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每个男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位沈佳宜 霍别然一下飞机刚把手机打开,一连串的短信蜂拥而至震得手心都在发麻。还没来得及看,电话就进来了。 “到了吗?怎么才开机?我们都在莲花府邸等着你呢。快点过来吧,你不在朱总他们一直都在灌我酒,讨厌死了。” 霍别然的心情因为这个电话莫名其妙地就恶劣了起来,打电话的女人叫Ivy。一开始看上她,只是觉得这女人知情识趣,不愧是在广告公司做公关总监的,场面上也能应付,私下里也不痴缠,可是即使就是这样的女人撒起娇来也让霍别然觉得头疼。就这一瞬间,他突然就厌倦了。 挂了电话,坐在回家的车上这才想起刚才还有短信没看。一条条地翻过去,看到其中一条的时候,他的嘴角泛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其实那条短信单纯地甚至跟所有垃圾短信一样乏味,只是工商联秘书处给他发的一条晚会邀请,其实这个晚会的邀请他早在一个星期前就知道了,但是现在政府的人做事也越来越周到了,先是给秘书打电话,再送邀请函,到了晚会前一天,还会发条短信再次确认。发这条短信的人是工商联秘书处的人,叫杜益民。去年工商联换届的时候,霍别然正式当选工商联(总商会)的副会长,也就跟负责会议的杜益民有了接触。“呵,真是没想到。”霍别然摩挲着手机,心里想的却是她居然嫁给了这样的男人。 他还记得去年他请统战部的人吃饭,按照杜益民的级别他还没在邀请之列,但是也真巧了,就在吃饭那地儿给碰上了,霍别然这两年跟政府的人打交道也算驾轻就熟了,深谙再小的官也不能得罪的道理,两个人寒暄了两句,就说好待会饭局结束后一起去碧海蓝天放松一下。当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像霍别然这样的生意人都有点疲倦了,可是杜益民一坐上他的车整个人都精神熠熠,一提到吃喝玩乐,杜益民显然比霍别然感兴趣得多。在车上,杜益民抱歉地说了声,“不好意思哈,霍总,我给家里打个电话。”然后霍别然就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简宁啊,还没睡啊。恩,对的,加班呢,那你早点睡。”杜益民显然精于撒谎之道,面不改色,甚至都不屑于编个更靠谱的理由。只是当那两个字钻进霍别然耳朵的时候,轮到霍别然不淡定了。 “杜秘,你结婚了?” “都好几年了。我倒羡慕霍总啊,可是我们西市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啊!” “说笑了,你刚才是给你老婆打电话吧?” “是呀,说起来也真巧,我老婆跟霍总还是校友呢。”杜益民是工商联秘书处的,自然是看过霍别然档案的,这个千载难逢套近乎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哦,是吗?叫什么名字?”霍别然按下心头纷乱的情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确认些什么。 “简宁,西大99级法律系的。”杜益民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跟霍总是一届的吧?” “简宁?没印象。”霍别然看似思索了一下,又放弃了。心里却顿时翻江倒海,原来是这样。 就这样,杜益民这个人在霍别然心里就自然不一般了,但也说不出这个不一般是好还是坏,总之杜益民给霍别然打电话,霍别然还是会接的,自然而然在杜益民那里就造成了霍别然待他多少有些不一般的印象。 只是,霍别然从来没见过杜益民的老婆简宁。 没必要了吧?都已经这样了。 霍别然回到家里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Ivy的电话紧随而至,大概是刚才霍别然拒绝她的口气太过冷漠让她察觉到了不妥,这个时候再打过来时,口气早变了,“你身体不舒服吗?飞机上的东西太难吃了,我给你从银杏带了夜宵过来。我已经在楼下了。” 霍别然刚洗了澡,还没到把人拒之门外的份上,只好去开了门。门外Ivy提着精致的食盒,在他面前晃了晃就径直走到厨房了。看得出来是刚刚从PARTY上回来的,穿着一身紧身改良过的旗袍,把凹凸有致的身材包裹得很好,妆不浓也不淡,微微盘起的头发倒是把她身上那股风情衬托得很好,过了二十五岁的女人自然有比二十出头少女的独到之处。身材和皮肤在走下坡路,但是那股气质和风韵倒是青春少艾拍马也追不上的。 霍别然坐在沙发上胡乱按着遥控器,这次去北京待得有点久,他是做外贸发家的,但这几年政策各方面限制得越来越多,公司的发展也越来越多元化,可以说除了房地产,霍别然的产业线一直拉得有点长,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是他的商业哲学。前两年他在西市的商界还不显山不露水,最近一两年房地产不景气之后,很多行业里的人才对霍别然有些刮目相看起来。有些人做生意,不去抢风头,不争着上市,闷声挣大钱才真的是狠角色,在有些人眼里,霍别然有点这个意思。 Ivy从厨房里把热好的菜端出来,几个碟子里是银杏酒楼最出名的粤式小菜,碗里盛好了咸骨粥。Ivy虽然跟着霍别然的时间不长,但是对他的口味倒是吃得很准。“快过来吃点吧,粥凉了不好吃了。” Ivy坐在饭桌对面撑着手看着霍别然一口一口吃着粥,徐徐吐了一口气。刚才在电话里她知道自己犯忌了,要说霍别然这个人,要人才有人才,要钱财有钱财,真的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钻石款。Ivy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这几年商海沉浮,职场打拼,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正是因为见得多了,眼界自然就高了。可是她也清楚正是这样才尴尬呢,跟二十出头的小女孩们比青春貌美是比不上了,可是真要安安心心顺便找个人嫁了她又多多少少不甘心,入得了眼的那些男人不是结婚了就是根本不想跟你结婚,眼下霍别然虽然对她不冷不热的,但至少他是单身,单身就意味着她可以是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而不是那些见不了人上不了台面的三儿情儿。她已经不年轻了,更要抓住霍别然这根救命的稻草。 “好吃吗?” 霍别然抬起头,示意她是否也吃一点。Ivy摇了摇头,站起身,“我去洗澡。” 霍别然放下碗,“Ivy,我今天很累。” Ivy脸色都变了,顿在那,当然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太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站起身,虚虚地给了Ivy一个拥抱,然后拥着她的肩膀朝玄关走去,“乖,我送你回去。” Ivy觉得自己哪怕年轻三岁,她这个时候就应该直接扇霍别然两耳光,然后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老娘看得上你是给你面子,谁他妈稀罕啊!然后潇洒地摔门而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此时的Ivy最后还是没能做出扇耳光摔门这么快意恩仇的事情,一抬头已经把面部表情调整到最完美的状态,“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你早点去休息。”甚至临走的时候还给了一个霍别然晚安吻,然后优雅地转身,把自己最善解人意的笑容留在了关门的瞬间。 第二天晚上八点,霍别然还是出现在了工商联主办西市银行承办的企业家联谊会的现场。这两年,西市的经济翻了几番,这些打着各种名号的聚会自然也是推陈出新,今天是风尚盛典,明天是优雅盛典,规模和档次一个赛一个,好像你不若不在这些地方混一混你都不好意思你说你是做生意的,霍别然内心虽然不以为未然,但他还没超脱到可以不拿这些应酬当回事的境界,该赴的约还是得赴,做生意就是这样,面子都是人给的,你给了别人面子,你才有面子,更何况这次掏钱的还是西市银行,俗话说的好,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还以为你今儿不会出现呢!”刚一晃神,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霍别然转过头就看见池乔冲着他笑。接着,他也笑了,一下人就自在了,连表情都不如刚才那么僵硬了。他随即搂着池乔的胳膊,“走,边上坐会。” 两个人一走到无人处,池乔把门一关,顿时就把那双高跟鞋脱了,还是那种非常粗鲁的一脚一个,那模样跟在外面扮演巧颜盼兮的名媛简直判若两人。霍别然也是见怪不怪了,点了一支烟,“对了,你家太子爷呢?” 池乔是霍别然的大学死党,算是唯一的异性知己了。池乔毕业之后就进了传媒集团,这几年一直在做杂志主编,两个人时不时都会在这样的场合碰面,偶尔聊聊圈子里人的八卦,也只有这个时候,霍别然才有松口气的感觉。谁来参加这些聚会,不是一个二个装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有浑身都是LOGO的暴发户,也有五十多岁了还把自己打扮成为卖萌少女的富婆,当然这些事情一般都是池乔说,霍别然时不时搭上两句。 “你见着我能不调侃几句是不是就皮痒啊?”池乔作势要打他,但到底还是没打下去,霍别然嘴里的太子爷是池乔的丈夫,算是本地数一数二房地产集团的太子爷覃珏宇,他母亲正是恒威集团董事长覃婉宁。 “我听说你婆婆今天也来了?” “嗯,在主桌上坐着呢。刚才借口出来看编辑采访进度才脱得身。这次西市银行真是大手笔啊,搞个晚宴都委托我们杂志给他做本特刊。” “有钱赚还怕烧手啊?” 池乔挥了挥手,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拿光着的脚踹了一下霍别然,“今天怎么没见你带女伴儿啊?” “我说小乔,你别每次见我就拿这些事来涮我行不行?”霍别然真是怕了池乔的伶牙俐齿了。 “哟,哟,今儿怎么反弹那么厉害啊?性生活不和谐啊?昨儿哪个妹妹得罪你了?你知道你刚才在那忧郁地一站,让多少贼心不死的美女蠢蠢欲动啊?” “我名声这么坏都是被你这样的八婆给败坏的。” “就你这样还想有个好名声?你这换女人的速度跟换衣服差不多了,这下到十八岁上到三十五岁,怎么都给凑齐十二生肖和十二星座了吧?恩,绝对不止这个数。”池乔煞有其事地掰着指头算着,最后还补了一句,“这还只是2010年之后的哈,我都还没往前倒着数呢。” 霍别然已经习惯了池乔这样的开场白了,她要是哪天没拿这事打趣他,那还真的就怪了。“你们这些进入婚姻坟墓的人一点都不体恤一下我们这些单身人士的苦恼,你以为我不想结婚啊?尤其是你,池乔,像你这种平白无故就占用两次结婚名额的人简直就应该自绝在单身人士面前。”霍别然的嘴损起来也是个不饶人的主儿,两个人互相往对方的死穴上戳,一个嘲笑对方是个风流浪荡子,一个再明褒暗讽对方都结过两次婚了。 “老霍,看着我又结婚了心痒痒了吧?你说当年你要是认个怂,你说这孩子都该读小学了吧?”池乔真是个不怕死的,真是哪痛戳哪啊。 “小乔,她结婚了。”要换是往常,霍别然嘻嘻哈哈几句也就反击回去了,可今天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憋了那么久,他居然就给说出来了。 “简宁?真的啊?怎么没听说啊。”池乔也收起了那副嘻哈打笑的表情,她知道霍别然这句话的分量。简宁是个坎,别看霍别然平时装得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根本就没迈过去。不过,池乔其实是不清楚这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甚至连男女朋友都算不上,都是毕业了五六年之后,有一次霍别然喝醉了,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霍别然心里还记挂着这么一个人。 “她老公现在就在楼下,算是公务员吧。” “你认识她老公?你就没说再见个面什么的?” “有必要吗?” “我觉得与其像你这样牵着念着,还不如找个机会见一面断了自己念想。你说你有多久没见她了?这么多年没见了,你就确定现在这个人还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这女人一结婚就跟变个人似的,说不定还生了孩子,都成黄脸婆了,你还念叨着些什么劲呢?” “你就那么肯定她就变得那么不堪了?”霍别然有点不爽池乔这样说。 “哎,甭管到底有没有变残吧,我能肯定的是这现实中的人跟你想象中的肯定是两码事。你这就是时间太久了,搞成执念了。人怎么可能会不变呢?” “我怕见她。” “干嘛?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儿?” “算是吧。”霍别然说到这就打住了。有些人只适合放在回忆的神龛里留作纪念,而有些人即使她在你的生命里停留了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你与她终究还是两条相安无事的平行线。 直到此刻,霍别然才恍然,原来在自己三十二年的生命里,竟然要让时光倒退到二十年前,才能细数他与简宁之间的渊源。原来,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霍别然刚刚十二岁。 行知中学的那场入学典礼,他碰见了十一岁的简宁。 当周围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在主席台代表新生做“红旗下的演讲”的女孩子成绩如何如何牛逼时,他的视线里只有那一身白得有点刺目的裙子。而他脑海里反复闪过的念头却是:她怎么可以不穿小背心? 十一岁的简宁穿着一身白得不像话的裙子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衬得胸前的红领巾红得像一团火,而霍别然想的却是,为什么这个女孩子居然不穿小背心,所以那隐隐约约透着肉色的白就这样留在了霍别然的记忆里。 那个时候的霍别然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从同班女孩子那里知道了“护舒宝”,他甚至还偷偷扯开过一张卫生巾,认真研究过卫生巾与卫生纸的区别;他还知道了有些长得高个的女生胸部微微地隆起,宣示了她们与男孩的不同,他观察过这些女孩子,发现她们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天,也会在裙子里面再穿一件小背心,而不是像男孩子那样可以随意地露出胸膛。但是,但是那个叫简宁的女孩子怎么可以不穿小背心?不穿小背心的简宁,穿着一件吊带式的白纱裙,细细的肩带从后背延展到胸前,两颗娇艳欲滴的小扣子恰恰好落在还没开始发育的蓓蕾处。很多年之后,霍别然才能给当时带给自己的那股震撼做出诠释,那是一股夹杂着青春和懵懂的性感。 是的,性感。 就是这样浑然天成的青涩又无辜的性感,让霍别然记住了简宁,纵使当时的自己并不这样认为。 霍别然望着眼前那片衣香鬓影,可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身穿白色吊带小纱裙的女孩了。 西市的秋天短得像大街上少女身上的裙角,嗖地一下两场雨之后就有点初冬的感觉了。霍别然即使再忙,每个月都是要回一趟家看望太后的。太后退休之后,一直不肯搬到西市来住,还是住在滨江市,这几年西市发展很快,霍别然读书那会,从滨江市到西市要坐一夜的火车,现在开车走高速也就两三个小时的事儿。滨江市不大,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父母住在这,空气和环境都比在西市好得多。 “妈,给你带了你爱吃的大闸蟹。”霍别然从后备箱提了两盒大闸蟹出来,这时节正是蟹肥膏黄的时候,老太太又特别好这口,嘴上虽然还是念着那些陈词滥调,“带这些有啥用,你早点带个媳妇回来,我喝白粥都比吃大闸蟹高兴。”但嘴角还是控制不住上扬的弧线。 “老太婆,你就少念叨几句,省得你儿子嫌烦回都不回来了。”老爷子坐在院子里喝着他的盖碗茶,逗着挂在树上笼子里的八哥,这鸟他爸都养了四五年了。 “他敢!”老太太拍了拍霍别然的肩膀,“小子,妈也不挑,只要给妈带回来的是个女的,妈都举双手赞成,绝对不学电视剧里那些恶婆婆。妈保证!” 霍别然被他妈逗笑了,“行,改明儿我就去上《非诚勿扰》,给你带回来24个女的” “你还别说,老霍啊,就我儿子这相貌这气质,我就不信那些幺蛾子能灭灯。我儿子往那台上一站,肯定是24盏灯。” “得了吧,除非站在台上的都是你们那帮老太婆。” 一家人说说笑笑的,时间也过得挺快。吃完饭,霍别然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舒服得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很多旧时的气息从混杂着泥土和黄角兰味道的空气里就这么细细密密地泛了上来,像点燃了一炉沉香屑。 他们家的院子是很早之前自己修的两层小别墅,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还有一栋三层楼高的别墅,比他家的气派,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两座石狮铁门的门后,是一个今天看来不伦不类的建筑,有水池有假山有罗马式的水塔还有中式的走廊。穿过走廊,在偌大的客厅里,整整一面墙都是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水粉画,被那一排皮质沙发挡着的角落,还有一只看上去像猫像狗像老鼠的老虎。当年,那个穿着白纱吊带裙的女孩子推开沙发指着角落墙壁上的那个怪物问他,“像不像?”“不像。”他诚实地都不敢看女孩失望的眼神。 他还记得他们在那个四支角都飞出去的亭子里下五子棋,在二楼那间连墙壁都是粉红色的房间里抄作业,女孩跟他分享自己珍藏的《水浒传》108将,女孩用一种既苦恼又羡慕地语气跟他说,“你看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不会画画儿也不会跳舞,你还会弹钢琴。”他耐不住女孩的央求,带着她回到自己家,坐在那台三洋牌钢琴面前忍受了一个下午的折磨。他鼓起勇气说,“我们还是去你家打游戏吧?”女孩儿弹得不亦乐乎,一句话就杀得他面无人色,“没意思,你老是输。” 还有,他得了第一辆山地自行车,她抢过来载着他沿着滨江路一路疯骑,他坐在后面,看着女孩一会脱左手,一会脱右手,一会脱双手,他死死地抱住女孩的腰,暗自下了决心下次一定不会把自行车交到女孩手上。 那个时候他们多要好,可是那又如何呢?岁月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让彼此物是人非。 “妈,以前简建国家的房子现在是谁在住啊?”霍别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在旁边嗑瓜子的母亲。 “不清楚,那房子估摸着都倒过好几次手了吧,刚弄好那会儿多气派啊,现在估计卖都卖不出去。”简家的事在小小的滨海市不算小事,更何况还是住在同一个巷子里的邻居。 “那你空了帮我打听一下吧。” “怎么?你要买啊?前阵听你爸说,我们这巷子都要拆了。这片儿要修新楼盘,不过因为都是独门独院儿的房子,不好拆才一直搁置着。” “要拆?什么时候?” “不清楚,现在市里面没钱,说是那么一说,真要拆那不得猴年马月了。我觉得这地方住着挺好,要是拆了,不是只有搬到乡下去住了?反正我是住不惯那些什么电梯公寓的。” “西市那边的别墅一直空着,你们又一直不去住。” “说是别墅,跟乡下有什么两样,出个门半天都不了城里,打个酱油还要走三里地,这城里面的别墅哪有我们这住着自在啊,出了巷子就是中心广场,逛街买菜都方便。” “我说不过你。你爱住哪儿住哪儿吧,空了帮我打听一下那房子现在在谁手里就行。” “哎,你说简家的事吧,还真是天灾人祸,躲都躲不过。以前多好的一家人啊,钱啊说没了就没了,人啊说死了就死了。我记得你读书那阵跟他家闺女关系还挺好的。出事之后我还找过她妈几次,这两年都没怎么联系了。” “在西市,嫁人了。” “啊?嫁人了?咦?我那天听谁说的,好像每次回来都她一个人,我还以为她没结婚呢。” “她妈还在这里?” “不然呢?她妈现在一个人住在城西那头。也没什么事儿做,听说身体也不怎么样。” “城西哪儿?” “那我哪清楚?” “你帮我问问呗,在滨江市,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臭小子,就知道打趣你妈。” 吃完晚饭霍别然就开车回了西市,这段时间他的事儿也挺多,几个大的项目快要接近年底验收了,他不说天天守在那,至少也要过问一下。霍别然的生意做得有点杂,这两年更是逮着什么赚钱就做什么,相应的要应酬的人就多了起来,三天两头都在外面请人吃饭喝酒。这一天,他在九一堂请几个供应商吃饭,订的是包厢。这些人都是东北人,做生意豪爽是豪爽,但是一上酒桌就有点让人招架不住。喝个五粮液跟喝水一样,一杯一杯地干了,就算有人挡酒,霍别然也有点上头了,借口打电话的档儿就踱步走到院子外面透透气。 九一堂这地儿,是在一座清代川西院儿里开的中餐厅,站在院子就可以看到大厅,所谓的包厢就是二楼的堂屋。刚到院子,霍别然就看见大厅里靠着落地窗坐的那桌是杜益民。杜益民正好侧对着他,所以霍别然恰好把杜益民对面那女的看到了,不是简宁。 他跺步到了院子一个角落处,抽了一根烟,视线总是不自觉地往杜益民那桌瞄,看着那对男女貌似还挺亲密,心里转了转,灭了烟就往那桌走过去了。 “杜秘,这么巧?” 杜益民正跟那女的聊得起劲,冷不丁被拍了一下肩膀,转过头一看居然是霍别然,一下站了起来,囫囵把蟹黄包吞了下去,下意识想握手,又发现自己刚吃过包子还没擦过手,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嘴上也没了个章法,“霍总啊,好巧啊,呵呵,好巧。” 这在霍别然看来就是典型的做贼心虚,当下他也没点破,视线往那女的身上移了移,笑着询问,“跟尊夫人出来吃饭?”霍别然一打量,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样子倒也乖巧,赫,杜益民的胃口还真不小,当下他心里就暗暗哧了一声。 杜益民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直觉地想要否认,但又觉得霍别然这样级别的大忙人也不过只是照例寒暄,你解释多了反而多余,何必多此一举?于是也跟着笑了笑,“是啊,是啊,霍总,您一个人?要不一起吧?” 霍别然真是对杜益民有些刮目相看了,这他妈睁着眼说瞎话还面不改色的。他笑着摆了摆手,“下次吧,下次,你们慢慢用。” 笑容在他转过身的时候立刻消失了。这他妈叫个什么事啊?出来吃个饭还顺便捉了一个奸。 因为这个插曲,当天那顿饭局,他喝得就有点多了。晚上被司机送回家,总觉得脑门一阵阵的抽痛,他不明白怎么简宁居然就找上了这样一个人?他真的不明白。 这世间的情事就是如此,你念念不忘的朱砂痣,不过只是人家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第2章 多年以后如果相逢(1) 霍别然心里那根刺都还梗着,杜益民就找上门来了。两个人在霍别然的办公室聊了两个多小时,杜益民红光满面地出去了。 霍别然一个人坐在办公椅上转了大半天笔盖,这习惯还是读书的时候染上的,做算术题的时候想不出来思路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把圆珠笔捏在手上转,上课无聊开小差的时候也会拿支笔在手上转,这也是简宁的习惯,两个人还曾经比试过谁转得快转得久,这是霍别然为数不多能够赢过简宁的竞技项目,长期练习钢琴的手指转着钢笔的确有优势一些,当然就凭着这个小伎俩,霍别然在学校里倒是吸引了不少女生的亲睐,这都是题外话了。虽然,现在早没有女生会因为这样的细节就飞扑上来,也没有谁坐在他旁边跟他做这样无聊的比试,但转笔头想事情的习惯倒还一直都没改。 “邱志,你进来一下。”放下笔,霍别然的表情是那种下了某种决心的样子,打了内线把自己的助理叫了进来。 “帮我查一下工商联要投资修建的那栋商会大厦的承建商资料,还有出资方的资料。” “好的。霍总,我们是要跟他们合作吗?” “刚才杜益民来找我,说了他们要建商会大厦的事儿,上头只给他们批了地,要修还不是找企业摊钱。” “他找你要钱?”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说是以后可以把办公地点搬到商会大厦去,前期投的钱算是租金,跟攒楼花儿差不多。” “我们又不做房地产,他找上我们做什么?” “估计我脸上刻着人傻钱多速来几个字儿吧?” 邱志跟着霍别然的时间不短了,知道自己老板是个什么性格,在外面做人那真是没的说,人人都觉得他和善,但真要占他点便宜,那还真没有的事儿。 “那我们还搀和这事儿不?” “搀和,当然要搀和。我们要好好地搀和一把,不仅让他升个副处,还要让他有钱花。”霍别然一脸的高深莫测。 邱志当然也没说什么,转身就出去了。他知道老板所谓的搀和当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隔天,池乔请霍别然到家里吃饭,电话里神神秘秘的,一副你别多问了,来了就知道了的样子。霍别然推了饭局,当天还是去赴了池乔的约 “哟!池大主编亲自下厨啊!早知道就先吃了方便面再来了。”霍别然一进门就看见池乔在厨房里忙活儿,池乔根本就不是个能做家务的主儿,今儿还亲自下厨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闭上你的狗嘴,我就是一个打下手的,真的大厨还在里面忙活呢。铁怡,快出来,这是我铁瓷儿霍别然。老霍,这位就是今晚的大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盛铁怡小姐,我闺蜜。” “盛小姐,真难为你了,还能跟池乔做闺蜜。就冲这,等会我们俩都得干两杯。” 盛铁怡一看就是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款儿,样子不算难看,但线条太过刚硬,就算是笑着,表情也不算太柔和。当下也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又进了厨房。 覃珏宇听到霍别然来了,从书房里出来打了个招呼,“刚泡了壶太平猴魁,正等着你呢。” 霍别然就跟覃珏宇进了书房了。 虽说两个人是因为池乔认识的,但相处久了,男人之间的话题还是更多一些。覃珏宇跟其他富二代不太一样,在那圈子里没什么朋友,倒是对霍别然特别上心,两个人私交也挺不错。 “今儿你家女王抽什么疯,居然想着在家里做饭了?平时不都是你在做么?” “她不是爱吃大闸蟹么?盛铁怡给她带了一大筐,她就非要请你一起过来。” “我刚才还以为她红娘病犯了,要给我相亲呢!” 覃珏宇喝了一口茶,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决定站在男性同胞的战线上,“她是有那么一个意思。” 霍别然差点把茶喷出来,“她没病吧?” “当然,不强求,不强求。” “你说你这好不容易追到手了,不让她安安分分在家给你生孩子,你就陪着她这么瞎忽悠?” “话可不能这么说,她还是盼着自己的朋友好呗。那盛铁怡是她好朋友,前阵刚被一人渣耍了,她巴不得把全世界她认识的男人都介绍她。” “敢情她认识的靠谱的男的真不多。要不也轮不到我。” “哈哈,你还挺了解她的。她之前也这么说。” “我就说宴无好宴吧。”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正好聚一聚。前阵我听你那助手在打听商会大厦筹建的事儿,怎么?想通了?要进军房地产了?” 覃珏宇结婚之后,就进了恒威集团做事了,在西市,恒威在房地产界还是说一不二的角色,有什么风吹草动,覃珏宇自然也清楚,更何况恒威也是工商联的会员企业,像筹建商会大厦这事儿,覃珏宇不可能不知道。 “我有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你们吃肉,我喝点汤就行。工商联那事儿,也是他们先找上的我,我又不做这个,最多就是想让我出点钱。” “这年头,做点生意也不容易,那帮人都是些雁过拔毛的主儿。我们还要负责大厦的承建,上周报了个预算给他们直接就被打回来了,说造价太高。只有贴着本儿给他们把房子修了。” “这事儿吧,还得看怎么想,你这样做当然是贴本买卖,可是换个角度想,得到的好处也不至那点利润。” “怎么个说法?” “说法太多了,你家太后能同意做这事儿,自然就不会让自己吃亏,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难怪我妈那么看重你。” “我?我就跟她打过一次高尔夫。” “她看人眼光毒得很。要不然恒威也不会做到今天这么大。” “嗯,改天得跟老佛爷请教请教生意经。” “得了吧,你这顺口话说多了也不怕哪天被她逮了正着。” “哈哈哈,上次你妈还想着把一个圣三一学院毕业的女的介绍给我,后来我跟池乔一说,她说当年你妈就想让这女的当她儿媳妇了,可惜没成功,所以才推销给我的。我想着,这年月也不短了,怎么那女的还没找到婆家啊?” “你就嘴碎吧,我就等着看哪天你现世报。”覃珏宇身上有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正气,以结婚生子为毕生最大的事业,此事一了万事皆空,他就不明白为什么霍别然这人非要这么二五不靠地晃荡着。 “两个大男人也这么八卦,快出来吃饭了。”池乔走进书房刚好听到圣三一那几句,忍不住嫃怒了几句。 虽说这席间两男两女,摆明了是个相亲鸿门宴,但好在女的落落大方,男的也没有刻意保持距离,倒还是气氛融洽。池乔一看盛铁怡那坦然的神色就知道没戏,倒也死了那份心,她本来就不想做得太过明显,反而让盛铁怡觉得尴尬,现下绝了那门心思之后反而还更放松了,说着些趣事,配着温得刚刚好的花雕,倒也是一次宾主尽欢的聚会。 池乔因为在家里,加上又都是好朋友,喝得就有点上头,话也变得多了起来,“铁怡啊,你别看老霍这人花名在外,其实真是个痴情主儿,一旦惦记上了谁,那还真是一辈子的事儿。你们俩这点还真像,说得好听点叫痴情,说得不好听这就叫死心眼儿!” “死心眼儿有什么不好?我要不是死心眼儿,你现在还指不准是哪家媳妇儿呢!”还没等霍别然搭腔,覃珏宇就接话了。 霍别然笑着敬了覃珏宇一杯酒,“来,为死心眼儿干一杯。” 吃完饭又闲聊了会,霍别然跟盛铁怡就走了,“你家住哪儿?我送你。” 盛铁怡也没推辞上了霍别然的车。 “我还真不知道池乔今儿会叫上你,虽然经常听她念叨你。”盛铁怡言下之意就是今儿这出鸿门宴她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霍别然其实挺欣赏盛铁怡的,落落大方,干净利落,一看就是性格豪爽的女子,当然心眼小的人也不会跟池乔当那么多年好朋友了。当即也就心照不宣再也没提那个话茬,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何必把话点得那么明,非要说透了才有意思? “她还能念叨些啥,不就是经常给她杂志投广告当当冤大头之类的。” “哈哈,只是其中一部分,她说打着你的旗号出去骗广告挺好使。” “她打着自己婆家的旗号就够使了,还不是看着我好欺负。” “你们俩那么铁,大学的时候居然没发生点什么还真够奇怪的。” “她又看不上我,她年轻那会只会迷大叔。我年纪太小了,只够当她哥们儿。” “这倒也在理,她口味是挺重的。” 两个人虽然没看上眼,但倒是彼此都很投缘,霍别然觉得盛铁怡这女人真是太容易让男人把她当成哥们儿了。 西市的交通状况因为修地铁开始就变得越来越糟糕,这都早过了高峰期,可是二环路上还是照样的堵。霍别然随手打开电台,想放点音乐,可是翻来覆去都是些交通信息和新闻,正低头调着台,盛铁怡提醒他,“绿灯了。” 就这么一抬头的瞬间,他晃眼就看见公交车上的一个侧影。因为是晚上,他又有些恍惚,怕自己看见的只是一个错觉,当下就贴着车开了过去,视线一直追随着那辆公交车。不过正是堵车的时候,车开得也不快,到下一个红灯的时候,两辆车又并行在了一起。这个时候,霍别然看清楚了。真的是她。 她正好坐在靠窗的位置,离下车门第二排的座位上,耳朵里塞着耳塞,不知道在听着什么,坐得直直的,神情安宁,好像这走走停停的拥攘车流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那么一瞬间,霍别然觉得整辆车,整条路,那些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都消失了,他只看见她的侧脸,原来,那么多年没见,原来,他真的可以从人群里一眼就能分辨出她的脸。 她把头发剪短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结过婚的样子,如果只是看侧面,甚至觉得她还像个大学生,脸上依旧粉黛未施,她的眼神一直放空着,视线好像是在看那根在下车门的柱子,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他突然很好奇,她到底在听些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自己跟整个世界割裂开来,她是她,世界是世界。霍别然的车就仅挨着公交车不到一米的距离,也就是说他跟她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但是她并不知道他就在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甚至不需要转过头,只需要把眼睛略略调整一下角度,往下方看一眼,就能够发现他。 接下来的一段路,走走停停,依旧是堵,但他的车再也没有跟那辆公交车平行过,要不他在前面,要不公交车在前面,最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辆59路公交车在专属的公交车道上扬长而去。 “59路公交车是到哪儿的?”霍别然问。 “好像是从东门开到南门的,终点站应该是琉璃厂吧,我不是很清楚。要我帮你查查吗?” “不用了,随便问问。” 接下来的那段路,霍别然都有点恍惚,他也不知道盛铁怡说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脑子里像是一团烟花爆开了的现场,繁杂一片。 一直到把盛铁怡送到了家门口,临下车的时候,盛铁怡说了句,“你喜欢的那个女人她现在应该结婚了吧?” “嗯?”霍别然这才恍过神。 “是那个短头发的吗?刚才我也看见了。” 霍别然半晌没说话,既吃惊于盛铁怡敏锐的观察力,又觉得自己现在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难堪,心里憋着一口气不知道如何纾解。 “看你这样子开车回去也不安全,要不要先上我家休息会儿?” 霍别然考虑了几十秒,就跟着盛铁怡上楼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他跟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回家,并且不带任何企图。 盛铁怡倒了杯茶递给他,“虽然我知道这种时候酒才是好东西,但你等会要开车,还是算了吧。而且据我的经验,举杯浇愁愁更愁,我就不提供酒了。”她自己倒是拿了瓶红酒出来,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你这人,实在太不厚道了。”霍别然嘟囔了几句,还是捧着那杯热茶喝了一口。 “你要想找个听众呢,我就在这坐着。你要想一个人静一静呢,就请自便,我去书房,你什么时候歇好了,就什么走。” “我看上去真的那么惨?” “惨到不至于,只是你刚才一路上跟着那公交车开了一路,好几次都压线了,后面的车一直按喇叭你也跟听不见似的。你就等着罚单吧。” “我真没想到还能碰到她。” “这就是宿命。你还别不信,有些人在异国他乡,都能遇见,更何况你们俩还在同一个城市。” “你是不是听池乔讲过我的事?” “嗯,听过一点。”盛铁怡有点不好意思。 霍别然明白这所谓的一点当然不只是一点,虽然这是自己的私事,不过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当下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盛铁怡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对霍别然招了招手,“你过来。” “看见了吗?对面那个单元,从上往下数第五个房子。亮着灯的那个。” “嗯,阳台上晾着衣服的那家?” “嗯。” “怎么了?” “我跟他在同一个小区一年多了,我一次都没在小区里碰见过他。即使是住在他家对面,每天走到阳台上就能看见他家的阳台,但我一次都没有看见过他。” 霍别然有些诧异,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眼盛铁怡,此刻的盛铁怡视线还是看着对面的阳台,可是目光里缺有种让人难以直视的悲痛和绝望。 “你?他?他也结婚了?”霍别然指了指对面。 第3章 多年以后如果相逢(2) 盛铁怡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头,状似不在意地说,“所以,你今天能遇见她,可见是多么大的缘分。” “见了又怎样?”他喝了一口茶,觉得喉头苦涩无比。 “那要看你想怎样,她过得又怎样。如果她很幸福,那么你就守着她,知道她幸福也就好了。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守着,如果她哪天不幸福了呢?难道你不会后悔吗?”盛铁怡与其说给霍别然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我?很早就后悔了。”霍别然抬头看了看夜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好像满天都是沉甸甸的乌云。 盛铁怡没说话,两个人都站在阳台上,一时间相对无言。 霍别然这段时间跟杜益民打得火热,他要是存心想要讨好一个人那简直是件太容易不过的事,更何况像杜益民这样的人,本来也不复杂,想要什么都写在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有些时候,霍别然也觉得有点恍惚,他很想知道作为丈夫的杜益民跟作为官员的杜益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他跟他到底差在了哪里?霍别然眼里的杜益民有着这个年纪的官员同样的欲望和焦灼,对权力的欲望对金钱的欲望对地位的欲望,当然还有伴随着欲望而衍生的焦灼。他不止一次听杜益民提起政府里的那些事,正科级的官员一大把,再往上走一步都是难如登天。当然,如果能有贵人提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杜益民没有什么贵人,他能凭借的就只是家里那位早就退了休的老父亲,所以他才把霍别然看成自己的贵人,不管霍别然在杜益民心里到底是个权袋子还是钱袋子,总之都是个很重要的人就是了。当然,在霍别然看来,如果真要在仕途上有点出息,断然不会是杜益民这样的,城府不足,油滑有余。于是愈加得不明白,简宁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为自己的偏见和那不可见人的嫉妒心所以才会这样,可每次听到杜益民对着电话那头的简宁眼也不眨地撒着谎时,他又在心里摇了摇头。至少,至少,他霍别然绝对不会是这样。 “别然啊,我可是打心眼地佩服你。你看你搞得这么大的生意,手上的生意一个接一个,你说我要是当初不听我爸的非要考什么公务员,说不定今儿咱们可就掉了个了。你说是不是?”杜益民拍着霍别然的肩膀,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你要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咱哥俩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来,来,喝酒。”霍别然顺着杜益民的话说着。 自从杜益民在霍别然面前提过一次商会大厦筹建的事情之后,霍别然就介绍了几个材料供应商给他,杜益民在工商联也不过只是个秘书长,大的油水他沾不上边,可决定用什么装修材料他还是能左右的,当然他在这里面也算能分杯羹了,那些材料商早被霍别然打点过了,还能不知道分寸?所以杜益民自然明白霍别然那句不分你我的意思,在杜益民看来,能扯到钱的事情上,那就算大家都绑在一起了。说话自然不需要分什么里外,更何况他的确因为找上了霍别然才能得这么多好处,在他看来,霍别然上道,能干,为人干脆又大方,值得结交,甚至可以深交。 “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到工商联来上班?还不是因为可以认识市里面的这些财神爷?要不论级别,我去随便哪个县混个县长也比如今这头衔来得好听,你说是不是?” “杜哥,你还那么年轻,就没有往上走一走的意思?” 杜益民扔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因为酒喝得有点多,眼睛里都泛起了红丝,“你说入了这公门,谁不愿意往上走?你又不是没跟政府打过交道,要往走一步,哪怕就是从副的变成正的,别然啊,我给你说,难啊!” “我那天听刘副市长说,最近正在筹备成立经济新区的事儿,听说新区的行政级别跟市同级,就算在新区里当个局长,至少也是副处级。你就没想过争取争取?” “你说普阳开发区?嗨,这个香饽饽儿,谁不想打破头往里挤啊!” “得,有你一句话就成,我记着了。” 杜益民这才正色,放下酒杯看着霍别然,一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惊喜就从丹田泛了上来,“你没诳我?” “我什么都没说,诳你什么?” 杜益民回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懂,懂,来,来,喝酒!” 干了一杯之后,杜益民干脆搂着霍别然的肩膀,“别然,咱们这就是不叫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你放心,以后有哥一碗饭,我绝对不会让你只喝粥。” 当下两个人又说了会话,杜益民被霍别然那句暗示搞得有些兴奋,跟打了强心针一样,一杯接着一杯。 “你还记得上次在九一堂被你碰到了那个女孩不?” “恩,记得。不是你夫人么?” “嗨,那个时候咱俩不是还不熟么?我也懒得跟你解释。不过,你要说不是,那也不全对。” “哦,明白。杜哥真是好福气。”霍别然其实听得心一颤,不知道杜益民为什么会突然提到那个女的。 “那女的叫邓嘉,在我们档案室工作,年纪不大,刚大学毕业,可是她老爸是组织部的这个。”杜益民比了个手势,“那女孩儿吧,对我有点意思。我一直都还没什么表示。” “那你还犹豫什么呢,这么好的机会。” “哥们儿,这事我可从没跟人提过。你要今天不跟我透这个口风,我也不会想到这上面。如果要动,那肯定要谋划谋划,咱俩的劲儿可得往一处使,你觉得呢?” 霍别然可算听明白了,面上不做声色,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简宁啊简宁啊,这就是你找的丈夫?为了升官就差卖屁股了。 “那你觉得你跟那女孩能走到哪步?” “还能走到哪步?我也就是那么一说。难道还为了她离婚再娶不成?就算我答应,邓嘉她爸也不答应啊。” “说的也是,你要是能降住了邓部长的女儿,那这事就真的铁板定钉了。” “哎,只叹结婚太早啊!”杜益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或许是在想象那个叫邓嘉的女孩儿对他死心塌地的样子,又或许在想象自己升迁之后的场景,一脸的意犹未尽和不可言说。 “哦,对了,我之前听你提过,你说你老婆跟我同校?” “恩,对啊。西市大学的。” “那她……”霍别然这话问得很有艺术。 “其实简宁这人吧,还是挺好的。就是,怎么说呢?太死板了。你说做会计的人是不是都那么一板一眼的。哎,问你也白搭,你没结过婚,不知道那种没有激情的婚姻生活真是乏味透了。” 霍别然脸色有点僵硬,硬撑着,可是捏着酒杯的手却骤然紧了。 杜益民压根没发现霍别然现在的脸色异常难看,还自顾自地说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跟你嫂子还是相亲认识的。你要说这相亲吧,还真不如自由恋爱,从认识到结婚也不过三个多月,那个人摆在那,你就觉得恩,好像找老婆就得找这样的,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到底差了点什么,可最近跟那邓嘉一接触,倒琢磨了点意思出来了。” “琢磨出来什么了?” “激情。”杜益民往胸口比了比,“按理说这些夫妻间的事儿真不该往外掏,可圈子就这么大,能跟谁说去?我在单位还不得跟人塑造一个夫妻和睦的印象?跟我妈说?更不可能。我家里为着简宁不生孩子这事都快要把我逼疯了。其实吧,跟你说也不合适,你没结过婚,真体会不到那种三年之痒的感觉。有时候吧,你觉得愧疚了想对她好点,可人不领情啊。我那天跟她说,要不咱们去看场电影吧,看完了就在外面吃了回家。你说你好不容易想浪漫一把吧,你猜她跟我说什么,她说家里还有剩饭剩菜,扔了可惜了。有时候下班早了想去接她,她发个短信跟我说,不用,我自己回来。有时候我觉得她一个人过着也挺好,有男人没男人都没什么差别。” 霍别然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快要燃起来了,强压了一口酒下去,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走出包厢门,霍别然狠狠一拳打在了栏杆上,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简宁对于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即使是从另外一个男人口里谈论她,哪怕是一句不是,他都会觉得那种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的那种痛。他很后悔,后悔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居然一次都没有抓住过她。他更后悔,自己居然在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选择的不是面对,而是落荒而逃。他甚至不敢相信,那真的就是曾经的自己。 他在外面站了半晌,神色终于恢复正常,甚至带着点决然的冷毅。他打了个电话给邱志,“都安排好了吗?” “没问题。” “行,我这就带他过来。” 走进包厢,霍别然脸上又挂上那副亲切的笑容,神秘地在杜益民耳边说了几句。 杜益民听完后就笑了,又是那种心照不宣的笑,可这笑容里多了一些不可说的暧昧。 第二天,霍别然就收到了一盘刻好的光碟。他把光碟打开,一个浑身赤裸的男的跟两个女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纠缠的画面瞬间就扑入眼帘,伴随着不堪入耳的呻吟声,霍别然暗自嗤笑了一声,顺手就把光碟扔进了抽屉里。 霍别然一直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他手上掌握的东西越多,反而他会越不动声色,就连亲近如邱志,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霍别然会设局让杜益民钻,甚至还要把人家老婆的事儿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只有霍别然清楚,他如今这么径直走到简宁面前,简宁也不会拿正眼看他一眼,他这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想到这么阴损的招。可是,还没等到霍别然想好该在什么样的场景下跟简宁碰面时,他们又偶遇了。 这一天霍别然在环球中心酒店参加了个会议,他就在酒店大堂看见了简宁。准确地说是先听见她的声音。 “不好意思,这是三天前在你们二楼的餐厅消费的收据,但当时你们餐厅的服务员说没有发票了,叫我们三天之后再来拿,但刚才打电话的时候餐厅负责人说他们不能开具酒店的发票,只能开具普通发票,但普通发票我们是没办法入账的,能不能麻烦你……” 霍别然一开始只是径直往前走也没在意周围的事,直到偶尔几句不小心飘进耳朵里他才转过头看见果真是简宁。“简宁?”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就叫了出声,在他的理智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之前。 简宁闻声转过头,表情有一瞬间的陌生和迟疑,霍别然很清楚这种迟疑意味着什么,她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他极力想掩饰内心的那种失落,“你在这做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事。”简宁当即就转过身,继续跟酒店大堂的服务员交涉。霍别然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听了一会,也就明白大致是怎么回事,酒店方不想开发票,而餐厅又称.不能开具有酒店落款的发票,简宁那边又无法用普通发票入账。听了一会,霍别然刚好看见今天值班的大堂经理是他认识的,他们公司跟酒店合作很久了,自然也很熟悉。 大堂经理一看是霍总,忙不迭就跑了过来。霍别然走开了几步,拉着大堂经理说了几句,不一会霍别然在旁边站着就看见一直跟简宁争执的服务员接了电话之后态度就变了,另外一个人送了一张发票下来,简宁拿到之后收进包里,转身准备离开,这才发现霍别然还一直站在大厅那。 霍别然走上前去,“办好了吗?去哪儿?我送你。” 简宁出了大堂,一辆空车就在门口停下了,她径直上了出租车,招呼也没打,车就开走了。 霍别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他笑了笑,笑容里竟有几分凄凉之意。 这场意料之外的见面,对霍别然来说是一次不小的打击。她差点认不出他,甚至把他当成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她没有讶然,没有唏嘘,甚至连怨恨都没有。就好像在简宁的生命里,他霍别然轻飘得没能留下一丝痕迹,那种完全漠视的态度激怒了他,可是也让他多少觉得有些绝望。 简宁的决绝,他是领教过的。 在霍别然的印象中,初中三年的时光显得特别短暂而又快乐,甚至在记忆里配合着那些片断出现的音乐都是明快而又让人愉悦的。是的,那个时候他们多亲密,亲密到可以彼此分享成长的奥秘。她神神秘秘地把他拖进自己的卧室,摊开初二那本生理卫生课老师要求自习的那几页,威逼利诱只是想看看男生的下面跟女生的下面有什么不同。他甚至还记得她来初潮的时间,那是初二下学期,六月的某一天,她从操场那边跌跌撞撞地把他从足球场拉出来,兴奋地在他耳边嘀咕,“哈哈哈,我也来那个了!”在那之前,她曾经无比羡慕地看着班上的女生书包里神秘的小面包,然后像一个小学究一样在他面前说,“如果老是不来那个,我是不是就不会发育了啊?”真苦恼,那是属于那个年纪才有的苦恼。那时,他们要好得没有性别,直到这帮懵懂的孩子逐渐被启蒙,开始对他们发出嘘声,冲着他们叫嚷,“耍朋友!耍朋友!羞!羞!羞!”这个时候简宁就会彪悍地还回去,追着其中叫嚷得最凶的某个男生一阵穷追猛打。那个时候的霍别然天真地以为他跟她就会这样亲密无间地长大,就好像他们一起玩过的那些过家家一样,长大后,他娶了她做妻子,两个人还是会好一辈子。 友谊的分水岭出现在高一那年,那一年学校运动会,简宁体育成绩平平,却鼓捣着让他报了1500米,可是等他跑完却发现简宁正在跟另外一个男生站在操场的角落里有说有笑。他以为那种笑应该是他独有的,而不是随意对着任何人都可以绽放。当天,他放学的时候没有等简宁,甚至在停车棚看见简宁的那辆自行车时,他神使鬼差地把两个轮胎的气门芯儿给抽了。过了没几天,简宁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在课间的时候把他拉出教室,“干嘛?”他双手插在校服的裤袋里,一副很不爽的表情。“你跟景冈关系好吗?”景冈就是那个在校运会跟简宁说说笑笑的男生,霍别然说不清楚当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口气冲冲的,“那个四眼鸡?”“你今天怎么回事?吃火药了?”再迟钝简宁也感觉到霍别然的火气了。 “没事我就进去了。”正值青春期的霍别然还没有来得及学会委婉,甚至还不会如何分辨自己的情绪。 “你回来。”简宁一把拉住霍别然的胳膊,霍别然挣脱了,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别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你没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呢!”霍别然转身就走了,就是这样一个赌气般的转身,很多事情就偏离了原本该有的轨道。 接下来,班上的同学开始盛传景冈跟简宁是一对的谣言,当然这样的谣言对于那个年纪的他们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起哄的,接耳朵的,甚至捕风捉影的,班上男女同学的情谊很容易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变质。霍别然就是在这样那样的碎语里渐渐跟简宁变成陌路,当有人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景冈如何有才,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委员真是绝配的时候,他总会冷不丁抽笑几声,可又在好事者向他求证他是不是喜欢简宁时,他又立刻嗤之以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交第一个所谓的女朋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却还清楚地记得当他跟简宁说,“以后不跟你同路了,我要先送她回家。”时,简宁那错愕的表情。是的,错愕,他甚至在这错愕的表情里觉出了丝丝快意。 两个人真正的决裂是在有一次晚自习,班上有个好事的女生先是把景冈叫了出去,然后又神秘兮兮地把简宁也叫了出去,原本一直坐在最后排的霍别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同桌一脸贼笑地指了指窗外,“听说景冈在外面跟简宁表白。”过不了几分钟,他就听见简宁在教室外面拍门的声音,正准备起身去开,那个好事的女生飞快地冲过来,“不要让她进来。”然后拉着他,飞快地把门反锁了。霍别然这才发现教室前后门都被锁上了。“你们在干嘛?”那女生一脸的亢奋还跟霍别然比了个嘘的手势,“给他们创造机会。” 其实霍别然是不知道被关在门外的那种感受的,就好像全班的人都在透过窗户看一个人的笑话,简宁很明显生气了,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开不开?不开我叫老师了!”霍别然从位置上站起来,刚走到门边,门就被撞开了,迎面就是简宁盛怒的脸,他永远都会记得当时的简宁狠狠地看他的那一眼,他甚至以为那眼眶里晃动的晶莹是自己的错觉。 晚自习事件,让简宁跟景冈的名字成为班上同学茶余饭后最佳的谈资,有人说之前景冈就给简宁写过情书,但是简宁一直没有答复,所以跟景冈要好的女生才想出让景冈在晚自习的时候表白。而在那之后,这已经就不是单纯的追求,或者说是青春期男生出于对异性最纯粹的好感。被简宁搞得下不来台后,自尊受挫的男生急于想挽回面子,他站在高中宿舍楼的阳台上,扬言说如果简宁不答应他就跳下去,他在黑板上写着“我喜欢简宁”然后不准值日生擦黑板,一直到上课铃响,上课的老师看了眼黑板上的字目光复杂地盯了简宁一眼。事情闹大了,就不是班上几个同学那些尚且没有恶意的谣言了,霍别然不知道的是甚至还有老师在背后说,“才读高一就那么招人,长大了还得了。”景冈的家里是农村的,全村里唯一一个考上省重点的苗子,村里公认的秀才,封建的父母自然不会认为这一切是自己孩子的错。景冈的父母都异口同声认为自己的孩子老实巴交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城市里的女孩就是小妖精,甚至还当着简宁父母的面哭哭啼啼地说,“你们一看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家孩子配不上你们女儿的,放过我们家孩子吧!”从头到尾,简宁都没有掉一滴泪,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何其辜,不过只是被人喜欢而已,就被缠进这场闹剧。而那时的霍别然在做什么呢?他冷眼旁观着这出戏,他又新交了一个女朋友,是隔壁班的班花,他听着那些冷嘲热讽的段子终于不再为简宁辩解一句,好像那个跟她一起长大的女生真的就如他们口里说的那样,骄傲得装模作样,成绩好家世好所以可以肆意玩弄别人的心意。渐渐地,简宁就被孤立了。这种孤立不是某个人某句话某个命令,好像慢慢地不跟她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不跟她玩的人越来越多,她开始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自习,甚至课间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整个世界与她为敌,但她也倔强地不去和解。而霍别然当时就站在那个与她为敌的世界里。 从那之后,整整一个高中,他们都没有再讲过一句话,即使分班之后,随着这段风波的淡去,简宁又成了之前人见人爱的简宁,她微笑着跟同学们相处,就好像那些被孤立的事情从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一样,可是却惟独只有他。简宁再也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两个人明明就同在一个教室,一起存在于百来米的空间里,可是她就有本事当他不存在,就好像两个人分明活在不同的平行空间里一样,甚至在不得不打交道的时候,她就好像对着一位陌生人,完全漠视他的存在。他曾经在晚自习之后的校门口等着她一起回家,她也只是骑着车从他身边一晃而过。他也试图想找她和解,甚至跟着父母一起到她家做客,可是她都能无动于衷。 霍别然也会气恼,沮丧,这一刻想着那就这样吧,可是下一刻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明明这么近,可是却那么远。他要偷偷潜进班主任的办公室,才能知道简宁填的高考志愿,他要从自己父母那里才得知原来她家出了那么一大档事。他总是偷偷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有怜惜有同情还有青春的热望,却又在视线交错的时候换上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装作不在意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心高气傲的少年并不知道在这些被他一笔带过的事情会对尚在青春期的女孩留下什么样的阴影。他只是知道,一直到他跟她考入同一所大学,坐在同一列火车上,他看着她恬静中带着倔强的睡颜,神使鬼差地就凑了上去,可是那个缄默已久的少女突然睁开眼,开口对他说两年以来的第一句话,“霍别然,我跟你是不可能的。” 