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教父(1) 圣弗朗西斯科,远外淘金者亦称金山,冠之“旧”字以区分后来居上的淘金圣地墨尔本,San Francisco,黑人,华人,白人,不同肤色不同种族蚁居加州圣城,三面环海的圣弗朗西斯科是闯梦者的天堂,百年前的淘金热依旧为如今的三藩市供养着最新鲜的血液。 San Fran,世代避居海外的华人称之,三藩。 早年黑手党势力突起,素有“民族熔炉”之称的美利坚被迫“接纳”战后流亡的黑手党党徒,那帮西西里佬将触须延伸至星条旗下的每一个角落,政界、军界、金融界,各有渗透。几乎背后掌控了这片自由女神眷爱的繁荣土地。 暗流涌动的地下王国,毒品、军火、暗娼,钱滚钱的生意横滋蔓长,联邦警方管不到的地方自由女神庇护疏漏之余的角落,自有家族掌控的规则。 在这里,抢劫华人是“犯罪”的,撒旦的惩治者公平地将罪恶放在天平之上,生杀予夺,代行上帝的职责,庞大的组织以守护神的身份庇护流离海外的华人。游离于罗马法典之外的美利坚地下王国,几乎默认了这一丛林法则,崛起于数十年前的华人家族终于蓄养了能与日渐式微的黑手党分庭抗礼的力量,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当初躲避家难撤退大陆的炎黄后裔。 在圣弗朗西斯科,华人是被自由女神抛弃的子民,但是,他们身后,立着庞大的伊甸园守护者。 掌控海外华人世界的,是当初躲家难将资产逐层转移海外的五大世家,经过世代蓄养,早已在异国他乡扎根深广。三藩穆家,势力遍及美利坚,和黑手党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默契,出口是禁忌,地下王国势力互不干扰,相当契合。 再远些,伦敦许家,以及另外两个神秘的家族,在节礼上,一向拘束,中国人的繁文缛节,逢年过节,绝对不缺不少。因此系出父辈的那层关系之外,交往频仍。 而张家,却是另一个禁忌。曾经作为五大世家支脉最广势力最大的首脑,却在某一时刻,彻底被从地图上抹平。 如今,私下相授时,绝口不提张家,似乎成了一种世家大族上流社会交往的默契。华人的天下,分属四家,好像曾经鼎盛一时的溪口张家,从来不存在。 继张家之后,几近分崩离析的下一块肥肉,是三藩穆家。穆家罹难时,旧金山黑手党势力几乎藏压不住,一向坐山观虎斗的联邦政府差点出手。 直到,穆家出了一个传奇人物。现在的“教父”穆枫,在三藩穆家势力几近崩溃时横空出世,以铁腕手段镇压离析的叛属,惩治内贼,对堂族毫不手软,亲手毁了半壁江山,才彻底将穆家从濒死边缘拉回。 穆枫是三藩的传奇,也是三藩的禁忌。留学旧金山的华人学生只需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有游离于美国法律之外的规则,在保护着他们。而他们不必管规则的制定者是谁,世代染血的穆家用了多少条人命来祭奠维系第一代华人迁来旧金山时制定的铁血规则。 “有人的地方未必有江湖,但是,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华人。” 鬼佬情愿不明就里地得罪日渐式微的黑手党家族,也不敢轻易触犯三藩穆家的底线。 如今统领西海岸华人世界的穆家,掌位者是年仅二十七岁的穆枫,受庇于穆家的三藩华人称其,教父。迁衍数代发迹于星条旗下霉菌滋长的罪恶三角区的西西里佬称其为—— Lord。 穆家的迁徙总共经历两次社会大动荡的际由,一次是青天白日落下的华人大迁徙,穆家从族一部分留在大陆,另一部分带着相当的资产来到美国西海岸淘金。另一次是十年大浩劫的前奏,敏锐的嗅觉挽救了留下的穆家人。 至此,庞大的家族在美利坚合众国旗帜下团聚。 穆枫是同辈里年纪最小的男孩子,顺辈排下来,从“风”字,像数十年前,大陆豪门高宅的世家大族严行的规矩那样,老宅里的穆家从儒博学,举事作风皆有民国儒士之风,穆老太爷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从竖版古籍上择摘了几个字,为新生儿取“字”,把宠爱与厚望寄放在家族里最小的男孩子身上。 穆枫,字梓棠,埋骨桑梓,檐下有棠珍,据说当初穆老太爷抱着襁褓中的小老爷撤离大陆那一年,屋檐下的海棠,开的正旺。年久失修的江南老宅,这一走,再没回头。 坊间对穆枫的唯一印象只停留在这个男孩子十三岁那年,在三藩地下赌场剁了一根手指头。这件事之后,穆枫寂寂无声,身为穆家受保护的幼子,一直处在不曝光的状态下。直到穆家家业风雨飘摇,他的几个堂兄各自罹难,他回归的姿态轰动而浩大,意要介入的联邦政府和西西里佬主宰的黑帮才想起他的存在。 Lord,王者归来。 在三藩的地下赌场和娼寮中,还流传着当年事件的风影。酒鬼、赌徒、嫖客,在打足了牙祭之后,开始胡言乱语,像遵从某种规则一样,把当年旧事当做一个故事,一年一年地复述给卷入这种堕落与寻欢毒瘤的新鸟。 赌场与娼寮通常分不开,赌红了眼的狂徒们喝最劣质的酒,在满嘴酒气中唾沫横飞地咒骂。酒壮人胆,兴致高时,手气上赚了一把,色心也起来了,娼寮里被拐来的瘦小女孩子,像商品一样摆在面前,任人挑拣,赌徒嫖客大手一挥,随机点了一个,大把的绿纸扔在桌上。这个时候,赌场通常就是娼寮了。 那件事情的前因已经没有人说得清了。只记得当时的赌桌上坐着一个黑手党党徒,那一天没人敢生事。女孩子却少的可怜,只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立在角落里,好像在发抖,和以前的女孩子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哭闹。 狂躁的赌徒红了眼睛,大把的绿纸在桌上易主,却只能克制,今晚走了霉运,连处/女也玩不得了,整个赌场,今晚只有一个瘦小的女孩,谁都知道,有权力挑拣的人,并不多。 黑手党的身边搁着一支枪,有点经验的人都能吐他四个字,虚张声势。真正的狠角色,绝对不会流于表面,让敌人轻易揣出自己的斤两。 可是,哪怕黑手党的势力今非昔比,依然没有人敢轻易得罪。 直到赌场里闯进了那张华人面孔。 三藩的地盘,穆家势力遍及,因此,华人的地位远比他们这些声色犬马穷困潦倒的白种人高的多。 一时之间,竟没有人说话。 那个男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黝黑的肌肤,透着一脸的老成。肩膀的轮廓还是稚嫩的,分明要长成男人的模样,却还是欠缺了些火候,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他很安静地正对着赌桌前的那个流亡黑手党党徒,墨色的瞳仁里透着一丝戾气。他们谁也没有先说话。看热闹的赌徒好似也很享受这种危险的对峙,刺激程度不亚于摇骰的瞬间,大汗淋漓。 “小枫哥!” 那个瘦小的女孩子突然叫了起来,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欣喜。 赌徒们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笑声,鼓噪杂乱,夹在这种明显不友善的笑声里的,是几声莫名的口哨。 那个男孩子头也没抬,根本不管赌徒的张狂,面对这样杂乱的环境,脸上也没有一点惧色。 他只是扬起手,向着那个女孩子的方向。 瘦小的女孩子好像得到了命令一般,眼睛发亮,向他的方向跑过去。她伸出了手,递到少年的手里。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男孩子都没有散开眼底的戾气。 终于,枪声响了。 赌徒们惊作一团,像大难临头飞散的鸟雀。等到四周安静下来时,才睁开眼睛,恐惧地盯着鸣枪的黑手党。 枪是朝天放的。 女孩子吓的伏在他身边,紧紧抱着他的胳膊。 “想走?先生,你在开玩笑吗?”黑手党党徒摊手,脸上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就好像……你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这我们都知道。” 赌徒们哈哈大笑。 “西西里佬!”他的嘴里蹦出这个单词,眼神蔑视。嘴角竟还带着一丝笑意。 西西里佬并不动怒,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对他说:“你要带走这位女士吗?问过物主?这位漂亮的女士,”他大笑,“她是属于我们大家的!” 赌徒们发出一阵狂狼的笑声。褴褛的衣衫上还沾着津津口水。 那年她才十一岁,干瘦,黑,不懂人事,却被一群肮脏的赌徒,当众调戏。 穆枫放开她的手,向赌桌走去。 她站在后面,只能看见他的后背,看不见他的表情。才两年不见,他已经长成了男人的样子,尽管肩膀还很稚嫩。 西西里佬的瞳孔在收缩。 眼底闪过一丝刀光,还来不及惊讶,穆枫手起刀落,斩断了自己左手一截小指!落难的黑手党党徒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眼底,只剩惊慌与恐惧,他的表情告诉穆枫,他一定在想,这个男孩,身体里,一定淌着野狼的血液。 整个过程,十三岁的男孩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那截断指,吊着皮肉还在晃动,就像躺在鲜血里蠕动的毛毛虫。 褚莲当场大哭。 赌场的规矩,见血即收,以物易物,他要带人走,留下一根指头,很公平。 没有人敢再说一句话。 穆枫把手递给她,终于说了第一句中文:“阿季,我们走。” 有个赌徒附在耳边说了一句话,西西里佬吓的瘫软在椅子上,在背后叫住了他:“Mu?” 他回过头,没有说话。 党徒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Mu?为什么不早说?” 他放开阿季的手,只向前走了几步: “早说,你会还活着,”他狠绝,黝黑的脸上竟泛起一抹笑意,“现在,穆家会替我杀人。” 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丧钟。 那是十三岁时的丛林法则,他运用自如,而如今,三藩教父,杀人不假他手。 作者有话要说:Lord,王者归来!!! 写的好爽啊!!!! 这个文的灵感来源于中国氏家的一些兴趣,文革以及抗战之后的动荡社会,使得大陆的氏家撤离海外,然后几代在海外繁衍,我觉得这个“点”蛮有写头的,就开文了。。 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会有夸张,不要当真就是,看着乐呵乐呵吧。。 祝看文愉快! 3教父(2) 那年,他回来时,被父亲狠狠掴掌,左手断指鲜血淋漓,他却被罚在太阳底下下跪。穆家家规森严,父亲有绝对的权威管制自己的孩子,别人从来不敢插话。他的母亲心疼,求情了好久,才稍微和缓。让他道歉,保证下不为例。他不肯,小小年纪,脾气执拗。她的母亲两边求着,父子两一样的倔脾气。这截手指,到底没有保住。 他被拉起来时,站都站不住,看着流泪的母亲,只说了一句:“妈,以后阿季住我们家。” 当然,尽管对儿子发狠,穆先生仍然大怒,那家地下赌场,从此在三藩消失。 那时穆老太爷病重,躺在病床上几天没进食,他和几房堂兄弟一起去拜见,老太爷颤抖地伸出手指,指着他,连嘴唇都合不上,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话: “非……非池中之物……” 此子非池中之物。在此之前,他在赌场亲手剁掉自己一根手指头的事迹,早已传遍穆家上下。 穆老太爷眼光奇准,后来,穆家遭暗害,果然是他一人,铁腕冷血,挑起了整个家族的重任。 老太爷自此一病不起,到死,都没有再回过大陆。长廊庭院,旧时江南曲曲回回的记忆,连同老宅屋檐下的那株海棠,一并埋入黄土。 只有掩藏在三藩钢铁森林下的中式老宅,还守着旧日的规矩,陪伴穆家的子孙,卷入二十一世纪的滚滚洪流中。 他躺在中式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门外守着一排身穿防弹背心荷枪实弹的保镖,窗前竹影幢幢,有光线漏进来。 突然有挨近的脚步声,他摇了摇椅子,没有一点反应。 屋外有人敲门: “穆先生,有客。” “不见。” 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多了几分威严感。 那截断指,缠着金线,用纱布包着,左手垂下,很放松的状态。 车队经过,前后四辆,半敞着车门,黑衣保镖机敏地盯着车窗外的一举一动,只有被围在中间的一辆车子是全封闭的。车队徐行,在三藩穆家的家门口,缓缓停下。 沿路已经吸引来不少目光,见是穆家的客人,三藩的居民再没有围观的。好像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每年的这个时候,穆家总是门庭若市。 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长衫的老人,佝偻着背,脸上长满斑斑点点的老年斑,只有精气神儿,是相当足的,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很快有人迎上去,打开墨色大伞,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遮阳。两人徐徐向着前面一幢豪华的商业大楼走去,穆家的宅子,就在层层警卫福地洞天之下。身后挎着AK的警卫,印着老人的脚印,一步一步紧紧跟随。 许家的客人,从伦敦远来,一切待客礼仪都是最高规格,没有人敢慢待。 商业大楼里走出一个中年人,迎向许老:“老管家,不消你亲自来!有事说一声,穆先生自然安排妥当!” 许茂之也笑脸相迎,心想这个小表侄孙要是这样听话,伦敦许家此时也用不着像热锅上的蚂蚁迎头乱窜。 许茂之是许氏老管家,早在大陆的时候,就跟随老太爷,看着许家几代的小少爷呱呱坠地,从小奶娃子长成当家人。可谓资历深厚。本来应该是颐享天年的时候,早已不管世事,却看不得小当家为眼前的事愁的寝夜不眠,这才主动要来三藩,和穆家那位声名在外的小爷交涉。 “小枫娃娃这阵仗未免太大,”许老呵呵笑道,指着形影不离体格健壮的白人保镖,“在三藩的地盘,我这把老骨头要是出点什么事,这娃娃能把联邦政府的地皮都给掀喽!”他眯着眼睛,轻轻捋着下颏那撮花白的小山羊胡,老态的脸上刻满笑意。 穆昭行倒是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人管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小爷叫“娃娃”,这老家伙,一来就摆资历,看来这次不好打发。 他赔着笑:“许老说笑了,穆先生做事一向谨慎,过几天的大宴席,人多眼杂,只怕穆家人手不够,穆先生要向联邦政府借人呢,”他眼珠子一转,笑道,“这次贵客太多,按照许家的簿册登记,许家应该是过几天才到?” 许茂之摆摆手:“家里老爷子携家眷是过几天的行程,让我这把老骨头先走一步,照应着。” 果然是别有用意,穆昭行眉头一皱,料必是冲着那件事来的。 许茂之缓缓道,这才把来意摆了上来:“小枫这娃娃对李家……是不是太迫紧了些?毕竟是当年一块儿从大陆迁出来的,几代的交情,该让李家喘口气!” “这事……穆先生心里有数。”穆昭行嘿嘿赔着笑,直感觉冷汗淌了下来。 许老捋着那撮小山羊胡,仍是不肯罢休:“我来时,老太爷跟我说,穆家迁衍数代,小辈很懂规矩……” 这话压在心口憋的慌,从来在三藩,没人敢挑衅穆家的威严。许茂之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责怪穆枫做事太狠,太不顾情面。 穆昭行再也忍不住,话里机锋陡转:“信公是长者,必然懂礼仪,华人世界掌权的,只有五大家族。——当然,现在是四大家族,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也罢!那些小辈小族,不能仗着当年的情分,坏了规矩!茂公,你说是吗?穆先生做事要是不懂礼,不懂规矩,现在的三藩,恐怕早已没有华人立足之地!” 许茂之悻悻,只笑道:“我见了小枫娃娃,再跟他谈。” 这条路,许茂之走过很多回,连成片的商业楼,是穆家在全球各地产业的总部,警卫森严,一切检视防卫的仪器都是高科技,高大的黑人保镖肩垮AK,身穿防弹背心,来回巡逻。这里的出入人流都会在大门最外面的监控室做登记,有相关的证件手续才能进入,连一只多余的蚊子都飞不进去。 绕过一幢一幢高大的商业楼,在监控大厅坐电梯下到地下层,步行一段路,经过严格的安检,再坐电梯上去,出来时,便是另一番天地。 穆家的大宅隐在繁华闹市之中。这里是一座采集江南庭院精华的园林,长廊小桥,流水淙淙,飞檐,小巷,繁复的红木雕花纹里,刻着一股子浓浓的江南风味。 一半是中式的家族宅院,另一半是西式的舒适豪宅,小巷子串着小巷子,顺着青石板一路走过去,绕过深宅大院,带着游泳池的西式别墅映入眼帘,这里,是穆枫办公的长居之所。平时度假休闲的时候,和家人一起住在绿瓦红墙的江南庭院里。 穆枫心思之细,令人咋舌。这一点,连许茂之都不得不佩服“小枫娃娃”的低调会享受,谁也想不到,在三藩黑社会势力猖獗的闹市区,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处宁静低调的中式院落。 在穆昭行的带领下,一切规行矩步,许茂之也是穆家的常客,老太爷在世时,他时常奔走于伦敦许家和三藩穆家,处理一些日常的事务。穆家的规矩他也是知道的,自那次大变故后,穆枫掌了大位,将穆家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的铁腕手段得罪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势力,前几年还听说有人暗杀他,联邦政府派了相当的警力保他这位三藩之王。 现在出入穆家,已经不是容易的事了。 果然,才走到商业大楼外围的警卫厅,就被拦下。 经过一番交涉,穆昭行一脸歉意地退回来:“茂公,今天恐怕进不去,他们不肯放行……” 许茂之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脸上略有怒意:“哦?穆先生的客人,他们都要拦?还是……小娃娃太忙了,我这把老骨头来的不是时候?” “不不不,”穆昭行连连解释,“小少爷自然欢迎茂公,伦敦许家从来都是座上客!只是,茂公有所不知,几天后就是大宴,人实在太多,现下警卫厅早就换了联邦政府的人,他们只按规矩办事,伦敦许家登记的是三天后携家眷到三藩,茂公先走一步……若是用许家的请帖,自然进不去,还得给联邦官员一顿盘查。”他怒了努嘴,看向荷枪实弹的警卫:“他们不是穆先生的人,连穆先生也调不动……” 许茂之了然,虽然是明白了前因,但也仍然不大愉快:“那么,我今天是见不到小娃娃啦?我这把老骨头,要住三藩的宾馆吗?” “不不,慢待了贵客,穆先生是要发脾气的,我们可以走另一条路,茂公请跟我来。” 他们走入监视区,老先生拿拐杖轻轻敲着地面红线:“老咯,跟不上啦!这帮娃娃,玩的一个比一个好!” 穆昭行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锦盒,盒子打开,捏着一颗珠子,在扫描仪下晃过,“滴”的一声,机器用英语反复道:“身份检测,安全,可通过。” 大门缓缓打开。 许老笑道:“和我们家那小少爷一样,小娃娃就喜欢玩这些看不懂的东西,倒是很有趣!” 穆昭行把珠子举到老人家面前:“茂公,您猜猜,这是什么东西?” 许茂之上了年纪,眼神自然不好,笑吟吟地说道:“依小枫娃娃的手笔,就算是西太后的东珠,老朽也不惊讶!” 穆昭行哈哈大笑:“这哪是东珠呀!这分明是人的眼珠子!” 一语落地,老人家再没有笑出来。 “茂公见怪,这也是没有办法,那玩意儿,叫视网膜扫描,”穆昭行娓娓道来,“全世界,它只认穆先生和他最得力手下的眼珠子,那么……” “那这眼珠,肯定不是小枫娃娃的。”许茂之一脸严肃。 穆昭行点点头:“茂公说的对,死掉的人,就是穆先生最信任的手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平静的就像在讲一个外人的故事:“是穆先生亲自动的人。没有杀一儆百的铁腕,穆先生不可能有今天,穆家,也不可能有今天。” “那娃娃,叫穆成吧?”老人家叹息道:“小时候见他和小枫总在一起玩……“ “难得茂公记得,他碰毒,碰了穆先生的底线,就该死。” 这个铁血王国,有它自己不近人情的规则。 那话,像是警告,在宣誓一个铁则,三藩是穆家的天下,归根结底,只有一人生杀予夺,大权在握。挡路的,都得死。 “玩不动喽,是孩子们的天下了……老喽!”老人家的背,躬的像只虾米。 作者有话要说: 4教父(3) 俄罗斯女人腿长腰细,皮肤白的就像这片广袤土地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眼睛明媚如贝加尔湖深色的秋波,骨子里流淌着斯拉夫人一辈相承的野性与粗犷,饮酒如喝水,好像如果呼出的气息里没有酒精烈性的味道,就不配称自己来自高加索山脉的异域民族。 他的手滑进里衣,贴着胸前第三条肋骨,轻轻一拽,搭扣脱落,俄罗斯女子雪白肌肤暴露,肋下刺着一头昂首对着满月的嚎狼。 女人的眼神在教父愈来愈严肃的表情下颤抖,斯拉夫的女人,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即使躲闪惊惧的眼睛,都美的像贝加尔湖撞入的层层涟漪。 “你别怕,恐惧不符合你的身份,”穆枫冷笑,“有很多人,重复过你做的蠢事,拿不走我的命,就把自己的命留下来!三藩穆家,本来就是一座豪赌的交易所,我们的赌注,是命。女士,既然来了,你恐怕会不死不活地离开。” 他的语调很平静,白俄女人眼底的光亮在他柔和陈述的过程中一点一点熄灭。她听过这个男人的故事,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有来无回的豪赌。 地上有血迹,喋血王国的围城里,从来不知道“怜香惜玉”这个词,穆枫冷漠的字典里也从来没有诠释过对敌人的仁慈。他的军靴几乎踢碎了东欧美人的下颚骨,那个女人倒在地上微喘,神情已经从刚才的恐惧中缓转过来。 托俄罗斯芭蕾舞团之名行使的美人计,差点就要成功,却在最后的时刻,功亏一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男人,醇酒美人的诱惑力于他,不亚于围猎打枪。幕后敌人的工于心计,在某些程度上,是使对了劲。 她疼的发抖,却自始至终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香艳的内室,衣香鬓影,舞曲还没终散,空气里有酒精的气味迅速晕开,舞团漂亮的姑娘被制止停下,在血腥与暴力面前,继续载歌载舞。这是怎样的恶趣味?一边是柔弱惊慌的姑娘,一边是门口壮硕的保镖架起的冲锋枪,这样不协调的场面,却被穆枫硬生生地拉扯在一起。 高大的黑人保镖想要冲进来时,他伸手挡住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一点一点摧毁女刺客的胆量。 “听不懂?”教父伸手抬起那个女人的下巴:“乌克兰的集中营没有教过你们英语吗?斯拉夫的白玫瑰,没有人告诉过你,男人的战争,女人不应该参加吗?”他居然在笑,眉目漂亮的很,蓄着一汪晴暖的碧波。细长漂亮的手指划过那个女人的皮肤,斯拉夫娇艳的白玫瑰,在冰寒刺骨的高加索山脉,逐渐凋零。 “Mu,你很迷人。”她语速飞快,在唇齿之间,窜出几个模糊的单音节。 “很不巧,女士,我听得懂,北奥塞梯语?”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样子危险而迷人:“你的老板应该早点告诉你,三藩姓穆的每年都会在大雪封山时,和俄罗斯老猎人住在山里狩猎,你的故乡,或许我比你更了解。” 他讲一口好听流利的英语,标准的英式,与他所受的教养相符。穆家在美国扎根数代,子孙却受英式教育,在私塾里,除了穿长衫的老先生开蒙教经史子集外,英语启蒙老师都是高薪请来的英国人。骨子里,崇尚的是英式的绅士与克制。 “那儿很美。”她笑着切换俄语。 “小姐,我不是你的语言老师,”他似笑非笑,“不是克制聪敏的特工,很遗憾,你的老板居然没有告诉你,不要向敌人轻易透露信息……女士,你是北奥塞梯人?看来,我的人又可以缩短脚程了。” 他打了个响指,以胜利者的姿态。 “Mu,我可以纠正你一个错误吗?”斯拉夫白玫瑰笑容灿烂。 他大度地微笑:“当然可以。” “不是‘敌人’,不是,”这个女人很聪明地运用了美貌女特工的优势,“Mu,我想,我爱上了你。” “荣幸,”他后退几步,笑道,“如果我太太愿意这样跟我说,那该多好。” 走廊上有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深一浅,很有节奏。 许茂之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小娃娃又在干什么?” 窗前埋伏着狙击手,门口是荷枪实弹的保镖,枪口齐刷刷地对着里面,在这样的艳阳天里,纹丝不动的钢铁战士汗流浃背,却没有人有一点松懈,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穆昭行笑道:“可能是在看俄罗斯芭蕾舞团表演的时候,穆先生遇到了一点麻烦。” “那……”老人家有些犹豫。 “不要紧,客人贵乎麻烦。”穆昭行很轻松地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茂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 “女士,我有客人。”穆枫看了一眼窗外,对躺在血泊里的斯拉夫白玫瑰笑道。 “穆先生,扶一把,”她伸出手,莞尔,“如果客人是位漂亮女士的话,我会吃醋的。” “得寸进尺,”他伸出两根指头,放在嘴边,小声道,“我不喜欢跟我讨价还价的女人,尤其……还是用这种温柔的语气。” 她哈哈大笑:“那也许是因为,你的太太从来不温柔。” “不,她很温柔,”穆枫皱皱眉,“但是,从来不对我温柔。女士,你应该把聪明用在适当的地方,比如说,你应该看的出,我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许茂之的到来终于打断了更进一层的谈话。 穆枫接待了他,伦敦许家,应该是和他平座的,因此即便明知许老另有来意,他还是礼貌接待。 世家大族最重视的就是礼仪,许家重乎面子,穆家同样也不能丢了面子。 作为晚辈,他该周到地接待。伦敦许家看护了几代家主的老管家,说话做事都是很有分量的,许穆两家亲厚,就连穆枫小时候,也是这位老先生看着长大的。 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站在小楼高阁上,刚喝过下午茶,早晨烈日当照,到了下午,洒过一丝细雨,空气也变得清新不少。太阳出来的时候,风也大了起来,他扶着栏杆一眼望去,树干被风晃的乱摆,乱花迷人眼。 很漂亮的小阁楼,中式庭院,雕梁画栋。这个突出的小平台,采光极好,视野也很辽阔,能够看见……他想看的一切。 还是例行的汇报,每天都是一样的内容,几乎差不了几个字,可他却乐此不疲,闭着眼睛,听着他的警卫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汇报。 他的手指轻轻地刮着栏杆表面,红漆剥落,他眼睛看向远处,陷入冥思。 “穆先生,”警卫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汇报结束。” “完了?”他醒转过来,神色有些不大愉快。 一边陪立的穆昭行笑道:“穆先生,张警卫报告了很多遍,我都背出来了!” 穆枫哈哈大笑:“好,那你就给我再背一遍!” “早晨六点,夫人起床洗漱,吃早饭;看书,画画,散步;中午十一点,吃午饭,偶尔叫厨房加餐;下午两点,夫人午休……”穆昭行有板有眼,果然背了起来。 “一成不变。”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略微的沙哑。 “天气不太好,穆先生的嗓子要多注意。” 他摆了摆手:“旧疾,看不好了。”却突然叹了一口气,穆昭行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什么都能说:“我又不跟她说情话,嗓子好有什么用。” 风起,卷着枯叶翩翩,飘起满地黄蝶。 他专业地举着高倍望远镜,偶尔眺望,嘴角会露出一抹笑意,继而,又被严肃的表情覆盖。 他低声:“今天不太一样?” 穆昭行笑道:“风大,少夫人还年轻,爱玩,这个时节,正好扎风筝,她们那个小院子,热闹的很。” 穆枫眼底氤氲着雾气。 这个楼阁小平台的视角,正好对着深院一块青郁的草坪,几个年轻的女孩子三三两两地散开,在草坪上跑着跳着,空中升起花花绿绿的纸风筝,即使看不清女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却也能被这种充满生机的力量感染。 “穆先生不去凑凑热闹?夫人难得才出来。”穆昭行笑着问道。 “不了,”穆枫顿了一下,声音沙哑,“我去了,反倒坏了她的好心情。” 穆榕年仅二十岁,作为穆家最小的女儿,自幼受尽宠爱。现下要去伦敦念书,一走一年半载都回不来一趟,因此这段时间,这个小霸王就算在家里再怎么作威作福,穆枫也只是笑笑,随着她。 旧式的厅堂,那么宽敞的地方,她一个人的笑声就要震塌了屋梁,穆枫上座,笑笑:“小祖宗,都是你的声音!难怪连母亲都嫌你,扔我这儿就不管了!” 她大笑着哄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小妍妍,乖,跑到姑姑这边来!”还不忘挤兑穆枫一句:“哥,就该这样嘛!你应该多笑笑,别老这么严肃,妍妍见了你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静姝,过来,”他招手,“爸爸抱抱你。” 小丫头一味地往后躲,拉着穆榕的手,漂亮的大眼睛里充满惧色。穆榕笑了起来,拉拉那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宝宝,去,走到你爸爸那边……” 小静姝苦着脸,差点哭了出来,一步也不肯走。 他怒上心头:“过来!” 穆榕拦着:“哥,你干什么?!妍妍怕你,你还非要吓唬她!” 穆枫站起来,走了几步,那小孩子眼神更惧,他火气更大:“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表情!和她母亲……一模一样!”他瞪着那孩子:“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穆榕急的把妍妍护在身后:“哥,对嫂子的火气,你别冲妍妍发!” 小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穆榕极为心疼,哄着抱着,低声冲穆枫道:“哥,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一落地,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妍妍两岁都不到,你……你别吓唬她……” “是我不让她见孩子吗?她不要宝宝!只要她肯主动跟我说一声,她要什么我不给?!” 穆枫声音低沉,夹着一丝莫名的无可奈何。 穆榕低头,抱着宝宝,那孩子突然伸出一根指头,叫了起来: “哭……哭……” 作者有话要说: 5教父(4) 中式阆苑,锦绣堆叠,曲曲拐拐之中,绕进一座敞开的小绣楼,头顶鸟雀的声音似乎也静了,方才还在叽叽喳喳扯嘴巴子的小丫头们,见了来人,立时住嘴,仿佛被某种趋于时间之外的神秘力量噎了声。 门边的警卫退后,低头颔首,叫了一声:“穆先生!” 他微微点头。一抬脚,跨过实木门槛,好像踏进了民国的时间层,名儒长衫,书声琅琅,应景的是这样的小桥青巷,锦绣屏画。 “母亲,早。”他躬身做了个长揖。 穆老夫人见他来了,本来严肃的面孔上泛起一抹红光,却在扫过他这身正装时,眉头微皱:“孩子,在家还是穿长衫来的舒适轻便。” “是,母亲。”没有多余的话,他绕过屏风,在穆老夫人身边坐下。 上等红木椅子,没有人坐的,一律推进桌子底下,一尘不染地摆着,刻板而规矩。这间屋子里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老挂钟滴滴答答摇摆,打鸣时,兀自惊醒了蒙尘的时光。只有在这时,才能让人感觉到老式庭院里一丝生气。桌上摆着一盏熏笼,檀香袅袅,升起一束青烟,缭绕上层时,才像打折了的麻花一样散开。 “难得叫你一起吃个早饭,听说你又是几日几夜的不睡觉,别熬坏了身子。”穆老夫人吩咐人把细熬的小米粥端上来:“妈妈不叫你来陪着吃早饭,只怕又是能躲一顿是一顿,伤了胃,坏了身子,谁心疼?” “母亲说的是。最近忙。”他话很少,就着小米粥吃了几块薄饼,也没抬头。 “母亲知道你忙的是什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是焚膏继晷地勤奋,又不是读圣人书的当口。有什么事,不能交给手下人办的?” 他侍母至孝,对穆老夫人一贯客气,不敢反驳,只说道:“交给手下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是阿季的生日,横办竖办哪样不是办?大场面的生辰,连寿星都不出席的!何必要你事事躬亲?” 听穆老夫人提起这个人,连立在她身后服侍的表亲眷小姐夏芊衍都怔了一下,如今穆家上下,只怕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的,也只有老夫人了。 “自生了静姝后,她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母亲不要责怪。” 穆老夫人笑道:“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家和万事兴,只怕儿子熬坏了自己,三藩的地面,杵着多少事儿,儿子都忙不过来,依我的意思,这些私事,儿子不必太亲力亲为。”点到即止,老夫人很掌握分寸,见穆枫正低头思索时,又转了话锋:“我也懂你的意思,为那孩子做寿,已经不单单是穆家的家事了,这么多年,老辈故去,当年从大陆一块儿迁过来的四个家族,现在已经是没什么机会饭桌上数数交情了,借着阿季过生日的事,每年例行会晤,有事说事,亲厚亲厚感情,倒也不错。华人的世界嘛,有生意,大家做,出了国门,抱着团才是紧要的。这么多年,数辈人的心血,如今都扛在你一人肩上,你辛苦,母亲是知道的。要是有个三不五时的差错,能救急的,到底还是自己人。” 穆枫点头,老太太平日避世,倒对时局分析的挺透,说的话七分是理,三分是情。与另外三大世家交结关系是必然的,华人力量如果在异国他乡受到清洗,真正能背城相救的,还是华人家族本身。 “有句话,母亲要劝一下,母亲是过来人,不舍得自己儿子走弯路。”老太太突然说道。 穆枫神情微变,好似早已料到老夫人话里拐弯,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你小时候,可是熟读二十四史的,自古皇帝专宠,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的?就是英国的那位温莎逍遥王,也被后人诟病多时……女王记恨这位伯父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国王父亲,在大英帝国的历史上,他光彩吗?” 这话一出,身后的夏芊衍吓了一跳,正踌躇着自己要不要主动回避,却听老夫人又说道:“现在是新时代,母亲不是叫你三妻四妾,只是……为一个女人分的心,你自己要把握掂量,伤了身又伤了心,她到底不知道,心还悬在别处……” 夏芊衍仔细观察三藩人人敬畏的“教父”,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穆枫向来自负,老夫人这几句话却正着痛处,他颔首低头,不言一语。 “孩子,母亲的话,你听着就好,过了脑,不要过心。”老夫人实在高段,才几句话,又转了话头:“时常跟着你的那个孩子,怎么这几天都不见?” “死了。” 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唬得夏芊衍心头一紧。 他声音沙哑:“是我亲自动的手。” 穆老夫人叹气:“孩子,母亲知道,坐上了这个位置,心不狠,手段不毒不行,但是,你素来待人未免太严苛,要是他没有做旁人的内线,不碰到原则的,你该饶恕才是。” 他的手,轻轻从桌上滑下,声音低沉:“母亲,他碰了毒,就没有活路。” 穆老夫人一惊,却赞赏道:“那是了,这该死。祖训不可违,华人沾了毒品这门生意,那真真是顶个儿的寻死路。” 气氛一时凝重,穆夫人笑道:“好孩子,你看你,吃顿便饭还带着一身工作的戾气,吓得衍丫头连话都不敢说。” 夏芊衍听到老夫人提起自己,紧张的说不出话来。穆枫这时才注意到她,只眼角余光匆匆扫了一眼:“既然有女客,梓棠不该唐突,母亲如果及早提醒,儿子也不敢……” 老夫人摆摆手,微笑:“这么生疏做什么?衍丫头你小时候见过的,都是姑表亲眷,不必像外人一样。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他想都没想,说道,“穆家在三藩繁衍数代,堂族表亲迁出的有数十家,实在记不清了。” 这话叫夏芊衍有些难堪,一时闷着转不过弯儿来,鼻子一酸,竟有眼泪要滚下来。但转念一想,穆枫是怎样的人物,生意场上,人人觑视,黑手党首领见了也要礼让三分,又怎会顾及她小小人物的心情? 他用筷箸夹起油条,蘸着米粥汤水,咬了一口。老夫人见了笑道:“这吃法,倒像阿季那小丫头。” 他愣在那里,眼底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憔悴。他突然搁下筷子,轻声说道:“母亲,我饱了。” “不急,”穆老夫人阻止道,“梓棠为生意操起心来没完没了,吃饱些才好。” 正在这时,门口的警卫立正,颔首打招呼道:“少夫人!”那称呼,噎了半天才想起来,这院子,褚莲来的不多,难怪连警卫都瞧不熟眼。再加上,她和穆枫这层别扭的关系,旁人更是无从猜度,穆枫面前,不敢提一个字。 那样一个人物,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眼底瞬息黯然。从容流光,好似过了千年万年,突兀到了眼前。只是一闭眼的光阴,她的微笑,她的忧愁,都刻在了心底。 “那孩子,是我叫来的,”穆老夫人碰了碰他的胳膊,“好孩子,你吃你的。” 她婷婷而入,着一身紫色旗袍,素雅至极,像风里摇曳的菡萏。是老夫人的邀请,在妆容服饰上,不敢有一丝疏漏,她屋里的老裁缝,熬夜熬到很晚,烫好了一件一件旗袍,叠好摆起,等她挑拣。 真是奇怪的很,在这样的新世纪,还有这样老陈的规矩。好莱坞的警匪枪战大片早已票房满贯,她们这些年轻人,在外读书的,也是活的像现代人一样潇洒,只有回了祖屋,还得恪守着规矩。要是家族里的孩子乐意,由保镖带着,在三藩地下王国,就能看到枪战,还省了一张电影票。 可是老人家喜欢啊。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像民国画册里走出来的名媛一样。 应该是大家族对旧时大陆望族生活的怀旧,迁了数代,在美利坚合众国自由旗帜飘摇的国土上,依然过着尘封的民国旧生活。好似生生要把那一段被政治摧毁的世代儒家旧影无限延展,固执地拖拽到百年后人才辈出的信息时代。让时间在小桥青巷的家宅内,发酵,停滞。 “好孩子,难得一起吃顿早饭,来坐吧。” 她绕过屏风,想要寻个位置坐下。红木雕花椅子,一张一张,整齐地推进桌子底下,只有他身边空着一张椅子。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立在那里,微微颔首:“请母亲早安。” “好孩子,”穆老夫人笑道,“我们家的孩子,个个规矩都是好的。” 老夫人回头吩咐夏芊衍:“衍丫头,去给你嫂子添碗筷,自己也来吃吧,饿了大早上,怪可怜的。” 女眷后入座,长幼有序,这是规矩。 见她站着,穆老夫人挥了挥手,说道:“阿季,来你先生边上坐着。” 她无奈,只得走了过去,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所有的动作,穆枫都不经意地收在眼底,从来没有正眼看她,却在她走进这间屋子后,忘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6教父(5) 她坐下之后,夏芊衍也随席入座。 碗筷摆齐,餐巾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面前,等老夫人吩咐之后,便起箸。一切规规矩矩。 桌上是中式早餐,熬久的米粥,一碟子油条,还有几块薄饼。倒是很符合她的口味。 “阿季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老夫人笑着问道。 穆枫抬起头,卷了一块薄饼,蘸酱,送进嘴里,余光却饶有兴致地掠过她,乌黑的发髻只在眼角擦过,再深入的眼神交汇也没有。她拘束地放下筷子,回答道:“昨天扎了个风筝,玩的挺好。” 她生来是个美人胚子,两年来在内院养着,风骨更弱,韵致更美,只是脸色白了些,不爱跟着穆枫参加一些上流社会的活动,不爱出风头,举手投足间少了一些交际的味道。 老夫人不无怜惜:“阿季气色不太好,要多出来走走才是,你枪打的不错,梓棠近几年喜欢围猎,没事做的时候,跟着他出去玩玩,缠他教你打猎,你们这些孩子喜欢玩的,我是不懂,好在家里人多,时不时的有堂表亲眷来住着,和你岁数差不多的孩子也多,”老夫人碰了碰她的胳膊,指向一边坐着的夏芊衍,“衍丫头不是同龄人么?” 夏芊衍对这个深居简出的“嫂子”了解不多,只从长辈们口里听过当年“断指”的故事,想不到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子今天和自己在一个餐桌上碰面了,她还没想好个说辞,便被老夫人拉进了话题,只好顺着说道:“嫂子可以和我们一起,穆家最近客人很多,堂表姑嫂家的姐妹们常常碰面的。” 老夫人笑着摇她的手:“你可知道为什么最近家里客人多?每年这个时候,梓棠就忙着给你过生日,你不出来凑热闹,看不见这样的大场面,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老夫人示下,该她怎么表态的,她自然清楚:“谢谢你,穆枫。” 说这话时,连头都没有抬。 老母亲在座,他懂得收敛脾气,却还是发了火:“我借了你几个胆子你敢连名带姓叫我?” 生气的不是这个名字,生气的是她疏离冷漠的态度。 在穆家住的半个多月,夏芊衍连穆枫的面都很少见,更别说撞见他发火的机会。没想到,好好一顿早饭,三藩穆氏对着内眷大为光火。倒让她开了眼界。 说来,夏芊衍也被吓到了,印象中的穆枫做事干练果决,有几分神秘气息,是三藩乃至整个华人世界只手遮天的人物,不怒自威,如今怒了,那还了得。 他放下筷子,有些歉疚地看着穆老夫人:“母亲,梓棠不懂规矩,不该在长辈面前……” “不碍事,”穆老夫人摇摇手,“夫妻之间,有吵有闹才有和……”她转身看着褚莲,细语劝道:“阿季,百炼钢要绕指柔来化,穆家的男人,在外太累,要是内眷还让人操心……” 她不说话,只低着头,有些无措地拨弄着筷子。 穆枫一脸不快,沉声:“我会吃了你吗?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满脸期待。 她委屈,眼泪差点流出来。却还是懂事地点点头:“小枫哥,谢谢你。” 他一愣,应了一声:“嗯……”举起筷子,夹了一根油条放到她碗里,声音突然柔软:“你喜欢的。” “这才好,家和万事兴,这才好嘛!”穆老夫人舒展的皱纹里溢满欢喜。 夏芊衍一直默声低头,无意搀和了穆家的家事,让她紧张不能自处。心里好奇却多过害怕,原来穆枫是这样的一个人,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长辈口中杀伐果断的三藩穆氏领袖人物,见到了他在平常从不显露的情绪,她居然……心跳的那么厉害。 褚莲又是怎样的人?居然敢挑衅三藩“教父”穆梓棠的威严。只听爷爷说过,褚氏依附溪口张家,张家势衰之后,褚家家祚也到了头,现在却仅仅凭借一个女儿,得穆家庇护,在地下王国依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想必褚莲的日子,并不好过。 早饭散了时,老太太站起来,向夏芊衍笑道:“你瞧这两个小冤家,多有意思。本来穆先生的事,都是不能当笑话说的,那孩子现在是家主,处处要立威……但是你不同,嫂子哥哥的事,看着劝劝也好的。” 夏芊衍小心翼翼地赔笑点头,这顿早饭,吃的真是心惊胆战。 穆枫和褚莲跟在老太太身后,要告别,被老太太拉住了手,话里有话:“家里宅子大,只有静姝一个孩子,冷清了些。” 褚莲低头,面有赧色,一贯的沉默。 “穆先生不想说点什么?”见穆枫愣着,老太太突然问道。 “没话了,母亲。” 他后退,却被老夫人抓住手,他一时惊讶,穆老夫人已经把两人的手紧紧交叠在一起:“脾气都得改。梓棠,整个三藩,甚至整个美洲,有华人的地方,都是你的天下,但是啊,治□和治天下,是不一样的。用刀用枪,夺的是男人的地盘,用温柔用包容,争的是女人的心……”老夫人叹气,又看向褚莲:“好阿季,你这么聪明,怎么看不懂我的儿子?” 很疏远的肌肤相亲,隔了那么长的光阴。她想抗拒,却根本不可能。 穆老夫人心思缜密,早就吃准了褚莲的痛处。交到她手里的,是穆枫断指的手,时时刻刻提醒她,十一岁那年,在三藩地下娼寮,她欠他一根指头。 他要的不是同情和歉疚,名震四方的“教父”不屑用这样的卑鄙方式,来赢一个女人的眼泪。 可是她流泪了。 穆枫想抽回手,却被她紧紧拽住。 他愣着,贪恋这样的温柔。为什么只要是她施予的,他觉得怎样都不够? “还疼吗?”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他的半截手套上。 真是没办法了。老母亲说的很对,如果机会等同,他会是另一个温莎公爵。 长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将她的手放在唇下,像英伦绅士一样,给了她一个轻吻。 分手,向左向右,还是相背的方向。影子,在逐渐拉长的距离中延展。直到长的不得不分开了,他才放下她的手: “今天,很漂亮。” 他说她今天很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7教父(6) 早年穆家孩子们开蒙,必请谢师宴,只有旧家族还秉承着这样的传统,侍师贵乎礼,学年的第一天,必然由当家主母领着全家族的孩子们赶了起早地沐浴焚香,开堂拜文殊菩萨,再拜塾里请来的国文教师,一应节礼,俱是民国遗风。 如今穆家最小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风”字一辈寿数不长,穆枫堂族夭亡太多,孙辈们更是凋零,他目今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孩子“静姝”,穆家虽盛况比此前更隆,但就子嗣而言,实在是每况愈下。现在已经看不到旧日大家族开堂拜师的盛状了。 只有这一天的传统还被保留着,作为当家人的穆枫不管多忙,到了这一天,都会陪穆老夫人好好地吃一顿便饭,看一出折子戏,周全地伺候着。作长揖,感念当年母亲的教养之恩。 在这座隔绝时光的大宅子里,裹挟着民国的旧光阴,谁又能够想到,这里是大西洋那一头的圣弗朗西斯科呢? 穆老夫人今天心情不错,所有的女眷都齐聚一堂,陪她吃饭听戏。她平素就很喜爱女孩子,这次趁了办儿媳妇生日的机会,把堂族亲眷家的女娃娃都拢了过来,天天在她眼前晃荡,她愈看心里自然愈欢喜。 这日便饭,也不知是她忘了还是怎么,亲戚朋友家的女孩子都聚在饭桌上,脂粉香气弥了满室。 穆枫自然还是要来的。见了外客,他当然不自然,只怕那些女孩子们更会吓的不轻。他不爱笑,管着三藩这么大块地盘,平时一皱眉一瞪眼,手下人早已哆嗦不止,不喜温柔的穆枫,怎么习惯和这群不太亲近的堂族外戚家的女孩子一起吃饭? 这天,他反常地对着满屋外眷发了一通大火。 又是为了室内不见人的穆太太,当年的小丫头片子褚莲。气的老夫人直呼“这对儿冤家,讨债来的!” 老太太当时正请着女眷,阖室欢宜,穆枫没防备,还和往年一样,带了几个随行的人便走进来,刚跨过门槛便想抽脚,老夫人眼快,忙拦住:“不妨事的,孩子,来了还跟以前一样,陪妈妈吃个饭,过午看出折子戏……要在更早些年啊,这一天可是要开堂拜老先生的,那可是大事!”说到这里,不免又有些伤感:“穆家如今子息薄弱,你下面,只有这么一个可怜丁丁的妍妍,堂族几支……又是这样凄凉的光景……” 见老夫人心下又难过开来,他不忍甩手走,只好入座,顺席陪在老夫人身边。 那几个与他形影不离的长衫黑衣人也顺次坐下,这阵势很招摇,内眷年轻轻的女孩子很少见到这样的架势,今天见到穆枫,个个侧目,心里又怕又敬,不敢看他,又淡淡地迎着,好奇着。 “穆先生不长三头六臂的,你们只管瞧!”老夫人兴致颇高,打趣儿道:“要是把我儿子瞧出个洞来,那也不叫你们赔!” 女眷们这时才稍稍放松开来。 他入座时,眼角分明从期待转为黯淡,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乍然不见时,那种失落感蒙上心头,他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唯有一件事,只此一件,心头大恨。 她不在。 所有女眷都在的场次,她却不在。 老夫人见过的世面大,瞧过的人心个顶个的晶透,从小养大的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又怎会不清楚?明明心里想的紧,却偏偏不动声色。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别扭。 “你们只管吃着,吃过了饭,陪我老太婆去瞧出折子戏,”老夫人饭桌上拿捏很得当,迎向女眷们微笑,“穆先生要是手头事儿不紧,陪着么,我老太婆心里也开心的。孩子们都在,我心头欢喜……” “婶母,嫂子不是不在么?”叔家的小女儿穆林到底年轻,说话不过大脑,大家族的事,她也没个数儿,张口便点了那个顶顶要紧的人:“好想念莲嫂子,小时候还带我玩儿呢,那时还是褚家的大小姐,想不到过了几年,倒成了穆家的媳妇了……我出去念书这几年,嫂子把妍妍小宝宝都生了,本来想着都是一家人,回来后更热闹更亲密,谁想到九哥把嫂子当宝贝似的藏着,穆家的当家孙媳妇,竟然连面都见不着!婶母,你说九哥是不是太小器啦?”她声线好,年岁又小,这几句看似抱怨的话,一经她口,倒像是软语的撒娇,早就温了人心。 “你听听,儿子,小丫头抱怨她九哥呢……”老夫人慈爱地笑。她心里真是极喜欢女孩子,喜欢儿孙辈的笑闹,自家的家宴不必太守规矩,就该像穆林一样,说说笑笑的,这饭吃着才舒心,才是天伦之乐。 大家族根基深,几辈蓄养,人口又多,老一辈守着旧规矩,全族孩子男女分别排行,数上早夭进祖祠的那几个幺孙,穆枫行九,一个家族里同辈比他小的孩子们,打小儿一块长大,都叫他“九哥”,他没结婚时,有时连褚莲都会凑着那几个女孩子的乐子,跟着她们一块儿喊他九哥。 穆枫瞪那小丫头,刚回来就敢给他揽事,穆林朝他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躲了过去。她生的皮,像个男孩子,小辈里唯二不怕穆枫的,就数她和穆枫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穆榕。 “儿子,你别吓唬小丫头,本身就紧绷绷的脸,外事堂族都怕的,要是林丫头被你弄哭了,我可不肯饶的!”老夫人微笑,用筷子敲了一记穆林的手背,嗔怪那丫头不分场合开她九哥的玩笑。 “不敢,母亲。林儿皮实,换别人,我早不敢惹了!”像是玩笑话,穆枫言有所指,他这辈子唯一不敢惹的女人,躲在内室不肯亲近他。 一应都是亲厚的女眷,那么开开内闱的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夫人逮着了机会,便明里暗里地指示:“林丫头皮实,咱们且摆过不说,其他孩子不明就里的,还真以为三藩的穆先生,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会吃人呢!……且不知我们家枫儿,对待女孩子心肠最软,你看你们家嫂嫂,哭鼻子抹两滴眼泪,你们这九哥可就完全没辙啦!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赶紧儿摘下,巴巴地给阿季送去……” 他一愣,埋头吃饭,脸上的气韵,却是柔和了许多。 开场话松了很多,那些三姑六婆的,也就有话头跟了上来。 原先穆枫娶了褚家的幼女,旁支眷属都颇为不满,穆家这样势大,谁不想攀上这门好亲事?况且穆九也不是个吃白饭败家子儿的,他开基拓业手段之狠完全不输先辈,论才论能,怎么说这都是个能让外家脸上有光的好女婿,他们攀不上,却平白给早已势弱跟错了主子的褚家捡了个便宜,心头憋着一股气,在穆家面前不敢表,背地里可是没少嚼舌根子。 后来穆枫和褚莲婚后这许多年,好容易才得了个宝贝疙瘩穆静姝,又赶上当年张家内情败露,小两口子为此一闹别扭就是两年,如今感情尚没有修复,那些三姑六婆的,更有舌根子嚼了,明里暗里都挤兑没有娘家倚靠的褚莲,谁都想把自家闺女推上穆枫床榻,要是得个一男半女的,穆家大半的江山都落入外家,脸上如何无光? 小算盘打的精准,算计到了喋血成性的穆家头上。老夫人虽爱男孙,但也明事理,懂得个中厉害,自然不肯受人摆布,抱孙的性子再急,也只做小两口的思想工作,断没有将外人引入穆家的道理。 但那三姑六婆各有盘算,背后都撑着各家的势力,将自家女儿送入穆家做小的心思定了就再没转过,这次在席上,见老夫人话头往褚莲身上转了,多事的人自然要暗呛几句。 穆枫对外狠,对内却不得不顾着大家族的礼教以及长辈的面子,褚莲是他自己都不舍得碰的肉,坐席上的三姑六婆呛话,他握着拳头都没处挥,老母亲在座,不敢造次,憋屈的很。 穆林很懂事,知道九哥的困扰,甘愿自己做炮灰,也要帮着九哥立威。 那女孩子起身夹了个菜,这动作,在长辈面前已算是冒犯,但是内眷的家宴,老夫人有话在先,规矩可以排在天伦后面,她嘟着小嘴儿,显是很不满的样子,寻了个空挡,就着三姑六婆的话头接了下去: “莲嫂子做事就是不知分寸,我过来的时候,听内房小丫头说,嫂嫂把妍妍给抱走了!两年都没见的宝宝,这会子倒是要了!臊不臊?” 话一落地,整桌竟是悄寂无声。姑婆们的对话,对那褚家嫁过来的小丫头再不满,也是藏着掖着的,不想穆林胆子很大,赤/裸裸地公然说白了话。这回老夫人面上挂不住,穆枫是什么反应,恐怕也料不准。 几个嚼舌根子的太太,这时才感到气氛不对劲。 果然,穆枫突然搁下筷子,脸一沉: “她是孩子生母,她怎么不能带着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8教父(7) 席上无话,一时间气氛凝固。 小丫头心里面却在发笑,心想要你们这群姑婆多事,这下可捅了蜂窝了吧,惹到了九哥,吃不了兜着走!面上却仍是一脸文文弱弱的苦相,那泪欲流未流,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做戏给人看的,就要戏足料多。她人小,却精懂的很。 点到即止,穆枫不会不饶人,摆架子摆到了这个地步,再傻也知道教父对内室什么态度,还敢单枪匹马往枪口上撞? 这饭是吃不得了,穆枫起身,有规有矩地给老夫人行个礼:“母亲,儿子还有事,先退了。” 老夫人会意点头,摆摆手:“事儿是做不完的,你手下得力的人很多,未必需要你事事躬亲,依母亲看,”老夫人看了他一眼,“眼下顶要紧的事……接回妍妍才是正当的。两年了……阿季足不出户,妈说她不明事理,不懂体恤丈夫,可你呢?两年没跨进她那个小院子也是实情吧?” 老夫人这一番话,一面是为提点穆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堵那帮闲太太的口。锡疼儿媳的心,做给外人看,叫他们知道当家主母是怎样撑穆少夫人的。 “母亲说的是,儿子本来就想去看看她……况且静姝也在她那儿,儿子这就去。” 穆枫挥手离开时,留了一席心脏骤停的歪歪肠子,真是吓的够呛!内眷穆枫不会擅管,当家人可全都是在穆家门下讨生活的,哪天教父迁怒起来,可当真不是说笑的。 穆林也跟了出去,一面抹泪:“婶母,林儿也不陪了,九哥还生我气呢,我不陪着道歉,他恐怕以后……再不肯理林儿了!” 老夫人火眼金睛,这兄妹两耍的什么伎俩,瞧的真切,当下便点头放人:“有什么要紧的,那孩子要是只肯有这点气量,也爬不上如今这个位子!林儿快别哭了!” 一语又惊了满座的人,明里是在对穆林讲话,实则是在提点各位姑婆,别摆错了自己的位置,这曲曲歪歪的三藩路子,穆枫才是领头人,谁要得罪了“教父”,她老婆子也是能翻脸不认人的! 散席时,老夫人对着贴身照顾的人笑道:“你们看这两兄妹,有意思的紧,一个疼一个的,这出双簧唱的好!” 屋里人懂老夫人的意思,笑着提醒:“老夫人不派人去风榭轩盯着?少夫人怄起气来可要命,小爷脾气又拧,两个碰一起,还不打了天雷了!” 老夫人微笑:“那是了,是要叫人瞅着,穆先生要是翻脸了,还得通知我这老婆子赶紧地去救场子……你说这两孩子,没结婚前如胶似漆地黏着,结了婚反倒叫人不省心!” “九哥!” 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穆林高跟鞋咚咚敲着,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穆枫停下脚步,眉眼带笑:“怎么,要跟九哥讨赏?” “九哥的赏我可吃不起!和嫂子少闹几回别扭,倒是举了三尺高香了!让我们也不必带着操心!”小丫头嘟着嘴,在穆枫面前,什么都敢说,才走到跟前,便已经质问开来:“你倒是说说,上次嫂子去找你,你为什么闭门不见?” 小丫头热心肠,一副女侠的模样,很为褚莲打抱不平。 这一说,倒是把穆枫也给说怔了:“她……她什么时候来找过我?”眉梢却夹带着一阵不露声色的欣喜,刀枪弹雨里炼出来的硬汉,早已坐拥江山,有的是奇珍异玩,美人醇酒,却偏偏绕进了那个女人的温柔乡,褚莲一笑,当真可倾城。 “嗳,”穆林一叹,“九哥还要赖账?那天,我和榕儿磨了好久的嘴皮子,才把嫂子说通,我和榕儿陪着她一块儿来找你,谁知啊,穆先生在内室歇午觉,回了一声‘不见’,就把嫂子挡在门外。我眼看着嫂子眼睛发红,那泪水将将就要流出来了,她不叫穆昭行再通报,也不说走,就那样在院子里大太阳底下站着,痴痴地盯了你那红木框门上的雕龙画凤好一会儿,才无奈地转身离开……” 她说着,声线竟微有哽咽。 “那……那她怎么不跟我说?”穆枫嗓子本身就有旧疾,这回说话时,已经很沙哑。 “穆先生日理万机,九哥几时去找过嫂子?穆昭行那边得来的消息,穆家的守夜人日日要做汇报的,嫂子几时起床几时吃饭,玩了什么笑了几次,样样要过穆先生的耳。九哥,你这样有心,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穆昭行还对你说过些什么?”穆枫微微皱眉。 “那不是他说的,我瞎猜,风榭轩的鸟儿下了几个蛋,树上的鸣蝉叫了几声,想必穆先生都知道!”穆林调皮地吐着舌头,凑他的趣儿。 “小丫头!”穆枫脸上微有笑意,一颗心,早已跑溜到了褚莲那儿。 穆林在他身后小大人一样叮嘱一声:“九哥!去了可不许给嫂子吹胡子瞪眼,要不然,我给婶母告状去!” 风榭轩是老宅子里一处僻静的院落,褚莲自生产之后,和穆枫关系一向不睦,一气之下索性抛了三藩豪宅的热闹,一个人住进了风榭轩躲清静。 穆枫大怒,抹不开面子,妍妍长到两岁,他都没有主动踏进风榭轩的门,和褚莲的关系,自然剑拔弩张。稍有和缓时,也是在外面见的面,有老夫人周旋,两年来,他们也时时打照面。分明是心头捧着的珍宝,夜夜想念,平素却疏离的叫人另作他想。穆先生这拧脾气连老夫人也掰不过来,只能暗暗忧心,整个三藩,整个美洲,想要爬上穆先生床榻的女人,何止千数?只要她睁一眼闭一眼,不消一年,就有身材凹凸肤白腿长的鬼妹抱着混血的奶娃子上门来寻亲。 身在这个高位,真是一点错处都寻不得。要是长子嫡孙混了血脉,或是原室无所出,穆枫只要踏错一步,穆家必大乱,三藩积蓄百年的地下秩序也将重新洗牌。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身处高位,自然不胜孤寒。疮痍累累的百年大家族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激荡。 幸好还有一人能栓心,老夫人的欣慰与担忧,都来自这个女人,自古红颜祸水多,月上穹苍时,老夫人有时也会临窗细想:当年让褚莲嫁给她这个心怀远志的幺儿,究竟是对也错也? 却也为儿子捏了一把冷汗,成,是这个女人,败,也是这个女人,江山与美人,穆梓棠从来逃不开这样的抉择。 他们的命运,从穆枫十三岁起,就紧紧连在一起。 三藩地下赌场,他不仅斩了半截手指,还掏了整颗心。 穆枫的突然到来,在这座沉寂两年的小院子里炸起惊雷。 几个护院警卫立的笔直,踢着正步收拢队伍;院里扫落叶的小丫头慌张地跑进内室通报,撞上赶出来的奶娘,惊了满怀…… 还是老家人沉稳,范乳娘见穆枫站在院子里,点头招呼:“穆先生……” “静姝在这里?” 一语化解了尴尬,穆先生是冲着小女儿来的,与内屋的太太,无甚关系。若是为了女儿,化解了夫妻两的矛盾,和睦家室,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范乳娘很聪明,连连点头:“在屋里呢,和夫人一起睡着午觉,恐怕还没醒……穆先生要不要去看看?”话刚说完,已经伸手相迎,让出了一条路。 黄蝶满地,随风翩翩飘起,他的厚底军靴踩碎了枯叶,沙沙作响。 坐拥三藩王国,他俨然就是杀伐果断的君王,不退,不悯,睁眼是血,闭眼是无边无界,蛛网一样延展的梦魇,操戈的手掌从来没有发过憷,抱着她的臂弯却会抖。英雄冢,黄土盖脸,就这样把自己埋了,褚莲一笑,当真倾国啊。他有时一闭眼,困在三藩穆氏掌位人的高座上,依然会怀念十三岁那年乌烟瘴气的地下赌场,他发狠剁了一根手指头,瘦弱的女孩抱着他哭,瑟缩在他身边,每一滴眼泪,完完全全地为他流。那时,溪口张氏仍然风光无限,褚家屏障高举,争一个小姑娘的心,他可以公平角逐,而不是现在,他做再多,永远争不过一个死人。争不过,一个死人。 他们都说穆先生不怒自威,轻轻一跺脚,三藩地下城都要抖三抖。那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穆枫温柔可善的一面,他也会说,绵绵不断的情话。 初成婚时,褚莲抱着他的手臂哭泣,吻那半截断指,眼泪漫过薄纱,新婚的太太哭的花了红妆。他揉她头发,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新妇的脸,他笑: “阿季阿季,早断了空了,你亲它它也感受不到呀——不如,不如亲我有骨有肉的脸——” “嗳——” 那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柳老的光阴再甜再腻,也腻不过新婚的——如胶似漆呀。 军靴踩过门槛。穆先生总是带着满路风尘,进了内室,墨色的瞳仁里依然掩盖不住戾气与憔悴。 端茶递水的小丫头见他进来,差点摔了水杯: “穆……穆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9教父(8) 妍妍翻了个身,才两岁的娃娃,肉鼓鼓的像只胖包子,一脸的婴儿肥,还带着满身的奶香味儿。 他放轻了脚步,走近,脸上挂着慈父的微笑。 平时再严肃的人,见了这样的场景,百炼钢都早已化成了浓浓柔情。 褚莲睡在妍妍边上,抿着唇,眉眼精致,皮肤腻的像细瓷,映着午后微醺的阳光,像一枚摆在橱窗里精美的瓷娃娃。 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端详她。她的风情,她的微笑,像计算精密的鼓点,落在他的心里,敲碎了整片汪洋大海。他可以在她面前屈膝,不计风度,只要她开口,整个三藩女人人人艳羡的温柔,全在她怀里。 可是褚莲不肯。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乳母坐在一边给小孩子掖被子,穆枫挥手示意她走开,自己则坐下来,伸手捏了捏妍妍的胖包子脸,掌上明珠,真是举世稀罕的宝贝,不知将来,哪个臭小子有福分,摘了三藩教父的心头肉,侧坐东床。 穆枫略微皱眉,侧过身去,粗糙的指腹从褚莲的前额滑下,动作温柔,他探下/身去,在她的额头印上一个吻。 还不够。她是浅尝不够的温柔。 她的唇很柔软,腻的像棉花糖,穆枫深吻,指腹扣着她的下巴,绵长,眷恋,不舍离开。 褚莲突然睁开眼,惊地坐起,瞪大眼镜看他。像梦魇。 雨后龙井。她会煎茶,滚烫的水泼下,鲜嫩的绿叶尖儿卷起,入口是满满的茶味,不腻,唇齿余香。 他真想问她,阿季,你接一遍“赌书泼得消茶香”,下面一句是什么? 他接过茶杯,道一句谢,生疏而平常。 眼睛,却一刻没有离开过褚莲。 “当时只道是寻常”。他问不出口,阿季也不说。 “我不知道……穆先生今天好兴致,会来这里。”被他看的满脸臊,褚莲只好寻话。 “我来看看女儿。”他抿一口茶:“听母亲说,你把孩子抱过来了。” “我想她……”褚莲声音温柔,只这三个字,眼中带泪,早已让穆枫降不住。 “好,好,”他眼底含笑,“想女儿,偏偏不想穆先生……” 褚莲一愣,撇过头去,红了半边脸:“想着穆先生的女人,从这儿排到加利福尼亚海港去!排都排不到褚莲……” “谁?”穆枫放下茶杯,故意逗她:“你说谁呢?” “听说,俄罗斯女人婚前都是尤物,肤白腿长,身材窈窕,穆先生比别人都清楚吧?” 穆枫大笑:“要吃味儿把话说白点,穆先生不跟你猜谜……”他站起来,绕到褚莲身后,呼吸几乎贴着她的脖子:“是啊,斯拉夫的白玫瑰婚前个个都是尤物,婚后……个个都变茶缸。还是褚莲好,两年了,铁打的心肠一点儿都没变……”他伸手,轻轻撩起褚莲垂下的鬓发,动作温柔,趁太太发怒前,赶紧讨饶:“那个俄罗斯漂亮妞,是乌克兰集中营培养出来的暗谍,我有几条命消受?现在关着,要怎么发落,太太也有发言权。”他微笑:“太太怎么说?” 褚莲推开他:“穆先生的风流韵事,我管不着。” 穆枫脸色微变:“我就当太太吃味,说的气话。你再敢解释蛮缠,别怪九哥不客气!九哥的事你也不管,赶着姓张的你就管?” 褚莲大恸:“你提旧事做什么?” “做什么?”他顿了一下:“我——吃味。” 枯叶纷纷,头顶乌云滚滚,浓黑的暮色里,蓄着一场大风雨。 夏芊衍脚不点地,吓的失了魂,被老夫人屋外的丫头接进门,赶紧清水凉白开伺候着,夏芊衍接过喝了两口,差点呛着。坐在那里愣的像木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脸色却是惨白惨白。 老夫人也吓了一跳,叫人搀她:“衍丫头,谁欺负你啦?” 跟来的乳母后脚就到,刚踩进门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气喘吁吁:“老……老太太,那边……那边出了大事啦!” 老夫人不傻,范乳母一向是带着穆先生的宝贝疙瘩静姝的,那边厢刚说褚莲把静姝抱走了,范乳母必定也跟去了风榭轩,这下子慌慌张张地跑到她这边来报信,想必是那一对冤家碰了面,又是天打五雷轰的架势,换了谁能招架穆先生的怒火? 老夫人顺了顺气儿:“慢慢说,不急。又是那对冤家犯闲气,迁怒了你们,是不是?” “老夫人……这回……这回和……和往常不一样呀!这这……”乳母咽息,实在连话都说不清楚。 老夫人站起来,心跳的厉害,望了望窗外,问道:“怎么静姝也在哭?” 午后的阳光被乌云吞的片丝不留,空气窒闷燥热,逼的人喘不过气来,像被人揪着喉头斜拎,难受的很,真想快些来一场瓢泼大雨,压一压这股让人浑身不适的燥热感。 “衍丫头,榕儿林儿那些泼皮丫头要热闹,叫你去请你嫂子来,怎么人没请来,反倒把自己吓了这么个大惊?” 夏芊衍已经缓了过来,终于说明白了话:“表姨妈,您不知道,芊衍不止丢了魂,差点把命都给丢了!我一进去,才要叫嫂子,谁知……谁知……穆……穆……”她停了一下,很快地过脑,还是随穆榕穆林她们的称呼:“谁知九哥拔枪对准了我!我……我……” “嗳,幸好表小姐退的快,要不然……还不知穆先生收不收的住枪!那可真是要命了!”说起来,范乳母心里仍然惴惴。 “那怎么可能?”老夫人显然被怔到了,本能的反应就是不相信:“梓棠表面上冷待内室,他心里苦我知道,但是对阿季,他疼的比谁都紧!平时要是内院敢让阿季见枪见血的,他第一个不轻饶!这回怎么可能……” 范乳母沉不住性子,差点哭起来:“老夫人,您快去看看吧!再晚点,只怕是要出人命了呀!穆先生他……他都拔枪了!” “嗳!这对儿冤家!”老夫人气的声线发抖,连忙叫人前面开路,匆匆往风榭轩赶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早已风声大变。 先前穆枫还好话哄着,话头赶到了溪口张家头上,难免陈醋乱飞。 话赶话的当口,谁也掏不了心窝子,褚莲生性敏感,这回偏又提到了旧事,更是哭天抹泪。 穆枫已然怒气上涌,却见不得这个女人的眼泪,他示弱,服软,只要褚莲一个眼神的回应,*温柔,帷帐之下,今天的事情,穆枫不会计较。 他的手臂已经环上了她的腰,眉眼柔情,只待褚莲回应,谁想阿季撇过头去,倔的很: “脏——别碰我——” 穆枫一愣,回缓过来时,眼睛瞪的能吃人:“你说什么?” 她没有一丝畏惧,迎着他的目光,冷冷道:“我说你脏,别碰我——你的手,沾了多少人命?” 他恨极了她这样的眼神,冰冷,残酷,不带一丝温度。从这双眼睛里,一眼就望见了仇恨,只要穆枫细想,就是千回百转的折磨,她在恨他狠毒不通人情,她要把当日溪口张家的遭际一并记在他的头上! 她仿佛在看一个活该生吞活剥的仇人,而不是她的丈夫。 穆枫一抬手,冲动地施力,虎口抵着她的下巴,两根指头已然在她脸上掐下了深印,他微微扬起手,逼迫褚莲看他: “仗着老子宠你,你就敢和老子蹬鼻子上脸?” 褚莲咬牙,忍着眼泪,一样倔的性子,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也许只要她挤两滴眼泪,事情就不会闹的这样不可开交,穆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褚莲委委屈屈两行泪,她明知道,却硬是撑着,一样的性子,凑了一块儿,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扭脾气。 她讨饶的方式是继续激怒他——穆枫的指腹摁的她生疼,她别扭地想挣开,重复一句话: “你脏,不许碰我……”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没有胆子,就不是褚莲。她的眼泪终于滚下,那句话却一点也没有耽误:“你脏!滚开!” 他盛怒。掏枪上膛的动作连贯漂亮:“你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褚莲扬起头,眼底平波无澜,一贯的冷清。 穆枫在她逐渐收缩的瞳孔里,觑见自己盛怒的面孔。褚莲没有惶恐,清楚地吐出几个字,让他的心疼的碾成了碎末: “求之不得,穆先生。” 夏芊衍来的突然,一路欢雀,因是老夫人房里人,再加上最近府上女眷众多,跑过那道坎,来风榭轩找少夫人玩的,一概不设关卡。 她一路畅通无阻,刚跑近雕花窗时,却被睡梦中小静姝的哭声吓(he)住。 穆枫自幼习武,警觉性强过常人,门口人影闪过时,早就崩紧了全部神经。也没来得及看清是谁,手指轻弹,拿枪的手已经横了出去—— 夏芊衍才跨过半个脚,吓的连忙抽身,远远站着看了屋里一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扑扑直跳,满脑子里只记得穆枫那双戾气的眼睛和她的三秒对视。 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哭声越来越大,褚莲疼不过,转头问他:“你不管妍妍了吗?妍妍哭了……” 穆枫梗着脖子喊:“奶妈呢?奶妈在哪儿?把孩子带走!” 范乳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循着孩子的哭声,就已经料着事情不妙,蓦然见到穆枫拿枪抵着少夫人的脖子,早已吓的面如死灰,跌跌撞撞地磕到床沿,小孩子见了熟人,伸着小手,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褚莲回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奶妈,把宝宝先抱走……” 脚步踢踏,场面混乱。院子里,惊起一摊雀鸟,惊散了四处飞,叽叽喳喳,好不闹腾。 妍妍挥舞着小胖手,奶声奶气地发出几个单字音: “妈——妈——妈妈……” 奶妈抢了孩子,跌跌撞撞地跨出门槛,众人散开,谁也不敢肆意闯入,承担穆先生的盛怒。 他掏出一枚塑封的芯片,抬手轻摁,布控的警戒拉下,整间中屋被飞走的电子线千缠百绕,帘幕重重,光影在旧木制的雕花门楼间晃过,一层玻璃,隔着敞开的木门缓缓落下,终于隔绝了外面光影流岚,鸟鸣啁啾。 两层玻璃之间,夹着一道真空层,严丝合缝,屋里屋外,传不出一点儿声音。 警戒终于开窍,大手木楞地拉过木质门,帘幕一重一重滑下。屋子里静悄悄的。 “你想干什么?”褚莲挣过头,眼睛死死瞪着他。 “干什么?”他脸上渗着惨白的笑:“你不是说你不管穆先生的风流韵事吗?”他掐着褚莲的下巴,笑意森然:“穆先生和太太风流,你管得着吗?” 帷帐重数落下,春波潋滟,乍暖的光阴在一寸触肤可及的温柔里,打着旋儿,悄然炸开。 惊了寒鸦点点。 他打横把她抱起,像弃物一样丢在床上,喉咙口蹦出沙哑的音: “老子偏要和一个死人争!偏要!” 作者有话要说:  偶吧。。。 这边帘幕无重数,温柔乡里情多多。。那边老太太已经急火火地赶来了。。 小枫哥你看着办吧。。。。 10莲灯(1) 穆府北构西折的假山石缝间,一应依着江南庭院的风格构建,流水淙淙,只要有水的地方,点起数盏莲灯,光影晃动在盈盈绿水间,似一叶扁舟,飘飘忽忽驾着绿波,婉婉而下。 每年如此,这水莲灯,要亮透三天三夜。灯熄时,才是穆家老宅中锣鼓震天的狂欢大戏。伊始,穆家少奶奶生辰做寿的盛宴,才正式拉开帷幕。 点灯的第一夜,他在小轩窗侧,对着一盏哭泣的玲珑心,伤透了脑筋。 “是我错了,阿季,你好好吃饭,以后你不叫,我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三藩教父,对着一个女人,局促赔小心的样子,真叫人发笑。可是他不敢再进一寸,那个女人,流两滴眼泪就要了他的命。 他起身,来回踱步。穆昭行的人已经催了三遍,他挥手一瞪眼,把来人吓的腿发软:“告诉‘他’,穆先生忙着,等不及了就滚蛋!” 那个“他”,意寓隐晦,褚莲知道,穆枫忙的脚不点地,时近她的生日宴,早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府上人数杂多,往来者非富即贵,甚至还有“黑影子”身份的神秘客,穆枫平时称兄道弟的老友都是联邦政府幕后高位者,一个信息的错遗,可能都会让他在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较量中踩落脚,跌下一跤,垂涎的美味落了他人的口。 她不敢再折腾他的时间。 “小枫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我。” 穆枫心中惊喜陡然炸开,一句“小枫哥”开口,万事好商量:“你问,我有话回话,老实着。” 她抬头望他:“穆成是你杀的?” 穆枫脸上笑意散去:“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枫哥说不骗我。”她很聪明,知道穆枫吃这一套。 他背过身去,辗转踱步,很久,才低沉说道:“阿季,不是什么事你都需要知道的……你生在这里,有吃有喝,不好么?只要你开口,要做什么,要玩什么,三藩任你折腾……你去哪儿,九哥陪到哪儿,我……” 穆枫话还没说完,被褚莲生硬地打断:“我是九哥养的雀儿鸟儿?任我飞的再高,闯的再狠,都逃不出三藩这铁笼子!九哥高兴了就捧着,不高兴了就……就……”她咽声,让自己不堪的话,说不出口。 “就怎么?”他听的很认真。 “就跑褚莲这儿来……把……我当泄/欲的工具……九哥就是这样爱我的!”她转头,眼泪晕开了胭脂,也糊了声线。 “泄/欲?”穆枫眼底闪过一道寒光,机锋似剑:“老子有的是女人!犯得着跑你这儿来贴着脸赔笑?老子看你脸色受你气,老子乐意!怎么?你不乐意见我天天巴巴地跟着你跑?拆两份文件打两枪野鹿解手馋,都心惊胆战地想着褚莲今天在干什么褚莲高不高兴!老子合该天天牵心挂肺,天天想着你也比不上那个死人地下一躺,黄土一盖是不是?!” “你再吓唬我!你再敢拔枪试试?!”褚莲失声大哭,小拳头疯狂地擂他胸前结实的肌肉:“你去找那个俄罗斯女人呀!你跑我这儿来做什么?你女人都排队等到加利福尼亚海港了,你还跑我这儿来讨气受?” “我欠你,”他声音逐渐缓和下来,结实的臂弯圈住她瘦弱的肩膀,“阿季,我记着,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十一岁就敢为我开枪……”他的声音很轻,埋首蹭着褚莲的脖颈,丝丝滑滑,女人的温润在心底化开,他的声音磁的能够催眠:“阿季,你打枪又狠又准,要是再敢让我拈酸惹醋,不如开一枪,叫我太阳穴崩花,死在你手里,做个有名有实的风流鬼……” 她扑在他怀里,“嗤”地笑了:“有胆崩了三藩教父,我还要活不要活了?” 穆枫抵着她的脖颈,热气丝丝上涌,在她面前,威严全无,就像个平时犯懒讨糖吃的小孩: “阿季阿季,你这样惦记他,有时候真想……死的那个人,是我……” 水莲灯一脉一脉流过,随波逐下,在盈盈夜风里,和着皎透的月光,蓄意迎凉。 她扑在窗前。妍妍小娃娃都两岁了,她却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百无聊赖地剪烛芯玩儿。 老夫人派人来叫吃宵夜,她捂着困倦的眼睛,醒了醒神,带了两个房里贴身的家人,便出了风榭轩,向老太太那屋子走去。 她向来听话,这种内室的聚会是推不得的。马上就是幕府每年最盛大的节兴——甚至挂着她生日的名号,往年的旧家大族在三藩大聚会,必然出动警戒无数,早几天做准备,老夫人对内室训话搭腔也是难免的。 果然不出所料,进了老夫人的小戏园子,一府女眷都在。她再不管外事,也毕竟是顶着名的当家少奶奶,众人见她来了,不免有些局促,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子很懂事地起身问候,她也一一点头微笑致意。 穆枫居然也在。 穆先生身边的位子自然空着,那是她的“御座”,谁也不敢占。 她看了一眼四周没有旁座,才走过去,将将提着裙子坐下,那人已经凑了过来,微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你?位子给你留着,还犹犹豫豫要看,不肯来的话,我从水牢里把那俄罗斯美人提出来凑个座行不行?” 这几天她和穆枫关系有所缓和,内闱刚刚亲热过,此时想起来脸上仍是一片红云,见他说话不正经,压着小团扇凑了半个脸过去,也跟他凑趣:“母亲要是同意的话,我没意见,只怕将来抱着一个混了血的洋囡囡,母亲比谁都急,到时候退货还肯不肯?” 他大笑。小夫妻两难得这样亲密无间,挨着肩说了会儿话,就引来一众目光。 老夫人远远也见了,眯着眼睛笑:“偏那戏文里唱螽斯衍庆,‘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眼下就有人遂了戏文的意思,偏我老婆子抱着孤孤单单的乖乖小孙女儿——白犯愁——白犯愁呀!” 众人被老夫人取笑的话逗乐了,女眷们斯文,掩嘴嗤嗤的笑。 一桌上,偏有几个年纪颇大的中年姨婶亲眷,听着这话犯了愁。 穆枫的婚事子嗣,关延甚多,盘算重的,心机多的,自然有各家的考虑。 “——母亲点的什么戏呀?我可没听过盘算‘螽斯’的戏文……” “盘算给我们听的——你听着就好,我全意配合!”穆枫推了一盏茶过去,被自己夫人狠狠瞪眼,连忙笑脸相陪:“母亲说的也对——妍妍一个孩子,是孤单了些……” “谁要你配合啦——”她撅着小嘴,犯小性子,举杯优雅地品香茗。 穆林穆榕那桌女孩子嫌老戏烦闷,凑了一桌嗑瓜子闲聊,帷幕隐隐绰绰地挂起,能看得见人,却不能分明地看见女孩子在做什么,只要压低了声音闲聊聊,并不妨碍外面看戏。 “哎——叫人听这些沉闷的戏文,倒不如去看皇家戏院限时上映的莎士比亚戏剧——” 一听这声音,便是不爱这些老派文化的穆林,她念书跑的很远,撇开了家世照拂,大学时独自一人去闯荡,很有自己的想法。 “好莱坞最新的谍战片才好看呢——全美首映……” “听听,敢情白倩你大老远跑加州来,就是为了赶上全球首映礼?让你哥带你去呗,看他怎么说?”穆林沉着嗓子,学男人说话的样子:“看谍战打翻枪?老子地下赌场天天真枪实弹,要不要带你去看?一杯茶水坐着管够半天——看到子弹穿肩肠穿肚烂……” 女孩子们哈哈大笑。像雀鸟一样年轻清亮的嗓子,串着不远处戏文的音律飘出—— 突然有人提议道:“不叫褚莲嫂子过来坐坐?一块儿说说话更热闹……” 穆林和褚莲关系要好,心思很活络,逮着机会不取笑她个八八七七,心里便不快活。小丫头嘿嘿笑着:“叫她干什么?她和九哥探讨‘螽斯’呢——叫我们妨碍!” 一桌女孩子笑的都趴下,引的穆枫看过去—— 拉着褚莲的手就去她们那桌“拜会”。穆枫平日里严肃,不常见内室的女眷亲戚,这下子那桌女孩子里,看着面生的个个发起憷来,倒是褚莲,扯了扯他的胳膊:“林儿说胡话呢,你也理会!” 穆枫微笑,轻薄似的捏过她的脸:“林儿说胡话?哪句是胡话?” 走到那桌子时,穆林毫不惊慌地站起来:“九哥也来听我们说悄悄话?正想找嫂子呢,知道九哥霸着,一会儿要暗里给林儿使绊子,说我抢了嫂子,害你们夫妻好难得团团圆圆聚一回也……” “林儿你又胡说!”褚莲又羞又躁,拿小团扇去打她。 “九哥好心提醒你,”穆枫微微笑道,“这里说话外面都听的见,怎么不把玻璃拉上?” 他一回头,旁边守着的人会意,拿了遥控器来,他摁了一个键,隔着真空层的玻璃遥遥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帷幕流苏浮动,这里俨然又是一个小世界了。 “九哥,你这里机关重重,改天踩错了脚,会不会掉进无底洞?” 作者有话要说: 11莲灯(2) 一群小丫头隔着玻璃音效层,谈天说的很痛快,却偏偏没人敢和穆枫凑上一句话,几大家族的内眷基本都没到,现在已经搬进穆府的亲眷们都是穆家从族的远亲,像夏芊衍,就是穆老夫人娘家表亲姨婶那脉的亲戚,因受穆家照拂,夏家男丁都为穆氏做事,平时走动也很亲密,各个家族的内部联系微妙不可言。因此才在这样明面上四大家族聚会的生日宴上,得以露脸。 蚂蚁一样攀附的小门小族,当年与五大氏家一起迁出大陆,数来也有几代的交情,如今依然是仰人鼻息吃饭,只不过攀龙附凤的手段,各显神通罢了。 就比如夏家这次把漂亮女儿送进了穆府,打着明明的幌子是陪伴少夫人过生日,内眷多些,姐妹间彼此不显生分。但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年轻轻水嫩嫩的漂亮女儿,不给少夫人惹麻烦就已经不错啦,哪还指望寿星循着心思开心? 窥一斑见全豹,夏家并非个例,指望着金山银山吃喝不尽,打量着心思攀龙附凤的,小门小族多的是。 当年褚家如何风光,即便跟错了主子,有穆枫扛着,后祚余荫二十年不止。谁不羡慕? 戏台上铿铿锵锵的戏词已经唱到了“羽檄会诸侯,运神机阵拥貔貅。须要同心戮力,斩权臣拂拭吴钩”…… 穆家这位小爷拂拭吴钩经年日久,府里上下总不见本尊真身,倒是黑手党党羽开大会的时候,他每列座上宾。一个和墨西哥黑帮称兄道弟的家族领导人物,即便在家族内宅,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神秘。本应是印象中黑面神一样的穆梓棠,今日映在这些亲眷女孩子眼里的,竟然颠覆了固有的刻板,尾生抱柱的故事,譬如当初地下赌场断指,明明白白地刻在那人看顾妻子的一眼一笑中。 他负手立在褚莲身后,低眉,很认真地听她说笑。 在这个时候,他的身份只是一个丈夫。 “哥,白倩说要包场带嫂子一起去看最近热火的好莱坞大片首映,你肯不肯放人?”穆榕笑问。 他连自家发问的小妹妹都没看一眼,只一低头,征询的眼神落在褚莲身上:“你有兴趣?” 褚莲还没来得及回答,穆林早把话接了过去:“白倩,你包场做什么?请九嫂看电影,那流掉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小丫头掩嘴笑起来:“你知道九哥的排场?自己出个门带两三个人就可以,嫂子一出门,他不排个三五十彪形大汉跟着,你看他肯?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这样怕嫂子摔着跌着……”她明里是在跟白倩说话,实则暗嘲穆枫,偏偏要叫穆小爷下不来台:“你砸银子包场请我们看电影,不能叫那三五十贴身保镖坐太阳底下呀——要我说,有这么多劳什子嗡嗡的苍蝇跟着,出去一回飞窜了一窝,看着都闹心。三藩的花花世界再有趣,我要是九嫂,踏都不肯踏出门一步!”她笑吟吟地看向褚莲,道:“嫂子,你猜我这话说了出去,九哥会怎样回我——你看,他要瞪我呢,手底枪都上了膛了吧?” 穆枫迎着褚莲的目光,无限温柔,他也很期待这位平时温声温气的太太会怎样回复穆林小丫头刁钻的“问候”。 “你九哥肯定会说,白家财多势大,请阿季看电影还能看破产了?要你算计!”褚莲沉吟一声,学着穆枫的口气,笑着:“……女生外向啊,穆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子,反而替外人精算。九哥的疼惜宠爱比不上白斯年小指勾一勾呀!” 穆枫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天衣无缝。原来褚莲,也长了这样伶俐的牙齿。 桌上笑倒了女孩子一片。这回,再会说的丫头片子也羞臊了脸:“你们……你们夫妻!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穆枫解释:“三藩不太平,尤其是最近。阿季要出门可以,带上我,我就撤了保镖。你们小时候九哥也给配的全套保全,忘了吗?出门上学忘记带书打发保镖哥哥回来拿,九哥打电话说不许,就哭鼻子,这是谁的事?” 穆林掩嘴,笑了起来。 他很忙,永远都是缠着周身的事。一曲戏终,穆昭行才敢进来打搅,隔着玻璃真空层,递了一个眼神,然后,恭敬地退远一步。 如果没有太紧要的事,穆昭行是不会在这样全家团聚的晚上,穆先生陪老夫人看戏的当口,突兀打扰。 一定是有什么顶要紧的意外,需要他果断处理。 褚莲眉头微锁。 他拍了拍褚莲的肩膀,眼神温柔,好似在告诉太太,穆家的掌位人,是二十四小时on call的,永远没有休假,真正可以安逸的时候,是他死的那一刻。 褚莲突然伸手,抢过了他手里的遥控:“我讨厌你杀人的样子。” 他一顿。 这一生,他的字典里只信任暴力与征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唯一能让他在动手前稍加犹豫的,只有枕边青梅竹马的太太。唯褚莲一人。 他粗大长满厚茧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耳侧,天地间仿佛唯余这一声低语,有风在吹动的感觉:“阿季,西西里佬不安分……一点小事而已,我去处理。” 她睁大眼睛看他:“很快回来?” “很快。”他在笑。 手离开她耳鬓的动作,仿佛老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晃过,揉腻了光阴。 她的呼吸很慢很慢。 戏台上,又换了一出戏。 夏芊衍随席离开。 只站在穆枫身后几步,眼睁睁看着他七拐八绕,通过一道又一道警戒,联邦政府派驻的武装工作人员已经入驻,两道关卡,多了数十张高鼻梁深色眼睛的欧美脸。 穆枫走过的地方,两路警戒微微颔首。他风行雷厉,没有一丝停驻,看来,果然发生了什么顶顶要紧的事。 夏芊衍突然有些惆怅,眼前这人,明亮的像天上的星辰,在三藩一地,生杀予夺,他们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家族的利益牵绊,却让她愈发接近,“教父”在她眼里,除了仰慕之外,如今又多了另一种牵扯不清的感情。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被一双大手拉去了边角。她微怔,险些叫出来,好歹在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稳住了心神: “哥,怎么是你?” “姨婆她们都在干吗?”夏京传伸出一根指头,堵在嘴边,示意她小声说话。 “在里面看戏呢。” “姨婆没跟你说些什么?” 闻听这话,夏芊衍低下头,红晕飞颊。 这次送她来穆家,另有目的。姨婆婶婶那些亲戚,和穆家老夫人在饭桌上早有亲近,也听说了一些‘穆小当家的’那些风流韵事,穆先生和妻子向来不睦,两年来从未共寝一室,这里面有些什么说头,明眼人一目了然。 现下时局困难,夏氏小姓早已入不敷出,名下那几个赌场没有穆家笼罩,经营举步维艰。轮上伦敦许家清算赌场混杂势力,他们这些挂靠在四大家族名下的小族,多少会有牵连。夏氏急需寻找一个突破口,来改变目前的局势。男人杀伐带来的利益,有时根本无法与美人的温柔计相媲,褚家的例子就在眼前,这小小的姓氏,吃喝全由穆氏照拂,怎样不叫人眼红? 小族争相效仿,也是情理之中的。 “你别不应哥,既然来都来了,哪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妹妹,女人相貌全才,本身就是要配个好夫婿,那些小门小户的纨绔,配得起我的妹妹吗?” 有时男人说混话,都能占着理儿。男人争相杀伐的世界,竟用一个女人去做筹码,还能说的这样冠冕堂皇。 她低头:“那……他……他都已经有太太了呀……” “可是,他没有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12莲灯(3) 夏芊衍退后一步。男人的野心,真叫人看不懂。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哥,芊衍,我也是为你好,跟了穆枫,一辈子吃穿不愁。这……”他回头看了一眼戏园子里影影绰绰的光影,老婆子们正在喝茶看戏,脸上笑意浓的很,一笑,几乎掉光了满脸的粉,他把注意力转到夏芊衍身上,压低声音说道:“这也是姨婆她们的意思。内闱好说话,在穆老夫人面前,姨婆婶子都会帮你敲敲话,有她们提点,你好做事……” 她吓的牵带出了哭腔:“我哪敢呀,哥,我连跟他说话都不敢……” “那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这样美貌青春的妹子放在眼前,送上门去的,哪个男人不动心?” 她真想告诉她这位兄长,穆枫跟别的男人是不一样的,况且……“送上门去”,这几个字,真叫她难堪。把她的尊严与姿态,全都扔进了泥土! 夏京传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妹子,一切全靠你了。就当哥为了整个家族,求你。既然你已经参与进了这个计划,哥就全盘告诉你……”夏京传顿了一下,眼底竟然泛起泪光:“夏家……已经快不行了,看似强盛,其实……已经蛀空了架子,照这样下去,早晚也要出事,等不来伦敦出手,穆家都会掐断哥的脖子……” “哥,你,你不会?”夏芊衍大惊失色。 “你猜对了,哥就做了,”夏京传似有遗憾,“那几艘船,早已从加利福尼亚海港出发,顶着穆家的货号,没有人敢查……一到了金三角,白粉佬会蜂拥而上,抢光我们的货物……”他深吸一口气:“你说,要是让穆枫知道夏家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把我大卸八块,丢进大西洋喂鲨鱼?” “哥,你……你不能这样做。” “对,我不能这样做。可是,我已经做了。所以,我只能抛一场豪赌,我赌穆家下一任当家人,会喊老子亲舅舅!” 男人的野心,总是建立在女人的牺牲之上。 她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哭花了眼妆。 眼下,退无可退了。 “穆先生,我们怎么办?” 穆昭行背手站着,低头,只等穆枫的吩咐。 桌上摆着一盏小香炉,檀香隐隐,窗前帘下流苏浮动,月光皎皎似水,迎面扑在他脸上,划过几道清浅的细痕。他一动,那痕路掠过留下的光斑也在他脸上浮动,长长的睫毛微翘,似乎还凝着一层月霜。 “开门迎四方客,他敢来,我就敢接待。”他的声音磁的很,只要天气好,旧疾没有复发,嗓子还能发出没受伤时的声音。分明是一句很严肃的话,从穆枫的口里吐出来,却带着微微的笑意。连穆昭行都怔了一下,天大的难题放在穆先生面前,都能巧妙化解。难怪已故的老太爷都曾当着穆枫父亲的面说,你那儿子,养的像野狼,连铁钩剜进骨肉,眉头都不皱一下。 西西里佬都惧他,十三岁那年在三藩地下赌场里,他早已用半截连着皮肉跳动的小指警告式微的黑手党,加州三藩,姓穆。这个男孩子的身体里,淌着野狼的血。 “还有事?”见穆昭行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问道。话后突然又补了一句:“我要去陪陪阿季,”他的眼神飘出了窗外,绕过重叠的假山亭台,老夫人屋子那边的灯火影影绰绰地亮着,他笑道,“戏还没唱完,和太太再去讨教个‘螽斯’的意境,‘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那些戏腔戏调,有意思的很。” 穆昭行微笑,后退了一步,道:“重要的大事都说了;还有一件小事,许家那边有动静,茂公叫我来问穆先生再要个名额——请柬已经发出去了,这次安检很严格,没穆先生的话,恐怕不能再添一个人。” “嗯……”他捏着茶盏,微微笑着:“谁想来?” “小许先生。” “哦?许谦益?”穆枫眯着眼睛,似乎很感兴趣:“伦敦倒是消息得的快。我这边才有动静,那边已经反应了……那位,不是说今年不来我这儿凑这个热闹了吗?” “今年和往年不同,毕竟这么大的事……许家现下虽然当家的不是风字辈,老派还掌着权,但这几年,许老爷子有意退居,许谦益一向是众人眼里心照不宣的下任‘许先生’……” 穆枫点点头。看来阿季的生日会,有的热闹了。 海外华侨的盛世黄金家族,不几日,都将在三藩聚合。这么多年的风雨罔顾,溪口张氏,死灰复燃。 穆昭行看出了穆枫的顾忌,说道:“穆先生不必太担心,三藩是自家院子,谁敢乱来?” “你几时见过我为外事担心?不过是……”他皱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穆昭行心领神会。 不过是,内院恐怕又不能清静了。当年的褚氏,附庸张氏而生,穆枫扛得住墙外枪林弹雨,却扛不住萧墙之内,美人红泪。褚莲要是不依不饶,他能怎么办? 戏词隐隐,绕过了一习一习的凉风,带着皎皎月光,铺满庭院。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有这些忧愁的儿女心思,倒不如真做一粒螽斯,高墙之内,和她百子千孙,抱柱同死。 穆枫握起茶盏,轻抿一口,清甜润入肺腑。 “不要紧张,你哥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照做。” 前面一队打灯的女孩子路过,夏京传拉着夏芊衍的胳膊,向里避了避,那对儿女孩子拎着一盏盏莲灯,细碎地说着些什么。 “啊?你在听哥说话吗?” 夏芊衍回过神来,声音都在颤抖:“哥,不……不要,我怕,我怕……”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就着檐下灯光,满脸的泪痕折射,更添了一种楚楚可怜的艳丽。 “怕什么?嗯?” 她咬着牙,死也不说话。 穆枫发怒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那天赶巧碰到风榭轩去,听说穆先生和少夫人三言不合,又在闹别扭,她没多想,仍然上小楼去找褚莲。没想到,才擦过门口,提了裙子想要跨门槛,外沿警戒突然收线,她一紧张,连忙抬头,却看见穆枫上膛的枪正对着她! 当时吓的赶忙缩脚,跌跌撞撞地跑去老夫人那边告状。没跑出多远,后面抱着小静姝的奶妈子也失魂地跌了出来,和她一线往老夫人的小庭院跑去。 后来回想时,她似乎撞见了香艳的场面,褚莲哭的梨花带雨,旗袍斜襟的扣子开着,而穆枫……再细想,却不敢了。 那队小丫头走的很远了,夏芊衍怔着,三魂完全出了窍,不在状态,却依稀能听见远远飘来的低声交谈: “莲灯被水泼坏了几盏,要赶紧换上新的,管家千交代万交代,穆先生事无过问,只有这一水一脉的莲灯,是每晚都要亲自查的……” “顶烦,烛油都烧尽了,还要重新添上,九曲十八弯,那么多的小巷水脉,一盏一盏地查看,要顶到什么时候?” 年轻女孩子的笑声扑熄了影影绰绰的月霜:“连穆先生都不嫌烦,你倒嫌烦了?” “真没劲呀,穆先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偏偏要当河伯,管水灯?”小丫头软软糯糯的声音,和这江南式的亭台楼阁建制的穆府,相得益彰。 “咱们少夫人名叫什么,你怎么不想想?褚莲褚莲,讨个好兆头的,少夫人生辰,历年的规矩了……” 年轻女孩子的声音越飘越远,在莲灯摇曳的光晕里,逐渐熄灭。 夏芊衍愣在那里,满脑子都是那一个人的身影,明明高攀不起,却不由地,也会去……妄想。 痴念,由心起。他上膛打枪的动作,流畅漂亮;他不高兴的时候,满屋子都没人敢喘息;他十九岁掌权,那样年轻,带着风雨飘摇的穆氏,从烈日熔炉里站起,敢和阴险狠辣的黑手党,在交易桌上硬碰硬;他这一辈子,却只为一个人哭过…… 那是夏芊衍听来的故事,小时候,长辈们总爱讲,三藩那头癫狂没教养的小野狼,十三岁那年单枪匹马去地下赌场寻衅,剁下一截小指,用横冲直撞的痞性为穆氏扬威的故事。 那几年,穆氏低调,铁血的规则依然在地下王国运行,却已经很少用见血的手段来威慑幕僚,人们几乎已经淡化了这片星条旗笼罩的土地上,三藩穆氏的影响。那年地下赌场一事,才让所有人的目光重又回归蓄养百年的黄金家族。 是穆氏后祚不衰,才会养出了这样一个天养的混小子啊,长辈们总在故事的最后,乐呵呵地说上这样一句话。那语气,实贬明褒,眼里暗藏歆羡。大家族,几百年都不定出这样一个人物,穆家子孙福太厚,合该要再领黄金家族拔头筹。这是命数。 很小的时候,她就坐在凉亭檐下,听长辈们唠嗑,兴致勃勃地讲这个故事。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家族往事,却对故事里的男孩子,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 她有时常常想,如果她是当年赌场里那个干瘦的女孩子,她会不会怕的要命,哭的不知所措? “褚家这些年福祚不错呀,养了这样个姑娘,张氏穆氏通吃!小小族姓,未来能不能过房做少奶奶,还是未知!进不了张家门,拿下穆家,也是个大便宜!” 这是长辈们的话。 她歪着脑袋听着,似懂非懂。 作者有话要说: 13莲灯(4) 提着莲灯的小丫头们越走越远,直到影子再也看不见了,灯里的光圈也随风化成了影影绰绰的朦胧星火,夏京传才把他的妹妹从走廊暗处扶出来,向外靠了靠:“你别怕啊,照着哥的计划去做,明白吗?这几年,他们夫妻……”夏京传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在这里,陡然提起穆先生那对儿,本来就是忌讳,他再张狂,也不得不收敛着:“他们夫妻一向不睦,穆枫心里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啊?”他用手扯了扯夏芊衍的胳膊,压着嗓子,余光四下漂移,小心翼翼地说道:“妹子,还没试,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机会?” “可是……你也听到了,”夏芊衍看了一眼提灯小丫头们走远的方向,“几天后的生日宴会,穆先生多重视!连水脉河道里的每一盏莲灯,都要亲自检视!褚家的女儿做了穆氏当家少奶奶,眼红的小族小姓不少,可谁也没有能耐取而代之呀,是不是哥?” “你别泄气,那个褚莲能有多大的能耐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夏京传冷笑:“要是褚家的小丫头真有能耐,穆枫也不会两年不去她那个院子!”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夏芊衍跟前,那神情,好似要吐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以为穆枫这两年外面干净?我听说不久前还惹上了一个俄罗斯长腿女人,肤白腰细,男人嘛,都是一个德行!那我们的穆氏少奶奶呢?妹妹,你大了,有些台面上不能说的话,我现在都可以说些让你警醒,”他的鼻子里发出很不屑的一声冷哼,“褚莲,是嘛,褚家真有能耐,养出这样的女儿!胆子大的包了天!” 夏芊衍听她哥哥在说起褚莲时语气很是不屑,不禁好奇道:“哥,褚莲……她……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穆枫平时厉害的很,在这一件事上,真是吞了憋屈的王八龟孙气!”说到这里时,竟连夏京传都为穆枫忿忿,大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缘故,男人在面对这样的话题时,总是自行代入,感同身受。 她哑然:“那……穆先生居然也……也能忍?” “那大概就是穆先生能做‘穆先生’的原因,”夏京传话里虽有调侃,却并没有半分讽刺的意思,他对于穆枫一向的行事作风,是真心服的,“反正搁老子身上,老子忍不了!” 听他说话溜转好玩,夏芊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怪哥哥只能给穆先生打下手。” “哥这辈子就这样了,没什么大出息,等妹子出息了,做哥哥的,也好沾点光……”他一高兴,说话就没边没际:“现在给穆先生打下手,以后给我们家小外甥打下手呀!妹子,你争气点,褚家有一女得道,全家鸡犬升天!你看穆枫这么多年收拾了这么多残滓,敢不敢动褚家一分一毫?枕边风吹吹,到底还是有用的。” 夏芊衍握紧了双手,有些紧张,帷帐之内,戏曲终了,里头姨母婶婶要是心情好,可能还会点出戏接着,要不然,就该散场了,他们站在这里,实在太醒目。 她扯了扯夏京传的衣袖:“哥,要不有事以后再说吧?我看表姨母兴致也到了,可能要叫散场……” “哥跟你说的话,你都要记着,”夏京传看了眼里间通天的灯火,面有忧色,“你是我亲妹子,我怎么舍得把你往火坑里推?你的前途,全家人都在着急都在计量,现在可是天时地利啊,万一褚莲生出个男孩来,我们怎么办?” 她狠一狠心,终于点头:“哥为我好,我知道。” 夏京传脸上愁云顿散,笑眯了眼,眸子里喜色流转,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眼,从里衣口袋中掏出一封蜡封的信笺,悄悄递到夏芊衍手里:“收着。” 夏芊衍瑟瑟缩手,有些不知所措:“哥,这……” “收好了,到时候用的着,你一切行事都照哥的吩咐,保证不吃亏。”夏京传压低了声音,眼神警惕,不时观察着周身的动静:“回头把这封信交给刘玉婷,她知道怎么做,怎么帮你。” “刘玉婷?”夏芊衍大惊:“那不是少夫人身边的……?” “放轻松点儿,天塌了都有哥给你顶着,”夏京传眉峰一转,“穆枫身边我要是不插几个人,老子能活到今天?” “信……是谁写的?”她惴惴。 “穆成。” “穆成?”她听过这个名字,自然吓的不轻:“穆成不是死了吗?听说还是穆先生亲自动的手……” “是死了,死之前写的,你哥有本事留着它,就要让它给妹子带来最大的利益。” 戏曲终散,里间老夫人的小茶室开始有散场的动静,这里望过去,人影憧憧,脉脉月华倚着窗沿流淌。 她神色惴惴,往里面看了一眼,捏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 夏京传最后不忘叮嘱一句:“记得把东西亲手交到刘玉婷手里,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他盯着夏芊衍的眉心,突然笑道:“妹妹大贵。” 水莲灯在淙淙水脉间,又亮了一夜。 “穆先生不去风榭轩?”穆昭行有意笑问。最近穆家上下都在为操办褚莲的生日宴劳心,眼看着穆先生和少夫人打破了两年的僵局,日来亲密,他作为跟随穆枫多年的穆家老人,也敢拿捏着他们作玩笑。 虽然心知昨天晚上褚莲又和穆先生闹了些脾气,但穆枫回来后一整夜心绪不宁,穆昭行向来知道穆先生的心意,这下主动提起褚莲,也是为了给这位小爷一个台阶下。省的穆先生每时每刻劳神牵挂,嘴上又不肯说。 “你去……她那边传个话!”穆枫眉目清冷,说起“她”时,眼底却有温温暖暖的气息绕转,下面再说这话时,简直就是抹了炸药的糖蜜:“跟她讲,老子现在和俄罗斯美妞在一起!温柔漂亮,腿长肤白,今天就不去她那边啦!” 就像孩子闹脾气那样,穆枫向来严肃,善于收敛情绪,就算是在至信的人面前,也未必会开一丝半点的玩笑。今天这句赌气的话,实在连穆昭行也大感惊讶,他笑着提醒:“穆先生,三藩的夫人们向来厉害,这话要是代您去传了……” 穆枫杵他一眼:“我还收拾不了一个女人是不是?” 穆昭行黯黯,心想穆先生高见,的确……是这样。 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好好地听戏说笑话,下半夜时,戏曲也散了场,他兴致正酣,两年来第一晚要在风榭轩过夜——老夫人敬业地宣传“螽斯”之道果然很有用处。 没想到褚莲又跟他闹了一场,躲在一边哭的梨花带雨,他不忍,终于劝道:“穆成的事你上回跟我提过,我也解释了,这几天不是过的好好的吗?阿季,怎么又想到了这事?” 她抹泪:“你这哪是解释,你这是搪塞。” 很小女孩的口气,要不是看她还在生气,穆枫真想笑起来,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想起小时候褚莲住在穆家的日子…… 当然,也会想起穆成,他们三个总是形影不离。可是,后来事出突然,他不得不做这样的安排,穆成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而阿季,他的阿季,却拿这一件本就让他痛彻心扉的事,拿捏他,不理他。 午间空气闷热,他事繁务冗,难得有了些许空闲,心心念念都记挂着她,才沏了茉莉花茶,准备喝完清了些火就去风榭轩看她。 ……阿季很容易让人添火啊。 穆昭行脚下飘虚,急躁地跑进来,他抬眼一瞄,继续喝他的茶:“什么事,这么急?” 穆昭行喘了两口气,慢慢说道:“许家估摸着明天到,小许先生问候穆先生,这几天,指着穆先生盯紧点儿……” 穆枫大笑:“许谦益是来看我笑话的?多大点事,在三藩的地盘上,我不信有人敢公然寻衅。你是怎么回他的?” 穆昭行也嘿嘿笑了起来:“我跟小许先生说,我们穆先生的话是‘——他敢来,老子就敢接待’……” “然后呢?”穆枫微笑,抿了一口清茶:“许谦益又呛我一声‘小野狼’?”他眯起眼睛,很有意思地回味往事:“往年围猎的时候,大雪封山,为活命,我撕了一头被他放倒的野鹿饮血,‘小野狼小野狼’,就被他调侃了这么多年……” 桌上香盏袅袅运着檀香,很清静的午间,他半眯着眼睛卧在软塌上:“你这么急跑进来,就为了跟我说许谦益大佬明早到三藩?” 他太了解穆昭行,如果没有他眼里的急事,绝不会这样匆忙,脚不点地就闯了进来。 穆昭行一愣,低头: “穆先生,太太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怎么劝都不行,风榭轩那边的几个小丫头都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进退……” 褚莲心思太重,褚莲脾气执拗,饿一晚上不会要紧,可是,她那意思分明是想绝食。 褚莲脾气和他太像,言出必行,有时候只怕是,言还没出,却已经行动起来了。 穆枫此时正弓着身子喝茶,穆昭行话音刚落,他便抬头,一双眼睛里戾气横错,骇的人不敢直视。他稍顿,突然扬手摔了茶盏: “你们怎么做事的?!” 茶盏落地,碎成渣滓,进出的小丫头吓的腿都在抖,却不敢抬头。 这里是穆枫午休的内室,穆先生脾气,三藩皆知。 他突然向后倒下,整个人靠在软榻上,手轻轻揉着额头,终于说道: “不怪她……穆成的事,我也很难过。” 这是自穆成被处决之后,他第一次袒露心里的想法。 不怪她。 真的不怪褚莲。她向来心软重感情。 如果,背后还有人挑唆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14莲灯(5) “许谦益明早抵达加州,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 很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试探。他伸手,粗糙的指腹贴着窗花,很没所谓地剥剥弄弄,余光里,映着她的影子。 她不说话。 空气冰冷。就算是许谦益,也引不起她的一点兴趣。 许先生是世家兄长,作为五大世家代理人的褚氏,与许家也关系匪浅,褚莲小时候在伦敦待过一阵子,和许先生很熟稔。 他终于受不了,手很欠,掐下半片窗花,边揉搓着蜷成一团,边踱步到她跟前,拖了张红木椅子,很无奈地坐下: “为什么不肯吃饭?” 她仍旧不说话。空气瞬间凝固,四周静的能听见尖针掉地的声音。 “饿坏自己,很好玩?”穆枫眼睛里蓄着一场风雨,眸色深沉,只差那么一个点,击中了他,他便随时可以爆发。 褚莲终于抬头,淡淡看他一眼:“穆先生,我想象不出,睡在我枕边的人,该有怎样歹毒的心肠,才会对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得力手下,下这样的毒手!” 穆昭行吓的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真想赶快找个借口开溜算完,省的看着这两位天天言语磕碜的冤家没完没了,搞不好又是一场大风暴。 穆枫很明显脸色有变,手关节轻轻一捏,几乎能听到骨骼脆响的声音。意外的是,他却并没有生气,眼底竟藏着淡淡的笑意:“我睡过你几次?”他改了改姿势,伸手,托住褚莲的下巴,逼她对视自己:“枕边人?你是不是快忘了,你的枕边人,到底姓张还是姓穆?” 穆昭行眼看着情况有变,悄悄后退,准备先全身而退,再去搬救兵。岂料这些小动作尽收穆枫眼底,他大手一揽,喝住穆昭行:“先生,你是替我做事的,还是替太太做事的?”他半开玩笑:“还是太太厉害,大门不出,整天在家给穆先生惹闲气,我身边的人却处处向着太太……” “你放手,穆先生。”很轻的几个字,透着淡淡的厌烦。 他恨极了褚莲的冷淡,也许这份天生清清冷冷的样子,才是她的“原本”。前几天,褚莲也会对他温柔,褚莲也会笑,他以为,这么多年的夫妻,他的忍让和疼爱终究化了她的心肠,现下看来,前几天才真是苦了褚莲,耐着性子曲意逢迎,为一个自己从来不肯正眼看顾的男人。——很不幸,况然这个男人,还是她的丈夫。 他的眼睛里充盈血丝,一抬头,眉角依然透着些许憔悴,他把碟子里的小点心递到褚莲眼前:“你吃不吃?” 她看一眼,很倔强地撇过头:“他是怎么死的?他死前受了多少苦?你,你怎么下的了手?” “我们不谈这个。——你吃饭和这个话题有关系?”穆枫蹙眉。 “我只是不能容忍,我的丈夫,像魔鬼一样可怖冷血。” 他终于暴怒,反手掀翻了餐桌布,满桌的碗碟落了一地,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啷声,食物和七零八落的碎瓷片混杂在一起,一地狼藉。 “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吃饭!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想死?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休想比我先阖眼!不吃饭?那就慢慢拖着,吊营养液挂葡萄糖,你看我敢不敢做!” 褚莲微微撇过头,眼一眨,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拂袖走了出去,只跨出了门槛,站在门外长廊上,负手背立,天外彩云消逝,一层一层的碎金涂抹着蜜汁似的云糕,雁群掠过,卷来一阵呼啸的嘈嘈音律。 穆昭行心下踌躇,终于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少夫人,穆成的事……其实也不能怪穆先生,他怕你知道难过,这事是压着的,不让我们在你面前提一个字。穆家规矩森严,不知……少夫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她低头,嘴巴轻抿:“你们要知道干什么?不要再怪无辜的人……这总是事实。” 她的话,软软糯糯,声音可辨,清清楚楚地传进不远处穆枫的耳朵里,他微怔,却始终没有说话。 远外有天,天外有云,很开阔的视线,他站在这里,就像十九岁接手穆氏时那样,锐气非常,手段毒辣,回头时才发现,高处不胜寒。其实他也会冷,也会孤单,偌大的穆家,偌大的三藩,好像从来找不到属于他的栖身之所,就连褚莲,也时常把他残忍地推出怀抱。直到他终于放下身段,回身去抱她,才发现,褚莲的心里,藏着一个永远抠不下的影子,他可以背城与世界为敌,却真的,斗不过褚莲心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溪口张氏,对穆枫而言,并不止限于家族内部的忌讳,“小野狼”心里也有愈不合的情伤。 他听见穆昭行在叹息: “少夫人,穆成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才逼的穆先生不得不动手。——当年褚家也是五大氏族势力之内的家族,老一辈的规矩,少夫人应该都懂。华人团体对涉毒一向痛极,如果是家族内部的人碰了毒品生意,更没有不严惩的道理。——即便穆氏想放水,其他几大家族也会插手,合拢追伐,绝不姑息!” 就好像是诸侯立国的古代,只要有一脉违背了君上的意思,其他诸侯,天下共伐。 这个她懂。只是略有惊讶:“你是说……穆成……” 穆昭行点点头:“是,他碰毒,还沾了不少,带累了几门亲眷,穆先生如果不立威,怎么治家?” 她轻轻点头:“那不怪梓棠。”眼底却依然有些伤感:“只是……我没想到,穆成也会……也会这样糊涂。” “少夫人别太难过。” “但是,穆先生也的确太残忍了些,”她叹息,“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连全尸也不给留?穆成做的再错,他却要……却要把他的眼珠都剜出来……” 褚莲抹泪,掏出一块手绢,轻轻拭干。 穆昭行立在一边,这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穆枫走了进来,军靴踢踏,很重的步子,很难不引人看过去。 她抬头,眼神短暂交汇,终于还是默声转过脸去。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脾气差,阿季,要不要穆先生斟茶道歉?”很软很宠溺的语气,穆枫为她,真是下足了身段,低到了尘埃里。 “穆先生去工作吧,不要理阿季。” “不理?”他淡笑:“穆先生还有心思工作?” 从她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见穆枫侧脸的轮廓,逆着光,很淡的茸毛,很长的睫毛,就像一尊多了温度的雕塑。细致地勾勒,鼻梁是挺的,轮廓明显,穆氏在美洲几代繁嗣,很难准确地说到底有没有混了白种人的血,用一个最俗却也是最精准的词来形容就是,“英气逼人”,他和联邦政府很要好,挂了军队的闲职,平时和外宾接洽往来,通常都是用联邦政府授予的“身份”,美式军装,“英气逼人”,穆枫的骨子里,多了几分捉摸不透,像北大西洋季风里冲来的水一样,无从定性。 “要和解吗,太太?”他弯腰。 褚莲点点头。 “要我留宿吗,今晚?”他轻轻呵气。 褚莲……转过头,面容红透。 “我想吃,皮蛋粥……”很轻很轻的声音,带着几分淘气。 “好好,我叫人马上送来!”穆枫一愣,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穆昭行,快去,叫太太的小厨房马上开灶!” 夏芊衍刚走近小阁楼,便退了出去,屋子里溶溶的光线照着,能够看见两人侧对她的轮廓,穆枫脸上隐有笑意,平时那样高傲的人,现在,居然在用勺子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褚莲! 女主人小口吞着薄粥,有时还嫌烫,吐着舌头小心呼气,穆枫心疼不已,好似犯了错的孩子,小心地检查她的口腔,再喂一口时,吹了又吹,细心的完全不是男人应有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很讽刺,她来这里,是为了“安慰”褚莲,想必又和穆先生怄气,陪着褚莲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寻找女性的“共鸣”,可现下这样子……她要是再进去,怕是打扰了小夫妻款曲的情调。 她退后。 却突然被褚莲叫住。 “芊衍?”褚莲眉眼带笑,很热情:“找我有事?怎么不进来坐?” 她黯黯,收敛了脸上的惊惶,笑着走了进去:“老夫人叫我来看看你,说是自己家的姐妹,要多走动走动……” 穆枫在,她自然拘束,轻轻颔首:“穆先生。” 穆枫微微点头,眼神却在褚莲身上流转,不舍离开半秒。 褚莲热情招呼夏芊衍坐下,叫人送了一盏茶过来,碟子里瓜果也摆开了。她轻轻拍了下穆枫的手:“为什么女眷都怕你?穆先生不爱笑,长了一张黑面神的脸……” 穆枫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从来没见褚莲怕过我?即使,穆先生长了黑面神的脸……” 夏芊衍顿住,吞下了一汪言说不清的泪水,眼前的两人,眼神契合与互相斗嘴的那劲头,分明就像热恋中的情人。要不是她早前亲眼目睹他们夫妻二人交恶,祸及池鱼,根本不会相信传言中的少奶奶和穆先生长年不睦…… 作者有话要说: 15莲灯(6) 再多留,也没意思,她的突然出现,反倒让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不自在,穆枫虽不多话,但夏芊衍能感觉到,这位爷对她的突然出现不是很欢迎。或者说,这个时候打扰了穆先生的美事,不管是谁,他都不欢迎。 夏芊衍还算懂得察言观色,自然不愿讨没趣。再加上前些时候夏京传跟她摊了牌,告诉她,家族的意思是要把她“放”在穆枫身边,培养成夏家的屏障。如此说来,她和穆枫的关系,在家族的定义里,是极为尴尬的。而穆枫完全无意,更不知道夏京传在算计他,这种尴尬就完全成了夏芊衍单方面的。她正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被迫盘算着小九九,在这间屋子里,连呼吸都不稳。 穆枫平时少见女眷,这次是在褚莲的屋子里,见了太太的“朋友”,虽然不情愿,但也无话。 夏芊衍起身准备告辞,褚莲本意是要留的,但一想,自己先生也在这边,的确有些不太方便,穆先生的性格她是了解的,家族手底下的男人个个都怕他,更不要说这些从小听着穆先生种种恐怖故事长大的女眷了。 她便不再挽留。 夏芊衍微微欠身,褚莲也站起来:“表妹下次有空再来找我,穆先生难得才来我这边,我就不留你了……” 穆枫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眼底含着笑意,太太的意思……倒像是自己在胭脂堆里□无暇,怠慢了她。殊不知,只要褚莲微微示意,他就是再忙事再多,也得巴巴地跑来围着她转。 褚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很不好意思,想要把话圆过来,却又不知该怎样说,余光瞄见穆枫,那位先生正端着茶盏,眉眼里扬起笑意,细细看她。 她瞪穆枫一眼,抢过了他的茶盏,餍足地抿了一口。 夏芊衍转身,已经走到了门口。溶溶月光贴着雕花窗,竹影曳动,她的影子像精细的剪纸,溶在月色里。 “夏……?” 穆枫嗓子低沉,突然发出了干瘦的一个音。 夏芊衍惊的不行,就连褚莲,也放下了茶盏,略微惊讶地看着穆枫。 她收了脚步,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忐忑。余光有些惊惧地瞥向穆枫,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 左手指骨轻轻扣着藤椅扶手,他伸出一根指头,突然向褚莲摇了摇:“阿季,……怎么称呼?” 瞳仁里,只有太太一人的影子。褚莲微笑:“芊衍是母亲那边的姨表亲戚,我们应该叫表妹……” 他向褚莲笑了笑,连头都没转,问道:“你哥哥是夏京传?” 夏芊衍点点头:“是,最近穆府有事,哥哥也被调了来跑腿,经常出入。”她吸了吸气,终于完整地说完一个大长句。好歹,第一次那么正式地和穆枫对话,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夏京传,”穆先生淡淡地重复这个名字,“在港口做事的?” 夏家管着四方通域的海港,主要以服务穆家为主,穆枫这样说来,似乎也没错。她想了想,点头。 穆先生神色依然很淡,指骨有节律地扣着桌沿,他的声音低沉却很有质感:“最近和西西里佬冲突似乎多了点?生意难做,你替我给你哥带句话,三藩各方势力均有节制,让他克制些,不要和墨西哥黑帮走的太近。” 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实则机锋俱在,若不是掌控生死的穆先生听到些风吹草动,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警示。由女眷传达,话不轻不重,说他太狡猾呢还是太会盘算?眼观四方,似乎稍微少了一个心眼,也养不成这样的城府。 “太太在笑,可否告诉穆先生,在笑些什么?”他凑近了些,眯着眼睛,微笑看褚莲。 “笑你狐狸一样精滑,”褚莲轻轻推开他,笑答道,“芊衍年纪还小,你跟她说这些,她又不懂。” “太太几岁认识我?我有几根肠子,太太不清楚?”他伸手,轻轻在褚莲鼻尖刮了一下,完全不顾屋子里还有外人在。 夏芊衍难堪地避嫌,心里自然有几分醋意。人的贪欲是很微妙的,一旦有了“贪”的心,势必“欲念”起,她从前从来不敢指望褚莲的位置,但是一经夏京传提点,即使四方无意,他们家族内部已经认可了,这位子,好像平生被人抢去了一般。 “嫂子,”她看顾两人一眼,终于又补了个称谓,“穆先生……我这就走,老夫人今天恐怕还要叫我陪着看折子戏,去晚了不好。” 褚莲点头:“闲的时候,和榕儿林儿她们一起来烦我好了,反正,我时间多,”她有意揶揄穆枫,笑看他一眼,道,“穆先生又不常来的,我闲暇时间很多。” 穆枫淡淡笑,眼底似乎含着一汪清水,唇角的弧线,恰到好处。 夏芊衍欠身离开之前,鼓足勇气瞧了他们一眼,余光正好扫到穆枫完美的侧面轮廓,她本能地躲闪,目光撞了两人交叠的手——穆枫毫不避嫌地握着褚莲藕段一样的胳膊,生生嫩嫩的白胳膊上,套着一支玉镯,身姿撩人,美艳的就像三月里湖面叠起的涟漪。 心底,打翻了一个调料罐,酸酸溜溜,冲撞了满怀。 这夜雨打蕉叶,风裁落红,溶溶的月色过了中宵便隐去,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一整晚,外面是凉透的风和雨,风絮漫城;芙蓉帐内,却暖香四溢。 她闭着眼睛,轻轻覆上锦被。 穆枫眼底转过闪闪烁烁的辉芒,他温柔的样子,抵过春絮秋波,日头升起的穹苍之上,暖暖铺开的阳光。 “在想什么?”他的呼吸很重,很热,蹭的她全身痉挛。 “我在想,你抱着别的女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指腹,抵着穆枫露出的锁骨,轻轻划圈圈。 “别扫兴,太太,”小野狼低吟一声,眉头略微皱了起来,他一低头,含住褚莲的耳垂,声音沙哑的让人心疼,“没有别人,从来只有你一个,太太再说气话,穆先生不高兴了。阿季,阿季……” 她一收胳膊,手掌抵着穆枫后背,摩挲着,只凭记忆,一道一道痕迹认过去,全是旧伤,经年累月,这么多年的风雨荆棘,全都刻在他的身上。她一侧头,眼泪滚滚滴在绒芯枕上,手掌滚烫的贴合着他的背。从十九岁开始,穆枫的命,就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了,进退关乎家族,从此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当年事件之后,男丁少薄,穆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他只能用自己并不算厚实的肩膀,撑起门楣。 其实穆先生也才二十七岁,行事作风威望名声却早已与埋入黄土的老太爷别无两异。 褚莲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屋外光影流岚,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样长久。 她好似做了一场暌违的旧梦。 梦里,张氏依然还在,像屏障一样庇护五大世家。而穆枫,还是少年时候的样子,很年轻的眉峰,一蹙起,却有点大人的样子。 他们都怕他,小野狼的轮廓,已经在少年时候淡薄的背景墙上勾勒起,穆枫的玩伴并不多,他的几个堂兄长他一截,少年老成,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渗入家族事业。穆枫太小,尽管和他的堂兄们一样出色,在家族方面,却少有露脸。穆家的男孩子也很疼爱家族里最小的孩子,时时刻刻都让着穆枫,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弟弟,可是,总把他当小孩子看待。 他疏离冷淡,好像天生没有朋友。后面总跟着一个没有家族亲缘的小尾巴,穆成,穆家小少爷唯一的童年玩伴。直到后来褚莲的加入,才让他们三人组成了穆家老宅里人人侧目的风景。小少爷对谁都不好,唯有这个褚家女,少爷爱跟她玩,跑到哪儿都不忘带上。 他打架很横,穆家的远族亲眷中的男孩子早已挑了个遍,谁见了这头横冲直撞的小野狼,都绕道,省的撞上小少爷不高兴,把人当靶子练。 好像只有褚莲和穆成,才对他的胃口。 穆枫大概是没有心的,当初老宅里看着他们三人从泥堆里爬起来呼啸而过的大人们,谁又会想到,很多年后,穆成死在了小少爷穆梓棠手中,全尸不留。 到了风雨飘摇的二十一世纪,钢铁森林布满三藩,似乎只有家族里出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冷血“穆先生”,才能用铁血手腕依然维持风雨里走过百年的家族秩序。 一脉一脉的水莲灯好似从多年以前的老宅里飘来,很静很静的四周,只有莲灯晕黄的灯光浮在水面,歌声从很远的地方飘出来…… 她听见少年穆枫在说: “阿季,我们给你扎几盏水莲灯,放在飞檐下的水道里,一直飘一直飘……” “阿季,你过生日,以后住在穆家,我们每年都给你扎水莲灯,你……不要想张风载,好不好?” 然后,旧年的水莲灯,和现年的水莲灯,共汇一处,这场梦,做了好久好久…… 好像有人在念新诗,很飘忽的声音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她早已分不清是梦是醒。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地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它内心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是她,和穆枫,还有穆成,在飞檐下躲雨,悄悄溜了私塾老先生的一节课。雨打芭蕉,新诗美的就像镌在门楼上的国文隶书。 他们还年少,很美的音色夹在润入泥土的细雨声中,飘出老远老远。 迎着的,还有,张风载的声音。 “雨醒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 那是他的名字。张风载。 作者有话要说: 16莲灯(7) 最后一批警戒入驻穆府,外围街道已经布满了联邦政府的“友情支持”警哨,轮上穆家一年一度的盛事,黑手党也消停了不少,三藩的各方势力均有牵扯制衡,表面上一派祥和。 这次宴会与往年不同,各方消息灵透,和穆枫私交好些的大佬,已经为他捏了一把汗,几次来电问要不要请援,都被穆枫婉拒。 这是五大家族内部的私事,纵然前路刀山火海,该来的,总是要来。数年前那次意外之后,他就料定早晚会有这一天,他站在这里,代表的是“穆家”,退无可退。 穆昭行反倒有点担心:“穆先生,许家那边的行程耽搁一天,听茂公的说法是,家里面也要调些警戒过来,熟人比较好做事。调度方面临时出了点差错,干脆便拖晚了一天行程……” “哦?看来许家不太信任我三藩的布控啊,你说他们这样谨慎,是不信任我呢,还是不信任联邦政府?”穆枫眯起眼睛,笑意淡淡。 “可能是太信任黑手党了。”穆昭行也开起了玩笑。 穆枫绕到穆昭行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也不怪许家谨小慎微,这次……和往年不一样,有点棘手,担心家族内眷的安全,也是应该的。”他的神色略微收紧,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旧霜,穆昭行感到这位小少爷压在他肩头的手突然加重力道,穆枫自己似乎并未察觉,浓重的眉目悄然散开,他又笑道:“老白不是也没到么?易家还没动静,许谦益晚一天来也不碍事,他就是想宰我一次,把那帮伦敦佬都弄来,吃住都耗我的,许大佬精明的很。”穆枫开起玩笑来有板有眼。 他们世家兄弟交往甚密,每年围猎都聚在一起,这份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外人很难理解。对世家接班小少爷的感情,不会比堂族兄弟少,因此在提起许谦益时,穆枫眼睛里流露更多的是对兄长的尊重友恭。 穆家,许家,易家,白家,还有家族里某个开不得口的忌讳,都将在穆氏为少奶奶筹办的生日宴上,齐齐露面。三藩的盛事,一年一度,而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多了一份警惕与“说不得”。 水脉纹动,一波一波晃漾,莲灯随着水纹的起伏,飘飘摇摇地逐流而下,蜿蜒的水脉小渠,一路延伸至玲珑亭下,几股水流交汇,潺潺声动。清波碧水,假山石榭,一派江南的园林风光。 飞檐还是那年的飞檐,似乎还能听见私塾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三个瘦弱的身影坐在檐下听雨声、放莲灯,四面都是通达的视角,三双眼睛随时警惕着私塾老先生托着戒尺来寻人,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三个孩子一个拖一个,呼啦啦就散开。比临跑的雀鸟逃的还要快。 他听到阿季在说:“还有三个月,九十二天,张家就要把我领回去了。风载哥哥带了最好吃的东西等我回去,给我过生日呢。” 他听见少年时候的自己在说:“不稀罕张家的东西!阿季,你以后要是留在三藩过生日,我让整个加州……不,整个美洲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给你祝寿!” 好像张风载,生来是他的敌人。小少年长着稚嫩的脸,却说着老成的话。 她厚厚的小胖手高兴地拍了起来:“要铺满水莲灯么?风载哥哥会扎好漂亮的莲灯!飞檐下面的水渠里,一盏一盏,像萤火虫一样!他教我放莲灯,写祝签……” “我也可以。”他顿了顿,沉稳的好似许下了一个诺言:“我也会扎。” 后来,终于是他陪着褚莲过生日。可是也只有他,陪着褚莲过生日。 张风载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真的兑现了小时候的诺言,每年褚莲生辰,他大摆筵席,大肆铺张,整个三藩,上至军界,下至党首,甚至连一向不服他的西西里佬,都提着贺礼赶来拜寿,和他称兄道弟的墨西哥黑帮不惜打破三藩本土一贯的平衡,大规模越界,只为了赶来穆家祝寿,异常举动差点引起联邦政府全线封界。 他做了能做的一切,他更做了人们无妄猜测他不敢做的一切。在三藩,“穆枫”两个字就等于百无禁忌,他有什么不敢做的? 可是褚莲从来不出席自己的生日宴,她孤单地倚在门楼下,在等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人。 老天就是这样不公平,他得到了旁人想之又想的一切,却永远,永远只能活在一个死人的影子里,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争风吃醋。 穆枫突然停住脚步,问道:“一共多少盏莲灯?” 穆昭行略微思索后回答他:“九千多盏,每天都添烛油,烧的很旺。等穆先生今晚亲手放下余下的莲灯,补齐万数,零点烟火齐放,第一天的早食,便可以开席了。” 他点点头:“我去看看她。”回头又吩咐穆昭行:“太太的安保工作,一定要做好。” 褚莲带着几个小丫头在逛花园,蓦然见到曲折蜿蜒的水巷里铺满莲灯,不由勾起心事,站在桥边,丢了几粒鱼食进去,各色各样的花斑观赏鱼纷纷窜起抢食,从数盏莲灯缝隙里探出脑袋,扑腾起一片水花。 穆榕和穆林跟在后面,也抢过鱼食喂,花斑鱼在池底雀跃,惊起水花层层,一重盖过一重,就近的几盏莲灯火苗偃偃,扑窜了几下,就灭了。 穆榕惊喝,调皮地笑起来:“这下可糟了!灭了几盏,穆先生今晚的工程量又大啦!补足万盏,一点一点地燃起来,唉,真是可怜!” “榕儿你说,九哥干嘛要操这个闲心,随便打发个手下人去做就好啦,自己这么忙,偏偏还要弄这些劳什子!唉,想不通哦想不通……” “嫂子高兴呗!”小丫头一撇嘴,哈哈大笑。 褚莲被她们姐妹两一唱一和的搭腔,弄的满面绯红,应接不暇,幸好旁边的小穗帮忙开脱:“少奶奶,刚才表小姐派人来找,说是老夫人叫去,对一对明天的流程,少奶奶有什么地方不满的,今晚都顺一遍,好叫他们马上去改。” “表小姐?是……芊衍?”褚莲略微有些惊讶,往年的生日宴,她全程不参与,老夫人也一向知道她的脾气,这些事情是从来不叫她的。 “嗯,”小穗点点头,“我说我们少奶奶往年怎么不知道这些的,今年怎么倒要寻思少奶奶的意见了?那个小丫头迟迟疑疑的,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叫我们去一趟等老夫人就好。榕小姐林小姐都在,陪少奶奶说说笑笑的……”小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一时就给忘了还有这回事了……” 褚莲微笑,摸摸她的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忘了就忘了,就是怕母亲等久了。” 她一松手,撒了全部的鱼食,鱼群扑跃而来。 “那还用说,往年嫂嫂不爱这些事呗!”穆榕笑着绕到她身前,趴在围栏上观鱼群抢食。 “那今年就爱啦?”褚莲笑着揉了揉穆榕的头发:“走吧,我们一起去母亲那儿坐一会。” “今年……”小丫头凑到褚莲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今年你和哥哥又好了呗!” 穆榕溜得快,说完这话,脑袋已经抽了出来,跳开老远。 褚莲哭笑不得,总被这个小丫头气个半死。 她那边的风声很容易传出去,想必昨晚穆枫留宿在她那儿的事,早就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眼看着小夫妻两又是亲亲密密和和美美,穆家阖宅似乎都受了感染。 家和万事兴,这两年,他们够累了。 穆成的事,好似平波惊起的一层涟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穆枫没有再提,她也不敢再深入问。至于那封信,默默地躺在箱底,她想等到合适的时机,交给穆枫,告诉他,她要的并不是一个权倾一域的丈夫,而只是希望他该有仁义的心肠,善待身边人,她终归是普通的女人,盼望三千世界鸦杀尽,枯叶归于平静,好好地过她绝离尘世的日子。 而不是在每一个冰冷的夜晚醒来,发现她满手是血的丈夫,孤单地回归她的怀抱,让她终日心忧,终日为着他的安危担惊受怕。 哪怕整个三藩都是他双手奉上的聘礼,可是,可怕的权力随时都会反手伤害他的丈夫,那么,这样的荣耀和高位,她要之何用? 也许穆枫要的答案,她必须用一生漫长的等待去回复。 作者有话要说: 17莲灯(8) 这一整天都是心绪不宁,对于一向严谨严肃的穆先生来说,在外人面前竟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在平时,几乎是不可想的。 整肃了外头那些琐事之后,穆昭行终于劝他去休息:“也累了一整天了,穆先生心思都在太太那边,不如现在去歇歇?” 很好的管家,简直就是肚里的蛔虫。 穆枫淡笑:“这么明显?你看的出……我在记挂太太?”他偏偏想念昨晚那番*温柔,阿季的眉眼,看都看不倦;阿季的温柔,体都体不完。他身居高位,外人面前恁是严肃,归家时,只心系一人温柔乡,平时再忙再烦,只要一想起阿季,整颗心都融化了。 一整天,都在想。 穆昭行笑着回答:“穆先生的心思外人可能看不明,我和风榭轩守园的警卫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穆先生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我就在想,可能今晚少夫人给穆先生留了晚饭。” 穆枫大笑,他知道穆昭行说那警卫的缘故是,他曾经吩咐风榭轩的警卫头头,每天记下褚莲的作息和行程安排,细到每天的食谱、出行、活动、穿衣用度等,第二天给他例行汇报,这样的细致与谨慎,真像是对待捧在手里的一颗举世无双的珍宝,男人温柔起来,当真费神费力,可是,他愿意啊。 和她冷战两年,思念入骨时,只能靠风榭轩警卫每天的例行汇报,获知她在干什么,她一天的喜怒哀乐,聊解“寤寐思服”的苦。 “阿季。” 日近黄昏,暖光并不十分强烈,打在重重帘幕上,如同缀了一圈滚圆的金碎边。他自长廊那头走来,携了满路风尘,眼底带着微微笑意,很急不可耐地闯进这座浅眠的小院。 穆枫跨进门槛,轻轻叫了一声。 屋内满室春光。 他嘴角轻轻勾起,并没有退走的意思:“阿季,看来小枫哥来的正是时候?” 她在换衣服。 小楼一直是她独居的地方,穆家少奶奶的内室,男客根本不可能私自闯入,因此她并未避嫌。 她是背对着卧室大门的,帘子半拉,也不算太显露,没想到穆枫会在这个时候“拜访”,撞了满室香艳。 她的整个背部袒露着,雪白的肌肤就像莹透雕琢的美玉,半掩半遮,更添了几分娇媚。 他走了上去,眼角带笑,连呼吸里,都带着淡淡暖暖的暧昧气息。 “阿季。”他轻轻呼气,伸手从背后环住了她:“今天,有没有想我?穆先生一整天都心绪不宁,一整天……都在想你。” 他的呼吸很稳很重,从她的颈窝里绕出,贴合着她鬓角的细小毛发,她感觉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微张,痒丝丝地自脚底窜起一股热流。 “阿季?”他圈紧了怀抱。 他怀里的女人竟在微微发抖。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始迎合他。 穆枫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抵触,怀中温柔不似她。 府里自昨天起就有了不一样的气息,联邦警戒铺满了视线所能及的地方,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那些挎着AK的黑面保镖立在烈日下纹丝不动,俨然像雕塑一样,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皮肤晒裂。 穆榕皱皱眉,神情不愉快:“今年这是怎么了,警戒比往年多这么些,简直要把人烦死!” 穆林笑道:“联邦政府抽调来的警戒在太阳底下被晒成了石头,都没人说一个‘烦’字,你大小姐抱怨什么呀?” 听两位小姐没事犯闲气,倒也挺有趣,褚莲微笑道:“今年是和往年不太一样,人这么多,我愈发不想出来了!穆先生是不是嫌的银子多?每年都大举排场!”虽是微微抱怨的语气,却难掩甜蜜。穆枫对她的好,早已成为穆府一众私底下流传的羡慕对象。 “嫂子不要管那些黑面神!”穆榕摆了摆手,绕过杵在那里的一条竖着的“黑石头”,反正,联邦政府的职业警戒,听不懂中文。 小丫头机灵的很。 午后犯懒,她有意要回去睡个午觉,穆榕和穆林也不跟她客气,干脆一起躲进她那个环境清雅的小院子避暑气。 三人一路同行,路上唠嗑,又不免埋怨起夏芊衍的小丫头做事太不好,连话都会传错,没见老夫人要找她们,害她们去了也白跑一趟,这个时候,老夫人已经歇了午觉,她们到时,只能陪着同屋的嬷嬷婶婶聊一会天,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话唠,和她们年轻人话题又不一样,说不到一块儿去。才陪了一会儿,榕儿便暗里做鬼脸,想开溜。褚莲和穆林背着嬷嬷婶婶偷笑,扛不住穆榕软缠硬磨,也很快寻了个借口退了出来。 “是你?”穆枫皱眉。 他眉目硬朗,本身就生的冰冰冷冷,这一蹙眉,更是让人不寒而栗。夏芊衍一惊,眼泪差点掉下来。 “为什么穿太太的衣服?……在这里?”他的声音微微带着些沙哑,粗重的很,不怒自威。 夏芊衍突然转身,回正了姿势,胸前半敞,雪白的胸脯若隐若现。 穆枫昂起头,目光飘忽远方:“穿好。” 冰冷的两个字,终于把她的眼泪逼了下来。她的睫毛很长很翘,蓄着半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远看秀比青山,近看……真是楚楚可怜。 夏芊衍一闭眼,泪珠滚了下来。此前心理工作做的再完备,只要一想到眼下出现的场景,她整日整夜都睡不着,害怕面对穆枫盛怒的这一刻,却意外地,有些期待……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 当下已经逼到了眼前,她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就像哥哥说的那样,置之死地而后生,哥哥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把赤/裸的美人推出怀抱。 她一咬牙,心一横,突然伸手狠狠地抱紧穆枫。