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好似没个尽头,不过八月天,就已让这寒雨淋得冷到骨子里。廊下惨淡一片光,晚雾弥漫。 常台笙站在门外低头搓了搓手,性地哈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门内传来说话声,间或夹杂着叹息。离别,难免这样子。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的辰光,面前“吱——呀”一声,屋门终是打开了。 头顶的灯笼略晃了晃,影子摇动。这是嫂子娘家的旧宅,四处都看着破落。常台笙今日到这里来,是要接走一个孩子——她的侄女,常遇。 长兄在半年前去世,嫂子带着他们唯一的女儿回了娘家,而如今嫂子将改嫁,娘家的人便让常台笙来接走这孩子。 “就拜托你了。”嫂子面上各种神色交织,却也只这样说了一句,随后松了手,将一个六岁孩子推出了门。 常遇抬头看着常台笙,又倏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埋下头去。 常台笙久久没有说话,末了也只是将手伸过去给她,言简意赅地说:“走了。” 回常府的马车上,常遇闷闷的,不怕冷地撩起车窗帘子朝外瞅着,混着水雾的风刮进来,街道上零零散散的灯笼光亮在晚雾里,恰似梦境。 常台笙怕她冻着,探过身去要压帘子,小丫头却偏过头来看她一眼,那眼神让常台笙顿时缩了手,便任由她这么撩着帘子。也只一瞬,她又从旁边蒂条筐里取了毯子给常遇裹好,这才放心地让她看夜景。 车子一走便是大半个时辰,途中路过芥堂,常台笙忽喊道:“停一下。”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车夫将脚凳取下,撑了伞在外等着。常台笙看一眼蜷在角落里的小丫头,伸了手给她:“来,下车。” 芥堂是常家世代经营的刻坊,早期只替书肆刊刻书籍,常台笙十六岁那年接手之后,渐渐开始挂牌子做书坊。如今,芥堂以校刻精审、内容考究、独具特色在江南一带很有声望,当然,有芥堂书牌的版印书,售价也不便宜。 常遇跟着常台笙进了芥堂,穿过忙碌又充斥着书墨味道得间,觉得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她回头看看,常台笙道:“怎么了?” 小丫头嘴里也只蹦出毫无生气的三个字:“真热闹。” 常台笙闻言,侧脸在走道里昏昧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孤寂清寥。 忽地,走道尽头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东家,陈公子那里来了消息,说是愿意见一面。” “还说了什么?”常台笙转过身去。 “只今晚有空。” 常台笙闻言立即沿着走道往里走,常遇则抱着包袱迈开小短腿快步跟在后头跑。最里头是常台笙的书房,推开来只见东西放得密密麻麻,原本并不小的空间却看起来十分逼仄。 常遇搂住包袱站在门口没进去,只皱皱小眉头。 常台笙进去取了东西便出来,利落地关了门又往外走。常遇则又跟上去。 待走到堂间,常台笙霍然回头,有些愧赧地对小丫头道:“姑姑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待一会儿,让宋管事带你先吃晚饭可好?”她言罢便招手示意宋管事过来。 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走到常遇身边,与常台笙说请东家放心。 常台笙转身要走,没料才刚迈出去一步,便觉袍子被人揪住了。她回头,见小丫头正揪着她的衣服不放,拽得死死很是用力,似乎怕她这一走不回来。 “算了,我带她一道走。” 常台笙言罢便往外走,小丫头紧跟不舍,一步也不落下。 两个人都未食,马车在芙蓉楼外停了会儿,常台笙撑伞下去买了些软软糯糯的点心,塞给小丫头垫肚子。常遇埋头吃了两块,沾了一嘴的粉屑,却擦也没擦,小手拿了一块递给常台笙。 这雨夜里,常台笙心里忽地跳出一星暖融的火苗,原本冷硬的面目神情,也别别扭扭出一丝。 马车抵达陈宅时,淅淅沥沥的雨居然停了。常台笙下了马车,将小丫头抱下来,走到门房递了拜帖。 陈宅她并非头一回来,但回回都吃闭门羹,这次主动抛出愿意见面的消息,难得到像是被皇帝召见。 门房匆匆去又匆匆折回,让常台笙进了门,指了指前路,示意她自己去。 偌大的庭院植物蓊郁有致,看起来很有生机,但——屋子建得实在太奇怪,没有几进几座,更没有厅房之别,就只是一座大屋子建在地表的基台之上,外边围了一圈走廊。 且这座宅院里,一点人声都没有,简直清寂到可怖。 这座宅院的主人叫陈俨,如今二十五岁,造诣天赋都极高。其十四岁即为弘文馆待诏,曾领修过文贤殿御览,年纪轻轻便已是经学大家。按说这样的人应成为朝中栋梁,如今却回了杭州。在还未引起大范围关注之前,常台笙想最先拿到他的稿本。 常台笙是个生意人,有慧眼,且讲求时机。她爱捧有价值的人,陈俨这样有天赋的人自然不会在她的清单之外。 只是有道内消息称陈俨为人十分古怪傲慢,极难相处。常台笙对此表示理解,出类拔萃的人都有毛病,这很正常。这也是她几顾陈宅皆吃闭门羹却不放弃的理由之一。 这府里似乎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且陈俨似乎根本不循世俗的待客之道。常台笙沿着走廊继续往前,实在不知该在哪扇门前停下来。 常遇忽然扯扯她的衣角。她转过头去,常遇指着五六步开外的一间屋子道:“只有那个,亮的。” 常台笙笑自己眼拙脑子不好,走到那扇门前,方要敲门,却见地上压了张字条。捡起来一看——“自己动手,吃了再走,东西放好。” 字字朴实但本质恶劣。 常台笙将字条捡起来,拉开门,脱了鞋子,带常遇进了屋。不出所料,陈俨的确不打算真露面,这间亮灯的屋子里也没有人在。 她几乎饿了一整日,方才吃的一块点心根本不足以填饱她既冷又空虚的胃,陈俨却在这当口破天荒地在屋子里放了一桌丰盛的、甚至还热乎的饭菜。 他根本就是个算命的。 常台笙坐下来,迅速地环视整间屋子。除开面前这张摆满食物的矮桌以及地板上的软垫子,几乎没有其他陈设。前后应当都是房间,但用门隔开了,若全部打开,就是一间通敞的大屋子。 感觉空敞舒服,实际像个鬼屋子。 前后屋子都有可能有人在偷窥,因为隔断的——是纸门,且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她给常遇倒了杯热水,又问她要不要再吃一些,常遇摇头示意不要,她这才埋头吃起来。丰富的经验与天生的直觉告诉她,面对陈俨这样的人,兴趣始终在第一位,若她今日恪守礼仪直接走了,反倒会让人觉得没意思。何况她的确饿了,且并不想跟陈俨客气。 餐饭很好,她很满意主人的招待。 她又看看常遇,小丫头根本对食物没有兴趣,反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了一只十二方的鲁班锁。 她坐在垫子上,捧着那只鲁班锁左看看右瞅瞅。 那是一只新的鲁班锁,木料崭新,看起来是小丫头刚刚拿到手的玩物,甚至还没有捂热。 常台笙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她玩,只是从袖袋里取出芥堂的契书,所言不过是——若稿本专印芥堂牌记,能给出多少润笔金等等。 这大约正是陈俨写在字条上希望她“放好”的东西。 她摆好东西本打算起身,却见常遇还坐在那儿,埋着头开始拆那只鲁班锁。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木头块碰撞的声音。一块一块拆下,一共十二块,这般零碎木物件,最后竟然能拼出一个结实的木方块。 她本以为小丫头只是拆开玩玩,都已经打算俯身帮她收拾起来,带她离开了。 没料,小丫头拿过那些木块,目不转睛地将它们错落交叠地拼了起来,最后一块卡进去时,小丫头抬头看看常台笙,又低下头去,从四周往里压,居然——拼回了原来的样子。 好快。常台笙冷不丁地……愣了一下。 小丫头看看她,迅速将鲁班锁塞进包袱里,又紧了紧系带,站起来拍拍衣裳下摆,小身子晃了一下,俯身搂好包袱。声音干干脆脆,却还是没有多少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机:“走了吗?” 常台笙回过神:“哦,走了。” 常台笙带她从陈宅离开时,常遇已经困了,上了车便蜷缩在角落睡觉。常台笙偏过头去看她小小侧脸,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再转头看车外,晚雾已是越发醉人。 而陈宅内,那间亮堂屋子的前侧黑屋中,有个人忍了半天,终于掀开薄毯从榻上坐了起来。 【零二】 他下了榻,在通往那间亮堂屋子的纸门前站了一会儿。清瘦挺拔的身体裹在宽松的中衣里,脚踝裸/露,赤足踩在粗糙的蔺草席上,抬手打算推开那扇纸门时,屋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管事在外小声道:“程府夫人到访,不知公子是否打算见……” 陈俨偏头瞥了一眼另一处门,声音低沉却冷:“不见。” 管事应声离去,匆匆折回门房,婉言回绝了雨夜到访的程夫人。 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面对这座宅院主人的谢客回复时,也不过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由是上了年纪,眼角已爬上了皱纹,面容虽比不得年轻时,但也看得出曾经是个美人。她没有叹气,脊背挺直,姿态漂亮:“那叨扰了。”直至说完这句,程夫人方转过身,上了府里的马车。 屋中的陈俨,低头迅速扫过矮桌上被动过的餐饭,俯身将放在一旁的芥堂契书拿了起来。他迅速翻到最后面,扫了一眼酬金部分,将契书又重新合上。 管事回绝程夫人后匆匆跑回来,站在门外听候差遣。陈俨听到脚步声,搁下契书:“明日再让芥堂的人过来一趟。”说着,又扫了一眼脚边的某只软垫,唇角轻轻一抬。 玩鲁班锁?呵……动作很快吗?慢死了好不好。 而这时常台笙已经带常遇回了府,冷清的府里只有寥寥几只灯笼亮着,飞檐下的铜铃轻声作响,外头又开始飘起雨丝。 因嫂子娘家通知得仓促,她连房间都没有提前给小丫头准备好,遂只好抱着常遇回了自己卧房。 常遇睡得很沉,常台笙安顿好她,便悄悄关好门走了出来。 外面不过迷蒙细雨,常台笙也懒得打伞,径自小跑至后院,在井边洗了把冷水脸,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能感觉到手在微抖,即便是握起拳来,也还是有些不受控。 疑心病,根本只是因为冷而已。常台笙大步折回走廊,见宋婶急急忙忙跑过来。宋婶嚷嚷:“哎哟我的大,您要是淋坏了那可真遭罪了。” 说着一块干净帕子已经递了过去,常台笙接过来擦了擦,唇角有些费力地往上一抬,似乎在笑,但细察却又没有。她语声散漫,带了些倦意:“祖父睡了么?” “哎。”宋婶直爽,在常台笙面前素来不避讳,“老太爷今日哭着闹着要见大少爷,哄了许久才睡了,连药也没有肯服。” 常台笙眼眸里的光亮忽地灭了一下,偏过头对宋婶道:“这么些年,您费心了。” 宋婶被她这么一说,也想起许多旧事来,话匣子一开便关不住:“也没什么,前些年老爷不也是……” 常台笙抬手示意她打住:“我困了,宋婶也早些歇着,明日给常遇安排间屋子。” 她说完兀自穿行在走廊里,冷寂的庭院,空荡荡的房间,一切都在昭示着常家在另一条路上的衰落——没有人了,真的没有什么人了。 ——*——*——*——*—— 次日一早,常台笙醒来时头疼不已,下意识地睁眼,见小丫头正坐在床边上看着她。常台笙闭眼又睁开,抬手揉了揉脑袋两侧,命令自己清醒过来,对小丫头露了一笑:“早,常遇。” 小丫头没有回她,坐着看她下床穿衣服。似乎是不甘落后一般,常遇也跳下床,取过衣服来迅速往身上套。 常台笙回头看她一眼,低头系腰带:“今日你在府里待着行吗?这里有书可以看,想吃什么玩什么,与宋婶说声即可。” 常台笙的卧房也如同她在芥堂的那间书房一样,放满了东西,甚至显得拥挤。 常遇环视四周,摇了摇头。 常台笙沉默了一下,径自带着小丫头去了主厅。她们等了好一会儿,宋婶方扶着常老太爷过来。 常台笙拉着常遇起身,待常老太爷坐下后,让常遇喊他。常遇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蹦出一句:“曾祖父。” 常老太爷瞅瞅她:“你是哪个?” 常遇看看常台笙,又重新看向常老太爷:“我是常遇。” 没料常老太爷忽然语气暴戾起来:“常遇是哪个?别的府里来的野丫头都滚蛋!不要待在我家里!”他一边说着,两只手不受控般地在空中乱舞,脑袋也歪斜在一旁。宋婶连忙朝常台笙使了个眼色,常台笙遂拉过小丫头的手,带她去吃早饭。 常遇跟在后面说:“我爹去年也是这样,听说祖父以前也是这样,他们都得了和曾祖一样的病。我是我爹的孩子,我也会变成这样,对吗?” 声音稚气,但语调语气丝毫没有什么幼稚的意味。反倒——冷静得不合年纪。 常台笙抿紧了唇,她知道这丫头聪慧,但未料及她已想得如此之深。她才六岁而已。 常遇看出常台笙似乎不想回这个问题,遂低头道:“我只是随便说的。” 常台笙停下步子,试图给出安抚,但到底无计可施,只干巴巴回说:“先吃早饭。” 那之后常遇没有轻易开口说过话,她保持了沉默,似乎怕再说出什么不大合适的话会触到常台笙的之处。 两人到芥堂时,天已大亮。宋管事匆匆迎上来:“东家,陈府来消息了。” 这么快? “怎么说?” “让您再去一趟,还是与昨晚一样的时辰。” 常台笙轻压了一下唇角,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即便沿着过道往里走:“我过会儿要出去一趟,麻烦宋管事带常遇四处看看。”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小丫头:“芥堂也算有意思的地方,好好玩。” 小丫头手里拎着一只小书匣,点点头。 交代完一些事情,常台笙算了下时辰便出了门。许久之前她便在筹划盖藏书楼的事情,但手上一直没有合适的地皮,前两日有个旧友联系了她,说有个宅子要卖,且位置绝佳,今日她便过去与卖家谈一谈。 初次见面,卖家便一脸倨傲地说这宅子已经有人看上了,且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买下来。 常台笙淡笑了笑:“你我都是生意人,都不会傻乎乎地信买家们这样的海口。不惜一切代价什么的难道不可笑么?何况您若是信他,且抬高了价钱卖就是了,今日又何必答应再与我谈一谈?无非是——不信那人的海口,又想炒炒这地皮的价钱罢了。” 那卖家被她噎了一下。常台笙又道:“做生意摆这样的姿态,你让我也很难有诚意啊。” 卖家又急忙忙改了态度:“我也是为东家办事,想卖高些实在正常,您也多体谅。要不,您先去那地方看看再说?” 常台笙听旧友说那地皮的确是极好,也不想因为这点事毁了买卖,姿态到了即可,遂跟去看了看。很多方面的确都很满意,但她却约了下次再谈,缘由也不过是叫价实在太高。 前面那买家有病吗,把初价喊那么高?会不会谈生意?什么叫不惜一切代价买,跟小孩子赌气说的话似的。 她别了卖家回自家书肆办了些事儿,再回芥堂时,天色已晚。天气还是阴惨惨的,好似随时都会下雨。她回去时常遇坐在廊下,连宋管事让她提前吃晚饭都不肯,固执地要等常台笙回来再吃。 常台笙走过去将小丫头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什么也没说。她算了算时辰,时间还算早,便带她一道去吃了晚饭。常台笙本想让宋管事提前送常遇回去,常遇却拽住她的袖子,要跟她一起出门。 常台笙想想应当也无妨,遂带她去了陈宅。 一切还是老样子,陈宅内冷冷清清,除了门房好似就没有人了。仍旧只有那间屋子亮着灯,在召唤来客一般,真像个妖怪的居所。 夜风刮进廊内,常台笙不由缩了缩肩。 她脱了鞋子进屋,依旧是满满一桌饭菜,还冒着热气。饭菜旁则放了昨晚她留在这里的契书。难道是——已经签好了? 除此之外,在常遇昨晚坐着的软垫前,竟放了一只已经装好了的——鲁班锁。 小丫头指着那鲁班锁道:“这个是二十四支的鲁班锁,很难的。可为什么要放在这里?给我的吗?” 常台笙揣不透陈俨的意图,她只知道,陈俨昨晚不是偷窥了就是偷听了,但放个更难的鲁班锁在这儿算是什么意思? 她蹙蹙眉,在矮桌前坐了下来。由是之前已经用过晚饭,这会儿她也只是性地吃了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盘腿坐在蔺草席上的男人听见搁筷子的声音,不由地“哼”了一声,很轻,以至于常台笙这边都听不到。 那么多好吃的居然只吃几口,真是浪费。 常台笙搁下筷子便查看那契书。契书被改得一塌糊涂,有些条件简直离谱。 她耐心看完两张,偏头看常遇时,小丫头已经低头开始拆那只二十四支的鲁班锁。 与此同时,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的男人,也开始拆一只全新的鲁班锁——但不是二十四支,而是……三十三支的鲁班锁。他动作很轻,但速度却飞快。 屋子里只剩下木头碰撞的声音,常台笙仔细听听,似乎察觉到了前面那间屋子里传来的细微动静,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前面的屋门。 常遇这边动作也很麻利,小丫头将那二十四支鲁班锁拆完又开始重新摸索着拼起来。她装到一半时,前面黑屋里的男人已经闭眼享受了最后的“咔嗒”声,手里捧着的是已拼装好的三十三支鲁班锁。 “喔,我赢了。”声音低得像是压在喉咙口。 然他还未来得及起身,面前的纸门却瞬间被移开。常台笙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躲在黑暗中盘腿而坐的沉静男人,声音平静从容:“契书改成那样,你是在玩我么?” 昏昧的光线让人辨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那清瘦的轮廓,以及……他手上捧着的一只已经拼好的鲁班锁。 陈俨抬起了头,看了看她。 【零三】 常台笙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将契书递给他:“行内没有提前预支全部润笔金的规矩,你提的其他要求我会考虑,新改的契书我明日会让人送来。”她短促停顿,盯住他的眸子:“再会。” 陈俨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似乎不打算起身。 这时候,另一间房里的常遇拿着刚刚装好的鲁班锁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将二十四支的鲁班锁递还给他,说:“我能试试那个三十三支的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只鲁班锁上。 “很抱歉,不能。”声音仍旧压在喉咙口的样子。 常遇讪讪起身,拽住常台笙的袍子,小声问:“那我们……走了吗?” 常台笙将一切看在眼里,微微抿了下唇,回说:“走了。”陈俨不伸手来接,她便将那份被改得乱七八糟的契书放在蔺草席上,带着常遇出了门。 屋中重新回归安静。陈俨丢掉手里的鲁班锁,起身钻进了冰冷的被子里。 ——*——*——*——*—— 次日一早,常台笙将重新写好的契书递给宋管事:“送去陈宅。” 宋管事见她如此笃定,遂问:“东家已经谈成了?” 常台笙合上手里一本刚印好的样书,回他:“还没有。” “那?” “看着合适会签的。”常台笙语气谈谈,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了然模样:“他似乎有些缺钱。” 大约是急等着这笔钱用,不然也不会把契书上关于润笔金的部分改成提前支付全部。文人即便再现实再爱钱,也没几个会干这种赤/裸裸的事。真是幼稚,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当书商都是傻子? 就算他陈俨再大的名气,也不值得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常台笙对本地同行实在太了解——赚书墨钱的,一个比一个小气,她还算得上是大方的。 宋管事拿着契书便要给陈俨送过去,却又转过身来,对常台笙道:“替西湖书院代刻的志书,版已出了,样书在堂间没有拿过来,您现在要看一看么?” 常台笙今日无甚安排,遂起身去了堂间。她认真翻完样书,确认无误后,宋管事本说要遣人给书院主事送过去,常台笙却道:“不了,我还有其他事要与书院的人谈一谈,顺道带过去。” 西湖书院藏书颇丰,常台笙觊觎了很久。但让对方卖肯定是不可取的,况她眼下还没有办法筹这么多钱。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书院掌书聊一聊,故而将样书送去时,她便顺道去见了掌书先生。 时值中午,赵掌书与她谈完,看完样书,约定了印册及交付时间,签完契书,留她在书院吃饭。常台笙却起了身:“不麻烦了,只是——我能否去藏书楼看看?” 赵掌书也不小气,起身笑道:“自然可以,请罢。” 赵掌书带她去了西湖书院的藏书楼,面宽八间,南北开窗的两层楼,只有楼上有藏书柜。看起来不多,却也有两万册的藏量。 两万册。 常台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 赵掌书陪她上了楼,常台笙自那些书柜之中穿行而过,陈旧的书香扑鼻而来,这是读书人也是做书人最钟爱的气味。这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这些由文字拼凑组合所呈现出来的智慧,让人沉迷。她不知自己这一生是否会与父辈一样短暂,即便那样,她也希望能为后辈们留下些东西。 这些承载历史与每个时代智慧的书籍,无疑是不错的遗物。 她并没有留名青史的雄志,但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人世,不愿死前觉得冤枉的话,总得做些什么自己可以认可的事。 她怕逗留太久会影响赵掌书用午饭,遂走回来道了声谢,说打算回去了。赵掌书却似乎看穿她心思般,客气笑笑:“无妨,你接着看罢,若有什么疑问,直接问这里的主事即可。” 既然对方态度真诚,且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便索性多留了一会儿。 没料这“一会儿”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她自觉待得太久,匆匆回到一楼与藏书楼的主事道了声谢,便告辞了。 然她走到书院集会堂时,却见有许多学生已在那儿候着。今日难不成有什么外边的人来讲学?西湖书院专设集会堂,经常会请一些外边的学者墨客前来讲学,是个极好的思想碰撞之所。 常台笙也曾为书院搭过桥,目的亦功利得很——有些文人新稿刚付梓,到这里来做讲学,也会有不少书院的学生买账。但也有讲得不行、实在不讨喜的人过来讲学,便会遭到西湖书院学生的一致冷遇,往后在本地的风评都会差到极点,想再混开也很难。 西湖书院算得上是年轻文化人中分量很重的地方,经常也会有外地来的求学者,常台笙多次曾以书商的身份在这里驻足,却从未体会过在书院做学生是何种滋味。一心追求学问,当真是十分理想的事情。可她一介女子,又肩负家里的担子,又怎可能到这里来求学? 她不由止步站了一会儿,望着里面莘莘学子求知若渴的面容,思绪万千。 正当她走神时,忽有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从她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集会堂。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眼看着那男人面色寡淡地走到集会堂的最前面,原本被嘀嘀咕咕声充斥得间,骤然安静了下来,屏息等着刚刚到来的讲学人发表高论。 男子扫了一眼堂间,目光里不带一丝温度,但也不能说倨傲,只是……好没有人情味儿,又有一些懒得与你们计较的……客套与疏离?又或许他根本察觉不到那是疏离? 本都打算离开的常台笙,此刻看好戏般地站在堂外,微微蹙起了细巧的眉头。 他那样待客奇怪的人……会将这种事情搞砸罢?只是常台笙没有料到,陈俨这样的人,竟也会过来给人……讲学? 想想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当真是太缺钱了么? ——*——*——*——*—— 陈俨站在原地许久未开口,底下的窃窃私语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这位陈待诏以前是神童罢?哑巴神童?” “呵……神童长大了优势也渐渐没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高论罢?” “我可是冲着他十四岁便入选弘文馆待诏的名头来的,总不该一无所获罢?” “十四岁入选弘文馆又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人家有好爹啊。” “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啊。” 嘀嘀咕咕声不绝于耳,陈俨似乎充耳不闻。他四周看了看,这集会堂似乎还与当年一样,只是好像更破了一些,他轻蹙蹙眉头,院长这个老抠门啊,恐是连修缮费也不愿出。 底下越发吵闹起来,西湖书院的年轻人似乎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叽叽喳喳表达着不满。 这时,忽有一少年站起来,底气十足地高声道:“我等花费时间到这里集会,是希望长知识的,你这么干站着不说话,岂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呵……毛头小子。 陈俨慵散地抬了一下眉毛,懒懒看着底下这些热血年轻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那站起来的少年身上,终于开了口:“现在请你记下一句话。” 声音清雅低沉,又有些懒,没有攻击性,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少年回盯着他。 陈俨声音缓淡地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觉得自己很无知,再等几年你离开这书院时,还会有同样的感受。” 陈俨说罢转了身,只留了一句:“今日要讲的我已经写好贴在外面了,各位若有兴趣便去看看,若浪费了各位时间,还请海涵。以及——我辈分很高,所以下次见面用敬语。” 站在门外看好戏的常台笙这时候陡然回神——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可是将要刊刻他稿本的。 他自己不爱惜羽毛也就算了,但若被西湖书院的这些年轻人列进黑名单,将来刊刻的稿本销量简直危矣! 在他走到门口时,常台笙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挡住了门,随后立即扭头对堂间的学生们解释道:“方才陈待诏的意思,是说——学海无涯,察觉到自己无知才能继续保持求知的热情,请各位儒生万不要误会……” 她语声从容镇静,贸一听倒也算得上是合理的解释,然她转回头来恰对上陈俨略是不满的目光。 陈俨用那一贯的神色看看她:“我不是很喜欢乱作补注的人,看来你有这个习惯,若哪一日我将稿子给你了,还请你千万不要乱动。” 语声淡到只有他们俩能够听见,常台笙反应了一下,立时偏过头看堂间学生们的反应。不过似乎——学生们被这情形弄得暂时有些懵? 她正头疼着考量接下来该怎么挽回时,陈俨抬手轻按了按她平举着拦在门口的手臂:“放松。”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竟比之前更用力地撑住了门框,大有“最好不要就这么离开”的意思。 常台笙抬头,压着声音跟他说:“方才那孩子的确少了些礼数,但既然前来讲学,也应当存有这样的准备。为了你的稿子将来刊印出来有人买,回去将今日要讲的内容讲完不行么?” “喔,没人买会影响我的润笔金么?” 此时常台笙想做的事是——时光倒流回到早上,把那份送出去的契书要回来。 【零四】 但时光倒流是现世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一,幸好那份契书上,也不过只盖上了芥堂的印信。比起她私人印信来,单单芥堂的印信反倒没什么效力,唬人更好使罢了。 常台笙压着声音不急不忙地回他:“那份契书上只有芥堂印信是没用的,在我加盖私人印信前它就是一沓废纸,所以我可以随时不要你的稿本。以及——”常台笙抬头望向他的脸:“就算我们的契书有效,记得终审权在我手里,我不满意,就会让你改稿到我满意为止。噢对了,契书上有列小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一年内,你的稿子若是因为你的原因刊刻不了,请偿还我预支的润笔金,十倍。” 陈俨的目光轻扫过她的脸,最终盯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脸上是胜利的微笑:“我还没有见到你说的这份契书。” 呃……还没收到?常台笙这才惊觉自己刚刚说了那么多废话。自以为沉着淡定,事实上却是用诸多废话掩盖了着急的情绪? 她怎会这样?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偏头过干咳一声,倏地放下手,打算转身匆匆离开,手臂上却忽地感受到一阵力气,隔着八月末还算单薄的衣裳,有微弱的温度传过来。 陈俨握了一下她的小臂,又陡然松开手。 “等一下。” 那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扬,常台笙转过头去,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静候下文。 陈俨转过头郑重其事地与堂间的学生们说道:“这位——”他指了指常台笙,“将要刊刻我的书稿,届时请有兴趣的各位有空去买一本。” 常台笙陡蹙眉。喂!他到底在做什么? 常台笙与之对峙,眼眸里是略微不客气的情绪。陈俨忽然低头:“好了,他们会买的,转身,往前走。” 常台笙脾气虽算不得特别好,但也不会如今日这样——感到有一丝的,不可控。 她果然是转过了身,遥遥看见西湖书院的山长急急忙忙赶过来,身后跟着的是赵掌书。 山长一言不发,走过去带着陈俨就走。赵掌书则进堂间解释了几句,让大家都散了之后,走出来看了一眼常台笙,又看看另一个方向被院长带走的陈俨:“认得?” 常台笙淡声回:“算不上。”算起来也不过见了两次面,说过的话也许连十句都没有。 她随口问了一句:“为何会请他来讲学?” 赵掌书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讲:“山长与他有些旧交情,得知他到了杭州,遂请他过来露个面。怎么说呢?若论脾气,也算得上温和;论学识天资,也确实是难得的佼佼者;只是——” 赵掌书摇摇头:“看着似乎还算客气,但客气得当真很难走近。” 客气?常台笙居然感受不到那种所谓的客气。是语声平和沉静,看着无害,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客气? 她看他微笑的时候,都散漫懒怠。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东西,但没有要给人看的意思。 赵掌书语声很低,末了似是抱怨道:“山长有意请他来长期讲课,但教导学生要循循善诱,且能让学生感到亲近,他兴许不适合这行当。” 常台笙趁这当口,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集会堂外陈俨贴东西的那堵墙,墙前已挤满了学生,似乎都在好奇他写了什么。 这般好奇,也许将来的书,会很好卖。学生们的敌意,大约来自于——内心的嫉妒罢。 差不多的年纪,讲堂上的人已历经读书人的诸多荣耀,而自己还一事无成。 可就算嫉妒着,也还是默默地将对方当成了目标一样的存在,暗暗与之较劲,关注他的一切动向。 文人之间,这实在太寻常不过。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走到了书院门口,常台笙作别赵掌书,打算一路走回去,也当是散散心,但才走几步,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大门旁的主道上。 那马车似乎要走了,常台笙身后却忽有一个少年飞奔了过去。那少年跑到马车前将其拦住,大步走到车窗前,抬手敲了敲窗框。 常台笙再看一眼那少年,这才发觉他是先前在集会堂里站起来指责陈俨浪费时间的那位。 所以马车里的人……难道是陈俨? 少年挑衅般地敲了半天,车窗帘子这才拉开一角。少年看看隐在昏昧车厢里的男人侧脸,鼓足了气问道:“都说你博闻强识,但我不服气,想与你比一比。” 无聊。陈俨陡然放下了帘子。 少年不死心地继续拍窗框,陈俨复掀开帘子一角,偏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但仍旧底气十足:“我、我知道得也很多,我也会进弘文馆做待诏,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唇,顿了顿:“这月的十五日午时我在藏书楼等你!” 陈俨沉默良久,微微偏过头,脸上还是老样子,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感谢你掉战,不过,若怕出丑被人瞧见,请千万勿带上你的小同窗们。还有——” 他忽然抬了一下慵散的眼皮,声音低沉:“你记性似乎有些差,我方才分明说过,再见面时请用敬语。” 他偏过头去,又淡淡看他一眼:“你在家,没有长辈教你这些吗?”真是可怜的孩子。 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低缓到客气,的确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当真……有些让人说不出的意味。 他抬手轻叩车板,车夫便挥鞭驾车走了。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握了握拳,自我暗示道:“肯定会赢的,会的……” 在不远处站着的常台笙大约猜到了他们蹈话内容,毕竟方才那少年的语声实在高了些。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陈俨竟当真答应了这比试。 真是热爱较劲。 常台笙原本对这场较劲没什么兴趣,但十五日那天,恰好有一些新书要送去书院,她陡然想起那场约定好的比试,看了看自己的日程,便亲自将书送了过去。 见完赵掌书,路过藏书楼,楼下已聚集了不少学生。这么多人来看热闹么?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其中一个学生与身边人道:“陈俨这是怕输不敢来罢?温琼可是出了名的小神童,过目不忘,这是真杠上了啊。” “温琼也傻,何必跟那种沽名钓誉的家伙比试。” “呵,年纪小,总爱现的。” 常台笙看了看一楼堂间中央站着的那位少年,叫温琼么?大约也是很聪明的家伙。 午时将近,藏书楼一层的人越聚越多,却迟迟不见陈俨身影。 有好事者在堂间中央胆子上,燃起了一炷香,嚷嚷道:“离正午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啊,若那胆小鬼还不来就当认输了啊!” 一阵哄笑声。 常台笙却只盯着那炷香,静静站着旁观。香还剩一节指头那么长的时候,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且自动让成两路。陈俨一身宽松青袍,穿过预留给他的走道,不急不缓地行至堂间中央。 恰在这时,那炷香燃尽了。 叫温琼的少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似乎在为自己壮胆。 今日的比试,说白了是比记忆力及阅读量。同样一部经典,历朝历代,总有人为之评注,版本之多数不胜数。比试分两轮,共两部经典,每部经典选了若干个版本。 第一轮,每个版本抽一句评注,由比试者分辨是哪个版本。 第二轮,每部经典抽一句原文,由比试者写出指定版本的相应评注,评定回答正确的标准是一字不差。 藏书楼管事取了考题分给两位,而版本的选择与句子的摘选,皆由书院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讲书而定,在考题分发之前,完全保密。书院常有这类比试,其实算不得稀奇,而这位温琼,恰好是次次比试的佼佼者。 记忆力超群且好学的神童嘛,很正常。 常台笙站在人群里安静看着,只见陈俨翻看了一下考题,脸上无甚波澜地取过一旁的狼毫笔,耐心地润了润笔,提笔书写起来。 而温琼,更是奋笔疾书,动作麻利,丝毫不输人。 常台笙的视线又移回陈俨身上,文秀漂亮又从定,生来似乎就是与书墨为伴的人。她看他搁下了笔,那边温琼亦是停了笔,大舒一口气,似乎成竹在胸。 藏书楼管事上前收了考题答卷,拿过去呈送给几位讲书评定。 几位讲书一一阅完,小声地交流了一会儿,最终其中一位讲书走到了堂中央,看了一眼温琼,最终目光又落在了陈俨身上。 然他静静坐定,面上什么也瞧不出。 常台笙静候结果。 而那讲书却慢吞吞地开始讲解今日考题,并不急不忙给出了答案。有几个特别偏门的,若不是钻研很深,确实很难知其答案。 末了,那讲书道:“今日比试这两位,每题皆给出了正确的答案,但若论输赢——陈俨更甚一筹。” 他说着低头翻了翻陈俨的答纸,眼眸里的惊喜之意不减:“他给出了原文的页数。” 【零五】 讲书话音刚落,周围议论声倏地就高了起来。 寻常人不过记内容,页数谁会在意?写页数这种办法当真赢得刁钻又变态。 但这结果却在常台笙的意料之中,事实上陈俨做了那么些年的编修工作,阅读量是惊人的,内心也必然细致,更何况又被老天厚爱——那么聪明。 旁边那叫温琼的少年固然也聪明,但毕竟年少。不过按照这表现来说,当真已算得上是非常难得的佼佼者。假以时日,应当也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 常台笙隐在略显吵闹的人堆里,本打算悄悄走了,却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对上一双正盯着这边看的漂亮眼睛。 陈俨忽地起了身,穿过人群朝她走了过来。常台笙一时间竟退无可退,所有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但陈俨却绕过她,径自走了出去。常台笙忽觉周围眼光有些异样,她暗皱了下眉,转过身便往外走。 她走在陈俨身后,大约行至大门处,陈俨忽地转过身来,常台笙的步子猛地一顿。 她及时收住了步子,轻蹙眉头:“有事么?” 陈俨似乎是特意问她:“造过势,书会好卖一些么?” 常台笙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今日这一局比试很漂亮,想来西湖书院的学生也该收收对他的沽名钓誉的评价了。至于卖书的事,他竟还当真惦记上了,真是让人“感动”。 常台笙只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借你吉言。” 陈俨似乎很满意她的回应,侧过身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般转过身来:“难道不该谢谢那位提出比试的勇气可嘉的小英雄吗?”他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轻快:“噢,至少要送一盒点心吧,那孩子看起来瘦巴巴的。” 他说归说,却压根没有要做的打算,反倒是一脸闲定地望着常台笙:“杭州你比我熟,自然也知道哪家的点心做得好吃,所以……” 常台笙哪能听不出他的意思,这分明是要掏她口袋里的钱给别人买吃的。 她竟是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叹出声,最终亦不过说了一句:“……好好赶稿。” ——*——*——*——*—— 两个时辰后,像霜打了的茄子般沮丧的温琼,回到学馆时,赫然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一盒点心。 常台笙送完点心坐马车离开西湖书院。大约是昨晚未睡好的缘故,她竟在马车里睡着了。抵达芥堂时,车夫喊她醒来,她刚下了马车,便陡见常遇从芥堂里冲了出来。小丫头这几日似乎与她亲近了不少,虽还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她也隐约感受到——小丫头已经将她放在亲密家人的位置上了。 小丫头似乎是方才跑得太急的缘故,这会儿站在门口还微微喘着气。常台笙揉了揉脑侧,正要朝她走过去,却顿感脚下虚浮,脑子里亦是闪过一片空白,视线陡然模糊起来。她试图伸手抓住什么,耳边却只是模模糊糊响起一声“姑姑”…… 常台笙摔了一跤,额头磕破,不幸挂彩。她先前直直栽倒,晕了过去,故而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甚清楚。醒来时是在芥堂书房屏风后的软榻上,旁边团墩上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见她醒了,随手取过一旁案上的装水的瓷杯递了过去,仍旧那么坐着,脸上神情温和:“近日很忙么?” 常台笙坐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去摸额头,男人却忽然伸过手去阻止了她:“别碰,刚上了药。”他目光停留在那伤处:“没什么大碍,过几日结痂便会好的。” 常台笙将瓷杯接过来,男人随即起了身,从方几上的药箱内取了一些安神药放在一旁:“近期服一些,天气冷了,多养一养好过冬。” 常台笙道了声谢,手里还握着那瓷杯,静静躺坐着问道:“只是因为没休息好么?我这阵子早上起来会觉得……头疼,总是头疼。” 她的声音低矮得甚至不像是她自己的,那是一种失望的、近乎自我否定的颓废嗓音。 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你只是疑心病太重,这些只是没有休息好,加之天冷容易发作而已。” 常台笙伸出一只手来看了看。在抖吗?她总是梦到自己变成父亲那个样子,变成兄长那个样子,到最后无法自控,难得清醒却觉得活着是旁人的累赘,而选择自我了断。 她放下手,似乎有些回过神来,声音也渐渐苏醒:“这么点事让你特意跑一趟,真是麻烦了。” “老交情了,何谈麻不麻烦。” 男人唤作商煜,是位名医,与常台笙私交甚好,但事实上也不过才相识一年。商煜从北方过来,性子长相却都有些南方人的味道,为人极好,在杭州开医馆两年多,口碑名声已是比原先一些本地同行还要好。 常台笙对待自己身体惮度很,商煜是知道的。她家的情形搁在那儿,基本已是女户之家,且又时时笼罩在这未知的疾病阴影之下,很难让人真正释怀。 商煜拎过药箱,正打算走时,宋管事在外头轻叩了叩屏风板。常台笙应了声,宋管事站在屏风外门口道:“东家,有位姓程的夫人找您。” 常台笙微微不解的轻蹙眉头:“程夫人?哪个府上的?” 宋管事站在外头答:“程员外府上的。” 常台笙自认与什么程员外无甚交情,何况这位程员外似乎去年就过世了,这位孀妇来找她做什么? 常台笙起身披了袍子,偏头看了一眼外面奠色,都天黑了啊……原来她昏睡了这么久。 她转过头来时,商煜朝她淡淡一笑:“打算出去见客么?” 常台笙说话声还有些微哑,懒懒抬眸:“有什么办法,鬼知道是否欠了别人什么债,既然都亲自登门了,总没有不见的道理。”她低头系好腰带,行至铜镜前顿了一下,看到自己挂彩的额头,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下——真丑。 她走了出去,商煜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她书房,从另一条走道离开芥堂。 他行至门口时,偏头便瞥见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程府的马车。按说程家在程员外死后已经渐渐落败,但这位程家目前的女主人,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出门行车,依旧是昔日般奢侈讲究。 商煜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门房出来与他打招呼问他是否还有事,他这才微笑着说走了。 门房见他走了,缩回门里,与身旁人嘀咕道:“商大夫真是好人呐,这么晚了,都亲自过来。” “可不是嘛,我三哥的小儿子那日半夜得了急病,送到商大夫那儿,商大夫二话不说便披了袍子起来给诊病呢,得亏他了,那小崽子这才捡回一条命。” 下人们的议论声在这清寂的晚上显得格外清晰,商煜凉凉回了一下头。 而芥堂中厅里,常台笙看了看客座上坐着的程夫人,问道:“不知程夫人深夜到访,是有何要事?”语声冷静,其实听不出什么探究意味,常台笙对她并不好奇。 四十七八岁的妇人,独自撑着一个失去主心骨的家族,儿子又是扶不起的烂泥样子,状况想想便知,根本用不着探究。 “能请你……不要买那座宅子么?”上了年纪的女人特有的语气。 执拗,带点儿刺,偏偏意思又是在求人。 “哪座宅子?” “靠西山澜溪的那座宅子。” 常台笙闻言不落痕迹地轻挑了一下眉。正是那地方呢,她看中的地皮,便是靠西山澜溪的那幽静之处。 难道那日卖家所提的“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将它买下来”的人,是……程夫人?于是在知道自己对那地方有意向之后,便来与自己商量,让不要买? 果真是做事像小孩子一样,可这世道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常台笙依旧是不急不忙回她:“为何让我不要买?” “那是程家外宅,我不希望看到它落到任何人手里。” 恩?常台笙陡然坐直了身体:“买卖自由,若程夫人不愿卖,那自然没有人买。难道——程夫人在家做不了主?还是……有旁的缘故?” 程夫人的语气有些生硬:“那地方对于程家而言很重要,还请你高抬贵手。” 这完全不像是与人谈判的语气,大约是在高门深宅里养尊处优惯了,且做什么都被顺着,如今想要独当一面,手段与想法却已生疏又过时。 常台笙看着她那张渐渐老去的漂亮脸庞,觉得有些可惜。若这位程夫人能撑得起来,也许程家会好得多。 她似乎有些想要送客了,可还没揣度好措辞。 就在这时,宋管事救急般地跑进堂中,禀道:“陈府那儿送了东西来,那人还特意叮嘱东家——趁热赶紧吃。” 常台笙起了身,程夫人亦是起了身。 【零六】 宋管事又接着道:“东西还放在门房,东家可要现在过去?” 常台笙看向已经起身的程夫人:“实在抱歉,我还没有吃饭,实在是饿了,就不陪着程夫人了。”她说完便径自出了中厅,小声嘱咐宋管事送客,自己则往门房走。 她迈进那小屋子,便瞧见小方桌上放着的一只圆捧盒,打开来,只见里面密麻麻放满了刚出炉不久的点心,她取了一只栗蓉酥,能感觉到那点心还是温热的。 她没多大食欲,昏睡刚醒的人只想吃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以慰藉空了许久又很脆弱的胃,遂又重新将栗蓉酥放了回去,盖上了盒子。 时辰不早,常台笙陡然想起常遇来,问门房有未瞧见她。门房遂回说小先前在堂里睡着了,宋管事遂遣人将她送回了常府。 常台笙暗松口气:“捧盒放马车上,我过会儿再走。”她说完便择另一条路绕回后院,免得再与程夫人遇上。 芥堂西边的小街里,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内黑漆漆的,没有掌灯,帘子也被压得死死。陈俨盘腿坐着,脚边放着一盒点心,手里还抓着一只正在吃。 他吃东西几乎没有声音,甜腻的刚出炉的点心有些黏,也有些噎人。他好不容易吃完一只,便再没有伸手去取下一只。他随意拖过一旁岛子,将自己裹起来,听到外面传来的奔驰而过的马车声,蓦地抬了一下眼皮,面上神色凉凉。 先前也不过是深夜饿了出来找吃的,身上套着的还是随手翻到的一件袍子。很难得地在这时辰买到了热乎的点心,路过芥堂时想起白日里欠的一盒点心,遂打算送去还给她。 他坐在车里随手掀起车帘子一角,想看一眼芥堂什么样子,却瞥见不远处一个妇人下了马车。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夫人走进了芥堂的大门,最终抬手压下了车帘子。 但他也没急着走,算了个合适的时间,让管事将点心送过去。管事折回来后没多久,他便静等着门口那辆马车离开。果不其然,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程夫人当真离开了。 他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觉得冷到难受了,这才轻叩叩车厢门板,示意管事回去了。 常台笙审完案上堆着的稿本,倒了些温水服完药,自屏风后的高柜里翻了件披风裹上,这才出了门。天气越发冷起来,晚上的风又潮又冷,直往骨子里钻,她肚子又空着,身子都是僵的。 匆匆忙忙回到府里,宋婶见她回来了,连忙迎上去:“哎哟,今日快冷死了,小早就睡了,您还没吃罢?额头上这是……怎么啦?” 常台笙解开披风带子:“没什么事,不小心摔着了。”她低头换双暖和的棉鞋子:“还有什么热汤热粥的么?想喝一点。” 这声音里隐隐带了些疲惫的味道,宋婶却也听得出来。她忙道:“有,还温着呢,就等您回来。” 都快五更天了,新的一日已至,可她才忙完上一日的事情回到家。她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面对热汤热菜,张了张嘴,却也没有人好说话,遂埋头兀自吃起来。 一旁的灯台静静亮着,可光线却渐渐暗了,她抬头一看,罩子里的那截蜡烛,已是快要燃尽了。 常台笙默默地咽下去一口饭。她要保重身体才是,不能总这样。 可即便这样想,她也不过回去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又起来了。早晨阳光清冽,庭院里被秋光浸染,也生出一丝丝的颓意与萧瑟。她换了身厚实些的衣裳,目光扫过底下的一排鞋子,认真挑了一双来穿。 她带常遇出了门,小丫头看着外头的街景,自然猜到不是去芥堂,遂问:“我们要去哪儿?” 常台笙微笑着回她:“天冷了,带你做几身衣裳。” 常遇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从随身的小书匣里掏出那只十二支鲁班锁来,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看着似乎穷极无聊,但她的姿态却很是认真。常台笙没有问过这小玩意儿她是从哪儿弄来的,也许是嫂子给她的最后一件玩具,亦可能是阿兄留给她的……总之应当很重要,否则也不会一直带着。 常台笙带她去了裁缝店,选了布量了身定了样式,出来时已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大约是天气好的缘故,街上出了许多摊子,常台笙没急着回芥堂,反倒是带着小丫头在街上逛了逛。街边有个一个卖小玩物弹子,在那摊子上,常台笙霍然瞧见了一只三十三支的大鲁班锁。 很明显的是,常遇比她先看到了那只鲁班锁,已经脚下长根般钉在那儿走不动了。常台笙遂问了价钱,取了铜板递过去,将鲁班锁塞给了小丫头。 她带着常遇继续往前走,陡然间想起那日在陈宅时小丫头盯着陈俨手里那三十三支鲁班锁的神情。小丫头也应当是爱较真的人罢? 时至正午,常台笙带常遇去吃了午饭,又去荣升戏院看了本戏,也不急着走,似乎在等什么人。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有位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从里头出来了。 那人看着俊秀倜傥,约莫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招摇,清丽的面目中又似乎藏着一丝矛与粉黛气。他显然是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常台笙,遂勾起唇角笑着走过去,忽然俯身细看了一下她的额头:“哟,这是跟人打架了还是招惹土地公了?破相啦。” 声音好听,姿态却有些轻佻的意味。来者叫孟平,家境富裕不愁生计,又是家里的小儿子,基本没什么事做,遂经常给一些戏院写本子,在这个圈子里亦是出了名的脉广缘好,与常台笙相识,是因几年前常台笙出过他的本。 可那还是很早期的事了,且那时还是常台笙求着他出,因那时候她手里根本没人供稿子。而且话本子多数用活字印,费工时少,做得粗糙些也无所谓,定价很低,买的人也多。 今时不同往日,芥堂一跃成为江南名刻坊,已难得会出话本,刻印技术也是做到行内顶尖,费时又费钱的,只求高质,也不是谁都买得起了。 孟平的话本,常台笙是不会再出的了。 他伸手要去碰她的伤口,常台笙却伸手挡了一下:“有正经事找你帮忙。” 他可喜欢她这正经到快要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都二十四了,连个谈婚论嫁的对象也没有,一日日沦为老姑娘,居然也不着急。 孟平细长的眼轻轻一弯,姿态慵懒,却还是贴她很近,声音如呓语:“有什么酬劳?” “酬金会有的。” 孟平眼角的笑意却更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嗅她的气味,声音语气辨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心话:“才不稀罕什么酬金,陪我过一晚吧,我可喜欢你了。” 他语声很低,笑意里带着魅惑之意,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言简意赅,似乎早有准备:“替你出《群芳集》。” “当真?” 常台笙低头自袖袋里取了契书,递给了他。 孟平看着那契书笑了笑,习惯性地翻到最后——果真只是份空白契书,一个印信也无,说白了最后出不出还不是在她手里控制着? 这坏丫头。 他遂恶作剧般地忽然低头凑到她脖颈边,本欲亲上去吓一吓她,结果对方已是动作利落地伸手挡住了。 常台笙往后退了一步:“不说废话了,我还有事。” 诶,真是无聊呢。孟平好整以暇地站着:“说罢。” “替我打听一下程家西山澜溪边上那座外宅到底是什么情况,以及目前到底有哪个家伙在胡乱叫价?越详细越好。” “恩?”孟平轻挑了下眉,“你这是要买宅子?” “是。”常台笙说话简截了当,“但这事看着有些糊涂。你场上人多,打探也比我方便。” 孟平耸了下肩,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常台笙见状打算走了,遂拉过一旁常遇的手。 孟平站在原地看着,女子一丝不苟束起来的黑发上无任何缀饰,像个男子般套着宽松的袍子,可那侧颜分明那样好看,白皙洁净的脖颈露了一截在外,看着真想上前咬一口。这宽松的袍子之下,也应当是曼妙身姿,却都被挡住了。 她寡净得像个庵里的姑子,可其实好诱人。 回去的路上,常遇靠常台笙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看着外边的街景。马车行得很慢,迎面而来的,是送完亲回来的空轿和一些身上披红的帮工们。锣鼓声皆歇,帮工们个个面露喜色却也有疲意,逆着下午的阳光走过来。 残破的入暮的红,这喜气也一样。 常台笙忽觉得世界安静极了。 常遇偏过头问她:“姑姑,你不想成亲吗?” 【零七】 常台笙没有回她这个问题,只是淡笑了笑。这当口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说,常遇太早慧,也许会以为是自己拖累了姑姑。 事实上就算没有常遇在身边,她也未必会考虑这件事。二十几年的人生这样过来了,以后也能这么过下去,实在没必要想太多。何况她连自己能这么康健地活到何时都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变成一个废人,成为旁人的负累。 婚姻也好,孩子也罢,对她而言,似乎都是遥不可及的事。但念至此,她也会隐隐担心起常遇来。小丫头才六岁,等她成人还需要时间,只能祈愿自己能健康地撑到那个时候。 常台笙先送常遇回了府,随后独自去了芥堂。虽已天黑,但堂间还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制版师傅专心致志地低头刻版,大梨木桌上有成版有空版,师傅们各自忙着,丝毫不敢分心。这是一项耗费心血的劳动,要求精细又有耐心。 而这些书页大小的木板子,亦是经过月余水浸,之后再刨光阴干,搽上豆油方可待用,开刻时,亦要先刮平磨光,反贴写样,待其干透,以木贼草磨去写纸,才能动刀。 每一个步骤,都凝聚着心血。 常台笙安静地绕过堂间,径自往芥堂的最后面走去,最终在一间大屋子前停了下来。那里是芥堂存版的地方,祖辈以来所有的刻版,都好好地保存着。一辈又一辈人的毕生心血,就在这间有着旧木陈墨味的屋子里屯放着。 她打开外面的三道锁,孤身走了进去。每一本书都是上百块版,其中所费工时,旁人难以想象。也正因为此,她挑书稿的眼光才越发刁钻。如此辛苦的手工劳作,更应该配得上有价值的文稿。但芥堂只这样走下去却又是不行的,人手有限,时间有限,如今只做寥寥几个类别的书,受众群也有限,将来也许会越做越窄。 史书、历书、医书、类书、阴阳,甚至还可以做科考用书,以及许久未涉猎的话本册。在这行待久了,触觉也会敏锐起来,什么东西赚钱什么东西赔钱她是知道的,可有些书她不想直接印上芥堂牌记,遂还在想别的办法。 她没有点灯,月光如水般漫进来,阴恻恻的存版堂中竟也有股子浩荡之气。她闭眼站了会儿,管事轻叩门板的声音将她拽回了现实。 “东家,陈府来人,请您过去一趟。”宋管事声音低矮小心,似是怕惊到她一般。 常台笙揉揉太阳醒了醒神,随口说知道了,便让安排马车。 陈俨自然不会这么早就能拿出稿子来,恐是又有什么旁的事情要谈。她见过比他还烦的,故而也觉得没什么。只是似乎已经太晚,她昨日又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已经很累。 常台笙在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儿,下了车进到陈宅门房,便兀自往里走。因不是头回来,也不觉得这宅院阴森奇怪了。依旧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常台笙便一路走了过去,很是理所当然地推开了门。 她还未来得及脱鞋子进去,只往里看了一眼,便又随即伸手将门合上—— 陈俨在洗澡。 但她此时感官似乎有些麻木,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毕竟除了个浴桶和脑袋,也没看到什么。夜风有些凉,她转过身站在廊下抱肩维持身体的温度。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她听到身后的开门声,转过头便见陈俨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且距离很近,她都能闻到那阵隐隐的刚洗完澡洗完头发的味道。 潮湿的、带点儿隐秘的年轻男人的味道。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刚要开口,对方却忽然凑近,竟让她有片刻的不知所措。陈俨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她额头上的伤处,半晌,目光渐渐移向她的眼角、鼻尖、耳垂,以及脖颈…… 他什么也没有说,倏地站直,以一贯地神色看着常台笙。 常台笙略偏过头轻咳一声:“换个房间。” 她话音刚落,陈俨倏地关上了门,那屋子里的灯很快就熄了,再然后,常台笙看到某一间屋子亮起了灯。 她便沿着走廊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这座宅子像个迷宫,外面看每间屋子都差不多,用处却差了去,不过有共同点——屋子大多很空,没有什么陈设,这让常台笙看了很不舒服。她习惯将屋子里堆满,那样才会觉得心里踏实。 她进去时,陈俨头发还是潮的,随便穿了个单薄的袍子盘腿坐在软垫上,矮桌旁堆满了书,桌子上则铺满了稿纸。 他对文墨用具似乎不考究,纸也是随处可得的纸,这点倒是出乎常台笙的意料。她在对面坐下来,瞥见旁边厚厚一叠已经完成的书稿:“快写完了?” “旧稿。”言声略哑。 常台笙坐着没动,对方却将那一叠稿子搬到她面前:“挑着用,一时来不及再写。” 常台笙抬眸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嫌弃,低头翻阅起来。细看才发现这的确是旧稿,且时间跨度很长,应当是写了很久。内容考据,句辞精准,出处均小字标明,这应当是做编修时养成的习惯。 文贵洁净。笔法洗练言简意赅的文章最能入常台笙的眼。书册并非越厚越好,能言之有物才有价值。 “没有书题么?”她翻了几页抬头问了他一句。 “随意。”似乎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成果。 “我看完再给你答复。” 她抱起那一摞厚厚书稿就要起身,陈俨忽抬头看她一眼,声音没什么温度:“不要把我的手稿带出去。” 常台笙还没遇过这样的,稿子写完了不让人带走看,难道在他这儿看? 陈俨起了身,似乎是去墙边的翘头案上取水喝,说道:“抄一份带走吧。” 常台笙试图商量:“我带回去抄完再送过来可以么?” 没料陈俨却回了一下头:“我说不想让它被带出去。” 常台笙重新坐下来,也不再浪费时间,取过纸笔便动手抄起来。她并不反感看稿子,何况所有的稿件校勘最后都会经过她的手,这是必做的工序,只是,她习惯在她的书房里做这件事,在别人家里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她浑身都冷,总有没着落的感觉。 陈俨拉开门便去了隔壁一间屋子,他好像不怕冷似的,总穿得很单薄。常台笙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也懒得抬头,专心抄稿,顺便做一些最基本的校勘。 陈俨进到一间屋子里,那屋中倒是存满了柜子,他点了灯,走到一门柜子前,自里头取出了十来本书,搬到地上,将灯台挪过来,打开书随手翻阅。 他看得很快,周围很静,他也很沉默,直到一个时辰后——有个错字跃入眼帘,他眼眸里才陡然闪过一抹难得的亮色。他唇角微微扬了扬,迅速地将书翻回前面的牌记页。 那牌记上分明写着——“此书精加校正,绝无舛误”,之后印着“芥堂”二字。 分明有错,还说自己绝无舛误。看她那骄傲样子,似乎觉得自己做的书是全然挑不出刺来一般。 翻了百来册,终于让他找着一个错字! 陈俨唇边是愉悦的笑意,他起了身,去另一间屋子里找了些吃的,即便是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温度的食物,也影响不了他愉快的食欲。 他喝了许多冷水,但大半夜的这让他兴奋极了。 某种意义上他与常台笙是同行,都做编纂的工作,都有修正校勘的本事。难得找到这样天赋不行但是态度一流的对手,让他觉得很高兴。 可他还是发现了她有错字!真是可惜呢,那么多本都没有,这真是个败笔。 他低头将自己埋进毯子里,闷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打算去看看常台笙抄得如何了。由是光着脚,他脚步很轻,推门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全然没有吵到已经累得伏案睡着的常台笙。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低头看伏在案上的常台笙。 真睡着了么?一点也不专心啊,做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能睡着呢? 陈俨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在软垫上坐下来,上身微微前倾,去看她抄的稿子。字体看着很大气,全然不像出自姑娘之手,但也保持着编修者特有的习惯,即便没有线格,也出乎寻常的齐整,看着十分悦目。 陈俨的目光自稿纸上移至她的额头,借着桌上烛台的光亮,仔细看了看那伤口,好奇地伸手过去轻碰了碰。那伤口已结痂了,再过一阵子便会脱落。 常台笙似乎睡得很熟,即便他凑得这般近,甚至已经碰到了她的皮肤,她也察觉不到。 因为头发全部都束起来,又饱满的额头便悉数露在外面。陈俨伸手比了比,忽然皱眉,觉得她的头很小。 他又低眉看看她的五官,目光最终落在了常台笙的耳垂上——没有穿过耳洞的、看起来饱满又完美的小耳垂。 他将头凑了过去,清清淡淡的呼吸就绕在常台笙耳侧。 喔,看着好……的样子。 【零八】 陈俨的鼻尖不经意蹭过她冰凉的耳垂,唇几乎都要贴上去。恰这时,常台笙却忽地动了一动,但幅度不大,可以确信她还在睡着。他微微眯眼,再一次试图靠近,唇轻轻地靠了过去,这回终于是贴上了她的耳垂。 蜻蜓点水般掠过,陈俨迅速坐正,闭眼回想了一下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陌生触感,睁开眼,却看到常台笙双手撑着头坐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她整个意识还处于混沌状态,努力地撑起眼皮,半睁着眼试图辨别自己身在何处,压根没有意识到方才被人亲了耳垂。 常台笙觉得头疼,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清桌上稿纸,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偏过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陈俨,轻蹙蹙眉头。 陈俨一脸从定,似乎方才自己什么也未做,一副坦坦荡荡接受质问的模样。 但常台笙哑着声音问的却是:“什么时辰了?” “天知道。”陈俨起了身,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便往另一间屋子走:“走时记得熄灯。” 常台笙看看已经抄完的部分,略算了算,也自觉时间不早,遂将已经抄好的部分收进纸袋子,起身带走,打算回府。 屋外夜风已到了最冷的时候,怎么也已经过了子时。她缩了缩肩,抱着纸袋出了门,夜风卷起她的袍角与碎发,看着甚是孤寂。 陈俨站在一扇窗后,看她步履匆忙地消失在走廊里。 他忽然推开了窗子,看了看铺在庭院里的清寂月光,仍旧是面无表情。 真是没意思。 他回头看了看只铺了单薄被子的床榻,几步走过去,钻进去就睡。他蜷在里侧,闭上眼却根本没有睡意。他翻了个身,陡然睁开眼,月光从窗户里倾倒进来,照在他有些恹恹又有些颓意的脸上,当真连最基本的人烟气也没有。 她明日还会来抄稿子的。念至此,陈俨又翻了个身,闭眼接着睡了。 ——*——*——*——*—— 但他显然算错了,自那晚之后,常台笙因忙于另两本册子的校勘工作,接连三日都没有过问他,自然也不可能去陈宅抄稿子。 陈俨这几日都没有出门,吃的东西由管事买回来,每日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他压根不在意这些,他的人生里没多少有意思的事,好不容易逮住常台笙,可她居然三日没有露面。 第四日下午,府上来了个小书童,自称是芥堂来的,说是常台笙安排他前来抄余下的稿子。 陈俨听外头站着的管事说完此事,语声漠然地给拒绝了:“让她自己来抄。” 小书童只好灰溜溜回了芥堂,本以为会招东家责怪,可常台笙却也只是说了声“算了”。 也是,陈俨那么计较的人,又怎会随意让人动他的书稿。入暮时,常台笙安顿好常遇,便径自从府中过去。说实在的,她并非讨厌抄稿,但她实在太不习惯在旁人家空荡荡的屋子里做事,真的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到陈宅时,天色已全黑了。是夜连月光也没有,走廊里静悄悄的,她走进那间亮着的屋子时,陈俨就坐在矮桌对面。 他看起来风平浪静,还是老样子。常台笙没有与他打招呼,只径自坐下来,摊开面前的书稿和空纸,继续她未完的工作。 陈俨坐在对面百无聊赖地翻书。常台笙瞥见一些细节,譬如他翻书很快,从不会回头翻……还有个特点是,他的书都极新,大概都是翻一遍就会被丢掉的结局。 常台笙体会到了智商优越者深深的傲慢——来自内心深处不需要特意表达的傲慢。 也许他们自己体会不到,但落在寻常人眼里,当真是很欠揍的行为。 她低头继续抄稿子。 而她低头的瞬间,陈俨却抬了头。已将近两个时辰过去,夜也已深了,可她今日看起来竟还是精神十足,全然没有睡意。 他还以为她抄抄稿子就会想要睡觉的。 陈俨的目光悄然移至她的耳垂,继而滑至她光滑白皙的脖颈处,那细薄的皮肤看着也很。 难道是因为他坐在这里,所以她没有睡意? 陈俨起了身,随手将书丢在一旁,也没说要去做什么,直接就进了另一间屋子。 常台笙很习惯他这种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做法,于是随他去,连头都不抬一下。陈俨关上门的瞬间看了看伏案专心致志抄写的常台笙,脸色寡淡地去另一间屋子睡觉了。 但他到底是睡不着的,掐准了时间,过了一个时辰,听那边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了,遂起身过去。可刚推开门,没看到已经睡着的常台笙,反而是看到已经起身正打算收拾稿子离开的常台笙。 常台笙看他一眼,还特意提醒了一句:“子时刚过,尽早休息,告辞。” 她撂下这句,遂揣着工作成果匆匆忙忙走了。 好无情的模样。 陈俨站在原地看她离开,唇角不高兴地往下压了压。他俯身扫了一眼桌上分完类的稿子,照常台笙的进度,再过两晚就能全部抄完。 那之后她就不会来了,她就是这样的人。 大约是着急将这事做完,常台笙次日傍晚又准时到了。她依旧是坐下来就埋头抄稿子,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她这两日精神气很足,接近子时都还没有困意,只是忽然停笔抬头问了一句:“有东西吃么?” 陈俨坐在对面凉凉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起了身,不知去哪间屋子里拿来一盒子点心。 常台笙随口道了声谢,取过盒子里的点心便吃起来。那盒子里摆了好几样点心,但她似乎是有偏好,只取了其中两种吃了,其余动也未动。 她是个适可而止的人,稍稍填了肚子便继续工作。陈俨漫不经心地翻过去一页书,抬头看一眼对面,常台笙那认真模样果真配得上态度一流这个评价。 很快到了子时,常台笙照常起了身,收拾桌上的稿纸,将完成的部分装进纸袋,躬了身正打算说再会时,屋门却忽被敲响了。 常台笙偏头看过去,只听得一中年管事在外说道:“公子,有位姓商的大夫到访,说是来接常大。” 陈俨坐在原地不动,抬眸看了一下亦有些错愕的常台笙,回道:“让他进来。” 常台笙似乎也有些想不明白商煜为何到这儿来,宋管事说的么?然她还没琢磨明白,商煜已是在门外了。管事打开门,商煜没有进屋,只站在门外对常台笙道:“本是去给你送药的,宋管事说你在这儿,我顺道路过,便带你一道回去。毕竟太晚了,不安全。” 常台笙淡笑说:“其实无妨,等一会儿会有车来接。” “那也算不得安全——”商煜只伸了一只手进屋,“走罢。” 常台笙方要说其实没必要,陈俨却霍然起了身。他光着脚走到门口,因是屋内比走廊高,故而他略有些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商煜。 商煜脸上浮了和煦淡笑:“幸会。” 陈俨眸光冷淡,看一眼旁边的常台笙,一句话也未说,光着脚就走了出去。这时节走廊里地板冰冷,常台笙看他渐渐走远,心里都替他冷了一下。 只是她此时目光全在陈俨背影上,倒未察觉商煜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妙凉意。 她抱着袋子低头穿鞋,随后便与商煜一道离开了陈宅。 陈俨待她走了,这才折回原先的屋子里,一言不发地望着那一盒点心。管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问他是否要就寝,他伸手指了一下那盒里两种点心:“这两种明日多买一些。” 因为她好像偏爱吃这两种。 ——*——*——*——*—— 最后一日,常台笙来时,便瞧见了桌上放着的点心盒。陈俨不知踪影,她便坐下来抄她的稿。 到子时,那书稿大约还剩了十来张,再抄一会儿便能结束,也用不着明日再来,所以她打算再熬一会儿。 由是接连好些时候都未好好睡觉,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也会告急,即便来之前灌了浓茶,可这时她还是忍不住打了哈欠。她用力揉揉太阳,吃了一块点嗅神,陡然意识到那盒子里的点心居然只有昨日她吃的那两种。 恩? 常台笙没有想太多,只继续低头抄余下的稿子。大约是越写到最后越放松,到最后一张时,她简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不用再在这个鬼地方抄稿子了,她还是爱她自己的书房,而不是这种空荡荡的鬼屋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常台笙甚至唇角弯起了弧度,内心感到一丝愉悦。 因屋中无人,她索性伏在那铺满稿纸的书桌上舒了口气。回去可以洗个热水澡,明日可以晚些起来……真是想想都美好。 她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收拾着桌上的稿纸,将陈俨的书稿给他放回原处,自己的抄本则装进袋子里。她扫视周围一圈,微微掩唇打了个哈欠,拿起袋子起了身。 她走到门口恰好开门时,门却被陈俨从外面打开了。 “还没睡?”她语气有些懒怠地随口问了一句,像是客套。 陈俨没有答话。 暗昧光线里,她整个人落在他眼里像是从梦境里走出来的,脸颊、嘴唇、鼻尖、下颌、甚至耳侧、脖颈都泛着柔和色泽,几近完美。 常台笙微困地抬了抬眸,声音低矮:“早些睡罢,拟了书名会通知你。再……” 一个“会”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陈俨已是一步跨进了门内,右手搭在了门框上,完全挡住了她的去处。 常台笙此时极困,没工夫陪他玩儿,遂下意识地微微偏过身子。没料对方却已是俯身低头,眼睛余光恰好对上她略显慵散的目光。 他的头贴在她的耳侧,像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余光却一直盯住她不放。 常台笙没有下意识地立刻推开他,反倒是轻皱了下眉,声音有午夜特有的慵懒调调:“有事请快说。” 陈俨的确是张了一下口,但却并没有出声。常台笙余光瞥一眼他漂亮的侧脸,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然在下一瞬,耳垂却被温暖的唇瓣轻轻裹住,对方甚至迅速地用舌尖舔了一下。 常台笙几乎是打了个激灵,深夜里已趋于迟钝的身体,所有的感官顿时都敏锐了起来。 【零九】 常台笙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肩头下意识地缩起,耳根处随即又传来对方的气息与温度。 “好软,好凉。”陈俨贴在她耳根处说话,声音依旧像是呓语一般,年轻男子的气息在耳畔萦绕,带着深夜里独有的魅惑意味。 常台笙陡然意识到他刚刚是舔完自己的耳垂又做了一番评价之后,一脸镇定地偏过头,略显鄙夷地问了一句:“你是猫吗?”她语气从定极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俨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美好的触感里,他回味般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很是认真地说:“当然不是猫,猫的舌头没有这么光滑。” 常台笙:“……” “被猫舔了会有刺刺的感觉,你方才体会到刺刺的感觉了吗?没有的话就不是猫。”他说得有理有据,简直让常台笙不知如何接下去。 常台笙又看他一眼:“那你是狗么?” 陈俨将手伸了过来:“你可以摸摸看。” 常台笙低头看一眼他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 “狗拔光毛也成不了这样。”他将手收回来,声音波澜不惊的,目光却停留在她的肩头,一阵见血道:“你方才哆嗦了一下。” “……我冷。”常台笙甚至闭了闭眼以稳定情绪。 “哦?”陈俨等她睁开眼睛,说得理所当然:“我不介意抱你一会儿。” “不用了,谢谢。”常台笙瞥了一眼他身上单薄的中衣,“再会。”她语气淡漠,甚至还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就像学生对先生那样,谦谨克制。她绕过他迈出了门,低头迅速穿好鞋子,哗啦一声将门重新关上,抱着纸袋大步走了。 她才走出去几步,屋内的灯却燃尽了,陈俨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望着黑暗中被关上的门,面色也随着这光线一道,恹恹起来。 常台笙则大步行走在有些雾气的潮湿夜色里,她站在巷口等府上的马车,缩肩低头,在寒风里抱着稿纸袋瑟瑟发抖。由是温度低,她整个人都异常清醒,回想起方才那陌生的触碰,她竟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太冷了吧,果然是太冷的缘故。 她素来拒异性以合适的距离之外,到了危险距离就会推开对方,可今日她竟然……被舔了?!且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对他产生强烈的厌恶情绪。难道是因为方才太困了的缘故? 她想着想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这宅院,里面住着的那位,根本不能算是人类,所以她才没有将他当成正常男人来看待。一只……异常聪明的宠物? 为什么她反而觉得更别扭了…… 常台笙浅吸一口冷气,就此打住,不往下想。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她伸长了脖子去看,却发现并非是府上的马车。那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马车里的人撩起了车帘子,脸上露了浅笑:“夜诊刚回来就又碰上你了。上来罢,这天气已太冷了。” 是商煜。常台笙这回却是摇了摇头:“你直接回去罢,免得过会儿还要绕路。不麻烦了。” “你总与我客气。”商煜没有硬要带她一块儿走的意思,只是说:“那上来避会儿风罢,免得站在外头等。” 常台笙想了想,觉着也好,道了声谢,遂先上车等。 商煜的马车便这样停在陈宅门口,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外头风声。今年秋风尤烈,萧瑟意味很重,像是提早了冬季。 商煜递了过去一只手炉:“怕冷就准备了一个。” 常台笙很是感激地接过来,抱着暖手炉坐在另一边等着外面的动静。车厢内气氛有些尴尬,大约是两人都没话说的缘故。商煜瞥了一眼她放在一旁的纸袋,淡声问道:“都抄完了?” “恩。”常台笙的声音略带了些鼻音。 “不会再来了么?” 应该还会再来,但毕竟不用整夜整夜耗在这地方抄稿子了。于是常台笙简略回了一句:“说不准。” 商煜挑开厚厚的帘子一角,往外看了一眼,语声轻缓:“说起来你可知道这座宅子的来历?” “恩?”常台笙只觉得这宅子建得怪异。 商煜眸光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随即却又偏头朝常台笙淡淡一笑,换了个舒展的坐姿,放松地娓娓道来:“照弘三年时,有位叫苏晔的江南富商,送了两座宅子给陈待诏,一座在杭州,一座在苏州,至于为何建得这般奇怪,大约也是陈待诏喜欢这个样子,苏晔只是投其所好。这宅子荒了几年,从未有人住过,苏州那边的应当也一样。” 照弘三年,常台笙略略一算,那时候陈俨应当还在朝中做他的待诏。可待诏不过一介虚职,又无多少实权,这位叫苏晔的富商,也许讨好的——是陈俨的父亲? 众所周知,陈俨出身极好,父亲是礼部尚书,如今又为太子少保,当年陈俨入选弘文馆待诏,有很大一部分缘由,也是因为这个父亲的存在。 常台笙听商煜说完,只淡淡补了一句:“如今吏治不清明,官商之间有些来往也很寻常,何况他父亲还是朝中高官。” “会不会觉得他命很好?”商煜脸上浮着淡笑,说话仍旧是不急不慢状。 面对这问题,常台笙倒思索了一番。 商煜却已是徐徐开口:“家境好,生得聪明漂亮,要什么有什么。想做官了,便封个待诏,觉得无趣了,随时甩手走人。”他轻轻弯起唇角,“真是值得世人羡慕。” “未必。”常台笙看了他一眼,说了这句却也没给解释。 “怎么说?” 常台笙微耸了下肩,浅笑说:“就觉得未必。”她短促地停了一下:“除了得天独厚的记忆力,我没什么好羡慕他的。” 商煜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迅速收回眸光,闭了一下眼,只说:“好鞋。” “不是我好鞋,只是……”她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外头传来了马嘶声,她迅速撩开帘子确认,又道了声谢,搁下手中暖炉,拿起纸袋子,便告辞下去了。 商煜静静坐着,也未下车送她。 常台笙迅速上了自家马车,低头哈了哈气,拖过厚软岛子将自己裹起来,只这些就足够让她体味到一点点的暖意和幸福了。多少年来依靠自己过活的人生,必须练就这样维持舒适与温暖的能力。 等回过神来,她又想了一下方才商煜说的“好鞋”,她当真不是鞋好,而是人活在世上,什么都比较容易实现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无聊,反而没什么活头,在她眼里,陈俨当真没什么活头。 她这夜回到家睡得极好,但做了梦,醒来时外面天光刺眼,不用问时辰也知道快到正午了。她揉了揉有些发昏的头,掀开被子正打算下床时,走廊里响起匆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宋婶低矮的声音:“大这几日都很晚才回来,就让她再睡会儿罢!” 之后便是宋管事的声音:“当真有急事——且这时辰也不早了。” 常台笙立时下床披了袍子,迅速穿好,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望一眼站在门口的宋管事与宋婶:“什么急事?” “前两日刚刻完的板子出事了!”宋管事语气着急。 “慢慢说。” 宋管事哪里压得下这口气:“今早阿元路过兴贤堂,看到我们才刚刻完的稿子,那儿都已经铺出成书来卖了!姓向的那混蛋,稿子竟一份多卖!” 常台笙镇定无比地伸手示意他冷静,又与一旁站着的宋婶道:“宋管事赶过来也应当渴了,让他喝盏茶罢。”她说完便立时去后院简单洗漱了一番,撞上迎面跑来的常遇,略是抱歉地说了一句:“姑姑今日不能陪你,在家乖哦。” 常遇很懂事地点了点头,将手里抓着的一只馒头递给她。 常台笙朝她笑笑,伸手接过来,转身便离了府。 她路过兴贤堂时随手买了一本向景辉的新书,在路上翻了一半,里面内容竟与芥堂即将刊刻的新书几无差别。 这是她打算重新开始做话本后的第一本书,主要是冲着向景辉的名气去的,何况他在圈中的关系众多,将来书也必定会好卖,之前一直都悄悄刻印,几乎无人知晓,谁料兴贤堂竟在她刻完备印之前,开卖了。 若兴贤堂也被瞒在鼓里,那便是向景辉一稿多卖;但若兴贤堂明知向景辉已与芥堂签了契书,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开印,那就真是赤/裸裸掉衅——最糟糕的可能是,也许在与芥堂签契书之前,向景辉已经将书稿卖给了兴贤堂。 眼下这种种可能,都值得怀疑,不能轻下定论,也不适合立刻冲过去质问对方。 她翻了翻手上这册厚厚的成书,翻到牌记页,“哗啦”一声便将兴贤堂的牌记给撕掉了,她清理干净边角,重新整理了一下书页。没有了牌记,再翻此书,也不过就是一本无出处的印本。 马车已悄然行至向景辉的府邸,常台笙下了马车,十分客套地向门房递了拜帖并说明了缘由——因刻版已完成,请向先生过目试印样书。 门房却说老爷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大中午的,出去吃酒了么?一问果然,向景辉这个圈内出了名的风流鬼,大白天的去了青楼喝花酒。 常台笙重新上了马车,嘱咐车夫往花街去。 花街深处万花楼,那是名人雅士爱去之处。这个圈子里少不了诗词歌赋,亦少不了名妓与美酒。 这风尘之地,往往是男人将女人当商品,随意支付随意使用,被唤一声“恩客”,好似自己就当真是什么供人吃喝存活的大善人。 这杭州城里,周旋于各色人等的风尘女子中,亦有极雅致聪明的人儿,只是因身世缘故流落风尘,表面上曲意逢迎,心底里都还是高傲的,常台笙也从不会看轻她们。 聪明通透是一回事,有没有力量对抗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就好比知道抬着一缸水从走廊这头走到走廊那头只要一炷香的工夫,但抬不动只好干看着等别人来帮忙,这就根本是两码事。 她迈步进去,因打扮中性朴素,也未引起太大注意。忽有一小姑娘迎上来招呼她,她便很是客气地说来找人,那小姑娘倒也好说话,听她说了之后,指了二楼一间屋子,小声说:“那儿眼下可能忙着呢,您要不挑个屋子喝会儿茶?” “不必了。” 常台笙话音刚落,那小姑娘眼中略有些央求的意味,深深地看着她。 常台笙也不知怎么的就心一软,但语声还是老样子:“旁边有空屋最好。” 小姑娘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常台笙低着头自粉衣珠翠穿行而过,跟着她上了楼,进了隔壁一间屋子。小姑娘怯怯问她要喝什么,常台笙搁下银子,声音淡淡:“龙井。” 小姑娘遂赶紧出去喊人送茶来。她复进了屋,乖乖巧巧立在一旁,只低着头不说话。常台笙虽不是头回来这种地方找人,但却是头一次坐在一间屋子里等茶喝。 静下心来,她似乎是听到了隔壁屋子传来的不大好的声音。常台笙当然知道那是在做什么,很明显那小丫头也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因为她脸都红了。 常台笙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你叫什么?” “张……”但那姑娘赶紧改了口:“奴家唤作珠秀。” “我问的就是本名。” “张……张怡青。” 隔壁屋子传来的声音似乎更大了,常台笙不动声色地坐着,向景辉这个斯文败类。 送茶的小厮在外敲门,张怡青连忙走过去要开门,然小姑娘才刚开了门缝,便被一男人握住了手。 孟平推开门,轻握住张怡青的手走进来,他打量了一下张怡青,又看看端坐着的常台笙,唇角笑意更深:“哟,你竟到万花楼来买雏儿玩?”孟平目光陡然落在桌上那两块碎银子上,笑说:“也太寒酸了罢,人家姑娘头一回只值这么些?” 常台笙坐着不说话,坚定若磐石。 屋子里陡然静了一下,随即又听到隔壁传来更大声的动静。孟平似乎是憋了一下,忽然间笑出声来:“向景辉这个糟老头子他是不行了罢?真难为这姑娘叫这么假!” 他松开手,走到常台笙对面坐下来,收了收笑意,道:“一路尾随你而来,勿见怪。那件事查到些眉目了。但——在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常台笙动也不动:“说。” 孟平似乎是低头酝酿了一下,随即抬眸看了一下常台笙:“小道消息说你夜夜留宿陈府,你被那小子睡了吗?” 【一零】 常台笙淡淡回看他一眼,声音波澜不惊的:“这个圈子里的小道消息你也信么?” 她这句话冷水似的浇了下去,但却丝毫未浇灭孟平的好奇心。孟平一手支颐,轻蹙蹙眉问道:“听说姓陈的那小子是个难得的妙人,夜夜留宿哪怕就为公事,你竟一回也没动过心?不应该啊……”他说着迅速打量了一下常台笙:“你这般年纪,正应是……如饥似渴的时候。” 常台笙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扯出半个笑来,但细察根本没有那意思。 隔壁屋子里的动静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常台笙仍是面不改色地坐着。张怡青将茶壶端上桌,替她斟完茶,又立在一旁候着。 常台笙抿了一口茶:“问完了可否说正事?” 孟平看看她这公事公办的样子,只好暂收了好奇心,无奈开口道:“程家就一个宝贝儿子,偏偏这独子不争气。不仅笨且完全是个败家子,因为嗜赌如命,所以将程员外留下的那些家底全给败了。理所应当的,西山澜溪边上那外宅也输给别人了。没了那宅子,程家几乎也等于没了。我想程夫人应当是打算将那宅子从赌坊赎回来,可一时半会儿筹不齐钱,遂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求人。”他撇撇嘴角:“也真够傻的,守住宅子有什么用,儿子都教不好。” 常台笙闻言没着急评价,只问:“有没有查到谁在乱喊价?” “这个倒没什么头绪,听闻那人神秘得很,没有露过面。就连谈价钱,也都是中间人在谈。” “中间人什么来历?” “不知道。”孟平拿过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起茶杯来浅啜一口:“总之不是本地人。” “帮我继续盯。”常台笙拿起桌上那册向景辉的话本霍然起了身,正要走时,却被孟平一把拉住。 “哎——《群芳集》是真打算印还是骗我?” “稿子请你抓紧。”常台笙说着挪开了他的手,又不忘补了一句:“但因为题材的关系,《群芳集》应当不会直接印芥堂的牌记,所以事先与你打个招呼。” “噢,我可就是为了芥堂的名号……你……”孟平跟着起了身。 “不会全无关系。”常台笙简截了当地堵住了他的话头,“我还有事,改日细谈。” 孟平这才注意到,隔壁屋子的动静已是歇了。常台笙过来的确是逮向景辉啊,那个老纨绔,不知又怎么得罪了她。 常台笙出了门,在走廊里安安静静站着,就等着向景辉出来。她知道万花楼的规矩,这些姑娘基本都不会留人太久。若是客人想要与她们待久一些,一般都直接请她们去府里过夜。 向景辉到这里来买欢,应当也是完事了歇会儿就走。 果真,不过小半个时辰,向景辉便从里头出来了,一见常台笙,那双风流狄花眼里溢出笑意来,也没急着开口。 常台笙面带微笑,非常客气地将手里的书册递了过去:“板子皆已刻完,这是刷印的样册,请先生过目。” 向景辉是圈中资格很老的人,跟他摆姿态只会自讨苦吃。 向景辉没接,只瞥了一眼那书面:“不错,就这样印。” 常台笙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讯息,那眼色分明意味着他不是无辜的,且提早看过兴贤堂给他的样书。 常台笙确认了这点,遂立即将书收回,道:“先生的话本写得固然是好,但、您是否考虑过……加个别册?兴许故事看起来会更完整。” 向景辉迅速地挑了一下眉,看向常台笙的眸光里,出乎意料地多了一丝赞许意味,但说的却是:“没时间。” 常台笙站着没动,淡笑了笑,低头准备告辞。她转过身去,却又顿住了步子,似是要转回身事实上却没有:“哦对了,先生应当不反感有人为您的话本写点什么罢?” 向景辉本已是揣到了她的一丝意图,但她说的这句话,倒让他——有些迷糊糊了。 这丫头分明已是知道了自己一稿多卖,但却没有炸毛逼问,反倒是可客客气气问他是否能写个别册,以区别芥堂与兴贤堂的书稿。毕竟圈内重印再版的事也不稀奇,谁家的稿子好,能看的东西多,价钱更合适,自然是挑那家的买。 但他拒绝之后,这丫头竟也只是这般安安静静地走了。 难道要让人给他的话本写评?圈内谁会给他写这种东西? 向景辉琢磨半天,竟还当真想出一个热爱写这种东西的人来。但常台笙这丫头请得到那个人么?不应该罢,那个人据说可从未露过面。 ——*——*——*——*—— 常台笙匆匆离开了万花楼。 马车一路行至常家书肆,她下了车,掌柜出门相迎,领她进屋看这几日流水簿。她匆匆看完账,又至书肆前铺看了看,与掌柜商量了部分书籍的位置调整,遂说要回去了。 掌柜却道:“东家,今早有人送来一些东西,附纸说是‘物归原主’,请您去看一下。” 常台笙不解地蹙眉,遂跟着掌柜过去瞧了瞧。 掌柜揭开一块布,露出一块匾额来。那块匾明显有了年头,常台笙虽从未见过,但那上头写的“崇园”二字,让她陡然想起儿时零零碎碎听说的一些旧传闻。 掌柜又递过来一只锦盒,那锦盒上附了纸,上面写着“物归原主”四字,打开锦盒,是一块纸页大小的——牌记板。 上面刻着“苏州府崇园印”的字样。 百年崇园,物归原主。那些她幼年时听长辈无意提过的一些零碎传闻,竟是真的么?她看着那块匾,思绪仿佛跟着那些陈年旧事,回到了百年之前的苏州府。 常台笙陡然回神:“那人可留了名姓?” “没有。”掌柜道,“是路边上一个讨饭老头帮忙送来的,那老头是个哑巴,估计收人钱财受人之托。” 常台笙看看那块匾,随即偏过头对掌柜道:“找人翻新打蜡。” 掌柜略是不解,常台笙却道:“自有用处。”她说着将手中锦盒合上,带上了马车。 她回了芥堂,宋管事着急忙慌地问她向景辉的事解决得如何了,她却不急不忙地走到备印间,找到芥堂资历最老的制版师傅,将手中锦盒递了过去。 那师傅擦了擦手,接过锦盒,打开来看一眼,竟是一惊。 宋管事在一旁不明所以地探头去望:“这是哪家的?” 常台笙微抿了下唇:“不知宋管事可知百年前的苏州崇园?” 宋管事犹豫着点了点头:“可是以前苏州那个印书的?这牌记板……难道是?” “牌子回来了。”常台笙不动声色地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宋管事闻之略感惊讶,东家这是打算做旧牌子?崇园这块牌子百年之前在苏州府可是很有名气的,且多数用活字刻印,还在书肆单开一块地方,专供囊中拮据但又爱书的人,自行携带纸张前来刷版。 崇园当年甚至在牌记上公布物料人工成本,书籍定价算得上是同行同类最低,旨在让更多的人能买得起书。但终究没有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长久。谁也不知道当年崇园悄无声息消失的真正原因,也无几个人知道崇园后人之后的归处。 有传闻说崇园后人后来由商转为匠人,专为旁人刻印书籍;亦有人说崇园后人改做旁的生意去了,再也未踏足这行。 制版师傅仔细查看手中那历经了百年时光的牌记板,看到边角的小细节忽然慨道:“东家,这应是……常家人的手艺啊。” 常台笙鼻子微微酸了一下。 会是谁将百年前的东西送过来?这人以这样的方式送来,便意味着他不想露面。这人与当年的崇园人,又会有何关系?又为何在这个当口送来? 常台笙站在原地发怔,门房小厮却急急忙忙从前面跑了来:“东家,有人送了吃的来。” 听到这话,常台笙却道:“放着。” 门房小厮道:“那人说、让您趁热吃。” 常台笙瞥他一眼:“冷就冷掉,随它去。” 