她被岁月过早地催熟,还不来及绽放,就杜绝了所有盛开的机会。又像一只倔强的刺猬,那分聪慧就成了尖锐的利器,伤人又伤己。 第4章 人生的A面回忆的B面 霍别然做了一晚上的梦,乱七八糟的片断,先是梦见他妈逼他结婚,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他送到了婚礼现场,他躲在酒店房间里不想出去,挨着挨着打电话,但是手机都无法接通,然后被四五个人架着推到了婚礼现场。然后他就看见了简宁,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站在那里,眉目不悲不喜。他顿住了脚,之前那股抗拒和烦闷都消失了,他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近,好像是在印证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这是真的吗?他很想掐自己,然后他开始在衣服口袋里掏戒指,掏了半天都没有找不出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有些着急,一脸尴尬地看着简宁,他居然会搞忘戴戒指?然后简宁冲着他笑了笑,“霍别然,你也是今天结婚?”那神情好像是在看一个闹剧,一个不小心走错婚礼现场的新郎笨拙而又尴尬的闹剧。 梦醒了,他躺在床上半天无法动弹。 镜子里面的霍别然还是那张俊脸,时光对于男性独特的恩赐终于在三十岁之后开始显现出来,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保养,半裸着的精壮的胸膛都在昭告着一个事实,这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光。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终究还是不一样了,那股疲乏之气还是以一种看不见的速度侵袭了他。疲乏,让笑容都显得有些沉重,虽然好些人都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这是有故事的男人,有味道的男人,但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所谓的故事绝对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往往不是“得不到”就是“已失去”。 霍别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地盯了一眼,不知道是在为自己打气还是对自己的那种厌恶,可是走出门,他又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刚一进办公室,他就叫来了邱志,“上次让你帮我约三义会计师事务所的人,是在几点?” “已经到了,在一楼会客室。” “好,我马上去。” 三义事务所在西市并不算大,而霍氏之前所有的年度审计工作都是交给北京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来做的,别说财务总监一头雾水,就连坐在会客室等待着霍总接见的何继也有点天上怎么会掉馅饼儿的感觉。 “何主任,你好。请坐,坐。”霍别然满脸春风,很显然他在见到三义的这位合伙人之前就已经做了很多功课,先夸了人家的资历,又表达了想与对方合作的意向,既亲切又不失甲方的气度,剩下的具体事务就交给财务总监跟对方详谈了。 何继跟霍别然打了一个照面,交谈了几句,就已经被霍别然的风采和气度锁折服,他欣赏这样的精英,做事做人很干脆,不像西市的一些私企老板,非常抵触现代的财务制度,一提到财务,就跟做假账扯上关系。他是在美国拿的执照,也在四大做过一段时间,但稍微有点野心的人都宁愿做鸡头而不是凤尾,入伙这家会计师事务所也是本着这样的初衷,能接到霍氏企业的单子,对事务所来说真的算是开拓了事业新场面,他的激动和兴奋都是无法掩饰的,虽然目前只敲定了旗下一家子公司的审计工作,但很显然,如果做得好,自然还有更长期和深入的合作空间的。 十二月末的这天,何继就带着一个审计小组入住了霍氏。 按常理,这顿饭局只需要财务总监出席就够了,可是霍别然却来了。三义来了七八个人,其中就有简宁。简宁虽然敬陪末座,但因为负责此次的CASE,自然也要在席间陪着应酬,财务总监负责打圆场调气氛,自然一口一句美女的叫着要让简宁喝酒,霍别然在旁看着也不动声色,倒是看不出那个姓何的主任还挺怜香惜玉的,接连帮简宁干了三杯,口口声声说着小简不会喝酒,他来代劳了。席间一阵暧昧的嘘声,简宁坐在何主任旁边,趁着大家喝酒的时候时不时夹点菜放在何主任的碟子里,霍别然把一切看在眼里,那股酸酸涩涩的情绪又控制不住地泛了上来。 “何主任,你说这事儿巧不巧,我跟你们事务所的简宁还是老同学兼老乡呢!看来我们的合作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何继已经喝得有点高了,听到这话更兴奋了,眼睛一亮,又端起了酒杯说要代简宁敬老同学一杯,还在简宁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简宁就有点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端着一杯茶,看样子是那个何主任让她以茶代酒了。 霍别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的话是对着何主任的,可是眼神却直直看着简宁,“印象中,我这位老同学的酒量可是很不错的,何主任,不要小看女人啊,有时候你喝醉了,她都还清醒着呢。” 简宁站起身来,招呼服务员把自己前面的茶杯换成了酒杯,斟满了一杯白酒,然后才笑着说,“霍总跟我虽然是老同学,但的确很多年没联系了,今天开会的时候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我们滨江市能出霍总这样一位优秀的企业家,就算我不是他同学,我也是感到很骄傲,与有荣焉。” 财务总监带头就在那拍手,其实从开会到饭局,简宁都尽职地扮演着配角的角色,就好像主人背后的小丫鬟,可一开口说话还是让在座的各位纷纷叫好,也不管这叫好声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还是对于美女不仅仅只是花瓶的激赏。 简宁端着酒杯,笑了笑,“所以于情于理,这杯酒都该是我敬霍总的。”何主任想阻止,又被简宁制止了,两个人像唱戏一样,“何主任呢,是一片好心,爱护下属,曾经因为胃出血的事情,所以我一直都滴酒不沾,” “什么时候?”霍别然一听脸色就变了,很突兀地就打断了简宁的话。 “这都是老毛病了,不值一提。想想应该是2006年吧,那个时候刚毕业还年轻不懂事跟人瞎喝酒,这不就喝出毛病来了?” 霍别然一听到2006年,心就紧了,只有他跟她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她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场上的人都当简宁是在活跃气氛,只有他知道那句话是讲给自己听的。 “既然这样,简宁就喝茶吧。”说完霍别然就让服务员取走了简宁手上的酒杯。场上的人原本还都等着简宁敬酒呢,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了,当然了老总都发话了,然后众人又开始嘻嘻哈哈把话题岔开了,说着些什么喝酒伤身如何如何的话题。 场面看起来还是热热闹闹的,但是霍别然心里不痛快,自然饭局就结束得比想象早,结果没有谁倒下这倒真稀罕,简宁跟着何主任出门,在门口两帮人分道扬镳的时候,霍别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简宁身边,对着何主任说,“大家今天都喝酒了,就不要开车了,我已经安排司机了,何主任你住在哪?我让司机送你回家。”说完一挥手,几个人推推嚷嚷地就把何主任塞进了车里。然后等人都走光了,简宁才冲着霍别然说,“现在可以把手放开了吧?” 原来霍别然一直扯着简宁的背包带子,不注意还真不容易发现。 “走吧,我送你。” “你不也喝了酒么?送什么送?” “我以为你要说不用了,你老公要来接你。” 简宁没说话,走了几步,看样子是要走到街边准备打车。 “胃出血是怎么回事?”霍别然跟了上去。 “随口编的。”简宁看都没看他一眼。 “简宁”霍别然深吸一口气,“是不是连朋友也没的做了?” 简宁回过头,怔怔得看着霍别然,突然就笑了,笑得很疲惫,“朋友?什么朋友?” 认识二十年的朋友?两小无猜又渐行渐远的朋友?纠缠不清暧昧不明的朋友?还是趁人之危又消失不见的朋友?霍别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一个愣神就眼睁睁看着简宁上了一辆出租车。 简宁关上车门才把浑身的劲松下来,她无意识地啃着自己的食指,眼神空洞,目光涣散,像是经历了一场鏖战耗尽了全身力气。眼眶有些干涩,像是麻痹已久的心脏正在复苏,而复苏的过程就像千万根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得生疼。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霍别然三个字就是一个按钮,一按下去,人生的河流就开始倒流,像是一个倒退键,你以为早已遗忘的片断又开始冒出来,一帧一帧都在诉说着那潦草破败的过去。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简宁记得寝室的第一次卧谈会,同寝室的女生们唧唧咋咋谈论着男生,“简宁,你有喜欢的人吗?”睡在她下铺的女生问她。她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是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还是佯装思考最后随便告诉她们一个名字打发掉的。 但是简宁自己知道,那个名字她是没有力气说出口的。青春期的爱慕即使是最卑微的暗恋,至少也是夹杂着甜蜜的。但是,简宁不一样。她在意识到喜欢的同时就已经过早地尝试到了爱的反面。爱恨交杂的感情太过沉重,就这么活生生地把青春期背负在了十字架上。她负重前行,注定看不到明天。 有一个人,你不听,他便不言不语;你不看,他便无声无息。但是,他在你心里,住在十八层地狱的最低一层。而俗世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让这座地狱固若金汤,直到死亡来临,还有秘密陪葬。 霍别然细细回味着简宁在饭局上的每一句话,掀开了记忆中他最不愿意想起的那一段。 那是2006年,跟简宁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距离他们大学毕业已经两年的时间,那几年,他跟简宁的关系不冷不热,忽近忽远。因为在火车上那个半途而废的吻和简宁那句“我跟你是不可能的。”霍别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简宁,即使大家是在同一所学校。他交过很多女朋友,记忆中早已是面目模糊,却清晰地记得简宁看他跟别的女生在一起的那种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折腾得再厉害,他在学校里再叱咤风云,但到了简宁眼里,也不过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瞥。他受不了她那种轻视到忽视的眼神,却又非要往她面前凑。一直到大三那年,他听人说简宁有了男朋友。那是一个他还没见过面就被他记恨上了的男人,听说比简宁大三岁,在西市做室内设计师。严格意义上讲,那个叫吴秋明的男人才是简宁的初恋。霍别然在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之后问池乔,“她为什么不喜欢我?”记得池乔说,“霍别然,其实稍微有点脑子的女孩子都不会喜欢你。因为,你太没有安全感了。你再优秀再好,但不是她想要的。”霍别然不知道简宁是否像池乔说的那样,因为比同龄的人早熟所以偏爱那些年长的男子。他只是在那些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吴秋明的样子,试图找寻所谓的安全感具体的模样。可是,他并没有从中获取到答案。他只知道那个男人辞职后自己开了一家装修公司,他只知道因为那个眼高手低的男人因为拉不下脸来谈单子,也没本事降住工地上的工人,生意做得一塌糊涂,他还知道最先放弃的人不是简宁而是那个男人,他拍了拍屁股丢下一堆烂摊子和简宁,一个人回了汕头老家。 那是毕业后他第一次主动联系简宁。那时的他把大学里炒股的钱拿出来开始跑外贸,不说小有成就,但至少比很多刚毕业的大学生都强了很多。他是诚心想帮助简宁,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那时的他比学校的时候少了很多浮躁的心思,也是真的把简宁当成朋友来对待的。他帮她在自己住的小区找了房子安定下来,知道她在考注册会计师,为她找参考资料,有时候他回滨江市也会顺路载简宁。也就仅次于这样了,两个人磊落得就好像只是老同学和朋友,至少在霍别然当时的女友琪琪看来是这样的。霍别然很少单独跟简宁相处,大多关于简宁的事情都是琪琪告诉他的。琪琪很喜欢简宁,总是在他面前说简宁姐身上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霍别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作祟,好像那么一个人在他附近生活着,他知道她过得很好,也就够了。他不再有那么多迤逦的心思,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赚钱上。如果就是这样,那也没什么不好,并非所有情窦初开的萌动都能得到善终,修不成情侣,修成朋友那也很好。他以为自己做得到。 直到有一天,高中有几个在西市工作的朋友说是一起出来聚聚。吃完饭唱了歌出来,霍别然送简宁回家,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进简宁住的地方。茶几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芝华士,露台上整整齐齐排了两三列的空酒瓶。霍别然拿起酒瓶,皱着眉头问她,“你酗酒?” 简宁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两罐啤酒,“喝吗?” 他一直都知道简宁能喝,但不知道她居然会一个人在家里喝那么多酒,冰箱里除了酒什么都没有。难道跟吴秋明分手让她这么痛苦? 当下他什么都没说,接过简宁递过来的啤酒喝了一口。接着,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完了冰箱里的啤酒,茶几上的半瓶芝华士,简宁又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一瓶诗仙太白,“看,还有!” 他知道她已经醉了,但却没有阻止。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简宁的崩溃,她一边哭一边笑,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霍别然,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很喜欢你呀?我一直很讨厌别人叫我是暴发户的女儿,只有你不讨厌我,呵呵。你说我们永远都不长大该多好啊!我请你去游戏厅打游戏,我帮你抄作业,你说好不好?” 他喝了一口酒,干干地回答了一句“好。”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不知道醉后的简宁那句喜欢,到底跟自己想要的喜欢有什么区别,但是已经足够让他震动了。可是,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有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梦见我爸就倒挂在我房间的那个窗台上,他眼睛睁得那么大,看着我,我好害怕,好害怕,霍别然,霍别然,你那个时候在哪里?”简宁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霍别然情难自已地抱着她,亲吻着她的头发,额头,甚至是眼泪,低声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可是那时的他忙着跟她赌气,他压根不知道那看似冷漠倔强的女孩如何度过那段非人的时期。98年的那场洪水不仅让很多人失去生命,一夜之间囤积了成千上万货物的商贸市场瞬间成为一片汪洋。其中就有简宁的父亲,价值上千万的烟草被一场大水冲得一干二净。一个月之后报纸上刊登了一条新闻——《曾经百万富翁一贫如洗,不堪负债上吊自杀》,新闻冰冷,字字如昨。 霍别然看着怀里哭泣崩溃的少女,那时的他要看了报纸才知道的消息对于当时的简宁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劫难。他不清楚,非要过了若干年之后他能体会个中滋味,可仅仅只是那万分之一的感同身受,就足以让他羞愧难忍。 简宁的哭泣和眼泪,就像是一层一层重重裹着的纱布,撕开了他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她,像对待少时最亲爱的瑰宝,他的舌尖品尝着她口腔里的苦涩,像是在回味着那些莽撞互伤的时光,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他永远都不可能把简宁当成所谓的朋友。他想要她,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他知道她已经醉了,否则不会失态到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她的苦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靠酒精来缓解和麻醉。她总是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霍别然只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当自己的手抚摸上那微微泛红的肌肤时,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明明听见她的痛呼,看见她紧紧锁着的眉头,他明明感觉到那干涩的甬道对自己的拒绝,他明明知道身下的那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汗一滴滴从脸上滑下来,他都不用看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狰狞,青筋在额头跳跃着,他恨不得把身下的女孩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和着血肉还有魂灵。 房间里充斥着酒精和性爱的味道,间或还有一两声呻吟。他拥着她,反复地亲吻着,在她身上烙满了属于自己的痕迹,他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兴奋得像一头野兽,他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她的身体里,蛰伏着,亲吻着她一直紧皱的眉头,一直在她耳边呢喃着连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十多年来的倾慕,压抑,矛盾,别扭还有那种求而不得的心情就像是泛滥的洪水将他淹没,在灭顶的快感中,他伏在她的身上,啃咬着她的肌肤,终于明白销魂蚀骨的那句话真正含义,因为那一刻,他真的觉得死在她的身上也值了。 再长的夜总有尽头,直到天光渐亮,霍别然才觉得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与激情混乱的夜晚截然相反的冰冷现实。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实简宁醒的时候,霍别然就知道了。但是他一直没动,他能从她的呼吸声中判断她的惊恐和强制的冷静,起床时那声逸出喉间的痛呼。然后,他睁开眼,躺在床上,像是在等待判决的一个罪人。 他听见简宁对他说,“霍别然,现在我们连朋友都没的做了。” 他居然一点都不吃惊,也不愤怒,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那句话其实跟六年前在火车上简宁说的那句话意思都差不多。她活得太清醒,所以固执地把他排除在生命之外。他以前不懂她的拒绝,会觉得受伤,其实他现在也不懂,但痛感却不如当年那么强烈,或许是麻木了,又或许这句话分明就在他意料之中。她说的对,他们再也不会是朋友。 他什么也没说,穿上衣服就离开了。像一个连嫖资都吝啬的嫖客。他知道那一刻他的背影肯定落魄得像一条狗。 霍别然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气闷。好像每一次,他都跟不上她的脚步,他总是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所以在该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他选择远离;在需要强势的时候,他选择躲避。他以为只有自己那颗心才是伤痕累累,满目苍夷,其实,他一直都在犯错。他以前不懂,现在也不懂。就这么闯入她的生命,摧毁她一直渴望的和平安宁,这是她想要的吗? 霍别然犹豫了。 那次饭局之后,霍别然就没有在公司里碰见过简宁,虽然他知道她就在那里,但是却再也没有主动跟她碰面。其实现在的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把简宁的生活完全颠覆,棋局已经布好,他却在落子的那一瞬间犹豫了。是啊,那又如何呢?她再一次的流离失所,被自己坚信的安定说抛弃,被他活生生掀开那层自以为安稳的壳,露出脆弱不堪的软肉,然后他就可以再一次趁虚而入了吗?像五年前那样?但那又能怎样呢?她会不会还是像上次一样决绝地离开,再一次告诉她,就算她爱上阿猫阿狗也不会选择他?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暗暗蕴藉的勇气居然在一个照面简单几句话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如果这样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那么就这样放手,值不值得? 那之后没几天,就是元旦了。霍别然即使再忙,逢年过节都是要回老家的,恰好几个在外地上班的老同学也回老家过元旦,几个人约着隔天一起吃个晚饭随便聚一聚。霍别然神使鬼差地来了一句,“叫上简宁吧,她应该也回来了。” “简宁?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你那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霍别然愣了会神,“那算了吧,我也没有。” 当天聚会的还是那几个老同学,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在北京,还有几个是大学毕业之后回到滨江市上班的,虽然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圈子,但聊起读书时候的那些事儿,还是有说不完的话,几个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霍别然,想当年读高中那会,你可是我们班最早谈恋爱的啊,没想到现在还打着光棍。”说话的是以前高中班上的团支书,现在在滨江中学教书,也就是他们的母校。 “怎么?后悔结婚早了?” “就算没结婚,我也没戏啊。谁不知道当年霍校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心只念一支花啊!” “你说简宁啊?那哪能啊!人早就结婚了。也?对了,你不是说简宁回来了么?怎么?你们一直没联系?” 霍别然闷闷地喝着酒,笑着也没答话。 “不过,我倒是见过她妈妈,就住在城西的临江小区,上次简宁回来办身份证的时候我还碰到过她一次,跟她妈一起的,就聊了两句,我才知道她家搬到临江小区去了。哎,你说人这辈子还真是三穷三富不到老啊,要不是她爸出了事,现在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光景。” “临江小区?”霍别然问。 “你没去过?前几年刚修好的楼盘,政府的安居工程。好像是简宁给她妈买的房子,前几年她妈还一直租房子住呢,我要不是在户籍处,我也不知道她住哪儿。” 吃完饭,霍别然借口头疼没跟他们一起去唱歌,说是要散散酒气,结果走着走着就到了临江小区门口。 小区不大,门口的保安形同虚设,他径直走进去,随便找了个花台坐下,抬头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房子,也不知道哪个窗户里有她的影子。 不过,这样也挺好。就这样坐会儿,什么也不做,心理上觉得离她近了点,感觉上也舒服了些。他走到小区小卖部,买了烟和打火机,又踱回到花台旁边坐下,衔了一支在嘴边,烟雾升起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还是跟简宁一起。 那个时候他们还在读初三,简宁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偷偷摸摸地拿出一包中华,撕开包装盒,递一支给他,“会抽吗?” 他摇了摇头。 “我也不会。但我觉得应该不难。”然后叼了一根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还没吸进去,她就吐了出来,傻乎乎地说,“没味道啊?” “不是你那样的。”还是少年心性,终究还是自己拿一根点上,又怕她笑话,深深地吸进肺里,差点没被呛死。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服气,又抽了一口,这一次他没有被呛到,她睁大眼,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接着自己又拿过来抽了一口。两个人像比赛一样折腾完了大半包烟,呛得泪水直流,简宁才后知后觉地有点后怕,“这是偷我爸的烟,不会被他发现吧?” 但在那之后,他很少抽烟,即使跟几个男生在一起,看着他们吞云吐雾,他也不为所动,好像那烟里还藏着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天真妄为的笑声。 天一点点黑透了,小区里散步的聊天的人渐渐少了,他还是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想。看着家家户户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他呵出一口气,雾腾腾的一团,滨江市的冬天,阴冷潮湿,可是他一点也没感觉到冷,只觉得有种钝钝的痛感,在灼烧着内心。 “你打算在这待多久?” 他抬起头,简宁站在他前面,神色半明半寐,看不出喜怒。 “简宁?” 简宁先是看了看一地的烟头,这才把视线对上他,“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这坐会儿。” “那你慢慢坐。”简宁转身就走。 霍别然拉住她,一把扯过来,两个人突然挨得很紧,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骤然僵硬的肢体和胸膛起伏的怒气。 “可以跟你谈谈吗?” “先把手放开。” “放开了你就走了。” “我妈在阳台上看着呢。” 霍别然下意识地往楼上看,简宁趁机就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 霍别然有点无奈又觉得莫名熨帖,这些他熟悉的小伎俩让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简宁,他没有把她弄丢。 “要不是我妈说在楼下看见你了,我还真不相信这鬼鬼祟祟的人居然是堂堂霍总,还以为是哪个小偷提前过来踩点呢。” “我们好好说话行吗?”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她一脸的不为所动。 “至少,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简宁好像没有料到他会这么低三下四地来这样一句,浑身的刺像是突然没了落点,有一瞬,霍别然觉得简宁整个人都僵住了,然后慢慢地一股浓重的悲伤就泛了上来,她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最后化成了嘴角那抹讽刺的冷笑,“这句话,真新鲜。” “那年,我……” “霍别然,打住。我不想听你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过得很好,所以不需要你的那句对不起。” “你真的过得很好?”霍别然丝毫不在意简宁语气里的冰冷。 简宁眉毛一挑,“我过得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简宁,你总是有本事把我激怒,然后就遂了你的愿,你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当年的霍别然吗?你对着杜益民说话也是这么冲吗?你除了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竖起你那满身的倒刺,你这些年也是这么对杜益民的?” 简宁脸色一变,好像是被霍别然的话猛得蜇了一下,旋即,她又恢复了正常,不甘示弱地回击道,“杜益民是我丈夫,我怎么对他,我想霍总没必要知道。” “是吗?那他现在在哪儿?是在楼上吗?元旦你回家,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还是他从来就没来过?这就是你找的丈夫?”霍别然咄咄逼人,好像这段时间淤积的郁闷终于到了临界点,他再也不想让她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找什么样的男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在不在,回不回来,跟你黑灯瞎火地在这盯梢有什么关系?” “你宁愿就这样委曲求全地过一辈子,也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霍别然拉着简宁的胳膊,手腕用了力,一个字一个字在她耳边说着。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多个日夜的寤寐思服,那么多年的求而不得,他还是问出了口。 然后他就看见简宁似乎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简宁,我很后悔。我后悔一次次让你从我身边走开,你跟我说,我们俩是不可能的,我就真的以为不可能,你说我们连朋友也没的做了,我就真的从你生命中消失了,但是我很早就后悔了,我就不应该相信你说的那些话,因为那些话,我已经迟到了很多年,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霍别然,我才真的后悔。”简宁低声说了一句,霍别然有点讶然,微微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就听到一声惊雷,劈得他体无完肤。 “我后悔为什么还会再遇到你。” 第5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元旦的最后一天,霍别然郁郁寡欢地在池乔家沙发躺着发呆,谁都看得出来他情绪低落,要换做往常,池乔早就幸灾乐祸地在他伤口上撒盐了,可是还没等她开口,盛鉄怡就把她拉开了。 “积点口德,别看人家都落魄成那样了。” 今儿算是池乔朋友的聚会,不仅盛鉄怡,连托尼也来了。托尼是池乔的工作搭档,也是铁杆闺蜜,只是性别是男的。托尼不是第一次见霍别然,之前因为是广告客户的关系,打过几次交道,当下也不客气挨着霍别然坐在他旁边,“怎么?哥们儿,失恋了?”其实托尼也只是随口那么一句,没想到还真是歪打正着。 盛鉄怡大概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有点不落忍,好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去外面走一会儿?” 霍别然原本是兴趣缺缺,他今天到这来也是因为无聊,要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他也待不住,一脑门官司,要是在老家,指着听他妈唠叨他更受不了。于是点了点头,跟着盛鉄怡就出去了。他实在太想找个人倾诉了,在这点上,他更相信盛鉄怡会是个好听众,至少人没有池乔那么牙尖嘴利。 “撞到南墙了?” “差不多吧。” “当年我听那男人跟我说他要结婚了不要让我再去骚扰他的时候,我跟你现在的状态差不多,很想死,可是又不甘心。但不死又能怎样呢?” 霍别然倒真没想到盛鉄怡会这么坦率就把自己的事儿说出来,在他的感觉里,盛鉄怡是一个很不愿意说自己私事的人,就连池乔都很忌讳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 “你别这样看着我,有些时候人就是很奇怪,因为很多事情无法感同身受,所以即使朋友再好,你也没办法告诉她。不过对着你,我倒一直有种感觉,咱俩都有点苦逼。不过,你应该比我好点。” “好在哪儿点?我怎么觉不出来?” “以前我看不清,总觉得有机会,所以心一直没有死。可是现在才有点明白,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说不可能的时候,其实心里往往还抱有一丝希望的,只有男人在拒绝一个女人的时候,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其实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只是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而已。” “那男的眼神都真够寸的。” “行了,这种肤浅的安慰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你还来安慰我?” “我这也不叫安慰,只是实话实说。如果真像池乔说的那女的跟你算青梅竹马了吧,不可能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除非她现在过得很好。” “她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好。” “你怎么知道人家过得不好?” “那男的不靠谱儿,而且我相信他们俩应该没什么感情基础。”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盛鉄怡叹了一口气,“如果我哪天结婚,有没有感情还真不是我考虑的因素,这年纪,再谈感情,太奢侈了,而且也伤不起了。更何况,你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跟他在一起。” “你是在劝我放弃?” “我可没这么说。男人嘛,多多少少有点骑士情结,总觉得那个喜欢的人就像莴苣公主一样被困在塔里面等着你前去搭救,你又怎么知道别人不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关在塔里面的呢?” 霍别然若有所思,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过了一会,他还是说,“你还是太悲观了。既然她可以随便找个男人就结婚,那我宁愿那个人是我,其他人我管不了。” 盛鉄怡转过头刚好看见霍别然的侧脸,如果换成随便哪个女人对着这样的男人早该动心了吧,可是那样的执念,她都不知道该是为那个被霍别然念着的女人庆幸还是叹息了。 霍别然最近染上了一个习惯,总是会提前两个小时出门,先把车开到简宁住的小区,然后看着她出门,先是走一站路,然后坐上61路公交车,那是可以直接到他公司的路线,他开着车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直看见她走进公司大门才把车开到停车场。到了下班的时候,又是如此。他就那么远远跟着,看着她一个人孤单地出门,走路,上车,下车,去超市,回家。背影倔强得犹如当年那个决绝地与全世界为敌的少女。 每个周末简宁都会回滨江市,但从来都是她一个人。霍别然从那一次次孤单的背影里渐渐觉出,其实简宁的生活从来都只有她自己,她所谓的婚姻生活不过只是她为自己找的保护壳,那道高高竖起的城墙里,没有杜益民,当然,更没有他。是什么样的际遇才能让她把自己活成这样一副模样,向内生长,再也不相信,再也不愿意付出。 杜益民的情况他一直都在关注着,他最近跟邓嘉打得火热,霍别然不相信简宁会察觉不出什么,可是她还是那样,甚至连情绪的波动都没有。霍别然在感叹的同时又觉得莫名的心疼,好像他从来都不知道简宁要的到底是什么。就好像现在,他跟她明明在同一栋楼,他在十八层,她在十一楼,但是好像中间早已隔了万水千山。 “霍总,中午还是给你订楼下那家粤菜?”秘书敲门进来,打断了霍别然的沉思。 霍别然下意识想说随便,转了个念头,“不用,我自己去食堂吃。” 秘书吐了吐舌头,推门出去了。 霍别然也不是第一次去职工食堂吃饭,他是一个对食物很挑剔的人,自然不会让员工吃得太差,不夸张的说如果要凭企业食堂500强,霍氏肯定能名列前茅。只不过今天他刚走进去,就看见何继跟简宁坐在角落的桌子吃饭,他这个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简宁的背影,但却把何继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尽收眼底,何继看简宁的眼神让他心中一凛。 “何主任,说什么呢?聊得这么开心。”霍别然端着餐盘,大咧咧地就坐到了简宁旁边。 “霍总!”何继没想到会在食堂碰到霍别然,微微起身,礼节性地移了移自己的餐盘,“没想到霍总也会到食堂吃饭。” “我们食堂的饭菜怎么样?”霍别然不以为意,挑起筷子夹了一口菜。 “早就听说霍氏的食堂食材新鲜,种类繁多,堪比五星级酒店自助啊。你看我们来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吃过重样的。” “何主任,这就有点夸张了。不过,我倒觉得在吃的方面可不能太小气,你看我们办公的地方在开发区,周围也没多少好吃的馆子,不把伙食弄好点,员工还不跳槽么?” “霍总真是太谦虚了。哦,对了,霍总,现在我们还在收集基础资料的阶段,按照合同进度,应该可以提前一个星期出结果。” “吃饭吃饭,吃饭的时候不谈工作。”霍别然看了眼简宁,“刚才我看见你们聊得挺开心,在聊些什么?” “哦,没什么,都是我在那说,在美国留学的那些事儿。”何继顿了顿,“我刚去美国那年就遇到入室抢劫。不过还好,算是虚惊一场。” “何主任回国多久了?” “快三年了,不过到西市才一年多。” “听何主任的口音,是北京人?” “是的,之前在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实在受不了北京的交通。” “说的也是,现在大城市交通都是个问题,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技术移民?以何主任的资历,应该没问题吧?” “是这么计划的,先在国内做几年吧,当然如果能在国内成家之后再出去,那就更好了。”何继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往简宁那看了看。霍别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喝了一口汤之后说,“何主任,要不要再盛点汤?今儿的羊肉汤熬得很不错,喝了暖暖身子。”说着就准备去帮何继拿,何继哪能让老总亲自动手,当下就自己走过去盛汤了。 霍别然等何继走远了,才把简宁盘子里的青椒全都夹到自己碗里,三两口就吞进了自己嘴里。“既然那么挑食,为什么不直接说?他给你盛的菜?” 简宁被霍别然的举动震惊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吃着自己盘子里的剩菜也不怕周围人的眼光,但又不好发作,忍了忍,最后放下了筷子。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说着就要站起身。 霍别然一把把她拉下,“你这突然走了,等会你领导回来,还以为我把你得罪了呢,我可担当不起。” “霍别然,你到底想怎么样?”简宁凑近了,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为什么他追你就可以,我追你就不行?”霍别然问得像个无赖。 简宁没想到被他三言两语就拆穿了何继那些欲盖弥彰的举动,她有点恼羞成怒,当下又没办法发作,涨得脸色有点红。 “还是说他也没戏?”霍别然突然觉得简宁涨红着脸的样子好看极了,这样的她总算有点人气儿了。 “随便你怎么说。” “随便我?那我就跟他直说了哟?” “霍别然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乱?你吗?我怎么不觉得?你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买菜做饭活得跟在修行似的,有什么可乱的?” 简宁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霍别然压低声音问了句,“那辆香槟色的奔驰是你的?你跟踪我?” 霍别然也没想到自己其实做得并不明显,还是被简宁察觉到了。当下也不否认,但也没承认,挑了挑眉看着她。两个人的对视,像是一场无声的辩论,最后谁都说服不了谁,一直到何继的声音传来,两个人才调过视线。 “简宁,喝点羊肉汤。” “她不吃羊肉。” “我不吃羊肉。” 两个人不约而同。 何继有些诧异,先是看了眼霍别然,被他眼神里那有点迫人的气势震了震,然后他转头看简宁,发现她的脸红得有点异常。他要是再不明白点什么还真是傻子了。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吃完了还可以在隔壁的职工活动中心休息会。”霍别然站起身,端着餐盘就走了。 “你跟霍别然很熟?”何继问简宁,这一次他直呼了霍别然的名字,语气有点低沉。 简宁没有回答,视线看着窗外,眼睛有点涩。 就像霍别然看见的那样,其实简宁现在的生活很简单,简单到近乎刻板。她每天会在6点50起床,做好早饭之后出门搭公交车,虽然杜益民提了好几次要买车,她都没有同意。这种AA制的婚姻生活她已经习惯了,她不愿意接受杜益民的馈赠,虽然这样的心理很难被常人所理解,再加上她母亲身体不好,大部分的收入她都花在给她妈看病吃药上了。其实坐公交车也挺好,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认为的,至少越喧嚷的环境,她反而觉得人更容易静下来,大脑完全放空,什么也不想的感觉也挺好。在这家事务所,她已经待了快七年了,算是正儿八经的老员工了,同事们都知道她从不接外地的单子,宁愿在家里做点助理的工作,所以虽然跟她同期的人要不就当了合伙人,要不就去哪个大集团做总监了,都说事务所的活儿又忙又累,成天跟空中飞人似的,不是办公室就是酒店,简宁倒还好,很少加班,就算是平时加班,她周末也是要回老家的。如果不是因为杜益民最近老爱把“霍别然”三个字挂在嘴上,如果不是接了霍氏的单子,如果不是见到了霍别然,简宁会把这样看似如一滩死水的生活日复一日的继续下去。 如果第一次在酒店碰到霍别然还算是巧合的话,简宁打死也不会相信他们三义能接到霍氏的单子这也是一种巧合。其实如果不是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了一起,她真的已经忘了。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在这样日复一日单调刻板的生活里,那些繁杂如尘的心事,那些伤筋动骨的哀恸,都被一一抚平,等到皱纹一丝丝爬上脸颊,她也懒得再去想起过去的那些事。 其实简宁跟杜益民的婚姻,跟霍别然猜想得情况差不了多少。她跟杜益民的婚姻与其说是爱情的结晶,不如说是她审时度势之后的结果。要说惊天动地的爱情那肯定是没有的,你也不能指望两个成年男女在咖啡厅相亲一见面就天雷勾动地火,反正对于简宁来说,她肯定是一点也没有的,但她知道杜益民看见她的第一眼,眼神亮了一下。这种也很好解释,她知道一个能答应父母出来认真相亲的男人最看重的是什么,无外乎就是眉清目秀,性格温婉,因为这样的女人最适合娶回家做老婆。她就算骨子里不是,但演戏演得久了,谁还去较真她本身是不是呢?她需要一个稳妥的婚姻,最好对方家里没什么负担,那么她才能腾出精力照顾自己的母亲。杜益民跟她第一次约会的开销最后是两个人AA的,这种AA制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她觉得这也挺好,像杜益民这样的男人,有着西市男人典型的特征,满嘴跑火车说着什么什么没关系这事包在我身上,但一转身就忘个精光,实际的做派远不如嘴上说的那么豪气,那种市侩气无论喷多浓的香水都遮不住。当然,简宁也不图杜益民什么,她之所以选择跟他结婚,其实动机也不见得会比人家高尚多少。 刚结婚的头一年,简宁还常常跟着杜益民去他父母家,等到日子久了,杜益民的妈三天两头把生孩子的事儿挂在嘴上,一开始是旁敲侧击,含沙射影,到了后来说话也就越发难听了。简宁其实很清楚,像杜益民的母亲是有点瞧不起自己的,那种轻视仅仅只是一个大城市的市民对于小地方人的鄙夷,即使简宁人品学历模样配杜益民都绰绰有余,但老太太就有从鸡蛋里挑骨头的本事儿。简宁后来就懒得应酬了,婆媳关系越演越烈,到了最后两家人明明都住在西市,简宁也一年到头难得去见她一次。当然,这样恶劣的婆媳关系自然会影响到夫妻相处。一开始,杜益民还试图想修补,后来见着简宁一点也不领情的样子,他的心也就淡了,不就是搭伙过日子么,跟谁过不是过?不过,就算是搭伙过日子,该做的事情也得做,这点上,简宁倒也让杜益民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快到到除夕了,杜益民因为工作关系,每年这个时候自然就是请客吃饭上门送礼,有些重要的领导或者朋友要亲自上门拜年的,简宁也会跟着他一起去。她也还没到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份儿上。 这天刚从书记家里出来,杜益民上了车就跟简宁说,“今年还要多去一家,东西都准备好了。等会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简宁刚在杜益民那领导家里演戏演得脸都快要笑僵了,她这几年越发沉默寡言,虽说她不是一个不会来事儿的人,但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做起来格外累人。她也懒得问他,侧头看着车窗外发呆。 “喂,别然啊,对啊,我是益民,哎呀,好,好,这不要过年了么,给你备了点年货,你看你哪天有空,我跟你嫂子给你送来?什么?不用,不用,哪能让你给我拜年呀,这不是咱家庙小么?还是我去吧,我去。嗯,嗯,好的,好的,还是住在城南置信么?哦,那地儿我知道,行,行,那就这个周末,说好了哈,那行。好嘞,回见。”杜益民挂了电话,那股热乎劲儿还没过,就听到简宁冷不丁来了一句,“周末我要回家,你自己一个人去吧。”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我这不都跟人约好了么?你让我一个人去像什么样子?” “你一个人去不是更好说话?他又没结婚,家里人都没有,我跟着你一起去那多尴尬?” “这大过年的去人家家里拜年,你不跟我去,那谁跟我去?” 简宁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你爱带谁去带谁去?”后来忍了忍,又吞了回去,她对付杜益民倒是想来都不会争吵,一副温水煮青蛙的模样,轻言细语地说,“我这还是为你考虑,你现在跟他关系走得近,刚好去他家,你们想聊什么聊什么,我要真去了,你们有什么话也不好说。” 杜益民想了想,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当然他心里也清楚,简宁不想去最大的原因还是她要回滨江市,每个周末她是雷打不动的要回老家,这事儿搞得他挺烦的,没见过这么累赘的丈母娘,成天生病吃药,跟个无底洞似的,但他也不敢抱怨,最怕就是一抱怨,简宁把她妈接到家里住,他就更头疼了。想到这,他还宁愿就维持现状。 结果霍别然辗转反复了过了一个星期,等到杜益民提着大包小包地按响了门铃,他打开门一看,杜益民跟邓嘉站在门口。 他真的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一方面觉得杜益民胆可真够大的,另一方面想的却是简宁,她到底知不知道? 当然,面上还是一脸的和善,笑着把他俩请进了屋,亲自参茶倒水,搞得杜益民有点受宠若惊,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四处看了看,“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又没成家,难道这屋里还能有别人?”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怎么没个人帮手什么的。” “哦,你说阿姨啊,这不快过年了么,我就提前让她回老家了,平时也没什么事,我一个人住也收拾得过来。”霍别然坐在侧边的沙发上,这才打量起这个叫邓嘉的女孩儿。其实他知道得也够多了,一个是杜益民在这件事上从没瞒过他,二来他自己也在密切关注着这两人的进展,只是没想到杜益民还真带着她登堂入室了。 “嘉嘉,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那位霍总,怎么样,是个帅哥吧?” “霍总你好,我是邓嘉,是杜益民的女朋友。”邓嘉倒是落落大方,主动伸出了右手。霍别然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下,也只好站起来跟她握了手。“邓小姐,不要拘礼,我跟杜哥是很好的朋友,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就行了。” “杜哥常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年纪轻轻就闯出了一片天地,我前段时间在档案室看见我们去年做的会刊,上面还有你的专访呢!不过你真人比照片还好看。”邓嘉虽然年纪轻,但毕竟出身官宦,待人接物既有着符合年龄的天真但又不失大气,看着杜益民的表情也是满意极了。 “邓小姐这么年轻漂亮跟我们杜哥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走出去不知道要羡煞多少旁人。”霍别然喝了一口柚子茶,笑着说,又跟杜益民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的眼神。 邓嘉听霍别然这样说,就是等于承认她的身份了,高兴得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其实从她一进工商联就喜欢上了杜益民,原本以为这种喜欢最多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是没想到她真的能跟杜益民好,而且杜益民还能带她出来见自己最好的朋友。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其实是不懂得这些成熟男人真正的心思的,听着霍别然夸她,也就信以为真了。她又想起其实第一次撞见霍别然,霍别然就问了杜益民一句“这是尊夫人?”这问话听得她心里很熨帖,于是愈发得对霍别然印象很好,说话也就不那么拘谨了。 “霍哥哥,你就别一口一句邓小姐叫我了,你就叫我嘉嘉吧,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你叫他哥哥,那我是什么?”杜益民对邓嘉这种自来熟的性子想必是领教过的,但又怕霍别然下不了台,又出声圆了回来。 邓嘉俯身在杜益民耳边边嘀咕了一句,“你是我的情哥哥呀!”霍别然虽然隔得有点远,但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差点没被那口茶呛到。 杜益民也知道霍别然肯定是听到了,但他自己先就被这句话丢了魂,而且今天他之所以带邓嘉来,就有点要跟霍别然交底儿的意思了。随便也让他参详参详,自己这步棋到底走不走得通,而且必要时还得要合适的人吹风才行。他盘算了一圈,只有霍别然合适。看着邓嘉对霍别然印象不错,这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霍别然是什么人,心有七窍,自然知道杜益民打得是什么算盘,不过他也乐意顺水推舟。当即就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邓嘉,“既然你都叫我哥哥了,这大过年的,哥哥还还是得表示表示。以后要是杜哥欺负你了,你就跟你霍哥哥说,霍哥哥给你评理。” 哄女孩子开心那是霍别然是专业,像她这样的女孩儿虽然不愁吃穿见过名牌,但爱好也不外乎这些。当下就打开了盒子,“哎呀,是限量版!这款我心水了好久啊,一直都没有卖的,上次去香港都没有买到,你怎么买到的呀?” 霍别然笑而不语,他当然不会说这原本是送给前女友的。可惜还没到送的时候,他就跟人分手了。 “你现在可是找到靠山了。”杜益民摸着邓嘉的头,笑着说。 “那当然,看你以后还敢欺负我?”邓嘉对着那款卡地亚的项链一直爱不释手,这样的年纪,没吃过什么苦,喜欢就是喜欢,爱了就爱了,泾渭分明。霍别然有点走神,想着这个年纪的简宁,早就失去了一脸天真,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城府,让试图走近的人都被冻得体无完肤。 “嘉嘉,你看会电视,我跟你霍哥哥还有点事要说。”杜益民看气氛差不多了,就跟霍别然使了个眼色,自然是有私密话要谈。 邓嘉也不介意,拿出自己的IPAD,“你们聊吧,吃饭的时候叫我就成。” 霍别然关上书房的门,才一脸调侃地说,“杜哥真是艳福不浅啊。” “哎,你就别打趣我了。要不是因为她爸的关系,我才懒得去搞这些。现在是什么世道,十个当官的九个就栽在女人手上,我还没精虫上脑到那份上。” “说的也是。我也是觉得杜哥是个做大事的人,只是缺少了机会而已。” 最近杜益民跟霍别然走得近,当然好处也不少,霍别然介绍的那几个材料供应商懂眼色而且还会办事,他都还没往上递话,负责承建商会大厦的施工方就已经定了他们的标了,说的是恒威一直用的都是他们的材料,他既得了好处还一点面都没露,这钱赚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他就愈发佩服霍别然,不显山不露水的,就能把事儿给办了,还办得那么刀切豆腐两面光。正因为这样,他就越发觉得那个新开发区的位子离他越来越近了,不过他也不怕霍别然骗他,要是他哪天真的坐到了开发区规划局局长的位置,霍别然自然会收回对他的投资,而且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这本身就是互惠互利的事,他理所当然地就把霍别然看做是了盟友。 “年前我到市里开了会,听书记的意思,这班子最迟明年开春就要给定下来,现在我们还在搞什么竞聘,说如果有意向的都可以争取。谁不知道这是走过场啊!” “不管怎么说,该下的功夫我们都要下,但该走过场的也要走。” “这我是明白的,可你说要是万一这事儿黄了,那我这招呼都不打就递了申请上去,以后不是连现在这位置都坐不安稳了么?” “杜哥,这我可得说你了,做大事的人哪能瞻前顾后,如果你连这过场都不走,就算上面有人真心要拉你一把,也得你先把手伸出去不是?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想想坐上那位子后的事儿。” 杜益民以为霍别然话里的意识让他给许诺儿,当下就拍了拍胸脯,“这以后的事儿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有我杜益民吃肉的,还能让你只喝汤?” “杜局长说话就是豪爽。” “早了哈,早了,别然。”两个人同时笑了。 “这外面那位你是个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你没听过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吗?”杜益民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不过这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心态倒是看得出他压根就没想过离婚。接着,杜益民又缓了缓语气,一本正经地说,“这小丫头对这些事一点都不关心,不过我倒是听说邓部长对她倒是溺爱得很。我有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她也没听出那儿音儿。你说这话还怎么递?” “行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吧。” “别然,这可是你说的。” “好了,走,出去吃饭吧。” 第6章 所求的不过只是爱你的资格 杜益民带着邓嘉跟霍别然吃饭的时候,简宁刚伺候完老太太吃完药。滨江市没有暖气,一到冬天就显得特别潮湿阴冷,电暖器开久了空气又特别干燥。现在住的地方是2000年之后修的安置房,质量不怎样,而且人口密度也大,但就算是这样的房子,当初也是把简宁掏空了才买下的,买完这套房子之后,简宁真的算是身无分文,包括这屋里的家居家电都是后来一样一样慢慢添置的。她妈自从家里出事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前几年忙着应付债主,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之后这些事才算落幕。简宁一直劝她妈搬到西市一起生活,她妈固执地不肯,宁愿一个人拖着病体上上下下,也不愿意跟着女儿去西市。老人有老人的坚持,简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自己每个星期回趟家,晒晒被子,买点菜,打扫一下房间。刚洗完碗,电话就响了,简宁一看居然是何继来电。 “何主任?有事?” “你能不能到公司来一趟?” “现在?我在滨江市。” “呃?你回老家了?”何继在电话那边没吭声,估计觉得这事儿有点难办。 简宁平时在事务所一向都是兢兢业业的,当即就担心是不是自己上周的工作没做好,“是我昨天交给你的资料有问题吗?” “嗯,我现在正在加班做报告,但我看了你之前整理的数据,有些对不上。还想着你在西市随便过来一趟。” “那要我回来吗?但现在已经没班车了。” “这样吧,我来接你吧。现在不堵车了,走高速也才一个多小时。” 