子密封的,要赶紧换到以前我拎到学校的那个瓦罐里,放到室外,不然会变质。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就着酸菜吃饺子啦! 这天我估计着包裹该到了,就跑到收发室去找。我们学校的收发室一个系对应一个柜子,放得井井有条,一点儿都不脏不乱,我很快找到了我的包裹,以及挨着包裹的一封信。 收信人一栏赫然写着:许苡仁。 那圆珠笔小字儿秀秀气气的,一看就是女生写的。 哟,谁呀?怎么个意思呀,怎么还有插队的呀!我这儿近水楼台还没得着月呢,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呀! 我在代收信件那做了个登记就一起拿走了,路上翻来覆去地对着太阳光看。里面看起来就是挺正常的折叠纸张,不像夹带了炸弹毒气什么的暗器,我一点能说服自己帮他拆信的理由都没有——我当然知道拆别人信件是违法的,可是怎么有种为了别人做嫁衣的感觉?我当时就不应该拿的!我不拿,他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想起来去看收发室!而且我们寝室其他几个人买东西,用的不是送上楼就是送到人手里的那种快递,根本不会有人去看收发室。 没错,我就不该拿的,我现在还能送回去吗?拿着这封信我一点儿收到酸菜的喜悦都没了啊! 再说这个写信的女的也是奇葩,现在谁还用寄信的啊?要“约”直接发张照片不就完了?退一步委婉点,大家打电话商量商量也行啊?需要用这种曲线救国来加深印象的方式的,是不是长得一般般?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哪个超级大美女追男生还要写信的。 字写得倒是还可以吧,但是字和人的长相没有必然关系,不然我怎么会长得这么英俊?许苡仁的字也不像他啊,他长得文质彬彬的,字却写得锋芒毕现,可见这个女的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儿。 我翻过来看了看邮戳,两个戳上都写的是“沈城”。难道是找他再续前缘,忆往昔峥嵘岁月的?章卡得不太清楚,我也没怎么出过学校,不知道另外一枚是哪一片儿的戳,但是肯定是沈城没错。那就更奇葩了,在一个城市还要鸿雁传书?嗯,肯定是知道自己没戏,怕当面被拒绝了难看。 总而言之,丑人多作怪,我确定了! 许苡仁平时的品味比我高了不知道多少,我都能看出来她不咋地,许苡仁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么一想,我放心了不少,高高兴兴抱着酸菜盒子回了寝室。 晚上熄灯之前许苡仁回来了,我问:“许哥,有人给你写过情书吗?” 许苡仁转过头凝视了我一秒,警惕而迅速地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着重看了一眼我的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淡然道:“不是很正常么。” 我:“……” 行吧,毕竟过尽千帆才不会被花言巧语一叶障目。我从书架上抽出来信递给他:“喏,给你。” 许苡仁本来坐在三脚铁凳上,听了这话突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一刻我觉得我私拆信件的念头似乎被他发现了,赶忙解释道:“我去收发室拿东西顺便就帮你拿回来了,我可没看啊!黏的好好儿的呢!哦呵呵呵……” 许苡仁又用一种杀人的目光瞪了我几秒钟,气势汹汹地一把扯走了我手里的信封。等等,怎么帮他拿个信连句谢谢也没有? 我想,既然他有丰富的收情书经验,那么诸如此类成色一般的,当然看不了几眼就过去了。 没想到他翻来覆去拿着几页信纸看了半个小时? 我从他身后络绎不绝层出不穷地来回路过,可是手写体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没有印刷的字儿那么容易一眼认出来,我这么好的眼神也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一直到差几分钟熄灯才见他放进抽屉里去洗漱。 抽屉里!看完扔了不就得了?放在抽屉里是几个意思?还要回信吗? 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许苡仁回没回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周五早晨只有两节课,他破天荒地没早起出去背单词背课文,而是去澡堂洗了个澡,回来吹了头发,下午去上课的时候直接带着一小包行李走的。 和他类似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身上都传递着一个明确的信息——我,要出去约了!我,这两天不会回来了! 晚上,我孤零零地裹在被子里,一想到他此刻说不定正和那天搬完书一样汗流浃背,又或者和平时判若两人,变得会说会笑会不老实,粉嘟嘟的小兄弟圆溜溜的脑袋不知道正想往哪挤,那张小白脸会红,平时惜字如金难得一张的嘴会咬人…… 简直,要了我的老命了。 那个周末正逢圣诞,这简直就是人类找借口发情的季节,整个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好像过堂风都比平时吹得更凶了些。我们寝室里的其他人当然又都出去浪了,他们到底每周都去哪我并不关心,反正我也没钱去,而且外面又下着雪,室内篮球馆周末没活动不开放,我只能在寝室里画地为牢,无处可去格外寂寞,晚上买了一兜饺子回宿舍,偎着暖气片就着酸菜吃。 我亲妈腌的这白菜是真酸,吃得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除了酸就没别的味儿了。 忽然,我用两个凳子顶住的房门被推开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渡桥横铁索寒啊,我想抽根烟找不到打火机也就算了,现在欺负我自己在屋里,连风都会拐弯了? 我站起身刚要去关门,一个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服的许苡仁出现在了门口。 好看是好看,可是我怎么看都不顺眼,鬼知道他是为谁打扮的。 四目相接,我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没说话——免得他以为我是特意起身接驾。 许苡仁拎着包放在我旁边的桌上,说:“自己啊?” 废话,屋里就这么大,有没有别人还能看不见?我不满地应了一声:“嗯。” 许苡仁从包里拿出来了一个身材十分规范个头儿超级大的蛇果,放在我饭缸旁边:“圣诞快乐。” 我用眼角往他包里瞄了一眼,好像就带了这么一个。这么说我也没白在寝室里蹲着?虽然可能是他和别人过节吃剩的吧——这种皇上宠幸了别的妃子之后逢年过节还不忘给老相好发点过节费的感觉,我是不是还得谢主隆恩? 外国都流行收了礼物马上拆开,而且这也不是能放得住的东西,就得今天吃才有圣诞节那个意思。我没跟他客气,直接拿起来“咔嚓”咬了一口——满嘴的酸菜味儿。 许苡仁:“你怎么不洗就吃了?” 有一个有洁癖的室友就是麻烦,考虑到他的接受能力,我真不忍心告诉他我从地里挖出来的地瓜都直接生吃过。我说:“不是跟你衣服放一起吗,有灰也蹭你衣服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包里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火速拉上了拉链,说:“哦。”然后看着我的饭缸。 也就是他曾经的饭缸。 见我还在啃苹果,他弯腰拿起我的筷子夹着点酸菜吃了个饺子,尝了尝说:“挺入味儿的。” 我吓得苹果都差点掉地上——朋友,你的洁癖呢? 心里这么想,但是我又不傻,肯定不能说啊,万一他想起来没换筷子直接吐我碗里怎么办?我客气道:“那你多吃几个。” 许苡仁似乎对酸菜很感兴趣,真的又吃了几口,嚼完了放下筷子说:“你吃吧,我吃过饭了。” 还用你说啊?瞧你那样儿,不说红光满面吧,反正也如沐春风的,能差这一口饭?我冷笑一声:“怎么星期六就回来了啊?” 他一边整理行李往橱子里放,一边说:“我爸妈明天有事。” 嘁,说得好像是回家了一样!来来来,你敢不敢转过脸来摘了眼镜看着我说?开学三个月了,早不见你回晚不见你回,正好收了封信就回去了? 写信的那个女的叫啥来着?我只要想回忆肯定能想起来,我想想啊,信封上的落款是——容慧!我记住了! 放寒假了,有一条新修的省道路过我们乡,我回家终于不用倒八百趟车了,从沈城汽车站坐车到城里,再找辆站站停的大面包车没多久就到了村口。 刚到家没一会儿,就听到墙头有人喊我:“二狗子,二狗子!” 我走到小院里一看,原来是三狗。 我们村里多少都带点亲戚,我这一辈儿里我们兄弟四个最亲,住的也近,关系也好,分别是大狗、二狗、三狗和四狗。 我说:“你咋不走正门啊?” 三狗说:“着急呗,大狗受伤了,你快给他看看。” 我:“……”我怎么跟他解释才能让他明白,我这四个月来只不过是把高中学过的数理化又学了一遍,你就算当着我的面倒下我都猜不出来你是为啥倒的? 我说:“你赶紧送他去卫生所啊,你喊我有啥用?” 三狗说:“你快出来,出来跟你说。” 大狗是村里一位风云少年,也是我的好兄弟,以前我们竖着上树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能横着上树,要不是有一年奥运会他要从公路上的桥那给我们表演男子十米跳台“前滚45度转体30度”脑袋插泥里的话,我相信他能比现在更聪明,在我的辅导下绝对不止考上本市的那所三流大学。 这样一位为村争光的希望之星,怎么会有人对他痛下毒手呢? 我大惑不解,披上棉袄赶紧出去。 三狗和四狗是亲兄弟,早就在墙根等我了,神神叨叨地跟我说:“等会儿你见了他,千万别笑话他。” 都是自家兄弟,受伤了我怎么能笑话他呢?我就说:“那不能,他怎么回事儿?” 四狗手拢成个筒:“他让人给爆了!” 我差点一屁股坐进雪地里:“爆爆爆爆、爆了?爆了啥?”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了许苡仁。 三狗:“就‘那儿’。所以没法去卫生所啊,快过年都关门了,卫生所那大夫就住在我二姨家旁边,我一过去她不得问我吗?一人传一家,不到晚上吃饭就全村都知道了!” 咳,这种事确实“不足为外人道”,可我也不能凭空给他变出来碘酒棉签,只能过去慰问一下,安抚大狗子的情绪。 我个儿就够高的了,大狗之所以能越过我成为大狗而不是屈居二狗,足以说明他块头一点也不比我小,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东厢房的炕上。 过年过节,村里兴蒸点有造型的馒头和枣糕,一笼接一笼,图个吉利。炕和炉子是连着的,正被烧得烫手。我说:“狗儿,你动动,别光趴着,等会儿后面好了前面被烤废了。” 大狗全身上下就剩一张嘴能动,眼里还闪着晶莹的泪花,说:“动不了。刚才我爸妈在的时候我硬撑着蹦跶了一阵,我觉得我至少得躺到年三十。等会儿你们在我屋喝点酒,就说我喝多睡着了。” 刚才叮嘱我“等会儿千万别笑话他”的四狗拉着大狗的被角一掀:“铛铛铛铛——” 我猝不及防就看到了案发现场,原本指甲大点儿的地方变得又青又紫,肿胀范围足有五厘米见方。 虽然这几个月我们没上过一节课和生病看病有关的课程,但是环境熏陶,再加上在许苡仁的带领下我也经常去图书馆转转,我对待病人的态度还是基本符合医学生誓词的。于是我穿过了三狗和四狗的指指点点开怀大笑和大狗的骂骂咧咧,理智地看了看伤口,问:“消毒了吗?” 大狗痛苦地回忆:“当时用凉水洗了洗,然后我就坐车回老家了。这一路上颠得我啊……” 我:“再洗洗。不然肠子里排泄物不是一点一点往你伤口这挤吗?一有破口,再遇见细菌,周围肿的地方这都是感染的,消消炎养好了就没事了。” 大狗赞同,道:“老二啊,那你去帮我打点水来洗洗吧。” 我:“滚蛋,大过年的我刚回来别想让我给你洗屁股。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么大块头怎么能让人给爆了的呢?给他两拳不说把他打趴下吧,他也该老实了啊?” 大狗深吸一口气本来想长叹,结果不敢使劲喘,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轻哎:“你要不洗你就先给我盖上吧,怪冷的——白搭,熟人作案。我正收拾行李呢,他从背后抱住我一亲,我就懵了,裤子什么时候被扒了的都不知道。” 三狗和四狗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了:“裤子被扒了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我:“那那那,亲你你懵也就算了,可他要那什么你,这种地方,你总该知道疼吧,你不可能从头懵到尾啊!你疼的时候你咋不踹他一脚?还让他得手了?” 大狗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环视了一圈,似乎在鉴定我们是否可信,终于开口道:“废话,能不疼吗,疼得我想拿凳子抡死他。本来我都要动手了,可他一看我疼……就低头用嘴给我嘬了两下,我当时就……缴了……缴完啊你知道的,然后我就又懵了……” 三狗和四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和大狗在外面上学,他俩在老家已经有对象快结婚了。虽然没到领证的年龄,可一来二去的早就身经百战,生米熟饭了不知道多少回。这一听,幸灾乐祸的讥笑顿时升级成了对刚开荤的大狗放肆地嘲讽大笑。 我批评道:“你俩稍微小点声。不是我说啊……狗儿,你这也太不行了。你怎么能,啊?你怎么能这么快就缴了?他要给你嘬,你咬着牙也得收回本儿来再缴吧?” 大狗艰难地把头埋到枕头窝里,羞赧地说:“我一想起来他平时那正经样儿,再一看他趴我身上那样儿……太要命了,根本忍不了。” 身边的俩兄弟笑得快喘不上来气,我却蓦然想起了许苡仁安静的脸。 我:“你准备怎么办?报警吗?男的和男的,警察好像不管这事吧。那跟学校说吗?” 大狗把脑袋转出来,想了想说:“其实,平时他对我也挺好的,万一处分了咋办,以后在学校人家怎么看他。” 三狗擦擦眼泪:“你这不是被爆了,你这是弯了啊,他都把你弄这样了,你还向着他说话呢?” 其实我也觉得这事找学校是挺开不了口的,不光那人以后不好过,大狗以后也少不了遭人指摘。我说:“那这样,开了学你找他去爆回来,就当报仇了。快翻翻身,等会前面烫坏了你仇都报不了了。” 没想到大狗犹豫了一会儿,却说:“算了吧。” 我恨铁不成钢,脱下棉鞋对着他屁股踹了一脚:“要你何用!” 大狗一声“啊——”惨叫,接着又呜咽了许久,生理性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了几滴,说:“你们不懂。舍不得。” 三狗和四狗一听,笑得趴在炕边上“哐哐哐哐”砸炕。 可我竟然一个笑话他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没听懂,我听懂了。 舍不得。 真要让我对许苡仁干点什么,我按不按得住他就不说了,我我我……我下得了手吗? 我握住大狗子的手:“狗儿,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当初不该帮你补课的,你要是没去上学就没这些事儿了。” 大狗睫毛上还挂着被我那一脚踹出来的泪珠,安慰我:“没事儿,哥不赖你,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担心我要弯,就算不是学校遇见,城里离咱这儿巴掌远,我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见了,该弯还是得弯。” 他的思想觉悟让我心悦诚服。 大狗子又说:“你要心里过不去就给我擦擦屁股吧,再感染我该发烧了。” 最后我们几个人对钱买了两瓶好点的白酒,我倒出来一小罐放在抽屉里留着给大狗擦屁股,剩下几斤我们就着他家厨房里的酥肉、酥鸡、藕夹、茄子条、腊八蒜和刚蒸出来的红枣馒头喝了,给他厢房营造了无比真实的酒气冲天,急得他在炕上不停喊:“老二,给我吃一口!就一口,没事儿!” 那年寒假共三周整,二十一天。 我家离学校说远也不太远,主要是路难走。前前后后在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我提前一天半回了学校。 会提前返校的大都是外地学生,本地的一般卡着报到的最后时间来,我肯定比许苡仁回来得早,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床铺得美美哒,把我的书桌收拾得成和隔壁一样整整齐齐哒。 还有,宿舍区楼底下停了一大堆送学生的私家车,校车又开不上来了,我要先去澡堂洗掉我这一身从半山腰扛着行李爬上来出的老汗。自从有了大狗子的前车之鉴,我养成了每天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盆热水,把某个大狗感染了我暂时还健康的地方洗得干干净净的习惯。等会儿我不但要去堂子里搓个大澡,还要把自己全身抹得香香哒诶嘿嘿嘿…… 一推门,我看到一个面容白皙的黑衣身影坐在案前,没戴眼镜,又在和一杯茶做“你凉了没有”、“你怎么还不凉”、“你快点凉”、“现在该凉了吧”的无声交流。 我:“……许哥。” 他戴上眼镜抬眼扫了我一下,速度实在太快,像是无成像延迟的相机,我甚至没有看清他到底扫的是我身上哪里。 上三路?下三路?我的鸡窝头?这个我可以解释,其实我出门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可是正值返城高峰,大巴超载太挤了啊! 他又把眼镜放回了桌上,不知是叹气,还是吹茶杯上的热气地轻轻呼了一口,说:“嗯,过年好。” ——我听了半个月的“过年好”,到他这儿,我才觉得,我这一年肯定差不了。 第62章 插播番外二:我想站在你的身边。(1) 天气渐热,我在篮球场玩。 自己整天瞎打没什么意思,所以大家有时会约班级之间的比赛,有竞争才能激发热血嘛,而且看熟人打球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就乐呵呵地坐在球架下面看他们打得热火朝天。 比赛一般只分上下场,一场十五分钟,我通常后半场才上。因为上早了大家比分差距太大没什么悬念,对方整场打得跟狼牙山五壮士似的,我看着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前半场就给别人一些装逼的机会。 其中以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尤甚。打个球整天给自己加戏,一会儿脱衣服一会儿仰天长啸,搞得人家下一个球进了都好像是被他喊进去的一样,进个擦板球他能双手比“1”环场跑半圈,就差身上没披个国旗了。 我和他不怎么对付,所以我俩默契地错开场次,他上半场,我下半场,他怕我一上场抢了他的风头,我也不大愿意跟他玩。 场边有很多人都是看我在这坐着才过来围观的,在周围喊:“李超越,你上呀,专门来看你的,快上呀!” 没人不高兴自己被人喜欢着,我也不好意思拂了人家面子,就挥挥手说:“刚吃完饭,歇会儿就上,要不阑尾炎了你给我割啊?” 忽然,我感觉眼角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一闪,我赶紧朝那个方向看去——许苡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正站在场边不远处。 场上打球的都是我同学,那也就是他同学啊,他路过看看热闹也属正常,我“蹭”一下跳了起来朝场里喊:“哎,有没有要歇会儿的!” 我们班的几人对望了几眼,还是我们寝室的一个兄弟给我面子,过来跟我击了个掌,说:“你上去吧,正好我打个电话。” 一个平时不怎么打球也不看球的人忽然跑来篮球场,那能是来看球的吗?肯定是来看熟人的嘛!对面的哥们儿,对不起啦! 旁边拌蒜的记分员一吹哨,开始! 我给仰天长啸的那男生递了个友善而温柔的眼色,意思是大家好好打,可他居然没回我一个“秋波”,我用脚趾头想都感觉事情不妙。果不其然,幺蛾子开始扑棱了,我真不知道我是踩了他哪根尾巴,他拿了球宁可被人家截走都不传给我,他要真能上天也就算了,关键本来技术就不怎么样,还要防着我,中场了也不下场。我已经看不懂我们到底是5打5,还是4打6,最后整场下来还输给了别人班几分。 再一看向场边,许苡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我火气上来把球一摔,我们寝室的那个同学见状赶紧揽住我肩膀,小声说:“旁边这么多人呢,人家看见还以为你输不起,走吧,先回去。” 一直憋到快走到寝室门口,我实在忍不住,站在走廊里大喊了一嗓子:“要不是那傻逼不传球给我,老子一个人日翻他们全场了!” 我同学一手抱着球一手拍我的背:“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大家都看出来了,别在走廊里喊,都一个系的。” 我就是喊给他听的,我还怕他听见?进了屋我还不喊了呢! 一进门,许苡仁站在门边橱子那拿东西,估计是听到我在走廊里说的话了,转头问我们两个:“怎么了?” 我一看他衣服也换了,头发也湿漉漉的,这是刚洗完澡啊?那他肯定没看到最后。老实说如果不是那个二百五捣乱,不看分数的话,我们这场球打得还是可以的。 寝室的那个哥们儿说:“今天你是没看见那个傻……” 我打断他道:“没什么大事儿,我俩去打球来着。” 许苡仁站在我面前像一朵出水小芙蓉一样水灵灵地看着我,问:“你刚才在走廊里说什么?” 我觉得让他听了我说的那些脏话都是亵渎了他,于是重新调整了一下措辞,隐去不雅的部分,说:“哦,那个啊,我说,如果刚才那位(傻逼)同学传球给(老子)我,我们这一场还是有希望能(日天)赢的,差一点点,非常遗憾。” 听完,吓得我同学球都掉地上了。 许苡仁点下头,打量了我几眼:“以后好好说话。我壶里有热水,你拿去洗吧。” 我蒙混过关心情大好:“谢谢许哥啊!哎,你不是刚洗完澡吗?怎么还有热水?” 许苡仁抱起桌上几本书就往外走:“不知道。” 有一天,老师给我们安排作业,一个人十份医患关系调查问卷。 我一看,二十道选择题,后面还有一个可填可不填的寄语。这不简单吗?我两分钟不到就能填完,还不带重样的。我拿着笔正准备下手,许苡仁忽然问我:“超越,你是不是不认识沈城的路?” 我说:“是啊,怎么了?” 许苡仁:“那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我心跳加速:“去、去去哪儿?” 许苡仁扬了扬手里的一小摞纸:“调查问卷。” 我:“这么热的天,你真要出去啊?” 我的意思是,你要觉得糊弄老师不太好,咱几个人就交叉一下互相填填,也算是调查了,只不过是调查了自己屋里的。 许苡仁却点头:“不想看看你以后要面对的人是什么样的态度吗?别忘了,学临床以后是和医患关系分不开的。” 我的妈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还以为我来学校就是来看你的呢。我说:“那行吧,你看哪天去?” 许苡仁在书架上贴的课程表上看了看。 我知道最近这几天课几乎都是满的,那就只能周末去了。周六周日,去个什么公园啊,什么人工湖啊,在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小花园里,说说笑笑,看小萝莉捉蜻蜓捉蝴蝶,看小正太钓虾子放风筝,再聊聊天谈谈人生……这么一想,为了几张纸特地进城一趟好像也不是那么傻逼的事儿了。 许苡仁:“明天中午吧。” 你开心就好。我:“……行,明天中午。咱去哪儿?” 许苡仁似乎也没想好,看向窗外自言自语:“医院?商业区?居民区?” 明天下午还有课,我是无所谓,但他肯定不会翘,一中午的时间去这么远的地方有点紧张。我说:“一人就十份,合着咱俩一共才要找二十个人,用不着去太多人的地方。” 许苡仁有了主意:“一个地方填两张?” 我提议:“那就大学城东边吧,医院、商业区、住宅啥都有,一中午也能跑完。” 许苡仁看着我:“你不是不认路吗?” 我:“我猜的。” 第二天中午,一点雷雨、暴雨、雹子、山洪都没有,柏油地面被晒得都晒出晃影儿了。我才知道原来太阳还能长这么大、这么圆呢? 医院和商场不让我们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进去做问卷调查。光拿个学生证,谁知道你是卖保健品老鼠药的还是诈骗团伙骗钱的?而且人家要么去购物要么去看病的,谁有空跟你填这些东西?于是我们只能去公交站牌附近站着。 公交站台就那么大点地方,面前还不时有被晒得铁皮滚烫的公交车带来一阵热风。许苡仁站得那叫一个无怨无悔,回头一看我已经快躺在马路牙子上了,走过来说:“往前走走吧,前面树多,树荫底下凉快。” 隔着不远有个喷泉小花园,一靠近我就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我说:“许哥,咱就在这儿坐着吧,等会儿有来公园玩的咱就调查调查他们得了。” 许苡仁看了我一眼:“你先坐着,我去买瓶水。” 我热得不行,把衬衣扣子解开了一半,拿手里的一摞调查问卷扇风。四下一看,正好看到一个白色连衣裙的披肩发姑娘从公交站那边走来,估计也是嫌热,特地穿过公园来走荫凉路的,我们俩老远就对上眼了。 我看着她,她看见我,局促而害羞地低下了头。 如果一定要给这一幕配上旁白的话,那只能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感觉我的调查问卷大业马上就能开张了,大妹子,就是你啦! 我快速地扣上了胸前几个扣子,从口袋里摸出来笔拿在手上,把调查问卷窝了的角抻开,在她若即若离走近我的一瞬间我跳了起来,热情地招呼道:“嗨!美女——” “啊——啊——救命啊!”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脚下一个急转弯就从小公园半截的一个出口跑了出去,隔着绿化带我还能听见她喊,“有变态呀!救命啊!” 我:“……” 紧接着,许苡仁手里提着两瓶水从她跑出去的那个缺口进来了,一看见整个花园里只有我,以及我悬在空中的爪子握着一支笔好像要拿着扎人,他的表情跟烤化了的路面一样难看。 我:“许哥,你听我解释……” 许苡仁:“把衣服扣好。” 我低头捋了一遍,只是扣岔了一颗扣子而已,有那么不招人待见吗? 许苡仁塞给我一瓶水:“在这么暗的地方别人没有安全感,出去吧。” 最终我们找了条背阴的南北路站着,周围有饭店也有小商场,来往人不算少,可是愿意停下脚步来听我们说明来意的寥寥无几,尤其是一听说医患关系的问卷,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皮笑肉不笑地翻个白眼,像是在说“你们怎么还好意思做调查”一样。 还用调查吗?这不就是医患关系了么? 我心里比树荫还凉,干嘛大中午的在这儿受这些罪?我说:“许哥,别弄了,回去自己填填吧。” 许苡仁对我鼓励地微笑了一下:“再等等,会好的。”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也许只有等到有一剂药能包治百病,或者人类定期打一点什么东西就再也不生病的时候,医患关系才会好吧。唔,也不一定,就算真有这种药,说不定又有人嫌贵,说医院制药厂昧着良心赚了多少钱?而且,所谓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药对于人来说是“道”,可对于病来说就成了“魔”,到时“人间”和“病间”的道和魔相互你一尺我一尺,你一丈我一丈,最终进化出来一种病毒…… “你好,同学,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帮我填一份调查问卷吗?” 许苡仁又拉了个“客”,我一抬头,糟糕!不好!这是刚才把我当变态的那个大妹子! 我“蹭”一下矫健地跳到了树后面——沈城民风不说彪悍吧,至少遇见事儿路人也不会袖手旁观,这要是在大街上一个看着挺正经的大妹子指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的说“变态”,别管真的假的,我至少也得被扔进海里洗一圈才能洗清啊! 太危险了!我是冤枉的! 我躲在大树后面,一棵树、一棵树地往远处挪。 大妹子认出来许苡仁了,指着他说:“是你呀,你是刚才我遇见变态的时候帮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儿?一个班的,我们俩还一趟车出来的呢,怎么我就成猥琐变态,他就成英雄救美了? 大妹子不知道又说了一句什么,许苡仁居然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好像是想看我有没有在周围碍他的事——他那点眼神当然看不见我了,我已经挪到了老远的一颗树后面呢。 接下来,许苡仁拿出调查问卷递给那个大妹子,大妹子接过笔就开始很认真地看,许苡仁在旁边耐心地解释,笑得跟个好人似的。 两个人一个白衬衣,一个白裙子。 啊!午后阳光穿过破树叶子的不知是缝隙还是虫眼儿,在周围洒下了一地的窗花——这画面,好嘛,就差个框了! 不知许苡仁说了一句什么,大妹子“噗嗤”一笑,脸都红了,笑得披肩长发和小肩膀头一颤一颤的,抬起头大眼睛眨呀眨地又说了点什么,许苡仁个子太高好像没听清楚,弯腰附耳过去听她又说了一遍,听完也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用手拢拳轻轻抵在唇边笑了笑。 俩人就开始她说一句,他笑笑,他再说一句,她笑笑……没完了! 我离得太远,周围又有车的声音,实在听不清他俩说什么,于是又一棵树一棵树地挪近了过去。许苡仁这回终于看见我鬼鬼祟祟地回来了,瞥了我一眼,跟大妹子说了两句话,大妹子也扭头看我——我被出卖了!我被自己兄弟出卖了!我要被抓走问堂了! 可这回她居然没大声喊变态?两人悄悄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许苡仁居然看了我一眼笑出了声?还露出了他那口小白牙? 朋友,说真的,你真是来做调查问卷的吗? 最后,那大妹子好像要写最后一栏的“寄语”,但四周找不到方便写字的地方,于是许苡仁手臂一横,接过她手里的书托在手臂上,大妹子就趴在书上写……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大概写了两行共计50字以上,而许苡仁托着书,以后面的马路牙子青石板和我藏身的大树上的一块树斑为参照物,全程一动不动,连一毫米的位移也没有——我也好想在他胳膊上荡秋千啊! 大妹子终于写完了,很礼貌地盖上笔帽把笔还给了许苡仁,许苡仁也把书整理了一下还给她。 看起来是没毛病,可谁知道他们俩悄悄留电话了没有? 等人走后,我从树的另一侧偷偷摸摸地绕了回去,问:“她给你写啥了,写那么老半天?” 许苡仁只笑不说话,手里拿着那页调查问卷扇过来扇过去——他小时候绝对是那种拿着新玩具露个角又不给人家玩的,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我忍气吞声:“哥,给我看看呗,我的还一张都没填上呢,让我羡慕羡慕你。” 许苡仁看了我一眼,还没笑够似的朝我扬了扬那张纸,我一眼就看见了上面写的“希望以后的医生都可以像给我做调查问卷的小哥哥一样帅”、“希望小哥哥以后能成为很好很好的医生”。 真是够了! 她人呢!喊她回来!我现在就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她,她的第一个愿望绝对达成不了!我男神这样的是随便都能长成的吗! 再说了,你知道他比你大比你小啊?就“小哥哥”?我鄙夷地看了一眼那张纸,娘娘唧唧地揶揄了他一句:“小哥哥——” 许苡仁转头看我,脸上还挂着未尽的笑意:“嗯,有事吗?” 我:“……” 还笑呢还笑呢?不是说经常收情书吗,人家姑娘说两句话你看把他美的,到现在还没笑完呢? 我一脸冷漠地看着他:“许哥,你以后一定会当医生咯?” 许苡仁眉毛一扬,又把那张该死的问卷朝我晃晃:“当然。这不是等到了么,总归有人是理解我们的。” 她并没有理解“我们”吧?她理解的是你自己吧?你以为她是冲着医疗事业发展才给你填的啊?我冷笑:“准备当啥医生?妇科?” 许苡仁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一秒钟之后回归了原装表情,漠然地看了我一眼:“骨科。把人打断了还能接回去。” 第63章 插播番外二:我想站在你的身边。(2) 临近考试月,我们打了两个月的系间比赛也到了尾声,最后一场比赛在学校的室内篮球场举行。 那个周末的下午,喇叭里音质高清的《用灌篮决定胜负》简直就是为我而放,我感觉自己全程都被主角光环加持,一路下来盖帽三分抢断灌篮,日天日地日穿宇宙,打的跟拍电影一样,只要一摸到球就能听到观众席上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振聋发聩几欲掀顶而出。 最后一小节比赛前,我喝着水朝观众席看去,我们寝室的另外四个人都来了,还朝我招招手,唯独没有见到许苡仁的身影。 也许是这里太吵了,他不喜欢,也许是他有其他的事,也许他去图书馆了,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篮球,也许是因为……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注意我? 领完奖后,电影里的一幕真的出现了,校队教练把我引荐给了一位货真价实的cba教练。他先是问了问我的家庭和学业情况,随后表示很看好我,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张名片。 片刻后,校队教练过来问我有没有兴趣先从cuba打起,因为我们这场比赛还不够正规,那个cba的教练希望我能在更正规专业的比赛上取得好成绩,他才能把我介绍进职业队,快的话用不了一年。 这就是球王贝利的故事啊。穷小子在家门口踢塑料瓶遇见了伯乐,从此插上梦想的翅膀平步青云,以后我在老家玩泥巴的那条地沟都将被当地政府圈起来划做旅游景点,我爹妈家的老房子将成为青少年励志中心,大狗三狗四狗全国巡回演讲“我和李超越不得不说二三事”,将来我还能出版系列图书《李超越的故事》成为小学生必读丛书…… 我抬手把球抛进了收球筐,说:“教练,我不想打啊。” 校队教练大吃一惊,以为我今天被球砸了一下把脑子砸坏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的怎么不打了呢?高兴傻了吧?回去好好想想再说!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这个真是cba的教练,要是能进cba,一年最少几十万呢!现在当医生一年才多少钱工资?还得七八年后才能上班,考虑清楚!” 我根本就没心情考虑,只有一种像是小时候在河边玩,我妈却非要把我抱走的感觉——明明我的小伙伴还都在那拿网子捞永远捞不上来的鱼,为什么要把我抱走?捞不上来就连捞也不能捞了吗? 他还在这儿呢,我怎么能走? 他不喜欢看,我打打玩玩也就算了,还要当职业?我打给谁看? 以后他当医生,我也当医生,多了没有,温饱总有吧?他学哪科我也考哪个科,基本上不存在我考不上的情况吧?即便不能在同一个科室,上下楼总行吧?再不济多隔两层,那还能在一个食堂吃饭呢! 为什么人非得追求年薪多少才是成功呢?千篇一律的梦想真的那么无懈可击吗?我们村到现在人均年收入2800,也没几个人觉得过得不好啊?我想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事就是在这一年考上了沈医,别的再也排不上号了。 与其在别人的影子里追求未知的明天,我何不在他的身后只追逐他一个人的脚步?起码我追的时候还知道他正面什么样儿呢! 这二者不过是信仰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啊。 想通之后我反拍了一下校队教练的肩膀:“教练,我有更好的打算。” 队长借着夺冠的气氛求婚成功,比拿了mvp还高兴,自掏腰包说要请客,我穿着篮球服就去了——省得等会儿吃多了还要松腰带。 结果这货居然告诉我们,他的钱已经上交未婚妻了,并没有大餐,只有学校门口的烧烤一顿,重在分享喜悦,领会精神。 简直天真。不是我吹,你请吃全素的麻辣烫我都能把你吃穷,何况烧烤? 那晚我们一桌人各有各开心的事,我是喝得最欢的,三瓶下肚觉得自己今天真是瞎矫情,许苡仁不过来看我,我不会过去看他么?反正他也就是自习室图书馆那么几个地方,好找得很。想看他大可以支着脑袋坐在旁边看一天,又好看又不收钱,高兴了还能跟我说两句话。 打那个什么ba的,打着打着许苡仁旁边的座位被别人占了怎么办?不是我说,只要我在他旁边一天,他来一个对象我能给他搅黄一个,多耽误几年,他盛世美颜也禁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朝如青丝暮成雪”,到最后找个还没我长得好看的,终日在家长吁短叹,滴美丽世界眼药水,嗑六味地黄丸,想想左右也没什么朋友,不得已,只好找我出来喝酒解闷,我俩又可以凑一起了。 我越想越开心,和求婚成功的队长举杯一碰沾了点喜气儿,一醉方休,看谁都像许苡仁。最后连横着还是竖着回去的都不记得了,梦里全是男神和他身上的味道。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等到第二天我的酒精彻底代谢完已经是下午。我打开门窗晾着屋里的酸臭味,忍不住又想起打球的事。 毕竟那么多钱呢,怎么能不想? 教练问我的时候我整个人还处于比赛的兴奋状态,现在静下心来想想这件事的话……幸亏没答应,我脑子被门夹了才去——我在本系随随便便考个第一,这么多老师都把我当宝贝呢,有好事都想着我,我干嘛费劲巴拉地跑去给人家当“牛尾”?再说了,说不定我在这儿以后也能赚个年薪百万呢? 不过按医生的标准也很难就是了…… 虽然工资少,但是福利好啊。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能跟男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机会吗? 一百万是多少钱呢?我趴在阳台窗口晒被子,顺便在脚边的地砖上比划了一下——一摞一摞地铺在一块地砖上,最多铺两层吧,啧,这么点小纸片怎么能跟我活生生的男神比? 人生短短几十年,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才不枉此生,而“不后悔”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朝一个目标坚定地…… “把烟掐了。”许苡仁悄无声息站在寝室门口,还没进门就冲我发号施令。 小点儿声呀我的哥,走廊上还有人呐!我:“你不是去自习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许苡仁代表正义揭露我的罪行:“你又在寝室抽烟。” 我:“……星期天啊,哥,没人查寝。” 许苡仁:“掐了。” 我看了一眼为了随风飘散的一百万而点的烟,决定有骨气一次:“许哥,这根烟是有说法的,其实我是为了……” 许苡仁根本不听我扯淡:“呵。” 我没有底气地挣扎:“抽完这根我就戒了。” 男神听了居然笑了一下。 我朝贴了瓷砖的阳台墙面上一按:“已掐。” 许苡仁这才正眼看我,从我书桌上拿起我水陆两栖的饭缸倒掉了里面的水,把一兜炒饭放了进去。 还打什么球啊,就男神倒水的这个动作我都能在脑子里回放一年。 那一刻我觉得我无药可救了。仗着背光,我眼眶肆无忌惮地一热,柔柔地问:“许哥,你专门回来给我送饭的啊?” “回来拿书的,顺便。”许苡仁自顾自地拿起他桌上的两本书,又出门了。 男神走路的背影都这么好看……不过,他拿走的那两本书怎么好像就是他刚才拿回来的那两本? 暑假的某天,我去找大狗玩,看到他家大门敞开着我就自己走进去了。从院里一眼瞥见大狗正趴在炕上鬼鬼祟祟地看手机,我“蹭”一下扑上去抢过来:“我看看你看啥呢?” 大狗着急忙慌地捂住我的眼:“小电影,快给我,你肯定不爱看,等会儿吃不下饭了。” 我轻蔑地一笑:“村口网吧电脑上啥没有?就那么点儿事呗,还有我没看过的?那更得看看了。” 大狗又去捂手机:“男的和男的。” “哦。”我一时没想好怎么面对,居然被镇住了一下,撒开了手。 我俩一个坐在炕头上,一个坐在板凳上,大眼瞪小眼。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就问:“你和上回那个,好上了?” 大狗自暴自弃地倒在炕上:“好上了。” 我:“都半年了,还没黄呢?” 大狗怒斥:“滚蛋,你才黄了。” 想黄我也得先好上过啊!我感觉自己输了,不甘心地问:“他对你好吗?” 大狗警惕地看我:“你问这个干啥?” 我冠冕堂皇地说:“没啥,就是提醒提醒你。人不能选择自己是男是女,但是能选择自己对谁好,跟谁好。他要是对你是那么回事儿,你就处着,要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就及时止损。” 可能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兄弟几个里唯一一个没歇斯底里笑话他,还说了两句人话的,大狗看着我,眼里闪着狗对主人的感激之情:“行,我有数,你放心吧。” 我有啥可不放心的,我就是来看热闹的。我问:“所以他对你好吗?” 看我和颜悦色的,大狗也不好意思防着我,说:“我还用他怎么对我好啊?就跟以前一样。” 哼,强颜欢笑,肯定没有男神对我那么体贴。我假装随口一问:“学校那么多人,你俩怎么亲热啊,让别人看见了麻烦。” 大狗有点不好意思:“没人注意的时候就拉拉手呗。” 我真是万没想到,以前迎风尿十里未遂,还要抹一把脸硬说是下雨了的大狗居然有如此纯情的一面。 大狗继续说:“黑灯瞎火的时候就亲亲抱抱。” 情之所至,理所应当嘛……我居然有点羡慕? 大狗:“周末或者寝室没人的时候就……” 我听了十分担忧:“寝室的床才那么大点儿,盛下一个你都够呛,还能盛下两个人?床没散架啊?木板要是断肯定从中间断,不正好把你俩都戳坏?” 大狗摇头,振振有词道:“都是男的,知根知底儿的,想干嘛一看就明白了,不一定要在床上。” 我:“……” 四目相接,我从他眼里看到了说漏嘴的惊慌一闪而过。大狗试图亡羊补牢:“那什么,学校门口不是有小宾馆嘛。” 晚了,我已经想到他刚才意有所指的是什么了。桌子、椅子、窗台、阳台、厕所、橱柜、天花板…… 大狗强行假装口渴去倒水喝水了一圈,我趁机思维发散了十几个g,终于我俩都调整好表情和态度回归原位了,我问:“你‘那儿’还肿吗?” 大狗:“早不肿了,天天肿我不早提刀砍死他了。” 我眼前一亮:“有没有什么后遗症?我不是咒你啊,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跟我说我还能帮你看看是不是?我学也不是白上的。” 可能是我以往的成绩太有说服力了,大狗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忧郁地望天:“好像放屁没有以前那么响了。” 我:“不一定和这个有关系,等会儿煮一斤豆子吃吃试试。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不舒服?” 大狗:“没了吧。” 我:“你俩做,什么感觉?” 大狗幡然警醒:“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我和大狗从小一块儿长大,知无不言,但这个问题问得好像是有点过分了。 大狗:“你不会是想跟我……我跟你说,别人乱那是别人的事儿,我绝对不是那种人,老二你别想……” 我:“镜子是个好东西,下次赶集的时候让婶儿给你也买个。” 大狗:“你是不是骂我呢?” 我:“把你手机拿来我看看。” 我把自己手机里能删的东西全删了,16g的容量硬是空出来了10个g的内存。我们两个人的手机并排放在一起用蓝牙一点一点地传输数据,我觉得按这个速度可能得传到我开学才能传完。 大狗:“老二,你拷这个干啥?你别跟我说你也想试试啊?你找谁试啊?这个圈子乱的很,你可千万别看错人了,不是谁都像我家那个那么实在。” 嘁,说得好像天底下就你们这一对儿了似的,烦死了。我冷漠地问:“知道乱你还和人家好?注意防护了没?” 大狗骄傲地说:“我才不和别人乱搞呢。” 看他那个美滋滋地表情真恨不得打他一顿。我说:“你不乱,你知道他乱不乱?” 大狗昂首挺胸:“他天天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出去乱,再说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我无情地泼以冷水:“暑假两个月呢,你俩没在一起,你知道他干啥去了?” 大狗轻轻地抚摸着手机,微笑说:“人没在一块儿也看得见啊。” 视频、语音……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我思维瞬间又发散了几个g。 在我走神的时候,大狗悠悠然说:“老三老四都看不了这个,一看就吐。你还要拷走我10个g,老二你是不是……” 我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着窗外最干净的一块晴空才开始想那个人的样子。我说:“当然是。” 第64章 插播番外二:我想站在你的身边。(3) 放暑假之前学校就把下一年的学费杂费明细单印好发下来了,并注明了交学费的期限,我提前跟辅导员打好了招呼,说好领了奖学金我再交,辅导员也同意了,可是不知道哪个环节没交代好,开学之后班长还是拿着没交学费的名单跑来找我。 我的成绩有目共睹,怎么可能赖学费呢对不对?我跟班长开了个玩笑说“等着发奖学金才有米下锅”,然后又说了两句就解释完了,班长也表示理解、明白,就是例行询问一下。 班长走后,许苡仁转头问我说:“用不用申请助学金和贷款。” 评定助学金?那就是比惨大会啊。一个系里名额有限,到底这钱评给谁?于是一群班干部、辅导员围着你的申请资料看你到底过得有多惨,这个说全家一年到头吃糠咽菜,那个说你看我衣服打了几个补丁了还穿着呢,最后结合平时印象投票表决,选出过得最惨不忍睹的分别评为特困助学金,贫困助学金。 老实说,我家里虽说拿不出多少现钱来,但好歹有三分薄地,洒下种子也能出点菜,从小没有荤的总有素的吧?吃的喝的油啊盐啊一口没少过我,过年的时候我妈也会给我钱让我买件新衣服,出来上学每月塞给我的生活费比家里人一个月花的钱都多。其他申请的同学别管说的是真是假,我听了一次就觉得我惨不过他们,编也编不了那么声泪俱下,要让我昧着良心说我都觉得对不起我吃过的粮食——反正奖学金足以支付我的学费,助学金的事儿我根本想都没想过。 至于助学贷款,贷是好贷,可是本科贷款得本科毕业几年之内还清,我这学医本科上完了还有研究生呀,让我上哪抽空还钱? 总之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这话由许苡仁说出来,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十几二十岁的小青年,在心上人面前谁还没点自尊心呢?我知道他家条件肯定不错,看着他连睡衣都穿得衣冠楚楚的样儿,我也不想跟他细说这里面的头头道道,只说:“放心,回头领完奖学金我就交了,用不着那些。” 然而话不能说得太满,第二天辅导员就喊我过去谈话,重新填表,一级奖学金申报材料换成了励志奖,八千元变成了五千元。 看着我们小辅导员的表情,我估计这也不是他说了就能算的事儿。可我们一年的学费将近六千,再加上书费一千多,差了三千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回头交不上学费不就尴尬了?我正等着钱解燃眉之急,顾不得问这钱哪去了、让给了谁,只问:“这差了三千,我怎么交学费?” 辅导员也过意不去,又跟系里商量了一下,院级和系里的奖学金分别又给我安排了一个名额,合起来也有七千多。 我二话没说立刻就把一堆申报材料重新做了一遍,当天连跑了一下午的盖章签字,弄完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反正对我爹妈和父老乡亲而言,根本没人知道这个奖项和那个奖项之间的区别,只觉得我在外面念书还没工作就不跟家里要钱已经挺有出息,对我自己而言,也不过是把原来的获奖致辞加上一句“在学校的帮助下”,这也是事实,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人一辈子谁不遇见几次地头恶霸啊?谁小时候没让大孩抢过几次糖啊?我不可能为了这么点事就过得愤世嫉俗吧,只要最后把学费交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也不是很在意。 可没想到把我的名额往下挤了一个档次的人是我的室友,我也没想到有一个人比我还在意这件事。 开完全校大会的晚上,许苡仁一遍一遍地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还这么不上心?你一点都不生他的气?” 我认真地说:“我生气啊,我快气死了。” 许苡仁一听就知道我糊弄他,瞪了我一眼。 我又启了一瓶啤酒递过去:“哥,挺凉的,你慢点喝啊。” 许苡仁看我生气的态度不够诚恳,懒得跟我说话,把从我手里接过去的酒瓶放在地下,举起手上原来的空瓶喝了一口,这才发现拿错了。 本来国家一级奖学金是板上钉钉儿的事,我放暑假前拿到卷子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了——就这个卷面题目,只要我没填错名,再加上在男神的带领下我近乎全勤的考勤和平时成绩,我觉得这钱要是想找理由不发给我还真有点难为学校。 要问我有没有一点不痛快,那肯定是有的,可一看到男神为我鸣不平,我顿时觉得专心看他比为了这点破事儿生气有意思多了。 许苡仁为了我喝酒烦心的样子,把全世界都当成恶势力的爪牙只有我是毛茸茸的弱小食草动物的样子,我真是看一辈子也看不腻。 我说:“哥,我气也就算了,你生啥气?” 许苡仁举起瓶子来仰头喝了一大口:“看不惯他。” 我拍拍他的背:“我自己气就行了,你别烦,等会儿咱俩都气坏了不合算。” 林琅这事儿办得是挺不地道,要是关系不好的人互相挤对挤对使点儿绊子那还能理解,可大家都是一个寝室里的,平时处的还可以,他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我奖学金名额活生生往下挤了一档,别的班的不知道,可是我们自己班的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奖他拿着能痛快吗? 我都不知道是该骂林琅两句丧良心好还是该嘱咐他长点儿心好,直到他告诉我他不在寝室住了,要搬回家去住。 瞬间我看他整个人都觉得身上散发着七彩光晕了!我挥手告别,说:“你走吧,放心,学校有什么事儿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那几百块钱我不跟他计较了,就当是欢送费!只要他不回来住,下一年的奖学金我也匀给他点儿! 与此同时我们寝室那个富二代的爹直接他在学校附近给他买了一栋公寓,据说是什么精装拎包入住的,四季如春冬暖夏凉人间仙境,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我们寝室的小矮子,租给了他其中一间,大家也好相互作伴。 虽然我没有这样的爹,但是他有这样的爹,能把他俩从我身边带走,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啊。矮子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亲切地握着他的手:“咱这破寝室连个空调也没有,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你们以后要互相关照,好好过。学校有啥要领的要交的都包在我身上了,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儿就别回来了,爬五楼挺累的,要拿东西我上课的时候给你们捎过去。” 至此,我再也不用拿铁凳顶门了,可以直接把门上的插销从里面插上,寝室成为了我和我男神的二人世界。 我,男神,一地啤酒瓶,还有六张床。 六张! 要场地有场地,要窗帘有窗帘! 我认识许苡仁一年了从来没见过他喝这么多酒,他是不是故意借题发挥?等会儿他会不会借着酒劲儿兽性大发把我扑倒在地?我刚才门上插销插结实了没? 我是欲拒还迎好呢?还是象征一下地挣扎挣扎好呢?抵死不从含恨噙泪是不是能增加一点乐趣?男神平时看起来喜欢顺着他的、听话一点儿的,但是上了床说不定有别的爱好?不然他那么大手劲儿不是白费了? 可我没准备好啊,两天之前我还以为我就是来上学的,忽然天降大任让我担任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还没沐浴焚香呢!男神每天早晚刷牙刷半天,是不是在偷偷磨牙?他会不会咬人啊?他要是温柔一点就算了,他要是太凶了我真的会喊救命的!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许苡仁眼角瞥了我一眼:“你是要吐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喝凉了,暖暖嘴。” 完了,我要是乱喊,他不高兴了随便找个爬床的梯子就能把我捆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白天连屋顶上的两个破风扇也不给我开,让我的体力每况愈下,渐渐更加不能与他抗衡,到时候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欺负我,折辱我,从身体到心灵!说不定还会奴役我,让我帮他写作业但是又把我的手吊起来捆住!这样我完不成任务,他就又有理由惩罚我、鞭挞我,日复一日形成恶性循环! 好可怕!我已经可以预见到我此后大学生涯支离破碎的考勤记录了! 想着想着,我心跳越来越快——怎么好像还有点期待? 为了完成我的学业,我只能屈服于他的魔爪,和他签订丧失人权和尊严的契约,在磨难中忍辱负重地成长,在逆境中委曲求全地生存,白天在人前强颜欢笑粉饰太平,每天晚上回到寝室遭到他凶狠地揉虐和欺凌,床被摇坏了一张又一张,洁白的墙面上满是可疑液体的痕迹,看我这么大块头,说不定他会拿道具蜡烛什么的逼我就范?能不能先说好不要弄伤领口和袖口之外的地方,不然不好跟别人解释,容易引起老师和同学的怀疑啊! 历经千难万险之后,坚强的我终于毕业了,不料却又不小心落入了他新的圈套,我的一生都将沦为他某种不可言说的工具…… 我喉咙发干,抬手喝完了小半瓶啤酒——干杯!致我最后的自由!再见!快走吧!不送! 许苡仁脚底下一溜儿的酒瓶子,后面几个已经摆得不齐了。 酒劲上来,他的话难得地有点多:“林琅靠关系能走眼前几步,难道能靠关系走一辈子吗?那他过的到底是这个身份的一辈子,还是他自己的一辈子?超越,你以后一定比他好。”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的时候干嘛老提那小比崽子啊,我换了个浪漫的话题,抑扬顿挫地说:“哥,我们来数星星。你看见那颗了吗?是不是天蝎座a星?” 许苡仁看起来已经低电量报警了,为了响应我的问题临时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睛撑成了双眼皮,艰难地往外看:“哪个?” 我:“从我这看,图书馆房顶上这个。” 许苡仁往我这边靠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 说完他干脆把眼镜摘下来扔在窗台上,倚回自己身后的墙说:“是李超越星。” 开始了!这是什么招式?狗子给我的10个g的预习材料里没这一招啊!我胳膊上寒毛都竖了起来,颤巍巍地问:“啥、啥玩意?” 许苡仁闭着眼如梦似呓:“只有今天我在你旁边看到的它才是它。它以前是谁,以后是谁,都无所谓。” ……我做好了被他一棍子敲晕的准备,却猝不及防中了一颗糖衣炮弹。 男神平时就算睡觉被吵醒也从来不闭着眼睛跟人说话,更别提“坐没坐相”地倚在墙角了。我明知道寝室没别人,还是像准备作案的小偷一样四周看了看,说:“许哥,我好像喝醉了,在你身上靠靠。” 许苡仁眼皮都没抬一下:“嗯。” 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托在他肩上:“你刚才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许苡仁张了张嘴,有一瞬间似乎想解释,最终还是放弃,隔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你是不是对林琅特别好。” 我本来就躺得不踏实,听了这话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又四处看了看,确定这屋里确实只有我们俩。我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对林琅好了?” 要不是看在林琅一个人能撂倒六个、在学校天天开着校董的奔驰车的份儿上,你以为我不想跟他计较奖学金的事儿?可你让我拿什么跟他计较?满打满算那就只能投毒了,但这个的后续成本肯定远远高于奖学金的那几百块钱,我犯得着吗? 许苡仁皱着眉头像是要撅嘴:“你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吗”……我喜欢他“妈”我也不会喜欢他啊!我掰开许苡仁的手把酒瓶子扔一边,用自己的手取而代之,坚定地说:“许哥,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许苡仁听完,唇角在笑与不笑之间斗争了好一会儿,才像“愧不敢当”似的板着脸,说:“我有那么好吗。” 这分明就是让我接着说下去啊!我软软地在他胸前打了一记粉拳,说:“你当然好啦,你最好了。”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许苡仁像被挠了痒痒毛的猫,倚在墙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傻笑问:“我哪儿好?” 这个话题可以往下延伸的就太多了,比如我觉得他的“y”就很不错,长出来一点胡茬的嘴角好像也很可爱。我犹豫着要不要把玻璃窗关起来——学校寝室的窗户是一个屋的窗户挨着一个屋的,我们在这儿说话,隔壁要是阳台有人的话,绝对一字不漏的都能听见。 可玻璃窗在窗帘的后面,窗帘又被许苡仁的背压住了,我拉了两下都被窗帘挡住轨道,只好轻声说:“哥,你先让开点儿……” 纱窗外突然传来隔壁屋的某个二百五一声大喊,像是惊雷炸响在耳边:“熄灯啦——熄灯啦——” 许苡仁闻声迷茫地睁开眼,抬手搓了一把脸站起身,晃了没两下就站住了,自己走到洗手池前漱了漱口,然后进屋脱鞋上了床。 我:“……喂,我没说完呢。” 我身手矫健地尾随着他爬上了床,一看许苡仁手里捏着耳机线,似乎还想听英语,可惜耳机没戴上人就已经睡着了。我拍了拍他的脸:“哥,你想好了吗?现在就睡?” 第二天,林琅来找我。我寻思着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也没吃什么大亏,而且他搬走这件事对我而言精神价值已经超过了五百块,我就坐下来听他说什么。 然而林琅什么都没说,俗气地先把八千块钱的信封放到我桌上:“你的。” 我一身正气地给他推了回去:“是你的。” 他推过来,我推过去,推了半天,信封都快磨薄了。我形成惯性了正要再推回去,却发现这次林琅没给我推过来。他打量了我一圈:“你穿这样……”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汗衫短裤塑料凉鞋,没毛病啊。 林琅把钱又往我面前一推,用手指点了一下示意我别再给他推回去,说:“你穿这样一点都不像gay。” 什么?! 我吓得在自己凳子上都坐不住了,跳起来把我们寝室的那扇破门反锁上,咬牙切齿地小声质问他:“你瞎说什么呢!” 林琅同情地看着我:“我是说,你穿这样,让许苡仁怎么知道你喜欢……” 我大惊:“嘘!你怎么知道的!” 林琅不屑地弯了点嘴角看着我,一脸的“果然如此”。 我清清嗓子:“许哥不是看重外表的人。” 林琅:“他不看重,但不代表他看不见。你穿这样,他永远想都想不到你是gay。” 相比“同性恋”而言,我心里一直认为我这种情况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恋了个同性”。重点的顺序首先是“我喜欢许苡仁”,然后才是“我性别男,恰好他也性别男”,并非“我喜欢男性,于是我选择了许苡仁”,因此我从未研究过其他gay都是遵从如何的标准而生活。不过人不能固步自封,确实应该吸收新的知识开拓视野,我感觉林琅的提议似乎也有点道理,于是我谦虚地问:“请问gay应该穿成什么样?” 林琅远远地对着阳台的镜子理了理他连染带烫的棕毛,整了整他印满了迪士尼小飞象的花衬衣,说:“我这样的。” 你可快拉倒吧。 我搓了搓脸想结束和这只大幺蛾子的对话:“你出去别乱说,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这钱我不能要。” 林琅拿出手机:“我再给你转十万到卡里,就当我给你添的香油钱了。” 香油钱不就是上香的意思?他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吗?要不是我汗衫没袖子我就要撸袖子打他了,我吼了一句:“我还没死呢!” 林琅看了看我,仿佛呆滞了一秒,说:“我用错词了,我的意思是钱先放你这,当学费,以后有不明白的我来问你。” 左邻右舍来问我题目的不少,我感觉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以前在村里都是亲戚我倒是好意思蹭个饭,来这儿之后我可是连瓶可乐都没喝过人家的,林琅和我怎么说也是一间屋的室友,我又怎么可能拿他的钱?我说:“你要是看得起我,你就来问,我也不要你钱。” 林琅摆摆手:“会用到的,希望你到时候别忘了。” 这么大数我怎么可能忘?可他想请什么样的家教请不到啊?就连我们这儿的教授也得给他点儿面子吧?他是不是想拉我去给他当枪/手/替/考?也不是不行,可你至少要告诉我考哪门吧? 第65章 插播番外二:我想站在你的身边。(4) 我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许苡仁的审美眼光和林琅一样,但是士为知己者死,女……哦,人为悦己者容,林琅说的也不无道理。 某个周末,许苡仁去图书馆了,我腾空而起扒拉扒拉他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记下了牌子的名字,然后揣上钱包独自溜进了城,在一家商场里兜兜转转,找到了那个牌子的专卖店。这家店的风格是时尚之中又不乏正式,正式之余又带点休闲的。 这简直就是我梦里的地方啊!十几个模特穿着和许苡仁一样或者类似的衣服,被摆出各种或正经八百、或风情万种、或雄壮威武、或搔首弄姿的动作,连身高都差不多,穿起衣服来的感觉也像!我看着看着就出现了幻觉,眼前好像是一个个许苡仁在对我勾勾手指、敞开怀抱,对我说“欢迎你,光临我”! 我来啦! 我从其中走过,有个模特手的姿势是向外延伸的,我也不知道是我故意的还是它故意的,嗯,可能是它故意的吧,手指居然扯住了我的衣服!我正老脸一红不能直视,过来了一个导购小姐帮我解开勾住的袖子说:“先生,请您随便看看,相中了哪种款式我帮您拿。” 我心神荡漾:“好好好,我看看。” 这家店的普遍价格和我刚才一路看过来的那些品牌相比已经不算太贵,我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还能接受,最重要的是,这家店同一款式有不同花色,大同之中又有小异,比如许苡仁某件衬衣领子上有一个条纹,另一款的这个条纹就出现在袖口或者胸前口袋的地方;许苡仁新拿到学校的一件薄毛衫胸前一溜菱形花色是墨绿的,这里就有另一款的菱形纹路是暗红或者深蓝的。总之万变不离其宗,却又有可爱的小小差异,我越看越喜欢! 连这家店的导购小姐都十分亲切,不厌其烦地给我拿合适的号码和不同的款式,最终我选定了几件和许苡仁相似的衣服和鞋——如果全都一模一样反而像校服了,就是这样有小小不同才有意思呀! 说不定许苡仁收衣服的时候会不小心拿错,那我就只好委屈地穿他剩下的那件,任凭摩擦过他的皮肤的布料在我身上肆意地抚摸,全身逐渐沾满了他的味道。他晚上回来发现了还要倒打一耙,将门反锁上的一瞬间本性毕现,狠狠地把我上半身推进门后的衣柜里,按着我让我不能直起腰,在身后对我进行凶狠的侵犯,还一边桀笑着说:“你不是喜欢我的味道吗?让你闻个够!” 而我,只能埋头在他的衣柜里发出可怜的呜咽。 太刺激了,我得赶紧回去。 我拎着大包小包,穿着新衣服哼着歌,连蹦带跳地进了寝室门,许苡仁正匆忙地锁着抽屉,抬头看见我吓了一跳。我问:“怎么了?” 许苡仁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居然有点慌张:“没、没什么。” 我的视线落在他上锁的抽屉上——寝室就我俩了,他锁抽屉干什么?不就是防着我?他抽屉里有什么宝贝? 印象中许苡仁好像没带过什么贵重物品到学校来,最贵的大概就是手机了吧,平时要查阅什么资料也都是去电子阅览室,连个电脑都没有。而且手机对于他来说应该也不是最看重的东西,某次我们出图书馆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他第一反应把外套脱下来先裹住书,手机倒是随随便便放在裤子口袋里。 那他有什么好藏的呢?总不会是把什么书藏在抽屉里了吧? 我又看了一眼桌子上,我的大饭缸正在冒着热气。我问:“你倒的水?” 其实我问的是一句废话,寝室就我俩,我都出门三四个小时了,就算是保温杯敞着盖也该凉透了,不是他倒的是谁倒的? 许苡仁有点不自在,把脸转向书架漫无目的地扒扒拉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嗯,准备下去打水,剩了一点给你倒上了。” 我明白了。 肯定是趁我不在,给我的水里下药了!看见我回来正要把作案工具收起来!安眠?镇定?泻药也有一定功效,毕竟能清肠——他下的是什么呢? 我满怀期待地端起水来大喝了一口,还有点烫,不过金风送爽天气正在降温转凉,喝点热的刚好。我咕嘟咕嘟直接喝了半缸,可怎么也品不出来味道,只有一丝丝楼下水房那万年不变的水碱子味儿。 无色无味的药倒是有很多,可关键是我喝完怎么一点都不晕不累脑袋不沉呢?这类药得按体重算剂量,不同的药每千克所需剂量也不一样,他搞对了没啊?给大象用放倒老鼠的剂量那屁用都没有啊! 也许他剂量没有加错,是我没把溶液喝完?可我这饭缸容量实在太大了……我问:“我等会儿再喝行吗?喝不下了。” 许苡仁一歪头,看着我:“嗯?” 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听到他“嗯?”的潜台词是:“男人,我给你倒的,你居然敢不乖乖喝完?还是说,你想喝点别的什么,嗯?” 我喝我喝我喝! 我义无反顾抬起那容量至少一升的不锈钢饭缸把剩下半缸水喝了下去,喝完还打了个嗝。 一放下饭缸,许苡仁又提着水壶纯真地看我:“还剩点,倒给你。” 哗啦哗啦哗啦——不是刚才就说只剩最后一点了吗?怎么还能倒出来一缸! 我知道了,一定是类似硫酸镁之类的导泻剂,服后需要大量饮水的!等我三泻两泻,自然也就没力气和他抗争啦! 许苡仁倒完水真的出门了。他就像是挖好了陷阱的猎人,让我自生自灭,只要掐着表回来收获奄奄一息的猎物就行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坐在阳台洗手间门口,抱着一卷卫生纸等待药物作用于肠道,然而,一直把我活活坐饿了也没等来。我迎着窗口吹进来的萧瑟秋风想,大概……是我没有空腹饮用的缘故吧。 某天上课,教授没来,是一个助教师兄带着我们在实验楼里看标本和模型。那个师兄温和亲切,十分好说话,和整日严肃的教授大相径庭,大家也就不由自主散漫了些,三三两两地各看各的,不像教授在的时候那么紧密抱团严阵以待。 我和许苡仁个子本来就高,上课如果不是阶梯教室的话会主动坐在比较后排,以免挡到别人,平时排队也一般都自觉走在队伍最后面,再加上现在前面的人都散漫了,我们在后面自然走得更游离人群。 其实大家在学医之前就有心理准备,早晚要面对人体和标本这些东西,真的看到的时候只顾怀着敬畏之心和书本里的内容相对照,不太顾得上恶心反胃——但是,我只做了视觉冲击的准备,没做嗅觉冲击的准备啊。 整个大厅都弥漫着挥之不去,就算挥去了还能涌回来的福尔马林的味道,我早晨吃的三个大包子在胃和食管之间来回移动一触即发,我的本意是不想当场呕吐给其他同学造成困扰的,但是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生忽然急慌慌地往外跑,没跑到门口就“呕啦——”一声吐了。 因为大家都在专心看标本和旁边的标注,她这么一跑动出声自然引起了注意,于是我们所有人目睹着她从奔跑到突然站住,再到两手捂住嘴试图用意志阻拦自己的生理反应,一直到她生理反应战胜精神力量,不得已弯下腰,松开手,张开嘴,把早晨吃的各种食物面目全非地还给大自然。 观看呕吐过程本身就很有视觉冲击力,再加上空气中的福尔马林味道,我旁边立刻又有一个人吐了。 这个吐得离我太近,我连他吐完之后肠胃倒灌空气的“咕嘟”声都听到了,我觉得我要是再仔细看一眼说不定还能分辨出他早晨吃的是什么。 许苡仁转头看到我表情痛苦,问:“你害怕?” 我这哪是害怕啊,我这明明就是被熏的。可我说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眼泪都快出来了。 许苡仁悄声问:“能坚持吗?要不出去站一会儿透透气?” 进出标本大厅要穿脱鞋套,还要登记,挺麻烦的,我想着能忍就忍,低头把鼻子靠在许苡仁背上过滤换气,闻着他衣服里仅剩的一点洗衣皂的清香。 许苡仁站着没动,隔了一会儿转身过来捋了捋我的背:“在这里呆久了更不舒服,还是出去站站吧。” 走廊上的空气依然有刺鼻的味道,但是比大厅里已经轻了无数倍,许苡仁穿着新发的白大褂,手扶着走廊的栏杆,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的校园,问我:“不好闻吧?” 这还用说?我有些狼狈地把头抵在他背上,萎靡不振地应了一声:“嗯。” 许苡仁平静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永远留在这里。” 别说胃翻了,我听了这话胃都不敢动了。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什么?” 许苡仁:“如果我活得不太长,器官没完全老化,就捐给有需要的人,如果我活得久一点儿,就把我自己捐给学校,到时候说不定我也会出现在这里。这么一想的话,我闻见甲醛味也能忍住吐了,不然不是成吐我自己了吗?和公交车让座一个道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个道理个屁呀!我问:“你认真的吗?” 许苡仁:“当然是真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早晨不知道十点还是十一点的太阳迎面照在他身上,被白大褂一反射,映得他脸更白皙得发光,好像还有一圈“神圣”的光晕——走廊里有没有摄像头?就算有,我也想亲他一下。 我:“许哥啊,商量一下……” 标本大厅的门一打开,助教师兄携带着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走了出来:“你们俩没事吧?” 许苡仁:“没事。师兄,里面味道太大了,我出来站站。” 师兄点点头:“嗯,慢慢就习惯了。” 说完不就完了?他怎么还不赶紧进去? 不但没走开,师兄的视线还在我们俩白大褂领口露出一截的衬衣上来回看了看,最后对我微笑说了一句:“衬衣挺好看啊。” 许苡仁听了忽然偏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师兄拍了拍许苡仁的肩膀:“好一点了吗?进去吧。” ……烦死了,就差这一会儿啊? 一天,我们在阶梯教室上课。上着上着,教授忽然不说话了,随便给我们找了个片子出来让我们前后桌四人一组讨论五分钟。 那就讨论吧。我从前往后数了数,轮到我和许苡仁这,我们应该转头和后面的两人讨论,许苡仁先转过身了。 你说这个教授是不是有病,阶梯教室怎么前后四人讨论啊?桌椅板凳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许苡仁的大长腿往中间一横就没我放腿的地方了,我灵机一动把腿一抬,搭在了许苡仁腿上,灵活地转过了身。 许苡仁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其实我觉得我搭腿的姿势也不是很不雅,只是膝弯搭在了他大腿上而已,没办法啊,腿就是这么长,不然你让我往哪儿放?其他人都没站起来,我要是跟猴子一样蹲在凳子上才更不雅吧?谁知道教授走到我们旁边就不动了。 一步都不动。 许苡仁背对着过道没有发现,我一抬头就看见教授盯着我看。我想,他一定是想听听我这个全系第一的学生对这一问题发表的见解,于是我认真地和另外几人展开了热火朝天的讨论,激烈时搭在许苡仁身上的腿还不由自主地晃荡了两下,比坐在硬板凳上舒服多了,我晃得非常惬意。 在教授的注目礼下大家都分外认真,目不斜视,几分钟过去,我感觉思想的火花已经碰撞得差不多能烤肉了,再一抬头,教授还在看我。 不是盯着我们这一组看哦,是只盯着我一个人看哦!我迷茫地跟他对视回去。 许苡仁看我呆着脸不说话,就朝自己背后看了一眼,看清背后是谁的一瞬间赶紧拍了一下我的腿让我下去。 主人都逐客了,我只好委屈地把腿蜷了起来,这么长的腿也没地方放,我就可怜巴巴地抱在凳子上一直到讨论时间到。教授的神色这才难以察觉地缓和了一点,转身朝讲台走去。 身边一人凑过来问我:“刚才我就想说了,你和教授的衣服是不是一模一样?” 还真是连花色纹路都一模一样……可能是这个牌子受到各年龄段的喜爱? 男神的抽屉就像放在橱窗最上面的巧克力糖,越是上锁,越是勾引我无法停止的好奇猜想,里面装了些什么呢? 抽屉的下面是一个双开门的柜子,男神的柜子里放的全都是书,我抽了几本出来腾了点空儿,屈指在抽屉的底部弹了弹,抽屉里隐约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就像晃动装了笔的铁质铅笔盒。 可是男神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把一盒子普通的笔锁起来,里面会不会是金属质的别的什么东西呢?我一边敲一边结合声音,描绘着抽屉里东西的形状。 这声音听起来有时像是一串钥匙,有时又像是塑料的什么东西,但是可以确定零件都很小,否则不会让我这么轻轻敲击就产生振动,而我从未在许苡仁身上见过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他还要上锁,难道和我有关,要避着我? 我更好奇了。假设是和我有关的,又不能让我发现,并且带有许多细小零件,撞击会发出声音……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到了预习材料里某个让我感觉身下一寒的道具。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最近才安装的网购app,输入了几个名字都受到“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的限制屏蔽,最后我急中生智输入了“鸟笼”“情趣”的关键字才搜索出来……没错,就是这个!刚才发出的细小撞击声就是金属小锁和金属环碰撞发出的,塑料的应该就是中间的那根看似细小无害的小棍和金属环摩擦发出的! 不行,这个绝对不行,我不会同意的!至少我在清醒状态下绝对不会同意他这种过分的要求的! 可是我不同意他又有别的办法,他会下药!他还会拿绳子捆我!我打不过他! 要不要干脆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谈?我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大家坦诚地商量商量好不好? 不行啊!和他谈判不是与虎谋皮吗?他见东窗事发行迹败露,说不定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就动手了? 可这个真的不行啊,我看到腿就发软了啊,每天早晨起来岂不是跟死了一次一样?不要啊,一想就觉得好痛! 最重要的是戴上这个怎么上厕所?难道我每次去厕所之前还要征求他的同意,让他亲手给我打开锁把那根小棍棍抽出来?上完厕所再插回去?他会不会在两节课的课间邪魅狷狂地看着我,等着我对他摇尾乞怜,然后居高临下地对我提出过分的要求,把我带进厕所的隔间做可怕的甚至反人类的事情,事后他衣冠楚楚地离开,留下我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衣衫不整双目空洞地无力瘫倒在隔间的角落? 不对,没有我这么大的“破布娃娃”,学校精品店一米八、两米的抱抱熊倒是跟我差不多大……那就是事后他衣冠楚楚地离开,继续当他的三好学生,而我只能像一个“破一米八或者两米的抱抱熊”一样瘫倒在隔间的角落? 这么一想的话,怎么忽然觉得厕所好挤…… 男神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求求你!只要不给我戴这种东西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你在干什么?”背后悚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 我捧着手机惊恐地从桌子底下缓缓回过头,许苡仁正站在我身后,问:“找什么呢?” 我:“……不是,其实也不是很想找……” 许苡仁看着满地的书,一脸的不开心,问:“要帮忙吗?” 他要帮我干什么!他是不是想说“我来帮你戴上这个小家伙,一点都不痛,会让你很舒服的”? 我才不相信呢! 我:“……你你你先别过来,你你你等一下,我我我还没想好!” 第66章 插播番外三:时光不及你微笑模样(1) 透过杯口氤氲的水蒸气,男神眼角弯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真是我爸。” 每次上课都在和我换着花样三百六十度高空低空准确撞衫的系解教授居然是男神的亲亲爹爹,我在人家爷俩儿亲子装的中间蹚了一趟浑水。 我甚至能回忆起每节课许教授看着我的表情,他一定是以为我故意穿和他一样的衣服企图取代他,自己来当男神的爹,而许苡仁每次打量我的时候一定以为我仰慕他爹的才学,为了博得他爹的欢心,企图伪装成他爹的儿子攀龙附凤。 而且,在半个学期的趋炎附势未遂之后,我竟然当着男神的面,给别人押他亲爹的那门课程的题,拆他爹的台,说他爹的坏话,这要是放在我和大狗子之间,我们俩绝对会抄家伙打一架,只有一个人能竖着走出这个门。 我把两边都得罪了。 可男神什么也没说,依旧动作干练而优雅地整理课本书桌,我甚至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他似乎永远这么隐忍,把自己的情绪放在礼节之下,鲜少透露出端倪。 原来他不是小电影里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衣冠禽兽,他是真的医学世家书香门第,从小耳濡目染循规蹈矩。他坐得肩正背直,他站得身长玉立,他挥笔矫如游龙,他说话字如珠玑,可那都不是为了给我看的,就像太阳不是为我升起,仅仅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太阳。 我可以因为沐浴了阳光而感到温暖,万物可以因为光合作用而生长,我们都对太阳心怀感激,但我们都不在太阳的眼里。 也许他周末回家的时候和他父亲还会偶尔谈起我的东施效颦之举,像《大话西游》的结尾,周星驰看着至尊宝,说:“你看那个人,他好像一条狗啊。” 我把手机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删了。 我不能直视许苡仁的眼睛,只要一看到他,我就为曾经的胡思乱想感到不堪和抱歉,对他说了一千遍的对不起。 男神看起来还是丝毫不生气,第一千零一遍微笑着对我说,没关系,他不在意。 他还说,李超越,回家吧,过年去吧。 那是当然了,太阳怎么会介意人们在地面上叉着腰、指着天对它说三道四呢?因为我们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根本对它的光辉没有一丁点儿的影响,它又何必在意? 临走之前,许苡仁还在我包里放了一包饼干,送我去车站。 这就像他给我的毛巾和饭缸——他是一个家族几代人倾心注力下成长起来的小王子,善良虔诚得就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他不可能看着身边的同学活活被雨淋出感冒发烧,不能看着我用劣质塑料壶盖盛滚烫的热水喝,他不会见死不救,他不会临阵脱逃,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没有人阻拦的话,他真的会平静地像给新发的课本写名一样签下各种《捐献志愿书》。 我只是他的捐赠对象之一,并且捐的比较简单廉价,他不放在心上,让我也不必放在心上。 农村过年总是格外热闹,距离大年三十还有几天就已经鞭炮震天响。父辈之间酒酣耳热,我妈和其他姑姑婶婶在一起准备过油蒸菜,老三和老四好事将近,媳妇儿今年来家里过年,听说亲家来了一大群人,屋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剩,我失魂落魄地跑去后屋大狗家,想躲一躲三姑六婆的调侃。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不管分开多久还是一样亲,大狗见我来了乐颠颠地跑去下厨,把杀猪菜盛了两大勺出来,放上葱姜辣椒爆炒了一大碗,又烫了一壶酒端到炕上。 大狗给我拿了碗筷酒盅,问:“见弟妹了没?” 我:“见了,一看就是好姑娘。” 大狗:“本来说明年办老三的礼,后年办老四的礼,现在又说明年一起办了,要不还没等到老四办礼,他娃娃都会跑了,让人看了笑话。” 其实我心里是很想替兄弟高兴的,但试了两次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只好呆呆地“哦”了一声。 大狗:“进村的时候看见他俩宅基地那了没,绑着一圈大红绸子呢。本来咱四个的都画在一排的,就是不知道咱俩的什么时候能起宅。” 我一愣,问:“你打算结婚?”据我所知,连没正规领证落户的新人村里都不许盖房子,更别说是两个男的。 大狗摇头:“不知道啊,现在咱才多大?以后日子长着呢。城里男孩三十结婚都不算晚,找对象照样好找的很,不过,在咱这人家就要觉得是有毛病了。” 我似乎从这话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问道:“你和你那个,是不是快黄了?” 大狗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没黄,也不知道快不快。我没出息也就算了,结不结婚也就是咱村里这些人嚼嚼舌根,但是他家在城里挺有头有脸的,我怎么能拉着他一辈子?让别人怎么看他们家?我们这个破学校就上两年半,后边一年半都是实习,他家里人早就给他找好关系了,过了年准备让他考公务员,分数差不多就能安排。你说,哪有公务员搞这个的?还不让人活活戳断脊梁骨?咱觉得咱自己没毛病,可是人家以后工作了,他们领导怎么想,还不得觉得他是心理有问题?” 我曾想过他们俩以后也许会因为那个人移情别恋而一拍两散,也许是大狗某天睡醒发现自己并不弯而一脚踹飞他,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现实要面对。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听了这话更是抽筋扒皮的疼,仰头把一盅酒喝了下去。 大狗喝着喝着,说话的声音也不对了:“在一起一天算一天吧,真走到头了,我就该干嘛干嘛去。老二啊,剩下的你都吃了吧,我趴会儿。” 我酒劲儿没上来,眼神还算清楚,看他动作明显不协调地避开某个部位,问:“你怎么又趴?又伤着了?” 大狗趴出经验了,这次多垫了几层被子才慢慢趴上去:“不是。一点小痔疮,不能喝酒吃辣的,刚才看见你一高兴忘了。” 我听了简直气得恨不得把那孙子抓过来打一顿:“是不是你俩弄那个弄的?他怎么这么不是东西?” 大狗伸手拍了我胳膊一下:“祖宗,你给我小点声,不是他弄的。我去医院看的时候医生说了,很多人都会得痔疮,生活习惯问题,不一定是因为那个,我寻思是我前几个月喝酒喝的,他还劝我来着,是我没听。” 大狗明显是在向着那孙子说话,我一听更生气了,说话难免有点冲:“你还能骗得了我?这个不是一天出来的,肯定是你不舒服的时候他非要硬来,毛病才越来越大。医生说的那是其他人的情况,就你这个,要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我名字倒过来写!你还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啊?他要是好人他第一次能跟你来硬的?这狗/日的再敢逼你你给我打电话,我和老三老四过去打不死他!” 大狗脸趴在被子里半天没吱声,隔了一会儿伸出手在炕上摸了摸,摸到一卷卫生纸,撕下来一块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别骂他了行吗?和他真没关系。我一听见有人说他不好,我心里比自己挨骂还难受。” 我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见过大狗哭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没有看到他正面表情,却莫名感到一阵戳心窝子的疼。 大狗背对着我,无声地撕纸擦着鼻涕和眼泪,一个一个纸团扔得满地都是,含混不清地说:“你知道啥啊,你就骂?从我觉得有痔疮之后他就没和我来过真的,一次都没有。我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我有痔疮,他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顿顿给我熬粥炒青菜,还弄了个大盆,让我泡中药……药栓你见过不?就是治痔疮的那种,塞上之后一热不是会化开吗,我又不能整天都站着趴着,我还得上课啊,那个油就每天都沾到裤子和床单上,不光一滩油,还带出来那个味儿,连我自己闻了都倒胃口,他天天给我换药,换完了再开始洗衣服洗床单——上面沾了油用洗衣机洗不掉,必须得手搓,他洗完了还搭在我脸上让我闻闻,跟我说好香,一点味儿都没有了……你都不知道他对我多好……你说,他长得也好,家里条件也好,他这么好他干嘛不找个女的呢?要是找个女的,他就是伺候月子也该伺候完了……” 这个问题我自己还想不明白,怎么给他回答?我无言以对,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干喝着酒。*的酒液入喉,不但没能麻痹我心里的痛楚,反而把绝望的火种越烧越旺。 大狗说着说着,连字都说不成个儿了,我很难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结合上下文才隐约分辨出:“我问他……咱俩也不能干那回事了,你怎么不找别人……他说……怎么不能干的……等你……等你再养好点儿,你来上我啊!咱俩永远都在一块儿,永远都这么亲……他对我越好,我越害怕,我有啥好的?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我怎么能耽误他呢……” 世界上本就没有“众生平等”这件事,那是在高处的人才会开的玩笑。两人之中谁的条件差,谁就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惶惶不可终日。 卫生纸也已捂不住大狗抽泣的声音:“老二,你快说……你刚才不是故意骂他的……你不说我心里堵着难受……” 我这半个月对许苡仁说了无数遍“对不起”,这一遍也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的:“对不起,我错了。” 大狗像是终于给亲生儿子沉冤得雪,趴在被子里哭得天昏地暗,我独自喝闷酒也喝得天旋地转,最后谁把我扛回前院的都不知道。 半夜,我迷迷糊糊醒来,感觉自己嘴里臭得跟下水道一样。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小时候吃个屎嘴里都是香的,现在只不过喝点酒,嘴里就跟吃了屎一样臭。许苡仁吃个针尖大小的葱花就要刷一遍牙,我觉得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连他名字的这三个字,甚至谐音,都没资格提起来。 我挣扎着爬下床,穿过积雪覆盖着冰碴的小院,打开水龙头,伸手在洗手台上摸了摸……然而家里不光没我的牙刷,就连晚上的水管也早就被冻住了。 他真的是小太阳啊。虽然他不为我而升起,但是他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过的就是有阳光的日子,香喷喷,暖洋洋;当他不在我面前了,哪怕心里还有他,过的也是没有阳光的日子,臭烘烘,冷冰冰。 至于在阳光下时养成的那些好习惯或臭毛病,黑夜一律恕不奉陪。 我忽然很想回沈城。 刚过完年初二,把该走的亲戚都走了一遍,我就找了个借口跟家里说要提前回去。汽车站连门都没开,我又像第一次去沈城一样坐着黑车倒黑车回到了那个根本没有我落脚之处的城市,学校虽然开着门,但是宿舍楼铁门紧闭。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里面有过年前许苡仁发来的一条“新年好”,以及我回复的一堆新年展望和祝愿,只不过他没有再回一个字。 如果不是我们俩恰好被分在同一间寝室,他的群发名单里还有我吗? 我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干脆窝在电子阅览室里打游戏,不分昼夜废寝忘食,每次网管路过我旁边都收走一饮料瓶的烟蒂。身后偶尔围着几个不认识的人数着:“暴走了!无人能挡了!超神了!又超神了!又又超神了!” 在一次等待匹配的时间里,我戴着半边耳机空虚而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有人从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想着要么是网管看我死没死,要么是卖盒饭的,于是闭着眼随口说了一句:“不要。” 身后那人低声笑了笑:“李超越,你斗地主呐?” 我一听这声音这么老,口气也不像网管,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赶紧挣扎着睁开眼回头定睛看了看,原来是我们上学期已经结束的一门课的教授。 我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下后面几年里还有没有他的课,并且确认这门成绩已经出来了,稍微松了口气起身问好:“徐教授好。” 我连续几天没洗过澡,又经历了百十根香烟烟熏火燎的洗礼,外观邋遢得冒油,我感觉他最多叨叨我两句就被我熏走了,或者打完这个招呼就会跟我分道扬镳,没想到老家伙极没眼力地笑眯眯问我:“怎么这么早回学校呀?” 我脖子上还挂着耳机,里面传来游戏匹配成功请选择英雄的提示音,开场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候,恨不得连一个像素都不能走错,这种问题让我怎么概括在三句之内答完?难道说,我思念学校,我想回来学习?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神经兮兮地提前跑回来,我又怎么告诉他? 徐教授见我没说话,自作聪明地猜了一句:“年轻人,失恋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遭到无形一击的感觉,但是更不想跟他说话了。 徐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一起出去吃个饭。” 虽然他以后很可能不教我们了,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盖章、填意见还要经过他的手底下需要他签字,我要是不去就显得太不识好歹。我想,只要我把所有东西都吃完,再对他表示充分的感谢,这也算是一次愉快的师生交流。没想到提着行李一出门,外面的天漆黑漆黑的,校园里的太阳能路灯隔一个才亮一个,说明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开外了。 徐教授自言自语道:“已经这么晚了啊。” 我通宵不看表也就算了,你咋也不看表啊?我遗憾地说:“是啊,没注意看时间,都这么晚了。教授,要不我们……” 徐教授:“要不就去我办公室那吃吧,现在应该还有点儿能吃的。” 我们来到了实验楼的面前,就是我们顶着福尔马林看各种标本的那栋楼。大半夜十二点多,他在寒风之中逆着光看不清神情地回头问我:“李超越,怎么不走了?” 要不是他和我是从图书馆楼一起出来的,我真想捏捏看他有没有下巴,扫一腿看他有没有脚。我迎着冷风问:“徐教授,你在这吃饭啊?” 他自以为慈祥地笑了笑:“对。走,给你看看我的手艺。怎么了,你害怕?这点胆子都没有可不行啊。” 白天在正常情况下进实验楼也就罢了,这个时间,再加上我一想起来福尔马林的味道,根本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老家伙不知道在念哪个庙的经:“这里面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东西都在人的心里。一个人害怕的事情太多,他就不能往前走了,只有无惧者才能前行。如果让你只选一件事物可以保留害怕的权利,你选什么?” 我现在看他就挺吓人的。我假装好奇地问:“教授,请问你选的是什么?” 徐教授看着我愣了愣,隔了几秒才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再跟你说吧。你会对这栋楼感到恐惧,无非是害怕生命和健康受到危害,但是现在我告诉你,只要你和我一起进来就不会有这些担忧,你还害怕吗?” 我本来就没什么地方可去,图书馆看门大爷刚才是看他面子才给开的门,我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只好昧着良心说:“教授,你这么一说我就不怕了!” 到了和标本大厅完全不同的办公区,徐教授炖了几条来历不明的兔腿,茴香八角各种大料十分到位,一直折腾到半夜一点我都打瞌睡了才吃上。 他一边吃一边说:“放心吃吧,比市面上卖的兔子饲养过程还卫生。我这儿啊,就是兔腿多,吃都吃不完,哎呀,你两个师兄年前一个月都没在食堂打过菜,这还没吃完呢。不能白吃啊,来,说说,怎么失恋了?” 他比我爹可能还大几岁,我此前从未有过和父辈人谈论这个话题的经验,笼统地说:“人家条件太好,看不上我。” 我的话似乎正中了他的下怀。徐教授一拍大腿:“莫欺少年穷,现在一无所有没关系,我们还有双手和头脑,没有的就自己去创造嘛。不过你学临床,从现在数至少要十几年才能逐渐开始改善经济状况,在此之前你单靠工资可能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有一个快的办法,你想不想听啊?” 我低头看了看盘子。这太明显了,如果他不是想让我帮他分销兔腿的话那就只能是想挖角了,我说:“徐教授,我那个人,就在我们系,我不可能走的。” 第67章 插播番外三:时光不及你微笑模样(2) 徐教授套了我半天话,最后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情,笑着说:“不急。前两年的课程都是基础,在哪读没太大区别。你先记着我说的,等你试过了再答复我。” 开学后不久,周末的一天,许苡仁把衬衣领口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穿戴得一表人才无比工整,要不是他最后在外面穿了件白大褂我几乎就以为他要去拍婚纱照了。没想到他忽然回头叫我:“超越,我要去实验楼,你一起去吗?” 我早已从桃色的梦里醒来,当然不会认为他是要找我约会,或是要把我骗走然后推倒在某个没人看到的角落里。我问:“去那干什么?” 许苡仁抿了抿嘴,有点不好意思:“过几周不是有实验课吗,正好今天我爸在学校,帮我跟值班老师说了一下,让我去实验室先看看。” 一听到他爹的名号我吓得几乎要从床上滚下来,别说是太子爷钦点我去当陪读了,就算是让我去给他搬砖我也得去啊。我赶紧说:“去去去,等我换衣服。” 春天的阳光温和地照在许苡仁的脸上,我能从他眼镜侧面的空隙里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小小期盼和雀跃,似乎他脚下的这条路通向的不是冷冰冰的实验楼,而是一个孩子正走向商店要去买甜甜的糖。 我知道有很多看起来不像医生的人医术也非常好,但这不能排除有一种人往那一站你就觉得他是医生。即使现在不是,只要他想,将来也一定是——许苡仁就是那一种。 看着他把略大且没什么版型的白大褂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样子,我赶紧把自己飞向两边的衣摆抓了回来,老老实实地扣上扣子,以免我和他走在一起人家还当这是医生和他的厨师朋友。 许苡仁转头看了一眼手忙脚乱地扣扣子的我,轻轻微笑了一下。 佳人在侧,春风拂面,我不禁心猿意马,他对我笑了一下,我就连我们等会儿要抓的小白鼠的名字都想好了:白白、鼠鼠、仁仁、越越…… 老实说,大部分农村出来的孩子对老鼠都没有什么好感,不管它是白的黑的还是蓝耳朵的。我当然也不例外,从小斗智斗勇恨不得见面就一棍子将其击毙,并不因为它们现在在笼子里我就会觉得好可爱好可爱。 倒是笼子外面这只大的比较可爱。 许苡仁偎在笼子跟前看了一会儿,摩拳擦掌按捺不住了,跟我说:“我们剖一只吧,我去跟值班老师说一声,再借本书照着看,等我拿副手套……” 我肯定没意见啊,别说宰一只了,只要值班老师愿意,让我宰一筐也行。我看那笼子里的小老鼠只有鸭蛋大小,要知道比这大十倍的野田鼠我都生擒过,于是我直接拉开一个笼子门进去拎住一只的尾巴提起来,反手揪住它脖子后面的皮毛,潇洒地说:“这还用戴手套啊,这么一揪就老实了……” 话没说完,我用手托着的四脚朝天的小白鼠就在我手心里吓得连拉带尿。我第一反应是许苡仁有洁癖啊,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我的手,岂不是每次看见都想起来这茬?那大家还能一起吃饭吗?我手一抖就朝一边把老鼠甩了出去。 许苡仁前一秒还张着嘴,看起来像是想斥责我怎么能不遵守行为规范、怎么能不戴手套抓实验动物,后一秒也反应过来赶紧关上动物房的门:“抓住它!” 我们俩对小家伙进行围追堵截,但是它刚才都被吓尿了,怎么可能轻易让人靠近?小小的身影拖着惊慌的尾巴在屋里疯了似的做生命中最后的奔跑。不过毕竟力量悬殊,在它屁滚尿流地环动物房的犄角旮旯跑了一圈半之后,还是被我一把抓住,随手扔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鼠箱子里。 许苡仁立刻过来,拉起我的手翻过来看,问:“咬你了吗?” 我被他一抓手,脑子都空了。那么大点儿的小鼠,把我手指头塞进它嘴里让它咬它也咬不动,怎么可能咬我?我慌慌张张地说:“没,没咬。” 许苡仁放开了我,又问:“那你扔它干什么?” 我把沾着一点小白排泄物的手藏在身后:“它在我手里动了,毛茸茸的,我一害怕就没抓住。” 许苡仁轻轻咳嗽了一声低下头:“下次戴上手套会好一点,这个应该不具有攻击性的。你把它放哪了?” 我敲了一下身后绿盖的盒子:“这里面。” 许苡仁错身看了一下那箱子,又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他干嘛这样看我? 我一边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胡思乱想重蹈覆辙,要不然对不起他做实验还好心好意想着喊上我,可一边又清晰地感觉到他朝我走近了一步——不是,我也没干什么啊?他干嘛这样走近我?难道是因为刚才我背对着他弯腰抓老鼠的时候身体的某个弧度让他……不不不,李超越你完了,你已经被淫/秽思想腐蚀了,被白大褂一罩还有个屁的弧度啊……可是,哥,你干嘛靠我这么近啊?你别看我了好不好? 我在心中默念: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 许苡仁一只手贴着我的胳膊扶在了我腰后的架子上,看着我的眼睛说:“以后。” 我无法坦然与他对视,不由自主地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子,差点没站稳:“啊?” 许苡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又说了一遍:“你以后。” 我已经能感觉背后架子上的小老鼠都以为饲养员来了正往我背上靠,爪子摩擦笼子或者盒子发出“唰唰唰”的声音——“以后”什么啊?老大,你快点说啊,你只要开口,什么我都答应你啊! 许苡仁:“哪个笼子里抓的放回哪个笼子里去,在地上跑过的不能跟其他混放,尤其是跑了这么一大圈的。” 说完,他放在我身后的那只手把小箱子提了出来,又走到门口的大笼子那里,抽出来了笼子上的一张便签纸:“去隔壁屋门口等我。” 我:“哦。” 我蹲在实验室门口把头往墙上撞,想把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撞出去,一直等了好久许苡仁才提着那个箱子回来。那个下午,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把“好害怕呀”贯彻到底,眼睁睁地看着他对着书把箱子里的几只小白耗子或开膛破腹,或凌迟处死。 我当然不是真的害怕了,但是看他跟小老鼠玩的那么起劲,我只在旁边呆坐着挺无聊的,又不能跟他多说话打扰他,于是趁他操作的间隙问:“许哥,你一个做一遍就行了,干嘛做两三遍啊?” 操作台对许苡仁来说有点矮,弓腰弓了半天大概也挺累的。他站起身放下剪刀活动了活动,看着我,说:“重复的力量,精益求精。” 我说:“啥?” 许苡仁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窗外对面楼体上的四个烫金大字,说:“校训。” 我:“哦哦哦!对!精益求精精益求精!我最喜欢咱学校校训了,来来再宰一只!” 我们有一个老师,特别能说,每节课都跟机关/枪一样“哒哒哒”从上课扫射到下课,信息量砸得台下一片人仰马翻——我之所以敢这么说了,是因为我已经确定这个老师和许苡仁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有一天上课,老师在台上“哒哒哒”地讲,许苡仁在下面一边“哗哗哗”地翻书,一边皱着眉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的,我感觉他忙得再长一个脑袋两只手都不够用。 我伸手从许苡仁的便签笺上揪下来一张,画了一个三角形,又折了一折,放到他手边——小时候我们村里连条像样好走的路都没有,几乎下一次雨就变一次地貌,更别说安什么监控摄像头了。那时候谁家的小孩一旦被人贩子抱走,哪怕家长马上察觉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追,渐渐有人发现说人贩子都是踩过点的,看准谁家经常不关门又有小孩,就悄悄在那家门上标记个三角形,意思是这家被盯上了。后来要是哪家的小皮孩儿老往外跑不沾家,家长就自己在门上画个三角形,以此吓唬小孩不许乱跑。 不许乱跑哦。 许苡仁百忙之中抽出一秒钟捏起那张便签看了一眼,快速地正面看了一遍反面看了一遍,没看懂,丢还给我,并附以一个警告的眼神让我老实点。 我装模作样地乖乖看了十秒钟投影仪,再转头看他时,他又恢复了抬头、低头、目不斜视的状态。 不知道他是经常买同一款眼镜换着带呢,还是他的眼镜就真的是保养得这么干净,永远跟新的一样,若要在我所见所闻之中找出另一件堪与之相提并论的事物,大概就只有雨后的天空了。不过可惜许苡仁的眼镜虽然擦得铮亮,但是眼神却不太好,周围的莺莺燕燕红男绿女似乎都不在他的眼中,包括我—— 班里有一个女生,基本符合“白富美”的条件,就是身高不太高。奇怪的是,她每次都爱挑靠后面的位置坐,尤其是实验课之类不太需要看黑板和听讲的课程。经我观察发现,她平时看起来还挺正常的,只要许苡仁一出现在她视野范围内,她就变得无比柔弱,恨不得踩只蚂蚁都要上演一出黛玉葬花。 有一次实验课,她一米六的个子非要跑到我们最后一排的后面几组来,我快速地扫了一眼身后的剩余人数,根据分组机制算出小组划分,然后敏捷地跟许苡仁调换了个位置,成功成为她那一组的最后一个人。