突如其来的动作,太过紧张的喘息,使她控制不好力度,整个身子都扑进了他怀里,胸前的衣服,也因为着力不均,被扯下大半。她几乎是赤/裸地,贴合着他的温度。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的香味,也许是某次饭局留下的印记,他的座上宾永远都是声明在外的大佬党首,她贴紧穆枫的胸膛,他的心脏生机勃勃地跳动,滚烫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那种烟草的淡淡清香,熏的她全身发抖,那分明是,男人权力的味道。 第一次,用生命下了赌注。她赌自己不死,赌家族俱荣。 她的心跳,都要融化了。 褚莲站在门口,轻轻咽息,那只带着玉镯的手撑着门框,她看了一眼,然后静默地返身。 穆榕和穆林堵在门口,不许她走,榕儿的嗓子像幽谷里的黄鹂,在窒闷的空气中炸开:“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凭你九哥的宠爱,就够了,”她咽下了眼泪,伸手要去扶穆榕,“榕儿,你要记住,男人的话,不要相信啊。” 不要相信啊—— 很长的叹息。她的口气,完全就是身为长嫂在用自己的经验告诫家族里最受宠爱的小妹妹,那样细致温柔的叫人心疼。 “阿季——”很沙哑的声音,穆枫一把推开怀中温柔似水,急促地出声挽留。夏芊衍一时没把握住,差点被推倒在地。 她指骨漂亮,那只玉镯套在腕上,盈盈翠翠,更衬得她肌骨莹润,饱满美丽。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框:“穆先生,打扰了。” 说罢转身便走。回头的瞬间,眼底憔悴不堪,蓄着汪汪泪水,似乎只要一眨眼一闭眼的微小动作,就能落下满盘玉珠。 “阿季——阿季!!”他真是急了,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无法把握的忧心。褚莲眼底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绝望,他甚或能够感觉到,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他想要追上去,衣摆却被夏芊衍抓住,那个女人把这辈子全部的勇气都使在了这一刻,出言怆然: “穆先生,你要是走,今天……让芊衍怎么做人?让夏家把脸往哪儿搁?和穆氏比,夏家虽是小族,但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呀,先辈的规矩摆在那儿!今天是穆先生主动在先,何尝撂了事,要把我一个弱女子往风口浪尖上推?” 她声线婉婉,好听的很,他们这一脉,都是故地江南迁徙的大族,她们这些女孩子,从小在异国长大,骨子里却是水捏似的江南女儿的性子,这样温温软软的声调,叫人听了,心生怜惜。 “是穆先生主动在先……是穆先生主动在先……” 盘旋再盘旋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再闭眼,仿佛梵音的节律,生生地刻在了脑子里,挥之不去。 再好的男孩子,也有负心薄幸的一天,何况是身居高位的穆先生。他的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对穆枫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她向来是不肯看顾的,从穆家大门口,一顺溜排到加利福尼亚海港去,她想看也看不过来。可是,能让穆枫“主动”的女人,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 心兀自疼痛。原来她比她自己想的薄弱。 她背过身去,纤腰盈盈可握,单手支着门沿,脚下却是一阵飘虚,这路,走的好艰难。 她听见穆枫沙哑的声音掠过窒闷的空气,从她耳边轻轻擦过: “阿季,你……你等等我。” 这是穆枫第一次用这样哀求的语气跟她说话,也是三藩声名在外的“小野狼”第一次这样求人。 她回头,眼睛里带着的笑意,在盈盈泪光中融化: “幸好不是洋囡囡呀,亲上加亲,母亲应该不会反对。褚莲先贺穆先生,早得贵子。” 穆枫的轮廓,变成瞳仁里虚浮的幻象,她闭眼,泪水悄然滑下。 她颤颤巍巍地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穆林在身后悄悄擦起了眼泪,榕儿心直口快,一贯的忿忿: “哥哥,你……你太欺负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18莲灯(9) 他近来如此小心,为的就是要瞒过褚莲一件事。 反正她年年过生日都不会出来见客,这次警戒布防严慎了许多,若然席上真要出什么乱子,褚莲那边是听不到任何风声的。风榭轩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烂摊子拾掇的干干净净。如果褚莲要记恨,他也可以哄着,三言两语就瞒了过去。 可是眼下,居然出了篓子,穆枫万万没有想到,他今朝被外戚算计了去,挑拨他和褚莲之间的关系,那位少奶奶脾气倔,又恨他从来心狠手辣,如果穆氏在席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单凭他和褚莲此时冷着的关系,只怕百口莫辩。褚莲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他了。 因此他心中也颇为惶急,褚莲走时那样哀哀戚戚的眼神,真是灼痛了他的心。这位少奶奶,他自小捧着像心头的珠玉似的,不容任何人说一句。打小为了褚莲芝麻绿豆的事,就能发狂。连他母亲也知道儿子的性子,要不然也不会在他当年受伤之后,见他这样不快活,老夫人一力做主,排除万难,不顾四方非议,硬是把褚莲嫁了他。 如今却为了一个外戚女人,这样伤她。这样冷她的心。 穆枫心里喟叹,本身褚莲心力全在张家,能顾得上他一面两面的,已是不容易。这次半路杀出个夏芊衍,又是“人赃俱获”,不知那位大小姐又要冷他多久。 他眉峰微锁,心里直想着去跟褚莲解释,抽脚便要走。 不想夏芊衍力道还挺大,不肯撒手:“穆先生,你要是这样走了,把芊衍一个人撂在这里,我……我怎么……怎么……” “你不要以为我不对女人动手,就敢得寸进尺,”他说这话时,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目光冷硬,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寒意,漂亮的轮廓,漂亮的眉骨,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漂亮的男人,眼睛里生来带着野狼的戾锐,他反手推开夏芊衍,冷笑道,“夏京传胆大包天,竟然敢算计到我头上?!” 她一惊,这回是真的怕了。原来穆枫不仅不糊涂,反是精明的很,一眼就看穿了夏家这些伎俩。夏芊衍最怕的就是自己做事不利落,连累了哥哥,连累了整个家族。若然是这样,她的牺牲不仅没有给家族带来荣耀,反而惹起祸事,那她活着,连自己也嫌带是牵累。倒不如死了算。 这样想着,眼泪簌簌落下。 穆枫冷冷看了一眼,心中虽仍是不齿夏家的作风,却也只淡淡说一句:“把衣服穿好。”随了又补一句:“男人的战场,我最见不得女人搀和。夏京传的事,我再算。” 她吓的腿都哆嗦,头脑完全没了思绪,只能机械地照穆枫的吩咐,慢慢挽起腰带,把衣襟小扣搭好,从始至终,手都在不停地抖。 他抽身要走。不知哪来的勇气,夏芊衍从身后环住他,声音细弱如蚊蝇:“不关哥哥的事,是我……是我自己不好,我对穆先生……仰慕……仰慕已久……” 穆枫挣开她的手,细嫩的胳膊不知何时蹭了几道红印子,他看都没看:“我的女人,从外面长廊排到加利福尼亚海港,就算轮,也轮不到你。”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用了褚莲的比喻:穆先生的女人……从这里排到加利福尼亚海港啊。 她说出这话时,脸红的像娇羞的水莲花,语气里有娇嗔与赌气的意思,他却爱听,偏爱褚莲这样不轻不重地使小性子…… 夏芊衍仍然不依不饶,恐怕是穆枫对待女眷的态度让她知道,今天即便再过分,穆先生也不会把事情闹的人尽皆知,不是他不敢,实在是要顾着老夫人那边的颜面,况且,褚莲的心思也需要寻思,最好的方法,就是赶紧把这件事压过去,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眼底怒意重重,终于回过身,抬起夏芊衍的下巴,目光冰冷,带着一丝轻蔑与不屑:“我从来不知道,夏家堕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手头微微用力,掐的夏芊衍生疼,眼泪差点掉下来,然后,她听见穆枫不轻不重的声音掠过耳边:“我看不到一点……你门楣的教养。” 他在羞辱她。用冰冷的目光和最轻蔑的动作告诉她,她今天所做的事情,完全有辱夏家门楣。真正的好女孩,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主动袒露身体。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肩膀起伏颤动,她把衣服向上提了提,裹紧,再裹紧。 “穆先生,芊衍是真的仰慕你。” 很轻的话,像柳絮一样飘落。 “穆先生对太太这样好,太太却未必领情。” “谁跟你嚼的这些舌根子?”他盛怒:“敢在人后说阿季的是非,又是那些闲是闲非的婶婶姨亲?” “穆先生也在怕。”她答非所问。 似是而非的话反倒是引起了穆枫的兴趣:“怕?我怕什么?” “穆先生虽狠,却也有触不得的雷池,”她笑笑,终于凛然承受穆枫的怒意,“你怕陈年旧事捅出来,你怕太太认为所托非人,你更怕,今年的宴席上,会有贵客,不请自来。” 他的眼神从夏芊衍身上扫过一遍,寒气凝固在眼底,瞳仁里的笑意却如四月的桃花盛放,妖妖娆娆地开出一树聘婷: “我到底是太低估了你,还是太低估了夏京传?” “你哥想学杨国忠?”他顿了一顿,嘴角轻轻勾起,弧度漂亮:“氏家虽迁徙几代,但对子弟国文要求一贯严格,风字一辈自幼熟读经史子集……你要不要回去温习一下,杨国忠是什么下场?” 小野狼,穆氏。 她从穆枫的眼底,看到了高加索孤狼的悍勇。 他身上有让人迷恋向往的刻骨骄傲。 就像淡淡缭绕的烟草香味,那是男人权力的味道与魅力。 他衣服都来不及换,站在褚莲小院的门口,很焦躁地等进去里面通报的小丫头出来传话。 这是今天来见她的第三次,都被她挡在门口。 穆先生撂了一肩的担子,巴巴地守在这里,前两次被拒之门外后,他随便找了个榆荫角落,在院子里逛了一会儿,很快又回来差人去通报。今天的意思,看来不见到褚莲是不会罢休的。 褚莲身边那个穗穗很快又退了出来,穆枫见状也不问她话,随她的步子就要往里闯。 “穆……穆先生……”小穗平时八面玲珑,这回揽上眼前这事,也不知道小两口又为什么闹别扭,话也不敢乱说。 “太太呢?”他边说边往屋里走,一点也没有要退的意思。 小穗唯唯拦着:“穆先生,太太睡了,在……在歇午觉。” “午觉?该吃晚饭了吧?她倒睡下了……” 小穗原本就因这不太高明的谎话心虚,被穆枫眼神一扫,顿时脸上火辣辣的,低下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板面,小声嘀咕重复着一句话:“反正太太说了不见穆先生,穆先生不要叫我们为难……” “太太还说什么呢?”他一怔,突然抽回了脚。 “也说不清楚什么,回来就哭的跟什么似的,我劝穆先生还是不要这回进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好?”小穗努了努嘴,终于敢直视穆枫。这话还有那半截意思她没明说:太太和您那犟性子一样,这个紧要关头两人要是碰了面,没撂两句话又要吵起来,对谁也不好。 穆枫沉默了一会儿,大抵也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在厅里踱了一会儿步,背身走了出去。 才走到门口,又回头:“太太这边有什么事,马上告诉我。” 穆先生眉头深锁,心情不好的时候,真是连手下人都累及,个个严肃地站在一边,心似擂鼓,手底都攥着一把汗。 “穆先生……要不要叫人……?”穆昭行壮着胆子问了一声。 他弹了弹手指:“去,把夏京传找来。” 穆昭行刚走到一半,又半路折回来,脚步晃虚,差点跌进门。穆枫见他那慌张的样子,不由好笑:“怎么,一个夏京传你都对付不了?他给你摆什么道啦?” “老……老夫人那边……出大事了!!” 他正擦枪呢,手一滑,把枪撂桌上:“老夫人身体不好?慢慢说话。” “不是……不是老夫人!是少……少奶奶!”穆昭行语无伦次,大口喘着粗气:“我刚出门……那边……那边就来消息了……小穗跑来喊救命!老夫人动怒,要……要给少奶奶请家法!少奶奶这回祖祠跪着呢!” 他眉头一皱:“褚莲怎么了?” “不……不晓得。”穆昭行这时才缓过来,终于稳了下去。 “母亲对阿季一向好,这么多年没红过脸,阿季犯了什么事惹母亲这样生气?”他收好枪,起身:“去看看。” 出门时,柳树新枝,叶尖顶着那一圈一圈明明晃晃的碎金色,几乎迷了人的眼。 莲灯在水脉宛转处停了下来,很深很深的黄昏,在瞳仁里晕开微暖的光色。 作者有话要说: 19莲灯(10) 日薄西山,天色顿时晕沉起来。 这里因是内庭,穆家祠堂所在,联邦政府警戒只圈在外围,这处一应守备皆是穆家人,因而对穆氏相关人员相当熟稔,远远地见了穆枫一行人走来,这里守备都束了枪,立正:“穆先生!” 他点点头,脚步行的快。 外头的动静里面自然听的一清二楚,穆枫还没走进内室,老夫人已然愠怒:“谁把穆先生招来的?” 没有一个人敢应声。 褚莲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惧怕。 “阿季,你知不知道错?”老夫人坐了下来,叹气,语气终于有些缓和。 她仍是不说话。 “那么,”一家主母锐利的眼神扫了四下,“我要请家法,你服不服?” 她微怔,脸上神色清淡,却突然伸手轻轻捏着衣裙下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跪的时间太久,膝盖酸疼,又因情绪压抑,突然站起反倒头脑充血,晕的厉害。 “穆家有穆家的规矩,不可能……为褚莲一人网开情面,”她面色苍白,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却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只要褚莲一天是穆家人,就要恪守一天的家法。这本是没有异议的。但,”她扬起头,眼睛里虽蓄着一汪清泪,泪光闪烁之下,却分明有一股叫人畏惧的坚忍与从容,“但,褚莲如果不再是穆太太,便无需遵从家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平静的话,内里却含着波涛万顷,连老夫人都吓了一跳。 “母亲,褚莲要离婚,”她顿了顿,眼睛里的坚忍却没有闪退分毫,“从今天起,和穆先生殊途不同路,”她咽了一声,却突然看向立在老夫人身边的夏芊衍,“另祝夏小姐和穆先生,百年好合。” 她的声音很弱,掐近尾音时,几乎寻不见声调。然而就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全场屏息。 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这里只有穆榕穆林两个,这两位小姐平时爱撒娇,在家族里很受宠,临到这样的场面时,一时却惊住了,也不敢乱说话,只顾偷偷抹眼泪。 “嗳,”老夫人坐在高座上,疲累地摆摆手,“这是何苦,从前你们闹过多少次别扭,再闹腾也知道个分寸,从来不提‘离婚’两个字……阿季,这事你也别怪芊衍,她从你房里搜出那些腌臜的东西……嗳,嗳!”老夫人住了口,不忍再说下去。 她目色一闪,却不依不饶:“母亲,这些不是腌臜的东西,这些……” “好了好了,”老夫人显然很不耐烦,“穆家忌讳什么你知道吗?你叫人抓了把柄,我不严惩怎么服众?!” 她一贯气场盛,被人临讯也没有半分示弱,此时听了自家婆母这一句话,眼中泛泪光,再想分辨时,嘴巴都没张开,那眼泪已经扑簌簌地落下来。 “阿季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但在此事上,阿季并无错,也不会领罚。我提出离婚,母亲,在这个家里,连一个外人都可以私闯我的房间,我想这并没有保护作为太太的*权。今天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不妨清清楚楚地在穆家祠堂里表明阿季的态度,我愿意离婚,抱着张氏的牌位过一生。但若要把张家从褚莲的眼里剜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有没有问过穆先生?”他的声音从屏风外转了进来,很磁很重,连呼吸都带着不容置辩的威严感:“阿季说要离婚就离婚?你把穆先生当成什么啦?” 她还呕着气,见穆枫进来了,只淡淡扫一眼,便转过脸去。 “不说气话,”他负手,脚步沉重,“褚莲,我警告过你多少回了,跟我怄气可以,再没轻没重说些伤人心的话,别怪我……” “不怪穆先生,”她莞尔,“穆先生做什么都不怪。所以,褚莲退出,褚莲让位,先前已经贺过穆先生了:早得贵子……” 他反身,暴躁地踢翻了脚凳。 整座祠堂,鸦雀无声。 “请家法吧,”老夫人挥手,那威严,不容抗拒,“少奶奶做错了事,理应受惩罚……阿季,母亲想帮你,你自己别犯傻劲,忍过了这个坎,往后大好的前程,梓棠对你又是这样好,只要金孙一落地,你的地位自然是无人可撼动。”她叹了口气:“说离婚,哪有这么简单?这一桩婚事,可牵着四个家族的心脉,你的位子,多少人觊觎着……母亲只认你这一个儿媳,自从当年,我求着你嫁给梓棠,就捧了满手的富贵荣华给你。你那样懂事,二话不说就应下了,在穆家家运最坏的年头,在梓棠性命朝不保夕的关口,你二话不说就答应照顾我的儿子一生一世,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 年岁大了,越易多愁善感。老夫人说着说着,已经红了眼圈。言多必失,从前瞒之又瞒的内情,三言两语就抖了出来,偏偏褚莲还要寻机会刺激他: “穆先生,你听见了吗?母亲说,当年是她求着我嫁进穆家的,并不是褚莲自愿,褚莲心里……” 他的眼神瞬息黯淡,把褚莲说到一半的话接了下去:“心里只有张风载是吗?这么多年,都是穆梓棠自作多情是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年你是不愿意的……”穆枫声音沙哑,让人闻之不忍:“母亲,您算计我!您就这样算计儿子!” 老夫人早已泪水涟涟,拿绢子拭了又拭,才哽咽着说道:“谁能体谅为娘的心?当初,穆家遭了那么大的难……风字辈死了多少?我的梓棠,我的儿子,差点也就这样过去了!你让妈妈怎么办?明知道只要阿季对你笑一笑,我的孩子就会多开心一天,你……让妈妈怎么办?!” 屋外突然起了一阵鬼风,树叶沙沙作响,皎皎月华水一样铺满院落,加州的夜晚,和当初举家迁离的故土,共有一轮明月。 夜很冷很冷,她突然想起为数不多的,躲在穆枫怀里度过的夜晚,他的胸膛很厚实,很有安全感,褚莲总把他当枕头枕,兴致起来了,就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话,穆先生是很好的倾听者,他的臂弯很温柔地屈成褚莲适应的弧度,环着她。他的体温伴随着心跳传递,只要褚莲微微一动,他便很紧张地搂紧,气息温热的吻从她的额头落下,夹着丝丝入扣的烟草味道。很清凉,好似薄荷的气息。 “是,穆先生说的是,自从风载哥哥遭难之后,褚莲就再也不会快活。”她在他面前淡笑,很生疏很客气地笑:“穆先生还记得两年前褚莲为什么搬去风榭轩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穆先生应该有印象的,你——”她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你是刽子手,残忍的真像高加索深山里的孤狼,没有人情味,杀人不眨眼……你就算对褚莲再好,也比不上风载哥哥半分半毫。” 对于那个讳莫如深的忌讳……在场闲人太多,她并没有说出来。但是,只要稍许知道内情的人,闻听她的话,个个吓的脸色惨白,连老夫人也出言喝止: “阿季,你不要命了吗?!越说越不像话!” “让她说!”穆枫的眼睛沉的能吃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都说出来!反正我在你心里,就是刽子手!在这个世上,穆梓棠做事从来不管世人冷眼,偏偏只在乎你一个,你拿捏我?”他哑然,很盛意的声音突然熄了下去:“你知道我吃痛什么,你偏偏要来剜我的心!阿季,你很残忍……” 她居然落泪了:“我不要伤害穆先生,可是,谁伤害了我的风载哥哥?你们都在盛享荣华,张家的冤魂却夜夜哭泣,你们……谁听的到?” 穆先生,风载哥哥,终究……生疏有别。 “阿季!你今天说的够多了!”老夫人当场叫停。这么多年来四大家族的忌讳,全被她一夜抖尽。 穆枫突然向前,用手托着她的腰肢往前一推,她整个人顺势前倾,差点落进他的怀里。 他那双戾气深重的眼睛,分明透着野狼的气息,他抬手,扣着褚莲的下巴:“你再敢提姓张的一个字,你试试?”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提出一只扎口的布袋子,和老夫人眼神交汇之后,嬷嬷壮了胆,呼啦啦把那布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那些木质红漆的玩意儿滚了一地。褚莲失魂落魄地跑过去想要捡,却被嬷嬷拦了下来。 “儿子,你看看,这些就是芊衍从你太太房里搜出来的,这些都是个什么东西!”老夫人撑着头,气的很:“阿季,你也太糊涂了!” 张家数口的牌位,她一一供奉。四族五室闭口不敢提的忌讳,她让它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穆家。 难怪老夫人那样生气。 那桩事,本身随着知情人的不断离世,知道的人越来越少,穆氏没有一个人敢提及当年事件的只言片语,褚莲却冒天下大不韪,在出入厅堂之间,供奉着张氏的牌位! 是夏芊衍搜出来的,人“赃”俱获。褚莲也并没有否认。 “儿子,你应该知道,掌事人要立威,这事若不严惩,以后‘穆先生’还怎么开基拓业?”老夫人头痛地揉了揉额头,吩咐下去:“拿家法!少奶奶做错了事,就该受罚!以后不管堂族外戚,只要再敢犯忌讳,一并罚!” 举座无声。 添了一盏茶,老夫人缓了缓语气,说道: “罚过后,少奶奶依然是少奶奶,今天的事,谁也不要再提!” 作者有话要说: 20盛宴(1) 很粗的藤条从老嬷嬷的手里交过。那是穆家的家法,他很领教过厉害。小时候几房堂兄顽劣,让家长头疼的假作要请“家法”,就已经能唬的劣皮猴子消停下来。而穆枫,从来不用家长“假作”,每次都是实打实的挨打,他性子犟的很,跪在祖祠冰凉的地板上,从来不肯说一句软话。先穆先生手起手落,通常要打断几根藤条,也不能从这怪脾气的儿子嘴里挖出一个“服”字。 穆氏立家百年,这“家法”从来没惩处过女眷,这种百年老族,想也知道,除非犯了“浸猪笼”的“大事”,要不然断不能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奶奶太太们动手,而现下,褚莲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接受这种奇耻大辱。 穆枫当然不会管“家法伺候”的深层意思,他只在乎褚莲会不会受皮肉之苦,只要阿季一皱眉,他便心疼的要紧,更别说那么粗的藤条撂她身上。 大家都以为老夫人只是做做样子,毕竟话里话外都有护着少奶奶的意思。直到老夫人挥手示下,已经有人从嬷嬷手里接过了藤条,满屋的人才开始着起急来。 穆枫拧着眉,低头不声不响。 褚莲,依然是这样冷硬的性子,哪怕真的要跪下“领家法”,被打的皮开肉绽,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况且,她对这种暴力的方式本身是不屑的: “母亲,您不能这样做,穆家家规只罚穆家人,我已经提出了离婚,我不愿再做穆家人!” 字字铿锵,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阿季,这里是穆家祠堂,你要使小性子,和穆先生关起门来!”老夫人摆摆手,似乎也不忍心再看:“阿季,话可不能乱说的,穆家主事的太太要是换了人,那可是要出大事的!母亲年岁大了,捏着你们这些孩子的性子,知道你爱开玩笑,可是,”老夫人本身谋略老成,她此时挥手指了指满室外眷,言语中意有警示,“可是,他们不知道呀!你要说错话了,他们可是会当真的!他们可不把你当小孩子!” 她低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仍是坚持:“我要离婚。” “你休想!” 迟迟不吭声的穆枫突然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阴翳:“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离开我!想都别想!” “母亲知道,阿季是褚家人,”她只是略微顿了一下,没有理穆枫的狠话,她看向老夫人,道,“褚氏一门依附张氏而生,这么多年来,张家的照拂让我们褚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父亲在世时就跟阿季说过,我们姓褚的,永远也不能背叛张家人!今天既然穆家家规和褚莲的‘信仰’相悖……褚莲甘愿放弃穆家少奶奶的身份,也绝不会……”她顺眉,余光轻轻抚过地上散落四处的早已被视为瘟疫的张家牌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绝不会,让张家辱于人言。” “好啦好啦,”老夫人撑着额头,一双眼睛隐隐约约藏在手掌之下,叫人看不清表情,“阿季,你嫁进来这么多年,总该知道吧,张家……那是天大的忌讳!你处处维护张氏,置穆先生的颜面于何地?” 满座皆是外室亲眷,像白家、易家,本身位列五大氏族,家族的忌讳自然都知道,两家家主还没到场,但女孩子却来了几个,本来就是跑美国来玩的,正好提前住进穆家,没想到好好地带上玩乐的心致,倒恰巧碰了穆氏这一场冲突,因是外人,也不敢多说话。 褚莲沉默,终于没有说话。 穆枫突然跪了下来:“儿子领罚。” 他双腿有力,屈身一跪,竟然能够听到骨骼擦着地面的声音。穆先生低头时,侧脸轮廓分明,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藏在眼睫的阴翳下,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穆先生,老身受不起。” 老夫人在高座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冷眼旁观剧情的突然转变。 连褚莲也惊讶地把目光胶着他身上。 穆枫怔了怔,突然想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手指轻轻一捏,颈下扣子弹开,他用力扯下去,颈下露出大块黝黑的皮肤。 君子似玉,触手温润。那枚穆氏祖传的玉在他胸前跳动,很快又静止,贴着他的皮肤。他伸手取了下来,交给身边的穆昭行:“拿走。”随即低头,向老夫人道:“母亲,现在,儿子只是儿子。”很低很厚重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疲倦,却很镇定,也很坚持。 老夫人叹气:“梓棠,自你带上传家玉玦——那是‘穆先生’的身份,当时你就该知道,自此穆家的荣辱一并在你肩上,你……你又何必……” 他叩头:“儿子,只是儿子。”他的嗓子有些哑:“儿子愿领家法。” 那是他的意思。穆家的传家玉玦在哪个家族男孩子的身上,谁就是当家“穆先生”,如果玉玦在身,即便是穆先生的亲母,也受不起他三跪九叩的大礼。所以,他取下了玉玦,一再强调,他只是以“儿子”的身份,代行家法。 老夫人转向褚莲道:“阿季,旁的不说,穆先生待你,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她取过几上茶盏,递到嘴边轻抿一口,突然变了颜色:“梓棠,你太太犯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怎么‘代领’?” “母亲,那些东西……是在谁的房里找到的?”穆枫问道。 “当然是你太太房里。” 穆枫微笑:“母亲,我们家里没有太太单独的‘房间’,那是儿子的卧室,是梓棠和阿季的婚房。既然在儿子卧室搜出来那些东西,怎么有疚责太太的道理?”他沉了声,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子轻松:“儿子愿领罚。” 祠堂里人声窣窣,满族的亲眷都在交头接耳。 老夫人咳了一声,举座安静下来。 “也罢,既然儿子是这个意思……”老夫人顿了一下,挥手示意,拿着藤条的族里亲眷便走下去,在穆枫身边立正。 他解开扣子,利索地除衣,背上旧伤层叠,裸/露在空气中。 祠堂里,静无人声,连尖针掉地的动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压的整屋子烦闷。 “既然是穆先生犯的事,当罚!”老夫人装作不经意地扫过褚莲的脸,吩咐道:“给少奶奶看座!” 很快有人把椅子搬了出来,放在褚莲边上,她犹豫一下,觑见老夫人眼神坚决,只得坐下。 藤条一下一下撂在他身上,掼下去时,很快拉上来一条红印,血迹森森。不一会儿,整个背部已经纵横都是新伤,鲜血淋漓。 他没有吭一声,眼睫垂下,连眉头都没有皱。 很多年前的场景好像在今天重演。 褚莲太熟悉这样的表情,野狼一样的性子,眼底戾气令人生寒,即使那年他才十三岁,那样的气场也足以震慑黑手党幕僚。当年在三藩地下赌场,也是这样的表情,他剁下自己一根手指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终于不忍看,起身:“母亲,阿季身体不太好,先告辞。” 那样低那样轻柔的声音,却足以吸引穆枫看过去,小野狼的眼底分明没有任何神采,却在听见她开口说话时,微怔,然后缓缓扬起头,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坐着等等吧,”老夫人打了个哈欠,“也快了,打断这根藤条,穆先生领罚的事就算完。” 她是母亲,就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留住她儿子的心上人,让那个女孩子时刻记住,她的儿子是怎样为她伤心,怎样为她欠了一身疲惫的伤痕。 她无奈,坐下时,双手无助地扯着绢子,皱了又皱。 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这一生,欠他的,再也还不清了。 结束时,他的背部几乎不能看。血块粘着血块,已经看不清皮肉,血水淌下,沾累了衣裳。 老夫人挥手,示意全族宗亲散场。 她正不知如何自处时,老夫人看着她,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阿季,去搀他起来吧。” 她微怔,却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穆枫抬头看她,目光深邃。 祠堂里,人群开始散去。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顺次离开,半生不熟的亲眷从他们身边绕过,每个人心里揣着些小心思,分明有好奇,也会回头打量这对夫妻,却没人敢盯着看。 夏芊衍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摔在他身边:“你……你……”看着穆枫已无完肤的背,惊吓(he)地哭出来:“这这……” 褚莲大恸,本来眼底的心疼大过惊慌,藤条抽在穆枫身上,她的心也跟着收紧,这下斜里突然蹿出来一个夏芊衍,又让她想起她最近一次和穆枫闹别扭的始末,夏芊衍和她的穆先生在主卧里搂搂抱抱…… 穆枫心无旁骛,连余光都没有给旁人,他抬头望着褚莲,把手递给她。褚莲肌骨冰凉,一双纤柔的手被他裹进掌中,穆枫自幼练枪,指腹粗厚,紧要关节处,生满老茧,蹭着她的细皮嫩肉,窜起微微的痒意,她的心中居然一动…… 却,没有回应穆枫的目光。 穆先生好似有些受伤,眼底的光亮还没有熄尽,手已经被褚莲狠狠甩开!他一时没吃住重心,差点仰倒在地,幸好身后的警卫就势托了一下,他才稳住。这一托却不小心碰到了背部的伤口,迟钝的痛感盈天沸地,很快将人网罗。穆枫略微皱眉。 夏芊衍深深看了他一眼。 褚莲也顺过身去,恰好对上夏芊衍这含义莫名的一瞥,她吃痛,心一狠,缓缓蹲下身子,仰头时,正好和跪在地上的穆枫目光相接,她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你偷人,我也偷人,咱们正好扯平。” 她声音软糯,平静的就像在叙述一顿下午茶的光阴。那一句狠心说出的话,于穆枫,却是莫大的侮辱。他的眼神,前一秒还是温和的,下一秒,竟乎吃人。他挺直背脊,伸手绕过她的脖颈,微微用力,褚莲的整个人都被带了过来,她的脸差点触到穆枫的下巴,穆先生的怒意夹在呼吸里,温润地触着她全身扩张的细胞。 他一用力,终于敛起满眼的戾气,把褚莲揽进怀里。他的唇吻抵着她垂下的发丝,发香入鼻。他像孩子一样把头埋进褚莲的颈窝,很暖很暖的气息,几乎要把他的心肺燃烧。 穆先生声音沙哑:“阿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埋头:“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整座祠堂里,人声寂寂。茶凉了一盏又一盏。 而盛宴,即将开席。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几章都是存稿,但每天都要码字,卡文起来更是*~亲们给点反应好不?咱出来冒个泡,给朵小花吧~~~^_^ 21盛宴(2) 许家的暗哨先一步抵达三藩,一切都安排妥当时,来自雾都伦敦的这支队伍才姗姗来迟。 穆枫亲自迎接。 夹道是低调的车队,几步一哨,早先刚刚越过加州州界线时,这些人物早已被分散,分作几批抵达穆家。这些低调的措施保护的是许家几脉掌权人。虽则许谦益已经掌高位,手里有些实权,有眼的人心知肚明这位出类拔萃的“许少爷”当是下一任伦敦“许先生”,但挂着名头的叔父并未实际放权,在家族严苛规则的运行下,他的安全防备当是次于叔父许致远的。所以今天打头阵的是他和风宁风远两兄弟,当家叔父估计走的是弯弯绕绕的路线,该藏则藏,该掩则掩,富人惜命,这话当真是不假,到了穆枫的地盘,居然仍是戒心不减,甚至警备更甚。 换了几部车了,到穆家外围商圈时,早已累的不成样子。许谦益坐在车里轻轻打呵欠,风宁风远兄弟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远景,终于挨不住寂寞,抬手敲窗,指骨贴着防弹玻璃,沉闷的声音在车里回旋。许谦益淡淡看过来,微笑:“这样无聊?你看外面那个AK黑面神让不让你下车?” 果然,黑面神挡下来,背部严丝合缝地贴着车窗。许风宁很不满地一拳头砸在车窗上,回头笑道:“大哥,你们会不会太小心了?不过是家族的一场聚会罢了,以为我今天是拿命来吃饭的?” 许谦益笑着伸出一根指头,压在唇上:“不关大哥的事,是叔父的吩咐,你知道,上了年纪的人一贯小心。” 车内气氛融通,连许风远都笑了起来:“算了,但愿在他身上不要看到大哥‘上了年纪’时候的样子。” 他们兄弟间关系一向亲厚,因此不论开什么玩笑,都算合适。许谦益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小心些就小心些,大哥不怕你们给我惹事,但是,既然来了三藩,就给你们九哥一点面子,这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得亏穆枫镇的住,你们要是不知道扯了哪条火药线,牵出点什么乱子来,大哥和九弟牌桌上胡吃海喝谈人生,还得顺带谈谈怎么营救你们的计划,还让不让人尽兴?” 车内哄然大笑。大概是动作太大,引的黑面神都回头来看,那位AK挎身的兄弟一脸莫名其妙,很无辜地把头又撇了回去。 车速愈来愈慢,很快停了下来。 他们兄弟三人下车时,伦敦带来的那批保镖们远远圈成一个整合的圆,离散开来,把周边的形势探的一清二楚。不许半个闲人接近。 穆枫站在迎接人潮的最前面,许谦益下了车便快步追上,远远就向他伸出了手。 穆先生黑了些,也瘦了很多,看来最近为那事愁的不轻,许谦益嘴角略微圈起弧线,真是有意思的紧,“小野狼”难得发起愁来,让他们这群幸灾乐祸的外围人士乐的看热闹。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明眸……姑且算上皓齿,虽然这“皓齿”的原因是他太黑衬的,围猎汛期刚过,他晒的更黑。倒是许谦益站在他身边一比,顿时有种清隽书生的气质。 穆枫同他握手,笑容真挚:“没想到啊,今年劳小许先生大驾,你居然也来了!” “我一向挂念穆先生,”他今朝倒是很难得地管“小野狼”叫“穆先生”,笑意满满,“况且是阿季的生日,很久没见她了,我有点想念。” 听许谦益提起褚莲,穆枫神色有些不自然,眼底伤痛稍纵即逝,他很快笑道:“许谦益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的好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年到三藩度假是因为……我这里奇‘货’可居啊!”穆枫一笑,威严仍在,对下属来说,依然远不可及,但对许谦益而言,却亲切可近,他是世家的兄弟,情谊堪比手足。 许谦益大笑,心照不宣。 ……的确是因为,穆枫这边奇‘货’可居啊! 那个秘密,沉了多年,如今似有冒头的意思。世家老一辈故去人数甚重,而他们,年轻的一辈,却不得不出来管事。不管前路如何,都只能一肩扛起,哪怕是,父债子偿。 穆枫的眼睛扫过立在一边的许风宁许风远兄弟,笑道:“上次围猎,怎么没见你们?有空到九哥这边来玩玩,加州好多年没有许家人了……” 风宁笑笑:“加州是九哥和黑手党的地盘,再掺进一个墨西哥黑帮的三角恋,九哥扛的下,我怕。” 穆枫大笑:“有你伦敦许家的威名在,不用九哥说话,西西里佬不敢动你半根毫毛。” “许家风头再盛,风宁也不敢……在西西里佬面前,剁下半截手指……”年轻人眯着眼睛,笑的很开怀,也正是因为这股年轻的心性,敢让他调侃起穆枫来,不带半点喘。 穆先生眯眼微笑,很欣赏地拍了拍许风宁的肩:“小子,很出息,敢这样开九哥玩笑!在你眼里,九哥不如西西里佬可怕?” 长焦摄像触的很近,夹道都是记者,反而衬得市民寥寥。许谦益抬眼望了望天,有要进去的意思,因他和穆枫立在这儿叙旧,身后许家的车队都寸步不能移,那么多人聚在一堆,很是扎眼。 穆枫近身和他拥抱,两位大佬的微笑定格在记者的黑框里。穆枫耸了耸肩,眉头微皱,……许大佬下手太重,扯的背上的新伤生疼。许谦益发觉不对劲,连忙松开他:“怎么?” “没事,”穆枫摆手,“一点小伤。” 许风宁许风远立在一边,和许谦益并排退后一步,微微颔首,眼睛里飞扬的神采垂了下来,很是恭敬地点头:“穆先生!” 他也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样老旧的家族,规矩森严,几个世家之间世代为缨,关系密不可分,但依然要苛行规矩,眼前这几位虽说都是“风”字辈,但穆氏已由穆枫掌位,他早已在风雨里百炼成精,成为实权在握的“穆先生”,而许谦益等人依然排着队,许家现在的当家“许先生”是他们的叔父,许致远。 换言之,只有许致远和穆枫,才是平起平坐的。 转身离开。穆枫走在前头,其他人跟着。身后车队缓缓撤行。 堵在后面的记者人头攒动,闪光灯不断。 穆、许两家会晤,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三藩市,远隔重洋,日久经年,那个关于溪口张氏的秘密,随着北大西洋飘走的洋流浮沉。 褚莲立在门口,很轻很小心地敲门,私人会客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尤其是穆枫,指间把玩着游龙珠,漆黑的眼睛里沉着一团浓墨,他抬头,眼神饶有兴味。 如果不是伦敦许家已经到了,如果不是许谦益,她不会来。 褚莲略微一停,径直走了进去。 “阿季,”许谦益迎上去,笑容温润,“大哥好想你,你结婚前还长住伦敦,现在要见你,还挺难的。”他张开手臂,笑着要抱她。 褚莲一头扎进许谦益的怀抱:“大哥……” 许谦益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发:“阿季,妍妍宝宝呢?我很挂念她……常回伦敦走走啊,阿季,伦敦许家就是你的娘家……”他咽了一下,不忍再说后半截话——“褚家和张家都没有了,以后,伦敦许家就是你的娘家”。 她手臂微微收缩,抱紧了许谦益,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这下许谦益有些着慌,更加心疼:“阿季,怎么了?你过的……不好?” 话没说两句,声线早已颤抖:“大哥,我想回伦敦,你带我走,”她的头埋在许谦益的肩膀下,声音糊的听不清了,却还在重复,“带我走……” 许谦益目色微冷,转头向穆枫道:“穆先生,你是不是要给个交代?” 他的指腹紧紧捏着滚热的茶盏,烫的生疼也不肯丢开,他略一皱眉。穆枫不说话的样子比冷冰冰的言谈更可怕。 满座都是风宁风远那样亲厚的世家兄弟,地位比之许谦益不减,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很长的沉默之后,他才放下茶盏,目色沉沉:“是她不要我。” 许谦益低头看褚莲,想从她的神色里捕捉一点讯息。她却怯怯藏起。 穆先生重复一遍:“是她不要我。谦益,你认识我多少年?”他言之灼灼,从来不畏惧在众人面前宣示自己对她独一的宠爱:“我对她的爱,比之十年前有增无减。”说完这句话时,呼吸渐深,他把游龙珠放在桌上,那两颗珠子在平滑的大理石面上游走,顺畅无阻,很快暴露在毫无遮掩的桌沿外,落地的声音很重,带着旋转的回音,铿铿然蹦跃。 他吸了一口气:“阿季,你过来。”伸出的手却无人回应,他显然有些失望:“阿季,我知道你恨我,嫌恶我。但那又怎样?那并不会妨碍我对你的感情……一丝一毫。” 她慢慢走了过去,低声道:“穆先生,我说过了,你有夏表妹,我有风载哥哥,这很好,很公平。我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穆枫怒极反笑:“我说过了,你只要敢在我面前提起张风载,我会让你后悔。阿季,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他举起茶盏,一仰脖,清茶饮尽。 作者有话要说: 22盛宴(3) 席开百八十桌,仅仅是在穆氏一庭,就有这样大的排场。今晚是穆先生大摆筵席的第一夜,通宵灯火明。眷亲和贵宾们早已被引入大厅,穆氏坐首席,顺次是其他世家的代表眷属,许家、易家早已在座,白斯年路上耽搁了点时间,现下还没到,白家的座席由白倩姐妹先凑数。 大厅的设计相当奇妙。除了列座之外,每家各有隔层包间,以流苏窗帘再加之通透的玻璃半掩隔离开,彼此有相对私密的空间,又不会显得和主席生疏,主场次的筵席结束之后,各入包间,各家相聚,再听主人家的安排。很有意思。 座席后面便是包圆的独立空间,分别有穆家、白家、易家、许家,连同一个……张家。即便多少年过去,溪口张氏早已在世家的记忆里消弭,留给张氏的席位却依然在。忏悔也好,怀念也好,早已没人能摸透这些世家大佬的心思,但无疑的是,张家即便早已随烟云消散,但依然没有人能够完完全全抹去溪口张氏当年的辉煌预留给空白未来的痕迹。欲盖弥彰,愈想要掩饰,只会让罪恶愈加张狂。 穆枫走过席次,和几位墨西哥黑帮大佬打了声招呼之后,又转回原席。握着酒盏挨到了白家的包间外,向白家小姑娘笑道:“白倩,你哥还没来?” 白倩站起来推他一把:“九哥,你的地盘可真是宝地啊,把我哥都给牵住了。我哥刚入境,就碰上些麻烦事,”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今晚不知能不能赶到?” “赶不到?”穆枫笑笑:“有好戏看,他不来?回头肠子都悔青了可别怨我不仗义……” “嗳,九哥的地头谁敢出好戏?” “你等着吧。”穆枫笑着摸摸小丫头的脑袋。 褚莲没出席。穆枫眼色流转,那黑意沉沉的眸子里仿佛晃着一层盈盈亮亮的酒,他把着酒盏,满腹心事,却不说话。 穆昭行简直就是肚里的蛔虫,附在他耳边道:“穆先生在想太太?” 他笑了笑,指腹紧紧贴着酒盏,轻轻晃动,那层透明色的液体仿佛要在指尖化开了,他的目色浓的望不到尽头:“我在想,她今晚不管出不出席,我都不开心。真为难啊。” “的确很让人为难,”穆昭行笑道,“但按照往年的惯例,太太是不肯出来的。”似乎觉察了自己这话有些欠妥,穆昭行很快又补了一句:“太太一向不爱热闹。” “不不,”他笑着,酒盏在指尖交换,“如果让她知道今晚有‘热闹’可瞧,她一定会出来。” “那么,穆先生何不让太太‘知道’?” 他的笑容刹住,泼了手里的酒,沉默数秒后说道:“也罢,她爱怎样就怎样。”似是言中另有含义,外人即便听到了这句话,却断断猜不透其中所指。 突然,门外放了一声响炮,屋内一秒寂静,但很快喧腾开。连贯的炮仗并没有响起来。 只有穆昭行察觉不对劲,和警觉性甚高的穆枫对视一眼,唯唯退下:“穆先生,我去查。” 一应节礼曲目安排都是上了本的,按照编排的计划,并没有在这个点上放炮仗的安排。 看来,大戏即将开场。 穆枫蹙着眉,一个人喝闷酒,他此刻倒希望他的太太躲在深闺,不要出来。这是他数年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往年为阿季办寿宴,寿星却不出席,他一个人默默在窗前踱步,心绪很乱,所有的心思全都转向了满月下的那处小宅,他的阿季在那里。对他捧给她的一切,漠视不顾。直到几天寿宴结束的最后一秒,他都在盼着奇迹会出现,阿季突然回心转意,走出小楼,来到他的身边,很开心地享受她的丈夫给她精心筹划的生日宴。他想抱抱她,跟她说一声:“生日快乐。”便已经很满足。 可是此时此刻,经年望穿秋水的期盼却变成了害怕。他不愿阿季出来,蹚进这场是非。 那一声响,不是炮仗,而是,枪声。 那个人闯进来时,手上托着枪,满室原先依旧是歌舞不断,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那人走到席中时,众人才惊怔,女眷们率先发出了失魂的惊叫声。 席上那帮墨西哥大佬按捺不住,齐刷刷地站起来,熟练上膛,目光有些惊愕地瞟向闲适坐着的穆枫:“Mu?” 穆枫并没有笑,只挥手示意贵客享受座上宾的待遇,只消吃喝,其他一应事全都由他来。 墨西哥黑帮几圈人马退下,大佬们安静地喝茶。 他举着枪托,缓缓逼近突然闯入的那个人。 两相对峙,像愈近危险的野兽,两人如履薄冰,枪已经上了膛,身后穆氏的警戒拉的更近,那些黑面神似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个个小心谨慎地逼近。 “我们的人,被他杀了。”一个黑人保镖用英语说道,语速极快。 穆枫眼角闪过一丝冷光。野狼在捕食之前,骇惊全场。 女眷们已经开始嘤嘤抽泣,戒备森严的穆氏居然在这样重要的场合混进了闲杂人,看来今夜,必定不寻常,而这些天的“道听途说”,逢上今日突变,更让人不解,害怕更甚。 枪瞄着对方的眉心,眼角凌厉,狠绝,谁也不肯退让,枪未动时,那气势,早已让人胆寒三分。 两人对视,拇指几乎同时一抖,手枪被翻挂在手臂外,退膛的动作利索干净,声音清脆。 全场乍然。 穆枫居然在笑,他张开手臂,闯入的那位“闲人”也以同样的动作呼应他,两人迎面大笑,拥抱,穆枫狠狠捶那人的背:“哈哈!老白!!” “梓棠!”白斯年也大笑:“好久没见!” 他松开手,背部伤口被老白扯的生疼:“好久没见,你一来,就在我府上杀人?好闲情!” 隔着重重帐幕流苏,视线有些受阻,白倩放下果汁杯,很不满地朝身边穆林道:“呸!老哥要吓死人!我说是谁呢,居然敢和九哥摆势对射!” 穆林笑笑:“如果说是白斯年,就不稀奇!” 方才穆枫还在和白倩说笑有好戏看,老白错过了不怪要怨人,没想到这出好戏是白斯年亲自出的,叫穆枫头疼。 “你出来看看。”白斯年淡笑。 穆枫跟着,收了枪,一大波黑面神一个压一个,像潮水一样缓缓淌近,朝门口涌去。 那具尸体还没有被拖走,斜横在地上,血水染了近地一片红。白斯年枪法奇准,眉心一点,不偏不倚。 穆枫走近,随手取过身边黑人保镖的AK,用枪托捅了捅地上早已没有呼吸的尸体,枪托下滑,就近那具尸体的胸口,他微一施力,衣服被挑开,月光照的分明,那具尸体的胸前刺着一头嚎狼,狼头对盈月。 穆枫笑道:“老白,欠你一个人情。”说罢,随手扔了枪托,AK被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金属铿然碰撞,让人心头一紧。 白斯年皱眉:“他们怎么混进来的?” “这得问联邦政府。”穆枫扫视四周,眼底依然带着笑意:“联邦政府派来的那帮扑克脸保镖,到现在都认为是你杀了他们自己人,我这冤枉,去哪儿陈情。” “反正账算我头上,”白斯年大笑,“穆先生,杀人的人,是我。”他转而问道:“听说你弄了个俄罗斯美妞在身边?” “消受不起,”穆枫也笑,“你喜欢,给你好了。” “老子还想多活两年!”白斯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也有‘狼’?” 两人对话,像是暗语。当然,穆枫听懂了,微一点头,随即笑道:“今晚可能会有客人来,你猜,先来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女的。 褚莲进来时,穆枫正和白斯年许谦益一桌上胡侃,寿星数年不露面,今朝踏进宴客大厅,顿时吸引全场目光。历年的宾客,数量都是恒定的,不外乎那些亲眷,因此对穆家的事,多少有些耳闻,这几年参加穆氏专为少奶奶摆的生日宴,席上宾客众多,排场甚大,却独独不见少奶奶褚莲,原先以为怪异,年头久了,这种现象也时常出现,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反而这次褚莲出来见客,惹得一些好事的人心中好奇非常。 交响乐团突然停了声,被穆枫一瞪眼,才又有人跑去提醒,不多时,乐声迭起。 白斯年捂嘴暗笑,又被穆枫狠狠瞪一眼,老白识趣地收回笑容,颇为同情:“怎么,又和老婆吵架啦?” “你不懂,老白,”穆枫把白斯年伸过来的手臂推回去,“老婆都没有的人,是不会懂的。” 白斯年大笑,还没等穆枫再“招呼”他,已经站了起来,向褚莲摇手:“阿季,在这里!”褚莲顺着他们的视线,绕过一个个透明半掩小包间,拐到那边时,白斯年凑着她低声道:“梓棠说很想你,你能来,他很高兴。” 逆着光,褚莲淡淡点头。 穆枫的眼神在背光的角落里像利剑一样把白斯年穿了个透心凉,那人幸灾乐祸地笑,毫不在意。 作者有话要说: 23盛宴(4) 今夜,热闹了个遍。正席还没开场,各家亲眷的小孩子们活络的很,在半掩的包间里来回跑蹿,穆枫看着热闹,有意让人把小静姝也抱出来玩,这下席上更欢腾,妍妍肉呼呼的,撅起小嘴的样子很讨喜,两岁的小娃娃,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白斯年平时一脸夜叉像,黑起脸来和穆枫有的比,一屋子人都不敢说话,但他却是很喜欢小孩子的,更何况还是过命好友的心肝宝贝,妍妍捧在手里哄着,就再也不肯放下来。 许谦益也爱孩子,自妍妍出生之后,三不五时来三藩拜会,多半都是冲着阿季家的千金来的。因此席上两人抢着抱宝贝,小妍妍呼着小肉手,笑的咯咯开怀。反是穆枫被丢在一边,妍妍不大喜欢穆先生黑脸,对他这个父亲亲近有度,穆枫闷喝酒,略带醋意:“老白,你别把我女儿扯坏了,想要宝宝,自己生一个去!” 许谦益微笑:“老白,梓棠说的对,你是不是该考虑考虑了?” 白斯年正逗小孩子玩,妍妍在他怀里乐的开怀,听许谦益这样一说,不由笑道:“梓棠这样说我完全没问题,毕竟‘小野狼’是拖家带口的,但许谦益不行,大佬,你自己都是光棍一个,管起白斯年私事来啦?” 穆枫淡淡笑,不自觉地把杯盏推到身边褚莲面前,褚莲一怔,而后淡淡接着。 席间欢畅。 屋外烟花盛放,小静姝盯着看了一会儿,起先还是新鲜的,拍着小手咯咯笑,过不多久,烟花丛丛在天尽头消逝,静姝也困了,在褚莲怀里不断打着呵欠,褚莲哄她,妍妍的小胖手蹭着褚莲的衣服,不时举起呼呼自己嘴巴,不一会儿又揉起了眼睛。 褚莲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眉目皆是慈爱,看着孩子在怀里沉沉睡去,突然有种幸福感,不自觉地,嘴角轻轻勾起。 穆枫看着她,突然伸手摸了摸妍妍鼓起的小脸蛋:“睡了?” 她“嗯”一声,本来不想跟穆枫说话,奈何满桌皆是熟人,不好让两人关系看着太显生疏,拂了穆先生面子,因此又加了一句:“我去把妍妍抱小床上吧。”说罢起身就要走,被穆枫按下去:“叫奶妈抱走就好了,你坐着。” 他眉眼皆是温情。 各家顺次入席,穆氏居首,白家、易家、许家顺席而坐,其后再跟着的是小氏小族、眷属亲戚。 张家席位空留,这么多年过去了,历来如此,空留一个主座、一个属于张家的半掩小包间,往事历历,人却渺渺。 褚莲微微叹息,眼神柔柔拂过穆氏包间侧对面的张氏包间,心中波澜难平,这么多年了,伤口从来没有一天不疼,要是一切还像从前一样,那该多好。张家还在,褚家也不致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那么每年她过生日,张风载必定第一个送上祝福,几大家族齐聚一堂,热热闹闹的。 如今溪口张氏的影子只在每年重要节庆的空余座席的虚礼中遥遥晃过,以及,她的心里。没有人会记得了,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当初鼎盛一时的溪口张氏如何风光,满门被灭时又是如何凄惶。她到底,连张风载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 帷帐重重,流苏轻拂,浮影般掠过的吊灯灯光下,竟影影绰绰能够看见一个人影,褚莲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因想念过甚,出现了幻觉。 她立在那里,愣了几秒钟,只觉得鼻尖微酸,牵动着五官的触觉,眼睛也开始泛酸。视线终致模糊,微微眨眼时,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温热温热的,顺着脸颊往下淌。 往来走过的宾客停下脚步,终于开始注意到这边情况有变,顺着寿星的视线看过去。 穆枫就站在褚莲身后,脸上神情有些复杂。他蹙着眉,似乎伤心的成分多过疑惑。 白斯年已经掏出了手枪,谨慎地把枪口对准帷帐,见穆枫不动声色,他竟有些急,余光瞟过去,提醒一声:“梓棠?” 亲眷家的小孩子第一次见到这样刀刃相接的紧张场面,见白家那个黑面神叔叔一脸戾气,掏出枪对着帷帐后面看不清的影子,差一点就要扣下扳机,顿时吓的大哭。刚“啊”一声时,已经被自家的大人捂住嘴,拖回了角落。 “不要!梓棠不要!”褚莲回头哀求,眼睛虽是看着拿枪指着对面的白斯年,口口声声叫着的却是“梓棠”。她声线好,言语温软动人,这一声“梓棠”叫的恰到好处。 穆枫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神依旧温柔,却隐隐夹杂着几分难过。他略一顿,低头,眼底那几分糅杂的情绪随着眼睑处跳动渐熄的灯光一起黯淡下去。 他没有摁下白斯年的枪,只是上前了几步,离那幕帷帐更近。也离帷帐中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更近。 褚莲呼吸渐促。 宴会大厅那么大,从南到北,由远及近,灯火通明,光线照在人脸上,竟似抹了一层霜。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局促紧张的,映着惨白的灯光,似乎能够看见毛孔微张的形态,连细胞都在哆哆嗦嗦地颤抖。 唯一心无忧虑的,只有不省事的孩童。许多年前,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一场惨痛巨变的孩童。权力的交替,私欲的膨胀,助长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气焰,最后毁了整个张家。 那是一个形该带进坟墓的秘密。而如今,它却随着帷帐中那位不速之客的出现,逐渐浮出水面。 四大家族抗拒不了,因为活着的那个人,姓张。 依稀能够看见他的动作。 把外面满屋的人逼的神经紧绷,他却独坐针毡,岿然不动。推杯换盏,他的动作那样轻柔,那样闲适,流苏浮动,他的影子随着灯光的变幻摇曳。有茶水换过的声音,再看他时,手臂转过眼睑,帷帐中似乎冒出了煮茶的清香。 那是张风载惯有的动作。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她依然印象刻骨。 褚莲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风载哥哥,是你吗?” 他略怔,是穆枫。穆枫的心突然一瞬抽痛,那是第一次,他掏枪的动作有些慌乱,这么多年,他塑造的是穆氏掌权人的冷硬做派,穆家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与刀枪为伍,他们坐拥加州各股势力汇流的地下王国,见惯场面。从他懂事起,这些质感冰冷的金属武器就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从来不可能在拔枪的时候有莫名的生疏与陌生感,而此时,他的“朋友”却是如此地不与身体契合,穆枫目光冰冷,手却微颤。 白斯年与他对视一眼,缓缓逼近帷帐。 “你退开。”他的眼神轻轻扫向褚莲,很快又收起目光。 褚莲没动。 非但没动,反而跨前一步,身子微倾,她的前胸抵在枪口上,目光柔弱却坚定:“你要是敢动他一下,就先杀了我。” 穆枫眼神吃痛地一顿,心像被什么重物击中,他看褚莲的目光复杂而受伤。穆先生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差一点放下枪,却在最后的关头沉住,他屏息,很近的距离,能够看见褚莲两鬓的头发,似乎还有淡淡的发香溢出。 “不管你是人还是鬼,都该出来打个照面。里面那位先生,白家、易家、许家、穆家,今夜都在这儿!一定有你想见的人,何必装神弄鬼?”白斯年全无惧意,攥着手枪孤身一人逼近。 许久安静,好长的时间,帷帐里面才传出一声叹息:“氏家真是没落了——拿枪抵着客人,前乎五百年,后及五百年,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外围的人皆回头絮絮碎语,连褚莲都骇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不似张家人。即便隔着重重帷帐,在那样紧张的氛围下,让他的声音有些失了真,却依然能够听出来,声音的主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绝对不可能是张风载。 “先生何方神圣?”白斯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虽在和对方对话,神经却未有一丝松懈。 身后的黑衣保镖早已上膛,一个一个压上来。被穆枫眼角的余光扫过,一个个又开始批次后退,穆枫挥手示意他们撤后。他抬手时,无名指上那枚婚戒赫然在目,金属的质感,泛着柔和的光晕,那样的小细节,和穆枫一贯的硬汉形象大相径庭。 “教父”心底的柔软摊在众目睽睽之下。 众人屏息。 帷帐里那道身影握起茶杯,闲适地抿了一口清茶,年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做了亏心事,就怕,不管我是人是鬼,你们心里,都有鬼。” “你姓张?” 他不说话。 “阿季,你先回去休息一下。”穆枫回头,对他的太太温柔说道。褚莲当然不会顺他的意,她看着穆枫的眼睛,凄凄笑道:“小枫哥,你做过一回对不起我的事,如果再对不起我,就真的,真的不能原谅了。” 穆枫眼色暗沉,仿佛被褚莲这一句话怔住。他努了努嘴,想要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帷帐里有动静。流苏晃动,站在外面能够看到那人的衣角翻飞,白色的绸布,很干净,有几分许谦益的气质,似曾相识。如果说那人和他们同出五大世家,那还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 他站在那里,身姿翩翩。修长的手指轻轻拉开帷帐,指腹撑着半掩的玻璃门,从小包间里走了出来。 终于看清那人庐山真面目。 褚莲愣愣站在那里。 他有张风载的眉骨,那双眼睛,却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24盛宴(5) “阅微。”她一顿,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眼底流光回转:“是阅微?” 那个年轻的男人微微一怔,很快向她颔首:“小姑姑。” “是阅微!”褚莲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袖子,言语激动:“小阅微……都长这么大啦!”她眼眶潮润,眨眼时,泛起泪光:“小姑姑差点认不出你!” 小姑姑。那是褚莲婚前,张阅微对她的称呼。褚莲年纪虽小,但与“风”字辈是一个辈分,她管张风载叫“哥哥”,那作为张家小侄的张阅微自然称她“姑姑”。 当年在张家度过的每一天,每一个记忆片段都曾在梦中闪现,只是她从来不敢奢想,很多年后的今天,会在自己的生日宴上,见到当年失踪的那个孩子。这么多年,了无音讯,他们都以为,侄儿张阅微已经随着旧年往事一同消失,就连褚莲都深信不疑,当年的张家人,早就不在了。 今年的生日宴,世家齐聚,终于,头一次连张氏都没有缺席。 她的欣喜自然不言而喻。只是人都是贪心的,她心底有明知不可能的期望,却偏偏要问出口:“阅微,你小叔叔呢?” 穆枫眉心微皱,褚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地追寻张风载的下落,完全不顾虑他的感受,他此时心中竟无怒意,只有伤心。 人不如故。人不如故。他大概做再多,在褚莲心里也抵不上张风载半分好。 “死掉的是张风载。小姑姑,我活的很好。”张阅微生的一张书生面孔,说话时斯斯文文的样子,倒有几分许谦益的气质。 她顿时眼泪潸然,心中几分期望被兜头泼下的凉水浇熄,故人早就不在了,只有她还傻傻地守着旧年张家的回忆,做着痴惘的梦。 不肯醒来。 哪还有故人?故人早就下了黄泉。 一语噤声。 她闭上眼睛,全身抖的厉害。 退后时,腿软的站不住,差点瘫下来,穆枫在她身后,稳稳地扶住她。很柔软的怀抱,这个男人,一身钢筋铁骨。自十九岁接掌穆家时,当年的“小野狼”已然风范初具,他的行事与作风竟与张风载有几分契合,只是,张风载远没有他那么心狠手辣。 他的臂弯很结实,从来只为褚莲一人预留。 那位年轻人的脊骨和小野狼一样硬,不肯低头。穆枫的瞳仁里透过凉气森森,映着一张倔强的年轻面孔。他今天的突然出现,无疑是对穆氏的公然挑衅,更何况还与穆太太旁若无人地谈起往事,种种后生小辈不该有的作为,已然在穆枫心头点起一把火。 小野狼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张先生,这里是穆家的地盘,你知道吗?不请自来的客人,通常都不太受欢迎。”他一转手,很不经意的动作,轻轻把枪收了起来。穆先生通常有这样的气场和力量,不怒自威,他淡淡说这话时,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敢乱瞟一下,生怕略一风吹草动,早被穆先生当成张某人同伙,一惊怒一瞪眼,早已把人吓破了胆。 张阅微骨头硬,不肯说一分软话,见穆枫这样咄咄逼人,便淡淡笑道:“既然不欢迎张家人,那么,你们何必心虚地摆上张家的席位?怕到了地下无颜见世家交好的老祖宗?开门迎四方客……更何况,这是小姑姑的生日……” 他说话理据分明,那表情,竟让人有一种错觉,他竟是戴着张风载的面具。穆枫必然盛怒,最恶张风载的神情、眉骨,却都能在张阅微的身上找到那几分相似。他眉间眼角笑意愈浓,揽在褚莲腰间的手突然松开,褚莲狐疑地看向他时,他已经快速抢前几步,赤手空拳地逼近张某人,不过眨眼的几秒间,他已经攥起张阅微的领子,脸上虽是笑着的,语气却已经怒不可遏: “你算什么东西?今天就算张家‘风’字辈站在这里,也不敢和穆枫这样说话!张阅微……?祖宗的规矩,你懂不懂?” 张阅微居然颔首,没有顶回穆枫的质问,顺下眉眼,很恭敬称呼一声:“穆先生!” 穆枫面上表情无波无澜,手头的力道已经松了下来,他的手并没有离开张阅微的领口,反倒顺下给他理了理衣领,语气终于柔和:“是自家人,世侄,不必这样生疏。” 他居然听懂了穆枫的意思,低头:“九叔!” 穆枫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时,还不忘顺一下褚莲的手。 温度在指尖传递,很深很深的眼神,把她的影子扣在浓墨似的眸子里。从褚莲身边擦肩走过,绕着淡淡的烟草清香,穆先生举手投足,自有风度。 “阅微,上座。”她笑了起来,把张阅微引向为张氏预留的座席,举座哗然,连已经走出不近距离的穆枫也回头看她,一双水墨眼睛中闪过莫名的情愫,好奇于她的下一步动作。 褚莲真是大胆,当众让张阅微上座,这摆明了要为张家正名,摆明了向远道而来的世家亲眷宣告,张氏星火仍在,张氏如今卷土重来,世家的天下,要变一变了。 “这……不妥吧?少奶奶……”见穆枫黑着一张脸,沉默不说话,穆昭行忍不住劝道。 褚莲笑笑:“有什么不妥的?穆先生为张家预留了座席,虽然几年来都是空缺无人,但今年,小张先生远道而来为我祝寿,坐在张氏自己的席位上,难得五家齐聚一堂,我想,这便是穆先生的意思。”褚莲眼睛不经意地瞟向穆枫,温温笑道:“对吗?” 他没说话,背对着褚莲,立定几秒,离开时,才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玩够了过来找我……” 今年是第一回,褚莲的生日宴,寿星出场,五家齐聚。尽管张阅微身后那样大的地盘都闲空着,空空落落的张氏席位上,只有他一个人,与其他几个家族身后黑压压一片亲眷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但他毕竟来了,张家,毕竟回来了。 众人窃窃私语,他独自饮酒品茶,自动屏蔽一切声音。 褚莲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这样盛大的场席,不敢问太私密的问题,关于张家的一切,现在都不是时候好奇。她毕竟是今晚的主角,也知晓身为“穆太太”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应与穆枫同进退,因此留席不久,便迎着众人的目光,回到穆家的座席。 穆枫离场,白斯年等人也紧随其后,跟着离开。 脚步很匆促,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褚莲站在一边,穆枫的目光撞上她,笑笑道:“太太,中场休息可以吗?” “你去干什么?”她还是不放心,小心翼翼问道。 “去换点药。”穆枫笑着指了指背部,衣服里,血迹渗透,藤条挥过的印痕交错累叠,他当天疼的龇牙,到今天伤口还是很严重。 嗯,似乎是个合情的理由。褚莲略顿,突然更不放心:“你去换药,白斯年也要跟着?” “阿季怕我给姓张的下绊?”白斯年笑着看她。 穆枫挡开白斯年的手:“老白,不许拿我太太开玩笑。”很蓄意的维护,即便褚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难堪,他对褚莲的回护依然那么明显,他伸手轻轻捏了捏阿季的下巴,轻声说道:“我上药,老白要帮忙,如果阿季愿意代劳的话,老白就不用去了。” 半分玩笑,半分真诚,他笑着放手,和白斯年擦肩走过。绕进了中厅小门。 外头通亮,立在二楼阳台上,平陌水莲灯一盏接一盏,顺着蜿蜒的河流曲曲拐下,这一夜,繁星皓月,莲灯盈盈,照见了过去,却难测未来。 他叹息。被白斯年逮个正着:“你和阿季怎么回事?”老白转着手枪,好似在摆弄一个模型:“两年前分居?梓棠,女人是要哄的,当年的事,她知道几分?就敢责备你?你瞎话会不会说?要不要老白教教你?谁像你这样实心,跟女人还说真话!” 白斯年不无鄙夷,被穆枫一眼瞪回去:“我可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白斯年连老婆都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里,就敢给我传授经验?” 白、许、穆三家大佬都在,风宁风远兄弟也跟着许谦益进来,五人待在穆枫卧室外面的小客厅里闲坐,穆枫脱了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背部,许谦益很小心地给这位世弟抹药,本来平静无奇,即便他们知道这些伤口的来历,也只归笑话一番,穆枫在圈子里是以对太太上心闻名的,许谦益就常常拿他们夫妻两开玩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狼终于遇见克星。现下这身伤却让白斯年咋舌: “啧啧,真惨!阿季下手真狠,抓成这样!” 只有白斯年才敢和穆枫开这样的玩笑,正戳“教父”心事,穆枫略一动,提手满灌的一盏茶已经砸了过去:“老白,我们好久没比划了,你欠是不是?” 白斯年眼疾手快,稳稳地接住飞来的茶盏,只泼了几滴茶水在外面,连衣服都没沾湿,停下来时,满脸堆笑:“教父,我不欺负人,要比划,等你伤好了再说。” 白斯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着带颜色的笑话,真把许家那两个少年都教坏了。许谦益笑道:“梓棠,药换好了,你休息够了再去吧。外面的事,交给我和老白。” 没想到白斯年一脸不乐意:“大佬,你一个人还镇不住场吗?老子还想陪梓棠,传授一点镇女人的秘笈——梓棠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放心啊!” “你滚,”穆枫瞪他一眼,“再废一句话,老子带伤收拾你!” 长廊,寂月,清风拂面,他一个人负手站在檐下,呼吸由浅入深。忽然,风吹树动,他喑哑的声音夹在沙沙作响的树叶摩挲声之后,淡淡响起: “出来吧,既然来都来了,总要照面。今晚这出戏,你看的过瘾不过瘾?” 穆枫的声音,那么熟悉。这样情状不由的语调,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身后矮墙阴影处,闪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月色溶溶,漫天繁星之下,那人身影显得万分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  来者是谁?猜猜看。。。。。 25盛宴(6) 她的声音流转动听,在静谧的夜色下,更似珠玉落盘,她叫了一声:“梓棠。” “很久不见。”穆先生淡淡道。 她走到他身边,高跟鞋落地的声音,咚咚响亮,她叹了一口气:“我回来看看。”声音很憔悴,衬着这样的凉夜似水,倒有几分凄凉。 她闭上眼睛,穆枫的枪口已经抵着她的脑袋。冰凉的金属质感,贴合着人体温度,丝丝入扣。 没有惊恐,也没有讶异,她只是安静地闭着眼睛,等候发落。好似她走过刀山火海,跋涉那么久的路途,为的只是回来见一见故人。 她居然在笑:“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我不怕,梓棠,我只是想回来见一见你。” “阮素泠。” “是我,穆枫。”她笑着迎上穆先生的目光。 那个男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上膛的动作利索漂亮,当然,语气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谁让你回来的?”他皱眉:“你当年对穆家所做的一切,就是死一万次,也偿不清。你以为四哥乐意见你?你把四哥害成那个样子……” “我……”她停顿,话噎在胸腔中,只留下空余的叹息。沉默数秒之后,才又说道:“梓棠,我没有妄想乞求谁的原谅,我只是……” 穆枫不欲再听她说话,收起枪,冷冷问道:“白斯年打死的那个胸前刺嗥狼的‘保镖’,是你带进来的?” 她点头:“身不由己。”她的呼吸很重,声音却依然柔美动人:“梓棠,失踪多年的张家人将会出现在你太太生日宴上的消息,早已传遍四方,‘他们’怎么会想不到来分一杯羹?” “所以你助纣为虐?”穆枫挑眉反问。 “我……”她低头,嗫嚅着,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穆枫打断她的话:“四哥的房间在哪里,你应该知道……”他目光清浅,看着阮素泠的时候,含义更深。 月色似水。起风时,她抱着胳膊,冷的有些颤栗。穆枫折身要走,她却突然一个趔趄向前,手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衣角,只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改了主意,反身抱着穆枫。 穆枫一愣,下意识地挣开,却被阮素泠紧紧箍住,她的声音此刻凄凉的就似秋夜打落芭蕉的雨,点点惊心:“梓棠,我只问你一句话……我——我要一个答案:当年,当年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分钟?”很小心地添了个时间,“一分钟”,多么卑微的乞求。 穆枫终究是穆枫,野狼的心和骨都是冷的,回答她时,不带一丝犹豫:“没有。半分钟都没有。” 她的手松的没有一丝力气,软哒哒地从穆枫腰间滑下来,她低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穆枫见她这个样子,稍有不忍,说道:“我,我没心的,四哥的怀抱比我的,更适合你。” “不是没心,只是心不对人,”她眼中仍然泛着泪光,却笑了起来,“梓棠,你对褚莲呢?也是没心?” “她不一样。”几乎是脱口而出。男人残忍起来,比女人的狠心更甚百倍。 沉默着。那个漂亮的女人却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你在忏悔?还是……?我没杀你,你应该知道,余生你都自由了。”穆枫立在她身边,好似上帝在宣判。 “不是梓棠,我……我在为他哭……这次我回来,不是为了你啊!我……我……”她抹泪,手捂着腹部,疼的站不起来。那是旧疾,只要一激动,胃就抽疼的厉害。很多年了,这种状态从未好转过。 “四哥?” 阮素泠抬起头,泪眼灼灼,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穆枫的衣角,却无力够到。穆枫见势,把手递给她,她略一用力,捂着腹部摇摇晃晃站起来:“梓棠,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今天来,是和你告别……我近年才想明白,原来我爱的人,是他啊!梓棠,他是不是恨我?我……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她哽咽不成语调:“对你的感情,是初遇时候的心动。梓棠,我近年才看清自己,原来我想的人,是他。我心里那抹挥之不去的影子,一直都是他,穆风展。” “他今天会出现。”穆梓棠看着眼前哭的泣不成声的女人,淡淡说道。 “嗯?”她抬头,心好似漏跳了半拍。 “祝你好运,”穆枫依然神色淡淡,“你最好躲开点,我不杀你,不代表穆家其他人不要你的命。” 是警告,更是善意的提醒。谁说三藩穆梓棠冷血冷心?他至少对眼前这个早该死过千回百回的女人,极尽宽容。 “嘘!梓棠,”阮素泠在他身后轻轻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突然想要告诉他,“我觉得……褚莲早晚有一天会想明白的,和我一样。张风载只不过是童年时代的依恋,她对你的感情,才是刻骨铭心的真爱。穆先生,不要乱吃飞醋。” “承你吉言,但愿。”他一愣,停下脚步,背对着月光下的阮素泠,终于,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白斯年和许谦益也已经回席,见他来了,白斯年一脸讪笑,穆枫弯下腰去,凑到他跟前:“怎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白斯年哈哈大笑:“和阳台上那美妞吹凉风吹的开心吗?” 穆枫想着白斯年这样问,必然不会有好事,有些心虚地去找褚莲,生怕白某人添油加醋告状去。 那些小动作白斯年尽览眼底,笑的更欢:“别寻阿季!你看不到!” “怎么说?”他坐下来,胳膊搭上白斯年的肩:“你小子趁我不在干了什么?” “不是我……”白斯年把脸凑到他耳边,眼中笑意分明:“张阅微很了不得啊,他年纪小的时候我们怎么没发现?那时候他还是个玩泥巴的邋遢小孩,天天跟在张风载身后……” 穆枫笑笑:“那个姓张的小子做了什么事对不住白大佬了?怎么处处挤兑他……” “哈!哈哈哈!”白斯年咬开瓶盖,把一瓶伏特加递给穆枫:“他没对不住我,他就是抱着你太太跳了两圈舞罢了!” 穆枫一口烈酒差点喷出来,一抬头,对上白斯年幸灾乐祸的奸相,他眉心一紧:“阿季呢?” 白斯年指了个方向,穆枫余光掠过,张氏的包间,她在那里。他很快收回目光,冷冰冰地放下酒杯,假作不经意地看台上俄罗斯舞团的表演,白斯年正惊于穆枫今天出离波澜不惊的表现时,那人已经起身,绕过他,径直朝张家的座席走去。 终于按捺不住。白斯年眼角带笑,推了推一边平静喝茶的许谦益:“老许,看好戏。” 许谦益挑眉微笑,放下茶杯,淡淡道:“老白,你等小野狼回头找你算账。” “跳支舞,太太?”他弯腰,伸手邀舞。对着穆太太,笑意是温柔的,眼神却仍然倨傲,旁边那位姓张的小子连带都没带他一眼。 褚莲有些惊讶,穆枫鲜少这样有兴致,他会跳舞,却并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女士邀舞,更是破天荒头一回。家族外戚眼中的穆先生,总是一脸严肃,往年宴请,他常常一人躲远喝闷酒,褚莲不在,干什么都没劲头。 她虽说仍在与穆枫闹别扭,这回更是生了相当大的事,但穆先生终归是穆先生,美利坚华人世界声名在外的“教父”,她人前风光无限的丈夫,褚莲身为穆老夫人亲挑的儿媳,哪怕对待丈夫爱意全无,却也懂得在外人面前维护“穆先生”的威严。况然席上未见夏芊衍,想也知道,必然是有心人刻意做的安排,夏家位列受邀贵宾,家族里的大小姐却被劝不必出席,其中屈辱夏家自知。 她略微犹豫一下,终于伸手,迎接穆先生的屈身邀请。 穆枫竟有一瞬微怔,似乎褚莲的回应大出他的意料,他淡淡点头,眉眼欣喜不自言喻,手触到她的指尖,就像初恋时那样心跳。 周围一圈搂腰滑进舞池的宾客识相地让出一条道,舞曲回还,此时席间最盛大的风景已经不是台上俄罗斯舞团的卖力表演,而是寿星夫妻的兴起之举。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这对夫妻身上;细碎的议论四起,本土媒体经过层层遴选放进的美女记者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到处打听;几位挚友加损友,诸如白斯年类,笑容暧昧,偶尔轻轻啜一口茶水: “唉,今晚梓棠又要倒霉,旧伤未愈,又要添上满背新伤!女人的指甲又长又利!” 如此刻薄,诸君皆不如白斯年。 许谦益是眉眼温和的谦谦君子,完全没有白斯年一身痞,听这话为穆枫遭疼,他瞪白斯年一眼,笑道:“老白,梓棠是好久没和你切磋了?” “别拿这话吓唬我!”白斯年大笑:“野狼是野狼,老子未见得是病猫!切磋谁怕?”他压低声音,往那群兄弟圈里一凑:“况且白某是单身,梓棠不一样,失精伤元气啊!” 这样的损友,不若白斯年最伟大。 作者有话要说: 26盛宴(7) 舞池中央一对璧人,衬得周身黯淡。头顶水晶灯影明明晃晃,艳光四动,光束正好点着她耳坠下一颗钻,亮闪闪的,像圆月旁一粒星子。 穆枫淡笑,搂着她的小蛮腰,只管看不够的温柔。他和褚莲自幼一同长大,情愫暗生时,身边也只有这一个女人,一直到结婚,十数年光阴一晃而过,一起做过很多事情,陪着她笑陪着她闹,像今天这样在宾主尽欢的宴席上抱着跳舞,却还是头一回。他们当初结婚时,中式西礼一应俱全,原本也有新人和众位年轻宾客同欢,一起跳舞的环节,但他那时正重伤养病,举办婚礼已经极为勉强,该免的环节流程全都免了,这份遗憾,及至今日才算补上。 他眼底全是褚莲的影子,眉目淡淡,却藏不住坏笑的意思。褚莲被看的不好意思了,才推他:“看什么呢?” “看我太太你也管?”他笑,把她搂的更紧。 褚莲磕着他腰间配枪,蹙眉:“跳舞你还带那个东西?” 穆枫自然顺她的意思,伸手就要去摘枪,却被褚莲拦下,他挑眉微笑:“你想干嘛?” “不干嘛,穆先生现在去‘碰’枪,那帮‘瘟神’警觉性相当好,掏武器一个比一个利索,——他们还以为你碰到了什么危险。”她回身看了看大厅里各个角落几步一哨的警戒,懒懒打了个哈欠。 “困了?” 褚莲点头。 “我抱你回去睡觉?” 仍是坏笑,大抵穆先生不正经的时候全被她赶上了。 “不许不正经。”她轻轻嘟哝。 “太太说什么?我——听不清——”他微微弯腰,温热的气息碰到她的鬓发,蹭起一股酥酥柔柔的痒意。 “耳朵坏了要修——”褚莲恨不得踩他一脚。 “哈哈哈……” 穆先生笑声不响,在流转的舞曲声里,几乎辨识不出,却还是引来身边一众人若有似无的“目光”围堵。 好似这边的动静,谁都有兴趣关注。 她滑了一跤,鞋跟扭坏了,害她差点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好在周围人都在跳舞,并不是刻意关注她,因此大可自我安慰没人看见。这突发意外让她重心没稳住,整个身子靠前倾,她拽着穆枫的衣角才算稳了下来。 穆枫很紧张她,眉头微皱:“阿季?”他接住她,稳稳地把她迎在怀里。 她头上还余发香,窜进鼻翼时,却让穆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大抵是太信任,让他不忍猜度,他防天下人,却唯独对她不设防。 偏偏伤他的人,是唯一的她。 褚莲腰身柔软,一闪,早已从他腰间抢下枪,几乎贴着他的衣服,动作幅度相当小,躲过那么多双眼睛。 很冰冷的金属质感。没有贴着他的皮肤,隔着几层衣物,他偏偏感到了透心的凉意。 “阿季,你不会——你不会。”他在笑,声音却憔悴不堪。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他的阿季竟会算计他。 “不是不会,我已经做了,穆先生。”她的声音就像斯拉夫带刺的白玫瑰,真是有种的女刺客。 她的眼睛让穆枫想起水牢里那位漂亮的东欧女人,女人狠起心来,真是什么都做的出。 “我——好疼,阿季。”他声音很哑。 褚莲一怔,差点抖掉枪。 “我知道,他走不了了,穆先生要收拾的人,从来活不过阎王爷叫更的时候。可是,穆枫——”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能让他有事……真的不能——哪怕我死。” “你用命保他?”他显然很受伤:“为什么,阿季?” “因为他姓张。”很简单的答复,却是褚莲毕生的信仰。 穆枫从容地笑:“我知道你是有名的快枪,但是阿季,你让我不高兴——不要用张风载教你的枪法,威胁我。”他手腕翻下,轻轻一抵,已经捉住褚莲的手,褚莲也并无伤他的意思,完全没做抵抗,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比谁都清楚,穆枫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 “很好。”他搂着穆太太的柳枝细腰,两人一同在舞池旋转。 那么近的距离,周边却没有一人发现近在眉睫的危机,穆枫淡笑间已经反客为主,这边厢,是一派恩爱的派对风光。 “放过那个孩子。” “你挟侄儿’?”他笑。 舞步旋转,从容地走在刀尖上。 她的手抚过穆枫的脊背,动作轻柔,声音更柔:“当年……那件事发生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眼角罅隙像波澜万转的老旧电影,晃过帧帧幕幕蒙尘的镜头,那么多人走了又回,在她的生活中不远不近。在宴会大厅的一隅,她看见风度翩翩的张阅微一个人闷声喝茶,周边犬鹰警惕,许谦益的人走过去跟他说了些什么,张阅微望过去时,许谦益也点头示意;白家的座席唯不见白斯年,白倩一干女眷和穆榕穆林打成一片;所有人都闻不见周身弥漫的火药味,跳进早已既定的成局,一众狂欢;嵌契着多年来一贯的默契,当然也有人跳走了结局,迫不及待地想要谋求上位——夏芊衍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席,尽管在并不显眼的角落坐下,还是让褚莲觉得眼底横了一根钉子,乍看还疼。 手头的着力重了些,很不自觉的,让穆枫受力警觉:“太太,你要干嘛?我背上有伤……当然,”他扬眉微笑的样子带着几分轻佻,“如果你今晚陪我一夜,我可以……让你把背抓破抓烂,不吭一声。” 她没有心思开玩笑,只说:“你到底放不放他走?我,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穆枫,他……他叫你九叔的……” “第二次,”穆枫语气中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连名带姓叫我。” “小枫哥,”她改口很快,知道穆枫并不喜欢,“我求你。” 穆枫脸色有些难看:“为了一个外姓,你卑躬屈膝地求我?阿季,你最困难我最伤心的时候,你都不肯说一句软话,现在……你求我?” “小阅微也许是张家唯一活着的男丁,穆先生,”她努了努嘴,“你要赶尽杀绝吗?”面色楚楚可怜,那眼泪,滚在睫毛间,几乎就要落下来。 “不许哭。”他最不耐褚莲落泪。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泪,不说话。 “用什么来交换?”穆枫声音微哑,在掌度尺寸之间,还是决定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今晚你陪我,然后……三天三夜?”他抵着褚莲的颈窝,声线温柔,热气嘶嘶蹭着她的鬓发,此时他们已然不是在跳舞,尽管舞曲仍在回旋,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生怕三藩教父的枕边温柔不及人言,偏要做给本土媒体看。 “好。”只简单的一个字,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很爽快。”穆枫微顿,很快笑了起来,大手托着她的小蛮腰,身体贴的严丝合缝,就像拥藏举世无双的珍奇。 褚莲脸色微变:“就当……当年在娼寮,你预付的嫖资好了。” 她的手滑下,把穆枫的手从腰间拽脱,很敏感地碰到他缠着金线纱布的断指时,突兀地顿了下。 傻子都知道褚莲意指什么,她就是这样残忍。 穆枫一丝冷笑扣在嘴角,他连说话都懒得,怒容龇的人骇然,手头力道一松,他看着阿季,流转的光阴在眉角愈淡,霜凝在眼底,呵一口气都是冷。 他松手,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的太太一人留在人潮中,冷冰冰地只留一个背影。一回身,拐进了隔间。 见他进了安全区,警戒才稍稍松懈,内围布防的警哨有秩序地撤退——联邦政府派来的人,不会管太多闲事,只保穆枫一人安全足有余。三藩市大名鼎鼎的“教父”,留着还有用,最好的友谊使者,在华人世界的号召力足够联邦政府揩油水。 她站在那里,光影交叠,舞曲回旋,很美好的时辰,际会,却独余她一人空空立在那里。抱在一起跳舞的情侣夫妻档转过她身边时,一瞬脚点地,停留看她三秒,目光中有细细的打量,她早就没有精力去觉察尴尬,失魂落魄就像丢掉水晶鞋的仙度瑞拉,堪堪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忍受那么多人各怀心思的打量与揣度。 少有几次闪光灯打过,美国本土周报那位卖力的美女记者突破重围,抢先按下快门。虽然很快就被围上来的保镖制止这一突兀无礼的举动,并且要求删掉照片,美女名记打着哈哈拂面而过,在记者的职业道德中,绝对不包括向新闻“妥协”,有新闻有料的地方,才是她们趋之若鹜的动力与终结地。 大概明天加州小报会出现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但它的价值以及攫睛度远大于墨西哥黑帮与西西里佬的冲突、火拼,三藩穆先生从中斡旋也只不过是一行新闻标题的事,和平年代,没有什么比大佬们的花边小料更吸睛。 大概三藩市的沃土是滋长毒品、军火交易的温床,黑社会火拼早已不是鲜料,闲来就像三藩市民一杯下午茶那样从容。 再大的冲突很快就会被人们淡忘。人们忘记一盏下午茶的内容,还不容易吗? 而真正为人所铭记的,是她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所受的侮辱。 她站在万绿丛中,歌舞升平时,被那么多双八卦好奇的眼睛凌迟。穆枫第一次对她那样狠心。 可是穆枫不知道,夏芊衍从她眼角晃过,她无奈地想起那天晚上撞见的尴尬,所有的温存柔善全都化为争锋相对的心思。 她故意,要用言语激他。 而这一次,穆先生照单全收了。 白家那边的座席有些松散;各户小族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面上却不露声色,偏白家的小女儿白娇不懂事,说一句:“那个女人真能作,又惹九哥生气了,这两年就没消停过!” 被白倩一眼瞪过去:“娇娇,不会说话你能闭嘴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到了月底了,作者手头事情比较多,虽还有少量存稿,但怕后继不够,暂时隔日更,等作者手头闲了,马上恢复日更! 8月22日留 27盛宴(8) 夜中宵。 缺月跃枝头,四下一片溶溶水色。月光如银霜,皎皎铺在地上,树叶枝梢间、屋檐瓦缝下,紧紧密密地贴合着浆汁似的水月色流光。 很静很静的夜,热闹全被一堵高墙阻隔。 穆府由南及北,灯火一夜不熄。各派党首都有随行带来的警哨,出出进进,轮流卸岗找洗手间,彼此打照面时都不说话,做完了事又回到各自的岗位。因此尽管府上夜里人多,声音却并不显得嘈杂。 皮带、衬衣、军靴、袜子,横七竖八地摞成一垛。白色吊顶灯漏光极大,把整个室内游泳池照的亮堂如同白昼。 这里是坐落于穆府南边的西式别墅,穆枫平时办公闲居的地方,他和褚莲当年结婚的新房也布置在这边,因老夫人体恤他们年轻人爱现代化的设备和居家生活,特意把他们“赶”去那里长住,后来又因老夫人生了一场大病,褚莲忙着照顾,常跑那处中式庭院,久了便两头安家。这些年来,因褚莲和老夫人住的近,穆枫闲暇时间都撂在了太太和老夫人那边,反倒有些疏远三藩的大本营——他的地下指挥中心,这处西式别墅。 今天被褚莲一气,索性跑来躲清静,关门“成一统”。[注1] 白斯年坐在游泳池台沿上,一个人喝烈酒,水花腾起时,溅了他满身湿透,他手臂蹚进水里,狠狠扬起,脸上报复的笑意更肆:“梓棠,你把烂摊子扔那儿,跑这边来躲清静算怎么回事?” 那人一头扎进水里,过了好久才钻出来,顺手捋下一脸水:“你和许谦益镇场子,还需要我?” “哈哈哈,梓棠,今年‘天象有异’你不知道?”白斯年笑道,仰脖猛灌一口烈酒。 “你什么时候转行研究天象了?”穆枫龇他一句:“轩辕十七星有没有告诉你白太太在哪位丈母娘肚子里?” 白斯年大笑,一脱手,满壶烈酒都倒进游泳池。 穆枫抬手打起一阵水花:“呸!老子埋单你不知道心疼!” “说真的梓棠,你和阿季怎么回事?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穆枫怔了怔,瞥白斯年一眼,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池底,水声漫天涌来,把他整个人包裹。 “逃避没用啊穆先生……”白斯年假声长叹了一口气,眼底环绕着漫无边际的笑意:“你再不出去,姓张的小子又不知抱着你太太跳了几圈舞……穆先生,做人要想开点呀!” 池底窜起一道白色水花,浪里而来,白斯年将将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溅的一头一脸,他捋起袖子,从池里捧起一捧水,往脸上泼,回头骂道:“呸!戳中痛脚了就拿老子出气!穆先生恼羞成怒?老子就爱看你为个女人魂不守舍的样子!出息!” 穆枫抵着池沿,冒出半个身子,瞪白斯年一眼:“滚!给老子拿条毛巾来!” 那人含笑看他一眼,悻悻而去。 “你真不出去看看?我看今晚不太平。”白斯年把毛巾递给他,穆枫接过:“今晚?零点钟声一响,‘今晚’就完了!滚,少给老子添堵!” 警卫电铃被拉响,白斯年看门外一眼,转头向他笑道:“你猜出什么事了?” 穆枫擦干头发,把毛巾扔白斯年怀里:“打个赌老白,你惦记的那位俄罗斯美妞跑了,信不信?” 白斯年哭笑不得:“老子什么时候说过惦记毛妹了?” 果然,穆昭行匆匆进来,站在泳池边,神情有些不大对:“穆先生,出了点事。” 穆枫刚要说话,却被白斯年抢了先:“是不是那个俄罗斯妞儿逃了?” 穆昭行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继而点头。白斯年向穆枫摊手,自认输:“穆先生,老子欠你,好好考虑要怎么整我。” “你当我闲?”穆枫白他一眼,从地上捡起衬衣,从容不迫地穿起,向穆昭行道:“算了,装装样子找一下就罢。” 穆昭行有些不解:“穆先生……?” 他冷笑:“阮素泠回来了,那么多年派出去找的人个个有去无回,她既然今次肯见我四哥,就当老子卖她个人情。人带走就带走了。” 白斯年指腹贴着眉心,略作思索:“梓棠,你是说……那个俄罗斯女刺客和阮素泠有关?” “一个学堂里混出来的,你说呢?” 她们的胸前,镌着一枚哞狼叫月的刺身,和白斯年当场打死的混入联邦政府警戒的影子刺客一样,刻着一辈子都洗不掉的身份。 来自高加索皑皑雪山深处的冷艳绝美,与机锋俱在的危险。 美人,和野兽。最完美的契合。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今夜盛宴酣到了极点。 穆先生终于回席。他深信那个名叫“阮素泠”的女人也混在宴上,这让他有些不高兴,多年以前那个女人就与穆氏结下梁子,现时明知她此行另有目的,却奈何不得她,还要叫她白吃白喝——如果她饿着肚子立在寒风里,混进警戒“守值”,眼看他们宴席正酣,却只看不能吃,这会让小气的穆先生心里好受些。 但他知道,阮素泠一定就在眼前。在大厅里。 他的鼻子就像巴隆围猎场中嗅觉最灵敏的猎犬,对危险和意外的敏感度,与生俱来。 宴会大厅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把目光从返程的穆先生身上收回,又对另一位客人应接不暇。 这位客人连主动避讳穆枫深意非常的目光的褚莲都不得不带着几分好奇关注,——她料不到这位神秘的先生今夜竟然也会捧场光临,害她几年来不出席自己生日宴的羞惭与愧怍顿现。 外人面前的场面活都要做足,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筛选进来的本土媒体坐镇,她懂顾得大局,也懂察言观色,见穆枫迎上去时,褚莲也跟了上去。 “四哥。”穆枫手已经伸了出去,淡淡笑着。 “四哥。”她眉眼温柔,跟在自己丈夫身后,也礼貌地叫了一声。 那个男人有一双和穆枫太像的眼睛,本身是戾气横错的,但大概经过这么多年平淡生活的磨砺,已经变得温和的多,尽管这样,还是能够看出那双眼睛不甘平淡的神色,曾经属于旷原的野性。 是穆风展。 他坐着轮椅被人轻轻推进来,身后跟着一圈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警戒圈随着他的深入而不断缩紧,经验丰富的保镖们眼神警惕如野狼。 如果没有当年变故,依穆枫的性子,绝对不会横空接手穆氏的摊子,而眼前这位穆四少应是穆氏掌位者最好的人选。可惜没有如果,他残了,终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残冬冷菊,清清淡淡地过一辈子。 穆枫运气比他稍好,在当年的变故中,穆家最小的少爷保住了一条命,尽管穆枫重伤,恢复之后却仍能胜职,别有用心之人自此苦心孤诣的计谋难以为继。 他是意外,伤愈之后终身与轮椅为伍,对于长在黄金家族环境下,自幼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风字辈”而言,这样的打击无异于让他去死。 但他活着,苟延残喘。他得睁眼看着穆家走向黄金家族的顶峰宝座,接替当年溪口张家的地位。 而无疑,穆枫这么多年的经营,离“目标”愈近。 九堂弟是传奇,也是他拖着残躯捱过冰冷的岁月,看着穆家在穆枫的手中一步步走向鼎盛的唯一安慰。 幸好穆家还有穆枫。满门老弱妇孺才有庇护的栖身之所。 他淡淡点头,看这位“小当家的”一眼:“穆先生。” “嗯。”穆枫应道。重又张开怀抱:“四哥!” 几秒的回转,他的脸上终于抹去冰霜之色,笑意含蓄:“九弟。” 老人家一向睡的早,本来就是年轻人的狂欢盛宴,穆老夫人也尽任那帮小辈闹腾,早早就回了自己房间,吃过点心消了食就睡下了。所以她这么晚突然出现在宴客大厅时,众人都是惊讶的。 “母亲,还没睡?”穆枫迎了过去。 “睡了,你们这些孩子要玩出火来了,我来看看。”老夫人眉目慈善,尽管这么说着,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穆枫做事自有分寸,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婶母。”他坐在轮椅上,恭恭敬敬地点头。 “梓源,好孩子,”才叫一声,老夫人声音已经哽咽,这许多年来,穆风展鲜少见人,总是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凑热闹,也不管事,闷闷地捱着年月,想及此,悲上心头,“婶母听说你来了,才要出来看看,要不然,任梓棠胡闹,我也不会深更半夜还来凑你们年轻人的热闹呀。” “……梓源这么多年,让您担心了。”他垂下眼睫,很柔和的眉眼,对这位当家婶母,敬重是真心的。这么多年了,穆家捱过风雨,谁都不容易,尤其是家族里年纪不大的“七婶”,穆枫能有今日,与他这位审时度势的母亲有莫大关系。 今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好似有些出人意料。当然,也有人眼中平白添了几分失落。 老夫人捱着困倦出来瞧瞧,是为了他这位久不见日头的侄儿,而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出席参与这份热闹,自然是因为,热闹中自有佳人。 相思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鲁迅先生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上几章也有一些注释,我应该讲的,比如某章提到的“譬如当初尾声抱柱的故事”,这里面就该解释一下“尾生抱柱”,但是我存稿之后就找不到了……现在才后知后觉,从这章开始,一些注释我都会点一下。 28盛宴(9) 翌日清晨,天光大好。穆家后院的练靶场早早迎来了第一批“客人”,放养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划过天空一隅,枪声响起时,白羽四散,肥肥的鸽子落地,掉在脚边。 那帮公子哥常玩的游戏,巴隆围猎场戏逐猎物的前奏章,在这里,这种特殊的热身运动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白斯年撑着枪杆,戴着墨镜,那架势,简直就像闲暇时间在高尔夫球场的放松休假,让人完全忽略他们在玩的是围猎前的血腥游戏。 “梓棠,不来一发?你看我枪法有没有长进?” “还行,”穆枫笑笑,“比我太太差点。” 白斯年脸色青白,尴尬地向一旁地许谦益耸耸肩:“穆先生永远这么‘诚实’?” “不见得,”许谦益还没接话,穆枫笑着回答,“哄女人的时候,我不太诚实。” 他昨晚过的并不好,自己一个人悻悻回自己房间,等了半天,褚莲都没有来找他——显然女人心小,太太还在生气。夏芊衍那事余威太足,本就乱糟糟像堆杂草,他最近忙,更是解释不清。也难怪褚莲要不理他。 晚上睡不好,老大清早就醒了,跑来练靶场喝早茶。那几位大佬都是功夫在身的,习惯晨练,也睡不得懒觉。凑了桌麻将,大早上的一窝蜂全赶这边来了。 穆枫奉陪,练枪他是好手。 早上阳光柔和,晨风拂面更是风味别样,他穿着闲适的牛仔裤、休闲衫,这才褪去了一身老陈的味道,有了些年轻人的样子。二十七岁,普通人家的男孩子是怎样的?美式青年太年轻时不会顾家,将将踏出大学校园涉足社会不几年,赚一点小钱,只够养活自己,和一帮朋友呼来应去,出入各种聚会夜店,疯狂地挥霍青春,有一个长腿辣妹做女朋友,但是结婚这事远不在日程。也许也会碰枪——在美利坚这种枪支自由的国家,不碰枪太不可能。 有这年纪的冲动与青春。但毕竟与穆枫太不一样。 他二十七岁,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尽管从来紧绷着一张脸,但天知道,他有多爱那个孩子。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爱那孩子的母亲。但他不愿深究,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穆先生日理万机,有太多需要烦心的事,绝不会花超出预算的时间去计较自己的感情来源。 二十七岁,他太年轻,但在这个年纪,他似乎从来没有资格享受“年轻”的特权。他已经掌位八年,从十九岁开始,一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 他有一位深藏心事的太太;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调查当年张家的真相,复仇当年穆氏的遭际;华人世界,生意是做不完的,但他必须去做,成日奔波于蝇营狗苟;合纵连横,黑手党、墨西哥黑帮、高加索山脉的神秘组织……他得权度各方势力。 太累。其实他只是想和那些西部年轻人一样,在合适张狂的年纪,带着自己的太太捧着满怀爆米花随便进出加利福尼亚州的任何一个影院,去看一部热追电影的首映。 就像今天这样,穿着牛仔裤,随便套了件休闲衫。 就像今天这样的阳光。 他伸手,五指张开,有阳光漏进来,像沙漏流过的错觉。他闭着眼睛,长腿挂在对面的玻璃小桌上,充分享受清早微暖的日光浴。家族在美利坚迁衍数代,他自幼长在加州的日光下,却还是没法像那些纯种白人那样,对暴烈的阳光有着几近痴狂的追求。他恰好喜爱今天这样适度的光线,很清凉,微有暖意,即使在这样绿草如毡的地方躺着看一本书,也不会眼睛刺痛。 脚下绿草茸茸,在清风里肆意生长。 白鸽扑棱着翅膀,又落了一只,雪白的羽毛,衬着碧绿的“毡子”,尤为刺眼。躺下的时候,仍在挣扎,随便扑腾两下,断气了。 在加州围猎场,从来没有对生命的悲悯,只有强与弱竞逐的法规。就像他们的圈子,他们的生活。“悲悯”是慢性自杀,拥有“悲悯”之心的猎手,会饿死自己。 许谦益笑了笑:“梓棠,真不去练两把?” 他随手抓起一册画报,盖住半张脸,闲适地躺在竹椅上:“不去,我累。” 方才还在猎鸽的白斯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脸讪笑:“梓棠,昨晚是不是……太劳累了?” 不愧是白斯年,许谦益这种正人君子说不出口的带颜色笑话,他嚼起来脸不红心不跳,说完还堂而皇之地立在穆枫眼皮子底下晃荡,穆枫懒懒瞥他一眼:“老白,你能不能滚远点?碍老子眼。” “咦?那个不是阿季么?”白斯年叼一支烟,意味深长地笑。他拖着松垮的牛仔裤,打赤脚,踩在松软的青草地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真像这片自由土地上的西部牛仔。大概唯一能把正常人和白斯年区分开的,就是这位仁兄腰间别着的手枪和一把瑞士军刀。 穆枫知道老白尽不干好事,爱看他笑话,便索性不理,头也没抬,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这个时候,阿季应该还没起床,更不会跑来练靶场找他们。 白斯年说起谎来眼都不眨。 许谦益站了起来,笑道:“阿季。” 许谦益和白斯年不一样,许大佬不爱说谎。穆枫有些着慌,心跳的厉害,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像初恋。——况然阿季的确是他的初恋。 画册从他脸上滑下。他睁开眼,果然褚莲就站在他不远处。 再看白斯年,一副幸灾乐祸的欠揍模样。 许谦益知道身为“穆先生”的尴尬,永远也摆不平这个女人,便不等他们夫妻打招呼,主动为穆枫解围:“阿季,怎么突然有兴趣来练枪?” “大哥,”她软软叫一声,与许谦益一向亲厚,见他在,心情也自然好些,她便说了原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不情不愿,“母亲说你们都在练靶场,让我早上闲着没事,也过来陪你们练枪……“ 母亲说,总归是“母亲说”。 这个“别人”当然不是旁人。穆枫抬头:“这么不乐意?不乐意你可以不来。” 一句话又引了火药桶,忙被许谦益拦住:“梓棠,大早上的,就这么火起?阿季陪你练枪,这还不好?” 他不再说话。 白斯年把枪递过去:“阿季,知道你枪法好,常听梓棠说,要不要让我们见识一下?” “你说呢老白,还想考阿季?张大哥教出来的徒弟,会差吗?十多年前,在三藩地下赌场,她可是着实为‘小野狼’出了气,一枪就崩了那个寻衅的西西里佬!”许谦益说起旧事时,眉目笑的开。他是世家有声望的兄长,说话自然不必看人脸色,别人不敢提的,他随意提及,即便是穆枫,也不敢有微词。 “张大哥”,张风载,许谦益明目张胆地敬称他,刻意要在加州小野狼面前,淡化这个“忌讳”。 褚莲的枪法,全拜张风载。他涵养极好,心又细,当年那么宠爱的世家小妹妹,褚莲要什么都给,教她枪法,教她自保的简单拳脚,褚莲童年时候最快乐的记忆几乎都与他有关。 这也是穆枫的隐痛。有一个枪法傲然的太太,并不能让他骄傲。 褚莲接过枪,笑着道谢。 架势有模有样,她举着枪托,上好膛,瞄准,立在暖风徐徐的青草地上,阳光微醺,不刺眼,淡淡然地描摹轮廓,翘起的睫毛上落满细碎的金色。 穆枫站在背光处,看着他的太太,沉静,淡然,眼睛眯成一线。 她就像漫天细碎金光下的女神像。 养在深闺的太太,却有男人都拍马赶不及的枪法,精准,克制,缄行不言的品格与他如出一辙。她的勇气与忍耐从来没有被穆枫的富养消耗,反而淬炼如金,在关键时刻能够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那样才配做穆梓棠的太太。 枪声响起时,天边一群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过。她连发数枪,几乎没有停顿,最后收枪时,依然淡淡然地站着,动作却漂亮干脆。她仍是沉静的,就像刚和一群小姐妹喝过下午茶的富太太,面上从容再不过。 数枪连中靶心。那么远的距离,一连贯穿,立靶抖了几下,在早清熏暖的阳光下抖落一身尘灰。 白斯年看呆了,好久才愣愣地接过褚莲还回的手枪:“原来梓棠才是真正的‘金屋藏娇’,以后白斯年再也不敢卖弄,省的让人说连个女人都赢不了!” 褚莲笑笑:“白斯年永远不会让人笑话。你看地下赌场天天打翻枪,那么大的场子镇下去,不比穆先生轻松!敢笑白先生的人,早就死绝了!” 她说话时,仍是软软糯糯的语调,却是催命的内容,这个女人,外柔内刚,太厉害,像本砖头厚的书,翻的完,却看不透。 她转身要走,被穆枫叫住:“穆梓棠站在这儿,你看都不看一眼?” “是母亲要我来陪你们练枪的,我练完了。”她淡淡一言拂过,根本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看我一眼。”穆枫走到她跟前,扳过她的身子:“再这样冷硬,姓张的那个小兔崽子我放他不过!你要不要试试?” 她终于抱他。 穆枫狠狠搂紧她,却听见那个女人低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愿意拥抱你,因为你像他——你今天像张风载呀!” 他穿着牛仔裤,贴着长腿极修身,上面套着一件浅色休闲衫,穆先生平日严肃,这样的打扮很少见。偏偏这简简单单的打扮,颇显几分张风载的味道。 昔日张家的长公子,就是这样的接地气,一身的本事,满门的责任与荣耀,明明是混黑的出身,打扮却像常春藤走出来的高材生。书卷气浓,杀起人来却一点不手软。 “你闭嘴会更可爱——”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穆枫吃起醋来是怎么个样子。小野狼在她面前却像个顶着醋缸的小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求收求包养来着~~~~~~~O(n_n)O 29盛宴(10)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穆枫的怀抱很温暖,却独留不住她。 小野狼大概是要发火的,眼见“变故”,连白斯年都不敢调侃两句。 女人真是祸水。白斯年低头嘟囔,穆枫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跟前,伸手“抢”过白斯年那支形影不离的配枪,连停顿都省略,扬手朝天放了两枪。 “砰砰”两声,倒霉的鸽子重重坠下,白色羽毛沾着血迹纷纷扬扬。 瞄的精准。 三藩教父的枪法,不逊当年。 整个过程,白斯年都没来得及反应,抢走的枪已经被穆枫还了回来,塞进他手里。穆先生绕过他,朝阳伞底下的竹椅走去。 他躺下,毫不负力,任由阳光劈头盖脸地砸来。他闭着眼睛,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呼吸缓进缓出。 白斯年和许谦益对视一眼,摊手,各回座椅,翘着二郎腿发呆。 “不得了,这唱的是哪出啊!” 一杯白兰地下肚,老白开始胡言乱语。 此时阳光正暖,清风徐来。 是夜,盛宴第二晚,热闹照旧。一般按照电视剧情的编排是,前夜铺垫,今次高/潮,今晚竹叶森森,保镖们依然圈了一层又一层。越界的墨西哥黑帮很捧场,没有“意思意思”的意思,大佬们都在,看来不等宴会几日流水宴结束,是不会回去的。穆枫也乐得和老友叙旧,桌面上酒喝高了生意也好谈,利益和旧情,都在一杯酒里头。往后打照面的机会多的是,他懂,大佬们也懂。穆氏讲义气,墨西哥名利场也是“义”字当头。 教父。 难怪三藩尽揽门下。 要应老夫人的欢心,前桌戏台已经点了戏,这回当然与“螽斯”无关,一出中折的《赵氏孤儿》,有打斗,场面比较精彩,不算太“老人气”,他们这些年轻人偶尔也能瞥上一眼,就是苦了那些中文都说不顺溜的美洲佬。 穆枫当然不管,干瞪眼的墨西哥黑帮大佬只能低头擦枪娱乐,他陪酒,灌过了一圈之后,才又坐回自己的位置。 许谦益和白斯年陪他坐主席,听着戏曲偶尔也能哼上两句。众人都在,穆氏少奶奶既然出了场就不能坐次席,要不然,非议的眼神都能把她剜的浑身不自在。褚莲和他们坐在一起,旁边依次是白斯年和许谦益,这样刚刚好,她和穆枫之间多了几个人的距离,不致太尴尬,也不致最后一言不合又是剑拔弩张的局面。 他看戏,很专注的表情,连余光都不舍得给身边的褚莲。褚莲知道他在生气,也不说话,一味吃茶,看戏看的更入神。 张阅微坐在张家的座席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很有共鸣感的京剧,不知是谁点的戏。 “深宫幽禁弱质体,愁肠百结度日如年。恨父王,信奸佞,昧尽天良倒行逆施。为晋国,赵家满门尽忠义,到头来,却落得三百余口饮血碎尸!一脉至亲也难幸免,从此阮夫妻,阴阳两隔难再见。幸天不绝赵门后,冷宫我产下赵氏孤儿……” 戏词唱的好,公主幽怨声怜,赵氏孤儿的母亲……一词一句都唱着张阅微的心头血。 他冷笑一声,酒杯里映着一张冰冷的面孔,张阅微的眼睛里,渗着红血丝,他的呼吸似乎都擦着冰块游过,丝丝生凉,没有一点儿温度。 眼角潮润。那是第一次,在高朋满座的盛宴之上,他哭出了眼泪。 当年的张家,亦如戏词中所唱的那样,“三百余口饮血碎尸”,他捡得一命,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当初鼎盛一时的溪口张家坠入无间地狱,那些刽子手,他早晚,一个一个都要收拾。 “他们”在心虚,他却坐在屏风后面,看的一清二楚,谁在抖,谁发憷,他都记着,他只喝一口凉茶,冷眼从容地看一切。像俯拾众生的魔鬼。 褚莲把手绢卷起,轻轻拭了拭眼角,鼻子有些酸,眼睛疼的受不了。 穆枫终于回头,捉过她的手,褚莲也没挣开,他停顿之后笑笑:“我又惹你了?” 她摇头。 “不爱看戏,我让人换一出。”他准备起身。 褚莲有些急:“母亲爱看,你别闹事。” 张氏的际遇,她感同身受。褚家槲寄生一样攀附张氏吸取养分,这么多年,对待张氏忠心耿耿,当年事件,褚家也因此遭受牵连,就算是如今,当年的影响犹在,她嫁进穆家这么多年,并不好做人。今次看到《赵氏孤儿》这一出戏,戏词又是这样契合,不免想起旧事,心情又不好。 这种感情的波动,她与张阅微如出一辙。并且悲伤绝不会比张家那个小孩子少。 其实穆枫也是有察觉的,穆先生不傻,自己太太心里在想什么,又怎会不知道?只不过褚莲不愿说,他也不问。太过深究只会庸人自扰,当年张家的事情,乱的像一堆麻团,在没有理出头绪之前,说什么错什么。 穆先生这才和太太有了席上的交流。旁边两位大佬默契地相视一笑,这小两口,有意思的紧,打情骂俏还要殃及池鱼。 那个女人终于出现。 穆枫愣了一下,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口离开杯盏时,手握的更紧,几乎沁白了指骨。 他手指修长,多年的手上功夫使得手掌看上去强劲有力,关节处有练枪留下的厚茧,好像只要被这双手捏上一下,便会骨骼尽碎,只是多看一眼,关节都在不自觉地疼痛。 可是她却迎面而笑。 阮素泠。 她今晚穿了一件修身小旗袍,藕色的,很衬她的气质,这样走来时,婀娜聘婷,就像池中一盏风荷。 偏偏这个女人对着杀气沉沉的穆枫,还能笑的出来。 穆枫没理她,只顾自己低头喝茶,偶尔向戏台上瞟一眼。他戴指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指环机妙甚多,这是必不可省略的,仿克格勃的经验,关键时刻这些小小的东西能救人命;左手无名指上是一枚素淡的婚戒,——穆先生对其视之如命,这自然也时刻备在身边;小指,他是没有任何饰物的,因为,连同那一截小指他也一并丢了,但却缠着玄布绕金线。这样看起来,实际穆枫左手累赘甚多,握着茶杯时,那几根手指一并外翻,颇为引人注目。 阮素泠看也不看穆先生的冷待,只顾走近来。仍然盈盈笑着,那美丽温柔的笑意任哪个男人也挡不住。穆枫心底却在冷笑,心想,那副表面装出来纸片人一样的柔弱,谁信谁先死。跟这个女人,不能讲情义,不能讲道理。——不惟针对她,他们胸前刺着嗥狼纹身的高加索人,大概都是没有心的。兴许,那颗心,早被胸前的恶狼一口吞了。 她身姿款款,朝着穆枫一步一步走近。曼妙的身姿就像扭动的水蛇,火辣辣的身材,大庭广众之下招摇。 但穆枫知道,她是毒蛇,碰不得。 穆氏包厢里有了动静,本来里面人喜静,嫌外面太吵,关了四围真空玻璃窗,把帘子也拉下来,现在窗帘却被抖抖落落地扯开,这里,能够很清楚地看见穆氏包厢里的动静。 那个人坐着,很安静地闭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桌上很干净,没有任何杂物,只点着一盏檀香,此时青烟袅袅,熏然落上。 穆风展,很漂亮的轮廓,俊眉朗目,侧面看过去和他的堂弟极像。稍不留神,外人几乎会认为,坐在轮椅上的这位,是当年威震加州的“小野狼”穆枫。 然而他不是。仅仅只是长得相似而已。他本该前程似锦,至少和九堂弟穆梓棠不落上下,共担穆氏荣辱。但是老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古来帝王不惟只看“贤”,有时“命数”也是个致命的东西。而他穆梓源,就没有这样的“命数”,他的命,是终生守着浓稠刻骨的思念,坐在轮椅上,惨惨淡淡过一生。 是谁把他害成这样的?作为睚眦必报的穆家人,他会恨吗? 他当然恨,但,不会报复,对那个人报复愈甚,他的心,愈疼。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消失了这么多年,今天,她却回来了。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家里。 阮素泠愈走愈近,当然,是朝着穆氏当家人“穆先生”而去。 穆枫挪了挪身子,好似在警告她,别耍花招。这是穆家一年一度的盛事宴会,搅局的人他都会严办。 他从从容容地吃茶看戏,好似眼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危险的女人。尽管,他的警戒好似并未嗅到不一样的气氛。 穆枫不会把一个女人放在眼里。 他看戏看的专注,回头朝果盆里吐了一粒核,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戏台。 阮素泠淡笑,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分明是在警告她:老子不把你放在眼里。 其实,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穆枫把她放在眼里,她从前想的是,要让加州小野狼,实实在在地,把她放在心里。 是心里。 戏台上,剧情已然转入高/潮。戏腔甚浓,唱词漂亮,程婴抱着婴孩在屠岸贾眼皮子底下逃出了王宫,公主泪涟涟…… 台下有隐隐啜泣声,观众们已经走入了剧情。众座席上宾客以世家为主,都是当年为避国难躲家仇一并迁出大陆的乡老,对国学京戏有很深的共鸣,因此这出演过无数回的《赵氏孤儿》才能又赚得观众一瓢眼泪。 “若产女儿则埋下千载恨,若产男孩盼他能雪万重冤。”…… 穆枫一愣,突然问褚莲道:“赵氏孤儿逃出升天时,是个多大的孩子?” 褚莲有些不解,想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公主产子没有多久,程婴把那孩子抱出时,当然还是个襁褓中的……”说到这里,褚莲脸色煞白,差点惊叫出来。 她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此时已经慌了手脚,刚想站起来时,腿软的支不住身子,又倒在了座椅上。她一介女流,再冷静胆大,遇急事或者还能稳住,但现在这是在剜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还能够冷静? 她苍白的嘴唇不住地打哆嗦,眼泪像水柱一样喷薄流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爱哭,即使当年张家罹难褚家受牵连,往后很多年里也都只是沉默流泪、沉默叹息,这一夜,却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穆枫摁住她的手,粗大的手掌轻轻地顺过她的指骨,无声地传递,这个男人,总能让她莫名地安心。 那个孩子不对。 足月的婴儿,抱在怀里,个头怎么可能……这样大? 戏词婉转,每一个人,都在跟着戏台上的剧情转折心情,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细节。 孩子又不哭。 穆枫淡淡向身后吩咐:“妍妍睡醒了吗?把她抱出来,一起热闹热闹。” 褚莲的心要跳出了喉咙口。目不转睛地看着穆枫。 他很快得到了答复。 最坏的结果已经在手底盘旋。 蛇蝎女人。 女人狠起心来真可怕。是他疏忽了,才让阮素泠有了可乘之机。 那个女人近在眼前,笑容明媚,却让人心底凉意陡生。 穆枫拔枪起身,点着阮素泠眉心,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要被他突然的愤怒蒸干,旁边看戏的观众发现异动,一脸诧异地把目光投向这边。 戏台上的戏突然不唱了。 “你要是敢碰我女儿一下,老子把你千刀万剐!” 作者有话要说:  求鲜花!!~~~~~~~ 30剪烛(1) 几乎同时,白斯年和内围警戒的头头迅速拔枪,几支铁杆子,从四面八方瞄准了那个女人。 墨西哥黑帮大佬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善意的地提供帮助,一挥手,黑帮元老们已经拔枪层层围过来,空间逼仄骇人,窒闷的空气里酝酿着一场骤雨。上膛,推枪,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才眨眼的功夫,方才还热闹非常的宴客大厅瞬间成了好莱坞枪战片录制的现场。 蓄势待发,只要一声令下,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女人几秒之间就能被打成筛子。 穆枫却不动。眼神冰冷的就像捕食前的野狼,汗从眉心滑下,像悬垂下来的檐下小雨,一滴,两滴,落到他的美式军装衣领上。 时间像是被制冷剂冻住。分分秒秒都捱不过。 他的盟友很镇定,也很乐于助人,墨西哥黑帮那位仁兄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问他:“Mu,需不需要帮助?如果你不忍心对这位女士下手的话,——不要紧,我很慷慨,不怕浪费子弹。” 谈笑间,已然平波。那气势,早已叫人明白,在这个场地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教父”名头,并不单单象征着等同于柯里昂家族的权势与地位,更象征着,穆枫,有权操控生死。 他冷静地笑,一口好听的英式英语从他嘴里流转:“詹姆,你等等,抢了我的生意,我会不高兴的。”然后,冰冷的眉峰直逼阮素泠,“教父”转过头,淡淡瞥她一眼:“阮小姐,谈个价码,妍妍的安全值不值穆枫一条命?你要,你拿去。” “我不要穆先生的命,我要穆先生的心。” 她笑,千年九尾狐也不过这样情波流转,柔媚的似渗了水,一盏清荷,遥遥映在风里。 入骨入心。 穆氏包厢里悬挂的窗帘这时洞开,隔着真空层的玻璃大门被遥控器操纵,“刷刷”两声,洞然豁开。 轮椅被推了出来。 这场戏,唱到高/潮时,他终于舍得出来。 戏台上,小娃娃突然哭了起来,扮程婴妻子的那个京剧演员搂着孩子哄,假头套已经被她扯下,露出一头金发。她的笑,透着胜利者的情态,只差当着穆枫的面,伸手比一个“V”字。 那是挑衅,露骨的挑衅。 斯拉夫白玫瑰,腿长肤白,腰肢细的迎风招摇,似水蛇。 “斯拉夫白玫瑰,我当初真应该,把你溺死在水牢。”他认出是故人,清清冷冷地笑。 不笑还好,一笑,满场肃静。三藩这位赫赫有名的“教父”,心思沉的像汪洋大海,谁也摸不透,笑容的起始,是不是意味着杀人讯号已经发出? “Mu,你真迷人,”是旧情话,她仍然用北奥塞梯语,但下半句话,她却很流畅地切换成英语,“我是说,你想要杀人的样子,真迷人。就像我们高加索深山里的小狼,初春时,饿极,养了一个冬天的野性全部爆发,那个时候,牧民和老猎人千叮万嘱,不要去惹饿极的小狼,挑衅会让我们死无全尸……他们很听话,宁愿招恶虎也不会没头脑地给小野狼送午餐,可是我偏不,我偏不听话,”她笑笑,腾出一只手来,把垂下的金发刮到耳后,美人用最冷最淡的声音说道,“我偏要惹地球上最危险的生物,愈危险,愈好玩。” 寓意颇深的比喻,她试图激怒穆枫,自负如他,一定恶极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他的权威,尤其还是她——曾经的阶下囚。 “荣幸,”穆枫笑道,“你不知道,我外号‘野狼’,但是如果你好奇,今天我会告诉你,我和野狼,到底谁更可怕。” 明显是穆枫的气势占上风,可是妍妍却在这个时候纵声大哭。众人抬头看时,才发现,漂亮的白玫瑰抱着那个孩子,一只手已经掐住了妍妍稚嫩的脖子,只要稍一用力,小孩子的脖颈就会被拗断,对于乌克兰集中营里走出来的特工而言,这样小小的“工程”,不费吹灰之力。 那个孩子躺在俄罗斯女人的臂弯里,面朝戏台里面,外面这圈叔伯,恁是着急,也看不清小娃娃的表情,只能听见哭声,但想必妍妍不好受,才两岁的小孩子,竟被挟持来作为威胁她父母的筹码。 穆枫的心焦灼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白斯年轻轻靠近他,用口型请示:“狙击手?” 穆枫皱眉,阻止了白斯年的疯狂提议。 还有谈判的余地。如果没有足够诱人的利益,那帮身刺嗥狼的狂徒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踏进穆家的势力范围,设计这一场“掉包计”,抓了穆先生的心头肉,自然好处多多。 不到鱼死网破的那一刻,他不能不顾妍妍的安危,尽管他知道,狙击手一旦请出来,高加索美人就要下台了,帷幕很快就会落下。但,妍妍的命还握在那个女人手里,他不能激怒亡命之徒,不能用自己宝贝女儿的性命开玩笑。 “我没工夫跟你废话,把女儿还给我,要什么价码,你开条件。” 穆枫眼睛盯着戏台上的白俄美人,惜字如金,说完这句话,只用冰冷的眼神回敬。他突然听见耳边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女人在说话,不得不承认,她的声音确实很好听,婉婉如出谷之莺: “包括穆先生的命?” “包括,”他连半丝犹豫都没有,“你不是说不要我的命?阮小姐,出尔反尔很好玩?” “我说了,我要的是穆先生的心,”阮素泠笑容美艳,“但是,穆先生既然不舍得给,那么,我只好要穆先生的命咯!”尾字掐的轻软,漾着余音,软软糯糯的,简直要化了男人的心。 她真是尤物。 可惜穆枫不看半眼。 “那随你,”穆枫笑笑,“幸好我们成交了,要不然,你一定不能这么漂亮地横躺出去这道大门。” “穆先生真幽默——”她的眉眼艳如三月桃花:“你的意思是……我会被这帮只会欺负女人的爷们扫成筛子?” 她环顾四周,那帮“只会欺负女人的爷们”个个都拿枪顶着她的脑袋,并没有因为她的揶揄而面露愧色,——尤其是像白斯年这样厚脸皮的,更不可能对阮素泠的话有任何反应。 “正是这个意思,但现在,你的美貌保住了——幸好你识相。” “过奖,穆先生。” “不客气。” 穆枫慢慢放下了枪——大概他认为这样做会显得绅士些,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是否举枪对准阮素泠已经无关紧要了,白斯年和那帮大佬没有一个人松懈,只要他嘘一声,老白的枪里射出的子弹,会漂亮地穿透阮小姐的太阳穴。 “梓棠,你舍得把命交给我吗?——你的太太你忍心丢下?” “宝宝最重要,”他笑笑,“要是我玩火把宝宝的命都玩没了,你猜我太太肯放过我?” 好狡猾的小野狼,避重就轻,明知阮素泠已经投机不过他。 他的女儿,千金不换。 M36,很轻盈便捷,只有9毫米口径的女士专用左轮手枪,她惯用,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闯过来,一直都是这支枪,陪在她身边。 她轻轻从腰间把这支枪卸下来,掂在手里稳了稳,微笑着扬起手——克格勃的传统,哪怕是杀人之前,都面无惧色。 枪口对准了穆枫:“穆先生,这是你欠我的。” “不,是我欠妍妍的,”穆枫笑了笑,“阮小姐,你先把我女儿放了。” “你当我傻?”美人假意愠怒:“穆先生,你哄小孩子呢?” “不敢,妍妍吓哭了,你没生过,你不知道做爹的疼——” “——谁说我没生过的?”脱口而出。 余下却是一声长叹。 穆枫愣了愣,突然耸肩笑道:“你给我四哥生过?” 穆枫心眼坏,故意把这话说的很大声,四周众人也听见了穆先生这句不真不假的调侃,开始像炸了锅一样窃窃私语。 后方轮椅上那位一直静默不语的人突然挪了挪身子。 “呸!穆梓棠就是心坏嘴坏!”阮美人退后一步,咬牙恨恨。 “得了,你和四哥的事,等我死了再说吧,要不要动手?要是你真给四哥生了个孩子,穆家就归你了!老子乐得黄土盖脸眼不见心不烦!”穆枫笑着:“我知道我不死你回去不好交代,我也不舍得妍妍再受苦——你,把孩子放了。” 阮素泠淡淡一笑,手上微微使力,扳机马上就要扣下—— 却突然觉得背后生凉,一支枪顶着她的后脑勺。 不是白斯年。也不是那些墨西哥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像秩序井然的棋子,排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落子无悔,没有挪动一粒。 但那个人的影子却像阴魂一样挨在她身后。 “放开梓棠,放开妍妍,你兴许还有活路。” 很清凉的声音,在四大氏族中,恐怕只有这一个人,拿枪准备开杀戒的时候,依然是温文的。 许谦益站在她身后,明明是文弱书生的样子,却仿佛把这个动作重复了千回万回。很熟练,好似这种操控生死的动作,生来就应该由他去完成。 死神,世家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有死神冰冷的气场。 阮素泠回头,凄然一笑: “连你也要杀我吗?姐夫——” 作者有话要说: 31剪烛(2) “外人很多,你别为难许大哥。”穆枫皱皱眉,对阮素泠的刻意“套近乎”很不满。都是陈年旧事,此时提起,实在让人脸上挂不住。她偏偏要当着那么多人面,叫许谦益“姐夫”,连穆枫都看不过去。 许谦益倒没说什么,只是把枪紧了紧,贴着她的身体,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这个女人太厉害,明明是乌克兰集中营出身的敌人,却让世家那几位年轻大佬个个都卖人情——许谦益表现的再“投鼠忌器”,私心里,还是很不希望眼前这个秋波流转的风情女人出事的。 “姐夫”。总有那么点不对劲,可是,他不愿计较。 “穆先生,讨个人情,在保证你和妍妍安全的情况下,——放她一条命吧。”许谦益开口求情:“……不管怎样,都饶她一命。” “随意,”穆枫笑笑,即便被人拿枪指着脑袋,也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如果早想要她的命,她今晚就不会有机会拿枪顶着我,谦益,我很给你面子,但是你这小姨子好像不太懂规矩啊……” “不懂,就慢慢教。”许谦益笑笑,眼底埋过往事重重,听那意思,却好像是欣然接受了“姐夫”的称谓。 “梓源,你怎么不说话?”蛇蝎美人莞尔,势头转的快,已经把目光转向摇着轮椅的穆风展。 这个女人太狠,也太会为自己盘算,在这样的关头,竟然将众人焦点全部移至穆家四少爷身上。陈年旧事,如今提起来都是怆痛,穆风展低头,一贯平静的脸上这时才有了微微肃穆的意思。很多年前,这个女人出现在穆家时,一味是奔着穆枫来的,梓棠梓棠,穆先生掌位之前,青春年少,很有女人缘,他明明知道,这个女人爱慕九堂弟,却偏偏,心甘情愿将“一往情深”全都给了她。 再后来,她的身份逐渐逼出水面,高加索深山里的女人,那个“组织”里走出来的蛇蝎美人,一抛手就有太多的算计,穆枫心中牵挂的只有褚家那个女孩儿,自然而然跳脱了阮素泠的“美人计”,却只有他,情之所往,防备不及,他的“太过信任”,差点将穆家推向无底深渊,也赔上了自己一世健康。 她背叛他,利用他的“一往情深”,为乌克兰大本营不断提供情报,那些年里,穆家三藩的权力中心,对外几乎是全“赤/裸”的,皆拜阮素泠所赐。 穆枫曾经提醒过他,要小心那个女人,可是当时的他又怎么听的进去?他如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女人在最后摊牌时一双带笑的眼睛,艳如三月桃花,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咬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穆风展,你真蠢,这一生,我只爱过梓棠一个人……在麻省念书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他,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有一双这样可怕的眼睛——他的眼睛明明长的很漂亮,可是给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可怕’。事实证明,乌克兰集中营对我的第六感训练,实在是太着道啦,原来梓棠出生在圣弗朗西斯科的穆家,难怪……”她笑笑,转动灵狐一样的眼珠子,驯服地伏在他身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一天,他背阴站在迈克劳林大穹顶下,捧着一摞书,——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手,生来就是拿枪的,可是,梓棠拿起书来,却一点也没有违和感。那天,他穿着黑格子衬衫,很休闲的牛仔裤,真有学生样,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左手上,戴着一块腕表……以后,我每次见到戴腕表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一眼。你说好不好笑,梓源?”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个女学生的样子,好似眨眼之间又变成了那年在麻省理工迈克劳林大楼下遇见穆梓棠的阮素泠。 也终于,把最残忍的话说了出来:“梓源,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为什么……要……跟你……做那种事?因为,你穿牛仔裤的样子,和梓棠好像呀!” “你喝多了。”很久没说话的男人连推开她都不忍心,指骨捏的咯咯作响,话出口时,只是这样淡淡的四个字。 “喝多?”她面色晕红,笑了起来:“梓源,你怎么敢对自幼长在俄罗斯疆界下的女人说这样的话呢?我们从小,就和老毛子拼酒练胆,直接灌酒精我都忍得下,这点……”她摇了摇空酒瓶:“这点算的了什么?” 他的腿抖的厉害,血流汩汩从腿上的窟窿里流出,止也止不住,现下是三伏天,外面横陈的尸体虽不致在短时间内腐烂,但很不好的想象力已经让他闻到了尸臭味。他闭眼,神情略微苦涩,穆梓源,哪怕生来性子再冷,面对穆府阖家遭际时,心中也是万分痛苦的。 “他们呢?”他突然问道。 “谁?梓源你在说谁?” “和你一起来的那些人,都撤了?” 阮素泠点头:“都走了,梓源,你疼吗?” 他没有理她,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梓源,你要不要喝点酒?”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递给他:“伏特加,老毛子最喜欢喝的酒,要不要试试?” “你快走,”他咽了一下,“再不走,梓棠回来了,会要了你的命。” 阮素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梓源,你说什么?你……不恨我吗?” 他噤声,低头沉默良久,才说道:“恨,为了穆家大仇,我恨不能杀了你,可是,”他的声音开始沙哑,穆梓源伸手,轻轻摸到了心脏的位置,敲了敲胸膛,“可是,这里好疼。” 他的腿抽搐的厉害,已经痛到麻木了,使不上一点气力。他一狠心,伸手在大腿内侧狠狠掐上一把,就在那一瞬间,他眼底的平静立时被不知从何起由的惶恐掩盖,堂堂穆家的四少爷,在正常变故中都不露半点惧色,此时却突然面如死灰! 因为,他的腿,竟无半点知觉! “你到底要不要滚?”他沉声,声音沙哑的竟似野狼在山岭月夜呜咽。 阮素泠瞥他一眼,踉踉跄跄地跌出房间。 月光橙黄如镜,和着走廊里淌出的血水,瘆的怕人。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虽然穆家当年的遭遇另有阴谋算计,但若非阮素泠通风报信,利用穆风展的关系调出信息,穆家不会被人挑拨至此,遭逢大难。 这样的耻辱与深仇,穆枫咽了这么多年。 他做梦都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了,但因着四哥穆风展的关系,一忍再忍,哪怕阮素泠送上门来,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放她离开。可没想到这些许年来,这个女人全无悔改之心,不怀好意地混进今天的宴席,挟持他的女儿,对峙曾经被她伤害的穆风展,她究竟要干什么? “穆先生,她敢伤害妍妍,那就让她死,”穆梓源语惊四座,竟无半点求情之意,“梓棠,你要怎样做,就怎样做,九弟,穆家你是当家人,你做的决定,没有一个人会说‘不’字,四哥完全支持。” 他声音淡淡,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穆枫笑笑:“四哥,她昨晚有没有去找过你?要是她去了,我就饶她一命。” “客气,穆先生,”那个女人已经笑着接过话头,“你的命还捏在我手里,你就敢说狂话?”她眼神突然转冷,朝戏台上俄罗斯美女同伴说道:“纳塔莎,还等什么?既然穆先生不珍惜那个小娃娃的命,那自然也用不着我们来可怜!” 一秒钟时间,宴客大厅里中央小小一方,“咔咔”上膛的声音不绝,穆先生的幕僚已经准备好动手,扣下扳机的命令,只等着他下。 可是那个女人何等狡猾,莞尔一笑:“你吓我哦?穆先生,不怕你的小妍妍被我吓着?”她举手,依然温温婉婉地笑着,下一个动作,却让周围一圈人更为惊讶——她居然把枪退了膛,胳膊外翻,那支M36女士左轮手枪挂在她的拇指上,被她当玩具枪一样把玩。 这出戏,更让人看不明白了。 可也只在众人惊愕的一瞬间,那个女人很快翻了脸,提手抓起枪柄,狠狠朝穆枫头上砸去!幸好穆枫反应快,微一闪身,只被枪柄蹭破了额头前一块皮,倒也没流血。 白斯年等人料不到阮素泠竟会出这招,当然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目的,只顾错愕,太紧急的情况下,竟来不及采取下一个行动。 混乱之中,只听见阮素泠声音嘶哑: “纳塔莎——还不动手?!你等什么!” 众人都被阮素泠吸引开目光,在记忆空余处,竟然忘了最大的危险还在戏台上,——穆先生的女儿才两岁,完全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 但已经来不及了。 枪声响起,四下女眷哄作一团,整个大厅混乱不堪。 千防万防,终于还是见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很好看。。。 突然想提一下张风载,会为他单独写个故事,但至于什么时候……这个期限有点远。。 温馨小提示:其实张风载在我某本书中出现过,只不过…… 那本书里我埋过伏笔,,大家也不用刻意去找,我只是提一下,到时候谈到时,大家也不会觉得太过突兀。。 32剪烛(3) 褚莲腿软的站不稳,眼前一黑,两三秒的时间里,魂已经掉不知哪儿去了。——“太太!”穆枫托手一扶,枪柄差点抵到她背心,他是真的急了,场上本来就混乱,自己白混三藩大佬的名头,连女儿都看不好,捧成心头血的太太也被吓晕—— 褚莲还好,揉了揉脑袋,只有三秒中的晕厥,脑袋里嗡嗡一片,好在总算意识清醒,她睁眼便问:“妍妍……?” “妍妍没事。” 白斯年等人提枪挨了过去,一步一步逼近穆氏的座席。——席下挨个顺着盘踞各家小族,此时该悲的悲,疑惑的疑惑,每个人的脸合起来,简直就是一块颜色精彩的调色盘。 穆枫安置好太太,慢慢走到阮素泠身边,拿枪托顶了顶自己额前被她弄伤的地方,笑道:“阮小姐,你这是要干什么?我的人,哪里得罪你了?” “干什么?”阮素泠反问道:“穆先生难道还没有发现,你的宝贝女儿已经不在奶妈怀里了吗?——她去哪儿啦?” 穆枫沉默不语。 阮素泠接着说道:“你手下有人要反呀,先生!我帮你清理门户,穆先生对人态度要好些才是呀!”她笑了,回身向刚刚放了一枪的纳塔莎道:“做的很好,纳塔莎,穆先生恩怨分明,看这样子,我们这次能够全身而退!” 经她一提醒,白斯年才想起戏台上放枪的俄罗斯美人,回身把枪指向那边,笑着问穆枫:“梓棠,这个美人枪法太准,心又狠,留着也是个祸害。要不要我帮你解决她?” “随意,”穆枫眼都不眨,“她来搅局的是吗?老白既然你看不上她,弄死算了。” 穆先生不懂怜香惜玉,连一点回还的意思都没有,这下倒让白斯年一时不知要怎样才好,只顾笑道:“不行啊梓棠,我突然心软了,纳塔莎纳塔莎,和我妹妹一样的名字,我下不了手啊!” “你得了,”穆枫瞪他一眼,身子却和那些警卫同一个方向,都在朝穆家席位后面中枪的某个人移动,“纳塔莎?俄罗斯女人一共才多少个名字?莫斯科一块广告牌砸下来,能砸伤一半‘纳塔莎’!” 中枪的是穆家的亲附家族李氏的某个小爷,历年大家族聚会的席次安排本来就是以世家为大本营,其他小族顺席而列,这李氏,正好被安排在穆家之后,这次不知是怎么回事,子弹不长眼还是美人“纳塔莎”枪法太差,分明是挟持穆枫女儿,跟穆先生要价的游戏,到最后竟殃及池鱼,李家的小爷中枪,当场死亡。 显然是刻意为之。 穆枫调侃:“阮小姐,你们乌克兰集中营培养出来的暗谍,枪法这样差?难怪总是出师不利!——台上那个小娃娃,不是我女儿吧?你从哪儿拐来的孩子?” “枪法差?穆先生要不要当活靶,让纳塔莎练练?”阮素泠轻笑,唇角勾起幅度完美的线弧:“至于那个孩子,的确不是妍妍,——他四岁了呀。是我儿子,友情客串一下,穆先生对我儿子的演技,满不满意?” 那个女人一笑,眼底开遍桃花。 “你和四哥的孩子?”他一惊。 掐着时间,好像正好。四五年前,她和穆风展,好像见过面的。四少在黑海度假,回到加州时,一脸闷闷,穆枫心思略动,当时已经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点破。 看来长了四年的果子,倒是被她闷声不响地收了。 