简宁暗自吃了一惊,她是知道何继这种人一忙起来是不分白天黑夜的,通宵写报告的事也是常有,自然不敢提议说自己明天回来的事,也只要应下了,发了一个地址给何继,只等着何继来接她回西市加班。 “谁呀?宁宁。” “哦,没事,妈,我有点事没弄完,要赶回去。” “现在?都这么晚了,多不安全。” “没办法,领导等着要。” “哎,你看你这来来回回的多麻烦,跟你说了不用每周都回来,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非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平时周末多陪陪小杜,算了,你这孩子就是拧得很,说了多少次也不听。” “好了,我知道了,妈。要不我先给你洗脚吧,你早点躺床上去,坐客厅太冷了。”简宁拿出洗脚盆,插上电放上热水,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轻车熟路地给她妈洗脚。 老太太平时话很少,这几天身体愈加不好之后就更少唠叨了,今天看着女儿一身疲态还要大晚上赶回西市加班,心里那些陈年往事夹杂着心酸就这么涌了上来,也不说什么,眼泪就扑扑地往下掉。 “妈,你怎么了?水太烫了?”简宁刚一抬头就被她妈的眼泪吓了一跳。 “宁宁啊,妈耽误你了啊。”老太太是个内敛的性子,憋不住了才嚎了一句。 “妈,你说什么呢?” “当年你成绩那么好,明明可以考到北京上海的,你倒瞒着我就把志愿填了考了个西市大学,你以为当妈的不知道么?后来眼见着可以保送研究生,你也不去念;这几年你就守着我这老太婆,工作也不上不下,好不容易结个婚,你心思也不在人家身上。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么?我知道你心思重,有什么也不愿跟我说,成天地在我面前报喜不报忧,可是孩子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苦么?” 简宁不是个轻易就能释放情绪的人,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也可能是在自己母亲面前也不需要再隐忍,不需要再演戏,眼睛看着看着就红了,她有多久没有流眼泪了?差点就快忘了这种苦涩的滋味,可是能流出来的苦都抵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 “当年是我不好,非要让你结婚。我这也是好心啊,总想着能找个人照顾你,可你看看,你现在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这眼见就要大过年的,还是你一个人孤单单地跑回来,受了什么委屈你也不说,可婚姻不是这样的啊,孩子。”老太太把憋在心底许久的话今儿都倒了出来,“宁宁,妈再也不逼你了。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要是觉得一个人过着好,那你就离婚吧,你这样委曲求全的样子,妈实在是于心有愧啊!” “妈,你说哪儿去了。我跟杜益民还没到你说的那个份儿上。” “那到了哪儿份上?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人他妈都把电话打到我这来了。” “他妈说什么了?”简宁一惊,她跟婆婆的关系的确很恶劣,但她没想到杜益民他妈居然发难到了她妈这里来。 老太太摇了摇头,那些含沙射影尖酸刻薄的话也没什么好说,说出来只会让自己的女儿难受,前两天亲家母给她打了个电话,明面上是问候她的身体,可是说来说去还是说自己的女儿心里只有她这个亲妈没有老公,要不然这么会结婚这么久了都没有孩子?甚至还很隐晦地说要不让简宁去做个妇科检查,是不是自己身体有问题,当然他妈的话不是这么好听罢了。 “我看着你们这日子也是过不到头的,还不如不生小孩。要是当年早知道你爸会出事,我也不愿意把你生出来受这档子罪。” “妈,你在说什么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挂在嘴上。现在过得又差到哪里了?” 两母女一个流着泪,一个眼圈都憋红了,气氛哀伤又凝重,好像时光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一个晴天霹雳,就毁掉了一个家。那个时候她妈天天哭,一年有三个月的时间是在医院里,那个时候她夜夜难寐,半夜惊醒就是她爸吊死在家的场景。 何继在楼下看见简宁出来的时候,眼睛又红又肿,不禁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简宁情绪还没有平复,只得硬打起精神强笑道,“没什么。走吧。” 何继这时有点后悔了,为着自己那点私心,突然把简宁叫回西市,原本以为可以创造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可是看着简宁的样子,突然就有点心疼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我一个人回去算了,你好好在家陪陪你母亲。” 简宁吃了一惊,“不用,不用,本来就因为我工作没做好让你加班,还要麻烦你来接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开车吧,早点回去还可以早点完工。” 何继看了眼简宁的神色很是坚决,当下只要硬着头皮继续把车开往西市。 一路上,两个人的话都很少,简宁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何继一路上倒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刚到所里的时候,第一次开会就注意到这个女人。其实严格上来讲,所谓一见倾心的故事并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因为在他的人生字典里,理性的词汇远远多过于这些太过罗曼蒂克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不可否认,他的确眼前一亮。 当时简宁坐在会议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一头利落的短发不仅没有削弱她身上的女性气质,反而让人觉得清爽,坐在那装着很认真听的样子,手上一直转着那支签字笔,他的视线一直被那旋转的笔说牵引,当下还以为是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都说会计的工作枯燥乏味,男的当牲口用,女的当男人用。但简宁算是何继见过的这个圈子里的异类,说话永远都是那么慢条斯理,既不会像某些浮躁的年轻人噼里啪啦地就报上一串数据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功力,又不会像太过油滑的做财务,耍着一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她做事很干净利落,让人挑不出错来,但是奇怪的却是与她的资历与能力不符的是,她还只是个审计助理。 曾经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过主任原因,这才渐渐了解到了简宁的家庭情况。原来,她已经结婚了。他知道她每个星期都会回滨江市看母亲,他还知道她每天都自己上下班,他从未在单位组织的任何活动里见过她的那位丈夫,他甚至知道她从来不接外地的单子,宁愿在所里早九晚五做点打杂的工作,他知道的越多,那点心思就越明显,那股“她值得更好的人”的愿望就更强烈。 一开始,他是坚信细水长流的,这种事急不来,尤其对象还是简宁,但霍别然那天的暗示太过明显,他这才明白,他还是太高估了自己。他以为以自己的资历配简宁绰绰有余,可是霍别然,呵,他真的没想到原来简宁居然跟霍别然还有纠葛。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可以当简宁那位丈夫不存在,可是他却不能忽视霍别然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同样都是男人,当然明白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简宁,我听说你妈妈身体不是很好?” 简宁转过头,把视线从窗外移了进来,看了眼何继的侧面,轻轻点了点头,“嗯,都是些老年病,只是这几天天气比较冷,咳嗽得比往常厉害。” “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查?” “下周吧,下周如果放假我就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 “到时候叫上我吧,有个人搭把手也方便一些。” “不用不用,哪能麻烦你?” “我都麻烦你从滨江赶回来了,这有什么,只是举手之劳而已,都同事那么久了,何必那么见外。” 简宁也不想跟他在言语上争辩,心眼下周就过年放假了,你也不过只是随口一说,哪还能当真? “审计报告要赶着下周一出吗?”简宁岔开了话题。 “嗯,尽快吧,如果今明两天加班的话应该可以,最好能在年前赶出来,”何继这才想到正事,“那些资料都在你电脑里吧?” “嗯,都在,但如果要核查数据的话,还是只有去霍氏,档案都锁在保险柜里的。” “这倒不用,带上笔记本就行了。你介意直接去我家吗?我所有东西都在书房的。” 简宁顿了一下,但做这行就是这样,在酒店房间蹲着趴着躺着就是一夜,做起事来哪还介意什么男女,“没问题。如果不打扰的话。” “打扰什么?就我一个人住。”何继刚说完就发现自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忙又补了一句,“如果去办公室也行,不过我要先回家拿电脑。” “不用了,依你方便吧。这样来回一趟也浪费时间。” 何继当下也不好继续说什么,省得越说越错,只是到了自己家楼下超市还是买了很多吃的,说是当宵夜。 “进来吧,拖鞋放在鞋柜里的。”他两只手提着东西,侧了侧身子示意简宁先进来。 简宁换了鞋,头也没抬就问了句,“书房在哪儿?” “先等会吧,吃点东西,你喝什么?” 简宁这才回想起来从何继给她打电话到接到她回西市,估计他还没吃晚饭呢,顿时心里有点内疚,接过了塑料袋,“冰箱里还有吃的吗?要不我给你随便做点吧?” 何继有点受宠若惊了,当即就带着简宁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些速冻食品,平时我很少在家开火的。” 简宁大略看了看,“饺子?方便面?汤圆?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简宁恰好看见旁边垃圾桶里扔的都是方便面和速冻水饺的袋子,想必何继这几天吃的都是这些,心下有点不忍,“家里有米吗?我看着还有点番茄和黄瓜,给你熬点粥吧?老是吃这些也不健康。” “好,好,好,这还有刚买的火腿。”何继求之不得。像他这样的单身男士哪里还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啊,心里高兴得平时憋着死死的嘴角都忍不住上扬了。 “好了,你快去忙吧,我很快就做好了。你要核对的数据都在我电脑里,开机密码是1981JN,文件夹在D盘,你打开就可以看到。”简宁洗了手就开始弄饭。 何继站在厨房外面看了几分钟,突然被这样的画面感动得幸福得无以复加,这就是他要的生活啊! 简宁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转头一看,何继还站在厨房门口,“还有事?” “哦,没,没,那我先进去做事了。” 简宁从十六岁就开始操持家务,做起这些事情来简直驾轻就熟,熬了一锅粥,煎了火腿,弄了个番茄炒蛋,拌了个黄瓜,因陋就简做了几样就饭小菜,她有一段时间胃出血,从此之后就再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即使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她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打发了。她也知道做这行的,多多少少胃都有点毛病,深更半夜再吃那些速冻的东西,不仅吃得不好,也不太健康。其实在霍别然挑衅的那句话之前,她是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何继对她有好感的,她这些年活得很自闭,自古埋着头看眼下的路,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这些,可是即使有好感又怎样呢,说到底也是于己无关的事情。她做这些事倒不是所谓的献殷勤,作为一个助理,做的就是这些打杂的事情。在他们所里,多的很级别低的同事还不是大清早去酒店给领导送干洗好的西装之类的。她因为耽搁了何继工作的时间,帮他弄点吃的倒也是无可厚非。 何继坐在书房里,心思早就没在工作上了,厨房里传来阵阵米香,还有食物的香味,一时间那种充斥着人间烟火的幸福感让他看着EXCEL里的那些数据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儿。他不是没有交过女朋友,可是留学那几年所谓的感情生活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解决彼此的生理需求来得确切些。平时忙着写论文上课,周末的时候约会,吃饭,看电影,去酒店。回国之后,他也很想稳定下来,但是多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露水姻缘。不是他不想稳定,而是没有找到那个能让他稳定下来的人。现在他想的那个人就在厨房里给他做饭做菜,就好像无数次梦见的场景突然成了真,让他有种幸福的眩晕感。 “饭好了,先吃了再继续弄吧。”简宁轻敲了一下书房的门。 何继喝了口还冒着热气的白粥,差点烫到舌头,呼呼几口就喝完了一碗。简宁看着他吃得那么狠,估计着他肯定是饿狠了,殊不知饿只是原因之一。有些时候太过理性的人一旦感性起来,真有点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你太夸张了吧?” “简宁,我说真的。” 简宁倒没当真,心里想的却是谁要一天三顿吃的都是方便面,那随便吃点什么都是美味佳肴。 “你先吃着,我去把之前的数据弄了。”简宁看着他吃得正香,她端了一杯刚泡好的咖啡径直去了书房。 何继满心满眼被浓浓柔情占满还没来得及抒发,简宁就去了书房,他也不好拉着人坐在那陪着他吃,一腔浓情化作饭量,喝了整整四碗粥才算见饱。 简宁正敲着键盘,帮何继做进一步的数据分析,电话响了,一串陌生号码,她顺势接了起来,“喂?哪位?” “你下楼,我有话跟你说。”霍别然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简宁一惊,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懵了,“下楼?你在我家楼下?” 霍别然听出了简宁的诧异,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没回滨江?” “回了,但我现在不在。” “你回西市了?” “嗯。” 何继正好吃完饭走进来,看着简宁接电话神色有点不自然,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你老公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因为是深夜,霍别然那边也很静,静到他刚好把何继的这句话听到,“你跟何继在一起?”这已经不是疑问句了。 “恩,有事吗?”还没等简宁说完,电话那端就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霍别然挂了电话,狠狠地用脚踹了一下花台,觉得自己深更半夜从西市赶到滨江市的举动真得是傻透了。 简宁放下电话,“骚扰电话,不用管他。”然后又把视线重新对准了电脑屏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只有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间或有一两句讨论,何继很享受这样的静瑟,这跟自己独自一个人在书房里加班的感受截然不同,虽然做的事情一样,但是感觉却不同,就好像你知道有一个人,她就在身边,不管你做什么都比平时来得更有劲儿些。 其实简宁很不习惯深夜加班,她每天的作息都很规律,因为早晨起得早,所以晚上11点就会准时上床睡觉,她甚至很少把工作带回家,今天如果不是何继突然说要赶着要数据,她是绝对不会同意深夜加班的。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儿,那个时候她可以为了考证书通宵达旦地看书,然后白天照样去公司实习上班,她还可以整夜整夜的不睡,喝酒,发呆,抽疯,然后第二天一早醒来又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可是现在,她终究还是抵不过自然的规律,时针一过了十二点,她只觉得疲惫不堪,眼皮越来越重,看着屏幕上的一串数字都是双影儿了,但是因为是在别人家,再加上何继好像越做越兴奋,一点想要歇息的意思也没有,她只得强打起精神继续做,就连打哈欠都强忍着。 等到何继做完了审计报告的其中一个部分,正准备起来重新倒杯咖啡,才发现简宁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顿住了,站在那,就那么看着她的睡颜,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其实她真的已经不年轻了,白天还好,但现在即使是闭着眼睛,都看得见眼眶下面有着一圈浅浅的阴影,皱着眉头,好像睡得不是很安稳的样子,头枕在胳膊上,有几丝头发落在了电脑键盘上,就这样散开,这样看上去竟显得有些俏皮。他以为这样的形容词是不应该用在简宁身上的,她的气质很干净,有种内敛到低调的那种贵气,这种贵气更像是先天不愁富贵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气场,不像他,后天再怎么努力,外界如何夸赞他是钻石王老五商界精英,他都很清楚地明白自己骨子里那股迫切想要成功的野心和欲望是无法拥有这种宠辱不惊的气质的,至少不是现在。其实贵气两个字用在他所了解的简宁身上也有一种违和感,虽然他长期跟数字打交道,但是看人看事却有种异于常人的敏锐和精准。他见过跟简宁类似出身的女孩,却是温婉有余,大气不足,也见过所谓的富家千金,豪门丽人,足够凛冽,但却太过耀眼。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可是简宁却不同,她真真担得起那个“瑷”字,不在乎被蒙尘,甘于平庸,乐于流俗,却又隐隐泛着光泽,对于何继而言,这更像是一次“捡漏儿”,因为大多数人不懂得她的好,所以这份欣赏更加来得珍贵和窃喜。 他珍惜这样的时光,像是一壶好茶,总要在三泡之后才能觉出真味。前味是苦的,渐渐才能品出甘,真正的好茶余味的那股悠长已不是简单的五味所能形容。是人生,是苦旅,也是天赐,更是挑战。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拿来一床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做完了这些又觉得不满,生怕她一夜醒来腰酸背疼,但叫醒了她,这静瑟的梦就会醒来。她会果断地离开,或者选择继续工作,前者是他不愿的,后者他又不忍。就这么吧,能多看一秒就算一秒,哪怕一个睡着,一个醒着,但至少此刻是在一起的。 简宁睡醒的时候,天已经略微有点发亮了,她动了动枕得麻木的胳膊,睁开眼一看时间居然就已经六点了,她有点心慌,转头去看何继,发现那桌上已经没人了。电脑已经关了,就连书桌上乱七八糟的资料都收拾好了。她猛地站起身,才发现两条腿因为坐着的缘故都麻了,坐在那静静地等着那阵又痛又麻的感觉过去,直到双腿感觉正常了,她关上电脑走出书房,发现厨房里还亮着灯。 何继走出来,一脸自然,“醒了?洗手间在楼上。柜子里有新的牙刷和毛巾。” 她有点尴尬,匆匆走上楼去洗漱。 等到她收拾好下楼,何继已经把早餐做好了,虽然是很简单的烤土司和牛奶。 “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没关系,我也刚刚做完。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把你电脑里那份资料拿过来用了,电脑也帮你关了。” “你都弄完了?一个晚上?”简宁有点吃惊。 “恩,都差不多了,只需要再完善几个数据,不过都很简单,周一就可以交货了。”何继虽然说的低调但是不可否认,他其实很享受简宁语气里的惊讶所表达出来的对他工作能力的肯定。 “真了不起。”简宁喝了口牛奶,真佩服这些彻夜没睡还这么神采奕奕的人,为什么同样是熬了一个通宵,她只觉得头痛欲裂,神形俱灭,别人却压根什么事儿都没的,立马跑个五千米都没问题? 何继哪里知道简宁这句“了不起”是啥意思,他当下只觉得虚荣心快要爆棚,更加觉得自己通宵赶出的那份报告简直是完美。 “你先去休息吧,我回去了。”简宁没什么胃口,喝完了一杯牛奶觉得那么难受了,就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了。 “我送你。” “不用了,你一夜没睡,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都麻烦你一夜了。”何继有点语带双关的意思,语气就稍微带出了那么点暧昧。 简宁本来就没休息好,也懒得跟他打机锋,打开门就准备自己走了,“真的不用,你好好休息吧,周一见。” 何继看她跑得被兔子还快,好像背后有人在追似的,也不好意思太坚持,好像刚才有点操之过急了? 简宁打了车,刚走到小区门口,对面停着的那辆香槟色奔驰的车门就开了。 霍别然穿着一身皱得不行的西装,样子憔悴又狼狈,径直朝她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就往自己的车走去。 “你干什么?放手!”简宁吓了一跳,但从胳膊处传来的痛感告诉她此时的霍别然情绪非常不对劲。不对劲到他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挣扎。 她被推进副驾驶,他转身上车落锁,这才看着她,视线像是要吃人似的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简宁一进来就被呛人的烟味弄得快要窒息,这人到底抽了多少烟?车里都快要燃起来了。干裂的嘴皮,充满了血丝的眼睛,还有那要吃人的眼神,简宁揉了揉刚才被拉痛的胳膊,一声不响地回应着他的对视。 “去哪儿了?”霍别然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很快他又补了一句,“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关我什么事,我只问你,这一夜你去哪儿了。” 这几年霍别然商海沉浮,正所谓居其位养其气,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更何况他整夜未眠,一晚上就守着这小区大门,心里山洪海啸,如今车厢里更是气压低得吓死人,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抓奸吗?你有什么资格?”只是凡事总有例外,霍别然可以对着任何人狠戾,但是简宁例外。她从来就不吃他那一套,不管他变得再成熟稳重,再成功都是枉然。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就让他聚集了一个晚上的怒火变得无的放矢。 “我有话跟你说。”他清了清嗓子,却发现昨天晚上准备的那一番话只是过了一个晚上就已经全然派不上用场。 “我不认为我跟你还有什么话说。”简宁很快就接了一句,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开门,我要回家。” “你老是这样,我会以为你对我有点什么。”霍别然憋了一晚上的火气,他一对上简宁就全然无招,好像又回到了高中岁月,怀揣着善意,可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全都是挑衅。口气里的痞子劲儿遮都遮不住,男人也怕受伤,所以总是慌张地披上伪装。 简宁看着他,不怒反笑,又一本正经地问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慎重,“霍别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我们就只是同学,老乡。如果说你非要说我们之间有点什么,也不过只是五年前你把我强奸了,你还指望我对你有点什么?要我告你吗?这才过了五年,应该还没过诉讼时限。” 霍别然浑身的力气都丧失了,带着点不可置信看着简宁,这一句话足以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他颓然地倒在椅背上,手按下了开锁键,“你走吧。” 简宁像躲避瘟疫一样地下了车,霍别然看着她飞快逃离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他所求的不过只是爱人的资格,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 简宁刚走出霍别然的视线,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那把利刃刺伤了对方的同时,也让自己鲜血淋淋。原来自己心里的怨毒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刻得多。她自以为的心静如水,她自以为的不悲不喜,在见到了霍别然之后统统土崩瓦解。她只能筑起高高的城墙,竖起锋利的倒刺,只是因为她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第7章 颠覆不过一线 简宁一路跌跌撞撞,神情恍惚,凭着一股惯性走进电梯,然后拿出钥匙开门,她甚至都没有察觉到门是被反锁的,一直到比平常多转了两圈,铁门才应声而开。她刚一进门,就被玄关处那双高跟鞋震住了。那不是她的鞋子。 此时不过只是早晨7点过,天光微亮,但因为是周末,所以周围死寂一片,简宁就那么站在玄关处,看着那双鞋子,一动不动。 半晌,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走到门外,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直到传来轻微的碰撞声,门关了。简宁这才转过身,大步朝电梯处走去,她不停按着向下的按键,像一个神经质的病人。 她只知道往前走,往前走,随便去哪里,不管到哪里,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对的,不能让所有人看见,不能,不能,她必须要走,但是走到哪里去呢?小区里还是那么安静,偶尔有几个老人在亭子里打着太极,她像一个猛然闯入异次元空间的异类,从未觉得这个住了三年的小区如此陌生。 霍别然还坐在车里,刚才简宁那句重击让他久久没有回神,刚从方向盘抬起头来,死命地搓了搓脸,就从指缝里看见简宁从小区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笔直就朝大路上走。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就冲了出去,大喊了一声,“简宁!” 简宁像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往前走,不是人行横道,也不是红灯,她就这么笔直横穿小区门口这条八车道的马路,霍别然被吓了一跳,一路飞跑地冲过去,冲到马路中央才伸手拉住她,耳边全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因为是主干道,这条路上来往的车辆即使不是高峰期也不少,霍别然心都要快跳出来了,一阵阵地后怕,忍不住朝简宁吼了一声,“你疯了啊!” 简宁被他死死拉住胳膊,她木木地回过头看了霍别然一眼。霍别然就看见一张满是泪水的苍白到吓死人的脸。 “你怎么了?” 她其实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耳朵里嗡嗡一片,只是看了他一眼,她喊了一声“霍别然”,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霍别然当下心里咯噔一声,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吓人的简宁,连忙把她拥在怀里,半拖半拽地穿过车流拖回到了马路边,现在的简宁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霍别然也顾不得自己了,强打起精神,把简宁安置在副驾上,系好了安全带,一路朝南驶去。 一路上,霍别然时不时就要看一眼简宁,越看越心惊。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看见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跟不要钱的珠子似的,嘴角咬得死劲,嘴唇发乌,脸色惨白。他扯了纸巾递给她,她下意识地接过来,手却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霍别然不忍再看,踩了一脚油门,希望车能再快点。好在路上都不堵,他把车停在停车场,小心翼翼地帮她解开安全带,低下头把她抱在了身上。他以为她会拒绝,可没有顺从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小孩,他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了句,“乖,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她的眼睛转了转,有一闪而逝的亮光,后又熄灭。胳膊主动绕上了他的脖子。霍别然这一天一夜就像是在地狱里来回,此刻抱着简宁,竟有种置身天堂的不真实感。 一回到自己家,霍别然就连忙把简宁抱进了卧室,她像不会动的木偶似的,任凭他摆弄。霍别然帮她脱了鞋和外套,又匆匆走到浴室在浴缸里放上热水。然后给简宁倒了杯热水,“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吧。”他轻言细语地说。 简宁没有接过杯子,侧身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在子宫里的婴儿。霍别然的心被拧成一团,放下水杯,把被子给她盖上,又去浴室拧了一把热毛巾,轻轻地帮她把脸擦开。她闭着眼,像是一个睡着了,可是眼泪还是一点也不停歇地流下来,他捏着毛巾的手渐渐收紧了。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蹲在床边,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节奏轻缓。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房间里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很久,很久,久到霍别然手已经酸得麻木了,久到他以为简宁已经睡着了,霍别然就听见简宁轻轻地说了一句, “霍别然,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内心震动,可是终究不发一言。手只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原来轻拍的节奏,“睡吧。”他的声音暗沉低哑,可是此刻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眠,大悲大恸,情绪一旦平复,困意就排山倒海地袭来。简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睁开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转暗了,她刚一动,霍别然就醒了。他刚才就这么蹲坐在床边守着,连姿势都没有换一下,最后睡着的时候手还搭在简宁的身上。 “醒了?要不要再睡会?”他试着站起来,可是腿早就麻了,皱了皱眉头,硬撑着站起来,简宁看着他,又调转了视线,“我想洗个澡。” “好,我马上去放水。”霍别然还以为她会立刻离开,他准备了一大筐的话都没派上用场,一蹦一蹦地就去了浴室。 “水放好了,毛巾和牙刷都是新的。” 简宁想扯一丝微笑,但是失败了,径直走到浴室,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过头,“有换洗的衣服吗?睡衣也可以。” “哦,有,有,马上。”霍别然冲进衣柜,刚好看见上次IVY留在这里的衣服,应该合身,刚一拿出来,他立刻意识到不对,然后又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一套还没有穿过的居家服。 霍别然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和动静,心稍微放下了一点,就用了楼上的浴室随便冲了冲换了身衣服下来,他也是累得够呛。 简宁穿着霍别然的衣服明显大了,一件戴帽的卫衣,袖子挽了几圈,裤子还好是系带的休闲裤,卷了几道边勉强还能穿,这样一穿,显得脸更小了,加上一头短头发看起来更像是清秀脱俗的小男孩儿。 霍别然还记得简宁小时剪短发的样子,张扬跳脱得不像个女生。那时他们还在读初中,两个小孩周末都要去老师家补习,夏天多暴雨,她一看见外面下雨就兴奋得坐不住,草草交了试卷拔腿就往外跑,骑着自行车在大雨里疯跑,他只得骑着车跟在后面追她,就看着她骑过一个水坑,双脚离开脚踏板,在水花四溅的那一刹那欢快得尖叫着,那时候她家还养着一只京巴,也是一到下雨天就在院子里乱转,兴奋得汪汪乱吠,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就拉也拉不住的往外跑,一人一狗就在雨里面疯玩,简宁她妈打着伞冲出来把她拉回房间,她不在乎地甩了甩头,他站得有些近,一脸都是被甩的雨水,雨水迷进了眼眶,眼睛都睁不开,她指着他大笑,“好逊!”她妈拉着她帮她擦干头,一边骂她,“哪里像个女孩子!你看看人家别然,人都知道下雨天骑车要穿雨衣,跟你说了多少遍下雨就给你爸打电话让他来接你,非要像个野孩子一样在外面乱串!还笑人家,再笑,等你爸回来收拾你!” 霍别然有点晃神,好像这一幕还在昨天,眼前还是她未干的头发,仿佛一甩,水还是能溅到他脸上,溅到眼睛里。 “有吃的吗?我饿了。”简宁越过霍别然,随意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格局,就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我没在家做过饭。”霍别然回过神,跟着她进了厨房,刚说完,简宁打开冰箱,空空如也。 “你想吃什么,我打电话。” “随便。我刚才在浴室没找到吹风,家里有吗?” “楼上浴室有。卧室里面进去就是。”霍别然翻着外卖电话,一边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现在简宁的态度诡异到他不敢轻举妄动,好像上午她说的那番话都是自己的幻觉似的,她这么自如地在他的家里走动,洗澡,吹头,吃饭。虽然多余的话没有,但比起之前几次碰面恨不得当他是陌生人的状态好太多了,但是更诡异了。 简宁吹干头发下楼,刚好外卖也到了。霍别然担心简宁情绪大起大落没什么胃口,所以点了附近那家粤式轩的外卖,一份猪骨粥,一份艇仔粥,还有几样小菜。 简宁坐在餐桌旁,默不作声就吃了起来,从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睡前那频临崩溃的样子,神色如常,刚洗了澡,两颊间还有些许红晕,胃口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口粥一口菜吃得挺香。霍别然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也端着碗吃了起来,他昨天晚上本来就没吃多少,滨江市跟西市跑了一个来回,整个白天都没沾过米水,也是饿极了。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吃完,简宁放下筷子。“我要回去了。” 霍别然怔了一下,“你还好吧?” “挺好的。怎么了?”简宁准备进客房拿自己刚才的衣服,脸上的表情一点都看不出端倪。 霍别然的心顿时就抽搐了一下,就在那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这些年她就是这样过的。痛得狠了,就睡一觉,天亮了,又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她任由那些痛像沙丘一样累积着,像伤口一样溃烂着,任由它变好或者变坏,腐烂或者结痂。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疗伤方式,如果不是他亲历了早上的那些事,连他都会以为她早已水火不侵,心如铁石。好像再也没什么事可以触动她,也再也没有什么人值得她挂碍。他只觉得心疼,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当初那个跳脱活泼的少女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活得孤傲,倔强,可是那么让人心疼。 “不要走。”他拉住她。 “嗯?”她转过身就刚好被他拽进怀里,他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低沉而又无比坚决地重复了一次,“不要走。” “霍别然,放开。我不想说第二次。”她的声音冷静,冰冷如铁,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被她话语里的冷意冻伤了。 “刚才回家看见什么了?嗯?”霍别然从简宁跌跌撞撞冲出小区就把事情的原委想明白了,这个时候他的问话就好像一把镊子非要把她刚刚藏起来的伤口再撕裂开来。 简宁的身体明显一僵,抬头看着霍别然,一对视她就明白了。大脑里砰的一声响,她奋力从他怀里挣出来,倒退了几步。一股怒火在眼底深处,瞬间就烧红了眼眶。 霍别然不怕死地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把她逼到墙角,“这就是你要的生活?自以为是的安稳?还是你打算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你不怕他跟你摊牌吗?还是你觉得这样也挺好?”他的声音冷静,干脆,在简宁听来却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声声,一字一句从心脏里穿过,变成一个黑洞。 简宁的神情从震惊、恐惧再到痛苦,她紧皱着眉头,死咬着嘴唇,嘴皮颤抖,眼神直直地看向霍别然,像一把匕首,又像是一次绝望的反击。顷於,她突然捂住嘴转身冲向了洗手间。霍别然愣了愣,紧跟着进去,就看见她蹲在那吐得昏天黑地。 刚吃完饭的胃再也承受不住痛苦的痉挛,刚吃下去的东西统统吐了出去。理智可以控制精神,可是却控制不了大脑中枢传递出来的痛感,她精疲力竭地吐到只有黄疸水,才漱了漱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无视霍别然在镜子里那副担忧到近乎心痛的表情,看着苍白着脸的自己,刚刚才武装起来的平静和若无其事,又白费了。 霍别然掺着她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热水。 “还痛?” 她捂着胃,摇了摇头。 霍别然其实现在有点手足无措,他能适应简宁的冷漠,能在她一次次不假辞色之后还能越挫越勇,他也见过简宁的崩溃,隐忍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发泄,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或者说是照顾现在的简宁。她可以痛到胃痉挛吐得天昏地转,也再也不会向他倾吐哪怕一个字,或许也不只是他,只是旁人。她已不再习惯诉说,不再习惯依靠,真正的长成一棵雌雄同体的植物,只需要一点点的水,和一点点的阳光,她就可以离开整个森林,独自倔强地活着,孤独而又坚强,就像是戈壁沙漠里的一株刺梅。 简宁只觉得身体的疲惫远远胜于精神的疲累。她端着水杯,从指间传来的热度一点点唤醒了自己的大脑。她这才开始逼自己回想早上的那一幕,残忍地像一个旁观者。 她清楚,这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她隐隐有着这样的预感,甚至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吃惊是有的,但如果不是因为霍别然,她想她远不至于会变成那样。在很早之前,她就痛恨失控,无论是生活还是自己,那种失控感,那种把自己交给宿命的无依感她经历过,此生就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有条不紊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不允许脱轨,不允许一丝一毫行差踏错。错误的东西被念成了不朽,也就成了真理。可突然有一天,信念摇摇欲坠,这是比现实中的背叛还要惨烈的打击,就好像是在嘲笑她,这些年的隐忍,坚持统统都是一场笑话。 她看着霍别然,她还那么残忍地说出了那些话,可是现在他坐在她的对面,表情真挚得让她不得不相信那些心疼和痛苦都是真的。其实,霍别然是个好人,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她不要罢了。不能要,也不敢要,更要不起。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多年来那个遥不可及,渐行渐远的梦。当年的小男孩,曾经的少年,还有现在浑身散发着成熟魅力的男人,都是同一个人,那个名字,念着念着就被她念成了不朽,供在神龛上,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他是她生命中的那个唯一的变量,所以她一直远远的躲着,以为这样就是安全。她把他藏在记忆的深处,安放在蒙尘的角落,她记得的是那个善良的开朗的总是无限的宠溺着她的那个男孩,她把他藏起来了,所以他不会变老,也不会消失,更不会伤心。 她伸出手,冰冷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脸,她轻轻地摩挲着他脸上的轮廓,坚毅的唇,笔挺的鼻,刀削般的眉,她的手指感觉到他的紧绷,僵硬之后的放松,他的嘴唇张了张,像是要说话,手覆上她的指尖,带着一股兴奋的颤抖。 她听见自己对他说, “霍别然,我们做吧。” 霍别然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下意识地侧了侧耳朵,“嗯?” 简宁的手环过他的后颈,闭着眼就堵上了他的唇。 霍别然的大脑顿时空白一片,直到唇间传来柔软的触觉,她的舌头伸进他的唇间,像一尾冰冷而又灵活的鱼,所及之处,四处点火。 霍别然的大脑根本就跟不上身体的本能,他头一低,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瞬间就掌握了主动权。 他的舌尖尝到苦涩,尝到绝望可是绝望中却带着令人窒息的美感,身体在叫嚣着,不受理智控制地想要靠近,吮吸,纠缠。 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覆上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居家服,点着火,像是觉得不满,仅仅只是唇舌间的纠缠,还不足以让人癫狂,她撩开那层碍事的衣服,终于抚摸到真实的肌肤,手指间传来温暖的触感,厚实,平滑,让人心安。她放纵自己,闭着眼感受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手往下,轻轻拉开了裤子的系带。 “你疯了吗?”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血丝,呼吸声急促,热气喷在她的脸上,胸膛起伏,明明已经快要失控,可是还是硬生生停了下来,他的声音暗哑得像是一把没有来得及抛光的三弦。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膛,手心里是胸膛上那小小的突起,食指和拇指轻轻地覆了上去,稍微用力地一扭,她笑了,“怕了?”神情如同海上的塞壬,手指在挑逗,声音在诱惑,可是眼神绝望,表情悲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简宁,更确切地说霍别然从未经历过这样复杂的性爱,复杂到他没办法用语言去形容,用大脑去思考,用理智去辨别,她到底为什么要跟他做。他只剩下本能,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带着一种隐忍的痛感。然后,他听见她用近乎挑衅的语气问他,“怕了?” 终于,弦断了。 这是一场乱到没有章法的性爱,激烈,炽热,狂乱,足以让身在其中的人烧尽理智,只余本能。他以为自己是在亲吻,其实更像是在噬咬;她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划伤了他背上的肌肤,那带着痛感的麻痒更像是一剂催化剂,叫醒着他心底蛰伏已久的野兽。她不甘示弱地咬上他的肩头,他眉毛一拧,手指又伸进去了一根,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他只觉得下身胀痛,太阳穴的青筋一蹦一蹦,可是他依旧忍着,因为想要看到她的崩溃,她的情不自禁,所以他恨恨地覆在她的身上,舌尖滑过一片片肌肤,舔,噬,啃,咬,夹杂着痛感的快感让灵魂都快要飘起来,她的眼角快要盛不出那滴泪,努力地想要翻身,又被他压到了身下,大腿缠上他的腰,像是无言的邀请。 “宁宁,宁宁,宁宁……”他呢喃着她的小名,无意识地发出无声的音节,他重新吻上她的唇,在进入的那一刻,舌尖堵住了她的娇吟。 他跟她之间隔着万水千山,越过漫漫时光,是懵懂的初见,是无猜的缠绵,是暧昧的心动,是无言的纠缠,是决绝的伤害,是岁月的离殇,是物是人非的感慨,是求而不得的心酸。最后,非得是最原始的纠缠,爱也好,恨也好,怨也好,念也好,都在汗水与呻吟之间,在泪水与喘息之间,变成身体与身体的痴缠。 五年前的那一夜跟此刻重叠了,他念念不忘的那颗朱砂痣如今就在他的身下,他攻城略地,在她的身上刻上烙印,抚摸着一寸寸滑腻的肌肤,像是要烙进灵魂的刺青。她的呻吟再也不是五年前那无声的剧本,而是一首恶魔的彩笛歌,他一步步踏入修罗地狱,品尝最原始的醉生梦死。节奏,气息都乱了,技巧,姿势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种渴望灼烧着,连血液都在沸腾,灵魂都在呻吟。 在最后一刻,她的声音像是那柄开天辟地的辟邪剑,“别射在里面。”虽然气息不稳,但那股抽离的清明瞬间让他浑身沸腾着的血液都凝注了,他顿了顿,没动,那几秒的间歇足够让他看清她的表情,他弯腰吻住,不复激烈,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虔诚。 一场前所未有剧烈的性爱耗费了两个人巨大的体力,更何况一个人通宵未眠,一个人刚刚才吐得翻天覆地。一时间,房间里只有还没有平息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霍别然站起身,默默地给简宁穿上衣服,她接过来想自己穿,可是霍别然没说话,动作依旧无比的坚持。等到两个人穿好了衣服,简宁把茶几上的水一口喝完了,说了句,“我饿了。” “想吃什么?” “火锅。” “这么晚了,”霍别然看了看表,有点担忧地看着简宁,时间倒不是问题,关键是她的胃不好。 “不可以?” “走吧,换衣服,我们出去吃。” 简宁进了客房把自己的衣服换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机有几十个未接,有杜益民,也有何继。她的嘴角扯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关掉了手机随手扔进了包里。 简宁坐在车上,侧着头看向窗外,霍别然刚想开口问她去哪里吃,转头就瞥见她脖子上的吻痕,一时有点心猿意马。 “怎么了?开车啊!”简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发什么呆。 霍别然被撩起了火气,刚才那点前菜完全没办法满足他多年的夙愿,一低头就吻了下去,简宁一开始挣扎,后来被他的手按住了后脑,动弹不得,渐渐地也放松了身体,回应着这个吻。等到这个冗长缠绵的吻结束,简宁看着霍别然有点不自在,咳了两声,“我们去哪儿吃?”声音里带着一股慵懒的性感,当然一开口,简宁就后悔了。 “我想吃你。”霍别然笑了,他的头抵着她额头,声音暗哑里带着一股成熟男人才有的魅惑和挑逗。 简宁一怔,不自然地别开了头。差点被他的那一笑破功。 霍别然放开了她,开着车就在附近找了家还没打烊的火锅店,点了鸳鸯锅,怕她胃不好,又点了一份八宝粥。 这个时候在店里吃饭的人已经很少了,等到锅底跟菜都上来了的时候,霍别然闻着那香味也觉得有点饿了。 “你还记得有次我们在肖老师家自己做火锅吃不?”霍别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吃着吃着就笑了。 “肖老师?哦,你说那年寒假我们去她家看她的时候啊。记得啊。饺子还是生的,你们就在吃。”简宁也想起了霍别然说的那件事,记忆这东西很奇怪,你以为你忘了,但是其实他们只是像档案馆里的资料一样被编号入了档,但一旦被索引到,自然而然那条记忆的片断又会在脑海里重放,栩栩如生。 “对啊,对啊,当时那个跟我抢饺子吃的那个胖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董什么?” “董光恒!” “董光恒!” 两个人同时笑了。霍别然这一刻才发现这个时候,简宁的笑容才是真心的。 简宁自己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忘形了,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拿起筷子夹了块香菇。 “你不是不吃香菇吗?” 简宁刚吃了一口才发现是香菇,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人是会变的,以前不吃的东西或许现在就爱吃了,以前喜欢的或许现在早就不喜欢了。” 霍别然神色黯了黯,夹了一个香菜丸子,“人只会变老,变丑,变漂亮,变成熟,但骨子里的东西还是不会变的。你以前就喜欢吃丸子,最喜欢吃我妈做的番茄丸子汤,刚才你也点了这道菜,不要告诉我现在你就不喜欢吃了。” “但不吃丸子也不会死。如果没有丸子吃,吃别的也一样。不都是猪肉么?” “如果把其他的跟丸子摆在一起,你会选丸子还是别的?” “我没有丸子这个选项。” “那你刚刚吃的是什么?”霍别然语带双关,咄咄逼人地问了一句。 简宁一怔,放下筷子,也没吃碗里的那个丸子。“丸子来得太迟了,我已经吃饱了。” 霍别然还想继续说什么,但是看着简宁明显冷下来的神色,只得颓然地招手埋单。 出了火锅店的门,简宁就径直走到街边,一副准备打车的样子。霍别然拉住她,“你干什么?” “回家啊。”答得倒是理所当然。 “上车,我送你。”霍别然内心快要憋出火来,可是又怕两个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更是难看,只得从长计议,缓缓图之。 简宁看着他不像是在说谎,就跟着他去取车。 霍别然开着车,越想越憋气,忍不住问了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 “宁宁,我……”霍别然顿时觉得有点词穷,他交过的女朋友虽不若池乔形容的夸张,但是绝对称得上经验丰富,可是到了简宁面前,他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你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你?什么意思?”她好整以暇地侧头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他的窘迫。 “我们这样,算在一起了吧?”刚说完,霍别然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在一起?偷情?嗯,应该算吧。” 霍别然一个急刹车,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他把车停在路边,有点气急败坏,“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百遍也改变不了偷情的事实。”她直直对上他盛怒的眼神,不惊不惧,然后还慢悠悠来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去他妈的偷情!”霍别然气得胸膛起伏,他霍别然想跟谁再在一起,还用得着偷情二字。可是转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睛微眯成危险的弧线:“你利用我报复杜益民?” 简宁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笑得很是漫不经心,“为什么非要说成是报复?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男人对这种非法的男女性关系这么乐此不疲?” “他是他,我是我。”霍别然艰难地开口。 “嗯,对的,他那叫出轨,你只是劈腿。当然不一样。” “简宁,还要我说多少遍,我当时只是情不自禁,是你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找也找不到,你让我怎么办?你以为只有你被当年的事伤害了吗?” “霍别然,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看,那些痛苦和深情的演技都是多余的。你现在抱着什么心思,我不用猜都知道。不过只是偶然间认识了杜益民,才突然想起有我这么一个人,你那些岁月长衣裳薄的故事不过只是你闲得蛋疼了发的感慨而已。别把自己想得那么情深意长,不过就是一直没得到所以想尝个鲜而已。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你给我住嘴!” “恼羞成怒了?是因为心虚吗?霍别然,我们还是把话挑明了吧。今天的事儿过了就过了,今后我是我,你是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要觉得自己吃亏了,被利用了,就当是五年前那事儿,我们就算抵平了。你堂堂一个大集团的老总,西市有名的黄金单身汉,多的是年轻姑娘往你身边凑,何必把心思花在一个已婚妇女的身上?”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我怎么看你,这事儿重要吗?” 霍别然凄然地笑了,神情从暴怒到悲伤,那股深深的无力感又从心底泛起,“原来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我今天才知道自己真是够蠢的,真是蠢到家了。就算我说我喜欢你,喜欢你很多年了,在你看来也只是个笑话吧?” 简宁一怔,心脏不受控得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又覆上那副轻佻的面容,“谁敢笑话你呢?霍总。” 霍别然再也不想说话,重新把车发动,一路开得像是不要命似的,一直到了简宁家门口,他把车门锁打开,看也不看简宁,等她一下车,车掉了头又是一路疯狂地飙走了。好像她是一个他避之不及的瘟疫似的。 简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视线里,等到胸口那股揪心的痛慢慢过去,才转过身朝自己住的小区走去。 她有种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越来越逼仄的本事,当年如是,现在也是如此。但是,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那也只能是自己,必须是自己。不会再有别人。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霍别然,对不起。 第8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1) 回到家的时候,杜益民听见简宁一开门,就急急地走过去,“你干嘛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他的表情焦灼又带着点试探式的心虚。 简宁一脸自然,“回家了啊。怎么了?”然后在他面前从包里掏出手机,“没电了。” 杜益民看着简宁的样子,松了一口气,“哦,没什么。看天色那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有点担心。” “最近天气冷,我妈有点咳嗽,所以就多待了一会。” “哦,要不要带她去医院看看?” “恩。过了年再说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简宁如往常一样走进卧室,准备换衣服,看了眼床单,新换上的。杜益民跟了进来,“哦,我看你不在家,就随便把卫生打扫了,换了床单。” “太阳是从西边儿出来了么?怎么突然想到做家务了?” “还是看你每个星期都往老家跑,我帮你分担一下负担。” 简宁从柜子里拿出要换洗的衣服,准备洗澡,快要走进浴室门口的时候,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我听人说男的突然变勤快了,不是转性了就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你该不会是后面那个吧?”还没等杜益民反应过来,她就关上门了,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杜益民坐在床边上,要说不心虚那肯定是假的。 自从他跟邓嘉有那么一层关系之后,他一直都很小心,都是在外面的酒店,而且用的还是别人的名字。可是昨天跟霍别然吃过饭之后,邓嘉一直很兴奋,非要到他家看看,他想着简宁肯定是在滨江市,也就没多想就把邓嘉带回了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傻子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更何况邓嘉好像特别嗨,在床上有着跟平时截然不同的热情和兴奋,他也就有点忘形了。 其实早上那会他隐约是听到门响的,但是因为昨晚闹腾得太厉害了,他也没在意,想着还那么早,从滨江市到西市最早的班车都是8点,也就睡了过去。