老鼠发下来了,她眼中兴奋的精光一闪而过,就在我以为她要说“放着我来宰!”的时候,她却嗲嗲地说了一句:“好可爱呀,好不舍得杀呀!” 这个不合时宜的圣母论调成功地吸引了周围磨刀霍霍的同学的的注意,包括许苡仁在内,也困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居然这么简单就成功了? 我也如法炮制,嗲嗲地一拍双手:“是呀,好可爱呀,要不你带回去养吧?” 学生宿舍是绝对不允许养宠物的,更何况从实验室带出去的小白耗子?简直罪加一等。她愤恨地看了我一眼,不自然地轻轻笑着说:“这样,不太好吧?” 我怂恿她:“这么可爱你也不舍得杀它对不对嘛,你带走吧,我绝对不会跟老师说哒。好好养哦!” 我们两个活活僵持了一节课,最终,在我的百般阻拦下她没能把那只小鼠弄死,下课装在口袋里带出门的时候因为引起了老师的怀疑而被发现,我们俩都扣了那次作业的平时成绩。 尽管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嫌,可是哥什么都不多,就是分多呀,哥扣得起! 后来她就变聪明了,一般等到我或是其他组员把实验对象弄死弄晕或者捆好之后她再开始猫哭耗子,捅一刀悲伤一下。有时实验结束了小东西不会马上死亡,她就静静地“陪着它”,让本来能减少痛苦、从颈椎处一“拉”毙命的小鼠活活地、慢慢地,扭曲挣扎而死。 可是,不得不说异性天生相吸,她如此拙劣的演出竟然也引起了许苡仁的注意,在她等待的过程中许苡仁走过来替她行刑,把小鼠安然地送走。 ——我在教室中寻找那个女生的身影。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坐到后排来了,最近都经常和另外一个男生坐在一起,今天也是一样,看起来颇为亲昵。 假如我不在许苡仁身边,也许她的小心机早已成功实现了吧?就算许苡仁不开这个窍,可要是有水偏要滴穿了他这块磐石呢?他现在看起来确实专心学业,如果有一天渡劫成功,会不会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情识趣了呢? 偶尔我会想起徐教授那晚的话。他旁敲侧击想打听我说的“那个人”是哪位女同学,我当然守口如瓶含糊其辞,最后他连猜带蒙地说:“你说人家条件好,有多好?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们两人虽然现在学的是一个专业,但是以后不一定能一起就业?” 明知道他这是诛心之言,但好像还是被他成功地在我心里捅了一刀……即使许苡仁不是会利用关系开绿灯的人,可他爹在医科大学任教,家里也少不了有亲戚在医疗系统里扎根已久,根本不需要如何特别疏通关系,可能只要稍微打个招呼说“这是我侄子”、“这是我外甥”,别人就会对他多加关照,给他更多的机会和指点。 许苡仁已经很优秀了,而我,真的有我想象的那么无所不能吗?我能不论生长的土壤贫瘠与否,能不管接触阳光的面积多寡,都时刻和他保持同步成长,伴他左右吗? 讲台上扫射完毕,下课了,我们两个人去食堂吃饭。 其实以前我和许苡仁吃饭还挺吃得到一起去的,东北大米嘛,我们都喜欢吃各种炒饭盖饭之类,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许苡仁突然毫无预兆的开始狂吃鸡蛋煎饼了,一顿接一顿吃个没完,有时还要吃俩。 那个饼是窗口师傅提前就烙好的发面大饼,谁要的时候打个鸡蛋上去再烙一会儿热一热,等鸡蛋熟了刷上酱就行了,非常节省时间,如果我还坚持去吃盖饭炒饭,那么等我刚刚排队买到的时候,许苡仁早就吃完喝完洗完手,不知道去哪了。 别说以后工作能不能和他进一所医院一个科室了,我现在连跟他吃完饭一起去图书馆都有点快追不上他的脚步。我至少要和他走完全一致的路线,甚至比他走得更快更捷径,才能从容地跟在他的身边。 环视一圈,比鸡蛋煎饼更捷径的大概只有去小卖部买面包饼干了。我一咬牙排在许苡仁身后,轮到我的时候我可怜巴巴地说:“师傅,不要葱,给我少刷点酱,你家的酱太咸了……” 窗口胖师傅好像是个山东人,大刷子饱蘸浓酱在饼面上毫不吝啬地一挥:“呲哩就四则个味儿!” 期中考试完,老徐偶然想起来有一个流落人间的我还未收编,茶余饭后剔着牙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超越呀,怎么样,死心了没有呀?” 真的,要不是看他年纪大……我用尽毕生涵养,体面地回复:“还好,谢谢教授关心。” 老徐孜孜不倦地“传道授业”:“年轻人,要看清现实!既然没看对眼,一直赖着也不会把人家的标准赖低的,还是要少走弯路,趁年轻抓紧时间好好发展自身,才能在竞争中取得更多机会呀!表白了没有?还没表白?早点表白就早点死心啦!” 第68章 插播番外三:时光不及你微笑模样(3) 许苡仁就是那种他认定了一件事,无论你再问他多少遍,他也是同样答案的人。我花样百出地试探到自己都觉得累了,小反应做了一堆也没见反应出什么结果,得到的答案永远是:没考虑过,不想谈,不要,从来没想过,没时间。 我还用再问什么其他的吗?难道再问,你以前考虑过的都是女生,你再考虑我一下试试? 这就好比一个人说他不饿、不想吃饭,难道还要再把面条端到他面前,问他面条怎么样?想不想吃? 不过以许苡仁的性格,如果真的端到他面前来,说不定他会碍于面子不想让双方太难堪而勉强吃几口,毕竟我以前也硬生生地喂他吃过一次饭。所以,以此类推,我要是站在寝室窗户上一条腿伸到外面,威胁他说不跟我在一起我就跳下去,他也有可能会暂时松口。 可那样的答应,未免太过可笑。 如果你只能选择一件事物保留害怕的权利,你选择什么? 要说害怕的事,那可太多了,所有人会怕的东西我都怕:我怕死,怕失去健康,害怕贫穷,怕苦怕累怕不出头,怕我失去亲人,怕我的亲人失去我……真的数不完。当然,也包括怕离开许苡仁,在他身边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正因如此,我最怕的,是他以同情、怜悯、施舍的眼光看我,那会让我觉得我即使站在他的身边,也永远和他咫尺天涯。 我并非是要赢过许苡仁。我要赢过的是这条路上的所有人,唯有如此,他走到哪,我才能从容不迫地也走到哪。 老徐连我们班的小辅导员都发动了,颠颠跑来给我做思想工作:“超越,你应该知道,咱们学校药学是最硬的专业,新生录取线比其他专业平均高出20分以上,在全国的排名也比临床专业靠前不少,不管是将来个人就业前景还是文凭含金量都非常可观。当然,我们都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不过你可以试想一下,在一个全国医药行业瞩目的学院里,你能得到什么样的资源和发展?将接触什么样的企业和团队?更何况现在是学科带头人之一徐教授愿意亲自带你,这样的机会,说白了,很有可能你毕业时的起点就已经是很多人搞了十年八年研究的顶点。”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前途光明一片,尤其是“能比别人缩短十年八年奋斗时间”这种仿佛“外挂”般的条件。 我看了专为药学院而建的新校区宣传照,占地面积在高校之中所向披靡,颇有“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之势,平地起高楼,广厦玉宇四通八达,无不透露着背后拥有雄厚的资金和政策支持。贯穿校园中间的河流是从附近河道引入的河水——没有中水池充当人工湖,也没有校车开不到的宿舍楼,更没有动辄几百阶的台阶。 我所能想象到的最高学府也不过如此了。可“医”和“药”虽然不分家,但落到现实生活中差距却非常之大,也许读书的时候只是分开一个路口、隔了一间教室,毕业之后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行业。 我不知道这条捷径的另一端还有没有能和许苡仁自然而然打交道的交点。 徐教授也来给我吃定心丸:“你家里的情况我了解过了,奖学金的事情不用担心,虽然转完系之后两边系里今年的奖金都没有你的名额,但是我可以帮你申请学费减免,你只需要交书费和教材费,要是还有困难的话,这个钱我来帮你交,你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过来就行了,下一年按成绩该怎么申报就怎么申报。” 一说到奖学金……其实在上一年度的奖学金评定中我没有遭受任何经济上的损失,而且林琅还倒贴了一堆钱给我,但是那种“别人一句话就能左右规则”的感觉我仍有些心结。没想到,有一天也会有人为我保驾护航,说一点不感动才是假的。 我卷起了铺盖。 药学院所在的新校区离老校区整整二十站路。我在两个校区之间来回跑了几趟办手续,行李顺便搬的差不多了,只剩些零零散散的……其实我想搬也可以早就搬走的东西。 返校的日子到了,我在中水湖旁边看了半天的鸭子,不知道许苡仁回来了没有,也不知道我自己在纠结什么。总觉得要是我回去早了,剩下的那点东西收拾得太快,就没有光明正大留下来等着跟他告别的理由,回去晚了,说不定他已经去图书馆自习室,或者去开班会,就错过了。 似乎我之前跑了一个星期的那些手续都不是最终手续,许苡仁才是我要印的最后一个章。 一进门,许苡仁像棵小白杨一样站在寝室中间,面朝着我的床,他的行李包放在桌上还没收拾。 我提息运气,憋出个笑来打招呼:“你回来啦许哥,好久不……” 许苡仁:“你床上东西呢?” 一点缓冲都没有,连寒暄都省了。 他明明语气如常,我却心中瑟瑟发抖——我没偷没抢,但是这一刻我却感觉自己是糟蹋了粮食的硕鼠,正面对高高举起的铁锨,是人赃俱获的小偷,正面对冰冷的手铐。我只能错身走过他,假装找塑料袋装东西:“啊,我……我要转系啦!药理系,在药学院那边,就把东西搬走了,想起来柜子里的书还没拿,回来收拾收拾!” 我在一览无余根本不可能有塑料袋的地方扒扒拉拉,故意发出疑问的声音,好像那个地方本来应该有个闲置的塑料袋似的。 许苡仁则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看我表演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没听你说。” “啊?哦!”我硬咧着嘴回头灿烂一笑,在虚假的笑容垮塌之前又把脸转了回来,“我听人说你去附院见习了,医院应该挺忙的,我就在网上给你留言了,你大概没上网吧?嘿,见习感觉怎么样啊?” 许苡仁沉默片刻:“还没忙到连几句话都不能说。” 我一下就后悔了,突然觉得心好疼,连一个假笑都挤不出来了。我明知道许苡仁根本很少玩那些通讯工具,却故意找了一个最遥远的方式给他留言,好像这样就能推迟这一天的到来似的。在我跑手续的过程中两边系里都有不少同学知道我要转系的消息,我却没有先告诉这个离我最近的人。 我怎么说?我说不出口啊。 许苡仁走到我身边来,低声问:“需要帮忙吗?” 柜子里就剩那么几本书,我心里早就有数了,两个超市的马夹袋就能拎走,他再一收拾不是更快就收拾完了?我忙说:“不用不用,没多少东西。” 客套的一瞬间我转头看了看他,两个月不见,他似乎脱去了几分稚气,比之前显得更加成熟沉稳,依旧是那么干净整洁,随便一站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许苡仁收回了想帮我整理课本的手,后退几步靠在对面那排桌子上。 我借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手里的动作格外忙碌却又重复,把书一本一本地按学期顺序放好,又倒过来排列一遍,装进马夹袋里几秒钟再拿了出来,把书脊正反交替排列,像是很珍惜似的自言自语道“这样书就不会窝了”。 天知道,这些书从发下来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受到我这样频繁地抚摸。 许苡仁一个字都没问,也一个字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在我身后站着,看着我的动作。 哪怕他说一个字也好啊,他随便说点什么,或者接我的话也行,我回来就是想跟他面对面说说话、奠定以后亲密联系的基础的,反正也没谁规定必须得一个专业才能做朋友啊,更何况还是相关专业呢?我不是来让他看我整理东西的啊! 然而许苡仁是真的没有要问话的意思,他丝毫不好奇我转过去之后的情况——我们像是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仅仅是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他才赏脸打断自己的计划和行程给我一个“注目礼”。 书是特别厚的那种,每本至少400页以上,再这么收拾下去,我手里的破塑料袋和书皮肯定会烂一个,我没话找话说:“现在临床风险很大呀……” 要是说出去的话能吃回来我一定把这句话吃回来。刚说完我就感觉我自己像是一个叛徒,背叛了临床系,背叛了许苡仁,还把锅推给社会。 我忙改口:“但是风险再大,该干的活儿还是得有人去干是吧……” 这句也吃了吧。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话听起来好像是说“我在后面躲着,有事你们先上”。 我绝望地在茫茫银河系寻找自己的智商:“不管身在何方,专业是什么,我们的目的永远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为了治病救人服务,如果我们没有最大化发挥自身知识和特长,那生病的人怎么办呢?” 我感觉自己终于说出来了句人话,接下来就该点明主题了。其实我和许苡仁各种联系方式都有好友,只是他平时没有使用那些app的习惯,有事最多打个电话——现在人际交往中打电话显得多正式啊,好像有什么大事似的,我怕特地打电话约他让他觉得占用时间太多有压力,最好能润物无声,聊着聊着水到渠成一起出来吃个饭什么的。 我说:“许哥啊,我只是换了个专业,俩校区离得也不远,咱俩还能经常见见是不?你看……” 许苡仁连最后的面子也不给我,凶巴巴地说了一句:“把烟掐了!” 再也没有人给他吸二手烟了,再也没有人不让他听英语要拉着他睡前开“卧谈会”了,再也没有人打呼噜吵他睡觉了。我像一条救援犬一样把两袋子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走了将近二十里地走回了新校区,从华灯初上走到月朗星稀。 我感觉我脖子上挂的不是一堆书,是一个漏了角的口袋,我的整个青春都在这条路上流尽了。 老徐在家里请吃饭,叫了我,还有他手下的另外几个学生。其中一个师兄我看着面熟,他瞧见我看他,便端着杯子以茶代酒找我碰杯说:“欢迎来咱们系!” 我也呆呆地举杯:“谢谢师兄。” 师兄放下杯子说:“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啊,哈哈,那天我看你打游戏打得太牛了,就拍了个照发在群里问有没有认识你的,正好被教授看到,他连夜跑到电子阅览室拯救失足学生才把你捡进来的!” 难怪一个教授大年初几会出现在电子阅览室呢,本来我还觉得奇怪,但是碍于辈分在那放着就没多问,现在释然了,倒觉得老徐真的有点用心良苦,我受之有愧。 按说解了个惑,人体血液都应该流得轻快点儿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提不起来精神,总像是一部分灵魂不附体了似的,木木地说:“这样啊,谢谢师兄。” 师兄悄悄地跟我说:“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啦!你知道咱们学校为什么药学专业这么强吗?哪个专业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除了本身有实力、历届生源优秀之外,教授的苦心经营也功不可没啊。本来基础课程不需要他亲自到各个系去教的,但是他坚持抽时间去,为的就是发现好苗子然后找机会撬过来,他应该相中你很久啦,好好干呀,师弟!有前途!” 什么叫“找机会”?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问:“师兄,教授有没有问过你一个问题,大概是问‘如果你只能选一件事保留害怕的权利,你选什么?’” 师兄点头:“问过啊,我选的比较保守。那时候刚归入老徐门下,压力特别大,我说我不能让家人失望。你呢?选了吗?” 废话,老子没选老子会在这里喝茶叶梗?许苡仁隔夜的茶水都比这个香!我没心情跟他解释,问道:“你知不知道徐教授选的是什么?” 师兄哈哈一笑:“教授说他什么也没选啊,他说你害怕失去的就是你在意的事,既然在意又怎么能放弃,哈哈哈,我们好多人都被他诓了!” 在他张嘴哈哈大笑的时候,我感觉游离在我身体周围的魂魄瞬间归位,战斗种族的火焰又在我心里熊熊燃烧——徐石南,老子真的是信了你的邪! 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接了个电话,刚一接通就是破锣嗓子在我耳边狂喊:“李超越,李超越李超越!你在哪呢?!” 我心说你谁啊,这么大火气,给我打电话打出三长两短来了我到底有没有责任啊?看了一眼手机,原来是新的辅导员。我说:“在寝室啊,怎么了?” 辅导员:“上着课呢!你还在寝室?还问我怎么了?你怎么货不对版啊?” 我睡得脑子一团浆糊:“……我的什么货啊?” 辅导员:“别跟我装傻!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从开学到现在旷了多少节课了?我记得你以前在临床系的考勤成绩都是全勤啊,怎么到了这边我就没在教室里看过你?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啊?一学期无故旷课十五节以上就要通报批评,你知不知道?通报一次你下一年的奖学金就别想了!现在,云华楼305教室,徐教授的课,你飞也得马上给我飞过来!连他的课都跳,你这样对得起他特地把你带过来吗!” 不说还好,说起来这个我就想打人,短时间内我都不想看见那个老家伙,现在我要是去了云华楼,一言不合就有可能发生“旷课学生殴打老师事件”。我问:“不是说拿了全国竞赛三等奖以上的科目就不用上课了吗?” 辅导员一愣,随即又恢复火力:“对,是有这么个说法,但那是一门算一门的!不是说你拿了一个就其他课也不用上了!你别告诉我你能每门都拿奖!” 我把手机拿远,最后说了一句:“还没考呢,你怎么知道我拿不了?名我已经报了,考完再说吧。” 我从床上爬下来想找点水喝。 因为本年级的寝室都满了,系里就把我和同专业的大一新生安排在了一起。我们学校的药理系录取分数确实比临床要高,这几个大一新生高中的时候成绩肯定都不错,很有点傲气,刚开始听说我是转系来的师兄,一个个乖巧得跟小弟似的,过了没几天发现我除了白天睡觉、晚上熄了灯跳楼跑去网吧通宵就没别的事干了之后,渐渐就对我嫌三嫌四,只是碍于我人高马大,不敢妄言。 没错,跳楼,我们寝室在一楼,我已经很久没爬过许多许多楼梯了。 我一拎水壶,果然是空的——以前我什么时候拎什么时候都是满的,就算壶里没水,杯子里也有水,想洗澡总能混上点热的,喝酒喝多了第二天起不来床也能吃上饭,经常还能蹭到个水果吃。 我从那几个小兔崽子的暖壶里一个匀了一点儿出来倒成一杯,又把壶按原来的姿势放了回去,感觉自己好可怜,好委屈,好弱小。现在这几个熊孩子不帮师兄我打水也就算了,居然欺负我没兄弟还敢排我的值日表?难道不知道我最不怕的就是扣分了吗?你们全都扣成负的了我还剩点呢! 一个个每天都人模人样地去上自习去图书馆,装得跟小许苡仁似的,但是没有一个能跟许苡仁比的。长相天差地远就不说了,至少许苡仁的眼镜才不会这么油花花的呢,他夏天的衣服才不会放过夜呢,这样的题许苡仁早就做出来了,他才不会每天熄了灯在那兴致勃勃流着口水聊妹子呢!许苡仁要是看到我现在这样,肯定早就给我开讲座了…… 好想许苡仁啊,好想被他骂啊,好想跟他每天像苦行僧一样爬几百级楼梯去上课啊,好想跟他一起排队买大饼吃啊,好想躲在他背后看他宰兔子啊! 我照了一眼阳台的镜子……还是算了吧,没斋戒沐浴焚香祷告,这么油腻的我怎么能想他呢? 第69章 插播番外三:时光不及你微笑模样(4) 我正在感怀,手机又响了,一条信息问:“在不在?” 通讯软件我常年是隐身状态的,只对两个人在线。一个是许苡仁,原因自不必说,另一个则是林琅——一是因为我拿了人家的钱,而现在我转系了他出国了,我们天各一方,我应该有一点作为债务方的自觉,二是因为我觉得这小子过的也挺不容易。 有段时间学校里很多风言风语都是关于他的,他又整天摆着个臭脸也没什么朋友,那时候我们还住在一个屋,我看他听课听得挺吃力,闲得没事就主动给他讲讲。 老实说,我从初中到现在,指点过的“二百五”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看他眨一下眼我就知道他听没听懂了。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他和我教过的其他二百五不同,咳咳,我不是说他特别有钱啊,我的意思是,他虽然基础差,可是记忆力特别好,我说的话他不一定能听懂,但是能很快记住,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毕竟知识就是一个积累过程,先记下来才能慢慢融会贯通。 其实他这两下子和我比还差得远了,但为了鼓励他的学习热情,提高他的积极性,我就假装惊讶道:“哇!林琅,你小子还是人吗?你……” 没想到林琅定定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人?” 我:“……”我真是无言以对,我这鼓励你好好看书呢,你还跟我玩起来了? 林琅:“其实,我是狐妖。” 好吧,大家学习累了想开开玩笑放松一下,这也没什么。我干笑两声,跟他打趣道:“难怪难怪,其实我也是文曲星君呢。” 林琅很惊诧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那阵子传言都说他是豪门私生子。按台湾偶像剧的一般套路,他家里肯定就一个爹是亲的,然后什么继母对他冷嘲热讽呀,同父异母的哥哥提防他争夺家产呀,连佣人也对他阳奉阴违呀,出去参加个什么宴会搞不好还要受其他大小姐、小少爷的白眼之类的,电视都这么演。所以我想他大概是心里孤单寂寞冷,迫切地想找人跟他玩,为了让我认同他幻想出来的“狐妖”身份,他干脆先认同我“文曲星君”的身份,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不陪他玩了。 我顿时感觉豪门也是挺不好混的。 这孩子真不容易,可能也很少有机会展现一下童真吧,我就顺着他说:“我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而且我们村里还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 林琅眼睛瞪得老大:“真的吗!” 果然是从小就没人跟他玩,真可怜。这种角色扮演游戏正常人应该小时候都玩过吧?大狗说我们来玩神仙游戏吧,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提出自己是玉皇大帝,沾沾自喜自己占了个最大的官;三狗只好说自己是太上老君;四狗一叉腰说我是孙悟空我把你们家都拆了,说完就遭到大狗和三狗的一顿暴打,一直打到他愿意改任哪吒。 我叹了口气,说:“真的,玉帝就住在我家屋后,有空给你引荐一下。” 林琅当时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敬和感激:“好,一言为定!” 我:“……”我感觉我刚才给他讲了半小时高数都没这句话值钱。 一言为定个屁啊,万一真有机会见面了大狗还不得把我当成傻逼一鞋底抽飞出去? 总之我还惦记着林琅说“以后有事问你”那事,我就打字回复他说:“在,怎么了?” 林琅:“我问你。” 我脑子里的浆糊立刻水和面分离了,所有信息库都被激活:“你问。” 林琅:“人,和动物之间,如果发生关系。” ……虽然我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多半问不了什么高深的专业话题,但是刚睡醒就讨论这种事情……这也太刺激了!我一撸袖子,打字都变快了,问:“你和动物之间?什么动物?” 林琅:“不是我和动物,是别人和……动物。” 我懂我懂,难言之隐都是说“我有一个朋友”的,有钱人就是会玩!我说:“好,别人。发生了关系,然后呢,你想问什么?” 林琅:“如果这个动物比较特别,会不会怀孕?” 我做好了天雷滚滚的准备,可我仍然没有想到这个二百五居然已经视生殖隔离为无物了。朋友,你想怀孕生个啥下来呢?让它生个人?还是让人生个它?你能拼得起来染色体吗? 我毕竟是拿了他好处的,而且这个话题真的很有“意思”啊,套出他话来我能笑半年。于是我一副专业的姿态,用词严谨地回答:“一般不会,能说说具体情况吗?什么叫‘比较特别’?” 林琅:“这个动物有时候会以人的形态出现,当他以人的形态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如果他是动物形态的时候……就当是犬类吧。” 我把这句话反复看了几遍,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狐狸就属于犬科,他不会是在外面受了什么不良文化的熏陶,幻想症变本加厉,真把自己当成狐妖了吧?我感觉这件事挺危险的,万一他以为自己是只小动物,干了什么事不用负刑事责任,铸成大错了怎么办?我就说:“你的意思是,一个人,和一个暂且当做是大型犬类吧,发生了关系。你现在问我会不会怀孕?” 林琅:“对,就是问你那个犬类会不会怀孕。” 我感觉脑子已经不够用了,难道他没把自己当成动物的那一方?我说:“……你要问也应该是问人会不会怀孕吧?” 林琅:“人肯定不会,人是正常男人。” 大哥,你还知道男人不会怀孕啊?这信息量太大了,染色体已经拴不住他的思维,我绝望地问:“那狗是雄性还是雌性啊?” 林琅:“雄性。” 我:“你的意思是说,一个男人和一个雄性犬类发生关系?你现在问我那个雄性犬类会不会怀孕???” 难道是他和他的狗……?这孩子真是太寂寞了啊。我一边问一边不由自主地穿上了拖鞋,感觉光着脚走路都会被地上稀碎稀碎的三观扎破脚。 林琅:“嗯。” 我不知如何解答,发了个“擦汗”的表情,问:“林琅啊,你在国外是不是没什么朋友。” 林琅:“还好吧,认识了几个人,也不知道算不算朋友。” 他说的是“认识了几个人”,而不是“认识了几个同学”,想必是社会人士?何况你都不知道算不算,那肯定不是朋友啊!多半不是什么好人!我提醒道:“林琅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些陋习学不得啊。” 林琅:“?” 我:“比如人和动物……虽然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吧,但是也不代表它就可以成为你的‘那种’朋友,你要是感情比较孤单,可以试着多交朋友,或者多和我们这些老同学联系联系,不要做对自己身体健康有危害的事情啊。” 林琅:“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 我还没说你乱呢!你还嫌我乱? 我看着表算了算时差,林琅那边应该是天将亮未亮,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起床起这么早的,很有可能是一晚上没睡,不知道看了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产生幻觉,就跟我当初看了“预习资料”然后再看哪哪儿都是道具一样。男人嘛,过了神经冲动的那个劲儿就正常了。 关了和他的对话框,我随便扫了一眼好友列表,居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彩色头像。 许苡仁!!! 我刚才激活的信息库都沸腾了,叫嚣着,翻滚着,像一个个攒动的小脑袋等着我点名,争相想把自己库里的话先告诉他。我打肥皂洗了洗手,捧起手机,小心翼翼地发了条信息过去:“许哥啊。”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回话。我心想许苡仁是不是不小心点开了,然后放在那自己根本就没看见?还是我这里网络不好?我焦虑地点开对话框又退出刷新,隔一会儿屏幕黑了再点开,一直点得我手机快没电了,刚插上充电器,手机忽然“叮”了一声:“嗯?” 这“嗯?”的一声简直“嗯”到了我心里。我嗔怪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嘛!” 许苡仁:“刚才在上课。星期一你没课吗?上课玩手机?” 呵呵呵呵……我打字:“有呀,大课嘛,就那些东西,我随便看看的,呵呵。” 许苡仁:“那边怎么样?” 许苡仁终于想起来关心我了!还能怎么样?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我们以前辅导员跟个糍耙耙一样软,现在的辅导员跟个二踢脚一样不点火都能炸,整天破嗓子喊得我小心肝一惊一乍的,好想扑进许苡仁怀里,脑袋在他胸前蹭来蹭去让他拍拍,感受他温柔的安慰呀! 当然,他从没这样抱过我,只这么抱过实验室的兔子,我当时看的时候不自觉就代入了。可是就算出来见一面吃吃饭,看他几眼我也能心里舒服很多啊! 我一堆牢骚和求安慰的话还没打完,许苡仁似乎并不真的想问我在这过的怎么样,又发来一条:“竞赛你报名了吗?” 我删了那一堆家长里短的负能量,回答道:“报了呀!” 许苡仁:“专心准备,你一定能拿个好成绩。” ……他说“专心”准备的意思,不会包括别跑到老校区去找他玩吧?而且这句叮嘱,看起来我好像应该回答“谢谢领导关心,我定当全力以赴”? 我不能让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溜走,拼命想找他感兴趣的话题:“对了,许哥,刚才林琅跟我聊天了,说他在国外的情况,我好担心呀!你听我说,是这样的……” 许苡仁:“你为什么要管他,我又为什么要管他。” 我:“啊?”不是我要管啊,我是以为你喜欢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啊! 许苡仁:“呵呵,他死在我面前我都绕开他走。去图书馆了,再见。” ……等一下,这真的是许苡仁吗?不是苍蝇踢了我一脚他都要管的吗?难道他变了? 我的生活就这样不得不被各种竞赛、考试、考级、考核贯穿,偶尔在网上遇见了许苡仁,永远聊不了几句,得到的就是“加油,好好准备,专心复习,我去图书馆了,我去自习室了,我去背单词了”之类的回答,空气中充满了“你喜欢我也没用,我只喜欢学习”的味道。 我快窒息了。 随着专业课程的进一步深入,我渐渐不能一学期只翻一遍书就去考场了,有些得劳我亲手翻两三遍,辅导员“邀请”得太热情的话,实验和展示我也会去看看。 人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注定了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对另一个人的恨意很难保持稳定浓度,老徐在我面前出现的次数多了,我感觉愤怒的注视对他没起什么作用,慢慢也懒得恨他了,我选择潜伏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搞一票大的。 有一段时间做药理学实验,我再日天日地日穿空气也不可能自己在宿舍抓只老鼠做,于是我穿着我迎风飞扬的白大褂纡尊降贵地去上课了。到了实验室一看,可以的,一间实验室,20个人一组,0.1毫克试剂,一共两只小鼠。 二十个成年人围着一个桌子啊。 我去的略微有点晚,小鼠已经注射完了,大家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圈正在观察,就算有人想给我让位置我也只能插个肩膀进去,真的是拿着报告本抻着脖子都看不见那个鸡蛋大点儿的小鼠的正面,别说它是抽风还是翘尾巴了。 挤死哥了! 我觉得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想当初老徐骗我来时还说有吃不完的实验兔,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家兔确实很多,但活的都是登记在册有数的,死的多半是注射了各种药剂然后才宰的,想起来就下不了口,反而是临床机能实验下来的兔子还比较能吃一点,他这简直就是开空头支票拉人入伙搞传/销啊! 骗局!小气!穷得可怜!我来了一年多了一只都没吃上!我忍不住哼哼:“怎么这么小气,就不能多发几只老鼠吗?我们以前临床一人宰一只啊!” 旁边一个和我比较相熟的同学悄悄说:“临床上宰的那是普通的小白鼠吧,几块钱一只的,咱这的比较贵。” 再贵不也是耗子吗!我无意给生命分出高低贵贱,但我就是不喜欢老鼠。我很不屑地问:“多少钱啊?” 我那个同学想了想:“这种二月龄的好像一只200多?” 我下巴差点掉到实验台上:“这么小一个要200?”要知道我在食堂吃一星期的饭还用不了200块。 同学:“对啊,这个品种spf级的一只就要200,咱一个人一学期教材费才多少啊,所以只能这样一起观察了,还有无菌级的更贵,不过不是给咱用的。” 他指了指身后柜台上一个用过的空盒子:“那种无菌级的最低都要500一只,听说开盖对着打个喷嚏都会死,吸纯氧的,可金贵了。” 台上的实验组小鼠似乎药效发作了,周围人群一阵躁动,兴奋地拿着剪刀、钉子、牙签、采血针和玻片在空中舞动,准备将其血液和肝脏瓜分,我却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门边。 门边的柜台上有几个用过后等待回收消毒的鼠箱,有和台上一样的spf级全白半透明的,还有一种绿色盒盖的。我分别拿起一只对着光看了看,白色的盒盖上有一个“屏障环境”的标志,代表饲养要求清洁度万级,而绿色盒盖上有一个立体的“隔离环境”无菌标志——饲养要求清洁度百万级。 我忽然想起某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在冷冰冰的实验楼里,许苡仁从我身后的饲养笼架上拎出来了这样一盒小老鼠,有几只来着?6只?7只?还是8只?他离开了很久,回来后对着书本翻看有哪些我们能做的实验。 可惜那天是周日,只有动物房的值班老师在,许苡仁领不了试剂,很多实验都做不了,只能把最简单的实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当时我只顾着看他逆光的轮廓和灵活的手指,现在再想起来,似乎他动刀时也曾发出轻轻的叹息。 我把一只在大笼子里混养的小鼠扔进了和它看起来长得一样的兄弟们之中,但是,它们同样的外表下,免疫能力相差又何止万里? 二十年来每天都有人不断地夸我聪明,这一刻我却觉得我蠢透了。许苡仁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连最基本的实验室规范都拎不清,他觉得和我多说无益? 实验室的所有动物都是有数量登记的,反正我也负担不起那一箱老鼠的钱,又是他带我进去的,所以他替我背锅了? 他每次跟我说“加油,努力”并不是单单是字面的意思,而是我还差得远,他实在看不下去我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眼高手低,所以站在礼貌的位置上用客气的言语对我发出善意的提醒? 我站了很久,一直到解剖台前围的一圈人都各自去染色、冷冻了,我才老老实实地洗干净手戴上手套,从消毒柜里拿了个载玻片和推片,凑上去分小鼠最后一点血。 从那以后,许苡仁的头像还是时不时地亮起,可我已不用点开就能猜到我们的对话。 许哥。 嗯。 最近怎么样。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嗯,加油。 继我难以启齿的桃色梦碎之后,我又从一个粉色的梦幻泡泡里掉了出来,摔在了一片空白之中。每当我深夜梦到许苡仁时,我忍不住倾耳离他一近再近,生怕再错过他某个轻声的叹息。 临床六班的班级群我没有退。在一些盯显微镜盯得我眼睛疼、摇试管摇得我手酸的晚上,或者写报告写得纸和老徐我必须撕了一个的时候,我会抽出一点点时间打开来偷偷瞧瞧,搜索关键字也许能过滤得出他的些许近况,哪怕没搜出来,也仿佛是完成了某种虔诚的仪式,心里生出莫名的安定。 许苡仁几乎不在群里说话,如果某天我从几千条消息中过滤到和他有关的信息,比如别人提到他了,或者班级群上传的某个表格、公告中有他,那一连几天我都觉得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的考试通过了,他去见习了,他被分到一家三甲医院轮转了,我路过时多看了几眼,似乎那家医院也变得亲切了。 和他被分到同一科室轮转的另一个同学倒是偶尔在群里发下牢骚,说他们没有假期、没有工资、不管食宿、天天挨骂,每天还要从早到晚帮老师叫号、排病历卡、挂胸片,晚上又要回学校上课,都快累成狗了居然还有期中期末考试……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被保研每天只要在实验室里坐着的我,却很羡慕他。 许苡仁越来越忙,奇怪的是他头像亮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 和他分到一个科室的那位同学的印象中也并不差,但是按他描述的“站着被嫌挡光,坐着被骂偷懒”的情况来看,我更不敢打扰许苡仁了——他这么好,我怎么能害他挨骂?他这么好的人怎么能挨骂呢? 迄今为止,我们两个离得最近的时候大概就是并肩上课、头顶着头睡觉的那些日子了。 那是我醒时想起来就像梦游,夜里梦到又会笑醒,醒了却不免失落的时光。 第70章 插播番外四:晓看天色暮看云(1) 许苡仁那边划分二级学科比我早,在我入研之前他就选择了外科,我从班级群的表格中偷偷看到了,可是我这边选择研究方向又比他选择三级学科早,这就很尴尬了。 每一次选择就好比一个分岔路口,虽然大家走的大路不同,但是岔着岔着有可能小路会挨得比较近,甚至有些专业大家还能走到一起去。试想,如果我先选择了一个方向,后来许苡仁也选择了相关的科室,那我们就可以在下一个路口巧遇,然后我挥挥手说:“哎,许哥,这么巧啊!” 或者将来大家一个圈子的人凑在一起吃饭,我们俩就可以勾肩搭背互相敬个酒说“多关照多关照”,这么想想好像还挺期待毕业以后下厂家的。 根据我的了解,在医院以后想留在哪个科室并非完全凭自己主观意愿决定,一部分是看你带教的评价和导师的心情,还有一部分是要根据医院的需求情况。不过许苡仁家里的关系毕竟在那放着,肯定能分个他自己喜欢而且环境不错的科室。 我押题十年来几乎从未失手,和老师打个照面就知道他今天出了什么题,要是真由导师和带教说了算我还能掐出个一二三四来,可是要让我猜许苡仁,我却茫然不知所措,根本毫无头绪。 那段时间正是分方向分得人心惶惶的时期,周围很多同学都不看好国内研发领域氛围而纷纷跳船——毕竟梦想是全世界全人类的,但是以后的收入和生活可是自己的。老徐嘴上说着尊重个人意愿、强扭的瓜不甜,签了一个又一个意见书,背地里却长吁短叹,像被挖了心头肉一样。 其实我也挺想签企业。学校的牌子在这放着,去了之后待遇好不说,还能一边读研一边提前积攒工龄、公积金、保险,这些都是变相的钱,是以后的生活保障啊!最重要的是,厂家做了药给谁用?还不是给病人吗?给病人就得通过医院,到时候肯定经常和医生医院打交道。 但是看看老徐那个头发都白了也不赶紧染回去的衰样……我把方向类目撕掉了一多半。 在剩下几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大方向里要押对许苡仁以后的选择,成功几率更小了。 许苡仁会选什么呢? 医院外科相关的这些科室中收入最可观的无疑是烧伤整形科,随便做个整容手术就是成千上万,甚至只要你的技术好,再贵也有人趋之若鹜。而且现在微整形越来越流行,随着技术的日趋成熟,风险也大大降低,再加上许苡仁那个小白脸往桌子前面一坐,三言两语就能说得姑娘大姐心花怒放,本来只想咨询咨询的也马上有手术意愿了。从业几年买车买房的前辈比比皆是,务实之人的首选。 不过一说务实我又感觉跟许苡仁没什么关系。要不是我和他一起住过几年我都快以为他是喝露水长大的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以务实为出发点呢? ……怎么办?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猜对过他。 老徐听闻我愿意留在研究所之后老脸都笑开了花,跟我表示现在所有筹备项目我都可以选,想跟哪个跟哪个,不是他的项目他也可以把我安排进去。 呵呵,我已经不是当年被一条兔腿骗走的小孩了,当然不会被他这些伪糖衣炮弹感动。我拿着其他人根本没有权限查阅的项目申报表翻了翻,其中有一篇《中药复方制剂在骨科中的药物作用机制》让我眼前一亮,许苡仁是不是曾说他要干骨科? 骨科医生的收入十分可观,可以说是医院最难进的科室之一,但如果要收人的话肯定是收许苡仁这种呀!知识条件就不说了,许苡仁一直是前几名的成绩,而且他要身高有身高,要力气有力气,说抬人就能抬得起,说正骨就能拽得动,简直是骨科医生的范本嘛! 要是我熬出来个什么康复型药剂将来联合厂家开发,五年八年之后他也当上主治了,到时候我们俩一个制药一个卖药岂不正好?就算不是研究出什么新药,仅仅是把已有中药方做出符合当前药物申报要求的药理分析,那大家也能有事没事凑一桌聊两句呀! 我问:“这个项目,还能进组吗?” 老徐的脸色马上就很难看了:“你小子是不是缺心眼,我让你随便挑你还真随便挑个别人的项目,你过去了人家让你擦桌子扫地怎么办?” 实验室的瓶瓶罐罐不是随便来个保洁都能打扫得了的,“擦桌子扫地”是一般人刚到研究所最经常干的活,尤其是去了别的导师门下的项目,就跟被打入冷宫一样,人家做一年研究你刷一年试管也不太稀奇。 我压下了心中万一选错方向就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乖巧地说:“那哪能啊?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徐哥你一开口我去了肯定有肉吃呀!” 徐教授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人家各个组里位置已经安排好了,不用动手打你,只要给你个难啃的硬骨头,你几年都不一定啃得下来,到时候时间投进去了,推迟毕业的也不是没有,你后悔都来不及啊。” 我抽出其中的目录,薄薄的一张纸。 人生就像没有完全开启的地图,前方是模糊不清的混沌,我和许苡仁各在一个坐标上徘徊着。回望来时的路线,我们的起点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正是一个又一个冥冥之中的选择让我们曾经有了交集。这些选择之中有我一路顺利升学这种水到渠成的,也有我大字不识几个的亲爹帮我选学校这种随性而为的,甚至还有怕我被人贩子拐走而提前把我送进小学这种阴错阳差的,实在毫无规律可循。 不得不说,人与人的相遇真的是一门玄学。 既然是玄学,是否也讲究心诚则灵呢? 这是我唯一能借以推断许苡仁将来选择方向的线索了,别说是难啃的硬骨头了,就是给我个难啃的硬石头,我也想试一试。 我手指划到目录的最底端:“这个小项,不是还少一个负责人吗?” 老徐拿文件夹扇了我一脑瓜:“那是少负责人吗?那是就没人!只是把为什么选择开展上面那些项目的理由和筛选过程列出来,这都是被人筛掉了的,浪费时间。” 我装孙子给老徐捶背捏肩:“他们觉得没用就没用啊?让人家阿司匹林和二甲双胍怎么活?西地那非一开始不是也说治疗心血管没用吗,后来还不是发现可以当伟哥……” 老徐:“没正经,不许去。” 我:“那我还是签药厂去吧。” 老徐把我塞进了那个导师的项目组,里面的师兄师姐全都是我之前不认识的人,有些药物有一定毒性,大家防护服一穿、口罩护目镜一戴,我英俊的面容也无法给我带来便利了,每天只能形单影地跟器械药品打交道。 虽然说是同一个项目下的小项,但没了老徐撑腰,我就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所有的活儿自己干不说,还要独自拉扯大八十只实验组、二十只对照组的大白鼠。 大白鼠,顾名思义就是比小白鼠大的白鼠,其散发的气味和体积也成正比,再加上我人工造成的骨折,每天简直不停地在给它们灌胃、打药、喂饭喂水、收拾排泄物,隔三差五还要随机抽两只出来固定建模、组织冷冻切片,忙得吃住都在研究所的办公室里。 累还是其次,最现实的则是资金问题。我的所有开销都要从项目组走账,别人的伙食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每天吃的盒饭里只有一个鸡蛋两个素菜,偶尔有个芹菜虾仁我刚想吃完了写封感谢信,一口咬上去才发现是面筋和色素做的假虾仁。好吧,伙食的事也就算了,我小时候什么没吃过?面粉带着麦麸蒸出来的馒头我照样吃着长大了,可项目的开销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 我用的药品中有一种价格比较贵,中药成分嘛,分给你材料之后完全靠自己手动提取,但这种脂溶性成分用传统回流法提取浪费比较大,消耗速度几乎多出我预算的20%左右。我做了两个月,感觉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还没到出成果我就弹尽粮绝了。 研究所有两台美国老式的萃取机,和我们实验组不在同一栋楼,而且根本挨不上号用。我寻思着这么大的研究所也是时候进一台新型的超临界萃取机了啊,一份药能“榨”出两份汁来,省多少人力物力呢!那么按我现在的速度一两个月后设备到位了,我的材料还能凑合凑合够用,于是我就打了个报告,从学术期刊里抄了一份价值大概一百五十万的萃取机数据附了上去。 然而我第一天下班的点儿打上去的报告,第二天一上班就被人甩回来了。组长表示,其他脂溶性成分提取的小组都没提出这个要求,是不是你自己操作方法有问题。 要是几年前你说我不是标准操作我可能还底气不足,但是现在不可能啊,经过坑了许苡仁一箱老鼠的事之后,我每天一举一动比墙上贴的规范要求还标准。 我低声下气地拿来别人的药物流水单一看,好巧不巧,别人用的药品单价都比我的这种便宜,所以预算的时候批得也多,再加上他们人手又足,完全可以吃完火锅唱完歌,没事慢慢回流收集,哪怕不小心浪费了点也不碍事。 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啊。 伺候了一天老鼠,我在坐在黄昏的窗口吃着泡面,看着窗外我的同事和同学下班回家的身影,默默地总结着失败的教训。 由于进组匆忙,加上这个小项本来就不被看好,批下来的预算已经是看着老徐的面子给的,理论上来说足够支撑我和项目组其他项目同期完成,但是实际操作中有我自己的失误,也有正常误差,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要么自己宣告失败承认这个方向不具有研究价值,要么做个不负责任的烂尾收场,要么就自掏腰包补上缺少的部分,但是这又要考虑不同批次的药材造成的影响,最后,我可能还是会延期结束。 这一步无论怎么走都是死胡同,只有自己补上剩余需要的部分,然后申请延期才能死得比较好看一点。 “你这儿这么大味儿你也吃得下饭啊!”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走进我的办公室,迎着窗口照射进来的夕阳余晖,她肩上挎的小皮包金扣晃得我眼睛疼。 这么点福尔马林味我早就不放在鼻子里了,我放下饭缸擦擦嘴:“您好,现在已经下班了,请问您找谁?” 那女子“扑哧”一笑:“李超越,你傻了吗?不认识我了?” 我倒是没傻,但是我真不认识她啊,而且研究所不让外人进,她怎么进来的?我问:“请问您是哪位?” 那女子用手横着像口罩一样遮住了自己的嘴:“我是你姜组长。” 我仍然没认出来,但是听声音确实是组长姜馨月,化妆简直就是一门魔法。我说:“师姐,我有眼不识泰山,你这打扮的太漂亮了,跟仙女似的,和平时在实验室完全不一样,我没认出来,抱歉抱歉。” 姜馨月笑盈盈地围着我转了一圈:“嗯。李超越呀,听说你药材不够用了,打算怎么办呀?” 这还用听说?早晨不就是你叫人把我的报告扔回来的吗?我忍气吞声地回答:“还在考虑,真不行我就自己买点添上,申请延期。” 姜馨月挑衅地笑笑:“啧啧,这就是药理系这届的全系第一呀,第一次项目就要自掏腰包才能完成,徐教授可是经常跟我们说你多厉害呢,不过如此呀。” 只有我可以在脑海中自己殴打老徐,别人说他我就非常不痛快。我说:“这和徐教授没有关系,是我主动要求进组的,当时距离项目启动时间比较赶,我就直接按申请上原来的量做了预算,没有充分考虑到误差范围,是我自己的失误。” 姜馨月似乎很同情地点了点头,问:“李超越,我有一个解决办法,你想不想听?” 我:“请师姐指点。” 姜馨月:“那我就直接说了。我爸爸的药厂和咱们研究所有合作,可以赞助一台最新型的超临界萃取机给所里,这样你的小项可以不受影响地和我们同期完成。不过……” 既然是药厂,无非是想挖人或者挖资料,我手上并没有什么厉害的东西,她大不了就是想预签我毕业之后去她爹的厂子搬砖,我没有合约在身,只要条件好我当然可以签了。我问:“什么条件?” 姜馨月往我桌前的椅子上跟大爷似的一坐:“你得和我谈恋爱。” 我:“组长,我还是自己买材料慢慢提吧,丢人我也认了。” 姜馨月“嘁”了一声:“你以为我真要跟你谈啊?假的!不瞒你说,我爸催我结婚已经很久了,但是我暂时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分心,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配合我应付家里。” 我:“……这种事,组长,为什么找我啊?要不你找别人看看?” 姜馨月的语气好像是在挑送到她面前的商品:“因为我爸很多年之前就问过我了,我曾明确地跟他表示过我和周围的同学不可能。最近他给我的压力太大,我必须得找个足够优秀、让他相信我能一见钟情且有结婚意愿的人。在这一届新来的师弟里你的成绩是最好的,只有你的条件能让我爸相信。” 我觉得我泡面料可能倒得有点多,吃得我嘴里发咸,咂咂嘴说不出话来。 姜馨月强调:“放心,我当然不是真的一见钟情。”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不是一见钟情了!怎么个意思啊还用特殊强调,好像看上我是多需要澄清的事儿似的!我说:“不是,师姐,我很理解你的处境,但是你家的事儿我怎么能掺和呢……” 姜馨月微笑:“你当然能了,因为你现在就差一台萃取机,既能让你顺利按时完成研究,也能保全徐教授的面子。你不知道你来之前他跟我们说过你多少事迹——所有竞赛的全国一等奖,每年的全系第一,还是半路出家被他从临床挖来的,我们私下都怀疑他已经要在学校门口给你立一块碑了,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我正直地摇了摇头:“师姐,用一个谎言来掩盖一个漏洞,这样的事徐教授也不会……” 姜馨月从她金扣小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一个人每天要给一百只大白鼠灌胃、打药、收拾笼架很累吧?我可以调给你两个人,都是熟手。另外我们的事只对我家里说,未经过你的允许我不会主动对别人公开,最终我们也不会真的结婚,持续几个月之后做出个分手的样子就行了,协议我已经准备好,在这里。一式两份。” 想起来一笼架的大老鼠我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向资本恶势力屈服。我掏出笔问:“师姐,在哪签字?” 仪器很快到位,大大节约了材料和我的时间,姜馨月安排来帮忙的两位师兄我也不敢多劳烦他们,只要每天帮我完成老鼠家政服务的那一堆破事就行了。没多久,我的研究进度就逐渐完善,追上甚至赶超了其他小组,本来门庭冷清只有我孤身孑影的实验室还经常有人过来参观。 越往后的建模越顺利,和项目预期越相符,应了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架子的大白鼠该好的都好了,该没好的都没好,数据标准到跟编出来的一样。 又过了两个月,我的研究在众人的惊叹中彻底收尾了,只剩数据分析整理,而其他小组有的还在推翻重做,有的还在自查错漏,原本排在项目表最后一名的小项一跃成为了该项目组的第一枚硕果。 这是我从小到大费了最多工夫才拿到的“第一”了,我每天坐在办公室惬意地收拾资料,在心中分裂出无数个自己对我本人发出由衷地赞美。 老徐闻讯跑来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说:“干得不错。” 嘁,还用你说?老子真是一辈子都在给你的传/销买单哟,要不是你整天出去拿我吹牛,我用得着跟姜馨月签那个什么玩意儿?但办公室还有别人在,我很上道地谦虚说:“都是徐哥教得好。” 徐教授受用地挺了挺老腰:“超越啊,有了成绩也不能骄傲哦,还是得踏踏实实的。” 给你点儿颜色你还开染坊了。我说:“您放心,我最近挺老实的。” 徐教授指着我桌子说:“上班时间不能吃泡面,你放个饭缸在桌子上干什么?再说泡面吃多了营养不良,你不知道啊?” 我不得不澄清:“其实这是我喝水用的。” 徐教授不信,指出:“瞎说,外面还有油呢。” 看着那只常年“水陆两栖”、早已不复青春光彩的不锈钢饭缸,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每天身处赞美和羡慕之中,却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了。 我的报告经过了重重审核,卡上了研究所最高级别的钢印,等待所有项目结束后由导师统一发表。那天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当然,报告内容我没有拍一个字,只拍了卡在我名字上研究所的那个钢章,发到了网络空间里,圈里人自然懂这是什么意思。 过了没一会儿,许苡仁就给我点了第一个赞,评论说:“恭喜。” 很快,点赞、转发、评论问东问西的人越来越多,我在茫茫的“恭喜”声中翻出来他的那一条,看着看着,感觉自己不用再每天拼命地夸自己了,有这一句足矣。 我从来没有在网上发过自己的照片,但是这一会儿却很想让许苡仁看看现在的我。于是我拿起手机“咔擦”——我用的手机当然不是以前动不动就没电的那部了,早就换了比较流行的款式,功能也非常不错,听说摄像头会自带人像美化。我拿过来看了一眼……顿感广告不可尽信。 一定是背景问题。 我找了办公室一盆生长健壮枝繁叶茂的绿植,蹲在它旁边“咔擦”——我真是我爹亲生的儿子,这张照片就像他年轻时在苞米地里拍的一样。 再磨蹭下去许苡仁很有可能随时下线,我焦虑地从手机里翻翻找找,看有没有能比较拿得出手的照片,翻着翻着,我翻到了一张和姜馨月的合影。 那天是她爹一定要见见我,我想着怎么说咱用了人家赞助的东西,再让姜馨月为难也不好,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了,就从柜子里找出一套西装,刮了胡子理了发跟她一起去吃饭。上车前,姜馨月让她家司机拿她手机拍了一张我俩全身照的合影,跟我说:“我用这照片当头像,放心,那个号只有我爸一个好友,不会有别人知道的,就是做给他看看。拍得还不错,来,发给你一份。” 照片里我穿得西装革履人模人样,姜馨月穿着红色的小斗篷长发飘飘,和我巧妙地错身半个肩膀站着,看起来又纤细又高挑,像是靠在我的胸前。 我把这张照片换做了自己的头像,故意只截取了我的正脸和姜馨月重叠在我身前的部分,没有露出她的脸来,但是只要一看那穿着小斗篷的肩膀和肩上的长发就能知道是个女的,而且看得出她身材十分不错。想当初许苡仁连我用毛巾还是枕巾擦脸都要有点说法,他看到了肯定会问问,这样我们一来二去就可以古往今来谈天说地。 我顶着这个头像和许苡仁打招呼:“许哥,忙呐?” 隔了几分钟,许苡仁回复了我一句:“嗯,忙。” 说完,他的头像就暗了。 我咧着的嘴角还没来得及归位,手里捧着的手机像是意外死亡了一只实验组小鼠,心里凉了半截。 ……为何我总不在你的眼中?若说以前那个错漏百出的我让你不堪忍受,难道现在的我也不值你多看一眼吗? 我现在很好啊,我真的比以前好多了,哥,你看看我吧。 第71章 插播番外四:晓看天色暮看云(2) 项目收官在即,老徐建议我趁成果发表的时候可以提前把硕士学位拿了,来年申博,于是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花了点时间专心搞论文的事情。 一天开完会,姜馨月私下问我:“超越,你拿完学位之后是打算纯粹搞科研,还是挂靠个企业办脱产接着读?” 说实话,前者我个人比较有成就感,而且在研究所大家都是潜心纯学术的,光是每天讨论讨论,思想碰撞也很过瘾,但是这里以我的资历每个月补贴就一两千块钱,沈城好歹也是个准一线城市啊,我真的是除了发的三餐就靠吃泡面过日子;后者因为利益相关,所以福利好得多,不过压力更大一些,研究方向也有一定限制,势必要向企业发展靠拢。 我还没想好,就说:“不知道啊,走着看吧,怎么了?” 姜馨月说:“你要是想找企业可以去我爸那,以他对你的了解,给你的待遇肯定比其他厂家要好。” 她爹还当我是他家驸马呢,这样的便宜我怎么能占?再说到了人家手底下,以后我俩假分手了,还不怎么捧上去的怎么给我摔下来?我说:“组长,这多不好,以后你爸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姜馨月摇头:“就算没有我们的这一层关系我爸也很看好你。前段时间他就想找你商量这件事了,不过我看你一直在忙论文,就跟他说先缓缓。你如果不想来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和我还是‘谈恋爱’的关系,却不去我爸的厂子,我估计我爸就该怀疑了,看来,咱俩得‘分手’了。” 我还真是第一次“分手”,没有经验,我问:“那要不……咱就‘分’了?我应该干点什么吗?” 姜馨月看着我,说:“不用你做什么,但是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感觉挺不自在的。其实我之前一直怕我俩这么暧昧着暧昧着她就喜欢我了,毕竟我年华正好,又一表人才,脱了狗熊防护服也是英姿飒爽的小青年,很难不让人喜欢。我真的已经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了,非工作情况下我俩没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也几乎没说过一句专业之外的话,但这种事偏偏不是拉开距离就能看得淡的,否则我这么多年也不会一闭上眼就想起来许苡仁。 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长痛不如短痛,我自己在机场等一艘船也就算了,没必要让别人也延迟起航。我说:“组长,想问啥你就问吧。” 姜馨月:“等成果展示出来之后你那个小项的知识产权卖不卖?” 我:“……啊?” 姜馨月:“要说我在研究所工作没一点私心,那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医药行业竞争这么激烈,我肯定向着我爸,对吧?你要是打算卖的话,不如卖给我爸公司,而且这个东西申请不了专利,只要成果展示一出去,马上就会有其他厂家进行模仿开发。超越,人外有人啊,你能做得出来的东西其他人也能做得出来,只是个时间问题,所以对你来说,越早卖、越早投产越值钱,利益空间越大。” 我这才缓过神:“……哦,这个啊。” 我当然是打算卖的,不然我捏着张纸不当吃不当喝的有什么用?但,不是现在。 因为经费和项目目标的限制,研究结论和产品相比只能算是阶段性成果,相当于只完成了一半,距离进入药物研发程序还有一段路程。接下来我需要再提出申请,所里通过了项目审批之后才能继续研究剩下的一半,从而完成科研和生产的接轨。如果把当前的知识产权卖了,剩下的交给企业研发,我就不能控制它的发展方向和研发进度,这样我也没办法确保许苡仁当上主治大夫的时候我刚好能去找他“狼狈为奸”了。 我说:“组长,我暂时不打算卖,这是我做的第一个项目,我想把它完善之后再考虑开发投产的事。” 姜馨月叹口气,摇头道:“超越,你刚走出校园接触这个,心里还有一些‘理想’的东西掺杂在里面,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想得太简单了。虽然在咱们所里你是第一个做完的,可一旦公布之后涉及了利益问题,外界有那么多企业和机构,其中肯定有比我们资源丰富、设备先进的,他们的研发速度必然比你在所里要快。别忘了,你当时为区区一台百十万的超临界萃取机都为难了半天,说不定你正在为下一个仪器发愁的时候,就有人从你身后赶上来了。” 姜馨月拿出手机给我看她拍的照片:“这是我爸公司的药研部,在国内算是中等水平,你看看里面的设备,和研究所比起来已经是天上地下。你没去过别的公司,那里的环境更先进。相对来说,研究所是一个适合提出思路和理论的地方,要是论生产力和模仿能力,咱们这和企业根本不能比。” 她手机里是琳琅满目的各种仪器图片,确实先进。 但是,再先进的技术也是从世界各地的一座座科研机构走出去的,无非是为了配合企业生产需要而将操作过程简化、智能化、无人化。既然机器都是人造出来的,人又怎么能向机器低头呢? 研究所的设备虽然“素”,可该有的都有,只是自动化程度的区别,我比别人提前的不仅仅是一个小项的成果,更有价值的是“思路”。我能拿一个“第一”,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拿下一个“第一”? 我婉言拒绝:“组长,你也说了,我还有一些叫做‘理想’的东西掺杂在里面,如果能剔得出来,那就不叫理想了。让我试试吧。” 姜馨月看了我一会儿,释然一笑:“超越,你年轻,有干劲,好样的,加油!我觉得徐教授和我爸都没看错你,衷心希望你能一路领先。如果有困难或者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找我。” 我和她像革命伙伴一样坚定地握了握手:“谢谢组长,共勉。” 尽管只是嘴上说了说,投产开发什么的八字还没一撇,甚至我连新的项目申请都还没做好,但是我仍然觉得我像是守护了和许苡仁之间的什么约定一样,心里满满的幸福感。 晚上,我躺在我出租屋的小床上,畅想着有朝一日我和许苡仁专业相关、每天密切联系的美好画面,舔了舔我被实验室空气中的甲醛分子荼毒的干燥嘴唇——义无反顾,虽干犹荣。 拿出手机一看,他的头像恰好是亮的。 许苡仁的头像和老徐的头像感觉有点像,浓厚的退休老干部气息扑面而来。老徐的应该是去某个公园的时候正好遇上花卉展,拍了一大片不怎么名贵的姹紫嫣红,还摆得横行竖列的;许苡仁的则是随处可见的一颗绿树,上面开满了小白花。 我点开他的头像放大看了看,似乎是叫白丁香?我们老校区上山的路两边有好多,开花的时候香飘十里,也不知他是不是在那拍的。 我盯着那棵树的照片进行了无声的精神交流,感觉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许苡仁的个人资料更是比小白花还白,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是空空荡荡。我和他的个人资料玩了一会儿,觉得好无聊,就把自己的签名改成了“你都不理我”。再一看,我的头像还是和姜馨月合影的那张照片。 我们俩怎么也算是“分手”了啊,好像再用这张照片不太好,我就从表情图片里找了一张动态图,是一个小人跪着,然后趴在地上哭的图换了上去。 刚退出修改资料的界面,我就看到了一溜的未读信息。 许苡仁截了个图,是我签名档里的那句“你都不理我”,发给我,问:“?” 我当时正在找图片改头像,没看到他说的话呀,他自己又发了一句:“怎么了?” 下面又发一条,许苡仁:“吵架了?” 接着又截图了我的新头像,问:“哭什么?” 隔了几秒,许苡仁:“分手了?” 我怀疑是有人冒用他的头像和名字跟我开玩笑,赶紧看看他的资料,一看号码还是那个眼熟的号码,再点进聊天窗口,看到许苡仁刚刚又发了一条,问:“前段时间不是挺好的吗?还去见家长了。” 我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去见家长了?” 许苡仁:“平时不见你穿西装,穿也不会打领带,头发也是刚剪的吧,还喷了定型。” 他看到我的英姿了!我真是没白刮胡子理发!我激动地说:“是啊,分手了!” 许苡仁:“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时辰到了呗!这怎么解释啊?我套用了一个最普遍的说法,我说:“不合适。” 许苡仁:“不合适还见家长?” 这也不是我想见的呀!我说:“当时她爸爸说要看看我,就见了。” 许苡仁:“见了家长怎么还分了?” 这不是死循环吗?刚才就跟你说了不合适了啊!我:“……” 许苡仁:“不想说就算了。” 我生怕他说完又下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他的头像亮起,赶紧发了个哭着的表情说:“许哥啊。” 许苡仁:“哭什么,她欺负你了?” 姜馨月穿上高跟鞋才到我下巴,她能怎么欺负我啊?我说:“都是文化人,怎么可能啊。” 许苡仁:“我指的不是使用暴力。看她条件似乎不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难免任性。” 老实说姜馨月性格虽然有点强势吧,但对人还是非常不错的,对她手下和同事都多有关照,我就替她辩解道:“没有,她对我挺好的,她家还要帮我找工作。” 许苡仁:“什么工作?” 其实我也没仔细问她爹要给我安排什么工作,我说:“大概就是去药企吧,待遇挺好的。” 许苡仁:“你怎么能去?” 我:“啊?”我为什么不能去啊?我本科的同学十个里得有五个都是去各个药企的,收入还不错,我还在这摸耗子吃泡面呢,人家有的都买车买房了。 许苡仁:“去药企干什么?去当药代?这些活和普通销售差不多,谁都能干。日复一日喝酒、送礼、推销、回扣,有意思?” 按姜馨月的说法,她爹既然看好我的专业水平,那肯定不会让我去干这类活,至少也得是技术岗。不过我不知道许苡仁今天哪根筋搭通了,居然说这么多话,觉得心里痒痒的,就问:“许哥,那你觉得我应该干什么活?” 我很想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他觉得我该干什么?他心目中的我能干什么? 许苡仁似乎思索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回答:“‘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我认为,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攀上医药界的最高峰,那个人非你莫属,你的坚持,总有一天会体现它非凡的价值。” 我的妈呀!我拍了老徐多少年马屁都没拍出过一个这么响的! 还“最高峰”!还“世之奇伟”!还“非有志者不能至”! 看到这些话我立刻想起大一的第一次见面,许苡仁教育我“玩物丧志”时不高兴皱眉的样子,我捧着手机在床上笑得打滚蹬腿。 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哎,今天研究所的西北风好像也变得好喝了呢。 我趴在枕头上咬着被子角,打字问:“许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呀?” 许苡仁:“导师今天急诊,我来陪着值班,晚上不睡了。” 我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熄灯之后我拉下他的耳机,我们在黑暗中畅谈未来,忽然一看手机发现已经两三点的夜晚。 我问:“许哥,你那边很辛苦吧?” 许苡仁:“辛而不苦。来病人了,改日再聊,你睡吧。” 许苡仁还是第一次跟我说“改日再聊”,虽然这个“改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忽然有一种他会回头想起我的错觉,似乎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时间太晚,他忙完了还可以回来跟我接着聊一会儿!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我翻来覆去看我们俩的聊天记录,每看一遍就好像他又对我说了一遍那些话,越看越可爱,我几乎想起床出门找个打印店把这些对话打印出来,放在相框里,立在桌子上。 我顺手又翻了一下临床六班的群。他们规范化培训分配到不同医院之后就不以“班”为单位了,各个组的情况都是自己小组私下分别通知,群文件里没有什么新的文档。不过我已经养成了打开这个群就搜索关键字的习惯,顺手搜索了一下“许苡仁”。居然过滤出了一条比较近期的信息!我激动不已,赶忙定睛查看。 是和他同科室轮转的那个同学,他说:“咱们班许苡仁拜入附院‘第一刀’路主任门下了!” 哇!“第一刀”耶!一听这个名头就很厉害嘛!敢说是“第一刀”的那必须是……等等,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虽然我不是很懂外科吧,但是印象中骨科好像不怎么以用“刀”为荣吧?工具不应该是钳、锥、扳手、锯、钉、针之类的吗? 我赶紧打开附院的官网挨着浏览了一下……路主任……路……路……是不是这个路咏辉?再看看下面……外科里好像没有姓路又是主任的了,连副主任都没有,这个姓还真不太常见呢。 我又倒回去看刚才那个路主任的照片资料:“路咏辉,沈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心胸外科主任、学科带头人、主任医师、教授、中国医师协会心血管外科分会委员、沈城中西医结合外科副主任委员。” 名头挺厉害的,和老徐应该是平级了吧,不过……心胸外科。 怎么是心胸外!啊?怎么是心胸外科啊? 说好的骨科呢?!!! 我难以置信地回到群里把那个同学的上下文仔细阅读了一遍,前面他们先是在聊分导师的情况,完全由医院按科室需求情况分配,大家纷纷吐槽没想到、不适应、辛苦、忙、脏、乱、吃不下饭或者吃不上饭等等,那句话的后面还有人问是不是心胸外那个有点胖的路主任……真的是心胸外! ……我的心情,就像是吃完饭才有人告诉我,刚才那盘菜……炒的是你养的大白鼠。 老徐说的没错,后悔都来不及。 我他妈到底为什么要吸这大半年的甲醛啊??? 我抄起手机也不管现在是夜里几点了,直接给姜馨月打电话:“姐,姐,我是超越……没,我没喝酒,我是想问问你,咱爸收购知识产权那个事儿还有戏吗?” “对对对……哎,下午脑子没转过弯来嘛,多亏你给我说了那些,要不我真是吃大亏了,姐,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对我的提携……” “哪能呀姐,都是自己人,价钱好说,给点钱就卖,还有我的一点心得和思路都整理出来给你……好好好,那你多关照关照……” “啥呀,我一直把你当我亲姐呢……好好,晚安,好梦,明天咱细谈!” 挂了电话我又打了一个:“徐爸爸,徐爸爸,爸爸!是我呀爸爸!……没呀,我没喝酒,我就是想问问你,你那个‘靶向细胞疗法’工程还要人吗?” “我呀,是我想过去……哟,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了,你怎么舍得让我流落在外?” “哎呀,要不怎么说‘午夜梦回,醍醐灌顶’呢,我真的是做梦都想回你的组里啊,巨人的肩膀给我站一下嘛!”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现在我想通了,没有你就没有我,还是跟着你混有前途,下次我再这样你拿拖把打我一顿就好了!” “让我回去好不好嘛,人家真的很想你和师兄弟呀!……好好好,你把我领回去,我一定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第72章 插播番外四:晓看天色暮看云(3) 几乎是项目成果发表的同时,姜馨月他爹公司的款项就到位了,研究所扣除了应扣的一部分,再还清林琅的钱后,剩下的还够我在沈城市区买房子交首付的。 领完钱我就卷着我的锅碗瓢盆回了老徐的项目组里,以他平日对于我的推崇程度,新来的师弟师妹那都是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于是我从喂鼠小弟一跃成为前呼后拥的皇太子——我终于也成了他传销链的上层阶级,拿着特批的几天假期回家探亲。 我出来了这些年,卡里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钱。我爹见过点世面,应该还能接受,但是我怕跟我妈说了她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所以我只取了两万拿回家。 自从我转了专业之后,我们家里人一直以为药学毕业干的就是以前中药铺里给人抓药称药的那些活儿,而且由于冬天我经常喊我妈给我寄酸菜,大家都觉得我挣的钱只够吃饭,连菜都吃不起,对我也就没有太多要求。这次一拿钱回来,我妈就按捺不住了:“儿子,你现在一年能攒下多少钱?” 我:“咋了?妈,你想买啥就买。” 我妈:“我跟你爸还攒了点钱,凑凑差不多能讨个媳妇了,你要是没有相中的,我就叫你大婶子给你介绍个!” 我祭出大狗牌挡箭牌:“妈,用不着,你让我婶给我大哥操心吧。” 我妈:“你要是有你大哥那么省心就好了!人家大狗早就不用你婶操心了。” 我叼着筷子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 大狗有对象了? 入研之后的这两年我回来的其实还是挺频繁的,不过我得根据研究所情况才能放假,所以未必是按照年节假日的时间表回家。和大狗偶尔碰上一次也是匆匆照面,饭都没来得及单独吃一顿,光忙着到处走亲戚了,对他的情况一知半解,只听说他在城里跑货混日子。 我的心情非常复杂,说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跑货”在我们这边包含了做小买卖、给人送货以及挨村倒卖东西等多种含义,我爹和他爹年轻的时候干的也是这个,大狗上了这么多年学最后还是子承父业,我甚至生出了一种他到大学走一圈只是为了和“那个人”相识一场的念头。 经历了五六年的时光,我的大狗兄弟从只会喝酒打架的男孩成长为了知道赚钱养家的男人,体会了爱与被爱,终于在某一个路口和他爱过的人分手了吗?也许不是他们不够爱,也不是他们爱得不够好,只是因为爱到了尽头,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那天的天空是否下着雨,多愁善感的大狗是否又流了泪,陪伴他的是冰冷的扎啤还是烫喉的烈酒?我自责这些年和他疏于联系,他最伤心的那天一定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作为兄弟和朋友,我真心希望他现在的眼前人是他一生所爱,同时那人也能对他一心一意。 回沈城之前我到了市里转车,很想见见大狗,最好还能看看他的另一半如何,于是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狗儿啊,我在……” 大狗:“老二啊,我在沈城呐!你咋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我叔说你给人打工,怕你让老板骂了,我来几趟了他都不让我给你打电话!” 我:“哦。” 大狗说:“你今天有空没啊?出来咱一起吃个饭呗,你好久没看见我了吧,肯定老想我了!” 我:“哦,等一个小时吧。” 大狗嫌弃道:“你看你事儿多的,吃个饭我还得等你,你是哥还是我是哥啊?行行行吧,你赶紧的吧。” 尽管我妈已经告诉我结局了,但我心里仍不愿承认两个曾那么相爱的人也会被现实逼迫得活活分开。我假装不知情地问:“狗儿,你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大狗原本已经要挂电话了,听到我说话又把手机拿近:“哦,你说他呀。哪能啊?” 秋风有些干燥,吹得我连想湿一下眼眶都湿不了,明明天大地大,却容不下两只想要握紧的手。 大狗嘚嘚瑟瑟地说:“沈城这么近,坐车才一个小时,用得着他跟着一块儿来嘛?我又不是现在那些腻腻歪歪的小青年,我看他早就看烦了!整天管东管西的,抽个烟还得给他报数,这回我把他扔家里看门,自己出来潇洒两天!” 我:“哦。” 我心中的疑问简直比听学术报告会还多,心急火燎地坐着慢吞吞的大巴回到了沈城。大狗约我在一家地道的东北菜馆吃饭,一掀门帘,我就看到菜已经被他吃掉了一半。 吸干了一半饭菜阳气的大狗精神很不错,正欢快地剔着牙,全无被世事逼得穷途末路的样子。 我俩小时候都是一个碗吃饭的,他还能给我留一半我已经知足,我坐下拿起筷子问:“狗儿啊,你这趟来沈城干啥来了?” 大狗:“进货呗。在市里做小孩儿玩具的生意,从这批了运回去卖。进的东西我已经找物流发回去了,我玩两天再走。”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来一个记账的小本子递给我看。 我搭眼一看就看到了一行刺眼的“37x70=3770”。我放下筷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笔,把得数改为“2590”。 大狗伸着脖子看着我改完,双手一拍:“诶呀!要不是你看出来了,我看3770还觉得挺顺眼呢!我说怎么算了几遍老对不上号,老二你再看看,还有其他错的没?” 我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他的账本,进货总金额在一万五千元左右,按我们老家跑货的行情,这样的流水不是一个小数目。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进货?他从家里拿的?” 大狗笑笑:“不是,他家现在知道我俩的事了,一分钱不给他,我俩全靠自己挣钱。” 自从知道二人还在一起,我已经不关心大狗这个算账法到底能不能赚到钱了,正好我手里的钱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他需要的话,我借他甚至送他都可以,我更关心的是他们两个人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个人对他是否一如往昔。我问:“你和你对象还好吗?” 大狗一脸厌烦地掐断一根牙签:“提他干嘛呀,我都看烦了,就那样吧,凑合过,反正除了我也没人要他。” 我诧异,问:“他怎么了?他没考公务员?” 大狗从烟盒弹出来一根烟:“考了,他个二百五,上了好几千块钱的辅导班,最后行政和申论合起来考了十分,走关系都走不上,干脆就没再考了。后来他家里又给他安排了个省级公路收费站的活儿,一辆车五块十块的那种,挺偏远的一个地方,原来想收两年钱悄悄给他提提干再调回来的,结果他说嫌找钱麻烦,走他那个车道的都给放行,没干俩星期就让人举报开除了。” 我:“……” 我默默地夹了两筷子菜冷静了一会儿,问:“那你这一万多块钱哪来的?” 大狗点着烟抽了一口,在云雾中高深莫测地说:“说来话长了。好几年前我不是就实习了吗?我们那个学校的电子商务,你说我能去哪实习,只能去打印店给人复印东西了。我干脆自己出来摆地摊,那时候卖的就是玩具,因为我这个人耿直,和人家玩不了心眼,只能跟小孩打交道。卖玩具有一个好处就是,小孩一看中了多少钱他都死活想买……” 我:“然后你坑了一万个家长,卖了一万个玩具,赚了十万块钱?” 大狗一弹烟灰:“我给你讲生意经呢,认真点儿——那会儿他已经被他家赶出来了,我俩都没钱,就白天在学校门口摆地摊,晚上在河边摆夜市,一个玩具五六块钱进货,卖个十块钱左右,一晚上也就能卖七八个。因为地摊嘛,人家心里价位就那些,卖不上价,来买玩具的小孩也都是看我长得好看才往前围的……” 一天五十块,他不吃不喝半年才能赚一万,这和他如今一万多的流动资金太不相符了。但是鉴于我俩是近亲,长相略有相似,他说自己好看其实也就是说我好看,所以我没有对他最后一句话进行反驳。我说:“直接说钱哪来的。” 大狗:“正要说呢。有一天晚上我对象没在,我自己出摊,就看到马路对面有两个小青年一直看我。我当时那个摊位摆了一个多星期了,我寻思不能是来跟我抢地方的吧,而且那俩人一看就穿得挺讲究的,我想着是不是童心未泯看我卖的东西好玩呢,我就冲他俩笑了一下,像这样。” 大狗咧嘴热情谄媚地笑了一下,我配合他随便看了一眼:“然后呢,他俩给你包圆儿了?” 大狗:“他俩看见我笑,俩人一商量就走过来了,一个问我,先生,请问你家是不是住在坑洼村中心北街23号后排的?” 我一惊:“这不是我家地址吗?” 大狗:“是呀,当时给我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是晚上,周围有点路灯吧可也不是太亮,我再仔细一看,那俩男的长的就跟电视上那些演古装片的男的似的,我感觉我应该是见鬼了,撇下摊子就想跑,偏偏那几天我那啥,咳,那毛病又犯了,跑不快。其中一个男的两步就追上来了,掐着我手腕拉住我,我发觉他手是热的才没那么害怕。那人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知道你老家住哪,但是不知道你叫什么?” 大狗:“是啊,你说奇怪不?我就说,二位好汉,我叫李凌霄,看好什么东西你随便拿,别管你因为什么找我的,我一穷二白,你放过我吧。然后那俩人就在那合计我的名字,念叨着凌霄凌霄的,我心想你看好了我这名你拿去都行啊,赶紧放开我吧,我对象不在旁边我还怪害怕的……接着抓着我的那个人一捏我手腕,就像电视里太医给娘娘看病似的,一把脉,说我外伤风湿,脏腑本虚,内热什么醉酒什么的……你知道是啥吗?” 我思索片刻:“‘脏腑本虚,醉饱交接,多欲自戕’,他说的是《丹溪心法》里的一篇。这骗子肯定盯上你好几天了,知道你有这毛病。跑你这故弄玄虚的。” 大狗夹着烟摆了摆手:“这俩可不是骗子。他一说完,另外一个人也不知从哪拎出来一包小瓶子,从里面挑了一个小瓶给我,让我每天吃一粒,一共三个。” 包间内的空气忽然安静,我呆呆地看着他:“你不会是吃了吧。” 大狗:“吃了。” 我震惊得差点跳到凳子上:“我婶没告诉你不能乱吃别人东西吗?啊?你什么时候吃的?吃多久了?查血了吗?体检了吗?有什么症状?” 大狗示意我冷静,说:“我一开始也没吃。可是后来吧,主要是我回去看了看,他给我那个翡翠瓶子挺好的,我拿到金店问了下,人家说像是真货,但是得找地方做鉴定,要是天然的、雕工还这么好,那就值大钱了。我心思人家没必要拿这么好的瓶子蒙我啊,我就全吃了,还挺好吃的,跟山楂糖一样。” 我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使劲抓了抓头发问:“吃了之后有什么反应?” 大狗很开心:“吃完过了两天我那啥就好了,到现在都没再犯过。你说他给我的是不是祖传秘方特效药啥的?” 我疲惫地干搓了一把脸:“你想多了,痔疮病灶部位特殊,一旦形成,吃药、坐浴和药栓都只能缓解症状,治标不治本,稍微不注意就会复发,只有通过外科手术切除病灶,然后好好保养才能彻底根治。何况你那个都反复发作多少次了,你自己还心里没数啊?除了这个你还吃人家什么了?” 大狗:“吃的就没吃了,但是拿了。那人说要给我钱,我说我都不认识你怎么能拿你的钱啊,他说你先拿着,以后还有需要就找他,说不定他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等等,这话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我急忙问:“你知不知道那俩人叫啥?” 大狗拿出手机:“一个人给我留了个电话,没说叫啥就走了,是这个号——我在网上查了,不是诈骗电话。”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把那个电话号码一输入进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两个字——林琅。 完了,这家伙什么时候回国的,他的幻想症又升级了,真把大狗当玉皇大帝跑来送礼了?还玉瓶装个丹药,他弄了些啥给大狗子吃啊,不会有朱砂、水银什么的吧?怪不得这次见大狗觉得他更傻了,标准的重金属中毒症状。 那些成分不明的药丸大狗已经吃了至少一两年,要对内脏造成损伤的话也已经不可逆了。我问:“他给你多少钱?” 大狗压低了声音道:“他说他有我的卡号,第二天打给了我一百万。” 我脑袋靠胳膊支着才能坐得住:“一百万你也敢拿?这事你对象知道吗?” 大狗:“肯定跟他说了啊。” 我真诚地问:“那你现在怎么还在这儿啊?他咋一鞋底没呼死你个憨熊呢?” 大狗翘着二郎腿徐徐吐了一口烟:“我对象说了,不就一百万嘛,以后人家来要钱他替我还,我要真让人骗了他替我赔。” 我:“……” 我从进门到现在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谈话上,这才抽空仔细打量了大狗一番。大狗已经不复高中时的少年单薄营养不良,脸也比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白净滋润得多,穿衣打扮并不花哨但层次分明,衬衣领口里边居然还扎了个男士丝巾,手腕上戴着一块我看不出价格的表,看质地似乎很有些讲究。 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绝对不是他自己能收拾出来的模样。 我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绿色格子衬衣和我妈给我织的红色毛线背心,以及回村里一趟沾上了泥点、干燥后泥壳脱落只留下黑不拉几的痕迹的牛仔裤,寂寞地“哦”了一声:“那他这不是对你挺好的么。” 大狗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挑挑眉毛:“一般吧,这有啥好稀罕的。他拿着钱比我花的还快,没两天就在市中心小学正对门盘了个店,又是找人装修又是弄门头的,我要去摆摊他还不让我去,说外边干冷干冷的,等装修好了让我每天坐在屋里数钱。” 我越听越觉得精神状态受到了不知名的打击,强撑着一口气问:“你家里是怎么回事?我妈咋跟我说你有对象了呢?” 大狗:“不是有对象,是我在城里买了个小房子,这不已经交房了嘛,我就把户口迁出来了。这样以后结没结婚的,我说啥就是啥,人家没事也不会去查民政局的底儿,办礼和过年过节要回家的话我准备找个关系好的女同学,实在不行雇个演员也行,撑两年糊弄糊弄,以后就说对象生病了去了,我不想再找了呗。对了,家里我那块宅基地让给三狗了,他明年开春了要建个猪圈养几头猪,回头你起了宅子就和猪圈挨着,还能帮他照应一下,别怕,夏天东南风你那边是上风口,冬天要真有点味儿吧,估计也不大,反正肯定得搭棚。” 我:“……” 我们一样的年纪,一起长大,从同一个小村庄里走出去,大狗三本大学第二批补录,如今已经买了房,家里有人等他回去吃饭了;而我,985工程全国排名前三的医科大学,胸中千里河山,脑中万卷诗书,进则倚研究所漏风冷墙一堵,退则靠家宅旁新圈三两小猪。 这馆子菜做得不错,就是吃完了有点不太消化。 大狗拿出钱夹潇洒付了账,我俩站在饭店门口聊天消食。 他舌头打了个响,吐出了个圆圆的烟圈:“老二,你说,我拿着这剩下的几十万能不能赚大钱?等我赚了大钱,我也跟他说让他可劲儿造,随便造,我养着他。” 我:“……” 已经过了吃饭和上班的时间,秋风一吹,落叶铺就了一条金黄的大道,间或有情侣依偎走过,连街景都在伤害我。我朝四周看了看,伸手给他指向一处:“狗儿啊,看到对面那个小超市了吗?” 大狗伸头看了看:“挂着走字屏的那个吗?看到了,也就一般啊。你是让我弄个那样的店?能挣钱吗?” 我:“我是让你等会去对面买个镜子照照,再买个计算器把你的账本核一遍。平时没事儿就多去超市买点牛奶喝喝,说不定还能代谢一点体内重金属出来。” 大狗不乐意了:“你啥意思啊!”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比秋风更加萧瑟,再回头看看饭店落地玻璃门上映照出我们兄弟俩的身影:“狗儿,你在这呆两天是不?陪兄弟去逛街买几件衣服吧。” 大狗歪着头看看我:“你这不穿得挺好的吗?” 我深吸一口气:“那咱俩换换?” 大狗叼着烟作势就开始解马甲扣子:“行啊,小时候咱俩衣服不也换着穿的吗,正好穿咱俩一样号,你看好了就拿着穿。” 我开心地把套头的红毛线背心都脱下来了,正准备不畏寒风当街换装的时候,大狗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他掏出一看,咂了下嘴:“呀,怎么我才出来大半天就生病了!” 我出于职业习惯,条件反射就问:“谁生病了?什么病?” 大狗一脸焦急:“老二,怎么办,我对象说我家床生病了,现在就想见我一面。” 我抱着我的蓝外套和红背心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是床有病还是他有病?” 大狗啐了我一口:“呸,别乱说。” 我冷漠地说:“咱俩可是一年没见了,你和他天天见,你自己掂量掂量。” 大狗的目光一如年少时纯真澄澈,看了看手机,又看看我:“老二,还是你说得对,咱俩都一年没见了……咱俩一年没见了也都好好儿的,说明咱俩也不差这一天,我还是先回去看看我的床吧。” 秋风无情,吹梧桐叶落满地,我站在凋零的季节里寒声道:“滚。” 大狗冲我摆了摆手:“先回去了啊——我俩房子正装修着呢,回头弄好了温锅喊你。” 又是一阵更冷的秋风袭来,我怒斥:“快滚。” 大狗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胸前马甲扣子还敞着几颗,又回头:“哎,衣服咱还换不换了?算了,要不下回的吧,反正你也没对象,穿啥不都一样啊,又没人看你。” “闭嘴,再说话弄死你!” 第73章 插播番外四:晓看天色暮看云(4) 只要手里有钱,穿什么戴什么其实都不是问题,我不懂现在流行什么,但卖衣服的总该懂吧。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商场,站在以前那家男装品牌前,全无第一次来买衣服时的心情:那年第一次手里有一把钱、第一次买有点贵的衣服、第一次穿得和许苡仁一样,站在他的身边。 如今那些模特依然错落有致地摆出各种造型,身上穿的或许也是符合潮流的款式,但看在我眼里却只有一个感觉——无关痛痒。 我环顾四周,现在这么一看,这个牌子的衣服和其他牌子好像都差不多,说实话,如果不是揪着领子看商标的话,我还真分不出来哪件是哪家的,更别提特别喜欢哪件了。没有了许苡仁,衣服就只是衣服,没有感情,没有名字,没有温度。 导购小姐依然热情:“先生,您随便看看,喜欢哪一件,我帮您拿合适的号。” 而我,却没有那时翻来覆去试衣服的劲头了。 每个季节我都会去随便包几件衣服,可惜这么穿下来效果并不太好,因为这一季导购说流行这个颜色这个款式,买的顾客非常多,下个季度又流行那个颜色那个款式,销量多少多少,我回来往衣橱里一丢,穿着穿着就混了,最后还是会穿成红衬衣绿坎肩的组合。 有时忙完了一抬头,窗外天已经黑了,我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穿得不伦不类的搭配——果然和大狗说的一样,并没有人在意,连个嘲笑我的人都没有。 真他妈寂寞。 又是一个春夏秋冬。某日我伸个懒腰准备下班,随意往窗外一看,忽然看到大门口站了一个人。 因为研究所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出,所以上班时间的大门是半闭式的,那人背朝门口而立,站姿挺拔却不紧绷,和笔挺的门栏相比丝毫不显懈怠,却又多了几分如松的精气神。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偶尔抬手看一下,不知是看时间,还是在等消息。 我正要收回视线,恰好下班时间到了,大门缓缓打开,那人错了一小步,侧身回望门口,露出了个侧脸。 ——他穿的衣服变了,下颌的弧度也比以前更分明,但是我一眼望去,仿佛穿越了数年时光,又看到了我转系那年夏天一推开宿舍门时那个站在屋子中央的身影。 这个人好像是……许苡仁? 我这些年已经认错了太多个和他略有相似的人了,经历了无数次第一眼停住脚步、第二眼屏住呼吸、第三眼摇头叹气的过程,可下一次再遇到时却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我还算冷静,跑到离门口最近的一间一楼办公室里,在师弟师妹疑惑的目光中用窗帘遮住自己的脸朝窗外仔细一看——长相也许能相似,穿衣风格也许能相近,但是这么热的天还能穿得板板正正,又一脸沉静如水的范儿,真的是很难模仿啊! 活的许苡仁?新款的许苡仁?不是我梦里那些旧版的许苡仁!!! 他来干嘛的?来等人的?等会儿他会不会进来啊? 我像从实验台上逃走的小白鼠,东走西顾慌慌张张,不知往哪钻好,把屋里的橱子冰柜翻了一遍,一转头,迎面看见办公室门后挂着的一面镜子——里面那个头发乱七八糟,眼里透着点血丝,鼻梁上还印着口罩勒出的印痕的人,是我吗? 一个小师弟过来问:“师兄,你找什么?” 我想找一个足以站在许苡仁身边的我,或者是像老同学一样能从容地过去打个招呼的我,可惜找不到。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少熬夜。” 他看起来很好,想必工作也很好,收入也不错。我当年要是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就算考到了医师证,和他留在了一所医院,我还是得先解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主要矛盾,现在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同样如此狼狈,甚至丢人丢到他面前去。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脱了工作服丢在衣架上,里面穿的t恤我记得应该是今天刚换的,为什么才穿了一天就看起来像块抹布? 下班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许苡仁还在门口。我趴在窗户上远远地在门口和停车场的方向之间来回扫视,好奇又害怕,不知等会儿会出来一个怎样的人和许苡仁亲热交谈,然后把他带走? 不会是他爹给他介绍了个什么对象,大家见了几次感觉还不错,许苡仁就跑来接人家下班了吧? 这么说起来,我上次见他这样等人,还是大二的某天晚上,看到他在老校区中水池子旁边站了个把小时,最后也没等来人……人总是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许苡仁是不是又约网友、又被放鸽子了?说不定他是遇到网骗了呢? 比如摇一摇认识了个姑娘,人家随便扯了句在研究所上班,附上一张过度处理的照片,许苡仁一看哇这挺聊得来啊,然后聊着聊着就想见面了,当然,拿着照片对比是肯定找不到人的……怪不得他头像总是亮着。 门卫看他在那站了半天,他要是等了几个小时没等到人,自己灰溜溜地走了,岂不是挺尴尬的?要不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喊他一起吃饭? 我照了照镜子,进退两难,突然手机震了一下开始唱歌,我吓得“啊——”一声大叫后跳了一大步,再一看窗外,路灯都亮了,许苡仁还在那站着拍蚊子,并没有把手机拿到耳边。 我惊魂方定,把脸朝下的手机翻过来一看,接了起来:“姜师姐,什么事?” 自从我调走之后,姜馨月偶尔会跟我联系一下,起初我还担心她对我有非分之想,后来逐渐发现她只对我的研究报告有非分之想,每次交流都透露着“我不喜欢你,我只是来帮我爸看看你这儿有什么好货”的味道。有时她会拿他爹公司药研部的东西过来叫我帮着看看,事后该给多少钱就给我多少钱,加起来也有一二十万了,算是我赚外快的小老板。 姜馨月:“李超越,最近怎么样?缺不缺什么东西,我在商场呢,一趟帮你买着。” 现在雇临时工都这么充满人文关怀了。我正要以“不受无功之禄”婉拒,扫了眼门口的路灯忽然灵机一动:“师姐,你能不能帮我买两件衣服?然后给我送到所里来?” 研究所审美我只服姜馨月,换上衣服化了妆和平时判若两人,跟美少女战士变身一样,把什么年轻水灵的新来小师妹都甩出几条街去,如今我也到了原生态无法见人、不捯饬一下不行的年纪,只有拜在大神脚下请求指点迷津。 姜馨月:“你说现在?” 我好声好气:“对对对,我晚上要穿,好不好?” 姜馨月了然一笑:“哟,约会啊?行吧,我开车回去都得半个多小时呢,你能等吗?” 我不确定许苡仁什么时候会离开,说不定姜馨月还没回来他就走了,但与其和他打个不讨人喜欢的招呼,然后热脸贴个冷屁股被迫道别,我还不如从楼上接着偷看,一直看到他走。我说:“师姐,等你等你,就靠你了啊!” 姜馨月问:“买什么样的?” 我六神无主:“姐,你觉得我适合穿啥?” 姜馨月想了想:“你啊?防护服吧?” 我有一种所托非人之感。我提醒:“姐,是很重要的场合啊,不开玩笑。” 姜馨月:“那买身西装?” 这么热的天穿西装,还没把许苡仁吓着就先把我自己热死了,我说:“要那种,我认为很重要,但是还不能让对方看出来我很重视的,又能显得我年轻漂亮的。” 姜馨月哈哈大笑:“年轻漂亮……行吧,我好像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恋恋不舍地看了路灯下的身影一眼,然后一头扎进浴室去洗澡了。过了还没半小时,姜馨月在走廊里喊:“李超越,你在哪屋呢?” 我打开浴室的门:“姐,这儿呢!” 姜馨月从门缝递给我一包衣服,我打开一看,全是大红大绿的的运动装,我说:“姐,我都多大了,还穿这个行吗?” 姜馨月隔着门说:“你不是要年轻漂亮吗?穿运动装才显得有活力啊。全是一线牌子,一件赶上你一个月工资了,够贵,算不算重视?” 怎么说也是我让她看着买的,买完了还专门给我送了一趟,这要是再说不喜欢就有点伤感情了。好歹新衣服还占了个“新”字,起码看着有精神多了吧?我挑了一件连帽的t恤和五分运动短裤,三两下套在身上,挤了个笑容一跃出门:“姐,怎么样?” 姜馨月打量了我一眼:“放心,就这么穿,没问题。” 她说是这么说,可看起来却不太高兴。也是,人家下班本来准备去逛商场休闲休闲的,又跟快递员一样给我送东西回来一趟,放谁谁能高兴得了? 我说:“姐,你是不是来回跑挺累的?我知道你辛苦了,改天你有时间了我请你吃饭啊!笑一个呗!” 姜馨月并不买账,仍不开心:“我差你那一顿啊?我要不想帮你买,我早就找个借口说有事了。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在大门口看到个戴眼镜的帅哥,我就多看了几眼,结果他朝我三十度鞠躬喊‘老师好’,你说他是不是瞎啊,我看我跟他也就差不多大,他怎么能朝我鞠躬喊老师呢?” 戴眼镜的帅哥?我问:“北门浅蓝色衬衣那个?” 姜馨月:“对啊,你也看见了?你是没近看,他往那一站就像一股清风,看一眼都让人心旷神怡。” 我仿佛遇到了同好,听得心里美滋滋的,频频点头。 姜馨月:“应该以前也是咱学校的吧?我怎么没见过?难道不是药学院的?气质真好,要是能天天看见就好了。” 我越听越不对劲:“等等,姐,你不是对谁都没兴趣吗?” 姜馨月白了我一眼:“谁说我没兴趣?我又不是圣人,只是没看到有感觉的。” 我严肃道:“姐,我长得也不错,你看看我就行了。” 姜馨月抱歉地摊摊手:“对不起,我看到咱所里的所有人都能想起来你们北极熊的样子,实在提不起来兴趣。” 我对着镜子抓了抓头发,问:“姐,你们女生是不是有什么往脸上抹的东西?大概是甘油和凡士林的混合物之类的?” 姜馨月从包里拿出两个20毫升试剂瓶大小的瓶子:“爽肤水和乳液吧?” 我打开一闻:“对对对,就这个,你这个是啥牌子的,回头我也买两瓶。” 姜馨月又拿出另一个喷雾小瓶往自己脸上喷了喷,掏出了更多我没见过的瓶瓶罐罐:“告诉你你也记不住,这两个小样给你了,你要想买就拿着瓶子去商场照着买吧。” 我看着她把工具在镜子前一字排开,问:“你化妆啊?” 姜馨月拿了个类似海绵的东西在脸上拍了一圈:“是啊,等会儿出去万一那个小帅哥还在那呢?他刚才肯定是没仔细看,等我化完妆他就不喊我老师了……” 我心生警惕,迅速挤了一滩不知名但是香喷喷的乳液搓在脸上,拍了拍果然看起来水灵许多。然后我暗搓搓地把小瓶揣进口袋:“姐,今天多谢了啊,你就是我亲姐!你慢慢化,好好化,我先走了啊!” 姜馨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拿笔在脸上画着,随便跟我摆了下手:“快去吧去吧,跟你说话我分心。” 许苡仁还站在路灯下,似乎正在和一只偷袭他的蚊子作斗争,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门口跑去,离着老远就心中默念“我年轻漂亮、我年轻漂亮”,大喊了一声:“许哥——!” 许苡仁闻声轻轻回了一下头,我像当年打球灌篮的时候一样高高跳起,一巴掌拍在了他肩上,十足老同学相遇的热情招呼道:“你怎么在这儿呀!” 许苡仁脸色并不太好地看了我一眼:“路过。” 能从下班“路过”到天黑也是挺不容易的,难道他还没意识到他被人骗了吗?我又拍了他一掌企图拍醒他:“我看你在这站了两个小时了啊!” 许苡仁脸色更不好看了,紧紧地攥着手机,若有似无地敷衍了一声:“哦,是吗。” 他再站下去也只能孤独收场,我身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冒出来个化了妆的姜馨月,太危险了。我再来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许哥,好久没见了!咱一块吃个饭去呗,我请客啊!” 许苡仁往我身后看了一眼,目光又四处飘了飘,好像对和我吃饭不是很感兴趣。 我抱住他的胳膊硬是拖了一下:“哥——来嘛!” 许苡仁自然没有真让我请客,他带我到一家西餐厅吃饭,而且早就已经订好了位置。我恶狠狠地吃掉了那块原本不知道属于谁的牛排,咕嘟咕嘟喝完了汤犹不解恨,提议道:“许哥,咱好久没见了,出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许苡仁一餐下来一直默默地吃饭,话也不多,只安静地听我东聊西扯,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好啊。” 换了个地方许苡仁仍是喝闷酒,不怎么说话——被人放了鸽子心情不好可以理解,我也不好意思揭他的伤疤。看他对着酒瓶一瓶一瓶地吹,我极力调动话题想勾引他说几句话,可他没聊两句又说起来林琅如今在百寻总院如何如何了。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许苡仁跟我喝酒都要提起来林琅那小比崽子呢? 我借着酒劲一揽许苡仁的肩头,把他往我怀里一压,登时一股不是洗发水也不是肥皂的那种香味钻进了我鼻腔里,香得我恨不得趴在他身上好好闻闻。我说:“我的哥呀,你管他干嘛呢,管他林琅靠关系还是搞小动作的,我知道你才是有真材实料的,我最看好你啦。” 许苡仁抬手喝了一口酒,我继续装疯卖傻揽着他的肩头晃来晃去,他身上的香味也随着微风在我面前飘来飘去——真是奇怪,在医院上班难道身上不应该是消毒水的味道吗?他怎么这么香?酒没把我喝醉,我倒是要被他身上的味道熏晕了。 喝到旁边几桌的人都差不多撤了,我们也起身要走。刚一站起来,我被周围凌乱的凳子绊了一下,歪在了许苡仁的身上。许苡仁毫无防备,我俩各自趔趄了一步,紧接着他就过来搀住了我的胳膊:“超越,没事吧?” 身体相撞零距离接触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我嘴上说着“没事没事”,等他放开了手又身子一歪撞在了他身上。这次许苡仁站稳了,扎实得像堵墙一样,没被我撞飞,倒是我自己像撞在墙上的弹力球,满世界都是“我被弹飞了我被弹飞了”的感觉。 没等我飞远,许苡仁及时架住了我,有力的臂膀搀着我的身体:“你喝多了,我扶你。” 开玩笑,这么点儿酒我还没润喉呢,你都没多我能多?我辩解:“哥,我真没醉。” 许苡仁架着我的手臂反而更用力了,将我的重心移到他身上:“还说没醉。” 他的香味又钻进了我心坎里,好好好我醉了我醉了我醉了! 搀到小店门口,周围人来人往我也不好意思总在他身上吊挂着,只好松了手,还给他抚了抚胸前衬衣的小褶,衣服柔软的质感和胸肌结实的手感都让我流连忘返,要不是有服务员经过我就再摸两把了。 许苡仁拿出手机似乎想找代驾,我按下他的手:“哥,开我家楼下去吧,有空停。” 许苡仁看了我一眼,顿了顿,垂下手:“嗯。” 他喝了酒,我们特地走了小路,免得被酒驾岗拦查,一路上开得比自行车还慢,再加上我租的房子在一片老楼里,七拐八拐走了半天才到楼下。许苡仁从车座后排拎出一包水果给我:“这个你拿着吧。” 他的身影和多年前第一天刚认识的时候相重叠,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夏末,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软软的毛巾递给我,说:“新的,带多了。” 我的心像被挤水的海绵,捏皱成了一小坨,我真怕松开手的时候,海绵吸进的空气里没有他的味道。我说:“哥,今天都叫你请了,改天咱俩再出来聚聚,你让我请回来呗?” 许苡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过去他这么应声往往代表他另有打算,只是不想当面反驳,也不好意思当面拒绝。 我有点慌,想找点借口和他再有交集,我说:“哥,要不你今晚就住我这吧?” 许苡仁扫了我一眼,路灯昏黄,我看不清他眼神里装的究竟是意外还是对这片老楼区的嫌弃。这片楼区真的太老了,现在市区已经甚少有这种五层的楼房,房龄也许比我年纪都大,其实我租的屋子也只有一室一厅,我甚至不知道安排他住在哪里。 