一干人迅速合围,陀枪愈来愈逼近穆氏座席后面李家的席位,李家小少爷的尸体躺在地上,眉心一枪,利索干净,不得不承认,那位俄罗斯女士枪法极准,看来她一早的目的就是李家的这位小爷,抱着孩子使了这么久的障眼法,只不过是为了迷乱旁人的眼。 ——然而,原因何在? 白斯年疑惑地看了看穆枫,连他都猜不透李家是怎么招惹了高加索深山里的神秘组织。 穆枫皱眉,左手指骨轻轻擦过下巴,他的眼神凉的可怕,心思略动,穆先生思虑深沉,这样盘算缜密的男人,第六感再准不过。——李家,只怕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一条不归路。 李氏是亲附穆氏的小族,几代都对穆家言听计从,但最近有些不安分的动作很碍穆枫的眼,他正巧闲的没事,想要警醒一下旁族,让人准备动手剪剪枝。谁知不查还好,一查吓死人,李家小辈很不懂规矩,暗里勾结了几伙白粉佬,瞒着穆家做了些不干不净的事,再加上他按着年成收了几条暗线,回复的暗消息说,李家可能和某些势力达成了协议,暗中要把穆家卖一卖。穆枫掌位这么多年,最恨背叛,听到暗线回报,自然大怒,这边已经着手封了李家在三藩的几家赌场,穆氏的生意,也从李家手里抽了回来,碰毒的李家人,该杀的杀,该送监的送监,但毕竟祸不累妻儿,该问责的人已经下了狱,穆枫对李氏一家老小还算照应,这次宴席也邀请了他们来,并无嫌隙。甚至连李家的女眷,根本不知家里的男人干了怎样出格的事,逼的穆枫啮齿。 对李家,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但现下情况看来,他仁,李家却未必念他的好。 阮素泠转着M36,颜色随和,就像托着塑料玩具枪的小孩儿。她在穆枫身前晃了一圈,笑道:“不好意思啊穆先生,让你受惊了,我要是不这样做,不能把绑架妍妍的匪徒注意力引开呀!再说了,就算李家你我不放在眼里,但他们握着妍妍这张王牌,到时候,恐怕让穆先生当众下跪,穆先生也逃不过!”阮素泠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唇角漾起笑意,她当然没那么容易放过穆枫,笑问道:“穆先生,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如果李家那小子捏着妍妍这张牌,叫你下跪,你肯不肯?” “妍妍在哪里?”他没理阮素泠的调侃,语调有些急促。 “在哪儿?穆先生,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回答了,我就告诉你!”她原地踮脚转了一圈,打了个响指,巧笑道:“纳塔莎刚才拿枪顶着我儿子时——穆先生你记住哦,我儿子是演员,在这出戏里,演你女儿来的……”她好意提醒,听那口气,好似是要替她儿子讨个“出场费”,这个女人太叫人捉摸不透,大庭广众之下,在三藩的地盘,都敢明目张胆地戏弄穆枫,她又说道:“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看戏台上纳塔莎怀里的妍妍是不是?你们都以为,纳塔莎一枪爆开,‘妍妍’的小脑袋就会开花是不是?” 他蹙眉,点点头。 “但李家那边的动静却不是这样的,你猜呢,李家那个愣小子……”说到这里,阮素泠突然顿了顿,踩着小高跟,踢踢踏踏地走到李家众人围绕的座席旁,全无惧色地看着横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脸上略微显出鄙夷的意思,她笑着对穆枫道:“李家那个愣小子,焦急地瞟向妍妍的藏身处,——他生怕到口的猎物脱了手呢,穆先生,他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把妍妍运走,他这不是在侮辱你的智商吗?” “所以,他死了。”穆枫神色平淡,只有在提起女儿时,眼底才会有略微的焦虑:“你知道妍妍在哪儿?把她交出来。” 阮素泠笑着不说话,白斯年这时却站了出来,四下回顾:“妍妍就在大厅里?” 穆枫被白斯年一提点,心下豁然,开始逼视大厅周遭的陈设,——他像一头捕食的野狼,眼神扫过之处,野草绝烬。警戒线拉的愈来愈近,挎着AK的政府警戒像一条游蛇,警惕打量四周,跟着穆枫的步子走动,把拉锯线来回牵扯。 穆枫的目光很快锁定。 这处宴会客厅构造巧妙,各家皆有划分座席及“势力范围”,绕过重重叠叠的帷帐,大厅空阔无依,只有几根擎天大柱直入穹顶,红漆原木大柱边各自摆放几个半人高的青瓷花瓶,做工精良,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他缓缓逼近。迫切地想要把那个孩子抱出来。 “妍妍在里面?”白斯年突然回头问阮素泠。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想得到这个女人的亲口回复才算放心,分明妍妍已经藏无可藏,除开那几个半人高的青瓷花瓶,四下空阔之处,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容纳一个两岁的小孩子。但白斯年也经惯风雨,警惕心不逊穆枫,他大概是怕局中有诈,因此非要得到阮素泠的确认才放心。 警惕心却依然没有藏掩,他握着枪,偕同穆枫一起,慢慢朝红木漆柱走去。 四围警戒拉的更近,长蛇以穆先生为中轴焦点,拖曳着庞大的身躯扭动。 阮素泠点点头:“是在那里。东北方向那根柱子——我看李家那小子刚刚情急时眼睛直瞟那边,大概是没错了。” 话音刚落,穆枫再也等不得,按照阮素泠的提示,直奔东北方向那根红漆木。 军靴踩在地板上,铿铿有声。 大厅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胶着在红漆木旁的青瓷花瓶上。 作者有话要说:李家前文提到过的,大概在“教父(2)”那里吧,就是许茂之来的时候,跟穆枫说,他对李家的挞伐太紧迫了些,希望卖伦敦一个面子,放松点,让李家喘口气。。。然后现在遇上李家报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姓李的胆子确实也忒大了。。。。。。 33剪烛(4) 褚莲骇然不敢出声,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一下。她屏住呼吸,目光第一次全心胶着于穆枫身上,这个男人有太从容的心,昔日就算刀架在脖子上,连眉都不会皱一下。而这时,穆先生的神情是严肃的,——她很少会在穆枫身上找到这样患得患失的表情。 他紧张她,也连带着紧张妍妍。 他的枪托在手里,半人高的青瓷花瓶齐他腰,很大的敞口,他低头看时,连瞳孔都跟着收缩,深湖似的眼睛里突然皱起涟漪,他心一紧,随身的枪扔在地上。 白斯年举枪立在他身后,见穆枫动作有些僵硬,心知必然是有事发生,妍妍一定在里面。 果然,穆枫弯下腰,眼里的狠戾瞬间化成一汪柔波,他跪在地上,伸手扶住那花瓶,声音很低:“妍妍不要怕,爸爸在这里……” 可是里面没有动静。小丫头连哭也不哭。 妍妍头上小辫带着的粉色花结还在微颤,很大的花瓶敞口,向里望去能够看见小孩子绒绒碎碎的头发,穆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单手支地,很快把扔掉的枪迅速掼回自己身边,指腹盖过枪眼,握住,用枪托作工具,使巧力,很小心地在花瓶中间砸破一个小洞。 然后,再用枪柄轻轻敲碎边缘细瓷,动作温柔的就像对待修复艺术品的工匠。 可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片嘈杂渲开,穆枫没顾及去看后面,白斯年挡着,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眼下只有他的妍妍才是最重要的。 是李家的方向。 死掉的人是弟弟李年,忿忿暴躁的人是哥哥李岩,那边已经乱作一团,李家的老奶奶连桃木手杖都举了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这是要拆了我这把老骨头!穆先生在这里,你怎么要胡来?” “那弟弟白死了吗?”他昂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你让李家孤儿寡母要怎么活下去?”李家老奶奶老泪纵横。她和故去的先生、家公,一生都为穆家服务,从来没有想过会摊上不肖子孙背反穆家的一天,眼下的情况,脑子再不好使的人也都懂了,是这不争气的两兄弟挟持穆先生的小女儿,想要从穆枫那里图来什么甜头。如今被人拆穿了,才有阮素泠替穆先生“清理门户”那一出戏,阮素泠已经动了点小聪明,找到了妍妍的下落,李家兄弟再无筹码在手,穆枫醒转过来时,依他的性子,必然对李家大惩。 李年已经赔上一条性命,要是这代唯一还能做事的李岩再出点什么差错,那李氏满府,真的只剩下孤儿寡母了,凄凄惨惨没有个依靠。 穆枫此时已敲掉半个花瓶,妍妍的上半身都露了出来,花色的小衣服很扎眼,小丫头眼里有惊惧、迟疑,一汪清清浅浅的眼泪蓄的像鼓胀的花苞,马上就要落下来。 很漂亮的眼睛,和褚莲太像。 小丫头不能说话,布条堵在嘴里,闷的难受,她想哭,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刚长出没多久的小乳牙咬着布条,张嘴的时候,露在外面,沾着津津口水,很惹人心疼。 穆枫心里难受,连忙给小女儿松了绑,小心翼翼地绕过她头顶的小辫,解开活结,把堵嘴的布条取下。 小孩子竟没有哭。 “妍妍怕吗?”他鲜少对小女儿这样温柔,人前是严父的样子,人后总是把对褚莲的气撒在小朋友身上,妍妍是怕他的。 她想点头,对上穆枫的目光,很懂事地摇了摇头,只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上面还有活结的印子,搓的通通红,她自己呼呼:“疼……妈妈呼呼,宝宝疼……” 褚莲挣脱身边扶着她的人,很快抢前跑了上去,穆枫看她抢起妍妍心疼的样子,眉心一瞬蹙紧。 他的太太和女儿都在这里,他的全世界在这里。 穆枫护着褚莲,缓缓站了起来。周围的聚光灯、众人的眼光都往这边转,每一个人,都在等着穆先生最后的宣判。 褚莲瞥见他的手在流血:“梓棠,你的手?” “不要紧,被花瓶碎片碰的。”他回头看她,眼底温柔的光色流转,沉默微笑。 李家的方向突然窜起一个影子,连警戒都来不及回笼,白斯年也没有想到李岩竟然有这个胆量,敢对穆枫下手。 但是他疯了,像头怒兽,发出一声低吼,已经跃起,手上厚茧搓着枪托,马上就要扣下扳机—— 穆枫胸前最致命的柔软袒呈在李岩面前,穆先生来不及反应,本能地伸手把褚莲和妍妍揽在后面,最危急的时刻,他听见李家老奶奶的声音喑哑地飘荡在大厅穹顶下: “不肖子——” 然后,枪声响了。 李岩惨叫一声,腕上中枪,很快无力地垂下手臂,枪掉在地上,腕上的血一滴滴流下,黑色的金属质感,红色的柔软,交汇,交汇,直到在眼中糅成一副杂乱的油画,那份心惊与血腥才被沙土掩盖。 那一枪却不是警卫放的。 穆枫转头去看白斯年,白斯年眼神很无辜:“不……不是我啊,梓棠,我……我没来得及……” “是谁?站出来。”他环顾四下,此时大厅里,安静的吓人,各家小族亲眷心里都有个数,穆先生要动手了,这回,李家的事,绝没有那么容易算。家族里小孩子们挨在长辈的怀里,不敢说话,捂着耳朵,就像过年时候抵挡华人街冲天响起的鞭炮声那样,他们还没有从刚才的枪声里惊醒。 穆枫笑道:“谁救了穆梓棠一命?只管站出来!枪法不错,”他用中文说道,“比联邦政府那帮饭桶强很多!” 白斯年也走近来,提高了嗓子:“穆先生要给介绍工作啊,听见没?刚才那枪是谁放的?”他笑笑:“把白某人也衬得跟‘饭桶’一样!”他向来惜才,这次有幸在混乱中见识有人露才,自然一定要见一见。 白斯年最后自嘲的一句话,把周边众人都逗乐,大厅里的气氛,这才算略微有些松动。 可是,放枪的那人却始终没有站出来。 没道理,如果是家族里的人,既然穆枫已经放话,那自然是邀功请赏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不认?如果是旧友,混在亲友中,不请自来想给穆枫一个惊喜,那也是时候现身了。敌人也不可能,敌人根本不会救穆枫。 一时疑云重重,人心惶惶。 倒是穆枫,只略微皱了一下眉,很快就舒展开,他摆了摆手,示意旁边警卫收拾残局,神色很淡:“算了,既然没人肯认功,今天救命大恩,穆枫就先记在心里,他年,要是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加州穆先生的,尽管开口,穆枫还这个人情。” 他开始走向李氏的席位。 李家老奶奶扔掉桃木手杖,一屈身,差点要给他跪下来,老泪纵横:“穆先生,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是李家……家门不幸!穆先生能不能念在李家这么多年……给……给孤儿寡母留条活路……” 他伸手,把老人家扶了起来:“姨姥是看着梓棠长大的,今天的事,梓棠不问责他人,但是,凶手一定躲不过。” 他转身,狠戾的眼神扫过李岩:“你有什么要交代?”穆枫冷笑道:“金三角的白粉佬,我会替你好好安抚,就说李先生忙,做不成生意了,以后有生意,和穆枫做,有甜头,大家尝嘛,穆枫一定不会亏待他们,你看好不好?” 李岩大惊,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对视穆枫的眼睛,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李家,以后也不用做生意了,”他声音冰冷,眼睛里却还带着略微的笑意,“饿死一口是一口,你看呢?” 真是野狼的性子,惩治不留后路,狠绝。李岩恼羞成怒,唇角动了动:“穆枫,你该死,你该死!” 穆枫大笑:“我该死,那你就让我死,”他眉心一动,眼色突然转狠,“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李岩这时才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他在家族里做事这么久,早就听说过一句话,就算得罪阎罗王,也不要得罪穆枫。他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这头野狼,是没有心的,从来不知道疼,疯狂的时候,连勾命的鬼差都敬让三分。他这回算是捅了大篓子,本来就知道,穆枫和褚莲生的女儿,一直都是穆先生心头血,他和弟弟李年计划盘算时,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打那个小孩子的主意,一旦成功,穆枫就完全掣肘于他们兄弟,一旦失败…… 后果就在眼前。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剜“野狼”的心头肉。 穆枫的军靴狠狠踩在他的腕上伤口上方,子弹穿透的豁洞,鲜血汩汩流出来,李岩疼的龇牙,也算是条硬汉子,脸都扭曲的变了形,也不吭一声。 “疼吗?”穆枫问道。 他点头。 “我知道你疼,但这才刚刚开始,”穆枫拧眉,“那你就该知道,我找不见妍妍的时候,心里多疼。大家都是为人子为人父的,你对我不仁,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对李家上下?” 头上的穹顶仿佛在旋转,大厅里仍是金碧辉煌,水晶吊灯一盏挨着一盏,垂下挂珠无数,细细碎碎地在头顶悬着,晃成一片晕黄的碎光。 他的头很痛。天与地仿佛就此静止,他知道穆枫绝不肯放过他,是他和李年的一时错算,牵累了整个李家。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手掩上门面,指缝里仍能看见头顶的碎光流泻,他全身抖的厉害,终于知道,自己在穆枫面前,连一只死虾都算不上。他不怕死,可他怕拖死李家。 34剪烛(5) 李家的老奶奶在一旁暗自抹泪,她年长资历深,几十年的风雨都和自家先生一起捱过来了,眼下的局势,揣度的更加清晰,知道穆先生要修剪旁支了,更何况,还是李家这根斜长的横枝。 其实不消穆枫亲自动手,只要放点消息出去,盘剥李家的生意,管制港口,李家上下,都会没饭吃。况且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李家老奶奶太清楚穆家的势力,在美洲华人世界,华人想要讨口饭吃,无不仰仗穆家鼻息。 这次更是李家理欠在先,李岩兄弟不动脑子,主意敲到了穆枫头上,居然敢动穆先生的掌上明珠! 就算是杀鸡儆猴,穆枫也必须摆出点势头来。 何况加利福尼亚州三藩华人世界的丛林法则,穆先生最熟稔。血里风里闯过来的劲头,不可能让他受胁于一个外姓,威严扫地。 李岩躺在地上,哭的够了,才抬手抹干眼泪,手腕上的血沾到了脸上,像戏台上抹开花的丑角,样子滑稽又悲凉。 “我知道,你不是在为自己哭。” “穆先生要怎样处置李家?希望穆先生能够……看在……李家这么多年恪尽职守的份上……网开一面……”他胆子很大,在这个关头,也不忘为李家搏一条生路,不惜冲撞穆枫。 穆枫冷笑:“你敢和白粉佬碰头接洽,这么多年赚进的钱,还不够李家满门荣华富贵?” 分明话里有话。穆枫口气清淡,好似就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却让李岩惊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一人做事一人当,穆先生网开一面,我,我……”他闭眼,又睁开,瞪着穹顶上一盏挂下的水晶灯,口气绝望,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他像撒旦一样,终于开始宣布法则: “祸不累妻儿。李家的生意先停,吃穿用度暂时由穆家支出,港口的辖权和几家赌场……我不用白粉佬负责!穆家不赚这些不干不净的钱!” 他的声音好似有一种难耐的磁力,穿透宴客大厅炽亮的灯光,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庄严感。吸引大厅里每一个人凝神。 他转头吩咐穆昭行: “李家的班子要好好查一查,白粉佬全都剔除!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卖白粉?那不是赚钱,多活一天是赚命,阎王不叫更,只好我操心!留个全尸就好了,别的不管,有用的先留着,去金三角钓大鱼……” 穆昭行当然懂自家老板的意思,穆枫狠绝,但也慧绝,那帮没眼力劲的白粉佬,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过! “祸……不累妻儿?”李岩有些凄凉地笑:“穆枫,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他声音铿然:“你和那些白粉佬最好牢牢记住,‘祸不累妻儿’,有什么问题,气冲着我来,动我妻小一分,就等着被我剁成肉酱丢北大西洋喂鲨鱼!” 话刚说完,穆枫冰冷的眼神已经扫过全场。这话不单单是对李岩说的,这是他的警告,告诫今晚明处暗处的“客人”,只要敢动他三藩眷属一分一毫,穆枫绝不轻饶! 念着李家这么多年忠心扶持穆家的份上,于他私人来说,实在不忍赶尽杀绝,但穆枫今天受此大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可能不立威。李家老奶奶也明白这一点,穆家到了这一代,既然出了头横行四方的野狼,必然早已注定不可能用温婉的手段统治一贯强势的美洲华人世界,见血,也只是扫拂障碍的一种方式,要她求情,她实在没法腆着这张老脸。毕竟是子孙不肖在先,穆枫往后要是肯赏李家一口吃的,已经是大仁大义了。 她是明事理的老人家,实在跟穆枫,开不了这个口。 只能拄着桃木手杖,和一家女眷一起,抱头痛哭。 看来这位李先生唯一的用处,就是填鲨鱼的肚子了。 李岩也不再做挣扎,他相信穆枫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不再追究李家其他,那必然言而有信。 这次事件,看似是终端,实际上,拉开了金三角血雨腥风的序幕。 倒是一直沉默的褚莲站了出来,皱皱眉头,拉过穆枫的手:“妍妍还小,才两岁,穆先生不要杀业太多,折了小孩子的福气。”她轻声软语,带着微微撒娇的意思。 她从来不在众人面前对他这样温柔,这次大反常态,自然让穆枫心里很舒服,他笑道:“太太什么意思?” 褚莲一低头,低声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劝穆先生少开杀戒……” “太太的意思是要我放过他?”穆枫笑笑,抬手在褚莲脸上轻轻一捏:“他吓唬我们的妍妍……” “小朋友忘性大,我们好好安抚,妍妍不会留太大阴影,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因为孩子和我,作太多杀孽。”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说话时,仍然是温温软软柔柔弱弱的样子,话里话外却全是为着穆先生着想。她到底还关心他,是为他好。 穆枫心里一热,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微笑道:“我听太太话。” 然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慢慢从她脸颊边移开手,——手上的婚戒细碎的钻还在闪着,明明晃晃的流光刮过眼睑,只有识货的人才会惊叹,那只手上几枚设计精美的指环,是克格勃式的机关。穆先生的冰冷与克制,在这一双粗糙的手上尽览无余。他此时却用这双本该打天下的手,温柔地擦过穆太太眼前流光千万。 美洲本土报业的记者已经飞快地捕捉了这一瞬间,鹣鲽情深,铁血与温柔,在这位华人社团老大身上,契合完美。 李岩的瞳孔在不断张大,头顶水晶珠串在大厅里上百盏灯的冷光下,熠熠有色。他当然不敢相信事情竟有回旋。 然而穆枫已经走到了他跟前:“算你命大。” “不用喂鲨鱼了?”他笑声沙哑。 “放心,”穆枫冷淡道,“我不怕麻烦的,金三角的白粉佬,我一个一个都会把他们拎回来,丢进北大西洋,”他微笑,睫毛上还颤着一片冷色,“代替你。” “替我谢谢穆太太,她真是个宅心仁厚的……”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眼睛微潮,但很快又笑道:“但是穆枫,不得不说,我虽然佩服你,实话说,你不适合做皇帝……” “你是说,我太容易让一个女人左右判断?” 李岩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他不忘又补一句:“你太宠你太太,早晚要坏事。不怕因为一个女人,丢了整片江山?” 穆枫耐心地听他废话,终于笑道:“老子乐意!”他突然觉得很有意思,继续接了这个话题:“你还年轻,有太多的事看不透,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为一个女人丢了江山又怎样?你也不了解穆梓棠,我不欠打江山的手段!为一个女人,捧上江山,搏她一笑——你们都在笑我傻,可是你们总是刻意去忘记,只要穆梓棠愿意,一回头就能再打一片江山!”他笑着,高加索深山里的野狼,竟然自负如此。李岩第一次感觉寒意自胆边生,——他做了这辈子最蠢的事,居然敢去挑衅穆枫,妄想从三藩教父的手里,争抢半杯冷炙。穆枫的人生信条一向都是,他可以施舍自己挚爱的东西,但绝不允许别人抢夺哪怕是自己不要的东西。 这个男人,有太深的城府和太自信的微笑。 李岩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毫不在意的从容微笑,第一次,彻底理解了当年三藩地下赌场与十三岁的穆枫相遇的那个黑手党党徒的心情。 他彻底代入了。 穆枫回身,满脸肃容,扬了扬手:“送医院,养好了伤,交给联邦政府,以绑架罪算,——绑架两岁的儿童。给他请律师,联邦政府怎么判,就怎么算。”他已经走到了大厅中央,突然站住,再吩咐: “子弹抠出来,拿去化验,看看是哪支枪里打出来的!” 是谁在宴席上帮了他? 那位“恩人”不肯现身,他就上天入地,哪怕把整个加州倒过来翻个个儿,也要找出来。 穆先生离开了镁光灯的瞩目,但大厅里还有另一场热闹更吸睛。穆枫走到一半,停下脚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索性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百无聊赖地把玩手里的配枪。 四哥和那个女人的事不解决,始终是一块心病。 阮素泠有躲避的意思,叹息一声,收了枪,就示意纳塔莎离开。倒是被穆枫似笑非笑地呛了一句:“阮小姐当我穆家是什么地方?想来我欢迎,想走……?你应该问问四哥。” 穆枫那位置是随便坐的,挨着外围警戒线,并不是大族的地盘,席位上的亲眷都是脸生的,平时很少出镜,现下因为穆枫就坐在旁边,连带着他们也受瞩目不少。 穆枫旁边有个小孩子挨了过来,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仰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道:“你是穆枫?”小孩子见穆枫在玩枪,滴溜溜的小眼珠子转着,似是有羡慕。 身边的大人吓的一把想要揽回孩子,被穆枫伸手阻拦。他笑道:“是,我是穆枫。你认识我?” 小男孩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双眼睛盯着他手里的枪,小心翼翼地问道:“很好玩?” 穆枫笑着把枪递到他手里:“很好玩,你爸爸也有?” 小男孩点头:“还是你好,他们都不给我玩。”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35剪烛(6) “不给你玩?”穆枫饶有兴致地打量小男孩,突然弯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大人都无趣的很,以为枪能杀人,其实真正能杀人的,只有人。”他笑着,腾出一只手,从后面桌子上拿过茶盏,看一眼,随后递给身边人:“去沏君山银针。” 小男孩专注地把玩手里的枪,抬头看穆枫的时候,突然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小大人的样子。 倒把穆枫逗笑了:“不一样?他们杀人用枪,我杀人,只是因为需要那个人死。” “杀人好玩吗?”小男孩仰起头,眼神里充满童真。 “不好玩。”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为了能够让你活着问我这句话,”他笑笑,从小男孩手里抽回了枪,“男人,要保护妻儿老小,包括你,穆枫活着的目的是为了让你们都活着。” 他还小,自然听不懂穆枫的话,但他身后的家族亲戚,经历过当年穆家那场大变故的“老人”,却是言于心中,潸然泪下。 “等我长大了,我也可以杀人吗?” “你只要记住,杀人的不是你的枪,”他把手里的枪举起来,轻轻撂下保险,“而是你。” 家族里的男人,生来就是拿枪的,热兵器是自幼相伴成长的朋友,不要把自己杀人的罪责,归咎于“朋友”。 那是穆枫没有说出来的后半段话,但他知道,他今天不必再说了。 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穆枫把小男孩放回地上,——他的君山银针已经被端了上来。他接过茶杯,看着鲜嫩的茶叶尖在烫水里翻滚,却突然放下了杯盏。 “你认识妍妍吗?”他问小男孩。 “妍妍是谁?”那个孩子仰起小脸,笑容天真。 “是我女儿。” “哦!就是她!”小男孩声音中不无惋惜:“她好可怜哦!” “你愿不愿意和她做个朋友——她刚刚受了点惊吓。” “当然!”小孩子没有一丝犹豫。 穆枫笑笑,挥手叫来穆昭行:“把他带进去,陪妍妍玩一会儿。” 阮素泠对穆枫的举止似乎充满不解,但她没有兴趣深究。穆枫这只老狐狸,顺着他的话好奇问一句,就能被他往自己的路上引去,下了套子让人钻。 她还算聪明。 但穆枫耐不住了,笑道:“阮小姐,我只不过是个看客,你们主场继续。” 阮素泠也不是好惹的,要是换做一般的女孩子,早就被穆枫这话弄的无所适从,又羞又躁。但她不一样。 她走前一步,腰肢盈盈一握,在厅堂里灯光的照射下,就像风中摇摇曳曳的一枝白莲。 “穆先生,你放纳塔莎走,好歹我们救了你女儿。” 她开始讨价还价。 但她确有资本。这并不让穆枫生厌。阮素泠说的很对,如果今晚不是她和那位俄罗斯美人的一场好戏,妍妍可能真的会出大事。 穆枫挑眉: “这就是你从水牢里把那位纳塔莎救出来之后没有马上离开的原因?” “是这样。”她点头,轻轻笑道:“这里可是加州圣弗朗西斯科呀,穆先生的地盘,我们能够逃到哪里去?还没出加州,就被邀功的西西里佬送回来,我们不笨,穆先生,还不如让你欠一个人情,不用你还利息,只要有你首肯,我和纳塔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海关,美国佬不会找我们麻烦。” “你说的也有道理,”穆枫笑笑,把过手里茶盏,说道,“但是阮小姐,你最后一句话让我很不舒服。” 阮素泠细想自己说错了什么:“哪里得罪你了?”其实是那句“我和纳塔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海关”出了问题,穆枫大度,损失一个俄罗斯暗谍不算什么,但还没有蠢到要放阮素泠走。 “你也要走?”他狡猾地笑:“那我四哥怎么办?我凭什么蠢到咬破指头给你画个通关文牒?” 阮素泠愣在那里。 穆枫又说话了:“今天你和四哥的事,就在这儿交代清楚。” 穆先生在喝茶。再也不管他们。自顾自地躲在角落里翻最新一期的英文报纸。但是室内的镁光灯却没有离开他,外围记者很懂得捕捉精彩瞬间。今晚实在是太精彩了——穆家大族上下几百口人,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那几位公子哥儿稍微惹一点事,都能被编辑成可圈可点的八卦新闻。 “那孩子真的是四哥的?” 他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童童,过来。” 阮素泠叹了口气,招手示意戏台上的小孩子站到她那边去。纳塔莎搂过小男孩,把他抱到阮素泠身边。 大荧幕上映着那个小男孩的脸,穆枫抬头,这才看清了戏台上扮演“赵氏孤儿”的小孩子,软软的就像个小包子,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睫毛很长,一眨眼,上面还抖动着微弱的碎光,就像振翅的蝴蝶,扑扑簌簌地抖落荧粉。 大厅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母子身上,小男孩却一点都不怯生,瞳仁里无惊无惧,就像一汪平波无澜的湖水。 穆枫吃不准阮素泠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是有任务在身,她大可不必把孩子也带进穆府,毕竟最近穆府麻烦缠身,走消息的都知道今年的宴会不比往年,肯定有很多意外的“惊喜”,让穆枫都应对不暇。 把孩子带在身边,如果临时有什么突发状况,她想走都走不了。 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 穆风展眼神无波,抬起手轻轻扣着下巴,一枚玉扳指锃亮发光,锁着细碎的灯影,在眼睑处滑过。 他才是今晚的主角,那个孩子的生父。 大荧幕上映着他的脸,轮廓分明,下巴上滋着青青的胡渣,很深邃的眼睛,仿佛只要盯着看一会儿,就能陷入这汪浅浅的清水潭。论神韵与气度,他的确和现任“穆先生”有点像,面貌英俊,身材伟岸,发起狠来,只要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就能吓的人发颤。笑的时候,一口白牙,好像点染了阳光;不笑的时候,只要在那儿一立,威严不可犯。 他转过头去,很快就有人伏下/身子,等他吩咐。 “把那个孩子带过来。” 他声音很轻,很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情感起伏,让人捉摸不透此刻穆四少心里在想些什么。 小孩子伏在母亲身边,大大的眼睛看着要来接他的人,随即又抬头看看阮素泠,眼神依然是平静的,不怯生,却也不愿亲近陌生人。 阮素泠轻笑:“你要不要去?”很温柔的声音,在征询男孩子的意见。 但他摇了摇头。 阮素泠笑了笑,蹲下来,摸摸小孩子的头:“你爸爸要见你,去不去?” 小孩子看了看她,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 阮素泠一把将四岁的儿子抱起来,向穆风展走去。她生的太美,那张精致的面孔在大荧幕上投放,挺高的鼻梁,杏仁大眼里,点闪着光亮,皮肤很白很好,细腻的像质地细致的瓷,一笑,漂亮的酒窝里盛着温温婉婉的风情,睫毛又长又翘,和那个小孩子一模一样,细碎的亮光点染,眨一下眼,光影掠动,翩翩如同蝴蝶的翅膀。 “叫什么名字?”他在问阮素泠。 很久之后再相遇,竟然是这样平静的询问。穆风展不会怀疑,只要她说是他的儿子,那就一定是。 最坚定的信任建立在她的一次又一次背叛之上。其实他什么也不能做,唯一可以做的,大概就是毫无保留地相信她。尽管这样的信任曾经被阮素泠弃如敝屣,她利用他的信任,一次又一次地对他捅刀子,把他伤的鲜血淋漓。 姓穆的人通常不会有太多感情,在认识阮素泠之前,他也是天煞的冷面瘟神,就像今天的穆枫。谁知在那样的际遇下,他也会遇见毕生的克星。阮素泠之于他,就如同褚莲之于穆枫,遇上,是一生的劫。 “童童。”阮素泠低头,看了怀里儿子一眼,乖乖答道:“小名,叫他童童,一直叫了这么多年。——名字……还没取呢。”她一抿唇,眼底秋波流转,风情无限。 “穆唯童?”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贴着唇,声音很低很浅:“风字辈再往下,从‘唯’字……” “好。”她软软地应着,那样厉害的一个女人,此时竟无半点凌厉,温顺的就像一只小猫。 但很显然,连穆风展都琢磨不透阮素泠带着孩子来穆家的目的:“你把孩子带过来,要做什么?”他想了一下,在还没有得到阮素泠回复之前,又说道:“另外,我很感激你今天救了我侄女。” “不用客气。”她笑笑:“我也是为我自己——梓棠最怕欠别人人情,我这样做,有什么需要的话,开任何条件他都会答应。” “你有什么条件?” 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个“唯”字辈,在我的某个文里面有提到过,唯字辈的另一个小孩儿已经粗现了…… 算是伏笔…… 大家不用刻意去找,到时候我都会提到。。。。 【明天请假一天,后天继续日更!谢谢支持!求霸王冒个泡~!】 36剪烛(7) “我要的不多,”阮素泠低头叹息,“这次来,就是想把我朋友带走,你知道,我朋友不多,从小到大,都是孤苦伶仃。纳塔莎是和我在乌克兰一起长大的,我知道她撂在穆枫手里一定没好下场,千难万难,我还是来了。” 穆风展点头:“救妍妍你那位俄罗斯朋友也算有功,梓棠还这个人情也是应该的。” “还有一件事——”她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想把儿子还给你……”她的声音温柔的好似三月拂柳:“你养他,把童童养大,我就心安了。” 穆风展抬头看她,终于笑道:“说的好像你明天要去白宫暗杀……”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咽了下去。标准的穆氏幽默,和穆枫一样,呛人不瞎,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回嘴都回不到点上。 穆枫似乎很满意,更确切地说,他对阮素泠今天的表现很满意,这一出温情的戏码,宴席上的所有客人尽览眼中。他笑笑,似乎终于决定给那小两口一点*,他抬手,熟练地摁下控键,“啪”的一声,屏幕抖动了两下,随即黯淡。 好奇的人们终于把视线从大屏幕上收回。但真正的消息走透绝不取决于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不管怎样,明天各家报纸都会发刊,刊登穆家四少爷的桃色新闻,像好莱坞明星永远不绝的热闹一样,被加利福尼亚州,甚至全美洲的市民谈论。 但这正是穆枫所希望的。 他平时憎恶媒体曝露*,他和褚莲的走动绝对不希望见报,在穆风展的事情上,他却持完全相反的态度。那个女人太可恶,不给点舆论压力,穆梓源实在吃不住她。只要全美洲的市民都记住她的脸,都知道她和穆风展有掰扯不清的关系,那么,不管这个女人以后逃到天涯亦或海角,全世界都会把她和穆家四少爷联系在一起。 她这一生,都逃不掉穆家的标签。 穆先生起身,嘴边不掩狡猾的微笑。白斯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戏看够了?以后再请我喝酒,麻烦早点通知一声,老子扛把冲锋枪过来!” 穆枫大笑:“你嫌不够乱?” “不是我唯恐天下不乱——”白斯年无奈:“实在是你这里……太热闹,稍不留神,喝酒就能把命给玩完!” “你怕啦?” “怕?我爹没教过我这个字怎么写,”白斯年唇角勾起,一脸痞相,“下回我犯点事儿,把国际刑警引来,让他们狗咬狗你看成不成?” “扯淡!”穆枫揽过白斯年的肩膀,笑道:“当我这儿菜市场?还不够乱,白家还要掺一脚?!” 两人勾肩搭背,准备撤离现场。 穆枫打了个哈欠,困意重重:“晚点还有大戏你信不信?” “你点了什么戏?”白斯年话里有话,但很快把话题转到他们的“休闲娱乐”上:“困了,我去睡一觉,11点叫我,在大厅里摆一局?”他收枪,打上保险,把枪别在腰间,一连串的动作熟练又利索。 “手痒?想抓牌九了?” 白斯年笑笑,轻描淡写:“在加州我名下有两家赌场,老了,没野心了,干脆牌桌上送给自家兄弟得了,你开心我也开心。” 穆枫勾起白斯年的脖子,两人一起走出大厅:“你看上我什么东西了?怎么突然想要赌桌上谈交情?” “巴隆围猎场敢不敢下注?我看那块草皮很好,躺在地上晒晒太阳,看看书,溜溜马……” “你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穆枫揶揄他:“怎么把退休以后七老八十的生活全算好了?” 白斯年叹气。 他最近大概真是受刺激大发了。 但他不会跟穆枫讲,穆枫自小围着一个女人转,对褚家的小女儿言听计从,他们这帮哥们无聊时便拿来揶揄取笑,穆枫是情种,可他白某人不是。要是让穆家的小野狼知道白斯年害上了相思病,不被他笑掉大牙才怪。 只能闷声思念。 这帮大佬闲性的很,晚11点钟,宾客们上了晚茶,他们真的在大厅里摆起了赌局,名曰小赌怡情。 一张方桌在主席正侧,怎么看怎么撩眼,大佬们做事不需低调,见了牌九像见了亲爹妈,推牌手稳,这帮赌徒,此时眼睛发亮的程度不逊围猎场里挂枪射野鹿。 此时正是休闲娱乐的时候,身后各家小族的包间里都在嗑瓜子敲小牌,穆枫他们这边意兴正酣,牌九推下,来回几次便是半数楼市的进出。玩的好的,已经赢了门面赌场,走背运的,输的惨,真把手头那些空余的本钱投给了兄弟,为对方声色犬马事业“友情资助”一下。 这几位大佬也不在乎手头几个钱,牌九玩的开心是次要的,最紧要的是,难得凑在一起午夜豪赌,吹牛正上兴头,联络感情才是最开心的。这几年兄弟几个没聚在一起的各种见闻,此时都成了牌桌上的谈资。揶揄笑闹自然必不可少。 他们这桌热闹,家族里几个女孩子也凑了过来看他们赌钱,穆枫咬了一支烟,手上抽不得空,频频上牌九。烟却没点。 “哥,你别在这儿抽烟,怪呛人的!”穆榕在旁边捣乱,看那些牌九也看不懂,只知道今天她哥进账可能能买几间楼,小丫头不懂事,心思单纯,正念书还没出社会,知道欧洲大陆金融走向不明朗,她的几个留英师姐师兄个个担心毕业工作难寻,薪酬少养不活自己,此时看穆枫牌桌上纵横,心里喟叹,还是干黑社会来钱快啊! 穆枫还没说话,一旁白斯年一脸痞相地叼着烟,开她玩笑:“小孩子这么爱管人?大人抽支烟还管?以后小心嫁不出去!白大哥不包介绍对象!” 白斯年永远这么痞里痞气,当着穆枫的面,尽开他妹子玩笑。穆枫淡淡一笑,宠溺的像在哄小孩子:“哥赢了钱给你买糖吃啊!一边玩儿去!”他自然也不打算放过白斯年,冲白某人道:“老白你客气点,别吓唬我妹妹,你手头有鲜货?都跟你一样扛把子打翻枪的粗人,一出口气死人!介绍给我妹妹,老子这关还过不了!” 穆榕又好气又好笑,这两位先生聊天嘴里没好话,简直就像白粉佬接头对暗号。她脸上羞赧,赌气地推了穆枫一把:“我叫嫂子来收拾你!” “你叫她来也没用,今天你哥赢钱,气瞎的是白斯年!”穆枫大笑,今天赌上兴头,穆榕把褚莲都搬出来了,他也毫无顾忌。 褚莲到底是来了。倒不是穆榕去叫的,她大概看席上还没散场,几位先生兴致都很高,便出来看看。今晚惊骇的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了,心里总还是惴惴,穆枫见她来了,有些惊讶,停下手中的“活”,伸手推出一张椅子,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褚莲坐下,马上有人递来点心,她接过,放在面前,却并不吃。 白斯年又开始唠唠:“阿季,你来的正好,看你先生是怎样大杀四方的,兄弟情分他一点也不顾,一把抓下来,只进不出啊!”白某人眯着眼笑,拿起桌边银壳Dupont打火机,轻轻打了一下,淡蓝的火光映着他拇指一圈熏熏,火苗窜了起来,他把烟点燃,开始餍足地吞云吐雾。 褚莲气度温婉,和白斯年又是一早的熟人,自然不惧他,笑意迎过去:“风邺,你和穆先生不一样,穆先生要养家的,你们兄弟赔点,有恩惠我心里自然记着,但你呀,孤家寡人一个,赔赚似乎不太会引起‘家庭矛盾’呀……” 褚莲话说的快,没有思虑周全,不小心犯了忌口,话才说出,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心里暗暗生悔,但白斯年却好似不计较,笑着摇头:“不是养家的问题,怕就怕穆先生赌桌上输一局,收工回窝了要受太太累,跪遥控器还是搓衣板?总有个说法。” 坏就坏在她叫他“风邺”,白风邺,这个名字,多少人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下。 穆枫嘴角挂着笑,手开始不安分地虚扶着褚莲坐着的椅子靠背,伸手推开牌九,转头看她:“女儿睡了?今天吓着你啦?” “刚哄睡着,妍妍离不得我,现在才有点空出来看看。”她有些疲惫:“也还好,刚才心都吊着,但我知道你们在,就不会有事。”很深的信任,她一直都知道,在三藩的地盘,穆枫在,白斯年在,许谦益也在,就一定不会控制不了局势。 “没事,”穆枫淡笑,伸手轻轻去碰她的脸,“我倒是很怕,”他顿了一下,虽然脸上仍然挂着笑,声音却明显很沉重,“我怕你和妍妍不好……从来没有这样胆战心惊……” 媒体的镜头开始聚焦,穆家盛宴,对媒体并无太多管束,外面设了盘查安检,有名额限定,但进了场的媒体一般都能随意拍摄,毕竟这种大宴会都是公开的,新闻的取材也相对自由,穆家都是默认的。 穆枫不太在意,此时此刻似乎心情大好,甚至有记者开始对焦他,穆先生偶尔还会笑着配合。和太太在一起,大方摆一幅“鹣鲽情深”的特写。 白斯年再也忍不住,轻咳一声:“穆先生,秀恩爱回去关着门行吗?”他眯眼吐一口烟圈,缭绕的烟雾裹着清晰的轮廓,笑的太张扬。 穆枫瞪他一眼,白斯年不以为意,反而大笑:“求求穆先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单身的人,许谦益不跟你计较,老子只想掐死你们这些秀恩爱的人!” 穆枫牌桌上报仇,手落时,赢的白斯年一脸青紫。 37剪烛(8) 才个把钟头,穆枫赚的盆满钵满,今天手气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老子担惊受怕一整夜,现在也应该给点补偿了! 白斯年输的脸色青紫一片也不忘唠唠;最沉默当属许谦益,在旁边神色淡淡,他平时不爱抽烟,这时已经消灭了几根烟,眼前烟灰缸里满满当当,穆枫笑着问他:“许大哥有心事?输的太惨?伦敦的家底这么厚,许大哥不应该烦恼……” 不等许谦益说话,白斯年这个话痨已经笑呛他:“梓棠,你不要惹许先生,知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在钱财上,输再多也不会肉疼!……你四哥那边怎么回事?明知许大佬心事重,偏偏要拐个女人回来刺激他,偏偏这个女人还姓阮……” 穆枫笑着伸手推开老白凑近来吐出的烟圈:“那关我什么事?!找了这么多年阮素泠都不肯现身,今朝肯赏我面子,我能赶她?” 许谦益笑笑,只顾闷头抽烟,不理那几位嘴里没好话的世弟。 推了几回牌九,穆枫赢的够,有意放人,便决定散局,叫人上了烫好的茶,临近午夜时,满桌大佬都在别有兴致地饮茶。 他回头,闲的够,偏要逗逗太太。手不安分地搭上褚莲的肩,眉眼笑的开:“妍妍睡了,反正你也没劲,不如今晚去我那儿,陪我说说话?” 褚莲不理,轻轻打落他的手,低声嗔怪:“那么多人呢!” “那么多人?”穆枫轻笑,手绕过她的脖颈,指头轻轻地在她下巴磨蹭:“谁敢多看一眼,老子剜了他的眼睛!” 白斯年咳嗽:“老子眼珠子金贵的很!你们夫妻当着我面*,还怕看?!” 穆枫很不耐,军靴已经踢到了白斯年脚后跟:“阿季皮薄,你多话,是不是故意坏老子好事?!”穆枫笑道:“老白,赌场失意,背后给我搞小动作,可不厚道啊!” 褚莲脸通红,想要下席,偏偏又有那么多镜头盯着,她一动,所有的目光都会被引到这边来。 穆枫手搭上她的肩头,把她的身体往这边揽,凑过去低声道:“阿季,你害臊什么?你看那边,”他笑笑,示意褚莲向席后穆家四少爷那边看,“四哥和阮小姐都不避人,我和明媒正娶的太太亲热,要他们管?!” 她还是有些不愿,她和穆枫之间,毕竟还横着一个夏芊衍,只要一闭上眼,都是当初被她撞上的香艳场面,一帧一帧,永远也忘不掉的镜头。 她的余光顺着穆枫手指的方向扫过去,正巧看见阮素泠和穆梓源挨肩坐着,两人眉角皆有笑意,那个四岁的穆家侄儿被阮素泠抱在桌前逗弄,这一幕,竟让褚莲湿了眼睛。 终于熬到这一天了,穆梓源这么多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们这些家族小辈看的清清楚楚,对这位四哥的遭遇,难过到了极点。 她正低眉想着心事,后桌那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她看时,四岁的穆唯童被逗的咯咯直笑,一头栽进阮素泠怀里。 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和小静姝一样,长在父母的庇护下,有快乐的童年,在穆家大宅里闹翻了天。可是,那个孩子鲜少笑,这么多年,跟着阮素泠应该吃了不少苦,她这样想着,心头又是一处惊痛。 “笑一笑啊,太太……”穆枫识趣的很,平生最怕褚莲不高兴,只要褚莲一皱眉,他便慌了手脚。赶在太太没翻脸之前,他不敢再多说话,笑着捏了捏阿季的脸:“阿季,你随意,穆先生只要你高兴。”余光觑见白斯年在笑他,穆枫坐正了身子,狠狠瞪他一眼:“老白,你活够啦?” 白斯年举手作投降状,很无辜地眨眼睛,手枪狠狠拍到桌上,轻轻一推,便滑到了穆枫眼前,穆枫抓起他的枪,关上保险,笑道:“白大佬这哪是投降,分明是挑衅!” 白斯年耸耸肩,低头抿了一口茶,笑问:“怎么还不开戏?” 穆枫别有深意:“这么晚了,我希望今晚没戏了,点什么都难看!” 褚莲太了解穆枫,从她认识穆枫起,到如今,二十年有余,这个男人,只要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她都能猜测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都瞒不过她身为穆太太的眼睛,就好像,现在这个时候。 穆枫拿起茶杯,刚刚掀开茶盖,茶香扑面而来,就在此时,他眼底突然闪过一丝凌厉,脸色微变,褚莲心下着慌,正在想恐怕又要发生什么事时,穆枫已经抿了一口茶,稳稳地放下了茶杯。 神色没有任何异常。 见褚莲盯着自己看,竟还打趣:“太太,穆先生是不是近些年越长越英俊了?你以前从来不这么盯着我看……” 褚莲好没颜色,恨不得掐他一把。尽管穆枫淡淡掩饰了过去,但褚莲能够肯定,刚刚一定有什么情况,此时警戒线竟在微微挪动,如果没有穆枫的命令,一般的警戒布控不可能任意变动。 白斯年从穆枫手里接过了枪,起身要走:“我去看看。” 穆枫笑道:“老白,让他们折腾,也没什么大事,你不要把我太太吓坏了,你看——”他靠向褚莲,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阿季本来就胆小,你……不要吓她。” “什么事?”褚莲问道。 “没什么大事。”穆枫淡淡推搪过去。 “没什么大事就还是有‘事’?”褚莲不依不饶。 “我让太太早点睡,都午夜了——”穆枫仍是微笑。 “穆先生,你一点都不可爱。” “只要你可爱,——以后给我生的一窝宝宝都像你这么可爱,就够了。”他贫嘴贫的厉害。 果然,李家的阵营里面突然跑出来一个人,警戒线大动,像长蛇一样扭动,四周的空气近似凝固。 穆枫这边的人已经拔枪,但席上各位大佬都在喝茶——似乎觉得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闹腾不起什么大浪来。 的确没什么大动静——那人看着很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只夹着一堆废纸一样的东西,走到席中时,已经被警戒布防中一个身穿美式军装的白人挡了下来,他也没有急切地想要突出防线,只站在穹顶大灯下,发出一声冷笑—— 白斯年低头对手下人冷冷吐出两个字:“去查。” 穆枫眼都不眨,叼着那支没有点燃的烟,眼角携着笑意,牙齿轻轻落下,拓下一个深深的齿印。 “你说,李家是不是脑袋烧坏啦?”白斯年侧头冷笑:“梓棠,你手下留情,看来他们不领情啊!” 穆枫转头,嘴角微动。 那个李家人倒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过激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做“宣讲”,也不伤人,但说的话足够把穆先生气死: “今天张家人也在,何不让穆枫站出来说说,当年张家满门遭难是怎么回事!穆枫敢不敢承认,始作俑者之一就是他!” 全场哗然。 那位“宣讲先生”却仍然气定神闲,他知道,今天抖落那个埋藏很久的秘密,满座众人都奈何不得穆枫,但只有一人可以,也唯有这一人,才有本事让穆枫痛彻心扉。他偏偏认准了穆枫的弱点,明明白白的话,全是说给褚莲听的: “穆太太,当年的真相你真的不想知道?还是……你早就心知肚明,但不愿承认?都说褚氏对张家忠心耿耿,但……穆太太,女生外向,嫁了人的褚家女,竟然连当年深仇都忘了!” 穆枫神色不动,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摩挲。谁也不知道,此时安静的小野狼,会在哪一秒钟突然爆发。 倒是白斯年坐不住了,站起来恨恨道:“我去宰了那个老匹夫!” 许谦益摁下他的胳膊:“斯年,主场是梓棠,我们来做客的,不要插手,看看阅微怎么说。” 他指张阅微。也对,今年的场席,张家破天荒地有了代表前来贺寿,既然张阅微在,他便代表着张家的立场。 他的沉默和冷眼旁观让人浮想联翩。白斯年甚至已经开始怀疑,今天李家的使坏,和那个姓张的脱不了干系! 褚莲脸色白的吓人,她和穆枫多年不睦,因张家那件事情,心存芥蒂许久。今天李家熟人借由这个话题来挑拨他们夫妻关系,自然力使到了准头上。 李家不安好心,穆枫放一马,居然想了这样的主意要置他于死地! 很久的沉默之后,褚莲才悲戚叹一口气:“张家事发时,我先生才十五六岁,李先生,你们要把这个罪名栽我先生头上,未免……”她轻轻咳了一声,掏出手绢,擦了擦嘴,很有些不愿再说下去的意思。 李家那人却不会看人脸色,不依不饶:“穆太太,您是有意充耳不闻?穆枫是什么人?他十九岁接掌穆家,一上台就整肃内室,在加州和黑手党抢地盘,手段之狠行事之凌厉,比他老子怎样?他有什么不敢做的,十五六岁的野狼,也能咬断人脖颈!张风载要是还活着,第一个要算账的人,就是穆枫!” 听到“张风载”这个名字,褚莲顿时脸色苍白,再想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38春烬(1) 在场众人很识相地屏气,不敢说一句话。那些本土媒体在警戒线外跃跃欲试,很想采料,但在还没摸透穆枫心思前,没有一个人敢越前一步。 穆枫叼着烟,不喜不怒,手指捏着烟卷,克格勃式的指环在眼前擦亮。外围警戒线蠢蠢欲动,只等穆先生一句话,就可以清场,把李家那个碍眼的人架离现场! 但他却始终没有说话。 穆昭行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穆先生的沉默比海啸还可怕。他倒希望穆枫说句话,凭他跟在穆枫身边做事的多年经验,穆枫动一动眉,他都能料事三分,在怎样,也好过眼下一言不发的穆先生深沉似海的心思。 褚莲也感觉到了空气中隐隐的火药味,穆昭行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她不忍拂过,只好对穆枫讲:“他们胡说八道的,你要是不喜欢,让人出去就是了。” 穆枫抬头看她:“我没有不喜欢,你帮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 褚莲舒了一口气。 本来这事很快就能盖过去,毕竟是家丑,褚莲也懂大局,今晚在座大佬这么多,媒体记者更是不少,这样大的场面,不能让穆先生丢了面子。她主动挽回局势,只要给穆枫个台阶下,穆枫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会穷追不舍,顶多私下派人去查,今晚李家人头脑发热大闹筵席,是受谁的指使?要收拾要摆平的,依穆枫性子,私下都会雷厉风行盖过去,必然不会砸了自己的场面。 偏偏那个姓李的不识相。 他想让穆枫威严扫地,焉知到头来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 在她给孩子讲的童话故事里,舞会已散场,仙度瑞拉提着自己的水晶鞋回到了阴暗潮湿的灶台。 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 清香四溢,唇齿余味。 穹顶水晶灯垂下珠串无数,一叠一叠的光影交错,照的偌大一个厅堂灯火辉煌。完全不见午夜的悄寂与宁静。 灯下那个胆大包天的中年人突然狂笑: “穆枫穆枫!我知道你不怕报复,当年溪口张家的事情早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你能堵上华人世界那么多张嘴?张家余祚不熄,散落四方的幕僚可不少啊!你可以不怕寻仇,但穆先生纵然有三头六臂,难免有打盹的时候,你能保穆家人荣华一时,却保不了一世……” 白斯年突然拍案而起:“说够了没有?!” 被他一声惊喝,大厅里窸窸窣窣之声不绝,但在某一时却突然像受了诏命一样,猛然悄静。厅堂里,重又恢复一片死气沉沉。 白斯年俨然成了当场主角。 他索性卸下防身手枪,将金属重物狠狠摔在桌面上,抬眉时,比穆枫更严肃,叫人害怕: “既然把当年罪名归咎穆家,那要不要把我漠河白家的账也一并算上?当年事件,当事人焉在?被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狂徒描摹成什么样子?老子行得正坐得端,背后不怕人说!” 他气焰太甚,许谦益生怕白斯年掌度不好,闹出什么事来,他自己也站出来,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当年的事……早已人事不在,我是赞成安抚遗孤,大事彻查的,但不代表纵容谣言四生,”他风度俱在,缓缓落衣坐下,说道,“当年事发前,五族做事从来同进同退,今次追究起来……”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许先生不严肃时平易近人,此时却让人由心生敬:“如果要把罪名一力推在穆氏头上,伦敦许家,看不过眼。” 席中间的李家族人突然哑了声,举手一抛,纸片扬起四散,众位宾客倒是脸色默然,那帮AK保镖却面如死灰,根据多年的行动经验,这些从天而降的破纸片中一定有猫腻,他们的鼻子灵的跟警犬一样,大抵夹在中间的不是毒气就是致幻粉末之类的东西。 很显然,他们太警敏,反而高估了对方的胆子。李家在这场闹剧中的角色形同一只苍蝇,让人噎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恶心透顶。 那些纸片,是精心拓印的“宣传单”,宣传穆枫在当年的张家事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言之凿凿,却又毫无根据,简直把谣言造到了顶点,煽动性太强,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蛊惑。 白斯年向后伸手,很快有人捡起一张纸,递给他。 地上的纸片被众人捡拾干净,一时间,大厅里细语碎碎,这场闹剧,像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台上的木偶形如傀儡。但真正的操纵者却一定不会在筵席上出现。 看清纸上的内容之后,细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太捕风捉影的信息,偏偏摆到台面上时,一向坐在神位上的人已经在谣言的受覆者心中跌了分。 更为过分的是,他不能处置李家的人——那位言之凿凿的谣言散播者。张家幕僚的确多,覆盖华人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溪口张氏已经不在了,只要别有用心之人借由这个名头稍微做点文章,依然能成声势。就好像当前的局面,已经把穆枫推到了风口浪尖,并且穆枫不能还击——只要他敢动李家人,在场所有人都会认为,穆氏在心虚。纸上的谣言既成事实。 穆枫这一局,大败。 在场众人几乎人手一张纸,褚莲手里也捏着一张汗津津的皱纸,她脸色惨白一片,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她突然想起两年前和穆枫闹分居,就是因为这件事,穆枫的确和当年的张家遭难有脱不了的干系,她闹别扭,恨穆枫太狠,躲进小楼不亲近他,这一躲,就是两年多,连小静姝都撒丫子满地跑了。 如今被人旧事重提,不免心里五味陈杂,想来空穴不来风,噎在心里到底是个疙瘩。她和穆枫,似乎越走越远了。 穆枫坐着不吭声,也不去管散落满地的纸片,他目光冰冷,面对众座私语声,却充耳不闻。嘴里那支没点燃的烟仍然咬着,手轻轻扶起,手上指环金属光泽耀耀,闪的人心里沁凉一片。 没有人敢迎接穆先生不知何时爆发的盛怒。 白斯年把纸摊开,呈放在穆枫眼前:“堵还是疏?” 穆枫淡淡扫一眼:“张家有人在,没老子说话的份!” 白斯年不愧是白斯年,穆枫话音刚落,这边厢已经去找张阅微算账了,按他的常意,应该是一把揪起张某人的领子,逼视:“你小子在背后使鬼?不错啊,把暗线都插到梓棠身边来了!”但他没有那么做,倒不似白斯年的风格。他把张阅微推上前来,拿枪顶着张某人的脑袋,说话倒是很客气,笑意盈盈:“你说怎么办?我和穆先生跟你讨主意……” 张阅微不卑不亢:“穆家的待客之道,真是叫人开眼界!穆氏不能服众,自己手下人闹事,”他唇齿轻动,笑了起来,“怎么反而把账算我头上?” 白斯年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斯年姓白,小张先生,麻烦你看看清楚,”他学着张阅微的语调,说道:“漠河白家犯的事,你怎么硬要扣到三藩穆家头上?” 人群嘈嘈,场外的记者此时也开始按捺不住了,很多年前,张家那件事始发,各大报业都来不及发稿,就已经被华人社团大佬下了警告令,连夜印好的报纸被不明程序操作,退回去化浆,溪口张家,自此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 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前的今天,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穆家盛宴上,居然有人大着胆子旧事重提,并且言之凿凿,此时穆枫已经羽翼丰满,躲在暗处不见光的那个人影,居然敢当众下穆枫的面子! 事情自发生起,穆枫几乎就没有说话,众人都在等他反应,等着看他用怎样雷厉的手段收拾李家的谣言散播者,但是,他始终沉默。 许谦益也不免为他担心起来,推了推他的胳膊,提醒道:“梓棠,可大可小,你……” 穆枫微微挪了挪身子,目光轻轻落落地掉在她身上:“我不管别人怎么想,阿季,我只在乎你,你……也信他们?” 她呼吸渐重,头疼的厉害,眼前模模糊糊晃出一个虚浮的影子,很多年前张风载的音容笑貌落拓不去,好像走过青石板,新雨后隐隐晃出的水晕,多年前张家祖祠前刚下过雨积满的水塘就在眼前,张风载蹲下,让她趴在背上:“阿季,快上来,不要把衣服弄脏。”很成熟的大人口吻,好似张风载在她初有记忆时,就已经是大人的样子,里里外外地处理各种事务,忙的脚不点地。但他却对家里的小妹妹们很好,宠的捧在手心里,没有一点架子。 褚莲低声哽咽,眼泪竟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面。 穆枫微愣,心里有些愧疚,他把手伸到褚莲面前,轻轻替她拭眼泪,金属指环不小心擦着她的面皮,凉丝丝的,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了,”穆枫的声音沙哑的让人认不出,他的眼睛很漂亮,清浅似湖,此时却微微鞠着,好似那一汪粼粼波光就要漫溢出来,“……张家的事,小枫哥给你斟茶道歉。” 褚莲一闭眼,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 穆枫指间夹着那支烟,目光飘忽,他顿了顿,去摸点火机,白斯年在一边等着,见他要抽烟,便递上自己的银壳Dupont打火机。 褚莲突然站了起来,从白斯年手里接过打火机,白斯年略有迟疑,愣了一下,还是笑笑,把银壳Dupont递到她手里。 她的手白似冷玉,葱管一样的手指夹着那支Dupont,很熟练地打亮打火机,火苗窜了上来,她低头,一片彤彤的光亮衬着美丽的侧脸,眼睑处投下一圈阴影,随着睫毛的颤动,忽闪忽闪的。她把卷起的那张纸片凑到火苗光亮处,点燃,火势蔓延,几乎要烧着她的指甲,她不慌不忙,从容地将引了火苗的纸递到穆枫面前,为他点烟。 穆枫眼含笑意,余光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烟点着了,他粗糙的指腹贴着烟卷,轻轻摩挲,褚莲不慌不忙地抖熄手中引燃的纸,摁在桌上烟灰缸里。 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 穆枫突然大笑。满意地吞云吐雾。 完美的回转,她不仅为穆先生赢了面子,也赢回了风度。 作者有话要说:快撑不住了。。。求人品暴涨码字速度飞快!! 39春烬(2)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距昨天晚席散去没有几个钟头,穆枫刚回书房打个盹,就被穆昭行叫起,说是墨西哥家里头闹翻了,几位大佬不放心,连夜要走,问穆枫要个主意。 “出什么大事?”穆枫神色淡淡。 “墨西哥黑帮内部夺权,特里森先生急着回去清理门户,穆先生……” 穆枫在桌上捶了几拳醒神,声音懒懒:“真是不省事!墨西哥这边一开打,影响黑市,我这儿又有多少人没饭吃……” 穆昭行笑道:“那倒还好,一时半会的,穆家还养得起人。” 穆枫站了起来:“我去送送詹姆。”他戴上皮手套,从桌上顺走了配枪,回头又嘱咐穆昭行:“詹姆带来的那些人……让他们去我的军火库,看上什么带走什么,‘货’走私路出境,你帮他们调个身份,一定要把詹姆安全送出境,——现在这个时候,联邦政府一定查得紧,你的人如果没盯好,说不定那帮美洲鬼佬跟我插科打诨,蒙了眼非要说没看见特里森先生从穆府走出来,扣了人还推说误会,詹姆要是晚回去一时,那墨西哥那边的烂摊子就无人收拾了!我美洲几条生意线都要被那帮窝里反的混蛋掐断!” 穆昭行应着,一边点头一边飞速地消化穆枫的话。他懂穆枫的意思,墨西哥黑帮大名鼎鼎的詹姆特里森和穆枫有过命的交情,这次特里森碰上了麻烦,穆枫自然会全力相助,顺便顺个人情;即便只从商业利益考虑,他救詹姆也是无可厚非的,穆家生意摊了那么大的饼,和各路大佬照拂不无关系,要是墨西哥那边变了天换了主子,那美洲的生意就别想做了!如果新上任的头儿脑袋发热,越境和一贯敌对的本土黑手党攀上了交情,打破美洲本土长久以来的三角平衡关系,不说穆家,连带整个南美华人社团都会遭重创! 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穆昭行自然清清楚楚。 穆枫这一天休息并不好,在穆家大门前为詹姆特里森低调践行之后,他便回了中式小院自己的卧室小憩。 背上伤还没有长好,躺着睡免不了蹭到伤口,他倒也老实,趴在那儿闭眼小憩,被子盖了半搭,有一半软软地搭在床沿上,快要碰到地板。 他睡眠浅,这么多年来警醒的习惯,哪怕睡觉也随身配枪,永远睡不沉,只要有一点动静,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门口警卫圈了一道又一道,照理说这样的布防是不可能让人轻易接近穆先生卧室的,但穆枫从来不信“照理说”,那帮警卫像是睡死了一般,他这边已经要砸枪了,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呼吸深入浅出。他趴在床上,依然闭着眼睛,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就像蛰伏捕猎的野兽,只要有一个“点”被引燃,山林之王很快就会窜起咬断猎物的喉管,不带半丝犹豫。 分明有人接近。空气里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幽草香。但该死的,他竟然开始享受沉入谷底般的困意,好像来的那个人根本不必让他提起戒备心,那种天然的亲切感足以让他安稳地沉入睡眠。 穆枫的意识开始模糊。 幽草的香味愈逼愈近,她走路时,衣摆轻动,带起一阵风,细细碎碎的柔软触感在耳边绽开,穆枫的呼吸渐渐开始变重,他直觉那个人在靠近他,但他不想动。 很快,温热的手掌覆在他背上,然后,他感觉有人在很小心地掀开他的衬衣,背上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凉意丝丝入扣。手心贴了上来,很温很热,触到他背部的皮肉时,仿佛还能生出雾气。 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这个女人,声线太美,化了他整颗心。 穆枫突然从床上窜起,身手敏捷的让人看不清他的动作,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固定藏枪的地点摸出了佩枪,像一道闪电一样,迅雷不及掩耳,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的脑袋! 穆枫笑了笑,突然收枪,坐在床上喘气,刚才动作太大,碰到了伤口,有些疼。他轻轻嘶气,笑道:“阿季,怎么是你?” 褚莲不好意思地低头:“你怎么睡觉都不安分?” “安分?我安分点,还能活这么久?”他笑着,伸手想要去抱她。 “你也是,外面守着那么多人,如果是别的人闯进来,他们总要拦着,只有我来看看你,他们才不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了。 穆枫笑笑,抬手去摸她的脸:“我以为我养了一帮饭桶……” 刚刚睡觉时,有些梦魇,现在猛然醒来,出了一身的汗。他的衬衫半敞着,只扣了最下面两个纽子,汗密密层层地贴在黝黑的肌肤上,褚莲看不过去,准备去拧毛巾: “吓着啦?” 他握她的手,不让她走:“吓着了,梦见你带着宝宝要走,”他笑笑,自嘲道,“出了一身冷汗。” 褚莲反倒一愣,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好久,才说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刚刚进来是要做什么?”穆枫笑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褚莲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耳后根,想要退后,却被穆枫一把拉住:“阿季,抱抱我。”像小孩的哀求,没有穆先生一贯的命令口吻,他很少这样,有时性子太刚,不肯说软话,以致和褚莲闹得不可开交。 褚莲有些心软,轻轻抱了抱他。 她想要松手,却听见穆枫在低声说话:“阿季,不要走……好不好?” 像梦呓。 他问她刚刚进来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某人睡着了,趁机吃一下豆腐不可以?? 穆枫倒是很听话,乖乖地趴在床上,任她捯饬伤口。她的手轻轻覆上去,很温热的掌心贴合着早已结痂的表皮,粗糙的触觉,刺的她心里一阵疼。 他背上新伤旧伤横错,明明只要有一点事,他的贴身保镖会扑上来死命护,可是穆枫偏偏还能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刀口舔血的生活,好似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有时褚莲常常会想,当年遇见穆枫的是她这个同出五大家族门下的女孩子,他们的姻缘才看起来顺当些,如果是别人呢?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华人留学生,在圣弗朗西斯科晴明的天空下,遇见加州小野狼,他们的命运,又会怎样?那时的“她”,一定不了解穆枫的生活,或者,根本无法走进他的世界。 幸,或者是不幸? 褚莲心中微恸,一俯身,柔软的唇贴着他的背,一个轻落而短暂的吻。 她忽然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开始疯狂地攻城略地,一个一个热烈的吻落下来,擦过他的伤口,妥帖地安放。 眼泪不知何时已泛滥成灾,但她顾不得了,或者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全副的身心都投入到忘我的深吻中。 这是她婚前婚后第一次主动,第一次,那样温柔地亲吻穆枫。 他闭着眼睛,不敢动,声音沙哑至极:“阿季……” “小枫哥……”她突然哭了出来。穆枫弓起身子,很快地回身坐了起来,开始疯狂地回应她,还没等她说第二句话,他的唇已经将她堵上,很温柔很热烈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深入浅出,夹着淡淡幽草的香味。 “你抽烟了,不喜欢这个味道……”她推他,躲开时,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穆枫很快地挡开:“那以后不抽了。” “你……你松开……”她轻轻喘气,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你不喜欢,我就不抽。”他答非所问。 穆枫的拥抱太沉太温柔,褚莲回拥他,第一次那么安静那么听话地躺在他的怀抱里,听他的呼吸,心脏在热烈地跳动。加州小野狼,他总有用不完的精力,连心脏的跳动,都是泛滥青春的。 他在午睡的时候,终于得到了一晌贪欢的热度。大白天的,照样芙蓉帐里,春风一度。 “阿季,你不要走,你……答应我。” 她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应他。 按照穆家的规矩,过午有一场下午茶,穆枫有他自己的打算,这次盛宴拖的时间太长,他怕夜长梦多,所以干脆过午摆一场大席,来个“结束前的告别”,再拉到晚上,他发表几句“演讲”,今年的盛宴就算到此结束了。墨西哥那边的事情还不明朗,特里森走了这么久都没有给他透点儿风,情况可能不太乐观,他这边最近也是一团糟,一桩事未平,又接着一桩,更何况,姓张的还没走,想起来总让人心里惴惴。 秋汛又快到了,眼前的事摆不平,他和白斯年那几位世家兄弟打猎都不能尽兴。穆枫野惯了,何况这么多年来处理事情都是井井有条的,从来没因抢地盘开片的事打搅他“娱乐”。 这次也一样,就算天塌下来,这猎也是要打的。 索性早点把眼前这场状况百出的“盛宴”打发走。他和褚莲,也应该补休一个“蜜月”,好好修复修复夫妻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求收!木动力写文真的好难受………… 作者需要你们帮助!!亲们,助人为乐攒人品的哟!! 40春烬(3) 午后阳光融融,躺在盖了软毡的躺椅上,闭上眼睛,满口鼻都是青草和着阳光的芬香,很美好的下午茶时间,适合三两好友聚会,静静听戏,偶尔聊聊天,红毯入场券手头有几张啦、哪儿围猎场的野鹿又产崽啦、巴黎时装周请了哪些明星要不要去凑热闹啦,类此话题,女人的爱好实在太多,也太相似,在茶水桌上很容易找到两三知己,说着说着,散了下午茶就可以手挽手一起去逛街…… 褚莲原本以为也是这样的下午茶会,几个认识的内眷太太在一起唠嗑,谈些女士们都感兴趣的话题,先生们在一旁谈生意,家族里掌事的先生们总有绅士的风度,爱陪着太太,即便桌上谈着再严肃的话题,偶尔抿一口茶时,余光觑见满面红光谈吐优雅的自家太太,脸上会露出淡淡的幸福微笑。 这些男人,往往比太太们更有趣,出外是前呼后拥的排场,个个凶神恶煞,只要一瞪眼,手下人已经胆寒三分,腰间别着自成年起就形影不离的佩枪……但只要一回到家,看见里里外外操持的太太,再冷的心都化了。譬如穆枫,褚莲之前,褚莲之后,完全是两副样子。加州穆先生,不以为耻,反而深以为荣。 这次下午茶,说好听点是“下午茶”,实际上又被加州那位老奸巨猾的穆氏小当家的变成了自己的政治武器,一入席,褚莲才发现,哪是以前的闲散午后时光?分明把晚间的筵席搬到了中午,穆枫的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他有话要谈,大概要算总账了,最近加州琐事太多,手下各家主事人此时心里惴惴,晓得穆先生可能要训话。摊上小野狼发怒,不仅影响以后生意,就是当下这一关,也不知能不能安全过去。 各家女眷陆陆续续来齐了,稍后,穆枫身后跟着一帮男人,才姗姗来迟。 他倒是和以往一样的笑意,拉开白色的阳光椅,坐在褚莲身边,看见她时,满脸堆笑:“太太,我来晚了。” 褚莲仍是羞赧,想起不多久才和他在卧室里一番温柔……此时见面,总觉得做坏了什么事似的,浑身不自在,偏偏穆枫还像没事人一样,刻意逗她:“阿季,你脸怎么红了?” 她拿着小罗扇,夸张地扇风:“太热,阳光太强不行?” “行行,当然行!”穆枫满脸坏笑,很快又叫穆昭行:“把遮阳伞撑起来,日头是有点大,太太不喜欢……”说完,回身讨好地问褚莲:“这样可以了吗?太太,穆先生还算体贴?” 褚莲摆了摆手,轻轻打了个呵欠:“我困了,不想参加这些琐琐碎碎的聚会,小枫哥,我要进去了。” “去哪?” “睡个觉。” “这儿也能睡。”他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不知是阳光刺眼还是情绪微动。 “这儿?”褚莲有些疑惑:“我不出席下午茶会也行的吧?反正小枫哥有安排。” “我不放心,你今天做事活动都不能离开我的眼睛。”他很干脆,也很强硬,倒把褚莲吓了一跳:“怎么啦小枫哥?今天又……”她说到这里,突然闭口,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最近北大西洋季风的频率好像有点不太对,吹来了一波又一波麻烦。 “没事,”他低头,在褚莲脸侧轻轻落下一个吻,“我只是,想你……很想。” “怎么要这样黏人……”褚莲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刚刚还……”说到这里,就更觉不好意思了,哪有把方才的*温柔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理儿?没成想她的“不小心”正中穆枫下怀,穆先生笑的更放肆:“谁都知道穆枫黏老婆,我不怕人说,太太怕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 似乎在穆枫的话里,品出了另一番味道。 他今天有点不对劲,格外的小心,每一句话里似乎都有暗示,穆枫那样聪明,他……是知道了什么? 褚莲心里揪成一团。往后的路,该有多难走。 白斯年就位时,整个席位顿时热闹了很多,褚莲咂舌,只顾自己喝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那位爷逮着把柄,拿她和穆枫来调侃。 “阿季,白大哥要走了,你不跟我说说话?”他心情很好,没话找话。 “走?白大哥有事?”褚莲笑笑,搁下茶杯:“咱们加州最近风波一阵高过一阵,隔壁墨西哥又内乱,穆先生忙的焦头烂额,阿季这边是留不住大佛了……” 白斯年大笑:“机灵的弟妹!梓棠平时和你生活也经常被呛吧?我就知道,小野狼只有在我们面前逞威风的能耐,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将腿搁在白色小桌上,优哉游哉地晃着,嘴里叼着一支烟,手中啪嗒啪嗒把玩着Dupont打火机,漫不经心,一点也不理穆枫向他投来“你给老子闭嘴”意味深长的目光:“阿季,你这是要赶客?白大哥在这儿,妨碍你们夫妻新婚蜜月了不是?” 褚莲皮薄,白斯年这种吊儿郎当的性子,她实在招架不住,只好轻声嗫嚅:“白大哥别胡说,我们……我们都结婚好些年了……” 穆枫自然护太太,瞪白斯年:“你知道还给老子废话?!别欺负我太太,老白!” 白斯年笑着点燃烟,餍足地吸一口:“我说踩着他的狼尾巴了!阿季,你真被他捧到了心尖上,一句都说不得!老子酒喝多了就爱胡诌,你看他,那架势,急的要跟老子干架是不是?!” 满席都在笑。许家那边尤是更甚,风宁风远两兄弟爱看白斯年使坏,许谦益呢,对褚莲这个妹妹极尽疼爱,如今见她家室美好,自然也很开心。 总之受害人只有褚莲一个,大席大宴上,总被人取笑,亏她皮薄,白斯年那个没眼力劲儿的货,才几句话就能把她惹的满面绯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今天天气很好,晴光潋滟,天空万里无云,仰头望去,很深邃的蓝色,像一汪倒着的碧海,仔仔细细地看,里面好似还有海物逡巡,碧波欢腾。粼粼的金光在天幕上倾泻而下,清风拂面,夹着阳光暖暖的触感,扑面而来。 穆家的草皮养的很好,绿草茸茸的冒了个头儿,那些绿植,好似是有心性有生机的活物,迎着风倒了一片,仰在地上,好似闹着大人撒娇的小孩子。 风过草动,风停草歇。多有趣儿。 这样的天气与心情,适合郊游。 她戴着墨镜,倒在遮阳伞下的软榻上,静静听风动云流的声音,流年不过如此,安静的温暖的充满生机的,俱在手中,俱在身边。其实她已经很满足了,就这样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三藩市,陪他一生一世,其实穆先生也挺可爱,吃醋起来,像个小孩子。他依赖她,一点不会比她对他的依赖少。 但是,她有一件事,必须去做。 必须去。 那帮大佬也戴着墨镜,躺在遮阳伞下,有漂亮的女侍给捏肩捏腿,索性穆枫身边没有女伴,——大概是因为穆先生乃一群光棍中唯一一个有妻有子的,太太在身边,不敢乱来。 这个架势,真像一群黑社会组团出来刷怪。 她太了解穆枫了,穆先生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当然,除了对她例外。这次突如其来的“下午茶会”一定不会是他闲的无聊,找个理由出来视察一下家里的草皮长势如何。 果然,她还没有享受够悠闲的阳光,身边的动静已经让她被迫接受“这不是寻常茶话会”这一事实。 鸿门宴。 那些史书上的征伐手段,穆枫真是运用自如。 从容“茶话”之余,穆昭行已经带人扣了几家的掌事人,人群有一阵骚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聪明的人自然很有眼色,已经看清楚了,被扣的人基本和李家有牵扯,很显然,穆枫要清理门户。 她想坐起来,却被穆枫一手按下:“阿季,再休息一会儿,晚点带你出去吃海鲜……” 出去开火?倒是很难得,穆枫极少愿意费这个神,穆家掌厨都是各地挖来的大神级人物,家里应有尽有,他平时琐事繁多,又嫌外面吃食不干净,很少出去。 “读书时候,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店?”褚莲眨眨眼,此时眼中竟有一丝小女孩期待的神色,就像渴望洋娃娃的小孩儿。 他点点头,清淡的笑意漾在脸上:“陪你走走。” “怎么突然这样好兴致?” “想你陪在身边,”他神色突然变得有点严肃,侧过头去时,似乎又觉得分量不足,很快又补了一句,“不想你走。” 褚莲心中一动,没有再说话。 如果……她非要走呢? 那些人很快被推了上来。 穆昭行的人排成列队,呈S型,一对一押着,那些人脸色倒是很平静,好像从踏上那条路开始,就已经料到会有今天,已经料到,只要碰了白粉,穆枫就已经为他们掘好了通往坟场的路。 家族内府犯事的男人们,多年只为穆家服务,也可以说是穆家几代当家人一手栽培扶植起来的,如今穆枫打算挖深根,清理波及的那么多人,无异于自断臂膀。 但他的心性,就像高加索深山里见血疯长的野狼,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褚莲领了领身子,突然说道:“法不责众,穆先生。” 穆枫戴起白手套,把他的太太轻轻摁在躺椅上:“你晒太阳,太太。”他笑笑:“我不是法,我姓穆。” 41春烬(4) 这次的下午茶会,只通知了各个家族少量女眷,孩子们都没来,褚莲初时还觉得讶异,现在想来,真该感谢穆先生大发慈悲,他还记挂着孩子们,太过血腥的场面,他身为叔父,已经为各家的下一代屏蔽了这些不美好的记忆。 没有孩子在场,意味着他可以放手去干。 “穆先生,你大可不必这样体贴。”褚莲嘲讽一句。 他当然懂这位太太的意思,啜一口茶,笑道:“不不,我应该体贴,身为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我太不忍心给他们本该美好的童年抹上阴影。——我总会想起我们的妍妍,阿季,这是你的功劳,我知道,在你眼里,以前穆枫是杀人不眨眼的……” 褚莲迎着他的笑意:“现在的穆枫,人还是照杀,只不过杀人之前,眨了两下眼睛而已。” 有什么区别? 他伸出两根指头,放在唇边,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连名带姓叫我——不要惹我生气。” 穆昭行开始“宣读”那伙毒贩子的罪行,全场噤声,无一人有异议,在华人世界里,不知何时,这种“传统”已经被默认,并且以它旧有的规则,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华人贩毒,杀无赦。 穆枫只不过做了他应该做的,换做任何一位掌权者,严惩内部贩毒分子,都是最简单最便捷的“杀鸡儆猴”手段,不狠无以立家,更不可能在加州这样复杂的环境下,带领整个大家族与本土黑手党相抗衡,走出一条华人世界的通达大道。 穆枫的威信,是用血染就的。他狠,但不绝。 草随风低,空气中静的只剩下絮絮风声。 有女眷已经开始回避,躲在自己家男人的后面,有几位体贴的丈夫用手捂着自己太太的眼睛,他们太熟悉这样的游戏规则,因为他们本身也是规则的制定者,铁腕的法则一旦被制定出来了,就不得不遵循。 只等穆先生的最后决断。 穆枫往后一仰,整个身子都软塌塌地倒在躺椅上,后坐力将他轻轻往后弹挪了一点儿,他很快用脚收力,仰头,墨镜里映着太阳的影子,边角窜起的余光炫彩斑斓,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他心情本来不好,穆枫的眉头分明很短促地皱了一下。 几乎没有人察觉。 他点烟,动作刚到一半时,突然想起褚莲就在身边,对她有过“不抽烟”的承诺,那一瞬间,气息将偃,他突然停了动作,将握在手里的Dupont朝白斯年的方向扔了过去,被白斯年稳稳接在手里。没点燃的烟夹在指间,只蓄了几秒的体温,便被他反手扔掉,弹在不远处的草皮上。 “处理掉,”他掸了掸手指,就像在抖烟灰,语气平静似天边流动的浮云,“不要弄脏我的草皮。” 褚莲闭上了眼睛。只是她的先生淡淡说了一句话,那些人,便要死。在三藩华人世界,穆枫权势大过阎罗王。 他是规则的制定者。生杀予夺。 犯事的白粉佬很快被穆昭行的人拖了下去,自始至终,连同穆枫在内的在座大佬们没有一个细瞧那些捞偏门的内行货,他们这样的人,在生忌白粉偏门的华人世界,走到哪儿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也因此,即便席下还坐着他们的亲人,非但没有人出来说话,恐也深以为耻。 穆枫的决断显然深得人心。 草皮之外,再无人声。 空中白云流转,很静很静的午后,适合开一桌宴席,喝下午茶,听戏,去郊游。 穆先生的草皮,依然长得很好。 太平洋时间下午五时。盛宴散场倒计时。 他嫌烦了,收场原想提早,褚莲看起来玩的也够,不愿再在她自己的生日宴会上多费事,他怕再拖,那位女士要煮熟飞跑了。夜长梦多。 姓张的明明蠢蠢欲动。 几个钟头前,穆枫收拾了自家院门前的白粉佬,估计蝴蝶振了振翅膀,金三角那边已经感受到了野狼饥饿的喘息声,稍不留神,枕上一梦,醒来就可能被远隔重洋的穆家一口囫囵吞掉。 但显然刺激更大的,是犯事的余党,今次告别的晚席一开场,已经有人吓的腿肚子打哆嗦,不敢来赴宴。 穆枫不管,不来是死,来了……今晚他可能没空收拾,反倒能留着命观赏观赏明天的太阳。 今晚,他有更棘手的事要处理。 褚莲一席人围了圆桌坐满,穆枫身后跟着一群警卫,浩浩荡荡入席时,已经攫了不少目光,刚在褚莲身边坐下,就被白斯年不怀好意地调侃:“穆先生胆子越来越小了,这么惜命?” “不惜命,我惜老婆啊。” 本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符合穆枫惯常的行为语言作风,旁边听着的人也不会有多余的想法,只道穆枫太宠太太,秀恩爱向来要摆上台面气死姓白的,但在褚莲听来……却是莫名一怔。 她的丈夫,或许远比她想的要高深莫测。 他居然请了各家主事的男宾坐穆氏的席位,和他们同居一桌。褚莲有些不自在,她是内眷,平时不管事,和那些男宾都不熟,她很少和外人一起吃饭,虽然她是寿星,主家女妇,顶着“穆太太”的名头,但显然,席上最拘谨的却是她。 穆枫在桌下握她的手:“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都是一起帮我做事的人,劳苦功高。” 褚莲看了看他,只好默认接受。 幸好白斯年就在她不远处,褚莲真想告诉他,实不相瞒,老白,看你那张脸就想笑,一点儿威信都没有,太有助于缓解紧张不适的情绪啦。 白斯年果然在逗她:“野狼的太太应该是母老虎,你怕什么?”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穆枫难得给白斯年好脸色:“膜拜,老白,改天讨教。” 穆枫终于当着她的面开始抽烟——她姑且原谅,因为她知道,穆枫有事威慑时,必然要找个完美的开场。点烟,抽烟,吐烟圈,动作连贯漂亮,就像他屏住呼吸连贯推枪上膛时的样子,迷人,撩人。不说男人都如此,至少对穆先生来说,此时他才是最有魅力,最令人着迷的。 当然,穆枫仍是很关心太太的,肥水不流外人田,那烟圈嘛……明显可吹外人眼,他撇过头去,吐烟圈的时候,避开褚莲,很“客气”地吐了白斯年一脸。 呛的那人微微咳嗽起来,只能瞪眼示威。 白某人也想点烟回敬,刚掏出那支Dupont打火机,便给穆枫一把接了去,顺过了他的银壳打火机,握在手里,银质的金属壳上还留着白斯年的体温,他毫不客气,在指间来回翻转,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来,银质的金属壳顿着桌面,发出清脆的铿音,他的音量恰如其分,在安静的席上有淡淡逡回的余音: “吃饭啊,看着我干什么?” 话不是对熟人讲的,而是对那帮早已吓破胆的外戚说的。 那些人哪还敢抬头看他,只顾自己落筷,这一餐,吃的可真憋屈。 穆枫突然笑着看她:“李家的事,太太有什么看法?”他弹了弹手指,仍然不温不火地问道:“我给过他们机会,卖白粉的大概连同心肝都挖出来一并卖给金三角的细作佬了吧?毒枭毒枭,”他的指骨轻轻敲击桌面,节律和谐,“怎么没人给他们上过课,三藩的地头蛇只要扫一扫尾,就能轻易把那帮所谓‘枭雄’甩断气儿!阿季,你说说,是他们笨还是他们交不起学费?” 穆枫自比“地头蛇”,倒颇耐人寻味,实贬明扬,自谦的过分了,反倒让人畏惧。 他深深看她,好像得不到答案,就不肯收回目光似的。 褚莲有分寸,她虽然一向不喜穆枫杀戮太多,但毕竟系出五大世家,华人世界百年来默认的规矩,她还是懂的,这件事情上,穆枫并无过错,她此前呛穆枫,也不过是想劝诫他少杀戮。 穆枫的举动,都是为了立威,杀鸡儆猴是最主要目的,明明白白告诉手下人,不要碰他的底线,穆家自然好吃好喝伺候着,但若一旦走偏线,赚再多荣华富贵,只怕都没那个命去受了。 她微微一愣,继而当着举座众人之面,盈盈笑着,似池中莲花,一盏风荷,明明笑的那么温柔和善,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大概是李岩李年兄弟早上醒来的时候,没发现身边有一匹死去的马吧?” 白斯年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喷了出来;举座众人哗哗;连许谦益都向这位年轻的弟妹投来佩服的目光,能配的上加州小野狼的女人,唯眼前这位。她外表虽柔弱,胆识风骨却俱在。 穆枫侧头,眼中带笑,似在仔细观察自己太太的举动,在褚莲这话落声之后,他却突然侧晃了酒杯,圆杯在桌上滚来滚去,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桌面,在下一秒,小野狼仰天大笑! 很显然,他对褚莲的回答很满意。 得妻如此,复有何求。 作者有话要说:稍等哦,再写几章就是个大转折,后面会很精彩!话说写的好累,,写这个文真的好费脑细胞。。。 相信大家看过《教父》的,对那个马的回答应该很有共鸣^_^ 毕竟褚莲和穆枫生活在美国嘛,美剧他们肯定也是看地~~~~~ 42春烬(5) 太平洋时间下午六时,加利福尼亚州迎来暮霭沉沉的黄昏。 穆家大宅,笼在一片钢铁森林中,外围街道,车辆川流不息,加州富饶,各式名跑络绎。 相隔的绿瓦红墙,一边一个世界。 堂堂美利坚合众国的门户之地,交易互通,航运发达,一座一座大厦拔地而起,二十一世纪的繁华与热闹,都缩在小小的加州一方镜框中,但谁也料不到,在这样的现代文明世界中,竟还藏着另一片小小的天地——穆枫的家,是世界知名华人设计师耗时两年兴建的,中式庭院,绿瓦红墙,下雨时,满满当当盛满了一汪一汪的乡愁。 他们一家子住在这里,从第一代远涉重洋的华人算起,已逾百年,接力棒一代一代传承,到穆枫手里时…… 今时注定要有大变。到穆枫手里,早已不是当年守旧的作风,譬如,穆枫的算计与心思,旁人永远也猜不透,琢磨不明白。 就好像今晚,他下了一盘大棋。忍痛割爱,做了一个旁观者怎么也料不到的决定,加州的激荡与情爱,注定要在今晚付之一炬。 他的褚莲,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一个终生难忘的答案。 当然,故事开始的前提是张阅微那个不识相的,送了他一份“大礼”。 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推向风口浪尖。 褚莲离席去了趟洗手间之后,很久都没有回来。 人们对这位太太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钟头前,她坐在穆枫身边,一句话的从容风采。 “那大概是李岩李年兄弟早上醒来的时候,没发现身边有一匹死去的马吧?” 神来之句。 她说这话时,神色从容,漂亮的眼睛里溢满光彩,坐在穆枫身边,旗袍一身,就像一盏盈盈欲倒的垂莲,气质温婉软糯,可是口中那话,却是血腥至极。 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穆枫带她去加州地下影院看经典怀旧影片的巡回播放,穆氏的产业,连氛围都这么阴暗,隔壁就是赌场,偶尔还能现场观摩黑手党帮派枪战,她捂着耳朵,咯咯地笑,穆枫年少老成,不爱说话,外人看来总是一脸严肃相,但他偶尔会有年轻人的使坏心性,趁她不注意时,去牵她的手。两人在穆氏的产业链下转了一整天,他老爱带她往最刺激最边角的地方钻,看褚莲叫声连连,他便恶作剧般的笑。 十多年前,她就是在穆氏的地下影院,和穆枫在一起,邂逅经典影片《教父》的,很老的格调,从一开场就吸引了她,她如今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在光线很暗的影院排座上,轻轻推了推穆枫的胳膊,低声问:“小枫哥,它在讲我们的故事吗?” “不是,”这个男生说话很冷硬,有板有眼,几乎不笑,“黑手党,在讲我们隔壁西西里佬的故事……” 经典的一幕到来,那匹死掉的马出现在柯里昂敌人的床上时,她捂紧了眼睛,稍后有些紧张地问身边的男孩:“小枫哥,是不是有点血腥?” “还好。”穆枫眼都不眨。 “我觉得有点血腥了……”她小声说道。 穆枫终于笑了:“三年前你举枪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血腥?” “呸呸,”她咋舌,“可不可以不要提那件事?我……都快忘啦!”她几乎想打他,那个男生却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很快又把目光集中到面前大荧幕上。 褚莲偷偷看他,很漂亮的睫毛,很专注的表情。有点像……张风载。 整个电影院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包场。 临走的时候,十五岁的她问了穆枫一个问题:“小枫哥,如果是你,你会杀了那匹马吗?” “不会,”他低头,略一思索,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我不会让马的尸体出现在他的床上……我会让他的尸体,出现在马圈里。” 然后,穆枫抬手,去揉她的头发,回身揽了她的肩,两人在影院重新亮起的灯光下,徐徐走出放映室。 她到现在都记得穆枫说那话时的样子,面无表情,却让她记了终生。似乎从那时开始,她就隐隐有感觉,三藩的天下,早晚是他的。 其实那一天没有让她等太久,很快穆家就出事,三年后,穆枫手掌天下。 就好像如今,穆枫看她的眼神依然很温情,但是只要他眼睛微微上抬,确准盯着张阅微时,那样的温柔瞬间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高加索孤狼的悍勇与决绝: “她是你小姑姑,你疯了才要动她?” 他手里的枪没有举起来,好似在闲庭散步,目光仍然冷冷地瞟过他:“论资排辈,老子是你九叔……” 话还没说完,白斯年跨前一步,把他推开:“别废话了梓棠,老子突突了他,外面不是传言是我们弄死了姓张的全家吗?老子成全!干脆斩草除根算了!” 关键时刻,穆枫不忘蹭他一句:“老白!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啊!!” 褚莲的脖子几乎被掐断,噎的她脸色青紫,呼吸不透,但张阅微的手却没有松劲,只要褚莲一动,或者穆枫那边有什么超出他承受能力的动作,他的大手掌足够在一秒之内迅速拗断褚莲的脖子! 穆枫当然不敢动。 宾客已经退后,警卫一圈一圈围了上来,联邦政府派来的那帮“协助”人员还算机灵,居然扛了机关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全都排在外面,稍微异变,就足够把张阅微扫成筛子。 连局外的黑手党都看不过了,虽和穆枫在利益上一直有摩擦,此时碰上这样大的场面,表面工作当然要做好,连他们都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好似谁敢在穆枫的地盘上闹事,就是下了加利福尼亚州黑手党的脸子!詹姆特里森走时,带走了全部亲信,否则这出戏还要精彩。 这场即将散席的盛宴,谁也没有料到,居然在最后的关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张阅微的目的有些扑朔迷离,当年张家的事,没有十足的证据,实在没有法子怪在穆枫头上,再退一步说,站在张家的立场上,就算穆枫的确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但褚莲毕竟是无辜的,谁都知道,褚家几代都为张家做事,褚姓与张姓早已在多年岁月激荡中融成一体,无分彼此,于情于理,张阅微此时挟持一个弱女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非君子作为。他的这一举动,丢尽了张家的脸面。 但是穆枫深知,脸面不能当饭吃,张家这么多年来忍辱负重,困如囚兽,早该爆发了。 偏偏目标是褚莲。他退无可退。 现场乱作一团,张阅微很擅长打心理战,他清楚自己手里捏着的是一张王牌,掐住穆枫喉管的一张好牌,果然,他手头力道加足一分,穆枫眉头便皱紧一分,褚莲被他逼的连连后退,不敢做出一点让他以为的不安分动作。 穆枫很快下令警戒后撤,谁也不准开枪,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久经阵仗的穆先生为表诚意,将自己的贴身手枪退了膛,扔到张阅微脚边: “贤侄,有话好说。” 他没有笑,这句话说的不冷不淡,却也并没有仗势威逼的意思。 “你想要什么?梓棠愿意跟你谈,你开条件就是了。”连白斯年语气都柔化了许多,阿季在姓张的手上,他怎么敢再咄咄逼人。张家数年寂静,今次突然出现在阿季的生日宴上,本身就令人起疑,如今突然生出了变故,似乎也并没有让人感到大出意料。 “穆先生,借你太太挡挡风好不好?过了大西洋,再还给你。”张阅微此时俨然就是个无赖,原先的温文尔雅全然不见,或者他来加州之前已经做好了工作,跟穆枫打交道,自然要无赖再无赖,这样才能保证全身而退不吃亏。 老婆在别人手上,穆枫不敢吹胡子瞪眼,他连眉头都懒得皱,说道:“那你问我太太。” 意味深长。 褚莲打了个冷颤。 自始至终,她都太小看穆枫。 “怎么?你还想把穆家的少奶奶带离加州?”白斯年不耐烦地挑眉:“你想带着阿季出境?”关键时刻,这位仁兄总是能派大用场,比如穆枫不方便说的话,他都能代劳。 “白叔叔,你们都是聪明人,怎么就独独当阅微是傻子?我不把小姑姑带走,九叔能让我活着离开美国?” 话在理,穆枫不傻。 穆枫冷笑一声:“要不你把我一起带走?把老子老婆都拐走了,你让我一个人在加州稳坐钓鱼台?!” 张阅微也是个聪明人,语气淡淡道:“反正九叔喜欢在金三角钓大鱼,坐镇加州指挥也是一样的……” 剑拔弩张。 褚莲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的迹象,她轻轻咳了一声,喉咙里发出干瘦的音节:“小枫哥……我……你让阅微走……” 她配合的很好。张阅微一时还不会伤害她。 尽管穆枫气焰不衰,但是大部队还是被张阅微牵着鼻子走,几重警戒都被他逼的像长蛇一样乱甩。 退至宴会主席侧院的一处中式小客厅时,穆枫终于不肯让。——再往后退,就能一路畅通无阻,离开穆家大宅了。 穆枫突然清了清嗓子: “阿季,你玩儿够了没有?” 43春烬(6) 音量并不太高,却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剧情急转直下,连白斯年都看的干瞪眼——他料想过无数种可能与动机,却从来没有想过,张阅微的孤注一掷,竟然是这样的乌龙…… 褚莲的喉咙动了动,她在紧张地咽口水。 她终于开口说话: “小枫哥,你怎么这样聪明?” 她笑着,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身子几乎贴着张阅微,有些害怕地向后靠了靠。 她手里,已经没有牌了。 穆枫是赌场高手。 他上前,把手遥遥递给她:“过来。”很节约,只有这两个字,简短干脆。褚莲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几乎激怒了穆枫,刚才还温和平静的穆先生脸上突然翻过乌云重重:“你帮着外人算计你先生?!我算什么?阿季,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当场震怒,像怒狮的吼声,啸满山林。一瞬间,在场众人脸上愁云密布,好似激怒山林之王的恐惧倾覆,滔天祸水卷袭而来。 没有人敢插一句话。连白斯年都在等转圜的余地。 褚莲眼底闪过的恐惧让他惊痛——她可以不理他,不要他,甚至不爱他,但不能怕他,恐惧他,那样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令人心寒的,穆枫最怕的是,她像看待怪物一样恐惧他,对他的靠近避之不及。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也许是意识到方才自己态度欠妥——他正把褚莲往畏惧他的路途上推,他终于回缓了语气:“阿季,如果我不说,你真的会跟他走,是吗?” 他的嗓子又不好了,声音很沙哑。 褚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 那样爱一个人,她怎么能奢望自己忽略她的一举一动?他把她放在心上,所以,她眉眼微动,他都会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不仅低估了他的智商,还低估了他对她的爱。 如果是前者,穆枫可以原谅——他不屑去证明明摆着的事,但如果是后者,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褚莲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阅微,你先放开我。”张阅微松了松手,很听话地往后退一步——此时绑匪与人质已经完美地站在了同一阵线上,穆枫呼吸渐重,这到底是一出什么戏?他的太太甘愿自作“人质”,配合外人来威胁他。 警戒线前排已经有所行动,但很快被褚莲喝止:“小枫哥,你让他们退开!” “阿季,你到底想干什么?”穆枫眉目微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我……我……”褚莲风华独在,此时站在那么多人的对立面,依然全无惧意:“我只是想离开一段时间……” “那好,秋汛马上就到,今年去巴隆围场围猎的时候,我携家眷,你也去,好不好?”他对她总是百依百顺,但明显,他这次耍了个心计。 “小枫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他莫若褚莲。穆枫淡淡笑,明知故问:“那你是哪个意思?” “我要离开三藩市,离开加州……” “顺便离开我?” 他眉目森冷,突然变得肃穆不可近。 里面发生的事,外面的人依然一无所知。为盛宴最后落幕的筹办晚席工作仍然在进行,采办大厨们进进出出,加紧最后的服务。这处小客厅靠近内厨,外面侧院廊道里,偶尔望过去,能看见几个内厨服务人员提着活鸡或者海鲜鲜货走来走去,这样令人发笑的场景,与内室剑拔弩张的局面相比,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还是有些令人捧腹的小插曲出现。为大厨打下手的一个采办小学徒,竟不知怎么地绕错了路,手里提着一只活鸡拐进了小客厅,面冲面地迎上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一冲进来,连穆枫都不禁侧目。一旁的张阅微自然最紧张,他生怕漏的任何岔子都是穆枫的有意安排。 “卖鸡的怎么拐进这里了?” 众人皆沉默时,最语出惊人的自然当属白斯年。他那懒散的样子,倒确实像在菜市场和卖菜大妈讨价钱。 外围警戒这才反应过来,真被个卖鸡的闯了进来,自己要是再不动作,穆先生恐怕乐得裁员省份工资。 那小伙子也一愣,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被警戒人员推了出去。人是安分憨实的,可手里提的活鸡不憨实呀,被荷枪实弹的警戒一惊,早就振翅欲飞,鸡自然是飞不起来的,可鸡毛一时飞了满地。那味儿扑面而来,把个好好的中式小客厅搅得乌烟瘴气。 穆昭行都看不过去了,马上叫人清理,亲自赶人,并且不无善意地指示:“小伙子,厨房在那边……” 那小伙子低头,憨憨地笑。 一个小插曲戛然而止,穆枫拧眉,思索更甚。所有人都认为穆先生在为眼前的事烦恼,谁想他却突然伸出两根指头,惯常碰了碰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突然叫住了那个正要离开的厨房小伙计: “小兄弟,脸很熟,我们见过?” 教父这话一出口,惹的众人都去看那小伙子,他似乎很腼腆,这样一来,就更不好意思,把头埋的更深了。 “小枫哥,”褚莲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太狡猾,不要转移注意力,我的条件,你还没考虑呢。” “哦,”穆枫笑着嘘了一声,“我忘记了,还把太太撂这儿呢,”穆枫刚才还笑意淡淡,突然收了笑容,向那个提着活鸡的小伙子摆了摆手,“今晚加餐,你们厨房辛苦了。” 穆先生的意思自然是放人,那个小伙子应声要走。 穆枫朝褚莲笑了笑,折身走到门口,突然一把抬起那小伙子的胳膊,继而顺势去握他的手:“贵姓?” 小伙子一愣,依然低着头,不敢直视穆枫。 穆枫淡淡笑着,伸手指了指张阅微的方向:“我开玩笑的,在我们这里,能够说得上姓氏大‘贵’的,只有张氏一脉……”他贬了自己的姓,对一个尚不出道的厨房少年开这么不咸不淡的玩笑,着实让人不知其用意。 少年没有抬头。 穆枫却笑了起来:“你在厨房掌大勺的?”他的手掌轻轻擦着那少年的掌腹:“怎么煮饭长起的茧子,和我自小打枪磨出的茧子,如出一辙?”他笑笑,没有等答复,拍拍少年的肩膀,松开他的手,转身扬长而走,他的注意力终于开始集中在褚莲这边的烂摊子上: “太太,我们的事……你确定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 “穆先生,我无事不可对人言。” 穆枫笑着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那好。” 警戒退后大半,谁也捉摸不透目前的局势,连黑手党的“友情赞助”都撤后一大截,事情的性质已经从穆太太被绑票的恶劣刑事案件演变成穆先生穆太太的夫妻不和小打小闹,在穆枫没有明确表态之前,他们外人自然不能太“急切”。 穆枫突然一脚踹翻眼前矮凳,怒道:“你串通外人来算计我?阿季,你越来越有本事了!”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卧室春风一度,褚莲难得主动,他本来是挺开心的,现在想起来,她施予的这番温存,对他来说,是耻辱,褚莲分明已经算好了,她决定离开这里,离开他,才要这样屈身主动迎合他,最后一次,算抱歉也算愧疚。 可是他不需要。堂堂三藩教父,哪咽得下这口气。 褚莲一怔,有些慌了手脚。她已经习惯了依赖穆枫的生活,他们自幼相识,少年时代又常常在一起,跳过了恋爱期,直接进入婚姻,她很早就结婚,细数来,和穆枫在一起的时间已有十数年。早已无关爱情,他们的感情融入彼此血管中,浓稠如浆,早就成了亲情。 她这一次擅作主张,和张阅微合谋,演了这一出被绑票的戏,本来就心怀惴惴,没想到老早就被穆枫识破,把“教父”气的跳脚,她已是十分心虚。要想再不慌不忙地按照原计划行动,似乎有些困难。 “阿季,你回答我?”穆枫瞟了穆昭行一眼,两相对下,穆昭行自然明白家里这位小爷是什么意思,连忙弯腰去捡那支被穆枫扔掉的贴身手枪,上满膛,回身退两步,交到他手里。 穆枫在擦枪,一贯的姿势。 褚莲抬手抹泪:“小枫哥,你放我走吧,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要去做!” “有什么事,家里人不能帮你做的?”他语气淡淡,分明是不想放人。对穆枫来说,褚莲的这个要求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放人?——去哪?穆家权势滔天,这么多年做大的生意中,也得罪了不少势力,不说明面摆着的各方大佬爱找他麻烦,就算是穆枫从来不放在眼里的金三角白粉佬,如果让褚莲在外面单独遇到了,也是个大麻烦。 穆枫突然叹息:“外面有什么好玩儿的?加州要什么有什么!阿季,什么好东西加州没有,你告诉我,我去搬过来……” “来年祭祖,你带我去吗?” 穆枫眯着眼睛,饶有兴味地打量她,——她在说什么?祭祖,穆家百十年前漂泊在外,已经多少年没有回去过了!他对故土所有的认知只有江南老宅屋檐下的那片海棠,他的名字,嵌刻着老祖父的乡愁,梓棠梓棠,埋骨不在桑梓地,最后的弥留之际,都没能回去看一看。 穆枫此时倒是有点犹豫:“祭祖的事要再看,得配合其他家族的时间……阿季,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想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和各位亲们请一周左右的假吧,这个月的更新量会比较少,月底有场很重要的考试。。我一把年纪了,,果然要为前途发奋了牙。。。。^_^ 作为补偿,进入10月份时,我会尽量做到日更6000,绝不食言! 亲们如果只是举手之劳乐意写评的话,就动一动小爪子吧!一个人写文真的好寂寞。。 完~~~就酱紫。。。 啊,对了,再加一句。。我写文没有一句是废话。。那厨房的小哥还有用。。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 遁鸟~~~ 44春烬(7) 穆枫是只老狐狸。 褚莲的心思他早就思量的通通透透,坐在那儿沉默半晌,燎得人心里直起火星子,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阿季,你是不是有心事?好好的,这么多年都不爱玩,怎么现在突然想出加州走走?” “不是出加州,”她很“善解人意”地纠正,“小枫哥,是出美国。” 穆枫举手投降:“好好,出美国……你回答我,单你一个人,能有多大的心思!”他别有用意地瞟向褚莲身后站着的张阅微,那意思分明的很,他直指是姓张的撺掇了褚莲,才闹出这么个麻烦来。 张阅微倒是没辩解,依然沉默,看着褚莲,一副“顺她性子”的表情。穆枫虽嫉他,一时也拿他无奈。 褚莲终于退后,说道:“我要去找风载哥哥……”很低很低的声音,如果不细听,压根儿就以为一阵风飘了过去。穆枫凛了凛身子,嘴唇紧抿着,脸色一时难看,手指看似不经意地拂过椅背,力道却足足上了去,指缝沁白。他不说话,却听见褚莲牙缝里又挤出了一句话:“他不在加州。” 他耐不住,手起狠狠拍向椅背:“你给我闭嘴!” 穆昭行见势,招了招手,警卫马上合围,“长蛇”开始惊动起来,满堂都是嗒嗒枪械上膛的声音。黑手党大佬似乎也看明了形势,乐得做个人情向穆枫示好,一个眼色的功夫,黑手党党徒凑了个囫囵围阵,将小客厅围的水泄不通。 穆枫呼吸凛凛,眼角余光只轻轻瞥了一下手下人的动作,并没有示意收回的意思。刚才突然的火爆将褚莲吓的一凛,他这回放轻了语气:“你房间里不是奉着姓张的牌位?一个死人!老子懒得吃味儿!” 他说的是中文,加州土著听不太懂,在场华裔能觉出里面几分意思来,但细想之下更是惊讶,他们料不到穆枫竟堂堂然将自己的感□摆在了桌面上。但凡和早已消失的张家有掰扯的话题,每个人自然都紧着听。 “他没死!”褚莲微微动怒,情绪有几分激动:“小枫哥,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你听谁说的?”他故意说气话:“姓张的没死,老子能高枕?!” “你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和他……从前都是手足……可……” “嗬,你听谁说的?”穆枫刻意笑道,一贯的口气:“他如果真是我‘手足’反倒好,老子三步两声剁了这条胳膊!眼不见心不烦!” 褚莲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接他的话,穆枫狡猾透顶,平时不轻易跟人玩嘴上滑头,一说上来,谁也玩不过他。——漏算一个白斯年,那小子上,或许能掰扯过穆枫。 话赶话,褚莲知道,说再多也能被穆枫绕回去,她索性简简单单只认准一个理儿:“我要和阅微一起走,去找风载哥哥,他还活着。”她突然凛凛扬起脖子:“小枫哥,你那边出去那么多眼线,我不信你得不到消息,骗我多少年?我……我竟一直以为他死了!” 刚才还好好地说话,褚莲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说到后面时,一想起张风载,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下来。 褚莲那副期期艾艾的模样纠缠的穆枫心里发堵,他本身就忌姓张的那个名字,现下“张风载”三个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褚莲口中,不由让他醋意翻透,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带太太回去休息!” 穆昭行听了命令,几步上前就想带褚莲走。谁知褚莲铁了心,连靠近都不让,穆昭行这边一有动静,她全身的警觉都竖了起来,一急,扬手抓起桌上水果刀,抵着脖颈,不说话,很静很静地呼吸。骇的身后张阅微都一凛。 穆枫头痛地揉了揉额角:“阿季,他骗你的,”说罢,眼神顺便掼过张阅微,又强调了一遍,似是在对他说话,“张阅微在骗你。” 褚莲竟微笑:“不妨试一试,”她眼睛太漂亮,说话时带着微扬的光彩,“反正小枫哥也没少骗我。” 穆枫好笑不笑,撑着额头,遥遥望着窗外远景,居然一时忘了怎样反应。 战场上好纵横,帷幄里好运筹,却拿这个太太毫无办法! 他喝茶,很慢很慢的动作,从几上拿起茶杯,就像拨过的慢镜头,晃着时间蒙尘的走线。 眉眼微抬,侧目斜斜地看她。终归还是太在乎,不能不顾她。 双方僵持着,褚莲渐渐失去了耐心,手捏着那柄水果刀直沁汗,也不知什么时候,脖颈上蹭破了一点儿皮,殷红的血溢出,腥辣辣的疼。她嘶了一口气,终于耐不住,开始动作起来。向张阅微抬了个眼色,张阅微领会,跟在她后面,一步一步往门口挪。 警卫开始骚动—— 突然,一声枪响乍然刺破沉闷的空气,全场寂然,连穆枫都不自觉骇了一跳! 穆枫居正座,眼睛扫视全场,眉眼微抬:“谁?!”齿间蹦出一个单词,就足够令周身的空气都冷然凝固。 “走火——” 他听见有人用英语飞快地回答。 支撑不住了,再僵持下去,只怕会出更大的漏子,他太了解褚莲,心冷的时候,软硬不吃,认准的理儿,一头便扎了进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黑手党阵营开始有微微的骚动——这帮外来的西西里佬并不明白穆家的家务事,一旦火味蹿了起来,便主客不顾了。 穆枫蹙着眉,向褚莲伸出手,半是玩味地笑道:“这么多人面前都不给老子个台阶下?” 褚莲脸色渗白,那柄水果刀一点一点扣进皮肤,金属的色泽映的她整张脸更显苍白。穆枫的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他知道,褚莲是跟他玩真的了,她铁了心要去找张风载。 心冷的够可以,穆枫一甩手,返身换到了正座上,目色沉的骇人: “让她滚!” 声音在小厅里逡巡。 他说的明明白白。 却没有人敢放行。 “何必呢,梓棠,”白斯年出来打圆场,“你和阿季闹闹脾气就算,怎么连理智都不要了?她这么多年都养在金丝笼里,不涉世事,出去?碰到危险怎么办?” 穆枫努努嘴,怒极,说话也没好气:“不是有姓张的在么?” 白斯年笑笑,拍他肩。 穆枫终于叹气:“阿季,你听话,外面很危险。” 她几乎要被这样软的眼神揉碎,她几乎就要动摇了——难为穆枫在这么多人面前对她这样低声下气。几乎在求她—— 但她不能。 褚莲撇头,眼泪落了下来,她一屈身,竟向他跪了下来: “小枫哥,我必须走。” 不带一丝犹豫,那样坚韧,那眼神里,仿佛裹挟着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那是她为张风载的付出,瞧的穆枫心痛不已,什么时候,她也能这样待他?浓沉的目色,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整颗心都吃了进去。 今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他下跪,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穆枫声音喑哑,一侧头,眼中竟有泪光闪过,他手抬起撑着桌面,指骨就着数枚指环亮涔涔的光,刮过嘴角、鼻梁。 漂亮流利的英式口音轻轻逡回: “烦诸位朋友退开,今天穆家的家务事只由我一人担责,朋友远来,穆枫怠慢了,借各位人力堵筵席上各种突发状况,梓棠太惭愧,但——烦诸位警卫退开,放我太太安全离开。这是穆枫的意思。” 他点头,向守责的黑手党致谢,标准的英式英语,举手投足间颇有不列颠绅士的风范。 众人四下顾盼,似乎还在踌躇—— 许谦益却在旁边微笑着启齿:“客随主便。”他一挥手,伦敦警戒应势而退。 穆枫看他,默契自生。 很快,黑手党和其他在宾势力纷纷解意,像潮水一样涌退。一时间,偏隅小客厅里面踢踏全是脚步声和枪械退膛的声音,哗哗响成一片。 褚莲巍巍站了起来,嘴角浮现一抹淡然的笑意:“穆先生,最后再说一句话,”她笑着,偏是这样淡淡然的风姿,美目生莲,竟令人不忍侧去视线,“能够成为小枫哥的太太,是褚莲一辈子的福分。” 穆枫动容: “早点回来。穆家的大门永远开着,为你。” 他声音有些沙哑,却能够分辨出语气里的欣喜之意,他轻轻举手,手上指环的金属光泽在日光里耀耀晃着,克格勃式的克制与隐忍,此时与胸襟深沉的男人衬的那样和谐,——他把手停在了左胸贴心脏的位置,握拳,指骨线条流畅,他轻轻用力,声音哑然却欢喜:“这里,从十岁开始,装的只有褚莲一个人。” 那样的情话在日光里晕开,睫毛淬了碎金,灼灼闪着,形如蝴蝶欲振的翅膀,薄薄的,几近透明色的粉扑似的翼。 原来时光已经这样老了。老的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彼此从容伴着走过的岁月,从葱茏的年少,到耄耋的老年。 她在左侧,心脏的位置。 依然有心跳的感觉,哪怕有一天,已然龙钟老态。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更新了! 这一月后期更新不太密,因为太忙,抱歉抱歉!下月开始,我尽量咬牙日更6000,求支持! 45春烬(8) 暮近黄昏,夕阳将天边一方青碧拖的愈显深长。 练靶场的数色彩旗迎风猎猎。草皮长得很好,窜起的小苗子粉头粉面地在日晕趋近的黄昏下招摇。 今天没有练靶的势头,草皮上摆着一个四圆桌子,两只矮椅,两人坐在那边吞云吐雾,稍远些的地方,一眼望过去,一片青草郁郁青青,迎风欲倒。 穆枫照例戴着墨镜,脚颓也似的搁在圆桌上,烟雾从唇边绕开,一径遥遥吹散。白斯年看的烦,微挺身一把抓过他的墨镜,捏在手里晃悠,差点折了那镜腿。 穆枫也不管,只笑:“你还不滚?赖我这边干嘛!许谦益都打道回府了!你应该跟他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一路揶揄我也好找个凑嘴的不是?” “老子省的!”白斯年将墨镜扔在桌上,转头看他,笑意脉脉:“你以为老子有空管你闲事?” “烦,老婆都没有的人,有的就是空。” 白斯年大笑:“你老婆呢?留在身边了?” 穆枫翻他一个白眼,那厮却毫不在意,脸皮厚的很,悠悠说道:“老子真没空管你闲事,我还得忙着回去窝里斗。” 淡淡一句话引的穆枫大笑,白斯年向来心大,漠河白氏那么大一家子乱七八糟的事,想想就叫人心烦,到白斯年口里,却变成轻轻松松一句“窝里斗”。他斗的不轻,白家最不让人省心,这穆枫是知道的,白斯年在他们这一起人里,过的最苦,稍不留神,就叫人把小命也拿了去。“那人”还得是血脉相连的手足。 再想下去,话题就引的太沉重了。穆枫及时闭嘴,只带笑迎向他,白斯年说话带滑嘴,两三句话就能让人心情愉悦,穆枫那意思分明是给他表现的机会,没想那小子却突然严肃起来: “梓棠,你打的什么算盘?这回是不是玩大了?” 穆枫防不及他会这样问,一愣,说道:“玩大什么?不是刚还说不管我闲事么?” “我没料到你牌出的这样大,你对阿季一向很上心,可是这次,”白斯年顿了顿,好像在谨慎地思考措辞,一向心大的他这回竟然也变得很小心翼翼,“你竟然赌上她,”他肃然,“男人的战争,不该把女人卷进去的,不是吗?这是你以前一贯的底线。” 他深料到穆枫会发怒,果不其然,一提起褚莲,就像引燃了炸药罐子,穆枫差点跳起来,幸而还没有拔枪,声量却已经提高了八倍:“要是别人敢在老子面前说这些话,老子早就崩了他!” “我知道,漠河姓白的什么都不长,就是长胆,全身胆儿肥你能怎么着?”白斯年挺眉,英气肃肃:“要不然比划比划?今天谁撂谁枪下还吃不准!” 风吹的急。日头已经落到了尽处,几点叫不出名字的鸟压过天际,扑簌簌飞的老远,很快就消失不见影。 他突然叹气,语气渐软,好似是在对白斯年解释:“她离开会更好一点,要不然我放不开手脚办事。” “听你那意思,是要扛炸药包去炸帝国大厦?”白斯年揶揄他。 穆枫并不生气,反而笑道:“要是炸了帝国大厦能省那么多事,我早就差人去办了。” 三藩教父的手笔,似是玩笑,细细想来,说它是玩笑那才是天大的玩笑。穆枫有什么不敢做的?憋了气的小野狼,一鼓作气连山大王的喉管也能咬断! “小子,你玩出火来,我可不给你灭!”白斯年掐了烟头星火,恨恨道。 穆枫微笑:“你说笑话?老子做事什么时候要别人来收拾烂摊子?!” 也是! 白斯年自讨没趣,递他一支烟:“我要回去了。” “别啊,”穆枫笑着“挽留”,“三藩尽你吃喝,白老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不嫌我烦?” “有点。” 白斯年岔气,吐他一脸烟圈。 穆枫在细碎的烟雾里咳嗽,边笑,不知是呛的还是笑的,眼泪都差点流出来:“折腾,你也就那劲儿!” 白斯年收敛了一派纨绔的模样,终于难得地用谈正经事的表情问道:“梓棠,老实说,你最近吃错什么药了?把阿季支开,你忍心?” “我低估你智商了,老白,”穆枫把烟掐下,横横刺溜着桌面,“没想到,我浑乱出的一局棋,你全看懂了。”他叹气:“我是为她好。老白,你不知道,今年阿季生日宴上,一出又一出的阳谋,看的我心惊肉跳。真的,我在怕,老白,你不知道,”临了他还不忘损白斯年一句,“你没老婆的不知道,太太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又恨又爱的‘东西’,碰不得怨不得,没事还揪你心窝两下……” “只有你老婆碰不得吧?”穆枫在语无伦次地说胡话,白斯年也尽跟他绕。被穆枫一脚踹过去:“闲的老子难得对你像个娘们儿似的温和?” “说着,我听得。”白斯年戳了戳耳朵,轻笑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年这场筵席,总算教了我一个道理。吃够了教训。”他吸气:“和我挨的愈近的女人,最危险。”说罢突然笑了起来:“老了,年轻时候欠的债全涌来了,那么多人要杀我,剔掉这些倒刺之前,我怎么放心让阿季守在我身边?” 白斯年悠悠吐一口烟圈,晃迷了眼:“你排兵布阵的时候,筵席还没开场吧?梓棠,你心思太重。” 他意味深长。觑穆枫时,教父已经低下了头,只有日晕碎金点点缀在他睫毛上,明明晃晃,落成一片蓊郁。 穆枫料事如神,一个星期之后,白斯年终于体会到那句“危险”的分量,彼时,穆枫已经躺在病榻上,从阎王殿吊回半条命。 两公分。只差两公分,落近心脏,便回天乏术。 是他运气太好,还是那个杀手运气太差?这样亡命一搏,任务没有完成,就算回去,恐怕也交不了差。运气实在算不上好。 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近成谜,昏迷时穆枫没法开口说话,好不容易醒了之后,他却一个字也不吐。 白斯年只管诧异,也不敢多问。心里只管多了一个疑惑——出事当晚,现场有三人,穆枫,杀手,还有夏芊衍。 事后,杀手逃之夭夭。穆枫捂着伤口,早已气若游丝,是夏芊衍支着他沉重的身子跑出来喊救命。 白斯年赶到时,穆家阖府早已混乱一团。 那时褚莲不在,只有一个夏芊衍。他心底突然就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怎么有种为阿季妹妹憋的慌的感觉? 穆枫伤势渐有起色之后,他终于放下心来,准备打道回府。 黑云压城,片片金鳞被黄昏晕染的层层叠叠,如同印着一幅毫无疏漏的油画。在穆枫卧室外面的游廊,他和穆昭行守着等吩咐。警卫轮值换了一班,游廊里踢踏的军靴踩地声过了好久才飘远。 白斯年回头对穆昭行道:“穆先生这边你照看着,千万别出什么事好。” 自穆枫遇事之后,警卫更加严密,如今阖府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一朝被蛇咬,时时刻刻防着井绳才是人之大性,短期之内,他们这帮手下人自然把安全看的死死的,连蚊子叮一下穆先生都不可能。白斯年指的当然不是这个,穆昭行也是个懂察言观色的,心下了然,却还是冷不防问:“白少爷指的是?” “你说呢?”白斯年拧眉。 穆昭行退后唯唯:“这……”余光却飘了出去,被白斯年很敏锐地捕捉了,——游廊拐角,夏芊衍正提着裙子走过来,不由锁眉:“你自己看着办吧,就算卖我个人情,替你们少奶奶看着点。” 话已经说的这样开了,穆昭行要是再装傻,那才是不上道。他点头:“白少爷的意思我懂,我们手下人都敬爱少奶奶,心里还是有分寸的——但,要是穆先生他……我们这些为掌柜跑腿的伙计,实在干涉不了。” “这个不为难你,”白斯年略顿,道,“我想,梓棠还不至于这样糊涂。你们穆先生还病着,要是后院起火,弄些腌臜的手段邀宠,你们穆先生怕是吃不住……”他笑笑,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够了。穆昭行一定懂,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伸了个懒腰,对着游廊外天幕下灿灿日华,看似不经意道:“我明天启程回漠河,这边你多照看。” 穆昭行有意挽留,毕竟有白斯年在三藩,多个人商量好办事:“白少爷不再多住一阵子?” “不了,本来就要走的,临时梓棠出了这事,我不放心,只好困在三藩,”他抬头,很深很深的目色里,掬着一捧蜜水似的促黄,那晚霞的纷然色彩,竟映到了他瞳仁里,他忽而浓眉紧锁,笑意虽浮在脸上,却有三分自嘲,“老头子快不行了,我得马上回家抢地盘。” 他笑着。疏疏落落的笑声一直延到天云尽头。 穆昭行站在他身侧,轻轻咳了一声。 白家的老头子快不行了,风云将变,那边的局势,恐怕也会撼动三藩。他得眼瞪眼瞅着,替穆枫把关。 “你们家穆先生下手太没轻重,算计都算计到自家老婆头上了,等阿季回来,看不削他。”他长吁一口气:“恭喜啊,看来穆家这位夏表妹,是要高升了啊……” 一场梦魇。 很深很深的夜里,疏影横斜,只有那竹叶被风磨的沙沙之声,响在耳侧不绝。 穆枫于惊雷之中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微修改了一下,倒数第二段加了一句话,今天的更新晚上八点钟准时(也就是半个小时后)。 46心字两重(1) 三个月后。 巴士海峡一场大雨浇熄了自巴布延群岛驶出的无名轮渡上漫天火光,西太平洋的季风把飘摇的小船送入东南亚小国的浮浮人世。 一叶扁舟,在冷雨里淋了半夜,月凉初透,等到她醒来时,迷迷糊糊已经靠了岸。是柬埔寨的冷雨,把她浇了透心凉。 不是一个人的行程。这里是异乡,异国,她堪堪病体,在无人照拂的情况下,也许根本活不了几晚,人生地不熟,语言障碍、文化障碍,让她求生意难。 在西太平洋冰冷的海水里浸泡几个钟头,等她遇上小舟的主人时,羸弱的说不出话,也许是柬埔寨的渔民把她带到了这里。 而她和张阅微上的那艘轮渡,失踪已成谜。 漫天火光冲透,她意识清醒时,脑海里最后一个画面就是烟熏火燎的甲板,挤挤撞撞的人群,像电影里晃过的帧帧幕幕,近的不似真景。危险来临时,她并没有冲近死亡的恐惧,相反很镇静,她知道,只要她活着,就是一张最后的底牌,这张牌,谁捏在手里,谁就能够威胁加州权力中心,掐着三藩教父的喉管。她唯一的念想就是,如果计划有变,绝不允许自己……生还。 幸好西太平洋的海域还算安分,除了偶尔运气不好时,会遇见少量缅甸海盗之外,一切都太平。 她知道目的地是什么,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会去。 故土近在咫尺,她此时却无法登陆。没有及时的药物治疗,加上冲泡了一夜的冷雨,本来只是略微有点低烧,此时却感冒加重,额头烧的滚烫。 但只要她活着,就一定会去。 她和张阅微失散了。 那艘神秘的轮渡,自此陷入太平洋渺渺海风中。 纽约曼哈顿岛。美联储分部地下仓库。 这夜雨下的好大。漆黑漆黑的夜空下,防水手电那点微弱的光线自平地延展,仿佛掬了一朵鲜妍的花,在冷雨中局促摇晃着。不速之客来到这座重镇之地时,曼哈顿小岛浸入倾天冷雨里,飘摇的命运终于将避世的孤岛卷入百年氏族的纷争中。 警报声大作,像是在冷雨里泡了一夜,那警铃沙哑的呜咽好似都起了皱、发了黄,如同婴儿啼咽。 整座帝国的警戒重兵都在今夜发了狂,暴怒的狮子踩着军靴,不断在冷雨里逡回。简短的急促的英文短语一句接一句,在军官的唇齿间连续蹦出,美利坚帝王之师,在今夜,被一个外来的贼,弄的理智全失。 美联储地下仓库,世界上最大的黄金储备保存地,为世界各国保存着数以千计的金砖储备,美利坚合众国以其威信与实力,主动担任世界金融秩序的平衡者。百年来,这座地下黄金宝库被周全护卫,百吨重的三重防盗门严丝合缝,更是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却在今夜,那个窃贼挑战了帝国的威严。 曼哈顿岛警卫倾巢出动。 事后清点库藏时,守值军官舒了一口气,——帝国金砖万无一失。但…… 那个费尽心机的贼,冒着生命危险闯入曼哈顿黄金岛,究竟为了什么? ——戏弄帝国之师? 无稽之谈。 美师的好运并没有伴随他们多久,军官很快就发现了纰漏——失窃的并不是美联储世界黄金宝库,而是,存放各国政要私人寄放物的另一个密室。 一串价值连城的政销品,冰满绿翡翠项链。 它来自崇玉爱翡翠的千年古国。 但它自寄入美联储地下密室时,它属于,英国伦敦。 英伦。大雨。 许谦益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此时正坐在老旧的木椅上,等一个人的到来,手中扣着一枚扳指,目色很浓,呼吸吞咽的很平缓,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心里有感,那阵足够构陷四大家族的龙卷风正随着西太平洋的洋流卷袭而来。 许风宁冒雨归来。推开这座小室木门时,许谦益正抬头看他—— “大哥,出事了?” 他看了一眼许谦益,身边一直站着的许风远也抬头回应他的目光。小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室外细雨绵绵,流光正好。 “你那边查的怎么样?”许谦益抬手,拇指上那枚通透的羊脂扳指轻轻擦过唇吻,丝丝凉意入心,他蹙眉,有些急切地问道。 “船淹了。”许风宁掸了掸长衫上带回来的细水珠,语气有些焦虑:“大哥放心,我们的人已经开进巴士海峡,一有消息,马上就会送回伦敦!” “淹了?人找不见了?”许谦益眼底竟泛起一丝泪光:“我听说船起火了?原因有没有查清?” “还在查,”许风宁很快回道,“道上的人我招呼都打好了,他们知道是伦敦许家在找要紧的人,都不敢怠慢……我有点担心的是……”许风宁的确忧虑重重:“东南亚是白粉佬的天下,我怕……” 许风宁果然心思缜密。金三角白粉交易猖獗,和加州一向都是死对头,穆枫前阵子又在大张旗鼓地肃毒,如果让那窝毒枭知道掉进他们口袋的,是怎样的人物,那么,许家要找的人,生还几无几率。 许谦益很快作出反应:“不能让他们知道!风宁,你口风一定要紧,绝对不能让那窝毒枭知道穆家少奶奶在太平洋上丢了……”他说话很快,马上又问道:“加州什么反应?消息能不能锁?” “九哥知道是早晚的事……”许风宁叹息道:“这么大的事,谁敢瞒?”他眉头微蹙,突然道:“不过,九哥现在可能还不知道,金三角的眼线全在伦敦这儿,我们一向都是最早得到消息的……” 许谦益神色微微转淡,再也没有刚才的严肃,仍然是一副清远自持的模样,他开始冷静地叮嘱许风宁:“风宁,消息能锁多久就拖多久,尽量瞒着加州……以梓棠的心性,恐怕我们这边还没动手,加州已经杀伐专断了!这次真是捅了蜂窝子,撞梓棠枪口上,东南亚恐怕再无宁日!” 许风宁微微点头,眉却淡淡锁着,不觉飘起了一阵轻愁。 事情有点棘手。 风远年纪不大,听他们说的这么严重,心里也很不踏实,便问许谦益:“大哥,阿季姐姐真的没事吗?会不会已经……”半截话咽了下去,他不敢再说。 许谦益看他一眼,明明脸上晃过一丝不显的焦虑,却被他很快藏了起来,他淡淡笑道:“不要紧,你九哥想的周全,怎么肯让阿季一个人离开他眼皮子?这一路上都有人跟着,阿季不见了,加州跟过去的人也不见了,看起来事大,其实细想,加州跟着他们少奶奶的那帮人,这回一定拼死想给外面递消息……恐怕还没有人胆肥敢先通知三藩,你九哥派出去的人一准会先跟伦敦联系,叫我们给拿主意!”他拍拍许风远的肩,安慰道:“别多想。许家和穆家是什么势力?想在太平洋上找个人,还不算太难。” 风远点点头,许谦益说的不无道理,一有消息一定会先经伦敦,毕竟穆枫的性子谁都清楚,一干事碰上他那位捧在手心里的太太,再小也变大事了。褚莲失踪的消息一定没人敢先报三藩,要不然,三藩那位爷雷霆大怒,手底下的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谁再傻也不会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火燎燎地去掰小野狼的牙齿。 往细了想,他也能微微舒一口气。褚莲小时候寄养在许家一段日子,和许家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因此这些兄弟和她关系都相当好,年长后又嫁给了三藩的九哥,世家孩子之间的关系自然更好。所以褚莲出事,他们比谁都急。赶在这个事情上,卖力不上算,就算是卖命,也乐得上赶。 许谦益在桌前踱步,神色依然不晴。许风宁聪明,知道巴士海峡的事情暂时放下了,他这位大哥一定是在为伦敦自家的事发愁,便问道:“大哥,我早上听说曼哈顿岛派人来过了?” 许谦益略一矜,点头:“是来过。”他抿唇,顿了一下才又说:“咱们的东西丢了。” 许风远插了一句:“丢什么东西了?”他到底年纪小,还有些玩笑的心思:“咱们家也有金块存在美联储啦?父亲倒是好大的面子!” 许风宁向他解释:“美联储地下金库有专为各国政要设的私人密室——唐宁街那位在那边也有些私藏吧?咱们许家自然也有,这么多年积蓄,总有几分梯己,存在那儿,安全。让美国佬替我们看财,我们只要付些管理费就好。”许风宁咋舌,想起自己说了“安全”两个字,不由笑道:“昨天已经被证实了,——藏在那儿也不安全。” “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钱买的来吗?”许风远急忙问道。他知道像许家这样的百年老族,一些藏货都是上千年的好东西,历来当家的老先生又是爱附庸风雅的,喜欢几个字,几幅画什么的,那字那画却是千金难换的绝世珍品。说的简单点就是,钱买的来的东西,许家不稀罕,而钱买不来的东西,丢了自然扼腕。 许谦益笑笑,看他最小的弟弟道:“一串项链。”他故意说的轻松,但稍微有点智商的都知道,那玩意儿的价码可一点都不轻松。 “什么来头?”许风远追问。 许风宁替许谦益回答:“冰满绿翡翠。我见过一回,一颗一颗珠子浑圆饱满,亮的比咱们这羊脂扳指还要好看,”他眼神向下一凛,正瞥着许谦益的那枚扳指,又说道,“更难得的是,每颗珠子一模一样的个头,不差分毫!用现在的切工来说,或许不算稀罕,但那串冰满项链,也有些年头了,实在是难得!” 他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可惜,许家的藏货,精品中的精品,还没饱足眼福,就进了别人的口袋。许家人口里的“有些年头”,数百年都嫌短,没个上千年,也不敢说“年头”。真是可惜。 许风远笑了起来:“哥拿它比咱们家的扳指恐怕不太合适吧?毕竟只是一串项链,女人的物件……” 许风远擎着他自己的意思,其实那话也不错。许家的羊脂扳指,一代一代传了多少年啦,是当家“许先生”的掌权信物,谁得扳指,谁便号令许家地下王国,伦敦的世界,精彩纷呈,百年老家族支脉错落,隐形权势覆盖整个地球的华人世界,那样大的权力啊,只被一枚小小的扳指尽揽。许谦益手中的羊脂扳指,其象征意义早已盖过了羊脂玉本身的价值。自然不是其他老玉饰物可比。 久不开口说话的许谦益突然说道:“风远这话错了,”他叹气,“那串冰满绿翡翠,它比我们的羊脂玉,还是算它亏了。” 许风宁也摇头笑笑:“风远到底年轻,连世家的东西也不认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前面的转折我自己还是挺满意的,,希望能够写好这个故事! 47心字两重(2) 两位兄长只顾笑,颇带一丝神秘,许风远被他们两人起的话头挠的心直痒痒,好奇道:“哥,你举个价?” “有价无市。”风宁道。 许谦益伸出两根手指:“倒也不是无价,”他淡淡笑着,“值这个数吧。” “英镑?”许风远吓了一跳。 “我们风远好大的口气!”许谦益看向许风宁,向他示意这位小弟心倒不小,许风宁也迎着笑道:“以后伦敦交给风远得了,年纪小,胃口倒不小!我和大哥只管坐着,看你接了伦敦这盘子,赚的盆满钵满!” 许谦益摸摸风远的头,笑着跟他解释:“估价两个亿吧,是人民币。不过这个东西,算政销品,你即使出得起这个价,也买不到!” 许风远已然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两个亿!那也不少了!” 有价无市!有钱都买不到! 许风远不由咋舌:“啧啧,可惜了!真想看看,开开眼界!” 许风宁笑道:“我也是两年前恰好机缘巧合,才能见一回。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的,那时你还在外面念书,就错过了!” 他只这么随意说一句,却被许风远这个精透鬼全听了进去,揪出了破绽:“哥,你说那东西两年前才归许家?那之前呢?谁有这么大的脸,能拥有这样的稀世珍品?” 许风宁面露难色,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向许谦益使眼色求助。许谦益脸上依然一抹清淡,柔声道:“风远也大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他笑笑,一向自矜老成,却也跟弟弟们开起了玩笑:“风远这样大的心!连两亿都不放在眼里!起先不是要拥伦敦地下王国,帮我们赚的盆满钵满么?大啦!家里这点小事,怎么能瞒过他?” 风远被说的怪不好意思,知道大哥拿他取笑,只说:“以前我在念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像错过了很多热闹?” “热闹?”许风宁接过话头,颇有感慨:“这种热闹还是不凑的好!” 撂着许谦益的意思,大概是万事不瞒风远了,他看了许风远一眼,稍微稳神,话匣子便打开了,过了一会儿,说道:“怎么遇上那个女人的,许家是怎么得到这串价值连城的项链的,……还是让大哥来说吧。” 风远年少,性子正活,一听这话,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这……还和一个女人有关?!” “要不然,你当那串冰满翡翠什么来头?”风宁笑笑。 “什么来头?哥你刚刚讲过,它是我们世家的东西?”许风远很聪明,听过一遍的话,很快就记住了。 许风宁不由赞一句:“记性不差。” 他刚刚的确讲过,风远年纪太轻,连他们世家的东西都认不得。那东西……的确是世家的,但不属于许家。 它的前一位主人,是溪口张氏的未来当家,张风载。 许谦益坐下,呷了一口茶,眼神飘飘忽移向了窗外,一场雨刚过,枝叶新绿,眼前亮闪闪的,只要淡淡这么吸一口,满肺腑的清香润泽。 他的声音淡淡回旋在房间里:“两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雨天。有一位女士冒雨来伦敦家里,指名要见我,那时我刚刚和易家合作谈了一场生意,那段时间往返伦敦和俄罗斯,忙的脚不沾地,我让人去安顿那位女士,有空再接待。谁料,助理回来告诉我,那位女士立在瓢泼大雨里,说不见到许先生连门也不肯进!好刚烈的性子!”许谦益淡淡笑着,好似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雨天,颇为自嘲:“我那时倏忽间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却没有立时把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怎么会是他呢?”他抚掌撑着额头,两根指头轻轻自眉心滑至太阳穴,脸色平静,笑意却疏疏落落萦绕眉间:“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女士,竟然带来了张家的消息……果然是他的品味,连性子都这样像!” 许风远听的一头雾水,他太小,对那些陈年恩怨也不太了解,虽然依稀知道当年五大世家变成如今四大世家另有内情在,但一时也无法联想到,许谦益口里的那个“他”,居然是溪口张氏年少盛名的小先生,失踪多年的张风载。 他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很多问题都想问,但却无从开口,好在许谦益并不卖关子,很快就继续说下去了: “我那天实在困乏的很,俄罗斯那边出了点事,易家在撑着,我心里也不好受……说实话,并不想见那位远道而来的女士。