等到中午那会起床送走邓嘉,看着房间里一片狼藉,想着要是留下点蛛丝马迹可就糟糕了,他一边打扫卫生,一边给简宁打电话,可是连续打了十几个都没人接听,更是没来由的心慌。他把卫生间彻彻底底地打扫了好几遍,生怕房间里留下一丝头发丝儿,邓嘉是长头发,到时候简宁要是不小心发现了,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做了一天的清洁,真是比跑了马拉松还累,心里多多少少还担着点事情。其实杜益民骨子里还是个很传统的人,家里的跟外面的,他还是分得很清楚的。更何况,他对着邓嘉那份心思,还是利用的成分占得多些,要不然以他过分谨慎的性子,他宁愿在外面逢场作戏也不干这种一不小心就惹祸上身的事情。作风问题还真是可大可小,你顺风顺水的时候,当然没人说你,可等你哪天不小心栽了,这可是一盆洗都洗不干净的污水。更何况,简宁这个老婆是他自己选的,当初跟简宁结婚,就是看重她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大气。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是需要她介意的那种落落大方的气质。这份心性就是很多西市本地的女的都比不上,包括邓嘉,骨子里的那股骄纵有时候也让他很头疼。他需要简宁这样的老婆,而不是那些小门小户爱使小性子的女人。在他的人生规划里,前途当然要比感情重要的多,而简宁恰好能让他无后顾之忧。他甚至不需要怎么操心家里的事,也不需要时时处处想着她,她自己一个人都可以过得很好。而且在很多需要夫妻两人出席的场合,简宁得体温婉一点也不输给那些高官太太。 “干嘛呢?发什么呆?还不洗澡睡觉?” “我都洗过了。” “那关灯呗。” “我明天上班送你吧,周一公交车人特别多。” “好啊。但我要去高新区那边。” “没关系,送完了你我再去单位也一样。” 简宁侧着躺在一边,新换的床单还泛着洗涤剂的香味,但是在她的意识里,她好像隐约能闻到别的女人的味道,她闭上眼,在脑子里猜想着那个女人跟自己的丈夫就在自己躺着的这张床上如何变换着姿势,呻吟着,喘息着,疯狂地交媾着。汗水的味道就充斥在她的鼻尖,这个味道让她有点作呕,但是她还是闭着眼,像是熟睡了一样。 很快,脑子里就被另外一个场景所覆盖。那是她自己,她紧闭着双眼在男人身下承欢,她感受到他肌肉的线条和男性的力量,她抑制不住地发出呻吟,那从喉间发出的呢喃妖媚得像是个妖精儿。她想把那个男人狠狠地刻在自己的心底,每一次喘息,眉间的皱褶,还有动情时的呢喃,她到底有多久,没有听见他喊自己宁宁了?她想哭,可是又逼着自己投入进这场生命的角力,她要用疼痛记住他的样子,记住这个让她爱,也让她恨,最后不得不遗忘的男人。 简宁记得小时候,她爸常说,“我简建国的女儿可不能像别家的女孩儿那样,只要你成绩好,好好读书,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你爸都给摘下来。你就给我一门心思好好读书,你爸就没正经上过几天学,你要当我们家的文化人儿,不要吃没文化的亏。” 那个时候简建国已经发家了,钱赚得多,可是也把简宁宠得不像样子。她在幼儿园打了别的小朋友,她爸也不说什么,回来跟她妈说,“只要我孩子不受欺负就是了,小孩子哪有不调皮的。”她一路从小学到高中,飞扬跋扈的性子一点都没有收敛,因为她的老爸叫简建国,所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她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成绩好,她做的任何错事到了她爸那,都只是调皮而已。她去游戏厅打游戏,学着那些小流氓用铁丝勾游戏机里的游戏币,她偷着学会抽烟,还逼着霍别然一起抽,她讨厌班上那个叫赵小慧的女生,因为她嘲笑她是暴发户的女儿,她就把圆珠笔的笔油弄到了赵小慧的羽绒服上,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抢着要开车,结果那个时候的方向盘还没有助力,两只手撑不住,一辆车就直直地冲进了河里,她闯了很多祸,但是期末那张成绩单足以让她觉得这些祸都没什么。可是,也让她变得跟所有同学都格格不入。 她是想跟其他同学做好朋友的,可是不是她不懂那些女生叽叽喳喳的话题到底有什么意思,就是别的同学都有点怕她那时不时疯魔的性子,因为她总是在无意间就伤害了对方的自尊,而自己毫无所觉。 只是,霍别然是个例外。 一开始,她只是当他是个玩伴儿,虽然打游戏不如她,玩那些旁门左道的事情都不如她,甚至连骑个自行车都胆小得像个女生,但是这不妨碍他们成为好朋友。因为霍别然不管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小脸一白,但下一次还是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一样又来找她。她做了很多让霍别然心惊肉跳的事情,她大笔一挥就帮他把成绩单上的77分改成了97。她趁着班主任在上晚自习的时候,拉着他撬开办公室的门进去大嘞嘞地改自己的试卷,而且说得那副理所当然,“白天考试的时候没想起来,现在想起了,我补上,这又不算作弊。我又没看过答案。”而且怕霍别然告状,她还顺便把他的试卷也改了。 小时候的霍别然白嫩嫩的,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文静得像个王子,而她简宁更像是无法无天的魔王,小王子跟在女魔王的屁股后面,干着在那样的年纪足够惊心动魄的事情,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青春期。 青春期的简宁是忧郁的。她的那种忧郁是看着霍别然一天比一天高大健壮时一点点累积的。或许是走到篮球场,突然看见他背部和手臂的肌肉线条舒展得像是一副漫画开始,那个时候他们都很迷一部叫《灌篮高手》的动画片。或许是在两个人无比亲昵时,她闻到他身上那股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男性味道开始,她觉得自己变得有点忧郁了。她再也没有大咧咧地拍打着他的肩膀,做着一些在往常看来正常无比但是现在却觉得很别扭的动作了,她甚至还会恼羞成怒地对着那帮造谣生事的同学狠狠地还击,以证明自己内心坦荡。她开始有了心事,而这种心事再也不敢跟霍别然分享了。 再粗神经的女孩到了青春期都会变成一头敏感而又纤细的兽。 她总是会在对上他的视线时莫名的心虚,又会习惯性在人群里搜索他的身影。那是一段忐忑中又夹杂着些许甜蜜和辛酸的时光,是痛痒参半的人生感悟,在她还来不及去分辨这种情绪是因为自己病了还是像少女的初潮一样是青春期的正常反应时,她就过早地体验到那种猝不及防的心痛。 很多年后,简宁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好像那股怨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因为太过期待,所以伤害就显得更加深刻,纵然对方对此一无所知。然后就是那场翻天覆地的巨变,旧有的世界骤然轰塌,而身后空无一人。那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少年就这样走到了她人生的对立面。记忆也好,往事也罢,不过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有人执着着活在过往,而有人却恨不得有一块脑海中的橡皮擦,按下DELETE键,就真的成为陌路。 霍别然开着车一路像喝醉了一样在马路上急驶,不知道沿路闯过多少个红灯,等到他缓过劲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一间他从没去过的酒吧门口了。 这几年他的心性已经被磨得很好了,像这样大喜大悲的时候很少,可是很显然,简宁成功让他失控了。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间,胃里传来一阵战栗。喝得有点急了。 他不是没有被女人甩过,也听见过比刚才更加难堪的话语和场面。但是,那种羞愤难当的痛感远远不及简宁给予的万分之一。 酒精让人麻木,可是也让人清醒。他这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那些求而不得,不过在对方眼里只是一种偿还,一种可有可无的偿还。如果他不是厚着脸皮凑上去,或许人早已忘了他长什么样子?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觉得浑身冰冷,可是也愈加清醒。不要就不要了呗,这世间还有谁能离得了谁?都他妈爱谁谁吧! “别然?”IVY有点吃惊,居然会在这里看见霍别然。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成年男女之间的关系,好像彼此都不需要说破,点到即止就够了。上一次她送宵夜到他家被请了出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霍别然了。要不是今年公司的人非要到酒吧玩,她还真没想到这快要大过年的,还能见到霍别然形单影只的到酒吧里买醉。 “Ivy?”他还没醉到不认识人的地步,“来,来,我请你喝酒。” IVY看他的样子肯定是喝多了,她真的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儿能让霍别然失态到这个地步?不可否认,此刻她还是很有点想看笑话的心态的。 “开车来的?要我送你回去吗?” “现在还早,为什么还要回去?” “你这是怎么了?” “喝,说那么多干什么!” IVY接过霍别然递过来的酒,笑眯眯地干了,真想拿手机拍下来啊,这还是霍别然吗? “失恋了?”她戏谑地问了一句。 可是没想到霍别然居然脸色一变,默不作声又干了一杯。 IVY心下一跳,居然还猜中了! “不会吧?” “不会什么?”他凑近IVY,眼神有点飘,但IVY还是被电得有点发晕。 霍别然顺势搂过IVY,自己喝了一口酒,就吻了下去。 周围嘘声四起,叫好声,哨声,就看着霍别然坐在高脚椅上搂着一个美女当场喂酒。 “好喝吗?”他舔了舔唇,声音泛着丝绒般的性感。 IVY的同事也发现了她正跟一个一看就是气质不凡的男人亲密地搂在一起热吻,有眼尖的知道他们有过一段的人也认出了霍别然,顿时场面更热烈了,起哄的,吼着要在一起的声音此起彼伏。 IVY有点下不来台,但又有点享受这种被人瞩目的虚荣,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霍别然在发酒疯,担心他会越喝越离谱,她匆匆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就把他拖出了酒吧。 她从他身上摸出车钥匙,好不容易把他扔进车里,站在车门前的时候她有片刻的犹豫,后来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开了车门,决定自己把他送回去。 她来过几次霍别然的家,保安也认识霍别然的车,还好心地帮她把霍别然扶进了屋。 一进屋,她就已经快要累瘫了。“真是上辈子欠你的!”IVY歇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站起身在屋子里四处看了看,然后从浴室里出来捏了两根头发丝,凑到早就醉死了的霍别然面前晃了晃,“让你失恋的就是这根头发的主人么?” 她看着霍别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大起胆子扇了他一耳光,“活该!” 霍别然皱了皱眉头,她吓了一跳,退了几步。看着他没动静,又大着胆子走上去,开始脱他的衣服。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杜益民一觉醒来,看见简宁气色很差。 “还好。有点失眠。”简宁打起精神,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餐。 杜益民耸了耸肩,打着哈欠进了卫生间。 杜益民开车送简宁去上班的路上才知道简宁现在在霍别然的公司上班。 “你怎么没跟我说呢?” “只是帮他们一个分公司做审计报告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那他知道你么?” “应该不知道吧,我不太清楚。平时只跟财务打交道。” “你看看你这人,明明有关系可以利用,你就这么白白浪费了。你要是让他知道你是我老婆,说不定还能多点单子给你们。” “下次你跟他直接说呗。” “那关我什么事?你们事务所的生意。” “更不关我的事。”简宁一副不想再聊的样子,闭着眼睛在车上假寐。 何继刚到霍氏楼下就看见简宁从一辆马六下来,他连忙叫住她,“简宁,简宁!” 简宁顿住脚,看见何继才想起昨天手机里还有几通他打的电话。 “何主任。早上好。” “你老公送你来的?” “恩。刚好顺路。” “我听说他在政府部门工作?” “嗯。”简宁转过头问他了一句,“吃早饭了吗?” 何继也没好意思继续问下去,尴尬地笑了笑,两个人一起进了电梯。 “昨天原本想问你休息得怎么样,看样子你的确不适合熬夜啊。” 简宁扯出一丝微笑,“还好。昨天没怎么休息好。” “今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吧。弥补你前天帮我加班导致的黑眼圈。” “啊?不用了,不用了。你太客气了。” “简宁,你这样拒绝我,可是你太客气了。也顺便庆祝我们这次的CASE顺利结束吧!” “嗯?不是还没交货么?” “今天中午就可以交。” “那就把其他人一起叫上吧。” 何继没再继续说什么,当下就答应了。 第9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2) 霍别然是被电话吵醒的,闭着眼睛摸索到了手机,“喂?”宿醉后的嗓子哑得不像样子。 “哎哟,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嗯?”霍别然看了看来电,才发现是杜益民。这么早打电话来做什么? “哎呀,看来你老兄还没睡醒啊,自己当老板就是好啊!没什么,刚才送老婆去上班才发现她现在在你们那做审计呢,所以给你打个电话说说。” 霍别然这才完全清醒了,“你老婆?简宁?” “对啊,哎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她不就在三义会计师事务所上班么,最近好像他们接了你们公司一个单子,这几个月都在你公司呢!” “哦,是嘛。”霍别然刚想起身,一掀被子,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呢喃,“干嘛呢你!” 霍别然吃了一惊,转过头发现一个女人侧身躺在他床上! 杜益民显然也是听到模糊的女声,当下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好了,好了,我挂了。在开车呢,你忙你的,不打扰了。” “IVY?”霍别然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他不知道为什么IVY会出现在他的床上。 IVY很显然也醒了,揉了揉眼睛,“干嘛一副要吃人的表情?”然后大咧咧地站起身,赤身裸体地从他面前走过。 霍别然一屁股坐在床上,试图想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太阳穴一阵一阵的抽痛,他猛地掀开被子,闻了闻房间里的空气,一脸狐疑地走进浴室,IVY正背对着他洗澡,转过身来看见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哎呀,你吓我一跳!” “你睡在我床上才真是吓我一跳。” IVY不怒反笑,关了莲蓬头。随手拿了张毛巾就在他面前擦拭着身体,“你别这种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又不会吃了你。不就是睡了一觉么?又不是没睡过。” “IVY,睡没睡过我不知道,但做没做过,你跟我都很清楚。我喝醉了,但你应该没有吧?” “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瞧你被吓成这样,是怕被捉奸在床么?真可惜,一晚上都没听见门铃响。” “IVY!”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事情很简单,昨天你一个人在酒吧喝醉了,碰巧被我看见了,然后我不计前嫌把你送了回来,你吐了一身,我才帮你脱的衣服。怕你晚上闹着要喝水,所以才跟你一个房间。解释得很清楚了,OK?满意了吗?当然,如果你想忘掉在酒吧里你搂着我热吻这个片段的话,那当我没说。” “我只是喝醉酒,又没有失忆。你不用讽刺我。” “霍别然,我怎么觉得才两三个月不见,你就变了。” “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IVY穿好衣服,耸了耸肩,“嗯,变得不可爱了。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IVY走近霍别然,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不开心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我随时都在。”然后就施施然下楼了。 不一会,霍别然听见关门的声音。他呼出一口长气,揉了揉自己头发,这两天可真够乱七八糟的。 一直到走出小区门口,IVY才颓然地笑了笑。很多人就是这样,你以为他是你救命的稻草,最后也不过只是一名过客。如果说之前IVY还抱着一点什么心思的话,早上霍别然的表现已经让她彻底死心了。这个浪迹情场的浪子不是因为没有心,只是因为能拴住他心的人不是自己罢了。 IVY想着他那一副一脸紧张的样子,呵,这样的表情还真是不多见呢。不过,她IVY缺的从来都不是男人,这世间虽然只有一个霍别然,但多的是张别然,李别然,梁别然。想到这,她拿出手机很果断地把霍别然的电话删除了。 财务总监把三义做的审计报告交给霍别然的时候,霍别然一边翻看着报告,随口问了句,“三义的人已经走了?” “嗯,是的。交了报告之后我们财务部跟他们的人一起吃了顿饭。昨天他们就撤走了。”财务总监顿了顿,又补充了几句,“这次他们提前了一个星期交的审计报告,而且做的还蛮谨慎的。他们事务所的那个何继倒是挺能干的。” “嗯,放这吧。你要觉得合作起来还顺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毕竟是在本地的事务所,成本和费用都要少得多。” “好的,霍总。” 邱志刚好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份资料,“霍总,这次企业年会要邀请的名单已经出来了,麻烦你看看。” 霍别然接过来正翻看着,财务总监适时说了句,“霍总,如果以后我们还要跟三义合作的话,要不这次年会我们也把他们列入邀请名单吧?” 霍别然抬了抬头,捏着文件的手顿了顿,然后又低头,“你们财务部有邀请名额,自己看着办吧。” 年会那天,简宁并不知道是去霍氏,一到年底,很多跟事务所有过合作的企业都会发邀请函,一般来说只要是重要的客户事务所都会派人参加。何继之前也只是跟她提了句,她只知道是跟着何继去参加一个企业年会,别的也就没多问。到了香格里拉酒店,看着门口的条幅才知道原来是霍别然的公司。 简宁顿住了脚,有点后悔之前太不上心了,居然不多问一句。 “霍氏为什么会邀请我们?” 何继为出席霍氏的年会很是精心打扮了一下,“之前他们财务总监跟我聊了一下,据说他们很有跟我们继续合作的意向,所以才发了邀请函。拿下霍氏这个大客户,以后我们在本土的业务空间就很大了啊!” 简宁扯出了一个笑,算是应和了一下过于踌躇志满的何继。“邀请函上有节目单吗?”她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早点走。 “忘了看了,先进去吧。” 霍氏的年会办得还是比较传统,整个大厅都是大圆桌,中间空出个T台表演节目,对着大门是一个大型的LED,反反复复在放着霍氏的宣传片。 简宁这桌是跟霍氏的财务坐在一起,席间还有些霍氏的客户,提供财务系统软件的供应商和培训机构,简宁有些也认识,彼此点了点头,她就坐下了。这个位置有点偏僻,但恰好可以看见把主席台尽收眼底。 刚坐下,简宁的电话就响了,接起来居然是杜益民。 “我刚才看见你了,一转身就不见了。你也来参加霍氏的年会?” “嗯?你在哪儿?” “我在主席台下面那个桌子,嗯,霍氏的高层那桌。你过来吧,我叫他们加个位置。” “不用了,我就在这。” “你在哪儿啊?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 “你忙你的吧,你们领导是不是也来了?” “是啊,好多领导都来了。” “那你忙你的吧,我坐会儿就走了。” 简宁挂了电话,其实她很早就看见杜益民了,但是霍别然刚好跟他站在一起。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没想到居然是在这样的场景又看到了。他看不见她,但是她却知道他在哪里。 简宁想起以前,很早之前,她就习惯了这样的视线追逐的游戏。 那是在他们的关系已经开始变得冷淡的时候。做广播操的时候,上体育课的时候,甚至是在放学之后的自行车流中,她好像已经习惯在一片人潮涌动的时候去发现他,默默地注视,然后再逃离。 静默已经成为一种生长的姿势。就好像现在,她看见他站在台上致辞。当年那个在大学迎新晚会抱着吉他弹着《野花》的少年早已远去,现在的霍别然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眉间早已褪去青涩,慷慨陈词的样子不失大家气度,又将成熟男人的魅力尽洒全场。 “哇!那就是他们的霍总啊!天啊!终于见到一个活的高富帅了。” “跟那个演电视剧的那个谁谁,钟汉良好像!” “什么钟汉良,保剑锋好不好!” 简宁听见角落里两个站着的服务员正在窃窃私语,不禁莞尔,是啊,有些人只能活在记忆里。只因为,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开始表演节目的时候,简宁就退出了会场,想在外面透口气就给何继发了短信自己先走了。 刚走到外面,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简宁?” 简宁回过头一看,“池乔?” 简宁是认识池乔的,那么耀眼的一个颗星她不可能不认识,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认出她来。 “霍别然请你来的?”池乔指了指宴会厅。 “哦,不是。我们单位跟他们公司是合作关系。” 池乔只顿了顿,就想通了其中关节,没想到霍别然居然玩公器私用这一招。 “刚才怎么没在里面看见你?你坐哪桌?” “我准备等会就走了。” “啊?你不等霍别然送你?” 简宁脸色有点尴尬,她不知道池乔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她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人老总送她?当下也不好发作,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池乔拉着简宁在酒店大堂的会客区坐下,“真是好难得,这都大学毕业十年了,能见一面真是不容易。上次学校校庆,你也没去?” “嗯,没有。我很少参加这些聚会,所以很多同学都没怎么联系了。” “我也跟你差不多,不过跟霍别然倒是一直都有联系。你呢?现在跟他怎么样了?” “你说霍别然?就见过几次。” “哦。”池乔长长地哦了一声,也大致猜到了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她扬手让服务员上了两杯热饮,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简宁其实跟池乔并不是很熟,想当年她认识池乔还是因为霍别然,两个人能够谈论的话题也不过只是那个人,而这偏偏是简宁最不想提也最不想听的。 “你不用进去么?” “不用,里面空气不好,人太多,又太热,我刚好出来透透气。” 简宁把手机拿在手里,隔几秒钟就看看,一副心里有事但又强忍住的烦躁。 “简宁,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变。”池乔看着她的样子,自然明白她是不想多谈。好像很多年前,她们从认识开始就是这样,她总是缄默居多,性情偏冷,你感觉得到她对你没有恶意,可是也不见得有多欢喜。 “嗯?怎么会没有变?” “你还记得有年校园歌手大赛吗?霍别然进了决赛,他跟我说他请你去看他比赛,但是你没有答应他。但是那天我在后台看见你了。”池乔没有跟她绕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继续下去,突然就提到了大学的事情。 简宁一怔,一时不明白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上次他跟我说他见到你了,还说你结婚了。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他根本就没忘记你。简宁,在这点上,我不得不佩服你,能让一个男人牵肠挂肚十几年,折磨着他要死不活的,你还是真是我见着的第一个。” “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看,就是这种不痛不痒,不冷不热的样子,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会觉得心痒。简宁,你自己这样憋着,不难受吗?” 道貌岸然的面具被撕开了,池乔一脸严肃,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调侃,炯炯的视线好像可以投射到她心底最深处,她转过头,没有回应。 “简宁,你的防备心太重了。我没有恶意,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想劝劝你。其实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也很喜欢你。但是好像你对只要跟霍别然三个字沾上关系的人都敬谢不敏。”池乔摊了摊手,手撑在膝盖上,俯身对简宁说,“你是喜欢他的吧?只有那个傻瓜看不出来。” 简宁转过头,有一瞬的失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们聊这些合适吗?” “我又不是霍别然,我脸皮比他厚,你打击不到我。” 简宁实在忍不住,摇着头无奈地笑了,“霍别然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他的运气。” “霍别然是个好人。” “嗯。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我跟他,真的不可能。” “是亲兄妹?” “什么?” “我不知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们在一起不是乱伦的话。” 简宁有点招架不住池乔的伶牙俐齿了,节节败退,可是她又轻不得重不得,毕竟人家是好心一片。 “我前年跟鲜长安离婚了。鲜长安,你还有印象吧?” 简宁隐约听说过这事,可是没想到池乔会自己提起。 “当年我一直认为自己想要的那个人就是成熟稳重可靠的老男人,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喜欢大叔,觉得只有大叔才能带给我安全感。我曾经坚信无比,但后来还是离婚了。现在我的丈夫比我小6岁。简宁,我不是很了解你的情况,我不明白你这些年到底是在坚持些什么。我只是想说很多时候你自以为想要的其实并不适合你。” 简宁神情震动,看着池乔无比认真的表情,想说什么但是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好了,不说这些了,有机会我们再聊。我先进去了。”池乔把自己的电话输到简宁手机之后,又说了几句就匆匆进了会场。 简宁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就离开了。 此时会场里刚好高潮迭起,敬酒的,劝酒的闹成一片,霍别然刚刚送完政府的那帮人,才走进会场就看见池乔跟她老公也准备离开了。 “不多留会儿?” “奖都抽完了还不走?”池乔扬了扬手上刚领的礼品。 “那我送你们出去。”霍别然松了松领结。 池乔拉着霍别然咬耳朵,“刚才我看见简宁了。” 霍别然没什么表情,“嗯。” “给点反应啊?她不是你请来的?” “你要什么反应?” 池乔松开霍别然的胳膊,退开看了几步,“又被虐了?” “你说什么呢!” “真可怜。真是枉费我一番苦心了。”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你跟她说什么了?”霍别然心下一动,就追了上去。 “你想知道?”池乔眉毛一挑。 霍别然又哑然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了呢? “你这是什么表情?想知道就求我,不想知道就说拜拜。” 覃珏宇一直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行了,赶快告诉他吧,没看见人都要被玩死了。” “谁玩他了?他自己天生就是个M,只有那些不长眼的女人才以为他多抢手。”池乔白了一个白眼,最后还是凑到霍别然耳边说,“我约了她大年初六在我们家吃饭,爱来不来。” 霍别然怔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覃珏宇拍了拍他肩膀,“哥们儿送你一句话。可以左右你情绪的人,只能彻底,要不彻底得到,要不彻底远离。想想吧!” 第10章 沉沦只需一念(1) 年会一结束,就离春节不远了。霍别然忙完手上的事,在西市买了一堆年货,准备年二十九这天就回滨江市。他妈在电话里嘟囔着如果还是一个人回来就不用回来了,他挂了电话,无奈地笑了笑。 盛铁怡在他准备年货的时候给他打了个电话。自从认识之后,两个人的相处倒像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一样,盛铁怡在电话里打趣他说,需要租个女友回家过年么?他笑着说,咱们俩互利互助不是更好。盛铁怡随口说了一下自己最近相亲的事儿,主要还是跟他拜个年问个好,两个人说说闹闹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霍别然隐约有点明白盛铁怡对他还是有点好感的,但这种好感还不足以让她做更多的事情,也不过只是言语上试探了几句也就算了。他也不是没想过把盛铁怡带回家给他家老太后交个差,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大年二十九这天,简宁跟着杜益民回了他家。杜益民照例在路上念叨,说些每年为了回哪家过年真是一件操心事,然后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简宁一眼,简宁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不就是觉得过年这几天怎么都得在他家过,尽一个儿媳妇的本分。要论往年,简宁都觉得麻木了,不就是去他家领略一下他妈的白眼和那些含沙射影的话,她该做的做了也就是了,大年三十她是要回家陪她妈的。之前在他家受点气也没什么。可是今天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些年养出来的那种平心静气的心境就变了,就连听着杜益民这些敲边鼓的话都觉得尤为不顺耳。她忍着没出声,真是脸色却冷下来了。 其实这一年多,简宁跟杜益民妈的关系已经变得很恶劣了。虽说婆媳关系被世人说得像一对天生的仇敌似的,但简宁知道,上没上心那是两回事。刚结婚那阵都还好,因为都在西市,有时候周末杜益民就要带简宁一起回家吃个饭什么的。简宁一开始也挺配合,但是言语之间杜益民他妈那种挥之不去的市侩气就让简宁有点受不了,当然真正惹到简宁的还是杜益民他妈有次说了句,“你妈这样一个人住在那边,又不找个老伴儿,那以后有个啥事还不是落到你们头上,这负担挺大的吧?你就不劝劝你妈找个伴儿什么的。”听一次就算了,听多了简宁就算再没脾气也会被惹火了,后来就开始想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周末不回他家吃饭。日子久了,矛盾也就更深了,她不想解释,也不想去缓解这样的矛盾,就任由着关系恶劣下去,这样更好,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除了简宁她妈的事,现在杜益民他妈最不能忍受的是还是简宁一直没生孩子。这简直成了他妈的一个心病,可惜简宁水泼不进刀插不进,结果自己儿子还偏要站在她那一边,说什么晚两年再生也没什么。一个女的都三十出头了,还不生小孩是要到了六十岁才老蚌生珠么?真是荒唐! 往常不是逢年过节,简宁是绝不会踏入这道门了,就算踏入了迎面来的也是些冷言冷语,但再冷场面上还是能过得去。可是今天很明显气氛不一样。 他们是临近中午才到的,一进屋,冷锅冷灶不说,他妈坐在沙发上,他爸开了门之后什么也没说就进了客厅,一脸的冷峻。 简宁刚一进屋,就看了眼他爸妈的神色,心里暗叹:这架势,难道是要升堂? “益民,你给我过来,坐这。”他妈发话了,连眼神都没给简宁一个。 “干嘛了呢,这是?今儿是要出去吃?”杜益民也察觉到今天家里气氛不对了。 杜益民他爸给他递了个眼神,杜益民看了眼简宁,就顺势就在他妈旁边坐下了,顺手拿了一个水果,还没剥进嘴里,她妈就扔给他一份病例。 “你给我好好看看!” 杜益民有些不明就里,接过来看了几眼,还没看完脸色就变了,抬起头看着简宁,“半侧输卵管切除?” 简宁原本以为他妈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但没想到居然会调到自己的病例,当下怒不可竭,一把抢过病例,冲着他妈质问:“谁给你这样的权利?” “哟!这还恶人先告状了?我就说这结婚三年了,连屁都没放一个,结果居然找了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瞧你这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嫁给我们家益民之前不知道在外面作了什么孽!真是荒唐!” 简宁只觉得一股怒火快要烧得她神志不清了,这是她久久没有愈合的伤口,却突然间被人撕裂开来,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淫荡、不贞、残缺的证据。 “够了!”简宁虽然跟杜益民他妈不对付,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冲着她大喊。喊完之后,在场的人都安静了。简宁浑身发抖,从来没觉得这个房子原来寒冷刺骨。 她捏着那份病历,都快要捏出水来,环视了坐在沙发上的那几个人,把他们的表情都尽收眼底之后,她转身就准备离开。 “简宁,站住!”杜益民吼了一声。 “干嘛?要三堂会审?”她冷笑一声。 “有什么事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好好说?怎么说?你把女人带回家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跟我好好说?”简宁脸白的像一张纸,可是说出的话却像利刃一样无情,“杜益民,不管我能不能生孩子,我都不会跟你生。听明白了?” 说完她就打开门走了。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找的老婆!什么德性!哎唷,哎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杜益民的妈等简宁走了之后,一直捂着胸口。 “妈,你那份病历是从哪儿来的?” “哼,当然是托关系弄来的。怎么?你还赖我?你们这半天都生都不出一个孩子来,还不准我过问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过分?我能有她过分。你看她是个什么态度?她什么时候眼里有过我这个婆婆,之前好说歹说的时候,她就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让我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我让她去做个检查,她什么时候听进去过?嗯?我只差没押着人去医院了!” “你这样做,不是侵犯人隐私么?” “哟!你还跟我提隐私。什么叫隐私?这结婚之前就因为宫外孕把输卵管都给切了,这叫隐私么?这叫欺骗!这是赤裸裸的欺骗!要不是当初被她那副样子骗了,你说你随便找个女的,现在孩子不得都叫我奶奶了?” “妈!” “好了,好了,一人少一句,这事儿啊,终归到底也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我看你就少参合吧。” 杜益民安抚了一会他妈,饭也没吃就出来了。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的乱转,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一次他跟简宁真的要黄了。 想到这个结果,他竟然有种从身上撕下一层皮似的的痛。 在最初的愤怒之后,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好像都有了某种隐约的答案。 简宁的逆来顺受,简宁的温柔体贴,简宁的落落大方。他们结婚三年,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因为她不会跟他吵。即使因为他妈不对付,她也只是一避再避,既不会为此斡旋,也不会为此挑衅。他以前总觉得自己的婚姻差了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就好像一副构图完美但缺少灵魂的画作一样。想到她临走时撂下的那句话,他才终于明白,那个是他妻子的女人从来就没有爱过他。 简宁收拾了点东西,直接就回了滨江市。在回去的路上,她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之后就是从心底泛起的那股绝望,那份病历报告已经被她撕毁了,和着往事牵扯出的血与肉,就仿佛冰冷的器械伸进身体深处的那种寒冷,血液渐渐抽空身体之后的那种虚空,就这么一层一层泛了上来。可是,她再也没有眼泪。 下了车之后,简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提了一个简单的行李,什么都没有买,担心她妈察觉到异样,她又打车到了超市,买了好几样实用的年货。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简宁觉得心一悸,三两步走到家门口,打开门,就被一股穿堂的冷风吹得倒吸一口凉气,连电暖器都没有开,“妈?妈?”她喊了一声,然后走进客厅,没人,厨房,也没人,卧室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看见她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妈!”她扔下手上的东西,连忙冲过去,老太太的脸一片青灰,泛着病态的青紫,她颤抖着把手放在鼻翼下方,微弱的气息让她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被恐惧和害怕占领了,她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摸出手机,连120三个按键都哆嗦着按不下去。 她冲出门,下意识地想找人帮忙,但是自从她们搬到这个小区后,以她妈深居简出的性格平时很少跟邻居有来往,在等待120来的那十几分钟之后,她只觉得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她不可控制地想起那些寒冷彻骨的夜晚,想起那一具吊在客厅房顶上再也不会复生的尸体。 那是一个闷热无比的夏夜,家里的气压越来越低,她知道她爸已经连续好多个夜坐在楼下客厅里抽烟了,一抽就一整夜。她躺在自己那张床上,间或还能听到她妈的低泣。她太年轻了,年轻到并不懂得这场压抑的风暴只是一个序曲,而不是终章。那一天,她很早就醒了,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推开门,楼下还没有灯,前几天在家里帮忙的阿姨就已经走了,她没有开灯,摸索着走下楼梯,然后一抬头就看见客厅里那吊着的躯体,一动不动。那记忆里的尖叫声直到今天还会刺着太阳穴一阵一阵的抽痛。 救护车的声音把简宁从记忆里拉到现实,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跟着担架上了救护车。 一到医院,她妈妈就被送进了急诊室。她一路签字,缴费,填各种单子,一直到护士把她推出抢救室的门外,她才虚脱般的顺着墙角坐了下来。 “谁是黄曼丽的家属?” “我,我,我是她女儿。” “叫简宁是吧?” “对,对的。” “你妈的情况很危险,初步诊断结果是支气管扩张引起的休克,但最后的诊断要结合胸片和CT检查结果才能得出。而且你母亲之前还有糖尿病史和肝硬化。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妈妈。” “医生还在里面抢救病人呢。你先不要着急,我只是帮忙传达主治医生的意思,目前我们医院的医疗条件有限,如果你们个人有条件能联系到更好的医院,我们建议病人能转院接受更好的治疗。” “转院?” “当然,你也可以等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后再考虑。毕竟现在大医院床位很紧张,刚才我们已经联系过西市的省医院了,但对方还没有给我们答复。你们家属自己如果有办法的话,最好再想想办法。” 简宁捏着电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打给谁。下跪的心都有了,可是却不知道能找谁?杜益民?刚一起念,她就打消了自己想法。她在电话薄里翻找着可能帮得上忙的人,捏着手机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此时刚好有条短信进来,点开一看,是一条群发的新年短信,落款是霍别然。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就着这号码打了过去。 霍别然正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一边有的没的跟他妈闲聊,随便发了一圈儿新年祝福的短信,结果刚一发出去,电话就响了。“简宁?” “霍别然,我想请你帮个忙。” 霍别然听着电话里简宁的声音有点不对,“你现在在哪儿?” “你认识省医院的人吗?” “你怎么了?”他接着电话就站了起来。 “我妈,我妈她……” “简宁,你先别着急,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是在滨江吗?你妈怎么了?” “她现在在医院,但医生说这儿看不了,要我们联系转院。” “好了,你别着急。我马上过来。”霍别然挂了电话,穿了件外套就冲出去了。 “嗨,这孩子!大半夜的去哪儿啊!” 等到霍别然一路冲到医院,就看到简宁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打着电话。 “嗯,嗯,好的,不好意思,真的麻烦你了,这大过年的还麻烦你。好的,好的,没关系,谢谢。没事,我明白的。谢谢。”她挂了电话,一脸的失望。 “宁宁?” 简宁看见霍别然,整个人一松,刚站起身就软了下去。 霍别然大步冲了过去,扶着简宁肩膀,“出什么事了?” 简宁三两句把情况一说,抬头看了眼抢救室的灯,“现在还没出来,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霍别然看着简宁精神很差,但现在让她去休息肯定也不现实,“吃晚饭没有?” 还晚饭,她连午饭都没吃。 简宁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你在这坐会儿,我打几个电话。以前三班有个同学不就是在这医院上班么,我先问问他。” 说着霍别然就开始打电话了,他走远了几步,但还是视线还是在简宁身上,他一方面觉得有点欣慰,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贱得连自己都没有办法了。不管这个女人怎么伤害他,他就是硬不下心肠。 他先是打了个电话跟邱志联系省医院的床位,接着又打了电话问了那个在这个医院当医生的同学,对方一听是霍别然,倒是倒竹筒似的说了起来,“老霍啊,你还不知道咱们医院的情况,像这种还在抢救室的病人,医生既然这么说,那情况多半不乐观。你也知道这几年医院也有指标,这种明显医不好的病,转院只是一种托词,也让病人家属有个心理准备,其实真实原因就是不想死在自己医院里,我这一说,你懂了吧?”霍别然挂了电话,看着简宁虽然已经疲累至极,眼神里的期待还是让他有片刻不忍。 “我去给你买点喝的。估计今天晚上都得耗在这了,我出去买点换洗的东西。” “不用了,这大过年的,你还是先回去吧,转院的事情你如果联系好了,给我说一声就行了。” 霍别然没说话,倒是没走了,陪着她坐下来,又打了电话估计是给他妈打的,交待了几句。 第11章 沉沦只需一念(2) “我说句不好听的,这可是持久战,你要现在就垮了,那你妈怎么办?” “我真的什么都吃不下,我……”简宁捂着脸,把头埋在膝盖里。霍别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很强硬地把她抱在怀里,“没事,没事,有我呢。” “霍别然,我好怕。”怀里的那个人还在控制不住的发抖,那是霍别然从未见过的柔弱,好像稍微一碰,怀里的那个人就会碎了。 或许从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她终其一生寻求的也不过只是这样一个怀抱而已,奈何命运蹉跎,她自以为安全的港湾不过只是一站又一站漂泊的渡口而已。 不一会儿,霍别然他爸妈居然也来了。他妈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袋子里还装着被子和一些洗漱的物品。 “哎呀,这不是宁宁吗?”霍别然他妈之前在电话里听着自己儿子说什么一个朋友,她就已经耐不住那根八卦敏感的神经了,她还从没见过自己儿子深更半夜为了谁在医院守夜说自己不回家还要劳烦自己老妈的呢,没想到居然还是故人。 “啊?阿姨。”简宁没想到居然是霍别然的父母,连忙就从霍别然怀里挣了出来,站起身有点不知所措。 “坐,坐,坐。你怎么不早打电话呢,你等会哈,我认识这的院长,我把他给叫来。”他妈年轻时候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现在老了也没多大变化。 “先把汤喝了吧,家里熬的鸡汤。” “我不……”简宁话还没说完,霍别然就看了她一眼,意思是我爸妈都在,给老人家一个面子。 简宁不好意思再推辞,只得喝了一口,等到第一口鸡汤到了胃里,那种久违的饥饿感才后知后觉地侵袭全身。 霍别然他爸退下来之前是滨江市的副市长,在滨江市也算是根繁叶茂,他妈当年一直都在医药系统工作。不一会儿,院长就来了,她妈迎上去,把情况一说,刚好这个时候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急诊的主治医生刚嘱咐完把病人送到重症监护室,一抬头就看见院长也站在门口。 “走吧,去办公室,谈谈情况,也让家属了解一下病情。” 简宁跟着进了办公室,医生把片子放上去,灯一打开,就指着肺部那片阴影说,“基本上可以确诊了,肺癌晚期。” 简宁一个站不住,身子就往后退了几步,霍别然接住她,就一直搂着她,“医生,你能说详细点吗?” “情况是这样,病人送来的时候已经休克了,初步诊断结果是支气管扩张引发的休克,但因为病人有糖尿病史还有肝硬化,我们只是做了比较保守的抢救,病人的身体非常虚弱,刚才在抢救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开腔,但片子出来之后结合了其他检查数据,基本上可以确诊了。” “那,医生,我们还需要转院么?”简宁问了句,声音都变了。 院长明白转院的谈话应该是之前还在抢救的时候跟病人家属说的,他沉吟了片刻,“这也只是初步的诊断,等病人情况稳定之后,我们还会做一进步专家会诊的。我个人觉得现在病人的情况,还不适合转院,等治疗方案出来之后我们再商量这个事情也不迟。大医院虽然医疗条件比我们好一些,但是如果真的是肺癌晚期的话,如何让病人有个安静舒心的治疗环境,这也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 霍别然怕简宁坚持不住,看着院长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当下就说,“妈,你跟院长谈会吧,我跟简宁去看看黄阿姨。” 简宁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穿上了无菌服,隔着一道玻璃,看着她妈全身都插着管子,躺在一堆仪器中间。 “医生说刚才做了个插管,麻药还没过,应该明天就会醒了。现在心电图已经比较正常了。” 简宁一直看着玻璃里面的那张病床,其实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见各种管子和仪器,许久之后,霍别然听见简宁说,“谢谢。” 霍别然的父母不久之后也从办公室出来了,他妈先是用手指戳了一下他,表情嗔怒,“我等会跟你算账”,然后走到简宁那,拉着她胳膊,“宁宁,过来,阿姨给你说点事儿。” “刚才呢,我听了一下院方的意见,也看了你妈妈的病历报告。你看现在这大过年的,到了大医院也不一定能得到很好的安置,要不就先在这边观察几天,看看你妈妈的情况再说,这边我们也都打点好了,医生也上心一些。” “谢谢阿姨。” “谢啥呢,你跟我们家别然都是老同学了,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嘛。” “阿姨,你看这么晚了还让你到医院来一趟,我真的真的非常过意不去,要不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真的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 “妈,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陪着就行了。” “你也一起回去吧。” “宁宁,听阿姨一句劝,这可是个持久战,你可不要把自己身体也拖垮了。你就算在这待着,也没用啊,对不?这重症监护室都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的,咱们都先回去歇一晚,明天再来,好不?” “阿姨,我……” “好了,就听阿姨的,行不?” 简宁转头看了眼监护室的门,虽然不放心离开,但是又不得不承认霍别然他妈说的句句在理。 一行人出了医院大门,霍别然就说,“妈,你们先回去吧,我先送她回家。”说完就拉着简宁上了自己的那辆车。 霍别然他妈等车开走了,才抱怨地说了句,“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人家没有媳妇的时候你也念,有了你也念,你说你是不是没事找事?”他爸嘟囔了一句。 “只是这媳妇儿来得是不是太突然点了?上次不是还听他说人已经结婚了么?” “孩子的事就让孩子自己去处理,你在这瞎操什么心?” “你以为我想操心,还不是他自己打电话来求我的。” “哟哟哟,瞧你得意的。” “哎呀,你还别说,你看过这孩子什么时候对人这么上心过啊?这关系啊,不一般啊!” “走吧,再站在这,天都要亮了。” “要不,我们明天叫简宁过来吃团年饭吧。” 霍别然把简宁送上了楼,简宁站在门口转过身,“今天真的谢谢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看你这样子,脸白得都快赶上僵尸了。”霍别然压根就没理会简宁的拒绝,打开门径直就走了进去。 他还是第一次进来,一股阴冷的寒气从房子的四面八方透了进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周,然后转身问她,“你平时住哪个房间?” “啊?” “有电热毯吗?我先帮你开着,你去洗个热水澡,我看着你睡了我就走。” “不用了,你先走吧,已经这么晚了。” “就听我这一次行不行?” 简宁身心俱疲,好不容易回到家里,看着这房子,又想起刚才那撕心裂肺惶恐不安的一幕,不想跟他再辩解,也没有力气辩解,径直走到自己房间,开了灯,又把电热毯打开了。 霍别然已经走到厨房准备烧点热水了。 简宁坐在床上,四肢冰冷,手脚僵硬,这短短的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已经没有时间留给她去悲伤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拿了换洗的衣服就去了洗手间。 直到浴室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霍别然倒上一杯热水放到了简宁的床头,又摸了摸床上的被子,担心不够厚,四处看了看,找到了放被子的柜子,拿了一床出来又铺了一层。 等到弄完,简宁也洗完了澡,头发还是湿湿的。拿着毛巾正在揉自己的头发。 “有吹风吗?” “嗯?” “把吹风拿过来,我帮你把头发吹干。” 简宁放下毛巾,深深地看了霍别然一眼。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霍别然没理她,进了洗手间,找到吹风,拿着吹风出来,示意她过来。 “我自己来。” 他把她按到沙发上坐下,开了吹风就帮她吹起头发来。 她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出来,“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 霍别然看着简宁睡下了,他才离开。原本他是想就在这凑合一晚的,但这房里实在是太冷了。再加上看着简宁浑身神经都绷紧了的样子,他也不忍心再逼她。等他蹑手蹑脚进了家门,发现客厅的灯居然还亮着。 “妈,你们还没睡啊?” “你妈非要等你回来。” “坐下,一五一十地好好交待。” 霍别然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只是他自己都还没理清楚他现在跟简宁是什么关系呢,你让他怎么跟他妈说? “没什么好交待的。” “我看着你这样子都快赶上火山孝子了,这还没什么好交待的?” “我是喜欢她,但她不喜欢我啊!” “啊?不能吧?谁那么没眼光。” “妈!” “好了,我问你,这简宁是不是结婚了?”他妈这才一脸严肃地问他。 “嗯。” “那你这算什么?” 霍别然沉默,没说话。 毕竟是两母子,霍别然这样子,他妈一看就明白了,“你这是要当第三者?真够出息的!” “什么第三者?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那你跟我说你这深更半夜搞这一出是什么,我就觉得奇怪了,难怪前段时间还叫我给你打听简宁她家房子卖给谁了,敢情你居然还想着人家啊!那你早干嘛去了?!” “妈!” “你叫得再大声也没用!” “妈,我已经很难受了,你不要再添乱了,行不行?” “我添乱?你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难道就非要去跟人抢么?非要顶着这些不光彩的名声?你让妈这老脸往哪儿搁?” “我跟她什么都不是,今儿要不是我刚给她发了条短信,她就算今天愁死在医院里也不会给我打电话。你看出这么大的事,她男人在哪儿?她男人正搂着别的女人花天酒地呢!可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拿正眼看过我!” “说什么呢?你” “你以为我没想过你说的那些,我要是能自己过得了那一关,我也不会上赶着去干这些龌龊事。”霍别然平息了一下自己略显得有点激动的情绪,“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的近况的,我以为她过得好,我也就死心了。当年再这么惦记也都过去了,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先认识她老公的,成天在外面玩儿,找小姐这些事情也没少干。那你让我怎么想?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让她过得好点。至少出了事有人能搭把手,我为什么要避嫌,我不介意背那些有没的没的名声,要是因为她结婚的关系,我就不帮她,我就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过得那么苦,妈,我做不到。” 霍别然他妈也沉默了,脸色也不如刚才那么难看了。“照你这么说,人家对你真没半点意思?” 霍别然眼睛都发红了,盯了他妈一眼。他妈只得拍了拍他肩膀,“哎唷,你妈不是怕你行差踏错么。而且你妈也不是这种人不是,当年她家出了事,我们家不也前前后后张罗了么,要不是你爸出面,那些要债的都要把她妈给逼死了,买房子的钱你爸也给了她,要不哪里来的钱读书,还考了大学。这些事,你妈都没跟你说过,你那个时候还小,而且大人是大人的事,哪知道你们俩小时候走得近,结果你还对人家起了心思呢?就算没这层关系,如果今天这事儿被你妈撞见了,你说我能帮的还不是得帮,对吧?好歹也是街里街坊的。你别拿你那红得跟兔子的眼睛盯着我,我是要跟你提个醒!咱们做人做事都得堂堂正正的,喜欢就喜欢,这事儿也不丢人。但你不能给我干出那些没皮没脸的事!” “我还想呢,但也要人家给我机会啊!” “你小子!说些什么呢!” “好了,好了,说开了就成了。你妈也是担心你。而且我觉得人简宁这孩子挺不错的,从小我就觉得这孩子好,嘴也甜人也乖成绩又好,哎,要是老简不出事儿,这该得多好啊!只是苦了孩子了,要是照你这么说,这孩子命真的有点苦。先去睡吧,老太婆也做点吃的,明天让别然带到医院去。”霍别然他爸站起身,就结束了当晚的对话,也算拍案定性了。 霍别然虽然这几年在外面做生意被人认为他有点鬼才,行事往往爱剑走偏锋,说话滴水不漏,但从大局看又稳妥得很。但是在父母面前,他倒还保持着原样儿。通俗点儿说叫孝顺,但这种孝顺又不只是面上的那些功夫,而是根子里跟父母的关系就一直是这样,有什么事儿都摊开说,但这前提得是有一对很开明的父母。这跟家庭教育和环境有关系,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又能做到什么程度,跟能力有关系,但是跟这个人本身的格局大小也有关系。而格局大小,很大程度上还是归根于家庭。临江市说大不大,94年才拆县建市,但他爸在临江官场上浸淫了那么多年,你要谈什么两袖清风,那还真不是,但那些为人处世的哲学,看人审事的眼光,做人的修养、气度,养气的功夫倒很是影响了霍别然。霍别然知道,他爸这么一说,这事也就算过了,以后他怎么做那就得看他自己了。 第12章 佛度苦厄谁来渡我 第二天一早,他提着保温桶就去了医院。简宁刚跟医生聊完,从办公室出来。 “不是说只有10点和下午三点才能探视么?” “睡不着,就过来了。” 霍别然看着还是她一个人,想着杜益民居然还没有出现,他不是没有预想,但没想到这夫妻关系都恶劣到这个程度了。但也没说什么,打开保温桶,“你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妈特地让我给你带的,趁热吃点吧。” “改天我亲自去谢谢你父母吧,真是麻烦他们了。” “不用改天了,就今天吧。” “呃?” “不,我意思是说,刚好今天也有时间。