门房小厮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可……”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然他才出去了一炷香的工夫,忽有一人自芥堂门房走了进来。 他不急不忙地穿过忙碌得间,径自往备印间走去。而常台笙此时恰与值班师傅谈完事情,捧着那锦盒打算离开。 他抬手正要敲门时,常台笙恰从里面拉开了门。 陈俨站在门口挡掉了一大片光,常台笙便被罩在那阴影里。她微微抬头,盯着对面男人的眼睛,浅浅淡淡问了一句:“有事?” 陈俨站在原地,回望着她那双锐利冷清的眼睛,说的是:“我要请你吃饭。”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打算,而是我要,语气有些倨傲,且有些不可推拒的意味。 然常台笙不过淡笑笑:“无功不受禄,多谢。” 已有多事的人自堂间往这边瞧,陈俨回头看看他们,又转头看着常台笙:“有人说如果你昨晚没有立刻推开我,就是喜欢我的意思。我很感谢你的喜欢,所以请你吃饭。” 常台笙蹙眉,憋了半天伸手示意他让开,她要出去。 “你难道要拒绝我?” 常台笙抬了抬眼。 “我特意穿成了这样。”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今日穿得要正式齐整得多,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也更有精神气。常台笙多打量了他几眼,竟觉得他将这身原本很拘束正式的衣服,穿出了特别的味道。 “好看吗?不好看我可以在车上换掉。” 常台笙连忙伸手阻止。 【一一】 常台笙自醒来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馒头,她的确已经饿了,但跟面前这位去吃饭?她一定是嫌麻烦不够多。 她收回手,很是从定地抬头看他一眼:“时辰还早,你若是乐意等——”她指了指堂间某个空位置:“就请坐那边。还有,让一让。” 她说完便低头从门框与他之间的间隙走了出去,宋管事连忙也跟上,他看看立在门口的陈俨,好奇地打量这青年一番,暗地里琢磨着怎么东家竟忽然有了……可以吃饭的对象? 宋管事跟出去,常台笙立刻转身道:“将门房的食盒拿过来。” 恩?不是要出去吃? 常台笙没回头,径自往书房走。宋管事匆匆忙忙回门房取了食盒,走到堂间时,却被陈俨挡了去路。陈俨似乎很是自然地从他手上拿过食盒,转过身沿着过道往芥堂后面走,在常台笙书房门口停了下来,抬手很有礼貌地轻叩叩门板,没有开口说话。 常台笙以为是宋管事,遂低着头随口应道:“进来。” 陈俨推门而入,目光迅速扫过屋内陈设,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走到常台笙面前,将食盒放好,打开来,挑了两块放在食盒盖板上:“你可以吃两块垫垫肚子。” 之后常台笙便眼睁睁看着他将整个食盒都放到了窗子前的半圆案上。她低头看一眼面前放着的两块可怜点心,再抬头看看转过身来的陈俨。陈俨很有把握地开口:“不必觉得可惜,我会带你吃更好的。” 常台笙不想和他说话,遂低了头一边翻稿子一边吃点心。 陈俨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但他似乎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左看右看,看得他手痒。 书房里着实安静了好一会儿,常台笙已是吃完点心在写稿子了。 陈俨却忽然说了一句:“你的工作环境很逼仄。” 常台笙抬头瞥了他一眼,陈俨看看再四周,给出了结论:“你爱囤东西。” 常台笙搁下了手里的笔,抬头道:“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陈俨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回说:“我可以闭嘴。” 常台笙欲言又止,提笔继续做事。没料陈俨却起了身,走到一对高柜前。那柜子上层的亮格堆满了书,排得密密麻麻但其实很无序。他拉开下面的柜门,看里面也是几乎塞满了的书。也不顾今日穿得多么正式,他卷了袖子就从上层亮格里搬了一摞书下来。 他动作轻慢,不时便将亮格里的书搬了一大半下来。 常台笙听到那边有动静,遂抬头一看,见他在搬书,她连忙搁下笔匆匆走过去:“不要动这个柜子。” 陈俨正要搬下另一摞书,看看她一本正经道:“这间书房里充斥了太多没必要的东西,很影响视野和效率,而且你没有用好这个柜子。你看,这么乱。” 常台笙想要阻止他,但那高柜原先是跟着庙里那种大柜子定做的,在家里面放着,算得上是巨柜,顶层的亮格部分很高,常台笙平日里取书都要搬个矮墩子才行,这会儿完全没法阻止一个手长脚长可以轻松够到亮格层的多事男人。 陈俨将书都搬了下来,说:“我可以帮你整理一下。” 他话音刚落,已是要去开柜门。常台笙连忙伸手挡了一下,略略推开他后,上前迅速扣上柜门锁。她正要转身,背后却忽然贴上来一个高个男人。陈俨很是自然地越过她,伸手抬起那小锁:“为何锁上?我又不会偷你的书。” 气息就萦绕在常台笙头顶,让她浑身都起了疙瘩。她微微缩肩,略侧过头去,言声倒是冷静的:“你让一让。” 陈俨低头,恰好能看到她的耳朵:“你偏过头来是让我看你的耳朵?哦,我现在应该不会像昨晚那么鲁莽。” 常台笙抬脚就踩了下去。 陈俨吃痛地微微皱眉,但转眼就又变成了很愉悦的表情:“啊,你果然没什么力气。” 常台笙扫了一眼地上的书:“半个时辰内理顺放回去。”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后脖颈,不小心拇指碰到耳垂时顿时觉得怪怪的,周身都有些不自在。常台笙揉揉太阳想要清清脑子,又重新坐回去写稿。 待她写得差不多时,天色已是暗了。她想要点灯,陈俨却站到了她的桌前:“是不是到吃饭的时辰了?” 常台笙刚要说话,屋外已经传来了敲门声。宋管事在外道:“东家,小过来了,说想与您一道用晚饭。” 常台笙道:“进来。” 话音刚落,常遇便推开门跑了进来。她喊了一声姑姑,又忽地抬头看看站在案桌前的陈俨。她安安静静地仰着脑袋看他,忽问道:“你也要与我姑姑一道吃饭么?” “是的,所以你可以回家了。” 常遇脸上浮起一些落寞的意味,但也只是一瞬,她对常台笙小声道:“姑姑我先回去了。”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跑。 常台笙来不及收拾桌上的稿子,立即拉住她,又蹲下来揉揉她的脸,笑道:“姑姑是要与你一道吃饭的,走罢。” “可是……”小丫头看看旁边的陈俨。 陈俨瞥她一眼:“我可以勉为其难地请你一道吃。” “不用……” 常台笙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小丫头已经抢了话头对陈俨道:“我会好好吃的,谢谢你。” 常台笙连忙将小丫头抱了出去,小声道:“我们可以在芥堂吃啊,或者姑姑带你出去吃?” “姑姑不想和他一起吃么?” “对。”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人不能出尔反尔的。”小丫头说得很小心翼翼。常台笙看看她,微微皱了一下眉,说:“好罢。” 而屋里面的陈俨,瞥了一眼桌上乱糟糟的稿纸,忍不住整理了一下。他瞥到那落款处的名字,不落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却又将那张纸放回最下面去了。 这时常台笙匆匆进屋,拿过稿纸匆匆将其放进了带锁的小方柜里,抬眸看了一眼陈俨:“不随意动旁人的东西是基本礼节,希望你学习一下,你可以先出去了。” 常台笙又作了一番整理后打算出去时,鬼使神差地又走到那柜子前,借着微弱的光抬头望了望顶层亮格里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书,不由地抿了抿唇,开门出去了。 常遇和陈俨在屋外等着,常遇今日套了件薄袄子,小小的人儿缩在那袄子里看着更小更可怜,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掏出一只鲁班锁来玩。陈俨冷冰冰站在另一边,根本没有和小孩子说话的打算。 他眼里大概什么都没有,对于他来说,就算眼前有个快要死的人,恐怕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常台笙这样想。 她走过去带常遇往外走,陈俨走在后面。本要各自上各自的马车,但陈俨却说那地方只有他知道,然后他看看常家那匹拉车的老马:“每天跑那么多路,你不觉得它很可怜吗?” 一旁的常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要让它歇歇……” 既然都到这地步,常台笙也懒得再与他客气,带着常遇上了他的马车。 一上车,常遇便凑到常台笙耳边,小声道:“姑姑我可以开帘子看着外面吗?我很认路的,不论被带到哪儿我自己都会认得回来的路的。” 常台笙闻言不由笑了一笑,这丫头真是的,既然这么怕被卖掉,还胆敢上外人的马车。 陈俨寡了张脸坐在马车另一边看着,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凭什么那小丫头想怎样就怎样,一会儿拉常台笙的手,一会儿要她抱,一会儿又贴耳根说话,还惹得她笑?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呵……也不过就是身为家属地权罢了。 常遇靠着常台笙百无聊赖地拆手里的一只大鲁班锁,陈俨淡淡瞥过去一眼,忍着看她慢慢拼完,心里已经别扭地将那个步骤重复了无数遍。手下败将。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了,那小丫头拼得累了,这会儿已经将脑袋埋在常台笙怀里抱着她的胳膊睡觉了。 陈俨别过眼。 路途似乎有点远,常台笙这会儿搂着小丫头安静坐着,也闭上了眼假寐。她忙了一整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这天气凉了,她浑身都没什么温度,只觉得心里沉沉。崇园的牌子回到芥堂,那曾经属于常家人的崇园牌子百年后的回归,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她实在想不明白,那人到底为何要将牌子送回来。若知道那人是谁就好了,可从哪里查起呢?她毫无头绪。 人在假寐状态下想烦心事,总会不由自主地轻轻蹙眉。 常台笙眼下就是这般。 车子又行了一程,陈俨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偏头看看手边的厚毯子,又看看闭眼睡觉的常台笙,遂将毯子拿起来,很是理所应当地要给她盖上。 他靠近她时,借着车内昏昧灯光,瞥见那额头上已经快好的伤口,结痂的地方已经剥落了,露出粉红色的新皮肤。他凉凉的干燥的手,不由自主地探过去,轻碰了碰那里。 常台笙陡然睁开了眼。 【一二】 常台笙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然后移向他手里抓着岛子,很坦然地接了过来,下一瞬却转头小心翼翼地给怀里睡着的小丫头盖上了。 陈俨似乎要说话,常台笙却将手指移至唇中央,示意他闭嘴。 陈俨乖乖坐回原位,看看被她搂在怀里盖着他岛子的小丫头,心里却轻哼了哼——家属地权,都是家属地权罢了。 又行了一炷香的工夫,马车这才停了下来。常台笙下意识地撩开帘子往外看,这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饭庄酒楼,而是——一座的私宅。 小丫头这会儿动了动,抬手揉揉眼睛看看外头,再看看她,说:“下去了吗?” 常台笙索性连同毯子将她一起抱下去,陈俨亦下了车,站在一旁看看被抱着的常遇,言声冷淡:“五六岁的人完全可以自己走——”他睨了一眼常遇的脚:“你脚坏了吗?” 常遇反而将脑袋埋进了常台笙怀里,扭头不理他。 常台笙也不知怎么的,忽然笑了笑,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后脑勺,继续往里走。 侍女小厮都在门口候着,看着阵仗很大的样子。常台笙偏头两边看看,微微抿了唇。杭州城里巨富很多,但将私宅建得这么偏僻的倒是极少,大抵是外宅之类。 她问得直截了当:“我能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是谁么?” 陈俨却回说:“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知道厨子手艺好。” “所以,主人请你赴宴,而你——带上了我们?你征求过主人同意么?”常台笙语气和善,循循善诱得很,仿佛在与一个不谙世事礼节的孩子说话。 她话音刚落,便有管事不急不忙迎了出来。那管事不卑不亢地给他们领路,在中厅门口停了下来。 陈俨看常台笙一眼:“这种时候只想着吃的就好了。” 说话间门已是被打开了。常台笙往里看一眼,只见已有一男子入座,华服考究,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这是主人吗?但他坐的却并非是主位,那位置空了出来。 陈俨似乎是很有礼貌地请她进去,常台笙与那人略略颔首,随后将常遇放了下来。常遇很会察言观色,裹着毯子乖乖巧巧站在姑姑身边。 那人起了身,目光望向常台笙,也不过唇角浅露了笑意:“请入席。” 常台笙微抿了唇,不落痕迹地扫过那张脸。没有印象,绝对没有见过,也不认识。她迅速得出结论,带着常遇入了席。 待四人皆入席后,主位仍旧是空着的。故而常台笙也没法由此来判定谁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这宴赴得也太奇怪了。 对面的男子淡笑着开口:“在下苏晔,久仰芥堂大名,今日得见芥堂之主,很是荣幸。” 常台笙看他投过来的目光,那其中是难探究竟的意味,实在辨不清对方善恶,遂也只回了一句:“久仰。” 苏晔,商煜口中那位送宅子给陈俨的江南富商?常台笙又仔细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指出她是芥堂的人,既然之前没有见过,那必定是陈俨跟他说了要带自己来赴宴的事。 他们很熟。但这顿饭吃得算几个意思?常台笙静坐着不语。 桌上冷菜已上,苏晔与管事打了声招呼,道:“开席罢。” 他说完转回头,与常台笙道:“今日我也是客,不必拘礼,自在一些就好。” 常台笙脑海里还在飞快地盘算事情,再一低头,就看到一只碗放在了自己面前。方才一只沉默不语的陈俨,竟是给她夹了一碗的冷菜放在了她手边。她偏头看过去,对方脸上却是自信满满的笑意,仿佛在说:“我挑的一定是最好吃的。” 常台笙压了一下眼角,目光移回来,没料身边的小丫头却将碗捧了过去:“我手短够不到,谢谢你的好意,我会好好吃的。” 她似乎是为了缓解常台笙的尴尬,但陈俨却道:“不是给你吃的。” 小丫头看看她,没说话,仍旧是抱着那只碗。 苏晔笑了一下,略略欠身对陈俨道:“你要和小孩子计较么?”他随即又倒了一杯热水给常遇递过去,脸上笑意暖暖:“慢慢吃,这是凉菜,不要吃太多,过会儿有热的。” “谢谢你。”常遇眸中溢出笑意,拿过筷子:“那我吃了。” 热菜很快上了桌,满席佳肴味道诱人,卖相也极好看。常台笙筷子动得不是很勤快,陈俨见状蹙眉道:“不可能觉得不好吃。” 常台笙冷冷淡淡地睨他一眼,那边苏晔也是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恰这时,外头忽传来了管事的敲门声:“东家,那边陈尚书到了……” 苏晔偏头对外头的管事道:“知道了。”他随即看向陈俨:“你父亲这次到杭州监工的事忘了与你提,既然他这个点到了,你现在过去见一面罢,总不至于……” 他话还未说完,陈俨霍然起身,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二话没说便出去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三人。常遇小心翼翼地吃着饭菜,常台笙则不说话,苏晔坐在对面,忽问道:“书肆这行生意还好么?” “也就那样。”常台笙脸上客气,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 “前些年我来杭州的时候,路过芥堂,那时芥堂的书还很少,昨日去芥堂的书肆看了看,倒是有些了不得了,当真不容易。”这话听起来像是真心,但又有些别有意味。 “还好。”常台笙一如既往地客气。 苏晔浅笑了笑:“听闻你与他签了契书打算刊刻他的稿子,这小子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常台笙唇角动了动,似是一笑,随口问了一句:“您与他看起来似乎关系很好,相识很久了么?”如此包容,且似乎能相处得比较融洽。 苏晔闻言略略低眉,手执瓷壶倒了盏茶,声音像轻叹:“也就那样吧。” 是连好友也算不上? 那个人果然是,没有真心罢。 常台笙接过苏晔递来的茶,浅抿了一口,又听得他道:“你我同辈,不必那么客气。” 他话音刚落,小丫头忽然放下碗,抬头望他:“所以我该喊你叔叔么?” 苏晔唇角弯起一丝弧度,眉目似有很认真的意味:“不,应该是伯伯。” 小丫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末了清脆利落地喊了他一声伯伯。 苏晔竟随即解下随身玉佩,径直递了过去。那玉佩看着极其贵重,常台笙连忙说不用了,但苏晔却伸手挡了她一下,语声还是淡淡的:“见面礼,应该的。” 常遇偏头过看看常台笙,直到姑姑点头,这才将玉佩收下了,还低头道了声谢。 时辰已是不早,也吃得差不多了,那边陈俨却还未回来。 苏晔先起了身,道:“我该走了。” 常台笙随即跟着起身,苏晔却一眼看穿她心思似的,浅笑道:“陈尚书住隔壁的宅子,陈俨与他父亲就是这样,隔阵子见一面,也不住在一起。陈尚书今日刚到杭州,他也只是过去问个安,过会儿应当就回来了,你再坐会儿罢。” 真是奇怪的父子关系。 常台笙还未来得及说话,苏晔已是取过架子上的斗篷,站在门口,回身看她一眼,面上浅淡笑意不减,语声慢慢:“芥堂被你经营得很好,但愿将来更好。另外——”他略顿了顿:“见到你很高兴,再会。” 苏晔言罢便拿着斗篷出去了,常台笙站在原地却思索着他的话中话。一个从未涉足过书业的江南富商,左一句芥堂右一句芥堂,这让她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 是她想太多了么?今日这一局又是否是刻意安排?她没什么头绪。 那边苏晔已是快行至门口,恰看到迎面走回来的陈俨。晚上温度陡降,他那一身单薄的行头,看着都冷。苏晔止住了步子,笑道:“问完安了?” “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回去再吃点罢,厨子留给你就是了。”苏晔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身来:“我明日就回苏州了,你不打算与我道个别,挽留我一下么?我好歹难得到杭州来一趟。” “为何要挽留你?”陈俨没有转身,声音有些恹恹的意味:“今日若你不在,我们会吃得很愉快。” 苏晔笑了一下,低头轻按了按太阳:“祝你下回吃得愉快。另外——”他复抬起头,侧身看了看陈俨的背影:“对她好一点,收收你的怪脾气。” “我自然会对她好,既然她喜欢我。”异常笃定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苏晔闻言披上了斗篷,没有再说话,唇角抿着笑意离开了。出了门,他抬头望了一眼黑漆漆奠,不见群星,只见一弯明月。天意罢,一切都是天意。 那厢陈俨已大步走了回去,行至中厅门口时,他见里头有人影晃动,倏地伸手拉门,里面的人似乎也正要开门,手没抓上门框,一个没站稳,身子前倾就栽进了他的怀里。 “喔,这是什么来着?示爱吗?” 【一三】 常台笙立时就反应过来,她正要伸手去扶住什么打算重新站好时,后背却被他的手给轻轻揽住了。陈俨似乎是低头轻嗅了一下她发间的味道,竟有些意犹未尽般,不想松手了。 里边站着的常遇先是惊了一下,随即又很小大人般地开口道:“谢谢你扶住我姑姑,不然她会摔倒的。” 常台笙这会儿却十分从定,手先是稳稳搭住了门框,随后开口:“松手。” 陈俨的手也只是稍微挪开一些,她便挣开他自己站稳了。常台笙头都没高兴抬,倒是伸手拍了拍衣服,像是方才沾了灰似的。 “请你尽完最后一点待客之道,送我们回去,谢谢。”她说这句时,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神色看着还算客气,但其中的冷淡疏离意味,实在太明显不过。 陈俨似乎是沉默了一下,忽然转身走了。 常台笙俯身给常遇裹好毯子,正要抱她,小丫头却摇了摇头,说可以自己走。常台笙见陈俨渐渐消失在走廊里,心中想着,是罢?应该这样才对。她讨厌不清不楚的牵连,但愿这个脑子某部分不好使的家伙能清楚她惮度,不要再来主动招惹她了。 说起来也不能算是讨厌,只是她素来偏好能够完全控制的局面,而这两日接连的被动状态,让她有些不能适应。 结束了最好,毕竟稿子已经拿到手,何况她在抄写时已认真读了一遍,几乎是不需要修改的稿子,这一点,她倒是可以完全信任他。这意味着将来也不会有太多接触机会,做完这本也许就不会再有交集了。 不时便有一小厮匆匆忙忙跑来,说马车已经准备好,可以送她们回去了。常台笙拉过常遇的手,带她出了门。坐上马车时,常台笙撩起车窗帘子一角往外看了看,这座宅院十有八/九也可能是陈家的资产,且极有可能也是旁人送的。 马车行至旁边宅院时,常台笙看到了门口灯笼上印着的“陈”字,忽然就放下了帘子。如苏晔讲的那般,陈尚书到杭州监工,就住在这座别院里。对于陈俨而言,尚书之家的这个出身,就已经是荣耀。士农工商,士在前,商在末,如今虽渐有“有钱即可”的风气,但两者毕竟是差得太多的阶层,在士族眼里,商人不过是唯利是图且随时都可以变成一条狗求人的存在。 所以她又何必与士族的独子有太多牵连?免得将来自取其辱。 这一日回去已经很晚,到家时常遇已经睡着。安顿好她,宋婶出来又是一阵嘀嘀咕咕,又说小白日里在府中似乎太孤独了些,也不怎么说话,真怕憋出毛病来。 常台笙站在常遇门口静默了会儿,随后与宋婶道:“我这两日替她找位先生罢。” 宋婶连忙道好,又催促着常台笙早些去歇着。常台笙回屋洗漱完,理了理思路打算睡了。但大概是被风吹了,她实在头疼,遂坐起来服了药,又看了会儿稿子,最后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 她一连几日都很忙,给常遇找先生的事遂托给了宋管事。宋管事找了两位先生,说是可以到府上教课,常台笙遂特意挑了半天空,让他们到府上试讲。 那日试讲进行得还算顺利,常台笙故聘了这两位到府上来讲课。为此她还特意让宋婶陪着常遇一道听课,免得小丫头一人听课会觉得孤单害怕。 她这颗心稍松了松,转头又继续忙芥堂的事。那边书肆掌柜将翻新打蜡过之后的牌匾送了过来,她让制版师傅按照崇园旧牌记板做的新牌记也已经完成了。 她去了趟备印间,摆了满满一桌的是已经刷印好的新书稿,不是别的稿子,正是向景辉的新话本。这些书稿按说就快要开始装订,而常台笙却让等一等。 她让人刷印了新牌记,那新牌记上写的是——“芥堂崇园”四字,借芥堂之名,又区别芥堂以往的书籍。底下人猜了猜,认为东家这是打算做新牌记了。果不其然,常台笙直接让人将这新牌记附在了向景辉的新话本里。 宋管事多问了一句,说芥堂以前的牌记是否不用了,常台笙却摇摇头,回说:“芥堂是芥堂,芥堂崇园是芥堂崇园。”说白了,芥堂这块牌子她不想动,这些年努力维持的基准与审美也不变。芥堂崇园这个牌记,是为了做新品类而出现的,且“崇园”二字,也许能博个更好的名声。 但愿行内还有人记得曾经风光一时的崇园。 向景辉的新话本紧锣密鼓地印着,收尾前的那个晚上,芥堂灯火通明,似乎还在刷印新的稿子。不多,寥寥十张纸,动作娴熟的刷版师傅低头刷印这稿子,悄声与旁边的人嘀咕了一句:“东家竟弄来顾仲的评稿?我瞅了瞅,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腔调啊。” 这时累得不行的常台笙正打算在书房趴一会儿,结果门房小厮匆匆忙忙跑来敲门说:“东家,那……那陈公子又来了。” 常台笙坐直了撑住书案猛吸一口气,提了提精神回道:“不要让他进来,送什么都不要收,就说我不在。” 门房也够可怜,回了声“是”,又苦兮兮地跑了回去,继续想办法将陈俨堵在门外。可门房的家伙哪里说得过他,三两句便被驳倒,末了门房的小厮们实在没有办法,就索性“砰——”地将门给彻底关上了。说不过你就只好堵你了,左右东家也不想见你。 陈俨吃了闭门羹,在芥堂大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并非头回吃闭门羹,自那回请常台笙吃过饭,他便再也未见过她。 没有关系,也许对方只是在报复。因为好歹之前他也让她吃过好几回闭门羹,那就等双方扯平了之后再说。 他上了马车,又忍不住撩起帘子看了一眼。真是个不要命的地方,这么晚了竟还灯火通明地干活,不睡觉么? 芥堂这晚的确没几个人睡觉,常台笙也不过只趴了一刻钟就起来了。要赶在书肆开门之前将新书运过去,还要摆好位置,以及——崇园的匾额也得挂上去。 天还黑着,她匆匆赶去书肆。书肆那边也在忙着整理,已另辟了一个门面出来,几个伙计蹭着灯笼光往上挂崇园匾额。 所有的改变几乎是一夜之间。天蒙蒙亮,晨雾正凉人时,芥堂已是开了门。崇园匾额之下,正是铺出的新摊子,上头已是摆了向景辉的新话本。崇园的旧牌记板搁在堂中,在红锦布映衬之下,显得更是古旧厚重。 两条大字布悬在新书摊旁边,上书“顾仲毒评向景辉新话本,百年崇园牌记终回芥堂”。二十个字,虽不对仗,但也算得上瞩目。 这一带书肆林立,每家都想着怎么玩新招,常台笙今日便算做了个典范。 毒评?她不怕这么下去没人给她写稿子么?还是向景辉那个老家伙在联合她玩什么把戏?顾仲竟然给芥堂写评稿了? 天大亮时,常家书肆门口便已是热闹起来。 买书附赠顾仲毒评稿,简直有点自打巴掌的意味。但顾仲是极有意思的一个人,就凭这一点,也能引来一堆关注。 圈中言辞刻薄的人不在少数,但一直刻薄且次次一阵见血的却不多,且众人皆不知这顾仲什么来历。他神秘得不得了,从不露面,据说住在北关水门一带,只有一些送酒食的人见过他。有所谓知情人说这个人曾在西湖书院读过书,因为他的评稿最开始是从西湖书院传出来的。 有阵子他写评稿写得很勤快,杭州城读书人中几乎没人不知道他。没人知道他什么目的,按说得了名气,要露个面再写册书,那可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可他从不为人写稿,也不与人接触,故而恐怕也不是为了名利,难道纯粹是觉得这些著书人写得太傻,所以才写评稿? 偏生他毒评过的那些书册,都还卖得很好,甚至有阵子几乎有了“先读顾仲评稿再读原著”的风气。这亦是个博闻强识的家伙,指点起别人来旁征博引,次次一阵见血,但最后却也不忘点出原著最精彩最有价值的部分,谦虚地说一家之言不必在意。 杭州城读书人中,眼光老辣之人,顾仲算得上之一。 从大伙儿知道这人到现在已五年时间过去了,他如今竟给芥堂的人写起评稿来?缺钱了?还是常台笙有什么独到的手段? 等等,这评稿当真是出自顾仲之手么? 常台笙这会儿饿得很,书肆对面便是饭庄,她上楼要了雅间一个人坐着,要了些早饭吃,推开窗子恰好可以看到书肆门口。 人是越聚越多,且也有不少不差钱低钱买了书就走,抑或在观望的,好奇地站在门口借旁人刚买的书册读那评稿。 已经读过的人初步判定,从文风及遣词用句的习惯上来看,这的确应该出自顾仲之手。 好奇之人再翻到前边的牌记,再看看铺前挂着的崇园牌匾,懂行的即刻就进去围观崇园的旧牌记板了,当下则又是一阵议论。 常台笙取过杯子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与嘴皮。大概是有些上火了,她咽部疼得厉害。伙计将早点端上来,她偏头随意看了眼外头,只见书肆门口出现了一个略微熟悉的背影。 【一四】 常台笙握着调羹,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人身上。只见那人走到摊前,伸手取了一册书,似乎是直接翻到了牌记页,随后又放了回去。他抬头看了一眼崇园牌匾,也未进店。这时他旁边忽出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与之说了几句话,他似乎是点头示意知道了,便转过了身。 但他刚转过身便迎面撞上了熟人,立时就止住了步子。 常台笙继续坐着,又低头吃了一口粥,静观楼下的人与事。 芥堂打算新做牌记的事,外人几乎不知道,故而不存在今日一早特意有人跑来看的说法存在。这是没有任何预告的改变,今早聚集到书肆门口来的,应该都是偶然路过看到所以停下来观望。 苏晔怎会出现在这里?芥堂里有人提前告诉他这个消息? 她目光又移至苏晔对面站的那个人身上——以及为何陈俨一大早也会出现在这儿?是偶然吗?她可从未向他们提过这些事情。 而书肆门口站着的两人,也已是被人群挤到了边上。陈俨好整以暇地看苏晔一眼:“不是回苏州了么?” 苏晔还是一如既往的闲定语气:“有事耽搁了几日,不过也快走了。”他偏过头对旁边管事嘱咐了几句,又对陈俨道:“听说这阵子你一直吃闭门羹?我教你的招数用不上么?” 陈俨承认得倒干脆:“虽然她暂时拒绝与我见面,但我认为不会持续很久。” 苏晔似乎是淡笑了一下:“是么?”常台笙不爱拖泥带水的干脆性子,倒成了陈俨的克星了。 陈俨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你不是有事要忙么?再会。” 苏晔没说话,看他一眼便离开了。 苏晔走后,陈俨蹙眉看看铺子前越聚越多的人,最终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取了一册书站在原地翻着。他没看正文亦对新牌记不感兴趣,直接就翻到了随话本一起印出来的顾仲评稿部分。不过十来张,他却看得极慢,身后有个家伙似乎对他有些不满般嘀咕道:“没钱就别看书,站这儿看算怎么个事?旁人不要买啦?” 陈俨搁下沉沉的钱袋子:“这摊上摆出来的我都买了,请你——”他挥挥手,声音压在喉咙口般:“远点。”说罢继续低头看评稿。 他边看边想,末了合上书册,又似乎是琢磨了会儿。 书肆的伙计瞅瞅他搁在摊上的钱袋子,忐忑道:“您当真全要了吗?” 陈俨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耳朵借给别人用了么?” “噢噢。”伙计连忙将钱袋子接过来,倒出里头的银子算了算,又倏地抬头对陈俨道:“但不够。” 陈俨瞥他一眼。 伙计举起一册书:“向先生这册书,要整五百文一册……这些牌记上都写着呢。” 陈俨倏地翻到牌记页,那底下分明小字标注着:“芥堂崇园《花前三笑记》一册,见卖钱五百文足,印造用纸一百一十幅,碧纸二幅,赁板钱一百文足,工墨装背钱一百一十文足。” 他倏地合上,仍是一副坦然从定的样子,声音懒懒:“那我只要一册好了。” 伙计看怪物似的瞅瞅他,将钱找给他,又拿过油纸,正要给他包一本带走,结果陈俨伸手阻止了他。 只见他将册子取过来,低头很是耐心地一点点撕下顾仲的评稿,随后将向景辉的话本部分,直接放在了摊子上。 他心满意足地揣着顾仲评稿走了,一群人看着瞠目结舌,伙计也是呆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他走了,这才奔去后头告诉掌柜。 掌柜闻言出来看时,常台笙已是从饭庄回来了。她自然是目睹了方才的事,故而径直走到那书摊前,将撕下的话本揣进袖子里,一言不发地往书肆里面走。 外面的议论无非是说向景辉这回到底写得有多差,竟然被人嫌弃至此地步。尽管一册书开价五百文,但也有人为了满足好奇心将书买走一睹为快。 常台笙在书肆留了一会儿,因身体实在不舒服,故而先回去了。她回去时讲课先生还未到,常遇刚吃过早饭,搬了个矮墩坐在常老太爷房里,给他念书。 她虽才这个年纪,但已经认得不少字了,想来之前阿兄也教导得很好。 常台笙悄悄回房睡觉,被宋婶逮住。宋婶伸手一探她额头:“哎哟,这么烫!得赶紧让人去喊商大夫过来。” 常台笙还未来得及拦她,她老人家已经是匆匆忙忙跑去门房了。常台笙低头咳了一阵,喉咙口发疼,喝了些温水便卷着被子睡下了。 又过了些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外敲门,常台笙便坐了起来。宋婶带着商煜进了屋,商煜递过脉枕给她诊完脉,又看看她舌苔,慢条斯理地写了方子,又放了一小瓶药丸在案上,叮嘱道:“少想些事,多喝些水,这两日不要太劳累。” “又麻烦你跑一趟。”常台笙这时已有些回过神,索性下了床,套上外袍,说屋子里闷得慌。 她与宋婶道:“不去陪着常遇听课么?” 宋婶一拍额:“哟,我还真忘了。估计这会儿快讲完了罢。”她匆匆忙忙跑出去,常台笙穿好外袍,又扯过毯子裹了肩,跟商煜说想出去晒晒太阳。 商煜说没什么事,便陪她在府里走一走。常台笙并没有拒绝,她道:“顺道给祖父瞧瞧罢,最近似乎不大好。” 商煜便应了下来,跟着她一道往东边走。商煜给常老太爷看过之后却说没什么大碍,遂坐下来写个膏方。他写方子时,屋子里静得很,屋外传来脚步声,亦有说话声。 “这家人丁快绝了罢?那小丫头没爹没娘的,学这些又有什么用?” “还让不识字的老婆子陪着一起听,真是玷污学问,敷衍敷衍得了。” 脚步声渐渐远了。常台笙裹紧了身上岛子,那边正在写方子的商煜停了一下笔,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般,继续写了下去。 他们出去时,常遇双手提着小书匣正往这边走,看到常台笙则笑了笑:“姑姑。” 常台笙蹲下来,忍不住揉揉她脑袋,随后温声问道:“先生讲得还好吗?” 常遇想了一下,点点头。 常台笙伸手揽过她,这样靠了一会儿,双腿都有些发麻了,才问道:“若觉得在家里念书无趣的话,想去书院念小学吗?” 常遇猛地点点头。 常台笙不愿看侄女受委屈,先生们背地里的说道,也不知她是否无意听到过。小小年纪,不该因为这个世道寒心的。 于是第二日,那两位先生来时,常台笙便在府里封好了这阵子的酬劳等着,也未多讲缘由,便请对方不必再来了。 与此同时,她再次去了趟西湖书院,找山长商量了一番,定了这事。西湖书院有童子近百号人,且破天荒地收女童子,同样教授伦常礼教,及诗书礼乐之文,算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这日她特意带上了小丫头,两个人拉着手在西湖书院的藏书楼前站着。暮色将近,一切安静极了,常遇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常台笙亦发自真心地浅笑了笑:“我也是。” 一个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常台笙似是察觉到了,微微侧身看了过去。常遇亦跟着偏过头去。 苏晔走到她们面前停下来,姿态从定又有说不出的闲适意味,在这深秋的傍晚站着,身姿显得略寂寥。他微微笑道:“竟在这里碰上了,幸会。” 常台笙开门见山地问道:“苏公子怎会造访西湖书院?” 苏晔也并不避讳,不急不慢回道:“前阵子在苏州开办了义学,到这里来取经。” 他说完俯身看着常遇,浅笑问道:“方才听山长说你要入小学,是吗?” 常遇明亮的双眸里溢出笑意来,似乎很是开心地用力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学的。” 苏晔似是伸手想要摸一下她的脑袋,但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直起身与常台笙道:“再会。” 常台笙也只说了一句再会,便带着小丫头往西湖书院的另一个门走去。 苏晔临走前这晚,杭州城又下了大雾。管事收拾好行李放进马车,打算走了,苏晔却道:“到陈宅时停一停。”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晔进了陈宅,沿着走道一直往前,在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前停下来,轻叩叩门,没有动静,他遂脱了鞋子进去了。 他进屋时陈俨伏在桌上睡着了,这时节天已很冷,陈俨却还是穿得很单薄。苏晔在软垫上坐下来,拿起地上岛子,给陈俨盖上。 桌上放满了稿子,全是一个署名叫顾仲的家伙写的,而陈俨方才似乎在整理这些评稿,甚至还对评稿做了反驳与评注。 他就是这样的人,认真做起事情来旁人很难比得上他。世人以为天资最重要,但天资荒废掉了,也只能一生庸碌。而他不该是庸碌过一生的人。 苏晔静坐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他正要起身时,陈俨忽然坐正了看着他道:“你不会直接喊醒我么?” 苏晔笑了一下,声音清雅:“天冷了也得知道自己加衣裳,你不是小孩子了。” 陈俨直盯着他的眼睛:“你今日很奇怪,有人给你下蛊了么?” “没有人给我下蛊,只是走之前跟你道个别。” “走就走罢,都说了好几遍了。”陈俨低头整理案上的稿子,又随口问一句:“今年还会再回杭州么?” “入冬前应不会再来了,这边计划都已暂缓。”苏晔略顿了顿:“月遥身体不好。”他的声音浅浅淡淡,是江南人独有的腔调。 宗月遥是苏晔发妻,虽是两家长辈早年间定下的,但成婚这几年来,也算得上相敬如宾。 只是宗月遥身体一直不好,苏晔也不愿纳妾室,故而连子嗣也没有,指不定撵苏晔也只能从弟兄家过继个孩子来继承家业。 陈俨也只干巴巴回了一句:“那好好照顾她,祝她好起来。” “借你吉言。”苏晔最终起了身,“对了,听山长说几番请你去讲学你都推了。” “那地方没有意思。” “未必。”苏晔整了整衣服,“你去教小学罢。” 【一五】 苏晔说着侧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陈俨:“没有兴趣么?我听说常台笙的侄女似乎要进西湖书院的小学了。” 陈俨似乎是考虑了一下,最终蹙着眉认真道:“那太好了。” “祝你教得愉快。”苏晔打开门,低头穿上鞋,复关上门,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屋子里重归一个人独处时特有的安静,方才苏晔带来的那一点人烟气,也陡然间被抽空了般,了无踪迹。 但这清冷丝毫不影响陈俨的心情,似乎是找到新事情做了,情绪也瞬时好起来。他仍旧是不怕冷地卷着袖子,低了头接着整理手上的稿子。 夜已经深了,常台笙府上来了位不速之客。孟平坐在她书房里喝着茶,常台笙推门而入,他闻声转头,见常台笙进来,笑了笑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这事略可疑,我不能理解。” 常台笙坐下,给他添了茶:“说罢。” 孟平接过茶盏又喝了一口茶,双手交握一脸神秘道:“那宅子十有八/九要成你的了。” “不要卖关子。” 孟平轻挑挑眉:“卖家忽然说非你不卖,你不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吗?” 常台笙陡蹙眉,神色闪过明显的不解。 孟平摊手道:“只能说那卖家脑子坏了,又或者……这分明就是个阴谋。”他似乎顿了一下:“估计那家伙明日就会来找你了,且价格会很低,看你自己如何决定,我只是顺道过来给你打个招呼。” “没有更多细节么?” “没有了。”孟平起了身,“对了,我有出新戏刚排完,过阵子就要演了,给你留个位置?”因她隔阵子便会自己去看些新戏,故而他这好意邀请也算不得突兀。 “谢谢。” 常台笙起身送他出了门,在门口站了会儿,复折回去给常遇准备明日要去书院的东西。她将明日要穿的袍子叠好放在床边,又给小丫头试着扎了两个鬏,取过镜子问她好不好,小丫头很高兴地点点头,又转过头去整理她的小书匣。 常台笙在她屋里坐了会儿,安顿她入睡后,这才出去。 ——*——*——*——*—— 第二日一早,常台笙送常遇去了书院,便折回芥堂。她在书房整理陈俨的稿子,正要出去时,宋管事说有人到访,说是来商量程家那外宅的事。因昨晚孟平跟她提过醒,故而这卖家说的话也并没有让常台笙吃惊。 常台笙安安静静听到最后,末了也只问了个理由。那卖家说,因东家眼下缺钱,且那宅子这会儿也没人与她竞买了,故而就便宜卖了,希望常台笙最好能尽快给出答复。 常台笙哪里会信这样的鬼话,只暂且先让人送客。但对方给出的价格当真已十分合适,合适到让人不敢下手,担心这只是个局。 有个身影这些天总在她脑海里徘徊不断,她必须弄清楚他的来历、目的,以及正在做的事。这件事交给孟平这个嘴快的家伙不合适,她遂暗中又托了一人,去查苏晔。 苏晔的频繁出现,让她怀疑崇园的牌匾以及旧牌记都有可能是他遣人送的,但为何要这样做,其中情委让她想一探究竟。 这卖家前脚刚走,向景辉便到了。常台笙客客气气,弄得向景辉倒是一肚子气没处发。顾仲这是头回评向景辉的话本,虽刻薄,但其中许多话讲得也极有道理。评稿中直接说,若写话本若缝衣的话,那向某人必定不是个好裁缝,针线疏密无序,只有亮眼布料也挽救不了大局之破绽。 向景辉显然是被这毒评惹着了,当下坐着就不肯走,非让常台笙将顾仲喊出来见一面,要和他当面理论。 常台笙并无心虚理亏之处,淡淡回道:“向先生当时对有人要给您话本写评稿这事也无异议,若眼下又追究,实在有失风度。何况顾仲一介后辈,您气量这么大,何必与小辈置气?” 向景辉稳了稳语气,强调道:“我只是要见他一面,罢了,你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北关水门一带,其余不便透露。”常台笙起了身:“若您想继续坐着,请自便,若要吃什么喝什么与伙计们说一声即可。我还有事,先告辞。” 她末了还不忘补了一句:“哦对了——还请向先生,爱惜羽毛。” 向景辉被晾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常台笙进了备印间,自己干坐了一会儿,末了也只好起身,压着一口气走了。他一稿多卖在先,常台笙一句请他爱惜羽毛,摆明了就是不想将他一稿同时卖两家的事捅大,让顾仲给他写毒评,也算是回了个巴掌。 常台笙随后出门办事,到傍晚时才陡然想起来要去书院接常遇。所幸常遇也不是爱乱跑的孩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已经无人的学堂里等她来。 她带常遇去吃了晚饭,又问了一些学堂的事,见常遇似乎很高兴的模样,便也稍稍放下心来。她时常要在外跑,且芥堂有时候一忙起来就不能准点走,每日按时去接常遇实在太不现实,便又嘱咐宋婶,到点了便去接小丫头回来。 又过了几日,她晚上从芥堂回去,吃完饭还早,遂陪她温习功课。小学无非是《千字文》、《弟子规》一类,小丫头却拿了册《名物蒙求》在读,常台笙凑过去看看,问:“你们先生都开始教这个了么?千字文孝经都不学吗?” 常遇翻过去一页:“也教的,但我喜欢讲这个的先生。”她说着指指手里的书:“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还讲故事么?” 常遇眼珠子转了转,看看她,笑嘻嘻道:“就是有意思。” 常台笙揉了一下她脑袋,让她接着温书。 常遇瞥瞥她,似乎偷偷抿唇笑了一下,随即又接着读书。 次日一早,常台笙仍是将她送到书院就走了。常遇提着小书匣一路奔进学堂,她来得很早,学堂里人还很少,只见一个身影慢悠悠踱步走进来,在她课桌前停了下来,自袖袋里摸出一本册子来:“转交给你姑姑。” 常遇抬头瞅瞅他,不出声。 陈俨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孩子,言声已是竭尽所能地和蔼:“旬考我会给你放水的,你将这个交给你姑姑就好。” 常遇问道:“放水是提早告诉我旬考题目的意思吗?” 陈俨难得夸奖了一句:“你很聪明。” 常遇却仰着头说:“可我都会背的,随便考什么。” 陈俨:“……” 常遇连忙将那册子塞进书匣,做贼似的左看看右看看,又猛地抬头迅速说道:“我会找机会给她的!” 陈俨扫了她一眼,转身走到讲桌前坐下,百无聊赖地盯着堂下看,一群小崽子除了迟到什么都不会。 这已是他到西湖书院讲课的第三日了,但一回都没碰上常台笙。不是说她很在乎这侄女么?怎么没见她来接过一回?难不成非得让他将小孩子扣在这里她才会来么? 孩子们陆陆续续到了,晨读声倒丝毫没有打扰到他。陈俨将今日要讲的部分一丝不苟地写好注解,在讲完课之后,放到了常遇桌上,直起身道:“说实在的我不像你们想象中那么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聪明,但为了你们的旬考,若方才没来得及记下来或是没听明白的,找这个人要注解,不要再问我。” 一群小崽子愣愣看着他出去了…… 这天气不好,看着随时都会下雨。陈俨在藏书楼待了一下午,出来时发现果真下雨了。 这秋雨冷得让人发抖,他还是穿的很单薄,径直站在廊下等家里的马车过来。学生们陆陆续续都被接走了,陈俨蹙蹙眉,扭头一看,只见常遇抱着把大油伞从走廊那边过来了。 这小孩哪里搞来的伞?陈俨别过头去不看她。 常遇回堂内取了书匣,拖了把油伞站在他旁边,似乎也在等人。 眼看着天黑下来,裹着袄子的常遇用油纸伞的柄轻戳戳陈俨的小腿,小声道:“我家里人可能又忙得忘记来接我了……你能送我回去吗?” “我为什么要……”陈俨下意识地开口,却倏地闭了嘴,扭头看看那柄伞。 常遇声音小小:“我觉得该来接你的人……大约也因为事情耽搁了,所以你现在应该想要一把伞。”她将伞举给他:“你送我回去这把伞就送给你了,你可以自己再回去的。” 陈俨脸上仍旧是不情愿的样子。 常遇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饿了,你不饿吗?你一定也饿了。” 陈俨似乎是挣扎了半天,拿过伞撑起来,扭头对后面的小丫头道:“跟着。” 常遇追在后面跑了几步:“我被淋到了姑姑会生气的。” 陈俨闻言顿住步子,转过身将伞递给她,最后勉为其难地将她背了起来:“撑好伞。” 小丫头猛地点了点头。 【一六】 陈俨背着常遇走了好一段,小丫头问他:“你累吗?” 陈俨不理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种小孩就是讨厌。常遇乖乖伏在他背上,一手抱着他脖子,一手吃力地撑着伞,过了会儿又说:“早上我看见有人送螃蟹来了,你可以吃完螃蟹再回去的。” 陈俨依旧不理她。 小丫头又说:“我姑姑也会回来吃的。” 陈俨脸上似乎显出愉悦的表情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常遇说几句才得陈俨回一句,但她依旧很有兴趣地和他说话。行至常府门口,陈俨袍子下摆和鞋子已全湿,这雨下得急,伞又重,小丫头单手撑久了也就滑到一边去了,故而陈俨的肩头也免不了遭殃。 陈俨刚打算将她放下来,常遇却瞥了一眼不远处驶过来的马车道:“等一等。” 她话音刚落,那马车已是稳稳当当停在了门口,随后常台笙就下了马车。 常台笙直接取过管事手里的伞,步子匆匆跑到门口,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情形。她刚要问,小丫头已是抢着开口说:“我饿了就自己先回来了……” 常台笙扫了一眼还背着小孩子的陈俨:“那……” 常遇又抢着回:“路上遇到的!然后就好心送我回来了……” 常台笙很是可疑地看了一眼陈俨,但也没说什么,抬手敲了敲门。里边宋婶一脸着急地跑出来,看到常遇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哎呀,老太爷方才一直在闹,竟将接小这事给耽搁了。” 雨雾昏灯,陈俨背着常遇站在门口。小丫头笑着跟宋婶说:“没关系的。”陈俨侧头用余光瞥她一眼,你是没有关系,但我很有关系,我快冷死了。 常台笙转头对陈俨干巴巴说了声“谢谢”,遂伸手要将常遇抱下来。陈俨将小丫头放下来,其中一只手还一直提着书匣。常台笙从他手里拿过小丫头的书匣,随即将油伞递回给他,然后……她带着常遇转了身往里走。 大约走了两三步的样子,陈俨在后面低低说道:“我鞋子湿了。” 常台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常遇仰头对她道:“以前爹爹说受到旁人帮助要谢谢才对……” 常台笙似乎有些不情愿,她没有转身,低头对小丫头道:“我说过谢谢了。” “可是……我们能请他吃螃蟹吗?” 小丫头的声音稚气又带着真诚,眼巴巴望着常台笙,格外希望她能点头。 见姑姑没有反应,常遇又小声地补了一句:“螃蟹有好多,吃不完会坏的。” 常台笙仍是老样子站着,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但她忽然转过身,看了一眼陈俨:“吃了晚饭再走。” 这语气十分客套,她说完了便继续往前走。常遇立刻转过身去,跑到陈俨面前,抬头将手伸给他:“外面好冷的,快进屋罢。” 小厅里的暖炉刚生起来,宋婶给他们倒了些热水,之后在一旁悄悄打量陈俨。 等晚饭的间隙,常台笙领着小丫头回房换了身干净衣服,自己则换了件宽松棉袍。小丫头临走前抱起一条毯子,说:“他衣服都湿了,看起来很可怜的。” 常台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随她去。当真在路上遇见的么?陈俨竟会好心做这种事?她才不信。也罢,正好趁今日谈谈书稿的事,也不必特意再跑一趟了。 回了小厅,常遇将毯子递给他,忽然凑到他耳边说:“我姑姑拿的,她不好意思说。” 陈俨的唇角微微扬了一下,常台笙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径自在陈俨对面坐了下来。过了会儿,厨工将饭菜送来,问螃蟹是马上蒸还是过会儿再蒸? 常台笙低着头给常遇盛饭,言声低沉:“过会儿再送来。” 她忽然抬了一下头,恰对上陈俨的目光。陈俨安安静静坐着,也不轻易开口,竟完全是学乖了的样子。常台笙并不避讳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移也不移,唇角轻抿,神色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裹着毯子的模样,很像一只乖顺的猫。 常台笙莫名地轻打了个寒颤,她似乎是醒过神:“动筷,不必客气。” 陈俨拿起筷子,但没有夹菜。他似乎兴致寥寥,最终抬了头:“我觉得冷。” 他肩上湿了一大块,袖子也是湿的,膝盖以下更是没有干的地方,披着毯子也无济于事。常台笙很是疏离地回了他一句:“你个子太高,我没有合适衣服给你换。” 宋婶在一旁悄悄对常台笙道:“要不,找身老太爷以前的衣裳给他穿?” “不用了。”常台笙回绝了这个提议。 “那我能脱掉衣服裹毯子么?” “不可以。”她断然拒绝,却又偏过头对宋婶道:“我柜里有件白袍子,拿过来罢。” 宋婶应声连忙出了门,回房取了干净的袍子,展开来比划比划,似是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拿着袍子出去了。那身白袍子是常台笙前两年做了在家里随便穿的,虽然十分宽松但到底是女子的袍子。 宋婶站在门口招呼陈俨出来,将白袍子给他,很是亲切地指了指旁边的屋子道:“去隔壁换罢,可能有点小……” 陈俨独自去了隔壁,这边常遇跟常台笙则继续吃饭。常台笙一脸的若无其事,常遇则在一旁小声嘀咕:“虽然……看起来很瘦但他的背还是很宽很稳,和爹爹以前一样。” 常台笙听她提了阿兄,筷子都顿了一顿,但没说什么,只低头吃了一口饭。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忽有开门声,常遇扭头看过去,只见陈俨穿着那白袍子进来了。袖子短了一截,下摆也短一截,好在他还有毯子。 “送给你了不用还。”常台笙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吃饭。 虽然旁人看着滑稽,陈俨倒是很愉快的样子,裹着毯子重新坐了下来。没过多一会儿,饭吃得差不多了,厨工将蒸熟的螃蟹送了来,一盆温水放在一旁,给他们洗手。 屋内全是熟螃蟹的鲜暖气味,常台笙捉过常遇的小手,说洗洗手再吃螃蟹。她正给小丫头洗手时,盆内却又伸进来另一双手,干净修长,指甲倒是修得圆润光滑,但手心里……似乎有疤?一只盆的容量本身就有限,水中手指难免不小心勾到碰到,明明是坦荡荡,但常台笙却倏地缩回了手。 她若无其事地取过旁边的干手巾,给小丫头擦干手,自己又擦了擦,将手巾放了回去。陈俨慢条斯理地洗完手,拿手巾擦干手,打开盒子,里头依次摆着食蟹工具。他似乎并不客气,常台笙便随他去。常遇说不想用那些工具,便抓在手里咬着吃。 常台笙自己亦打开工具盒子,取过自己的姜醋碟,不急不忙悠闲地吃起蟹来。她随口问了陈俨一句:“你的稿本我想了想,题目就拟《京物志》如何?” 陈俨没有抬头:“随意。”似乎当真无所谓一般。 常台笙未料到他这样好说话,再看他手边的一只白瓷碟,上面全是剥剔出来的蟹肉。他自始至终没有吃,手上工具倒用得娴熟优雅,蟹壳剔得干干净净,简直是个资深的食客。 常台笙继续吃蟹,不过一只蟹,她却吃了蛮久。她还剩几只腿未吃,对面却推过来一只白瓷碟,黄子蟹肉码了一小堆。 常台笙抬眸看他,陈俨很是愉快地说道:“我不爱吃这个,给你吃。” 常台笙却动也未动那碟子,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盘中最后几只腿,方道:“螃蟹的鲜美,并非全在蟹肉,而是你只能慢慢吃,且吃许久却只能吃到这么多。剥剔出来一堆,一口吃掉,反而……食之无味。” 她说罢起身洗了手,擦干后,又取过一旁温着的花雕酒,给陈俨斟了一盏,自己又倒了些。 陈俨盯着那盏花雕酒看了会儿,最终拿起来慢吞吞喝完了。他似乎努力捕捉着其中味道,但这神奇的液体,哪里能说得清楚味道? 常台笙今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她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然后顺手般地又给陈俨倒了一盏。 陈俨又默默喝掉了,他素来安静,今日也一样。 常台笙不知不觉已喝了好几杯,见常遇吃得差不多,便起身给她擦手。这时一旁的宋婶忽轻戳戳常台笙,常台笙偏头一看,陈俨已经伏在桌上了。 “醉了吗?”宋婶声音压得低低的,“才喝了四盏呐。” 小丫头好奇地探过身去,笑着戳戳他,结果陈俨竟一点反应也无。 毯子滑落在地,小臂露了一截在外,腕部骨节分明,睡颜安静。常台笙拽回常遇调皮的手,偏头对宋婶道:“喊醒他,之后让人送他回去。” 常遇却忽然拽住常台笙的衣服,小声祈求道:“让他睡在这里不行吗?反正……我家很空的。”她声音越发矮:“而且……这么晚了,还下雨……” 常台笙低头看看小丫头,跟宋婶说:“你先送她回去洗漱,我马上过去。” 宋婶乐呵呵地说“好”,随后就带着常遇走了。 常遇回头看看,关了门后小声地与宋婶说:“他们配吗?” 宋婶与她挤挤眼睛:“还好,挺书生气,就是酒量太差了。” 屋内的常台笙俯身捡起了地上岛子。 【一七】 常台笙将毯子叠好放在一旁,拍了拍陈俨的肩:“几杯酒就不省人事么?起来。” 陈俨却动也不动。 常台笙神情中似乎隐约露出一些疲意,她没有继续喊他,反倒是拖了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屋子里尚有姜醋气味,暖炉里悼火似乎不够旺了,这会儿有点凉。她偏头看了一眼,陈俨方才吃了蟹还未洗手便这样伏桌上睡着了。常台笙大概有些看不过去似的,竟是起身将木盆拖过来,浸湿了手巾,给他擦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着也算有力量的样子。手摊开来,掌心的确有疤痕,像是曾被钝器所伤,且似乎是多年前的了,也许是——小时候?疤痕随着手掌的生长而变化,渐渐有些淡了。她小携开他另一只手,也是差不多的状况。 大约是因为对方处于失去清明意识的状态,常台笙此刻倒并不如平日里那样戒备。抛开坚硬的外壳,她有细察一切的心思,也有诸多寻常人皆有的情绪,因此这当口,她也一样对他掌心里的旧伤疤有好奇与疑惑。 本是一双漂亮无比的手,但终究是有瑕疵。这样一个世家出身且独一无二的骄子,是遭遇过意外,还是另有情委? 她似乎是设想了一些故事,但也很快中止了揣测,重新坐了下来。 晚风未歇,夜雨潇潇,屋子里更凉了。她取过毯子将自己裹起来,闭目想了一些事情,复睁开眼看到依旧伏着睡觉的陈俨,兀自取过酒盏,将壶里剩的花雕酒悉数都饮完了。她觉得暖和些,便起身出了门。 那边常遇已在宋婶的催促下洗漱完毕,坐在床上不肯睡觉,常台笙推门而入,小丫头立刻掀了被子跳下床,跟姑姑说:“我看到柜子里许多被子的,姑姑来拿被子吗?” 常台笙敷衍地应了一声,取过本书说:“快躺进去,会冻着的,姑姑给你讲会儿故事。” “不用了,我是大孩子了,我自己会看的。”小丫头说着,已跑到柜子前,想要将被子拖出来,常台笙连忙过去,取了一床被子抱着,将门关上,转过身来对她说:“姑姑知道了,会招待好他的,那你快睡。” 常遇点点头,稚声稚气却一本正经道:“姑姑辛苦了。” 常台笙看着她重新爬进了被窝,抱着被子走过去:“要给你灭灯吗?” “我看完书会自己吹掉的。”她拿过书,“再过一刻钟就睡。” 常台笙见状,遂转身抱着被子出去了。 她回了小厅,将被子铺在地板上,想着让陈俨直接睡地上得了,也省得再整理其他床铺。她走过去想要扶他起来,试了半天未果。他的手臂挂在她肩上,她每回试图将他扶起来时,他整个人下滑,被冻得冰凉的手都会若有若无地触到她的脖颈。 常台笙抿了一下唇,手从他背后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握住了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使了使劲,扶他着站了起来。陈俨高她近一个头,这时候整个人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身上有若隐若现的酒气。 他酒品还算不错的,若是喝醉了就胡闹的家伙,那必定更难弄。 常台笙想扶着他往被子那儿去,可还没走两步就有些撑不住。对方身子一歪,她这么探身一扶,便感觉肩头一沉,陈俨面对面地将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一手搂着她的肩,另一手则下意识地抱住了她。 那一瞬传来的重压,让常台笙不由缩起了肩。陈俨似乎抱得很紧,但他其实并不清醒。常台笙脑子里闪过片刻窒息般的空白,心头骤然紧了一下。她回过神来,深呼吸了几次,却平复不下来。陈俨似乎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大概潜意识里觉得一旦松手就没有了,所以他只将对方抱得更紧。 常台笙渐渐从全身都皱紧的状态里放松下来,似乎暂时适应了这用力到窒息的拥抱,闭了一下眼,将额头深埋进对方的肩窝。 为什么不是直接推开?她当真不反感他么?不可能。 可这样的感觉,竟然并不糟。她是太缺肩膀依靠了吗?可她从未奢想过有这样的一个肩膀。她从未打算与人共度一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的人生,迄今为止,只能不停地向前跑,无顾两边风景一直跑而已。 这么站了一会儿,陈俨的手渐渐松了,常台笙便挪开他的手,伸脚勾过被子,努力扶他躺下来。常台笙手脚利索地将被子拉平,腾出一半给他裹上,然后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她将毯子扯过来,也给他盖上。正要走时,陈俨却翻了个身,压紧的被子瞬时松开,常台笙俯身给他重新压好,手却忽然被抓住了。 她猛地一愣,但那手却又松开了。 常台笙连忙直起身,似乎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这雨夜的冷难以言说,她当真不喜欢这个季节。 她随即吹灭灯转身走了,黑暗里的那具醉酒的身体则慢慢蜷起来,像只被遗弃的动物。 ——*——*——*——*—— 陈俨醒得很早,天还没亮他就被冻醒了。他叠好被子,却将毯子裹在身上,光着脚悄悄地往外走,想去隔壁取回昨晚换下的衣服。结果才刚露出个脑袋,宋婶就忽然凑了过来:“您起了?” 陈俨被宋婶吓了一吓,但神情还是从定的。他打开门走出来,也没理宋婶,径自就到隔壁换了衣裳。那些衣物还是潮潮的,换上身当真很不舒服,但也没有办法。他低头理了理,又将换下来的那件常台笙的白袍子整齐叠好,连同毯子一起,抱着走了出去。 雨已是停了,陈俨径自往大门口走,宋婶追在后头问:“您不吃了早饭再走么?” 陈俨头也不回,心里琢磨的却是,太糟糕了,为什么喝那么一点就会醉呢?早知道这样应当提前练练酒量的。 天空墨蓝色,看不到云,风大,路面湿漉漉,有些人家门口的灯笼光还未熄,晨曦欲来前街道里安安静静,只有一路潮凉空气相随。 陈俨抱着毯子和白袍子,低头嗅了一下,似乎是能闻到常台笙的味道。 他很愉悦,走姿挺直稳当,有教养且自信的人才能走得这样好看。 常台笙起来时陈俨自然是已经走了,常遇吃早饭的时候神色可疑地试探她:“后来他回去了么?” 常台笙到这时候简直太清楚小丫头脑子里在盘算什么了,她夹了一只小笼包递过去:“食不言寝不语,先生没有教过你么?” 小丫头连忙咬住那小笼包子,眯着眼睛笑起来。 常台笙吃完饭匆匆将她送到书院便回了芥堂。小丫头提着书匣一路跑进学堂,四下还没有人。她坐着等了会儿,陈俨却还没到。 到约莫快晌午时,小丫头趴在桌子上睡觉,忽觉有人伸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一看,陈俨就站在她桌子前。 小丫头张嘴打了个哈欠,连忙又捂住嘴:“我不是故意偷懒睡觉的。” 陈俨手里似乎提着个食盒子,他瞥一眼常遇:“出来。” 常遇看看两边,见许多孩子都吃饭去了,她遂跟着陈俨走到了外边。走廊里眼下空荡荡的,外边难得出了太阳,常遇伸手挡了挡阳光,回头看一眼陈俨手里的食盒。陈俨在走廊里坐下来,低头打开食盒,全部推了过去:“不要都吃完,给你姑姑留一半。” “好的谢谢。”常遇不客气地接过去,拿出一只啃了一口忽然问道:“你昨天喝了几杯就真的醉了么?” “闭嘴。”陈俨懒洋洋坐着,抬头看了看天,忽问道:“你姑姑生辰是什么时候?” 常遇低头啃着点心,含含糊糊答说:“要送寿礼给我姑姑吗?我觉得可以开始准备了。”她舔舔手指头,扭过脑袋:“是下个月这时候!” “噢。”陈俨轻应了一声:“很好,下回给你多带一盒点心。” “我很喜欢吃,谢谢你。”常遇心满意足地合上盖子,站起来要走,但又忽然凑到陈俨耳边,小声道:“我还喜欢那个、鲁班锁。” “不会买给你的。”陈俨起了身,将她的脑袋扭过去,挥挥手:“进去吃。” 他说完便走了,今日无课,他正打算去藏书楼待一会儿时,忽然有一讲书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小喘着气道:“陈讲书,山长找你有事,说让你即刻过去一趟。” “不会有什么要紧事的,我先去看会儿书。”陈俨懒懒散散地转过了身。 那讲书望着他的背影,似乎却有些着急:“山长、山长说您父亲过来了。” 陈俨的背影看着孤单,秋风灌进他袍子里,更显得清冷。他似乎是略略偏过头,讲书见状以为他要拒绝,可他最终还是往山长书房的方向去了。 【一八】 这时候常台笙在芥堂书房里正低头刻木活字,棠梨木雕盘里,颗颗方正的活字字胚有序地挤在其中,手里的刻刀,握柄处缠着的布已用到老旧得像古物,而刀片既薄又尖,为的是既能切亦能抠挖。 雕刻是常家祖传的手艺,家中一度都是匠人,以此为生且世代相传。 常台笙记得自己年幼时父亲教她笔画里的讲究,教她如何写反字,如何下刀,如何压盘……还有她初次试着用刀时,因为低估了棠梨木的硬度,不小心伤到手大哭起来,父亲揉揉她脑袋说:“台笙啊,拿刻刀的人,都会被伤一次的,吃过这门教训啊,将来就再不会被伤了。” 种种情境,都在她低头专注刻木活字时不断地浮上脑海。 昨日吃蟹,陈俨坐着的那位置,亦恰是当年父亲坐过的。她小时候也如常遇一般,抓着蟹腿乱咬一气,往往吃了一嘴蟹壳屑子,连蟹肉味儿都似乎尝不到,遂一直苦着脸。但随后父亲就会将仔细剥剔好的蟹肉黄子放在碟子里,微笑着递过来。 都是秋凉蟹肥时,的夜雨似乎都要浸透人的心。但那时候,府里晚上的灯笼光总特别亮,暖炉里生悼火也好像特别旺,屋子里漂浮的佳肴与温酒香气,总能轻而易举驱散深秋那萧瑟凉意。 幼年这时节,母亲总早早就给她换上大袄子了,好像很怕她冻着,那时候当真……一点都不想成为大人。若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那是幼年的常台笙天真的愿望。 难道那时候就能预见到多年后的变故吗?所以才对要成为大人的将来不抱什么期许,只希望停留在永远暖和的小时候。 她渐渐回过神,将几十颗活字倒出来。她随手刻的只是些常用字,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她将木活字倒进小纸袋中,随手放在了一旁,又将雕盘与刻刀收了起来。 恰这时,外头忽响起敲门声。宋管事匆匆忙忙进来:“东家,孟公子说您先前答应今日要去看戏的,您还去么?戏院那边,马车都来了。” 常台笙自然记得孟平那晚不请自来的到访,临走前他说最近新写的戏要演了,说过要给她留个位子。 既然如此,那便去一趟罢,左右她还顺道有事要谈。 今晚注定没法早归,她便向宋管事多叮嘱了一些,让他务必确定常遇及时回了家,且让宋婶早些催小丫头睡觉。 嘱咐完这些,她这才出了门。 抵达戏院时天色还未暗,不过也快了。就这时辰,戏院里也是十分热闹,她去后台待了一会儿,坐着看戏子们上妆,孟平坐在一旁跟她闲聊喝茶。 两人讲了一些有关《群芳集》稿子的事,那书稿说白了便是写一些猎奇的圈内轶事,大约又丰富加工了一些,常台笙随意翻了翻初稿本,认为很有趣亦很新奇。 等天色渐渐暗了,戏子们也差不多准备妥当,前面便准备着开演了。 孟平邀常台笙去前面入座,那地方离戏台很近,看得真切又清楚,位置极好。待常台笙落座后,孟平也撩袍在旁边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台上大戏依依呀呀开唱,她却还一门心思沉浸在稿子里,大约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她就又取出稿本哗啦啦翻了翻。 这时孟平忽凑近些与她说道:“你情郎也来了啊。” 常台笙陡蹙眉,先是睨他一眼,随即又环视四周,目光倏地就停在了不远处的前排位置上。那一身单薄青袍,落在她眼中,竟是特别的醒目,虽然只瞅见侧影,但她到底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俨。 她不是很自在地抬手揉了揉肩,整个头不自觉地埋了下去,像是怕被发现一般。 孟平注意到她的变化,随即又手挡着凑过去低声说了一句:“他左手边坐着的那位瞧见了么?兴许就是你未来公公。” 常台笙不是很客气地回了他一眼,随即揣着稿子坐正了,开始看戏。 陈俨左手边坐着的正是他父亲陈懋。 陈懋现任工部尚书,又加封太子少保,正二品的高官,手握诸多实权,必然也受人巴结,眼下杭州的一带的水利工事,其中油水,更是不必多说。陈懋这次回杭,自然也是受尽招待。从杭州当地职官到几大富商,皆是拼了命地讨这京官的欢心。但陈懋生性寡冷,又有传闻说不好女色不贪金银,这些费劲往上凑的家伙,便想尽心思地另辟蹊径。 陈懋喜欢听戏,今日过来,恐怕就是有人投其所好。 常台笙下意识地投过去一眼,没料陈俨恰好侧头朝她看过来。孟平见状忽然极轻地一拍掌,声音低得像是呓语:“噢,似乎更好的一出戏就要上演了。” 常台笙一脸闲定,姿态风雅得很,全然没有半点局促,坦荡荡地回看了过去,那目光仿佛是在告诉对方——好好看你的戏,转回头去。 而陈俨却是不乐意了。 他今日下午本打算去藏书楼耗着,没料却被父亲喊来这个地方听无趣至极的戏。 他出乎意料地起了身,稳步朝常台笙这边走了过来。 常台笙心中明显一愣,暗暗希望他赶紧消失,可对方却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终走到她面前,很是自然地俯下了身,对坐在椅子里的常台笙小声道:“你也一定觉得这里很闷,我们出去吃东西好不好?” 常台笙用同样的音量缓缓回他道:“我觉得不闷,请你不要挡着。” 她言罢,陈俨站直了身体。因是靠戏台太近,他这么站着,自然是很醒目。 已有不少目光朝这边移过来,常台笙脸上虽还是镇定非常,但心里已经起伏不定,她不仅讨厌在这场合被人注视,更重要的是,这圈子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太迅速,她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扯上关系。 陈懋也朝这边看了看。 孟平忽然凑到常台笙耳边,轻笑道:“我的老姑娘,我劝你这会儿还是出去解决你情郎的需求为妙,他饿了你就陪他吃东西嘛……总比这么多人一直盯着你看强。” 常台笙耳中听着这话,脸上神情却丝毫没有波动,仍旧从定且坦荡。她似乎唇角带笑,慢吞吞地压低声音回了孟平一句:“你给我等着。” 她才不会相信这种事情是老天爷的巧合,早不留位子晚不留位子的,偏偏这天留,全是好事者的游戏。 孟平装作被识穿般地低低哀嚎了一声,便微笑着目送着常台笙起身,看她随同陈俨一道出去了。 往后台走有条内廊,半封闭,空间促狭,但胜在没有人。常台笙觉得有必要和陈俨说清楚一些事,譬如以后不要在公共场合与她说话,因为他们并不是很熟,且也并没有多少交情。她带着陈俨走过去,将自己的观点一条一条表明清楚后,问他:“请问你……记住了吗?” “我当然能够记住,只是——”他漂亮的眉头轻蹙了一下,“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何时说过……” 常台笙方要辩驳,内廊另一边忽传来女声:“台笙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常台笙蓦地偏头,只见迎面走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正是杭州名伶傅秋浦。 傅秋浦瞥了一眼陈俨,又看看常台笙,似乎陡然明白了什么,顿时作恍然大悟状,对陈俨道:“你莫非是陈尚书之子陈俨?” 陈俨看她一眼,并没有兴趣回答她的问题,只将头又转向常台笙,继续方才没有聊完的话题:“你方才说……” 但他却又被傅秋浦打断。 傅秋浦道:“有传闻说,你们已经睡过了是么?” 常台笙刚要反驳,陈俨这回却抢先一步,很有兴趣地回答了傅秋浦的问题:“虽然暂时还没有,但我认为很快就能实现。” 傅秋浦似是被这位惊才绝艳、曾经名冠京师神童之首的美男子给惊了惊,她甚感欣慰地看了一眼常台笙,又问陈俨道:“那么,你们现在是到哪一步了?” 陈俨回头看看常台笙,非常认真地回忆了一遍,再偏头对傅秋浦说了无比简洁的两个字:“舔过。” 傅秋浦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那边陈俨已是被常台笙捂住了嘴。 常台笙踮脚努力凑到他耳边,头一次警告般地低声说道:“许多事我都能不计较,但这件事请你烂在肚子里。傅秋浦的口我会来封,不要让我听到将来有人传这个事情,记住了没有?” 陈俨握住她捂他嘴的手,轻而易举地挪开,微微低头,脸上有温暖笑意:“若要说悄悄话,你不需要踮脚,我可以低头。” 常台笙用力想挣开他的手,陈俨却略有些委屈道:“你一点都不尊重事实,而且我认为这是美好的事。” 常台笙甚感头疼,正不知如何反驳之时,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另一侧。 只见陈懋站在五六步开外的地方,神情莫测地看着这边。 【一九】 常台笙将目光收回,她虽不知道陈懋在那儿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但她似乎不打算解释,那样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于是她从容不迫地挪开陈俨的手,脸上神态亦是丝毫看不出慌张,还是闲定自若的老样子,姿态也不卑不亢。她侧过身拉过傅秋浦便往后台走,似乎是罔顾那父子俩的存在。 她刚进后台便将门给扣上了。傅秋浦忍不住笑起来:“常台笙,你很有长进啊。” 常台笙抿唇看她,语气淡淡:“没有你想得那么丰富,可以收一收你的揣测了。” “当真没有?我可不信。”傅秋浦一双媚丽细长的眼睛里尽是怀疑,“那陈公子看起来可比你实诚多了。”她随即欣慰又坦荡地说道:“我认为还是极好的,看着挺配。就算他家家门看着显赫又如何?你不知道罢,陈俨可是……小妾生的儿子。也就是,庶子。” 常台笙轻蹙了一下眉。 傅秋浦一脸了然的模样:“据说陈尚书是在他六岁那年才将他领回府的,说是养在外边的小妾生的儿子,小妾死了才将儿子接过来养着。这儿子聪慧非常,也给他面上添了许多光。但陈家那正房夫人,怎么都生不出孩子来,最后没办法,就将这庶子当自己生的儿子养了。可即便这样又如何?庶子就是庶子,再怎样也改不了这事实。” 她语气自信非常地补了一句:“料想他与陈尚书的关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隔阂在那儿。所以啊……明面上的显贵,指不定都是虚假。你没必要觉得门户低他几等便配不上之类,你配他绰绰有余,好歹你这——”她顿了一下,笑着打量了常台笙一番:“满身的书香气。” 常台笙神情仍旧是老样子,她似乎在听外面的动静,但只有戏台上依依呀呀声,却听不到什么脚步声。她罔顾傅秋浦般地静站了一会儿,偏头对她道:“今日这事请当没有发生过,若你还想演贾志敏的新本子。” 傅秋浦笑了笑:“贾志敏的新本子我虽很有兴趣,但——我对你的终身大事更感兴趣啊台笙。” 常台笙态度也缓和了些,无奈偏过头,神色略显颓靡地瞥她一眼:“别,我担不起。”她说完顿了一下:“我先走了,芥堂还有事。” 她说罢就已经走到门口,伸手打开门,却见陈俨好整以暇地站在外头。她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时,陈俨却上前一步道:“不饿吗?” 常台笙站在原地神情淡漠地打量他。 是了,她对他的了解似乎仅仅局限在“尚书府出身,又是独子,有得天独厚奠份”这些范畴内。一个人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他那聪明无比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知之甚少。 先前看他所著稿本,常台笙也意识到这个男人想法很多且有独见。他虽然看起来幼稚,但大多数时候守礼又客气,偶尔却又玩世不恭般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实在摸不清哪个是真正的他。 也许明面是伪装?常台笙不得而知。她心中已起了细细波澜,因为这个男人的与众不同。最起码她居然不排斥他,这会儿竟然还想要一探究竟,弄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在原地待太久,也没有与之进一步的交流,直接就避开他走了。陈懋已是不见了,也不知方才陈俨和他说了什么。 傅秋浦走到门口,看看还站在门口的陈俨以及背影渐渐远去的常台笙,倚着门框懒懒道:“陈公子,她这人就是这样,外冷内热。那寡清的样子下,应该是渴求被关护很久了。”她轻叹出声:“人就是这般,有时越渴求,便压抑越深,装作什么都不需要。” 陈俨没有回她。 傅秋浦又问:“说起来,陈公子为何会喜欢上台笙呢?因为她美,还是因为她浑身上下那禁欲般的书香气?” “因为她喜欢我,我不能辜负她。” 他答得很认真,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傅秋浦失笑。傅秋浦轻笑道:“是的,她的确喜欢你,换作别的男人,她完全应该是另一种反应。但人总不能因为对方喜欢自己就喜欢她,还有旁的理由么?” 或许因为常台笙的专注、认真、孤独,那独一无二的气味与触感让他着迷? 陈俨声音低低的,偏头望那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我认为抱抱她,她就不冷了,我也就不冷了。” 听到这理由的傅秋浦也不过只说了一句:“未必。”她短暂停顿,似乎想了一下,眯眼接着道:“常台笙这个人,你抱着她会被冻伤的。你越着迷,就会被伤得越厉害。若你不怕被伤,抱着不肯撒手,熬过去,说不定就春暖花开了。” 她说着看向陈俨:“不知陈公子有否这个准备与决心?” 陈俨看她一眼,并未用言语回答,只唇角难得地轻扬了一下。 ——*——*——*——*—— 又过几日,天气越发凉,西园菊花却开得正盛艳,常台笙接了帖子,受邀赴宴。宴游之乐,清旷怡人,文士皆爱。但常台笙却并非因附庸风雅前去赴宴,有好几个还欠着她稿子的家伙迟迟不给稿子,且行踪不定,全然没法上门去催。 而每年西园宴游,会集聚苏杭一带的名人雅士,约百号人,这当真是面对面催稿的捷径,且还能结识些纬新秀,这对于常台笙而言,自然是不可错过的好机会。 西园主人贾志敏虽已过不惑,但跟常台笙倒是忘年交。贾志敏早年是西湖一带的女伶,经历堪称传奇。其十五六岁便出入各种名流名士聚会,为人风趣大方,很会做人。十九岁那年在西湖某只船上结识晋王,之后便随晋王回了京城。但她从未入晋王府,倒是名动京城,稳坐京城名伶第一把交椅。她自二十五岁收弟子以来,便不再轻易登台,简直是一演难求,多少名贵要捧她的场,都被拒绝了。 如今她也算得上是弟子众多,且手上有自己的产业,虽迄今也未在哪个男人身边停留,但也活得极其笃定。 贾志敏虽是女伶出身,但身上看不出任何轻浮气。如今年过四十,却似乎对老去这件事毫不畏惧,年龄对于她,反倒是财富了。 常台笙这日去得很早,比邀贴中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时辰。她已有两三个月未见贾志敏,过去时,贾志敏已将今日宴会诸事都向底下人交代妥当,坐在一把藤椅里悠闲读书,手里翻的正是芥堂新印制的《花前三笑记》,出自向景辉之手。 常台笙落座后,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低头轻嗅了一下这难得茶香。贾志敏抬眼瞧她这模样,脸上笑得淡淡:“香么?” “恩。”常台笙亦报以微笑。 贾志敏又翻过去一页书:“向景辉这本写得不如从前了,有些俗,评稿倒挺有意思。”她兀自说完,又淡淡问:“近来可有什么烦心事?” “恩?”常台笙搁下茶盏,“还是老样子。” 贾志敏脸上淡笑依旧,似乎还在看书,又说:“不像。” 清风徐徐来,西园里总是格外清旷悠闲,纵是这深秋时节,也没有太多的萧瑟之感。常台笙微微阖眼,似是尽情享用这一刻的安闲舒适。 贾志敏合上书,看看她又道:“你没留意到么?你将自已压抑得越发深了。” 常台笙睁开眼:“你听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怎么会?我没有那份闲心。”贾志敏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常台笙面前,看了会儿她从不施粉黛的脸,目光定在她的眼睛上:“小丫头,你在为情愁么?” 常台笙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茶,笑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贾志敏语声淡淡:“我也从你这年纪过来,我明白的。这东西最不必愁,遇上就遇上了,且男女情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事,顺其自然最好。若当真有缘分,爱一场,最后能相守自然最好,分开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负担蝎重。” 常台笙没说话。她喝完茶起了身,说:“我先去园子里转一转。” “现在?” “恩。”常台笙应道,“难得天气好,我自己先散散心,到开席的时辰我会过去的。” 贾志敏点头应允,便瞧她独身一人往园子深处去了。 她刚走,那边侍女匆匆忙忙赶过来,与贾志敏道:“东家,陈尚书到了,现下在小厅。” “知道了。”贾志敏轻应了一声,便往小厅那边走去。 而常台笙已快要迷失在西园深处,曲径通幽秋意浓,红叶覆地,各色品类的菊花开得正艳。人世都在墙外头,这精致又幽深的园子让人忘却时辰。常台笙安安静静走着,最后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她脑子里是放空的,不愿意去想什么事,就这么待着好了。 墙上浓密地锦这时已悉数转红,在这暖色斑斓的秋日里,大片大片看着有些铺张。 她站了很久,似乎是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遂转过了身。 【二十】 常台笙原本以为快开宴了,故而贾志敏特遣人过来寻她,没料一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迎面走来的陈俨。常台笙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 陈俨不急不忙地跟上去,离她大约有一步的距离,就走在她身后。固然他走路的声音很轻,但常台笙也能清晰感知到他就在后面,且能从中分辨出两人之间的距离。走了一程,两人行至一小岔口,常台笙止住步子开口道:“你非得跟着我么?” 她说着转过身来,陈俨回她道:“这里只有一条路。” 常台笙看了一眼这岔口,稍稍让开来:“那你先走。” 陈俨这回倒聪明得很,竟能听得明白常台笙这话里的意思,遂回说:“若我选了左边这条路,你就会往右边那条路上走么?” “对。”常台笙回得简洁明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为什么要选呢?”陈俨仍旧站在原地,神情欣悦:“你还真是天真啊。” 常台笙抬头看他,实在没什么脾气好发,也不往前走了,算算时辰也该是到了开宴的时候,遂扭头往回走。然她步子才刚迈出去,手臂却忽被人从后头给抓住了。 “你有事吗?”她转过头去,看着抓她手臂的人,语气仍在尽量地克制:“没有什么要紧事就请你放手。” 陈俨抬手将她头发上的一片枯叶拿了下来,并道:“叶子。” 常台笙一时间无话可说,陈俨却陡然松了手,似乎刚才当真只是看不过去所以才拉住她,帮她取下发间枯叶。这看上去好心的举动,倒显得她方才的语气有些太过了。 她心里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遂转过去低着头继续往回走。 园子里摆了宴席,客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贾志敏安排的是长桌,摆在室外,一桌接着一桌,两边是位席。一些冷菜点心已上了桌,看着精致味美,也应是准备了很长时间。已有人在侍女的引领下入了席,有些站着领,还有些迎面走来的熟人与常台笙打招呼。 但因常台笙这会儿身后跟了个人,一些熟人的目光也变得暧昧不清起来。圈内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这些人自然是多多少少耳闻一些,今日得见常台笙本人及她身后跟着那位,心中揣测便不由真了几分,脑子里的遐想也更丰富。 陈俨毫不避讳地继续跟着她,常台笙刚要转身问他为何要一直跟着时,他却忽然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常台笙看过去,只见贾志敏走过来,身旁的那位正是工部尚书陈懋。 常台笙与贾志敏相识这么久,从不知她认识陈懋。但她也见怪不怪,毕竟贾志敏在京多年,与这些朝中大员有交情也实属正常。 常台笙对这些无甚兴趣,遂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随时关注着入席的人,心里嘀咕着那几位欠稿子的如何还不来。 宴席到点便开始了,贾志敏请陈懋入席后,自己亦坐了下来。常台笙正埋头吹茶沫子时,对面的位置上忽有人坐下了。她抬头一看,果真是陈俨,真是想避也避不开。 这长桌宽度有限,若稍稍舒展腿,脚便会碰到坐在对面的人。陈俨不小心碰到了她,立刻将双脚收回来些,脸上神情却还是淡淡的。 开席后吟诗作对也好,应和主人也好,常台笙都没有什么兴趣,她喝了一盏薄酒便觉得头疼,遂挑些热菜吃了几口,便坐着想旁的事。 对面的陈俨亦是安安静静,没有参与到那热闹中去,也没有对常台笙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常台笙很是安心地坐着走神,陈俨搁下筷子,看她单手扶着额头,似乎不是很舒服的样子。他方才见她吃得极少,遂下意识地挑了些他觉得好吃的放到一只空碗里,给她递了过去。 常台笙抬头看了他一眼,言声清浅地回了一声:“谢谢。” 她没有动筷子,扶着额头的手,大拇指一直在轻柔太阳。 今日阳光极好,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因长期劳碌而消瘦的身体裹在薄棉服里,看着很冷。那手指也是,瘦且白,看着没什么温度。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之后便是各自结伴游园。常台笙打起精神与几位欠稿多日的文士分别聊了聊,遂打算去跟贾志敏打个招呼,准备回去了。 但她找了半天也未找到贾志敏,大概是带着客人游园去了。她独自穿过拱门,在一处凉亭里坐了下来。这时头痛略有缓解,但仍旧不怎么舒服。 她忽然回了头,看到站在她身后的陈俨,语气懒怠声音有些低:“你一直跟着我么?” “对。”实诚的回答。 午后时光静好,常台笙权当坐着休息,看他也在另一边坐下,遂开口道:“《京物志》已经校勘结束,准备制版了。” 陈俨点点头。 常台笙忽然自己淡笑了笑,大约是觉得这样才是没有压力的相处模式。 又过了一会儿,常台笙又问:“你为何会到杭州来?” 她说完便看向他,这时候他的神情也好姿态也好,都要平淡得多,宁静中竟然也有几分持重。 陈俨回:“需要理由吗?” 常台笙想立刻收回刚才的评价,他还是不开口的好。 但她却心平气和地回他:“因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所以清楚自己做一件事的理由,很重要。” 相比于回驳她,陈俨这会儿对她的状态更关注。她眼下看起来糟透了,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弱得像病怏怏的树苗。 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常台笙便索性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她双肘撑在石桌上,手掌扶额,似在小憩。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常台笙忽然手一滑,头就瞬时伏倒在了石桌上。陈俨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连忙过去探她的鼻息,喔还好,她还活着。只是——这算是晕倒了么? 他轻摇了摇她,常台笙毫无反应。陈俨连忙俯身将她抱起来,急匆匆出了门,送她回常府。 所幸离得不是特别远,半个时辰的车程便也到了。常台笙的头埋在他怀里,双目紧阖,唇上无甚血色。他抱着常台笙下了车,宋婶吓了一大跳,皱着眉头跟底下人说:“怎么又晕啦?快快快,去喊商大夫过来!” 宋婶帮忙安顿好常台笙,看看坐在床边的陈俨,小心翼翼道:“您是在哪儿遇到我们的?” 陈俨抬头看宋婶一眼:“宴席上。” “噢,您也被请去西园了,那您也是做学问的?”宋婶自上回下雨天见过他,便很是好奇,问常遇他是什么人,小丫头怎么都不肯说,只一个劲地跟她确认是否觉得这个人跟自己姑姑相配。 “不算是,我教小学。” “噢,那是教我们小?” “我教好多人。” “对嘛,那就是了。”原来如此呢,书院的先生,听起来也不错的样子,倒是与很合适。宋婶很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在操心自家闺女的终身大事。 “她经常晕倒?”陈俨在她问下个无聊的问题之前先开问了。 宋婶随即脸色一黯:“是啊,太忙了,常忘记吃饭,心事也重。十来岁的时候还是肉乎乎的小姑娘,现在这瘦得……”她声音有些变化,似乎是说不下去了,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身上,最终叹了口气。 陈俨偏头看看安静躺着的常台笙,忽然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唔,好像有点烫。 那边商煜急急忙忙到了,见陈俨坐在常台笙床边,搁下药箱开口道:“让一让,我要给她诊脉。” 陈俨警觉地抬头看他一眼,仍旧坐着不动,指了指另一张矮墩子道:“你可以坐那儿。”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常台笙的手移出被子外,看一眼商煜道:“厉害的大夫都会悬丝诊脉,你不能么?” 商煜很明确地表示:“不能。” 陈俨连忙自袖袋里摸出一块丝帕来,裹住常台笙的手腕,这才让商煜替她诊脉。商煜手指搭上去给她诊脉,余光却瞥了陈俨一眼,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 商煜诊完脉象,起身跟宋婶道:“还是身子太虚了,且今日有些发热。府里常备的药材还有的罢?” 宋婶回他说还有的,遂请他一块儿过去挑药材。 商煜走后,陈俨打量了一下这卧房,和她的书房一样,亦是囤满东西。看得出来她是个恋旧的人,觉得过去的事与物都值得珍惜,所以才会留下这些东西做填补。他瞥她一眼,这平静睡颜之下的故事,却令人好奇。 商煜将熬好的药送来时,常台笙刚醒,她仍有些迷迷糊糊的,一睁眼瞧见的便是陈俨那张脸。大概以为自己在做梦,常台笙紧阖双目复又睁开,努力看了看,没错,是陈俨。 “你醒了,太好了。”欣慰的语气。 常台笙撑着坐起来,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一边的商煜:“不过是老毛病,何必特意跑一趟,宋婶太大惊小怪了。” 商煜神色看起来却有些凝重:“你不要太大意。” “我知道。”声音略哑。 商煜轻叹出声,将药碗递过去,陈俨伸手接过来,端起就抿了一口。 常台笙看着不由皱眉:“你喝我的药做什么?” 陈俨亦是轻皱眉头:“我想尝尝有多苦。” 【二一】 站在一旁的商煜没有说话,见他二人似乎已十分亲近,目光不自觉地移向陈俨。只见他将手中药碗递过去,问常台笙道:“你要吃糖么?我去拿。” 常台笙回说不需要,接过药碗,微微仰头将药汁饮尽,随即伸手要将空碗搁回旁边案上。陈俨接过来,将空碗放回去,旁若无人地取过帕子,给她擦了唇角,语声里带些鼻音:“沾到了。” 常台笙却也没怎么抗拒,嘴里的苦味还没有散,身体还处于相对迟钝迷糊的状态,脑袋也算不得特别清醒。她抬头问了时辰,声音低哑。陈俨看看外边天色:“不早了,你可以接着睡。” 商煜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走过来搁下一瓶药:“估计你之前的已经吃完了,接着吃,注意休息。”他背起药箱,转身便离开了卧房。 关门声响起,陈俨飞快地下了结论:“他喜欢你。” 他说着就看向常台笙:“不过没什么用,因为你不喜欢他。” 他目光笃定,仿佛在洞穿一册书或是一篇稿子。常台笙原本以为他在面对那些时才触觉敏锐,而在人情世故上完全是个蠢货,可他竟然一阵见血地指出商煜对她有感。 他之前都在装傻么? 常台笙抿了抿唇角,避开他的目光回道:“我认为这些与你没什么关系。” “当然有。”陈俨取过方才商煜留在案上的药瓶,拔开塞子低头轻嗅了嗅,眼角下意识地轻压,声音低低的:“你如此信任他,是因为确信他对你有好感,所以不会害你。但是——”他搁下瓶子:“谁说得准呢?” 陈俨说罢重新看向常台笙。她这时候看起来有些颓靡,也无多少戒防,不知这模样是不是她最本真的样子。他不急不忙道:“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越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最可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毁了你。一招致命,因为他了解你。” “你说完了吗?”常台笙重新将头转回来看他,“在我面前装为人处世的高手,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很显然你世故又圆滑,但——”陈俨的神情里竟然有淡淡的温暖笑意,“你本性天真又纯善,是狠不下心的人。” 他此刻看起来睿智极了,就像是他所写的那些书稿一样,聪明又倨傲。 “纸上谈兵。”常台笙冷冰冰地给他方才一番话下了评断。 “啊,你说的对。”陈俨忽然起了身,看看她这略显拥挤的卧房:“狠得下心的人是不会贪恋过去的,更不会拼命囤积东西。但你就是爱囤积旧物的人,你舍不得抛弃它们。”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解释:“不过这很好,这证明你会是长情的人,我很喜欢。” 他重新走回床边,仿佛刚刚听到一个极好的消息一般,神情无比欣悦:“现在,我想确认一件事。” 常台笙蹙眉。 他忽然就俯身抱住了她:“觉得暖和些么?” 常台笙还愣着,说实在的她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昏迷刚醒的人知觉难免迟钝,可还是慢慢地有一阵奇妙靛会浮上心头。他的拥抱很踏实,让人感觉不到轻浮,似乎当真是在为她取暖。这拥抱与之前那个雨夜里意识不清的拥抱,有所差别。 他的手掌贴在她后背上,手臂稍稍用力收紧,又疑惑地问了一句:“感受不到吗?” 常台笙没有回话,她脑子里一团糟,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就让他抱着罢,得不到回应总会放手的。 陈俨轻咬了咬下唇瓣,似乎是觉得不解。竟然察觉不到暖和吗?她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身上冰凉,而自己的手这会儿是暖和的,按说应该是能够感受到这其中温度差的。 不出常台笙所料,他果然是慢慢松了手。 “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感觉。”常台笙言辞冷静,“所以你错了。我并不需要你,你觉得抱抱我就会让我暖和起来的想法,完全是你一厢情愿。” 这比直接拒绝来得更残酷。常台笙偏头轻咳了几声,伸手轻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接着道:“虽然感谢你将我送回来,但我现在完全可以狠下心赶你出门。我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你误会了。” 陈俨闻言仍旧站在她床前,屋外天将黑,屋内灯还未点,光线黯淡到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站在这儿,更是将微弱的光线全部都挡住了,只投下一片阴影。 “但我现在想做的不是这个。”不仅仅是,拥抱…… 常台笙整个人都埋在那阴影之中,看起来虽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决心,但并没有那个力量。陈俨俯身,盯住她疲惫暂时无神采的眼睛,目光又移向她的唇,声音低得像是呢喃:“你是个嘴硬的人……” 微微弱弱带着淡淡药味的气息仿佛贴在她面上,等常台笙意识到这样的逼近,陈俨却已是更近一步,唇贴上了她的,轻轻张嘴温柔地裹了一下她的下唇瓣,带着一点吮吸般的轻微力道。 常台笙完全愣住了。