谁料,那位女士很快又派人传话,说他丈夫失踪前曾经交给她一个小匣子,千叮万嘱一定要带着匣子来找伦敦许家,如果匣子在此之前被打开,她就有杀身之祸,但如果匣子完完本本地落在许家手里,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保命符,许家不惜倾帝国之力保她一生一世周全!我当时有点发懵,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敢说这样的大话?” “嗬,口气倒不小,就算唐宁街那位,也不敢这样跟许家说话!不怕许家下绊子影响帝国运作的话,只管撂大话!”许风远叨叨,只管这样,却是愈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许谦益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说故事人,停的恰到好处。 他又呷一口茶,清朗的声音徐徐扬起:“风远,我当时也像你这样,好奇的紧,再也不顾身体劳累,很想会一会这位女士。我刚要走时,门口遇见茂公的人,火急火燎来找我,说茂公发了话,请小许先生万万大局为重,一定要去见一见那位女士。不见,一定后悔终生。我纳了闷,茂公向来不管这些琐事,养大了许家一代一代小少爷,如今早就闲居后院养老,怎么还有空来管这桩看起来里里外外都莫名其妙的事?这一下,我愈发好奇,走的很急,看见那位女士时,她果然站在冷雨里,那天雨下的很大,水汽氤氲,一层一层裹着她,如在蒸笼里。她皓齿明眸,再狼狈也没能掩盖那样落拓的姿色,‘恍如天人’,我当时只能想到这样的词来形容她。心中暗暗慨叹,”说到这里,许谦益脸上不禁浮现一抹笑意,稍纵即逝,马上就要说到故人了,那份微妙感也淡淡远去,“看来张大哥过的不错,即使狼狈一无所有,身边至少还有佳人相陪。” 他很少夸女人的容貌,今天听到许谦益对那位冒雨而来的女士赞不绝口,连风宁都不由笑了起来:“大哥,我以为你一心只读圣贤书,长年奔波劳碌,忙着为父亲分忧,对于女人美丑毫无辨识,没想到,大哥心里也知道怎样的女人算美,有没有一点‘心向往之’?” 许风宁拿他开玩笑,他握杯盏的手略一顿,笑道:“你以为大哥是傻的?长的是美是丑都不知道?” 许风宁掩嘴笑。被许风远推了一把:“哥你别打岔啊,听大哥说下去……” 流光迢迢,清润的嗓音把室内一众人都带回了两年前的那个雨天。 她站在冷雨里。水珠顺着鬓发一点一点往下淌,湿透了的发丝结成一处,那雨水,却衬得她脸庞更加清润美丽,皎皎如天上明月。她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劲如松柏,神色是淡淡然的,好似对于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但惟独胸前捧着的那只鼓囊囊的小袋子,却珍视再珍视,她用身体护着它,不让它浸一点雨。 那个凄凄落落的背影让他想起张风载,那股落拓自明的气质,果然与溪口张氏的熏养如出一辙。很多年了,他居然在伦敦的大雨里,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上,遇见了张氏的印迹。 许谦益一贯绅士,走到她身边时,不由皱眉:“怎么不打伞?”他穿家居长衫,身后跟着一行人,走前的一位和他并排,撑开黑色大伞替他遮雨。许谦益从边上那人手里接过了伞,托手递出,为她头顶挡了一片雨。 她抬头,望着黑伞撑开的一圆天地,眼神孤落,睫毛颤着,薄透如蝉翼。 许谦益这时才细细觑她,果然漂亮,很细腻的皮肤,这样迎着天光,竟看不出一点瑕疵。只有雨水缓缓从光洁的两侧滑落,衬得肌肤如凝脂。尖下巴、饱满的唇、长睫毛、眼睛很大很有神,只一眨,便似有荧光溢出,亮闪闪的,就那样迥然有神地盯着你望。 大概张风载就是这样轻易沦陷在这片倔强倨傲的温柔中罢。 他这样想着,唇角微扬,不觉心明愉悦。 “这位女士……要怎么称呼?”他想了一下,用英语绅士地问道。来人外貌看起来是东亚裔,但他不敢确定是不是华人,短暂权衡一下,还是选择用英语交流。 “我姓黎。”她用中文答道。 许谦益突然觉得放松了,向她微笑:“我们进去说话?” 她点点头,却不走,孩子似的从怀里捧出那个裹的完好的小匣子,递给许谦益。 许谦益微愣一下,伸手接过,很漂亮的织锦缠绕着,那小匣子躺在他手心里,让他觉得手底一热。——那位黎小姐太宝贝这个小匣子,藏的太紧,递给他时,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 “给我?”许谦益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我老公让我给你的,”她突然吐了吐舌头,这时才显出了一点小女孩子的调皮可爱,好似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了一句,“我是说,我丈夫。” “我听得懂。”许谦益也笑了起来。 家族这样老,一进门,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恍然把人带入了民国时光,黎小姐看起来很聪明,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许家家宅深厚,和普通人家不一样,掩在伦敦这样繁华的大都市中,却依然保留着中式做派,想必规矩很严,先前碰到的老管家许茂之,他们都叫他“茂公”,那时便让她怔了一下,恍下便意识到自己口出“老公”的称呼可能不太妥当,慌忙改口。 她的小慌措许谦益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又冷又可爱,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却在她身上兼容,心下暗忖,到底是什么来历? “没关系的,老家族就这样,我们也不太喜欢。我弟弟跟你年纪差不多,他们也反感不伦不类的称呼,”许谦益轻松地笑笑,“有多反感呢?吃饭时和长辈在一起,叫‘爸爸’是要被敲戒尺的,我们只能称呼‘父亲’。”许谦益耸了耸肩,笑的很温暖。 她也笑。暖暖的流光竟在她脸上漾开。 连许谦益都看的一愣。 “怪不得我先生说,小许先生是个好说话的。” “你先生……”他本想问“你先生是谁”,话说了半截却突然顿住——他的手已经滑到了那只匣子的织锦外壳,织锦漏了一个缺口,那只匣子的一方角已经露了出来,他的手一顿,拇指摁住缺口,竟然有点颤抖。 “你怎么了?”她看出了不对劲。 许谦益微一抬头,因为身高的差距,想要更清楚地与她对视时,又只得低头,视线下垂。 他匆匆收好那只织锦匣子,把缺口堵上,很小心地收起来:“没什么,我也有这样一只小匣子,”他顿了一下,道,“一模一样。” “放什么的?”她歪着头,有点好奇。 “扳指,”许谦益看她,又匆匆收回视线,“我的扳指。”他抬手,拇指上那枚扳指照在天光下,熠熠生泽,羊脂玉莹润透亮。 “真漂亮。”她由衷赞叹。 他咳了一声,侧过头去,正色问道:“你和张风载是什么关系?” 他以为那位黎小姐会答出什么惊天动地来,没想到她却一愣,反而问道:“张……什么?我不认得。” “不认得?”许谦益差点失态:“那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的?” “我先生给我的,”她眼底也闪过一丝讶异,又问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什么,你不知道?”许谦益更加惊讶。心里暗忖,如果真是张风载交给她的,那她没有可能一无所知呀。还是……张风载压根儿就没有跟她说?许谦益乍然问道:“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他姓黎。”那位小姐的眼底终于有了忧虑之色,好似她根本就不愿意提及往事,提起她的丈夫。 “那你叫什么?”他突兀问道。似乎刚刚她还对他说过,她姓黎。夫妻都姓黎,会不会太巧? “黎清。”她想都没想,回答道。目光里灼灼之色如练,这张脸太漂亮,的确只要欣赏,就是一种美的享受。 “很好,婉兮清扬,”许谦益温和地笑,“是个好名字。” 她倒不笑,反而撇了撇嘴,很诚实:“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个假名字?我在骗你?”许谦益刚想解释她误会了,却不料她又说话了:“没错,我就是在骗你的。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用这个化名了。” 许谦益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了,”她谈起自己的情史时,一点也不脸红,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还有,”她又说道,“对我来说,用个化名会更安全——你知道的,我一直被人追杀……” 她说话的口气简直像个小孩子在吓唬人,许谦益被她逗的心头愁云顿减,他居然也跟她开起了玩笑:“你被人追杀?我不知道呀!” 他们终于进了屋,许谦益叫人给她准备了热水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她走时,突然回头问他:“那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一样好东西。” “卖关子?” 许谦益抬头看她,微笑道:“你不是说我的扳指很漂亮吗?没猜错的话,你带来的这个东西,比我的羊脂玉漂亮一百倍!” 她明明惊的咋舌,却偏要说:“才一百倍呀?” 许谦益大笑起来。 夜间围炉,一盅酒,一盏茶,灯光晕晕黄黄地闪着,他一人摆了棋盘互搏,黑子落,白子回,眉头在晕黄的灯光下愁愁锁着。 偶一抬头,问身边的助理:“出来了没?” 助理叶染跟他很多年,讲话间都是朋友的玩笑,没有太多顾忌,便笑道:“许先生等急了?女人都是这样的,洗澡慢,化妆慢……” 他看叶染一眼,刚想起身,里间卧室的门已经被推开,她从内卫里走出来,毛巾拢着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几束发绺服帖地笼在额头上,就像不久之前她孤身一人落在大雨中的样子。 “去给黎小姐吹一下头发。”他回头,向叶染笑道。手中的白子却已经落下,铿然一声,惊的满室都是回音。 她探头一看,笑了起来:“一个人下围棋?多无聊!” “你会吗?来一盘!”他笑笑,指间转着一黑一白两色,眉眼间有淡淡余味,只等她回答。 她咀声,突然孩子气的嘟哝:“他以前教过我。” “你丈夫?”许谦益手夹一枚黑子,放在唇边,轻轻落了一个吻。那子儿也是很漂亮的色泽,大概不是平常的材质,许家手笔,大多价格不菲。 她点点头:“他会很多的。”眼中虽不经意,却闪过一抹崇拜之色,她于他的感情……大概很深吧? 许谦益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如果真是他……那他的确会的很多。” 张家倾帝国之力栽培的继承人,怎么可能会的不多?在许谦益的认知里,即便有人说张风载能举手乾坤,他也毫不怀疑。 黎清坐了下来,和他对局,那莹透的子儿捏在手里,冰肌生凉,她大概也发现这围棋子不同寻常,低头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你们真奇怪。” 许谦益笑笑并不答话,他知道她说的“奇怪”是指什么。外人看来,这样与世隔绝的百年老族,一行一动都是很奇怪的。 他突然捋了棋盘,那几颗子儿白的黑的混成一团,在他指下莹莹透透,衬他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时,竟成色不分。 黎清一惊:“怎么了?不想玩儿了?” “给你看你带来的好东西。” 他淡淡一句话撂下,起身便去取保险箱,在他的书桌下面,一道一道的审验程序,指纹,视网膜……非本人在,绝对拿不到。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喉咙口: “他说过,我不能看的。” 许谦益愣了一下,淡笑:“你这样听他的话?” “黎大哥不会害我的。” 那样简单却坚定的信任,只一句“他不会害我”,就把全部的信念都交付,听他的话,千难万险跋涉,就为了听他的话。 许谦益唇角微动,看来张风载福气不浅,落魄潦倒到这样的地步,还能“一生一代一双人”,平常夫妻,哪能有这样二话不说的倾心相托? “那没事,”许谦益摆摆手,转身靠近她时,那只小匣子已经被他托在手里,“他说的对,没到伦敦之前,你看了这匣子里的东西,的确会给你引来杀身之祸,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吸一口气,仿佛在做出郑重的承诺,“现在,伦敦会保护你。”他顿了一顿,又说:“不惜,倾帝国之力。” “为什么?”她好奇道,长长的睫毛在晕黄的灯光下倏忽闪动:“黎大哥也是这样讲的。他说,伦敦会保护我,但那是最后一条路,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找伦敦……只有实在走投无路了,才能出这最后一张牌。” 许谦益哑然,张风载真是动了真心,事前千瞒万瞒,把这样珍贵的东西交给眼前这个女人,用尽了心机要护她周全。怎样刻骨的爱,才能让他如此绞尽脑汁,耗费心力。 他不由地抬眼觑她。 说到最后时,她声音有些哑然:“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 她吸了一口气,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小心地搓着手,道:“有些冷,暖气可以打的热一点吗?” 许谦益回过神来:“当然可以,你刚淋了雨,要注意身体。”回身吩咐叶染:“去给黎小姐倒杯热茶。”又回头看黎清,似乎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君山银针好不好?这里不比国内,可能货没有国内正。” 她很开心地搓手呵气:“没关系的,只要有杯热的白开水就行。” 织锦轻轻被剥开,那只精致的小匣子露了出来,缠丝金线一层裹一层,绣功很好,她从前对着这匣子的时候,就在想,只怕光这匣子就价值不菲吧?里面的东西又该是怎样的价码,才配得起这只匣子?心挠的难受时,想起他的话,也只能忍住不看。 许谦益那双手生的很好看,他鲜少握枪,和穆枫白斯年他们不一样,他是虔敬温和的许家大少爷,只爱关在书房里看书,不练枪不打靶,因此手上只有中指有笔茧,练枪本应有的那层薄茧一概全无。是双读书人的手。 他拆封拆的小心翼翼,修长的手指灵活翻飞,打开匣子的那一瞬间——她和他都轻轻吸了一口气。 滚圆通透的冰满翡翠托在他手里,每一颗珠子都是一样大,浑然如一体,耀的满室都黯淡了下去。 果然,他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着实被比了下去,本也是莹透的色泽,在冰满翡翠的衬托下,华色浅了不少。 黎清惊奇不已:“真漂亮!” 许谦益轻笑,把自己的扳指凑近了些,问道:“有一百倍么?” 她咂咂嘴:“这……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好看?” “溪口张家的东西。”他淡淡说道,侧头时,眼中多了一抹哀伤。眼前这个女人,大概还什么都不知道吧?张风载的隐忍与哀愁,她全都不知道! 果然,黎清歪头看向他:“就你说的那个张什么……”她狐疑:“可是,黎大哥怎么会认识他?” 许谦益叹气,不知该怎么跟她说。 “总之,以后你的安危,许家负全责。”想了一下,他只能这样说。 “那这个东西?” “先放家里的保险柜,我得让父亲过过目。过段时间,再送美联储地下密室吧,全械美师看守,放心,安全的很。” 她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美联储?!”她咳了两声,惊讶的岔了气:“你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高端!” 许谦益笑笑,递上毛巾:“你还好吧?”见她好奇,只得搪塞:“我们家和你老公家,多年来干的都是一回事。” “那不可能!”她跳了起来,连连摆手:“黎大哥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她吐了吐舌头:“唔,可能还有一点黑道背景……” “那我们家就不正经?”许谦益大笑,反问。 叶染又沏了一杯茶,换过她的凉茶,给她捂手。她道一声谢,很开心地捧着,吹热气,那玩态,像极了小孩子。 许谦益看着他,心里总是想起张风载,好似那两个影子就在眼前重叠,恁是交替,也变不过一样的感觉。 张风载把她保护的怎样好,才能让她不经意间依然流露出这份憨态和孩子气? 他忽然问道:“就你一个人来的伦敦?” 她略一点头,突然又摇头:“不是的!”她捧着热茶,笑了起来,嘴角边现出两粒漂亮的梨涡,盛满盈盈的温柔和暖意:“还有我儿子,我儿子也在伦敦。” 他大惊:“你儿子?!” 难道……竟然都是弄错了?还是……张风载真的有儿子了? “你别这样看我!”她撅撅嘴:“有儿子算什么了不起!我都这样大了!” 许谦益笑笑:“我比你更大,我还没有儿子。”话音刚落,却听见黎清轻声说道:“可是黎大哥他不知道,我是偷偷生的……他当时还不知道我怀孕了……” 似乎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许谦益不敢继续追问,也许真的只是弄错了,眼前这个女人的丈夫……或许根本不是张风载? 他眉头微锁,心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噎的难受。 可是……如果不是张风载的话,他又是怎么得到这串冰满翡翠的呢?还有他对黎清说的那些话,分明深谙其中的门道,他知道,只要冰满翡翠一出,他亮明身份,许家就一定会保护携着他名义而来的这个女人。爱的太深,才会让他这样孤注一掷,不怕身份暴露,只要能让她远离危险,他情愿奉上冰满翡翠,让全世界都知道,张风载还活着。 一切的牺牲,只为了一个女人。 从此,他恐怕穹庐末境,一生都要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 许谦益微哽,猝然问她道:“你儿子叫什么名字?”话出口时,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问一个小孩子的名字做什么呢? 黎清微一怔,抬手撩了撩头发,笑时两个梨涡若隐若现:“黎唯朝。这是大名,我取的,黎大哥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孩子。”她腼腆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也可以说一个字是黎大哥取的,以前我们说起孩子时,黎大哥说,将来如果有孩子,一定要嵌一个‘唯’,其他都听我的,就算叫‘唯花猫儿’‘唯花狗儿’都行……” 许谦益听的出神,见她停了下来,急忙问道:“为什么?” “我也问他为什么呀,是不是以前女朋友名字里有个‘唯’字?我就不开心啦,他就抱着我,不说话,我知道他不开心,也不敢再问……”她嘴角边浮起一个苍白的笑,很快又说道:“但我知道他不是不爱我!说是他前女友,我那都是开玩笑的!黎大哥连前女友都没有,就只有我一个!他抱的我好紧,我差点透不过气,”她吁了一声,眼睛有点发涩,“晚上起夜的时候,他不在,我裹着被子跑出去,看见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那一天,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许谦益呷了一口茶,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眼里泪光微闪,许家最有威望的小先生,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哽咽欲语。 他的声音飘如轻絮,却多了一份确认与肯定: “是他了。他是‘风’字一辈,再下来一代,从‘唯’,的确……从‘唯’字啊……” 他唇角微扬,笑意里带着几分悲伤。一声叹息落下,形如外面卷了一地的枯叶,翩翩如黄蝶。他的手指扣着桌面,羊脂玉映的那老旧的沉木桌颜色愈深。 许风远听的愣住了,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啧然道:“真有意思。看来张氏星火不死,那个女人……倒找上门来了。” 许风宁咳了一声:“风远现在知道那串冰满翡翠是什么来头?” 不等许风远回答,许谦益已经接话:“昔日五大世家分了华人世界,在海外传承数代,各家都有信物传给当家主事人,我许家是这枚扳指,”许谦益举起左手,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耀在灯光下,通透晶莹,煞是好看,“穆家的那块玉玦,如今还挂在梓棠脖子上——那天在三藩穆家祠堂里,梓棠领家法前曾经摘脱那玉,风远你见过?” 风远点头,想起穆家祠堂那一场惊心动魄,穆枫为了褚莲,不顾一切的疯狂,不由觉得牙根里发冷。他的那位九哥,真是由头彻尾,被一个女人困住了。 “那这串冰满翡翠——是张家的东西?”他当然不笨,很快接了下头:“它属于……” “张风载。”许风宁冷冷冒出三个字。 这一场雨刚过,才缓了一会儿,又飘起了轻轻絮絮的点子,倒像在为他们说这故事衬气氛。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许谦益接风远那一句“真有意思”,乍然道,“那位黎小姐……不仅带来了张大哥的消息,她居然连三藩那位爷的心肝宝贝都知道!” 加利福尼亚州。三藩市。 午歇也不安生,闷雷滚过一阵接一阵,眼看这天怕是要下雨,空气窒的人难受,穆昭行携几个警卫排在屋外环曲游廊里,一双耳朵警敏地凑着内室,生怕里面那位爷一觉醒来,有什么吩咐,一时找不到人。 穆昭行也局促着,伦敦已经来了消息,叫他盯着,能瞒多久便瞒多久,眼下穆枫大病未愈,要是再让他知道褚莲……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按穆枫的性子,发狂发疯起来,整个东南亚从此都免想安生。 穆昭行排在游廊里踢踏踱步,手心里已经沁着一层细密的汗,大正午的,连太阳都奢于探个脑袋,这样云滚云的天际,瞧的他心里直生烦闷。忽然,那内室里好似有了动静,他一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靠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穆先生?” 里面有轻微的咳嗽声。但紧着,咳的并不太烈,穆昭行眉头不减反蹙,他知道,是穆枫强忍着,咳嗽动作太大,必引起心口一阵疼,牵的伤处撕裂一样。 “穆先生,要什么?”他等不到回答,略一顿,示意警卫继续守在门外,自己却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穆枫正居床上,已经坐了起来,还是原先一样的威仪,眉毛攒着,略一动,就能叫人惊破了胆。但他气色并不好,脸上一态病容,嘴唇煞白干裂,仿佛渴水的新苗,只要两滴雨润上去,全能给吸收了进去。 穆昭行略一顿,见穆枫在看自己,那双眼睛黑沉饱满,似墨玉。 他吃力地抬手,指向穆昭行—— 穆昭行一怔,走前了两步:“穆先生?” “去。”很艰难地从唇齿间蹦出一个字,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却吃不住那股突然涌上来的劲道,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穆昭行蹙眉,心情大不快,很为他担心。 好在他很快稳定下来,唇角动了动,低声道:“把她找来。”穆昭行一愣,略微退后,军靴差点踢了矮几的小脚子,穆枫生怕他没听懂,又吃力地补充:“把夏芊衍找来。” 他顿了顿,心思是从没盘算过要违背穆枫的意,但那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出去。 “杵着?”穆枫眉心一皱,发不了火气,只能用最简短的字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额上沁了一层汗,整个人似乎都在晃虚,穆昭行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穆先生午觉没睡好?” “快去。” 只两个字,他向来省意。况且还在病中,也不愿多说话。穆昭行脚下才晃虚,心想再不按吩咐去做,只怕小野狼恢复一身力气,又能满原野奔跑时,第一个要拿他开刀作筏子。 再抬头时,正好和穆枫视线对接,见他脸色苍白,唇角微动,额上汗出的更密,手指也在微微抖动,但却似拼命强忍着前劲的不适。穆昭行也于心不忍,只得退后几步,轻声说:“马上就去,穆先生再忍忍。” 刚退到门口,想要离开时,却被穆枫叫住:“等等。” 他大讶异,回头看穆枫——他仍是居中坐在床上,眉眼不带一丝凝滞,正举着手,似要把人拦住。 穆昭行连忙问:“穆先生还有事?” “穆显呢?我很久没有他消息了。” 这是自穆昭行进门以后,穆枫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他喉咙发涩,嗓子本有旧疾,此时一并迸发出来,声音哑的很,让人不忍心听。 穆昭行却一顿,腿差点打起了哆嗦—— “穆先生先养身体吧……” “我问你,穆显人呢?!”他音量猛地拔高,沙哑的嗓音里盛着怒意,他一脱手,差点把盖在膝上的软被掀掉! “穆显……他不是……跟太太在一起……”穆昭行已经语无伦次,唯唯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穆枫喉咙冒火:“我不知道他和阿季在一起?!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 穆昭行满头冒冷汗,不敢直视那位小爷,更不知要怎么回答。他觑穆枫时,穆枫已经忍的够难,才不多的时间,嘴唇看起来更白,手也抖的厉害——他一屈身向前,差点磕到床沿,牙缝里仓促地挤出这么一句话:“穆先生,我去叫医生来!”他仓皇要走,却被穆枫拉住:“阿季呢?” 只有这样一句话。他瞪着穆昭行,眼睛里满是血丝,像一头愤怒的困兽,被束住了四爪,想要扬火,却苦于无力泄出,他声音更哑:“人跟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可够肥?张先森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啦!老读者可能已经看出点苗头了,对~~的确是这样滴~~~ 我就不卖关子了,说这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我前篇文很努力认真的写,可是好像反响不太好,因为我想把太多的线索串起来,本是系列文中的一个,希望大家在读到别的系列文的时候,能够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所以串的可能有点多了,读者反应说不好。。 那个文叫《抱得汉纸归》原本不叫这个名来的,后来改的,里面的一些线索和这个文有关。。褚莲和穆枫也有提到过,有兴趣的亲可以去看一下,但我已经打好预防针了,根据读者的留言,他们好像都不太喜欢,亲们没兴趣的话就连搜都不用搜了。。 这章太肥啦!本来想在这一章中把黎小姐和褚莲的事再交代一下的,但眼瞅着一万字都过了,怕再不划到小枫哥这边来,,我得被揍。。。 遁啦~~继续码字去。。。 48心字两重(3) 许家小室里的故事还在继续。 换了新茶。许谦益用茶盖熟练地轻拨茶叶,香味散散溢出,他抿了一口,又放下,轻轻搁在桌上,温声接着刚才的话题:“我当时从她口里得知张大哥已经有儿子了,心里又惊又喜,忽然却想起三藩……”他说到这里,淡淡一笑,好似三藩张氏那个死对头此时就站在他面前,他轻轻摇头,道:“我脱口便说:‘那样也好,比穆家的孩子大几岁,将来要是两个小孩子看对眼了,阿季不知要多开心。’只随口这么一说,你猜那位黎小姐是什么反应?” 风宁和风远更是惊讶,摇摇头。 黎清差点跳起来:“阿季?你说阿季?!”分明过的那么久了,恍惚中却隐约有感,那个女孩子和许谦益此时提起的“阿季”竟是同一个人!她见许谦益正打量自己,似乎也意识到方才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咂咂嘴。 “你认识她?”许谦益微笑问道。才问完自己已经生悔,在心中暗暗取笑自己,这是在干吗?问了也是白问,三藩那位小爷捧在心口的夫人,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又怎么会认识? 谁想黎清淡淡一句话差点让一向自持稳重的许谦益摔下椅子。那女人笑眼媚的很,淡淡一扬,已经惊了四月飞花满片,两个小梨涡隐隐一现,问道:“是叫褚莲么?” 许谦益就那样愣在那里,倏忽忘了呼吸。 ……张风载果然连阿季都跟他太太说起过了吗?他稳了稳神:“你听你先生提起过?” 黎清摇了摇头,略顿,又笑了起来:“我小时候见过她,几个月都跟她在一起玩。”她想了一下,问道:“她过的还好吗?不知还记不记得我了……” 许谦益先前本已经栽在云里雾里,此时更是一头雾水。有太多问题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因此只是笑笑,对她说:“阿季结婚了,丈夫是美籍华人,住在美国加州,她应该过的不错。”她是应该过的不错,除了……张风载生死不明对她有莫大困扰。但那些,他都自动屏蔽了,并没有跟黎清说。 黎清笑了起来,起先是本真无邪的快乐,偶后,笑意中却攒了一丝略微不甚明显的忧郁,大概是忽然想起自己丈夫还踪迹不定,霎时眉头便拧了起来。果然,她收了笑容,轻叹一口气:“要是黎大哥在,那该多好!” 许谦益不禁皱了皱眉头,悲从中来。 小室里打着暖气,她的头发一会儿就干了,身子也不像起先那样冷,却仍旧是习惯性地搓手。她倏忽间站了起来,就着满室陈列的书画发呆。许谦益见她出神,不由道:“很奇怪?我们家就是这样,书房的陈设老的很,只有我受得了,弟弟们都不喜欢……” 她并不答话,脸几乎要贴着书橱玻璃窗,脸色蓦然怔忪,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倏忽像是被攫住心魂。许谦益正要说话,却见她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手指着玻璃橱窗里塑封的一张旧照:“是阿季!真的是她!”她笑声脆的很,生如银铃,响在小室里,逡巡有回音。 许谦益不由看过去——那幅照正是他亲手摆在橱窗里的,相片上的人是小时候的阿季,手里提着一条大鲈鱼,笑的很灿烂。旁边站着穆枫,他少年时候眉眼就已经分明、俊朗,只是脸上仍无笑意,即使站在褚莲身边,仍然有几分对镜头的生涩感。 他还记得拍照片那天的情景。世家的孩子们都在,一次家族聚会的活动,孩子们没有嫌隙,玩的很开心。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即便没有都上镜头。当然张风载也在。这也是他选择保留这张相片的原因,太有纪念意义。 照片上的人,如今各奔东西,各领大权,早已是威权一时的世家大佬,认得他们的人,大多是世家近亲,许谦益不妨,在这样一个冷雨天,竟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毫不犹豫就指出了三藩教父捧在手心里的太太。 他抬头细瞧她,倏忽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袭上心头,竟吓的自己都微微一凛。 张风载的时代,就要回来了。 故事收尾的很仓促,因为小室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许茂之亲自派人过来找这帮小少爷详谈,许谦益眉色微动,心知可能要有大事。果然,来人把茂公交代的完完整整复述一遍,许谦益已然大骇:“穆显回来了?”来人点头。许谦益匆促再问:“那阿季呢?” 阿季呢? 空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许谦益不傻,很快就料到情况有异变,想必三藩那边已经炸开了锅,他接连再问:“阿季还没找到?” 来人以沉默代替了肯定答案,许风宁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去跟茂公复命吧,我们这边都知道了。” “大哥,那个穆显是谁?怎么听到他的名字你那么紧张?”许风远摸不着头脑,这里边的曲曲绕绕他更是猜不透。 也难怪,穆枫的心思,沉如大海,他的排兵布阵怎么可能轻易让一个小孩子看透?许谦益不作声,眉头已经打成了结。风远还想再问时,被许风宁挡下:“风远,别打扰大哥想事情。” 说完,倒大叹一口气。 “哥,你知道?” 许风宁想了一下,表情有些难过:“那个穆显,是你九哥安排在你阿季姐姐身边的人,现在,他人找到了,”说到这里,微微叹息,“……听说已经回去三藩复命了,但……你阿季姐却仍然音信全无。” 许风远一惊,差点撂翻茶杯。 好长好长的梦,长的摸不到边,仿佛在旷渺的天空飘摇,整个身子都好似裹在轻飘的棉絮中,微微一摇,脚下松软,直像要从云端空空坠下。 他的心突兀沉坠,惊出一身冷汗。 十一岁。在穆家祖祠后面的小黑屋,他被罚思过。跪的膝盖差点裂开,冰凉的地面,映着那汪贪婪泻进来的淡淡月光,盈盈如流水。不知外面过了多长的时间,也不晓得是白天还是黑夜,困顿的饥饿感挠心挠肺,黑屋静的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以及隔间偶尔传来的西洋自鸣钟打摆声,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他想说话,但想想,恐怕得到的回应也只是自己窸窣碎语的逡逡回声,多没意思。哪怕多个老鼠蟑螂啊也好,阿季在一定会吓的跳起来,可他不一样,黑屋里多了个会呼吸的东西陪着,总比一个人要好。 他突然想起那位先生。他的父亲,不爱笑,每天刻板着一张脸,所有人都怕他。却生的一副好皮相,年轻时候很有女人缘,他听家里的叔父们闲聊起提过父亲那些风流韵事,堂哥们有时在他面前也不避忌,暗暗讨论穆家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当家先生,笑着对他讲:“梓棠,伯父那么严肃,连男人都怕,你说怎么会有那么多漂亮女人前赴后继?果然算起不要命的来,女人胆要比男人大的多!”他还来不及回答时,已经被堂哥顺手扫了一下脑门:“梓棠,你跟伯父一样!板着一张脸,连笑都不会,以后小心没有女人要你!”他翻个眼色,心里默念:“呸!老子只要阿季!”却忽然像想起什么了,扬起脸:“你不是说我父亲有很多女人喜欢么?我怎么会没有!”堂哥们愣了一下,很快大笑,才反应过来自己绕进了这小子的圈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此时跪在黑屋子冰凉的地板上,恨恨想,堂哥们说的对,果然他父亲只招女人喜欢,不招男人待见——他好歹也算个半大的“男人”。如果不是那位刻板的“穆先生”脸一板,眼一横,他也不至于被送关黑屋子。这一关,肚子饿的像有爪子在挠。也不知母亲那边疏通的怎样? 有些跪不住了,膝盖疼的厉害,他却一丝不苟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嘴唇轻轻抿着,顺下的弧度,泛起月光微亮的颜色,那样清朗的眉眼,明明被疲累折腾的失去了原来的抖擞,微扬的眼角却依然带着几分倨傲。 他不习惯求饶,大概出去之后被穆先生质问“下次还敢不敢再犯”时,他会扬起眉角,讨价还价:“爸,下次能不能换个有老鼠蟑螂的?”一个人太闷…… 一个人真的太闷啊。 窗沿那边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微动,很快有女孩子刻意压低的声音:“穆成,再高点,再高点呀!我够不着!” 黑屋的窗子很高,内室设计形似地牢,她当然够不着!穆枫差点跳起来:“阿季!是你吗?” “小枫哥,你在里面吗?”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兴奋起来。 “我在,”他很快地回答,“你踩穆成的肩膀?” “给你送吃的来了!太太求了好久,穆先生不让递食……”小女孩撅着嘴:“你爸爸要饿死你呢!小枫哥,你到窗口,我扔给你!” “吃的?”他想站起来,略一领,马上又屈膝摔在地上,他稳了稳神,揉揉膝盖,很快又爬起来。 “你哭过?”穆枫一扯,半个窗架子摔了下来:“哭什么?我第一次受罚?我都习惯了,你还不习惯?!” 他皮厚的很,这句话刚说完,只听穆成在下面笑的咯咯作声。 “穆成,你再站起一点,把阿季抬高点……” 褚莲眼睛红红的,肿的像桃子,才愣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奶黄包,伸手递给他:“小枫哥,你先吃。” 他接过。那奶黄包还冒热气,馋的他眼冒金星。 “你下次再惹穆先生,把自己弄进黑屋子,我就不管你了!饿死算了!”褚莲那时尚小,仅九岁,吓唬起人来却是有板有眼,像大人的样子。 穆枫“唔”了一声,吞一口包子,道:“你说不惹就不惹,我没事干啊给自己找罪受?但是太听话,膝盖很久得不到锻炼,哪天一次爆发,气着父亲了,我可就惨了!” 他总是有一套又一套的歪理,气的褚莲干愣在那里只顾嘟嘴,他糊了满口包子碎末,才又笑道:“阿季,还有没有?你都给我,马上回去吧!父亲很快就要让我出去了——一个星期抽我两次藤条,少一次他都不开心的,放心,吃过饭他手痒了就想起我了。” 她的小脑袋一缩,很快消失在窗口。 然后,满天满目的青碧蔚蓝袭卷而来,呛着海水苦涩的味道。眼角有液体溢出,那张脸,却终究模糊在东南亚倒灌的瑟瑟海水中…… 他于惊雷之中醒来。又是这样一个打着闷雷的下午。 手中沁满汗,一握拳,湿湿潮潮,那股温热,直溢入心口。他抓了一把空气,在睡梦里哽咽,醒时,几乎像多年前被梦魇住的小男孩,空空午后醒来只剩一个人,一脸的茫然…… “孩子,梓棠,好孩子,被梦魇了?”穆太太在这里,握了他的手,很焦虑很心疼地叫他。 他恍惚:“母亲?” 一回头,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那里。 目光瞥见许久不见的穆显时,他明显一怔,余光茫茫然,穆老太太坐在床沿,轻轻拍着他的背:“孩子,可怜你了,让医生看看好不好?” 他低头,眼泪差点流出来。背上却是早已浸湿了一大块。 49心字两重(4) 他坐在床上,薄薄的衬衫已经湿了个透,老太太心疼地拿了个热毛巾把子替他擦额头冷汗,他倏忽目光停滞,叫了一声:“妈……”老太太略一顿,泪光微闪,那眼泪差一点翻覆下来。将手里毛巾把子交给手下人,拍拍穆枫的手背,伤感道:“梓棠,妈知道你……要戒,嗜好要戒。” 他略一痉,点点头。 穆老太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妈就不打扰你了,你是做大事的。”她略一抬头,目光正好从那帮守着报事的人身上扫过去,她却轻轻叹气:“孩子,整个南美洲华人世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仰仗你,你可千万要知道分寸!……不能,不能让东南亚看笑话!” 他唇一动:“母亲,梓棠让您失望了。” “不怪你,孩子,不怪你,”老夫人噙着泪,连说两个“不怪你”,她抬头,看着穆枫,恁是三藩侧目的“穆先生”,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她的孩子,老夫人神情微动,“你忙吧,有事叫妈,不管发生什么事,妈都在你身边。” 老夫人起身走时,目光略微怪异地扫过一边站着的夏芊衍,想说什么,吞了一下,却没说。 穆枫侍母至孝,见老太太走了,便急视穆昭行:“去送送老夫人。”侧身时,眼角却泛着泪光,他鲜少这样,看气色,乏累至极。 他病中,床前却仍然守着那么多的人,一件一件事,都要向他汇报,大的小的,一应要他拿主意。他只觉整个人发虚,却硬要强撑着,头疼的厉害,也只微一抿唇,抬手轻轻摇了摇,穆显便心中有数,即使腿下晃虚,也只得硬着头皮趋前一步。 夏芊衍慢慢挪到床前,看他一眼,声音细柔:“都湿了,要不要换件衣服?” 他略一凛,深黑的眸子像漆墨,唇色却仍是煞白。顿了两秒,他终于虚弱地抬手,挥了挥:“以后,有事去外面找我,你不必进来。”他病着,因此声音也是温吞的,听不出话中喜怒。夏芊衍稍一顿,很快笑了起来:“好,以后记着了。那我去拿衣服,别浸了汗不换,要病的。” 穆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凛着身子,坐在那里,眼前朦朦似笼着一团雾气。他眉目镌刻如画,即使在病中,微一抿唇的细小动作,也能够吹皱一池春水。这个男人生的太漂亮,如果不是这么多年杀伐历练,为他增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样精致的眉骨攒锋,恐怕实在难以威慑幕僚。 “你哥现在做事还好?”他突然道,声音有些哑。夏芊衍一愣,在确定他是对自己说话之后,语气明显溢着欣喜,才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我哥现在挺忙,几片生意都是他在管,三藩的大小势力都连成片啦!上次我回家,都没见着人,嫂子说,哥又出去了,跑的脚不点地。” 穆枫笑了笑:“如今,三藩大半家业都在他手上。” 她知道穆枫那话是什么意思。最近几个月,穆枫一直都在收权,调整产业,因出了穆成一事的缘故,他对身边人的信任也起了微妙的变化,调整了身边亲信几个人的职务,反倒对夏京传委以重任,青眼相加。府里已经有了窃窃碎语,说是夏京传献美有功,到底男人都爱腥,前头褚家的小姑娘刚走,后头就有接替的人来了。穆枫对她这三月来的态度变化……她自然更是心知肚明。只是她没想到,穆枫竟肯在那么多人面前,和她谈起夏京传的事,那是不是代表……穆先生对她身份的明朗化,多少已经有过考虑了? 一屋众人倒是有点尴尬。她一咬牙,心里闪过一个过火的念头,索性让屋里这帮为穆氏江山尽心竭力的所谓功臣看看,他们一众仰望的穆先生,是怎样待她的。因此,她靠向穆枫,盈盈笑道:“我知道你疼我。我哥的事,我都记着。”心里却是惴惴忐忑,谁知穆枫下一步会怎么做,肯不肯给她颜色? 他唇角轻扬,眼神似乎有一瞬怔忪,但很快朝她笑道:“衣服不换了,我想喝鸡汤。” 她自然欣喜,答应的很快:“我叫厨房去弄,煨只老母鸡,也不慢的!你等着啊!” 恰在这时,穆昭行也送了老太太回来,踏进门时,正听见穆枫说要“喝鸡汤”,他自然不傻,跟了穆枫这么多年,穆先生肚子里肠子绕几个弯他都清楚,夏芊衍迎头差点撞上他,一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正要走时,却被穆昭行叫住:“表小姐,穆先生的意思是,要喝合他口味的鸡汤——熟人做的最好,比如说,上次宴会,有个愣头青提着活鸡转错了方向,差点冲撞了穆先生……”他涵义深长地一笑:“他手艺应该不错。” 夏芊衍被他一句没来由的话撞的昏头转向,只得觑穆枫,穆枫却已经收敛了神色,脸上无惊无喜,那一身惊汗,也已经收了回去,衣服贴着皮肉,隐有汗渍。 穆显有一张辨识分明的脸,穆枫愈瞧他心里愈是窝火,还没说上两句话,那脸已经黑的不像话:“你走的时候,我是怎样吩咐的?”他说话激动,才撂下一句话,又咳了起来。 穆昭行顿了顿,知道此时这位先生正在火头上,他有话也不便说。便只是略带焦虑地关心一句:“穆先生保重。” 穆显脸色也是很不好看,本来此行回来就做好了被穆枫责骂的心理准备,因此那位先生甫一动怒,他倒还受得住,垂首听训。 “说话。”穆枫左手摁着床沿,这时倒没了怒气,只吐这两个字,眼里却血丝满布。 穆显一屈身,声音极低:“人跟丢了,那船,失火了。”他矮着头,根本不敢看穆枫。心思正恍惚间,却听见头顶上方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他心里惴惴,也担心穆枫的身体,紧凑着说道:“穆先生,我们的人已经去找了!只要一有消息,马上就会回报三藩!” “好好,好极了,”穆枫连说三个“好”,那目色已是极黑,深深浅浅如同月光底下晃着的一汪清潭,唇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似在笑,只有穆昭行那样跟随身边多年的人才有经验,那正是穆枫怒极的表现,他果然,在短暂的喘息之后,掖着怒气道,“我费尽心思让你跟着她,是为什么?你很好,做的很好!那么个大活人,暗里有多少人接应?你让她在巴士海峡说没就没了!” 穆显骇的一怔,唯唯说道:“请穆先生责罚,这次……实在是我做的太错!太不谨慎了!” 穆昭行已经接道:“你知不知道轻重?东南亚是毒枭窝子,你把太太在那里弄丢……你!”他咽了一声气,看穆枫表情凝重,也不敢僭越指责。 “责罚?”穆枫冷笑道:“你是得力的属下,我怎么会责罚你?你很有胆,把太太弄丢了还敢回来复命?”他微一抬手,面上似镀了一层薄雾,霜冷似冰:“好,很好,我冲的就是你这份胆量!这样的人才,自然要留着……”他仍在喘息,显然是在竭力克制咳嗽。手抓着锦被,指骨已经微泛白,呼吸陡然变重,那手指竟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穆显听不出他话里何意,似乎有讽刺,但穆枫却喜怒不形于色,好似也没有太过责备。穆显一时傻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许久,才听见穆枫声音沉沉,语气里透着疲惫: “你去东南亚多走走,一定要把她平安带回来!” 说到这里时,他却突然一顿,若有所思,继而轻轻摇头:“不,现在还不能把她带回加州……见到她,好好安置,让她在清迈等我。你们……好好照顾她,”他闭着眼睛,声音愈发低,“务必,要确保她平安!一根头发丝也不能少!” 穆显点头,正要退时,穆枫突然睁开了眼睛:“也不要太担心,她走之前,我悄悄把玉玦给了她,东南亚白粉佬总要卖我几分面子!一见玉玦,就知道是三藩穆家的人,——至少也得是穆枫在意的近亲。白粉佬扣着她,拿她做筹码也好,交易也好,只要我这边松口,阿季至少安全无虞。” 他想的周到,竟然连这些小细节都安排好了。听他提到玉玦,穆昭行不禁瞟向他敞露的胸口——脖子上果然空空无物,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三藩穆家当家先生唯一的信物,竟然就这样被当做普通饰物,交由一个女人,带去了东南亚。 那块玉玦是最好的保命符,他此前做了最坏的打算,明明派了那么多人暗里跟着,却还是把命根一样的玉玦,悄悄挂在了自己太太的脖子上。以防不测。这“不测”,还真是来了。 穆昭行不由心中唏嘘,既然那么在意,那夏芊衍那事……又怎么个算法? 穆显点点头:“穆先生放心,我马上去东南亚守着!白粉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随便动穆先生的人!” “你先走,我身体恢复点了,”他略一仰头,眼中光线淡淡,“就去东南亚接她。” 50心字两重(5) 鸡汤很快就被送进来。 是夏芊衍亲自端着的。热腾腾的滚油圈儿浮着,挑剔的精肉,几点葱花,一闻,扑鼻的香味。她递给穆枫,婉婉笑着:“喝完还有,我再去盛。” 穆枫抿着唇,似乎有点不悦。接过汤碗时,忽然发现夏芊衍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顿时眉毛微扬:“有事?” 那人立在那里战战兢兢,看来像是厨房跟起来的人。穆枫何等聪明,当下便想到了什么,手举着那只盛鸡汤的碗,目色微变:“不是我要的?” 夏芊衍轻声回答:“厨房大师傅说,那个打下手的伙计已经离开了,他上次在宴会上提着活鸡闯进了前室,已经被训了一顿……” 穆枫眼神越过夏芊衍,直逼后面跟上来的厨房伙计,那伙计也算机灵,与穆枫视线微触,便低下了头:“穆先生,师傅让我上来回复一声……那伙计新来的,以前府里没怎么见着,估摸着厨艺也不算好。好在炖个鸡汤不是难事,厨房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上手……” 那伙计回完话,连看都不敢看穆枫一眼,慢慢退后。 穆枫支着床沿,许久都不说话。脸色却愈发显得白,在平静的沉默中,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叫人生寒的气场。他只微一凛,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那光线随着睫毛的颤动而微微抖了一下。 穆昭行连大气都不敢出。 忽然,他反手一扬,将托着的汤碗狠狠摔在地上!整个身子因为突来的暴怒而微动,他仍然坐在床上,呼吸沉稳,那双眼睛,却蒙着一层戾气,俨然如同深邃的漩涡,深黑晕沉,叫人发怵。 汤碗在夏芊衍脚边砸开,碎瓷四溅,滚热的鸡汤泼了一地,毁了卧室精美的地毯。她吓的不轻,幸而躲的快,才没被碎瓷片伤到。 一室众人骇的大气也不敢出。穆昭行抢在穆枫大怒之前已经训起了人:“连个厨子都看不住,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啊?!” 有人站了出来:“穆先生,我去找!他应该走不远,加州是穆家的地盘,联邦政府是我们的朋友,只要我们上心,海关那边连只蚊子都飞不出!” 虽然对手下人严厉,但穆昭行的做派多半是做给穆枫看的,毕竟他和一窝手下才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穆枫大动怒,首先受罪的就是他。此时他向手下先发难,也是为了抑穆枫的火,因此这时已经反过来替手下求情:“穆先生,他们不知道那厨子的重要性,可能打个盹眼窝子那边漏条缝,还没回过神来人就给跑了!穆先生调养身体要紧,千万不能动怒!人,我马上去找!”他说的急促,喘了几口气才歇下来。 眼睛不由地上抬,轻轻觑了穆枫一眼。 穆枫仍是一脸淡淡,看不出是喜是怒,穆昭行稍微犹豫,正要说话,忽见穆枫轻轻晃了晃手:“算了,”他眉毛微扬,瞧着他们,“不必找。他算救过我一命,让他走,算我还他救命大恩。” 穆昭行了然于心,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屋子里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 穆显抬起了头。 夏芊衍偷觑穆枫一眼,想问他那个厨房跑走的伙计什么时候救过穆先生,可一见穆枫脸色不太好,想问的话又憋了回去。 只是一恍神,正接着穆显的目光,夏芊衍晕头转向,这个人……怎么这样眼熟? 他应该是穆枫的得力手下,这种秘密汇报的工作,穆枫向来只给自己信任的人。眼前这个“穆显”,恐怕又不知是哪方收回来的“线人”,三藩要情报,他们这种精挑再三的暗谍自然三不五时就要回加州总部汇报。 穆枫见她在看自己手下,不由笑笑:“穆显,抬起头来,让夏小姐好好看看。” 夏芊衍骇了一跳,穆枫是什么意思?但当她仔细看那张脸时,终于了然穆枫这么做的目的。 因为……穆显的这张脸,不止她熟悉,可能几个月前远来加州的各方宾客,也终生难忘!正是顶着这张脸的男人,在穆枫为自己太太盛办的宴会上,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出现的太轰动,连离开,都剜了穆枫一块心头肉! 那张脸,正是张阅微。 夏芊衍一脸惊骇,穆枫觑她,眼里有玩味的意思,但很快就从她身上转离目光,淡淡笑道:“穆显,你吓着夏小姐了。” 穆显点头,聪明人从来都话里有话:“吓着夏小姐的不是我。这坏处也不该我担,要怪,就怪张阅微。” 穆枫大笑:“怪他?鬼影子都不知在哪!”他虚扶着床沿,身子仍是略微倾着,气色却看起来比刚才好了些,他忽然向夏芊衍笑道:“你似乎对他很有兴趣?” 夏芊衍也是个聪明人,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就转过神,皮球踢还了穆枫:“芊衍不是对他有兴趣,只是,对穆先生的心思,很有兴趣。” 穆枫眯着眼睛,目光含笑:“只不过玩了个很有意思的游戏。我要是不把自己的棋子下在张家的席次上,你猜那天宴会,会有多少有趣的事冒出来?” 夏芊衍笑笑:“实际上,宴会那几天,本来就发生了太多‘有趣’的事。”想起那几天的阴谋与枪声,她便不由发憷,亏得穆枫还能当个故事一样轻松地说出来。 “那不一样,”穆枫伸手虚挡一下,很快有人趋步上前来收拾碎瓷渣滓,他眉色仍是淡淡,继续说着,“如果那天,我没有让穆显用张阅微的身份先挡进来,那么,姓张的也许就真的堂而皇之地坐上张家空缺多年的席位了!我冒不起这个险,张家根深脉广,哪怕时隔多年,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个脸,难保不折腾些动静出来。到时三藩就太被动,即使捆绑着许家易家白家,他们翻不起多大浪,但我也不能让姓张的捡现成便宜!”他冷笑,话头已经不只是对着夏芊衍了,他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对手下人警示:“那就让姓张的乖乖隐在客人堆里好了!我已经请了一个‘张阅微’坐上席,再冒出来一个,三藩可不认账!有假货居上,他真的也就变成假的了……” 夏芊衍细细听着,这回可算是都听明白了。穆枫心思太深,居然在宴席开场前就已经算计好了,让自己的属下穆显假称是“张阅微”,这么一安排,早已引开所有眼球,“张家”要做的所有事情,实际上都是穆枫的意思。即使真正的张阅微已经万里迢迢赶来加州,那天晚宴也在场,见突生变故,有人冒了自己的名头坐张家座席,也只能再观察再做打算,断不会贸贸然拱出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穆枫在席上的安排,使得张氏真真正正地“死”掉了,此时哪怕真正的张阅微出现认亲,众人都会以为他是冒牌货。况且被穆枫这样一搅浑水,张氏后人必定疑惑,在没有弄清穆家意图之前,不会贸然行动,也等于为其他四大家族争取了时间,化明为暗。 穆枫这一招,实在太狠。 穆枫突然捉过她的手:“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夏芊衍一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穆枫一触到她的目光,很快松手。 她此时心里五味陈杂,一方面被刚才捉清的事实吓的不轻,另一方面又喜穆枫主动亲近她——这对她来说,是莫大的进展,至少证明,那位青梅竹马少夫人的影子,在穆枫心里,也不是不可动摇吧? 夏芊衍回过神来,这才想起穆枫还被她晾在那里,这位先生问话,有几人敢不答?她一恍,不好意思笑道:“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太厉害?那个张阅微……竟然是你安排的人!”她不叫“穆先生”,那样未免太生疏,但也不敢用过近的称呼,所以最近和穆枫对话,一概都用“你”。 她说的是大实话,穆枫太厉害,她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那样一出戏,鲜活生动,有几个人敢想象,盛宴上吸睛众多的“张阅微”竟然是个冒牌货!这还不说,“冒牌货”竟还是穆枫安排的人! 她忽然又想起那天的场景,穆枫对“张阅微”恨的牙痒痒,两人对峙,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到心到位,却原来……竟然只是一出戏! 穆枫也似窥透了她在想什么,道:“我演技很好?”倏忽是一句笑话,她却被穆枫唬住了,不由点头:“可以去拿小金人了!” 穆枫笑笑,挥了挥手:“你们都去休息吧。” 穆昭行领头先退,他们快到门口时,只听穆枫沉声说道:“穆显留下。” 他还有话要问。他还有话要问。夏芊衍不由回头,心里好奇,穆枫单只留下他一个人,要跟他说些什么? 仍然是这样的游廊。天边一片灿金。夏芊衍走着,忽然想起数月前,白斯年还没离开时在这里和穆昭行讲话,那时穆枫刚受伤,沉卧病榻,她里里外外招呼汤药,这道游廊常走,有一次进穆枫卧室,正巧看见白斯年和穆昭行站在那里,她没刻意留神他们在谈些什么,却偶有几句碎片飘进了耳朵。 她隐约记得白斯年说:“梓棠心思太深,竟然算计到阿季身上了。”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支走褚莲,是他授意的! 那天宴席即将要收场,发生了一件大事!褚莲被“张阅微”挟持,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圈子,褚莲和姓张的合谋,准备离开加州去寻张风载而设下的圈子。 两人退至小厅,那天的气氛剑拔弩张,空气里面都跳跃着火星,加州穆氏所有交好的各方势力全都拔出了枪,为穆枫挡住这场阴谋。 谁料想,圈中还有圈,站在最后面的人,是穆枫。 穆枫到底还是让她走了。 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ok。。。我让穆先生主动碰了夏某人的手。。这是收转的节奏。。。。 51心字两重(6) 东南亚多雨。春分刚过,金边已经陷入冗长的雨季,整座城市像被罩在蒸笼中,一眼望去,漫天都是雾气蒸腾。 是亚热带的气候,虽然潮湿,但并不算冷。 这一恍,竟有江南梅雨季的错觉。雨势滔天,泼天盖下,一串一串挂在檐下时,窜起白色的碎花,如同滚沸的汤锅里滚入粒粒珍珠,挑一个时辰,倾天落下。 四周寂静,唯有雨声滔滔。 其实她并没有去过大陆江南,但不知为什么,柬埔寨金边高烧中的这一场梦,竟是做进了江南。 她模糊记着,在轮船失火前,张阅微曾经问过她,进了大陆内境,首先要去哪儿。她想都没想,回答:“江南。”张阅微眼中闪过恍惚的神情,痴痴看她半晌才收回目光,对着暗夜中的星子轻轻叹了一声。好似十分好奇,这位自幼长在西方文化熏陶下的大小姐,怎么会独独对内境江南情有独钟? “雨醒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 他的名字,只有江南才有。 还有另一个理由,褚莲并没有明说。似乎关于穆枫的一切,她都藏在心里。这份感情藏的久了,连她自己,都恍恍然淡忘了。 穆枫字“梓棠”,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穆家的老太爷想念国难前举家迁出时江南屋檐下的那一株海棠,惶惶的乡愁,刻在下一代的骨髓里。 穆枫也是属于江南的,至少他身上有这份印记。 他们五大世家,祖籍多居江南,当年的江浙大户,为了国祚毁家纾难,最终不得已退居海外避世,经过几代蓄养,终成华人世界一方霸主,少壮派早都换了国籍,但心中终归还有远远的国境线之外,那一方梅雨季的牵挂。 她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大人曾经回去过祭祖。世家的手笔,向来很大,那年浩浩荡荡一次大回归,惊动了很多媒体,甚至本土记者直接尾随而去,漫天的报道……那时她还小,正好病中,就没算在出行队伍中。但她却记得很真切,穆枫和张风载都在那一次回乡祭祖活动中,回去过江南老宅。 所以这次她要找张风载,一入国境线,必先去江浙。 柬埔寨金边的冷雨闯入了梦中。 她额头烧的滚烫,微弱的意识一起,很快就被屋外喧天雨声砸乱。扑扑簌簌好似有抖落的星火,那个影子,披着雨衣,站在甲板上,在黑色茫无边际的海面映衬下,肃穆如雕像。 她好像终于看见了他。 恍惚的意识在梦里不断不断地延展。 那个人略略一动,脖子上那串冰满翡翠晃出一道闪闪的泽光,他好像在抽烟,但那点火星只微微一闪,很快被冷雨浇灭。 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不可能是他。她烧糊涂了。 雨停时,轮渡上突然蔓延冲天火光。甲板上,所有的人都在窜走,一张张焦急的面孔,呼叫声,脚步踢踏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很仓促的声音: “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不会活着!” “你别胡闹!”张阅微抓住她的手,她仓仓皇皇地叫了起来:“不对劲!他们不对劲!一定有问题!” “我要带你走!好好地离开!”张阅微的语气很着急,他突然话锋一转:“你还想不想回大陆?” 她一愣,但也仅仅只是这么一愣,她很快回答他:“你不懂阅微!如果有意外,我不能活着!……他们会逼死梓棠的!”她顿了一下,差点哭出来:“穆先生怎样心高气傲?我怎么能让梓棠被白粉佬掣肘?!” 声音愈来愈远,只有风声,雨声,卷挟着太平洋海面呜咽声,在那个惊慌失措的夜晚,茫茫飘荡。 最远的记忆里,只剩下太平洋风雨罅隙中那片漫天火光。 张阅微发了疯一样在叫她:“太太……太太!” 不是“小姑姑”,而是“太太”。她想她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有这样的错觉。耳朵嗡嗡直响,嘴唇干的几乎要发裂,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迎头兜来满盆冷雨,落在她身上、脸上,发烫的四肢这时才稍稍降了点温,她停了下来,在冷雨里出了一身浸浸的冷汗。却突然,脚下一滑,好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狠命将她往下拽…… 她心下一惊,惶然蹬了一下腿。这一惊动,扯的整副肌肉都活跃起来。 她突兀醒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金边的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恍然只是梦里才回过江南。 烧退了点。她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屋子里光线很暗,隐约看见有个年轻人在忙碌,老渔家已经出海了,她在金边,足足待了三天。 救她的老渔家还要谋生计,只留了这个少年在吊脚楼里忙进忙出,照顾她。她乍一醒来,身体还很虚弱,头晕的厉害,很本能地用英语问了一句:“有没有水?” 少年好像没有听见,仍然自顾自地忙碌。她倏忽提高了音量:“先生,有没有水?我想喝点水。” 少年正好转过身,见她醒了,眼睛里倏忽有光亮落下,然后,很浅地笑了一下,拿台几上的水杯,递给她。 她道了谢,用英语问他:“现在是什么时间?”想了一下,并没有等待少年的回答,很快就问了下一个问题:“有电台吗?我想听听新闻。”她低头,在自己身上瞎忙地找着什么东西,等摸出一个小夹子时,对着湿漉漉的东西叹了一口气:“九十美金,全湿了,我身上只有这点东西……”她抬头,向黑瘦的少年笑了一下:“要不然我们晒晒?也许还能用……”说着,伸手将小夹子递给他。 她说话很慢,也很没力气,每一个单词都落的很稀松,眼前这个柬埔寨少年略略能够听懂大意,很腼腆地笑着推开她,连连摆手,那意思是,他不需要这个钱。 褚莲靠在床沿,温和地微笑,用英语很慢很慢地解释给他听:“以后找到我家人了,我再把钱还给你——药费也需要的。现在,我们要生活……这九十美金可以凑一凑……晒晒干也许可以?” 柬埔寨少年将热汤药递到她手里,接过那一团烂绿钞,很生涩地用英语说了几个简单的单词:“我去试试。” 她叫住了他:“电台可以接加利福尼亚州吗?”她顿了一下,苦涩的药水在舌尖溢开:“或者,美国也可以。” 这一季雨终于有了停歇的时候,几场雨间隙之间,阳光懒懒散散溢满树梢,吞一口气,满肺腑都是融融的香味儿。枝叶新绿,嫩叶尖儿上泛着光亮,几滴水珠落下,莹莹似珍珠。 老渔夫回来过,扔了几尾鱼在家,又跑走了。这个点上也不会再出海,街头隐蔽的小路里拐进去,是往常常去的小酒馆,酌两口滚烫的酒,几碟下酒菜,一晚上都不会再回来。 吊脚楼里只剩下她和那个柬埔寨少年。 褚莲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这几天在金边养病,有那个少年照顾,自己不用太费心,伙食开的也算好,养的气色也很不错。 柬埔寨的雨,东南亚的气候,适合一个人待,吊脚楼下面的小院里,搁一张矮椅,坐在上面采编花环,摇摇椅一晃,一个钟就过去了。 她有些犯困,那个少年蹲在她旁边喂猫,她怔怔盯着小猫看了好一会儿,目光促长的很,迟迟不舍得离开。那个少年忽然问:“Unhappy?”他英语好像不太好,经常听他只说一两个单词,褚莲和他交流时,也尽量用最简单的英语短句,有时声调拖的适当的长,就怕说的太快,他听不懂。那个少年也极少主动寻腔,一般不问他,他就不说话。 这次却极难得的首先开腔,unhappy……连他都看出来了吗?褚莲凄凉笑笑,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透着潋潋晴光:“只是离开家很久了,家里面出了点事。” “电台……可以吗?”少年比划着问。褚莲知道,他是在问电台能不能接上她要的新闻,她低声说道:“信号一直不太好,不过也没关系,如果真想要消息,我可以去这条街上任何一家宾馆。但我现在不太急。”她笑了起来,眯长的眼睛里盛着一汪晴光:“更何况,我们身边绿纸只剩下九十了呀——还是烂掉的。” 她这句话说的很连贯,没有刻意停顿,那少年沉默了半晌也没说话,可能是听不懂她刚刚说了什么。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还是理解的,消化之后,变成脸上一抹腼腆的笑,他抬手指了指天上,意思是——阳光很不错,大概能晒干。 Unhappy。Unhappy。 她心里不断反刍这个单词,这三个月来零零碎碎的消息,也让她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加州三藩,她的家,离开了,也许真的再也回不去。 她抱起那只猫,揽在怀里轻轻摩挲它的皮毛,很轻很软,就像家里卧室外面的绒毯,躺在上面,脸蹭着,酥酥痒痒。加州的阳光,离东南亚柬埔寨,万里之遥。 穆枫刚从练靶场回来,出了一身汗,今天难得有心情找几个人陪练,穆昭行看他有兴致,除了担心他身体之外,也只提醒适可而止,并没有阻拦他去练靶场疯一上午。 他洗了澡就直接回中庭,敞着衬衣透风。穆榕抱着妍妍在堂下玩,他居上座,百无聊赖地拿刀削水果,不时抬头看一眼堂下疯闹的姑侄两,淡淡笑着。 他握刀柄,轻轻敲了敲桌面:“榕儿,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穆榕顿了一下,朝他扮鬼脸:“说好了,不许黑面!你不要吓着妍妍!”穆枫“呵”了一声,道:“我是她老子我吓她干嘛?” “那可说不准!”穆榕笑着,把小包子一把抱了起来,那孩子挣扎着在她怀里瑟瑟,穆榕笑着说:“你看妍妍,小脸都憋绿了!哥你干嘛老吓她?” “老子长得像黑面门神,怪我?”他站了起来,已经张开了双臂。小孩子伏在穆榕肩头,就是不肯把脸转过去。穆榕正担心她这个哥又要暴躁,冲个小孩子出火,没想到穆枫倒是心情不错,还愿意哄孩子:“妍妍,过来,爸爸给你削水果……” 他难得对小孩子温和,唬得妍妍一愣,竟然慢慢地转过头去,才看了穆枫一眼,嘴里喃喃:“姑……姑姑……妈妈……妍妍要妈妈抱……” “爸爸抱也是一样的!”穆枫托着手,等那个胖包子入怀,脸上倒也没有愠色,反而反常地有耐心:“爸爸刚抱过你妈妈,……这不都一样嘛!” 小孩子倒还没有反应,穆榕已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你这是什么歪理?” “管它歪不歪理,骗了女儿再说……”穆枫晃了晃手:“来,坐爸爸腿上,爸爸给你削水果吃好不好?”他温柔的简直不像加州小野狼。 小包子眼睫颤颤,“呜”了一声:“妍妍要妈妈……妍妍想妈妈……”她的声音软的像小猫在喃喃。穆枫怔了一下,伸手把她抱了过来:“爸爸也很想妈妈。” 穆榕也在旁边坐下。桌上有各种各样的水果,他不管,什么都用刀削。穆枫刀功很厉害,水果削的光滑漂亮,皮儿一长串,宽窄如一,从头至尾,一刀划下。他递给穆榕一个蛇果:“榕儿,哥哥今天心情好,这个给你。” “妍妍不要?”穆榕笑着在小包子面前晃了晃,引的孩子差点流口水。穆枫一脸奶爸相,拍了拍妍妍的小胖手:“这个我们不要,给姑姑。爸爸给你削个更好的。” 穆榕笑了起来:“难得啊!哥也会这样温柔!今天榕儿也荣幸啊,居然能吃到三藩教父亲手削的水果!” “嗯,哥练过的,刀工一流,”穆枫一点都不谦虚,说出的冷色笑话要冻的人发颤,“哥以前在人骨上练过,这辈子,只削过人,没削过水果。” 穆榕一骇,差点呛着:“哥你……你不怕吓着妍妍?” 穆枫大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胖包子的脸:“小孩,你听得懂爸爸在说什么?”他手上指环极好看,镌着各式铜镂,小小一枚指环,里面机关通达,仿克格勃的保命设计,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从来没有这样近身贴近过。这时却被小妍妍捏在手里,嘴里不停地呼呼:“妍妍要……妍妍要……” “妍妍,姑姑陪你玩!不能碰爸爸的东西!”穆榕抢先喊了起来。她真担心穆枫一时脑热,真会把那要命的玩意儿摘下来,给宝贝女儿当玻璃珠玩。 穆枫还算清醒:“乖,这个不能玩儿……”他笑着,轻轻刮了一下小孩子的脸,随手抓起一颗荔枝,用刀熟练地划了条缝,微用力一挤,鲜嫩的果肉跳了出来,穆枫笑了笑,塞到小孩儿嘴前:“妍妍,吃这个。” 穆榕舒了一口气,试探着问:“哥,你挺喜欢小孩儿的?” 穆枫点头:“只喜欢你嫂子生的。” “那……有没有想过多生几个?妈也喜欢小孩儿。”穆榕撑着下巴,问出这话时,心里略有忐忑。穆枫很爽快地回答她:“没有,只要这一个就够了。我只要一个女儿。” “可是哥……我们毕竟是这样的家庭……”穆榕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咬咬牙,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是妈派你过来的?”穆枫挑眉轻笑,看的榕儿都不好意思了,只得撇撇嘴道:“也不算,我也喜欢小孩,人多热闹。再说……你看我们家什么‘表妹表姐’的,乱的不得了,哥哥心里算些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当然希望你跟嫂子多生几个孩子,以后若是有什么万一……也好看在孩子的份上……” “没有万一。”穆枫很冷静地打断她的话。 穆榕今天的确是反常的胆大,那个“表妹表姐”,分明意指夏小姐,穆枫明知道她的意思,却也没有深究,只说: “你嫂子大概不太愿意生,我听她的。在母亲面前你可别这么说,母亲要问起来,就说我嫌孩子多,烦,我不喜欢小孩……” 穆榕点点头。过了半晌才又说道:“哥,我知道你疼妍妍,但如果只有妍妍一个孩子……将来她大了,三藩的压力全在她肩上,你有没有想过她?” 他连思索都省的,说道:“我的女儿,只想让她平安快乐,从来没有想过让她做和我一样的事,嚼我完成过的人生。她爱怎样就怎样,她像阿季,但我希望她比阿季快乐,她一定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点,不要像阿季。” 穆榕一怵,她从来没有听自己亲哥哥讲过心里话。今天穆枫倒是打开了话匣子,这些话,恐怕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晓得。——但她却不知该怎样接下面的话。 小妍妍忽然拍起了手掌:“阿季……妈妈叫阿季……” 穆枫高兴的像个孩子,抓着妍妍的手去剔果肉:“是,宝宝很聪明啊,你想不想妈妈?” 妍妍点头,忽然转过头去,扑到他怀里。穆枫一愣,满怀抱了个小包子,柔柔软软的,直撞的他心花怒放,好似整颗心都要在女儿的体温下融化。 “榕儿,哥哥知道你也为家族担心,你不用愁,吃你的喝你的,只要哥哥在一天,就保你一天富贵荣华,好好过你穆家大小姐的生活……几十年之后的事情,犯不着我们现在就开始忧心忡忡,就算穆枫膝下无男丁,我也能保三藩一方平安。——我还年轻,扛寿命也扛的过那帮虎视眈眈的兔崽子,”分明是那样严肃的话题,跟家里小妹妹说起来的时候,总不免要说的混一点,听到这里时,穆榕已经忍不住笑起来,穆枫接着道,“四哥的那小子挺不错,阮素泠一手带大的,各方面素质应该还不差,好好培养,将来大势在他肩上,我也可以放心。” 穆榕抬头看他,有些不敢置信。 原来他都已经想好了!未来让穆风展的儿子继大位,不会因为自己无子的问题,让旁系有所利用筹划。更不会因为“开枝散叶”的问题,为难褚莲一分一毫。 那样的妥帖,那样的细致,他的心思与计划,更多的……还是为褚莲打算吧? “你待嫂子真好。”穆榕想了一下,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穆枫笑笑:“她或许并不知道。可是我爱她,有她陪在身边,这一生,已经足够。” 穆枫很少,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过,当着后辈弟妹的面,这样倒过心里话,这次情不由己,反倒跟最小的妹妹说了很多平时根本不会说的话。甚至……他都没有跟褚莲说过。 穆昭行站在旁边半晌,欲言又止。穆榕心下便知道,定然又是外面出了什么事,要等她这位日理万机的哥哥亲自定夺,便说道:“哥,我把妍妍抱出去吧?” “不用,”穆枫将孩子抬高一点,“你和妍妍还是在堂下玩,和刚才一样,饿了就过来吃水果。” 穆榕应一声,轻轻将孩子举过去,妍妍离开穆枫臂弯的时候,突然回头奶声奶气叫了一声:“爸爸……” 穆枫心一动,笑道:“和小姑姑一起玩,待会儿过来吃水果,爸爸再抱你,好不好?” 完全宠溺的语气,温柔已经不似他。 小包子狠狠点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映着星子的光亮。 穆枫不动声色,拿刀轻轻划着手中一枚蛇果,甚至都不抬头,专心程度就像在细致雕琢一枚人塑。 “伦敦最近在做什么?好像很久没消息了……谦益最近太沉默,不太像他,我以为他能把我叨叨死,什么‘自持’、‘自立’、‘自重’……他一个都没说我?” 刀轻轻落下,划着蛇果果肉,嘶然有声。 穆昭行垂手站在一边:“正要说这件事呢,伦敦在巴士海峡逛的很频繁……” “这得谢谢他,替三藩好好谢谢他。” “是,伦敦为找少奶奶的事,出钱出力……可是,”穆昭行凛然一退,直觉得后脑勺发凉,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最近伦敦也遇上了点麻烦……” “什么?”穆枫眉心一皱。 52心字两重(7) “伦敦丢了个东西,”穆昭行看他一眼,略微叹息,说道,“曼哈顿已经派人去负荆请罪了……” “什么东西?”穆枫笑了笑:“许谦益这样大手笔,要怎样的宝贝才能放在眼上……”他微微一凛,手中刀闪过一道锋光,正映着那双眼睛,深如泓泉。 “听说值两个亿的货。” “哦?”穆枫挑眉,手中刀轻轻划下,颇有兴趣:“是老字画?” 穆昭行摇摇头:“冰满翡翠的项链,很漂亮。” 穆枫突然停了手里的活,略抬头:“这么巧?”话刚说完,那刀已经挑破蛇果皮肉,用力太猛了点儿,刀锋直入果身。迸出的汁水沾在他手上,他略觉没意思,甩了甩手,将刀搁下,说道:“不会是世家的东西?” “正是那个。” 穆枫脸上笑意顿消。 穆昭行摒着气,半晌沉默,在穆枫喜怒未露之前,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还好,穆枫很快就问道:“张家的东西,什么时候落在伦敦手上了?”看他眉目浅浅,一态平静,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来。 穆昭行回答:“这个倒不清楚,许家恐怕有意瞒,那串冰满翡翠什么时候进的曼哈顿,易家和白家也是一头雾水……这次美联储遭了个不要命的神偷光顾,事情太大,顶不住,这才走了消息。” 穆枫冷笑:“谦益还怕我惦记他的东西?既然姓张的把那玩意儿给了许家,我三藩自然心服口服!”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美联储都闯进去了?那个贼,什么来头?” 穆昭行一退:“还在查。联邦政府像没头苍蝇一样,伦敦也乱了阵脚……” “两个亿……那东西搁我身上我也得乱阵脚……”他笑笑:“那串冰满翡翠项链,我也就小时候见过几回,的确……漂亮通透,举世无价,可惜了……”他眉眼间落落错错俱是笑意,却忽然,手上指环轻轻嗑着桌沿时,反掌过来,眼角笑意敛了许多,声音有些喑哑,道:“我希望,许家丢掉的东西,在俄罗斯境内出现。”几秒间隙,穆昭行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穆枫又接着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去东南亚了。” 不去东南亚了。 穆昭行领会,但也不太确定,便试探着问:“那……太太呢?” 褚莲还在东南亚,他怎么可能丢的开? 果然,穆枫听他提起褚莲,略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看他,眼中恍然有错落的景致闪过,只一瞬间,便悉数熄偃。 穆枫皱了皱眉,轻声道:“俄罗斯是白家和易家的地盘,如果她在,我会比较放心。在我触须不及的地方,盟友的势力能够照拂她。” 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穆昭行恍然大悟。一直以来,他们都犯了一个趋向惯性思维的错,拼命在巴士海峡撒网探消息,探寻褚莲的下落。三藩这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东南亚那一边的海域,却还是不温不火。其实……并不一定需要他们去找褚莲,或者可以让褚莲来找他们? 所以,穆枫选择了俄罗斯。这个在他看起来最安全,最坚固,毫无侵犯力的冰雪王国。本身就在白家和易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如果有特殊情况,需要行事求援,也会方便很多。 天色已经不早。 他站了起来,懒洋洋扣衬衣扣子,穆榕和小女儿仍然在堂下玩,他拍掌,将手臂展开:“妍妍……要不要吃晚饭?” 小孩子很机灵,停下手里的“活”,眨着一双大眼睛瞧他。 穆枫不动,站在那里等那孩子跑过来,难得地笑:“妍妍,水果削好了,过来。”果然很灵,小包子只是愣了一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穆枫眨啊眨,很快就踩着半拉的小鞋子,颠颠地跑过来。 穆枫蹲□,将那孩子一把揽进怀。穆榕跟了上来,站在一边给小妍妍穿鞋子,她见穆枫欢喜,便笑道:“哥,今天亲子互动够了?” 穆枫笑笑,似乎有些词不达意:“你嫂子生的宝宝,很可爱。” 她脸上笑容恬淡,但心思一转时,那笑意随着嘴边小酒窝婉婉隐了下去,她不免担忧:“哥哥,你什么时候把嫂子接回来?” “她还没下落。” “不会的哥哥,”她抬头,睫毛微颤,“如果嫂子的消息不好,你早没心思坐在这里了!”她太了解这个哥哥,这么多年了,什么都能随意,唯有“褚莲”二字是不能随意的。 穆枫淡笑,摸摸她的头:“没事,哥都会安排好。” 他今天实在父爱泛滥,晚上吃饭的时候,非要把妍妍也算上,餐桌前加了儿童椅,小孩子坐在上面,乳母忙着喂辅食,他非也要逗孩子,妍妍一兴奋,扑了满桌狼藉。 身边保姆众人忙的不可开交。他却大笑,摸摸妍妍的手,不训,眼睛里满是慈爱,小孩儿现在不太怕他,能跟他互动,有时还会往他怀里钻。 穆枫伸手要去抱孩子,唬得身边看孩子的保姆一愣,连忙劝说,小朋友口水巾上都是脏的吃食碎屑,不让抱。穆枫也不管,躲开阿姨的手,一拽就把小包子提进了怀里。 妍妍咯咯笑着,穆枫索性放下自己的筷子,一心一意喂孩子辅食,还算是有模有样,他天分太高,少年时候杀人越货的事一学就来,就不用说眼下喂一个孩子吃饭。 喂的好好的,孩子也安静了下来,一口一口吃饭,穆枫却忽然道:“把唯童抱来,一起吃饭。” 穆昭行半晌才反应过来,穆枫口里的那孩子,正是数月前才认回的小侄儿,阮素泠的孩子,穆唯童。他“哦”了一声,转身便吩咐人去办。 穆榕却轻轻叹了口气。 穆枫笑道:“好好的,怎么叹气?小孩子心事重,怕不是好事。怎么比哥哥心事还重?” “我只是在想唯童……”她“唔”了一声,心中发酸:“多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 金边难得晴朗的早晨,柬埔寨少年在院子里忙活,她坐在檐下数叶尖上冒出的小水珠,偶尔抬头,一片潋滟晴光下,可巧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擦过,扑簌簌一声窜着,惹来好大一阵声响。 那个老渔家出海三天没有回来。家里面只有她和柬埔寨少年两个人,这种情况,在晴好的日子中,时常有。东南亚台风多,暴雨多,要想选个天赐的好时候去捕鱼,实在难得。 因为最近太平洋风浪平静,天气又好,她和柬埔寨少年都不太担心老渔家。只等着外面呼啦啦一片渔民返家的动静时,他们便出去瞅瞅,看老渔家有没有回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随手揪下一片树叶,轻轻扔了出去,问:“哈罗伊,你还记得那天救我起来时,是怎样的状况吗?” 她说很细很慢的英语,那声调,随着絮絮阳光飘出,好似一片脱离枝头的叶子,逡巡数转,又缓缓落下。 少年回头,无声地微笑。他本就生的黑,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脸灿烂如霞。他用简短的英语断断续续回答:“海……在海上……起火了……我们……打渔……” 褚莲笑了起来。忽而地,便想起了那天并不太平的太平洋上,漆黑的海水掩映下,那场漫天袭卷的大火。她抿嘴微笑,蓦然有了一个恶作剧的心思,用中文轻轻说道:“你知道那天我坐的轮渡上,是怎么起火的吗?” 少年怔了一下,对她傻傻笑着,很快又去做别的事。 褚莲当然知道世居柬埔寨的少年,能够听懂英语已经很勉强,怎么会懂华语呢?也好,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城市,换种陌生的语言,和一个听不懂的柬埔寨少年聊聊天,也许会满足她一定的恶作剧心理。 她也会……好受些。 褚莲并没有打算等少年的回应,她自顾自说道:“那天……火起的很大,我很怕……好多人都跳海了,甲板上乱成一团……那帮强盗磨刀霍霍,连老人和小孩也不打算放过……我,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时,她的声音都在发颤,但她好像不打算再往痛苦中回忆,很快纾解开来,好似在讲一件极有趣的事:“那把火,是我放的。” 少年的背影,恍惚中好似一怔。她揉了揉眼睛,大觉是自己粗心瞧错了。 “没有办法的……”很轻缓的中文,她在一个柬埔寨少年面前缓缓吐露:“我只能这样做,我……斗不过他们的。好可怕呀,就连我身边的人,都那么可怕,满身的疑点……怎么会这样呢?”她低头,轻轻剥着自己的指甲,好似一个学龄小孩,完不成老师的作业,在细细琢磨着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张阅微……”说出这个名字时,她深深叹气,好似裹着万千的心事。大概这口气吁的太长太重,引得那柬埔寨少年都不由地回头看她,她勉强给他一个微笑,柬埔寨黑瘦的少年憨憨地笑着回应。 他的烤鱼颇成气候。半个钟头前才在院子里架起干柴堆,点起火,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鱼香飘万里了。 褚莲讷讷,继续用中文说道:“我怎么连他都不能信任呢?放那把火,一半原因是为了救船上的人,另一半原因……是为躲开他。我真傻,怎么随便跟一个自称‘张阅微’的人离开加州呢?‘他’说的对,太危险!我太任性!小枫哥也被骗了,他不是阅微……不是……” 话说的太多,突然觉得头脑发胀,自觉一个人说中文也没意思,叨叨的,就像个暗发牢骚的老太太。 那个柬埔寨少年却回过头来:“张阅微……?” 褚莲笑了一下,心想,那少年语言天分还不错,她随口提的一个名字,被他学的像模像样的。 少年走过来,把烤好的鱼递给她,用英语问:“吃?”她笑着接过,回了一句“谢谢”。 两人坐在檐下,用自以为对方能听懂的语言互相交流。 老渔家回来时,满载而归,——当然,还有一份大礼,拖了一条“美人鱼”回来。 老人本来就不多话,也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既不懂英语,更不会除母语外的其他任何语言,也就更寡言。只除了招呼柬埔寨少年出来照看,并没有跟褚莲说一句话。 褚莲也跟了出去。 果然是个“美人鱼”,褚莲咋舌,心想,大概自己被救起来时,也是这样的狼狈景象。——那个女孩子睡在地上,脸色很不好,身上还夹带着浅滩的海藻,一靠近,一股腥味扑鼻而来。 她有些急,扑过去就忙着救人。她伸手探了一下鼻息,女孩子还有气,应该还回的来。 柬埔寨少年已经咋咋呼呼用她听不懂的高棉语去喊人来帮忙,她探□子,很仔细地撩开昏迷女孩子的头发,一点一点拣出海藻,细细看——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亚裔,可能比她还小两岁。 一个人落海……有什么原因? 还是,跟她一样? 褚莲皱了皱眉头。 她是浅滩落海,比褚莲的情况要好的多,才三天时间,已经有大愈的势头,褚莲厨艺还算精,炖了鱼汤,一点一点喂她,几天的精心照料,两人关系已经很亲密。 她们之间也渐渐有了交流。这天刚喂她吃完饭,褚莲便问她姓名,一落口,又想咽回去——她习惯了,用中文问的话,心里转念一想,亚裔不等于华裔呀!哪能那么巧呢,这家柬埔寨渔民救的两个女人,都是华裔! 谁想那个女孩子连吃惊都省的,笑着回她:“慕颜。” 反倒是褚莲吓了一跳:“你是华裔?” “听得懂普通话的,并不一定都是华裔,很遗憾——我不是,”慕颜抿唇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跃动的调皮,“我不是华裔,是……大陆籍中国人!” 褚莲咯咯笑了起来,要不是看她病中,真想把她推倒,好好咯吱——她笑了笑:“姓穆?好巧,我先生也姓穆,禾字穆。” “我不是禾字穆,倾慕的‘慕’。”慕颜反应慢,说完前话才发现……重点不在这里呀!她终于反应过来,惊骇地瞪大眼镜:“你……已经结婚了?看起来很年轻呀!现在的女孩子……好像都不太愿意那么早结婚?” 褚莲不慌不忙,轻启朱唇,很配合地继续“惊”她:“不止,我还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我结婚很多年了。” 慕颜惊的嘴巴呈“O”型,咋咋呼呼摆手:“来,勺子伺候,我想喝鱼汤。” 褚莲大笑,用勺子捣了捣鱼肉:“凉了,我去厨房热热,要不然,腥味儿太浓。” 她窝在藤椅上听广播,电台终于收到了信号,“俄罗斯之声”,那种圆圆衬着舌头打滚的异族语言,隔着声脉,很好听,有一种独特的风情。她念大学时,辅修过俄罗斯语,以前去漠河度假的时候,常去白家蹭饭,也会和老毛子打交道,那段时间,是她此生俄罗斯语达到顶峰的时刻,简直就是人生的辉煌回忆。——但也仅限于“回忆”,如今多半都还给老师了,她长居加州,基本饮食起居只需要中文和英语就可以搞定,对其他修过的小语种,生疏了不少。因此,广播里回转的圆润词汇,她只能听懂个大概。 慕颜突然出现,像院子里那只懒洋洋的猫,悄无声息地落点,趴在褚莲肩头:“你听得懂?” 褚莲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是她,半晌才缓好神,笑道:“真是要吓死我啦——以前能听懂,现在退步好多。” “跟我一样,”慕颜感同身受,“修法语的时候,在课堂上都说的够烂,但一到了非洲,为了生存——我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语言学家!原来我的语言天分这么高!” “你会法语?”褚莲微微有些吃惊:“去非洲做什么?” “你到底是不是中国人!”慕颜轻轻捶她一记,大声笑了起来:“你这个都不知道!学法语的,不去非洲做苦力,还能干什么?” “啊?” 她是……真的不知道呀! “你……”慕颜很聪明,很快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你出国很多年了吧?或者,不是大陆籍?” “嗯。”她点头:“我是美籍华人,结婚后和先生长居加利福尼亚州。” “难怪……”这个女孩子爱笑,笑如三月春风。 “你还没告诉我,去非洲工作和法语什么关系?”褚莲也微笑,一树春风又吹过,眼角眉梢都是落花。 “法兰西年轻的时候在非洲惹的风流债呗!”慕颜真是孩子气,说起话来婉转好玩,她继续解释:“非洲大部都是以前的法属殖民地,现在也说法语的,中国有大量非洲项目,我们法语系毕业的学生,如果选择去非洲工地做翻译,津贴工资都会不少。虽然累点,去的人还挺多。”她大喇喇地笑起来:“当然啦!女孩子一般不会去!男生去的话……不出三个月就恢复单身啦——哪个女孩子愿意在国内青黄不接地干等?”她看褚莲很有兴趣,便简简带过一点注意事项:“反正很烦!出境前要打很多疫苗!预防各种在国内早已绝迹的传染病!被蚊子叮一下,都要担惊受怕,生怕得疟疾——” 褚莲兴奋的很,根本没有打算让她停下来:“继续说呀……” 慕颜撑着下巴,呆呆看着褚莲:“阿季,你……好像不太高兴?” 褚莲抬手指了指电台:“刚刚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新闻,有点难过。——你看,我这个俄语半拉子都能听懂,这么……‘衰’……”她用了一个刚从慕颜那里学来的普通话通化口语——像他们这种“白”了几代的华人,太流行太口语的词汇,反倒已经不会了,偶尔能从留学生那里接触到,但也是运用不熟。 慕颜坐在那里只笑,不说话。 褚莲忽然转过头,对一直在听她们俩说话的柬埔寨少年说了一句话:“我想去俄罗斯。” 她兴起,脑子转的太快,思维惯性还停留在和“中国籍女子”的交谈中,一时没转换成英语。 谁知那少年站了起来,飞快用英语问她:“去俄罗斯干什么?” “你听得懂中国话?”褚莲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那个少年一怔,想了一会儿,答非所问:“柬埔寨华人。” “华人?”褚莲想起自己曾经在檐下用中国话跟他讲了很多很多话,具体讲些什么,却捋不清了,只恼自己太大意,也不知有没有在无意中吐露什么“秘密”。 “怎么不早说你是华人?害我……”她抿了抿嘴,害我那么辛苦用英语和你攀谈,还要刻意放慢语速…… “你……不是也没问我?”少年笑了起来,目色如星子。 褚莲差点呛着:“你……”她真是……被穆枫保护的太好,久不入江湖,一进江湖就被人诳。 少年蹲下来,靠在炉边,忽然拧眉,好似很不情愿回忆:“不是故意骗你的。不想想起华人这个身份——我父母给予的身份。他们……死在红色高棉时期的后遗症中……我不太愿意回忆。”少年抬头,目光依然清澈如一泓泉水。 “红色高棉……”褚莲当然听不懂,有些为难地望着慕颜。 慕颜握她的手,一向清朗的声音里居然夹了几分哀愁:“每个民族,都有阵痛。柬埔寨的红色高棉……大概就相当于大陆的十年浩劫,这个……你懂?” 褚莲点点头,十年浩劫……她怎么会不知道?华人五大世家,多数在四九年那次大动荡中撤离大陆,但也有不少,得庇于十年浩劫之前的敏锐嗅觉,穆家两支亲族,就是这样在美利坚合众国旗帜下相遇。 太熟悉,也太惨痛,连她都不愿回忆。 更何况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反是慕颜,愈发觉得不对劲:“你怎么连红色高棉都不……太知道?你们家到底什么时候变成美籍的?怎么好像与世隔绝一样?” 褚莲伸出一根指头:“有一百年了吧。” 53心字两重(8) 院子里的狗突然不叫了。极静的夜,连月光好似都不会流,斜斜地映在窗口,一地清辉,那泠泠的月色像冰了似的,冻住了。 只能听见自己辗转反侧的声音,以及喘息声,褚莲一向浅眠,惊醒她的,并不是混乱的吵闹声,而是,这深夜里叫人脊背发凉的安静。 她从床上坐起来,出了一身冷汗。慕颜就睡在她边上,睡容安静,褚莲怔怔看她好一会儿,伸手替她轻轻掖好背角,轻吁一口气,挪到床沿,随便套上了鞋子。 外面仍然很安静,连狗的叫声都没有。 她揉了揉额角,心里发虚,不太对劲,平时院子里那只花狗阿欢一有动静就叫个不停,她浅眠,花狗更加睡不着觉,只要有人声,必然蹭蹭跃起,拖着链条子在院里来回跑动,摩挲着金属声音,扰的夜里嘈嘈,根本叫人消停不了。 今夜却意外地安静。 她蹑手蹑脚挪到卧室门口,揭了一条缝,溶溶月光从门隙中漏进来,映得地板透白,她一怔,揉了揉眼睛,再盯着那地面看时,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耸了起来。 月光铺了一地,几点血渍,盛艳如梅花,一直从她脚下,延伸到长廊那一头。在渗白的月光下,显得特别刺眼。 这里不是三藩,根本不是权力的竞逐中心,怎么会有人在这儿开杀戒?还是……和世家有关?是她惹来的祸? 褚莲脑中飞快闪过几点猜想,捋不清的思路,连她都乱了,手心里密密地透着汗,她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怔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提着睡裙,沿血渍一路蹑手蹑脚走过去。 即便是柬埔寨的冷雨,都浇不熄生来就有的燎原星火,那种身份,注定一生都必须活在权力与地位的竞逐中,即使不犯人,人未必不来犯,世家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要与热兵器为伍。 哪怕躲到万里之外的金边小镇,也不得安静。命运总会鬼使神差地将世家的孩子卷入生之既来的漩涡中。 褚莲提着一颗心,终于看见那个少年完美地出手。地上有弹开的流弹,消音器完美地匿了杂音,她蹲□子,躲在暗角,从地上拾起一枚子弹,很小心地收进贴身口袋。 她抬头,眯起眼睛,打量非常。柬埔寨少年的每一个动作都刻在眼里,很熟练,连抛尸的弧度都是流畅的线条,好像干过这种“特殊工作”很久,她咬了咬下唇,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临了时,却并不觉得太心慌,她本身胆就不小,跟穆枫在一起这么多年,明的暗的,就算自己偷偷听说的事情,都比这恐怖的多。穆枫那些手下,对待白粉佬的手段,极尽残忍,眼前只是杀人抛尸,和三藩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家佬比起来,还是差太远。 那个柬埔寨少年是什么身份?他……在救她? 褚莲心下已经有不详的预感,她预料自己的身份已经被某些暗势力获悉,万里迢迢跑到东南亚来,就为了夺她这枚“棋子”以挟制三藩。而眼前这个神秘的柬埔寨少年,却帮她料理了那几个“来者不善”。 是穆枫吗?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柬埔寨的少年“哈罗伊”,是三藩安排的人? 手脚被夜风吹的冰冷,睡意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迹,她搓了搓发麻的手,确信哈罗伊并没有发现她时,才蹑手蹑脚地沿着来路回去。这时却开始为一个人在里间睡觉的慕颜担心,毕竟她和自己不一样,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到柬埔寨只是来旅游的,不巧碰上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枪战,如果被慕颜发现地上的血迹,一定吓傻。 她分析不了自己处在怎样的境地,但至少可以确定,华裔少年哈罗伊,暂时不算敌人,并且很有可能是穆枫安排在她身边负责她安保工作的手下。 暂且可以稍稍安心。 突然想要一支枪,她枪法师承张风载,是有名的快枪,如果有枪在手,至少保护自己和慕颜,无虞。她盘算着,要是有足够的绿纸,在柬埔寨地下交易场所,应该能搞到一支? 蹑手蹑脚回到里间住处,暖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慕颜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翻了个身,打着呵欠懒懒道:“去哪儿啦?刚刚发现你不在……” “你醒过?”她“唔”了一声。 “嗯……”慕颜侧身睡,迷迷糊糊说了一句:“你说,我们去俄罗斯好不好?” 褚莲一骇,问:“怎么突然想去俄罗斯?”俄罗斯是她的目的地,白天的时候还说起过,如果要去,她自然求之不得。 “唔……”她好似睡沉了,懒懒翻个身,正好把脸对着褚莲,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咕哝道:“去找他……” “找谁?” 慕颜没说话,呼吸更沉。认识这么多天,褚莲第一次仔细看她,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肤色映在淡淡月光下,显得白皙莹透,睫毛微翘,不算太长,但弧度适宜,此时被月色融染,看起来薄似蝴蝶翅膀。仿佛只要轻轻一颤,便能振落星光点点。 她蹲在床边,好似在自言自语:“过几天,我去买支枪,”她撑着下巴,这才有了点睡意,懒懒打了个呵欠,像哄妍妍一样说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怎么忍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要让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卷进这一场纷争?她本可以有安静平淡的生活,却因为某一个意外,在柬埔寨金边的小镇,遇见一个三藩出走的世家女人,被迫打碎原本安宁的生活。 褚莲伏在床沿,困意倦倦。 早上醒来时,褚莲已经坐在床边笑着看她:“昨晚睡的还好?” “还好,”她点头,“你……好像不太好?” 褚莲揉了揉眼睛:“这都看出来了?”——她当然睡的不好!猛然发现,这位慕颜,大有来头!骇的她昨晚好不容易卷来的睡意惊醒大半,一个人扶着床沿发了好一会儿呆。——照她料算,昨晚那几个杀手,只怕不是冲着她来的,可能真正的目的是眼前这个慕颜。 “阿季,你怎么啦?” 褚莲突然问道:“你认识白斯年?” “你……”慕颜一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也是个爽快人,这几日和褚莲相处,已然感情深厚,她也不瞒褚莲:“你……也认识……白……”她低下头,对着手指,提起姓白的,脸庞发烫,直红到了耳根,慕颜轻声道:“我去俄罗斯,就是要找他的。” “也是,漠河白家,中国最北边儿,靠俄罗斯那么近……”褚莲笑了起来,心想白斯年哪儿惹了这笔风流债。她没想到慕颜这样坦白,她才问一句,人家就什么都告诉她了,一时觉得这女孩儿单纯,怕老白不是真心,倒害了她。但倏忽想起自己昨晚的震惊,又觉是自己多心了,白斯年对这个女孩子的感情,怕不逊穆枫待她。 “你是什么人?怎么……连他都认识……” “我认识他,”褚莲笑笑,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应该有二十年了吧?” 慕颜惊的说不出话来。 倒是褚莲冷静,话拐了个大弯,还是没忘记最重要的事:“你怎么会到柬埔寨的?” “来东南亚度假……一个人的。”慕颜揉了揉脑袋:“可是……我也不知怎么的,就落了海,好像……”她努力回忆,却好像掐不住个头绪。 “好像有些不对劲?比如呢?”褚莲引导她。 既然和白家有牵扯不明的关系,那她自然不可能永远活在迷迷糊糊中。这迷迷糊糊可能随时都会要她的命,褚莲决定跟她摊牌:“我猜,那不是意外,有人想杀你?” 慕颜惊的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直呼:“怎么可能?!”但她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乍然泄气,气息顿时偃偃:“你……你有什么看法?” “他是什么背景,你不知道吗?”褚莲不着痕迹,心里虽急,话问的却极轻松,尽量不给慕颜心理压力。 慕颜想了一下,道:“卖……军火的?我知道,他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褚莲心里“呵”了一声,心想,白斯年这小子瞒的甚好,在他们面前一点风不透不说,连小女朋友面前都没有完全坦诚,卖军火的……漠河姓白的,何止? “你别怕啊,福分太深,有时也不是好事,”褚莲笑着握起她的手,道,“白斯年连命都肯给你,你还怕什么?我想,他不至于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世家的男人,最忌这一点。” 慕颜似懂非懂。 褚莲轻轻托起她的胳膊,将袖子卷起,那藕生似的胳膊上,套着一只莹透的玉镯:“漠河白家的长公子,连命都搁在这里!” “这……”慕颜见褚莲也认识这只玉镯,知道瞒不住,便低声道:“这是他送我的。他……不让我说这些的……” 褚莲缓缓叹息:“当然不能说!你的杀身之祸,就是这东西引来的!”她缓了语气,轻声道:“白斯年大概以为事态发展都在他控制之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可能漠河已经失控,有人自以为可以不顾白风邺的面子了!急着追回这只玉镯,孰知,有本事抢回手,不知有无本事守住玉镯子?” 褚莲说了很多,当然,慕颜可能只在意其中的一点信息:“你是说……这只镯子对他很重要?” 褚莲点点头:“命一样重要!” 慕颜眼睛湿润,眨了一下眼,卷翘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她有些不敢置信:“当时……他给我这只镯子的时候,像丢垃圾一样丢给我的,他说:‘你收着吧,不值几个钱’……” 褚莲笑了起来,想起白斯年那副分明在意的要死,却强硬撑着的懒样子就想笑,她一抿唇,眼底笑意满满:“他倒是大手笔——是,白斯年的命,不值几个钱。” “这个东西,真的这样重要?”慕颜将信将疑。 “不然呢?那么多人虎视眈眈觑着,平白无故就要拿你命吗?”褚莲说着,轻轻解开睡衣最上面两颗扣子,露出锁骨下方雪白的一片肉,她的手贴着锁骨滑下去,轻轻摸出一枚玉玦—— “你看,”她小心地摘下,递到慕颜手里,“和你的镯子比,成色怎样?” 太漂亮。捏在手里,滑的紧,那玉,被人体温的莹莹透透,通光一看,好亮的色泽!她的玉镯也是极好的颜色,当初白斯年骗她“不值钱”的时候,她就不太信,但又一想,如果太值钱,那个混蛋怎么舍得放在她身上?才算将信将疑收下。 现下两块玉一比,通着天光,竟无分上下。 “都漂亮。”她顿了一下,瞧向褚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你的镯子和我的玉玦,据说取自一块玉材,”褚莲笑着抓过她的手,替她将袖子放下来,“我的玉玦,可是千金不换的无价之宝!你说,白斯年给你的东西,值不值钱?”褚莲撩了撩头发,迎着清早的日光,笑的极为灿烂:“不过,这两块玉,有多少年头可说不准了,就算穆先生在,怕也说不清楚……” 慕颜讶异非常,想了半天也不知该问她些什么,只是脱口道:“你和白斯年……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丈夫的朋友,我们的父辈,都是世交,”褚莲举起那枚玉玦,“这个……就是我先生留给我的,我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后来走了半程,才看见它,穆先生手快,不知什么时候给我放在贴身的。” “那……你岂不是也有生命危险?”慕颜反应极快。 褚莲笑着:“不会,”她摆手道,“我先生给我这个,是关键时刻保命的。但你不一样,白家人还不知道有你存在,但看手镯在你手上,就知道是白斯年送给你的——你和他关系必定匪浅,为了牵制白斯年,你一定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他们恨毒了白斯年,你死掉,能够让白斯年伤心半世,这个交易,对他们而言,怎么算都是划的来!” “伤心半世……他会吗?”慕颜小声咕哝,低下了头,睫毛卷着恰好的弧度,一眨,上下翕动。 “那……我们该怎么办?” 褚莲收回那枚玉玦,重新挂到脖子上,小心翼翼地贴身藏着,头也不抬说道:“去俄罗斯。” 慕颜顿了一下。 “怎么,你不想见他?” 慕颜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很久没联系我了。我……也见不到他。” “这个点,白斯年很忙的,”她抱了慕颜一下,说道,“白家在争产,他不容易。我一定得保证你的安全,不能给他添乱,东南亚,太乱。”她叹了一口气:“我也得赶快走,不瞒你,上次电台调到俄罗斯频道,我零星听懂一些,我一直在找的一串冰满翡翠,——出现在俄罗斯!我……必须去。” 她说了太多,慕颜再聪明,也不尽然全懂。 褚莲开始收拾行李:“随时准备走吧,我去问问哈罗伊,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如果没有昨天晚上的事,她的任何计划中,都不会带上那个看似憨实的柬埔寨少年。但昨天晚上太让她震撼了——她的确一直怀疑这个人是穆枫特意安排给她的,一路保护她。带上哈罗伊,两个单身女人一路北行也好有个保障。 沿着长廊,一直到尽头,昨晚落下的血渍已经不见,有人擦过了。褚莲轻笑,这样也好,让她省心了。 她忽然回头,看着屋里正在打包行李的慕颜,似乎在喃喃自语:“我需要去弄支枪。” “我只是个打渔的,俄罗斯天寒地冻,养不活我。”少年笑了一下,很坦然地拒绝,一点也没有挪窝的意思。他坐在院里吊椅上逗猫,一副安于恬淡的样子,眉毛是弯弯的,一笑,扬起迷人的神采:“东南亚多好,雨水多,阳光充足,偶尔还能遇上飞叶子的瘦仔,交道上打好了,吸口大/麻,飘飘欲仙。” 慕颜不太懂“飞叶子”,不太懂那些禁讳词,只听哈罗伊的回答,就已经很急了,差点过去拽他:“到了俄罗斯,我们给你很多很多的钱好不好?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憨实的少年已经不再憨实,虽然仍然很温善,却也懂得了和女士们开玩笑:“空头支票,女士?”他用英语说这句话,带着几分痞气,笑的和东南亚的阳光一样灿烂。 慕颜偷觑褚莲,她却不动声色,唇角弧度扬起,走过去,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藏满狡黠:“哈罗伊,你笑起来的样子真迷人,”她略顿,眉眼弯弯,轻轻浅浅都是自信与毫不掩藏的张扬,“可是,我想,你杀人抛尸的样子,更迷人。” 恰到好处的弧度,在三月春光里凝固。 那个年轻的男人陷在吊椅中,眼中惊愕一晃而过,或许,他着实没有想到,三藩出来的女人,竟这样深藏不露。 她像个年轻少女一样笑了起来:“你的伎俩,算不得什么,我自小和穆先生打交道,他的弯弯肠子,绕的可比你多!”她微微侧过身去,靠在实木柱子上,从容笑着:“斗了这么多年,穆先生几盘局都让着我,姑且和他打个平手吧——但,对付你,胜算可不止五五开。” 哈罗伊站了起来,漆黑的眸子深沉如海,竟有几分穆枫的样子。 褚莲终于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怎么现在在打渔?以前不是厨房煮鸡汤的么?”她莞尔一笑:“绿纸没有瑞尔好赚么?” ——小兄弟,你怎么瞧着眼熟。 这是穆枫说过的话。褚莲记忆不坏,见过一次的人,基本过目不忘。眼前的柬埔寨少年哈罗伊,正是三个月前,她出离加州时,和“张阅微”退至小室,那个走错道突然闯入的拎着老母鸡的小伙计。 原来是故人。她有什么理由不信,“哈罗伊”正是穆枫安排在她身边,一路随行保护她的人? 尽管,远在加州的穆先生感到很冤枉,——他哪知道那小子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哈罗伊拧眉,用中文简简说了四个字: “去俄罗斯。” 中午吃饭时,这位先生似乎有反悔的意思。褚莲和慕颜对视一眼,突然一筷子撂了他的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没钱啊我们,太太。”哈罗伊耸耸肩。 “你在加州的时候还挺白,东南亚的太阳果然太毒,怎么才来没多久,就真的晒的跟东南亚人一样了?害我差点没认出来。”褚莲觑窗外,几只鸟栖停在枝头,忽而窜起,她嘴上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心里却乐的发笑。对付眼前这位仁兄,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其不意”,蓄意捣乱,让他应接不暇。 果然她和穆枫在一起呆久了,花花肠子也多了。 “我们没钱,太太,”哈罗伊不为所动,“这位女士,去俄罗斯路远迢迢,是要钱的!” 这……倒真是个问题。 在褚莲此前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钱”这个概念,很小的时候,不管走的多远,也总是世家几族之间转悠,来去都有叔叔伯伯们照应,根本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后来,成年之后又很快和穆枫结婚,搬进穆家,几乎饭来张口,穆枫更是什么都不让她操心,就算全家度假,也早有一大波人把行程安排的井井有条。她倒是真的没有想过……去俄罗斯……是要钱的呀! “那怎么办?”大小姐急问。 “把身上的所有瑞尔都换成美金吧,”哈罗伊狡黠一笑,“然后,我再打渔赚钱,攒够了钱我们就上路。” “要等多久?”慕颜插问道。 “大概我打三年渔就凑够三个人的差旅费了吧。” 褚莲当然知道那人逮了机会就要整她们,自然不理哈罗伊这晕晕沉沉的胡话。但慕颜江湖经验太不足,竟一本正经地问他:“那……我们两个也帮你一起打渔,要……等多久?” “一年吧。” 柬埔寨少年哈哈大笑。 54番外 许谦益篇 天空飘着小雨,这样阴晦的天气,对伦敦管控地下王国的年轻小公子们来说,太窒人。他们习惯马上射野鹿,习惯光怪陆离的夜生活,酒吧,歌厅,滑雪场,年轻人爱玩的一切,长在高墙瓦檐下旧家族的许家公子们项项不逊人。这样阴晦天气里那层逼仄的压迫感管制着年轻身体里活跃的细胞,要在平时,许家的公子们一定早就疯了,家里哪怕有再好的电玩城、室内游泳馆,也比不上找一伙伦敦的同学一起去高尔夫球场挥汗如雨来的青春活力合胃口。 但唯独今天除外,阴雨绵绵的天气再适合近期许家的氛围不过了。 老天也给了这样契合的背影墙。泣号,悲伤,压抑,许家的天下,在这一天倾倒。 那枚羊脂扳指色泽通亮,在手中捂的久了,沾惹了身体的热度,摸上去,莹莹滑滑的,映着小室里的灯光,更生灵气。 其实他并不爱饰物,连配枪都很少带。但这枚羊脂扳指不一样,陪伴他多年,稀世奇珍,许家上下皆知,这枚扳指是权势的象征,老家族一代传了一代,上溯已不知是历史上的哪家豪门贵族的囊中物。谁是它的主人,谁就是现任权势滔天的“许先生”,许家明争暗斗,虎视眈眈者不少,可偏偏扳指的主人是他——家族里的养子许谦益。亲近些的“风字辈”服他,但和他父亲同辈的叔伯堂亲们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各个都揣着自己的小心思——许家的天下,怎么可能拱手让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 即便他也姓许。 他不是拓业之君,他守成,他一定会完完本本地把许家的天下,亲手交还风字辈。但那一伙别有用心的叔伯,便不用想了。 那一枚小小的扳指,沉有千斤。 风字辈的小兄弟喜欢艳阳四照的天气,符合年轻人的脾性。但许谦益却完全不同,可能今天这样的阴雨绵绵,更适合他温温吞吞的性子,他是喜静的,以前在耶鲁读书的时候,除了图书馆和实验室,许先生都鲜少涉足。 伦敦多雨,这一点形似老家族迁出来的江南故土风情。许家内宅的设计都走老旧的英伦风,他的书房和大卧室里都有壁炉,闲来没有太多的活动,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躺在嵌好软垫的躺椅上,倚着壁炉,翻几页闲书,一下午就过去了。 似乎谁都知道许家大少爷是温雅的,不爱跟人计较,不会争权,待人温和有礼。但他坐到这个高位上,单凭温文尔雅,怎么治家? 只有许家掌家的许先生和风字辈的手足,才知道这位先生的治家能力,他软硬兼善,心地的确是宽厚的,但一旦手下触犯原则,许谦益也绝不会手软。很多年前,他们的父亲、许谦益的养父就已经对他青眼相看,很早就让他兼理家族事务,耶鲁学成归来后,许谦益在许家的地位飞升。养父许致善精心栽培,甚至早早就把羊脂扳指交给了这位贤才的养子。许谦益很聪明,自然不辜负养父的期望,相当认真地料理家族大事,才华早现,甚至几度摆平了令家族头疼的竞争对手的寻衅。 许致善相当喜欢这个养子,传了羊脂扳指的意思,就已经有让许谦益接手家族的打算。嫡系风字辈都敬重这位大哥,并没有同根相争的苗头。 这样看来,似乎许谦益四平八稳地掌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是,叔父们不同意。仗着资格老,本来要放权已经很难,更何况还是放给一个外家的小子!如果说接班人在风宁风远兄弟中挑选还可接受的话,把这么大的家族、这么宏伟的地下王国交给一个和许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黄毛小子,那是万万不可答应的! 何况阁老不愿放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都是叔父的辈分,谁愿意听一个后生小辈摆布? 所以,许家才会有夺权的危机。 如果父亲许致善一直掌控许家的地下王国,不肯松手的话,虎视眈眈的叔父们即便有意见,也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什么。手腕铁血的当家许先生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国被瓜分,那么大的家业,不传给自己的儿子,更不会传给自己别有用心的弟弟们! 如果他一直活着,那该多好。许谦益和风字辈的兄弟们可以不必管外面硝烟弥漫,学着做生意,学着应酬和黑社会打交道,只是为了为自己父亲分担烦恼,并不是为了生存。 可是,许致善先生操劳了一生,总有撒手人间的一天。 这一天来的太快,许家的地下王国暗流涌动,“风字辈”被迫长大,身为长子的他,被迫背负各种流言蜚语,接起那么沉的担子。 战争,权谋,甚嚣尘上。 就在前不久,中东出了一场好戏,这块藏金的宝地让利益至上的商人趋之若鹜,各方大佬也都在那里集会,惹得“太平洋警察”一身冷汗。 等许家反应过来事情并不简单,其中有诈时,伦敦家里的坏消息已经传来。许谦益竟被逼的脱不开身,许风宁当时也在,亏他拼命送出消息,布疑阵迷惑对方,才为许谦益争取了时间,疾驰回英伦。 可怕的并不是圈里有人要算计他,可怕的是,“那人”并不是圈中人,而是“许家客”。许谦益处处与人为善,即使在生意场上也很少得罪人,这次差点栽在中东,竟然是被自己人算计了! 许家的内贼千方百计把下任声望颇高的“许先生”困在中东,心思实在太狠。他当时人在迷雾中,根本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只预感其中有诈。等他想回伦敦时,已经来不及了,幸好同去的许风宁反应快,自己留在中东麻痹敌人,让许谦益腾出手去处理伦敦家里的事。 真正的大阴谋,出在英伦。 他坐轮渡连夜赶回,一路兼程,因怕机场有人埋伏,走的都是巧路。回到伦敦时,父亲许致善已经病危。 许谦益何其聪敏,这才恍然大悟,许家内贼为何千方百计要把他困在中东?因为有人在怕,怕他回来争位。 但是许家的另一股势力实在太小瞧他和许风宁兄弟情深了,他们离开时,许致善就一直在病榻上,这次中东异动,家里又突然传来消息令速回,许家兄弟就已经隐隐有感,可能家里父亲情况不太好。就是在这样本该互戗“夺位”的情况下,许风宁宁愿把自己绊在中东,也要腾出手来推许谦益回国。 他到家才一天,许家已经变了天。 他速度也很快,已经派人去中东接回许风宁,回来守孝。丝毫没有一点避讳。 许家兄弟互相推位的胸襟着实狠狠打了别有用心之人的脸,他扣着羊脂扳指,在伦敦潮湿的阴雨天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天翻地覆。 许风宁,很快就要回来了。和他并肩作战,共同执掌伦敦许家王国。 许谦益孤单的侧影在灯下晃过,此时外面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却仍然湿湿润润,带着雨后腥潮的味道。 他很冷静,也很期待即将到来的一场硬战,“风字辈”的几位兄弟已经长大了,那些叔伯根本不知道,他多的并不是争位的敌手,而是共同进退的手足兄弟。对于权力,他并不恋栈,只要风宁想要,他随时可以拱手相让。 此时正是许家权力交接立位最艰难的时候,他对生意、对伦敦许家王国兴趣并不大,但许致善遗言是要让他接手,他一时不能背信,目前的决定是,先接过这个担子,剔除荆条倒刺后,再把许家正式交给羽翼初丰的“风字辈”。 初看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事情哪有这么巧,他父亲正好在几个最得力儿子都不在身边的时候病危? 那几位叔父各怀鬼胎,如果真狠下心做了昧良心的事,暗害他父亲,那么等到许风宁一回流,就是他们兄弟联手彻底报复清理门户的时候。 羊脂扳指在他手底回转,很细润的色泽,触着手中的温度,更显莹透。玉养人,人也养玉,他戴这枚扳指这么多年,早已经和它形神俱一。 屋外流光浅浅,雨后伦敦到处都是清亮的绿色,空气很好,带着泥土的芳香,勃发的生机挂在每一棵苍青绿植的枝梢。 有水珠顺着叶尖滴落下来,映射一片潋滟五彩的光,落地时,蹦碎四溅。 许谦益皱了皱眉,眼下最紧要的是,赶紧派人去接应许风宁,如果他猜的没错,他的叔叔们不会那么容易让许风宁从中东脱身,回到伦敦家里。在这个节骨眼上,许致善停棺伦敦,各方大佬必然会从世界各地赶来吊唁,到时人多口杂,想要在媒体眼皮子底下搞点小动作并不容易,他们的盘算当然是许家少壮派风字辈在场的人越少越好。 他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保许风宁一路平安。 助理叶染站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扣了扣门,许谦益抬头,见是自己的外派助理,豁然从躺椅上坐起来:“风宁回来了?” 叶染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许谦益拧眉:“什么事?” 她这才抬头看许先生,逢许家大变故,这几天许谦益状态不大好,从前精神抖擞的面容覆上一片悲戚之色,眼神有些黯淡,略显憔悴。他穿的倒是简单,平常的家居服,很舒适的样子。因为目前谢绝外客,也不必出去接待,他在自己的书房,一切穿着都从简。 令他意外的是,叶染前脚刚到,他那位陪棺的姨妈也跟了来,因是守着故去的许先生哭了一夜,此时眼睛通红,气色并不好。 许谦益也不再顾叶染,起身就去扶他那位自幼相依为命的姨母:“姨妈不去陪父亲?”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有事找我的话,只要让人来叫,我马上就赶过去。是不是父亲灵堂缺人守?” 姨母叹了一口气,握他的手:“你好自为之。”说罢,已经悄悄撇过脸去,暗自落泪。 许谦益更觉狐疑,把质询的目光落在叶染身上。 叶染被他盯的不耐,心里有些害怕,低头退了一步:“许先生……” “什么事?”许谦益依然温声细语,但语气中隐现的果决和利落让人心底发颤,叶染不敢看他,缓声说道:“西府那边出了点事,刚才阮太太身边的小丫头一路哭着跑过来,这事……我做不了主……所以……” 许谦益神色微变:“西府怎样?” 西府,这两个字像一声惊雷,劈在他头顶,很久没有听过“那边”的消息了,谁都知道小许先生忙,许致善先生将这位养子当成接班人培养,会瞧眼色的人多,陈年旧事都压着不敢说,一旦权势将倾,所有的脏水都会向他泼来。 “西府”,这两个字如今在许谦益的至亲看来,是一支支刺向小许先生心脏的利剑。 他的叔父们必然会揪着旧事大做文章……偏偏是在这个紧要关头,西府那边的阮太太出了事。 管也是错,不管也是错。 他拧眉,差不多将要发火了,才从叶染口中逼出话来。叶助理跟着他很多年,一直都是许谦益这派的,那些阁老几番游说,她始终没有另择他枝。许谦益的为人叶染很清楚,这位许家大公子才真正能称得上“谦谦君子”,在她的印象中,许谦益从来都是温和仁厚的,对待亲属,对待手底下的人,一直都是客客气气,不动颜色。 他今天却明显不对劲,叶染再不开口,恐怕这位谦谦公子数年难得一趟的火气都要撒在自己身上,她一咬牙,终于说道:“西府阮太太那里的小虞,刚刚一路哭一路跑,到我这里来……说是……说是……” “说什么?”他声音有些喑哑,眼底透着掩盖不住的憔悴。 “阮太太恐怕不行了……” 话音刚落,许谦益脸色变的更白,但许先生不愧是许先生,他的镇静与从容已经深得唐宁街谋略家的精髓,几秒钟时间,脸谱已经变化,很快掩盖了真实情绪,表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平静。只有注意细节的叶染才能发现,这位先生垂下的手已经握成了拳,指骨攥的沁白,那枚羊脂扳指,被扣在掌侧,泛着冷光。 他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阮太太怎么了?前阵子不是在保胎?父亲很重视,饮食餐给都是东府调过去的,怎么……” 许谦益突然闭上了眼睛,声音在微微发抖。 叶染有些不忍心,但人命关天的大事,她只能如实交代清楚:“算起日子,是要生了,听西府跑来的小虞说,太太生了两天也没生下来,这回正在那儿吊着命呢……” “生不下来?”许谦益大惊,女人生产的事他虽然不懂,但基本常识还是了解的,《左传》中记载郑庄公母亲姜氏生庄公时难产,从此不待见这个生来带祸的长子,才有了后来“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但故事发生在医疗设备几乎等同于零的古代,才会差点发生母子俱亡的惨事,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的伦敦!怎么可能还有女人因为“生不下儿子”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是难产。”叶染退后一步,不敢看许谦益的眼睛。 “怎么不送医院?动手术不可以?”许谦益语速飞快,他着急时就会蹦出一串英语,很标准的英式发音。 叶染也用英语对答:“她们那边三推四阻,许先生应该知道,那帮女人……”叶染马上掐住尾音,不敢显露太多主观情感,说道:“我想……小虞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了,是绝不会来麻烦许先生的……” 他皱眉,沉思,头痛地揉着额角:“这我知道,她……不会……不会麻烦我……” 许谦益很果决:“马上叫助产士去西府!动手术!救人要紧!”他突然转身,情绪有些激动,但能看的出来,他已经在很努力克制,许先生低着嗓子,声音喑哑:“我去看看。” 叶染有许谦益一句话压着,自然敢放开手脚去做,她回身匆匆地踏出房门,得了命令准备去压一压西府那帮为所欲为的女人。 许谦益这边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他心里清楚,这个节骨眼上,他该避嫌,西府是万万去不得的。但他不能,他克制隐忍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冲动了,尤其这件事还关乎她的命…… 自幼和他相依为命的姨母,这时已经泪水涟涟,扑过来几乎要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谦益,你不能去!你想到后果了吗?!” 多年的心血,栽培只此一人,许谦益却要亲手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姨妈,我……”他目光呆滞,麻木的就像一个木头人。 很静的室内,只有长辈的低低抽噎回旋。她不敢说太多的话刺激眼前情绪已经十分激动的外甥,只能用沉默给予他清醒的思考。 许谦益顿了顿,有些宽解的意思:“姨妈,不是我不明白人言可畏,但……”他眉头紧锁,语调中夹着几分苦涩:“西府那边太乱,祁叔又不在……那些姨太太争风吃醋难免殃及池鱼……她……” 蔡玉娥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早已长成的外甥。许谦益果然聪敏过人,她原本以为小许先生只管外面的大事,内府家宅那些女人之间争宠的伎俩他完全不知,没想到,小许先生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嘴上不说。 西府阮太太今天逢上这遭要命的祸事,家里很多老人心里都清楚,多半是西府早已分家出去的堂叔许致祁管教内眷不严,难免有几个貌美如花的姨太太恃美行凶,居然连产妇的生死都敢拿来做争宠的筹码,实在太过分,太可恶!阮太太一向性子软,当年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她在家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许致祁后来性格大变,在外面招惹了不少漂亮女人,带了几个回来,这里有赌气的意思。偏偏阮素岑气量大,不吵不闹,许致祁不知心里怎么想的,看原配夫人一点也不在意,愈发觉得没劲,对正室越来越冷落。其实男人终归是心里在意,才会面对心爱女人宠辱不惊时手足无措,但那些“姨太太”哪会知道,只当阮素岑已经失宠,发了酵的包子,谁都能上前捏一把。 这次生产大事,请不来医生是假,估计是有人一边应着,一边又暗地拖延时间。许致祁再狠再怨,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子过去,却无动于衷。西府内眷心里揣着算盘,趁许致祁外出办事,便想暗地里给阮素岑下绊子。许谦益又不好明里插手,西府阮太太和正当累积声名的小许先生之间是什么关系,在许家,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他不能,也不便插手,许致善先生刚刚过世,那个位子空了出来,这节骨眼上,许谦益更会谨小慎微,决不能出一点差错,给“致字辈”的叔伯留下口舌。 她们料准了许谦益不敢赔上前途去管一个早已嫁作他人的旧相识。 但她们料错了。 “谦益,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先坐着,我们在这边等消息……”蔡玉娥抓着许谦益的手臂,想要把他拖到椅子上坐下。 “我不能等,姨妈,我不能冷静啊……”许谦益苍白地笑笑:“我怕我一冷静,就太会为大局着想了……我不去,会后悔一辈子。” 蔡玉娥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连手臂都松泛了些力气,许谦益的袖子从她手里脱了出来。她第一次觉得这样乏力,许谦益自小就很懂事听话,只要是她说的话,小许先生样样听,可是今天,他的反应太出人意料了。 “医生会去,会尽最大的努力救人,谦益,你不要急,你再等等……” “姨母,你也知道,生个孩子根本不是大事,可为什么会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太多,姨妈,我如果不在场,不知她们会不会再托借口害死人……我不想,”他顿了一下,眼睛发红,“不想,后悔终生。”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蔡玉娥愣在那里,直到许谦益将将要跨出门槛时,她才反应过来,突然一步蹿了上去,紧紧拖住许谦益的衣服:“孩子,你听姨妈一句,姨妈把你养这么大,不会害你的呀!”话说到这里时,已经开始哽咽:“你不能去!你要是在场,他们会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攻击你!孩子,你父亲尸骨未寒,他不忍……不忍看你这样的呀!” 他闭眼,眼睛疼的要命,却干涸的流不出一滴眼泪,他俯身,一点一点把衣角从蔡玉娥的手中掰出来…… 许谦益突然跪了下去:“他们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姨母,实话告诉你,他们诟病谦益的,没有半句假话,我也从来没有不肯承认……” “你……你……孩子?你在说什么?”她显然有些失望,那些事情,她心里自然也是清楚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许谦益竟然承认的不慌不乱,没有半丝犹豫。或许在他和西府那位“小婶婶”不清不白时,就已经想到会有流言遍天的一天,他许谦益,敢爱敢恨,对自己做过的事,从来不会矢口否认。 太“君子”,在谋权的大家族里,注定吃亏。 许谦益突然扣头,头敲在地板上,声音沉闷…… “姨母,求你,这次去见她,也许,是最后一面。” 原来许谦益也会流泪。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卡了,才写了两千,实在发不上来,抱歉~~ 答应过大家要日更6000的,我尽量!所以只能先放番外! 我尽量努力码字,但连自己都看不过去的字实在不敢发上来。。希望大家理解一下~~ 55番外 许谦益篇 九岁之前的生活,他浪迹天涯。 在加州圣弗朗西斯科的唐人街,他的母亲在那里洗过盘子,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蔡玉娥帮衬,接济着他们艰难度日。 印象中,他的母亲是个很美貌精致的女人,从来不施脂粉,但很懂得生活,保养得宜,老天太眷顾她,那张脸,即便长年累月地艰辛,也未有皱纹攀过的痕迹。大概也是因为老天太眷顾她,才让她寿浅福薄,“自古名将与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美人迟暮比英雄白头更可怕,像她母亲那样的美人,未及中年就过世,想来是福分。 油腻的唐人街餐馆,天光乍亮时,他已经被他母亲放在店里,留他一个人默默看书,一转身,年轻的少妇进了厨房,出来时,打了一盆热水,浅浅对他笑:“谦益,洗个手。” 他放下书,看母亲挽起长发,三绕两绕便束成一个松松散散的髻子,很浅很浅的流光划过鬓角,她在苦难的生活里笑的从容不迫。 他母亲低下头,贴着一盆子热水,腾腾的雾气蒸在脸上,很快便朦朦胧胧缭绕一片。他轻轻叫了一声:“妈?” “过两天,我们离开圣弗朗西斯科。” “又要走?” 母亲叹了口气:“居留过期了,再不走,我们就变成黑户了。” “那有什么关系?一条街随便揪两个卖粉的越南佬,看看他们签证有没有过期?”他那时年纪小,胆子却大的很:“谁会查?查的来吗?唐人街里混了多少□工的偷渡客……” 他的母亲沉默半晌,盯着那盆子热水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谦益,我们不一样,一旦有记档,‘他们’很快就会找来……” 那是许谦益平生第一次在他母亲口中听到“他们”,他当即便问:“妈,‘他们’是谁?” 是谁? 他的母亲别过脸去,只是轻声叹息。很漂亮的侧影,身姿依然是窈窕曼妙的,映在早清暖暖晨雾中,有光透过来,她肌骨莹润,美艳不可方物。 那时许谦益还不知道,加州三藩,是穆家的地盘。避世几代的华人,习惯将圣弗朗西斯科称作“三藩市”,三藩穆家人,对于加州华人而言,只闻传言,不见其人。 他却在那个早上,见到了穆家天字一号人物。 早餐时间,中餐馆里面人不算多,他被母亲“赶”出了厨房,一个人临窗背单词。外面街道车水马龙,都是赶早班的人潮,吵吵嚷嚷,他心静,看的进书,翻过一页又一页,倏忽抬头,却发现临街杂人被清理了大半。 他立马放下书,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惊讶地看见排排站的黑人保镖,个个神情严肃,立在中餐馆门口,肩挎AK,那队伍长龙一样排到临街。 没有一丝声音。原本吵嚷的街道,突然安静下来。 他惊讶不已,心兀自乱跳,抬头望了望天,日光正好,他却觉得有点刺目,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狠狠敲了一下。他一怔。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推开了他,进来的保镖一脸凶神恶煞,狠狠瞪了他一眼。许谦益胆子不小,迎着来人的目光,用英语道:“礼貌,先生?” 对视三秒,目光炯炯,他这样不卑不亢。 那个黑人终于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四下打量这间小小的中餐馆。后面一队AK保镖鱼贯跟上,驱散了餐馆中为数不多的客人,华人老板娘跑了出来,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Mu?”她说话时,连声音都是抖的。 穆,在三藩,就不可能不认识这个姓,但这天,的确是许谦益第一次与三藩穆氏这样近距离接触。 原来是穆家的人。 他当时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越南佬在他们的餐馆藏毒? 要不然,何劳穆氏大驾? 但他却忽略了一点,如果仅仅是越南佬蒙了头藏毒,犯穆家的忌讳,又何须劳三藩穆氏天字第一号大驾? 厨房里碎了两只碗,落在地上,响的人心惊。 许谦益扶墙愣了一秒,心突然紧缩,似有热流涌向四肢百骸,他疯了一样拔腿向厨房跑—— “妈?” 他的母亲站在窗前背光阴影处,橘色日光散在肩上,似柔顺的蜜油,衬得头发色泽新亮,她皮肤很好,有些岁数了,却仍然紧致光滑,瞧不出一丝岁月痕迹。 两只碗在脚边□四处,碎瓷片散了一地。 “妈妈——” 他轻轻叫了一声。 他母亲仍然美艳,只是这样一个影子,映在窗前淡淡的一个剪影,风一吹,有碎发扬起,只这么一瞥,风情蓄在其内,让人再也移不开目光。 她在发抖。举起手,只是这样轻轻颤了一下,便垂垂无力地放下来。她眼睛发红,微微一闭,两行眼泪便流了下来: “谦益,我们离开,我们离开这里——” 许谦益愣在那里,默默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片,很快说道:“妈,我马上去收拾东西。” 没有再多问一句,他回头便转出了厨房门。 打头进来的是一队黑人保镖,很快就有两个白人扛着AK跨进中式餐馆的门槛,才刚一露头,便一左一右转身,踢着整齐的军步靠墙站,连眉都没有抬一下便立正,活像两尊雕塑。 长街上一队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进驻,好大的阵势,形如群鱼贯入,许谦益想走,却被刚刚那个没有表情的黑人保镖挡住:“退后,先生。” 不大的餐馆,很快就挤满了人,那些扑克脸保镖纪律严明,进来之后很快散成几队,排排站着,自餐厅中间让开一条路。 许谦益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正踌躇着,忽然门口两个岗位齐齐立正,用英语整齐地叫了一声:“穆先生!” 门口走进来一个穿长衫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还很年轻,一双眼睛肃杀明亮,——许谦益细看去,不由觉得奇怪,分明是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却隐隐腾着一股杀气,整张脸轮廓清晰,高鼻薄唇,英气逼人,单论长相,的确是个美男子,但却不知为何,本该和善的面孔透出的气息却叫人不寒而栗。 许谦益迎着他的脸看过去——那位被满屋扑克脸保镖称作“穆先生”的男人,竟也在看他。 许谦益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他那时年少,当然不敢信口问老大,只得回头,用英语飞快地问后面的扑克脸: “你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缉/毒?” 没有人回答他。 “穆先生”很轻松地坐在后面餐位上,开始旁若无人地点单,他修养极好,尽管看起来一脸严肃,不爱说笑,但也没有为难人,细节做的很得宜——就位时,将椅子轻轻抬起,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许谦益仔细观察他——他正在点单,一双手很干净,连指甲都修剪的一丝不苟,但手上却套着几枚花纹繁复的指环,这和他看起来简单的生活方式略有出入。 “你姓许?” 他突然问道,连头都没有抬,仿佛眼前最值得关注的事,就是手中这本中餐馆的菜单。 许谦益惊讶地眯起眼打量他:“你知道我是华人?” 那位穆先生这才把目光从菜单上移开,抬头看他—— 的确,翻菜单的先生刚刚问他姓不姓许时,说的是中文。 门口突然开始吵嚷,许谦益惊讶地回头——就在刚刚三藩穆家人赶来这里,清场时,所有闲杂人等都离开了中餐馆方圆数内。 谁敢大声喧哗? “穆先生”却略略皱起了眉头。 门口的警卫只得让出一条路:“九少爷!” 许谦益和穆枫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加州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的这间小小中餐馆,那一年,未来华人世界叱咤风云的穆梓棠先生,才十岁出头,和他的父亲一样,生的一副好皮相,分明是一张英俊的脸,却叫人莫名生畏,他还那么小,一双眼睛里俱是戾气,一扬眉,连身旁雕塑一样的硬汉保镖都不敢拦。 那个少年进门时,生硬叫了一声:“父亲。” 穆先生扔下菜单,指上金属环硁硁,他略一皱眉:“你来干什么?” 穆枫一点也不畏惧他父亲的威严,居上一步,几乎是在冷笑:“我问父亲,父亲来这里干什么?” 秒针“嘀嗒”走过,全场都是冷肃的沉默。 “啪”一声,穆先生将桌上菜单狠狠砸在那少年身上,穆枫却不躲,连头都不撇一下,菜单决开的尖利塑料封角从额角擦过,险些划进眼睛,少年笑了一声:“父亲也会心虚?” 穆先生长衫儒雅,这时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叛逆的儿子跟前,狠狠一脚踹在穆枫膝盖上!他站不稳,右腿一屈,另一侧身子也跟着跌了下来,他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位万人之上的穆先生,眼里竟隐隐有笑意闪过:“梓棠问穆先生,母亲还在床上病着,父亲来这里干什么?” 仍是重复那句话。 “滚!你给我滚出去!到门口跪着!” 穆枫站起来,脸上无波无澜,连看都不看他父亲一眼,走到门口,“铿”一声跪了下来,背身向着他们。 许谦益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那位穆先生,漆黑的目色笼的更浓,眼底如同攒聚了一朵阴云,他返身,在餐馆里来回踱步,忽然在许谦益面前停下,轻轻抬眉,又问道:“你姓许?”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 “穆先生”盯着他看,眼睛空洞的看不出焦距,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哦”了一声:“你母亲呢?” 他复又返身坐回座位,手指轻轻弹着桌面,指上数枚金属环偶尔碰撞,发出几截清亮的音,脆脆地回响。 许谦益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那位穆先生叹了一口气,从长衫内衬兜里摸出一枚扳指,落定放在桌上,——他看过去,好漂亮的色泽!羊脂玉通透的很,将一束天光敛尽,复又照出来,形如裹了一汪水,曲曲回还。 “你拿着它——”那位穆先生又说话了:“拿进去,给你母亲。” 许谦益不解:“干什么?” “拿进去,她就知道了,”他没有看许谦益,一个人兀自盯着窗外发愣,指骨仍然轻轻敲着桌面,那声音,空空渺渺,俨然不似眼前人在说话,“叫她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这四个冰冰冷冷的字,许谦益一直记了很多年。就像那年三藩的天光,灼进他心里,怎么也挥不去,一闭眼,都是他母亲的影子,那个美丽的妇人,靠在厨房窗前,在浅浅阳光下,投下一个极淡的剪影。 尽管过了那么多年,他浅尝世事,见惯了场面,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母亲,是他这辈子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美人。 大概缘浅福薄,俱是起因一张完美的皮相。美人,美人,——美人,多薄命。 他的母亲终于还是出来,手里握了那枚通透的羊脂玉扳指,她本就瘦弱,这时靠在门沿上,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那副单薄的身形,好似风一吹,就能倒了似的。 “妈,你怎么了?”他跑过去,扶住他的母亲。 那位穆先生也跟了过来——他的母亲却似见了魔鬼一样,眼睛里透着万分的惶恐,她伸出枯瘦的手,将那枚扳指递了回去:“还给你……” 许谦益亲眼看着那双眼睛里乌云又攒聚来,漆黑更沉,他差点打个寒噤。 那位穆先生倒是笑了起来:“还什么?早晚都是你儿子的……”忽而却微微拧了眉,不经意地转了话锋:“要还,你自己去还,我——没这个胆量。” 他又在餐厅中央来回踱步。 许谦益看着她母亲微微侧过脸去,眼泪直从那双哭红的眼睛里淌下来,无声无息。他不解,也不敢问,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 “穆先生”似乎失了耐心,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向他母亲道: “嫂子,去伦敦的机票已经买好,你和你儿子的证件护照都准备好了,——我还是那句话,要还,你自己去还,我——不敢。” 