等明天黄阿姨转到普通病房了,这也离不了人了不是?还不如就今天,顺便在我们家吃个晚饭。” “我再糊涂也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去你家吃晚饭算什么?” “我妈昨天晚上回去还特地跟我说了这事,还是你非要让她到医院来请你?” 简宁半信半疑地看了霍别然一眼,虽然知道大年三十去别人家吃饭这事有点尴尬,但是她的确是不愿意欠着人情。早点过去解释清楚总比拖久了说不清。 “好。” 霍别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怕再问一次她又反悔了,只得岔开话题,平静一下自己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到探视时间了,咱们进去吧。” 她妈已经醒了,只是有点虚弱,透过玻璃冲简宁想挥一下手,但是抬了半天只抬了一点点,但就这样简宁已经激动得快要感谢老天了,不停地在喊着“妈!妈妈!”明知听不见,但好像喊出来才能缓解这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受到的折磨。霍别然看着她又哭又笑,像个孩子一样,心里软成一片。 探视时间结束之后,简宁又去找了主治医生。霍别然的手机一直都在兜里震动,掏出来一看,居然是杜益民。他没吭声,跟简宁说了声出去接个电话,就走开了。 “喂,杜哥?”他把电话打过去。 “别然啊,你怎么才接电话?” “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这不今儿除夕么?给你打个电话拜个年呗,虽说咱们不来这套虚的,但还得问问不是?听邱志说你回滨江市了?替我向你父母问声好呗!” “谢了,杜哥,有空也可以过来玩玩。” “行啊。哎,其实,我是想找你说说话的。” “出什么事了?” “哎,没什么大事,就是昨天家里出了点事,心里有点不痛快,想找你聊聊。” “家里?怎么了?” “唉,还不是我妈搞出来的。不过这次好像真有点迈不过去了,我就想跟你打听打听,要是这档口离婚,会不会对年后那件事儿有影响?” “你要离婚?”霍别然大吃一惊,视线下意识地朝走廊那边看了一眼。 “哎,我妈已经缠着我闹了一天了,不过这事儿也怪不得她,我也矛盾得很。” “你妈知道你在外面的事儿了?” “哪能啊!不是这事儿,是简宁的问题。” “她什么问题?” “哎,家丑家丑,这就不说了。我这真是流年不利啊,这年过得真是快赶上六国大封相了。” “杜哥啊,这事儿吧还得是你自己掂量掂量,说不准儿还是一件好事儿,你也这好顺水推舟是吧?毕竟人家堂堂部长的独生女,你也不能老这么藏着掖着,要是能离婚,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霍别然心下疑惑,可是嘴上倒是滴水不漏。 “我这就是在犹豫着呢,你想着这紧要关头,年前刚递了竞聘申请,当然还是家宅安宁最好,等到这事儿板上钉钉了,再缓缓图之不是?哎,哪知道我妈非要闹,你也知道我妈现在他们还住在政府分的小区里,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我们单位都有人知道了。我都才刚知道了一天,今儿早上就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妈到底跟多少人说了这事儿,非要闹到离婚她才收手。” “杜哥,这事你先别着急。先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咱们过完年再来好好商量商量,我也帮你去探探口风,我估摸着吧,这问题应该不大,谁家没有点事儿呢?就算当官的,那也是正常人不是?只要咱们把舆论的风向控制好了,这事没准还能是个好事。” “行,就听你的。听你这么一说,我这七上八下的也就有个底儿呢。行了行了,我也不耽误你了,这大过年的,老给你说这些糟心事儿。” 挂了电话,霍别然立刻就给邱志打过去了。 “帮我查查杜益民要离婚这事是怎么回事。查到了立刻给我打过来。” 打完了电话,霍别然也没急着去找简宁。他站在住院部的外面,那种缓缓蔓延的心疼让他眼圈有点涩,如果说当年他得知吴秋明跟简宁分手还有点幸灾乐祸的话,那么此刻的他,在深深的无力感之后只会觉得心痛,好像那些侮辱,那些不为人知的疼痛都加诸在了自己身上。 他曾经不明白简宁的选择,但他现在明白了。但在明白之后,又忍不住嗤笑,那些所谓的安定,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只是她一厢情愿坚持的幻觉罢了。他很想上前摇醒那个执迷不悟的女人,指着那些男人对她说,诺,你看看,这就是你选的男人,那些隐忍不屈,那些委曲求全,哪怕只是分给他一分,他都要感天谢地了,可是这些男人却弃之如敝履。 简宁走了出来,看见他站在外面,走近了问他,“刚才我去缴费,他们说账户里已经存了五万。你给个账号给我,我把钱转给你。” “你一定跟我分得的那么清?” “霍别然,这是两码事。” 霍别然转过头,也没看她,“我以前觉得你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不像他们,要不叫我老霍,要不叫我别然,我自己还不觉得那种生分,总觉得你这样霍别然霍别然这样的叫,我听着都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今天才知道,这都是自作多情了,其实如果不是昨天你走投无路了,你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吧?如果不是我发的那条短信,你肯定连我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吧?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推开,恨不得字典里都没有霍别然这三个字,简宁,没有霍别然的人生真的过得好吗?” “我现在不想谈这些事情。”简宁别开头,但语气总显得有点虚弱。 “我也不想跟你谈,哪怕你争气一点,我也犯不着今天跟你说这些话。好,你跟我说你结婚了,结果呢?结果你连抓奸的勇气都没有,只会来找我出气,跟我上床是报复了谁?杜益民吗?还是你自己?你也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那你男人呢?你妈都这样了,他呢?他压根就不知道吧?他关心过你没有?你知道你的处境吗?你跟他过了这么久,他有没有设身处地为你想过?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还是你昨天也从来没想过要给他打电话,哪怕你早就六神无主了,你都要急死在医院里了,你也从没有指望过他,对吧?你经营的这些虚以为蛇的婚姻,到底是给谁看?你自己吗?你在我面前拿乔,不接受我的帮助,恨不得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你那所谓的骨气就是用来伤害真正关心你的人吗?”霍别然直直地看着简宁,不放过她表情的一丝变化。 简宁从昨天白天开始就在经历着各种事情,她妈的病危更让她整个人生都坠落到了谷底,不是心情,是整个人生。如今被霍别然这样一说,她只觉得脸上那层面具摇摇欲坠,四分五裂。 霍别然不等她开口,就说,“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晚上我来接你,要不你自己到我家也行,我们家还住在那。” 说完他就走了。等走远了,霍别然确信已经走出了简宁的视线,他才把绷紧的背完全放松了下来,然后这才开始有点惴惴。这剂药下得是不是有点太猛了? 一直以来,她要的从来不是普世的认同,也不是那种退而求其次的安稳。她只是要一分安全,一种不为他人动心就永远不会痛心的安全。那种植根于骨子里的偏执一路支撑着走到今天,她从未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动摇过自己的信念。 那些痛彻心扉的失去就好像明明还发生在昨天,但是她却明明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你真的还要再相信一次吗? 因为是小城市,所以并没有禁烟火,所以还没到下午,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简宁在医院里待到五点,又回了一趟家,等到霍别然家的时候,都快6点30分了。因为是冬天,天黑得特别快,她一下车,第一眼就看见远处那个四个角都飞出去的小亭子。原来它居然还在。从出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十五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今生都不会再踏进这条巷子,没想到再看见,也不过如此。她惨然地笑了笑,按响了霍家的门铃。 霍别然已经忐忑不安了整整一个下午了,怕在客厅听不见门铃响,一直坐在院子里,他妈跟他说外面冷得很,唠叨着让他进来,他也不为所动。一会又怕鞭炮声太响,恨不得把耳朵都贴在铁门上。等到简宁一按门铃,他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耳朵比他家狗都还灵。等到门打开,他家那只阿布拉多才后知后觉地叫了几声。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既然答应你了,怎么会不来?” 简宁提着东西,霍别然很自然地就接在了手里,“走吧,就等你呢,快开饭了。” “宁宁,来了呀!快,快,来,坐会儿,先喝点茶,马上就可以吃饭了。”霍别然他妈还是风风火火热情似火的样子,好像昨天晚上的争执从没发生过一样。拉着简宁的手,亲热得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 “阿姨好,叔叔好”简宁一踏进霍家,就有种走进时光隧道的感觉,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阿姨,这是一点年货,这大过年我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简宁把霍别然手里的礼品袋接了过来递给他妈。 “就过来吃个饭你还这么客气干什么?还真把自己当外人了,宁宁啊,我可跟你说,这前几年没走动,是阿姨的错,阿姨的疏忽,既然现在又联系上了,可别又见外了哈。想想当年你每天都跟咱们家别然一起到我们家来做作业吃饭,怎么一恍眼都十多年了,哎,真的是……” “行了,让人家闺女坐下先歇会儿,听你唠叨这些做什么?”他爸示意简宁在沙发上坐下。 简宁是知道当年她爸出事之后发生的所有事的。当年她虽然跟霍别然冷战,但是霍别然的父母对她们母女都是尽到了邻居的本分,甚至比很多亲戚都要热心得多。即使她们搬走了,霍别然她妈还打听过她们,还来租住的房子看过几次。只是因为简宁的自尊心受不了,两家人才渐渐淡了,没了什么联系。 “叔叔,我不知道你现在还喜欢下棋不,这是家里的一套棋具,我爸走了之后更没人碰它。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你们,当年叔叔为我们家的事四处奔走,还让学校减免了我的学费,如果不是因为叔叔和阿姨,我想我跟我妈,”简宁顿了一下,“这些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昨天你们又帮我那么大的忙,我真的非常过意不去。” “宁宁,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说。这算什么呀,你再这样说,阿姨可就要生气了。” “宁宁,你阿姨说的对,年货我们就收下了,可这套棋具你可得收回去,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你可不要随便送人。” “叔,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您一定要收下。这些年,我一直都不好意思,也从没有当面跟你们说一声谢谢,今天还这么冒昧地到您家来吃年夜饭,如果你连这点心意都拒绝,我真的没脸见我爸爸了。”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老霍,就收下吧,看看都快要把宁宁逼哭了。” 当年霍别然他爸还只是政府里一个小科长,这房子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后来因为政策,周围住的人都把地给卖了,那年月滨江市有点钱的人都在这附近买了地修别墅,霍家的房子就夹在了这些当年还是很气派的别墅中间。因为简建国发财之后总觉得自己没什么文化,平时就喜欢收点古董字画,又被霍家一水儿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实木家具和字画给狠狠地震了,觉得人霍家才是真正的文化人儿,一天到晚抱着收来的东西就朝霍家跑说是要让霍科长掌掌眼,这两家的大人才越走越近的。当年简建国虽然修的别墅是这片儿最气派的,据说也是最有钱的,霍家的小独院儿就在这片房子里被衬成了最寒碜的平房院子,可这两家的关系却是当时最好的邻居。当年的简建国也没少霍家的忙,这都是做小辈的不知道的事。不过,这世间的事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是老话说的话,三穷三富不到老。霍别然他爸看着那副榧木的棋盘又忍不住想起当年的简建国虽然是个大老粗但为人豪爽的样子来。 “你爸啊!就是爱好这些,这套棋具还是当年跟他下过的,你们别看这棋盘纹理不规则,这可是上好的香榧,闻闻,这材质的棋墩,现在就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了。来,宁宁,你看,这棋子儿,当年还是你爸从日本订购的,双面棋,以前啊,我们能有个云子都不错了,他买的还是这蛤碁石,这要搁今天,还不知道什么价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这个价那个价,照我说啊,这是情义值千金!人老简待你可真不薄,当年往你这塞的字画啊,古董啊,可不老少。你还老笑人家不懂文化,把自己家客厅弄得跟人民大会堂似的。” 霍别然也想起了那一整面墙的《江山如此多娇》,还有被沙发遮住的墙角的四不像的老虎涂鸦,突然笑了起来。 霍别然他爸显然是想到了当年那些时光,或许是想到了自己打趣那个大老粗暴发户的情景,又或许是想到了两个人下棋,他总是骂他臭棋篓子的情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宁宁啊,你爸爸是个好人啊!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人虽然粗了点,但是一身浩然,磊落大方,你爸爸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匪气的商人,但是匪得很正派。我一直都跟别然说,为商之道,可诡也,但不可鬼也。说的就是要像你爸那样。” “我爸当年最佩服你的人就是您了。” “行了行了,吃饭吧,边吃饭边聊。别听你叔叔闲扯这些,他这人就那样,一高兴就喜欢拽文。” 霍家的摆设其实跟印象中没什么大的变化,甚至那张黄杨木的餐桌还跟十几年一样,曾经她也是坐在这儿,在她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来霍别然家蹭吃蹭喝,像跟在自己家一样。可是,毕竟还是不一样了。 霍别然刚才一直没说话,他最不愿提及的就是那段两人渐行渐远的时光,而对于父母而言,他们知道的能谈及的恰恰正是简宁最触目惊心的伤口。他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来他家,即使心怀感激与歉意,他也明白为什么她会送那么贵重的礼给他爸,想必这应该是她爸留给她为数不多的遗物了,如今因为欠着情,所以不得不用更重的情来偿还。霍别然有些后悔今天的决定了,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也是因为这样,他吃饭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会挂着注意看简宁的神情,虽然场面上很热络,简宁也是有问必答,甚至表情显得很柔和,他都提着那颗心,不是担心冷场,而是担心她牵起旧殇。 当年的事他不甚了了,那时的他在忙着跟她斗气,冷战,还有谈着那些不知所谓的恋爱。霍别然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真正经历过受苦受穷的日子,所以他从来就不知道那种真正生活在生活底层的穷迫,更何况还是被命运一巴掌生生打落到底层的。即使后来,他从他妈那里断断续续听说了她的境况,但是他都从不曾深刻地体会过她那时的心境。因为差了那句感同身受,所以他才那么莽撞而又草率地错过,然后一错再错。 简宁其实没有霍别然想得那么脆弱,那些所谓的触景生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只是那许久不曾体会到的善意与温暖,让她有点眼湿,就好像许久不曾开启过的铁门处,从外面隐隐透出一道微光,照亮着她心底最寒冷的地方。原来,回忆往昔并非只有伤痛和哀凉,往事不只是那些歇斯底里的痛和彻夜难眠的伤。她也曾是快乐少年郎,她也曾天真无邪过,飞扬跋扈过,因为得父庇荫,她的童年与青春更像是一首肆意流淌的交响曲。她想起当年她带着霍别然第一次进游戏厅,她帮他改期末成绩单上的成绩,她骑着他的自行车载着他沿着滨江路一路飞驰,她给他抄作业,帮他考试作弊,可是两个人做了坏事,挨骂的总是他,她在旁边睁着双眼无辜得像个白兔。那个时候,他总是说下次再也不跟你玩了,结果第二天一早还是在巷子口等她。他们是邻居,是同桌,好得形影不离。冬天的教室没有暖气,课桌下,他的手一直包着她的手帮她取暖;课间的时候,他偷偷拿出随身听,卡带里是BEYONE的《光辉岁月》,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哼唱那首《喜欢你》……其实,她都记得。只是她以为她忘了。 “宁宁,吃完饭陪阿姨打打麻将,幸亏你来了,要不跟他们爷俩看电视守岁才要郁闷死。” 简宁笑了笑算是答应了。 麻将桌上,霍别然,简宁还有他爸都是陪太子读书,他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一张牌就看一眼电视,霍别然也是一心二用总是时不时看一眼简宁,简宁很少打麻将,虽然是初学,但是喂牌喂得很有天赋,只有霍别然他妈一个人乐在其中,打得不亦乐乎。 “宁宁,你平时就应该常过来看看我们,俗话说得好,人在人情在,人跟人啊就是得常来常往,你妈这病呢,你也别太操心了,有阿姨给你照看着,你就把心踏踏实实放着,该干嘛干嘛,别把自己给累病了。明天我们都一起去医院瞧瞧,给你妈妈煮点汤圆,大年初一,咱们也得团团圆圆的不是?” “阿姨,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行了行了,这一晚上就听着你把谢谢啊谢谢啊翻来覆去的说,这就见外了不是?” 简宁以前就很喜欢霍别然他妈,性格很好,又很直率,以前她跟她妈闹别扭了,还跟她妈顶嘴说,“我肯定不是你亲生的!”她妈怒极了,“你不是我生的,那你是谁生的?路边捡来的?”“我是刘阿姨生的!”这个段子被两家的大人们念了好久。如今时隔多年,她也知道再深厚的感情都抵不过这期间的人事变迁,但那底色还在,所以她总是诺诺寡言,可是却怎么也做不出来那冷色冷面的样子了,心暖了,即使明知那是长辈的寒暄,但还是会感激,还是会木讷到不懂得回应,只会傻傻地点头,反复地说着那些词不达意的句子。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附近鞭炮声大作,“别然,你跟宁宁去院子里把烟花给放了。”麻局暂歇。 简宁松一口气,“阿姨,这么晚了,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我先……”她还没把告辞的话说完,霍别然他妈就把她拉住了,“放完烟花让别然送你回去。这外面黑灯瞎火到处都是放鞭炮的,很危险。” “走吧。”霍别然拉着她就去了院子。 除夕放烟花是惯例,就算霍家人少可提前准备的烟花却不少。 霍别然一边从箱子里把一大盒一大盒的烟花拿出来摆在院子一边问她,“还记得以前外面一起放烟花的事儿吗?” “记得。” “真记得?” “有一年我跟你拿着鞭炮去了巷子外面那条大街上,我扔出去结果不小心扔到了一个骑着车过路的人身上,还把人新买的羊绒毛衣烧坏了,我跟你妈说是你扔的,你被打了一顿。”简宁嘴角噙着笑。 “还有大一那年寒假,我刚学会开车没拿到驾照,半夜出来开着车去云盘山放烟花那次?你还记得吗?”霍别然小心翼翼地问她。 简宁一怔,她当然记得。那一年她跟霍别然关系刚刚缓和,他大晚上把她从家里拖出来,还有其他同学,十几个人开了三四辆车深更半夜去了云盘山,开了两三个小时,在一家山顶的度假村里,一群人烤着篝火放烟花喝酒吃烤肉。当天晚上,大家都喝得很多,霍别然亲了她,而她没有拒绝。 “那次我喝多了。” “那今天呢?”霍别然走近她,呼吸可闻,低着头看着她,把点燃的香递到她手上,然后牵着她的手引燃了烟花的引线。 在第一朵烟花绽放夜空的那一瞬间,他的吻就落了下来。 简宁睁大了双眼,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但是他控制着她的双手让她一时无法挣脱。简宁又惊又怒,很怕他父母突然出来,但是唇间那不容拒绝的力道和温度又让她不可自主地沉溺其中。 “你疯了?”她好不容易推开他,又怕惊扰了屋里的人,压低声音质问。 “简宁,我爱你。” “呃?”简宁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爱你,在还不知道那是不是爱的时候开始。”霍别然一点都没理会她从惊愕到冷笑的表情,他把简宁的手放在自己左边的胸口,“你一直都在这里,从来没有消失过。我没有忘记的那些事,相信你也做不到忘掉,对不对?”他的声音低哑而又带着引人入地狱般的蛊惑,当年那个干净纯洁的白衣少年突然在眼前重合了,在记忆的最深处,他也曾经对那个跳脱的女孩说过,“我喜欢你。” 人世沉浮,因为乱爱,因为莽撞,因为互伤,也因为自尊与自爱,青春成了一曲荒腔走板的离散与心酸,那些若即若离的暧昧,那些昼夜辗转的情伤,那些自以为是的冷漠,那些刻骨铭心的忘却,突然都不存在了,时光无言,烟花绚烂。 简宁,你还敢再爱一次吗? 这一次,不是在心底为爱设一个神龛,这一次,不是在心里为爱的人建一个坟,这一次,也不是硬生生把他打到心底最深的那层地狱,这一次,堂堂正正地面对自己的心。沉沦也好,颠覆也罢,你拒绝的,远离的,抗拒的,冷漠的,都是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它们都是叫着那个名字。霍别然。霍别然。霍别然。 “霍别然,你在逼我。” “对,我就是在逼你。佛曰八大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这些,都是我们经历过的日子,我怨过,爱过,悔过,也错过。你以前不爱我,是正确的。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你经历那些苦厄,我忙着跟你冷战,我带着其他女孩在你面前乱转,我酒后失仪一走了之,我还硬生生地逼你想起那些你不愿回首的往事。我就是个人渣,但是我请求你,我们把以前都忘了好不好?我们都绝口不提,谁也不提,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我们都不提。我们只谈现在,你看着我,现在的我,能给现在的霍别然一个爱你的机会吗?” 简宁的手被霍别然抓得生疼,她只觉得心里的那根弦摇摇欲坠,她很想点头,但是又死命咬住嘴唇,颤抖地犹如呢喃:“佛度苦厄谁来渡我?” 第13章 夫妻陌生死隔归心恻(1) 第二天一早简宁就去了医院,她妈已经被转到了普通病房,插管被取了,看起来除了气色差点倒也看不出大碍了。 “宁宁……” 简宁放下心口一块大石,“妈,好些了么?”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简宁顿了顿,“再休养几天吧。来喝点粥,早上才熬好的。” “医生怎么说?” 简宁正在盛粥,差点没把勺子扔进保温桶里。 “还不是那些老毛病。” 简宁妈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喝了两口粥。 霍别然刚进来的时候,简宁正在给她妈擦嘴。 “黄姨,我是霍别然。还记得我吗?” “小霍?” “听说您生病了,我特地来看看你。” “宁宁,去把碗洗了,顺便问问护士今天还要吊几瓶水。” 简宁一出去,简宁她妈就示意霍别然坐下。 “小霍,谢谢你啊。” “黄姨,您太客气了。您看您这边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尽管招呼,过年这几天我都在滨江。我爸妈今儿晚点也说要过来看你。” “小霍,昨天你就在医院了吧?” “嗯?” “昨天我就醒了,我看见你了。” “哦,刚好在医院碰上了。” “前一阵宁宁回来的时候,在我们家楼下的也是你吧?” “啊?阿姨,我……” “小霍,你去把门关上,阿姨有话跟你说。” 霍别然只得去把病房门关上了,因为之前跟院长打过招呼,病房是两人间的特护病房,另外一床床位是空的,暂时没有住人。 “阿姨,您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尽管吩咐。” “我这病怕是不好了吧。”简宁她妈的表情很是平静。 “阿姨,你这在说什么呢,什么好不好的?大过年的,简宁还等着你出院一起团年呢,您看我这还给你带了我妈亲手包的汤圆。刚才医生说您现在只能进点流食,我这才没拿出来。” “我自己的身体我有什么不清楚的,刚才问她,我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了。哎,也好,早死早解脱,我再这么拖下去,宁宁就给我毁了。” “阿姨!”霍别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安慰她妈。 “小霍,你听我说。我这也不知道还能拖多久,躺了一天一夜我也算想清楚了,如果真查出是什么癌啊之类的绝症,你帮我劝劝宁宁,我不治了。我就回家躺着,能熬多久算多久,也算是个喜丧。听见没?” “阿姨,现在医生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您可千万不要这么悲观,这样不利于康复。” “你答应我,一定得帮我劝劝她。这么些年,她就这么被我拖着,大学也读得不好,上班也不好好上,就连结婚,哎……小霍,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心的,你帮着她点,行不行?答应阿姨好不?” “阿姨……我……” “妈,妈!霍别然!开门!” 霍别然听见敲门声,刚站起身,看见她妈还盯着他看,等着他的答案,眼神里全是让人不忍拒绝的期望,而这期望里分明就是了无生趣的绝望。他不忍再看,点了点头,才去开的门。 “你们关上门干什么?” “刚才风大,不小心扣上的。” “妈,我问了护士了,等这瓶吊完,下午还有三瓶儿,然后医生会再做个详细的检查。你有什么不舒服,就一定要跟医生讲,他说现在还在观察期。” “好了,行了,我睡会。你先出去吧。” “我就在旁边待着。” “你出去先把饭吃了。有什么事我自己会叫护士。” “走吧,我陪你先去吃饭。”霍别然推着简宁出了病房。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这病不好了。” “你跟她说的?” “哪能啊!她自己跟我说的,还让我劝劝你,说如果查出来是癌症,她就不治了。” “我妈这样跟你说?” “嗯。”霍别然看着简宁又是一夜没睡的样子,“你昨晚回家之后没休息?” “呃?”简宁搓了搓脸,“还好。” “等你妈休息会儿。找个地方把饭吃了,我带了汤圆,趁热吃点。” 大年初一这天简宁是在医院过的,霍别然早上来过之后又接了好几个电话,简宁看他明明是很忙又非要赖在这里陪着她,就好说歹说让他先走了。不过简宁对他的态度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倒是柔和了很多。 初二那天,霍别然的父母就来医院了。来的时候,她妈刚做完检查被送到病房。三个大人把简宁跟霍别然都关在了门外,说了好久的话。出来之后,霍别然她妈眼睛都是红的。 “妈,她妈跟你说什么了?”霍别然追上他妈走出医院的时候问了句。 “哎,还能说什么?这人啊!真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都是命啊!”霍别然她妈跟简宁妈年纪相仿,当年也是有交情的,看到这副模样,要说不感伤也是不可能的。 “你们关着门在里面说了那么久,就谈这些?” “她妈跟我说什么,关你什么事?” “行了,你上去吧,你看这几天给物色个能干点的特护,给宁宁搭把手,这就她一个人,还不得累垮了。”他爸开口了。 霍别然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只得送他们走了之后,自己又上去了。 “黄曼丽也是个倔性子,哎!”霍别然他妈坐在了车上,才忍不住说了句。 “是人都有自尊,当年的事都不提了。这么些年,她把自己过得那么独,心里也苦,要不也不会熬出这么多病来。” “那她不让我们插手简宁跟别然的事是个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都是父母心啊!她女儿那么苦,她又不想拖累她,自然想给她找个好归宿。不过,她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宁宁怎么会找了个这样的人家?太不是东西了。”霍别然他爸很少发火,这句话在他已经是很重的一句话了。 “老霍,我这就是心里别扭。要不昨儿我们就要来了,我就这么想着吧,你说宁宁还真是个好女孩,但这毕竟是结婚了的对吧?那男人再不是个东西,那她也是有丈夫的人,对吧?你说我大年三十都让人上门了,我这心都宽成什么样子了?难道真就放手不管他了?就任由他一头栽进去?” “你那时候偷看你儿子日记还少了么?你儿子存了什么心,你当娘的不清楚?现在管?翅膀都硬了,你还能管什么?照我说啊,人黄曼丽说的也没错,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当年就是心太急了,非要简宁找个人嫁了,瞧瞧现在这日子过的?丈母娘都躺在医院里好几天了,人影儿都没见一个。” “哎呀,走一步算一步,我真心疼宁宁这闺女,你看她妈这一病,虽说是个早晚的事儿吧,但也熬人啊,也不知道她挺不挺得住。” 简宁接到杜益民电话的时候刚好她妈睡下了,她走出病房门看着手机屏幕,想了想才把电话接起来。 “你还在滨江市?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有事吗?” “我想跟你谈谈。你那天就那么走了,就没考虑一下我爸妈的感受?” 简宁又想起当天那一幕,以为已经过了很久了,没想到也才三四天而已,就这三四天,已经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以至于她接到杜益民的电话时,听到那头的声音,陌生得像一个路人。她居然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了三年,简宁如今回过头看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现在回不去,我妈还在医院里。”她顿了顿,等着他的下一句,如果他追问,那么她会告诉他她妈的病情。毕竟他们还是夫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可是他没有。 简宁在心底耻笑了自己,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期许。她沉默了十几秒,抬起头看着前面那扇门,视线没有焦点,冷冽地说,“你妈是要你跟我离婚对吧?那你就跟着办手续吧,我没意见。什么时候弄好了,通知我签字就行。”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心,空了,但也轻了。 很小的时候,简宁就不喜欢医院的味道,那种味道总是让她作呕,可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爸小题大做还带她做了检查,什么也检查不出来,最后说了句:“估计是胃浅。”因为这毛病,她几乎没进过医院,在十六岁之前她对医院的印象屈指可数。直到那一天,她被带进了停尸间,就在这间医院的负一楼。弯弯绕绕的走廊,刷了绿漆的墙,轻微的声音都能听见回响。没有失去的时候,你是感觉不到拥有的幸福。此后,那消毒水的味道就充斥在她的生命里,她却再也没有呕过一次。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因为她的作呕就小题大做,就纵容,就宠溺让她不用踏进医院一步。 可是如今,她却有些贪婪地闻着这夹杂着消毒水和各种看不见病菌的味道,因为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剩下多少。上午医生的话犹在耳边,“从医学的角度,我是不建议病人做手术的,甚至化疗,病人的身体素质也不足以负担化疗带来的副作用。当然,选择保守治疗还是化疗还是取决于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的意愿。毕竟什么都不做努力看着亲人走向死亡也是一种人性的考验。当然,在选择积极治疗的过程中,病人所承受的痛苦也是难以想象的。” “如果保守治疗的话,是不是可以不住院了?” “嗯,很多像癌症晚期的病人如果放弃治疗都是不愿意在医院的。如果病人休养的地方有必要的医护设施和条件当然我们是建议病人换一个环境的,毕竟对身心都有帮助。如果是在家的话,能请医生上门每天做一下常规检查,输水和定期到医院开一些药物都是可以的。” “想什么呢?为什么不进去?阿姨睡了?” “霍别然,医生建议我们保守治疗。”简宁看了看霍别然,不是征求意见那种眼神,而是很平静的一种诉说,与其说她是在跟霍别然说,不如说她在试图说服自己。 霍别然愣了一会神,“你妈妈这两天每天都在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简宁说,“我开不了口,就算知道她心里有数,我也开不了口。” “那要不我去说?” 简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再过几天吧。我还要回西市办点事,办完之后我再接她出院。” 霍别然不知道她所谓的回西市办点事具体是什么事,当下也没多问,“这段时间我都可以待在滨江市,你妈这边我每天都会过来。” “也不用你每天都过来,现在请的那个特护人还不错。” “要我送你回西市么?” “不用了,我过两天就走,办完了就回来。” “你要觉得这边丢不下,其实西市离这儿也不远,我找人每天送你。” “到时候再说吧。” 这个年简宁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霍别然帮她找的那个特护是个四十多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做事稳妥也很细心,她观察了几天也算放下了一半的心,再加上这几天除了做各种检查,她妈也能下床走走,气色还是有点差,但能吃能睡,虽然癌细胞的指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但是她还是想尽快回西市把事了了,安心陪着她妈,能多一天算一天。 初七收假,霍别然还是坚持要送她回西市。 在车上,霍别然问她,“你是怎么打算的?” “昨天已经在电话里跟主任说了,看能不能请长假,如果不能,就只好辞职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 简宁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你那天说的话,我都记着。这几天真的非常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年也是这样,我走投无路了,然后你就出现了。帮我找房子住,贴房租,甚至还帮我留意工作。可是,后来呢?还不是一样没有结果,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当年能跟现在一样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是你当时不要跟我扯上关系的,第二天再去找你,房东就说你搬走了,你让我去哪儿找你?” “当年那件事本来就不应该发生。你现在帮我,我接受你的帮助,就当是我欠你的。你想让我怎么还,都可以。” “那我要让你跟我在一起呢?” “好啊。” 霍别然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诧异地转过头看着她,“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帮了我,我了你的一个心愿。这很公平。” 霍别然把车停在紧急停车道上,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简宁,“了我一个心愿?” “不然呢?霍别然,这些年,你记着的事情,念念不忘的那些东西,其实不过只是你自己一个执念而已。你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所以就觉得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我相信你喜欢过我,但你喜欢的只是当年的那个我,至于现在?人都是会变的。你变没变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只是知道,我已经变了。当年那个带着你玩儿的小简宁已经不在了。” “简宁,你非要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形容得像是还债一样,这样有意思吗?” “难道不是吗?”简宁顿了顿,“开车吧,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谁跟我在一起,久了自然都会想着离开。我也不想利用你,你那天跟我说你爱我,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但我不能骗你。我回应不了你的所谓的这种爱,如果你非要我跟你在一起,我也没有意见。你随时可以叫停,如果哪天你觉得没什么滋味了,我都听你的。” “你这是在卖身吗?” “你非要这样理解,我也没有办法。霍别然,我没有赌气,也没有跟你较劲的意思。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一件接着一件,我不知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眼下我心里只有一件事,我要陪着我妈把最后一段日子给过好了,能过一天算一下。以前那些事我不想再提,对的也好,错的也好,都不重要了。你非要逼我回应,说实话,我一想到那个字眼都会觉得很可笑。不知道为什么,就当我没心没肺吧。你那天说,我要过的那种生活都是错的,或许吧,但既然都错成这样了,我也不想再改了,爱谁谁吧。” 霍别然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咬牙什么也没说,开着车继续走了。当下两人无话。 简宁回到家的时候,杜益民刚好也在。她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房间里开始收拾东西。杜益民看了一会,才走过来,“咱们俩谈谈吧。” “好啊。” 第14章 夫妻陌生死隔归心恻(2) 简宁坐在床边,手里正在叠着衣服,“之前我们一直都是AA制,这房子是你的,车也是你的,我也没打算跟你争这些,我这几天收拾好了,我就走。” “简宁,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不要动不动就把咱们俩的关系往绝路上走行不行?” “那好,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个想法,你看要不改天你跟我去我家,找我妈谈谈。离婚的事情再缓一缓,行不行?” “怎么个缓法?” “我觉得这事,刚知道的时候我也挺生气,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成年人谁没有个过去呢?至于孩子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如果,如果实在生不出来,那咱们再谈最后那步,你看行不行?” 简宁放下手上的衣服,用一种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杜益民,“我听说现在有个说法叫做形式婚姻,说的就是那些同性恋者为了应付家庭和外界的眼光所以找异性结婚,但实际上只是徒有其表。其实吧,我觉得我们这样也挺像的。这些年,我承认我做得很不好,我从没有关心过你,也没有尽到一个妻子和媳妇的义务,你妈不喜欢我这是应该的,我不生气,真的。即使她背着我去医院调查我的病历,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只是你妈不知道的是,就算没有这事儿,我也不会跟你生孩子。” 杜益民第一次见简宁这样正儿八经地跟他谈话,那种心不在焉的表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到让他有点发憷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简宁,冷静,陌生,还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气势。 “你就是这样看待我们的婚姻?” “我最怕欠的就是债,这些年,也算还好,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要换在平时,你说离婚的事缓一缓,我也没什么意见。你最近半年动静这么大,我就算再不闻不问,我也知道你想着还往上走一步,原本我没想着在这个时候给你拖后腿,上次你把女人带回家,我也没跟你闹。离婚这事,是你妈提的,不是我提的,你们也尽可以把污水往我身上泼,我不像你,要权要钱还要名声,我没什么好在乎的。但这离婚的时间,我可没办法答应你了。越快越好,就算你现在不离,我也要搬出去。” “你什么意思?” “我妈生病了,我要回滨江市。” “就因为这?不是外面有男人了?” “杜益民,你知道你最让人瞧不起的是哪点吗?你不是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吗?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可为什么到了现在还只是个正科吗?好多话,我原本不想说,免得伤了和气。大家夫妻一场,就算是演戏,也多少有点感情。有时候,我是发自内心的可怜你。” “你可怜我?” “你骨子那股市侩气隔三里远都能闻得到,你说你还能走多远?贪点小恩惠也就罢了,总是非要做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我都为你着急。你就不怕有一天钱也没有了,权也没有了,连女人也没有了?哦,对了,那天你带回家的那个女孩是叫邓嘉对吧?伶牙俐齿的,看起来不是那么好收拾的,我劝你一句,适可而止。” “啪!”杜益民怒火中烧,一股深深的羞怒感让他完全丧失理智了,狠狠地甩了简宁一个耳光。 “简宁!我真是……我真是……看不出来你这女人居然这么没心没肠,这么恶毒,你藏着这些话到底藏多久了?我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种女人!那些温柔贤惠,善解人意敢情都是你装的啊!你演给谁看呀!你给我演戏?你把我杜益民当什么了?是傻瓜吗?是二百五吗?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你他妈还跟着我同床共枕了三年!三年!不是三天!你真的是太可怕了!” “打够了没有?”简宁站起身,左边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她面色不改,提着行李就准备出去。 杜益民一手就把行李箱给扔了,“离婚?这婚我还偏就不离了!你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一个生不出孩子的烂货!” “你再说一遍。”简宁声音陡然变冷。 “说你又怎么样?当初在我面前装得纯得跟一圣女似的,我他妈真是瞎了狗眼,你一天到晚跟我做脸做色的,我当你是矜持,一上床就跟我装睡装木乃伊,我当你是性冷淡,要你出去陪我应酬,你跟我说你不去,我当你是内向,平时要你出去吃饭看电影,你说在家吃剩饭,我当你是不懂浪漫不解风情,结果,你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怪物!你连女人都算不上,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女人是你这样的德行!成天就回家照顾你那个妈,说不定不知道在外面给我戴了多少顶绿帽子,一会说你妈生病了,一会又住院了,那你妈死了呢,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 “啪!啪!” 简宁反手就甩了杜益民两巴掌,“这是刚才还你的,这巴掌是我替我妈打的,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哟!哟!你还翻了天了!你居然还敢打我!你打我!看我不打死你!”杜益民冲上去就要掐简宁的脖子。 简宁眼疾手快顺手拿起床头柜旁边的台灯就朝杜益民头上砸了下去。 杜益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摸了摸头顶,一股鲜血就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简宁看着他,“要不你打110,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如果你还要继续,我奉陪。” 杜益民简直就快疯了,就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简宁一样,这一刻,简宁在他眼里就跟恶魔一样没什么区别。 “你他妈还是人吗?” “是你逼我的。” “我去你妈的!”杜益民其实已经被自己一手的血给吓死了,他什么时候见过自己流那么血,最后都快要哭出来了,“赶紧的,送我去医院啊!你还看着我死啊!” 简宁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扶着他出了门。 杜益民在急诊做了简单的缝合和包扎,简宁在一旁看着他,冷冷地说,“要我通知你爸妈吗?” 杜益民痛得头昏脑胀,“你还嫌不够笑话?” “我马上要走,没时间陪你在医院里耗着,你要觉得不舒服就让医生给你开个病床住一晚上。你要走,我就先送你回家。” “你赶紧给我消失,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离婚的事,你尽快办了。我不想再拖。” 说完简宁就走了。 剩下一屋子的医生护士面面相觑,“刚才那人是你老婆?” “老婆个屁,老子真后悔这辈子认识她。” 霍别然一回到西市接了几个电话之后实在觉得憋闷无比,还是去了池乔家。池乔之前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那几天他正跟简宁在一起,根本就忘了之前年会池乔说的那个秘密,进门之前突然想起,池乔说约了简宁初六一起吃饭,结果彼此都知道只是笑谈。 “往年你回家不是大年初二就回来了么,怎么这次待这么久?”池乔给他开了一瓶酒,拿出杯子递给他,“别开车,等会叫人送你回去,要不就在我家歇一晚。” “到时候再说吧。” “你这么又是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啊,前几天不是尾巴都翘天上去了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光听电话都想得出你那副得瑟样。” “我真的快被她搞死了。” “来,说,姐们借个肩膀给你。” “我那天跟她表白了,她也没拒绝我,这两天我一直都在医院里陪着她一起照顾她妈,她也没拒绝我,结果今天回来的时候,她跟我说就算答应跟我在一起,也只是了我一个心愿。她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敢情她以为我要包养她吗?” 池乔沉吟了一会,“老霍,我觉得简宁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想看,她自尊心这么强的人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她既然接受你的帮助了,那就是算接受你了,如果这话真是她说的,也只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什么坎儿?她的坎儿太多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得了底。我觉得她真是能瞒得住事儿,这些天她老公面儿都没露过,她也一个字也没吐,要不是我听说那男的还在跟她闹离婚,我还真一点都看不出来。” “离婚?因为你?” “因为我就好了,我倒不介意背着这名儿,但应该不是。不过我让人去查了,这几天我一直在医院里待着,也没顾得上问。” “你这人吧,给我的感觉都是一阵儿一阵儿的。你要不是时不时抽会儿疯,我都看不出来你这些年惦记来惦记去的都是一个人。好像人家怎么一下你了,你就给缩了,逮着点机会吧,又冲上去了,然后又给缩了。我都不好说你。” “我是这样的?” “别然,哥们儿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追人吧,就跟打猎一样,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就得跟猎狗一样,冲上去,咬住,打死不撒手,咬疼了也不撒手,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鹿死谁手,这人,比得就是一股狠劲,你怂了,人早就跑了,你就得啥脸也不要,狠着心贴上去,你就是对自己不够狠,要不至于折腾这些年么?”覃珏宇当年主动追的池乔,那心路历程都可以写成一本书了。 “别听他胡诌。要人心里真没你,咱们也不做那没皮没脸的事。” “她心里有我,肯定有。” “那不就完了。”覃珏宇端着酒杯跟霍别然碰了碰。 霍别然还没来得及搭话,手机就一直在桌上震着,他拿起来一看,是邱志。 “等会儿,我接个电话。” 霍别然走开了几步,池乔就看着他一开始还正常,后来脸色就变了,越变越难看,等到挂了电话,手机从手上滑下来都不知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乔乔,我现在要去找简宁。”他拿起外套,转身就往门外走。 “不,你等会,你喝酒了还开什么车,还好我没喝,我送你。”池乔跟着站起身,也忙着穿衣服,覃珏宇也跟着站起来,“你们这深更半夜说风就是雨的,等会。乔乔,再穿件儿衣服,外面冷。” 池乔开着车,两个老大爷们儿都喝了酒,就坐在后面。 “说呗,出什么事了?” “刚才邱志跟我说,杜益民之所以要跟简宁离婚,是因为他妈去医院里调到了简宁的病历,发现简宁几年前因为宫外孕做过输卵管切除手术。” “老霍,该不会?”池乔吃惊地转过头,差点把方向盘也扔了。 “好好开车。别说话了。”覃珏宇快吓出冷汗了,要不是因为喝了酒,他真不放心把车给池乔开。 覃珏宇深深吸了口气,好像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图,所有的拼图都拼在了一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是2006年的夏天,他像一个狼狈而又猥琐的逃兵在她说完那句“霍别然,现在外面连朋友也没的做了”之后落荒而逃。池乔说的对,他就是个怂人,因为一句话就这么轻易地退缩了。那是,他终究最爱的还是自己,所以做不到破釜沉舟,所以连覃珏宇说的那种一口咬下去就不松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怂了,也怕了。 当他醒过神来,再去找她,想谈谈的时候,她已经人去楼空了。因为他都还是一团乱麻,他总以为有一天这些麻会理清,但是她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后来,他很快就跟当时的女朋友分手了。那个女孩,好像是叫琪琪。他去了上海,过了两年又回来了。扪心自问,他并不是所有的时刻都还能记得起简宁。如果不是因为再次得知她的消息,如果不是得知她有了丈夫,或许,或许……霍别然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他终于明白简宁所说的,我了你一个心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懂了,什么都明白了。她说又像当年那样吗?她说对的错的她都不想再追究,她还说她都忘了,她说当年的那个小简宁已经不在了…… 霍别然发现自己真的从来都没有懂过她。在那些个走投无路的日子里,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过日子呢?她应该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吧?躺在手术台的时候,她又在想些什么呢?她应该恨他,非常恨,可是,她说她都忘了。 然后他再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在她面前晃荡着,虚伪到近乎痴情,就连自己都信了。 他以为自己很委屈,其实只是个人渣。 “我们现在要去她家么?”池乔从后视镜看了看霍别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送我回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池乔松了一口气,这深更半夜地三个人冲人家里才不知道怎么收场呢,听见霍别然这么说,她正求之不得。 “池乔,我把她害惨了。”霍别然声音里分明有一丝哽咽。 第15章 不畏将来,不念过往(1) 简宁当天晚上就提着行李搬出去了,她在这里住了三年,满屋子都是痕迹,临走的时候也不过只是一箱行李。她把钥匙放在鞋柜上面的盘子里,从此之后就与这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毫无关系了。 她没有想到临到头了居然还会跟杜益民这么闹上一出,她以为自己是不会跟人吵架的,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快要忘记那种面红耳赤怒火烧心着急上火的感觉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真够狠的,都肿起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打了车在公司附近找了个酒店就住下了。 第二天一早她去公司办请假手续,何继过年的时候给她发了很多条短信也没有回音,原本是有点沮丧的,结果乍一看到,吓了一跳。 “简宁?你怎么了?” 简宁尴尬得很,又不好意思不回答,“没什么,腮腺炎。” 傻子都看得出那是个巴掌印,他拖着简宁的胳膊到了自己办公室,又关上门。 “你跟你老公吵架了?” “何主任,我今天是来请假的。” “他打你了?” “如果不方便请假的话,那我只有写辞职报告了。” “你怎么还不离开那个人渣?” “何主任,你有没有听我说?” “你有没有听我说?” 何继有些恼火,但又一副发作不得的模样。 “何主任,我之前已经跟人事部的廖姐打过电话了,她说这事儿要跟你商量,还有一些工作需要交接。你看……” “为什么要请这么长时间的假?”何继根本就不想回应她的请假和辞职。 “家里有点事。” “简宁,我给你保留这个职位,你能否也为我保留一个位置?”何继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口了,盯着简宁的表情,手心里渐渐泛出薄汗。 成年男女之间,举止暧昧,言语试探,仿佛情爱就是这样的,虽不够光明磊落,但每个人总觉得自己付出了真心。 简宁笑了,扯着左边还是肿起的脸颊略微有点生疼,“何主任,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她终究还是想为他留点薄面。那些或多或少的照拂,那些星星点点的暖意,即使明知对方另有所图,可是她终归是于心不忍。 “好了,我明白了。你先出去吧,我跟人事商量一下。”何继全身的力气都丧失了,这一赌不过只是孤注一掷,情急之下仓皇下注,可是看见她坚定的眼神,他就知道没戏了。 他从来不曾想去得知她的全部,喜欢的也只是他看见她的那一面。关于99步和1步的命题,对精于算计的他而言,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博弈。他要的是大家都能走出50步,这样才算不亏不欠。他不知道的是,这世间的爱情绝没有一样能像做账一样收支平衡,账面干净,要谈亏欠,要谈付出的多寡,要谈吃亏与否,那就已经不叫爱了。或许有一天,他还是能遇到一个女子,为了他甘心扮演成他想要的样子,温柔大气安宁平静,一如简宁带给他的那种感觉。但是他再也不需要这样隐秘的试探,暧昧的关怀,他或许只需要迈出最后的那一步,因为剩下的99步都有人来帮他走完。云本无心,而他又自私太久,所以,再风起云涌,再惊涛拍岸,也不过止于道貌岸然的表面,平静犹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简宁走出主任办公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整理资料交接工作,点开一个文档,开始打辞职报告。周围的同事都在分享着过年时的趣事,她不用抬头都能清楚地知道每一个说话的同事的表情,因为太过熟悉,可这种熟悉带来的只是一种淡淡的伤感。我们只是彼此的过客,而她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简宁的辞职报告被人事部驳回,据说高层商量的结果还是让她先请假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后还不能到岗,那就视同离职。 从公司出来,简宁到酒店退了房就直奔滨江市。这个城市,她在这里求学,工作,结婚,安家,她以为这是她的第二故乡,没想到要隔断与这个城市的联系,也不过只是一个晚上跟一个白天的时间,一个耳光和一份辞职报告。 霍别然第二天一早去了公司,交代了事情之后就匆匆赶回了滨江市,邱志也跟着他一起回了滨江。 “之前那个房子的主人过年的时候去了三亚,我之前已经跟他通过电话了,今天见面就可以把合同签了。” “嗯,还有我今天想去看看那房子,有些需要置办的东西也得抓紧时间办齐了,那以后要住个病人,我把这个人的电话给你,你帮我问问他需要请些什么人,还有需不需要配一些治疗设备。”霍别然昨晚没休息好,一上午都在马不停蹄处理公事,现在一边交代着事情一边忍不住用手指按着太阳穴。 “恩,好的。还有件事,霍总,杜益民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今天早上他又给我打了电话。”