毕竟我也跟了老徐这么多年,传销手法还是会一点的,没有条件也要描绘出条件。我瞬间想到了几条借口:“哥,你明天早晨来回跑,还得早起……” 说完我就觉得不对,这岂不是更说明他应该找个代驾把车开回去了?可不知道许苡仁是喝多了脑子没转过弯还是什么,居然答道:“也是。” 我们一前一后在狭窄的楼梯上走着。楼梯窄到什么程度呢?窄到假如迎面来个人我都得紧贴着墙侧身才能错开。许苡仁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地跟着。 人类就是这样,得陇望蜀,有一就想要二。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好像法制节目上播过类似暗访暗娼窝点的行动——我俩现在就是谈好了价格的客人和服务人员,我手里拎着的一袋水果就是嫖资,我们正心照不宣地走向黑街暗巷深处的交易地点,今夜小床无眠,许苡仁正在思索等会儿怎么玩才能值回票价。 我真的已经清心寡欲很长时间了,可这种事情越是压抑,一旦爆发就越是犹如汛期洪水倾闸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我猛地站住脚步,许苡仁低着头走路,一不小心撞在了我身上。 楼梯就那么窄,转角处更窄,我被背后的墙和面前的许苡仁夹在了中间。 许苡仁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混着些许酒气时近时远,问:“怎么了?” 我:“没、没没事,到了。” 许苡仁:“哦,开门啊。” 虽然是我喊他来住的吧,但是大街上遍地都是快捷酒店,方便卫生而且价格不贵,许苡仁那么爱干净的人,其实完全没必要来我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窝着,这话我越听越像是“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既然是研究所里的人欠的债,那么就让同样在研究所供职的你来还好了”的意思! 我咽了一口口水,哆哆嗦嗦地引狼入室。许苡仁进门之后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解衬衣扣子,连着解了几颗。我看得心惊肉跳,捏住衣角,一把将身上的t恤脱了下来,绷劲儿把我多年未练的肌肉召唤了出来,还行,宝刀未老——来吧! 许苡仁转过身,带着倦意淡淡地问:“我睡哪儿?” 他一转身,我俩都是一愣——我的哥,现在什么年代了啊,谁还在衬衣里穿背心啊??? 许苡仁别开视线,轻轻咳嗽了一下:“我打个地铺就行了,有多的被子吗?没有我就睡沙发也行。” 呵,说得好听。就我那个小沙发,不是我吹,连你一条大长腿都放不开,你想怎么睡?我说:“我去给你拿床被子,委屈你了啊。” 许苡仁把衬衣脱了下来,肩背的线条一览无余:“说的什么话。” 潜台词就是“我又不是为了睡沙发来的”! 洗完澡,我微笑地叮嘱我的小床等会儿不要发出太大声音影响邻居休息,然后虔诚地躺下,一会儿把身体摆成热情的“m”形,一会儿翻过来趴跪在床上,摆成毫不设防的“π”形……哪个姿势好呢? 一想到许苡仁,好像羞耻一点也没有关系了呢。 许苡仁现在怎么说也是编制内了,明天醒来发现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说不定会怕东窗事发而把我囚禁起来,威胁我不准说出去,为了方便监视我而要求我辞掉工作不能出门,亲自监督我给老徐打电话辞职,老徐肯定不同意啊,我只能被迫旷工,一旷再旷,旷了又旷,一直旷到我被研究所除名……等我的同事朋友想起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已经被许苡仁关在小小的笼子里成为了他的……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整个下半身剧痛无比,连动一下都像要了我的命一般——我他妈居然趴跪在床上睡着了? 许苡仁呢?这样都不来?他喝的是假酒吗! 我腿麻得寸步难行,咬牙扶着墙艰难地移动到客厅——罪魁祸首身上盖着一张床单睡得正沉,梦里还轻轻皱着眉头,一手握着手机不敢放松。 ……真是神经病。 我莫名有点心疼。好好的干嘛要去干什么心外呢,去个口腔、眼科、骨科,不都比心外赚钱又省心?年纪轻轻的,这么近看,眉心都快生出川字纹了。 睡梦中的许苡仁微微偏了下头,轻轻呼了一口气。 他梦到了什么呢,是有病人度过了危险期,还是刚从手术台上走下来,又或是看到出院的患者来复诊? 知道了知道了,反正他就是那种累死自己都还在想着别人的人就对了! 我腹中一阵汹涌,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朝洗手间爬去。 老式的楼房安的还是蹲位式的便池,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固定在上方,惊涛骇浪之后“昨日之日不可留,一箱清水冲冲走”,我轻松得忘乎所以,刚一站起身,双腿麻上加麻,我忍不住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啊!——” 喊完之后我才想起来许苡仁还在客厅,但为时已晚,他被我吵醒,过来站在门外问:“超越?怎么了?” 我捂住嘴颤抖着说:“没……没事……” 许苡仁显然不信:“打开门我看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用厕所!不是我不出去啊,是我的腿现在根本动不了啊,再加上那个小破排风扇还没电脑里的cpu风扇的风大,要把厕所里的味道抽走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啊! 我怎么可能让我圣洁的冰山男神一早起来闻到这种味道?我说:“许哥……不好意思啊……你……要不你先上班去吧……别管我了……” 许苡仁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句我这辈子听到过最无情无义的话:“便秘?还是痔疮?” 我心灰意冷,差点一屁股坐到厕所里。 我为了你的一句话留在研究所吃糠咽菜,每天睡前便后洗屁股,你居然怀疑我便秘?还有痔疮? 第74章 地暖将整个房间烘得暖暖和和,和室外俨然两个世界。 许苡仁进门之后随手把外套一丢挂在了衣架上,拿起茶几上的一摞“证据”——虽然根本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是为了瓦解“敌人”心理防线,还是像模像样地认真看了两眼,问:“这是申请书的第二页吧,那后面的……” 一转头,正好看到李超越正在和毛衣大战,静电引起的“噼啪”声连他距离几步开外都听得清清楚楚,要不是他眼神不好说不定还能看见静电火花。 许苡仁:“你脱毛衣干什么,等会着凉了。” 李超越把脑袋挣脱出来:“啊?” 许苡仁伸手捏了一把他袖子上的衣料,搓了搓厚度:“你不冷吗?” 李超越:“哦……一上楼,就热嘛!不冷。” 许苡仁:“坐电梯上来也热?” 李超越咂了咂嘴,自己找茶壶杯子倒了杯水:“冷气往下走热气往上走嘛,再说我喝酒了,热点还不行啊。” “就是喝了酒才容易着凉。”许苡仁从桌上捡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等觉得冷了就晚了。” “哦,”李超越咕嘟咕嘟地喝完了水,“那我等会儿再穿上呗。” 水壶里的水多半是隔夜的,许苡仁想起来要提醒他也迟了,干脆把壶里剩下的冷水往花盆一倒,掂着手里的纸页,问:“我还没问你……” 李超越闻言一步跨过茶几,紧贴着许苡仁朝沙发上重重一坐,压得沙发陷下去一截,两个人都不由自主朝凹陷处更贴近了些。李超越像路边的算命先生般热情:“哥,你想问点儿啥?” 许苡仁:“……”刚才他们在说什么来着? 李超越伸过头,几乎和他贴着脸,看了看说:“你说这个啊?是你以前的生化笔记。” 接着,不知是他吹了口气,还是说话自然带出的气息,许苡仁觉得耳朵一痒,听得他说:“这可是我捡的啊,又没写名,谁捡了就是谁的。” 许苡仁一直给自己心里压力过大,这应该是大二课业紧张的那段时间的复习资料。那时他上有老师随堂检测的压力,身边有过目不忘的李超越对比,浪费一分钟都深感于心不安,只好把一份笔记复印了数份随时温习,少个一份半份当然也看不出来。 如果不是李超越还留着这个,他自己的原稿可能都要费些功夫才能找得出来了。 许苡仁随手翻了翻,为不能看清昔年笔记而略感遗憾。 李超越和他肩挨着肩,手臂挨着手臂,腿侧挨着腿侧,所有能相接的地方都相接了,仍像是怕他听不清似的,跑到他耳边低声问:“许哥,你刚才在路上,说要问我什么?” 刚才有一会儿许苡仁是很想问关于结婚的乌龙事件的,又有一会儿想问他在公司到底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但是一路上抓着李超越的手回来,渐渐感觉那些问题又都不是最要紧的了。 身旁,李超越不甘寂寞地再次追问:“要问什么,你问啊。” 许苡仁把纸往他手里一塞:“给我念念。” “啊?”李超越的声音像潜入了千年沉船,打开宝藏箱子看到里面有一只海绵宝宝——失望透顶,“念、念申请书?” 许苡仁拉了个靠枕在背后,倚了上去:“好多年没写过这种东西了,现在让我写我都不知道怎么写了,还有生化笔记,你念念,我看我还记得多少。” 李超越:“你说真的?” 许苡仁挨着个人形暖炉,感觉这个待遇舒服的不得了,真诚点头:“又没什么事干,念念吧。” 李超越看着手里的纸沉默了几秒,从头开始缓缓念道:“尊敬的师兄、师姐,我是临床六班的李超越……” 当年写那份学生会申请书的时候写了些什么内容许苡仁自然是不记得了,但当时的心情却还能随时回想起来,只要李超越一笑嘻嘻地过来找他,别说是誊抄个千把字的申请书了,让他抄个《辞海》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这小子求人办事时嘴甜得过分,字字句句都说在他心上。 他平时上课写作业为了速度用的都是中性笔、圆珠笔以及铅笔,那天他有意显摆,特地拿钢笔用有些过分的力道洋洋洒洒写了两大页,写完一看,自己都有些脸红——别人虽然看不出来,但是自己一看自己的字体,就知道当时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那时他燥着脸匆匆把写满了别有用心的两张纸丢给李超越,想着赶紧交上去淹没在茫茫申请书里最后送到回收站算了,没想到山水有相逢,他们父子俩失散多年又见面了,而且还人证物证俱在。 李超越:“念完了,笔记还念吗?” 许苡仁回神:“哦,你忙吗?有事就去忙,不忙就念念吧。” “不忙。”李超越说是不忙,语气听来却像被迫加班,掀过一页,阴阳怪气地念到,“蛋白质结构中主键称为肽键,次级键有氢键、离子键……” 许苡仁全不在意,惯性就顺着说了出来:“次级键有氢键、离子键、疏水作用键、范德华力、二硫键,其中范德华力和二硫键是共价键。” 李超越换了一行又念到:“rna中常见的碱基是……” 许苡仁:“腺嘌呤、鸟嘌呤,尿嘧啶和胞嘧啶。” “你这不都会吗,还念啥念啊,”李超越不顾这摞笔记多么高龄易碎不堪一击,朝膝盖上泄愤一摔,“哥,我天天在公司看这些玩意早就看够了,咱能不能干点别的!” 许苡仁:“那,要不……”看会儿电视? “阿嚏——!”李超越刚要说话,被自己的喷嚏憋了回去,拿纸巾搓搓鼻子,委屈道,“我都晾感冒了!” 许苡仁:“就跟你说了别脱那么多衣服,上床躺着去吧。” 李超越:“啊,那、那……你呢?” 许苡仁:“你中午喝酒了,去床上躺着休息会儿,我下去买点东西。” 李超越嘿嘿一笑:“那我在家等你啊。” 许苡仁:“不用等我,你困了就先睡会。” 还有许多悬而未决的东西漂浮在许苡仁心里,但那都像是收割过的麦地遗留下的零星麦穗,可以闲时慢慢捡拾,只要先把重要的部分入仓收纳好就行了。 室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天色已暗。楼下的小超市里有来打酱油买副食准备回家做饭的大人,还有在过道抱着零食来回疯跑呼喊的小孩。超市面积不太大,从头一眼就能看到尾,谁筐子里买了什么别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许苡仁在购物的几名主妇注视下略显笨拙地在货架上找了一圈,不得不叫了服务员过来,问:“这几种哪个质量好一点。” 超市的理货员给他拿了其中一盒:“这个牌子的好,卖的特别快,这边还有他家别的产品,要不要一起带点?” 许苡仁从旁边又拿了一盒:“这两个吧,算下账,谢谢。” 他回自己家像是做贼一样,恨不得把电梯到了的“叮”一声都调成静音,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客厅地面上有从洗手间连接到李超越卧室的几个带水鞋印,屋里安静无声,想必他已经睡着了。 许苡仁关上厨房的门,把水放得极细,接了一壶水架在炉子上烧,又打开超市买回东西的塑料袋,拿小刀划开,轻轻拆着纸盒和塑封包装。 隔了一会儿,厨房门“哒”地一声被轻轻旋开,李超越露出个脑袋:“哥,你在干嘛?” 许苡仁顿感自己每次轻手轻脚都是多虑:“怎么没睡觉?” 李超越:“大白天的哪有那么容易睡着啊,我现在睡了晚上还睡不睡了?” 许苡仁关上火把水倒在壶里:“哦,换换衣服,出去吃饭吧,早上不是说请你吃饭么。” 李超越穿着单层睡衣跑到厨房里转了一圈,到处拨拉拨拉,问:“哥,你刚才买了啥?” 许苡仁把电饭锅的锅胆拿到他面前:“薏米、红豆,你不是说养肺么,给你熬点粥,正好你帮我看下淘干净了没,卖的人说是无尘的……” 李超越抓着锅胆晃了两下:“没沙,不是,你就买了这俩?” “嗯?”许苡仁照顾病人用药还行,照顾寻常人饮食起居则全无经验,想想觉得喝个粥确实不够支付人体六种营养素八种氨基酸的,于是问,“等会儿出去再去买点水果回来?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李超越焦虑不安地原地转了个圈,使劲挠了挠头,最后站定在他不足一步距离的面前:“哥,我想吃你。” 许苡仁:“……” 李超越拉起他的手,问:“你下午都牵我了,我也牵你的手好不好?” 许苡仁:“……好啊。” 要不是在小区门口下了出租车时周围人来人往,他本不想放开李超越的手,回到家之后虽然没人看到了,却又觉得少了个水到渠成的契机。手这一被握住,他仿佛能看到麦地里散落的麦穗有一簇被轻轻拾起,入仓。 “你要问我的都问完了吗?”李超越站在他身边,额头轻轻地点在他肩上,亲昵地蹭了几下后安然地躺在上面,“哥,你再想想。” 许苡仁空闲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揽住他的腰,在背上摩挲了两下,低声问:“冷吗?” 第75章 厨房是半封闭式的,周围一圈都是玻璃,烧水时产生的蒸汽没有完全被油烟机抽走,漏网之鱼附着在窗户上凝成了白蒙蒙的屏障。左右相隔不远的住户正在开火做饭,你家玻璃上有雾我家玻璃上也有,只能看出对面亮着灯,却谁也看不见谁,双层的隔热玻璃将声音统统阻断在外。 “这样就不冷了。”李超越往前挪了一小步,轻声问,“哥,你闻我身上还有酒味儿么。” 人与人之间的礼貌距离是一米,除特殊情况外,许苡仁不知多久没有靠另外一个人这么近地站着了。身前紧紧地贴了一个“人”,而非被褥枕头衣物的感觉,实在太让人紧张。 那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心跳和热量,他有思想,有行动能力,会说话,会喜怒哀乐,他是和自己一样历经了二十几年的风霜雨露长成的男人,而且毫无疑问他比大多数人都更优秀。 环抱着他,就像环抱着整整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许苡仁的一举一动都不由自主冠上了“郑重”的标签。他认真地在李超越肩上闻了闻:“没了,只有洗完澡的味道。” 李超越也在他肩上蹭了蹭鼻子:“哥,你身上真好闻,老是香香的。” 许苡仁:“……什么香?” 他除了天寒地冻之中不抹就有冻伤危险的面霜之外什么也没搽,两人住一起小半月,连用的沐浴洗发用品都一样,洗衣机里偶尔还会不小心混进对方一两件不太贴身的衣服,他的生活中没什么味道是李超越没闻过的。 李超越:“就是香,是香水吧。” 许苡仁:“你见我屋里有香水了?” “没有吗?”李超越微微侧了侧头,脸贴在许苡仁的脖子上来回轻嗅。 他的发梢、眼睫、鼻梁,依次轻柔地掠过许苡仁的脖颈,留下了不容忽视的热能痕迹,最终停在了一丁点柔软的触觉上。 不知是隔热玻璃将外界声音阻断得太好,还是屋里太静,又或者是两人贴得太紧影响了胸腔呼吸的起伏……总之,许苡仁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构成人体各部位肌肉的成分差不多,“嘴唇”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块组织,可是用这个部位靠近另外一个人却能传达出数不清的信息,而且又尽在不言中,多么奇怪的事。 在这个“不礼貌”的距离下,许苡仁的脖子被他的发梢扎得很不自在,转头让自己的脖颈离开了疑似那人嘴唇的温柔触点,接着轻轻一压,唇角和鼻尖一同亲在了那人的脸颊上。 怀里的人没有动,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许苡仁还是第一次实践操作,不知自己下手是轻还是重,抬起点头,又重新在他脸上亲了一次。 李超越仍没有动。许苡仁猜想自己可能是亲得太轻了——男人经常刮胡子的部位被刮得角质层变厚,神经末梢没那么敏感了理论上也有可能吧?他扳正怀里人的肩膀,面对面而立,准备来个正式的。 李超越忽然开口:“哥,你是不是要亲我?” 许苡仁:“……你说呢。” 李超越歪头看他:“你会吗?” 许苡仁:“……咳。” “我上次亲你的时候,你是不是第一次?”李超越说着话,将自己送到了许苡仁唇边,“你光让我亲了,你都没动呢。” 许苡仁意外:“你还记得?” 李超越更意外:“我怎么可能忘?那是我初吻啊!” 许苡仁觉得自己输了:“……那你怎么会的?” 李超越:“本能啊。当时看到你,就想……这样。” 话音未落,许苡仁感觉自己的上唇被人含住,在唇间由湿润的舌尖调戏一遭——这和自己吃饭时舔嘴唇的感觉很不一样,因为他不知道它下一秒要从哪个方向舔舐来,又从那个角度收回去。他的鼻子因为障碍物阻挡而呼吸不畅,嘴虽然能喘气,却又怕呼吸的气流让身前的人降温,提前结束这奇妙的体验。 调皮的舌尖没有扫过来的时候,许苡仁更不敢动了,生怕因没有等在原地而让等会儿回来找他的舌尖扑个空。他下意识地把环着那人腰部的手臂收紧了些,就差没开口问“你怎么不亲了”。 可惜他专心的等待依旧没有收获,李超越直接松了口,无辜地问:“舒服吗?” 这么几秒钟能试得出什么?局麻还得多扎两下问问病人疼不疼呢,许苡仁暗自大喘了口气,很不满意:“一点吧。” 李超越松开交握的手,两只手臂搭在他肩上,把自己上半身也贴近:“那你怎么不亲我呢?你也亲我试试,让我也感觉下呗,木木木——亲嘴上。” 许苡仁看不太清,但也能感觉到李超越努起嘴贴近自己,有一种与庞然大物的身材截然相反的可爱。他现学现卖地轻轻含住了那刻意努起的嘴唇,舌尖在上面来回缓缓舔舐,不可考证的生物电波在二人接触的部位之间重复着短路、连通、再短路的过程,一直电到许苡仁的心里——他索性闭上眼,把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衡量标准都暂且放到一旁。 李超越渐渐站没站相,身子完全贴在了许苡仁身上,在被啄吻的间隙轻声说:“好舒服,哥,抱抱我。” 许苡仁依言抱紧了他。 这满怀的一大捧,不是温香软玉,也不是小鸟依人,许苡仁必须用尽全力——全身的力气,甚至毕生的勇气。 那薄薄的睡衣只能做视觉隔挡,对保持温度所能贡献的力量着实寥寥。他的手掌抚过李超越微微弓着的肩背,感觉得到热量在寒冷的空气中向周围做扩散运动。 许苡仁又用力把人朝自己怀里紧了紧:“厨房太冷了,先进屋吧。” 李超越丝毫未动:“进屋了咱还抱吗?” 许苡仁唇上的温热触感尚未退却,正心神恍惚,一点头,道:“抱。” 李超越:“以后呢?” 人还在身上贴着,随便手怎么放都是半拥的姿势,许苡仁实在无法口是心非,轻声道:“看你了,你想抱就抱吧。” 李超越心情极好,转头追着他的眼神跑:“随便我吗?什么时候都行吗?” 许苡仁往左转脸也被他围上来,往右转也被他围上来,感觉自己活像开饭时间去动物房投喂的饲养员,被小动物团团包围,忍不住轻笑:“……还是……没别人的时候吧。” 李超越用唇轻贴着他的脸说:“能亲吗?” 这个拉着手问“能不能拉手”、贴着脸问“能不能亲”的提问方式,许苡仁感觉自己的意见好像也不甚要紧,客气地配合他走了个形式盖个同意章:“嗯。” 李超越仍没有进屋的意思,像是打算将未来条约的所有条款细节趁形势正好先敲定,问:“晚上咱俩睡一起吧。” 许苡仁总算可以告慰他闲置了半月之久的半张空床了,松了口气,痛快答道:“好啊。” 李超越踮脚原地欢快地弹了一下:“我能一直住在这儿吗?” 许苡仁看他踮脚似乎看了一场火箭在眼前升空,又落回原地的过程。他抬头看了看这间不大的公寓:“你愿意,就可以。” “我愿意啊,”李超越在他面前不断升空又降落,手在他身上像苍蝇就餐前似的搓了搓手,“哥,哥,咱俩一直在一起吧?” “……”许苡仁有点失神,说不清是环境温度下降让他神志清楚了,还是想到许多未知的可能,一时答不出话。 李超越急切地凑了上来蹭他的脸颊:“哥,不行吗?” “‘在一起’,还是……”许苡仁不想说没有把握的话,他现在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而李超越,说他还是个大男孩也不为过,工作上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前途光明一片,有无限机遇和可能。客观点说,明天一上班,甚至出了这个门,就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精彩,今天许下的承诺,也许就是他明天的负担。 李超越等了一会儿没见反应,明显察觉了和前面几个问题不同的的气息,紧张得张开手抱住许苡仁,埋头在他颈间嘟囔:“哥,你都亲我了。” 这个……是要负责任的意思么?许苡仁长叹一口气。 虽说他没吃过肉吧,可怎么也见过猪跑,没有知识也有常识,没有常识至少也看过电视,两人实质□□流按照当代人际交往标准,显然没有达到需要“负责任”的地步。他心想李超越是不是看书看多了,把年代看岔了,将两个人交往想得太简单? 许苡仁正色,科普道:“超越啊,其实……” 李超越:“哥,我们结婚吧。” 许苡仁头点在他肩上,直接就着他的肩膀揉了揉眉心:“……其实,咱们国内还不允许……” 李超越反应很快,像是早就想好了意外情况应对策略:“我知道,那咱们结发吧?头发辫在一起,然后剪下来那种。” 许苡仁客观地质疑:“……够长吗?” 李超越想了想:“不够长可以做个塑封标本啊,或者倒个塑胶的,像琥珀那种……啊要不就一人滴一滴血到酒里,然后咱俩干了这碗酒!怎么样?”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许苡仁按着他的描述一下就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桃园结义吗?”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太煞风景,李超越突然间就黯淡了下来,双手松松垮垮地垂落:“哦……都不行么。” 冰冷的空气立刻灌入两人之间,像早晨刚醒时掀开被子一样让人不适应。许苡仁瞬间很为自己那孤单的半张床担忧,并以此为据迅速做出了抉择,拍了一下李超越垮下来的肩头:“拿刀来。” 第76章 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明知故犯的不安与忐忑作祟,许苡仁越说越说错话,索性闭口不言,但当李超越兴冲冲地从厨房拿了个碗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用得着海碗吗?” “用得着呀。”李超越擦了擦桌子,把碗摆在桌子正中间,打开灯,还对了对光,“等下我要拍一张照片,其他碗都不是这种敞口的,有影子拍了照不好看。” 许苡仁空擎着洗干净的手,老实等待被放血,唯恐多说多错,默默点了点头。 李超越把一切安排妥当后,问:“有酒吗?” 许苡仁:“……没有。” 李超越嘿嘿一笑,像得了什么肥差似的搓搓手:“没关系,我下去买,等我。”说完,就以光速换了衣服跑出门。 水壶里的水还没倒出来,厨房的门也没关严,许苡仁其实正好可以趁这个时间把李超越的被子枕头一并拿到自己屋里铺好,又或者是把他的东西拿到李超越的屋里,可那“等我”两个字仿佛是个魔咒,将他画地为牢,只能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一心一意地等待,完全干不了别的事。 许苡仁看了看桌上的碗。这个碗他盛过汤、泡过面,如今不知是前几世积了什么福,能得那个人青眼,亲自从厨房把它双手捧出来,等会儿还要给它拍照,这个待遇大概就是它“碗生”的巅峰了。虽然形状非常眼熟,但是许苡仁预先叮嘱自己,等会儿哪怕闭嘴片刻,也一定不可以说“像滴血认亲”之类的话。 他又将四周家具什物打量了一圈。只要是有李超越在的地方,一切都变得不同,当年读书的时候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那个人就像一个发光体,一旦出了门,客厅都没有刚才亮堂了。可惜这些家具没有耳朵,如果有的话,他一定挨个叮嘱它们,现在的世界变天啦,你们已经易主啦,以后要听新主人的话啦。 包括他自己。 许苡仁用手臂轻按了一下桌上的电子表,电子女声报时:“北京时间,18点20分。” 这个时间正是下班、放学的人回来的时间,电梯有时候要等个一两趟才能坐上,楼下小商店买东西的人肯定也多,可李超越已经出门多久了?到底是五分钟,还是几个小时了呢?他实在无法客观评价。刚才要不是那家伙穿衣服速度太快,他差一点就跟着一起出去了。 六点多钟,人们回家,开门关门等活动难免造成热量散失,所以这个时间正是地暖第一波强力供暖的时候。许苡仁又等了一会儿,被暖气蒸得实在是渴得不行。若他只是口渴也就算了,成年人谁还耐不得一会儿渴或是饿?可说不定等会儿李超越回来,他们还要……那肯定要影响口感了。 一想到这儿,许苡仁觉得自己心脏好像未经允许随便多跳了几拍,挠得他神经痒痒的,不得不伸手抚了抚胸口,摸了摸嘴唇——自己摸自己的感觉,和另一个人贴上来还真是不一样,连触感都毫无科学根据地完全不同,仿佛那一会儿体内流动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各种促激素和神经冲动,至于血管里的血?大概已经放假回家了。 他习惯性地洗完手后空擎着,可这一摸了衣服,那也就没有保持状态的必要了,许苡仁起身到厨房倒水,一直喝到自己舔了舔嘴唇完全感觉不到干燥才放下杯子。 干脆顺便把床单被罩也换一遍吧。他从柜子里拿出布单抖擞一番……当然,换过之后,两个人的被子枕头不着痕迹地都集中在了一张床上,晚上便可以自然地说“哦,我换被罩,顺便就放在我屋里了”、“不是说一起睡么”、“你也过来吧”。 万事俱备,许苡仁又按了一下电子表,女声机械地报时:“北京时间,18点45分。” 往返楼下不过二十分钟,如今李超越已经出门超过半个小时了。他是买个酒把自己买丢了,还是顺便去买下酒菜?要拿海碗干喝白酒确实挺困难的,早知道就喊他一起出去顺便吃饭了。 许苡仁从窗口向外望去,远远地只能看到街道上车河之中灯光点点,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茫茫人海,何其有幸,在如星空浩瀚的万家灯火之中能与君相逢,共燃一盏。可他现在在哪儿呢?才分开这么一会儿,打电话是不是显得太过儿女情长? 好好的跑那么快做什么?嫌他跟着碍事不成?他现在行动根本看不出来眼睛有问题,就不能多等一会儿一起出去吗?刚才还说的好像把后半辈子都定下了似的……说起来,李超越刚才只问能不能住下,他发了准入证之后,这家伙并没有说一定会留下啊。 等会儿一定要问他…… “零零零零——” 许苡仁手指一划接起电话,不满地质问:“你去哪了?买个酒买迷路了吗?” 电话那端“呀!”了一声:“苡仁,你怎么还喝酒啊?” 许苡仁像是被一颗小钉子扎撒气儿了:“……妈。” 容慧急忙道:“苡仁,你现在不能喝酒啊,知道吗?” 许苡仁隔着电话认错似的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同学来看我,他喝,我不喝。” 容慧担忧地问:“那你吃饭了吗?” 许苡仁:“还没呢,马上就吃。” 容慧心急道:“这都快7点了,怎么还没吃饭?” 旁边传来许长平“哼”地一声:“自己收拾不了自己就赶紧回来住。” 往常许苡仁一般是假装没听到嘲讽,和容慧继续闲话家常的,今天听了徐教授的重话当年后却觉得这一声挑剔都显得分外亲切,于是喊道:“爸。” “哎——咳……”许长平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转而严肃道,“嗯?怎么了?” 许苡仁听着他一波三折地欲盖弥彰,更觉心中一暖:“爸,我周末回家。” 许长平指点惯了学生,架子大得很:“嗯。本来就该回来,又不上班,整天在外面转悠什么。” 他父亲说的也没错,从前许苡仁工作忙就算了,现在再按以前上班时回家的频率回去看父母确实说不过去,更何况他每次回去和父亲友好对话往来有限。 许苡仁慢声道:“爸,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 许长平拉长了声音:“哦?是嘛。” 许苡仁:“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我很小的时候坐在板凳上,你端着碗喂我吃饭,我吃得满身都是,你拿手绢给我擦脸,还把我扛在肩上。” 许长平不以为意:“小孩儿不都是这样嘛,还能指望你一生下来就会吃饭吗?以后你有孩子你就知道了,一个比一个脏,恨不得丢到水池子里养。” 许苡仁:“你也没把我丢在水池子里。” 许长平得意地哼哼两声:“和别人家的一比,你还算是干净听话的,生都生下来了,随便养养吧。” 容慧在一旁很不乐意:“会不会好好说话?怎么好话也让你说的这么难听,你没听出来儿子夸你好呢啊?” 许长平立刻在一旁极小声问道:“有吗?那我应该说什么?” 容慧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把:“行了行了坐那边去吧,哎,苡仁,你什么时候吃饭?你同学来了吗?” 许苡仁望望天:“应该很快了吧?” 许长平离得远远地问道:“你哪个同学?大学的吗?叫什么名字?现在做什么工作?” 容慧:“肯定是男生啊,你问那么仔细干什么,又不是女朋友。儿子还不能有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啊?苡仁,千万别喝酒,知道吧?你现在身体不好,自己多注意点。” 许苡仁:“……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没一会儿,房门“咔哒”一声,迷路的羔羊终于回了家。 许苡仁肃然问道:“你去哪了?” 李超越嬉笑没个正形:“哥,你想我了啊?” 许苡仁:“……”被他正正说中心事,许苡仁无言以对,方才凝成的严肃气场顿时溃散无踪,趴在窗台朝外看的姿势也把他出卖。 李超越:“我买酒去了不是么,烟酒肯定得去大商店买啊,我们村里就有干这个的,拿着空瓶用水兑酒卖给小商店,专门趁年节请客的时候拿出来卖,楼下的我不敢买呀。去了超市一趟,路上有点堵车就回来晚了。” 许苡仁完全不能理解:“哪有那么多假的,你以为工商局是干什么的?” 李超越往他身上一靠,脸在他肩颈间蹭了蹭:“我还知道居委会是干什么的呢,不也没查出来你这屋多了一口人嘛!” 许苡仁见他扑过来条件反射张开手抱住,以为要来个见面礼,差点就要找角度下口了,没想到李超越真的就只是抱抱他、在他身上蹭蹭热乎气,蹭完了就跳出去说:“好,我要倒酒了。” 他手中空空,只拎着一只酒瓶,许苡仁问:“就这么干喝?空腹?” 李超越惊讶地反问:“哥,你见过喝交杯酒还就两口菜的?” 许苡仁:“……那种杯子很小吧,你这个碗底都比人家一壶多了。” 李超越想了想:“你一定要就菜的话,也有。” 许苡仁:“什么?” 李超越迅速在他嘴上啄了一下,接触的瞬间舌尖在他唇上一掠而过,笑嘻嘻地问:“口条,吃吗?” 等许苡仁反应过来的时候袭击者已经跑远了,他只好不动声色地默默地撸起袖子准备下次一击擒获,非得狠狠钳住让他动弹不得才能老实。不知为什么,李超越似乎把节奏把握得很好,每一次靠近不管有无预兆、时间长短,都让他觉得恰到好处却又意犹未尽,反观自己,如今连朝李超越走近一寸都举步维艰。 尽管有范例在前,可又极难模仿,难道他也轻快地跳到李超越面前啄他一口再跳回来?碰着牙了怎么办?碰到头了怎么办?碰出鼻血了怎么办?这真的是个很精细的活儿啊! 李超越解开封条,瓶口有玻璃珠阻拦,咕嘟咕嘟倒了半天还没倒完。酒味渐渐弥漫开来,许苡仁的视线在瓶子和碗之间来回扫视,听那声音肯定不止没过碗底了,几次想开口提醒,又怕扫了他的兴。 李超越终于倒够了:“好了,我拆了两个新的缝合针,开始扎了啊!” 新的缝合针锋利无比,许苡仁摸着针头朝无名指一扎就挤出血来,但手指毛细血管才有多少血?他挤了一会儿仍拿不准,问:“滴下去了吗?” 李超越抓着他的手朝碗里点了一下,和酒面接触:“这样就好了。”说完,把许苡仁的手指含在嘴里,轻轻舔了舔伤口。 许苡仁:“……”这毫无疑问是他享受过最高规格的献血补偿。 其实双方都知道,那点伤口的血早已止住,可李超越仍含着手指温柔地吮吸。许苡仁不舍破坏气氛,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开了口:“你……” 李超越含着手指,鼻音应了一声:“嗯?” 许苡仁:“不是要拍照吗,等会血散开了看不出来了。” 说完,许苡仁就有一种刚走出考场猛然想起方才做错了一道题之感。这怪他准备不足,可也怪李超越题型太多,不过下次再遇见这一题他一定不会错了。 “啊,对。这都有点散开了,”李超越拿手机“卡擦卡擦”拍了几张,拍够之后捏着一根筷子问,“是搅拌均匀了喝呢,还是就这么喝?” 许苡仁:“不用拌吧……我能喝酒吗?我身上还有标记器,一喝酒不是要响警报?” “对对,我看看啊。”李超越恍然大悟般,未征求同意就开始脱许苡仁的衣服,连解带撩露出标记器,一碰某个小关卡,将它摘了下来,“不错,最近挺稳定,这个不用带了。” 许苡仁低头看看自己衣衫不整的“被作案”现场,部分/身体和冷空气亲密无间地接触着,他再迟钝也想明白为什么林琅早晨弹了一下说示数没变了。 许苡仁反手抓住李超越的手腕:“你这个是不是……” 李超越:“开心吗!以后不用戴了!” 许苡仁手上一用力:“……别动。” 他倾身覆向李超越的脸庞,在唇前停留了一会儿,轻轻压了上去。所幸,怀里的人如他要求的一般没有动,也没有咯咯乱笑,连眼睛都乖乖闭了起来。他没有碰到牙,两人也没有把头碰得咚咚响,更没有碰出鼻血来,李超越非常乖巧顺从,配合着他生涩的尝试。 他像刚才李超越吮吸他指尖一样轻柔地对待那双唇,忽然一个同样灵巧的小家伙从门里出来和他的舌尖打了个招呼,许苡仁便顺道也给它发了同等的福利,触感就像儿时吃过的果冻一样软软弹弹。 然而这并不是只友好善良的果冻,它一被吸进许苡仁的口腔就开始为祸一方,从敏感的上颚开始丝丝寸寸舔舐,每每逡巡到了唇角内侧却又不肯出来,总能找到一条新的路线擦着许苡仁的舌底而过,让人心痒难耐。许苡仁不得不像人类祖先尚未制造出工具时钳制猎物那般,本能地用身体将人压住,一手支撑着自己,一手捧住了他的脸。 李超越一低头,用额头抵住许苡仁的攻势,将两人交缠的唇舌分开片刻,喑哑道:“哥,我好喜欢你亲我。” 第77章 男人得到心上人的赞赏,就如同给火箭捆绑上助推器,给箭矢拉满弓,给汽车加了油,许苡仁懵懂的探索立刻变为尽力的取悦,他将抵达过的地方再次品尝温习,又将得到的待遇在那人身上模仿实践,终于明白电视里接吻镜头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好好站着不动,非要把头转来转去了。 李超越说一句喜欢,他就恨不得把他喜欢那件的事再做一千遍,一万遍,零距离接触的快感再加上期待认可的心理需求,许苡仁极尽所能所想,努力把梦中出现过的画面重现在这发出动听声音的地方。 身前的衣物不知不觉被撩起,等许苡仁注意到时,腰部已经被人双臂环抱着往下一拉,两人双双躺在了沙发上。不同的是,许苡仁与沙发之间还隔着一个双手不老实的家伙。 那双手的触感说不上细腻,在腰背上抚过的时候还有还有轻微的刮擦感,但是“摩擦生热”一说果然名不虚传,凡是它们经过的地方都被改造成了易燃品,随时可能着起火来。 两人不过是由垂直状态相对而立变为了水平面上的紧密相贴,可这个姿势最大程度地激发了男人控制和征服的天性,许苡仁强制把自己的注意力抽离了一部分才忍住了神经上的冲动。 他还未来得及舒口气,身下的其中一只手逐渐滑到了两人几乎相贴的腹部,并且有沿着许苡仁的腰带扣向下滑的趋势,许苡仁隐忍地偏过头,在李超越耳边说不清自己是想制止还是想怎样地喊了一声:“超越。” 李超越事不关己般地在他耳边轻轻呵着气:“嗯,哥,我在呢。” 说话的同时,那只灵巧的手已经贴着他的皮肤通过了腰间的束缚,到达了可施展更大抱负的空间。 许苡仁低喘了一口气以掩饰自己险些发出的失态声音,按住他的手臂:“别摸了。” 李超越天真而无辜地问:“为什么啊?” 许苡仁只按住了手臂,却不能禁止住手掌的活动,那只手在他身上更加“来都来了,不能吃亏”地揩了一把油,捏得他支撑身体的手臂几乎瞬间垮塌了下去。 李超越则很满意他的反应,抽出手把他反压在了沙发上,两人颠倒了个位置。 许苡仁轻轻拍了拍他:“起来吧,像什么样。” 李超越低头在他眼睛上亲了一口,好奇地问:“哥,刚才你压着我怎么没说不像样?” 许苡仁:“……” 他哑口无言的几秒内,李超越在他脖侧悠长而轻柔地吸了一会儿,末了松口时还发出了“啵”地一声。 这一口和唇舌相接时微痒酥麻的感觉有所不同,算不得疼,却也不太舒服。然而李超越倒是对此很有兴致,沿着他没扣好的衣衫一路亲了两三处,顺理成章地抵达了心脏外神经末梢最集中敏感的那一点,专注地吻了下去。 室内安静,只余衣物摩擦和喘息声,许苡仁很想说点什么,可偏偏头脑放空不知说什么好,口干舌燥得仿佛之前喝的水又被暖气蒸干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灵巧的舌尖正反复逗弄着那从小到大洗了几千遍澡都没被这样揉搓过的一点,时而像好朋友一样尖端相触手拉手玩耍,时而像转圈圈一样逗得它天旋地转,突然冷不丁一个巴掌抽过来把它压倒在地,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哭,就又被反向碾压地爬不起来。 它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毫无还手之力。被飞来横祸压倒了还不算,那个前几秒和它手拉手、头碰头的东西仗着自己的力量在它身上又开始了新一轮辗转扫荡,一遍又一遍地□□,让它站起来,又按到在地,站起来,再压下去,最后更是自下而上用力一顶,力道之大几乎想把它从许苡仁身上铲掉! 这是赤/裸裸的以大欺小!许苡仁刚要代为抗议,李超越又换了“怀柔政策”,轻轻地“啵”了一口。 ……其实也没什么大仇。 许苡仁心想,这点恩怨就这么算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战火继续蔓延,唇齿所到之处皆被微痛的吮吸光临,一路下来无一幸免,有让许苡仁痒得几乎笑场的地方,也有让他战战兢兢想要喊停的部位,终于,李超越带着细微胡茬的下巴在他腰际徘徊刮擦着,他察觉到裤腰已经被蹭得下移,但是碍于皮带束缚,只能停留在髋骨上方。 被这样细致地亲吻,像是被架在地狱之火上方炙烤,却又看得到天堂的白云朵朵。 明明平躺在沙发上,但许苡仁头重脚轻,如同太空失重。他绷了半天的气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手搭在李超越头上,抚摸了一把他微长的头发,轻叹:“超越……” 李超越一言不发,直起身来上手开始解他的腰带,许苡仁条件反射将他两手分别按住:“干什么。” 李超越:“你别管我。”说着,反手按住许苡仁的两只手,直接下口,用牙咬他的皮带扣。 许苡仁:“……别咬了……铁的!把你牙咬坏了!傻了吗?……超越!” 李超越置若罔闻,在二人手上的角逐变为掰手腕之前,他用牙咬住皮带扣上的小卡口,朝外一拉,皮带真的被他咬松了下来。 许苡仁:“……” 他看得不清楚,但仅凭感觉也能描绘出当前的画面,更何况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李超越继续用牙咬他腰上的扣子:“哥,喜不喜欢这样?” 许苡仁用仅剩的思维反应了一秒,发现自己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一个“不”字,认命地松开了双手。李超越如同得到了他的许可一般,继续像小兽一样用牙齿和舌头拉扯着他的裤腰,手滑到了他的腿间极具暗示地揉捏。 皮带都能被解开,两颗扣子的防线自然也被三两下攻破,拉链更是连防线都算不上,“吱啦”一声向敌军投诚。 李超越不急着将衣物除去,只拉下一点来,露出重重包裹之中的端倪,磁性的声音不知对谁说了一声:“你好啊。” 许苡仁感觉他放假回老家的血液又回来上班了,争先恐后地集中向一处涌去。 李超越“咦?”了一声,问:“你怎么还变颜色了?你以前粉粉的呢,现在怎么变红了,好凶啊。” 什么意志、什么自制力,都是人类没有面临真正的挑战时杜撰出来的概念,如今早已统统魂飞魄散。许苡仁咬着牙道:“说什么呢?” “跟它说话呀!”李超越居然伸舌头舔了一下,“呀,它理我了!” “呃……”许苡仁倒吸冷气仍不能降温,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脏,别这样……” “我刷牙了。”李超越不知在跟谁说话,朝那处吹了一口气,“你闻闻啊——呼——” 它能闻得出来才见鬼了!许苡仁被吹得一阵颤抖,另一只手抓紧沙发坐垫:“我不是说你脏……” “他说你脏呢,”李超越一边慢悠悠地说话,一边舌尖时不时扫过顶端:“咱不跟他好了,你跟哥哥走吧,嗯?哥哥对你好。” “咳。”许苡仁忍不住笑了场:“你能带走你就带走……” 然而他一声还没笑完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个在他唇舌间、胸前、腹部肆虐过的凶手明目张胆地流窜到了新的一处作案,并且故技重施又开始和目标佯装交好,手拉手、头点头、转圈圈! 接下来便是如出一辙的“迫害”,先是温存地抚摸,然后是惩罚般地勾动冠状沟的边缘,接着又想往中间那个绝对挤不进去的小孔里钻,见钻不进去更是恼羞成怒原形毕露,纠集了双唇上来帮忙,将无辜的顶端完全含住进行压榨般的吸吮! 陌生的触感将他的神经完全覆盖,理智被屏蔽在外,许苡仁的双手情不自禁交叉插在身下之人的发间,低声轻唤:“超越啊……” “嗯。”李超越囫囵应了一声。 许苡仁感觉自己正沿着他的舌面向深处滑去,一路被柔软的舌根和软腭包裹,在唾液的润滑下畅通无阻。当顶端接触到尽头时他怕顶得李超越不舒服,企图想向后撤出空隙,不料却被抱住双髋不能移动,口腔中更是触碰到了斜下方更深处的湿热。 李超越继续转了几个角度也未把他放开,进出时带出的水声产生了极大的听觉刺激,许苡仁忍不住渐渐自己控制了节奏,突然一阵异样的感觉从心中升起,他刚想把李超越推开,却反被紧紧抱住,将他推向了放纵的更深处。 “咳咳咳咳……” 许苡仁回神时像刚从梦里醒来,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躺在了沙发上。他起身整理凌乱的衣服,把该扣的、该拉的地方都穿好,拍了拍李超越的背:“难受吗?” “没事……”李超越咳得天崩地裂,抽空摆摆手,“本来想憋住气的……和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一不小心……没事,多练几次就好了……” ……多练几次?许苡仁脸一燥:“不舒服以后就别这样了。” 李超越弯腰咳嗽不止:“我、我真没事,你舒服吗?” “……嗯。”许苡仁从来没像此刻这般清醒过,要不是眼睛不好他怀疑自己现在简直可以目视千里。他爱怜地捋了捋李超越的头发,端着纸巾盒站在旁边拍着他的背。 李超越终于咳嗽完了,拿纸巾擦了擦嘴:“哥,你有点快啊……” 许苡仁捋头发的手一顿:“……” 李超越:“哥,你平时也这么快吗?” “不是。”许苡仁轻咳一声强调,“和自己的,不一样。” 李超越兴致勃勃:“怎么个不一样?那你平时什么样啊?就算不一样,我感觉应该也是成比例减少的,要是我的话至少不会这么快。” 许苡仁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不会?” 李超越还沉浸在成就感之中,丝毫未察觉到危险:“要不就是你太久没打了,我一般都半个小时我跟你讲……” 许苡仁一把抓过他的手把他扔进沙发里,覆压了上去:“试试就知道了。” 李超越:“试什么?哥……你别先,你等等……我去洗个澡,我先换个衣服,我……” 也许想象力不及这人天马行空,天分亦不及他无师自通,但许苡仁好就好在扎实勤恳,凡事从不偷工减料,有样学样也学得童叟无欺足斤足两。半个小时后,许苡仁掩着嘴清了清嗓子:“几分钟?” 李超越精神涣散衣衫不整,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啊?什么?哥,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许苡仁喝了口水:“最后,几分钟?” “不知道,没看表,哪有空看啊?看你都看不过来。一看见你趴在我身上我就硬了,你再一亲我我就……”李超越失神地呢喃道,“今天发生了什么,早晨我还摸了你手一下都高兴半天,怎么晚上就这样了?” 许苡仁扳回一城,莫名其妙地有点开心,随后又觉得自己攀比的极其无聊,淡然道:“哦,是么。” 李超越连衣服也无暇穿回去,以手掩面直接倒在许苡仁怀里:“哥,怎么办,我太喜欢你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了,许苡仁感觉自己的动作不再那么生硬突兀,把人拥抱在怀里重量和手感都刚刚好,比抱其他小动物要重一点也可以理解和接受。 他敛了敛李超越的衣襟,像是应答,也像是投了“同上”一票:“嗯。” 第78章 李超越裹着被子躺在旁边,时不时撒娇般嗲声嗲气地喊一声:“哥。” 许苡仁被喊得飘飘然,愉悦应答:“嗯。” 李超越往前拱了拱,又喊了一声:“哥。” “嗯。”许苡仁快被他拱得掉下床去,心中思忖着明天是换张大床还是买个床围。换张大的么,太大了这人会不会不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安个床围,又显得像有小孩子的卧室。 小孩子?许苡仁忽然从云端清醒了几分:“超越,上次你说,你家里……是不是要……” 李超越:“啥?” 许苡仁:“叔叔阿姨是不是想让你……结婚?” 李超越跟压路机似的骨碌骨碌碾过来,压住许苡仁一半身子,脑袋像热狗里的烤肠一样露在被子外面:“说啥呢,我不是跟你结了么,酒还没喝完呢,你怎么说这个。” 许苡仁没能答上话,心头无数悬而未决的思绪缠绕牵扯着,一会儿这一茬冒出来,一会儿那一茬露个头。他自问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一切,凡是他所能支配的,都可以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给李超越挑选,可是他所拥有的又能有多少呢? 人活于世,没有工作和收入,慢慢坐吃山空,生活质量必定每况愈下,当前看起来还算体面,可以后呢?如果他眼睛好不了,或者是日后没能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又该如何是好? 他绝对不能活成李超越的负累。 李超越小心翼翼地问:“哥,你是不是后悔了?” 许苡仁想也没想快速回答:“不是。” 李超越:“你嫌我?” 许苡仁:“当然没有。” 李超越用被子掩盖住下半张脸,委屈般闷声问:“那为什么刚才……你要洗澡?” 许苡仁:“……” 李超越见他没答话,沿着滚过来的路径默默滚回了另半张床,缩到了床边上,一动不动。 许苡仁转头看看,那团挂在床边缘摇摇欲坠的被子球仿佛写满了被遗弃的悲伤,就差拿几根火柴蹲到墙角一根一根边哭边划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要是说他在成为负累之前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价值的话,这一点儿他也愿意贡献给这人,让他拥有哪怕片刻的开怀,又怎么能因为自己让他不高兴呢? 许苡仁坐起身移动到那团被子旁边,扒拉了两下没找到哪边是头,只好隔着被子轻声道:“不是嫌你什么,只是你把我头发抓乱了,再说我本来就要洗澡。” 李超越从奇怪的一处掀开被角探出头喊冤:“你也抓我了啊,我看你抓的可带劲儿了我才抓你的,我也没说要去洗澡啊。” “……”许苡仁无言以对,眨了眨眼道,“我那是抓吗?我那是给你捋了捋,你把我都搓成什么样了……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李超越一掀被子躺到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有一点,大夫,你帮我看看。” 许苡仁:“……别乱叫。” 李超越:“诶呀,你瞎想什么呢,我是让你帮我看看怎么个不舒服。” 原本并没有乱想的许苡仁不得不乱想了一秒,然后红着脸回过神问:“哪不舒服?” 李超越拉着他的手摸了摸脸:“脸酸。” 许苡仁:“……” 李超越又拉着他的手往下摸:“这儿也不舒服,摸到了吗?” 许苡仁的手被他拉着一路向下,触碰到最脆弱也最坚硬的部分,滚烫而分明的手感似乎还有脉搏跳动。 许苡仁:“……摸到了。” 李超越晃着脑袋想往他怀里钻:“哥,再来一次吧。” “好。”许苡仁毫不犹豫地把靠在胸前的人抱到枕头上,翻身压了上去。不得不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这个姿势和他耳鬓厮磨——就仅仅是字面意思上的“耳鬓厮磨”,也足以聊此慰平生了 李超越却忽然按住他的肩膀:“哥,我们来点别的。” “……”许苡仁总觉得这不是一件可以公开讨论计划的事,喑哑问道,“手?” 李超越手向下滑搂他的腰:“是,也不是……嗯,还有别的嘛。” 许苡仁那些年在普外科的轮转不是白呆的:“……” “哥——”李超越的手又开始极不老实地四处乱逛,滑到了“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的区域也视若无睹,沿途溜门撬锁不说,居然敢偷鸡摸狗,干尽了天下坏事,偷罢还不关门,无视“户主”怒气冲冲追赶出来的无声指责。 “嘶——”许苡仁被这个不讲究的贼人临走时拿睡裤上的松紧带弹了一下,不由得从牙缝间倒吸一口凉气。 他休息了几个小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薏米粥喝了不大不小整整两碗,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连水都喝了好几大杯,如今心理和生理皆恢复得状态满满,再加上入夜后房内安静只闻床被摩擦声,灯光/气氛暧昧,简直一呼即“应”。 李超越首次作案过程太顺利,导致顺手牵羊成瘾,又伸手到许苡仁上衣内,在“严禁烟火”的地方用指甲坏透了心眼儿地刮擦了几下,造成的火星沿血管一直钻进了许苡仁的心里。 作案人竟然还敢向受害人耀武扬威:“捏一下站一个,真好玩呀。” 许苡仁手臂支着身体撑在他上方,凝眉不语。 李超越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哥,你热不热,脸都红了啊。热就脱吧。” 许苡仁抬起一只手,一颗一颗解开了睡衣胸前的扣子,将身上唯一一件衣服脱了下来,一反常态地挥手扔到了地下。 没有了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宽松睡衣阻隔,李超越作案更加方便,拿着一把明火往炸药库里一边走一边丢,沿途指点江山:“哥,你这都被标记器压出印子来了,洗澡的时候怎么没好好揉揉呢,我帮你啊……哥,你是不是回来之后没去健身房了?改天我们去办张卡吧,一、二、三、四,五,六,下面的腹肌呢?这儿,缺少锻炼啊……” 许苡仁闭着眼任他大肆纵火,感受着脑海中过往年间所受礼义廉耻教育铸建而成的整个世界一砖一瓦逐渐坍塌,竟产生了一种灰飞烟灭的快感。 李超越把自己身上碍事的衣服也一把脱下扔飞了出去:“哥,你这么撑着累不累,趴我身上来。” 许苡仁:“不累。” 李超越一直都是十分体贴又好说话的人:“那我冷,你趴我身上来给我盖盖。” 许苡仁这才缓缓地放低重心贴在了他身上。刚一相接,来自身下之人的体温将他熨烫得血管都抻直了,血液不科学地疯狂在体内奔流,许苡仁不得不咬一口来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啊!!!”他一口咬下去,李超越肩膀吃痛惨叫出声,随后转而发出一声放任的喟叹,“爽!哥,这块肉我不要了,你再使劲点咬!” 许苡仁又是一口毫不客气地咬了上去,耳边是李超越贴着他耳廓发出喉底断断续续的嗟叹,身上是沿途的点燃和引爆——崩塌的砖瓦石砾粉身碎骨,再也拼不回他的三观里了。 他松了口,转而攻向身下之人的耳垂,呼吸间带出在他无数个梦中出现的名字:“李超越。” “嗯,哥,好听,再喊我,”李超越毫不掩饰身体的反应,尽情发出沉迷的低哼,被他一咬耳垂更热血沸腾,身体不由自主地上下挺动摩摩擦擦:“不行,受不了了,来来来我送你个礼物。” 说着,李超越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支软管,许苡仁看不清也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 门外的酒被当做外出购物的幌子,融进去了两滴血就完成了历史使命,许苡仁现在是恢复期喝不了酒,可提议人李超越自己也没喝,又将其灌回酒瓶里,美名其曰心意已到改天带出去祭天地。酒其实就是普通的酒,随处可见,倒是这润滑剂不是所有小商店小超市都有得卖。 许苡仁:“你刚才是出去是……” 李超越根本没想解释的意思,热情地拆封推荐道:“进口的,无香精可食用,成分我都看过了绝对环保无残留,来来一人挤一下……对,你抹我的、我抹你的……哦哦哦,哥,你手劲太大了,自己人,轻点儿……再重点儿,对对……亲我……” 许苡仁按照李超越提供的解题步骤一步步做了下去,如同抄答案一般每个考点都能答到得分点上,越来越如鱼得水讨得阅卷老师欢喜。始知“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练”,今天这几次实际操作收获的技巧已经远远超过过去十年看到、想到、梦到的所有“少儿不宜”镜头带来的效益总和了。 他在上,占据了更主动的位置,李超越行动起来其实不如他方便,但许苡仁身体的快感远不如心理的快感来得激烈,一想到手里掌握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那人的快乐和痛苦,他自己何时攀上高峰反而不要紧了,随便是轻是重,他都听凭处置。 “哥,再快点儿……” 李超越一开始还能坏笑着提示几句,偶尔手中使诈“欺负”他两下,渐渐地仅能保持双唇相接,任由许苡仁躬身吸咬,手上也凌乱得毫无章法,完全是本着“公平互助”的人道主义原则才没有停下。 终于,李超越发出乞求般可怜的呜咽,“哥,要到了……” 时至今日,许苡仁才觉得眼力不好吃了大亏,真恨不得现在抽出空来滴点眼药水,他太想看清李超越此刻的表情了。 “哥,唔……” 许苡仁狠狠堵住了他的嘴,将那调皮的舌头禁锢在自己唇间,分毫不能动弹。 “呜呜……嗯……哼……”李超越被吸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和脆弱的挣扎,几分钟后,慢慢归于平静。 许苡仁结束得有些潦草,与其说是被这家伙手上伺候得达到顶峰,倒不如说是被他呜咽的声音刺激得阈值变低了。 李超越还躺在床上瞎哼哼个没完。 许苡仁抽出几张湿巾来不知往哪下手好,自己身上的倒是还能凭感觉知道在哪,李超越身上的则完全看不清,他只好像收拾战场般从脖子开始擦起。 “你干嘛呀,你好烦呀,”李超越伸手嗔怪似的打在他背上,响声清脆却并不太痛,“谋杀啦,好凉啊,我要盖被子!” 房中暖气再足其实也是十六七度的室温,心火一消马上觉察得到冷,许苡仁索性也不细擦了,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毕竟被罩什么时候都能换洗,把这人冻感冒了可不得了。 枕头也从天际被捡了回来。李超越裹好了被子道:“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几乎圆满了。” 尽管身有同感,但许苡仁非常不喜欢这个论调:“别乱说话。” “我说真的……”李超越突然指着他刚捡回来的睡衣大叫,“呀!好脏!” 许苡仁:“……”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亲自拖地,床底也不放过,甚至为了方便打扫床底卫生还特地没把床的侧面靠墙放,以便从两侧都能拖到底下。 面对这浮夸的演技,许苡仁象征性地洁癖了一下:“哪脏?” 李超越:“哪都脏,咿——好脏好脏,快丢掉,不要穿了。” 许苡仁看了一眼脚下的地板。自从搬来之后这所房子只有他自己住,父母很少过来,这地板更是孤独了整整几年,连踩它的人都没有第二个。 如今能被嫌弃一次,也算是不那么寂寞了。 许苡仁感觉自己今天脱单应该普天同庆一番,于是顺势把衣服丢到地上陪着地板,拿湿巾擦了擦手,上床道:“是么,那明天再洗吧。” 李超越又发感慨:“我的人生……” 许苡仁恨不得捂住他的嘴:“想好再说。” 李超越:“我说真的,我的人生现在就还剩一个遗憾了。” 许苡仁一听他动不动画上句号、下个定论就觉得头疼:“你才多大?会不会想点好的?” 李超越:“你就不想知道我还有什么遗憾?” 许苡仁:“你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能继续奋斗,有什么可遗憾的?” 李超越:“我想今天一晚上奋斗完,然后和你这么躺一辈子。” 话不太好听,也不怎么吉利,但是李超越未来的规划中似乎有他,许苡仁听了觉得有种全世界尽在囊中的错觉,语气便不那么生硬了,陪同畅想起来:“那你还去不去厕所?” “啊?”李超越想了想,“厕所还是去吧,不然尿床了怎么办?你还不把我踢下去?” 许苡仁又采访:“还喝不喝水?” 李超越:“喝吧,不然光靠亲你的时候……哎哎哎,怎么这就踢我了!” 许苡仁:“还吃饭吗?” 李超越十分认真地分析道:“我本意是不想吃的,但是考虑到还需要体力和你……好痛啦,是你自己问的,你又踩我。哥,你歇过来了吗?” 许苡仁沉浸在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里不愿醒来,为防李超越又生突发奇想,答道:“没有。” 李超越翻身压在他身上,和他脸对脸急切地追问:“你怎么回事啊?你真的累啊?动两下手而已啊?” 两下?太抹杀他的劳动了。许苡仁:“亲手迫害了你几千万个孩子,你说累不累?默哀八小时吧,关灯。”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晚和李超越“睡”在一起,不是同一寝室的关系,也不是借宿的关系,许苡仁忍不住在黑暗中睁开眼看了看,哪怕只能看到模糊的家具轮廓而已,他也想在心中拍一张照片。 睁开眼没一会儿,李超越的声音在一个非常近的地方响起:“哥,商量点事儿。” “你喘气怎么没声音的?”许苡仁吓了一跳,什么闲情逸致都被吓没了,又被迫进入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战备状态之中。 “有声音啊,是你被子挡住了。”李超越凑过来,“咱俩盖一个被子吧,好不好。” 许苡仁:“不好。” 李超越难以置信地在他耳边哀怨:“为什么啊?” 许苡仁:“两个人盖一个被子中间不漏风吗?你没穿衣服,晚上睡着睡着就着凉了。” 李超越愤慨:“两个大男人抱一起,产生的热量还抵消不了那一点儿?” 许苡仁:“肩膀露在外面,风湿了怎么办,落下病根了怎么办,年轻的时候不注意,上了年纪多遭罪啊。” 李超越:“哥!哪有那么多风湿病啊!” 许苡仁振振有词:“怎么没有?十个老人九个痛,还有一个不能动。患病的转折点就在某个自我评定安全的行为下产生,有些上了年纪才显现还算是好的,更有人从年轻时起就有症状,疼痛伴随一生,届时追悔莫及,所以睡觉最好还是穿点衣服,尤其是冬天——要不你穿个我的睡衣睡吧,我给你拿。” 李超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隔了半晌打了个哈欠,卷卷被子转过身道:“哥,睡吧。” 许苡仁:“……” 他自问说的话没毛病,但是在这个语境下就变得一个字都不对了。 许苡仁忐忑难安:“超越。” 李超越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嗯?” 许苡仁犹豫片刻,把自己的被子搭在这个偷心偷人的小贼身上,一手从他脖下穿过充当枕头的延长版,一手从背后抱住了他:“这样行吗?热不热?” “热死了。”李超越抽掉自己的被子,缩进了他的被窝里,“抱紧点,就不漏风了。” 许苡仁愧疚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几乎每一次都是李超越主动靠近,而他呢,屡屡第一反应是把李超越向外推拒,最终却又享受了怀抱和温存。如果设身处地地想想的话,他连在街头主动拉起李超越的手都鼓了半天勇气,那这一切,李超越又要用多少勇气? 许苡仁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李超越:“我要睡觉了啊,你别偷偷亲我。” 许苡仁:“……没有。” 李超越:“那我怎么脖子这么痒痒。” 许苡仁无奈,轻柔道:“我总得喘气吧。” 李超越:“我怎么背上也痒痒?” 许苡仁也是第一次这么睡:“可能两个人贴着睡,就是这样的。习惯就好了。” 李超越满意地嘿嘿一笑,在他胳膊上拱了拱:“你说得对,多睡几次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李超越在被窝里磨蹭了一会儿,忽然叫他:“快醒醒,你看看我这儿怎么回事?” 许苡仁一个激灵就清醒了,心中闪过数个猜测,急忙撑起身子问:“哪里?” 李超越拉着他的手:“你摸摸,好烫,我是不是要死了?” 许苡仁:“……你玩我呢。” 李超越十分入戏,抱着他的腰大喊:“怎么办,小哥哥,你快救救我好不好!” 许苡仁大清早起来被他这一声嘶哑示弱的“小哥哥”叫得全身酥麻,残忍地拍了拍“患处”:“救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李超越楚楚可怜:“小哥哥,你救了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许苡仁被逗笑了:“行,我先去刷刷牙,回来帮你看看。” “等不及了,现在就要救。”李超越照着他脖子就亲了上去。 两个易燃品中间连道防火墙都没有,大战一触即发,许苡仁满脑子都是“*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一把擒住双手将人压在身下,准备从头到“尾”展开积极“治疗”。 突然,向来乖顺的李超越推了他一把:“嘘,别动。” 许苡仁被叫停浑身不舒服,皱眉问:“怎么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客厅响起:“苡仁呀,起床了吗?” 李超越发出了两个不太文雅的字眼形容此刻的心情,问:“是师母吗?” 许苡仁瞬间从头凉到了脚后跟:“妈!你等等!我马上就起来!” 还好容慧没来卧室看他,径直往厨房走去:“你爸啊,也是小孩,昨天晚上跟你一打完电话就非说要吃饺子,我俩一起包了木耳虾仁的,一点葱都没放,我看他就是想包给你吃。虾仁可能没泡开,我给你放冷冻格里了,你煮的时候要多煮一会儿,知道吧?” 许苡仁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衣服往身上套:“好!多煮一会儿!我知道了!” 容慧:“你现在饿吗?我给你煮几个吃点?” 许苡仁:“一点儿都不饿!我等会要吃的时候自己煮就行了!” 容慧从厨房出来:“你这有没有什么衣服要洗的?有些厚的衣服不好放在洗衣机里甩的,我帮你拿回去手洗一下……” 许苡仁:“妈!不用了!厚的我拿去干洗店!” 容慧在客厅转了转:“能水洗的还是水洗吧,干洗店洗完都是一股干洗剂的味,那个叫什么来着,反正是闻多了对人体不好。” 李超越一边帮许苡仁穿衣服,一边小声道:“是石油溶剂。” 许苡仁深吸一口气:“什么石油,你的衣服和鞋还在外面!你在屋里别出声,我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 容慧拿起桌上被李超越二次灌注的酒瓶道:“你们这是拆了没喝呀,还是第二瓶?” 许苡仁慌乱从卧室出来:“没喝,我一口都没喝。” 容慧看见大宝贝儿子心情甚好,笑着说道:“我闻着屋里也没酒味儿呢。没喝就对了呀,酒有什么可喝的,年纪轻轻的又不是糟老头子,喝什么酒呀。” 许苡仁越是想把李超越的外套收起来,越引起了容慧的注意。容慧问:“这件是你的吗?没见你穿这么鲜亮的颜色呀。” 许苡仁有一种被人赃并获之感:“是、是……” 容慧眼睁睁看着他把衣服往怀里揣,安静了几秒,轻声喊道:“苡仁。” 许苡仁:“啊?妈,怎么了?” 容慧静静地看着他:“你脖子上,怎么弄的?” 许苡仁万念俱灰,他只知道昨天放任李超越在他身上为所欲为,根本不知道脖子被吸成了什么样,如今想说谎都说不圆,在“被蚊子咬了挠的”和“过敏”之间来回游移了一会儿,道:“是……” 容慧看了看茶几:“这儿怎么两个手机?你同学晚上住你这里了吗?” 母子二人一同看向次卧。 次卧房门大畅,一眼就能望个通透。别说什么“同学”的身影了,床上连被子枕头都没有一个。 容慧又看了看异常紧闭的那扇房门,悄声问:“屋里有人吗?” 第一次作弊扯谎的许同学在身负二十年监考经验的容老师面前顿觉无所遁形,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 他只能好声好气地商量:“妈,明天我回家了再跟你说行吗?” 第79章 许苡仁一直送母亲进了电梯,李超越早已穿戴好衣服等在房中。 见他进门,李超越起身问:“师母回去了吗?” “回去了。”许苡仁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若无其事地去洗手间洗漱,对方才的事情只字未提。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从未考虑过,如今要从长计议,难免心事重重,更加沉默寡言。洗漱完一出门,看见李超越还站在原地。 许苡仁避重就轻地问:“去上班么?是等我给你下点饺子,还是出去吃?” “哥。”李超越轻轻喊了一声,顿了顿,说,“我刚才都听见啦。” 区区一道房门的隔音效果可想而知,李超越必定字句听得清清楚楚。许苡仁不知自己此刻应该作何表情,只能答了一声:“嗯。” 二人在不大的屋子内相顾无言。昨天许苡仁还嫌这房子太小,今天却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空间原来也可以这样大。 李超越拿起桌上的手机,又掂起外套来穿上:“师母看到我衣服了是吗?” 许苡仁:“嗯,看到了。” 李超越兀自笑了笑,随后宽慰他:“哥,你别担心,我这外套就是个风衣的样子,除了大点儿,看不太出来是男式还是女式的。” 许苡仁心里疼得一抽:“什么意思?” 李超越:“还好我鞋放在鞋架上,都是男式的鞋子,师母刚才肯定看不出来哪个不是你的。手机也是啊,现在手机都长得一个样,更不分男女款了,你明天去就说是个姑娘就行啦,你都这么大了,又是单身,偶尔有这种事……也很正常吧?” 许苡仁听来刺耳无比:“闭嘴。” 李超越:“你可以说是同学,反正这么多年了,教授肯定也不记得你有哪些女同学了,或者说是工作认识的,实在不行你就说,手机摇出来的嘛……哦,这个对你来说难度有点大,你看不清手机啊……不然就说,我想想,嗯,总之你不用太紧张,我可以帮你一起想……” 许苡仁心乱如麻,越听越不像话:“说够了吗。” “说够了。”李超越沉下声,黯然道,“只要别说是我,别说是男的,就行了。” 许苡仁心上遭一钝击:“为什么?” “别说好吗?”李超越摇头,“教授和师母不会接受我的。” 仅仅是思考如何解释他选择的对象是男人就够许苡仁筹划的了,他还未想到介绍姓甚名谁这一步,固执地说:“你怎么知道不会。” 李超越已穿戴整齐,全副武装地站定在他面前,像是这一出门将要走很远:“哥,我心里很明白,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儿子家庭美满,娶妻生子,更何况你这么好……全世界都没有比你再好的人了。教授和师母又那么疼你,一定对你期望更大,你忍心看他们失望吗?如果他们知道了,不同意,甚至反对,你怎么办?我也不忍心看到你被夹在中间啊。” 许苡仁明知道李超越是要去上班,却隐隐从话里听出一种告别的意味,他不禁紧张道:“那你呢?” “我啊,现在就是我最好的时候,以前以后,都不会比现在再好了。”李超越张开双手抱住他,头埋在他肩上,“哥,有一个人,他真的太好太好了,有时像个小王子一样精致,有时像个小天使一样善良,上学的时候我就喜欢偷偷看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到现在我还是喜欢看他,甚至他生病的那段时间我每天唯一开心的事也是看他,我喜欢他,喜欢很久很久了……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听到了。”许苡仁本以为他听了这话后心里应该像打翻蜜罐一样甜的,没想到却更心酸,甚至酸得一颗心都盛不下了,立刻就要溢出来,非得咬着牙才能忍回去。 李超越在他耳边如梦似呓:“自从转系搬走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在想他,白天想,晚上想,做梦也想。就算现在站在他面前了我还是想他,想他想得我哪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这样看着他。只要他在我眼前,天塌下来了我都不想动——那个人和你的名字一样,许苡仁。” 许苡仁心疼得手都没了力气,回抱住他的肩膀:“天没塌下来,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给我点时间,一点就够了。” 李超越慌忙阻拦他:“哥,肯定不行的,你别想了,试都别试,好吗?我不在这儿住了,免得师母再来撞见,你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也能给你打电话,我们可以出去约会,对不对?或者我们换个地方住,你去我那也行,要不我们另外再找个房子也行,不在沈城了也行,你说去哪咱就去哪,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这怎么行?”许苡仁断然拒绝。 他忽然要面对一个巨大的包袱确实还未计划好,但绝不会对任何一方不负责任,他顺着李超越的背轻轻安抚,“你和公司签了合同,怎么可能走呢。” 李超越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狠狠用力,像是拼命要把两个人合二为一:“你不用管,违约条款不就是把所有东西都留在那吗?我不要了,让他们拿去吧,他们爱干嘛干嘛,你已经好了,我给你拿够后续的药,剩下的那些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只要你,我只想让每个晚上都过得像昨天晚上一样,你抱着我睡觉,早晨一睁眼就看见你,你不喜欢这样吗?” 许苡仁感觉得到怀里人在颤抖,不轻弹的泪不知从谁的眼眶里流出,顺着衣领的缝隙流进了他的心里。 “我连做梦都没有做过这么美的梦,我一辈子都不想醒。”李超越挺拔的身影在许苡仁怀中变得软弱而贪恋,“哥,我现在站的地方,就是我最想站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你知道我一个人走了多久才能走到你身边吗?那些看不到你的日子里,我只能一个人闷头往前,走得慢一点了都怕追不上你的脚步,想你想得理智快要模糊了,就差朝自己心口捅一刀进医院里见你一面。越见不到你,我就越不敢去见你,我怕有一天和你见面了我们相差得太远,你那么好,我连站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许苡仁心中酸甜苦楚交相占领高地,他的全部力量都用在和神经争夺这具身体的指挥权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什么东西,闭上眼也拦不住地朝外涌。 李超越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要别人知道,我也不要别人认可……我有你就够了……听我的,好不好?什么也别说,在任何人面前都当成没有这回事,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就够了……” 许苡仁扳正他的肩膀想用亲吻安抚,可刚一张口,似乎平衡了内外气压,更止不住这些年来积蓄的思念汹涌决堤,根本亲不下去。 李超越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交接处的皮肤有些刺痛:“哥……就这样,好不好?” 许苡仁无声地摇了摇头。 李超越低声央求道:“不用编太多,就说……是个女生,说是一夜情也行,最多被教授骂一顿,也比说是我要好,行吗?” 许苡仁再听下去简直要心绞痛:“不行,别再说这个。” 李超越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求你了,哥,千万别说是男的……要是教授和师母……不同意怎么办?难道你一意孤行,坚持到底吗?” 许苡仁攥紧拳:“那就坚持到底,敢作敢当。” “不行啊,”李超越急得原地跺脚,“可是我坚持不了啊,你和家里闹了还能开心吗?我不能看着你难过,一眼都不行……你这样等于把我赶走,别这样好不好,我不想走……你昨天才说了我想留下就可以留下的,你怎么能把我赶走呢?你就当是为了我,骗家里一次,别把我赶走好不好?” 许苡仁不知道自己这是得了什么毛病,手脚四肢从未有过的酸痛无力,视线模糊气喘不及,明明没有外力击打却心痛非常,口齿不清地说道:“不行,李超越,你想都别想,如果对我最亲的人都不能说,我有什么资格把你留下来。” 李超越绝望地仰头一声长叹:“许苡仁,你怎么这么蠢?你怎么不明白?我最委屈的事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啊!” 许苡仁:“……” 李超越推开他,抽了几张纸巾把该擦该擤的都收拾干净,冲着满脸水花的许苡仁道:“说说说,就知道说!说完了之后你每天被你爸妈催着和我分开,你就开心了吗?听别人对我挑三拣四说长说短,你就安心了吗?被周围的人用看怪物的眼光看我们两个,你就能问心无愧了吗?你是问心无愧了,我怎么办?我公司的人知道了怎么看?你还让不让我工作了?” 许苡仁:“……我爸妈不是那样的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跟别人宣扬的。” 李超越:“还用得着‘宣扬’?‘一传十、十传百’你懂不懂?不用教授和师母对外人说,只要跟你家哪个亲戚什么的说了就够了,到时候别人往不往外传,你说了算吗?沈城就这么大点儿,医疗圈子就这么小,不用指名道姓有心人都能猜得出来!等说开了怎么办啊?你说啊!你要我每个月按时去听‘防艾’讲座,领套子吗?” 许苡仁:“你可以不用防,我没有……” 李超越:“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但我说我就你一个,那些有先入为主观念的人就信了吗?到时候人家不敢跟我一个桌子吃饭,人人离我远远的,逢年过节人家送礼送烟酒,到我这就送我个保健卡让我去查体?我身败名裂了,被孤立了被歧视了,你开心啦?” 许苡仁:“不会的……” 李超越:“你知道不会?啊?你前两天还说师母不来呢!这不是也来了?吓死我了!要是别人知道了我性向对我性.骚扰怎么办?我长得又这么……啊?我们公司一大帮老外,一个胳膊有我两条腿粗,真要对我干点什么我都没处说理去!” 李超越的外形条件,无论以传统的审美标准还是国际标准都在人群之中极为瞩目,许苡仁底气不足地说:“……怎么会呢?这里是国内。” “怎么不会?”李超越把外套脱下来一扔,抱着纸巾盒坐到沙发上,一遍抽着纸巾擦脸一遍控诉,“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背后说来说去吐沫星子都淹死我了,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许苡仁幡然警醒,立刻噤声。 他过去最怕的就是自己会影响李超越,如今险些因为他考虑不周而酿成大祸。 他赶紧静下心想找对策弥补,可纸巾盒被李超越揣着,他自觉罪孽深重,犹豫了下深感没有伸手拿的资格,只好用手心和袖口擦了擦脸,抹掉脸上冰冰凉的液体,带着鼻音不舍地说:“那怎么办,你要走吗?” 李超越语气惊恐地重复道:“走?你睡完了我,就让我走?” 许苡仁:“哪有……睡。” “这还不算?”李超越大手往沙发上使劲拍了拍,拍得皮质沙发“啪啪”作响,“昨天!就在这个沙发上!你都快把我吃了!吃完还擦擦嘴!” “……”许苡仁低头揉了一把眉心,为昨天疯狂的行为脸红。 “还有这里!”李超越解开自己胸前的扣子,扯歪领子露出半个肩膀,锁骨上方赫然是几个淤血的齿印,“谁咬的啊?肌腱都快给我咬断了!” 许苡仁当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杰作”,可鼻子堵得说不成话,又做错了事般不敢擅自走远,哼哼抽抽得大气不敢喘。 “过来坐下,”李超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抽了几张纸巾给他擦了擦,“你脏死啦!” “……”许苡仁接过纸心力交瘁,感觉自己一举一动都是错,连呼吸都是错。 李超越:“我平时加个班给别人做点东西当枪.手,人家还得给我钱呢,千字上万!” 许苡仁捏着施舍而来的几张纸巾物尽其用,好不容易把脸擦出了原来的模样,自惭形愧道:“哦,这么多啊。” 李超越点头:“对啊。昨天什么都给你了,还陪了你一夜……反正也差不多了吧,你给我什么了?” 许苡仁掂了掂良心,觉得自己和他就算互相交换了身体需求也画不上等号,一定是李超越的付出更多、损失更大,毕竟自己梦里悄悄地想和他亲近想了多少遍,除了身体上的,他更占了心理满足的便宜。他说:“我的都是你的。” 李超越语气软了点:“那你有什么嘛。” 许苡仁身上正好穿着昨日的外套,于是从口袋中拿出钱夹,掏出卡来:“你拿着吧。” 李超越纡尊降贵地手指捏了过来,翻来覆去看看:“就这一张卡吗?有多少钱啊。” 许苡仁坦诚相告:“我这几年的工资,保险的赔偿,还有官司的赔偿,都在里面。” 李超越“哦”了一声,抄在自己口袋里。 许苡仁补充:“这卡绑了自动还房贷、车贷……” 李超越似有不满:“那还是负的呢!” 许苡仁拿出最后的筹码:“我……我眼睛如果好了,还有机会回去工作,以后……” “我不要空头支票,抱抱我。”李超越拉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我只要你听我这次就行了,别跟家里说,也不让别人知道,把接受考验和想办法应付他们的时间都用来抱着我吧。哥,咱俩都不小了,这个手感没几年了,浪费不起。” 许苡仁抱紧了他:“好。” 李超越:“明天回去你就说是招来的吧,挨一顿骂拉倒,也省的还要找人演戏了。” “……‘招’?”许苡仁难以启齿,却不得不多问一句,“要是问我怎么招的怎么办?” 李超越咂咂嘴,一副凭空撰写实验报告的不耐烦:“不知道,我也没招过啊,洗头房?加油站的?要不你就说是老相好吧。” 许苡仁无法想象母亲听了这话会作何表情,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好……吧。” 李超越:“这个据点已经暴露了,咱们暂时不住在这,等会儿咱就搬家,搬到我那去,好啦,去下饺子吧!” 许苡仁觉得这个计划中似乎少了点什么,按了一下桌上的电子表报时:“到点上班了。” 李超越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哼哼:“不上了嘛,我去不去都行,再说今天情人节啊,哥,我不想跟你分开,我想亲亲。” 许苡仁的心早已化成了水,一生的柔情都兑在了里面,随时只等李超越的一句召唤就倾尽所有。他轻轻吻在唇角上,那里还带着泪水留下的淡淡咸味,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味道”也会说话,会说它受过的委屈,它主人的思念和甜蜜。 以许苡仁的认知来看,当然不认为会有一个岗位是“去不去都行”的,可昨日沧海桑田,明日一眼万年,今天真的太特殊了,他不曾经历过一个这样特殊的日子。他只好在心里骗骗自己,不管明天要面对刀山火海还是千难万险,今天都先放在一边吧。 他没去过李超越的住所,不知要拿些什么,于是听凭李超越的指点。 李超越:“你穿这件好看,这件也拿着……这个一定要拿,我看到你穿这个就想把你扑倒……” 许苡仁有种自己欠了治疗费正在准备逃院的错觉,不禁问:“都拿走了,我妈来了怎么办,一看就知道我不住这了。” 李超越放下东西:“哥你好聪明!那就什么也不要拿了,你每天不用穿衣服躺在被子里等我回家好不好!” 许苡仁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轻轻咳嗽一声:“咳,拿两件换洗的就够了。” 他看着李超越把所有两人同住过的痕迹打扫干净,用过的东西都打包放进箱子里收好,心中歉意弥漫,既对父母愧疚,也让眼前人委屈,默默说了一句:“对不起。” 李超越倒是毫无芥蒂地拉着箱子朝外走,连脚印都没留下:“好啦,放心吧,万无一失,走!” 如今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守护好两人的这个秘密,让这段关系不必经历任何风浪和波折了吧…… 电梯“叮——”地到达18楼,本着“先下后上”的原则,许苡仁礼貌地错了一下身让开电梯口的空间。 迎面出来的男人说:“哦!我是来拿你妈留下的饭盒的,拿完就走,放心我什么也不多看……嗯?” 第80章 李超越反应迅速,大大方方地一拍许苡仁肩膀:“哥,那我先走了!这几天帮我照顾下门口那盆花,随便浇点水就行,多谢!” 许苡仁:“……” 电梯门关上,带走了李超越和他们潜逃的行李,走廊里一片安静,只剩下许苡仁和许长平静默无言。 许长平:“进屋啊,在这站着干什么?” 他父亲没认出来李超越。 也不奇怪,他们那届全系十二个班,光是许长平教系统解剖和局部解剖的就有六个班,每个班按照六十人算,一年三百六,十年过去了光是学生就教了三千六百个,这其中优秀尖子生数不胜数,就算再看见也有可能和他诊过的病人一样,相见只觉得眼熟,短时间内对不上号。 再加上李超越走时言语间的暗示,极有可能让人联想到这是一个即将出远门的邻居,临走时托付照看花草。幸好他的行李包挂在了李超越的拉杆箱拉杆上,那个包从头黑到尾,款式普通得毫无辨识度,过安检都不一定认得出哪个是自己的,他父亲更加不可能看出来了。 许苡仁松了口气,应了一声“嗯”,便转身朝屋门走去。 屋内两个卧房门都开着,一眼便可知屋中再无旁人,许长平一进门先朝厕所拐了进去。 许苡仁提醒:“爸,厨房在这边。” 许长平把门关上:“上个厕所。” 好在李超越已经把所有两人份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拖鞋、毛巾、牙刷、剃须刀等等,现场处理得十分干净,连各个垃圾筐的生活垃圾都顺手丢到了垃圾房,这间屋里唯一留下的大概就只有指纹了。许苡仁不慌不忙地等在门口。 许长平大概是搜寻无果,出来后直奔主题问:“你妈刚才来的时候,谁在这啊?” 许苡仁心一横,张张口却终究说不出口李超越教的那套说辞,只好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我也不认识,只是看着很漂亮,就带回……爸,我、我已经三十了,这点……” ……坏了,李超越刚才那一套一套的,是怎么说的来着? 许长平站在旁边一个字都没插话,倒是许苡仁自己说得面红耳赤,语句支离破碎,关键词皆以支吾代替。他恨不得他爸现在就拍案大怒,破口大骂,把他批得体无完肤张不了口,甚至打他两巴掌他也认了,那就不用他现场胡编乱造台词了。 许长平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冷冷地说道:“长本事了。” 许苡仁看不清他父亲的表情,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不知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他心虚地喊了一声:“爸。” “嗯。”许长平挥挥手,“你不用紧张,我就是随便问问,主要是来拿饭盒的。饭盒在哪?” 饺子是他们夫妻二人昨晚包的,包完之后用面板托着放到冰柜,冻成了硬邦邦的生饺子,早晨容慧用保鲜袋装了两袋来直接放到了冰箱冷冻层。 爷俩儿在冰箱面前站了几秒钟,许长平:“哦,没有饭盒啊。” 许苡仁:“……嗯,用塑料袋拿来的。” 许长平:“对了你刚才出去是要去哪?” “……”准备潜逃的许苡仁冷静地考虑了半秒钟,“想去超市买点东西的。” 许长平:“你怎么去?” 许苡仁:“打车,打不到就坐公交车,有电子报站,也很方便。” “电子报站。”许长平的声音似乎瞬间衰老了几岁,疲惫地缓缓问道,“站牌和车头上的数字也看不见吗?” 许苡仁的视力和近视有所不同,是一种不分远近的混沌,看什么东西都像隔着磨砂玻璃,公交车车头上的数字他也仅能分辨出红色和绿色、有几位数,但为了安抚许长平,他还是说:“看得见。” 许长平叹了口气:“我送你去吧,正好我也买点东西。” 并没有购物打算的许苡仁自然不可能说出“我不想和你一起逛超市”之类的话,被迫上了车,可还没坐下就被赶了出来。 许长平:“那是你妈妈的座位,没看见座套都不一样吗?你坐后面去。” 车对于男人有一定“领地”的意味,许苡仁自从自己买车之后就几乎没有坐过他父亲的车了,闻言他不得不艰难地仔细看了一眼座套:“哪里不一样?” 许长平:“你妈这两年血压有点高,这个是降血压的座套,还有按摩脚底的脚垫,你穿着鞋别给她踩脏了。” 许苡仁难以置信:“爸,这些都是假的,别人信也就算了,你怎么会相信这个?” 许长平语气平淡,像是明知道被骗也不生气:“不全是假的。这个上面是绣花的,你能看得见吗?我给你妈买了之后她看见高兴,心情好了自然身体也好,血压平稳,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也算是保健了吧。” 许苡仁默默坐到了后排。 许长平似乎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所以,你也别惹你妈生气,知道了吗?” 许苡仁:“……嗯。” 尽管李超越跟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被说服了,听起来确实觉得快三十了的男人嘛,偶尔有婚前性.行为,在当前文化背景下只要你情我愿,那也不是多么不能让父母知道的事。可事到如今真的要让他面对母亲说出那些话,他还是很难做到——就像他不能间接剥夺李超越留在他身边的权利一样,他也不能亲手打碎他母亲心中那个宝贝儿子的形象。 “你妈的手特别巧,你小时候穿的毛衣、毛裤、帽子、手套,还有我的毛衣,都是你妈亲手织的,而且你妈买的都是当时流行的毛线,什么开司米、恒源祥,都是那时候最时髦的。” 路上车不太多,许长平开得十分平稳,“后来不流行自己手织的了,你妈才开始直接买成品。前几年你刚去‘规培’的时候,有一天回家我又看到她买了一大包各种毛线,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一看就不是给大人织毛衣用的,你懂吧?” “嗯。”左邻右舍或是同事朋友家有喜事,连带着影响母亲也憧憬含饴弄孙的生活,许苡仁不难想象。 许长平:“一开始我希望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家庭条件好一点的,这样你们以后不管干什么,买房、买车、旅游还是养孩子,经济压力都比较小,但是你妈说这样不好,她觉得只要你喜欢就行了,我们俩也花不了多少钱,攒下来的最后还不都是留着给你。” 许苡仁以前还能挺直腰杆硬气地说一句我不要,我自己养自己,现在他真的硬气不起来,只能闷闷地“嗯”一声。 许长平:“后来放宽了条件,又给你介绍了几个家庭背景一般的,也有长的很漂亮又会说话的,小姑娘追你追到家里来,你妈都快要给人家见面礼了,结果你连那姑娘的短信都没回,电话也没接。” 许苡仁根本记都记不得有这么一回事:“……可能是那时候比较忙,没顾得上。” 许长平:“我跟你妈达成了共识,我们没有门第观念,只要你愿意,对方家里是不是从医或者相关,本地还是外地,甚至文化水平低一点都没关系。” 许苡仁心慌意乱,他父亲不会是在暗示他把早晨那个“来路不明”的人带回家也可以吧? “可你还是没找。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是有很多东西还是有共通性的,我也经历过你这个年纪,你想什么我大概也能想到。”许长平把车在停车场停好,“下车吧。” 许苡仁跟在他父亲身边,想了好一会儿仍不知刚才那话所指何意,问:“爸,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许长平不答,指向一侧:“去推个购物车。” 按许苡仁的计划,他打算去卖食品的地方,最好是刚出锅的那种热的,或者要冰冻保存之类拿出来就不能久放的食物,这样便可以很快结账走人。可许长平看起来却真的是特地来买什么东西,在超市里走来走去,迟迟不问许苡仁的意思。 许苡仁如今是货真价实的“无业游民”,没有正当理由催促什么,甚至连旁门左道的闲事也没他可忙的,只得推着车跟在许长平的斜后方。 走着走着,许长平顿住脚步,回头问:“局解的内容还记得吗?” 《局部解剖学》正是许长平教的课程之一,许苡仁上了十几年学只有那么一年是在他父亲的讲台下度过的,自然使劲浑身解数不能掉链子,当年考试前他狠下了一番苦功。虽然最后科目第一毫无悬念还是李超越的,但是他当时的成绩在年级也名列前茅。 ——只是当年的名列前茅而已,时隔多年,记忆当然会缺失些边边角角,更何况就算是刚看完一遍书,他也不敢在许长平面前把话说的太满。 许苡仁心中赫然响起了一阵上课铃,谨慎地说了一句:“差不多吧。” 许长平随意拿起一瓶洗发水,一边看一边气定神闲地问:“肋纵膈隐窝在哪?” 许苡仁的三级学科主修的就是胸心外科,不假思索答张口道:“胸骨左侧第四第五肋间隙,左侧胸膜前界与左肺心切迹之间。” 许长平又问:“胸部动脉导管三角在哪?” 许苡仁:“主动脉弓下方,前界是左膈神经,后界是左迷走神经,下界是左肺动脉。” 旁边有一个售货员本想上来推销洗发水,听了二人的对话,还没开口就原路退了回去,站得老远。 许长平点点头:“这些都是最简单的,你答得上来也别骄傲。我问你,如果你局解没学这些东西,上了手术台你敢不敢下刀?” 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是“认真学习《局部解剖学》的意义”?按照答题格式,许苡仁应该对他父亲教的学科深入浅出地歌功颂德一番? 他疑惑地说:“当然不敢。别说胸腔了,就是口腔也不敢下刀。” “不敢是吧?不敢就对了。读的书越多,越觉得自己懂的少,更应该有所敬畏,规范自己的行为。”许长平示意他跟上来,边走边问,“肛管和直肠周围有几个间隙?” 与他父亲年年教这两本书不一样,有些内容当年许苡仁在考前或许记得,但现在时间太久了,工作上用不到的就难免有所遗忘,毕竟八年学下来共计十几本上千页的书,谁也不可能全部牢记一辈子。 许苡仁思索道:“嗯,5个?不对……7个?” 许长平不悦:“哪来的第七个?六个!哪六个知道吗?” 许苡仁回忆着解剖挂图:“嗯……肛提肌上的有骨盆直肠周围间隙、直肠后间隙、直肠粘膜下间隙,肛提肌下的有……嗯……” 许长平冷哼:“‘嗯嗯嗯’,你一‘嗯’我就知道你不会了。” 许苡仁泄了气,实话实说:“太久了,不记得了。” 许长平并不打算放过他,边走边问:“哪个间隙炎症最易导致肠瘘?哪个间隙炎症向对侧蔓延?哪个间隙炎症脓肿面积最大?哪个部位脓肿易导致肛瘘?” 许苡仁有一种他父亲牵着他遛狗的感觉,只得绞尽脑汁应付:“是,嗯……” “还‘嗯’?”许长平甩手就朝前走,走了没两步又倒了回来,手指点了点货架,“这上面哪个是你用的知道吗?” “啊?”刚才的问题给许苡仁时间他也未必想不起来,他正凝视着一处,出神地回忆着解剖图,闻言忙转头看向货架。 架上摆放的是一溜花花绿绿的小盒子,他看不清包装上的字,但看盒子倒是有点像之前买过的眼膜?他不敢确定,于是又向左右两侧摆放的东西看了看,忽然看到了昨天李超越从枕头底下掏出来的那一款润滑剂。 软管、包装、容量都一模一样。 许苡仁刹时明白他父亲问的是什么,脸上腾地一热,敷衍道:“我、我看不清……” “能说出来也行。”许长平语气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长这么大从来没买过一次避孕套的许苡仁不知父亲为何今天要问这种问题,气若游丝认栽到底:“我不知道。” “找了个人到家里来过夜,连这个都不知道?一点措施都没做?”许长平已有怒气,声音不大却威压十足,“细菌沿尿道逆行感染,可导致什么疾病?” 许苡仁终于明白了,提问是假,他父亲其实是觉得他找了个来路不明的人过夜,想问有没有做好安全措施。 周围人来人往虽不太多,但两个大男人这么长时间地站在计生用品柜台前还是惹人眼球。 要说逆行感染导致的可能性那就太多了,整个泌尿系统都有可能,谁知道他说的那个细菌要逆行到哪去?可许苡仁现在无心一一细数列举,低声道:“不知道。” 他最多做了许长平在家关起门来指着他骂一顿的准备,绝没有做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厉声呵斥的心理建设,就算要因为他的行为轻浮而挨骂,至少也不要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吧? “许苡仁。” 二人身高相仿,许长平音量不大,但足以盖过超市的背景音乐和促销信息,在许苡仁耳边让他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一问三不知,还敢学人家搞同性恋?” 许苡仁顿时脊背生寒! 他父亲看到李超越了!甚至还记得他?所以一眼就看穿他们的关系? 许苡仁下意识地握紧了推车的把手:“爸。” 许长平:“你不知道血管在哪还知道不敢下刀,这些东西你都不懂就敢找人回来过夜?” 早晨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许苡仁的脑子先是要应付母亲,然后又忙于安抚李超越,接着再是他父亲,他连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根本没有紧急情况处理预案,只能干巴巴地又喊一声:“爸。” “反应倒挺快,看见我就跑,跑也没用!我办公室还有你们班以前的成绩单,拿着他的学号去档案室一问,马上就能查到他跟了哪个导师,现在在哪工作。”许长平说完,缓慢朝前走去,把许苡仁留在了原地。 别的导师可能还没那么方便查,偏偏李超越的导师是和他父亲极有交情的徐教授,许长平绝对能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彻彻底底摸清他的底。 许苡仁从小对他父亲既敬又畏,但从未像此刻这么害怕。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可再一想到那话里的意思,他心跳到了嗓子眼,扔下购物车追了上去:“爸,别问,你这样会害了他。” 许长平看都不看他一眼,像是所有专心购物的顾客一样挑选水果,但手上拿着一个橙子既不放进袋子里,也没放回水果堆里,就那么捏在手上捏了半天。 许苡仁:“爸,是我找的他,是我非要喊他来的,和他没关系。是我……我喜欢男人,所以我之前相亲一直不成,就算没有他我也会找别人,你为难他没什么意思。” 许长平终于把那个无辜的橙子放进了袋子里:“你本事没多大,倒是有点义气,还会帮别人出头了?你替别人家儿子出头,谁管我家儿子?” 橙子堆旁边的小喇叭响起了限时促销广告,价格非常诱人,周围瞬间围上来了一圈顾客。 许长平没有动,许苡仁只得也在人群中碍事地站着,低头在他父亲耳边低声急切道:“爸,你放心,我保证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但是你别去问他的事,行吗?你影响了他,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真长本事了啊,许苡仁!”许长平丝毫不受外人影响,训话中气十足,音量平稳并未因周围有人而刻意放低,“谁教你的?敢骗我?还敢威胁我?” 许苡仁余光感觉得到旁边的人正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心情糟到了极点,低声道:“我没有威胁,我们换个地方说。” 许长平站得稳如泰山,旁若无人:“这还不叫威胁?我要是去问了呢?你能怎么样?” 许苡仁心知今天在这丢人是丢定了,无奈道:“爸……” 许长平厉声:“你想怎么样?割腕?跳楼?喝农药?还是更难看一点儿,让我后悔一辈子?” 人生从来没有过得像昨天一样有意义的许苡仁并未想过寻死觅活,不过经他父亲一提醒,现下觉得以死相逼如果能暂时缓解困境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取,至少能拖一点时间。 许苡仁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狠下心:“那我就……” 许长平:“就什么?就你会?要是我说,你和他在一起就等着给我收尸呢?你选谁?” 许苡仁:“……” 许长平冷淡地挑着橙子,仿佛他亲儿还不如橙子值得他多看一眼:“这就哑火了?没出息!” 所有许苡仁害怕发生的事都发生了,他说不出话。 他说谎,谎言还没半个小时就被拆穿,甚至他当时说的时候就已经被看破了;他早上信誓旦旦地跟李超越说他父母不是会到处宣扬的人,但现在他父亲随时有可能打电话查到李超越的工作单位,那之后会再发生什么事情、造成什么影响,他无法预知,也不敢去想。 “爸,回去说吧,我们好好谈谈。”许苡仁心如死灰,几乎已经看到了李超越离他而去的身影和满地记忆的残骸。 许长平仍岿然不动,专心致志地挑选着橙子:“这么几个人看你笑话你就受不了了,你怎么不想想我和你妈每天在学校要面对几百上千的人?” 许苡仁又遭一重击。 风言风语是一把利刃,想割裂一个人数十年来辛苦建立的口碑和信任轻而易举,人们在茶余饭后只想谈论猎奇的话题,对谁是否一生勤恳守信、精益求精不甚在意。 许苡仁始知这件事并非仅仅对他和李超越有影响,更是对双方家庭的一大冲击,尤其是他父母岗位特殊,人们容不得“教师”二字和任何背离伦常的行径有所沾染。 许长平转头看了他几秒,失望道:“你看看你的眼睛,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男人遇到困难事情还没解决就可以先哭了?” 第81章 超市里空调开得很足,比家里还暖和,许苡仁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少,可他却浑身发寒。 那是心里珍藏了十年之久的名字被掏空后留下的巨大空洞,正将他周身的热量统统吸走。 全吸走吧,一点也不要留下。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一边是他最亲爱的父母,一边是他最心爱的人,这世界上所有对他来说重要的人都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即将承受本不该承受的压力和打击,他有什么资格再若无其事地坦然生活? 许长平:“丢不丢人?” 许苡仁早就知道今天丢人是丢定了,不幸中的万幸这里是超市,又是上班时间,来来往往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低下头,避开人多的方向。 许长平:“你还知道难看?还知道不能见人?那你还算要点脸。” 许苡仁在医院工作见多了生离死别,平时并不轻易流泪,早晨在家时是被李超越抱着哭的情绪感染,现在他心痛归心痛,但好歹还知道这是在外面,没有真的流出眼泪来,不过经他父亲这前所未有的说辞一说,更觉得难堪。 许长平把一大包橙子怼到他身上,许苡仁垂着双手没有接。 许长平缓慢而严厉地说:“你以为就你的人生坎坷多舛吗?谁一辈子还没遇见过事?家里老人生病,至亲出意外、去世,遇见骗子被骗钱了,单位改制了,要是我也跟你一样先哭一阵,傻站着不动,掉头就跑,难道叫你妈去处理吗?是男人就要拿出男人的样子来,就算站直了不能顶天立地,也要昂首挺胸,知道吗?拿着!” 许苡仁心神俱悴,接过没有提手的一塑料袋橙子抱在身前:“知道了。” 许长平嫌弃地问:“你看你这个德行。来你跟我说说,你这个表情是哭的个什么劲?不是没了他你还要找别人吗?那你伤心什么?” 许苡仁把头微微转开,掩饰道:“没哭。” “哭是没哭,眼睛都红了。为什么病人要‘静’养?你这样一天到晚情绪不稳定,血压忽高忽低,眼睛什么时候能好?”许长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吗?” 许苡仁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已经神经木然:“不知道。” 许长平叹了口气:“最可怕的是无知。” 随便是什么都好,许苡仁默不作声地听着说教,寄希望于他父亲说够了能出点气,也就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至少不会真的拿着学号去查李超越的导师和公司。 许长平低沉着声音缓缓说道:“无知的人,要么面对事情做不出正确的选择,要么犹豫来犹豫去做不了决定,也有自以为聪明结果好心办坏事的,害了自己,也害别人。明白吗?” 许苡仁完全不明白,只希望他父亲说得更多一点,更出气一点:“明白了。” “同性恋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事人无知。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和对方,不知道如何自处,不知道怎样面对家人、社会,甚至找不到对的人。”许长平说,“你现在在这方面就是一个无知的典型——什么准备都没做好,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想保护别人也有心无力,对家人只能说谎,面对社会、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自己都觉得抬不起头。” 许苡仁愈发听不懂了:“……爸?” 许长平:“至于找没找对人——一个人的其他科目都是0分,你觉得他有可能某一个科目忽然得个满分吗?” 许苡仁不得不出言辩解:“他……不管是不是对的人,至少他绝对是……很好的人。” 许长平轻蔑地说:“‘很好’他跑什么?” 许苡仁胳膊肘不知不觉已经向外拐:“……今天,有点突然,他可能也只是没想好。” 许长平点点头:“什么都没想好就在一块过夜,许苡仁,你本事真大。” 许苡仁:“……” “一个人无知,连累的是一个家庭,两个人都无知,那连累的就是整个社会。为什么很多人一提起来‘同性恋’就觉得脏、乱?因为这其中有一部分人的价值观迷失了,他们自己都对自己的感情不认可,或者过分敏感,觉得走的是一条歪路,导致自暴自弃、堕落,从而做出违反道德甚至法律的事情,旁观者顺便就把他们的身份特点放大化、妖魔化,以偏概全。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无知,不懂得怎么保护和经营,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瞬间抛之脑后,跟你一样,从说谎开始。” 许苡仁:“……” 许长平慈善地语重心长:“许苡仁,我现在重新让你说一次,今天早晨你妈去的时候,是谁在那,你怎么说?” 许苡仁刚想耿直地开口,忽然莫名有一种遭遇“钓鱼执法”的感觉,在坦白从宽与负隅顽抗之间摇摆不定,最终闭上了嘴。 许长平见状冷哼一声,又扯了一个塑料袋:“你不说是谁也没什么意义,我看见他和你站在一起就觉得眼熟了,想查很容易,说不定过会儿我自己就能想起来。” 许苡仁脊椎立刻弯了下来:“爸,是我以前的同学,大一大二在临床读的,后来转到药学院了。” 许长平:“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许苡仁:“……谈、谈、谈恋爱。” 许长平:“多久了?” 许苡仁:“第一天。” 许长平:“不说实话?” 许苡仁诚恳道:“真的是第一天,就从昨天开始的。” 许长平粗暴地丢了一只橙子在袋子里:“本来以为你长大了,这些年我都没管教你,没想到你越长越歪,越过越乱。” 许苡仁不知道他父亲的思绪飘到哪去了,赶紧往回拉:“我们俩就是在一张床上聊天睡觉。” 许长平:“下次穿个高领的毛衣出来!衬衣领子都盖不住了!” 许苡仁:“……”他亡羊补牢般地把外套领子竖了起来,在20度以上的室温中拉上了拉链。 