忽而她叹一口气。 似卷落的秋叶般,悄没生息地没入泥土。 再也寻不见了。 他母亲身故那晚,月亮正圆,他哭的几乎昏厥。在加州圣弗朗西斯科,穆氏权势滔天的当家先生,深夜惊恸,披夜露赶去。 那是许谦益第二次见到穆枫的父亲,他让他称呼“叔叔”,明明还是那个眼底戾气纵错的穆先生,此时见到他,却多了几分圆融与和善。 “谦益,我有个朋友,想收你做养子,你——愿意吗?”穆先生踌躇再三,一向果决如他,此时说话,竟意外地多了几分试探。 有三藩穆家照拂,他很快料理好了母亲的丧事,那枚扳指,在他母亲贴身的衣物中,包裹的很好,他将它交给穆叔叔那一刻,穆先生推诿:“不必,我亲自送你去伦敦吧——这枚羊脂玉扳指,就算是你养父送的见面礼。” “那么贵重——”他不解,却还懂拒绝。 “以后好好生活。” 穆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加州三藩的阳光便从此远离他,以后,许谦益的世界,在伦敦。 那么多年前的回忆,匆匆在这一刻中断。他的手指抵着掌中那枚羊脂玉扳指,轻轻摩挲,温热的体温从指尖传递,润润地滑到心尖。 他轻轻咳了一声,西府院里,数点寒梅,开的正好。 眼前是嘈嘈的一片声响,医护人员、家里的小丫头、小保姆不时奔进奔出,在眼前惶惶乱乱地窜,像一群没头的苍蝇。 救护车在外面停了一排。伦敦最好的医院,被他搬进了许家。 他的心跳的很慌乱,手掌裹覆那枚玉扳指,掌心沁出了冷汗,不知觉地,连指骨都沁的煞白。 内室终于有了动静,有人出来——许谦益上前一步,失措地抓住那个小丫头的手:“怎么样?” “生了——”小丫头脸憋的青紫,就在许谦益要些微放下心时,那小丫头喘着气,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没气儿了,是个男孩子……” “怎么——”他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天都快倾下来。 “没了,太晚了!孩子呛了羊水,窒息……” “那你们太太呢?” “……尽力!”小丫头喘着大气:“医生说,尽力……” 就像一记闷雷,迎头劈来,他差点没站稳:“里面人手够?” 小丫头点头:“多!人很多!医生说……我不用进去了……我……” “那你去通知外面,叫他们联系许致祁先生,就说……”许谦益想了一下,想在头脑里搜索最适合的措辞,但他此刻脑袋里一片混沌,根本想不来事,便什么也不顾了,仓促地交代:“让他们去联系许致祁先生,他——他应该在拉斯维加斯!叫……他回来!就说,就说……阮太太快不行了……” 他混沌倒出一筒子话,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一片混乱,连基本理事能力都没有,小丫头应了一声,慌忙跑走去办事,留他一个人立在梅花树下发怔。 那么多人,都在看他笑话,许致祁那几个“姨太太”有过来探情况的,走过他身边时,窸窸窣窣嚼着碎语,管不住她们手下爱乱嚼舌根的姑婆。 蔡玉娥很快派人来请他走,他心里乱的很,只说:“去告诉姨妈,小叔的孩子没保住,我——我就在这里等等,不进去……” 他几乎是在恳求——那么谦卑,“不进去”,不进去,只要站在梅花树下,看看就好。亲耳听一声,她平安。 他是整个家族的怪物,爱上一个女人,然后,她嫁给自己养父的亲弟弟——他名义上的小叔,再深的感情也只能掩藏,连同那些甜蜜的回忆,在心里一并烧旺,遣一场滔天的大火,将荒草一样横生的杂念,全部烧掉! 悲剧起源于一场家族阴谋,叔父辈们根本不服他这个与许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不断深入地掌权,他自耶鲁毕业后,短短三年时间,几乎完全掌控伦敦地下王国,“致”字辈的叔父,没有一个服他!他和阮素岑,情愫早生,却被心怀叵测的叔父们利用这段感情,将他逼至尴尬的境地,害他生不如死。 后来因果种种,憨厚老实的小叔叔许致祁在未明真相的情况下,娶了阮素岑,许致祁是情深,爱的那么小心翼翼,才会在知道自己太太心中另有所属时,那么痛苦愤怒,情生变,竟能让人变的那么彻底。 此后,许致祁像完全变了个人,夜不归宿,对家里太太冷暴力不断,带回一个又一个女人…… 阮素岑的生活顿时天塌地陷。 再之后,他看不过眼,深陷,弥足深陷,原本克制的万分辛苦的感情,一瞬爆发如山洪,天崩地裂。他做错事了,做了一件大错事!是他一时克制不能,坐实了这段“□”,他害了她,终归是害了她。 东府西府,隔了一堵墙,却渺如万里层云,悔之,再悔。他在这里座上,做他权势滔天的“小许先生”,阮素岑却承受着一个女人最不堪无奈的谩骂。 他的那些叔父们,用尽心思,用私隐渲染再渲染,“故事”愈发生动,他居高座而生寒,想必一墙之隔的阮素岑,更如是。 但终归是他错了。 从头到尾,都是他错了。 初见阮素岑时,她一袭白衣,靠在墙上,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仕女,那时她生着病,身材弱怜,腰身盈盈一握,靠着墙,连手都虚的发颤。 就像那年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上的中餐馆里,他母亲靠在墙上的样子,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他仍然想念。 阮素岑出现的那个下午,那个挥之不去的场景,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加州阳光穿过他母亲鬓发的样子,就在那一瞬间,他好似又被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拥抱。而眉角如一的女人,一个浅笑,轻易刻进了他心里。 情深,缘浅,这一世,就那样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三藩爱慕我们穆先生的阮素泠吗?这位阮素岑,就是她姐姐。。。所以在三藩的时候,阮素泠才会叫许谦益“姐夫”…… 56番外 许谦益篇 他兀自心痛,沉坠在冗长的回忆中,那些翻覆的过往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奋力划动手脚,却仍然沉坠……沉坠…… 那种窒息感像扎紧的麻袋,将他整个身子捆束,包裹。一层一层,挣不得,脱不了。 忽然,门里闪出一个瘦小的影子,直向他冲来。许谦益抬头看时,小虞已经扑到了跟前,一张脸上全是泪水,整个人已经哭的不行。 “怎么了,小虞?”他温声问道。 那小虞抬头看他,忽而乍乍然惊恸:“许先生,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她一把抹了眼泪,努力平静下来,这才端端正正向许谦益道:“太太……太太请您进去。” 他一愣,人竟然僵在那儿。 “我知道,是为难了许先生。”小虞低下头,不敢看他:“我看……太太是有话要跟许先生说。左不过吊着一口气儿,人言可畏,谁要嚼舌根的谁嚼去,我们……”说到这里,小虞再也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我们太太……熬不过去了呀!” “她……怎么?”许谦益一惊。 这天,这空气,这窗,这门,都是冷的,都是冰冰凉的!只有春光,仍是温的,带着一点人体的气息,却被这些冰冰凉的东西,生生给冻住了! 他再也顾不得,跨腿,和小虞一起,进了内室。 院里几点新梅,仍在枝头盛放,暖暖淡淡的黄,映的一树新绿更加盎然。簇簇似几团新绒,伸手一摸,心头都酥软了一般。 隔着那样漫长的光阴,这一见,好似半生都恍惚过去了。他站在距床边不远处的帷帐外面,帐里有人影,仍是那个极淡极薄的影子,就像初遇时候的样子,阳光很清淡,她病中,整个人都很虚弱,腰身盈盈可握,投在墙上堪堪只是一层极薄的影子。 帐中那人已经虚乏无力,连医队都退了出去,英伦最好的医疗队,妇产经验最丰富的医生,以沉默宣告回天乏术。 隔着一重帷帐,堪堪两个世界的轮回。 他轻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心头梗的难受,鼻尖已经酸涩不能自已,真想逃避,一回头,是百口莫辩。 病床那边却飘来气虚的声音:“谦益,你如果见到素泠,代我……好好照顾她。” 是她。这么多年了,这样悲伤的见面,她恁是连“珍重”两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像老友那样,信任地托付给他,她的妹妹。 许谦益哽着声应了一声:“好。” 她忽而如在梦中,那声音飘虚的恍在远天之外:“……好好照顾素泠,她……也很可怜。” 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伴着几声咳嗽。小虞将她扶起来:“太太,太太……”叫了她几声,却突然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许谦益愣在那里,终于艰难地迈开步子,撩起了帐幕——她素颜,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嘴唇白的吓人。 他动了动唇,突然觉得眼睛疼的要命,滚热的泪水再不受控制,顺着两颊滑下来。 小虞很急促地叫他:“许先生,太太有话要和你说!” 他略怔,睁眼时,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早已一片模糊。他走至床前,毫不避嫌地在床沿坐下,小虞知趣地退开,他的手轻轻搁在膝上,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正巧落在最好的视线内,迎着屋外天光,通透明亮,“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竟是物似其人。 阮素岑吃力地抬起手—— 他懂,轻轻伏低身子,将耳朵凑近她。 她突然笑了,眼角有清泪溢出——然后,吃力地撑着身体,把头昂起,附在他耳边,唯有这样一句话,痛的人肝肠寸断: “不悔……仲子逾我墙。” 垂垂老矣。那手垂下之后,就再没抬起。她阖眼,好似完成了一生一世唯一一桩事,呼吸,沉的没了边。终于静下,静下来,再停止…… 眼泪顺着衣襟滚进脖子里,还是温热的,不久之前它还沸腾如血液,如今却在初春的阳光里渐渐冷却。 连人都不温了,那泪又堪堪挨得过寒冷? 院子里,除了那枝新梅,再也没有什么是温的。 不悔仲子逾我墙。那样清淡薄弱的呼吸,一口一吞,那声音,清雅似其人,说出这句话时,整个人都是轻快畅然的。那是她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 但是,苍老的光阴再也不会给她“余生”了,就此静止,就此结束…… 许谦益站了起来,那枚扳指,轻轻擦过眼前,一贯的儒雅,一贯的风度,他温声道:“阮太太过去了。” 过去了——一剪新梅,也落了。 不悔仲子逾我墙。很早的时候,似颦儿和宝玉窃读西厢,他们也有过那段偷看“闲书”的日子,彼此年岁相仿,有太多共同的语言,类似的气质,类似的爱好,一起看武侠,读闲书。“不悔仲子逾我墙”,是《倚天》中纪晓芙一章的题头——不悔,不悔……再过这一生,她还是不悔啊。 和他在一起,悖越了伦常,在这样死气沉沉严守规矩的大家族中,她是异类,是“不守妇道”的反面教材,那么多的脏水,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可是,奈何桥上走一遭,再过这一生,她仍是“不悔”。 外面已经有人出去报丧。 小许先生突然回过头,看着她,淡淡吁声:“其实——我好想你。” 好想……你啊。 一抬腿,迈出了这间屋子,屋外流光浅浅,天色却暗沉了许多,好似蓄着一场大雨。那枝头几点黄梅,不知何时被风吹落,绒团似的在地上打转儿。 一场硬仗,就要从这里开始。 许风宁几乎和许致祁同时回到伦敦,两场丧事,两方的阵势,百年老族的屏障,在伦敦下不停的雨中,摇摇欲坠。 他极爱喝茶,沏新雨龙井,躲在书房中,听雨声,品茗,恍恍一下午,过的太快。等到想要抽身活动时,却发现,天已薄暮。 伦敦这雨,像是永远也下不停似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扳指,通透的羊脂玉内侧,有略微不平的凹槽,手蹭着时,触触有感。 用倍数稍高的放大镜看,就能看见清晰的字迹,正是这首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字字泣血,他不清楚这首诗是什么时候被何人,刻上去的,自这枚扳指归属他时,那首诗就已经在了。也许连他的养父都说不上来。 毕竟,许家是百年老家族,那传世羊脂玉,更不知就沿历史,传下了几代。几百年前的事,谁会记得?也许是祖祠中供奉的列祖牌位上的某一位,那么有兴致,在某个时刻,一时有感,刻下这首诗。 就这样传了这么多代。 他一夜未睡,凌晨五点早钟响起时,和家里的老人们直奔父亲的灵堂。叔父辈们一个都不差,已经在灵堂等着他。 许致祁很晚才到,陆续跟在后面的,是风字辈兄弟们。 许风宁经过他身边时,递了个眼色,他心中知道不妙,虎视眈眈的叔父们,八成是来“逼宫”的,他此时手握扳指,又适逢养父大丧,如无意外,下一任“许先生”,应该是他。 果不其然,行丧未半,已经有人当众发难:“我们许家的大位,不可能交给一个与许家毫无血缘关系的黄毛小子!” 他听的脑袋“嗡嗡”,血缘血缘,又是“血缘”!如果没有这层牵绊,他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先许先生器重他时,叔父们个个不服,拦绊子下圈套,结果把阮素岑也卷了进来……连他的心上人,也成为他们夺权的棋子,多年以前,阮素岑曾经含泪对他说过:“谦益,如果你是许先生的亲生儿子,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至少不会惹来那么多是非,至少不会赔上一个女人的一生,藉以挟制他。 他们,不应该是悲剧。 许风宁站了出来:“大哥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为许家,他的办事能力,大家都看在眼中,父亲在世时,早有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咄咄逼人的叔父打断:“黄毛小子懂什么!风宁,叔叔在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许谦益退了一步,他一向温雅,即便面对这场夺权之争,也红不上脸,只笑了一下,淡淡说道:“那叔叔的意思是,谁有资格,在父亲身后掌大位?” 谁有资格?那位倚仗资历的许先生顿时噤声。 话说的再开,就太明显了,毕竟,许风宁那一辈是嫡系,华人讲究面子,即便禅位,也要一推再推,这样的咄咄逼人,摆上了台面,就太丢分了。 众人皆没有再说话。 但很快,许谦益就落进了圈套,叔父辈们圆滑地推出了许致祁:“你太太刚刚身故,最近……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要紧,许家大业,还得靠我们这一辈撑着,”话里仍是有话,“要不然,被没名没姓的外人分了家,祖祖辈辈的基业还不知怎样呢!” 许谦益脸色一煞,这招奇狠,推出许致祁来制衡许谦益,且不说当年传的有声有色的那段公案,就说眼下,许家东府西府,上下众人皆知,阮太太去世前,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许家堂堂长公子,许谦益先生。 许致祁脸绷的紧,手下已经负力千斤,那指骨,被他捏的沁白。一场火山喷发,眼看就要来。 众人皆屏息不言声。 忽然,蔡玉娥站了出来:“先许先生卧病时,一直都是我在床边伺候汤药,他临走前,有话要交代……” “你?大哥身故前说的什么,现在口说无凭,你凭什么叫我们相信?” 本就是让人怀疑的措辞。蔡玉娥倒也不卑不亢:“怎么说口说无凭呢?白纸黑字地写着,我不敢瞒。” 说罢,掏出一纸素笺。 翌日晨会,伦敦接待了另外三大世家万里迢迢赶来的管家众人,关着门开了一早上的会。 出来时,许谦益指上仍套着那枚扳指,不交权,不交扳指,名义上由年岁最长的叔父许致远“掌事”,代为“许先生”,实际上达成权力过渡的共识,过几年,风字辈羽翼初丰时,许致远便放权。 听说会上还有一则小插曲。家族内投票时,那些大家长又旧事重提,搬出阮素岑内闱事,想要让许谦益面上不堪,自动退行,即便赢,也赢的灰头土脸。自然,许致祁这顶绿帽子还得拉出来现现,他却告退,被众人围堵不让走,那位年轻的许致祁先生也不是好惹的,当即票举面展开,“许谦益”三个大字堵的一桌人哑口无言。许致祁温声道:“我太太还在丧期,就不陪诸位了,凡事请‘许先生’代管。” 他称许谦益“许先生”,意思甚明,他推许谦益,为家族首领,统领许家偌大的地下王国,心服口服。 众人哑然,好似当年利用阮素岑事一则,终究被当事人窥清一二。 自此,伦敦风平浪静。 他退回内室,依然是雨后龙井。在伦敦阴雨的下午,一个人坐在书房圆椅上,头疼欲裂。 那纸素笺,是许先生的遗物,他打开看过,很干净的小楷,只写着一首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忧伤以终老……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玉扳指上的字,是他父亲刻上去的。传之不过一代“许先生”。那么深的感情,他克制了那么多年。 竟然,是这样。 许谦益一拂手,掼下桌上那杯新泡的雨后龙井,哗啦啦一阵惊响,声如春雷,碎瓷在地上惊炸开来…… 他忽而想起,那年在三藩,他的母亲一双纤纤好手,没日没夜地在厨房洗油腻的碗……脑中一片混沌,风吹过时,皎皎有流光溢来,他一怔,却看见他美貌的母亲靠在厨房窗前一个人默默淌泪,外面是三藩穆氏的人,一圈一圈将唐人街围裹。 他的穆叔叔将许家传家玉羊脂扳指交到他手里,让他给他母亲看。他进去时,他的母亲仍然靠在窗前,睫毛润着一层碎金,翕动如蝉翼。那样漂亮的女人,这一生都赔进了圣弗朗西斯科油腻的小餐馆。 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难怪,穆叔叔要叫她“嫂子”……难怪,穆叔叔说,要还你自己去伦敦还给他,我不敢……难怪,唐人街小餐馆里的一对母子,竟然能够惊动三藩穆先生大驾…… 难怪,难怪…… 他埋在案前大恸,这一晚的眼泪,交付给两个女人。 他听见阮素岑在说:“谦益,如果你是许先生的亲生儿子,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至少……不致忧伤终老,至少……他们能成佳偶。 原来,是这样。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忧伤以终老…… 竟然……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会有一更,稍等哦! 57相思不老(1) 褚莲坚信三藩出来的,俱是人才,穆枫不会养闲吃饭的饭桶。比如哈罗伊,他的英语不流利是装出来的,按穆枫一向收罗人才的就近原则,眼前这个“憨实”的“柬埔寨”少年,可能是美籍,并且极有可能从小就长在星条旗下,接受全盘的美式教育,什么“柬埔寨三代华人”,这种信口拈来的谎话,不能练的溜转,对得起穆枫开的工资? 事实证明,哈罗伊的确是个人才,东南亚季雨淅淅沥沥下过三天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搞到一笔钱。回来当日就告诉她们:“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们北上。”褚莲玩笑问一句:“你跟飞叶子的白粉佬做生意?” 少年眉头皱了皱:“饿死也看不起飞叶子的瘦仔!做生意?沾白粉的,有一个是好东西?” 褚莲心里“嗯”一声,心想这回真没猜错,和穆枫一样的性子,对东南亚走偏门的白粉佬深恶痛绝,不愧是世家出来的人,血里,淌着百年几代传承的信仰。 她故意再问:“不然……来钱这么快?” “东南亚一片生钱的财地,发财还需要靠白粉佬?呸,瘦仔,飞叶子呛死自己就够,省得阎罗殿鬼差再跑,非要害到人家家破人亡!” 少年义愤填膺,讲到金三角这帮子祸害,恨不能饮血啖肉。褚莲也不再逗他,和慕颜细细打包了东西,只检点还有什么缺漏,等着明天一早,立马出发去俄罗斯。 第二天一早,他们身上的所有美金都被哈罗伊换成了老挝币吉普。褚莲十分不解:“美钞汇率很稳定,带着用很方便,我们就算进了中国国界,在云南散美金也很快吧?为什么要换吉普,这种小国货币……” 慕颜和褚莲对视一眼,接口道:“就算碰到万一,用美钞打点东南亚地头蛇,也是很方便的!”她吐了吐舌头,在没遇上褚莲他们之前,自己一个人晃荡在东南亚小国,真是被地头蛇缠怕了。 “我们不去云南,去老挝。”哈罗伊专心致志地将换来的吉普打成包,一叠一叠摞好。 “去老挝?要绕路吗?反正缅甸是不能去的,我以前在三藩听穆先生说,缅甸的*军很猖狂,碰上一队倒还好,毕竟有军纪约束,要是游客碰上落单的缅甸*军,那就惨,杀人抛尸也没人管!” 她说的自己都背脊发凉。以前穆枫偶尔会跟她说这些事,对于权势滔天的穆先生而言,那些八方奇事,都是当笑话讲出来的,说给她听,无非是讨太太一乐,讲些三藩见不到的趣闻,讲他办公的事——东南亚那一块地,穆家迟早要插足,肥沃的金土壤,不能太便宜白粉佬,东南亚华人自己的地盘,必须由华人自己做主,而穆家,永远都是华人背后隐形的保护神。这种力量,不管是在三藩,还是太平洋沿岸,它都应比肩自由女神。而穆枫的使命是,将这种权势发挥到极致,他在加州坐镇指挥,小指动一动,各大洲华人世界都能共振。 慕颜听的咋舌,耸耸肩,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们的世界果然我一点都不懂。褚莲笑着拍拍她:“给你时间考虑,真和白斯年对上眼了,我们的世界,你也跑不了。”她说完,才意识到不应该和不系出世家的女孩子讲的太深入,毕竟自小成长的环境不一样,一般普通人家的小姑娘,谁也没办法接受他们的……“职业”。 想到这里,便宽慰她:“那你也放心,我吓唬你呢,只要安安分分做白太太,别像我一样,尽招家里先生撩火,那日子,还是不错的。白斯年要保护的女人,谁也动不了。” 慕颜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眼神不自觉落在那只镯子上。 通透的漂亮,被体温养的触手温润。 哈罗伊轻轻咳了一声:“小姐们谈好了没有?我们马上启程去老挝——缅甸恐怕也绕不过,从缅甸偷渡去云南……” “偷渡?”这两个字对内陆长大的慕颜来讲,实在相距甚远。穷游的时候,即使连住宿费都快付不起,也从来没有打过“偷渡”的念头。 “为什么?”褚莲不假思索问道。 哈罗伊很干脆:“省钱。” “……” “那我们为什么要先去老挝——我还是觉得,把身上所有的美金都换成老挝币,不是很明智。”褚莲没忘初衷。 “反正都要走了,先去老挝发笔横财不好?”哈罗伊笑了起来,一副阳光少年的味道,和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老成完全不相符:“老挝币汇率很不稳定,在柬埔寨境内变现换吉普很划算,到了老挝,再把吉普换给游客,折成绿纸——利益是10%!” 他果然聪敏,在多雨的东南亚,深谙生存法则,连汇率换算的油都揩的不慌不忙,这样一来一回,的确能赚进不少。 褚莲点头:“也好,我们手头的钱……要是路上不坑蒙拐骗,根本到不了俄罗斯。”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买机票,直飞莫斯科?” 少年笑的从容不迫:“你有护照?” ……也是,这么多年,她鲜少离开三藩,即便确有需要,出境入境都是穆枫在安排。穆枫倒是有好几本护照……连同好几个名字与身份。用穆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他们这行的人,在多重身份的造假方面,比恐怖分子还精细。 慕颜看褚莲一眼,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的护照也丢了,和行李一起,都喂进了太平洋。” 哈罗伊耸耸肩:“不好意思啊女士们,我——从来没有护照。” 所以……只能偷渡。 褚莲不免好奇:“哈罗伊,你怎么对汇率折算这么清楚?连这种赚钱的偏法子,都摸的一清二楚……” “东南亚很多背包客都干过这事,只要想赚钱,哪能没办法。”少年笑的很憨实:“所以,东南亚的白粉佬,都不规矩,就算被缉/毒/警敲断手脚,也不值得同情。”他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杀气:“金三角……早就应该肃清了。” 那口气,倒像远居三藩的穆先生。 褚莲笑了起来,忽然觉得眼前蒙了一层雾气。 初春,仍是有点寒意。 褚莲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行程,竟会被挡在缅甸。 一进入缅甸境内,对*军的警惕立马拔高,金三角的地界,她凡事不敢张扬,一再告诫自己,要小心再小心,毕竟三藩穆家在这边招惹了太多恩怨。她如果高调,一定会给穆枫带来麻烦。 她的嗅觉还是足够敏锐的,自幼成长在世家,见惯了大风大浪。打小儿的时候,就听家长谈生意,家里永远都是来来往往的客人,长辈们谈事不避人,她们这些孩子有时会被叫去处理些简单的务事。这种对事对人的敏感嗅觉,自幼练起来。 所以,当她一踏进缅甸国境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劲。东南亚的暗流蠢蠢欲动,这一片土地,根植于金三角黑色势力的土壤,早就被世家瓜分。尽管它属于金三角猖獗毒/枭的掌控,但许家、穆家、白家甚至久不涉内境的易家,都把势力触须伸到了这块土地,金三角一旦有异动,世家整片网络都将被牵动。 “有不对劲么?”她回头压低声音问哈罗伊。 哈罗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中缅边境线上,很多人听得懂中文。”褚莲咋舌:“那英语?”哈罗伊无奈摊手:“国际通用语言,你怕他们不懂?” 褚莲错神,恍然回头时,少年已经附在她耳边,轻声问道:“那几个白人,你认识吗?”她一愣,耳中又滚入一个地名:“墨西哥。” 她抬头,惊讶地盯着少年。 俄罗斯语。饶舌漂亮的圆音,他说的那么标准流利。 褚莲轻声用俄罗斯语回应:“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没什么,只是以前在俄国念过书。”他说的轻轻然,从容从褚莲脸上收回目光,去观察不远处客栈角落那一桌上的几个白人。 “那么,你认识白斯年?”她已然侧过脸去,很配合地和他共同观察一桌人,言笑晏晏,那话轻柔的就像一阵风吹过。 少年不禁回头觑她。东南亚春日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卷翘的睫毛似蝉翼,薄薄点染淡金的日晖。一眨,有轻微掠动的浮影晃过。 中缅边境小镇。他们今晚在这里落脚,小小一间客栈,挤满了人,那几个白人凑一桌,正巧在他们右前方的位置。 “什么来头?”褚莲低头扒饭,轻轻用俄语飞快地问道。 “不知道。东南亚要出事——你猜他们都聚集在这里要干什么?”哈罗伊突然停了下来,缓缓扒饭,眼神却与她短触,很快又挪开。 褚莲竖起耳朵听——隔壁桌有人在讲英语,几个亚裔,凑在一起,生涩地蹦出一个又一个单词。 右前方那桌墨西哥白人也被短促生涩的英语吸引,放下勺子,静神听了一会儿,很快又开始吃饭,若无其事。 褚莲脸色不大好。那几个亚裔英语实在太差,说话声音又极低,她努力辨识,才听懂几个关键的单词,但却已经足够让她胆战心惊。 “冰满翡翠”,“俄罗斯”,“Zhang”…… 每一个单词,都指着他们此行的目标。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勤劳的小蜜蜂,我今天居然二更!!被自己感动啦~~~~~ 这是正文,许谦益的番外已经结束~~ 58相思不老(2) 哈罗伊突然凑过来,轻轻转过筷子,指着那几个亚裔:“他,老挝人,他,他,缅甸人,他,泰国人,那边那个,柬埔寨人……” 褚莲惊讶地看着他:“你猜的?” “口音像,”他的俄语果然说的很好,“我在东南亚待过很多年,况且,”他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女士,智商啊。如果他们都是本国人,干嘛要说这么蹩脚的英语?” 一桌上,三份椰子饭,哈罗伊掌钱财,抠的很,连小菜都不肯多叫一盆,好在椰子饭量很足,管饱管够。葡萄干、菠萝丁、胡萝卜丁、玉米粒,拌上腰果,撒上薄薄一层肉松,足量的椰子饭,香的很。 她和哈罗伊已经扫光半碗饭,慕颜却还没回来,她笑道:“Cindy不是找厕所去了?还没回来,真想把她那份椰子饭也解决掉。” “可以,”他终于放松地用英语和她交流,“但我不会从我们的‘财产’中多出一份饭的钱,下顿,你让Cindy吃吧,你看着,”少年哈哈大笑,“如果你还想有足够的旅费去俄罗斯的话,就听我的话——把钱给女人统筹,通常是最蠢的方法。” 她打了个响指:“答对!”离开三藩之后,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大笑,前桌那帮墨西哥白人不由回头看她,目光交错的一瞬间,褚莲突然觉得有点惶恐,很快低头。 ——“你要不要,去看看Cindy?” ——“饭都凉了,我去找她回来吃饭——别想动荷包买第二份饭。” 褚莲低头,拿清水在茶杯里晃了一下,又倒掉,灌上热茶,这里不比三藩家里,茶叶没的精细,但好歹,水是热的,也有茶的味道,凑合着饭后喝一杯洗胃清茶,也是这段奔波的日子里,极大的享受。 她痴痴盯着水中茶叶看,卷起的叶边如锯,腾着热气,绿油油的,连那水都透着绿意。 ——手却不自觉地拿起了筷子,在桌面上划着什么。脑中飞快地闪过繁杂的心事,入境以来,隐隐感觉东南亚暗潮起伏,今天却在这间小客栈里,窥见一二。原来却都指着张家,所有人都要往俄罗斯赶——为着一串冰满翡翠的重见天日。 她不幸,也赶在了这场赴宴似的人潮中。 俄罗斯,张家,冰满翡翠,好像所有关键的环节都要串联起来了,她离真相愈近,离溪口张氏的记忆愈近,可是,也正因为距离的拉近,让她觉得恰似被架在炭火上烘烤,那热度直要把人烤化了。 回来是哈罗伊一个人。 他默默地把慕颜那份饭吃掉,填进了肚子。 “Cindy?”筷子举起时,褚莲想问什么,却无意对上右前桌那帮墨西哥人的眼神,连心情都降到了冰点,哈罗伊看着她,眉头微拧,轻轻放下了筷子:“冲着你的?” 她听见少年用标准俄罗斯语飞快在她耳边问道。 一把水果刀,划拉了半个钟头厚皮椰子。磨出的椰皮碎屑掉了满桌,她心情极差,和哈罗伊对面坐着,彼此都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捱过,小饭馆里开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埋头吃饭,看来是饿极,一路劳顿,赶在缅甸的小镇旅馆里面,吃一餐热饭,明天还要赶路。奇奇怪怪的东南亚佬,各怀心事的白肤色鬼佬,每一个人心里都敲着小鼓,各有盘算。数天之后的俄罗斯白家势力范围之内,会有多热闹? 为了一串冰满翡翠项链,息偃多年的各方势力,又卷土重来。 她终于坐不住,面对眼前从容自若的柬埔寨少年,交耳用俄语说了一句话:“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搞错了才把Cindy带走的?” 少年抬头想回答她时,一错神,对上墨西哥人暗藏挑衅的眼神,他仓促挪开——却在这时,褚莲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那柄水果刀,若无其事地朝墨西哥人的餐桌走去。 哈罗伊转过头去,眼中兴致顿生。 这个三藩来的女人,一路给了他太多的意外与惊喜,她似乎天生的大胆,一路行过,都是身带霹雳。是否那位传言中威据三藩的教父,给了她过分的保护,才能让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有一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他眼睛微眯,觑见那个女人已经逼近了墨西哥佬的地盘。 褚莲笑笑,款款走过去,她的气场实在太无害,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危险与胁迫,那几个墨西哥佬对眼前这个蓄意挨近的女人也没防备太多,只是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她突然停了下来,脸上平静无风,微一屈身,嘴角笑意浅淡,她突然扬手,将那柄水果刀插进了桌面!她本身手上劲儿就不太大,水果刀入木不深,颤颤巍巍似要掉下来…… 那一桌墨西哥佬反应太快,已经有人去腰间摸枪,但被其中一个看似老大模样的男人拦了下来。褚莲扬眉,一点也不怕地与他对视。 她笑了起来:“我要见特里森先生。” 那一桌白人面面相觑。 Cindy终于被送回来,他们在原先的座位上喝下午茶,吃各种果品,才回来的慕颜云里雾里,问道:“管荷包的先生怎么不阻止女人们的疯狂消费?我们不是没钱花了吗?” 哈罗伊笑了起来:“有人埋单。” 当然有人埋单,褚莲看他一眼,淡淡笑起来,心想果然是穆枫培养的手下,秉承三藩一贯的优良传统,只进不出,这回更是连账单都算到了墨西哥黑帮大佬的头上。 詹姆特里森果然在东南亚,他们和餐馆里一帮墨西哥佬等了没多久,他就被“请”过来了。 见到褚莲,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大概是他没想到会在缅甸小镇遇到老友的太太,但那份讶异稍纵即逝,很快被笑容替代。 褚莲站了起来:“詹姆,很高兴见到你。” 他伸出手来,和她拥抱:“阿季,终于找到你了。” “你在这儿……是找我?”褚莲大惊。 特里森点头,松开她:“三藩找疯了人,加州产业链差点瘫痪,所有人都被派出来寻你……” 褚莲吸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害怕,的确是这样,她自巴士海峡落难,对于外界而言,从那一天起就没了她的消息,她可能……在外界传言中,已经是一个死掉的人。 “那……他呢?”她咬着嘴唇,终于问到最关键的人物。 特里森脸色不大好,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笑笑:“Mu,他在加州。” 在加州?这她当然知道。每年除了巴隆围场大型围猎,他心情好时,会在高加索深山里和俄罗斯老猎人一住几个月封山打猎,平时几乎不会离开加州。 “他……要我回去吗?”褚莲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没说什么,是我们说的——穆太太一定要回去。”特里森的眼中闪过一丝含义莫辨的不自在。 “你带了多少人来?”褚莲突然问道。言毕眼瞧了一下哈罗伊。默契自生。 “阿季在打什么主意?”特里森笑了起来:“这里,没多少人。我的人,到东南亚已经很长时间了,憋的难受,都在迈扎央过手瘾,你要是愿意见他们的话,我一个电话就可以。” 褚莲轻声道:“梓棠跟你说了什么?” 他略顿,刻意避闪她的目光,褚莲直逼视他,瞧的他心虚至极,她跨前一步又问道:“他真的在加州?” “他想来,但不可能了。”他音色漂亮,流利地用英语回答她。 “怎么?”褚莲顿了一下,几欲哭起来:“有新欢了,就想不到旧人了?” “你都知道?”特里森显然很惊讶。 褚莲叹了一口气,圆润的音色从她口里出来,竟略显凄凉:“加州那么大片天,有什么消息堵的住?在东南亚,听道上那些白粉佬瞎呛,我都听够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加州到处插眼线,梓棠却不知,这些眼线也会走加州的消息……穆先生到底扬威天下,我都不想探消息,随便打开耳朵,谁都在传……” 特里森一时沉默,许久才叹息道:“阿季你离开加州这么久,穆家发生了很多事,你……”他刚想说“你也不要怪他”,却听褚莲接道:“我不怪他。” 他向她看过去时,她脸上却是清清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但明显掺杂着一丝落寞,她许久都不说话,好似新人换旧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没有输掉这么多年的婚姻,只是输给了时间,而已。 特里森想说什么安慰她时,却见她已经从贴身的衣物中摸出那块玉玦,递给他:“特里森先生,麻烦你还给他,……他什么时候想要离婚,我都可以回去办手续。财产分割……我没有意见。” 特里森大惊:“你不打算回加州了?” 她眼睛一酸,那眼泪哗哗地往下淌:“还回去干什么?”说到这里时,却忽然似触到了心底最柔软的伤处,她叹息道:“只是有点想念孩子罢了。” “你……去俄罗斯?” 她点头:“我一直在找的东西最近被证实出现在俄罗斯,……世家的兄长应该也会去那儿,很多年没见了。我去俄罗斯,和他碰个面。” “那穆枫呢?” 褚莲一愣,……穆枫? 喝过一杯酒之后,特里森缓缓开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南亚,你想过没有?不托老友的情,我应该在墨西哥地下赌场抓忙,一个晚上半座城的输赢……可是,他急切地想见你,所以,我亲自来东南亚。” 褚莲不说话。却终于被特里森一句话惊的不得不抬头: “我知道你不愿回三藩。但是,如果他想见你最后一面,你去不去?” 褚莲“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三藩出了这么大的事?” 特里森不紧不慢地倒烧酒:“所以,你有理由相信,那个女人是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爬上他的床……”他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在说的这件事,极为正常,根本无需避开酒桌上的人。 男人们总是这样,讲起这些香艳的情事时,倒像是在卖弄一种极可炫耀的资本。 倒是慕颜和少年哈罗伊,脸色悻悻,想避却避不开。 “你有钱吗?”她突然问道。 特里森眯起眼,细细打量她,似有不解:“你要钱干什么?”但他本意并不是要她回答,很快就说道:“我没钱,但迈扎央有,”他笑了起来,“要多少有多少。” “先生,借点支出,”她倒也不客气,“回三藩再还你。” 褚莲转过头,看了Cindy慕一会儿,又转向哈罗伊道:“一路上,好好照顾Cindy,把她亲手交到白斯年手里——你们,你们一起去俄罗斯,原定计划不变。——先向特里森先生借点开支,你们路上可以过的舒服点。” 原来是这样。她早有打算。 “那你呢?”哈罗伊问她。 “我……”她有点急:“我得先回加州。家里面出了点事……我先生正熬着鬼门关,家里只剩下老人孩子,我……我得回去看看。” 慕颜不免为她担心:“你先生……怎么了?” 褚莲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高危职业,自我认识他以来,就不知熬过多少回……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有一次不是我陪在他身边,这次,也一样。”她拥抱慕颜:“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穆家撂上这样的大事,白斯年不可能坐视不管,你到了漠河中俄边境,不能理任何姓白的,”她事无巨细地叮嘱,“直奔白斯年……一定要找到他!在见到他之前,你的镯子不能给任何人看!否则,会有杀身之祸!”她的语气渐渐缓了下来:“然后,白斯年会带你来三藩,没有多久,我们又可以在加州见面。” 东南亚的落日美极了。黄昏轻车简从,在这里分别,去往加利福尼亚海港的西,去往俄罗斯脉脉冰寒大地的东,在这里,转开无从交叉的平行线。 拥抱。原来浮浮人世,俱是为命运奔忙。 入境俄罗斯,有哈罗伊在,一切都很顺利。 但不巧的是,在莫斯科繁华的街道,他们“荣幸”中彩。一群十五六岁的光头少年飞车掠过,慕颜还没反应过来时,突觉胳膊生疼,连着骨头都要被拽开的撕裂感袭来……她一惊,随身携带的包已经落到了光头少年的手里,哈罗伊索性把自己的包掼在地上,拉着她就跑! 跑的她腿都快断了,他们才呼呼喘着粗气停下来,她靠墙,整个身子都无力,软绵绵地顺着墙面滑下来:“你……你……跑什么……” “包都被抢了还不跑?”他倒还笑的出来。 慕颜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他们……是……什么人?” “光头党,”他看着慕颜,笑道,“是不是很好的体验?就像在巴黎,没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被抢过劫,你根本没资格讲去过巴黎……” 慕颜翻了个白眼:“光头党是做什么的?” “俄罗斯黑帮,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毛都还没长齐,”他粗鄙,措辞却让人发笑,“专抢外国人,斗殴打架,无所不干,我要是没拉你走,我们得一起被光头党拍成肉酱……”他的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我以前在俄罗斯读书时,经常找光头佬干架……惹是生非!呸,斗狠比金三角卖白粉赚家业的还厉害!光头佬!” 慕颜也笑了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你比他们大多少?” “三岁。”他伸出三根指头,脸上笑容绽开,灿如阳光。 漠河白家在俄罗斯有置业,易家的势力范围将这片广袤的冰寒土地包了个囫囵圆,俄罗斯,高加索深山悍勇的孤狼放缰奔跑,百尺冻土,万里闻不见人味儿。 之后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国土面积世界第一的国家。百年老族卷土重来。 初春时分,俄罗斯依然没有放暖,莫斯科郊区的风刮在脸上,嘶然有声。她走的累了,拽着哈罗伊的衣角,带着些恳求的语气:“哈……哈罗伊先生,我……我走不动了……” 少年十*岁的样子,一路行事却处处透着老成,进入冰雪国界后,愈发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爱笑,甚至连话都懒得说,只是一路带着她走,好似前方有无穷的吸引力,他只是往前走。 慕颜实在不行了:“慢点!真的走不动了!” 少年回头看她一眼,终于笑了起来:“就你这个体质,以后怎么跟白斯年混?” 慕颜缩了缩脖子:“哈罗伊先生,你别……别太过分!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说完,连自己都笑了起来,那样苍老的语气,就像训诫孩子的老奶奶,这位老成的小大人哈罗伊先生,又怎么会买她的账? 哈罗伊却没再笑,一双眼睛愈发深邃:“我不姓‘哈罗伊’,”他顿了一下,嘴角轻轻扬起,却断无笑意,“我姓张。” 慕颜没有反应过来,她当然也不知道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她稳了稳神,轻声说道:“那……张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歇歇脚,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去小姑姑让我带你去的地方,”他笑了起来,“莫斯科郊区有座古堡,是白家的产业,大概就在那儿,”他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的地方。记忆应该没差,”关于略有记差的可能性,他一点都没有感到不好意思,“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不要紧,我自小记忆力超群,”他狡猾地笑着,“反正应该就在那儿,我们再走会儿吧。” “‘一会儿’?‘一会儿’是多少‘会儿’啊?”慕颜直擦冷汗。 “白斯年就在那座古堡里,你马上就要见到你男朋友了,不该高兴吗?”少年狡猾极了,笑的滴水不漏,让人明显无从反驳。 “他……他怎么会在?”慕颜巴巴地跟在他后面。 “牛头马面大老远从世界各地赶来,你说白家掌势的敢不在?国际刑警怎么没跟来?现在开捞,包圆了这片场子,都是大鱼!” 少年目光冷冽,如同苍渺远天下,猎猎行过的冷风。 “‘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慕颜听的云里雾里。 “为什么?”少年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为了我家的一串项链,很值钱的东西。——当然,‘他们’的眼界不会那样浅,他们看中的是冰满翡翠项链背后的大鱼!张家消沉多年,忽然有消息称,百年大家族的传世翡翠现身莫斯科,你说,我们张家人岂会按兵不动?他们齐聚俄罗斯,不是为了项链,”他好似在说一件极为平淡的事,说到兴处,笑的像个孩子,“如果不是冲着‘张’姓,谁闲的大老远跑这个鬼地方挨风寒!”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眼睛里那抹张扬收了回来,赫然的神采敛尽,他开始变得严肃:“不知哪个祸害放出的假消息,这回要让这帮乌龟鳖都扑了个空!谁告诉他们冰满翡翠在俄罗斯的?” “你……什么意思?”慕颜略惊。 他看了慕颜一眼,道:“张家的冰满翡翠项链离开美联储才多久?口袋都没捂热,就被抢去了莫斯科?”他似乎是在向慕颜发问,当然并不指望慕颜回答,他很快就说出了答案:“当然不会!不知幕后那个操手打的什么主意,骗这帮子牛头马面齐聚莫斯科是要干什么?” 哈罗伊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也许是穆叔叔的主意。” 这个推测不无道理,本来他们在柬埔寨待的好好的,准备启程离开东南亚去俄罗斯是褚莲的主意,起因是褚莲听到“俄罗斯之声”的播报新闻,说是遗失多年的张家传世冰满翡翠项链出现在莫斯科,她为了打探张家的消息,才临时起意决定去莫斯科。 但凡和褚莲有关的事,总和加州穆先生脱不了干系。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褚莲永远心系张家,才用了这么个法子,逼褚莲现身俄罗斯? 他“哦”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慕颜,解释道:“穆叔叔就是我小姑姑褚莲的丈夫。” “阿季?”慕颜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59相思不老(3) 对于哈罗伊而言,操手干起老本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慕颜不一样,穿着一身厨房白制服,和俄罗斯老大妈混在一起,不免有些不自在。 甜点就位时,她被哈罗伊拎出了厨房。古堡森冷的夜,静的没有一丝声音,月光泻了满地,流水似的色泽,如同在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软毡。老树的枝桠在月光下轻晃,影出斜斜的倒晕,如同古中国的皮影剪纸。 整座庄园静谧无声。她跟在哈罗伊身后,脚步放的很慢很轻,就像小猫走路点地,厚厚的肉垫掩盖的所有的声息。 她打了个呵欠:“真像彼得家的庄园——美妙的俄罗斯!” 小张先生压低声音,不合时宜地凑上一句:“雅斯纳亚庄园更有情调,别拿世家的品味和罗曼诺夫家的小彼得比!” “托尔斯泰?”慕颜心悦诚服:“面对大师,我总归无力辩驳!好,小张先生,算你赢了。” “你有赌筹?我赢了又怎样!”他笑了起来。 慕颜立在他后面,侧着身子推他一把:“小张先生,谈钱俗气——开个玩笑都要赌筹?你别把东南亚的小习气带到俄罗斯美妙的庄园来——话说,我们不是还有很多钱?” 他大笑:“那不谈钱,我们谈点不俗气的——赌筹是这座庄园怎样?慕大小姐,你输得起!”他摊手:“顺便说一句,我们从墨西哥黑帮老大那儿拐来的钱已经剩的不多了——你不记得莫斯科遇上光头佬那档子事?你应该从我们还是有钱人的幻觉中清醒过来。” “怎么?” “我说你输得起,”他凑在她耳朵边,狡猾地笑了起来,“这座庄园——是白斯年的产业……” 慕颜反应过来时,狠狠踹他一脚,他咯楞笑了起来,但很快就识相地停下和慕颜的打闹——巡夜的卫警正往这边过来,那帮全副武装的夜游神尽职尽责地在月光下逡巡。 正好要上晚茶,哈罗伊很有门道,不知和主厨说了些什么,就拿到两个进入内场的“名额”——也对,俄语说的溜转对眼下的情况而言,显然是莫大的优势。慕颜朝天翻了个白眼,就被哈罗伊拖着进去伺候那群“牛鬼蛇神”晚茶。 内室很安静,圆桌会议,大佬们的兴致所在。天顶是俄式的风格,伊凡家的创制,奢华与精致,渗透在每一个细节中。穹顶四围俱是金碧辉煌,将整座古堡庄园布置的不逊沙皇的手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让人相信,眼下所见,乃是私人产业。 慕颜嘶了一口气,白斯年……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们站在警卫圈内,离圆桌很远的距离,身后,便是荷枪实弹的卫岗。不过是打下手的厨房内杂,送了晚茶来,就被人递走,送到圆桌旁,而他们根本无法接近甚至看清桌上的人。 很朦的影子,慕颜仔细睁大眼睛,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形,举止不俗,似与对面诸人谈话甚欢,他举杯,牵起一手的“累赘”,脸上仿佛微漾笑意。慕颜忽而想,那人会不会是白斯年? 心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钝钝地击中,有触电的感觉,连呼吸都难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却突然感觉手被一股暖流覆盖,她一愣,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哈罗伊拖着跑出了内场。 风刮在脸上,呼呼有声。迎面扑来的清新气息让她很快从方才室内的压抑感中挣脱出来,她立定,才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少年哈罗伊拼命地喘着粗气,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哈……哈罗伊?你怎么啦?才跑这么点路,就累成这样?!” 少年体力一向很好,在柬埔寨的时候,和老渔夫一出海通常就是几天几夜;在莫斯科街头遭遇光头党,他拉着她一路飞奔,跑出不知多远,她已经累瘫,少年却依然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哈罗伊靠在长廊实木圆柱上,喘息未定,他无力极了,扶着圆柱,整个身子缓缓滑了下来,他索性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实木柱子,月光斜斜照在他身上,背影清寒。 “你……怎么了?”慕颜在他面前蹲下,关切问道。 他眉眼一抬,看着慕颜。眼中却闪过一丝叫人无所适从的清冷,他忽而动了动嘴,道:“他,不是在加州吗?” 星芒如辉,洒洒点点,半座庄园都似裹了一层银霜,水色清冷。除了巡夜的警卫踢着正步的齐齐“簌簌”声,天幕之下,静极了。 哈罗伊眨了眨眼:“你猜,我刚才在里面……见到了谁?” “谁?”她匆匆吐出这一个字,见哈罗伊脸色不太对劲,不免惊慌。 他顿了一下,眼神终于停留在她脸上:“穆枫。”他微微撇过头去,淡淡道:“刚刚里面那个人,是穆枫。” “穆枫?” 小张先生“嗯”了一声,看着她道:“我小姑姑的丈夫,他也在俄罗斯——”那眼神,瞬息变得冰冷,好似有一芒火光闪过,逐渐逐渐暗淡下去,很快,覆了一层冰霜,在空气中冷凝,凝固…… 她脱口而问:“阿季的老公,不是在加州?” “詹姆特里森是这样说的,”他点头,“但他和九叔是穿一条裤裆的,你说他们把小姑姑骗回加州是在合计什么?” “合计……什么?”慕颜显然脑细胞不够用,小张先生也没有为难她,为她逐条分析:“依我的估计,冰满翡翠在俄罗斯的消息,应该是九叔趁乱放出去的,他先期可能没有想太多,只是想把下落未明的小姑姑引向俄罗斯,可是,”他顿了一下,很快又接道,“没想到,小姑姑还没到俄罗斯,张家的冰满翡翠已经引来了一群饿狼……” “那穆枫到底要干什么?” “这边太乱,他一向很疼小姑姑,可能不想让小姑姑搀和进来……”他转过脸去,迎着皎皎月色,那目光中,竟有几分怅然:“可是听说九叔有新欢了?”少年笑了起来:“当初爱的那么深又如何?世家的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张风载!” 他微微一笑,倏忽从地上爬了起来:“九叔果然很会笼络人心,詹姆特里森居然愿意承九叔的意,亲自跑东南亚来找人……我的那位九叔,自幼聪敏,心思太深,大概他早就知道俄罗斯在他阴差阳错的安排下,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早早就派人把小姑姑接回三藩,自己却一个人跑来俄罗斯和白家搅拌。” “他到底还爱不爱阿季?”女人的关注点果然和男人不同。 小张先生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们女人能不能想些别的?” 慕颜悻悻:“别的?”她叹一口气,语气悲凉:“阿季现在该多么伤心啊!三藩的家里,大概回去了也不好过吧?” “我摸不准九叔的心思,”他语气淡薄,“但我想,他不至于把小姑姑完全抛开,要不然,也不会在俄罗斯计划失控时,特意让特里森来东南亚接她,把她带回三藩,远离是非——” 慕颜突然一抖,她发现身边的哈罗伊很不对劲——很快地掐断了他自己的话,好似有什么东西阻隔在空气中,让他警然一怔,刚才说到一半的话题,瞬间在空气中凝固。 她倒吸一口凉气。 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原来那东西,竟是一支枪。那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在长廊月光下长长拖曳,她觑视时,由于光线不足,并不能很清楚地看见那个男人的长相。 黑色的枪托稳稳地悬在她头顶上方,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少年哈罗伊。 “什么人?”那个男人用俄语飞快地问:“两个厨子?” 她听不懂,只能干着急。觑向哈罗伊时,少年脸上却未有畏惧,只是倔强地沉默。 那个男人有些烦躁,将枪口顶着哈罗伊的脑袋,距离更进一寸,显然只要一不称心,随时都有“走火”的可能。可是哈罗伊却仍是不说话。 她急了,也不管其他,用英语喊了出来:“Stop!” 那个男人果然把注意力转向她,居然也用英语说话道:“厨房的?两个厨子,不在厨房,跑这里来干什么?” 声音很沉,很稳,拉近那么远的距离,那么久的记忆,居然在这里遇见。 她怔了怔,抽着鼻子,差点哭了起来:“风邺……” 那个男人听见这一声“风邺”,居然像触电般一痉,狠狠瞪了少年哈罗伊一眼,把枪收了回来。然后,转身看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脸上。月光盈盈,圈出充裕的晕黄,她的睫毛在月色下轻颤,抖抖如蝉翼。 她抽噎:“风邺……是你……” 再见没有那样的惊喜,原来跟她想的,那么不一样。 白斯年叹了一口气。突然像疯了似的将她往身后实木圆柱上挤搡,她脸憋的青紫,却还不过手来,只是茫然挣扎着,白斯年手头的力道愈加愈重,他有点失控,声音哑的厉害,那眼神,像是要把人囫囵吞了下去:“谁让你跑这儿来的?!啊?谁让你来的?!” 她被吓住了,哭的很厉害,满脸的泪水,呛的她连呼吸都困难。 白斯年忽而缓了口气,像是在对她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儿多危险!”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这一场爆发,像是蓄了很久的大雨,瓢泼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很抱歉,我真的真的不行了……再更六千实在不行。。长假一过,发现加上构思什么的,真是要了命。。。以后恢复三千更新,但一定会日更!日更!!么么哒。。我遁了。。 60相思不老(4) 她咳了几声,有点困难地推开他的手:“风邺……你关心人都……关心的这样粗暴……” 白斯年梗着脖子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她不说话——也实在说不出来,这几个月来的日子乱的像麻团,理不出半点头绪,从柬埔寨到缅甸,从缅甸万里迢迢又到俄罗斯,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折腾是为了什么! 白斯年目光转过一旁沉默不言的哈罗伊,冷笑问道:“他是谁?” “我朋友。”她顺了顺气,回答他。 “朋友?”他的声音很冷,虽是笑着的,却让人莫名地心底生寒:“我们分开才多久,你就把‘朋友’带来了?” 这飞醋吃的好没意思,慕颜嗫嚅道:“风邺,你……” “不要叫我!”他甩开她的手,忽然转向哈罗伊,“咔咔”两声,枪已经上膛,他手肘支着,右手划过一道弧痕,那支枪,已经死死地抵着哈罗伊的脑袋,白斯年呼吸深稳,眼中含着一抹冷漠的笑意,似月光,泠泠点落一片辉芒。 “你要干什么?”慕颜骇了一跳,差点扑上去夺他的枪。 “干什么?老子吃飞醋想崩了他,不行?” 他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门里转出一个值岗警卫,这边一人两厨子,组合实在太奇怪,自然免不了引来一番盘查,那警卫已经用英语飞快地问道:“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白斯年手指了指长廊那一边:“那边有个影,还不去追!” 那个警卫见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由被噎住,好在反应还算快,很快举着枪托就要干架:“你是什么人?在庄园大呼小叫?!” 这一问,把白斯年气极了眼,飚出一连串俄语脏话。他一瞪眼,见那警卫杵着像石雕,很快切成英语骂了一句,音量拔高了三成:“老子调不动你是不是?!你们穆先生讲过,连只蚊子都不能放过!你杵在这里干什么?不给老子去抓人?!” 慕颜吁了一口气,想来那个傻愣警卫是穆家从三藩带来的人,并不认识白斯年,才在白某人的庄园里噎庄园的主人。碰上白斯年这个暴脾气,自然没好果子吃。 那石雕警卫愣了一下,终于朝白斯年点了个头,领着一队警卫,向白斯年手指的方向跑去。 慕颜昂起头,看他:“风邺,你把枪放下,有话好说。” “好说?”他笑了起来,那笑意中,凛凛似裹了一层严霜:“我先崩了他,然后我们再慢慢说。” “你讲不讲道理?!”慕颜气结,一冲动,偏偏做了个白斯年最厌恶的举动——她折身窜进他们两人之间,挡住了白斯年的枪口。 “讲道理?Cindy慕,你把我当成什么?带了个男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晃……好,你极好,”他冷笑,“还要我讲道理?!……我把命都放在你那里!”他今晚实在气极,现下已经有些语无伦次:“那只镯子还在你那儿……白斯年几时这样掏心掏肺对一个女人?!”他笑的够凄凉,也实在太不冷静,居然一背手,揪了哈罗伊的领子,下手一时没轻重,黑色的枪托顺过哈罗伊的额头,鲜血汩汩流下。 少年扬了嘴角:“白叔叔,好久不见啊。” 他一怔,眼色清寒,月光皎皎流过。 他一把拽过慕颜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看,瞳仁漆黑如墨。手下略一收,那力道覆了上来,掐的她胳膊青紫生疼。想起这一路走来,磨难重重,想起自己险些丧命在太平洋波涛汹涌的海浪中,万里迢迢来找他,却还被他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发了一通火,她一时委屈,性子也犟的很,挣了他的手,狠命拽那只玉色通透的镯子:“还给你!我不要了!还给你……”那镯子正正好好收着她的尺寸,太合适了,反而发急时摘不下来。 白斯年一噎,道:“你不喜欢,扔了它好了!白斯年送出去的东西,绝对不会收回!”他抓起她的手,就要往墙上撞:“摘不下来?我帮你砸碎,砸碎算数!” 她哭的泣不成声:“疯子……你真是疯了!” 他平稳下来。眼角转过的余光,却还留在少年哈罗伊身上。连呼出的空气,都是冷的。 初春的俄罗斯,仍然寒意料峭。 哈罗伊走前一步:“Cindy,我不值你这样做……你放心,白叔叔不会伤害我。”他一仰脖,正好触着白斯年野狼一样的眼神,他完全不怵,那声“白叔叔”更是加了重音。 白斯年笑意寒冽,却见慕颜一闪身,晃在他眼前,对哈罗伊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当的,在柬埔寨,你救过我和阿季的命,如果阿季在这里,她也会拼死护你周全!” 阿季?! 白斯年一惊,倒是好笑,他们男人在前面一路算计拼杀,敢情这帮“太太团”已经在大后方拧成一股绳?她倒是什么时候认识穆小狼家的太太的呢? 他觑着眼,玩味十足。 忽然,有人咳了一声:“白少爷,怎么有兴致在这里和两个厨子搅拌?”笑声是朗朗的,来人并无恶意,就算是慕颜,并不认识这声音,也听得出来人和白斯年很熟稔。 哈罗伊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她靠边站。他在三藩穆家待了许久,自然辨得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穆昭行。九叔穆枫的心腹。 他从里间门里转出来,听见长廊这边似乎有争辩声,为保万全,这才出来看看。 白斯年见是他,笑了声:“梓棠的会是散了?”他顺手擦过衣角,不动声色地收了枪。 “还没有,穆先生他们,谈的很好。”穆昭行笑了笑,眼睛只觑那两个“厨子”:“他们……” 白斯年冷笑道:“没有眼力劲、厨艺差!煮个菜都捣不烂,害的老子塞牙!”他一侧身,冷冷瞧着哈罗伊:“还不快去厨房,重新给我端锅鸡汤来!” 哈罗伊反应快,自然知道白斯年的意思,拉着慕颜就撤。 慕颜心里暗惊,咬着牙,一路走,一路嘀咕:“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抖索了一路,惹得小张先生再也撑不住笑,在朗朗月色下,拽着她跑的飞快。耳边有风呼啸掠过。 托尔斯泰的雅斯纳亚庄园式的情调,那样美,只有月光、玫瑰与诗歌,才是这静夜的和声,四下寂寂。 清辉一地。 浑圆的俄式天顶,穹庐浩广,每一寸裸/露的石基,都粘着金片,白家的品感,向来不吝惜钱财,整座大厅,奢华如沙皇的宫殿。 “暴发户!”听见有脚步声拐进来,他笑着骂了一声。 白斯年踢踏脚步,手里握着黑色的防身枪,脸上吟吟笑意:“比不上你三藩的大手笔……花好水好!老子只能被发配到这个冷天冷地的鬼地方,窝起来做暴发户!” 穆枫窝在俄式高椅上,散了的圆桌会议,此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索性将长腿搁在奢美精致的俄式宫廷圆桌上,脸向着圆顶天幕,半躺的姿势,见白斯年进来,也不挪一下位置。 他睁眼,瞧着金碧辉煌的穹顶,懒懒道:“老白,这次网要收的干净,我不想折腾了!早点完事早点回三藩。” “照你的意思放出了风,‘三藩与张氏不共戴天’!梓棠,你让詹姆将阿季先接回三藩是正确的,女人在这里,总是碍手碍脚!”他今天感慨颇深:“阿季要是知道你在俄罗斯放了个网,要将姓张的一网打尽,还不知要怎样闹你……” “妇女之友!”穆枫打了个响指:“老白你最近造诣不错啊,怎么对女人的领悟头头是道?” 白斯年噤声,梗着脖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过了许久,白斯年叹息一声:“因为……老子女人找上门来了!”一语毕,这才觉得长长舒了口气,通体舒泰,穆枫调侃起他来向来没风度,他也顾不得了,只等加州那位爷没轻没重地呛瞎他。 穆枫不知什么时候转了性,只稳稳笑道:“老白,你认真的?” “镯子都在她身上,你说呢?”白斯年坐了下来。 “别像委屈小媳妇似的瞧我!”穆枫大笑:“我说你们白家在这点上最吃亏——传位的玉器竟然是一只女人用的镯子!历代‘白先生’也不敢挂自己手上啊,不给女人还能怎样?” 他笑的好没心肺,白斯年狠瞪他一眼:“梓棠,说正经事,阿季那件事,你要怎么抹过去?” 穆枫略一怔,摆手:“烦呢!别跟老子闲扯!” 是夜月色如水。 有酒迷醉,清辉的月色如软毡,一地盈盈而席。她才转进小楼,就撞上一个暖意撩人的怀抱,白斯年抵在她耳边低语:“你来了?” 他喝了酒,有酒/色的味道,醺的她满面绯红,她躲开白斯年的目光,却被更深的吻拥堵,深入,再深入。 只有绵长的呼吸,与夜色共舞。 次日,晨光熹微。 慕颜坐在花园石阶上,一个人懒懒打哈欠。哈罗伊一到,她便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你让我打探的,我都有了消息。” “可靠?” “风邺口里得来的,他不会骗我。” “那也是。”哈罗伊点头。 慕颜叹一口气,缓缓说道:“是这样的。穆枫这次是要找张家人清算,已经放出消息了,但凡三藩穆氏遇见张家人,一律赶尽杀绝!” 他垂下头,好似在自语:“难怪……他不让小姑姑出现在俄罗斯……” “你在说什么?”慕颜问。 哈罗伊若有所思,看慕颜道:“还有呢?白斯年还说了什么?” “昨天我们撞见的圆桌会议,是穆枫在和以前张家的旧部接洽。”她忽而出了神,深深看着哈罗伊:“听说张家当年毁于家乱,出了不少内贼,这次穆家公然与张氏对立,当年的‘内贼’,自然都投了穆枫来。”她轻声道:“也是,树倒猢狲散嘛。” 小张先生干干笑了起来:“不过都是墙头草罢了。”眼中却吹过凄凄凉风,那哀伤,竟似一眼望不到底。 张家,只是世家地图上被遗忘的一端罢了。那么多年,一人孤行而过。也就这样,过去了。 61相思不老(5) 天大亮时,白斯年的庄园里鸡鸣不绝,慕颜觉得好笑,不免叨叨:“怎么这鸡还随主人的性子,一样懒!以前在老家时,菜园子里鸡叫,都是凌晨四五点就来了!啧啧,俄罗斯这边养尊处优的鸡,还睡个大懒觉!” 白斯年不知什么时候,像幽灵一样飘在她身后,他一向爱懒笑,兴致起了,贫的很:“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呢?”手从她腰间揽过,呼吸渐热,他说话从来没羞没臊:“嗯?”贴着她的耳垂,那呼吸,直要把人吃透:“我懒?那是因为晚上太勤快了,免不了白天就……看起来有那么些懒……” 慕颜臊的慌,直推他:“说……说什么呢……” 他突然稳神,也不笑了,点过她额前,亲了亲:“晚上待在自己房里,不要出来,好吗?” 他难得温柔,白斯年一贯暴躁易怒,这次反常的温和倒让慕颜很不适应:“好好说话。啊?” 白斯年笑了起来,把她逼到墙角,假装粗声道:“老子跟你说,今晚待你小屋子里不要出来!敢踏出一步,一枪崩了你!够不够明白?够不够清楚?” 她嘶气,啧啧:“真是狂拽没法说了!”她一矮头,猫进他怀里,收紧了手臂,把他抱的紧紧:“风邺……不要离开我……”那声音,喃喃竟似呓语。 白斯年不忍,低声道:“是为你好。今晚也许会有状况,你……你连阿季都比不上,阿季枪法好,要是在,还能让人省点心。就这样梓棠都不放心她,你更别说,你会什么?”他关心人还不忘损她:“你简直一无是处!也就我,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我……我真的很放不下心……” 她眼睛湿润,顿了一下才大笑着嘶声喊道:“白风邺!!你跟我滚开!!!” 白斯年微微欠身,轻轻捉住她突然而来的小拳,笑道:“这是老子的地盘,你让我滚?!” 今晚的小席临时取消。慕颜心里一咯噔,是发生了什么事?没让她好奇多久,因为很快哈罗伊就带来了庄园的消息。 穆枫本来打算大宴张家旧部,在席上可能有秘密合作事宜要商量——也就是白斯年说的“今晚可能会有状况”,但这个“状况”到底没走出来,因为发生了一件事,让穆枫不得不临时取消原定筵席。 “什么事?”慕颜问道。 哈罗伊停了一下,睫毛在灯光下轻颤,他似乎很不愿意去回忆,锁着眉头,好久才说:“当年背反张家,现在过来和穆枫接洽的那帮人,零零落落一天之内,死了好几个。” 慕颜吓了一跳:“你……” 他侧过脸去,冷哼一声:“是该死。” “是你做的?”慕颜一骇:“我差点忘了,你也姓张。” 眼前的少年,也许连二十岁都不到,却有一双戾气太深的眼,似乎和印象里某个影子,太像。也许都是世家走出来的男人,他身上有几分白斯年的狠戾,也有几分穆枫的阴柔,看不见的那一面,也许是“张”姓的印记。 自从知道穆枫对张氏释出绝杀令之后,他已经改了对穆枫的称呼,从“九叔”到直呼其名,看的出来,少年对三藩穆氏原先抱有的一丝幻想,已然消磨殆尽。 “你信不信天道?”他冷笑一声,眼角眉间那抹若有似无的阴戾叫人害怕,他负手退后一步,道:“他们……早晚会遭报应。” “他们,是谁?也包括风邺?”她眼中灼灼有泪光,倒是不再怕了,眼觑着眼前的少年。 他扬长要走,不再理她。走出几步后,忽而停下,嘴角扬起适宜的弧度:“人,不是我杀的。”他笑了起来:“我猜是他,他,回来了。” 庄园依然日升日落,这样浑噩过了三天,不断有叫人心惊肉跳的消息传来。又死了一个人,密室,又死了一个人,失足落水…… 白斯年心情看不出大起落,每天晚上都会到她这儿来查勤,对她的安保工作十足上心。她胆颤的很,终于在这天日落时抓住一天中唯一一次见他的机会,拖住他的胳膊不让走:“风邺……要到什么时候?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她扬起头,眼中盈盈有泪水,白斯年低头看她,平时一贯嬉皮笑脸,这回却正色:“怎么了?” “我怕……” “有我在,怕谁?”他笑了,抬手去摸她的脸,转过耳边时,将一缕头发折了耳后去:“多大了?还哭?”声音温柔的不似白风邺。 他终于抱她,轻轻吻了她的耳垂,道:“就今晚,今晚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好不好?”他吐出的呼吸蹭着鬓角,痒丝丝的,那声音和那热气,直窜入她耳中去:“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今晚,你跟着我走。” 她点头,他说什么都好。 白斯年似乎舒了口气:“今晚,一切都会解决。杀人凶手,也会浮出水面。” 拱圆穹顶,寸寸都贴着金片,水晶吊灯一盏一盏亮着,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金碧辉煌”,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白家的奢华,或者,白斯年形似黑色格林古堡的品味。 “暴发户。”穆枫笑着淡淡弹指。 四座皆是投奔而来的张家人,当年事件一出,张家大厦倾倒,当年张家幕僚也散落各地,这次穆枫放话,要将张氏亲僚赶尽杀绝,真正亲厚张氏的幕僚连躲都来不及,此次席座上的人,都是当年出卖张氏利益的“墙头草”,来投靠穆枫沾一些利益。 慕颜深谙其中的道理,难怪张家的小少年哈罗伊对这帮人嗤之以鼻。而这伙“墙头草”在白家的庄园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亡,始作俑者最有可能是谁? 慕颜不知道。但她至少清楚,那个人,必定姓张。 是报复。 莫斯科郊野难得下起了雨,整座庄园都被穹庐张盖,雨点密集地打在外围特制防弹玻璃上,硁硁有声。 似江南清秋的小院,竟在万里之外的俄罗斯,这个冷雨的夜,与旧时故里这样完美契合。 慕颜被白斯年领着入席,俄式长桌,从这头到那一头,疏疏落落坐着张家人,有几个位置是零星空着的,她心里一紧,心想这几个座,本来应该入席的客人,如今都下了黄泉。姓张的神秘人下手这样干净利落! 白斯年这样战战兢兢把她带在身边,也是怕她无辜受牵连,被这几天连杀数人的张家神秘人报复吧? 她攥着白斯年的手,掌心冒虚汗,白斯年紧了紧手,低头深深看她一眼。这一眼,倒让她放心不少。有白斯年在,她还怕什么? 穆枫居正首,并未入席,长桌上都是一般的“客人”,他坐在桌后一张俄式贵族椅上,正百无聊赖地玩打火机,手上一连串的累赘,看着倒比女人还耐得。 白斯年拉着她的手走过去,很不客气地霸占另一张贵族椅,霸道地翘着腿,从穆枫手里抢过打火机,觑他:“什么时候开席?” 半点也没有客套,他们两人,连打个招呼都这样粗鲁、粗暴,穆枫笑笑:“做好你的事就行了,”他话锋一转,“听说许谦益也要来?” “不是‘听说’,大佬,你忘性大,帖子不是你派人去伦敦递的么?” 他淡淡弹指:“易家长年居俄罗斯,倒省的我派人再跑,他们自己得了消息知道三藩在俄罗斯搞事,自然要备着人来给我后面灭火——”他笑笑,好似在自嘲:“谁都知道三藩穆家的小野狼,办事不知轻重。” 白斯年笑道:“易家不忙,反正近,什么时候来都行,——反是许谦益,路远迢迢的,还真可能赶在易家前面到俄罗斯地盘……” “啪”一声,打火机被他手欠地点亮,荧荧弱光映在他脸上,照的侧面棱角愈发分明,慕颜吸了口气,啧,以前没发现,白斯年还真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就是……嘴欠。 因知道前面那人就是穆枫,慕颜留了个心,细细打量他。 俄罗斯的初春依然很冷,他裹着毛色极细的狐裘,狐狸尾巴从脖子那边滚下来,耷拉在肩头,让慕颜感到好奇的是,他的手上戴着凌乱的指环,不似装饰品,那种阴柔的配搭感却与这个阳刚男人的气场有说不出的合宜。那双眼睛,极漂亮,也极沉郁,漆墨的很,好似一眼望不到底,浩如深海,仔细盯着瞧一会儿就能被吸进去似的。 那副皮相,更漂亮。甚至连白斯年比起来都要逊色几分,如果说白斯年给人的感觉有几分“痞”,那么,穆枫则是“野”,十足的小野狼心性,他皮相漂亮,肤色却并不白,加州风雨里一路侵浸过来,早没有了年轻人的特质,眼中一回芒,俱是机锋。 她忽然站起来,毫无畏惧地看着穆枫:“穆先生,你和阿季的事,能不能给我个解释?” 嗬!好大的口气!穆枫不禁打量她—— “老白,这是……” 白斯年笑得十分不温柔:“你未来嫂子——切记,不是‘弟妹’。” 雨越下越大。 金碧辉煌的堡垒侵浸在一夜冷雨中。 62相思不老(6) 穆枫仍然没有入席,好似在等什么人。好在他坐的位子正好嵌着长桌的首位,即便他不入席,看起来仍像在席上,桌上那些人要跟他说话,也很方便,不必特意回头或侧身。 席上有位“张姓”打头站了起来:“穆先生,我们家总管在赶来的路上,已经通知到位了……他,”那个人顿了一下,略有无奈,“他蚁居这么多年,要防张家那些漏网鱼的报复暗害,实在过的憋屈!幸有穆先生收留,这回来了,一定竭力效忠穆家,肝脑涂地!” 穆枫淡淡笑,已经有人从边上递来酒盅,他接过,眼角微扬,手举起了杯子:“合作愉快!各位!” 长桌上除了空缺的几个位子,其他人纷纷“哗哗”站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慕颜听刚刚那人一派“誓忠”的话,听的心里直犯恶心!什么叫“肝脑涂地、效忠穆氏”?原本就是背弃前任“主人”的“墙头草”,想来当年张家待他们并不薄,谁知这些软脚虾拿了好处,回头就将张氏卖了! 但穆枫心思太深,收留这些渣滓为的是什么,她实在看不懂。难道三藩正当缺人,穆枫这样饥不可择? 她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见穆枫又说话了:“诸位,既然舍弃前嫌奔着穆氏来,穆枫自然不会亏待。当年张氏倾覆一事,也不能怪你们,良禽择木而栖,本就没什么不对。做大事的人,眼光一定要放的远,今天能聚在这里,是缘,往后只要一心一意对三藩,泼天的富贵都在等着诸位!” 他笑着,不知为何,却叫人瞧不透心思,仿佛只是脸上挂了一张面具,是喜是怒,在心不在脸。 但那一番话,却又条理清晰,似乎没有一点破绽。是,他恨溪口张氏,人人皆知。这次要对张家遗孽赶尽杀绝的话,也是他放出来的,那么,从从容容地收容当年背反张家的“得力之人”,似乎也并无说不过去? 他站了起来,被狐裘沁的很热,发间已经细细有了汗,地暖开始起反应,他索性摘下狐裘,随手扔在椅子上,很完美的弧线抛出——他的嘴角微漾笑意:“这几天让大家担惊受怕了,穆枫赔不是。我们陆续有兄弟离奇死亡——想来是被戕害,姓张的真是祸根!”他音量拔高三度,脸上笑意却未褪:“今晚,穆枫就要揪出凶手,给诸位一个交代!” 长年在美国深居简出的三藩穆先生,难得说起中文来,咬音极准,几乎听不出一点不适的口音。这几句话,掷地有声,惹得一桌众人都不禁抬头去看他,慕颜也侧过脸去——太自信的眼神,她盯着看了一会儿,似要被这双沉沉的眼眸给吸了进去,她心跳的极快,穆枫方才说,凶手今晚会现形,不知为什么,她手底捏了一把汗,暗暗为那个一路保护她名叫哈罗伊的少年担心。 她才不管哈罗伊到底姓不姓张!她到底只关心,少年哈罗伊曾在柬埔寨救过她的命! 伦敦一众人赶到这座莫斯科郊外的庄园时,雨势极大,尽管车子几乎开进了大门,但一小段路的步行,还是让他们淋了不少雨。 在靠近金色大厅的小室换了衣服,烘干了头发之后,许谦益带着伦敦家里人卷进旋涡中心。 他出现在大厅门口时,着实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骚动。 穆枫起身亲自相迎:“许大哥!”两人拥抱,很快又松开,许谦益笑道:“我又来你这儿凑热闹了,有加州小野狼的地方,总是不会太闷,一口茶在你这里蹭一晚上闲话,都惨惨淡淡过去了……” 穆枫拍他的肩,大笑:“不敢抢老白风头,今次聚会,梓棠也是客,这里是老白的地盘!” 白斯年从背后圈他肩,狠狠砸上一拳,大笑道:“得了,穆先生反客为主多久了?” 许谦益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大有不自在,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穆枫这才看清楚,许谦益身后,站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女人,他的目光顺过那女人脸上时,突兀怔住,眼中一点冰寒,好似有些不快,但他仍是淡淡笑: “你怎么来了?” 那女人还没说话,许谦益已经代为回答:“路上碰见了,她正好也要来俄罗斯,”他顿了一下,心情大不悦,“她不方便……我就顺路捎来了。” 许谦益虽仍是面上淡淡,但胸中结着火气,穆枫知道他对自己不满,只好悻悻不说话,一回身,仍然坐回了原先的俄式贵族椅。 因褚莲的关系,慕颜一直都很关注穆枫,眼见那个女人的出现,让穆枫眼中微动,她不由好奇,问白斯年:“什么人?” 白斯年老大不情愿地告诉她:“夏芊衍。也是家族里的,夏家一向为三藩做事。” 她脑子转的飞快:“穆枫新欢?” 他拍她脑袋:“大小姐,你小声点,还没人敢公然挑白!” 慕颜瞪他一眼,把他晾在一边,自己回神去觑夏芊衍。那个女人样貌姣好,皮肤白皙,称得上“漂亮”,一双眼睛波光流转,还能说话似的。 地暖的热量愈发起来了,她自己都感到热。那夏芊衍刚从外面进来,换了衣服之后,又加了件长风衣,自然更热,慕颜眼见她耐不住,脱了衣服。 不脱还好,这一脱,慕颜觑的眼都直了,心里一坠,似乎整个身子都要从万丈深渊坠落—— 褪了外套后,很明显见那夏芊衍小腹微隆,她是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本身就体态轻盈,无端端的,不可能小腹有这样微妙的变化。 慕颜心中一怵,拽白斯年胳膊:“哼,你们男人有什么好东西!”白斯年实在冤枉,看她一眼,委屈的很:“穆先生做的坏事,你赖我?” 慕颜心中更沉,听白斯年这样说,那想必她猜的*不离十了。这位三藩高高在上的穆先生,现下摆了褚莲这样一道,要阿季怎样自处? 她想着,心里难受的紧,再没心情留下。白斯年领她坐下,她只好陪着,也是怏怏的没精神。 夏芊衍迎上穆枫,笑的很甜,开口便道:“在三藩待不下,很想你……”她伸出手,向他走过去,穆枫起初是一愣,但很快张开双臂迎她,脸上是淡淡笑:“不是让你在三藩等我?怎么一个人跑俄罗斯来?” 她很自然地拥他的手,躲进他怀里,顺势,坐到他腿上。这一连串的动作,亲密而连贯,她眼角的笑盛的满满,几乎要溢出来……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毫无避讳。女人的幸福,写在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中,再老成的演员,也装不出腻到心里的甜。 筵席中有人在淡淡笑,带着些许暧昧,穆先生的情事,无人敢当众议论,但都心知肚明,他们自然不以为是什么错事,堂堂三藩“教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手底下的人,恐怕还背后艳羡一番呢! 慕颜看的心里愈发难受,也不好当众作难,索性也有样学样,转头一勾他脖子,也坐到了白斯年身上。 白某人受宠若惊:“姐姐,你手上有没有拿什么凶器?” “你滚远点可以吗?”她贴着白斯年的耳朵,淡淡呼气。 果点上来的时候,更是一场好戏。夏芊衍是一副小女人的模样,很会讨男人欢心,柔柔弱弱的样子,我见犹怜。她索性端了小果碟,挑了支精细的筷子喂穆枫吃水果。穆枫也不拒,她递来小块水果,他便吃掉。 眼神略有投递,外人看来,一派说不出的甜蜜恩爱。 在场众人看着心里最不舒服的恐怕就要数她和许谦益,许谦益是世家培养的孩子,一贯绅士懂礼,不可能在这样的场面上让穆枫下不来台。她不管,反正办坏了事有白斯年赔,白斯年也机灵的很,看出怀里那人不安分,连忙道:“姐姐,你别乱来啊!这场子你办坏了,我可转不回来……” 她学夏芊衍,一点一点地喂白斯年奶油蛋糕,眼睛却不专注,斜着眼觑夏芊衍那一对儿,心走的太远,手下捣鼓的越发厉害,白斯年终于叫唤起来: “姐姐!你能不能看着点?糊老子一脸奶油!!” 屏风后面是一个拐角楼梯,俄式风格,连扶手都镂着精美的雕饰,那个女人自楼梯上款款下来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半室的空气都被吸尽,她一笑,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焕焕然都是光彩,笑的吹起一地春风。 她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来,那孩子不怯生,一双大眼睛迎着满室的人,眸子深邃黑沉,真不像这个年纪小孩子的眼睛,走到最后一级阶梯时,她蹲了下来,张开双臂迎着那孩子:“满满乖,妈妈来抱。” 那孩子腼腆地笑了,在她脸上淡淡亲了一下:“满满自己走……” 她牵着那孩子的手,旁若无人地走至中庭——慕颜感到很奇怪,要是普通女人,怎么可能出现在白家的地盘?况且这里已经被世家势力包圆了!可若是她不普通……那更不应该在穆家、白家、许家的掌权人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呀! 慕颜下意识地打量穆枫,想看他是什么表情。却见穆枫眉间含着笑意,一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那个走过来的女人…… 许谦益顿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 那个女人牵着男孩子的手,走到许谦益面前时突然停住,她略略欠身,朝许谦益含笑点头:“许大哥!” 许谦益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但很快就被淡淡的欣喜掩盖:“黎清妹妹,你也在?” 作者有话要说:。。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捶我。。。么么哒。。。 不关我事啊!! 63相思不老(7) “是我儿子,唯朝,”她朝许谦益浅浅微笑,回身摸摸小男孩的头,“满满,叫人啊。” 许谦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小男孩唯朝,不禁吸了口气:“嗬,长得和他,可真像啊。” 那双眼睛,是“风载书声”的脉脉江南风光,黑沉黑沉,似腻了一汪水,一眼瞧不到底。男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却已经能够在他脸上,找到他生父的三分影子。 上次见到黎清,是两年前伦敦的雨夜,她孤身一人前来,带着那串密封的冰满翡翠,指名要见许谦益。 那时她立在英伦大雨中,被雨淋的湿透,即便有些狼狈,那股子风轻云淡的气质却是掩也掩不住。许谦益当时就被这抹逼近溪口张氏的熟悉感惊住。 两年前是在她身上看见了张风载的影子,两年后,在白家的庄园里,这个男孩子身上……他差点呼吸不过来,这分明是张风载的童年! 小男孩仰起头,礼貌地叫了一声:“伯伯好。” 许谦益欣喜不已,摸摸他的头,却纠正道:“应该叫叔叔。”他抬头看黎清,笑着说:“世家里论资排辈,他是长兄,满满应该管我们,都叫‘叔叔’。”说罢,顺势扫了一眼依座的白斯年和穆枫。 穆枫在喝茶,淡淡看一眼,却过眼不过心,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没有看见。 穆枫迟迟不发话,席上从前“张家人”终于忍不住,打头那人又站了起来,殷勤十足:“穆先生,我们‘总管’已经入境俄罗斯,快的话,今晚就能抵达庄园……到时穆先生与‘总管’攀谈,取计一定能够将张家当年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穆枫举杯,手上指环一紧,不动声色地笑。 “诸位别惊扰,近几天接二连三的凶案……是穆枫对不住大家,我这边人追凶已经有了些头绪,”他顿了顿,看着杯中茶,笑道,“今晚,就揭露凶手,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黎清就站了起来,向许谦益微微欠身:“许大哥,我小坐够了,满满也累,我带他去楼上休息。” 许谦益笑了笑,点头。 她牵着孩子,经过穆枫身边时,居然也向穆枫微欠身,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穆枫也意外地点头示意。迎着黎清那张娟秀的脸,眼底竟露出三分笑意。 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如果没有意外,穆枫的下一步就是揭露戕害“张家人”的凶手,然后,为昔日背反张家的那伙“墙头草”报仇,他是三藩穆先生,既然已经扩旗收容手下,自然要为新进手下“主持公道”。 但这“意外”,偏偏是来了。 俄罗斯、漠河地界,向来是世家势力范围,白家易家经营数代,世居冰野之地,将这片辽阔土地上的华人世界,围的铁通似的密。 可以说,世家大佬经过的地方,警卫层叠,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但就在这里,托尔斯泰雅斯纳亚式的庄园中,白斯年的私人居所外面,响起了枪声。 这惨惨夜色下的雨幕中,枪声紧凑,一声挨着一声。 竟有人在外面打出了三四发子弹。 穆枫“兀”地从大座上立起来,用英语飞快地问身边人:“是谁?还不去查!” 白斯年反应极快,已经拔枪率先向金色大门走过去,弹舌俄语一句蹦着一句:“跟我出来看看!列队!” 他还没冲到门口,已经被人“弹”了回来。 巡逻的警卫裹着黑色的雨衣慌慌张张冲进来,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穆……穆先生!墨西哥佬在外面放枪!!” 墨西哥黑帮六大家族,与三藩穆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边境线上,穆枫一向和他们关系良好,甚至和其中一支头领詹姆特里森还是过命的交情,墨西哥人怎么可能巴巴跑俄罗斯来寻衅? “他们有多少人?”他走前了几步,目光如炬。 “三四个……差不多。” 穆枫淡淡拨弄着手上指环,下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命令:“让他们进来!” 警卫略一愣,却没动。 穆枫笑了起来:“没听懂吗?让那几个墨西哥人进来!” 连白斯年都阻止他,不明意思:“梓棠,是不是太危险了?” “危险?老白什么时候这样畏首畏尾?”穆枫侧身觑他:“墨西哥佬脑子不好,寻衅只带三四个人?”他笑道:“我打赌,外面八成是詹姆,老白,你的人不识数,不认识詹姆,特里森先生怒了,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给我信号!” 白斯年摆了摆手:“去领人!”也对,除了詹姆特里森,哪个墨西哥人敢这样张狂? 果然是詹姆特里森。 他们一行四个人,披着黑色雨衣,站在堂下,巨大的雨绸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雨水顺着帽檐不断滴下。其中有一人身材较瘦小,和另外几个高大的墨西哥男人相形,十分显眼。 穆枫居然愣了一下。 特里森摘下帽子,有些粗暴地扯开雨衣搭扣,他用力太猛,连贴身的防弹背心都露了出来。 “詹姆,莫斯科大雨,你到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干什么?”穆枫皱了皱眉,尽管见到老友很高兴,但还是有一丝敏感触着他,让他有点不大愉悦。 那个女人摘下雨绸帽,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她的头发已经湿透,黏糊糊地贴着两颊,目光似乎也有些不集中——这烦人的雨天,总是给人带来不愉快。 但显然穆枫更不愉快。 那个女人微微扬起头时,目光柔软,轻轻触在他脸上,但很快又收回,他却像被一道惊雷击中,微微凛了凛神。 是褚莲。 特里森把她从缅甸送回三藩,又从三藩,将她带到了俄罗斯。 慕颜这时也看清了来人是谁,哭着跑过去抱住她:“阿季!阿季!”她浑身都湿透,见是慕颜,暖暖笑了笑:“Cindy,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眼神错开,短短的交汇,穆先生仍是倨傲冰冷的,眼底光晕微微扬起,却触到某个峰点时,有冰霜融化开来,一点一点,朝四周渐渐漫溯。他没有再看褚莲一眼。 夏芊衍从后面绕过来,挽过他的胳膊,温温道:“我们坐下吧。” 他略一顿,回过身去。 他随手又裹上狐裘,那茸尾巴从脖子后面耷拉下来,倒像只是一件饰物,他熟练地点烟、吐纳,看似不经意,却把视点悄悄落在詹姆身上。 那眼神直要把特里森逼的透不过气来,墨西哥大佬耸耸肩,向老友歉意地笑:“Mu,你知道的,你太太脾气……她一发现上当,就马上收拾东西要来俄罗斯……我怕她一个人路上为难,所以就送来了。” 夏芊衍的手臂开始攀上他脖子。 穆枫没有说话,终于收回冰冷的目光,依然吐烟圈。他指头轻轻一动,手上零碎的指环发出触目惊心的冷光。 褚莲也面无表情,只说了一句:“穆先生,好久不见。”这话才说完,就被一边瞧情势不对头的慕颜拦住:“阿季,好阿季,你身上都湿了,我陪你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她推褚莲走,褚莲倒也没坚持,乖乖顺从。两人拐了个弯,进了侧门。 一支烟,燻到指甲盖,他才松手,任烟头落地。穆枫忽然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最近,白家的地盘上,莫名其妙死了很多人,今天凶手如果再不站出来,难免……人心惶惶……” 穆枫眼神冰冷,扫视全场,那帮虚与委蛇的“墙头草”,当年背反张家插起刀来,一个比一个狠,而今,全在这里,重新附庸穆氏,看起来真像讨一口饭的哈巴狗。 “全凭穆先生做主……” 穆枫眼色突然转狠,道:“凶手是,穆枫。” 这场雨下的好大,来的时候,要经过长长的走廊,和俄式小道漫长的无遮雨区,尽管她穿着大雨衣,头上雨绸帽几乎能够挡住大半张脸,可还是被淋的湿湿透透。 草草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她穿上慕颜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服,坐在沙发那边喝暖茶,慕颜坐在她对面瞧着她,她笑了起来:“看什么呢?” “疼吗?”她开门见山。 褚莲一愣,没想她会这样直入主题。抿了一口茶,又放下杯子,褚莲从旁拿出一只小包,递给她:“打开看看。”她根本无视慕颜的问题。或者,也不愿回答。 慕颜不知她要干什么,有些发懵,还是照着她的吩咐,打开那只小包。 “送你的。”褚莲笑笑,嘴角绽开一个浅浅的酒窝,稍纵即逝。 是一对漂亮的翠色耳坠,她并不懂玉,但单看那成色,就知道价格不菲,莹透的翠芯坠,似一滴水,小巧的通玉上面,还扣着一截银质底座。那金属色亮的很,在眼前一晃,还能照出个人影子。慕颜捧在手里,爱不释手:“阿季,都能当镜子用啦,能照出人影儿!” 褚莲笑起来:“从三藩家里面带过来的,我记得你有耳洞,你带会很好看。” “配什么衣服?” “现在就可以戴,”她笑道,“我的首饰款式都比较老,拿原玉过去,家族老店定做的……老人们都喜欢这种款,更适合配旗袍,但这副耳坠专为你挑的,我选的是首饰盒里面看起来最‘年轻’的款……”她微微挪了挪身子,轻轻拨开慕颜耳边鬓发,小心地为她戴上:“算是……送你和白斯年的新婚贺礼。” 说到这里,面上表情再清淡,心里不免还是黯然的。慕颜努了努嘴,道:“阿季,你要怎么办?” 褚莲吸一口气:“她三个月了,是吗?” 慕颜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恍悟她言中所指时,心兀自抽了一下,叹息:“阿季,你要当面问问你老公,不要冤了他。” 她这话说的也毫无底气,在大厅时,她亲眼见到夏芊衍和穆枫是怎样亲密,何况夏芊衍那身段……看起来身孕三月有足,恐怕早前在三藩,早就珠胎暗结,难怪褚莲心冷。 褚莲略略回神,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是我任性,他能熬过来,我时常感激。只是……心里终归有点苦,……他们在一起多久了?我离开三藩也才数月,她肚子里的孩子竟然也差不多有三月……”褚莲闭上眼睛,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掉下来:“……小枫哥要是在三藩的时候就和她情愫暗生,那……那实在叫人伤心!” 室内温度高,呵一口气都能呼出淡淡的雾来,雨势极大,才将将一会儿的工夫,玻璃窗子蒙了一层雾气,似要被这雹子般的雨挂满。 温的茶,捂得手中一团暖。 她们回大厅的时候,险些被眼前的情景吓呆,穆枫的人已经据满客厅,将那群赶来投奔的“择木良禽”团团围困,黑色的AK冲锋枪一挺一挺对准圆桌,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此前三藩火拼时经常能遇见。但这样大规模动刀动枪的场面,穆枫很少亲自来。 她听见被困的其中一个人在说:“穆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们立在包围圈侧面很尴尬的位置,似乎只要一动,就能意外地撕裂出口,搅乱整盘布局,但又十分危险,只要其中有一人狗急跳墙,就能扼住她们的喉管,掣肘穆枫。 白斯年几乎是在命令,语气又十分焦急:“颜颜,你带阿季到这边来!快点!!” 他举枪慢慢逼近,褚莲挽着慕颜的胳膊,很快找了个空往里折,白斯年笼了上来,将她们挡在身后—— 很快,AK冲锋枪将刚才的缺口填补的天衣无缝。 穆枫空手走前,似乎半点都没有防备的意思—— 他向来这样,黑色金属的硬系质感足以激起他的兴奋,从小的朋友,死亡与冰冷才是从小到大如影相伴的朋友。 它们属于王座。 他脱下薄薄的细绒大氅,随手丢在身后地板上。终于笑了起来:“什么意思?我三藩是没人了?需要一般叛徒做幕僚?!当我穆氏是加利福尼亚垃圾填埋场?!” 64相思不老(8) 白斯年收了枪,眼角跋扈地扬起:“智商低给点优惠——我来补充一下,”他笑了起来,“你们的人,是我和梓棠杀的,当然,梓棠是主谋——去了阎罗殿□,别瞧错啊,老子只是帮凶!”眼下情势大定,两位女士都到了安全范围,他愈发没有约束,嚣张的很,索性拎了把椅子坐下,实实地看好戏:“梓棠早就看你们不顺眼,明面上不和‘张氏’彻底撕破脸,怎么能把你们引出来?”他笑得玩世不恭:“老子和张氏有仇,那是老子的事!要你们这帮鼠辈掺合?!”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有请穆先生登场—— “梓棠,下面的‘演讲’,交给你了……” 白斯年笑着退后,一蹬腿,那椅子微微挪后。 太深的心思,他总是游刃有余。 穆枫轻轻触着手上指环,看似漫不经心:“大鱼马上就要出水了,你们,再活下去也无利用价值——穆枫不养废人。” 被包围的那圈人中领头一人猛然惊醒:“大鱼?穆先生,你拐那么大弯子设计,就是为了揪出我们的‘老大’?” 已经到达莫斯科,正迎头赶来白家庄园的“总管”,穆枫张着网等他。 原来是这样。再转再盘算,也数不来穆枫的弯弯肠子。 穆枫笑着:“我不过是跑腿的,真正策划筹谋的,另有人在。”他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拖延时间,AK冲锋枪寒光更凛,黑洞洞的枪口,蓄势待发。 昔日服务于张家的“反骨”心里都惊着。——谁能使唤穆枫“跑腿”?背后那人,该有多大的权势! 清婉的音律似流水,和着屋外潺潺雨声,一阙音,一心惊,俄式皇宫似的建筑里,那样契合地飘转着中国历史悠久的琵琶曲,竟无违和。 清似水,浊似云,婉婉飘转,行到高峰时,大有坐看云起落拓之感,弹琵琶的那人,功底深厚,每一指,婉转如莺啼,促急如行马。 穆枫嘴角扬起一丝笑,仰头,循着音律的源处看去——原来是二楼,黎清走下的楼梯口,婉婉都是音符。 是《十面埋伏》。 行的太急了,那音律迫紧得很,坐如战场点兵,惊的人心中一紧,他不愿再等了,一扬手,AK冲锋枪成了真正的死亡号角。 一时间,枪声如集密的鼓点,响声落,血溅三尺,在这座奢华金色大厅中,人命如草芥。 那帮杂碎终于应声倒地,连讨饶的时间都没有。 却独有一人漏网。穆枫留了他一命。 音起,音浊,音落,完美的收尾,点指,似乎仍有余音绕梁。 《十面埋伏》,一曲终。 慕颜仰头,悄悄送这集密死亡鼓点的离开,她怕极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幸好刚才枪响时,白斯年迅速捂住她眼睛,将她裹进怀里,这才避开了鲜血淋淋的“大片直播”。 褚莲出现在金色大厅时,那个叫“黎清”的女人已经抱着小儿子上楼,因此她们两人并未打照面。但慕颜却见过黎清,眉目间携着一股奇妙的清冷,那个女人,竟连许谦益和穆枫见着了都无比礼遇。 此时楼上应该只有黎清一位客人,她想,那首琵琶曲《十面埋伏》,应该就是出自黎清之手? 褚莲微微侧过头,血腥的场面,她见的太惯,却依然不习惯。 那些当年背反张家的人,被穆枫收拾得只剩下领头一个。穆枫皱了皱眉,AK警卫开始利索地拖走尸体,红色地毯上,留下数道颜色不深的血印。 领头那人几乎与白斯年一道拔枪,所有的怒气都化成孤勇的最后一搏。很远的距离,他的枪口却直点穆枫眉心,一直线,按照“国际惯例”,一枪毙命的几率就好比在太平洋里兜网渔。他们这样生死线上搏命的人,对“距离”最为敏感,既然枪已在手,自然有九成九的把握。 那个亡命之徒向白斯年努了努嘴:“白先生,加州穆先生一命,换老子烂命一条,是不是很上算?!” 白斯年乖乖放下枪。只有狠怨的眼神似要吃人,但很快平稳,眼角依然是张扬的,他微微侧身,向穆枫那边道:“小野狼,命在你,老子管不了!”有眼神的交汇,他狠狠将扔在地上的枪踢远,白先生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自然要逞一下口头之快,回身轻蔑地向亡命之徒笑:“满意?” 褚莲很快拔枪。 黑色的枪口直指穆枫。 她是有名的快枪,在三藩时,技痒就去穆枫的练靶场陪他练几个小时,世家里的孩子都知道,褚莲这一身本事,师承张风载,当年温善的小张先生,手把手地教家族里最小的妹妹打枪。一点一点的细节指导,都是他的经验。 这十准十的枪法,今天却在这个紧要关头派上了用场。 穆枫神色微凛,似乎眯着眼睛在瞧她,淡淡的,眼中透着微微的讶异与不敢置信。 白斯年凝神:“阿季,你别添乱!”他摆了摆手,示意阿季取小道赶紧离开。 她却不动。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神色黯然,眼泪溢满眼眶,一眨,晶晶闪闪,似乎马上就要流下来。 慕颜就立在她旁边,想要靠近,又不太敢:“阿季,你别激动,等处理完这件事,再解决你们之间的……” 她终于有反应,举枪的手却仍然不肯放下,她看了看慕颜:“Cindy,你站过来点,我有话跟你说。” 闹了这一出,连那个亡命之徒都云里雾里。 夏芊衍泪涟涟地冲了出来,不敢太靠近褚莲,只能隔虚空喊话:“褚莲,你这样又是何必?不能放过我、放过我孩子的父亲么?”她褪下外套,一双纤纤手轻抚隆起的小腹,表面听着似乎是卑微的恳求,但实际不免心生怨怼,语气中大有不满。 是三角阵。席上那个拿枪指对穆先生的亡命之徒、她、穆枫,正巧是三角上的点,最稳固的结构,穆枫手无寸铁,她和另一人却一手持枪,齐齐指向穆枫。 夏芊衍的话似乎对她打击不小,褚莲朝另一人摆了摆手:“让我来,不必你出手。”她冷笑道:“你一枪弄死穆枫,足够扬名,但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这扇门!先生,用命换来的‘名’,不要也罢!不如我代劳。” “为什么?”那人问道。实在想不通,褚莲和他利益不沾,居然会替他拿枪指穆枫! “不是为你,我自私的很,只为我自己,”她笑了起来,“你还看不出么?穆先生早就有新欢,——那位小姐,挺着肚子上赶来逼宫了!要我吞这口气?女人不过半责,我最恨的是男人!” 她举起的手平稳的很,没有一丝抖动的迹象。 慕颜就站在她身边。她在三角的这个点上,余光基本能看见穆枫和席上那个人,她稍稍转头,轻呼了一口气:“Cindy,我也不打算活着——你,过来一点……” Cindy有最美的侧颜,不愧是白斯年看上的女人,那双眼睛,虽不及她美艳,也温婉有味道。——她送她的翠玉耳环更美,很衬Cindy的气质,那一滴翠玉芯似水,轻轻晃荡,一圈一圈儿的,似乎还能漾起波纹。金属色……有人影……很……漂亮…… 她回头,深深看慕颜一眼,那眼色深浓似乎直要把Cindy看进心里,沿途收获的友谊,那样不容易……最后,一眼。 然后,眼神略略往前,好似放空一般。 枪声响起。 张风载教出来的徒弟,从来弹无虚发。 完美的收官!穆枫连眼睛都没有闭,几乎看着子弹擦过空气呼啸而走。他从来不怀疑褚莲的枪法,精准,并且……颇具艺术性。就比如眼前。 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的是穆枫,褚莲只是神色微动,枪声响起后,倒下的那个人,是拿枪指着穆枫的叛徒。 她是快枪,快的让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完美地调转了枪口。残局收拾的好似只是卷了一张走棋的纸。 穆枫眼中有笑意,挥了挥手:“把人抬走!”很快有人七手八脚地去收拾。 Cindy吓的几乎瘫软,就势靠在褚莲身上,仍然微喘:“阿季,你……你快吓死我啦!” 褚莲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拍她的背:“其实,我也快吓死啦!上次开枪伤人,还是在三藩地下赌场……”说到这里,却突然噎住,眼中晃过从前苒苒光阴,不忍再想了,她打住,然后,轻轻搂住Cindy,笑了起来:“送你的耳环,果然能照见人影儿!” 她咯咯笑的像个孩子。幸好当时反应快,从慕颜耳环的金属底座的反光影子里,能够看见三角点上的那个叛徒,她假作在看慕颜,实际是在观察状况,寻找最好的瞄准点,很聪明,狡猾的就像得自穆枫的耳濡目染。 一场危机,就这样轻易告解。 半是玩笑,她居然向夏芊衍晃了晃手中的枪:“夏小姐,你上位快、狠、准,比我还厉害呀!” 穆枫眉色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向手下人道:“找间空屋子,我们转移。”白斯年打了个响指,绕到他身后:“晦气!又见血!老子最近晕血……” 穆枫毫不客气地当胸捶他一拳:“你还会晕血?说你白风邺茹毛饮血,老子都信!” 略略的调侃,好似他们不说话互损,就骨头痒的慌似的。 褚莲仰头,喃喃:“刚才那曲《十面埋伏》,可真熟悉!” 慕颜拉着她的手:“在楼上,弹琵琶的人,好像叫黎清……” “女人?” 慕颜点头。 “不,”褚莲摇头,“这样的韬晦与沉厚,一般女人弹不出来。我敢肯定,楼上有个男人!” 65溪口张氏(1) 他们在等那条“大鱼”,导致当日溪口张氏满门覆灭的最大叛徒,这张网,兜了很久,今天终于收线。 白斯年懒懒笑道:“累死老子了,那位‘兄弟’什么时候来?他夜路走的还好吗?要不要派人去接一接?” 穆枫懒得理他,把金色大厅中的人转移到另一处秘密会议室,——刚刚死过人的地方,实在是晦气。 这几位,悉数都是熟人,许谦益也在,自然对阿季保护得紧,因夏芊衍那事,他反而不太理穆枫,但外场手下那么多,也不好当即指责穆枫,让小野狼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信。 他们依列坐下,只听钟摆走针的声音。 哈罗伊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慕颜眼尖,先看到便一惊,——在场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眼前的柬埔寨少年,姓张。穆氏最忌讳的姓。她用眼色想让哈罗伊早早离开时,穆枫敏锐的眼光已经跟了上来。 他坐中席,却很快立起来,走到少年面前,面上不无嘲弄的表情:“这位小兄弟,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不在厨房做汤,跑这儿来干什么?” 明明心中韬晦深深,偏偏要在一个孩子面前搬弄城府。他的笑,狡猾似狐狸。 褚莲不知从哪里冒了进来,将哈罗伊挡在身后。穆枫见是她,微微一愣,黠光瞬间黯淡,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要保护那个小孩子,倒是一点也不畏惧,眼睛死死瞧着穆枫,脸上凛然有笑意:“穆先生见漂亮小姑娘眼熟,怎么见漂亮男孩子也眼熟?” 穆枫眼中意味兴浓,见她这样说,目光稍有松泛。起先两人见面形如陌路,褚莲突然出现在莫斯科白家庄园到现在,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穆枫是有意晾着她,有气也只对特里森出,褚莲因着夏芊衍碍眼,有话难言,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眼瞧穆枫对哈罗伊有敌意,她也不会主动撞枪头上。 穆枫忽然伸出手,循着她淡然的笑意,也轻轻笑了:“你调皮。”那手,在几乎要触到她下巴的时候,闪电一样收了回去。眼睛漫不经心地扫向小厅,略略漫过满厅的景致,白的灯,黄的鎏金座,深褐的椅…… “你调皮”……轻轻一句打趣,暖如四月天光,回应她那句“见漂亮男孩子也眼熟”的玩笑话,多年的夫妻情谊,好像又在这一刻复起。 褚莲垂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少年哈罗伊的事,他终于没再追究。 “休息一下吧……”白斯年摆了摆手,脏话不断:“老畜生堵在路上了,猴年马月才能到?老子陪他!” 最后的大鱼,即将入网。当年张家的深仇,已经报了一半,撇去直接动手的“刽子手”,张氏叛徒一个一个都在穆枫手里被清算。 很轻很稳的旋律,琵琶曲子,竟然从楼梯口淡淡飘来…… 那个人,又在弹。 十面埋伏。 雨下的很大。 通往二楼的露天阳台,有一段不短的木廊,中世纪的风格,好似还有幽幽的火烛将长廊点亮,一直走一直走,却看不见尽头通向何处。雨点像雹子一样狠狠砸下来,天地间安静一片,只有漫天的雨声将沉寂的夜掩盖。 黑夜深的吓人。 褚莲就是在这条长廊上遇见那个女人的。 四周火烛浅浅,迎风若倒,廊角边挂起的金属底座上,有灯光透出来,很精细的雕镂,将一盏一盏灯座打磨的精致无比,沙皇皇室一样的奢华,好似中世纪电影里的密林古堡。 迎着灯光,能看见那个女人浅浅在笑,她太漂亮,微弱灯光下,皮肤如细瓷,小小的梨涡盛满甜甜的笑意,那张脸,梦中一样的熟悉。 褚莲却说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小孩儿不吭气,很乖很乖地伏在她肩头,好像已经熟睡了。 错肩而过,她仍然笑意款款,手轻轻地拍着小男孩的背,好似在哼着一首月光般的摇篮曲。 她向褚莲浅浅点头,漂亮的笑意恰到好处,她是善意的,柔软的,这份水一样的温柔哪怕是面对褚莲这样一个陌生人,也毫不吝惜地施予。 褚莲的心突然一沉。 忽然,那个女人说话了,却像是在自言自语:“‘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人啊,不到最后不要轻易相信‘真相’,哪怕是自己亲眼所见啊……”她仍是笑着。话音刚落,却有小男孩牙牙学语似的声音传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过了好一会儿,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这是什么意思?” 她摸了摸孩子的头,温温道:“就是……未必你眼前见到的就是真的,不多一点时间考量观察,怎么就知道什么才是事情的真相!”她顿了一下,又笑道:“就好像楼下的穆叔叔,他还有一个没有出生的小宝宝,在那个阿姨的肚子里!人人都这样说的,人人都这样想……可是,满满,你怎么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呢?” 褚莲大惊! 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倒好像是要提醒她什么似的。 两人已经走出了不短的距离,背身对着,褚莲回头去看刚才错身而过的女人,——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被她放了下来,她一手牵着小男孩,此时正蹲下来温声跟孩子“说教”。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褚莲停住脚步,想要去问她些什么时,却听见那个女人在对孩子说:“满满,雨下太大啦,妈妈抱你回去睡觉吧?” 其实,雨一点都落不到他们身上。外面雨势极大,但这长廊,白斯年设计极妙,有透明雨廓将整座长廊覆盖,穹顶拱形的设计,只能听见雨声喧嚣,却滴不到一点身上。 她静静看着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越走越远。 穆枫借居白家的卧室在二楼侧拐的正居,此时是白斯年叫停“休息”的时间,楼下待的闷了,她借故出来透透气,他们大部分人应该还在楼下小厅等“大鱼”送上门来,那穆枫……应该不在卧室? 鬼使神差的,她竟然走到了这里。 只是一道风吹过,门发出轻微的声响,褚莲站在门外,微微出神,没有亮灯,想来应该是没人。 她想回头离开,但仅仅只是两秒的时间,门被迅速推开,裹着一阵寒风,惊的她彻头都是凉意,下一秒,她很快被一柄冰冷的枪顶住脑袋。 “小枫哥……” 她低低叫了一声,忽然觉得额头被金属冰冷质感拓印的那一方皮肉有了温度,枪被收回。穆枫动了动喉结,想说话,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走廊这边只有暗弱的光,他的房间并未亮灯。 褚莲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她想看一眼穆枫,却实在抬不起眼,——余光已经觑见,他是衣衫不整的。 她声音发抖:“她在里面?” 穆枫哑着嗓子,道:“你走。” “我讨厌你……”她泪水涟涟,要换作平时,穆枫早就温声解释,可这一次,他不再温言,却冷笑道:“你什么时候喜欢过我?” 褚莲微怔,向里面觑了一眼,轻声:“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先走。” 她真要走,却突然被穆枫一把揪住胳膊:“你很失望?”他语调微扬,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冷感:“在我身边的每一天,你都在想他……”他笑了起来:“现在,张风载有妻有子,你是不是不开心?很失望?” “你有他消息?”她难以掩藏突然而起的欢欣。 穆枫一把将她拽前,她的下巴几乎要抵到他唇吻,他的呼吸是温热的,像从前一样。但很快,穆枫嫌恶地推开她:“你滚!” 她想转身,却突然停了脚步:“小枫哥,你欠我一个解释,我等着。” 他“啪”地一声关上了门。没有一丝犹豫。 褚莲的身影在月光下拖的颀长,一步一步,终于走入了黑暗,再也看不见。 卧室里有女人轻微的叹息:“你这是何苦?” 他狠狠在墙上砸了一拳,手上每一枚指环都是机关设计,仿克格勃。这一拳砸下来,触动了机关,凸出的倒刺将他的手扎的鲜血淋漓。 “梓棠,你何必?”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 “你儿子睡了吗?”穆枫轻声问道,语气清淡,好似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没事,一点小伤!” 屋子里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梓棠,阿季性子太倔,你要花点心思好好哄,——不要伤害她,你家夏表妹那件事……好好处理。” “还要熬一段时间……”穆枫声音很憔悴:“老子吃了这么多年飞醋,下回也该让你尝尝!” 黎清轻笑起来:“那也要看看追我的男人有没有黎大哥优秀,我可不舍得让黎大哥吃飞醋!” “阿季舍得让我酸!”穆枫咬牙。 他随便包扎了一下手伤,便起身下楼:“收大鱼了,今晚一切都结束!你们想睡觉的话就别下来了,我和老白收拾就够!” 黎清打了个呵欠:“我也下去吧,请阿季喝碗晚茶——我和她,好多年没见了!” 66溪口张氏(2) 冷雨夜的白家庄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张势以待的小厅里,气氛森严。不过是寻常晚茶的时间,穆枫陪了一席,和白斯年眉间略有传递。这个客人,他等了很多年。 几个钟头前在白家金色大厅被穆枫收拾掉的那几个“叛徒”口中的“总管”,便是当年依附张家后来又背反张家的祸首张传信,当年张氏一族几乎被夷,就是这个祸首坏了大事。 张传信自溪口张氏遭难之后,早已行踪全匿,即使张家幸免于难的后人想要找他报仇,也是艰难非常。时隔多年,却被穆枫一条引蛇出洞的计谋钓出了行踪。 穆枫不说话,挥了挥手,有人沏来了晚茶。漂亮的套杯,共十二只,胎薄釉润,是上好的玲珑小品,沏一汪暖暖新绿的茶,映的那细瓷愈发透亮,漂着几点嫩尖儿的茶叶,轻轻吹一口气,满起的皱漪…… 张传信端了茶,话也多了起来:“穆先生,我有消息,当年溪口张氏走丢了几个男丁——张风载也算一个!这几年,他们藏的再好,还是走了点消息……穆先生只要给话,我一定能把那两个姓张的揪出来!”他做了个杀狠的手势:“赶尽杀绝!” 穆枫淡淡笑,神色不动:“张氏在哪儿?” 张传信起身,附在穆枫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列座都是世家的人或者世家相熟的朋友,如褚莲、慕颜,那个叫“黎清”的女人也在座,她倒是闲散,好似上桌来真的只为茶水,只顾举着玲珑小品喝茶,脸上淡淡一笑,嘴角两边漂亮的梨涡若隐若现,她好似对席上穆氏的谈话完全不在意,笑意中还带着些孩子的天真,一双小鹿似的漂亮眼睛里皎皎有童趣。 反倒是褚莲,听的极认真。她忽然站了起来,看向那个张传信:“张叔叔,你还认识我吗?” 张传信一顿,打量着她:“你是……?” “贵人多忘事,”想及当年事件累及褚氏的种种,褚莲心里不免感到凄凉,她冷笑道,“您可以忘,张家和褚家四百多条冤魂,怎么也不敢忘!” “褚……莲……?”那个张传信一脸横肉,这时细眯着眼睛打量褚莲,好像终于在她身上看见了当年的影子,一脸的横肉都惊的颤抖起来:“你……你……”他伸出两根指头,有些恐惧地戳向褚莲那边,一双眼睛里写满莫名的慌张。 “是,我现在是穆太太,”褚莲微微抿唇,“三藩穆先生的太太,”她忽然话锋一转,“但,嫁鸡随鸡,穆先生既然和张叔叔有合作,褚莲是女人,不好说什么……反正,张风载已经不在了!”最后一句话,她加了重音。掩藏不住的欣喜,如果说早前还有一点疑问,那方才穆枫和张传信的对话则完全打消了她的疑问——因为,她现在可以肯定,张风载还活着! 她坐了下来,既然已经确信了这个消息,那其他,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黎清忽然放下了茶杯,略有兴致地打量褚莲。自入席,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眉间浅浅的笑意却从未放下。褚莲一顿,她居然在这个女人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就像两年前伦敦的雨天,许谦益第一次见到黎清时的震惊。 黎清随手拿起桌上方壶,在十二只玲珑小品中选了一只纹杯,倒上茶,轻轻推向褚莲。褚莲没想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会待她这样热情,略微愣了一下,接过时,附上温淡的笑,算是感谢。 她端起精致的纹杯,眼光轻轻扫过杯身时,却突然凝固,在那一瞬间,仿佛周身的血液都逐渐冷却,她的手抖了一下,碰了杯身,那盏精致的花卉纹杯被撞到,碧色茶水倾在桌上,一不小心,将她手背烫了一片红。 她惊慌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那位比她更紧张:“阿季,你怎样?!”穆枫拖开椅子就想过来,却被黎清淡淡一个眼神按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眼色微动,却还是平静地坐下。 褚莲呼了呼烫伤的手背,问他:“小枫哥,这套纹杯你是怎么得到手的?” “怎样?”穆枫眼色如常:“有什么来头么?” 褚莲轻轻叹了口气,却见穆枫手指遥遥指了指黎清:“这些东西,不是我的。物主是那位黎小姐。” 褚莲惊讶去看黎清,那个漂亮的女人仍然是清淡微笑:“褚小姐好像很懂行市,不妨说说。” “黎小姐,你是从哪儿得来这些东西的?”褚莲问道:“送你这套纹杯的原物主在哪儿?我,想见他。” 黎清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别人送我的?这套康熙青花十二月纹杯……是我本人的呀!” 褚莲摇摇头,想要咽下那苦涩,只是在抬眉间,恍惚又见到了当年的光影,已经不忍回想了,她垂下眼睫,眼泪簌簌落下来:“不,黎小姐,你一定是弄错了,……康熙青花十二月纹杯的物主,是我。” “这套纹杯,原属于张家,小时候在风载哥哥那里,我曾经见过一回。张家藏品太多,各种古玩玉器数不胜数,我却偏偏爱这套精致漂亮的十二月花卉纹杯……风载哥哥看我实在太喜欢,便要叫人搬回褚家的藏库,送给我做生日礼物。我不肯,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应该留在张家的藏馆里,只有懂欣赏的人才配拥有最好的宝贝……” 说到这里,褚莲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轻轻柔柔的,好似打在芭蕉上的絮絮细雨,声音的主人,也早已沉浸在多年前的往事中,情难自禁。 “风载哥哥便开玩笑说,等将来我长大了,嫁给穆家的小哥哥啦,他再派人将这套十二月花卉纹杯置放进我的嫁妆中,从张家带到加州,交给穆先生保管……”在这桩美妙的往事里,提起穆枫,她脸不禁微微一红。 “后来……”她顿声,声音中却透着小女孩的气息:“我再也找不见风载哥哥啦!” 黎清笑了起来,她似乎不觉得听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因为故事里那个消失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与她朝夕相对这么多年。每一晚,每一天,她睁眼闭眼都能见到他。而她的小阿季,这么多年,也有一个痴心的“小野狼”疼爱,当年的两个小女孩,各自长大,各有归宿,在彼此看不见的世界里,为当年一段遇见而祝福。 “那这么看来,这套纹杯,的确是你的。”黎清举起了纹杯,抿了一口茶,微笑道。 “你的是牡丹花!”褚莲笑着叫了起来。 “嗯?” “你的纹杯是十二月花卉中的牡丹花,”褚莲笑着指给她看,“你看,纹杯外壁有牡丹花,四月,‘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 黎清低头一看,果然另有玄机。脱口问道:“你的呢?” 褚莲举起自己的杯子,看了一眼,笑道:“可巧呢,我是六月荷花,正好嵌‘莲’字,‘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 果然妙!她闺名单字“莲”,正好合这一句六月荷,妙极! 穆枫也来了兴趣,翻转着手中的十二月花卉纹杯:“‘不随千种尽,独放一年红’……”他居然笑了起来:“有意思,张风载这份厚礼,倒是有意思的很!” 白斯年见他们兴致高,偏插一句:“老子是粗人,看不懂!”穆枫不客气地抢过他的纹杯:“我识字,我帮你看。”握在手里轻轻一转,那纹杯碰着他手上的金属指环,发出清脆的“铿”一声,他看了几眼,笑道:“我念给你听,免学费!”说完,还真有模有样读了起来:“‘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香’,老白,这句适合你。” “说人话!”白斯年白穆枫一眼。世家的孩子虽然自幼有单独教训的国文老师,但白家长公子小风邺同志,自幼贪玩,国文老师根本压不住他。况且他自幼长在俄罗斯,因为一些原因,又流落俄境内北奥塞梯共和国多年,对当地方言熟稔,却对弯弯绕的中文没多大兴趣,让他理解这些文绉绉的酸诗,可真为难他了。 “说人话?”穆枫手指活络地转着纹杯,眼中笑意狡黠至极:“没什么太深的解释——‘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香’,它讲的也没什么意思,就是……对应的十二月花卉是,九月菊花。” “菊花?!”白斯年一脸无辜。 跟白先生卖弄中文的唯一好处是——他看起来傻的像个孩子。 张传信被席上这些人弄的云里雾里,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但碍于穆枫势大,这么多年经营穆家,手段毒狠人尽皆知。他也不敢深问,只想抓住机会,摆脱这么多年躲躲藏藏的困境,便有些着急: “穆先生,张氏遗孤……我们应该斩草除根!不能心软,否则,祸患无穷啊!” 穆枫大笑起来:“你是说张阅微吗?他在三藩的时候,就帮我厨房里打杂,留着他一条小命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严肃的穆先生偶尔也会讲些黑色笑话:“张阅微会是个好厨子。” 67溪口张氏(3) “你起来,”穆枫放下纹杯,突然对张传信冰冷说道,“张阅微在这儿,我去叫他来?你离开张家时,他九岁?还是十岁?他认得你,你可不认得他。” 张传信心下一惊,不知穆枫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当年背反张家,害得张氏满门绝灭,心里自然虚得很,生怕当年逃出升天的张家后人来找他报复。这才临时决定出山依附穆枫。毕竟华人世界,如今真正敢出来撂头的,也只有加州穆氏。 穆枫出道这么多年,手段之狠,躲在暗处的张传信看的清清楚楚,他心知肚明,只要加州敢公然与张氏决裂,他就能借穆氏之手,彻底掐灭张氏星火。 “Cindy,你去把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子叫过来……”白斯年吐了一口烟圈,眯眼道:“让他来,见见故人。” 那张传信有些着慌,局面似乎没有按他想的发展,穆枫向来深藏不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自然不知道。他站了起来,眼神带着略微的疑惑与不安:“穆先生,这……?” “张阅微,你还记得吗?”穆枫笑了起来:“我想他也很愿意见你,他恨不能——挖你的心咽你的肉。”穆枫神色不变,那话说的轻轻淡淡,好似只是在和友人讨论今天的天气是否合宜。 张传信吓的差点撂倒身下的椅子。 张阅微立在门帷后面,黑瘦的少年,穿着厨房帮工的白制服——他很机警,不知什么时候又混进了厨房。他站在那儿,和满屋“先生”们比起来,实在太像个孩子,二十岁都不到,脸上仍是盈满稚气的。那双眼睛,却透着深邃入骨的恨意。太沧桑的眼神,老的连穆枫都略略惊讶。 “你是张阅微?”慕颜惊奇道。她并不认得“张阅微”,但在俄罗斯待了这么久,这些日子里“张阅微”这个名字时常出现在白斯年和穆枫的交谈中,她匆匆过耳,也是不陌生的。 “我跟你说过的,我姓张。”他抬头看慕颜。 “但你没说过……你叫张什么阅微。” 白斯年朝她招手,作势要把她揽进怀里:“Cindy,你给我过来,智商太低给我丢人啊。”他吐一口烟圈,眼前迷蒙一片。 褚莲低头,轻叹一口气,已经没有初次听见“张阅微”这个名字时的欣喜,她的声音里带着略微的苦涩:“阅微,原来你才是小阅微……”她语息淡淡,好似回忆起几个月前在三藩家里时,那个冒牌“张阅微”出现的场景:“我就觉得……那个‘张阅微’有点不对劲……” “小姑姑。”他走前一步,礼貌地点点头。 “真好,阅微……”褚莲抬头看他,很精瘦的年轻人,东南亚的风雨磨砺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他长得并不像张风载,那眉骨,那眼神,独独是自己的风采,但相处久了,此时再回想起来,行事作风果然带着张风载的三分品性!想及此,她眼睛一酸,情难自禁:“阅微,要是你叔叔在就好了!” “一样的,小姑姑,”少年扬起眉,眼中却独有自信,“阅微在,也可以保护小姑姑,也可以,替张家报仇!” 最后一句话,他每一个字都扣着重音,他忽然转过身,对穆枫道:“九叔,先找你算账还是先找‘他’?” “我跑不掉,”穆枫脸上笑意吟吟,“但他会跑。”说着,淡淡瞟一眼那位张传信。 满脸横肉的中年人,十多年前服务于张氏,后来又背叛张家,陷主不义,听来不是什么好名声,乍见了当年还是小孩子的张阅微,表情自然十分复杂。张阅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掌中刀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像觅食的老虎一样,慢慢踱近。 “穆先生,这……”那张传信已经吓白了脸,少年张阅微分明对他敌意太深,却不见穆枫出声制止,他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穆枫太老道,心思藏的太深。 穆枫轻轻咳了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话,跟姓张的说,我管不来。” 张传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眼睛不可能同时花——他分明看见穆枫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他是坦然的,并没有将这莫名的欣然藏于人后。 “实话告诉你,”穆枫弹了弹烟灰,“你来之前,早你来的那几个人,已经死掉了,”他神色很平静,“人,是我的人动手做掉的。” “那是穆先生管教下属不严。”张传信显然很尴尬,不知道穆枫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不不,”他笑着摆手,“我的手下只是忠心,很忠心,他们一向只听我一个人的吩咐,”穆枫笑道,“杀那帮叛徒,是我授意的!” “穆先生什么意思?”张传信大惊,却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疑问。 穆枫的手轻轻扶着烟灰缸,指腹擦过边沿,带着凉丝丝的触感,他笑道:“我总是听见这句话——‘穆先生什么意思?’我做事,自然有我的意思,你们不必懂,十分好奇的话,劳大驾,阎罗殿上自己问阎罗殿君。”他眼底含着笑意,撂下这话时,眼底温度瞬间降到零点—— 连褚莲都骇了一跳,她和穆枫朝夕相对多年,鲜少见他这样,她正疑惑时,却见穆枫站了起来,手扶着长桌边沿,好似根本没有用力,只微微一抬,那桌角已经离地半尺,他扬手掀翻了桌子。 桌上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好在那套精致的康熙十二月花卉纹杯已经被收了起来,妥善安放好。 一时间,火药味甚浓。穆先生的心情就是内围气氛的指向标。十几支枪,都聚拢起来,抵住了张传信的脑袋。 “穆枫!你……”张传信哑着声音,兴致勃勃跑来莫斯科时,根本没料想加州小野狼会给他这等待遇。 楼上的琵琶声突然又响了起来,仍是原来的调子,那曲,《十面埋伏》。 清冷,好似月光爬上古旧的老木。弹琵琶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你当年既然敢背叛张氏,陷穆家、白家、易家于不义,那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即使张阅微不杀你,其他世家会放过你?”穆枫身前摊着一地狼藉,他虚靠在俄式贵族椅上,一伸手,早有人递来早就泡好的茶,他接过,轻抿一口,温度合宜,是新叶君山银针,不管什么时候都改不了精致入骨的细节,最适合的温度,最好的新茶,最得法的茶艺,才能入口。他笑道:“白活这么多年,也赚够了,你还不想死?” 他一贯知道穆枫的手段,被小野狼这么一吓唬,早就不知所措,正慌张地要说些什么辩解时,却见穆枫深深看了一眼通向二楼的楼梯,那琵琶的声音逐渐激越,他无奈地笑笑:“我只是打下手帮人跑腿的,真正的主谋,在那里。”他用眼神指向楼上,道:“他也许愿意见你。但,你不配。” 黎清忽然道:“阿季,你不认得我了么?”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捉了只白猫来,那猫乖乖地伏在她膝上,身前的桌子早就被穆枫掀翻,前面空空如也,站在褚莲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 褚莲被这轻轻柔柔一句话怔住,瞬间有些茫然。幸好她反应快,玩笑似的说道:“是穆先生旧好?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黎清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们家穆先生还不是你的先生!爱贫嘴,小姑娘,小丫头!”她温柔地顺过那猫满身的白毛,专注地没有分出一点余光来瞧褚莲,温声轻语,却全是对褚莲说的。 褚莲大讶:“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很多年前,”黎清嘴角边两个小小的梨涡里盛满暖暖的笑意,那声音淙淙似流水,又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暖意盎然的光阴里,“在张氏北美的家里,爸爸送我去那里度假,我在那儿住了几个月,张家的大哥哥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谦和最好的人,大哥哥后面总是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阿季,你怎么不记得啦,我们一起玩了两个月,你总是缠着我问大陆好不好玩儿?你说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去过大陆,家里回乡祭祖的时候,你发高烧,唯一一次能回去的机会都错过了……” 黎清叹气,那些老旧美好的光阴,就这样在指间匆匆流走了。 “思思?是你?!”褚莲哭着叫了起来。 “是我,”她眼眶里溢满泪水,把小白猫轻轻抱到地上,自己站了起来,“阿季,你长这样大了!” 褚莲擦着眼泪:“我还有个女儿,在三藩家里,思思,你也是,一晃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们拥抱,像很多年前相遇的小女孩子那样。褚莲轻轻抽泣,忽然惊起:“是谁的孩子?思思,那个小男孩,是风载哥哥的儿子吗?” 她点头。 褚莲惊问:“那风载哥哥呢?他还活着?!”语气中欣喜毕露。 穆枫却握紧了拳头。 68溪口张氏(4) 《十面埋伏》一曲临尾,那声音终于愈来愈低,逐渐地听不见了。好似淙淙淌过小溪的细流,藏在二楼凸出室内露台的帷帐后面。有风吹过,终于将那曲子掐尾的声音彻彻底底吹散了。 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露台帷帐之后。清淡的气质,透着一股子落拓,他长身玉立,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终于出现在世家的地盘,家族里独特的气息与品位,一切都是熟悉的。就像每一晚入梦时,梦境带来的熟悉触感。他和自己过去的遇见,多少年来,只能在梦里。 醒来是一身冷汗。常常都这样。只有少年时候被噩梦惊醒的午睡,她会陪在自己身边,很惊慌地拍自己的背:“黎大哥,你怎么了?又做噩梦?”那时,她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皮得很,普天之下没她怕的事,却很怕他慌措醒来的午觉,一迭连声地安慰他。他握她的手:“思思,帮哥哥去倒杯水。”话音刚落,她兴奋地应着,呼啦一声便跑开了。 他总是想起少年时候的事情,从前养尊处优的生活以及那个早已湮灭在前尘往事中的老家族。张氏,张氏。溪口张氏,这四个字,于从前,是一呼百应的荣耀,而于如今,是他日日噩梦的根源与家族深恨。 他用另一个身份,如蝼蚁一般活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张家的光景,于他几乎已是前生。他差点忘了,他姓张,他曾经姓张…… 只有那个女孩子陪在他身边,带着“前生”的记忆[1]——很多年前在北美家里,他作为张家的长子,代父亲接待过远道而来的朋友,一个退役特种兵带来的女儿。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阿季暑假时长居北美张家,正好和那个女孩子做玩伴,两人上天入地,在北美张家的避暑山庄中,度过了她们此生唯一一次童年时候的交集。 再后来,那个女孩子成为了他的太太。为了保护她,他甚至不敢亲口叫她一声“张太太”。他记得很多年前,他亲手将张家的记忆埋葬,抱着少女时候的她,想着再也回不去的北美,几欲哽咽:“不会有‘他们’,再也不会有‘他们’了……思思,我只有你,只有你。”[2] 那时温思懿明眸善睐,却眼见张风载眼中辉芒凋零如枯叶,那是一双再也不会笑的眼睛。 灰烬,余生都是灰烬。 此刻他站在二楼凸出的露台上,看着他心爱的太太膝上抱着白猫懒怠地坐在俄式贵族椅上看好戏。——他一手策划的好戏。这么多年的韬晦与隐忍,今天,反手乾坤。 只是下了一局棋,落子无悔,张风载活到如今,早已不在乎一切,掌势全局简单的如同在操纵为儿子买的遥控飞机。有妻有子,平生已足,其他一切于他,无谓是锦上添花,无谓是镜中看花。 黎清坐在下面,媚眼如丝。她一直都是这样漂亮,清清浅浅一笑,俱是风情。抬头看见是他,淡淡笑着。 他回应她的笑,比出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夫妻间的默契,用无声的动作,开了个玩笑。 穆枫早已攥紧了拳头。 白斯年这时就像钻进穆枫肚里的蛔虫,很清楚他要做什么。索性把自己的枪扔给穆枫,穆枫接过,只看了一眼,利索地退膛,几粒子弹像沙子一样从他指缝间漏出,弹在脚边。 铿——铿——铿—— 刺耳的金属与地面碰撞声震的满室惊惶,穆枫却笑了笑,将空壳手枪重新扔还给白斯年…… 他的沉默通常不代表和善。穆先生的沉默,向来意味着,北大西洋海啸将来。 他赤手空拳,眼神却是极为镇定的,慢慢走到白斯年身边靠近张传信的地方,抬手轻轻挥了挥,示意白斯年躲开。 白斯年求之不得,带着自己的人撤离。很快,中间让出了一条路,他和张传信直接对峙。 “穆……穆先生……”那张传信昔日也是个狠角色,但上了年纪之后,连带着胆子也变小了,何况穆枫眼角凌厉,坐拥三藩穆家王座这么多年,时年二十七岁,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张传信对上穆枫的眼神,那气势顿时削了一半。 穆枫攥紧拳头,眼底再没有半分笑意。他忽然发狠,一拳砸在那老头子头上!张传信眼神懵懵,好似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投门客的故人,带来能让穆枫最恨的人彻底消失的好建议,竟然被这样对待?! 张传信不愧也是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人物,只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镇静:“‘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啊,穆先生!”他捧着晕晕撞撞的脑袋,有点狼狈。 暗讽穆枫不惜才,真是脸皮厚,穆先生当然脸皮比他更厚,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自然深知,小人的话,还是不听为妙。便冷笑道:“穆氏算周公,你算?就算是周公旦,也防不住叛徒心恶。我敞开门迎四方客,来的是才,自然欢迎!至于来的是你……我眼瞎,看不见张氏的下场?” 老家伙眯着一双聚焦的小眼睛:“穆枫,我瞧不懂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了……” “那拳头你懂不懂?”他赤手空拳,又挥一记,迎头砸上那老家伙的脑袋,张传信一闪,可不巧,那拳头不偏不倚地砸着他的眼睛!不多时,便乌青一块,圈着那眼睛的轮廓,好滑稽。 “你到底恨不恨姓张的?”张传信垂死不忘再问一句。 “恨。”他想都没想,很快吐出一个字。 “那……” “我恨不恨张风载,和你要不要死,没有直接的关系,”他笑了笑,“甚至可以说,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是很讨厌张风载,那是因为张风载没有消息时,他们一致认为,他已经死了。加州穆先生再厉害,再狠,也没有办法做到从穆太太心里抠去一个死人的影子,褚莲想他,疯狂地想念昔日在张家的生活。他能怎么办?恨透了张风载! 可是现在,他活着。 他活着,就好办。这世上只有死人是不老不灭的,只有死人是永远鲜活美丽的,张风载只要没死,他就有把握赢回褚莲的心。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穆枫从来不相信,在褚莲心里,连一点他的位置,都没有。 “九叔,让我来。”张阅微站了出来。他眼底有黠光,身板却仍是柬埔寨少年的质朴,东南亚的阳光将他晒的太黑。少年冷冷笑了起来:“这个人,应该交给姓张的来剁成肉酱,不劳九叔烦心……” 穆枫看他,让出一条路,很轻便地说道:“随意。”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人到陌路时,什么事都做的出来。那张传信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八成八中了穆枫的圈套,穆枫假意和张氏幸存后人撕破脸,就是为了逼他们这些“投机者”现身,但他不明白的是……穆枫一向恨张氏人,从前穆氏在“那件事”上也是充当了狠角色的,根本撇不干净,那此时穆枫忽然站出来为张家主局,目的又何在? 穆枫腾出手来,不再理会那边的事,打了两拳,气也出了,心里舒畅好多。他转过头看白斯年,问:“风铨什么时候到?见见故人,”说着,眼睛似不经意地往楼上瞟,又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世家要在这里聚会了……家里老头子没我们能耐,憋着一股气就过去了,到底儿孙厉害!” 白斯年被他这话说的笑个不行,似乎品出了那么些别味的意思,故意道:“你很怕你家老头子?” “怕也谈不上,他在的时候有点,我脾气是他给的,和他一样臭,念他是父亲,我不敢跟他动手,说起动手,早几年他就打不过我了!”穆枫悻悻笑道:“那是我,好歹我顾家很多年,早就没了顶头上司,你们谁家老头子还在的,气焰被压的死死的,像病猫!穆枫第一个看不过眼!” “你说风铨?”白斯年笑着接道。 “姓易的那小子比你厉害!” “这个我不争,他和老毛子做生意,不狠哪行?”白斯年笑着为自己打圆场。 是一对一的自由搏击。少年仗着年纪优势,稳扎稳打,才几个回合,张传信就招架不住,喘着粗气,张阅微没有一点要收手的意思,步步紧逼…… 忽然,那个老头子眼中狠光一闪,绕过张阅微,直冲女眷来!他年轻时候也是混黑的出身,张家的元老,练就了一副好身手,胆子又大,反应极快,动作十分精准狠毒,一勾手,就将孕妇夏芊衍拖进了怀里,穆枫这边还没反应过来,那张传信已经掐住了夏芊衍的脖子! 夏芊衍惊的失声要叫,却被那老头子扼住了咽喉,威胁不许动,她只能尽力克制自己,默默地流泪,浑身都在打哆嗦。 