昏暗环境里无师自通的唇舌试探,以及一些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湿濡碰触声,简直就是给她已经发烧的脑子再添了一把柴火,将她烧得头脑昏昏。她被迫后退,对方却非常自然地轻揽住她的后颈,如文火般熨帖又能灼人的掌心给她凉凉的皮肤微微施压,手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摩挲,像试探像安抚又像渴求。 她的肩不由自主地微微缩起,头稍稍后仰,光滑冰凉的脖颈也跟着慢慢升温。她的心仿佛滞住了,完全不能领悟这失控的状态是如何一回事。她还没有时间思考那些,对方清冽又苦涩的味道已将她笼罩。 陈俨虽然脑子清醒,但很显然他并不满足这浅尝辄止靛验,感受到她难得的明显反应,他轻弯唇角,克制般地离了她唇,心头浮起淡淡愉悦。但他依旧靠她很近,鼻尖相碰,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常台笙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这会儿才睁开来看他,脸上是清早刚醒时的迷茫。 而他则自始至终睁着眼看她的一切反应。真是好极了,味道也好,触感也好,回应也好,都让人……深深地,着迷。 他在心里暗叹这美好,低眸看到常台笙下意识轻拽着他前襟的细白手指,脸上闪过一丝极弱的笑意,抬手就握住了那凉凉的手指,低低的声音像是蛊惑一般:“好极了。” 常台笙望着他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神。她到底在做什么? 想明白这一点,她立刻去想接下来的说辞,但脑子就跟烧坏了似的,一片空白。恰在这时,宋婶在外拼命敲门喊道:“,有个自称是卖宅子的人坚持要见您,这会儿在前厅等着呢。” 常台笙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立刻装作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很是无所谓地推开陈俨,掀被子下床,披上外袍整了整头发,迅速穿好鞋子便出了卧房。 宋婶看看她的脸,在一旁小声嘀咕道:“这会儿天都黑了,我瞅里面儿没开灯还以为您睡了呢,那人……还在?” 常台笙头也没回,径直往前厅去,只回了宋婶一句话:“送客。” 宋婶一脸疑惑:“诶?那位似乎还没吃饭……” 但她话还没说完,常台笙已经走远了。 买宅子的事情她一直没给答复,对方等了这阵子大概有些不耐烦了,故而找上了门。常台笙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宅子地契已经易主了罢?” 那人道:“诶?” “我猜应当是有人买下了这宅子,而那人让你低价转卖给我。说罢,是谁?” 那人回说:“哪有这回事?不不不,地契还在我们手里,是我们要卖给您,我们东家看您这么爽气,且又听说您打算在那地方建藏书楼,这等大好事,卖便宜点也算是出份心意了。” 常台笙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赌坊的人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等好心了?” 对方摸摸后脑勺,正琢磨着如何回时,门忽被敲响了。 常台笙以为是陈俨在外边找麻烦,遂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陈俨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只信封,神色平静。 常台笙略蹙眉,昏昧灯笼光下那信封看起来神秘又熟悉…… “我猜你应当是在查什么人,但你可爱的小探子将信封塞在门缝里了,实在有些不敬业。”他递过去时,又补了一句:“没有拆过。” 常台笙忙接过来,飞快地除掉上面封好的泥章,展开信迅速看了一遍。她一言不发地蹙了下眉,立时转身回了厅内,“砰——”地将门给关上了。 屋里坐着的那人站了起来,常台笙将信收进袖袋,神情平淡地说:“准备契书罢,我买了。” 【二二】 常台笙说完要买的这话,那人却道:“但我们东家说了,这个价钱卖给您,你还得答应个条件……” 常台笙陡然蹙眉,那人支支吾吾道:“我们东家有个朋友,想谋个营生,筹建藏书楼这等事,他应是很在行的。眼下他算是闲着,您若愿意雇他,那……这桩生意就算是成了。” “雇那个人要付多少酬劳?” “每月至少——”那人伸了五个指头,“这个数。” “五两?” 那人不说话,不承认亦不否认。五两……似乎有些少,但东家特意叮嘱他说,只要伸五个指头,不管对方说的是多少,都可以答应。 常台笙随即又问:“每月五两,必须要雇多久?” “十二个月。” 划算的买卖,至少从价钱上算下来是这样的。 但她立刻又加问了一句:“要雇的这个人姓陈么?” “诶?”那人略略吃惊,“您如何……” 常台笙没有和他废话:“签完契书就让那位过来,我刚好有很多书需要人手整理。”她说完就出了门,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陈俨:“走好,再会。” 陈俨看着她走远,身后走廊里却冒出个小人来。陈俨转过身去:“看样子你旬假玩得很开心,多盯着你姑姑,让她记得按时吃饭。” “知道。”常遇朗声回他,随即又走到他面前,招招手示意他俯身。陈俨有些不情不愿地弯腰,小丫头凑到他耳边道:“冬至快到了,我听大人说这时节进补最好了,你不打算做些药膳给我姑姑吃么?” “我不懂药理。” “你不会学吗?你那么聪明。” “你说的没错,我很聪明。” 两人很是轻松地达成了一致的结论,常遇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给他竖了大拇指,似是在鼓励他:“你很快就会学会的。” 陈俨直起身,伸手搭住她脑袋:“我不是小孩子,不要给我来这一套。” 小丫头瘪瘪嘴,暗自嘀咕:“又不是个子高就是大人……” “快回去盯着你姑姑吃饭。” “你呢?” “回去研究药理。”就算常遇不提,他眼下也有攻克医理药理的意愿,常台笙身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大夫真的是太讨厌了。 ——*——*——*——*—— 对于常台笙而言,买下宅子并不意味着省心,反倒是更忙的开始。 崇园那边的新书要做,芥堂原本接下的书稿也要整理制版,加上藏书楼的筹建事宜,常台笙压根没空歇下来。日暮了,她见缝插针地在书房小眯会儿,因此也赶不上吃饭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宋管事敲响了门,小声在外唤道:“东家,东家……” 常台笙叹口气坐起来,揉揉太阳醒了醒神,随后起身去开了门,不期却瞥见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陈俨。 宋管事非常识趣地跑了,常台笙站在门内看陈俨一眼:“有何要事?” “听说你要雇我做事,我来拍马屁。”他说着还兀自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拍马屁。”言罢就将食盒递了过去:“这时节进补最好,这是药膳,趁——热——吃。” 常台笙手都没抬,只凉凉问了一句:“你自己做的么?” “没错,五十二卷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材我已经学完了,所以你可以放心食用。” 常台笙难得勾了一下唇角,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突然很想挥一拳上去,但她的教养和为人处世的准则不允许她这样做。常台笙只淡淡地说:“那就放下,去前堂找宋管事,他会告诉你明日过来要做什么。” 陈俨对她这“温和”惮度很满意,遂神态欣悦地将食盒放在了门口,转身走了。 他笃定她会吃,所以才会这么走了。若有半点怀疑,估计都要盯着她吃干净才肯走。常台笙俯身将食盒拿进来,打开来,满满一汤罐,旁边还有配菜和一碗加了盖的乌米饭,都还是热的,看得出很用心。乌米是“贡米”,寻常百姓几乎吃不到,就连常台笙之前也没吃过几回。 说实在的,她负担不起他这心意。 虽然男女情爱之中讲究值不值当是件很世俗的事,但对于目前的常台笙而言,也只能世俗地来评判自己,再评判对方,然后给出合适的、看起来对彼此都好的结论。 她心底里自然是能分辨出陈俨为人的好恶,现今这世上有陈俨这么天真的人并不多,且自信满满的人往往内心坚定,虽然她也不知道他那自信因何而来,但她本心里是羡慕并且希望那自信可以一直保持下去的。 她细细咀嚼吞咽那些食物,却依旧嚼不烂心底的复杂情绪。不知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该是这样。 餐毕,她盖上盒子,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算了算时辰,也不早了。这会儿常遇也应当洗漱完准备睡了,可她却还没有回府。近日来她对小丫头太疏忽了,对此她深感愧疚。 稍稍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稿和书籍,路过柜子时却瞥见上回某人精心整理的亮格。那些书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一丝不苟。 做什么都容易上手且很快就能做好的人,当真很让她羡慕。 常台笙轻叹口气,出了门,穿过狭仄的内廊,回到堂间,见宋管事正小心翼翼地跟陈俨说着整理藏书的事。 陈俨闻得脚步声侧过头来,看到常台笙,脸上立即浮了笑意:“吃完了么?喜欢吗?” 常台笙随口对宋管事道:“食盒送去伙房洗干净了再还给陈公子。”她说罢看陈俨一眼:“很好,谢谢。” 宋管事闻言正要去书房拿食盒,刚刚转过身,就听得陈俨对常台笙道:“如果你喜欢,我非常乐意每天都为你洗手作羹汤。” 语气自然到难以理解,宋管事偷偷摸摸转过头瞥陈俨一眼,那神态真是寻常人做不到的镇定自若。说着这样的话,还能理所应当,喂!陈公子你好歹可是大男人啊! 常台笙也是超乎寻常的冷静,脸上虽有极淡笑意,但回的却是:“那你是小妾还是厨娘?” “当然不,虽然你很需要一个厨娘,但我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是个,成年男人。” 常台笙索性放弃了与他这样的交流,只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府,再会。” “再会。”他没有贴上来纠缠不休,却是很有礼貌地送她出门:“宋管事方才还有话没有说完,我想我应该等他回来。” 常台笙自然没有再接话头,而是头也不回地径直上了马车。她进去后未点灯台,却是稍稍撩开帘子一角,朝外看了一眼。陈俨仍站在门口,站姿很稳,是很有教养的文士模样,全然看不出轻佻。 恩,只要他不开口,看着都是极好的。 ——*——*——*——*—— 第二日一早,常台笙去芥堂时并未见到陈俨。 也许是睡过头了罢,又或者根本不想来了。常台笙没空去周顾那些,便忙碌了起来。她去了一趟澜溪边的宅子,与工匠头子商量了动工改建的时间,又再次确认了图纸,这才重新回了芥堂。 她匆忙吃了点米饭垫肚子,又随手拿了只橘子揣着,逮住宋管事问道:“后堂那一部分藏书开始整理了没有?” 宋管事也在忙着,遂随口回了她一句:“已经在整理了。” 常台笙倒了杯凉水喝下去,似乎回过点神来,便径直往后堂去。芥堂存书众多,虽比不得西湖书院的藏书楼,但整理起来也是个极耗费时间心血的事。 那日宅子的事一落实,她随即就将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与芥堂几位老人商量了一番,最终一致达成的决定是一边拆宅盖楼一边做书籍的搜集整理。 下午天不怎么好,昏昏的,太阳蒙在云雾里。她穿过安静的内廊,隐约听到后堂的动静,但极细小,几乎难以察觉。她放慢脚步走到窗边停了下来,只见一熟悉身影站在拥挤的书柜前快速又专注地翻阅手中的书册。 仿佛在那些已被时光尘埃覆住封皮光亮的书籍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常台笙看着有些走神,那人不知何时注意到了站在窗外的她,目光已经从书册上移到了她身上。 常台笙霍然回神,低头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走了进去。这里因久未有人打理,全是灰尘的味道,难免呛人。 “很呛人么?我已经提前打开了窗户。” “谢谢。”常台笙手里还抓着那只橘子,她低头看看已经被放到地上的书:“这些是已经整理好的么?” “对。” “你没有做记录。”连纸笔都瞧不见。 “没有关系,我可以整理完再写下来。” 常台笙于是又下意识地抿抿唇,目光随即移到他正在看的书上。她微微眯眼:“这是什么?” “形学。”言简意赅。 “恩?” “还有种译法叫几何,很显然我觉得这样的译法更好,音意皆顾。” 常台笙没有发表意见。 某人瞥见了她手里的橘子,遂道:“我觉得我有点渴了。” 大约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常台笙遂将手里的橘子递了过去。陈俨看看那橘子,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手:“我手上都是灰尘,不可能自己剥。” 常台笙抓着那橘子不知如何是好时,某人又添了一把火道:“你如果喂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教你几何。” 【二三】 大约觉得他整理了半天滴水未进也十分辛苦,常台笙没有拒绝他这个提议,竟当真低头给他剥起橘子来。可陈俨就在她剥橘子时低头凑近她,没料低头一靠近,那肥厚橘子皮上挤出来的汁就不小心进了他的眼。 他连忙闭了眼,原本很欣悦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忍起来。常台笙抬头看他一眼忙说了声抱歉,随即就将手伸进袖袋摸帕子,结果竟然没有。 “我袖袋里有。”某人闭了只眼睛在旁补了一句。 常台笙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竟将橘子搁在架上,直接拖过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将手伸进了他的袖袋里。这时节按说应当穿薄棉服了,可这不知冷热的家伙,竟还是穿一件单薄袍子,常台笙找得着急,慌乱之中难免碰到他小臂上的皮肤。 她的手很暖和,陈俨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可常台笙找了半天却也未找到所谓袖袋里的帕子在哪儿,陈俨却已经是睁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她突然停下动作,手还伸在他袖子里,道:“不找了么?” “哦。”常台笙连忙抽出手,偏过头轻咳一声:“既然没什么事就不必找了。” 她言声已竭尽所能地自然,但那侧脸的颜色分明是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再回头看陈俨时,陈俨盯住她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不剥了么?我更渴了。” 常台笙非常利落地将余下的橘子皮剥掉,然后分成两半,抬头看他一眼:“张嘴。” “我不认为我的嘴大到可以一口吞下去。” “你不认为不代表你做不到,不吃我就拿走了。”常台笙还是一贯的说话语气。 某人很识相地张开了嘴。虽然那橘子不算大,但常台笙塞给他的一半完全可以占据他整个口腔,何况橘肉里头还有讨厌的籽,所以陈俨这半只橘子吃得十分艰辛。常台笙站旁边不紧不慢地吃完剩下的一半橘子,转过头去忽看他一眼:“你将籽吐哪儿了?” “你认为我那种吃法还能将籽吐出来吗?我的舌头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灵活,让你失望了。” “籽吃下去不难受吗?” “你这样给我吃就是想要虐待我。”陈俨的飞快地下了结论,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翻阅起另一本书册来。 他语声很平静,算不上是撒娇也不并不是在赌气,倒是很理所应当,好似已经很习惯的样子。常台笙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联系他手心里的那些旧伤疤,心中竟然构建出一个童年不幸、并且习惯被伤害的角色。怎么会呢?就算是小妾生的儿子,好歹也是陈家独子,何况世家大族,又怎会欺负一个孩子? 陈俨吃完橘子便继续专注地做事,也并没有因为常台笙在身边就心神不宁。纵使常台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没有再偏过头来看常台笙。 秋末冬初的冷风灌进屋子里,他宽松的袍子被风吹动,看着都冷。常台笙兀自走出了门,却又止住步子回看他一眼,像是随口提醒一般:“近日似乎越发冷了,多穿一点,我不希望这里的事因为有人生病而停下来。” “恩?”陈俨回看她一眼,刚才专注做事的他压根没有意识到常台笙叮嘱了什么。 “没什么。”常台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时节一日冷过一日,澜溪边上的宅子也开始动工了,陈俨这日来得很迟。他近来都很规矩,也没有什么逾礼的举动,只是在芥堂待的时辰越发短,有时候将药膳送过来就匆匆忙忙走了。 很忙么?常台笙虽有这个疑问,却也没问过他。只有在书院念书的小丫头知道怎么回事,陈俨书院芥堂两边跑,有时候白日里一天都得耗在书院,到了晚上才得空去芥堂。 常遇看在眼里,遂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姑姑前说一些陈俨的好话。 这日不是旬假,但陈俨却没有出现在书院。教弟子规的讲书过来嘀嘀咕咕说:“那小子每日穿那么点儿在外头晃,不冻死才怪呢,肯定被冻死了。” 为此常遇很担心,但她想,也许陈俨今日去姑姑那里做事了,忘了过来? 可临近傍晚常台笙来接她时,小丫头问她:“姑姑今日这么早就歇了么?”常台笙回她的是:“芥堂今日歇半天,姑姑忙完就过来了。” 小丫头揣摩了一下姑姑这话里的意思,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已被常台笙催促着上了马车。 她坐在车里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对常台笙道:“姑姑,听说有个地方的羊肉汤很好吃,你能带我去吃吗?” 这时节冷了,城内寥寥几家羊肉汤铺子生意也热闹起来。今晚尤其冷,也罢,吃一碗羊汤也暖和。于是常台笙问了地方,嘱咐了车夫,遂往吃羊汤的地方去。 下了车,才发现果然只是铺子。棚子搭在木柱上,一口大锅架在炉子上,炉膛内大火烧着,锅子里羊骨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弥漫,香气扑鼻。铺子里摆了几张柳木桌子,一摞黑陶碗搁在桌上,旁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米醋,小丫头看着很兴奋,坐在长条凳上望着那大锅两眼放光。 常台笙见她兴致这般好,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问大师傅要了两碗羊汤即刻端上来,白色道汁里浸着肥而不腻的羊肉,味道本真又醇厚浓郁。此时天已全黑,几只灯笼挂在棚下,虽有寒风刮过,但姑侄二人都吃得额头沁出细汗。小丫头捧着大碗将汤汁喝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来,望着常台笙笑。 常台笙吃得不多,这会儿也搁下了筷子,正打算带她回去时,小丫头却忽然跳下长凳,从小兜里摸出铜钱来,跑到大锅前,跟大师傅说:“我还想要一碗——” “常遇,吃多了会上火的。”常台笙在一旁提醒她。 “我——”常遇回头看看常台笙:“我想带一碗走。” “可我们坐马车,会翻掉的。” “可是……” 常台笙见她这般渴求的目光,遂起身走过去,问大师傅道:“有罐子吗?” 大师傅琢磨了一下,招呼伙计拿来一个小口嫡罐,给她们装了一罐带走。常台笙看看小丫头手里捏着的铜钱,又将钱给补齐了,这才带她上了马车。 小丫头挑开帘子一角一直盯着外面瞧,将到一处拐角时,小丫头道:“我要去还本书。” “恩?” 小丫头连忙将书匣拿过来,跟常台笙说之前陈俨借了本书给她,好久了一直没还,今日特意带着想要去还掉。且这地方拐过去,恰好就是陈宅。说起来常台笙今日也未见到陈俨,她以为他又有其他事情要忙,遂也没遣人来问。这会儿要去么?常台笙低头看看侄女渴切的眼神,遂对车夫道:“拐弯去陈宅罢。” 两人又到了陈宅,小丫头将书揣在衣服里,怀里则抱着装羊汤嫡罐子。站在一旁等门房开门的常台笙可算是看明白了,带出来的这一碗羊汤多半是小丫头特意“孝敬”陈俨的。 门房打开门领她们进去,宅子里黑漆漆的,这回没一间亮着灯。小厮悄悄其中一间屋门,过半天里面才闷闷传来一声:“说。” “芥堂的……”小厮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忽就有了动静。 陈俨掀开毯子光脚走下榻,立时拉开了房门,声音里带着浓浓鼻音:“来可怜我么?” 借着微弱月光,常台笙站在门外打量他几眼,没出声。小丫头已经将罐子递了过去:“给你吃的。” 陈俨低头看她一眼,又转身走回屋里。常台笙脱了鞋子带小丫头进去,甚至还替他点了灯,随后扫了一圈四周,空空荡荡什么像样的家具也没有。陈俨裹着毯子坐在榻上,脚露在外面,只穿了一件荼白中衣。 还真是……可怜啊。 常台笙不动声色站在一旁,小丫头则十分殷勤地将罐子打开:“还是热的呢,你不觉得很香吗?” 陈俨瞥她一眼:“风寒应发表散邪不宜补益你没看过书吗?我不吃。”他鼻音重得很,看起来当真很可怜。 小丫头咯噔了一下,连忙将盖子盖上:“我不知道的,谢谢你告诉我。可是你不饿吗?我觉得你好冷,你家没有炭烧吗?” “没有。”依旧回得冷冰冰。 “哦。”小丫头有点懵。 常台笙在一旁提醒她:“常遇,你不是要来还书的么?” “哦对了。”小丫头连忙将书册从怀里取出来,然后赶紧塞给陈俨,挤眼道:“我看完了。”陈俨不知所以地接过去,低头看一眼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上回他让常遇转交给常台笙的书册。那书册皆是由他手抄,里面均是顾仲的评稿,还附上了他的反驳之辞。 他连忙将书册塞到枕头底下,噢……常遇好样的,这本书册确实不该让常台笙看到,至少现在不能。 “那你不吃点什么吗?”常遇似乎很担心他的状况。 “浑身酸痛没有胃口。” 常遇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边常台笙已经催她走了。她有些难过,为何这么久了姑姑惮度还是这般冷淡呢? 她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常台笙已经迈步出去了。就在小丫头失望之际,常台笙又突然折了回来,对榻上那只不知冷热没什么自理能力的蠢货开口问道:“你连一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么?” 【二四】 陈俨将身上毯子裹得更紧,瓮瓮回道:“有。” 常台笙一脸“你自找苦吃简直活该”的表情,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你自己觉得冷不会取出来盖么?再者说你府里不是有管事吗?这点事都做得不周到的话,也太不称职了。” “他回老家去了。”无辜又理所应当的语气。 常台笙遂低头问常遇:“若是天冷了你会想自己加衣服么?会想着要盖厚被子么?” 常遇点点头。 于是常台笙仍是耐着性子与陈俨道:“六岁的孩子尚知道天冷加衣加被,而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没有管事在府里,你这些事都做不到吗?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大约是常台笙的语气太像师长,虽然态度还算得上平和,但毕竟严肃得有点骇人。常遇悄悄地拉拉自己姑姑的衣角,示意她别说了…… 常台笙果然闭上了嘴,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大约是不忍心这样直接走掉,居然好心地问道:“知道被褥放哪儿了么?” 陈俨点点头:“刚搬来的时候,管事似乎说是放在最东边那间的柜子里了。” 常台笙瞥一眼他的脚丫子,转头就出去了。常遇站在原地看看仍坐在榻上的陈俨:“我姑姑心地很好的,她给你拿被子去了……” “我当然知道。” “你真的不用吃点东西吗?”小丫头再次试探他。 “不想吃,谢谢。” “好可惜,我姑姑特意在羊汤铺子里买了这个罐子给你带过来的,这汤冷了就只好倒掉了……” 陈俨低头瞥一眼那粗糙嫡罐子,忽然低头伸手将它搬到了榻上:“你要我用手吃吗?” 小丫头瘪了一下嘴:“我以为你这里有餐具的。” 陈俨下了榻,开了西边一侧的纸门,走进去取了餐具又出来,重新坐回了榻上。 于是常台笙抱着被褥再过来时,恰看到某人抱着陶罐子低头认真地吃着羊肉汤。她走过去,瞥他一眼:“你不打算下来么?” 陈俨遂只好下了榻,坐在冷冰冰的地上继续吃。常台笙将褥子给他铺好,拍了拍放久了有些味道的被子,铺好了这才对他道:“今日你先将就着睡,明日若出太阳,记得将被褥都铺出去晒一晒,那样才暖和。” 坐在地上的陈俨抬头看看她,又低头喝汤。常台笙忽然俯身一探那陶罐的温度,已经差不多凉了……她连忙道:“不要吃了,只喝些热水都比吃这个好。” “可这是你买的。”因为鼻音太重,那声音听起来还是闷闷的,似乎当真没什么精神。 常台笙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直起身:“躺回你的榻上。” 陈俨遂盖上了陶罐子,起身乖乖巧巧地坐回榻上,拖过被子盖好。 常遇在一旁小声说:“姑姑,他看起来好像很不好……” 常台笙当然看得出他很糟糕,她转过身,不计前嫌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简直烫得吓人。她对于他这状态还能保持清醒感到不可思议,道:“你病了不看大夫么?” 陈俨只看着她,也不说话。 此时已不早,常台笙好不容易晚上有得歇息,本打算和小丫头聊领陪她多玩会儿,可现在却耗在了这里。若不是因为常遇在,她可能转头就走了,她不可能同情这种自作孽不可活的蠢货。 常遇可怜巴巴地晃她衣角:“姑姑,要找大夫过来瞧瞧么……” 常台笙抿唇不说话,似乎是考量了很久,这才偏头对常遇道:“我们走罢。” 常遇一下子警觉起来,小声道:“啊,这就直接走了吗?” “回家路上顺道看看商大夫有没有空出诊,届时让大夫自己过来就行了,他知道住址的。”常台笙虽耐着性子跟小丫头解释,但小丫头仍旧一脸的不放心,小声回驳道:“那、那若是商大夫不在呢……” “那就没办法了。”常台笙说罢转身就走,衣服却忽地被人从后拖住,不用想也知道是躺在榻上的某只蠢货。常台笙倏地转过身去:“你还当真是猫啊。” “你当真忍心将我丢在这里么?”声音低低的,听着极其可怜。 “那要怎样?”常台笙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 “姑姑我们带他回去罢!路上顺道瞧瞧大夫,回去也好熬药……”她四周看看,小声道:“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的。” 常台笙盯着他看了会儿,最后严肃非常地说道:“穿好你该穿的衣服和鞋子,不要作死,在外边等你。” 她说罢就拉着小丫头出了门,而常遇这会儿心中总算舒了一口气,这下总该好了罢。上了马车,她小心翼翼看了会儿常台笙,矮声问道:“姑姑……你会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呢。”与之前相比,常台笙言声温软,听着很是舒服。她淡笑着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刚要开口,便见一只将自己裹成熊的蠢货掀开帘子上了车。陈俨闷闷坐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差别对待太明显。” 这言辞抱怨任谁也能听得出来,常遇在一旁窃笑,旁边的常台笙倒是一脸寡然,不给陈俨好脸色看。穿的那是什么东西?松松垮垮成何体统。 ——*——*——*——*——*—— 深夜至医馆,所幸商煜今晚没有出诊,看到常台笙来了,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等陈俨从马车上下来,脸色瞬时变了一变。但他是藏匿情绪的高手,下一瞬心平气和地问:“病了么?” 陈俨懒懒抬头看他一眼,道:“病了,但我不打算让你看。” “闭嘴。”常台笙掉头看他一眼,再对商煜道:“应是受了风寒,额头烫得要命,还死鸭子嘴硬,你看着给开服药罢。” “先诊个脉看看罢。”商煜说着已是坐了下来,陈俨不情不愿地被常台笙盯着也坐下来,伸出手就别过头不看商煜。 商煜搭脉之余瞥见了他掌心的疤痕,忽然就莫名地开口问了一句:“怕黑么?” 陈俨倏地转回头,很警觉地缩回手:“大夫问诊还问喜恶么?” 商煜脸上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却又说了一句:“小时候被关起来过罢?”不轻不重的,就像是随口一说。 陈俨一张俊脸不由皱了皱,回的是:“你能不能只看风寒?” 商煜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收了脉枕,写了个方子递给旁边的药童,自己亦起身走到药柜前。 陈俨还在坐在原地,常台笙去柜台前结药钱,商煜一边算账一边轻声道:“那伤处看着有十几二十年了,听闻有些爹娘会将孩子关在屋子里,孩子饿极了想出去就会在屋里找铁器砸门,孩童时期双手稚嫩,难免受伤。若碰上固执的,手心烂了都还在拼命砸门,我见过这样的案例。不过,”他看看坐在那儿的陈俨,唇角竟有浅淡的了然于心的笑意:“他命那么好,也会是如此么?” “为什么要饿孩子?”常台笙有些不解,自袖子里取出钱袋,小声回问。 “也许是家里无粮,又或者……纯粹就想饿死这个孩子。”商煜接过药童递来的药包,推给常台笙,言声淡淡:“不被欢迎的降生,多数都是悲惨收尾。” 常台笙没接他的话,取了药包就对低头坐在那儿的陈俨道:“走了。” ——*——*——*——*——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常台笙闭眼假寐,谁也不睬,常遇则困得直打哈欠。回府常台笙将药包给宋婶,自己则去安顿小丫头睡觉了。常遇用不着哄,给她压好被子她就自己闭眼睡了。常台笙坐床边看了她一会儿,悄悄起身出去了。 陈俨被宋婶安顿在一间久未使用的客房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烟气。夜已很深,宋婶将药送去给他服时,他偏不喝,说要见常台笙。他这会儿大概已经烧糊涂了,拼命维持清醒但脑子还是不可控地晕乎乎了。 常台笙进来时,陈俨躺在厚厚的棉被里,已快要睡着。常台笙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竟比先前还烫人。她收回手,端过床头药盘搁在膝盖上,拍拍他的肩:“坐起来喝完再睡。” 陈俨迷迷糊糊地躺坐在床上,常台笙喂一口他便喝一口,乖顺得像是受了凉的猫。常台笙对他这不捣乱惮度很满意,最后还拿了药盘上的白巾帕给他沾了嘴角,塞了一粒牛乳糖给他。 “睡罢。”常台笙将空药盘搁在旁边,帮他掖好被角后,神色微倦地叹了口气。她将要起身走时,一只手自被窝里伸出来,拖住了她的指头。那手冷冷的,像是总捂不热一般。 常台笙复坐下来,旁边案上的蜡烛昏昏燃着,悄无声息。被黑暗吞没后的常府更幽深安静,没有人在过道里走动,偶尔窜出一只野猫,蹑足而过,也是静悄悄的。屋外的钟鼓声响起来,常台笙抽手再次试了试他额头温度,自言自语道:“似乎好一些了。” 床上躺着的家伙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睡得很乖巧,也没有乱翻身,眼皮紧阖,脸皱皱的,五官舒展不开的感觉,应当是觉得不舒服罢。她将他的手塞回被窝时,陡然想到先前在医馆时商煜小声与她说的那些话,遂又将他手携开看了看——那丑陋的疤痕将伴随他一生。 不被欢迎的降生么? 她正走神时,床上之人喃喃低语道:“阿娘,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阿娘,阿娘……” 常台笙的心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揉了揉。尽管她历尽过美满童年,但之后的人生,却只能孤苦度过。母亲离世时,她披着孝衣在灵堂里哭到站不住,大约也是这样在心底里喊的,不要走……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想一个人。 恐惧与生俱来,在经历过失去至亲的人心中,这样靛验将更为强烈。不过十几岁就面对肩负家庭的重担,这未知所带来的恐惧,再难复制也不想再经历。 所以她习惯掌控一切,就算要做的彼事还未发生,但她希望闭上眼便能构建出所有的可能性,并做好准备。但显然这太吃力了,所以她也不过是挑她熟悉的有把握的路去走。 常台笙起了身,转身打算回自己的卧房。但她刚将门开过来,便见到了杵在门外一脸尴尬的宋婶。常台笙神态自若地问道:“这么晚还不睡,有事么?” “恰好过来瞧瞧,想问问您还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 常台笙的声音很疲惫:“若有的话,就给我一些罢。”今晚不过吃了一些羊肉汤,且她还没吃完,这时候确实有些饿了。宋婶面露喜色,连忙跑去给自家准备宵夜。 常台笙先去洗漱了一番,裹了厚棉袍一路小跑至伙房。初冬时节的伙房总是暖和得不得了,她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宋婶给她递了一碗鱼片粥,她浅笑着接过来,低头边吹气边小心吃着。 那边宋婶抓着抹布道:“啊,您心里当真有个数么?” 常台笙抬眸看她一眼,搁下调羹问:“怎么了?” “以前您还有来往朋友,可如今,都没人走得近您了。这么些年,您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常台笙低头继续喝粥:“我不是有您么。” “我这么大年纪了,总要死的。”宋婶仍是直来直去,“我若是死了,晚上回来都没人问您要不要吃东西了。” 常台笙低着头吃粥,没有说话。 宋婶又嘀嘀咕咕了一阵,常台笙忽然盯住她:“宋婶近来身体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宋婶慌忙摆手,“我好得很,只是今日忽然想到就说了,您也知道我口快。” 常台笙有些忧心地打量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吃粥。 末了宋婶又岔开话题道:“今日傍晚时来了个自称程夫人的,见您不在又走了,也没说何时会再来。” 程夫人?她如何又来了?难道是看宅子被卖出去了还想买回来不成?常台笙这会儿脑子累得实在不想烦这事情,也没多问,径直搁下空碗漱完口就回卧房去了。 这夜她睡得死沉,大概是这阵子当真太累。她梦到了母亲,梦到幼年时自己生病,母亲坐在床边彻夜不睡,一遍一遍地给她换额头上的冷巾。那时芥堂还总是缺人手,母亲也要和制版师傅们一道雕版,经年累月下来,那手上有厚厚的茧粒子,她摸自己额头时,自己总能察觉到那其中粗糙。 她在睡梦中紧紧握住了那只手,隐约之间似乎又觉得周围暖乎乎的,仿佛回到了被母亲抱在怀中入睡的岁月。 也不知睡了多久,早上迷迷糊糊听见常遇在外头拼命敲门:“姑姑,你醒了吗?” 常台笙觉得头很疼,她试图睁开眼,但咬了一下牙关,又紧紧闭上了。 常遇仍在外头喊着,她道:“姑姑,方才宋婶说陈叔叔不见了,你晚上送他走了吗?” 陈俨好烦,大早上的又自己跑了么? 常台笙吃力地抬起眼皮,闭了闭又睁开,周身的知觉缓慢恢复起来。她正打算抬手揉一揉太阳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和别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身后也贴着一个暖源。常台笙陡然惊醒,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翻身一看,陈俨侧躺在床外侧,眼睛仍闭着,睡得十分香甜。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 25、 常台笙方才已经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可陈俨却是双眸紧闭,一点反应没有。 “起来。”常台笙坐了起来,神情格外严肃地再警告了他一次,音量也提高了一些。 陈俨依旧睡得四平八稳,还是没睁眼。 “我知道你醒了,我数到三。一、二……”常台笙停了停,“三。”话音刚落,她伸脚就是一踹,但她显然低估了某人的定力。虽然她这一脚踹的也不算轻,但人依旧好端端地躺在她床上。 “你就是喜欢虐待我。”陈俨终于坐了起来,脸上是清晨刚醒的迷茫,他仍有鼻音,神情恹恹,扯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耷拉着脑袋自己下了床。 他这样子算怎么一回事?无辜得好像是她的错一样。常台笙心底里还在抱怨,但一想到常遇这会儿还在门口,她陡然回过神来,立时就下床拖住他:“站住,你不能这么出去。” “为什么?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又是那该死的理所应当的无辜语气。 “……”常台笙尽量压低了声音,放缓语气道:“我知道没有做什么,但是,这是我的房间,你这样出去——”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荼白中衣穿着,裹个棉被像是被欺负了一样,实在不知让她说什么好。她好言好语道:“总之,我不想被人误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常台笙松一口气,指了指屏风:“你先在屏风后躲一会儿,待我出去了过会儿再出来。若他们问起你去了哪儿,只说醒得早去后院闲逛了。” “我早上不爱闲逛的。” “闭嘴。” “我说的是实话。”语气很委屈。 “……” 最终常台笙决定不跟他废话,动作利索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布,之后又取了绳子将他捆起来,推他到了屏风后头:“过会儿我就来放你回去,待一刻钟。” 这时小丫头还在外拼命喊:“姑姑你怎么了?姑姑!” 常台笙倏地拉开了门,迅速迈出去,立刻又将门关上:“姑姑有些头疼,睡迟了。方才你说什么?” 小丫头眼神略可疑地看看她,小声说:“陈叔叔好像走了……” “哦。”常台笙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随即就打算带小丫头去小厅吃早饭。小丫头拖住她衣裳:“姑姑你穿成这样去不冷吗?” 常台笙低头看一眼,这才惊觉自己还穿着中衣。“那你先去罢,我去换身衣服。” 小丫头纳闷地皱皱眉头,看常台笙迅速进了屋。她本打算去小厅,可却留在了房门口。常台笙回卧房穿了外服,整理好头发又用冷水洗了把脸醒醒神,这才走到屏风后,打算给陈俨松绑。 她以为小丫头已经走了,可没料,常遇小心地推开了门,伸了个脑袋进来:“姑姑……” 这时常台笙刚拿掉塞在陈俨嘴里的布团,听闻小丫头的喊声,她陡惊,下意识就捂住了陈俨的嘴。 而常遇大概因为没瞧见姑姑,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边小声地唤着:“姑姑,姑姑你到哪里去了……”常遇已是往屏风这边走来,常台笙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飞快地在脑子里想解释的措辞。 可她脑子就跟僵住了似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小丫头往屏风里探了个脑袋,看着眼前的情形愣住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稚声稚气道:“姑姑……你要杀掉他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常台笙赶紧松了手,替陈俨松了绑,对常遇道:“你先去吃饭,好吗?” 常遇呆愣在原地,满脸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姑姑,过了好一会儿,才好像回过神来,耷拉着脑袋十分困惑地转身出去了。 常台笙皱眉拍额,看了一眼陈俨,实在不想说什么,挥挥手道:“你赶紧找到你的袍子穿起来回去,再见。” 陈俨此刻唇色发白,眼底是掩不住的倦意。毕竟是高烧刚退,还在病中。 被子掉在地上,他单薄且松垮的中衣被拖拽得已经松了系带,露出了蝴蝶骨。头发也散了,他看起来有些迷茫。他与常台笙对视半晌,忽低了头,神情恹恹地像是在回忆什么。好半天,他才抬了头用那浓浓的鼻音说道:“我虽然记忆力非常好,但是我当真不记得我的袍子放在哪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睡到这里来,我可以确定我现在脑子不是很好用。” 常台笙不想再让早上这个噩梦一直做下去,立即转身出去回到昨晚他睡的客房,找到那外袍,要过去送给他时,从内廊走过,恰巧小厅的门是开着的,常遇在里头喊:“姑姑你不吃饭去哪里呢?” 常台笙一看,某人却已经在小厅入席了。 宋婶在一旁张罗早饭一边嘀咕说:“陈公子大早上的去后院闲逛真是好兴致啊……也不多穿点?”她见常台笙拿着袍子进来了,又道:“小姐这袍子是……” 常台笙保持沉默,将袍子丢给陈俨:“套上。”话毕遂立刻坐下来吃饭。 这时候宋婶说要去扶老太爷过来,遂先走了,常遇闷着脑袋拼命吃饭,也不敢抬头看自己姑姑。过了一会儿,宋婶将常老太爷带了过来,又扶他坐下,陈俨忽然起身,恭恭敬敬与常老太爷行了个礼。 常老太爷笑呵呵道:“常遇你爹为何要给我行这样的礼……” 老太爷自从得了这毛病,便难得认清过人,这回竟是将陈俨当成了他的长孙。 常遇在一旁连忙挥手:“不是的,他不是我爹,是……”一声“姑父”差点说出口,小丫头连忙又咽了回去。 常台笙在一旁低咳一声,小丫头连忙殷勤地给常老太爷盛粥,哄小孩儿似的说:“很好吃,加了枸杞的,对眼睛好。” 老太爷自然忘了这茬,遂又笑呵呵地低头吃粥了。 陈俨看着他不断发抖的右手以及偶尔会不自觉乱舞的左手,没有出声。他低头安安分分吃了早饭,末了接过宋婶递来的药碗,无甚表情地一饮而尽,遂起身道:“多谢招待,告辞了。” 常台笙倒没料他会这么乖顺地告辞,她求之不得,遂点点头,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 常遇到了中午才在书院见到陈俨,他脸色差到要命,可骨子里的那份孤傲居然半分不减,给孩子们讲起课来还是老样子,旁征博引的,看起来……很威风。 常遇听完课,看他出去了,连忙追到走廊里给他塞了一罐子牛乳糖:“我姑姑给我的,可是我不喜欢吃,你在吃药,说不定用得到。” “无事献殷勤。”陈俨淡瞥她一眼。 小丫头笑笑,所幸将罐子塞进了他的书匣里,仰头道:“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什么?” “我觉得我姑姑没有你力气大,你为什么会被……”被捆成那样? “在脑力活上就算让着她她也赢不了,就只能在体力上让她体会一下优越感。”振振有词理所应当。 常遇很纳闷:“可是……优越感会让人觉得丢脸吗?” “怎么会,优越感很美好。”鼻音重得一塌糊涂,但却反常地听起来非常悦耳。 常遇不由皱了眉头:“可是……好像我姑姑觉得很丢脸,早上送我来的时候都一直挡着脸,似乎还很懊悔。” “噢……”陈俨将手搭在她脑瓜子上,恹恹了许久的脸闪过一丝愉悦的表情:“那只是因为你姑姑还没有适应那样的优越感。” “这样么……”小丫头将信将疑地垂下脑袋回去了。 ——*——*——*——*—— 陈俨这一病病了挺久,后来竟还咳嗽起来,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汤药往胃里灌,苦得他皱眉。但他仍旧书院芥堂两边跑,一日也未落下。 这日他站在满屋子的旧书堆里翻阅整理,暮色将近,他只点了盏小灯,肩上裹了一条毯子,不停地咳嗽。 常台笙一早就出去办事了,到这个点仍旧还未回芥堂,他抬头看看窗外,可依旧毫无动静。只有廊下一只昏昏的灯笼懒洋洋地亮着,一切都将融进暮色之中。 陈俨皱了皱脸,俯身将已经整理归档的书放进箱子里。他取了纸裁成小块,背靠着架子写标注,然后将纸条连同书一起放进去。 有夜风从窗户灌进来,刮动纸页哗哗作响。 陈俨背靠着架子低着头拼命咳嗽,这屋子里的灰尘明显加重了他的症状,背后那单薄的简易架子都在轻晃。 常台笙站在窗口静静看了一会儿,待他这一阵猛咳平息了,这才走到门口,侧过身,神情寡淡地看着他问道:“还不回去么?” 陈俨连忙转过身,似乎是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咳嗽而神态不整的脸。再转过身来,却已是面带笑意:“生辰过得好么?” 常台笙闻言是真的蹙了一下眉,她迅速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心中一片恍然。对,今日是她的生辰,出门前宋婶忘了提醒她,她自己也快忙忘了。 “好像与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呢?”陈俨浅浅弯了唇角,那笑意渐渐加深,最终又张口不紧不慢说道:“我特意给你准备了寿礼啊。” “我不需要,谢谢。” “可是已经送过去了。”他稍稍展眉,“总没有收下了还退的规矩。” 该死,他是趁她不在直接送去了常府么?最好不要太贵重。 “你送了什么?” 26、 常台笙见到那所谓寿礼时竟愣住了。因为她压根没有料到,这寿礼是个……活物,而且,是这么大一只。活了二十几个年头,第一次收到这么巨大的礼物,她杵在那儿看着她的寿礼,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 一匹高傲的纯血马立在常府的庭院里,长鬃滑亮,姿态优美,头颅高高昂着,肢体肌肉匀称有力,看得出是一匹出身很名贵的马。 这样的马,并非寻常人家能拥有的。百姓家的自养马匹大多看起来潦倒,且鬃毛黯淡,身姿也绝对漂亮不到这个程度。常家拖车的那两匹老马,便是典例。 “满意吗?”陈俨努力压下咳嗽,面带笑意地问她。 常台笙站在距离那马匹有两步远的地方,身旁站着表情兴奋的常遇,身后则是带着探究目光的宋婶。这匹马十分高大,且看起来似乎不易靠近。常台笙说:“送给我有什么用呢?拉车么?” “如果你非要让它拉车也没什么不可以。”陈俨对那匹马投以同情的目光,“只是我觉得这匹马很像你,你感受不到么?” 常台笙抱肩站着,紧着眉头斜睨他一眼。 “它很能跑,不拉住它的话,它好像能一直跑下去。”陈俨说完,暗吸一口气,可还是忍不住偏过头轻咳了一阵,等咳完了,他裹着毯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情,很严肃地接着道:“在我眼里你也一样,一直跑,只知道一直跑。停不下来。” 他方才咳了很久,这会儿说话声音又哑又有很重的鼻音,听起来认真却有些感伤。 常台笙保持原有的姿势站着,暗自紧了紧牙根,却忽又松了一口气,风平浪静地回道:“我收下了,留下吃碗寿面罢。” 她说罢转身就走了,没有与那匹马有什么交流,也没有示以多大的热情。宋婶连忙追了上去,私下问她是不是不大高兴,常台笙却说没有,径直去了小厅。 常遇却还站在那匹高马前,仰头好奇地看看那马,由衷轻叹道:“它当真好漂亮,姑姑会喜欢的,谢谢你。” 陈俨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他只是实事求是而已,常台笙就是这样的,只顾着往前奔跑,也不知道她到底要跑去哪里。她难道不知道,就算是良种骏马,跑得太久太快也会瘫下来吗?对于马而言,一旦瘫下,就意味着很难再站起来了。 他多希望她能明白这个道理。 又是一阵猛咳,他拿开捂嘴的帕子朝常遇笑道:“我快要咳死了,你不打算劝你姑姑给我煮点川贝枇杷水么?” “哦好的!”常遇立刻就撒丫子跑了。 因府里药材没了,故而宋婶煮了一碗冰糖雪梨给他喝。他当日胃口不怎么好,却还是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将一碗并没什么味道的寿面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他抬头看一眼常台笙:“祝你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多好。这样她就有许多许多时间去做更多的事,可是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都不能。常台笙兴致看起来并不高昂,她坐在那儿没说话。生辰对她而言并不是值得庆贺的事,她很害怕到阿兄的年纪,也突然得病,然后…… 她没有继续往下想,虽然这结局在她的梦境中脑海里回演多次,但她还是及时打住了。 常台笙,不要去想着这些,只顾往前跑就好了。 吃了晚饭,常台笙礼节性地送陈俨出门,临到门口时,陈俨忽然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道:“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轻易用那匹马拉车的好。” 常台笙看着他。 陈俨亦坦荡荡地回望她,说得一本正经:“因为这匹马是种马,所以没有骟过,性情有时候会非常暴烈。如果你要骑,一定要小心。”他说完这些,回头又是一阵猛咳,最后低着头匆匆走了。 身边的小丫头好奇地抬头:“什么叫种马?没有骟过是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就是让你不要轻易去招惹的意思。”常台笙随意敷衍了侄女一句便回了府,门房将大门给关上,她独自一人走到了有些简陋的马厩。 这匹马在这简陋马厩里看起来简直有些屈尊的意思,可她上前给它递了一些草料,它竟乖乖低下头吃了起来。这一回应让她觉得这匹马也许不如看起来那般高傲,便下意识地伸手抚过它滑亮的长鬃。它轻晃了晃头,又将头往马槽外伸一些,似乎在讨好常台笙。 常台笙淡笑了笑。 这匹马让她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也许在向前跑这件事上,的确有些相似。陈俨是看得懂她的,在这一点上。 ——*——*——*——*—— 常遇给这匹马起了个名字,叫小棕,大抵是指它的颜色。常台笙便也随她,也叫它小棕,唤了几声,却都还有回应,于是全家就都这样叫它了。 事实上先前陈俨就跟常遇说过这匹马原本的名字,常遇就记下了。毕竟不是幼马,一匹成年马身上都会有许多故事,常台笙在他的腿上发现了伤处,难道之前折过腿么? 她自然没有特意去问陈俨,这件事也没有放在心上,直接就让它过去了。 但收受了旁人这么大的礼,常台笙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如何还他。她不是那种会挑个特殊的日子送东西给别人的人,那样显得太郑重刻意,也许会让对方觉得负担,这是她的逻辑。 这日她去戏院办事时,在傅秋浦那儿碰上一只幼猫,浑身雪白,耳尖浑圆,声音尖柔细美,一双眼睛非常漂亮。她盯着那只猫看了很久,傅秋浦遂抱起那只幼猫笑了笑:“你还能看上这小东西?若喜欢就给你罢,左右我还有一只大的。这可是从西边过来的,名贵得很。” 于是她付了些钱给傅秋浦,最终抱走了那只幼猫。那幼猫懒怠又倨傲的样子简直像极了陈俨,既然他以马喻人,那她就效仿好了。 从戏院出来已入暮,她料想现在陈俨也不会在芥堂,遂直接让车夫去了陈宅。 天色黑得越发早,她下马车时天已黑透,陈宅里亮着寥寥几盏灯笼,一如既往的安静,但她倒是闻到了一些烟火气。唔,饭菜香。 她抱着那只闭眼享受温暖怀抱的幼猫,循着饭菜的香气一路走到了……后院。 先前她从未到过这里,这后院竟也出乎她意料的大。她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饭菜香便是从里面传来的。怀中幼猫轻轻地叫了一声,大约也嗅到了这香气。 门忽地被打开了,陈俨端着一只碗站在门口看她:“你来喝汤么?” “不,我来送回礼。” 陈俨瞥见了她怀中那只雪白的猫,表情看起来顿时有些痛苦,但他说的却是:“既然是你送的,那我接受。” 常台笙将白猫放下,瞥了一眼里面:“自己弄东西吃么?” “太冷。” “是。”常台笙应了一声,刚要走,却又转身对他道:“若你没自信养活它,就送回来。若是饿死了,感觉有点惨。” “当然不会。”陈俨低头看看那一团柔软的白,说得很是自信。他又抬起头,看常台笙一眼:“我煮了好多,你不吃一碗再走么?” 常台笙遂又折了回去。陈俨关上门,看着锅盖道:“我认为还要等一会儿。” 常台笙看看他这伙房,虽然简单却也干净。难不成之前那些所谓药膳也是从这里做出来的?她转过身,看到一扇门,她指指那门:“可以看么?” 陈俨此时背对着她,注意力全在锅子上。常台笙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屋子的盆栽。她几乎是有一瞬的惊奇,随后便是一声轻叹,再然后她转过身,笑了一下,说的是:“你有本事和精力养活这么多植物,却养不好自己么?” 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它们是同一回事?”陈俨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她大惊小怪了:“有兴趣养自然可以养好,若没有兴趣,那就随意。” 常台笙又看了看那些整齐摆放的匠具,关上了门:“所以你对养自己这件事没有兴趣?” “没什么兴趣。”他边说着边转过去盛汤。 他今日是不大高兴么?常台笙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蜷成一团的白猫,那只猫明显很恋她,待她坐下来,便又悄悄地爬了过去,黏在她脚边。 陈俨给常台笙盛了一碗汤:“烫。” 常台笙接过来,低头吹了吹,取过调羹,不紧不慢地喝起来。这汤汁里因没有放什么香料,故而并不浓郁,因放了枸杞还有些清甜,喝起来很舒服。她有一瞬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在做什么。恍惚中甚至以为回到了十年前,母亲见她胃口差,冬日里亲自煮猪肚枸杞汤给她喝。 待她醒过神来,抬头便对上陈俨的一双眼。陈俨一直没有落座,在灶台旁忙活了许久,这会儿俯身看着她,又看看她手里捧着的碗,气息近到就在眼前。 “味道如何?” 常台笙刚回神,脑子被这饭菜香气熏得有些晕,她不自觉地咽了咽沫,竟然在他面前结巴起来:“还、还好。” “只是还好吗?”某人显然有些郁郁,复盯住常台笙的眼。 常台笙愣了一下。 陈俨忽然伸过手,取过她的调羹,蹙眉喝了一口:“真的只是还好吗?” 27、 他紧接着又嘀咕道:“还好可不行,太敷衍太勉强了。” “无所谓,勉强可以吃就行了……”常台笙稍稍别过脸回他。 “我方才说过,若我有兴趣养什么,那就一定要做到很好。那我如果有兴趣养你呢?”认真的眼神,不像是开玩笑。 但常台笙这会儿脑子清醒了些,她皱眉看一眼他手里的调羹,迅速岔开了话题:“你能不能不要用我的调羹?” “恩?”陈俨道,“可这些都是我曾用过的东西,碗我用过调羹我也用过,你全部都要嫌弃吗?” 常台笙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他,可她很累,神经都觉得迟钝。最后这僵持局面以某人的咳嗽告终,陈俨实在忍不住,直起身转过头去咳了一阵。 “咳嗽还没好么?” “好多了。”他转过身去,站在灶台前盛了两碗饭,递了一碗给常台笙,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饭。 常台笙只动了动筷子,并没有吃完。忽然间她不想在这儿待太久,遂起了身:“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尽管对方没有百般阻挠她回去,可常台笙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陈俨就像一根刺,卡在她喉咙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让人十分难受。从他身上仿佛能看到一个内隐的自己,颓丧的、倨傲的、不合群的、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友善的自己;且又总是能戳到自己痛处与记忆的软肋,让她心头酸胀到发麻。 待常台笙走后,陈俨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黏过来的团状柔软物,弯腰将它拎上来,放到了桌上:“随便吃。” 那只猫团坐在桌子上,伸出爪子优雅地理了理自己雪白的长毛,倨傲地看着陈俨,理也不理他。 陈俨也顿时失了胃口,一个人枯坐在椅子里,过了会儿,又起身走进了花房,很晚才出来。 ——*——*——*——*—— 过了两日,常台笙去给西湖书院送样书,又顺便找掌书聊了聊,从文玉阁出来时,恰好看到又有集会。这会儿集会堂里已有许多学生,她走到门口,瞧见了今日的主讲。 竟然是向景辉。 旁边掌书往里看一眼,说道:“因为顾仲那评稿,向景辉眼下红得很,今日兴许是作回驳来啦。话说回来,你如何想到请顾仲写评稿的?” 常台笙略略动了一下唇角:“阴差阳错。” 掌书识趣地不再多问,集会堂内这时忽出现了起哄声。与此同时,向景辉也转头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常台笙,勾了勾唇角轻笑一声:“好久不见啊。” 这阵子,杭州城中的学子文士们提到向景辉,便不得不说常台笙。向景辉资历深得很,常台笙这次让顾仲给他写评稿,摆明了就是挑衅,虽将向景辉推向了另一个峰头,但名声却不是怎么好。 西湖书院不少学子认得常台笙,这回有眼尖者看到她就站在外面,难免要起哄让这风口浪尖的两人辩难一回才过瘾。 向景辉今日看起来很挑衅,连衣着都考究到嚣张。在这儿逮住常台笙,他可高兴极了。 他直呼其名,喊住常台笙,说要问她几个问题。常台笙并不惧他,于是就站在门口:“向先生可有事?” “你曾说顾仲住在北关水门一带,对不对?” “是。” “北关水门一带压根没有姓顾的,那地方那么偏,住的人又不多,且大多都是高门大户,非常好查。你将大家当傻子么?” 常台笙言声淡淡:“顾仲说过自己当真姓顾?化名罢了。” 向景辉冷笑一声:“这么几年了,大家对顾仲其人已好奇得不能再好奇,但谁也没见过他,你倒好,说找就找着了,还请他特意为鄙人拙作写了评稿,我左思右想,实在是怀疑——这顾仲到底确有其人,还是压根只是你姓常的在这里胡编乱造?!” 常台笙淡淡地笑了一下。 向景辉紧追不放:“纵观顾仲的所有评稿,绝大多数都是替你芥堂的书所写!想必你也是因此赚得盆满钵盈,倒不知道这顾仲到底是你呢,还是你呢?!” 底下学子中一片哗然。 常台笙暗暗紧了一下牙关,面上却还是笑着的:“是么?原还可以这样,真是开眼界了,向先生不愧是杭州城写话本最精彩最有意思的。” 向景辉又冷笑笑:“别以为你摆一张这样的脸就能糊弄所有人,你就是在欺骗这杭州城乃至江南的文士学子,若大家知道所谓顾仲不过是一介女书商假扮,你芥堂还会有那么多清高之士去捧么?” 常台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但她心里已经暗暗压了火。向景辉这泼皮,寻不到泄愤之处,便在这大庭广众下做这等你死我活都不要脸的行径,言辞已经不尊重人到极点,全然没有半点儒雅文士的姿态。 这个老疯子。 常台笙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抖落他一稿两卖的事,可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咳声。 她回头一看,只见陈俨已是走了过来。她正惊讶他为何会在这里时,他已是目不斜视地走到向景辉面前,淡瞥那小老头一眼,声音有些哑:“晚辈听闻向先生要找顾仲?” 他言辞还算得上温和,且给了对方适度的尊重,又因为太疲劳的关系,身上的倨傲气也暂减了些。 底下鸦雀无声。 向景辉显然没料到这出,他先前似乎见过这人,但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正挖空脑子回想时,陈俨已神色寡淡地开了口:“顾仲是晚辈化名,前辈如何看?” 向景辉一时真想不起来他是谁,这会儿又急,指着他就道:“你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要你管什么闲事!一边去!” 陈俨距他大概有一尺的距离,因个头上高于对方,气势上就让对方有些压迫感。 陈俨不理他那些话,轻咳了两声,又转回头看着他,淡淡道:“北关水门外有间挂陈府匾额的是我家,向先生找过么?” 向景辉陡然想起面前这男子是谁,正是工部尚书的独子陈俨!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自然找过!” “先生方才说顾仲是女子扮的,实在是令晚辈觉得不是很愉快。”他稍顿了顿,“先生这么说会毁了顾仲这名字的,虽这名字对晚辈而言只是化名,但也很重要。” 他语声不高,但句句从定,有那么一些莫名的压迫感。 向景辉这会儿有些急红眼:“你这么说有证据吗你?” 陈俨懒懒抬眸,“我嗓子不舒服,不想将全部评稿都背一遍。” “你、你写下来!就写驳斥我的那篇!” 陈俨瞥了一眼靠墙的那桌子,走过去提笔极其流畅地写了下来。底下人都静悄悄地等着,陈俨将手中的几张纸顺手就给了一旁目瞪口呆的掌书。 掌书展开瞅了瞅,看到最后一张上他罗列的书目,低头嘀咕道:“末尾将顾仲曾经评过的书目也都一一列出来了。” 常台笙在旁看着,已经紧紧蹙起了眉头。 向景辉一把抢过去,看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就在这时,底下有个少年霍地站了起来:“就算这样他也不一定是顾仲!他记忆力超群,上回我与他比试,他就连书的页数都记得清楚,若他读过顾仲所有评稿,能写出来包括罗列书目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陈俨循声看过去,那小毛孩不就是上回那手下败将——温琼么? 温琼仍是急躁躁的性子,高声质问他:“外边都传几年前顾仲的书稿是从我们西湖书院流出去的,可那时候你压根不在杭州,你方才这说辞分明就是一派胡言!” 陈俨淡瞥他一眼,似乎有耐心得很:“我生在杭州,且这地方是举国刊刻中心,我对这里的新书稿有兴趣有问题?我愿为杭州文士写评稿有错?我与西湖书院山长私交很好,经常交流评稿,与你有碍?” 温琼闻言很是不平:“山长怎会将你的评稿故意泄出来?” “听说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孩子偷出来的,是你吗?”他说完这些又低头咳嗽了一阵,再转头时,已看到山长走过来了。 德高望重、已上了年纪的山长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看了陈俨一眼,走进了集会堂。 底下有少年小声问:“山长……他说的当真?” 山长点了点头。 一阵唏嘘声。 陈俨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用帕子挡了唇便急忙忙走到了门口,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堂内:“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徒费时间争论这等事,真的很无趣。再会。” 他孤身一人就走了,常台笙跟了上去。陈俨走到一处屋前,刚进去便将门给关上了。常台笙吃了个闭门羹,在原地站了会儿正要走时,陈俨忽然打开了门,手里捏着本册子,浅笑着丢给她:“你好啊,顾仲。” 常台笙仿若被人狠狠地锤了两下,她接过册子,迅速翻开,里面每一篇都是手抄的顾仲评稿,且里头还有对评稿的驳斥。 陈俨一扫方才那郁郁的气质,神情略有些欣悦地望向她:“有些地方你太手下留情了,骂得还不够狠,你不觉得有些书稿太伪善太道貌岸然了吗?怎么办,我好喜欢你写评稿时尖牙利嘴的样子。” 常台笙抬眸看他:“谁告诉你我是顾仲了么?” 28、 常台笙才刚问完,陈俨还来得及回答,她已是恍然低语道:“你看过我的稿子。”就在他头一次说要请她吃饭,执意在她书房等她,且还给她整理了高柜的那天。那天她自己一直伏案在写评稿,末了要走时,她想起来要将评稿收起来,却发现他已经在帮着整理。 就在那时看到了那评稿及随手的一个落款吗? “我倒是很惊奇,你竟还可以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随意切换,贸一看当真瞧不出来。”他神情看起来很愉悦,又问:“对了,山长为何会帮着你‘散播’这些评稿?” 常台笙又蹙眉:“你如何知道?” “我会问。” 常台笙认真思索了一番,抬眸望着他,又问:“山长的确有帮忙‘散播’这些评稿,但他今日点头承认的是——你才是顾仲。你与山长交情很深吗?” “自然。” “据我所知你未在杭州待过多久,而山长十几年前便在西湖书院了,当时你那么小,又是哪里来的交情?”困惑的语气。 “就是小时候的交情啊。”陈俨的语气似乎理所应当,但细看他的眼睛,常台笙却看出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常台笙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遂将评稿册收进了袖袋,侧过了身,末了问一句:“还有,你今日为何会在这里?” 陈俨仍没打算告诉她自己就在这儿讲课的事实,于是随口诌道:“无所事事过来看书。” “只是过来看看书,那身后这屋子也归你用么?” 陈俨对答如流:“与山长交情好啊,没办法的事。”他说完就又偏过头去一阵猛咳。 常台笙闻声不由又蹙蹙眉:“你不吃药的么?” 陈俨微微耸肩:“懒得熬。” 常台笙,直接走吧,别理他了。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他帮你解了围,你不要总这么冷血。 最终,常台笙公事公办地开口道:“下午回芥堂领这个月的工钱。” 噢……那五两银子。 可是他竟然只值五两银子?太缺德了,这是在说他不值钱吗? 常台笙说完就走了,她低着头,步履匆匆,一如往常。陈俨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竟想伸过手去,剖开她看看,看清楚她每个小心思小忧愁。他对她,知道得太少了。 ——*——*——*——*—— 今日集会堂的风波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西湖书院,就连小学的孩子们也略闻一二。 “噢,说是那个顾仲写评很毒的,我爹说他的见解很独到的。” “不是说是那个姓常的书商假扮的吗?” “不是不是,那姓常的书商刊刻了顾仲的评稿,但顾仲是我们陈讲书的化名。” “陈讲书啊,那倒很像他会做的事的。” “说起来那个书商姓常的话……”说话的小孩儿忽然瞥了一眼坐在桌子前埋头看书的常遇:“那个姓常的丫头就是她的侄女,你知道么?” “这样吗?这个姓在我们这里可不常见,难怪呢,一家人啊。” 提起这茬的小孩儿忽然凑到同伴跟前,小声嘀咕道:“听我爹说啊,她爹死了,娘也不要她,改嫁了,她就跟着她那个姑姑过日子。而且啊,她姑姑年纪好大了啊,也嫁不出去,现在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总之她家绝户了,连个男丁也没有的。我看你平日里还老和她说话什么的,我劝你少和她接触,我爹说了,这样人家的孩子心里面都怪怪的。” 这话听得另一个小孩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还在专心看书的常遇。 “哎,你用不着同情她啦,像这样的人家落到这样的下场,都是报应,活该!我爹说上辈子做了大恶之事的人这辈子才会遭这样的罪的,所以让我要做好事。” “唔……可是我觉得她人很好啊,而且,那么聪明。” “哼,聪明有什么了不起,就看不惯她那聪明样。我娘说女孩子就该在家待着绣绣花,读什么书?有病!” 私底下的一番议论,常遇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还是抬起头朝那边看了看。她神色略迷茫地又低下头,一个人啃书。 她当然知道周围有些风言风语,先前那两位在家教她的先生,也暗暗嘀咕一些事情,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可这世上哪里有听不到的议论呢?只要开口说了,就一定会被听到的。 觉得自己说得小声就不会被知道,他们还真是……天真啊。 只要不往心里去就好了,让他们说吧,常遇抿了抿小嘴,又翻过去一页书。 ——*——*——*——*—— 这几日温度竟稍稍有回升,大约是阳光很好的缘故,觉得比之前一阵子要暖和。许多树已悉数脱光了绿衣,只剩些枯褐的枝桠,看着萧瑟,但又很宁静。 一到冬日,人闲怠下来,文士圈里便不断的有歌舞集会帖子递过来。常台笙偶尔会去,但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兴趣。 这一群耐不住寂寞的家伙,所谓集会,不过是为了饮酒作乐排遣无聊罢了。且这些集会不如圈外人想得那么“有文化”,反倒是混乱得很。借风雅和趣味之名,做些他们认为“有情趣”的事罢了,一个个关系都乱得一塌糊涂。 这日常台笙恰好要去收个稿子,接了帖子忙完手上的事便打算去了。她锁书房的门时,陈俨两手脏兮兮地从藏书室出来,袖子已经卷到了手肘的位置,露着小臂问常台笙为何井边的打水桶不见了。 这家伙不冷么?说过多少遍让他多穿点,耳朵不好使吗? 水桶被伙房拎过去了,常台笙领着他到伙房洗了手,随即就要出门。陈俨却喊住她:“我还没有吃饭,你要出去吃饭么?” “对。” 天色将晚,再不出发就要迟了。 “你前几日给我的五两银子,真的不够吃饭啊。” 常台笙止住步子,这是婉转地要她带他去蹭饭的意思吗?好吧,说实在的她也不想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带你去可以,但不要乱说话,顾着吃就行了。还有——”她回过头去:“不准饮酒。” 陈俨大步走到她身边,微微侧了一下脑袋,小声说:“我已经练过酒量了。” “闭嘴。”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一路行驶至北关水门。那地方大宅众多,陈尚书的别院便在那附近。抵达时,晚宴刚刚开始,他们进去时,两边都坐满了人。文士身边搂着花街过来陪酒的姑娘,一个个喝得正尽兴。 今日设宴的主人是当今文坛中出了名的散文大家蒋园秀,他这时坐在主位上朝常台笙笑笑:“听说你一连推了十来个集会,今日过来,是给我蒋某赏光啊。” 常台笙淡淡回一笑:“蒋先生若能及时将稿子给我,那就更好了。” 蒋园秀哈哈大笑,豪气地饮尽杯中美酒,说:“好!” 常台笙忽觉得自己来错了时候,人喝上头说的话能信吗? 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陈俨坐在她旁边,看看小桌上的所谓佳肴,迅速得出了结论:“都冷了。” “那就吃些点心填填肚子,我们坐一会儿等他们喝疯了就走。” 陈俨仔细地找可以入口的点心吃,问侍女要了开水,递了一杯给常台笙,自己也捧着一杯。他吃了一块点心问常台笙:“你不吃么?” “我不饿。” 丝竹艳舞,常台笙原本跪坐在软垫上,这会儿却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捧着茶杯让自己静下来。屋子里很暖和,这样的环境亦确实让人放松,让人不知不觉就神游了。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忽传来一声:“谢谢你这几天熬的药。” 常台笙看他一眼,沉默着低头喝了一口水。 她只是觉得他就这样咳死了比较亏而已,没别的意思。她回了一句:“伙房的赵师傅熬的,不必谢我。” 她又喝了一口水,看对面已经有文士带着女伴起了身,摇摇晃晃不知去了哪儿。 歌舞依旧在继续,堂间杯盘狼藉,一塌糊涂。常台笙见状打算走了,可她刚要换个姿势打算站起来,就有一朵绯红艳丽的“花”飘到了面前,万花楼的头牌啊。 那姑娘手里端了杯酒,步子婀娜轻盈地到了常台笙面前,一双流光媚眼瞥了瞥常台笙身旁,转而就将那杯酒递给了端坐着正捧着水杯看起来干干净净的陈俨:“蒋先生说了,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定要喝杯酒再走。” 陈俨不喜欢面前这位脂粉气太重的家伙,故而没有接。但他似乎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练过”的酒量,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酒杯接了过来。 他刚要喝时,常台笙陡然反应过来,连忙阻止道:“别喝。” 陈俨长眸微敛,已是稍稍仰头将杯中美酒慢慢饮尽。 常台笙惊得赶紧拿开他手里的空杯子,盯住那姑娘问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那头牌姑娘瞧她着急成这样,忽而轻笑一声,探身凑到常台笙耳边,暧昧低语道:“您急什么?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多怡情啊,不会怎么样的。” 常台笙暗咬了一下牙根,她怎么忘了这些没操守的家伙喜欢在集会玩这个? “快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这是说我的春天要来了吗@赵公公? 赵公公:楼上药别停 29、 “又不会是毒酒。”某人十分从定地拿了一块点心慢吞吞吃起来,又看看万分着急的常台笙:“你担心我会死掉么?” 一旁的绯衣花魁忍不住抿唇笑,一双眼暧昧非常地看了看常台笙,起身婀娜万分地走了。 常台笙在心底里骂了他一声蠢货,起身就要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可陈俨毕竟是男人,她哪里拖得动? “建议你赶紧回家,再见。”常台笙倏地送了手,正要迈步出去时,堂中忽然传来一声:“哟,常堂主,你这就走啦?” 回头一看,正是已经喝得红了脸的蒋园秀。蒋园秀搁下酒杯一本正经道:“我还打算过会儿与你聊一聊书稿之事呢。” 常台笙转过身去,从容站定:“蒋先生不是说还未写好么?” “你可以先刊刻上册嘛。”蒋园秀笑着招呼侍女过来:“带常堂主去后宅取书稿。” “不必这么急。”常台笙竟然对取稿一事无动于衷,“若先生得空,遣人送到芥堂就是了。”她神色冷清,似乎与这热闹气氛格格不入。她心里是最清楚的,这么混乱的集会最容易出事,犯不着为了一份“不确定”的书稿离开人群。她毕竟是个力气有限的女人,在这种喝上了头的男人的领地,她有必要保持警觉。 何况那边还有个麻烦事要处理——她瞥一眼坐在左侧房的陈俨,目光凉凉,立即就转过了身。 蒋园秀看她拒绝得如此坚决,又握起酒杯笑了笑:“常堂主可不要后悔。” 常台笙头也不回地走了,陈俨追出去时,她已经上了马车。车夫正打算发车时,陈俨抬手敲了敲车窗板子。 “咚咚咚,咚咚咚。” 常台笙掀开帘子一角:“我建议你现在就回家,明日见。” “你不载我一程么?” 常台笙回得冷冷:“没有这个打算。” “我父亲的别院在这附近,你送我到那儿就可以,顺道,不是么?” 常台笙闭了一下眼,合上了帘子,闷闷说了一声:“上来。” 陈俨上了马车,安安分分坐下,又将烛台点起来,问她可不可以看她放在藤条箱里的书。 常台笙似乎有些烦躁,回说:“不可以。” 本打算看书的陈俨没得到允许,只好百无聊赖地坐着。 车子行驶途中,常台笙渐渐觉得头昏,手心也开始冒汗,她闭了会儿眼,察觉到自己心跳飞快。她陡然睁开眼,瞥了眼身旁坐着的陈俨,他却是好端端,一点异常也没有。 陈俨偏头看她一眼:“你不舒服么?脸为何这么红?” 常台笙回瞪他一眼,语气并不是很客气:“既然不看书就将灯熄掉,另外请你闭嘴,不要与我说话。” 她说完拉开了车窗帘子,冰冷夜风涌进来,常台笙暗暗舒了口气。她默默回忆今日在宴席上吃过的所有食物,脑海里忽然闪过蒋园秀最后那一句不怀好意的“常堂主可不要后悔”。 那花魁说给陈俨的酒掺了东西是假,她的食物里放了东西才是真。蒋园秀这个混蛋。她心中暗骂了一句,同时也庆幸自己没有为了书稿跟着侍女孤身去后宅,不然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好说。 马车里没有凉水,但她现在口渴得很,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外面涌进来的寒风根本对她的身体起不到任何缓解作用,旁边陈俨道:“你又没有喝酒,为何一副喝醉了的样子?不冷么?我觉得很冷。” 常台笙紧着眉头:“我求你不要说话。” 陈俨闭了嘴,默默地从藤条箱里取了毯子给她递过去。常台笙瞥一眼,深吸口气说:“我不需要。” 于是陈俨就自己裹上了那条毯子。 他看着窗外,瞥见陈府的匾额,跟常台笙说:“我到了。” 常台笙甚至连话也不想说,皱着眉头挥挥手就让他下去了。 陈俨几乎是被赶下来的一般,灰溜溜地连毯子也忘了留在车里,直接就下了马车,迎面就看到了刚刚回府,还在门房站着的父亲陈懋。 常台笙的马车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她此时非常难受,意识到马车还没有动,刚要问车夫是怎么一回事,便闻得有人沉稳有力地叩了叩车厢板子。常台笙不耐烦地偏过头去,却见站在外面的是陈俨的父亲陈懋。 陈懋一身官袍穿着,看起来十分威严。他不苟言笑地看了一眼常台笙,道:“常堂主进来喝杯茶罢。” 朝中大员,这时候亲自喊她下来喝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陈懋见她无甚反应,又道:“常堂主竟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本官么?” 常台笙忽然就放下了帘子,深呼吸了一阵,这才下了车。待她下车后,看起来已无甚太多异常,只是看着面色有些潮红。 三人一道进了府,陈懋走在最前面,陈俨与常台笙并排走在后面。陈俨忽侧头对常台笙小声道:“若给你造成困扰很抱歉,但相信我,不会留太久的。” 陈懋让人煮了茶,也就随口问了问如今苏杭一带书业生意如何。常台笙脑子现在不是很好用,故而她回得非常敷衍,幸好冬日里茶凉得快,她只顾不停喝茶,但手已经有些稳不住杯子。 陈懋瞥了一眼她的手,道:“听闻常堂主祖上都是这行的,令尊还好么?” “已过世了。”常台笙又喝了一小杯茶。一旁的侍女赶紧又给续上,略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没有兄弟姊妹么?” “阿兄也过世了。” 陈懋之前自然打听过常台笙的家境,甚至有人说她家自祖父辈便一直有病,男丁死绝的人家,是实实在在的女户。 陈懋没有再问。常台笙这会儿额头已沁出细汗,脸色潮红,看起来倒像是发烧的样子。她搁下茶杯,极抱歉地说了一句:“草民今日身体不适,来日再来拜访尚书大人,先告辞了,还望见谅。” 陈懋没有拦她,常台笙就这么急急出了门。 可她刚走出去,靠着走廊的一侧墙壁便走不动路,只想瘫坐下来,躺进冰雪堆里。她靠墙站着支撑了会儿,忽有一双凉凉的手从身后伸过来,扶住她的肩侧,耳畔是熟悉的声音,低低矮矮说得很小心:“你当真不舒服么?” 常台笙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气息似乎就萦绕在她耳侧,让她快要站不住。 见她快要瘫倒在地,陈俨忙托了她一下,从身后扶住她,认真道:“定然是吹风吹坏了,苏晔在隔壁宅子里置了个小药库,我可以给你熬药。” “我想要水,冷水。”她的声音已经变哑,带着一些含混不清的意味与对抗。 冷水?她是要降温么? “求你……”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含混:“告诉我井在哪里。” 常台笙周身越发没有气力,陈俨自上回见她直接晕过去后,便再也未见过她这样子。她几近要瘫下来,陈俨一惊,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语声也似乎有些着急:“你等一会儿。”他抱着她从西边小门出了府,直接就绕进了隔壁宅子。 黑灯瞎火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跟上回侍女管事满府灯笼比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陈俨循着黑暗中的走廊顺利走到了一间客房前,一脚踹开了门。那间客房偶尔苏晔会住,苏晔又是极考究的人,这客房便算得上整座宅子里最舒服的卧房,且定期有人打扫,防止有灰尘气。 陈俨小心地将常台笙放在了床上,连忙取了旁边架子上的脸盆冲到后院打水。他当真以为常台笙是发高烧,遂匆匆忙忙赶回来,给她用手巾敷了额头后,说要去给她熬药。常台笙强撑着坐起来,看到矮墩上搁着的盛水脸盆,费力地伸手拖过来,在陈俨还未反应过来时,就举起盆子,直接从头顶浇了下去。 周身传来刺骨的冷,让她瞬时清醒了一些,她急促地呼吸着,手撑在床榻上,头深深低了下去,双目紧闭,妄图完全地醒过神来。 陈俨在一旁看着简直愣住,回过神连忙上前俯身握住她的肩:“你烧糊涂了么……” 冷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下来,睫毛潮湿,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唇亦是红艳得令人心神荡漾。常台笙微微抬了眸,声音喑哑地只说:“再给我一些冷水……” “饮鸩止渴。”陈俨迅速地下了结论,看了一眼被她淋湿的衣裳,又探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下意识地就将手往她颈下移:“不能这样,会更严重的,先把湿袍子换掉。” 可他的手才刚刚触及她光裸的皮肤,常台笙几乎是无意识地就搭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 “我只是想帮你换掉外袍。”他眼下神情严肃得很,似乎下一刻常台笙就会被这*的袍子给冻坏。 “你离我……远一点。”常台笙呼吸越发急促,她脑子混混沌沌,已经快要失去理智。陈俨搭在她襟前的手是凉凉的,那是她渴求的温度。 陈俨无奈蹙眉,竟在床沿坐了下来,松了手道:“那你自己换。” 可常台笙许久没有动静。陈俨凑近了轻碰了碰她的肩,担心地低唤道:“常台笙。” 可常台笙却是一头栽进了他颈窝,陈俨吓一跳,这是又晕了吗? 可埋在他颈窝的头却稍稍动了动,那滚烫灼人的气息仿佛熨在他凉凉的颈侧皮肤上,柔软的唇瓣亦有意无意地擦扫过他的皮肤。他能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以及身体压过来的迫切感。 就在这时,一只有些烫人的手,软软无力地搭在他前襟处,指尖往上则无意识地轻轻扫过他的喉结,但意图却似乎是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想要推开他。 30、 她的手忽然不动了,掌心抵着他的前襟,不知是在酝酿力气还是已经晕了。陈俨一时无措,想了想伸手扶住她的肩,让她重新躺下。此时常台笙眼皮轻阖,还有些无意识的小动作,应当不是晕过去了。 他伸手试试她额头温度,还是滚烫得吓人。趁这当口,陈俨俯了身,打算将她*的外袍换掉。常台笙的手偶尔会抬起来阻挠他的动作,但每回都被陈俨按回去。 陈俨小心翼翼褪下她的袖子。那袖子全湿了,就连中衣的袖口也湿嗒嗒的。脱下外衣才知道里面中衣也湿掉了,陈俨将湿外袍丢在地上,站着琢磨了一会儿,犹豫半天,到底要不要帮她将中衣一起换了呢? 他紧着眉,想得很认真。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好,常台笙忽然有些烦乱地翻了个身。陈俨一看,她中衣系带不知何时散开了,她这一翻身,中衣遂……散了开来,可以看见亵衣,以及……裹胸。 一向聪明的陈俨这时候很困惑,想了半天觉得还是换掉吧,连同这湿嗒嗒的被褥都得换掉。可这儿哪有干净被褥?他不大清楚。他最终做了决定,让常台笙睡他自己的卧房,毕竟那儿被褥是干的。他随手扯了条毯子将常台笙裹起来,将她从床上抱起,沿着依旧黑漆漆的走廊一路往自己卧房去。 大约是屋外冷的关系,常台笙感官有些受影响,她虽然睁开眼,但意识却依旧不受掌控。陈俨忽然察觉到,她环在他颈间的手,正微微用力,指尖抓得他疼。 颈侧皮肤上瞬间起了一片红,陈俨赶紧踹门进了屋,将她放下后手脚匆忙地点灯,然后将她已经湿了的头发拆开来,取过干手巾打算给她擦头发。 他坐着俯身贴近她给她擦头发时,前襟忽地被她抓住。常台笙无意识地将他拉得更贴近自己,抬起自己的头,脸颊贴上他凉凉的脸,似乎是舒服地叹了口气,随后那双纤手又移至他脖颈处,火热的唇亦贴了上去。 她吻得很用力,陈俨颈边细薄的皮肤很快转红,唇瓣舌尖的触感虽柔软,但脑海里腾上来的感觉却是强烈、尖锐又明晰。 陈俨忍不住轻抽一口气,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略略无奈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但能不能……轻点。” 常台笙的手顺着他的衣领无师自通地滑进去,那凉凉的皮肤于她而言仿若甘泉。她下意识地渴求那些。她手指所到之处,引得陈俨一阵战栗,温暖的手在他胸前背后不客气地游走,他只觉头皮发麻,浑身不由紧绷。 陈俨还未来得及思考,她的唇已贴了上来,吻住他的唇,先是轻咬,继而舌尖滑过他的唇间,毫无章法地探进去勾住他的舌尖,主动求索。这勾人又大胆的举动,虽然吓不到陈俨,但也没让他有思考的余地,下一瞬,那人就狠狠咬住了他唇角。 噢,破了。陈俨用舌尖迅速地舔了一下,尝到了血腥气。 他看了一眼她半阖的眼,那其中迷离,忽然让他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了。她应当不是发烧,而是吃了坏东西。不过,这坏东西的滋味似乎还不错,眼前的常台笙与平日里只一张冷脸的状态差了太多,她克制又暴虐,努力自控,却又掩不住内里的暴虐本性。 她骨子里的压抑与负担,在这个吻里体现得一览无余。求索,但又非常狠,控制欲很强,有主导倾向。那些她吃下去的坏东西撕掉了她的表皮,现在这个常台笙,才是她心底里压抑最深的那个常台笙。 唔,这样也很……可爱啊。 陈俨飞快地思考着,但很显然思考会影响体力的发挥,常台笙这时已坐起来,上身前倾,按着他的肩头将他压倒,将头埋在他颈间亲吻,依旧是毫无章法并且……非常用力。 她俯身时其实中衣都散开了,落进陈俨视野里的,便是黯光中潮润的头发,好几缕头发沿着白皙的脖颈垂落下来,黑发映衬着那宽厚的白色裹胸,却又隐约可见其浅浅沟壑,光景迷人,令人……耽溺。 陈俨喉头燥热,偏过头想要帮她将这衣服系起来,可手探下去找系带时,却又不小心碰到了她发烫的小腹,陈俨连忙将手缩回来,瞥了一眼那平坦的小腹。就在这时,对方却已经扯开了他的衣服。 陈俨只觉一阵凉意,再然后,便是一具滚烫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她将他压在身下,虽然不沉,但陈俨也隔着单薄的中衣感受到了她的“热情”与“压迫感”…… 常台笙的呼吸就在他皮肤上萦绕,让他觉得愈发燥热。她的亲吻不断往下,手扒开他的中衣,沿着他的锁骨、前胸一路往下,她的手指按住他胸前硬硬的某一点时,陈俨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噢,太美好了。 可待常台笙的手移到他硬邦邦的小腹以下时,陈俨眸底陡然黑透,身体彻底绷紧,立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可是正常的年轻男人。”他认真说完,蹙蹙眉,缓了口气说:“上半身可以随你使用。” 常台笙这会儿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故而若他不阻止,她就算摸遍他全身也不奇怪。 她的手柔软光滑又有些烫人,游走在陈俨凉凉的皮肤上简直要他命。那陌生的、带着情/欲的抚摸带来的刺激感受,一遍遍冲刷着他纯洁的脑海。在陈俨看来,这无疑是常台笙喜欢他的证明,他当然不会承认这只是药物作用,且常台笙这时候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凉凉的可以解燥的物体而已…… 陈俨如玩偶般被她任意摆弄。他由着她胡来,且又在不停地挑战自己的意志巅峰。 他忍!他一定要看看这意志与本能的大对抗,最后谁会赢。 再凉的身体也禁不住这般撩拨抚摸,待他的身体热起来,常台笙似乎失了兴趣,大约也已经是倦了,竟有些恹恹地滚至床里侧,蜷成一团,闭上了眼。 陈俨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一双亮眸陡然睁开,噢,他的意志力赢了! 这时候已经光裸着身的陈俨坐了起来,他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再看一眼像小孩儿一样蜷缩在床里侧的常台笙,默声走到柜子前,从里头翻出两件干净中衣出来,自己套了一件。系带子时,他忽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他意志力胜利的“成果”,连忙用中衣将自己裹了起来。颀长的身体被裹在那中衣里,小腿露了一截,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他走到床边,将常台笙捞过来,手伸到她发间一探,还是湿湿的。她身上依然滚烫,双眉紧蹙,似乎很痛苦。又在暗暗地独自对抗了么? 陈俨这一瞬忽然庆幸,今晚在她身边陪着的是他自己。 心头忽然有根细细的绷得紧紧的弦,被什么利器刮了一下,“噔~”地发出闷闷的声响,唔,好疼,又有点酸。 他俯身将干净的中衣袍子给她套上,心无旁骛地迅速解开她潮湿的裹胸布,几乎是瞬间将中衣合上,拉过系带打了结,一气呵成地拖过被子,给她盖好。 这时候脖颈间火辣辣的疼意,终于明显了起来。 他套上外袍,出去打了冷水,再折回来给她冷敷。一直到屋外五更鼓声闷闷响起,常台笙的体温才降了下去。 陈俨坐在床边像只猫一样看着她,就差喊一声“主人”了。他将她额头的手巾取下来丢回盆里,摸摸她的头发,又看看她的脸,视线落在那小巧又饱满的唇上。不是说薄唇的人才寡情么?她的唇看起来……手感很好啊。他不自觉地去轻捏了捏,又将手收回来,掖了掖被角,又以非常认真的姿态继续看着她。 天渐渐亮了,他突然想起来应该给“耗尽体力”的常台笙弄点早饭吃,可这座宅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去隔壁父亲的别院里找些吃的拿过来了。 他起身整了整衣服,穿好袜袋鞋子,这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陈懋年纪大了,自然醒得早。陈俨过去时,恰撞上他在庭院里慢悠悠地打太极。陈懋知道他过来找吃的,便随他去,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待他走近时,陈懋才看到他颈上的一些……痕迹。 陈懋轻挑了挑眉。昨日听下人说他抱着常台笙从西门出了府绕进了隔壁宅子,眼下看来,这一夜过得似乎……很精彩啊。 “留常堂主过夜了?” 陈俨毫不避讳:“是的,感谢您关心这些。” 陈懋没有说什么,继续练他的太极,随他去了。 陈俨在伙房里挑了些吃食,看看锅里的寡淡无味的白粥,想了想又跟厨工说:“我记得这里有黑豆的,不能煮一些黑豆粥么?” 厨工对少爷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有点困惑,眼神表达了一下,陈俨淡瞥他一眼,说:“黑豆补肾,不是么?” “哦……”厨工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连忙跑纱橱旁的罐子里翻找黑豆子去了。 天越发亮,陈俨站在伙房外面轻打哈欠。一夜未睡,他这会儿觉得有些疲了。阳光渐渐爬上走廊,照在他身上有懒怠美好的味道。回想起昨夜的一些事,陈俨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认真地,小心翼翼地,仿佛自己独吞了什么美丽的大秘密。 那边厨工将熬好的黑豆粥和一些点心装进食盒,陈俨便拎着那食盒折了回去。 常台笙睁眼时觉得眼皮沉得很,她头痛非常,下意识地咬了咬牙,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周围,想了一会儿给出了结论——这不是她的床,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似乎是冷静了一下,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撑臂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可怕的念头。 她陡惊,恰这时,陈俨推门而入,阳光灌了满室,让常台笙觉得有些刺眼。 陈俨将食盒放下,看看她:“醒了吃点东西。” 常台笙迅速整理自己的记忆,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这陌生的、无比宽松的中衣,再看一眼陈俨,瞥见他脖颈间可疑的红痕,以及有伤口的唇角……一些支离破碎的混乱片段陡然浮上脑海,惊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待她再看到地上丢着的衣服以及架子上搭着的裹胸布,纵使再从定冷静的常台笙,埋在被窝里那只手,也不自觉地微微抖起来。 31、 她能记得很清楚的,只到当时自己端起水盆将自己淋了一身湿为止。天气潮冷,料想那些衣服就算过了一夜也是湿的,算了,不要了。她忍住心慌,很快稳住神,从床上起来,扯过里侧的一条毯子,裹好了这才对陈俨道:“帮我准备一辆马车,请尽快。” 她声音很哑,但神情里竟一丝一毫的异样也瞧不出,陈俨看看她散乱的头发,低头看一眼食盒道:“我觉得你累了一晚上,应该吃点再走。” 他能不能别说话别提昨晚的事。 常台笙闭了一下眼,同时深吸一口气,言声非常平静:“知道了,请你尽快帮我准备一辆马车,我现在想回去。” 她这会儿浑身都冷,中衣太单薄,毯子又不厚实,屋外照进来的阳光简直杯水车薪,根本无法让她觉得暖和一些。 常台笙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但实则她当下非常焦躁。