许长平:“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他父亲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许苡仁进退两难。 虽然被揭穿后他父亲的举动不像他想象的激动愤怒,但对他又连打了一串“0分”,也不像是打算敞开怀抱接受的样子。 而且许苡仁深知他父亲身为老师的手段——平时不苟言笑,偶尔亲切一番就能和学生拉近关系,三言两语套出学生之间明争暗斗的那些的秘密。以上言论有可能就是捕捉信息的手段之一,稍后再和档案室、徐教授处得来的消息一融合,从而对他和李超越进行更沉重、更有效的打击。 可他父亲现在是除了当事二人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了,并且掌握着生杀大权,他的态度……或者说是愤怒程度,可以极大程度上影响这件事的走向。 许苡仁别无选择。 “爸,我从来……他是我,第一个……”他想找些不那么过激的措辞,温和地表达自己的立场,但是传统文化的熏陶导致他面对长辈时每到关键词就有些难以启齿。 一想到能否挽回李超越在他父亲心中的地位成败在此一举,许苡仁深吸一口气:“爸,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喜欢的人,很喜欢。我可以不和他在一起,但我没办法不喜欢他。” 许苡仁自问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口齿也算清晰,可许长平听了却没说话,只顾埋头挑选橙子,不知不觉手里又是大半袋,好像把这一堆橙子都搬回家才是要紧事。 没有回应就等于石沉大海,好比课上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导师听完后连句“坐下”也没说就和其他同学继续讨论别的事情。 话是他父亲让他说的,说完后却连个“焉哉乎也”也没评价,许苡仁顿生一种信任错付的感觉,短时间内都不想再和他父亲谈话了,甚至觉得再低声下气地恳求一句都是对李超越的轻贱。 他的叛逆期迟到发作,尽管就站在他父亲身边,却以一个背对的姿势站立,以表达心中的不满。 许长平倒是在这时开了口:“趋利是人的本能,避害是技能,每个人都要学会才能生存。你呢?你还没趋着利呢,‘害’也没来找你,你就上赶着生啊死的,有用吗?利用家人对你的感情来要挟,这是无赖的行径!” 许苡仁一听到说话声,还是条件反射地礼貌转过身来,接着反应过来后立刻又扼腕自己立场的不坚定:“我没说要死。” 许长平:“自残也不行,砍自己一刀很容易,但是要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却很难,自残和堕落不是表明你决心坚定背水一战,其实正好说明的是内心懦弱,不敢面对现实,所以选择一个最简单的释放方式。” 许苡仁抱着橙子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互相摸了摸手腕:“……爸,我也没说要自残。” 许长平:“那你准备怎么办?” 许苡仁心情压抑地一低头:“不知道。”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这不是把问题丢给我吗?”许长平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是第一次跟我说喜欢哪个人,我也是第一次听你说,你说一句不知道就完了,难道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吗?而且还是个……看来我和你妈给你定的标准还不够宽。” 许苡仁不禁抬起头来看他,企图分辨他父亲这次到底是真的设身处地,还是新一轮“钓鱼”。 许长平无言了片刻,沉声道:“带孙子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我就当是给你妈省事了。” 许苡仁怀疑自己情绪过激出现幻听:“爸?” “别人家是怎么处理的我不清楚,但是各家各户的情况不一样,我不想把别人家用过的方法硬套在你身上。”许长平忧愁道,“唉,你说你整天这么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和你过得下去——我在这挑了半天,你看不清不帮我挑也就算了,连个袋子也不知道帮我撑着,和你一起过有什么意思?还不两天就拉倒了?” 许苡仁慌忙腾出手。 许长平:“我已经挑完了。” 许苡仁赶紧接过袋子来抱着。 许长平:“人家是怎么想的?他要是没有那个意思,你绝对不能去骚扰人家,知道吗?” 许苡仁忙不迭点头,激动得几乎要把橙子和他父亲一同拥抱住:“爸,我知道,绝对不会。” 许长平挥手打发他:“去排队过称吧,没见限时一小时吗,等会再称就是原价了。” 许苡仁心上热流涌动:“爸,你想吃的,多少钱也买。” “这橙子又新鲜又便宜,这么实惠还装什么清高?”许长平感慨,“我本来还不想说你的——你之前工资就没几个钱,现在又没有工作,拿什么过日子?除了你参加工作之前我和你妈养着你算是义务,人家其他人难道还能养着你?” 许苡仁:“……” 许长平:“现实一点吧,回头我找人给你安排个工作,干吗?” 许苡仁心里也有此担忧,立刻答应:“干。” 许长平问:“想干什么?” 许苡仁自知眼睛不方便的情况下可挑选的余地极小,诚恳道:“什么都干。” “什么都干?”许长平体贴地问,“保洁干吗?” “……”许苡仁知道他父亲不可能真给他安排这样的工作,更何况他路都看不清怎么打扫卫生?就当是之前他父亲要介绍工作时他顶撞的补偿,许苡仁能屈能伸,咬牙道,“也干。” 许长平轻嗤:“糊涂!” 白屈了一回的许苡仁郁闷道:“……怎么了?” 许长平正色:“你选的这条路比一般人的路更难走,所以你必须要比别人优秀。只有你变成更好的你,在面对困境的时候才能坚定地走下去。如果你过两年吃不上喝不上了,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时候你还能拍着胸脯说你没选错路吗?还保洁,哪怕你回到原岗,连着几年评不上职称你都要受不了了,知道吗?” 许苡仁这次是真的谦虚受教:“知道了。” 许长平不太放心,又问:“他是干什么的?” 许苡仁如实作答:“在药企搞医研。” 许长平一听,语气缓和不少:“看着就挺聪明的。在哪个单位工作啊?” 那当然聪明了,简直全世界最聪明!虽然不是许苡仁的工作,但他说起来莫名有一种腰杆挺直的感觉,骄傲地介绍道:“以前在沈医研究所,现在在聂氏医疗。” 许长平无声地点点头,似乎对李超越的工作十分认可,可隔了一会儿又问:“自古以来‘男效才良’,你喜欢人家聪明,你让人家喜欢你什么?” “……”许苡仁小时候被他父亲挑三拣四的感觉又回来了。 许长平质疑:“是你自己在这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许苡仁咳了一声,强调道:“并不全是。” 许长平:“不能因为没有相应的法律限制就放纵自己的行为。记住,坚决抵制外界诱惑,不要被别人的行为和言语影响,这个群体中或许有一部分人价值观缺失,但只要你自己坚持,就不会同流合污。你想好了吗?万一以后又遇见别人呢?” 许苡仁:“我不会。” 许长平:“那他呢?” 李超越浑身上下都发着光,连他父亲这么严格的人也只看了一眼就评价颇高。许苡仁攥了攥手心,故作大度道:“……反正我不会。他……他随意吧。” 许长平又是轻嗤:“缺心眼!” 许苡仁:“……” 不随他的意怎么办?难道他还能限制李超越的人身自由? 许苡仁困惑地问:“……又怎么了?” 许长平说教道:“你这不是白白投入吗?你以为你自己多伟大?其实就是缺心眼。如果有一天他跑了,首先说明你是自己在这一头热,其次就是他没有变成更好的人,所以压力大了,怀疑自己选择了你是不是选错了,还有就是你做得不够好。不然要是什么都好好的,人家干嘛要走?你还‘随意’?到时候你被人甩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恋爱经验为零的许苡仁默然:“哦,这样。” 许长平悠然拉长了声调问:“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许苡仁正想不明白。李超越走的时候伪装动作行云流水,语气自然,连拉杆箱的轮子都没艮一下,屋里也打扫得不留蛛丝马迹,他父亲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就算看着觉得眼熟,又是怎么知道他们俩是那种关系? 许苡仁:“不知道。” 许长平哼了一声:“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许苡仁:“……” 许长平幽幽说道:“一般人听到别人说他是‘同性恋’,肯定会追问、反驳,你呢?我随便试了一下,你马上一脸作弊被抓的心虚,脸上就写着‘完了我被发现了’、‘怎么办怎么被看出来的’,像你这样,以后怎么面对别人?要是其他人问了,你也是这个表情,不是让人看笑话了吗?” 原来是自己这掉了链子,许苡仁深感愧对李超越的即兴表演,低头道:“哦。” 许长平:“你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没有侵害他人的利益,也没有影响其他人的生活,为什么要心虚?刚才买橙子旁边有个喇叭,其他人根本听不见咱俩说话,你低什么头?挺直了腰杆走路,坦荡荡地面对别人的目光!这件事不让太多人知道并非因为它不能见人,而是这是你的*,你有权利不让与它无关的人知道。” 许苡仁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板:“好。” 许长平提问:“那假设你不想被别人知道,当无关的人问起你是不是喜欢同性的时候,你怎么回答?” 许苡仁略作思索,试探地说:“……你才是同性恋?” 许长平:“不太礼貌,但是差不多了,可以再硬气一点,有时间的时候自己考虑一下吧。今天你是第一次被我问起来,表现不好也就算了,说明你没有应变的天分,那么你后天就要更努力,否则下一次再失态,很有可能就是把你们两个置于尴尬的境地。做手术还要提前设计呢,这么重要的预案你怎么能不先准备好?只有百炼方能成钢,天分不够工夫来凑,勤加练习,做一个诚实但是又能利用语言艺术合理规避风险的人。” “嗯。”这节课信息量颇大,许苡仁感觉他需要好好做课后作业。 许长平又问:“安全套,你……还是他?算了我也不想管你们这些事,要用哪个,知道吗?” 许苡仁眼睛眨得像蝴蝶翅膀一样快:“没、没买过。我现在也看不清……是分大小号吗?” “回去好好看书!”二人在顾客稀少的货架前,许长平放低了声音,“肠道粘膜脆弱,菌群丰富,肛管周围血管神经分布密集,某些行为更容易造成安全套破裂,易交叉感染,所以要选择厚度合适的安全套,绝对不能抱着侥幸心理发生高危行为。” 这个话题和自己的亲爹讨论实在太惊悚了,许苡仁慌里慌张:“我们没有……” 许长平不悦:“就事论事,没问你有没有。没有就没有吧,当打个预防针,我说了你就听着……没有最好。” 许苡仁像应声虫一样:“哦……哦。” 许长平又问:“四不伤害原则是什么,知道吗?” 许苡仁:“不伤害自己,不伤害他人,不被他人伤害,保护他人不受伤害?” 许长平又像课堂提问一样:“发现哪里不舒服不对劲怎么办呢?” 许苡仁轻咳一声:“尽早就医,正规机构。” “嗯,行知合一吧。”许长平左右看看,又叹一口气,“你到底是随了谁?一点都不机灵。这么抱着两大包不累吗?我的推车呢?” 许苡仁现在心情轻松,丝毫不觉得区区两包橙子是负累,开了个玩笑说:“有可能是小时候您把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成这样的。” 许长平却顿住脚步,大惊道:“你怎么知道?你还记得?你怎么会记得?” 许苡仁微笑:“爸,没事,是我小时候淘气,我没怪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许长平沉吟片刻,“我后来想了想,当时你不过二十斤重,我抱你就跟提溜个兔子一样,怎么可能抱不住?那时候咱家住在五楼你还记得吗?三十公斤重的煤气罐我都能一口气提上去,怎么会把你摔了?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当时有什么人推了你?” 接连听了往事两个版本的许苡仁哭笑不得:“爸,你想哪去了?大庭广众谁敢推个孩子摔下楼梯?那不是犯法吗?我已经说了没怪你了,敢作敢当好吗?” 许长平哼哼两声,扔下他自己朝前走:“你再好好想想,我还是觉得不是我摔的你。” 第82章 许长平把车开到了小区门口,许苡仁凭着惯性一路非常流畅地回了家。 电梯门一开,他快步走向另一侧的楼梯间,拉开防火门迎面就是一个倚着栏杆摆pose的身影。 两人都没说话,隔了一会儿李超越绷不住劲儿跳下来:“哥,看我看呆了?我都被你看得不好意思啦!” 走廊里可能还有些许地暖管道经过产生的热量,但楼梯间可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放逐地带,被防火门一隔,气温和室外更亲近些。许苡仁感受了一下周遭的温度:“我以为你被冻僵了。怎么不进去?” 李超越心中有鬼草木皆兵,压低了声音说:“我怎么敢进去呀!万一教授调虎离山,师母再杀个回马枪呢?不是正好瓮中捉鳖了吗?捉了宰,宰了炖,等你回来一问啊有没有见到我屋里有个人,师母说见到了呀就在你碗里呢!” 许苡仁:“……” “开玩笑的啦!”许苡仁没笑,李超越倒是和早晨判若两人,自己十分来劲地“哈哈”了两声,一拍他肩膀,“我看到你和教授出去了,就在这等你了。” 许苡仁和他父亲去了一趟超市,算上开车来回大概已经有了两个小时,如果一直待在楼梯间的话,绝对不是舒适的体验。 许苡仁有些心疼:“下次再等就进屋等。” 李超越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你没看电视上演的么,很多犯罪分子为什么会被抓,就是作案完了之后还要回现场转转,然后当场就被抓住了……” 许苡仁听他拿自己和那种人相提并论耳朵简直要炸了,打断他道:“你犯罪了吗?” 他语气严肃,混合着冰冷的空气更显生硬突兀。李超越呆了一呆:“哦……那当然没有啦,可是,我不是拐了别人家大宝贝嘛,心态也通用吧。” 楼梯间里装修简陋,雪白的墙面和天花板,灰色的水泥地面,连个踢脚线都没压边,唯一的光源就是头顶的感应灯,还是灯泡完全.裸.露在外的那种最简易的模式,要说有一点色彩的,大概就数逃生通道的绿色标识牌了。 像李超越这种自带光环伴随着一路掌声和喝彩长大的人,此时本该置身于温度宜人、满眼绿植,并且飘着现磨咖啡香气的高级办公楼内,经手的资料纸质都像人民币一样有专属的水印和精美的立体logo,整座楼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是为了等他,却在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楼梯拐角消费了一整个上午的时光,原本宽阔的肩膀在寒冷的环境中不由自主地朝中间缩起,而且不难想象他心中是如何忐忑难安。 许苡仁一下就明白了他父亲的感受。 李超越摇头晃脑没心没肺地看他:“我说错什么了吗?你这是开心的不说话,还是不开心的不说话?” 许苡仁:“你没偷没抢,怕什么?” 李超越:“哈?” 许苡仁:“你名校毕业,超企就职,行的正坐得端,钥匙是我给你的,让你住进来是我邀请的,你光明正大的走进来不就得了?怕什么?” 李超越:“哈?不是,你出去一趟怎么回来变这么硬气了?小点儿声啊,我怕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许苡仁:“怕我妈么?房子是我的,我想请谁来住是我的.自由,心虚什么?” “哦哦,这样。”李超越听完消化了一会儿,才说,“虽然不知道你出去吃了什么胆,但是好像还挺好听的……” 许苡仁腰杆挺直,觉得喘气都痛快了。 “不过这话说说就行了——‘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我们还得制定更周密的反侦察计划,在这之前,”李超越神秘地一转身,从行李箱后面拿出一捧火红的玫瑰:“哥,情人节呢,送你的。以后咱俩过好多好多的情人节,买好多好多的花,好不好?” 许苡仁接过花,心中大呼造孽。这哪里是一束花?分明就是一辈子也还不完的情。他看不太清,可用想的也知道上面的朵朵鲜花和李超越一样,必定正是最好的年纪,却一个被送给了看不清它芳容的人,一个屈身在寒冷无人的角落。 他把手里的橙子借花献佛递了过去:“好。拿着,先回家暖和会儿。” 李超越边走边扒开塑料袋看了看:“这么漂亮的橙子呐,你眼神儿挺好呀!对了,你刚才跟教授出去都干啥了?他说啥了没?没认出来我吧?” 许苡仁刚要张口,又犹豫了。他不太敢把父亲的话转告给李超越。 虽然当时他父亲说的是挺好听,但是心情无外乎和他刚才看到李超越时一样,目睹宝玉蒙尘的一瞬间心疼多过了理智,所有的思维都朝袒护儿子的方向集中。 可现实的压力不容小觑啊,万一他母亲对这件事不赞成、不同意,万一他掩饰的不够好,以后别人传出了风言风语,万一他没有变成更好的人,到时他父亲态度急转,李超越岂不觉得连唯一一个支持他们的人都没有,空欢喜一场? 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让他知道,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倒是他父亲的观点,可以找时间隐去来源地向李超越宣讲一番。 许苡仁:“没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计划?” 李超越甜腻腻地关起门靠了上来:“哥,你说我不上班了好不好?我们找个地方关起门来与世隔绝,每天从床头睡到床尾,从白天抱到晚上再抱到白天……” 许苡仁心中警钟陡然响起,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好!” 李超越委屈:“为什么?我就想这样,你不想吗?早晨不是说的好好的,你怎么变卦了?” 许苡仁:“你该去上班了。等会儿经过你家的时候把我放下来,我拿着东西回去收拾,你去上班。” 李超越公司安排的住址离他上班地点非常近,这样每天光上下班就能节约一个多小时,这些时间当然是要用来充电、休息,或做更有意义的事,怎么能平白浪费在车上呢。许苡仁自然是随遇而安住在哪里都可以,最多花点时间熟悉环境罢了。 李超越如聆天方夜谭:“啥啊?你说啥呢?” 许苡仁:“两天没去,你怎么也得去露个面吧。” 李超越张着嘴惊得合不上:“哥,我都给你买花了你怎么还赶我上班啊?再说去啥去啊,我都请完假了。” 许苡仁义正言辞:“我又不是你上级,买花和上班有什么关系?请完假了也可以去看看,不是有你一直负责的事么,你不在别人也不方便接手,那不是要因为你这两天请假停摆了?” “好好好,我倒是想起来件我单独负责的事,这事我能干一天。”李超越把外套一脱,捧着许苡仁的脸亲了下去,“哥,我来看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体力跟上来没有。” 许苡仁:“……” 他刚想敲这不正经的脑袋一下,突然唇上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让他手停在空中下不去——那倔强钻入的热情舌尖还是一如既往的灵活温热,讨好的舔舐像乖巧的小兽,可双唇却因在寒冷干燥的环境中呆的太久而流失了水分,惹人忧愁和怜惜。 虽然口感不及昨日可口,但一种收集拥有它各种形态的满足感微微泛上心头,许苡仁双手环着他的背,温柔地相濡以沫。 李超越的手总也不老实,无论许苡仁穿的是什么结构的衣服都能杀出一条血路,仿佛人家把衣服穿得板板正正就是给他定向破坏增加成就感的。 许苡仁衬衣的下摆不知受了什么引力被从裤腰拽出,刚拉开一点缝隙就迎来了一只微凉的手掌,自下而上边撬衣服边往上钻,到了某个立体路牌才停下,用指甲在路牌上轻轻边抠边刻,写下“本座到此一游”。 许苡仁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隔着衣物覆盖在他小腹上,并且愉快地向下移动。 他明知道腰带一旦被解开就犹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但是李超越像没骨头似的趴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倚着墙抱住他,以免两人摔倒。 “哥,你没摆正啊。”李超越用手沿腹股沟捋动着本来放得妥帖的合法商户,强迫它经营范围越来越超出店面原界。 心痒和难耐内外兼攻,许苡仁深吸一口气:“本来摆正了,你给我顺歪的。” 李超越娇哼了一声:“幸亏我给你顺歪了,要不都从腰上露出头了,你怎么好意思啊,哥——” 这一声叫得许苡仁心更痒了,昨日才尝过鲜的滋味在脑海中被强烈地方大,早上未能践行的晨运也跳出来诉说它的不甘,某种愿望呼之欲出,他却不知如何开口,闭上眼下意识地双手按在李超越肩上,企图把他往下按。 李超越觉察到肩上的压力,知情识趣地大大方方跪在他面前,丝毫不觉羞耻,脸颊若即若离地贴在许苡仁身下,可怜楚楚地对着腰带扣问:“我可不可以晚一点点去上班啊?” 许苡仁略一低头看到这幅卑躬屈膝的臣服姿态,朦胧的画面冲击之下立刻忘了他爸是谁,他爸早晨说了什么。 “哥,我真的不想去啊,一分钟都不想跟你分开。”李超越边说边解开最外层的束缚,彼此不见真容地交谈着,嘴唇和鼻尖时不时不小心碰到他,“恨不得把你吃进我肚子里,给我吗。” 人生得意须尽欢,有花堪折直须折,还上什么班啊! 许苡仁不好意思说的话李超越都替他说了,他只需要点头便可,茫然地说:“给。” 李超越立刻咬着他的裤边把最后一点遮盖也拉了下来,特意用脸托住了炽热的躁动,然后深情地用唇舌将它拥抱安抚。 许苡仁的一颗心随着灵巧的舌尖和柔软湿润的口腔一再沦陷,浑身的神经都等待着那久违的一刻到来然后齐齐发出尖叫欢呼。李超越在手口.交接的间隙央求般地抬头道:“哥,我没力气了,你动好不好。” 许苡仁原本怕给他造成阻力而轻轻抚摸脸颊的双手改为从后托住,无师自通的本能使然,伴随着李超越猝不及防的微弱哼响,腰间自主运动寻求攀升顶峰的天梯。 片刻后,李超越没像上次咳得那么厉害,大喘了一阵气,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你手机刚才滴答了两下,太出戏了,我差点岔气。谁给你发信息啊?” 许苡仁则完全没有听到手机响,到处找纸巾仔细擦拭着李超越的脸:“不知道,你念念。” 李超越按了一下主界面键,信息弹出了个发信人和开头的部分:“是师母啊。” 许苡仁心慌了一瞬:“说了什么?” 李超越逐字逐句念道:“‘苡仁,妈妈的好儿子。我知道你现在看不清短信,但还是想先给你发一条。当你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妈妈已经……’” 许苡仁心都不跳了,抓住李超越的肩膀问:“已经什么!” 第83章 苡仁,妈妈的好儿子。我知道你现在看不清短信,但还是想先给你发一条。 当你能亲眼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妈妈已经知道、甚至见过你的心上人了。你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的骄傲,表现一直让我们非常满意,而今到了考验我们的时刻——从妈妈第一次听说,直到现在的这段日子里,我对待此事的表现还好吗? 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在刚意外得知你的屋里有人,而且你要求我先离开的时候,我很伤心,要知道在此之前我每次到你家来都能得到你的欢迎,甚至亲自送回。 你的家——这间房子,对于我也意义非凡,尽管我没有在这里住过一天,但每次我来打扫、整理它的时候,那种想把玻璃擦得更透亮,把地板清扫得更干净的殷切的心情,都不亚于当年我和你爸爸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子时的激动,而且我非常感谢它,感谢它能遮风挡雨、功能齐全、冬暖夏凉,让我的儿子在除我身边之外还有一处安全的居所,使他在工作之余能够放心居住。 但它今天似乎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你、以及另一个我可能完全不认识的人,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常听人说,儿子是母亲前世的情人。情人与否我不想较真,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在面对你和你爸爸的时候,我总是更想偏袒你一些,每当你们两个闹别扭,我从来都是劝你爸爸,而不是劝你,这并非因为你爸更识大体、懂道理,而是我的一点私心,我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影响原则的前提下,给你更多一点的保护。 所以,你可以想象,今天我离开的时候情绪是多么低落,甚至有些许愤怒。我一向袒护的儿子居然为了另一个相识没有多久的人而请我离开这间屋子,我就像到了单位才被通知下岗一样,心情无法平静。 随后,我将这一情况告诉了你爸爸,就像这些年来所有我遇到过的事情一样,向他倾诉以取得他的安慰,这次也不例外。可有所不同的是,虽然说的时候他安慰了我,让我情绪平复了一些,但是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他明确地表示马上要赶过去见一见“那位”的真容,我顿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告密者,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告诉了另外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你的爸爸。 我很愧疚。一棵小树成长除了需要足够的养分和水分之外,独立的“空间”也是不可或缺的,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我不应该总把自己摆在高你一截的位置上对你指点干涉,而且随着你的成长,你的判断力日渐比我更准确,你的见解往往比我更高明、透彻,我不应该违背你的想法,将你爸爸知道这件事的时间提前一天。 我试图阻拦,但我已经听到电话另一端你爸爸用遥控钥匙解开车锁的声音。他向我承诺,绝对不会告诉你他的消息是从我这里得来的——他有时候把你想得很天真,他自己也很天真。 我更加愧疚了,我不但出卖了你的秘密,竟然还想掩盖自己告密的行为,最让我愧疚的是,挂了电话之后我心底居然升起了一丝期盼,希望你爸爸能顺利见到你的心上人一面,然后回来告诉我。 从呱呱落地到长大成人,再到年近五旬的今天,我见过的人成千上万,却从没这么好奇一个人的长相,我只能真诚地祈祷他的前往没有对你造成太大负担,没有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 期盼很快冲淡了我的愧疚——很抱歉,如果有一天你也面临和我一样的局面,或许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我开始有点嫉妒他,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我的付出并不比你爸爸少,甚至我还怀胎十月,为什么是他先看到,而不是我们两个一起见到你的另一位呢? 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今天连你爸爸也越过我和你更为亲近了,我这些年来都是在给谁“和稀泥”? 当我再次你给你爸爸打电话要求他停止侵犯你*的行为时,你爸爸以拍下照片第一时间发给我为条件,换取了我的沉默立场,而且告诉我开车接电话不安全,请我短时间内不要再给他打电话。 回到学校之后,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情人节。看着校园里洋溢着爱情气息的布置,我带着罪恶感保持了缄默。 每天我都能看到校园里有三三两两的小情侣挽着手走在路上,有时他们遇见我会因不好意思而短暂地松开手,等我走远之后又亲密地靠在一起。我曾经期望、设想过许多次,想着某一天你也会像他们一样,有一个甜蜜地依偎在你身边的人。 这个想法在你上大学的时候尤其茁壮,我甚至怂恿你爸有时间在校园里多转转,说不定能正好碰见你,也许还能看到你脸红、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那可真是太难得了。 然而,前线传来的消息常常让人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总能在固定的时间捕捉到你去自习、上课的身影,忧的是你往往是和男性同学一同前往,看起来无暇分心,目不斜视。 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我觉得,除了学业和成就之外,还有一些感情是不趁年轻好好体会一番就太遗憾的,好比我吃到一颗糖很甜,也想给你拿一颗尝尝。 不过你爸爸认为你的学业繁重,正是该聚精会神心无旁骛的时候。所以我只能偷偷写信给你,把我们年轻时候的体会写给你看,说不定能借此点亮你的某盏小灯呢?没想到,很少考前回家的你,收到信后伙同你爸爸给了我一个圣诞惊喜,然后把二人世界留给我们,自己又声称考期将近,迫不及待地跑回学校——孩子,那段时间我心底里非常反对应试教育,认为它扼杀了一个人向往、发现、追求美好的本能。 我在心中勾画着你幸福的模样,一幅又一幅,将你代入进我所能想象到的美好画面中,这时我接到了你爸爸的电话,他提议和我面谈此事。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十余年,比我和你姥姥、姥爷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还长。听他的口气我就知道来者不善,更何况今天一天他都有课,护理学院和主校区之间相隔甚远,如果没有大事,他肯定不会打乱课程安排。最重要的是,他只说见到了人,却并未如约将照片第一时间发给我。 我心中更加忐忑,要求他描述所见之人的长相却被他拒绝,连就第一印象做出百分制的评分也不肯隔空先告知。我想,大概是你们二人的观点又和往常一样出现了分歧,而这一次,他违约在先,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我依然且必然站在你的这一边。 苡仁,我是绝对相信你的人品与判断的,如果你爸爸在抵达现场时做了不体贴的举动,那绝不代表我的立场。长相、收入、家庭、文凭统统无关,我对你的伴侣只有一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要求,即必须是让你感到幸福的人! 在我心里,你不是被困的鱼,你有选择畅游在哪片海的权力,你也不是风,当然有选择在哪里停驻的权力,你更不是拉犁的耕牛、上套的盲驴,你的感情归属不用遵循任何别人画好的轨迹,你只是你,有选择自己伴侣的自由和权力——至于般配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足矣足矣。 话虽如此,可与我同龄的同事朋友早已能将此间关系驾轻就熟地处理,而你却从未给过我实践锻炼的机会,我十分担忧自己的表现能否正确地传达出我心底所想,所以提前发此短信报备,若明日之后有不周到亲切之处,或是好奇心过分而让你感觉委屈,望你能体谅一二。 最后,今天早晨于你于我都属事发突然,我们处理的都不好,希望没有对你们造成负面的影响。如有,请代为致歉。 另,妈妈将于明早购买最新鲜的食材,中午准备丰盛的饭菜,三个人也许会吃不完。 “念完了。行了哥,别擦了,我脸都要让你擦掉皮了。”李超越搓搓脸,喝了一大杯水,“情况有变,看来得找个人临时充当一下。” 许苡仁:“……” 李超越掏出手机来“哒哒哒”翻着通讯录:“哥,你别担心,我来找,我想想我们公司有没有合适的。不能找太扎眼的,省得哪天走在路上再被认出来了,也不能找太好的,万一师母真看对眼了呢……” 许苡仁搓着手里的纸团:“不用找了。” 李超越担忧地问:“你能应付得了吗?还不两句话就露馅了?” “什么叫‘露馅’,我非得说谎么。说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弥补。恶性循环。”许苡仁清清嗓子,“有更安全、合理的方案。” 李超越点点头:“那你是打算一句话都不说?教授能愿意吗?” “肯定不愿意。”许苡仁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小纸团搓得粉身碎骨,“所以,要说就说实话,要去也是你去。” 说完,他安静等待李超越的反应,可李超越就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既不动,也不说话,任何表示都没有。 隔了良久,一只无形之手才点了一下“继续播放”,李超越咽了口口水,问:“你是说,送你去吗?” 许苡仁不信他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必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蒙混过关,拖得一时是一时。 “有我在,不用担心。”许苡仁手心按在腿上,坐得四平八稳,想撑起一方天地以给身边人安稳之感,“一起去吃饭,加双筷子。或者明天你先不去也可以,我准备先实话实说,见不见面以后再慢慢打算。” “不行。”李超越惊恐万状地朝后躲,一直躲到了长沙发的另一个角落,扶手抵住背,连连摇头道,“绝对不行。” 许苡仁心里有些失落:“为什么?” “你想啥呢啊?你怎么又绕回来了?说好的谁也不说呢?”李超越急得上蹿下跳,“早晨答应我的,你都忘了吗?” 许苡仁:“别人可以不说,但这是我父母,他们想知道,告诉他们也无妨。” “无妨?”李超越失望地垮在了沙发一角,低声道,“哥,你别光想着教授和师母,你也想想我。你让我怎么办?我宁可下次被师母撞见的时候躲到柜子里、床底下、阳台上,也不想站到他们面前,当着你的面被数落、嫌弃一顿。” “干嘛藏来藏去的?”许苡仁看他不安的模样无比心疼,但自己不被信任的感觉更为苦涩难咽,“你很好,没有人会嫌弃你,再说不是说了有我吗?他们已经接受了,不会数落你的。” 李超越:“哪接受了?师母说的这些前提都是女生,她说相信你的判断,是相信你肯定能找个符合她眼光的大家闺秀,她说站在你这边,是支持你在大家闺秀里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哥,你别太天真了。” “这怎么是天真?何况还有我爸呢。早晨他见到你的时候就认出来了,也猜到了我们两个的关系,”许苡仁为了增加谈判成功几率,刻意忽略了自己在交锋中露出马脚的一段,“我跟他说了你的一些事,他也认可了,而且他会帮我们说服我妈——我妈短信里不是提到我爸说要去找她吗?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难道他也天真吗?” 现在的局面已是远超许苡仁预期的结果了,他满以为说出来会皆大欢喜,不料李超越听完却没有他预想中得到长辈认可的欣喜,甚至连流于表面的喜悦也没有丝毫。 李超越:“哥,你到底是想为了我出柜,还是仅仅是想出柜?” 许苡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区别?” 李超越平静地说:“你喜欢我吗?你要是喜欢我,怎么会一点都不保护我?你父母说想知道,没错,他们是有权利知道,你也是该告诉他们。但是我呢?我也跟你说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他们,我的想法你就一点儿都不在意吗?你早晨才刚刚答应了我,转头许教授一问,你就说了。” 许苡仁:“……” 李超越的声音愈发低了,几乎刚一说出就要消散在空气里:“你想出柜,恰好身边的人是我,是吧?” 许苡仁六月飞雪奇冤无比:“胡说八道。没你我出什么柜。” 李超越轻轻地说:“可是,我也没让你出啊。” 许苡仁:“……” 不说,是欺上瞒下;说了,是背信弃义——做人什么时候开始这么难了? 李超越:“如果是我爸妈问起来,当然,他们说话可能没有教授和师母说的那么文明、优雅,但是我绝对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在你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告诉他们,一个字都不会。” “……”许苡仁感觉天底下的错事都让他这一天之内做完了,罪行罄竹难书。 李超越:“本来不想问的,想着糊涂点过也挺好——哥,你有一点喜欢我吗?” 许苡仁张口结舌:“这还用问?不喜欢我会让你睡我床上,会和你……做那些?” 李超越将信将疑地看他:“所以啊,是哪种喜欢?是和我做那些事你很喜欢,还是喜欢我才做那些事?” 把他想成什么人了?真是岂有此理! “当然是后者!”许苡仁愤然拂袖,转而又觉得描述不够准确,低声补充道,“……其次,才是前者。” 在许苡仁的认知中,他总觉得“喜欢一个人”这件事根本不需要把“喜欢”二字说出口,面对那个人自然会做出表达爱意与众不同的举动,这么挂在嘴边上反而是亵渎了它的本意。可李超越坐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到底信了没有,他思量着是否要重新正式说一遍。 李超越低下头,黯然说道:“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太过分了,不应该说你,更不应该说教授和师母的不好,我道歉。” 许苡仁千思万绪立刻化成一汪春水,恨不得打开屋里所有灯照亮李超越的世界。 他靠了过去,谦声求和:“你道什么歉,是我答应了你又说漏了嘴,这件事不怪你不想让人知道,也不怪我爸妈好奇,是我没处理好。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叫停也来不及,我总不能让其他人都失忆吧?我爸让我听他口信,如果他没说服成功,我明天去就闭口不提这事,要是他试探下来觉得可以一试,那我明天会跟我妈好好说说,你如果愿意,情况又合适,我们就一起去。我保证,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会影响我跟你的关系。” 李超越揪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像是恨不得把它扯下来:“那……说不定本来说得好好的,等我去见你爸妈的时候,他们一看见我人又不满意了,到时候让你一脚把我踢开。” 许苡仁扶额:“绝对不会。” 李超越嘟嘴:“我一点保障都没有。” 许苡仁就差指天为誓了:“我保证不会。” 李超越:“哼。” 许苡仁:“我写个保证书?” 李超越勉为其难地哼哼了一阵:“要不就先以身相许吧。” 许苡仁无奈:“怎么个许法?我的卡都在你那了,房贷没还完,现在也不能过户给你啊。” 李超越歪歪头:“不要这些,就字面意义上的以身相许,生米煮成熟饭。” 许苡仁:“……” 李超越指指自己嘴角:“过来亲我。” 第84章 是情人节又是周末,简直在耳边吹口气儿,暧昧的气氛就能活活凝出实体来。二人出发来出发去,出发了大半天也没出发成功,被委以重任的箱子至今仍屹立在门口,倒是雄心壮志潜逃的策划者已经堆叠在了沙发上。 李超越衣衫凌乱,不知道按着哪里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哥,上床吧。” 身上的人一起来,许苡仁顿觉胸前漏风清醒了不少,深呼吸了两口气:“再、再等两天。” “不,就今天。情人节是人类的发情季。”李超越俯下.身,用舌头撩开了他胸前的衣襟,舔了舔问,“你起不起来?” 许苡仁脑中一片空白,他怀疑自己的记忆漏掉了一段时光。今天早晨他父亲是否问了他几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让他回来好好看书?是否隐晦地表达了几个高危行为和预防措施? 许苡仁:“不是,等等……” “时间到。”李超越毫不留情地叼着方便下口的一处往上拽。 许苡仁:“呃——!我起我起!要咬掉了!听话,快松口……这么点东西能承重吗!” 不得不说,李超越的衣服必定拥有某条专门的退场通道,在两人躺到床上之前里里外外就已经谢幕完毕。李超越揽着他的脖子柔声说:“你别紧张啊,我也是第一次,你一紧张我更紧张了。” 这样可爱的人,这样温柔地邀请下榻,简直就是从旖旎的梦里踏着幻想的柔光走出来的,许苡仁几乎想立即应邀前往。然而他环顾一圈四周,房间还是熟悉的房间,那……自然没有他不熟悉的东西。 许苡仁顺了顺躺在他臂弯之人的头发,悄声道:“没套。” 李超越狡黠一笑:“嘿嘿,有,我买了。” 白色的包装盒足有两盒扑克牌那么大,许苡仁研究了一番他根本看不清的封面,状似专业地问:“多厚?” “最薄的,原装进口,柜台上人家给我强烈推荐的,”李超越的手急不可耐地在他腰间摩挲,恨不得立刻和这具精美的身体天人合一,“咱俩之间好零距离啊。” 许苡仁心头“噗”地一声窜起个小火苗,像上课说小声话一样轻轻说:“这个,不是咱俩用的,是男女用的。” 李超越的手早已畅通无阻,愈发向下任意妄为,心不在焉道:“有区别吗?” 许苡仁被撩拨得喘息声越来越大,说话声越来越小,在床边说的话连床头柜都听不见:“……使用环境不一样,摩擦强度也不一样,太薄了容易破。” “破了就破了啊,哪怕掉里面了,下次我上厕所的时候难道它还能留得住?”李超越毫不在意,“我之前看过一篇……论文,题目叫《真爱就是无套内.射》,我觉得里面的观点讲得很有道理。” 许苡仁自然不信,重复道:“论文?” 李超越整个人不知道在他身上缠了几个圈,还在流动般地神出鬼没,一会儿从肩上伸出来头:“好吧是个小黄文,”一会儿又从他腰间探出脑袋,“但是传达的精神很积极向上,你不戴我也不介意啊。” “不是介意的问题。”许苡仁被挠得全身都在痒,不禁扬眉定了定神,“你、你想一下,我……和肠壁做相对运动,万一肠壁上菌群进入体内造成感染,抵抗力下降,形成病灶,下次再和你……不是交叉传染给你吗?” 李超越掀开被子从他身前钻出来:“哪听来的歪理邪说,我去打他一顿!细菌还会认路了?我天天培养我咋不知道呢?要真有那么聪明的细菌,它能钻进去我就能给它揪出来,放心吧!” 许苡仁:“……” 这么说好像也很有道理。 毛茸茸的头发掠过许苡仁身体各个怕痒的位置,李超越呵着气道:“不放心你就吃点儿亏,戴两层。哥,吊是一根筋,操谁和谁亲,我等不了了,想和你再亲一点儿。” 许苡仁被他说得又臊又想笑,低声问:“你整天都看了些什么东西?” 李超越不答,反而咬着他的耳朵沙哑地问:“想操.我吗?来啊。” 许苡仁心里的火苗霍然以燎原之势点燃了无尽林海,下了重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把:“趴下,胸膝位。” “哥!”李超越嗔怪道,“你说‘趴下’就行了,不用说‘胸膝位’,我以为你要给我检查呢。” 许苡仁轻轻催促般地拍了拍他:“好,趴下,放松。” “放松了。”李超越摆出一个毫无防备、让人无法不浮想联翩的姿势,线条优美毕现,并且拒绝盖上被子,非要在温度不足二十度的房间里大敞着,“哥,你说点儿什么,要不等你弄好我都趴凉了。” 许苡仁拆开一个厚实精巧的包装,将其推开套在示指上,默默想着这时候总不能讲个笑话吧?只好征求当事人的意见:“你想听关于什么的?” 李超越在枕头缝儿里捧着脸嘿嘿笑着:“说你喜不喜欢我,然后怎么个喜欢我?” 许苡仁挤了润滑剂在手心,两手掌心相对将其加温暖热:“喜欢。喜欢你的天赋,你的坚持,也感谢你的勇敢,如果不是你,我可能……” “等等,”李超越打断道,不满地问,“有没有肤浅点的?比如你看见我想不想亲我、抱我、舔我、上我,和我一起睡觉……” “……”许苡仁感觉他心里想的都被李超越说完了,简直一个能说的字都不剩,正好润滑剂暖得差不多了,他涂抹在示指上,“想,都想。好了别笑了,开始了啊。” 伴随着充分的润滑,许苡仁以蚂蚁散步的速度进入了两指,几乎没有遇到阻力,忽然间就想起了肛管后等间隙的位置,于是缓慢地避开内外括约肌两部分肌肉之间的脆弱上皮组织,使其不受张力。 他的动作实在太轻柔,李超越跟没事儿的人一样趴得无聊:“哥,你说说话啊。” 许苡仁正在进行关键操作如履薄冰无暇分心,简单答道:“嗯,两指了,准备进第三指,不舒服一定要说。” “不疼啊,就是有点想上厕所的感觉,一定是你刺激到排便反射的神经了……是我的幻觉,幻觉。”李超越揪着枕头角玩,“哎,哥,你怎么不动了呀?我不疼呢。” 许苡仁退出两指,又摸了摸:“这两天吃的不少啊。” “……什、什么?”李超越闻声惊恐地转过头,颤抖问道,“哥,你是……你是不是摸到了……?” 许苡仁平静地:“嗯。” “啊啊啊啊——!”李超越大叫一声从许苡仁手里窜了出去,披上一件衣服爬下床朝卫生间跑,一路慌慌张张喊着,“幻觉!是你的幻觉!赶快忘掉!” 那生动的模样和可爱的反应让许苡仁心都变软了。 采撷一支鲜花在手中把玩自然有一番乐趣,但精心照料,看着它成长盛放也未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 他低头看了看,满眼皆是要打马赛克的部位:润滑剂、安全套、还有他自己……就这么被李超越扔在了原地。 卫生间里,李超越隔着门大喊:“我想起来今天我有点事,咱先不做了啊!” 许苡仁抬起手,用手指隔着一段距离扇了扇风,闻了一下……也还好吧,不都是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可让他跑那么快的啊。 李超越:“对了!你赶快洗手!” 许苡仁摘了指上的安全套又闻了闻……比上次橡胶手套的隔离效果好多了——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之前李超越肠梗阻的时候指检空间反而比现在大呢?因为梗阻位置高吗? 世界上真是还有许多知识值得他一一学习呢。 十几分钟后,李超越匆匆出来穿上衣服:“我出去买点东西!” 许苡仁吸收了上次放他出去半天不见人影,最后还夹带了一堆私货回来的经验,立刻起身,比李超越穿衣服还快:“好,我也去,顺便去吃饭。” “不!”李超越哀嚎,“我不吃饭!我再也不吃饭了!” “说什么傻话。”许苡仁率先完成了自我包装工序,递过去了外套,“不是还要过好多情人节么?不好好吃饭怎么行?” 不知是今天大家都不用上班呢,还是节日气氛弄得人们无心工作,明明还未到下班时间,路上行人就已熙熙攘攘,随处都是拎着小桶卖花的年轻人。超市里的背景音乐也卯足了劲儿地唱歌,让人把什么将来以后、何去何从之类艰难的问题都暂时放下了。 李超越的心情翻篇儿似地变好了,跟着音乐哼起歌儿来挑选着水果。许苡仁见状自然心情更好,自觉地在旁边拿着一只袋子撑开,时不时地随便拿起几个递给李超越,征求他的意见,以示自己虽然力有不逮,但好歹心与他同在,也在参与甄选工作。 挑着挑着,许苡仁提醒:“火龙果吃多了拉肚子。” 李超越掂了个快有柚子那么大的果子:“我知道。挑大的,大的拉肚子更快。” 许苡仁:“……” 他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微微振了一下,划开屏幕拿到耳边播放那条语音。许长平沉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携带了一股安定的力量。 听罢,许苡仁弯腰凑到举行水果选美的人耳边,微笑轻声道:“超越,明天一起回家吧。” 第85章 (正文完) 数月后的一天清晨,沈城市中心最昂贵的住宅小区某个跃层内,许苡仁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把自己洗漱收拾得十分清爽,鼻梁上架了一副新配的无框眼镜,英姿勃发一如往昔。 他从衣柜里挑出两套衣服拿进卧室,边换边说:“快七点了,起床,我送你。” 奢华的圆形大床中间被压得凹陷下去了一个窝,上面再覆盖上一层提花精美的桑蚕丝薄被,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里面藏了个人。那人闻声伸出一只手把被子往下一折,挠了挠头发,迷迷糊糊地说:“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那你过会儿要起床啊。”许苡仁无奈地坐到床边,伸手轻轻拨了拨他的头发,想来个早安吻,却发现这家伙的脸朝下完全压在了枕头里,只得作罢。 他拍了一下懒虫的肩膀:“我先去上班啦,你也别晚了……” “哥,我求求你不要再提上班了!”被子被“唰”一下掀开,李超越睡眼惺忪,还没看清人在哪就开始蹬着腿控诉,“我不懂啊!是外卖不好吃还是大床不够软?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上班?我们就在家抱着滚来滚去不好吗?一共七间卧室,正好从星期一滚到星期天,下个星期再滚一遍!” 许苡仁不禁莞尔,捏了捏那张他百看不厌的脸,一本正经道:“我在家呆着的几个月,你每个月去公司的次数不超过十次,每次不到四个小时就回来了,这样下去怎么行?而且我眼睛好了,当然要早点回到岗位上。” 他顺便环视了一眼这间装修布置奢华的房间,不管住了多久还是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虽然李超越说这栋市价高达几千万、堪称城中别墅的房子只是公司的宿舍,其他几间屋随时有可能会安排其他同事住进来,但是就许苡仁在这住了几个月的经验来看,别说什么同事了,除了定时来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之外,他连个苍蝇都没见过。 能安排这么高档的住宿,想必公司非常器重李超越,职业生涯简直前途无量,又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每天沉迷于在床上打滚呢? 李超越崩溃地挠了挠头:“那你呢!你去上班之后一个月31天你上了27天班,还有三天是下了24小时班回来睡大头觉的!只有一天算是放假,咱俩一起回去看爸妈,一看就看了一整天,你这好像也不对吧?我怎么办,我的成长也需要关爱!” “……”被他这么一总结,许苡仁不由得心生愧意,轻声细语安慰道,“再坚持两年,等年资到了,评了副高,门诊听班就没这么忙了,好吗?” 李超越毫不买账:“可是我每次去找你,你那个评完副高的卢师兄还是忙得跟狗一样啊!还听班呢,听得他大中午吃饭的点儿叼着烧饼被人喊来喊去,没看出来好在哪啊?” “那是人家个人饮食爱好。”许苡仁试图把人从床里拽起来,“再说师兄在攒钱买房子,吃的素,心里美。” 李超越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了出来摆成人形:“我记得他不几年前就有对象了吗?怎么现在还在攒钱买房子?” “哦……那个啊。”许苡仁背后道人长短心有不安,放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因为他天天加班,被人甩了,现在好不容易才复合。为了破镜重圆把以前攒的钱都花完了,所以要重新再攒一遍。” 李超越痛快击掌:“甩得好!” 许苡仁:“……无冤无仇的,你高兴什么劲。” “不是我说啊,你们这个工作时间有问题啊。”李超越困惑地分析,“你们那怎么跟林琅那一点儿都不一样?他每天都在追剧、水论坛、看演唱会,发个朋友圈也是和哪个明星的合照,然后‘今天我吃了什么买了什么,回国的航班因为流星雨延迟了好烦哦只能等私人飞机了’;你发个朋友圈就是夜深人静的街头,‘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你们俩真是一个班的吗?” “……制度问题。”许苡仁取下衣服给他换上,“林琅那种医院,光是所有费用不能走医保这个条件就过滤掉了一大批患者,而且上到设备药品、下到棉签胶布都是进口的,不受卫计委《医疗服务收费标准》约束,本来就是只针对少部分人服务的盈利性机构,所以利润高,清闲点。” 李超越:“他那儿还要人吗?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跳槽吧。” 许苡仁:“……” 李超越来了精神,一跃而起自己穿好衣服:“等会儿我去找他问问。” “跳什么跳,我又不是兔子。”许苡仁说,“而且,人家要请也是请我们主任那种,我还没人家十分之一的工作经验呢,凑什么热闹?至于钱,再等两年职称高了工资就多点了,别急。” 李超越:“我没说钱的事啊。要是说钱的话,你干脆就不要上班了,我有工资就行了啊,我还有两……” “你的钱自己收好,拿回家给咱爸妈。”许苡仁握住他的手,“我欠你的拆迁款还没还完呢,我还记得。” 7:30,许苡仁准时换好衣服抵达病房,看了一圈今天要手术的病人后询问护士站的夜班护士昨夜情况。 8:00,科室早会,和夜班医生交班,逐个听取病人昨天的病历报告,以及昨夜收治的病人情况。 8:30开始查房,和病人沟通交流,一床床地检查术后恢复,择期手术的检测各项体征。 9:00,许苡仁回到办公室,把各个病人需要换药、更新医嘱、进行检查的事项安排好。 9:30开始按照手术排表进行第一台手术。没有临时的急诊手术,他中午便有不定时休息的一会儿可以匆忙吃个午饭,但很快又要投入下一台的手术准备之中。这天运气不错,几台手术都进行的非常顺利,下午三点就完成了手术安排。 手术结束,许苡仁回到办公室,开始马不停蹄地写无穷无尽的每日病程、病历、手术记录、术后医嘱药嘱,打印出来之后再一一核对签字,该给病人的亲手交到病人手上,更重要的是把所有需要留存的记录和同意书用堪比保险箱的病历车锁起来。 送医嘱的时候前面几台手术病人已经醒了,顺便对病人状态进行评估,同时等待他的是无数家属围成一圈的询长问短,没进行手术的则要和病人的家属进行术前谈话,谈话,再谈话…… 再次回到办公室时,时钟马上就要指向下午五点半,接班的大夫已经在护士站和他早晨刚到时一样询问病人情况。 这个神圣的时间让许苡仁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喘口大气影响了其他病人的供氧——只要大家再共同努力坚持五分钟,只要值班的小手机这个时候不响,他,就可以顺利按时下班了。 他可以回去和李超越吃饭,如果不堵车回去的早一点说不定还能先做好几个不太熟练的菜摆在桌上;或者他们可以去看一场什么电影;今天空气还不错,去散散步也是很好的选择;要是李超越工作不太累的话,他们一起去健身房也好…… 总之做什么都好,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亏欠李超越的陪伴也太多了,只要这份宁静再坚持五分钟,他就可以弥补一点点…… “哦,在这儿呢。”路过门口的护士往里看了一眼,招呼道,“许大夫,有人找。” “……”许苡仁心如死灰,悬浮于他头顶上空的七彩琉璃幻想轰然崩塌,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来人嘴甜地向护士姐姐道了谢,一闪身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许苡仁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回过神说:“没下班呢,别关门。” 那人才不管这许多,急慌慌地扑到他桌前,肝肠寸断般道:“大夫!我……胸口好疼,啊——!快要不能呼吸了,救救我!” 许苡仁打量了一眼他那春风满面却强行一脸愁容的样子,推了推眼镜,气定神闲地问了一句:“真的假的。” 李超越真诚道:“真的。” 说着还拉起了许苡仁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不信你摸。” 许苡仁忍着笑意点头:“这么严重啊,我听听。” “好!”李超越一把将今天早晨许苡仁逐个扣上的扪扣扯开,露出藏在衣服之下的风光无限,“大夫,你好好听听……啊啊啊好凉!” 随便许苡仁拿着冰凉的听诊器怎么听,这位十分听话配合的病人只用手托着腮撑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听到后背位置的时候甚至还掀起来衣服,像怕他听得不清楚似的。 一直到把听诊器的钢质听头都听得暖热了,许苡仁摘下耳塞来挂在脖子上,拉开抽屉拨拉了两下,拿出一张卡:“我给你开个全面检查的单子,你拿我的体检卡去拍片,不用交钱,趁没下班抓紧时间,去吧。” 李超越张口结舌,显然没想到需要去拍片这么严重:“真、真有毛病?” 许苡仁认真地看着他:“不是你自己主诉胸痛气短吗?去拍个片子,看看你的肺。” 李超越见是虚惊一场,把卡往他抽屉里一丢:“哥,我那是想你想的啦!” 许苡仁:“我看你是抽烟抽的。” 李超越狡辩:“我好久没抽烟了!” “是吗。”许苡仁拉起他两只手在指间分别闻了闻,挑出两根手指道,“这儿,还有烤肉味呢。” 李超越郁闷:“我真是每回抽都能被你发现。” 许苡仁冷冰冰地说:“不,是我每次检查都会发现你抽了。” 李超越一拍手,赔笑道:“是呀,这么巧呢?” 许苡仁:“呵呵。到点了,我去交班,你拿着钥匙去车里等我,顺便想想去哪吃饭。” 李超越献宝似的眨眨眼:“咱回家吃啊,我都做好啦。” 三菜一汤的家常菜看上去简单,真做起来也是需要些工夫的。许苡仁尝了几口确实是出自李超越之手的味道,问:“你又旷工?” 李超越甜美道:“哪儿能呀,只是特别想给你做饭,就回来得早了那么一点点,想着你要是加班我就用饭盒给你拎过去的。” 许苡仁心中一软,亏欠感更甚,吃了几口饭才把泛上来的心酸压了下去:“不用专门跑去送,我要是没回来你就自己吃,想吃什么吃什么,只要你吃饱了我就不饿。快吃饭啊,看我干嘛?” 李超越:“你吃就好了,我不吃。” 许苡仁边夹菜边问:“下毒了?” “没有啦。”李超越忸怩道,“哥,我过几天要出国,这回推不了了,可能得去两个星期。” 许苡仁一怔,想到要和他分开两个星期,再一想到上次他出差时买回来的一整箱连吃带喝甚至情趣用品差点被海关扣住……许苡仁戳了几下米饭:“好啊,该去就去,推什么。注意安全,不用想着给我买礼物。” 李超越搬着凳子像小学生上课一样紧挨着许苡仁而坐:“哥,我走之前……你看今天黄道吉日,咱俩是不是……嗯嗯?红橙黄绿青蓝紫,一二三四五六七号的,我都买好了。” 许苡仁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还是……等你回来吧。” 自从许长平给他出了一串问题之后,许苡仁担心拿捏得不准,觉得这事不能凭想当然,于是特地去找了个关系比较近的普外科专门搞肛肠手术的师兄询问。那天中午在医院食堂,爱岗敬业地师兄一边吃丝瓜炒鸡蛋一边掏出手机来给许苡仁看:“这个是内痔脱垂,拖着不手术,最后塞不回去了。” 翻了一页:“这是混合痔加肛瘘,这是术后的,你看这家伙,半个屁股都切掉了,以后坐垫都得买特制的,要不坐着不得歪吗,呵呵。” 许苡仁:“……” 师兄咬了一口馒头:“这个是典型的马蹄形肛瘘,就是你问的那个,这是术前,这张是一期术后,计划过段时间进行二期手术,括约肌还剩一半,基本能保留原来的功能,不过要是他拉肚子那就不一定了,你说是吧……这是结肠造瘘的,就是更换瘘口经常跑医院麻烦点,过一个月就可以把肠子塞回去。” 许苡仁:“……” 师兄再翻了一页:“这个病人一点常识都没有,低位肠瘘前期没有痛觉呀,上完厕所也不回头看看自己拉的啥,等变成腹膜炎了才来,剪掉了一米肠子,我洗了一上午给他把剩下的肠子洗干净放回去,冲了整整四大箱生理盐水啊,人家术后还嫌我盐水开得多,以为我们在手术室一人开了他一瓶盐水干杯喝了……哎许大夫,你是哪不舒服?来我给你做掉,不收你手术费,收点麻药纱布钱就行了……” 难怪他父亲说书读得越多越规范自己的行为,自从许苡仁上完了食堂那触目惊心的一课后便觉得自己生理上的那点冲动已经算不了什么,一想到李超越这么好的一个人,万一他操作不当,有一天也可能会变成他师兄手机里的病例图片,他恨不得立即分房而睡,每天见见面握握手,眉目传情就行了。 李超越当然不依:“你怎么了啊?为什么要等回来啊?” 许苡仁食不下咽,怕伤了他的心,又怕明说了给他留下心理阴影,斟酌着措辞:“我……你……” 李超越的笑容垮了下来:“哥,你是不是没想好和男的一直过下去?” 许苡仁摇头:“绝对不是。” 李超越:“那你就是怕我以后老了还要照顾我,嫌麻烦!” 许苡仁叹口气:“更不是了。等你老的时候我更老,咱俩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那你等什么嘛!”李超越下嘴唇撅得老远,“你这样我也要出轨了!” “噗——”许苡仁一听就知道他在说气话,放下碗筷笑着问,“出轨?你准备怎么出?” 李超越有备而来,掰着手指细数:“酒吧啊!手机软件约啊!蓝pp、陌pp、多得是呢!许苡仁你别不当回事啊我跟你讲!我行情好得很哦!” “……”许苡仁转过头,看着他在柔和的灯光下愈发动人的面庞,轻声说,“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没良心!”李超越委委屈屈地拉着他的手,挠他的手心,“还有,你知道么,在我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以后的儿子像你,那就好了。” 许苡仁被挠得痒痒的,不禁轻笑:“你儿子长得像我?这合适吗?” “我说的是气质像!”李超越不满他的打断,随后又趴在他肩膀上,贴着耳廓柔声说道,“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看你了啊。不过后来我又想,要是有你,那我以后没儿子也行,看盗版哪有看正版的好?就是因为见了你我才弯的,要不我现在儿子都有了。许苡仁,你不该对我负责吗?” 说着,他轻轻咬着许苡仁的耳垂道:“想要你。” 这番话简直从逻辑到情理,从语气到措辞都无懈可击。 许苡仁深吸一口气,轻轻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抬下巴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去趴下,胸膝位。” (正文完) 第86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86章 沈城郊外稀稀疏疏的一片平房之中有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若非要说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和别人家坐北朝南的向阳格局不同,这家的房屋偏偏盖得坐东朝西,南墙上连一扇透亮的窗户也没有,几乎隔绝了一切新鲜的阳光。 这样的房子又阴又冷,当然是没办法住人的。 院边明明有一条南北大道经过,但鲜少有人停下脚步对这间外形显得有些破败的房子多加观望,也许是因为它太不起眼,也许是路过此处的行人多匆匆忙忙,也许是因为……根本没人能看得到它。 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来到门前,将手放在刻有“妖安局”三个字的门把手上,微一用力,推开了半扇院门。 院子里和所有农家小院一样,墙角堆放着脸盆水桶、马扎木桌、铁铲铁锨以及一小堆不知哪来的也不知留着做什么的青砖,有意无意地摆成了一个井口模样。院中间牵了一条晾衣绳,绳上挂着那几件无人认领的衣服已经从冬天挂到了夏天,干了又被淋湿不知几遍也没人在意,反正它们在这里最主要的作用是挡住小屋北墙上的那扇窗户偶尔透出的异样光芒。 男子一推屋门,热情向屋内几人问好:“各位同志好,我回来了!经过这一次外出学习,我受益匪浅,感触颇深!我们饭后进行一次专题学习讲座吧!” 房梁上悬挂了一个大概只有几瓦的灯泡,屋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张木质办公桌,上面的文件资料无不收拾得井井有条,由于屋内太暗,伏案工作的人必须要打开桌上的台灯。 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打量了男子空着的双手一眼,无精打采道:“白同志,你出去开会没带纪念品回来吗?” 不等男子回答,他又戴好了老花镜低下头继续忙手头上的事:“哪有开会不发纪念品还让回来传达精神的。” 另一中年男子摆摆手,低声说:“我也不学了,今天周末,要接我女儿回家。” 男子只好转向屋内唯一一个年轻姑娘:“小刘同志!” 小刘望了一眼那只直视也不伤眼的灯泡,想了想说:“白屋途同志啊,其实我今天也……” “小刘!我说的这件事你肯定爱听!”白屋途神神秘秘地跑到资料柜前,“你猜我回来的时候遇见谁了?” 小刘显然对这个开头已经习以为常了,毫不好奇地随便接了个话算是给他面子:“白队长,你又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是谁家没封好的野鬼,还是无证涉世的山精?” 她灵巧的小鼻子皱了皱:“我好像在你身上闻到尿味了,你又去给人家捉鬼了?” “你这个小同志,说话怎么这么不友好。”白屋途撩起衣服来闻了闻,“再说了,哪有尿味啊?” 白屋途天赋异禀,双眼能辨鬼神精怪,更可一眼看穿凡人的前世,包括这人以前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穿着打扮,以及前几辈子是怎么死的等等。不过这件事仅限于屋里的这几人知晓而已,并且没什么人买他的账,因为大家都多少有点儿不一样的天赋,所以实在对他难以生出崇拜之情。 白屋途没闻出异味,又拾起了精神:“小刘同志,我回来的路上看到文曲星君了,才跟个屁一样大点儿,脑袋占了半个身子,比你桌上台灯还大。” “文曲星君又转世了?”小刘合上文件夹,终于回过头正眼看他,“还脑袋跟身子一样大?正常人能这样吗?不会是投错胎了吧?” 白屋途洋洋得意:“这你就不懂了,脑袋大说明能装的东西多,知道不?要不怎么说学富五车,不说学富五筐呢?因为车大,装的东西就多啊!人家文曲星君将来那是要救世的,他要是脑子跟指甲盖那么大点儿才是投错胎了呢。而且这次我把他们家左邻右舍的村子都看了一圈,连文昌星君星格气息的影子都没看到,这回他俩绝对凑不到一起去了。” 小刘很严肃:“我觉得只要正常人都不能长这样,这件事还是先跟郑局好好汇报一下……” 白屋途立刻板起了脸:“老子才不去找他汇报呢,谁爱去谁去!” 白屋途对待同志皆如春风一般热情,唯独一个人他看了就讨厌,而且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从心理到生理地讨厌! 他爹没什么文化,年轻的时候听人走街串巷讲故事,听说“於(wu)菟”是一种大老虎,吊睛白额吼声震天的也有,占山为王掌大如盆的也有,好不威风,于是给他儿子起了个名字就叫“於菟”。可是落在纸上的时候又犯了难,村里会写字的没听过这段故事,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听过这段故事的人又不会写字,更说不出是哪两个字了,于是人家给他落笔成了“屋途”这两个虽然没人看得懂但是好像很厉害的字。 按说名字就是个称呼,叫什么名字也不能代表这个人就是什么命运,写岔了也无需太过计较,而且单看这两个字别人未必能揣测出他爹的本意,白屋途想着就这么过日子也就算了。 可是自从他的天赋被人发现,进了妖安局工作之后,他居然发现他的顶头领导叫做……郑!伏!虎! 我叫老虎吧,你叫伏虎?你伏虎就伏虎吧,等我走了你过会儿再伏不行吗,你还“正”伏虎? 别人不知道他名字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心里可是清楚得很! 这直接导致白屋途每次见到郑局心里就胡思乱想不停地开小差,根本没办法和领导正常交流,偏偏他这个领导看他神游天外不在状态,还愈发地拿出当官的虚与委蛇那一套,假惺惺地“亲切”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小白,看见我不用这么紧张。” 给他汇报?老子才不要去被他摸头呢! 一旦被他把手压在头上,更像被“伏虎”了!明明看起来大不了几岁,为什么一没人在的时候就喊他“小白”?他可是特别行动队的队长! 小刘听完白屋途这话,以一种惊慌、异样、害怕、担心、见最后一面般交织而成的眼神看他:“白队长,你一定是回来的路上太辛苦了,累得神志不清了才对领导出言不逊,是吧?你再好好想想,那是我们大家敬!爱!的!郑局长呀!” 白屋途极其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像是想把鼻子里什么脏东西擤出来一样:“老子不待见他又不是一两天了,你大惊小怪个什么劲?那些个当官的,狗.日的,整天就知道在办公室里坐着喝两盅酒,出生入死的活儿都让兄弟们去干,老子就是看不惯他这种官僚主义!南边有个妖安局的副局长和一个妖精私相授受,垄断当地水源的事儿你们知道吧?要是姓郑的什么时候也干出这样违法乱纪的事儿了,哼哼,老子到时候第一个冲上去拿下他!咔咔咔把他腿打断!用绳子霍霍霍霍一直绑到他脸上!” 这下连屋里另外两个男的也抬起头来看他了。 白屋途说是“队长”,其实和大家都是平级,因为他这个特别行动队就他这么一个人,小刘的资料分理处也就她一个处长,倒是老王和老张的身份管理处还分个正、副处长。 难得同事们这么关注,白屋途感觉浑身光芒闪耀:“哎,你们知道嘛?文曲星君可小了,我还没见过那么小的转世星君呢!他站起来还没我小腿高,就会画‘七十二星宫图’了!画的和咱墙上挂的那张一模一样,偏偏就少了文昌星君的那一颗,你说奇不奇怪?幸亏还是我给他点出来的。将来等他长大了报效祖国……你们说,就他那个脑子,到时候他应该还能记得我吧?到时候他加官进爵了不要忘记我这个启蒙老师,随便给我分个良田千顷黄金万两什么的就行了。” 白屋途越说越激动,从小刘的桌上抄起一个手电筒:“我给你们指指啊——真的,也就是我能记得住星宫图,换了别人都不一定能……” 手电筒的光束照到墙上的一刹那,他忽然看到星宫图下面的藤椅上坐了一个人,身穿一套黑色的改良中山装,两手十指相撑,放在交叠的大长腿上。 那人微微垂眸面沉如水,五官形貌英俊非常却给人以疏离之感,被手电筒的余光照到了也丝毫不闪不避,像是光源对他全无影响似的。手边放着的是他们办公室接待贵宾才拿出来用的陶瓷盖杯,里面的茶水好像已经凉透了,一点热气都没冒。 显然,这人已经在这儿坐了不知多久。 小刘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白屋途手里掉出来的手电筒:“呵呵,白队长,我就说你太累了吧,连个手电筒都拿不住了,累得都说胡话了。” 妖安局人人皆知,郑伏虎的眼睛也有过人之处,那便是夜能视物,且目力远超常人,像他们办公室这样糟糕的照明环境对他当然全无影响,所以坐在暗处不用点灯也毫不奇怪。 白屋途听到自己咽了一口口水的声音。 当人的眼睛长时间处于黑暗的环境中时,渐渐就能看清原本看不太清的东西,白屋途也是一样。 他看到那人将交叠的大长腿伸展开踩在地上,缓缓站起身,从阴影处一步一步走到昏暗的灯光下。 房梁上悬挂的灯泡发抖般地闪了两下。 郑伏虎的声音低沉且充满磁性,自带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威压,穿透空气直击听众心脏:“白队长开会回来了啊。刚才说要传达会议精神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第87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87章 白屋途虽然因为名字的关系不喜欢郑伏虎其人,但他的那番话只是发发牢骚,绝对没有真要跟领导动手的意思,更加没有做好和郑局长面对面当场撕破脸的准备。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口出狂言竟然会被当事人一字不落地听去,霎时心如死灰。 这屋子里的人连妖都抓得住,谁也不是傻子,刚才那话是发自内心还是开玩笑的大家都听得出来,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白屋途只能梗着脖子当一回好汉。 不料,郑伏虎却像没事儿的人一样,在屋里踱了几步,问:“什么时候学习?你刚才说‘饭后’?” 众人立刻下班,远走高飞永不回头。白屋途炖了个萝卜白菜猪肉粉条,热了几个杂面馒头,颤巍巍地端了出来。 院中小矮桌上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一看就不属于他们办事处的小酒盅。 郑局问:“喝酒吗。” 小瓷杯看着是挺干净的,可是他刚说完局长的坏话,还要把人家咔咔咔,再霍霍霍霍,他现在连讨厌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讨厌了,又怎么敢喝人家的酒? 白屋途正义地拒绝:“不喝了,晚上我值班,怕等会有事儿。” 郑局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是在按天象推算凶吉,片刻后把小酒盅推到他面前一只:“今夜无事。” 领导都说今天没事能喝酒了,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吗?白屋途咽了口口水:“那就喝一小杯吧。” 白屋途从小就非常受欢迎,除了长相讨人喜欢之外,还因为他特别会讲故事——他当然会讲了,周围围了一圈小朋友,他只要把别人的前世画面照着叙述出来就行了,有头有尾,有条有理,没有小孩不喜欢听故事。 但是凡人之中,他有两种人的前世看不到,一个是他自己,还有一个是他的同行,比如他们办公室的几个,以及他面前的,郑伏虎。 白屋途没有故事可讲,也没有前世可看来解闷儿,两个人对着喝酒吃菜不说话,气氛越来越尴尬。而且天慢慢黑了,郑伏虎那是什么视力啊?把菜里的猪肉和粉条一夹一个准儿,白屋途连夹了几筷子都是萝卜和白菜。 请一个本来不太想请的人吃饭,他还把你喜欢吃的猪肉片和粉条都夹走了,白屋途生无可恋。 白屋途:“郑局,今天这白菜和萝卜也不错。” 郑伏虎:“那你多吃点,正好我不吃素。” 白屋途只好默默一夹,又是满满一筷子的白菜。 “对了,你说你今天看见文曲星君的转世了?”郑伏虎放下筷子,端起小酒盅喝了一口,“好久没见他了。” 白屋途很迷茫,文曲星君今年看起来不过两三岁,为什么郑局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他问:“郑局长,你之前见过文曲星君的转世吗?” 郑伏虎淡淡地说:“他还没出生我就知道了。” 白屋途立刻吓得筷子都掉了——业内皆知文昌、文曲两位星君因擅离宫位而被贬下凡,竟有人敢推算他们的转世?这可是大忌中的大忌! 试想,你如果预先知晓这两个人日后将飞黄腾达,于是在他们尚未发迹之时施以一二恩惠,或者采取不正当手段从小将他们抱来当儿子养,那将来不知自己身世来路的他们岂不是知恩图报,完全听凭你的差遣?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心术不正之人,为虎作伥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这种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被人告发肯定会锒铛入狱关一辈子! 可郑伏虎怎么会把这么大的事向他透露?难道笃定他不会说出去?难道过了今夜他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难道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白屋途挤了个勉强的笑脸:“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哈哈。” 郑伏虎又抿了一口酒,从容说道:“我说的是真的。他没出生,我就知道他将会生在哪,这一世活到多少岁,什么时候再入轮回,只是不知道他何年何月出生的罢了。” 完了,这要不是违纪推算,那就只能是看过命格老儿的本本了! 这下白屋途不光心如一潭死水,整个人也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不敢妄动——虽然他夸下海口说如果郑伏虎违纪他第一个冲上去把人拿下,可现在只有他自己在这,单枪匹马孤立无援,这郑伏虎的身高体格都比他大了一圈,连今天晚上吃的饭菜都比他多,他真没把握能一个人把他拿下啊!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白屋途壮着胆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郑伏虎眼睛都没眨一下地坦然道:“我有任务。” 还好还好,白屋途终于松了口气,暗自拍了拍胸口。上层领导嘛,有些特殊任务,接触到这些机密也不奇怪! 郑伏虎若有所思:“既然你和他有一面之缘,告诉你也无妨。他这一世生在风水奇差的穷乡僻壤,活不过五岁。” 白屋途唏嘘不已:“哎呀,连五岁都活不过?怎么这么惨啊?最后他怎么死的?” 郑伏虎默然片刻:“生带重病,家贫不治。你见到他时,他的记忆恐怕正在逐渐消除,所以不记得文昌星君,已经时日无多了。” 白屋途想了想:“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他挺好的啊,还会跟我说话呢。” 郑伏虎执杯的手一滞:“不可能。” “我说的是真的!”白屋途实话实说,却莫名被人当成骗子,心里十分不痛快,场景还原道,“我给他在星盘上点出司命的位置,他看着我还笑了笑,最后临走的时候我问他记住司命了没,他跟我说记住了!” “啪——”郑伏虎手里的酒杯被生生捏碎,他狠狠盯着白屋途说:“你给他改命了?” 哟哟哟!这家伙挺狠的呀!小瓷杯子是没多大,可是捏在手里活活捏爆,这碎瓷片多容易扎到肉里啊?十指连心,这家伙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真打起架起来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他! 白屋途自问没做错什么事儿呀,于是咳嗽一声挺直腰给自己壮胆:“我就给他点了个点儿,不至于就把命改了吧。再说他好好活着不是更好吗?文曲星君大成之后上通日月辰宿,下济苍生万民,而且这回他和文昌星又没伴生,两个人这辈子都碰不到一块儿,不会跟以前一样凑到一起就不务正业了,各自建设发展,报效国家,民族腾飞指日可待……” 郑伏虎敛了些气势,低声道:“已经没有文昌星君了。” 白屋途不明就里:“啥?” 郑伏虎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反正已经没有文昌星君了,改了就改了吧。” 啥叫不是故意的啊?好像跟他干了坏事一样!再说了,他就是故意的啊!他就是看那小孩儿头顶有星格闪烁才故意过去套近乎的! 白屋途心里不痛快,但是再一想,人家郑局长今天路过这里进来歇歇脚却平白挨了一顿骂,肯定心里更不痛快,相比之下他还亏欠人家的,于是他努力想调节气氛,清了清嗓子:“郑局,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好大!” 郑伏虎抬头看了一眼,平和道:“嗯,还不是最圆的时候。” 你一句我一句,大家你来我往聊聊天,气氛好多了嘛! 白屋途“哈哈”一笑,想着大家都是二十来岁小青年,讲点荤笑话拉近距离这一招一定非常管用,于是说:“哎呀,你看这个吴刚和嫦娥整天在月亮上,连第三个人也没有,他俩还不天天……” 郑伏虎瞥了他一眼:“还有月兔。” 白屋途不以为意,潇洒一挥手:“一只兔子有啥可回避的,不耽误!” 郑伏虎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僵笑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转回视线看着月亮,非常认真地说:“修行几百年的小妖都迫不及待变成人形,更何况月兔几万年的修为?他在月宫中时多以人形出现,你确定有个长得和人一样的兔子在旁边也不耽误?” 白屋途被他带的也认真分析起来:“嗯,月兔……是吧。它都几万年修为了,就算变成人形,肯定已经脱离男女之事这些低级趣味了,怎么会跑去听墙根……” 郑伏虎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没兴趣?” 那你又怎么知道它有兴趣咯?嘁,聊个天也能聊成这样,真他娘的没意思,说得好像谁亲眼见过似的! 白屋途区区凡人一个,无法反驳月兔在月宫中到底是以人形居住还是以兔形居住的、它那大长耳朵喜不喜欢听墙根,他总不能上去看一圈吧?只好闷头把小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郑伏虎又给他倒上,问:“这酒怎么样?” 白屋途脑子里只有一根弦,心中不爽脸上也难有好脸色,撇撇嘴:“这也能叫酒?闻着香,喝起来一点劲儿都没有。” 郑伏虎不知从哪又摸出来一只小酒杯,倒满后只抿了肉眼不可见的一点点:“后劲儿大,慢点喝。喝太快了你下个礼拜也醒不过来。” 白屋途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了,朝郑伏虎吐了吐舌头,胡言乱语大不敬地说:“这样的酒,老子上个厕所就没了。” 吐完舌头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好像收不回来了,只能这样非常不雅观地放在嘴巴外面垂着,而且连他终于夹到的一片猪肉放进嘴里也没办法嚼了。 郑伏虎毫不意外地看着他:“喝多了就休息吧,今晚我替你值班。” 白屋途还有点神志,大着舌头想说,怎么能让领导值班呢,这么一点酒真没事!可说出来就成了:“额额额额额,额额额额额……” 郑伏虎听懂了似的:“没关系,都是同事,我扶你进去吧。” 白屋途:“额额额额……” 郑伏虎弯下腰,一手搭在他肩后,一手抄过他的膝弯将人整个揽进怀里,抱了起来:“这么轻。” 不是扶进去吗?怎么变成抱了? 白屋途视线模糊地挣扎:“额额额额额!” 郑伏虎轻轻“嘘”了一声,说:“小白,别乱叫。” 第二天一早,白屋途在几个长凳拼起来的临时小床上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屋里的灯还亮着,可是郑伏虎已经不见了。他就这么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把一整个夜班睡了过去? 白屋途慌慌张张翻身下地,打开了屋里那只巨大木柜的柜门,霎时间一道霞光从柜子里射出,将小破屋映照得五光十色如临仙境。 待眼睛片刻的不适过后,他细细查看柜子里那一口盛放着似水非水液体的大缸,还好,其间光影流动一切如常。 他合上柜门,摸了一支圆珠笔准备在值班记录上签字,忽然发现昨天日期的“夜间情况”那一栏已经有人模仿他的笔迹,把“正常”二字写好了。 第88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88章 到了上班时间,小刘来了,进门就说:“好香啊。” 白屋途使劲闻了闻,未果,好奇地问:“什么香?” 小刘在门口到处闻了一圈,最后鼻子停在白屋途附近:“桂花香,酒香,还有……这个味道好熟悉,我肯定最近闻到过,一时想不起来了……是什么来着,我想想,我要想想……” 白屋途:“别想了,尿香吧,我昨天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小刘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即后退两步旋身走开,拢了拢齐耳短发:“好啦,我来接班,白队长辛苦了,请你回去休息吧。” 睡了一晚上觉又赶上下班,本来应该挺开心的,但白屋途不知为何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昨天不是喝了一杯酒迷糊醉倒,而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身边一切如常,偏偏少了梦中的关键。 白屋途忧郁道:“小刘同志,能否请教你几个问题。” 小刘严肃:“白同志,请讲。” 白屋途坐在小刘的对面,托腮问:“你知不知道文昌、文曲星君被贬下凡是怎么回事啊?” 小刘松了口气:“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知道一点儿吧,文昌星君也就是司命星君,他和文曲星君本来一个在南斗,一个在北斗,各司其职,没有公事是不能长时间擅离职守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文曲星君却忽然跑到南斗星宫找司命,耽误了仙职正事,后来就被贬下凡了。” “……”白屋途听得云里雾中,感觉听了跟没听一样,谦虚地又问:“那罚文曲星君不就得了?为什么连文昌星君也罚了?” 小刘:“因为文曲星君回去之后,司命又去北斗星宫找他了啊。两位星君一来二去你找我、我找你的,正事都被耽搁下来。尤其是文昌星君,他司的是人间文武爵禄科举,刚刚不在的那段时间天下大乱,奸臣当道良将不行,所以大家一起被罚下凡啦。后来玉帝又派了什么神仙暂替了他的职位,情况才好了点。” 白屋途点点头,替他们惋惜:“你说谁还没个失误的时候啊,这样就被贬下凡,好像挺可惜的。咱上班有时候还聊聊天走走神呢,是不是。” 小刘:“你走神只是几分钟,最多几个钟头。他们一擅离职守可是几十几百年。” 白屋途大惊:“这么久?文昌星君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玩忽职守的事情!不过,这俩人几百年凑在一起是干嘛啊?” “可他就是做出来了啊……”小刘抬头望望灯泡,“要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来算的话,对他们来说也只是过了几百天吧。” “哦,那还好。”白屋途一脸迷茫,“但是两个人凑在一起几百天什么正事都没干,是在干嘛呢?” 二人相顾无言,片刻后,小刘转开视线看向窗外,咳嗽一声:“应该是……学习交流,共同进步吧。” 白屋途想了想,按照文昌星君那个性格,确实有可能是为了学习交流,他又问:“哎,小刘同志,是谁给你讲的这些事呀?” 小刘周末来值班没什么正事干,随身带了一小摞杂志报刊,她从其中翻出一本来扔到对面桌上,说:“书上看的,这一本里就有。” “这什么书?”白屋途拿起那本残缺不全的书本一看,里面的书页有破损的,有被水泡得墨迹化开的,居然连封底都没了,后面也不知道被人撕了多少页,封面赫然写着大言不惭的几个字:《仙宫往事秘闻录》。 白屋途语重心长:“小刘同志呀,你这是看书还是吃书?女孩子家家不能这么凶啊。” 小刘白了他一眼:“我这是在妖市的旧书摊买的,买来就是这样,要不也不会按旧书的价格卖。” 白屋途从小刘桌上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和白糖江米条放在口袋里,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看书。 掀开第一页,目录第一行映入眼帘:《新婚三日,丈夫外出,清纯美貌少妇独自在家突遇蒙面强盗》。 “咳咳咳咳咳……”白屋途在呛死之前把嘴里的瓜子仁和江米条囫囵咽了下去,赶紧翻到封面看看是不是拿错书了。 《仙宫往事秘闻录》,没错呀,这书也没有二次装订的痕迹。 他再掀开看目录,第二篇文章:《我的这只鸟儿虽小,却也能填满你汹涌的滔天巨浪》。 白屋途:“……” 小刘怎么看这么……刺激的书?虽说她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但是也不太好把这种书和男同事相互传阅吧?要不现在折回去还给她? 可是……他出来好一会儿,看都看了再专门回去还给她,估计那么聪明的小姑娘也明白怎么回事儿,这样多不给她面子?还是等上班的时候哪天悄悄放到她桌上吧。 白屋途继续往下看去。第三篇文章:《上下兄弟七人,且看她如何用她的那朵娇花支撑丰腴的身体》。 难怪要在妖市卖!这……这这这,绝非人力所能为之啊! 然后是本期重磅:《躺在万人脚下的男人:每走一步都狠狠践踏在他脆弱的部位,请尽情喝下他身上失控喷出的液体》、《一边是身居高位生杀予夺,一边是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出身贫寒就该遭受侮辱吗;铁链、鞭挞、捆绑、囚禁,孤单的他在一个又一个男人手中辗转流离,非人的虐待之后被赤身抛于荒野;他在最落魄时遇到了他,本以为是命中注定,不料却是新一轮的陷阱,长达17年的奴役之后他将何去何从》。 “……”看到这儿,白屋途顿时感觉喉中干渴、面红耳赤,连白糖江米条都尝不出来甜味儿了,索性停下脚步,直接躲在路边的一棵树后面抱着书翻了起来。 聚精会神地蹲在街边看了半个小时之后,他终于看懂了——这不就是嫦娥奔月、精卫填海、八仙过海、盘古开天地、大闹天宫的故事吗! 瞎起些什么名啊?现在这些写书的还有没有人管管了! 最坑人的是,铺垫了半天,每次看到精彩的地方,感觉马上就要出现不为人知的惊天□□或者宫闱密事时,下一页书就莫名其妙被人撕掉了! 是谁!谁这么不爱护图书!还是哪个变态把这些不得了的部分私藏了?这个小刘,买书的时候怎么不仔细挑挑!这本书没了那些内容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和必要? 整本书只剩下那些神话故事老生常谈的叙事部分,这能对得起“秘闻”两个字吗?被撕掉了关键部位之后根本就是一本彻头彻尾的神话故事书啊! 白屋途只觉忿忿不平满腹委屈,可此中艰辛他又不能去找小刘一个女孩子评理,只能怨气冲天地翻到目录页去找到底哪篇文章是写文昌星君和文曲星君的。 ……这也太难找了,比按现场留下的一根头发推断是什么妖变成的人还难,根本就是面目全非嘛! 毫无头绪的工作严重消耗了白队长的工作热情,他不得不每篇文章都看个开头,一路浏览了《疯狂的冲刺与激情之后只留下空虚的身体》、《你可以脱掉我的衣裳,但你脱不掉我的梦想!》、《夜幕掩盖下的放肆拥有,慰籍我寂寞的心灵:一年一次,一次一年的秘诀》…… 终于,白屋途头上顶着一片树叶,找到了一篇:《究竟是忘恩负义还是知恩图报?纸醉金迷的大门隔断了世人的仰望,门内是背离伦常不堪入目的纵情贪欢》,讲的正是他苦苦寻觅真相的星君下凡事件。 经过他认真的阅读和详细的分析,原来文昌星君和文曲星君被贬下凡之后要历经七生七世。在这七世里,只要有一世他们两个没有遇到,那二人之间的仙缘就断了,肉身死后各归天庭原职,彼此之间的记忆清零,到时所有文献和资料都不会留下关于二人这段往事的记载,天庭的其他人自然也绝对不能提及这件事,否则按照违反天规处理。 但是就白屋途道听途说的故事零碎汇总来看,这二人凑在一起没有五、六世至少也得有四、五世,那岂不是二人的刑期很快就要到头了?如果七世满后二人每世都相遇了怎么办?再来七世?还是既能重归仙职又能保留记忆? 还有,这二人玩忽职守的几百年到底干嘛去了?讨论什么“背离伦常”的学习课题了吗?“不堪入目”又是怎么回事?有个分标题明明开始记录对二人的审讯,可刚问了没两句,书页到这里又断了! 白屋途再去看目录,发现这篇文章后面被撕掉了两页,紧接着的一篇文章名叫做《乌云蔽月的夜晚,为了完成任务,纯洁的白色长袍和他的天真一起遗落在了淤泥里》,更是整章都被撕掉,连个导语也没留下。 他盯着那个标题,叼着一根江米条咽了咽早已不存在的口水,感觉自己的喉结紧张地上下翻滚。再看看那一道纸张被撕掉的豁豁牙牙的断口,心里居然是浓浓的遗憾? 这这这,为什么觉得心跳这么快?这有什么可紧张的?肯定又是瞎起的标题! 礼拜一。 每个办事处要派一人去总局开例会,这次轮到白屋途。 会议即将开始,往常坐在首席位置的郑大局长迟迟没有出现。白屋途不由得多望了那个位置几眼,暗自腹诽,还大局长呢,星期一就迟到,嘁。 可是一直到会议正式开始,郑伏虎也没有出现,代为主持会议的是分管副局长,并且没有照例向大家说明比如咱们局长去哪哪哪开会了、领奖了之类的事,打了个招呼就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由于天气渐暖,副局长照例把近期快到发情季节的动物介绍了一遍,叮嘱那些有这类妖兽登记居住的辖区重点注意一下,另外提醒了几个符合这些妖兽居住习性的辖区特别小心,因为既没有做身份登记又到了发情季节的妖兽往往十分危险,平时虽夹着尾巴做人,但兽性发作起来很有可能性情大变。 差不多每次开会没什么大事都是讲这些内容,白屋途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直到身边的同事提醒他:“哎,白队长,你不回去吗?” 白屋途这才发现会已经开完了。 难怪,往常轮到他来开会的时候,郑局长经常在会议最后点几个人,询问大家工作上有没有困难,而白屋途不管坐在哪个角落总能获此殊荣,被点名起身汇报。 他那边明明是个荒山野岭的小辖区,能有什么困难?整天觉得自己浑身是胆、力气无处可使、闲得难受好不好?但是领导点了他,他就得硬说几句人模人样的话,每次汇报完坐下之后脑子都像被蒜臼子榨过一遍似的。周围几个辖区的热心同事总以为他这边出了什么纰漏,来问过几次需不需要帮忙,弄得他平白欠了一屁股人情。 也不知道刚才副局长是没进行这个环节?还是没点他的名? 白屋途被榨得多了,突然感觉不被榨这么一下好像来市局一趟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挺不习惯的。 跟着人群出了会议室的门,他远远就看到了郑大局长的警卫官。 之所以他能穿越人群一眼认出这是郑伏虎的警卫官,是因为这位同志的占地面积太大了,别的同志一个人能堵枪眼,他一个人堵炮台不成问题。 大半个过道都被壮士在前面站着堵住了,人群的行进变得十分缓慢,走了半天才轮到白屋途经过这个狭窄处。他堂堂七尺男儿,行的正坐得直,虽然官阶比警卫官低了不知道几百阶,但总不能低头弓腰地贴墙根钻过去吧?于是,他昂首挺胸地从这位同志身边走过,朝气蓬勃地一点头:“同志,你好!” 二人四目相接的一刹那,警卫官没有回他个问好,而是无比自然、无比流畅地看着他说了一句:“郑局长在执行‘绝对不可以和任何人说的秘密任务’中受了伤。” 白屋途:“……” 警卫官:“现在局长正在他办公室西边沙发后面那堵墙里没人知道的暗间内休息。” 白屋途不禁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警卫官:“打开暗间的机关就是他办公桌后面博古架上不许人碰的珐琅花瓶,朝右转一百八十度。” 白屋途:“???” 第89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89章 白屋途用两根手指捏着警卫官的一根头发上楼了。 和他们这些略显闲散的办事处不一样,总局的规矩多得要命,要求全部人员必须身穿岗位制服上班,所以警卫官的发型就是局里流行的“大家拿推子互相随便剃剃”的发型,反正平时带着大盖帽也没人看得见。 头发太短了,白屋途上楼梯时捏得极其小心,手一直端在自己眼前,生怕一不注意这一小截头发就会被风吹走。 虽然完全不知道警卫官让他把这根头发交给局长是要传达什么信息,但是官大一阶压死人,警卫官的话他于情于理都得服从,何况只是让他上几层楼梯送个东西跑个腿? 来总局几十回了,还是头一次进局长办公室。白屋途在办事处过惯了破屋破门的日子,“珐琅”这种工艺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到过,真怕自己认不出来哪个花瓶是“珐琅”的花瓶,要是到时候给人家挨个摸一遍才找到,那多尴尬? 他推开门进了屋,准备擦亮眼睛寻找传说中的珐琅花瓶,一抬头……整个博古几十个格子只有一个格子里摆放着一只黄蓝相间描花金丝的罐子,其他皆是空空如也,倒是旁边墙角的地上摆放了一溜儿的观赏摆件和各种花瓶、瓷器。 白屋途:“……”完全没有难度! 他上前转动罐子,西墙果然缓缓以一条轴为中心转了个90度的角,沙发和墙似乎是连在一起的,他从另一侧顺利走了进去。 “郑局长?”这个“没人知道”的暗间布置得像是一个偌大的套房,一个厅套着一个厅,每间屋上有好几道门。白屋途一边打量着一边问,“局长,你在哪?” “往右走……”郑伏虎的声音从某道门里传来,听起来比平时确实虚弱了几分,“再往前,左拐,对了,开门进来吧。” 郑伏虎半坐半躺靠在床头,嘴唇有些苍白,目光失去了平日里那种似乎随时能洞穿人心的锐利气势,费力地定睛看了白屋途一眼,随后阖眼靠在了身后的靠枕上。 他胸前衬衣的扣子敞开了几颗,透过缝隙隐约能看到肩膀和胸前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人身上要命的地方几乎都集中在这一块儿了,看起来伤得不轻。白屋途自问依然讨厌他,但是面对他这副虎落平阳蛟龙失水的倒霉相,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把讨厌挂在脸上了——毕竟郑局执行绝密任务十有八.九是和不法妖兽作对的事,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基于这一点,郑局自然跟他是自己人。 他在屋里快速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潜望镜一类的东西,不禁好奇问道:“郑局,你怎么知道我走了几步,该往哪走?” 郑伏虎刚才提高音量给他指路的那几句大概已经用尽了力气,眼下声音轻得好像随时要撒手人寰:“听的。” 这怎么听?白屋途呲牙暗自做了个鬼脸。外间的地上铺着一层地毯,人走上去脚步声很小,别说分辨位置了,连有没有人进来都很难察觉。他估摸着郑局是不愿多说或者没力气细说,便直接说明来意:“我在会议室门口遇见你的警卫官了,他说他身负重伤,必须马上去军医处进行治疗,所以托我给你带个信物。” 这一通话说下来,连白屋途自己都感觉有点牵强——郑伏虎的警卫官明明比牛还壮,人高马大声如洪钟,手指头都没破一点儿皮,哪有重伤的样子嘛。他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白日做梦发幻想癔症,就把手往前一伸,希望郑局能明察秋毫辨别出他下属的头发:“就是这个。” 郑伏虎眼睛也没睁一下地“嗯”了一声:“丢了吧。” 白屋途不知道他们俩这是打什么哑谜,反正那也不是他能过问的事儿,他很有自知之明。于是他把头发丢到垃圾桶里,丝毫不带感□□彩地告辞说:“哦,那我先走了啊,郑局,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兄弟们都惦记着你呢!” 郑伏虎闻声又睁眼瞧他:“谁惦记我?” 白屋途:“……”那我过年祝你财源广进你是不是还得问我上哪能发财啊? 他急中生智:“都惦记啊!早晨你不在,大家都互相问呢,是吧,你一没在就感觉少了点什么……” 他实在是编不下去了,差不多行了吧?早晨大家讨论的都是总局食堂的包子啊! “是吗?知道了。”郑伏虎嘴角若有似无地一弯,勉强坐起身,左边手臂明显不能受力地垂在薄被里,“给我倒杯水。” 杯子和水壶就在床头,白屋途权当是照顾战友了,给他接了一杯。 郑伏虎皱着眉头小口地喝了一会儿,充其量也就喝下去了一勺子那么多点儿,放下杯子道:“床头桌下面的柜子里有个铁罐,你帮我拿出来……对,那个大的罐子,打开。” 白屋途看郑局跟交代遗言似的,只得老实照办,唯恐他哪口气提不上来翘辫子在自己面前——屋里就他们两人,当着他的面死了一个,这让他上哪说理去? 刚一揭开铁皮罐,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香得白屋途都闻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香味了! 又甜、又香,可白糖没有这样的香味,猪肉没有这样的甜味,这是啥? “都是出国的同事带回来的水果糖和巧克力,我也不怎么吃。你抓几把放口袋里,回去给你办公室的人分分。”郑伏虎示意他不用客气,“基层工作天天走访调查,辛苦你了。” 白屋途脸都红了,屏住呼吸努力抵制这股甜味的侵蚀:“不不不,郑局,那都是我份内的事儿。这些你留着慢慢吃,我不拿,我不拿。” 他来报信,但这收信的可是个伤员,他本就是空着手来的,怎么好意思再倒拿走人家的东西?这不是趁火打劫、雁过拔毛吗? 郑伏虎的眼睛又要阖不阖的了,气声无力道:“拿着吧,多拿点,回去给你们屋那个小刘,你不是老拿人家的东西吃吗。” 白屋途震惊了!这个小刘同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卖友求荣了?趁他出去开会就在领导面前说他的坏话?这种通敌叛国的行为显然是欠思想教育啊! 他气不打一处来,还给她拿糖?白屋途冷笑一声:“呵呵,她不吃!” 郑伏虎的眼睛终于油尽灯枯似的慢慢闭上了,仍然执意要让他拿走:“那你就拿着自己吃。我身上有外伤,大夫说巧克力里含什么东西,病人吃了影响伤口愈合,放在我这放坏了也是浪费。你找找屋里有没有布口袋,拿口袋都装走吧,桶太大了你不好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是把自己说睡得着了。白屋途用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确定没反应之后又低头看了看。 白屋途家境一般,不太富裕也不太穷,再加上现在他自己又有工资了,闲钱是有那么一点儿,但是进口巧克力这种东西在他们这个小地方可不是有钱就能见得到的,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糖,一闻就知道和外面卖的那些糖疙瘩不是一个味儿啊! 光这一罐子糖的价钱,至少顶他一个月工资有余了! 白屋途看着糖罐子心里五味陈杂。虽然他俩名字暗地里犯冲,可名字都是父母长辈起的,这怪也怪不到郑局头上。人家郑局没做过任何对他不好的事儿,倒是他自己,连名带姓地当着好几个人的面无缘无故骂了人家一顿,事后郑局大度没计较,他也没上前道个歉。 后来人家帮他值了一晚上班不说,现在又上赶着要给他进口巧克力吃,这要是放着别人,生死之交虽然算不上吧,可怎么也得算是个好哥们了。 白屋途的心情十分糟糕,他悄悄剥开一颗巧克力,想着要是这糖里没下毒,那下次再见的时候他就跟郑局负荆请罪。 和外面卖的那些裹着一层面粉的糖疙瘩不同,巧克力几乎入口即软,不一会儿就化开了,而且多出许多糖疙瘩没有的口感,甚至比白糖还甜——没有毒,只有甜,又香又甜。 白屋途咂咂嘴心知错怪他了,之前的情绪都是自己无理取闹。他轻手轻脚地把盒子盖好放回原处,准备离开此地,让伤员好好休息。 一出门,他立刻傻眼了——这墙怎么自己关上了?而且就在这个时候,他正好想上厕所了! 白屋途急得夹着腿乱蹦,摸了这个摸那个,把墙附近的摆设都摸了一圈也没找到出去的机关,不得已又回了郑伏虎的房间,在旁边假假地干咳一声:“咳咳!” 他也不想扰人清梦的,要光是出不去还好说,他老实等一会儿,等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有人来给郑局送饭他顺便就出去了,可是人有三急这种事……它可不能等啊! “咳咳!”白屋途又于心不忍地咳嗽了一声。 郑伏虎终于有了点反应,歪在肩上的头动了动,眼睛睁开一道缝:“抱歉……我这两天流血太多,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白屋途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早知道就找个杯子先接着,回头洗干净悄悄放回去,不就得了?可现在喊都喊醒了,他只好不浪费地问:“局长,墙关上了啊,我怎么出去?” 郑伏虎失神了一秒:“从里面出不去。” 白屋途夹腿夹得更紧了:“那您您您平时都是怎么出去的?” 郑伏虎疲惫地稍微动了动,换了个角度倚在靠枕上:“平时都是警卫官有事就进来叫我,今天他不是去看病了么。” 看病……好吧,白屋途退而求其次,“那您您您这里面有厕所吗?我我我有点急!” 郑伏虎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这里是暗间,没有水电,没有通讯,没有厕所。要是什么都有了,墙上钻眼铺线,水管上通下达,那还能叫暗间吗?” 好吧,安全确实比方便重要。白屋途咬紧牙关:“……平时你想上厕所,怎么办?” 郑伏虎闭上眼缓缓道:“我没你那么急,警卫官一般隔一段时间会来问我需不需要什么,况且我又不会没事跑去喝一整瓢的水。” 白屋途:“……”所以我们局长工作是忙到上厕所都要有人来喊他一起去吗? 白屋途:“我现在怎么办?” 郑伏虎:“我床下有夜壶,你拿去用吧。” 你早说有夜壶这事儿不就完了吗! 白屋途跑到郑局的卧室外解开裤带,啊!终于刑满释放了! 他低头看去,景色如同长江奔流一泻千里,如同黄河怒吼汹涌澎湃。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不禁湿润了,像目送儿子离家的老父亲一般恋恋不舍,却又不得不挥手告别。解决着解决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难道郑局知道他早晨吃完总局食堂的大包子之后,从门口的水桶里舀了一大瓢凉开水喝? 他匆忙之中下手有点狠,用那个跟脸一样大的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的水,喝到一半他就觉得喝不下了。但是这是人家烧好放这凉着给人喝的水,他总不好众目睽睽之下把剩下的水倒回去或者倒地上,让人看见了还不以为他们这些不穿制服的是什么素质?白屋途只好肩负使命硬着头皮喝了个底朝天。 应该……是巧合吧? “放风”完毕,白屋途拎着盛了足足一半的夜壶进退两难,既不能这样还给人家,可他现下也实在没地方洗刷,只好进去告罪:“郑局,真不好意思……” 郑伏虎却把捏在手里的手绢朝他一递:“先把眼泪擦擦,以后别喝那么多水。” 白屋途:“???” 我还没进门你就知道我尿得感动哭了? 