穆枫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老头子垂死挣扎之际,扼住了一张牌! 原来是这样。真不枉自己……这一场排兵布阵。 作者有话要说:[1]“天涯无客不思归”系列中《抱得汉纸归》的17章即“第十章 娱乐版头条(中)”里面有描写这一段,有兴趣的亲可看一下~ [2]这句话也在上面提到的那一张中,黎清和张风载的“初遇”,其实也不算初遇,他们第一次遇见是在张家北美的家里,褚莲也在,褚莲和童年的黎清就是在那个时候交成朋友的。。。 69溪口张氏(5) “你放开她……”穆枫说话不再平稳,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在张传信眼里,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的,毕竟人人都知道,被他扼住咽喉的这个女人,怀着穆枫的孩子。他所能利用掣肘穆枫的,也只有妻小,虽然这种手段令人不齿,但对于一个狗急跳墙的亡命之徒而言,能保命的就是好方法,他才不在乎名声,连命都没有了,拿什么来担承名声? 穆枫举起双手,第一次,委曲求全,在那么多人面前示软:“是投降,有话好说。你知道我没有儿子的,她肚子里那宝贝疙瘩,我很珍惜。” 他脸色真诚,倒让人看不出是在耍手段。张传信略微思考了一下,深觉穆枫说的是真心话,男人嘛,美色当前,有几个能把持的住?况且那女人怀了他的孩子,那身形,看起来有几个月了,胎在腹中,虎毒不食子,要放弃这个孩子,谁忍心? 张传信深知自己捏了张王牌在手,穆枫再狠,也算计不到自己亲生孩子身上,他总算有了半分立足之地,至少,还可以谈判。 美人是弱怜的,越柔弱,男人越疼惜,可以说,夏芊衍深谙这中间的精髓,实话说,有穆枫在,她尽管脖子被人掐着,也不十分害怕。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可怕,敢威胁三藩穆氏的人,早三百年去阎罗殿报道了。她两行眼泪流的恰到好处,轻声道:“穆先生,你和芊衍说过,孩子出生后,你就娶我……我,我现在好怕呀……” “是说过。”他倒敢做敢认,梗着脖子向张传信道:“给你一次机会,可以谈。” “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穆枫,你太狠,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和张氏一向有龃龉……” “我说过,我只是跑腿的,主谋另有人在,你找我算账?姓张的连半根腿毛都拔不动!”穆枫吸了一口气,手轻轻地放下:“当年是你漏了风,连夜赶到三藩,把穆氏也卷了进去。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和你结仇的,不止张风载!”他眉色微动,忽而冷笑道:“离间五大世家的人,是你们这一窝叛徒!让我父亲和其他异性叔伯,余生都活在痛悔中!穆枫为子、为侄,为报叔伯的仇,暂时放下和张风载的梁子,这……很难理解?” 张传信淡淡点头,有些恍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 “是这样,”穆枫冷笑,“我杀了那么多人,当年构陷张氏的余孽也被穆氏清的差不多了,不在乎你烂命一条!你要是放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你大可以滚!”他的手垂在身侧,懒怠的样子,只有指上金属的环扣发出森冷的光,外行看来穆枫只是戴着一些累赘的饰物,鲜少的人才知道,那些看似累赘的东西,关键时刻能救命。仿克格勃的装备,机关精致,克格勃特工当年能口红藏枪、雨伞渗毒,这样细小的致命细节,太符合穆枫深藏不露的心思。他爱这些危险的饰物和精巧的机关,他本身就是危险的、龇着满口獠牙的野狼!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褚莲低头,只看得见自己脚下一寸土地,她强迫自己心静,忽然想起黎清给她的这句提示——看起来思思和穆枫早有接洽,穆枫的事情,思思想必看的一清二楚,她在提醒自己,穆枫和夏芊衍的事,必定另有玄机。 但她听穆枫口口声声称夏芊衍是“他的女人”,心中仍泛起淡淡的酸味儿,苦涩的叫人直皱眉。 张传信脑子飞快地转,——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他在和穆枫周旋,这头冷心冷肺的小野狼,绝非等闲之辈,如果不用些权谋,恐怕讨不了什么便宜! 果然,穆枫不知又耍什么滑头,对他说道:“有个故人,想必他是很想见你的,你——要不要见见?” 张传信摸不透穆枫的心思,只能故作镇定,笑道:“要是个漂亮娘们儿我就见!男人就免!”毕竟好牌是抓在他手上的,他有恃无恐,被穆枫逼到这处绝境,一时翻不了身,只能讨点口头便宜:“像这位小姐这么漂亮的话,就更好了!”老/色/鬼低头,居然在夏芊衍颊边轻轻啄了一口。 这轻佻的举动恼的夏芊衍又惭又羞,刚刚已经忍了回去的眼泪又潸潸落下。楚楚可怜地看着穆枫,——她知道,这之于穆枫,已经是莫大的屈辱。穆先生果然攥紧了拳头,脸上愤然。 这让夏芊衍有些摸不到准头,穆枫和常人不一样,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真正在乎的“东西”受到了侵犯,他只会笑,并且笑的越深,代表他越愤怒。 而他现在却张扬地变了脸。 他……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 夏芊衍心砰砰直跳。 忽然,二楼露台那处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本来气氛冰冷的偏室里,空气竟略略活跃起来,在场众人的目光不由瞥向凸进偏室的露台—— 他站在那里。身后的帷帐被排风窗里的风吹的鼓起,几片布头不时掼到他身前,几乎要把他整个人裹住。 他像奥林匹斯山上诸神,旁观一切。 那双眼睛,太熟悉。 黎清抱着懒猫,抬起头对他笑,见他终于出声,不由地伸出手掌,隔着淡薄的空气,递他一个飞吻。她膝上的猫懒懒地“喵”了一声。 他眉眼清和,在偏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从容地向心爱的太太微笑。 穆枫侧过头——这个姿势,正好能最省力地看见室内露台上的他。穆枫手指轻轻捏着指环饰物上垂着的小珠子。 他头一次在有关“张氏”的印记面前,没有锁眉。 那份感动来的莫名其妙,但褚莲知道,那是为何。 和数月前在三藩家里为她而办的生日宴上,觑见缺席多年的张家包间帷帐有动静时的心情,如出一辙。那时遇见的是穆枫刻意安排的冒牌“张阅微”穆显,穆枫演员挑的极好,初见时那份熟悉感让她毫不怀疑是张家后人前来赴约。——“他有张风载的眉骨,那双眼睛,却不是他。” 而此刻,站在眼前高台上的那个男人,他有张风载的眉骨,张风载的眼睛。 她大恸,眼泪早已沾湿衣襟。 张传信的嘴唇都在哆嗦,不连贯地冒出一摊话:“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没有人敢收留他的!!!”他失态得很,见到眼前的男人,比见到鬼差还叫他害怕。 张氏回归的唯一目的,只有复仇!他有几条命? “阿季,你都长这样大啦!”他轻声叹息,弦上之箭根本不能引起他的重视,他居然只在意一个家族里的小妹妹,所有的心情与关注点都放在阿季身上。 她哭着掠前:“风载哥哥……风载哥哥!” 他居然张开双臂,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要不要抱?还哭鼻子!多大啦?”他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里光泽熠熠。 世上竟有男人,可以美成这样。 “风载哥哥……真的是你?”褚莲泣不成声:“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 “他们说了不算,”他将一根指头比在唇上,笑道,“我说了才算。” 褚莲抹着眼泪,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穆枫醋意翻腾,他千宠万宠,竟然还比不上张风载一句话、一声笑!但他不敢把喜怒放在脸上,要不然,这段日子的筹划,可就大半付之东流啦! 张风载。这个名字,生生的隔了几个世纪。 穆枫抬眉,冰冷的眼色里,闪过杀人的戾气。张风载嘴角倏忽垂下,目光交接的瞬间,两人竟同时微微点头。然后,默契地掩藏眼中情绪。穆枫微微撇过头去,游离的视光落点在别处。 张风载眉色清淡,一抬手,似有什么东西散下去。他出手快,又逆着光,一时叫人看不清楚。 但落地时,可叫人花了眼睛。几十颗不知名的珠子散在地上,像玻璃弹子似的跳起来,滴滴答答蹦的到处都是。 那珠子周身莹润透泽,落在地上,蹦的竟似能溅起月光,好一会儿,才被障碍物绊住,支的没声儿了。 张传信眼睛瞪的似铜铃,连手下绊着个女人也不管了,直低头去寻散在地上的珠子,口里直喃喃:“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很多年前,它就不见了!” 穆枫笑道:“不见?张家的冰满翡翠珠子一直跟着张氏继承人,现在人都‘见’到了,珠子还能‘不见’?” 他像见了鬼一样地哆嗦起来,看看地上,又抬头看看露台上那个人。帷帐重影叠叠,将张风载的影子撞的愈发模糊。 室内露台本就低,二楼挑高也不算深,张风载身手极好,他撑着栏杆,只一猫腰,手拽着布料帷帐,敏捷地越出栏杆,布料“撕拉”的声音才响起,他整个人已经滑到了地上。 “见了少东家,你不寒暄几句?”穆枫故意呛声,吸引张传信的目光,但他显然没有等对方回答的意思,突然夺前一步,嘴角扬起的同时,手已经滑到张传信颚下,紧紧扼住对方的咽喉——同时推开了夏芊衍。 70溪口张氏(6) 穆枫下了狠手,腕下却突然松力,那张传信的脖子像滑腻的蛇一样从他手下溜走,张传信心中有一瞬松懈,却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留够,已觉小腹微痛,视线微下垂时,才发现自己腰腹部位已被穆枫的手狠狠扣住。 穆枫还是少年心性,二十七岁的男人,他虽鲜少亲自上阵,但斗狠起来,仍是热血。下了狠手,就打不住了,那眼神盯得张传信心里直发毛。 他武艺精通,自幼练拳的,又正值青年,灵敏度、反应力、体力都大好,张传信自然不是他对手,才三个回合,手腕已经被穆枫狠狠锁住,动弹不得。 白斯年在一旁看好戏,穆枫还没发话,他倒已经幸灾乐祸起来:“你跪下求小爷,兴许小爷就能饶你一条命……” 张传信想都没想,也有些赌气道:“我求小爷,饶,一条,命。”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蹦出。穆枫笑了:“这么没骨气?”他笑起来的样子极好看,脸部刚毅的线条,倏忽就漾开,露着一口好看的白牙。 “我在你们眼里,就像一条狗一样,”那个老头子也笑了,表情十分叫人嫌恶,“骨气不骨气的,有什么区别?” 人无耻到一种境界,实在没的拿来堵口,穆枫脸色一变,索性叫张风载:“你们家的事自己解决!老子不管了!”说着便拎起老头子的衣领,就要“交接”。 他风轻云淡,慢慢地踱步过去。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张风载,张风载,岁月给了他怎样的沉淀,他竟能如此风轻云淡。好似家族变迁,只是一个旁人的故事。 穆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瑞士军刀,退了刀鞘,狠狠一刀插在那面目可憎的老头子左肋下,老头子叫了起来,被穆枫扇了一巴掌:“很疼?又不会死!你怕什么?” 原来他熟通人体经络,知道怎样避开要害,哪怕用刀把人插的遍体鳞伤,血流不止,真要摆上台面做伤情鉴定,也只能算“轻伤”。这些工夫,他早已熟稔,甚至炉火纯青。 小野狼笑了起来:“才一刀而已!当年张家可是生生赔上382条人命!”回头对已经走近的张风载道:“张风载,你要是有骨气,插上他382刀如何?” 他是君子的风度,死神的内里,一蹲身,接过穆枫递过来的军刀,穆枫很识趣地站起来给他让道。他的眼中,闪着杀戾的气息,谦谦君子,连杀人,都是这样优雅。 十多年隐姓埋名,三百八十二条人命……今朝清算。 就因为这一个人,赔上张氏百年荣誉!溪口张氏,黄金家族的顶峰,因这一个叛徒,从高塔坠落谷底! 是旧主。他竟有些感慨,没有说多的话,才看见张风载一眼,已经闭上眼睛,混浊的眼泪从苍老的眼角跌出…… 张传信忽然张开了眼睛,口舌不清地叫了一声:“小少爷……” 他口里的“小少爷”,已经长成了三十岁的男人。这么多年风雨远程,张风载终于回来,携着黄金家族的荣耀。 回归世家。 张风载连眉都没有皱一下。举起了手。 老家奴却突然问道:“小少爷,……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时候起……你已经……回来了?” “很早,”他略顿,说道,“我和梓棠很早就在三藩碰过头,为了今天,我等了很久。你们太天真,找错了合作对象……”短短几句话,似乎又泄着很多秘密,张风载继续说道:“况且如今世家风头正劲,你们想扳倒?拿三藩穆氏为例,穆家叔伯早已故去,梓棠才二十七岁,你们欺他年轻?不,”他微微摇头,“梓棠这样的心计和城府,你们居然敢小觑他!他敢拿敢放,我回来,他可以放下对我的偏见,与我同谋策划今天的场面……这些日子来,他居然可以不声不响藏下这样大的秘密!谁都不知道回归的张氏已经和穆氏接头,恩怨两消,他撑得住这口气,场面上处处针对溪口张氏,暗里却已经开始准备渔网网大鱼……这样的城府和心计,你们,及得上几分?” 张风载的声音并不高,却足够在场每一个人听清。 知内情的人,早已联想起在三藩时穆枫大操大办的那场生日宴,席间发生的种种,无不透露出他对张氏的厌恶。席中最妙的一幕是,“张阅微”的突然闯入,穆枫拎着冒牌张家人的领子,和他对峙,眼里话里,处处透着露骨的恨意,现在想起来,原来都是一场戏!穆枫城府之深,叫人胆怯。 白斯年打了个响指,顶出大拇指,指向穆枫:“奥斯卡!” 完美精湛的概括,知穆枫者,唯有白斯年,穆先生的演技,足够去摘奥斯卡! 穆枫嘴角微扬,眼中笑意淡淡。他伸手,捂住旁边夏芊衍的眼睛,略微弯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有孩子,要小心……”小心她害怕,无微不至的照顾,原来他温柔时,也是这样细致周全。夏芊衍不禁心里一阵暖。 张风载要动手了。 很血腥的场面。褚莲立在一旁,轻轻侧过身子,不敢看,想要躲开目光时,却意外地对上了穆枫的眼睛——他竟然在看她。 可是如今,她真是孤苦无依了,穆先生的心,在别处。 她抿了抿唇,孤单地闭上眼睛。 张风载和穆枫不一样,这几年在外漂泊,处事周善了许多,如今有妻有子,心也愈加软。刀下那个人该死,但他并没有兴趣将他凌迟。 张风载像一个苛求细节的艺术家,将刀子在张传信的经络处划了两刀,生生睁着眼看着血一丝一丝渗出,如同正下手的是一尊雕塑家的杰作,军刀在细细勾勒轮廓。他很快就厌烦这种血腥的快感,眼色转狠,顺畅地给老家奴补了一刀! 人之将死,大概也会温善许多,不知是否后悔,老家奴眼角淌下混浊的泪,他忽然伸手,抓住张风载的手腕:“少……少爷……快走!他们……” 他睁着铜铃似的眼,再也不会喘息,再也不会,将没说完的话补全。 张风载眼角有清泪溢出,他亲手,送走了一个时代。老一辈溪口张氏的印记,至此,烟消云散。 他有些困难地掰开老家奴扣在他腕上的手,这个老头子,似乎使尽了一生最后的力气,要将讯息传达给当年的少东家。可惜,话没说完,茶已经凉了。 他缓缓站起来,背影竟有些落寞。溪口张氏百年家族的巨大影子与他紧紧重合,他踉跄着,却仍是王者的孤单身影。 高者寂寞。 警卫们纷纷收枪回屋,完美的扫尾,连就近的易风铨都还没赶到看热闹,他们就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风载哥哥,我可以再听你弹一下《十面埋伏》么?” 清清脆脆的声音,褚莲竟似小了十岁,就好像很小的时候,她趴在私人国文老师的案几上,猫着身子扯张风载的衣服:“风载哥哥,你教我弹古琴好么?” 古琴,古筝,琵琶,阮咸……他什么都会,什么都精通,在世家的记忆里,张风载是全才,溪口张氏倾帝国之力培养的帝国接班人,文成武德。他极温柔,极和善,总是回身很有耐心地摸摸她的头:“阿季,等大哥背完《橘颂》,交完功课,就带你回家,取古琴来弹,好不好?你好累了,下午不必上课,回家睡个午觉,大哥下了学,陪你掏鸟窝,好不好?” 屈子的《橘颂》,受张风载影响,她很小就会背,里面有一句话,“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原来这么多年,他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惶惶漂泊数十载,怎能不在外乡生根、发芽?橘徕服兮。 “阿季,怎么哭了?” 白家的庄园,这样奢华铺张,连偏厅的天顶,都是金碧辉煌。她抬起头,却被吊灯刺的眼都睁不开,她抽抽噎噎道:“光线太强……风载哥哥。” 张风载温和地笑,像很多年前一样,摸了摸她的头:“阿季,等会儿吃点东西,你和梓棠一起来找我,我去取琵琶……你有些功底,其实《十面埋伏》并不难弹……” 他以为她只是想听琵琶曲《十面埋伏》,其实……她只是想拥抱一下暗沉老旧的时光呀! 忽然有一只手递过来,她泪眼模糊,只草草瞟一眼,接了过去,握住那只手,很温热的气息,触的她心头一颤。 那人身形高大,在碰到她手的时候,也明显一怔。 竟然是穆枫。 几秒的停滞,他忽然冷笑道:“是不是以为是他?你后悔,现在推开我还来得及。” 褚莲愣在那里,倔强地擦干眼泪,抬头直视他,瞳仁里,映着穆枫一张憔悴的脸。 她紧了紧手,并没有松开。 却忽然感到手头有很重的力道覆盖来,穆枫粗糙的指腹蹭着她,狠狠一拽,她顺着那股力道侧过身去,竟乖乖地跟着他往楼上走。 第70章 溪口张氏(7) 宽大的欧式楼梯在身后回旋,她一低头,见偏厅余下的人仍在做最后的清理工作,黎清自然地挽起张风载的胳膊,仰头朝她微笑。她知道黎清是什么意思,她和穆枫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自然要把话都说开。就像几个钟头前,她们在长廊相遇,黎清抱着孩子,似不经意地提点她的那几句话。 穆枫握她的手很有力,也很温暖,熟悉的味道,像在三藩时相濡以沫一路走过来的经年。此去经年,原来都是他。可是,她一直都忘记告诉穆枫了,那个人是他,一直都是他。 走过长廊,拐进小小的木质楼梯。奢华的沙皇式的宫殿中,竟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木质楼梯看起来有些脏、旧,一路的大盏吊灯在拐进这个弧角时齐齐变成了黯淡的托着玻璃罩的小黄灯。楼道里,光线很暗。 他的卧室就在上面。 真是个好地方。穆枫果然谨小慎微,即便到了白家的府邸,对自己警哨的安全布控竟也这样小心。这里是莫斯科的地盘,俄罗斯高加索组织很容易混入,只要外围负责安检的警戒不小心放进了苍蝇,他和白斯年随时都面临着被暗杀的威胁。 所以,他的卧室在居高的狭窄弯筒入口里面,他居上,能够清楚地看见下面的动静,而弯弯绕绕的梯面,使外面冲突进来的武力不能够准确地找到目标。 褚莲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声道:“我们要去哪里?” “上面,是我房间。”穆枫一愣,停下来回头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道。 她很小声:“去你房间,干什么?” “坐坐。” 褚莲跟着他走,整个楼道很狭小,光线更是昏暗,有风从没关紧的窗缝里漏进来,俄罗斯天寒地冻,那风呼啸着鼓胀如帆,裹了冷气直钻入人骨缝里来。森冷森冷的夜,连气氛都是阴冷的。 可是她却并不怕。从小到大,只要有穆枫在身边,她都能够感受到莫名强大的保护和心安。但她有点冷,连穆枫都感觉到她在发抖,停下脚步问道:“很冷?” 她点点头:“你抱我……” “会撒娇?”穆枫意外地笑了起来:“你以前从不这样,是发烧了?”他凑近她。伸手去摸她的额。 她轻轻笑:“没发烧……就是有点冷。” “手是很冰。”穆枫低头,很认真地研究起来,终于得出了结论。他敞开自己的绒裘,说:“把手放进来。”褚莲乖乖地伸手进去,穆枫的体温,贴着她的手涌上来,直窜入心间。 他搂着她,侧着身子挤过狭窄的楼梯。 灯光很暗,橙黄色的暖晕在他脸上绽开,点染卷翘的睫毛,穆枫抿着唇,很认真地低头为她看路。 和寻常的夫妻看不出任何两样,但褚莲知道,她的丈夫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地方,只要她伸手一摸,就能紧张地赶快让自己清醒过来。 那是不一样的——她的手只要轻轻碰到他腰间,就可以敏感地摸到配枪的轮廓。 危险的男人,危险的气息,从前却只对她一个人温柔。 “小枫哥,那是你的孩子吗?”她忽然问道。 穆枫身子一凛,惊怔地停下脚步,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们回不去了,对吗?”褚莲叹息:“因为有那个孩子。”她抽了抽鼻子,又说道:“这次在莫斯科见到夏芊衍,我总是管不住自己去想,她的小腹一天一天地隆起,你是开心的吗?就好像三年前我怀着妍妍那样,小枫哥,那个时候,真好。你每天都在笑,每天开完会回来就趴在我肚子上跟妍妍说话……”她的声线逐渐颤抖,已经哽咽起来。 穆枫有些动容:“阿季,你变了许多。”他长长松一口气,忽然轻声道:“我……很高兴。”他抱着她,继续往前走,却好似故意撇开了话题:“这些窗子都漏风,是有点冷……到了房间就好了。” 溶溶的月色,随着冷风吹进蜜糕似的金黄,摊在地上,像烙了个热腾腾的大饼,恁是一缩鼻,都能闻到满肺腑的香,直逼的人肚子咕咕叫。 她再不肯走了,低头,脸上飞红一片,那声音像蚊子叫,低的连自己也听不见:“你……有没有跟她上过床?” 穆枫疑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只觉得被冷风掼的难受,血液直冒到头顶,很快又冷却,他站在那里,低头看她,晕黄的灯光打在脸上,侧影轮廓清晰。 他忽然动作起来,发了疯似的将她推至墙角,绷直了身子,臂弯圈着她,手撑住墙面,指上的环扣在黄色灯光下,发出弱淡危险的光。他的呼吸很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靠得近了,似乎能看见她颊边细小的绒毛在轻轻颤,熏黄的光影不断地晕开、绽放…… 他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疯狂的肆虐与掠夺,他吻她,从前额一路侵肆直下,吻她小挺的鼻、漂亮的唇,还有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一路探下,及至脖颈,他忽然放慢了速度,开始变得温柔,手却不安分地沿着锁骨顺下,看不清衣扣,也懒得看,胡乱地撕扯。 褚莲有点不适,轻轻推他:“小枫哥……” 是细语呢喃,到他耳里,却变成了欲拒还迎的娇/嗔,点燃了所有的欲/望。 穆枫索性一个打横,将她抱起。挤出了狭窄的楼道,走过一段横廊,满地的月色,晕黄的灯光,将这夜色衬得酒/色/熏/迷。 穆枫是远来的客,白斯年大方,给了他一间大卧室。他的房间是内外两厢,外厢警卫和保全蹲守,都是三藩带过来的人,为保证他夜里睡觉时的安全。里厢才是他睡觉的地方。 他抱着褚莲,粗鲁地踹开了门,值班警卫纷纷站起来,迅速地准备上膛,穆枫喉咙里冷冷发出一声:“是我。”训练有素的警卫见了本尊,很快打上保险,点了头:“穆先生!” “嗯……”他轻声:“你们都出去!” 值班警卫面面相觑,穆枫打横抱着一个女人进卧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便不由好奇去看,又不太敢表现的太明显——那女人面朝里,看不清长相,身段倒是不错的,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 “阿季,叫他们看看你是谁——”穆枫笑了起来:“别以为我招/妓,俄罗斯洋妞也不尽像太太这样瘦弱,瞎了眼啦?不看清楚,胡乱传出去,又费解释!” 褚莲知道他是故意要叫她红脸,便轻轻拧他腰间的肉,咬了咬牙,轻轻撇过了脸—— 那些警卫都是三藩带出来的亲信,自然认识她,这一对面,吓得差点摔了枪,胡乱叫了声:“少……少夫人……” “出去吧!”穆枫护着她,转身又吩咐。 一干人提着枪,踢着脚步出去,临了还不忘最后尽一下职:“穆先生,我们都在楼下,蚊子都飞不进来!” 穆枫点头。却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警卫调来是为保证他安全的,他们说“蚊子都飞不进来”自然是指高加索的刺客不可能混进来,但在这样的情境下,听了反叫人乱想,倒好像在说没人会来打搅他们的香/艳似的。 直把褚莲闹了个大红脸,她低声喃喃:“叫他们出去干什么……我们在里厢,又不碍的。” “那要是不该听的声音叫他们听去怎么办?”他笑了起来:“穆先生皮糙肉厚不要紧,我不是怕太太臊?” 褚莲埋头,在他腰间轻轻拧:“哎呀,你……” 里厢空间很大,欧式摆设齐全,大床也是俄式的,柔软的天鹅绒床单,厚垫子软的一坐下去就能陷进个大窟窿,穆枫轻轻把她放到床上,笑道:“老白这个暴发户!以后来俄罗斯度假,就住他家!论奢侈,沙皇能跟他称兄道弟!” 褚莲轻轻在床单上摁了个手印:“是很舒服……” “待会儿会更舒服……”他凑近她,轻轻呵气,语气暧昧不堪:“我去洗澡。” 她拉住他的手:“小枫哥……”欲言又止,分明是有话要讲,穆枫最怕她提“那个孩子”,总扫兴,但他深知,那确实是个绕不开的话题,穆枫不愧是狡猾的老狐狸,只微怔了一秒钟,很快笑了起来,伸手宠溺地在她鼻尖轻刮一下:“……是要跟我一起洗?” 穆枫很快将她压在墙上,被热气蒸过的脸,整个都是湿/热的,他深看褚莲一眼,狠狠压了上去…… 温热的唇,叫她几乎窒息。她的身体开始本能地抵抗,穆枫很敏感,连这一点微小的抗拒也能分毫不差地接收,他突然停下了动作。前一秒钟,眼睛中还熏染着情/欲的颜色,下一秒,却凝固成霜,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好阿季……你真好!到现在,你还是不要我!” 她低下头,眼泪黯然落下:“不是的……”她伸手,有些手足无措,轻轻去扯穆枫的衣角:“我在想,那个孩子怎么办……小枫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难得的示软与温柔,美人睫下泪盈盈颤颤,他的心都被熨的软了,直要化了……他忽然伸手,替她揩去眼泪:“我……是干净的。”然后,唇贴了上去,又开始吻她,干干净净的。就像天青色花瓷瓶下,落进江南的那场雨。 没有更多余的解释。他本可以拥有无数的女人,这个身价与高位的人,按照世家的规矩,哪怕他尽荒唐,也无人敢管。但,他却那样小心翼翼地去哄一个女人,告诉她,我是干净的…… 告诉她,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一个女人。 从来没有。 第71章 溪口张氏(8) 她雪白的胳膊似藕段,天鹅绒被覆在腰间,微微一动,好像陷在云层里,软绵绵的,整个人整副的心都坠了下去,遇水即溶的温柔。漂亮的胴/体羞涩绽放,如在清水中盛开的一枝莲,穆枫是温柔的,这个男人总叫人有太多的遐想,有时连褚莲都闹不明白,人前那样冷、那样狠的穆先生,床/上怎么会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他在她面前展现的,永远都是温柔、从容和包容,甚至他掌穆家这么多年,从来不会在褚莲面前惩治下属,尽管她十分清楚不狠无以立家,何况穆先生“狠”名在外,金三角贩白粉的毒枭对于加州穆氏的名头,听之丧胆,这和穆枫平时一贯的行事原则不无联系。穆枫在她面前永远是温柔的。所以,当她太接近权力中心,稍微了解穆枫坐拥加州地下王国,杀伐狠断的事例时,——比如穆成之死,才会这样激动。这“激动”却可能伤害到了穆先生。 因为,他不计天下人的眼光,却唯独在乎褚莲怎样看他。 很快平稳下来。但是情/欲太盛,爱太浓,穆枫微微喘着气,并不打算放过她,她就像一块冰冷的玉,捂在手里,微微有些暖了,他贴合着那块玉,直要叫她的体温去融化他的心。 很疯狂的吻肆虐过后,终于开始变得细致、缓慢,穆枫极有耐心,亲吻她的前额,眼睛,及至耳后,轻轻含/住她小巧的耳垂,滚热的气息烫的她微微躲闪,本能地像含羞草的叶子一样蜷曲起来。 褚莲惊讶于自己身体的反应,竟然这样热烈。压抑已久的情愫在这一刻爆发,很快顶至高/潮……她开始抱他,伸出雪白的胳膊,紧紧箍住穆枫,他的后背是粗糙的,大小不一的伤疤磨蹭着她的掌…… 是穆枫,他独有的气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的身体,比他更迷人了。 像新婚夜的激荡,龙凤呈祥红烛燃到了底,那时他更年轻,也更温柔,分明对她有那样热烈的感情,那个新婚夜,他却压抑的极为难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褚莲拘谨地坐在床沿,他大病中,婚事办的仓促,有冲喜的成分在,连仪式都显得不那么纯粹。 ——“阿季,你先睡吧。”当时他是这样说的。褚莲不肯看他,带着几分新嫁妇的羞涩,他很熟练地给她倒了杯茶,递给她:“阿季,……你如果不愿意的话,先睡吧。”然后,自己也坐回床沿,大伤未愈,却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褚莲连忙放下茶杯,轻轻拍他背,极温柔的动作,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穆枫忽然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她窘迫地摇头,又很快点头。 直到今日,穆枫都说不清,褚莲当年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一点,喜欢他? 绵密的吻,像雨点一样覆盖,他的温柔中带着霸道,轻轻转过她的脸:“看我……”褚莲有些羞窘,结婚三四年,闹了两年别扭,其实他们真正独处的时间并不算多,穆枫日里忙的□乏术,夜里难得见了,还要应付她的小性子——况且,冷战的时候,穆先生心高气傲,也是不大愿意主动开口的。就这么惨惨淡淡过了两年,憋的够难受了,也只是叫穆昭行盯着,有情况就告诉他。分明是捧在手心里的宝,却被穆先生掖掖藏藏像干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一回避,就是两年。那时他以为,她心里只有张风载一个人。跟她怄气,跟自己怄气,亏欠的,是自己的青春,和年轻时尚能孤注一掷的疯狂、决然奔赴的爱。 穆枫忽然停止了动作。 他的温度还贴着她的身体,没有消散,穆枫却已经警敏地竖起了身子。褚莲一惊,这才发现楼下在放枪,稀稀疏疏的几声,隔了那么远,却依然能够清晰入耳。 “什么……事?”她的声音都在抖,她轻轻把手从天鹅绒被里面伸出来,穆枫接过来,把她的手捉住,不慌不忙地烙上一个吻,然后披衣起身,很迅速地蹲下胡乱拨弄着扔了满地的衣物,找到了他的外套,熟练地从夹层里掏出了一把微型手枪。然后,翻身过椅,巨大的落地窗藏在绿绒窗帘后面,天光黯淡,满天的星子好似奥林匹亚山上诸神撒下的一把图钉。 他像训练有素的特工,很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眼角扬起微冷的笑意,握枪的手托举着,看似是不经意的角度,实际上,是最合适的精算切面,只要他轻轻扣动扳机,目标很快就会被粉碎。 但他仅仅只是盯着窗外看了三秒,聚焦的眼睛很快吸进满张的冰冷,唇角不易察觉的弧度松懈下来,他轻轻拨上窗帘,将那个漏光的拐角,慢慢阖上。绿绒窗帘覆盖了整片天地,内卧只有大灯灯光,不见天幕下疏淡的星光。 他回身,又走回床前,笑着低骂一声:“败兴!” 褚莲有点担忧:“怎么会有打枪的声音?” 他只管笑:“打枪而已,火力那么疏,交给老白就行。”他忽然笑得极为暧昧,眼神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褚莲皮薄,他却偏要臊她:“太太,我第一次发现,你的身体……这样漂亮……” 几乎是附在她耳边说的,没皮没脸地在她羞臊转身之前,已经抢占先机,狠狠夺了她的唇。 那层稀薄的火力却是越盖越密,穿过厚实的墙,远远压过来。穆枫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褚莲却急得要推开他:“小枫哥!你去看看……” 穆枫笑了笑,撩起她额前一束头发,轻轻绕到她耳后,动作细腻而温柔:“开始加火了……”开始加火了,就好像在谈,今晚要加餐。气得褚莲频频捶他,穆枫终于皱了眉,大呼一声“不好”,褚莲吓得连忙问道:“楼下那波开火的人,是什么来头?” 他笑得狡黠而暧昧:“真不好了!我一时情急,没有做‘措施’,万一……” 万一有了呢? 情急关头,他居然在想这个! 褚莲又羞又恼,抽出颈下枕头,直捶他:“万一有了,有了……就生下来好不好!小枫哥,你想什么?!” “想人命关天的大事呀!”他摸她的脸,又大大方方揩了一把油:“这可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褚莲羞的不说话,只恨他只顾牡丹花下风流,不管外面正正经经的大事。穆枫终于严肃起来,褚莲以为他马上要走,还恁是正经地叮嘱他:“哎,小枫哥你走快点,我怕风邺抵不住这么强的火力……” 谁知那人脸皮恁厚,弯下腰来,轻轻在她唇上一掠,说:“阿季,我今天……真高兴啊。我原以为,你是不想再要孩子的,没想到……” 火力又逐渐松泛,那层密密透透的积力面突然垮了下来,外面又突然没了动静,穆枫刚才还拿了外套想走,现在听见外面动静不大,便知道可能是白斯年控制了情势,想来是哪条道上不知死活的撞错了地方。便也没再管,索性将外套扔到身后地板上,狡猾地笑着看褚莲:“……再来?”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这个人前衣冠楚楚的家伙,床帏之上就没个正形。“你也不累?”褚莲顺口接了这话,也没多想,说完才发现,脸早已烧的滚烫。 穆枫哈哈大笑:“多谢夫人关心!我还扛得住……” 才安静了一会儿,枪声又覆卷而来,起初是稀疏的几点,但就像发令信号似的,这几点稀疏的枪响很快牵起一阵盖过一阵的高浪,潮水一样的枪声像打在筛上的密点子,很快又反弹回来…… 这回是踢到硬板了。 穆枫反应极快。 他心里在想,白斯年捅了什么马蜂窝,这些人竟然敢这样张狂?但穆枫再料事如神,也决计想不到,这强大的火力与白斯年压根儿就没关系,它们来自正规的政府组织——正是昔年和穆枫称兄道弟的正规军,这会儿反过来摆了他一道。 谁也没有把张传信死前的话当回事,但事实证明,“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传信死之前,曾经提醒过张风载,让他“快走”,因为,“他们就要来了”…… “阿季,你别怕,”穆枫从容地吩咐,手上的动作却没有慢下来,“你在这儿等我,不要走出门……我会让他们重点保护这里,枪声再密你也别出来!知道吗?”他仓促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小枫哥,你要小心……” “嗯。”他点头,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打开,扔给她一支口红:“阿季,保护自己!” 褚莲也是识货的,她知道这并不是一支普通的口红,而是克格勃女特工专门用来杀人的工具——里面藏了一把造工极精致的小口径无声手枪。 “死亡之吻”,这支口红,有这样一个危险而美丽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船不太会写,大家凑合着看。。本作者虽不太会写船,但正在努力学习,天天向上么么哒。。。 这个文里面有好些东西都不是瞎编的,都有根据或者真实存在,比如“死亡之吻”的口红,的确是克格勃女特工的杀人工具,,里面真的能够藏下一支枪(虽然我也表示狠怀疑……) 明天见喽!晚安! 第72章 柏子座中焚(1)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深深看她一眼:“阿季,先把你送回三藩,好不好?我办点事,这边收拾好了,我就回加州……我们一家团聚。再……给我点时间。” 褚莲轻轻坐了起来,扯起天鹅绒被子一角,裹着裸/露的身体,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在肩头,黑的发,雪白的肩,衬在一起,更显得肌肤莹润,让人心神荡漾。 她很小心地说道:“小枫哥,我不给你添麻烦的……你说过,神枪手是练不出来的,需要十足十的天赋,九十九分的汗水也只能补一分的天分,……我的枪法,你还信不过?至少可以保自己安全。” “万里挑一,”穆枫笑了起来,“这一点,我的太太真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不愧是世家里出来的女人,”他眼角微微挑起,还不忘厚着脸皮自夸一句,“你像我。” “手下败将,”褚莲也笑了起来,“你打枪未必胜我。” 此时枪声已经围拢成一堵钻不出去的墙,形如高沿铁桶,密集的枪点打在铁皮子上,很快又反弹。 这一次的火力太猛,和以往遇到的情况都不一样。 白斯年在走廊骂娘,墙上挂着一架欧式装饰座机,花纹繁复,这种机子在长廊墙上每隔二十米就有一架,当初白斯年要设计师做这样的装修,只是为了符合他的某些怪品味,完全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刻能救命。 这些座机单键都接世家府邸,平时白某人闲得无聊联络感情用,也是易家兄弟的提议,白斯年听谏,这才把纯做装饰用的一整排座机改造成应急设备,——每一个键都对应世家长公子的私人秘书室,随便的谈话都会被录音,并且依照分贝高低,机子自动做出判断,对情况的紧急程度做分析,数据超过某一指标时,机子会自动向单键后面没被呼叫的其他秘书室发紧急SOS信息。由于白斯年闲侃吹牛时候的嗓门也大,机子有过几次误判,有一回,许谦益在伦敦秘书室接到SOS电话,吓的心惊肉跳时,听筒那边却传来白斯年和穆枫闲侃巴隆围猎的计划…… 这一回白斯年可没闲情逸致吓唬人,他捂着一边耳朵,在密集的枪声中不断拔高音量: “你TM快来救场子啊!!什么?!姓易的,你TM还在黑海度假?!那叫易风铨来啊!老子快撑不住了!!” 穆枫这边还在做最后的交代:“阿季,你走的三个月,三藩发生了很多事,”他咽了一下,屏息,还是没打算把他在三藩遇刺,重伤差点没挨过去的前因后果告诉褚莲,只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沉吟再三,才说道,“阮素泠死了……” 褚莲大惊:“那四哥怎么办?那个孩子怎么办?” “唯童养在穆家,我和四哥有默契,好好栽培他,那个孩子要是不出格,好好地长大,他就是下任‘穆先生’,”他说的很轻便,好似“穆先生”这个高位,他根本不在意似的,然后,匆匆看褚莲一眼,有些不舍,“阿季,我回来再说,再跟你解释……你,好好保重……” 外围枪声愈来愈密,宽敞的卧室似漂在暴风雨来临前太平洋上的一叶扁舟,只有一方宁静,很快,这层平静也将被打破。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绿绒窗帘忽然飞扬起来,扯起好大一块阴影,原来是外面起风了。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连着鬓发狠狠亲吻,搂着她,呼吸喘的很急:“阿季,你再等等,回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他叹了一声:“我有一件大事要去做!”他吻她,匆匆又说:“阮素泠的死是因为……她给我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我起初不信,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没有多久就吞金自杀了,”他尽量精简,能够让她听懂,“后来,张风载插/进联邦政府的内线送回了同样的消息!我们一谋和,才发现,掉进了巨大的陷阱!如果没有及时采取措施补救,世家将有大难……或者,可以这样说,连我们身后的华人世界都会有大动荡,‘帝国之战’,你知道吗?当年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就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明明是很急促的解释,却以最完美的微笑收尾,他总是这样,指点江山时再严肃,面对她的时候,却早已温柔地化成一汪水。倒影是她。 穆枫笑了笑:“太急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是,阿季,你信我,穆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次我是和张风载合作,你……只管放心。” 他低头亲了亲她,终于转身出去,把褚莲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 楼道里没有一个人。 外面密集的枪声透过厚墙穿进来,似潮水般拥挤,被重重叠叠的嘈杂包裹,反倒衬得这楼道极度的静。 很静,吓人的静…… 他滑了一下,踉跄地扶住墙,重心终于被稳住,这才没有摔倒。但眼前却一阵黑,他用力睁开眼睛,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穆枫拼着狠劲,手死死抠住墙面,指环因着力过重,分力不均,触动了一个机关,一枚细小的尖针射了出来,钉在对面木质楼梯扶手上……他微一愣,忽然觉得指尖有尖锐的痛感传来,这才发现,指甲被墙面蹭断了两根。但他没时间管这麻木的痛感,因为和接下来的痛苦比起来,这些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很快,整个人都莫名焦躁起来,千万只小虫在身体里爬动,他只觉得痒的难受,微微侧身,撞着墙,那万蚁噬骨的痛苦瞬间如潮水般钻进血管…… 虫鸟的声音、潮水海涛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都钻进脑子里,拼命撞击着鼓膜。他听见三藩家里他们都在叫他“穆先生”,他听见他的母亲抹泪在说: ——“梓棠,你要戒、要戒啊!不要叫东南亚看笑话!” 他出了一身冷汗,惊醒时,发现自己口中只嚼着一个名字:“阿季”。阿季,你在哪里?明明是他设计让她走的,可是数月没见到褚莲,铺天盖地漫袭而来的思念钻心噬骨…… 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原来她之于他,是水,是空气,是阳光,一刻也不能离开。 ——不要叫东南亚看笑话。 一语成谶,一语成谶啊。肃毒决心坚定的穆先生,竟然自己染上了瘾,他简直动摇了华人世界的信仰!高高在上的穆先生,原来也会有一天,被这些驱利的坏物左右心智! 楼道里,几盏昏暗的灯亮着,依然是抱褚莲过来时的样子,月光铺了满地……那灯本就是旧的,连带着照出这晕黄的光,也像是从老旧老旧的时光里掘出来的一般。 还好有风,半扇敞开的窗子里,大风钻进来,冰冷冰冷的,直吹的他猛打了个冷颤。 月光爬满窗脚。 他困难地摸出贴身手枪,举起枪托,狠狠朝自己额上掼去!额头殷红的血很快渗了出来,忽然而来的痛感让他振作,穆枫强迫自己清醒—— 他连牙齿都在打颤,哆哆嗦嗦地举起枪…… “砰”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不远处一盏暗黄的吊灯被他打碎,玻璃渣子散了一地……本就光线不足的楼道里,更加黯淡了。 他握枪,手抖得再也撑不住,身体也开始不听使唤,终于无力地从墙上滑了下来,蜷缩着身子等待有人过来。 夏芊衍是光着脚跑过来的,听见枪声她就知道,穆枫又犯瘾了,数月来的默契,让她已经完全熟悉这个男人的作息,穆枫离开偏厅之后,就没有用过“粉”,算着时间,这会儿也该来了…… 她穿着肥大的睡衣,看不出三个月的肚子,跑的有些急了,差点被肥大的裤脚管绊倒,见到嘴唇泛白的穆枫时,十分迅速地蹲下,打开那个“包”…… 穆枫托着那东西,鼻尖顶着,畅快地吸…… 终于缓过神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我想戒。”还剩一些“粉”,一点都没浪费,一扫而空。 夏芊衍倒看起来有点失落:“……我们是不敢给你用注/射的,你现在,瘾不大……” “镇静剂上瘾怎么会这么厉害?”他本来就怀疑。 夏芊衍闪避他的目光:“我……我不太懂……” 穆枫摔了手上托着的那纸,却笑了起来:“真是叫东南亚白粉佬看笑话!” 他下楼时,火力被白斯年扫了一半,外面稍微有些平静,但凭直觉,他清楚地知道,这平静是暂时的,下一波的攻击,火力将会更猛。 这一波人看起来是大手笔,和这几年来直入三藩要刺杀他的小打小闹分子比起来,实在太可怕。 他们都在。 白斯年,许谦益,还有张风载,倒真是一网大鱼!穆枫心里冷笑,今天围住了白家庄园,他们世家,以后就不用混了。 “什么来头?”穆枫走过去。 “梓棠,你地头上起反了。”张风载忽然道。 “抓了个俘虏,”白斯年接道,“我只会俄罗斯弹舌音,英语说得稀烂,许大哥说,被我们抓的那个俘虏,一口美音,”白斯年抬头看穆枫,摊手道,“看来是FBI,伦敦的军情五次没这个闲操一口美国佬的英语腔来陪我们玩儿……” “这不可能!”穆枫脱口而出。 FBI,美国人,穆枫坐在美洲的地头上,这么多年的经营,和联邦政府打的火热,美国人跟在他后面求着他发发慈悲,叫华人区让点利还差不多,竟然会要他的命? 穆枫冷笑:“FBI竟然敢跑到俄境来开火,有那个胆惹老毛子还不如去招阎罗王!”要取他的性命?他还挂着联邦政府的军衔呢! 许谦益道:“因为这里是白家的地盘,俄罗斯政府不管,这么多年的默契,世家的事,一般地方政府不会闲的给自己找麻烦……”许谦益皱皱眉:“况且,这些人都乔装过,开了火杀了人,衣服一脱,火器扔掉,转头又是俄罗斯良民……” 那个俘虏被带了上来。 说不上很熟,但穆枫肯定打过照面,只要是美国人,他揪根毛都能说出来历来。 他矮下/身子,揪起那人的衣领,笑道:“先生,同是自由女神庇护的子民,何必呢?” 作者有话要说:穆枫有瘾以前有暗示过的。。在褚莲离开三藩后,穆枫有一次醒过来之后,叫了夏芊衍,就是为了给他吸。。穆老夫人也明确告诉他“要戒掉嗜好”,讲的就是这个。。忘记的亲可以回去复习复习~~ 第73章 柏子座中焚(2) 五天之后,她又回到缅甸。 东南亚开始进入暖春,雨仍是下个不断,淅淅沥沥,密透似一张张满天地的大帘。她和本地土著居民杂居在一起,出门时,总是披厚厚的雨毡,遮住大半张脸,在淅沥的小雨中,行色匆匆。 谁也不知道她是谁,来自何方。在这个虔诚信佛的国度里,居民们看起来都很朴实善良,遇到好奇的山民,会停下来,用当地土话和她交流,她听不懂,立在那里,肥大的雨毡挡住了半张脸,她笑容很浅,很温和,双手合十,用她以为最适宜的方式表达和善,微微鞠了一个躬。 虔诚的佛教徒也回礼,在雨中鞠躬问候。在佛光普照的大地,只有虔诚的心是能交流的,错肩而过,她在佛光下踽踽独行。 贩/毒三/角区,佛光下的罪恶。这片被东南亚季雨润泽的土地,毒枭猖獗。绑票、杀人也比不上贩/毒来钱快,没有良心,没有道义,只要来钱,可以出卖一切。善良百姓的信仰的佛陀,毒枭的信仰,是罪恶本身。 金三角暗流涌动,本身就是包藏祸心的毒瘤,一旦有人触碰边缘,将被错综复杂的势力牵起雷线,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死在谁手。比如,有一年,*组织碰上一波武装到牙齿的无名队伍,开火时崩断了牙也没撕下一块肉;比如,2009年,迈扎央地下赌场被连锅端…… 各种势力的暗中较量,在金三角的暗流中相形,没有谁知道最幕后躲着的是哪方神圣,幕后的幕后,也许还有人…… 穆枫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这里。将金三角内线毒/品交易全都控制在三藩手中,肃毒、整顿,穆氏的野心,从来不小。 所以,她先穆枫一步,来到了这里。 但这不是主要目的。 “君子远庖厨,女子远江湖”,这是穆枫在三藩时常对她说的话。她深知穆枫的意思,他不希望自己干涉太多世家的事,家族和生意,他都会处理好,身为穆太太,只要倚靠他,做她的太太,享她的福。 褚莲自认没有精力去管蝇营狗苟的江湖事,她这次孤身一人回到东南亚,是为了寻一个人。其中自有因故。 莫斯科郊区白家庄园的枪声离她渐远,她几乎快忘了那天发生的事,——但危机终归是化解了,易家、白家、穆家、许家、张家都在,没有理由还能让“他们”猖獗。至于乔装闯进俄境对着白家大宅疯狂扫射的美国佬到底在想什么,她根本无需知道,穆枫、张风载、白斯年、许谦益都会操心,轮不到她担忧。强大的世家阵营,在莫斯科齐聚,仿佛又回到了老一辈世家鼎盛时代,黄金家族的身姿,只会在绵密不透风的枪声中愈加光显。 百年老家族的荣誉,是腥风血雨里泡出来的。战则黄袍加身,彰誉四域,退则白骨成堆……或者,根本退无可退,根本,不会退。 住的稍久了,连山里居民都认熟了这张脸,一路小行过去,能碰见好几张熟脸——她虽然叫不出名字,但至少是眼熟的。 这个奇怪的外国人,出门总是披着厚厚的雨毡,几乎看不清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让人感觉到温善,路边有山民朝她打招呼,她总是笑着双手合十,微微点头,善意地让开一条路。 后来,有大胆的小孩子会主动上前跟她说话:“你是越南人吗?”她笑着摇头,小孩子用蹩脚的英语又问:“那你是哪儿来的?老挝?柬埔寨?你……听不懂我们的话……” “华人,我是华人。”褚莲笑了起来,心里在说,其实是我不太听得懂你们的英语呢。 “华人?你一个人?” “我是来找人的……”她双手合十,点头:“找一个孩子……” “孩子?”那些肤色黝黑的小孩子显得很热情,也很好奇:“和我们一样大?” 褚莲摇摇头:“比你们更小一点,他可能在家里过的不太开心……所以离家出走了!他说要来寻他的妈妈——他太想念他的母亲啦!可是,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妈妈已经过世了……我想,一个五岁的孩子是没有办法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家里人都很担心他。”很漂亮流利的英式英语,她说的很慢,尽量顾全那些孩子,希望他们能听懂。 “唔,那是很可怜……妈妈没了呀!”孩子们若有所思。忽然有一个年纪偏小的男孩抬起头问她:“你不是他妈妈?如果不是的话,没有人愿意跑这么远来找一个叫人讨厌的孩子的……” 褚莲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她并不明白小男孩为什么要这样说,疑惑着:“可是,他并不叫人讨厌呀!我们都很喜欢他……” “不不,”男孩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连连摆手,“离家出走的小孩,不都很让人讨厌吗?我妈妈就是这样说的……” 褚莲笑了起来,蹲□子,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零的硬币,像发糖果一样散给他们:“拿去买点汽水吧……”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还欠那些小孩子一个答案,便笑着说道:“我不是那个小朋友的妈妈,我只有一个女儿,”她笑着伸出两根指头,在提起妍妍时,连眼底微亮的光都软了下去,“她才两岁。” 小孩子们抓了硬币,一哄而散。她双手合十,微笑着送别,弯腰的时候,雨毡帽檐垂了下来,遮住了她半个额头。 多雨的东南亚,此时又飘起淅淅小雨。 领头一个看起来很活泼的小男孩突然回头,朝她挥手:“嘿!女士!你们家离这里很远吗?那个小孩一个人跑过来会不会很危险?” 那样善意的目光让她不忍说谎,她笑着轻声说:“我家……在加利福尼亚……” “喔,那是很远,”那孩子若有所思地挠头,“可能比金边还远哦!” 柬埔寨金边……真是有意思的孩子。褚莲挥手,大笑了起来。 莫斯科郊区的白家庄园,是白斯年当年斥巨资请来著名设计师修建而成,难得的配上他恶俗的品味,还能勉强做到迎合世家诸公子的雅痞风好,这处庄园,为世家少爷们闲时度假别居提供了一个相对清静的住处,媲美雅斯纳亚庄园的奢华与美好,却在数天前的一场交锋中,几乎毁于一旦。 他站在二楼外阳台上,看着檐下长廊四处小门布满弹孔,闷闷地抽着烟,暴发户似乎心情很不好,尽管临时从莫斯科调来的建筑师已经着手开始对庄园的修复工作,但他还是很不悦,……那帮美国佬,真该死! 毁了他的庄园,就跟夺走他的初恋一样叫人暴躁——但他深知这心思只能暗地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因为…… Cindy慕最近看他特别紧! 他发现自己对待女人的窝囊程度几乎要和穆枫媲美了,不愧是难兄难弟,真是……以后嘲笑穆先生时,似乎不免会心虚。 夏芊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他淡淡瞟一眼,又收回目光,那女人最近练的愈来愈自来熟,居然主动和他打起了招呼:“穆先生身体不太好,又碰上那天的事……我想,可能回三藩会比较安全……” 听这意思,是在讨他的应允?白斯年笑了笑:“三藩恐怕早就不姓‘穆’了吧,你哥敛财敛权,效率都很高……”明显带有嘲讽的意思,夏芊衍不由一愣,尴尬地笑笑,说:“那些生意上的事……其实我也不太懂,哥哥说好,穆先生说好,我就觉得是好的。我一个女人……能懂什么呢?” 白斯年没想故意为难她,但她那早八百年把自己撇清的态度让他心里很不爽,白斯年一不爽了,自然要找人撒气: “梓棠的身体怎么会垮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我很久没去三藩了,可能不太清楚,但你不可能不清楚,”他余光扫过夏芊衍,说道,“这些事情,我不想追究——既然梓棠都有放你哥一马的意思,我插手也不得劲……我只想问你,”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冷,“你把阿季骗到东南亚去是什么意思?梓棠烧的糊涂,不问事,不代表没人看见——梓棠的意思是,把阿季送回三藩,我们做完了手头的事,就去三藩碰头。本来随队护送穆太太回去的人,已经安全离开俄罗斯内境了——你跟她说了些什么?阿季竟然甩开那么多人,独自在金三角滞留!” 夏芊衍看了看他,倒没狡辩:“我只是跟她说,家里阮太太已经过世了,留下一个小孩子,四哥又那么可怜……那小孩子不懂事,居然离家出走了!道上已经走了消息,那孩子不知落进谁的手里,已经被转移到金三角……” “你就说了这些,她就跑去金三角了?” “不止,”她的诚实叫人害怕,“我说,是穆先生让她先去金三角等着,穆先生暗中有安排——她必须躲开大队独自去缅甸,这也是穆先生的意思,浩浩荡荡送穆太太回家的人一路去了三藩,早把明的暗的眼线全引去了三藩,她乔装离开大队,不是很安全?” 白斯年被她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冷笑道:“阿季这么蠢?她相信你胡言乱语,不会怀疑怎么不是梓棠亲口跟她说?” “穆先生一直病着,神志不清的,吸那东西,只有我手上带了货,一直都是我伺候的,贴身跟我说几句话也不容易叫人怀疑,”她唇角也勾起一抹涵义深长的笑,“再说,白大哥又焉知这些不是穆先生的意思?” 白斯年一时语塞,要是真的圈中有圈,倒极有可能是穆枫出的主意,这样弯弯绕的风格,极像城府陡深的穆枫行事。 第74章 柏子座中焚(3) 白斯年掐着那支即将烧到尾的烟,手贱得很,捏着烟屁股,将火星摁熄在雕花围栏杆上,上好的红木,烫了这么一个印子,他连眉都不皱一下,倒是夏芊衍心里替他暗叫惋惜。 他手指一弹,那熄了火的烟蒂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倏忽又不见,似乎还有黯淡的红色光点滞留在视网膜上,略一迟钝,那片红点早已消匿无踪。 白斯年笑了笑:“小嫂子,你做的好!难怪梓棠被你收的服服帖帖!你在不在阿季眼里插根钉子,我管不着——世家往上数几代,哪个男人只搂着原配夫人不寻腥的?到了梓棠这里,十多年来只守着阿季一个人,已经属另类,今天你在他们中间插一杠子,伏低做小,我不管,但,你要是碰了阿季和穆枫一丁点儿……我第一个不会‘怜香惜玉’跟你客气!”白斯年虽然笑着,但说的话句句带威胁,他一向是自由散漫不肯拘礼的,因此称夏芊衍一声“小嫂子”倒也没什么特殊含义。 夏芊衍脸色有点尴尬,若是在穆枫面前,她是肯挤出几滴眼泪的,但白斯年,根本不吃这一套,女人软似水的那些小手段,对他根本无用。她叹了口气,似乎很委屈:“穆先生……我怎么会要他不好?”她一低头,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眼中有泪:“况且……况且……” 白斯年知道她要说什么,那桩事——的确是穆枫对她不起,他和穆枫是过命的交情,从小一起长大的世家兄弟,穆枫的荣与辱,都和他一并相关,既是穆枫对不起她,那他白斯年因就着似乎也欠她一份情,重话是不敢再说的,只道:“你们女人这些小打小闹,翻得起什么浪花来?我关心的是,梓棠在三藩的家业——梓棠让利让的狠,多半有你的关系,你哥……敛财就算,世家散得起,至于敛权……背着梓棠可以,梓棠一旦反应过来……”他没有说完那句话,却笑笑道:“男人可以不爱财、不爱色,但没有一个男人会不爱权,”他意有所指,“我和梓棠都爱,你哥也是。” 夏芊衍一惊,白斯年平时看似心大意大,不是个爱管事儿的主,但没想到,临撂上了事,他耳清目明,绝不是盏省油的灯。 “小嫂子好好休息啊,”白斯年打着哈哈,从她身边绕过,“你和阿季说的话,我会原封不动地替你保存着——我相信那的确是梓棠的意思,他城府深,走一步棋,看了十步的路数,我毫不怀疑是他临时决定让阿季去东南亚的。但,”他话锋一转,“我必须提醒他,东南亚水混浪大,掀不翻船总还淹的死人,阿季在那儿,没有十全十的保护,他怎么敢?” 他那意思是叫穆枫撤销原先的计划,先保褚莲要紧,不管穆枫心里有什么打算,让褚莲孤身一人呆在毒枭猖獗的东南亚,绝非上策。 夏芊衍有些心虚。 因为,那并不是穆枫的意思。 白家庄园,地下密室。 真正的五大世家齐聚,满盘都是经纬,穆家、白家、易家、许家,甚至张家,当家人皆在。 张风载举一枚棋子,落下:“思思,你要不要带宝宝先去睡觉?”眼底是棋局上韬晦,心思里,都是对妻小的疼惜与爱。张风载,这个念起来就是一股子温软生香的名字,到底绕过了地球大半圈,绕走了这么多年的岁月,也未变半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张家长公子,重归世家时,仍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黎清点点头,哄着怀里的孩子:“满满困了?” 唯朝仰着小脸,伸出了小肉手摇晃:“不想走,不要走……” “叔叔们在谈事呢,又不好玩儿!”黎清笑着伸手戳戳儿子的小脑袋:“你听什么呀,又听不懂!” 嘴角两个好看的小梨涡旋即浮了上来。 张风载轻轻笑着,又落一子。 “回去做什么!”穆枫虎着一张脸:“唯朝,到九叔这儿来!”他伸手要从黎清怀里接孩子,穆枫吓唬孩子的时候,总是凶神恶煞,在三藩时,连他的宝贝闺女妍妍都相当怕他,他伸手要哄孩子,就被妍妍拍掉手,那小模样儿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忙躲进小姑姑穆榕的怀里。 这小唯朝却完全是两个样子,穆枫托着手,语气生冷,他却完全不怕,在黎清怀里微微挣着,要扑到穆枫这边来。 穆枫大悦,高兴起来了自然连家里的胖包子都可以出卖:“唯朝,长大了娶我女儿,好不好?小静姝和你的阿季姑姑一样漂亮,你愿不愿意?” 唯朝点点头:“我长大了,要筑一个好大好大的金屋子,把妍妍藏在里面!” 小男孩信誓旦旦的表情和语气引得全场的叔父们一阵笑,已经有人调侃了起来:“张大哥,这小子将来有出息呀!穆小狼这老丈人可不好做!在三藩威风一世,临了还得招个厉害女婿来受气,哈哈哈,我将来小子要这么有出息,抢了穆先生的心头肉,蹲三藩做‘贤婿’,天天给穆小狼气受,老子就算黄土盖了脸也能笑活过来!” “不随我。”张风载落子,也微笑。 黎清有些不好意思:“梓棠,别往心里去,唯朝嘴甜都是我的错——昨晚才给他讲过古有帝王‘金屋藏娇’的故事,他倒会卖弄!” “卖弄得好,”穆枫大笑,拧了拧唯朝的脸,“呸,又是个嘴甜的祸害胚!你谨给我记着,以后再有甜言蜜语,只能给老子女儿说!记住了吗?” 又是一阵大笑。 唯朝仰起头,看了看满堂老没正经的叔父们,不理,忽然,伸手拍了拍穆枫的肩:“九叔,可以把那个黑匣子给我玩玩吗?” 穆枫笑笑:“你父亲也有,干吗要我的?” 久不作声,一直安静听他们胡闹的张风载却忽然开口:“梓棠,唯朝向你讨聘,你不给?” “哈哈哈哈……”穆枫倒是很爽快,当即就解下腰间配枪,交到唯朝手里:“听着,小子!不会打枪的男人,不算世家的男人!” 黎清抱着唯朝坐在旁边,没有避场的意思,穆枫说的很对——“唯朝虽然小,听这些血腥腥的大黑话又有什么要紧?老子像他这个年纪,天天翻墙打枪,回来被老头子揍个半死,心里不高兴了,惹一伙人去地下赌场寻衅……世家的小孩子,不见见世面怎么行?” 倒像是家族聚会,叔伯兄弟们都齐了,但谈话内容,却不仅仅让人生畏——简直能吓得人呕出苦胆水来。 张风载从脖子上摘下一个脖坠——没有太多繁杂的装饰,仅仅只是一根朴素的红线,线上串着一粒小珠。 他笑着扔到桌子中间,满子儿的棋局上。 穆枫直起身子,毫不客气地揪起那根红线,连着那珠子一齐拽到了自己面前——只看了一眼,就将红线珠坠递给白斯年,脸上已经变了色。 “张大哥,冰满翡翠链子散了,你怎么不串上?”那红线珠坠传到了许谦益手里,他和在座众人一样,只一眼,就认出了这珠子是什么来头。 那天清理门户时,张风载站在二楼内室阳台上,松手砸下一串珠子——正是数月前在曼哈顿岛美联储地下金库失窃的冰满翡翠项链。那串价值连城的项链,一落地便崩断了串珠线,漂亮莹透的翡翠珠子散的四处都是。像玻璃珠似的四处弹跳。 原以为散落的翡翠珠已经被仔细收起,早就恢复原样了,没想到还落下一颗,被张风载串上红线,挂到了脖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 张风载说道:“这颗珠子,不是那天散掉的。” 才说了一句话,就被在座众人的目光盯得严丝合缝,张风载笑了笑,又说:“它离开曼哈顿岛时,就被我从冰满翡翠链子上取了下来,它一直是散的——挂在我脖子上。” 众人惊异非常。穆枫问:“这珠子有问题?” “是我的线人给我递的消息,”张风载说的不紧不慢,“数月前,我闯进曼哈顿岛,从美联储地下金库里取回本属于张家的东西——这串冰满翡翠珠子,重新回到我手中。曼哈顿岛是什么地方?”张风载笑了起来,一双漂亮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明亮,他语气依然很平缓:“帝国王师守在那里,地下金库,全世界的黄金储备都在那里……要想闯进去拿回我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 “你居然把内线插到了美联储?”穆枫反应很快。 张风载笑着看他:“梓棠,你很意外?”他伸手抓起一把白子,攥在手里轻轻摩挲,笑道:“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内线’,我不可能这么顺利拿回张家的东西!”他忽然吸了一口气,道:“这颗珠子,里面是空的!” 举座大惊! 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好精细的心思!竟然有人会想到在价值连城的冰满翡翠珠链中藏情报!而那个拼死也要送出消息的人,居然是美联储的内贼,张风载安插在联邦政府身边的“眼线”! 第75章 柏子座中焚(4) “论老谋深算,以后谁再说穆枫精的像老狐狸,老子第一个找他算账!”穆枫笑了起来,顶出大拇指,向张风载道:“张风载才精滑诡谲,老子半根指头也及不上!” “梓棠过谦……”张风载笑着点点头,又将那粒零散的冰满翡翠珠子小心翼翼捏在手里,映着天光,珠子莹透欲滴,翠似一汪碧水。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平静的只像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我的‘眼线’当年身负张家重恩,才那么心甘情愿替我做事……”说到这里,他脸色略变,适才的平静终于从他脸上消散,眼底绕着一重淡淡的哀戚:“是我对不住他……他给我的‘消息’递出没有多久,曼哈顿岛便陷入一片惊慌,是我搅浑了这趟水,FBI难以自处,内部倾轧很严重,守卫曼哈顿岛美联储地下金库的当夜值班人员全部被查处,没有多久,我就得到消息,他自杀了……” “张大哥,你的‘内线’就这样断了?”许谦益也心生哀戚。 张风载低低“嗯”了一声,点头道:“美联储那边,我已经没有线人了……是我对不住他,张家当年些微施恩,却叫人赔上了性命来报偿!” 穆枫拿一支老式烟斗,点燎了火,漫不经心地嗦几口,他略皱了皱眉,似乎不太习惯这个味道,索性将烟灰倾倒,火燎星子还在桌上蹿,穆枫“好意”地推给白斯年:“你尝尝。”白斯年看他一眼,摆明了一副“老子才不上当”的表情。穆枫倒好,不理他,一手从烟袋里抓起几撮晒干的烟草,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白斯年皱着眉啧啧:“梓棠最近脑筋不大清楚吧?”他用带着高加索西北部口音的英语说道。 “你还是说弹舌音吧!那怪模英语,老子听不懂!”穆枫翻手,指骨轻轻敲着桌面,只盯着张风载看,忽然道:“阮素泠也死了。” 眼中掼过一丝冰冷。 世家那几位知内情的先生听穆枫这话,不由面面相觑。 张风载花费大力气插/进联邦的内线,在曼哈顿岛上私人密库失窃时,因某种原因自杀;数月前阮素泠出现在三藩穆家,带回了失落在外的穆家子侄,后来也因某种原因,吞金自杀。 他们之间唯一的相关就是,因某种际遇,获悉了一个惊天秘密,并且将这个秘密传播出去。曼哈顿岛的守卫“内线”将这个秘密藏在一粒注空的冰满翡翠小珠里,并将其交给张风载;而阮素泠,带着儿子穆唯童在穆家大宴宾客时悄然混进加州穆氏大宅,褚莲在生日宴之后离开三藩,阮素泠留在三藩的期间有大把时间和穆枫独处,这个秘密,在穆枫那里,已经不是“秘密”了。 张风载安插的“内线”和高加索深山里走出来的阮素泠,因同一件事而死。 他们将掌握的“秘密”泄露给外家,他们,就必须死。 夏芊衍端茶走近这间密室时,无意对上穆枫的眼睛,她本来步伐平稳,穆枫寒浸浸的目光却叫她脚步不由地一顿,她心里怕极了,似乎已经预料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看来白斯年已经把褚莲人在东南亚一事告诉了穆枫,此事并非穆枫的意思,白斯年指责他不该那么大胆将褚莲一个人留在缅甸时,连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后来仔细一想,便知是夏芊衍在中间做了“传话人”,刚想找夏芊衍问个清楚,不想她倒是端着茶进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穆枫微微蹙眉。 夏芊衍不慌不忙,将茶水在桌上摆开,招呼众人:“诸位先生,请喝茶……” 许谦益等人修养极好,端起茶杯轻抿,道一声“谢”,那易风铨算是席面上比较眼生的人,见了夏芊衍也不认识,因此大可不必顾及面子,略带嘲讽地向穆枫道:“梓棠,自古‘宠妾灭妻’,都是要坏大事的呀!” 穆枫脸色愈发不好。 夏芊衍也懂看人眼色,见状便向穆枫赔笑:“吃味儿了呗!都说女人的小性子是男人纵出来的,她天天在你眼前晃,这下人虽走了,却要回去三藩……家里人见到她先走,我人影儿还不知在哪儿野天野地呢,要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叫我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难过……你可别嫌我爱抹眼泪!……我也不过仗着你愿意纵我,现在使点儿小性子……东南亚风景独好,就叫她在那儿待一会儿嘛!”夏芊衍愈发娇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话音软糯的似要沁出水来,她懂得分寸,想来穆枫是不会在兄弟面前对她发难的。 她便有恃无恐,在感情上放手赌一把,向来是女人们最擅长做的事。 “风景——独好?”穆枫压低了声音,指骨轻轻敲击着桌面,睫毛上着一层细碎的金光,他好似在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跟着,你……知道吗?” 他看着夏芊衍。其实夏芊衍已经做好穆枫得知事情真相之后大不高兴的准备,但穆枫却并未开火,这倒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若论起心思计算来,她在穆枫面前,道行还是太浅。 她点点头:“我觉得……她……不会有事的……” 穆枫冷冷一笑,忽然抬手砸了茶杯:“你‘觉得’?你‘觉得’不会出事?”茶杯“哐当”一声在地上炸开,碎瓷飞了满地,夏芊衍一怔,吓得低头抽泣,不敢看他,但却听见穆枫怒意沉沉的声音钻进耳里:“夏小姐,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叫你擅作主张的?你知不知道老子欠了东南亚白粉佬一屁股血债?!你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穆枫的音量逐渐拔高…… 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梓棠,你要怎么办?”张风载问道。 穆枫伸出一个手掌,慢慢又收回来,并了两指贴在唇边:“怎么办?”他看了看张风载:“……我们的计划推迟。”说着,目光扫向四方,果不其然,许谦益等人都在看他,他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我必须去一趟东南亚……只有亲自把阿季送回三藩,我……才能安心做我们的事。正好,三藩那边,我再做点安排。” 许谦益点头:“也好,阿季一个人留在缅甸,我也很不放心。” 走出密室时,天已微亮。他走最前,右后方是白斯年,几位大佬跟在后面,他心情很不好,开了一夜的会,脑子本就嗡嗡一片,又加上褚莲那件事,更是搅得他心烦意乱。 夏芊衍微喘着气,终于追了上来:“梓棠……”那是她第一次喊穆枫“梓棠”,穆枫略皱眉,停住脚步:“什么事?” “我……”她咽了一下,似乎有点负气,说道:“我这样做,是因为……她欠我。” 穆枫脸上显然大不悦,看着她的眼睛,道:“她不欠你,欠你的人,是我。” 夏芊衍低下头,努了努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穆枫放缓了语气:“早点休息吧。”又转头吩咐穆昭行:“去选一本‘安全’点的护照,马上订机票,我马上就走。”他语气很急,想着褚莲一个人在东南亚,便心急火燎地想赶到她身边。 穆枫有多本护照,都是假身份,出入境时,海关那边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三藩穆先生”的记录,这次飞东南亚,也只是从他多重“假身份”中挑一个最合适的“身份”而已。 夏芊衍喃喃,抬头看他时,眼里结着一层泪雾:“真的要去?去了那边……没人照顾你,万一……瘾又犯了怎么办?而且……” “你在这儿等着就行了。”穆枫打断她。 穆昭行在旁边听着,心里着实“咯噔”一下,是呀,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那位小爷,连“嗜好”都没戒掉!万一在毒枭窝里犯起瘾来怎么办? 张风载走在他们后面,听见前头起了声,不由提醒道:“梓棠,你去缅甸,记得多带几个人,瘾上来了会坏事——你现在还戒不掉……” “现在还不能戒,”穆枫接张风载的话,两人目光对接,默契地向对方一笑,“我们的计划只是推延,并未取消。一个瘾君子,会让对方降低警惕。” 易风铨跟了上来,笑着骂道:“老狐狸!” “要说狡猾,首推就是梓棠,风铨你不知道,”张风载笑了起来,“东南亚毒枭窝子里,已经安了梓棠的眼线。” “是有我的人,”穆枫笑了笑,“为这事,当初阿季还跟我闹了好一会儿,为哄她,老子花了多少心血!” 东南亚。中缅边境小镇。 低纬雨季绵长,整整三天,放晴的时候是少数的,日头将将能见到,没多时,矮云又压了过去,密叠的云层中,蓄着一场风雨。 小镇居民很快就发现他们的新邻居似乎有点不合群。那个奇怪的男人,每天出门都披一顶大雨毡,拉下的雨绸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早晨天还没放亮,他就已经出门了,日近西山时才回来,裹一层金色霞光,日晕打在他身上,轮廓清晰。不知为何,这个男人似乎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叫人不敢靠近的气息。 第76章 柏子座中焚(5) 东南亚黑瘦的男孩子皮实的很,对这个披雨毡的“怪客”充满好奇,趁他出门时,总扯呼一大波小伙伴,跑到怪客寄居的吊脚楼外,在院子里东瞅瞅西摸摸,也不尽是要干什么坏事,只是好奇,这个年龄的小男孩,一双手就能拆天遁地。 穆枫回来时,摘下雨绸帽,院子偏角一帮孩子呼啦啦地逃开,却并不走远,躲在大木柱后面瞅他,一会儿探出几个脑袋,用方言碎碎地说着什么。 穆枫径直走过。 有孩子怯怯从大木柱那边走了出来,用英语低声问道:“先生,你是哪儿的人?” 穆枫停住脚步。 “先生,他们说……你是卖白粉的……” 穆枫眼神略顿,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黑瘦男孩猛地落后一脚,像是被他戾气横生的眼睛给怔住,心里有些怕,却又经不住好奇抬头去看那个披雨毡的奇怪男人。 “华人,我是华人,”他的英语很标准,又冷又清的英式,“不卖白粉。” 男孩“哦”了一声,在得到回答之后,似乎有些高兴,退后了几步,正抬着头细看他:“先生,刚刚有人来找过你……” 穆枫刚要说话,却听见“吱呀”一声,门楼上房间被打开,却没人出来。他抬头看着吊脚楼二楼,那间直洞卧室正敞着门,似乎有丝丝活跃的空气流窜,接连室内外。仍然没有人出来。 他微微低头,径直朝里面走去。 忽然,院子里那些黑瘦的小孩子发出一阵惊叫,甚至有一个小女孩哭了出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叫人好不心软。因他有一个女儿,对小女孩的哭声格外敏感,这几年做了父亲,更是听不得小孩子哭。穆枫不由蹙眉看过去—— 原来是离那女童不远的窗柩上攀着一条细花蛇,正嘶嘶吐着信子,两粒小黑眼睛像两颗西瓜子似的嵌在鳞片下。东南亚雨季潮湿,低纬,阳光又充分,就是蛇虫多,吊脚楼的设计便是用来防蛇的,他见女童哭声不绝,想起家里年纪稍小的妍妍,心兀自一软,便要起步去驱赶那蛇。 谁知,他正要动作起来,忽然窜出一个小黑影——孩子群里有个黑瘦的男孩抢先蹿出几步,熟练地腾手出去,他眼一眨,再回神时,那男孩已经捏着细花蛇的七寸,蛇软趴趴地一竖垂下,像条失了筋的烂麻绳。 那黑瘦男孩憨憨笑着,明亮的眼睛趋成月牙状,笼着一线天光。他手起旋转开来,像晃麻绳一样捏在手里晃那蛇,然后,狠狠一甩,将那已被甩晕头的烂草绳一样的细花蛇丢了出去…… 穆枫笑笑,不再管他们,踏脚就要进内室。 东南亚气候潮湿,爬行类动物诸如森蟒横行,一些小虫小蛇之类,对于自小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小孩子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像方才被黑瘦男孩甩出去的细花蛇,更是时常见到的,别说男孩子,就算是小一点的女孩儿,也未见得就会怕。 那女童却仍未止住哭声。 穆枫半只脚已经踏进门槛,仍不由回头来看那女童。——他的妍妍,在碰见怕的东西时,也会伸出肉鼓鼓的小手,不断哽声,穆枫是不耐小孩子哭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穆枫的女儿,皮鞭抽都不该吭声的!穆静姝,你要学会闭嘴!”他虎着一张脸,和褚莲怄气时,连带着看见女儿心里都裹了一层火,话是说的冰冷,但只要妍妍抽一声,他的心也跟着痛一次。 谁知在距三藩万里之遥的东南亚小镇,他的慈悲心会因由一个小女孩而大作。——那是褚莲给他的,她是佛龛下静立的经书,这一世意外遇见,竟是要渡他一生。 遇见她,让他从满手沾血的三藩教父,变成常怀慈悲心的入世人。 然后,回头时,他看见了伊甸园可恶的引诱者。 那条巨蟒盘踞在花檐下,肥胖的身子像一堆烂泥,铺了满地,鳞片映着漫天云色,发出阵阵寒光。 女童的手指着花檐的方向,哭泣声不绝,但惊骇与哭泣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精力,她有些颓颓,哽咽声愈来愈低。 男孩子的阵营也爆发出一阵骇然轻嘘,连几个胆子大的少年也颓然丧了精气神,巨蟒,缠搅力非常,一旦被巨蟒攻击缠绕,就会变成蟒腹中餐,东南亚虽然虫蛇甚多,几乎已成特色,但自幼养在这片土地上的小孩儿心里十分清楚,蟒蛇也惧人,如果没有意外,一般不会到吊脚楼寻衅。 最有可能的意外就是……蟒蛇饿了。 小孩子的阵营窸窣有声,那些胆大的男孩,这时连大气都不敢喘;而胆小的女孩子,早就坐在地上大声嚎哭…… 穆枫回身,狠狠扯下雨毡,从腰间摸出一支枪。 经过小孩儿身边时,向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居然带着一丝哄小孩的笑意。他轻轻逼近花檐,伸出一只胳膊,朝后挥了挥…… 还没被吓破胆的男孩拖起已经颓然坐地的女孩子,一骨碌连滚带爬向里退。 “砰——砰——” 两声枪响,孩子们睁开眼睛时,那蟒蛇已经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掠起尘土连片—— 好精准的枪法!蟒蛇的眼睛已经被刺穿,鳞片下两颗血窟窿不断涌出血水…… 穆枫瞄准,又补了几枪。 吊脚楼二楼洞开的大门里,终于有人探出脑袋—— 穆枫抬头看了一眼,很利落地将枪收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那些小孩子面面相觑,见他要进去了,原先哭泣的女童忽然窜出来,拦在他面前,很小心地问:“它……死了吗?” “死了。”穆枫绕过女童,刚要迈步,却蓦地停下,蹲□子:“你怕吗?”他用英语轻声问,语气柔缓了许多。 女童点点头。 “那它死了——”他像小孩子一样跟她比划,忽然就想起了妍妍,他远在三藩的宝贝女儿:“你像我女儿,我很想她。——可惜,我要走了。” “去哪儿?你的宝宝会不开心的……” “有她妈妈陪她,”穆枫低头,似在沉思,“我必须要离开一段时间,——希望,我能活着回来……” “你会被蟒蛇吃掉吗?”小女孩仰着头,好奇地问。 穆枫笑了笑,抱起她,把她放回小孩子的阵营里。他想他一定是疯了,为什么要跟一个刚刚脱离婴儿期的小孩子说这些话?这些话,连褚莲都没跟她说起过。 他操控别人的生命,当然也可以操控自己的。 穆枫回头,快步走进吊脚楼。 孩子们立在楼下,很久都不散去,直到他上了二楼,将正对前院洞开的大门关上,消失在竹门后面,小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今天的一幕,大概余生都不会忘记了。他们曾经在这里碰见过一个披雨毡的奇怪男人,他摘下雨绸帽时,漂亮的眼睛吸尽了东南亚天光。 他说自己是华人。 他随身带枪。 并且枪法很好。 自那一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穆枫关上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看向他这边—— “穆先生,刚才……” “跑枪弄死了一条蟒蛇,没大事,”他语速很快,“有消息了?我需要具体坐标。”他的眼睛很敏锐,很快就扫到了屋子里另一个奇怪的男人:“很好……” 那个奇怪的男人是个独眼龙,黑色油布做的眼罩遮住半边眼睛,活像电影里黑社会打手的扮相,但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样子,虽然一身粗布邋遢不堪,海盗似的打扮,但对穆枫还算客气:“穆先生,很久……不见。”他略一欠身,刚才一副“生人勿近”的凶神恶煞样顿时不见。 “你好……就好,”穆枫点点头,“不要暴露身份,做你该做的事。他们把太太藏在哪儿?”穆枫冷笑一声:“还要谈条件?” “只确定大体方位,具体坐标我们还在……”有人回答道。 穆枫打断他的话:“还没确定坐标?东南亚密林那样广袤,你让老子上哪儿找人?!” 那人吓得低头不敢看穆枫:“穆先生,我们正在确定……正在……范围已经缩小了很多……” 半晌,楼下院子里传来吵闹的声音,竹门后面那帮东南亚海盗打扮的人迅速立起来,盘到窗边,像一条蛇似的伏在窗柩上,观察外面的动静。 只有穆枫没动。 独眼龙扒着窗户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舒了口气,回头叫退了那些人:“是村民来拖蛇尸的,没事。” 穆枫沉声不语。 那些集会的人入座时,穆枫蓦地掀了桌,恨恨道:“东南亚白粉佬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我的女人!” 满座噤声。 好久,终于有胆大的人说道:“穆先生,且息怒,为了保证太太安全,三藩无可不让,白粉佬眼界浅,给点甜头就装哈巴狗,太太还是谈判席上的大筹码,至少在我们表态之前,太太安全无虞!” 穆枫沉声:“你说的对,三藩无可不让,”他陡转话锋,“你给我放话出去,太太要是伤一根头发,三藩掘平东南亚!” 第77章 柏子座中焚(6) 三天之后。 东南亚密林。 他们此番行动是分拨的,东南亚不知死活的白粉佬下了好大的猛药,将穆枫的“心头肉”困在雨林中,他多坐一分钟,心就紧缩一分,实在不耐等了,索性将智囊团甩在后面,和一干心腹闯进了雨林。 这拨白粉佬行事作风大异,就连穆枫驻扎在东南亚的智囊团都没办法给他们行似蒙头苍蝇的作风做个解释。简直是疯子!居然连三藩不断的叫停都不顾!好歹刀口舔血的白粉生意在金三角也算是“系统”行业,这样不顾江湖道义,简直就是绑匪! 况且,手笔很大,绑的对象还是三藩穆氏的少夫人。 他们只计略了大体方位,为节约时间,进入坐标四方划出的小方阵范围时,受穆枫示下,方队立刻分散,各自带齐装备分头寻人。 穆氏后援还没到,他们先打头阵,不多会儿,三藩的智囊和救援就会踩着他们的脚步上来。 穆枫对东南亚并不熟。他的地下王国中心在三藩,虽然近几年和金三角白粉团伙杠上了,三藩有专门的智囊团针对东南亚,但他一直居三藩遥控这边的情势,亲自上阵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边能拨出调动的人也极少,多半都是流氓打扮的“无业人员”,且这些“无业人员”从前都有一个共同的职业:卖白粉的小商贩。算是“从良”派,穆枫虽然一向不屑跟毒贩扯上关系,但念他们算是小打小闹,并没有混上“毒枭”级别,也姑且忍之。况且,三藩智囊团的近期目标是在东南亚开疆拓土,这些绵广的人脉,留着于他还是有用的。 还有一类素质比较高的人也能调动,但成本太高,一般情况下,仍然不把他们举步为棋的,这类人皆是世家心腹,栽培多年,世家为消灭东南亚这颗罂粟毒瘤,不惜将他们设作棋子,混进东南亚毒枭窝子,成为暗谍。不止穆枫手上有几枚走势精妙的“棋子”,其他世家也有,数来数目也算多,但轻易不能动,一旦凿了一颗棋,便牵一发动全身,很容易牵扯出世家秘密来。 因此,他们此行十分孤单。 东南亚密林遮天蔽日,一走进去,寒意陡生,蓊郁的枝叶密密层层,投下大片伞盖似的阴影,抬头,几乎望不见天,只有日晕的光斑透过枝叶间隙投射进来。 他走的很慢,随身携带的精密仪器不停地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他低头,偶尔会蹙眉,看了一会儿仪表,又继续往前走。 枪声透过层密的参天巨木,砸进他耳朵时,已经变成了沉闷的回音,尾点极短促,只碰了一声,很快就消失。 应该是和他分手的同伴,在密林中遇见了危险,放枪示警。他并没有太在意,拨开厚厚的藤蔓,又往前走。 他并不怕,但心里却很急。他听过太多关于热带雨林的故事,小时候,老祖父会抱他在膝盖上,讲离他的世界很远很远的故事。比如,他从来不认识的华人世界的起点——那个很遥远的国度,那是老祖父的故乡,却并不是他和堂兄们的。年长的堂兄们围坐在壁炉边,老祖父抱着他,讲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他记得缅甸远征军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密林中——或许还跟他此时踏足的热带雨林,是同一个。老祖父说起那些可怜的远征老兵在战争结束之后,终身都没有踏足生养他们的故乡,漂泊的灵魂散落在东南亚各国时,喟叹成声,就好像在讲像他们这样为避国难飘零海外近百年的家族一样,命若浮萍。老祖父当时拍他稚嫩的背,叹息:“梓棠,你知道热带雨林吃进了多少条人命吗?可怜呐,那些老兵连战场都没摸到,就被热带雨林给吃了——吃了!” 他那时还很小,却由此对密林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敬畏。它是能吃人的,它是会吃人的! 老祖父说,那些老兵行在千年老木丛中时,忽然就有兵停下来,惊恐地看着旁边树干,众人都回头,吓得腿软,原来是一条碗口粗的森蚺盘踞在树上! 想到这些,穆枫竟忍不住颤了颤——他自然不怕,随身有枪防身,但阿季要怎么办?一介弱女子,被拐至茫茫雨林中,说不定只要一回身,也像那些老兵那样,看见一条大蟒盘踞在树上! 他只要想起阿季在雨林中孤弱无依,整颗心都在发颤。在三藩时,他对褚莲的保护,几乎倾帝国之力,不忍她受半点委屈,风吹不得雨打不到,他用自己的力量,给她和宝贝女儿盖了一座帝国,珠玉似的珍藏着。现下,褚莲却被金三角的反穆氏势力困在茫茫雨林…… 他不知绕过了多久,沿途都刻上印记,这边无线电信号很糟糕,开始时还能接到手下不断回馈的信息,没多久,就彻底中断,偶尔能连上时,也只能听见讲机里沙沙的嘈杂之音。 穆枫皱了皱眉,索性砸了讲机,为自己减轻一点行进的负担。 “砰——砰——砰——” 放空的三声枪响,让穆枫惊的不轻。那是专业信号,他们这种特殊“行业”的,对特殊频率的枪声都特别敏感。 是有人故意朝天鸣的枪。 在为他引路。 穆枫原地撂了身上多余的装备,毫不犹豫地循枪声跑过去…… 目标出现时,他简直要骂一声“Fuck”,那帮卖白粉操行的难民似的人,扛枪蹲在地上,只有两三个人巡逻一样地行走——看见他时,其中有一个人吓的差点丢了枪。穆枫唯一的感受就是——阿斗扶不起。这帮没见过世面的白粉佬居然在抽烟!在密林里抽烟! 再小心翼翼也会有疏漏的时候,火源没掐好,就会惹出滔天大祸!雨林里到处都是可以引火的易燃物,稍不小心,他们都有可能被火舌吞噬! 真是无可共事,这帮白痴! “Mu?”打头迎过来的那人简直就像非洲部落酋长,穿着邋遢不堪。他端着枪,见到穆枫,虽然有点惧怕,但似乎并没有打算“友善”妥协的意思。 穆枫也不客气,迅速掏枪,一点也不含糊,明着放了一枪——子弹擦过那个“酋长”的耳边,虎虎生风,却没打中那人。 那枪警示意味很重,只是告诫对方,并没有要取人性命的意思。 那个土匪似的男人微微退后,拿着长杆猎枪,朝后面一个方向指了指:“穆先生,有筹码,要谈……”他说英语很不利落,但表达意思还算明确,近几年都和国际接轨了,插科打诨的,都得打国际友人的主意,英语不好,怎么行? 穆枫皱了皱眉,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女人被绑在粗大的树干上,嘴里被堵了团麻布,呼叫不出。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强烈的第六感让他明确知道,那人就是褚莲。 是褚莲! 他心紧一抽,不再听那个“酋长”一样邋遢男人蹩脚的英语,突然丢了长杆猎枪,举手,似乎有意讲和。那“酋长”脸上浮起一抹笑容,正要说些什么时,穆枫却突然变了脸色,很快地从腰间摸出自己的随身手枪,连瞄准的时间似乎都没耗费,一举手,“砰砰——”的撞音落下,已经撂倒了两个人—— 余下众人却像撞了鬼似的,见他这样发狠,竟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在一个黑瘦男人凄厉的叫声中,四散而逃。 穆枫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这样不中用。但又不免觉得幸运——他正头疼子弹耗尽,撂不倒余下那几位呢。 实则长杆猎枪已经是个摆设,他进密林没多久,已经被雨林中遇见的少量野兽逼得连连放枪威吓,一路上,留下那支猎枪也只不过是为了挑开藤蔓,在雨林中为自己开路罢了。 他的小口径防身手枪中子弹也所剩无多,一颗,还是两颗?他得尽快带着褚莲离开危机重重的热带雨林…… 她就在那里。穆枫走近时,褚莲脸部的表情在他瞳仁里不断变化,从惊讶到惊喜,再到哭泣,穆枫心里突然一阵温暖——她还需要他,于他,便是无上快乐了。 他笑着伸手擦了擦额头,朝着她走过去,像小时候一样哄她的语气:“阿季要哭鼻子?是你笨,我差点找不到你……”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漂亮整齐的白牙:“怪不怪小枫哥来得太晚?” 他走到她跟前时,褚莲哭的更凶,穆枫伸手拽下她嘴里堵着的麻布,还没来得及给她松绑,就迫不及待地抱她:“阿季,我来晚了,你怕不怕?嗯?”他的声音充满歉意,就像是一个父亲在哄女儿,是宠溺,是疼惜,在褚莲面前,他从来不吝这样费尽心机地去哄她。 但那姿势实在太别扭,褚莲还被绑在树上,腕上被粗绳勒的青紫,情绪也不稳定。穆枫没法把她完全圈进怀里,只能别扭地搂着她的脖子,一低头,唇抵着她的耳朵,他似被这份柔软无端吸引,很贪婪地亲吻…… 第78章 柏子座中焚(7) 褚莲咽了声,突然大哭起来,她的身体在本能地反抗,穆枫发现不对时,她浑身都在发抖,已经哽咽得说不清话,但依稀还是能听完整她的意思: “小枫哥……你……快走……” 穆枫一顿,俯下/身子要给她松绑,褚莲连哽了几声,他蓦地顿住,忽然凝神——他终于明白褚莲的惊慌来自何处,因为他的余光尽头已经扫过了鳞尾,那个黑黢的影子扭着丑陋大腰像晃绳一样摇过来,丛林中一片死寂,似乎一切有呼吸的死物都已被这个庞然大物惊得四散逃开了…… 是森蚺。热带丛林中最可怕的邂逅。饥饿的巨蛇能够一口吞掉肥硕的牛,区区一个人,在森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这邪恶的造物,在热带雨林中几无敌手。 难怪白粉佬扔了行囊,唯独死死抱着枪,跑得比兔子都快。 穆枫刚才光顾着褚莲,根本没注意到一点异样,而这个时候要走,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要给褚莲松绑,抓紧时间仍是可以做到,但他似乎临时改变了主意,——这个时候,将褚莲“固定”在树上,由他一个人对付眼前的危机,应该不会分心,他可以做到力所能至的“最完美”。 “阿季,你别怕。”他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已经摸出手枪,熟练地上膛,漂亮的弧线晃过——“砰!” 枪声响起,惊起碎石数片—— 那老蛇皮糙肉厚,这点“痒痒”,似乎根本不够用,鳞片糙的很,隔空那么远的距离,对它造成的伤害,基本不计。 褚莲慌了神:“小枫哥,怎么办?” 穆枫这次没有发枪,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忽然转身:“阿季,这枪留给你,子弹只剩一颗了。”她吓得不轻:“那……我们要怎么办?”穆枫笑笑:“我有办法。”他矮下头,在她额上印一个轻吻:“在这里等我,贴着树干——你别动,我很快就回来……” “小枫哥……”她的声音都在发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穆枫走远。 童年故事里的大蟒就出现在眼前,这不是梦,老祖父不会再拍拍他的背,叫他好好睡觉。也没有堂哥们吵闹的争辩声,拿糖果棒子戳他熟睡的脸,他朦胧睁开眼睛时,捣蛋的堂兄们已经被老祖父喝退…… 穆枫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曾经在南美洲和特种部队一起受过训,每年夏冬两季,最热最寒的极端,淘汰率极高的生死训练,他是为数不多的黄种人,走过生死关卡,爬起来,才是三藩顶天立地的穆先生。他的父亲曾经说过,你死了,不过一条命,你屈辱地活着,丢的是三藩的脸面。 在世家的规则里,荣誉远比生命更重要。 他信奉荣誉法则,所以苛待自己,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南美洲的封闭训练,聚集了世界上最优秀的特种兵,而他当时根本没有军籍,非军人,也从未受过正规系统的军队操练,被他的父亲推上比战场险恶百倍的丛林。 从此生死不论。 但他活着走回了三藩。 他现在应该庆幸自己曾经有过这段经历,至少在面对险恶无比的丛林时,他还可以镇定,他有能力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推出险恶之境。 穆枫找了一处坚硬的平地,直挺挺地躺了下来。他记得他的乌克兰籍教官教过丛林求生课程,专门指教遭遇蟒蛇林蚺一类巨形爬行动物时怎样规避风险——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良策。但此时穆枫只想冷笑——要生,必须得先“死”!真是痛苦的经历! 他可以忍受疼痛、克服恐惧,但好像……实在有点难以忍受森蚺寄生虫滋满的血盆大口,尤其还是要褚莲眼睁睁看着他被大蟒生吞半截身子! 褚莲被绑在粗壮的树干上,动弹不得,她离穆枫虽然有一定的距离,但还是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动作——他知道穆枫一向谨慎小心,踏出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他有分寸。在三藩时,她从来不会因穆枫过大的动作而为他担心,穆枫总是能做到面面俱到,从记事起,他陪在她身边,给她传递的永远都是正能量,和网罗一样绵密的安全感。 可是今天,她怕了。 她的心颤的厉害,就像被大型野兽一口一口地生吞噬咬,很疼,疼到噬骨,她几乎能够看见模棱不清的伤口印着不规则牙痕,一口一口,鲜血从伤口中淌流…… 她嘶哑着声音,想叫,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告诉他,让他先走,他是三藩教父,为她一个家族失怙的女人,丧身茫茫丛林,不值得…… 那太自私。她怎么就忘记了,很多年前,穆枫抱她在窗前月下,温吞地说了此生第一句情话:“阿季,你是我的命……我可以等十多年,不在乎再多等几个月!你已经是我太太,我有足够耐心等你忘记他……等‘穆枫’这两个字完完全全刻进你心里,我才要你……” 一个字一个字,此时回想,恍然如昨日。他从来不勉强她,他对她的尊重与爱等价,可是,她醒悟太晚,过了今日,她想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一句情话,似乎都是触手不可及的奢侈。 抓不住的,奢侈。 她看见那条大蛇游了过来。 穆枫抱头,微睁着眼睛,肘部展开,成扇形,然后,静静地等着时机的到来。那将是一个磨难百转的过程。 没有坚定的信念和良好的心态,根本熬不过这个鬼门关。穆枫接下来要做的,是与死神抢命,但他的终极目的并不是蛇口脱身,而是,徒手将那条大蛇杀死! 几乎没有胜算的悬殊对比。 但他必须做到。 森蚺终于游到他身边,粗厚的鳞片擦过枝叶,在林间小石上摩挲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大蛇无毒,却以惊人的缠绞力称霸雨林,凡是活物,被它看上,几无活路。 他有点紧张,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穆枫从来不惜命,但他清楚,他内心隐隐的惶恐来自对褚莲的担忧,——他不能死在丛林,要不然,褚莲也根本无法活着走出去。 他的肩上,扛着两条命。一条是早被他放轻的自己,另一条命,来自他最心爱的女人,他要保护的全世界。 最后一击,只准成功,没有失败。 大蛇贴着他的身子,不断地揉搡,穆枫几乎无法忍受这来自怪物的腥臭味,他紧闭着嘴,尽量平稳呼吸…… 由于他整个身子贴地面太紧,笨拙的蛇无法找到合适的突破口,无法用对付了无数次猎物的方法——将猎物缠绞,使其窒息而死,然后生吞,大蛇只能改变方案,寻穆枫的头部,想要从头部入口…… 穆枫当然没有让这畜生得逞,乌克兰籍教官的弹舌音不断在他脑海中绕转,他仔细回忆着教官讲起的每一个细节…… 他早就把手肘打开成扇状,服帖地抱在头部的位置,因手肘覆盖太大,蛇无法从头部入口,便转向脚那头。 穆枫屏住呼吸。 最煎熬的时刻来临了…… 褚莲突然叫了起来:“小枫哥,你……你在干什么!你快走呀!它要吃——你!!”她急了,连嗓音都是嘶哑的,那声音掼入空中时,被丛林中猎猎行风阻断、撕裂…… 她哭的不成样子。 蛇开始吞咽,张着血盆大口,将他的脚裹进了黑色的鳞片锋芒中,芒尖正对着日头,一点一点地,将他半截身子,咽了下去…… 穆枫平静地等着死亡降临。他真该感谢南美洲特种作战部队的生死训练,他的父亲当年那样狠心,将他推了进去,告诉他只能荣誉归来,否则,辱没门楣的儿子,穆氏不要!现在想起来,亏得他父亲当年的心狠,竟在今时今地,能够救他一命! 森蚺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欢快进食,即将吞噬到他腰部时,穆枫忽然屏息,然后,一鼓作气,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膝前,他奋力弯曲了膝盖! 很快,几乎没有任何停歇,他猛地坐起来!连贯的动作像掠过一道闪电,他抱头,紧紧地贴合膝盖弯腰…… 很好。他在心里暗叫了一声。漂亮的回击!此时乌克兰长官如果在身边,一定会夸他一句:“Mu,干得漂亮!你像美妙的艺术家!这完全就是个艺术!” 穆枫笑了起来。这当然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因为,从此,他可以用余生的时间去陪阿季,窗前月下,像很多年前新婚时候那样,看着她笑,看着她躲进他怀里,又害羞又恼怒地捶他的背……就这样,一世慢慢到老。 很显然,那条蛇已经早他一步去阎罗殿报道了。它在穆枫精妙计算的动作下,被拗断了脖子…… 漂亮!特种部队果然是战神一般的存在,他只受训短短数月,学到的技能竟足以让他在丛林之王面前捡回一条命! 穆枫坐在地上愣了三秒,微微喘着粗气——刚才的剧烈运动和情绪起伏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他需要恢复。 但这“恢复”并没有耗太多时间。他很快又站了起来。 他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向褚莲走过去。 这一次,终于能够身无负累地抱她。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写这一章,查了好多资料。。。 累~~~ 话说我以前不怕蟒的呀,各种蛇都不怕的,可是这次查了点资料,那么多大蛇的图片在眼前……我居然觉得有点~恶心~~额,这不科学。。。可能老了,我好像有点怕蛇了。。。 内个~~这个文里的穆枫杀蛇的可能性,大家不必怀疑,我查过资料,记得以前看过个纪录片,里面有个美国特种兵在丛林中遭遇巨蟒,就是用这种方法杀死地~~~ 当然,一般人肯定做不到!这需要体力和强大的心里素质,还要掐的精准。。于是,我给小枫哥开外挂啦! 好像现在有非洲部落仍然用这种原始的方法捕大蟒捏。。。有兴趣的亲可以自己去查查~~ 还有再说明一下:蚺和蟒都是大蛇,其区分就是,卵生称蟒,卵胎生称蚺,我在这个文中没有做具体区分,大家看一下即可~ 预告:下章会很甜! 第79章 柏子座中焚(8) 穆枫从厚底丛林靴的夹层中摸出一把瑞士军刀,利索地割开青藤,给褚莲松了绑。褚莲失了束缚,伸手就要抱他,被他躲开:“阿季,我全身都是蛇腥味?” “好像……是有点。”褚莲笑着。 他抬手,很温柔地为她挑去夹在头发里的枯叶,很专注的神情,眼底似融了一汪水,将半世的情深都化了开。 瞳仁里,映着她的影子。 “吓到你了?”他语气里满溢心疼,穆枫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仍是低的,但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东南亚毒枭窝子,我早晚有一天要端了!那帮白粉佬,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主动去牵他的手,这很让穆枫感到高兴——“阿季,我们先出去,你跟着我走……”他握紧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呵护,仔细安放。 “嗯。”低低的回应,她居然在偷觑穆枫,目光触着他侧脸轮廓时,竟害羞地避开,悄悄低下了头。 就像恋爱时的小小心情。 其实严格说来,她和穆枫并没有“恋爱”过,一开始,是穆家小少爷一路单相思,再之后,他强取豪夺,完全不顾褚莲的感受,然后,经历“大事”,褚莲在穆老夫人的劝说下,答应嫁给穆枫,——那是出乎穆枫意料的,起初,他并不开心,那时穆枫重病在养,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的情况下,要走褚莲的终身。 ——他拥抱她时,必定要给她全世界最好,如果给不起,他情愿不要。 穆枫并没有发觉褚莲今天的异样,他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把褚莲安全带离这片密林,将她亲手交到留守三藩的心腹手上,在穆家的地盘,没人敢动她。然后,他才可以安心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穆枫笑了笑:“阿季,我们的救援机找过来了,很快就能出林子——”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想骂一句“Fuck”,——斜侧方有直升机擦过的噪音,划在深蓝的天幕下,本该是冲着他们的方向来的,但那机长不知在做什么梦,心思一打滑,救援机拐了个弯,居然绕过了他们!又向另一侧飞过去了! 穆枫攥了攥拳头—— “小枫哥,那驾直升机的,是咱们三藩带过来的吗?”褚莲笑着紧了紧他的手。 穆枫侧头看她,也笑:“三藩养不出二把刀!直愣子!你说它飞过来干什么?看看丛林大景就跑溜?我们这么大的目标,它瞎了眼看不见?”他抬手拢了拢褚莲的头发,溢满笑意的眼睛漂亮而迷人。 褚莲撑着他的胳膊,咯咯笑了起来:“那……它或者真的就没看见呢?”好一会儿,才开始担忧起眼下的境况来:“那……小枫哥,我们要怎么办?” “走不动啦?”穆枫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他鲜少这样,穆先生心粗皮厚,对这些夫妻之间暧昧的小动作从来很是不屑,只有他高兴的时候,才会在闺房之中偶尔放□段逗她。况且闹别扭的时候,阿季向来不给他好脸色,他也懒得讨没趣。 褚莲摇摇头:“有点累,但可以坚持的……“ 他笑着说道:“实在累了,我背你走。”明明是好好的话,点到即止就好,这厮偏要惹褚莲:“阿季一向皮薄,外人在,穆先生碰都碰不得,现在好,这林子里只有咱们两个,我老婆,我爱怎么抱怎么抱……”他紧紧揽着褚莲。 “穆先生,你在调/戏我……”褚莲果然脸皮薄,见他没个正经,小声嘟哝道:“穆先生哪次是‘别人’不叫碰就不碰的?哪次不是……”她说到这里,才惊觉尺度大了些,怕是已经掉进了穆枫掘的陷阱,自己还不知道呢! 果然,穆枫哈哈大笑:“我太太那么大个美人摆在面前,你要我克制?是不是太不讲理了?”他笑意中闪过一抹狡黠:“阿季,新婚的时候我不是对你很好?碰都没碰过你……” 褚莲被他赖皮的样子逗的也笑起来,心想,呸,那时是你身负重伤,正将养,……“心有余而力不足”! “穆先生你改行做流氓吧!”褚莲轻轻捶他。 “穆先生没做‘流氓’都已经这样流氓了,”他低头,呼吸温热地窜过她的鬓角,大笑,“要是改行,你受得了?” 日头渐渐失了正午的威力,虽然仍是下午时分,但那光晕已经黯淡下去,落在满林枝叶间隙,层层染染,似为这满树林的景致涂了一层浓稠的蜜。 意外发生的太突然,急剧的火势点燃了森林讯警,动物们开始骚动,远空、近地兽蹄踏响声空谷回响……丛林枝桠密叠,织成铺天盖地的大网,几乎透不过风,此时抬头看,只有几线阳光渗漏,整座绿色堡垒成了最致命的引燃点。 那帮白粉佬最终还是留给穆枫一份终生难忘的大礼。 该死的!走之前也不晓得掐了烟! 他停足,厚底丛林靴压在层层密密的枯叶之上,只稍微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极远的地方,已经能望见层层缭绕的浓烟! “阿季,我们快走!”他不由分说,拽着褚莲的手就跑!褚莲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问道:“小枫哥……他们……他们追来了吗?” “是森林火灾……阿季,你跑得动吗?”他问归问,根本没有等褚莲回答,已经将她抱起,往肩上一送,像扛麻袋似的将褚莲扛着跑。 褚莲伏在他肩头,目之所见,是一片浓烟滚滚的景象,整片林子,如同坠在云雾间,叠起烟尘阵阵…… 穆枫体力很好,跑出了很远的距离,也不见喘,她伏在穆枫肩头,被他托的很稳,但她心里仍隐隐着慌,虽说目前火舌追不上来,但一旦火势连成片,人的两条腿,根本就跑不过发了疯似的火舌! 本来只有他们两人在树林间穿行,小生灵只是伏低在他们脚边,偶尔会撞上一两只,跑过一段距离之后,火势熏天蔓延,几乎有绿植的地方全被覆盖,漫天的生灵,几乎被这蛇信子一般的火舌吞尽…… 没过多久,他们终于撞上了大部队——森林中发疯似的混跑的大型食草或食肉动物,亡命的生灵蹄下掀起尘土阵阵…… 穆枫及时刹了车,躲过这些发了疯的野兽,很快,前面尘土也骤然停顿下来,褚莲被穆枫从肩上放下来,她脚刚着地,又被穆枫轻轻抱起—— “小枫哥,我们……” 穆枫轻轻拍她的背,很平静地安抚她:“前面没路了,摸着地盘掐时间,这边可能挨着中缅边境,——这已经不单单是缅甸政府的责任了,我们死扛,扛过去抢时间就行。阿季,你抱着我……” 穆枫的话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叫人心甘情愿趋从的从容不迫感,她信任他,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是战神一样的存在,从小到大,只要穆枫在,她都安心。 她顺从地抱紧穆枫。 前面是林中断崖,崖下有清溪,周围藤蔓缠绕,巨大的参天古木立在青崖两侧,不知名的藤蔓像无数只手一样缠在树上,有的蔓极粗,如同小孩儿的手臂,从树上颓颓垂下…… “阿季,闭上眼睛,抱紧我,”他很急促地吩咐,“我们跳下去,要快!” 褚莲草草望了一眼青崖之下,溪流很湍急,那“水”黑黝黝的,像溪又不像溪,就似一面黑边大镜,似乎要把跌进去的生灵活活吞噬…… 她当然极不愿坠入这深潭,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闭上眼睛,配合自己贴合穆枫的身体—— 身边有不断冲撞的大型食草动物呼啸而过,有几头鹿一时刹不住蹄,直冲青崖而下…… 穆枫抱紧她,仓促地在她鬓边亲了亲,然后,一手抓起藤蔓,在自己腕上缠绕,另一只手搂着褚莲…… 褚莲只觉得耳边有风声擦过,进而,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卷入急速的漩涡中……耳边一声巨响落下,水面拍起极大的浪花,她浑身一阵凉,却能够感受到穆枫的身体与自己紧紧捆绑……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松开手。 他们在浅潭坠落,这里水不深,着地面是坚硬的潭底怪石,嶙峋参差,有的竟尖峰如刀,穆枫护着她,将她托举在上,自己则垫在她身/下,因此掉下来时,褚莲基本没受伤,穆枫却被这些潭底怪石折腾的不轻。 褚莲很快爬起来,她的衣服被水弄的完全湿透,正想稳神时,却从青崖上面又掉下一头似鹿的食草动物,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溅起好大的水花。 褚莲呆了三秒,才回神,忽然发现更大的麻烦在身边—— 穆枫身下潭水映出一片鲜红,那血,正不断地洇开……他根本起不来,直挺挺地躺着,褚莲急了,跪在浅潭底,膝行过去,焦急地叫道:“小枫哥!” 穆枫“嘶”了口气,笑笑:“我没事,阿季,你,过来……” 她乖乖过去,伏在他胸前,穆枫笑了起来:“阿季,你听,我的心不是还在跳么?” 第80章 柏子座中焚(9) 远天间浓烟包裹着一片橙黄的火光,映得整片山林赤彤彤,火光蔓延至天际,似乎将层叠的云也滚了一圈烫金的滚边,那云片一层叠一层,只瞧着仿佛就能闻见焦糊的味儿,真如烙熟的饼,就这么悬在天边。 但他们肯定是没心思垂涎的,那饼烙的再漂亮,它也是焦的,打它主意还不如打雨林里已经被烤成熟肉的野味。 穆枫咽了咽口水,笑道:“好饿——”他说着便好没正经,明明无力的很,偏不闲着,伸手就要来撩惹褚莲:“阿季,好可惜,里面各种熟食都有,咱们偏偏吃不到……” 褚莲哪还有心思听他开玩笑,慌忙要查看他伤口:“小枫哥,你别动……”她心里乱的很,千头万绪,不知要从哪里说起,她知道穆枫后背被尖利的石条刺的不轻,他碍她心焦,即便再疼也都强忍着。 褚莲焦急地哭起来,含含糊糊说不清话:“我……我……怕……小枫哥……你……疼吗?” 穆枫抬起手,很温柔地为她抹眼泪:“怎么就哭了?阿季,我没事……”他凛了凛身子,却牵起伤口一阵刺心的疼,穆枫略微皱眉,脸色瘆白,他勉强笑笑:“阿季,这么多年,生死线上捱过来,大大小小的伤,足有上百……你别为我担心,”他笑着伸手,轻轻抚着她脸颊,“你哭,那就是在剜我的心……你知道的,阿季,这么多年,我把你看的比一切都重……穆枫一条命不算什么,如果没有你,再长的寿命对我来说都是苦捱,我多谢你——肯陪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他眼底深情款款,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经由心跳,转成柔蜜的情谊,似清流淌过心尖,漾的她心里柔软一片。 他是温柔的,那双眼睛,漂亮深邃,一眼望不到底,在外人面前,穆枫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穆先生”,在她面前,不过是贪恋她小女儿娇态的丈夫,她的丈夫。 褚莲低头,心思飞的很远,嗫嚅着不敢说话,眉间浅浅映着一道霞色,黄昏晕光散在她身上、脸上,只浅浅一点,却使得她看起来更加柔美,她低着头,似有娇羞的颜色。 穆枫看出了她的异样:“阿季,你有心事?” 她沉默好久,才点点头,穆枫温温笑着:“在我面前,你不必藏心事,阿季,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尽力。” “我……”她努了努嘴,犹豫再三,却仍是只吐出这一个字。 穆枫也不急,笑她:“阿季,你今天有点不太对劲,”他支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没成功,“阿季,水凉,我们要不要上岸找个地方?” 她轻轻点头,却没有动作。穆枫有些担心:“阿季,你怎么啦?是不是……我又哪里做错,惹你不高兴啦?”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不问是非只管她快乐的宠溺。 褚莲捂在水里,支吾道:“小枫哥,你叫我看看你的伤口……”穆枫笑了:“我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你还在担心……” 褚莲梗着脖子,忽然提高了音量,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瞧着他:“小枫哥,我问你——你,你对我们的感情,是什么想法?” 穆枫微一愣,几乎脱口而出:“我爱你,”他略顿,睫毛上蒙着一层碎金色,不得不承认,这个漂亮的男人,在东南亚日近薄暮的黄昏天光下,看起来形仪如战神,他很快说道,“……并且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你爱我。”他靠近她:“阿季,我知道,这么多年,你烦我,甚至厌恶我,但……” 他很快被褚莲打断:“我什么时候烦过你、厌恶过你?” 穆枫笑了起来:“至少,在你得知张家当年满门被灭……这事和我有关时,你是憎恶我的吧?阿季,那些日子,你不理我,我……我熬的好辛苦!再一想,”他苦笑,“原来你对我的感情好坏悉随张氏……原来张风载在你心里有这么重要的位置……我……我便……” “是你自苦,”褚莲看着他,眼里泪水滚滚,“你连想都不去想——”她怯怯伸手,去抓住穆枫的手:“我对你的感情,何尝不是因‘爱’?”她终于低头,脸上红云一片,第一次,郑重叫他名字是因她自认感情中双方地位应是平等:“穆枫,我爱你——你却连想都不去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余生的力量:“穆枫,我,爱,你。” 穆枫的手微微一颤,好似刚才滚过心头的字字句句皆是流水、流云,飘过即逝——他根本不敢想,方才那些话,出自他冷硬如石的太太口中。那不是他认识的褚莲,他的太太,倔强而骄傲,永远不会低头,一副柔弱的外表,却有着最坚硬的内心,他爱她,试图靠近、拥抱这一生中唯一拂照过他的温暖与心动,却总被褚莲浑身立起的倒刺伤的彻骨彻心。 可是,她居然就在一秒之前,告诉穆枫,她爱他。 “阿季,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柔的不像话,迎着熏暖天光,目色如炬,他深深看着褚莲,第一次,竟觉得连呼吸都不敢了。 褚莲低头,含羞一笑:“不知道,我刚刚说了什么?我可不知道!穆先生既然没听见……那就算了。” “算?”穆枫傻怔着,他的时间轴并没有往前推,褚莲已经回过神来,他却仍然沉浸在方才那一秒之中,他低头看褚莲握他的手,微笑了笑:“穆先生记性不大好,太太再说一遍?” “我爱你。”她说道:“风载哥哥是兄长,穆先生……是丈夫。”她脸上微微一红,不觉低下了头。 日头渐沉,清溪渐冷,青崖之上火势已被控制,暮色盈满天际,丛林终于迎来薄暮时分。 她从凸出溪面的石头上拎起穆枫脱下的外衫,很仔细地整理好,给穆枫披上:“小枫哥,我们走吧?”她征询。 “阿季……你不骗我?”穆枫心中自然喜极,仍然回味在方才的氛围中,褚莲的一举一动,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都是无限美好的。 她温柔地为他扣纽扣,一颗一颗,精精细细,手拂过穆枫锁骨时,被他一把抓住,褚莲看他一眼,含羞想要挣脱。 穆枫的手像钳子似的将她钳住,那人一脸坏笑:“阿季,你再说一遍呀——”他伏低身子,几乎凑到她耳边,温热的呼吸蹭的她鬓前小碎发轻轻柔柔地动起来,软软触她的面颊。 她不说话—— 却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穆枫还没反应过来,被她一个深吻锁住呼吸——深长深长的柔软探进去,温的他心都一缩,穆枫也不是好惹的,很快回应,手抵着褚莲腰部,那吻,绵绵地吸入,霸道而强硬,一点一滴,将她吞噬。 绿的树,青的远山,渺渺远天,都在眼界之下并成一幅斑斓的画卷……天地之间,只剩柔肠百结。 他呼吸很急,贴着褚莲的脖颈一路滑下来,声色喑哑:“阿季,你真狠心……”他回顿,转承都是温柔:“你怎么忍心……叫我等了这么多年……阿季,我爱你,十多年之前,你就是我的命!阿季……阿季……我爱你……” 温温情话,被山色与黄昏吞噬。 他们终于爬上岸时,天已经黑沉,星子耀耀,月光如汤,照的满地彻明。穆枫在丛林中周身细胞极度敏感,他可以依星子辨方向,只要脚程快些,应该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来临之前,走出丛林。况且,穆氏后来闯进丛林等着接应他的人,和那几位驾救援机不辨方向的混蛋此时应该找疯了他们,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穆枫拥着阿季,温声道:“阿季,冷吗?要不要我抱你走?” 她摇头,蹭着他胸口,发出好大的动静:“不要!小枫哥,你还受伤呢!我要是让你抱着走,不叫人笑话!” 穆枫宠溺地拍她的头,笑道:“谁敢笑你?我剜了他眼睛!”褚莲躲进他怀里,像只慵懒的猫,咯咯笑着:“暴力!有你这样叫人讨厌的丈人爹,也不知咱们妍妍以后嫁不嫁的出去呢?” 穆枫大笑。 这一生,足够了,有她在,陪他从容地走过余生,在加州落日余晖下,平静并肩老去。 从这一刻起,她是他的。不管是身还是心,褚莲完完全全属于他。 斯夜凉如水。 褚莲耳朵很好,在悄夜极端的静谧中,她能听见任何细如蚊蝇的声音。——当然,如果是那几个眼神不好白天开救援机将他们错漏在丛林的二把刀机长弄出的噪音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小枫哥,是他们来了?”褚莲显然很兴奋。 穆枫也听到了救援机的噪音在远处天空划响,他笑了笑,温声对怀中的太太说道:“阿季,塞耳,我打一枪,这帮没眼色的混蛋,再没看见我们,等回到三藩,老子剥了他们皮——” “砰——” 穆枫掏枪,朝天将最后一颗子弹打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糟心的人终于坦诚了,,连我都轻松许多。。。。 两件事么么哒: 1.专栏里有白斯年那个文的存稿,亲们有兴趣的可先收藏,等我正式开文的时候就不怕找不到啦~~ 2.把俺专栏给收了吧,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错过作者新文啦^_^ 第81章 柏子座中焚(10) 三架直升机,列排而过,终于找到了目标,穆枫揽着太太,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盘旋的直升机,他呵气,在黑夜里轻轻笑了开:“阿季,离开这个鬼地方,就送你回三藩……”呼出的气体还带着薄薄的暖意,穆枫心情大好,温柔地摸她的头:“太太,我会想你,在家里等我回来……不如,”他低头,凑上去,“我们再生个宝宝吧,你生的,我都喜欢。”呼出的暖暖气息在夜色中晕开,最美的情话,他说的平静而温柔。 褚莲笑着:“穆先生,你说话这样慢声细气,一点都不像从前在三藩时杀伐果断的穆先生!连我都不怕你,白粉佬会怕你?” “说什么话,”穆枫托起她的下巴,笑着逗她,“老子乐意哄你是因为老子爱你,白粉佬?算哪根葱?就算毒枭窝子里有几个愣头青俏爷们,那也不关我事——爷不好这口。” 褚莲咯咯地笑了起来:“穆先生嘴贫的很,真叫人犯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梗着脖子看了看头顶:“梓棠,它们怎么还不下来?” 直升机在顶上盘旋,绕着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落地。穆枫低骂一声,笑了起来:“八成是老白在开飞机!他什么素质你不知道?见老子狼狈,乐得看笑话,他呀,捱一秒是一秒——” 穆枫身上唯一还留着的无线通讯突然有了信号,那端叽里咕噜刮过一阵嘈音,很快就窜出白斯年的笑声:“梓棠,你和阿季恋爱谈的怎样?我——不敢打扰呀!” “你滚开点,”穆枫抓起讯脉,笑了起来,“老白,快点下来!不跟你开玩笑,这里风太大,阿季累了一天,手脚都是冰的——”他说罢,撑手紧了紧怀抱,把褚莲揽的更紧。 “白大哥,梓棠受了伤——”褚莲接过讯脉,声音很是担忧。 “我也想下来,可是,这里地势不平坦,”白斯年笑意轻落,“老子找不到着陆点呀!” “你不能放软梯让我们上去?”穆枫朝天吼道,讯脉被高分贝的音量震的嗡嗡,那头白斯年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梓棠,你能不能轻点?!”他很快赔笑解释:“你以为老子不想拉你上来啊——软梯坏了,东南亚这边又不是三藩的家底,什么装备你不清楚?临时能弄三架飞机来已经很不错啦——” “……” 白斯年是“天才”,隔着讯脉和穆枫“交流”了一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梓棠,要不这样,我们给你带路,你带阿季走出去——前面就是边境线,出了这片林子,到处都能找到平坦的着陆点……” “行,出去了老子开飞机,你TM给我挨着地面甩两条腿跑——”穆枫狡猾地笑:“老白,不是我没有同情心——你也知道东南亚海盗窝里借出来的装备十分破烂,我和阿季上了飞机,恐怕没有你容身的地方了,你就在下面跟着飞机跑跑热热身吧……” 白斯年知道穆枫有意整他,但有什么法子呢,他起先本来就是打着瞧热闹的心态来迎穆枫的——看小野狼搞不定自己老婆的模样才好玩,这么多年处处被穆枫压一头,唯指着这个“笑话”才“活”了过来,不拿捏着他戏谑一番怎么行?白斯年那头顾自活络着心计,却不知穆枫和褚莲这边,早已“生生相付”了。 穆枫把褚莲揽进怀里,温声细语:“阿季,贴着我,”他微笑着,问一声,“你冷吗?”褚莲摇摇头,调皮地指他胸前的肌肉:“穆先生皮顶厚,肉也结实,——倒挺暖的胸膛,取暖正合适。” 他低头,占足了便宜,亲她一口:“多大的人了——像妍妍一样闹。” 直升机在头顶盘旋,隆隆开路,穆枫和褚莲擦着树枝缓行,他顾着褚莲,速度并不快,丛林厚底靴踩过枯叶和横斜一地的枯树枝,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林中风很凉,褚莲在他怀里轻轻呵气,挨着他的胸膛,鬓发温柔蹭过。他此时只觉胸膛中血液滚沸,二十七岁的男人,抱着这个他深爱的女人,竟觉少年时候浅尝恋爱那样痉动。 这一夜,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晚上。他怀里抱着他的整个世界——无关权势,无关利益,只有她,梨花海棠相伴老——这个他爱了十多年的女人,就在今天夜幕降临之前,在他面前坦诚心扉,温声细语告诉他: 阿季爱你,小枫哥。 他等了十多年,漫漫悄寂的夜,早已不知延伸到内心痉痛的何处何方,这么多年了,终于等来褚莲这一句话。 穆枫哑着嗓子,忽然道:“阿季,夏小姐的事……你要不要听解释?” 褚莲心一钝,突然停住脚步:“小枫哥?” “我知道,早晚要告诉你,但是阿季,我的拖延和无意弱化,并非不在意你,”穆枫的声音像来自远天之外,但落到近前时,却磁的不像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柔软地沉进了她的心,他附在褚莲耳边轻声道,“恰恰是我在意你,阿季。你还记不记得在老白的‘雅斯纳亚’庄园发生的事?我和张风载联手收拾当年张家的叛逆,那一天张传信狗急跳墙,抓了谁去?” 褚莲一顿,旋即眼泪夺眶而出——原来是这样!难为穆枫思绪缜密,这一番苦心经营只为她呀! 他这样肯在自己身上耗心耗力!原来一切的算计和忍耐,都只是为了她! “我不忍心伤害你,阿季,”穆枫的声音很轻、很喑哑,“那天莫斯科大雨,詹姆把你带来了白家庄园,我见到你,心里好欢喜,可是,我不能说,不能亲近你——”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捉住褚莲的手,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心口:“假装不理你的时候,我的心好疼——这么多年,我是怎样对你的?阿季,你应该清楚,就算你恨我恼我,我还是死乞白赖地把你困在三藩——你这一辈子,都休想离开穆枫!”他叹了口气:“我怎么会主动推开你呢?阿季,对你冷淡哪怕一分,我的心都是难受的——” “我知道,小枫哥,我都知道……”褚莲泪如雨下:“小枫哥待我的好,阿季这辈子都还不清……” “不要你还,阿季,一切都是我穆枫心甘情愿的!”他抱紧她:“你给我的答案,已经是最好的回报——穆梓棠做梦都想不到,爱了半生的阿季,原来心里也是有我的——这就够了,这便够了。” 这样小心翼翼珍藏的爱,这样“卑怜”的乞求。只要她心里有他,哪怕只是一点点,于穆枫,都是莫大的恩赐了。 堂堂三藩教父,在爱情面前,也不过是一路痴心奔到底的毛头小子罢了。 为了她,穆枫不惜“假抬”夏芊衍的身份——就像古代帝王的权谋,愈爱一个女人,便愈是给这个女人招来灾祸,八方的嫉妒都能将圣眷正隆的女人扎的千疮百孔。穆枫的角色,正是这“帝王”,他没有旁的女人来拈酸吃醋,褚莲地位一直很稳固,寻常女人根本伤不了褚莲。但穆枫立家已久,树敌更是多不胜数,不说太远,就说近处东南亚的白粉佬,就与三藩穆氏世有深仇,对穆枫更是恨之入骨。这种仇恨容易转移,他们没能耐伤穆枫,就会找与穆枫亲近之人下手,穆先生最心爱的女人自然首当其冲。 这便是穆枫的高明之处,他的软肋正是褚莲,所以,他不能在众人眼界之下,表露出一点对褚莲的爱意。他必须生造一位“如夫人”——本来嘛,世人皆知世家先生们风流,家里有漂亮温柔的好太太,外家再养一个知情达意的美妇人,又有什么要紧? 穆枫必须叫他的敌人们都睁眼看清楚,他另有所爱,他的太太褚氏女,不过是三藩家里面的摆设,碍于老夫人的面子,不能停妻再娶,所以,他让那位姓夏的“如夫人”有了身孕,他一心一意都扑在外家的美妇人和私孩子身上……于褚莲,则是愈看愈碍眼。 所有人都知道穆枫另有所爱,美人枕边风吹的恰合适,不仅争来了自己的利益和男人的爱,更是为娘家兄长带来了福祚——穆枫当真是被美色迷昏了头,三藩偌大的江山,一大半搭在了姓夏那个女人的胞兄夏京传肩上…… 他要昭告天下,他爱的女人是夏芊衍。而他那位躲在角落里的原配太太,已经愈来愈无趣,愈来愈招人烦。 很显然,穆枫收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偿”。 所以,在莫斯科白家庄园,张传信被他和张风载逼到死角时,开始报复,第一个矛头指向的就是“穆枫最在意的女人”夏芊衍! 那天,夏芊衍被狗急跳墙的张传信当做人质胁迫,穆枫心里虽不愈,但毕竟不紧张,这世间只有褚莲一个女人,能叫他慌了手脚。 一场危机在他的安排下悄然化解。 此后,夏芊衍将代替褚莲,负担所有可能的危险。穆枫自知对她不住,只能在三藩尽量对夏家让利,夏京传做的那些腌臜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机关算尽,只为了一个女人。 这招移祸江东,用的甚妙。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满血复活,微博上说无心码字,,咱还是更了。。。 微博上说清楚啦,亲们,编编那边的消息是,要严打黑帮文,,咱的小枫哥算是黑帮文不?于是我被勒令修改文案、标签和“内容提要”中一切嫌疑“涉黑”的东西,,文案已经改啦,“内容提要”晚点再改,于是这几天大家可能看见“伪更”,其实我真不是故意“伪更”的,到时候表骂我哦!那是我在改“内容提要”。。 好哒,就这样啦! 第82章 梅花帐绝尘(1) 身后是丛林极薄的夜色。乌麻麻压了一片光秃秃的残枝缺漏的影子,映在地上,溶溶月色下,深不可探的丛林仿佛吸进了一层迷雾,看不见深处,那极薄的夜色,仿佛一瞬就要晕开,但看的久了,连眼都要晕了,夜色渐沉,直到最后,像点进池塘的墨,晕开、消散、又点入,不断地回旋…… 穆枫抓住阿季的手,轻轻亲了一下,又很快地扬起,赏了夜色沉浓的丛林一个飞吻…… “阿季,我们走吧。”穆先生连头也不回,方才还差点把命抛下的丛林,没有半点可让他留恋的吸引力。 已经走出很远的距离了,丛林的出口,可能找不到他们原先落脚的小镇了。缅甸之“旅”,大概就要这样仓促结束。 白斯年驾机在头顶回旋,讯脉低低传出他的声音:“梓棠,我们已经走偏了路线,可能要踩过国境线了……” 穆枫回答:“老白,找个落脚的地方,今晚阿季太累——我满身都是蛇腥味,需要洗个澡。” 白斯年咽了一声,却突然不说话。其实他心里明了,穆枫已经做出了决定,计划早就提上日程,因褚莲误入东南亚一事,才把原先计划推延。穆枫不放心褚莲,亲自跑东南亚来寻人,现下,褚莲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世家势力可控范围内,穆枫自然没什么可担心了,他要去放开手脚,配合张风载,完成最后的任务。 “怎么?”穆枫能感觉到讯脉那边的不悦,不禁问道。 “没怎么,”白斯年呵了一口气,“梓棠,你和阿季不容易,要不要……” 穆枫皱了皱眉,看褚莲一眼,很快移开目光,尽量压低声音,道:“穆氏花费那么多力气,才商定的计划,不可能因穆枫一个人而改变。风邺,你也是世家的人,应该懂,我和张风载做的这件事情,是为父辈雪耻。” 讯脉那边一阵沉默。 穆枫也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白斯年才说道:“那你早点回来。” 穆枫在漆黑的夜色里默默点头,他知道白斯年根本看不到他表态,但他仍然郑重点头。 褚莲在打呵欠,靠在他身上,有些迷迷糊糊:“小枫哥,我们什么时候回三藩?” 他伸手,碰碰褚莲的脸颊,心说,阿季,很快就会回去,但不是“我们”,仅仅是“你”。你,必须回三藩。 “我好想我们的妍妍啊……”是褚莲的声音,絮絮的,迷蒙的,叫人无端心疼。 “我也想宝宝。”穆枫哑着嗓子,接道。 前面被林木遮挡的地方影影绰绰晃过一个人的身形,很快,林间翕动。穆枫警觉地将褚莲往怀里揽了揽。 头顶盘旋呜咽的直升机已经没了声响,穆枫抬头看去,早已找不见飞机的踪影,白斯年不知藏身在何处。 他唇角轻轻勾起,心想,这小子反应倒快。 他们不想在这里也会遇见武装力量。 褚莲靠在他身上,惊觉气氛不对劲:“小枫哥,怎么……” 穆枫的大手抵在她后背,很有力量,贴着的那一块皮肉似乎烧烫起来,她知道那仅仅是她的错觉,但没来由的,穆枫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叫她心安。 “阿季,我很爱你。” 月色很好,适合调/情。 阿季脸微一红,轻轻推他:“有人呢……” 林间响动愈近,仿佛就在眼下。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穆枫一低头,温热的气息呵在她脖颈间,软软的,很安静地在她脖间最敏/感的地方绽开,悄然无声地落下一个吻。褚莲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抵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住,只要你在,我都会回来。” 褚莲心头一震,直觉好似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穆枫那一双眼,在皎皎月光下,浓似墨,此时眼中清浅如一泓水,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穆枫深看她一眼,这一眼,真像要将她整个人都望透了似的,装进心里。 有火器上膛的声音。别说穆枫,就算是褚莲一介女流,但自小混迹世家经营范围之内,对这种声音再敏感不过,连她都辨得出,来人带着重型武器。恐怕并非善类。 而他们,赤手空拳。 “什么人?把手举起来!” 一阵风刮过,冰冰冷冷,吹的褚莲满头乱发都扬了起来,遮住她的眼睛。她感觉到穆枫已经举起了手——随后,另一只牵着她的手也举了起来。她的胳膊也被迫微微抬起。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她根本看不见穆枫的表情,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告诉她,穆枫在微笑。 她忽然反应过来!前面那些带重武器的人,刚刚讲的居然是中文! 穆枫用中文流利应答:“是……好人,先生,有话好谈。”他语感很好,中文说的不生不涩,但还是略微带着点海外华人特有的习惯,很容易叫人听出,并非本地人。 “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很快有粗犷的男声回了过来。 穆枫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先生们……这里……草长人少,适合……谈情说爱!” 啧啧啧,这话怎么叫人说得出?但穆先生皮糙肉厚,一点也不脸红。 很多年之后再回忆起这段丛林往事时,褚莲仍掐穆先生腰间肉,脸上绯红一片:“我的好先生!你倒欺负我不懂那些事,怎么尽要瞎说?!”褚莲在穆枫之前并无恋爱经历,单纯的校园生活过后,一毕业就嫁给了三藩穆先生,哪懂男人们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能想起那些“腌臜”事?那年穆枫口中的“草长人少”大抵不单指“谈情说爱”,更有丰富的内涵,比如,那些“神仙做的事”? 想来真是羞煞人!亏褚莲那时想不到穆枫意所指,要不然,哪肯那么轻易放过他! 他们对面突然冒出的武装人员,是中国籍。不知是中缅边境巡逻的哨兵还是深夜执行突击任务的缉毒警,正巧在此夜此风间,遇见一场“草长人少”的风流韵事。 穆枫当即笑了起来:“先生们,你们打扰了我和太太……这账怎么算?”穆枫狡猾,几句话就把深更半夜踩过边境线的“嫌疑人员”变成受害者,他倒好,索性反咬一口。 “你们……不是中国人?”对面领头的一个军官反应很快,也很有经验,从穆枫有点“奇怪”的中文措辞中生出了怀疑,哪有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是这样说话的? 也许是一个口条相当流利,中文学的相当好的亚裔。 穆枫皱了皱眉,很快回答:“是华人。”他又补了一句:“没有中国籍。” “哪儿来的?”军官又问。 他略一沉思,终于回答:“圣弗朗西斯科,加州。” “哦,”军官若有所思,“是美国人……” “是美籍,华人,先生。”穆枫略一顿首,纠正道:“谢谢您。” 原来他们已经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从丛林的那一头,趟到了中缅边境,不知不觉中已经是黑户的身份,踩在中国的国土上。 中缅边境……人烟稀少…… 云南的省界那头,万家灯火。 “什么时候,移民美国的?”那个军官似乎对小野狼的独特“气息”表现出十分的兴趣,饶有兴味地问道。 “很久了……” “有多久?” 穆枫笑了笑:“老蒋滚蛋的时候,我们也滚蛋了。” “不开玩笑?”军官一边认真地问,一边上下打量穆枫。 “算是吧,我那时又没出生,您让我回忆似乎太为难人?”他眉角扬起,即使是在暗夜里,穆先生的气场也是不言而喻,尽管他此时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人,再次点儿,应该只是一个“偷渡客”,但他内里那股傲然人前的气质,却是根本无法抹去。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穆先生的“不怒自威”已经刻进了骨子里,谈笑风生自有气场,即便是再落魄的时候,也是让人自觉地无法小觑。 那军官“哦”了一声,狐疑的眼色掠过他们两人,但似乎并没有要“帮助”他们的意思,穆枫有些耐不住了,微笑问道:“这位先生,您看……我们风餐露宿的,我太太身体不太好,你们给个住所?” 大佬是这样“谈生意”的!好像别人欠着他似的!褚莲靠在穆枫身上,拼命忍着笑,生怕一不小心笑岔了气…… 军官倒没说话,军官后面一个扛枪的小兵白了穆枫一眼:“怎么说话的呢?咱军区招待所是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吗?!” 穆枫长这么大还没被这样呛过,正想把握着分寸回应,不想褚莲扯了扯他的胳膊,虚弱道:“小枫哥,我……我快不行了……这个……瘾又犯啦!我……我熬不住了!” 穆枫一愣,轻轻托着她的腰:“阿季?” 那位军官偕同手底下那些兵,面面相觑,中缅边境向来是高危红警线,莫不是……又碰上瘾君子啦? 褚莲意犹未尽,音量控制的很适宜,正好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小枫哥,你快去找牵头人呀!咱们不是卖‘粉’的吗?怎么会手头没货啦?我……我瘾又犯了!” 穆枫看她,满脸堆笑,这个女人简直…… 果然,那军官脸色一沉,向身后小兵挥手:“带走带走!无法无天了!云南毒贩这么猖獗!” 褚莲“病怏怏”地靠在穆枫怀里,调皮做个鬼脸…… 带走就带走呗,至少今晚有地方睡觉了,还能蹭个车,不用自己走路…… 她打了个哈欠。唔,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点根蜡,求严打这个文不会被波及到…… 赶脚我写的挺正常的,不黄不暴力呀。。。 么么哒。。。 上次请亲们收藏一下作者君,一看,果然多了作收,哈哈哈哈,你们这么乖这么听话,谢谢啦! 第83章 梅花帐绝尘(2) 两个月之后,三藩大乱。 穆氏上下核心势力被架空,昔年统领西海岸华人世界的“教父”穆枫,于两月前失踪。美国佬踩着厚重军靴光顾这座掩在钢铁森林下的中式老宅时,早已忘了联邦政府与“穆先生”一向的友谊,粗暴地查封穆氏涉嫌“违法”的相关产业。 老宅子江南庭院式的飞檐擦过落日余晖。此时日已薄暮。 日已薄暮。 与多年前穆氏面对的变故相似却又不同,导致穆枫同辈堂兄们悉数罹难的那场遭际,背后主使至今仍无厘清,而今天穆氏需要面对的那方意外,却来自明处的联邦政府——穆氏昔日的朋友。穆枫苦心经营多年的关系网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今天却反戈为他。 很多年前的变故中,穆氏损兵折将,能继位的成年“风字辈”悉数罹难,帝国大业风雨飘摇之际,却站出一个穆枫,大势至此扭转。历经风雨的穆氏,在穆枫从容的排兵布阵下,依然立在帝国顶端,稳居王座。 那时是因为加州小野狼横空出世,“教父”力挽狂澜,穆家才躲过一劫。多年之后的加州,穆氏面对联邦政府的清算,却显得疲乏而无力。 穆枫不在。 加州成名累久的穆先生,已于两月前,失踪。 与此同时,世家的另一股力量却在飞速崛起。 溪口张氏,势头遥遥。 出面与联邦政府人员交涉的,是夏芊衍的哥哥夏京传,如今三藩大权,尽在他手上。早年,穆枫在三藩,掌生杀大权时,处处压着小族一头,那时夏京传不过是跑码头的小人物,夏家也不过是穆氏辐射圈里极小的华人家族,根本上不得台面,才不多年,夏家紧紧抓住时机,一跃而上,现下,穆枫不在,夏家在夏京传的带领下,俨然是西海岸华人世界的领头羊。 联邦政府不知何因与穆枫反目,但穆枫行事惯常小心,触碰底线的“生意”,他一贯不让手下人去做,本来联邦政府要查封穆氏产业也找不出什么由头,但因褚莲生日宴之后,三藩圈子里有一番小变故,穆枫因对夏芊衍歉疚,已将产业大半转移给夏京传,自己不太过问,夏京传其人胆大心狠,本来就和金三角圈子有些“私交”,野心足够大,又敢做,穆枫大权下放,对他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让夏京传如鱼得水,放开手脚踩边线生意。这时联邦政府要追究起来,能找出的穆氏生意违反联邦宪法的“证据”很多,如无旁的周旋,穆氏这次可是踩了个深坑,必然要大放血。 连夏京传都大惊,已感觉到事情大不妙。 此时穆氏老宅中悄静如一潭死水。四五月的天气,不凉也不暖,原本是极适宜出猎郊游的,往年穆枫兴致高了,家里的行程都是排的满满,即便他和褚莲闹别扭,带出去郊游的女眷中,也不忘排上太太一位,那时当属穆榕穆林姐妹们最高兴,有九哥做场子,玩起来似乎都比闲暇同学聚会要起劲的多。 但今年穆枫不在,褚莲也不在,一切似乎都变了。 夏芊衍挺着五六月的肚子,已经足足显怀,佛堂里沉闷的气氛似乎让她很不愉快,肚子里的小家伙已经会动,但这些小小的、温暖的变化并没能激起她的母性情怀,她只感觉到莫名的烦躁……甚至是厌恶。她知道这种感觉因何而来,但根本无人可诉。 檀香很清很淡,佛堂里经幡浮动。加州大势已变,只有这一处念佛的地方仍是安静的…… 那股香料的味道窜入鼻子时,她心底生出一阵莫名的厌烦,拂了拂手:“把那些香都拿出去扔掉!” 没有人动。佛堂里站着的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有些犹豫,却不敢做进一步的动作。眼见夏芊衍就要发作,跪在蒲团上的穆老夫人开了口:“你们照做吧,表小姐害喜严重,既然不爱闻这香的味道,拿走便是……” 那两个小丫头仍然有些犹豫:“老夫人……” “没有关系的,佛在心中,不在这些仪式上。”穆老夫人脸色平静。 她们照做移走了香,却听见老夫人一声叹息。 “穆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夏芊衍眼角微挑,似有些咄咄逼人。 穆老夫人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立面大佛像叩首:“我的儿子,只求佛祖保佑他……”只是平静地祈求,不想话说出之后,却触动她心底痛处,一时间慈母情愫涌上来,眼眶湿润,老夫人喃喃道:“梓棠,我的梓棠啊,从小就乖就听话,在他父亲面前,是个讨厌的孩子,他父亲哪知道啊,这孩子是处处护着我……那年,先穆先生大队人马去唐人街的中餐馆接伦敦家嫂,我事先是知情的,我的梓棠却不知道啊,尽以为是他父亲在外面养了如夫人,那孩子为我抱不平,单枪匹马就闯去那间餐馆,与他父亲大呼小喝,穆先生下手多狠呀,让梓棠跪在外面毒日下等他,回来之后我才晓得,梓棠被他父亲一脚踹断了一根肋骨,那倔孩子,竟一声不吭,单听他父亲胡话,直挺挺跪在那儿一下午……” 穆老夫人说着说着,兀自流下泪来。