她自然没有动那食盒里的早饭,待陈俨出去了,她也只是裹着毯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光着脚,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是多么的“衣衫不整”,她只想回去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简直要命,她快要疯了,但不能这样。 陈俨从隔壁宅子借了马车,折回来接常台笙时还很贴心地递了鞋子过去。常台笙一手抓着胸前毯子,一边低头穿鞋,陈俨忽想起昨日她俯身时的光景来,竟无意识地好好回味了一番,又瞥见架子上挂着的那一条裹胸布,蹙眉想想,唔,还是不告诉她了罢,留着好了,留着。 常台笙脚步匆忙地出府上了马车,陈俨本要一起上来送她回去,却被她一眼给瞪得止住了念头,只好老实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开。 此时天色已大亮,芥堂的宋管事见常台笙到这点还没来,担心出了什么事,遂打算去府里看看怎么了。可他刚到门口,便见一辆陌生的马车驶过来,常台笙只着单衣,裹着毯子下了车,头也不抬地往府里去。 门房见状亦是满脸疑惑地开了门,常台笙谁也不理,兀自往里走,直到宋婶急急忙忙地迎上来,她才简洁明了地吩咐了一句:“烧热水,我要洗澡。” 宋婶愣住了,常台笙却已径直走回了卧房。芥堂的宋管事蹙着眉头走进来,他自然知道昨晚常台笙的行程,她昨日傍晚是去了蒋园秀府上赴宴,可为何眼下……这个样子回来了?他立时问宋婶道:“昨日车夫自己回来的?最后送东家去哪儿了?” 宋婶陡回神,回说:“车夫说是最后去了北关水门那儿的陈府,似乎是尚书大人请小姐下来喝茶,小姐进去后便未出来过,说是同陈公子一道去的,那陈公子竟是尚书大人家的儿子啊,真是极好!”宋婶的关注点和宋管事完全不在同一件事上。 宋管事瞪她一眼:“东家都这模样了,你在想什么?” “尚书家的公子,大富大贵啊,太好了。”宋婶居然没有半点忧心的表示,立即去后院吩咐人烧热水了。 宋管事则还站在原地。依照他对陈俨性格的了解程度,这位应当不是强人所难的类型,那这情形……又是哪一出?难道是事后闹了什么不愉快? 总之,宋管事此刻对东家的终身大事表示深深的忧虑,且他跟着常台笙这么多年了,东家的脾性和自尊心他是知道的,这一回,恐怕对她来说当真是件……大事。 那边宋婶急急忙忙地给常台笙送去了热水和干净的换洗衣物,又张罗着给常台笙烧点补物,当归红枣炖羊肉、枸杞木耳炖鸡之类的,一样也不能少。可就在她忙着张罗的时候,府里忽有客人来了,还自带了……食材和药材? 常台笙整个人都埋进了那浴桶里,憋到快要死了,这才浮上来,手攀住桶沿,眼有疲色地叹了口气。待身体暖和些了,她从浴桶里出来,连鞋子也未趿,站到一面镜前,看着自己的身体走神,直到身上的水珠都快干了,一阵阵凉意往骨子里钻时,她打了个喷嚏,拖过架子上的中衣,套上后躺进了被窝里。 她很累,头也很疼,但睡不着。她身体是冷的,被窝也是冷的,像是睡在冰窖里。常台笙蜷成了一团,她渴望并怀念母亲的怀抱,闭上眼想象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能窝在母亲温暖暖的怀里无忧无虑地睡觉。 可她还是冷得睁开了眼。 自己已身在成人的世界,妄图回到小时候根本就是幼稚的想法。 没出息。 常台笙翻了个身,但被窝依旧还是凉凉的,就算后来睡着了,也是冷冰冰的噩梦一个接一个地到来。直到——宋婶敲开了她的门,将食物端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床边,道:“小姐快补补,您气血不好,这会儿最该补了。” 常台笙坐起来按了按太阳穴,又理了理头发,端过一旁放着的温暖的汤,坦然自若地喝起来。熬汤费工夫,讲究火候,这汤做得很好。她低头吃完,忽又偏头看了看宋婶有些暧昧又有些探究的表情。 常台笙以最寻常的姿态皱了眉,问宋婶道:“宋婶是不是觉得我发生了什么?” 宋婶暧昧笑笑,不说话。 “什么都没有发生。”常台笙语声凉凉,是她一贯的做派。她从定地搁下碗,躺下去拉起被子:“我还要再睡一会儿,最好帮我生个炭盆。” 宋婶轻手轻脚地端起漆盘出去了,常台笙则又闭上了眼。 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很干净,连吻痕也没有。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婶刚出了常台笙卧房,便瞥见了站在走廊拐角处的陈俨。陈俨十分满意地看看已经空了的碗,很自信地说道:“啊,她果然喜欢我的手艺。” 宋婶连忙点点头,拍马屁道:“是是是,小姐喜欢得不得了,想不到陈公子如此精通厨艺药理,真是了不起。”说实在的,他之前自带食材药材过来说要借伙房熬点汤时,她还很怀疑这公子哥能做出什么东西来,没料竟然如此对小姐胃口,真是……极好,极好啊! 陈俨似乎并不是很在乎宋婶的夸赞,别人的夸赞话都是假的,他只想要常台笙夸他。 宋婶见他微抬了抬唇角,又道:“小姐这会儿又睡了,恐是累了,您让她再歇会儿罢,要不您去书房坐坐?” 某人自然很尊重常台笙的睡觉*,了然地点点头,遂跟着宋婶去了书房。 府里这书房亦是满满当当,真不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囤积这些东西的,家具也好,书也好,小物件也好,还真是个恋旧的人啊。主人不在,遂不好乱翻的道理他是明白的,于是他也不过是找了个地方坐着,无聊了半天,忽看到一个柜子中间的抽屉被抽出来一段,没有推进去,他遂起身走了过去,想将抽屉推回去。 可他从缝隙里瞥见一个纸袋,想了想,又拖出来一些,最后索性将纸袋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小方块儿,全部都是棠梨木字胚,且都刻上了字。再一看那抽屉里面,还有刻刀和雕盘。唔,这些都是常台笙自己刻的么?她会这手艺不奇怪,但是……她刻这些无章法的活字是做什么呢? 爱好?减压?还是怎么的? 陈俨将抽屉里那把刻刀拿起来看了看,刀口锋利无比,好像手伸过去轻轻一刮,立刻就会冒血珠子。 他赶紧又将刀放了回去,又看到最底下压着的一只信封。陈某人挣扎了半天,将那只信封取出来,提前忏悔了好一会儿,这才打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几张泛黄的纸来。 全是人名,而且打了叉。 人名上打叉是非常严肃的事,他迅速扫完那些名字,遂赶紧将纸塞进了信封,又将纸袋放了回去,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伪装成他未动这抽屉之前的样子,没有将抽屉推回去。 在他眼里常台笙不过是一介普通书商,就算因为家里人丁稀少,让她看起来少了点人情味儿,可又能复杂到哪里去。但他现在,却越发希望能钻到她的心里去看看她到底每日都寡着脸在想些什么。 他从来没有想了解过除他以外的别人,因为那是一件穷极无聊的事,但常台笙是个例外。 他竟然有一点点地,怕因为不够了解而伤到她。 陈俨算算时辰不能再在这儿待了,遂径自去了趟书院,傍晚时又带着常遇一道回了常府。常遇很高兴,这回竟然不用缠着他,他就主动要求一起回去了。她当然也知道姑姑昨晚没有回来,为此宋婶嘀咕了一个早上呢。 小丫头从门口飞奔至常台笙卧房,敲敲门,欢快地道:“姑姑你醒了吗?” 常台笙此时正坐在床上看书,遂直接道:“进来。” 小丫头很高兴地进了屋,陈俨亦是理所应当地跟了进来。陈俨道:“我刚好在书院遇见你侄女,就顺道带她回来了。” 常台笙陡蹙眉。小丫头趴在床边,笑着道:“姑姑昨晚没有回来,我可想你了。” “我也很想你。”常台笙揉揉她的脑袋。 小丫头又咕哝道:“昨晚我以为姑姑是睡在芥堂了,可是早上宋婶说姑姑去别人家里过夜了,为什么不回家里来睡呢?” 陈俨居高临下地看常台笙一眼:“噢,你姑姑昨晚……” 32、 常台笙抢先一步开了口,与常遇道:“在别人家里校书稿所以晚了。宋婶方才说煮了好喝的汤,今日天冷,你先去喝点汤等姑姑一起吃饭,好么?” 常遇点点头,刚要走,忽而又凑到常台笙耳边,小声跟她道:“陈叔叔跟人打架了吗?为何脖子上会那样……” 常台笙伸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再不去吃汤要凉了。”至此,小丫头才乖乖走了。 常台笙丢下书,起身套上棉袍,瞥了一眼陈俨:“你不打算回去么?” “难道你不留我吃饭么?” 常台笙忽偏头打了个喷嚏,她捂住鼻子定了定神:“我似乎感了风寒,会过给别人,你还是不要在我府里吃饭为好。” “如果你是怕这个,那完全不必担心,若要过给我的话你早该过给我了,昨晚你——”他指了指自己被咬破的唇角,刚要接着说,却已是被常台笙抢先一步捂住了嘴。 她不想听他说昨晚发生的的任何事,更不想知道任何细节。 某人睁着两眼无辜地看看她,闷闷抱怨出一句:“难道你不想听吗……” “没有兴趣。”常台笙松了手,干脆利落地给了总结。 “可是你昨晚很美,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原来你……”抑制不住的称赞语气。 常台笙又捂住了他的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听。你就当我昨晚发热不舒服,只是不小心将你当成了冰块,明白吗?” 陈俨却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一点点移开她捂在他唇上的手,目光则在那只手上轻轻流转,神情愉悦:“原来是这样么,不过没有关系——我有新发现,你想听听么?” “不想听。” “好吧。”他本来想说他发现她这双手当真是很灵活很舒服。不仅会刻字会写稿,还能在毫无章法的触摸中体现出难以替代的魔力。 他好喜欢。 陈俨忽然轻拍拍常台笙的头:“虽然我不能留在这里吃饭,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 很喜欢,没有后半句。喜欢什么呢?噢,一定是全部。 陈俨孤孤单单但很愉悦地独自走了,常台笙在走廊里看他离开,没有说话。 ——*——*——*——*—— 夜深时,常台笙忽地接到了一本帖子。 因临近年底,苏杭一带每年一度的大书市集会也即将拉开序幕。虽平日里也会有几家书商联合办些小书市,但规模根本无法与年底这个大集会相提并论。这是书商的盛宴,亦是买书者爱书者的大日子。 书业内的老规矩是苏杭几大老牌书商轮流主办,外人几乎插不了手。芥堂在苏杭一带虽也很有名望,但论起主办书市来,还是少了那么点资格,可今年几大书商集聚杭州商议书市筹备事宜,竟给常台笙发了帖子。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就算不是主办,能协同办完这书市,也是很了不得的事。 请帖发得很急,时间定在第二日中午,就在盛元楼。 居安堂黄为安,建文堂杨友心,以及五台馆李崧,一行人陆陆续续到时,常台笙却已在盛元楼等候多时。之前常台笙也见过业内的这几位老牌书商,见了也并不会觉得多尴尬,但客套是免不了的。 一番寒暄下来,各自坐定。李崧为人直爽,承父业至今,整十个年头,业内风评极好,也是这三位中与常台笙还算有点交情的一位。他先开了口道:“常堂主,今日邀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是否有意承办今年的苏杭书市?” 对常台笙而言,这开门见山似的委任简直令她受宠若惊。她轻轻搁下茶杯,回得有条不紊:“承蒙厚爱,但芥堂经营书籍不过几年时间,担此重任,实在……有些惶恐,但若前辈们信得过,晚辈亦当竭尽全力。” 对面的杨友心笑笑:“常堂主,我坦白跟你说罢,找到你也是因崇园的关系。百年崇园,当年留下的书册在读书人心中分量很重,当年崇园做这行时,我等祖辈还未涉足书业。若论前辈,崇园方是前辈。如今崇园又重归常家,这事早传得沸沸扬扬,你既然有意将这块旧牌子拎出来做,那我们也就沾一回这老牌子的光。所以这回,不是以芥堂的名义来主办,而是崇园,常堂主可愿意?” 常台笙自不会拒绝,但杨友心方才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想借崇园的牌子一用,但崇园不是你常台笙做出来的,你不过是沾多少代前祖宗的光罢了。至于你常台笙一手办起来的芥堂书业,那还完全不够格。 否定,否定,否定。 常台笙微笑着回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杨友心甚为满意地握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瞥一眼一直埋头在吃的黄为安:“黄兄,杭州的东西难道还没苏州好吃?” 黄为安吃得满嘴是油,也顾不得擦嘴:“贤弟不知,这盛元楼的烧鸡,当真是人间极品。若不是路上会坏,我定要带几只回去给我的小采青尝尝。” “黄兄真是好事都惦记着小姨娘,将她一道带来杭州不就妥了?” “小采青说坐船晕坐车累,我也舍不得让她吃苦。” 杨友心在一旁抬嘴角笑笑,默不作声地又抿了一口茶。 黄为安吃完了抹抹嘴,抬头看一眼常台笙,又抓过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笼包子:“哦对了,常堂主今年也有二十好几了吧,有没有相中的?若相中了,哥哥与你说去,别不好意思,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家里姨娘都有八个了,娃仔满地跑。” 常台笙看他那副只知吃喝的样子,听他这么说着,觉得好笑又有点惆怅。 一旁李崧抿唇浅笑:“近来杭州城谁人不知陈尚书家公子与常堂主来往甚密?恐怕好事将近,常堂主这终身大事估计是不劳黄堂主费心了。” “你们杭州人哟……”黄为安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头指指李崧又指指常台笙,“一个个都是这样,一个搭上了知府家的千金,另一个这就要搭上尚书家的公子了,还都闷声不吭的不与哥哥说一声。” 常台笙闷声不语。 杨友心道:“陈尚书家的公子,莫不是那位叫陈俨的?听说常堂主要刊刻他的书,不知他写的是时文还是小说?” 常台笙却道:“还没个定论,这位似乎不大乐意出书稿。不过现如今,印古文不如印时文,时文又卖不过戏本小说,若庸俗点,我倒希望这位写的是小说。” 杨友心哈哈大笑:“这点常堂主倒看得透彻,书商书商,做的是书,但到底是行商,说到底那些书,也不过就是货品。哪个好卖便做哪个,若不好卖的,印一堆无人问津,也是白费。” 常台笙笑笑,没有接着说下去。她说这话原本就是为了引开话题,眼见着话题扯开了,她暗暗松口气,可旁边李崧却又拍拍她的肩,道:“我岳丈今日请陈尚书吃饭,就在楼上的雅间,我去上边敬个酒,你……要不要同去,给尚书大人敬个酒什么的?” 黄为安啃着鸭腿道:“知府大人倒是低调,请尚书大人吃饭也不包个场子不惊动旁人,好官啊。” 他这话刚说完,楼下忽传来喧闹声。黄为安素来是个好事的主,鸭腿都没来得及放下,匆匆忙忙走到那窗前,往底下一看:“哟,这谁家夫人呐?” 李崧看他这多管闲事的样子,笑笑走了。常台笙和杨友心都在原地坐着,似乎对外边的事也都没什么兴趣。没料这黄为安扭过来喊他俩:“来看啊,这稀奇的啊!” 杨友心拉长了声音喊了一声:“黄兄……”似乎这样能将他拖回来似的。 “诶!”黄为安盯着楼底下的新鲜事,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嚷嚷道:“快来看啊!” 杨友心起了身,走到那窗前,朝下看了看,道:“这妇人衣着如此考究,这么个不要颜面的求人法,恐怕是夫家落败了。”他下完结论又看看:“你再看她求的那人,不是隔壁利得赌坊那厮嘛……这必定是夫家人嗜赌,赌得家财一份不剩,估计人要上门收宅子收家当了,这才过来求情。” 黄为安点点头:“贤弟不愧是编小说出身,如此一说,倒真像这么一回事。诶……贤弟又如何认得赌坊的东家啊?贤弟也赌不成?” 常台笙听他二人议论着,抿了抿唇,忽站了起来。她走到窗前往下一看,几经辨认,才确定那的确是程夫人。她衣着依旧鲜亮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似乎是到这儿来找赌坊的大东家求情,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 “求您宽限几日罢,宽限几日便凑齐赎金了,求您了……”程夫人一遍一遍地说着这话,对方却有点不耐烦了,伸脚便是一踹,直直揣在她心口,将程夫人踹倒在地。周围已围了许多人,程夫人爬起来又跪地求他,可赌坊的人哪有什么人情味可言,伸脚就又是一踹,程夫人又爬起来,这几番过去,她头发已乱,滑亮光鲜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可却无一人上前阻止。 赌坊的人不耐烦了,甩袖便进去了,留了几个小厮,轮番踢打程夫人。 一众看热闹的似是都不敢惹赌坊的人,皱眉看着也不上前帮个忙,偶有路过的老妇在旁捏嗓子叫:“够了够了,踢打一妇人算是什么事?!” 常台笙看着皱眉,旁边李崧忽然冒出来,道:“这不是程家那位夫人么?还找我借过钱来着。她儿子不成器,最近似乎是将家里全部输光了,眼下住的那宅子也输掉了,利得坊估计是催他们搬出来罢,也是可怜人了。” 杨友心道:“你不是去楼上敬酒了么?” “尚书大人还没到,说是要带儿子一道过来,我等会儿再上去。” 常台笙听闻陈俨要来,这会儿想的是赶紧走,没料李崧却暧昧地看看她:“怎么了?情郎来了很紧张么?” 常台笙直接就岔开了话题:“这位程夫人,是杭州人么?” “不是很清楚。不过家父以前与她有些交情,上回她来借钱时,说她以前风评不大好。” 常台笙蹙蹙眉,再看向楼下时,那几个小厮已经进去了,只留程夫人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 这时她看到陈俨拨开了人群,不急不忙地走了过去,低头看了程夫人一眼,最后将手伸给了她。 33、 程夫人良久才抬头看了看陈俨,她似乎是觉得有些惊讶,故而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仍是瘫坐在地上,也没有去握住他伸来的援手。 陈俨另一只手也伸给她,脸上神情极淡:“不起来么?” 程夫人这才醒过神。 陈俨拉她起来时,那边陈懋已是视若无睹地进了盛元楼。尚书府两辆马车停在不远处,陈俨便让小厮扶着程夫人上了马车,自己则上了另一辆离开了。 常台笙站在楼上看着马车离去,微微眯了眼,最终转过身,又回到位席坐下。 李崧道:“没料尚书家的公子这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是个热心肠的人。” “别开玩笑了,越聪明的人越不谙人间冷热。”黄为安坐下来继续吃他的一笼小包子,“聪明人才懒得多管闲事。” 一笼包子很快见了底,杨友心喊伙计来又添了一些菜,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不过陈公子看起来倒……很不错。”他这话说得很模糊,没说到底哪儿好,也让人揣不透他到底何出此言。 杨友心这个人很奸诈,就算印书,也常常是旧货里面夹带些私货,冠以“新刊、新刻”便糊弄大众,当新书卖。他家里头还养了一批科举失意家境落魄的书生文士,让写什么便写什么,内容放荡猎艳,实在不登大雅之堂,可却都卖得好得不得了。而这批可怜巴巴的卖字文士,也不过拿个糊口钱罢了。 他算得上是真正的商人,常台笙与之比起来,实在是……有节操得多。 几个人仍在议论有关陈俨的有些事,常台笙听他这样被人议论着,竟觉得有些不舒服。 末了还是李崧将谈话内容引回正题,聊了一阵子筹备事宜,之后又谈了谈苏杭一带越发猖獗的盗版盗印势头,很快就非常愉快地收了尾,李崧上楼给他岳丈及陈懋敬酒,另两位则打算去花街转转,说是在杭州要待上好一阵子,故而该玩的都得玩过。 常台笙匆匆忙忙下了楼,从后门离开,刚上马车她便从藤条箱里摸出药瓶子来吞了两颗丸药。她头疼得实在太厉害,方才在席间,最后撑着的那一刻钟她都快疼吐了。 她让车夫直接往商煜的医馆去,而这时,商煜刚刚接诊了一位夫人。 尚书府的小厮扶着程夫人进了商煜的医馆,陈俨则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另一辆车里下来,走进医馆,商煜问他何事,陈俨看一眼坐在一旁的程夫人,只道:“病患在那里。” 商煜亦是看了看头发散乱脸上还受了伤的程夫人,微微垂了一下眼,继而走过去问程夫人:“夫人除了这皮外伤之外,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程夫人没开口,只非常颓丧地摇了摇头。商煜遂将脉枕移过去,示意要给她把个脉,程夫人神情略有些呆滞地将手腕搁了上去。商煜给她诊完脉,又查看了她手上及脸上的伤口,让药童取了膏药罐子来递给程夫人:“每日需得换药,您收下。另外先让药童帮您处理一下伤口,您看……” 程夫人并没有拒绝,事实上她这会儿目中无神,思绪已不知神游到了哪儿,恐怕也没听进商煜的话。 商煜示意药童处理,随即又走过去与陈俨道:“无大碍,脉象看着还好,皮外伤处理好了亦不会留疤。不过——”商煜略略瞥一眼程夫人:“这位夫人又是您什么人?” 陈俨干脆没有回他,低头从袖袋里取了钱袋:“要多少?” 商煜报了个数,陈俨刚结完账,那边药童却惊叫了一声,程夫人将那罐子摔到了地上,连同药童手里的药盘也一块儿打翻了。 陈俨立时走了过去,商煜刚要过去,恰常台笙踏入了医馆。常台笙见到陈俨带着程夫人在这儿治伤还微微愣了愣,可她实在头痛,加上不愿去管陈俨的事,遂径直走向商煜,声音喑哑:“上回那个药再给我一点罢。” “又睡不好了?”商煜低头从柜子里取药,不时还瞥一眼那边的情况。药童连忙清理着地上的瓷罐碎渣,又将药盘整理好重新放回了柜台上,陈俨则背对着他们站着,也不知是以怎样的神情在看着程夫人。 过了好半天,程夫人的怒气才似乎消减了一些,可神情依旧呆滞,只有紧紧抿着的唇角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陈俨伸手扶她起来:“若不想在这里治,那就直接送夫人回府了。”他看一眼旁边的尚书府小厮:“送夫人回程府。” “哪里还有什么程府……”程夫人喃喃,但这低哑的声音里却隐隐约约藏着一丝……怒气。 陈俨似乎终于了然,开口道:“令郎嗜赌,家财越亏越多,理应及时劝阻。劝说若无用,那就算捆着关着打断腿也该帮他戒了这瘾。可夫人却四处借钱只想补这亏空,拆东墙补西墙之法若有用,这世上便不会有家道中落这一说了。夫人活了几十年,深谙及时止损的道理,为何到了程府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适用了呢。” 他这一番话,常台笙倒能从其中听出几分认真来。他原来也有认真劝说人的时候么?常台笙低头自袖袋里取钱,再抬头时,瞧见对面柜台后的商煜,神色有那么一丝的不寻常。 他眯紧了眼,鼻子微微皱起,似乎有些厌恶。常台笙搁下钱,他这才回过神来,将药瓶递给常台笙。 常台笙小声问他要一杯水,想服了药再走。商煜转头就要往里间走,可他才刚迈开步子,便听得“啪”的一声。 狠狠的一巴掌。 常台笙与他几乎是同时往程夫人那边看了过去。很明显的,挥掌的是程夫人,挨巴掌的是陈俨。常台笙心头略微地往上提了一下,可瞬时又缩回来,继续安安稳稳地跳着。 商煜亦是止住了步子,看向那边,唇角一侧微微抬起,表情似乎是明显地舒展了一下。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程夫人目光已重归锐利倨傲,一张虽受了伤但依旧漂亮的脸满是愤怒与不屑。她起了身,从从容容地出了医馆,一次也没回过头。 那一巴掌显然下手极重,陈俨白皙的侧脸瞬时泛红。他转过身来,看到靠着柜台手握药瓶的常台笙,面容平静。 常台笙因为睡眠糟糕的缘故,眼底有明显的疲意,清瘦的身躯靠在黑油油的柜台旁,看起来依旧寡冷寡冷的。她看看他,没说话。商煜则进屋取了一杯水,再出来时递给常台笙,常台笙慢条斯理地饮水服药,盖好瓶塞,又跟商煜道:“我记得你这儿有活血化瘀的药膏,给我拿一盒。” 药童闻声找了一只瓷盒给她,常台笙付完钱便走到陈俨面前,拉过他的手,又摊开他掌心,将那瓷盒放进他手里,抬眸看他一眼:“别这样板着脸,很不好看。该擦的地方都擦一遍,红肿着实在有碍观瞻。” 她声音依旧喑哑,虽然低,但商煜却还是能听得见。 商煜陡然想起方才陈俨脖颈上的那些可疑痕迹,再看看常台笙,忽就抿起了唇。 就在这时,常台笙的手却被陈俨轻轻反握住。她虽然姿态闲定地站着,但心间竟有莫名的细碎潮涌,她连忙要收回手,但下一瞬却被握紧了。陈俨显然是不想放她走,忽凑到她耳畔道:“你不打算取回你的……裹胸布和衣服吗?” 他还着重强调了“裹胸布”三个字,常台笙闻言心中那细碎潮涌顿时化成了一团怒火,脸上却挂着笑意,说:“当然要取回来。” 陈俨这才松了手。 各自上了马车,尚书府的走在前面,常府的紧随其后,一路行至陈俨的私宅。 可那晚分明是在北关水门那宅子住的,他竟将她的衣服弄到这儿来了么?常台笙不禁暗暗拍额,作懊悔状。 两人刚进屋,便有一只雪白的猫蹑足靠近了常台笙,似乎是终于找到真主人一般,对常台笙是万般亲昵,不停地用柔软的身体去蹭她的脚。 阳光正好,通向走廊的门开着,常台笙坐在软垫上,光线落在她身上,微微弱弱地暖意隔着衣服传到皮肤,令人身心舒展。 幼猫仍旧不停地用脑袋蹭常台笙的腿,见常台笙无甚回应,就又主动地去揪她的衣襟,一只粉嫩的小爪子努力扒拉着,但一点建树也没有。 常台笙低头看看,也随它去。 “小白,下来。”陈俨这样喊它。 竟起了个这么通俗的名字,还真不像是陈俨的做派。 小白依旧挂在常台笙身上,对主人的话无动于衷。陈俨将一只方盒子拿过来放在矮桌旁边,自己也盘腿坐下,对小白再次下令:“下来!” 这回声音明显比之前要严厉得多,好像小白再不下来就真的要发火了。 小白懒洋洋地挠了一下常台笙,将脑袋埋得更深了。陈俨就看着这只愚蠢的小白猫挂在常台笙的胸前,满脸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心想真是找死。 他忽然起了身,将小白从常台笙身上“扯”下来,小白一阵惊嚎,两眼望着常台笙作惊恐状,爪子乱舞,最后被陈俨放在了自己的软垫旁。它刚打算再起身时,陈俨连忙就按住了它的脑袋,阻止它再次靠近常台笙。 小白呜咽了两声,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窝在陈俨身边。 常台笙喝了桌上杯子里的一口冷水,这时她头痛已有所缓解,看看那只可怜巴巴的猫,心想这只猫的内心世界此刻一定非常丰富。 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与程夫人很熟么?” 陈俨撕了一小块肉干丢给旁边一直在觊觎常台笙的蠢猫,试图分散它的注意力,懒懒回道:“也许。” 也许很熟?这算什么答案。 常台笙就此作罢,搁下了手里喝空的杯子,拖过地上那只盒子,打算拿起来走了。 可陈俨却道:“你不打算打开看看么?也许我私藏了你的……裹、胸、布。” 常台笙原本因见他被打巴掌而存的一点点同情这会儿全数没有了,她闷头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清香,这也就算了,那条裹胸布竟也被洗干净了抹平叠好,放在了最上面。 常台笙的脸难抑地红了一下,可要命的是这时坐在对面的那只蠢货炫耀道:“都是我亲手洗的。” 常台笙低着头,脸都快要充血了。对面那只蠢货又道:“所以作为奖励,你难道不打算帮我擦个药膏吗?我没有镜子的。” 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又指指嘴角,再指指脖子……想了想,又说:“其实还有别的伤处的。” 34、 常台笙深吸一口气,仍是低着头,手放在那盒子边缘。屋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危险,好像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陈俨看看她,忽然轻咳一声,将地上那只嗷呜嗷呜低声叫唤着的蠢猫拎上了桌,声音委委屈屈道:“三岁小儿都知道如果做了伤害别人的事就应该想办法去弥补。”言下之意,你如果掉头就走准备不负责任的话,那就连三岁小孩也不如了。 常台笙顿时哑口,看一眼他放在桌上的药膏盒子,又看看他的脸,内心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将装衣服的盒子盖上,直起身来,拿过药膏盒子,打开来蘸了药膏俯身替他涂。 虽然姿态从容,但感受到对方灼灼目光,常台笙的脸也变得越发烫,尤其是抹到他脖子时,看到那细薄皮肤上的红痕,她更是觉得难堪。那天晚上她到底干了什么? 好不容易擦完脖子,陈俨忽地转过身,背对着她道:“背后被你掐过了,你可以看着涂,反正我看不到。” 他说着正要将外袍脱下,常台笙立时按住了他的领口:“别脱。” “难道你打算将手直接从领口伸进去涂吗?”他转过头来神色如常地看一眼常台笙,然后继续脱衣服。 常台笙看着他理所当然地脱掉外袍再褪下中衣露出精瘦的后背时,脸上一阵燥热,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的确是有掐痕。 常台笙忽然对那晚上自己的粗暴感到很震惊。 她素来以为自己的意志力可以战胜一切,但陈俨身上这些掐痕吻痕非常直接地宣告了她当晚意志力的失败。她给他涂药膏时也想过若那一日是旁的人在她身边,也许……后果当真会不堪设想。 从这一点上说,她是感激他的,但也只到此了。 他到底是真纯善还是假迷糊,是真的不谙人情世故还是刻意伪装自己的一种逃避表现,她摸不准。过分聪明的人看起来对这世间一切都不屑,一副懒得探究的模样,可也许心深似海,到底在乎什么到底琢磨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至少从智力上来说,他和她是不相匹配的。 常台笙耐心地给他涂完药,动作轻柔地将他的中衣拉上去,搁下药膏盒:“好了,我去洗个手。”她没发火,这时候面容看起来很平静,低了头走出门,径直往后院去。 小白见状,连忙就要窜出去,却被陈俨一把逮住:“不许跟着。” 小白便只好呜咽几声。陈俨穿好袍子,仍是坐在地上,拖过小矮桌底下的一只小箱子,翻了厚厚一叠书稿出来。 待常台笙回来时,陈俨将那书稿递了过去:“你若还有兴趣来抄稿子的话,这本新书稿就给你了。” 常台笙瞥那书稿一眼,纸页崭新,风吹过来还有一股新墨味:“刚写完?之前不是说懒得写么?难不成你……”他写稿子是有多快? 常台笙拿过来翻了翻,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中午她还跟其他几位书商说希望陈俨能写小说,结果陈俨竟当真写了小说稿给她。她看了开头,感觉是有新意的故事,遂道:“不能带回去抄么?” “当然不。”陈俨有一下没一下地顺小白的毛,对面的常台笙索性坐在原地仔细翻阅起来。她看了好一会儿,很是认真,大约看到一小半的样子,她匆匆忙忙将稿子理了一下,然后递回给陈俨:“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陈俨忽道:“你不打算让我签新的契书么?” 结果换来常台笙悠悠一句:“不急。” 不急?不签契书便意味着没润笔金拿的……陈俨暗暗揪了一下小白脑袋上的毛。小白“嗷呜”叫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向常台笙。 常台笙见状似乎猜到几分意思,遂道:“我会尽快安排。不过——”她都要走了,又转过头来道:“你不打算回芥堂整理那些书了么?我可以考虑一个月给你六两银子。” 陈俨却说:“六十两。” “六十两?”常台笙似乎淡淡笑了一下,语气是商人惯用的:“你还不值这个价。” 她说罢抱着那盒子就走了,抬价未果的陈俨在后面补了一句道:“我觉得你不裹胸比较好。” 抱着盒子的常台笙陡然黑了黑脸,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 事实证明,即便一个月只有六两银子可拿,陈俨仍旧还是会往芥堂跑。常台笙开始忙书市的筹备工作,临时要去一趟苏州,临行前嘱咐了一堆事给宋管事,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坐船走了。 隔日一大早,陈俨天刚亮便到了芥堂,半天没见常台笙过来,遂问了宋管事,宋管事这才将常台笙去苏州的事与他说了,说东家兴许要过好一阵才会回杭州了。 这时节天冷了,陈俨站在走廊里,宋管事说完便走了,他则一个人默默站着,转过身,便是偌大芥堂的藏版间和藏书间,此时显得格外孤清。往日里虽也是这副样子,但因有常台笙在,故而心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走廊里灌进来的风冷极了。 常台笙离杭之前未给过他任何讯息,也没提过半点有关芥堂要主办今年苏杭书市的事。她心里有本密密麻麻的账,计划安排都只在她心里,不会与别人商量,更不会轻易说道。 她是孤独的。而且陈俨这才意识到,对于孤独久了的常台笙而言,很可能他也只是一个……路人。 这种醒悟是很可怕的,对方昨日下午还若无其事地分橘子给你吃,晚上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连声朋友间的知会也没有,那是说明她都没有将他当朋友。 陈俨回屋完成今日的安排,下午又赶去了书院,略有些恹恹地给小学的孩子们上完课,天色已黯。他收拾了东西就要走,常遇却忽然喊住了他:“等一等。” 待孩子们差不多都走了,常遇这才提着书匣走到他面前,仰头说:“宋婶上回说那汤是你熬的,我觉得很好喝。早上我央着宋婶买食材了,你能不能教教宋婶如何熬那个汤呢……” 陈俨无精打采地收好书匣,提着往外走,声音低低矮矮的:“不想去。” “可是我真的很想喝啊,况你若不去的话,那食材便浪费了,宋婶熬汤真的很不好喝的。”小丫头一点放弃的念头都没有,一步也不落下地跟在他后头走着。 “那就浪费吧。” “可是……不是说粒粒皆辛苦吗?你前几日课上还说浪费不好的。” 陈俨没理她。 小丫头又道:“是因为我姑姑不在家你就不想去了吗?” “是的,你说的很对。”陈俨止住步子忽然转过了身,低头看她:“你姑姑不在家,我为什么要做给你吃呢?” “我会在姑姑面前说你好话。”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放出了终极条件。 “有用的话她就不会不声不响地去苏州了。”陈俨又转回了身,继续往前走。 小丫头连忙追上去:“去罢去罢,小棕也很想你的。” 陈俨依旧无动于衷地低头继续走。 “难道你不想住在我家吗?搬过来也许以后就不用走了哦。” 小丫头言声刚落,已经是走到了门口,陈俨看了一眼门口停着的常府马车,忽然觉得可以考虑一下,想了一会儿,看到车夫正往这边来,终于下定决心道:“很好,上车跟我回家拿衣服,我决定搬过去了。” 于是马车在回家途中折去了陈宅一趟,小丫头跟着陈俨往屋里走,步子挪得飞快。陈俨打开衣柜各种找衣服,可他实在对这些没什么概念,小丫头就站在他身后指挥这个指挥那个:“这个太薄了带过去穿不了的”、“这个差不多的已经拿了两件了”、“那个棉袍要带着”,非常有条理。 陈俨末了将她拎了出去,然后又将门给关上了。 因为他从柜子里翻出一面久未使用的镜子来。他极少照镜子,难得仔细照一回,自然不乐意给别人看到。他很仔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脖子,纵使他洗了好几日的冷水澡且不再用药膏,天真地以为这样可以让这些痕迹留久一些,可那些痕迹,还是消失了。 最终他将镜子放了回去,拎过包袱走了。到门口,只见常遇抱着小白已经在等着了。他瞥小白一眼,遂上了车。 跟着常遇回了府,他按照约定熬了汤,自己却没喝几口。常遇见他情绪低落,拼命给他夹菜,又看看对面某个空位置,安慰他道:“没有关系的,姑姑说过阵子就回来了,到时候那个位置便有人坐了。” 宋婶站在餐桌旁看着这一大一小,心想家里也真得有这么个人,看起来才完整一些。 陈俨也偏过头看看身旁的空位置,再看看轻微跳动着的火苗,又看一眼黑黢黢的窗外,想的居然是——常台笙有没有吃饭啊?既然是去忙筹备事宜,恐怕也免不了应酬,她可千万不能喝酒啊一定要小心啊! 没有他在身边怎么可以乱吃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呢?她难道不知道自己那样子被很多人觊觎吗?陈俨越想越糟心,恨不得起身立即去苏州。 一旁小丫头看着,似乎能看穿他心思一般,遂捧着饭碗边吃边道:“我姑姑很聪明的,她不会有事的。” 可小丫头虽这样说,但其实她心里也十分惴惴。她好怕姑姑离开她,走之前甚至还想姑姑能不能带她一道走……她太害怕了,她害怕谁都不要她,害怕自己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说起来,她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过娘亲了,也不知道她在新家过得好不好。 想着想着她便将头埋得更深,吃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似乎怕自己哭出来被看到。 饭后,常遇说想要去姑姑书房找一些书看,宋婶正收拾着桌子,遂让陈俨带她一块儿去。 陈俨一进那间书房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环视四周,常遇指指某个很里面的书架跟他道:“我想看一本,好懂好玩些的。” 陈俨手执灯台走过去,找了几本塞给她,伸长了手又去够最上面架子上的书。他随便抽下一本,封皮上竟然连书名都没有,他又抽下几本,依是都没有书名。 他好奇地翻过来,忽然眼前一亮。 噢,春宫雪月,常台笙竟然偷偷摸摸看!这!个! 35、 陈俨这会儿还举着烛台,一激动便让滴下来的蜡烛油给烫了手,他“噢”了一声,将烛台搁在架子上,低头飞快地翻阅那几本册子。版画之精美,内容之猎艳……姿势之丰富,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也算得上阅书无数,但这一回倒算是当真长了见识。陈俨素来觉得春宫册子都是一个路数,且大多粗制滥造,以满足一些幼稚的怀春小青年的*渴求,可手中这几册,却算得上是春宫之极品。 “你在看什么?”底下忽然传来这么一句,陈俨差点忘了常遇还在等着他,这才合起春宫册,塞回了顶层,回的是:“看你姑姑的秘密。” 常遇抿抿唇,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抱着她的书先出去了。 那边宋婶忙完,匆匆忙忙赶过来抱着小丫头去睡觉。小白猫也在门口候着,看着常遇被宋婶带走了,昂着脑袋看看陈俨,看他走了,又可怜巴巴地紧跟着。 次日一早,恰好是书院旬假,谁也不用起早,常遇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打着哈气在走廊里逗猫,远远看着陈俨抱着床单往后院去了。小丫头揉揉眼睛,抱起小白,又打个哈欠:“宋婶不是昨日给他换的床单么?他为什么要换?” 陈俨黑着脸一路走到后院,打了水埋头在井边洗床单,宋婶路过说:“公子搁在那儿罢,我来洗就行了,怎能劳公子动手。” 陈俨搓了两下床单,沉默寡言地继续洗混在里头的一件裤子。 生平第一次陈俨觉得丢人极了。哼,都是因为常台笙,他都做不好的梦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她在哪里逍遥着。 被暗暗嘀咕到的常台笙这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相比府里两只懒虫,常台笙起得极早,她一大早谈完名单上的两位书商,临近中午时,应约去了苏府。 苏晔闻得她到了苏州,遂遣人给她递了帖子,请她到府上一叙。苏氏乃苏州大户,说巨富并不为过。这样的人家,宅子建得典雅精致,张弛有度,非常有味道。 小侍领她往里走,到一间小厅时则停下来,请她进去。主人还未到,常台笙遂在小厅里等着,半晌,只见苏晔扶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进了屋。常台笙连忙起身,老夫人连忙伸手示意她坐下:“不必客气。” 老夫人似乎身子不大好了,很瘦,脸色极差,看得出来腿脚也不大灵便。这应当是苏晔的祖母了。苏老夫人看看常台笙,声音哑着偏过头跟苏晔说:“让他们上菜,先让小姑娘填饱肚子。” 常台笙二十好几了,忽然被长辈这么称呼顿时有些不适应。等菜上来,老夫人又总是吃力地起身给她布菜,让她非常不好意思,老夫人起一次身,她便跟着起一回身,频频说“不麻烦了”、“谢谢”、“晚辈自己来”……这顿饭吃了半天,老夫人没怎么说话,也未吃多少,倒是一直看着常台笙吃,于是常台笙这一顿吃得……非常饱。 苏晔在一旁只淡笑笑,也未说多余的话。 末了,老夫人轻叹道:“如今老了,走路都不方便,更别说出门了。原还想去杭州看看,但眼下这身子骨越发不行,估计是不能够了,你家里都还好么?” 常台笙刚要开口,坐在对面的苏晔略略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自己已抢了话头:“孙儿上回不是与您说了么,都挺好的。” 常台笙遂跟了一句:“是都挺好,请老夫人放宽心。” 老人家这才叹着气伸手轻拍拍桌子面:“常家不容易。”这声感叹落在常台笙耳中更是百般滋味,她就着手边一杯淡茶,将这各番滋味混着咽了下去。 老夫人半晌回过神,这才又抬头问常台笙:“丫头你多大了,许了婆家吗?” 常台笙据实答道:“晚辈今年二十四了,还未婚配。” 老夫人闻言立时有些着急,偏过头看着苏晔道:“你得帮着找找啊,这么大的丫头得有个好归宿才行。” 苏晔淡笑着点点头。 老夫人想想又问了一些有关芥堂的事,末了给常台笙竖起大拇指:“你做的书,我看过,很好。” “晚辈还要努力才行。” “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之后老夫人又问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有侍女过来说老夫人到服药的时辰了,苏晔这才扶她起来,示意侍女送老夫人回屋。 小厅中只剩了常台笙与苏晔,苏晔说外头天气好,遂邀她一道去园子里走走。 石板架在荷塘之上,一条路曲曲折折通往小塘另一边的凉亭,两边尽是枯荷败叶,一派颓唐之意,却又显得幽静。已有小侍在亭中煮茶候着,苏晔请她坐下来,这才开了口:“今日实在是唐突了,但我祖母执意要见你,所以……” 常台笙暗中查他、查苏府的事他又岂能不知,料想常台笙也该知道了其中诸事原委,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心照不宣的,常台笙回说:“能见到常家老人,我也很高兴,多谢。” 苏府的老夫人便是当年苏州常氏旁支,崇园的牌记版是随老夫人一起嫁过来的,至于那牌匾,则是苏晔应祖母之意,多方搜寻才找回。老夫人这些年久居苏州,几乎不出门,连常家人在外头重新开了刻坊也不知道,某回偶然得知杭州有个芥堂,便让长孙多番查证。得知芥堂东家便是常家的人,老夫人高兴得不得了。那时若非她走不动了,恐怕就要立即赶去杭州见人了。 老太太希望有生之年能再看到崇园有重新印上纸页的一日,便不断催着苏晔去办。苏晔又是做事利索的,没多久便寻到牌匾,连同那牌记版,一同秘密送给了常台笙。得知她立志做江南最大的藏书楼,亦出了一份绵薄之力,希望她这条路能走得顺当些。 苏晔是个做事不张扬的人,原本不希望她知道这些,可没料常台笙却是个追根究底的家伙,竟遣人来查他。 难道他露的破绽太多了么? 苏晔淡淡笑着,给她倒了茶,随后望着这一池败叶轻声问道:“陈俨过得好么?” 常台笙接过表亲递来的茶杯,回说:“他自然好,只是偶尔嫌拿的月银少。” “的确少了些。”苏晔抿了口茶,笑说:“我原以为你会给个五十两,没料竟当真只给五两。他在京城时,拿的比这个多得多。不过,”他搁下茶杯,慢慢道:“他对于这些并没有概念,有得吃有得睡就好了,很好养活。” 果然,卖宅子那人提的最后条件也是苏晔加的。伸五个指头?正常人都是撑死了给五两好吗?苏晔当真和陈俨是朋友么?让她来估的这个价确定不是用来“羞辱”陈俨? 那一张欠揍的脸这时不断地浮上常台笙脑海,她闭眼妄图扫去那些“烦人”的脸,但终究未果。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抿了一口茶。 苏晔看着她这反应,道:“不过你看起来似乎有些困扰,他又做了什么没分寸的事么?” 常台笙这时却摆摆手:“没有,挺好的。”是她自己做了什么没分寸的事才对,她心中默祷,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可千万别什么事都告诉苏晔,不然她一张脸真不知往哪里搁。 苏晔笑笑,却说:“你受累了。” 不,没有,还好。常台笙这时候脑子里全是这样的话,她什么时候容忍度这么高了? 她清了清脑子,忽然想到什么,遂问苏晔:“你与他那么熟,那是否认得杭州城的程夫人?”说罢她还连忙补了一句:“已过世的程员外的那位夫人。” 苏晔面上神色虽无太多变化,但唇角还是轻轻抿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常台笙会突然问这个,手中的杯子被他足足转了半圈,最终反问道:“怎会忽然问这个?” 常台笙回想了一下那日在盛元楼外以及在商煜医馆里的一些场景,遂道:“只是他素来对人生疏,忽然对一位看起来似乎无甚交集的别府夫人表露关心,似乎有些不寻常。”她看一眼苏晔脸色,连忙又补充道:“我不过随便问问,你不必……” 她话还未说完,苏晔便打断了她:“没关系,我知道那位程夫人。” “那么……” 苏晔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程夫人是他生母。” 常台笙握住杯子的手忽地紧了一下。他生母还活着?竟然还是程夫人?忽想到那日他高烧病中喃喃喊着的“阿娘……”,常台笙的心忽然轻轻皱了皱,生出一丝酸涩之意。 自己的生母做了别府的夫人,做了别人口中的娘亲,想想真是残忍。 苏晔留意到常台笙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才道:“前阵子他筹款想暗中救她一把,但打了水漂。眼下他若是再有缺钱的迹象,你万不要给他,这个漏洞止不住的,他又不会计算。别看他明面上对程夫人冷冷,连关心都透着疏离,但暗地里就算让他掏心掏肺,他也是肯的。” “毕竟是母亲。”常台笙表示能理解。 “不,你不明白。”苏晔语气凉凉,“都说舐犊情深,但程夫人令人觉得齿冷。” 36、【三六】 至于后文,苏晔没有详细讲,只说:“因程夫人的私欲,他那会儿差点就死了。但到底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计较太多。人都还活着,能各自为生这就够了。” 他这话中似有无奈,又有些凉薄意味。常台笙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联想到陈俨掌心里的那些旧伤疤,她隐约能构建出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 从苏府出来时,已是下午,冬日里的江南潮冷无比,黑得又早,她一路走回客栈,黄昏左近,街道两边饭菜飘香。这时候的常台笙,也不可抑制地想念起杭州的家。不知小丫头这会儿吃饭了没有,也不知祖父今日有没有闹,更不知芥堂今日是否诸事都顺,以及那只蠢货知不知道自己该添衣服。 天真的更冷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哈口气,轻缩肩头走进了客栈。 常府小厅中,这会儿却暖暖和和的,暖炉生得正旺,一锅子热汤端上桌,整个屋子里便都是浓浓食物香气。常遇的酒窝笑起来越发深,眼睛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开开心心端着碗,等着宋婶给盛汤。 宋婶将汤碗递给她,她便高兴地低头吃起来。 “没心没肺。”坐在对面的陈俨闷闷嘀咕了一声。 “才没有呢,我若是瘦了,姑姑回来才会担心。姑姑不在,我更要好好吃饭,长胖一点好让她放心。”小丫头捞起一块排骨来专心啃着:“你不吃吗?你要是瘦了,姑姑也会担心的。” 陈俨挣扎了半天,这才端碗吃起来。 他才吃了一碗汤,小厅门忽被敲响了。宋婶连忙去开门,门房小厮站在外头道:“那位程夫人又来了。” 宋婶道:“便说小姐不在,打发她走罢。” 她话音才刚落,陈俨忽然偏过头去:“等一等。”看这情形,程夫人并非头一回到这府中来,可是她来做什么? 陈俨起身就随门房小厮去了门口,程夫人这回是走了来的,披着斗篷站在门外,脸色在这昏昧夜灯映照下看着有些诡异。 陈俨衣着单薄,他缩缩肩,看一眼程夫人:“有事么?” 程夫人似乎也未预料到他会出现在这府里,先是一怔,随即又稳着声音道:“我并非来找你。” 陈俨似乎是猜到一些缘由,遂道:“若是为澜溪外宅的事,程夫人大可不必再来。那宅子已在拆建,且将来有别的用处,应是不会再转卖了。”他说完还忍不住补了一句:“天冷了,且又晚,妇人家还是少在外独自行走的好,再会。” 他说完便合上了门,站在门后等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他这才松口气,低头往府里走。 门房小厮看着一愣一愣的,似乎是觉得关系好复杂。 程夫人转身时,恰好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位男子。她蹙蹙眉,这男子约莫三十几岁的模样,应是饮了些小酒,方才就站在不远处,应将这方才这些事都收进了眼底。他朝她笑笑,问话的语气显得有些轻佻:“程夫人认得这宅子主人?” 程夫人警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那男子却又道:“听闻贵府落了难,可是来求助?我倒是可以给程夫人……指条明路。” 病急乱投医的程夫人,这时眼眸忽然亮了一亮。 那男子又道:“夫人眼下与令公子已无处可去了罢?我恰好在杭州城有一处小宅,若夫人不嫌弃,倒是可以去那里小住一阵子,再作打算。” 程夫人这时十分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又道:“若夫人觉得我不可信,那也无妨,夫人何时改主意了就到通济街最尽头那间宅子找管事即可。” 那人说完便走了,程夫人像一下子从什么混沌梦境里忽然醒过来似的,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裹紧了衣服往回走。 她如今与小儿子住在一间破庙里,所有的家当不过是她身上几件还未被变卖的首饰,已经维持不了昔日的体面。天太冷,寒风从破窗里不断地往里钻,寮房里全是尘土气。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连打扫的活儿也没有耐心做,遂只好这样脏着。 小儿子程康到这时候还未回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一大早说是出门找朋友借钱了,可他的那些朋友哪有几个好的?听说他输光了家财便一个个都躲得老远。 程夫人自袖袋里摸了个油纸包出来,里头装着两块油饼,是留给程康吃的。 月光漏进屋来,程夫人叹口气,忽听得寮房外有了动静,遂站了起来。那脚步很快,又急,随即便传来程康高兴的声音:“娘,我找着钱了,找着了!” 程夫人陡然蹙眉,刚要去开门,儿子已经一脚踹开了寮房的门,拎了个大包袱扔进来,兴冲冲道:“娘快看看,这些够我赌一把的了,等我赢上几把,就能……” 程夫人还未等他说完,立时低头扯开那包袱,里头金银玉器看着眼熟,这是……这是先前她夫君下葬时随同棺材埋下去的陪葬! 程夫人陡然红了眼,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过去:“混账东西,你糊涂了吗!连你爹的坟都挖!” 程康捂住脸嚎了一声:“死人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现在活人都过不下去了!我爹就算知道了也肯将这些给我!” 程夫人气得手抖,眼前一片黑,就快要气得晕过去,没料这不成器的儿子又嚎道:“我不光要挖我爹的坟,我还要将祖坟挖个遍!等祖坟挖完了我就去挖旁人家的坟,左右死人都用不到那些东西,埋土里也是白搭!” “你、你……”程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肝疼得她一时竟直不起身。 程康摔门就走了,程夫人一下子瘫坐在地,颤着手去系那包袱,可她怎么都系不好。程夫人脸上两行泪顿时就滚落下来,那两块油饼也滚到了地上,被灰尘给污了。 辛辛苦苦将其养大,诸事都顺着他。她还记得他小时候可爱乖巧的模样,可没料如今竟成了这德行,令她心寒又不舍。 这真的是……报应吗? 程夫人哭到哽咽,各番滋味在心头萦绕不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这口气。 这时空寂的寮房外忽传来敲门声,程夫人以为是儿子转念回来了,甚至还捡起那两块油饼赶紧擦了擦外边的灰,搁回油纸包里,起身拭去眼泪。 那敲门声又响了几下,紧接着传来一声:“出什么事了吗?” 程夫人似乎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又不确定。她小声回:“没有,没什么事……” 门外那声音又道:“我出诊路过这里,似乎听到一些声音,但这破庙许久无人住了,我觉着奇怪便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程夫人一阵肝疼,她又瘫坐回地上,无甚力气地跟外头的人道:“不需要,你走罢。” 今晚她遇到的人实在太多,一时间都有些辨不清人心意图,就让她清净一会儿罢。 程夫人一口气仍是闷在心口,闷得她实在发慌。眼前似乎是闪过一些小星星,她脑子蓦地一空,似乎是感到额头磕到了什么,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外面的人再次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无动静这才推开门往里迈了一步。 提着药箱站在门里的商煜挡住了月光,他看看晕倒在地的程夫人,目光扫过地上的包袱,就这么看了好半天,才走过去将她扶着背起来。 ——*——*——*——*—— 程夫人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处哪里,只见自己睡在一窄榻上,窄榻临墙,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可还是觉得……好冷。 她连忙坐起来,回想了一番晕倒前的事,头又开始痛起来。 不远处忽传来伙计的喊叫声:“东家,她醒了!” 商煜掀开门帘而入,手里握着一盒金针。他在窄榻旁的圆凳上坐下来,打开盒子,取过金针,与程夫人道:“夫人是一时气坏了,加上又未用晚饭,才致如此。若这会儿头疼的话,不妨扎两针,也免得总这么不舒服。” 他语气平淡,是医者与病患说话的态度。程夫人这才想起来他是那日给她诊脉递药膏的大夫,她略略别过头,想说拒绝的话,可嗓子就跟哑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商煜很自然地偏过头,吩咐伙计道:“给夫人准备些吃的。” 程夫人紧蹙着眉头,手却已被商煜握住,他动作不紧不慢地施针,低着头似乎十分专注:“过会儿就好了。” 见他这样,程夫人的戒备之意似乎略略少了一些,也没有刻意地拒绝他的好意。待伙计将饭食送来,程夫人却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那罐子粥。 商煜轻轻地笑了一下:“看样子夫人似乎心存戒备,但实在不必质疑晚辈给的饭食。”商煜将那罐子里的粥倒了一些到旁边小碗,接过来便仰头喝了:“晚辈还没有无聊到会给无关紧要的人下毒。” 一旁的伙计有些看不过去:“我们东家可是这周围出了名的热心肠。东家见夫人晕倒了,还背您回来给您施针喂药,夫人这般怀疑我们东家,真是让人有些伤心呢。” 程夫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愧赧之意,抱过那小罐子,低头拿了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商煜忽然眯了眯眼。 37、【三七】 寒夜里伸出的一点援手足以让人心生信任,程夫人暂时收起戒备接受这位陌生大夫的好意,她喝完粥起身告辞时,商煜却道:“夫人若需做点事补贴家里,倒不如到我这里来帮忙,医馆正好缺柜台抓药的。” 程夫人紧抿住唇角,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也让她的自尊心越发盛。到一间医馆做帮工,意味着要收起她所剩无几的所谓面子,来谋一条生路。 她没有立即答应,商煜也不勉强,只说让她多考虑几日。 程夫人走后,伙计在一旁纳闷嘀咕道:“东家随意找个抓药伙计都比找这位夫人强呢,这夫人看起来娇生惯养的,疑心病似乎也很重。” 商煜神色无甚变化,也没有回伙计的疑问,只将大门关上,挂上了夜间急诊请敲门的牌子,就回后院了。 ——*——*——*——*—— 又过了几日,芥堂宋管事拿了本刚刷印好的书册给陈俨,说是《京物志》的样书,照常理是要先给东家过目的,但东家这会儿不在,他既然是书稿作者,便先让他看看。 陈俨刚翻开封皮瞥了一眼,神情欣悦地又合上,道:“既然按常理是先给她过目,那坏了规矩多不好。”他飞快做出了决定:“我勉为其难地去苏州找她好了。” 宋管事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是拿着样书去了后边藏书室,将手上最后一点工作做完,锁上门就走了。 陈俨回府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去书院同山长打了声招呼,便搭上了去苏州的客船。 而这几日常台笙在苏州广选书目和画稿,正忙得不可开交。她从杭州过来时本来就很赶时间,到了苏州也每日只睡一会儿,接连好些天这么熬着,也开始有些撑不住了。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面回来,想早点吃完饭多睡会儿。可她刚进客栈,便见一人老老实实坐在客栈大堂里等着她。 常台笙这会儿手里抱着一些画卷,另一手还提着书匣,陈俨见状,立即起身帮她将东西拿过来,转身就往楼上走。 “你等一下!”忙晕了的常台笙陡然间反应过来,立时喊住他。 可陈俨已经上了楼梯,转个头回说:“我方才问过了,我知道你住在哪一间,我给你送上去马上就下来,你不用跑了。”他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你可以把钥匙扔给我。” 常台笙轻轻地蹙了一下眉头,随即又无奈抬头回他:“在书匣里。” “好的。”陈俨拿着东西便上了楼,手脚麻利地开了门,将常台笙的书匣画卷,连同自己的包袱都放了进去,重新锁好门这才下了楼。 可是等他下去,常台笙却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喊伙计要了一些吃食,打算填肚子了。 “你要在这里吃么?”看着伙计端上来的食物,也仅仅只能够填肚子而已,算不上美味。既然来了苏州,且也忙了这么久,难道不该好好犒劳自己么? “我很累,不要和我说话。”这果真是常台笙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取过筷子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常台笙并没有问他为何到这里来。问这个家伙理由简直就是白瞎,他做什么事根本不需要理由,他能给的理由常人都没有办法理解和接受。 可偏偏这回陈俨还备足了“非常正当”的理由等着她问。 无奈常台笙就是不开口问他! 伙计就递了一副碗筷,常台笙吃着,旁边的陈俨只好干看着。 等常台笙吃完了,招呼伙计过来结账,他这才说道:“你不打算给我吃点么?” 常台笙瞥一眼桌上的剩菜,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随意吃。 这之后她就起了身,打算上楼,可某人坐正了背对着她道:“我感觉你似乎忘了钥匙在我这里。” 常台笙陡然想起这茬,又只好坐回去,招呼伙计再上了一碗米饭。陈俨大约也是饿极了,端起饭碗就着桌上快凉的剩菜吃起来。 常台笙靠在椅子里懒懒看着,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苏晔说的那句“好养活”来,看这样子倒的确很好养活,程夫人怎么舍得丢掉这样一个好养活的儿子? 陈俨吃完,却不急着交出钥匙,谈条件似的说:“这客栈今日都住满了,已没有空房,可我想洗个澡。” 一路风尘仆仆,可以理解想洗个澡的心情。常台笙非常好脾气地点了头,竟然允许他上去洗个澡。 陈俨没料到她会这么好说话,这反常表现倒让他有些惴惴。陈俨跟伙计要了点热水,遂自己先上了楼。常台笙仍坐在底下看堂中人来人往,思绪则毫无目的地神游。脑袋偶尔空空的感觉也不错,换个环境哪怕也很忙,体会却完全不一样。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常台笙回过神,起身往楼上去。因室内有简单的屏风遮挡,故而就算对方在洗澡,进去也无甚大碍,她刚进去,便听得屏风后的陈俨道:“帮我拿一下衣服。” 常台笙瞥一眼搁在桌上的包袱,这么小的包袱能放几件衣裳?估计又是“凭感觉”随便带了几件,适不适合这季节,能不能穿都不好说。 她打开包袱给他将中衣取出来,走到屏风前,侧身将衣服递了过去,待陈俨接过,她便又折回桌前打开书匣,将里面十几册书取出来,在桌上依次排开,琢磨了会儿。 闻得身后动静,常台笙回了头,随手取过一块干手巾丢给他擦头发,俯身挑亮桌上灯台,拖过一把椅子,总算开了口:“你看书快,帮我看看这部书说了什么,明天告诉我。” “你要做什么?” 常台笙回得言简意赅:“听说是苏州这阵子卖得极好的一部书,我翻了几页实在没有兴趣,但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这么红。” 陈俨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过去坐下来,低头翻阅了一会儿,迅速给出了结论:“看来你不喜欢神魔小说。” 常台笙没回他,这时伙计拎着热水来敲了门,并帮忙将浴桶里的洗澡水给倒掉了。常台笙用瓢舀了木桶里的热水,简单冲了个澡,非常迅速地擦干换好衣服出来,陈俨却转头正看着她。 与此同时,他手里拿着本书递过来。 常台笙低头一看,正是刚刚印完的《京物志》。这难道就是他找的“正大光明”的到苏州来的理由么?送样书来给她过目? “我要提醒你的是……”这厮从包袱里摸出一封契书出来,“印完了你就得将余下的润笔金付给我。” 她看看他诚挚的眼,又想想苏晔与她说的话。 不要给他钱,他只会天真地想要填程夫人那个无底洞。 常台笙有些沉默,若换作是她,恐怕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她见证过常遇出生时嫂嫂所经历的苦痛,母亲到底是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一个母亲又会因什么样的缘故,想要抛弃自己的骨肉,这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作为书商,她并没有什么好挣扎犹豫的,按照契书到期支付润笔金这是行业规则。 “知道了。”她不过是很冷淡地回了一句,遂接过书坐到了床上。 陈俨看看她,很感激地说:“你竟然没有嫌弃我用过的浴桶。” 常台笙翻书挑眉,抬眸看他一眼:“你认为我嫌弃客栈的这种不知有多少人用过的浴桶有意思吗?我不躺进去洗就行了。” 好大一瓢冷水泼了过去…… 陈俨转过头,手撑下颌很严肃地翻看手上的书。 那边常台笙看书看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神情寡淡,合上书搁在枕畔,伸手取过桌上杯子,喝了满满一杯凉水,正要钻进被窝睡觉时,忽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窄榻:“若是嫌被子不够下楼问伙计要。” 她刚钻进被子,肩膀忽被人拍了拍。 常台笙翻过身,半支起身看他一眼:“有什么事请明日再说好么?” 陈俨却递了一幅画过去。 正是她今日带回来的几幅画之一,是苏州的一个书商朋友送给她的。 他闲得没事看画做什么? 常台笙索性又坐起来,接过那画打开来,一床一猫,还有两双鞋。 床便是寻常的床,但芙蓉帐却拉得严严实实,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绣花鞋,床前蹲了一只猫,抬头看帐钩。 已经看过此画的陈俨在一旁下了结论:“这是一幅看着很含蓄实则很香艳的春宫图。” 常台笙这时再看看那略扎眼的芙蓉帐,也觉得有那么点……香艳。 一双绣鞋也画得极好看,旁边那双男鞋倒无甚特色,那只猫……抬头看帐钩的神态倒有些探究。 但常台笙轻咳了一声,驳道:“芙蓉帐内无动静,也许只是在午睡而已,男女睡在一起非得看成春宫么?又没怎么样,有什么要紧。” “你说的很对,也可能只是单纯睡觉。”某人低头脱鞋子。 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 某人道:“难道你打算让我睡那张榻吗?很不舒服的。” 他指指常台笙手里那幅画:“你也说这样没什么要紧的。” 常台笙非常机智地伸出手阻止他靠近,低头看一眼自己脱在床边的鞋子,再看看他的鞋子:“都是男鞋,没有绣花鞋,这就不行,你懂么?” 38、【三八】 常台笙见陈俨一时间没了反应,立刻就放下了床帐并且迅速压好。 陈俨愣愣看着,没过一会儿,床帐内就传来声音道:“看完书自己去榻上睡觉。” 常台笙这时已困得不行,懒得跟他再闲扯,说完后重新躺下闭上眼就睡了。这时外边站着的陈俨却只好将这幅“春宫”重新卷好,坐下来接着看书。 他略翻了翻,才知道常台笙拿回来的这些书并不全。这部神魔小说算得上是一部“巨著”,整整一百回,字数近百万,起码有二十册,价钱也应是不菲,也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人买。 待他看完常台笙带回来的这部分,外边天都要亮了。 常台笙一夜都睡得极安静,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外边的陈俨裹着被子,伸手合上最后一册的封底,偏过头瞅瞅那床帐,又看看角落里冷冰冰的窄榻,耷拉着脑袋默默想了会儿,最终还是悄悄地拉开了床帐,轻手轻脚地躺了进去,再小心翼翼地……重新压好床帐。 他满意地在外侧躺好,身上还裹着自己的被子。好一会儿他都睡不着,只侧着身睁眼看着常台笙的睡颜走神。直到外面烛台燃尽,灯光熄灭,陈俨这才恢复平躺的姿势,闭眼睡觉。 常台笙这夜睡得极好,她醒来时下意识打了个哈欠,之后卷着被子翻个身,恰好就看到老老实实卷着自己的被子平躺着睡觉的陈俨。这家伙果真是不要脸面地又爬上来了…… 但已经历过一回两回,常台笙大概也知道他就算睡上来也不会怎么样,于是她并没有像上回那般,暴力地踹他一脚。 屋外天色已经有些微亮,帐子里还有些暗暗的。床铺柔软,被窝还很暖和,常台笙不是很想起床。今日约的那个书商,要到中午才有空见她,所以她完全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她昨日半夜醒过来一次,那时候帐外的灯还亮着,她听了会儿书页翻动的声音,知道他还在看书,心里竟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他当真是后半夜全部看完了才睡的么? 此时的陈俨睡得正沉,被子没卷好,肩头露了一些出来。常台笙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掖好被角,见他略略动了一下,她倏地将手缩回。 他看起来虽还是老样子,但常台笙心里却有了不一样的体味。 一个过往更丰满真实的陈俨在她脑海中慢慢呈现,引她去探究。就在这时,陈俨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继续睡。常台笙看着他的后背,一时间竟闪过要伸手抱一抱他的念头。要命,她怎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脑子累糊涂了。 于是常台笙立即翻过身,背对着陈俨继续睡回笼觉。 各睡各的被窝本互不干涉,也不会打扰到对方,可陈俨醒来时,却发现问题来了。他先是试图起身,可头皮却被扯得发疼,躺下来看看,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常台笙给压住了。见常台笙睡得正香,他也不喊醒她,重新躺下来一根两根地将头发丝拖出来。 过了会儿,常台笙从浅眠中陡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她看看睁着眼正望向她的陈俨,扶额定了定神,好不容易缓过来,神情倦怠地对他道:“你下去罢。” 这回笼觉睡得她脑壳疼,做的梦也将她吓得半死。漆黑夜路中,她孤身一人往前走,路越走越窄,前方似有人影走动,有模模糊糊的光亮,待她走近时,辨得那人似乎是陈俨,在她正要抬手拍他的肩时,对方却忽然转过身来,没有眼睛。 她被梦中那张脸惊醒,背后一层冷汗。陈俨裹着被子下了床,看看她这样子有些担心道:“我打扰到你睡觉了么?” 常台笙坐在床上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她下了床,摆摆手示意跟他没什么关系,取过架子上的外袍穿起来,低头束发。她整理妥当洗了把冷水脸,道:“我有事要出门,先走了。” 陈俨连忙跟上去,他跟到门口,常台笙又回过身来:“怎么了?” “你要留下我和两个铜板出门么?” “……” “真的只剩两个铜板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样子。 常台笙神情有些懒怠,转过了身,声音矮矮:“换好衣服赶紧出来。” 她说罢便先下了楼,问了问伙计时辰,又轻轻打了个哈欠。外头天气好得很,一只悠闲的老狗慢吞吞地从客栈门前溜达过去,常台笙看着倒觉得羡慕。 不一会儿,陈俨下了楼,她遂迈步出了门。出门沿街一路走可见大大小小的食店,这时候已将近中午,早饭已没得吃了,可肚子又饿着,过会儿还得去赴宴不能多吃,常台笙一路走一路买点心,付了钱接过盒子或纸包,悉数都递给了身后跟着的陈俨。 她懒洋洋地沿街买点心,想起来了便从他手里拿一袋冬至团,慢吞吞地吃着。 常台笙转身折进巷子里要了一壶茶,坐下来喝了一些。她看看陈俨怀里抱着的吃食:“这些东西够你吃一天么?” “你要留下我和一堆点心走么?” “是这样没错,但是……”常台笙看着他,“若你答应个条件,我可以考虑带你去赴宴。” 陈俨立刻接道:“我可以闭嘴。” “很好。”常台笙对他这种觉悟感到很满意,“喝完茶吃些点心走罢,今日的午宴在船上。” ——*——*——*——*—— 两人到太湖时正值中午,常台笙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今日要见的这位书商专门在太湖设宴请常台笙,舱中约莫可以摆下两席,光从水窗照进来,暖融融的,风很小,桌椅雅致,香鼎缭绕,青瓷瓶里几支早梅含苞待放。这时日已冷了,但天好,暖炉生着,看水光粼粼,倒也惬意。 耳边是吴侬软语,行腔柔曼婉转,配着琵琶三弦,隔着纱幔看过去,隐约可见的是几位唱曲的江南丽人。 陈俨抱着堆点心从容地将这船打量了一番,哼,布置成这样,是想做什么?若常台笙单独过来还了得。 他放下东西就在常台笙身边坐了下来,这时身后的帘子被人挑开,走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儒雅书商。他跟身旁小厮吩咐了一声,遂走到了常台笙与陈俨面前。 他俩几乎是同时起了身,那人对常台笙淡淡一笑,最后目光落在陈俨身上:“陈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常台笙没料到他们居然认得。 今日船宴主人乃苏州书商沈晋桥,其祖父沈寅曾任职礼部侍郎,有一些书籍便是经他审定交厂刻成为内府本的。沈家做书的风格跟常台笙很像,求精且有些清高,也算得上是这圈子中的清流。 沈晋桥早年在京城求学时认识了陈俨,那时陈俨小小年纪便入了朝堂,经常往来礼部,沈晋桥又经常去祖父的衙门,碰见过许多次。 陈俨回他:“托你的福,无恙。” 沈晋桥笑笑,请他二人入座。侍女捧着餐食进了舱内,沈晋桥一边介绍今日这特意准备的食物,一边留意着常台笙。常台笙这时寡言得很,也不知在想什么,沈晋桥轻叩桌面示意她回神,问她好不好吃。 常台笙微笑着言谢,随即又道:“今年苏杭书市还是老样子,两边都办,苏州的书得运一部分过去,因此当下先得敲定您能运多少书到杭州,书船大概安排在下个月的初十。需要刷印备货的书得加紧时间。您先给我列个书单如何?” 开门见山的商谈节省时间也高效,沈晋桥回说:“知道了,我今日回去看看,明晚之前让人将单子给你送过去。” 这谈话间,佳肴陆陆续续上了桌,陈俨很“识相”地在一旁吃着,也不开口说话。那边常台笙和沈晋桥轻声聊着,他偶尔想插上一句话,常台笙便用余光看他一眼。 沈晋桥留意到这细节,心里忍不住狂笑,但面上却还是温温的。待一顿美食享用完毕,常台笙忽说想找沈晋桥聊一聊别的事,在外面等他,遂先起身出舱,让陈俨在舱内等一会儿。 沈晋桥心想她刻意避开陈俨,估计问的也正好就是跟陈俨有关的事,遂立即起了身。 但他走到陈俨身旁时,却忽然俯了身,对“老实”坐在原地的陈俨小声道:“你竟然找了个大金主……太了不得了。” 陈俨蓦地抬眸看他,沈晋桥好事地拍拍他的肩膀,轻轻笑道:“可别说你不知道常堂主很有钱,书业这行可是暴利。” 常台笙还在外等着,沈晋桥大步走了出去。他瞥一眼这波光粼粼的太湖,很享受地深吸口气,看向常台笙:“怎么了?” 常台笙问得很谨慎:“方才您无意说到他还是朝中的人,是何意?” 沈晋桥抬了一下眉:“不知道么?他一直是朝中的人,并非外边传的弃官不做了,若他想回去随即都能回去。” 常台笙蹙眉,竟还能这样? 沈晋桥无所谓地淡笑笑:“他父亲陈尚书是朝中要员,皇上又很宠他,特许他任职期间出来玩几年没有什么不可能。也许就是命罢,有些人出身卑微得见不得光,但偏偏就是骄子的命,不好说的。” 39、【三九】 常台笙从沈晋桥方才这话中听出了一丝酸溜溜的味道。他似乎是在暗讽陈俨出身不好,又有些嫉妒其天资与运气,总之听着令人不舒服。她没有接着问下去,说了声多谢就重新折回了船舱,喊了一声陈俨:“走罢。” 陈俨抱着点心出了船舱,他看也未看沈晋桥,跟着常台笙上了岸之后,走在后面道:“你若是想打探我的事情没有必要问别人,可以直接问我。” “我没有打探。”常台笙死不承认。 “那你避开我做什么?”无辜地接着问。 “对沈晋桥有些好感,问些私事不可以么?” “你故意这样说对我而言没有用,我才不会吃那个人的醋。” 常台笙心道,你连一只猫的醋都吃过,你还有什么飞醋不会吃,说得自己似乎气量很大的样子,开什么玩笑。 陈俨见常台笙满脸不信的样子,连忙又补了一句:“再者你怎可能对别人有好感呢。” 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啊…… 常台笙决定不与他说话,继续往前走。时值下午,苏州城里一派悠然景象,冬日农闲时候,庄户人家也进城凑热闹,沿着太湖一路走,时光静好,常台笙想起多年前的冬天,兄长带她在西湖边堆雪。 一去不复返了,都不会再有了。 她面容平静,走着走着甚至忘记了身后跟着的陈俨。陈俨却在这时候忽然开口问道:“你很有钱么?” 常台笙转过身看他一眼:“那你这会儿还是朝廷命官么?” “是的,所以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很多钱是多少?若是没有标准,就算我家财万贯也可能只是穷人。”常台笙继续往前走,“那你既然仍为朝廷命官,又如何会忽然离京偏居杭州?在这里你又没有亲人。” 常台笙问这话,是故意装不知道他与程夫人的关系,她这么试探着问一问,本以为他可能会顺势说出程夫人的事,但陈俨却没有。他回的是:“太医院有个家伙让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歇几年,所以我就离京了。” 常台笙陡然顿住步子,她慢慢转过身,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你身体哪里不好么?” “不知道。”陈俨说的轻描淡写。 但看他的神色,似乎当真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因为太医院医官的一句话撇下官职跑到杭州独居,像是他会做的事,并不奇怪。 ——*——*——*——*—— 常台笙没有细问,她傍晚还得见位书商,且还得联系好运书的船只,遂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迎面忽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窗帘子打开,探出一个头来:“哟,常堂主来杭州几日了?书市的筹备事宜可都还顺利?” 来者正是居安堂堂主黄为安,自从他们将准备事宜都丢给常台笙后,便再没出现过。老实说常台笙也不知道他们这时候是在杭州还是在苏州。 常台笙与黄为安客套了几句,大抵说诸事都还挺顺,便没多言。 黄为安伸着脑袋又问:“哎常堂主没去建文堂看过么?也不知道杨友心那小子回来没有,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杭州呢,怕是被杭州那些花花草草给迷住了。若他回来了,我们找个日子吃顿饭,哥哥做东,请你吃顿好的!” 他这话才刚说完,里边小妾嘀嘀咕咕地撒娇,黄为安便又将脑袋缩进去,安慰他那小妾几句,过会儿,他又探出脑袋来:“哥哥有事先走,再会啊。” 常台笙拱拱手,站在原地稍稍侧个身目送对方离开,脸上风平浪静,连个笑也没有。 一旁的陈俨忽道:“这个人找过我。” 常台笙蹙了下眉:“何时?” “在我与你签完第一份契书后,他找我约稿,但我没有答应。” 陈俨面上表情淡淡的:“若他装作没见过我,我建议你对他留个心眼。看上去粗枝大叶的人也许城府很深。我不认为他方才的话都是随口说说,为何要突然与你提建文堂?还特意说不知道杨友心有没有回来,他身在苏州且人脉众多,不可能不知道杨友心是否已经回来。他也许是在提醒你杨友心留在杭州别有意图,至于这个意图……”陈俨沉思了一会儿:“难道杨友心像蒋园秀一样对你有所图?那你一定要时刻提防他。” “你多虑了。”常台笙略略偏过头,“杨友心好男色。” “那太好了。”陈俨放心地松口气,“这样我就不必担心你将来会和他打交道了。” 常台笙觉得好笑,但没笑出来。她道:“你跟着我有些不大方便,所以你先回客栈,我会晚一些回去。” 陈俨没有像之前一样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反倒是抬抬唇角露出个欣悦的笑来,回答得非常干脆:“好的,诸事小心。” 常台笙转身就走了。 待她诸事忙完,天已彻底黑了。她一路走回客栈,放松地舒口气,正打算上楼,却看到陈俨坐在热闹的大堂里孤零零地等她。 这时,苏府的管事进了大堂,说东家得知陈俨到了苏州,故而特意请他与常台笙一道过府吃晚饭。再看看客栈门外,停着的正是苏府的马车。 常台笙心道苏晔的消息真是灵通到夸张,做商人到他这样,也真的是境界了。 两人抵达苏府时已经很晚,进府被管事领进后边小厅,刚进门,便见苏晔夫妇已在席间候着了,应该是等了很久,常台笙略有些歉疚,说了声不好意思,这才入了席。 苏晔发妻顾月遥身子一直不好,平日里也不见外客,知道常台笙与陈俨要来,倒特意出来吃饭了。 常台笙就坐在顾月遥旁边,只见顾月遥的椅子里铺了厚垫子,背后有棉靠,膝上搭着毛毯,唇色淡淡,看起来很虚弱。 她微微朝常台笙笑了笑,那眉目里是江南的秀美,又有几分大户人家的端庄:“不用客气,这算是家宴,放开了吃就好。” 声音也是轻软的,听着很舒服,可又令人有些心疼。 常台笙偶然瞥见她的手指,细白得有些病态,是久病之人的手。她之前虽有所耳闻,但不知道顾月遥身体竟差到这般地步。 一顿晚饭,顾月遥吃得极少,几乎是在看他们吃。直到餐饭快结束时,侍女在外轻敲敲门,端了药盘进来,苏晔接过药碗轻抿了一口,这才递到顾月遥面前,用调羹喂她。顾月遥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便挡了一下,示意自己来。苏晔待她吃完,将药盘里的蜜丸递过去,让她镇镇嘴中苦味。 一旁常台笙看着,竟从其中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来。若非顾月遥身体欠佳,这真是一对好得不得了的伉俪。 这时陈俨看看她。她忽然想起方才苏晔试药那个动作来,霍然就想起某次陈俨当着她的面吃她的药,还振振有词说想尝尝药有多苦。 这招难不成是跟苏晔学的么? 常台笙忍不住抬手轻按了一下太阳穴。 顾月遥吃了药,又同常台笙道:“老太太昨日听说杭州府里头还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丫头,很想见一见,又不怎么好意思开口与你说。” 指的是常遇? 常台笙遂回:“她眼下有功课在身,况我也忙,所以可能不大方便带她出来。” “没有关系,老太太说不急的。”顾月遥说完掩唇镇了镇气,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与常台笙道:“说起来可能有些唐突,但……我能看看你的手相吗?” 常台笙的确感到有些唐突。但陈俨这时却偏过身子来,附在她耳边道:“传闻顾月遥给人看相很厉害,虽然我不信,但你可以试试。” 常台笙伸了右手给她。顾月遥握过她的手,轻摊开她手心细细查看,神色从头到尾变都没有变过。 末了她看向常台笙,缓缓道:“你命线很长,从相术的角度来说你会很长命。但你可能有些太执着,执着虽很难得,但过了头有时却并非好事。一条路走到头了无法再走的时候,就摊开你的心再想一想,不要再往前撞,也许一切就豁然了。人生苦短,变化无端,如果希望掌控一切,往往会失掉一切,不妨将你的心放宽一些,去拥抱所有的可能。” 常台笙闻言没有说话。她的命线很长么?她一直给自己预设了早亡的结局,倒没有想过若自己长命会是如何。但顾月遥看人似乎当真很准,她的确执着并且有强烈的掌控欲,一旦事局失去控制,她很有可能会失去理智,无法接受现实。过于执着和紧绷的神经让她有些病态,她审视过自己,但发现已经走上了歧路,好像回不了头了。 时辰已是不早,陈俨先说打算回去了,遂起身告辞。常台笙也跟着起了身,道完谢就同陈俨出了门。 苏晔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管事请他们上马车,陈俨却说不用,说想再走走。 月光很黯,两个人一道走在路上,陈俨手里拎了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讨好常台笙似的给她披上,常台笙也没有推拒。街巷里有打更声,夜已经深了,常台笙四下看看,忽然问陈俨:“这附近有小酒馆么?很想喝些酒暖暖身。” “虽然没有小酒馆,但我知道哪里有酒。” 常台笙疑惑地看他一眼,陈俨神情愉悦地一笑:“几年前我埋的。” 常台笙远没有料到离苏府不远的街上便有一座小宅,上面挂着陈府的匾额。她忽然想起商煜有次说过的,苏晔买下了苏杭两地的宅子送给陈俨,这宅子,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这种送法太不寻常,常台笙遂道:“苏晔与你的交情似乎很不寻常。” 陈俨俯身从门口一块石板底下找出钥匙,边开门边回道:“他愿意对我好,我欣然接受,难道很奇怪?” 他说得轻描淡写,进府便去找酒了。待他将那坛子酒挖出来,常台笙已经裹着斗篷坐在走廊里打哈欠了。 所幸这里定期有人过来打扫,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好用。 陈俨从伙房里搬来一只小炉子,生起炉子两人坐在走廊里小杯喝酒。 陈俨酒量不好,故而常台笙只给他倒了一小杯。 陈俨慢慢喝着,对面坐着的常台笙却已经三四杯下了肚。她酒量很好,很难醉倒。陈俨喝完一杯,忽然看看她。淡淡月光下常台笙看起来似乎收起了白日里的戒备,可还是令人看不穿。 他忽然很有礼貌地开口:“我能亲你么?” 常台笙捏着杯沿慢悠悠转着,低头把玩。 与此同时,苏府中,苏晔扶顾月遥回卧房,顾月遥叹息般地开了口:“她的命不好,很曲折,劫数很多。” 40、【四零】 陈俨提出要亲一亲常台笙的要求,虽没有被立刻拒绝,但也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常台笙喝完杯中酒,忽然偏过头看他一眼:“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面对常台笙这样的问题,陈俨想了半天:“也许亲一下就知道了。” 他说完便转回头继续喝他那半杯小酒,一旁的常台笙似乎思考了很久,霍然起了身:“起来。” “恩?”陈俨将手里的杯子搁在地上,不明所以地跟着站了起来。 “太晚了,走回客栈不实际,这里能住么?” 陈俨没有直接回她,而是转过身往东边走廊去了。这里他只来过几回,上次来还是很久之前,但苏府的人会定期过来清扫,理应是能住的。他循着许久前的记忆走到一间卧房前,打开门果真没有闻到灰尘味,他未点灯,径直走到柜子前翻出被褥,根据手感和干燥程度能判断出这些前阵子刚刚曝晒过。 一切都很好。 陈俨抱着被褥前去铺床,常台笙这时走进了屋。他摸黑铺完,想想这夜可能会冷,遂又去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他在黑暗中行动自如,全然不会被什么边边角角磕到撞到,做事也很是利索。 常台笙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淡淡开口:“铺床加被这些事你做得很好。” 陈俨俯身压被角,闷闷回说:“因为是给你铺。” 常台笙无端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若我有兴趣养什么,那就一定要做到很好”,这么说来他还当真是对照顾自己没有兴趣,而照料起别人的生活来却兴致勃勃的。那只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常台笙忽然靠着身后的墙轻叹一口气。 陈俨铺好了走过来,常台笙抬头看看他。这时候屋里还没有点灯,黑暗之中彼此神色都看不清楚。 陈俨正要开口,常台笙忽然伸手,飞快地攀上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抬头就亲了上去。她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唇瓣,趁他还未回神却已经探进了他的领地,舌尖自上颚扫过他的口腔,陈俨回过神来无师自通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常台笙亲得很霸道,她甚至转了个方向,反将陈俨压在了墙上。陈俨温柔又热情地回应她,手一直放在她腰间,也没有更近一步。常台笙这时很清醒,她想做一次试探,试探清醒时候的自己,到底对陈俨存了怎样的念头。 陈俨放在她腰间的手虽然没有温度,但她能隔着棉衣感受到他掌心指尖传来的压力,结果是她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烫,因为陈俨显然胜她一筹,虽然双方实践过的次数一致,但不得不承认,脑子好的人做什么事都更容易找到窍门。陈俨做出回应,并且开始引导她时,常台笙明显感觉到心底涌上来的一阵渴望,她甚至想要去亲他的耳朵、脖子,剥开他的外袍,去感受他的体温。 真,要,命。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忽然就离了他的唇。因为黑黢黢的环境里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的神情,常台笙动作自然地收了手,语调一如既往地凉薄,又带着些懒怠的玩世不恭意味:“亲一亲似乎也没什么,你找到答案了么?” 明明是黑暗的环境,陈俨却盯住她的眼睛不放,呼吸平稳,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些蛊惑—— “我感觉到你想要我。” 一语中的,仿佛撕开黑暗中常台笙那张假面,举着火把逼近她,将她的脸烧得滚烫。 常台笙没出声,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请”他出去。 陈俨这回倒没有死皮赖脸地想要留下来,而是在临走前忽然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头,很愉悦地走了。 常台笙意识到自己在自寻死路,她若不回头,就将一头撞进一条完全陌生且失去掌控的路。星星点点的火苗在黑暗中晃动,吸引着人往更深处走。刺激,又撩人心神,但若抵达终途,却似乎有什么温暖之源在等待,让人能不那么冷。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害怕什么。 酒后的常台笙反倒想得更多,她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方睡着,早上醒来时精神差到极点。陈俨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早饭,手里还拿了几本书。 待常台笙吃饭时,他神色如常地坐在一旁翻书。常台笙瞥见那书封上的名字,陈俨抬眼看看她:“你上次带回的那部书不全,我找到了后面的几册,在看到结局之前发表看法有些草率,我会尽快看完。” 常台笙低头继续吃早饭,等她吃完,陈俨却还在专心看书。她没有管他,静静起身出了门。可她才刚走到门口,低头看书的陈俨忽然补了一句:“问苏晔借了一辆马车,就在门外,你可以使用。” “谢了。” “你可以谢谢苏晔。”依旧没抬头。 常台笙出了门,办完事已是傍晚,她很自然地回了客栈。而陈俨在府里待了一天,见常台笙迟迟不回,搁下手里的书,打算起身时,苏晔却提着食盒进了府。 苏晔找到亮着的屋子,打开门,见陈俨坐在团垫上,身旁摞了一堆书,猜也能猜到他一天都没有出门。 苏晔搁下食盒,取过团垫边的书随意翻了翻,又放下:“你刚刚打算去找她?” “如你所料。” 苏晔沉默了一会儿,黯光中他的俊容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 “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苏晔松口气,“先吃饭罢。” 而陈俨却动也未动那食盒:“我想我先去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吃比较好。” “她是成年人。”苏晔言声淡淡,“成年人被另一个人成年人念叨着吃饭会不高兴,你希望她不高兴么?” 陈俨似乎是想了一下,低头打开了那食盒,将碗筷拿了出来。 他边进行着手上的动作,边说道:“你今日有些奇怪,而且心思很重。” 苏晔没有说话,站在屋子里直到看他吃完,才轻皱着眉问他:“当初问你为何回杭州,你为何没有说实话。” “我一直说的是实话。”他重新盖好食盒,“弘文馆的确有些无趣。” “我指的不是这个,你不用跟我装糊涂。”苏晔的语气虽然平稳,但其中还是有一些发现事实情委后的着急意味。 陈俨起了身,轻松地开了口:“啊,那你一定是知道了,那就省得我说一遍了。”他神情看起来很愉快:“我打算去找她了,谢谢你的晚饭。”他说完便携书走了。 苏晔则在他府里待了一会儿才离开。 见他出了门渐渐走远,站在巷子口静静等着的陈俨步子缓慢地往回走。他没有去找常台笙,而是回了漆黑的宅院,进了漆黑的屋子,躺进了冷冰冰的被窝里。 再过了一会儿,他又从被窝里爬出来,出了门。 ——*——*——*——*—— 之后几日,常台笙都没有见到陈俨,他仿佛从苏州城消失了,一点讯息也无。而她也很忙,书船初十就要开往杭州,从苏州书商那里筹集的各类书册都在整理打包,准备装船。 初六那天下午,她恰好去见一位书商,路过陈家那宅子,可却见大门从外边紧锁,想来里面是没有人的。 她想陈俨也许提前回了杭州,又或者索性去京城了。各番猜想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竟对他毫无预兆的不告而别有些担心。 会出什么事么? 她将这担心在心底压了好几日,直到初十那天早上,她特意去了一趟苏府,说是跟苏老太太告别,实则是想问问苏晔有关陈俨的去向。可她却被告知苏晔去了京城,好些日子不在府里了。 而顾月遥的一句话让常台笙陡然心紧了一下。 顾月遥说:“初一那日晚上苏晔去找他,听说是吃过晚饭便要去找你的,没有见到吗?” 她那天晚上根本没有遇见他。 顾月遥见她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常台笙却紧着眉说没什么,就匆匆忙忙走了。 她中午时就得随同书船一道回杭州,她收拾自己包袱的时候,看到陈俨从杭州带来的包袱还留在她的客房内,心中绷着的一根弦怎么都松不下来。 那晚上她做得过头了么?可他又不该是会被吓坏的性子,明明隔天早上他还气定神闲地看着书。 常台笙很着急。 可船期已定,书都已经装上了船,根本不好再改期。她提着行李上了书船,离岸前还在犹豫要不要留下来打探清楚了再走。可等船开了,她便只好希望他只是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先回了杭州,而不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头一回常台笙因为这样的事紧张得一口气一直提着,想松都松不下来。 她右眼皮突突跳着,心里那不大好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半夜里运河安安静静,视野里只看到寥寥几只货船或客船。常台笙进了舱,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后半夜方支撑不住浓浓困意搭了眼皮,她睡得很浅,耳边似乎一直有人在说话,可以听到水声,能感受到船体的晃动。 她被冻得坐了起来,这时她却忽然听到舱外有人喊道:“不好了!装书的那一舱进水了!” 41、【四一】 常台笙被这句话彻底惊醒,她披上外袍赶紧出了舱,船工见她出来,忙喊道:“刚刚见船头似乎有些往下沉,才发现进了水,已有人下去看了!” 冬夜里的运河冷飕飕的,不巧的是,这时候起了风,常台笙被吹得后脑壳疼。她没有急着回话,立刻便往出事那舱跑,上边的舱门已被打开,里面有河水涌进来,堆在最底下一层的书箱已完全被泡进去了。 常台笙手心发冷,好在船只水密隔舱,就算一舱进水也不会殃及其他,能最大程度止损。她随即自己下了小梯,也不顾底下水已没到膝盖,常台笙卷起袖子就吩咐道:“先找到缺口止漏。”她说着打开书箱便要往上搬书,免得水位再往上会淹掉上面的书。她跟甲板上的船工道了一声:“搭把手。” 但这船上船工不够,这会儿已有两个下了舱,他们在找破口堵漏,常台笙则将书往甲板上递,劳力实在有限。 搬了一会儿,从船头又跑来一船工,探头往里吼道:“两边舱室也进水了,应该是连隔层也坏了,隔层不好修啊,恐怕够呛!” “我们先堵住破口!