郑局的警卫官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果然回来了,身上不知道到底伤在哪里的“重伤”貌似已经康复如常。白屋途溜出去之后把夜壶好好洗刷干净还了回去,口袋里揣着郑伏虎亲手抓给他的一大包巧克力回了办事处。 一进门小刘就凑上来使劲闻了闻:“好香!” 白屋途在屋里挨个分了一圈,老张一看就知道是紧俏货,找了个纸口袋装起来,严肃道:“白同志,今天会议传达了什么精神,请讲。” 白屋途:“还是那样,说发情季快到了,让各位同志提高警惕性,有情况第一时间向组织汇报,随时准备支援。” 最后分到小刘桌前,他拿着一把巧克力悬在空中:“小刘同志,上次局长来的时候,你是不是说了我什么不太友好的话?” 小刘的鼻子跟着他的手转,无辜的眼睛眨了眨:“没有啊。郑局说路过歇歇脚,进来就找了个地方坐着,让我们安心工作跟平时一样就行,不用管他。” 白屋途:“真的?” 小刘点头:“不信你问老张,他几乎没跟我们说话,根本一个字儿都没提你。我给他倒上水,他就在那坐着,人家局长不说话,我们哪敢跑去找他聊天啊?” 白屋途半信半疑地把巧克力给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漏了馅。 小刘拿起一颗闻了闻:“这巧克力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味道。” 白屋途:“听说是外国货,和咱这儿的做法可能不一样吧,当然味道也不一样了。” 小刘又闻了闻,咬了一小口,边尝边说:“也不是。有一种我在哪闻到过,很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的味道。” 第90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90章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例会刚开完没几天,总局就接到从公安局刑侦大队转来的案子。 本市接连五天每晚都有一名路人遭到夜袭丧命,凶手心狠手辣,把每个受害人都撕咬得鲜血淋漓,难辨原形,法医拼接之后仍有相当一部分的皮肉不见踪影,而且凶手将行踪掩藏得滴水不漏,案发地即便是离人们活动范围不太远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虽然从作案手段上来看确实可能是心理变态之人为之,但按照常理,如果一个人想杀人,不可能第一次下手就这么娴熟,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自己的信息,并且大摇大摆地短时间内在同一城市连续作案,选址毫不避讳。 ……除非,作案的那个,不是人。 接到案子后,分管刑事案件的副局长立刻召集相关人员开会讨论,并对物证和现场照片进行初步分析,其中也包括白屋途和他的几名同事。 转过来的宗卷上记录了五名死者的信息,其中家庭、职业、社会地位等都相差甚远,却又有颇多共同点:全为男性,年龄在20至25岁,从能和失踪人口对得上号的几人照片来看,相貌皆在中上,死前曾发生过性行为,案发现场是受害人经常行经的路线附近,且尸体和现场都检测不出任何除受害人之外的痕迹。 其他几条也就算了,但发生过性行为且有撕咬伤,受害人身上又没有经过明显的清洗——这都检测不出其他人的体.液,不是妖难道是被空气咬出来的吗? 公安局对他们这边的分析翘首以盼,电话几乎不挂机地等待结果,但白屋途等人来了一看物证都啼笑皆非——别说你们查不出受害人之外的痕迹了,就连他们也找不出任何妖的气息。 一个人的行踪经过精密的计划尚有可能完美隐藏,但一个妖的气息,那至少是它呼吸过的空气在气流波动过后又沉降于物体上和悬浮在空气中的味道啊,虽然普通人的嗅觉无法闻出来,但像小刘这种鼻子,几乎第一时间就可以分辨出大部分妖的种类,甚至一些修为较高、在妖界出名的妖,她能一闻气息就直接叫出名字。而且“杀人”、“性行为”这种必然引起情绪波动甚至动用妖力的行为,那凶手在现场绝对不止呼吸这么简单——受害人的伤口、身体、周围的环境,尤其是凶手准备作案前藏身的地点,都应该留下强烈的信号才对。 公安局认为凶手很可能不是人,就算是犯罪天才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几十号人翻来覆去都看不出任何纰漏;而妖安局前后召了几批像白屋途这种天赋异禀的专员来看物证和现场,确实也都找不出任何一点妖的气息;鬼安局不得已,派了个破案无数的队长过来协助,看到宗卷第二页“死前发生过性行为”人家就放下东西走了,留下一句:“建国后不能附身,无实体怎么性行为。” 全市人心惶惶,公安局的舆论压力巨大;而由于案件特殊、情节恶劣,妖安局也依法实行了禁足令,限制所有妖类不能离开本市,所以妖安局方面来自妖们的舆论压力也非常大。 分管副局长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先成立专案组,暂时按照“凶手是修为极高的发情期妖类”考虑,解除了禁足令。登记在册的妖每年都会组织“安全度过发情期行为指导”学习,所以初步怀疑凶手是非登记在册且刚从五大无人区而来,刚刚涉世的惊世大妖。 不明原因的妖们皆大欢喜,但妖安局却人人寝食难安。 根据资料记载,已经十几年没有妖从无人区跑出来过了,一方面是它们沉迷修炼不屑尘世,另一方面是因为妖安局和无人区立有互不干涉的公约,就算偶尔有妖类下山出来散心,也绝不会对普通人下手。 这种猜测的可能性几率极小,可那万分之一的几率也足以让在座的所有人心惊胆战。如果这个假设正是真实的情况,那么他们所要面对的将是强大到难以估量的对手,并且他们对它一无所知。 专案组分为行动组和调查组,往常行动组都是由总局训练有素的武装特工出马,白屋途和小刘等人是随传随到的物证分析员。考虑到这次情况复杂,在行动中必须有人提前发现潜在危险,所以将几名身体素质较好的年轻人也划进了行动组,白屋途也是其中一员。 人员分组名单宣布完毕之后,分管副局长说:“下面介绍此次案件的总负责人,大家都不陌生了——郑局长。”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一身军装的郑伏虎走了进来,步履坚定,目光如炬,丁点儿没有几日前病怏怏的模样。 白屋途看愣了。 这些天他几次想起过那日的事,郑伏虎倚在床头奄奄一息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再加上他们办公室离总局离得远,全无局里的消息,他几乎以为下次再来局里开会就是局长换届大会了。 郑局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 白屋途愣过之后很快回神,敏锐的职业习惯让他不禁起疑:郑局那天的伤口不像作假,据他自己说还有严重的外伤,纱布一道一道缠得满身都是,凭什么这么快就跟没事的人一样出来亲自查案? 他几乎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凶手没有留下任何妖的气息,因为他根本不是妖;没有人能看出来他的行踪,是因为他并非自五大无人区而来,而是对地形非常熟悉,甚至了如指掌;本身既是犯罪天才,同时又是破案天才,他知道何时何地何种举动会露出马脚,所以他完美的规避了;他杀人行凶另有目的,死前性行为只是他做出来迷惑警方的假象…… 白屋途盯着郑伏虎如是想,恰好遇上对方投来的目光,二人就这样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对视了足足十秒。 郑伏虎看着看着,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白屋途这才蓦然醒来,甩了甩头匆忙地收回视线投向别处,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浑身发凉。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倘若一个人有异心,毕竟还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但若一个指挥有了异心,他手底下的兄弟们将要奔赴的是怎样的战场? 分管副局长开始安排每个人的工作,白屋途专心听了半天,一直听到最后也没找到他自己的名字,连“没点到名的同志都去跟着谁谁谁”这种安排也没有。 他是这次行动的特派员,怎么可能把他忘了呢?散会之后白屋途追上副局长:“局长,没有点到我的名字,我去干什么?” “你跟着我。”副局长还没作答,白屋途就听到他身后传来郑伏虎的声音,“行动时你负责保护我的安全。” 副局长点头,留下一句“白屋途同志,你的责任重大,要时刻提高警惕注意安全”,说完就走了。 白屋途连警卫官派他跑腿时都不曾有疑,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抬头直视郑伏虎,问:“为什么?” 郑伏虎盯着他:“我受伤了,需要人保护。” 白屋途不由得后退一步,仔细上下打量:“你这不是好了吗?” 郑伏虎声音低了一半,气弱声虚道:“装的,为了给大家信心。来这里之前我还躺在床上养伤……从你上次走了之后,一直躺到刚才。” 白屋途:“……” 按他的伤情来说这几天的休息真算不得什么,再躺半个月也未必能好透。白屋途问:“那你的警卫官呢?” 虽然白屋途在特训期间成绩也不错,而且每年要接受岗位考核,但是身体素质和搏击能力明显不会比郑伏虎的警卫官以及任何一名武装特工要强,为什么找他? 郑伏虎四处看了看,见会议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就近找了个凳子,小心翼翼地缓缓坐下,轻声道:“警卫官有别的事要做,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受伤了。” 看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甚至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白屋途心想,自己刚才一定是多心了,这人都行将就木了还惦记着给大家鼓劲儿,怎么可能作案呢? 他赶忙道:“局长,不是我不想保护你,是我担心我保护不好。你现在怎么样?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吗?” “好。”郑伏虎扶着椅背才能借力站起身,“送我去办公室的暗间。” 走廊和楼梯上都有来往的同事,郑伏虎根本没让他扶,一路若无其事地对跟他打招呼问好的人点头致意,进了办公室立刻就不行了,整个身子压在白屋途身上:“快开门,现在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能不麻烦吗!白屋途在心底咆哮:你都把我压在沙发上了,这进来人还以为咱俩干啥呢! “郑局,你先起来点儿,我马上给你开墙!”白屋途挣扎着从郑伏虎身下钻了出来。 原本在博古架旁边的墙根摆放着的一溜儿摆件全都被放在了博古架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上次转动的那只花瓶,“郑局,来,胳膊搭我肩上,小心脚下。” 郑伏虎倒吸着凉气靠在暗间卧室的床头,闭着眼皱着眉,左手更是下垂着一动不动,过了半天才像是缓过劲来似的长舒一口气。 他穿着正装,武装带正好经过胸前心脏处,想必对伤口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他不得不缓缓抬起右手,解开身上的皮带扣和纽扣,敞开怀,把缠绕着纱布的胸膛逐渐露了出来。 白屋途暂代了郑局的警卫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他总不能说“行了那你睡会儿我先走了”吧?可他觉得就这么留下来,面对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局长……好像也不太对。 房间不大,没有过多摆设,他无处落眼,看了一圈之后视线又回到郑伏虎的脸上——两人的视线又对上了。 郑伏虎:“对了,小白……” “局长,你好好休息,少说两句。案子的事我是这样想的,妖作案后不可能一点气息都不留下来,就我们办公室的那个女孩儿,小刘你记得吧,别看她年纪小,鼻子特别灵,帮着破过好几个局里的侦查员都没闻出来凶手味道的案子,刚才我问她了,她也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白屋途竹筒倒豆似的抒发着自己的见解:“我还是觉着这事儿应该是人干的,有可能是遭受了不公正待遇的妇女,长期压抑导致心理扭曲,正好又偶然得到了什么药物之类的,或者是舶来的东西,把人熏晕之后作的案,否则现场不可能一点打斗痕迹都没留下,看起来倒像是受害人自愿发生关系。可惜血液检验结果送到上一级检查所还没出来……哎,郑局,你刚才要说什么?” 郑伏虎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到白屋途眼神不自然地飘来飘去了,才说:“我刚才是想问你吃不吃黄油饼干,前几天一个朋友来看我时带的。” 白屋途顿时想起来小时候回老家看奶奶的场景——那是一种每次他一进门,奶奶就给他装满一口袋的糖果、点心、甜枣儿、花生,但是家里有困难却从来不会对小小年纪的他提起的感觉。 郑伏虎也是一样,并没有一丝一毫和他讨论案情的打算。 也是,二人之间隔着分管副局长、科长、大队长等等无数侦破能手,他一个小辖区的特别行动队光杆司令算什么? 如今全局上下都紧绷着一根弦,枕戈待旦恨不得和甲而眠,而他这个光杆司令,在局长眼里就是个每天吃巧克力和小饼干的小孩儿。 白屋途感觉被人看轻了,瞬间无精打采,低下头说:“不吃。” 郑伏虎:“那你拿出来,我吃。在放糖罐子那儿。” 白屋途心又凉了半截,他身为临时警卫官,尚不清楚这个暗间的逃生通道和应急储备在哪,也不知道郑局的伤口到底怎么样了,他只知道郑局的巧克力、小饼干和夜壶放在哪。 郑伏虎打开圆形的铁皮罐子,又是一股带着杀伤力的香甜味道扑面而来,如果小刘在这肯定会被甜得当场阵亡。郑伏虎拿出一片尝了尝:“挺好吃的。这么远运过来还没碎,很不容易。” 接着,他又拿出一片,递向白屋途:“警卫官,你也吃个吧,万一有毒呢。” 白屋途闷闷地接了过来放进嘴里:“有毒也晚了,你都吃了。” 郑伏虎淡然:“不一定,说不定有人要下毒,以为我会把第一片先给警卫官吃呢?毒都在下在了后面,你再吃一片。” 郑伏虎似乎确定这盒饼干里一定有某片是下了毒的,白屋途一片一片又一片地把一小盒黄油饼干快了个底朝天,毒没吃出来,倒是口干得差点呛着,问:“郑局,你这水需不需要试毒?我帮你喝点?” 在他喝水的空当,郑伏虎问:“假设凶手是人类,你为什么觉得他是女性?” 白屋途放下杯子打了个嗝,想了想:“受害人身上有发生过性行为的迹象,但是他们自己并没有遭到侵犯,总不会是凶手是个男的,然后故意找受害人侵犯自己吧?” 郑伏虎:“你这种否定猜测,放在女性身上同样适用——按照一般观念,女性也不会找人在街头巷尾这种完全没有*的地方和自己发生关系,所以你的猜想不能成立。” 白屋途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红着脸说:“那不一样啊,我以前听说过有女性凶手下药迷.奸男性受害人的,因为家庭不和谐……所以……追求……快感吧。男的这样做他图啥呢,那不是又犯罪又遭罪吗?” 郑伏虎低头把盒子里的最后一片饼干拿出来,递了过去:“你怎么知道男性和男性就没有这种快感,就是遭罪?” 这最后一片饼干肯定被下毒了!白屋途越嚼越觉得咽不下去,也不香了也不甜了,结结巴巴道:“男、男的和男的……怎么可能有?我只看过两个男人之间一方被另一方暴力致死的案件宗卷,还有强迫导致重伤的……” 郑伏虎眼角扫了他一眼,随后又看向别处,不经意地说:“这种事,在宗卷上当然看不到了。” 白屋途:“……” 那在哪能看到?怎么感觉我们局长好像看过很多《仙宫往事秘闻录》完整版之类的书的感觉? 两人之间的谈话就到这一句为止了,白屋途孤陋寡闻接不上话,房中明明没有回声,却仿佛在不断地回荡着郑伏虎那一句:这种事,在宗卷上当然看不到了……这种事……这种事……这种事…… 到底是哪种事啊?你看的书能借阅一下吗?交借书费也行! 为了打破沉默,再加上白屋途吃饼干吃了个饱,觉得自己该干正事了:“郑局,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郑伏虎:“好,你帮我把裤子脱下来。” 白屋途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脸一烫:“啊?脱脱脱、脱裤子……” 郑伏虎:“脱外面的,不然怎么休息。没关系,我自己来吧,这会儿已经歇过劲儿了。” 郑伏虎起身下床,面朝白屋途而立,单手解开了自己的穿孔腰带扣,随着“滋——”一声解开拉链的声音,制式统一的内裤出现在白屋途面前,但形状绝对不是后勤派发时的原状——它里面包裹着与郑伏虎淡然的表情极不相称的庞然巨龙,正不太.安分地蠢蠢欲动。 郑伏虎低头一看:“这套制服有点紧,躺在床上磨蹭的,让你见笑了。” 白屋途这才发现领导起身了自己居然还坐着,赶忙起身,支支吾吾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好:“啊,没关系……不是,我是说我没看到……” “嗯。”郑伏虎依旧淡然,似乎并不在意他看没看到、介不介意,把外套也脱了下来,只余一件敞怀的衬衣躺回床上,“刚才说的那个,男人和男人的,我也只是听说——据说有的人体会过之后沉迷于此,像平常人吃饭喝水一样每天需求,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滋生极端心理,加倍追求更为刺激的体验,这种情况下一个固定伴侣显然不够,从这一点上我们不排除凶手是人类的可能。” 白屋途又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感觉自己在博闻广识的郑局面前插不上话。 郑伏虎:“可惜我们的队伍中没有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同志,无法分析凶手的心理,如果有的话,可能案子会好开展得多。” 怎么没有的,我看你研究的就挺透彻——白屋途嗯嗯哈哈地点着头,不敢妄言,唯恐打乱领导的思路。 郑伏虎:“小白,你说现在模拟一下场景重现,会不会对破案有帮助?” 白屋途:“嗯嗯嗯嗯……嗯?” 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白屋途:“……怎、怎么重现?” 郑伏虎:“你不用做什么,假装凶手配合我一下就行了。” 当然不用做什么了,按照郑局的推测,要做什么的是受害人才对吧?白屋途:“试……试试吧。” 郑伏虎闭上眼开始重现第一名受害人的回家路线:“第一个晚上,我是一个去工厂上夜班的工人,骑着自行车,经过你藏身的巷口,你伸手拦下了我,可能是请求我帮忙,也可能是……” 第一名受害人的自行车完好地停在路边,还上了锁,说明受害人是在一个自愿、放心的情况下锁了车子,随凶手或是帮凶进入了暗巷。但是他的人际关系简单,平时交往的不过是工友和亲戚邻居,没有和人发生过争执纠纷,所以不存在熟人作案的可能。 白屋途问:“是什么?” 郑伏虎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你诱惑我。” 白屋途一巴掌拍到自己脑门上,搓了搓脸:“我……案发地点的外街黑灯瞎火的,我咋诱惑?” 郑伏虎一脸“那算了下次再说吧”的表情,继续道:“凶手到底有几个人,这是疑点一,用什么借口能骗受害人跟他走,这是疑点二。现在,我相信了你,跟随你进入了暗巷。这个巷子里住了几户人,案发当日没有人听到呼喊和求救声,所以你的推测有一定可能——凶手是使用了某种药物。这也可以解释如果凶手是男性的话,为什么几个性取向正常的受害人皆在生前发生过性行为。” 白屋途公事公办地假装手里有个抹了迷.药之类的毛巾,往郑伏虎脸上一捂:“到案发地点了,我对你下药了。” 郑伏虎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抚过一道之后拿开:“这种明显的攻击行为会引起受害人的警惕,发出声音或是往外跑,但是现场没有拖拽和打斗痕迹,所以不是这么下药的。还有什么下药的办法?” 白屋途对妖的作案手法小有研究,比如是什么妖喷了毒液、毒粉、或是毒牙咬伤,对人的反而不太了解,他掰着手指头数:“水、食物、香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药物,很难确定投毒途径。不过据第一位受害人家属说,他并不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人,不太可能拿陌生人的东西。” 郑伏虎颔首:“这是疑点三。现在我中毒了,药性发作神志不清,经过你的引导对你产生了冲动。” 白屋途尽职地一伸胳膊搭在郑伏虎肩膀上,心一横,皮笑肉不笑,极尽娇媚地呼唤:“大爷,来玩儿呀!” 郑伏虎摇头:“不够刺激。” 白屋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手放在郑伏虎内裤外20厘米处,握拳又成爪,松开又握拳,挣扎了几圈没敢猴子偷桃,更别提挑战那条蛰伏的巨龙了。他刚想问这一步咱能不能跳过,还未开口,郑伏虎就说:“好,现在引导成功了,我扑向你。” ……他好像还没做什么吧? “这时候我就把你带到我计划好的……”白屋途刚松口气准备认真分析,就看到郑伏虎穿着敞怀的衬衣,露着一胸口的纱布绷带朝他走来,“郑局,你……” 郑伏虎唯一能动的一只手抬在半空中:“别担心,我就模拟一下。其实我对人类犯罪心理学也没有什么研究,只能尽量还原场景帮助寻找突破口了。” “……”白屋途眼见着郑局的胸膛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忽然感到那只手按在了他的后肩上,微微施力,压着他向对方靠近。 他发出微弱的质疑:“等等……” 郑局不会是真要模拟两个人……的场景吧?怎么觉得呼吸好困难? 郑伏虎像没听见他抗议似的,仍未减轻手掌的力道。 那堵胸墙在白屋途面前继续放大、放大,当他的脸贴上去那一刻,他心里陡然生出十万种抗拒,双手一把将郑伏虎推开,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呃……”郑伏虎显然没有任何防备,不仅被他推了个正着,而且似乎两掌都正中伤口,疼得他吃痛跌坐在了床上,手按压在伤口周围,一动不敢动,额头上迅速渗出了一层虚汗。 白屋途心中大呼不好,人家都说是模拟了,自己反应为何这么激烈?眼下郑局伤势雪上加霜,没等被妖伤到,先被他推伤了,他这个警卫官当得可真是家贼难防! 郑伏虎咬着牙轻轻喘了两口气,抬起眼朝他投了一个颇为受伤的眼神,气声说道:“对不起。” “不不不,是我神经病了。”白屋途内疚地解释,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好,“我平时没太离着别人这么近过,有点不习惯,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怎么样了?伤口会不会破?” 郑伏虎抿唇摇头,向中间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你没事就好。隔壁有沙发,你去休息吧,我躺会儿。” 他能有什么事?受伤的又不是他,被推的也不是他。白屋途接了逐客令只得退出房间,到隔壁休息。 隔壁是一间更小的四四方方的房间,放了几个从地面几乎顶到天花板那么高的巨大柜子,旁边只有一张海绵包木头的长沙发。 白屋途在小屋里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心跳渐渐趋于平稳,仿佛他刚才不光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更忘了心该怎么正常跳。 他有什么好激动的呢?虽然今天初见郑伏虎时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局长绝对不会是坏人——那被同事、同志、战友拥抱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 和跟其他人拥抱的区别大概就是郑局没穿好衣服?可按他身上的纱布缠裹面积来算,和穿着背心其实也差不多。两个人场景还原而已,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的好几层衣服呢,抱了又能怎么样? 白屋途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这两掌推得不能全怪他,要怪也得怪郑局刚才说“这种事”、“两个男的”那些说得太煞有介事了,让他一下仿佛身临其境,才会紧张过度。不过他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等下郑局要是再说场景还原什么的,他肯定不会丢人出糗——不就是抱嘛?郑局能抱他,他也能回抱过去,谁也不吃亏!郑局要跟他模拟那回事,他不用动就是了,有什么可慌的?一点都不慌! 白屋途两脚一翘,横躺到沙发上休息,想为晚上的行动养精蓄锐,刚合上眼没一会儿,耳边渐渐传来一阵极小的说话声。 一个女声银铃般地轻笑,问:“俊小哥儿,怎地好久没见到你来我这儿买萝卜啦?你若没有银子,你来,几颗菜嘛,白拿我也给你。” 声音自白屋途头顶的巨大木橱传出,应该是妖用来盛放过往记忆的“尘事瓶”。 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尚有可能忘记年轻时候的事情,而妖的寿命根据修为长短不一,现在存世的妖们之中,光是白屋途确切知道的就有近千岁的,容易忘记从前的事情也不稀奇,所以很多妖会买一种特制的小瓶子,把从前的记忆复制一份放进去,记得不太清楚或是想不起来的时候便可以拿出来听听看看。 不过这种尘事瓶也有缺点,一是它们会不断地上演那段记忆,从而磨损消耗小瓶子里原有的法阵,随着时间推移记忆的声音和画面会变得模糊不清,二是几乎谁得到这只小瓶子都能读取里面的记忆,有些不便被人知晓的秘密也会因此暴露。 过了一会儿,橱子里又传出一个苍老的女声:“这衣服太破了,量不出尺寸,你且跟我说说那孩子现在有多高了吧,保管给你做得贴身……哟,看你年纪不大,儿子都这么大了?哦,不是儿子啊,我说呢……” 接着是一个文绉绉地男人说:“唔……没钱?没钱那可不行,我这十几个小学丁可都是交了银子来听书的,岂有白听之理?若真是没钱,那有米也成,腊肉也成……你说甚么?米也没得?走走走,给孩子这点儿钱都不舍得,活该穷一辈子……” 又是刚才那个苍老的女声:“这不是你前几日在我这儿做的棉袄吗?可是不合身?拿来我给你改改……你要退?为何?你这不是难为我么,这样的衣裳做成了你叫我再卖给谁去……甚么?那孩子还没穿就死了?你要卖了衣服买成棺材?快走!再不走我报官了!拿走你晦气的东西!” 一个老头说:“管餐管住,年底结工钱,若是摔了碗和盘子就在你的工钱里扣……哪有先给工钱的?你小小年纪腿脚便利,跑了我可追不到你……不干就算了,别在我这儿妨碍我做生意,出去出去……” 一个大汉的怒喝:“这个山头的树都是被我家包了的,你敢偷我家的树?还要做棺材?走,跟我去衙门!” 紧接着是纷纷杂杂的路人在萧条风中不耐烦地说:“没见过没见过,快些走开,莫在这里挡路!” “这片山头晚上有狼,你家孩子恐怕已经被叼走吃了!” “不是已经死了吗?反正是死了,没了就没了吧,还省的买席子了,穷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有钱不如给活着的人买口粮食……” “什么魂啊?有钱人家才有魂,咱们穷人有没有魂都一样,天快黑了,莫再寻了,当心等会儿你也遇上狼……” 听这些人说话的口气,里面记录的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个尘事瓶里盛放的记忆说不定比现存于世的老妖年纪还大,而且瓶子的主人修为颇高,所以白屋途连它记忆中的人说话的语气声调都听得清清楚楚。 会是谁的呢?是在办案过程中拾到的无主瓶子,因为不能和案件归档,所以干脆放在这里么? 白屋途越是屏息凝神,越能听得出橱子里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看起来这里面放的瓶子还不止一两个。他饶有兴致地坐起身侧耳附了上去,准备听个究竟,要知道这里盛放的都是妖的经历,多听听不光是图个新鲜,也能增加他对妖的认识,对他日后开展工作有所帮助。 没等他在嘈杂声中辨别出下一个瓶子的声音,局长办公室西墙转动的声音就响起了。 白屋途估计是警卫官忙完了手头的事回来汇报工作……或者是喊郑局起来上厕所,于是起身准备迎上去告诉他咱们局长同志(刚才被我推了一把正好按在伤口上)现在正在休息,不料一出门看到郑伏虎也换上一身便装开门走了出来,腰杆笔直脑袋都快顶到门框了,刚才那副重伤不治的病态好像被他丢在了门里。 警卫官小步跑进来敬了个礼:“报告局长,集合完毕!” “出发!”郑伏虎回头看了一眼白屋途,“今天晚上你跟着我,一步也不能走开!” 第91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91章 傍晚正是人们出来散步的时间,大家分成两到三人的小组,在不同的街道上便装巡行,白屋途得令“一步也不能离开”,于是紧跟在郑局的身边。 他们和另外几组分到的这条街上有当下最时髦的露天舞厅和冷饮店,人员流动量大,形形色.色的什么人都有。 关于凶手可能是人而非妖的猜测,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白屋途只能在心里这么想想,当然不会跟别人多说什么,否则有可能影响大家的查案积极性。除了妖安局之外,公安局也在进行这件案子的调查,双方互不干涉,同步开展工作,一时间这条路上的人多了又多,白屋途看谁都眼熟,看谁都像自己人。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来身边的人还是个伤号。白屋途客气地问:“郑……先生,你还行吗?要不要我扶着?” 万一危险没遇上,这么走着走着,先把局长大人走出个三长两短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郑伏虎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荧荧闪烁的灯光,眨了眨眼:“好啊。” 白屋途心想:我是扛他呢,还是架呢?如何才能在人来人往且偶尔遇到同事的路上扶好我受伤的领导,又不被人看出来他身上有伤? 他正搓着手不知往哪下,忽然手被人一把攥住。郑伏虎:“就这样吧。” 白屋途:“……” 那只手抓过来的时候有些用力,攥得他差点就要还肘了,可抓住之后又微微松开,给他调整手指的空间——不知是天气真的热了,还是两人的手贴在一起不散热的关系,白屋途感觉到两只手掌心接触到的地方有轻微的潮湿,但是……却并不难受。 也行吧。白屋途心想,至少你走着走着快倒下的时候我还能拉你一把,不至于磕着脑袋。 他提议道:“郑……郑先生,你看,这条路上人太多了,咱们……”咱们是不是要去人少一点的小路上巡逻?凶手甭管是人是妖,他怎么敢在这里露头? 郑伏虎低头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又看看四周:“是不太好。”说着,就拉白屋途拐弯进了一家露天舞厅。 白屋途:“?” 看着郑伏虎掏了两块钱买票,白屋途还挺心疼的:“其实我不会跳舞。” “我也不会。”郑伏虎闻了闻周遭的空气,“这里好像有妖,你能看出在哪吗?” 白屋途立刻警惕了起来。发现妖的行踪,随机盘查妖的涉世证以确认该妖是否按时进行体检登记正是白屋途的日常工作之一,不过眼下舞池里的人太多了,他定心凝神看去,无数人的三世画面在头上重叠着各自上演,他根本连哪段是来自哪个人的都分辨不出来。 他呼了一口气,摇头:“这儿人太多了,看不过来,我去中间看看。” “人家都在跳舞,你怎么走到中间去?”郑伏虎左右看看,目光锁定在舞池最前方的小舞台上,微微眯眼,“台上那个绿色裙子的女的,是不是?” 白屋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闭上眼凝神再睁开,仔细一看:“是,好像是个小蛇。” 郑伏虎示意他:“跟她说你在查案,叫她带你跳一会儿,跳到舞池中间去,注意安全。” “……”白屋途咂咂嘴,心道你以为谁都是良好市民啊?还主动跑去说在查案? 这些涉世的妖之所以不回山里,多半是贪图红尘繁华好吃好玩,人家过得正高兴呢,没犯法没违规的,干嘛没事儿配合你查案?惹上麻烦可怎么办?平时配合做个身份检查、让你看看它没杀人没害人就不错了。 白屋途有自己的沟通技巧,溜着舞池的外沿走到了小舞台边上:“这位小姐,我在这舞池里看了一圈,就属您跳舞跳得最好看,请问您能教教我跳舞吗?” 他年华正好,长得很是回事儿,除了平日里故意耍横装糙的时候之外,想摆出个人畜无害的模样再容易不过了。那蛇小姐一见他有礼貌又会说话也很是欢喜,朝他抛了个媚眼:“您过奖了,我跳得可不太好,恐怕要踩了您的皮鞋。” 白屋途微笑伸出手,虚伪地说:“要是连您都会跳错,那我让您踩一下垫垫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请吧。” 蛇小姐欣然应邀下了小舞台,步履妖娆地和白屋途手牵手走进舞池。 头顶的旋转灯光投映下满地的五彩斑斓,映得人脸上也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一点儿沉醉于舞蹈和音乐的渴望。 一曲毕,又是新的一支慢三交谊舞曲响起,蛇小姐说:“您来的真正好,这只曲子慢,适合刚学的人。您把手放在我腰上吧,马上开始了。” 白屋途左右看了看别人的姿势,多少有些不同,又问:“放在哪儿?” 蛇小姐吃吃一笑,又抛过去了个带电的小眼神:“看来您不是谦虚,是真的没跳过?放在腰上就行了。” 白屋途不太好意思下手,特地错过点身,在蛇小姐背后看了一圈,最终把手放在了连衣裙收腰的最窄处:“这儿,是吗?” “太对了,开始了。”蛇小姐看着他的眼睛,“先生,您别低头,看着我跳。我说您进哪只脚您就进哪只脚。三、二、一,左脚大步……哎哟!” 白屋途慌忙抬脚:“对不起对不起,你说的是我的左脚?我以为你说的是自己的左边,也就是我的右边。疼吗?” 蛇精既然能化成人形,必是有些修为的,这点疼痛对她当然算不得什么。她见白屋途手忙脚乱的样子憨得可爱,便拍拍他的胳膊:“没事儿,再来,三、二、一,右脚小步……哎哟!” 白屋途明知对方不是真的人,却还是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右脚,你没说是退啊……疼吗?” “疼!”蛇小姐花钱跳舞是来跳个开心的,并非这里专门的舞蹈老师,眼下再也顾不得教不教他跳舞的事,“你再找别人教教看吧,我可要下去歇会儿了,失陪!” 白屋途:“……” 美丽的女伴愤然离场,白屋途虽然面子上不好看,但总算还没忘了自己来这儿是来干什么的——和小蛇精跳的那两步,加上他们停下来道歉看脚的空当,他已经到了舞池比较中间的区域。 白屋途假装被女伴嫌弃而尴尬地揉揉眉心,实则闭眼凝神,再睁开眼时缓缓地扫视周围。舞池里的人有视他为无物的,有向他投来和善理解的眼神的,有嫌弃他在这里站着碍事的,还有跳得驾轻就熟一直在好奇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的。 灯光摇曳和轻歌曼舞之间,白屋途的眼中看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尔虞我诈的陷阱、短兵相接的战场、垂垂老矣的暮年……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脑中生出一股没由来的疲惫——那种累不是因工作量太大而造成身体上的疲累,倒更像是他的这双眼睛看过了远超他年纪的世态炎凉,一直在找寻什么东西,却遍寻不着,在无数盼望却又失落之后,逐渐倦怠。 他扫视了还没半圈,一转身,冷不丁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那感觉和被郑伏虎揽住时相差无几。 白屋途第一反应抬头问:“你怎么进来了?” “嗯?”来人却是个陌生的男子,唇角勾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说道,“真有意思,你知道我会来?” 白屋途立刻后退一步,差点又撞上身后旋转得忘乎所以的几人,他顾前不顾后的行为惹来那几人的一通嫌弃,差点把他赶了出去。 白屋途眼见好不容易混进来又要被人赶出去,气急败坏道:“……你谁啊?” 男子的眼神冰冷得有些骇人,笑容是说不出的诡谪:“来教你跳舞的人。” 是妖。 白屋途第一反应:这不是一般的小妖。 他无法定下心神,一时间整个舞池在他眼里都恢复了灯红酒绿的模样,他再也看不清面前之人的三世,更加判断不出这人是什么妖所化。 男子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低头在他耳边说道:“放这儿,抱紧我。我来跳女步,你跳男步就行了。” 白屋途的手搭在他的腰上,比刚才搭在小蛇精的腰上时感觉更不自在,他感觉得出那西式的燕尾服下是一具力量蓬勃的身体。 妖化成人形之后的模样和它本身是什么妖没有必然关系,但是却和它的修为与个人审美有一定关联。能化成这样的人形,想必是对力量有绝对崇拜的一族,并且不是空有崇拜之心,而是能切实掌握一定力量的妖类……是什么呢? 据他所知,本市登记在册的妖中能有此修为的不多,就算一个人的手指头数不过来,两个人的手怎么也能够了。那些妖虽认不全妖安局工作人员,但工作人员几乎都能认得出它们。白屋途几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妖,来路不明。 而且,它的手没有像其他跳女步的女士一样规矩地搭在男士的肩上,而是渐渐移动到了白屋途的颈侧。 白屋途这才猛然想起,他自己也是年龄20至25岁,相貌中上的男性……是它吗?它就是副局长猜测的那个来自无人区的妖?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脚下是怎么跳的舞步。那男子既没喊节拍也没低头,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可大半支曲子过去了,它脚下却闪躲得游刃有余,没被白屋途踩着一下。 白屋途丝毫不怀疑,现在就算是他故意伸脚要踩它,肯定也只能踩个空。 他抬头回视它的目光,从其中看到了一丝了然的意味。白屋途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已经暴露了,意有所指地问:“你是谁。” “来教你跳舞的人啊。”男子笑意更深,“不过现在我觉得,我们还有别的事可以说说,比如,为什么你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味道?” 妖的嗅觉灵敏,但白屋途可没小刘那么好的鼻子:“什么味道?” 歌声渐弱停止,男子笑着松开他的肩膀和手:“或许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它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白屋途面前经过了几对上场、下场的舞者,再往它走的方向看去时已经找不到它的踪影。 他孤身一人站在场中发愣,新的舞曲即将开始,旁边几个跳舞的人嫌他碍事,仿佛他的存在是对他们舞蹈艺术的玷污,言辞攻击将他赶下了场。白屋途这才想起他的领导还在门口——可是舞厅有三个门口,他是从哪进来的来着? 好像门口有棵树……怎么都有树?门口有卖票检票的……也都有! 糟了糟了,他们局长大人呢? 白屋途急得跟丢了羊羔的放羊娃一样,把袖子一撸,心急火燎地挨个门张望,一回头,又撞上了一个人。 他一揉额头:“怎么又是你!” “什么又是我?”郑伏虎冷冷地看着他,被撞了一下的胸口好像一点儿都不疼,诘问道,“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吗?跳没完了?” 原来不是妖啊。总算没把局长弄丢,白屋途拍拍胸口:“是你啊。” 郑伏虎极度不满:“什么叫是我啊?你很失望?白屋途同志,还记得你的任务吗?跳个舞就找不到北了?” “不是不是不是。”白屋途缓了口气,“郑……先生,我跟你说,我刚才跳舞的时候看到个人,不……不是人,就是个……你知道吧?” 虽然舞厅里音乐声很大,但他们左右都有人,白屋途根据工作守则及时隐去了容易引起常人恐慌的关键词:“刚才他带我跳了一支舞,我觉得他……” “你是觉得他长得不错,还是跳得很好?或者是没看够,还想找来继续看?哼!”郑伏虎一甩脸色,“收队!” 白屋途:“???” 这个舞厅生意非常火爆,来往人也多,是不是刚才他不在的时候郑局被人推搡挤压到了伤口?怎么脾气这么不好? 白屋途慌忙跟了过去,走到人少偏僻处:“郑局,我是想跟你说,我怀疑那个是……” “不用怀疑了,就是它!”郑伏虎斩钉截铁道,“回去通知所有人拿装备,围剿狼妖!还有那个蛇精,他们俩一起走的,那个也跑不了!” 它是……狼妖? 别说本市了,全省都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类似狼这种力量强大且具有攻击性的妖类了。白屋途感觉自己好像漏听了什么,脑子一时跟不上:“郑局,你怎么知道那是狼妖?” 郑伏虎步履如风:“它就是从无人区来的,我跟它交过手。” 和狼妖交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人怎么可能打得过狼妖呢?狼一旦发现有人企图攻击它,还不立刻把人撕碎? 白屋途担忧地问:“郑局,你身上的伤是被它弄的吗?” 郑伏虎脸色更难看:“嗯。” 这领导怎么带头不遵守安全工作守则?遇到狼妖这种确定、一定、肯定打不过的对手,应该及时呼叫增援,或者能谈判就谈判,能感化就感化,怎么上来就硬碰硬? 白屋途痛心疾首:“你怎么能跟它打呢?” 郑伏虎毫无预兆地顿住脚步,“唰”地回头道:“一只狼妖而已,怎么,你觉得我打不过它?要不是因为……哼!” 白屋途今天第三次脑袋撞上人墙,揉了揉好奇问:“因为什么?” 郑伏虎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局里!” 接到收队信号,其他巡逻的同事也都陆续回到了局里,每人领取了捆妖索、定魂针之类对小妖有一定效力但是不知道对狼妖管不管用的装备……毕竟在场的人之中别说交手了,根本就没人见过狼妖。 由于对手强大,这次行动组五人一组外出巡逻,非行动组十人一组,全局出动巡逻了整个通宵,一直巡逻到街上除了自己人再也没有别人,也没能见到那只狼妖的一根狼毛。 太阳升起,一个勉强算是好消息的消息传来:尽管没有抓到凶手,但是好歹昨天晚上没有发生新的命案。 这个消息还真是让人不太高兴得起来,因为昨天发动的已经几乎是他们局里的全部警力了,这些人不可能天天通宵巡逻,经过一晚之后至少要分成两到三班制进行倒班。昨天的巡逻人数对凶手造成了威慑,那么巡逻的人如果缩减到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还能对凶手造成威慑吗? 通宵巡逻和平时的值班不一样,值班是在那一坐就行了,巡逻可是要一整晚几乎不停地走动,白屋途累得回到局长办公室后在外间的沙发上倒头就睡。 睡了一上午,他醒来后去公共浴室冲了个澡,回来正好遇上一个军医给郑伏虎换完药。白屋途上前打了个招呼:“大夫,我是郑局的临时警卫官,他的伤口怎么样了?还得多久能好?” 大夫跟他点头致意:“不到一个星期能恢复成这样已经不错了。我建议他静养,但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坚持要继续主持工作,要不是因为他这次是意外受伤,这份责任精神完全可以申报‘感动三界十大人物’奖了。” 白屋途不明白,郑局不是因为任务受伤的吗?怎么就不能申报了?他问:“大夫,我是昨天刚来的,咱郑局这伤是什么时候伤着的?” 大夫:“上周六吧,正好那天我休息,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被电话临时叫回来。” 周六不就是郑局代替他值夜班的第二天清早么?可那天他的值班记录上明明写的是“情况正常”,如果是夜里遇到狼妖出没而响了警报,郑局怎么会不说? 难道是早晨签完字郑局在路上走着走着遇到同样早起的狼妖?这好像不太符合狼的生活习惯吧? 白屋途百思不解,敲门进了暗间的卧室,看到郑伏虎正躺在床头,又是一脸苍白。 刚才那军医是来换药的吗?换的药不会是有毒吧? 白屋途走上前:“郑局,你换完药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郑伏虎闭着眼:“纱布黏在伤口上了,撕的时候有点疼,我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白屋途:“……”伤口出血,估计至少有一半是他撞出来的…… 领导说要休息,手下自然得赶眼色,白屋途做贼心虚,轻手轻脚地准备出门。 郑伏虎突然开口:“昨天是我太冲动了。” 白屋途手脚停在半空:“啊?怎么了?” “昨晚没发生命案,是因为昨天巡逻的人数太多,凶手再丧心病狂可也不傻,怎么都不会挑在昨天动手。”郑伏虎抬起手覆盖在脸上,“不管是不是那只狼妖作的案,我已经打草惊蛇了,真正的凶手很可能潜逃到别的城市躲避风头或者继续作案。” 他的声音疲惫而沮丧,似乎一上午只是躺着,并没有休息:“如果有人再在这个凶手的手中丧命,不管是不是在本市,都是我的责任。” 凶手非常嚣张,连续五天都挑选在晚上八点多作案,毫不避讳甚至有故意挑衅的意味,昨天巡逻到后半夜的时候白屋途就开始有这样的担忧了,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郑局把自己先累得垮下去,安慰道:“郑局,也许不是狼妖呢?” 郑伏虎抬了一点眼皮,极为不屑地嗤道:“你和它只有一面之缘,还帮它说话?” “不是不是,”白屋途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重整了一下自己破碎的同情心才接着说,“老实说,就咱局里配的捆妖索和定魂针,那都是几十年前流传下来的装备了,妖要是真想干坏事,它会在乎有多少人带着‘捆妖索’巡逻吗?真的会在乎有多少人巡逻的,我觉得还是人。” 郑伏虎没说话,眉头微皱,似乎正在顺着他的思路思索。 白屋途:“我觉得,咱可以继续在‘人’的方向上继续研究。” 郑伏虎不解:“昨天没有新的案子,怎么研究?” “他连续作案几天,都是同样的手法,进行得非常顺利,那他再作案时很可能还是用这种手法。咱得把旧的先研究透,”白屋途一卷衬衣袖子:“局长,我们来场景还原一下吧!” 郑伏虎:“……” 白屋途跃跃欲试,手里空举着好像拿了什么东西:“我来给你下药了哦?我下了哦?我来了哦?” 郑伏虎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你来吧。” 白屋途:“你说得对,迷.药蒙面捂嘴这一招不行,这次我假装求助,带你进了暗巷,然后给你看了个东西。” 郑伏虎专注地看着他,脸上又多了几分血色,问:“……什么东西。” 白屋途像模像样地把手心拿到郑伏虎面前:“也许是某种挥发性的药物,看起来并不可怕,甚至什么也不像,所以让人不得不多看一会儿,但是你在看或者闻的时候就已经吸入了。郑局,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 白屋途刚冲完澡不久,发梢的水滴在他弓腰动作之间有几滴甩到了郑伏虎的脸上,他一边抱歉一边掏出手绢擦了擦。 郑伏虎看起来完全沉浸在案情中,丝毫不介意这些小事,任他擦了一通,严肃道:“有可能。我中毒了。” 白屋途的一个猜想得到了肯定,如同受到了鼓舞:“然后你的药性发作了,我引导你对我产生兴趣。嗯,这一步嘛……” 郑伏虎:“跳过。我对你产生兴趣了,然后呢?” 郑局今天怎么这么贴心? “然后就……做那回事了呗,”白屋途的想象力到此为止了,求助道,“应该怎么做?” 郑伏虎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坐在床边,示意道:“你躺下。” “好,”白屋途往他床上一躺,再看向郑伏虎时忽然发现角度不一样了,导致眼前的郑伏虎和他平时见到的那个郑局长也极为不同,他不禁心猿意马,语无伦次道,“我……凶手躺下了,受害人是不是也要躺下?” 郑伏虎坐在床边没动,淡淡地提醒道:“你躺着,我应该是趴着的。” 白屋途还是第一次躺着面见局长大人,而且对方还高高在上,迟迟不配合他场景还原,这让他觉得他的想法遭到了漠视,唯恐被嫌弃,赶紧说:“那那那你就趴下?” 郑伏虎还是没有动,可能是昨天被他推了那一下推怕了,垂眸顿了顿说:“我得趴到你身上……可以吗?” “可以可以可以!”白屋途已经兀自躺了一分钟有余,感觉自己在玩一个人的场景还原游戏,浑身上下尴尬无比,他心中默念“只要你躺下来怎么都行”、“赶紧躺下来吧”、“有话躺下来再说不行吗”,说道,“那你就趴我身上吧……小心别压着你伤口了!” “好。”郑伏虎起身,单膝跪在床边,另一条腿和白屋途的小腿重叠着覆压了上去,“那我来了。” “来吧!”白屋途视死如归地把心一横,紧紧地闭上眼,感觉自己身体多承受了一份带有温度的重量。 那份重量从小腿逐渐蔓延到膝盖,再向上,两人的大腿相贴——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郑局再继续压过来,岂不是要压到他的……小兄弟了? 他蓦然睁眼,却看到郑伏虎单手支撑着身体,停在了这个位置正看着他。 比刚才更居高临下了! 白屋途不禁问了一句:“郑局,你怎么不……不过来?” 郑伏虎身子又向下趴了一点,但还没压到白屋途担忧的位置之前就停下了:“不是这样。” 白屋途躺在床上只能卑微地仰视他,:“什么不是?” 郑伏虎站起身,拍了他一下:“起来吧。第一名受害人遇害现场的巷子里是砂石路,这样的地方凶手如果躺在上面,两人发生关系之后他岂不是背上皮都磨破了?就算是追求快感,也不至于搭上自己。” 白屋途赶忙起身,不经意间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感觉莫名地烫手,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是怎么回事?” 郑伏虎视线越过他看向床:“是别的姿势。还试吗?” “试吧……”白屋途心想,躺都躺下了,如果别的不试,郑局会不会觉得他其实是很想往人家床上躺一下才故意那么说的?他谦虚地问,“郑局,再怎么试?” “受害人背上皮肉几乎完全破损,有可能是凶手撕咬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磨损的,”郑伏虎躺在床上,“我躺下,你坐到我身上来。” 白屋途看了看郑伏虎自然地躺在床上的姿势,忧虑道:“你肚子上有没有伤?” 郑伏虎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你以为我会被那个狼妖打成什么样?” “没那个意思。”白屋途干笑着摆摆手,心想,你被狼妖打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觉得意外呀! 他说:“那我坐上来了?坐……这儿,行吗?” 同样是居高临下,他却完全没有看郑局窘迫的优越感,反倒觉得人家郑局躺在自己床上是应该的,而跪坐着的他才更该脸红。 郑伏虎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中格外清晰:“可以再往下点。” 白屋途哈哈一笑,想着开个玩笑调剂下郑大局长压抑的心情:“再往下我怕给你坐断了!” 郑伏虎完全没有幽默细胞,严肃地指挥道:“谁让你一屁股坐下来了,你不会轻点坐么。” “哦。”白屋途扶着郑伏虎的腰,动了动身子,往后移动了一点,越发觉得自己不正经,“这样吗。” 郑伏虎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白屋途问:“坐上来之后呢?” 郑伏虎咳嗽了一声:“然后两个人发生了关系,凶手在这个过程中撕咬了受害人胸前的皮肉,所以现场满地鲜血——如果人死之后再撕咬的话,是不会流这么多血的。这也证明了凶手使用的药物能让人丧失痛觉,否则受害人不可能一边流血一边进行……” “可是,”白屋途坐在郑伏虎的身上感觉软硬适中且有弹性,正坐得十分惬意,聚精会神地听到这里忽然出言打断道,“不是说会有快感吗?有可能是快感导致受害人感觉不到疼痛了呢?” 郑伏虎闻声把脸朝旁边一转不说话,隔了几秒冷酷无情道:“下来。” 白屋途完全不知道是他哪句话惹领导不快了还是坐得时间长把领导压麻了,“哦”了一声乖乖爬了下来:“第二个受害人的尸体是在楼梯上被发现的,凶手应该不会特意去蹲点等某个人,所以很可能是看到受害人进了楼梯间后尾随了进去,然后两人在楼梯间内发生……” 郑伏虎:“不太可能。” 白屋途:“为什么?” 郑伏虎比划了一下:“我去看过现场,血迹距离上一层和下一层住户的楼门都不足两米,如果是这么近的距离,楼梯间内的住户不可能听不到。” 白屋途疑惑地一歪头:“听到什么?” 郑伏虎又不说话了,随手收拾了一下床头桌上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打算离开。 白屋途更为不解:“听到什么啊?” 郑伏虎回头看他,勉强抬了一下左手,两掌相击拍了几下。 白屋途:“???” 怎么我们局长当惯了领导,分析案情的时候还得有人给他不停地鼓掌吗? 白屋途只好配合地“啪啪啪啪”鼓了几下掌。 郑伏虎脸色更加难看:“我是告诉你,两个人发生关系,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吗!” 白屋途瞬间想明白了,刚凉下来的脸“腾”地又红了个透,唯唯诺诺道:“哦……知、知道了……那是怎么回事?” “血是从楼梯转角的窗台流下来的。”郑伏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有可能是两个人在窗户外面的平台上发生关系。当时凶手从外面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声音,作案后又将被害人推进了楼梯间。说明凶手使用的这种药物他非常确信它的性能,而且他有特殊的逃跑途径或是有人放风,所以即便是周围有很多人居住的地方他也不担心在作案以及撤离时被发现、抓捕。” “如果真有这种一闻就中毒,在很短的时间内发作且让人丧失痛觉神志不清的药物,对社会危害就太大了。”白屋途边说边翻了翻床头的资料,拿起一张黑白的现场照片看,“可是这个小平台也就一米宽,是给住户放花盆用的,两个人怎么可能……” 郑伏虎从他手里抽走照片,用照片角朝门旁的墙角一点,示意他靠墙而立:“两个人都站着就可以了。” 白屋途后退几步站到墙根:“这样就行了?” 郑伏虎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他:“不对。墙上和玻璃上的血迹呈喷射状,而窗台却有一部分是干净的,没有沾染血迹,说明案发时这里覆盖了什么东西,事后被凶手带走了。我认为有可能是凶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比如……腿。” 白屋途靠近桌子站了过去,翘起一只脚搭在桌上:“这样?” “也不对。”郑伏虎拎起照片,反过来朝向白屋途,批评道,“窗台和墙面在同一水平面上,凶手应该是面朝墙面,然后把腿平行于窗台抬起的,你这是九十度夹角,腿快伸到平台外面去了。” 白屋途依言转身,把腿抬到桌上,且和自己的身体保持在同一平面。 那张桌子原本是放在厅房摆放茶具、香炉的条桌,比一般的桌子略高,可能是觉得这间屋较小,放在这不占空才挪进来的。 白屋途不得不把小腿抬得比腰还高,又要用手指扒住墙以保持整个人贴上去……这样背对着郑伏虎实在太羞耻了,他简直度秒如年,只好拿额头贴着墙面借以降温,问:“郑局,这样……对了吗?” 郑伏虎没说话,默默走上前来,轻轻贴着他的后背抬起手,把他的额头和墙面隔开,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音量说:“别靠这么近,等会儿着凉了。” “啊?哦……好。”白屋途向后靠,贴着他额头的手心也跟着朝后靠,整个人靠在了郑伏虎身上,耳边来自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更加明显,最重要的是……他明显感到身后那人正用一件他也有的东西,以攻击的姿态隔在两人中间! 白屋途气声道:“郑……郑局。” “作为受害人,”郑伏虎低头靠在他的耳边,呼吸吐纳的完全是他耳边和颈间的空气,“我能抱你吗?” “……是、是要抱。”凶手和受害人在二楼通向三楼的转弯平台上,如果不抱住的话很有可能脚下一滑摔下楼去。 可这样的准许白屋途实在难以启齿,他答应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抱吧。” 郑伏虎抬起牵动伤口的左手,虚虚地框在他的腰上,接着逐渐收紧,一直到略微用力地箍住,将他紧紧地拉向自己怀里。 透过轻薄的衣衫,白屋途感觉得到那只手臂因为发力而产生轻微的颤抖,他担心地问:“郑局,你这样,伤口不疼吗。” 郑伏虎的下巴垫在他的右肩上,似乎已经闭上了眼:“我不是中毒了么,中毒就没有痛觉了。” “哦……”白屋途贴在他身上,不敢将重心往后靠,生怕又压到郑伏虎的伤口。可两人接触的位置刚一分开他就又被腰上的手臂按了回去。如是两次之后,他索性不乱晃了,问:“郑局,我,还要做什么。” “你不用做,该我了。”郑伏虎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向下移动,放在胯骨上方重新箍住,深深呼吸了几口,喑哑着问,“小白,我能动吗?” 郑伏虎平时说话声音坚定而沉着,不是下达指令就是布置任务,极少有这样不自信地反问的时候,更不要说……这话里竟然还带着几分恳求和讨好的味道。 强烈的反差让白屋途心中过电般地一阵酥麻,那股电流一路向下,一直通到了不知名的穴位,点燃了那里的一根灯芯,让烛光由暗到明越来越亮。 封闭静谧的空间,开放迎接的姿势,炽热交叠的躯体,冠冕堂皇的借口……白屋途觉得要是再加点儿什么,他从这个门出去之后也能写小黄书了。 他下意识地滚动了两下喉结,口干舌燥地问:“动……怎么动?” “这样。”郑伏虎说完,一只脚伸到白屋途的两腿之间,用大腿根顶住他搭在桌子上的那条腿,挤得他两腿不得不难堪地分得更开;另一只脚把白屋途踩在地下的那只脚横向抵到墙根,使他完全不能凭自己的力量支撑住身体而向后倚,倒在了郑伏虎的身上。 架好姿势后,郑伏虎缓缓地从他两腿分开处自下而上顶了一下,让那条令人战栗的巨龙隔着几层布料一路碾压过白屋途的臀瓣,又沿原路返回,留下火球滚过般烫热的痕迹。 郑伏虎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喟叹和克制忍耐的咬牙声:“小白,让我动动,就一会儿,行吗?” 白屋途仿佛被他箍住了脑子,箍得他思考困难,再被他耳边风一吹浑身发痒:“那……就一会儿。” 就当是给被蚊子叮了的人……挠痒痒了!对,挠痒痒! “小白……你真好。”郑伏虎把他往自己身上抱得更高、更紧,抱得白屋途着地的那只脚几乎只剩脚尖点地。 随着郑伏虎缓缓地挺动着胯部,那条不知尽头在何处的巨龙来回从白屋途的臀瓣和两腿之间顶蹭,白屋途有几次被它顶得不由自主地发出短促的“啊”声,反而激励了它的腾飞,下一次对待他的是更为激烈的撞击。 “你……好了没?”白屋途几乎被他抱到空中,不能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人惊慌又羞愧,“你说就……就一会儿的,这都多久了。” “小白……好小白。”郑伏虎把头埋在他肩上,双手抱住他的身子,让两人从肩部到臀部紧紧相贴。 巨龙一言不发地开山凿路,郑伏虎又发出近乎央求的声音,“再等等我,好吗。” 白屋途:“……” 人家都这么低声下气地说了……白屋途双手尽力地扒在墙上,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斜躺在郑伏虎的身上,但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累了,他又坚持了几分钟不得不开口,“郑局,很久了……” 郑伏虎环在他身前的手臂上汗珠已经汇聚成滴滚落,白屋途耳边的喘息声也愈发不堪入耳:“再等等我。” 白屋途:“不行了,我……我累了啊!” 郑伏虎:“躺我身上。” 白屋途:“那我不就压在你伤口上了!” 郑伏虎:“没事,压。” “不行啊!”白屋途的两条腿都被顶着贴在了墙上,仅靠手推墙想把身后人顶开的难度和支撑自己的难度一样大,他试了几次未果,“你放我下来……你够了啊!郑局?郑局你听见没?郑局!” 郑伏虎粗重的呼吸混杂着渴望的呼喊:“小白,再叫我。” “我叫你个头啊?你还没完了?”白屋途狠了心也终究没舍得打他受伤的左半边,一记回肘结结实实地捣在了郑伏虎的右臂上,“放我下来!” 郑伏虎吃痛发出一声“呃!”,同时他动作也减慢,仍不甘愿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顶着白屋途。又过了片刻,郑伏虎疲惫道:“跟你说快了,你还打我。” 白屋途:“你不放是吧?我真动手了!” “放了放了,”郑伏虎松开手,朝后踉跄几步,抱着白屋途一起倒在了床上,朦朦胧胧地喊了一声,“小白。” 白屋途大喘几口气缓过劲儿,暴跳而起:“别再喊我小白了!” 郑伏虎撑起身,委屈般地看着他:“那我叫你什么?” “白队长!白同志!白屋途!小白!不对!没有小白!”白屋途不知道自己吃了哪个食堂的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对领导亲起的昵称指手画脚,但就是有一种他占了理的硬气。 郑伏虎看了他一会儿,笑着点头:“好,白队长。要我帮忙吗?” 白屋途觉得自己浑身长满了刺,郑伏虎再敢过来他保准能把他扎一身窟窿,于是提防又不屑地问:“什么帮忙?” 郑伏虎一扬下巴:“你‘那儿’。” 白屋途低头一看,顿时脸像烧开的水——脸皮快兜不住里面的热气儿了:“不用!” 他愤怒地拉开门向外走去,关门之前还听到郑伏虎躺在床上发出上气不接下气、想笑又怕牵动伤口疼痛的忍笑声——现在知道疼了,刚才干嘛去了?活该! 坐在隔壁的小房间里,白屋途身上点着的那根蜡烛依旧没有熄灭。 他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只好拉开拉链,心想,我就摸摸而已,我摸摸我自己还不行吗?我可不像有的人,整日里道貌岸然,居然拿别人“磨”自己,人渣!唉这沙发好硬……刚才好像拿了这个拿了那个,又摸桌子又摸墙还没洗手……早知道让郑局……不对,怎么能想着他?我的意思是,早知道在郑局那张床上弄了…… 疯了疯了,怎么能想着躺在别人床上摸自己?唉这沙发真的好硬,早知道真不如让郑伏虎……怎么又想到他?可是……如果留下来他真的会帮我弄吗? 只是说说而已的吧,临走的时候还听到他在背后笑话我呢,肯定是觉得这么折腾我新鲜好玩吧?毕竟他以前那个警卫官块头大得可是要侧身才能进门的……真是混蛋!以后不要想再喊他分析案情了! 白屋途纠结而自暴自弃地发泄了一通,从墙边的立柜里找出了草纸擦了擦手。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失落地想。 他的职位,说得好听是特别行动队队长,但说白了就是个小办事员,而且是穷乡僻壤的小辖区,穷得连妖怪都不住在那儿,最多的工作就是挨着大马路所以要给进出本市的妖审核一下暂住证和涉世证。难怪……他自称白队长的时候郑伏虎笑得那么开怀。 按说他的办事能力和天赋也不差,在整个局里至少也处于上等水平,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只能待在那个小辖区,人员调动从来沾不上他的边,更不要说升迁了。 而郑伏虎呢,货真价实的总局局长,一呼百应,说叱咤风云也不为过。 在郑伏虎的眼里,他只是无数个手下之一,并无特别之处,人家又怎么会真的劳动大驾“帮”他? 心烦意乱! 白屋途把头靠在巨大的柜子外侧,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渐渐传来。 一个市侩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晚了,已经瞎透了,别说你没钱,你就是有钱我也救不了他……眼烧了,治不好,你听懂没有?别再敲门了,我要睡觉。” 一个油腔滑调的男声说:“只要你,不要他,那个小瞎子,我带走有什么用?瞎子能伺候人吗?” “哟,我要带你走是你的福气,你知不知道?跟着我长大以后吃香喝辣……” “哟哟哟,小龟崽子你敢打我?来人呀!给我打他!还有那个小瞎子,给我打出去!打死了算我的,扔到海里!” 白屋途本来心情很差劲,觉得自己被郑伏虎那个混蛋轻薄就够倒霉的了,这一听这瓶子里鸡飞狗跳的场面不禁觉得好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惨的妖怪? 世间的妖怪通常过得比人要富裕,它们寿命长,有大把的时间累积财富,而且天灾来时往往因为本身拥有法力和不同于人类的体能所以能躲避,在太平的日子里就把手头的钱换成金银一类的硬通货,打起仗来找个山洞一埋,睡个十几年再出来,就又是太平盛世了。 而刚从山里出来的小妖若要涉世,必定是先去找它的本家,比如鸡精找鸡精,鸭子精找鸭子精,人家看在同类的份上好歹会给你指条明路,富裕的或是有眼缘儿的说不定还会资助你点儿钱,有些过得讲究的,送个小宅子也不稀奇。 实在不行的话,稍微使点儿小法术,找那些达官贵人劫富济贫一下救救急,自己也不会过得要卖身这么惨呀! 看来留下瓶子的这个妖,既没有本家,又没找对路子,而且还恪守不能妄动法术的规矩,甚至连偷鸡摸狗之类的事也不敢做,最后落得被人打一顿扔到海里的下场。会是什么妖呢?难道天底下就它独一份儿?没有一个同类能帮帮它? 一个妇女的声音传来:“煮好了……这孩子烧得太厉害,这点儿草药也不知道还管不管用……别喂了,你没看他都喝不下去了吗?你把他被子弄湿他更难受……” “下了好些天雨,你上哪采药?草药叶子都让雨打得认不出来了,山上路也滑,再说你走了谁照顾他?……好吧,那就半天,先把他放我家里,我可跟你说好了,只有半天,他床前离不开人,我不能一直看着他,还要给人家缝衣服。” “你回来晚了,已经没了……” 看来是没等到小妖采药回来,那个眼瞎的孩子就死了。 白屋途听得心酸之余不禁好奇:死的这个究竟是谁?为什么瓶子的主人一直护着他,还要为了救他而卖身?上一个瓶子中没来得及穿一穿新衣服,最后连个棺材也落着的,也是他吗? 人能转世是不假,但是瓶子的主人一个妖怪,怎么可能推算出这个人下一世转到了哪里,然后找到他呢? 第92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92章 这一晚依旧要进行巡逻,人手少了一半,对手强大且力量未知,大家更不敢懈怠。 工作布置会议结束后,郑伏虎叫住分管刑事的副局长:“老周,等会儿出发前再提醒大家一遍,夜里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贸然单独行动……嗯,我没事,有白队长跟着我。” 走了没两步,遇上了装备科的科长过来汇报,郑伏虎道:“小赵,这些事你看着办就行了,捆妖索发下去之前一定要检查一遍,每个人身上必须配备信号弹……嗯,要,我和白队长等会去拿。” 白屋途像个木偶一样跟在郑伏虎的身后,一路上听着他喊这个局长部长“老周”、“老吴”,喊那个科长主任“小赵”、“小王”,偶尔再说一句“白队长”如何如何,听得白屋途心里好不自在。 他只是一个小队的队长,连中队都不是,在这些当官的面前可不就是“小白”吗?但郑伏虎喊他小白的语气,和喊小王小赵的语气又有一种……说不清的不一样。 郑伏虎路过一间办公室门口,拧开门朝里自然地叮嘱了一句:“小孔,忙吗?等会儿忙完了给白队长配一套新的制服和洗漱用品送到我办公室,他好些天没回家了。” 白屋途忍无可忍,走到楼梯旁无人处终于压着声音爆发了:“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白队长?” 郑伏虎停住脚步,转头看他,状似惊讶地问:“为什么?” 白屋途气急败坏地挠挠头:“这儿都是我领导,你要喊也别在这儿喊!” “那我在哪儿喊?”郑伏虎上下左右看了看,确定楼梯周围没人后走近他一步,带着笑意低声道,“不是你让我喊你白队长吗?再说,我不是你的领导?” 白屋途心烦意乱口不择言:“你算个屁的领导!” 说完他就有点慌,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 这一盆水不仅得罪了郑局,更把他心里本就没有头绪的一团乱麻浇得越发纠缠不清,他破罐子破摔道:“有你这样的领导吗?你就是个混蛋!” “你这是怎么了?”郑伏虎脸上那点逗他玩的笑意尽收,“我怎么混蛋了?” “你说呢!”白屋途见他装傻充愣,心里仅有的那点儿慌乱被一斧子劈开,变成烈日召召铮亮一片,像审讯室桌上的台灯一样照向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蛋。他愤怒地瞪着郑伏虎,“耍我好玩吗!” 郑伏虎蹙眉,认真道:“我没耍你。” “你还敢说没耍?滚!”白屋途怒气冲冲,故意撞了一下郑伏虎的肩膀错身而过。 “啊……”郑伏虎旧伤未愈,一遍一遍地又添新伤,扶着胳膊无力地轻轻痛呼一声。 看到他这副模样,白屋途才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个跟班的——郑伏虎不动,他连下一步要去哪都做不了决定。 白屋途走了两步又臭着脸倒回来:“去哪?还不赶紧走!” 按照警力部署,他们今天巡查的是几条小路和暗巷。根据凶手的作案特点,巡逻人员不能只在巷子口转转看看就算了,而是必须要进入各条小巷,对内部的可疑人员和环境进行排查。 太阳没下山的时候检查工作进行起来还没有什么难度,但是随着天越来越黑,白屋途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城市建设尚在普及阶段,这些小街小巷大多没有路灯,毕竟谁家也不愿意自己掏电费去给别人照亮,偶尔有一点稀罕的灯光也是住户的门没关严才透出来的。不过最近不太平,更多的居民还是一进家门就把大门紧闭。 郑伏虎夜能视物,不用拿手电筒也走得四平八稳,他挑的路线就是最安全干燥、不坑不洼的路。可白屋途心头憋了一口气顺不下去,偏不老实跟在郑伏虎后面,非要另辟蹊径不可。 他带了一只充电手电筒,这里面电瓶储存的电量巡逻五个小时没问题,只是可惜照明范围有限,照了脚下就检查不了巷子里的情况。 白屋途一会儿要看地,一会儿又要看墙,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走着脚下冷不丁撞了个东西,差点扭伤。 他在心里暗骂,本来两个人出来巡逻,一个的灯光照应地面,另一个人检查环境刚刚好,摊上跟这混蛋一组,他自己看得见就不管别人了,也不知道拿个手电筒? 郑伏虎听到身后动静不对,回头看他:“扭到脚了吗?” “没有!”白屋途语气不善,随时想要找茬。 二人脚下是一排青石板路,从住户门前通向低洼处排水渠的通道是各家挖各家的,弄得不太规整,他们眼前的这一户可能挖完了还不算,为了防止污水到处流,所以在排水渠的两侧用水泥之类的东西砌了一道边,白屋途险些被绊倒。幸好他反应快,踩空的一瞬间就撤回了重心。 郑伏虎看了看他,伸出手真诚道:“这边乱,我拉着你。” “……”白屋途拿手电筒照照郑伏虎伸出来的那只手,又照照他的脸,冷哼一声,“你搞什么花样?” “没有花样。”郑伏虎拨开他的手电筒,走近道,“离我近一点。” 白屋途不屑地嗤道:“用不着,我走得好好的,是被这儿绊了一下……” 他用手电筒朝地上照去,眼前所见的却只是个普通的排水渠,从青石板的缝隙经过,并没有什么凸起的地方。水渠的底部还有些潮湿,再正常不过。 “刚才这里好像不是这样的。”白屋途用脚比划了一下,“我明明觉得有什么东西绊到我了……” “这里吗?”郑伏虎在他比划的地方蹲下来仔细看,“都是砂石,没什么凸起的,是不是刚才石板边缘碰的你?” 白屋途这会儿正怎么看郑伏虎怎么不顺眼,哪怕说对了他也觉得是错的:“我能分不出来是平的还是凸起来的吗?要么就是这里刚才有个石头,被我踢飞了——飞都飞了,你能看得见啥!” 训人总是痛快的,但一训完,白屋途就觉得自己的举动没劲儿了。他到底是介意什么啊?不过是隔了几层裤子挠了个“痒痒”,没流血没掉肉的,他这反应怎么有点儿要让人家负责、给个明白话的感觉? “好,被你踢飞了。你跟着我走,别离我太远。”郑伏虎站起身,一手拉住他没拿手电筒的那只手。 “别招我!”白屋途在接触的一瞬间就甩了一下手,却没甩开,他更上火了,简直马上就能炸成一颗信号弹,“放手,我不用你带!” 郑伏虎攥着他的手,反应很快:“那你带我,你走前面,你拉着我,行吗?白警卫官。” 白屋途才不吃这一套,拉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往墙上撞:“你给我放开!” “嘶——”郑伏虎手背结结实实撞在粗糙不平的墙面上,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放,你撞吧!” “你以为我不敢?”白屋途带着他的手就往墙上又撞了两下,听那闷响感觉应该差不多了,再一甩手,还是没甩掉。 白屋途怒道:“你没完了是不是?” 正当两人在小巷中僵持着互不让步之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嗥叫:“嗷呜————” 二人对视一眼,白屋途脱口而出:“是狼叫吧?西南方向,很近,快!” 天空中同时炸起了几枚请求支援的信号弹,都是从他们的西南方向发出的,白屋途顾不得甩脱郑伏虎的手,拉起他就跑:“走啊!发现狼妖了!” “别动!”郑伏虎力气更大,一把将他拽住,“危险,凶手不是狼妖!” 白屋途真想把他先打一顿:“你疯了吧!这一听就是狼嗥!狗能叫出这个动静吗?” 西南方向又传来一声嗥叫,比刚才那声更尖锐响亮。周围的家犬听到狼嚎纷纷像中了魔障一样跟着嗥叫起来,一时间连他们身处的这条巷子里也有狗叫声不绝于耳,“刷刷”地疯狂扒门,巷口甚至有挣脱颈链的大型犬类飞奔而过,朝那个方向奔赴过去。 郑伏虎从纷纷杂杂的狗叫声中分辨那声狼嚎:“是狼妖叫的,但是它是受伤了,它嗥叫是在求援!” 隔空又传来了狼的嗥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稍微定下心就能听得出来,这叫声确实不像示威,更像是悲痛绝望的嘶吼。 “那怎么办?”白屋途更着急了,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一定是狼妖的对手,又怎么能对付得了伤了狼妖的“东西”? 白屋途急切道:“要不要发撤离信号?先疏散群众?” 郑伏虎闭上眼:“不用。它已经来了,朝我们来的。” 白屋途一把取下别在腰上的捆妖索和定魂针:“从哪边来的,什么东西?” 郑伏虎:“就在这里!” 这句话的话音一落,白屋途眼睁睁看着郑伏虎的手心原本空空如也,却霍然凭空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点。 白屋途:“……” 那团光点在郑伏虎掌心迅速扩大,不过两秒钟的时间就扩散成了如同一轮明月般的光球,紧接着,那团光球像是一个灯罩一般把二人和这条小巷笼罩在内。 “……”白屋途一时忘了自己在这里是干嘛的,呆呆地看着光幕,站在原地发愣。 “后退!”郑伏虎将他掩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把他完全挡住,随后二人头顶的光罩开始不断收缩再收缩,最后缩小到只笼罩在水渠上方。 白屋途这才反应过来,一低头,看到刚才还普普通通的水渠在绊倒他的位置附近忽然多出了一大块黑色的凸起,正被缩小的光罩束缚在内,它左奔右突闯不出去,最后在光罩中赫然变成了一个人弓腰团成团的样子! 同时,从排水渠另一侧又飞速闪来一个黑影,沿着同样的路径一头撞上了光罩,像是被撞了个跟斗一般,在光罩外变成了一个人形,摔倒在地。 借着光罩的亮光,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皆发愣了一瞬。 白屋途最先反应过来,震惊道:“怎么是你!” 那男子也随即醒悟,一言不发掉头就跑,跑了没几步又化作一团黑色的东西,像泥鳅一般钻进了排水渠中。 白屋途立刻追上去,用手电筒向他消失的地方照——可惜人早就跑了,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郑伏虎喊道:“别追了,发收网信号,叫人过来。” 白屋途沉默而迅速地从口袋里拿出信号弹向天空燃放,随后过去帮郑伏虎制住抓获的那一人。 在同事赶来之前,他在郑伏虎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难怪我看不到你的三世。” 天地有灵气。 仙山圣水灵气浓郁处,若有机缘便会孕育出灵气精魂,随着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千年万年的不断吸收汇聚,精魂逐渐拥有生命,化出实体,或为灵草,或为灵兽。 灵兽与天同寿,与地同终,天地尚在一日,灵兽便存一日,如果不幸殒命,则会化为灵气消散,重归天地之间,不入轮回,不经黄泉。 一个没有前三世的人,白屋途当然看不出他的前三世。 看到收网信号,同事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人边跑边大声喊:“郑局、白队,小心,他有蛊虫和降头!” 无数道手电筒朝他们照来,众人七手八脚把嫌犯用绳子和捆妖索缠了一圈再一圈,又是贴符文又是打金刚结,都按“最高规格”绑结实弄利索之后才有人仔细闻了闻,啐了一口:“他娘的,这是个人啊。” 白屋途浑身如同虚脱一般——刚才为了防止嫌犯逃跑,他拼尽全力将那人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按在地上,嫌犯虽然身材瘦小,但是身处绝境,爆发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在大部队赶到之前没有一秒放弃挣扎过。他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一抬眼,看到嫌犯背后满是血迹。 那血的颜色十分新鲜,白屋途用手指捻了一下,抹开了。 他心里一阵害怕,猛地回头,看到郑伏虎自胸前到左臂全是血,把衣服都染透了,也正看着他。 人死虽不能复生,可好歹还有轮回。这里唯一一个没有轮回的,就是郑伏虎了。 白屋途紧张地走过去,想搀扶却面对着满身鲜血的衣服不知从何下手,他大气不敢喘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样了?” 郑伏虎盯着他看了几秒,轻轻地眨了一下眼:“你没事,我就没事。” 妖安局总局。 狼妖娇气地被几人合力抬着回来配合做笔录:“我吃过晚饭好好地走在路上,谁知道忽然冲出来个半大不大的小孩,长得又水灵又漂亮,有腰有屁股的,浑身上下白得透亮,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 做笔录的几个调查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人打断他道:“客观描述一下事情经过就行了,你个人的感想不用说太多。” “我正要说是怎么回事儿!”狼妖悲痛地瘫倒在凳子上,“他光着脚,就穿了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裤,皮肤雪白,腰上还系了一道红绳,红绳上坠了一个玉牌在肚脐下面一晃一晃的……” 调查员再次打断:“请你客观描述……” 狼妖一脸悲伤:“他从路边冲过来抱住我的腰,说,‘大哥哥,我家里好像有妖怪,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一听有妖怪这不是小事吗?我往那一站,一般的小妖都得立马退散,所以我马上就跟他去了。谁知道刚过个马路的工夫他就开始解我的腰带,一边解开还一边往里摸,说‘怎么这么快就硬了’……其实,你们知道吧?不是我想硬的……好吧就是我想硬的,不是,主要是……” 调查员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对狼妖说:“你到发情季了,一直是硬的……” 旁边名为协助笔录,实则是来听热闹的几个大老爷们唏嘘不已,发出同情的感慨——一硬一个季节,每天都跟架在火上烤一样,当狼妖也真够不容易的。 狼妖居然害羞地红了红脸:“是啊,我一看他这么主动,我就想帮他‘驱驱妖’,谁知道还没进去……咳,这儿还用说吗?” 众人纷纷坚定地点头:“一定要说,不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给你下蛊虫的。” “蛊虫应该是他刚一开始跑过来的时候就沾在手上对我下了的,”狼妖回忆了一下,痛苦道,“哎,你们到底找巫师了吗?怎么还没来?赶紧找巫师来给我弄出来啊!还有他给我下的降头,有那么个东西在我肚子里,我会不会走火入魔啊?” 副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善地说:“你先安心做笔录,等会儿巫师来了第一时间就会通知你。” 狼妖继续道:“他都……跪在地上了,谁知道我还没进去,他忽然念了一句什么咒,我就感觉体内有个东西像要炸开一样,要不是我及时运功,说不定已经从里到外被炸开了。” 调查员点头:“看来之前受害人身上的伤口不是被撕咬出来的,是蛊虫进入人的体内,从内到外撕裂的,你接着说。” “他看我不动,就回头朝我脑门上拍了一下——我当时正在运功,哪能想到他要对我下手?我一点防备也没有,一下就被他把手心里的降头拍进去了,马上化出了原形。他应该是想控制我,但肯定没想到我是狼妖,看我化出原形吓了一跳,又念了一句什么咒语,那降头在我体内上蹿下跳,我张口就一嗓子嗷嗷出来了。”狼妖朝周围人致歉,“真不好意思,也不是我想大吵大闹的,给大家添麻烦了。” 妖安局这几天上上下下都被这个案子折磨得精神萎靡,像这种回头怎么平复犬科妖类情绪之类的事已经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纷纷表示理解,这事儿不能怪你,赶紧继续说。 狼妖:“我刚嗥完第一声,他的同伙就从外面跑进来,朝他喊‘被发现了,快走’,两个人把我扔在原地,化成一道黑影朝排水沟一钻就进去了。但是降头和蛊虫还留在我体内啊,我难受得就又嗷嗷了几声——领导,巫师还没来吗?我太难受了。” 副局长安慰:“很快了,巫师从山里住着,没有电话。刚才发了两遍信号弹才看到他回馈的信号,估计骑马一个小时就到,他出诊要先去鬼安局做个登记,不然只能算私诊,鬼安局那边不给他算工时,前后大概也就一个半小时吧,你再等等……哎,小王,鬼安局那个姓潘的抓到没?” “还没有。”行动队的中队长呲牙咧嘴地从外面进来,“那个姓潘的是个‘三无’户,家里没老人没对象没小孩,自己说跑就跑。鬼安局的人去现场一看,说他贴了水符,有水就能走,这沿着地下管道,谁知道他跑哪去了?拿人命养降头,他这是监守自盗,敢走这条路,估计是抓住的那小子给了他不少钱,他早就打点好后路了。” 一人摆手:“我看那小孩儿是家里太有钱惯坏的,根本什么也不懂,一天到晚专想着干点刺激的,他就是觉得找男人好玩,至于下蛊虫这些,倒像是受了姓潘的唆使。再说降头哪来的?还不是他在这个岗上才弄到的?怪不得这几年鬼安局的案子都被他破了,感情是有这么个帮手!那些他办的案子估计也有猫腻,这下够鬼安局忙的!” 军医来给郑伏虎换药,拆下来了一大筐带血的纱布,白屋途也终于得见了他伤口的真面目——那是心口的位置,被一只利爪活活抓去了一块血肉,军医虽缝了针,但也禁不住郑伏虎这么一通打斗和折腾,伤口重新皮开肉绽,只好再在比原来更大的范围处又缝了一遍。 白屋途见过妖之间斗殴斗得头破血流的场面,他很清楚以人的体型流点血对妖来说不算什么,充其量和剪个头发一样,它们连眼都不眨一下,不用包扎也不用缝针。 可是对于灵兽呢? 郑伏虎坐在值班室的凳子上,脸色苍白地隔着门听外面做笔录的情况,似乎没有跟白屋途解释自己身份的意思。 外面又一人道:“怪不得那天姓潘的来看了一眼宗卷就走了,原来是想把鬼安局往外摘!要是早点想到是降头和蛊虫,说不定就不会出那么多人命了!” 王队长说:“从他住的地方还搜出来一捆绳子,妖戴上之后能帮助隐藏妖气的。” 他说着,拿起来狼妖的手腕给大家展示了一圈,“看,就是这个东西。他私自制作,高价贩卖,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巨大困难,否则不会有狼妖进城我们都没发现!” 狼妖非常尴尬地收了收手:“这件事吧,其实我很少下山的,办暂住证和涉世证还得让无人区开证明,我一去办手续都知道我要下山,问东问西的太麻烦了,所以偷个懒……” 白屋途也在值班室里坐着,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郑伏虎额头一侧的一滴汗珠上,想上前伸手擦掉,又觉得那么做太冒失了,只好定定地望着,在心里反复猜测它究竟是会落下来,还是慢慢蒸发干。 值班室的墙上有一扇玻璃窗,能看到大厅里的情况。郑伏虎明明一直向外看着,却忽然开口问:“你是在看我,还是在看狼妖?” 白屋途不知道是窗上有倒影还是怎么回事儿,慌忙收回了视线:“谁都没看。” “嗯。”郑伏虎只有刚才包扎换药的时候脆弱点,现在又恢复了从前不怒自威的那番气势,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十分官方地问道,“在总局工作感觉怎么样?案子差不多结束了,想不想留在总局工作?” “在这儿?特别行动队吗?”白屋途很有自知之明,坦诚道,“现在就考试的话,我可能过不了,很久没特训了。” “不是。”郑伏虎平静地说,“留在这儿,当我的警卫官。考试的事情不用着急,你也知道,我……不是很需要保护。” 白屋途困惑地看着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郑伏虎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白屋途的答案并不重要,他只是尽到询问的义务而已。好像在说:该问的我问了,来不来随你的便。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白屋途当然相信自己的能力足以胜任总局大部分岗位的工作,他也曾经很想调动岗位施展抱负,但是就这次行动而言,其实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大概就是中午在暗间卧室里的那件事了。 郑伏虎是为了封口,还是因为他当了警卫官两人以后同进同出,郑伏虎以为他还会答应做那种荒唐的事?如果因为这个才让他来总局的话,那他成什么了? 白屋途深吸一口气——他第一次觉得总局的空气这么辛辣,不是他这种过惯了野日子的人能呼吸的。 “谢谢,不用了,我在辖区就挺好的。”白屋途起身想出去透透气,随便找了个借口,“你喝水吗?我去给你倒点。” 他拉开门,眼前围着狼妖或站或坐的是一帮和他不太熟悉的同事——这里的人几乎都是经过实打实的考核,或在辖区做出一定成绩才调动过来的,要是让他仗着和局长发生那样不正常的交往而加入,不是平白比别人低了一头吗?那他还不如滚回破院子里烧劈柴。 狼妖的嗅觉非常灵敏,白屋途一出门它就朝这边转了过来,跟他打招呼:“嘿!快过来!” 笔录做得差不多了,狼妖还要在这等巫师,于是他们俩找了个清闲的地方搬了两张凳子说话。 这狼妖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它一心修炼很少下山,虽然外表看上去极具攻击力,但性情非常耿直天真。乍一被陌生人围成一圈,一问一答连句题外话也不许它说的感觉并不太好,它终于见到白屋途这个算是“熟人”的人,心情甚好:“你在这里上班?” 白屋途摇摇头:“暂时的,很快就回去了。我在城外的办事处。” 狼妖恍然大悟:“我知道,就是我进城时的那一个吧!那天我进城的时候特地挑了后半夜,想偷偷溜进来的,没想到还是被你同事发现了。” 白屋途看着它:“我同事?” “对,就是……嗯,那一个!”它指了指白屋途身后不远处,“我跟他打了一架,不过还是我赢了!不打不相识嘛……” 白屋途一回头,果不其然,看到的正是一脸阴沉的郑伏虎。 这两个人真是两个极端。狼妖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而郑伏虎则是那种你看得到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他的心情的人。白屋途想不明白,要是他早点如实在值夜记录上写上狼妖进城,不是就不用这么多人提心吊胆一场了吗?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白屋途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回过头淡淡地“哦”了一声:“他啊。” 他想起还没给郑大伤员倒水的事,想先告辞,对狼妖道:“你走的时候我应该就回到原来的办事处了,路过的时候可以去找我玩……” 话没说完,他背后就传来郑伏虎的一声暴喝:“老周!” 众人被领导突如其来的这一嗓子吓得不敢动弹,副局长原本正和几人商量着什么事,一听局长召唤连忙一路小跑颠了过去,附耳“嗯嗯”听了郑伏虎的吩咐。 听罢,他朝白屋途这边一招手:“哎,那边那只狼,你过来一下!” 狼妖满心欢喜地跑过去:“是巫师来了吗?” “巫师的事你先别急,我还有点事儿想问你一下。”副局长一收方才和善宽慰的神情,严肃道,“你这个,没有涉世证和暂住证,是吧?” 狼妖顿感不妙,理不直气不壮跟小猫似的“嗯”了一声:“我只来了不到一个星期,本来就是打算只玩半个月就回去的,我不会干任何违规的事!” “不违规啊。”副局长会意地点了点头,“可是不开证明就擅自出无人区,已经违规了哦。这个等会儿再说……先说说你是来干嘛的吧?” 狼妖涉世未深,还天真地以为副局长真的不追究他违反公约的事,直言不讳道:“过几个月我就要突破,可是这个时候我发情期又到了,山上的小妖一听说我突破在即,千方百计上门来提亲,把我家山洞外面的那座山都快踏破了,我怎么敢在山里发情?还不一个个都赖上我?正好我有个朋友在这儿,就来找它玩……顺便,顺便安全度过发情期……咳咳,就是……嗯……” 副局长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了然地说:“那你是把这儿当你的后宫了?” 并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狼妖眨眨眼,完全听不懂他这话里的意思。 副局长一挥手:“来个人,记账!给它开个罚单:偷渡出无人区;无证涉世七天;进入城市不主动办理暂住证;公共场所嗥叫扰民;叫声里还施法,导致全城犬类失控,算一下踩踏和打架咬死了几只,去公安局那边问一下人家主任索赔多少钱,都算它头上。先记这些吧,小王,你派几个人核对一下它这几天的行踪,看有没有违反《发情期安全管理规定》。算出来多少罚款了没?嗯,都是按制度办的吧?” 副局长把单子往前一推:“签个字,交上罚款,即刻遣返回山。” 狼妖看了看罚单:“遣返回山没问题,交钱也没问题,关键我身上没这么多钱,我得回去拿一趟。” 副局长微笑:“那你要是去了不回来了呢?你觉得我们这里有人能进入无人区去收罚款的吗?” 狼妖有点慌了:“我不会一去不回的!要不我拿点信物写封信回去也行,叫我弟弟给我送钱来?” 副局长轻轻摇头:“拘留期间禁止和外界接触哦。” 狼妖:“那怎么办!” 副局长指指它的身后墙上贴着的管理规定:“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不交罚款要依法处以□□50—60年。你快到第三次突破了,也就是一千五百岁,五六十年对你来说不算多吧?要是经过查证还有其他违反规定的行为,那就再累加刑期。” 狼妖大惊:“不行!我再有两个月就要天劫了!到时候天雷劈下来方圆百里尽为焦土!那要死多少人?” “别担心,我们有避雷针。”副局长秉公执法无所畏惧,一招手,身边围上来一圈人,“把它关起来。” 妖安局设有结界,妖进来后无法施法,所以一般的妖对这里唯恐避之不及。狼妖一开始进来是因为要配合做笔录,并且工作人员向它承诺会把它体内的降头和蛊虫取出,所以它毫无防备就被抬回来了。现在无法施法甚至连原形也变不回去的它只不过相当于一个强壮的男青年,力气虽大但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几个年轻力壮的武装特工架着胳膊抬了起来。 它不甘心地大喊:“那我的突破怎么办!避雷针把我的天劫引走了,我的突破呢?” 副局长惋惜地摇头:“只好再修五百年了。” “我体内的蛊虫和降头怎么办?”狼妖被拖到门口,它扒着门框大喊,“要不你们把我移交给鬼安局吧,这个案子不是准备转交了吗?把我也一起转交过去吧!我要去找巫师!” 副局长:“不用担心,降头不就是个鬼吗?它也不急这几十年,等你在这边服完刑再过去配合调查。小王,给鬼安局打电话,叫他们巫师别过来了。” 按照法律规定和处罚条例,副局长的决定并没有任何不妥,若是让白屋途秉公办理的话他差不多也是会给出这个结果。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差不多就要结案了,剩下的工作交给公安局和鬼安局处理即可。 看着狼妖被拖走,白屋途心想,他也该走了。 他想上楼去拿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经过郑伏虎身边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句:“不要想给它求情!” 白屋途一抬头,正好对上郑伏虎的目光。 郑伏虎板着一张脸:“一码归一码,它虽然是受害人,但是自己也违法了,必须追究责任!” 没毛病啊。白屋途不知所云,茫然地点点头,错开他朝楼梯走去。 郑伏虎追了上来,紧跟他的脚步:“要我放人也可以,你留下给我当警卫官,试用一段时间没问题的话我就把它放了。” 白屋途边上楼梯边说:“千万别放,你没看它正处在发情期吗?把它放出来就算不留在本市,也会到别的地方去,到时候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还有,把它手上那根绳子也处理了,免得它跑了追都追不到。” “它才不会祸害姑娘。”郑伏虎不屑道地嗤了一声,“要不这样,只要你留下,我过几天就把它放了。” 白屋途转动花瓶打开西墙:“千万别放。” 郑伏虎急了:“你不会是逼我现在就放了它吧?才刚关进去,马上就放,让老周以后还有什么威信?” “我说的是,千万别放,别放,懂吗?”白屋途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找了个小布包塞进去,把包挎在脖子上,“郑局,我走了。你的事,这里的事,我都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放心吧。好好养伤,祝你早日康复。” 第93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93章 这一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白屋途拿出日历一看:哟,这不是妖市开集的日子嘛? 他从抽屉里把零钱硬币划拉划拉揣到身上:“小刘,你自己值一会儿,没问题吧?我去妖市转转,天黑之前回来接班。” 小刘从杂志中抬起头,灵巧的小鼻子抽了抽:“我闻着今天妖气有点重,你早点出来。” “嗨,没事儿,两界之门开得频繁嘛,放点妖气出来也是正常,冬天烧炉子还跑热气儿呢。”白屋途不以为意,又折了个结实的布包放在口袋里,“小刘,你上次说那个旧书摊在什么位置?” 小刘回想了一下:“一直往里走,要走挺远的,在快到头的地方。卖书的是个树精,你一闻就……哎?” 白屋途:“怎么了?” 小刘出神地喃喃自语:“我好像想起来你前些天身上是什么味道了。” 很多常人闻不到、分辨不出的味道小刘都能闻得出来,而白屋途的嗅觉就是个常人的水平,理解不了她闻香识人的乐趣:“你慢慢想,我先走了啊!” 开集第一天,是小商小贩最多的一天,有专门做生意摆摊倒卖的,也有把攒了个把月的好东西拿出来以物易物的,红橙黄绿什么都有,有的妖连人形都懒得变就跑出来逛街了。 人到妖市,就和妖到人界的市场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人未必认得出妖,但这里大部分妖都嗅得出白屋途是人。 他一开始有些拘谨,绕着那些人多的地方走,走着走着感觉也没什么异常,干脆就放慢了脚步仔细打量。 热门的、吸人眼球的摊位多是专业的商贩开的,早早占了好位置把摊子摆在集市口,越往里越是不那么专业的小摊,或是拿没用的东西出来换取所需,或是混得不太好,拿手头的东西出来能换点钱就换点钱。 白屋途走着走着连卖石头、贝壳的可怜小妖都看见了,仍不见树精的踪影。这树精不会是不出摊了吧? 他往前看看,前面没剩下多少摊位了,再往后看看,身后倒是还有很多他刚才一路走来没仔细看的——要不再倒回去瞧瞧? 白屋途正拿不定主意,迎面走来了一位身材单薄的老头,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干巴巴的手里拉了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牵着的是一块安了四个轮子的木板。 木板上载的东西沉甸甸的,一摞一摞,一看就是书。 白屋途摸了摸兜里的布口袋,心想,就是你了,等会儿扛一摞回去! 老头找了个空地开始摆摊,白屋途佯装刚刚路过:“大爷,这书怎么卖啊?” 老头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是在分辨白屋途是人还是妖,说道:“一块钱一本。” 白屋途拿起他摆出来的书翻了翻,《妖界风月之你不知道的事》、《磐石大仙被人砌成澡堂子上一块砖的那些年》、《我的鸟儿住过的地方》、《海底旋涡从何而来》,翻了几本无一不是缺页的,他状似惊讶道:“哎,这有的都缺页了,还卖一块?” 老头已经够穷酸的了,没想到开张生意来的这个比他还穷酸。他连眼皮也懒得抬:“一块钱还贵啊?不缺页那也不在我这儿卖了。” 白屋途看了看断口处,果然,和之前那本一样,全是到了关键时刻被人撕下几页的,搞不好谋害这些书本的凶手和小刘那本的还是同一人!白屋途咳嗽了一声,鬼鬼祟祟地低声道:“咳,大爷,你这儿有没有没撕的?贵点也行。” 老头抬起头正眼瞧他,白屋途还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老头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他意有所指,白屋途心中燃起了轰轰烈烈希望的火焰。 老头:“没有。” 白屋途:“……”没有你点什么头啊!这要是在外面老子不把你摊子掀了! 老头:“不过我这儿有别的,你要吗?” 白屋途怒火难平,但妖市有妖市的规矩,在这闹了事他可就出不去了。他将就地把耳朵凑近了点:“有啥?拿出来瞧瞧?” 老头招招手,给他打开板子上的一只口袋,让他伸头进去看。 白屋途往里一搭眼就知道了,是一口袋的尘事瓶。他这次是真的惊讶:“这么多?” 老头干得像老树皮一样的眼皮冲他眨了眨:“都是收来的。一把抓,不能挑,抓着哪个就是哪个,一块钱一瓶,要不要?” 书只是文字描写,尘事瓶可是连声音带画面的,你说这些妖三天两头的一次发情期,像狼妖那种还一发好几个月,这要是哪一段存到瓶子里……反正再不知所云也不会比被撕了页的书再让人憋屈了,白屋途摸了摸口袋,数了数票子:“来五个!” 老头收了钱,打开口袋,留了个只容他一只手伸进去的空档。这可真是个碰运气的活儿,白屋途隔着袋子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在心里暗自祈祷别摸到个什么奇怪的记忆出来,手指一勾忽然勾到了个绳子。 他把那串瓶子提起来,老头一数,毫不留情地解下来一个:“六个,拆一个正好五个,拿去吧!看好再来!” 瓶子不过一指粗细,用一根旧旧的花布拧成的绳子串着,白屋途手抄口袋兴冲冲地往回走,忽然看到一个摊子前围着一圈变成人形的妖,一个个手里拿着一摞百元大钞想往里挤。 哟,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紧俏呀,让妖们排着队上赶着交钱? 白屋途没那么多钱,肯定买不起,而且这儿卖的也不一定是人用得上的东西,但人总是有看热闹的心理呀!他身手敏捷,两三下跳到了个高点的台子上,朝脑袋围成一圈的地方张望。 摊位上摆了一个个简单的小首饰盒,看起来并不是非常值钱的那种。一只小妖穿越人群买到了一件,兴高采烈地打开了盒盖——那盒盖下露出的一截绳子让白屋途乍一看就变了脸色,再看那摊主,赫然正是贴了水符从他眼皮底下逃走的鬼安局队长潘通! 从狼妖身上解下来那根绳子之后他们拿去研究了一番,发现潘通卖的这个绳子里融入了一个小小的法阵,钻了妖安局屏障上的漏洞,以达到隔绝妖气的目的。原理简单,但对妖来说可帮了大忙,因为一旦有了这条绳子拴在手上,不知有多少犯过事害过人的妖可以悄悄重返人界,更不知有多少妖能做了违法之事后,神不知鬼不觉就逃之夭夭! 摊子上的小盒一个个减少,潘通的动作也麻利迅捷,看起来很想快点卖完走人,白屋途根本来不及回去叫人支援。他来妖市,身上自然没有带任何执法工具,单打独斗之下未必是潘通的对手,而且这么多抢红了眼的妖围着姓潘的,到时候帮谁还不一定。 潘通的撤逃速度他是见识过的,白屋途不敢打草惊蛇,眼看着他把一摊子的首饰盒都卖了出去,用摆摊的布把钱一卷,塞进了个袋子里。 姓潘的走在地上,白屋途弓着腰走在墙沿上,妖市里熙熙攘攘,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眼看快到通往人界的大门了,只要姓潘的出了这个门,白屋途立刻就可以放信号弹请求支援,这家伙虽然能遁水,可总不能连地也能遁吧?而且他似乎必须要沿着事先计划好的路线走,否则上次不会和被抓的那小子沿同一条排水渠逃跑,一头撞到光罩上。 只要他出了这个门……白屋途把手按在了信号弹的打火引线上。他放了信号之后只需要拖住姓潘的一时半刻,很快就会有就近的同事赶到,把这家伙抓住问罪正.法! 潘通却全然没有朝人界大门去的意思,一转身,朝鬼界大门走了。 白屋途:“……” 人进鬼界,命留门外。这家伙居然敢这么走进去?他在鬼安局这些年到底在研究什么?如果他真的能自由出入人鬼两界,想犯事就跳出来,想避风头就躲进去,那他们岂不是再也抓不着他了? 白屋途不得不纵身一跃,大喊一声:“潘队长!” 姓潘的做贼心虚,立刻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只有白屋途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他未进鬼界大门就倏然停住了脚步。 这下轮到白屋途心里打鼓了……真要打架的话他倒是不一定会被姓潘的打趴下,可这家伙该不会不止一个降头吧? 潘通左右看看,确定只有白屋途一个人在,返身往回走了两步。 完了,说不定他还真不止一个降头。甚至还有些其他什么手段?白屋途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开始想念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 二人中间隔了十几米,潘通一副小人得志的油滑腔调,问道:“白队长,喊我有事吗?” 要是别人碰见他还能假装是熟人打个招呼,但白屋途可是在案发现场亲眼看到他逃跑的,再加上刚才他明显的畏罪潜逃举动,如今留下来还反问白屋途有没有事,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 白屋途想拖延时间:“你、你刚才卖的是什么?” “我卖的是什么,你会看不出来?”潘通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来个东西,“那些绳子你都用不上,不过这个你倒能用得上,白队长,你过来看看?” 他手中没什么动作,却陡然生出了一道黑影,像离弦之箭一般朝白屋途飞了过来。白屋途心知这十有八.九是蛊虫之类会自己找人的东西,往旁边躲也没用,干脆转身朝人界大门跑去,要是跑得出去可能让门挡一挡还有一线生机,却不料这一转身,突然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眨眼间,又是和上次一样的白色光罩自这人手中发出,将二人完全笼罩在内,那道黑色的影子碰到光罩的一瞬间就溃散在空气之中,连一丝青烟也没留下。 潘队长恨恨地看了郑伏虎一眼,转身就跑,鬼界大门居然像欢迎他回家似的,自行敞开了一道缝容他进去。 “郑局?你怎么来了?”白屋途先是惊讶姓潘的居然能带着命进鬼界,随后又想起身后突然出现的郑伏虎,问,“你是正好来这看妖市的?” 郑伏虎扳着他的肩膀把人转了两圈,抻了抻白屋途的胳膊腿儿,看是否完好,随即近乎咆哮地吼道,“你一个人赤手空拳,怎么能追他?他是危险人物,要钱不要命,你不知道吗!” 白屋途:“……” 尽管旁边没人,但他一个大男人被人公众场合这么训斥还是很没面子,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我哪知道会在这儿遇上他啊?这又没有天气预报!” 