她的梓棠,她的儿子,此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是生是死。 夏芊衍见她这样悲戚,心下更烦躁,略带嘲讽道:“老夫人,芊衍知道您与穆先生母子情深,要不然……再借芊衍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样放肆呀!” 穆老夫人闭上眼睛,于佛祖座下,双手合十。只有经幡在拂动,却没有藏香味儿,心静,于佛座下,心静入尘。 只有一声低沉的叹息,在悄静的室内,如涟漪般漾开。 “您叹息什么?芊衍侍母至孝,哪点做的不好?”夏芊衍冷笑一声,语气十分冲:“芊衍做的不好的地方,烦母亲提点,芊衍一定改!”她最不耐老人这样委委屈屈的样子,倒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似的。 穆老夫人的声音如同绕在香雾中,淡淡弥散开来:“是我对不住梓棠,对不住阿季。” 这一句话像枚炸弹,直炸的夏芊衍跳起来:“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芊衍为上不尊、为下不肖的意思?”她音量拔的高,在悄寂的佛堂内,显得十分刺耳,反倒让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语气逐渐缓和:“芊衍没旁的意思,能怀上穆先生的孩子,是芊衍一辈子的福分。” 穆老夫人叹息道:“阿季……和我当年……一样命苦呀!” 夏芊衍冷哼:“您当年倒不命苦,苦的是如今!有穆先生这样的儿子,未尝不是福分,您也说,穆先生作儿子来看,待母亲极好,您这么多年的辛苦与操劳,想来并非为他人做嫁衣裳,想来是有回报的!”她话头一转,笑道:“所以呀,芊衍也受了启发,芊衍也想要个和穆先生一样优秀的儿子呀!”她拍拍自己五个月大的肚子,道:“这孩子,也是您的孙!您再怎样觉得芊衍辱没了大家闺秀的名声,也要看待您的孙儿,对我好一点……” 穆老夫人沉默许久,才问道:“阿季呢?怎么好久也没看到她?” 夏芊衍见她提起褚莲,心底一股无名火冒了上来,作色道:“她?好好的,母亲提她做什么?她呀,被我哥哥丢到太平洋里喂鲨鱼啦!”夏芊衍拍拍手掌,好似逞口舌之快真能叫她得到极大的快乐似的。 老夫人一惊:“你……你可不能做这种佛祖都不原谅的事!”她着慌,身作长辈,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平素一贯的沉稳,此时全没了。 夏芊衍哈哈大笑:“这还得感谢母亲您呀!我的‘身份’,是您默认的,先头穆先生还在时,多亏您的‘默认’,才叫穆先生和褚莲之间有了嫌隙,这几个月间,褚莲是被我挤兑不少,可这是为什么呀?您不知道?” “为什么……”老夫人喃喃着:“……总之,是我对不住阿季……” “是呀!就是您的错!”夏芊衍丝毫不肯退让:“您身为大家长,穆先生‘纳小’,您却不敢开口指责一句……这才有了我呀!”她笑着摸摸自己的肚子:“这才有了我肚里这个宝贝疙瘩呀!”她忽然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谁叫您有把柄捏在我手里!母亲,有小辫被人揪住的滋味儿,不好受吧?我突然出现在穆先生和穆太太之间,本是您应该管的,可是您不敢管呀!谁叫您……被我捏住了把柄呢?” 老夫人微微叹气,眼泪从眼眶里爬出来……一滴、两滴,顺着颊边滑下,悄无声息地滚落在蒲团上…… 只听夏芊衍又说:“老夫人,您说……穆先生要是知道,他并不是您的亲生孩子,会怎么想?你们母子间这么多年的感情,会不会就此付之一炬?”她掐着爬上尊荣高位的命脉,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把柄”:“您不舍得呀,不舍得丢掉他这个好儿子!不舍得叫穆先生失望!所以……您只能听我的摆布!不然呢,还有什么法子?” 佛堂里静悄悄的,只有经幡拂动…… 过了许久,才听老夫人缓缓开口道:“听她们说,你这几天和妍妍闹脾气?她只是个孩子,不懂事,再怎样说,也是穆先生的骨肉……” 夏芊衍一拂袖:“我知道了!穆先生的孩子,我自然会好好疼爱!” 第84章 梅花帐绝尘(3) 穆先生的骨肉…… 夏芊衍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穆静姝……的确长得很可爱,那双眼睛不随褚莲,像极了穆先生,很大、很漂亮,但却没有穆枫眼中的神韵,不似他那般阴柔、狠戾,那个孩子,快三岁了,在她身上,的确能找到穆枫的影子,基因是个神奇的东西,穆枫的坚硬和棱角都在这个小女儿身上柔化,她和她的父亲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她应该会喜欢这个孩子的,毕竟穆枫的一切,对她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但,极可恶的是,穆静姝身上流着褚莲的血,才三岁的小孩儿,尽管还看不出长得像谁,那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却浅浅印着她母亲的痕迹。那是夏芊衍所不能忍受的,哪怕长相大半像穆枫,但神韵似褚莲,这种基因的微妙显露,有一种强大的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所以,她极度憎恶那个孩子。 只要看见穆静姝,就会想起褚莲。那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一个回眸一个笑,处处都透着褚莲的影子,生自基因的轮廓与印记,根本无法人为去磨灭。就连穆枫也说:“那双眼睛……太像她母亲!”和褚莲最生气别扭的时候,他伸出手指,指着小静姝:“叫她走开……见到她,就要想起她母亲……”其实,单论外貌,妍妍的眼睛长得和穆枫像,但那眼中韵致与神采,与她母亲如出一辙。 她最近无端就和穆静姝闹脾气,也多半是这个原因,如今穆家已经失序,她自然也存着些自己的心思,从前不敢做的事,现下都不放在眼里了。 穆枫在的时候,对待这个女儿,表面是严肃的,但谁都知道,穆枫无端宠这个女儿,疼小孩子疼到骨子里,只有就近的几个女眷才清楚,穆枫对女儿的这份宠爱,皆因那孩子的生母。 穆先生大抵是个奇怪的人,身居高位,在世家中,“子嗣”也算是相当看重的,像穆枫自己那一辈,香火鼎盛,在堂族兄弟中,他行九,其他世家“风字辈”也是一脉鼎盛,到了他这里,深知“螽斯”之重,他却好似全然不在意,膝下只得妍妍一个女儿,却宝贝的紧,这么多年来,只哄着原配太太一个女人,不说再有旁的心思,就算是承受老母亲那边的压力,他也从来没有跟褚莲提过一个字,要不要再追生一个孩子,是否要承“螽斯”的意思,这些压力,他都独自消化。旁人眼里,穆先生严肃、不善亲近,但他对这位太太的好,真是叫近亲女眷们歆羡。 只管这样,穆先生的“女人”纵使从三藩家里排队排到加利福尼亚海港,也无人敢吃飞醋。 只有夏芊衍,近日来手气太差,眼见穆枫和褚莲之间芥蒂渐消,她心情愈来愈不好,一咬牙,竟把褚莲弄去了东南亚毒枭窝子里…… 如果让穆枫知道,当然会剥了她的皮,但,穆先生已经不可能知道了。 穆枫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全世界都在找他,但根本无一处势力有这个能耐将他找出来。 连夏京传都在找他,三藩这边也是失了头绪。 她从佛堂出来,心里憋了一股气,恰巧碰上围栏那边两个小孩在玩闹,她看着,心情更郁,那个孩子……正笑的欢,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阳光正映在小孩子柔柔软软的发间,打出极薄的色,一层一层晕开来…… 穆静姝,很漂亮的小孩子,笑起来的样子,温温软软,此刻和堂兄穆唯童在一处玩,显得自然而活泼,完全没有被她父亲抱在怀里时的拘谨。 夏芊衍挺着肚子走上前,那孩子见了她,却显得极为害怕,牵着穆唯童的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快三岁的孩子,已经会察言观色了,知道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 夏芊衍冷笑:“妍妍,你跟谁玩呢?”小孩子缩了缩身子:“童童哥哥……”小孩子的声音很轻、很小,那眼神倏忽垂了下来,像小狗的尾巴,一瞬间耷拉着,任谁看了都有些可怜的意思。 穆唯童把小孩子往身后挡了挡…… 夏芊衍忽然作色:“童童哥哥?谁是你哥哥?外家的孩子!他的母亲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她伸手指着穆唯童:“不知道姓阮的那个女人哪里弄来的野/种!你父亲受了蒙骗,要认,你四伯父也是不清不楚的,一个残废,躺在轮椅上,什么都不懂!真要让我们穆家的产业不明不白落到一个野/种手上吗?” 妍妍才三岁,根本听不懂这番话,见她气势乖张,只是害怕,小孩子抽了抽鼻子,往穆唯童身后靠:“童童哥哥,妍妍怕……” 穆唯童算是个大孩子,跟着阮素泠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世面见过挺多,对家族里发生的事情,也略有了解,很有“兄长”的风范,他伸手替妍妍揩眼泪:“妹妹别怕,哥哥在呢,不要跟阿姨计较,九叔只爱妍妍和九婶婶,那位阿姨就不开心了,只会吓唬我们妹妹……” 说着,还瞟夏芊衍一眼,他算是极有修养,不明着和夏芊衍冲撞,那么小的孩子,倒是古灵精怪,说话处处带着刺儿。 夏芊衍本就憋闷,心情极差,小唯童几句话字字戳心口,被个小孩子吃死死,不仅面子上抹不开,而且那团无处宣泄的火愈积愈旺,燃的她整个人怒气盛极…… 她拧了一把小妍妍的脸,将那孩子拽到自己身边:“你要看看清楚,不要好歹不分!谁是你哥哥?我肚子里这孩子才是你嫡亲的兄弟!”不想她用力过重,拧得妍妍脸上红肿起来,小孩子憋屈着,想哭又不敢哭。 穆唯童急了,扑上去把妍妍拖到自己怀里,一双眼睛沉沉盯着夏芊衍:“上次我在密室外面偷听到九叔和爸爸在说话,你——”他憋了一口气,用足了力气:“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九叔的!我是‘野/种’?连九叔都不认!你肚子里……” 他这双眼睛,完全承自穆氏的血统,与穆枫,错不过半分,漂亮是漂亮,但黑沉的很,紧盯着看,仿佛穆先生就在眼前,瘆的夏芊衍心里一阵慌。那小孩子知分寸,急急打住了下半句话,但吐出的信息,足够叫人难堪…… 夏芊衍骇的连连后退:“你……你……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再说、再、说说、说一个字,我叫人撕烂你的嘴!” 小男孩倒一点也不怕,迎视夏芊衍的目光:“你不欺负妹妹,我当然不会说!”他把妍妍挡在身后:“但……阿姨,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九叔……” 夏芊衍撑着围栏,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根本支撑不住,她也是气疯了,伸出一根指头,直戳妍妍小脑门上:“你给我记住,以后没人疼你了!你父亲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他不要你了!”她略一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只觉畅快,竟笑了起来:“你妈呢?她活着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你等着,你会看到你母亲怎样羞耻地回来,她会丢尽三藩的脸面,她只要活着,穆先生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她带来的耻辱!尽够了,你们欺负我成什么样了?我总算要收回来!”她岔了气,急急地喘着,似乎还觉不过瘾:“你母亲……她比我更脏、更贱!你等着……你们都等着!” 夏芊衍素来也算是闺秀风范,连失态都是少有的,今天却像发了疯似的,和一个孩子置气,泄完火之后,连自己都吓了好大一跳!她因有着身孕,难免情绪起伏大,她的变化连自己都害怕,恨恨诉完苦之后又哭了起来…… 妍妍和穆唯童毕竟是孩子,夏芊衍那一番委屈、个中情由,他们都不知道,只觉得眼前这个阿姨好怪,叫人害怕,妍妍躲在小哥哥后面,怵怵道:“小哥哥,我们……我们走吧……妹妹好怕……” “我们去找阿榕姑姑,妹妹别怕。”穆唯童毕竟懂事,牵着妍妍的手,悄悄从夏芊衍身边绕过…… 长廊那边,有仓促的脚步声踩过来。 夏京传自掌大势以来,近日总出现在穆家大宅,因此对于几个孩子来说,他并不算生人。穆唯童见来的人是这个还算眼熟的叔叔,也不太害怕,牵着妍妍慢慢从他身边走过去。 夏京传近来心情不太好,但见了这两个无害的小孩儿,心里面竟有些放松。穆枫在时,妍妍是他的心头肉,小千金轻易不见外客的,此时穆先生虽已经“逊位”,但余威仍在,穆家的千金仍旧给人一种神秘感,因此妍妍走过他身边时,夏京传不免多看两眼: “怎么哭了?” 见小千金梨花带雨,他倒也起了兴致,关心一句。 小静姝说不来太长的句子,正抽噎着,也没空回话。穆唯童指了指围栏那边:“那个怪阿姨……心情不好……” 夏京传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向唯童道:“把你妹妹带回去,擦擦脸……” 远远望过去,夏芊衍挺着肚子靠在围栏上,那背影,竟有一丝凄凉。 夏京传轻轻落下一声叹息。 第85章 梅花帐绝尘(4) 夏京传轻轻走近:“跟个孩子置什么气?”笑音落地,却惊得夏芊衍猛然回头!她像是被吓住了,看清来人是自家哥哥后,神情才渐渐舒展,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冷笑,手指紧紧攥着围栏—— “我讨厌她。” “一个小孩子而已,妹妹,她又不懂事,笨的很,你对她好一点,她就黏你……”话还没说完,就被夏芊衍打断:“哥,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穆先生的女儿了?”她眼中明显有嘲讽,夏京传自觉没趣,讨好道:“哥这不是关心你?你对那小丫头好一点,穆枫回来了,自然感激你……” “感激?哥,”夏芊衍抬头盯着他看,“你妹妹好可怜呀,需要靠别人的‘感激’施舍度日?” “你知道哥哥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哥哥,你还指望穆先生回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夏京传眼神朦朦,略带惊讶。 “什么意思?”夏芊衍盯着他看,眼中掠过一丝嘲讽:“哥哥,我们之间说话,什么时候也需要这样绕弯子了?你老谋深算,需要我点清?在哥哥的计划中,根本就没打算让穆先生回来!不是吗?” 她说话好不避讳,嗓门拔得老高,四周都有声音絮絮。夏京传连忙捂上她的嘴:“你不要命啦?” 夏芊衍笑了:“穆先生不在三藩,哥哥独掌大权,你居然还会这样怕?” 夏京传也觉自己失态,放开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穆枫是个狠角色,他在时,手下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老子做的这些阴活,足够穆枫把我丢进北大西洋喂鲨鱼!他前阵有机会对我动手,却独独嘱咐手下睁一眼闭一眼,是为什么?”他凑上来,讨好地拍了拍夏芊衍的肩:“是为我有这个好妹妹。” 夏芊衍忽然变色:“哥哥!过去的事情……你都别提啦!你是不是还想说,‘妹妹你要好好保胎,千万不要动了胎气’,……”她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夏京传一见自己妹妹哭了,十分心焦,想哄又不知从何下手…… 夏芊衍抽噎着:“哥,你别说啦,我知道,穆先生根本不把我当什么事……更何况,何况……”说到这里,眼泪簌簌而下:“这个肚子……本来就是个耻辱,不说穆先生,就是连你……连你都是憎恶它的!” 夏京传低头,沉沉叹了一口气:“褚莲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夏芊衍语气很松泛,似乎根本不把那个女人当回事情,“我受过的苦,我要让她也轮受一遍!哥,这过分吗?我恶毒吗?她加诸于我多少苦痛,我只不过一样一样叫她还回来!这很公平。” 先前夏京传还能沉稳,此时已经有些发疯,猛地拽过他妹妹的胳膊:“妹妹,你别傻!你……你……简直是疯了!”他的脸都吓白了:“你要给穆枫带多少顶帽子?穆枫回来……会……剥了你的皮!你不认识他吗?你几时见过他藏的住心?那么明显!他对褚莲,花了多少心思,外人看不清楚,世家族员哪个不是明明地看在眼里?你……你会捅了马蜂窝的!” 夏京传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尾音已经颤的不行,但他这个妹妹,却扬起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穆枫在哪儿?哥,你连影子都摸不着,怕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你怎么越活胆子越小?啊?论英雄气概,你的确比不了穆枫半分半毫!”她拔高了嗓音,越说越吃力,眼神落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眼中凝滞着一种复杂的情愫,突兀似长满了荆刺的伤口,一碰,疼的要命。 夏京传放低了声音,很小心翼翼:“妹子,要不然……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吧?” 她眼泪扑簌簌落下。 那团肉长在她肚里六个月,连着她的心脏和血脉,她当时还有利用价值,家族里所有人都劝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和穆枫谈判需要一个合适的筹码,穆枫可以给夏家荣华富贵。只要这位先生一句话,从此小家小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所以,这个耻辱的孩子,她必须生下来。 因为家族需要,因为夏家需要依凭筹码得穆枫青睐。他们便可不顾她的面子与名声,踩着她的尊严攀附穆氏,得泼天富贵。 而现在,她的哥哥夏京传却在征求她意见——“这个孩子,不要了吧?” 居然……“不要了吧?” 这句话,迟到了多久?她要怎么办,她能怎么办?!骨与肉,已经长在她肚中六个月,连着她的经脉呼吸,肚中每一次起伏,她都能够感觉到温和美妙的胎动…… 她的孩子! 即便……不是穆枫的骨肉。 可是现在,她终于得到家族“敕令”,赦免她,可以放弃继续匍匐,将罪恶掩埋在土里。 她终于可以抬头做人,将生来带着耻辱的“骨肉”剥离*。这一世,都是为家族服务的,从来,没有自主,没得自由。 还……来得及吗? “妹妹,你……别哭啊。”夏京传到底有些不忍心。 “我只要一闭眼……那天的场景……清清楚楚地映在脑海中……哥,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我过的有多苦?”她咽了泪,那声音飘渺如空:“他们……他们一个一个扑过来……扯我的衣服……我……我……推开他们……我……我不要……” 夏芊衍几乎声嘶力竭,起先无声的落泪变成了沙哑的控诉,那并不仅是她的耻辱,也是身为家族兄长的耻辱,夏京传果然受不了了,厉声打断:“好了!不要说了!” 夏芊衍愣在那里,夏京传这才觉察了自己语气过厉,慌忙安抚:“妹妹,哥不是不耐烦……哥只是……只是不忍心你再去回忆,你……你这是何苦呢?”他轻轻抱了她,拍她的背:“都过去了,妹妹,以后……不要再去想,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穆枫都不在了,我们犯不着再去上赶着为他出谋划策,配合他的‘移祸江东’……妹妹,你说句话,这个孩子不要了,哥马上就去安排手术!没有多大的事,你相信我,麻醉过了,睡一觉就好了……” 夏芊衍轻轻推开他,抬手用手背揩干净眼泪: “哥哥,凭什么我受了这么大的罪,她却躲在穆先生背后被保护的好好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的!!” 夏京传被她恨恨的表情唬的一愣,他差点忘了还有褚莲这茬子事!便惊道:“妹妹,你别乱来!你……先把褚莲交出来……那个女人毕竟是……她要是出什么岔子,穆枫脸上不好看的……”他不敢作难,只能像哄小孩一样哄她:“你听哥的话,啊?妹妹,穆枫不好惹的……你要是对褚莲做出什么不当的事情来,这……这比杀了穆枫还叫他难受!妹妹,你别撩虎须啊!哥也是男人,知道作为一个男人,千忍万忍,唯这一件事,是万万不能忍的!” 她眼中神色突然转淡,及至抹了一层霜,凝固成冰,她冷冷一笑:“已经来不及了……” 夏京传吓的直打冷颤:“妹妹,你……你什么意思?褚莲,在哪儿?” “在东南亚,”她竟璀然一笑,“白粉佬赚的都是亡命的钱,惜财的很,娼寮都不肯去的,我白白送他们一个美人,大概东南亚白粉佬把我当关二爷拜了吧?”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极浅、极冷…… 最毒妇人心。 那是她的反击,她受的伤害,要叫那个女人接同等的怆痛! 褚莲褚莲,穆先生捧在手里的宝又怎样?到了见只母蚊子都要流口水的东南亚白粉佬的地盘,也不过是娼/妓的待遇!她只会比自己更惨、更抬不起头来! 穆枫把她捧的愈高,从此以后,她只会摔的愈重!穆家高位旁的少奶奶,竟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这多可笑! 多好玩儿? 金三角。 逼仄狭小的船坞,走廊里只挤得过几个人,室内稍微好一点,放得下一张床,挤着一张桌子,还能留出不小的空间供走动。 雕花窗户,似乎是中式风格,屋子里很暗,阳光沿着镂花缝隙渗进来,有浮尘掠动…… 她揉了揉眼睛,纤尘在阳光下跳舞。 这里是东南亚,五六月,距穆枫失踪近两个月。 褚莲心里飞快地掐着指头盘算…… 她隐隐有预感,即将迎接她的,是怎样的厄运…… 那帮白粉佬流着哈喇子在她面前碎碎有声时,眼里冒着的光摆明写着“*”两个字,昔年在三藩,穆枫将她保护的十分好,捧在手心里宠,别说这些腌臜货色,就算是正经名流望族席宴上某个男人多看她一眼,穆枫都恨不得剜了他的眼…… 有穆枫在,一向不消她去“入世”生活,一切都有穆枫安排好,所以至今她仍不太能独自在社会上安然好度,即便这样,她也算了解白粉佬看她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 那是穆枫留给她的,“死亡之吻”。 玉碎。 玉碎。脑海中只盘旋着这两个字。 如果真有事发生,哪怕她能寡廉鲜耻地活下去,三藩教父一世威名,算是被她毁了!她待穆枫的心,昭昭如煌,哪怕她死,也不能让穆枫成为人前的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夏芊衍的事基本就是这样了…… 我一向不太敢写这一章,因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真的很残忍,不管这个女人有多坏…… 幸而,我只是草草带过,并没有写细节,为了情节推动,只能这样安排,希望大家理解。。 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夏芊衍因为一些事,被LJ,有了孩子,当时褚莲已经离开三藩,夏和穆枫走的很近,穆枫正在为后面的事计划,他的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当然是褚莲的安全,夏家看清了穆枫的用意,便主动献计,就是“疑惑江东”计了,让外界误以为穆枫喜新厌旧,那孩子是穆枫的,这样,穆枫的敌人自然会把矛头指向夏芊衍和孩子…… 不知不觉中,夏芊衍就为褚莲挡去了很多灾难…… 夏家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要求夏芊衍留下这个孩子,配合穆枫的计划。。 这样,,其实夏芊衍也是家族牟利的受害者。。 穆枫也因此一直觉得有欠于夏家,为了补偿,对夏京传犯的错不做追究,并且将很多生意转移给夏家。。 那夏芊衍自然深恨褚莲,因为她保留这个耻辱的孩子,就是为了给褚莲挡灾…… 于是,我讲清楚了吗? 大概就是这样。。。。 第86章 梅花帐绝尘(5) 船坞雕花门被粗暴地推开时,褚莲的眼睛仍盯着阳光下掠动的浮尘——她微微眯起眼睛,终于抬头。 那帮腌臜的毒贩子咋咋呼呼从门外挤进来,空气顿时溢着一种叫人说不明的酸臭味,东南亚蓄热的气候滋溽了发酵的汗酸味儿,晒黑的皮肤、滴下的汗、满下巴的胡茬,一脸琐琐的欲/望……每一样都叫她反胃。 如果只是普通的劳动人民,那么,这些行头和外表是叫人另眼相看的,毕竟,黝黑的皮肤来自太阳的恩赐,任何劳作都叫人佩服与欣喜。但她自幼长在世家,对“毒品”两个字天生敏感,眼前这些突然闯入的满脸猥琐的男人,只要叫她一想起他们靠卖白粉起家,坑害无数健康美好的家庭,便没来由地反胃恶心…… 像是妓/房,她不知该喜该怒,……好像还是上等的妓/房。安置她的船坞小室,是被人精心打点过的,不算布置的太“完美”,但至少每一个细节都看起来干净、整洁,她此时坐在床沿上,抿着唇,目光稍事在那窝白粉佬身上停留之后,又很快触地…… 褚莲有些不安,手里攥着那支口红,指甲抠着,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的唇在轻微地抖动,目光触着脚尖,不敢动,从来没有过的耻辱感从心头升起——她知道自己此时的身份是什么,像古代的“花魁”,供人赏玩,这还是好听的说法,在东南亚赌博与淫/乐的“福地”,此时的她应该被称之为:妓/女。 白粉佬终于耐不住,开始口出秽言,轻薄的眼神从她身上刮过,很赤/裸、很直白,其中有一个毒贩子居然想伸手去撩惹她:“啧啧,长得真漂亮!肤白——那奶/子也大!” 很污秽的话,简直不堪入耳。世家的女孩子教养相当好,自幼请私教,经史子集栽培着,平时连半句脏话都不会讲的,今天褚莲算是见识到了“最底层”的“教养”,她羞愧愤懑,脸憋的通红,想要回声反击,一时竟词穷。她身边的男士们向来绅士据礼,根本不可能用这样轻佻污秽的字眼去形容一个女孩子,当初她和穆枫在一起的时候,穆枫也是绅士翩翩,别看穆先生平时烦躁,跟白斯年学着会吐几句脏话,在女孩子面前,世家的男人向来绅士稳重。 褚莲红了眼,羞臊的不知所措,那群毒贩子很快群起冷嘲声,用最下/流的动作和笑声去应和自己同伙…… 她忽然想起那年在三藩,十一岁时,承张氏的意,张风载将她临时暗渡加州圣弗朗西斯科,去投奔穆氏。她那时还小,并不明白张风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张风载已经嗅到了异样,将她托付于三藩穆氏,保住了褚家最小的孩子。同为世家人,张风载自然知道,穆枫是可靠的。果然穆枫不负张风载的托付,当年穆家小野狼年仅十三岁,在三藩地下赌场,不惜冲冠一怒为红颜。 “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吗?那个美人,她——是我们大家的!” 西西里佬轻佻的话还盘旋耳际,穆枫已经回身掏出了小刀……他年轻,才十三岁的少年,那双眼睛却充满戾气—— “早说,你会还活着,而现在,穆家会替我杀人!”他这样回答西西里佬。 小野狼唇角仍然残存笑意,如同薄暮时分的夕阳,冷冽,带着一丝苍凉,但是,他像野兽一样很快舔干净唇角余留血渍,拉着她的手:“阿季,你过来——” 可是现在,她正遭受着比之当年十余倍的羞辱,却没有人会为她出头。 因为,穆枫不在。 褚莲孤单地坐在床沿,逼迫自己平稳呼吸,毒贩子一步一步地逼近…… 狞笑的脸、污秽的话、很轻薄的调/戏,如同电影中最阴暗险恶的影像,在眼前撑开——撑到足够大的口子了,似布袋一样将她一口装进去,她闭眼,头疼的厉害,只觉得周身都是油腻腻的,洪水猛兽似的、污秽的身体一步步向她靠来…… 她突然变得很镇定。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 当年三藩地下赌场广为流传的故事,早已成为赌场新鸟津津乐道的口中料,但鲜少有人知道,故事还有后半截…… 褚莲十一岁,瘦小、孱弱,靠在十三岁的穆枫身边,就像一个小孩子,少年脚底生风,从她身边呼啸走过。她想叫:“小枫哥……”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早在喉头凝固——少年穆枫已经开始坐局,和西西里佬对垒。 他斩下自己一截小指,眼中仍有忽明的笑意……断指连着皮肉,牵着力似乎仍在跳动…… 西西里佬傻了眼,看他的眼神似乎是撞见了高加索饮血的孤狼,他是穆枫,三藩穆先生的幼子,身体里淌着野狼的血。 ——多年之后的教父,圣徒口中的“Lord”。 少年穆枫牵着她的手,离开赌场时,她忽然挣开穆枫,迅速地返身,拔枪——瘦小的女孩子像只敏捷灵活的小狐,举手时,那枪已经隔空指着西西里佬的眉心…… “阿季,他们会收拾的,你不要沾血。”穆枫走到她身边,很快合上她的脚步,平静地劝她。 “他们”指的自然是穆家人。在三藩,敢在穆家地盘上寻衅挑事的人,一概皆死。褚莲应该乖乖跟着他离开,余下的事,穆家会收拾。 可是她不。 “小枫哥,你的指头还能好吗?”她才十一岁,爱哭,才说一句话,眼泪已经哗哗流下:“伤害你的人……都要死……” 穆枫很惊讶,这番话会出自褚莲之口。的确,“伤害他的人,都要死”!但这仅仅只是穆家立足三藩的原则,与褚莲无关,她一个女孩子,只需要躲在世代“穆先生”订立的华人世界规则之下,享受穆氏的庇护,便好。 血与枪,不适合她。 十一岁的女孩子,那胳膊细的托着枪似乎都在抖,但她居然口出威胁,于地下赌场这帮见惯世面的赌鬼而言,实在是个笑话!拎不清行数的老赌鬼已经开始发出嘘声——继而,整个赌场角落里都充斥着细碎的议论、伴随几声簌簌嘲笑…… 只有西西里佬并没作声,他或许已经被方才穆枫的举动惊住了,知道来人非善类——既然是穆家的人,自然惹不得。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漏沙似的跳过,赌场中仍然有细碎的议论声——子弹擦着风掠过……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褚莲已经收枪。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那个寻衅的西西里佬眉心已扎着一枚子弹…… 完美的点射,利落而干脆。 十一岁的女孩子,打完枪连眉都不抬一下——但她毕竟年纪小,这可能是她第一次杀人,额前贴着一层密汗,她感觉浑身的水分都被蒸干了,静下心时,仍心有余悸。 穆枫轻轻捉住她的胳膊,让她尽量靠在自己身上:“阿季?” 赌场静的没有一丝声儿。 穆枫忽然回头,环视四周:“今天这笔账,记挂在穆氏头上!你们看看清楚,杀人的是谁?”十三岁的少年,拿腔作调威胁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 他目光冷的很,一瞬扫过去,全场都噤声。 “阿季,我们回家吧。” 回忆与现实有一瞬的交错,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这样紧要危急的关头,想起了许多年前在三藩地下赌场发生的事? 空间很逼仄,那股子叫人掩鼻的酸臭味愈来愈逼近,毒贩子嬉笑着挤进桌子旁空出的空间,很快很快地压过来…… “那个女人漂亮的很,来路正吗?哪里养出的官家小姐,这么特别!”毒贩吞了吞口水,很快有人接道:“你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加州……”他顿了一下,不敢大声说,附在同伙的耳朵上,小声絮絮。 那个被附耳的毒贩子惊的跳了起来,用不太标准的英语喊道:“上帝啊!Mu……Mu的女人?那……那我们……”他很快吞低了音量,蔫蔫道:“……漂亮女人,没命消受!” “不见得!”同伙并不流利的英语中夹着本地土语:“漂亮女人谁不喜欢?” “你疯了吗?金三角娼寮少?赔上性命和花钱哪个更值?” 还算冷静的毒贩很快遭到了同伙的讥笑:“Mu早就有新欢了!你消息永远不更新?是Mu的新欢亲手把这个女人送来金三角,叫我们好好调/教……你不要?”那毒贩子笑的极度猥琐,色眯眯的眼神掠过褚莲全身:“我们几个兄弟可以好好享受!” 半个钟头里,她听尽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听到的污言秽语,褚莲突然冷的直发颤,她捏着那支口红—— 脑中在飞快地算计,穆枫,三藩,妍妍,往年种种,历历在眼…… 她忽然轻轻将口红顶子推开了,狠狠扬手—— 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她突然十分地,十分地想念穆枫。 他在哪儿? 第87章 梅花帐绝尘(6) 褚莲一向不是软弱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根本不可能选择轻生。但眼前腌臜众多,她虽有“死亡之吻”在手,点射技术十分好,但心算一下,也觉得自己不可能将那帮腌臜全都撂倒。 便假装要举枪自戕,她想趁那帮毒贩子不备时,再寻机会离开。毕竟混乱之中,她会更有把握将“死亡之吻”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毒贩子并不知道那支小小的口红里暗藏玄机,褚莲举手时,“死亡之吻”还没有落下,却意外地发现那帮毒贩子突然肃静起来…… 她正觉得奇怪,船坞侧边的小门被推开,一个海盗一样的独眼男人立在外面,他衣着褴褛,身上荆荆条条地挂着烂布一样的“衣服”,那个独眼男人满脸胡茬,一只眼睛被斜搭的眼罩遮住,另一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凶光毕现,尽管这样,但那个男人看起来年纪似乎不大,约莫不过三十岁的样子。 目光和他相触时,褚莲心里一惊,那双眼睛……居然有点像穆枫?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从脑中消去,这个肮脏的、罪恶的、贪图享乐、依靠贩卖他人健康起家的毒枭窝子,任何一个与此搭界的人,都不配与穆枫比。哪怕只是闪过一丝念头,那只眼睛,真的有些穆枫的神韵,她也觉得这种想法是罪恶的,是玷污穆先生的。 穆枫,从他生在三藩的那一刻起,责任与荣耀俱来。 嚣张自私的毒贩要与穆先生比?他们不配。 褚莲坐在床沿,她有预感,事情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她迅速地收起“死亡之吻”口红小枪,悄悄塞进袖管,然后,一脸平静地把目光转向门外,和那些毒贩子一样,盯着突然出现的独眼男人看。 毒贩们让出一条路,私下在絮絮:“漂亮妞儿让老大先来……”“最好!有人牵头,穆枫以后要是突然追究起来,老大顶锅盖!”“说的是,先上后上不都一样……白享的艳福,白捡的命!” 尽管声音压得极低,那些污秽的语言还是像蚊子叫似的嗡嗡窜进她耳中,褚莲觉得心里难受极了,憋着又哭不出来。 独眼男人背着手,瞟了室内一眼,目光落在褚莲身上,浅浅顿了一秒,然后,又漫不经心地挪开,扫向围了一圈的白粉佬。 毒贩们像触到西北风的小苗,迎风欲倒,在独眼龙极冷的目光扫视下,纷纷低头,圈子有圈子的规矩,在东南亚金三角道上,也重行规,这帮白粉佬平时再嚣张,见了“官阶”比自己高一级的老大时,也得伏低做小。 独眼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在周遭毒贩的哄笑声中,独眼男人一步一步走近大床,那张黑的皴裂开来,像树皮一样的脸突然皱了,本来很严肃的面皮上居然泛起一丝笑意,他抬头,一下就勾起了褚莲的下巴:“这皮相,算上乘!比娼寮里的雏/妓质量强多了!妞儿……不就是给爷们儿玩的?” 这句侮辱味道极重的话像滚水辣椒一样倾头倒在褚莲脸上,她只觉得要被这辛辣呛出了眼泪,拼命忍着…… 白粉佬发出暧昧的哄笑,甚至伴着轻佻的口哨声。 独眼男人背对他们,轻轻抬手,制止了这叫人心烦的笑声。毒贩们顿时噤声。空气里,渗着一丝苦凉,她吸一口气,眼见那个男人眼睛眯成一条缝,用略微戏谑的口气对她说:“怎么,你很怕?” 褚莲还没有说话,那个男人背转身子,狠瞪了毒贩们一眼,有几个毒贩子已经稀稀落落地退后,准备离开,但还有几个不识眼色的,仍然杵着。独眼男人也不再说话,索性当着他们的面,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他故意把动作放的很慢,盯着那帮毒贩看,那眼神就好像在说:“老子这边准备开动,不识眼色的喽啰,你们要全程观摩?”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再不明白老大的意思,那就真是傻了。那帮毒贩脸色悻悻,挤搡着退出去—— 并不是让人难以理解的规则,有美人嘛,当然是老大先“享用”。 船坞小间里,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褚莲急的想哭,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慌,此时只要一慌,必生乱。 她努力强迫自己冷静…… 手摸到袖口时,碰到了一支塑料管子似的东西,她一惊,心里却松泛了一点儿,口红藏枪,克格勃女特工最常用的伎俩,在特工别册上曾开创过无数暗杀史上的奇迹。此时“死亡之吻”在手,她根本不需要坐以待毙。 但那个男人,看起来也不是好对付的。 令她意外的是,那个独眼男人居然停了手,没有继续解腰带——并且有些叫人费解,他把刚才当众解开的腰带又重新整理好,这种举动,根本不符合毒枭窝子里的恶性。 褚莲倒是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她很快地掏出那支口红,将机关推开—— 面对一个力量未知的敌人,轻易出手是贸然的。所以她决定采用刚才准备对付毒贩小喽啰的方法:先假装要伤害自己,吸引对方目光,等到确认对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时,再反手为将,这样做的胜算会大许多,也让自己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 褚莲一咬牙,捏住枪柄,举起了手…… 那个独眼男人趋前一步,反应极快,但却没有出手,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太太……” 褚莲大惊,手腕松伐的没了力道,那支口红落了下来,滚到被子上。她没来得及藏住枪头,想去拿那支口红,却被独眼男人接了过来,他盯着藏枪口红小看了一会儿,语气温和的和刚才判若两人:“太太,是穆先生给的?” “你是什么人?”褚莲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警觉地问道。 他愣在那里。 褚莲这才算细细打量了他,很粗糙的皮肤,被东南亚积年累月的日光晒的黝黑,甚至还有点儿皴裂,一看就像是毒枭窝子里捞出来的。劣皮质眼罩,遮住一只眼,像极了海盗的扮相,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方才还笼着一股子戾气,此时却已散尽,竟然有些温温的和善—— 褚莲盯着这只眼睛,忽然眼睛一热,她好像从他的瞳仁里看见了熟人的影子。 “阿——阿成?”她眼中一动,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淌下来。她伸手,想要去摸那个人的脸,好好看看他。 “太太——”那人哑着嗓子,眼睛是红的,他深看褚莲一眼,喉中一动,一个亲近的名字滚了出来:“阿季……” 褚莲再也按捺不住,一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轻轻抱他:“阿成——这么久……你,你去哪儿啦?你……你可总算出现了!我都以为你死了!” 低声的哽咽很快变成嚎啕大哭,女人总是这样,太感性,太容易触动心事。褚莲趴在他肩上,泣不成声。 “是我,是穆成,太太,你别怕,以后我保护你。”穆成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他的呼吸很轻,抵着褚莲的背,平进缓出,他忽然问道:“妍妍还好吗?好久没见到她了……有点想她。” 是要想她了。穆枫和褚莲的孩子,就等于是他的孩子。他这一生,都奉献给了穆家,他自小便是穆枫的陪读,陪着穆家最小最调皮的小少爷上刀山下火海掏鸟窝翻围墙,褚莲的童年,大半在三藩度过,他们三个人,几乎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也想宝宝……好久,好久都没回三藩了……”褚莲低声说道。 褚莲松开手,把他的脸捧在眼前:“阿成——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是穆先生一早的安排,”他慢慢解释着,“穆先生早想清扫东南亚势力,但苦于没把握一锅端,就把我插/进了这里……这些都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外界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为了配合三藩,‘穆成’这个人必须彻底消失!阿季,所以……我们连你都瞒……后来我和穆先生碰过头,问起你和妍妍的近况时,穆先生说起你因为我的‘死’还和他怄了一阵子气……阿季,我没事,我活得好好的……” “还‘好好的’?”褚莲捧起他的脸,指腹轻轻滑过劣皮质眼罩:“阿成,你的眼睛怎么会这样?” 穆成笑了笑:“两只眼睛能做的事,一只眼睛都能做!要多一个眼干什么?” 她心里一酸,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他们很小的时候,在穆家大宅,三个人经常翘国文老师的课,跑到院子里老先生找不见的假山岩石后面,偷偷读一些大人们不许读的小人书。——就像《红楼梦》里面颦儿与宝玉偷读西厢那样,浅浅的小时光,就那样在假山后面缺漏的小空间里面流过。《倚天》的故事也是那个时候偷读来的,光明右使范遥混进蒙古人的王府做内谍,不惜自毁容貌。 今天的穆成,同样做着当年范遥的事。 原来时光已经静悄悄走过了那么久。是她疏忽了。自穆枫肩挑大梁以来,自她嫁人生子以后,那些悄悄静静的,掩在假山石缝后面的小时光,早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穆成吗?以前提到哒。。不记得了回头去补。。 今晚抽的好*,,,发了好久。。。。 第88章 梅花帐绝尘(7) 穆成给她倒了一杯水:“太太,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暂时……先不要回三藩了吧?”他生怕自己措辞不当,叫褚莲看出些什么来,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三藩穆家势力被架空的厉害,华人区虽然只认‘穆先生’,但毕竟现在穆先生下落不明……” 褚莲突然一激灵,反应极快:“你知道穆先生在哪儿?” 他手一抖,差点将茶壶中滚沸的水泼出来,穆成眉头微攒,正走着神,却听见褚莲又问:“阿成,看来你和梓棠一直都有联系?我不要旁的话,不怪他不告而别,只想问一句——他,他好吗?” 穆成抬头看她,眼中似有不忍心,好久,才吸一口气,道:“阿季,穆先生……自然有穆先生的安排……我,我是属下,不该说的,一概不能说。” 她点点头:“这我知道,梓棠样样都好,只有这一点——他总叫我担心!以为我在三藩家里锦衣玉食,他怎么不想想,他自己生死不明,要我怎样能‘锦衣玉食’?”褚莲叹气,脸上晕开一朵绯红:“更何况……更何况我还……” 褚莲刚想把喜悦分享给穆成时,她的话被断续的敲门声打断。她一惊,和穆成目光交错而过,穆成向她微一点头,示意她不必害怕,她伸手,轻轻扯住床上挂下的帷幔,身子微微向里缩。 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她迎向穆成,轻轻点了点头。 穆成一回身,面对船坞内间的门,沉着嗓子用当地土语吼道:“干什么?!扫老子兴!” 外面小喽啰哆哆嗦嗦地用并不标准的英语回答:“许……许先生来了,老板见……见不见?” 穆成眉头微皱,回身看褚莲一眼,眼神好似经由默契传达到某个节点,他旋即对门那边问道:“是哪个‘许先生’?” “伦敦许先生。” 穆成回过头,轻声问褚莲:“许谦益先生?” 褚莲想了想,点点头。 他粗着嗓子对门外小喽啰冷硬地吐出一个英文单词:“见!” 褚莲从床沿上立起来,有些紧张,也有点兴奋,她轻轻问道:“许大哥来这里做什么?”穆成摇摇头:“可能是穆先生的意思?” 莫斯科一别,距离今天东南亚相见,足有两月。许谦益仍然是清瘦书生的模样,风度翩翩,他连半个警卫都没带,孤身一人走进船坞,褚莲见到他时,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喜色:“许大哥!” “阿季……”他温温笑着,伸手抱她。 穆成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许谦益很快将目光扫向他,他微微点头示意,许谦益也颔首:“好久不见,阿成……” “嗯。”穆成笑了笑:“很久不见。” 许谦益拉褚莲坐下,有些责怪的意思:“阿季,我听外面那群喽啰讲,你刚刚是要轻生?阿季,凡有困难,都要跟我说,你是世家的妹妹,五大世家的先生们都是你的兄长——”他吸了一口气,语速有点快:“……你如果有什么事,叫我怎么跟梓棠交代?” 褚莲问道:“大哥知道梓棠在哪儿?” 许谦益突然噤声,眼中神色顿转复杂。他好似在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褚莲叹了口气:“许大哥,阿季这条命,关系着梓棠生死,穆先生当年信誓旦旦说在乎阿季时,阿季就在心里发誓,这一生,都要陪在穆先生身边,这一辈子,都不会叫梓棠不快乐……”她垂下头,脸上泛起两朵红云,有些拘礼,又有些紧张,她的手覆上了小腹:“更何况……梓棠那么喜欢孩子……阿季怎么会想不开自寻短见?我拼死,拼死也要保护穆先生的孩子!” 她的身上,似乎在这一瞬笼罩着母性的光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温暖的气韵,阳光微暖,正好贴着她的头发,在她身上打出一种薄薄的薰光。 她此时此刻,美的叫人侧目。 穆枫的孩子,连着她的骨肉,在她身体里,一天一天孕育、成长。 许谦益整张侧脸也被船坞里渗漏进来的阳光打磨的格外细腻,他脸上泛着难掩的、极少见的喜悦:“阿季……你,你有宝宝啦?” 她点点头,目光缓缓掠下,就像新婚的少妇似的害羞。穆成站在一边,听见许谦益说出这一句话,猛地抬头,他的目光落在褚莲身上,目中极浅的色泽瞬间柔化,淡淡的欣喜在眼底晕开……原本是紧绷的一张脸,在刻意造出的人皮面具下,欣欣然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阿成,”褚莲轻轻把目光转向穆成,“妍妍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很好,”穆成腼腆地笑,满心的欢喜,用言语表达出来时却显得匮乏,“穆先生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听他提起穆枫,褚莲眼底星光一样燃起的欣喜忽然地蔫下去,转瞬被一层淡淡的哀愁裹覆。知道她又有宝宝了,穆枫当然会高兴的,他一向很喜欢小孩子,虽然表面上严肃,烦躁时又爱欺负妍妍,但他对宝贝女儿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慈父关爱像世上每一个年轻父亲那样,是极真、极深的。 她还记得当年怀着妍妍时,穆枫初为人父慌张喜悦的样子。那年他才二十五岁,她给了他人生中最丰厚的礼物。当时张家往事细节浮出水面,他们的婚姻遭遇了一次大危机,她冷冷待他,不理他,连笑都鲜少有。穆枫却像狗皮膏药一样四处黏她,她最生气时,三藩华人世界高高在上的穆先生静静陪在她身边,两厢沉默,他只低头,耳朵贴着她的肚皮,很轻声地说道:“阿季,谢谢你……”她后来问他,这个孩子是不是你期待的?穆枫深深看她一眼,捉起她的手轻吻,哑着嗓子道:“阿季,如果你以后都不理我了,这会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孩子——我爱她,就像爱你一样。” 他说,无谓要去分清他到底更爱那个孩子,还是更爱她,因为,他对妍妍的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妍妍是她的女儿。 穆枫看她的眼神,跟她说过的话,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甜蜜和温暖。三藩华人区高座上铁骨铮铮的穆先生,也会有柔肠的一面,但仅仅只是对她。 可是现下,她怀孕的喜悦却无人分享,穆枫,不知身在何处。 世事无常。 他掌握着游戏规则,就必须为维护规则而付出代价。既然穆枫在三藩王国里扮演着诸神的角色,那他必须扛起诸神的责任。渡人,于无量佛,是渡己。是厄难渡苦的大慈悲。 许谦益心情很好,随手摘下腕上一串佛珠,递给她:“阿季,给孩子的……东南亚是小乘佛教圣地,——我求来的。” 常怀慈悲心。他们屠戮征伐,这一生的罪孽,是还不清了。但心自清明,水自流,于无声处看明镜台,手握屠刀,心怀大慈悲。有时候,杀戮也可以是为了救人,渡苦,般若众生。 “希望他是个慈悲的孩子,应该会是个儿子,像梓棠。”许谦益笑着说道。 褚莲接过佛珠,笑道:“只有一串——许大哥,你让我的孩子打架么?” “不是妍妍没分,”许谦益笑着,“这是给穆家新生孩子的礼物,妍妍的礼物——我会另外准备。” 褚莲低头,眼中溢满幸福:“……不是这个意思。孩子还很小……虽然不太确定,但……但极有可能,是双胎。” 许谦益微一愣,忽然眼中笑意灿烂,他似乎有些激动:“是双胎,阿季?——梓棠知道了会高兴坏的!世家多少年了,都没有出过一对孪生子!” 褚莲何其聪明,说道:“许大哥,我不想……不想双生子生来没有父亲。”她看着许谦益,眼中沉沉如湖色。 许谦益这才发现自己被褚莲下了绊子,他只得说道:“阿季,梓棠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呀……”他轻轻叹息,又问:“阿季,梓棠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褚莲想了想,说:“他说,只要我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那你还担心什么?”许谦益笑了起来:“穆先生做的保证,什么时候食言过?” “可是——枪弹无眼呀!” 褚莲心情很沉重。 她坐在床沿上,静静把杯中热茶喝完,才说道:“许大哥,我——想见风载哥哥。”声音很轻,语气中却透着叫人不容置喙的坚定。 许谦益眉色微动,负手踱步到窗前,只说了三个字:“不可以。” 三藩局势大变,世家势力在不断倾轧。张氏的异军突起是整个华人世界权力交叠的先锋号,明眼人谁都看的出来,三藩穆氏最近频频被人找茬挑刺,甚至与一贯交好的联邦政府都撕破了脸,其中不乏有溪口张氏掺力。 权力天秤此起彼落、此消彼长,五大世家,必有其一领其行,百年来,权力平衡时,溪口张氏一直居位五大世家之首,直到多年前张家大变,穆氏趁机窜起,在两代“穆先生”努力下,三藩始成规模,服众华人世界。 现下,风水轮流,张氏的“风字辈”已经回归,领溪口张氏重辟声威,而三藩穆家,却以垂直下降的劣势从神位上滑落——恐怕与张风载的不断打压、施计,深有关系。 她当然要找张风载好好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小枫哥不要客气,送你一份大礼啦! 第89章 梅花帐绝尘(8) 三藩百年基业几乎毁于朝夕间,夏京传不是个办大事的人,虽说也有些商人头脑,当初守着夏家那些小资小产,也算懂得拓业,将自家小族顾全的很好。但是如今扛上加州三藩的重担,他眼皮子浅薄的劣势很快带来多骨米诺牌效应,三藩颓势如山倒,联邦政府像发了疯似的处处刁难穆氏,美国佬把当初极力讨好的华人区奶牛几乎赶入绝境…… 道上人人自危,懂点行的人都知道,如果穆枫再不出现,华人区煊显一时的神话,就要塌了。 穆氏,穆氏。如果没有穆枫,三藩往日煊显,不过是东流之水。 四月,穆氏触须之外的几家地下赌场被FBI找茬贴封条,倾夜间帝国财势萎靡;五月,早先谈判下来的中东稀有矿被联邦政府推作顺水人情,由穆家转移给溪口张家,三藩损失惨重;近六月,穆家名下上市股开始狂跌…… 帝国大厦将倾。 珍珑棋局摊在一片迷雾中,捱过无数个漆黑的夜,黎明将近时,局外人终于看出了点儿门道。当今世界,敢向三藩穆氏开刀的,绝非私人,掐着指头一个一个数来,也就只有那几个家族。其他四大家族利益互傍,与三藩穆氏同根生,只有历经磨难,一度沉沦,最近才卷土重来的溪口张氏,对当年穆家怨毒颇深。 也只有张风载的手笔,才能牵动多方势力,联手将矛头指向此时力量薄弱的穆氏。 张风载的动机不难猜,一则是报仇,为当年的事迁怒三藩;二则,一山难容二虎,溪口张氏终要重归巅峰,则必须除尽阻遇,首当其冲的,便是穆家这枚走势极强的子儿。 联邦政府也是耍无赖的墙头草,一见穆家势颓,立马掉头向张家靠拢,不惜调FBI暗中助力,政客都是精滑的,迈帕斯顿那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向来为欧美世界所推崇,美国佬在权力竞逐中将这句话的深意发挥到极致。 巧就巧在这时机,大难临头的时候,穆枫居然不在三藩。加州威名远在的穆先生……居然离奇失踪了!西西里佬口中的“Lord”再也不会横空而出,像多年前一样,轻易阻挡穆家沉沦。 命数是个奇怪的东西,张风载当年败于命数,穆先生如今,也栽在这两个字手上。 “我想见见风载哥哥……”褚莲仍然重复那句话:“大哥,你帮我联系,好不好?从小到大,风载哥哥都不会不理我……”说着说着,两行眼泪悄悄淌下,是乞求的语气,褚莲外柔内刚,鲜少会在人前这样苦苦哀求。 许谦益心里有些动摇,虽然仍然没表态。 穆成低头,心里想说的话太多,但似乎觉得这样的场合自己根本插不了话。自小的情谊,早在心中定性,他和穆枫、褚莲,是无分彼此的。见褚莲这样伤心,许谦益又不表态,他也很着急:“许先生……” 穆成反应极快,刚才还是面对许谦益说话的,一秒钟的时间,他早已像弹簧一样,贴在门上,眼珠子一转不转地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动静—— 许谦益和褚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谁?”许谦益用英语从容问道。 是穆成手底下的小喽啰在回答:“老板,那……那家伙自称是FBI,他们……他们人多,FBI带了一群人来查我们的货……” 穆成只觉得奇怪,看许谦益一眼,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见,许谦益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上,那意思是说,东南亚的地盘,他不表态,穆成应该用道上的规矩自己处理。 穆成点头,向窗外道:“查就查吧,白粉佬当然是卖白粉的!老子闲得慌要遮遮掩掩?FBI不查恐怖分子,管老子头上来了?我在美国佬面前装小白兔?你,去把货都打开叫他们看看,是白粉!不是他/妈/的面粉!” 小喽啰早料到会被“老板”一顿数落,东南亚和美国佬向来形同水火,但他也没有料准,自家老板会这么大方,居然打开了口子,叫可恶的美国佬大快朵颐! “太平洋警察!”穆成暗骂一句:“闲得慌,管过太平洋来了!” 他的话,外面小喽啰都兜着,外面听自家老板发泄够了,才吞吞吐吐说道:“老……老板……FBI头子就……就在外面……正……正要进来呢……” 穆成一愣,朝门外碎语骂娘:“敢情兜网等着老子了?美国佬查的是货!查到老子睡觉的地方来干什么?!” 穆成边说,手却轻轻挥动,褚莲和许谦益很识眼色,顺着他的手势慢慢藏起来。 那天颇为惊险,等到FBI离开后,褚莲像被抽离了灵魂似的,只觉浑身乏力,懒怠地靠在床上。许谦益体贴为她盖上被子:“阿季,你别多想,我不回伦敦,就在这儿陪你……我们一起等,等着孩子出生……” 褚莲惊的像炸毛的小野猫,一把抓住许谦益的手:“许大哥,等到孩子出生……都……都那么久了,梓棠还不回来么?” 许谦益回避她的目光,笑了笑:“再说吧……”他很快转移话题:“阿季,你想吃点什么?让阿成叫人去弄,”他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有阿成在,连金三角毒枭窝子都成了我们的家,要吃什么,让毒贩子去做!” 褚莲靠在床上浅浅一笑,还真是这样,当初她孤身一人身陷毒枭窝,愁的没办法,现在,世家竞逐,金三角成了没人管的破地方,反倒能做他们的避风港,各方势力短时间内都不会猜到他们此时此刻藏身毒枭窝,倒算是个“安全”的地方。 “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梓棠的孩子……”许谦益轻声嘱咐。 她颔首,眼中闪过晶亮晶亮的色彩,忽然道:“梓棠也在金三角,对吗?” 许谦益一惊,撇过脸去:“阿季,你是听谁说的?” 褚莲笑了笑:“FBI不会闲的没事做,跑来金三角搜什么白粉,他们在找一个人!”她轻轻掖了掖被角,目光柔柔地投放在许谦益脸上,瞅的许谦益很不自在:“大哥,你们总是瞒我,好似瞒过褚莲去做什么大事有多了不起似的!”她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十分坚定:“FBI在找梓棠!在全世界眼皮子底下失踪的穆先生——就在金三角!” 许谦益避而不谈,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多聪明,小丫头!”那意思,显然是默认,褚莲觉得自己全身都绷紧了似的,十分紧张,她抓过许谦益的手,惊问:“梓棠真的在金三角?” 他不说话。 褚莲抬手擦眼泪,才擦干,鼻子一酸,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许大哥,我只想问一句,梓棠到底好不好?你和他有联系的,对不对?如果是平常状况下,我一点儿都不会担心他!梓棠从小枪林弹雨里走过,一个人闪避多少危险?小野狼啊,他从来不叫我操心的……可是现在,许大哥,你知道的,梓棠‘瘾’还没戒断,如果他一个人在外面,处处要躲FBI、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的敌人,万一犯了瘾……那……那要他怎么办?” 她分析的据理,这个问题……的确很是个问题。许谦益一直不敢正面回答褚莲,也有这个原因。但穆枫‘成瘾’一事,也算是将错就错被他们十足利用了,本来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一个穷困潦倒、像死狗一样的瘾君子,可以让联邦政府完完全全放下戒心…… 褚莲一介女流,又怎么会知道,男人为了野心,狠起心来,真的什么都做的出。 许谦益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本打算什么都不说,但他看着褚莲渴切的目光,终于服软: “阿季,今年你过生日,穆先生会像往年一样,准时出场。” 褚莲憔悴地笑了笑,很感激地抱他:“大哥,我想要一盏一盏的莲灯——梓棠以前的承诺,可以吗?你和风载哥哥,还有风邺和风铨他们,都要到齐,咱们都聚在三藩,叫梓棠做东……”她笑容美好,对今年的生日宴万分期待:“到那个时候,肚子里的宝宝都挺大的了,也许快生了……” 很软很糯的声音,慈母的期待……穆枫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赢了,得了她的人,也得了她的心。 穆家大宅沟渠纵横,挤满水莲灯,一盏一盏都晃着明明灭灭的光,水色月光铺陈一地,莲灯顺着小流缓缓滑下…… 圣弗朗西斯科华人区彻夜狂欢。 那一天的到来,掐着指头数日度过。褚莲从来不知道,她对穆枫的爱,竟远超她的想象…… 她好想他。 加州小野狼,从来只对她一个人温柔。 可是许谦益却略显平淡:“阿季,可能等不到回去了……” “怎么?”她怕的很,吐出这两个字时,连声音都在发抖。 “可能那时回不去三藩,烂摊子太多,要一个一个收拾……”他轻轻微笑:“清迈水灯节,穆先生在那儿等你,好不好?” 泰国清迈。小乘佛教的圣地。 地点是哪里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在,他在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小枫哥粗现,么么哒。。。。 第90章 梅花帐绝尘(9) 泰国无名小镇。 大概世上人性为恶,与佛法并无太大的关联,比如这个佛光普照的小国,百姓摸念珠跪蒲团,民风向善,但罪恶像霉烂的菌斑一样从石缝罅隙滋长,为恶的人无需付出太深的代价,便可获得成倍翻的暴利,佛法引善,佛渡众生,却不管饱,西天如来不会给饭钱。所以东南亚做小“买卖”的白粉佬辟出了一条赚钱蹊径,佛座下,亦可有杀人越货的勾当,人无所畏,必行恶。 小镇有座大佛,佛座不远的地方,藏着一处洗黑钱的地下娼寮。罪恶与晦暗相衍,霉菌发溃般地滋长。只有本地人才能准确地指出地下娼寮的具体位置,这里聚集着附近堕入*道的新鸟,一个一个都是干巴巴被吸干精髓的白粉佬,窝在地下娼寮,细瘦的像竹竿,成日吞云吐雾…… 当然,廉价的娼寮,最好的货物自然是“女人”,吸白/粉的瘦人干有时口袋富足,还有些余钱,招个黑、瘦的雏/妓,发泄一下,太正常的事。 “死狗!脏的要命!挨千刀!”越南佬用当地土语骂骂咧咧,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很明显挡住了他的去路,越南佬飞起一脚,踹的吸白/粉的瘦人干胸口涌起一股腥味,差点呛出血来。 “死开点!没钱还要弄‘粉’?!活该挨千刀!” 地上的“尸体”稍微挪了挪位置……娼寮中没有一个人会关注这点小小的插曲。在这里,越南佬的脾气是最不好的,欺小怕大,典型甩尾的哈巴狗,当然,地上的“尸体”也是不会有太大动静的,骂两句就骂两句呗,地下娼寮上了瘾为了“粉”,爹娘不认的白粉佬哪还有什么尊严? 东南亚气候潮湿,常年多雨,赶上五六月的雨季,又是整日整夜下个不停。他不巧,每次人在东南亚,这边总不见晴光,细细密密的雨拍在多品种热带作物上,别是一种情调。 那是在三藩见不到的景致。 连夜的雨下过之后,泥土是松泛的,地下一层被松土拱的很沉闷,气流不通,在娼寮中挨上一整天,十分不舒爽。 瘦人干们不会挪窝,至少这里还有个遮雨的地方,偶尔还能从某个看不顺眼的白粉佬那儿抢点烟草,够自己窝在角落里耗一整天。天塌不下来,他们干什么要另去寻出处?待在这里,有泥窝遮雨,运气好的话,还能得个黑瘦的妓/女,漂亮是不用奢望的,但有总比没有要好,吸/粉快进阎罗殿的瘦仔,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这些人,除了少数肥着胆干过些伤天害理勾当外,多数是连女人的手指头都没有碰过,有女人为那几张绿票投怀送抱,他们干巴巴等着还来不及! 但有一天却出了意外。 白粉佬们也分群派,这一堆,那一伙,稍微有些交情的,大多赌桌上见过面,娼寮嘛,配套服务自然有赌,小赌怡情!白粉佬看着骰子比看女人白花/花的大腿还上劲头,赌徒和酒徒类似,一见了那要命的玩意儿,两眼冒光,血管里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爬,手要是不碰,骨头里面嘎嘎都在作响…… 他们是这样“分门别派”的,道上有道上的行情和规范,围在一起打打牙祭也有个暖和的凑头,但只有一个人,不跟他们拉帮成派,平时白粉佬早看不顺眼,那小子看着嫩,像年纪不大的,脾气倒挺大,连横的白粉佬都不太敢惹,索性忽略了作空气。 他还有些烟草,旁若无人地掏衣兜,不知从哪里摸出来,斜靠在墙根,点了火机燃着,烟草香味引的一伙白粉佬直喇目,唾了唾口水,却愣是没敢靠近。 火光燻过他的脸,映着他半张脸轮廓分明,白粉佬骂骂咧咧,有直说的,有在心里唾一声的,嘿,那小子还算个俊爷们儿,但那有什么用!在东南亚地下娼寮,谁管脸吃饭的? 井水不犯河水,分伙开饭,谁管谁的事! 但白粉佬瘦仔里也会出叛徒,有人就耐不住了,贴上去凑着笑脸,操一口越南腔调的英语,赔笑问他:“Mu,还有烟草不?给点呗!我我我……我的都完啦!没有了!骨头酸的难受,给点呗!” 他眉都不抬,吐一口烟圈,狠狠喷在白粉佬身上!那瘦仔自讨没趣,不敢跟他死磕,嘴里骂咧咧,悻悻地跑开,当然,骂人的话基本只能用越南土语,如果带点泰国口音,或是不留神窜出几个英语单词,但就完蛋!碰上姓穆的心情不好,当场来个扫堂腿,僻出瘦人干几米来! 一般没人敢惹他。但瘦仔都看过他遭殃的时候,姓穆的也不是永远都这样威风八面,白粉这玩意儿真是个不嫌贫、贱的好东西,比上帝还公平!犯起瘾来,不管贫富贵贱,一律趴的像狗一样。 姓穆的也不例外,娼寮里的货色,都是一路的,再横再逞威风,犯起瘾来还不是被人像狗一样看不起?瘦仔们很期待那个Mu被折腾的头抢地,那才叫大快人心!那小子忍功非常好,犯起瘾来也不像他们那样涕泪横流,他很少出声,咬碎了牙骨也不吭,有时头砰砰撞的泥墙都在颤,有几次那小子都掏出枪来了,看样子是忍不住要扣扳机,被他们一呛,那姓穆的好像突然惊醒,远远就把随身手枪摔了出去…… 白粉佬看他很不顺眼,但姓穆的也不主动招事,因此地下娼寮“合居”这么久,也没闹出点什么来。 这一次却终于来了意外。 白粉佬很久没“开荤”,这地下娼寮虽然挂名“娼寮”,实际是不合情的,以赌为多,顶多算是给他们遮雨的泥窝子!穷男人哪撩的到女人?连妓/女都避着走! 好不容易来了“鲜货”了,瘦仔一哄而抢,但今天那女人却败兴的很,连根指头都没碰到,就挣的跟杀猪似的。 很瘦小、很黑的妓/女,一双眼睛像小鹿似的受惊,冲撞着白粉佬色/眯眯的眼神,瑟瑟躲开。她似乎很怕,瘦弱的肩膀不断地抽/动,她在哭,抽噎的很压抑,却十分不敢哭出声来。 “娘们儿!败兴的很!眼泪跟关不停的水龙头似的!”越南佬啐了一口,直发牢骚。 穆枫眼色一撞,久不理事的,此时居然看了那女孩一眼。 那个女孩子年纪很小,可能十五六岁的样子,也可能只有十三四岁,瘦的很,东南亚久经日晒的姑娘,肤色也很黑,看着她,叫人想起大地与高粱,不知为什么,似乎莫名地感到一种别样的生机。 穆枫盯着墙根的小缝,很漫不经心的样子,打火机受了潮,怎么也点不亮,他索性揣回怀里,胡乱把阴干的烟草塞进嘴里,像嚼牛肉干那样津津有味嚼了起来。 有个白粉佬目光正好转过他,看见穆枫在嚼干烟草,心里“嘶”的疼了一下,暗骂一句:“真他/妈/的浪费!” 小姑娘被抛了起来,摔下的时候,被白粉佬几双脏手抢着接住,乌黑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游走,她吓的哭了起来—— 但那样细小的像幼猫叫似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吸/粉的瘦仔像疯了似的,女孩的哭声正好助兴,他们并没有停手的意思,越南佬擦着哈喇子,用力一扯,将小姑娘胸/前外衣撕了开来…… 外面风大雨大,泥窝子里漏不进雨,但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女孩起先还是压抑地抽泣,后来越哭越大声,凄惨惨的,就像雨夜狼嗥…… 白粉佬兴致愈发高涨,兽/性/大发,几双手合力撕黑瘦女孩儿的衣服,才几下撕拉,女孩子已经衣不蔽体,领头一个白粉佬淫/笑着伸过手去…… 忽然,白粉佬口里龇出一句恶狠狠的英语:“想咬舌头?真他/妈/的——晦气!”他掐着女孩儿的下颚,连指骨都蹭的青白,力使得很足,那个黑瘦的女孩居然开始干呕起来—— “砰——” 一声枪响,似平地惊雷,旁边的越南佬正在骂:“谁走火?谁他/妈/的——走火?!”塞着牙缝的那句话,再也没有说出来——刚才领头调戏女孩子的白粉佬已经倒在了他身上,他承着尸体的力道,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骇住—— 一个短点射,没有半分犹豫,眉心中一枪,精准,狠辣。 越南佬瞪大了眼睛…… 泥窝子里一片死寂,时间被森冷的空气逼住,停着不走了。 穆枫的枪放在他身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冒着火,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似的。 “Mu?”曾经和他搭过几句话的白粉佬试着问他—— 穆枫眼睛都不眨:“吵——我要睡觉。” 那就是他的理由,吵他睡觉了,索性——弄死。 “那我们……去……外面……”越南佬悻悻,居然还想说话,真是几个月没沾荤腥,都见了血,还不忘记“女人”,活见的见色不要命! 那帮不要命的白粉佬居然连眼色都不会看,几个人合伙,像扛麻袋似的扛起脸色瘆白的黑瘦小女孩子就要走…… 穆枫声音很平,听不出一丝起伏:“拿命换女人——你想?今天的‘货’,我先来。” 第91章 梅花帐绝尘(10) 赌场里气氛紧张。 越南佬在心里暗骂,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妈/的,有这样祸害人的?气都提上来了,浑身充血,到嘴的娘们儿还要让出来?跑哪也走不通的道理! 但他不敢说。姓穆的小子就像从冰潭里捞出来似的,不知怎的,浑身都冒冷烟,叫人觑一眼连牙齿都跟着打哆嗦。 人是别想要了,但面子还是得捞点回来,道上混的,面上太过不去,也不好看,越南佬悻悻笑道:“瘦女娃先给你享用!便宜你,小子!你顶快,能不顶快么?粉吸的小腿都打颤,一溜冒虚汗,呵,不是哥儿几个要拿兄弟开玩笑,这泥窝子里捞出来的瘦人干,碰女人?个个顶快顶快就泄!小子,你快着点,我们撸几把牌等着!” 几撮白粉佬炸锅一样笑开,心里明堂堂有了条路,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么,姓穆的是异类,进了娼寮,从来不碰女人!虽说这里进的大多都是不走明路的黑瘦雏/妓,但偶尔也有几个长开的漂亮妞儿,他们疯了似的轰上去,姓穆的却从来张眼不见,那还有别的说头么?那顶是“不行”! 笑声极度暧昧,极度险恶,明眼见的,他们是处处不如姓穆的那小子,但这个“偶然发现”却让他们有了一种莫名的“自信”,好像他们想着姓穆的“不行”,他就真的“不行”! 穆枫似乎并不在意,手里把玩着打火机,机身受了潮,刚刚还点不亮,这回却意外地“啪”一声被他点亮了,他捏着打火机,一会儿又摁灭火,像小孩在玩模型,手痒又点亮,又熄灭…… 微弱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他的鼻子十分挺,映在脸上衬出一圈阴影,睫毛轻轻翕动,忽闪忽闪的,似乎有萤火浮动…… 他手里握着那支短柄枪,用枪托轻轻敲了敲湿水泥地,没说话。但白粉佬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把女人留下,闲人,滚。 看来那小子真是要开荤了!哈哈,吸白/粉的痨病鬼,装什么大道,还不近女色?呸! 越南佬暧昧地笑笑,转身招呼人去开赌局,心想,看起来是打不过那小子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上就你先上,老子不挑! 他伸手一箍,将那又瘦又小的女孩子像提溜小鸡似的提起来,扔到穆枫身边,那眼色是很“友好”的,越南佬开腔:“Mu,我们都是兄弟,大家看待你面子,女人都让!你往后友善些,都是一个泥窝里混的,有‘货’也惦记着我们!” 穆枫瞪了一眼,白粉佬还算识相,一招手,一群人转身就往赌桌走…… 忽然,离门近些的赌鬼被挡了回来,后面的越南佬嘀嘀咕咕不停:“前面孬仔!怎样走路?他妈混蹬的一窝!踩老子脚上!” 前面一窝赌鬼愣在那里——当然没空理越南佬,因为他们已经被一群人推挡了进来! “什么人?”越南佬吆喝着。他心里直打颤,多年道上混的经验告诉他,这伙闯进娼寮的人不简单,可能还有些来头,他们是整肃的队伍,服装虽然没有统一,但个个挺拔精神——如果心细些,还可以发现一个更叫人害怕的细节,那伙人居然穿着统一制式的军靴!靴筒套在裤管里,并不是要刻意叫人认出来,但他们好像为了辨识自己人,故意动了这么点并不明显的脑筋。 “FBI,找人!”为首那人推开赌鬼,一开口,就是标准英语。 “找……找什么人……”有人没听明白,嘀咕着,被美国佬瞪了一眼,很快就有人用当地土语夹混英语,为娼寮中的“同伴”解释:“……是……FBI,美国……联邦……调查局……” “他/妈的,拿老子开混?联邦调查局跑这满地泥、风雨不遮的鬼地方来干什么?!” 美国人出示证件,表情略显严肃,拎了一个瘦竹竿的领子,目瞪着想要说些什么话,盯着瘦仔看了几秒,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慢慢松开了他的领子。 美国人习惯一些幽默型的恶趣味,执行任务时也颇带艺术细胞,联邦调查局的雇员立在瘦仔面前,将FBI身份证件以十分徐缓的慢动作陈在他面前:“认得单词?” 瘦仔本就经不起风,这回腿哆嗦的像风筝似的轻飘,咧开嘴笑道:“哟,还真是FBI!” 越南佬带头发出一阵哄笑。 “老……老板……你们找什么人?”越南佬平时算精滑,但现下显然觉得智商不够用,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能够劳FBI大驾。 “三藩市穆先生。”美国佬机械地回复,忽然一笑,问英语都说不溜的越南佬:“你见过他?” “谁?谁谁……谁?”越南佬抓耳挠腮。 FBI雇员脸一沉,重复:“三藩市穆先生!”他眼睛很快地扫了一圈泥窝子,嘴里嘀咕着:“是穆枫!你没听过吗?” “穆穆穆……穆枫?”越南佬舌头打结:“穆枫是是是……是是谁?” “是谁?”雇员笑道:“是能让我们吃饱饭的人!抓住穆枫,绿头票子这辈子花不完!小子,你好好想想,你见过穆枫吗?” 白粉佬惊喝,心想,老子骗你不成?他/妈的,要是有花不完的绿票子,别说什么穆枫,就算是穆枫他娘,老子也得低头哈腰装龟孙子把老人家骗过来,再套进那个什么穆枫! 外面风声很大,雨倒像是停了,地下娼寮迎来了西海岸贵客。 FBI仪态整肃,叫泥窝里的白粉佬们排成长队,一个一个过卡,验完一次又一次,雇员很警惕地问道:“还有吗?” “呵,还有个色鬼正在‘干活’!长官,不用查啦,死色鬼,被女人榨成人干!呸!他有能耐拿这些绿头票么?” 泥窝里艳艳旖旎,喘声连连,军靴踩过去时,雇员正巧撞见这一幕,连眼睛都不眨:“喂,起来,搜身!” 很纯的美式英语,再熟悉不过。从前还是酒桌上的朋友,一转眼,居然成了仇人。 穆枫轻轻咬牙,把头伏低在那瘦女孩肩下,学着越南佬的腔调,用英语骂道:“呸!揽老子闲事?妈/的,不是说让我先来?……”他飚英语骂几句国骂脏话,不是美国本土常用的脏句,倒像是外籍生造出来的语法,装的还真像! 美国佬瞪他看了许久,直到穆枫身下瘦弱的女孩哭起来,美国佬才移走目光,对身边同是联邦调查局雇员的同伴说道:“不会是Mu,他不碰女人……”目光交换,又低声用英语补充道:“他不会碰‘其他’女人……” 穆枫冷笑,果然是老交情的“朋友”!连他这点道子都瞧的透,老交情啦,回身啃起老朋友的肉来,骨头都不吐! 这帮美国佬的顶头上司,曾经也是他酒桌上的座中客,当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如今竟栽进东南亚地下娼寮,被老朋友的手下追剿! 真是他/妈的……点背! 军靴很快踩过:“找不到人,怎么向张风载先生交代?” 雇员用英语仓促接道:“以后一把手交椅难坐,不是绿票的事!出东南亚的差,要给酬劳的,有额外入薪,但……” “愣什么?快收队!东南亚几百家赌场、几百家娼寮……找到什么时候?还不快!” FBI雇员算是素质极高的队伍,发几声牢骚也就算,一点也不耽误正事,他们很快集合,借娼寮的地盘,整肃、点名,然后,踩着军步跑出去…… 外面呼啸的风声很快把虎狼之师的动静埋没。 穆枫翻身从雏/妓身上滚下来,单指支地,稳稳落下。他有些心虚,——并不是因为刚才差点和FBI对上面,而是……他这辈子,的确没有碰过第二个女人。 那个黑瘦小j□j觉得委屈,似乎……他自己的心情也不轻快。 他呼了口气,居然有些道歉的意思:“你……你走吧,刚才,是不得已。” 穆枫不太习惯欺负女人,尤其是……“那方面”。他向来逞凶都是面对男人,今天的唐突让那个黑瘦的东南亚少女吓的瑟瑟发抖,他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的“拘谨”很快惹来白粉佬的嘲笑:“Mu,你不行吧?才坚持了多久?从来没见你碰过女人,原来是……” 穆枫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平平说道:“把她送出去……既然老子碰不了,你们也别碰!你年纪多大?比你女儿还小的也下得了手?” 穆枫居然调侃起自己的“不行”来,这倒让白粉佬们大为意外,毕竟男人是相当重视“那方面”的,谁闲的没事扯自己子孙根不行?! 他的大落居然赢得白粉佬的好感,有人竟一本正经地说道:“兄弟,看来你是享艳福的,我就看着你和我们不同,以前富贵过?嗨,女人玩的多了,都这样!没事,兄弟,有病攒了钱就治嘛!” “……”穆枫突然感觉到毒枭窝子里也有热情洋溢的……好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最后,我肿么觉得……有点喜感? 第92章 梅花帐绝尘(11) 幽浮在雨夜逡巡,东南亚暗晦的冷雨季,埋在齐整的军靴踢踏声里,西海岸的不速之客套起兜头雨毡,像中世纪古堡中跳出的幽浮,晃荡在潮湿角落的每一层罅隙。 军靴蹬着石子儿撂出“硌硌”声响,匆促蹦出的单词夹着轻微喘息声,惶急,快速,就像半年前全城戒卫的曼哈顿岛…… 影像重现。上一次,是美联储地下金库丢了一串来自世家的冰满大翡翠珠子;这一次,出动FBI渗入金三角,索性是……世家丢了一位“穆先生”…… 此时,地下娼寮却完全是另一种气氛。 穆枫抽了一张油纸,轻轻卷烟草,他漫不经心地用打火机引燃了油纸芯,干燥的烟草“呼”的一声燃着,窜起的火苗映亮半张脸,他的手轻轻一抖,火星引向指甲盖,他并不松手,挨了好久,只觉得手指有火辣的痛感,那烟草的香味已经扑了满鼻…… 白粉佬眼馋地瞅着他:“Mu,……这是什么呀?”瘦仔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口水差点流下来,贼鼠的摸样就像扑了满口腥的野猫。 穆枫觉得好笑,这沉闷的地下室中,摊上这么一群没半点谱的白粉仔,倒也给他枯燥的“逃难”生活添了几分颜色。见白粉仔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穆枫一笑,索性掏兜将一整包干烟草扔了过去。 白粉仔眼睛瞪的像圆鼓小球:“Mu,这……”说归说,下起手来可是半点不带犹豫的,一个“捞月”就把整包烟草“捞”了过来。 白粉仔对穆枫嘿嘿一笑:“多谢,兄弟!……以后再送来女人,多漂亮的都给你先挑!我们候着!” 穆枫眯着眼睛,瞳仁里光影淡淡。 那个东南亚黑瘦的女孩立在他身边,忽然屈膝跪了下来,眼睛一闭,晶亮的泪珠滚在颊边,她双手合十,蓦地又睁开眼睛,瞳仁里惊跳着受惊小鹿似的楚楚可怜,很柔软,很温弱,那一汪水,好似要把男人钢铁似的心都化了。 她虔诚地低头,像佛座下叩拜信仰的香客:“先生,陪你一夜……” 穆枫连惊讶都没有,只略微一顿,很快摆了摆手:“不需要,我通常……不为难女人。” “先生,”她抬头看穆枫一眼,两行眼泪缓缓淌下来,“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穆枫怔怔地盯着前面一束光源,很静默,等了好久都没有说话。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几个白粉佬笑了起来:“Mu,你艳福不浅,妈的我们这么多人杵在这儿,这娘们儿也挑小俊生瞧!你看,她看上你啦!”他们愈发豁达大度:“今晚她归你!兄弟们在一边捋几手牌,Mu,看在烟草的份上,漂亮妞儿给你、给你!” 说罢,大咧咧走开。卖白粉的货色,也不尽全是叫人讨厌的,这些人坏归坏,手上的“货”害人到家宅不宁,但不得不说,有时还挺讲义气,穆枫对他们好一点,他们也尽还人情。 穆枫伸手抽过地下室里靠墙根的草垛,扔给她,瘦小的女孩子怯生生蹲下,坐在草垛上,眼睛不敢直觑穆枫,柔软的目光转过他的脸,很快又垂下。 “几岁?”穆枫问。 “十……十七……”她会一点简单的英语,只要语速不快,还是基本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不像,”穆枫神色很淡,“你十七?” 她低着头,只微微颔首,不太敢说话。 “我看你才十三四岁。” 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和褚莲在做什么?在三藩地下赌场闹事,带阿季看一场又一场怀旧电影,穿过鱼龙混杂的赌场走廊,一个一个人面形形j□j晃过眼前,那帮嗑/药的赌鬼,憔悴耷拉的脸皮上,写满一个又一个萎靡的故事…… 黑瘦少女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有十七了,”她的声音很低、很轻,“东南亚裔都很瘦小,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和其他人种比……” 穆枫眼中闪过一丝微微探寻的神色,但那种神情很快顿住,他蓦地笑了起来:“那我呢?我是东亚裔,很‘瘦小’?” “华……华人?”她试探地问道。 穆枫点头:“很好猜?” 少女腼腆地笑了笑:“应该算……‘好猜’,华人……很多。” “那倒是。” 穆枫点了一支烟,——他还有少量存货,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给一点零钱土著小孩,叫小孩子跑腿去买烟,他不挑,反正在三藩家里的备货是再也吃不到的,那么,身在外面,抽什么样的烟于他而言都是一样。 火光映着他的脸,他动作很娴熟,一双手干干净净的,没有了满手指环的束缚,看起来更加松落干练。 那女孩子盯着他看,有一瞬的怔忡。 “先生,我,我为你服务,”她吸了一口气,手都在发抖,“我……是妓/女。” 穆枫手一颤,烟灰抖落,看着她,那个黑瘦的女孩子不敢抬头,目光迎着他时,又生涩地躲开。她伸手,怯怯地去解穆枫的衣扣。 东南亚五六月的气候,温度已经很高,他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那女孩子有点生涩,不太熟练地将手在他衣领前翻转,穆枫一顿,忽然推开她,黑瘦的少女一双大眼睛忽闪:“先生?” “我姓穆。”他的眼神冷的能吃人。 “穆先生?”女孩反应很快。 他“嗯”了一声,忽然伸手,粗暴地将那个女孩推翻在地,然后,翻身压了上去!女孩轻轻一挣,伸手拖着桌腿,整张桌子震了一下,刺耳的声响在地下室里回荡…… 赌桌上白粉佬们暧昧地回过头看这边一眼,有人“体恤”笑道:“Mu,当我们空气!坐上赌桌的赌徒,他妈眼睛全是瞎的!你好好地……好好地对那位女士啊!” 赌徒们哄笑,牌推的响亮。他们是穷鬼,没有绿纸挥霍,欠的全是瞎账,连带不知在哪个丈母娘肚里的老婆全折成账霍在赌桌上了。 穆枫一手支着地,与被他掼在草垛上的黑瘦雏/妓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臂力十分惊人,体重全都支在手臂上,却没有颤一下。 他伸手去解身下女孩的腰带:“嗯?东南亚裔……”他在轻轻笑着:“东南亚裔……”然后一颔首,眼睛盯着那女孩,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凉意。 少女脸上褪去羞怯,轻轻勾着他的脖子,顺着手头的力道,自己轻轻挺起一点儿,微凛身子,她眼珠一动,忽然抱着穆枫的脖子,整张脸伏在他肩上,穆枫的呼吸蹭在她耳边,很温很热,她几乎还能听见穆枫的心跳…… 她一仰脖,亲他的耳朵,气血忽地涌上来,索性将他的耳垂锁住…… 但舌尖还没有碰到他的耳朵,她已经觉得不对劲,自己腕上生生的疼。原来是穆枫轻巧地扣住了她的腕骨,他脱肩一甩,将她整个人甩回草垛。 “女士,除了我太太,还没有哪个女人敢主动这样接近我……” 穆枫的手仍然扣着她手腕,小野狼气息匀顺,凛凛笑道:“东南亚裔?” 她“嘶”地吸了一口气:“越南裔,美籍。” “好,很好,”穆枫轻笑,手头力道又加重一分,“我们算是同乡?” “穆先生是哪儿人?”黑瘦的女孩居然藏起了羞涩,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问他。好像只是寻常的家话,没有火药味,他们只是偶遇的行人,可能是同乡,于是便停下脚步,互相问讯。 “华裔,”他笑着补充道,“美籍。” “那很好。” “是很好,”穆枫挑眉,“你认得我?” 女孩笑了起来,露怯的仪态竟透着一丝稚嫩:“我们那一届,没有人不知道杰出校友的事迹,穆先生——您是传奇。我一进麻省,就听过往届学长的种种事迹,您是麻省理工的骄傲,多好的科学人才——您,不该把这样的天资,用来杀人。” “哦,”穆枫眯起眼睛,淡淡笑了起来,“杀人有时是为了救更多人,你不觉得这是很有趣吊诡的‘科学’?”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她轻声叹息,“麻省损失了多好的科研人才……我们导师常说,他授课这么多年,碰上过很多天才,‘天才’易得,这也不算稀奇,但穆枫是真正的‘奇才’,‘奇才’百年难遇,师兄,你在学生时代就带领团队,获得过多少国际科研大奖?你……应该继续深造的!” 方才还装的并不熟练的英语,此时在她口中上下翻飞:“师兄,我在东南亚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深感命运的奇妙,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迈克劳林大穹顶下?还是麻省最美妙的林荫道?呵,那是情侣呆的地方!我好像看见过你和一个漂亮的华裔女孩子一起走过?她现在还好吗,怎么没见?” 穆枫并没有回答她索然无味的问题,而是转过头,笑着:“你敬佩我——所以,你万里迢迢跑来东南亚杀我,这是因果关系?我可以这样理解吗,女士?” 第93章 梅花帐绝尘(12) 她知道穆枫在嘲讽她,却不辩白,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在阴干的草垛上瑟瑟发抖,像只可怜的、柔弱的小猫。她抬头,看着穆枫微笑:“我不想杀你的——学长,我佩服您,尊敬您,”她睫毛微微颤了一下,眼睛里有泪光闪过,“……可是,我这样的人,连‘欣赏’恩师眼中最令人骄傲的学长都不配的!我算什么呢?越南裔难民,最贫苦的百姓……即使有幸能去麻省理工深造,也深为‘种族’烦忧,白人们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种族歧视’是顶大帽子,他们不敢惹黑人,表面上对亚裔也算不错,但是,深入骨髓的‘歧视’却叫人处处不自在……穆先生,我只能躲在角落里看着你,有一次,你们实验室团队从迈克劳林大穹顶下走过,刚刚参加完国际大赛回来,被学校天之骄子们拥堵,你在阳光下,那样耀眼夺目。你是团队里唯一一张华人面孔,挤在一群白人中,格外显眼。我到现在都记得师兄你当时的表情,平淡、从容、自信……我捧着书愣愣地站在那里,心紧张的“通通”直跳,我告诉自己,嘿,记住那张东亚面孔,在美利坚合众国广袤的土地上,它可以像白人一样骄傲!”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穆枫低着头,很认真地听着,过了很久,他才若有所动,说道:“女士,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少女黝黑的面庞上浮起温暖的笑意:“那有什么关系呢?穆先生,我记得就好。”她略微低头,仍是微笑着,眼里却逼出了泪水:“穆先生日理万机,每天都有很多大事要做,‘不记得’是应该的,可是我却把师兄当成神祗,穆先生是目标、是希望……” “抬举,”穆枫略微侧过脸,“不谈这些,不如我们来谈谈现在这个情况?” 少女杀手笑了一下:“谈我为什么要杀穆先生?” 穆枫点头。 这边短时间里几乎没了动静,惹得赌桌上战斗正酣的白粉佬好奇看了过来,穆枫背过身子,将那黑瘦少女挡住,自己轻微挺身贴上去,一个错位的视觉效果,暧昧氤氲升级,赌桌上的白粉佬嘿嘿笑了一声,又把焦点转回桌上。 “穆先生,如果没有美国人,我会没有书念,更加不可能得到去麻省理工深造的机会——我承认,某些程度上来讲,我的努力配得起麻省,但……”她吸了一口气:“越南贫民窟出生的女孩子,能够吃饱穿暖已经算不错,怎么敢奢求‘教育’?是美国人帮助了我……” 她速度如闪电,反手一个擒拿,差点就将穆枫扣住——被穆枫迅速闪身躲过,他压着她的身体重新俯身躺在地,不小心撞到简陋的破木桌子,晃的桌角吱吱呀呀响动,在空间狭小的地下室中很显刺耳。赌徒们识相地专注赌桌,没有管这边的动静。 “那应该。”穆枫轻轻打断了她:“是美国佬给了你第二次生命——小姑娘,你很优秀,至少在我眼里。” 她泪光闪闪,几乎要哭了出来:“从来不敢想,我能得到穆先生这样一句夸奖……” “不,你不必客气,”穆枫轻松笑了起来,“不算谬赞,你当得起。”他脸上笑意开始收紧,瞳仁里,一丝凉意凝结成霜,穆枫扣住她手腕:“小姑娘,你很冷静,FBI不把你吸收,实在太可惜了!我是诚心的,如果穆枫还有命回三藩,一定给你写介绍信,FBI顶头上司一直都是穆枫朋友……”他笑道:“如果——如果他现在还愿意把穆枫当朋友的话。” “对不起,穆先生。”她咬牙,一把瑞士军刀已经翻出手腕,抵在穆枫脖颈处,刀锋闪闪,穆枫笑着覆力在她手腕上,两人暗暗较着劲。 桌腿动了一下。 他们此时的姿势,暧昧无比。 不安分的白粉佬又回头看他们一眼,很快悻悻地挪开目光。 “穆先生,——三藩完蛋了。”她企图吸引开穆枫的注意力。 穆枫沉吟一下,笑道:“这我知道——夏京传收着这个摊子,我就没想过得什么好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穆先生是因为什么才肯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夏京传?为了美人?” 穆枫笑了起来:“不愧是为美国佬做事的——”他伸手轻轻撩开女孩子挡在前额的头发,眼中笑意愈深,细看时,几乎要被这股漩涡卷走心魂,穆枫的眼睛,深邃漂亮。他继续说道:“你消息倒很灵通——烦替我问问美国佬,穆枫活得像狗一样,他们还不肯放过我?!” 最后几个字,点着愤怒,狠狠掷下。 她咬着牙,艰难地将刀锋贴近穆枫颈边动脉,但穆枫力道太大,有意松力将她的手放近一点,但很快收住,瑞士军刀被逼停在靠近大动脉的地方,进不得,退不得。 他们各自微微喘气。 “是你大哥的错……穆先生,你们世家内讧,怎么……怎么要怪到美国人头上?”她吃力地笑笑:“穆先生,现下对你而言,时局艰难——世家大部都站在你的对立面,我和美国人,也不过是‘识时务’,要怪,就怪你大哥!” “我大哥?”穆枫眉色微转:“你说的是张风载?” 小姑娘轻轻点头。 “看在麻省的份上,”他笑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想怎样?” “除了张风载,还有谁能扳得动三藩穆氏?穆先生,风水轮流转呀,穆家在华人世界矜贵多年——如今百年张氏载誉归来,穆家的王座,也该让让了。” “张风载答应美国人多少好处?”穆枫仿佛在暗自沉思:“夏京传心眼小,目光太浅,可能我不在时,美国人在做出‘选择’之前,已经去找过三藩了,开出重新扶持穆氏拥趸王座的让利条件——但夏京传没答应。所以美国人才倒戈,”他笑了笑,像在自嘲,“是穆家不行了,让张风载捡了个大便宜!” “穆先生的猜测,完全正确。穆先生和美国人打交道这么多年,没理由不知道,他们欧美政客都是利益至上,——事实上,我们公平点说,任何国家的政客都是唯利是图。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美利坚合众国的旗帜,利益均沾,这点,在资本主义世界的竞逐法则中,是永恒不变的。” 入夜,星子成辉。 他们在距地下娼寮不远的地方垛了堆柴火,穆枫熟练地生起火,流畅连贯的动作倒叫自幼生长在东南亚小村的女孩子看了都惊讶:“穆先生,你什么时候学会生柴堆的?” 穆枫笑了笑:“很惊讶?” 女孩子低头嘀咕:“我原本以为,穆先生养在三藩,向来养尊处优的,没想到……” “没想到怎么?”穆枫笑着捻起一粒山芋,扔进了火堆烘烤:“我在三藩时,的确不需要亲自做这些事——但你得记住,一个人只有会做什么事,才有资格‘不去做’,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哪怕你是杀手,只有你会‘杀人’,你的‘手艺’上了行市,被买主认可你的价值,你才有资格金盆洗手,赚足酬劳隐退。要不然呢?”他笑着摊手:“一辈子只能做杀手,混吃等死,——你的雇主不愿出高价。商人,都是精明的,二流的杀手,只配得起二流的价。” 她被穆枫的口才深深吸引——他的确是个太有魅力的男人,好像什么都不屑做,但的确什么都会做。难怪很多年前在麻省时,他就早已声“名”在外,这个“名”,并非多年之后他闯荡出来的三藩穆先生威“名”,而是他在麻省理工女学生中间暗传开的花名——当年一个院,有多少女生爱慕他? “回去念书吧……”他忽然说道。 “离开美国人,我……” “你付不起学费?”穆枫很自然地接道。 她点了点头。 “我资助你——”他笑了起来:“我一向都主张女人多读书,”他今晚似乎心情很好,很乐意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讲些私人的事,“只有一个女人例外。” “谁例外?” “我太太,”穆枫看了看她,笑道,“我当时不希望她继续读书——因为,我急着娶她。” 穆枫哈哈大笑。她却被眼前这个传言中严肃内敛的男人一句玩笑话惊住——他说这话时,眼中分明闪过一丝温柔,暖的就像薄冰初化,他居然,居然—— 也会这样柔软。 他们的破冰对话,在毒枭猖獗的东南亚,靠近地下娼寮的小坡上。穆枫卸下了所有攻防,她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麻省师兄的模样。 岁月果然宽待他,他还是这样年轻,这样迷人。 她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问他私事:“师兄,当年在迈克劳林大穹顶下,我远远瞥见你和一个女人同行的背影——好漂亮的样子!是华人?她——现在怎么样?”她当然极有兴趣,学生时代,那个女人神秘的背影,不知被多少暗恋穆枫的麻省女高材生暗暗讨论过。 “是阮素泠?”他似乎并未看她:“——我当时,跟她不太熟。” “——那不会。”女孩子脱口而出。 穆枫轻轻侧过脸,看她一眼:“她死了——”本来轻描淡写三个字,他也根本没有再说话的*,但那三个字出口后,穆枫却忽然执着地补充道:“阮素泠——她和我没关系,她是我四哥的太太,一直都是。” 星子悬挂在浩瀚的天幕之上,头顶黑色大幕无边无垠,漫天的散钻,熠熠生泽。坡上空气很鲜,清风柔软,扑在人的脸上,暖暖竟有春天的气息。 火堆里不时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山芋出了窝,冒着热腾腾的的气…… 她听见穆枫沉声说道: “我……很想念我的太太……” 那年的麻省,穆先生在位居高座之前,也有一段葱茏的青春时分。好像一梦恍过,阿季就是他的妻子,其实,当年感情线未明时,他也曾战战兢兢,像每一个初涉感情的青年那样,细心地、忐忑地去试探…… 他喜欢他的太太,很多年。 如今,更是思念愈甚。 不知褚莲是不是在想他? 第94章 前传(1) 他们一行人在比利牛斯雪山脚下歇停时,天已放晴,大湖就在眼前,远天,高山,阳光映着清波潋滟。下午天气很好,已经有旅客围湖垂钓。 他们预定的旅馆在安道尔公国境内,离这里并不远。这是学校大社团组织的出行,常春藤高校联盟的活动,随队有很多刚从国际大赛事上撤下的比赛团队,学生们分别来自世界顶级名校,甚至有队友开玩笑称,如果沿途不幸来一场意外,埋葬的不止是年轻的生命,还将搭上美利坚合众国国运。 他们带了全套露营的装备,准备晚上在比利牛斯雪山脚下露宿,围火烤羊腿。同来的高校联盟团队留了几组搭帐篷,还有几组先去预约的旅舍安置行李。并不远的脚程,晚上如果有队员身体不适,也方便从帐篷临时转移去旅舍。 安道尔公国四面环山,此时的景色,妙不可言。 她本来打算留下搭帐篷,晚上和大部队一起睡雪山脚下,这个想法让她兴奋了好一阵,毕竟对着漫天繁星,在夜风里一大伙人围着烤羊腿,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并且十分有趣。 但是到了晚上,同队米达却突然改了主意:“Lian,我们回旅舍,跟着其他几队一起走吧!” “那……我们不吃羊肉了吗?”她有些不舍她的羊腿。 “明晚可以来。”米达似乎很兴奋:“Lian,麻省的团队昨天就到了比利牛斯,他们今天会下榻旅馆,所以……” “麻省理工?”她一直知道米达的志愿是希望从女子学院毕业,能够顺利申请到麻省的offer,就读麻省理工,一直是米达的心愿。但是……怎么有点不对劲?麻省的团队……也在这里?? “Lian,团队学姐给我带来的消息,我刚刚打听到的!”米达很兴奋:“麻省的几位风云人物都在今年的高校联盟团队名单中,尤其是……”她咋了咋舌,继续说:“那个师兄……他也在!Mu,你听说过他么?他在常春藤高校早就声名鹊起,今年刚刚领导团队国际赛事摘金……我听说过,他的家庭好像有点复杂?如果今晚能见到他,那真是太好了!”米达十分兴奋,甚至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你可能对他不太熟……我们女校嘛,不太关心这些综合性大学的消息……”她眼中光亮忽然黯淡下来:“可惜的是,Mu师兄马上就要毕业离开了……” Mu? 褚莲差点忘了,他没有英文名字,他们都叫他,Mu。 她吸了口气,听米达继续说。 “他是华人!!”米达夸张地大笑:“华人哦!智商这么高!” 褚莲也笑了:“权威测试,华人智商不是一向挺高?上帝总是公平的,我们体能不如白人、黑人,智商比他们高一点,也算是补偿。”她觉得米达夸张的样子很可爱,好像与有荣焉似的。 “哦,”米达若有所思,“华人智商一直都很高吗?”她吐了吐舌头:“在我身上好像没有明显的体现哦?” “至少穆枫是这样的。”她笑着回答。 米达一愣:“Lian,你听说过‘穆枫’?” 那一年,她在佐治亚念书。就读于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奥克穆尔吉河畔的威斯里安,仍保留着久远的维式风格,这所女子学院走出了无数杰出女性,在华人世界中,它更为让人信赖的声誉源自威斯里安是宋氏三姐妹的母校。 夏天结束的时候,她升入大学二年级。在佐治亚梅肯市度过一年多的集体生活。星条旗覆盖下的自由国土,她并不陌生,很小的时候,就跟随世家在几大洲迁移,世家将华人世界瓜分成若干势力小块,威斯里安女子学院所在的佐治亚州,处于穆家经营势力范围之内。 那时穆枫在麻省念大学,早她两年入校,每年暑假即将开始时,穆家早早派了人来佐治亚接她,回去圣弗朗西斯科过暑假。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见到穆枫。她也说不清楚那是种怎样的感情,穆枫对她热情太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似乎老早就开始依赖他。他是兄长,是朋友,尽管穆枫对别人总是不耐,穆家最小的公子早就长成了一只炸毛的刺猬,但对她,总有无尽的耐心和热情。 穆枫在她眼里是可爱的,不管叫人惊惧的可怖岁月将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在她心里,他永远是小时候牵她手处处惹祸的小枫哥。 也许那个时候,早就情愫暗生。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他更不知道。 没想到今年会在这里遇见。比利牛斯雪山脚下,常春藤高校联盟发起的活动,她在,他居然也在。 她们要跟大队先回旅舍收拾东西,新认识的斯坦福男生戴维很热情地帮她们扛行李,米达十分自来熟,一路和戴维说笑,从戴维那里得到的消息,麻省理工和其他先驻扎的高校,将为他们弄一个小小的欢迎派对,晚上安道尔公国境内的小旅馆,将有一场舞会。 米达显得十分期待:“Lian,麻省校友都在吗?那Mu也一定在喽!” 戴维先插嘴:“他们昨天玩high了一整天,累的要死!今天晚上一定会乖乖待在旅馆休息……”他看了褚莲一眼,问米达:“你朋友好像不太爱说话?” 褚莲点点头,心不在焉。 戴维笑了起来:“你朋友……还真是有趣!” “戴维,你认识麻省的Mu吗?”米达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了解那位传说中风云学长的机会。 戴维看她:“谁?你说谁?”眼中明显一滞。 “Mu呀!”米达惊讶地大叫起来:“天哪!你该不会听都没有听说过他吧?!”她的嘴张的能够吞进一个鸡蛋,好像没听过麻省理工的优秀校友,是相当“十恶不赦”似的。 戴维一顿,神情有些不自然。 “怎么了?”米达追问道。 “他……很优秀,”戴维吸了口气,“但,但是……听说他的家庭好像有点复杂……” “多复杂?” 褚莲听他们说起穆枫,便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听,但那个男生却不再说下去了,他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突然伸出手,比了一个打枪的姿势。 褚莲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厉害。 穆氏名下走黑市的军火多如牛毛,在三藩的地下王国中,有些见不得光的部门在操纵暗地生意,对于世家而言,除开自己的底线,他们什么不做? 可是穆枫却是干干净净的,从他申麻省准备按部就班读书起,她就知道,小枫哥在努力摆脱家庭的“特殊”,他是想好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穆家根本不缺刽子手,他何苦要去蹚浑水? 他的堂兄们个个都是治家能才,穆枫在他们无形的庇护下,完完全全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即便这样,还是有人在背后议论,在那一刻,褚莲突然很为她的小枫哥感到悲伤。 那时褚莲还不知道,没有多久,三藩穆氏将遭遇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危机,而穆枫,被迫被推上王座,用尚且稚嫩的肩膀,艰难撑起三藩地下王国。 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 而那场“阴谋”,也在他的学生时代酝酿,最后终于铸成大错。本来他们的感情路,能够走的更轻松些,但因为穆枫一时大意,让褚莲记恨了数年。 距他们下榻的小旅馆不远的地方,是比利牛斯度假中心的滑雪场和垂钓区,一过了冬天,景区人烟渐多,这所旅馆几乎被他们团队包下,只有少量散客夹在高校队员间,不时出入。 他们推门进去,对外开放的小客厅几乎都是校友,前台被学生团队长接替过来,负责清点人数,招呼联盟的学生。他们拖着大包小包刚踏进小客厅,已经有人迎了上来,接过他们的行李:“耶鲁。” “斯坦福。”戴维微笑着伸出手。 联盟校友握手,再拥抱,戴维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两位女士,便侧身介绍:“威斯里安的女学生……” “嗨!你好!”米达热情地伸出手。 褚莲有些心不在焉,微微点头:“麻省理工的校友都在吗?” 他们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歇息。这是公用的客厅,除了学生之外,还有下榻的散客,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索性他们都是安静的人,没有大声喧闹的现象,三三两两结队坐在角落沙发上,很慢地交谈着,就像在家里的温馨角落,很有家的气氛。 “我去拿咖啡,两位女士,你们需要?”戴维很绅士地征询她们的意见。 米达要了一杯咖啡,褚莲怕晚上睡不着觉,不敢要,戴维笑了笑,就去前台拿晚餐。回来的时候,递给褚莲一杯冒热气的白开水,褚莲略一惊讶,接过来笑着说谢谢。 他见褚莲有点不自在,便问:“你不喝白开水?” “不太容易拿到烧开的水吧?”褚莲笑了笑:“欧洲人好像都不习惯喝烧开的水……” 男生腼腆地笑着:“这里华人学生多,厨房有刚烧开的?你需不需要茶叶?” “茶叶也有?”她显然很意外。 她的确不太喝白开水,三藩常年供应着最好的茶叶,住在穆家的时候,每天晚茶,都是陪穆枫一起,她的茶,是穆枫亲自挑上好茶叶尖,特地为她泡的。 比如她喜欢君山银针。穆枫便也跟着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还有一些以前的事需要交代,正好接上章,让小枫哥回忆一下他的情路吧。。。。 第95章 前传(2) 欢迎派对没有正式的开始,都是高校联盟的校友,年轻人聚在一起,连共同话题都有很多,派对显得很随性。 客厅一角有人在弹钢琴,不远的地方还有几个散客借来了西欧古典乐器,很有兴致地为学生附声。 很有特色的小聚,三五校友攒头聚在一起,有些在讨论明天的行程,有些兴致勃勃地谈着比利牛斯雪山山景、今夜的星光足够适宜夜钓,还有几伙小队,甚至在高谈阔论他们实验室的科研课题…… 米达看了窗外高耸入云的雪山一眼,又把视线转回旅馆公共客厅:“他们是要把哈佛的实验室搬来这里么?”她“嘶”了一口气:“幸好我们威斯里安没有这样的书呆子!” 褚莲笑了:“你不是打算申请麻省?麻省理工可是满地这样的书呆子呀!” “Mu也是?” 戴维接道:“对他不太熟,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跟别人打交道,但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掐断,看着身边两个女生。米达推了推他:“但是怎么?Mu怎样?” 戴维笑道:“听说他女人缘不错!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生——但是,你知道的,‘听说’也只是‘听说’,我们斯坦福对麻省的事情,当然不算清楚。”他笑着耸耸肩。 褚莲神情略微有点复杂,她先前一直盯着手里的玻璃茶杯,轻轻摇晃着,杯中热气不断蒸散,听到戴维说到穆枫,她手一停,这样一匀力,杯中的水差点被泼了出来。她吸了口气,问道:“那他有女朋友吗?” 米达差点把咖啡喷了出来。 戴维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米达说道:“Lian,没想到……你平时不说话的,原来是……”她低头抿了口咖啡,轻轻咳了声:“Lian,我感到很高兴,——你起码还算正常呀!”米达大笑道:“我以为威斯里安女校的学生,都快对男生完全没有感觉了!” 褚莲想跟他们说,Mu是我的兄长,但她想了想,还是把话吞了回去。要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穆家和褚家那么复杂的关系! 有个学生冲了进来,急火火地来找戴维,还没走近他们桌子时,已经用英语嚷开了:“戴维!那个人……那个人开枪了!打伤很多游客!甚至有儿童在里面!十恶不赦!所有一切对待儿童的犯罪都是十恶不赦!!”他显得很激动,在靠近他们桌子的过程中,嘴里不断蹦着英语单词:“国会有必要修改枪支法令!财阀永远只会为自己的利益算计!居然让儿童去担这样的风险!万恶!” 戴维打断他:“这里是西班牙和法国的交界,枪支自由并不受美国财阀控制……”他举起咖啡杯:“说起枪支泛滥,美利坚真是黑土——外面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在乱放枪!附近都是学生,谁有能耐去拦持枪的疯子?!有个比疯子更疯的师兄冲上去了——胳膊挂了彩,跳弹卡进了肉里……听说是麻省的师兄……” 他们站了起来。 公共客厅门口一片喧哗,麻省理工几位校友被学生们簇拥着推进来,褚莲的心砰砰直跳,太熟悉的感觉了——每次他在,或者他即将出现的时候,这种微妙的熟悉感总是迎头盖来。 枪支——麻省—— 这些关键词在她心里聚合成一个小点,其实她已经有数了,那个爱管闲事的麻省校友,十足十是她那位从小闹事的“小枫哥”。 但是褚莲并没有机会见到被人群簇拥送进来的伤员,他们只是在客厅门口引起一阵小小的喧哗,很快就被领队送进里面小间单辟的医务室,去做简单的伤口处理。 她想跟过去看看,被米达拉住:“那个女人好可怕哦!”米达夸张地叫起来:“被跳弹击中的男生是她男朋友吗?看来女人缘不错!但是好像没用嗳,有个母夜叉女朋友,你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米达咂咂嘴。 褚莲顺着米达指的方向看过去,通向单间医务室的路口围着很多学生,其中以女生为多,看来那位先生的确在麻省理工女人堆里很受欢迎。 一个长发女生叼着烟拦在路口,极细的眉眼,漂亮的藏不住娇媚,她身材高挑,皮肤很白,不是白种人的“苍白”,是极细腻的细瓷一样光滑的嫩白,符合东方人的审美观,她站在那里,像母兽护犊似的挡住路口。也许,真像米达说的那样,穆枫真的已经有了女朋友。 她艳如三月明柳,那是褚莲第一次见到阮素泠。 阮素泠的美,凌厉、张扬中仍然透着一丝温柔,两极的属性在她身上相糅,却并无违和。很多年后在穆家大宅再见面,褚莲眼中的阮素泠,仍然与当年在比利牛斯雪山脚下见到的样子完全一样。 岁月轻饶她,那是对一个女人最宠爱的厚待。 其实,有时褚莲常常会想,如果只论灵魂的契合,阮素泠和穆枫才是绝配,他们有同样孤单的心,高者寂寞,他们的骨子里都侵浸着不为外人了解的倨傲,他们同样心狠手辣,有一味向往目标的孤勇。并且,她爱他。 就像很多年以后在褚莲生日宴上,他们旧识再见面,让褚莲深感是自己破坏了一场美妙的邂逅,因为岁月之于阮素泠,是蒙太古与凯普莱特的莎式悲伤,愈久愈醇,像埋在地下的醇酒,穆枫占据她情动的每一个春。 她最终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穆枫。 穆枫那样渴望做一个正常升学的普通人,他为他自己的选择努力挣扎过,但即便他在麻省做到人人仰望,却仍然无法摆脱家庭给他带来的议论。 连穆枫都如此,更何况是她。 她没有坚持在这个时候挤进临时医务室去看穆枫,也有这个原因在,——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出身“世家”,与三藩穆氏有莫大的关联。 况且,那时家殇已过,褚家早成过眼云烟,溪口张氏满门被灭,给她带来的创伤与隐痛绝非几句苍白的自我安慰能掩盖。 她在逃避。 但那时她仍然待穆枫亲近,因为,她还不知道,从小绕在她身边逗她笑、保护她的小枫哥,是酿成张家满门血案的罪魁祸首之一。 高校联盟团队几个分队长去厨房领了餐,发放给手下学生团点负责人,做餐的都是团队中各个种族的志愿者,因此褚莲他们小组有幸能够领到适合自己口味的中餐。 就餐的气氛很好,公共客厅里灯光适宜,像一层打薄的柔光,逡巡环在每一个物件上。很温暖的晕黄。 戴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包茶叶,递给她:“要不要加点料?”他微笑着:“问厨房里华人留学生要的……” “你要吗?留给我一点……”褚莲接过来,她忽然想起穆枫,他应该会喜欢的。这样想着,心里竟然有一丝高兴。那时,她连自己的心思都捉摸不透,她把穆枫当兄长,她想着穆枫用她带来的茶叶泡了热茶,又淡淡笑着看她的样子,心里面便溢着蜜一样的甜。 晚饭过后,有一场小型舞会,中间这段空余时间,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学生都挤在小小的公共客厅里,三五成团,慢悠悠地喝咖啡。 她坐在米达和戴维旁边喝茶,浓郁的咖啡味道浸满浑身每一个细胞。她呷一口茶,却感觉到米达在轻轻捅她胳膊,她抬头看时,米达已经靠了过来:“Lian,你看那边……”米达的声音居然有点颤抖:“是他们吗?” 戴维看了过去,脸色一瞬间变青。他很快恢复过来,淡淡笑着敲了敲桌面:“是Mu,和他们麻省校友在一起,边上那两个人我见过几次。” 褚莲好奇地顺着戴维转头的方向看过去,轻轻吸了口气:真的是穆枫! 穆枫也看见了她。 她兴奋地站起来想要喊他,却被穆枫一个眼神拦阻,他慢慢伸出一根指头,在别人看不见的空隙,飞快地比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褚莲心情有些黯然,但却仍然很听话地压下了见到他的兴奋,穆枫的表情告诉她,他此时不想跟她相认,穆枫做事一贯有原则,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想法和安排。 阮素泠也在。当然,那时褚莲并不知道穆枫身边那位漂亮张扬的华裔女生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们谈笑风生。 华裔女生低头不时跟穆枫说着些什么,他听的很认真。交谈的间隙,他会抬头,目光轻轻顺过褚莲的眉角。 眼神交错的时候,她的心一沉,还是有些担心的,她根本不知道好久不见的小枫哥在搞什么鬼。 认识戴维的同校学生很快为他们引见,米达很兴奋地站起来,要求和穆枫合影,被阮素泠眼神差点秒出几个窟窿,她也顾不得,一心一意往麻省团队靠过去。 他们都站了起来。褚莲也只好跟着自己这边的人朝穆枫他们微微挨近。 “你好……”穆枫向她伸出了手:“我是穆枫,”他笑着,真的就好像初次见到她似的,“这位同学怎么称呼?” 她吸了口气:“我中文名是褚莲。”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心情有些沉重也~~ 编编说,我这个文基本不会给榜了,因为数据不行。。泪,当初编编就劝我说,黑帮文很冷的,不要开这个文。。可是我好爱小枫哥!手痒,咬了咬牙还是坚持开!。。。默遁,,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坚持写到现在地。。。 亲们,要是真喜欢这个文,请推荐给你们的盆友吧。。谢谢啦!因为没有榜单的话,曝光率就会相当低,,唉~~~~ 但我依然喜欢这个文!一定会认真写完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第96章 前传(3) 穆枫点了点头,不露声色。 褚莲的一腔热情也全被他刻意装出来的生疏扑熄,她想寻个时间单独问问好久不见的小枫哥他在搞什么鬼。她一回头,撞上阮素泠的目光,褚莲很快别转开——那位女士好像不太友善的样子,她想,也许真的是……穆枫的女朋友? 她没有再多话。 戴维的朋友很热络地将他们两队人拉在一起,互相介绍,褚莲兴致恹恹,奔波了一整天,她实在有些累了,真想赶紧窝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不经意地侧头,却忽然发现,穆枫在看她。 好久没有见了,上回小聚还是暑假时候。她暑假惯例是去加州陪穆枫过的,除了假期,平时各自忙于学业,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单独相处。他们虽然都在美国,但她就读于位于佐治亚州的威斯里安,而穆枫,大学生涯在马塞诸塞州度过。 穆枫是真的长大了,前几个假期她已经有了预感,她的小枫哥往成人世界里愈走愈近,当年拖着她的手在廊下迂回躲避国文老师的小哥哥已经找不见了,他日渐成熟、能担当,穆枫如今完完全全是大人的样子。就像这次见面,他身边居然有了女伴。 褚莲心里有些失落。连她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穆枫脸色不太好看,好像小时候做错了事,刻板的国文老师板脸叫管家的样子,他有点生气,眼神已经发出了“私下聊”的邀请,褚莲当然懂他这位小枫哥,侧着身子想找个借口先“溜”出去,只要她先离开,穆枫也一定会找个借口出来找她。 她知道他在气些什么,这次临时加入大学生高校联盟,来安道尔公国的行程,是她私下决定的,并没有向三藩报备,所以她离开美国的事,连穆家都不知道。穆枫是在气她,居然不乖乖待在威斯里安! 她悄悄撇撇嘴,自然不敢和穆枫斗嘴,心里却在嘀咕:你离开了马塞诸塞州,也没告诉我呀!而且,还……还不知什么时候交了个女朋友,瞒着我们大家! 他们目光只有短短的对接,褚莲主动撤退,穆枫注意力稍稍在她身上滞留,见她对和她一起来的队友欲言又止,便知道褚莲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她在寻借口准备离开。 但他们很快就被外面的喧哗声惊动——穆枫眉头微蹙,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居然淡淡然又坐下了。他的手上还缠着绷带,是白天多管闲事挡枪子弹留下的伤,后来在临时辟出的简陋医务室包扎了,晚餐过后和队友一起出来喝咖啡,仍然吊着这只受伤的胳膊。 阮素泠也在他身边坐下。 戴维的那个朋友见外面簇拥的人群中有熟人,便跑了出去,很快又折回来。戴维忙问他:“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朋友有点难过:“登山队员出了意外——死了一个。” 安道尔公国的度假区域,比利牛斯雪山,居然吞了人命。 毕竟人命关天,米达暂时放下了她的“n?” 她回神,拍了拍米达的手背,极其本能地去看穆枫……不知为什么,每次碰见这种出乎意料的事,她第一时间总是想起穆枫。 这本来没什么的,但今天穆枫却有点反常,见她盯着自己看,笑着耸了耸肩,摊手,他用唇形对她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人是我杀的吗? 欲盖弥彰! 褚莲骇的倒退一步,脸色煞白,本来大家都以为是一场意外,连她都没有怀疑过什么,她的震惊完完全全来自对于一个鲜活生命消逝的悲痛,但……穆枫居然这么急于把她往“那个”方向引? 她用唇形安静地回复他四个字:欲、盖、弥、彰。 穆枫一愣,继而笑的十分灿烂。 戴维的朋友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圈,再次回来的时候,终于把探明的消息复述给他们:“那个学生……是自杀的,有人看见。他从山腰跳下来……并不是意外。” 但这仍然是一个悲痛的消息。 一个生命像流星一样,陨落在安道尔公国环翠群山下。 穆枫坐在那里,似乎在静静出神,思考着什么。 褚莲问道:“那个学生是哪所学校的?” “麻省理工。”戴维的朋友很快回答。 褚莲下意识地瞟向穆枫,心通通直跳,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麻省理工!或许,死者本身就和穆枫有什么联系! 穆枫坐直了身子,看着褚莲,忽然道:“小姐,你别这样看我,这——会让别人误会,虽然你很漂亮,但我目前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傻子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褚莲有些不开心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但那眼神好像在说,小枫哥,你可不可以别闹了? 尽管那位麻省校友的死,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凶手。但褚莲隐隐有感觉,事情绝不简单!穆枫轻易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因为穆家的缘故,美国本土媒体对他这位小公子还有几分好奇,美媒虽然没有法国拍拍垃圾那样“敬业”,但惹上了也像苍蝇似的嗡嗡,逼的人够呛,所以一切太官方的交流活动,穆枫向来是能躲则躲,加之他本身并不热衷于社交,正常情况下,就连这次的高校比利牛斯雪山之行都不会参加,让褚莲意外的正是这一点,穆枫不但参加了高校联盟的活动,看起来兴致还很高。 他……另有所图? 况且,死者是麻省的学生,穆枫入校差不多有四年时间,一个团队的队友,应该是和他一起的吧? 小旅馆里学生们纷纷站起来去帮忙,有人带着警察来做笔录,有人去找旅游区的医生,还有几个学生自发封锁了现场…… 他们也往外面走。 褚莲和米达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毕竟好好的比利牛斯雪山之行,无意盖上了这样的阴影,想起来都是沉重的……而那个在雪山上自杀的麻省学生,想起来就叫人感到悲伤,这样阴郁的心情,十天半月是好不了了。 “死者是华裔。”人群里传来小声的絮语。 是华裔…… 褚莲本能地转头去看穆枫,穆枫不习惯她这样的目光,微微蹙眉,然后顾自往前看,刻意避开她的注视。 戴维也去前面帮忙,回来的时候头上冒着冷汗,脸色极难看,米达问他怎么了,他愣了好久也不说,直到褚莲再三追问,他才惨白着脸断断续续道:“他……他不可能……是……是……自杀……” 穆枫冷冷盯着他。 戴维这一句话,把周围几个朋友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为什么这么说?”米达问。 “我……我认识他,”戴维搓了搓手,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昨晚我们在雪山脚下露营时,见过面。他是麻省理工非常优秀的学生,麻省竞赛团队的华裔……应该都认识他。”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目光淡淡转向穆枫,问道:“Mu,你认识他吗?” 从来没有人会用这种态度和语气跟他说话,一开始穆枫就对戴维抱着敌意,这时更不耐,冷冷坦诚:“我不认识他。” 戴维没想到穆枫会这样“坦诚”,连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一时竟然也不知道要接什么。 “但他一定不是自杀的,”戴维想了想说道,“那天他跟我说,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没有完成,他这次跟团队来这里,就是为了去做这件事……一个尚有心愿没完成的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改变主意,去自杀?”他顿了顿,目光不断在穆枫脸上回转,他沉着声音说道:“Mu,他好像还提到你的名字了!你……真的不认识他?你是不是叫穆枫?” 戴维像在审讯犯人,穆枫的成长环境中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讲话,如果是平时,他早就爆发,碍于今天褚莲也在场,不得不压着性子,即便这样,他说话的语气依然很冷:“我名叫穆枫,这有什么问题吗?”他反唇相讥:“华裔不可以有中文名?” “可以的,先生,”褚莲居然应他,“我也是华裔,我的中文名是‘褚莲’。” “这我知道,”穆枫仍装路人,对她笑了笑,“还是这位小姐可爱,人漂亮,心灵也挺美,知道不能人云亦云,冤枉了好人。做完笔录,处理掉这些事情——小姐,你愿不愿意陪我喝杯咖啡?” “不——愿——意——”褚莲瞪他一眼。 “那么……他是麻省理工的人,这你总该承认?”戴维咄咄逼人。 “麻省很大,我记性不太好,不认识也很正常?”穆枫还算有耐心地回答戴维的问题,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简直不对劲,是不是哪根筋搭错啦?索性那个叫戴维的小子还算聪明,没在加利福尼亚惹他,要不然,三藩地下赌场早就多个被捆住的人棍镇场了! 阮素泠看不过去,转到戴维身边,拍他的肩:“这位先生,你是美籍?联邦宪法有没有告诉你,含血喷人是要被逮捕的?!” 美人到底是美人,搬出联邦宪法来,诌这么严肃的话题,仍是风情万种。 第97章 前传(4) 所有的人都走到了外面,秩序井然地排着队,安道尔公国临时调来的警员正在现场做笔录,尸体从雪山脚下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同队的校友红了眼眶,都是成年男生,没有嚎啕的大哭,隐忍的抽噎反倒更让人心酸。 气氛十分凝重,尸体被停放在外面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人群围着,有几个高个白人女生小声地抽泣着。 她也挤在人群里,眼睛酸涩,不知何时刮起的风侵的她全身冷透。她从小心硬,长在世家,很早的时候就跟随父兄走南闯北,炼出了一副铁硬的心肠,但逢到见了死尸,总会生出更多的情愫来,她会想那尸体是谁,那尸体的亲人得知死讯时要哭的怎样呢,想着想着眼睛就发酸……那时已过家殇,张氏百年基业付之一炬,张风载失踪,联邦政府给出的官方数字是,张家罹难者,382口,尸体成山,昔年繁荣的张氏帝国,如今过目是疮痍。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都是那幅惨烈的场景……当年出事后,穆叔叔并不许她回去,不让她瞧见父兄的死状,她只能从三藩的家叔口中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那个时候,穆枫天天都陪在她身边,安静地听她哭,她要什么,他都给,穆枫骨子里是沉静的,他生来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不知为什么,分明是不相干的两个场景,但褚莲今天看见那个华裔男生的尸体时,心里大恸,竟然想到了家殇那段沉痛往事。 穆枫见她脸色不对劲,靠过去,几乎抵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季?” 她愣了一愣,回头时,看见穆枫正立在她身后,很专注地看她,那一刹那,她的心突然一软,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我在。”他低头,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但她能看见他的唇形。 比利牛斯雪山脚下,夜风惨惨。星子一粒一粒跃上黑色的天幕。 她忽然退了一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认识他的。” 是肯定的语气,非常肯定,容不得别人一丝辩驳。 穆枫眼中一滞,转过头去,正好洽接阮素泠的目光,那个漂亮的女人走了过来:“我们回去吧。” 穆枫点点头。 戴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拦住他们去路:“恐怕会有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你们同是麻省理工校友,要不要……?” 阮素泠忽然用中文说道:“关你什么事?” 她气势很盛,这一句话撂下去,几乎要冷场,连穆枫也微微眯起眼睛看她。戴维砸了咂嘴:“小姐,你也是华裔?”他言有所指:“这么说来……你也认识死者?” 阮素泠嗤笑:“谁规定华裔就得认识那位先生的?” 戴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谁想却在这个时候,褚莲走前一步,毫不避视地看着穆枫:“别人不知道,但这位先生,一定认识死者。”她转向阮素泠:“小姐,我是说,你男朋友,一定认识死者。” 穆枫吸了一口气,遥遥望夜空,过了好久,才回神,深深看她:“褚小姐,你得拿出证据。” “这里从来没有人说过你和死者的‘死’有什么关联,穆先生,你不必急于撇清,你承认认识死者这个‘事实’,会给你带来麻烦吗?”她称他为“穆先生”,反正穆枫不认她,她便索性装傻到底。 “怎么说?”穆枫笑着看她。 他是个狠角色,任何时候都能处变不惊,即便褚莲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那边的态度,仍是不温不火。 他眼中藏着浅浅的笑意,倒像是要看好戏似的,很快就反客为主。 褚莲退后一步,视线却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半分:“穆先生,不止你认识他,我……我也认识死者。”她见穆枫眼底笑意渐渐熄灭,忽然觉得怆然,并无半分胜利者的快乐,她轻声说话,眼泪簌簌而下:“在北美张家,我见过死者,这是一张熟脸……”她的每一句话,从这时开始,都能叫人瞳孔收缩,甚至窒息:“……穆先生记性这样好,想必是忘不掉的。他是服务于张家的一个手下的儿子,——我相信戴维说的话,他还有未偿的心愿,所以一定不会自杀。穆先生,死者不仅是麻省理工的校友,他,还是张家亲友的熟人!你认识他,也是十分自然的事,”褚莲扬起头,目光灼灼,“但是令我不解的是,你——为什么要否认呢?” 她终于不再流泪,但是两颊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挂在脸上,涩涩生疼。 穆枫看着阮素泠,声音很沙哑:“我们走。” 是她惹了小枫哥,她以为穆枫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他居然侧目看了看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摇了一下:“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位小姐——晚上我们约个会?”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愣愣地出神。 本来是一场比较愉快的团队旅行,但因为麻省校友的这一出意外,所有人都没了玩乐的兴致。戴维和米达参加了晚上为麻省校友准备的简单告别会,褚莲托病不去——她实在没有办法再面对这样突兀的死亡,原本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认识的熟人,现在,却躺在那里,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死者她见过好多次。也是美籍华裔,死者的父亲为张家服务,在北美张家老宅里,她时常见到那些老管家和手下们的儿子,张伯父十分好客,对待家里的老人就像自己人一样,本身也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供职张氏产业下的哪位助手的孩子要是被录取了学校,但是家境拮据,拿不出钱来读书,张伯父都是愿意伸出援手的。 在褚莲居住在北美张家的日子中,混熟了好多张脸——现在躺在外面木台上的麻省理工学生,就是其中之一。她认得他,算是张风载的朋友,要比张风载小好几岁,视小张先生为偶像,很乖的男生。 世家的男孩子们有自己的圈子,通常情况下,都不太愿意带“累赘”的女孩子们玩,所以,那个麻省学生,如果连她都感到“眼熟”的话,没理由穆枫会不认识。 今晚月色很好,将安道尔公国境内的小镇照的亮堂如白昼。旅舍二楼是客房,晚餐前领队就已经把房间号发给了他们,褚莲捏着那张塑料薄片,寻自己的房间。 根本不需要灯光的照明,借着月色,能够看见不远处比利牛斯雪山山腰的景况,她眯着眼睛,迎着凄冷的风,微微叹了一口气。 折身,准备返回,却忽然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扑了满怀熟悉的气息,她想抽身,却被一股力道裹的更紧。 褚莲挣扎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怎么不去?” “我没鬼,我去干什么?”熟悉的声音夹杂着笑意。 “没鬼才更要去……”她低声。 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点破。穆枫喜欢她,却自矜、自重,从来不在她面前表现分毫,在褚莲眼中,他是可靠、可敬的兄长,他们之间没有太过亲密的举动,每次见面,也只不过是极淡的拥抱一下。 这一次,他揽她腰,好像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妖兽,浑身散发着一股叫人魔怔的力量,他的气息淡淡绕在她脖间。 褚莲很是吓了一跳。 但穆枫却忽然放了手。 褚莲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穆枫推到墙根,他单手支着墙,冷冷看她。褚莲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些不舒服,凛了凛身子,想要推开他,却被穆枫轻轻抵住,又把她送回了墙根。 他哑着嗓子:“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嗯?”他好似在压抑着怒气,刻意平静,语气十分淡:“阿季,我送你回三藩,好不好?” “这是学校的活动,我……”她当然不会愿意:“我不想回三藩,”她嘟了嘟嘴,有些撒娇的意思,这让穆枫很是受用,“你又不在。” 穆枫笑了起来:“我还有一些事,要回马塞诸塞州先处理,然后才能回三藩。”还是一贯宠溺的语气,他身为兄长的无限迁就:“要不然,我先送你回佐治亚,你在威斯里安好好呆着,我处理了手头的事,再去佐治亚州看你,我们一道回三藩?” 她吸了一口气,很认真地看着他:“小枫哥,你告诉我,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笑了笑:“不是和你一样?也是学校的活动?” “肯定不一样,”她想都没想,“你一般对这些‘活动’什么的,都不是很感兴趣的……”她低头,声音压的极低,有一丝醋意似乎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是……是不是因为那个女生?” “谁?”穆枫脸色一滞。 “阮什么的……” 他笑着捏了捏褚莲的脸:“想什么呢?” 她扬起头,眼睛里透着晶亮的光:“你说呢!我要告诉七婶婶去!你交了女朋友都不告诉我们!” 穆枫突然有些不高兴了:“别胡说!” 第98章 前传(5) 褚莲滞了一下。 很小声地嘟囔:“七婶婶要是知道你交女朋友……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突然不说话了。 只是呼吸渐沉。褚莲抬头看他,忽然觉得今天的穆枫有点不对劲,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想说话,却感觉到耳边有风擦过,一回神,才发现穆枫的手抻了过来,一拳重重砸在她身后的墙上! 他眼中怒意微沉,但却拼命克制着。他说话的声音仍然算温柔:“阿季,你……不懂么?一点,都不懂?” 褚莲愣了一下,继而摇摇头。 他眼中渗着血丝,动了动嘴,终于还是将满腔的怒气都吞咽。穆枫叹了一口气:“你今晚好好休息,我保证,明天一早醒来,什么事都不会有……”他的眼睛深沉如湖,看着她,再深再浓的热烈也终于偃息下去,穆枫漂亮的眼眸中,只剩下点点攒聚的星光。 “小枫哥,不会什么事都没有……他已经死了,”褚莲声音微微哽咽,肩膀在断断续续地抽动,“不管是不是自杀……我的心情,我们所有人的心情,都不会再好了。” “你冷?”穆枫很关切:“先进去好吗?” 她点点头。脑袋疼的要命。 这一夜,她睡的特别沉,大概是因为穆枫在的缘故。她的小枫哥,沉稳内敛,只要他在,她总是很安心。但到了后半夜,褚莲却频频被噩梦惊醒,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黑夜里从高台上坠落,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重物坠地的闷响把她惊的浑身冒冷汗。她看见眼前有摇曳的树影,月光惨白如纱,黑黢黢的不明剪影像幽浮一样飘荡…… 然后,是麻省理工学生的脸,是张风载的脸,是张家382口每一张熟悉的脸……他们都在一起,有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但她却是孤身一人。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她愣了好久,才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但终归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穆枫破门而入,身后跟着他的麻省小女友……褚莲怔了好一会儿,脑子飞快地转,拼命地想,他是谁,她是谁? 那个小女朋友……好像是叫阮素泠? 她抬起头,突兀觑见穆枫担忧的神情:“阿季,你怎样?” 他张开双臂,很温暖的气息扑入她鼻翼,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她长住三藩,和穆枫的卧室只隔着一堵墙,晚上她受了凉,爬起来大声咳嗽,小小的被窝捂不暖,她的手脚都是冰凉的。保乳的阿姨都睡了,她虽然小,却很懂事,不愿麻烦人。墙上挂钟走针的声音清晰窜入耳中,滴滴,答答,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约有了动静,穆枫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阿季……” “小枫哥!”她高兴地差点要拍手:“有糖吗?嘴巴里好苦哦——” 穆枫又退了回去:“你等着——小爷去厨房偷点冰糖过来……” 她叫住他:“嘘!会被发现的!我知道玥阿姨的案几下面有,——她怕我们换牙被虫吃了牙牙,就藏起来了!” “你等着阿季,我很快就回来。” 木门“吱呀”一声又被搭上。 童年的穆枫赤着脚,点地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像一只狡猾的猫,滑溜地窜到外面——她听见走廊里巡夜的人惊讶地叫起来:“呀,小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穆枫没有回答。小小的褚莲屏息,——但很快又乐开了怀,那是穆枫惯用的伎俩——她已经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 他学僵尸跳!嘴里还喃喃有声:“糖——糖——” 然后一路跳到了厨房,或者是玥阿姨藏着糖的那间小屋子。巡夜的家人没谁会有这个胆子去叫他——嘘!小少爷在梦游!叫醒了要是出什么岔子可怎么得了! 此时此刻,穆枫像很多年前那个孩子一样,仍然守在她身边。她惊出一身汗,抱着被角缩在角落,她听见穆枫轻声在和她说话:“阿季,还在想那件事?你不要怕,他——他是个脑袋不大清楚的人,麻省校方已经证实了,他们——这根本就是在胡闹!那个人,根本就没死!” 褚莲惊讶极了:“小枫哥,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不信,”穆枫轻松地笑了笑,“让麻省校友跟你说好不好?你们都是女人,”他向身后阮素泠看了一眼,“是不是比较好说话?”他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在你心里,小枫哥总是满嘴跑火车……” 阮素泠眼色极淡薄:“没什么,那个人脑子坏掉了,疯疯癫癫的,居然伙同他的同学,来这么一出恶作剧……我们半夜就被麻省团队的同学叫醒了,说是死尸诈起了!那个白天摔下山的家伙,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现在已经被公国警察带走讯问了……” 穆枫向她摊手,有些无奈:“阿季,你看,江湖险恶啊……”他笑着:“你怎样都会被人骗,以后要不要只待在小枫哥身边?” 她惊魂未定。 阮素泠在后面冷冷道:“梓棠,我们该走了。” 穆枫回头,难得的默契,他又回身安抚了褚莲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被子盖上,轻轻握她的手:“阿季,再睡几个钟头。早上见。” 她“嗯”了一声,闭上眼睛,终于沉沉入梦。 穆枫果然没有骗她。 第二天一早,米达就咋咋呼呼地把她拉到早餐桌前:“Lian,你知道吗?太劲爆啦!居然……居然!!!” 褚莲问:“诈尸啦?” “是啦!!”米达歪着头,一脸惊恐地瞪着她看:“你也听说啦?那怎么回事呢!” 女人天生是八卦者,威斯里安的校友马上凑过来,将事情来龙去脉拼凑起来:“听说那个麻省的学生,脑子不大好……但是我想,帮他一起恶作剧的同学,脑子更不好使吧?哪有这样骗人的!又不是愚人节!”女生十分忿忿:“真是神经病!把我们全吓着了!早上天还没亮,警察就已经把相关人都带走了!” 褚莲低头,若有所思。事情,好像就这样翻页了。 她再看见戴维时,他是蓬头垢面的,好像一整夜都没睡好,手里拿着杯牛奶,走路低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褚莲想邀请他过来一起吃早饭时,米达已经叫了起来:“戴维!这边!” 戴维走了过来,脚底晃虚,坐到座位上时,脸色仍然不好。 褚莲很关切地问一句:“昨晚没睡好?” 他看了褚莲一眼:“昨晚大家都没睡好吧?” “戴维,你还不知道吧?”米达有些兴奋:“昨天那件事,根本就是一场误会!根本没有人意外去世!那个麻省的学生……”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点问题,所以……” 没有出人命,一场闹剧。