隔壁舱里的书你尽量搬出来!”常台笙紧紧皱了眉,大声回他。她一双手冻得麻木,也不知道自己搬了多少,但脑子里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沉!这百来只书箱都不可以沉掉! “来不及了!书会吸水,我们的船只会越来越沉!”船工皱着眉头就要将甲板上已经被浸湿的书箱往下扔。 常台笙一低头,原本只没到膝盖的水位越来越高,已经没到了她胸口,船的确越来越沉了!原本还在舱内搬书的船工已经不顾她地爬了上去,常台笙想拦都拦不住。她屏吸埋下头去找破口,可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这时船已微倾,破口越发大,水直往舱内涌。 常台笙浮上水面,伸手抱住那通往甲板的木梯,甲板不断地有书册掉落进来,那些她筹集了近一个月的书,价值不菲的书册,数以千计的书册,几乎都埋在了水里。 她还没能完全回过神,冬夜里的冰冷河水冻得她全身麻木。 她几番试图爬上去,可木梯滑得要命,一次次失败后,她忽然松了手,整个人埋进了水里。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自己,那声音越来越近,她在水里却已将近窒息,无法回答。常台笙拼尽全部的意识再次抱住那木梯,探出个头来猛喘一口气,却呛进了水,拼命地咳嗽起来。 模模糊糊中似乎听到脚步声渐近,但又陡然停住,随后便听得有人入水的声音。常台笙刚回头,便被人托了一把:“快上去。” 她从猛咳中缓过来,费力地从木梯上爬了上去,脱力地瘫在了甲板上。 再看舱内,只见陈俨浑身湿漉漉地从梯子上爬了上来,喘口气道:“船工已经跑了,这条船快沉了。”他说话间水已漫上了甲板,陈俨低头嫌弃地看了一眼漫上来的河水,然后在常台笙对面坐了下来。 常台笙这时回过神,刚要问他为何会在这里,没料这家伙却指指地上的书道:“你可以挑几本当纪念品带走,左右这一船书不可能救回来了。” 甲板上的水位越发高,两个人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这条船往下沉。常台笙看着水面上四处飘着的书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像做梦一样。 陈俨仍旧从定地坐着,看看这河道,约莫算了一下:“我游到岸边只要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你呢?” 常台笙几乎是冷静非常地跟他说了三个字:“我不会。” “可是你方才都没有在水里乱扑腾我以为你会水的!”本来淡定非常的陈俨惊得连忙站起来,他飞快地将盖舱板拆下来,推过去给常台笙:“幸好这只是河道……” 他甚至找到绳子将那板子捆好,让常台笙抓紧那绳子,一边还嘀嘀咕咕道:“你一个南方人竟然不会水,诶你不要松手,脸色不要那么差,只要没被困在舱里都不会死的,不要担心,放松,我不会让你在这区区河道里的。” 不远处的一艘客船越驶越近,应是看到了这边沉了船。那边船头站了俩嗑瓜子的,其中老大看清楚不远处船上的景象,吐掉瓜子壳说:“太淡定了!放小船给他们!” 于是就在陈俨打算拖着常台笙游回岸边时,旁边的客船给他们放了下了小船。陈俨看看那只小船,又看看被冻得受不了的常台笙,非常坦荡地就接受了对方的帮助。 ——*——*——*——*——*—— 待他们上了客船后,常台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本被河水泡透的书。她牙关咬得死死,这会儿冻得嘴唇发紫,全身*的,样子看起来有些骇人。 她脸色惨白地将袖袋中的钱袋子悄悄递给陈俨,什么也没有说,只接过对方好意递来的毯子,将自己裹起来站在一旁努力想要恢复身体的热量。 这种内河客船虽比不得海上客船那般豪华,但该有的基本都有,且幸好还有空舱房,可以让他们住上一晚。大概是跟常台笙相处久了,陈俨竟能干脆利索地问清楚价钱,还额外加了一些银子给对方,之后又道:“如果有热水和衣裳可换就更好了,哦对,有姜么?” 那船工一副了然的样子,匆匆忙忙就去伙房了。而另一边又有船工领他们往舱房去,末了还丢给他们两身粗布衣裳,瞅瞅他们原先身上穿着的衣服道:“将就一晚上吧,明儿就到苏州了。” 这……又回去了么? 旁边常台笙抿紧了唇,没有开口。陈俨相信,就算今晚没有这客船,她也会再折回苏州。 一切都整理妥当后,陈俨看看舱中那狭窄的床铺,说:“喝了姜茶就睡吧,反正明天就又回去了。” 常台笙依旧没有说话,只看着小案上放着的那本潮湿的书走神。她很久没开口了,方才帮她脱那*外袍的时候,她浑身冻得发抖,雪白的中衣上有血迹,应是在水里被什么锐物划伤了。陈俨卷起她的袖子,看到伤口已经被泡开……心都替她疼了一下,可她哼也没哼过一声。 想想那么多书今夜沉于水底,陈俨也沉默了一会儿,但他随即又扭过头去跟一言不发的常台笙道:“何必为了这些分明还可以再印的东西折腾自己,在我眼里你比那一船的书都金贵千倍万倍。”见常台笙并没有动容,他又转回头,看着门闷闷道:“书不是你的人生的全部啊,常台笙。” 常台笙终于抬起头看看他的背影,握起案上装姜茶的杯子,仰头喝掉了一半,走过去将余下的一半递给了他:“今晚谢谢你,但……” 后半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原本想说,书的确就是她人生的全部,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 陈俨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我身体好,喝一口就够了,剩下的你全喝掉,我出去问问还没有别的空舱房。” 他说完就出去了,似乎是怕被追问,又似乎在躲避什么。只是今晚的常台笙并不能意识到他与往日的不同。 可没过一会儿,常台笙刚躺进被窝,某人又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睡了,我就睡地上……”他说着拿过一条毯子,将自己卷起来,吹熄灯躺了下来:“你也睡吧,不早了。” 常台笙这会儿觉得周身渐渐暖和起来,这才侧过身,望着黑暗中那一团身影走神。陈俨翻了个身,常台笙问:“还没睡着么?” “快了。”闷闷的,带了点鼻音。 “你为什么会在那条船上?这十来天去了哪里?你是在躲着我么?” 一连串的问题抛给他,结果只换来一句:“我就想试试悄悄跟着你到底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你傻么?” “很显然我比你聪明。”某人不服气地又岔开话题,“船工会丢下船跑掉,我认为这件事根本不是意外,建议你查一查。” “你在敷衍我,真正的原因你没有说。”常台笙声音虽然低矮,但却非常确定地给了结论。 某人翻了个身,又恢复了背对着她的姿态。 “为什么要躲着我?我那晚上吓到你了么?” 蜷成一团的陈俨没有回她,他怎么可能会被她吓到,只是……他没让自己想下去,但他忽然睁开眼,闭上眼,再睁开……重复了几次之后,他沉默着再次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常台笙没有得到他的回应,翻了个身叹口气道:“地上会冷的,你的毯子太薄了。” 陈俨没反应。 空气里一阵静默,常台笙却忽然下了床,光着脚抱起被子走到他身后,俯身将被子给他盖好。 她盖得很仔细,被角压平,似乎怕漏风进去他会着凉。 隔着单薄的毯子,陈俨甚至能感受到这被子里原先被她捂出来的温度,沉甸甸地,覆住他整具身体。 他闷闷道:“不用给我盖,你用就好了。我若是冷,会出去问船工要的。” 然他话音刚落,常台笙一言不发地掀开一侧被角,安安静静地躺了进去,再侧过身,面对着他的背,伸手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陈小妾请你加油啊!考虑明天更一章肥的 42、【四二】 常台笙的身体虽算不上有多暖和,但身后一下子贴上来一具柔软的身体,陈俨还是僵了一僵,但他动也没动,闭眼继续睡觉。 常台笙伸手环住他之后也没有其他动作,额头挨着他的背闭上眼睡了。这时辰已是后半夜,其实也睡不了多久,但历经沉船之难,紧绷的神经松下来,人真的是很累了。常台笙迷糊中还能察觉到手臂伤处传来的隐约痛意,但很快她就睡着了。 过了很久,陈俨悄悄挪开她环在自己身上的手,随后小心翼翼地翻个身,面朝着她,确定她已经睡着,才松一口气,偷偷地将她圈进自己怀里。他动作很轻,也不敢碰到她手臂上的伤处,凉凉的唇轻轻蹭过她的额,心头漫过一丝酸酸的情绪。 黑暗中一切都是黑暗,分辨不清无有边界,他知道这一点并领悟到了。 多年前母亲锁门离开时,是带着哭腔地跟黑暗里的他说“你会拖累我,求你就这样消失掉,跟着我你也只能吃尽苦头,人生太苦了,出身不好你一辈子都只能这样……”,那时不过是稚童的自己,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负累,就算跟母亲求情说“没有关系我只吃一点点,一天不吃也不会饿死的”也毫无建树,最终她还是没有带他走。 因为他是个拖累。碍手碍脚,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一无是处。 过去的二十几个年头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黑暗中的世界因为脑海里丰富的故事而变得不那么乏味起来。 原来他也这样活了二十几年,努力地做过一些事,可那又怎样,他到头来还是会担心自己再次成为拖累。 再次闭上眼,母亲的话不停地在耳畔回荡,像个醒不来的梦。 ——*——*——*——*—— 早上常台笙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窄小的铺上,身上则裹紧了被子。她坐起来揉揉太阳穴,差点以为自己刚从昨晚的梦里醒来。发生过什么?她瞥见小案上放着的一册潮湿的书,才彻底地回过神。 书船沉了,多少书册全部泡了汤,这阵子的忙碌全打了水漂。 这就是全部的事实?当然不是。 她掀开被子,看看架子上搭了一身粗布棉衣,应是给她穿的。她套上棉衣,刚打算出去时,陈俨推门走进来,端了碗姜汤给她,自己则在啃一只馒头。 “伙房里还有面食,但不知你喜不喜欢吃。”神情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常台笙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还有大把事情要处理,这个时候她不能病。她偏头问:“还要多久到苏州码头?” “一个时辰。”陈俨吃掉最后一口馒头,“从码头到苏晔那里要半个时辰,码头有车可雇,余下的银子恰好够。”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你在找人算账之前应该想将自己整理一番。” 他很了解她。 常台笙洗了个脸束好头发往外走,胳膊上的伤口还很疼,但她没吭声。 陈俨跟了上去,常台笙道:“我只在苏州待一天,今晚必须回杭州,书市就在月底,届时连书都不够就成笑话了。” “那些沉了的书要你赔么?”陈俨忽闷闷问了一句,他担心她负担不起。 常台笙眼底疲意明显,但眸光凉凉,声音是哑的:“我虽然赔得起,但谁搞的花样谁就得结账,不是么?” 陈俨陡然想起常台笙偷偷收在抽屉里的那份名单,打叉叉的黑名单。 看起来睚眦必报并且心狠手辣的样子,可外界也从未有过常台笙手段毒辣害过谁的说法。 真是个谜。 ——*——*——*——*—— 等客船抵了岸,陈俨雇车去了趟苏府。苏晔不在家,顾月遥出来见他们,常台笙草草讲了事情大概,末了借了些银两,换了身衣裳。正要走时,顾月遥喊住她:“台笙,诸事不要急,都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多谢了。”常台笙转身出了门,步子匆匆地走了。从早上到现在,常台笙连口饭也没吃,眉头压着心事重重,陈俨见她赶时间,便很有先见之明地从苏府拿了一盒点心带着。这会儿坐回车里,他便将点心盒递了过去:“考虑考虑点心的感受,不被吃掉它们就会馊的。” 台笙没笑得出来,打开来吃一口干巴巴的酥饼,没说话。马车抵达黄为安的居安堂,陈俨就打算下来时,常台笙及时阻止了他:“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不用下来,闭会儿眼。”她语速很快,非常敏锐地看到了陈俨眼眸中的血丝,希望他能在车里小憩会儿。 她素来不喜欢麻烦别人,因为怕产生依赖,可没料却一次又一次地麻烦他,她心有歉疚的同时,内里用来掩盖弱点的那层硬壳,也越发薄,似乎随时都会被戳碎。 她进居安堂时,黄为安正在逗一只瘸腿的小狗,他手里拎着根线,线上绑了根带肉的骨头,那只狗一跳一跳的,想够到那根骨头,可却因为腿被打瘸了,怎么也跳不高。 黄为安瞧她进来了,眉毛一抬:“常堂主不是送书回杭州了嘛,怎么的,还惦记着哥哥的一顿饭呢?没事,等书市结束了,来苏州玩,哥哥请你吃遍苏州。” 常台笙静静看了一眼那只不断往上跳的狗,面上是说不出的清冷,但语气却是无奈的:“船昨晚沉了,百来箱书全祭了河神,故而特意来请教黄堂主,若这般情形,还能怎么挽回?晚辈是当真没辙了。” 黄为安先是震惊,再然后松口气,继而又跳起来:“这书船是建文堂借你的吧,你赶紧把杨友心那小子抓回来,让他赔啊!私船出了事,那自然是找这私船的主人解决问题,我这人爽直,不爱那些虚情假意的,但事情都得按理来不是?” “是这个理。但赔不赔的事还在后头,眼下书市之期将近,解决备书不够的问题才是迫在眉睫的事,若书市办砸了,丢的恐怕不是晚辈一人的脸,黄堂主看在这份上,能否帮一把?” “帮!自然帮!哥哥这就让底下人加急印书,保准十天内给你十箱运到杭州去,妥妥当当的,放心好了!” 黄为安说得极爽气,常台笙的目光却依然在那只狗身上。她哑着声音道了谢,随后又补了一句:“黄堂主小心手,瘸狗饿疯了扑得比好狗还厉害。”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黄为安稍稍愣神,随即就按着手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你个蠢狗,让你咬!” 常台笙回到门口,刚要上马车,车夫却跟她道:“方才与您一道来的那公子让小的转告您,他去衙门了,让您忙完了顺带去衙门捎他回码头。” 去衙门?难不成他打算报官捞沉船? 常台笙独自上了车,又去了趟沈晋桥那儿,大约讲事情说了,让他重新备些书,账则等到书市结束后一起结算。沈晋桥对她多少有些好感,遂应得很大方,末了还让她多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常台笙客套地道了谢,正要走时,沈晋桥这里却忽然来了客。小厮禀了名号,沈晋桥却道:“打发他走,他一厢情愿刻出来的那些板子,我不想买。” 看来不是一回两回到访了。常台笙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板子?” “有个破落书商,孤注一掷买了部将死之人的书稿,还请人雕了版,那部书二十册,光板子就刻了好久,结果书也卖得不怎么样。” “二十册?”常台笙对这个数字敏感极了,“叫什么?” “学塾记。” “卖得不好么?” “谁买啊?一个破落书商印出来的书册,且还那么贵,怎么可能有人买。这会穷得饭都吃不上了,一堆债,就指望着把板子卖给别人补缺口呢。” 怎会这样?前阵子她一个友人还跟她说这是近来苏州卖得很好的一部书,她起初不信,那友人还特意翻出书来让她带走看看,说看看就知道是好书了。 原来那家伙在骗她读书么?可她没读,倒是丢给陈俨去看了。 那小厮出去打发人走,常台笙也作别沈晋桥出了门,只见一佝偻中年人背着书箱站在那儿,被小厮推搡地往后退了几步。 常台笙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遂问了问板子的事。那中年人一脸颓唐,面色蜡黄,叹气道:“哎,卖不出去了,可全家当都压在这千块板子上了。” 他摇摇头正要走时,常台笙却喊住他,自报了家门,并说对他的板子有些兴趣,顺便问了价钱。 那人回说:“不按板子,按字数。每百字是五分银子,不能再便宜了。” 八十二万字,四百多两。芥堂付给刻工的酬金百字也按照四分银子算,他这板子真是贱卖了。若当真如她那位好友说的,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好故事,常台笙很想买下来。 何况她眼下缺能刷印的新板子,她那日翻看过成书的质量,雕工不错,可以直接以崇园的名义刷印这部“大书”。 但她随即又问:“您这部书眼下卖出去多少?” 那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老实说,真正也就卖出去一套,给城西的郭公子了。” “郭公子?可是郭四?”就是她这好友诓她说这书卖得极好的。 “正是他。”那人又叹口气,“还有苏大公子好心,一口气买了我几十套,算是可怜我。但苏公子家里又不是做这行当的,又不好卖板子给他。” 苏晔买了几十套?难怪那天早上陈俨可以轻而易举找到那册子不全的部分。 很好,这也就意味着市面上几乎没人知道这部书已经被印过了。就算被传开,也能落个“好心帮人”的说法。 可就算这样,常台笙心里尚有些不确定。毕竟她没有看过这部书,若搁在往常,什么稿子她都必须看过才知道才有底。 她为什么当时不看看呢? 那人见似乎又没什么戏,已打算走了,可常台笙却喊住他:“我打算买,但您要给我几个时辰考虑,今晚之前我若去找你,便是决定买了。您现在回家,先不要去别处卖了,行吗?” 那人想想,觉得也好,便给常台笙留了地址,先回去了。 常台笙赶紧往衙门去,车子急急忙忙赶到时,陈俨已是在外等着了。时值下午,常台笙撩开车窗帘子,阳光照进来,她看看站在衙门外的陈俨,可他竟一点反应没有,直到她喊了他一声,陈俨才蓦地抬了头。 也许是错觉,常台笙竟从他神情里捕捉到一丝茫然,那是她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陈俨低头揉了揉额头,小声抱怨了一句:“我等好久了啊。” 他这才又抬起头来,朝马车走过去。 “黄为安让你找杨友心算账了么,贼喊捉贼?”陈俨边说着边拖过一旁的毯子,他声音清清淡淡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好。 “是。”这时候日头好,也没风,常台笙看他冷,索性将车窗帘子绑起来,让阳光照进来,又道:“杨友心虽看着奸诈,但沉一艘船的成本太高,他不至于做这种事。黄为安跟他是一座山里的虎,暗斗免不了,只是这次顺便整整我而已。你还当真报官了?” “苏州新任知府是我学生,小孩子意气风发,一听不得了,非说这是谋杀未遂,要捞船好好查,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 常台笙没说话,看看他的脸,轻叹出声:“你不累么?” “现在觉得累合上眼的话,我认为将来我可能会后悔。”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岔开话题问:“书呢?来得及凑到那么多么?” “哦对——”常台笙陡然想到那部书,“学塾记那本书看完了么?” “好书,值得印。”简洁明了。 常台笙难得听他称赞一句,谁料他又轻勾勾唇角,道:“虽然写法铺张,但取神魔之事喻讽世态,结局更是神妙。之前没看过能将精魅神魔写得与人一样世故的,总之很妙,写此文者心里定有大智慧,但听说已经过世了,且书稿被一落魄书商买了刻成板子,因为卖得极其糟糕如今那书商已经在四处兜售板子了。如果你眼下缺板子要印大部头书填空缺,我建议你买,你信我么?” 他说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浅浅眯起来,在这冬日暖阳里,好看到令人走神。 常台笙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愚蠢的主人@陈俨 常老板已经很喜欢你了 你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PS:苏土豪我们做朋友好吗 和苏老板做不成土豪就抱紧土豪们的地雷 么么哒 43、 四三 常台笙的手指停留在他左眼尾,那里有颗非常不易被察觉的小痣。指腹轻轻摩挲,掌心则不自觉地贴上了他的侧脸。她动作很轻,陈俨却觉得好痒,他握住她手腕:“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没有。”常台笙回过神,随口问了一句:“你难道爱哭么?” “为什么要哭?又解决不了任何事。”很小的时候他就不打算哭了,哭不能挽回别人的决定,眼泪没有任何用处。他看一眼常台笙:“难道你爱哭?” “以前是。”常台笙又看一眼他的脸,原本没注意到的那颗泪痣,这时候似乎变得更明显起来。有泪痣则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飘蓬,相书上如是说。 陈俨忽然无聊地揉揉自己的眼角,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遂道:“相书大多玄乎骗人,你不用信。” 常台笙偏头看向窗外,淡淡笑了。 车厢里沉默了会儿,陈俨忽然又道:“学塾记的那套书里面,我没有找到错字,所以更值得买了不是么?” 常台笙递了一张银票给他:“我现在去码头定舱位,你带那书商去钱庄兑,给他四百一十两银子,余下的钱你想办法找人将箱子运到码头。”她随即喊车夫停车,然后将那书商的地址告诉他,匆匆忙忙下了车,又想起什么来,撩开帘子对车内的陈俨道:“记得拆箱看看。” “……”陈俨看她一眼,“你都不怕出什么岔子么?” “时间来不及了,只能赌这次一切顺利,我在码头等你。” 常台笙说完就步子匆忙地走了,陈俨从车窗往外看,目送她走远后,这才低头看看手里的银票。整五百两,顾月遥借钱比苏晔大方多了,苏晔从来不肯借钱给他。 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入幕,时间非常紧。幸好那书商当真老实待在家里等着,见是陈俨过来起初还不肯卖,陈俨报上芥堂和常台笙名号,那人才领他去看板子。箱子非常多,陈俨见识过芥堂的存板间,那地方大到离谱,想想薄薄一册书,居然得用到那么多块板,便令人觉得这行不容易。 等找车兑银两这些事忙完,他带着那千块板子去了码头。他四处找常台笙,却看到了苏府的人。陈俨看到码头边停着的某艘船,才知道常台笙这是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借了苏晔的私船…… 已入暮,码头的工人们借着黯光将箱子装了船。 最后多出来一只小箱子,陈俨将它抱进了舱内,跟常台笙说:“这是印多了没有卖出去的,我一道拿了过来,让它继续留在苏州似乎不大好。” 常台笙站在甲板上点点头,待他上来时候还伸手拉了他一把。这晚天气不错,适合内河航行。陈俨累得直接坐在了甲板上,常台笙看看他:“太凉了,起来吧。” 陈俨看看她,摇摇头说:“没力气起来了,我想吃饭。” 常台笙没吱声,转身就沿着木梯下去了,伙房里厨工正在弄晚饭,木桶里新鲜的河鱼活蹦乱跳,常台笙道:“煮些鱼片粥罢,再随便加个汤。” 厨工闻言转头看看她,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再看看伙房里的食材,笑道:“好的。” 常台笙转头出去了,上去时看到陈俨已经直接躺倒在甲板上看星星。 常台笙在旁边抱膝坐下来,偏过头看他一眼:“昨晚窝在舱里和书睡觉是不是不好过?” 陈俨似乎是琢磨了一会儿,才回她:“虽然比不得苏晔这只船舒服,但也是难得的体验,我觉得不错。”他顿了一下:“你可以考虑躺下来看看。” 常台笙抬头看看天,过了好一会儿,竟也学他躺了下来,舒了一口气。 “很多星。”常台笙轻叹出声。 “最亮的那颗叫北极星,天好的时候晚上都能看到,旁有三星后有四星环十二颗星,代表紫宫。紫宫前有三星叫阴德,左边三颗叫天枪,右边五星谓之天棓……” 他语速不徐不疾,常台笙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末了他又道:“而这些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说法,谁知道这些星辰将我们当成什么,也许在它们眼里,我们这里也只是一颗不起眼的星星,有可能还没有名字。天幕那样广袤,好像已经无边了,在这之外却可能还有更无边更不可想象的存在。谁也不知道最后的路在哪里,所以才浅薄地将活物的死亡看成了终点。这样想想,觉得许多事也没什么了。” 常台笙没有回他。她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思考自己为什么而存在是无解的。 “浅薄也有浅薄的道理。”常台笙说,“人并非万物的主宰,没有必要通晓一切。就算将来有能耐知道更多的事,但人毕竟只是人而已。” 陈俨恍然般地叹息一声,霍地侧身低头亲了亲她额头,眼眸里闪过大悟的喜悦,丝毫没有意识到眼下这个姿势暧昧非常。 不远处忽传来厨工一声轻咳,常台笙抬头看看他,再偏头看一眼站在木梯口端着托盘的厨工,面色窘迫地赶紧推开他坐了起来。 厨工这才装没事人一般将食物端过来:“汤也快好了,小的过会儿端上来。” 常台笙低头端起一碗鱼片粥拿着调羹吃起来,面上红潮似乎尤在。陈俨倒坦荡荡地拿过粥碗,边吃边低头问道:“你几乎不做天文术数类的书,这样的书不好卖么?” “我对这些不是很在行。”常台笙回的是实话,“你若在行的话,也许将来可以帮忙。” 陈俨握调羹的手忽地顿了一下,但他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粥,接连吃了好几口,这才淡淡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天不再与书打交道,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不与书打交道?”常台笙停了手里的调羹看过去,“可那是你的长处。” “唯一的长处是么?”陈俨依旧低头吃粥,话语里竟有些含糊。 “当然不是。”常台笙回他,“聪明的人做什么都该很容易,你可以尝试的有很多。” 陈俨边吃边想,吃到最后一口可还是无解。他放下调羹,搁下碗:“如果我什么都做不了,就会成为拖累罢。” 常台笙头次听他说这样不自信的话,真是反常。她说的是:“不会。” “恩?” “因为你一直是‘拖累’,且是很有用的‘拖累’。若有人因为这个放弃过你,那一定是少了些眼光,她现在一定很后悔。”常台笙认真地留意他侧脸的表情变化,又道:“若追究起来,我还是我父亲的‘拖累’,因为我幼年时总缠着他讲故事,他晚上都没有办法空出时间来钻研雕工技艺。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觉得烦扰,反而觉得这样的‘拖累’很幸福。” “偷换概念。”陈俨给出了总结,但他到底是浅笑了起来,释然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谢谢你。” 但随之迎来的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厨工端着汤罐上了甲板,这沉默才结束。 常台笙低头打开那罐子,一只甲鱼趴在里面,旁边围了一圈豆腐,星星点点的枸杞和一些药材飘在周围…… 大补汤。 常台笙不爱吃甲鱼,陈俨在一旁为甲鱼说了很多好话,也未能让常台笙尝一口,于是他只好自己解决了那只甲鱼,再看着常台笙低头吃汤碗里的豆腐。 夜风起,甲板上很凉了。常台笙起了身,留下一句:“我先回房了,你也别待太久。” 她说完就走了,陈俨在甲板上默默地躺了一会儿,等冷到手脚麻木,他这才坐起来搓搓手,回舱洗漱。 常台笙回去洗漱完,觉得时辰还早,陡然想起之前陈俨新写的那书稿,心道这会儿虽然不能审稿但可以先问问他后面写了什么,遂裹上毯子出了门。 她在甲板上走了一会儿,看到陈俨那屋还亮着灯,走过去轻敲了敲门。 “睡了么?”她轻声问。 过了好一会,里面才传来一句:“没有。” “那开个门罢。”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 常台笙只看到陈俨站在门口,眼睛上蒙着一条黑色缎带。 他唇角轻轻往上抬,似乎是在笑:“我也正觉得无趣,想要找你玩,捉迷藏怎么样?” “我……” 常台笙正要拒绝他这无聊邀请,却陡然被他握住了手腕。他的手温温的,却如文火般,时间久了也灼人:“就玩一次,不能躲太远太偏,我会蒙着眼睛找你。” “好罢,注意安全。” 他松了手,常台笙转过身找藏身之所。她轻手轻脚下了木梯,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拐进了某间放书板的舱室,躲在箱子与舱体的间隙之间。 应该很好找到罢,可她还是等了挺久。这个笨蛋,不会作弊吗?她小时候玩这样的游戏,年长的孩子们通常都中途偷偷将缎带拉下来偷看的。 在这黑暗的环境里待久了,她有些不大舒服。终于,门被打开,陈俨进了舱,没有伸手四处乱摸,只停下来站了一会儿,随即便朝常台笙这边走过来。 常台笙见他逼近,身后却是舱体木板,根本无处可退。 她输了。 不过一直求胜*很强的常台笙,这时候却很乐意输掉。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扯下那根缎带,倒是抬抬唇角,道:“你不打算奖励我一下么?我这么努力地找到了你。” 黑暗中,常台笙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近在眼前的呼吸。他低着头,鼻尖蹭到了她额头,常台笙呼吸微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样的气氛太奇怪,她控制着自己莫名的渴望,心跳却飞快。 陈俨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常台笙忽然抬起手,摸到他的太阳穴,再摸到那根遮眼的缎带,顺着脸颊摸到他的唇,再到他的喉结,一路往下,手停在了他心口,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轻微起伏,呼吸和心跳声让她渴望更多。 她踮起脚,去亲他凉凉的唇,一下一下,动作虽轻但似乎也能纾解她心中累积起来的渴望。另一只手也移上来,搭上他的颈,似乎是示意他低头。陈俨低下头任由她一下一下地亲着,温热的呼吸让他觉得好痒,他笑:“这是奖励吗?” 常台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踩上了他的脚背,仰头张嘴,将他缠在眼间的黑色缎带咬住拖了下来,之后吻上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星星眼] 嗷呜不要! 第44章 四四 常台笙身上的毯子早就掉到了地上,可她却丝毫没意识到冷。 羽毛般的轻柔触感落在陈俨眼皮上,他并没有睁开眼,反倒是凑去亲常台笙的脖颈,细薄的皮肤在他的亲吻之下渐渐热起来,常台笙仍仰着头,双手都攀上了他光滑的脖颈,踮脚踮得已快要撑不住,她忽然轻叹一声,搂在陈俨脖子上的手也比之前更为用力。 “腿抽筋了……”这句话几乎是贴着陈俨耳朵说的,她的手指带着热气,贴在他皮肤上愈发烫人:“能抱我起来么……” 多么具有煽动性的话语,且常台笙这时声音有些喑哑,非常诱人。陈俨觉得自己被点着了,梦境里似曾相识的热气从下腹某个地方腾了起来,令他有些焦躁。 于是他面对面地抱起她。常台笙小腿盘在他身后,双手则仍旧揽住他脖颈,亲了一会儿,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气息交融,喑哑的声音如叹息:“回我房间。” 聪明如陈俨当然能听出这话语中的邀约意味,但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这样抱着常台笙又亲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朝舱门走去。 大约因为经常不点灯的习惯,对他来说在黑暗中行走似乎没有多大难处,舱外夜风虽冷,他素来讨厌冬天,但这时候却丝毫不觉得这天气有任何不可爱的地方。 一路摸黑进了常台笙的房间,没有点灯。陈俨将她放下来,常台笙揽下他的脖子,细细亲吻他的下巴,随后又辗转至他唇上,一点点吮吸,慢慢用力。 她的眼睛忽然被陈俨的手挡住,随后非常迅速地,一根缎带蒙上了她的眼,耳边是陈俨低低的声音:“输了要互换角色,这是规则。” 原本还有一些黯光可以捕捉,这时常台笙算是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低头吻住她,手已经移到下方解开了她的外衣。隔着单薄的中衣,陈俨能感受到那衣料之下带着热气的皮肤——他曾经看过、不小心碰过,曾无比贴近过自己的常台笙的皮肤。 但他却隔着那薄薄衣料亲吻她,手也放在了她小腹的位置,手指轻轻打圈。 常台笙低哑又带着压制的喘息声在这黑暗里听起来格外明晰,她握住他一只手,没有说话。彼此手心里的温烫之意,都宣告着兴奋与期待,常台笙这时候很渴望他,紧紧抱着也好,又或者只是缠绵厮磨。她承认,她喜欢这个男人。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性有过肖想,但陈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易勾起她的渴望,让她忘记设防,想与之亲近,有更深入的接触。 “是因为喝了甲鱼汤的缘故么?”陈俨忽然半起身脱掉了自己的外衣,喑哑着声音喃喃自语道:“我觉得有点热。” 常台笙虽被蒙了眼睛看不到这些,但她随即便感受到一具带着年轻男性气息的躯体覆了上来,她伸手去摸他,隔着单薄的衣料,那带着热度的手指抚过他硬邦邦的胸膛,精瘦的后腰,最后四处摸寻,解开中衣衣带,手滑进去,揽住他后背。 常台笙轻叹出声,因为长时间的亲吻接触,她的唇水亮饱满,借着窗格子透进来的黯光,看起来非常漂亮。陈俨低头亲了亲覆在她眼睛上的黑色缎带,手却已经解开了她的中衣,又往下低头咬开了她的裹胸,薄唇自然地贴上她胸前沟壑,手覆上了旁边的柔软,轻轻揉捏,引得常台笙忍不住咬紧了唇。 她在下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反应,陈俨抬头看她:“我做得不好么?” “不,你很好……”常台笙声音完全是哑着的,因为他身体往下,她的手已从他后背滑到了他脖颈,之后伸进了他的发间。 “它更饱满了。” “这个可以不用说……”常台笙还竭力稳着自己的声音。 陈俨眷恋又温和地亲吻她肩窝、锁骨、胸前,再到小腹,似乎当真打算将常台笙“舔”遍。这样以后他就更有底气了不是吗?终于不再是只舔过耳珠子这样的程度了呢。 他再往下时,常台笙却因为觉得空虚伸手拉他上来,年轻的两具身体紧密相贴,能最大程度地感受对方的体温与心跳,呼吸缠绕,耳鬓厮磨,缠绵时的轻喘声让人耽溺,却又引人发掘更亲近的可能。 常台笙慢慢适应那陌生接触带来的安慰时,陈俨却稍稍按捺自己,手悄然移到了她身下某处,隔着薄薄的布料试探地轻揉了揉,常台笙下意识地并起腿,同时咬住了唇。 他温热灵巧的手指感受到了布料的湿润,遂没有与常台笙商量,便自作主张褪去了她的亵裤。长指探到那同样温热又潮湿的地方,柔软的触感刷新了他对女性身体的认知。玉笋般的手指在那里轻轻扫过,一直咬着唇的常台笙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体一阵发软。 她只感到有几只指头在轻轻点按,有些无章法地在探寻什么。她搂着他脖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下一刻,便有异物探进了她的身体。 陈俨只探进去半指,但层层褶皱轻轻收缩,似乎是抗拒他的到来,可他却分明感受到了被紧紧包裹的潮润感受。 常台笙陡然皱眉,闷闷地喘了一声,按在他后背的手忍不住地去抓他的皮肤。 陈俨努力抑下自己本能的冲动,轻呼气按捺了一番,又低头亲吻她肩窝,长指这才接着往里探。感受太……强烈,太……美好了。他简直没有办法想象如果进去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 唔,那一定要疯掉。 “我很想赞美你但是……”他感受到她的紧缩,眸子里似有迷蒙水汽,很认真道:“你如果能放松的话,会更好。” 身下某处叫嚣着不可以再废话了不可以再废话了,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沉着平静的样子,想要“教导”常台笙去享受这美妙的过程。 他单手替她解开了蒙眼的缎带,唇边浮起温暖笑意。他看着她缓慢睁开的眼睛,赞美道:“我很喜欢你的眼睛,也喜欢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你的耳朵,你的……一切。” “陈俨。” “恩?”带了点哑意。 身体里的异物感虽还在不断地勾起她心底更深的欲/望,但常台笙这瞬间脑子却异常清明,声音虽哑,但很稳很有条理:“我也许不能陪你终老,不能生养后代,我是个不敢许将来的人,你也要与我在一起吗?” 重重叠叠的情/欲差点盖过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与长久以来的回避,可她还是在最后一刻拉了自己一把,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得病,不知道能这样还算康健地活多久,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有没有勇气面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如兄长一样主动了结掉自己毫无用处的余生,不知道自己死后身边的人要怎么办…… 常遇没有到府之前,她只想着能比祖父活得久一些就好了。可嫂子改嫁,常遇成为她身边更亲近的家人,她看着年幼的她,就想活得更长久一些,至少,至少等到常遇长大成人。再然后她遇到陈俨,心底里的贪生欲/望愈来愈强烈,她头一次奢侈地希望自己能活到老态龙钟的年纪,与某个人度过漫长的一生,等到泊干灯烬的时候,回头看看,满心欢喜。 心生眷念必有隐忧相随,她看着他的眼睛,等他的答案。 仿佛是别人需要加一把力,给她一点信念就好。 陈俨水雾般迷蒙的漂亮眼睛里是她摸不透的笃定。他认真地思考了很久,回她说:“你这一生只能是我的,我的一生也会交给你,你不可以后悔。” 层层酸涩漫过心间,常台笙亲吻他的眼睛。 陈俨报以更温柔的回应,就算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有过种种摇摆犹豫,但今日在甲板上的那一些话,以及现在,都让他确定他不会成为她的负累,而且他一定会守着她,她一定是他的。 常台笙这一生都是他的。 他知道常台笙在恐惧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但恐惧成不了事,生命本就有限,又何必在乎它何时终止。能够在一起的时候,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就已经是人生很大的馈赠,而能享尽这时光里的每一刻,等到结束的那一天,回头也只会眷恋,不会遗憾。 陈俨一路亲吻至她小腹,正要继续往下时,常台笙忽然拉住他:“不可以亲那里。” 陈俨有些气馁地抬头看她,似乎是被挨了一棍子。于是他又问:“你不打算看看我的么?” 常台笙脸烧着,偏过头呼口气,作镇定状坐了起来,看看他的身体,道:“你穿着裤子我如何看?” 陈俨于是低头脱裤子,可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涌出来,直往下滴。 他低头胡乱擦着,常台笙借着黯光察觉到他的异常,连忙披好中衣拿过架子上的手巾递过去。 等她手脚忙乱地点了灯,看清楚白手巾上那些血迹时吓了一跳,可他鼻腔里的血还在往下滴。 她上前帮忙弄了一手的血,陈俨脸上被也彻底弄花,等到好不容易止住血,常台笙看着他的脸忽然笑起来,原本好看的一张脸,被血迹污成了滑稽的大花脸。 “你一定要笑么?”陈俨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某处,低声抱怨:“你一点都不考虑它的感受。” 常台笙坦荡荡地伸手覆了上去,本以为没什么,可隔着衣料竟也能察觉到它硬烫无比,她原本已经平静的脸陡然泛红,立刻收回了手,佯作镇定道:“你自己解决罢,顺便洗个澡换身衣服,全是血。” 陈俨听到这句简直要发疯,可他看看自己满手的血,也只好委委屈屈地起了身,连外袍也没穿,压好中衣就往外边去。 常台笙待他走后在木盆里洗了手,随后俯身整理床上的衣物。 裹胸、亵裤,还有另一个人的外衣、足袋,以及枕边的一条黑色缎带。她将那条缎带拿起来看了半天,织锦缎,压了暗纹,并非随处可得。他难道特意带了条织锦带上船么? 常台笙将缎带卷好,与他的外袍一起放在案上,随后重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夜已深了,但她睡不着。她看看案上那安静放着的衣服和缎带,一切都染上了他的气味,令人沉溺,却也安心。 她起来熄了灯,又躺回去重新尝试入睡。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揽过她的肩,一双手滑过她的颈,在她心口的位置停留。 但她忙了一整日,已经太累,根本抬不开眼皮。 次日一早,常台笙醒来天已微亮。她起身静坐了会儿,拿过床里侧的裹胸打算缠时,低头却看到脖子上挂了一枚陌生的玉。 她脑海里迅速将昨晚发生的所有事都过了一遍,末了伸手搭上那枚已经带上了她体温的玉。 她起了身,穿好衣服走到舱外,看到陈俨正坐在甲板上喂冬日里无处可去的鸽子。 她走过去,问道:“睡得好么?” “你这个问题是在挑衅我么?”语声又变得有些委屈,“怎么可能睡得好……” “所以半夜偷偷到我房间睡了是吗?”早上起来的时候,连他的外套和遮眼缎带也不见了呢。 陈俨闭口不答。 常台笙看了看眼前平静的河道,又问:“那么,那块玉是怎么回事?” 陈俨给鸽子撒了一把食:“听说你命里多金,戴金不合适,就只好戴玉了。” “你不是说相书都是乱写,不用信么?”常台笙低头看他一眼,言声淡淡。 甲板上的鸽子扑棱棱地飞走了,陈俨站了起来,走到常台笙面前,低头压好她领口:“可是与你有关的事,我就愿意信一些。” 晨曦美到令人窒息,陈俨忽然闭了一下眼,复又睁开。他脸上的迷茫转瞬即逝,最终又闭上眼,唇角有美好笑意,俯身吻住常台笙,含含混混道:“早上继续的话,听说也不错。” ————————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常台笙是痴汉!! ps 公公说这章是出卖我的色相换作收,所以帮公公要个作收,搁下专栏: 第45章 四五 常台笙偏过头,中止了这早晨的亲密接触:“暂时没有空,还有许多事要做。”她匆匆下了木梯去吃早饭,陈俨也跟着进去,闷闷坐在她对面吃饭。 常台笙想起昨天没来得及问的事,遂道:“上回你写的那册新书稿,全是公案小说么?我看了前面一些,觉得还不错,后面的你可以同我再讲一讲,我可以考虑将这册赶在书市前刻板印出来。” 陈俨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认真回说:“要讲很久的。” “左右在船上你没什么事可做,方便的话就找纸笔重新写一遍给我,下船之前能看完是最好。”大概是太相信他超群的记忆力,常台笙说这话说得非常轻松,见对方一时间没回应,她搁下手中调羹,抬头看一眼:“怎么?自己写的都不记得了么?” “怎么可能……”陈俨此时脑子里想的与她所想全然不是同一件事。 她说的是他在船上没事可做,这是被嫌弃的意思么?而且明明有“事”可做,她是过了昨晚又什么都不想承认了么? 陈俨继续闷闷吃着,过了许久这才起身回舱。 愁闷归愁闷,他倒是很快将那本册子重新写好交给了常台笙。常台笙正愁芥堂崇园没有新书可印,这样一来又多一本。 筹备期间的亏损,她到底是想在书市上捞回来。 船抵达杭州恰是下午,常台笙将书板卸船的事交给陈俨,自己则先去了芥堂。她将手里一册书稿给了宋管事:“不必再审校了,立刻开始制版。”宋管事接过去又问她道:“那陈公子《京物志》的板子,可以直接开始印了么?加芥堂牌记还是芥堂崇园?” “芥堂。”常台笙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转过身看一眼宋管事探究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宋管事虽这样说,但心里头却嘀咕,之前还说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书都不用芥堂的牌记,看来陈公子……对东家来说还真是——很重要啊。 “还有——”常台笙都要进书房了差点又想起来,“孟平那书应当印完了罢,拿一本给我。以及过会儿会有一些书板过来,加芥堂崇园牌记,抓紧时间印。” 宋管事对于东家一回来就如此风风火火的动作,感到有些不解。直到陈俨带着一堆书板到了芥堂,宋管事才从他口中得知书船在半途沉了的事。 这么大的事,常台笙回来居然一句也没提,似乎这么大的损失和意外全然没有影响到她。宋管事觉得有些出乎意料,若按照他所知道的东家的脾性,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书她会疯掉的。 他还是有些担心,遂悄悄与陈俨说了。他怕东家只是外边看着无所谓,心里却压着。陈俨闻言破天荒地拍了拍宋管事的肩头:“不会的。” 在陈俨眼里,与其说人们因为某件事情感到悲伤失望愤怒或者喜悦,倒不如说是因为人们对于这些事的解释影响了他们的感受。就好比同样是旬考时不小心考砸,若将解释归咎于先生批改太刻薄,那必然不会太自责;但若将解释归咎于自己做得不好,那必然会愧疚无比。 事情本身并不带感受,不会提前标注好愉快悲伤,所有的事因为人们赋予他们以解释,才变得各有意义,影响给予解释的那个人。 而显然,常台笙这次给出的解释,对她而言很好。之前顾月遥说她太执着容易钻死角,如今看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 陈俨转身穿过内廊往里走,宋管事看看他的背影,觉得很多事情似乎……变得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 陈俨在常台笙书房里待了一会儿,常台笙处理了一些事,起身打算往堂间去,看他一眼道:“你不去整理书么?” 陈俨似乎是不想妨碍她,遂闷闷回道:“不了,我回去睡觉。”常台笙说了声路上小心,遂送他出了门。 可她折回来时,却鬼使神差地一路走到藏书室,打开了门。 此时将暮,室内一派安静景象。架子上的书都已不见,所有的书都已经装了箱码起来,箱子上封了小条做了分类和编号,架子上则只有一本薄薄册子,写着每只箱子里的书册目录。 一切做得干净漂亮,很有条理。 常台笙站在门口忽叹了口气。宋管事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幽幽道:“很厉害啊……去苏州之前居然没声没息地全部做完了。” 常台笙蓦地回头,看宋管事一眼,低头轻咳一声:“有事么?” “陈公子那册公案集似乎来不及在书市之前刻完,人手不够了。”他连忙补充道,“《学塾记》刷印裁纸装订都要人手。” “我知道——”常台笙将门关上,“明日再说罢,今日我先带些板子回去写样,应当很快的。” “东家……” “我好歹是常家人,这是最基本的手艺。”常台笙锁好门,回书房取了些东西,路过堂间时让人装了一些空板入箱,一道带上了马车。 她本要在芥堂过夜,可惦念着家里的小丫头,想着这时候家里应还没有吃饭,刚好回去可以陪她吃晚饭。 常台笙到府下了马车,喊门房将装空板的箱子搬下来,转头就看到小丫头朝她奔过来:“姑姑!” 常遇一头撞进她怀里,常台笙笑着揉揉她脑袋,下一刻笑就僵在了脸上。她见陈俨竟从她府里走出来,肩上裹了条毯子,站在不远处嘀咕:“常遇非得等你回来吃饭,啊饿死了。”他说着话,小白蹭蹭蹭地挪到他脚边,看看常台笙,又毫不犹豫地弃他奔常台笙而去。 常台笙试着反应了一下,陈俨又道:“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看到我不高兴么?” “姑姑……”常遇仰头看她。 “先进去,外面冷。” 小丫头看看她,又扭头看看陈俨,忽然使了个眼色就转身进府去了。 “何时搬过来的?”人猫俱在,且这毯子不是她府里的,一看就是搬过来的架势。 陈俨忽然咬了一下嘴唇,微微弯下腰,裹着毯子就偷偷摸摸打算溜进府。常台笙却在后面伸手搭住他衣领:“不老实说的话,我会赶你出去。” 陈俨转头来朝她笑笑。 常台笙也朝他笑笑。 陈俨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忽然拔腿就往府里跑,常台笙在原地站着,看着他越发远的背影,心间竟然一把酸涩。 她回过神去了小厅,陈俨常遇还有祖父都已各自坐好等她,她问候过祖父,坐下来,祖父竟然问她:“苏州,好吗?” 常台笙很惊讶,旁边宋婶对她使个眼色,常台笙遂回说:“好。” 祖父于是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他又对常遇说:“吃完了,下棋,下棋。” 常遇给将盛好的饭给他:“好的,下棋。” 常台笙看着这一老一少,心里是说不上来的各番情绪,酸涩、欣慰,以及长久不在家的浓浓愧疚感。 没料常老太爷忽又指着陈俨道:“你爹回来了,我不和你下了,我要和他下棋……” “他不是我爹……”常遇在旁边纠正他,忽而凑到老太爷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他是我姑父。” “噢噢,知道了。”常老太爷这时才低下头开始吃饭。 席间常遇问常台笙一些苏州的事,常台笙想到之前顾月遥提到的,让她带小丫头去苏州看看,遂将这件事也与常遇说了。 常遇小脸上写满了向往:“苏州肯定很好玩……” “下回姑姑去苏州带你去。” 常遇开心地点点头。 饭后常老太爷果真拖了陈俨下棋,常遇则说自己去看书了,似乎也不敢耽搁姑姑做事。小厅里遂只剩了常台笙与宋婶,宋婶一边收拾桌子,一边与常台笙说了陈俨何时搬进来为何搬进来这些,末了又道:“他来了后,老太爷倒很喜欢他,相处得也挺好。依我看啊,真的是很难得,小姐……” “我知道。”常台笙打断了她的话,“我会看着相处的。” “不是,小姐……我是说,若合适,就将婚事办了罢……您也二十四了。” 婚事。 常台笙抿了唇,没有回她。她起了身,只说:“还有些事要忙,我先回去了。”冬夜湿冷,走廊里灯笼有气无力地亮着,这时候起了夜雾,朦胧又静美,人仿佛踩在云里似的,远方也看不真切。 她伸手摸到颈间那根红绳,再将那块小玉拿出来,站在灯下看着走神。 前面的廊道看不清楚,她的前路也一片模糊。 ——*——*——*——*—— 常台笙在外面没待多久,想到还有板子要刻,就匆匆回了书房忙起来。为省工时提高效率,如今多数书册皆用匠体雕刻,就算同本书内书板出自不同人之手,也能最大程度上保持一致。常台笙伏案,对着书稿在空白书板上反贴写样,认真又熟练。 她不记得自己写了多久,因为太专注,就连陈俨悄悄进了门她竟也未察觉。 陈俨与常老太爷下完棋,见书房灯还亮着,遂悄悄过来了。他绕了一大圈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往她肩上盖了条毯子,她这才惊得哆嗦了一下。屋内只亮了桌上一盏灯,她回头看陈俨一眼,他大半张脸都陷在黯光里。 常台笙刚要说话,陈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继续忙,自己则拖了张圆墩在她身后坐下,看她继续写样。 他的目光移到她手边那些已经写完的板子上,自己的书稿,如今一个一个小字皆整整齐齐反着写在上面,只等着干透印进板子,刮掉纸就可以动刀。他阅书无数,从未探究过这其中工艺,刚到芥堂时,他也没有兴趣去接触,但如今他很想帮她一把,学一学这技艺,可惜太迟了。 他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挺直的鼻梁,以及酸痛无比的攒竹穴。 常台笙又写了会儿,觉得脖子有些累,刚放下笔,打算揉一揉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已经搭上了她后颈,力道均匀恰当地替她按揉着脖子。 常台笙心里漫过暖意,提笔继续写样。 颈后的手揉着揉着,忽然停了下来,耳边随即传来温热气息。陈俨干燥温暖的唇轻轻擦过她耳后细薄明敏感的皮肤,常台笙忍不住缩肩,手一时握不稳笔。 她佯作镇定地努力继续写样,可耳侧颈后的触感却越发强烈起来,常台笙的声音有些哑:“别……”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需要休息一会儿。”陈俨的唇依旧在她颈后耳边流连,呼吸似乎都直接闯入了她的耳朵。他如第一次碰她那样,忽然含住了她的耳珠子,随即舌头轻轻地裹了一下,但却比之前要更贪恋。 他一直在她身后进行这些小动作,常台笙看不到他,心里竟有些慌,她轻喘着气侧过头,试图去抓他的手,以控制这局面,陈俨却直接将下巴搁在了她肩头,稍稍前探就吻住了她的唇。 常台笙转过头,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前襟,正要将他拉得更近时,屋外陡然响起了敲门声。 “小姐,那位程夫人,程夫人她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公公你成心跟我作对是吗?你以为我傻吗 第46章 四六 常台笙闻言立刻松了手,对门外的宋婶道:“知道了,请她等一等。” 宋婶听到回应却没走,站在门外候着,而屋内的常台笙只低头迅速收拾着桌上书板,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与陈俨波澜不惊道:“我去见个客。” 陈俨并未在她面前坦诚过程夫人即是生母这回事,她自然也不想这会儿戳穿他。若到他以为合适的时候,总会自己开口的。 她说完随即就出了门,没料陈俨竟跟了出来。宋婶看看他们二位,忽凑到常台笙身旁,贴着她耳朵小声道:“您去苏州之后这位程夫人不止来过一回,上回还过来打探陈公子是否住在我们府,这回……说是到我们府来找陈公子的。” 宋婶说着还不时瞟陈俨几眼,一边又注意着自家小姐的反应。没料常台笙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神情里无甚异常地回她:“我见她一面就回来。” “可是……”程夫人可是指了名来找陈公子的。宋婶瞥一眼陈俨,下半句话咽了下去。 常台笙径自往前厅去。程夫人已在厅中候着,先前宋婶给她端了杯热水,她这会儿正捧着杯子暖手。常台笙刚进去就将门给关上了,似乎压根没打算让她与陈俨相见。 “程夫人若是为澜溪边的宅子而来,大可不必。”常台笙走到主位坐下,不急不忙接着道:“那边宅子已在改建了,我也不打算将来转卖。” “深夜叨扰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有件事在我心中耽搁得有些久了,想尽早了结掉,所以……” 常台笙心里打了个问号,鉴于上回她的态度,程夫人这次说话不论是从语气还是内容上,都要低姿态得多。一身粗布袄子在身,面容素净,看起来不过是寻常人家妇人的样子,实在与之前的模样差了太多。 常台笙等她将话说下去。 程夫人道:“听闻陈公子住在贵府,我想与他说些事。” “他已经睡了,有什么话我会替夫人转达。” 程夫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搁下杯子起了身,说:“那我改日再来罢。” 常台笙心中对她存有戒备,事实上并不欢迎程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到访,可她到底没说拒绝的话,起了身打算送程夫人出门。 可她才刚走到门口,伸手打开门,便陡然停住了步子。陈俨就站在门外,一脸平静,淡淡的目光投向程夫人:“有事么?” 常台笙抿起唇角,也没有因为方才谎称陈俨已经入睡而尴尬,一句话也不说,只稍稍让开一些,在旁边静静看着。 程夫人自袖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来,将那信封递给了陈俨:“我能还的也只有这些,先前种种,都忘了罢。” 陈俨低头看看那信封,却没有接:“我不记得程夫人欠我什么,请回罢。”他低低说完转身看一眼常台笙,低头就往卧房的方向走。 常台笙上前送程夫人出府,见她将信封重新揣进袖袋,遂随口问了一句:“银票么?” 程夫人没吱声,临到大门口时,却停下步子:“他虽是陈家庶子,但陈家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尚书大人现今虽由得他胡来,但毕竟是官宦人家,常堂主心中最好有个数。” 面对这提醒,常台笙也只淡淡给了一个笑,语声客气:“您费心了,路上小心。” 程夫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门口,常台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才裹紧了身上衣服往府里去。已经倾家荡产甚至负债累累的程夫人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还?若那信封里当真是银票,那她的钱又是哪里来的? 常台笙想了会儿,没甚头绪,遂重新回了书房。 推开门,屋里没有人。看来陈俨并没有折回书房,而是直接回去睡觉了。 ——*——*——*——*—— 常台笙接连两日都为了那些板子忙到深夜,杭州的冬日越发深,忙完了再回去实在太迟,冷得让人受不了,她遂直接睡在芥堂。 这日一大清早,她还迷迷糊糊睡着,书房门板就被人拍响了,她赶紧坐起来,外边是五台馆馆主李崧的声音:“常堂主,醒了吗?” 和衣睡着的常台笙立刻掀开被子起来,动作麻利地将自己收拾一番,打开门出去。 李崧站在门口就问她:“书船沉了这事你没同杨友心说么?” “我找过他,也遣人去建文馆知会过。”常台笙一时间根本找不到杨友心本人,遂也只能这样通知他书船半道沉了的事。 “要命……”李崧道,“我岳丈今早说苏州府衙那儿来了文书,说要杨友心回苏州协助审案。杨友心这会在我那里待着呢,得知自己的船沉了还得回去配合知府审案,发了好一通脾气,眼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你要不先跟我过去一趟。” 李崧语气很急,常台笙这会儿也全然清醒了:“容我去洗把脸。” 待她洗完脸出来,逮住宋管事,悄悄道:“陈俨呢?” 宋管事一头雾水:“他通常都下午才来,您没问过他上午都做什么吗?” 常台笙还真没有问过。 李崧还在前面等着,常台笙硬着头皮就出了门。路上李崧还道:“那边文书上说是状告黄为安蓄意害人、毁人财物,且书状还是个船工递的,真是瞎凑热闹。” “船工?”常台笙紧了一下眉头。 “是,就那日在船上的,也不知怎么的,就忽然递了诉状。” 李崧显然没将事情说得很明确,但他似乎并不知道陈俨报官这件事。可常台笙心里是有数的,那日陈俨去苏州府衙找了他那位做知府的学生,还说要捞船查案等等,没料动作竟这样快。 但这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船工是怎么回事?那日出事,船上的船工不都心虚跑了么? 常台笙百思不得其解,那边李崧却絮絮叨叨又跟她说了一些事,随即又问了书市准备情况,得知常台笙做了两手准备,也总算是舒口气。 马车到了五台馆,常台笙随同李崧下了马车后,一进五台馆小厅,便见杨友心板着张脸坐在椅子里,闷头喝茶。他见到常台笙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好像心里堵得要爆炸了似的。 常台笙安安静静站着,也不回话,等他稍稍平静些,这才道:“船虽沉了,但并不会影响到书市。至于沉船之事,因少了防人之心导致惨剧发生,晚辈深感歉意。但听说苏州那边状告的是居安堂黄堂主,晚辈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杨友心眉头紧蹙,又作痛心疾首状,装得很是到位。 再后面他几声叹气落在常台笙眼里,分明就是老虎挂念珠。她甚至大胆揣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杨友心在操纵。明知道她要用那艘船,又得知黄为安买通某位船工做手脚,遂顺水推舟让船工依黄为安设计的去做,最后再让其他船工出面指证。 而苏州府衙,很可能也已经被杨友心买通。沉船这事兴许只是个开头,后面要怎么整黄为安,谁也不知道。 如今吏治不清明,这些能用钱达成的事,常台笙丝毫不感到意外。杨友心底子比黄为安厚实得多,这些年广印各类小书狠狠赚了不少,沉艘船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不可能因为一艘书船怒成这个样子。 总之常台笙觉得后背一阵冷意。跟杨友心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李崧站在一旁不说话,末了叹口气道:“杨堂主要不还是暂且先回苏州罢,那边的事……总要处理掉。杭州书市这边有我与常堂主,至于黄堂主……”李崧没接着说下去,杨友心已是猛灌了自己一杯茶,跟常台笙道:“书市给我好好办,至于那案子,若要你出面的时候,会找人知会你。” 常台笙点点头,没做声。 待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李崧暗松一口气。常台笙留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欣悦,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同他道:“那我也先去忙了,告辞。” 没有一个好人。李崧也一样恨不得黄为安早点滚出书市,让居安堂彻底消失。 这对于芥堂而言其实算不上是坏事,如果居安堂塌了,那原本的三个席位就空了一个出来,空位给谁?常台笙心里大概有个数。 而沉船一事,也有可能是坐上这个位置前的下马威,但常台笙似乎不大想趟这浑水。 她心事重重地去了芥堂书肆,站在柜台与掌柜核对账目时,忽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常台笙蓦地回头,只见贾志敏手里拿了本书对她浅笑笑,云淡风轻道:“从苏州安然回来了?” 常台笙松口气,合上账册递回给掌柜示意下回再看,转过身来靠着黑油油的柜台跟贾志敏道:“你如何有空过来?” “这时节西园怪冷清的,没什么事好做,看天气好便出来转转。”贾志敏依旧一副闲淡模样,她打量会儿常台笙:“道听途说了一些事,据说陈公子当时也在船上?” 常台笙心道风声传得真快,真是什么都瞒不住。 贾志敏忽然淡笑一下,与她道:“你们出事时,陈尚书恰好在苏州。” 常台笙蹙眉,有些不明白她为何提这个。 “所以这件事,可能不止是书商之间的斗争,你明白吗?” 常台笙脑子迅速反应了一下,她刚要开口求证,贾志敏却已接着缓缓道:“不管有意无意,有人动了他儿子,就要付出代价,谁也不例外。” 常台笙觉得后背冷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迟了!我错了T T求鞭打 第47章 四七 贾志敏说着将书钱搁在了柜台上:“不耽搁你了,书市在即,你也应当很忙。总之这件事,心里有个底就好了,不要太去探究。” “我知道。”常台笙取过柜台上流水簿,将这笔流水账记了下来。贾志敏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一下。她并非是不放心,而是常台笙的性格注定情路吃力,何况对手还是权臣之子的出身。她相信常台笙能熬过去,但也不希望她太辛苦。 这日书院放了旬假,陈俨早上没去书院便起晚了一些。天气晴好,宋婶抱了被子在院中曝晒,小丫头套了个厚棉袄蹲在走廊里背书,背到一半忽然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望着正在忙活的宋婶道:“姑姑都两日没回来了……她不想我么?” “怎么会呢?小姐只是太忙了而已,等忙完就好了。”宋婶拍拍棉被,这样回她。 “接着往下背。”陈俨在走廊里坐下来,拿过戒尺点点常遇,另一手则抓了块点心吃着。 小丫头闷着脑袋接着往下背,陈俨则对着阳光继续吃东西。 宋婶晒完被子回头看看,忽揉了揉心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到身后背书声暂歇,这才转过身去。 常遇道:“背完了,我去找东西吃。” 小丫头说罢就起了身,宋婶看看仍坐在走廊里的陈俨,斟酌半天,开口道:“您打算何时请个媒人过来说亲呢?” “说亲?” 宋婶忙点头,接着道:“眼下虽不兴那么复杂了,但说个亲再换个庚帖,之后再下聘……这些事还是要做的,您难道打算让我家小姐这般没名没分的……” 宋婶没将话说太透,她是觉得陈公子这般聪明博学,不会连这点事都不知道。但陈俨却当真不清楚这其中门道的,何况在他看来,明明是常台笙让他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 他将最后一口点心塞进了嘴里,吃完了蹙眉与宋婶道:“我不认为我提亲有用,难道女方不能提亲吗?” 宋婶差点没被这句话噎着,她支支吾吾回问道:“难不成……您打算入赘我们府么?那将来生出来的孩子可是要姓常的……” 入赘?孩子姓常?陈俨稍稍想了想,一本正经回道:“我认为并没有什么不妥。” 宋婶一时词穷,半天问出一句:“尚书大人应当不会同意罢。” 提到他父亲,陈俨脸色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又想了想,没有回宋婶的话。 宋婶在一旁这么看了会儿,末了还不忘“提点”一下迷茫中的陈俨:“年初可有个极好的日子,可若想候上那日子,眼下就得提亲换庚帖,将婚事定下来。” “好提议。”陈俨也只简单给了这样一句评断,便抱着空点心盒子起了身走了。 宋婶看着当真心焦,这俩人谁都不急的样子,要等到何时?也不知这陈公子到底“觉悟”了没有。 ——*——*——*——*—— 陈俨去后边马槽牵了马。常台笙自然不会让小棕去拉车,故而它在府里几乎派不上用场,已经被冷落很久了。 陈俨骑着小棕出了门,到芥堂时常台笙刚好也从外边回来。陈俨刚下了马,打算牵它去马槽,可小棕却往常台笙面前走去。常台笙顺了顺它头上的毛,小棕便去蹭她,以示亲昵。 陈俨在一旁看看,觉得自己太能理解小棕的心情了,幽幽道:“我现在与它差不多。”被冷落许久期待被重新关注的心情。 常台笙懒懒看了他一眼,牵过小棕递给出门迎接的宋管事,随后就进了芥堂,随口问跟在身后的某位:“听宋管事说你通常都是下午过来,上午在府里睡懒觉么?” 陈俨含含糊糊地将话题岔开,道:“我去帮忙刷板子。” 常台笙闻言刚回头,他已经进了刷版间,帮忙印书去了。他如今可真是不挑活啊,若搁在之前,恐怕会说“这种事为什么需要我来做,他们没有手吗”这样的话罢。 常台笙有时候想想,并非他发生了改变,而是他可能原本就是这样,只是处得久了,最外面罩着的那层壳被敲碎了,才看到最真实的他。 真实,好像言之过早了。常台笙低头往里间走,她刚走到内廊尽头,忽听得前堂一阵陌生人吵闹声。 常台笙一惊,大步折回去,只见一人不顾阻拦冲进了刷版间,抱起旁边还未来得及装订的书稿就往陈俨身上扔,嘴里嚎道:“快将我的钱还给我!快交出来!你与我娘是什么关系,她为何要将银票给你?!” 陈俨伸手挡了一下,对方却已经是冲上来扯住了他的衣裳:“快还给我!” 陈俨轻蹙了眉头:“你是程康?” 程夫人的宝贝儿子程康,他的弟弟,这时候揪着他的衣服,为一张银票急红了眼:“不要跟我废话!快点将银票交出来否则我扯你去报官!” 这发狂的气势吓得周围都没人敢上前阻止,空气里一阵凝滞。常台笙这时已赶到,她听到方才程康这一番不知死活的话,走到他身后不远处,扫了一眼地上乱七八糟的书稿,凉凉道:“我建议你换个地方,否则被扯去报官的就是你了。” 她说着抬起头,沉着非常。 陈俨衣襟还被程康揪着,他看看陈俨,又看看周围这么些人,眼里闪过一丝怯意,但转瞬就不知怎么给自己壮了胆子,咬着牙朝常台笙吼道:“关你屁事!”他说着就紧拽住陈俨的衣服将他往外拖,陈俨似乎也不打算反抗,遂任由他拽着出去了。 屋内人都松口气,常台笙则立刻走了出去。她不打算插手这件事,程康这种小儿科的威胁还不足以让她出面,何况这还是“家务事”,陈俨自然会解决。 可下一瞬她就改了主意,程康将陈俨按在墙上,袖子里陡然冒出了匕首,锋利的刀口就横在陈俨的脖子上:“快说银票在哪儿!” 常台笙刚要靠近,陈俨却看她一眼,似乎在示意她不要插手。 陈俨低了头,看着眼前为一千两银票急得发疯的少年,淡声道:“然后呢?拿了银票再去赌么?” “闭嘴!用不着你管!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程康用力说话间,手也忍不住使了力气,锋利的刀口在陈俨白净的脖子上划出血痕。 常台笙的脚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可陈俨的眼神却立刻阻止了她。 陈俨仍是不温不火地开口:“你从哪里听说我拿了你母亲的银票?” “不用你管!”握刀的手又更用力了些。 “那你杀了我吧。”语气淡到不能再寻常,看向少年的目光里有疲惫的懒怠意味。 “别以为我不敢!” 陈俨没有理他,程康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似乎有些心虚。 双方耗了一会儿,陈俨觉得有些无聊了,竟然抬起手摸到颈上伤处,指头沾了些血伸舌头舔了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少年道:“你觉得你有胜算?对一个手脚都自由的人横把刀就可以赢了吗?趁我心情还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或许我会给你一千两。哦不,两千两,怎么样?” 程康脑子都快糊涂了,本来就不聪明的脑子这会儿嗡嗡响,努力地回过神,振振有词道:“商大夫说我娘那日晚上带着银票去常府找你了!那是我的银票!” “商煜?”陈俨神情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是想了会儿,察觉到脖子伤处有些痛意传来,抬腿便给了程康一脚。 这一脚非常狠,程康丢了刀捂住腿直皱眉。陈俨走上前捡起那把刀,低头看看程康,没有说话。他忽然俯身,与程康低声道:“赌钱就算了,但不要赌人心。不要对你母亲的忍耐心有太大期望,可能哪天受不了了,你就是她手里的死尸。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他声音很低,站在不远处的常台笙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程康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之意,他尚还不能理解这话中的所有意思,但他回道:“不要你管!”已经隐约有些哭腔。 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被纵得无法无天的孩子。 陈俨转身走回芥堂,走到常台笙身边时,手轻轻握了一下常台笙冰凉的手,旋即又松开,低头走进了屋。 常台笙被方才那更凉的触感惊醒,陡回过神,叮嘱门房不要太大意,遂也跟着进去了。 堂间气氛有些诡异的沉闷,都在埋头做各自的事。常台笙走进刷印间,陈俨正俯身收拾着地上一团糟的书稿。她静静看着,末了,陈俨将整理好的书稿放回原处,走到她面前,俯身动作轻柔地抱住了她,声音低低的,像是呓语:“对不起,有些书稿被弄脏了,可能不能用了。” 常台笙没有说“无妨”也没有说其他安慰他的话,她任他这么抱了一会儿,最终才道:“你脖子上的伤,也许要处理一下,留疤会不好看。” 提什么留疤不留疤……每回都是这样。他又不是在意自己容貌的小姑娘。 见他没什么回应,常台笙又道:“去商煜那里看看罢,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搞清楚一些事。” 程康方才提到商煜时,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生日,去吃大餐了……遁……群么 第48章 四八 常台笙虽很想去看看商煜和程夫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陈俨却对此丝毫没有兴趣,转头又去帮忙印书。常台笙去后边拿了药折回来递给陈俨,陈俨却伸出沾了印墨的双手给她看。 常台笙遂只好无奈地替他擦洗掉脖子上的血迹,再打开盖子,沾药给他仔细涂上。她神情专注,指尖有些凉,药也是凉的,触感柔软。陈俨索性闭上了眼睛。旁边的刷印师傅瞅瞅这情形,别别扭扭转过身去避嫌。 常台笙盖好盒子时,随口问了一句:“疼不疼?” “涂过就不疼了。”陈俨认真地看看她,又嫌弃地皱了一下鼻子:“就是药膏味道很难闻。” 常台笙淡笑了一下,说了一声:“我去忙了。”遂转身走了出去。 陈俨看看她的背影,转过身低头印书时,神情却并不如先前那样轻松。 ——*——*——*——*—— 程康闹芥堂一事也不知怎么的竟被一众同行知道了,好事者便对陈俨与程夫人的关系有了兴趣。一个是尚书之子,一个是家道中落的员外夫人,差着辈分,又牵涉到大笔银两,其中情委,实在是令人好奇。 常台笙原本对风言风语都是抱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态度,但这回却格外在意。业内如今是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传得煞有介事,陈尚书耳目那么多,不可能不知道。 按贾志敏说的,陈懋的性子,根本不允许旁人动陈俨。现在事情变成这样,程康或是程夫人是否会因此遭遇麻烦,实在不好说。 常台笙对陈俨的所谓身世其实是存有疑惑的。陈懋当年将年幼的陈俨带回家时,为何谎称其生母已经去世了?程夫人为何要放弃陈懋,难道只是因为没有正室名分?她如今见陈懋此生不过只有陈俨一个儿子,且陈懋又将唯一庶子当成嫡子来养,她又是否会为当年的选择后悔? 而陈俨听人议论,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倒安慰起常台笙,说那些家伙都是因为蠢得做不了别的事才四处散播流言。 这期间常台笙忍不住去了一趟商煜那里,却见程夫人在医馆做帮工,一脸闲定,抓药间隙还捧着药书学药理。 这情形倒是常台笙始料未及的。商煜替她诊完脉,看她目光一直在程夫人身上,遂低声缓缓道:“听说她儿子将祖坟里的东西都挖出来卖了去赌钱,平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就住在前边的废庙里,看着挺可怜,恰好我这里缺个人抓药,就让她过来了。” 常台笙看看他,收回手:“我并没有问什么。” “可你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那儿。”商煜取过笔,给她写方子:“近来睡得还算好罢,脉象较之先前要好一些。” “是。”也不知怎么的,虽然睡得少,但每回沾到枕头就能睡着,却也难得。 “这个月月事来过了么?”他抬头忽然问她。 常台笙干巴巴回:“没有。” “上次是什么时候?” “大约几个月前。”常台笙板着脸接着回,“今年只来了三回。” 商煜手中的笔忽滞了滞:“有血块么?经血是……” 常台笙伸手示意他不要接着问了:“我只要不头痛就行。” 商煜抬头看了她一会儿:“你以为月事失调是小毛病么?” 常台笙抿住唇没回他。 “医者面前没什么好尴尬的。”商煜低头继续写方子,“先试试这个方子,但药是其次,你自己放松不下来也会有影响。你睡得太少且压力太大了,我以为这才是原因。” 他转头将方子递给后面的程夫人,常台笙起身去取药,商煜则接诊下一位病患。 程夫人利索地给她抓好药包好,末了用绳子系好推给她,常台笙则将钱递过去。隔着柜台这么一来一往,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程夫人将找的零钱放在小盘里递给她,常台笙又接过来,正打算走时,程夫人却又喊住她。常台笙转过身,等她下文。 结果程夫人也不过小声说:“听说受伤了,这是药膏。我没脸去见他,帮我转达声对不起,谢谢了。”她说着摸出一只瓷盒子递给常台笙。 常台笙看那药膏一眼,本想说“不用了,伤已经好了”,可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若程夫人这声“对不起”能将过去一切都覆盖掉就好了,可惜不能。 她提着药回了芥堂。按理说今日她没空去医馆,因明日便是书市之期,她事情多得要命,可她怎么都觉得应该去看一趟,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直到听商煜讲了其中情委,心里各种揣测才都放下。 堂间一片忙碌景象,成堆的书稿要装订,估计今晚又要通宵。常台笙刚将药包拿到伙房,宋管事急急忙忙就跑了来,知会她沈晋桥从苏州运来的书到码头了。 幸好当时没全信黄为安说要给她运书的承诺,不然若全指靠着黄为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押进牢里审问,最后一切都成泡影。 沈晋桥还算厚道,这回算是帮了常台笙大忙,可他目的是什么常台笙清清楚楚。 常台笙去码头收了货,书箱则直接运到了芥堂书肆。之前每回在杭州办书市,都是在李崧的地盘,苏州则是黄为安和杨友心两人轮番办,今年却也能轮到芥堂。 芥堂书肆旁的空铺子一早被常台笙购得,挂上崇园匾额,也算是芥堂的一部分。书箱运到时,书肆那儿也是忙碌非常,连掌柜都亲自上阵,同伙计一道整理书册。 天色渐渐暗了,常台笙将苏州运来的书箱交代给掌柜后,急急忙忙回了芥堂。 芥堂此时灯火通明,堂间新纸书墨味道直往鼻子里钻。陈俨站在堆满书的屋子里,手里捧了本册子,一边核对新书册数一边提笔记东西。他正入神之际,常台笙悄悄走到门口,看他专注的模样,没有打断他。 陈俨侧对着她,伸手去翻最顶层木架上的书,忽咬了咬唇,紧了一下眉头,继而忽然将手收回来,低头按住前额。 常台笙以为他头疼,连忙走进去,可他听到声音却忽然转过了身。 常台笙的声音响起来:“你躲我做什么?” 他听到是常台笙的声音,遂背对着她道:“大家都在忙你好意思四处闲逛吗?” 他说着还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靠墙那木架前,搭住一沓书翻了翻,又低头写东西。常台笙往门口走了两步,到门口时,却没有将脚迈出去,而是关上门,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俨闻声以为她走了,过了好一会儿,转过身,往前走时,却撞上了地上一只空箱子。 常台笙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一张无甚血色的脸寡冷得像冰。她看着陈俨的脸,牙根不自觉地发紧,她看他最终在箱子上坐了下来,伸直了腿,搁下册子与笔,旁若无人地叹了口气,最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常台笙的手指因为寒冷而发抖,身体的反应则是僵硬的,她这时竟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你的眼睛怎么了?”语声竟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 陈俨霍然放下手,循声将头转向门口,但他的身体随后又松弛下来,索性靠着后面一排柜子,回说:“可能它觉得有点累,所以暂时休息一下。” 他说着很自然地抬手揉了揉睛明穴,拿过簿子说道:“不过这里快好了,我完成这些就会去找你的,你还打算在这里待着么?” 常台笙步子缓慢地走到他面前,俯身,所有注意力都在他眼睛上。那双眼睛亦盯住她,眼尾甚至酝酿出一丝笑意。 常台笙想起那条蒙眼的织锦缎,想起他这些时间来的种种异常,心慌无比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她的手因为他没有反应而颤抖得更厉害,但没料下一瞬就被陈俨捉住了手腕。 陈俨笑了一下,那眼眸中流光不减,声音清朗:“你以为我瞎了么?” 常台笙绷紧的身体像忽然失了力气一样,差点跌在他身上。 陈俨忽然起了身,拿过簿子又翻看架子上的书,提笔接着记录,写了会儿又看向她:“都说写完了会去找你的。” 常台笙根本不知道他这是恶作剧还是方才当真有那么一瞬是看不见了,她素来讨厌无聊的恶作剧,但这会儿,她却无比希望是他无事可做跟她开的玩笑。 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将它们藏于宽袖中紧紧相握,可还是在抖。 常台笙头也没有抬,脚步匆匆走了出去。陈俨则继续核对余下来的书目与册数,他迅速做完,将簿子合上交给宋管事,觉得有些饿了,遂去了伙房。他猜常台笙这时候应当还未吃饭,遂也给她带了一些,打算送去她书房。 临走时,厨工却又喊住他:“东家的药好了,您也帮着带过去罢。” 又喝药?陈俨蹙蹙眉,却见厨工端起炉子上的药罐,将热烫药汁倒进碗里。厨工正要将药罐搁回去,他却示意将药罐拿过来,连同药渣一道倒了出来。玉笋般的手指在药渣里仔细翻了翻,又瞧了一眼那深色药汁,盖上碗盖,一同放进了食盒里。 他提着食盒走到常台笙书房前,抬手敲了敲门。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常老板请保重身体!常台笙 陈俨:你怎么不让我保重啊T T(大哭)忘恩负义的宠物小白 ———————— 感谢大家的支持~么么么么么么么么大 酸糖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20:06:46 酸糖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20:12:05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20:22:37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21:05:11 整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21:14:44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21:18:32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21:26:46 Joe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23:00:25 第49章 四九 敲门声响起时,常台笙正坐在桌前刻一只空白的棠梨木字胚。她刚刚回屋后竟一时不知做什么,下意识地就从小屉里取出雕盘与刻刀,无目的地刻起木活字来。 直到听到敲门声,她才霍然抬头,仓促地收拾着桌上的工具,道:“进来。” 陈俨拎着食盒开门进去,将食盒搁在桌上,随后将最上面的药碗递过去,又分了一碗粥与一些点心给她,自己则拖了张椅子坐下,捧过热乎乎的粥碗,埋头吃起来。 常台笙将药饮尽,正在吃粥的陈俨忽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在吃调经的药么?” 常台笙搁下空碗,怎么什么都知道? 陈俨则又低下头去吃粥:“我翻了药渣。”他顿了顿:“你如果来月事不舒服,我可以照顾你。” “不用了……”常台笙迅速低下头拿调羹挖了一勺子粥。 陈俨看她这个反应,忽然停下手里动作,笑道:“你方才这难道是不好意思的表情么?” “这个可以不用说。”常台笙递了一只点心过去,又低下头继续吃粥。 陈俨将话题收回,又问道:“你今日亲自去的医馆?” “恩。”常台笙说着突然想起程夫人让她转交的药膏盒,遂取了出来,放到桌上,推过去给他,并解释道:“程夫人听闻你因为程康受了伤,遂让我转交这药膏。”她没有表达任何个人意见,也没有表达对程夫人的喜恶,平铺直叙地接着说了下去:“她如今在商煜的医馆做帮工。” 陈俨并没有收下那盒药,他神色里反倒露了一些疲意。 常台笙看他这般反应,猜想他可能已经疲于应付与程夫人的关系,遂什么也没有说,将盒子重新放回了抽屉。 陈俨比她先吃完,搁下调羹看到她桌上的木活字,从一堆字胚中随手扒拉了几只,拿到眼前查看上面刻了什么字。虽刻上去的都是反字,但陈俨却也一眼认出了其中两只字胚上的字:“刻我的名字做什么?” 常台笙连忙伸手要抢回来,可陈俨却将那两只字胚收进了袖袋里,得寸进尺道:“帮我再刻枚印章罢,过了年就是我的生辰。” 常台笙收回手,半天才回他:“好。” 陈俨的神情这时候才算得上轻松起来,待她吃完,起身收拾了空碗空碟,这才拎着食盒走了。 常台笙身子向后靠去,没有加团垫的椅子,靠着只能令她后背不适。常台笙半天没有出声,也没有其他动作。忽然,烛火燃尽,屋内转瞬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紧抿的唇才放松下来,轻轻启唇叹了口气——她心中已自定了决心,就算陈俨将来可能会看不见,她也不打算放手。 是夜,芥堂内忙碌如白日,待到东方露白,常台笙灭了桌上的灯,上了去书肆的马车。她已一夜未阖眼,但丝毫没有睡意。抵达书肆时,太阳已露了全脸,天公作美,书市第一日便是大好晴天,风很小。 过了会儿,五台馆馆主李崧到了。这时书肆的人还不是很多,李崧四下看看,碰上有兴趣的书竟还停下来,站在原地就翻阅起来,也没急着去找常台笙。 常台笙跟掌柜交代完一些事,又与过来铺摊子的一些书商客气地聊了聊,末了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不声不响看书的李崧。 她走过去,与他打了招呼。李崧这才侧过身来,手里还握着一本陈俨的公案集,他笑了一下,将书册搁下。环顾四周道:“比预料中要好得多,先前还担心沉船之事会影响到书市,这下就放心了。虽然之后十几日也挺忙,但常堂主到底可以暂时喘一口气了,看看这脸色,昨晚忙得没睡?” 常台笙浅笑了笑,回之:“没什么,习惯了。” “你太拼命的话,让旁的书商怎么活?也要留条路不是?”李崧说笑般地又拿过旁边一册《学塾记》,“你何时收了这么一部书?得有二十册,挺贵的,有人会买吗?” “不知道,碰碰运气。”常台笙保持着脸上笑意,话语淡淡,没有锋芒。 李崧翻开《学塾记》,看了几页,忽又道:“苏州那边案子的进展,你可去探过消息?” “一时间忙得都给忘了,若李馆主知道些新进展,不妨说说看。” 李崧合上书,神情忽有些凝重:“这一回,黄为安恐真要出事了。” 常台笙一脸疑惑:“此话何解?” 李崧无奈地摇摇头:“我岳丈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苏州府先是问他雇凶损物罪,本是赔钱就能过去的事,可他偏偏不肯认,结果却被苏州府给狠狠查了,你知道查出什么来?” 常台笙神情不变地看着他。 李崧接着道:“说他有弑兄夺家财的嫌疑,恶逆罪,若属实,恐怕免不了一死。” 常台笙没搭话,李崧见状总结道:“恐是苏州府衙的人与他有仇罢,连这种几年前的事也挖了出来。他一旦不在,恐怕居安堂也就败了。树倒猢狲散,他府上各房这时候估计都在谋划着如何分家财,也顾不上他了。” 常台笙这时候才侧过身轻叹了一口气。李崧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取过一册陈俨的公案集,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注意休息。”说着将书钱搁在了架子上,揣着书册出了书肆的大门。 这时往来的人越发多,常台笙忙起来也无暇细想这回事。 陈俨骑着马姗姗来迟,他昨晚上被常台笙“赶”回府照料小丫头去了。常台笙还特意叮嘱他今早一定要送常遇去了书院才能过来,顺便还让他给西湖书院山长捎去了几套新书。 陈俨顺利完成任务后,骑着马直接来了书肆。他牵着小棕去了后院,再折回来时却发现常台笙正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要上前帮忙时,陈懋到了。 陈懋身后跟着的是李崧的岳丈,即杭州知府大人。 虽并非人人都认得杭州知府,但知府大人今日一身官袍穿着就直接过来,不想被人认出也难。而前面那位,则已经有见识广的认出来,悄悄与周围人说那便是尚书大人。 陈尚书一大早带着杭州知府来书市,倒让在场的读书人及书商们惊了惊。 陈懋径直走到某铺位停了下来,伸手取过一册静静看着。原本热闹的书肆这会儿却安静得有些诡异,陈懋旁若无人地翻看手里的书,最后竟抬抬唇角笑了一笑,将书册给了旁边的知府大人。 他随即又取过旁边的书册,也是翻看了一会儿,丢给杭州知府。末了知府手上已是捧了厚厚一摞书,陈懋这才往外走,竟连声招呼也未与陈俨打。 陈懋出了门,知府大人则非常识趣地捧着书去柜台结了帐,又匆匆忙忙抱着书出去了。 尚书大人似乎对除芥堂之外的其他刻坊毫无兴趣,因为知府怀里抱着的那一摞书,竟全是芥堂崇园所印制。 安静了许久的堂间,哗然炸开了锅。 老实说,常台笙也愣了一愣,她压根没有想到陈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虽然不解其意图,但常台笙知道这么一来,芥堂这批新书亦不用愁卖不出去了。估计不用到明日,传言又得满天飞。 她是无所谓这些,但…… 她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陈俨,陈俨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眼尾还蕴着笑意。他到她面前,看到她眼中血丝,忽然俯身,在她耳侧道:“我觉得你最好去补个眠,这里我会替你盯着。” 周遭带着各种揣测的目光瞬时都投了过来,常台笙稍稍别过头,最终妥协回道:“好罢。” 于是常台笙兀自去了书肆后院,陈俨则留在前边帮忙。 这会儿已过辰时,日头高照,常台笙蒙上毯子辗转反侧多时,睡着时已近中午。陈俨本打算喊她起来吃饭,但他悄悄进去时看到她睡得正沉,便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常台笙这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外边在做书册盘点,陈俨则站在柜台后迅速核完了今日账目。他将簿子递回给掌柜,想想不早了,应该喊常台笙起来回府了。 他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见常台笙还睡着,遂在榻旁坐了会儿。若非榻太窄,他都想上去抱着她一起睡了…… 半晌,常台笙翻了个身,皱皱眉,睁开了眼。此时天色将暮,屋里也没点灯,常台笙迷迷糊糊中看到陈俨坐在榻前,觉得像是在做梦。 陈俨伸手将斗篷递过去,脸上的笑隐没在黯光中,声音低柔:“到时辰该回去了。” 常台笙没有动。黄昏左近,后院里安静得要命,屋内更是有一点点声音都听得清楚。常台笙的意识渐渐清醒,听着两人不急不慢的呼吸声,觉得这黄昏美极了。 可她问的却是:“看过账了么?” “当然,已经核完了。” 常台笙神色里有一丝舒展,身子仍旧缩在毯子里,问道:“哪本卖得最好?” “当然是我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自信非常,常台笙觉得很悦耳。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书院见到他的样子,笃定又自信,甚至无意表露出一些倨傲的姿态,似乎这世上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她喜欢他那个模样。 金光闪闪的,又有些欠收拾。 她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 陈俨觉得她的笑意很可疑,歪了脑袋看蜷在毯子里的她:“你这是在为我高兴的表情吗?” 常台笙闭了一下眼,她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去:“不是,我觉得肚子疼。” 作者有话要说:大姨妈君:我是来捣乱的。 第50章 五零 “一天没有吃东西的缘故?饿得胃疼?”陈俨闻言赶紧起了身,忙问道:“你想吃什么?” “不是因为那个。”常台笙声音低低的,虽然脸上还挂着笑,但眉头却轻蹙了蹙:“应是月事来了。”她说着便要坐起来,陈俨在一旁反应了一下,忽然示意她不要动。 常台笙抬眼看他,陈俨却俯了身,连同毯子一起,将她抱了起来。常台笙这时候瞥了一眼地上的鞋子:“不要了么?” 陈俨这才意识到她只穿着足袋,连忙又放她下来,拿过鞋子给她穿上,复又将她抱了起来。书肆这里大多是自己人,倒也没什么,可外头还有一些书商在等晚市开始,见陈俨这般坦荡荡地将常台笙抱进马车里,不由交耳议论。 常台笙倒是罔顾这些探究的目光,上了马车后便裹紧毯子窝在角落里,她拍拍自己一侧肩头,道:“你忙了一天不需要靠一靠么?” “聪明的人怎可能会觉得累?”他瞥瞥她的肩,否定了她这个提议,随后目光又移至她小腹处,小心问道:“觉得冷么?” “有点。”常台笙用微哑的声音回他,她说着随手取过小案上的书,刚打算翻阅时,陈俨却举起手,说:“我的手是热的。” “然后呢?给我暖肚子么?”常台笙翻开书封,随口应了一句。 “是这样打算的。”说话间还没等常台笙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滑进毯子,贴上了她的腹部。 常台笙的身体略僵了僵,但她随即道:“你认为我可以隔着这么厚的棉衣感受到你的体温?” 于是没过一会儿,常台笙便察觉到腹部传来的温温暖意。虽然隔着中衣,但依旧很温暖。 马车一路行至常府,宋婶与常遇急忙忙出来迎接,陈俨本要抱常台笙下去,却被她拒绝了,大概是觉得在家里反倒不好意思。常台笙兀自下了马车,随后又俯身抱抱常遇,跟宋婶说了一些事,便去后边换衣服。 的确是月事来了,她将自己收拾妥当,腹部痛意涌上来,越来越令人难受。吃饭时,宋婶见她脸色惨白,也约莫猜到是月事来了的缘故,遂悄悄去了伙房叮嘱厨工煮些姜糖水。 常台笙吃完了遂先回房,陈俨则又被常老太爷拉去下棋,小丫头蹭蹭蹭跟过去旁观,宋婶悄悄去后院端了姜糖水,回到厅中见陈俨与老太爷一局刚下完。 陈俨见她来了,赶紧起身让旁观的常遇来接下一盘期。陈俨方才为了快点结束战局,素来求胜心极强的他却一直在故意输棋,还教常老太爷怎么将自己堵进死路。 宋婶将手里的姜糖水递过去,刚要开口,某人却无师自通地道:“知道了。”甚至还对宋婶的细心说了声谢谢。他捧着碗,脚步飞快地往常台笙房里去。 此时常台笙正蜷成一团咬牙忍耐,这痛意越发明显,肚子像是被什么重物碾过一般。她当真有些熬不住了。 陈俨推门进来,摸黑点亮屋里的灯,隔着被子拍拍她,得到她回应后扶她坐起来,将碗递了过去:“听说趁热喝才有用。” 常台笙眉头紧蹙,将一碗又辛又甜的姜糖水喝了下去,腹部的疼痛却丝毫未得缓解。陈俨见她疼得额头上都一层虚汗,竟有些无措。他虽知道来月事对女人而言是件麻烦事,却不知有人会疼成这样。 常台笙疼得不想说话,躺回被窝复蜷成一团,双手则紧紧按着腹部。陈俨的手伸进被子里,摸到她的脚,竟然是冰冷的,被窝里也没什么热气。他连忙又去找了床被子给她盖上,往炭盆里多加了几块木炭,递了个暖炉给她捂着。 常台笙动也不动,撑了一会儿大约是很困了,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力气。