郑伏虎怒气未消,声音震得白屋途耳朵嗡嗡响:“遇见了你不会先保护自己吗?他卖绳子你就让他卖,你跟什么跟!跟上了你能制服他吗!还不是给他送条命去养那些东西!” 白屋途一愣,理屈词穷矮人一头,支支吾吾道:“不是……你、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卖绳子的?” 郑伏虎瞪他:“你还敢顶嘴?” 白屋途想不明白:“是有线报吗?那你怎么不带点人啊?再说你早点来啊?这都让给他跑了!” 郑伏虎拉着他胳膊往人界大门拖:“这次跑就跑了!他拿着那么多的钱怎么花,进去了肯定还要出来!” 白屋途不甘心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通缉犯逍遥法外,往后倒着使劲不肯出去:“哎,别急着走啊,你不是灵兽吗?你能不能进鬼界?” “进有什么用?你以为是玩捉迷藏,他还站在门后面等着我抓他?早就不知道跑多远了!你给我出来!”郑伏虎把他拦腰横着拽了出去,“再说……谁跟你说我是灵兽的。” 白屋途:“……” 刚才那么说好像是有点儿不尊重。哪怕是个妖,也不能直接说“哎你不是妖吗,你咋不怎么样怎么样”之类的话,更何况这还是他的局长大人?他换了个恭敬的语气,问:“那郑局,您是个、是位什么?” 郑伏虎整了整刚才拖拽他时被拉扯歪了的衣衫,扬着下巴颇有些矜傲地说:“我是仙兽。” “……”白屋途差不多能理解,这大概就是“精”和“妖”,“副职”和“正职”之间的区别,字面上虽只差一个字,但为了这一个字经历的艰难险阻可就数不胜数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手托着另一只胳膊活动了一番,心里偷偷摸摸地揣测局长大人的真身是个什么东西——能伏虎啊,难道是龙?龙可是神级的了,那是蛟咯?鹏也可以吧…… 郑伏虎关切道:“受伤了吗?” 白屋途瞥了他一眼,实话实说:“本来没有,刚才被你拽的。” “哦。”郑伏虎凶过那一阵之后许是把没抓到犯人的怒气都发泄完了,这一会儿说话很是轻声细语,扶着他道,“我送你回去吧。” 白屋途被他半拥着莫名有点紧张,胳膊肘动了动想挣脱出来:“不用,我回办公室,今晚我值班。” “我知道。”郑伏虎执意一手托着他的胳膊肘,一手扶着他的背,往他们办事处的方向走。 白屋途奇道:“你怎么知道?” 郑伏虎一脸理所应当地说:“所有办事处的值班表我都有。” 所以我们局长的业余生活是没事儿背诵值班表玩? 郑伏虎又津津有味地蹭了一顿萝卜白菜猪肉粉条,白屋途依旧一筷三叹食之无味。直到吃得差不多了,郑大局长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我一定要抓住那个姓潘的。” 这就对了嘛!领导态度坚决,手底下的人干活才有劲!白屋途一听要抓通缉犯顿时来了精神,“咔擦咔擦”嚼着白菜,问:“郑局,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郑伏虎把不是素的都吃了,安心地放下筷子:“我错信了他一回。不知道被他杀害的冤魂现在身在何方,要是不亲手抓到他,难以告慰那些无辜。” 白屋途睁大眼:“你错信他?什么事?” “那是几年前。”郑伏虎缓缓道来,“还记得我说我有任务吗?我下界的任务就是监督文昌、文曲二位星君的仙契试炼,确保他们是在没有任何上仙的帮助下重逢的。” 传言文曲星君博文广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在天上的时候就人见人爱,很受诸位仙君的喜欢,他被贬下凡,难保不会有仙君念在昔日交情于心不忍,暗地里助他一臂之力。 郑伏虎:“每一世,从二位星君其中之一出生时起,我就要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几乎每天都不能间断,一直到二人重逢、互相赏识,引为知己为止,算作见证。几年前的一天,文昌星君刚出世不久,我隐去身形跟在他不远处,突然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了一个索命鬼。” “索命鬼?”夜里谈这个话题,白屋途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搬着小板凳靠近郑伏虎坐了坐。 哪怕是普通的鬼魂,白天都不可能出没在太阳光下,更何况是“索命鬼”阴气这么重的鬼?正常情况,还不等飞到太阳底下它就该被阳光晒得魂飞魄散了。 郑伏虎点头:“对。我当时隐藏身形,不可能直接现身,那样周围的人都会察觉到异常,所以我找了一棵树从树后走了出来,正巧看到不远处站着那个姓潘的。我以为他是追着那只鬼来的,就上前喊他,可他看到我非常惊讶——现在想想他那时候的表情,根本就是以为我撞破了他的计划,想杀人灭口。 我问他在这干什么,有没有看到一只索命鬼飞过去,他愣了几秒才回答我,说已经被他抓住了,是从狱里逃出来的,现在就送回去。我就问那个鬼怎么可能白日飞行?他说他也不知道,要回去查查。 姓潘的那时已经是鬼安局的中队长,我对他的话没有丝毫的怀疑,就打算离开,准备找个地方隐去身形再回来暗中跟着文昌星君。没想到刚走没几步,听到背后一声鬼啸,再回头一看,那只鬼从姓潘的口袋里飞出去,把文昌星君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白屋途拍了一把大腿痛心疾首:“这时候你都没怀疑他?鬼安局的人怎么可能连鬼都关不住?就好比我抓了个犯事的小妖,肯定第一时间把它所有妖力和五感封住,哪能让它有机会跑出去!” “对,可是那天不寻常的事太多,我没想到这一点,更没想到凶手就出在我们的队伍里。”郑伏虎按在膝上的手掌攥成拳,“孩子摔下去之后我马上操纵一缕灵识抓住那个鬼,谁知道在我抓住它的时候,它已经从我手里慢慢开始消失了——那是被阳光照射之后魂飞魄散的征兆。在它消失之前我质问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它说了一句我当时没能理解的话,‘这是我应得的机会,我报仇了’。” 白屋途思索了几遍这句话:“它和文昌星君有仇,潘通故意放它出来报仇——应该是它帮姓潘的做了什么事,才换了这个机会。它能在阳光下坚持一段时间,肯定也是姓潘的帮忙。” 郑伏虎:“嗯,那天看到潘通从排水渠里钻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而且,那只鬼之所以要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在大白天复仇,估计是手下欠了不少人命,再不报仇也要被鬼界的使者押回去,所以干脆玉石俱焚。” “可是文昌星君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白屋途百思不解,“传说中文昌星君刚正不阿,奉公严谨挑选天下贤才,我不相信他会害人性命。别管怎么转世轮回,像他这种性格根深蒂固的,就算生在土匪窝里长大也会劝人向善自首,怎么会招来索命鬼呢?” 郑伏虎揉了揉眉心:“这件事我后来查过,姓潘的还挺配合我的——那个索命鬼原来只是个文弱书生,拜了文昌星君的神位几十年,可是却屡考不中,郁郁不得志了一生。活着的时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死了倒是怨气久不消散,坚持认为是文昌星君故意为难他。不知道是以前拜神像拜多了还是学了什么歪路子,居然认出了转世星君,姓潘的心术不正,还好它没把这件事说给他听,不然后果更不堪设想。” 白屋途疑惑:“文昌星君真的故意为难那个书生了么?” “哼。”郑伏虎轻蔑地哼了一声,“当然没有,他哪有空!” 白屋途:“……” 人家文昌星君和书生的纠葛,有你什么事啊?你哼的个啥劲儿啊? 白屋途顿觉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根本不能理解郑伏虎这夹杂着嫉妒的愤恨来自何方。 他假笑着打圆场道:“哈哈,你说这个书生,肯定是看别人高中状元了眼红,是吧,哈哈,眼红都能把自己逼成索命鬼,哈哈,太好笑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 郑伏虎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那是因为你没眼红到那个份上过。” ……这一副感同身受的神情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们局长也科举落榜过吗? 白屋途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调到总局,他完全学不会和领导交流的技巧,只好讪讪地有一说一:“它没把文昌星君转世的事告诉潘通就算不错了。哎,那小星君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楼梯大概有,”郑伏虎回头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比划了比划,“从这到院门的距离。” 白屋途:“哦,那还好。” 郑伏虎:“有这个的距离十倍那么长。当时摔下去就没气了,我眼看着他的灵识被摔出身体,现在应该早已重回天界了。” “重、重回?天界?”白屋途结结巴巴地重复道,“那不就是死了吗?他可是文昌星君!你不救他?是不是那个潘通在你旁边说三道四了!” 郑伏虎:“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怎么会说三道四?是我没救。” 白屋途:“为什么!” “其一,是因为我不能出手。其二,你应该也听说过吧,文曲星君能以文定天下,再加上文昌星君的辅佐,二人可担救世之任。”郑伏虎说道,“可是从他们经过的这几世轮回来看,他们两人只要遇到一起,用不了多久就会不务正业,和当初在天界时一样。尽管这种情况已经一世比一世有所好转,但和他们的才能相比还远远不够。你那天见到文曲星君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希望的吗?希望他们两个这一世不要遇见?” 白屋途哑然:“可、可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郑伏虎反问:“文昌星君真的死了吗?他只是这一世的肉身死了而已。他的灵识会重归天庭,接受抹去记忆的处罚。我看了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人只要活着,总会遇到,什么千奇百怪的遇法都有。除非一方在还未懂事的时候就彻底消失,司命才能重入星宫执掌仙职,主持天下万千学子登科问仕。” 白屋途霍然站起身来,要不是桌子太矮了掀起来不顺手他几乎就要掀桌:“上了天以后怎么样那两码事!你就说他在地下的时候!他投到这个肉身上了那肉身就是他,你这不是杀人的帮凶吗!” “那你想看到他俩再遇见一次吗?”郑伏虎咬着牙,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说道,“两位星君之间连着仙契,出生地隔得远算得了什么?早晚还会遇见。指望他们两个配合救世太难了,只有让文昌星君回到仙职上选贤任能,众人合力百花齐放,才能真的建设四方。所以,你即便是不小心改了文曲星君的命格也没关系,他活得下来也好,活不下来也好,反正他这一世绝对遇不到司命了。” 白屋途又惊又气,手指着他打哆嗦:“我看你是早就想宰了他俩回去复命了吧!” 郑伏虎任他责骂,语气却不容置喙:“不然呢?你教我怎么做?救了他,然后眼看着你一个萝卜白菜吃十年八年?眼看着全局上下每人每月拿几十块钱的工资?眼看着国家落后积弱、人们生活贫困?眼看着列强虎视眈眈、危机四伏?等文昌星君的记忆彻底消除,重掌司命之位后,你如果有机会亲口问他,他一定也会赞成我的做法。” 白屋途愤怒:“那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一家人的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吗?人家全家的生活都让你搅黄了!再说我上哪去问星君去?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孩子愿不愿意?你怎么不问他爹娘愿不愿意!” 郑伏虎无可奈何:“可这就是我的任务。我既要盯着他,又不能出手。万一是我改变了他的命运,那我的任务就失败了,立刻就得返回天界。” 白屋途被他的双重标准气极反笑:“郑局长,刚才不是你说的吗?‘重——回——天——界——而——已’!那你自己怎么不回去啊?还省得跟在屁股后面看孩子了!你还是不是人……我想起来了,你真的不是人,你就没心!” 郑伏虎坐着一言不发,明月不忍看,躲到了层云身后。 白屋途骂完还不解恨,踹了郑伏虎坐的马扎一脚:“起来!滚出去!我不跟你这样的凶手坐在一起,你就是个混蛋!还赖给姓潘的?我看你跟他也差不多!” 郑伏虎被他推搡着起身:“我也有不能回去的原因……” “谁管你啊!”白屋途一掌把他推了出去,“嘭”地关上了门,“滚蛋!” 小院中,桌上地下一片狼藉,白屋途推人推得自己也气喘吁吁,无心打扫。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情绪失控。 郑伏虎有任务在身,不能出手其实情有可原,但是白屋途一听到说要消除文昌星君的记忆,情绪就不可抑制地爆发了——文昌星君是忘了,那文曲星君呢?如果一个记得,另一个人却忘了,让记得的那个人怎么办? 一个重回天界当他的天官了,让留在人界的那个怎么办呢?他会不会冥冥之中还觉得自己在等什么人,从而花一辈子的时间精力去寻找? 郑伏虎这混蛋,只是长了个人的模样,根本就不懂人的心情! 把人赶出门,再从心里把人揪回来又骂了一顿之后,白屋途的心情仍不见好。要不是因为今天他值班,真恨不得打两斤酒喝个昏天暗地一醉方休。 在长凳拼起来的“床”上刚睡着没一会儿,白屋途似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他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屏障系统出了问题,翻身打开柜门。 然而木柜里的水缸一切如常,氤氲的霞光和雾气也昭示着屏障系统安全无虞,守卫着这座城市夜晚的宁静。 可刚才那声啼哭非常清晰,像白屋途这种没带过孩子,甚至毛手毛脚连亲戚朋友的小娃娃都不曾抱过的人,怎么会梦见这么真切的哭声呢? 他凝神侧耳细听,不多时,又传来了一声啼哭。哭声十分微弱,音源方向正是他自己的口袋。 “……”白屋途松了口气,把兜里那一串瓶子用手指提了出来。今天先是追了一个叛徒,然后又跟一个混蛋吵了一架,他差点把买尘事瓶的事忘了。 为免声音互相干扰,白屋途把系在最头上的那个瓶子解了下来。 这似乎是一只体型非常小的妖,视角很低,几乎和地面平行,而且这段回忆大概是它有灵智但还没化出人形的时候的,因为白屋途很快就感觉到它被人一把提了起来。 一个成年男子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它耳边说:“虎子,我给你把这兔子炖了,咱们晚上吃肉,好不好?我把肉剔下来剁碎了喂你!” 原来是只兔妖。就这么被人提在手里,和一只普通的兔子没什么分别,生死就在人的一念之间。 婴儿的哭声更大了,可能还不太会说话,只能呜呜呀呀地朝大人张开手,意思是要抢回兔子。 男人无奈地把兔子放了回去:“那你抱着它在家玩,我去山上转转,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婴儿用瘦瘦小小的胳膊搭在兔子身上,像是想要保护它,嘴里发出开心的咿咿呀呀声。兔子不会说话,白屋途就这么闭着眼听小孩咿咿呀呀了半天,每一分钟都在为他的一块钱心头滴血,听着听着又快要睡着了。 忽然,他放在耳边的瓶子传来闷闷的“咚”地一声,白屋途心想,一定是兔妖变成人了!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朝瓶子里看去,却看到是那个小孩从高高的炕上摔了下来,脑袋磕到了床边的小桌角上,尚有气息,但一动不动。 兔妖依旧没有变成人,视线仍是十分低矮,俯视着地上的情况。 从刚才那男人的装束可以看出当时天气寒冷,兔妖等了一会儿不见小孩动弹,它也从炕上跳了下去,试图用拱和拖拽的方式把小孩弄到离炕近一些的地方。寒冬腊月,一个周岁左右的孩子穿着单薄的上衣和开裆裤,在地上躺久了真能躺出毛病来。 然而画面仿佛从这里就开始不断地重复,兔子一直在拱孩子,孩子一直躺在地上不起来,孩子他爹也一直没有回家,唯一变化的就是窗外的光线。天慢慢黑了,兔子的动作逐渐停止了,它发现它不但拱不动孩子,而且连他的胳膊腿儿都拱不动了——白屋途看得出来,那不是沉重,而是僵硬。 天又亮了,天又黑了,孩子的爹仍然没有回来。冬天在山里转悠着寻找食物的不仅仅是饥饿的人类,还有些山林的主人,食肉的野兽。狭路相逢,焉能幸免? 兔子顶开小孩家那道漏风的门钻了出去,画面渐渐变淡,再凝聚起时白屋途又听到了那婴儿刚开始的哭声:“哇哇——” 白屋途:“……” 他震惊了,这也能拿出来卖一块钱?一块钱你就给我看这个?他原本是抱着看妖怪“拱”人的心思不假,但不是要看兔子拿脑袋拱小孩啊! 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白屋途恍然大悟醍醐灌顶——老头肯定是把所有的尘事瓶都看了一遍,好看的留下来卖高价,乱七八糟的就卖一块钱让人瞎掏! 这老树精真不是个好东西!卖缺页的书,卖这些破破烂烂不知道记了些什么玩意的瓶子! 白屋途愤怒地又拆下来一个瓶子,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完了,被坑了——因为兔子仍是兔子,视线还是几乎贴着地面。 他又动手去拆第三个——要是这一串全都是兔子,他非要查出来那棵老树精平时长在哪,去砍它两斧子不可! “虎子,吃饭啦!”他方才解下的那只瓶子传来一个女人亲昵宠爱的呼唤。 白屋途一愣,难道小孩没死?这不可能啊,刚才从兔子的视线看,那小孩在地上躺了整整两天没动,明明都僵了啊。 他拿起刚才那只瓶子细看。孩子大约三岁,坐在一张小床上,旁边是个女人在喂他喝一碗薄粥。 孩子头几岁的模样变化大,他不太分辨得出是不是第一个瓶子里的那一个,但看居住的环境应该不是之前那间房子了,而且睡的不是炕,是一张小木床。不变的是这一户情况也富裕不到哪去,至于兔子……又被抓了,关在一个小笼子里。 白屋途泄了气,它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啊! 女人喂完粥就去地里干农活了,孩子笨手笨脚地爬下床打开草笼子的盖子,把兔子抱上了床。 他像模像样地叫了一声:“噢喔——我是老虎,你是兔子,我来抓兔子啦!” 这兔子只是看起来像普通的白兔,但白屋途知道它通了灵智,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别说它可能已经上百岁了,就算是白屋途现在这个年纪,对于跟小孩玩游戏也不太有耐心。 兔子毫无兴趣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那小孩却真把自己当成老虎了,一下扑了上来,胖乎乎的小肚子把兔子的脑袋整个盖住。 白屋途眼前一黑,几乎感觉得到兔子内心的崩溃,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孩越玩越起劲,把兔子当大马骑在身下,揪着两只耳朵:“我抓住你啦!我抓住你啦!驾!驾!骑大马!哎,你怎么不动?我要挠你痒痒啦!” 兔子被翻了个个儿,四脚朝天,孩子一双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手在它身上咯吱来咯吱去。 小孩边挠边问:“你怎么不笑呀?” 兔子默默地把视线转向一边。 这小孩,想让兔子怎么笑?白屋途看得哈哈大笑,眼泪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小孩咯吱得没意思,把脑袋凑了过来,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叫小白,好不好?” 白屋途对“小白”这两个字过敏,顿时笑不出来了。 小孩很满意自己起的名字,跨坐在兔子身上,越叫越响亮:“骑小白啰!骑小白啰!” 第94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94章 三岁的小娃娃在家没人看着,大人可能是怕他尿了裤子,所以穿的仍是开裆裤。他骑坐在兔子的身上,白屋途从兔子的视角看去,眼前总有个不大点儿的小东西,一晃一晃的。 ……这孩子怎么这么混呢? 再说这兔子也是有毛病,不过是和一个人类小孩相处的记忆,还是它被欺负的,有必要专门拿瓶子存起来吗? 小孩骑大马差点没把兔子耳朵揪下来,自己玩了一会儿累得够呛,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气,但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歇了没一会儿就又把脸怼到兔子面前:“小白,你吃萝卜吗?” 兔子眼睛一睁,连视野都明显变大了。 小孩笑嘻嘻地说:“小白,你等我,我去给你拿哦!” 兔子期待地蹲在床边,看着小孩光着脚跑下床,在外面转了一圈,拿回来了半截萝卜。 萝卜又细又小,再加上被切了一刀,水分流失严重,萝卜皮皱皱巴巴的,中间塌下去了一块,糠了心。 看来这家人的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房顶透光,窗户透风,连点能吃的东西也没有。兔子蹲在萝卜跟前,想下口,又用鼻子嗅了嗅,有些迟疑。 小孩可没有糠心、变质这些概念,拿起萝卜就朝兔子的三瓣嘴喂了过去:“喂你吃!喂你吃!” 兔子当然机灵地闪开了。但小孩蛮劲儿更大,一把将它抓了回来:“小白张嘴!喂你吃大萝卜!” 兔子在他手里拼命地扭动挣扎,白屋途的视线天旋地转几乎要看吐了,突然,一切戛然而止,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段竖直的萝卜。 小孩开心地还把萝卜朝兔子嘴里按了按:“吃呀吃呀!全都吃进去!” 白屋途终于明白了,这兔子保留这段记忆,一定是想将来找这个混蛋小孩报仇。 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小孩的父亲被征兵征走了,家里只有个妈妈。每次他妈妈一出门去地里干农活,小孩就把兔子抱出来玩。 这户人家实在是一贫如洗,除了最简单的桌椅床柜各有一个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某一天,大概是没什么可玩的,小孩坐在床上捏着自己身上唯一一个小尖尖揪啊揪。 兔子看了他一眼。小孩眼睛一亮,说:“小白,你有小*吗?” 兔子迅速而警惕地远离了小孩一段距离。 然而这点距离对于小孩来说丝毫没有作用,很快它就被一把抓了回来,翻过个儿,小孩在它的尾巴下面扒来扒去,找了半天,很严肃地说:“小白没有小*。” 兔子一个翻身就从他身上跑掉了,马上又被提着耳朵抓了回来。小孩:“我再仔细找一找哦……小白真的没有小*啊?喔——!小白没有小*!小白没有小*!” 白屋途:“……” 小孩子有好奇心可以理解,但这话加了“小白”二字,白屋途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要不是尘事瓶不像书一样能翻页,他真想把这一段翻过去。 兔子被小孩不知轻重地揉搓了一通还硬说成没有小*,恼羞成怒地自己顶开门跑了出去。它有灵智,自然认得路,在山上转了一圈天黑的时候又回到了小孩家,可还未进家门,就看到有鬼界的使者带着小孩和他妈妈的魂魄走了。 白屋途原本坐在凳子上翘着脚在看,看到这儿一个激灵猛然站了起来——刚才是他能透过尘事瓶看到魂魄,还是这只兔子能看到魂魄?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来了人,兔子躲在角落里听了才知道,白天有一队山穷水尽的匪兵路过此地,原想抢钱抢粮食,可进了这村子里一看,只有老弱妇孺,还一户比一户家徒四壁,于是一气之下抽出杀不了强敌只能恃强凌弱的屠刀,将在家的村民杀了个干净。 兔子向外看去,门外又有鬼界的使者经过,正面无表情地带走新死之人的魂魄。 这次白屋途确定了,是这只兔子看得到。 他所能看到的三世,用俗话说就是开了“天眼”,在他和周围同事的见闻之中,“妖”和“精”是不可能开天眼的。这只兔子连人形都不能化成,怎么可能开天眼? 第三只瓶子的记忆里,兔子终于变成人形,可这时白屋途的兴趣已经不是想看妖怪“拱”人了。他从没听说过有妖能开天眼的,对这只兔妖的研究兴趣远超研究妖类如何度过发情期的兴趣。 荒凉的街道上,商号不营,酒肆不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坐在背风的转角处双目无神,空洞地直视前方,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听到有人走近,他害怕又祈盼地朝来人的方向作了一揖,趴在地下道:“老爷,行、行行好吧,大慈大悲,长命百岁,风调雨顺,福报无限。” 兔妖变成的也是个半大孩子,比墙角趴着那个只高了一点儿,从他的眼睛看去,墙角的孩子头顶正上演着上一世最后一幕的情景:虎子哭着喊着到处找他的兔子,虎子妈妈从门外惊慌地回来,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小院的角落,用一张破草席将二人盖了起来。可刚一盖好,虎子就又“哇”地哭出了声,眼泪像夏天的雷雨一样哗哗落个不停,嘴里喊着“小白、小白”挣脱了他妈妈的怀抱朝门外跑去。刚一出门,迎面撞上一群杀红眼的匪兵…… 白屋途简直是开了眼界——居然有妖能找到人的下一世?这不是连仙君都不能妄动的法术吗? 只可惜兔妖的记忆是有选择性地储存的,瓶子里没有记录它找到这个孩子的过程,白屋途几乎想现在就冲回妖市找那个老头,把那一包瓶子都买下来,挨个看没准儿能找出些端倪。 兔妖开了口,也是个稚嫩的声音:“你有地方住吗?” 墙角的孩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摇了摇头,说:“没有。” “天快冷了,你去跟我一起住吧,好歹有个照应。”兔妖伸手想去扶他,却被那孩子把手推开了。 兔妖说:“别怕,我不是坏人。” “你快走吧。”那孩子怯生生地往墙角缩了缩,看起来很是防备,“哥哥,你别碰我,我有病,会传染给你的。” 兔妖打量了他一番,问:“你有什么病?” 白屋途觉得这孩子还挺聪明的,很有防骗意识,不会随便跟别人走,还知道假装有传染病吓退人贩子。 那孩子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我老家的人都得了这个病死了,官府的人说我也很快会死,还会传染给别人,要把我抓去烧。你离我近了,也会被我传染的。” 兔妖又怎么会因为人的病被吓退?它上前把孩子拽了起来:“我不怕,你跟我走吧。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不会有官兵抓你,也不会有人要烧你。” 白屋途看兔妖的打扮就知道挺寒酸,没想到住得更寒酸,直接找了个现成的山洞铺了一层稻草。唯一比前两个瓶子强的地方在于,好歹这次他能化成人形了,且妖的身体比人要强壮,上山下水都不在话下。 二人在山洞里过了一段不错的日子,兔妖每天抓了鱼、摘了野果给那孩子吃,甚至有时候运气好还能拿到集市上卖几个少得可怜的铜板,它自己反倒没吃过果子,常常是顺路掐几个草尖叼在嘴里,嚼着嚼着就咽了下去。 眼看天气渐冷,孩子身上单薄褴褛的衣衫不足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寒冬,兔妖把山洞里所有铜板凑到了一起。又过了几天,兔妖从集市上拿回了一身棉衣,叠起来蓬蓬鼓鼓的,用一根花布绳子系着,高高兴兴地回了山洞,却发现那孩子在稻草上躺着,奄奄一息。 白屋途不禁蹙眉不解,这回没碰头,也没遇上匪兵,又是怎么了? 兔妖同样不甘心,背着命悬一线的孩子到镇子里找大夫:“大夫,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这样了,你能不能……” “不知道怎么病的?”那个大夫一听就惊慌失措地关了门,隔着门朝街上大喊,“快报官呐!这里有瘟疫!赶快把这俩人烧了!” ……居然真的染了瘟疫? 兔妖只好趁官兵还没来的时候把已经断了气孩子背走。虽然这孩子得的是瘟疫,但它终究不忍心将他火化,想买一口厚实的棺材把孩子的尸体埋得深一些。可棺材也是要钱的,不给钱谁给你白做?兔妖的所有钱早就都变成了那套棉衣…… 白屋途看到这儿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怎么好像从哪听过这一段似的? 第四只瓶子的记忆里,兔妖仍是个十岁左右模样的孩子。他扒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墙头朝里张望,看到后院大槐树底下一位富家老爷正拿着三尺长的藤条,在抽一个吊在树上小厮。 老爷一边抽打,还一边念念有词:“叫你去抹墙,你敢把眼睛弄瞎了偷懒!我打死你个懒骨头!打死你!我打死你!我看你死了再怎么偷懒!” 小厮被抽打了不知多久,疼得昏死了过去,单薄的身体随鞭打一晃一晃的,老爷又抽了一阵儿,看小厮仍没反应,这才命人将其解开绳索放了下来。 小厮摔在地上滚了个圈,沾了一身尘土,眼皮和眼睛周围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得皮涨肉翻,浑身上下被绳子捆绑的地方更是渗出血迹。 一个仆人冷漠地踢了踢他,禀报道:“老爷,这孩子活不成了,怎么处理?” “活不成就扔出去!趁早扔,省得还要卷席子!扔远点!”那位大老爷扔下藤条拍了拍手,扬长而去。 兔妖悄悄尾随在几个仆人的身后,一直跟到了城门外,仆人找了个离官道不远的林子把人一扔就走了。 兔妖赶忙过去抱起那小厮查看他的伤势。 身上都是些皮外伤还好说,找了郎中包扎上了药就止住了血,可伤得最严重的是那双眼睛,被石灰烧得周围皮肤都跟着变了形,新生出来的皮肤和伤口粘连在一起,连睁都睁不开眼。 兔妖的钱光是治外伤就花了个精光,郎中得知二人没钱以后立刻推说还有病人,叫它把人带回去养伤,想在厢房里多躺一会儿也不准。 “你是谁?”小厮仍发着高烧,神志不清,甚至连是谁救了他都不知道,仅凭本能紧紧地抱着兔妖,一遍一遍地问,“你是谁?” 兔妖背着他无处可去,茫然地四下张望,走到了一个正在招工的码头。 瓶子里只储存了兔妖和孩子相处的片段,再有画面时两人已经身在海中了。兔妖身上也带了伤,一手抱着昏迷的小厮,一手奋力地划水朝岸边游去。 小厮本来就身受重伤,再一泡冰凉的海水,更加回天无力。 从到了码头到落水,这之间明显少了一段,可白屋途却好像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突然想起,这段记忆和他在局长办公室暗间的立柜旁听到的,是不是互补的两段? 如果是的话……按老树精卖瓶子的价格看,尘事瓶对于人类或许是个稀罕东西,但是对于妖来说并不值什么钱,那为何局长办公室的暗间里专门有个柜子储存这只兔妖的记忆?它是谁? 它能找到人转世到了何方,还能看三世阴阳,这样的妖在妖界来说也应该是鼎鼎有名才对,他为何从未听说过? 哪怕不是现在存世的,那也应该留下非常多的传说啊! 白屋途迫不及待地解下第五个瓶子。 画面始终朦胧不清,像是有虚影重叠。 一会儿是几个孩子喜笑颜开地嬉戏打闹,一会儿是几人围着一个雪堆在往上面加鼻子加眼睛——白屋途不禁怀疑这瓶子摔过撞过,影响了里面的法阵。但好在兔妖的视线还能勉强分辨得出来,他睁大了眼睛将就着继续看。 这次兔妖似乎学聪明了,变成了个大人模样,一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线,一手拿着一个锥形的东西在往上缠绕,手边放了两只箱子,一箱是缠好了的,一箱是空着的锥子,看起来像是在给物件做一道工序,动作非常熟练。他所在的房子有墙有顶,屋里还有一张小床,总算过得像个人样了。 门外跑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进门大喊:“哥,你猜我刚才去哪了!” 画面上重叠的虚影瞬间消失了,白屋途眼前变得清明一片,兔妖连头也没抬,答道:“去打雪仗了。” 那男孩很是沮丧:“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喊的声音太大,我在这儿都听到了。”兔妖又缠好了几个线轴,往箱子里一一码好,“去烧上热水,等我做完最后几个给你做饭。” “好!”那男孩痛快地应了一声,又跑了出去。 白屋途觉得十分奇怪,如果兔妖刚才听到男孩的嬉闹声,那它这段记忆里应该也有声音才对,可他刚才并未听到任何声音,难道瓶子真是摔坏了? 男孩刚一出门,兔妖记忆中的画面又变得模糊不清,白屋途隐约看到了水缸和一只大葫芦水瓢,甚至还有人用舀子往锅里加水的动作。 水消失了,男孩也跑进了屋:“哥,我今天跟他们说林子里有个长毛的东西在看着我们堆雪人,他们都说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 兔妖手上动作一滞:“你看到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个全身是毛的东西,不像人也不像猴子的,站在林子暗处,”男孩好奇道,“哥,你说那是什么啊?我还跟小胖家爹指了,他爹拉着小胖就走,也不跟让他跟我们玩。” 兔妖又问:“什么时候看到的?” 男孩答道:“就在堆雪人的时候,我一边玩,一边看到的。” 兔妖略有些紧张地握了握拳,把没做完的物件和材料收进箱子里:“以后你看到的东西,不要随便跟别人说,知道吗?你眼睛刚好,兴许只是你看错了,免得说些奇怪的话让别人听了误会。” 男孩低下头嘟嘟囔囔:“可我真的看到了啊,虽然黑黑的不起眼……” “听我的,别乱说话。”兔妖起身,那不容置喙的语气让白屋途觉得似曾相识,“就这么说好了,我去给你煮面。” “好吧,那我只跟你说。”男孩抬起头,和兔妖对视。 白屋途这才看清那男孩的相貌——他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对着兔妖眨眨眼,充满信任和依赖地调皮一笑……白屋途险些把瓶子扔出去,因为那男孩正是他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他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为什么会有人和他长得相貌一样?为什么会出现在妖的记忆里? 兔妖收拾好了东西去厨房煮面。他们的厨房也是小得不能再小,一个灶台占去了将近一半的空间,角落里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是过冬的萝卜白菜。兔妖拿出一棵白菜来切下一块,再细切成丝,切到萝卜的时候他切下一块刚想放到嘴里尝尝,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手一抖扔回了案板上。 锅里煮的是事先压好晾干的干面条,水开两次就差不多熟了,兔妖从灶台边的小筐子里拿了一颗鸡蛋加进去,朝屋里喊道:“虎子,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然而屋里却没有传来回应,兔妖又喊了一声:“虎子!” 白屋途面前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可那场景他一看就认出来了,是刚才那间卧房! 一个浑身肮脏黑发及地的恶鬼倏然出现在刚才还祥和温馨的小屋,此刻正露出了凶神恶煞的面孔朝兔妖袭来——不对!白屋途猛然想起,这个角度比兔妖的身高要矮,是虎子的!恶鬼要抓的是屋里那个虎子!这个重叠的画面是虎子眼里的情景! 包括刚才打雪仗的、提水烧水的画面,不是尘事瓶法阵受损,而是这本来就是兔妖的记忆! 虎子的眼睛看到的,兔妖都看得见! 随着恶鬼狰狞的面庞越来越近,兔妖返身往房间跑去,然而却终究来迟了一步,那个长得和白屋途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虎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兔妖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为什么要杀他!” 恶鬼转回头,扭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你也看得到我?” 随即发出了桀桀怪笑:“这小子胡说八道招来了驱鬼的道士,闹得我差点被收了去,你既然也能看得到我……” 兔妖未等它发难,先一抬手,手心出现一个光点,刹那之间陡然放大,光罩自下而上凡是和恶鬼接触的位置尽数将其化为青烟。 直到光罩蔓延到它的胸口,恶鬼那一脸丑陋的怪笑才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你……” 白屋途能忘了月亮长什么样,也不会忘记兔妖的这一手——它和郑伏虎使的一模一样,今天也正是用这一招救下了自己。 他这才发现,他在这几段记忆中不曾有一眼看过兔妖化成人之后的相貌。 说起来,要不是他老爹心血来潮附庸风雅,他的名字本来也该叫个什么“虎”的,而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应该也和他同样有异于常人之处,能看到别人所不能看到的东西,所以才会发现那只恶鬼,招来它的复仇。 可白屋途从记事起他就已经被他爹打得不敢乱说话了,即便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不会随便跟人说,这个虎子倒像是最近才能看到这些东西,新鲜劲儿还没过,看到点儿什么就口无遮拦。 兔妖说的“眼睛刚好”,又是什么意思呢? 至于郑伏虎。到底是他们那些灵兽、仙兽都会这一手,还是…… 白屋途忍不住胡思乱想,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揣着一口袋瓶子走在了黑漆漆的夜路上,天空中无星无月,什么都看不见,他完全是凭借着记忆在朝总局的方向走。 暗间的卧室里酒气冲天,郑伏虎喝的天昏地暗。要不是他万一死了就彻底报废,白屋途真想给他再灌几瓶,直接让他显出原形来。 “郑局?郑局?”白屋途客气地试着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索性抬脚朝郑伏虎肉厚的地方踹了过去,“醒醒!妖怪来了!” 郑伏虎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谁?” “我,”白屋途刚想自报家门,脑子里灵光一闪,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虎子。” 郑伏虎皱着眉,靠近床边的那只手动了动,在空中可怜巴巴地划拉了几下,像是想抓什么东西:“虎子?你在哪?” 郑伏虎显然是知道“虎子”的,白屋途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他伸过去手:“我在这……”话没说完,郑伏虎已经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拉,把人拉到了床上。 郑伏虎俯身在他上方,吃力地调整目光焦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你长这么大了?” 白屋途手足无措,眼睛眨得飞快:“那我应该多大?” “很小。”郑伏虎无力地垂下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满是酒味的气,“我只要一不小心,你就没了。” 白屋途心中骇然大惊:郑伏虎就是那只兔妖!不对,他是灵兽,那该叫什么?兔仙?仙兔? 隔壁储存的是他自己的记忆?可为什么又会有一串流落到妖市老树精手里? 没等他想明白,郑伏虎像是不堪支撑自己的重量似的趴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压得动弹不得。微微睁开眼的郑伏虎还像很意外似地说了一句:“你离我这么近。” 白屋途气结:“是你拉的我!” 郑伏虎闻若未闻,轻轻地把唇移动到白屋途唇上,不由分说地贴了上去。 白屋途:“……” 他反应迅速,瞬间就把脸扭开了,但郑伏虎居高临下很快又捕捉住了他的唇。 纵然白屋途训练有素,可也从未对上过这样的擒敌术。郑伏虎分明没用什么力气,却恰好都压在了他发力的关节,加上人高马大,压得他竟然一时掀不下去,急中生智照着嘴上一口咬了下去。 郑伏虎被咬了个正着:“呃——啊!” 腥甜的血味在两人嘴里弥漫开来,趁郑伏虎吃痛捂嘴之际白屋途一把就将人从床上活活掀到了地上,摔出了“砰——”地一声响。 郑伏虎清醒了许多,擦了一把嘴,看看手上的血,再抬头看了一眼床上坐着的人:“你咬我干什么!” 白屋途:“你喝多了吧你!干嘛呢,我能不咬你吗!” “我哪知道真的是你,还以为在做梦。”郑伏虎一脸懊恼,“大半夜的,你不是在值班吗?” “这是什么!”白屋途想起了他的正事,掏出一口袋叮铃当啷的小瓶子拍在床上,“是不是你的!” 郑伏虎拿起一个蹙眉看了一眼,脸上的醉意立刻褪去:“怎么会在你这?” 这话等于是默认了,白屋途追问:“另外一个人是谁?怎么和我长得这么像?” 郑伏虎沉默地敛起床上的玻璃瓶,找了个抽屉放进去:“你应该知道,人是不能打听自己前世发生过什么的,别问了。” 还用问发生什么了吗?怎么死的他自己都看到了!白屋途心中的猜想被戳了个正着:“这些……都是我的前世?为什么我的前世都有你?我不问发生了什么,你就说说为什么都有你?” “因为……”郑伏虎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着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最终掐头去尾地简答,“如果不是为了阻止我被吃掉,你第一世就不会死。后来我在监督二位星君之余巧合又遇见了你,结果你因为想找我又被杀了。后来的每一世我都在刻意地找你……但是……” 白屋途试探着顺了下去:“但是我每一世都因为你而死?” 郑伏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差不多吧。” “……”白屋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郑局,这么说的话,你觉不觉得,你好像有一点点克我啊?” 郑伏虎迅速摘清自己:“不是,后来我看了生死簿,你命格本来就短,只是我每次遇到你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所以我想试试怎么才能让你活得长一点,每一世都为你挡下一劫,可你虽然活得比之前久了,但是我一不小心你就又死了。” “你不是仙兽吗?”白屋途问,“那我以前从床上摔下去的时候你就应该把我救起来啊,我不就不会死了?” 郑伏虎:“我是因为有任务在身才下界的,除了跟着星君的时候之外不敢妄动法力,更不敢化成人形。直到后来过了很久之后,我慢慢发现其实动了法力也没人管,而且以人形态行事更方便些,才敢化成人——你后来不是就没掉地下冻死过了么。” 白屋途小心翼翼地问:“你……一直在找我的轮回?就这么干找?” 郑伏虎苦笑:“只能算出你大概的转世时间,然后就挨个找。” 大江南北,人海茫茫,即使知道确切的生辰八字,这么找一个人又要找到什么时候?尽管不是自己让他找的,但白屋途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对他粗声恶气,连措辞也温和起来:“郑局啊,好像没遇见你的时候,我虽然过得比较惨,但是还不至于丧命,倒是每一世遇到你之后就……” 郑伏虎纠正道:“你不是遇到我就死了的,你是喜欢上我,就会死。” 白屋途提脚作势要踹他,梗着脖子声明:“谁喜欢你了啊!” “哦,”郑伏虎悻悻地看了他一眼,“你长大了。” 白屋途竟被这一眼看得脸红心跳,辩解:“我没长大也不会喜欢你。” 郑伏虎失落地点头:“嗯。你不喜欢我了。” 白屋途反倒有些好奇:“难道我以前喜欢过你?” “前两世,你喜欢的我原形,这也算是一种喜欢吧,毕竟你那时候还小。”郑伏虎回忆道,“后来我救了你,你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对我是依赖的那种喜欢。还有,这后面,少了好几个瓶子,其中有一世里,你对我……” 郑伏虎手指在二人之间来回点了点,指指白屋途,又指指自己。 白屋途:“……对你什么?” 郑伏虎扭扭捏捏:“那一世你对我就是……那种喜欢。而且你越长大,就越喜欢我,每天都要抱着我,揭都揭不下来,还要让我和你……你才十五六岁,还太小了,我不同意你就黏在我身上蹭……还有一世,你都十七八岁了,每晚还要让我脱了衣服给你暖床,不给暖就不睡觉,穿着衣服也不行,难养死了……” 白屋途愤怒地拍案:“胡说八道!我明天去妖市非要把那个瓶子淘出来不可,要是跟你说的不一样,你就完蛋了!还有,这些装着我的瓶子为什么会在妖市?你为什么丢了!” 郑伏虎脸一红:“没丢,我……是卖了。我请命格老儿算你何时转世每次都要给他添不少香油,只能把我从天界带来的东西慢慢都一点点变卖了,而且你知道,我还要盯着二位星君,他们一天没在一起,我就不能抽身出来攒钱。刚开始几世还好,他们刚下界,仙契法力最强,几乎同生同长,邻里相隔,后来随着一次一次的转世,他们两个之间的仙契连接没那么强了,花的时间更多,我要盯着他们的时间也就更多,有时十几年,有时二十几年。” 白屋途更愤怒了:“你橱子里那么多瓶子,为什么单单卖我的?” “你听到了?”郑伏虎犹豫,“因为跟你的记忆我绝对不会忘,每一天都记得很清楚,将来想什么时候再复制都可以,所以……” 白屋途不信:“打开橱子我看看!” 郑伏虎:“别看了,反正都过去了……别乱拿,不是那个,那是启动屏障系统的,柜子钥匙在这!” 白屋途自己拿着钥匙打开了柜门。柜内分两层,他胸前这一层摆放了几十个瓶子。 瓶子里上映的画面很多都是郑伏虎没日没夜地隐去身形挨家挨户看新生的婴儿的;再久一点,有他在路边饿了就掐草叶吃、渴了就找条小溪喝点水的,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时候他还一个人走在一条条孤零零的夜路上;还有没化成人形时,他被野兽追赶,堪堪躲进了狭小的石缝,十足就是普通的野兔…… 白屋途:“……你怎么过得这么惨?” 郑伏虎支吾:“刚下凡么,就是这样的。不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怕自己轻举妄动影响了别人的生活,只能跟在二位星君身后……” 白屋途费解:“那他们俩都在干什么?” “哼,他们两个!”郑伏虎一提起这个眼中就妒火燃烧,“文曲星君不知道往日里给命格老儿塞了多少好处,他们两个人不是家财万贯就是出身名门,长大了要么富甲一方,要么是达官显贵,两家还是往来密切的世交,从小就滚在一张床上长大。终于有一世需要他们亲手干活的,还一个是太傅,另一个是将军,后来二人在朝堂上吵了一架,文曲星君气不过,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带人连夜围了太傅府,结果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白屋途:“什么叫‘再也没出来’?” 郑伏虎忿忿不平地说:“不知道,当晚命格老儿提示我这一世的任务完成了,我就去找你了。” 白屋途懵懵懂懂:“那你就可以早点休息啊,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他们两个没过多久就双双解甲归田了。自从太傅走后朝堂一片乌烟瘴气,瘟疫肆虐无人赈灾,没了将军镇守关要,民间也一片兵荒马乱——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两个走了,你也不会染上瘟疫,更不会被匪兵杀了!你连死两次,饱饭都没吃上几顿,可他们还在一处世外桃源逍遥自在,活得好好的!”郑伏虎气得一掌拍在柜门上,“你说我怎么还能指望他们两个救世!” 毕竟是前几世的事,白屋途不太能感同身受,看郑伏虎气得手上青筋都暴起来了,他踟蹰地抬手拍了拍郑伏虎的肩膀:“啊,好了,不是都过去了么,你别气坏了。” 郑伏虎:“我一想起来就生气!还有一世,他们投胎进了两个商号遍布全国的财主家,整日挥金如土,听曲遛鸟,本来这两家是水火不容的竞争对手,结果他们俩在一场斗诗会上认识了。文昌星君当场包下了整条船,把客人都引到了另一条船上宴请三天三夜,那两人就在原来的船上签了一纸文书,把两家商号合二为一,签完文书熄了灯之后,我那一世的任务就又完成了!后来我去找你,找了整整十年,可是因为没钱给你治病,还害你被人扔到海里,刚找到你前后还没两天你就死了……” 找了十年才见到两天……白屋途一听也有点憋屈:“怎么他们俩老这么有钱,我怎么老这么穷?你化成人形应该跟着他俩发财去啊!” “怎么没有!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文曲星君又投了一户做小生意的人家,我就化作人形去那领点零活儿干,既能监督他们又能赚钱。等我攒了好几年的钱之后也找到你了,可你那时候眼睛瞎了,我就把自己一部分……”郑伏虎说到这儿,猛然一顿,强硬地岔开话题,“哎,外面电话是不是响了?” “没响。你说,我瞎了,你分了一部分什么给我?”白屋途恍然明白过来,“我的眼是你治好的?然后我就能看到了,还能看三世阴阳?所以我不是天赋异禀?我的眼睛是你的,所以我看到的东西你都能看到?” 郑伏虎转过头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白屋途拉下脸:“我能看到的东西你都能看到,是不是?” 郑伏虎脸蓦然一红。 白屋途跺脚:“你脸红个屁啊!你都看什么了!” 郑伏虎看看天花板:“反正你每世六七岁就会瞎,我就把我的法力给你一部分……从那之后就都看到了。换得多了我也换出经验来,你刚一瞎我就给你换好,这样就没人怀疑……” 白屋途仔细回想:“可我这辈子没瞎过啊!” “哦,这个啊。”郑伏虎想了想,“我不是还得出去赚钱吗,所以就提前换给你了,免得我不在的时候你瞎了。” “你就是故意的吧!”白屋途羞愤交加,可拿了人家的法力又不能说忘恩负义的重话,“你到底想看什么啊!” 郑伏虎挑眉:“你想哪去了?这样是为了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能看到你在干什么,要是你有危险好及时赶过去,比如今天早晨在妖市的时候,我要是不去,那个姓潘的就得逞了。” ……白屋途想起自己还欠他一句谢谢,可此刻的心情却又绝不是一句谢谢所能表达的,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头翻天覆地地折腾着。 翻着翻着,他忽然想到,问:“要不是你给我这个什么眼,我也不会进妖安局,早晨也不会遇见潘通啊!是不是?” 郑伏虎摆手:“说什么呢,我不给你你早就瞎了。咳,再说,你身上哪儿我没看过,都看了好几辈子了,我能是故意的吗?” 白屋途脸“腾”地一热,不自然地把头扭到一边。 郑伏虎见状,得寸进尺地把脸偎了过去:“前几世不光看了,还干了别的。” 白屋途结结巴巴:“我我我不想听,你别别别跟我说。” “嗯。”郑伏虎从背后环抱住他,“不说。” 白屋途感觉到那条可怕的巨龙又贴在他身后想舒展身体了。他越是想往前躲开,郑伏虎就压得更紧,几乎把他腰都压弯,紧贴在他的背上。 白屋途:“你真是,你刚才不是还说我以前,我、我想那什么你,你不同意吗!你这是干什么!” 郑伏虎在他耳边呵气,故意慢条斯理地说:“不一样。我刚下凡的时候清心寡欲,现在在人界呆的久了,耳濡目染,就……” 白屋途被他压得弯了腰,难堪地撑着沙发扶手,免得被按倒在沙发上:“就、就什么?” 郑伏虎坦然轻松道:“就越来越像普通的兔妖啦!知道兔妖什么时候发情吗?” 白屋途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十分吃力,汗都冒了出来,吼道:“我就没听说过兔妖还有发情季的!” “是啊,那是因为兔妖跟兔子一样,随时都……”郑伏虎嘴上和风细雨地说着,膝盖却狠狠顶了一下他的膝弯。 “你!”白屋途咬牙用膝盖撑在沙发边缘,“干嘛!” 郑伏虎看了笑道:“别那么紧张,我不干嘛。我要真想干点儿什么,你拦得住么?” 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白屋途一下就泄了劲儿,被压趴在了沙发里,脸转向一侧。 郑伏虎俯身在他背上,锁着他的手臂,好整以暇道:“你说你刚才咬我干什么,最后不还是又这样了吗?” 白屋途早就脸红得不能见人了,他尽量把脸转到郑伏虎的阴影下避开灯光:“嘴还流血吗?” “流呢。”郑伏虎要扯着下嘴唇给他看,那只手也就顺理成章地没再撑着了,半个身子压在白屋途身上,“看你咬的。” 苏醒的巨龙态度明确地随之紧紧地贴合在了白屋途身上。他试着向后肘击,毫不意外地使不上力气:“流血也是你活该。放我起来!” 郑伏虎身下更用力地顶了他一下:“不放。” 白屋途被他顶得像过了一阵电,口齿不清道:“你你你不放是吧!” 郑伏虎这个姿势没有任何弱点暴露在他的可攻击范围,压制得游刃有余,于是惬意地在他身上动了动,心平气和地安慰道:“我真的不干什么,就这么抱抱你。” ……要抱也不是不行,你就不能好好抱吗! 白屋途感觉自己这么被人骑着尊严全无:“你给我下来,不然我骑你你试试!” “又不是没骑过。”郑伏虎拍拍他,和颜悦色地劝慰道,“你不是看瓶子了么?很公平啊,以前你骑小白,现在该我骑小白了,等会儿我还可以让你在我身上找点什么,这回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这如何能够同日而语! 白屋途一听就开始奋力挣扎,跟当年那只被他抓到腿上的兔子一样,疯狂却徒劳:“谁要找了啊?压死我了!你还要骑多久?” “那就是可以骑了?”郑伏虎装腔作势地思考了一番,“至于多久啊……” 没等他说出个准确的时长,办公室的墙壁被打开,吨位级的警卫官“嗵嗵嗵”跑了进来:“郑局!郑局!” 被不速之客打断,郑伏虎却依旧心情愉悦,仿佛今日所得已经物超所值。他拍了一下白屋途的屁股站起身来,满脸来日方长秘不可宣的笑意:“先放过你。” 警卫官在走廊张望喊着:“郑局!” 郑伏虎整了整衣服,人模人样地迎了出去:“说,怎么了。” “关在法阵里的那只狼妖不知道怎么打开了结界,逃出去了!”警卫官急促汇报道,“现在有多处屏障系统受到攻击,它好像通知了无人区的妖来接应!” 妖安局的结界不知关过了多少妖,从未有法阵被破坏的前科,必定是有人帮忙! 郑伏虎:“让周局长安排人手,通知各点提高警惕!” “糟了!”白屋途一下跳了起来,“是不是潘通搞的鬼?我要回办事处!妖打不开屏障系统的柜子,要是潘通进去就坏了!”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郑伏虎一把拉住了往外跑的白屋途,“从狼妖进城的那天起我就有预感,它肯定会伤害你,没想到我把它关起来还是不行。” 白屋途:“你不用留下来指挥调度什么的吗?” 郑伏虎左右为难,有一丝迟疑。 白屋途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把屏障开着,往屋里一躲,谁来也不开门,不对劲我就放信号弹,我看见什么了你也能看见,是吧?” 郑伏虎摇头:“关键是你喜不喜欢我?每次你喜欢了我马上就会出事,你现在……?” 白屋途:“……” 我不喜欢你我刚才会让你那么欺负完我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这儿?我不早打死你了? 白屋途挺胸抬头不信邪:“放心吧!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他借了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回了办事处,刚进院门,从窗户看到小刘正在柜子前。 白屋途叉上车问:“小刘同志,你怎么回来了?怪不得你说今天妖气重,还真让你说着了。” 小刘一脸惶急:“我接到通知就赶回来了,咱们这儿的屏障系统没问题吧?” “应该没有。”白屋途取出钥匙打开柜门看了看,里面那口水缸仍然氤氲着雾气,一片太平祥和。他放下了悬着的心,“这还好好儿的嘛,我刚才出门之前检查了的。我给你拿捆妖索和定魂针,你也带身上一套,以防万一,等我给你找个新的啊。” 小刘也是第一次面对无人区狼妖这种破坏力极强的妖,难免有些紧张,点头道:“好,你去拿,咱们先带上,做好准备。” 白屋途柜子里捆成一卷一卷的捆妖索大多是用过的。绑过妖的东西难免沾了臊腥味,甚至还有皮毛粘液之类,他想着小刘鼻子那么灵肯定受不了,从盒子里翻来翻去想找个新的,边找边道:“对了,你早晨说我身上有什么味来着,想起来没?” “臭味吧,”小刘在他身后不远处漫不经心道:“该洗澡了。” “臭味?”白屋途手中动作蓦然一停。 小刘从来不会说臭味、香味这么笼统的概念,即便说了也会很快开始补充加以分析,是什么的香味、什么的臭味,若不条分缕析说出个所以然来她自己都有心事。 白屋途警惕地拆开了捆妖索捏在手里,霍然转头—— 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凉风自墙角立柜轻飘飘传来。 水缸上方的云霞锦光尽数消失,变成了和窗外一样的漆黑一片,白屋途还从未见过屏障系统被关闭的样子。 小屋的木门嘎吱一声,野兽的呼哧低喘近在咫尺,空气中携带着的腥风邪气连他这种鼻子不太灵光的人都闻得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转身,就看到自己胸前倏然出现了一只带血的利爪,随后才逐渐感觉到胸口被贯穿的疼痛,热量随着一呼一吸迅速流逝。 捆妖索落在地上,被身后的妖兽一脚踢远。 妖造成的伤口和普通野兽不同,根本就不留时间容他思考任何事,白屋途甚至无力回头看一看到底是不是那只和他跳过舞的狼妖下的毒手。他尽快把眼睛闭上,只希望最后能把郑伏虎借用给他的这些法力原封奉还,免得被发狂的妖取去糟蹋。 这一闭眼,对现在这个“他”来说,就是永远。 下一世哪怕郑伏虎又找到了他,哪怕他再碰巧撞破了往事,哪怕他们再聊起这一世的困难波折……今天的那些怦然心动和忐忑不安也都不会回来了。 彼时的他,也会像今天听前世的那些故事时一样,过目时或有触动或有好奇,随后便很快无关痛痒,连陪着郑伏虎一起拍案痛骂二位星君骄奢淫逸的激情都欠奉。 眼一闭,腿一蹬,凡尘俗世留在身后,只是苦了郑伏虎,又要花大把的时间苦苦寻找他。不知道那家伙攒的钱够不够给命格老儿添香油?下一世希望能得个准确点的信息,免得再寻找的那么辛苦。 真可惜,刚才没和郑伏虎一起痛斥二位星君,哪怕于事无补,帮他出出气也好啊。 更可惜的是,刚才郑伏虎问他喜不喜欢的时候,他居然面带微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一点也不喜欢。 明明就有啊…… “小白,白屋途?睁开眼啊!说话啊!” 白屋途躺在冰凉的地上被人抱了起来,明知故问地一通瞎摇乱晃,但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放他安安静静地去转世不好吗?没见过这样还能救得过来的,算了吧。 “吱——”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这时候谁会来呢?难道得知他殉职的消息,组织连殡仪车都派来了? “哎呦呦呦呦!这是个狼啊!”来的是个体壮胆小的中年男子,蹑手蹑脚穿过周围妖兽的尸体走了进来,声音吓得直打颤,不住地拍着胸口,“哎呦呦呦呦,这也是头狼啊!” “站住!”郑伏虎一声厉喝,“何方小妖?再往前走一步,下场便和它们一样。” “我是良民!”中年男子急忙从身上掏出证件和每年的体检证明,“上仙,你看清楚了,我是良民!千万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郑伏虎双目赤红,沉声低喝:“出去。” 中年男子:“领导别急,我是奉了一位仙君之命,特地来救这位小兄弟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顶着郑伏虎杀人的眼神端上了一个乌木锦盒:“鄙姓闵,家在长白山,遵纪守法世代种参,这是家藏年头最长的一只千年参精,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就能补神充元起死回生。苍天有眼,恩泽有报,天可怜见,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赶了七日七夜的路,幸好……哎?还有一口气吗?” 第95章 【内含精怪食用请注意】第95章 盒子里的人参长得肥肥胖胖,躺在一床小小长长的特制丝绸锦被上,看起来像是一个稚儿脸上挂着一丝安详的笑意阖着眼,脑袋底下居然还垫了一只小巧的方形玉枕,看那玉质也不似寻常。 要不是它腿部以下渐渐呈根须状,活脱脱就是哪家的金贵小娃娃睡觉时的模样。 人参虽短,根须却长,说它有千年之龄绝不夸张。 这中年男子不知原本是用了什么方法储藏这支人参,竟可保持它充沛的灵气丝毫不外泄,但郑伏虎接过来后一打开却不得了,房间内顿时异香弥漫,不多时,院外便妖风四起,黑暗处隐约汇集了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伺机蠢蠢欲动。 ——妖们大多是来尘世中玩玩,倦了就会回归山林,平时愿意配合妖安局的各项规则其实只是图个清净省事,按时体检、办理暂住手续绝不代表它们的野性已经消磨殆尽,尤其是对力量的渴望和追逐,更是从未减少过。 一只两只小妖若是违反了人界的法规被妖安局追究了,其他妖或许因利不相关会坐视不理,但是一群妖同时觊觎一件宝物,按妖界的规则,它们必定会众志成城先诛异己,至于宝物归谁,那就各凭本事了。 在城市中生活的时间一长,它们对屏障系统的威力多少有所了解,现在与其说是忌惮这层保护,不如说是忌惮院里那个能以一敌二击杀千年狼妖的神秘人。 可是机缘当前,谁得到了千年人参至少可以增加百年修为,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样的好事自然不会舒舒服服白白得来。它们的法力虽不及狼妖,但胜在数量众多,两只妖对付不了屋里的人,那三只、三十只呢?场面越是混乱,它们就越有机会异军突起浑水摸鱼! 只等一声冲锋的号角!那可是百年的修为! 屏障系统重新启动完毕,只是不知能抵挡院外那些贪婪的野心多少次攻击,郑伏虎拿着人参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问:“这个怎么用?” 中年男子亦察觉到四面楚歌,唯恐被外面那些妖兽记住相貌,正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到处找东西想挡住脸,乍一被问吓得一哆嗦:“领导,我家只管种货真价实的人参,不管治病啊,往常买去怎么使的都有,炖鸡的、熬药的、泡茶的、磨成粉末制药丸,别人都是开好了方子来拿货……” 白屋途:“……”眼下哪还有杀鸡煲汤的时间? 他仿佛能感觉到院外凝视的眼睛中也有鬼界使者的一份,正等着他咽最后一口气,这时也许又走近了一步。 他,就要抱着千年参精一起死了。 郑伏虎更是心急火燎:“你种药的不知道药怎么用?!” 男子擦了把虚汗:“我种药,我会种药我也……实不相瞒,在下原本大字不识一个,还是近几年响应号召参加了扫盲班才能看书写字的,哪敢交代别人怎么用药?这养鸡的也不一定能当厨子是吧……领导息怒,回头我一定让我几个儿子学学怎么给人看病,可是现在……” 郑伏虎真想一个光罩把屋内三人罩在里面,可这送药的男子毕竟也是妖所化成,灵力对他同样有伤害,而院外危机四伏,他更不可能将送来救命灵药的恩人推出门外。 “能渡气给他吗?”郑伏虎将人参从盒子里取出拿在手上,那长长的根须无风自飘,发出的异香更甚,“我吃下去,再渡气给他?” 院外众妖受到香味刺激躁动不安,连往日里性情温和的妖也露出了尖牙利齿,发出准备攻击的信号。中年男子捂脸不忍看:“参精遇水即化,你吃下去立刻就吸收了,恐怕渡不出来。” “那就直接喂给他!”郑伏虎横下心,用手捏开白屋途的下颌,一边把足有婴儿手腕粗细的人参喂了进去,一边哄劝道,“小白,张开嘴,吃下去就好了,听话。” 参精甫一入口,白屋途的气路就被那道香气打通,原本困难的呼吸顺畅了许多,感觉得到舌尖接触到它的地方正在慢慢化开,像一股热流自口中迅速向他四肢百骸蔓延,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他就有一种睁眼的冲动。 他不禁疑心是心理作用产生的幻觉,试着睁了睁,没想到竟真的有光线模模糊糊照入了他的视野——郑伏虎正把他抱在自己身上,红着眼朝他嘴里一点一点喂人参。 这一眼,他还以为下辈子才能再看到呢。 这张他见了千百次的脸,个把小时前还和他紧贴的唇,如今脸上的血污不知有没有被他咬伤的那一份。 郑伏虎往日里要么是人前不怒自威的铁骨铮铮,要么是无人时耍泼无赖般的温柔暧昧,白屋途还不曾见过他这副眼睛几乎滴出血来的痛苦神情,动作之间,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似乎有泪痕折射出不一样的光线。 白屋途想试着抬起手给他擦一下,告诉他这样丢死人了,等会万一来人看见了以后还怎么扛把子?可是手还没举起来,白屋途自己的眼眶也是一热——终于有机会和他坐在一起好好骂一骂两个欺人太甚的星君了。 白屋途没力气抬起手,便想叫他,可塞了满嘴的东西,只能发出囫囵的声音:“额额额……” “小白!”郑伏虎方才只顾专心喂他,听到动静才发现他睁了眼,激动地把他抱得更紧,失而复得的泪水夺眶而出,“你吃下去感觉好一点了吗?张开嘴,还有一半,吃下去就好了,听话,快!” 人参货真价实,直径可观,白屋途已经把嘴张到最大,没办法再快一点了,只好:“额额额……” 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恢复,随着身体状况改善,参精融化在他口中的速度更快,总共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连人参长长的根须也被郑伏虎兜成一撮喂进他的口中。 院外的妖虽夺宝心切,但前有强敌,周围也是对手,彼此还是相互提防的,百年修为终究没有性命来得重要,直到这时也没有哪个愣头青登高振臂发起头阵。 随着人参被白屋途一点点顺利吸收,那股异香渐淡渐无,院外有妖发出不甘的磨爪磨牙声,紧接着迅速散去——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屋里那个神秘人捉住可就不好玩了,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中年男子拿了条毛巾挡住脸,感觉到院外妖群散去后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时间长了恐怕惹上麻烦,慌忙告辞:“能有机缘替仙君办事是我的福分,二位领导既然已经度过劫难,那我就不打扰了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若有缘再相逢还请多多关照,今日之事也切勿向外人告知参精出自何方,多谢多谢。” 今天这群妖忌惮郑伏虎在这里才不敢轻举妄动,如果知道参精出自哪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中年男子日后可就难得安宁了。 “放心,绝不外传。”郑伏虎还坐在地上怀抱着白屋途,本想起身,但不知是坐得久了还是刚才的打斗太消耗体力,站到一半又坐了下去,“大恩不言谢,保重。” 根须越到末端生长时日也就越久远,白屋途一开始还觉得人参馨香四溢口感清甜,吃到最后已经味同树皮难以下咽,而且质地也不是那么入口即化了,不但得嚼着吃,还塞牙。他甚至吃着吃着忍不住想起这是在土里埋了一千年的东西,有点作呕。 他的身体状态回到了遇袭之前,神清气爽,手也能动了,拍拍郑伏虎:“扶我起来,我想刷牙。” “……现在还不能起来。”郑伏虎两颊各是一坨红霞,抱紧了他说,“再躺会儿。” 这个天气躺在地上倒是不凉,可就这么难看的躺着算怎么回事儿?白屋途身子骨刚一好,刚才那些伤春悲秋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念头就翻篇儿了,谁也不服:“那你躺着,我自己起。” 说着,他就用手一撑想站起来,不料随便一放的手却蓦然按到了不该按的东西,形状十分骇人! 他悚然转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郑伏虎直勾勾地看着他:“就是你摸出来的意思。” “我刚才都快死了,你还想着……?”白屋途惊恐,“你变成人了就像人一点不行吗?” “本来没想的,但是你刚才吃东西的样子太可爱,我塞给你你就张着嘴往下咽,眼睛还泪汪汪的看着我……我忍不住就多想了点。”郑伏虎说着,双臂一用力,将人抱在自己腿上,低叹一声,“你倒在地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和你一起死了,喘气也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还能动的意义就是为了再去找你。再一看到你活过来,我就好像也活过来了,和春天感受万物复苏的感觉一样,真的忍不住。” 白屋途:“……”这是忍不住?这是根本就没想忍吧?真的和他说的一样,随时随地说发就发啊! 他随便一瞥,就看到郑伏虎的肩上和胳膊上都有利爪造成的伤痕,道道翻肉,深处几可见骨,脸上也溅了不知谁的血,凝固成发黑的颜色。白屋途顿觉刚才不止自己是生死一线——面对强大凶残的敌人,郑伏虎又何尝不是呢? 郑伏虎温柔问道:“小白,你感觉好些了吗?” 人家刚才为了给他报仇差点把命都搭上,现在再计较这些小事,未免太过矫情。 这支千年人参威力可不是说说而已,早已将白屋途肌体筋脉修复得不亚于从前,他为了让郑伏虎安心,更夸张一点儿地说道:“放心,现在感觉非常好,去参加特别行动队的考试都没问题。” “好,那就好。”郑伏虎直接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桌上,“小白,我有件事要郑重地和你商量一下……也不能说是商量吧,就是告诉你一声。” 白屋途坐在办公桌上才刚好能和他平视,听了这话不禁正经了几分:“什么事?” 郑伏虎一脸歉意和痛心:“今天的事,都怪我,是我优柔寡断了。” 白屋途迷惑不解:“这怎么能怪你?” 刚才如果不是潘通操纵了个什么符假装成小刘的样子,他也不会麻痹大意把屏障系统的橱子打开,“优柔寡断”又是什么意思? 郑伏虎认真道:“既然你不喜欢我,那今天这件事很有可能是个意外,也就是说,你以后说不定还会遇见危险。我拿你的生辰八字找人算过,前后百年之内,今天是最适合你改命的,本来吃过晚饭的时候就想跟你说,但是你把我赶走了……” 白屋途支吾:“那个,其实啊……” 说不喜欢他那件事…… 郑伏虎:“冲喜你懂吧,改命的办法就是你在今天圆房,以后能长命百岁。” “……”白屋途迟疑了几秒,回味了刚才那两个字几遍,“你说……圆房?” 郑伏虎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他们办公室墙上的钟,开始解自己的衣服,露出一身带着伤还不时渗着血的精壮肌肉:“对,就今天,马上过12点,你只能将就一下……就算不喜欢我,你也没得挑了。” 白屋途死而复生已经感觉够不切实际的了,乍一看到郑伏虎脱衣服更是懵上加懵:“你干什么啊。” 郑伏虎咬牙揭下被血黏在伤口上的破衣服,铺在了白屋途身后的桌子上,一言不发地开始解腰带,仿佛这件事他决定好就够了,不需要向白屋途多解释什么。 眼看就差最后一层,白屋途浑身毛骨悚然,大喊:“你!干什么啊!” “还有十分钟,对我来说太短了,我们得抓紧时间,不然完不成。”郑伏虎心无杂念地脱下身上最后一点衣服,在白屋途企图跳下桌子之前箍住了他的腰,“你也知道,我想抓你你是绝对跑不了的,配合一点,十分钟之后你就能长命百岁了。” 不管白屋途怎么打,郑伏虎都箍得稳如泰山,而且更加用力把他按得死死的。白屋途忍不住大喊:“不是,你等等!其实我喜欢你啊!我就是因为喜欢你才死的,最后一劫已经过去了啊!!!” 时间紧迫,郑伏虎不多做对话,直接上手解他的腰带,一把将人夹在臂弯里提了起来,轻松脱下裤子:“我也希望是真的,可是你能骗得了我,骗不了命格。” 白屋途双腿乱蹬,两手抓住能拿的东西往他身上砸去,但文件、书架之类早就被扫到地上,桌上唯一一个有点攻击力的就是台灯,可才刚一砸到郑伏虎身上,郑伏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它就四分五裂了,只剩一个灯座捏在白屋途手里。 白屋途惊慌失措大喊:“放开我!我动手了啊!啊——!你、你他娘的来真的啊!” 郑伏虎抓着他双手的手臂一环,连带困住了那两只满天乱蹬的脚,另一手按在他小腹上,分.身坚硬如钢铁磐石,找准位置后不需要任何辅助就开始长驱直入——如同冲击钻凿地也不需要先往地上涂什么劳什子的润滑油,更不用问地面的意见。 郑伏虎:“忍一忍,养伤也比丢了小命好,过了今晚,你怎么打我都行!” 白屋途歇斯底里:“滚!老子要杀了你啊!啊啊啊——!!这他娘的,到底是你圆房还是我圆房啊!滚!滚出去——!啊啊啊!啊——不行了!郑局!爹!爷爷!我错了,我、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刚才那个真的就是最后一劫了!你快出去啊!求你了!啊啊啊啊!” 郑伏虎紧皱眉头还在进入:“别说了,撒谎会伤福报的。” “啊啊啊!”白屋途感觉自己整个人已然被一分为二,巨龙还在缓缓挺进,看来是打算真的把他从中间劈开,“啊啊!我真的喜欢你啊!——你怎么没完了!怎么还在进啊!怎么还没到头啊!你他娘的,你你、你变成人之前有没有好好看看人长什么样啊!!!” 郑伏虎:“好,听你的,那就先进到这儿。” 什么叫“就”进到这儿啊?好像还做了让步委曲求全似的! 白屋途:“你听我的你就该滚……啊啊啊啊——!” 郑伏虎身负限时完成任务的艰巨使命,抓紧一切时间执行,再也没留给白屋途发表意见和辱骂的机会,让他只能不断发出无数遍同一个无意识的音节——“啊”。 自白屋途记事起,他从小到大都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更没被人欺负得这么毫无还手之力! 泪水混着冷汗把他的头发都打湿了,他除了屋顶的灯泡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那盏灯在眼前模模糊糊连0.1秒都不停歇地快速摇晃,他躺在办公桌上像狂风骤雨中的树梢,身体没有一秒是属于自己的。 郑伏虎失神地不停低吼:“小白……小白……我以后,一定好好疼你……” “啊啊啊啊啊啊——!”而白屋途一边惨叫,一边心想的却是:他一定再也站不起来了,他要废了,郑伏虎才是他的劫数,他在劫难逃了。 风暴来袭,海浪疯狂地击打沙滩,岸边的礁石粉身碎骨,他被捅得翻江倒海,整个世界支离破碎,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过了许久,郑伏虎终于有火车到站之势,急促地一阵低呼释放出多余的动力,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逐渐将列车减档,缓缓停靠。 白屋途嗓子早就叫哑了,根本说不出话,不知道来凑什么热闹的唾液还从嘴角溢出,沿着脸颊缓缓向耳后蔓延。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哦,他还活着,他活下来了。 郑伏虎低声道:“糟了。” 白屋途眼里满是还没来得及流淌出去的泪水,连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心想,什么糟了?他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难道他真的废了? “怎么办,小白,”郑伏虎拿衣服盖在他身上,焦虑地问,“我已经够快了,可十二点半多了,怎么办?这样还算不算?” 怎么办?他怎么知道怎么办?这个鬼主意又不是他想出来的! 白屋途被桌面硌得全身都疼,合不拢嘴更合不拢腿,脑袋放空了很久才嘶哑着嗓子开口说了第一句不似人声的话:“你跑吧。” ——等他能爬起来了,肯定会拿刀砍死这家伙的!还有,说好了“就”进到那儿的,最后还不是全进去了!他整个人都要被捅穿了! 此仇焉能不报! “我跑什么?”郑伏虎拿了个手绢,不知是先给他擦脸好还是先打扫战场好,心疼又认真地发誓,“这次不算也没关系,这一辈子我一定寸步不离你的身边,好好保护你,下次再有危险,我就挡在你前面,别管是狼妖还是恶鬼,是山崩还是洪水,再也不放开你!” 白屋途眼睛渐渐恢复了焦点,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郑伏虎满身和狼妖搏斗后的伤痕,有些到现在还在流血。 白屋途:“……” “虽然你长大了,变了。”郑伏虎黯然地说,“不过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绝对不会变的。” ……哎唷烦死了!根本就是因为有这家伙在旁边他才危险吧! * 郑伏虎身边原来的警卫官各项素质都相当不错,而且一脸横肉看起来十分压场,郑伏虎干脆调他去了妖管部门当个小头头,身边的空缺理所当然地由白屋途接任——名为新调来负责局长安全的警卫官,实则反之。 白屋途也很有分寸,第二个月就主动参加了考试,有局长的体力“特训”,他自然顺利过关。 不过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靠“裙带关系”升上来的,并且不是送礼买官的那种,而是被“潜规则”的那一种,所以非常在意自己的工作成绩,每天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竖得像天线。 经过精心策划追捕,潘通终于落网,三院联审定了罪,白屋途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跑去向领导汇报,却见郑伏虎在办公室里弄了个火篓子在烧纸。 白屋途的心一沉,说不出话——潘通虽然落网,但在他手下丧命的无辜却再也回不来了。 白屋途轻轻喊了一声:“郑局,节哀……” 郑伏虎平时听觉十分敏锐,这次却直到白屋途开口才意识到有人进屋。他慌慌张张地用身体挡住火篓子,把手里的一摞东西匆忙塞了进去:“啊,啊?啊,小白啊,什么事?” 火篓子虽然挡住了,但是烟还在冒啊!尤其是又加进去了一摞纸,燃烧不充分,办公室里的烟更大了。 白屋途被呛得眼睛跟兔子一样红,躲着烟溜过去看:“你烧啥呢啊?” “没什么没什么!”郑伏虎遮遮掩掩,此地无银三百两,“什么事?潘通定罪了是吧?我已经知道了,好了你去忙吧!” 白屋途:“你烧的这都是些啥啊?” 为了避免再出现潘通这种队伍中的蛀虫,最近局里连续进行了几周的先进思想教育,提倡大家互相监督,及时发现问题——白屋途试着从火里抽一张出来看看上面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到底是什么,别再死了一个潘通又着魔了一个郑伏虎,监守自盗弄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出来,却不小心被火舌烫了一下手。 “小白!烫着没有?”郑伏虎拉过他的手吹了吹,仍不放心,把手指含进了自己嘴里。 “……”白屋途指尖一触及他口中的柔软,心底霎时像过了电一样,无数暗间卧室里的、在他家里的、局长办公室里的出格记忆被唤醒,酥麻立刻超过了烫伤的疼痛,“你……” “唔。”郑伏虎报以更温柔的两下舔舐,把人拦腰一揽抱到自己身上,拿出来手指,问,“还疼吗?” 白屋途定了定心神才想起来看向火篓子,然而这一会儿的工夫里面的东西已经被烧完了,郑伏虎这绝对是温柔陷阱! 白屋途正义凛然地站了起来:“郑局长,你刚才烧的是什么东西!” 郑伏虎眨眨眼,等灰烟都飘远了才说:“一位故人的旧作。” “啥故人?啥旧作?”白屋途十分警惕,转头在周围看了一圈,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茶几上还有几张纸,蹭地一下就跳起来扑了上去。 定睛一看:《乌云蔽月的夜晚,为了完成任务,纯洁的白色长袍和他的天真一起遗落在了淤泥里》。 这这这题目怎么有点眼熟? 郑伏虎把手挡在上面:“瞎写的,别看。” 白屋途从他指缝里看到些片段:“两个人的火热笨拙而又紧密地贴在一起”、“他不甘却无可奈何地接受着摩擦”、“最终被迫一起……”、“邪恶的少年狠狠地挤压他,贪婪地舔着手心”…… 白屋途顿时明白这些文章来自何方,简直没眼看了,难怪要撕掉才能在妖市卖:“你你你,你怎么撕书啊!” 郑伏虎见东窗事发,遮掩也没有用,干脆自首:“我知道你看过小刘买的那本书。这些其实是命格老儿写的,他每天看这么多凡尘俗事又没个人陪他聊天,也没人听他絮叨,所以他干脆写了下来,偶尔有公务下界的时候,就来找我塞给我最新一期,书上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听说天上的诸位仙君也被他发了一圈,最近几年才因为爆出太多*被停刊了,我有段时间没钱,就把书卖了,卖之前把这些不宜流通的部分留下,二位星君不用我盯着、你又没转世的那些年,我就……我就……看看解闷儿……” 看就看呗,白屋途不解:“那你又烧了干什么!”他差点以为他要烧房子招魂了! 郑伏虎小声道:“我现在不是有你了吗?看这些东西我感觉自己对你不忠诚……” 白屋途:“……” 男人谁还没点杂七杂八的念头?和忠不忠诚无关,根本就是不走心的冲动。要是连这样都要自我惩罚,倒是白屋途觉得自己有点不讲究了。他问:“……那你又干嘛留一篇不烧?这篇写得特别好吗?” “啊?你没看出来吗?这一篇……”郑伏虎颇感意外,用手指给他看一行,“写的就是咱俩啊。” “……”白屋途朝他指的地方一看,逐字念道,“每当夜幕降临,少年就开始对他百般……勾引?甚至用舌尖挑逗他的……全身?再将自己最……最火热的部位主动献上?哭着央求他深深地垂怜疼爱?” 白屋途面红耳赤地大吼:“滚蛋吧!我才不信!” 郑伏虎遗憾地叹气:“以前就是你强迫我的啊,我又没说啥,你激动什么?不过命格老儿的仙务比较忙,他也不是天天都看,所以也没有夜夜那么夸张。其实本来是挺正常的事的,不足以入选刊登,但是因为你挑逗的太执着了,我本来是出了名的无情无欲、冰清玉洁,几万年都没出过广寒宫也没去过仙会,后来竟然也被你点了火……哎,被一个小娃娃逼着破了身,我让人笑话了好久,幸亏这两年天界文化管理严格了,要不命格那老家伙还不知道要把咱俩现在写成什么样。” 白屋途眼睛随便往下扫了两眼,净是些什么“尽数吞咽”、“伸出粉嫩的舌头让他检阅”、“扫过红艳的唇边”…… 白屋途拍着桌子:“我!不!信!我哪里粉嫩红艳了?” “我看看……”郑伏虎手指在他唇边划过,想顺着他的唇缝往里钻,“嗯,现在是没有,不过你想看的话,等会儿就有了。” 白屋途:“什么乱七八糟的……唔!别,别!大白、大白天的……” 郑伏虎揽着他的腰贴近自己:“我现在又希望命格老儿现在接着写下去了,写完送到文曲星君面前去才好,以前只有我看的份儿,这辈子终于也轮到他只能干看了!” * 这一年,郑伏虎这次真的接到了“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的绝密任务——雪妖一族在大江南北肆虐无度,导致冰冻千里,经济损失巨大,他奉命驱赶雪妖出境。 一路赶着雪妖走,白屋途自然是被冻得生活不能自理,感觉四肢和自己已经关系不大:“咱、咱们还得赶到多北边儿才算完啊?” “上头指示,越北越好,免得一阵风又被吹回来。”郑伏虎把他抱在怀里,“小白,辛苦了,再坚持几天,我实在是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总局。” 白屋途这些年每次活得好好的时候就被郑伏虎以“不放心”为借口强行带出来身陷险境,各种濒死情况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回,但是郑伏虎每次又都是真的以命相护,搞得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有人为他冲锋陷阵、奋不顾身的感动,尤其是见到这家伙一身是血,还要先给他包手指头上针尖大点儿的小伤口的样子……白屋途在心里叹口气,感慨这辈子没栽到大狼妖手上,反倒栽到了小兔妖手上。 他哆哆嗦嗦地说:“郑局,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可能任务没完成就会被冻死啊?这好像不是普通人能出的任务啊?反正出了国境就没人添香油了,他们冻成什么样也不归咱管,要不就赶到这儿得了?” 郑伏虎有些为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最好是赶到没人居住的地方……” 白屋途到处看了看,白茫茫一片,目之所及连条狗都没有。他问:“难道你觉得这儿会有人住?” “只用看是看不出来的。”郑伏虎闭眼凝神感应,片刻后蹙眉睁开眼,“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好像感应到文昌星君了?” “文昌?”白屋途追问,“不是死了吗?你再感觉感觉,只有他一个?” 郑伏虎有的放矢地又开始寻找文曲星君的气息,隔了一会儿蓦然睁眼:“糟了,文曲也在,但是命格老儿没提示过我任务完成,说明他们不一定在一起,我们去看看。” 二人暂时放过了雪妖,先找到了星君所在。那是一处毫无预兆拔地而起的异常建筑,围墙足有五、六米高,墙头遍布了高压电网,里面的楼房刷着迷彩图案,楼体分为内外两层,自备能源储备和发电、供热、供水设施。 “看着像个军火库啊。”白屋途说,“这俩人什么意思?这辈子凑一起搞军火去了?” 郑伏虎嗅了嗅周围的空气:“这里原本可能是和军火有关的基地,不过现在好像……有点消毒水的味?” 他拉着白屋途的手在墙上画了个圈,原本坚不可摧的围墙出现了一道平整的拱门,二人一起隐去了身形:“走,带你进去看看。” 楼体的内部设施像是一间医院。某间诊室内,一个年轻人手足无措地站在病床前,一脸无辜失落,低着头被靠坐在病床上的另一人数落着,训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白屋途一看便知:“这就是他们俩了吧。” “司命居然没死……”郑伏虎神色一凛,“那我岂不是又要跟着他俩了?可我们两个怎么办?” “没事。你看他气息不稳,嘴上训的凶,其实就剩一口气了。”白屋途掰了掰手指,“趁他病,要他命,我去掐死他。” 郑伏虎:“……别闹。” 白屋途义愤填膺:“前几辈子他们两个过得痛快,好不容易这一世咱俩在一起了,不能再为了盯他们把咱俩搅黄了。” 他正考虑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趁着在境外的时候把人弄死,屋内的批.斗恰好结束了。文曲星君孤单落寞地一个人出了房间,屋里坐在床头的文昌星君自己骂完了人也不痛快,隔了一会儿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 白屋途愤怒:“你看这口是心非的,就该弄死!要不是他在这儿给自己加戏,你的任务早就完成了!” 郑伏虎捏了捏鼻梁骨也烦得不行:“是该掐死,可……那也不好伤人性命吧。” 文曲星君从房中出来后转了个弯,瞬间脸色好了许多,仿佛刚才被训得可怜巴巴的人已不是他。白屋途二人随着他到了另一间办公室窗外,只见他打开了一台电脑,然后气定神闲地坐在电脑前解开了腰带和拉链,过了没一会儿,脸上就浮现了一脸痴迷的陶醉! 郑伏虎一把捂住了白屋途的眼:“别看。” 白屋途嗤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没见过?你以为我稀罕看他?去那边,看看他电脑里在看什么。” 二人绕到文曲身后,他屏幕上赫然是刚才病房那人的照片,有年纪小些时候的,还有穿着白大褂的,更多的是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抿着唇的,甚至还有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任人更换病号服的! 白屋途:“这是变态吧?脱人家一件衣服拍一张照片……娘的,他真干得出来啊?全脱了也拍?” 郑伏虎点头:“要是命格老儿的杂志复刊,他俩可以上头条了。” “要不我掐死这个吧?”白屋途搓了搓手,“一看就是人渣,不指望他干什么好事了。” 郑伏虎握拳:“大白天的在这儿干这个,没错,不指望了,把他两个一起弄死,这样他们都滚回天界了我也好安心留下。否则我一想起来将来还要和你分开去盯梢他们我就受不了。但是不能我们来动手,咱把雪妖留在这,冻死他们!” 二人来到楼下,郑伏虎道:“我在这布一个阵法,把方圆千里的雪妖都集中到这一处来。” 白屋途知道他一松开手自己就会显形,点头:“好,我藏起来。” 不料刚一松手,白屋途的身形暴露在内外楼的空间中还没十秒钟,忽然就有一队实枪荷弹的警卫牵着半人高的警犬狂吠着跑了进来,手电筒强光照得人眼花缭乱,通讯器的吱哇乱响从四面八方传来,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更有一名眼尖的外国佬直接朝白屋途放了一枪:“砰——” 郑伏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朝自己怀里揽了过来,白屋途的身形顿时又消失在空气中。 那个外国佬带着一小队人朝他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打着手势安排人狙击,步步逼近,直到走到刚才白屋途藏身的位置检查到彻底没人,才做了个警报解除的动作。 郑伏虎小声紧张地问:“受伤了没有?敢打伤你,我把他们全收拾了!” 白屋途挪开手臂上按着的手:“洋鬼子枪法还挺好,擦着衣服过去的,没事。” 内层楼门打开,文曲星君器宇轩昂地从门内走了出来,和刚才在病房中挨训时唯唯诺诺的神态判若两人。他目光如炬扫视一圈,问:“什么情况?” 白屋途咂咂嘴:“这小子提裤子挺快啊,现在看着好像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跟你一样,人前人后两个样。” “你是夸我还是夸他?”郑伏虎沉吟片刻,“这样看他好像也不是太没用。要不先留着看看,等他们什么时候入境了我再开始盯梢?” 白屋途点头:“好,到时我和你一起,我们也不分开。” 一个身穿防弹衣像是管事的人一路小跑上前汇报:“总监,监控显示有人入侵。我们马上封锁了所有门,但是没找到人。” 文曲星君点头 第96章 许苡仁年幼的时候能独自在家写作业,主动隔绝电视机;长大一点儿了能把参考书放在一边不看答案,干巴巴地和习题册眉来眼去,哪怕一下午看的都是同一道数学题;成年之后更不用说,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抽烟、酗酒、勾三搭四、走后门、找关系、收发红包……他也端着一杯老茶,风轻云淡地眼观鼻鼻观心。 许苡仁一向认为,自己的自制力应该还是可以的…… 而自制这个东西的约束力,必须得先是心里有,然后才能表现在行为举止上——只要心里有底线,行为上就不会跑偏太多…… 但是…… 可有些事它根本就不走心!它才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神经和肌肉一配合,加上大脑自动调节,一条天然的流水线走下来,完全不需要过问他这个决策者的意见!犹如蒸汽机车往锅炉里加了一铲子煤,火一打,汽笛一拉,火车它就自己走了! 它就走了! 许苡仁上车前以为自己好歹是司机,至少能掌握失态的发展和节奏,没想到车开起来了他才发现其实他只是个乘客,根本阻止不了这趟列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辆列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偏离了他预定的轨道也完全不受任何影响,一路奔驰呼啸直达天际! 那大概是一种体表器官对体内器官终年处于温暖状态的疯狂嫉妒,积攒了三十年的矛盾终于在这一天爆发——毕竟天寒地冻的时候只听说过手冷、脚冷的,没听谁说过我肠子好冷吧? 那一声声撞击仿佛与他和李超越本人都没有关系,仅仅是代表体表器官向体内器官发出的诘问与谴责:“你怎么! 这么热! 你住这! 好舒服! 好暖和! 好奢侈! 我也要! 暖一暖! 快放我! 进来啊!” ……房间还是这个房间,人也还是这个人。 但就像一件东西他已经购买使用多年,才偶然发现了它还有其他奇妙的用途似的,许苡仁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刻,这才是生命的真谛—— 体腔内的温度和柔软的挤压无疑是在外游子最舒服的归宿,将他神经末梢分布密集的部位熨烫得无比妥帖,体表器官的愤怒也被一次次的摩擦逐渐安抚,感受到了来自体内器官的善意。 上千次的冲撞过后彼此已经很熟悉了,任由它来去自如,每次进来都得到热情相待,出去的时候享受到恋恋不舍,可这时它才猛然发现自己好像骂错了人,原来它们两个根本不是一家的啊!于是赶忙“致意”道歉,害羞地缩回原来人畜无害的模样。 许苡仁缓缓退了出来,仿若南柯一梦。 ……从云端落回地面,他清醒之后半张着嘴喘气,汗水打湿了他的发梢,顺着脸颊和下颌,滴滴滑落在面前之人的背上。 许苡仁陡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恍惚,对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不信任感,仿佛这么多年来他只是一个傀儡,他的这具身体一直以来假装臣服于他,骗他吃饭喝水供给养分,骗他呼吸供给氧气,为的就是今天能露出它的本来面目,而他,居然带着这具欺骗他的身体,用这种残忍无道的方式来伤害了他最心尖上的人! 刚才那个被疯魔般的占有欲支配的人,拼命索取征服的快感的人……还是他吗? 进房间之前,许苡仁原本打算着既然李超越这么在意这件事,那不管是当做一种仪式也好、亲密的表现也好,他都会好好配合——就像平时商量第二天吃什么菜、李超越希望他穿哪件衣服一样,他都答应。然后两人轻轻的,慢慢的,一边忆苦思甜,一边互相携手,就这么厮守终生。 可是真到提枪上阵了,他的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过去的那些肖想和绮梦算什么,全都是没见过大海的人对面着小小水坑幻想碧浪滔天的模样! 许苡仁低头看去,那个刚才用最温柔的方式款待他的地方,因不知客人是真的走了还是暂离,一呼一吸不敢擅自关门,留下窘迫害羞的洞口,隔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了客人的离席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打烊,渐渐消失成一个放射形的点,至于门前和四周的污染,现在谁还有那个闲暇清扫。 直到这时,许苡仁这才感觉自己灵魂和躯体合二为一,紧接着他要面对的是刚才无意识的情况下造成的后果。他当然绝对、绝对不是不想负责任——在他心里,他们就算没有这一层亲密关系他也恨不得能一辈子陪着李超越,可就是……怎么有一种刚才这件事不是他做出来的感觉? 李超越迷迷蒙蒙地问了一句:“哥,你怎么不来了呀?” 人赃俱获,不是他做的是谁做的?许苡仁低声呼了口气,声音僵硬地认罪:“完了。” “哦哦……嘿嘿。”李超越不知高兴什么,傻笑了两声,“哥,你能不能扶我一下,给我把腿抻开?我好像麻了……” 许苡仁心窝一疼,赶忙把他两腿放平在床上,替他翻过身来。 床垫是质量极好的床垫,软硬适中,可是在长时间跪姿的压力之下,李超越两膝下方一片赤红,连刚才床单的皱褶形状都完整地倒模了出来。 许苡仁默默揉着李超越的膝盖,看着上面被压出来的痕迹愧疚不已,低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哎呀,不客气。”李超越的傻笑就没停下来过,“哥,怎么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啊?要不你别带套再来一次?让我找找‘一股热流注入体内’的感觉?” “……”许苡仁不舍得对他说重话,也不想打击他,可是还是没忍住,问,“你也是人我也是人,咱俩都是37度,你觉得你能感觉得到吗?” “我当然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啊?还不就是想跟你玩嘛!”李超越“嘿嘿”傻笑着,抬手给他擦了一把脸,“出这么多汗,别着凉了。” 许苡仁此时无心评价室温冷热,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床上一片狼藉,床单连着被褥、枕头彻底不复从前干净整洁、横平竖直的模样,入室抢劫也不会比这更凌乱了,许苡仁一触目便觉得它们仿佛在指责他:“看你干的好事!” 他一边轻轻揉着李超越的膝盖,一边想毁尸灭迹:“你要不要去沙发上坐一会儿,我收拾收拾床。” “不用,收拾啥啊,我不想动……哎,哥,哥你先别按了,”李超越笑容戛然而止,双手一阵乱挥,驱赶许苡仁放在膝上的手,“麻劲儿上来了,哦哦哦哦……好疼!先别碰我!” 许苡仁:“……” 有一阵子他从上而下几乎整个人压在了李超越的身上,渴求更多更深的温暖和快感,这次的血液循环不畅他可谓居功至伟,他……他怎么能对李超越……这样?就算不能带来欢乐,至少也不能带来痛苦啊。 许苡仁垂手坐在旁边,看着李超越痛苦扭曲的神情,心情难以言喻,低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嘶——哦哦哦!”李超越大气不敢喘,过了好久神经中枢才终于确认他没死,从而停止疯狂地躯体神经刺激。他缓过劲儿来,又开始疲惫地傻笑,“哥,对不起啥嘛,我就喜欢你实在,说胸膝位就从头到尾都胸膝,哎……不过下次可以隔一会儿换换动作,我就不这么麻了,看你喜欢吧,你不换也没事儿,啊,别往心里去。” “啪嗒——”一个利用过后就被人忘却的东西此时才滑落到床上,弄得床单上一片污渍。 许苡仁:“……” 不行,这床单说什么也得换了。 李超越拉住他的一只手,一脸期待地问:“哥,好玩吗?” 如果这时许苡仁还考虑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而不敢正面回答的话,那他就太对不起李超越的付出了。许苡仁也握住李超越的手,坚定地说:“好……好玩。” 李超越仰头大笑一阵,又转回头来问:“哥,我好吗?” 许苡仁:“好。” 李超越像邀宠的小动物,越发问个没完:“我乖不乖?” “……”刚才还静若止水的内心又因为这句话的滴入而起了一丝涟漪,许苡仁抬手摸了摸李超越的头发,“……乖。” 岂止是乖?尽管许苡仁非常小心,在开始之前用了足够的时间循序渐进地奠定基础,可是他毕竟没有亲身体验过,不知李超越说“不痛不痛”到底是真是假,只好用考试前重列一遍大纲的耐心严阵以待,可惜这仅限于开场之前。 从开场时起,他也不是他了,李超越也不是李超越了,除了常规地喊他“哥”之外,还从天而降了许多不雅措辞,多为一个动词加一个宾语的组合形式,让许苡仁一度感觉二人同时回到了原始时代:语言极其匮乏,行为极其直白,目的极其明确——可惜结果也极其显而易见,他们两个并不能传宗接代。 不过这并不影响李超越的投入,依然精神振奋地不断发出邀请,有时许苡仁真希望他能喊“停”或者“疼”来敲醒他的神经,可惜得到的都是“哥你好棒”、“我爱死你了”、“再快”、“使劲”之类让许苡仁更加魂不附体的指令。 李超越明明被压得半边脸都红了,却心花怒放笑得像着了魔:“嘿嘿,嘿嘿,哥,你去洗洗澡吧,不用管我,你出这么多汗粘在身上难受,快去吧。” 许苡仁顺着他的头发:“等你歇过来了,咱俩一起去。” 李超越:“别啊,我今天都不想动了,要不你给我拿个毛巾擦擦得了。” 许苡仁终究还是不能适应裸奔,随便套了件t恤去涮洗毛巾,擦到身下时看到明显红肿的部位泄了气,犹豫道:“要不要拿个冰袋给你敷一下。” “肿就对了,说明你大啊!嘿嘿嘿嘿嘿!”李超越一阵痴笑,“哪有那么娇贵,你给我拿点东西垫高点,我趴一会儿就消肿了。” 许苡仁决心本着“谁污染,谁治理;谁开发,谁保护”的原则精心护理、事无巨细,以求在李超越出国前把他养得恢复如初,可越是想每天早回家,医院就越忙,并且不是普通的忙,一夜之间忙得简 第97章 距离发来短信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而已,许苡仁马上回拨过去,但是对方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李超越直到登机前都捧着手机在等他的道别吗? 而他居然连一通最简单的电话都没打,一个字也没过问? 这么一想,许苡仁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这几天明知道李超越出国日期将近,可由于他下班晚且时间不固定,每天两人只能说得上几句最简单的对白:“回来了”、“吃饭了吗”、“洗澡了吗”、“早点休息”、“再见”。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习以为常,可是对李超越来说呢?这绝对不是两个情侣相处正常的节奏,他真的算不上是一个好男朋友。换个角度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是李超越这样对他,每天例行公事般地问候,尤其是还在做了亲密的事之后放任不管……他肯定早就被胡思乱想淹没了。 许苡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阵失落。 他想努力成为李超越将来可以依靠的男人,在风雨、挫折、困难的面前能够遮风挡雨,但事实上他现在连最基本的关心都做不到。 他知道每一个病床上病人早中晚的体温血压心率,也知道每天在床头照顾的是什么家属,却不知道李超越今天吃了什么穿了什么,心情几何,几点出门、几点下班,甚至说的远一点,他连李超越最近手头在忙什么工作都了解得不甚清晰。 把人豪言壮语留在身边,却还不如对一个陌生人关心,这不是欺负人吗? 许苡仁坐在木头凳子上呆呆地想,如果有一天李超越跑来跟他说分手,好像也不是多么意外的事。 不行,太疑神疑鬼了,怎么可能呢?许苡仁甩甩头,李超越不是那种人。 但……不是那种人也未必不会被现实逼得做出这种事啊!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凭什么笃定李超越一定每天就安心在家乖乖等他呢? 李超越青春年华相貌出众,周围像他这种小青年,甚至条件远不如他的,每天出去泡吧、喝酒、唱歌,邀约多得数不胜数,大好森林漫山遍野,大千世界百花争艳,凭什么他就要判李超越清心寡欲终身?必须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 好像有过新闻,大概是“男子带小三出国度假”之类的……李超越临走之前那天非要和他……不会是心里亏欠……预先补偿什么的吧…… 许苡仁坚定地甩甩头——人一闲下来,非常容易多想,他必须停止这种玷污李超越人品的猜测。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他要用忙碌的工作充实自己,提高专业知识,锻炼职业技能! 护士长路过:“许大夫,明天16床、23床、87床都出院了,麻烦你下出院医嘱。” 许苡仁:“……好的。” 护士长:“卢大夫,你的17床、36床明天也出院了对吧,还有一个转科的,我看看……” “60床,我知道。”卢师兄叼着烧饼忙不迭地往外走,“明天我不在,我现在就把该下的下好。” ——忽然之间,前几天把他们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一干病人出院的出院、转科的转科、“自动出院”的自动出院……许苡仁坐在椅子上居然难得地感觉有点闲。 等他把手头资料整理一圈收拾好,卢川正好忙完回来,也是一脸的如释重负。 许苡仁和卢川是同门师兄弟,关系亲密,除了工作太忙是个障碍,两人几乎没有不能聊的话。他搬着凳子凑过去,小声问:“师兄,什么时候喝喜酒。” “哎呀,不急。”卢川说,“房子还没搞定呢,哪那么快。” “房子呢?”许苡仁问,“你干这么多年,钱都上哪去了?” 卢川讪笑道:“我这才多少工资啊,女孩买个包,买个衣服就没了。” 许苡仁没怎么自己亲手买过衣服,几乎全是他母亲买的,有时候在家里端着衣服要想半天才能分辨出是他的还是李超越的,对此毫无概念。 许苡仁问:“包多少钱,衣服多少钱?能把你首付买没了?” 卢川非常体贴地分析:“你看,二十好几,大姑娘了,不能背太差的包吧?至少也千把块的,对吧?” 许苡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卢川又算账:“马上秋天了,你别看天还热,但是商场空调一吹你进去就想买秋装了,又是千把块一件——女孩一个季度总不能只穿一件衣服吧?至少三五件;秋天不能穿凉鞋吧,那鞋子也得买。这个,那个,千把又千把,千把何其多,我现在工资才多少?杯水车薪罢了。” 许苡仁仍一知半解,问:“那你要是一直都收支平衡,怎么办?” 