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没去上班,请假在家休息。想问问你那边动作得怎么样了?需要他出面打点之类的。他听说新班子的名单过几天就要公布了,应该有点着急了吧。而且我随口问了他几句,没想到他昨天晚上跟老婆打架把头给伤了,还去医院缝了针。” “打架?”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猜想肯定是他老婆跟他闹离婚闹的吧。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你让我去查也没费什么功夫,他们单位的人甚至系统的人都知道了,说的因为他老婆生不出孩子。那份病历我给你的是复印件,应该没有假。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闹离婚,他也站得住脚,再加上头又给打破了,虽然损了点面子,但同情的人还是居多。” “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霍别然心里一串串的火直冒。 “如果按之前我们商量的办,那是不是该给上面的人递个话了?” “我要再想想。” “霍总,这事再拖就有点悬了。而且杜益民现在被我们捏在手里,他如果真的去了新区,对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邱志,我现在不想用他了。从长远看,他也不堪大用,如果牵扯得深了,对我们也没好处。这个人,格局太小,就看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也是个沉不住气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们之前下的那些功夫……” “这事我还要再想想。之前锦都区工商局的欧阳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从能力来讲,欧阳肯定是比杜益民要强,但是欧阳跟我们关系不深,不如杜益民那么好控制。” “在商言商,如果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也谈不上什么控不控制,我们在新区胃口也不要太大,这年头枪打出头鸟,跟着别人吃点也差不多了。我不想放个定时炸弹在自己边上。” 邱志一听霍别然这么说,他就明白其实打一开始霍别然就没想着用杜益民,只是许以高官厚禄又图得是什么呢? “邱志,我也不瞒你。我这步棋走得不好,人心可以算计,可是感情却不能这样算。之前,我还是太过于托大了。” “我不太明白。”邱志跟着霍别然很多年了,往往他说了半句他就能领悟后面的意思,但惟独杜益民的事情上他真的有点懵。 “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杜益民,而是简宁。”他缓缓吐出这句话。 邱志电光火石间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他终于想通了。为什么他要他去调查杜益民的婚姻状况,为什么他要临时换个审计的会计师事务所,而杜益民他老婆恰恰就在那上班,为什么他要给杜益民录像,拍下他淫乱的证据,之前他以为这只是拿捏杜益民的把柄,但他只是想用这个证据让简宁离开杜益民?后来他又暗示杜益民可以走邓嘉这条线,通过跟邓嘉的关系可以争取到新区的职位,他之前以为霍别然是要重用杜益民所以才让他走这条线,毕竟如果只是新区规划局这个位置,单靠他们也是可以运作的,没想到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人夫妻感情破裂而已。邱志想通了这一层,只觉得吃惊,追个人而已,他也把商场上那一套用得如火纯青。 “霍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 “这不是你私事么,我也不好意思插嘴。” “你这是在怪我吧?我也在怪我自己。” “你这样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邱志还从来没见过霍别然这样追女人的,霍别然身边的女伴儿他是见得多了,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不是他的风格。 “你不了解简宁,她啊,如果不把她逼到走投无路,我是半点机会也没有的。可是,我现在后悔了,你说我当初为什么要逼她呢?她好好的过她的日子,我为什么就那么狠得下心呢?就算我把她逼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也不配跟她在一起。” 邱志从没见过霍别然这个样子,信心尽失,满脸颓丧。说出的话跟他向来杀伐决断谋定后动的风格大相径庭。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再渣的浪子都有跌到铁板的时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邱志暗自发了一通感叹,但说到底这也是老板自己的私事,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是他终于明白一开始霍别然想的就不是跟杜益民合作,许以厚禄,给他塞钱,甚至默许他跟邓部长的女儿有一腿,为的只是让一个男人甩掉他的妻子。邱志想了想,如果他有一天结婚了,不知道遇到这样一环套一环的陷阱自己能不能守住灵台那一丝清明,经受得住这些考验。想到这,他也觉得有点后怕,霍别然能做到今天,凭的哪里只是少年义气,虽说他自己口口声声说后悔了,但现如今局面还是在他控制之内的。就这么不费半点力气就摧枯拉朽般地毁了一个家庭,啧啧,幸好霍别然看上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对着这幕后黑手哭诉呢。 霍别然跟邱志办完事之后,天都已经很晚了。邱志一个人先回了西市,他这才去了医院。 “你怎么来了?”简宁刚帮她妈擦完身,把门一打开就看见霍别然站在门口,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我正好回来办点事,顺路过来看看。” “我妈都要睡了。”简宁轻轻把门拉上,因为特护要守夜,简宁也准备回家收拾一下,过几天准备把她妈接出院。 “这几天怎么样?” “一直都在恶化,医生已经劝我们放弃治疗了,如果回家住的话,我再找找看中医,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那你跟妈说了没?” “今天忙了一天了,她精神也不是太好,我准备明天跟她说。”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一路走到医院停车场。简宁站在车门前,“昨天我说话太冲了点,你不要介意。” 霍别然刚才一直都低着头,两个人边说边走他也没注意看简宁的神色,这个时候两个人对视,即使只是车灯和停车场的光线,也足以让他看清楚简宁肿得吓人的左脸。 他急忙走过去,抬起她的左脸,“他打的?” 简宁看不见他当时的神情,只觉得他口气不善,却不知道他此时的眼神阴厉得吓人。 “没什么,别看了。过几天就好了。” “他跟你闹离婚了?” 简宁本来也没准备瞒他,但是料想不到霍别然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你不肯,所以他打你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简宁,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瞒你什么了?离婚的事吗?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这巴掌是他打的,但我也打了他。怎么了?还需要我交代什么?” “算了。没什么。”霍别然打开车门,又帮她系上安全带。 “你昨天的提议,我接受,我不强求你回应我,你只需要接受我对你的感情就行了。”霍别然没有发动车子,坐在驾驶座上盯着简宁,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简宁没动,红肿的左脸在他的视线下无所藏匿,她是真的真的很累了,累到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不如就这样吧,无耻一次又怎样?她只是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哪怕这并不是什么港湾只是一处危险的回流,她想放纵一次自己,在这个已经失去放纵资格的年纪,守着那摇摇欲坠的底线,贪婪地做着她从未想过实现的梦。 霍别然知道简宁是默许了,他发动车子开出了医院,“我先送你回家拿行李了,你现在住的地方太冷了,没有暖气,我带你去别的房子住几天。” “你家?” “不,另外的房子。放心,不会让你不自在的。我请了人每天做饭,中午也会送吃的到医院,这样你也省点功夫。” “霍别然,”简宁闭上眼睛,背靠在椅子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你哪天觉得不乐意了,想让我离开,能不能等我妈走了之后再告诉我?” 霍别然只觉得一股酸意直冲鼻梁,握着方向盘的手握成了拳头,他才缓缓了回了一句,“好。” 她以为这是一出逢场作戏,她贩卖肉体,青春还有记忆。以为男人只是为了圆一个求而不得的残梦。她把自己的人生演成了蹩脚而又残破的戏码,人生被切分成了若干段,每一段都到不了剧终。她已经不习惯哭泣,软弱,哀求,也不习惯放大自己的伤口,她甚至都不屑于翻看着那些在旁人看来足够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像一个神情疲惫但是又眼神倔强的旅者,以血为水,以肉做食,在人世茫茫的荒野孤独求存。 第16章 不畏将来,不念过往(2) 霍别然觉得难过,这是他听过的最绝望的情话。他终于不再会因为她的那些话所激怒,彷徨,甚至哀伤。他只是觉得难过,一定要跋涉这么久,也一定要兜兜转转这么多的时光,他才能真正听懂她的话。 当年她在火车上对他说“我们是不可能的。”他就真的以为不可能。其实那只是她那些黑暗孤独的夜所倾吐的委屈,那时的她还有怨,那股怨气里还有娇嗔。而他,就这么错过了她的心语。 她跟他说,“现在我们连朋友都没的做了。”他只觉得不堪和羞辱,却全然料想不到那句看似决绝的话里隐藏的期许。 可是,现在,她的姿态犹如低到尘埃里,再也没有往日的决绝,是一种卑微的哀求,却是漫天满地的绝望。 她一直都爱他,而他从未知晓。 等到他明白的时候,她却已然放弃爱他的资格。 她还是那个骄傲的简宁,以木棉的姿态成长,即使受辱也是一副倔强的样子,如今她宁愿做那朵攀缘的凌霄花,可再也不是那棵愿意用对等心态爱他的木棉了。而他,就是那个生生折断木棉树的凶手。 可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暮然发现,他跟简宁两人,就好像一曲西方的圆舞,一定是音乐不对,所以空在舞池中,会错了意,找错了舞伴,总要到曲终人散的那一刻才找到彼此。但愿,这一次,他找到了就不会再放手。 这是霍别然在滨江市买的一套电梯公寓,看得出来平时很少有人住,虽然一应俱全,但很多东西都是新的。 简宁随意打量了一下,霍别然已经帮她帮行李放到了房间里。 “阿姨明天早上才会过来。你现在饿不饿?冰箱里有吃的。” “我想先休息了。”简宁从行李箱里拿了换洗的衣服,也没打算整理那箱的行李,就去了浴室。 等到简宁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霍别然已经走了。 简宁躺在床上,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了身体,一股从身体深处泛起的疲累让她连叹息都觉得是多余的。 简宁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早上吃完饭就去医院陪着她妈,擦擦身子,偶尔出太阳的时候就推着她妈出去晒会儿太阳。霍别然请的那位阿姨每天中午就会把饭送过来,这也省了不少事。有时候霍别然也会过来,更多的时候还是打电话,但他的电话也不多,一般就是问问情况或者交待几句事情。简宁所有的刺都收了起来,至少对着霍别然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她像一个柔顺到极致的小猫,乖顺到连霍别然都觉得诧异。 这天医生告诉她,病人已经开始吐血了。简宁拧着眉走到病房外才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 简宁看着她妈越来越差的脸色,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宁宁,我要出院。”简宁妈先开口了。 “妈,你这情况还没稳定,医生也不放心你出院。” “你不用再瞒着我了,小霍说他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妈……” “好了,一会小霍就来了,你先帮我收拾一下,等会咱们就走。”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可以出院的?”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简宁妈一副很有主见不容辩解的样子,脸色苍白但是神情却格外坚毅。 霍别然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了,到病房之前先去医生那里打了招呼,所以简宁一看见霍别然还有院长以及主治医生一起进来的时候,她都有点诧异地站了起来。 听了几句发现医生一直都在说出院之后的注意事项,一是不要中断治疗,二是随意要检查体温和各项身体指标,每个星期还要来医院复查一次之类的。 霍别然忙完了这些就用轮椅一路推着她妈妈上了车,简宁和特护跟在后面拿着一些杂物。 “黄姨,小心点,对,把头低一点。”简宁看见霍别然抱着她妈小心翼翼地放在车椅上,那微微躬着的背影让她觉得有点眼酸。 “这是要去哪儿?”简宁坐在车上才发现路线不对,不是回她家的方向甚至也不是去霍别然那栋公寓的方向。 “到了你就知道了。”霍别然开着车,这几天他忙着那房子的布置,请看护和医生,事事都亲力亲为,还没几天,下巴下就出了一层青茬儿。简宁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等到霍别然推着轮椅打开那扇铁门,对简宁她妈说,“阿姨,我们到家了。”简宁还没怎么,她妈的眼泪就直接流下来了。 简宁看着那扇铁门在自己面前开启,就好像开启着一个十六年都不曾醒过来的梦。那个罗马式的水塔,那个四个角儿都飞出去的亭子,还有院子里那个弯弯曲曲的走廊,居然什么都没变,那变的又是什么呢? “黄姨,这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写的是简宁的名字。里面很多摆设都换了,我依着记忆里的样子找到了一些,你进去看看怎么样?”霍别然在简宁她妈耳边低声说着。 “好,好。”简宁她妈流着泪,可是嘴角却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幅度。 简宁踉跄了几步,才慢慢踱步进了客厅,四面墙都白亮如新,那副《江山如此多娇》的壁画已经不见了,包括她在墙角画的那只老虎。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松了口气。很多东西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其实当这扇门重新开启的时候,这栋房子以及所代表着的回忆瞬间扑面而来,让她呼吸一窒,很久都回不了神。 霍别然已经把一楼那个房间收拾出来作为临时病房,那里曾经是书房,并不常用,只是有着堆积如山的古董,书籍和字画,虽说里面大多数都是赝品。 “黄姨,我自作主张让您住这个房间了,这房间比较大也挺通风的,刚好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不介意吧?” “小霍,你有心了。” “黄姨,你是躺着休息会还是再继续转转?” “不用了,我有点累了。还是躺着吧。” 霍别然又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又拿遥控器调整了一下角度,一直让简宁妈躺着舒服了,他又很贴心地把被子掖了掖。 “小霍,你把宁宁叫进来。我有话跟你俩说。” 简宁跟霍别然挨着床边坐下,简宁妈把手伸过去,简宁握住她妈的手,“妈,你想说什么?”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栋房子了。” 简宁从一进门就担心她妈触景生情,加重病情,这个时候更紧张,抓着她妈的说,“妈妈,你要觉得这待着不舒服,我们回家去。” “回什么家?这里就是我的家。”简宁妈像是陷入了回忆,神情显得飘忽而又悠远,“你爸当年吃了很多苦,小时候住在舅舅家被舅舅家两个孩子欺负,十三四岁就出来打工,没有念过高中,那会儿,我们上山下乡当知青,可你爸连当知青的资格都没有,拉着三轮车给供销社拉货,有时候田间地头就是一晚上。当年啊,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连婚房都没有,就在我分的教师宿舍里,七八个平方,连家具都没有。当年你爸就说了,怎么也得有个自己的家。后来他从供销社出来自己做生意,那都是辛苦钱,天不亮就起床了,饭也是有一顿也没一顿的,那么拼,就是想有个自己的家。” 关于简建国发家的故事,简宁是知道的。简宁她妈下乡的时候认识了还寄居在自己舅舅家的简建国。那个年代的爱情,发乎情止乎礼,或许外人看来只是她帮他缝了几件衣服,他帮她挑了几桶水,一个是出身在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一个却是连温饱都不能解决的孤儿。这样的感情自然不会得到祝福,当年她妈妈没有返城,留在了滨江市下面一个乡镇里教书,结婚的时候除了请单位的同事吃了喜糖,双方都没有一个家长或者亲戚出现。这段不被人看好的婚姻就这么跌跌撞撞地一路过来,刚开始的时候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觉得一朵骄花插在了牛粪上,再后来,简建国做生意发了家,在物欲横流的90年代初,刚富起来的那批人开始花天酒地包二奶赌博,可是她爸对她妈却一如既往。简宁记得小时候她还住在楼房里,那个时候还没有商品房,住的是妈妈学校分的房子,一家三口挤在小小的筒子楼里她也没觉得多苦。直到简宁读小学,他们才搬到了这里,从买地到修建再到装修,砸进了简建国当时接近一半的身家。这是她爸前半生奋斗的目标,不过只是想要有个自己的家,不用流离失所,不用寄人篱下,不用仰人鼻息。他要像一个男人一样,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撑起的一个家,或许这个家并不完美,但是却是她爸像呵护公主一样为自己的女儿修建的城堡,或许这个家在当时看来太过奢华,却是一个男人倾尽所有只为了回报一个女人对他的爱与付出。 这个家,如今看来,算不上奢华,更谈不上精致,比不上霍家院子的岁月积淀,也比不上现代建筑的时尚,但是这才是他们的家。只有在这里,简宁还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也只有在这里,才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忠诚,挚爱,付出的真正归宿。 简宁懂,简宁的妈妈也懂,但是难得的是霍别然懂,他懂,所以他才会把这房子买回来还特地转到简宁的名下,他让简宁的妈妈能在这个家里渡过最后的时光,这是她一生幸福的起点,亦是终点。 简宁的妈妈被庞杂的往事牵扯,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言语之间都是回忆,以及这些回忆带来的幸福。简宁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母亲,当年爸爸自杀,你恨不恨他?这个问题太毒,她不敢问。她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让一个男人只为了不牵扯到妻女毅然决定放弃生命,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让一个女人把自己困在回忆里直到孤老终生。简宁无言,在今天之前,她是怕的,或许也是怨的。她从不走近这条巷子,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也不行,可那时候更多的不是情感上承载不了,仅仅是那份被跌落尘埃的自尊让她没办法靠近。 或许,她真的还不够,不够爱,也不懂得爱,所以才那么偏执和狭隘。她在无数个夜晚被惊醒,那个吊在天花板上的身影,夹裹着恨与怕,怒与恼让她理智湮灭,从此陷入阴影。却忘了在那一夜之前,这个男人曾待她如最珍爱的公主,让她前十六年的时光幸福得像花儿一样。那样的爱,深沉而又广阔,无私而又纵容,从一踏进这个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被回忆里那包容宠溺的爱所包围。 她直到此刻才能与她的母亲心意相通,她的妈妈从来没有恨过她的父亲,哪怕只有一瞬,她的妈妈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的父亲,哪怕只有一刻。 所以,她要回到这里。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她要在回忆里,要在这随处都能找到父亲痕迹的家里,归去。 霍别然一直在旁边听着黄姨的诉说,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她一个的诉说,更是一种托付。她要告诉他,这个家所代表的涵义,是承诺,是包容,是爱,她是在告诉他,你是否能给我的女儿这样的一个家。 还在医院的时候,简宁的妈妈跟霍别然有过一次谈话。 “小霍,阿姨有个请求。”那个时候简宁妈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只是她只字未提,简宁还以为自己瞒得挺好,“这几天,你忙里忙外的,你的心思阿姨看出来了。但是,我们家宁宁受不起。” “黄姨,我对宁宁是真心的。” “小霍啊,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的那些事儿怎么能做得了准呢。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宁宁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你清楚吗?” “黄姨,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有数。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担心的那些都不存在。” “人说三岁看到老,真是一点都没错。阿姨知道你的,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人也善良,我们家宁宁配你,是你委屈了。这些年,宁宁吃了不少苦,都是被我拖累的,可宁宁这性子也被我跟她爸给从小惯坏了,自尊心强,就算受了委屈也从不跟人讲。我看着心疼,也没办法。小霍,这事你要考虑清楚,如果只是同情,你就帮到这,阿姨记你的情,宁宁也记着你的情。如果不是,你要答应阿姨,不要再让宁宁吃苦了,好不好?” “黄姨,我答应你。” “做得到吗?” “做得到。” 这是一个频临末日的母亲的托付,也是一种生命的信任,霍别然只觉得沉重,但绝不辜负。他已辜负太多次,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或许因为心力消耗太巨的原因,简宁妈妈很早就睡下了。 简宁轻轻掩上房间门,霍别然说,“看看你的房间吧,还是原来那一间。” 简宁跟着霍别然上了楼,那扇门关着,简宁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才缓缓推开。 真的都还在。粉红色的墙壁,粉红色的床,粉红色的纱幔,甚至连墙壁上的那些古惑仔的海报都还在。 时光倒流,她还是十六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跟身边这个文静的少年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玩着那些小孩子的游戏。 “霍别然,”简宁回过头,深深地看着他,“谢谢。” “本来想粉刷一下墙壁,但时间来不及了。看起来有点旧了。” “就这样,挺好。” 其实霍别然一开始并没有想着要复原这里,虽然这房子转了几次手,但因为这里死过人的关系,过手的买家几乎没怎么大动过这里,别人居住过的痕迹很少,而这间房子因为装修的风格太过明显,这么多年竟都没被人住过,所以也没怎么变样。 “宁宁,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人说困于情才会乱于心,困于过往的人没有将来。这里,是你的过往,我珍惜,也留念,相信你也是一样。你跟我说过,说我记着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或许吧,回忆都是会骗人的,总是会顺着人的意志被修正被删改甚至被颠覆。你记住的那些,执着的那些,又真的只是记忆的全部吗?我们都没办法去复原记忆,也没办法重新来一次,我不会再祈求你的原谅,因为错了就错了,原不原谅都无济于事。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不能忘记,那我们能不能把好的,坏的,爱的,恨的都留在过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明天,不管你有没有把我纳入你的明天,这都是不可更改的。” 简宁不可谓不震动,她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霍别然见她神色疲惫,也忍下了话头,“好好休息吧,我下楼安排一下其他人。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晚上回我家住,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 当天晚上,简宁睡得很沉。睡梦的那种踏实感是她很久都不曾有过的,那些萦绕着的噩梦,还有犹如小动物般的受惊与警觉都消失了,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安全感,她总是坚信那个当初被她排除在自己世界之外的少年会让她动荡不安,让她惊慌失措,让她无法皈依,所以她一直拒绝着,排斥着,伤害着他人也伤害了自己。她总是以为那种情窦初开的心悸连同着青春时代最大的噩梦都是应该远离的,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把自己的人生走成一条逼仄的羊肠小径,才发现真正的安全感,并不是选择谁以及这个人所代表的生活,而是你自己。如果你真的活得好,从前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害,所受过的白眼,一切恩情爱恨,后来的一天,都付笑谈中。曾经的伤痛、曾经掉过的眼泪,不过是生命中无可避免的历练。 就好像此刻,她回来这里,这个让她的人生翻天覆地的故地,她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般手足无措,心思恍惚。一觉醒来,心境谈不上如水,但至少精神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霍别然说的对,她的记忆也不全是对的,就好像刀刻过的桌面,她只记住了伤痕,却忘了花纹。而这里以及这个家所勾起的,并不全是那一幕惨痛的画面。 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第17章 不困于心不乱于情(1) 霍别然并没有在滨江市待多久,第二天又回到了西市,他手上事多,只得两头跑。这天他刚回到西市的办公室,邱志就进来跟他说:“新区的名单出来了,杜益民是规划局副局长。” 霍别然抬起头,“你没跟上面的人交待?” “交待了,但他走的不是咱们这条线。听说他的名额是邓部长硬塞进去的,组织部的人更有优势些。” “照这么说,他还挺有点本事的,把人部长千金哄得团团转。” 邱志也听出霍别然口气里的不以为然和淡淡的怒气,他也不知道这怒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按理说杜益民上位对他们来说并没有损失,人还记着你一份情,终归算是你的棋子,用不用还不是你说了算。 霍别然也觉得自己心态不对,但一提起杜益民,简宁那肿起的左脸就一直在自己眼前晃,晃得心烦意乱,怒气陡升。 “听人说杜益民离婚了,这几天也不避讳人了,成天往邓部长家跑,算是把跟邓嘉的关系过了明路了。” “邱志,这几天他联系过你没?” 邱志摇了摇头,电光火石间他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这是要过河拆桥了?” 霍别然笑得有点冷,“杜益民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但他收好处的时候可半点没手软。” “我们的人呢?” “在呢,规划局局长。” “那就行。杜益民的事,你去处理一下。我不想名单公布的时候上面有他的名字。” “霍总,这个……”邱志一惊,不明白霍别然为什么会走这步棋。 “没什么原因。就是单纯的不想看着他好过。” “这不太好吧?” “好不好,要落了子才知道。邱志,你要明白。邓部长油盐不进,可偏偏死穴就是他那个独生女儿,如今杜益民捏着他的死穴,哄着他的独生女儿,一个前脚还没办完离婚手续后脚就登门入室的人,你让那邓老爷子脸往哪搁?这里面的关系你有没有仔细琢磨过?姓邓能在这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多年,他难道不知道要避人耳目?杜益民是个蠢货,但邓朴阳不是。就算他临到退休要博一把,这接班人也绝不是杜益民这样的货色。” “那你的意思是邓部长自己并不愿意让杜益民上?” “这是人的家事,我们也管不着。但杜益民这种人虽说是小人不堪大用,但是关键时刻说不定还是个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出来搅局你也料不准。你看我们跟他的关系,前后也不过是这大半年的时间,他一点戒备心都没有,单单就我们送上门给他的,都不只这个数。你想着等他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指不准哪天收了别人的好处就会来坏我们的事。明白吗?” “那我们之前做的那些不都白费了?” “钱又不是我们出的,不过就是帮他找了几个材料商,再说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帐不能像你这么算。” “霍总,那是你要废了这颗棋?” “当时让你录的那盘碟呢?也让邓家的人看看。” 邱志这才明白敢情这未雨绸缪的一步棋是这么用的。他之前还以为只是扣着不发的底牌。邱志点了点头,就算不明白,他也得照着这么做。 霍别然等邱志出去之后往椅背上一靠,手里无意识的转着签字笔。 他自己知道这步棋走得莽撞甚至还带着点损人不利已的任性。但他就是想这么做。他知道自己幼稚,遇到跟简宁有关的事情,他就没有成熟过。 他想起那天简宁失魂落魄地从小区冲出来,像一个孤魂野鬼,她跟他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懂她那句话里的绝望和寒意,她信奉的岁月静好,她坚持的不念不伤,可是杜益民却把她当成了可有可无的一抹蚊子血,纵然再是无情的夫妻,可却连起码的尊重都做不到。 他瞧不起杜益民,可更瞧不起的是自己。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他承认那些阴区区的鬼火烧得理不直气不壮,他甚至明白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就好像当年他知道简宁有了男朋友之后做的那些举动一样,幼稚而且难看。 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同。当年的他不理解为什么简宁会找吴秋明这样的男朋友,但现在的他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做,当年的他总是会被她表面的冷漠言语里的寒意所刺伤,但现在,他渐渐懂得,那些看起无情的话,与其说是对他的拒绝,不如说她对自己的无情。因为怕了,因为惧了,所以再也不敢爱,就连恨都偷偷藏在心底。这么多年,不是他一个人被困在回忆里。 简宁最近的生活很规律,早晨起来伺候她妈妈量体温,吃饭,吃药,下午天气好的时候推着她妈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霍别然请了两个特护,检查吃药输液这些的她都不用操心,也算不上很累。 因为住的近,霍别然他妈有时候也会过来看看,还给简宁介绍了一个老中医,虽说这病大家都已经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但人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什么都想试试。 简宁有时候觉得霍别然他妈真是豁达到让她有点无所适从了,她不知道他妈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从里到外都明白着呢,但这事还轮不到她操心,她也没工夫去操这些心。她妈自从住进来之后,精神反而好了许多,有时候整整一个白天都没躺在床上,每天就念叨着些过去的事情,就好像她从来就不曾离开过这个家一样。 “宁宁,你知道你爸为什么有两颗门牙是突的么?” “宁宁,你爸当年非要在这院子里种夜来香,我就跟他说啊,这夜来香才不是歌里唱的那种香呢,闷闷的,闻着气儿都透不过来,你说是不是?” “宁宁,墙壁上那些画儿怎么没了,哎,没了也好,让你爸别弄你爸非要弄,土不土洋不洋的。” …… 直到有一天,她妈突然跟她说,“你爸呢?叫他来吃饭啊。” 简宁突然楞住了,看着她妈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像是在开玩笑。 “哎,算了,他这人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我们先吃吧。” 当天简宁就去找了医生,但主治医生是内科的,又去了精神科,医生听简宁说了一下情况又看了看病人的病历,“你母亲这情况并不是没有,目前来看,并不排除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而且据我分析,你母亲长期独居,精神的健康程度就可想而知,慢性的抑郁症发展到后期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如幻听幻视幻觉等一系列情况。换句话说,就是抑郁成疾,这疾病除了生理上的也会有精神上的。” “那医生,我妈妈这情况我需要带来她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吗?” “你再观察观察,如果她只是幻想你父亲没有死,这倒无妨,没有进一步伤害自己或者他人的行为,我都不建议进行药物治疗或者控制。毕竟,这也是回光返照的一种现象,如果你母亲坚持这样,我个人建议家属就顺着她,不需要去打破她这样的幻想。” 简宁从医院出来,走路都是晃的。其实如果没有出现这些症状,她还抱着那万分之一的希望,毕竟从医院出来之后,她妈的身体状况反而比之前好了,只是有些咳嗽,没有发烧也没有咳血,她总觉得说不定这就是奇迹了,但是医生那句回光返照还是让她彻底清醒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奇迹呢? 再说到杜益民这边,那天他被简宁砸破了头,气怒难消,他还没想着怎么找到面子,在家休了一天,下午邓嘉就找上门了。看着他头上缠着纱布的样子,当时就心疼得眼泪花儿直在眼眶打转。想摸又不敢摸,看着他,哭兮兮地说,“她怎么能这样啊?她怎么能这样对你啊!” 杜益民抱了抱邓嘉,“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看着心疼。” 两个人因为这事儿,很是腻歪了一阵。邓嘉突然灵机一动,“要不你去见见我爸吧?” “我?”杜益民只觉得邓嘉肯定是疯了。 “你之前不是一直觉得委屈我了么,现在刚好可以正大光明的离婚。你看你现在被你老婆打成这样,我爸也不会为难你。谁还没个不幸的婚姻呢?他会理解的,我们俩是真爱。” 杜益民本来就觉得眼下这局面对他对不利,自从他过年的时候给霍别然打了电话之后,就再也没听到声响,他可是年前就递了竞聘申请上去的,如果霍别然那边靠不住,他势必还是要靠自己。他跟邓嘉感情倒是一日千里,但是他除了隐约提过这事之外,邓嘉半天没反应,只是说了句,“如果你以后去新区那边上班了,那我怎么办呀?”杜益民觉得自己的思维跟这不愁衣食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完全都不在同一个次元。可现在邓嘉让他去见她爸爸,他心里早就转悠开了。 首先,这事儿如果一直这么捂着,光从邓嘉这里敲一下边鼓肯定是没什么用的。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发现邓嘉这姑娘单纯得都有点缺心眼儿了。你要让她递个什么话,指不定你一句句教好了,转身都能变个意思。还有,他跟简宁的事儿也算是包不住了,不过幸运的在于舆论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如果他真的跟邓嘉见了她爸爸,他再把自己的情况一说,看在他女儿的份上,说不定还有点机会。更何况,最重要的是,他要真的这么瞒着,要是她爸从别人耳朵里知道了,这才真的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第二天,杜益民就跟着邓嘉上门了。邓朴阳老年得女,这辈子最疼的就是她这闺女,他一直做的就是组织工作,干了大半辈子不说是个好官,但至少他自己从不干那些太过线的事情。他之前就听到了些风声,可没想到杜益民还真得敢上门来。他对他女儿是没办法,但收拾个年轻人他自诩还是降得住的。 杜益民一进门,他就没给他好脸色。杜益民一见着未来的老丈人,倒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先是道歉认错,说什么自己耽误了邓嘉的大好青春,自己明知配不上邓嘉还是控制不了,说来说去就是这是真爱,我知道错了,但是我没办法。然后又添油加醋的把自己不幸的婚姻形容了一遭,找的妻子不是他自愿的,是相亲相来的,结婚之后又不体恤婆家,瞒着全家人自己不孕的事实,再加上他头上还顶着纱布呢,总之简宁就不是一个好人,他是如何在这不幸又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里一步步忍让,如何忍受家庭暴力,如何被欺骗,又如何痛苦的。邓朴阳一直没发作,但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是他女儿在旁边一口接一句,他真的很看不上杜益民这个男人。 等到杜益民一走,邓嘉就哭开了,邓朴阳被自己的女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闹得心直抽抽,“爸爸,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人家不就是结过婚吗,那有怎么样啊?没有感情还非要人在一起啊,你都没看见他被他老婆欺负成什么样了?他都没还手,现在他老婆跑得人影儿都不见了,我去他家的时候就看见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冷锅冷灶的,他没人心疼我来心疼还不成吗?” “你心疼?你有没有心疼你爸爸啊?你就非要担着不好听的名声,嘉嘉,你才多大啊,外面那么多好男人,干嘛非要找一个结婚的?” “结婚的怎么了?我就喜欢年龄比我大的,结过婚的男人成熟稳重,懂得心疼人。我干嘛非要找那些年轻人啊?毛都没长起,跟他们谈恋爱,那是帮别人培养老公。老爸,人杜益民对我挺好的,你到底看他哪儿不顺眼了?” “我哪儿都不顺眼!” “你别拿你审核干部的眼光来看我男朋友行不行?只要他对我好,别的都不是问题。更何况,你是我爸,他还敢欺负我不成?” “他敢?!” “你看你今天把人家弄得多下不来台。人又没欠你的,也没求着你讨官做,不就是爱上你女儿了么,你跟看仇人似的。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他啊!” 哭了一晚上,哭得邓朴阳心都软了。转念一想,他这女儿真是被他惯坏了,花钱的本事比做事的本事大,要真找个性格强点的能力大点的,人也受不了他闺女这性子。其实想通这一层,倒也没那么难受了。 他隔天就把杜益民调查了,要说多满意,倒也不至于。但是也挑不出个错儿来,这杜益民倒也算是个中规中矩的人,胆小儿,风评也还可以。这种人就是属于能力不够情商来凑的人,不过也没什么大错。自然他也看见了杜益民的竞聘申请,这是他调查的时候才发现。因为名单这段时间就要定了,一到这个时候,各路诸侯就开始大显神通,他一直把这事儿给压着,等着跟常委的人一起商量决定。没想到杜益民也递了申请,按理说这种没打过招呼的人连名字都不会递到他面前他,自然他之前就不知道。他这下才觉得有点奇怪,如果他是因为这个才打上他女儿的主意的话,怎么说他都该听嘉嘉提过才对。他的女儿一向嘴就没把门儿,心里有什么事就直接印在脑门上。可嘉嘉还真没跟她提过。那就是杜益民真不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这么说,他还算是个男人。 不得不说很多事情就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杜益民想的就是让邓嘉敲边鼓,没想到邓嘉打的主意是如果他调去了新区两人就不在一起上班了她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呢,结果到了邓朴阳这,就变成了杜益民还算是有个傲骨的人。于是看他的眼光就不再那么警惕了。是人都得有个死穴,邓朴阳这辈子阅人无数,最后还是因为自己女儿的缘故看走了眼。 再说邓嘉自从跟她爸闹过一场之后就打起了冷战,好几天都没搭理,翻个白眼都快要把邓朴阳心脏病给翻出来了。最后还是为了家庭和谐,父女关系不至于为了外人闹僵,邓朴阳先开了口,让那个姓杜的叫家里吃顿饭。 “什么姓杜的?人家有名字,等他把手续一办,那就是你女婿了。”邓嘉虽面上还赌气,可心里还是知道她老爸退步了。隔天就把杜益民叫到家里来了。杜益民上次被邓嘉他爸搞了个热屁股贴冷板凳,其实那颗心早就凉了。这次去,反而还放松了些,不卑不亢,甚至在邓朴阳主动跟他搭话的情况下,他都没说自己想要上位那件事。 第18章 不困于心不乱于情(2) 邓朴阳观察了一天,又彻夜不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把杜益民的名字写在了名单上。杜益民不知道的是,正因为他没提,邓朴阳才松了口。如果真的以后杜益民成了自己女婿,那就不一样了。他还能让他一辈子待在那清水衙门?就算不为他好,也要为自己女儿着想。更何况,他明年就要退了,这机会可不是随时都会有的。 杜益民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他休息了两天就照常去单位上班了。邓嘉一反常态也不跟他打什么暗号了,公然就在食堂挽着他的手。他只膈应了一下也就认了,就算这事没成,好歹还讨了个老婆。心一死,他自然就没跟霍别然联系了。一门心思地要跟简宁速战速决。 简宁接到电话的时候也小吃了一惊,没想到杜益民这么爽快就答应离婚了。他俩约了时间什么时候在民政局碰面,就挂了电话。 简宁依照约定的时间就在民政局碰着了杜益民,但人胳膊上还挂了一个。简宁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就先进去了。 邓嘉也就是好奇想看看那女人到底长什么样,顺便满足一下自己得胜者的虚荣心,她来之前是想着帮杜益民出一口恶气的,可是见着简宁那不爱搭理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的那股气就泄了,松开了杜益民的胳膊,“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排在他们前面的那对夫妻刚进去就听见门里传来哭哭嚷嚷的声音,杜益民还惦记着头被打破了的仇,语气也不很善,“待会进去可别哭啊,你听着闹着多难看。” 简宁坐在那抄着手,淡淡地看了杜益民一眼,什么也没说。杜益民觉得有些无趣,讪讪地摸了摸自己鼻子。 两个人都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什么手续啊,照片啊,离婚协议啊都带在了身上,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照例问了几句也没再多刁难就给办了。 杜益民走出民政局的还冷嘲了一句,“你说政府部门办事,什么不都得等个十天半个月,到是结婚跟离婚证办得到是挺利索的。” 简宁看了他一眼,“杜益民,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跟你说声对不起,头上的伤好好养一养。外面那姑娘不管你是真爱也好还是逢场作戏也好,既然人铁了心对你,你也好好对人家,别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不着家了。” 杜益民被她这么一说,有点下不来台,“你好好操心你自己吧。” “算了多嘴吧,我也不跟你说再见了。我们也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了,夫妻一场,还是祝你幸福。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你。” 杜益民被简宁这么一说,莫名地有点臊得慌,这个女人虽然从没拿真心对过他,但却是实实在在陪在自己身边三年了,这三年里他不可谓过得不好,至少在闹出那档事之前他抱怨归抱怨可从没起过离婚的念头。他听得出来简宁的话是诚心的,可正是因为是诚心的,他才觉得不舒服,这比她哭闹比她冷言冷语还要让他膈得慌,但他又一时分辨不清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 “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看呀!”邓嘉一蹦三跳地过来搂着他胳膊。 杜益民扬了扬手里的绿本本儿,“走吧。” “哎呀,哎呀,给我看一下。”邓嘉抢过离婚证,“为了庆祝你脱离苦海,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吧!” 简宁办完手续是准备直接回滨江市的,结果霍别然打电话说他忙完了送她一起回去。最近因为她母亲的事情,没少麻烦霍别然,她也没理由拒绝。只得先去他公司等他。 邱志因为霍别然特意打了招呼,一早就在公司门口等着,简宁刚一下车就被他看见了,一路迎着上了电梯进了办公室。 “来了?先坐会吧。累不累?”霍别然一看见简宁就迎了上来。 “你忙你的,我坐会就行了。” “里面有个休息室,你要不要进去躺会?” “不用了,你不用管我。我看会报纸就行了。” 霍别然是的确有事缠着脱不开身,但又不想放弃跟简宁单独相处的时间,更何况他知道今天简宁才办了离婚手续,心里有种莫名的舒坦,人走路都不由自主地有点发飘。 简宁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会进来个人汇报工作,一会听见霍别然打电话说事情,一会看着他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心思渐渐就远了。 她从没见过霍别然正儿八经时候的样子。这样的霍别然对她而言有点陌生,这种陌生不是多年不见所产生的隔阂,而是霍别然在她面前的样子跟在外人面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人还是同样的人,眉眼,身形,但是所散发的气场和气势却截然不同。 她见到的霍别然是无赖的,嬉皮笑脸的,就算是生气,她都知道他绝不敢把她怎么样,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笃定,就好像不管这个人怎么变,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的白嫩小少年。可是,在外人面前的霍别然却不是这样的。她看得出来这些人是真的怕他,这种怕里有敬畏,有佩服,还有对身居高位者的一种尊重。她听见他打电话谈事情,口气凌厉杀伐决断,哪里还是那个即时被她惹毛了都还只能捏着拳头活生生把气憋回去然后一脸沮丧的霍别然? 她觉得这样的霍别然很新鲜,这新鲜里又带着点点伤感,她不是一个容易自卑的人,却在这样的霍别然面前第一次觉得,她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对她另眼相待,她找不出理由。他明明值得更好的。简宁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不是没见过霍别然交女友,正是因为多了,她才跟他渐行渐远,但以前的她看待这些女人分明不是这样的。她可怜她们,她藐视她们,又不屑于与她们为伍,那种微妙的心理贯穿着她漫长而又苦涩的青春,今天才猛然觉醒,她其实是嫉妒的,可是这嫉妒里又带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知道她之于霍别然终究是不同的。简宁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这种带着点羞耻感的洞悉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她的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仗着霍别然对她的执念罢了。你在拒绝别人甚至伤害别人的同时,其实也在享受着这样的爱不是吗? “想什么呢?脸一阵青一阵白的?”霍别然刚忙完一阵就看见简宁在那发着呆,而且脸色变幻不定。 “啊?没,没什么。”简宁看了一眼霍别然,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声。 “杜益民有没有怎么你?” “没有。” “走吧,我们吃个饭然后就回去。我让家里不要弄我们俩的饭了。” 简宁心神未定地跟着他出门上车一直走到餐厅坐下,她都还没缓过来。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霍别然了,那种恶声恶气做惯了的样子她突然就不擅长了,而这段时间虽然低眉顺眼可心底还是抵触着,言语上也自然冷了几分,可被自己刚刚那念头撼了一下,她一下有点手足无措了。 “你这是怎么了?” “霍别然,”简宁顿了顿,“你到底看上我哪点了?” 霍别然摸了摸她额头,“没烧啊,你怎么了?” “回答我。” “这种问题你怎么可能会问出口?你不是总是嘲笑问这些问题的女人很幼稚吗?宁宁,你今天这是唱哪出啊?” “我觉得其实你也挺可怜的。”简宁看着他,想起他天天尾随着她上下班,处心积虑地讨好她,她撂一句话让他疼半天,下一次他又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贴了上来。 “我?可怜?怎么这么说?”霍别然正了正神色。 “霍别然,我真的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你明白?” “恩,我明白。但只需要我喜欢就行了。” “知道我离婚是为了什么吗?”简宁看着霍别然,她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但一切真相都比不过当事人自己的陈述,“那天杜益民他妈翻出了我的病历,她知道我做过宫外孕手术切除了半边输卵管。” “宁宁,你不要说了。”霍别然变了神色。 “你知道了?”简宁看着霍别然,“难怪。” “宁宁,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好不好?” “你听我说完。其实这个事情是我不对在先,我不该瞒着杜益民。但是这就是我的性子。我跟杜益民结婚这么久,我知道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也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们结婚三年,是三年,不是三天,我今天看着他,跟看陌生人一样。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会觉得这三年这么嗖嗖地过下来,其实我一点也没有关心过他,我扮演着所谓妻子的角色,但是我一点都没有入戏。我做着那些该做的事情,但是从来就没上过心,我难过但就那么一点点,我伤心,也就那么一点点,然后,我今天离婚了,我看着他跟那女孩一起,我竟然还真的发自内心祝福他们。我突然明白,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自私透顶。自私到我连普通人的生活都过不了。” “宁宁,你不要这样说自己。这不是你的原因,那是你不爱他,所以才会这样。” “你还记得吴秋明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简宁冷静地回忆着往事,像是一个旁观者,“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我会离开他,我从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因为他欠了工人的钱,自己的工程款又没收回来,我跟着他吃了两个月的咸菜稀饭,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苦。当时吴秋明抱着我哭,说我受委屈了,我也没觉得自己受什么委屈。后来他在这边待不下去了要回去了,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真的,我当时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说了不。那么斩钉截铁,现在想来,我当时做决定的时候肯定是伤了他。我从来就没有把这份感情和这个人拿到天枰上去衡量过,一次都没有,一分钟都没有,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回答那个不的时候心里居然一点都不难过。” “宁宁,你把自己说得跟冷血动物一样就是为了拒绝我吗?” “霍别然,我就在刚刚,就是刚刚我突然意识到,我跟你,并不像我自己想的那样。很多事情,都是我自找的,我一点都不无辜。你每次都跟我说对不起,可是细细想来,你对不起我什么呢?你从来就没有对不起我,就算是那次喝醉酒,那也不全是你的错。我第二天搬走了,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更何况你当时还有女朋友。我被切了输卵管,那是我自作孽。你不用愧疚,要说愧疚,我这辈子要愧疚多少人啊,我爸,我妈,那些曾经帮过我的人,还有你。霍别然,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但是我一点都没领过情。我现在,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觉得自己糟透了,真的糟透了。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嗯?” 霍别然一直握着简宁的手,从餐桌那端坐到了她旁边,所幸是个包间,他也不需要忌讳什么。他抱着简宁,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这些都过去了,咱们都不想这些事了行不行?你别拿之前的事情来说事,宁宁,这真的是钻牛角尖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是不是冷血,是不是自私,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给自己心理暗示。你现在很好,真的很好,你要是不好怎么会还有那么多人追着你?我以后可得把你看紧点,不能让他们看着。” “你说什么呢你!”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宁宁,你刚才是在跟我撒娇吗?” 简宁原本还沉浸在那种自暴自弃的语气里抬起头就看见霍别然那流氓一样的表情,狠狠地挖了他一眼,“你吃撑了吧你?” “吓我一跳,这下终于正常了。你不这样恶声恶气地跟我说话,我都不习惯了。” “你找虐吧?” “可不是,就喜欢被你虐。” “快闭嘴,我快被你恶心死了。” 霍别然面上还挺正常的,可心里都快笑咧了。这真是月球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啊。他不是不知道简宁有心结,可是当她终于在他面前露出年少时那骂骂咧咧的样子时,他都快要感动得落泪了。有种啊我的女孩终于又复活了的感觉。他爱那个女孩,也爱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知道她像一个被层层盔甲倒刺所包裹着,可是他知道,她的心里住着的还是当年那个穿着吊带小白裙笑得天真放肆的女孩。 那些从没走过她内心的人又算得了什么,结婚又算了什么呢,初恋又算得了什么,他是她的最初,也必将是他的最终。他有那么长的时间等待着心底的那个女孩苏醒,复活,最后单单只为他绽放。过程曲折又算得了什么呢,走了那些年弯路又算得了什么,至少结局是笃定的,从今往后,简宁的生命里都有他,也只能有他,那就够了。 简宁虽然被霍别然二两拨千斤地把这个话头给打断了,但是她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那种自厌的情绪就好像蔓草一样生根发芽,她控制不了,也无法控制。她讨厌这样的自己,真的讨厌。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爱人以及被人爱呢?她不明白。 “刚刚出去那两人怎么那么像霍哥哥啊?”邓嘉看了看大堂那两个人的背影。 其实杜益民比邓嘉先看见,他知道那个人是霍别然,但让他想不到的是他搂着的那个人居然是简宁。那是他结婚三年的老婆,他不可能认错。 杜益民没有搭腔,但是心里却转开了,他想着他跟霍别然从认识到相熟再到称兄道弟的全过程,总觉得有些事情他是不是疏忽了? 第19章 逝者如斯夫(1) 霍别然陪着简宁在她家一直待到晚上,甚至还帮她妈洗了脚。简宁妈最近一直浑浑噩噩,精神好的时候就一直念着她爸爸的名字,甚至以发展到后来家里吃饭都要多摆着一副碗筷。霍别然帮她洗完脚擦干净又把她抱到床上掖好被子,简宁她妈从头到尾都把霍别然当成了简建国。 “建国啊,我这病是好不了了,你以后可得看着我们家闺女啊。你看她还那么小,一定要让她好好读书,你之前不是非要让她考北大么,照我说啊,我们家闺女脾气虽然差了点,但学问好啊,你说是不是?” 霍别然刚开始还不习惯,这几天听多了也就配合他们一起演,“恩,是的。你闺女人长得漂亮学问又好。” “什么我闺女?