她转身去看看坐在床边的陈俨,问道:“很晚了,你不去睡么?” “我想和你一起睡。”干脆明了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常台笙没有拒绝,低低回道:“你可以睡里侧。” “为什么……” “因为我习惯睡这边。”常台笙抬眼看看他,声音低弱:“你不打算睡了么?” 她话音刚落,陈俨便起了身,手脚利索地灭了灯褪下外袍躺进了床里侧,一气呵成。 常台笙侧身躺着,陈俨从后面轻轻拥住她,温暖的手覆在她的小腹上,小声地征询她的同意:“要我帮你揉揉么?我记得医书里写过一些穴位。” 常台笙没有拒绝,指腹缓慢按揉中她体会到酸胀感,痛意倒是减轻了一些。屋子里黑黢黢的,常台笙忽然开口问他:“你认为今日陈尚书为何会来?” “凑热闹。”陈俨言简意赅。 “他是这样闲的人么?”常台笙语声淡淡,却隐约藏了一些忧虑情绪在其中。 陈俨没有立即回她。常台笙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个时候,实在不太适合聊这个。但常台笙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问题。虽然陈懋几乎没有与她正面谈过,但总有一日要面对。她目前根本不清楚陈俨的态度,若他当真插手了黄为安的事情,只因黄为安的计划无意伤害到了陈俨,那就当真太可怕了。 表面上一派和平景象,内里却可能已经波涛暗涌,常台笙没有继续往下想。她总觉得陈懋对她的客气并非善意,这预感非常差。 ——*——*——*——*—— 陈俨一早就起了,给常台笙煮了些红枣赤豆汤,看着她吃完,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仿佛比自己吃了还要满足。 过了一晚,常台笙的状态好了些,遂打算送常遇去书院,陈俨亦死皮赖脸地跟着上了马车,说要一道去。 常遇脸色恹恹,看起来情绪并不好,似乎心里藏着事情。常台笙注意到这一点,头靠过去轻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能与姑姑说说吗?” 常遇想了想,抬了下巴贴着常台笙耳朵小声道:“姑姑……我觉得宋婶可能身体不大好了,怎么办……” 软软低低的声音却让常台笙心紧了一下。她蹙起眉,回想起之前宋婶各种反常的催促与提醒,这种糟糕的预感更加强烈。她稳着声音问常遇:“你怎么知道的?” 常遇耷拉着脑袋低低道:“姑姑经常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她常常捂心口,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最近似乎更严重了……” 常台笙低下头眉心紧蹙,良久,她才揉了揉常遇的脑袋说:“姑姑会请大夫来替宋婶看看,你不用太担心。” 常遇挨着她没有说话。 送常遇到了书院,常台笙看她下了车往里走,放下帘子,眉目里全是忧愁。陈俨看她深锁的眉头,紧抿的唇角,忽然很希望她能笑一笑。可是太少了,她的生活里几乎没有什么值得高兴惊喜的事,似乎始终都被颓败阴云所笼罩,这条路看起来曲折漫长得没有尽头。 车内气氛沉闷得不得了,途中路过陈俨的宅子时,陈俨却忽然喊了停。他同常台笙道:“我去取些书,你要下来晒晒太阳么?” 常台笙随他下了车。 因陈俨有阵子不住这里,连门房也走了。他走近了,刚打算摸钥匙,可身后的常台笙却道:“门是开着的。” 陈俨陡然蹙眉,忙走过去推开门。刚迈步进去,便闻到里头传来的难闻气味,走廊里书册衣服丢得乱七八糟,连花坛里也扔满了杂物,阵阵异味便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打开房门,柜子也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原本齐整干净的蔺草席上全是泥土。陈俨扫了一圈,默不作声地将屋门重新关上了,转过身来心平气和地对常台笙道:“看来一时找不到我要拿的东西了,走罢。” 常台笙袖下的手暗暗握紧,她转身往后院去,推开花房的门,见里面原本蓊郁植株也被毁得一塌糊涂。 陈俨跟着进来,看到一片狼藉的花房,脸上神情却出奇地寡淡:“没有关系,左右我不住这里了,过阵子苏晔也会让人来清扫。” 常台笙背对他站着,声音里有压制的意味:“不打算查查是谁做的么?” 他没有表态,随即拉着常台笙出了门,岔开话题道:“不是说要请大夫给宋婶看看的么?先去医馆罢。” 常台笙见他丝毫没有要深究的意思,遂只好回了马车往医馆去。 可没料今日一大早商煜便出诊了,常台笙扑了个空。陈俨正要带她离开时,店内却冲进来一人,嚷嚷道:“我娘呢?” 药僮略有些警觉地开口:“在后边帮忙炒药呢,你来做什么?” 程康一脚踢开碍事的矮凳,径直往里走。可没过一会儿,就听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声。那争执声渐近,程康又退了出来,程夫人拿了热烫的钳子挡在身前,脸上隐隐有怒气。 程康嚷嚷:“你要逼死你儿子吗?!” “滚。”程夫人暗自咬紧了牙根。 常台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随即移到程康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上。 同样的玉佩她在陈俨那里见到过,就连穗子都是……一模一样。程康身上这玉佩是从哪里来,简直再明了不过。忽然她脑海里有了答案,谁将那宅子翻成那个样子,谁将陈俨的书稿毁得乱七八糟,她全有了答案。 陈俨自然也注意到了,可他却拉过常台笙,悄声说:“大夫不在就走罢,去旁的医馆看看也一样。” 可常台笙此刻心里全是怒气。 作者有话要说:虎摸常老板 感谢土豪们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3 23:48:50 大明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04 01:41:36 第51章 五一 程夫人这时仍举着发红的铁钳将程康往外赶,但那铁钳一直贴着自己,似乎还怕一不小心会烫到程康。 程康直嚷嚷:“有你这么做娘的吗?儿子都快吃不上饭了你还将人往外赶!苏州那什么人不是给你很多钱还给了房子吗?你不能分点给我吗?!” “自己去谋生路,不要再来了。”程夫人语气冷冷地打断了他,说完便转过了身。没料程康忽从她身后抓住了她衣服,猛拽了她一把:“你竟然听外人挑唆跟儿子反目!姓商的给你灌了什么药!” 他这动作非常快,程夫人一时重心不稳,程康霍地松手时她便跌坐在了地上,发红的铁钳反倒烫着了自己,不由惊叫出声。 程康连忙往后退两步:“不是我烫着你的!”他说着就要往外跑,常台笙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干什么?”程康警觉地盯住常台笙,又瞥一眼旁边站着的陈俨,忽猛地推了常台笙一把,他拔腿就要跑时,陈俨出其不意地伸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狠狠给了他一脚。 程康吃痛地嚎了一声,目带怒意地瞪着陈俨:“我惹到你了吗?” 陈俨没说话,原本他打算就这么算了的,但程康方才推常台笙那一把彻底激怒了他。他将程康从地上拖起来,低声警告道:“不要动我的东西,我不会说第二遍。”陈俨说着低头看一眼程康腰间挂着的玉佩:“哪里拿的自己还回去,不要当我在开玩笑。” 常台笙头一回见他这个模样,像是心中被压制已久的一小撮火苗借了把风,熊熊烧了起来。原来陈俨也会生气的,并非是心中什么都不在意的人。 陈俨警告完毕刚松了手,程康喘口气,看看那边站起来的程夫人,又看看陈俨,往后稍退了退,面上却是谁也不怕的表情,朝程夫人吼道:“好啊!大儿子来教训小儿子了!你高兴了?!” 程夫人神色陡然变了变,陈俨亦是蹙眉回头看了一眼程夫人,旁边的常台笙则略惊愕地望向了程康。难道程夫人已向程康坦陈过还有一个儿子? 程康站直了身体,昂着尖瘦的下巴理直气壮地看向陈俨,指着程夫人道:“怎么样?她当初可是抛弃了你再欺骗我爹嫁进程府!多亏了这个不守妇德的女人才有了你和我,你应该恨她不是吗?现在我也恨她生了我,我们是一伙的了!我是你亲弟弟,你不打算帮我难道准备帮她?” 陈俨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程康捂住脸:“你身上也有这个女人的血!我若是贱种!你也一样!”他不知死活地试图再次激怒陈俨,似乎想让陈俨与程夫人彻底决裂,可轻浮的年纪又怎会懂比他年长许多的兄长的心。 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尝尽孤独心深似海。 陈俨的手心因为打这个巴掌而疼得发麻,这一生他只向少年时教习拳法的老师挥过拳,更不要说挥人巴掌。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是恨透了这一切。 被抛弃之后的很多年里,他总会想,当初在雪夜里抛下他离开的母亲,总算嫁入了富足人家做了堂堂正正的夫人,可以过旁人艳羡的不必被闲话的日子。他一直都希望她能越过越好,可以在再次相遇时,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的身份与财富,哪怕是说“看,正是因为明智地丢弃了你,我才可以过得这样好,我真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这样也无所谓。 但为什么要过成这样?嫁了个喜欢沾花惹草的男人,死前还有一堆养在外边的小妾上门讨要家财;养了个忘恩负义不体贴不孝顺的儿子,最后被赌债逼得卖宅卖首饰,如今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活该吗?报应吗?也许这样想自己心里会感受到平衡罢——看,她就是因为曾经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才过得这样凄惨,可是却没有办法这样想,一丝一毫的看热闹的快意都没有。 他恨她过成这样潦倒的样子。 陈俨牙根发紧,压着声音与程康道:“去道歉。” “不!为什么要道歉!我又没有求她生我出来!这人世糟透了!我一点都不想活着!”程康用力朝他吼,已经彻底红了眼。 陈俨抿唇走到程夫人身边,拿过地上的铁钳,朝程康走过去。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程康嚷嚷着连忙往后退,他伸手试图去挡,陈俨手中的铁钳已经挥过了过去:“比起在牢狱里过一生,我认为你应该更喜欢做个瘸子。” 程康被吓得半死,陈俨手中的铁钳却停在了离他只有半寸之处。 程康陡吸一口气,身子都软了。 恰这时,商煜拎着药箱走进来,伸手扶了程康一把,语声轻描淡写:“年轻人怎么站都站不稳?”他说着看一眼陈俨,又看看陈俨手里拎着的铁钳,再看看不知所措的程夫人,道:“后边炮制药材这么不缺人手么?” 程夫人连忙走过去,意欲接过陈俨手里的铁钳。陈俨低头瞥一眼她被烫伤的手背,将铁钳递了过去,语声平淡无奇:“伙房里的东西就让它待在伙房罢。” 他说完侧过身,朝常台笙走去。常台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但却及时地握住了他的手,转身打算离开。陈俨却没忘来意,拉住她,转过身同商煜道:“若商大夫晚上有空出诊,还请过府一趟。” “怎么了?”商煜看向常台笙。 常台笙稍稍侧过身,简略回道:“宋婶身子有些不大好,再会。” 她说完拉着陈俨出了门,这时才注意到医馆门口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而医馆里从头到尾看了这场闹剧的药僮,一脸惊奇地同商煜叨叨:“真是了不得呢,方才那个人居然是程夫人的大儿子!” “那又如何?”商煜凉凉看了他一眼,将药箱搁在了柜台上。 药僮似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您不是说那人是尚书大人的儿子吗?这可真是太令人吃惊了啊!” 商煜的神色看起来淡然极了,似乎对药僮说的这件事完全没有兴趣。他忽地淡笑了笑:“这世上的事,总是未知的暗面多过明面,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药僮不解地咀嚼这句话,最终还是没甚收获地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去整理药柜了。 ——*——*——*——*—— 而此时陈俨与常台笙正坐在去芥堂书肆的马车上。常台笙没问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陈俨先开了口:“你知道程夫人是……” “我知道。”常台笙未等他说完便给出了回应,并讲明了获知渠道:“在苏州时,苏晔与我提过,但我认为这是你的事,若你不愿意说,我自然不便刻意去问,希望你理解。” 她说完看向他,目光柔和了许多:“虽然我不敢说非常理解你的立场与做法,但我会尽力这样去做。” “谢谢。”陈俨也不过这样回了她,让她察觉到其中隐隐的戒备。 常台笙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交流的话题,且她察觉到,在这件事上,陈俨的心结严重到超乎自己想象。她不是当事人,不清楚当年所有细节,没有度过那样的童年以及少年时期,更不可能设身处地体会他的感受。 何况这样的事,并不是一时半会能开导得了的,她很清楚这一点。 没有关系,他们来日方长。 又过了一会儿,陈俨说有些事要去书院找山长谈一谈,遂中途下了马车,常台笙则独自一人去了书肆。 到下午时,常台笙看手头没什么事,遂去了陈俨的住处。进了门,四处仍是早上来所见到的那样子,全是乱糟糟的。她进了屋,只见地上手稿书册被丢得到处都是。 常台笙看这一片狼藉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俯身将那些凌乱的手稿与书册捡起来,按照内容一一做排序整理,最后重新装箱。天色将暮,她一个人在走廊里坐了一会儿,回想起第一次踏进这里时的情形,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当初亮着灯的那间屋,昏黄孤单,看起来像是妖怪的住处。 而当初他就隐在隔壁的黑暗之中,细察一切动静。 那日放在门口的字条,打开屋门后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屋内简单到寒碜的陈设……她记忆犹新。 哦对,那日还下着雨,她刚好从嫂子娘家将常遇接过来,心事重重。原本以为只要埋头向前冲的人生途中,因为常遇的出现,忽然有了需要考量的问题与顾虑。她生涩地与她相处,从来没有照顾过孩子的自己,忐忑地揣摩着她的需要、顾忌她的情绪。就在那样不知所措的境况之下,她带着常遇进了这里。 也是在这里,她头一次意识到常遇是那么聪明的孩子——早慧到令人心疼,笑起来又格外天真,试着去安慰比她年长十几岁的成年人,甚至还有意促成她与某个人在一起。 常台笙低头叹了口气。 ——*——*——*——*—— 天色转阴,太阳不知所踪,眼看着晚雾又开始弥漫,陈俨亦收拾了东西打算离开书院。因他以后不再任教,山长执意要送他,陈俨一本正经道:“我不喜欢与老人家一起走,我去接我家小姑娘了。再会。” 他拎着书匣往小学的学堂方向去,这时间课已结束,孩子们陆陆续续都走了,不知道常遇有没有被接走。他沿着走廊往里走,隐隐约约听到学堂内传来的说话声。 他步子很轻,听得出来里面是孩子们在说话,再走近一些,便听得更清楚。 “会背书会考试有什么了不起?先生喜欢你有什么了不起?第一名很风光是不是?你就是个没人要的瘟神!”男孩子的声音。 又有人道:“我爹说她家就是女户,男丁都死绝了,姑姑一大把年纪还嫁不出去,估计都是她这个拖油瓶闹的。” “嘁,真是晦气,绝户……” “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看看你脸上那个痣,真丑,以后肯定也与你姑姑一样嫁不出去!” “幸亏你娘亲改嫁了,不然也会被你克死的哦。” “对,你爹肯定就是被你克死的。” “哦对了,听说你姑姑还勾搭了尚书大人家的公子,真不要脸,区区商贾之家,浑身铜臭气,居然也敢和官宦人家搭关系,癞蛤蟆吃天鹅肉!就同你一样,不过是女子,偏偏还要念书,真是不识好歹。” 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常遇抱紧了怀里的书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眨眼,就是不让它掉下来。 她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的陈俨。 那些个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一回头看到陈俨,都吓死了。 陈俨站在原地没有动,低头看看这群糟心的孩子,冷着声道:“我是个特别小心眼的人,睚眦必报,小孩子也不例外。” “先、先生……” “怎么办呢,你们说的那个尚书家的公子好像是我。”陈俨轻皱了一下眉头,“我最讨厌被人议论。” “我、我不是故意的……学生是随口说的……” “仗着自己年纪大欺负人或者仗着自己是小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两种都很可恶。先生没有教过你们如何做人么?书都白念了?” “先、先生……” “道歉。” 有两个孩子哆嗦着转回身,低着头跟常遇说:“胡说的,胡说的……你当没有听到……” 陈俨走到书桌前取了戒尺:“这世上所有的话要这么容易收回就不会伤人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处处揪着人的痛处戳,还恶意中伤,谁教你们如此恶毒的?道歉。” 其中一个孩子哭丧着脸道:“已、已经说了啊……” “真诚地,道歉。”陈俨尽量缓和着自己的语气。 那几个孩子瞅瞅陈俨手里的戒尺,又回头看看常遇,语无伦次地说着道歉的话。常遇的脸色自始至终没有变过。陈俨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末了将戒尺丢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都走罢。” 孩子们连忙拎起各自书匣往外跑,到门口时还有好事者回头往里探。陈俨转过身看看他们,语气淡淡:“走好。” 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俨这才重新转回身,低头看看常遇,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他们有句话简直错到离谱,我必须纠正。眼睛旁边的痣是最好看的,你看我就有,这是代表长得非常漂亮的意思,他们才是丑八怪,你要相信我。” 常遇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一直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也终于滚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cry,感谢大明同学的地雷T T ~~~~(>_<)~~~~ 第52章 五二 小丫头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之前还能硬撑着,这会儿却一点也忍不住了,大有狠狠哭一场的架势。 应付这样的事,陈俨实在没有什么经验,一时间也只能任她抱着书匣站在那儿哭。等她哭累了,他这才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来递给她:“我活了二十五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绝对不要和蠢货置气这个道理。他们只会用蠢到可怜的脑子把人急哭,然后他们就可以不费力气地笑话比他们聪明的人。” 常遇没接那帕子,于是陈俨只好蹲下来,用帕子将她的脸擦干净,末了捏住她的鼻子,问:“有没有鼻涕?” 常遇吸了一下鼻子。 “自己拿着。” 常遇这才伸手捏住帕子擤鼻涕。 陈俨起身看了她一会儿,随后道:“走了,跟上来。”他转过身便往外走,常遇将脏兮兮的帕子收进书匣,耷拉着脑袋跟了出去。 陈俨走得很快,常遇也只好加快步子努力跟上。天气很冷,加上又有晚雾,走在外边本会觉得冻人,但因走得很快,过了一阵子常遇背后都冒汗了。 陈俨回头看她一眼,见她已是止住了哭,只知道喘着气埋头往前赶路了。他忽然停下来,拍拍她脑袋,放慢了步子继续往前走。 常遇的鼻子被冷风吹得通红,小脸隐在这夜色中看起来很可怜。陈俨知道,六岁的孩子就算再早慧也没法消化成人世界里的各种偏见与中伤。 单纯地以为对别人好就会得到别人的善意对待,不去招惹别人就不会被伤害,这是善良的孩子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巷子里只有一些住户家的灯笼隐隐亮着,看起来实在太冷寂。眼看着常遇可能又要哭鼻子,陈俨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赵讲书又夸你书读得好了?” 常遇点点头。 “太棒了,那些蠢孩子是体会不到这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的,还说什么考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了不起啊有本事他们考个看看。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喜欢用这句话将他们全部堵死。” “后来呢……”常遇声音低低的。 “后来没朋友了。” 常遇扑哧笑了出来。 “不过你与我不一样。” 常遇抬头看他。 “你没有我聪明。” 陈俨接着道:“所以你会有朋友的。何况朋友不在多,总有人跟你气味相投。” “姑姑不是你的朋友吗?” “那不算。”陈俨回她,“你姑姑是比朋友重要得多的存在。” 常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因走得慢下来,她又觉得有些冷了,遂抬头跟陈俨道:“我们跑回去罢……” 陈俨却忽然停下了步子。他闭了闭眼,忽又轻叹出声,说:“我年纪大,跑不动的。”他说着将手伸出去:“忽然不认得回去的路了,你领我回去罢。” 常遇当然不信他不认得回去的路,遂抬着头看看他隐在黯光中的脸,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的眼睛……不好了么?” 陈俨没有回她。小丫头遂也很识趣地没有再问,伸手握住他的手,沉默着带他往回走。 常府已不远,门口的两盏灯似乎才刚刚亮起来。常遇停下来,转过身抬头问他:“你自己能进去吗?”她说着踮脚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 “你先进去罢。” “我可以在外面等一等你。”常遇低头哈口气,一团白雾融进这晚雾里。 “不用了,外面很冷。” 陈俨说着就转身拐进了巷子。他背靠墙站了一会儿,可眼前依旧只有……一片黑暗。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巷子口,停了下来,没有再往里走一步。 常台笙方才从府里出来,见常遇守在门口不肯进去,遂下意识地往这里来,可看到的却是背靠着墙躲在黑暗里的陈俨。 冷风自巷口灌进去,晚雾弥散,她只看到他模糊侧脸。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很久,鞋子里像是灌了冰水,脚无论如何也暖和不起来。 她此刻很想走过去拥抱他安慰他,但她却明白,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般需要帮扶的模样。 又过了很久,陈俨睁开眼,终于又能看清楚这巷子里的一切,不由松了一口气。但他侧过身打算出去时,常台笙已经走了。 他刚走到门口,商煜就提着药箱到了。 商煜看他一眼,与门房打了招呼,遂进了府。小厅里宋婶已在准备晚饭,她脸色看起来的确很糟,常台笙起身帮忙,宋婶却道:“小姐累了一天了,就歇歇罢。” 话音刚落,陈俨领着商煜进了小厅。常台笙回头看商煜一眼,问道:“吃了么?” 商煜回说:“还没有。” “那一道吃罢。”常台笙示意他入座,随后又多拿了一副碗筷给他。 “真是太客气了。”商煜将药箱搁在一旁的翘头案上,过来入了席。 宋婶边忙边看了他一眼,又问常台笙:“小姐身子又不舒服了么?” “是。”常台笙敷衍回了一句,“先吃饭罢。” 她说着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常遇,留意到她哭肿的眼睛,却也没有直接在餐桌上问她怎么了。常台笙上次见常遇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将她从嫂子家接来的时候——疏离戒备,有些恹恹,很低落。 气氛沉闷地吃完这一顿,常台笙让陈俨带常遇先去书房,宋婶则开始收拾餐桌。商煜坐下来给常台笙诊了脉,说没有什么大碍,随后便将目光转向宋婶:“您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我帮您看看罢。” 宋婶忙摆手道:“不用,我能有什么事。” 常台笙侧头看她一眼:“既然商大夫好不容易来一趟,您就让他瞧瞧脉象罢。” 宋婶再三推拒,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常台笙,只好坐了下来,犹犹豫豫将手搁上脉枕,面色看起来有些沉重。商煜给她看了很久,最后蹙起了眉。常台笙在一旁时刻留意着他们的神色,这时候看到商煜脸色变化,心陡然一沉。 商煜收了脉枕,低头想了一下,与宋婶道:“若没有诊错,您几个月前就不大舒服了罢?” 宋婶忙回说:“还、还好……” 商煜合上药箱,起身对常台笙使了个眼色,遂先出了门。常台笙心情沉重地站起来,低头走了出去。商煜背着药箱在走廊里站着,见常台笙关了门,低声道:“恕我直言,宋婶的病若想要治愈很难,基本没有可能。人上了年纪,总会有些难愈的毛病,我想她眼下要的不是药,而是要休息了。” 宋婶为常府操劳了几十年,总是忙忙碌碌,还很聒噪,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累……可她也会老,也会有一日因为疾病需要停下来了。 “留个方子罢……”常台笙低低的声音飘在这晚雾里,听着甚至有些不真切。 “我方才说了,药没有什么用了。”商煜的语声寡冷,是医者特有的平静:“纵使你找别人来给她诊病也是一样的。也许心宽一些,少劳碌一些,还能活好些年。” 商煜说完转过身,又补了一句:“你自己的状况也不好,多注意才是。”他抿起唇,低着头走了。 这时常台笙陡然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她转过头,只见宋婶站在门口,一脸歉意地看着她:“小姐……” 常台笙没有敢看她的眼睛,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也一时不知要怎么办。宋婶早已成了她的家人,她根本不想再面对这样的事。人都说经历多了生老病死会感到麻木,但她却越来越害怕这些事,她受不了这些。 常台笙眼眶酸涩,猛吸一口气,低着头匆匆走了。她几乎没有停步地走到书房门口,扶住外门框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门却从里面开了。陈俨站在门口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让开来一些,常台笙往里看,小丫头已经蜷在椅子里睡着了。陈俨低着声音跟她说:“刚来一会儿就睡着了,恐怕很累了,要现在送她回房间吗?” 常台笙点点头。 陈俨遂折回去,连同毯子将小孩子抱起来,送她回房。两人安顿好常遇,陈俨关好房门转过身来,看着常台笙道:“宋婶如何?” “不是很好。”常台笙回过神,又问陈俨:“常遇今日怎么了?” “学堂里有些不大友好的孩子嫉妒心太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能伤到心了。”陈俨尽量淡化了细节,之后又道:“小学所学的东西本就浅显,以她的资质实在没有必要像寻常孩子那样耗在学堂里。” 常台笙偏头看他一眼。 陈俨眉目温和地看看她,给出了缘由:“会觉得孤独。” 并不是身处人多的地方就一定会觉得热闹或开心,对于太早慧又太聪明的孩子而言,热闹的环境反而会更令人感到无助孤单。何况身边的人还热衷说三道四,因为不了解或者单纯满足嫉妒心的发泄而狠毒地将矛头指向自己时,那真的是令人伤心。 仅仅是孩子之间就已经这样,绝户瘟神这样的词脱口而出……可想而知,身处成人世界的常台笙要面对的是更冷酷的对待。那清瘦得有些病态的身体里,一直努力扛着所有,如果有一日扛不动就这样倒下去,可能就真的站不起来了。 就像带伤努力奔跑到终点的骏马,瘫下去就全完了。 陈俨转过身,低头将常台笙圈进怀里,心中有根弦被拨得又涩又痛。 这是个非常难熬的冬天,比他记忆里多年前的那个冬天,还要难熬。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将会有个转折,恩……你们期待的某人入赘也快了…… 谢谢土豪们的各种~抱紧 大明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3-12-05 23:22:28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23:20:12 想太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23:09:47 想太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23:09:17 想太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23:06:35 想太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23:06:04 张敛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22:53:20 想太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22:39:26 第53章 五三 次日早上,杭州下雪了。起初还只是阴沉沉的,空气里有深冬的味道。风大起来,庭院里某株树上最后一把枯叶簌簌往下掉,常台笙站在树下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枯叶,忽觉手心一点微弱凉意,再抬头,发现竟开始下雪了。 居然下雪了。 常台笙收回手,转过身看到站在走廊里的陈俨,淡声开口:“睡得好么?” “我一直都睡得很好。”陈俨看看孤零零飘下来的雪花片,再抬头看看天,煞风景地说了一句:“看起来不会下很久,所以不用担心会误事,藏书楼的工事不会因此耽搁,书肆的生意也不会受到影响。一切都很好。” “恩。”常台笙浅浅应了一声。 有一年冬日下大雪,兄长带着一家人去西湖边吃酒,雪下满了整个西湖,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桥上只有寥寥人低头走过,看起来冷寂极了,旁边的小酒馆里却往往是热闹得不得了,烫过的绍兴酒暖进心里,热烘烘的炭炉上架着锅子熬汤,汤汁翻滚香气四溢。 她已很久没见过杭州下那么大的雪了,喧扰与烦心事都被积雪掩盖,安逸极了,令人怀念。 她回了走廊,拍拍身上一些碎雪,偏头看了一眼陈俨。他今日居然知道自己加衣服,可这身衣服似乎有些旧了。 常台笙没说话,径直去了伙房。 这会儿厨工正在盛粥,宋婶进去打算将早饭端去给常老太爷,常台笙却拦住她道:“祖父那里我已经去过了,刚喂他吃完不久,恐是天冷,吃完就又睡了。” “小姐……”宋婶手里抓着漆盘,“我还不至于……” 常台笙从她手里接过漆盘:“我知道,但祖父那里我也很难顾得上,您就让我尽尽心罢。” 她说话间陈俨已经很自觉地去端了早饭送去小厅,再折回常遇房间喊她起来吃早饭。 常台笙回到小厅时,他们两人正坐在那儿等着开饭。过了一夜,常遇的眼睛不肿了,脸上也有了浅淡笑意,但其中强装的意味又如何逃得过常台笙的眼睛。 小丫头磨磨蹭蹭吃完饭,看常台笙站起来,这才从椅子里跳下来,小心翼翼喊了常台笙:“姑姑……” “怎么了?” “我能不去……书院吗?” 常台笙应允了,她虽表面上没有作太多安慰,但却蹲下来抱了抱小丫头,很是疼惜地亲了亲她额头。最终她站起来,转过身走到陈俨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今日你若有空就带她出去转转,斗篷在房里记得让她穿上,别着凉。” 她说完便低头走了,陈俨则当真“不负重托”地带上小丫头出了门。 ——*——*——*——*—— 外面的雪仍旧不紧不慢地下着,雪花落到地上便化了,根本没有积起来的意思,且也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冷。 陈俨带着常遇都快到集市了,这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竟然是空的。不过不要紧,谁说到集市一定得用到钱呢?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带着小丫头在集市上闲逛。 幸好小丫头的心思并不在这集市上,也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百无聊赖地转了一个大圈,末了忽然停下步子问陈俨:“姑姑知道你眼睛不好的事么?” “当然知道。”陈俨也在一个摊子前停了下来,取过上面一只新奇玩意端详着:“你姑姑那么聪明。” “那……能好起来吗?” 陈俨将那只玩具放回去:“不知道。” 常遇又问:“因为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所以你才不与我姑姑成亲么?” “当然不是。”陈俨忽然想起什么来,四周看了看,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间裁缝铺子。常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要做衣裳么?” “唔,也许。” 常遇又道:“姑姑带我来这里做过衣裳,杭州城里她最喜欢的裁缝铺子似乎就是这家了。” “当真?” 常遇用力点点头,十分确定。 陈俨闻言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根本没带钱的事,带着小丫头便进了裁缝铺。刚进去便有热情的伙计迎上来,那伙计机灵地看看常遇,又瞅瞅陈俨,堆了笑脸连忙奉承道:“您孩子可长得真好看呐。” “谢谢,你笑得也挺好看。”陈俨随口应了一句,便兀自去看料子了。伙计又连忙跟上去,殷勤非常地一一同他介绍,开了口就没停过。 伙计本以为陈俨是来给女儿做衣裳的,遂专挑小女孩子的衣料给他介绍,可没料陈俨却在红锦缎前停了下来,那伙计稍稍一愣:“您这是……” 陈俨伸手摸了摸那布料,问道:“这是做喜服用的料子么?” “诶?”伙计看看他,“是做喜服用的,您是……给谁做?” “给自己做。” “您这是要娶亲?”哪有这样的人啊,女儿都这么大了还和人成亲,就算纳妾也不用这样罢……何况谁会自己到裁缝铺子里来亲自做喜服啊,这等事难道不是媒婆做的吗?啧啧……竟然连媒婆都请不起吗? 伙计再仔细看看陈俨的衣裳,又看看常遇身上那做工考究的衣裳,心里终于有了个大概——这孩子穿这么好,这大人穿的旧棉袍,估计这孩子才是富人家的主子,身边这高个儿撑死了也就是府里的管事账房之类的。 伙计的热情顿时消了一大半,态度立刻就变了。他懒懒道:“做喜服是罢,新娘子的也要做么?那可得有尺寸才行。” “我知道。”陈俨丝毫没有意识到伙计脑海里跌宕起伏的剧情,淡淡应了一声,随即又伸手摸了摸旁边另一种喜服料子。 那伙计见状,懒洋洋地走到柜台前,问另一个伙计要了簿子,拿过笔就又朝陈俨走过去。他将簿子与笔都递过去:“按着前面一页的样子将尺寸写下来就行了,您自己也要做的话,去里边师傅那儿量完身交个定钱到时候来取就好了。” 至此,陈俨仍旧没有想起来自己没有带钱这一事实。因他正埋头写常台笙的尺寸,非常之投入。随后又在伙计的催促下,去裁缝师傅那里量了身,等到全部量完走出来,伙计拎着簿子抬眼看看他:“去交个定金吧。”他这才陡然想起来自己分文没有。 伙计看他没反应,拎着簿子晃了晃,幽幽道:“不会没有钱罢……” 陈俨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据实回他时,一旁的常遇忽然跑到高高的柜台前,踮起脚将一只钱袋子放了上去,很着急地问:“这些够了吗?” 柜台收钱那伙计也愣住了,哪有过来做衣裳最后还是小孩子付钱的?他回过神,将钱袋子拿过来,取了一部分,将钱袋子又递还给常遇。常遇个子太小,得很努力才能够到柜台,她还不忘认真地叮嘱了一句:“请一定尽快做好,谢谢……” “哦哦……”伙计还迷迷糊糊的,只应道:“一定的一定的。” 常遇这才放心地将钱袋子重新收回兜里,这时陈俨已经走到了她身后,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你姑姑给你的零用比给我的月银还多?难道我一个大人的需求还不如你一个小孩子么?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常遇头也没抬,低头重新系斗篷的带子,闷声回道:“可能是因为姑姑更喜欢我……” “不可能。” 常遇仍在低头系带子,一本正经道:“你总这样小孩子气我姑姑会很累的。” “……” 常遇抬头得逞般地笑了笑,眼中阴霾也因为陈俨决定给姑姑做喜服这件事而散尽了。可她高高兴兴地转过头去望向门口时,却见一位二十五六的妇人在一位少女的陪同下走进了铺子里。 那妇人也看到她,却作势要转身,并与身旁的少女低声道:“换一家罢,这家的料子不好看呢。” “怎么会呢?嫂嫂不知道这是杭州城里最有名的裁缝铺吗?料子都是最好的呢。”少女非拉着她不让走,硬拖她进来后,笑着喊伙计过来:“近来有什么新料子吗?” 伙计连忙殷勤地跑过去介绍新布料,常遇则愣愣站在原地。 陈俨注意到她的神情,又看一眼背对着他们在挑布料的妇人,似乎已经了然。那妇人稍稍侧过身,朝这边瞥了一眼,又迅速转回身去。陈俨注意到她的腹部,虽还不是特别明显,但她走路及站立的姿态看来,却是已经有孕了。 常遇呆在原地一直看着,身边其他的人与事似乎没有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小丫头目光有些呆滞,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机敏样子。 陈俨站在一旁,没有喊她,也没有劝她走。 直到那少女拉着嫂嫂到柜台付定金时,常遇才猛然惊醒般地往后退了两步。那少女看看她一脸惊愕的表情,以为是自己方才可能不小心碰到小姑娘了,忙对陈俨说了声抱歉,又看看常遇,笑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呢。”说着又偏头看向自己的嫂嫂:“是不是啊,嫂嫂?” 那妇人看一眼常遇,只低着头付了定金,拉着自己的小姑子匆匆忙忙地走了,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常遇看着她步履匆忙着急离开的背影,不自禁地咬着自己的唇,脚步不受控地跟了出去。 陈俨抬脚跟了出去,可小丫头却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目送着那两人消失在热闹的集市里。 这会儿雪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纠纠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7 17:15:34 大明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07 00:34:19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6 23:23:37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6 23:20:25 土豪们的心意全部已收下~~~么么么哒,顺毛常遇 第54章 五四 雪虽停了,但阴云仍笼罩在空中,全然没有转晴的迹象。陈俨这时候抬头看看天,忽意识到自己早上的预感也不怎么准。 常遇回了府之后一直闷头坐在书桌前看书,自从在裁缝铺里遇到她母亲后,她便再没说过话,一路沉默地回了府。她是知道母亲改嫁这件事的,也一直想悄悄地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可一直都不敢去。本以为看到她过得好自己会很开心,可她还是尝到了失落。 陈俨当然明白她为何这样,遂也没有去书房扰她,自己出了门。 大雪终于在傍晚时降临了。 天色还未完全黑下去,常台笙踏着风雪进了府。她难得会在这个点回来,厨工此刻连晚饭也没做好,见她回来了,还愣了愣。常台笙忙说不用做饭了,还在灶台上搁了些钱,说天冷了让他给自己家里人多做几件厚衣裳,随后又问了宋婶在哪儿,便出了伙房。 厨工看看东家给的这置衣费竟也有些意外。虽常台笙平时给的工钱不少,但这样额外的关照,平日里却是几乎没有的。他意外到竟连道谢也忘了,再追出去时,常台笙却已经走远了。 此刻陈俨还未回府,宋婶正陪着常老太爷读经书,常遇则一个人窝在书房里闷闷看书。常台笙逐一通知,说今晚西湖边有庙会,且恰好又是下雪天,故而在泰福楼订了雅间,让穿上厚衣服出门。 马车就停在门口,常台笙带着常遇站外边等着。宋婶则服侍常老太爷穿上斗篷,扶他出去时跟常台笙说:“小姐,我就不去了罢……” “厨工刚刚回去了,府里没有吃的,一道去罢。”她其实记得今日是宋婶生辰,她怎可能将宋婶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府里。何况自从兄长走了后,家里人再也没有能在这样一个难得的天气里好好聚一聚了。 长久以来不断叠加累积的悲伤,随着越发忙碌的工作好像都走向了麻木,但始终都压在心中寻不到出口,她都快要在这其中迷失方向了。她想,也许暂时放下手中堆积成山的事情,会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临走时还不忘叮嘱门房,若是陈俨回来得早,便让他去西湖边的泰福楼。 地上尚无积雪,因不大冷,故而雪虽一直下,除了徒增深冬的气氛之外,倒也没有带来什么不便。西湖边的庙会仍是很热闹,灯光连成片,与不远处零零散散的焰火辉映,非常漂亮。 常台笙还记得那年大雪天,一家人喝完酒吃完饭在这西湖边上观雪景的情形。那时兄长还笑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子,转眼间他却已成故世之人。出乎意料的是,她此刻想起兄长与那些旧事来,竟也没有感到太难过。并非是因为时间久了而淡忘,可能只是意识到与其沉浸在往日的悲伤之中,不如把握当下。 伙计领着他们上了楼,常台笙扶着常老太爷走在最前面,让他坐下后,又悄声对伙计道:“若有人来找我,直接领他上来就是了。” 这间屋子临窗,不必下去站在窗口便能看到西湖美景与热闹街市。屋子里暖炉烧得正旺,将窗子稍稍打开一些,却也不觉得冷。宋婶坐在一旁显得有些局促,常台笙给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老太爷安安静静坐着,看看常台笙,忽然像个孩子一样说:“我记得,记得这里。” 的确,以前兄长带他们来过。 “常遇是不是,不高兴?”老太爷转头又瞥向常遇。常遇忙摆手说:“怎么会呢我是之前被冻得没缓过来。我没有不高兴的。” “骗子!”老太爷与常台笙说,“你侄女是个小骗子。” “才没有呢,姑姑我说的是实话……”常遇竟破天荒地跟常台笙撒起娇来。 常台笙揉揉她脑袋,这会儿伙计已是端着酒菜上来了。常遇又问:“我们不等姑……陈叔叔了么?” “他若是来得迟,到时候再加些菜就好了,吃罢。” 虽只有四个人,但桌上饭菜却丰盛得不得了,浓汤热气腾腾,酒香幽幽漫进心间,令人沉醉。外堂间及屋外的喧闹声也令这个下雪的夜晚变得有烟火气起来,真的是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也不知谁在外面点了爆竹,噼里啪啦一阵响,常遇吓得立刻捂住了耳朵,等那爆竹声停了,她又扭头看着常台笙笑起来。她看得出今日姑姑兴致很好,遂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 没过一会儿,雅间的门忽被敲响了。 常台笙道:“进来。”外边的人这才推开了门。常台笙见是陈俨,遂道:“快坐下吃罢。” 但陈俨却稍稍让开一些,常台笙这才看到他身后跟着的人。居然是陈懋。 常台笙立刻站了起来,请他入座。陈懋面色上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倒是十分理所应当地在常老太爷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陈俨则迅速坐到了常台笙身边,还将一只小包袱放在一旁的空位上。他稍稍偏过头,凑到常台笙耳边低声道:“我将来会与你解释,现在就让一个还饿着肚子的老人家,先吃饭罢。” 常台笙当然会让陈懋吃这一顿饭。她喊伙计进来又加了些菜,陈懋也丝毫没有要客气的意思,常台笙点了好多,多到就算再来几个人也根本吃不完。 陈俨趁陈懋不注意时又悄悄与常台笙耳语道:“过会儿能去集市逛逛么?” “吃饭。”常台笙语声低得只能靠猜口形才能知道她说了什么。 于是陈俨只好低头乖乖吃饭。 陈懋亦不急不忙地用餐,他身旁的常老太爷竟还给他布菜,拿过酒壶给他添酒。老太爷的手今日竟没有往日抖得那么厉害,竟能将这些事都做得还不错。末了竟还对陈懋笑笑,像个孩子一样说:“吃,你吃。” 说完了,又笑眯眯地看看常台笙,看看陈俨:“都吃,都吃。” 常台笙抿唇低下头,心头竟有些酸酸的。 陈懋夹了一筷子菜到老太爷碗里,语声淡淡:“您也吃。” 常台笙闻言抬了头,陈懋却只顾低头慢慢地接着吃,也不看常台笙。这一顿饭,诸人都吃得很饱,虽交流不多,但气氛却很好。 吃完饭,常台笙提议去集市逛逛。她本打算让车夫先送老太爷回去,可老太爷却偏偏不肯,要跟着常遇宋婶一道逛集市。宋婶忙挥手示意常台笙跟陈俨单独去逛逛,自己则带了一老一小,说:“小姐放心,没事的。” 常台笙思忖了一下,回道:“过会儿若觉得冷你们就先坐马车回去。” 宋婶回:“知道了。” 她乐得促成小姐的婚事,也隐约猜到今晚来的那位中年人便是陈俨的父亲,这会儿更是为常台笙高兴。 湖边的焰火又腾起来,孩子们的嬉笑声穿集市而过,闭上眼也能感到其中热闹。常台笙喝了点酒,这会儿有些上头,雪大起来,落了一肩,地上是潮湿的,还未有积雪。 她回头,看到陈懋就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竟有些压力地低头哈了口气。一团白雾散开来。 宋婶则带着一老一小去了另一边。因集市上人多,常遇紧紧攥着宋婶的手。这手很粗糙,且长了好些冻疮,指关节像是肿起来一样。常遇抬头看看她,双手都抓住那只手,好像觉得这样能让宋婶暖和一些。 宋婶在一个摊子前停了下来,那摊子卖些小姑娘用的物件,什么胭脂水粉,小镜子檀木梳,应有尽有。宋婶目光停在一只做工精巧的簪花上,回头看看小姑娘,将那簪花买了下来。 她蹲下来,手里拿着那只簪花。常遇愣愣看着她,宋婶已是将那簪花给她戴上了。这簪花并不是很合常遇的年纪。若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戴上这样的花,必定很好看,可……宋婶觉得自己可能看不到小小姐出嫁了。 她心疼这个早慧的孩子,本来想再过十多年,可以看着小小姐漂漂亮亮地嫁入合适的人家,但她可能见不到那一幕了。 小丫头立刻偏过头,问站在一旁的常老太爷:“好看吗?” 常老太爷点头:“好看,好看。” 小丫头遂很高兴地与宋婶道了谢,笑着说:“好冷,我们要先回去吗?” 宋婶欣慰又心疼地笑着点了点头,遂起身带着他们往回走。 此时常台笙已走入了集市深处,大约是觉得风比先前更大了,她不由缩了缩脖子。陈俨走到她身前,停下来,竟从那小包袱里拿出一只狐皮围脖来,那雪白皮毛看起来格外亮眼漂亮。 常台笙知道他眼下根本没什么钱,立时很警觉地问道:“哪里来的?” “今日与人换的。” 常台笙又问:“用什么换的?” “就写了幅字给他。” 常台笙知道他对钱物这些东西没有多少概念,遂问:“难道写的欠条么?” “……”陈俨撇撇嘴,“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么……” 常台笙看看他,忙道:“那我收回之前那句。”她知道有些人会以重金购朝廷官员的墨宝,陈俨这样以神童著称的,所写的字更是有人买,其实也不稀奇。但多数官员都不会这样轻易卖字,因为被人知道了实在丢人。 他卖得倒挺坦荡…… 陈俨见她迟迟不接,遂索性要给她戴上,常台笙却坚持自己戴,还不忘问了一句:“怎会想到送这个给我?” 陈俨看看她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非常坦陈地回道:“因为你脖子太好看,这样挡起来就只有我可以看了。怎么办——”他忽然低了头,在常台笙将要戴号围脖之时,凑近了她白皙的脖颈,声音低得像呓语:“我现在就想亲……” 事实证明他的“想”,很快就会落实到行动,甚至不容许常台笙有反应的时间。 某人迅速亲完后,微笑着将帮她调整脖间暖绒绒的一团,很满意地加深了脸上的微笑:“好极了。” 他们已很久没有亲密接触过了,就连这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也让常台笙不自觉地缩了下肩。 何况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常台笙脸有些红,大约是喝了酒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但她竟出乎意料地忽然踮脚,仰头在陈俨耳边亲了一口。 她亲完就埋头往前走,忽想起什么,猛回头,却看到陈懋正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 陈俨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拉着常台笙就拐出了集市,两个人一路跑进一条相对偏静的巷子里,常台笙因跑得太急这会儿拼命喘气,过了会儿竟不由笑出来。她居然会做这样的事……都让她觉得这不是自己了。 她气息还未回归平静时,陈俨又低头吻了上来。他甚至细心地将手伸到她脑后,怕她身后冷硬的墙壁咯到她后脑勺。两人气息都局促非常,吻得也有些霸道,常台笙甚至无力推开他。 她头一回被他压在墙上这样亲吻,任由自己的身体发软无力好像也无所谓。因为她不会担心自己会支持不住,他的手有力而稳当,贴在她的身体上似乎能给她无限支撑。 这一瞬,似乎能够——完完全全地依靠他。 也不知这样纠缠了多久,常台笙最后将头埋在他胸前,低低喘气。陈俨道:“怎么办,我骑马过来的,我们只能骑马回去了,你怕不怕冷?” 常台笙摇摇头。 “很好。”陈俨迅速平稳了自己的呼吸,带她折回泰福楼牵马。 他们过去时,陈懋的马车已经走了,常府的马车也走了,集市也渐渐散了。雪愈发大起来,虽有些冷,可这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温暖夜晚。 有那么一瞬间,常台笙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以前。 陈俨骑马带着她回了常府,没料刚到府门口时,却见门口停了辆有些眼熟的马车。难道是苏晔? 常台笙下了马迅速进了府,只见前厅的灯亮着,走廊里的灯笼也悉数都点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地走到厅前推开了门。 只见苏老夫人坐在厅中,一脸喜气地朝她笑道:“回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苏老太太:丫头莫要急!我来给你说亲!管他什么尚书家还是皇上家的,我们家孩子看上的男人哪有弄不到手的 ---------- 另外土豪们么么么哒,心意全部收下 毛球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08 10:15:55 笑笑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08 01:36:50 笑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8 01:35:44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7 22:42:59 第55章 五五 苏老夫人的突然到访让常台笙感到有那么一瞬的局促,因老太太上回还说腿脚实在不方便可能来不了杭州,但这大晚上的,还下着雪,老太太竟亲自到了她府上。 常老太爷这时候就坐在另外一边的主位上,他对于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这件事似乎感到很高兴,只顾着朝常台笙笑。 苏晔则立于苏老夫人身旁,轻轻摆手示意常台笙,似乎让她不要太担心。 苏老夫人的脸色比上回见时要好得多,脸上也洋溢着喜气与激动:“快坐,外边冷罢?这雪下得,我也许久没见这么大的雪了。” 她话音刚落,陈俨也进了屋。他关好门刚坐下时,老太太却忽对他道:“你出去待一会儿。” 语气虽然不生硬,但也明摆着是不想让他待在这里破坏气氛,且一点也不客气。陈俨闻言屁股立刻离了椅子,站起来乖乖巧巧地出去了。这情形倒像是家里长辈发话,晚辈乖乖照做的样子。 常台笙不知苏老夫人将陈俨赶出去是为何,于是略是迷茫地坐了下来。但随后,老夫人便用商量的语气问她:“我这回……想在这府里住一阵子,你看可以么?” 常台笙反应过来忙说可以,苏老夫人甚是欣悦地点点头,又看看身旁坐着的常老太爷,并没有表现出可怜或是可惜的表情,反倒是高兴地与他说:“堂兄啊,您真是福气啊,有这么个好孙女。我这次来,是想将台笙亲事定下来,孩子也不小了,您觉得呢?” “是!好!”常老太爷虽不是特别明白苏老夫人在说什么 ,但他很兴奋,一边玩着常遇给他的九连环,一边用力地点头称好。 苏老夫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提起亲事来,竟让常台笙有些窘迫。她还没来得及插话,苏老夫人又转头望向她:“听闻你与陈尚书家的公子……”她说着做了个撮合的动作:“考虑过何时向他们府上提亲吗?” “这……”常台笙心道去尚书府上提亲?她找死吗,陈懋那样的人又岂会容许自己儿子入赘女方。且陈懋的态度她一直摸不透,眼下她实在没有这个信心坐下来面对面谈婚事。再者说,她也并非是特别在意这些俗礼的人,若两人对在一起这件事没有什么异议,那些繁琐礼节,似乎也并不是必要的。 苏老夫人见她支支吾吾,忙问:“你是怕麻烦吗?” “不、不是……”常台笙忙摆手,“只是觉得可能有些,唐突。” “哪里唐突了?”苏老夫人撇撇嘴,目光瞥向门口:“他儿子眼下都住到这府里了,总不至于连个名分也不给,提亲提迟了恐还要说我们怠慢了呢。”老太太这语气分明是将常台笙当一家人,且从这态度里看,似乎完全没将陈俨的家世当回事。 也是,苏家富甲一方,与朝中富商来往密切一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从苏晔送给陈家的那些宅子来看,也可以从中窥知两家私交如何。 不过老太太也真是…… 给陈俨一个名分?好像说得她耍了人家儿子又不肯负责任一般。 常台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那边老太太已经将庚帖拿了出来:“我都备好了,且也找人看过了,说八字合适得不得了。明日就找杭州城最好的媒婆来,去找陈尚书谈谈这事——”她说着偏过头看看苏晔:“你给安排好。” 苏晔回:“孙儿知道了。” 苏老太太甚是欣慰放心地松口气,这才又将庚帖都收进了袖袋中。 常台笙略窘迫地起了身,忙转移话题:“不早了,您赶了一天的路,要不先休息罢。” 苏晔亦在一旁轻声劝道:“祖母先休息罢。”并作势去扶她起来。 苏老太太这才在苏晔的搀扶下起了身,常台笙在前边领路,找了东边一间卧房,推开门点了灯,将前阵子曝晒过的被褥铺好,亲自做完这一切,又给老夫人准备了热水,问完安这才退了出去。 府里一下子来了客,当真热闹许多,廊下灯笼都亮着,雪还在热热闹闹地下,竟有点过年的意思。她站在廊下等苏晔出来,这时陈俨却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常台笙想起方才老夫人“赶”他出去这回事,还想他会不会心里不舒服之类,没料陈俨却歪着脑袋看看她,又看看旁边客房,不知为何说了一句:“偏心。” “恩?”难道是说老夫人偏心吗?可是……按常理当然是向着自家人啦。自家人……常台笙竟觉得有些温暖喜悦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这么远的亲戚都还能如此惦记着她,其实她也不能算是孤单。 陈俨有些不服气地转过身去,常台笙往前走了一步,伸手从后面牵住他的手,身子前探想要安慰他几句,可恰在此时,苏晔打开门出来了。 苏晔低头轻咳一声,常台笙连忙松了手,陈俨亦是转过身。苏晔示意他们往前走,自己也沿着走廊往前走。到拐角处,常台笙停下了步子,问他:“如何忽然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苏晔脸上挂着淡笑,却也有一丝无奈的意味:“祖母得知你们的事,在家左思右想好些时候,但到底没坐得住,不管怎么说都要到杭州来一趟。所以……” 常台笙也约莫猜到是这么一回事,没想到老太太如此执着。 “何况祖母虽表面信我说常府都过得挺好这样的话,但到底自己没来看过这里是个什么情形,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来了。我想她总得来一趟才能放心,遂陪她过来。” 常台笙表示了然,又问:“你今日住哪儿?” 苏晔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府上没有空房间了么?” 恩?苏晔竟也要住这府里? “你先在小厅坐会儿,我让人收拾一间屋子。”她微笑着回完,立即拉着陈俨往西边去。 “为何要拖我去?” “替苏晔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我去看看常遇睡了没有。”常台笙撂下这句话转头就走了,留下陈俨苦了一张脸不情不愿地推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 他没高兴点灯就先去柜子里找被褥,苏晔却在这时走了进来,语声不咸不淡:“短短时日没想到被教得这么好。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你替我铺被褥的一天,当真想都没敢想过。” 陈俨抱着被子哼了一声,苏晔点起了屋子里的灯,见陈俨走到床前,背对着他铺被褥。 苏晔知道他许久之前就有不爱点灯的习惯,本来以为他是喜欢黑黢黢的房间,可问过太医之后才知道,他是怕自己有朝一日看不见,所以提前适应黑漆漆的环境。 真是个蠢货。 苏晔从京城回来后便积极为他打听高明的大夫,偶然间得知商煜的师傅很厉害,可那师傅久居深山,已隐退很久了,不为名不为利的,恐怕要请他出来也是一件难事。 他站在陈俨身后问:“近来眼睛还好么?” “时好时坏。”倒是实事求是。 苏晔听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又问:“你这般无所谓的态度不怕台笙担心么?” “我认为她比任何都清楚瞎担心只会徒增烦恼这个道理,好了!”陈俨说完抹平被角,转过身来:“祝你睡个好觉。” 他说完就走了。苏晔转头看看他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认识他多年,这个生命中非常亲近的存在,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个结论在他看到他铺好的被子时,更是得到了确定。被子四个角均放到了位,被面抹得很平整,掀开被子,底下的褥子床单也是整理得一丝不苟。苏晔居然对着这床铺,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指望陈俨会做这种事情,若搁在以前他就算睡硬邦邦的床板上也不会动手铺床的,更不要说是给别人做这样的事。 陈俨原本百无聊赖得快要消沉的人生,竟因为常台笙的出现,萌发出了蓬勃的新芽,看起来很鲜活。 这一晚,常府的所有灯笼都没有熄。常台笙料理小丫头睡下,悄悄从房间里走出来时,花坛里已经有积雪了。她站在廊下看大雪纷飞,因为酒劲还未完全过去的缘故内心竟有些欣喜。 她走下廊,竟低头抓了些雪揉出一个雪球来。那雪球被她揉得硬邦邦的,压得很结实。 陈俨远远走来,看到她像个孩子一样站在院子里低头揉雪球,竟停下了步子。 常台笙无知无觉地继续揉她的雪球,一个接着一个,在地上摆成了一排。雪还在不停下,她头发肩头上都落了雪,丝毫没有意识到陈俨走了过来。陈俨亦悄悄捏了一个雪球,瞄准了便朝她地上那一排雪球砸过去。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手里那个刚揉完,反应过来就朝陈俨扔了过去。陈俨拔腿就跑,常台笙地上捡了两个雪球就朝他丢,走廊上有些滑,某人很不幸地滑倒在地,常台笙居然停住步子笑起来。 她看陈俨坐在地上装死,遂走过去,伸手拉他起来,没料陈俨却抓紧她的手猛地往下一拽,常台笙便跌倒在了他身上。陈俨吃痛地皱眉,旋即又笑起来。常台笙伏在他胸前,一双被雪冻得冰冷的手毫不留情地伸向了他的脖子。 某人被冻得直皱眉,那双手已是顺着领口滑了进去,常台笙觉得手感棒极了,舒服又极低声地叹了口气。 陈俨缩了缩肩头,蹙蹙眉很委屈地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残暴……” 常台笙索性将头也低下去,整个人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低低道:“你现在是个没名分的妾室,难道不该讨好我冻成冰块的手么?说我残暴你还真是天真啊。” “你一定是酒喝多了……”陈俨脑子转得飞快,“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喜欢怎么被取悦,恩……让我想想你珍藏的那套册子是如何画的,第一个姿势是什么来着,为什么我脑子不大好使了?啊……在上面……就像,现在这个姿势这样。” 他一脸坦荡,认真想了想之后又道:“不过我觉得这个姿势你会觉得不舒服的,不如我们回屋探讨探讨。而且你既然有兴趣收集这样的册子,那应当对此很有见解,我很想学习学习。” 头埋在他颈窝的常台笙此时脸烫得要命,她很正经地低声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为了那种目的收藏那些册子,你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话还没说完,她自己脑子倒先打结了。 “我们又不是没有试过,你上次对我的身体也很有兴趣的。” 常台笙的手从他领口抽出来,捂住了他的嘴。 小白此时昂着脑袋迈着轻快的步伐目不斜视地从走廊里溜达而过,忽然停下来,爪子蹭了蹭脸,将头转了回去,目光投向走廊里一对举止奇怪的人类。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求过上没羞没躁的日子赵公公 公公:这次一定会让你如愿哒!!好不容易等到下雪天了!!下雪天play什么的我预谋太久了 游爱月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3-12-09 20:04:42 大明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09 15:02:30 奶黄兔子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9 11:26:59 李小灿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9 01:00:40 油焖大虾虾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8 23:59:46 全。。全是土豪。。。(已结巴 第56章 五六 小白望着他们,爪子不安分地去扒拉身侧的门板。 常台笙听到有动静吓了一跳,再抬头看到是小白,这才松口气,作势要从陈俨身上起来。 她刚坐起来,还没从走廊地板上起身,小白却已经蹭蹭蹭地朝她跑了过来,贴着她的腿用脑袋去蹭,举止之亲昵委实令人发指,肉乎乎的脸上竟还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 可这享受还未持续多久,它猛觉后颈被人捏住,随后就四腿离地,腾在空中了。小白不安地乱蹬腿,陈俨将它放到一边,指着它威胁道:“不可以靠近,否则将你与隔壁家的狗关到一起去。” 小白脑袋往后缩缩,可怜兮兮地呜咽几声,依依不舍地看看常台笙,只好转过身耷拉着脑袋慢腾腾走了。 陈俨很满意它的表现,客气地目送它离开后,随即又转过身,一脸欣悦地同常台笙道:“我们,回房吧。” 但常台笙怎可能如此遂他的愿,她起了身,拍拍衣服上的褶子,语气平静道:“我去洗澡了。” 陈俨连忙跟着站起来,随同她去了伙房,又烧了热水,末了还将热水桶拎去卧房。常台笙去拿换洗衣物时,陈俨则已将热水倒进了浴桶,还不忘伸手试了试水温。 他对自己如此体贴的表现很满意,站在浴桶旁似乎是想邀功。常台笙穿着中衣走过来,看他一眼:“你在这里难道打算与我一起洗么?” 其中语义本是让他暂时回避一下,可常台笙竟一时间忘了陈俨对于话语的理解常常有异于常人,他回的是:“是你说需要被讨好的,我可以帮你洗。” 坦坦荡荡。 常台笙还未反应得过来,陈俨走上前已经非常利索地帮她解开了中衣系带,正要将她衣服褪下时,常台笙陡然回神阻止了他,低声说:“把灯灭掉。” “不灭不行么?” “不可以。” 趁陈俨去灭灯之际,常台笙迅速钻进了装满热水的浴桶中,舒服地轻叹一声,取过一旁篓子里的干花往里倒。陈俨走过来端了张小凳子坐下,揽过她的长发,又拿过一旁木勺,耐心地浇湿揉洗。 洗完头发他还不忘帮她按揉头皮,力道均匀刚好合适,很舒服。常台笙索性闭上了眼,心神放松之际,某人却忽然将头凑近她耳畔,鼻尖有意无意蹭到她敏感的耳垂,问道:“舒服么?” 常台笙不说话。 啊,肯定还不够。某人这样想着,便一边放慢手上的动作,一边顺着她耳朵轻柔地一路吻至她肩头,这格外明显的酥/痒,让常台笙不由地缩了肩,整个人更是往水里沉了沉。 干花的香味伴着水汽升腾起来,黑黢黢的屋子里尽是淡雅馨香,温温的、潮湿的,又有些诱人。 “舒服么?”陈俨再一次问她,手指仍旧在她湿润的发间游移轻按着。 “挺好。”这次常台笙总算给了回应。 被肯定的某人神情十分愉悦。他没有再说话,手探入水间触碰到常台笙微烫的皮肤时,却忽被常台笙抓住。常台笙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竟然有些怕他那双手,分明只会写字翻书的手为什么每回在她身上游移时都会让她下意识紧绷身体甚至轻轻颤栗?虽然之前已非常亲密地接触过,但她此刻想着想着,呼吸竟有些不稳,好像自己的所有反应被他看在眼中,有些失气场的意思。 分明应是自己完全主动,掌控一切,可每回都被他占了上风。 常台笙在水里手脚麻利地洗完,刚要去拿搁在一旁长凳上的干手巾,没料却被陈俨抢先一步拿到了手。 陈俨替她将头发擦干,一脸愉快地说道:“从水里出来吧,我帮你擦干。” 又是坦坦荡荡的语气。 常台笙闭眼想象了一下,觉得没法接受光着身子站在那儿让他帮着擦干身体。于是迅速起了身,精准又快速地拿过架子上的干净中衣,迈出浴桶,利索地将袍子裹在了身上,语气也非常放松:“不用了。” 离开浴桶的常台笙走回床榻,也不顾身上中衣是潮的,直接就躺了下来。 因为晚饭喝了酒的关系她并没有觉得很冷,可能是觉得有些累,遂扯过被子闭眼睡了。 雪夜格外安静,常台笙只听到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极小心的走路声、关门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中又听到开门声以及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陈俨并不是一回两回半夜摸进她房间,她都习以为常了,素来都当不知道。 她并不排斥他,这样半夜也不会冷,还可以无意识地蹭他的体温占他便宜,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关键是陈俨的表现一直相当老实,若非常台笙主动,他也几乎不会行挑逗之事。 常台笙这时候在黑暗中面对着墙壁睁开了眼,她想想,她对待陈俨似乎真的也与大爷对待偏房小妾的态度差不多。 难得一次的良心发现让常台笙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在这段关系里,陈俨才是掏心掏肺不计付出对另一方好的那个人,而自己则当真有些太冷情。可她心里分明也想对他好,只是方式似乎不大合适。 就好比主人养了一只乖巧的猫,高兴了便去揉揉,不高兴了就晾在一旁,只埋头顾着自己的事。 她是这样的,忙起来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概念,不管是谁。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身边人的脸在她脑海里挨个过了一遍。 这反思让她心里有些酸涩,不能这样下去了,不然总有一天会后悔。 她还深陷在这反思中,陈俨却在她身后躺了下来。常台笙侧身躺着,面朝墙壁头发还是潮湿的。陈俨刚洗完澡身上亦有潮湿的味道,且因为他从外边进来,竟还有带了些清冽雪气。 陈俨轻轻撩开她的头发,亲吻她的后颈,缓慢移至她耳后,轻轻厮磨。常台笙下意识地将腿蜷了起来。陈俨的手停留在她发间,唇则往下移,隔着薄薄中衣吻她凸出来的脊梁骨。她太瘦了。 常台笙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遂忽然翻过身来,双手搭在他腰间,额头则抵住他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你要么?” 陈俨眼眸里闪过非常明显愉悦,他盯住黑暗中她轻阖的眼,半天才回道:“非常。” 下一瞬,常台笙已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裳。她主动去吻他,从喉结到锁骨,一路吻到胸膛,头都埋进了被子里。雪夜里的低喘声听起来格外温柔醉人,陈俨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轻车熟路地亲吻她抚摸她。 经期结束之后的身体格外敏感,渴望亦是莫名地更为强烈。常台笙忍不住闷哼出声,双手攀附在他背上,似乎渴求更多。 只寥寥有过几次接触,陈俨却对她身体格外熟悉。哪里更敏感,怎样亲吻会让她更舒服,他居然统统都知道。 “嗯……”常台笙下意识地咬住唇,虽有些克制,但身下却已潮湿。陈俨伸手去探,发觉她竟比记忆中那次更加“热情”。他像个老手一样去抚弄她,指间湿漉漉的一片全是她无声的回应。 他的腰沉下去,可方才还很沉醉其中的常台笙陡然就蹙起了眉,下意识得紧握住他的手臂。陈俨低头去亲吻她,打开她紧闭的唇瓣,试图教她放松。 常台笙察觉到不同于手指的异物进入,可才刚刚进去一些,她就疼得别过了头,中止了陈俨的亲吻。她兀自咬唇,握住陈俨的手更加用力,做了个很大胆的决定—— 她翻了个身,反将他压在了身下,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俯身低声道:“不要说话。”知道他很会煞风景,这个时候她可不想听他说任何话来破坏气氛。 她自己摸索着想要纳他进来,可发现竟比之前被动的状态还要疼。她慌乱之中竟连同陈俨的鼻子也一道捂住了,自己皱眉咬死唇瓣硬着头皮将这疼痛撑过去,却堪堪将陈俨一向傲人的自制力逼到奔溃,陈俨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估计明日坊间就会传,竟有人在做这等美好的事情时,被女方活活闷死了。 常台笙就是凶手,凶手! 觉得差不多了,常台笙陡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松懈。艳情话本里的男欢女爱全是塾师们没钱了为博眼球乱写的罢,怎么可能感到所谓的“灭顶的快/感”?!简直是开玩笑。 她疼,陈俨同样也很疼。她松了手,陈俨猛吸一口气,可怜兮兮道:“你还不如咬我一口……” 常台笙没有说话,痛意渐弱,旁的感觉却慢慢腾上来,陈俨倒吸一口冷气,他快要被逼疯了。他亦撑臂坐起来,抱住常台笙,这时常台笙浑身都忍不住轻抖了一下,身体里足够多的热量积聚,她低头靠在他肩头,低低地喘了一声,呓语般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很,满。” 陈俨一瞬间觉得骄傲极了。 可她这会儿看起来很迷乱,就像是酒吃多了。可她一直在磨蹭,不停地磨蹭,努力适应他的存在,丧心病狂地挑战陈俨的意志力。 陈俨最终被逼到了极限,将常台笙压在身下,尽量温柔缓慢地去安抚她。常台笙体内陡然涌出一丝酸慰之意,低喘出声,不由握紧了他的手,指头与之交缠。 可她一直不能放松,导致陈俨每次进出都很艰难,且次次都在逼他缴械。陈俨只好强忍着去亲吻她抚慰她,在她稍稍放松之际出其不意地深击,惊得常台笙差一点咬到他舌头,呼吸急促:“陈俨……” 陈俨则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的存在感,且也渐渐变得有技巧有节律起来。常台笙攀附在他后背的手此时变得滚烫,呼吸更是不受控,她竟忍不住地低吟,红唇轻颤,只能紧紧攀住他的身体。 陈俨亦是紧紧抱住她,低头深吻,在她不由自主弓起腰浑身轻颤时,又更为卖力地再次表达自己的存在感。 常台笙觉得自己将要溺死之际,陈俨的动作忽然变快,亲吻亦更加霸道起来,她脑海里闪过一片空白,简直无暇他顾。 常台笙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在这雪夜里,两人都身上起了薄汗,丝毫不觉得冷。她甚至觉得自己烧得慌,她紧紧拥着陈俨,希望能将他拥得更紧,好像这样他就永远是自己的了。常台笙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可怕的占有欲,若陈俨身边若站了什么旁的花花草草,她会变成彻彻底底的妒妇也说不定。 但陈俨此刻觉得……有点挫败。 一向自信心好得不得了的陈俨,此时居然不敢开口问常台笙觉得怎么样。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第一次交代得如此快,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受伤。 常台笙当然不知道他在意的是这个,过了会儿,起身拖过被子便将他一起盖进去了。两人都没高兴再穿衣裳,常台笙此时从身后抱住他,心理上的满足感让她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她低头吻了一下他的后背,低声问了声晚安,便闭眼睡了。 她入睡极快,陈俨翻过身来再看她时发觉她已经睡着了。他将她揽进怀里,忽然想起有件事忘了说。他打算交代第一次的时候说的!他一定要告诉她芥堂的书里有错字!说什么绝无舛误这绝对是盲目自信!他一定要告诉她这个事实。 但低头看看怀中人的睡颜,只好算了。改日再说罢,一定要说。 陈俨后半夜一直睡不着,他着急的事太多了,于是就一直在等她醒。何况常台笙赤身光裸地蜷在他怀里睡觉,他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能睡得着才叫奇怪。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常台笙懒懒睁开眼,反应了一下此刻身处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想明白昨晚的事,倒也没觉得有多惊奇,活脱脱像个久经欢场阅人无数经历丰富的大爷。 她从陈俨怀里挣脱出来,翻了个身朝向另一边,肢体舒展地闭了眼,想再眯一会儿。陈俨看着她光滑白皙的后颈和露出来的后背,内里有一簇火不受控地冒。 他又靠近她,眼神怨念地将思考了一晚上的话问了出来:“昨晚是太快了么……” “恩……”懒洋洋的回应。 陈俨的眼神似乎更怨念了一些,他闷闷道:“我可以证明我其实不是这样的。” 常台笙懒懒地扭过头,伸出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再睡会儿,你不累么?” “我怎么可能会累,我一定会证明……” 常台笙索性蒙住了耳朵,将半个头都埋进了被窝里。 如此反应让陈俨难过极了。他选择性地遗忘了昨晚某人对他夸赞的部分,眼里只有常台笙无所谓的,懒洋洋的反馈。 j□j里说女人醒来会娇羞会不好意思是乱写的,他明白了这一点。 常台笙在被窝里闷了一会儿,这时候才全然回过神。她忽然意识到方才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卷着被子坐了起来:“不,不是,我是说……”她一下将被子全卷走,陈俨则什么都没得盖了。此刻天色大亮,加上外面积雪满地,屋内得更是比往常这时候亮堂。常台笙将他看了个遍,反应过来立刻又拽着被子给他也盖上,脑袋不小心磕到了他下巴。 她连忙替他揉下巴,揉着揉着忽然笑起来,低头就亲了上去,舌头轻而易举地撬开他的唇去深吻他。 “唔……” 早晨的身体渐渐热起来,刚刚进入状况时,外头竟传来了敲门声。 常台笙连忙伸手捂住陈俨的唇,没出声。苏老夫人在外道:“台笙啊,还没有起吗?不早了。” 常台笙覆在陈俨身上的身体闻声彻底僵掉了。 门外随即又传来苏晔的声音:“恐是一大早出去了也说不定,孙儿看陈俨也不在他房里。大概下雪天一道出去了罢。祖母还是先去吃早饭罢。” “怎么会呢?”苏老夫人笃定道,“我分明是问过门房了,谁也没有出去过。”她又喊:“台笙啊,今日要见媒婆的,早些起来梳洗罢。” 常台笙此时恨不得往床下钻,她迅速下了床,手脚麻利地从床里侧拖过裹胸中衣,迅速穿好,又套上外袍,跟陈俨道:“你不要出来,听到没有。” 常台笙还特意放下了床帐,理了理头发穿好鞋子就出去了,她开了门迅速又关上,走了出来,与苏老夫人不好意思道:“晚辈睡过头了……” 苏老夫人看看她,目光瞥见她领口被遮掉一部分的可疑红痕,说的却是:“这衣服不好看,今日既然见媒婆的话,好歹也穿得像个姑娘家,我去帮你挑。” 老太太拄着拐杖就推门往里走,常台笙想拦都没拦得住。 老太太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到床边一双男鞋,这时即便床帐挡着,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老夫人走到那床前,拉开帐子看了一眼里面裹着被子的陈俨,再看看常台笙:“你们、都已经有夫妻之实了吗?” 常台笙脸上通红,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苏老夫人转回头,神情严肃地看看床上的陈俨,略嫌弃道:“你这个样子你父亲知道吗?” 素来从定的苏晔听老太太这样说陈俨,竟也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 说得陈俨像个失足少女一样,真是……太好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喜闻乐见!!!!!!! 第57章 五七 陈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压得死死。苏老夫人提着拐杖敲打了几下床沿:“要喊你父亲过来吗?看看你这赖在女方吃软饭的样子。” 常台笙见状连忙上前去拉住苏老夫人,苏晔亦过去劝道:“祖母先去吃早饭罢。” 苏老夫人又瞥一眼床上的某只蠢货,最终拄着拐杖走了。苏晔对常台笙使了个眼色,随即先扶苏老夫人出去,常台笙则留在了房里。她将衣服拿给他,语声淡淡:“穿好起来吃饭。” 陈俨不觉得委屈才是假。常台笙背过身去重新梳理头发,他则只好默默地一个人将衣服穿齐整,下床穿好鞋,还不忘主动地换了床单,重新铺好床,闷声不吭地抱着换下来的床单走了。 常台笙看他一个大男人这般委委屈屈出去的样子,忽觉得他可怜极了。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被颠倒过来了,这完全不是她预想中该存在的男女关系。她洗漱完,行在走廊里,庭院中清冽雪气扑面而来,到处白茫茫看得人刺眼,却让人心间十分敞亮。 苏晔站在小厅门口等她,常台笙走过去,苏晔道:“能让他这般无上包容的恐怕也只有你了。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他放低身段到此地步的模样,虽从不屑去争什么,但骨子里的傲气始终是有的,你起初与他接触时也应当发觉了。”他稍停了停:“可如今的变化,却有些惊人。” 苏晔虽明显在帮着陈俨说好话,但常台笙却很听得进去。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所以她无比感激他的出现。 可苏晔又道:“他若认准了谁,心里装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那个人。但你却不是这样——” 苏晔说着偏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但一直在沉默的常台笙,接着道:“你心里最重的恐怕是常家这份担子和你的抱负,你可能喜欢他,觉得他聪明,但可能并没有对他执着。” 常台笙并没有否认。她是喜欢他,喜欢与他亲近,喜欢与他分享一些事,靠得非常近会觉得很安心,但他的确并非是她心中最重。与常家传下来的这担子比起来,他只能退居其次。 可她也会为他心疼,为他难过,为他骄傲,这些是她目前能做到的程度。 这般想着,心间竟又漫上层层酸涩。 常台笙抬了头,问苏晔道:“为何与我说这些?” 苏晔竟是以恳求的语气说了一句:“我只是希望,将来你不要放弃他。” 放弃。她如何舍得? 谈话间,陈俨已是到了。常台笙低头进了小厅,苏晔也没说话,各自坐下后,常遇正坐在老夫人旁边低头啃一只煮玉米。常遇并不是未得允许便提前拿东西吃的孩子,常台笙看了看苏老夫人,老太太看着常遇啃玉米,脸上的笑意就没减过,还不时伸手揉揉小丫头的脑袋,一副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 常遇却也乖巧,抬头将他们喊了个遍,还站起来给大家分点心。这人小鬼大的模样落在常台笙眼中,却很令她心疼。 苏老夫人忙让她坐下,分外感慨地同常台笙道:“太聪明懂事了,真是讨人喜欢。苏家要也有这样的孩子就好了,可月遥的身子……” 老太太的语气里全是对常遇浓浓的喜欢,恨不得抱回去当曾孙女养,常台笙当然看得出来,可她就是不出声,不论老夫人怎么夸常遇,也不附和一句。 她怕自己搭一句,老夫人立刻就会说“要不就让小姑娘到苏州住一阵子罢”。她怕常遇离开她。 好不容易吃完早饭,苏晔说媒婆过一会儿就到了,让常台笙在府里等一等。常台笙心道许久不陪常遇了,左右这下雪天书市也不会有什么生意,遂也没有旁的意见,拉过常遇的手,说带她去玩会儿雪。 常遇自然是很高兴,常台笙在院子里堆雪人,她就跟在旁边帮忙,给那雪人扣了帽子,还弄出了眼睛鼻子。小白在她们身边直打转,常遇便将它抱起来,抬头跟常台笙说:“姑姑,它似乎不大高兴呢。” 常台笙想起昨晚在走廊里小白那失落气馁的样子,又想想后来的事,竟觉得好笑,遂从常遇怀中接过这只身量还很小的白猫,偏头恰好看到陈俨换了衣裳似乎打算出门。 “去哪儿?”常台笙问他。 陈俨闷闷回:“出去转转。” 常台笙遂没有多问,只说了一句:“雪天路不好走,注意安全。” 陈俨仍旧闷闷的,转身去马厩了。 常遇又道:“陈叔叔看起来似乎也不大高兴……你们吵架了么?” “怎么会……”常台笙将小白放下来,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蹲下来抱了抱她。 恰此时,媒婆踩着积雪到了。媒婆这行当中几乎都是机灵人,这媒婆听说是常家千金寻婆家,加上又是苏州巨富苏家出的面,光想想事成之后的酬金都能笑醒。 苏老夫人已在厅中候着,常台笙去换了身亮眼些的衣裳,带着常遇一道去了前厅。 苏老夫人遂说了让她去尚书府提亲一事,媒婆闻言一愣,这、一介商户还是女方希望男方入赘的,去尚书府提亲不合适罢? 苏老夫人见她这反应,又道:“无妨的,你只顾去,若手上有什么更好的人家,也不妨给我们推介推介。” 那媒婆如释重负,她早就备了几个合适的,遂逐一说了,等苏老夫人的反应。苏老夫人则看看常台笙:“你觉得如何?” 常台笙方才在一旁静静听着,媒婆给的人选之中不乏青年才俊者,但她丝毫兴趣也没有。她淡笑着起了身,与媒婆道:“抱歉,我只想要陈尚书家的那位入赘过来,麻烦您了。”志在必得。语气之笃定,压根没有留任何可商榷的余地。 我只要他。 她说完就带着常遇出了门,常遇在厅中听了姑姑说的话感到很高兴,一路上都很雀跃,竟还主动与常台笙讲起书本上读到的有趣故事来。 途中常台笙怕她冷,还特意背她起来,接着往前走。小丫头不知姑姑要去哪里,便附在她耳边问她。 常台笙道:“带你去做衣裳。” 常遇一听,竟很着急,忙说自己衣服够多了不要再做了。她越是着急便越是让人起疑,常台笙不知小丫头在担心什么,只背着她继续往裁缝铺子去。 常遇进了铺子就将斗篷的帽子扣上,看着常台笙径直去挑料子。常台笙给她挑了两种料子,又与伙计说了样式,随即就看向另一边做喜服的料子。 那伙计道:“您要做喜服?” “是。”常台笙走过去摸了摸几种布料,正踌躇不定时,对伙计道:“你先带小丫头去量个身罢。”说罢又喊默默蹲在门口的常遇过来。 常遇耷拉着脑袋走过去,那小伙计眼尖得很,原本就一直在猜那小丫头是不是上回来的那个丫头,这会儿靠得近了,立马认了出来,忙道:“你不就是昨日来做喜服的那位吗?” 常遇闷声不说话,常台笙闻言看向伙计:“怎么了?” 伙计道:“这位小小姐昨日与一个这么高的——”他还比了下个子:“长得还很俊俏的公子过来做了喜服。” 陈俨过来做喜服?常台笙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不像是那种在乎俗礼的人,竟会对这些东西上心? 那伙计又嚷嚷道:“那公子没有钱,末了还是这位小小姐付的定金呢。” 小丫头这时候抬头看看那多嘴的伙计,简直都要急死了。分明是想给姑姑一个惊喜的,可如今衣裳还没开始做就全部被抖出来了,连给钱这样的事情也要拿出来说,这伙计可不是缺心眼吗? 那伙计倒还挺高兴,在那儿笑着拿过册子,迅速翻到递给常台笙:“您是要同那公子成亲罢,那公子倒是很清楚您的尺寸呢。” 常台笙拿过簿子将上面尺寸看了一遍,轻抬了抬眉,又转过身,看一眼所有的喜服料子,逐一摸过,最终停在了一处。那伙计又嚷嚷:“哎呀可真是心有灵犀,您相中的这个也正是那公子挑的!” 常遇在一旁听着着急死了,连忙跟那人说要进去找师傅量身。 常台笙倒是很想笑,待常遇去量尺寸时,又挑了两种料子跟另一伙计说:“按昨日给那公子量的尺寸做两套冬服罢。”说罢她将衣裳的定金都付完,这才撩起帘子,看师傅给常遇量身。 两人从裁缝铺子里出来时,小丫头缩着脑袋在一旁闷闷不乐地走着,她对那个自作聪明的伙计太失望了。 常台笙隔着帽子揉揉她,浅笑着说:“定金不是一笔小数目,借出去的记得要回来,记住了么?” 常遇听姑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便也不那么郁结了,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一瞬常台笙心里圆满得不能再圆满,有这般懂事又贴心的侄女,又有陈俨,前路的一切困难似乎都不算什么。入冬后她头一次觉得这寒冷也并不是很难熬,因心中已春暖花开。 ——*——*——*——*—— 常台笙一路给小丫头买了各种吃的玩的,直到小丫头连说几回不要了,这才停了手。 说实在她的确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对人好,在宠人这件事上,常台笙不仅没有天赋也没有经验。可诸事试试就会了,她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常台笙将常遇送回去后,媒婆已经走了。苏老夫人说等这礼节上的步骤走完,她就亲自去见一趟陈尚书,将这婚事彻底定下来。常台笙虽不知苏老夫人是有何筹码在手,但若当真能顺顺利利,那自然再好不过。 陈俨则在书肆待了很久,今日生意确实不怎么好,于是他就在自己每册书前写寄语还挨个印上私章。掌柜在一旁看着,道:“您这是要卖字么?” “加价卖罢,不要客气。”坦坦荡荡。这是身为朝廷官员该有的觉悟么? 他在书肆等了很久,可常台笙今日却没有来。眼看着天渐渐晚了,再不回去路上就要结冰,他遂去后院牵马。 等他不急不忙骑回了常府,灯笼都已点了起来。往里走,食物的香气从伙房飘出来,实在诱人。常遇忽然窜出来,揉了一只雪球就朝他砸过去,他捉过小丫头,拎着她往伙房那边走:“谁教你乱扔雪球的……” “姑姑……”委屈的声音。 “原谅你了。”大度地放开小姑娘,又问道:“几何书的公设公理背了吗?” 常遇点点头。 “很好,很聪明。”表扬过后又问,“你姑姑呢?” “姑姑在煮汤!”骄傲的语气。 五谷不分的常台笙居然在伙房凑热闹?陈俨连忙走了过去,此时常台笙已在做收尾工作,见他过来了,指了指一只小汤罐,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特意煮给你的,你一个人吃就好了。” 在一旁忙着装盘的厨工这时候别有意味地偷偷看了一眼陈俨。 但陈俨觉得自己受到了优待,十分高兴,可刚打开罐子盖,看清楚是什么汤,熟读医药典籍的陈俨忽然黑了黑脸。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白痴!!常老板是宠你好吗!!得了便宜还卖乖!!!陈俨 一枚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11 20:51:47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10 23:49:21 晓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0 22:21:06 奶黄兔子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0 22:17:43 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58章 五八 陈俨端着汤罐子闷声不吭,正在忙着做事的常台笙忽瞥他一眼:“怎么了?不想喝么?” 陈俨本还想问为何让他喝这个,可面对常台笙投过来的目光,只好默默拿过调羹低头吃起来。 “好喝么?我还没尝过。”常台笙一边说着一边往锅里撒了一些盐,“我以前不怎么做这些事。若不是很好喝,希望你海涵,但我认为这些都是练练手就能做好的事,看着也不是很难,所以……” 所以将来还会继续做汤吗?!陈俨一边喝着咸得不得了的汤 ,一边默默希望她放弃这个兴趣。以为谁都能做好饭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了,她真的以为天赋不重要吗?味感差成这样的人是如何长大的。 不过虽然难喝,陈俨到底是将一整罐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导致晚饭时都没有什么想吃的了。苏晔问他怎么了,旁边常遇悄悄插话道:“陈叔叔吃了小灶。”小丫头说得一脸羡慕,全然不知道自己姑姑的手艺实在是糟心到令人难以接受。 一家人正热热闹闹吃着饭,门房小厮忽跑了来,说程夫人来了。常台笙闻言霍地起身,苏晔则偏头问门房:“说了为何事来的么?” 门房轻声道:“没、没有……”他看向常台笙:“不过东家……您还是去看看罢。” 出乎意料的是,陈俨竟没有起身,反倒是苏晔与常台笙出去了。 此时外面又下起了雪,白日里融化的积雪也已冻成冰,檐下挂着冰棱,昏黄的灯笼照着,看起来十分冷。 程夫人就站在廊下,外边穿的棉服划破了口子,脸上细看也有伤,头发亦乱糟糟的,她抬头看到苏晔,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看看常台笙,小声问陈俨在不在。 瞧她这模样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常台笙虽不算心软之人,但这大雪天的,见此情此景难免会心生一些恻隐。 她没开口,旁边苏晔道:“有什么事进来说罢。”语声凉凉,其实也算不得客气。 程夫人连忙道了谢,低着头就进了府,到了小厅瞧见苏老夫人也在,竟连头也不敢抬。苏老夫人示意宋婶给她盛了碗饭,程夫人接过去,小心翼翼地道了声谢,拿起筷子连吃几口米饭。 看起来像是饿极了,可竟然连菜都没有夹一筷,像是怕什么。在这当口,陈俨忽放了一只碗在她手边,菜装得满满,任由她吃。 席间气氛顿时冷下去,程夫人的到来似乎就只能冷场。过了好半天,等她填饱肚子,苏晔这才开口问道:“您有事么?” 程夫人却忽然转向常台笙,说话都有些局促:“我实在、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能、能让我在府上过一夜么?伙房柴房都可以……” 常台笙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平缓地问道:“商大夫不让您住了么?您身上这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夫人瞬时眼泪就下来了,她与常台笙哭诉着事情的经过,大意不过是说程康一直追着她要钱,可她已身无分文,他喝醉了酒到医馆砸了东西,甚至还动手打了人。 “所以您逃出来了是么?”常台笙语气仍十分冷静。 程夫人点点头。 “他眼下还在医馆么?” 程夫人又点点头。 常台笙想了一会儿,此时看了看一直沉默的陈俨。从她的立场上来说,收留一个无处可去的妇人并没有什么问题,但眼前这妇人是陈俨母亲,所以应由他做决定。 没料这会儿苏老夫人却开了口:“何苦呢……”言语之中有叹息意味,似是深知内情的模样。