卢川乐在其中地自嘲道:“只能表现好点儿,服务周到点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赔上人、赔上笑脸、赔上青春,顺便抓紧时间培养她的价值观,等到了非结不可的年纪了,她看我态度还不错,按照劳动法也该对我负责,把我娶回去。” “……”许苡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他桌上剩的快餐袋,“你不能天天这么吃,会吃出毛病来的。” “谁说我天天这么吃啦,”卢川得意挑眉,“我回去有好吃的呢。” “……”许苡仁当然不信,感觉他在强颜欢笑,于是残忍地戳他心窝道,“你每天几点回家?还能吃上饭?” 卢川想了想:“哦,是有一点晚,不过八点多怎么也能到了吧。” “怎么可能?”许苡仁不解,“你不是还得接急诊手术吗?” 卢川慈祥地微笑道:“本来是的,但是现在不是有你了嘛。” 许苡仁:“……” 卢川:“你说你孤家寡人一个,又没什么事儿,你不接谁接?帮你积累下手术量,让你早点从住院部毕业。” 许苡仁:“……谢谢了啊。” 卢川:“哎,许大夫,要不明天你也一起休个班吧,趁着这两天事少。” “我?”许苡仁内心一片凋零沮丧,他想陪的人不在家,感觉期待已久的休息也没什么意思了,“算了吧。” 卢川诧异:“怎么的呢?前几天看你老想休假,怎么又不休了?” 许苡仁含糊其辞:“休了也没事干,攒着吧。” 卢川:“别傻了,谁给你攒啊?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我给你做主,休了。” 第二天清早,许苡仁接到李超越发来的信息,这次他立刻回拨过去,电话接通了。 许苡仁开口就是:“超越,你去哪了?” 李超越:“哥,你想起来找我了呀?我都丢了12小时了你才想起来,不怕我真走丢了啊?” 许苡仁:“……”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一语双关?李超越平时说话没这么阴阳怪气吧? 许苡仁脑子里闪过数个奇怪的猜想,正色问道:“你在哪里?” 李超越:“我在你地球的对面呢,你起床了没?是不是到点上班了?” 已经这么远了吗? 许苡仁心里有点酸,失败感更甚。他居然让李超越独自坐了这么久的飞机,到了异国他乡,临行时连句“一路平安”都没说。 许苡仁怏怏地躺回床里,愧疚地说:“今天休息。” ——李超越在家的时候他忙得脚不沾地,人家一出门他倒是有空躺在家里休息睡大觉,不知道李超越会不会觉得他是故意的? 没想到李超越听了却很开心:“哥,难得放假,那你在家好好休息啊!睡它一整天,千万别忙里忙外地瞎收拾,卫生等会家政阿姨过去了让她打扫就行了!” ……许苡仁的心简直要沉到床垫里了——自己总是这么胡思乱想患得患失,人家李超越就从没怀疑过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出去不三不四,反而叮嘱他别干活好好休息,两个人的自信和气量高下立现。 许苡仁躺在床上,心里比加班还苦,轻轻喊了一声:“超越……” 李超越声音里的磁性和魅力不要钱似的从听筒溢了出来:“哥,你是不是想我了?” 许苡仁如实答道:“想。” 能不想吗?不光从前想,现在想,以后再想几十年也想不完。 李超越春风得意地一阵傻笑,说:“哥,你把这句话连起来说一遍,说你想我了,好不好?” 酸甜苦楚交替泛上许苡仁的心头:“超越,我想你了,但是……” 毕竟工作要紧,想取得成绩就得努力,千万别因为儿女私情耽误工作,更别应付了事提前回来,要是真的提前回来了那也得把事情都处理妥当…… 李超越:“哎,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想回去了。” 许苡仁:“……什么?” 李超越:“我在家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想我,害得我整天感觉自己跟个家具似的,让你多想我几天也好呀,你就知道我整天在家都怎么想的了。” 许苡仁愧疚得无言以对,只能“哦”了一声,问:“你说去一个月,30天整吗?” 李超越:“本来是30天的,但是我出来一看,这边空气太好了,比沈城空气好了多,我都有点……” 许苡仁严肃地提醒:“你们公司给你安排的行程,你到了点不回来,公司还管你吃喝住宿吗?” 李超越惊讶道:“看你说的,当然不管了呀。可我不是有你工资卡吗?” 许苡仁:“……” 李超越开心地盘算着:“你都回去上两个月的班了,应该发工资了吧?以前你存的我就不给你动了,不过这两个月的钱是咱俩在一起之后的共同财产了呀,我总能花吧?哎,你密码是什么?” 许苡仁感觉他失去的好像不止一张工资卡,还有决定权话语权什么的也一并送出去了,沉默了几秒,道:“是你的生日,年加月。” “啊……”李超越似乎有点意外,“是最近才换的,还是以前也是这个?” 许苡仁问心无愧地答道:“一直是。” “噫——”李超越好像有点害羞,“那为什么不是年月日啊?你不记得我生日是哪天吗?” 许苡仁:“……” 他曾经是知道的,但是现在想了想,还真的有点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大概是那个月月末的某一天。 从读书时起,他从那个月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心神不宁,每看李超越一眼都仿佛有字幕加身,周围的空气写满了“他快过生日了哦”、“你不说个生日快乐吗?”、“再不说就要到了哦”、“当天说太明显了哦”、“这么大的人还卡12点祝福短信,人家会笑话你哦”、“生日已经过了哦”、“现在补一句还来得及哦”、“过太久了再说就惹人烦了哦”……不过再多的原因也改变不了事情的本质,他被自己折磨得确实忘了究竟是哪一天了。 许苡仁急中生智回答:“密码就六位,写不开了。”支取密码就六位,这话不算说谎。 幸好李超越没有深究,甜甜地说:“好吧,那我就去取钱啦!” 许苡仁擦了一把冷汗,心虚得再也不敢叫人早点回来了,匆忙道:“取,随便花。” 电话一挂,他立刻从大床上跳了起来,在家里翻箱倒柜找记有李超越生日的东西。护照身份证什么的肯定不在家了,驾照也不知道丢到哪去了,户口更不可能在这,还有 第98章 许苡仁只记得自己的东西放在哪,却没有翻别人东西的经验,在房间内转悠了近半小时一无所获,静下心来想了想,证件的原件被李超越带走了,证书、执照之类的原件一般要挂在公司,但是或许有复印件会放在家里,只要找任何一个复印件,一看上面的身份证号不就知道生日是哪天了? 这栋房子一直没有安排别人入住,空了许多个房间,二人的个人物品在自己屋里放不开,有些就放到隔壁了,包括许苡仁强迫症发作从原来的家里搬来的一堆书,以及李超越偶尔带回来的资料等等。 他的手指在一溜书脊上划过,停在了一本书上。 有段时间他视力刚恢复不久,戴上眼镜倒是能看得清了,但就怕不太稳定,领导也劝他多休息两个月,所以暂时没有回医院。 脱离了社会近两年,许苡仁心中忐忑难安,唯恐手生了,更怕跟不上当前的技术发展,所以那时他拼命在网上找各种医学交流平台看病例,找一些收费的远程教育讲座看专题视频,考虑到眼睛还在恢复期不能长时间看电脑,所以偶尔外出散步,但目的地也是各个大小书店,这本书就是那时候买的。 每到开学季和毕业季,高校附近书店买卖二手书的生意就十分火爆,尤其是外地来的学子,毕业后这些书或是不方便带回家,或是没有固定住所存放,所以选修课的课本大部分都会按斤卖给周围的书店,这些书店再分门别类用高一点的价钱摆出来卖。 即使是同一个系,同一科目,由于讲师不同,偏好的重点也会有些许区别,所以许苡仁看过的书也想看看别人的老师是怎么讲的,算作娱乐,也算是一点执念,所以特地挑了间旧书店。 部分选修课课本不要求通过学校统一订,应届学生特地来淘二手书,一个学期可以节约几百块,尤其是医科大学,一本书动辄一二百,选修课用书全能淘出来的话节省近千元也不是没可能,甚至连笔记都省得做了。 相对冷落的就是必修课本了,学校统一订书,除了上两个月课就把书弄丢的糊涂蛋之外没几个人需要。许苡仁被挤到了必修课的角落里也无甚怨言,反正他本就是出来随便转转。 二手书摊这儿连像样的书架都没有几个,一摞一摞地摆在柜子上,许苡仁不得不侧着头扫视书脊,忽然看到一本书上写着“徐石南主编”。 他很感兴趣,一是对徐教授的学识非常认可,另一方面是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想到这是李超越的师父,他恨不得也当爹来对待,见字如面,当即就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刚拿出来的时候他还特地看了看编者栏——徐教授那么喜欢李超越,说不定会放他的什么东西在里面呢? 然而一整张编者页看下来什么也没有。许苡仁不禁摇头自嘲轻笑,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已经“疾在骨髓”了。 把书拿在手上粗略一翻,许苡仁就觉得这本书简直非买不可。全国□□材更侧重于理论知识,而这本书中记录的多为本地和周围地区真实发生过的事例,结合了当地气候条件和生活、饮食习惯,更有实用价值和针对性。要知道,如果没点儿关系是不可能近距离接触哪位教授听他亲口讲病例和心得的,这本书等于请了一尊教授回家啊。 可惜的是这本好像是新书不小心混进来的,内外崭新,没有笔记和注释。这也不奇怪,毕竟正常的学生谁会把这种主修又是直接导师的书拿出来按斤卖?换做他自己,他肯定舍不得。 许苡仁问:“这本也是旧的吗?” 摊主笃定地说:“那一片都是旧的,厚的十五,薄的十块。” 因为专业几乎毫不相关,又没有注释,有些地方许苡仁看起来很吃力,只能看“热闹”而不能看“门道”。不过再一想,李超越肯定学过这本,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还可以讨教一番。 一想到李超越胸中诗书万卷,涵日月盖山河,口吐珠玑、舌灿莲花的模样,许苡仁就无酒自醉有点儿飘飘然然,心底的热意几乎涌到脸上。他心情极好地又买了几本,勤勤恳恳地抱回了家。 不过,“提问”也是一件有学问的事情。不能问得太简单,太简单了对李超越来说相当于“一加一等于几”,也不能问得太难,万一李超越说完了他没听懂呢?岂不弄巧成拙? 当许苡仁还在翻来覆去地斟酌的时候,李超越却从背后绕过来了,一双手在许苡仁原本穿得板正的衣服上揪来揪去,假模假式地整理摩挲了半天,发现没能吸引正主的目光,顿感无限幽怨,酸溜溜地说:“你看什么呐?” 许苡仁抬起头看向面前之人——他盲而复明,每看李超越一眼都倍感珍惜,觉得眼前的李超越和印象中有所重叠,却又多了一丝只可意会的韵味,散发着成熟的醉人芳香。 李超越像是一块美玉,许苡仁见过它原来质朴无华的样子,又见过它经历雕琢的过程,如今终于看到它打磨得光彩毕现,虽然有些地方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但光芒和美好绝对是毋庸置疑的——至于那点儿不一样的地方,想必也是因为他个人庸拙的想象力有限,不足以描绘和璧隋珠的全貌。 他曾经以为“喜欢”这种事不该挂在嘴上,说多了就会挥发了本质,轻贱了情义。可当他真的再一次看清李超越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打破自己划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条条框框,喜欢得每一天都忍不住含蓄地表白一番,当下便温柔地说道:“看你看过的书。” “哦,是吗?我看看。”李超越一手提着“情敌”的一只翅膀拎了起来,草草哗啦了两下,看没看到字都不一定,就说,“这不是我的书吗?” 许苡仁轻笑:“是我在大学城的旧书店买的。” 李超越眼睛一亮:“这么巧?你在一片书店里买到我几年前卖的书?连我自己都忘了卖到哪了啊!” 许苡仁:“……” 巧什么?书里一个字都没有,更没写名字,这么*也太牵强附会了些。 许苡仁几十年都没被人这么调过,一句两句还行,调多了就招架不住,有点儿“上头”。他感觉他们俩人你一句“看你看过的书”,我一句“我们真的好有缘分”,肉麻得跟拍台湾偶像剧一样,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连八荣八耻都要忘了。 虽然这感觉确实妙不可言吧,但过日子总得有人当家做主,扼杀这股不正之风……扼制一下就行了,也没必要完全扼杀。 许苡仁笑着敲书问:“这没写名字,你怎么知道是你的?” 李超越信手一番,掀到了某一页,指着一处道:“这是我画的,现在改成‘或’了。” 许苡仁看了一眼,还真有个圆珠笔画的圈,圈了一个“及”字。可他方才翻了好一阵都没看到任何标记,不禁问:“不是你刚才看到的?” “当然不是了,后面还有一个。”李超越往后翻了翻,“这里,现在的教材已经没有这一段了。” 那是一个几不可察的“?”,用圆珠笔标记在正文一侧。 许苡仁忽然觉得这个“*”一点都不好笑了,怔怔地问:“真是你的?” “真的啊,这不是老徐编的书吗?”李超越合卷一指“徐石南”三个字,“你看,这书放在旧书店好几年都没人要,还敢卖60多块钱,他这是以权谋私强买强卖啊,还好我当时不用交书费,考完全卖了还赚了点。” 许苡仁:“……” 他,以及他师兄的办公桌案头始终放着局部解剖和内科书籍,为的就是时时温故知新,不让内科医生牵着鼻子走。而且据他所知几乎每个医生都有一两本常年翻看的书,多来自于上学时的课本,既是情怀也是鞭策,而李超越居然…… 许苡仁拿过来翻了翻:“你的书怎么用完这么新?还是徐教授的课?” “哦,我当时青春期叛逆,不想看到他。”大逆不道的话李超越居然也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他的课我都没去上,考试之前看了一遍书,可不就是这么新么?” 这话要是别人说,许苡仁还能当做玩笑一笑置之,可由李超越说出来,他只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力,比这本书的净重量还大,或许说李超越胸中“万”卷都是看轻了他。据他所知,李超越在药学院的那些年仍是年年第一,不可能有哪门课的分数是“跛脚”的,也就是说他考前把这书看了几遍,连个角也没折,就上了考场? 不可思议。 当年二人一起读书的时候李超越的出勤和课余生活还是挺正常的,每天除了打球就是和他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室,莫非都是为了迁就他? 李超越一甩手把书哗啦啦地扔到身后,自己坐到了书桌上取而代之,两腿叉开大大咧咧地踩在许苡仁两侧的转椅扶手上:“哥,你还用看它啊,它知道的我都知道,你看我呗。” 说着,还用脚后跟卡住扶手后缘,把滚轮转椅往自己身前勾了勾,许苡仁随着椅子就离他更近了些,几乎撞在他两腿形成的夹角之间。 许苡仁转头看了看自己两侧,再抬头看了看李超越——被李超越高大身躯挡住的台灯光线仿佛给他上半身加持了一层明晃晃的圣光,看起来那么缥缈不真实,只有下半身在许苡仁手臂上摩擦的双腿触手可及。 这家伙几乎每天都在撩拨他,有时是恶作剧式的,趁他换衣服、睡觉、洗澡、在餐厅吃饭、走在路上等等,任何时间、任何场所冷不丁地捏一把他不可言说的部位,被当场捉住手也只哈哈大笑,挑衅“不服气你也捏我”;有时又是勾引他对自己温存式的,嘴上哼哼唧唧,脑袋摇摇晃晃,身上磨磨蹭蹭,非得许苡仁腾出手来抱抱,或是来个蜻蜓点水的小吻;有时则是情之所至,两个人越靠越近,一个用眼神久久凝视,点燃另一个眼中的小火苗,随之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此刻,李超越这个姿势,微微扬起的下巴露出毫无防备的脖颈,如果把脸贴上去肯定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脉搏跳动,目不转睛的眼神放出炙热的信息,诉说着“今晚打老虎”的暗号——这让许苡仁觉得买一本书未必就能掌握书上的内容,还是征服掌握了这本书的这人,快感来得直接些。 这栋房子每间屋都有大床,即使无人居住保洁阿姨也会定期更换干净的床上用品。浪费,但是……确实方便。 李超越伸手一拉一带,许苡仁立刻随波逐流。 他很享受和李超越亲密的时光,无论深浅轻重,只要一想到他们是彼此在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当面做这种事的人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李超越结束后看起来很哀怨。 许苡仁知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能追求快感就算圆满,更重要的是互相理解,于是体贴地揽着他问:“怎么了?不高兴?” 李超越眼神灰暗无光,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哥,咱俩都快30了,还手撸呢,时代一点儿都没进步,这能高兴得起来吗?” 许苡仁知道他言下之意,笑着摸摸的他头发:“乖。” 李超越也只好抱着他假假地哭一会儿。 ——许苡仁这么一回忆又是十几分钟过去了,可他还没找到复印件呢!李超越那边的时间应该是傍晚,要找取款的地方也好找,万一他取完了,回头又想起这茬怎么办! 许苡仁把书放回了书架上,简单地对它表示了一下歉意——这本书买来到现在大概也有4、5个月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并没有像以前的节奏一样两三个月就读完一遍,倒不是因为他的工作更忙了,而是因为现在一有闲暇工夫就常常出神,想李超越都来不及,哪里还想得起来去挤海绵里的水来抽时间看书? 这样不行,回头一定要把书带到医院去抓紧时间看,囫囵吞枣也好,走马观花也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许苡仁后退一步审视这排书架,感觉架上的书好像都只是他会读的,对李超越来说就太幼稚了。在被巨大的差距又打击了一遍之余,他仔细回想,李超越似乎平时甚少在家看书, 第99章 许苡仁前段时间是真的忙,对家里的变化没太注意,其他几间卧室的门又是常闭的,这乍一开门吓了他一跳,差点想关上门重开一次—— 上次来的时候这间屋还是好好的卧房,能睡能滚,怎么几天不见,床没了,书桌衣柜没了,变成了超净工作台、安全柜、分析天平、粉碎机和培养箱?还有几个他想不起名字的设备? 许苡仁不知道李超越这是在搞什么黑科技,走之前没听他提起来过,也没见他留话交代。 于情于理他都不敢擅入,低头在门边找了双换下来的鞋套,再穿上挂在门后的工作服才敢走进去。 检查了一圈,还好里面的电器都是关闭的,也没什么使用痕迹。或许李超越偶尔会有什么奇思妙想,然后迫不及待立即想付诸实践,所以才弄了这么一套东西回来? 许苡仁在工作台前走了一圈,立柜里的设备有些他甚至叫不上名字来——如果要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在实验室里对着这些瓶瓶罐罐参禅的话,他恐怕是做不来的,远不如手术台上的刀光剑影痛快淋漓,但是他一想到这不是普通的仪器,这可是李超越用过或将要用的啊!好像它们的质地也变得不是玻璃和金属那么简单了。 李超越平时工作的时候,是否会用像注视他的眼神一样注视这些刻度和显微镜的视野? 许苡仁立刻摇头否决——那可不行,那样的眼神太缱倦感性,这些玻璃瓶子被李超越那么一看还不原地爆炸?他的眼神应当是饱涵睿智、冷静沉着的,敏锐观察的同时头脑飞速地运转,相当于人类里的“天河一号”。 工作台相当于李超越的战场,公私分明,个人证件之类大抵不会放在这里。许苡仁不抱什么希望地拉开了几个抽屉,搭眼一看,里面皆是记录手册、报告夹等,他虽好奇,但想到李超越在家里弄这么个作坊都没跟他说,想必有着自己的考量,便没有贸然翻开。 其中一个抽屉里躺着一本厚实的皮质封面夹子,私人气息浓郁,边角随年月略微磨损。许苡仁明知道房子里现在就他一个人,还是左右瞄了两眼,示意无形跟在他身边几十年的“君子慎独”和“不欺暗室”先退出去守门,自己则将手按在了那册子的封面上。 许苡仁心说,这里面要是日记,那他绝对是不会看的,他只翻一下,看有没有夹了身份证复印件之类的东西就好。 一翻开皮质封面,他既松了口气也有些失望——原来是本相册。首页正是李超越大二那年获得奖学金时的照片,右手边站着的是一脸趾高气扬的林琅,专门给人找不痛快的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 而李超越却不同,现在的他随着时间的脚步和照片上看起来的感觉不大一样了。 当年的李超越大大咧咧,走路连蹦带跳,但真上了台被人一起哄就脸红。偏偏台下一群他篮球队的队友还专门扯着嗓门叫他的好,起哄声一波接着一波,台上的他就像是自山里摘出的野果,被端上餐桌时还带着洗不掉的害羞——这张照片拍得真好,定格的简直就是许苡仁心里那个十年前的李超越,可爱神情毕现无疑,与许苡仁的记忆毫无二致。 不过前两个月许苡仁看过一段李超越在某个学术沙龙做科研交流的视频,刚上台时和演讲完毕答疑时周围足足有几十台相机、摄像机对着他不停拍照,连许苡仁隔着屏幕看了都觉得闪光灯刺激得眼睛受不了,可镜头里的李超越始终坦然处之,笑容语调恰到好处,十足的明星架势——但许苡仁知道,那是和明星接受采访完全不同的,李超越非但要代表公司和团队面对镜头无懈可击,更要在一众专家学者面前将他的理论阐述得头头是道,这绝对不是靠一张脸好看就够了的。 他眼里的自信流露,驾轻就熟的过程分析,举重若轻的三言两语,比当年上台领奖时成长了何止一星半点?除了更有底气和信心之外,他又多了一份男人的,或者说是成年雄性动物不自察觉的攻击性。 各个时期有各个时期的好,十年前的可爱拿到现在这个年龄段显然是不适用的,但是李超越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在每个年龄段都长成最可爱的那种好。 可惜这张照片没有底片,否则许苡仁真想再洗一张,把林琅和其他几人裁掉,找个相框把小超越框起来。 再往后翻越来越不得了,无一不是李超越拿着奖杯、证书和前辈握手合影的照片,身处的舞台更大、奖杯的名头更玄乎,而他本人的长相也逐渐褪去了稚气,身形越发挺拔。 这明明是别人家儿子,许苡仁看了却觉得与有荣焉,一丝一毫的嫉妒和羡慕都没有,心里填得满满的全都是骄傲。他不禁庆幸自己现在好歹还算年轻,心理承受能力好一点儿,要是再过两年才看的话,看着看着看哭了也极有可能——就像人用眼睛长时间凝望太阳,他发出的光芒能让人不由自主就泪流满面、 许苡仁深吸几口气,整理了下表情继续看。他不是搞科研的,对那些奖项的名头有多厉害不甚了解,但是单看排场,他感觉下一页不是诺贝尔提名就是该上天了,他信心满满地一掀,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十年前的手机还是由键盘和屏幕组成的,画面非常小,像素低,有效像素更有限,拍出来的图像只能在手机里看看,真要洗成照片的话几乎惨不忍睹。 他在这张模糊得惨不忍睹的照片上却看到了自己的脸。 许苡仁的青春期叛逆是隐性发作的,不太喜欢照相也是症状之一,那段时间他故作深沉老练,但其实和自己相处得并不太好,如果有人要拿相机对着他拍照的话肯定捞不到好脸色。 而李超越从一个斜前方的角度,拍到了他坐在图书馆桌前看书的画面,表情还算自然。 自己的心情自己最了解,许苡仁一瞧就知道他当时看起来神色如常,其实心底里肯定正费九牛二虎之力在苦思冥想。这股纠结劲儿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得看手。如果阅读内容轻松的话,他可能会夹着笔在指尖翻转,稍微难一点儿也会托着笔,等这一段儿过去了再转,再难一点他大概就抓着笔不动了,而这张照片里的他,似乎已经迁怒于笔马上就要行“腰斩”之刑。 许苡仁屈指弹了一下相片里的自己——书又没长腿,总归是在那儿摆着的,当时他最要紧的应该是抬起头来看看前方,定能收获一个鬼灵精怪的李超越。 往事难追,时过境迁也许只有梦里能圆。许苡仁又往后一翻页,果不其然,还是他的照片。这次是他做板书的时候拍的。 看到这张,许苡仁不禁为自己当年的幼稚脸红,他想不起来当时是被李超越夸过几次就想特地写给他看呢,还是那段时间就是这个装腔作势的做派,上讲台写个板书也要拿白板笔写出个握运顿抖不可。可是油墨笔水的笔和白板之间的摩擦力非常小,且笔尖坚硬,和硬笔书法写起来完全不一样,写出来的字别人看了评价如何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不敢再多看一眼的。 还有他那时穿的衣服,衬衣下摆工工整整扎到裤子里,袖口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哪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年轻,就应该像李超越一样,早晨起床,伸个懒腰,脚尖一勾,挂在床边的t恤勾到哪件就临幸哪件,偶尔穿着拖鞋下楼也无伤大雅,夏天短裤只要不是太短也没必要为了去打水买饭而特地一换,走着走着路恨不得都能插上青春的翅膀乘风而起。 这两张照片看得许苡仁啼笑皆非,这个李超越是怎么回事?怎么放自己的都是光辉时刻,放他的就是黑历史?臊得他都不敢再往下看了。还有这个林琅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还是当年那副德行,除了头发一年染八次之外,脸上模样一点也没变?说十七也行,说二十七也行? 正看得津津有味,外面骤然响起一阵门铃。有梁上君子之嫌的许苡仁悚然一惊,立刻将相册放回原位,干净利索地合上了抽屉,随之才想起有可能是家政人员来打扫卫生。 家政经过专业机构培训,工作的时候几乎不发出动静,像透明人一样,可家里毕竟是有别人在,许苡仁做不到蒙头睡大觉,便也起身收拾。 他原想把两人衣服分开橱柜放,免得起床晚时找衣服浪费时间,于是把橱子里的都拿出来,见到哪件是李超越穿过的就先挂进去,这么一件、两件地放着放着,一低头,才看到手中所剩寥寥无几了。 许苡仁:“……” 方才挂进去的衣服里肯定有他自己的。 男士衣服长得都差不多,无非是两个袖子一个领,他逐件看过商标才认出些标识眼生的应该是李超越的衣服。这些衣服多为聂氏集团旗下的一个奢侈品牌,在国内的售价仅次于一众国际一线,许苡仁拿出手机略微一搜索,后面的好几个“0”看得他眼花缭乱。 是他们公司没事发着玩,还是李超越特地去买的呢?作为日常服饰来讲,这个标签价格确实太奢侈了,以这个标准,他的那点工资是肯定不能按卢师兄给对象“一个季度三五件”、“买个包再买个鞋”、“买点这个买点那个”的标准供给的——李超越和他在一起,却还不如别人对女朋友的待遇?许苡仁顿生一种给千里马喂干草凉水,用粗布包裹千金明珠的暴殄天物之感。 既然在一起就不应该让他受委屈,需要改变的是自己,而不是让李超越降低生活标准来迁就。何况年华易逝,现在不穿戴得人模人样点儿,难道等七老八十了再回头来打扮吗?许苡仁忽然明白了卢师兄那句“杯水车薪”的意思,看来想要成为让李超越可以依靠的男人还任重道远,且韶华不为少年留,发展刻不容缓。 衣橱里有个暗柜,柜门向一侧打开,若不是许苡仁把衣服都拿出来从前还真没发现过。 里面放了几个牛皮纸的档案袋,他拿在手上掂了掂。以他归档病例多年的手感看,这里面放的肯定不止是打印纸张,用手指在纸袋上一按,摸得出还有个类似软封的凸起,十有八.九是证书之类的封皮。 许苡仁从清晨忙活到日头高起总算有所收获,赶紧旋开袋口的细绳打开来看。 那是一册户口簿。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两页纸,一页是索引,一页是户主李超越的个人信息,上面的迁入地址是沈城某名不见经传的小区。纸袋里两本大的是《国有土地使用证》和《房屋所有权证》,对应的正是户口上的地址。房子面积不大,也是两室一厅,和许苡仁的公寓差不多,办.证时间是他们俩刚在一起不久之后。 那时候他们两个都不太忙,为什么李超越从没跟他提过? 袋子里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手续文件,许苡仁没再细看。 他以前在李超越每晚试图脱光他的衣服钻到一个被窝的时候向其宣扬各人要有各人的私人空间,可惜他却没有细想过这个“私人空间”的范围究竟是几何。这一刻,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觉得被李超越的世界排除在外。 不知道他所有的“私人空间”, 第100章 他们都绝不是对待感情三心二意之人,李超越为了他,这本户口簿说不定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页了,他却还整天这么圈个“私人空间”、那么划个“个人领域”,这不是寒了人心吗。 现实已然困难重重,李超越在外面也足够奔波劳累,他为什么还要设下这么多条条框框,让二人在一起的时光也掺上一丝无奈的苦涩? 对于两人相处,他还是处理得太幼稚了。 许苡仁黯然地重新整理着衣柜,在一摞衣服里发现了完全相同的两件衬衣。 其中之一是刚入夏不久时李超越拿给他穿的,但当时许苡仁刚复职不久,觉得衣服上的图案稍显花哨,还有点卡通味道,即便是穿在白大褂里面,露出的领口和胸前一小部分也给人以轻佻之感,所以婉言拒绝了,推说改天休息的时候再穿——结果显而易见,他并没有休息的时间,所以这衣服到现在也是崭新一件。 而另外一件,他比了比肩,估计是李超越留给自己的。 ……是情侣装吗?现在他休息了,能穿了,想看他穿这衣服的人却不在家。 刹那之间,一种唯恐“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恐慌心情涌上许苡仁心头,促使他当晚他就回了父母家吃饭——虽然李超越这个“小祖宗”他没伺候好就跑远了,但家里的“真二老”他还有机会侍奉膝前。 许苡仁是有父母家门上钥匙的,不过习惯使然,他敲了敲门。 许长平来开了门,许苡仁喊了声“爸,我回来了”,就错开点身子,拎着水果往里走,一回头看到门还开着,他父亲仍站在门口朝外看。 许苡仁:“……就我自己。” 许长平没说话,关上门直视着他,似乎企图从许苡仁的衣着、表情上看出些许端倪。 许苡仁顶着背后烤人的目光,假装镇定自若地放好东西,倒了杯水喝。 越没人说话气氛就越是诡异,气氛越诡异就更加没人开口。二人连电视也不开,就这么在沙发上无言对坐,一直到开饭。 天下美食千千万,“妈妈做的菜”是其中一个重要菜系。许苡仁今天休息得十分足够,连带着胃口也好,洗过手端起碗准备大饱口福。 容慧微笑着关切问道:“苡仁,超越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呀?” 许长平好像憋了很久,终于有人起了这个话头,他立刻抒发自己的观察结论:“跟人家吵架了呗,自己灰溜溜的就回来了,眼睛都和以前看着不一样,又哭了吧。” 许苡仁不得不低审视了自己一眼,他哪里“灰溜溜”了? 许苡仁闭目一秒再睁开,眼中瞬间一片澄澈清明,他看向父亲,展示道:“我今天休息,眼是睡觉睡大的。” 容慧嗔怪道:“就是,看你说的,谁这么大了还一点事就哭啊?真有争执也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是不是,苡仁?” 许苡仁:“……妈,没吵架。” 容慧奇道:“那你怎么不喊超越一起来呀?你一说要来,我以为你们俩一起呢,菜都做多了。” 许长平抒发完见解心情舒畅:“人家超越工作忙,哪跟他一样,不年不节的在家躺一天。” “……”许苡仁夹菜的手一滞。 容慧:“苡仁在医院工作也挺忙的呀!再说忙也得吃饭,苡仁,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超越吃饭了没有,晚上带点莲藕排骨回去?” 见父母都盯着自己,许苡仁端着碗如坐针毡:“他出差了,现在估计在睡觉倒时差。” 容慧:“还要倒时差呀,去哪里啦?” 许苡仁记得李超越提过这一趟要去好几个地方,早上他也没细问现在具体在哪一站:“美国吧,具体哪个城市没问。” “哼。”许长平冷笑一声。 许苡仁不知道自己又踩了什么雷区,不排了这个雷他面对一桌子菜都食之有愧,只得端着一碗米饭看向父亲,等着聆听教诲。 然而许长平愈发拿架子,不急不缓地夹了两口菜,吃得有滋有味。 容慧看不下去了:“你阴阳怪气的,干嘛呀!” 许长平:“人家去哪了都不跟你说,你心也是宽,问都不问?” 许苡仁:“……他去是公事,行程公司已经安排好了,我问不问都一样,他该去哪还是去哪。” “哎呀。”许长平叹气,“你们这样,两年就不行了。” “……”许苡仁把碗筷一放,冷着脸问,“怎么了?” 容慧也埋怨他,道:“苡仁,就是说啊,超越对你挺好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人家呀。” 许苡仁当着父母的面被这么说有些脸热:“超越他……又不是小孩儿了。” “大概你七、八岁那年吧。”许长平想了想,“那年你妈妈多大?三十七了?她去北京开会的时候,住的宾馆里,那牙刷上有多少根毛我都知道。” 许苡仁:“……” 容慧笑道:“是呀,你爸叫我一下了火车就给他打电话,那时候手机还是双向收费,又是异地、又是漫游的,一通电话打下来,两边加一起就是十几块钱,你爸隔一会儿给我打一个电话,不接都不行。” 许苡仁:“……” 许长平感慨:“幸亏到了宾馆有座机,接电话就不要钱了。要不当时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工资,还真不够那几天打电话的。” 许苡仁:“……” 容慧:“你说你爸,有什么可问的呀?报个平安不就得了?非要问这个问那个,电视机摆在哪也要问,空调好不好用也要问,又说外面的毛巾不干净,得用自己带去的。那时候咱们家还是太阳能的淋浴,没有浴池呢,我去洗个澡他也交代我不能在宾馆池子里泡,这也就算了,他唠叨唠叨我就得了呗,又不是第一天了,可他还去骚扰跟我一间屋的人家老师的对象。” 许苡仁:“……骚扰?” 容慧笑道:“和我住在一间屋的女老师姓付,她们两口子也挺好的,就正正常常地报个平安。她看见你爸一直给我打电话打个不停,就开了个玩笑,说我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大儿子,一个小儿子,都离不开我。你爸听了不乐意了,非要找付老师的对象谈话。” 许苡仁颈后一寒:“……谈,什么。” 容慧笑着抱怨:“哎,别提了。也就是那时候已经有你,我没办法就是了,要不我真的要让你爸吓跑了。” 许长平挑眉,一脸骄傲地吃着饭菜:“哼。” 容慧未搭理他,接着说道:“他非要让我去跟付老师要她对象的电话,我们都以为他开玩笑的啊,而且我和付老师关系一直挺好,就给他了,结果他跑去跟付老师的对象打电话,大半夜跟人家说,北京虽然是首都,但是人一多了,骗子也就多了,到处都是陷阱啊拐卖人口什么的,说得付老师的对象也紧张得不行,一个劲儿给付老师打电话,最后我们俩去了北京一个星期,除了开会和集体活动之外全在宾馆里坐着,哪儿也没去成,什么景点都没看。” 许苡仁:“……” 许长平对这项“指责”不能认同,好声好气地“反驳”道:“后来寒假的时候咱俩不是又一起去了吗?你说没看过的景点咱哪个没去看?再说北京这么近有什么稀罕的?再远点儿咱俩也能去。你还想去哪?” 容慧一边盛汤一边笑着说:“再说吧再说吧,跟你一起出去我都感觉在哪都一样了,全是你在我面前闪,什么也看不见。” “……”许苡仁捏起筷子来,茫然地看向桌面,尽量冷静地回想他刚才想吃的是什么。 许长平声音一沉:“许苡仁。” “嗯?”许苡仁被点名,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又茫然地抬起头。 许长平:“你们这个,没有法律的约束,自己更得紧着点儿。这次是没跟你说去哪儿了,下次走了都不跟你说了,再下次,什么都不跟你说了。” 许苡仁无奈地叹口气:“爸,这个你想多了,超越绝对不是那种人。他一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了,而且他本身工作就忙,我不想再因为这些事问来问去的,耽误他休息。” 许长平问:“他给你打了,那你给他打了吗?你们现在用软件打电话都不要钱的吧,你还不多打几个?” 这哪是电话费的事儿?他早晨光顾着找证件了,根本顾不上打电话,等找完收拾完又到中午了,李超越那边正是深夜,他还打电话干什么?打电话告诉李超越他知道生日是几号了? 其中曲折说来话长,许苡仁应道:“回去就打。” “嗯,紧着点儿。”许长平神色缓和了几分,“美国也不见得就没有骗子和拐卖人口的。” “……爸!”许苡仁见过李超越历次参加研讨和会议的照片,皆是十分正规严谨的场合,这一听他父亲的这句话顿觉哭笑不得,“超越接触的都是正经搞研发的,哪有那些……” “一般的骗子也骗不了他呀。”许长平说得有理有据,“不同阶层的骗子有不同阶层的受众,你考虑电话诈骗、卖假药和火车站碰瓷那种确实是骗不了他,但是高智商的人也越会栽到高智商的骗子设下的陷阱里。另外,就算没遇上骗子,你知道人家有没有想挖墙角让他跳槽的?” 许苡仁喉咙一紧,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几声警钟。 许长平:“他几号回来?” “……”许苡仁刚拿起一杯水,悬在空中还未喝下去,颇有些心虚地小声道,“不太清楚。” 许长平用冷漠、失望、果然如此的眼神盯着许苡仁不说话,盯得他不得不把脸转向满桌的菜肴寻找稀薄的空气。 容慧拍拍他的胳膊:“你回头问问超越,问好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你开车去接一下,知道了吗?超越爸爸妈妈都不在这边,你要对人家好点。别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需要家人关爱呀,你爸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出远门我不是也去接吗?有没有人接机,感觉是不太一样的。” 许苡仁当然想去接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恨不得把时钟拨回48小时前,亲自送他去机场跟他告别。可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他实在说不准那天有没有空,即使提前请好假也未必没有突发状况。 许苡仁保守地回答:“嗯,我尽量。” “尽量?”许长平摇了摇头,“指望你,唉。到时候哪个航班你告诉我吧,我和你妈去接,正好接到家吃饭。” 许苡仁:“爸,不用,我要是真去不了,他公司也会安排人去接的。” 许长平认真地反问:“那他还要你干嘛呢?住宿,公司安排那么大的房子,家务,公司也给他派了家政,吃饭,有专门的外送,算下来你什么都没干啊。超越这么优秀的小伙子,公司说不定还想给他介绍对象呢!男的女的我看他都好找,随便找个也得比你强,跟你在一块儿到底有什么可过的?你占着人家旁边的坑,又不对人家好点,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许苡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反驳。他像做错了事一样低下头,想道歉却又不知该向谁说。 容慧:“苡仁啊,慢慢来,你爸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幸亏超越是个男生,还坚强点儿,要是女生早就哭着跑了。你要花点心思,两个人才能越过越好,不然除了亲生父母谁也不会一直对你好呀,是不是?” 许苡仁 第101章 本来,通个电话是情侣间再再正常不过的交往,但这次因为有了父母的叮嘱,许苡仁忍不住先在心里打起了腹稿,生怕没有完全传达精神,改天又被他父亲冷嘲热讽。不料才刚酝酿了一句“你好”,手机竟然就自己唱起歌来。 “哥——”李超越的语调迷糊得有些甜腻,声音低哑而性感,像是边伸懒腰边回的电话,“怎么啦?” “……超越。”藏在心底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许苡仁连唯一的一句“你好”都用不上了。 他忽然开始恨自己吃什么饭、睡什么觉、为什么没早点打这通电话?休什么班、回什么家、为什么要浪费一天的假期?这一天过得何其寂寞空虚,一整日的庸庸碌碌都抵不过一句问候让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始知“娶了媳妇忘了娘”是一件和学历、教育、人品无关的事,而是一种人性的本能——何止是忘了娘?除了耳边说话之人,简直全世界都已不在他眼中。 “哥——”李超越更加曲溜拐弯儿地喊了一声。 若放在平时,这声喊完之后李超越肯定已经整个人巨大沉重而柔软无骨地盖在许苡仁身上撒泼打滚了,眼下虽然没人盖上来,但是许苡仁的生理反应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被这么一喊,立即苏醒。 许苡仁:“……嗯。” “哥——”李超越又腻歪了一声,好像在床上翻了个身,像小猫呜咽道,“哥,我想你了,好想抱着你亲啊,你不在旁边我这一觉睡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看我还是一个月到点就回家吧,你不在我要受不了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许苡仁想也不想,马上应道:“好。” 李超越:“哎,你想不想我?” 许苡仁轻声道:“当然想。” 李超越更轻地气声问:“想——我——什——么?” 许苡仁被他贼里贼气的声音逗笑了,道:“想抱抱你。” “啊?就想抱抱吗?”李超越不甘又失望地哼了一声,“不想跟我那个那个吗?” 许苡仁:“……” 他低头看了看,稍微换了下坐姿减少两腿间的压力,深吸一口气,明知故问道:“哪个哪个?” 李超越娇嗔:“噫你好坏啦,你想让我给你哪个嘛?你说哪个就哪个!” 许苡仁低笑:“哪个都行。” 怎么打电话这么好玩的事儿他以前就没想起来干过呢? 李超越来了兴致,精神百倍道:“那就咱走之前那个!” “……咳,”许苡仁轻咳一声,“那个不行,对你不好。” 李超越蹭地一下坐了起来,声音气路都顺畅了许多,大呼:“哪里不好了啊!我现在放屁可响可响了呢!我都养好了!” 许苡仁真想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儿声啊,放屁响还是光荣的事儿吗?” 李超越郁郁道:“反正你就是光想着自己舒服了,不想对我负责任。” 许苡仁只恨一腔热血不能抽出来给他看,兀自摇头苦笑道:“绝无此事。那以后我只让你舒服,你看情况打赏我,行吗?” “行,这可是你说的啊。”李超越毫不客气,“那我现在就要。” 许苡仁的笑容瞬间凝固:“……什么?” 李超越:“开视频啊,咱俩一起打。” 手机似乎陡然变成了洪水猛兽,许苡仁拿远了十几公分:“……” 听筒里传来李超越的声音:“你刚刚说的呀,你让我舒服,我现在又摸不着,就想看看你,看你我就舒服了呀。” 许苡仁:“……超越啊……” “哎,算了……”李超越不怎么走心地淡淡叹了声气,好像对他的反应全无意外,“你看呐,你就是这样,说的比谁都好听,真到跟前了又开始讲道理。刚说‘哪个都行’,我说上床,你又说不好,再说‘让我舒服’,我一说要看一看你,又不行了。” 许苡仁:“……” “讲道理我也会呀,都讲道理还说话干嘛呢?”李超越语气里带了一丝真假难辨的笑意,不像是真的开心,倒像是想润滑一下这生硬冰冷的几句话。他缓缓说道,“只要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各自想想按道理今天该干嘛,不就行了……大家都按道理办事,皆大欢喜呀。” 他说话依旧是轻声细语,声音依旧十分好听,语调也仍是轻松的。 可不知为什么,许苡仁却听出了几分没来得及藏好的伤心味道,那是一种求而不得,明明想拥抱得更紧,却担心因此把他吓得跑远,所以只能一再压抑自己,装作若无其事、悉听尊便的感觉。 在这其中,许苡仁自己则像是个一再给对方希望、开出空头支票、到了关键时刻却又退缩的伪君子,并且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将李超越的要求衬托得无比无礼,贬低得一文不值。 而李超越要想留在他身边就得盈亏自负,把这些苦水自己悄悄咽下。至于那些收到时欢天喜地、一转眼却说作废就作废的空头支票,也只好自己默默地折成一张张书签,夹在时光的书页里。 即便偶尔翻到看见了,也不能追责,最多说一句“你看,你以前还说过什么什么呢”——连抱怨都得小心翼翼,将语气拿捏得不轻不重,伪装得像是一句风轻云淡的调侃。 这样随心而至、随口开出的空头支票他还开了多少?其中又有多少是李超越想来找他兑现的时候,却只讨得几句不知痛痒的大道理的? 李超越说他“只顾自己舒服”,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他,原来这话不止是说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毕竟每次他开出这样的空头支票时总有一种自己爱得很周到很尽心的感觉,还一直以为自己像情圣一样无所不能付出呢。 许苡仁好一会儿没说话,李超越反而有些紧张,用哄小孩子的语气笑着跟他说道:“跟你开玩笑的啦,你困了吧?快十点了,是不是该睡觉了?” ——明明吃亏难堪的人是李超越,他却还要浑不在意般说一句“开玩笑的”、“没关系啊”。 许苡仁仍未说话,李超越更加紧张,自己帮他找着借口:“哥,你明天要上班了吧?你休息吧,我也该起床了。那就这样……” “等等。”许苡仁打断他,问,“超越,你那边几点?” “我看看,”啪地一声,李超越似乎打开了床头灯,看了看道,“五点半。” 许苡仁:“……五点半你就要起来了吗?” “嗯,起来转转呗。”李超越故作轻松道,“我来的时候在飞机上也睡了,本来就不怎么困,我在梦里还想着你会给我打电话呢,后半夜一直没睡得太沉,起来活动活动也好。” 许苡仁心疼自责得无以复加——如果不是他父母提醒,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想起来主动打个电话,李超越会不会空等一场又一场?他父亲说他们俩最多坚持两年?那都是高估了他! 李超越试探地问:“哥,你困不困?你要是困就早点睡,不用陪我聊了。” “不困。”许苡仁答得快,想说点什么新鲜的话题却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道,“超越……你那……” 李超越:“嗯?” 许苡仁:“……你那屋里的电视放在哪?” “电视?在我正对面啊,”李超越有些意外,紧张不安道,“怎么了?有什么新闻吗?咱那出什么大事了吗?” “没有没有,我就问问……”许苡仁尴尬地说,“你那的……空调好用吗?” 李超越不明所以:“不知道啊,我没试。来的时候是开着的,我看这边不热,通风又好,环形海景的窗户铮亮铮亮的,一点雾霾都没有,不吹吹海风不是浪费了嘛,我就给关了……空调怎么了吗?” “嗯……没事。”许苡仁沉吟片刻,“那,你刷牙了吗?” 李超越:“没有哇。哎呀,我这不是还没起床呢吗,等会儿起来肯定会刷的啦。” “你那……”许苡仁咬了咬牙,还是没能问出来和他父亲一样关于牙刷上有多少根毛的问题,自以为较为正常地问,“你那边的牙刷长什么样?” 李超越更加一头雾水:“就是个牙刷的样儿啊,这边酒店不提供拖鞋和牙刷,我自己去便利店买的,一刀多,你看咱家那超市十来块钱的牙刷什么样这儿的就是什么样,人的牙都是一样的,这刷子能不一样吗?” 许苡仁怀疑他父亲在传授这一段的时候必定是忽略了什么极其关键的注意事项,否则他问出来怎么会显得这么愚蠢? 他闷闷地应道:“哦,这样。” 饶是李超越再聪明也一时猜不透他为何如此反常,顺着他的话问道:“要不,我给你带几支回去?” 许苡仁:“……好。” 李超越:“哥,你喜欢用什么颜色的牙刷?” 许苡仁是真不挑:“都行,你看着买吧。” 李超越嘿嘿一笑:“好,那牙膏还要吗?你看看咱家还缺什么?我一起都买回去。” 许苡仁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幅和李超越同行而归的人个个西装革履,只有李超越肩头扛着一麻袋牙刷、毛巾、拖把下飞机,走到海关处时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个拆开包装,以证明他不是想走私倒卖这些东西的场面。 许苡仁赶忙制止道:“不缺了,什么都不缺,缺也等你回来,咱俩一起去买。” “嘿嘿,好嘞。”李超越像是个得到一颗小小糖果就心满意足的孩子,笑得由内而外地甜,“哥,我就喜欢听你说‘咱俩’,感觉离你特别近。” 许苡仁:“咱俩离得还不够近吗?要不是你出差,都天天睡在一起了。” “躺是躺在一起了,但是说话用词不一样,感觉也不一样啊,”李超越道,“你平时老是说‘你’怎么怎么样,‘我’怎么怎么样,总觉得划分得特别清楚,但是我不想跟你划得那么清楚啊,我就想跟你不清不楚、黏黏糊糊的。” 许苡仁轻笑:“那就不清不楚,黏黏糊糊。” 李超越十分满意:“好!哥,你好不容易能早睡,早点休息吧,明天要好好工作哦!” 就要挂断了吗?许苡仁觉得意犹未尽,心中不舍。 李超越:“那就这样?” “等等。”许苡仁的心跳逐渐加快, 第102章 “啊啊啊——!哥!”李超越愤怒的声音远远地从免提里传来,在浴室里回荡得格外清晰,略有些烦躁的语气听起来更加性感,“你脱慢一点好不好啊!” 许苡仁:“……” 李超越:“又不是军训,你脱那么快干嘛啊?我都没看清呢,你扣子就解完了!一点都不好看!” “…………”许苡仁的一双手可是无名指和小拇指都能给缝合线打结的,动作“干净利索漂亮快”已成习惯,惭愧道,“那我……再穿上?” 李超越不愧是个好说话的人,声音立刻就变得愉悦了:“好啊好啊,那你转过身去,背对镜子穿,穿慢一点哦。” “……”许苡仁默默拿起衬衣转过身抖开,总觉得李超越有哪里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他平时工作忙,时间很不够用,甚少使用手机信息和软件等功能,真有什么事的话那些花哨的应用程序远不如打个电话来得方便,至于视频聊天他更是用得少之又少,乍一在屏幕里看到自己十分不适应。 李超越开了视频之后却像忘了似的并不提那件事,先是拿手机带许苡仁看了一圈房间内的布置,包括他问过的电视、空调口、牙刷、毛巾、浴池、窗户等等,再拉开窗帘给他看窗外朦胧天明下的海滩以及周围的街景。 老实说,酒店的房间非常大,装修不奢华但设计感十足,一整面环形的落地窗正对大海,窗外的风景也很好,尤其是沿海岸线看向远处的建筑群,一看就是城市经济中心所在,每晚的费用必定价格不菲。 可许苡仁还是昧着良心没有给好评,只淡淡地说和沈城也差不了多少——言外之意资本主义社会没什么可留恋的。 李超越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深以为然,马上声明:“没有你的地方我都不稀罕。” 这话说到了许苡仁的心坎里,他受用得不得了,正品着心里那点儿甜蜜呢,李超越忽然把镜头切到前置摄像头,瞪着大眼看他:“哥,我住的就这样,你放心了吧?该我看看你了。” 许苡仁:“……” 许苡仁就住在二人的家里,天天住夜夜住,都看了大半年了,自然是没什么好带着李超越观赏的,那能看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李超越挑三拣四了一圈,最后把地点定在了浴室。洗手池的镜子前有一个方便打理脑后头发的折臂镜,刚好可以把手机架在上面,旁边还有供吹风机插电的插座能给手机供电,再加上浴室的光线最亮,周围乳白色的瓷砖墙壁也像是打光板,照得许苡仁毫发毕现。 李超越几乎能看得到他全身,但是因为手机摆得远了,他却只能听到声音,并不能看得清李超越——毕竟是他要让李超越“舒服”,当然以对方的舒适程度为先了。 面对着半身镜脱衣服,还要在别人的注视下,许苡仁几次想开口问“能不能先欠着等你回来再说”,但话到嗓子眼又自己生生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李超越还能承受多少次失望,他不想见到两人之间渐生嫌隙,更不想某天又偶然找到什么暗柜,翻出更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至于他交出的那点工资? 说实话,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又生活在这样一个消费水平准一线的城市,如果有人说一个月多给他八千块钱,让他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那许苡仁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同样,李超越又怎么会在乎那点钱? 那不过是最最基本的、不值一提的“表明诚意”而已,在这段感情中仅能换一张“入场券”罢了,能不能取得“通行证”还是两说呢,更何况“所有权”? 如果不真心付出,凭什么让李超越为他打开一扇门呢?既然决定生活在一起,那面对面的被看,和通过手机被看,又有什么不一样?而且他身上应该不存在什么地方是李超越没看过的——李超越连一本书都不需要看两遍,却对他看了又看,他还能勾起李超越的兴趣,难道不该开香槟为自己庆祝一下吗! “停!”李超越的声音从背后的手机里传来,“就从现在开始啊,秒速一厘米往上提衣服!” 许苡仁:“……知道了。” 浴室安静且有回声,他不用特意回头,手机麦克风也能收入他的声音。 许苡仁的身材是得天眷顾的那种好,没有一丝多余的体脂,也不缺一块该有的肌肉,这个缓缓穿衣的动作本应该把他背部的肌肉线条暴露无遗,是极富力量美感的挑逗性画面,可……他毕竟不是表演专业,衬衣挂在他两臂的肘窝里,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1cm/s”的匀速上提上,为免超速,还时不时地要停顿一下,动作十分僵硬。 李超越在他背后丧心病狂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穿越太平洋直击许苡仁耳膜,他坚持着匀速提到近肩处终于破功,一把将衣服穿上,迅速扣好扣子转过身,严肃道:“再笑不视频了啊。” 他心中真是郁闷不已,笑什么?笑什么?你行你先来啊!我又没见过!你不示范一下我怎么知道你想怎么搞? “咳咳……啊?哥,其实……”李超越闻言即刻收了笑意,有些紧张道,“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太可爱了才笑的。你别勉强了,要是不想这样,那就算了,我光这么看着你,跟你说说话也挺好的,真的,是我提的要求太过分了,你进屋吧。” “我没说不脱。”许苡仁心里的“矜持”和脸上的“面子”一点点分崩离析,他皱眉道,“你别笑啊,影响我情绪。” 李超越忙正色道:“好好好,我这次真的不乱笑了。” 通过小窗口,许苡仁看到他盘着腿端正坐在床上,紧紧抿着嘴,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差再拿个水壶,怀里抱一本听课笔记了。 许苡仁看看李超越,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哪次不是他“想要”的时候勾勾手指,一个眼神、一个暗示,李超越就乖乖附着了上来?一边讨他喜欢还一边不停地问“好不好”、“乖不乖”?从来也没顾忌过动作礼不礼貌、雅不雅观吧?等到李超越有什么突发奇想的时候他又凭什么推三阻四的呢?连人家笑一下也不许了? 不笑,难道还要哭吗? “……笑也行。”许苡仁垂了垂眼,认命道,“天还没亮呢,你别笑太大声了,影响隔壁休息。” 他重整旗鼓,按照领导要求,用手指尖勾起领口两枚扣子之间的间隙,把原本贴合的衣领扯歪了一点,一直拉到布料不能再远的地方,缓缓解开了第一颗扣子,露出了一段脖颈,然后手指贴着衣缝缓缓滑到下一个位置,又勾起了两颗扣子之间的空隙。 “看镜头啊。”李超越招呼他,“嘿!笑一个呀,不然搞得我好像逼良为娼一样,你不是自愿献身的嘛!” 许苡仁:“……” 是自愿的没错,可是被李超越这么一说,许苡仁蓦然有一种“失足”的感觉,白皙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飞快地瞟了手机一眼,看到画面里那个自己揪着自己领子、动作一看就不正不经的人,立刻像被电击一样把视线挪开,再一抬头又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个更为清晰还原、等身大小的失足青年,他更加看不下去,把脸转向了另外一边。 李超越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痞气十足道:“哎哎哎,干嘛呢,啊?害羞什么啊,干都干了还怕露脸啊?没脸不给钱哦,转过来给爷看看。” 许苡仁被他说得又臊、又想笑、又想捂住他的嘴,转过头瞪了手机一眼:“胆儿肥了,小心回来我收拾你。” “求你快点收拾我。”李超越知道许苡仁只有嘴上凶,真的在旁边时也不会动手,何况隔着屏幕呢?于是愈发嚣张,小流氓似的吹了个响亮口哨,“给爷脱!” 还镇不住他了?许苡仁心一横,好像跟衣服有仇一般,拉扯着自己衣襟一枚枚解下扣子,露出无边春.色:“脱下面吗?” “等会儿呀,不急,哥——”李超越在床上打了个滚,两条大长腿夹着一摞枕头难耐地蹭来蹭去,撒娇地说,“你身上怎么这么漂亮,我好想摸摸你啊。” 许苡仁还记着他刚才挑衅的口哨声,学他的口气,以牙还牙道:“求你快点摸我,摸吧。” 李超越呼吸急促了几分,低哑着问:“哥,真的吗?” 又不是没摸过,以前摸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预告?开着车手都能穿过安全带伸进去揉捏一通,偷袭的时候难道还少? 许苡仁心底冷笑,眉毛一挑,漫不经心状似遗憾道:“嗯。可惜……” 李超越突然来了石破天惊地一句话:“那你先帮我摸摸吧!” 许苡仁:“……” 李超越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恳切道:“我最喜欢摸的就是你身上了,这都让给你了,你快帮我摸摸!” “…………”许苡仁真的是要向他举起双手认输投降了,“你是让我自己摸自己???” 李超越眨眨眼:“啊!对啊!你不是求摸吗?” 许苡仁如临大敌,看着手机里的李超越不说话。 二人隔空对视了数秒,李超越忽地灿然一笑,放软了声音,温柔道:“看你紧张的!哥,我是开玩笑的啦,算啦,没关系的……” 许苡仁 第103章 “我喜欢你的嘴、脖子、耳朵、胸……”李超越虔诚地对着小小的屏幕点菜,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许苡仁那一双十指修长而有力的手依次在自己身上为李超越代劳着,李超越说到哪,他的手就摸到哪。幸好,为了让李超越看得清楚一些他站得离手机近了一步,而前置摄像头的收像视野就那么大小,走近了便只露出了鼻子以下的部分,看不到眼睛。 他的眼神不受约束,这扇心灵的窗户就承担了新的工作,像厨房的抽烟机一样向外泵出蒸发的羞耻心。 蒸发得差不多了,许苡仁感觉轻松了不少,而且有李超越的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吹捧着他的胸有多好摸,许苡仁自己也摸得挺舒服的,好像真的是那人的手在身上游走一样。 “再揉揉胸,哎呀,哥,你别那么小气嘛,怎么跟洗澡打肥皂似的?至少也得用搓澡的力气吧!”李超越指点着他的操作,“我平时都是怎么摸你的?” 许苡仁还真没太注意李超越平时下手到底是用了多少牛顿的力,往往是双方互相点着点着火,两人四手的力气都愈发大了,恨不得把彼此揉进自己骨子里,各不相让。现下他自己摸自己有些孤掌难鸣,显然缺乏了那份激情,而他又是表达诚实之人,切实体会到的感觉他不会隐藏,没有的东西他也不会凭空杜撰。 李超越大概是深谙他的品行,原本就没指望他能有多助兴,咂咂嘴道:“哎,算了。” ……刚才还说一边胸能摸一年,这么快就算了?许苡仁眼神一黯,不禁心想,自己这么枯燥,难保李超越哪天会不会像翻一本书一样,看够了就把他丢一边? 李超越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不知找了个什么东西架住,惬意地一手撑着头侧躺着。他眼睛眨了眨,手指搓搓下巴:“哥,咱换个地方摸。” 许苡仁早已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说过的话贯彻到底,给异国他乡的游子提供来自祖国的温暖,对李超越的要求一概都是一个字:“好。” 李超越露齿一笑,舌尖在自己唇上划过:“想亲你了,替我摸摸舌头吧。” 舌头?许苡仁今天洗了澡,开始之前也洗了手,卫生上倒是什么问题,就是这个位置有点……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犹疑不定——是把手指伸到嘴里,还是把舌头伸到唇外? “这样。”李超越微微扬起下巴,体贴地先行示范。他先是把灵巧而柔软的舌头从唇间探出,像打招呼似的朝许苡仁勾了勾,随后自己对自己下了狠手,用手指将舌头在嘴唇上搓过来,搓过去,不像是“摸摸”那么友善,更像是模仿接吻中试探和侵占的动作。 舌头不用力的时候就是一块软肉,和手指的力道完全不能匹敌,被这么大力一揉搓立即挤压得不断变形,舌上原本沾附的津液把李超越下唇和嘴角的皮肤都湿润了,灯光下显得晶亮诱人。 李超越把手指放进嘴里,“吧嗒”吮吸了一口,勾勾舌头:“哥,你来。” 许苡仁早就做好了在这个人面前收起羞耻心和大道理的心理建设,再加上李超越以身作则的示范,他有样学样比自己磕磕绊绊地摸索要自然得多,李超越是怎么做的他就怎么做,甚至更加用力,对自己毫不吝惜,在白炽灯下把嘴唇都搓红了,和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而蕴意深长的对比。 李超越用手假惺惺地捂住脸,指缝把眼睛全露了出来:“太刺激了,不敢看。” 许苡仁一笑:“还有你不敢看的?” “想回家了。”李超越双手捧着脸,“还想躺在你胸上,再摸摸胸!” 许苡仁忍不住轻笑,他太清楚李超越这回打的是什么主意了,于是用湿润的指腹按压在凸起的那一点上轻轻揉搓,指尖上沾着的津液便又湿润了它的周围,活像是被人亲吻过的样子。可它没长眼睛,只能在空气中团成一个战栗的小圆球瑟瑟发抖,唯恐是那个坏人又来了要残忍地把它叼走。 “啊啊啊啊啊——!”李超越抱着蓬松的枕头在床上疯狂地打了个滚,紧接着又头发乱糟糟地滚了回来,“哥,你走近点儿,再捏一捏。” “好。”与小球三十年的朝夕相处不敌李超越的一句央求,许苡仁对着屏幕用舌尖舔湿了手指,磨刀霍霍挥向自己的胸前,在距离手机极近的地方找好角度,将已经缩成一团的小球生生捏扁,再用两指夹着它轻轻捻动——本来纯粹是想取悦李超越的,不料这么三搓两搓之下,看着屏幕里自己的出格行为,许苡仁居然升起了一丝快感,下了重手狠捏了小球一把。 李超越的声音有些喑哑:“舒服吗?” “不舒服。”许苡仁的防线涣散,坦诚道,“没有你亲的舒服。” 李超越:“那……我亲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许苡仁一肩倚在陶瓷墙面上也麻木得感觉不到冰冷,喉结滚动了两下,逐字清晰地低声道:“痒,热,软……主要还是痒。” 李超越:“那你亲我呢?什么感觉?” 许苡仁:“甜,到处都甜。” “啊——!受不了了!”李超越发出一声饱受折磨不堪重负的呻.吟,“我想回家!现在就想回家!” “别闹,”许苡仁笑着用手指点了一下手机屏幕里的人,“一个月很快的,等你回来我天天亲你。还有以前我说过的话,那些变卦的,没兑现的,都兑给你,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想让我对你做什么,我也听你的。” 出门在外工作已经够累的了,为什么李超越想在家里要一点柔情和温暖他还要人为地设置重重障碍呢?只要他开心,给他不就好了? 李超越:“啊啊啊啊!真的吗!我要脱你裤子了!” “好,我帮你。”许苡仁自觉后退了两步,整个人都暴露在摄像头的视野下,他抽出针扣腰带的末端,将卡住孔眼的针扣解开——关于对着镜子和镜头展示自己他也总结出了些心得,腰带解得不急不缓,既无僵硬之感,又不至于太快让人看不清动作。 李超越还要在外面呆一个月,这一个月中他就算不能天天晚上这个时间和他通话,但一半、至少三分之一的机会应该有吧?十次八次地练下来,说不定等人回来的时候他的这项业务已经极其熟练了呢? 能在某些方面成为一个“有意思”的人,让李超越多喜欢他一点,也可以啊。 任这家伙再聪明,和他交流又有什么难的?只要凡事都答应一个“好”字就能讨他欢心了。他虽偶尔思维有些跳脱,但总不会做超出规矩太多的事来,有分寸知轻重,都听他的又有什么不行的呢?存在即是合理,既然世界上有“视频通话”这件东西存在,凭什么说情侣二人借此说些亲密的话、做些亲密的事就不对呢? 许苡仁灵巧的手指还在腰际游走,尚未解开纽扣和拉链,手机里倏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铃声—— “零零零零——!” 李超越大概是把手机架在床头的电话座机上了,音源近在咫尺,手机免提传出的音量之大瞬间充斥了整个浴室有余,震得许苡仁耳际嗡嗡作响。 屏幕那端的画面一阵混乱,片刻后李超越接起了座机电话,还未开口,对方就叽里呱啦一顿铺天盖地,李超越一边“嗯、嗯”地应和着,一边扶好了手机,重新出现在许苡仁的视线中,对着听筒用英文答道:“我知道,没问题,别担心。” 许苡仁看了看表,二人连玩带聊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李超越那边应该是七点半多,他这儿也已是半夜12点。这对许苡仁来说只是压缩了睡眠时间,他早就习以为常,但对李超越来说正是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始的时候。 李超越端着手机拿到近处,努努嘴朝许苡仁做了个亲吻的动作,随后道:“一切都没问题,交给我。” 电话那端依旧喋喋不休,哇啦哇啦说得太快,许苡仁听得不甚清楚,不得不走近了几步,干脆把手机角度调整了一下对着自己的脸,他们俩就在手机的两段遥相对望了。 李超越安抚着电话那端的情绪:“你可以再睡半小时,睡眠不足会加速脱发,或者喝点牛奶平复一下情绪。” 说完,他又对着许苡仁做了个口型:“你、继、续。” 工作都找上门了,这家伙竟然还没忘了这茬,许苡仁轻轻扬眉摇了摇头,指指手机,做了一个“好好打你的电话”的手势。 李超越对他又瞪眼又撇嘴,朝电话那端说:“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没有任何问题,好吗?现在我们都放下电话,各自再睡半小时。一个钟头之后餐厅见。” 许苡仁听不出这是李超越的合作方还是他的同事,但这语气未免有点太不客气,他对着李超越比了个口型:“好好说话。” 李超越看懂了,说话也客气了几分:“是的,我的时差非常混乱,我需要再睡一会儿。” 电话那端不知道又在担心什么幺蛾子,李超越翻了个白眼道:“没关系,这还不足以影响我。” 又安抚了半天,最后李超越强行总结说了再见:“当然,我确定,一切都会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样,现在我们轻轻地放下电话,然后一小时后见,好吗?” “是谁打的电话?”许苡仁问,“人家清早给你打电话肯定是有正事,你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 “领导啊,要不是领导我早就给他挂了。”李超越毫无愧意,“年纪大了嘛,早晨醒得早而已,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在那瞎惦记,不用管他,咱俩继续!” “领导你就这样说话?还继续?”许苡仁真是佩服他,“你该起来收拾收拾去工作了!” 李超越哀怨:“咱俩还没玩完呢啊!” 许苡仁被他可怜的模样逗笑了,温言软语道:“乖,先起来去工作,明天晚上还是这个时间,如果我不加班的话就再给你打电话,接着今天的继续,一点儿都不让你吃亏,好吗?” 他简单冲了个澡,把身上那些自己对自己胡作非为的证据用水冲掉,再一想起那张令人思念的脸庞,仿佛空着的半张大床也愈发寂寞。 枪上膛而未发射, 第104章 这一觉的睡眠质量之高可谓史无前例。许苡仁一夜无梦地睡了六个多小时,醒来之后神清气爽。 他随手带了几本一个系统下的书到单位,临到中午下班时随便翻了翻。 卢川这日也难得清闲,一搬凳子,凑了过来:“这么厚,看什么书呢?” 许苡仁毫不藏掖,翻到封面给他看。 “哟,这么用功,准备再考个什么?”卢川一看便知,“临床药学?基础课太多了,不好考哦。” 许苡仁只是不想对李超越的世界一无所知,摇头道:“随便看看的,这都还看不懂呢,哪有时间考那些。” 卢川凑过来低声道:“论文准备的怎么样了?” 许苡仁像放暑假被大人偶然问起作业写完没有的小学生,愣了愣道:“现在?我还差一年呢,太早了吧。” 卢川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傻孩子,准备哪还有嫌早的?换了别人我还懒得提醒他呢。把你手头上做过的手术经常整理一下,基础医学的课题咱做不了,临床的能发两篇也行,两篇不行就三篇,三篇不行就四篇,大的期刊发不了混点小的也行,早点发,多发点,对你以后评职称都有好处。指标一年就那么几个,万一一大帮子人都考过线了呢?不是一个科室的谁跟你比手术量啊?那你说评谁?肯定谁论文发的漂亮评谁啊。” 许苡仁扶额:“写论文得要大块的时间静下心来整理,放在以前还行,现在一篇我都弄不明白。” 卢川白他一眼:“你看,你也知道需要时间,那还不老老实实早点准备?高中三年你撑过来了,大学八年也熬过来了,最后这一杆子还不咬咬牙先评上去?再说了,你弄不利索可以找熟手带带你啊。” 许苡仁印象中师兄也是宁可上手术台开刀而不愿意趴在案台码字的,他奇道:“你带我?” 卢川微笑摇头:“我自身难保,怎么带你。你们班以前那个李超越,他前一阵儿不是来找你玩了几趟吗?我整天翻见杂志上有他的论文,他做课题肯定在行,你把资料整理整理,让他帮你费费心。” 许苡仁心里一沉,这又是什么期刊、什么论文、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李超越怎么没说过? 他闷声道:“那不是弄虚作假吗?” “啥啊?啥就假了啊?手术是你做的,病人是你治的,那都是大活人啊,怎么就叫假了?”两个人偷偷摸摸地两颗脑袋凑到一起,卢川一揽他的肩头,“现在社会就这样,你做了多少手术、治好了多少人,没人看见,你得总结出来别人才知道,而且又不是让你抄袭别人的,你就拿你自己的东西过去,让他帮你捋一捋,润润色。东西还是那些东西,结果也是那些结果,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节约社会成本。有他帮你弄,别说副高了,我觉得你评正高也就是时间问题。” 许苡仁无言以对,不置一词。 “我以切身的经验告诉你,”卢川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虽然职称之间工资补贴差不多少,但是一说出去,主治医师和主任医师能一样吗?就说我女朋友吧,如果有一天她考虑甩我,到时候一征求别人的意见,人家一听就要说‘哎呀主任医师啊,虽然是个副的,说不定熬几年就正了呢?你再坚持坚持!’” 许苡仁转过头好好打量了师兄几眼:“你怎么过得这么可怜,不是担心倾家荡产血本无归,就是担心被甩?” 卢川叹气:“没办法,对象太优秀了,家里也好,自己工作也好,长得也好。我常常想,她怎么能看上我呢?我在这一间医院里都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不按着楼层、科室、房间号你都找不到我,你说她图我什么啊?所以我每天情不自禁就过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天不‘爱岗’,明天就‘下岗’。” 今天不“爱岗”,明天就“下岗”。 许苡仁幡然警醒,抽出一本《医学高级职称考试宝典》,坐正严肃道:“师兄我要看书了。” “上次我吃饭拿你这书垫了一下,”卢川把书皮上的一个油点儿擦掉,拍拍他肩膀,“加油哦,咱们这一圈儿人里我觉得你最棒棒啦,比我强,好好准备肯定没问题,一举拿下。” 是人都喜欢听好话,饶是许苡仁如此内敛,也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兄,综合来看,我和超越比,怎么样?” 卢川抬头看了看墙:“你说李超越吗?嗯……” 许苡仁一脸期待地看向他。 卢川沉吟片刻:“苡仁啊,听我一句劝,和正常人比比就行了。” 许苡仁:“……” 卢川:“踏实点儿,别老想那些有的没的。” 许苡仁:“……” 卢川:“李超越能是一般人吗?” 许苡仁:“……” 卢川:“别说是你了,拿路主任年轻的时候跟他比我估计都不够看的。幸好他小子最后没干临床这行,他要是干了……” 卢川伸出手指在屋里划了一圈,把屋里所有有人、没人坐的桌子都圈在里面:“我们,都只能喝汤。” 许苡仁默默地把头转向上千页的厚书,不再说话。 卢川拿胳膊肘又拐了他一下:“嘿,许大夫,别看啦!7000多道题呢,不急在这一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马上到点吃饭了,先吃饭去!” 许苡仁心情不甚美丽,直接影响到了胃口,现下一点儿也不想吃饭,尤其是不想和师兄一起吃。他用眼角瞥了卢川一眼,说道:“你值班手机好像响了。” 卢川一摸口袋:“瞎说,哪响了?我这要去吃饭呢你可别吓唬我。” 话刚说完,卢川口袋里真的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完了,急诊的。我走了,你个乌鸦嘴,给我带两个包子回来。” 许苡仁一脸冷漠连手也没挥:“给你带三个,再见。” 对面的急诊楼似乎出了点状况,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儿,连警车都来了两辆。许苡仁和办公室另外两人一商量,大家决定轮流去吃饭,以防突发情况。 端着不锈钢餐盘,里面盛的是和学生食堂大同小异的食物,许苡仁常常会产生十年弹指一挥间的感觉。 曾经他通宵达旦地背书做题,偶尔抽点时间到食堂吃一日三餐身体必需的饭菜,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本书,他的身份也不过是把“医学生”中间的那个“学”字去掉了,即使不是为了评职称,他每年也要面对院级和医疗系统的轮番考试,好像一切都没变。 唯一令人感动的地方,就是幸好他的“寝室”里仍有那个人在,如果二者真的有什么必然关系,考一辈子试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苡仁夹着最普通不过的西红柿炒鸡蛋边吃边想,真是谢天谢地。 他正低头幸福地吃着饭,对面的位置忽然来了个人端着盘子坐下。 内部食堂来吃饭的不是医生就是护士,许苡仁抬头准备打个招呼,一看是普外科搞肛肠手术的那位师兄。 瞬间,这位师兄的手机以及手机里的图片的记忆都涌上了许苡仁的脑海,眼前的西红柿炒蛋和土豆肉片反而变得模糊不清。 普外科师兄:“许大夫,考虑的怎么样了?” 许苡仁:“……师兄,其实是我的一个朋友,真的不是我。” 师兄摇摇筷子:“没事,我就随便问问。我们科来了个新的吻合器,比tst的还好,跟以前那种钛钉的不一样,这个是端侧减张吻合的,术后不流血、也不留钉在组织内,好得不得了哇!可惜太贵了,吻合器又是一次性的,还没人来试,你那个朋友要是考虑手术的话你可以跟他介绍下哦!沈城目前只有咱们院引进了,越早做手术病灶越小,能保留的组织越多。” 许苡仁当然希望包括李超越在内的身边左右人一辈子都用不到这个东西,不过了解了解总是没关系的,问:“‘太贵’是多少钱?” “一枪这个数,”师兄伸出手比了个“五”,笑说,“跟你们那的内置材料不能比。不过恢复期短,一周左右就能基本康复,传统的价格便宜,恢复期也相对长一些。” 许苡仁点头:“好,有人需要的话我会推荐的。” 师兄凑近了些,冲他一挤眼:“当然啦,别管是谁,最好还是用不上。喊你朋友没事就多运动运动,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嘛。” 许苡仁无奈地笑笑:“好。” 突然,周围几个餐桌的人一阵骚动,几名医生和护士丢下没来得及吃完的饭,拿着手机纷纷往外跑。 许苡仁:“这是怎么了?” 师兄看了一眼:“是急诊上的,可能是急诊室有事吧。” 许苡仁猛然想起刚才他跟卢师兄告别的时候,他说的话似乎很不吉利:明明值班手机没响,他偏说响了,师兄说带两个包子回去,他说带三个——“三”这个数字民间有些不吉利的释义,比如钟敲三响,香上三炷……虽然毫无科学根据,但是足以让人于心不安。 许苡仁:“师兄,刚才有救护车过去吗?” 普外科师兄想了想:“没注意,现在中午正是人多的时候,外面都堵着呢,有救护车也不从这个门进。” “我想去看看,”许苡仁起身, 第105章 急诊室大厅有些混乱,候诊的病人窃窃私语,警察进进出出。 门口的地面上,脚印带着血迹交错狰狞,再往里去则是滴了一路的鲜血——如果是叫救护车的病人有外伤,随车医生和护士在来的路上就会第一时间先清创止血,这显然不可能是救护车从院外拉来的病人淌的。 “是谁的血?”许苡仁茫然地问了一句,然而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无人回答。 普外科师兄两口就连汤带饭扒完了一盘子菜,也跟着许苡仁一起来了,四下看了看:“奇怪,人都去哪了?导医台的人呢?” 许苡仁踩在血迹上捻了一下,拉出了一道粘稠短促的尾巴。 还好这血迹尚未凝固,按照师兄下楼过来的时间,至少应该不是他的。 急诊室是突发状况最多的地方,任何正常人想不到的场面都会发生。也许是家属或者当事人在这里发生了争执?受伤后干脆也去清创包扎了,人手不够,所以经常穿梭在大厅的护士也没了?或者是病人醉酒,在来的路上不配合止血? “刚才那个医生真是倒霉啊。”旁边路过两人低声说道,“看着年纪轻轻的,遇到神经病也是没办法,哎……” 许苡仁心里一紧,蓦然转向师兄:“师兄,你听到了么?” 普外师兄:“听到了,别慌,这几滴血加起来还没20ml,要是捅在出事儿的地方这血不会流到地上,能流到地上的戳不死人,我们去里面看看。” 越往手术室走两旁人就越多,有警察分头向目击者询问情况的,有闻讯赶来不知谁的家属在门口抹眼泪的,有忧心忡忡的同事守在门外的,还有来来往往的小护士红着眼低着头端着器械盘匆匆而过的。 师兄拦截住了一只认识的小护士,问:“谁受伤了?伤到哪了?严重吗?” 小护士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呼吸科的张大夫,特别特别长的一个铁栅栏插到他肺里了,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还在里面急救。” 许苡仁心上石头虽落下,却继而又揪起了一块肉:“是谁捅的?” “那个人是追着救护车来的,和送来的病人有仇,故意伤人罪肯定是跑不了的,他好像担心我们把人救活,想干脆补一刀同归于尽,”小护士擦擦眼角,心有余悸地回忆道,“当时他们正推病人进手术室,外层隔离门还没关严,那个人提着一截带尖刺的铁栅栏就冲了进来,卢大夫和张大夫一人一边顶住门,可那个人拿着栅栏一阵乱捅,就扎到张大夫了,后来大家一起过来帮忙,才把那个人关到外面。” 许苡仁:“门口的血是谁的?” 小护士:“就是那个人自己的啊!他进不去手术室就转身往外冲,像疯了一样想找东西砸门,两只眼睛都是红的,手里还拿着铁棍,闹了好一阵,保安都不敢上去,幸好警察来了。” 许苡仁默然。 医院里的保安大都是物业人员,威慑力只能对插队和小偷起点作用,真的遇到亡命之徒也是束手无策。最近的派出所距离医院虽然仅有200米远,但是在民警穿越拥堵的路段赶来的几分钟里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手术室的大门早已关闭,里面是生死一线全力以赴的抢救,无论祈祷还是恶意都只能被隔绝在门外。 下午,有人在监控室里拍到了一段手术室非限制区的录像,发在了职工群里。 视频中几个医护人员推着病床往手术室走,忽然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跑进了画面,手里倒提着一截花园围栏的那种铁栅栏。他一肩撞在了手术室的大门上,门内两位医生听到动静最先反应了过来,从门内用身体顶住,试图将大门完全关闭。其中一人回头大喊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让护士先把人推进去赶紧报警,这时只在门缝中露出半张脸的黑衣人立刻像疯了一样,拿着手中的栅栏朝那位医生一顿乱捅,推病人进门的两个护士这时也跑了出来,几人合力,一起把人关在了门外。 许苡仁反复将视频看了几遍,当黑衣人刚一出现的时候,两位医生完全是凭本能让护士和病人先进去,如果换做当时在场的是他,恐怕也不会做得比这更妥善了。 医生的天职是救人,可救人之人的安全又由谁来保护? 到了下班时间,许苡仁和接班医生交好了班,但他悬着的一颗心仍难以放下。与其回到家牵肠挂肚,不如在急诊室外坐一会儿,等等他师兄。 手术室外的两排联椅上坐满了人,都是熟面孔,大家沉默而坚定地守在门外,几乎没有人低头玩手机。几个年纪轻的医生和小护士在分诊台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正默默叠着千纸鹤。 普外科的师兄靠站在窗边,朝许苡仁招了下手。 “师兄,有消息了吗?”许苡仁走过去问,“一直没出来吗?” 师兄:“我也是刚来,不清楚。视频你看了吗?张大夫站在门的左边,杆子插到右胸腔都从背后透出来了,至少肺部贯通伤。不过下午没听说叫肝胆的人进去,应该就是伤肺了,马上急救不会有生命危险,可能伤口污染比较严重吧。” 没有伤到致命的部位,已经是这场不幸中的万幸。 “手术灯灭了!”身后有人喊道。 周围的同事齐刷刷地起身,紧张而有序地在门外围了半圈。又过了足有十几分钟,手术室的自动门磕磕巴巴地打开,卢川走了出来:“请大家放心,张大夫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许苡仁身边一位女医生一下就哭出来了。 院领导也安抚道:“各位同事放心,我留在这里守着,你们都先回去休息吧。” 呼吸内科的同事把卢川围了一圈,拉着他问长问短,问够了才把他放出来。卢川往板凳上一坐:“饿死我了,苡仁,我的包子呢?” 许苡仁:“英雄,收拾好了一起走,请你吃饭。” “再也不当英雄了,太危险了。”卢川叹着气摇头,“只有一门之隔,如果不是民警赶过来,就咱院里这些保安,还真不一定拦得住他拿东西砸门。我下了手术台才想起来,当时要是他捅的是我,那个位置正好戳着心脏。我婚还没结呢啊,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我对象怎么办。” 许苡仁凝重:“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话。” 普外师兄和卢川也是相熟的校友,和许苡仁一起留了下来。他倒是十分乐观:“你得这样想,经历这件事之后你就要开始发奋健身,练成施瓦辛格那样的,一个人就能把门能合上了。那栏杆他敢伸进来你就一爪给他窝断。” 卢川:“那不得练十年?” 许苡仁:“激素水平、饮食差异,十年也不一定练得出来。” 普外师兄笑道:“能练出他半个也行,对付一两个小混混够用了。” 卢川:“哪有空天天去健身房啊?地球不爆炸,我们不放假。” “怎么没有时间的,”普外师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隔着一条街新开一家健身房,走过去就十分钟的路,每天练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也比不练强是不是?你路上堵堵车还得一两个小时呢,干脆错开高峰期晚一个小时回家,练完了还能顺便洗个澡。” 卢川:“要是人多呢?医闹,一大帮,有组织冲击的那种。” 普外师兄:“这还用说?真有那种不讲理找茬的当然是跑了啊,白大褂一脱,工牌一丢,地形你比他们熟悉,没事多锻炼锻炼身体,到时候他们能跑得过你吗?甭说你没结婚了,结了也不能死啊,还上有老下有小呢。” 许苡仁觉得这话细品很有道理:“我也不能死,师兄,你这卡在哪家办的带我也去办个。” 卢川:“哎哎哎,办什么办!不是去吃饭吗!” 正常人光是弯着腰站四五个小时都会觉得累,更何况要站在手术台上聚精会神地做手术?卢川坐在凳子上休息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疲惫地揉了揉腿,伤感地问道:“本来是要去抢救别人,结果一转眼变成自己被抢救了。看见这些事,后悔学医吗?” “啧啧,一点点吧。可要是不干这行,我至少有十年书都白读了,觉得挺可惜的。”普外科师兄道,“而且这些都是人渣啊,仔细想想,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渣而改变我自己的生活?浪费我的十年?那不是太给他们面子了吗?” 卢川笑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有时候觉得快撑不住了,可一看到病人康复,哪怕没对我说谢谢,光是好端端的坐在我面前复诊,我就觉得为了这点成就感,还能再坚持坚持。” 普外师兄一声长叹:“哎,你们科太友好了,我们那都是进来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地喊我给他早点排手术,走的时候一脸‘别让我再见到你’的表情,不就是挖了一块肉吗,弄得跟我想挖他似的。” 许苡仁想起来他手机里的照片,不禁以拳掩嘴笑出了声。 卢川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就你会笑!你呢,后悔了没!” 许苡仁清清嗓子,正色道:“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妈呀,酸死了,”普外师兄打了个寒颤,搓搓胳膊,“老卢,许大夫平时也这样吗?” 卢川点头:“是的平时也这样,我天天挨着他都这么冷,刺激吧。我们都在背后叫他‘冷酸灵’,一讲笑话就冷场,一说话就酸倒牙,特别灵。” 许苡仁默默地转过头去,不屑与他们二人为伍。 普外师兄:“有时候想想,有不好的事呢,可是也有好事,毕竟要是没学医,我就不会认识我对象了。” 卢川一脸迷之沉醉:“我也是。” 许苡仁眼前渐渐浮现起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容,他轻声道:“我也是。” 卢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嗯?你说啥?” 许苡仁轻咳一声,转身往外走:“师兄你快去换衣服吧,我去打个电话,门口等你。” 卢川冲他喊道:“你跑不了啊我跟你说,赶紧老实交代。” 普外师兄在背后推搡着小声道:“你管他呢,这么酸谁受得了啊。走走走换衣服,我跟你们一块儿吃饭去……” 世界上最难的事不是摘天上的星星,而是你怀里明明揣着闪亮的星星,还要忍着不能炫耀。 许苡仁差点说漏了嘴,快步走出手术区才静下心来。他并没有什么电话要打,掏出手机来随便看看,看到李超越半小时前发来的一条信息,只有一个字:“哥。” 许苡仁回复过去:“睡了吗?” 对面紧接着打了电话过来,李超越赖赖趴趴地说:“哥,你下班了吗?” “你喝酒了?喝了多少?”许苡仁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声音不同寻常,算了下时差,“你那边一点了吧,还没休息?” “本来只喝了一小杯,人家就想尝尝这里的酒什么味儿嘛,然后来了几个老头子打招呼,我就又跟着喝了一小杯。”李超越的傻笑开关一旦被打开就关不上了,自顾自地笑道,“后来我想你了,觉得喝什么都甜,自己跟自己喝的就多了点。不过我没出糗哦,我扶着墙自己慢慢走回来的。” 都扶墙了还叫没出糗?许苡仁想教育教育他,可对上他咯咯不停的真切笑声又生不起气来,反而差点被他带笑了,只好说:“出门在外,别喝这么多,像什么样儿。” “哼哼——”李超越拉着尾音,“哼”得余音绕梁七拐八弯,“不嘛,哥,你今天怎么不骂我,你骂骂我嘛。” 许苡仁被他的话里的小爪子直挠心尖,挠得又痒又麻,深吸了一口气:“怎么骂,我还在医院呢。” 李超越失望道:“啊,你又加班。” “不是加班。”李超越身在国外,许苡仁不想给他增加心事,简而言之答道,“今天医院出了点意外,我留下来等等我师兄,等下一起去吃个饭,吃完就回家了。” “什么叫‘出了点意外’?”李超越闻言立时清醒,声音里蜜糖般的拉丝全都消失不见,语速飞快,口齿清晰地问,“闹事的?伤着你了吗?” “没有,”许苡仁就怕他担心,忙解释道,“事发的时候我根本不在现场,一根汗毛都没伤到,你放心好了。这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不行不行,你快说啊!”李超越急得上蹿下跳,“你不说清楚我明天就回去!” 李超越说翘班就翘班,许苡仁无奈,恐怕他真的明天跑回来,只得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顺便把什么两眼赤红、门口的血迹、铁条从背后透出来、自动门被撞得关不利索之类的场面淡化了几度:“……现在受伤的那个同事已经脱离危险了,就是这样。所以我等着师兄换好衣服,一起去吃个饭。” 说罢,电话那端仍是沉默,许苡仁试探地轻声问:“超越,睡着了?” “没有。”李超越道,“哥,我是在想,要不咱别干了吧。” 许苡仁一怔:“怎么了?” 李超越沉声道:“哥,万一下次在现场的是你,捅伤的是你,捅的是左边,你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许苡仁忽地想起了卢川的那句“我死了我对象怎么办”。 在生老病死的面前,人类的个人意志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即使他们本身就是医生,身边也围着一圈大大小小的医生,可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有血有肉,在大多数时刻生存下来的几率是一样的。 许苡仁除了“配合治疗”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他知道李超越心里必定也明白这个道理,便打趣道:“那你就再找个好人家。”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沉默,隔了一会儿,李超越才缓缓说:“‘好人家’很多,可是对我来说……永远没有另外一个人能和你比。” 许苡仁:“……” 对比之下,他刚才的回答显得多么不认真!他百年难得一遇地开次玩笑,居然开得这么不是时候! 李超越:“什么兴趣、责任、使命,说到底只是个工作,人可以为了工作付出一生,但是不能为了工作失去一生啊。哥,你要是真想当医生,咱就出国当吧,生命平等,救谁不是救,对不对?人家美国这儿就没有国内那么乱,这里个个都得预约、排队,诊室门口还有五大三粗的警察,配的都是真枪,别说袭医了,插个队就给你拘留。” 许苡仁终于听出李超越不是开玩笑的:“能走得了吗?” “怎么不能?只要你愿意,我马上留意这边合适的医院,你英语那么好,一年的手术量赶上这边三五年的手术量,随便哪个城市都能找工作。”李超越不知酝酿了多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教授和师母也快退休了,到时候也可以接过来,还有我爸妈,总之你不放心谁我们都接过来。加州支持同性婚姻,我们两个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结婚,好吗?” “……不是这个意思,”许苡仁望着渐暗的天色,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享受了这么些年义务教育,一路拿了国家这么多补贴,说走就走,算什么?” 李超越:“哥!又不是你让他义务的!就算没有义务教育,难道教授会不让你上学吗?再说补贴也不是专门补给你的,这么多人都补了呢!你要是有这个思想包袱,那咱们可以不移民,现在医疗环境不好,咱们只先出来工作,等什么时候要是环境好了,再回去就是了,不好吗?” “你是说,”许苡仁苦涩地重复道:“……不好就先走,好了再回来?” “不是……”让谁坦言承认自己改志变节都不是一件面上好看的事,李超越有些尴尬道,“哥,你别这么说……” 许苡仁侧看着眼镜,发现上面不知何时溅上了一个成分不明的小油点。 他返身到护士站抽了一张纸巾,擦干净后才戴了回去:“这不像你会说的话,以后别说了。还记得你去聂氏之前是怎么问我的吗?你担心专利卖到国外不能再引进,又担心研发进度太慢拖的时间太长,那时候的医研环境也不算好吧,到处都在打价格战,肯投资搞研发的企业少之又少,可你也没低头,不是吗?” 李超越情急地争辩:“我这个不一样啊,我没有生命危险啊!” 许苡仁轻笑:“放心吧,我也没有,别把我想得太不堪一击。” “你都被人打过一次了……”李超越小声嘟囔着。 许苡仁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我绝对会保护好自己。” 李超越不甘心地又哼哼了一会儿,低声道:“哥,对不起,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一次了。你arf晕倒的时候我就想,要是因为我的失误,你真的肾衰了,我就把我的移植给你。” 虽然只是句意气用事的话,许苡仁听了仍十分感动。他脸上乐得合不拢嘴,却隔着电话揶揄道:“你说配型就配型啊?” 李超越哀怨:“你还笑!我说的是真的呢,我担心你。” 天底下大概只有李超越能嗔怪得这么阳刚而温柔了。 许苡仁换了只手拿手机,将这福利雨露均沾给另外一只耳朵:“嗯,还有呢?” 李超越乖乖道:“想你。” 许苡仁的一颗心应声乘风而起,整个世界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方才那些沉重与不快都已抛到九霄云外。 他认真答道:“我也是。” 李超越见收效颇好,又追加一句:“我喜欢你。” 许苡仁下意识地欣然点头:“我也是。” 李超越停顿了一下,说了一句:“哥,我现在终于有一点儿谈恋爱的感觉了。” “……现在才有?”许苡仁哭笑不得,“那你以为你这半年都在干什么?” 李超越轻哼一声:“感觉直接就步入老夫老妻的生活了,或者说还是像在一个宿舍。” 许苡仁笑着刚要应答,一转身,看到背后二位师兄正偷偷摸摸地踮着脚尖附着上来。他收了笑意,冷冰冰地瞥了二人一眼,走远几步后又柔声问:“是什么让你有谈恋爱的感觉的?” “煲电话粥啊。”李超越道,“药学院和我一个寝室的那几个小孩当年都这么跟对象打电话的,钻到被窝里小声说话,一打打到12点。” 许苡仁:“咱俩也没少聊到12点过吧?蒙着被子说话不脑缺氧吗?” 李超越苦恼:“这哪能一样?谁要跟你谈时事政治啊?人家都是‘你想不想我’、‘我想你了’、‘我也想你了’、‘讨厌啦’、‘么么哒’,这种。被子也能透气啊,反正我没见谁聊着聊着就当着我的面脑缺氧猝死过。” 许苡仁:“那……就这几句吗?” 李超越委屈:“剩下的都钻到被窝里说了,我怎么知道人家说什么,又没人跟我说过,哼。” 许苡仁极想揉揉他的头发,却只能无奈地低头看看手心:“好,等你回来,咱俩也天天钻到被窝里聊到12点,谁也不能出去换气。这次,一定说到做到。” 二位师兄抱臂胸前,狼狈为奸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许苡仁齐齐唏嘘摇头。 许苡仁镇定地走了过去:“师兄,去吃什么?” 普外师兄学着许苡仁刚才的语气,夸张道:“我、也、是——” 卢川附和:“我、也、是——” 许苡仁:“……” 卢川咂嘴:“哟,打个电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真是谈对象了啊?” “要不怎么说包装好也能卖得出去呢。”普外师兄掏出手机,“哎呀,我倒是吃什么都行,喊我媳妇一起来没问题吧?看她吃什么吧。” 许苡仁:“好。” 卢川嗤道:“怎么能用‘喊’的呢?我得‘请示’下我家主子,看娘娘有空没有。苡仁啊你去开车,为环保做贡献,我们俩就不开了。” 二位师兄谄媚而甜蜜地分头打电话,许苡仁看了心觉十分碍眼,不过想想或许能收集到两个人在被窝里谈论什么话题的素材,当下便咬牙忍了。 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打开一看,是李超越发来的一张自拍,蓬乱乱的头发,两颊还泛着醉醺醺的酒意,闭着眼睛朝镜头嘟起嘴,像是要亲吻屏幕那端之人的模样。 许苡仁迅速锁了屏,左右看了看无人后才再次打开。 高挺的鼻梁上皮肤微微皱起,流畅俊美的面部线条却故意鼓得圆嘟嘟——真的是非常、非常可爱。 他随手点开网页搜索了下:男朋友发来嘟嘴照,应该回一张一样的吗? ——关于 第106章 春风又绿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总监,我们到了,把车开进去接您吗?” “不用,我没多少东西,你们等我一会儿,我过去就行了。” “好的。怕路上堵车,我们最好现在出发。” “好,我知道了。” 我眯着眼环视了一圈房间,确保打扫得滴水不漏,哪怕法医来做痕检也查不出端倪之后,才拉着行李箱退了出来,轻轻关上了门。 嘘—— 我怎么敢让公司的车开进来? 这里是可是沈城出了名的反腐倡廉突出“贡献”小区,之所以得这个名号,是因为以前住在这里的达官贵人如今半数“落马”捐了躯,另外一半也匆匆搬走,低价甩卖了房产,售价连炒房最高峰时期的一半都不到。据说住在这里的官员,检察院一抓一个准儿,所以大门口常有眼尖的老百姓有意无意地转悠,等着抓点蛛丝马迹好拿举报奖金,今天进出个闲杂人等,明天就能传出个煞有其事的来龙去脉。 里外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而我们公司派来的车又总是张牙舞爪地嚣张,不是品牌和型号昂贵得骇人,就是车牌号引人注目,进出必定会招来猜疑和追问,过不了几天大概全沈城的圈子里都传开我住在香宝路的几栋几号,到时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踏破门槛挖人送礼。 要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愿,那我宁可住在许苡仁的小公寓里,反正不占他多少空,最多半张床就足以慰平生。 可偏偏我和公司签了安保协议,任职期间时刻允许并且配合开展二级以上个人安全防护,我实在受不了住在许苡仁公寓里的时候每天看着一群保镖面无表情地花式换装、不停地上下电梯,一个月不到就逐户买下许苡仁左邻右舍的房子,占领他们那个小区的物业、门房、外卖、甚至楼下的便利店售货员的职位,最受不了的还是每次我刚一到楼下门禁,就“恰好”有人进出帮我把门打开——再这么下去我连钥匙都要生锈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真以为许苡仁瞎? 不得已,我搬到了公司指定地点之一的地方居住。我知道许苡仁迟早会回去上班,所以选的是地图上标注的几处中距离沈医附院最近的一处房子,货真价实的城中花园,什么该有的、不该有的风光景致都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全小区无死角摄像头24小时接入安保系统,免得一群保镖整天跟在我旁边神出鬼没。 选好之后,公司副总微笑着对我说:“李总监,这一年来辛苦了,改天把你的证件原件拿来,让艾秘书去帮你办下手续,这套房子就当是年终奖。” ——年少的时候总想着名扬天下、走到哪都能呼朋引伴、得万人敬仰,发了论文恨不得把名字写到封面上,唯恐许苡仁看不见。如今我自食其果深受其扰,现在只想安静地住在这里,不需要任何人知道我是谁,就这么悄悄地、悄悄地住着,又怎么能让我们公司那些跟拍电影一样的豪车开进来呢! 路中间蹲了一只中华田园猫,黑白黄杂毛,坐在地上和我两厢对望。 我戴着墨镜支着箱子,站在它对面点了一根烟。 它看见明火也不闪不避,我觉得它一定本事不小。 这里再怎么折价甩卖也仍是全沈城市区房价最高的住宅,哥哥我花了二十几年才混到这来,你个小家伙也能在这住,可以的。 英雄相惜,我决定给它一份见面礼。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小棕瓶,将里面剩余的白色粉末轻轻磕在了地面上。 这里面的主要成分是西地那非,放在药店叫做万艾可,放在路边小店叫做伟哥,当然里面还掺杂了许多其他东西,上到非洲红蜘蛛秘鲁吗咖,下到人参鹿茸巴戟天。 这小小一瓶不过数克重量,可为了把副作用降到最低,让药效稳定可控,提高其热稳定性还要保持无色无味,我不知道曾熬了多少个晚上。 我只混在许苡仁的饭菜里用过一次,而且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用它了。 一阵风吹来,那一小坨极细极轻的见面礼还没来得及被野猫品尝,就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我屈指一弹,将最后的罪证丢进了垃圾箱。 那日我不择手段,都是被社会和许教授逼的。 不自夸地讲,我看得出许苡仁真的喜欢我,否则以他的性格不可能陪着别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睡大觉,但我从天下万卷诗书中翻出了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却唯独没有翻出“男儿媳”和“男婆婆”的相处之道。 每次我和许苡仁去见他父母,去的时候如胶似漆缠绵悱恻,回来的时候他就对我退避三尺,连床上被子都多出来一条。我思前想后怎么也不明白,明明见面的时候大家相谈甚欢,甚至师母还亲自给我夹菜,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她亲儿时一样,为什么许苡仁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呢? 虽然不能立刻想明其中缘由,但好在我记忆力够强,可以在脑海中反复重放当时的画面。在回想了千百遍后我终于有了灵感,似乎每次许教授看许苡仁一眼,许苡仁就有意无意地离我远一点? 我一直以为许教授是有慢性鼻炎之类才喜欢鼻子出气,原来不是吗?原来他的哼哼也是有蕴义的吗?这真的是他亲儿才能听懂的暗号啊。 许教授想干嘛?表面上同意我们俩在一起,背地里让他儿子别碰我?免得我黏着许苡仁,将来甩脱不掉? 难怪许苡仁只和我摸摸、亲亲! 许教授是想活活憋死他亲儿,还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会不会瞅准机会挑我的毛病,然后把我一脚踹开,加以宣扬还是找个姑娘传宗接代好,火速把许苡仁就地正.法? 这个办法还真不错,别人未必适用,但是对许苡仁这种不是他收治的病人他也能惦记上心的人来说,“责任感”一词的杀伤力刚好能击溃他的防线。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改朝换代,我只能未雨绸缪,在出发前抢滩登陆,一劳永逸。 药粉我用冷电碾处理得非常细,洒在了一片菜叶上,许苡仁有强迫症,看到一盘菜里有一片叶子躺得不规整肯定会先夹那一片。 他边吃还边漫不经心地问了我一句:“你怎么不吃?下毒了?” 从他入口时起不过五分钟,药效逐渐发作,我用和平时并无太大区别的威逼利诱一暗示,他就跟我进了屋。 可是把许苡仁拉上了床,我就后悔了。 他和平时的反应很不一样,有些失控,但一直在极力按捺隐忍,始终皱着眉头,一种身体本能和精神意志天人交战的神情直白地写在脸上。往常我们俩要在床上较好一番劲儿直到两人精疲力尽,像两只刚学会打架的小狗般按咬拉扯、交占上风,那天晚上,他却按着我的手,粗声低喝道:“别动。” 我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去,许苡仁还是那么好看。 二十岁的时候惊鸿一瞥,三十岁了仍叫人过目不忘,穿着衣服衣冠楚楚,脱了衣服也有真材实料。 他覆在我身上汗流浃背的样子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事后,我并没有想象中的甜蜜和满足,反而只觉心慌意乱,强颜欢笑。许苡仁看起来也不知所措,甚至忘了帮我释放,只顾查看我有没有受伤,接连几次对我着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觉得我糟踏了他。 或许我应该再等等,等到他自己愿意的那一天。 小区位于市中心的市中心,堵车是家常便饭,今天也不例外,开了好一会儿也没开出几步路。 小助理看着窗外寸步难行不知还要堵多久的架势,蹉跎一番终于开口:“总监,您看,要不要换个地方住?副总给您安排的那套城外的别墅已经装修好了,随时可以搬过去,环境非常好,而且附近人少,安保工作也更好做一点,杜总工就住在您隔壁一栋……” 我看了看表,估计时间应该来得及,道:“我在这住挺好的,上班也方便,不搬了。” 小助理不解地挠挠脸:“副总不是说您可以不用天天去公司吗?您根本不用担心上班方不方便啊。” 小助理二十出头,新调来不久,我不知从何开始解释,只好对他笑了笑。 回望繁华街道,两年时光恍若一梦。 在外人眼中,周围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应该围着我转,我要做什么事情,那么把资源都先让给我准没错,我要去哪里,提前封路清道也不为过。 只是他们不知道,我的心却围着另外一个人转个不停,从以前,到现在。 有上班瘾的当然不是我,而是许苡仁。哪怕我每天要去月球上班又有什么要紧,但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每天更加早起和晚归。 再说光是向他避重就轻地解释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已经够我消耗脑细胞的了,忽然又冒了套别墅出来,让我怎么说?