不是你生的?” 唠唠叨叨说了会话,到底还是精神气都不足了,就睡过去了。 霍别然这才出来,简宁正在厨房熬着药,他走进来从背后环着她的腰抱着她,“别动,让我靠一会。” “我妈又把你当成我爸了?” “嗯,你妈对你爸真痴情。” “嗯,那年代的人都比现在的人专一。” “你是在说我不专一?” “你专一泡妞,也挺专一的。” “宁宁,你这账到底要记到什么时候?”霍别然把简宁转过身来落到自己怀里。 “别闹了,药好了。”简宁没搭理他的话茬,把药罐里的药倒出来凉在碗里。这是上次霍别然他妈介绍的老中医开的药,这位老中医倒也还实诚,没有说些药到病除治癌圣手的话,只开了些调理的药,中和一下止痛药还有一些刺激性药物对身体的伤害。这熬中药的活儿简宁也不想假手他人,每天熬一次分成三碗,第二天热好了给她妈喝。简宁看着这药都知道还是以温补为主。圣手回春什么的,毕竟只是那万分之一的传说。 “今天我妈又开始咳血了。” “明天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黄护士说她已经问过医生了,说这是正常现象。估计明天要加点药了。”简宁说着说着才发现已经很晚了。 “你怎么还不回去?” 霍别然看了看表,“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去西市,现在回去又要吵醒爸妈,早上走的时候又要吵一次。我在这随便凑合睡几个小时就行了。” “你明天很早就走?” “嗯,四五点就要出发,8点就要赶到现场,明天有个会要开。” 简宁看着霍别然,这段时间他基本上都是两边跑,要说不累人是假的。她顿了顿,“客房都是两个护士在住,只有我爸妈之前的主卧没人,但一直没打扫,你要是没意见,那就住我的房间吧。” “没关系,要不我就在客厅凑合一晚也行。” “真的?” “真的。免得吵醒你。我明儿一早就走了。” “算了吧,你就装吧你。” “宁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好了,好了,是我小人之心了行不?我邀请你去我房间睡,行了吧?” 霍别然是真没起那个心,他被简宁之前那包养的话伤到了,他是打定主意她如果对自己不改变看法,他是绝对不会再越雷池一步的。所以虽然他最后还是进了房间,主要还是客厅太冷了,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他也只是抱着简宁,什么也没做。 “我记得以前这床挺大的啊。”他躺在这张粉红色的床上,旧时的回忆跟现实重叠,陡然发现为什么躺在床上的感觉差距那么大。 简宁憋不住笑了,“你还记得你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多大吗?像个小萝卜头一样,你读初中那会,我比你高了这么多!”简宁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强调了一下两个人当年的差距。 “那你现在要不要比一比?”霍别然正好把简宁搂在怀里,完完全全可以包住她,下巴隔在她的头顶上。 “你无不无聊?有你这么比的吗?” “那你还提我小时候?那时候不是还没开始发育吗?你以为你发育得很早?初二才来月经,刚来的时候高兴得跟考试得了一百一样。” “哈哈哈,对对对。哎呀,我那时候怎么那么傻呀,霍别然你还记得不,我还偷过班上女生的卫生巾,就想看看那东西长啥样,怎么人家都有我没有啊,哎,急死我了。” “你还把红墨水滴在卫生巾上。” “呀,你连这都记得。” …… 两个人絮叨了一晚上,都是些陈年旧事,但是聊性很浓,简宁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跟他冷言冷语,时光又好像回到了两小无猜的小时候。霍别然在黑暗里紧紧抱着简宁,一边说着,一边在心底感谢上苍,他的简宁终于又回来了。 结果当然是没睡好,霍别然迷糊了一会,就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吻了简宁的额头,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开门出去了。 霍别然知道,他跟简宁的关系进入一个微妙而又脆弱的阶段,他们有那么多的回忆,彼此却只能小心翼翼的提起那些无关痛痒的片段,却对刻骨铭心的部分只字未提。他们中间隔着那些人事已非烟花易冷的杯葛,她却一笔带过,这样的简宁不过只是把他当成了下一个杜益民或者吴秋明。而这,并不是霍别然要的。他要的从来不只是被需要,被感动,而是让她彻彻底底重新爱上他。 这样的日子忙碌而又带着点轻微的幸福感,像是撒在曲奇饼上的巧克力粒,又像是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确幸。无论在西市忙到再晚,他都想回去看看,哪怕只是说说话,或者陪着她一起熬药,帮黄姨翻翻身洗洗脚。他默默地做着这些事情,累到极处的时候,他甚至不用沾着枕头都能睡着,可是只要简宁给他打个电话,叮嘱他如果太忙就不要赶回滨江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劲儿。 在此期间,最先妥协的是霍别然的妈妈。一开始,他妈是把这事儿分的很清楚的,帮助归帮助,但真的要接受简宁即将成为她家媳妇儿这个事实,那是两码事。她自认为自己是可以拎得清的,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刚开始她知道霍别然把简家的房子买下的时候,很是发了一顿脾气,“帮人归帮人,但也不是这种帮法啊,你把这房子买了是个什么意思?挣了钱可不是这样花的啊!”霍别然油盐不进,轻描淡写地就把她堵得哑口无言,“妈,现在她妈离咱们家住得也近,有时候我不在家,你也帮忙照应着。”气得她跳脚,可也无可奈何。 本来他妈就觉得简宁这孩子是真不错,黄曼丽也是真可怜,更何况两家也不是没有交情,就算她儿子没那个心,她也是会该帮的都会帮,可如今自己儿子对人有着那层心思,她就觉得心里膈应得慌。当母亲的谁不想要个好媳妇呢,就算别的差点,但至少没婚史啊。她不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有多过分,有时候白天去看黄曼丽的时候,言语之间就忍不住想刺探几句。 简宁妈倒什么也没提,时不时就拿以前的那些事翻来覆去的说,到了后来就更离谱,整个就活回去了,“宁宁,你叫小霍来家里做作业啊。”“宁宁,刘姨来了,别玩了,叫你爸爸下楼吃饭。”霍别然他妈在旁看着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再回头看着简宁从容的应对,更觉得一种没来由的心酸。 其实,真的,如果这孩子没结婚该多好?她是真的心疼这孩子啊,年纪轻轻死了爸爸,现在她妈妈又这样,换任何一个人看着都会心疼。这种心疼就好像一剂软化剂慢慢地在消弭她心中那条泾渭分明的线和准则。 “你看你儿子车停在家里,人又不见了。”当妈的心事繁杂能说的对象也只得是自己身边的那个老伴儿。 “这孩子有心,又有毅力,我觉得挺好。”霍别然他爸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他要去当这火山孝子,我也没反对啊。可赶明儿他再给你领回一媳妇,你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觉得宁宁挺好。” “我说老霍,你这是昏了头还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找了个有夫之妇啊!这是原则问题!” “人不是离婚了么?” “离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嗯?你敢说人还没离婚的时候他没跟人在一起?你真要别人戳着你脊梁骨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 “刘素贞同志,这个我可要批评你了。这众口铄金人云亦云的事情你能控制得了么?再说了,看问题不能看表面,这事儿要真的较起真来,那我们儿子还在前面呢,那后来那个男的是不是也算道德有问题呢?” “你这不是狡辩吗?” “不管是不是狡辩,不了解情况就不要随意下判断,不要把自己的素质拉得那么低,跟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混为一谈。” “行,你明真相,那你把真相给我说道说道。” “真相啊,就是那是人家年轻人的事情,我们当老的管不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敢情那不是你儿子?” “我儿子?就是因为是我儿子我才懒得管呢,要人家简建国还在,人家还看不上我儿子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儿子年轻时候犯浑干下的错事。”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以为我就什么都不做看着他在那瞎折腾?我要不调查清楚我能跟你一样就在那胡乱发表意见?” “那你调查出什么来了?” “你知道宁宁为什么离婚?” “肯定得离啊,你看她妈病了这么多天,那男的出现过没有?面都没露一个,我要是宁宁她妈,我也得让她把这婚给离了。” “那你说人家为什么没出现?” “人品太差,薄情寡义,指不定在外面搞三捻四的。” “你们这些老太婆就是爱犯这种先入为主的错误。” “那你说呗,我听着。” “你家儿子当年喝醉酒犯了浑又不负责任,宁宁这姑娘又硬气,硬是气都不吭一声,怀孕了自己不知道,结果大出血送去医院,才知道是宫外孕。鬼门关里走一遭,结果,哎,结果就切了半边输卵管。”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06年。当年我就说着这小子怎么一声不吭就去了上海。” “这,这,这,这太过分了吧。” “后来是简宁她妈逼着简宁去相亲非得让她把婚结了,你说这老人心是好的,就跟你一样,一天催着他给你娶媳妇,要真哪天为了应付你随便带回来一个,这往后的日子可就热闹了。” “简宁她妈给你说的?” “不然呢?我又不是FBI,我能打听得那么清楚?” “她怎么不跟我说?” “你成天在她面前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人好歹是个知识分子未必还听不出来你是什么意思,更何况这事还是她在医院的时候说的。” “所以那男的家里后来知道这事儿所以才闹离婚?” “大概吧,但我觉得两个人没感情才是真的。那男的他妈打电话给宁宁妈,要不她还不至于犯病犯得那么严重,一口气就没接上来。幸亏宁宁回来了,要不还不得活生生给气死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哎,你说,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什么事儿?就是你儿子造的孽!” “那也不能这么说。要是没感情也走不到那步,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你现在承认他俩有感情了?” “我又没说过他们没有感情,只是,不是,喂,我说老霍,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人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些情啊爱的,你还能把是非清白搅和清楚?更何况,简宁她妈就说了,她觉得自己最对不起她女儿就是硬逼着她嫁人结婚,不管以后她跟咱们家孩子成不成得了,她都不想看着自己女儿受气。她自己的女儿被简建国捧在手心里养着的宝贝珠子,结果找个男人还要受婆家的气,她说要是这样,她死都不会瞑目。” “我能跟那男的妈一样?我看着像电视剧里演的恶婆婆?我要真有个媳妇,肯定得疼得跟亲闺女一样。” “又没说你,你这么急着代入干什么?你之前不是一直不同意么?” “那能是一回事嘛?” “不是一回事你纠结那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我给你说,这事你还真是操心早了,你以为这事就真的铁板钉钉了?我看啊,还早得很呢。” “什么意思?你说宁宁还不同意?” “换你你同意?” 这下轮到霍别然他妈惆怅了。 要说人的心思千回百转,说穿了也就是上赶着的买卖不是买卖。等到第二天霍别然他妈再去那院子,心情就有点复杂了,难道我儿子做了这么多事,你还不感动?还不能让你回心转意?那怎么着我也得站在我儿子这边不是?言语之间就有了看媳妇的感觉。 简宁哪里有心思想这些,霍家对她的好,她都记着,可也仅仅也就是如此了。她妈这几天情况越来越差,除了满口说胡话,连下床的精神也没了。有时候简宁趴在床边听着她妈的呼吸声,像潮汐一样,心里一咯噔,这就是所谓的潮状呼吸? 更多时候她趴在那,听着听着会觉得灵魂好像抽离了,她会在记忆里勾勒出她的一生,冷静得像一个旁观者。 十八岁吧,刚刚读完高中的她从上海到了西部这座小城。那是距离那场浩劫结束还差两年,知青下乡,支援三线,大时代的背景下,两个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人就这样认识了。 当年她住在一个农户家里,每天跟着公社的人下田插秧挣工分,隔壁的那个男孩长得并不帅,但是每次都会默不作声地帮她做不完的农活做完。渐渐的,她知道了他的身世,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儿被寄养在舅舅家,她看见过每次吃饭的时候,他总是端着碗跺到院子里蹲下狼吞虎咽,碗里素得多荤的少。她看见他穿着破了洞的鞋还有常年都打着补丁的衣服,第一次她跟他说,要不我帮你洗衣服吧。她跟他之间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或者“爱”,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只是等到她可以返回上海的时候,她选择留下来。就是那一天,她跟他说,我不回去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好像一辈子的承诺一样。 那个男人长得真的不帅,因为营养不良,年轻的时候瘦得跟竹竿一样,除了那一身因为常年做农活给操练出的肌肉。她问他,你那两颗门牙是怎么回事? 他说,小时候他是见过他爸爸的,他爸爸是当兵的,国民党的,骑着自行车来看过他一次,然后就走了。他追着那辆车跑了好远好远,他以为他是来带他走的,结果不是。他摔了一跤,门牙掉了,一地的血。他只是拣起那两颗门牙又镶了回去。长着长着就成了这样。 她终于不用下田做农活了,镇上有个小学,她被分到了那里当老师。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比她还要开心,却只会一个劲的说,“当老师好,当老师好!” 她知道他没有读过几天书,却从不厌烦地教他识字看书,她给他念三国的那些故事,讲红楼梦,读水浒传,那个时候他听得津津有味,却因为白天做工太过疲倦忍不住就睡了过去,她听着他的打鼾声,哭笑不得。 后来,他们结婚了。代价是她众叛亲离,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认她。他总是说这不值得不值得,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安安心心做了他的妻子。她说,我不求你什么,咱们就好好过日子行不行?他什么也没说,却把这些都记在心里,用责任感一步一步撑起生活。 那个年代,是激荡三十年的开篇刚刚敲下第一个松动的音符,还带着一股些微的颤音。在一个拥有13亿人口的大国里,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日渐瓦解了,一群小人物把中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试验场,它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不可逆转的姿态向商业社会转轨。 不得不说他是幸运的。从一个供销社拉货的小工成了当地最大的商品批发商。他从广州给她带回来当时最时髦的电子表,从上海带回来最好的丝绸,他请了当地最好的裁缝为她量身做衣服,他买回来当地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家里还装上了电话。当地有很多人都还记得简建国,因为他还有个绰号叫滨江首富。而外人不知道的是在这累积财富的过程里,他吃了多少苦,即使包里不缺钱,他在拉货的时候也只会吃五毛钱三个的锅盔而不是下馆子,无论再晚,他都要回家,而不是陪客户在外面花天酒地,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些声色场所,唯一的一次是带着她去当时最豪华的旋转舞厅,一进去他就晕了,“算了算了闹得头晕。”她又穿上了旗袍,那是上海人生来就有的烙印,他坐在舞池旁边,看着她跳着他一辈子都不会跳的交谊舞,看着她笑颜如花,觉得这样也挺好。他从不给自己置办衣服,常年就是那一身,冬天一件军大衣,夏天一件汗衫,脚上永远是那双纳的黑布鞋。他的袜子总是会有补丁,但是却可以一掷千金给她买貂皮大衣。他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人们口里的暴发户。若干年后,当人们用无比鄙夷的口吻嘲笑人品位低俗的时候也会用这样的字眼。但是,这就是他,有着最朴素的情爱观和家庭责任感。他只会给最爱的人最好的,即使这样的好在今天看来显得粗鄙而又没有档次,就好像他亲自动工修建装修的这栋房子。但在看见他盯着工人打地基的时候,她是幸福,在看见他亲自刷墙壁的时候,她是幸福的,在他抱着她跟女儿说,“这是咱们的家”时,她是幸福的。 第20章 逝者如斯夫(2) 他没有什么文化,总觉得配不上身边这位为他抛弃家庭和更好前程的女子。他自卑而又对有文化的人有种莫名的虔诚。他给她买钢琴,每天亲自擦一遍,可当她试着教他的时候,他却连连摆手,这是高级人才能弹的,我不行不行,以后留着教我女儿。 他总是带着仰望的方式在爱着她,无论他是穷困潦倒还是腰缠万贯。他把她当成女神一般的存在,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就好像她还是当初那个带着点清冷又高贵的气质少女特地走过来对他说,“要不我帮你洗衣服吧?”他为了这句话,哪怕是付出生命。 他这一路吃过很多苦也吃过亏走过弯路,可直到洪水吹走了他的一切,为此还背上上千万的债务。他是不怕的,大不了从头再来,他本来就一无所有。可是,他不能,不能让她和女儿吃苦,他不能想象当他被打回原地,她还要跟着他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情景。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用这么懦弱和不负责任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仅仅只是他相信一条再朴素不过的真理,祸不及妻儿。他自以为安排好了后事,留下了足够多的钱和房子。临走的那一天,他给她喝了一杯牛奶,牛奶里放了安定,他甚至都没有留下一封遗书。 这是他的爱情,带着不容商量的决绝,他不是不相信她,只是不忍心而已。如果他知道死后的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他会不会后悔当初太过仓促的安排? 其实在那一刻,她就已经不想活了吧?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女儿。 此后的日子,十几年光阴,她像个郁郁寡欢的老人,形如枯槁,眉目空洞。直到这最后的时光来临,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日子。他在,她也在,她日复一日的咀嚼着这些时光,像咀嚼着一个冗长而不会惊醒的梦。她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她没有眼泪,可是又觉得惊恐,那些皱纹,那些被病魔摧残后的面容,你,还会不会认出我? 霍别然接到电话赶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简宁趴在床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可脸上全是泪痕,而旁边插着的心电图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宁宁,宁宁……”他把她搂在怀里,像是呵护着易碎的瓷器。 她重新睁开眼,像是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呆立在那,之后,她俯下身,抱着那消瘦惊人渐渐冰冷的身体,许久许久,她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嚎“妈……” 那天是5月13日,距离确诊过去了两个月零十五天,距离搬回过去的家过了整整两个月。 落葬的那一天,是一个晴天。 简宁给她爸妈买了一个合墓,四周都是松柏林,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她抚摸着那墓碑,那浑浑噩噩的几天她甚至都已经以为自己麻木到失去痛感了,可是当手指抚上那冰冷的石碑,指间传来凹凸不平的的触感,她闭着眼想到,从今往后,她真的成了孤儿了。 这是一个冷清到让人觉得寒冷的葬礼,去的人只有霍别然一家人,他妈哭得比其他人都惨,这年岁的人总有点物伤同类的伤感,“我说简宁她妈啊,你就安安心心地跟着简建国在下面好好过日子,宁宁是个好闺女,你放心我会把她当亲闺女养的。”这场景真不能容人往深了想,一想都觉得伤筋动骨的疼,霍别然他爸这辈子就算读了再多古书看惯了人世浮沉,可还是被逼出了老泪,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成王败寇,当年的简建国风头无两,前去央求着办事的车能从巷子里面一直停到外面那条街。可那有怎样?人们只记得这激荡三十年里成就的英雄,可是更多的人折戟沉沙,纵然有人诚心记录,也不过只是廖廖数笔一句带过,可那却是鲜活的和着血与泪的人生。他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纵然同处一个时代,可毕竟身份阶层都有所不同。后来在这位子上,见过的听过的一夜暴富的传奇又不单单只是简家这一出。正是因为目睹过着时代变化更迭,人心沉浮,才会觉得简家的故事可敬又可悲,可怜又可叹。 霍别然冲着墓碑默不作声地磕了三个响头。他什么也没说,但每一次磕地的声响都像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誓言。 这几天,忙着开死亡证明,火花,安葬,甚至与陵墓圆交涉,这些琐碎的事情都是霍别然在操持。简宁还不觉得什么,但这些细节都一一看在霍别然父母眼底。很多事情或许真的不需要再多说,你是否用了心,这用心又有几分真几分假,身边的人自然会看得出来,更何况还是自己的父母。只是自那之后,霍别然他妈就再也没劝过他。 再多反对的理由都在这样那样的事实面前不堪一击。 就在霍别然忙着在滨江西市两头忙,整个重心都放在简宁身上的时候,在西市的杜益民迎来了他人生最惨痛的一次打击。 就在他跟简宁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后,对邓嘉爸爸的攻心也取得了不错的进展,这位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官场老油子虽然面上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是还是给他露了口风,“小杜,之前你怎么样我们就不再提了,以后呢,跟嘉嘉好好相处,你年前递上来的竞聘申请我也看了,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太过好高骛远可要不得。等到组织最后定了,你在新地方可得好好干。” 杜益民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前段时间觉得自己霉透了,离婚丑闻,又被老婆打破了头,搞得灰头土脸,没想到这刚把婚一离,好事就跟从天上掉下了一样,他都兴奋地快跪在邓朴阳面前叫一声,哎哟,你可真是我亲亲老丈人啊。 那几天杜益民可真是有点容光焕发的味道了,先是带着邓嘉去见了他妈,他妈哪知道走了一个县城来的媳妇,结果新媳妇不仅年轻,人还是高官的独生闺女儿,她笑得快合不拢嘴,一口一句嘉嘉的叫着,还狠了狠心买了一套据说时下年轻人最喜欢的卡地亚的项链当成了见面礼。邓嘉早就见惯了这些,怎么会知道当年简宁跟杜益民结婚的时候连银镯子都没见着一个,撩了撩那链子,“你妈还真够时髦的,我还以为她要送给我黄金的呢。不是说老辈人都喜欢金首饰么?” “我妈还不是怕你嫌金的太俗气,还特意去打听了的。买了之后她老人家才心疼呢,一个劲儿说着这铂金的不保值啊。” “哈哈哈,你妈可真逗。” 两个人在单位里就更不需要避人耳目了,有人打趣着问他们什么时候办酒啊,邓嘉倒是落落大方,“快了,把红包准备好呗。” 杜益民这一闲下来,有了种万事具备成竹在胸的感觉之后,就自然而然想起了他的盟友,他虽有点搞不太清楚这个忙到底是霍别然出了力还是他的未来老丈人推了一把,他左想右想觉得霍别然这人还是大大有用的,就算没帮上忙那也是以后能用得上的。他忙着规划着自己以后上位之后的种种蓝图,一激动就忍不住想找人来筹划筹划,当然重要的还是好消息必须得让人知道,而这种好消息他还没傻到告诉单位上的那些人。 结果哪知道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打通,打给邱志,邱志就说霍别然在滨江市那边有点事,最近忙得很。 杜益民也没多想,滨江市是霍别然的老巢,他有生意在那边也很正常。这一来二去的,就给忘了。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他老丈人的电话,约他去他家吃饭。他去之前还特地带上了别人送给他的土特产,还有两瓶特供。 结果一进门,没看到邓嘉,老丈人在书房里等着他。 “邓叔叔,嘉嘉不在?” “别叫我叔叔,我可担不起。” 杜益民虽然能力欠点,可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当下就屏息静气,低着头问了句,“叔叔,是出了什么事吗?” “出事?你给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东西都能给我寄到办公室来了!” 杜益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邓朴阳扔过来的碟子,因为上面什么都没写,他翻了一转,还是问了句,“这里面是啥?” “是啥?!”邓朴阳为人谨慎,收到这碟子的时候就起了个心眼,连着快递的袋子一起拿回来的,进了自己家书房才把这碟子打开,这一看可真是让他又气又怒,眼眶都给气红了,二话不说就把杜益民给喊来了。 杜益民看着邓朴阳气得不轻的样子,当下也不敢再多话,站在那有点不知所措。 邓朴阳看着他这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能把碟子给他寄过来,证明人可真是把杜益民的底儿摸了个透,可看着杜益民这样子,他连得罪了谁都不知道,出了事心底都没个谱,更觉得自己瞎了眼才会答应他喊自己叔叔。 “你给我自己看吧,看看你干些什么荒唐事!”邓朴阳气得站起身砰的一声关了书房门,这种糟心的东西他看一次就够了。 杜益民这才有点心虚,他刚刚真把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都扫了一圈,想着这该不会是吃了那几个材料商的钱的事情被发现了吧?但要说检举,这检举材料也不该递给组织部啊?难道是内部有人要黑他? 他惊疑不定地把碟子放进电脑,等画面一出来,他整个就懵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下完蛋了。 是真的完蛋了,当下邓朴阳就让他滚,带着你那见不得人的破玩意儿,以后我再见着你跟我女儿在一起,我见一次就打断你的腿!这狠话撂得有点有失身份了,可见邓朴阳得气到程度。 霍别然这招不可谓不狠。邓朴阳就这么一个闺女儿,看着邓嘉被惯得一脸天真胸无城府的样子,霍别然就知道这邓朴阳放在心尖尖上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要说什么脏水往杜益民身上泼,贪赃枉法的证据就算摆在邓朴阳的面前,他也会因为自己女儿的缘故选择视而不见,甚至还会帮着杜益民擦屁股。可这种在外面乱搞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首先这是录像,是活生生的春宫戏,邓朴阳只要想着原来就是这男人糟蹋了自己女儿,他就已经受不了了。更何况这男人还在外面乱搞。他杜益民凭什么能入他的法眼,不是他有能力,家世好,人品好,而是看上他对自己女儿好。这就是他对女儿的好法?这事儿要放在别人身上也就算了,可这事搁在自己女儿身上,那就是该千刀万剐,下油锅点天灯。这就是一个父亲的一票否决制,别的都好说,但就这一项,就足够把人扇出八丈远,想碰我女儿,没门! 杜益民从邓家出来之后像一条惊慌失措的丧家犬。他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人给他下这么重的手,在回去的路上,他把所有的人都过了一次,他这些年这种荒唐事干得不少,一来是因为简宁根本就不会管,二来他在那个位子虽然大钱吃不到,但平时请吃请喝的事儿还真是少不了,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有人请客的时候,他还很胆小,他不是没听过有些地方真的装了针孔摄像机,他下水之前还特地把人问了个清楚。人还说这开门做的就是这种生意未必还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然了,在安全方面还是让他放下了心,人跟他说哪个哪个酒店有部直达的电梯,连电梯里都没有摄像头,要真要查,你连去过那家酒店的证据都找不到,还有人跟他说这个地方出了名的安全,保安都会贴心把车牌都给你蒙上。他的胆子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练大的,渐渐地变得心安理得,当然,跟那些动辄就是大贪巨贪的人相比,他讨着的这点好处真的是微不足道了。更何况他还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这年头请人吃个饭唱个歌请个小姐都是常规款,你没动真的你还真不好意思跟人提办什么事儿。杜益民这一路走过来,吃过的饭唱过的歌玩过的场子那真是记都记不清楚了,他哪里知道这到底是谁请的? 那天晚上他就蹲在家里反反复复地看着这碟,从酒店房间的装修,那小姐的样子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好在杜益民还没老到不记事的地步,终于给被他想起来这他妈不是上次霍别然请他那次么? 杜益民惊怒交加,当下就想打电话找霍别然问清楚,等把电话调出来,他又按掉了。不,不,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杜益民终于意识到他被人阴了,但他还不知道霍别然为什么要阴他,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邓嘉是个心里脸上都藏不住事儿的姑娘,当然如果她不闹的话,勉强还是算得上可爱,可是现在的她已经跟可爱沾不上边了,那叫狰狞。 一个女孩子的破坏力能有多大?杜益民以为他当初跟简宁闹的那一场已经够离谱了,可是邓嘉让他再次开了眼界。 邓嘉这女孩子虽然有点骄纵,但是也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当初她被他爸弄进了工商联的档案室,本就是抱着混日子的态度来的,想想看档案室,那班上的有多沉闷,办公室那三个人,一个主任,一个研究院,一个副研究员,头衔都挺好听,但一看就是进来养老的,那个五十多岁快退休的大婶每天早上10点来下午三点就走,说是要去幼儿园接孙子,白天在这待的几个小时还得给孙子戳毛衣,那个主任是个秃顶成天对着电脑下围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还剩一个大叔抱着茶杯看报纸最大的乐趣就是跟主任顶嘴较劲,邓嘉上了两个星期班就不舒坦了,逛到别的办公室一眼就看上了杜益民。那真是茫茫沙漠里的绿洲啊。邓嘉才24岁,从小被她爸惯着,她读书那会教过几个男朋友,但真就像她所说的,她就瞧不上那些年轻男孩。杜益民身上有股成熟男人散发出的味道,她有事没事就拿着东西去求他帮忙,就连一个PPT都央着杜益民帮她做,一口一个杜哥叫得挺欢。还是少女心性,很自然就把杜益民跟自己最理想的大叔形象重叠在了一起。平时在从一些细枝末节和旁人的八卦里感觉到了杜益民跟他老婆关系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么融洽。她更觉得自己才是最适合杜益民的那个人。 她是真的觉得这是真爱,否则她也不会这么不管不顾,奋不顾身,当然,她还年轻,从没有在感情上吃过亏摔过跤,而杜益民是有妇之夫的身份也只是她冲破真爱藩篱的一个考验罢了。年轻的女孩满心满眼都是被自己幻想出来的类似偶像言情剧里的戏码,但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 因为期望和幻想已经把杜益民勾勒成一个被不幸婚姻禁锢但依旧传统的男人,所以当她被她爸一顿乱骂冲进杜益民的家真的看见那碟子时,她自己一厢情愿搭建起来的爱情王国整个就轰塌了。 “杜益民,杜益民,你就是个人渣!”邓嘉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在她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她的父亲把她保护得太好了,所以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只会觉得这些事情太过肮脏,肮脏到她简直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认识过杜益民。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在邓嘉的逻辑里,她只设想过杜益民跟前妻藕断丝连,余情未了,她怎么能够自己的爱人居然是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床上乱搞呢?这才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她哭着就把电脑给砸了,那碟子被弹了出来,她又嫌不够解气的把碟子踩成了碎片。然后目之所及处,都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她砸了电视,茶几,书柜上的摆设,真是见着什么砸什么,哭得人都变形了,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认识过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 “邓嘉,够了!”杜益民原本就心烦意乱,他的心思还没有过渡到要哄邓嘉回心转意上,这些年他被简宁惯得早就不知道心虚为何物,如今被邓嘉这样一闹,一开始他还忍着,到了后来实在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他才觉得厌烦。这女的发起疯来真的跟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够了?你冲着我说够了?够什么了?你骗了我,骗了我爸爸,你真肮脏!”邓嘉骂不出来更狠的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肮脏的人,你干净,你高尚,那你当初就不要来勾引我啊!” “我勾引你?我勾引?”邓嘉被勾引这个词刺激得不行,更没有想到她跑来兴师问罪居然没有看到这个男人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悔过自新,居然还要反咬一口说她勾引。 “你闹够了就给我出去。” “杜益民,你不是人!”邓嘉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我不是人?要不是你,不是你成天撩拨我,我会答应离婚?要不是你爸答应了帮我,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他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老子去不了规划局,也在这位子上待不下去了,你懂不懂?你爸现在恨不得整死我,我他妈真是瞎了眼了。我要不是遇着你,我现在过得好好的,老子这次上不了,总还有下次。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想着靠着你爸这棵大树。” “杜益民,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邓嘉已经颤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杜益民是真的没什么指望了,他清楚昨天邓朴阳看他的眼神包括最后叫他走的时候就跟看条癞皮狗一样,他不好过,他也懒得去敷衍了,“还要怎么说清楚?只有你才真的觉得我喜欢你,你说我喜欢你什么呀?你会做饭吗?会洗衣服吗?你会每天早上把早饭给弄好晚上把洗澡水放着么?你连厨房的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你是个过日子的人吗?成天不是买这个奢侈品就是那个,你除了花钱还能干点什么啊?我要不是冲着你老爸,我会看上你?今儿我就给你撂一句,就算我离婚了,人简宁一个指头盖你都比不上。我忍着你,让着你,宠着你,我他妈要不是有点底儿,一个月工资都不够请你吃顿饭的,你以为我傻啊?我跟你谈哥恋爱花的钱都够包个小明星了,还成天陪着你看韩剧,你哭了我还要给你递纸巾,动不动就要浪漫,我就不明白了,这浪漫能当饭吃吗?当然了,这要是能换个官做做,我也不介意供着你,就当自己请了个菩萨回家供着。可现在呢?你爸给我脸色看也就算了,得了,那是什么眼色啊?不就是逢场作戏吗?你问你爸,你就随便问一个,我们单位的,别的单位的,你给我随便去问一个?他们要是一次都没去过,我把杜字倒着写。值得你们两父女这么小题大做么?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我这他妈被人整了被人阴了,你不会帮我出主意,还在这扯犊子,我真他妈是受够了!” “杜益民!你住嘴!”邓嘉气得撞开他开了门就冲出去了。 杜益民发泄完了憋在心底的那团火,看着这满屋狼藉的样子,这真像眼下他的人生。 第21章 几生几世几诺(1) 简宁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穿着一袭睡衣,抄着手看着蹑手蹑脚不敢开灯摸着黑进了客厅的霍别然。 “你这样每天这样折腾,累不累?” 霍别然正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从外面院子走到客厅,刚摸进来就听见简宁的声音。 “你还没睡?” 已近盛夏,距离葬礼已经过了两个多月。简宁一直住在这里,霍别然还是三天两头这样跑着,有时候两个人连照面都打不了,多半就是霍别然深更半夜回来,溜进简宁房间看一看然后就在隔壁随便睡两三个小时,天不亮他又走了。 “进来,我有话跟你说。”简宁转身上楼进了自己房间。 霍别然跟着走了进去,看了看简宁的神色,“是我吵醒你了?” “霍别然,这房子是你买的,按理说你什么时候想来什么时候想走都凭着你自己的心意,但每天这样像做贼一样,你真的不累吗?” 两个人的关系现在很微妙,他知道简宁不会拒绝他,两个人也可以很正常的交流,包括更进一步的关系,但是他不想,他感觉得到他们中间还有一层隔膜,那是在简宁心里的一道城墙,城墙里只有简宁一个人,他进不去,她也不会出来。他知道简宁是感动的,甚至还是感激的,但这还不够,这不是爱。所以他宁愿像现在这样,维持着两人表面上的平衡,而不愿意主动去打破这样的僵局。 “快去洗澡吧。”简宁叹了口气。 听到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简宁从隔壁房间里把霍别然换洗的睡衣拿过来放在了浴室门口。她做着这些的时候,娴熟而又不突兀,像一个称职的妻子,她很容易就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但仅仅只是扮演罢了。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要的是什么,可是他要的她给不起,宁愿再多进一步,粉饰着幻觉。 当天晚上,霍别然没有离开这间房间。他没办法抗拒简宁的邀请,哪怕他知道这样的邀请并不是她发自内心。 “昨天听你妈说,这里快要拆了。” 霍别然翻了个身,搂着她,手心是她柔软的发丝,那头短发渐渐地长了。“恩。” “你要睡了?” “没有。” “霍别然,你为什么不开口让我跟你回西市?” 霍别然睁开眼,看着简宁,床头的灯光隐隐棹棹,他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宁宁,我很累。可是无论再累再晚,我只要看着你,哪怕只是看一眼,我觉得这都不算什么。我大概能明白你爸爸当年的心情,那是因为他知道无论在外面再苦再忙再累,家里还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等着他。我做梦都想着有一个家,一个我跟你的家。但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你觉得我是过客,你愿意跟我回西市,甚至跟我在一起,但那不是你认为的那个家。我要的是家,不只是你。如果你觉得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我宁愿每天这样跑着,我不愿意再从你那听到我不喜欢听的字眼。你不需要还债,我也不需要包养。” 简宁没有说话,霍别然闭上眼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或许时候还未到。 很久很久之后,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跟你回西市。”那个声音轻柔但不犹豫,有种无可奈何的坚决。 霍别然紧紧地抱着简宁,像是要把她勒进自己的身体里。 霍别然是个行动派,第二天就叫人把东西一打包,人和行李就到了西市。简宁站在自己家院子门口,心里知道,这个所谓的家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那是她母亲的白宫,而不是她的。她像一个鸠占鹊巢的人在这里放肆着自己的回忆,这里承载着她这辈子最懵懂也是最幸福的回忆,可是人哪能一辈子活在回忆里呢? 她知道,她在这里住一天,她就会对着霍别然退一步,因为这里的霍别然还是十六年前的那个少年,他们两小无猜,他们青梅竹马,他把岁月的蹉觞和往事的伤害都关在了这扇门之外,但是他可以,她不可以。她已习惯独自砥砺前行,她不需要也不敢把放任自己沉溺在霍别然为她营造的白宫里。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简宁,心甘情愿地接受呵护与溺爱,因为这样的爱终有一天会消失,这样的城堡终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她不是她的母亲,耗尽余生为一个男人祭奠。 霍别然和简宁正式进入了同居时代。霍别然将之视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胜利,这个男人虽然女友不断,但却从来没有同居的经历。他总是会被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所感动到无以复加。他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怀里的人,睡颜沉静,不再是深刻在记忆里的那个咄咄逼人脆弱而又倔强。他会在看见浴室里成双成套的牙刷毛巾杯子都会傻笑,他会拉着简宁一起去逛超市,然后看着她挑拣着各种东西,渐渐地把这个房间过于冷毅的线条变得柔和,参合进简宁自己的痕迹。他会在接近晚饭的时候收到简宁的短信,“晚上想吃什么?”就这简单的几个字他都能乐出声,因为回家后桌上必定早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他喜欢这样人间烟火的样子,当然更喜欢的还是做爱。 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因为那些看似高尚实则伪善的原因禁欲了那么久,可以想象一旦解封是个什么景况。谈情与说爱早已不是这个年纪的男女干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霍别然还是坚信一条真理,爱是做出来的。他不知餍足地撩起她身上所有的敏感带,反复的舔舐揉捏,他相信纵然灵魂披坚执锐,但唯有赤裸的身体才是诚实的,他听得见她堕落的叹息,愉快的呻吟,灵肉的结合更像是一场灵与肉的角斗,他的心没有她硬,他的情比她暖,他很早就已沦陷,他对着那座一个人的城墙一筹莫展,但是这是他开辟的另一个战场,是灵魂最大的弱点和漏洞。他要让她为自己燃烧,摒弃隔阂,摒弃冷漠,他要她为自己绽放,绽放,绽放。 简宁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做爱是这样的,疯狂到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到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情。 性爱中的霍别然很陌生,但是很性感,性感到足以让人迷失。是的,迷失。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再来谈对性的青涩,听起来似乎有点矫情,但这却是真的。简宁对性的好奇是在初中,那个时候的她正处在对所有新鲜刺激甚至晦涩禁忌的事情都感到好奇的年龄,她偷偷撕下生理卫生课本那两页,然后把尚还懵懂的霍别然关在了房间里,那个时候的她真的只是好奇,好奇男性与女性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看过他还没开始发育的身体,看过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漫画,看过那些言情小说里描写的性爱,她以为自己很懂,其实就好像那晚来的初潮一样,她就是一个思想与实践,心理与生理发育不同步的孩子而已。 她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性,是在22岁。那个大她三岁的男友用一种疼痛到尖锐的感觉贯穿了她初次的性体验。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现实与理想的荒谬,她怕疼连带着也怕带来她疼痛感的性爱,尤其是当她看见那成熟男性的性器时,她只觉得狰狞,那种狰狞足以让她作呕,这跟印象中那粉嫩的小鸟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东西。再后来,她也怀疑过,恐慌过,但她相信她绝对不是唯一的一个,这世上有很多女性跟她一样,性冷淡,或许一辈子也没有过高潮,但这已经不是她生活的重点了,她丧失了好奇,更多的只是例行公事。 唯一的,唯一的一次让她有失控感的性爱,是她主动的带着一股毁灭自暴自弃的堕落感,她跟霍别然的那一次。那次,她只觉得自己放荡,可是现在,她才知道真正的放荡是什么样子。 如今回想起,那时的霍别然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配合她呢?那么隐忍,那么克制,那么不像现在真相毕露的样子。 他总是会一步一步解除她的羞耻,瓦解她的尊严,让她像一个感官动物一样只能遵循本能去获取快感。 “宁宁,动一下,动一下。”他撑着她的腰肢,像一个步步为营的狩猎者看着猎物在自己的怀中颤抖得像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动物。 “我不要!”她只觉得羞耻,那从下而上的眼光让她无从遁形。 他恶意地动了动,如愿听到不受控制的娇吟,“乖,听话。” 她真的很恨现在的自己,但是更恨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他,她俯下身咬了一口他的脖子,因为无法挣脱,她带着那股自暴自弃的恨意扭动了起来,房间里只听得到急促的喘息和连她自己都觉得放荡的呻吟。 最后他释放在她体内,趁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你出去!” 他翻个身压住她,甚至还往里动了动,他舔着她的耳尖,恶劣地吹着气,明知故问,“去哪儿?” 简宁羞愤欲死,死命推开他,那黏糊糊的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 “别动。”霍别然钳住她,一挺身让她感知自己乱动的下场。简宁简直要疯了,这,这,这…… 还没等她发出抗议,霍别然又欺身而上,“我快要被你搞死了,你就不能听话么?” 到底谁不听谁的话呀? 霍别然最近的日子过得幸福有点忘乎所以了,他真是恨不得昭告全世界简宁是他的了,跟这种货真价实的感受得到她就跟你生活在一起,拥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偶尔简宁的出神和心不在焉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因着他急于得瑟和炫耀的心态,这个周末他跟简宁去了池乔家。 池乔随时在更新着霍别然追简宁的进展,自然清楚眼下这两人是怎么回事。说实在的,或许是自己功德圆满的缘故,她应该是最迫切看到霍别然幸福的那个朋友了。所以这一天,她很早就起床说是要亲自下厨,覃珏宇一听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搂着她说,“老婆,我求你了,你就算不为大伙儿的胃着想,也得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不是?”覃珏宇上个星期刚刚得知晋升老爸,每根毛孔都想朝着全世界叫嚣,“我要做爸爸啦!”可想而知,两个急于得瑟的男人聚在一起会怎样的局面。 简宁还是第一次去池乔家,准确地说这还是她第一次以霍别然女伴的身份去见霍别然的朋友,即使这个人她也认识,难免也会有点拘谨。她依旧没办法像霍别然那么理直气壮的招摇面世,与其说她介意的是旁人的眼光,不如说她根本就没适应眼下自己给自己的定位。 池乔压根就没有当孕妇的自觉,一路跑着过去开的门,见着霍别然就是一记老拳,覃珏宇跟在后面像个患得患失的老妈子,“哎哟,我的祖宗,你小心点。” 霍别然也是不知情,反手过去就握住了池乔的进攻,“干嘛?就这样招待老朋友的?”说着朝池乔肩膀上一拍,覃珏宇眼疾手快把池乔往自己怀里一搂,“干嘛呢,干嘛呢,你给我小心点!” “哟!你还挺护主的呀!这还碰不得了。”霍别然说着就要挡开覃珏宇了。 几个人在门口疯了一阵才走进去。池乔拉着简宁一路在沙发上坐下,“别理他们,跟俩长不大的疯子似的。喝什么?” “不用麻烦了,听霍别然说是在家里做饭,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简宁刚才把这两口子的亲昵看在眼里,眼眶有点热,这种久违的温馨让她有点不习惯。 “你来得正好,总算来了一个会做饭的了。我让他给你打下手。”池乔也不客气,拉着简宁就去了厨房。 覃珏宇一看池乔又进了厨房,也顾不得跟霍别然比试拳脚了,连忙跟了进来,“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来的正好,给简宁打下手吧,你做饭来来去去就那几道,我都吃腻了。” “我说池大主编,你还真不客气啊!就这样使唤我们家宁宁,你跟她很熟么?”霍别然见不得池乔那女王样。 “宁宁?哎哟!你搞定人家了吗?就宁宁宁宁的叫上了。”池乔哪里是嘴上能吃亏的主儿。 简宁受不了被这两人打趣,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年在大学的时候这两人也是这样疯来疯去的,她真的没想到这都十多年了,这两个人的情谊还是没有变,反而更好了。霍别然居然还是个长情的人,想到这个结论简宁首先把自己给吓到了,连忙出声“还想不想吃饭了?都消停会儿吧。” 吃饭的时候,自然是一桌的人满口交赞。池乔本身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能够下厨弄几样简单的小吃都能让覃珏宇满眼含泪了,两个人想必,覃珏宇至少做的东西还能吃,虽然谈不上什么美味。 霍别然家的厨房在简宁没出现之前根本就是个摆设,可想而知,简宁做的那一桌饭能够受到多高的礼赞了。虽说这几个人都是山珍海味吃惯了的人,但偏偏还喜欢这种温馨的家宴,简宁做的菜虽比不上五星级的大厨,但那种地道的家常味又是在外面最高档的餐厅都吃不来的。 霍别然听着那些赞美心里美得跟啥似的,就好像这桌子菜都是他做的一样,再加上池乔两口子又不是外人,就难免有些得意忘形,“覃珏宇,知道什么叫中看不中用了吧?瞧瞧你媳妇,再瞧瞧我们家宁宁,啧啧,这女人真是没法比啊,这差距真是……” “吃饭吧你,闭上你的臭嘴。”池乔凶神恶煞地夹了筷子菜扔到他碗里,她刚好坐在简宁对面,刚好能把简宁刚才嘴角那股冷笑尽收眼底。 霍别然没看见简宁的表情,但好歹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是有点过了,讪讪地吃了一口菜难得的是没有还嘴。 覃珏宇觉得气氛有点怪,刚好想起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还没公布呢。就放下筷子,咳了几声,“我宣布一个消息哈。先别忙着鼓掌。这个消息呢,关系着我的终身幸福,关系着我全家的幸福,关系着……” “不是说好了不说么?你怎么那么藏不住事儿呀!”池乔嗔怪了一句。 覃珏宇凑到池乔耳边,用四个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着悄悄话,“我就见不得他那得瑟的样子,说出来好打击打击他。” 霍别然不知道这两口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很不屑地说,“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我们家池大人呢,准备辞职了。”覃珏宇先扬后抑,“但这辞职的原因呢?” “被炒了?”霍别然不怕死地接了一句。 “滚!这辞职的原因呢,她有了更重要的事业要经营。” “事业?你又要折腾什么生意么?” “你能让我把话说完么?” “你能不卖关子么?” “好啦,你们俩别吵了,没多大事儿,就是我怀孕了,想休息了。完了。”池乔受不了这两个人在那磨叽。 池乔不知道这是霍别然的心病,霍别然第一反应居然是回头去看简宁,简宁倒是神色如常,笑着对池乔说了句“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才一个多月呢,上周刚检查出来,还没来得及跟双方父母说。” 霍别然下意识地去握简宁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比简宁的手还要冰冷。 覃珏宇还火上浇油来了句,“霍总,你们也赶紧得呀!我跟你说,这女人呀还是要生孩子,这年纪越大吧身体状况就越危险,我前几天查了好多资料,可我把吓得,这不昨儿晚上她就开始抽筋了,我一晚上都提心吊胆的。” “你说谁年纪大呢?”池乔很不高兴覃珏宇提年龄的事情。她离过婚又比覃珏宇大六岁,三十二岁才怀孕,她虽说自己也很想要孩子,但怀孕最高兴的还是覃珏宇。 “是我,是我,我最大。你看,这就是传说中的孕前抑郁症。说话轻不得重不得,怎么说都是错。” “你真是小题大做,那是没见过真抑郁的,你还说我?” 霍别然罕见地没有搭腔,霍别然不知道简宁听到这些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自己过不去这个坎,他只要想到这个女人因为他的缘故受了那么大的罪还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他就心如刀绞,这个坎在他心里,迈不过去,也碰不得,一碰就痛得他心脏都要萎缩,一阵一阵抽痛。 “你捏痛我了。”简宁皱着眉,她本来也没什么但是那只手被霍别然捏在手里都快要断了才忍不住提醒他。 回去的路上,霍别然没有说话,简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头朝着窗外发着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兴致,霍别然沉默的很反常,一点也不想往日没话找话都要唠叨几句。果然,刚一进门,霍别然就把简宁堵在墙上,他亲吻着她的发丝,额头,鼻尖,然后才是嘴唇,他闭着眼,藏住了眼底深处的愧疚和伤痛,像是一个灵魂被打上十字架的人恨不得奉上自己的所有只为赎罪。 他缓缓地吻着,用一种无比认真而又虔诚的吻,一点一点,轻柔但是不容拒绝。简宁被困在原地,不能动,也不想动。她整个人像雕塑一样站在那,只有心脏跳动着的声音证明着她的存在,她睁着眼睛看见他一件一件脱掉她的衣服,缓缓地蹲下身,帮她脱鞋,双手过处都带着一股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她深吸一口凉气,看着他蹲在自己面前,像一个祈求爱与宽恕的乞丐。那一刹那,她的眼眶湿润了。她的心中被一种排山倒海的情感所侵袭,叫嚣着,翻滚着,要冲破那道摇摇欲坠的城墙,她受不起,她也给不起,但是她却没有叫停,她没有力气叫停,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来抵御那快要夺眶的眼泪,她不能软弱,她真的不能再伤一次了。 第22章 几生几世几诺(2) “霍……霍别然……你不要这样。”她开口请求,还是带出了哭声。 他抬起头,眼睛里竟看得见水汽,这样的性爱无关情欲,再也不能等同于兽欲的本能,是两个灵魂的对持,他在祈求原谅,用一种卑微而又坚决的姿态,她在抗拒用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 他想在她的灵魂深处刻下自己的忏悔,刻下那些因为年少轻狂犯下的罪孽,笔墨轻展,推纸平宣,他要书写下他心中那个懵懂而又性感的白衣少女,他要写下他在无数个辗转的深夜里反复啃噬过的那些记忆,他还要写下自己那不知所措而又无心伤害的往昔,他还要写下茫茫人海中的相见不应识,他要写下他是如何的痛悔,他居然一次又一次放走了她,他让她长成现在这样孤傲又可悲的模样,拒绝期待,拒绝相信,拒绝恨,也拒绝爱。 他的动作猛烈起来,他在灵魂的深处叫嚣着,你恨我吧,用尽余生,用尽你所有还能感知到的情感来恨我吧,倘若你已经不会爱了的话。 他哭了,一滴一滴滴在她锁骨处,将滴欲滴,他需要这样一场仪式来完成对岁月对青春对爱人的忏悔。 简宁感到铺天盖地的一场湿意,这不是一场披坚执锐的攻伐,这是四面响起的归家的楚歌,一首她无法抗拒的灵魂深处的镇魂歌,是菩提树下的往生咒,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青春如丧,不如往生。是执于恨,执于怨,是放下,是堪破,是涅槃,是重生。 