看样子陈俨生母是程夫人这件事,苏老夫人亦是知道的。 程夫人面上神情局促,连忙看向陈俨,似乎是试图求他收留。可陈俨却淡淡道:“这不是我的宅子,我做不了决定。” 他说罢起身打算离开,程夫人忽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似是攀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常台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最终回道:“住下罢。” 苏晔与苏老夫人都未说话,常遇也是呆愣愣看着,常台笙起身领程夫人去客房。 她面上很平静,客套地与程夫人叮嘱了一些事,随后就出了门。她刚走出去,便见陈俨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肩头都已落满了雪,手里拎着一只药箱。常台笙走过去,陈俨侧过身来,将药箱递了过去:“给她罢。” 面上神情凉薄,语声平静,但这个举动仍旧出卖了他。这一刻,常台笙知道他是心软了的,但是他不擅长也不想这样表达自己的心软与不忍,故而让她来做这个好人。 常台笙浅吸一口气,取过药箱重新走回程夫人门口,轻敲了敲门,将药箱给了她,叮嘱她尽快处理脸上的伤口。 程夫人连谢了几番,常台笙替陈俨收下这感谢后,转身朝他走去。 她握了握他的手,干燥但有些凉。站在昏昧的廊下,她摊开他掌心,细细察看了一番,忽然低了头,亲了亲他手心,之后抬头与他低低笑道:“命线看起来将来都会顺当了。” 她说着便伸手环住他的腰,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低声道:“你今日都没有注意到我特意换了女装么?” 陈俨很老实地摇了摇头。 “好失望,你对这些果真都没有概念么?”常台笙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愉快之情,惩罚般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她在刻意讨好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抹掉他心里沉甸甸的一些东西,再愚笨的人都看得出来。 陈俨当然也知道,只是他心头竟有些发酸,觉得常台笙这样很辛苦。于是他低头拥住常台笙,似乎不论如何也不想再放开她了。 可他抱得太用力,末了常台笙闷声反抗,放在他腰间的手愣是捶了他两下,这才让他松开手。常台笙猛吸一口气,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蠢死了,晚上睡自己房间。” 于是可怜的陈俨就因为自己的失误只能暂时挥别常台笙的卧房,默默回自己房间将就着了一晚。 ——*——*——*——*—— 次日一早,苏晔见他一个人从客房里出来,便约莫猜到了些什么,看起来某人也只有被常台笙往外赶的份呢。 程夫人则一早就起了,在伙房帮着厨工忙这忙那,非常勤快。陈俨过去时,她正在擦洗锅灶,那甘之如饴的姿态,实在教人难以想象几个月前她还是大户人家的正牌夫人。 陈俨看她在灶上忙活,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拿了食盒就转身去了小厅。 此时宋婶正附在常台笙耳边嘀嘀咕咕讲程夫人的事:“小姐,我看那位夫人压根不是想在府上住个一两天,她这般勤快地做事,恐是想常住下来。” 常台笙当然猜到了。程夫人很可能将这里当成了庇护所,可她逃避得了一时,不用过多久,还是会被人知道的。就程康那副六亲不认的样子,若被他知道程夫人就住在这里,恐怕提着刀杀过来的可能都有。 餐间她反复思忖这件事,连苏老夫人喊她都没注意到。苏老夫人又唤她一声,笑眯眯道:“今日我去见陈尚书,就先走了,你慢慢吃。” 她这才注意到周围人都已经吃完,只有她面前的粥碗才吃了一半。常台笙连忙站起来送老夫人出门。苏晔扶老夫人上了马车后,小声同常台笙道:“若她当真是在避着程康,倒不如给她在外省置宅,让她自己去过清净日子。”他顿了顿:“以她的立场,实在不适合与你们一起生活。” 苏晔后半句话没有讲,但他相信常台笙明白。程夫人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是什么便是什么的那类人,她心深得很。 常台笙谢过他的好意提点,便目送他们离开。 马车一路行至北关水门的陈家宅邸,苏晔扶老夫人下了车,那门房瞧见苏晔,连忙踢了一脚旁边打瞌睡的另一个小厮,让他快去禀告大人,自己则笑眯眯地迎了出来,打开大门请苏晔与老夫人一道进去。 这宅子原本就是苏晔送的,连同家丁大多都是苏晔帮着安排的,对于他们而言,苏晔才是真主子,自然客气恭敬得不得了。 陈懋原本在后院练太极,听闻苏老夫人到了,这才不急不忙地回去换了身衣裳。待他到厅中时,苏老夫人已是候了有一阵子了。 苏晔同陈懋行过礼,苏老夫人便让他先出去待着。 苏晔遂走出去,顺手关上了厅门。 苏老夫人不卑不亢地看看陈懋,缓缓道:“昨日媒婆来提过亲了,庚帖也给了,不知陈大人的意思如何?” 陈懋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茶,自袖袋里摸出写着常台笙生辰八字的庚帖,玩味了半天,搁在了桌上,单调地回了一句:“命不好。” 老太太不急不忙回他:“男女婚嫁,各自命好不好在其次,主要还是得看配不配。这个道理,想必陈大人应是清楚的。不如将令公子的庚帖拿出来看看,一算便知。” 陈懋淡淡笑了一下,他又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了看苏老夫人,凉凉道:“那孩子的生辰八字,不是您那儿的才是准的么?其次,您要那孩子入赘常府,是为了驳我的面子么?要我陈家后继无人?” 苏老夫人脸色沉静,自袖袋中摸出属于陈俨的那一份生辰八字来,微笑低头着看了看:“贵府难道不是早就后继无人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可以猜一猜当年的事到底有多复杂了。不过洗白程夫人是不可能的。 另感谢土豪们的地雷手榴弹,全部已收下 笑笑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12 03:09:17 大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1 23:25:40 第59章 五九 苏老夫人这话刚出口,陈懋脸色微变了变,似乎不是很爱听到这样的话。但苏老夫人似乎完全无所谓他这样的反应,端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 有关陈俨身世,双方虽从未正面谈过,但都心知肚明。 当年程夫人以苏世同外妾的身份被养在府外,后来有了身孕,苏世同遂将她接回了苏宅。当时的苏夫人身子骨并不好,且产下苏晔之后元气大伤,整个人都病怏怏的,故而也不管府上这些事,任凭妾室们斗来斗去,自己则吃斋念佛图个清静。 苏世同本就不是什么专情之人,风雅又有钱,生意场上的应酬又多,红颜知己自然不缺,家里的妾室闹就去闹,只要不掀翻天,都不去过问。且他长期居于别院,也不必为府上这些事费神。 不久,程夫人产下一子,且聪慧非常,虽是庶子却很得苏家长辈欢喜。苏家女儿多,儿子却只有正房与程夫人产下的这个,因此长辈们对于这庶子亦是很看重。苏夫人亦是很喜欢苏家这第二子,经常带在身边,视如己出。 母凭子贵,程夫人总认为能凭儿子长点势。何况苏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她遂一直惦记着自己能借儿子被扶正的一日。又过了两年,苏夫人过世了,府上妾室一下子乱了套,个个都在冒头争宠,程夫人以为自己借着这儿子可以彻底翻个身,遂对于长辈们也是各番献殷勤。 可没料到,因生意场上的来往需要,苏夫人丧期未过,苏世同就迎娶了江南卢氏千金为正房夫人,看都未看府上这些妾室一眼。 卢氏不过区区十五岁年纪,但心傲得很,在娘家就骄纵惯了,下人们都拼了命地讨小姐欢心,半点违逆都不敢。没料到了苏府,一群妾室以为她年纪还小,竟敢暗中算计她,背地里还总将她与已过世的苏夫人比较,说她是何等的不识大体。下人们难免爱嚼舌根子,风言风语卢氏又怎可能听不到。 那时程夫人因卢氏进府这件事,心里本就梗得极不舒服,见卢氏又是个刚刚及笈的小姑娘,差自己五岁,有时明面上也不给面子。 一帆风顺的自尊心受了挫,卢氏表现出的是狠绝的报复。身份上来说她毕竟是正房夫人,想做点什么事容易得很,于是她处处为难侮辱程夫人与她儿子,小小年纪,手段却非常之狠毒。 卢氏亦嫉妒程夫人有个聪慧讨长辈喜欢的儿子,她目的简单得很,便是要将程夫人连同这个儿子赶出府。 众妾皆是墙头草,早看程夫人平日里借儿子嚣张的样子不顺眼,如今趁着卢氏打压她,一个个都倒向了卢氏一边,既是讨卢氏欢心,又是解心头之恨。在这当口,又有人搞来了程夫人进苏府之前与旁人有染的黑历史,直接质问她这儿子到底是谁的,不老实交代就家法伺候,且这家法还是卢氏带过来的。 卢氏在家时便见惯了自己母亲与姨娘之间的斗争,弄得人生不如死且还不大容易被发现的那些法子,她当然了如指掌。程夫人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却又不敢说,卢氏末了让她做选择,要么跳井在苏府了此一生,要么带着儿子悄悄地从苏州城消失,还允诺给她在杭州安排住处。 程夫人百般不愿意,但此时已身心俱疲,只能接受。 她带着非常年幼的儿子在冬日的晚上悄悄离了府,搭上了去杭州的船。卢氏的确让人给她在杭州安排了住处,可那地方简陋得要命,根本不是个好的安身所。也是那个冬天,程夫人明白若是为妾,一辈子只有被欺负的份。 因之前一直将儿子视作上位的筹码,且苏夫人在世时,也基本都是由苏夫人亲自带着教导,故而程夫人对于这个孩子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何况,因为这个孩子,她才成为卢氏与众妾室的眼中钉肉中刺,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甚至有些怨怪他。 这个冬天难熬极了,她重新体会到了贫穷与无助,于是在下着雪的某天夜里,她带着仅剩的一些首饰出了门,并将门给锁死了。 那晚雪下得很大,虽然明知道孩子就算饿不死也会被冻死,她还是咬了咬牙离开了。等一个孩子长大需要漫长的时间,纵然这个孩子资质再好,将来有可能成为难得的栋梁,但她还年轻,不想过那样艰苦拉扯一个孩子长大的日子。何况寒门难出贵子,以她之力,又如何能供他念书? 天可怜见,奄奄一息的孩子被附近书院的山长救了。再然后,陈懋收养了这个天资难得的孩子。 陈懋与西湖书院山长曾为同窗,那个冬天,他回杭州办点事,在山长家里见到了这个孩子,遂将他带回了京城,当独子抚养,并对外宣称这是养在外边的小妾所生,且孩子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陈懋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怜惜这个难得的孩子,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似乎无法生育。他那时在朝堂之中爬得很快,将近而立之年,官途一片坦荡,但膝下空空,一个子嗣也没有。他早年就娶了夫人,在外亦有红颜知己,但均是无所出。 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娶妻多年,无子,又混迹官场,不被人说道那是不可能的。 而这个捡来的孩子,过目不忘有着惊人的天赋,他有时甚至想,这简直就该是他陈懋的儿子,能让同僚嫉妒死的儿子。但这样一个孩子,却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其中原委实在令他好奇,于是他着手去查了这孩子的身世,很多细节虽无法一一还原,但他还是觉得可笑。 他给孩子改了名字,叫陈俨。他对他严格,要求极高,也没有表达过分的亲近,以父亲以长辈的姿态教导他礼仪与为人处世的准则,他学得很快也不娇气,他对他很满意。这孩子十四岁承荫进官场,进退有礼对人都保持着该有的距离,看起来是个好苗子。但陈懋却知道这早慧的孩子心有多深。 他也有怪脾气,不去衙门的时候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用近乎苛刻的方式对待自己,不吃饭不加衣服,沉默地对这浮躁又无趣的人世表达自己的对抗。 他没有什么*,加官进爵、万贯家财,在他眼里全部可有可无。 陈懋知道,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作为给父亲脸上增光的儿子在活着。这孩子很清楚自己的价值。 敏感的孩子会从每个细节捕捉长辈的需要,他们深知讨好的必要,且个个都极有自知之明。 在他年少时,陈懋不曾向他表达过一丁点的父爱,后来一再错失机会,直到他成年,看着他的心越发深,越来越走不近,他才渐渐有些后悔。 人生过了大半,陈懋才越发体会到这缘分的难得,可惜已经迟了。当年没有表达过的父爱,如今更是难以启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说实话陈懋以为他会孤零零一辈子,却没料到他竟会对某个女人产生兴趣,并且决定与那个女人成婚。这变化出乎陈懋的意料,可这也意味着,这个孩子要离他越来越远了。 且在这时候,苏家的人竟上门来跟他强调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陈懋唇边逸出一丝笑意,搁下茶盏,看着苏老夫人,稳稳当当回道:“当年苏府没有本事保全这个孩子,甚至差点害死了他,如今后悔可是没有用的。他不姓苏,他如今姓陈,那就是我陈懋的儿子。就算他身上流着的是苏家血脉,也与贵府没有半点关系。” 苏老夫人原本以为陈懋会因想要努力掩盖自己其实无后的事实而作出妥协,没料陈懋却丝毫不避讳谈论这个问题,似乎就算被人说无后似乎也无所谓。 苏老夫人轻轻蹙了下眉。 陈懋起了身:“老夫人不辞辛苦从苏州特意到杭州来,只为促成孩子们的婚事,实在用心良苦,但老夫人给的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时候不早了,我得出门办事,老夫人请回罢。” 陈懋丝毫没有留余地,倒让苏老夫人准备的那些说辞都无用武之地了。他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苏老夫人这时却也只能起身,拄着拐慢慢往外走。苏晔站在门口,看到祖母脸色不大好,大约也猜到了几分。 世间因果,当真很奇妙。当年程夫人虽然寡情得令人心冷,但苏家却也是推了一把的。在那之后,苏家竟再没有出过儿子,就像是中了毒咒一样。而府上妾室之间的斗争一直都没有停过,不知原因的亡命者也是有的,井里捞过死尸,闺房里悬过白绫,总之该闹的都闹过,大户人家不过如此。 到头来满面风霜,只得自己低首藏。 也是因看厌了姨娘之间的纷争,苏晔娶顾月遥之后从未纳妾,在外亦干干净净,不愿再重蹈覆辙。 苏老夫人知道苏晔若这辈子都坚持只要顾月遥一个人,那苏家这支血脉就断了。早年间她在府里不管事,那时程夫人带着孩子离开后,让苏世同遣人去找,末了他也不过敷衍家里长辈,说孩子与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后来苏晔渐渐大了,大约是因为不甘心,竟亲自去找,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如今已是尚书之子,改名换姓,以新的身份在这世间行走。 苏老夫人得知此事,甚至还一度将继承血脉的希望放在了陈俨身上,可见过他几回,却见他虽守礼但性子孤冷疏离,恐怕亦是很难寻到合适的姑娘。 但阴差阳错的,陈俨却喜欢上了她族兄的孙女。眼见着常家已成女户无人续这血脉,苏家又盼子嗣无望。若他二人的婚事能撮合成,那当真是最好不过,故而苏老夫人一刻也等不了,得知消息就立刻赶到了杭州,希望这件事尽快落实。 可仍旧是卡在了陈懋这一关。 老夫人很愁,回府的马车上一路都在琢磨这件事,可除了让陈俨先斩后奏,她实在寻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 此时正午将近,陈俨在书肆里摆了张桌子,但凡有人要来买他的书,都能找他去签章写字,但要额外付些钱。常台笙站在柜台后核这几日账目,不时抬头看他几眼,觉得他这样好傻。 可陈俨却做得坦坦荡荡,他需要还喜服的定金给常遇,去取喜服时要给的钱还没着落。如果这时候有人找他写碑文,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来,认认真真给人写碑文赚润笔金。哦对,书院似乎还欠他一些钱,改日得记得要回来。 他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舒服,常台笙见他揉眼睛,遂道:“回后院躺会儿罢。” 陈俨起身就去了后院,蜷在窄榻上闭眼睡下了。中途常台笙偷偷去见过他几回,可他似乎睡得很沉,都没有醒来。临近傍晚时,常台笙离开柜台正要往后院去喊他起来,陈懋却到了。 常台笙愣在原地,陈懋在这书肆里转了一圈,她这才回过神连忙上前招待。陈懋接过她双上递过来的茶,没有喝就直接搁在了一旁。 陈懋虽没有摆什么大架子,但常台笙仍是体会到了无形的压力。除了喊过一声陈大人,她竟不知要说什么。 陈懋站在柜台前将陈俨写的一册书翻到最后,才幽幽说了一句:“好著书者不通,不过才短短几月,写这么多能有什么好东西。”这话语里的嫌弃意味太明显,常台笙都不知道要怎么回他这话。 可常台笙分明觉得他心里很高兴很骄傲,嘴上却非得这样埋汰自己儿子才舒服么? 陈懋又道:“这样一个没本事的家伙,如今连官也不做了,你招他入赘有何用?养他么?” 常台笙竟下意识地点了头。 陈懋一时间没有说话,他将书翻到最前面,看着那上面的私章与陈俨的字迹,语气稍缓了缓:“不要让他卖字了,很丢人。” “是……” 陈懋这时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他将茶盏搁下,手刚伸进袖袋,陈俨恰好从后院过来,可他神情看起来茫然极了。常台笙注意到他无神的眼睛,心里猛地一咯噔。 此时书肆里的灯都已点了起来,外面昏黑一片,唯独屋里有昏昏的光。 陈懋亦是偏头看了他一眼,早在离京之前胡太医便说陈俨眼睛快要坏了,让陈懋做好打算,可他怎么也没料到,陈俨的眼睛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好了。 陈懋没有说话,沉默着从袖袋里取出一只红包,搁在柜台上,朝常台笙推了过去。随后又从旁边架子上取了笔,在红包上写了“婚事一切从简”几个字,笔稍稍顿了顿,又接着写道——治好他的眼睛。 他将笔搁回原处,看着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陈俨,转过身静悄悄地离开了芥堂书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尚书爹很好的,就是说话难听,其实陈俨多少也有点像他的。 大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3 21:29:49 酸糖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2 23:07:15 嘤嘤嘤这个世界太可怕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3 12:55:42 谢谢~~~ 第60章 六零 常台笙目送陈懋离开,复低头看了看柜台上的红包,这时陈俨已是走到了她面前。她抬头看看他,那漂亮的眼眸之中依然无甚神采,且她确定,他方才是凭借记忆与感觉摸索着走到柜台前的。 之前她也知道他偶尔会看不见,但他素来都是避着她,似乎不想被她看到自己无助的模样,可今日,他却以看不见的状态走到了她面前。 陈俨在原地站了会儿,隔着柜台朝她伸出了手。尽管看不到,但他分明知道常台笙就站在这柜台之后。他对她的气息太熟悉,以至于连一丝一毫的迟疑也没有。 他碰到她的脸,她的皮肤凉凉,好像这样捂一捂就会暖和起来。 陈俨冷静非常地开了口:“我好像……看不到了。”他深知自己的状况,从正午到现在他一直都希望能够恢复,但屡屡睁开眼,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而常台笙虽然一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在这一瞬间,心头还是有一丝恐慌闪过。她没有办法揣摩他睁眼闭眼都是黑暗的心情,她在这一刻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走出柜台温柔地拥抱他。 她知道他需要自己,但是……她居然半点安慰的话都不会说。这一点常台笙十分苦恼,她长到这么大,对安慰这件事完全不在行。 “我知道你看不到。不过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填饱肚子,你没有吃午饭应当很饿了,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回去了。”常台笙语声平静,完全是转移注意力的做法,她顿了顿又道:“你还想吃我做的汤么?” 陈俨顿时觉得口干舌燥,那咸得刻骨铭心的滋味他实在不想体会第二遍,但他言辞难得委婉:“如果你不介意我在旁边督促你加盐,那我会比较乐意再试一试。” 常台笙如释重负地暗吸口气,连忙走回柜台拿过红包,另一只手则握过陈俨的手,带他上了马车,正要松手时,陈俨却反握住她的手。若在往常,她又怎可能如此照顾他。不过他还是开口道:“你若不在,我自己也可以做到这些,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但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就……” “你在撒娇么?闭上嘴好好睡觉。”常台笙打断了他的话,单手迅速打开了尚书大人给的红包,里面有银票有地契,还有一张纸,写着一个人名——商墨。 商墨是谁?联系陈懋最后留下的那句“治好他的眼睛”,她认为商墨可能是个大夫,且商姓不常见,难道与商煜会有什么关系?是商煜的父亲?还是师傅? 她想了会儿,最终将这些重新装回了红包内。 ——*——*——*——*—— 两人回府后,苏老夫人已在厅中候着,她今日与陈懋谈得不顺,正愁要怎么与常台笙说,可却见常台笙带着陈俨开门进了屋。陈俨眼蒙黑色缎带,清秀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常台笙亦是很平静扶他坐下,自己在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苏老夫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刚要开口询问,苏晔却示意祖母不要问这件事。 旁边的常遇见状,则很懂事地将碗筷给陈俨摆好,小声地跟他说了每个菜的方位。陈俨道了声谢,遂自己动手吃起饭来。他没有太大障碍,好像一早就适应了黑暗,旁人稍加引领就能将事情处理好。 今日这饭桌上似乎不大适合谈论事情,故而各自都低头用餐,只听得到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餐毕,常遇立刻跳下椅子,到常台笙身旁悄声与她说了几句话,得到常台笙允许后,她则走到陈俨面前,说白天看书有些东西不大明白想问问他。陈俨略嫌弃地起了身,跟着小丫头去了书房。苏晔亦起身扶常老太爷出去,此时厅中便只剩下了常台笙与苏老夫人。 常台笙并不知道今日苏老夫人在陈懋那里受了挫,反倒是向她表示了感谢,说陈尚书还特意去了趟书肆,并将婚事定了,要求不过是希望一切从简,不要宣扬。 苏老夫人听她这样说,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陈懋拒绝她苏家的提议,但随后又向常台笙允诺了婚事,明摆着是想告诉她,苏家根本没资格插手这件事。 好讽刺。 常台笙这谢意虽让老夫人觉得十分受之有愧,但老夫人也实在不好意思向她坦陈今日详谈的细节。 常台笙随即起了身,客气地与苏老夫人道:“您尽早休息罢。” 她说罢就先离开了小厅,可却在门口不远处看到了躲躲藏藏的程夫人。难道她方才站在外边听自己与苏老夫人谈话么? 常台笙径直朝她走了过去,程夫人见无处可躲,也只好低着头同常台笙问好。果真如宋婶所言,她似乎并不打算只在这府里住一晚上。今日一天都没出去么? “您有事么?” “没、没有……”这支支吾吾反倒是令人起疑。 常台笙以为她大约是希望自己再收留她一阵子,遂道:“有事不妨直说,我不是很喜欢绕弯子。” 程夫人看看仍旧亮着灯的小厅,又看看常台笙,声音低低的:“有件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常台笙轻蹙了蹙眉:“说罢。” 程夫人似乎不敢在走廊里说事,像是怕有人突然路过。常台笙看穿她这点小心思,遂转过身去,领着她往前厅走。 到了前厅,将门关上,常台笙这才说道:“您可以说了。” 程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虽不是十分清楚苏老夫人到这里来的缘由,但听说她想促成你与……陈公子的婚事。陈公子虽与苏公子是多年好友,但苏老夫人也不至于为自己孙子友人的婚事特意从苏州坐船过来,这其中蹊跷不知你想过没有……” 她是不知道苏老夫人与常家的渊源才这样问的么?于是常台笙也很坦荡地回了她:“这个您多虑了,没有什么蹊跷,苏老夫人与我算是亲戚。” 常台笙觉得自己坐下来听她说这些所谓的隐秘之事简直是浪费时间,遂起了身,打算走了。可没料程夫人却上前一把拉住她:“等等……” 常台笙轻叹口气,又只好坐下来。程夫人又道:“老夫人亦姓常,我应该想到的,但你与她之间应是远亲了罢?按常理,为远亲如此奔波是不是也有些过头了?” 常台笙做生意多年,喜欢绕弯子的人见过许多,但像程夫人这般令人不舒服的实在少见。喜欢这样说话的人是如何丢弃旧身份改头换面做上富人家的正房夫人的? 她坐着听程夫人继续往下绕弯子,心却飞到了书房,也不知陈俨现在到底怎么样,他现在应当需要被人陪着。 注意力涣散期间,却听得程夫人道:“苏老夫人……是陈公子的祖母。她如此费神费力,其实是为了苏家血脉。孙辈就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苏晔一个就是陈公子,苏晔迟迟没有后嗣,苏家血脉眼看着要断,苏老夫人就只能指望陈公子了。你又恰好是常家的人,她自然乐得促成这婚事,一举两得,苏常两家都后继有望。她恐怕惦记着的,就是你的肚子。” 常台笙陡然收回神,稍稍回忆了一下她方才说的话,竟有些听不明白,蹙眉问:“你说什么?” 程夫人愣了一下,连忙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紧跟着又解释了为何陈俨是苏老夫人的孙子这件事。当年旧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必然省却了一些枝节,但大体却也差不多。 常台笙一下子忽觉得有点接受不了,但想起苏晔平日里对陈俨的种种好,想起苏老夫人在陈俨面前俨然一副家中长辈的姿态,竟也有些不得不信面前这个女人说的话。 她细细地消化了一番,低声回问程夫人:“所以,他知道这一切是吗?” 程夫人低了头,缓声道:“他本就比同龄孩子聪明,那时候虽还很小,但也记事了,故而……都是知道的。” 常台笙静静坐着,一时间没有说话。原本以为他被母亲抛弃好歹还有个做高官的父亲宠着,但眼下这是什么?若程夫人所言一切是真,那他是被父系一方赶出来再被生母抛弃的吗?然后喊别人父亲,做别人的儿子,指不定还要看眼色过活。 历经过驱赶与放弃的幼小孩童,偏偏还是个早慧早记事的。真是要命。 常台笙试图稳住自己的情绪,也没有顾程夫人,站起来径直就走到了门口。她寄希望于外边冷冽的空气能将她从这漂浮不定的思绪里拖出来,可她这毫无预兆的开门,却惊到了外边人。 商煜一脸惊愕地站在门口,他没有带药箱,只是那么站着,回过神又看看从里面走出来的程夫人,再低头看看不知往哪里走的常台笙,柔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来……有事么?”常台笙飞快地控制住自己的思路,抬头冷静地看了看他。 “哦只是……”他又看看程夫人,“转告她程康已经走了,所以她可以回医馆了,冬日进补的人多,医馆做膏子的人手不够。” 他这话也是说给程夫人听,程夫人连忙低着头道:“好,知道了……”随即她又转向常台笙:“那、这两日就谢谢你的收留了。替我跟他问声好,听说他眼睛不大好了……你,多费心。” “眼睛不大好?”商煜重新看向常台笙,“他怎么了?” “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导致了眼疾。”常台笙低声说着,立即又想到红包里的那张写着“商墨”名字的字条,但她没有立刻问商煜,却是先将程夫人打发走了,这才同商煜道:“或许,你可以帮着看看?” 商煜想想,回她说:“他似乎对我有些成见,只要他肯,我随时都可以。” “那你在小厅等我一会儿,那里有茶点,我去书房问问他。”常台笙说完遂带着他往小厅去。 待他们离开后,站在不远处的苏晔从大片阴影里走了出来。在这位姓商的大夫到来之际,他恰好从前厅的廊下走过,知道程夫人在与常台笙说旧事,但他行至拐角处,却见这位大夫走到了厅门口,站在廊下一直在听墙角,过了许久才敲门。 一个外人,对别人家事如此关心,实在是令人心生疑惑。 姓商。苏晔轻轻抿起了唇角,随后轻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想双更啊!!!!!! 小白(冷静脸):公公你中二病又发作了么 第61章 六一 另一边,常台笙将陈俨从书房带出来,想着他可能对商煜有成见,语气尽可能的温和:“商大夫恰好来了,我想让他帮你看看。” “好。”他没有拒绝,更没说商煜的坏话,态度十分配合,像是在特意让常台笙放心。常台笙牵着他的手往小厅走,到了门口同他道:“你先进去,我去喊宋婶过来。” 待陈俨进去后,她关上了门,先在门外站了一站。只听得陈俨进屋后,商煜道:“来了啊,坐。” 商煜的声音不高,陈俨则压根没开口。常台笙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随后便无甚声响了,她这才悄悄去后院喊宋婶。 而屋内两个男人之间,则始终浮着一些微妙的气氛。商煜安安静静给他诊脉,随后收回手,道:“可以解开缎带看看么?” “当然。”陈俨说罢就抬手解开了蒙眼的缎带,神情淡淡的,看起来没有任何波澜。商煜看看那双眼睛,表情微妙地变了变,稍后眯起眼,问他:“会头痛是么?” “是。”陈俨据实回答。 商煜又问:“具体是哪里痛得最厉害?” 陈俨指了几个位置,这时商煜唇角忽地抿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陈俨垂眸,声音冷淡:“你在笑么?” 商煜略玩味地看着他的眼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没有。” 陈俨没再说话,商煜的语气出卖了他。 陈俨抬手将缎带重新系上,听到屋门打开的声音及脚步声。常台笙带着宋婶进了小厅,说既然商煜来了就顺道看看。宋婶小声嘀咕说又浪费诊费什么的,常台笙忙示意她别说这些。 商煜给宋婶看了会儿,她今日脸色稍稍好些,脉象上看也有好转,但总体来说还是得歇着。他抬头对站在一旁的常台笙道:“主要是得心宽,若心里藏的事多且总操心,则半点好处也没有。” “小姐现在婚事定了,我就……不必愁了。”话虽这样说,可宋婶看看另一边蒙着眼的陈俨,还是有些担心。这不是给小姐添累吗? “婚事?”商煜看看常台笙又看看陈俨,“要……成亲了?” “是。”常台笙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陈俨则起了身:“不过我并不认为你想来喝喜酒。”他同商煜说完,又转向常台笙的方向,淡声道:“我先回房。” 商煜坐在原地,脸上神情有些寡淡。 这时宋婶忽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什么不该说的,遂也站了起来,悄悄走了。常台笙见门被带上,问商煜道:“方才给他看下来情况如何?” “我医术有限,恐怕是无能为力。” 商煜说着起身,常台笙却又问:“或许,商墨是你认识的人么?” 商煜闻言忽地轻皱了下眉:“怎么?” “只是今日听人提过这个名字,这个姓不常见,但与你同姓,我遂问问。” 商煜倒一副坦然的样子:“是我师傅,但——”他顿了一下:“我许久未见过他了,且恐怕以后也见不到了。” “难道不在了么?” 若已去世,陈懋又为何要提? 商煜脸色仍旧十分寡淡:“应当没有,他那样的身体必然长命百岁,只是我可能不会再去见他了。”他看向常台笙:“故而你向我打探他的消息我也无法帮到你,不过你若能找到他,陈公子的眼睛或许有救。” 他说了这一番“仁至义尽”的话后,点头告辞,遂出去了。 常台笙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怪异在里头。 ——*——*——*——*—— 这个夜晚因为积雪融化地上都结了冰,稍不小心可能就会滑倒。常遇很不幸地在去伙房的路上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扒拉出一块碎冰,小手冻得通红。可能手温太低的缘故,那块抓在手里的冰竟也不怎么化,常遇低头看着都走神了。 摔疼的地方早就不疼了,就是屁股有点冷。她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腿麻又滑了一跤,她低头揉揉自己腿,有些气馁地哈了口气。 从走廊里路过的苏晔远远瞧见她摔了,连忙过去将她抱回走廊里侧,俯身拍拍她衣服上的脏物,好在衣服没有湿掉,应当也没有受凉。 常遇立刻丢掉了手里抓着的冰块,抬头看着苏晔,苏晔很友好地对她笑了笑,道:“还不去睡觉么?” 素来伶俐的常遇一时间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望着苏晔,最后说了一句:“饿了……想去伙房找吃的。” 苏晔看看四周,常台笙这时不知是在料理常老太爷还是在陪着陈俨,而宋婶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府里安安静静的,感觉连那些寥寥亮着的灯笼也已入睡。 苏晔遂带着小丫头去了伙房。此时厨工已回家去了,纱橱里的菜亦凉了。苏晔看看身后跟着的小丫头,轻声问:“想吃什么?” “有的吃就好了……”常遇声音低低的。 还真是好打发的孩子。苏晔从纱橱里盛了一碗剩饭出来,生起炉子,煮了白米粥,黏黏糊糊的一碗,端上了桌。 他没有孩子,更没有带过孩子,想着小孩子应当要吃得清淡些,遂连小菜也忘了给。常遇拿过小勺子,对着那一碗单调的白粥看了一会儿,忽又抬头看看苏晔,低头吃起来。 可是这满满一大碗,又没有下粥菜,常遇吃着吃着胃口早就没了,但她没说。末了,苏晔很贴心地将帕子递过去给她擦嘴,再看看已经空了的碗,看来孩子当真是饿极了。 常遇擦完嘴悄悄将帕子收起来,因为姑姑跟她说若不得已用了别人的帕子就得帮别人洗干净,这是礼貌。 苏晔没有在意这个,倒了杯水给她漱口,说时辰不早,她应当回房睡觉了。 可常遇此时嘴里寡淡极了,她惦记着纱橱顶层搁着的一盒腌梅子,遂低声说:“这里暖和,我想……再待一会儿。” 苏晔见她如此小心地请求着,遂打算陪这孩子坐一会儿。 “您可以先回去休息的……”她想一个人去拿那盒蜜饯。 “没有关系。”苏晔有心事,正是因没有睡意才在这个点出来走走。可这座宅子越逛越让人觉得心沉。 小丫头在桌上趴了好久,时间久到她自己都对纱橱里那盒蜜饯失去了耐心,可她抬起头,看看望着桌边灯台走神的苏晔,也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的姑姑。她想面前这个人应当与姑姑是同一类人,总是很忙,也很累,让人看着都不忍心成为他们的负累,觉得他们熬得太辛苦。 那日宋婶无意与她透露过说过一阵子老家可能会有侄女婿来接她回乡下住。常遇知道宋婶身子不大好了,回老家养着也是应该的。可宋婶一走,姑姑就会更辛苦。倒不是说不能再请别人来帮忙,但那也只是帮忙了。 她知道姑姑素来将宋婶当家里人,宋婶走了,不管谁来都无法一时半会儿填这个位置。 姑姑又将成婚,这个节骨眼上陈俨却彻底看不见了。她虽然年纪小,但很明白如果看不见,就会需要很多帮扶。也正是因为她还小,能帮忙的事少得可怜,她隐隐觉得自己也只会给姑姑添麻烦。 尽管她会尽量照顾好自己,可姑姑肯定会因为顾不上她而感到愧疚难过,她不想那样。 想着想着,小丫头眼眶竟然有些酸酸的。她迅速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忽小声问苏晔:“苏州真的好玩吗?” 苏晔迅速回过神,看看她,声音里沾染了一丝深夜的清冽味道:“与杭州差不多,但各有各的味道。” 小丫头精巧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一本正经地思考什么。她想了好一会儿,同苏晔说:“苏府真的很热闹吗……” 苏晔看她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竟淡淡笑了笑,他温和无比地看着她,认真回道:“人多,院子多,地方也大,热闹……也能算是热闹罢。” “那有亭子吗?姑姑说苏州许多园子都爱建得很精巧。” “有。” “府里可以钓鱼么……” “可以。” …… 如此几番问答下来,小丫头竟词穷了。她低了头,想起白日里苏老夫人与她说的话。苏老夫人说苏州如何如何好,又说苏府如何如何热闹,之后还说她姑姑如此已很辛苦,还要再带一个孩子会更辛苦。又问了她为何不去书院,是否因为有人说闲话…… 林林总总,她都听得明白的。 她知道苏老夫人是极喜欢自己的,也知道苏老夫人这样说是因为想带她去苏州。 可是……姑姑。 回想起与姑姑相处的这几个月,她好舍不得她。要是谁都不来插手,就只有她和姑姑两个人一直这样相依为命就好了,但那又怎么可能…… 这些都是她自私的埋在心底里的想法,不可以表达出来。 她想到这里眼泪都快要滚下来了,苏晔却忽然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淡声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去睡觉了。” 小丫头迅速吹灭伙房里的灯,跟着苏晔出了门。可她步子太不稳当,竟又滑了一跤,于是顺理成章地哭了出来。 苏晔忙将她抱起来,淡笑着抬手擦她的眼泪:“过完年就是七岁的大孩子了,跌倒了不算什么的,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这温柔又冷的夜里,常遇点了点头。 苏晔将她送回了房,站在门口与她作别。小丫头吸了吸鼻子道:“我可以喊你叔叔吗……” “怎么了?” “之前说要喊你伯伯,但伯伯应当是比我父亲年纪大的人,我父亲应当比你年长一些……”虽然说话很小心,但这姿态,实在认真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哭QAQ nocnot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5 01:48:58 大明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3-12-15 17:24:10 谢谢QAQ 第62章 六二 这夜谁都难眠,各自辗转反侧,整座宅子安静得出奇。 杭州天晴了,积雪化得很快,天气也不如之前那样冷。苏老夫人仍是住在府里,苏晔则因为生意上的一些事总是很晚才回来,而宋婶的那位侄女婿,也挑了个清朗无风的日子上门了。他要接走宋婶,带她回乡下老家过几年舒心日子。 那日常台笙恰好不在府里,常遇老早就听宋婶嘀咕过这件事,遂悄悄跟宋婶说:“不能等姑姑的婚事结束之后再走吗……” 宋婶心里自然是希望看到自家小姐穿上喜服的模样,可小姐的婚事还要等上一阵子。且侄女婿既然来了,也不好让他在杭州等太久。 常遇抬头看看老实巴交的这位侄女婿,又看看宋婶,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可惜,姑姑的婚事到现在还未定日子。 那侄女婿见自己姑姑迟迟没个回应,遂说先去找个客栈住下,过几日再来。 晚上常台笙匆匆忙忙赶回了府,吃完饭,常遇悄悄同她说了这件事。常台笙知道宋婶还有亲戚,可全然没料到她这个时候会想回老家。 常遇低了头没精打采地小声道:“人老了都会这样吗?”常台笙没回话。 她知道宋婶也是倔脾气,若这时劝她别回去恐怕她更是不愿意。宋婶可能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总会成拖累,也可能是当真想要回老家过过悠闲日子了。 恰好这时候苏老夫人也表达了希望她能早些将婚期定下来的意思,于是她与陈俨商量后,索性决定将婚期提前。 她这日起了个大早,去陈俨房里将酣睡的某只蠢货喊起来。陈俨坐起来懒懒散散蒙眼睛,常台笙站在床边很冷静地同他道:“我知道你前阵子自作主张去定了喜服,今日需要去取了。” 陈俨起身穿衣服,道:“常遇告诉你的么?” “不是。”常台笙见他手脚太慢,遂上前帮忙穿衣服。陈俨轻低头嗅了嗅:“你换了头油,这次的桂花香气更重。” 眼睛看不到之后就对气味格外敏感,也算是一种补足。常台笙帮他系腰带时随口问了一句:“如果有人用与我一样的头油你会认错么?” “当然不会。”陈俨忽抬手按在她头顶:“这个高度,还有……”他的手滑到她耳边:“耳垂。” 常台笙耳垂凉凉的,被他这么轻轻一揉起了一身疙瘩,忙拍掉他的手:“去洗个脸吃完早饭就出门。” 此时外边天刚亮没多久,还有雾气。走廊里没人,大家都还睡着,伙房里也才刚忙开。 常台笙见要等很久,遂带着陈俨出了门。今日天气好,她特意去牵了马。陈俨听到马嘶声,站在门口道:“可怜你了小棕,又要驮两个人。” 常台笙骑在马上,顺了顺小棕的毛,俯身将手伸给陈俨,陈俨很顺利地上了马,随后十分自然地抱住了常台笙的腰。 常台笙手握缰绳,略略偏过头,同后面的人道:“你能稍微松松手么?” “不能。”陈俨说得理直气壮,“缰绳在你手里我感到很紧张。” 常台笙只能闭嘴,但这大早上的,巷子里人少得很,于是小棕跑得飞快,陈俨没吓着她自己倒觉得有些后怕。 一路行至闹市,她找了个地方拴好马,领着陈俨走到一处铺子前坐下来。天棚下已坐满了人,很是热闹。她要了茶点,热乎乎的端上小桌,香气扑鼻。她将饼撕成小块,毫不避讳地递到陈俨嘴边,还未让他开口,陈俨就张开嘴咬住了。 常台笙随后又将茶喂到他嘴边,还喂他吃点心,惯得不得了。陈俨亦是极配合,其中默契,在旁人看来,倒像是相处了多年的夫妻一般。 况陈俨又蒙着眼,更是迎来了许多额外的关注。这时忽有一人走过来,坦坦荡荡在常台笙身边坐下,看看对面的陈俨,忽附到常台笙耳边窃声道:“你当真打算养他一辈子?” 常台笙头都未偏,又伸手将点心喂给陈俨。 孟平见常台笙无动于衷,浅笑了笑。却听得陈俨道:“我可以知道坐在你身边的人是谁么?” “不用管他。”常台笙语声淡淡。 孟平笑出了声,却道:“怎么可以不管我呢?余下的润笔金你不打算结给我了么?听说这次书市我那册书可是卖得很好的。”孟平说着就起了身,看一眼常台笙:“出来一下,有事与你说。” 常台笙见他神情严肃不大像开玩笑,遂与陈俨说了一声,起身随孟平走到几米开外的地方。 孟平道:“我听到消息,说黄为安那案子已结了,估计是活不过年,还赔了杨友心许多钱。杨友心这次倒真是赚大了,扭头就来杭州置了几处宅子,连新船都定了几只。这厮地盘不是在苏州么?总到杭州乱蹦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李崧开玩笑说杨友心是将苏州的花花草草都玩腻了,如今到杭州来寻新鲜。我估计是他家里那些塾师养得太久了,写的东西人都已经看腻味,故而想在杭州士林里挖人。给你写稿子的那些家伙,你可得盯紧些,别总是无所谓的样子,人被抢光了看你刻什么。” “知道了。”常台笙十分感谢他的好意,浅笑着说:“我还饿着,就先去吃饭了。润笔金改日结给你。” 孟平见她这丝毫不上心的模样,急着道:“你的心还真宽啊,你是不知道杨友心那家伙的花花肠子吗?” “怎么了?” 孟平看看不远处坐着的陈俨,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总之不要太相信人突然变好之类的事。” 常台笙觉得他意有所指,遂追问了一句。可孟平这家伙却怎么都不愿意说了,只留了一句:“算了算了我帮你多盯着杨友心就是了。” 常台笙点点头,说了声谢遂转身回去了。 她刚坐下来,陈俨将碟子推给她。她低头一看,见碟子里的饼被撕成了小块,不由笑道:“我又不是老人家。” “礼尚往来,快吃完。” 常台笙就着手边一盏热茶,将这些凉掉的饼都吃完,对面伸过来一只手,递了一块帕子给她:“手擦干净。” 这时外边天已大亮,街道里来来往往的人愈发多,许多摊子也出了。两个人迎着朝阳走到裁缝铺门口,推门进去时,眼尖的伙计一眼就认出了常台笙。他再看看常台笙身边蒙眼的公子,陡然想起那日与小姑娘一起来的那位,竟略惊了惊……那时还好好的一个人,如今这是、瞎了吗? 常台笙取了定金收条搁在柜台上道:“来取上回定做的喜服,小姑娘的衣服若做好了,也一道给我罢。” 伙计霍地回过神,急急忙忙回里间取了衣裳给她。常台笙打开看了看,确定无误遂又重新包好,正打算付钱时,陈俨却将钱袋子搁在了柜台上,偏过身子略别扭地说:“连同小姑娘的一起结掉。” 那伙计将钱袋子倒空,算了算,朝常台笙摇了摇头。 常台笙淡笑着对伙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拿过账册看了一眼,又补了一两银子给他,这才拿过柜上包袱,塞给陈俨让他提着。 他的确对钱物这些东西无甚概念,真是丢出去可能就会被饿死的蠢货。 她脸上有淡淡笑意,刚转过身,却看到嫂子进了裁缝铺。她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看发现的确是嫂子。 对方亦看到了她,犹豫了一瞬,忽将定金条子给了身旁的少女,又小声道: “小姑,我方才在外碰着一个熟人,我去打声招呼,你先去取衣裳罢。” 那少女粲然一笑:“好的!”遂转过身往柜台去了。 常台笙这才见嫂子出了门,遂连忙带着陈俨走了出去。嫂子看看她,又看看她身旁的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与常遇,都还好么?” “都还好。”常台笙神情温和,“嫂……你如何?” “都好、都好……”她声音在这早晨听起来有些飘渺,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道:“上回,我在这里碰着常遇了……回去一直惦记着,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但……”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这时忽又脱下个镯子,塞到常台笙手里:“帮我转交给她……” 铺子里头忽传来一声:“嫂子快来看看,这衣裳是不是有些大呀!” “我进去了。”她低了头,脚步有些仓促地回了铺子,常台笙转过身看看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还带着体温的镯子。 常台笙将镯子收起来,仰头看看陈俨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放弃与被放弃,都是痛苦。 她紧握住陈俨的手,那互相传递逐渐趋于一致的体温,让她心头刚刚结起来的一层冰霜悄悄地融开。 ——*——*——*——*—— 因只打算家里人聚起来吃一顿喜酒,故而连请帖也不用写,需要筹备的事少之又少,倒真是省心。 常台笙只稍稍做了些准备工作,媒婆却追到芥堂来,说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不讲究,把她愁死了。她一边忙着手头上的工作一边应付喋喋不休的媒婆,那媒婆见她实在是个没心的家伙,遂转头去找陈俨说。可没料陈俨说自己没有钱,又说眼疾是很重的残疾,人家肯要他已是了不得,万不可再给人添麻烦。 媒婆都快被这俩人气死,毕竟她还从未谈成过这般婚事,按他们说的草草将婚事办了,那她还挣什么名气啊? 她叨叨着:“您好歹也是尚书家的公子,是高商贾人家一等的,再说您这模样,就算有眼疾,站到街上也是给人抢的,可不能这样敷衍了事,便宜了女方。” 陈俨坐在制版间里笑出了声。这时常台笙探进个脑袋:“我去趟西湖书院送个样书,你在这里等我。” 媒婆不知道常台笙会在这个当口忽然探头进来,吓得连忙闭了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陈俨起了身,很顺当地走到常台笙面前:“我正好也好去取酬金,一道去罢。” 两人到书院时正是下午,常台笙去见掌书,陈俨则去找了山长。山长见他眼睛成了这样,心底里一片叹息。他还记得当初救回这孩子时的情形,那时候他奄奄一息,小小的人瘦得可怜,脸色都是蜡黄蜡黄的。好不容易看到他长大了,成材了,可惜却又这样…… 真是命途蹇促,只能求后福了。 常台笙与掌书谈完,折回来在山长书房外等了一会儿。冬日天光短,学生都陆陆续续走了,书院里也重新趋于安静,山长从房里出来,看看常台笙,道:“我带他去账房支酬金。” 常台笙遂跟在他们身后一道去了账房。山长嘱咐了两句,让账房去库里取银子,又让陈俨坐着等,随后悄悄将常台笙喊了出去。山长问了几句有关婚事的问题,随后又感叹了一会儿。 常台笙却同山长求证了那晚程夫人与她说的事情是否属实,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常台笙又迟疑着问道:“听说,当时那屋子就在这书院附近……不知是否还在?” 山长摇摇头:“二十年了,早换了样子。”他指了路,“出东门,左拐走百米就可以看到了,如今是个小馆子。” 常台笙点点头,这时陈俨刚从里头取了酬金走出来。 她作别山长,同陈俨一起离开了书院。刚出大门,陈俨就道:“你走了东门,路痴,这样要绕远路。” 就算看不见,他也知道转几个弯走多少路会到不同的门,脑子好用可真是省事。 常台笙带着他左拐,行至百米处的一间小馆子。那门口灯笼已亮起来,门帘挡着,里面有温暖的光调皮地从缝隙中钻出来。食物的香气引人往里去,堂间似乎也很热闹,烟火气十足。 常台笙在那小馆子前驻足,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光,她似乎能穿过那些笑声与喧闹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饿得快要虚脱,在屋里四处找钝器,拼命地想要砸开门锁。 她想起他手心里的伤,闭眼想象了一下他当初的无助,头转过去看一脸平静地陈俨。 陈俨吸了吸鼻子,甚是轻松地开了口:“你带我到这里来是吃东西还是怀旧?” 被识穿了么?也是……他那么聪明如何猜不透她的小心思。 常台笙声音微哑着开口:“当时砸不开门锁,一定很难过罢……” “当然不会,我搬了凳子,爬上去砸开了窗户。”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请叫我毁坏气氛小能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大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5 23:52:36 746582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6 00:10:50 Hui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16 08:57:09 谢谢大家~~mua!托大家的福今天发现居然上霸王票月榜了OTL群么么 第63章 六三 陈俨说完这话,抬脚就要往门内走。常台笙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她在心中构建了百转千回的悲惨故事,妄图感同身受以体谅他的辛苦。可没想到他竟豁达轻松至此,倒显得她有些一厢情愿。 聪明又不死心眼,小小年纪就知道另辟蹊径,看到门锁难开,还知道窗子更好破坏。也正是因为不蠢,所以才有机会活下来。不然一个人被困在屋子里,又如何能及时得救。 常台笙撩起门帘进了那间小馆子,手忙脚乱的伙计招呼他们随意坐,常台笙坐下来,转头看菜牌,一边自己挑一边问他想不想吃,末了非常愉快地达成一致,握着暖暖茶杯等菜。 常台笙环顾四周,这里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但基本的框架还在。她抬头看看顶上的横梁,再看看重新抹过的墙,再看看面前这个努力活下来的家伙,竟觉得二十年前那场雪并没有那么冷了。 小馆子里虽只有朴素的家常菜,酒也并非是什么好酒,但还是令人觉着暖和。岁月就是这么回事,让旧事踪迹难寻,能看得到的,只有眼下发生的故事。 一顿暖融融的晚饭吃完,到了要结账时,陈俨很是主动地将方才从书院账房支来的酬金放在了桌上:“我也不知道要多少,但应当够了。” 常台笙也不客气地将钱袋子拿过来,数了数,跟伙计结了账,这才又将钱袋子递还给他:“你对这些没有概念是不行的,被人骗了难道要给人数钱吗?” “可你有概念,难道你会看着我被人骗不出手相救么?” 常台笙说不过他,遂只好淡笑着起了身。 明日就是婚期,可她却带着陈俨这时候还在外晃荡。等回了府,竟看到府里已是张灯结彩,弄得十分热闹。媒婆从新房里出来,瞧见她与陈俨回来了,忙说:“明天就是吉日了,今日新房这压床的找了么?” 此时新房已准备妥当,这满目的红看着竟有些扎眼。常台笙听媒婆这样说还愣了愣:“压床的?” 媒婆瞧她一眼,又看向陈俨,问道:“那陈公子可有什么兄弟之类?堂表都行。”她见陈俨无甚反应,叹口气说:“这规矩都乱了套了。” 此时苏晔恰好搀着苏老夫人朝新房走过来。媒婆见常台笙和陈俨这一副不知礼俗的样子,立即转向了苏老夫人,问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压床。 苏老夫人见媒婆既然开了口,为图吉利也最好照做。可这大晚上的,上哪儿去找个合适的人来压床? 媒婆将要求又说了一通,苏老夫人想半天,末了指指苏晔:“让他压床罢。” 苏晔忙摆手:“我已经成亲了。” 媒婆本来都看到了希望,这下又被浇灭了。这时外边敲更声已响起来,媒婆皱皱眉,觉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遂又问苏晔:“那有孩子了吗?” 苏晔略谨慎地回道:“还没有。” 媒婆又道:“那就苏公子帮忙压个床罢。不早了,该早些就寝了,明日还得忙一天呢。” 一旁陈俨立刻反对:“他又不是童男为何让他压床?我不要与他睡。” “陈公子,眼下这也是没办法了,谁让白日里不早作准备呢,您若有个堂表兄弟的,也就犯不着这样将就了。就这样罢,还有要准备的事呢。”媒婆说着看常台笙一眼,似乎希望她能理解。 常台笙不是很清楚这些礼俗,也并不介意新房被外人睡一晚上,遂道:“知道了,您去忙罢。” 媒婆这才松口气,又去忙别的了。 这时辰已很晚,各自洗漱完,苏晔进了新房,陈俨则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他听得动静,翻个身睡进了床里侧。 苏晔看一眼床外侧:“你不是喜欢睡这一边么?不需要迁就我。” “将来里侧是给常台笙睡的,你睡我要睡的那一边就好,不要越线。”他又接着道:“我不打算和你盖同一床被子,新被子在柜子里。” 苏晔遂又去柜子里取了一床新被,在外侧铺好,换下袍子躺了进去。案上一盏灯还微微亮着,他平躺在这陌生居所的床榻之上,闻着新被的气味,过了许久也睡不着。 屋外的打更声又响起来,夜越发深了。陈俨忽问道:“你成婚的时候也找人压过床么?” “是。”苏晔思绪仿佛回到几年前,当时因为没有亲兄弟,就只好找了旁系的小堂弟过来压床,那一晚他想,如果自己的亲弟弟没有在那个寒冷的夜里离开府就好了。 小时候因为母亲很喜欢这个偏房的弟弟,故而他们还经常一起玩。曾在难得下雪的冬日摔得一身泥,也曾因为玩水不小心掉进夏日里的荷塘,午休的时候分享过同一条薄毯,觉得好玩所以抢过彼此的点心,先生训话的时候在底下一起偷笑。 这些记忆太美好,以至于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忍追忆的意思。 那时偌大苏宅是他们愉快的游乐场地,可其中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另一个却日渐意识到这座大宅的可怖,再然后,就只能独自一人迈入尔虞我诈的成人世界,挑起属于独子的那份担子。 都没有什么好想的了,他是向前看的人。 只愿将来他一帆风顺,不要再吃这么多苦头。 苏晔彻夜未眠,睡在里侧的陈俨也不知在何时进入了梦乡。外面天蒙蒙亮时,苏晔借着微光看了一眼沉睡中安安静静的陈俨,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将被子叠好,拎起地上的鞋子光脚走了出去。 他刚走到门口,悄悄关好门转过身来时,常台笙恰好走到这里。 常台笙低头看看他手里拎着的鞋子,觉得他比自己还要贴心。苏晔忙俯身穿鞋子,似乎略有些尴尬,直起身小声同常台笙道:“还在睡。” 常台笙不知怎么说,也只好点点头。常遇从走廊那头跑过来,喘着气站定,常台笙低头看她:“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宋婶说让我来瞅瞅的……”小丫头挺直了脊背,将手背在身后,抬头望着常台笙,一张小脸上全是喜气。 阳光好起来,常台笙笑笑,站在门口肩膀略略舒展。她又看一眼小丫头:“你先去吃东西,早上饿着肚子乱跑不好。”随即又拜托苏晔带小丫头先去伙房。 小丫头不是很愿意地跟着苏晔走了,新房门口便只剩下常台笙。 常台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等太阳完全露了脸,这才推开门走进去,打开窗,走到床前抓起陈俨的被子两头,非常迅速地掀开,声音里蕴着难得的朝气:“太阳都晒屁股了,起来成亲了!” 陈俨连忙坐起来,神情看起来还有些迷茫。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打在他脸上的光暖暖柔柔的,常台笙俯身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随后自袖袋里摸出一根缎带,给他蒙上。 陈俨道:“你给我换了缎带。”触感不大一样。 常台笙一边给他系一边回道:“大喜之日,换成红的。” “你换了喜服么?” “还不到时辰。”她之所以这么早过来,是怕媒婆来了之后又絮絮叨叨不让她在吉时之前见男方什么的。 果不其然,媒婆来得比她预料中还早。常台笙才刚给陈俨理完衣服匆匆出去,媒婆就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在走廊里嚷嚷开了,四处找新娘子。常台笙实在怕了那聒噪的媒婆,连忙又逃回了自己卧房。 因请的客人实在是少,所以也只额外请了俩厨子,打算做两桌好菜,再给街坊邻里发些喜糖糕点就算了事。 贾志敏来得最早,她觉着那些婆子的手艺不好,遂亲自给常台笙上妆。贾志敏是个聪明人,知道今日是喜事,遂多余的话一句也未讲,只将常台笙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看着都觉得有些愣:“台笙啊,将来别再穿那些灰灰的衣裳了,风采全被挡了,换回漂亮的女装罢。” 常台笙对着镜子看了看,她原本一直以为穿红很俗气,但此刻却觉得喜服也挺好看,有满溢的张力。 只是可惜,他今日看不到她难得盛装的样子。 陈懋是最迟到来的一个,都快到拜堂的时候了,他才不急不忙跨进常家府门。此时常老太爷已在高堂位置上坐着,喜堂里站的皆是至亲与仅有的几位好友。人不多,但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陈俨站在堂中,脊背挺直,合身喜服衬得人格外精神。红缎带在脑后打了个漂亮的结,那是常台笙清晨时的杰作。 常台笙蒙着盖头被宋婶扶进了喜堂,走到陈俨面前时才停下来。陈俨感觉到常台笙走到了面前,立刻伸过手,握住那喜帕,手却悄悄探进去,手指碰了碰他的脸:“唔,你竟然上了妆。” 这时礼宾在一旁见新郎行如此放浪之举,连忙上前阻止了他,随后又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一早预备好的祝词。 他讲完祝词,陈俨低低道:“竟然有语病……早知道这部分应该我写好给他。” “闭嘴。”常台笙亦是压着声音。 礼宾正是专注时,遂也没在意他们说什么,侧过身开始引导二人行跪拜之礼。等这琐细仪程全部结束,常台笙偏过头轻声问礼宾一句:“都结束了么?” 礼宾一愣,哪有人家新娘子这个样子的,遂有些僵硬地应了一声。常台笙得到回应,遂立即牵过陈俨的手。即便此刻还蒙着盖头,她却也能带着他穿过喜堂,顺顺利利下了台阶,然后带着他穿过府中长长的走廊。 众人以为常台笙迫不及待带着陈俨去了新房,可常台笙却已经一路走到了后院。 “你要去哪儿?” “带你去一个地方。”常台笙说着停下步子,“帮我揭开喜帕罢。” 陈俨伸手揭开了她的喜帕,常台笙转过身将小棕从马厩里牵出来,偷偷从后门离开了府。 这时恰是正午,因两人都是一袭红衣,格外引人注目。常台笙带着陈俨一路飞驰至澜溪边,勒马停下时,常台笙脸上红扑扑的。 她迫不及待地让他下了马,随后牵着他的手往里走。这地方正在逐步改建成藏书楼,其中一栋主楼更是在昨日晚上马不停蹄地赶工改完了。所幸大框架不用改,省了不少工时,不然她也没信心这么早弄完。 因行走其中能闻到新木的气味,陈俨大约猜到了这是哪里。沿着楼梯往上,空气中混杂着旧书的气味,很是熟悉。常台笙站在楼梯口,看着架子上满满当当的书,心情愉悦极了。 这些都是前阵子他整理完的旧书册,如今已经彻底搬进了她筹划已久的藏书楼里。 她领着他往里走,一排排书架看过去,心中满满当当却又有些酸楚。陈俨伸手去感受,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他知道这里一共多少册,知道每一册写的是什么,对于他来说,这里已是他脑海中的世界,而他因能为她做这些举手之劳的事而感到很荣幸。 楼中沉寂得不得了,此时一切无声,也不需要言语。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后,停住了脚步。常台笙抬头看看他漂亮的侧脸,在红色缎带的映衬之下,有些喜庆却令人心酸的味道。 她从身后轻轻环住他,这么安安稳稳地站了一会儿,她忽地踮起脚,非常非常努力地踮起脚,抬头从后面咬开她早上打的那个结,陈俨蒙在眼上的缎带便滑落了下来。 常台笙吻了吻他后脖颈,又重新踮起脚,去吻他的耳垂。她模仿昔日他的样子,嘴唇温柔地含住凉凉的耳珠子,舌尖轻轻碰了碰,再用唇瓣稍稍用力地裹一下。 陈俨竟也不自觉地轻缩了缩肩。 常台笙见他如此反应,淡淡笑了笑,又耐心地转战另一边耳垂。 因双目看不到而变得越发敏锐的触觉,让陈俨有些把持不住这样亲密举动。他低头清了清嗓子,此刻常台笙却含含糊糊在他耳边道:“我会温柔一点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窝邪恶的眼神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6 23:21:44 大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7 00:03:18 白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7 00:17:43 谢谢~ 第64章 六四 因排排书架遮挡,西边的窗子此时又没有太阳光照进来,室内光线略显得有些黯淡。这满身红衣在这黯光中看起来却格外沉寂安宁。常台笙绕到他身前,背靠书架踮脚亲吻他,一如在船上那次,但这回却又要温柔得多。 而陈俨因看不到的缘故,这时只能借助于手去感知她的方位捕捉她的体温。喜服铺了一地,陈俨这个时候竟不忘问一句:“地上是干净的么?” “扫过了……”常台笙仓促回他,手却已经探进了他中衣内。之前骑马被风吹得冰冷的手这时掠过他温暖的后背,让他在那一堆喜服之上躺下来。因照顾他看不到,故而常台笙打算自己解开中衣系带,可对方的手却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自己摸到那个绳结,单手将其解开。 陈俨的手绕过她中衣最终搭在了她的腰上。细薄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略略感觉到一丝凉意,常台笙为求暖和一些,俯身贴近他,陈俨感受到她压下来的身体以及近在眼前的气息,微微仰头恰好碰到了她的鼻尖,遂沿着她的鼻子轻吻到唇瓣,放在她腰间的手则伸到她背后,一片光滑,只有微微凸出的脊梁骨有些硌手。 恩?没有裹胸?啊,今日居然穿了肚兜,难道也是红色的么? 他手往上移,摸到她小衣的系带,轻轻一扯遂解了开来。他对她的身体非常熟悉,比起上一回能用眼睛去感受那令他心神荡漾的躯体,这次他却只能依赖于自己的手,且因为难以掌控所以更渴望距离上的亲近。 常台笙的衣带虽都解开,衣服却仍旧全套在身上,中衣微微下滑,露出光滑的肩头,脖子上的红绳犹在,一块小玉垂下来,温温的还带着体温。这是那回他在半夜悄悄系到她脖子上的礼物,她一直戴着。 陈俨的手摸到她的腰窝,他说很想亲一亲,却被常台笙用行动拒绝了。常台笙低头吻住他的唇,可经过这么多次实践,她似乎仍旧不清楚怎样才能更舒服。陈俨索性按住她后脑勺,更有效率地与之交流其中技巧。 这是耐心又漫长的教学,陈俨此刻觉得如果她与西湖书院那些孩子一样蠢就好了,那他就可以一遍一遍地享受这样教她的乐趣。 常台笙恰到好处的回应让好为人师的陈俨体会到强烈的成就感,本以为可以这样一直掌控局面到最后,可一番耐心亲吻抚慰之后,常台笙的手忽移至身下,随即坐了起来。 她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姿势,但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初学者水平还十分有限。陈俨握住了她一只手,还不忘提醒一句:“你说过要温柔一点的。” “我知道……”常台笙几乎又是在十分紧张的状态下回他的话,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到一处,慢慢往下时她还是觉察到了痛。与第一次没有什么差别,且因为这环境太寒冷的关系,她反而觉得更艰难。陈俨暗吸一口气,容她慢慢适应自己。可过了好一会儿,陈俨道:“你很疼么?” “不、还好……”常台笙试图俯身去借他的体温。 “可是我觉得你很疼。”陈俨握住她的手,“你很紧张,手心都凉了。”他另一只手摸索着移到某处,试着去缓解她的痛楚,但常台笙根本放松不下来。 “虽然你认为这样可以自己控制,但目前你还不适合这个姿势,我们可以将来再试,乖。”某人飞快地下了结论,索性坐了起来,引得常台笙张嘴倒吸一口冷气。 他面对面抱紧她时,常台笙因感受到对方体温而得到依靠,暂时松一口气,将头轻轻搁在他肩头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没有动,常台笙的手攀附在他后背,静悄悄地闭上了眼。 关闭某一项感官,会让其他的感触更加强烈。身下缓慢又有力的动作让她不由张嘴吸气,攀附在他身上的手也微微使力,没多一会儿她连每次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那种并不熟悉的感受再一次慢慢积聚,常台笙抓住他的肩,眼睛紧闭,只感受到无穷的热量涌上来,手上也渐渐没力。这样的刺激太过尖锐,那层层酸胀感让她几近失控。 也不知何时换了姿势,陈俨覆在她身上取悦她,亲吻她,在她急促喘息时故意封住她的唇,轻咬她已经微肿的唇瓣。 这时常台笙已感觉不到冷,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意识被逼进混沌泥潭,陷进一片黑暗之中,可陈俨似乎丝毫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她整个人都埋在那红缎喜服之间,漆黑长发散乱着,光线从西边的窗子里悄悄探进来。 这偌大的安静的藏书间里,只剩下呼吸声。 大概是对上次自己的表现耿耿于怀,于是某人这次的表现格外卖力,虽然看不见,可他显然确信,他对她的身体更熟悉了。 大概是上次求评价问表现后常台笙的回应让他有些伤心,遂这回他连让她回答的机会也不给,只低头亲了亲常台笙的额头,附在她耳边道:“如果我们可以经常交流,我相信将来你会更满意。” 常台笙睁开眼,渐渐从这失神的状态中恢复。她抬手摸过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眼睛,那清澈与澄净令她心神沉迷,她一定,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 她没去考虑眼下是什么时辰,偏头看了一眼自己j□j在外的肩头,又转过头来,对陈俨低声道:“我还是很想试试最开始那个姿势。” 陈俨心里显然有些打鼓,可既然常台笙如此坚持,他遂只好乖乖翻个身躺下,常台笙坐起来,这西边的日光虽没什么温度,可还是令人感到那么一些很别致的温情意味。 她努力放松自己,尝试在床笫之事上掌握控制权,冬日下午的温煦光线打在她光洁的后背上,一头长发漾下来,几乎及腰。身上薄汗依旧,刚刚尝过极致快慰的身体此刻更为敏感,她很快就支持不住,伸手将陈俨拉起来,复抱住了他。 就这样的温存也很好,她略略偏过头,见光线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半张脸。此时她有足够清醒的神智供她分神。她的手指沿着他脸部轮廓轻轻划过,不慌不忙地捡起手边那条红色缎带,慢条斯理地给他系上。 之后她又重新拥抱他,头枕在他的肩头。身下是温柔的厮磨,彼此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了。心头不用压着事,缕缕柔光之中仿佛看到最轻松恣意的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全身心地接纳另外一个人,是一件很令人喜悦的事。 她手忙脚乱的时候转身撞到往回走的他,那自信满满的笃定样子让她也更有力气做事;她心情沮丧的时候,他像只乖巧的猫一样蹲在一旁,上来舔一舔,一脸坦荡地说着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她在芥堂通宵忙碌的堂间想念过他,那奇异的渴望与满足互相交织的心情让她难忘;她在遇见好书稿时吃到自己很喜欢吃的东西时,总想他就在旁边然后分给他看或是食用;她曾与他面对面地一起工作,当时没有意识到的甜蜜,如今回想起来却格外窝心令人怀念;她可以很放心地流露悲伤展示脆弱,而不用设防。 而陈俨觉得,如果常台笙企图丢掉他,那她也是没有办法得逞的。因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少年,他有手有脚有更好用的脑子,被丢掉有什么了不得?再追上去就可以了啊。何况,他怎么可能还会给她丢弃的机会? 就这样一起面对所有的一切罢。 谢谢你让我在这无趣的人世里体会了拥有的意义。 日头西沉,地上的光影移动令人惊觉时间的飞逝。常台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在这时,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她完全不知道这个点会有谁来。她顿时屏住呼吸,顺手又捂住了陈俨的口鼻。那脚步声从大门口走进来,在楼底下来来回回不停地走,似乎寻找什么东西,转而又踏上了阶梯往上,还没到二楼,却又咚咚咚咚跑下了楼。脚步声在一楼再次响起,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地消失了。 常台笙大舒一口气,忙松开了手。那边陈俨除了呼吸有些急促外,神情倒不像她那样慌乱,反倒坦荡荡道:“史记里载曰……” 常台笙知道他肯定要说什么典故以对比今日之事,遂连忙又捂住了他的嘴:“不可以说。” 她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酸麻的腿,等稍稍缓过来,慢慢起了身,忙捡起地上的衣服往身上穿。 原本还觉得没什么,结果却差点被人撞见。常台笙此时难堪得要命。 陈俨却不急不忙道:“敢做不敢说者实乃……懦夫。” “闭嘴。”常台笙已非常利索地穿完,低头系好腰带,连忙上前帮陈俨穿衣服。 “你总剥夺我说话的权利,这不好。” “不想乱糟糟地穿着衣服出去就闭嘴。” “……”某人很识相地闭了嘴,站起身将中衣穿好,又让常台笙帮忙理衣服。其实不用她帮忙他也可以做到这些,但是为了满足一下她的掌控欲,那就……随她罢。 两人收拾妥当回去时,日光已昏。冬日天光短,此时将入暮,可府里的宾客……却还有没走的。 贾志敏及几位好友吃了中午的酒席便回去了,可陈懋却还在。常台笙带着陈俨从后门悄悄回去时,宋婶连忙迎上来,倒将常台笙吓了一跳。 宋婶急忙忙道:“我就知道小姐是从后门走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陈尚书都在书房坐了一下午了。” 因媒婆说是男方入赘的关系,故而给男方长辈敬茶要等到明日早上,所以常台笙也就没打算下午再见陈懋。可他却在府里待了一下午? 常台笙看看陈俨那一身有些脏的喜服,忙道:“快去换身衣裳,然后立刻来书房。” 陈俨本还要开口,苏晔这时却从西侧的廊中走出来,将他拖走了。 宋婶看看自家小姐的喜服,轻蹙眉问道:“如何脏成这样?” 常台笙轻咳了一声:“没事,骑马摔着了。” “没摔着罢?!”宋婶大惊,“有没有哪里疼的?” 常台笙忙摆手,飞快地迈开步子回了卧房,将这身衣裳换下来,又将妆卸了,对着镜子确认了好几回,这才心平气和地往书房去。 陈懋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十分从定地将手里的名册放回了抽屉,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坐下来不急不忙地翻看。 于是常台笙进屋时,便只看到陈懋在安安静静地看书。 陈懋见她来了,又翻了两页书,最后将书册搁在了手旁的茶几上。他抬头看她一眼,这位面容素净且又非常具有忍耐力的女子,很适合做他陈家的儿媳。上得了台面,又很识大体,不会轻易惹事,更不会自讨没趣。只是,她家中人几乎个个都得病疯了或是故去,将来她自己是否会这样,她所生下的孩子又是否也会如此…… 是谁也给不出精准答案的谜题。 陈懋想起那份满是叉叉的名册,抬头又看她一眼,声音冷冷清清:“你有野心么?”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我是攻!哈哈哈哈我!是!攻!你们看到了吗! 小白:听说常老板换了新的搓衣板。 奶黄兔子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7 22:58:55 大明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17 23:08:58 整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7 23:23:09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8 00:11:19 带五人组征服世界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8 10:47:47 舍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8 15:02:13 舍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8 15:03:15 谢谢~~~! 第65章 六五 野心?她虽想努力将芥堂做好,但也不至于到有野心的程度。有目标但不要有太多贪欲,这是她的原则。 于是她问:“尚书大人为何……忽问起这个?” 陈懋原本也就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指望常台笙真能说出什么来,遂也没有回她。他端过案几上一杯已经凉掉的茶,问道:“红包都收了,不打算改口么?” 常台笙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口误,遂略有些不自然地喊了一声:“父亲。” 陈懋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将杯子搁回原处:“只是同你们说一声,明日我就回京复命了,所以不必过去敬茶了。” 陈懋说完这句就起了身,常台笙忙道:“天色将晚,父亲留下来一起用晚饭罢。” “不了。”陈懋拒绝得很干脆,一来他不想与苏老夫人同席吃饭,二来他也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一家人和乐融融吃饭这样的事,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常台笙恰打算开门,此时陈俨却到了。陈懋看看她,又看一眼陈俨,片刻道:“既然已经成婚了,什么时候也去京城住一阵子,总待在杭州人会养懒的。” 他撂下这句就走了,常台笙与陈俨送他到门口,见他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口,他们才折回府内。 晚饭很丰盛,常台笙本打算入席一起吃,可宋婶连忙将她推了出来:“今日应当要在新房吃,饭菜都会送到新房去的,快过去罢。” 常台笙拗不过她,遂只好同陈俨一道回了新房。这时两人都饿惨了,都是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偏偏又都累了一下午,亟需补补。 宋婶很贴心地让厨工煮了些补益的汤,还特意盛了碗红豆饭给常台笙。常台笙不明所以,宋婶温温笑着,站在常台笙身侧道:“以前夫人嫁过来时,也吃过的,这是那边风俗。” 常台笙应声低低道:“我都不知道……” 宋婶一时间有些感慨,时光真是过得飞快,当年旧事还历历在目,如今自己都已经一把年纪。今日是小姐新婚,不好多打扰,遂拎着食盒立刻出去了。 常台笙则递了一碗饭给旁边的陈俨,又给他摆好筷子的位置,盛了一碗汤,再告诉他每个菜的方位。 她做完这些,偏头看了一眼刚刚关上的房门。她知道宋婶这是铁了心要离开了,可她能做的竟然这样少。 次日一早,宋婶的侄女婿就再次上门了。常台笙恰好扶常老太爷出来吃饭,看到这位为人老实又有些木讷的侄女婿站在厅外,忙请他进去。那侄女婿慢吞吞得与常台笙说了来接姑姑的事,随后又问几时能让他带姑姑回去。 此时宋婶刚好端着早饭进来,瞥见自己侄女婿也是一愣,常台笙却喊她也坐下来边吃边谈。 侄女婿见这东家对自家姑姑如此好,之前以为姑姑在这受了许多委屈这样的想法倒是打消了。聊了许久,依照这侄女婿的意思是,家里还有活要干,不能在杭州等太久,若是可以的话,最好明日就能带姑姑回去,这样还可以赶回去过年。宋婶亦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她虽舍不得这里,但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到这地步,常台笙就算挽留也是徒劳。 吃完饭,她陪着宋婶收拾了行李。整理之余,翻出来的都是回忆。虽然近离别,但忆起诸多旧事,竟也不乏窝心温暖的事情。 一直到下午,常台笙都没有出门,陪着宋婶将行李整理妥当。常遇倒是跟着陈俨出去了,说是想去买些颜料学画画,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常台笙让陈俨帮忙买了许多吃的让宋婶路上带着,这个家伙当真拎了一堆回来,弄得宋婶哭笑不得,竟还说他:“姑爷哪能这么费小姐的钱啊。” 陈俨将吃食全搁在案上,强调道:“我没有用她的钱。”他对杭州不熟,全是常遇带着他四处买来的,据小丫头说这些都是全杭州最好吃的点心与特产。小丫头说:宋婶可是要回老家的,老家定然也有许多小孩子,故而不光要备着路上吃,还要准备些让她带回去哄小孩子们。 人情世故上,小丫头比他通透机灵得多。 小丫头睁圆了眼睛望着感动得快哭了的宋婶,说:“早上听叔叔说您老家靠着海,我将来,将来能自己出去玩的时候就要去那里找您的,我还没有吃过海产呢。” 宋婶用力抿了抿唇,看一眼常台笙,将小丫头搂进了怀里。 过了许久常遇嘀咕说快闷死了快闷死了,宋婶这才笑着松开她。常台笙趁宋婶不注意,偏过头迅速擦掉了不小心滚下来的眼泪,起身同常遇道:“该吃饭了,走罢。” ——*——*——*——*——*—— 次日,宋婶侄女婿依旧是一大早便到了。趁宋婶去拿行李的当口,常台笙迅速塞给侄女婿一份封好的银票,道:“宋婶看着我长大,已算是我亲人。如今亲人远行想要换地方生活,我希望她能过得更舒心。她是忙碌性子,平日里一定要劝她多歇歇。” 那侄女婿因不知里头装的是银票,只愣愣地直点头,直到抵达码头,想起这回事,拆开一看才吓了一跳。若那时拆过来看看,他怎么敢收?!老实巴交的侄女婿觉着烫手,赶紧拿给宋婶,说是不是要赶紧送回去。 宋婶知道小姐脾气,她道:“留着罢。”也许有生之年她都不需要去兑这张银票,但小姐的这份心,她收下了。 船离了岸,南方虽不至于冰雪封河,但这气候里,客船上毕竟冷清。宋婶打开随身包袱想要拿些吃的,可刚打开,就发现里头放着一只圆瓷盒。背面贴了张小字条,用笔迹稚嫩的小楷写着“冻疮膏”三个字。 她想起那个下着雪远处有焰火的晚上,在人群熙攘的集市里,常遇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想要捂热那多年劳作指节上有茧有冻疮的手。 此时客舱冷寂,外边天寒地冻,宋婶心里却暖洋洋的。 年关将近,她也将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心里头只希望小姐姑爷,还有小小姐老太爷,各自都好好的,长命百岁。 在府里学画画的常遇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祝愿,“啊——嚏”猛地打了个喷嚏,手上刚蘸满墨的笔就将纸给弄脏了。她吐吐舌头,抬头瞥一眼坐在一旁不知在鼓捣什么的陈俨,蹑手蹑脚地将弄脏的纸给拿下来换掉,重新开始画。 “你换画纸了对不对?” 常遇这时候真怀疑他的眼睛其实是好好的,只是这个样子来骗同情骗姑姑的照顾。 “没有。”就不承认反正你也看不到。 她低头认真临摹旁边一幅画,等到手酸得不行,这才悄悄搁下笔,走到陈俨面前去看他摆弄了整整一下午的东西。 一堆各种形状的小纸片放在一个大盒子里,有方的有圆的,有弯弯的,有凸起来的有凹下去的……大小也不过都只有三分左右,极小极小,也不知他如何剪出来的,而他面前则有个木模子,里头被分成许多正方的小格子,看着也就是三分的大小。 他将那些极小的纸片一个一个用浆糊贴进小格子里,常遇伸手去摸摸,感受到那纸片的凸起,很聪明地问道:“这个与我们写字是不是差不多的道理?不同的笔画组合代表不一样的字,那么摸到不一样的纸片是不是代表不同的发音?” 陈俨不回她,却略撇撇嘴,好像因为被她这么轻松发现而感到有一点点不高兴。这个世界上他聪明就好了,为何还要继续有更聪明的孩子出生在这个世上呢?这个世界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他继续做事,常遇搬了个小凳子又看了一会儿,道:“你不觉得累吗?”都已经这样持续了一个下午了。 “为什么会累?” “可是我觉得做了这么多,而且已经不停手地忙了一个下午,已经很了不起了,可以休息休息的。”小丫头觉得自己画了那么多也很自豪呢。 陈俨却不以为然,手上一边忙着一边道:“你现在以为的优势不用过几年就没了,六岁的时候可能比其他六岁的孩子聪明一些,但等到十八岁就会觉得其实大部分人都差不多。” 常遇一知半解。 “别去感动自己,如果坚持画了一个下午,或者通宵达旦读完先生布置的课文,都觉得自己了不起或者需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话,那也太将自己的努力当回事了。你见过你姑姑忙到昏天暗地说需要被表扬被安慰的时候么?” “没有……” “你姑姑不聪明,但当初比她聪明的人,却也许做不了现在她能做的事。因为你姑姑一直很清醒,没有因为一点点的努力与辛苦去感动自己。” 此时站在屋外迟迟没有推门的常台笙竟不由笑了笑。在他眼里自己是这个样子么?很多时候她都在想,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她也偶尔开口问过他,可都没有得到正经的答案。 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自己的呢?去他宅子里抄书稿的时候?因为被她的努力所感动,所以从此一往情深? …… 常台笙将话本里所有的理由都设想了个遍,越想越觉得自己都不能接受。不过她开始喜欢他,倒当真是因为,那认真的样子感动到了她。 这世上忙起来废寝忘食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比她聪明得多的人,竟也这个样子。原本以为他只是靠天赋取胜,所以甚至有些嫉妒,但后来却也慢慢改观,甚至为之折服。 何况,他还那么的“善解人意”。 常台笙正要敲门时,里面陈俨又道:“人都喜欢自怜并且生性懒惰,甚至总低估自己的毅力,觉得坚持一会儿就突破了自己好像很了不得,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可他话锋忽然一转:“当然我也不希望你学到你姑姑那种程度——她太极端了,那样不要命的行为很可能提前要了她的命,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发生,所以才需要我在她身边时时提醒才可以。我真是太有存在的必要了。” 常遇忙不迭点头。 这时候常台笙推开了门,清了清嗓子。 她的声音陈俨当然听得出来,他忙收拾了小桌上的东西,举手声明:“我什么都没有说。” 常台笙声音稳稳:“出来。” “我当真什么都没有说,你问她。”他指指常遇。 常遇扭头看自己姑姑,她看到姑姑唇角微微酝起的笑意,这才放心地回道:“他说了!” “叛徒……” “我再说一回,收好东西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主人!!他混淆视听,捉回去打屁股!常台笙 谢谢地雷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第66章 六六 常台笙话音刚落,某人便犹犹豫豫将桌上的东西都收进书匣,拎着正要出去时,常台笙却侧过了身,对迎面走来的苏老夫人低头行了个礼。苏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往书房里瞧了一眼,随后对常台笙道:“你来……” 她说着转过身去,常台笙略有些忧心地看一眼书房内,随后跟着她往小厅去了。 这两日苏老夫人精神似乎不大好,加上这天气愈发潮冷,人就更不舒服。常台笙扶她坐下,苏老夫人斟酌许久方开口道:“常遇那丫头……就让我带回苏州去罢,我会将她当成亲曾孙来养的。” 就知道会是这样。常台笙迅速地闭了下眼,复睁开,回道:“几个月前她才刚从我嫂子娘家出来,好不容易在这里住习惯了,难道又要她换地方么?不过几岁大的孩子,就不要让她这般折腾了,您说是么?” 老夫人叹口气:“话虽这样说,但你平日里事务繁忙,必定无暇陪她……听说如今连学堂也不去了,因为有人说闲话所以觉得伤心……我是觉得,这孩子需要有人耐心领着她慢慢走,不然全都让她自己一个人来,她只会一心想走得更快,也许如今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能早日帮到你。但她才六岁,走得太快,不一定是件好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辛苦了。” 常台笙回道:“但苏府人多,要她一个孩子突然去面对这么大的陌生家族,似乎……有欠妥当。”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苏府同以前毕竟不一样了,以前乱糟糟的事多,现今人丁少了,且又都管束着,各房也都安分。何况月遥你也见过,脾气很好,虽然自己膝下没个只冷热的小家伙,但却是很喜欢孩子的,她会待常遇好的。再者说我还活着呢……府上的人欺不到她,外边的人,也更别想说她。我看孩子很喜欢读书,还可以让她在苏家私塾念书,岂不是很好?” “老夫人……” “你别急。我不是要将孩子过继到苏家去,若她不喜欢,你再将她接回来就是了。苏杭离得这么近,又不是天南地北的,再者苏晔又常常两边往来,你何时想她,就让苏晔带回来住一阵子……不挺好么?非得将她拴在身边,她又怕拖累你活得小心翼翼的,这样何苦呢?” 苏老夫人一口气说完这些,看看常台笙反应,末了道:“再不济,你问问孩子愿不愿意去罢。” 门口忽响起了敲门声。常台笙偏头看一眼:“进来。” 常遇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低着头走了进来。她抬首看看常台笙:“姑姑……” 常台笙不知她在外边听了多久,这丫头心思重,大多数时候都很谨慎,只有偶尔才表现得像个孩子。在她的心中,当真只想着拼命长大来为长辈分忧么? 常台笙柔声问:“怎么了?” “我……我想去苏州。”声音低低的,好像怕姑姑听到了会生气。 常台笙早就料到了,苏老夫人说不如问问孩子的想法时她就知道这丫头已经被苏老夫人说服了。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就算早慧可还是单纯。 “为何呢?”常台笙柔声问她。 常遇想了一会儿,抬着头回道:“我知道姑姑舍不得我出远门,我也一样舍不得姑姑的,但我从来没有出过杭州,听说苏州当真很好玩,所以想去……” 这话里有些撒娇意味,好像是拼命想表达“我只是想去玩一玩”,可常台笙怎么会不知道她小脑瓜里在琢磨什么。 常台笙没表态,小丫头又道:“我不会惹事的,我已经答应过苏叔叔了,若是去了苏州我一定会听话。” 那边老夫人对小丫头的表现很满意,常台笙却迟迟没有做决定。这时她起了身:“不早了,先吃了晚饭再说罢。” 她开门往伙房去,小丫头本想跟出去,却被苏老夫人喊住了。常台笙半途折去祖父房间扶他出来吃饭,这时恰好碰到忙完事回府的苏晔。 苏晔忙上前帮着扶老太爷。常台笙客气地道了声谢,又问:“杭州的事都忙完了么?” “告一段落了。”苏晔说完顿了顿,“祖母是否与你说了要带常遇去苏州的事?” 常台笙点点头。 “这件事你不用看得太严重。我知道你怕她心里有被遗弃感,但她未必这样想,她会觉得自己暂时能让姑姑轻松一些而感到欣慰。那孩子年纪虽小,但心总向着别人,做了让大人舒心的事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何况,你也并非是不要她了,若得空常来苏州罢,也许百年崇园的牌子,能在苏州重新挂起来。” 苏晔不徐不疾说着,没有讲太多有关这孩子去了苏府能得到什么之类的话。他刻意淡化了这些条件上的对比,为了让常台笙在这件事上感到轻松些。 常台笙轻应了一声。 苏晔又看看常老太爷,浅笑道:“不如让老太爷也一道去苏州罢,一来我看那孩子很喜欢同老太爷相处,二来也好让我祖母带他在苏州逛逛。” “不了……”已经送走了宋婶,这会儿是要将老太爷与常遇也都接走吗? “你这反应像是我带他们去苏州便扣着不放回来似的。”苏晔浅笑,“没事的,何必用这么悲观的心态来看呢?”他知道她对亲人分别这些事格外敏感,所以知道她在紧张什么。 苏晔说着,略略低头还问了问一脸笑的常老太爷,常老太爷手舞足蹈的:“好!好!苏州好!” 常台笙轻叹出声,心中亦默默有了初步的筹划。 晚饭过后,常台笙对常老太爷与常遇要去苏州这件事表了态。常遇自然很高兴,她压根没料到还可以与曾祖父一起去苏州,心里一下子有底多了。她相信自己可以替姑姑好好照料好曾祖父,等到天气好了,就带着曾祖父坐船到杭州来看姑姑。 常台笙见她坐在椅子里高高兴兴吃茶的样子,温温笑着伸手过去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常老太爷拉着小丫头下棋,常遇说他赖皮偷棋,常老太爷遂嚷嚷说不要和她下了,要和陈俨下。 如今陈俨虽看不见,但能以棋子仰覆代黑白,加上傲人的记忆力,下棋仍是小菜一碟。常遇则在一旁提醒他这个那个,陈俨拍她脑袋说她吵死了。三代人虽吵吵闹闹,但看着真是和乐。 苏晔在一旁小声道:“过年来苏州罢,也没多久了。人多热闹。” 常台笙点点头。 ——*——*——*——*—— 出发前,常台笙仔细地给两个人收拾了行李。常遇则在一旁主动地给常老太爷喂一碗芝麻糊,还不时扭头跟姑姑说自己收拾就可以了。常台笙不理睬她,继续收拾衣服,将刚做的那两套新衣裳也收进去,不忘叮嘱道:“若是想姑姑了,就同苏叔叔说。” “那要是有人欺负我年纪小呢?”常遇将一勺子黑乎乎的芝麻糊递到常老太爷嘴边,让他张口:“啊……” “若有人欺负你,姑姑飞奔去苏州揍他。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告诉苏叔叔,不能自己埋在心里,知道么?”她倒希望小姑娘能在苏家能学得娇气些。 “知道了!”小姑娘应得很是利落。她给老太爷喂完芝麻糊,还不忘掏出帕子来给他擦擦嘴,问他好不好吃。 老太爷只顾笑着点头。常台笙又道:“有些东西你曾祖父不能吃,不要乱喂记住了么?该注意的我都写好了放在你包袱里了,也与苏叔叔讲过了……” 她一直在嘀嘀咕咕,常遇头一回发现原来姑姑竟然也有这么多话。她好奇地扭头看看姑姑,说她:“姑姑你太紧张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下回见你时你最好胖点。” “知道啦。” 常台笙将包袱系好,末了想起嫂子让她转交的那个镯子来。她转头就出去了,回房取了镯子,折回时恰好撞上陈俨。陈俨伸手递给她一只大鲁班锁,常台笙抬眼看看他:“怎么了?” 陈俨理所当然地回:“那个总缠着你的小鬼终于被我赶走了,我要送点礼物给她,安慰一下失败者。” 常台笙也算服了他,拿过他手里的鲁班锁就又回了房。小丫头还在与常老太爷玩,常台笙便将包好的镯子与鲁班锁放进她的书匣,随口与小丫头说道:“前阵子去裁缝铺取衣裳的时候碰着你母亲了,她让我转交一只镯子给你,我放在你书匣里了。” 她这话没有说得很郑重,因为那样会让孩子感到更负担。 常遇反应了一下,最终也不过淡淡说了个“哦”。 ——*——*——*——*—— 下午时来了两辆马车,这马车看起来比常家那辆舒服得多,小丫头表达了一下赞叹之情,随后就带着老太爷一道上了马车。 苏晔等他们都上了马车后,站在常府门口,淡笑着看看常台笙与陈俨:“我大概是个坏人罢,把你府上的人都带去苏州了,只留下你们看家了。” 他伸手拍了一下陈俨的手臂:“好好看家。” 