换做别人,有可能对豪车华宅欢天喜地,但要是对许苡仁说,恐怕他又要默不作声地一头扎进书堆里悬梁刺股。 何必呢?那种双方悬殊的压力我承受过数年已经足够,何必再让他也承受一次呢? 出了市中心车才跑得上速度,但抵达机场的时间依然有些晚,好在是公司的专机,我的团队和同事都已到位,在办理了相关延误手续之后飞机准备起飞。 我给许苡仁发了一条信息,关上了手机。 一个月啊。 别说一个月了,自飞机起飞的那一刻起,许苡仁,我就开始想你了。 第2章 春风又绿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飞机起飞,我和艾伦医生许久未见,寒暄了一会儿。聊着聊着他忽然问我:“你和那位怎么样了?” 我的心才刚刚通了不到半小时,又开始塞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揠苗助长之后我总担心前脚一出门,后脚禾苗自己在家就悄悄枯萎,我黯然摇了摇头:“好像不怎么样。” 艾伦对我的悲伤丝毫不能感同身受,反而促狭地笑道:“李,你的‘一句话魔法’呢?” “什么是‘一句话魔法’?”谢里尔的汉语依旧不太好,正耐着性子拿着词典跟一份中文报纸较劲,听到艾伦的话抬头问道。 艾伦清清嗓子,挑眉看了我一眼,示意询问我是否可以说。 我心神疲惫地点了点头。 “在研究基地的第一年,我建议一位患者进行……”艾伦停顿了一下,只可意会地笑道,“嗯,某些男性患者经常会产生抵触的检测,而且那位患者看起来并不太信任我们。李说,给他一点时间,他能说服患者配合我,结果他真的做到了,第二天那位患者就主动来找我。要知道,这其中留给他进行沟通的时间非常少,我认为简直可以称之为魔法,不过可恶的是,他拒绝向我透露他的沟通方式,只送给我了一张旧邮票。” 谢里尔听完后看了看我,对艾伦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艾伦惊讶:“哦?你知道?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我确定。”谢里尔抖了抖报纸,低头寻找刚才看到的位置,毫不意外地说,“能让李这么用心的,除了那一位,我想不到别人。” 艾伦耸了耸肩,道:“原来全世界都知道,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了呢。” 我越听越心塞。 这时来了一位同事,低声询问艾伦可否暂时换下位置。艾伦看了看他手中的文件夹,又转头看了看我。 我说:“换吧。” 来人不知找了我多少年才终于得见我真容,一在我旁边坐下,迫不及待地将文件夹打开,递上一支笔道:“这是刘总监让我给您整理推荐的几个新项目,您比较看好哪一个,公司明年会考虑重点开发。” “好,我看看啊。”我接过文件夹一目十行地翻阅了一遍。 里面的防扫描墨水纸上记录的项目领先当前行业水平至少五年以上,前瞻性十足,看了很是让人振奋,我看着看着逐渐进入了状态,一时思绪奔涌,感觉其中有些关键性问题的解决办法呼之欲出,只需稍加整理就能找到攻破的方向。 这种久违的感觉带动着血液轰然冲破心头的阻滞,我五脉俱畅,轻松道:“这个放我这,等会儿好好看看。对了,标记器后半程的研发怎么样了?” “那个……”来人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犹犹豫豫半天小声道,“刘总监说……那个项目暂时压后。” “……压后?钱都拨下来了压什么后?”我“啪”地合上了夹子,“老刘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人道:“上个月就说了。您很久没去公司了吧……刘总监说您再不管的话,那一摊他就找买家转出去了。” “他以为批发市场啊?说转就转?能转得出去吗?”我把文件夹扔还给他,“转转转转转,爱转给谁转给谁。转了以后就别拿这些东西来找我,我挂名吃闲饭吃到底了。” 那人不知是接了谁甩来的烂摊子,莫名被我迁怒一通之后灰溜溜地揣着夹子地和艾伦换回了位置。 两个座位之间相隔其实没多远,艾伦将对话尽收耳中,回来问道:“嘿,你这半年来都在忙什么?这不像你,走之前你可是比谁都积极推进,我还以为你回来之后会主张尽快解决问题。” 我烦躁地挠了挠脸,许苡仁迷茫的模样又浮上我心头:“今时不同往日啊,当时一致对‘外’,现在是内忧外患,明白吗?内忧还没解决呢,哪有心情处理外患?” “非常严重?”艾伦笑道,“你的外患不会包括连我们这一趟是为什么去的都不知道吧?” 我如实相告:“不知道,不好奇,不重要。完全是看在公司破格纳用我申请的志愿者的份上才来走过场的。” 谢里尔一听,合上报纸真假参半地到处转头找空乘,自言自语道:“我能现在下飞机吗?” “别怕,李在抵达会场之后坐电梯的时间就能准备好演讲内容,”艾伦习以为常地安慰他,又转而问我,“不过,你需要找人倾诉吗?虽然我不能保证我会不会笑。” 我:“不了谢谢。” 我忧伤的原因连我自己都难以启齿,放在哪一国的文化环境中都不能晒到太阳底下,我感觉我需要向神父忏悔,或者找个心理医生聊聊,如果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就好了,我肯定会向老师主动承认错误,然后让老师拉着我的手去跟许苡仁小朋友说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吃奇奇怪怪的东西。 艾伦那张看起来善解人意的脸在我三尺之内闪来闪去,我坚持了几小时之后终于没能忍住心事,压低了声音,挨着他耳边说:“艾伦,问你一下,假如你的伴侣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你使用某些……” 旅途乏味,艾伦一听就来了精神,眼神鼓励我,点头示意我说下去:“什么?” 我掩面答道:“嗯,就是,比如……有趣的药物。” “哦!”艾伦笑得意味深长,摇着头道,“我会觉得很有情趣。” 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真的吗?情趣?” “唔,”艾伦看我反应激动,警惕地思索片刻,“或许会吧,不过也要看使用的是什么?” 我忙起身从行李箱中翻出随身的笔记本,将成分和分子式原稿拿给他看:“类似这种。” 艾伦看了半天,失望地“哦”了一声:“这看起来就像是常规药物,我看不出来有趣。” 看热闹不怕事大,你还想多有趣啊?我耐心地说:“对,没有易致耐受性的成分,0.1毫克/千克,研粉,随餐口服,你觉得怎样?” 艾伦噗嗤笑出声:“随餐?按照你使用的剂量,随餐口服应该很难达到‘有趣’的效果。吃了多少饭?” 许苡仁大概是那天中午没吃多少饭,晚上回来把我居心叵测炒的菜大都吃了七七八八,我回忆道:“一碗米饭,西红柿炒鸡蛋、香菇油菜、红烧肉……” “好了好了好了。”艾伦果然笑得乐不可支,“你还研了粉?最后还能有效果吗?” “事实上很快就发生作用了。”我心道交友不慎,不悦地冷着脸说,“效果相当显著。” 前后座有人在休息,艾伦敲着我的本子无声大笑了一会儿,低声道:“从成分上看,其实这算不上特殊情趣。很多人为了满足伴侣都会在性生活前使用比你这个剂量大四倍以上的药物,而且西地那非随餐服用会降低生物利用率,延长生效时间。至于其他中药成分……这个是什么?抱歉我不认识几个汉字,我也无意冒犯中药,但是据我所知,这些缺乏足够的药代动力学数据支撑,很难判断准确的起效时间和药效,也许西地那非代谢完成了它们还没开始作用?” 我:“道理我都懂,可它确实生效了。” 艾伦轻咳一声:“李,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影响了你的判断。你看看,这里面不含促神经药物,仅凭这些,我想一个成年人还是能分得清冲动来自何方的,就像你感到热的时候能分辨得出是因为穿得太多,还是环境太热,你也能凭主观意识决定是脱衣服降温还是到凉快的环境中去。也就是说,它能改变人的平滑肌和血管状态,但是改变不了人的思维,服药者的行为还是受自己控制的。” 我根本不想和艾伦讨论药效问题,有没有效果还用他来说?我比他清楚一百倍。我问:“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伴侣在某种你一定会吃的食物中加了这个,你感觉对方这个人如何呢?” “非常可爱。”艾伦认真答道,“就像在吵架后的烹饪时给我多加了一小块黄油和一勺糖,想让我立刻患高血脂而死一样可爱,但是并没有什么用,而且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很了解我,和我母亲一样。” 我愁眉苦脸地抽出本子藏回包里:“算了我睡觉了。” 心烦意乱地半梦半醒了一阵儿,飞机一言不发地把我带到了一万公里之外,登机的时候是大白天,下了飞机还是个大白天,我看了下时间,犹豫着给许苡仁发了一条信息过去,不料还没入关就接到了回电。 许苡仁的声音一听就是刚睡醒不久,和平时上班快出门了一回头见我还没起床一样,凶巴巴地问我:“你去哪了!” 我的心虚和委屈并驾齐驱不分高下,杵在机场角落哽咽地说:“哥,是不是我丢了你都不知道。” “不是,”许苡仁立时和颜悦色了几分,温声道,“对不起,我前几天太忙了,你在哪里?” “洛杉矶。”我像是未经家长允许而擅自离家的小孩,面对家长的担忧责问愧疚不已,“和你隔了一整个地球。” “哦。”许苡仁闷闷地说,“超越,我今天休息……想你了。” “啊?”我一愣,“哥,我也想你啊。” 他的话加速发酵了我的思念和胡思乱想——许苡仁平时很少说这些感性的话,今天是怎么了?而且为何早不休息晚不休息,偏挑我一走就休息了? 可他难得有假期,我总不能明言让他别回父母家,这于情于理都不合孝道。为免他被许教授策反,我只好说:“哥,那你在家好好休息,什么活都别干,也别乱跑,睡上个一天一夜,养好精神!” “嗯。”许苡仁仍心事重重,全无放假该有的轻快愉悦,问道,“你要出去多久?” “一个月啊。”我意有所指地提醒他,“你的工资卡还在我这儿呢,我在外面可是要花你的钱啦,你不盼我早点回去?” 许苡仁却毫不在意地说:“取吧,随便花。” 他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没提醒我把税交到国内?我感觉许苡仁哪里变了。 人一旦有了心事,高床软枕也寝食难安。我将手机铃声设置成除许苡仁来电和消息之外全部静音,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到半夜才勉强睡着。天还未亮时,手机一响我立刻惊醒,许苡仁果然发来了消息,屏幕上生疏地写着:“忙完回电。” 我大半夜能有什么可忙的?所有人刚到,不得先倒时差以适应这里的活动时间么? 我忐忑地回过去电话,不料竟然意外收获了一只无比絮叨的许苡仁。一夜之间,不知为了什么,他对我变得像对待他的病人一样絮叨,事无巨细一一过问,一口一个咱家,一句一个咱俩。好,就算这是距离产生美而,让许苡仁开始思念我的话,那他突然做了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又怎么解释? 我受宠若惊,精神恍惚之余不禁怀疑他是被绑架了,还是在他爹家喝了假酒?思绪无穷,这直接导致一天下来我完全不知道开了些什么会,大家鼓了些什么掌,总之没人烦我我也乐得在角落里悄悄坐着,像搓阿拉丁神灯一样搓着手机看视频通话的截屏。 这些动作放在许苡仁身上实在是太雅而不正了,他看起来是一副十分纠结生涩的模样,却把令人脸红心跳的动作做出了点到即止的诗意,也正因如此,精神和视觉的刺激更加随之成倍增长。 我更倾向于他喝了假酒,所以开始隔着屏幕传播酒精了。 晚上主办方以庆祝胜利举办之类的名目开了个酒会,老刘带着我全然不提标记器研发滞后的事,笑容满面地挨个问候敬酒,排场跟国内开年会差不多,我端着一杯不知什么东西调成的鸡尾酒,喝着和84消毒液的味道相差无几,兴致萧索,也懒得向他多争取一二。 艾伦远远地看到我,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 艾伦问:“内忧?还是外患?” “内忧。”我深呼一口气,侧身和他形成一个夹角,将声波扩散范围圈住,低声问道,“如果一个人平时对你发乎情止乎礼,偶然有一天开始连你睡觉开不开空调、刷牙用什么牙刷都要操心,是为什么?” “当然是对你表示关心了。”艾伦不明所以,“你的内忧关心你,内忧就快解决了,不好吗?” 我不敢苟同,撇嘴道:“你可能不了解中国国情,在我们那儿,这个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也许是你想的太多,雄性生物对自己的东西本来就有强烈的领地意识。比如这杯酒,”艾伦胸有成竹地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你觉得如何?” 我等他的高见指点迷津,连忙喝了一口,依然说甜不甜、说辣不辣。我直怀疑是酒精加色素勾兑而成,但考虑这是艾伦的主场,我礼貌地装傻:“抱歉,洋酒我喝得少,不太懂。” “这杯酒拿在手里,你只关心它好不好喝,”艾伦优雅而沉醉地品了一口,又指了指会场外的一个玻璃柜,“但是如果说,把那个柜子里的朗姆酒都送给你,你就会开始关心怎么把它们运回去,之后放在哪里,所处的位置适不适合它们的贮藏,这就是你使用的物品和属于你的物品的区别——你的内忧把你当做外面酒柜里的酒了。” 我安静地回味了片刻,羞赧地跟他碰了一下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艾伦无辜地耸肩,喝了一口:“我说的不对吗?” 我:“哎你看外面那酒怎么样?” 艾伦:“能放在这里展示,想必不错?但应该不是最贵的。” ”那就好。“我豪情万丈地拦下一个端着盘子的侍者,“外面酒柜里的酒都记在我账上,送到艾伦医生的房间。” 艾伦:“你可能会破产,这里是五星级。” 我潇洒地将色素饮料一饮而尽:“破了正好,回去 第3章 春风又绿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艾伦的话听得我身心愉悦,酒柜里的酒签完单也没让我破产,心情一好看谁都顺眼了,我情不自禁就多喝了两杯。 抛开剂量谈度数那是扯淡,酒精饮料喝多了也扶墙,我倒不至于断篇儿,就是喝洋酒喝得不习惯,可能代谢有点慢,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才睡明白。 手机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关机,我插上电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无声地不停进信息,直到“叮”地一声响。 许苡仁居然发来了一张照片。 那是住院部楼下的花园,小池塘的中心难得有一株挨过寒冬的荷花,孤零零地顽强抽了几片叶子出来,层叠铺在水面,粉尖白瓣开得正好。许苡仁就立在池塘边,身穿着白大褂,领口露出一截浅灰色暗纹衬衣领,双手自然地插在两侧口袋里,虽挨着栏杆,却不倚也不靠,站得和那支荷花一样,兀自挺拔而美好。 我不由得放大图片细看——他透明得近乎于无物的镜片下目光清澈,迎着和煦的晨光,嘴角含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塑封的工作证微微反光,像一颗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的启明星,坚定地别在胸口。 以我看显微镜多年的功力判断,这张照片毫无修图痕迹,采光之恰好、细节之清晰简直令人感动,我甚至能看得到许苡仁的唇纹。他的下巴也是令人羡慕的干净——除了眼睛不方便的那段时间之外,许苡仁一直是徒手拿刀片刮胡子的,连安全剃须刀都不屑用,更不要说电动的了,嘴边一丁点儿“青茬”也没有。 这分明就是看图说话版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许苡仁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往那随便一站,拍出来就像一幅世界名画? 我见过的医生不算少,可为什么连插在他口袋里的三两支中性笔看起来也比别人的要下水流畅? 他要是颗蟠桃,那便该是九千年品的,望一望神清气爽,舔一舔生津止渴……宿醉之后口干舌燥,我真的是掐了自己两下才忍住没凑到屏幕上舔个痛快。 我如获至宝般双手捧着手机把照片保存到了相册,连确定键都郑重地点在最中央。我觉得这和拆完礼物要表达谢意一样,应该及时说点什么来抒发我“人间难得几回闻”的感激之情,但是看时间,他现在应该正在查房或者开晨会。 这时候贸然打电话过去显然是不明智的,我高超的情商促使我选择发一条润物细无声的消息给他,让许苡仁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蓦然回首,领略到我温馨的问候和致意。 我温情满溢地点开和许苡仁的对话框……这是什么鬼。 映入眼帘的这张油腻的自拍是我发的吗?真的不是谁劫持了我的手机,然后逼迫它拍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吗! 酒精作用下血管扩张、血流速度增快,致使面部潮红;再加上身体散热水分流失,导致皮肤干燥;毛孔张开,油脂分泌增加,一张没洗过的脸t字区光可鉴人!美颜软件使尽毕生绝学也能未能把我脸上的油吸走,自下而上的拍摄角度充分暴露了鼻孔中没有修剪到的毛发,干燥努起的嘴唇和眼角的老褶交相辉映,有几根眉毛不知道被我怎么搓的,还倒拔向上飞起。与垢面同进共退,蓬头更是必不可少…… 我怎么还在许苡仁的好友列表里? 我确实记得昨天睡前打完电话后我给许苡仁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但是我没想到酒后我的审美水平已经沦丧到了这种境地? 我迅速地撤回了消息,祈盼许苡仁没有另加保存。 但是……显然为时已晚。他之所以会大清早特地找人拍张清尘脱俗的照片发给我,肯定是为了言传身教给我做拍照的示范! 我捂着嘴将手机拿离开了老远——许苡仁昨晚是如何望着边缝渗油的手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他有没有一边扼腕痛惜时光催人老,少年不似昨天,一边长吁短叹今后长路漫漫,身侧油腻相伴? 我惴惴不安,发了一条消息过去:“哥,你上班了吗?” 隔了一会儿,许苡仁简短地回了一句:“嗯,在上班。” “哥,我昨天喝迷糊了,”我搜肠刮肚地纠集着措辞,“手一抖,拍照拍瞎了,吓着你了吧?” 这次许苡仁隔了约半个小时才回话:“没有。今天门诊,晚上回去聊。好好吃饭,早点休息。” 我被关在了手机里,说不定还被他丢进了抽屉……我才刚睡醒啊,这得等多久他才能下班? 晚饭时间,老刘派人送餐来。要不是来人真的端了跟快餐一样的薯条汉堡,我还以为他是找人来看我死了没。 汉堡盘子旁边放了一整张稿纸,上面手写着摩尔斯电码,我既瞥见了,不弄清楚心里就不舒服,拿过来边吃边逐字翻译,最终译出是“要吃牛排就来餐厅吧,刘”。 我看了看表,从我开始解密码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别说牛排,就是有头牛都该被人吃完了。 我的总监职位前还带了个“副”字,老刘怎么说也是我的上级,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你们都吃完了还喊我过去干嘛”,只得收拾得人模人样地下了楼。 他的周围坐了一圈酒足饭饱的合作方人士,见我来了,老刘笑容满面地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副总监李,直接负责医研项目规划,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向他咨询。” 我吃饱犯困,再加心浮气躁定不下神,小声道:“刘总,我昨天喝多了,今天状态不是很好,还是不要……” “侬想哪能?躺伐老——”刘总监白了我一眼,气定神闲地用方言像摩尔斯电码一样对我说道,“从上白宁呀直困高到呀夸头,曲来塞诶自困告,撒似体也勿想做,年轻人,哪能做撒啊么精神!个饿几喂丝帮友,侬索额来,随便信点丝体刚一刚好伐?” 满座寂静,包括几名略通中文的外国合作方。连我也反应了一阵才想明白,可惜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拒绝时机,只得到:“哦,好。” 我耐着性子陪聊了足有三四个钟头,咖啡换了几杯,宾主尽欢,双方意向颇为契合。老刘暗自心算了下大概是盆钵满盈,十分满意,就差没拿计算器出来当场研究怎么分赃。 局散后,刘总监问我:“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没有。”我像问题少年一样,沉浸在醉酒丑态被心上人目睹的春伤秋悲之中不能自拔,残害着转角处一株绿植的嫩叶,“你有事叫我就好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老刘摇了摇头,“r替人悄悄塞给你的名片连我都看见了,你居然没拿?一点好奇也没有吗?我年纪大了,有时候真巴不得你和其他人一样每天使劲往上爬,把我挤下来,然后我好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欣赏你怎么走得更高。” 我:“你都看见了我能拿吗?再说拿了又能怎么样,二十年的协议在这放着,难道我能打两份工?” 刘总监:“说不定有人愿意替你出违约金,请你去更好的平台发展呢?如果你是不甘心为聂氏效力,真的不如走了好,一个人的黄金年龄就那么十几年,你消耗的是自己的青春。” 我:“多少钱我都不会走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公司在我最困难的事情上帮助了我,我为了钱走,不是太没良心了吗?” 刘总监叹气道:“那你是怎么回事?你以前还是蛮精神的,现在这是怎么了?” 我:“大概是我职业生涯过了巅峰时期了吧。” 刘总监皱着眉仰头看我,“怎么个巅峰?你明明还有很多力气没使。我能看得出来,你只是不上心。” “对我来说,我的巅峰已经达到了,我从业的价值也已经体现过了,这就够了。”我想起许苡仁那双明亮的眼睛,“我很知足,也很感恩。” 刘总监一脸沟通困难的无奈:“和你拎不清。这么说吧,这次全球论坛一共有十二家实力顶尖的投资方参与,但是入选的共有超过40家企业,共计600个以上的项目,我们首先要争取更多的关注度,哪怕拿不到钱,也要确立在科研水平方面的话语权。” 我点点头:“那到底是要多少钱?你说个数,我好心里有底。” “那个,钱么,现在做什么不要钱,钱当然是越多越好了。不过最重要的是抓住这个机会宣传,提高企业形象,品牌的价值力量是无穷的。”刘总监一副想要钱又不好意思直接拿出底价谈论的模样,“毕竟这是我们集团第一次受邀,先把身价搞上去,我们又不在乎小钱嘛,你呢就配合配合搞下宣传,搞得噱头大一点,只要把知名度搞上去,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晓得伐?” 说到这些传销手段,我忽然很想念老徐,进而又想起在学校的时光,以及当年同进同出的那个人,不知道他现在去吃午饭了没有,中午有没有休息时间?早晨是谁帮他拍的照,他在对除了我之外的谁温柔微笑? 我点点头:“晓得喽。” 我把手机立在床边,看着许苡仁的照片慢慢入眠。未等凌晨五点的闹钟响起,我就自行醒来,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哥,你睡觉了吗?” 许苡仁主动发来视频。他穿着一件柔软的居家t恤靠坐在转椅上,十指交撑放在身前,惬意地左右转来转去,一副向我显摆手机脱离双手的架势。 我细看了好一会儿,问:“哥,你把手机架在哪儿了?” 许苡仁看起来有些累,仍骄傲地扬眉道:“买了个手机支架。” 我有点惊讶:“你还会买这个?” 许苡仁顿时就不转了,盯着我说:“我又不傻。” 继而微微皱眉,又问:“你把照片撤回干什么?” 我甚至没脸从相册中找出那张照片来删掉,残余的概念也只是“丑”,具体怎么个丑法已经记不清了。我说:“我拍得不好嘛,太丑了,改天我也找个风景名胜穿板正点给你拍一个。” 许苡仁垂眸思索:“丑吗?” 看他那样就知道他也记不清照片的全貌了,我放下心来:“丑死了啊,你没存吧?对吧?没弄成手机壁纸什么的吧?” “没有,我手机经常放在护士站和别人那儿,不方便,”许苡仁抬眼看我,犹豫了几秒,“本来想等你回来给你看的。” 说着,他伸手从旁边拿起一件东西放在了镜头前:“我拿去洗出来了。” 偌大的相框顿时挡在屏幕前,我的脸充斥着整个画面,刚睡醒的噩梦又重历了一遍。我崩溃问道:“这是多大的?你洗这么大干嘛?” 许苡仁从相框后面探出头:“12寸。昨天和师兄出去吃饭,在路边临时停车下去洗的,加相框正好100不用找钱,比较快,免得贴条。” 他难得有问必答且解释详尽,这么一歪头,样子看起来颇为困倦迷茫,我有点后悔没把表订早一两个钟头。我问:“哥,你刚下班吗?” 许苡仁终于把镇宅相框拿出画面:“今天六点多就下班了,九点到家。” 从医院开车回家不堵车也就半个小时,即使堵车也用不了这么久,我好奇道:“你中间这段儿去哪了?” 许苡仁眼神飘忽:“和一个师兄去吃饭,然后玩了一会儿。” 这么大的人了还“玩了一会儿”?是打台球、唱歌还是喝酒去了?我在家的时候从没见过许苡仁连着天的出去吃饭聚会,总是一下班就往回赶,我还以为他是那种老师在和不在教室都乖乖自习的好学生呢,怎么我一走就变了个人? 我追问道:“哪个师兄?你们去玩什么了?” “我能玩什么?”许苡仁侧开脸回瞥了我一眼,“普外的一个师兄,也姓李,早晨照片就是他帮我拍的。” “你怎么这么多师兄啊?”一听照片,我烦躁地翻身坐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加个‘也’字啊?” “一个学校又在一个院里工作,能不多吗?你要是当时不转走,这也是你师兄。”许苡仁理直气壮地轻蔑道,“你也姓李,我加个‘也’字不对吗?” 这个硬性条件我真是毕生都无法将时间拨回十年前弥补。我感觉被他的世界排除在外,委屈地撅起了嘴:“哦。哥——那你去哪里了嘛。” 许苡仁向来吃软不吃硬,见我态度良好,声音也温柔了几分:“他带我去一家健身房办了个卡,办完就在那玩了一会儿。” “你不是有卡么?我怎么没见你和我一起去啊?”一想起来许苡仁穿着紧身背心,甚至赤.裸着上身在别人面前,还喊人家“师兄,帮我扶一下”,或者“师兄你好厉害哦”的样子我就不能假装淡定了,忿忿地蹬飞了被子,“你怎么老往外跑嘛,你就不能早点回家吗?” 许苡仁伸手拿过钱包,翻出卡来放在镜头前,把地址那一行指给我看:“之前那家太远了,不方便,这个就在医院旁边。你不在家我回来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路上堵车有时候要开一个多小时,浪费时间,等你回来我就不去了。” 我:“真的吗?” 许苡仁轻嗤着一笑:“嗯。你在家,我哪也不去。” 我伸出手指点在屏幕中许苡仁的脸上:“哥,我想你了。” 许苡仁但笑不语,将手机支架拉近了一段距离,摘下眼镜来揉着鼻梁,得意地轻声问:“嗯,还有呢?” 他的样子在镜头中放大着,微笑着,眼角生出一道美好的细纹,唇边含着无尽的甜蜜,和早晨拍的照片相比,简直一个是笑容试用版,一个是充值后的vip版。 我想我大概要用一生来充他的会员了。 我说:“还想亲亲你。” 许苡仁手撑在下颌,慵懒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亲吧。” 我毫不犹豫地抓过手机“吧唧”一口亲了上去,留下*的一屏幕口水——亲的确实是保护膜没错,但是我有一种真的亲到许苡仁脸上的感觉。或许口感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了,只要是这个人,只要他在我的眼前,他指指自己说“你可以亲”,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许苡仁笑得 第4章 春风又绿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论坛进行第七天,老刘在下榻的酒店租了间会议室,一干有职位的老脸包括我在内,和国内集团理事进行视频会议。 气氛比较凝重,视频两边都是忧心忡忡。国内诸位董事对这次引资计划十分看重,听说临出国前一天还特地办了个宴会,弄得跟唐太宗送唐僧西天取经的阵仗一样,而且中国人讲究不能空手而归,要是作为北方唯一一家受到邀请的企业最后放了个空响,让这些人以后怎么再在圈子里吹牛? 老刘等人也愁眉不展,毕竟某些压力和无处着手的困境是身在其中才能感觉得到的,无法跟万里之外的金主细说,说多了搞不好还会被认为敷衍、不尽力。 可是这些全球顶尖的机构说登月就登月,说穿地心就穿地心,说把太平洋贯个隧道就能建,人家什么没见过?岂是那么好接触的?寻常的信函对方连理会都不理会。要不是这次论坛的机会,也许我们十年八年都不一定站得到它们面前来。 一位不知头衔但坐得位置挺靠前的董事问:“按你们那边时间,还有几天来着?” 老刘:“今天的内容已经结束了,主题部分还有两天,另外还有三天的自由论坛。” 那人又问:“有没有其他投资方联系你们?” “有,但是我暂时还没回应,我们设定了比较高端的资金来源和投资门槛,一旦开了先例,在外界眼中咱们的档次就要下降几个台阶了。”老刘握着文人的一点风骨不撒手,“第一次难免遇到困难,如果受点冷眼就自降身价,我觉得得不偿失。” 问话那人听了略显尴尬,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分管副总还没开口,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一时间酸腐的气息在会议室里弥漫,视频那头有人不耐烦地拉了拉领带。 老刘年轻时也是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我很理解他的想法,毕竟平时的期刊杂志再权威、说得再好听也只是个印刷品,是否有竞争力还是要看有没有人肯投钱、给你投了多少钱用于开发,投资的机构越高端,给的钱越多,越说明你这个项目有前景。反之亦然,要是关起门来评估了半天,大家喜气洋洋地当个宝贝,拿出来一看没人肯花钱,或者人家只肯给个块儿八毛的,太尴尬了。 如果能得到榜上有名的机构投资,哪怕一开始只是一笔很小的注资,也相当于给项目镀了一层全球通行的金,对日后的审核、推广都大有便利,对手下人也是一种鼓舞,大家干劲会更足。 虽然老刘照比许苡仁的长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我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许苡仁的语气,就是钱多钱少不要紧,只要是他认可的人给他一点肯定,他就能喝着西北风再战一场的感觉。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还有人坚持着不肯完全放弃清高劲儿,这酸味儿闻得我浑身舒畅,精神酸爽,骨头都被腐蚀酥了。 像这样直面董事的会议是不需要我发言的,有事都有老刘顶着。听说开会和玩手机是绝配,于是我坐在一角掏出手机看了看。 除了许苡仁值班的几天之外,我们视频通话了四五次,他渐渐没了一开始的拘谨,在镜头里的样子越来越自然放松,而且大概是没有我在旁边动手动脚,他的表情动作显得毫无防备——不像我在家时,他经常冷不丁地回头,目测一下我们俩之间的距离够不够我偷袭。 经卧室暖黄的灯光一照,每张截图都是说不出的岁月静好。我看着手机里的图片就能回想起每张截图前后他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眼神往哪儿一瞥,什么时候是装凶,什么时候是真的教训我,看到他笑,我也忍不住跟着想笑。 “李总监。” 副总毫无预兆地喊了我一声。 从国内跟过来的随行会议服务人员非常专业,一秒钟都没用,立刻把画面准确地切换到我面前的摄像头,我春.光满面、嘴角溢着口水的傻笑登时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的小屏幕上,匆忙往下收了收的手捏着的手机也暴露无遗。 老刘在我斜前方的转椅上支着胳膊抚了一下自己不剩几根毛的头顶,发出一声廉颇老矣的叹息。 副总:“有什么想法?” 画面切成我和副总各占一半的汇报模式,箭没在弦上,我也不得不发了:“其实关于这件事,我还是有一点考虑的。” 副总点头:“说。” “十二家投资机构的馅饼确实好吃,可其他企业也不是等闲之辈,我觉得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我一边思索着这些天来仅去听过几次的报告,一边画饼,“钱就是钱,从哪来的都是钱,咱们可以知名机构的投资也要,其他企业的投资也要。也许他们现在看起来不是那么高端和专业,但是如果因为和我们的合作而提高了对方的企业形象,这也是一种回报。所以金额的门槛可以坚持,但是资格的面向可以相对开放一点,力量来自群众。” 副总点头:“想法很好,明后天是我们的项目招商报告,你去要钱吧。” 我:“?” 副总:“那这件事就交给李总监全权负责,刘总,麻烦你配合他处理一下相关事宜。” 老刘点头如捣蒜:“没问题,其他的全都交给我。” 副总“啪”地一合手中的文件夹:“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报告结束后再开会,大家都去忙吧,散会。” 我:“……” 老刘直接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拎到我面前:“密码是lsb222,里面全公司的资料你都可以看,有特殊加密的随时打电话给我,我今天就睡在你门口,不是,是睡在你对门,加油,看好你。” 我莫名其妙就加了个班。从五点多散会一直看到第二天凌晨五点,除了此次的大小引资项目之外,对公司自成立以来每年的经营项目和灰色收入,以及老刘老婆最近买了几只口红、女儿上的兴趣班多少钱一节课都了如指掌。 贴了一张超时空急救面膜之后,我水当当地向许苡仁发送了视频请求,很快就看到了穿着白色背心的他一脸恬静地坐在桌前。 许苡仁温和的笑容不过三秒,陡然神色一凛:“你昨晚去哪了?” 他不是近视吗?难道这也能看出来我熬夜了?我贴的面膜单价要100美元呢!效果应该不错啊?我摸了摸自己光滑水润的脸:“哪也没去啊。” 许苡仁把手里托着的书往桌上一丢:“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真的哪也没去啊,我能去哪?”我无处喊冤,“你为什么说我出去了啊?” 许苡仁神色严肃地扬了扬下巴:“你床上被子都没打开,在哪睡的?地上?” 我松了口气,拿过老刘的电脑给他看:“昨晚没来得及睡觉,我们总监给我看点东西,我折腾了一晚上,这不是出差嘛,肯定得干点活,不能光吃闲饭是吧?” 许苡仁看看电脑,又看看我,神色复杂。有一瞬间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歉疚,随即关切地对我说:“不聊了,你去休息吧。” 我看他一眼就足以返本归元,哪里还需要睡觉?我忙道:“哎哎,等等呀,我现在睡什么?一睡就睡过了,我看看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许苡仁手指往桌上一点,把书头压得翘起来给我看,那是一本胸心外科副职考试用书。 你说奇不奇怪?别人在他这个年龄,身上要么沾着铜臭,要么沾着姑娘的脂粉味儿,又或是居家过日子的柴米油盐味道,最少也该沾了狐朋狗友的烟熏酒气,可许苡仁举手投足总是浓浓的书卷气息,真说有什么味道,那也是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出尘遗世,孑然独立,奇也怪哉。 我心醉不已,只要是他看的,哪怕是小人书我也喜欢。我问:“看得怎么样了?这么老厚一本,应该题不少吧?” 许苡仁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嗯,七千多道,等你回来差不多可以提问了。” 一个问一个答,是我们以前备考放松时经常玩的游戏。 许苡仁是不主张考前高强度突击复习的,我更不会自己跑到图书馆通宵,我们俩通常在寝室熄灯后黑灯瞎火地你一言我一语。我最喜欢听他在黑暗中一本正经地把繁杂的内容按照自己的理解讲得头头是道,从走廊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直讲到只余楼下蝉鸣虫叫,从字正腔圆,一直念叨到只剩呢喃细语。 每到那时,我就有种从风华正茂到白发苍苍,陪他走过了一辈子的感觉。 “不用等回去呀,”往昔历历在目,我搓搓手兴奋不已,“我现在就可以提问啊,这书你放在架子上我好像看过,我想想啊……” “再说吧。”刚才还说的好好的,许苡仁不知怎么就不高兴了,把书一合,往旁边一推,看也不看我,“今天累了,先不提了。” 我赶紧奉上嘘寒问暖:“哥,你今天都去哪了呀,这么累?” “嗯,对了。”许苡仁又来了精神,弯腰从地上拎起一个球袋,打开来是一个签了满球的名的篮球,“今天和师兄去打球,给你买的,上面是cba辽省首发阵容的签名。小区不是有篮球馆么,你有时间可以去打打球。” 哪有拿签名球去打的?而且那球上一看就是不知道哪路子野队签的名,许苡仁有时候也挺好糊弄。再说想当年哥哥我也差点去打联赛了呢,我还稀罕他们签名啊? 不过这都不重要,我最关心的还是:“哥,你还会打球啊?” 许苡仁不答,目光游离到篮球上,三指一撑,再一转,居然把球顶在指尖转了起来。自转了十几秒,他双手将球稳稳接住,道:“看和谁比了。” 他转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我一度以为对许苡仁来说这些都是玩物丧志的洪水猛兽,沾一下就坏到骨子里什么的,为此我多年没在他面前提起过。今天听他主动说起会打篮球,我深感意外:“我怎么没见过你打呢?” 许苡仁淡然得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有什么好说的。” 我看到许苡仁就心痒,看到球就手痒,想上去抢过来拍两下。我说:“哥,回头等我回去了,咱俩一起去打啊?” 许苡仁双手撑着球,转动着审度上面的签名:“你去就行了。” 打球再好玩,哪有许苡仁好玩?看他稳坐泰山的模样我有点儿估不出他的水平,更想和他玩了。我说:“我自己打有啥意思,我哪能把你放在家里自己去啊?你跟你师兄也是打,跟我不也是打吗?” 许苡仁掂了两下球,掌心按在球上,郑重却又轻松地回答:“哦,那就打吧。” 他身上穿着贴身的白色棉质背心,这种布料极易吸水,我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到它在球场被汗水打湿成半透明的样子。我不禁心猿意马:“哥,你干啥老穿个背心啊,我爸那个年纪的才在衬衣里边穿背心呢。” 许苡仁挥手把球往旁边一扔,扬眉看我:“那不穿?” 我尚未反应过来:“嗯?” 他双手交叉捏住衣服下摆,不说话地看着我。 我刹时明白,起劲儿地鼓掌叫好:“哦哦哦!!!” 许苡仁却一笑,松开了手:“穿背心是方便换衣服。穿在洗手衣里面,几十块钱一件,万一遇到急诊手术出血量大,沾上血了丢掉也不可惜。” “嘁,以为你要脱呢,”我本来只看贴身衣物勾勒出的线条已经满足,而且那点衣服能遮住什么?我靠脑补都能还原出原貌。可被他这么一撩拨却没看到,谁还想管他穿背心是干啥的啊!我不免失望,哀怨地嘟囔道,“骗子。” 许苡仁笑得更开心了,手掌无意识地揉了揉胸口,像是要把积压在那里的一团某种情绪揉散。他深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怎么一个月还没到。” 我看了看表,一个月是没到,可我和团队约定碰头的时间快到了。我说:“哥,我今天有报告,时间差不多了,我得换衣服了,你看不?” 许苡仁点头:“看啊。” 我往后一跳,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精光,原地转了几个圈,嘚瑟了好一阵儿才换上正装。我端着手机放在洗手间镜子面前,边打领带边问:“怎么样!好看吗!” 许苡仁支着胳膊掩嘴轻笑:“好看。不过,我以为你是问我看不看报告现场。” 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呢?我不以为然:“嘁,报告有啥好看的,你看我还不行啊?” 许苡仁问:“你那现场有人录像吗?” 我:“有啊,公开的,净记者。不过这种东西录了也没人往电视上放,专业性太强了老百姓谁看啊,不适合做成节目,在网上也看不见,怕被人三剪切两剪切弄成诈骗广告,最后报道可能只报道点成交数据什么的。” 许苡仁想了想:“你同事能录吗?方便的话,录下来你的发给我,一小段也行,手机录就可以了。” 闻言,我打领带的手一滞。 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问我身后二十多年来的生涯听见了没有。 从许苡仁的“眼前”走到他的“眼里”,毫无疑问是我前半生走过最短的距离,和最长的道路。 曾几何时,我跟在他的身边一路喋喋不休也难以换得他放慢脚步,在他面前花样百出也未必能引他几次侧目。如今,许苡仁却说,能不能麻烦你,录下你自己来,给我看看你。 一点都不麻烦,荣幸之至,我双手用力撑在洗手台上,才勉强挡住身后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的千思万念。 许苡仁坐不住了:“能录就录,不能录就不录,你哭什么。” 我一低头,两滴好久不见的眼泪摔在了洗手池里。 “超越,怎么了?”许苡仁放轻了声音,温言哄道,“谁欺负你了?咱不录了好不好,别哭啊,听话。” 我摇摇头:“没事,我们公司有随行的专业摄像,我回头叫他给我拷一份就行了。” 许苡仁:“不要,别去麻烦人家,你该干嘛干嘛,不用特地费心弄这个。人家的工作是来摄像的,不是义务来给谁剪片子的,别给别人增加额外的负担。” 我怎么说也糙了这么些年,没那么多的眼泪,很快便重新夺回了情绪的掌控权,问:“那你不想看我了吗?” 许苡仁见我神色正常了,如释重负地靠回转椅里:“等你回来,天天看,夜夜看。只要你好好的,我……也不差这一眼。” 我狠狠擤了下鼻子,幽幽地埋怨他:“你还委屈上了,活该,谁叫你以前不看我?” 许苡仁一脸的不可理喻:“我什么时候没看你了?” 我:“比如以前,大一大二,在学校的时候,你好好看我了吗?” 许苡仁轻嗤:“你知道我没看?” 我想向他解释此“看”非彼“看”:“我说的不光是眼睛的‘看’,是那种……” 许苡仁掷地有声地把我堵了回去: 第5章 春风又绿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会场外是各个受邀企业临时搭建的展厅,虽然只是临时的,但各具风采千奇百怪,足以展露企业实力一角。 这种场合当然也少不了宣传手册、单页等等,和我们同来的一队商务代表早在出发前就摩拳擦掌,英汉兼修,不远万里背着一麻袋的宣传资料,随时准备应对各种问题。 我们的展厅建的也不错,然而几天过去一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商务代表们只能默默地擦擦桌子,看着别人家客如云来,搓着攥在手里的联络单页。 但自从我上了报告台再下来,展厅的各间洽谈室顷刻之间就挤满了人,展示架上的宣传册也被哄抢一空,x展架和易拉宝上的海报都全被人要走,接待桌上只留下几个空荡荡的名片盒。客流忽然暴增,服务人员一时懵得差点就要发号码牌叫号了。 刘总监早已不见踪影,不难想象他正身处某间拉着窗帘的洽谈室中笑得合不拢嘴。 眼前堪比灾前抢购物资的场面,使我觉得我跟着老徐可能是读了假的药学学位。 上台之前我特地托摄影师另架一台机器专门对着我拍,叮嘱他身后的巨幅显示屏拍没拍到都不要紧,主要把我拍的帅一点。出了报告厅后,我从侧门回了休息室找他。 公司派来的摄影师是个扎实的小胖子,一人能扛四架摄影机到处跑,技术也不错,往那一站比三脚架还敦实,把我拍的跟总统竞选演讲似的。 我快速过了一遍:“好好好,就这样,把我在台上的单独截出来,还有,画面边框缩小一点,角落那两个金发碧眼的男的给我去掉,明白吧?格式要弄成手机上能看的那种,拷给我一份,没问题吧?” 刘总监早就打好招呼了,这两天叫所有人用爱把我供起来养,小胖起立一鞠躬:“完全明白,一点问题也没有,请您放心!” 小胖是录、编一体机,动作相当熟练,我忙里偷闲站在他背后看他剪切,对于自己能以这副束带矜庄的姿态出现在许苡仁面前十分满意,颠来倒去怎么也看不够。既生瑜何生亮?我明明帅得上天入地脸能当卡刷,可自从认识了许苡仁,我就完全没心思好好看看自己了呢。 这时,老刘打电话来,装腔作势地问:“是李博士吗?您好,我是小刘,这里有一位皮特先生想和您面谈,您看什么时间方便?” 副总发话让我负责,我自然是无可无不可,随时准备支援前线:“我什么时候都行啊,现在在休息室呢,你们在哪屋。” 老刘遗憾地叹了口气:“哦您现在不方便……真是太可惜了,皮特先生很有诚意,我们聊得也非常投机,您看能不能抽点时间?就一起吃个午饭吧,怎么样?” 我:“要不然干脆买两个热狗,大家在马路牙子上蹲着吃,显得我更忙一点?” 老刘毕恭毕敬道:“不不不,饭还是要吃的,您一定要注意身体。这样吧,我等会儿买些热狗给您送去,顺便带皮特先生和您见一见,可以吗?” 我:“你说行就行,那我上北门等着你们。” 我对着玻璃把自己整得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刚走到休息室门口,忽然心中闪过一念,又倒了回来。 我说:“胖儿,把我上来自报家门那些都删掉,就从我讲公司那开始截。” “啊?把开头截了?”小胖把进度条倒回去看,“您走上来的时候整个气场老帅了,跟皇上登基一样啊,这都要截掉吗?” 我俯身看了一眼,咂咂嘴:“嗯,截了吧。” 我和许苡仁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感谢天感谢地,心满意足得几乎想去庙里烧香还愿,我已经无法想象比这更好的生活,何必没事找事,给他介绍另外一个我?他那个人非黑即白,喜欢的不一定会说,但不喜欢的一定不屑一顾,万一他觉得有压力,没办法那么投入地喜欢我了呢? 不介绍的代价不过是我极偶尔的、不太好看地藏掖一下,但摊开来介绍给他的代价有可能会很大——对于许苡仁,我不能承受任何失去,我连一根头发也输不起,就像捧在手心的珍宝,它少了一丝光泽我都要抱憾终身。 小胖自然是不明所以,最后尽心尽责地发了两个版本给我,而且在我去和那位皮特先生共进午餐的时候进行了简单的加工合成。一个版本是从我起身离席走向报告台直到下台的两小时完整版,另一个则是截取了所有天时地利人和的镜头,加以光效和拼接,再配一首歌简直可以当mv用。 后面这个版本深得我心,我放给老刘看:“怎么样,能不能出道了?” 老刘提防地看了我一眼:“事情还没搞好,你不要跑去搞那些花叉叉的哦,晚上要向组委会提供你明天的发言稿预审核,你准备怎么署名?还用研发一部的名义吗?” 我索然无趣地收回了手机,敷衍道:“对啊,人怕出名猪怕壮嘛,我怕被人绑架。今天的视频会议我就不去开了,回去补个觉。” 其实公司只有这么一个研发部,下面分为各个领域的子部门,并不存在什么一部、二部的机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笔名。 知道的人早已知道是我,不知道的人也只以为是一个团队的代号,不会深究。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道这个笔名后的真身是我的人越来越多,面对好奇的询问,装疯卖傻地打哈哈也越来越不好用了,我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沈城这个圈子就这么小,数得上的人就那么几个,我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论的中心,传到许苡仁的耳朵里。 天未亮,许苡仁等在电话的另一端,坐在沙发上接通了视频。他的脸色在白皙之外又有些苍白,眼睛里也有零星红血丝,坐姿明显比平时要垮塌,不过还是在接通的瞬间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哥,今天你那个师兄是不是带你献血去了,抽了你多少啊?脸色怎么这么白?” 许苡仁的笑意瞬间小气地收了回去:“别乱说。” 继而又摘下眼镜干搓了一把脸:“今天有点忙,刚回来。你呢?报告怎么样?” “很顺利啊,我录了,放给你看。”我找出剪切过的视频,同步投放到家里客厅的电视上。 画面中的我刚一出现,许苡仁的脸上就露出一种专注的神情,仿佛世界上再没什么能让他挪开眼。就这样,他专心地看电视,我专心看他,短短六、七分钟的视频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真的长成大人了。”第三遍看完,许苡仁才在那种近似迷幻的状态中稍稍醒来,意犹未尽地问,“这是怎么拍的,好像内容有点儿不连贯?” “啊,是啊,剪过了。”小胖的英文只有日常交际的水平,剪切的点也较偏向于注重画面效果,内容有些断层。我怕许苡仁又担心我麻烦到别人,忙补充道,“反正就是站在上面一直说嘛,总共有两个多小时,太长了,我们摄影师就帮我剪了一下,剪这点儿对人家来说特别简单,一会儿就弄完了,不麻烦。” 许苡仁:“有完整版的吗?发一份给我,我没事慢慢看。” 我搪塞道:“都是重复的动作呀,大部分时间都是走来走去说话,拿着遥控点ppt,有啥好看的呀。” 许苡仁静静地看着我:“那我不看,睡前闭着眼睛听听总行吧。吃饭的时候,开车的时候,你还在睡觉的时候,听听你整天都在忙什么。” ……他一说想我,我根本无法拒绝,甚至恨不能立刻穿越万里直接站到他的面前,对他说一句,喏,你看吧。 我说:“那我放给你看?” 许苡仁正了正坐姿,像等着发糖的小朋友:“好。” 没有经过剪切的完整版视频从主持人介绍下一位代表开始,镜头跟随我起身、上台,在主持台前站定鞠躬,做自我介绍。当我报出“聂氏集团亚洲地区研发部总监”、“首席技术官”的职位时,许苡仁恍然地轻轻点了点头,等画面中的我再说到“super李”时,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脸上浮现了一丝好看的绯红:“super李,你想出来的?” 他明显听到了职位和头衔,却没有追问。我要是再避重就轻地只说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就有点把人当傻瓜了。 我支吾道:“哥……总监什么的,那些……” 最开始我确实是以技术入股进了公司,那时觉得身怀重任,故而每天工作十分积极,唯恐在远离许苡仁的地方失去方向变得凋零无光。当我崭露头角,在外派中被任命为项目总监的时候,临行前我拿着聘书和委托书想给许苡仁看,而他却连文件夹也没打开,像所有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一样,扫了一眼封面就推还给了我,且在言谈之间对我的工作模式似乎颇有微词。 这种时候如果执意炫耀自己的成就和不菲薪酬,显然是自讨没趣。 我奔赴千里之外,经过了三个月紧锣密鼓的推定论,对项目前景信心满满,我觉得这次真的可以让许苡仁为我侧目了,但当我再次见到他,他却在住院部的花园中,坐在助力轮椅上摸索着行进,时不时还会撞到花坛的护栏,如果不是雷达警报,他甚至几次差点从小台阶上摔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昔日同窗,再见却天壤之别,更何况这人是许苡仁,这让我怎么跟缠绵病榻的他诉说自己多么如鱼得水?我不想说,却也不想骗他,于是尽力淡化这些关键词,当他偶然问起时,便言之不详地一语带过。 “我知道。”我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许苡仁先开了口,“没关系,你不说肯定有你的考虑。” 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些,眼睛仍看着那个画面:“你要是想说,我就听着,如果不想说,也没什么。” 我惊悚惶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不识字的小孩吗?”许苡仁瞥了一眼手机里的我,“你橱子里每一件衬衣、t恤都上千,普通工薪阶层谁穿的起?” 我坐立难安,几乎想站起身来鞠躬道歉:“对不起……可是,就这样你就知道了?我不是骗你,哥,有些衣服真的是公司发的,换季也配新的,我自己买的没几件……” 许苡仁玩味地看着我:“家政阿姨说你把装修的那间屋里的家具都送给她了,如果这是公司的房子,你能做这个主么?” 我脑中惊雷一炸:“……你连房子也知道了?” “不过房子的事是后来知道的。”许苡仁起身不知去了哪,回来的时候朝沙发里重重一坐,手上拿着本我一眼就认出来的相册,屈指敲了敲,“主要是这个,里面有你任职仪式的照片,手里拿着聘书。” “啊啊啊——!”我骇然大叫一声,“你从哪里找到的!” 许苡仁风轻云淡地说:“哦,随便一看就看到了。” “啥随便一看啊,”我大惊,“哥,我放抽屉里的!你翻我东西?你不是这种人啊!” 许苡仁不说话,低头翻了翻手上的相册,看着看着,摇了摇头。 “别看了别看了,你快给我放回去!”我急得原地乱跳,威胁道,“你别看了啊,你再看我生气了啊!” 许苡仁合上相册若有所思,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我看一下你就要跟我生气?” “对!我要生气了!”我只恨自己不能把手伸进屏幕里夺过来,“所以你赶紧放回去吧,拜托了,啊?” 许苡仁对着手机蓦地打开相册,一脸好奇地问:“那这是什么?我能不能生气?” “啊啊啊啊啊——!”我无颜面对,把手机朝上一翻,远远地大喊,“啊啊啊啊!你怎么看到的啊!” 许苡仁摆开架势开始说教:“李超越,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啊?入室治疗当‘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啊?都被你吃了?” 我愤然:“我也没诱.奸你啊!” 说完我就如芒在背,裤子口袋里曾硌着个小药瓶的触觉清晰如昨。我梗着脖子给自己壮了一句胆:“咱俩那个,你不是自己愿意的吗!” “嗯。”许苡仁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前后又翻了翻相册,“你利用我的信任,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拍这种照片,不算恶劣行径吗?还拍过别人没有?” 我坚定地回答:“当然没有了,我只拍你。” “最好是,不然你完了,我第一个收拾你。”许苡仁嫌弃地瞥了一眼相册,重重合上,“这照片你在哪里洗的?” 我怯怯地说:“你的……那些照片,都是我自己买相纸打印的,我怎么好意思拿给别人洗……” 许苡仁:“你还知道不能给别人看见?你就这么往抽屉里一放出门了,别人拿去了怎么办?万一家里进贼了怎么办?” “也还好吧?”我想了想,“我印的都是上半身的,别人去海边游泳的时候不也光着膀子照相么?” 许苡仁磨了磨牙,用手指扣了扣相册封面:“闭眼躺床上没穿衣服,跟游泳露出来的能一样吗?什么叫印的都是上半身的?你还有下半身的?” 我理屈词穷,但我不能对他说谎,只好无言以对。在我和许苡仁安静对视的两秒内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咔咔”掰响了手指关节:“回来再跟你算账。” 说完他就不吱声了。 东窗事发,劣迹败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恐惧地咬着指甲:“你生气了吗?” 许苡仁盯着电视也不知道看进去了没有,漠然道:“你说哪件事?” “我拍你照片……你生气了吗?”我急忙保证道,“我都删掉,以后也不会这样做了,你别生气行吗?” 许苡仁:“哦。” 像是一道题答对了却没拿满分,我趁答题时间没结束连忙补充几句:“这都是以前拍的,那时候咱俩还没在一起,你又不喜欢照相,我怕拍了你不高兴或者多想……你那时候不是说对男人没兴趣么,我怕你讨厌我。” 听了这话,许苡仁脸没那么冷了,眼珠子也会动了,扫了一眼手机:“人呢?” 我赶紧把摄像头对着自己,回到屏幕里:“在这儿在这儿。” 许苡仁看着我,凝望片刻:“公司的事呢?” “这个我是没想好怎么说,确实有点难介绍……”我错过了开始时的最佳坦白时机,两年下来平步青云的升职过程一时之间难以详述,“其实这个职位我也觉得比较奇幻,我怕你有压力……” “压力?”许苡仁挑眉冷嗤一声,抿唇勾起了一丝笑意。 他的神情有些陌生,我不禁一愣——差点忘了,许苡仁当年是不赞成我下药企的,他还指望我去“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呢,可我却半道向五斗米折腰了。 不但折,而且折得非常彻底,把自己全身都沾染了商业化的味道,电视里正播放着我像售货员一样宣传推广卖理念的视频,算起来我最多是个营业额比较大的售货员。 我现在该怎么办?把赚的钱捐学校?倒捐给老徐和那一帮青瓜蛋子?再两手空空仙风道骨地回去兑溶液?还来得及吗? “哥,当时情况有点复杂,总之是我不对,”我说,“你觉得我现在应该做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去,我没什么放不下的。” 我期望认罪态度良好能换得从宽处理,等待着他发号施令。 “有压力又不是第一天。” 许苡仁用手指顶起镜框,闭眼揉了揉鼻梁,“从认识你的时候开始,我就活在压力里,到现在已经习惯了。” 揉完,他的眼睛一瞬间变成了困得可爱的双眼皮,随即又恢复如常:“不过,对我来说有点儿难——怎么才能忍住,不跟身边的人炫耀自己的男朋友,这个,有点儿难。知道这些以后,就更难了。” 许苡仁从容地向前一探身,从桌上端起一杯热茶,轻轻摇着头呼了口气:“你大概是理解不了这种感觉了……我是说,我可能很难让你也体会到这种骄傲,抱歉了啊。” 他态度不甚诚恳地抱歉完,又扫了我一眼,看着我在屏幕里呆若木鸡的样子心情颇好,趁热喝了口茶。 我的阅读理解还是可以的,许苡仁表达的意思也很明确,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哥,你是因为我骄傲吗?” 许苡仁无奈地看我:“何必费这么大劲儿瞒着?早点告诉我你年薪千万、二环跃层一套,我会更放心。” 我双手捧着脸,娇羞地说:“我这不是觉得跟你谈钱太俗气了嘛,在我心里你应该是喝露水的神仙哥哥啊。” “你……”许苡仁连忍俊不禁这个表情也能做得风流□□,血液流速恰到好处地加快了一点点,给他的两颊染上了温柔的粉色,“别给我扣这么高的帽子,你是怕我吃软饭吧。” 我怕什么?许苡仁要是愿意吃我这口软饭,我自然是要把自己煎一煎给他下饭的。 我满眼崇拜好奇地问:“对了,哥,你怎么找到相册的?我那抽屉关得挺严实的啊,又没地震,怎么会掉出来让你看见啊?” 看得出医院工作真的很辛苦,许苡仁好像忽然之间困劲儿就上来了,手扶额头眼睛一闭倒在沙发里,轻声答道:“ 第111章 番外(3)天青色等烟雨6 第二天的报告会反响依旧火爆,意向达成率远超预期,如果后期交涉没问题的话项目引资总和足以往天上发射几颗卫星。公司临时改变了安排,我们挥挥衣袖带着雪花般的合同,连后三天的自由论坛都没参加就转战了下一处。 换了个时区,我和许苡仁在时间上更难配合了,每当我早晨起床的时候他多半正忙,等他晚上下班回到家,我又不知道在哪和人长谈,待我忙完匆匆跑回房间,他已经困得只剩一颗脑袋露在被子外面。 虽然许苡仁一周只有一天是手术日,但是胸心这个科室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来几个急诊病人,而且这不是找个诊所就能治的小感冒小发烧,下级医院收治的患者一旦要开刀往往都想到大医院来,他们院名声在外,许苡仁但凡一上班就少有清闲的时候,工作的容错率极低极低,低穿地心。 我又想让他好好休息恢复精力,又想看看他的样子,听他说那几句没什么新意却能让我心满意足的话——这两样愿望皆是真心实意的,实在高下难分,这电话我到底打还是不打呢? 理智和感情的小人儿在我脑海中狠狠干了一架,最后两个都死了,只剩下我活着,抱着侥幸心理发出了视频请求。 提示音响了三四声之后许苡仁接通,画面还没连接上,我就先听到手机那端一阵轰隆隆的嘈杂,随后许苡仁一脸迷糊地出现在我视线中:“超越?” “哎,是我呀,”我竖起耳朵贴着手机听了一阵儿,“你看啥呢?” “我请假了。”许苡仁不知是梦是醒,兀自呢喃着答非所问。 我一惊:“哥,你生病了啊?” 他轻摇头:“没有。” 许苡仁刚才应该是睡着了,这会儿还没戴眼镜,把手机拿得近在咫尺——脸上的模样就和他平时早上醒来一样,身体明确地表示还想继续睡,可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迫切地喊他起床,导致神情恍惚,有点儿灵魂出窍。 我看得挺心疼的,但是更想上手捧着他的脸揉一揉,最好能狠狠把嘴怼到他脸上,趁其不备亲得他五官满脸位移乱七八糟。 精神力量和身体惰性的斗争中,许苡仁占了上风。他揉揉眼清醒了几分道:“你不是快回来了么,我请了个假,到时去机场接你,你有空就跟你们单位接机的人打个招呼。” 我一愣:“啊?你这就请好假了?” 我从来没见过许苡仁请假,当然这和他不需要婚假、陪产假以及他爹妈和我都身体健康让他省心也有一定关系,可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仪式化地专程请假来接我,更何况……我说:“我还有两星期才回去呢啊!” 许苡仁:“我知道。早点说好让科里排开班,临时有事也不用我回去。” 接一趟机来回怎么也得三四个钟头,而且我们公司肯定也会派车,让许苡仁特地为此请假有点奢侈了。不过想想到时候我不但可以提前见到他,还可以潇洒地一挥手说“哦你们坐公司的车走吧,再见了啊!我?我不用,我有家属来接哈哈哈哈”——我苦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享受一把了! “好!那我等你来接我哦!”我嘿嘿笑着问,“哥,你看的啥电影啊?” “老电影,随便看的。”许苡仁拿过眼镜戴上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是讲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吧。” 我细听片刻,问:“德语原声的?这好听懂吗?” “嗯,原声的。”许苡仁轻叹一口气,“听不太懂,要不我怎么睡着了。” 我:“哥,我就来开个会,又不是移民,你不用学语言,反正我也听不懂。”、 “没要学。”许苡仁眼神闪躲毫无诚意地反驳,然后关小了电视机的声音,又说,“超越,等你回来要不要去我爸妈家一趟?今天我回家,我妈说好久没见,想你了。” 我像是养成了条件反射,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啊,去啊。” 许苡仁凝眉:“你想去吗?” “当然想啊,”我一拍大腿,像响应领导加班的号召一样眨着眼爽朗地笑道,“你家就是我家,你爸妈就是我爸妈啊。” 许苡仁看着我没说话,我的笑容还凝固在屏幕中,这么一看,我也觉得我笑得有点假。 我应该平时打好基础主动提回家的事儿的,否则他随口一问,我却做出这么夸张过度好像期待已久的反应,无疑是出卖了我的心理。 他爹妈家并不是我爹妈家。 我爹妈家才没有节假日上门请安的历届学生,也不会从我爹左手边第一个位置起挨个汇报自己的思想和学习工作情况一直转个圈汇报到右手边,更不会满面笑容虚伪地说子女如何不成器,更更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顺嘴问许苡仁一句“师兄/师弟怎么还没找对象”。 许苡仁他爹还有一间书房,就平方来说不甚大,陈设也简单,可我每次靠近都会感到莫名的压力。 书房的一面墙上挂的是许苡仁写的字、他爹画的画,另一面墙边立着玻璃门的柜子,里面的荣誉证书多得没法一一打开面朝外放,只能像书架放普通的书一样一本本摞在一起,再旁边有一个展示柜,底部码放着挂不开的锦旗,红绒布顶端有个漆金木杆可以挂起来的那种,卷成一根一根的,柜子上半截是陈列架,里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奖杯奖牌,什么项目的都有,你一个我一个好热闹,仿佛在这个家中它们也有一席之地,是一种通用货币似的。 其实这些东西我都有,合起来也不一定比他家的少,但是从来没受过这样金贵的对待,我不禁感觉自己拿的都是假证。 而许苡仁的什么都是真的,浑身上下透着货真价实表里如一童叟无欺的味道,我甚至觉得他之前住的那个小公寓并不能称之为他的“家”,只有他爹妈家的陈设和气氛才能衬得起他的气质。 我也试图把我们住的房间改造成那种模式过:这里挂一幅画你去写几个字,我们每天回来对着它参详自省;那边摆个古筝怎么样,没事弹两下陶冶情操;再弄个茶案,毛尖龙井碧螺春熏它个满室茶香……可许苡仁对附庸风雅并不来电,总是淡淡地说一句“哪有空看那些,看你都不够”。 他这么说我能怎么办?只能感动得嘤嘤嘤着扑上去把他拖进床里,过分的厮磨过后,第二天起床一看四周仍是金碧辉煌恶俗如常,只有许苡仁在努力地拽自己的衣领企图遮盖些奇怪的东西。 像他这种家庭,如果说对他成家不曾抱有过一点愿望那是不可能的,是我拖累了他,让他永远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 ——人家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忽然有一天预告都没有一个就弯了,而且连生活格调都随着罪魁祸首的品味一齐降低……我根本不敢直视他爹的眼睛。 许苡仁看了我一会儿,用商量的语气道:“你工作上的那些事我妈不会多问什么,她只是想看看你,只要你好她就放心了。” 我怕的恰恰相反,如果师母真是要问我那些我倒是可以对答如流,可怕就怕无声的凝视。尤其是许苡仁严阵以待坐在我身边的时候,他爹妈看他一眼,再看我一眼,眼里包含着我不难想象到的千言万语,只是碍于许苡仁在旁边才未能启齿。 许苡仁:“去也就是去一会儿,坐坐,吃个饭。” 我这才发现自己僵硬了许久,忙道:“看你说的,行啊,我去啊。” 许苡仁:“别勉强,你不想去就算了。” 我:“干嘛呀,我都说了我去了呢,不勉强,一点儿也不勉强。” 许苡仁像是很后悔提起这茬似的:“好了,不去了,我就说你工作忙。” “啥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想打个哈哈混淆视听,但许苡仁一双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亮晶晶地看着我,我说的话好像也变了味。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有压力,你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也没关系,或者点头、摇头都行。”许苡仁像询问什么难言之隐似的,轻声说道,“你是因为什么不想去?匿名制回答,给差评我也不会骚扰报复。” 他问得小心翼翼,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等待我的回答,我实在不忍心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想让许苡仁为难,不想看他面对着他最亲爱的父母用一个防备的姿势挡在我身前随时准备保护我。可我能彩衣娱亲,也能卧冰求鲤,却唯独不能改变我是个大老爷们的事实,我能怎么办? 我叹口气:“哥,我真不是不想去。我主要是不想看你夹在中间,尤其是咱爸,老瞪我。” 许苡仁屏息凝神地听我投诉,等了一会儿见没下文,问:“瞪你?” 我:“是啊,其实瞪我也没事,关键我在那我怕你俩都吃不好饭,心里不痛快,那我还不如不去,你说是不是。” “我爸瞪你了吗?”许苡仁困惑地思索了一阵,“应该是关注吧,你怎么连这个都分不清。” 我做贼心虚地躲到镜头外,只露出一只眼睛问:“那是关注吗?吃饭都盯着?菜都不看,就看我?” 许苡仁郑重地点点头:“你有点冤枉他了。我爸很喜欢你,他是怕你见外不好意思夹菜。上次我回家,他还动员我平时给你做饭,还让我给你……监督你刷牙。” 我赶紧对着镜头呲了呲牙:“我牙挺白的啊。” 许苡仁:“嗯……今天他问我你在外面开什么会,我想着没跟你商量过,就没说,他要是知道你的情况肯定很开心。” 我:“那你就说呗,让咱爸高兴高兴。” 许苡仁刚要点头,又犹豫了一下:“算了,还是别说了,否则他觉得你身居高职,不自觉对你的要求就严了,到时候真的要瞪你。” 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也不是没被他瞪过。我说:“没事儿,咱爸能操心我,瞪我两下我也高兴。” 许苡仁又要点头,半路却再次停住:“还是等你回来了自己说吧。” 我:“怎么的呢?” 许苡仁眼珠黑幽幽地望着我:“你不在,他就该瞪我了。” 我:“……”快三十的人了这话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可他真的说了却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可爱,好像这种与岁月背道而驰的小心思也不羞于摊开告诉我。他整个人对待我真诚得就像是一块通透的玉石,不管有无杂质都能对光一眼看透,是好是坏都明明白白。 相比之下,我的揠苗助长显得那么急功近利,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他和他的家人,如同水墨画上的圆珠笔,管弦音律中的mp3,弄巧成拙还自以为是。 许苡仁看着我,忽而一笑。 我问:“怎么了?笑啥?” 许苡仁欣然:“没事,随便笑笑。” 我一有心事就难以和往常一样做出和他同样自在的表情,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哥,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许苡仁欢快地回答:“我挺好的,你呢?” 我:“咱俩走之前不是做了么……那之后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这有什么……不舒服的?”许苡仁不解,好奇道,“怎么会问我?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我:“那你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怀疑是副作用的?” “副作用?”许苡仁像是没听清、没听懂、怀疑自己听错了,看了我好一会儿,问,“什么的副作用?” 我:“有些药它有依赖性……” 许苡仁表情瞬间冷了下来,黑眼珠都没有刚才那么圆了:“我用得着吗?” 我:“呵呵呵呵,我当然知道你不需要啦,可是会不会是你之前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要不你之前都说再等等、再等等的,那天怎么……” 许苡仁眉头一拧,脸色微红:“你说为什么?” 我恳切地询问:“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受到地球磁场还是什么奇妙能力的影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心里觉得怪怪的?比如感觉吃亏了、后悔了……什么的?” 许苡仁摇摇头,掩嘴打了个小哈欠:“睡觉了。” 这个话题以后再次追问肯定会招来怀疑,我需得一次弄清楚:“有吗?没有吗?你说完再睡啊。” 许苡仁一副我没交挂号费他不想搭理我的样子: 第112章 番外(3)天青色等烟雨7 德国当地的啤酒节开幕,声势浩大。我住的房间楼层不高,从窗户可以一眼看到街景,楼下人头攒动堪比黄金周国内旅游景点的扎堆盛况,我不禁怀疑这全市的人都集中到一条街上了。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以为“外国”是存在于电视里和画报里的地方,那里有天使、有耶稣、圣诞节有礼物从天而降,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受了许苡仁的熏陶,现在看楼下的街道感觉也并不比国内的宽多少,商场逛一圈和沈城商场卖的东西也差不多,餐馆的饭菜更是不如来个地道的火锅痛快。 穿着民族服装和奇装异服的人在大街上跳舞□□,类似于欧版的扭秧歌或广场舞,在这一段时期内不管想不想看他们都会不分时段地出现在各大街道和广场,而且国外的演出服也会开线,也会掉毛,看得我心觉好没意思。 狂欢中一对衣着甚为清凉的男女在街头拥吻,男的啤酒肚比我老家的地锅还大,亲着亲着两个人就拐到路边一辆车里不知道干嘛去了……朋友,这可是在大街上!前挡风玻璃可是透明的! 看不下去了。 全世界的情侣都有把任何节日过成情人节的本领,把约在任何地方的约会延伸到无人处的技能,若有异类,大概就数许苡仁了,至少他肯定做不出大庭广众之下伤风败俗的事,最重要的是他这辈子也绝不会有那么大的肚子。 我拿了一把零钱在身上,百无聊赖地顺着人群移动的方向到广场上喝啤酒。 老刘打电话过来,我赖唧唧地接了起来:“萎——诶?” 老刘嫌弃地抱怨:“嚯哟,你怎么这么没精神啦!” 抛开节日气氛不谈,广场上的规格也不过就是折叠桌上铺个桌布的地摊水平,我连个桌子椅子都没混上靠着吧台喝,我还得配以多欣喜的笑容?我不耐烦又不能掘他,只好道:“有什么事快点说好不啦!” 老刘一提起正事来笑得合不拢嘴:“你昨天去谈的事情差不多了,对方说先拟个合同看一下!李总监,这次你功德无量啊!” “哦,成了就好呗。”我没有感到太多意外,从昨天合作方的表现来看达成只是时间问题,可一口冰啤入喉,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这件事成了,我们的此次德国之行就差不多结束了?我问:“我能回国了吗?” 老刘:“哎,别急嘛,你现在在哪?回来我们商量一下把你那个细胞工程的项目介绍给他,将来出口欧洲更方便我们打开市场,这个项目不比其他,引导正确的舆论和认识很重要啊。” 我:“这事儿你带着谢里尔去不就行了?所有能介绍的关键他都知道,没问题。” 老刘:“你不要那么急慌慌的跑回去,对方更想见你……” 我想见的人还没见,我还管他们想见谁?未等老刘游说完就挂了电话——至此我才终于能感受到节日锣鼓喧天、百花争艳的欢愉气氛,对朝我投来目光的老外回应了一个露出后槽牙的笑容。 小别胜新婚,语音已经不足以展示我此刻的热切心情,我迫不及待地发了视频给许苡仁。 国内天还未明,视频一接通,我兴奋不已:“哥,起床了吗?我要回去了!” “嗯?”许苡仁一边坐起身来,一边满脸“这是哪儿”、“你是谁”的迷茫,空了两秒才问,“什么时候回来?不是还有一个星期吗?” 我兴高采烈道:“本来是的嘛,但是现在提前忙完了,我明天就回去!” 许苡仁的表情似乎有些纠结:“明天?几点?” “订得到票的话就是晚上六七点钟到沈城!”一想到马上就能一伸手摸到许苡仁,我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哥!哥!哥!想不想我!” “当然想。”许苡仁笑容之中掺着一丝左右为难的苦涩,“怎么办……我明天好像走不开,可能不能去接你了。” 只要是朝着他的方向,千山万水我也走过了,这点距离算得了什么? 我:“多大点事儿啊,我不用你接,你安心上班,下了班回家就看见我了。” “超越,这样。”许苡仁思索道,“你订好票告诉我班次,如果我不能去,我就让我爸妈去接你……” “哎呀行了哥,几步路真没事儿啊,我坐地铁也能回得去呀!”即使他没来接我,有这几句话我也已十分受用,“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第一次去沈城,你别这么紧张行不?我知道你想着来接我就行啦。还有,你别太实在了,请好的那个假别销,到时候咱俩就在家睡大觉用!” 啤酒节期间入境的人多、出境的人少,我很快就订好了票,第二天北京时间晚上六点到达沈城。届时正是堵车的时段,许苡仁除非请假,否则按时下班他也不可能穿越整个城市到机场来。海关核对了一遍我长长的购物小票,用困惑的眼神审视着我,猜测我背着一大盒牙刷跨两国流窜的目的。 下机不久,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许苡仁发来含蓄的几个字:“天青色等烟雨。” 这不就是说他在等我吗? 他这时说不定正坐在窗前点灯一盏,心里思忖着“何当共剪西窗烛”,望着窗外等待良人归来……我本就归心似箭,当下归心更似火箭,拨回了电话报平安,一瞬不停地拉着箱子一路奔向停车场。 我:“哥,我下飞机了,你下班了吗!” 许苡仁:“你怎么这么喘?慢点走别着急。我刚……” 我:“哎哎哎好好好,我看到车了看到车了!” 一辆黑色卡宴停在不远处,我一看车牌号是霸气外露的“12345”,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公司派来接我的车,急急忙忙拖着箱子跑了过去。 刚要拉开车门,停在对面的一辆车按了下喇叭,接着又对我闪了闪远光灯。 片刻的强光过后,当我的眼睛重新适应了停车场的光线时,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打开了车门。 他穿过行车道款步向我走来,我被他大灯闪的那一下闪得眼睛还有点花,看他整个人都有一圈不切实际的光晕笼罩,再加上他身上穿着印满了简笔迪士尼小飞象的衬衣朝我张开怀抱,我情不自禁伸手朝他胸口戳了一指。 许苡仁还没抱到我就被我戳得一愣,转而像是铁了心要把我怎么样怎么样似的,顶着我的手指又向前行进了二十几公分将我抱住,仿佛革命战友一样坚定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这个差不多是真的了。要是纯属我被灯光闪花眼杜撰出来的幻觉的话,应该不止一个友情的拥抱这么简单…… “叫你慢着点儿,你跑什么。这里到处都是车,太危险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通至少一次的电话,许苡仁的声音经过电话的传声处理后温柔程度被免费放大,而现在真人版的声音又多了一种熟悉且安定的力量。 “就一个箱子?没落下东西吧?”许苡仁伸手接过我的行李,轻声加了一句,“上车,我们回家。” 不管身在何方,天苍地茫之间,只要听到这个声音,我就感觉——我,到家了。 许苡仁平稳地开车,我背靠着车门支着头看他,当他看右侧后视镜的时候必然会顺便瞄我一眼,看着看着就笑了。 东北的九月末凉意已现,秋老虎基本没什么本事,我伸手摸了摸他露出来的半截手臂,问道:“冷不冷啊,你怎么想起来穿这件?” “本来不就说等不上班的时候穿吗?”许苡仁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你买这衣服是小孩穿的,我穿奇怪吧?” 大象的粉红耳朵和许苡仁微笑的脸颊相映成趣,我咂咂嘴道:“啧,一点儿也不奇怪啊,好看死了,看着像十几岁的。” 许苡仁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轻嗤一声,脸上的颜色却更像大象耳朵了。 我的手又开始痒了,是那种伤口愈合时不挠不蹭不舒服的痒。我把手搭在许苡仁腿上垂涎着搓了几下:“哥,我还给你买过情侣内裤呢,你今天穿了没?” 许苡仁被我摸得抿着唇但笑不语,我的手向内侧滑去,佯装生气道:“啊?你穿了没啊?你不说我自己打开看了。” 他的腿站立时笔直修长,但是摸起来绝不单薄,尤其是臀腿交界处,股二头肌义无反顾地支撑着臀大肌形成一个隐藏在规矩的衣装下明显却不过分的弧度,只有扯下衣服才能看到物竞天择的大巧不工。 这条路上和我们同方向进城的车不少,我虽如饥似渴但常识尚未泯灭,也知道行车安全第一,可许苡仁右脚时而刹车时而油门,他的肌肉就那么在我掌心里拉紧、放松,再拉紧、再放松。 哪怕是条狗在人手里这么动来动去,人也会顺手摸它两下毛吧? 我沿着腹股沟朝中间摸了一把——领到年终奖时红包比预期要厚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了,而且红包还告诉你:小伙子,好好干,我会更大的! 这要是再不好好工作,我对得起谁? 我的手不经大脑指挥就擅自不轻不重地揉了红包一把,整个手掌都表示收获颇丰,十分满意! 许苡仁警告地咳了一声:“摸哪儿呢。” 人体结构真的是太奇怪啦!这个器官明明平时那么害羞脆弱,到底为什么要长在这么迎风且没有保护的位置啊?这不是被人一下就摸到了吗? 我手痒不已,必须要覆盖在上面病才能好,只得厚着脸皮耍赖道:“哥,你没感觉啊?我摸你哪儿你都不知道啊?” 许苡仁放慢车速,换了个慢车道:“你别闹,很快就到家。” 这话简直相当于默许了我的胡作非为,还有点请求我延后处理的味道。人对于在意的事物没有不想讨价还价的,我用手轻轻揉搓着示意“你儿子在我手里现在我说了算”,随口说道:“你别骗我,现在堵车呢。咱开个房休息一会儿吧,我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好累,堵车不知道得堵多久呢。” ——我在飞机上睡了至少六七个小时,并不怎么困,主要是想让许苡仁知道现在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被人占便宜,我也是在克服着“困难”在作业的。 路边有个还未建成的停车场,应该是给附近的绿地配备的,虽划出了范围但还没进行绿植和地砖装饰,许苡仁一打方向盘拐了进来。 我问:“干嘛?” 许苡仁熄了火打开车窗:“不干嘛,这会儿市区是挺堵的,回家要堵一路,这里安静,休息会儿再走。” 我故意用手往他两腿间拍了一下,嗔怪道:“你这么小气呐,开个房休息去多好啊。” 许苡仁低头看了看我一再逾矩的手,解开安全带,一手从我肩后绕了过来,将我往他的方向拉了拉。 他在寂静的薄暮中明知故问:“开房干什么。” 幸亏我个子高,轻而易举地就把脸送了过去,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开房可以干什么。 许苡仁的牙齿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设计矫正出来的,整齐得经得起游标卡尺测量,他平时对自己的要求更不必提,个人的护理遵从各种言之有理的刷牙方式,用了几十年的一口牙仍有八、九成新。 他的口腔中没有临阵磨枪的薄荷口香糖之类强烈掩饰的味道,更没有什么异味——用许苡仁的话说,我们俩身体里的各种物质浓度都差不多,尝不出来味道就对了,尝出味道才麻烦了呢。 但我仍然喜欢和他玩一会“捉迷藏”、掰“手”腕、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那种感觉是我自己舔自己时绝对感觉不到的。 估摸着亲得差不多了,我松了口,再亲下去说不定等会儿他就要嫌我抹他一脸口水了。 不料许苡仁松了手,竟自己又探身过来,一手揽着我的腰,用嘴唇在我耳边若有似无地游荡,刚一接触却又分开,呼吸冷热交替喷在耳廓。 他没有像电话里一样进贡一句每日必备的“超越我想你了”,而是零存整取地反问:“想不想我。” 谁给他的胆子玩火的!我的耳朵都快想把自己切下来跟他跑了!这个耳朵我不要了!你拿走吃了吧!别对着它喘气了! 我真诚道:“想。我想你。” 许苡仁的耳朵也不是很想工作的样子,他没听到似的又问:“想不想我?” 我:“想你!想你想你!” 许苡仁奖励般地轻轻啄了一口我的脸颊——人类说到底还是动物,能有什么出息?为了这么一点儿温、一点儿热,连自己都不想要了! 许苡仁又问:“想我吗?” 我掏心掏肺地说:“想,真的想,没有一天不想的。想你,很想很想你。” 许苡仁大发慈悲地用唇叼住我的耳垂,舌尖厚道地扫过耳垂尾端。 这一刻,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许苡仁不知道哪里没听明白,又问:“想我吗?” 他真是我辅导过最差的一个同学了,一个问题要问多少遍?我愤怒地粗声喘了口气:“想!” 我自暴自弃地痛苦表情引来了许苡仁的轻笑,他温柔地含上我的耳垂,像小猫舔爪一样一下一下地抚慰。 我真怕他又突然停下来问我,索性自觉地汇报:“我天天都想你,做梦都是你。” 许苡仁松了口,埋头在我颈间——我的脖子当然没那么长,可他非要埋头在我颈间撒个娇,我也只能把下巴仰起来。 他终于从上一道题里跳了出去,掀过一页道:“我也是,我也想你,做梦都是你。” 这个姿势把什么环状软骨喉结之类都尽数暴露,而且连身前的情况都看不清,可谓是个十分被动且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可当许苡仁的嘴唇抵着我的皮肤诉说想念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问那么多遍同样的问题了。 “想你”两个字存在于电话听筒中时,它仅仅是一个词组,而当两人肌肤相贴,它就化身为加重的呼吸、加快的心跳、用力的双手、控制不住想要靠近的身体。 我身不由己地将说过的话重复道:“哥,我想你了,天天想你。” 许苡仁的呼吸有些克制的颤抖,但很快就因为贴在我身上而终结了。我是从来没说过他口水蹭到我哪哪哪儿过的,随便他想怎么把我亲得抽筋扒皮我也愿意。 我为了长时间乘坐飞机舒适而穿了一身休闲的运动装,许苡仁一手摸索到我腰间,一丁点儿反应的时间都没留给我就解开了我腰间的系带摸了进去。 我感觉我遭到了背叛。 我的身体在刹那间认了新的主人,并且对新主人的爱抚表现出远超我平时关照它的热情,非但如此,还跃然欲出企图投奔,史上忘恩负义者无出其右。 许苡仁:“想我了吗?” 我方将领被擒,顿时溃不成军,我委屈哼道:“想啊,想死你了,哼哼,你还整天上什么班,想打个电话给你都不行,气死我了。” 许苡仁:“哪儿想我?” 我嗅出了一丝暗示的味道,乖巧答道:“哪儿都想。” 许苡仁低声呼了口气,用手握了一把新招募的“降兵”,问:“这儿,想不想我?” 我诚恳地回答:“只要是它醒着的时候,都只想你。” “往后靠。”许苡仁忽然一拧座椅调整的转钮,把我的座位几乎落到水平位置,我随之躺下。 我身上穿的一内一外两层裤子都是松紧带的裤腰,稍微一拉就畅通无阻,许苡仁暴露出足够的面积后,俯身将我含了进去。 啊我死了。 啊啊啊啊!我还不能死! 我忧郁地提醒他:“哥,啊啊……咱……还是,啊啊啊……回家玩吧,脏啊。” 许苡仁深情地抽空回了我一句:“我能嫌你吗?” 我差点就信了。我说:“我飞机坐了十几个小时,再加上前后去了好几次厕……” 许苡仁霍然抬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放弃了我反而觉得很安心、这样很好。在索取与守护的天秤面前,我感觉我身体的渴求是不足以重要过许苡仁的健康和卫生习惯的,他先好,我才能好,或者只要他好,我好不好都很好。 许苡仁嫌恶地瞪了我一眼,摘掉眼镜:“你少说两句。” 我:“……?” 接着,他又俯下了身去。 不行了真的要命了。 由于真实所得远超预期,我很快就诚实地表达了我的满意,许苡仁从车里找出来一瓶矿泉水下车漱了漱口,回来特地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又看了看我。 我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具身体,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许苡仁:“没事的。” 我:“啥玩意没事?” 许苡仁:“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人的年纪越大,这方面能力越差,因为年轻强壮的雄性才能更好地保护后代,这是自然规律,没什么。和你没关系,和我也没关系,就是时候到了,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的。” 我心里已是山崩地裂的抗议,可却连争辩也只能有气无力:“啥啊,你说啥啊?” 许苡仁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腿,没说话——沉默的杀伤力更大。 “我才多大啊,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呐,你这话说早了吧,”我忿忿地挣扎着坐了起来,“我咋了啊就时候到了!我是太想你了知道吗,在我脑子里我已经跟你做了一万遍了,所以一看到你就忍不住把过程省略了,明白吗?” 我们俩躺在车里聊了一两个小时,略显局促的空间竟让我感觉比酒店的套房大床更加舒适。我把带回来的几十支牙刷一支一支塞到许苡仁怀里,并且凭借着记忆和小票给他细数每个牙刷是在什么样的商店买的,价格几何,收银员如何。 我虽暂未能领悟他对牙刷究竟有何种情感,但看着他笑得喘不上气来,直问“怎么还有啊”的样子,我感觉再背一包来也是值得的。 夜幕四合,电子路况总算逐渐由红转绿,我们在路上吃了点东西后驱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许苡仁早已准备好了浴巾睡衣,一刻不停歇地催促我去洗澡,我差点以为自己是从矿井上来的才这么不招人待见。 洗完澡,我在书房里随便一转,看到他案头放着一摞资料书,还有各种病例的复印件,估计是在筹备论文。 我拿起资料翻了翻:“哥,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好。”许苡仁打开电脑调出文档,“刚写了个大纲,你随便看看吧。” 许苡仁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看看”?那我必须是视如己出啊!我转过屏幕准备投入战斗,给他加点减点说不定明天就能找地方发了,我顺手往下一掏——我有一个习惯,写东西和看东西的时候总喜欢…… 许苡仁:“你在摸什么?” 我才想起穿的是睡衣睡裤,没有物证昭昭我自然极力抵赖,马上并指成爪挠了挠:“没摸什么啊,痒痒,挠挠。” 许苡仁垂眸看着我缓慢挪动的手:“你抽烟。” 我的妈呀,恶习要是那么好改掉还配叫恶习吗? 我:“哪能啊,没抽,我要跟你一块儿活一百岁呢。” 许苡仁似信非信地盯着我的眼睛,拖着我的手将我拽到床上:“是吗,我看看你哪儿痒。” 如果被抓包这么多次我还用那两根手指夹烟,没点隔热隔味的准备的话,那就太对不起人类的进化了。许苡仁闻过之后没有发觉异样,抱歉般地轻轻舔了舔我的指尖。 我顺势将手指滑进了他口中,许苡仁默许了,在口腔里柔软主动地招待着我。 要不然……就戒了吧。否则等我们都老了,我先走一步,只剩许苡仁自己孤零零的,怎么办呢?到时让他挑剔谁,操心谁? 平时我是不喜欢穿太紧的衣服压迫呼吸的,可他压在我身上让我呼吸困难的感觉却异常舒爽,尤其是一不小心吸进他呼出的空气,里面的某种成分让我产生晕厥的幻觉和上瘾的心态。 在战局发展到白热化之前,许苡仁忽道:“等我一会儿,我去洗个澡。” 我哀怨地蹬了蹬腿儿——洗啥啊?天天洗,这时候还要洗!有啥可洗的? 卧室灯熄,只留一盏踢脚地灯。许苡仁花了比我更长的时间洗澡吹头发,隔了半天才带着一点水汽和满身沐浴露的水果香味回到床上,试探地喊了一声:“超越?” 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我能孤枕就入眠吗?我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中眼丝迷离、朱唇半启,发出诱惑的嘤咛一声:“嗯——” 许苡仁见我没睡,轻轻覆在我身上,手指理顺着我的眉毛,温声道:“超越,问问你。” 套在枕头底下油在抽屉里,54321火箭就能上天了,讨不讨厌呀,还问什么啊? 我:“咋了啊?” “我这样太欺负你了,”许苡仁仿佛有点羞于启齿,没有看着我的脸,只对着我一边耳朵说话,“你想不想……?你想我就让你。” 我:“你说啥呢?” 许苡仁清晰而认真地问:“超越,我们都知道,这样其实不太好,但如果真的有什么后果的话,我也想陪你一起承担。你……想在上面吗?” 我幡然醒悟,睁大眼睛恶狠狠地拒绝:“不行!” 许苡仁不解,问:“嗯?怎么了?” “我就喜欢在你下面。”我一定要扼杀他的想法,绞尽脑汁恐吓他道,“而且,我捅人一下,啊?这谁受得了?” 许苡仁:“嗯?” 我:“你说你弄我也就算了,我要是弄你,我这跟‘脉动’一样,还不把你弄坏了?” “脉动?”室内气氛突然安静,许苡仁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你哪里来的错觉。” 没有吗?我想了想:“那‘农夫山泉’总有吧?你想想,农夫山泉,怼进去。”我呲牙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许苡仁抿着唇撑起上半身来看我,以我对他的了解,此刻他的这种眼神透露着非常危险的信号,我好像没有吓到他? 我还记恨着他之前在车里无声的嘲笑,是时候扳回场子了。 我拉着他的手摸了摸:“你摸摸这儿,这是人间凶器啊,一旦问世那就是遮天蔽日摧拉枯朽,方圆百里断壁残垣寸草不生,我的使命就是封印住它的洪荒之力不得擅动……” 许苡仁对我的故事不感兴趣,但是总算收起了颠倒乾坤的念头,抽出手道:“哦,那算了,睡觉吧。” 我:“?”你拿的剧本是不是比我少了几页? 我重整旗鼓从他背后缠了上去:“小哥哥——” 许苡仁像打蚊子一样拍了我一下:“睡觉了,明天上班。” 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我不甘心,上半身从他肩膀上蔓延过去,脑袋倒立在他脸前:“哥,你困了吗?” 许苡仁:“嗯。” 我:“哥,你得这样想呀。” 许苡仁:“什么?” 我:“你知道那种刚开业的公司吧,门口有两个落地的大花瓶的那种。” 许苡仁睁开眼费解地看我:“嗯?” 我语重心长地解释:“那种花瓶虽然大,但是它只是个摆设啊,不是拿来放花用的,真要放花还是得用小的,西餐厅桌子上那种,细细的,小小的,正好插一只花的那种最好了……” 许苡仁猛然把我顶了起来压回床里:“你是不是找事?” 我:“没啊,我就是类比一下……” “类比?”许苡仁抬手往我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发出一声响亮的“pia”! “哥,好疼啊!”我吓得往他怀里一缩,完全忘记他才是始作俑者,“我说错啥了,为什么要揍我?” 许苡仁又是重重的一巴掌:“你说你说了什么?”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就是说大花瓶就是摆设,小花瓶使用率高吗?” 许苡仁深吸一口气:“ 第113章 番外(3)天青色等烟雨8 许苡仁是讲道理且非常较真的一个人,我们俩静下心来摒除杂念,专心致志地好好探讨了花瓶尺寸的问题,致使我寸步难行地在床上瘫痪了一个星期。 “总监,您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熬稀饭吧,什么米都放点儿,来的时候给我带个粗的吸管。” “您总喝稀饭,还……还喝得下吗?” “嗯……那你叫人晚点送来,我一饿就吃什么都香了……” ——如果不是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真诚地道歉,保证从今以后做一个实事求是的人的话,我觉得我可能还得再多趴两天。 由于我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加无病也要呻.吟.呻.吟,许苡仁每天在医院当完医生后回来还要亲自兼职护理帮我洗澡,听到我惨兮兮的嚎叫就露出一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冷漠,可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柔。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豢养的波斯猫,毛都舒服得变亮了。 虽然我身体上行动不便,但这并不影响我思考,我在家里把许苡仁的论文捋了捋。他写的东西逻辑足够严谨,思路也很清晰,可惜就是没时间坐下来好好修饰一番,简直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什么都在内里装着,只露出一点看似平凡的只言片语,乍一看态度冷淡得让人想敬而远之。我按他的习惯稍微改动,看起来和善多了。 助理送来粥,塑封了满满两大杯,温度适宜,用吸管一插就能喝,到时喝完了往地上随便一丢,满满的“我有心无力想丢垃圾筐的可是丢偏了”、“对不起我破坏卫生了”的惨状。 小助理道:“总监,刘总监让我跟您说一声,给您发了几封邮件,请您处理一下。” “好的,我这就看,你去忙吧。” 我顺手拿过笔记本,边喝粥边处理文件,忽然门一开,许苡仁出现在门口。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怎么起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我和他几乎同时发问。 我人就站在桌边,一愣之后反应迅速地把身体的重心往桌子上倾斜:“哎我不行了,快扶我到床上去。” 许苡仁动也未动:“你不是说上厕所都要爬着去吗?” “今天这不是好点了嘛——”我知道好日子到头了,以后不能再恃病横行了,哀怨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再说我好没好你早就看出来了吧,想跟你撒个娇不行啊?” 许苡仁倒没说行与不行,只是从沙发上拿了个垫子递给我:“垫一下坐。” 他不跟我计较,又这么体贴,我自然是很开心啦:“哥,你怎么中午就回来了?” “快中秋了,我还不能放半天假?”许苡仁停顿片刻又道,“晚上……我想去我爸妈家吃饭,大概三个小时左右就回来。嗯……” 许苡仁显然是想问我去不去,最终却没有问出口,他知道只要他开口问了我肯定不会拒绝。 但他的眼神还是通透得一如往昔,只一瞬间我就看到了他眼里闪动的期待。 许苡仁和我对视了一眼,很快便岔开话题:“我四五点钟走就行,你呢?这几天在家里闷吗?要不要下去转一会儿?门口广场有菊花展……” 我:“……”这时候看菊花展,是要去争奇斗艳吗? 许苡仁:“……不看也行,反正还是那些品种。咳,去看电影吗?” 未等我答话,他生疏而努力地思索建议着:“你喝这个营养跟不上,不利于身体恢复。要不我带你出去吃饭?” 说完他看到了我桌上的空杯——足有五百毫升一杯的粥我喝了一杯半,按胃的容积来算这个摄入量已经不少。许苡仁放弃了这一提议:“那就去……嗯……” 他的经验有限,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有创意的目的地了。我问:“哥,你是要收买我吗?” 许苡仁不自在地眨眨眼:“你不买账也没关系,这是两码事。” 我:“哪也不去了,就在家看你,看到五点,再去看咱爸。” “你是自己愿意去吗?别勉强,我之前打电话就说你在忙了,你不去也没关系。”许苡仁喜出望外,可自己乐呵了没一会儿,笑容忽地一凝,用手抚着白色衬衣中缝的那排扣子,有些警惕地看着我,“你想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就这么看呗。”难道我还能把他剖开了看? 许苡仁犹豫片刻,松开手道:“嗯……不过‘那个’不行,你才刚好。” 我:“……?”虽然不知道他想哪儿去了,但是感觉今天马上会有一个便宜可以占? 晚上,许苡仁和我先后进了教授家的门,许教授在我进门之后没有主语地说了一句:“来了啊。” 算起来,我来许苡仁父母家有十几次了,不是全程紧张抬不起头,就是负荆请罪、刀山火海有去无回的壮烈感,我竟没有一次好好感谢教授和师母抚养出了这么美好的许苡仁。 尽管人家不是为我养的,但现在怎么说人也是被我领走了,我这样的表现岂不是让人失望? 我站定,对许教授尽量大方工整地微一鞠躬:“爸,我来了。” 许教授闻声从暗中凝视改为面朝我点头:“嗯,超越,坐一会儿,你妈给你们做饭呢。” 我和许苡仁的厨艺都停留在石器时代,实在没有可以露一手的东西,刷盘子洗碗我倒是在行,但是许苡仁爸妈又不像老徐那么压榨手下,坚决不肯让我干活,和师母打了个招呼,她也执意让我到沙发上坐着休息。 许教授坐在我们斜对面的沙发上,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到嘴边,等热气儿散开的姿势和许苡仁平时相差无几,默不作声其实不知心里打着什么合计的表情也十分相像。 许苡仁则手按着膝盖,坐得跟精武门宗师似的,似乎随时准备帮我拦下暗器。 许教授抿了一口茶:“最近忙不忙?” 许苡仁:“还是那样。” 许教授:“可是我没问你。” 我:“……” 许苡仁似乎早就习以为常,连答错话的尴尬也没有表露丝毫,面不改色道:“他也还是那样,挺忙的。” 许教授看着我,问道:“你们这个工作,有没有淡季旺季之分?” 许苡仁再次将问题从半空中拦下:“他又不是生产和销售,没那个。” 我:“……”我在他们父子二人间又有一种久违的多余之感了。 “嗯。”许教授手中的茶杯放下、拿到嘴边了几次,“你们有时间的话商量商量,看看是收养个孩子还是什么。” ——这也是我很久之前就想过的事:养一个孩子,举手投足养成许苡仁的范儿,学习上不求能跟我一样吧,有我教他肯定也差不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人品,万一我真的有一天“前面等你”了,好歹还有个人能带着我的影子探望探望许苡仁,反之同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 但是只要许苡仁一在我面前,我就完全忘记其他,有他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时我根本不想去想第三个人,所以至今我们从未提及过这个话题,我并不知道他的想法。 许教授能这么说已经是对我最大的认可了,毕竟我真的不会传宗接代。我几乎想马上答应下来,却不料许苡仁比我更快地回答:“不要,我没时间,他也没时间。没时间谁来带孩子?” 许教授:“你以为想收养就能收得着?去你们妇产科打听一下就知道弃婴都是什么样的身体条件了,不然好好的孩子谁丢?你现在开始留意,三五年都不一定能收养到个合适的,等遇到的时候我和你妈正好也退休有时间了。” 许苡仁义正言辞:“那更不要了。我要是挑三拣四找一个身体健康什么都好的才收养,这和挑选宠物有什么分别。按这个道理,我摔下楼的时候你就应该把我扔了。” 许教授提高音量至少十个分贝:“那能一样吗!” 我可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看爆炸现场,我赶紧撞了下许苡仁,他看了我一眼,把未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低声道:“都是人,差不多吧。” 许教授冷哼,一脸看愣头小青年不谙世事的轻蔑:“那你老了怎么办?现在不考虑,到时候再想这事可就晚了。” 许苡仁必定是没有跟他父母报备我的工作和收入。我倒是很想说我早就准备好了,咱们几个活到多老都没事儿,可我对着他爹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呢,现在说出来岂非有驳了他老人家面子之嫌? 我选择像一只鹌鹑一样安静地坐在旁边。 许苡仁泰然自若:“好好工作,好好交税,等国家养。” 我:“……” 许教授:“到时候国家政策要是跟现在一样,不怎么养你呢?” 许苡仁看透世事般语气平淡:“养个孩子将来他也不一定管我,每天在我们手术室门口互相推手术费的亲生子女多了去了。” 许教授直接哼出了声,继而将目光转向我——坏了坏了,城门失火,我居然妄想在池子里当一只安静的鹌鹑? 果不其然,许教授随堂抽测:“超越,你怎么考虑?” 我在二人之间徘徊了一眼——我今天自进门之后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否则他爹不会主动提起收.养孩子这种事。继续保持很有可能让许教授对我改观,我之前那些不上台面的小心思和小动作能不能翻身也许就看今天了。 而许苡仁,他坐在我的左手边,我们俩分明坐得是同一个长沙发,他却以大于三十度角的姿势侧挡在我身前。 我突生一股矫情的想法——哪怕这只是几句没有任何意义的家庭闲聊,我也不想让许苡仁孤军奋战。 我往前探了探身,从许苡仁背后露出头:“爸,我都听他的。” 许苡仁诧异地一回头,对上我的眼睛,抬手握拳掩唇轻笑了一下。 再抬头看,许苡仁他爹的表情也难得地极为丰富,我一时不太好判断他究竟是在忍笑还是在忍哭。 许教授一刻都坐不住了似地起身往厨房走去:“我去帮帮忙,你们坐。” 这爷俩儿是怎么了?我说的话也没毛病吧? 许教授进了厨房,许苡仁还在欲盖弥彰地掩着嘴笑。 我:“笑啥啊?为啥你不喜欢小孩儿啊?” “不是不喜欢。”许苡仁终于卸下防备,靠进了沙发里,捉着我的一只手低声道,“只是现在我爸妈觉得我养儿防老他们就放心了,要是将来他们又担心不是亲生的呢?怎么办?难道我还生一个?干脆从根本上杜绝,以免夜长梦多。而且……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伺候你洗澡,怎么再照顾个小的?” 许苡仁怎么把这种事挂在嘴边说啊!还是在他爸妈家!羞不羞?羞不羞! 我:“你你你害死我了,本来想过来拍两句马屁叫两声爹呢,让你弄得我都尴尬了!等会儿怎么一块儿吃饭啊?” 许苡仁笑道:“没事,我爸刚才不是挺高兴的吗?” 行了行了知道是你亲爹了!也只有你能看出来那是高兴了! 以我的常识看,有没有孩子这种事往往是女性家属更为关注。我忧郁地望了厨房的方向一眼,坐立不安地抖腿:“真的不是去打小报告?” 许苡仁笑意更甚:“放心,绝对不是。” 这时,餐厅传来师母温柔的呼唤—— 超越,苡仁,洗手吃饭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