她在这个男人身上过早地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情感,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倾注的都是她过于猛烈的爱与恨。她从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不是因为羞于启齿,而是她真的把爱一个人演变成了只是一个人的仪式。 这个男人,在还是男孩的时候,是让她打开情欲之门的钥匙,早在他尚处于混沌的年龄之前。 她还记得他在她的耳边唱着的那些歌,即使如今听来都会感伤落泪,她记得她站在教室门外的栏杆处看着他在篮球场挥汗如雨的样子,每一次篮球弹到篮板发出的声音都像极了她如雷的心跳,她在人淡如菊的信笺上给那个民谣歌手写信,她在信里说,“我爱你的歌声,歌词,还有那青春般的旋律,因为我也如歌里唱得那样,忧伤而又孤独地爱着一个男孩。恋恋风尘里,我爱着他,是我的青春无悔。”她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和他身边的那些女孩,傲慢而又不屑。那是因为很久之前,在她还来不及去感知什么是嫉妒时,她就过早地领略到了嫉妒的伤痛,如同自己的心脏中了一记暴雨梨花针。她偏爱那些倔强的少女,哪怕偏执,哪怕性格扭曲,就好像《倚天屠龙记》里的赵敏,还有因爱生妒的周芷若,她总是在这些角色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误会了不肯澄清,决绝地爱着,但是也决绝地恨着。在那些个冰冷的夜晚,她的前方是万丈悬崖,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她却始终不肯低下头回到那个男孩的身边。因为他是她的唯一也是第一,所以她从不屑于做他的其中之一。那是属于少女时代的骄傲。当她还可以骄傲的时候。 再后来呢?后来的后来,她渐渐地像是一个被掏空了情感的行尸走肉,她终于发现那种情感的早亏与耗损让她再也没办法对另外一个人投入对等的感情。她只能靠着浅薄的演技,也一日复一日锤炼着自己的演技,演到似假还真,演到信以为真。 她说,如果不是他,那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然后,她说,只要不是他,那随便是谁都好。 而这些,他都不知道。 可是现在,她突然不确定,她的那些爱与恨被解除了封印,快要破体而出。她多么想狠狠地把他踩在脚下,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折磨他,让他痛苦,让他悲伤,她多么想在他怀里狠狠地哭上一场,诉尽这漫漫岁月里的爱与委屈,她更想弦歌轻喝念珠断落木鱼空唱:几生几世几诺,霍别然,霍别然,你若敢入魔,我就能杀佛。 这一场异常漫长的性爱耗尽了彼此所有的力气,简宁觉得自己好像历经了一个轮回又回到现世,思维都跟不上了。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霍别然紧紧地搂着她,好像一放开怀里的人就会凭空消失一样,他的声音暗哑低沉还带着高潮后的余韵但却异常的坚定和虔诚,“宁宁,我们结婚吧。” 他分明感受到了怀里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直,但却一刻也没有放松,“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再也没有理由不在一起。” “包括我不能生孩子吗?”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霍别然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这是他的软肋,是他不能触及的伤,是他最爱的人用最无情的方式在他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鲜血淋漓,痛不可挡。 “这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我离过婚,切除了输卵管,生不出孩子,年纪也不小了,霍别然,你不怕外面的流言蜚语,难道不怕你们霍家断子绝孙?” 霍别然僵住了,还是那个见血封侯的简宁,她总是这样,在他以为幸福触手可及的时候,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地给他一掌,不是黯然销魂,而是寒冰彻骨。 如果是当年,他会就此打住,从此不再靠近,如果是当年,他会狼狈逃走,从此天各一方。可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他知道如果自己哪怕少一分定力他会再次做出如同当年的选择。可是,这是他千辛万苦才求来的人,无情算什么,鲜血淋漓又算什么,尊严又算什么,他只需要记住一点,他痛一分,都不如她的痛来得强烈。这就是他爱的简宁,就好像那个胆怯的刺猬,明明是渴望的,可偏偏要在选择相信之前,狠狠地再刺一刀。 他敛下眼底的伤痛,又换上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欺身而上,手也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荡,“说什么断子绝孙?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要不要摸摸?” “流氓!” “你要答应了我,我就只对着你一个人耍流氓。” 简宁对付霍别然的杀手锏终于失效了,她那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终于在数次交锋之后变成了老招。面红耳赤的她显然还没有领教过真正的流氓是什么样子的。 此夜之后,霍别然也再没提结婚的事情,两个人又回到之前的那种相处模式,但分明还是有些不一样了,简宁提过一次她想上班的时候,霍别然一想起何继那虎视眈眈的样子自觉地就要扑灭她这种想法,当天回来的时候就带给她一些资料,说是什么公司里的一些私密的账本不方便给外人整理,如果她有空就帮着看看。简宁也没多说什么,出去工作的事情倒也没怎么提了。生活步入正轨之后,她才发现其实霍别然也挺忙的,如果说之前她做饭打扫卫生是出于报恩或者说什么被人养着的心态的话,那么现在她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儿给他弄早餐那就真的不是什么例行公事了。偶尔霍别然会抱怨几句中午没吃好之类的,只要前一天晚上霍别然跟她说中午在公司吃,她还会给他准备好便当。虽说他们公司食堂的饭好吃,但是她倒是知道霍别然跟她一样,都是精挑细食的主儿,不吃的食物比喜欢吃的多。很多人的饮食习惯都是小时候养成的,就算日后因为环境的缘故改变一些但根子里的东西还是变不了,爱吃跟能入口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平时她就在家帮他做做账本,不管霍别然是为了栓住她还是帮她打发时间,她对待自己工作范畴内的事情还是一本正经的。生活唯一的变化是池乔跟她走得越来越近。这也没办法,一个常年都扑在工作上的人突然一下闲了下来,那没着没落的感觉真的有点恐怖,再加上池乔身边那几个朋友都是有工作的,就算有心,也没那时间。这就造成了池乔三天两头就往简宁这跑。 两个人本来就是大学同学,再加上池乔的性格就不是一个别人冷淡她就能被吓跑的主儿。两个都是不务正业的人,凑在一起打发时间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 “宁宁,你说我这症状是不是产前抑郁症啊?”池乔正看着覃珏宇买回来的孕妇读物,越看越心惊。 简宁有时候觉得池乔就是女版的霍别然,她真是有点拿这女人没办法了,她很少真正从内心去接纳一个人,但是池乔就是以一种不容拒绝而又生猛的姿态让她不得不关心她,注意她,然后喜欢上她。 “你少看点这些书什么病都没有。” “哎呀,我就说嘛,尽信书不如无书。那呆子非要我看,看什么看啊,我都能写几本了。” “你这性格能得抑郁症,真的不容易。” “我也这么觉得,装抑郁这活儿太耗演技了,我又不是林黛玉。不过宁宁,你这么几年不见越发有这趋势了呢?累不累呀?” “抑郁?我?你怎么看出来的?” “还需要看啊?这是我的第六感。” “你刚才不是说饿了么?想吃点什么?先喂饱你的其他几感再来说第六感吧。” “说的也是,这第六感也不能当饭吃。你昨天弄的那个酸梅汤挺好喝的,还有没有?” “我给你弄个藕丸子吧,吃点甜的,老喝酸得有点伤胃。” “宁宁,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啊。” “你说过,吃东西的时候都会说一次。” “那也不介意我再多说一次啦,再帮我炸个藕条吧,那个好吃。” “少吃点油炸的,这个不允许。” “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孕妇的口味啊。” “你们覃珏宇给我开了一个食物清单,你要不要去看看?” “天啊?他疯了啊。你看了?” “没看,太长了,十几页,我直接给扔了。” “真是我好朋友。” “但我自己弄了一个,传了一份给他。他说我的这份比他那份详细。” 池乔是真的喜欢简宁,这种喜欢不同于爱屋及乌的情感代入。而是由衷地欣赏,仰慕还有疼惜。简宁这样的女子,不同于她周围那些过于风风火火的女人,不够招摇,也不够耀眼,如果你不注意,她很容易就会被堙没在其他人的光芒之下。她承认,简宁是个美女,但是这种美一点都不醒目,即使苛刻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不屑于旁人承认与否的美。池乔也是要在很多年之后,才能渐渐觉出简宁的好。在她们相识的时候,她太过年轻和骄傲,所以很难去静下心去欣赏另外一个女孩,因为还没有接近就会被她的冷漠所打击,而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低声下气用讨好的方式去了解简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即使她知道这个叫简宁的女孩是她最好朋友喜欢的那个女子。 简宁这个女人,气质很复杂,但一开始总会让人觉得冷,那种冷很容易被人看成冷漠,冷淡甚至刻薄。所以池乔曾有一度不懂霍别然在坚持什么,再美好的回忆也总归只是回忆,因为物是人非你又怎么知道她还是你当初恋上的那个影子?更何况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么低,身为朋友多少为他感到不值。 但这就好像很多美好的事物一样,如深藏的佳酿,如空谷的幽香,如珍贵的黑胶,简宁的美好不是那种一眼望去就可尽揽的,你需要的是耐心,然后付出足够多的诚意和真诚,但只要你过了这一关,你就能获得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这份情谊不是天雷勾动地火的,也不是逢场作戏的欢愉,而是你需要细细的品,慢慢地尝才能感受得到的感动。不知道为什么,池乔就有这样的感觉,倘若你用真心对她,她真的会可以为你自毁双目,只因你是她的朋友,她也真的可以鱼腹裹书,只因她要回报你的高山流水。跟简宁在一起,你会想起原来古时候的那些情谊是真的,它耐得住真金,它受得起考验,它信奉杀身以报,它讲究寸草春晖,正因为如此,她终于明白霍别然的执着,也只有简宁才担得起这样的情深无悔。但也正因为如此,她也明白简宁的犹豫和坚持,因为一旦付出,就是举手无回,那是如果没有一百,宁可连一都不要的决绝。 抛开霍别然的关系,池乔对简宁的喜欢与欣赏更纯粹,一个女性想要赢得异性的亲睐总是容易的,性感点,妖娆点,天真点,单纯点,不一而足,这些都可以成为吸引异性眼光的魅力。但简宁给人的感觉更复杂一些,那是一个真正聪慧而不外露的女子,她把什么都看在眼底,但是却从不炫耀自己的智慧。跟她相处谈不上如沐春风,但你很快就会被带入一种被虐的模式而自得其乐。她欣赏简宁的幽默,并愿意享受来自简宁的戏谑和打趣,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被人疼着,关心着,而这种疼又不全是甜到让人发腻的,像三月的春风,冷冽里带着暖,像入口微苦回口甘甜的茶水,你要细细品,才会品出那一曲三折的味道。 “宁宁,我能问你一个很私人的问题吗?当然你可以不回答。”池乔吃着香酥脆的藕丸子,一边发问。 “我的事霍别然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总还有他不知道的嘛。” “他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会告诉你。” “第六感。” “好吧,为了让你的第六感灵验一次。问吧。” “我记得刚读大学那会,霍别然就喜欢你了吧,你当时为什么不答应呢?我还记得他知道你交了男朋友之后喝得烂醉还想翻校门又打了学校的保安要不是他爸出面他差点连毕业证都拿不了。” “还有这事?” “哎,他干的傻事儿多了去了,我都不好意思说。反正沾上你他就没干过什么正常人干的事,我还记得他当时还打了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广东人。” “吴秋明。他打了他?” “他没跟你说?” 简宁摇了摇头。 “好像是霍别然听人说他不是办了个什么公司么,拿你的身份证去申请的公司电话,后来亏得连电话费都给不起,欠了好几千块钱还让你去还。他听说了之后就跑去找那男的,把他打了一顿。” “幼稚。”简宁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可不是么,不过他那个时候就开始想着赚钱的事了。他说连老婆都养不起的男人都不配叫男人,成天就对着电脑看股票,还真该他有本事,毕业那会就个小暴发户了。我听他说过,他爸是想他从政的,家里又不缺钱,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心眼儿里想都全是挣钱的事儿。” “池乔,我知道你想让我跟他好。你或许会觉得我矫情,都这样了为什么还拿着范儿作着派儿。如果换做其他人,有霍别然现在对我十分之一那么好,我也愿意跟这个男的结婚,诚心诚意地过日子。他有他过不去的坎,我也有我迈不过的心结,我跟他之间,幸在认识太久,错也在认识太久。你跟我不一样,你对自己说一声放下,你就真的可以重新开始,重新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因为没有谁还会出现在你的未来随时提醒着你的过去。但我呢?我一旦放下,霍别然也就不存在了。” 简宁第一次对着外人袒露着自己的心事,“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他,确切地说,如果我真的接受他,我该如何去爱他。我已经快要忘记如何去爱一个人了,所以我能做的就只能是这些,他想要这样拴着我,我就任他拴着,他喜欢吃我做的饭,那我就做给他吃,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但我知道,这只是本能,不是出自本心。池乔,我找不到我的本心了。很早很早,我就找不到了。” 第23章 谁的浮生乱了流年 简宁接到杜益民电话的时候,略微有点吃惊,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找她,但她最后还是答应跟杜益民见面。杜益民来找她的事情,她没有告诉霍别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理,明明坦荡荡,但却有种很莫名的心虚。那个时候的简宁还没有意识到,这所谓的心虚不过只是她不愿让他不开心的感同身受罢了,这是她自以为早已遗忘的本心。 “你找我出来做什么?”简宁差点快要认不出来眼前的男人是杜益民了。在简宁的印象里,杜益民纵有千般她轻视的缺陷,但至少还是人模人样的。他有种西市本地人那种骨子里穷讲究的精致,无论冬夏,他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每天都要换的,衬衣永远都是领口干净而挺直的,鞋子永远都是要一尘不染的,胡子是每天都要刮的,甚至还有一整套男士的美容护肤用品,没有打理得像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他是坚决不会允许自己出门的。可是现在坐在简宁面前的杜益民,也实在太不修边幅一点了吧。 她跟他生活了这些年,一眼就能看出他这外人看上去或者还称得上潇洒不羁的样子实则应识落魄到了极点。这密密匝匝的胡茬或许还能形容为野性,但那外套上的油渍是怎么回事?这皱巴巴的衬衣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头发,这是多少天没洗了? “你出什么事了?” 杜益民像是打量陌生人一样看着简宁,这个女人为什么他之前就看不出来呢,原来她才是导致自己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啊?那个姓霍的到底看上她哪点了呢?难道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改吃清粥白菜了?他的眼光恨不得变成X射线,把他想不通看不透的问题都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答案。 “你现在跟姓霍的在一起了?”他问得轻佻,可又不是疑问,这分明就是挑衅。 简宁已经想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世间的男人都是这样吧?总是见不得自己不要的女人过得好?她冷笑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他到底看上你哪点了?除了样子好点,在床上像个木头,说话也硬邦邦的,他就好这口?真他妈是疯了心了,你没问问他穿我穿过的破鞋,他开心吗?” “杜益民,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我没兴趣听你这些胡言乱语。” “简宁啊,你有没有让算命的给你算过啊?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命格啊,还可以让姓霍的这么处心积虑地整我,就是为了让我跟你离婚?他妈的非得要这么绕圈子吧?他以为我是他啊,早点给我一百万,我二话不说就让给他了。他至于么?嗯?”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你不明白?姓霍的不是有神经病吧?你回去问问他,他是怎么跟我套近乎的,他是怎么下套让我钻的?他妈的出钱让我去嫖,他是怎么想的?就为了你?我呸!老子脑袋想破了都想不到这层。真他妈让我开了眼了,这年头还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傻逼,他到底怎么把生意做那么大的?” “你把话说清楚。” “听不懂了吧?我他妈还不懂呢,我还等着你给我讲明白呢!你们俩不是不认识么?怎么搞在一起的?嗯?他让我去巴结邓部长的女儿,转身就黑了我一道。他还求着我给他办事呢,就这么黑了我?他就不怕我鱼死网破?他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老子现在反正什么都没有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回去告诉他,老子虽然官不大,就算老子现在只是个小城管,我也要让他不痛快。还有你,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老子绝不会放过你们!”杜益民已经丧心病狂了,瞠目欲裂地吼着。 霍别然最近是有点不顺,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取消了工商联会员企业的资格,当然这本来就在他的预计之中,虽说这只是个名头,当选的时候那叫锦上添花,但如果被取消那在旁人看来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霍别然这段时间一开始是忙着简宁妈妈的病和后事,三天两头地来回跑,等到简宁接到了西市,他又每天晚上必然回家吃饭,朝九晚五跟个白领似的,这在一些做生意人的眼里就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大家都知道这年头大环境不好,江浙一带的企业垮得垮,亏得亏,现在做生意的谁不是硬撑着那股气非得要把台面上的功夫演足了,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很容易被人误会。你今天还开着保时捷,明儿就换成了宝马,转天就会被人传成XX总资金吃紧都穷到卖车了,霍别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在这个晚会那个拍卖会上混了,很多能推就推的应酬他都没去参加,在别人眼里就是他连维系这份体面的实力都没了。 如果单就这样也就算了,但隔三差五的还他能遇上一些不痛不痒的麻烦,不是某个什么街道办说他的某个项目浮尘超标,就是他要参加的某个会展活动的展位被人抢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原本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一直到他接到上面的人的电话说是他被举报了,说是涉嫌贿赂政府官员,说得有板有眼,他才把所有的事情联系到一起,敢情是杜益民狗急跳墙了。 也是他疏忽,之前因为他不好过,所以也不想让杜益民好过,黑了杜益民一道,但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重心都忙着简宁的事了,他都忘了这事的后续。按他以前做事的风格,他黑了人做了局让人钻了套子,还能处理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压根就找不出自己半点错处。但因为他疏忽了,而邱志又因为他心都不在公司的事上,忙得是焦头烂额,也忘了要去收场,才让杜益民在被阴了之后,抽丝剥茧地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找到了他这个正主儿。但即使是这样,霍别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杜益民的能量也就是如此了,他充其量就是个虱子,霍别然根繁叶茂,十个杜益民都不够看的。但是霍别然忘了,如果简宁知道了会怎样。 这天他回到家,没有闻到往日的饭香,他还朝着客厅喊了一句,“宁宁,我回来啦!” 简宁从书房里出来,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换鞋,脱外套,把车钥匙忘盘子里一扔,走到茶几上喝了一口水,然后朝她走过来,嬉皮笑脸的一脸无赖样,简宁在心底叹气:她到底要多幼稚才会认为这个男人还是当初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呢?他到底背着她干了多少事? 简宁伸出手,挡住了他的拥抱,冷冷地指了指沙发,“去那,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干嘛呀?谁给你气受了?池乔那家伙又跟你唠叨些什么了?” “坐不坐?” “坐,坐,我坐着,你发落吧!”霍别然只得放开手去沙发上坐好,像个听训的孩子一样,还刻意把手背在身后,“简老师,是不是回答完问题就可以吃饭了?” 简宁要是手上有根鞭子她真的想抽他几鞭。 “我问你答,只许回答是还是不是,不能解释。” “是。” “当初你是故意接触杜益民的?” 霍别然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但看着简宁冷静到完全看不出情绪的神色,又不敢赌。只得硬着头皮答了一句,“是。” “因为我?” “是。” “他有段时间先后在家里藏了几十万的现金,这事儿跟你有关?” 霍别然暗叫一声不好,他此刻真想把杜益民活剐了,真他妈是个蠢货。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就问他收的这些钱跟你有没有关系?” “有。” “你还带去他嫖妓?” “他告诉你的?”霍别然快被问出火了。 “是还是不是?” “是!”霍别然跌坐在沙发上,问答得有气无力。 “你很早就知道那天我在家里发现的那个女人是谁,对不对?” “好了,别问了。”霍别然走上去想抱着简宁,被简宁一手推开,“我都说,我坦白行不行?” “你离我远点。” “你为了那样一个人渣你叫我离你远点?” “他怎么变成人渣的?不都是你一手促成的?” “他这样跟你说的?他跟你说什么你都信了?他无辜?他无辜就不应该经受不住诱惑!他哪怕做事有点谱儿,就不可能上我的套!他无辜?他就不该上赶着让我帮他买官做!他为了一个区区局长的位置,就能把自己给卖了,更会眼都不眨地把自己老婆卖了!你为着这样一个人跟我发火?我做什么了?我做的还不是为了你!” “霍别然,你从来就不知道我真正介意的是什么,每一次。”简宁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霍别然哑然,他能够感到这句话之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可阻挡地破碎了。她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就可以了,但是他又一次让她回到原地。 “宁宁!” 简宁转身就上了楼,走了几步她顿住,“霍别然,杜益民让我转告你,你真的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为了我,你当初只需要明码实价开出100万,他就可以拿钱跟我离婚。哦,对了,我也顺便告诉你,其实我连100万都值不了,你只需要帮我出了给我妈治病的钱,我就可以把自己卖给你,这样不是挺省事的?” “简宁!你住口!”霍别然都要疯了,可是简宁只是顿了顿,又头也不回地上楼了。砰的关门声,霍别然颓然坐倒在地上,难道他做的这一切都是错的?是他倾尽所有都暖不了她的心?她真的以为他是金刚不坏之身,不会疼不会受伤还是她早就吃死了他所以可以这样随意的拿捏,一句话可以让他上升天堂,一句话就能让让他飞升地狱。他回想起自己做的所有事情,是若干个昼夜的求之不得,是若干个昼夜的如履薄冰,也是若干个昼夜的辗转反侧,更是若干个昼夜的寤寐思服,他把自己放得那么低,恨不得像一个跪三千个长头求佛回眸的朝圣者,他以一个赎罪的心态在爱着她,卑微而又维诺。他心甘情愿地等着她的心回暖,用无比的耐心去缝制这件易碎的瓷器,可是,还是只能这样么?你付出万分,她竟不能回报你一分,她但凡有一份的信任就不会居高临下的用一种拷问的姿态对他,她但凡有一分的将心比心,她就断然不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他,霍别然什么时候已经堕落到用钱来买感情? 当夜,两人无话。一个人在楼上,一个人在楼下。竟这样开始了冷战。她依旧做着平常做的那些事情,但他看在眼里却处处扎心,想着这些不过只是用钱买来的,只觉得可笑又可悲,再也没有任何心情。他不再回家吃晚饭,但却又怕她再次消失,总得在深更半夜还是回到这里,只是为了看看她是不是还在这里。 “你说你们俩又是何必呢?”池乔剥着松子儿,看着简宁面上冷静实则憔悴的样子,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好好的日子总要越过越拧巴。 简宁没有说话,没有试图解释,也没有试图通过池乔去传达任何信息。她只是闭口不谈这个话题。她像一个蚌,倘若之前她已经开了一条小缝,那么现在的她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壳,密不透风。 她说的,霍别然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他永远不都会知道自己真正介意的是什么,从前是,现在还是。她终究还是不该相信。她要如何能相信呢?她甚至都不敢去想象,这样一双翻云覆雨手让她的生活偏离了轨道,混乱了浮生,在居高临下的高处一手导演着这一切,我为鱼肉,他为刀俎。那那些差点让她丢盔弃甲的情深如许呢?又是否是他心血来潮的戏码?她悲哀于人性,悲哀于自己的懦弱,悲哀于那一步步的迫不得已。他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人一直都在暗处看着她蹦腾,看着她画地为牢,在她自以为是的平静之下,他早已洞悉内里的波涛暗涌。她仅存的尊严,她过去三年婚姻生活里磨光了所有而仅存的尊严,终于被他这双幕后的黑手一朝撕下,她终于不着片缕。 他不懂她在想什么,不过只是因为他的爱更像是一种赐予,一种强制,因为他永远都做不到将心比心。可她终其一生,所求的也不过只是这四个字。 因为将心比心,是谓佛心。是慈悲,是放下,是宽恕,是怜悯,是大爱,是无怖无碍。他做不到,所以有惧有憎,有误会有伤害,所以他才会高喊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而从不是这个你要的到底是什么,这一切又是不是她想要的。他那么无辜,无辜到可憎,无辜到可恨。 “哎,听我一句劝,很多事情你想不通的时候往那放一放,日子久了回头去看当初再大的事搁现在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什么叫小事?第一,能用钱解决的事,第二,不危及到生命的事,第三,跟重要的人无关的事。”池乔正掰着指头在那掰扯,结果还没等她说话,电话响了。 简宁示意她先接电话。 “喂,我不说了我等会就回去么?”池乔一看是覃珏宇打来的还以为是催她回家呢,结果简宁就看着她拿着电话脸色渐渐发白了,然后双眼看着她,惊惶不定。 “怎么了?” “宁宁,霍别然出事了。”池乔挂了电话,直愣愣地看着她。 等到覃珏宇把池乔跟简宁都接到医院的时候,简宁一下车就径直往急诊部冲去,她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整个人就像是被抽了魂似的,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都多吓人,掐着池乔的胳膊了像是患了重听一样问她:“什么?” 幸好覃珏宇是快要走到他们家才打的电话,一进门接着这两人就上车直奔医院了,霍别然出事发生得太突然,覃珏宇也是因为平时跟他有生意往来这一出事邱志第一个联系的就是他,否则消息还那么快。他这一路也是给吓的,车里坐着一个关心则乱的孕妇,他什么事都还不清楚呢,池乔问了也白搭,另外一个跟鬼魂儿似的,一声不吭,但这更吓人。可不,车刚一停稳,简宁就窜出去了,拉都拉不住。 简宁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她觉得走廊很长很长她用尽力气都跑不到尽头,她觉得这一切就好像是一个不断被重复播放的慢镜头,她就是被这样的梦魇给缠住了,她在这条充斥着消毒水的走廊上奔跑着,前方她看得见手术室的灯,但是无论她怎么奔跑她就是到不了尽头,等到她好不容易跑到了,但灯熄了,医生走出来了,护士也出来了,然后那个蒙着白布的人也被推了出来。她不相信,又倒回去,她说重来一次,这一次我可以赶在灯灭之前跑到,灯亮着人就还在。然后她又开始跑,使劲地奔跑,她觉得自己的肺快要被这消毒水一样的空气刺痛了,她听得见那嘭嘭嘭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但是她就是没办法在灯灭之前赶到。她喊着爸爸,她喊着妈妈,她喊着霍别然,霍别然,但是没有用,他们都听不到了。 “宁宁,宁宁,覃珏宇快扶着她,她不行了。”池乔真是被简宁那样子给吓住了,苍白得像个鬼,声音都没有,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刷刷往下掉,然后整个人都在颤抖,是那种人眼都能看得见的瑟瑟发抖。 邱志在急诊部门口打电话刚好就看见他们,池乔虽然是孕妇,但好在头脑清楚,直接就找上去,“到底怎么回事?” “霍总还在手术室,刚刚进去。情况现在还不清楚,这边来,我带你们过去。”然后简宁就看见邱志两手都是血,还是被溅了血的衣服。“他的?”她看着邱志身上的血迹,口气像是索命的厉鬼。 邱志没见过简宁,但还是在这种诡异的气场之下点了点头,他怎么就能知道问的是谁呢。真是奇了怪了。 然后众人立刻就感受到了周围的气温又低了几度。 池乔给覃珏宇打了一个眼神,覃珏宇只得紧紧拉住简宁,寸步不离,亦步亦趋。 “说吧。听说被人刺了一刀,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别然的好朋友,但好到哪儿份上,是否能让他们知道这里面的细微末节,他吃不准。只得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那人跟霍总有点恩怨,但没想到他会狭私报复,因为他平时也会来咱们公司,前台和保安都没怎么注意,谁知道他一进霍总办公室的门,关上门就给了霍总一刀,当时我就在门外,听到声响我就进去了,然后就看见霍总倒在地上了。” “那个人是杜益民?”简宁又问了句。 邱志用一种你怎么知道的表情看着简宁,然后他一下就明白了,“你,你不是,你是简宁?” “杜益民呢?” “当时我们就叫了警察,他被警察带走了。” 简宁问完这两句之后就再也没说话了,眼睛看着手术室的门一动不动像一座蜡像。 霍别然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麻药过后才觉得腹部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痛,他还来不及分辨这种痛感到底带给他身体多大的伤害时,就看见简宁趴在床边睡着了。他没动,即使现在的他渴得要命,他很想动一动四肢,因为已经睡麻了,但是他没动。他只是想确认这个人是否真的在他身边,不是幻觉。 “霍总!你醒了!”邱志一进门就看见霍别然睁开眼,这几天公司里都炸开锅了,他每天都在医院里守着等着这位老总什么时候醒了他这才算能松口气。这纸包不住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一身血地被抬上救护车,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善后都等着床上这位爷发话呢! 简宁原本就没睡着,听见声音就从床边抬起头来了,霍别然看见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火热,很快又熄灭了,他听见她如释重负地一笑,“我去给你倒点水,顺便叫医生过来。” 邱志等着简宁前脚刚走,就忙不迭嚷开了,“简小姐真是太贴心了,这三天三夜都没合过眼,铁打的也受不住啊!哎呀,霍总,刚开始我都被她那样子给吓着了,幸亏医生出来说你没什么事,要不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邱志再见过大世面,也没见过简宁这样的,真的一点不夸张,离她三米远都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死意,他以前觉得气场这个词太虚儿,这次他是真的见过了,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这个叫简宁的宛如修罗再世,被她看上一眼都要多穿一件衣服。 邱志话音没落,医生就进来了,量了量体温,翻查了一下伤口,又简宁交代了几句术后的注意事项,简宁一一点着头应着。 邱志见着简宁在场,不自觉地就退开了。简宁等医生走了,她看了眼霍别然干裂的嘴唇,“渴吗?” 霍别然点了点头。 简宁用棉签沾着盐水一点一点润着他干裂的唇,“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喝水,只能这样沾着点,再过二十四小时就好了。你先忍着点。” 霍别然从没见过这样温柔的简宁,以前的她也温柔,但温柔里总是夹杂冰渣子,可是眼下的温柔却带着暖意,像是要把他融化了。可是明明在此之前他们还冷战着。 池乔一直在家等着消息,一听霍别然醒了就往医院赶了。 “你小子命可够大的,医生说那刀子只要偏一点,你的肾就没了。”池乔本来就没照顾病人的经验,也不管霍别然受不受得了,一进门就听见她的大嗓门。 霍别然现在真是说话都有点困难,更何况跟池乔斗嘴。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应了。要说霍别然真是够背的。本来那封检举信自然能到他手里这事儿就算给摁下了,而且这检举信写得也是张冠李戴,一没点名道姓受贿的官员是谁,二个又把行贿的事儿都往他身上推,其实这事儿没办法深究,一深究下去那几个真正行贿的公司跟霍别然连八竿子都打不着。但是霍别然不爽,他正因为杜益民的事情跟简宁冷战着呢,他没办法回家找简宁撒气,他只得把气撒到杜益民身上,他又把检举信给递了回去,还友情赠送了很多真材实料。上面的人他也打过了招呼,既然上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下面的人也就该调查就调查了。杜益民听到风声的时候已经晚了,特意好心来通知他的人还说了句按说这个金额真不够看的,但还真是可轻可重的事儿,要真的上纲上线那判个十几年都是轻得,但要真的把人搁平了,还不是啥事都没有了。那个好心的知情人原本是起着心让杜益民走走关系点醒他省得自己怎么栽得都不知道。可杜益民本来就在那单位里待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你想想先是离婚,接着又傍上了邓部长的女儿,然后说是马上要调到新区规划局当局长了,接着邓嘉又把自己踹了,局长也打水漂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他这日子过得真可叫水深火热,谁有事没事不在他背后刺几句啊?再说了,他年前提的竞聘申请,你说你真的上面有人被弄走了还真算你本事,别人还要赞你一句,可你眼下这局面,这不活脱脱一个笑话么?领导又不是傻子,谁还能重用他?杜益民正活得不耐烦,以为人生最糟也不过如此了,没想到居然还被检举了,说不定还要坐牢,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让他去求霍别然,还不如给他一刀一了百了来得痛快呢,反正这牢都坐定了,他捅他一刀根本就不算亏。 霍别然吃死了杜益民那种贪小便宜的小人性格,但他是没料到再猥琐的小人也有被逼到末路爆发血性的时刻,他真是一点都没设防,包括看着他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然后看见他亮出匕首,他下意识地去挡,但还是迟了。一点都不夸张,他在那一刻想到的居然是这下简宁不会再生他的气了吧? “老霍啊,我说你这正经做生意的,怎么跟黑社会一样高风险啊?你说以后要不得给你配几个保镖?嗨,你别说,覃珏宇他妈的司机请的都是退伍特种兵,看着特有范儿,要不也帮你物色一个?”池乔正欺负霍别然说不出话来,可劲儿的洗涮。 “池乔,你明天再来吧,这医院待久了对身体不好。明天他能说话了你再陪他说说话。”简宁在一旁削着水果。 “哎哟,宁宁,你这是心疼你家霍别然啊?我得看看太阳今儿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喂,宁宁,就算心疼你男人可也不是你这样心疼法的,你看这叫什么,这叫血染的风采,你不让丫受点教训,他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行了行了,姑奶奶,我送你出去。”简宁推着池乔出了病房门,池乔气不过还转身对着霍别然比了个中指。 等到简宁回到病房,霍别然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示意她坐到床边上,握着她的双手,说,“累不累?” “不是嗓子哑得不能说话吗?” “那要看对着谁啊,我懒得搭理她。” “人家急匆匆来看你,你就这样对人家,要被她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念你呢。” “她念我,你心疼吗?”霍别然死不要脸地凑了上去,他以为简宁要挣开他的手,又或者给他一个冷屁股。但是他居然听到简宁说,“心疼,心疼死了。” 霍别然的表情有片刻的怔忪,他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宁宁,你刚才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霍别然,我真的不能再承受一次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吓我?”简宁双手反握着他的手,头埋下去,这些天来一直绷紧的神经突然间松了下来,她终于控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霍别然是真的惊倒了,他想坐起身,又牵扯到伤口,痛得他眉头都皱紧了,又连忙把另一只手拍着简宁不断颤抖的肩膀,“宁宁,宁宁,别哭了,别哭了,我没事,我没事,我在这呢,我好好的,啊,别哭了。” “霍别然,霍别然,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简宁哭得毫无形象可言,话语夹杂不清。 霍别然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手伸过去擦她的眼泪,“宁宁,乖哈,你没错,你真的没错。我吓到你了,我再也不会有下次了,好不好?” 一场迟来的崩溃与痛哭,哭泣的那个人在释放着自己的后怕,对生命的敬畏,还有她再也无法承受对死亡的恐惧,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叫做人生中的小事,用钱能解决的,不危及生命的,还有跟重要的人无关的。可是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大事,是不是真的要到了失去她才敢正视这份早就厚重到比生命的重量还要重的感情? 她总是说她怕了,她再也伤不起了,是因为她知道,她要用倾尽所有才能回应得了这样的情深,可是早就在很早之前,在她把他的名字偷偷刻在神龛镇压在自己心里的那座坟开始,她就已经倾尽所有了。所以她再也不会拿哪怕十分之一去回馈他人,她再也不会爱了,因为爱,很早,很早,就已经在那了。 她要多傻,她还要多执拗,才能像瞎子一样视而不见。一直到那一刻,幻想跟过往重叠,她想起她生命历经的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她终于崩溃了,是的,她再也承受不起最重要的人危及生命的事,这就是大事!其他的,都是小事。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什么自尊,什么信任,什么旧伤,什么隔阂,什么疤痕,都是小事! 霍别然听懂了她的后怕,听懂了哭声里的所有她想要传达的情感,他再也不需要去质疑什么了,她不是有一颗捂不热的心,也不是一个再也无法缝补的瓷器,她一直都在,用一种隐忍而倔强的方式在表达着她的爱。而他,差点就错过了她的声音。 他跟她,从来就不是一首再也唱不下去的歌曲。流年辗转,浮生未歇,他用一腔情深终换了她不悔回眸。 第24章 TO_BE_CONTINUE “我能求你件事吗?”简宁削着苹果,霍别然躺在病床上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刀锋不差毫厘地从果肉上划过,刀锋过处就是一断完整无缺的果皮儿。最近他的日子可谓身在天堂也不过如此,伤口在一天天愈合,简宁的照料简直堪比特级护士,他生病的事情还瞒着自己爹妈,所以每天守着的人也就是简宁了。霍别然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你正在被你所爱的那个人心细如发的对待着,换做是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天长地久,岁月静好。于是,他的口气越发温柔,“你说的什么事我不答应你?” 简宁有点犹豫,放下手里的水果和刀,“你能放过杜益民吗?” 霍别然脸色一变,简宁又看了眼霍别然的伤口,算了任谁被捅了一刀都不会善罢甘休,她又补了一句,“当我没说。” 霍别然乍一听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是他真的不想因为杜益民这三字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他跟简宁矛盾的导火索。如果可以换他们俩一生平安,他做做好人又有何妨? “宁宁,一开始我认识杜益民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你老公,哦,不,现在已经是前夫了。我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故意拆散你们。我看着他就当着我的面给你打电话撒谎,面不改色,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承认,我心里不爽,但这种愤怒不全是针对他,还有你,当然最多的还是我自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让我跟你走到了今天,相逢应不识,陌生得不像一个故人。我只是不忿,我不觉得这样的男人会带给你幸福。我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结婚,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婚姻,感情淡薄,夫妻冷漠。你开心吗?你幸福吗?我第一次撞见他跟邓嘉在一起吃饭,那个时候他对我介绍说那个女的是他的太太。这已经不是对你的侮辱了,宁宁。如果是你当年对我说我们俩永远都不可能了,我们俩连朋友都没的做,那他又算什么?” “霍别然,你别说了。” 霍别然拉着简宁的手,“你听我说完。你听到的看到的并不是你知道的全部,我承认我有罪,我接近杜益民是别有他图,但随着我跟他的接近,我只会越发觉得他凭什么可以跟你在一起?你可以说我设计陷害他,但一开始我并不是这样想的。你那天那句一百万可以买你的话真的伤到我了,就算杜益民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也绝对不会粗鄙到用钱来交换感情,你自己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什么样的位置,你那天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嫌我伤得不够吗?” “我本来打算只要他离婚,无论他做什么也好,他当上局长也好,他跟邓嘉结婚也好,这些都跟我无关。但是,宁宁,我不舒服。那种不舒服让我一想到他就觉得恶心犯堵,我只要一想到这个男人居然跟你生活了三年我就恨不得让他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从来就没存在过。是的,我承认,我嫉妒了。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我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哪怕只是想象都让我觉得很不爽。”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这一刀挨得一点都不冤。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活该被捅这一刀。” “霍别然,够了,不要说了。”简宁强制性地打断了他,“我让你放过他,不是因为我余情未了,更不是他这个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有人高尚就有人卑劣,这没什么错,卑劣的人有卑劣的人活法,你可以不赞同,但不代表可以随意操弄别人的人生。杜益民是杜益民,我是我,当年我跟他结婚是我自己的选择,每个人对于婚姻的理解不同,至少对于我而言,杜益民跟我都是半斤八两,我不欠他,他也不欠我。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去谈所谓的背叛是很可笑的,所以你的嫉妒毫无道理。我只是不希望有一个人因为我,或者大部分是因为我的原因,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原本他就是一个小官员,每天过着他的小日子打着点自己的小算盘,这没什么错,现在他锒铛入狱,还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但如果不是因为我,他这辈子都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来。霍别然,你可以不放过他,你有你的理由。我劝你,也是我的理由。你可以当我没有提过,我不会怪你,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因为杜益民的事情跟你生气。行不行?” 霍别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神灼热又带着点不同寻常的兴奋。“你亲亲我,亲完了我告诉你行不行。” 霍别然没等简宁反应,就把简宁一手按在了自己怀里,亲了一口,“宁宁,我爱你。” 霍别然真要感谢杜益民,如果不是他这一刀,他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听得见简宁的心里话。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放人一马呢? 直到很多年后,有些人还在念念不忘曾经参加过的那场婚礼。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银杏叶开始黄了,那一天阳光灿烂,一地的银杏叶因为阳光的缘故,像是一地金黄。结婚的那对新人,站在银杏叶铺就的草坪中,宛若一对璧人。 酒店门口停着很多车,看着那些车牌和车就知道这场婚礼来历不俗。不过自古富豪配美女,才子配佳人,又不知道是哪家的妙龄小明星嫁入豪门,惹得金主一掷千金。 “新郎跟新娘听说是青梅竹马,这可真不容易啊,听说霍总少说也得三十多了吧?” “霍总?霍氏集团的那个霍总?”众人啧啧,难怪,难怪。 西市最具价值的钻石单身汉终于告别了单身,好事者早就戏谑开了,“霍总要是请前女友参加,估计能坐满五桌。” 别的前女友有没有到场不知道,但IVY倒真的在现场,她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天意,这案子转来转去,居然让她们公司承接了部分执行。她拿着对讲机安排调配着现场,然后忍不住踱步到了那张巨幅婚纱照前,这张婚纱照有点特别。新娘骑着一辆自行车,两脚高高扬起,新郎坐在后座,紧紧地搂着新娘的腰,背景是铺天盖地的黄叶,只有两个人宛若纯真的笑容久久回荡。她真的不知道,霍别然还能有如此,如此,单纯的一面。她突然觉得萌这个字真的不应该用来形容霍别然。 IVY很自然地用挑剔地眼光看着照片里的新娘,心里暗暗撇嘴,就算再漂亮也不过是P的而已。 然后,她看了看照片旁边的一行字:Some_where_over_the_rainbow,_skies_are_blue,_and_the_dreams_that_you_dare_to_dream_really_do_come_true. IVY看了之后有点发怔。她参加过很多场婚礼,甚至也安排策划过很多场婚礼,她所理解的浪漫总是应以金钱做底,一朵玫瑰叫心意,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才叫浪漫。她也见过一掷千金的婚礼,香槟做的水池,新娘宛若天使吊着威亚从天而降,但从来没有这场婚礼带给她的震撼。 他们没有那么繁冗的仪式或者叫花哨,但却让在场的大多数人忍不住动容唏嘘。婚礼开始前,所有的LED屏都在放着一段精心剪辑而成的微电影,寥寥几笔勾勒出了新人成长恋爱的轮廓以及属于那个时代共同的回忆。 男孩与女孩各据课桌的一端,他们在中间用尺子画出了三八线,他们互不搭理又在下一个时刻相视一笑握手言和。他在课堂上打瞌睡,她在他的手上画着仿真的手表,她一本正经地看书,男孩好奇地一撇,才发现语文课本的书皮里夹杂着却是席绢的那本《穿越时空的爱恋》;熟悉的第七套广播体操音乐响起,在熙熙攘攘的队伍里,女孩总是忍不住用眼光去追逐在4点钟方向的人影;在放学的路上,男孩载着女孩回家,他把校服外套脱下,神秘地露出胳膊上一次性的纹身,那个年代他们有着共同的热血偶像古惑仔;女孩在笔记本上勾勒着男孩的样子,然后又悄悄撕下,那是青春期最大的秘密;男孩看着女孩站在栏杆处的背影,蹑手蹑脚地凑上去,然后手一张,用口型比着“YOU_JUMP,I_JUMP!” MY_HEART_WILL_GO_ON的歌声渐渐淡出屏幕,一行手写体滑过屏幕: 那一年,你有你的沈佳宜 那一年,我有我的李大仁 然而,我们就这样长大 接着,男孩跟女孩在茫茫人海中错身而过,很多次,就像电影《向左走向右走》一样,在女人坐着公交车的时候,她并不知道男人就在刚刚那个站台;在男人正在酒店跟人交涉的时候,女人穿着一身职业装从他身边走过。成年之后,我们上演的最多的戏码就叫错过。 字幕上写着一句话: 我觉得缘分的英文,应该叫TIMING,只有TIMING对了我们才不会错过,没有早一分,也没有晚一秒就这样相遇了。 他们相遇,吵架,分手,他们亲吻,拥抱,做爱。他们跌跌撞撞,他们分分合合,他们亲亲蜜蜜,终于,这一天,他们结婚了。 电影的最终放上了那张新人的结婚照,像是旧时光的重演,更像是现实与回忆的一次交响。而那句刻在照片上的那句话也成为了这段故事的注脚。 Some_where_over_the_rainbow,_skies_are_blue,_and_the_dreams_that_you_dare_to_dream_really_do_come_true. 会场里放的并不是大家熟悉的梦中的婚礼,而是很老很老的一首青春民谣。 一斜斜乍暖轻寒的夕阳 一双双红掌清波的鸳鸯 一离离原上寂寞的村庄 一段段断了心肠的流光 两只手捧着黯淡的时光 两个人沿着背影的去向 两句话可以掩饰的慌张 两年后可以忘记的地方 池乔早就溜到后台帮简宁整理婚纱,在化妆镜前也有一个小型的LED,正放着刚才在大厅里大家看的爱情电影。 “你之前没看过?”池乔帮简宁弄了弄头纱。 简宁摇头,“纯属虚构。” “我觉得也挺虚的,自己把自己编排得太高大了吧?还李大仁呢?明明就是个渣男。” “说的好,我也这么觉得。” 池乔的孩子是去年年底生的,这才过了不到一年,身材又恢复成没有生育的样子,她看了看简宁的肚子,“喂,宁宁,你说要不是因为你怀孕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才答应他求婚啊?” “我?没想过。”简宁整个人都柔和了,因为怀孕的缘故,她也只是化了点淡妆,但是身上却不知不觉散发着一圈很母性的光环。 霍别然出院之后,两个人的感情自然再也没有阻碍自然是和和美美幸福赛神仙,当然这是霍别然单方面的形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求一次婚简宁就拒绝一次,他为了结婚这件事真是什么招数都用尽了,甚至还搬出了自己父母。他妈还亲自跟简宁谈过一次,但谈完之后简宁红了眼,她妈也红了眼说了句“宁宁这孩子真是可惜了。” 其实说来说去心病还是在生小孩这件事上,简宁从不提,甚至去池乔看他们家小孩子,她也表现得很正常,但这个心结终究在她心底。因为你太爱一个人,所以才不能接受自己的残缺。 一直到前两个月,她还以为自己之前的胃病犯了老是想吐,吐也吐不出来全是酸水,霍别然本来就紧张她,两个人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原来是怀孕了。 霍别然也不管简宁同不同意了,他一个人为这婚礼的事情就忙活开了,每次回家简宁就问他,他就回一句,你别管。简宁打趣他,“你要是到时候跟别人结婚了,我还真一点都不奇怪。”“哎,老婆,我哪敢啊?” 婚礼的细节简宁一无所知,所以当她站在舞台中央,听着主持人说,请新人说出对彼此的婚姻誓约。简宁怔了,然后就看见屏幕上滚动着中英文的几段话,霍别然也没看屏幕,看着简宁,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念出了他的誓约。 “曾经有人问我,后不后悔,在十六岁那年没有走近你反而离你越来越远; 还有人问,在十八岁那年,后不后悔,没有把那个吻继续下去; 后不后悔,在我们最好的时光,我们却错过了彼此。 我说,我很后悔,后悔到此后的日夜就把你的名字念成了胸口的一颗朱砂痣。 如今,又有人问我,你后不后悔。 这次我选择说不后悔。 我不后悔在十二岁的时候遇见你,不后悔在十六岁的时候弄丢你,不后悔在十八岁的时候与你分开,不后悔在你二十六岁的时候错身而过。 因为,如果没有这些,就不会让我拥有现在的你,我就不会现在站在这里请求你让我继续爱你。 很多人问我,你爱着什么样的简宁,你爱她的十二岁,十八岁,还是现在的三十二岁。 我爱那些恋恋旧时光,也爱拥有彼此的青春无悔。 但是这些都抵不过现在的你,未来的你,甚至白发苍苍的你。因为我确信,现在的你,未来的你,甚至白发苍苍的你,都有我的陪伴与参与。 我承诺,我承诺婚姻的誓约,无论贫穷无论疾病,但是我不会。 因为我确信,我确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无论什么。” 据说当时霍别然的誓言让无数感性的少女少妇师奶大妈感动到落泪,还有曾经跟他站同一个战壕的单身汉们终于承认自愧不如,论花言巧语霍别然已经登峰造极。不管是不是花言巧语,也不管当初这场婚礼骗了多少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多少眼泪。这都不影响当事人的生活,毕竟生活还在继续,一切都是未完待续。 简宁因为怀孕的事情,被霍别然爸妈接回了滨江市,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让整个霍家都如临大敌,就连霍别然他爸也会随口就来几句育儿经。 简宁在霍家待着还挺自在,不得不说霍别然的父母真得待她如亲生闺女一般,简宁有时候也会出神,爸妈,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你们该安心了。 这可苦了霍别然,又开始了滨江西市两地奔忙的日子,而且每天都跟魔怔了似的,趴在简宁肚子上听半天说半天有的没的,用霍别然的话说他是在胎教。 后来还是简宁看不过去他这么辛苦,终于还是说服霍家两位老人搬到了西市。那条叫向荣巷的老巷子没多久就被拆了,那个时代也随着一栋栋房子的轰然倒塌一去不复返了。那是父辈的心血与历史,那是她与霍别然的青春与烙印,都随着这条巷子的拆迁堙没在了地表的深处。 “等孩子出生了,我们把宝宝带给他外公外婆看看吧。”霍别然现在就是个活生生的妻奴,还有未来的孩奴,他趴在简宁的肚子上勾勒着他们一家三口去给简宁爸妈扫墓的情景。 “那你现在要不要开始写台本了?” “什么台本?” “什么誓约之类的,你不是还要对着我爸妈说一遍么?” “喂,喂,宁宁,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当时场下哭声一片,就你一个人站在那跟傻了似的,我亲你,你还把我推开。” 简宁想起当时自己的样子,是挺傻的,她居然没有感动到落泪,但好像很多事很多话很多感动或者是真正的誓约,它都不是用来被感动的,而是用来实践的。她只是记得,当时她就在心里默默许下了承诺: 倾我所有, 倾我余生, 君不负我, 我不负君, 生死契阔, 与子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