尽管那个学生骗了他们,但和目睹一条鲜活的生命逝去相比,所有人都情愿自己被骗了。 所以,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气氛明显松泛了许多,每个人的表情,都比前夜快乐、轻松,这次高校联盟活动,不必因为“意外”而中断,他们可以继续留在比利牛斯雪山度假区,晚上心情好时,依然能三五引伴,在雪山脚下烤羊腿。 昨晚取消的简单舞会可以补办。 小旅馆里,每个人脸上快乐的表情,都是发自内心的。 但戴维却好像不大高兴。 “怎么了?”褚莲问了一句。 他哼一声,索性放下牛奶,拧开酒瓶盖,大早上的,就给自己灌起了烈酒,他沉吟半晌,忽然说道:“那个麻省学生还活着——谁看见的?” 桌上气氛忽地冷却。最后还是米达这个大嗓门打破僵局:“什么谁说的?还用谁说嘛,警察都已经把人带走了!要不然,你去公国警察局看看?” 戴维沉吟不说话。 褚莲也愣着,良久才说:“不会有错的……是我九哥告诉我的,他……不会骗我,从来不会骗我!” 但穆枫的确骗了她。 很多年之后,她才得知真相。 他们的比利牛斯雪山之行,危机重重。 高校联盟活动的负责人们十分尽职,从昨天的低落到今晚的狂欢,相去没有二十四小时,但工作却安排的井井有条。 舞会有条不紊地进行。 穆枫他们都在里间包厢,麻省的有名校友,和耶鲁、牛津的几位已经在社会上崭露头角的杰出校友,共处一室,他们谈的是比较深奥的学问,和一般人都不太感兴趣的社会问题,穆枫也在其列,他算是声名多过炒作宣传的典范,他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不少的时候会插一句:“耶鲁?师兄认识许谦益?他是我大哥,已经毕业了……”他那时锋芒浅显,还很谦逊,对于认真作业的高校学者,是由自内心佩服并且尊敬的。 他会抽烟,但有时兴致来了,只是把烟当摆设,点上了,却不吸。看着卷烟在指间一点一点燃尽,指腹是火辣辣的疼,心情却有一丝微妙的起伏…… 第99章 前传(6) 他女人缘很好,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学生时代,他早就锋芒显露,他的父亲位高权重,得罪人太多,他远家时,就已经有很多人要杀他。穆枫有一位原克格勃私人顾问,借穆家的研究室,给他研制各种小枚暗器,他似乎天生对冷硬金属系的危险小东西充满兴趣,他热衷自卫式的杀人。最早的时候,指上只有一枚出自克格勃系的指环,他曾经用这枚精细微小的暗器,阻退要取他性命的杀手。 他得自保。“穆”氏冠姓,荣耀与危险并在。所以他狠,也不过只是为了活的像个正常人那样。此时,那枚指环仍套在他指上,和他已经有了战友式的默契。 雅间里面光影逡回。他本就有一副好皮相,此时日晕渐沉,稀疏的光斑落在他身上、脸上,透过密匝的百合窗缝,他的睫毛、鼻梁,好似镀着一层细碎的金光。他像油画里走出来的壁中人,是谦和的、坚硬的、冷光聚合的美。 三藩穆家的小少爷,太招桃花。才短短没几个钟头,就有稀落的白人美女频频晃过他身边,举杯和他打招呼,欧洲美人,鼻梁是挺的,睫毛是翘的,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睛,翕动是风情。 但他只是顿顿点头,穆枫那个时候还年轻,家中还未遭遇变故,他并不算凌厉,和麻省理工团研的任何一个学生一样,有淡淡的学生气,有一点骄傲,但也愿意听独创的建议和宝贵的经验,他是温和的,凌厉与机锋大概只属于在位的“穆先生”。 他回头,对阮素泠说:“东西都在?”很轻的声音,只圈在他们那一层空间里,稍微过了点儿线,就只能看见唇角在动。 阮素泠笑着附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 在高校联盟队员看来,他们是亲密的情侣——或者是稍微有点暧昧关系、还没点透那一层关系的“好朋友”,他们压着声音低低说话,并无伤大雅。 穆枫掐灭了烟,对她笑笑:“晚上去我房间。”稍后,他很快补了一句:“风铨也去。” 是校友们的高谈阔论。有些课题,几乎能够直接拿给国际赛事做案子,其实这个par并不太适合轻松自由的“娱乐”活动,学术性太重,好像老学究们在开会。但没办法,遇上麻省、牛津、耶鲁的大学霸们,旁听的边界外人,都只好闭嘴。 阮素泠并不太喜欢这样的气氛,她性子很冷,能入眼的没几个,她爱捣腾的那些东西,在这些“正经人”看来,都是极“不正经”的。 但穆枫在。穆枫在,就是她留下的全部理由。 他们在外面喝鸡尾酒,戴维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的“奇思怪想”终于不再表现在脸上,似乎已经渐渐接受了昨天那个男生之“死”完全是一场恶作剧的现实。 这里是比利牛斯雪山,一场小小的聚会,野地有烤羊腿的烟絮,而这里,有温暖的酒会。在距她坐的位置不远的里间,穆枫也在,如果有什么危险,或者遇见她不乐意见到的事,只要轻轻叫一声,她想,她的九哥一定会第一时间出来保护她。像小时候一样,有穆枫的地方,就像在家里。 如今她已经无家可归了,星条旗覆盖下的广袤国土,只有三藩,依然是童年时候的样子,她的家。 戴维已经喝醉了,拉着她的手,说些听不太懂的醉话,零星的英语单词还是能听懂的,偶尔组成短句,夹杂着几个不知是哪里土著方言的单音。她笑了笑,推开满嘴酒气的戴维:“戴维,你喝太多了……” “Lian,你……你不要跟他走……走太近!我……我跟你说,他……他不是什么好人!我上次看见……Lian,他……他太危险……你……你单纯……会……会被骗!” “谁?”她心一沉,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戴维说的人是谁。 还能有谁?除了她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小枫哥,还有谁能叫人这样非议?! “Mu。”戴维好像突然清醒过来,那双眼睛盯着她,眼神是晶亮的,一点也不像宿醉的样子:“他……他不简单……他根本跟你不熟!刻意接近你有什么目的?!” 褚莲低头,不知要怎么说。要是在以前,谁当着她的面说穆枫跟她不熟,不用她表态,穆枫早就一巴掌飞过去了!旁人也只会笑,她跟穆枫不熟?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是现在的场合,戴维会这样想是很正常的,因为她那位不知哪根筋搭错的小枫哥,不认她,装作和她是初见,在比利牛斯雪山脚下,亦如艳遇,美妙的艳遇,而她,亦非他青梅竹马的小妹妹,只是一个正巧落脚在同一家旅馆,稍微有些姿色的威斯里安女生罢了! “你对他不熟……”她喃喃。 不说这话还好,话刚落下,戴维眼中几乎要喷火:“Lian,你被洗脑了!你被洗脑了!!你对他有多少了解?”男生口中不断冒着英文单词,一个一个利索的就像排成长串的五线谱上面的粒粒“蝌蚪”:“艳遇?他想要干什么,一夜情?!Lian,你可不要忘了,他是有女朋友的!他女朋友也是麻省理工的学生……” 他情绪激动的真像个醉酒鬼,褚莲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正在这时,米达拍了拍戴维的手:“说不准不是女朋友哦!” 她当然不太能接受Mu已经有女朋友这个事实! “会有差?”戴维狠狠用筷子击了一下桌子,十分正义凛然:“如果那个常常出现在Mu身边的华裔女生不是他女朋友的话……那就更糟糕!”他忿忿:“不是女朋友?!不是女友,他们走的那么近?明眼人都看的出他们有问题!Mu的处理方式会不会不太符合道德标准?” 桌上气氛紧张。 米达拉了拉褚莲的手,使个眼色,准备开溜。 他们桌边有个人踱步过来,米达一回头,差点撞上那人:“有事?”她愣了一下,很快用英语微笑问道。 那个人略略点头,看看米达,又看看褚莲:“褚小姐?” “是我。”褚莲挥了挥手:“有什么事?” 那个陌生的学生笑了笑:“易先生他们的小间在开par,让我过来问问褚小姐,有没有兴趣过去?” “易先生?”褚莲有点意外。 她忽然反应过来,又问那个学生:“小间里还有谁?” “易先生说,褚小姐的熟人应该不多……还有穆学长,您认识?” “穆枫?”褚莲心一跳。他——在搞什么鬼? 那个学生还没回答,米达已经高兴地跳起来:“是n,看来戴维的干醋吃的很对劲,Mu果然对你有意思耶!” 小间里只有淡淡几缕烟。抽烟的人并不多,这里不设无烟区,大家都是相熟的朋友,极个别人烟瘾一犯,熬不住了,征得在座朋友的同意,小解烟瘾。过了这一口瘾,便不再点第二支。 因此,她们进去时,没有太大的不适感。只有几丝淡淡的还没有散开的烟草味道,绕在鼻尖,还算幽淡。 Par场中有小型舞会,身材*的白人女生载歌载舞,不时卷起座上绅士的男生,携手一起步进舞池…… 沙发上坐着的都是“学究”式的人物,多数戴着厚厚的瓶底盖眼镜,给外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善言谈,但实际上,在学术场上,他们可是指点江山的“大人物”。 穆枫也在列。 她和米达走进去时,的确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当然不是她们两个瘦小的亚裔女生回头率高,而是……某位重量级人物已经起身迎了上去。 穆枫仍坐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的那支烟已经要燃尽,他并没有要动作的打算,只是眯着眼,远远地打量刚刚进来的那两个威斯里安女生。 褚莲拉着米达的手,走的太匆忙,脚步来不及收,一惊,撞上了男生厚实的身板。 她抬头。 那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中藏着浅淡的笑意。男生居然长了一双这样的眼睛!真是……杀千刀的浪费! “阿季?”很轻薄的声音,就像淡淡的柳絮坠落地面。再完美不过的声线,靓丽的、简薄的,就像来自茫茫雪域,鹅毛飞絮似的雪片划过旷渺北境的硁硁回声。 他轻轻扶了她一把。 褚莲说“谢谢”,抬头,与他目光对接,嘴里仿佛含着冰片,在那一瞬间被自己的呼吸融化,她只觉得全身都温暖,脸上的笑意淡淡漾开,很自然地叫了一声:“哥哥!” 居然是易风铨! 他也在这儿!和穆枫一起! 褚莲的心跳的愈发快,这两个祸事精挨在一起,八成是要出大事!即便有些小甜头,也填不饱这两位先生的口腹欲,况且,他们背后,是三藩穆家和北境易家,两大世家怎么可能满足于区区蝇头微利? 看来,安道尔公国,一定有大甜头! 穆枫和易风铨的出现,绝不会是巧合! 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声音忽然有些沙哑:“阿季,你……还好吗?” 亲人的关切,和熟悉的问候,让她眼中一热,她低头,眼泪哗哗落下:“哥哥……” 易风铨臂上力道一收,将她抱的更紧,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好了,没事了……阿季,哥哥爱你,我们都爱你……” 没有家了,没有张氏了。 可是世家还在。 她的哥哥们,和亲人,都还在。 也许是命中注定,是呀,那样密结的关系网,多年之后的结局早已注定,只要穆枫对她说一句:“阿季,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结婚,——咱们生个孩子,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阿季,我只喜欢你生的宝宝。……你,不要走,好么?陪在我身边,忘记……张风载,好么?” 几近乞求,高高在上的穆先生,在她面前,卑微到泥土里。 她……怎么舍得拒绝? 第100章 前传(7) 穆枫瞪着她。 她回看,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小枫哥。” “嗯……”穆枫鼻间轻哼,手指动了动,抖落几点烟灰。他眉也不抬,直接掠开她的目光,和易风铨对视。 那位先生摊手:“阿季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穆枫心情似乎有些不太好:“你以为我乐意要她来?”他淡淡看褚莲一眼,很快扫开,道:“碍事!有女人管着,我做不开事,束手束脚……” 褚莲听他这样讲,有些不服气,脱口而出:“有女人管着?就算我不在……小枫哥身边又不是没女人……” 她的语气中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醋意,穆枫忽然抬头,深深注视她:“怎么说?” 怎么说?真是欺负人!明知故问! 她低下头,沉默着不说话。 易风铨说道:“阿季,今年暑假,来莫斯科?”他站到褚莲面前,让她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我去接你,妹妹,今年来莫斯科过暑假吧。” 褚莲鼻子一酸,一低头,泪珠吧嗒吧嗒掉下。 “别哭啊,妹妹,发生那么大的事……我,我很抱歉。”易风铨一弯腰,轻轻抱了抱她,脸上有些抱歉的意思。 穆枫脸色有些不好看:“风铨!”他出声制止,咽了一下,却又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易风铨面色凝重。他们并非故意,却不知不觉地,终于绕上了那个话题。 那是她失去亲人的第一个暑假即将来临前的夏天,在比利牛斯雪山脚下的小旅社,世家的亲人在谈论她的家殇,溪口张氏至此,从记忆中夷平。 但她并不知道易风铨和穆枫饶有兴致地加入高校联盟活动,是为什么。如果当时就知道……她想,她一定要哭瞎了眼! 最亲的人,都爱她。可是却都背着她,一次又一次在她伤口上抹盐巴。 晚上有烧烤的活动。七、八点钟的时候,找不见穆枫和易风铨的影子,组织活动的负责人让褚莲去叫——几个钟头前,她和易风铨相熟的事,早就尽人皆知。穆枫虽然明面上还是不大搭理她,他可能有自己的考量,但碍于易风铨也在场,他也和褚莲说了不算少的话。在外人的认知中,那个来自威斯里安的女生,是易风铨的老朋友,因这一层关系,穆枫也和她有交集。 所以让褚莲去叫他们两人下楼来烧烤,是再合适不过的。 穆枫的卧室灯亮着,半透的白纱门里面映着几重影子。果然不止穆枫一个人在。 走廊上灯光很暗,但屋子里却极亮堂,褚莲走到近前,细细看了下右侧墙上悬挂的门牌号,确认再三,然后才轻轻叩响了门。 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是椅子撂地拖起的重音,很快,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在外面叫了一声:“小枫哥?” “嗯。”他应一声,拉开了门—— 褚莲愣在那里。半晌,才有些清醒,向里面仓促看了一眼,脸上立即飞红,怔在那里,不晓得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退后两步,小声跟他说一句:“小枫哥,我要走了……” 然后,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踏着橘色灯光下地板木纹格子,匆匆离开。 她的影子,在暗色灯光下拖的愈发长…… “阿季?” 穆枫被身后易风铨的大笑惊醒,恍悟时,懊恼地拍了自己脑袋一记,回身向不怀好意的易风铨瞪一眼:“她刚刚看见谁了?” “哈哈哈哈……”易风铨笑的前仰后合:“梓棠,你……你……” “她看见谁了?”穆枫皱了皱眉。 “你的绯闻女友,”易风铨坐下来,给自己倒杯茶,歇了会儿气,说,“不好意思啊,梓棠,不是我……我当时正在忙着,阮正好站在那里,巧了,你门开那么点儿大,阿季一眼望过来,落进她视线里的,就是阮素泠了!” 阮素泠耸耸肩,看他,眼中盖不住的促狭笑意。 穆枫拿椅子出气,踹了一脚,然后,在易风铨对面坐下。 易风铨那厮完全不顾他感受,笑的起不来身:“梓棠……你……你就是拿这个东西……去……去给阿季开门的?哈哈哈哈哈哈……” 穆枫将手里两盒“东西”搁在桌上,嫌恶地挪开手,略显“幽怨”地望了易风铨一眼:“风铨,很好笑?” 易风铨沉声,刻意屏住笑意:“梓棠,美洲性教育相当不错啊,你不能指望阿季什么都不懂是不?那……那你形象在小妹妹眼里可就全毁了!” “老子知道!”穆枫将那两盒“东西”直接揽起,砸易风铨身上:“你不出主意起什么哄?” “那……那要不要……我去给你解释解释?” 穆枫突然恍悟过来,易风铨那厮刚刚也在房间里,他居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阿季误会也不出声?那厮是故意的?! 褚莲进门只看见他……和他身后的阮素泠,根本不知道穆枫的卧室,当场还有易风铨那个祸害也在! 桌上堆着成摞的某牌子“保健”用品,更要命的是,他去给褚莲开门的时候,竟然忘了把手里的“余货”放下,直愣愣地拿着两盒“套/套”迎出去,褚莲当场红了脸,壮着胆子朝里看,不巧看见的还是“穆枫最有可能女友”阮素泠…… 易风铨那个祸害为什么不出镜?! 穆枫此时心情十分糟糕:“有烟吗?给老子抽一根……” 那个祸害居然还敢“观察”他:“梓棠……你……你不要紧吧?要不要……去跟阿季解释一下?” “解释?人赃并获,你让老子怎么解释啊?!” “……” 褚莲喝了点酒,很晚的时候,被戴维从烧烤队里拖起来,送她回到住处。他呵着酒气,趁酒兴头,拉着褚莲的手,叨叨说着:“你别信他的……Mu是个很危险的人物……” 她还算清醒,脑海中不断翻过刚才见到的场景,心说,穆枫的确是个危险的人物,尤其是对女人来说。 戴维忽然凑了过来:“Lian,我……我跟你说……他,他的家庭十分复杂!他……他的那些朋友,也不是什么好……好人!!我,我不小心撞见过……他们,他们借旅舍的地下室,藏了……很多枪支弹药……”他打了个酒嗝,像是在漫天说胡话:“我怀疑……他和那个男生的死……有很大关联……” “那个麻省理工的男生不是没死么?”褚莲忍不住插话。 但戴维不理她,只顾自己胡言乱语:“Mu上次……上次不是受了枪伤么?他的手臂……”戴维呛着酒气:“他的手臂受伤啦!那是……那是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把褚莲送到门外,还想跟进去,被褚莲拦下:“戴维,就到这里吧。你出去遇见米达,让她早点回来……烧烤吃太多也不好,大晚上的,不要撑了……” “Lian,我……我……” “我知道,”褚莲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今天喝多了……” 他在外面纠缠了好一会儿,被褚莲连推带挣,这才送了走,她舒了一口气,推门回自己房间。 灯没关。 有人坐在窗前小几边,灯光线型将整张脸的轮廓打散在墙上。十分英俊的侧面。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那个人是谁?” 褚莲没动。 他生怕褚莲没听见,又问:“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戴维……”她很小声地说了个名字。 “我知道那小子叫什么,”穆枫向她伸出了手,“我问的是,那小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不说话,也无视他伸出的手。 穆枫似乎有点急:“男朋友?”他眉头微皱:“阿季,你什么时候交男朋友啦?”穆枫屏着呼吸,在这一刻,他是万分紧张的,生怕褚莲下一句话,将他击溃无所遁形。他怕,从来不愿启口的心事,还没让她知道,就已经胎死腹中。 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小声道:“小枫哥交女朋友都不告诉我们,我也……”她忽然发现不对劲,连忙刹住! “她不是!”穆枫倒吸一口凉气:“那他是吗——那小子,他是吗?” 他得到的回应是沉默,穆枫没耐心了:“说话!”只有两个字的促音,却透着一股天然的冰冷——他从前在褚莲面前一向都是温和的,与他人面前判若两人,但此时,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有些暴躁。第一次,在褚莲面前,趋近发怒。 她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涵义深深,她最终还是小声着:“小枫哥,我……我大了……” 穆枫心一沉。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是凉的,不属于他的,等了这么久,自己还没有露出什么意思,却换来阿季这么一句话! 他的手一抖,把茶杯撂开:“你们……到哪一步了?” “没……没……”她犹犹豫豫着,这才意识到是穆枫会错了意,可一时又不知要怎样解释。 “你过来,阿季。”穆枫哑着嗓子叫她。 第101章 前传(8) 旅舍是欧式风格的设计,临窗能看见比利牛斯雪山一角,静夜的星空,渺远,空旷,像是从西式壁画上抠下的一块简板,勾勒远远的遐想,童年的城堡,西方的童话世界,都在一方小小的空格中,整肃排列。 房门外旷野是宁静的。屋子里的气氛,也是无比宁静的。 空气几乎凝固。 他的手托的太久,有点累,眼中带着掩盖不住的憔悴:“阿季,你……过来啊。” 她怔了怔,慢慢走过去,把手交给他——就像小时候一样。可穆枫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默契,她伸出的手刚刚触着他的指尖,就被穆枫一把拽过来。褚莲有些震惊,还没回神——穆枫的大手掌已经将她的手包裹,她忽然一怔,只觉得手上覆盖的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的心紧张地跳着。 穆枫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心神恍惚,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至少在这一刻,穆枫是和以前不同的。 褚莲第一次发现,穆枫看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清澈、纯净,转而替代的,是一种叫“*”的东西。 男人的“欲/望”,在她小哥哥的眼底流淌。 她怔怔地看着穆枫。 穆枫只微一犹豫,手里力道一收,索性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他刻意算计,褚莲一时没站稳,一个趔趄跌在他身上。 他是坐着的,褚莲挨着他,腿不自主地屈着,穆枫不打算放人,索性环她的腰,让褚莲稳稳地坐在自己腿上。 这个姿势相当暧昧,他今天算是豁出去了,不仅不放人,还深深看她。他向来心事藏的深,这么多年来,自己那点小算盘,褚莲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有些唐突造次,他的阿季小妹妹起先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她挣着:“小枫哥,我……” “我不稀罕做你哥哥,”他沉着声,“你……你就没有别的想法?” 他看着她,对上褚莲一汪小鹿似受惊的湖水色眼波,她在避他。穆枫看出褚莲的不适应与不自然,但她未必是,不懂。 “阿季,你看我……”他轻轻扶她的头。 “小枫哥,先……先放开我……”褚莲紧张的心砰砰直跳。 穆枫不应她的要求,只顾自己说道:“阿季,我在问你,你……对我有没有别的想法?” 她一愣,只能低头,埋下自己发烫的脸。 穆枫的手轻轻蹭过她脸颊:“说话啊,阿季……我想再等两年,等两年再告诉你,可是,你和那小子走的那么近,我……我等不及了!”他双手轻轻转过她的脸,逼她看自己:“阿季,你说,对我……有没有别的想法?” 他急耐要她一个答案,但褚莲却不肯说。 她消磨他的耐性,她在凌迟他,用最完美的刀法,但他却拿她毫无办法。 褚莲轻轻推他,想要从他怀里挣脱:“我……我不明白……”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乎叫人听不清。 穆枫顿了一下,看她:“你明白的。阿季,我刚才说的每一个字,你都是明白的,是吗?”他的眼神炙热浓烈,几乎能把人的心都烤化,他后来才知道,他的眼神与温柔,也许加利福尼亚州海港排开的女人们都在乎,却偏偏只有他的阿季,看都不看一眼。 他一松手,褚莲像撞了惊的小鹿,从他怀里逃开来。 “你不明白?那好,我告诉你,我跟你说明白。”他的声音很平稳,没有一丝波澜,起先穆枫还算有点紧张,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早就豁出去,什么也不管了,从小都是这样,他看上的,他爱的,必然就是他的。他爱的——当然也包括褚莲。 褚莲紧张地退后一步。 “小枫哥会吃人?”他笑了起来:“你在怕我?” 她点点头,又仓促摇头。 慌慌张张的模样惹的穆枫笑起来:“阿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该知道九哥的脾气,对谁都不好,可是——九哥对你,什么时候动过火?” 她局促地用手绞着衣襟下摆,贝齿咬着下唇,迟迟不说话。 穆枫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你说的对,你大了——是可以交男朋友了。但我不希望是那个小子,”他扳过她的身子,深深看她,“事实上,除了我,我不希望是任何人。——阿季,你可以谈恋爱,可以很快地选择进入婚姻,但那个人,只能是我。” 他就是这样霸道,这样不讲道理。 那时穆枫还很年轻,却足够自信对她说出一生一世的誓言,他要她,他爱她,这一生,磐石不移。 “你和那小子走到哪一步了?你……告诉九哥。”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眼神在她脸上仓促停留,然后,他托出手臂,也不管褚莲愿不愿意,不讲理地将她揽入怀中。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突兀说道:“我……我想念风载哥哥……” 穆枫猛地一激灵,一把将她推开,眼睛死瞪着她两秒,终于恍悟,从她脸上转移开视线时,他笑的十分凄凉:“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是他!是张风载! 穆枫心底一凉,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如果褚莲只是像普通、寻常大学生那样,在大学时代,谈一场青涩的恋爱,双方都是不成熟的,大学一毕业,也许就此分道扬镳,所谓初恋,日后想想,也只不过是校园树荫底下牵着手一起走过的一场荒唐罢了…… 那又有什么可怕?于穆枫,根本没有半分威胁。不管褚莲曾经“喜欢”过谁,在青涩不懂事的大学时代,隐约对“谁”有过好感,她终归会回归三藩,他一手为她营造的窝。穆枫太自负,根本不会把其他任何竞争对手放在眼里。 但现在他却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那个人,竟然是张风载! 是呀,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和褚莲算是青梅竹马,自小成长在世家的保护伞下,成长背景太相似,性格与兴趣也太相似,他们彼此都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但张风载何尝不是? 褚莲口中的“风载哥哥”,何尝不是世家背景下长大的孩子?与褚莲,何尝不是所谓“青梅竹马”? 一个几乎复制于他的竞争对手,对穆枫而言,太可怕。 他第一次感受到的不自信与动摇,皆来自褚莲。 “为什么?”他的声音哑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褚莲被他抱的更紧,她伏在穆枫肩上,被迫与他“挷束”在一起,这种压抑的窒息感让她很不适应,她拼命地挣开…… 穆枫束力,仍然哑着嗓子问她:“阿季,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话。褚莲愣了愣,说:“我喜欢风载哥哥,也喜欢小枫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穆枫冷笑,“或者我换一个方式问?”他显然对褚莲玩的文字游戏很不满意:“我是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和我结婚?我们搬到三藩去住,你……成为穆太太,我们生一堆宝宝……” 褚莲咬了咬牙,推开他:“没有,我没有想过……” “一点犹豫都没有?阿季,你回答的太快……”他笑的叫人难过:“你现在想,也来得及,我……我有足够的耐心等。” “等到风载哥哥回来?”她难受地哭了起来。 穆枫一愣,狠心说道:“张风载不会回来了……他,他已经死了!你怎么等他,嗯?阿季,你不要叫我伤心,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然后再对我说一句,”穆枫扳过她身体,“你从来没有想过……” “我……从来没有……”她闭上眼睛,尽量抑制自己的激动与紧张:“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小枫哥。”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我……想念风载哥哥……” 穆枫怔在那里,只觉得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凉彻肺腑,他动了动唇,笑道:“阿季,你……好狠心。” 他这一辈子,永远也不可能争过一个死人。况且,他对张家,身负歉疚。 前半生恍恍度过,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命运于他,这样残忍。金银、地位、荣誉,都不算什么,一个男人,如果得不到寤寐思服的心上人,这些身外名禄,加诸于身,又有什么意思? 他发了疯,粗暴地将她推到墙根,伸手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他动作是粗暴霸道的,但那眼神,极温柔,眼中潋滟清波,映着她的影子,似一帧留在旧幕后的影像。 他微微俯身,挨的极近,唇几乎要抵到她的鼻尖,差点就吻了下去。褚莲本能向后退,避开他,他一怔,停了动作,整个人滞在那里。 褚莲一睁眼,浓长的睫毛,穆枫放大的脸,就在近前,她呼吸很急,很促,穆枫挨她太近,她几乎能够听见穆枫的心脏有力的跳动声…… 砰砰砰—— 她一低头,满脸绯红。 “小枫哥,你太过分——你对感情不忠,还要来骗我……”她小声嗫嚅着,几个钟头前,在穆枫卧室撞见的那一幕,她仍然介怀。 阮素泠和他在一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穆枫的手里,甚至拿着…… 那个“东西”。 欺负她年轻不懂事么?美国性开放到何种地步,就连小学生都知道,在遭遇侵害时,要用“套/套”保护自己。 她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不联想,穆枫和阮素泠,单独在卧室……干什么? 第102章 前传(9) “是这个?”穆枫居然有点紧张,掏出了那盒“东西”,在她眼前晃过,褚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低声:“你……你拿出来干什么……” “安全/套?”他淡淡笑了笑,把褚莲拉到桌边:“阿季,你……你过来,我跟你说……” 他要给她一个解释,就算她不想听,不在乎。 褚莲坐下,却听见穆枫坚定吐出两个字:“拆开。” 她羞的整张脸胀的通红,自然不会动手。穆枫顿了一下,索性自己动起手来。塑料封纸撕拉的声音,刺耳生硬,褚莲微微侧过脸去,很不适应这种动静。孤男寡女,共在一室,而那个男生,居然当着她的面,在拆那个……东西。 多奇怪……啊。 男生专注认真的样子太让人着迷,褚莲看了看他,不好意思地挪开目光。他的侧面轮廓十分漂亮,线条柔和流畅,那是穆枫,她的小枫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小男孩长成了男人的样子。 “阿季,你说的对,我从来不屑在这些什么活动上浪费时间——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我跟风铨,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安道尔公国。”他停下来,看着她,漂亮好看的睫毛在暗弱的灯光下翕动。闪闪如蝉翼。 “那……你们是要干什么?”她鼓足勇气,很小心地问道。 穆枫果然变得更严肃:“谈生意……” “什么生意?” “阿季,你问的太多了……”他噤口,看了看褚莲柔弱的神态,终于有些不忍,很小心地伸手,轻轻去抚摸她的脸,褚莲本能地退开,穆枫叹了一口气:“阿季,我和风铨都想保护你,家族的事,部分是摆不上台面的,你知道的越少,可能应对的危险,也越少……” 她低下头,不说话。 穆枫继续说道:“我这边需要一批军火——我们下榻的旅馆是早就订好的,老板娘是我的人,旅馆的地下室被我挪作了临时‘军/火库’,除了我和风铨,还有阮,其他……没人知道这件事……” 褚莲大讶,果然有猫腻!戴维跟她说的那些“胡话”,七七八八是真的!她扬起头,问道:“小枫哥……你,到底在干什么?” “女士不问家事,”他阻止,“阿季,这是世家的惯例,你忘了?” “‘女士不问家事’?就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跟我说,哥哥和父亲才出了那么大的事!没人能救得了他们!”她声线抖的厉害:“风载哥哥呢?还……还不是一样……他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一个人!” 穆枫有些生气,拔高了音量:“什么一个人?我呢?!不是还有我陪着你?” 她一怔,眼泪簌簌落下:“小枫哥,说实话,这次大事后,世家暧昧的态度让我很惊讶——穆叔叔、易叔叔、白叔叔、许叔叔,他们都对我很好,表示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把我带在身边,当女儿一样养。……他们,真的对我很好,很好很好。”她哭的很压抑,很叫人心疼:“可是,……他们,为什么好像在刻意回避某些事?比如,竟然不急着追查灭张家满族的幕后推手?怎么不在华人世界家族联盟上为溪口张氏叫屈、讨回公道?” 她越说越激动,整个人几乎都被失控的情绪包裹,穆枫也被触动了情绪,伸出手臂,将她抱紧:“我们不谈这个,阿季,我们……不谈这个。”他显得有些疲惫。 是他谈不起。 他开不了这个口。张家灭族,与五大世家内讧有很大关联,他要怎样跟褚莲说,那样残忍的夷灭满族计划,他也有份的?虽然无心,但至少,穆家罪过其大。 “张风载是个聪明人,他和我们一样,都爱你,都想保护你。他的嗅觉是超前的灵敏——阿季,你还记不记得,十一岁那年,他让你孤身一人来三藩投奔穆家?我在想,那个时候他就有意将你和张氏逐一撇清关系……后来发生的事,他有预感,但不敢确定,一拖再拖,直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褚莲已经泣不成声。十一岁那年,她听张风载的话,孤身一人跑来三藩,将张伯父希望带到的消息递给穆家,就是那年,在三藩地下赌场,发生了那场意外。十一岁的她,和十三岁的穆枫,在三藩地下赌场,不动声色地干掉了前黑手党成员。 而穆枫,为她失去了一截小指。 此时此刻,穆枫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爱她。数年前,少年穆枫冲冠一怒为红颜,原来是为这份埋藏心底多年的爱,预先设了伏笔。 穆枫拆了塑封纸,将盒子扔在桌上。花绿的纸封盒,裸/背的男女相拥,性/用品,安全/套,每一个字,深想都叫人脸红心跳。 褚莲的目光掠过纸封盒,臊的满面通红,很快挪开视线。她的小动作和小羞怯,都被穆枫看在眼里。他笑了笑:“阿季,是小枫哥‘为老不尊’?” “谁……谁说不是……”她轻声嗫嚅。 “那没什么。我只管跟你解释,不管其他——我……我同阮素泠,真的没有任何问题。你开门的时候,看见阮素泠了?其实,我的房间,当时有三个人,我,阮素泠,还有风铨,风铨也在。” 他很真诚,是严肃负责任的解释。 “风铨哥哥也在?”褚莲吃了一惊:“那……那你们……拿那个东西干什么?” 穆枫有些尴尬,却偏偏还要拿她玩笑:“我忘了,我的阿季已经长大啦。”他伏低身子,将一张放大的脸凑到她眼下,笑了起来:“以后在阿季面前,小枫哥不敢不正经。” 她推他:“走开点……” 像小女孩的撒娇。穆枫哈哈大笑。 “以前我在南美洲丛林里接受特训时学到的冷知识——安全/套用来包枪口可以防潮。用安全/套装炸药一度在军界盛行,最简单实用的方法。”他笑起来特别好看,一口整齐的白牙,分明是冷硬倔强的孤狼,在她面前,却温驯的像只小绵羊,笑容里藏着阳光的味道:“我和风铨做过实验,用安全/套将打火机裹起来,扔进水里,二十四个小时再取出来,都是完好的,一点也不受潮。” 他俯身,贴近她的面:“阿季,这个解释满意吗?被你撞破的那一幕,是我和风铨、阮素泠在准备东西去地下室整理那批军火……我得把那批‘货’运走,连夜。” 他使坏,居然歪着头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褚莲一避,正巧撞上他的手。他笑了起来:“阿季,别这么快拒绝我。你可以做风铨的妹妹,谦益的妹妹,张风载的妹妹,你爱住哪儿就住哪儿。但我不需要你做我妹妹——不管你住在哪儿,最终,你都会回到三藩。” 褚莲脑子嗡嗡直响,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穆枫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她紧张的不能呼吸,头顶一片阴影压了过来,紧接着,穆枫微笑的脸在她眼前浮现,他单手支着床,努力控制平衡,曲起身子,慢慢地压了下去…… 褚莲一侧头:“小枫哥,你……” “有没有好好考虑我的话?”他吸了口气:“阿季,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想好了——我们马上可以结婚,你休学一年?” “不……”她撇过头去。 穆枫眼色一滞,心骤地紧缩,第一次,他终于深深地意识到,这一段路,难走的很,他觑她:“是因为……张风载?” 褚莲沉默半晌,终于,点头。 他整个人似蔫了一般,颓颓然翻身,和她并排躺在床上。许久才沉默起身,——他害怕的不是褚莲另有所属,穆枫的自信从来不会这样容易消磨。而是,如果阿季知道他和张风载的死有莫大的关联,她会怎样对他? 只要一想到这一层,他就莫名害怕。他太了解阿季,倔强坚忍就像镜中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彼此张着满身的刺,未来……要如何忍着痛迎向对方? 他要走时,门已经被推开,易风铨腆着笑看他,那脸色就像在问,事情处理的怎样,要不要帮忙? 穆枫牙齿间蹦出一个字:“滚!” 褚莲仍然躺在床上,不动。但她心里怕极了,她知道,这回小枫哥是真的生气了,也许,也许他再不想理她了。 谁想穆枫撑着门沿,温和说了一声:“阿季,我要走了。你早点睡。” 她坐了起来。看着他,眼中闪着泪光。 穆枫疲惫地笑了笑,走近她:“不要哭啊,忙过了手头的事,带你去玩?”他轻轻靠近她,抬手给她擦眼泪,褚莲忽地抽出手,紧紧拉着他伸来的手,穆枫一顿:“怎么了?” “我……我以为……九哥再也不要理我了……” “怎么会?”穆枫笑的很温暖:“阿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褚莲抽着鼻子狠狠点头。 “那,现在可以放小枫哥离开了?”他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今天,是小枫哥太唐突,吓着了你——你别介意,小枫哥第一次跟女生表白,没……没经验。” 第103章 前传(10) 早上醒来的时候,穆枫已经离开。连带那批藏在地下室的军火,也一并消失。注销旅馆入住信息的,还有麻省理工的另外两位学生:易风铨和阮素泠。穆枫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 但她也并没有觉得很惊讶。只是接下来的行程,总是兴致缺缺,心里空落的很。旅舍的华人老板娘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太一样,对她关照的很,有一天,他们学生团集体出去活动,她没兴致,头又有点疼,便独自留下来,老板娘趁空递给她一张便签,她接过来,便签页是一行水印的楷体,很漂亮,风骨遗立,留字的人应该有十年以上的功底。 是中文,这里很少有人会留中文便签。她轻轻念了出来:“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是穆先生叫交给小姐的。”老板娘笑了笑。 “他还说了什么?”褚莲问。 老板娘笑着摇头:“阿季小姐有问题的话,不如回三藩的时候亲自问穆枫少爷。” 是他的人,才会称呼她为“阿季小姐”。穆枫果然眼线多、人脉广,即使离了境,在西欧群山环抱下的安道尔公国,居然也有他安排的人! 醉魂应逐凌波梦。 向来隐忍深藏的穆枫,居然也会有这样柔情万种的表达,是爱而不得,才叫他悲伤。 凌波梦。一梦不得。 她退了一步,很有礼貌地道谢,又问:“您是在三藩长大的?” 老板娘回答:“我祖父是49年迁出的华人,一直跟随穆家在美洲生根,后来,父亲承祖钵,是穆先生善待,才能在三藩养家糊口……我喜欢做生意,看上了法国、西班牙交界的这块土地,起初创业的资金都是穆家的资助。穆枫少爷读书时常来这儿做义工……”老板娘笑着,对生活的馈赠,似乎十分知足。 “这儿环境很好……”褚莲由心赞叹。 “穆枫少爷也很好。”老板娘意味深长。 她没有想到,比利牛斯雪山脚下一别,她和穆枫,很久都没能再见。 一年。她整个冬天都是在伦敦度过,穆枫不肯见她。最初得知三藩出事的时候,她天天以泪洗面,整天整天都想着飞去三藩。但得不到穆枫那边的允许,整个伦敦,没有一个人敢擅作主张,把她送回三藩。 她记得那天早晨,伦敦下了很大的雨。许谦益和风宁、风远关在密室里开了一天的密会,晚上天气稍好时,许谦益连夜坐专机飞加州圣弗朗西斯科。 而她,被孤零零地撂在伦敦。 许谦益在三藩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而她想接三藩私人专线却是千难万难,要通过好几次转接,工作人员才会把她的电话挂进穆枫办公室。三藩那位爷懒怠见她,工作人员早被穆昭行打过招呼,她挂进的电话,程序上自然更加繁琐。 许谦益在电话里嘱咐她,天冷要多穿衣服,在伦敦要好好照顾自己,她很怕,听许大哥的口气,好像他一时半会从三藩回不来似的。 她哭着问他:“小枫哥还好吗?” 许谦益顿了好久,大概是征得了穆枫的同意,才对她说:“身体恢复的还可以,阿季不用太担心,你九哥底子好,一点伤根本伤不了命……” “那……其他人呢?”她狠命咬着牙,眼泪决堤泻下,是无声的哭泣,电话那头听不见哭声,只能感觉到话间不时哽咽的略顿。 “阿季,你不要哭,”许谦益不忍,“我叫梓棠接你电话……” 然后,电话那头是很长一阵的沉默,再接起来时,仍然是许谦益的声音。她想,一定是穆枫不愿听她说话,她只是担心他,很担心他,还有三藩的每一个亲人。 “七婶婶还好吗?”她低声问。 “还好,”许谦益笑着,“梓棠没事,七婶自然也很好。大哥跟你说实话,梓棠是受了点伤,但……现在已经在恢复了,阿季,你……千万不要担心。” “小枫哥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她鼓足勇气,终于说道:“大哥,他不肯理我了么?——是我叫他伤心了。你告诉他,阿季想做他的太太——他肯不肯?” 许谦益差点摔了电话。 她心里数过了几十秒,滴滴答答,挂钟走针的声音,连同自己的心跳,掺合在一起,然后,才听见电话那边许谦益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嗯?阿季,你还在不在?” “在……”她轻声回应,只觉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咙口。 信号突然j□j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杂音,穆枫沙哑的声线清浊不一:“告诉她,别冲动。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她的心瞬间凉透,原来,穆枫是真的不要她了。她有些怅然地挂了电话。 那时的穆家,大厦已倾。当年被当作继承人栽培的穆家“风字辈”,除穆梓棠、穆梓源之外,无一幸存,境外势力渗入的机密行动,连联邦政府一时也无能为力,调查的进度相当缓慢,美国人只能出动军警保护他们向来的朋友。三藩穆家大宅外,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重重警力。 这年生日,是她成年以后第一次不在三藩过。没有水莲花、没有莲灯。白天的时候,许谦益牵着她去唐人街闲逛,此时正值世家巨变,谁都没有心思大摆筵席,因此她的生日一切从简。 晚上,她收到三藩的贺电,穆枫还记得她生日,派人送来十二盏手工莲灯,她欣喜若狂,拉着许谦益在院子里点明,莲灯在水脉间飘飘荡荡,她捧脸咯咯地笑。 是穆枫亲手扎的十二盏莲灯,她视若珍宝,那天晚上,她不在以小妹妹的身份和许谦益谈话,而是以同龄人的身份——她把一直以来的心事都倒了出来。 许谦益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阿季,那么……你想好了吗?你对梓棠,是什么想法?” 她低头,脸上漾起红晕,支吾半天才说道:“我……不知道,小枫哥不理我的时候,我就好难受。我想跟他在一起,就像……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你终归会长大……”许谦益神色惘惘:“阿季,撇去你对梓棠兄长的既定印象,有没有想过,其实他的确是个不错的男友人选?相貌、家世、学历、人品,这些现实中择偶的硬件,他都过关,并且,他对你很好……”许谦益像长兄一样引导她:“在我们这个圈子里,烟花场地常逛的世家子弟也不少,酒色均沾,谈上生意的,这些似乎都算不得什么……梓棠算是块硬招牌,他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些大哥都是可以作证的。如果你和他在一起,他要是出什么花花肠子,大哥都替你看着……” 她有些害臊。和穆枫?许谦益的立场很客观,不管摆在哪里,穆枫都算是叫女人趋之若鹜的优先选择。 并且最重要的是,他爱她。 晚上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三藩的电话。她趴着强撑不肯睡觉,大概潜意识中确信,这个电话,穆枫是肯定会打的。 “小枫哥?”她像炸毛的小黄鸡一样跳了起来,电话那边略一顿,随后笑道:“阿季这么开心?” 她眼泪突兀流下。多久?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她握着座机听筒不肯放手,抽噎道:“小枫哥,你,你不理我了么?我想嫁给你,我想做你的太太!好不好?” 穆枫沉默好久才说:“阿季,婚姻是大事,你决定太仓促,我……我怕委屈了你。”他很沉稳地呼吸,然后,无声地笑:“阿季,九哥最近事太多,不是不理你,你要记住,不管你做了什么,九哥都不会撇下你,更不会不理你……所以,你大可不要委屈了自己,你还年轻,有很多的选择……而九哥……” 那不是穆枫了。霸道只懂争抢的穆梓棠,此时言外之意居然是,如果你有更好的选择,九哥愿意放手。而不是“这个世上只有我最适合你,非你不可”的霸道理念。 一贯敏感的褚莲不由一惊:“小枫哥,你……怎么啦?”她太聪明:“你的伤,还没好?” 穆枫撇开话题:“生日快乐,阿季。”然后犹豫了半晌,才依依不舍挂了电话。 再见面时,他已经是高座上尊荣无双的“穆先生”。掌五分之一的华人世界,权势倾天。圣弗朗西斯科大街小道,到处都在传扬现任“穆先生”的“传奇”。 穆家变了天,穆枫重掌高位,庇佑一门老弱。自此,三藩的天下,风清云淡。 再一年,她终于回到三藩,穆枫亲迎。 再次见到穆九哥时,他长袖善舞,一人领三藩坚壁清野,独撑大局。褚莲有些惊讶,穆枫……还是那个穆枫吗?昔时三藩地下赌场眼角狠戾的少年,终于长成了加利福尼亚州自由天光下的小孤狼。 是高者寂寞。 她分明看见穆枫从容的微笑中夹着几分沧桑与过尽千帆的寂寥,他坐高位,每日日薄西山时,想必极冷。 还是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孔,只是黑了些,也瘦了些。他于万人瞩目中,迎向她,一笑,是一口好看整齐的白牙:“阿季,回来了……” 三藩的盛世,就此开始。 而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第104章 番外阮素泠篇 童童五岁的时候,我终于带他回三藩。 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教堂的钟声刚刚敲响,广场上大片的白鸽呼啦一声窜起,遮盖了天幕,楞楞只有掠翅的声音,我回过头的时候,恰巧接上神父慈爱的目光,他站在逆光的角落中,微笑向我。我局促地眯着眼睛,大片的白光渗进神父斑驳的鬓角、他额前的纹路、他的眉眼…… 逆着煦暖的光,我看见神父的唇形,他笑着:孩子,你回去吧。 回去吧。 俄罗斯弹舌音,我再熟悉不过的故乡之地。那一刻,我忽然热泪盈眶,漂亮圆润的弹舌音从父亲的齿间蹦出来,我看见了死亡的讯音,看见幽谷,看见我这一生不得不去救赎的罪孽。老神父已经很老了,在我小的时候,他就在这里,陪着教堂的圣音一起老去。而现在,连我都已经能在某个春天,挑出鬓前几根灰白的发,二十多岁,我有霜色的发,大概这一切,都是为了补偿给,圣弗朗西斯科,他指间迢迢漏走的流光。 我已经有了童童。 我站了起来。 慈祥的老神父逆着光走向我,我说:“父亲,我该回去?”问完这句话,才惊觉,原来我的声音,竟然是抖的。如同我颤抖着伸向老神父的手。我慈爱的父亲轻轻接过我的手:“你心里在想什么,孩子?” 迎着圣音的传唤,遵从自己的内心。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哗哗流下,我只知道,做了好多年的梦,最近几日才惊觉,梦里那个背光的影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是梓棠,而是,童童的父亲。 我点点头:“父亲,过两天,就走。那么……我要把童童也带走么?” 我慈爱的父亲仍然耐心地指点我:“他该回去……他来的地方。” 他来的地方? 童童属于三藩,属于我罪愆永生难赎的地方。 我转过头去,窗外那群鸽子静默地在广场上踱步,它们有自由的天光,有温暖、绵软的草地,有人群的陪伴,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而我,什么都没有。 除了童童。 其实,我好羡慕它们。我生来就是不被允许笑的,阴冷、潮湿的地下囚室,北奥塞梯终年难见日光的深山,俄罗斯北境冰雪茫茫,乌克兰集中营只有争食才能活下去的铁则……那些,那些,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 我想,至少要把童童送回加利福尼亚州治下的自由天光里,他毕竟姓穆,他血管里淌着的血,在那片自由土地上,是足够被仰视的。我背城与他的父族敌对,但是我想,我想……也许梓棠愿意可怜可怜我,给我的孩子一口饭吃? 只要童童活着,活着就好。 至少不要像我一样。他伟大宽厚的父亲足够教会他“爱”——“仁慈”。 老神父对我温和地笑:“孩子,你什么时候还会再回来?” 我想了一想,忽然觉得很难过:“父亲,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 我苍老的父亲鬓发如霜,他是修行的人,侍奉天父的孩子,但在他听完我那一句话之后,却黯然垂下头,污浊的眼泪爬出老人家的眼眶。 在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有罪的。 这里是莫斯科,光阴正短。 我以为,高加索深山里的孤狼,一生都遇不见阳光。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至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我的莫斯科时代,落幕了。 六年前,我出逃三藩。受乌克兰本部召唤,走的十分匆忙。再之后,又匆匆回三藩,历经劫波,是我对不起梓源,辜负他情深一番。 是我负了他。 再回乌克兰,回到茫茫雪域的北境,肚里已经有了骨肉。一开始,我便打算生下他,我的童童,只有他陪伴我捱过山水一程风霜一程的险路。童童的心跳连着我的经脉,每一次胎动,都是感动。我偶尔也会想起梓源,但我确信,想他的每一分钟,都是因为……他和加州小野狼,太像。 那时我深爱梓棠。 和梓源的遇见、缘起,皆因我在麻省时,有那么一位出类拔萃的校友——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年在麻省理工迈克劳林大穹顶下,初识梓棠的“当时”,他的侧脸和童童的父亲,太像。 一见是心跳,一见,情根深种。 再后来,我拼命接近梓棠,和他一起做研究,在导师教办处装作和他偶遇……有一年暑期,没有收到乌克兰总部撤回的命令,我缠着梓棠,找了个借口,跟他一起回了他三藩的家。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梓源的。 三藩穆家,等我站在加利福尼亚州版图上,大吸一口寒气时,已经来不及了。我竟然忘记了,高加索深山里的野狼,血管里奔流的血液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我惊魂站立的加州圣弗朗西斯科穆家,自我被扔进乌克兰集中训练营时,便与我、我身后守望相助的师兄弟们,是宿敌,是死仇。 我居然爱上穆家的小野狼! 他的家很大、很宽敞,是中式的特色,掩在繁繁车流中,美帝国半座江山的财富与权势几乎都被收纳在这一方四边庭院中。 每走一步,我都很小心,也很兴奋,我终于来到了这里,——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穆枫,梓棠,一树桑梓,他的名字,代表生土与故乡,那一端,连着我这一生都没有踏足的华人故土。 我仍然记得梓棠那时的笑容,他很好客,我是黏上来的牛皮糖,他却没有甩脱我,他吩咐家里的阿姨要好好款待我,暑期校园的沙发客偶尔也会来借住,穆家有的是房间容纳那些在校园里和梓棠或多或少有点关联的学生,我在穆家住的时间最长,学研的人来了又走,匆匆和我打过照面,又拉着梓棠一起出去游览加利福尼亚州旅游胜地…… 现在想想,那时的生活真是又单纯又幸福。 我在三藩穆家蹭了整整半个暑期,那是我学生生涯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或者——可以说是我这辈子都难数的快乐时光。 我在三藩过的十分自由、十分逍遥,唯一感到不好的是,我似乎发现了梓棠一个秘密。 ——原来加州小野狼不是没心的。只是,心不对人。 他不肯对外承认,但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早就深尝爱情滋味,他骗别人,居然也想骗过我。 我问他:梓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看看我,终于还是回答:很早。 我不依不饶:有多早? 他这次倒是回答的很快:十多岁的时候……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会……有多早?你说呢?阮,她并不知道。可能也……不会接受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比真诚:那你怎么不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 说完这句话,我恨不得拍自己脑门一巴掌!天!我居然在鼓励他,去追求我的情敌! 我一定是疯了! 但爱情本就使人疯狂。我认了,我喜欢穆枫,但穆枫尽可以去喜欢旁的女人!那又怎样?我阮素泠看上的男人,最终都一定会是我的! 那年夏天,他离开三藩,去接他那位还在念高中的“妹妹”来加州过暑假,如此,三藩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等着招待母校会有可能来加州寻求帮助的沙发客。顺便等他。 亚裔的小姑娘,本就显小,个头本身也不高,站在那里,羸弱的样子,但她一双眼睛却极漂亮,明亮的,澄澈的,仿佛要吸尽天光。 穆枫的心上人,嗬,我在心里拼命叫老天:老天!可千万不要叫我忍不住,跑上去捶那小姑娘一拳! 穆枫看她的眼神,真叫我嫉妒! 她快高中毕业了。我听说穆枫已经筹划了很久,联合他的那些世家兄弟们,给他的褚莲妹妹选大学,他看上的是位于佐治亚州的威斯里安女校,我大概懂他的意思——在感情方面,梓棠单纯的就像个孩子,他不敢对心上人挑明,他需要时间缓冲,但小姑娘日渐长成,总有追求者,他当然不放心!于是,索性把心上人送进女校,能拖几年是几年,少些狂蜂浪蝶,他求心安。 我简直要笑了起来,原来睥睨四方的梓棠也会有这样小心翼翼讨好人的时候,简直太可爱!此时此刻的我,有一丝小小恶作剧的心思,惊觉竟全无醋意! 那年,梓棠小别三藩之后,我一个人无事,便在穆家宅子里到处闲逛。伊甸园中也有引诱人的毒蛇,那时我全无预想,我竟然在这里,遇见了今生最大的“引诱”。 是梓源,他太优秀。他的笑,明艳照人,就像高加索深山里漏进的阳光。 我站在那里,仓促地想要逃开。 上帝作证,那个时候,我对梓源可没动半点心思!我爱他的堂弟,麻省理工我亲爱的国赛联盟队长大人,穆梓棠先生。 可是,他就那样闯入我的生命。即便我用半生时光去爱加州倨傲的小野狼,他的九堂弟,他也无怨无悔地陪在我身边。 童童的诞生,不知是债,是缘。 但我知道,那是我唯一能够补偿梓源的,全部。 第105章 番外阮素泠篇 那天,我嫌无事,跑去专门料理羹汤的小厨房闲逛。是在乌克兰集训营中养成的老毛病了,我总爱去瞧这些食材的源来之地,检验一下有没有不妥的地方。在乌克兰时,有残酷的争食训练,引诱平时朝夕相对的师兄弟们在食材中下毒,引诱我们自相残杀;变态严苛的训练,现在叫我想起来,仍然脊背发凉。 老毛病了,我溜进厨房是不用声色的,没有叫一个人发现。后来这里的主厨当着梓源的面还惊讶地问我:“小姐,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见一点动静?”我背着主厨师傅偷笑,动静?如果办这点小事都能发出惊动别人的动静的话,这么多年,我凭什么在乌克兰集训营严苛的生存淘汰中活下来? 梓源站在那里,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因什么身份居住在穆家的,我侧头看过去,他身形挺拔,高出我半个头的样子,他不笑,在某个点,我居然在他身上看到了梓棠的影子。 他对主厨师傅说:“我想要冰糖蜜枣的那盅甜点,最好温热。” 当时我不知发了什么神经,上前一步,冲他道:“那盅甜点是我先要的!先生你排一下队好不好?”见他略微惊怔、细细打量我的无辜表情,我觉得很好笑,有些调侃他的意思:“先生哦,我还没见过爱吃甜点的男士呢!”我想,如果当时梓棠也在,一定会被我夸张的表情弄的笑个半死。 “那不该是女士的专利,”本来是一张严肃的脸,但此刻,他居然笑了,“小姐,我想要的这份甜点,也并不是给我自己……” 我打断他:“那给谁?你太太?” 他一怔,过了几秒钟才说道:“小姐,你有些自作聪明。”然后,他转身对主厨师傅说:“两盅冰糖蜜枣,还有炖梨么?冰糖适中,七婶不爱太甜,但量也不能太少,要不然,感冒不好治……” 他很细心。居然那多叫的一盅冰糖蜜枣,是为我点的。我谢过他,第一次怯生,有点局促地想要躲开。他叫住我,问:“你是梓棠的朋友?” 我惊了好一会儿,才晃过神:“是同学。麻省理工的同学。这位先生——你,你是我们麻省校友团的沙发客?” 他笑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深陷,不为他太过迷人的微笑,只为了,他这样的表情中,能够觑见梓棠的影子。我承认,很早的时候,我的确是人渣。 太对不起梓源。一直到和梓源在一起之后,我心里深爱的,仍然是他的堂弟,穆梓棠先生。 “麻省?”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不是。我和梓棠不太一样,他适龄入学时,时代已经很新了,家里的长辈允许念美洲公立学校,他是传统的教育,一路申请进名校……我的成长轨迹和他不太一样,我们几个年长一点的兄弟,小时候都有私人教师,长辈没有开放去念公立学校,我直到十八岁高中毕业,过了gap year,才去了常春藤盟校……” “你很厉害。”我是由衷夸赞的,我想象不出,一个从小没有接受过传统公立学校教育的学生,竟然仍是万里挑一的出众,成年之后被常春藤盟校录取,于他竟像吃饭喝凉水一样简单。 但他却有点惊讶,大概是想象不出,我这样言语刻薄的女人,居然会“欣赏”他,并且还是发自肺腑的。 他清清微笑:“小姐,你……借过?我想我得离开了,祝你在我家玩的愉快。” “你家?”我缓了两秒才终于反应过来重点在哪儿。 “这的确是我的家。梓棠是我九堂弟——我们家,”他顿了一下,礼貌地看我,“唔,是有点大,人数总是填不满房间,没有客人的时候,过的有点——”他笑了笑,有些自嘲的意思:“有点……‘凄凉’。”琢磨半晌,才似乎抓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我目送他离开。 心里却被某种莫名的情绪牵动。 我们都没有圣父的预知与天才,无法预料未来。不想我与梓源这一见,竟误了他终生。 后来我出逃三藩,那一场离别,满溢悲伤。那年,梓棠并不在加州,是我的错,引来了狼群,我慈爱的圣父作证,我并不是要害梓源的命,我更不忍心伤害三藩穆家满门弱孺,后来事态的发展,再也不在我控制之中。 但我的确做了,百身莫赎。我的每一个举动,都为穆家带来了祸害,我闯下了弥天大祸。 但梓源仍然肯放我离开。他居然叫我好好保重。 我带着童童离开,带着腹中梓源的骨肉,奔赴雪域北境,我自小生长的故土。自此,三藩因果种种,都是前生的事了。 那时他并不知道我已经怀孕,童童生长在我腹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哪怕不为孩子本身,为了梓源,我拼死也要生下他的孩子。 我记得他抱我在月下长廊时说过的话:“阿阮,我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这样,你的心也许就会一点一点回来,阿阮,我等不及了,你的身和心,我都要。是我太贪心——如果‘贪心’是大过,我愿负责。收不回来了,我情愿‘贪’,自私地要你。我……”他顿了一下,伏在我肩头哽咽:“我要你。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谁……阿阮,我有耐心,我有足够的耐心。” 我在他怀里大哭。不是为他,是为这悲凉的人生。 我的梓源,和我一样苦。 就在前不久,我与梓棠摊牌,我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已经抵住穆枫的颈下动脉,只逼他说一句“爱我”的话,他不肯,情愿不要命,也不肯骗骗我。我问他:“为什么?褚莲根本不要你!”他的回答,和梓源的答案一模一样,他说:“我有耐心,我有足够的耐心等阿季爱我。阿阮,你不知道,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掏了整颗心,给她。阿季有资格不爱我,我却没有资格不去想她、爱她……” 那是梓棠第一次叫我“阿阮”,我的心像坠在棉絮上,整颗酥化。原来,一贯冰冷强硬的穆梓棠,也会有声线这样柔和的时候。他叫我“阿阮”的样子,实在太迷人。 但他却用最温柔的称呼,说最伤我心的话。 有什么用呢?我是没资格抱怨的,刀锋指向我的同时,我也在用刀狠狠地剜梓源的肉。 一报还一报吧,大概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爱情这种东西,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太奢侈。终年积雪的北境深山,连阳光都照不到,师兄弟之间尚且同戕,我还指望谁来爱我? 我不能让狼窝里的同僚知道我怀孕的消息,不然,也许我们母子都活不下去,于是一瞒再瞒。在我们本部,我和他们一样,做最繁琐的情报工作,但外派的任务,我是再也接不下了。孕初期,我一直都在雪域北境,静静等待孩子的降临。 后来,纳塔莎出完任务回到乌克兰,我再也瞒不住了。是她先发现我的异样,在我晨吐时跟了出来,雪野北境,大风灌满袖口,我和她,站在彼此的对面,我看见她那张熟悉、关切的脸,被风吹的苍白不堪,她扶住我:“泠,你怎么了?不舒服?” 是俄罗斯弹舌音。最纯正、最美妙的音符,我们的诗人曾说过,俄罗斯语是世上最美的语言。 纳塔莎站在我对面,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是漂亮的俄罗斯姑娘,斯拉夫的白玫瑰,身材高挑曼妙,一双深邃的眼如天幕上镶嵌的星子,一眨,遗落漫天星辉。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抢食很厉害,有一回,将多余的一片烤面包让给了什么也没抢到的纳塔莎,她默默地嚼完,却不再理我。但从那以后,我每回生事,她总是站出来,嚣张地立在我这边。因为种族肤色的原因,我没有少被以白种人为多的乌克兰集训营中的师兄弟们挤兑,我会打架,被欺负一回两回之后,打架是玩命的,那时,站在我身后阵营的,除了少数东南亚裔的姑娘之外,就只有唯一的白人女孩纳塔莎。——为我们集训营出师之后的特殊工作考虑,那时乌克兰是吸收东南亚裔的,种族、肤色的多样化,必须作为选拔成员的重要考量条件。 我没有办法再瞒她。我说:“我,怀孕了。” 纳塔莎很惊讶,但她并没有细问,甚至连一点对于孩子生父是谁的好奇都没有,她居然只说了一句话:“泠,我不会告诉他们。” “纳迦,”我叹了口气,“我想生下他……” “泠,可以,可以的,”她很急促地说,“我……我想办法。” 我几乎要哭了出来,我这一生,还求什么?做了天大的坏事,梓源却依然愿意原谅我,我伤他那么深,最后的时刻,他只关心我能不能安全离开穆家;现在这样腹中拖着胎儿的狼狈处境,几是众叛亲离,却还有纳塔莎愿意为我背反师门。 “纳迦,谢谢你。” 她轻轻抱了抱我:“泠,出任务吧,我们在一起,找个借口离开这里之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去医院生产。春天来的时候,再回去,我们就是三个人。” 我的童童,就这样诞生了。 他长到快五岁时,仍是纳迦,为我以身涉险,我发了昏,居然想回三藩,将我的孩子,还给他的父亲。 但,谁都不知道我回三藩的真正目的。那一次,我安排好了所有人的退路,却没有安排自己的,我,离开莫斯科时,就再也没有想过活着回来。 幸好,还能再见梓源。我热爱他的笑容,那是完完整整的,只属于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纳塔莎记得不?是和阮妹子一起回三藩的那位。。。第二章的时候就粗现过的把。。 纳迦是纳塔莎的爱称,文中提到过,白斯年有位妹妹也叫纳塔莎。。俄罗斯妹子同名率很高的。。 这里先提一下,系列文中,白斯年的妹妹纳塔莎,也是某个文的女主。。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坑,,摊手。。。 第106章 番外阮素泠篇 北境高加索深山的孤狼,终于在难捱的冬日里,遇见了阳光。 那一年的三藩市,有我最爱的日光。 是褚莲的生日宴,宾客云集,那一刻,我抬头看着掩在滚滚车流中的穆家大门,眼泪濡湿了眼眶。我错过了多少年三藩市的日华与秋盛?多少年,三藩日升日落,云鸦点点,我都不在,这一片寒江,这一片远天,都是送给有情人的,比如,梓棠和他的太太。 再走进一层,有两尊石狮蹲着,极简的中式风格,一如多年以前我来过时的样子。 她的生日,有梓棠惦记着。她真是好福气。实话说,我这辈子从没羡慕过一个女人,但她是例外。 梓棠真是大手笔,不过是太太的生日宴,却被他弄的像和政要会晤的大席。走到中场,我差点被人流淹没,这里我是熟悉的,确认了方向,我就可以随意去我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不知道我回来了。 这么多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告别就像在昨日,可是如今,却连梓棠都有妻有子了。那一刹那,我有点失落,但终归祝福他。他终于做到了,娶了他深爱的太太,听说还有了一个孩子。 他的女儿,就是童童的妹妹,他们是有血缘的。兜兜转转,我终于还是和他扯上了关系。 我见过那个孩子,才两三岁的样子,胖胖的,有点婴儿肥,极爱笑,她在院子里和保姆玩儿,很容易就被逗的哈哈大笑。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幸福感,那孩子长得像褚莲,一脸天真无邪的笑,看了叫人烦恼顿消。我甚至幻想她和童童手拉手一起在院子里玩耍的可爱模样,童童有这样一个妹妹,真好。 我庆幸自己的选择,把童童送回三藩,回到他父亲身边,终归是对的。他该有和穆枫的宝宝一样的童年,而不是像我那样活着。 清辉落满地。这是穆家大宅里的夜色。 二层小楼,连通前面的主阁,精细的木质楼梯,梓源如今,过的倒是“采菊东篱”的避世生活了,他比我们,都要走的更快、更前。 烛火明灭,风裁细丝,他的影子落在纸封的大窗前,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我呵了一口气,走的没声没息,长廊,圆月,像梦境。 真是梦境啊,我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他矮了一截,那影子,只有半个人高,我听见木门那边熟悉的呼吸声渐浊,是他:“拿一盅冰糖蜜枣,去小厨房取吧,——要温热的。告诉梓棠,我今晚不出去了,叫曹叔上来,把我准备好的礼物交给阿季,代我贺寿星生日快乐。” 我深深叹气:“我没见过这么爱吃甜品的男士——嗳,嗳!”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梓源的影子僵在那里。我低头,站在夜风中,只觉得浑身发冷,眼泪却是温热的,灼的我两颊生烫:“嗳,天冷了!” 然后,我听见瓷片撞地的声音,——“哐当”一声,窗前的影子微微抖了一下,我想,一定是梓源握在手里的茶杯撞碎了。 我们站在彼此的对面,沉默不说话。我不知道梓源此时的心情如何,反正我,身心疲惫,但却仍然欢喜,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我站在迎风口,他在门的那一边。我们彼此隔着一扇门,忘记了呼吸,那是我此生遇见过的最波澜壮阔的重逢了,千帆过尽,我是沉静的,梓源宽达,自然不恨我,但这穆氏满门上下,没有一个人不想着将我千刀万剐。 如此有趣的,重逢。 还真是很有意思啊。 “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几如隔了几重世纪。重又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我恍如新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推门进去! 我的梓源,我迈过万水千山,才能重又站在这里,清明地面对自己的心事。 我想告诉他,离开的这些许年,每回梦中,我想的是,都是他。 他坐在轮椅上,溶溶月色从窗缝间漏进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好似镀了一层暖淡的金色。那一刻,我眼泪哗哗落下,是我多年以前犯下的错误,才害他这一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我错了。上天不会再还我一个健康的梓源。 是我对不起他。 他不敢认我,坐在那里,撑手扶额,他是男人,尤其是穆家的男人,情绪再失控也不会痛哭,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泪光,终究还是没有看我。 我蹲下,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好漂亮的眼睛,和梓棠一样,穆家的男人,都有一双漂亮、野心张扬的眼睛。但我的梓源,这么多年的苦捱,厄难的岁月早就磨光了他的棱角,他眼中的野心熄淡——那是他此刻唯一能与他的九堂弟区隔开来的标志。 我毁了前途大好的他,我是撒旦,是罪人。圣父不会原谅我。 我亲吻他——他对我仍然是有感觉的,在我的唇吻碰到他脸颊的同时,他轻轻动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他不说话,沉默地任我“摆弄”。 今夜月色太美;楼下筵席正酣。 我说:“梓源,我们有一个孩子——我,我执意要把他生下来啦!” 他一怔,整个身子都僵住。我笑着抚弄他的头发、他的脸颊,我问:“你不高兴?” 他突然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发现他的声音都在抖:“孩子呢?” “他出生在莫斯科——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像你,”我笑了笑,“我的朋友纳塔莎带着他——你知道的,在穆家的地盘,我做事必须小心,如果被梓棠知道我又出现了,他,他可能会杀了我……” 我耳边袭过一阵寒意,想起梓棠那个野心十足的权谋家,就浑身胆寒。我害了穆家,我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多大期许,我终归,是要死在他手里的。 但三藩高座上的“穆先生”并不知道,我此番前来加州,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他,我冒死将绝密的消息带来给他,尽管我深知这样的行动意外着什么,但那又怎样?我活着仍不快乐。如果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换梓棠和穆家安全,死也很值。 梓棠的宽容却超乎我的想象。 他不但没有要我的命,还打算将三藩未来的帝国,交给我的儿子。他青梅竹马的太太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还年轻,但看他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生的。大抵都是为了“爱”,他是个好男人,他对褚莲的疼惜和宠溺,简直可以叫任何一个女人嫉妒、发疯。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在安道尔公国境内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我们以学校团体活动的名义掩护一批私人军火,我的专业完全派上了用场,我们合作的天衣无缝,能帮到梓棠,是很让我骄傲的。我发现要真正做他的朋友是很难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奇怪的人,对其他不熟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外人看来,他生疏而冷漠。并且他懂很多冷门的知识,爱干危险的事,我简直觉得我们就是同一国的,这和我在乌克兰集训营接受的训练有太多的契合。 本来是很美好的比利牛斯雪山之行,任务并不算难,我们几乎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兴致去的。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比利牛斯雪山腰摔死了一个麻省理工的学生,听说他是自杀的,但我特有的职业敏感告诉我,那位同校的师弟绝对不是自杀!并且很有可能是被人蓄意谋杀! 这一点,梓棠也有同样的猜测。 全无头绪,唯一的线索是,麻省死掉的师弟原来是张家的人,而溪口张氏,几个月前已经被我和乌克兰的师兄弟们在莫斯科的一次行动密会中,在世家势力分化地图上划去。 溪口张氏是不存在的,因为包括我们乌克兰本部的多方势力,都需要它“消失”,那么,它就必须“配合”地“消失”。 这些背景梓棠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却不能说。 在我们的计划敲定没有多久,张氏便遭到大清洗,幸存者几无人数。我猜测,不幸殒命在比利牛斯雪山脚下的那位麻省师弟,逃出那场骇人的大清洗之后,一定掌握了什么绝密的信息,想要传给世家的人。但张氏已经不在了,他缺少联络带,只能将消息传给比较容易接近的、同为麻省学生的穆枫,让穆家的小少爷自行决断。但可惜,他还没跟穆枫说上话,已经被人弄死。 我确信,凶手一定在我们的学生中间。天幕之后孕育着一场大阴谋。 但当时的情况,我根本不能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其他人——他们不应该了解也必然不会懂。 穆枫和易风铨却都是知道的。那时他们是我可信赖的队友,我只要不将乌克兰本部的绝密资讯泄露给他们,其他的话,我是可以知无不言的。 穆枫当机立断,要我编造一个谎言,说那位学生根本没死,只是一场恶作剧,有人目睹他被安道尔公国内境警察带走了,命案……根本就没有发生。 的确他的考虑是周详的,在证据全无的情况下,我们私下认定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必然会打草惊蛇,也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我想,加州野心勃勃的小野狼是不太会在乎他人感受的——他根本不关心其他人怎么想,他掩饰谋杀真相的唯一目的是,让他的青梅竹马尽兴地去参加一场烤肉会。 想的多周到! 男人为爱疯狂起来真是要命,在野风里糙长大的小野狼,居然为了心上人,这样细致小心地盘磨。 他简直不像他了。 那次旅行,威斯里安的小师妹褚莲,应该玩的很开心。没有谋杀,没有命案,没有死人,她在穆枫的保护下,毫不知情地享受他对她的好。 我当时在想,如果后来褚莲知道那一次,是穆枫骗了她,她会怎样?毕竟死去的麻省小师弟,带来的极有可能是张家的消息,也许穆枫的好意,间接掩盖了张氏被清洗的真相。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第107章 番外阮素泠篇 我终于在筵席上露面时,正遇上穆枫修剪旁枝。李家的人不听话,胆子大的包了天,居然连穆枫的女儿也敢动。 我太喜欢那个孩子。她是童童的妹妹,毕竟也是穆枫的女儿,梓源的乖侄女儿,我决定要救她。 和纳塔莎演了一出好戏,终于拿童童换下了妍妍,穆枫还是一如既往的果断,将事情做的干净利落,李家从此估计十数年都起不来了。 他变了许多,华人世界掌实权的“穆先生”果然和以前那个略显青涩的麻省学生不太一样。他更成熟,也更有魅力。加州小野狼,一声低吼,举座皆惊。 抽空的时候,我终于和梓棠说上话。今次冒险来三藩的目的,也完成了大半。我知道,我可以安心离开了。童童有人照料,梓棠对我有承诺,纳塔莎,他会放走。 那我就放心了。 我将乌克兰集训中心机密文件室里盗出来的大秘密,告诉了他。 溪口张氏亡于世家内讧。 这谁都知道,这是世家一段最不光彩的往事,所以,家族里讳莫如深。但是,世家高位上的先生们却不知道,国家智囊团策划了这场阴谋,世家的敌人根本不是彼此相扶成长百年的兄弟家族,而是,一个一个背后大国。包括伦敦许家仰赖的大不列颠,包括穆家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朋友,美国联邦政府。它们都在溪口张氏的覆灭计划中扮演了相当持重的角色。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梓棠眼神茫茫投向远方,我知道,他在思索,他心里一定有了答案。我松了口气,果然,和聪明人说话很轻松,一点就透。 世家背后表面上与之亲厚的大国,为什么要这样做? 帝国智囊团的目的并不仅仅要覆灭溪口张氏,挑拨离间是这帮白人政客最善用的手段,以华治华,百年前不列颠的军舰开进大物中华时,就已经总结出这个百试不爽的方法。 所以,藏在背后居心险恶的政客们,利用其他四大华人世家的力量,对付长年稳居华人世界第一宝座的溪口张家。 让他们同族相戕。逐一分化。 张氏覆灭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三藩呼风唤雨的穆家,穆氏被卷入莫名的阴谋中,多年前一次重击,三藩损失了倾力培养的“风字辈”继承人几数,差一点就起不来。狡猾的政客们,却独独遗漏了穆家最小的孩子,当年年仅十九岁的穆枫,断然亲手毁掉三藩半壁江山,亲自重组、培植自己的势力,手段之狠辣,行动之雷厉,震惊星条旗下的自由国度。 穆氏成了漏网之鱼,成为阻挡政客阴谋蔓延的第一块界碑,其后,漠河白家、伦敦许家、北境易家得庇,自此,华人世界同气连枝。 我在乌克兰本部密封的机要文件中发现,“他们”对这个行动的最后批示是:cancel。 取消行动,再听指令。 是穆枫阻挡了华人世界瘟疫的蔓延。 他简直是天才。 这已经不是生意场上的小逐,溪口张氏的覆灭,既然已经牵涉进了政治势力,这场收局,再小也小不到哪儿去。 是我们平常人看不懂的大国斗争,情势诡谲。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可怜溪口张氏,举家上下382条人命,竟然都赔在了翻云覆雨的政治阴谋中。 “为什么?” 穆枫这样问我。 我看见他眼眶发红,眼前这个我认识了将近十年、铁骨铮铮的男人,手居然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却不得不面对。 “梓棠,如果你的故乡之地有一天卷入战争,你——以及你背后的华人财阀,会怎么做?”我问他。 他看着我,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回答:“倾囊相帮。” “为什么?”我反问他。 他说:“钱不算什么,华人重落叶归根。就算我没有行动,许家、白家、易家,也不惜毁帝国壁垒,倾囊相助。阿阮,你或许不太懂这种感情——虽然你也是华人,但你……” 他说的对,我连“故国”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自小在灭绝人性的乌克兰集训营中长大,连母亲都不爱我,那个虚无缥缈的“母亲之国”,算什么?我对“那儿”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我有个姐姐,每年会回去住一阵子,有时给我捎点特产。——阮素岑,尽管她已经脱籍多年。 他似乎觉得有点抱歉,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是他对我的冒犯。梓棠跟我不一样,他不是被抛弃的孩子,他的名字里就嵌刻着对桑梓之地的思眷之情。往溯多年,华人五大世家当年迁出大陆,本就是逼于无奈的选择。“被动”与“主动”,一字之差,千差万别。 他又说:“其实这些年来,我们在外的华人家族对故土的投资和建设都不少,许谦益的意思是,必须背靠大树,‘非我族类’毕竟靠不住,在故国发展势头强劲时,将大笔资产回注,不仅在帮助故国建设,其实对我们生意人来说,也是一笔靠得住的投资。”他的声音渐渐沉静,如湖底垫落的鹅卵石,很重、很圆润,他继续说:“阿阮,我们海外华人应该感触最深,历年暴力排华,死伤多少?‘那边’的故乡之国做小,受伤的是我们这些漂泊离根的华人;故国强盛,在外连这张华人面孔都好用不少。其实,慈善和基金回注故国,最终受益的还是我们——世家的存在是因为什么?穆家在三藩扮演的角色一贯是,成为华人学生、华人生意人的保护伞,如果黑手党要找华人麻烦,穆家会出面——其他世家散落世界各处,撑起的,都是保护华人利益的大伞……华人历来如散沙,我们世家要做的,就是黏性极强的聚合胶。在外,我们是死神和规则制定者,踏进华人区,不管是哪个种族,都必须守我们的规矩。” 他头脑十分清晰,我都能听懂,其实答案已经在他的话中——我说道:“梓棠,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氏才必须死,你们,才必须死。你们是规则制定者——在海外华人世界影响有多大?起到的巨大隐形作用,有时可能是连军队都达不到的。故乡之地在崛起,重新走向荣耀四方的王者之路,——这必然有人是会不开心的。争霸,争霸,政治斗争是不择手段的,国与国之间的合作,通常只讲利益。庞大的华人世家已经阻碍了本土国家的大国竞逐利益,所以,你们必须死。” 换言之,世家一死,华人形同散沙。 他沉默了好久。其实在他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懂,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潜意识不愿承认,必须要我推他一步,残忍地告诉他:这是真相,梓棠,事实就是这样。 事实是,当年张家遭到大清洗,“异族”并没有直接动手,真正被当成枪使的,是昔日与张氏情如兄弟的其他四大家族。 因为,不知从哪里泄露的消息,张氏即将投靠旁国,置华人利益于不顾,在卷帙浩繁的史书中,这种情况通常被称之为“汉奸”,其他世家无法忍受张氏的背叛,无法忍受张氏出卖同胞的利益换取荣华富贵,便联合起来,用最残忍的手段,将溪口张氏,从地图上连根拔起。 溪口张氏,连声辩的机会都没有,百年基业,付之一炬! 多年前的一桩大冤案,成了世家的心头刺。 很高明的手段,擒贼先擒王,五大世家中,数张氏最势大,别有用心的势力便挑动其他四大家族共同对付张氏,再对其四族逐一分化,不动声色地拔除眼中钉。 这个秘密,在乌克兰本部案卷中,被划归为“一级机密”。 在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合盘告知梓棠之前,仍然没有人知道具体实情。当年世家隐讳溪口张氏,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对付曾经的战友的方式,太过残忍。世家还没反应过来张家是被冤枉的。 如果我不说,这个分化世家的计划,将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开启。到时,剩余的四大世家,仍然免不了手足相残。 我知道,在我将秘密告诉梓棠的时候,我就必须,永远地,留在三藩了。乌克兰本部怎么会养叛徒? 我是背叛者,我的师兄弟们将会分散出去,将汞水一样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追杀乌克兰本部的叛逆者。我将终生活在阴暗与逃亡中。 但我爱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在加州海港太阳升起的前一刻闭上眼睛,想必很美好。 梓棠,我很累了。 梓源,但愿来生,来生,叫我先遇见的,是你啊。 穆枫的眼中重又闪现自信,他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阿阮,我谢谢你。我……我已经见过张风载了。” 我大讶,但没再追问,我知道他成竹在胸,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一定都有安排。 他运筹帷幄。三藩华人帝国,向来只认一位“穆先生”。 我突然,很想见见梓源。 第108章 番外阮素泠篇 穆枫已然与张风载会晤,他们一直暗中有联系,这出戏,真是越演越精彩,但我看不到了,梓棠登高一呼的风采,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我没这个福气,褚莲才是真正有福之人。 我想离开一会儿,去陪陪梓源。他太辛苦。 张风载也是个奇人。我在乌克兰集训营时,听过他的名声。我们暗杀名单上位列第一的世家公子。 他到底,没让我的师兄弟们——高加索深山的豺狼出手,他死于世家倾轧的阴谋中,成为溪口张氏382个冤魂中的一个。 谈起这件事,我心里便无比悲伤。后来我听说,世家的几位老先生,往上的当家“致”字辈,在溪口张氏倾灭之后,个个郁郁而终。穆枫的父亲、许谦益的父亲、易风铨的父亲,以及白家长公子的父亲,寿命都不长,根据乌克兰本部情报中心汇集的信息来看,他们中的某几个,甚至可能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对张氏老友有愧怍,余生心中都不安,多活一天,只会多一天折磨。 这是他家族里的故事,有些话,我不忍多说。 梓棠发着抖,有些疲惫地对我说:“你去看看四哥吧……”他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我站在那里,看长廊那一头的中式檐角,燕尾掠过,再低头,不远处湖庭外面撑满睡莲,碧油油的一片;这里是梓棠和梓源自幼生长的地方,每一道春光,每一褶秋波,似乎都曾经掠过孩童稚嫩的皮肤,搁浅了漫长的光阴…… 我立着,轻声叹息。他的童年,装在这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里。与我,隔了千重山,万阙河流,但我们终究还是在这里相遇。 梓棠睁开了眼睛:“阿阮,在想什么?” “在想你四哥。” “很好,”他笑了,“这让我很高兴。” “还在想,还在想张风载……” “张风载有什么好想的?”梓棠皱了皱眉。 张风载的尸首并没有在那一天张氏的炭土中寻见。他失踪了很多年。听穆枫的意思,他好像还活着?多少年了,世家风字一辈终于聚首,可以想见,穆枫和张风载的联手,将戳到多少人的痛脚。血债终有血还的一天。 我忽然想起当年比利牛斯雪山脚下殒命的小学弟,他或许就是在偶然中得悉了这个秘密,千方百计想要接近梓棠,告诉他,他们世家陷入了别人网罗的阴谋,穆氏应马上停止与溪口张家的对立姿态,四大世家联手为张氏复仇,让对方的阴谋彻底崩溃。 但他来不及说了。大学时代的穆枫还没感觉到不对劲时,麻省的小师弟已经命丧比利牛斯,此后这个秘密,终究还是要由我来揭露。 日短。太阳终于沉沉落下,远处云层渗着蜜汁似的颜色,极远的天幕那一头,几只孤雁飞过,翅膀掠了一层金色。 穆枫转身下楼。 我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中。在那一刻,心无比地轻松,我知道,我此行压在心口最重的一件事,终于解决了。 剩下的走局,穆枫和溪口张氏的长公子,都会安排。 我可以退场了。 外面的鞭炮声又响起,水脉沟渠间忽然攒起一道滚金边似的亮色,明明灭灭。原来是水莲灯,一盏一盏地排开,在清水间幽幽浮动。 盛宴正酣。寿星今晚一定极漂亮,数来,我也有好多年没见过褚莲了。 我转身,去找我的梓源。 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如今坐轮椅,矮我半身,但臂力仍不减,他抱的我极紧,我靠着他的胸膛,能够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很有力,像多年前他指间漏走的青春。 “阿阮,不要走了吧?” 他的声音很哑。我一恸,惊望他,那是一双太漂亮的眼睛,银河过眼。我不忍心负了他的期望,在心中暗暗诅咒自己。 我会留下来,永远留在三藩,但不是以他期望的方式。 对不起,梓源。 他再抱我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没了起先的光彩,他就是这样温和、善解人意,居然连问都不问我,眼泪从他干涸的眼睛里滚出来,他轻咽:“你给我生了宝宝……我,我很高兴的……” 我泪如雨下,轻轻靠在他怀里:“梓源,对不起,这辈子,阮素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是最后的一眼,他依然是当年初见时的翩翩佳公子。而我,还很年轻,我们在小厨房里拌嘴,他脾气实在太好,任我调侃他,也只是微笑。 我只觉腹中绞痛,但我不舍得闭上眼睛,我想看着他,将我的梓源,清清楚楚刻进脑海里、心里。 我们乌克兰本部为杀手秘制的手藏毒药,一向速度很快,痛苦也少。 我想,快了吧,不过数几声,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我伸手,碰到了他的脸,他下巴那里冒出了青色胡茬,才一晚上没整理,已经能够扎人。 梓源的脸很温、很软,有我熟悉的味道。 我冷的抽搐,吸了一口气,几乎要蜷在他怀里。 梓源的声音都在发抖:“阿阮……你……你是不是心里仍然……有梓棠?” 我缩了缩身子,原来他以为我放弃生命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感情,他是太傻。太傻。 “和梓棠……已经过去了。”腹部一阵绞痛,我疼的牙齿直打哆嗦。 “和我什么时候‘过去’?” 眼泪爬满他双颊,我的梓源,居然还带着点孩子气,他这样问我。 我笑着说:“梓源在怕?大概活着总会变心,我死在这儿,就永远不会‘过去’了……” 我怕高加索深山的孤狼将会牵累我的梓源,他们毕竟不知道我已经怀孕生子,如果乌克兰集训营的教官知道我出卖营中机密,一定会满世界抓我。我不担心三藩穆氏保护不了我,只是,不能再让重新振作的世家卷入诡谲算计中。 这个世上,我并不是没有牵挂的,我要尽我最后的力量,保护梓源,保护我的孩子。 从“阮素泠”这个名字,在乌克兰集训营的花名册上划去时,这个人,也必须消失。 加利福尼亚海港日行日往的游轮,恍恍又驶进港口,是归程。我也回来了,并且,永远不会走。 梓源抱我坐在窗边,清早的第一缕阳光扎破满院蓊郁树荫,照在他脸上时,我看见他睫毛上随之起舞的光影,似蝉翼般薄透。我一抬手,那圈光斑落在我手上。 他说:“阿阮,你心情不错……” 我听见自己在说:“是啊,晨曦……新的早上,又开始了。” 我终于,和他在一起了。 并且永远。 第109章 前传(11) 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这是最新防盗章,亲们请勿误买,如果误买也不要急,明天更新时此章会替换4000字。。 第110章 前传(12) 褚莲后背贴着冰冷的墙,紧张地喘着气。穆枫低头,伸手托起她的后颈,有些吃力地将她的头微微往前送。 他挨的愈来愈近,呼吸几乎贴着她的脸。在这方面,穆枫本无经验,因此动作有些笨拙,但大概男人之于女人,本身有趋近自然的本能反应,他很快着道,上手愈发熟稔。他的手已经滑下,在她腰腹间游走。 褚莲微微凛动,感到很不适,身体本能地反抗。穆枫温热的唇已经贴了上来,她撇过头,穆枫着了空,突然顿住。 她吸气。 穆枫轻轻一拳凿在墙上,他有些难过:“嗯?” 她凄凉问道:“小枫哥,你是‘爱’我还是‘喜欢’我?” 他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如果你喜欢一丛花,你会摘下来快乐地带走,可是如果你爱那花儿,你会给它们浇水……” 她很智慧,一句话就让穆枫怔愣,他单手撑着墙,立在那儿,许久,手臂才无力地垂下: “阿季,你好好休息。” 他嘴角挂起苦笑,绅士地给她让出一条路,然后,离开房间。 褚莲心里也很苦,她下了最大的赌注,赌他的尊严,让他清醒、保持理智。一个男人,尤其是像穆枫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突破底线,伤害自己的尊严的。 他怎么肯让他最爱的女人小看他?那是最大的侮辱! 褚莲叹了一口气。他的“后遗症”,持续了这么多年,即便现在他已经如愿娶了她做太太,穆枫还是偏执地不肯碰她——至少在她开口说“愿意”之前。 盈月当天。长廊那边,风声鼓鼓,她抱臂缩了缩身子,有些想回去了,穆枫大概醒了吧? 巡夜的警卫来来去去,晃的她眼烦,正想走时,卧室方向跑来一个内室的贴身哨,往她面前一站:“少夫人!” “怎么?”她有些惊讶:“穆先生醒了?” “醒了,到处在找夫人呢!我们回说夫人在长廊看月亮,穆先生嘱咐我们叫回,怕少夫人贪凉感冒……” 褚莲笑了笑:“你去叫人弄点吃的来吧,穆先生以前晚上办公的时候,有吃夜宵的习惯。” 她走了进去,暖气扑面,穆枫已经起了床,坐在桌前看书,见她来了,起身伸出手臂,她盈盈走过来,只听穆枫在问:“冷吗?” 攒在她耳边,鼓出风帆似的暖涡,她只觉得浑身痒极了,好困。穆枫的怀抱又软又温暖。 “先生不睡觉?” 穆枫轻声笑:“醒了就睡不着,见你不在,就更睡不着。” 她伏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吸了一口气又说:“我叫厨房做了宵夜,晚点他们送来,咱们一起吃。” 穆枫收紧了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好太太……” 像梁燕在呢喃,这个男人,连温柔的样子都这样性感。穆枫穿着定制的睡衣,露出极好看的锁骨,他很高,腰板很挺,抱着她的时候,倾覆满腔的温柔。 她承认,那一刻,她对穆枫带给她的奇异感觉有一种微妙的触动。 穆枫仍然很忙,每天即便只掠眼几件大事,仍要处理到很晚。他的书房,总有神秘的要员出出入入,有时还要带上层层盘检的保镖。 但他却再也没有在书房过夜。 他尽早地回到卧室,和褚莲待在一起。褚莲兴致起了,会做些手工,或者看几本专业书,和穆枫商量着什么时候回威斯里安继续学业。对她的话,穆枫总是听的很认真,他偶尔会从当天的晚间报纸上挪开视线,在灯光下注视褚莲,那是一种很美好的默契。平淡的夫妻婚后时光,在身份背景完全不平淡的他们身上,迢迢溜走。 攥也攥不住。像沙漏似的,“呼”的一下,就漏光了。 “可以请私教,阿季。”他回答。 褚莲早料到穆枫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她嘟了嘴,有些撒娇的情状:“我觉得……在佐治亚的时光,挺美好的……” “但我现在没空陪你,”穆枫笑着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佐治亚州生活。等我忙过了手头这一阵,我们一起去佐治亚州度个蜜月?我们可以般进威斯里安的教员宿舍——那一定很美好,阿季。” 褚莲嘟了嘟嘴:“我会被她们笑话死的!读个书还带老公来!” “尽她们笑话!”穆枫完全不在意:“介意的话——让她们也把老公带来陪读!” 褚莲被他逗的大笑不止。 他开始温和细腻,似乎终于适应了婚姻生活。结婚以后,穆枫明显比以前快乐许多。 但,仍然不“碰”他美丽的小新娘。 这段日子以来,褚莲也是快乐的,她和穆枫小时候常常黏在一起,稍微长大些了,虽然仍是关切彼此,但各自有前程、学业,有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比小时候似乎“疏”了些。尽管穆枫并不这样认为。 但结婚几个月来,他们同居一室,并无夫妻之实,这种自然相处的亲密状况,反倒让褚莲感到放松、快乐。 不必赤/裸相对,他们穿着睡衣打闹,一踏进这间卧室,严肃的穆先生马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和孩子似的讨好她。 吃完宵夜又看了会儿书,褚莲不耐,忽然想了鬼点子:“今晚月色这样好,小枫哥,我——我要去看月亮!” 他笑着放下书,弯了身子要背她,褚莲踢了拖鞋,像小时候一样跳上穆枫的背,乖乖地伏低身子:“小枫哥,咱们去外面!” 她指挥,穆枫很听话,向她指的方向走出去。 两个人都穿着睡衣,大半夜出来遛弯,把外面的流动岗吓的不轻,噼噼啪啪地立正,喊了声“穆先生”。 穆枫脸色有点尴尬,他的好太太呢,趴在他背上笑的不行。 像小时候一样,只有她和他,还有泻银如缎的月光。 是极静的夜,和极美的心情。 又一年。穆老太太终于找上了她,是喝下午茶的时间,穆枫刚刚参加完一位黑手党高层的笼络会议,茶还没凉,便觉没劲,跑了回来,正巧赶上家里两位重要女士的“会晤”茶会。 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穆老夫人见惯阵仗,也不刻意避着穆枫:“你们小两口都在,母亲便掏心窝说两句……”老夫人笑着拍了拍褚莲的手:“阿季,你和梓棠结婚,有一年了吧?” 褚莲点点头。 “你们……夫妻感情还好?” 其实,老夫人这话问的有些虚,她吃过的盐比小年轻吃过的饭还多,心里什么不通透?她知道,褚莲当初决定嫁给穆枫,有八分是看着她这个老人家的面儿,是她亲自求着阿季,那孩子才同意嫁给她儿子的。女孩子心里想着什么,爱慕的是谁,其实她心里捉的八*九清楚。 穆枫抢了话:“我和阿季一向很好,母亲。” “那就好,既然穆先生有这话,母亲就放心了,”老夫人笑了笑,开门见山,“只是……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孩子的事,也该考虑了吧?” 褚莲大窘,暗暗低下头。 穆枫小心觑她一眼,很快为她解围:“母亲,先前是我不想要,儿子大伤未愈,一向的治疗都不保守,我怕孩子不好……” 老夫人笑道:“你说的也对,刚结婚那会儿,你身子是真不好,”她话锋一转,“如今可大好啦?” “强健多了,只需要复健,平时工作量,儿子都捱得过来。” “母亲,”褚莲忽然叫住了老太太,像孩子似的跟婆婆告状,“他老不肯复健!上次医师都来了私宅,在偏室等着,他懒了,硬是不肯出去!穆昭行都差点叫人绑上了!” 穆枫无奈地笑:“阿季真是跟母亲一伙的,光想着对付我……” 穆老夫人笑了:“两个孩子,都尽着调皮吧!你们啊,不是冤家聚不了头!”说笑归说笑,作为母亲,儿子还是要训的:“梓棠,你怎么不肯复健?贪懒一时,将来可是要受苦一世的!别仗着年轻底子好,肆意挥霍健康!梓棠啊,你现在不爱惜自己,肯定是要后悔的……” 穆枫连连微笑点头,对于自己的母亲和这位太太,他最没主意。 再三月。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她却不像先前那样轻松了,心头到底压着一桩心事,很不好受。 那天晚上,还是和以往一样,洗漱过后两人坐在床上聊天,穆枫捏着一页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瞅着。 褚莲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倒说风凉话,老爱逗她:“阿季,你烙饼啊?” 要在平时,褚莲早就配合地笑了出来。但今晚,她一点玩笑的心思都没有。 褚莲坐在床中央,臊的低头,穆枫看她今天很不对劲,索性放下报纸,一味关注她:“阿季,你有话要说?” 她低头,涨红了脸。 “有话跟小枫哥说,你怎样?在家里不开心,有点闷?是我不好,工作太忙,可能忽略了你……今年巴隆围场围猎的时候,穆先生携家眷去,好不好?和许谦益他们碰个面,你也可以见见好久不见的朋友……” 她不说话,也不敢看他。却伸手很小心的去解睡衣的扣子,然后,缓缓褪下衣衫…… 第111章 前传(13) 晚上风寒,她洗完澡一般是里面穿一件薄丝质吊带,外面套长袖睡衣,心情好的时候,强迫穆枫和她穿同款式男士睡衣,穆枫十分无奈地套上胸前画萌熊的上衣,一手翻加印的机密文件,笑着求饶:“阿季,下回你定制睡衣能不能找个靠谱一点的设计师,我要求不太高,至少——它不应该有卡通熊吧?” 他用英语说这话,标准的英式发音,柔软地贴在她耳边,宛转千回。 想起往事,她心里溢着甜蜜。其实,她和穆枫的关系,除了那一层未捅破的窗户纸,其他各方面,都要比平常一般夫妻更亲近。 但穆枫是不会主动把她变成“太太”的,在当年比利牛斯雪山之行最后一夜,她狠狠伤了穆枫的自尊。 此刻她在他们的婚房,“坦诚”面对他,她已经褪去外面和他同款的大睡衣,只留里面薄透的丝绸吊带,漂亮的锁骨,天然的吸引力,她的肌肤莹透如细瓷,很白,在灯光下,更有一种丰富的、令人着迷的女性美。 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平时和穆枫接近,想起床帏之事,心里都是又惧又怕的,这一次,是她主动。 那意思再显然不过。 穆枫放下手中文件,靠近她,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绕过她的脖颈,将她褪下的上衣送上来,慢慢给她穿好:“阿季,别听母亲的……这本该是最美好的回忆,我不能,不能让你遗憾。” 穆枫是明白人,他知道,自己太太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定有他母亲过耳吹风的作用,阿季一向敬重长辈,老夫人如果施压,阿季是绝不会不当回事的。 阿季想要个孩子。或者,仅仅是他母亲想含饴弄孙罢了。 “小枫哥,是我……”她停了一下,低头:“是我自己愿意的……” 穆枫一怔,眼中有一层惊喜:“阿季,你说什么?” “是我自己愿意的。” “真的?”那样小心翼翼。其实,他心里有数,阿季未必真的“愿意”,但他却无限趋近疯狂的想要说服自己,她是真的愿意。 如果阿季真的愿意骗他,不妨,他也骗一下自己。 她拼命点头。却仍不敢看他,脸涨得通红。 穆枫缓缓伸手,将他的太太揽进怀里:“阿季,我……我很爱你……”难得的情话,他却忽然发现,说出来比藏在心里的感觉,好多了。 细雨如鼓点,再温热的吻都在*帐内偃息,但心尖沸起的血液,却达到了最高端。 屋外是雨夜芭蕉,缠绵细雨一夜,泠泠似深涧清泉,唯余鼓胀的情爱,在无边夜幕下,延展。 只恨*苦短。 又是数月光阴,那天她满心里都是欢喜,激动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忍不住,明知他大半的时间都撂在了会议桌,偏还要满世界地找他。 她要亲口告诉穆枫一个最好的消息。 在靠近穆枫平时办公区的方圆范围内,有很多暗哨和流动岗,职责自然是保障穆先生和机要办公文件室的安全。一般警卫都认识她,知道这位漂亮女士就是家族里大名鼎鼎、将穆先生迷的神魂颠倒的少奶奶。穆枫曾经有过吩咐,家里任何地方,对她都是不设防的,但褚莲也从来对他的“工作”没有什么兴趣,不该进去的地方,她都是不会主动靠近的。但今天不太一样,褚莲满心思地要找穆枫,穆枫此时正在见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流动岗哨会看脸色,这时正好从里面机要外厅的同事那里得到穆枫刚刚中断会议、开始休息的消息,便卖个好,让褚莲进去了。 一路无阻。她心里开心的很,穆枫在这里办公的书房置办基本和卧室那边相差不远,因此她虽然头一次来,但也算熟门熟路。 绕过几道门,拐进游廊,再往前走一段,正对着的就是书房大门,里面置中式大屏风,画有很漂亮的仕女图,线条明丽流畅,屏风那端的置物,隐隐还能看见。 穆枫在。 她脚步很轻快,带着满腔的喜悦,趋前迎上。 这里极安静,书房门没有关,大好的阳光像软毡一样铺陈一地。有风旌动,日耀的光晕在满室静谧中酥酥绽开。 她放轻了脚步,想要给穆枫一个惊喜。 他们在谈话。穆昭行办公室的女秘书,声音很有辨识度。只有她和穆枫在。 穆枫是很敬业的,谈起公事来,面上平静,让人完全猜不出这位先生肚子里在转什么肠子,对方哪怕是再漂亮的女人,他居然也能目不斜视。 褚莲跨进去一步,立在屏风外面,她听见穆枫问:“还有什么事?”是与她说话时完全不一样的简洁、不温柔,完全是上司与下属之间的对话,她心里有小小的喜悦,仿佛窥见了穆枫的另一面。到底是个小女孩子,对这些足够引出来让她在穆枫面前拿作笑料的谈资,十分乐于接受。 好似也只在那一刻才感受到,高座之上的穆枫,与和她平时相处的穆枫,是不太一样的两个人。这微妙的发现,使她觉得十分幸福,穆先生在心里,居然把她放的那么重要。 但下一刻,她的世界完全倒塌。 女秘书回答:“穆先生,有事还要早做防范。我们道上走漏的消息,溪口张氏遗孤已经露了蛛丝马迹,各方有怨的都已经出了手,我们是不是……” 穆枫打断她:“我不想听这些。这些事过去都已经很多年了,埋进黄土的人,都早已成了枯骨,还提做什么?我穆氏财阀的运转,难道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女秘书顿了一下,很明显在缓冲心情,终于还是劝道:“……是不是有必要,赶尽杀绝?毕竟,张氏如果星火再起,首当要讨伐的,就是三藩……” 褚莲大骇,差点叫出声来。她……听见了什么? 那个女秘书的话终于将她狠狠推入谷底: “穆先生,我们不得不防……当年张家的血案,三藩穆氏是最大的策划者和参与者,如果……往后张氏重新崛起,我们就……” 穆枫的声音很沉,他说道:“你想的没错,别说穆家,我一人就背了多少血债?父亲在世时也承认,‘如果没有梓棠出谋划策,张家不可能倾夕间就被清算’,”他顿了一下,很快又接着说,“老爷子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小儿子心狠手辣!昔年的世家交好,关系再密切又怎样,踩了家族底线,我杀起人来,从来不会眨眼。” 是游龙珠在他手中转动的声音,只是一个与往日无异的下午,与寻常并没有不一样的人,像聊家常一样,在说一桩在家族里,似乎被认为早已“掩盖”过去的事。 她的头更沉,似乎周遭天地都在旋转…… 为什么……是这样?! “硁”—— 游龙珠落地,敲在大理石板地面上,弹跳四处,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穆枫“霍”地从实木座上站起来,他的眼中攒笼起一股微妙的惧意,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屏风那边的褚莲——他在害怕,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害怕。 “阿季——你,你听我说!” 她戚戚站在那里,魂儿却像出窍了一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眼眶中蓄满泪水,漂亮的黑玉似的瞳仁如在水中浸染过一般,剔透的,像宝石般光洁。 “小枫哥……你……你……”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咬牙忍着,单薄的身子微微倚在门框上,楚楚可怜。她的手缓缓从小腹挪开,十分无力地垂下来…… “小枫哥,你……你好狠心呀!” 他走的太急,几乎踉跄着站不稳。绕过屏风,他立在她面前,伸手想要碰她,却又不敢。 褚莲侧过身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他伸手,却忽地怔住,那手悬在半空,他心里慌着,不知如何自处。 “阿季,你,你听我说……” 是憔悴不已的声音。自十九岁那年的家族大变故之外,穆枫遇大事不惊,从来没有过此时此刻的憔悴,与绝望。 他多怕,在她心里,他只是可鄙的杀人者。 “不必了,”她的声音透着一丝凄凉,“九哥,你叫我知道,在你们眼里,褚家和张家是同气连枝的,你们,不把‘我们’当家人……风载哥哥如果还在,一定很伤心。”她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那么我呢?我父兄的死与九哥脱不了干系,你——你为什么当初不把我也一起杀了?”她嗓子里逼出颤音,整个身体抖的厉害:“父亲和哥哥,怎么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下?”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叫穆枫难受。但他没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此时他是词穷的,事情的确是他做的——世家的少壮派摆在桌面上一计一计核出来的,但他要怎么和褚莲解释? 他忽然伸出手,但那怀抱却再也圈不圆了。褚莲像受惊小鹿似的避开他,穆枫一惊,却是无可奈何地僵在那儿——他看着她,那样高高在上的“穆先生”,第一次,眼中竟也泛起泪光…… 他轻声:“阿季,你……你叫我抱抱……以后,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狠心挡开他的手。然后,回头孤身离开。跨过门槛时,差点被绊住,她本能地伸手扶门框,忽然觉得头一阵眩晕,立着稳了好久,眼中园林山水疯狂地旋转,在泪雾中碎成了一片一片的花…… 那个满心欢喜要告诉穆枫的好消息,再也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了。 其实她只是想亲口告诉他:小枫哥,阿季有我们的宝宝啦,你开心吗? 太残忍。却让她无意撞见这样残忍的真相。 是穆枫。站在檐下的样子,在月光下似一片剪纸,他背门抽烟,手卷烟草的味道萦萦袅袅。散散月色,落落青衫。 他背后,是一条愈高愈寂寞的王者之路。 这一辈子,堪堪就这样过去了。 从此,大概在这沉闷的宅院里,只有腹中的骨肉,愿意与她说话。 不见明月,不邀清风,这样寒冷的夜——要怎样度过?闭上眼睛,却还是穆枫的影子。 最亲的人,却成了她最恨最深的仇人。 溪口张氏182条人命,她父亲和兄长的命,原来在他口中,只不过像下午茶的任何谈资一般,云淡风轻。 是她太苦。 披霞的早晨,他携早霜归来,很静的屋子,不爱笑的太太,他蹲下/身子,耳朵贴着她的小腹:“阿季,咱们的宝宝在动……他好可爱……” 但没有回应。 他微微一怔,眼中泛着泪花,却仍在笑:“阿季,我好喜欢——咱们的宝宝,我好喜欢……” 促长的叹息,如轻烟,袅袅散在四方。 第112章 画楼西畔桂堂东(1) 少女站了起来。身边的柴垛火光已熄,几缕青烟袅袅直上,不时还有“哔啵”一声窜起,柴垛中爆了一个竹花儿。她看了不远处毒贩集聚的地下娼寮一眼,歪着头问穆枫:“穆先生,我们回去?” 漫天星子交映成辉。他也站了起来:“你跟我走?” 少女一愣,说:“穆先生,那样,美国人不会放过我……” “如果你完成任务了呢?”他换了个问法:“穆枫今天已经被你‘杀死’,小姑娘,你不问美国佬要赏金?” 她懂他的意思,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向来无需太直白。 但她还是问了一声:“穆先生为什么要帮我?” 穆枫的回答大出她意料:“因为……我没钱了,”他笑了起来,“是这样的,女士。这几个月我躲的够了,下一程,我准备去清迈,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极好看,一口整齐的白牙,在夜色下,竟皎如月光:“可是,我身上没有绿纸了,买机票总要钱?我装死一会儿,等拿到美国佬的钱,我们再一起飞清迈……” “那是,穆先生算盘打的很精,”她也笑了起来,“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呀!可是,师兄怎么就认为我一定会乖乖合作?” “我有护照,”穆枫笑道,“很多很多,你要几本有几本。” 她败下阵来。穆枫的“威胁”不动声色,他相当聪明,直戳人软肋,光有绿钞,没有护照,也是寸步难行的。像穆枫这种地位的大佬,家族里的分类部门早就为他出门准备了各种身份的护照,甚至即便他在国外犯了事,撕一本护照,找个替罪羔羊也是极容易蒙混过去的。 成交! 是急行的雨夜,穆枫戴雨笠穿蓑衣,站在她身后。他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对美国人而言,这位是道上交往很久的老朋友了,FBI的领军人物,难有没和穆枫打过照面的。 穆枫更是小心翼翼。对美国人打探怀疑的目光,能避则避。 他们在用英语飞快地交谈着,穆枫听见那个美国人在问越南裔少女杀手:“他是什么人?” “是土著。”少女连眼都不眨:“我在这儿的帮手。” “那么?”美国佬显然有点担心。 “没关系的,他只会一点简单的英语,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再说,”她反应相当快,“知道又怎样?穆家已经起不来了,后面所有的事,不都归‘张先生’管?” 穆枫在她身后悻悻笑。张先生,张风载,她上口倒快。如今连美国人都见风使舵,穆家摊在夏京传手上,半死不活,他又累月不在三藩,美国人现下的态势是要助张风载一口吞了穆家…… 美国人也算谨小慎微,目光从她身上转过,很快在蓑衣上驻停:“土著?当地土语会说?” 穆枫一愣。少女过来解围:“他英语不是很懂,先生您说慢点……” 美国人很快又重复了一遍。 目光剌剌地挂在他身上。穆枫有点不适应,他不习惯被曾经的“盟友”这样盯着看,但他也不想纠缠,囫囵学了一句东南亚土语,口齿有些含糊。 “嗯?”美国人抬头审视。 穆枫出手太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美国人已经像流星一样从眼前滑过,倒在地上。穆枫顺势给他补了一枪。消声器将惊爆声掐在了枪管中…… 雨势极大,满地污血很快被冲刷干净。天助的气候,他利索地退了膛,将枪和子弹夹分散扔掉。 她拦了一下:“穆先生?不留着防身?” “没用了,”他似乎很轻松,“反正也过不了安检,你的也扔了,我们马上飞清迈。” 她居然听话地跟在穆枫身后。他总有一种魅力,让人紧紧跟随,不问因由。 后来她问过穆枫,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清迈? 他居然答:“我太太快过生日了,今年赶不回三藩,我太太爱莲灯,很多年前我就答应过她,每年生日,都会有千盏水莲灯,是我亲手扎的……” 她一惊,着实没想过,三藩名扬天下的穆先生,居然这样柔情、这样细心。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又该是怎样玲珑? “那么穆先生,三藩栽在夏京传手里,现下大乱,恐怕已经腾不出位置来给您太太办一场盛大的生日宴……” “清迈很快就是水灯节,水灯替莲灯,希望阿季开心。”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纯正英式发音,即使他现在看起来落魄、潦倒,却依然能叫人感受到那股子油然生起的绅士风派。不知何时,他已经点燃了夹在手里的烟。 东南亚寂静清和的夜,于此告别,从今天起,世家地下王国又将迈入新纪元。 他与张风载,终于握手言和,共襄伐谋。 而数天以后的泰国清迈,将掀起另一场风雨。 她被留在清迈的小客栈,穆枫走的时候,留足了房费,她被口头禁足,穆枫最后留话,在美国佬消停之前,她不能露面,否则将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也会叫穆枫束手束脚。这几天,她居然真的乖乖待在客栈,清迈静悄悄地上演了一场好戏。不知不觉,竟过了一月光阴。 一月后,她仍在清迈,换了一间客栈,在另一座小镇,闲暇时晒太阳、植花,听老人、孩子讲一个月前这座小城发生的故事,在柴米油盐酱醋的味道中,又仓促混过一天。 彼时穆枫已经回到三藩,居然在几天之内让三藩穆氏帝国重振旧日风采,元老悉数回归,一时之间,星条旗下的自由土地人心惶惶,联邦政府都搞不清楚这位重登高座的大佬到底在敲什么算盘,更让人叫绝的是,溪口张氏非但“容忍”了当年“仇人”穆氏的崛起,居然还在暗中扶植三藩势力…… 一时间,五大家族势均力敌。大有同气连枝的态势。 孩子们讲的津津乐道,三藩穆先生来做客一番,顺势铲清了碍眼的毒枭势力,孩子们似乎什么也不懂,但对那位如雷贯耳的华人世界大佬,却又似乎都能说出些道道来。 她笑着听故事。心想,不知风波过后,她去三藩问穆枫要学费,她的那位麻省师兄还认不认账? 个中情由,她懂几分。穆枫在她眼里是再狡猾不过的狐狸,现在想起来,穆枫起先和张风载台面上几乎撕破了脸,张风载领张家做大,他“无奈”避走东南亚,却竟然是个局子! 当年溪口张氏倾覆一事,表面上看,是世家倾轧取利的结果,但她近期帮美国人做事,知道些内因,始知当年张氏一案,应该算在大国争利上头【1】。世家在自己一亩三分田里做大,但一旦摆上国际大局,世家何其小也,那些争斗,根本不够背后大国为利益互斗看的。当年,联邦政府为分化华人势力,才挑动世家内斗,如今真相大白,穆枫等风字辈大佬自然不愿再钻圈套,反而极力纠正当年父辈犯下的错。但联邦政府仍在,穆枫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帮助张氏重返王座,必然要遭到联邦政府的百般阻挠。与张风载两相合计之下,他决定避走东南亚,将三藩大业完完全全交给夏京传。 他做他的闲散皇帝,躲在东南亚堕落,让眼盯着他的所有人都认为,穆枫一蹶不振,被美色所迷,连家族百年基业都给了外舅……只有三藩势消,联邦政府才会放心培植溪口张氏势力,权掌张氏,借张氏余力慢慢扫清其他家族势力。 换一句话说,联邦政府绝对不会坐看华人势力异军突起,它必须防人口众多的华人势力区,必然不肯让五大世家同时做大,美国人很聪明,对待权倾天下的世家,一直信奉“此消彼长、互相牵制”的原则。 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反被穆枫和张风载联手摆了一道。张氏在崛起的同时,一面维护被穆枫掩藏的三藩各业,为穆家保存实力,一面与联邦政府周旋,汲取营养,迅猛发展自己的力量。 清迈的约定,是两大世家碰头的关键。在这里,他们准备解决一切,穆枫接到张风载辗转送来的消息,大势已定,大局已成,穆枫不必再韬光养晦,张风载将在带领张氏重回王座的同时,提携穆家,形成“双霸”的局面,这是美国佬始料未及的。 此时清迈阳光甚好,她躺在竹椅上,闲适地晃动身子,阳光懒懒打在她身上,相当倦怠享受的时辰。 闭上眼睛,穆枫的影子就在眼前。是当年麻省理工过道上见过的样子,他永远这样自信、低调,却让人一望,再难挪开目光。 他早就不是麻省遇见的师兄了。运筹帷幄的穆先生……她轻轻笑了,还欠她一份学费呢。 一个月前。 清迈被几股神秘力量冲击,穆枫归来的姿态轰动而浩大,一入泰境,各方元老都在暗中接洽,他一路走的十分顺利。 此行是世家前途命运的转折点,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但他此行唯一想见的人,却只有一个。 阿季还好?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个在阮素泠的番外中提到过。。。 第113章 画楼西畔桂堂东(2) 清迈水灯节。 暗线组织全线打乱了原来的计划,泰国小小一方土地,波涛暗涌,风云诡谲。连平时一贯冷待四方风声的白粉佬都坐不住了,几支力量颇大的队伍已经汇集清迈,静听风声。线上最大的消息叫人激动,听说张氏已经在美国佬的扶植下,成模成样,开始接收原先属于三藩穆氏的势力,而穆家,近几月来,直隶企业已经被美国人暗中转交溪口张氏,彼一方长,此一方消,张氏与穆氏近十年在华人世界的地位,该颠个个儿了。 与此同时,东南亚四方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在这个大势洗盘的关键时刻,连小鬼也想来分一杯羹,往年压在头上的穆家,大厦将倾。呼风唤雨的穆先生,此时早就人迹无踪。 泰国清迈,将举行一席由张氏主持的会议,重新分划世家势力。据说与会者来头奇大,昔年老友,又将重聚…… 溪口张家,漠河白家,北境易家,伦敦许家,除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穆家,华人百年大家族在张氏力主下,破冰重聚。 而此会真正的主持者,是失踪多年的张家长公子,张风载。 穆成带着一众毒枭赶到时,听说会议中出了一点状况,会开一半,被打断再三,会议本由张风载主持,但中途却冒出一个老太太慷慨陈词,与会众位世家公子竟没有一个人敢打断。穆成当即便向相熟的喽啰打探,他心里有点数,一探之下果然是家里的老太太来了。 七婶。 连张风载都要尊称一声“七婶”的老夫人,世家上一辈皆数短命,还健在的长辈本就不多,这位老夫人乃上一届“穆先生”原配太太,几十年如一日陪在穆氏权力中心周侧,悉熟世家规则的运行。短短几个月,穆家已然风光不再,老夫人不忍自己丈夫、儿子两代经营的心血付之东流,只能在关键时刻,撑着亲赴东南亚。 世家的子侄,她也许多年未见了。尤其是张风载,当年事件像块石头似的压在她心口,为当年血光之灾所累,世家与她同辈的众位先生们皆负疚早亡,唯她,牵着梓棠的手,撑过了一季又一季。却在安享晚年的时刻,亲见张风载活着归来,这本来是好事,但自己儿子却人迹无踪,穆家势力也面临着被各方势力吞并的威胁。 无奈,她只能亲来,代自己失踪的儿子,周旋在各派势力之间。 此次清迈的密会,自然也有各大国的政治势力渗入。张家当年遭一劫,各大国政治势力本就是背后最大推手,各派代表此次前来,本意是要看张氏如何复仇,依靠日渐崛起的势力,将三藩穆家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许家、白家、甚至北境易家,亦在张风载的复仇名单上。 连穆老夫人都咬着牙,明知张风载此番动作必然大,也不敢为家族求情。谁都知道,当年张家背负的耻辱与深仇,绝非一朝一夕能熄灭。 她决计,对经历万般磨难侥幸活下来的子侄张风载,开不了这个口。 是美国人的一盘好棋,对付势大的华人世界,逐一分化瓦解,甚至用挑拨离间的方式,借华人势力,来消灭华人势力,而帝国,则无消任何力量。 真是一局稳赚不赔的好棋。 却没想到,这样滴水不漏的盘算,最终还是输在穆枫与张风载的合谋算计上,帝国最终被“盟友”张风载,反戈一击。 张风载站了起来,扶老夫人坐下:“七婶,先休息一下,我想梓棠应该还活着,他会回来。” 他说这句话时,穆枫早已入境,并且带了大批当年张氏的遗臣过来。一切都在原定计划之内。 老夫人眼下有泪:“风载还认我这个七婶……不消说,你和梓棠,是一样的好,一样好……”她掏出丝绢抹眼泪,却听见张风载动容道:“风载是七婶看着长大的,不管走到哪里,七婶都是风载的长辈……” 穆老夫人叹气,终于将往年藏太深的秘密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是七婶一时糊涂,存着一点私心,害苦了梓棠和阿季……现下,梓棠不知人在哪里,留下阿季孤儿寡母,要怎么样才好?家里那些人除开梓棠心腹,各个对权力虎视眈眈,穆先生不在,他们更是无法无天了!七婶上了年纪,哪有那些心思天天跟他们盘磨?唉,是我不好……”老夫人轻轻擦眼泪:“明知梓棠对阿季一往情深,我却还要叫夏家兄妹两拿了把柄,眼看他们在阿季和梓棠之间横生事故,我无能为力……其实,那个把柄,如今看来,根本不重要!梓棠是好孩子,还是一贯孝顺我,就算让他知道他并非我亲生,那又怎样呢?是我糊涂了,真是我糊涂了!” 老夫人吐露往事,让举座世家公子都大大惊讶一番! 席上还有夏京传的人,此时脸色是白的,捏不准穆老夫人在盘算些什么,往年的事,现下数起来,也的确十分叫人震撼! “七婶,这……”张风载不太敢相信地看着穆老夫人。但他心里却是暗暗佩服这位七婶,不愧是在权力中心周旋多年的女中豪杰,这样坦然地将私事化开,就是在警告别有用心的人,——穆枫的身世已经公开,我并不在乎,我儿子也不会在乎!休要再拿这件事来作文章! 她是正确的,场面上来讲,谁胆大就能震死胆儿小的。老夫人又开口,轻轻拍了拍张风载:“如今看着你们都好,七婶也就不担心了,等梓棠回来,七婶就搬进佛堂进修,只要梓棠在,三藩哪怕有天大的危机,也必然会迎刃而解!……说起来,这些都是先穆先生的风流韵事,他一生只犯了这样一个错误,我不肯原谅他,我们两个表面看起来是极好,但我知道,穆先生是在意的,穆先生到死都希望我跟他说一句‘原谅’,他性子犟,我性子也未必比他好,阿季和梓棠也是,看见那两孩子,我便想起我和穆先生年轻的时候……”老夫人自觉话说太多了,便及时收声,谈谈叹息:“唉,我当时是担心些什么呢?竟叫人捏住这个把柄来威胁!梓棠生母早就不在了,这么多年,我领着他,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越来越像他父亲!那份为人母的感动是真真切切的,我待梓棠视如己出,有时甚至忘记了梓棠并非我亲生……” 张风载安慰道:“七婶不必担心,一点小事而已,”他回过头,对与座道,“也就几个不知死活的喽啰,敢拿这件事做文章!”他微微一笑,又对穆老夫人说:“这么多年,谁养大梓棠,谁待梓棠真的好,他都知道……”他轻抿一口茶,接下来的一句话竟反叫穆老夫人无比惊讶:“不瞒七婶,这件事……梓棠先前和我谈过。他……知道,他都知道,”张风载笑了笑,继续说道,“七婶不经营家事,不知道世家的情报系统有多发达,堂堂三藩穆先生,如果连这一点小事都查不到的话,何以立足华人世界这么多年?” 老夫人微微颔首:“……风载的意思是?” 张风载笑道:“这件事,梓棠知道——他早就知道,很小的时候,他就有所察觉,但他跟我说,当时是七叔犯下的错,害苦了他母亲,他这一辈子,都会对他母亲好……七婶大可不必担心。” “梓棠对阿季一心一意,想必——想必当年他父亲的那些事,对他也有些影响……”穆老夫人喃喃。 美国人有些坐不住,用英语提醒道:“张先生,您的态度模棱两可,我们是不是——一切应该按照约定行事?” “不,我从来不喜欢‘模棱两可’,”张风载站了起来,“先生,我会告诉您,我怎样处理穆家残局……” 美国人显然对张先生立时的表态很满意。 张风载向来不叫人失望——他相当快速地卖了“盟友”。 外围警戒被“毒枭”渗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茬暗哨。等到穆成带人和张风载会晤时,桌面上已经敲定了华人生意的日后发展计划—— 张风载居然大方地将自己手中不久前才收购的穆氏产业重新原封不动地归还穆家! 暴走愤怒的除美国人之外,还有东南亚企图搅浑水捞便宜的地头蛇,在世家的手腕翻覆中,最后的权谋盈利者,只能是世家。 张氏借力崛起,而今反过来倾力相助当年的“仇人”穆氏,搅在珍珑棋局中的美国人相当看不懂这雾中花、花下雾…… 直到穆枫出现。 他点一支烟,遥遥走过来,是张风载亲自迎上去,他和张风载握手,再拥抱,熟稔亲昵的动作让一干人大跌眼镜。 穆枫还是毒枭窝子里走出来的“混搭”打扮,他身形高大,笑起来是一口好看漂亮的白牙,眼睛仿佛要敛尽天光……眉角却张扬三分倨傲,他此时笑着竟比不笑的时候更耐人寻味,穆枫上前一步,对着美国人笑道:“老朋友!” 美国人有些尴尬,但惊讶很快覆盖这份还来不及窜起的尴尬:“Mu?” “我还活着,很惊讶?”穆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幽默的很,感谢老友的慷慨解囊,穆枫回程的机票,还是靠这颗项上人头的赏金呢……”他迎着美国人躲闪的目光,谈笑风生:“合众国一向慷慨,穆枫对赏金很满意,回程买机票,逛一圈娼寮,仍有富余……”他笑着从衬衣口袋里捏出一把没花完的绿纸,举动头顶,手一松劲,慢慢地散下…… 张风载笑着:“那么,穆先生应该拿余钱去买一身干净的衣服……”他掸了掸穆枫前领的灰,穆枫携满路风尘而来,居然把自己弄的这样狼狈。 “张大哥提点的是,”穆枫笑着回道,“食色,乃性;梓棠忍不了,哪儿有美女,下了机自然先往哪儿钻……” 警卫一字排开,然后齐齐弯腰行礼:“穆先生!” 穆枫看过去,领头那人原来是他的发小穆成,带过来的那几位“毒枭”,悉数是穆氏长年在东南亚布下的眼线,他的心腹。 第114章 画楼西畔桂堂东(3) 穆枫趋前一步,躬身,直挺弯腰向老夫人行了个礼:“这段日子,是梓棠安排不周,叫母亲担惊受怕了……” 穆老夫人起身擦眼泪,扶他:“儿子,你可总算回来啦!……身上还好?”老太太像揉捏洋娃娃似的摆弄他,生怕他身上有个不适:“孩子,嗜好……好啦?” 穆枫点头:“这几月漂泊在外,瘾上来了心里更难受,想母亲、想阿季,想念三藩从小长大的那些光景……一狠心,便断了瘾,如今身上好很多了,母亲不要担心。” 老夫人点点头,握儿子的手:“我知道你向来自律,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他弯腰,眼眶微红:“那些风言风语,母亲不要管顾。……梓棠知道,这个世上,母亲待我最好,老爷子在世时,母亲喉头梗着刺,梓棠不敢再害母亲伤心……” 他声线太好,宜用英语,也宜中文,严肃的时候,喉头有些威哑,掐着尾声缓缓降下来,那声线,美的就像古琴曲的余韵。 穆枫此时是说中文。与他的母亲对话,那些美国佬听不懂。 老夫人长长叹息,眼泪早已禁不住哗哗流下:“我记得,那年你才十岁冒头,你父亲因着伦敦许家世兄的事操心不已,有些风声了,谁都不敢说话,你那么小,却敢为母亲出头……你父亲那些警卫,个个口封蜡似的,一点不透风,我的梓棠,傻孩子,你听了信,一个人跑去唐人街寻你父亲……他真狠啊,一脚踹的你胸前肋骨差点断!回来时母亲抱着你痛哭,这世上,唯有我的儿子是唯一体恤母亲的……” 那件事他记得。他父亲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去三藩唐人街寻人,有人在穆家小公子这儿漏了信儿,说他父亲去找的是个漂亮女人……谁都知道穆先生风流,但谁也不敢找事,偏他敢,听了这歪门斜里传来的消息,为他母亲抱不平,气煞煞地循着穆先生的脚踪跟过去了。 果然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是许谦益的生母。后来才知悉是误会一场,先穆先生为许家世兄来找人,但犟脾性的穆枫在那年三藩唐人街油腻的小餐馆里,惶惶和他老子杠上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许谦益的样子。知悉一个悲伤故事的开始。 但他气煞煞杀过去的初衷,只是为了他母亲。先穆先生当年高座大权,无人敢触忤,但他为他母亲讨一个公道,竟全不怕生父的威怒。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母氏甚善,我无令人。” 这么多年来,穆家高门显户,只他和他母亲相依为命。 有人进来报消息,附在美国人耳朵上一阵嘀咕,美国人撤走两个头儿,穆枫只斜觑一眼,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心中暗忖,这下有得美国佬忙,想必是三藩诸项事宜已经到位,他的心腹倾夜之间将三藩权力中心重归旧位,美国人那些挑拨离间的小算计,顷刻灰飞烟灭。他和张风载,合谋这一局,下的精妙而老辣。 那边美国人j□j无暇,这边厢,只是扫尾一些乌合之众的势力,他和张风载分派起来,绰绰有余。 穆成悄悄退了出去。 穆先生荣耀归来,应该要献上一份大礼。东南亚毒枭一向视穆枫为眼中钉、肉中刺,拔之不得,这帮祸害,穆枫也早欲除之后快,眼下形势大好,五大世家皆在清迈,搅动这一趟浑水,必然惊起满池涟漪,世家那帮大佬,没一个是能惹的,借力除力,快穆先生之大哉! 美国人仍在座,蠢蠢欲动。 他从白家座席旁走过,迟来的白斯年与他目光接视,微微点头。穆枫含笑,忽然道:“老白,君山银针,倒上……” 他的手一动,从容地滑过烤瓷小口杯,递给白斯年。 白斯年也不问因由,只当他是口渴,乖乖满上一杯热茶,又递还给他。 是熟悉的茶香,他习惯的茶叶。 穆枫接过,端起杯子的时候,脸上无半分笑意,他眼角仍扬起几分倨傲,那双眼睛,吸尽天光。是跋扈的、张扬的,自十九岁起,他早居高位,成为煊名赫赫的穆先生,一路披荆斩棘,从无向人低头…… 而这时,穆枫已经端茶走至张风载跟前,只有两秒的略顿,他将茶杯平举过头顶,忽地屈身,膝一弯,重重跪了下去! “大哥在上,于前十数年……梓棠百身莫赎,张家382口血债,是梓棠造孽!九弟给大哥斟茶道歉,……梓棠罪孽,百身莫赎!” 向来俯视绝不屈膝的穆先生,当众给他负疚万分的张风载大哥下跪道歉,铮铮铁骨,此一屈膝,不过如此柔情…… 他太倨傲,也太勇敢,君子有过,绝不惧于俯首认罚,往事种种,是穆氏负了张氏……百年张家,耻辱一与烟散,皆没于尘土,它的开始与荣耀的顶端,赖张风载先生肇始。 许谦益起身,端一杯温茶;紧跟后面的有白氏白风邺,易氏易风铨。世家公子谦谦有风度,一个接一个走到张风载跟前,于穆枫身后跪下…… 君子的歉意迟到却坦诚。 许谦益眼眶微红。他仍温润如美玉,一矮身,仿佛携来满地清风,他的声线夹着故地江南细雨中的一阵桃花风声…… “父亲在世时,常说,要是那个孩子还活着,他一定三跪九叩赔罪……父亲到死都对张氏怀着负疚,心事太沉的人,通常命不久……我知道,谦益如果没有负荆请罪,父亲必定不会瞑目,——他藏着心事,欠太多债,382条人命,只怕我伦敦许氏数代都要背负诅咒……” 张风载仰脖,清泪顺着脖颈缓缓滑进衣领…… 那个孩子如果还活着…… 那个孩子…… 光阴苒苒,张氏早成瓦砾尘土一堆,而那个孩子……早就长成了年过而立的男人了! 张风载从穆枫手里接过茶杯,润一口,甘甜沁入肺腑,是早年世家最熟悉的味道。君山银针,当年世家举凡大小家宴,这茶叶是指定上品,勿论老幼,都用这个茶。于“风字辈”来说,它充斥着童年的记忆…… “九弟,你起来。”他扶穆枫。 水灯一盏一盏顺清流而下,在风中曳动着一圈浅淡光影,浮在水面曳起粼粼波纹。是清迈的夜,游人如织,表面平静的大好节庆,暗手操纵着一切。 各国游客随队加入水灯节的欢庆中,漂亮的姑娘在风声里笑的似一枝曳在池中初绽的青莲。 她们点起一盏一盏水灯,在湖边合掌许愿…… 小乘佛教的圣地。善良的人们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庆祝他们的节日…… 不断有美国人撤出来,汇入游客流。这些五官立体的美洲人并没有引起游客的注意,毕竟历年清迈水灯节,都有不少欧洲游客引入狂欢,和当地居民、东南亚旅游团队一起,在湖边点起数盏水灯…… 入境随俗的美,源自文化相融,非霸非威。东南亚宁和的土地,在一番翻覆过后,终归仍要归复平静…… 穆枫会归还本属于小乘佛教固有的清静。他的世界与战场,在遥远的加州,圣弗朗西斯科。 跟随美国人身后不断出来的,是一些盲流,乌合之众。他们本就是来搅浑水的,美国人不可能永远镇守东南亚,眼看世家权力更迭,三藩穆家那么大的势力,顷刻间说倒就倒,穆枫那样的人物,说不见便不见,这块土地,忙成一团的世家想必是没时间插手的,所以,美国人为保存在东南亚的权力覆盖,必定会寻找“代理人”,这帮乌合之众垂涎眼下肥肉已久。 但是,世家如有神助,也不过是倾夜之间的事,穆枫归位,五大家族在清迈,当着美国人的面和解,一瞬间,利益均匀分配,华人世界巅峰的权力手掌,重又伸回原来的位置。 此时三藩陷入一片惶乱,穆枫的心腹已经控制原先被夏京传囊括的节骨,各方复位,迎接穆先生的回归…… 漆黑的惨夜,悄静地等待黎明时天光大现。 美国人终于离开,交给穆枫回复王座的荣光。东南亚的担子,挑在他身上。 隐在毒枭中间多年的穆成,做了最后完美的收势,三藩势力入境东南亚,穆氏掌控了这片地域猖獗的毒/品贸易…… 美萍河边,隐形警戒已经入位,暗哨藏在游客中,穆成带来的当地便衣军警也就位,这里人多眼杂,穆先生安全难当,三藩穆氏的人都格外小心。 河里水灯悠悠,浮光盈盈,一盏一盏顺清流而过,岸边不断有游客的说话声、杂嚷声飘来,像去年三藩家宴时的场景,彼时故人,今夕依然在,天边是孤月,漫天星子如银钉子,从兜布里漏了出来,钉满整片天幕穹苍…… 那流火光影照的人耳畔生暖,她满目都是柔软,微微一触,整片的心都化了开…… 穆枫心中一热,伸手将她抱着举起,最美的情话在清迈河边满盏水灯旁散开:“太太,穆先生好想你……” 她低头,笑的就似一枝含羞的莲,再伸手,温柔地捧他的脸庞:“梓棠,你,你终于回来了……” 穆枫笑着:“阿季在这里,路途再远,再艰险,我都会找来。”穆先生一向不好,捏太太的脸:“阿季,你好像重了很多……不说‘为伊消得人憔悴’,好久没见到穆先生,我的阿季怎么珠圆玉润……?” 她小拳捶他背:“穆先生,回三藩再找你算账!嘴巴这样坏……”她略一颔首,火光映亮她的脸,两坨娇红粉粉嫩嫩,直要沁到人的骨子里。 她伏在穆枫肩侧,软语道:“阿季怎么这样‘珠圆玉润’?——那是因为,穆先生,你的宝宝在我肚子里——好重呀!” 穆枫一愣,转瞬大喜过望:“阿季——又,又有啦?” 她轻轻捶他的背:“好重——穆先生的祸害,叫我吃够了苦头……”她贴在穆枫耳边,轻声道:“穆先生——是……是双胎!” 他抱她,狠狠抱紧她,那“珠圆玉润”,是他的心窝子,他的宝宝,他的整个世界,都揽在怀里,穆枫笑道:“阿季……你真厉害!”忽而,觉得似乎自己这话说的不妥,轻轻吻她额,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是不是穆先生太厉害?” 她耳根生起红云,拿那位先生没办法:“说什么呢,穆先生!这里……人多呀……” 是她的生辰。一盏一盏水灯划过清流,在美萍河里盛放,晕着火光的莲灯,似施了脂粉的小姑娘,一如历年三藩盛宴上脉脉水流间漾过的莲灯…… 今年的清迈,穆先生依然没有亏欠她一场盛世飨宴。 儿时一句承诺,他履行数年,年年不改。 褚莲抱着他,眼眶里有泪溢出,眼前晃过童年时代历历往事…… 穆枫站在门楼下喊她:“阿季,你过来,有最好的竹骨,我会帮你扎莲灯!” 穆成伸手把她拉过去,抬头对穆枫说:“小少爷,国文先生好像在找我们?咱们要不要跑……?他会跟穆先生告状!” 穆枫站在石墩上笑:“阿季,你别怕!我们跑出来时,我早偷偷拿了老先生的戒尺,追来咱们也不怕!没有戒尺的老先生——就像牙口不好的大老虎!你……会怕吗?” 小小的褚莲捂着嘴咯咯地笑:“小枫哥!你要小心呀——脚下的石墩子不稳……哎呀,老先生真的追过来啦!” 此刻,他们在美萍河边拥抱,四周游人如织,他们与那些游客中的小情侣无异,惶惶是入世的爱侣,穆枫轻轻扳过她的肩,深吻,呼吸温热…… 而不远处,攒动的人头中,警戒暗哨不敢有丝毫怠慢。 海外圣弗朗西斯科,正等候王者回归。 三藩的荣光与煊耀,皆属于穆氏。 此时,漫天星辉下,只剩良人、爱侣、莲灯,和穆枫眼中温意缱绻。 泰*警严正以待,终于拨开人群,仓促散开警戒线,穆先生心腹暌违赶到,美萍河边,静静等待帝国王者的回归。 穆氏,将伐。 Lord,王者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爷是个坑品挺好的作者…… ……最后的最后:求!作!收么么哒! 感谢^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