寒风将苏晔的袍角卷起来,清瘦的身形看起来却仍旧孤孤单单的,纵有万贯家财但内心是孤单的。 待马车热热闹闹离去,仍站在门口的陈俨说了一句:“他一定很羡慕我。” 这时常台笙转过身,看看这座空宅,忽侧过身,伸手环住了陈俨的腰,叹口气道:“换个地方住罢,这宅子太大了。” “那他们回来怎么办?” “回来了就热热闹闹一起住。” “好。” 两人隔天就搬去了陈俨之前住的宅子。苏晔果然遣人过来打扫过,就连花房里的植物也都移入了新盆,有些竟还蓬勃地绿着,前几日应当有人浇过水。 傍晚宋管事送书稿过去时,还顺道拎了两条肥青鱼和几块豆腐。常台笙看看那两条鱼在木盆里活蹦乱跳,没忍心动手。陈俨吃与杀均是杀生,想吃还说不忍心杀的都是伪君子。 于是他拎着两条鱼去了井边,动作一气呵成十分之残忍。 毕竟眼睛看不见,常台笙怕他可能不小心会切到手,遂连忙卷了袖子上前帮忙。她自诩也是做过汤的,所以也没有怯场,陈俨则洗干净手在一旁监督她加调料。 这个要加多少什么时候该放豆腐了什么什么时候要翻一下,非常有耐心。 鱼汤本就不用花费太长时间,陈俨在灶旁站了一会儿,闻到香味差不多了,遂道:“看看好了没有。” 常台笙揭开锅盖,往小碗里盛了一勺子汤,低头抿了一口:“我觉得差不多了。” 此时香气四溢的鱼汤引得陈俨竟也不自觉咽了口水。 常台笙瞥见他轻轻滚动的喉结,竟浅笑了笑。 她的目光从他的喉结移到他的唇,最后盯住他的眼睛,问:“想尝尝么?” “当然。” 常台笙忽然就踮脚亲了上去。唇齿之间尚有鱼汤的味道,因少油的关系所以甚至有一丝格外的清甜。她一只手还端着试味道的小碗,陈俨意识到她那只手悬在半空,怕她不小心翻了汤,竟伸手在半空中捉到她的手,然后将碗接了过来。 常台笙问得略含糊:“如何?” “恩……味道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腹黑常→ →快给你家小妾看眼睛。 第67章 六七 陈俨这话显然不是指这鱼汤的味道好,于是握住她手臂低了头想要继续索吻,结果常台笙却挪开他的手转过身去,打开另一边的锅盖:“饭煮好了,坐下来吃罢。” 方才还突袭亲他,好像很有兴致的样子,一转头眼里却只有晚饭了。陈俨这一瞬忽觉得女人心比经书难懂多了,完全揣摩不透。可这会儿他也只好乖乖坐下,等着常台笙将饭菜端上桌。 常台笙忙完便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给他盛了一碗鱼汤递过去:“喝的时候小心些,我不能保证汤里没有鱼刺。” 鱼汤端到面前,陈俨首先觉得气味很香,又想着这次做汤全程都在他督促下完成,于是满心期待地端起碗喝了一口。但——事实证明,味觉不敏锐的人就算旁边站了个天才耐心指导,也只能做出一锅勉强能下咽的东西,完全不能用好吃这样的字眼来形容。 而对面的常台笙却一脸不挑剔地吃着,还不忘将挑了鱼刺的肉放到他碗里:“小心点吃。”她的细心与耐心足以称道,但如果她的味觉能敏锐些就更好了。 这顿饭常台笙吃得心满意足,毕竟是亲手做的,且还受到了“味道很好”这样的夸赞,这对于她而言是件难得的事,遂也值得高兴。 她匆忙收拾了碗筷便去了前边审稿,厚厚一沓书稿全是密密麻麻的字,需看得十分仔细。她看了一会儿,隐隐觉着有些不大自在,虽然生了炭盆,但总觉得周身都凉飕飕的,环顾四周,竟只有墙角一只矮柜,显得十分空荡。 她本能地对这样的环境感到不安,遂将身上的毯子裹得紧了些,低头继续审稿。这时陈俨轻手轻脚地拉开她前方的纸门,从隔壁屋子走了过来,随后俯身将放在地上的被褥抱进来。 常台笙闻声抬头:“你要在这睡觉么?” “炭筐里似乎没有炭了,现在只有这里的炭盆还烧着。”常台笙看一眼那炭盆,估计也烧不了多久。她正发愁时,陈俨却已是将褥子在蔺草席上铺好,随后盖着被子睡下了。 此时夜已深,常台笙小心翻动书稿,生怕吵到他。一盏灯在手边亮着,火光微跳,常台笙看久了难免觉得眼疼。她将那份书稿审完时都已是三更天,站起来脚都是麻的。她回头看一眼已经睡着的陈俨,蹑手蹑脚出了门,在门口套上鞋子去伙房烧水。 等她洗漱完再悄悄折回来时,陈俨仍在酣睡。她将书稿收拾好,吹熄烛火,脱掉外袍,悄悄掀开被子一角躺了进去。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刚闭上眼,身后的手就自然而然地搭上来轻轻环住了她的腰。陈俨温暖的身体贴着她的后背,搭在她小腹处的手也是热乎乎的。 此时屋内的炭盆已熄,但被窝里却很暖和,常台笙舒服得轻叹出声,稍稍蜷起腿,她安安心心睡了。 ——*——*——*——*——*—— 这样的晚上她做了悠长又心平气和的梦,以至于早上睁眼时,却也没有感到负担,反而有些轻快愉悦的情绪漫上心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看门口,小白调皮地扒拉开门,清冽又干净的光线照进来,在蔺草席上铺了一长条。 风很小,她躲在被子里并没有觉得冷。小白站在门口看看她,低头舔起爪子来,而影子则被拖得老长。常台笙轻轻合了一下眼,再睁开时见一朵华花郎从门缝里慢吞吞地飘了进来,忽停在了她眼前。 比柳絮还要轻盈,也不知是来自哪里的一朵绒球。像伞,借着风力到这儿,最终停在了她眼前。在晨光里,看起来很可亲。 仍旧蜷在被窝里的常台笙在这一刻缩了缩肩,她竟觉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她伸出手想抓住它,可这时后颈却感受到了唇瓣的温度。陈俨略低了头亲她的后颈与耳朵,环在她腰间的手亦调皮地在她腹部轻轻画圈。 常台笙缩着肩头觉得好痒,笑着说;“早上尽量不要这样,时候不早了,该起来了。” 身后的人却没听见似的继续撩拨她,不过常台笙可是“铁血心肠”,不但没回应,反倒幽幽说着:“今日不想吃饭了么?” “不吃也可以……”陈俨的手已经悄悄探进她中衣内,声音低低的:“难道昨晚捂得不够暖和么?为何这里这般凉?我帮你捂热罢……” 常台笙当机立断地拿开他的手:“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不打算起来做点有意义的事么?两册新书都卖得不错,但我认为可以卖得更好,你可以考虑去西湖书院讲学,我昨日已与山长说过了。”她顿了顿:“依你的风格应当不需要准备讲稿,若今日有空就今日过去如何?” 她说着已经坐了起来,陈俨欲求不满地瘪瘪嘴跟着坐起来:“有奖励么?” “润笔金多结一点给你。” “真是奸商啊,我的钱就是你的啊,润笔金结给我到头来还是你的。” “很高兴你有这个觉悟,所以为了多帮我赚些钱——”常台笙拖过一旁的衣服给他披上,自己亦站起来迅速穿衣服,接着道:“就请你多劳了。” “那你今日去哪儿?” 常台笙低头系腰带:“今日沈晋桥到杭州,我要与他结上次的书账。” 陈俨听到沈晋桥这名字固然有些不爽,但夫人要去做正事,也不好拦着,遂老老实实起了床。常台笙整理好自己转过身来给他系蒙眼缎带:“你先同我一起去芥堂吃早饭,之后再让管事送你去西湖书院。讲学时若有人讲闲话不要理就是了,那帮孩子……” “就是欠揍,找人打他们一顿就不敢说了,真的。”陈俨一本正经说着,甚至觉得这个主意很有建设性。 常台笙不搭理他,伸手拉他起来,帮他束好头发,理好仪容这才带他去洗漱。 ——*——*——*——*——*—— 他们刚到芥堂,陈俨去制版间取东西,宋管事便凑上来紧张兮兮地同常台笙道:“东家,您书房的锁似乎被人动过了……” 常台笙语声平静:“怎么了?” 宋管事皱着眉头摇摇头:“昨日没人留夜做事,分了鱼就各自回家了,只有门房在。但我今早过来一看,您书房的门锁锁得与平日里不一样。我就问门房昨晚可听到什么动静,门房却说没有。”他着急说完,常台笙已经大步往里去了。 她走到书房门口,看了一眼那门锁,眉头皱得比宋管事还紧。那是一把特制的长广锁,门上的穿孔也做了一排,她平日里锁的时候都会故意少穿一个,而这会儿,所有的孔却都穿得好好的。 那个人开锁之前一定没有注意到她故意少扣的那个孔,故而在离开时非常顺手地就将所有孔都插上了。宋管事在一旁紧张地抬头看看她,常台笙自袖袋里摸出钥匙一脸镇定地打开了门锁,打开门贸一看,房里似乎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常台笙从每个柜子前一一看过,最后到书桌前坐下来,低头看了一眼小屉,打开锁,里面厚厚一叠契书都还在。这让她更加不安。 这里除了这些契书以外,没有什么是不能丢的,但却有人半夜悄悄潜进芥堂打开她的书房,什么都没有拿就走了。 当真什么都没有拿么?常台笙右眼跳得非常厉害,不大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她背后一层虚汗。 桌子上的蜡烛燃了一截,地上则有烛油印子,这说明对方曾经举着烛台蹲在这书桌后寻找过东西。她再次看了一眼那小屉,将那一叠契书全拿出来一份份翻过,可她还没来得及查点结束,门房遂跑了来,道:“东家,沈公子到了。” 怎么挑这个时候到?常台笙将契书重新放进小屉并锁好,起身出去了,走之前自然也不忘将门给锁上。 宋管事一路跟着她,常台笙则淡定地嘱咐他,等陈俨吃过早饭便送他去西湖书院。除了宋管事与常台笙,几无人知道这件事,常台笙也不打算让人知道。 堂间一片忙碌,一如往常。陈俨刚从制版间出来便撞上沈晋桥,沈晋桥淡笑着看看他的蒙眼缎带,再越过他看向从内廊走出来的常台笙,脸上笑容稍稍敛了敛。 沈晋桥依旧一副儒雅书商的模样,站在原地等着常台笙走过来,也不出声。这时常台笙走到陈俨身旁,轻声嘱咐道:“你先去吃饭,之后宋管事会让人送你去西湖书院,一切小心。” 她话音刚落,宋管事连忙上前领着陈俨往芥堂伙房去。 常台笙这才走到了沈晋桥面前,打了声招呼:“沈堂主这么早?” 沈晋桥抿唇淡笑:“上回听黄为安说芥堂附近有好吃的馆子,遂饿着肚子来想让你请个客,不知你吃早饭了没有?” “正好没有。”常台笙姿态有些疏离,她此刻心里压着事情,故而不会太轻松。她虽知道沈晋桥不是那么单纯只想吃顿饭的人,但毕竟因书市欠了他个大人情,请他吃个早饭也实在不算什么。 馆子不远,且这时候堂间十分忙,楼上雅间更是没空位。靠门口的地方冷,位置倒是空的,常台笙请他入座,客气地说了声:“若提前说声就好了,也不至于坐这个地方将就。” 伙计连忙过来招呼他们,问清楚要吃什么就走了。 沈晋桥道:“前阵子还看到黄为安耀武扬威的样子,没料过了年就再见不到他了。” 上回李崧还说黄为安可能活不过年,如今看来是定在年后处决了。 “刑部衙门也不知怎么竟如此高效了,死刑的案子竟这么快就批下来,也没见有人下来复审。”他喝了口茶,“你上次损失掉的那些书,黄为安也赔你了么?” “没有。”常台笙回得有些冷淡。 “赔款有可能被杨友心吞了。”沈晋桥又抿一口茶,蹙了一边眉道:“左右你身边那位也是衙门里的人,不如让他帮着问一问到底怎么处理的,不是说苏州那位年轻知府还是他学生么?” “知道了。” 沈晋桥见她今日情绪似乎不大好,略略猜了几种可能,末了又问:“陈公子的眼睛如何变成这样了?” “暂且还不知道。”常台笙拿起杯子又放下,“还在找大夫。” “凭陈尚书的人脉,应当很快能找到合适的大夫,你实在不必为此忧愁。不过京城应当才是名医聚集之地,他倒不如跟着陈尚书回京去了,如何还留在杭州?” “他如今是我夫君,自然与我在一处。”常台笙说得坦荡自然,也不想辩驳说自己并没有为此感到忧愁这样的话。她没必要跟一个只有业务上有往来的人交流彼此情绪与心事。 沈晋桥看出她的戒防,仍是笑笑。他来杭州之前便有所耳闻,原以为又是风言风语,没料到竟是真的。 此时吃食陆陆续续上了桌,常台笙低头慢慢吃着,沈晋桥微微抬眼恰看到她吃东西的样子。眉头微锁似有心事,睫毛细长温婉漂亮,顺着挺直的鼻梁往下则是嫣红的唇。他的目光一路移到她紧紧压着的领口,白皙的脖子只露出来一小段,隐隐约约可见红痕。 一向表现得像个君子的沈晋桥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喉结轻滚。恰这时,常台笙忽抬了头,道;“你继续吃,书账我过会儿结给你,我有急事先回去一趟。” 她说罢就起了身,甚至连主动付账这回事都给忘了。她几乎是跑着回了芥堂,飞快地打开书房的门,飞快地开了小屉的锁将契书全部拿出来往后翻。 契书虽有不同类别,可全是按照时间先后编排,她吃饭时陡然想起来似乎有一份近期的似乎没有翻到,遂立刻回来确认。她还寄希望于当时存放时不小心放在了后面,可她一口气翻到最后一份契书,却独独没有看到那一份从苏州带回来的契书。 作者有话要说:小妾:亲爱的老板你要这个样子招蜂引蝶到何时QAQ(眼泪滚落下来) --------- 谢谢菇凉们的地雷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大明扔了一个手榴弹 第68章 六八 常台笙放下那沓契书,目光仔细扫过周围,最终停在小屉内的一个记号上。那记号是用刻刀勾出的三角,最后一笔略略出头,很是挑衅。 她看到那记号忽皱了下眉,沉默着坐回椅子里,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预想了一遍,随后想起请沈晋桥吃饭的钱还未结,遂起了身,重新回馆子,没料刚到门口,迎面便撞上已经吃完的沈晋桥。 沈晋桥见她匆匆忙忙走又这般快地回来,笑说:“我已结过账了,故而今日这顿不算数,欠着的下次记得补上。” “实在抱歉。”常台笙略表歉意,淡声回他:“我过会儿兴许要出去,若方便,不妨现在就将书账结清罢。” 沈晋桥看得出她眉目里藏事,也没多问,答应下来,跟着她回了芥堂结书账。常台笙亲自与他算完,让账房支了钱给他,随后将收条递给他。沈晋桥则取了随身带的印信盖好,将收条递还给她。 沈晋桥知道她生性谨慎,比起交情,常台笙更相信的一定是黑纸白字的凭证。真是个好习惯。 从账房出来,沈晋桥忽想起什么,说道:“对了,那时到我那里卖板子的,你竟将他的板子都收了?” 沈晋桥那天虽听府上门房说常台笙与那落魄书商在门口聊了许久,却以为她应当也不会买,可没过多久市面上便有印了芥堂崇园牌记的《学塾记》,因借着芥堂的名号,且又被士林内一些人相继推荐,这部书虽贵,却卖得出人意料的好。 沈晋桥亦买了一部回来翻阅,不得不承认这书稿质量的确上乘,题材构思皆是新奇,他也不得不暗赞常台笙的眼光独特,竟没有错失这样一部难得佳作。 常台笙草草回了他一句,随后送他往外走。沈晋桥又道:“不过听说那书商最近病入膏肓了。” 常台笙轻蹙了蹙眉,她回想起上次见那书商的情形,当时那书商脸色的确很差劲,她原以为他是因为书板子卖不出去愁得。 沈晋桥又道:“听说儿子不成器,做生意总是赔,债越堆越高。恐怕也是因此太着急,身体才落到这地步。” 他这样说着,常台笙却略低着头,似乎在思忖什么。沈晋桥忽打住这话题,停下来问她:“如何总是这样心不在焉?” 常台笙抬头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回,忽听得前堂传来一阵喧闹声。 常台笙连忙往前边去,沈晋桥紧随其后,到了堂间,竟瞧见了杭州府衙的官差。那官差头子看到常台笙,咳嗽一声,还略微有些客气:“常堂主,要请你到衙门里去一趟了。” 这年头身为良民谁也不想没事往衙门跑,沈晋桥偏头略忧虑地看常台笙一眼,常台笙脸上表情却是十分平静。她道:“能问问是何事么?” 那官差回她:“有个苏州书商到杭州府衙递了状子,状告常堂主拖欠书版金,故而常堂主恐怕得去一趟,与他对个清楚。” 常台笙听他讲完,不急不忙问:“书商的名字可是叫朱宝坤?” 官差回:“递诉状的是他儿子朱玉。” 旁边的沈晋桥竟听得微愣,方才他还与常台笙说起刻印《学塾记》这部书的书商,这会儿就听得官差与常台笙在说有关这书商的官司,且常台笙这反应,似是早猜到一般,全然不慌。 他知道常台笙即便精明也不该是那种平白拿人板子的人,怎会拖欠书版金?那朱家的儿子必定是生意上欠债太多,看父亲将这么许多书板子卖了,又见《学塾记》如今卖得这样好,生了鬼心思前来诬告,想要讹常台笙一笔钱。 可常台笙又岂是吃素的?她是个只要有金钱往来就会留下凭证的人,收条契书等等,必定一应俱全。 沈晋桥遂开口与官差道:“官爷莫急,这案子似是有些误会,稍等一会儿。”他随即小声问常台笙:“买这么多书板子,你也付了好几百两银子,必定留了凭证罢?带上凭证去衙门走一趟,这事也就算完了。依我看朱家那儿子只是……” 常台笙抬眼看他:“我知道。” 沈晋桥立即止住了话。然常台笙却没有往后面去取契书一类的东西,倒是直接跟着官差走了。 她原本的确有那些凭证,但昨晚书房来过贼,于是今日没有了。 那时候她赶着去码头订舱位,将取书板支付钱银这事全权交给了陈俨。没料陈俨平日里看起来虽对钱物无甚概念,可关键时候竟还很靠谱地帮她拟了契书,连同收条都一并附在了最后,盖好印信甚至还让朱宝坤按了手印。 陈俨连同朱宝坤多印出来但没卖得出去的书都一道搬上了船,谨慎程度丝毫不输常台笙。也是这件事让常台笙觉得他可能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样“不谙世事”。 也对……想他十四岁就混迹官场,又一直冒尖,且还帮皇帝修书,这般敏感至极的事也是需要心眼的。 ——*——*——*——*—— 沈晋桥见常台笙就这般走了有些担心,遂也去了杭州府衙。年底将近,衙门反倒是很清闲,知府大人前阵子碍于陈懋在杭州,除了拍他马屁,还表现得很是勤勉,陈懋这一走,又恢复了悠闲样子,将近中午这才升堂审案。 常台笙随官差进了公堂,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朱玉。这年纪人也不过才二十岁,穿一身灰袄子,脸上戾气有些重,不大像行商的人,与他那位看起来瘦弱的父亲看起来并不是很像。 两造对父母官行完礼,知府大人让朱玉念讼词。这讼词写得有些花哨,不像是讼师所写,倒有点像塾师的手笔。常台笙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待朱玉念完,常台笙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扫过,朱玉竟有些别扭地转过了脸。 这个年轻人应当只是颗棋子罢。 知府显然将这案子看得很简单,且他知道书业这行乃暴利,对于常台笙而言,赔个近千两银子应当不成问题。他遂问常台笙,朱玉所陈是否属实? 常台笙给了个否定的回答,随后看向朱玉:“我认为朱公子恐是有所误会,当日购令尊书板时,钱货均已结清,不存在拖欠一说。朱公子当真与令尊确认过此事情委么?” 朱玉将手揣进袖子里,回驳道:“我父亲如今重病在床无药医,这阵子更是连意识也不清楚了。他如何变成这模样的?不正是因为枉信了常堂主?他病中时时念叨,说常堂主那时称行李皆随船沉了,故而没有足够的银两支付这书板钱,并允诺只要书板子一到杭州,便立即将账结清。可常堂主却迟迟拖着不给,我父亲当时已无积蓄又背着外债,一时急得病倒,这一倒下去竟没起得来。” 常台笙只看着他,没接话,似乎等着他继续说。 知府大人这会儿甚至悠闲地拿过手边一盏茶慢慢喝了一口,看向朱玉,似乎觉得小伙子说得不错,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朱玉遂又面向知府大人,恭恭敬敬道:“草民父亲这边病重,可常堂主转头就将原本属于草民家的千块书板子换了牌记当成自家的来刷印定册,不仅在书市上大赚了一笔,且还赚得好口碑。不知情人的全以为是芥堂所刻,可分明是草民父亲及刻工的心血。常堂主此举之虚伪与冷血,实在是令人不齿。而草民如今只是想讨回这书版金,请知府大人明鉴,救草民父亲一命。” 知府听完,看一眼常台笙:“你说书版金早已结清,朱玉却一口咬定他父亲是因为你拖欠书版金而一病不起。既然两造各执一词,那就以凭证说话罢。”他又问常台笙:“你可有朱家收了书版金的凭据?” 那边朱玉听闻知府开始问凭据之事,陡然站直了身子。 常台笙极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回知府:“当日不仅有收款凭据,更有约定好的书文,说的是板子离手后不论如何使用皆由芥堂来定,再与朱家无任何干系。”她顿了顿,又看向朱玉:“朱公子没有见过令尊手上那份契书么?一式两份,白纸黑字红印信,清清楚楚。” 朱玉说:“谁见过?这本就没有的东西我如何可能见过?常堂主空说无凭,若坚持有这样的凭证,那拿出来看一看便是了!” 常台笙这会儿自然拿不出来,但她倒也没急,只对知府道:“出门时有些急,遂也未想到要带着,不妨改日……” “改日是什么时候?”朱玉生怕夜长梦多,竟着急地打断了她,连称呼也变得直接:“你是想着一拖再拖最后等我爹死了就不给钱么?” “朱公子。”常台笙心平气和,“站在这公堂上是要将事情讲清楚,比谁嗓门大脾气躁没有意义。令尊卧病在床的确不幸,但你如此歪曲事实也实在令人心寒。我想令尊若知道你当下所为,恐怕会更伤心。” 她稍停了停,又与知府大人道:“芥堂所有凭据契书,皆由草民夫君代为保管。但他今日去了西湖书院讲学,这会儿并不在府中,若要拿到那凭据,需等草民夫君回府之后才可以。故而还恳请知府大人改日再审。” 这知府平日里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但他从来都是当笑话。什么陈尚书家的公子与芥堂堂主已经成婚之类,这如何可能?堂堂尚书之子如何会娶一书商?!传闻如此不现实,只有市井无知小民才信。 更何况他就从未听陈尚书提过自家公子要娶亲这等事,要此事是真的,他还不得早就送礼了? 朱玉没料她会说这话,忙道:“知府大人明察,常堂主这必定是拖延时间的借口。家父重病在床,实在是急等着用钱,拖不起的。” 知府大人遂对常台笙道:“不如这样,既然你夫君去了西湖书院讲学,那就让官差去西湖书院找他,让他将契书拿来就是。左右讲学这等事,也是早一日晚一日都没甚要紧的,人家父亲却已经病入膏肓,不好再拖了。”他刚说完,便命身边官差速去西湖书院找常台笙正在集会堂讲学的那位夫君,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给常台笙。 作者有话要说:常台笙:这真的不是钱的事。 陈俨:听说有人找我?等等……什么叫凭据契书都是我保管?看来要变成夫管严了好忐忑!! 小白:知府大人你真的知道你在找谁吗…… 另外谢谢地雷君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1 23:48:02 文因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1 23:57:31 大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2 11:42:37 嘤嘤嘤这个世界太可怕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2 12:20:30 -- 最后就是……最近评论少得凄凉有点点伤心……因为要爬自然榜所以想求点评论QAQ 25字以上正分评送积分哦。 第69章 六九 官差得令就立即出去了,常台笙并没有太着急,一来她知道陈俨是个聪明人,即便没有提前与他通过气,他也该知道如何敷衍官差,不至于实话实说。二来她也想好了其他说辞,总之只要拖过今日,她就有完全有时间解决这件事。 这会儿朱玉还在公堂上倒苦水,等人送凭证来这期间实在无聊得很,知府也乐意听他讲讲悲惨故事以打发时间。真是个……悠闲的中午。 这时沈晋桥则赶在那几位官差前面抄近路去了西湖书院。他认为常台笙方才说凭证都由夫君代为保管只是一时着急的借口,遂打算去同陈俨知会一声,也免得他在官差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今日西湖书院集会堂又是满满一屋子人,这次陈俨比上回客气得多,又因他如今成了个瞎子,那些原本嫉妒他的人,心中也因此得到一些平衡,故而从讲学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人找茬。 沈晋桥急匆匆赶到时,陈俨还未讲完。山长这时就站在集会堂窗外,沈晋桥上前点头行礼,同山长讲明了来意,山长却道:“让他先讲完罢。” 他沈晋桥能等,但官差马上就到了,于是沈晋桥与山长再三强调了事情之严重,山长这才从前门走进去,低声向陈俨转告了此事。 底下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个个面面相觑,陈俨却也只回了山长一声知道了。待山长出了门,他继续讲方才未完的话题,才说了十来句,官差就到了集会堂。 官差不认得他,不过既然是奉命到西湖书院集会堂来找讲学的人,遂也没有客气,直接就从前门进去了。 底下学生见杭州府衙的官差如此突然地闯进来,一时间忍不住交头接耳,陈俨虽看不见,但他此时侧过身,道:“有事么?” 官差道:“知府大人正在审一桩案子,我等奉命前来取凭证。” “知道了。”陈俨语气淡淡,又重新转回身,继续讲课。 官差见他不过是个瞎子,且又如此“藐视”官家威严,语气都不善起来:“你娘子如今牵涉其中,你速带我们去取回那凭证,不要拖延时间,若确无凭证,则要问你娘子罪的!” 这语气让人听着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命案,可也不过就是一桩钱物纠纷。陈俨很讨厌地方官差狗仗人势的样子,遂冷淡回道:“让我讲完。” 官差不耐烦,上前就要将他拽出去,底下陡然乱了套,已有好事的学生冲上来阻止官差的粗暴行径。陈俨站直了理理衣服,静静道:“我为官十一年,如今从五品,杭州知府见了我都要行礼,你是脑子缺根筋么?” 旁边立即有学生应声附和,官差吓一大跳,回过神来连忙跪下来磕头:“小的找错人了,找错人了……” “站到外面去等。” 几个官差爬起来就往外去,陈俨则让那学生下去,将方才被打断的接着讲完,这才拎过桌上书匣,说了声再会就出了门。 前前后后也不过一刻钟的事,官差若肯耐心地多等一会儿,也不至于落到在外罚站的地步。 陈俨走到那几个官差面前:“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在这里晒晒太阳到天黑罢。” 他话音刚落,集会堂内忽冲出来一个学生,手里拿了册厚厚的书,双手递给他:“学生前几日在书肆里买到一本以先生名义写的书,也是公案集子,但内容粗劣一看就是伪作,先生一定不要放过他。” “当然。”陈俨将书拿过来收进书匣,转身就走。沈晋桥这时跟上去,与他将案子细节说了,到书院门口时,甚至问他到底有无那凭据。 陈俨在马车前站定:“沈公子特意赶来知会我很感谢,你关心常台笙的事我不反对,但徒劳无功的感觉很差劲,希望你尽量不要去体会。” 他说完就上了马车。西湖书院离杭州府衙并不远,马车跑快一些,也不过一刻钟就到了。陈俨从容下了马车,进公堂时,还在悠哉悠哉着喝茶、听朱玉倒苦水的杭州知府吓了一跳。 知府自然是见过陈俨的,虽然次数极少但此时也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来做什么? 外人也许以为陈俨已拜表辞官,可他却知道陈俨尚有官职在身,品级还比他高那么一些。知府连忙从椅子里站起来,上前迎他,拱手谄笑:“哎呀陈大人。” “坐回去罢。”听得知府谄媚的声音就在跟前,陈俨示意他回到位置上去,走了两步,最终在常台笙身旁停了下来。 知府见官差没回来,自然不会认为陈俨便是常台笙夫君,遂小心翼翼开口问他莅临公堂有何指教。 陈俨道:“听闻有人诬告芥堂堂主是么?” “是是,啊不是,是有人状告……”知府看看朱玉:“正是这位朱玉公子。” 常台笙这时拿过陈俨手中书匣,小动作则是捏了捏他的小拇指似乎示意他不要担心也不要多说话。可他却侧过身,对朱玉道:“可否麻烦朱公子再读一遍讼词。” 朱玉见他是个瞎子,不以为意地拿出状纸又读了一遍。 陈俨忍着没对这花哨又煽情的讼词发表评价,却是说道:“这是事实么?” 朱玉朗声回:“那是当然!诉状岂容虚言妄语?” “捏造事实欺瞒官府是重罪,朱公子既然非要画圈往里跳谁也救不了你。” 陈俨懒怠语声里有隐约的傲慢:“朱公子方才所陈,除了令尊如今病重这一条以外全是捏造。当日我与常堂主借苏家五百两,苏府夫人管事账房皆可作证,故而不存在‘常台笙当日所携钱银不够’一说;其次,与令尊进行钱货交易的是我,宝元钱庄掌柜伙计皆可作证,讼词称常台笙亲自前往取板子亦是罔顾事实的捏造;最后……” 陈俨忽然转头面向拎着书匣的常台笙:“书匣最底下有册顾仲评集。” 常台笙一愣,回过神忙低头打开他书匣,最底下果然压着一本手抄的顾仲评集,她将那册书取出来递给陈俨。 陈俨拿着那本册子走到朱玉面前,朱玉不知这个瞎子要做什么,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俨比他高半个头,走得近了难免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后半句话迟迟不说,忽低头从那册书里取出一张纸:“我如今瞎了不能看,师爷能过来一趟么?” 站在知府椅子旁的师爷连忙跑了过去。陈俨将纸递给他:“烦劳师爷读一读。” 师爷遂将那纸打开,清了清嗓子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末将立契人的名字亦是跟着念了,末了转过身去,很是激动地与知府大人道:“大人大人,黑纸白字红印信,还按了手印,这便是朱宝坤已收了书版金的物证啊!” 朱玉整个人都愣了,他父亲留着的那份分明已经毁了,常台笙手里那份昨晚就被烧了,这是哪一出?!他回过神忙去抢师爷手里那份契书,嚷道:“必定是作假!作假!” “嚷嚷有用的话,世上就没有正义了。”陈俨偏过头同师爷道:“留好他的诉状,将来给他定罪的时候必成铁证。粗算算,诬告、诽谤,啊……还让我与常堂主都误了工,定了罪记得让他赔钱给我们,哦不,给常堂主就好了。” 陈俨转头就要回到常台笙身边,此时却被朱玉紧拽住了衣服。陈俨生平最讨厌除常台笙以外的人抓他的衣服,遂不由皱了眉,冷声道:“袭击朝廷命官,你想罪加一等么?” 官差连忙上前将朱玉拖开,陈俨理了理衣裳:“知府大人眼里行商之人竟然蠢至此?没有担保,对方空有承诺分文不给,就将几十个装满书板的箱子拱手让人带走,朱宝坤是傻子吗?” “这……”知府道,“民既有冤,身为父母官就得……” “乡野地方九品县官都知道民分刁良冤有真假,在升堂前应先审查。可堂堂杭州六品知府居然听得喊冤就断然升堂问案,若长此以往,必助长随意兴讼起诉之刁风恶习,如此何以肃法堂?另外,杭州府衙传唤被告证人时竟连差票也没有,随意得实在有藐视国法之嫌。” 他说着朝知府走过去,因嗅到桌上茶香,陈俨微微动了一下唇角:“难道因为冬日太无趣所以升堂打发时间么?” 知府吓得已站了起来,却还保持着冷静:“陈大人误会了,今日只是问个情委而已,既未动刑也未偏向任何一方……至于差票,恐是衙差传唤时未注意罢了,下官定然严加管束教导。” 陈俨神情寡冷,语声虽低却有难得的压迫感:“是该好好管束,唐突地冲进集会堂打断我讲学,我感到很不高兴。将我夫人传唤至此泼这种脏水我更是不高兴。年底了,吏部的考课也不知进行得如何,知府大人还是多花点心思罢。” 他半个笑脸也没有,转过身就走到堂下,刚伸出左手试图碰到常台笙,常台笙却从他右侧握住了他的手,带他往外走。 待上了马车,沉默良久的常台笙才问了一句:“你为何会有多余的一份契书?” “这不是很正常么?”陈俨说得理所当然,“因契书是我拟的,钱也是我帮你付的,虽然最后署名是你,但我参与其中,于是我认为我额外留一份是应该的,何况那是你第一回在这样的事上信任我,很有纪念意义。” “所以你要随身带着么?” “如你所见。”陈俨说着又转头问她,“不过,你留着的那份是丢了么?” 常台笙闷闷回:“那份昨夜被人偷了。” 被偷?然后转眼就被人诬告拖欠书版金?朱玉看着不像是有这样智商的人。 “若我没有额外留这一份你打算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常台笙回得很冷静。 陈俨听她声音似乎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味道,反倒是心事重重,似有更麻烦的事压着。 他道:“你认为朱玉背后有人?” 常台笙予以肯定,只道:“朱玉可能为的是区区几百两银子,但他背后的人是谁、以及为何要这样做我却还不清楚。” “污损芥堂名誉?好像也不至于因这样一件事就坏了名声……” 常台笙这时忽撩起车帘子,同车夫道:“去城北。” “怎么了?” “去见一个人。” “可是你不打算先奖励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我又来迟了我去面壁! 昨天留言25字以上出现送分按钮的我基本都送了要是有漏网之鱼记得告诉我 第70章 七零 常台笙这会儿心思全在别的事上,听他说什么奖励,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懵懵转过头陈俨就亲了过来。车帘子还没来得及放下,恰这时车夫又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常台笙大为窘迫,连忙放下帘子,稍稍推开陈俨,低声道:“我想我大约明白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但这个可以回家再说。” 陈俨自诩不是什么急性子,且常台笙都已这样说了,他遂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跟着她一路到了城北。常台笙本想将他留在车上,但黄昏左近,车里很冷,想他又终日与黑暗为伴,常台笙终还是带他下了车,走了许久,才在一条巷中某间小屋前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略暗,这屋子楼上也已经亮起了灯,常台笙抬手敲了敲门。里头不但没回应,楼上的灯也忽然熄了。 常台笙又敲敲门,语声波澜不惊:“我知道你在,开个门。” 里头仍旧无动静,常台笙又敲了敲,唤道:“梁小君,你再不出来我就考虑报官了。” 身旁陈俨听她这样坚持不懈地敲门,又听得她说报官,遂问:“难道你来找小贼么?” “你说谁是小贼?”楼上窗子忽打开来,随后探出个脑袋,听声音是个姑娘。 常台笙退后一步,抬头看着她,语声倒是温温:“不要闹了,下来开门。” 梁小君瞪一眼陈俨,这才将头缩回去,噔噔噔跑到楼下来给常台笙开门。 门刚打开,常台笙正要往里走,梁小君却是拦了她一下:“你别打我。” “敢偷怎么还怕被打?”常台笙看看她一张有些脏的小脸,“再说我何时打过你,我看起来那么残暴么?” “果真是小贼。”陈俨在一旁用极肯定的语气又说了一遍。 “你说谁是小贼呢?我是神偷,不能与那些身手普通的蠢货相提并论。”最讨厌被别人小看了。 陈俨回道:“贼即是行偷盗之举的人,就算你手段高明些,也只是个聪明点的贼罢了。” 常台笙见这两人有杠上的架势,连忙将门推开些挤了进去,同梁小君道:“你不用在意他,我有事问你。” 常台笙说着就拉着梁小君往楼上去,并声明陈俨不许上来。 陈俨也懒得同一个概念不清的家伙计较,他甚至不高兴进贼窝,就算外边寒风吹得他发抖,他也就站在门外,坚决不进去。 梁小君家里原本都是锁匠,她自幼耳濡目染,还得其祖父真传,故而若她不改行也必定是个很厉害的锁匠。可她偏偏兴趣广泛,加上脑子好,什么都要涉猎一些,结果却被拐进了歪道。起初是跟着师傅偷,后来出师了,竟是对什么有兴趣就偷什么,若是不感兴趣的,哪怕价值连城,瞟都懒得瞟一眼。 她认得常台笙是因为写了一册盗贼自身修养,大谈偷盗技巧,目的却是让人知己知彼好防盗。当时她写完这册子,想要让杭州书商给刻印出来,广行于世以便警醒世人,却没料压根没人收她书稿。 末了她听说芥堂是个做书很有主意的地方,遂揣着书稿去找了常台笙。那时她对常台笙极有好感,因常台笙虽是个书商,但看起来很是风雅干净,加上又是这污糟圈子里难得清白的姑娘,她那会儿觉得常台笙整个人都闪闪发亮。 常台笙先是收了她的书稿,并且对她写这册书的意图表示了肯定,可之后谈及修改及校勘事宜时,却将这书完全变了个方向,还忽悠得梁小君不停点头。 这种谈及某行当技巧手段的书稿,都乃双刃,有利有弊,关键是看出书的人怎么说,常台笙最后修稿时将有些部分裁掉了,或是换了角度去说。她知道江浙一带不会有人会做这种书,但她认为这书稿技术扎实语辞朴实真挚,值得收着,遂令人刻了板并印了一些,没料竟卖得好到夸张,后来是衙门里发了公文让收敛收敛这才从书肆柜台撤去。 如今想想,倒是常台笙做了这么多年书当中一个很有意思的插曲。 因偷盗这行当自有规矩,有些东西是不能外说的,而梁小君这等泄密者自然不留真名。虽然当时那书册上只印了“佚名”,但梁小君看到书却还是很高兴,觉得常台笙是个好人。 那时梁小君也不过十六岁,虽然聪明但到底单纯,常台笙给她支付了一大笔润笔金,可她眼都没眨一下就又给还回去了:“我可不像那些酸臭文人为了钱才写的。” 她觉得常台笙是个好人,遂还主动给她做了一把据说除她自己外无人能开的密言锁。可那把锁实在太大,且梁小君根本没有告诉她开锁的密言和诀窍,常台笙一时间用不上就收藏在柜子里了。 因只将偷盗当兴趣且还偷得很有原则,梁小君并不富裕。常台笙时常接济她,虽都是些小恩小惠,少年失怙的梁小君却觉得常台笙是真心对她好。因道上消息灵通,她也偶尔会帮常台笙查个什么事情。 但后来梁小君年纪大了一些,遇上的事又更多,两人往来就少了许多,但当年那份默契还在。常台笙甚至还记得她惯用的标记,勾个小三角,收尾时挑衅地往上多拖一些,于是她在看到抽屉里那标记时立刻就想到了她,但没有想到,梁小君有一日会偷到她头上。 既然朱玉只是个棋子,那梁小君接触的也许是朱玉背后谋划这些的人。 她将事情与梁小君说了,梁小君则回:“我只是许久没见你了,本想过两天去找你的,没料这当口我徒弟接了一活,说是有个主顾要偷你,我觉得巧得不能再巧,于是我就去了……我走的时候还特意露马脚提醒你了,你没看到么?” “看到了。”那锁孔她是故意全扣上的么? 梁小君又道:“我看了眼那契书,似乎也不过几百两银子的事,觉着好玩就拿了。”她又急急忙忙道:“我本打算过两天给你送几百两去的,我最近不缺钱。” “这不是钱的事。”常台笙走到窗边,将之前她打开的窗子关上了,又道:“对方不是为钱而来,也不是为了讹我,这件事可能只是提个醒,最终目的也许是想毁掉芥堂,若我这样说,你信么?” 梁小君很难得见常台笙这般严肃的样子,一下子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二十岁的人此刻却像个孩子一般。 常台笙道:“这件事若你不接还会有别人接,所以我很庆幸是你接了这活。” 梁小君抓抓脑袋:“那我把那契书再偷回来?如果他们毁掉了,我就去苏州朱府偷另一份。” 常台笙知道她会这样,但看今日朱玉那自信到嚣张的架势,这两份契书可能都被毁了,所幸陈俨多了一份。她回道:“应该都没了。” 梁小君知道她人脉很广认识的稀奇古怪的人也多,遂又道:“那你找人伪造个?” “本是这样打算的,但这会儿用不上了。” “那……” “我过来是想问问,给你徒弟这活的主顾,知道是谁么?” 梁小君摇摇头:“不知道,徒弟说那人行踪神秘,连约见的地方都是在外边,且捂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外貌,给了钱拿了东西就走了。” 果然是这样。 常台笙心灰了一下,梁小君却又将她从这失望中拽了回来:“不过!那人说对这单生意很满意,若有需要还会再找我。所以若他下回再找我时,我就帮你摸清他的底细!” 可常台笙却很冷静:“我从衙门出来一路到了这里,若这期间被人跟着,恐怕也知道我是过来找你。” 梁小君一点就透:“没有关系,如果他知道你我关系还来找我做事,那就将计就计呗,我这么聪明,你心思又那么细,多留意就好啦。” 常台笙微微侧过身:“那就装作……等鱼上钩罢。”她四下看看,“还没吃饭么?” “恩……”梁小君伸出脏兮兮的手,又回头看看案上的一把锁:“还没做好。” “那我先走了。”常台笙转身就下了楼,出门后看到陈俨站在墙边被寒风吹得够呛,可他偏偏还一副要风度的样子,站直了身体肩也不缩,在这冬日朔风里努力维持体面。 常台笙不知说他什么,上前握过他的手:“我还是比较喜欢暖和的手。” 她带着他往前走了一段,出了巷子买了些吃的,又重新拐进来,将盒子放在梁小君家门口,又往后退两步:“晚饭放在门口了,会凉的,尽早下来拿。” 此时天色已黑,常台笙看看那亮着的小窗,说完就走了。陈俨见她如此关照一个小姑娘,心里觉得酸酸的:“你对我都没有这样好。” “是么?我好像还给你送过羊肉汤,可惜那天你病了没有口福。何况那天你住到我府里,我还悉心照顾过你,比这个贴心多了,不过也可惜你那天脑子烧昏了,估计是不记得。” “……” 回府途中常台笙陡然想起宅子里的木炭用完了,刚好路过通济街,且集市上还有摊子未收,她遂匆匆忙忙下了马车,带着陈俨去买木炭。 买了一筐子,她付钱给那小贩,陈俨则提着小筐往回走。常台笙三两步跟上去,却在几米开外的一座小宅前看到了程夫人。 程夫人未注意到他们,兀自从袖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门锁进去了。 通济街尽头这间宅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那个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陈大(xiao)房(qie):太想哭了,男女通吃的常老板请一定要记得爱我QAQ 另外我正在努力攒下一章,写完就发,明早再来哟 快!留!言!(kimi语气) 最后揣好打赏圆润地去赶稿子了,谢谢 大明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23 22:49:05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3 23:20:17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3 23:38:37 整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4 00:07:13 第71章 七一 常台笙杵在原地想事,陈俨则已走出去很远。他走着走着似乎觉得不对劲,意识到常台笙没有跟上来,于是转过身喊了她一声。 常台笙这才陡然回过神匆匆跑到他身旁,拎过框子另一边,跟他一起提那炭筐子,顺便领着他往马车那边去。 “方才去买别的东西了么?” 常台笙敷衍道:“看到些新奇物件遂多停了一会儿,但没有买。”她不打算在陈俨面前提程夫人的事。虽然程夫人是他生母,但常台笙对她丝毫好感也没有。何况这位程夫人是演戏好手,实在令人分辨不清她说的话做的事何时为真何时是假。 陈俨浅应了一声,但他察觉到常台笙方才说话的语气有隐瞒意味。 他没出声,拎着那筐子上了马车,常台笙在他旁边坐下来,捉过他的手用帕子擦干净,又撩起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似乎又要下雪了。” 今年杭州冬天特别冷,到处又都是潮潮的,寒意浸到骨子里,真是难熬极了。 回去时因实在有些晚了,家里也无甚食材,两个人遂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些东西,回到宅子里时,竟当真开始下雪了。 常台笙伸手接了雪花片,昏黄灯光照着,好看极了。 因实在太冷,常台笙去后院伙房切了些姜块,搁点红糖与红枣煮了汤。等暖汤煮好的间隙,她则打开通往花房的门,点亮灯,给盆栽浇了水。 屋外的雪静静下着,炉子里的火热热闹闹烧。奔波了一日,她坐在桌旁,手撑着头闭眼养会儿神,没料却打瞌睡打过了头,最后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总之再醒来时,她已经是在另一间房里。她从榻上坐起来,嗅到红枣姜汤的香气,再看陈俨竟将那煮汤罐子给端过来了,他还真是……行动自如啊。 “我已经尝过了,有点出乎意料的好喝。”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小桌前摆弄他那些小纸片和木格子。 常台笙披了衣服下榻,因生了炉子烧了炭盆,屋子里很暖和。 她亦在矮桌旁坐下,从罐子里盛了碗红枣汤低头喝起来。陈俨在一旁幽幽道:“你没有给我盛么?” 常台笙无奈笑笑,又伸手给他盛了一碗。暖和香甜又有姜的辛辣,喝得额头都沁出一层薄汗。 某人吃着吃着,非要说:“虽然味道不错,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晚上吃姜更容易有燥火。” “商煜说若是体寒,晚上适当吃一些反倒能暖身眠安。”常台笙将碗中枣子吃尽,拿过纸笔,打算给常遇写封家书。 “你是体寒,但我不是。” “是你自己要吃,我没有非要你吃。” “你好像忘了什么。” “什么?”常台笙刚说完就想起下午时在马车上允诺过的“奖励”,遂道:“等我写完家书。” 陈俨遂只好默默侧过身,继续粘他的小纸片。 常台笙问的无非是一些琐事。虽然常遇才离开没几天,她在写家书时却想念得很。 她写完了搁下笔等墨晾干,觉得有些累,偏头看一眼陈俨就直接靠了过去,看他手头上忙着的那些东西,懒懒问:“你在用这种方式写巨著么?” “不,我还在琢磨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到底有多高。” “何时琢磨好了教我怎么认。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找大夫看看你的眼睛。之前在京城时,那位太医是如何说的?既然能预见到,医术应当也是十分高明了。” “让我离京休养几年。”他说着,又补了一句:“我记得我在苏州时同你说过的,不记得了么?那句是实话。” “你说完那件事之后不久就开始避着我,一直到我离开苏州都没出现过。是因为突然想起这件事所以怕拖累我么?” 陈俨停下手里的动作,忽然偏过头来:“那分明叫欲擒故纵,你没发现之后你对我的态度突转吗笨蛋。” 常台笙陡然坐正:“了不起是吗?今日不要睡了,出去罢。” “天寒地冻的你让我出去么……”不可思议的语气,随后就倾过身子亲了过去。他在黑暗中的方向感真是好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追逐她的气息,堵住她的唇不让她开口,动作利索却又不失温柔。大约是今日当真有些疲了,且这温暖环境又让人犯困,常台笙迷迷糊糊迎合他,几乎处于完全被动的状态,却觉得这样也很舒服。 情爱之事需磨合探索,虽做得还有些磕磕绊绊,但比起前几回,现在要好得多。加上陈俨又极热爱与她交流感受,不精进些简直对不起他聪明的脑子和过人的实践力。 缠绵了许久,常台笙手按在他后颈,湿湿软软的唇瓣则移到他颈间,微微张嘴,轻轻咬了一下他凸起的喉结,陈俨陡然顿了一下。 常台笙见他这般反应,头抵在他怀里竟忍不住闷笑出声。 声音虽闷闷的,却不像是那种小娘子的羞怯笑意,反倒是笑话对方一样,坦荡又无顾忌。伴随着那笑声的是一句极其正经的:“陈大人比我想象中要敏感得多,我方才一直在想大人穿官服该是什么模样……下回要穿给我看么?” “……” 陈俨连忙低头去堵她的唇,用加倍努力的实际行动告诉她不可以在做这等事的时候走神。 常台笙实在乏了,几番放低姿态的“求饶”才让陈俨收了手。她拖过中衣盖上,与他面对面蜷着躺在薄毯上,闭上眼想休息会儿再起来洗漱。 因下雪的缘故,周遭安静得很,偶尔听得邻家几声犬吠、屋内木炭燃烧的细微声响,余下的便只是情潮刚平的呼吸声。 陈俨拖过被子来给她盖上,常台笙闭着眼感受到他这贴心举动,忽懒洋洋开口道:“为何我们总要挑下雪天做这种事……” 陈俨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一是因为冷所以要动一动,二是因为别有情致。” 常台笙的声音里是浓浓困意:“可太冷了做完就不想起来洗澡,只想这样直接睡了。” 陈俨虽看不到她,但从她声音里也能听出疲惫,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散乱长发里一片潮意,渐渐凉了的薄汗贴在皮肤上,有些湿腻,她的身体也因为情潮逐渐退去而愈发凉,这样直接睡当然是不好的。 他在她身侧躺下来陪了她一会儿,觉察她呼吸逐渐平稳,似乎已是入睡了,这才从蔺草席上起了身,披上衣服摸索着出了门,去后边伙房烧热水。尽管他已经熟悉黑暗,但完成这些事也并非很容易。想常台笙这时应当不愿洗澡,故而他将热水烧到差不多温度,拎着个小桶便折回了房里。 他拿了块手巾浸湿又拧干,手伸进被子里给常台笙擦身体。常台笙闷哼了一声,由着他力度恰当一丝不苟地擦着。 不论他还是自己,都可能会有老得无法动弹的一日,到时候能相互如此照顾也是令人感激的罢。 双方从互揣戒备与偏见的陌生人走到如此坦诚相对的一日,虽然才短短半年,可常台笙总觉得过了许久似的。 陈俨起身给她去拿干净衣服,这时小白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大概是觉得屋外太冷的缘故,它进来就不肯走了,老老实实蹲坐在常台笙面前看她。 陈俨过来给常台笙换衣服时,无意间碰到手边一团毛茸茸,立时转过头:“你不可以看,快出去。” 小白“喵……喵……”地低唤了几声,可怜巴巴的模样却还是没有敌过陈俨强烈的独占欲,最终被某人拎着脖子丢了出去。 小白挫败地趴在门口,忍受着雪夜的寒冷。屋里人则手脚利索地给常台笙换完衣服,这才将小白拎回来放在桌角:“你就在哪里,不要靠她太近。” 他又出去打水匆匆洗漱了一番,这才折回来在常台笙身边躺下,心满意足地将发妻轻轻揽进怀里。 常台笙此时乖巧得像只猫,头抵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睡着,热息就贴着他的胸膛,痒痒的却很是暖和。 一夜好眠。 ——*——*——*——*—— 次日一早,陈俨醒来时,常台笙已是煮好了早饭还顺带洗了头发。她将早饭放进屋内,坐下来面对着温暖的炭盆烘干头。陈俨迷迷糊糊坐起来,似乎闻到早饭的香气。常台笙回头看他一眼:“只煮了些红枣粥,已盛出来了,就在桌上,漱口水在粥碗左边。” 她将头发梳顺,抹了几滴头油,起身过去一道喝粥。 陈俨漱完口,低头尝了一口粥,觉得尚能入口,就继续吃。吃饭时他忽想起什么来,于是一吃完他就从桌下拿出书匣,从里面拿了一册书出来推给对面的常台笙。 “这是什么?”常台笙瞥了一眼封皮,似乎又是什么小说册子。 她搁下调羹,翻开一页,看到牌记页轻轻皱了下眉。 那边陈俨道:“昨日去西湖书院讲学,临走时有个学生给我的。说是在最近在书肆买到的,以我的名义写了这公案集子。据说内容粗制滥造,我如今没有办法读书,但你可以先审读一番,若事情属实,那请一定不要放过那个冒名的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来迟啦来迟啦 陈大房:常老板这是预定官服play的节奏吗!欢呼! 第72章 七二 常台笙听陈俨说完这本书的来历,随手翻了几张,却说:“落款虽写着陈俨,但别人不会承认这是以你名义写的书,理由也很简单,这世上同名同姓者何其多,许你叫这个名字,就不许别人用么?” 陈俨回说:“但这是明摆着的伪作。” “我知道。”常台笙将书册合上,“之前公案集子几乎无人写,自从你写了那册后,市面上一下子多出来不少,加上又是写着与你一样的名字,必然是伪作。只是这样的事防不胜防,且对方压根不会承认是伪作,只会说是家里养的某个塾师恰好叫这个名字,就算告官也只是徒劳而已。” “就只能任由他们这样?” “至少目前是这样。”常台笙吃完粥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起身道:“何止是伪作问题,还有盗刻翻印,有些书才刚摆上架子,过个十几日,南京、苏州就都有了,快得很。盗印很简单,有原本有刻工即可,成书的价格又比芥堂低了近一倍,但没法管。我曾告过一个南京书商,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能做的唯有控制芥堂成书的质量,可惜如今盗印的技术也越发精进了,南京好些书商家里养的刻工手艺都好得很,刷印前也会校勘,错字亦越发少。” 总之,盗印越发猖獗,而如今要给的润笔金却越提越高,很难做。 常台笙说完就穿好外袍,拿过桌上给常遇的信,道:“我出去了,你要一起么?” “不了。”陈俨裹着毯子起身送她离开,常台笙赶紧将他推进屋:“外边还在下雪,别冻着。”说罢就转头匆匆忙忙走了。 陈俨听那脚步声渐渐消失,最终还是迈出门站到了走廊里,扑面而来的雪气让人彻底醒过神,倒是很舒服。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光着脚,只觉得这天气冷得让人缩肩,遂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打了个喷嚏之后打算进屋,忽听到开门的声音。 这府里只住了他和常台笙,连管事厨工都没有,难道是常台笙忘了东西折回来拿么?陈俨站在走廊里没有动,那脚步声渐近,他听出不是常台笙的脚步声。 对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走得更近,也没有出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就走了。他才刚走了几步,陈俨立时追了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 但陈俨到底是眼盲之人,对方这时又走得飞快,很快就甩掉他消失在了巷子里。陈俨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回想起方才拍那人肩膀时的手感,宽厚,而且从肩膀的高度来看,应当是个与他差不多个子的男人。那衣料则像是上好杭缎,应当不是什么穷困潦倒的贼匪。 他抬手靠近鼻子闻了闻,除了清冽雪气,似乎还闻到隐隐的熏香味道。那气味很难得,对方应是富有考究之人。但到底是谁会到这里来? 陈俨亦是一片茫然,他不记得他在杭州有什么朋友,也不认为他在杭州有仇人。且此人行径实在古怪,哪有进了门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的?且更不像是走错门之类。 百思不得其解的陈俨因脚底实在太冷,关好大门就回了屋。 这宅子因过分的空旷有时候也很可怖,他并不信鬼神这些东西,何况空间的意义对于终日处于黑暗中的人而言并不是很重要,不过他还是察觉到了未知的恐惧。早知道……他应该跟着常台笙出门的。 陈俨越想越后悔,遂站起来穿了衣服袜袋,梳洗一番,将自己收拾好出去了。这雪天路上人少,积雪也积了半尺厚,这糟糕天气破坏人的判断力。他一边走一边问路,行至芥堂时鞋子都湿了。宋管事这时刚好从外边回来,瞧见他这个样子,惊道:“您这是?” 陈俨说来找常台笙,宋管事道:“东家去衙门了,说是昨日的案子有些事还不清楚,得去问问原告。这会儿到中午了都还未回,恐怕是在外头吃午饭了。您先进去里边烤烤火罢,鞋子都湿了。” 陈俨遂老老实实跟着宋管事进去了,忙碌热闹充斥着纸墨气的堂间似乎让他重新活了过来。历经了独守空宅和漫长雪路的孤清冷寂之后,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宋管事为照顾他面子,还特意让他去常台笙书房烤火。可走到门口忽想起来门是锁着的,遂问他:“东家没给您书房钥匙么?” “没有。”陈俨冻得脸色发白。 宋管事略感惊讶。他原本以为这都已经是夫妻了,东家好歹也会给个钥匙之类,结果…… 看来入赘的果真就是,没地位啊。 “我不想待在这里。”陈俨这时候希望周围越热闹越好,芥堂后边这些屋子也都冷清得很。除了书版就是书,还有常台笙平日里搜聚起来的各式老家具。 他重新回了堂间,也不顾丢人,拖了张凳子在炭盆旁坐下烤火。这期间偶尔也会有人在校勘考证时问他一些问题,省得再去翻阅典籍。陈俨耐心地一一作答,倒是显得很亲善。 这时忽有一个小姑娘端了杯水给他,小声问他:“您就是……” 她话还没来得及问完,陈俨就打断了她:“谢谢,但我不接受陌生人的食物。” 那小姑娘被他噎了一下,将杯子拿回时,陈俨却忽然起了身,仔细地闻了一闻这窜入鼻腔的隐约气味。太像了…… “你是谁?”声音寡冷,透着些无人能敌的敏锐。 那小姑娘吓得往后退了一退,磕磕巴巴道:“我是……是芥堂新来的学徒。” “芥堂为何会有女学徒?”刻工这行几乎都是男人在做,怎么会招小姑娘学徒? “我……” 宋管事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过来,忙解释道:“这姑娘与我们东家有些小交情,脱籍后一时没地方去,遂先在这里做做学徒,东家也是点了头的。” 陈俨却并没有因此对她放下戒备,反而问道:“你叫什么?住哪里?自己一个人住还是与人同住?” 宋管事见他这一连串问题怪吓人的,怕小姑娘招架不来,遂赶紧让小姑娘去忙,自己则拉着陈俨去了后院,解释道:“这姑娘原本是江南富庶人家的闺女,因家道中落流落风尘,本名唤作张怡青,前几日说是脱了乐籍,一时没去处,来找东家,东家就将她留下了。” “常台笙为何会认得她?” “听说以前在万花楼见过,东家虽算不上热心肠,但看她机灵做事也利索,堂间也都挺喜欢她的,故而就将她留下了。” 陈俨没有接着问下去。他料想张怡青应当外貌可人,故而讨得一片欢喜,宋管事此时恐怕也中了这*阵。 可她衣服上的诡秘熏香味道与早上闻到的那气味太像,何况一个刚脱乐籍的风尘女子,偏偏来学做刻工?实在是令人生疑。 宋管事见他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忙道:“到点该吃午饭了,您是打算在前边吃,还是?” 陈俨随口说了一声在前面吃,宋管事便往伙房去了。 他则还在闷头想事,埋着头就往前走,直到撞上了迎面走来的常台笙。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她,不论气味身高都太熟悉了,全然不需要犹豫。 常台笙从衙门里出来就直接赶回芥堂,听堂间的制版师傅说陈俨过来了,她遂步子也不停地往后院走,只见他低着头很是认真地在思考什么事,也没注意她走过来时的脚步声,遂面对面地故意与他撞上了。 常台笙道:“你撞到人就乱抱么?” “当然不,我只抱你。”无比笃定的语气。 常台笙低头看了一眼他潮湿还未完全烘干的裤脚:“你不是不打算出门的么?怎么又出来了?陈大人觉得独守空宅很寂寞罢……” “不,我觉得……”有点害怕几个字到底没说得出口,最后还是换成了“放你一个人在外边跑我太不放心了。” 常台笙无声大笑。 “听说你去衙门了,怎么样?” “朱玉背后显然有人,我还未来得及见上他一面,衙门的人告诉我这案子移去苏州了。我很怀疑你那位做知府的学生是某个人的爪牙,要么就是年少天真,被人利用。”她说得很轻松,似乎因为下雪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不过看来今年的确是要去苏州过年了。” 陈俨自然没有异议,只要能同常台笙在一块儿,去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 常台笙握住他的手取暖,站在走廊里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旁的事,陈俨却没忘方才那件事,问道:“那个叫张怡青的新学徒,是你才收的么?” “是。”常台笙略不解,“怎么了?她得罪你了?” “我建议你查一查她身边的人,可能会有新发现。”他没有提早上有陌生人私自开门进来的事,只是又补了一句:“说起来……家里面还是请个门房罢。” “要顺便再请几个武功高强的护院么?” 陈俨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可以的话当然最好。” “说罢,早上遇上了什么事让你突然怕成这样。”他这样子太反常了,落在常台笙眼里就是害怕。他眼盲之后对于未知的恐惧,只会更深。 “没有。” 常台笙轻抬抬眉。这时前堂忽有小厮急急忙忙跑了来,道:“东家,向景辉来闹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我就知道公公怎么都不忘要污蔑我,噢……撒鼻息。 好想写过年啊过年啊过年啊 感谢大明同学的地雷~~么么哒 第73章 七三 自上回西湖书院一别,常台笙倒许久未见向景辉了。向景辉见常台笙过来了,站在堂间就道,“常堂主不是说若书卖得好便会加付润笔金么,怎么如今我连润笔金的影子也未瞧见,” 是有多缺钱才会到这里来要额外的润笔金,常台笙知道向景辉虽过得挥霍了些,但他素来写稿很快,润笔金自然也是滚滚来,应当没有为钱这事愁过。 “向先生毁约在先,加付的部分我完全可以不支付。何况,那一家没有与您结润笔金么,既然已拿了双份,向先生如此是否太贪心了些,” 向景辉脸色不好看:“常堂主果真是不念交情呢。” 常台笙淡笑笑:“交情也分对谁说。到饭点了,就不留向先生了,请回。”她说完这句就转过身,走到内廊里,宋管事匆匆忙忙跟进来,小声道:“听说近来向景辉的书稿都没人要了。” “我知道。”常台笙原本并未打算深究,一稿多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了,可向景辉偏偏不安分,非要闹出在西湖书院争论顾仲身份那件事,事后还多次找麻烦,实在没必要姑息了。 可惜向景辉一把年纪,竟不知不作死便不会死的道理。 若他愿意自降身价贱卖书稿,恐怕小书商会很高兴,但向景辉过惯了奢靡日子,又如何能接受小书商开出的价? 陈俨走在常台笙身后,待宋管事离开后,忽问了一句:“你是睚眦必报的人么?” 常台笙倏地停住步子,转身抬头回问:“此话怎讲?” 陈俨想到她抽屉里的名册,敷衍回道:“偶尔会那样觉得。”觉得你心中藏着事,那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事。 常台笙脸上浮起淡笑,抬手抹平他的衣裳夹领,回说:“算不上睚眦必报,但做人也不必事事宽容。这是我的处世逻辑。” “所以你还会收蒋园秀的书稿么?” “收。” “但他曾经……”他还记得那次常台笙带他一道去赴蒋园秀的宴,常台笙吃的东西里掺了药。若那晚她没有及时离开,若那晚他不在她身旁,当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事。 他原本以为,若按照常台笙的逻辑必然会报复蒋园秀,但她不仅没有动作,且还愿意继续收他的稿。不过也有可能,她是想留着将来收拾。 “你在担心我会出事?放心,我有分寸,一切都很好。”她声音沉稳地安慰他,告诉他诸事不必担心,好像是根非常靠得住的主心骨。 好像有什么完全颠倒了…… 他知道对方喜欢自己,不论身心她都很投入,但有关她的内心世界,他却怎么也走不进。常台笙整个人看起来像罩了一层坚硬又结识的壳,伪装得很好,但历经了二十几年岁月的一颗心,到底是什么样子,陈俨还不知道。 她没有给他钥匙,打开她外壳的钥匙。 ——*——*——*——*—— 陈俨接连几日都有些恹恹的,常台笙忙得顾不上他,他则找不到更多事来做。努力对这个世界产生的兴趣,似有逐渐消亡的趋势。 这是深陷黑暗的必然过程。起初是焦躁,渐渐心生出盲目的自信,再然后又会茫然,时间越久,所要做的对抗也更多。黑暗,比什么都更漫长。 他大概清楚这个过程,于是他仍旧愿意相信自己能对抗这无边际的黑暗。 而常台笙则非常迅速地请了门房,据说长得魁梧又不蠢且还极有责任心,应当能帮着好好看家,请陈俨放宽心地在家待着。 陈俨白日里会去书院讲课,因原本上课也用不着书册,故而就算看不见,如今他站到课堂里讲课也是极其容易的事。何况他听力尤其敏锐,底下有谁在交头接耳,有谁在传递纸条,一清二楚。 常台笙这日收工较早,想他此时应还在书院,遂直接过去接他。她到书院时他还在讲课,常台笙遂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儿。 讲得很好,甚至出乎她的意料。 等下了学,学生们陆陆续续拎着书匣出来,陈俨则站到了最后,沉默着整理自己的书匣。常台笙遂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他的书匣。若他眼睛仍旧是好的,若他如今还身在京城朝堂,那,他的理想会是什么呢?她所见到的陈俨,是不论做什么都很容易上手,放弃什么似乎也很容易的事。 不知是不是天资过人的大多如此,因为太容易得到,所以放下也会更轻松。故而他们就算对这人世里诸多事存有兴趣,这热情却很快会减灭。 他们会有执着的事与理想吗?还是终生都在不懈寻找,重复得到与放手? 常台笙想着走了神,陈俨却已是走到了她的面前:“我不认为你是来听课的,所以走罢。” 常台笙带着他去吃了晚饭,回到家脚都快冻成冰块。她忙生起炉子,烧热水打算泡个脚。陈俨与她隔着木盆面对面坐着,在听水壶的动静,常台笙则兀自翻阅书稿。 她看着看着忽道:“上回你说张怡青可疑,我遂让人查了一番。她住在松元巷,屋子很小,独住,每日一大早就直接到芥堂,晚上也是直接回住处,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行径,且平日里在芥堂也很规矩,你是不是太多疑了?” 陈俨不相信偶然,遂道:“有时越正常反而越可疑。” 常台笙不以为意:“她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陈俨没回话,他听见手边的水壶烧开了,遂侧过身去拎水壶。这时常台笙坐着侧身去拿桌上另一册书稿,脚就直接踩进了倒了冷水的木盆里,恰这时陈俨拎着水壶就直接倒了下去。 “啊!”常台笙被沸水烫得惊呼出声,尖锐的疼痛窜上来,她甚至有些懵。再低头看时脚背上通红一片,很快就起了水泡。 陈俨吓得赶紧放下水壶,因什么都看不到他这时候甚至有些手忙脚乱的,一时间竟不知要做什么,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回过神知道自己要去找烫伤的药。常台笙忍着痛镇定道:“没有什么大碍,药在你右边柜子的中间抽屉里,里边有个药盒,你拿给我。” 陈俨摸索着拿到药盒,忙走回常台笙面前,蹲下来打开药盒,摸着里头各种各样的药罐子问她:“是哪个?” “往左边移一个。”常台笙感到伤处火辣辣的痛意传来,令人忍不住皱眉。 陈俨握过她的脚,手抖着打开盒子,蘸了药膏给她轻轻涂上。手指轻触到的范围有一大块,半个脚背几乎都被烫伤,素来镇定的陈俨这时候竟觉得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常台笙却从定无比,她低头捡起袜袋,将烫伤那只脚套起来,下了地道:“这会儿倒是不冷了。” 陈俨忙要上前扶她,常台笙却道:“没什么大碍,又不是不能走了。我还要看会儿书稿,你赶紧先洗完,留些温水给我洗个脸就好。” 她说着就握着书稿在褥子上坐了下来,低头翻阅。 脚背火辣辣的疼意丝毫不减,像是一团火在烧着。 屋外风声很大,陈俨出去后过了许久却还未回来。常台笙不免有些担心,小心翼翼地起了身,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拉开门,这才看到默默蹲在漆黑走廊里的陈俨。 “你怎么了?”他是不知道冷么? “我想弄死我自己。”闷闷的,带了点鼻音。 常台笙觉得好笑,不小心烫伤了她好像是什么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事,虽然这时候脚背的确疼得她直皱眉,但也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不该明知道他拎着水壶还提前将脚放进木盆,这不找烫么?他又看不见。 常台笙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后:“你将自己弄死了那我怎么办?何况这天气恐怕冻不死人,最多也只是将人冻坏罢了,难道你等着冻坏了让我照顾你么?脑子长到哪里去了?” 她说完就回了屋,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某人就灰溜溜地进来了。 最终他老老实实地帮常台笙洗漱完,确认她已经躺进了被窝里,这才熄了灯,自己在另一边躺下。 夜很长,常台笙闭着眼试图睡着,但疼得根本无法入睡,稍一动就压到伤处,是当真难受。时至半夜,常台笙轻叹口气,她以为陈俨睡了,遂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却没料忽然被他握住了手,只听得他低声问道:“果真睡不着么?” 他心疼又自责,故而也是一直睡不着。 “很疼么?” “疼是疼,但还好。小时候调皮也被烫过,那还是夏天,腿上一大片水泡,很难好。”常台笙稍顿,“因为怕留疤,故而直到那个夏天结束,我没有碰过酱油,我母亲为此还表扬了我。”语调渐渐转为暖色的回忆气氛,也将这话题慢慢带开。 深夜里不急不忙的回忆,也让常台笙轻松了一些。 她极少在陈俨面前提起往事,就像陈俨也不会主动在她面前提往事一样。他们借由旁人之口去了解对方,但总有一日会以合适的方式坦诚地一起接受过去,无惧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后来常台笙说着说着就困了,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次日陈俨起了个早,在门房的帮忙下做好了早饭,等常台笙吃完,给她换好药,甚至背她上了马车,这才放心地放她走。 辰时一过,陈俨拎着书匣准备出门去书院,同门房说下午回来。 然而,一直到了晚上,陈俨都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公子莫怕!我来解救你! 感谢土豪们~~ 木木船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26 13:51:19 1416007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6 22:33:29 静悄悄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7 06:05:48 大明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27 16:53:28 第74章 七四 常台笙回到府里时天已黑透,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房,门房急急忙忙道,“东家,陈公子出门时说下午便回来的,可到这会儿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他一个人走的么,” “对,说是去书院,路熟不要人陪着,可都已这么晚了还未回来,就怕出个什么事……” 门房语气有些急,常台笙道,“你在这守着,若他回来了正好,我去书院看看。”她说完就重新折回马车,迅速往书院赶去了。 按说书院早该下学了,陈俨这时候未归难道是被山长喊去吃饭了么?常台笙一路都开着车窗帘子朝外看,期待能在路上遇上他,可最终一无所获。她急匆匆赶到书院时,书院门房都有些奇怪:“常堂主这会儿过来有事吗?” “陈讲书不在书院么?” “来讲完课下午就走了呢,常堂主没见着?” “下午几时走的?” 门房小厮抓抓脑袋,想了半天道:“申时三刻的样子,那会儿天还挺亮的。” 申时三刻走的,若没去别的地方,必定早就已经到家了。 这时候山长恰好从书院里头出来,见常台笙站在门口,且看着有些着急,遂问道:“怎么了?” 旁边门房插话道:“陈讲书今日下午从书院离开后似乎没回府。” 这会儿已过酉时,唯有书院门口的灯笼有昏昧光亮,山长让她不要着急,常台笙应了一声,脸隐在黑暗里,似乎在努力回想他可能会去的地方。 她连忙又上了马车,打算去北关水门的宅子去看看。虽昨日她试图化解过他内心的愧疚,可常台笙觉得他是个心思很重偶尔又很蠢的家伙,指不定会因为一时太自责跑去什么地方悄悄躲起来。 可她赶到北关水门,将宅子翻了个遍却连个人影也没找着,她又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常家祖宅,门房却也说未见陈公子来过。 常台笙之后又澜溪边的藏书楼,甚至还去了他平日里爱去的点心铺子,可悉数都一无所获。脚又冷又疼,她站在寒风里看着茫茫夜色无比心焦。 ——*——*——*——*—— 而此时陈俨忽然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头。意识缓慢恢复,他也渐渐察觉到了手腕处及脚腕处传来的绳索压力,绑得很紧根本没有动弹的余地。 因什么都看不见,故而只能依靠其他感官。此时周围没有什么奇怪声响,地上铺了软垫,他用指尖触了触,毛茸茸的应是个昂贵的垫子,背靠的是木墙,触起来干燥。整个空间里气味也比较干净,应不是那种潮湿阴森的地方。 这屋子里甚至还生了暖炉,他并不觉得冷。 记忆往回推几个时辰,他从西湖书院出来,循着记忆里的路数着步子往回走,约莫走了一刻钟到寿福巷时,忽从身后伸了一双手过来,猛地勒住他脖子就将他往后拖,举止粗暴并且出其不意,他陡然回神,听到周围似乎不止一个人。 陈俨冷静地在脑子里构想了一番逃跑策略,但最终得出的判断是——想逃走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和对方搏斗不可能有胜算,何况他还是个瞎子。 勒住他脖子的那手,手劲亦很大,陈俨屈肘猛地后击,同时低头狠狠咬了那手一口,对方下意识地松了下手,陈俨立即丢下手里的书匣,往寿福巷西边跑。 他知道对方肯定很快就能追上来,但是没关系,都在他预料之中。趁这当口他就将袖中帕子直接丢掉,还没跑出去两步,那凶匪扑上来就给了他一拳,另一人上来用帕子捂了他的口鼻,陈俨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愣是屏气,想要假晕骗过对方,可那人却也不蠢,死死地按了许久就是不松手,陈俨最终在窒息和暂时晕倒之间选了后者。 于是一觉睡到了现在,被人带到陌生的地方,更不知对方有什么目的。陈俨倒没觉得有多害怕,比起上回有陌生人悄无声息地进他家门,他觉得被孤身带到别人的地盘,更好接受一些。 这会儿应是天黑了,也不知常台笙到家了没有。若她看到自己不在家,必定会出门去寻,那就……希望她能聪明点儿,能发现路上他特意留下的书匣与帕子。寿福巷走的人少,且当时已将入暮,路过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但愿那书匣别被旁人捡走了。 陈俨这样想着,陡然间听见了身前左侧的开门声。因眼睛一直蒙着,且这时他又背靠着墙壁,故而他就接着装昏迷,静静听着对方的反应。 听脚步声,对方是个成年男子,且年纪不大,也不会是个胖子。那人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又伸出手,轻轻解开了他的蒙眼缎带。 陈俨仍旧合着眼皮装睡,左右他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这时忽有一只凉凉的手轻轻摸过他的眼皮,指腹凉到骨子里,柔软没有茧子,不是做体力活的人。 也不知为何,尽管没有声音,但陈俨忽觉得对方这时候在笑。 是记恨他的人?还是嫉妒他的人?都有可能……但绝对不会是为钱财而来的绑匪。 若对方当真在笑,那是因看到他眼盲所以觉得很高兴? 这时从门外忽又走进来一人,走到那人身边,站着看看陈俨,声音清清淡淡:“陈公子不必再装昏睡了,药效也总有个时限,不是么?” 陈俨遂也不再与他们装蒜,睁开眼回道:“哦,看来你也不算很蠢。”若是蠢货绑匪,这时候见他不醒,估计直接就是一脚踹醒要么一盆冷水浇上来。很好,遇上个脑子冷静又不轻易使用武力的绑匪,陈俨忽然感觉没那么糟了。 “陈公子还当真如传闻所言那般……傲慢啊。” 那声音很是好听,还带了一丝隐约的欣悦情绪,仿佛将陈俨捉到这里来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这时先进屋的那人起了身,站在一旁并没有说话。 陈俨回道:“我是在陈述事实,且‘你不是很蠢’这句话难道不是夸赞么?” 换来淡淡的笑声。 从声音与这笑声来判断,后来进屋的这人必定是个家教优越的贵公子,且应当比先进屋那人要年轻一些。陈俨在脑海里迅速地构想着他们的关系,但并没有什么头绪。 因为他们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言语上的交流,这令人很难判断他们之间的角色关联。 那人淡淡道:“不知陈公子愿意陪我喝茶下棋否?” 陈俨转头示意了一下被捆在伸手的双手:“这个要求超乎我能力所及,难不成让我用嘴叼棋子么?” 那人又是淡笑笑,竟当真走过去帮他解开手腕上紧紧绑着的绳结,声音轻轻的,还带着隐约笑意:“底下人做事太糙,绑成这样真是讨厌啊。” 绳子陡松,陈俨立即将手移回身前,两手互相揉了揉手腕,很是自如地解开了脚上的绑绳,对方也未阻止他。 因为太清楚他如今身为一个瞎子的能力底限,所以竟当真由着陈俨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陈俨感受了一下方位,随后俯身在地上略摸索了一下,寻到那根一直伴着他的黑色缎带,重新蒙上眼,转向那个人:“不是要下棋么?若我赢了就放我走如何?我知道这个要求十分天真,但你绑我过来却是找我下棋喝茶,这件事也很天真,所以彼此彼此。我还要回家吃饭,所以请尽快。” 那人看着他蒙着黑色缎带的脸,唇角轻轻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很合理的要求,不过你当真还能下棋么?” “以仰覆代黑白,有什么不可以么?” “不怕我中途动手脚么?” “你好像在低估我的记忆力。” 那人脸上笑意无声放大,望向陈俨那张干净白皙的脸,眼中笑意更深。他回道:“那跟我来。” 陈俨轻抿着唇,跟着那脚步声进了一间屋子,他坐下来,对方推给他一只棋罐。 陈俨将棋罐子接过来,忽下意识地轻蹙了下眉头。 屋内的熏香刚刚点着,那气味虽比他之前闻到的要重了一些,但他却能肯定这香气与那日清晨那陌生人身上的香气是同一种,也与芥堂那位新来的学徒张怡青衣服上的香气一致。 他不会错。 ——*——*——*——*—— 而这时的常台笙恨不得想翻遍整座杭州城,将不知躲到哪里去的陈俨找出来。若这家伙当真因为不好意思回家就此躲起来的话,只要被她逮住,就等着挨鞭子罢! 常台笙仍不放弃地找着,忍着脚疼气鼓鼓地找着。在她潜意识里,陈俨失踪是因为他不好意思回家这个解释比其他都要好接受千倍万倍,因为那样至少意味着他没有出事,没有遭遇意外…… 常台笙脚疼得实在受不了,脱了鞋子借着街上黯光看到雪白袜袋上一片血印,水泡必定是全都破了,且还又磨伤了。她站在空荡荡的街头忽然眼眶发酸,却只好低头将鞋子重新穿好,踮着脚回到马车前,嘱咐车夫回芥堂。 芥堂今日留夜的人少,宋管事匆匆忙忙迎出来,看她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样子,忙道:“东家,西湖书院的山长方才来了。” “怎么了?” 山长拎着陈俨的书匣就赶紧从里边出来:“你方才走了之后我沿平日里那路走回去,在寿福巷里发现了这个。他又怎会是丢下书匣的人呢?恐是遭了什么意外,这……” 常台笙身子一下子不稳,迅疾地伸手撑住门框:“宋管事,报官。”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小妾你在外边这风花雪月的你家老板造吗?快回去跪搓衣板! 感谢苏乞乞的地雷~~ 么么哒 第75章 七五 “若是你输了呢,”坐在对面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品着手边的茶,淡瞥一眼陈俨的脸,长指自棋罐里拈了一只白棋,轻轻慢慢地搁在了棋盘上。 陈俨则没有回他,骄傲的自尊心以及强烈的归家意愿不容许这样的假设存在。这时候已很晚,他得尽量在子时之前赶回去。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常台笙因找不到他而着急的样子,但她必定是找不到他的。他这样聪明都尚且不知道对方是谁,又何况资质平平想象力匮乏的常台笙。 陈俨的棋艺在京城无人能出其右,几乎没有对手。而面前正在下的这局棋也并没有什么悬念,对面的男人似乎并没有一定要赢他的决心,落棋谨慎但算不上严密,且还有一丝莫名的玩味在其中。手法则是能拖就拖,懒洋洋的像是在逗一只猫。 最后终结棋局的一只黑棋仰面落下,宣告了陈俨的胜利。他毫不犹豫地起了身,竟在这时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果然……很好喝。茶香在唇齿之间回荡,甘味慢慢回了一些,陈俨搁下茶盏,道:“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对方轻轻地笑了一下:“你手脚俱无阻碍,我没有拦着你走啊。”声音清雅甚至带了一丝戏弄的意味。 是要他自己走出去?那太好了。 让一个瞎子从陌生的府里走回家这般行径虽然有些过分,但是对于陈俨而言,只要这样走一遍,他第二日就能循着记忆走回来。 陈俨这时候直接转过了身,正要往门口走时,身后忽响起一声:“等等。” 显然对方没有那么蠢,不会放任一个记忆力超群的人就这样离开,很快陈俨身边就围上来几个人,显然是要将他架走。 就在这时,身后的男人依旧闲定坐着,清冷的目光落在陈俨的后背上:“听闻陈公子与芥堂常堂主伉俪情深,不过……若芥堂与陈公子之间只能选一个,你认为常堂主会选哪一个呢?” 陈俨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他甚至未回头,直截了当地回道:“无趣的假设。” 不以为意的回应却换来对方一声淡笑。 他没有再开口,做了个手势,围在陈俨身边那几个人连忙上前将陈俨架走 ,不容反抗地将他捆好丢进了马车。 而此时,坐在棋盘前的男人十分耐心地将棋子分黑白一颗颗地收进棋罐里。 他身旁站着之前解陈俨蒙眼缎带的男子,那男子开口道:“您原本可以赢的,为何手下留情了呢?” 坐在棋盘前的男人将最后一颗黑棋放回罐子,清脆的棋子碰撞声在万籁阒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雅懒怠:“现在就留下他做什么呢?我还没有想好。” “您不是……” “不,这么有意思,当然要慢慢玩。”他说完顿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男子,声音懒洋洋的:“你动其他人我不干涉,但这个你不要插手。” ——*——*——*——*—— 载着陈俨的那辆马车疾驰了大半个时辰,最终停了下来。陈俨被推下车,那几人连绳子也不给他解,就调转车头走了。 陈俨坐在冬日冰冷的地上,好不容易挣开身上捆着的绳子站了起来。他抹平自己的衣裳,凭着感觉理了理仪容,忽听到巷中传来的犬吠声,他便循着那声音走过去。 此时恰好响起打更声,竟已经三更了啊。 那犬吠声越发近,听着格外熟悉。这里难道是寿福巷么?呵,还真是一群敬业的家伙,从哪里将他劫走末了还将他送回哪里。 陈俨数着步子往家走,走得极快,也很兴奋。今日最后喝的那盏茶是西南贡茶院所出,他曾在皇上那里喝过。这种茶三年上供一次,且数量极其有限,一般人怎可能有呢?就算是西南富商也不可能拿得到朝廷贡茶院的茶,不出意料的话,今日那位要么是朝堂显贵要么就是皇亲国戚。 但是他对那个人的声音语气毫无印象,且他说话没有京中人的口音,恐怕不是在京为官的人。 陈俨一路都在回忆,但走到了府门口却仍旧一无所获。 此时陈宅灯火通明,像是迷路行至尽头的召唤。即使,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门房眼尖,立时便看到了他,几乎是从椅子里跳起来,连忙开了门,语气有些夸张地说道:“公子你可回来了!东家出去寻你了,这会儿也不知在哪儿呢!” 果然。 他就知道常台笙会这样,可她是不打算要她的脚了么?! 他刚转头,就听到深巷里传来的马蹄声。马车疾驰至门口,陡然停了下来。常台笙拖着伤脚下了马车,她蓦地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陈俨。 几乎是一下子忘记了脚上的伤痛,她快步走了过去,仔细看看他,竟有些不敢相信般掐了掐自己手心,疼痛真实并非幻觉,一时间,心头陡松,既是如释重负又是庆幸,可心中却仍有隐忧,她张嘴吸了一口冷气,那阴森森的冷意毫不留情地涌进她的胸腔。 得知他可能遭遇了意外,而她却全然不知所措,这样的无力感让她一路心情湿冷低到谷底,比这糟糕天气还要差劲。 常台笙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句话也没说得出来,只是接连吸了几口冷气,胸口疼闷。 这时陈俨伸手将她圈进怀里,亦是好好地感受了一番她身上的冷,试图将自己行走多时所产生的热量传递给她。 天知道他在陌生的黑暗里有多么想念她。 陈俨陡然想起她的脚伤,忙松开手臂:“我预感你的脚快废了 ,不要再乱动。”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回了宅子,进屋将她放下来,又赶紧去拿药箱。 常台笙看到他衣服上的褶皱及污迹,一时间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唇瓣下意识地紧紧抿着。 她任由他在屋子里忙着,看他从门房那里接过开水壶,拿木盆,掺冷水,试水温,最后蹲下来摸索着脱掉她的鞋子。 陈俨将她鞋子脱掉后,手触到潮湿的袜袋时,不自禁地顿了一下。他能想象那袜袋之下是怎样一片血肉模糊的样子,脱的时候便更是小心。常台笙冰冷的脚踝握在他手里,她低头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目光移到他手腕上。结实绳索勒出来的红痕尤在,外皮有些擦伤。 他到底是遭遇了什么啊…… 陈俨用手巾轻轻压干她的伤处,蘸药给她敷好,最后拿过干净袜袋给她套好,若无其事地淡笑了一下:“都好了。”他虽然看不到她,但知道她此时与他同在这一个空间里,便觉得安心。 陈俨转过身,道:“我现在看起来应当有些狼狈,所以我要去洗个澡,你先睡。” 他说完就出去了,洗完再折回来时,常台笙已躺进了被窝里。 她有些发热,头脑昏胀,偏偏脚又疼,意识在这半昏半醒之间徘徊挣扎,十分难受。于是陈俨躺进来时,常台笙遂很自然地翻身,伸手环住了他。 此时已很晚,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且两人都疲劳至极,实在不适合深究今日之事的细节情委。 陈俨亦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有些头痛,过了许久才睡着。 梦境基调有些暗沉,似乎还很冷,像是萧瑟秋日,有落叶有风,还有泥土与秋霜的味道。他梦到常台笙走入一条空寂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个岔路口,一条往左行,一条往右行。她一个人站在那路口,背影看着十分单薄,忽然间她转过身来,没有脸,可他却陡然听到了哭声。 陈俨惊得陡然睁开了眼,伸手摸到常台笙散在后背的头发,急切地往上去探取她的体温。在这黑暗中,他迫切地想看到常台笙的脸,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常台笙意识模糊地感受到他的寻索,努力撑开眼皮将手移到了他触感略凉的颈间,声音低哑:“我在,我在这里。” 对方回应则是将自己拥得更紧,常台笙胸口滞闷。她在梦境里走了一条长路,没有能走到头就醒了。 陈俨再次闭上了眼,耳畔却似有声响,清清淡淡的男声带着一丝讥讽与戏弄意味问他:“若芥堂与陈公子之间只能选一个,你认为常堂主会选哪一个呢?” 两人一晚上均是未睡好,天亮时常台笙支起身看了一眼外边,却又躺了下来。她抬手试试额头温度,觉着不烧了,叹口气道:“再睡会儿罢。” 陈俨轻应了一声,常台笙又问他:“你昨晚做噩梦了么?” 陈俨面不改色地说了个谎,敷衍回道:“没有。” 常台笙掖了掖被角:“那现在能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么?” “如你所想,有个人在回家途中将我带走了。我留下书匣是希望你可能看到,之后的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怖。相反,我喝了一盏好茶,下了一盘棋,赢了之后就回来了。” “这是全部?” 陈俨将某句话在脑海中努力划掉,疏淡回道:“是全部。” 常台笙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张了嘴正打算开口时,这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东家,苏州有信来了。” 常遇的回信?怎可能这么快?常台笙连忙起了身,披上外袍,走过去开了门。门房低着头递过去,封筒逆封—— 是凶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橘樱的地雷 第76章 七六 常台笙连忙接过信,迅速打开看完,陈俨这时已起身走到她身后,问道,“怎么了,” 常台笙低着头,回想起苏州一别,声音低哑得不得了,“月遥过世了。”虽只有寥寥几面之缘,但那女子握着她的手摊开她掌心替她看命时的情形却仿佛就在昨日。早知道她身子不是很好,但未料就这样走了,竟连年也未熬过。 身后的陈俨闻言亦是沉默了一下,随即问道,“现在要收拾东西么,” 此时已是腊月末,春节在即,常台笙原本预备这两日忙完手上的事就启程去苏州过年,却没料是去奔丧。这世上的事总是出乎意料,杀得人措手不及。 常台笙留陈俨在府里收拾东西,自己则去芥堂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年关将近,刻工们也都准备回家过年,只留下宋管事与几个人轮流值夜。常台笙还特意叮嘱不要忘记盯着藏书楼那边,因芥堂存板间地方已不够放,遂许多东西也都搬去了那边,不能放着不管。 离杭晚上下了雨。冬雨难得,空气潮冷却格外干净,坐在客船里只听得外边雨打甲板,安静得每一滴都打进心房。 这是常台笙二十四年来头一回离开杭州过年,回想过去一年,全是变化。 有人离开,也有人来。 人生热闹凄清,都在这些变化里。 她曾经倔强孤僻,内心抵触旁人的靠近,可如今竟能安心地靠在另一个人肩头,听冬雨滴滴答答。尽管还没有到能一眼看穿对方了解对方内心细节的地步,但在她眼里,他是最好的,这就足够。不论将来如何,这一点并不会变。 也许他哪天会重新展翅离开这小小天地,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去闯,但常台笙并不惧那一天的到来。 被上天青睐的骄子总有他的路要走,她无法阻拦也不必干涉。 ——*——*——*——*—— 到苏州时恰是早上,腊月二十七,天色灰蒙蒙的,常台笙从码头雇了车往苏府去,一路上尚能看见缩肩缩脖子坐在摊子后卖年货的小商贩,连吆喝声都没有,大约是被这天气冻得懒怠开口。 苏府门口挂了白,虽已过了好一阵子,吊唁之人却不少。常台笙向门房递了名帖,一门房领他们往灵堂去,另一门房则连忙去禀报主子。灵堂搭在宅子西边,顾月遥娘家请了人来超度亡灵,有唱经的声音传来。香火纸灰味道充斥了整间灵堂,因无后的缘故,顾月遥灵前连个守灵的也没有。唯有苏晔静静站着,一身白。 沉默是最无能为力的悲伤。苏晔看起来比之前瘦了许多,眼底藏着浓烈的疲惫,丧事让他整个人都疲意重重。就算之前做好了对方可能会提前离自己而去的准备,但当这一日真正来临,还是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之前抓的药还未吃完,罐子里尚有之前未倒的药渣;妆台上的口脂盒还在,嫣红艳丽,用来掩苍白唇色;一把木梳安安静静躺在镜子前,细密梳齿间竟还缠着一根细长柔软的头发;被子衣服,房中诸物,都还存留着伊人气味。 自她走后,苏晔没有再进过这间屋子。 触景生情物是人非最难过。 常台笙给顾月遥上了香,感受了这其中生死分别的悲恸,内心恻然,走到苏晔面前,也只能言辞有限地说一句节哀。 苏晔哑声回:“去东边小厅坐会儿罢。” 常台笙点点头,正要转身时,陈俨走到苏晔面前,静静站了许久,末了竟抬手摸到了苏晔的眼睛。苏晔合上眼皮,任由他凉凉的指尖划过。那手指至眼尾时,他才重新睁开眼。 他还是个幼童时,就这样送走过他的母亲。当时对于死亡的概念还很模糊,以为哭一哭母亲看不过去了就会回来。陈俨小他一些,当时就蹲在披麻戴孝的苏晔对面抬手去擦他泪汪汪的眼睛,说:“哥哥就算眼睛哭肿了母亲也回不来,不如不要哭。” 回不来了,这是比自己年幼的弟弟对死亡的理解。比他透彻,比他理性,甚至有些残忍。 但这是事实,只是陈俨懂得比较早。 后来他仍旧止不住哭,对面的小人儿就抱抱他,说:“母亲不在了,哥哥还有我,将来的日子我会陪着哥哥。” 但之后一别十来年,想起来真是令人心痛。 常台笙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猜想陈俨可能有话要与苏晔说,遂自己先出去了。陈俨听到逐渐走远的脚步声,忽然伸臂抱了抱苏晔。 就像小时候下意识地用拥抱去安慰悲伤到止不住哭的兄长,陈俨认为这样就可以让他稍微好受些。为照顾成年人的自尊心,他甚至没有说像小时候那样矫情的话,而是语声疏淡道:“她在这里我不能抱你,希望你理解。” 苏晔心中一恸,各番情绪拼命涌上来,他声音哑淡:“你不能再喊我一声么?” “喊什么?”陈俨松开手,重新站直了身体偏头朝向门口:“但我已经不姓苏了。”当年一句将来的日子我会陪着哥哥,如今想来真是唏嘘。遗憾常在,人间事总是不能尽善尽美。 ——*——*——*——*—— 那边常台笙还未走到东边小厅,常遇就从里头冲出来抱住了她。小丫头跑得飞快,几乎是撞进她怀里,牢牢抱住了她的腿:“姑姑……” 孩子表示亲近的方式简单直接,常台笙蹲下来揉揉她脑袋,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小丫头之前才送走自己的父亲,如今又见长辈离世,常台笙很担心她负荷太多。 常遇将头搁在她肩上,瞪大了眼睛问道:“姑姑觉得我胖了没有?” 常台笙揉揉她后背,似乎是感受了一下,回说:“恩,胖了些。胃口比之前好么?” 常遇使劲点点头:“先生也很好,教得很仔细。”她似乎是准备了一整套说辞,专挑苏府的好处讲,目的完全是为了让常台笙放宽心。 常台笙如何不知道她这小小心思,遂在小丫头问姑姑过得如何时,回她道:“也很好。” 她放开小丫头,说要去看一看祖父,小丫头遂带着她往东边厢房走。因天气不好,老太爷也未出来晒太阳,而是窝在房里,对着暖炉读书,读的是《弟子规》,常遇骄傲地说是她教会的,得意地抱着常台笙撒娇。 常台笙陪祖父坐了一会儿,刚要去见苏老夫人,没料老夫人却已是走到了厢房门口,示意她出来。常遇看看姑姑,很自觉地去搬了棋盘,坐下来同常老太爷下棋。 常台笙出去后将门带上,苏老夫人打量她一番:“看起来瘦了。” “进来有些忙,偶尔耽搁了吃饭,但身子骨硬,也没什么。”常台笙回得轻描淡写。 苏老夫人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好,平日里顾月遥陪着她抄经书读书,感情一直很好。孙媳这一走,老太太心里也似空了一块,都不忍再去翻往日里顾月遥抄的经。 老太太道:“小丫头在府里住得挺习惯,在学堂也学得蛮好,你暂时能不带她走么?” 孤苦的老人家总要人陪伴,与其说常遇需要这个环境,不如说老人家需要常遇。那样一个知心懂事的孩子,在哪儿都讨得欢喜。可小小年纪就懂得看大人眼色,真的是…… 常台笙回头看了一眼那厢房的门,回老夫人说:“我再问问孩子的意思罢。” 老夫人点点头。 因府里办丧事的缘故,临近除夕也没有半点过年气氛,晚饭亦是全素。 苏家毕竟是大,一起吃饭时各房都在,竟摆了好几个圆桌。常台笙坐下来时,旁边的常遇凑到她耳边极其小声地向她一一介绍同桌的人。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小丫头知道得清清楚楚。 常遇说坐在老夫人左手边的是卢氏时,常台笙抬起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握住了坐在另一边的陈俨的手。这位就是当时赶陈俨出门的苏夫人卢氏? 她看过去时,卢氏亦是瞧了她一眼,意兴阑珊地拿了筷子动动面前的菜。 苏老夫人瞥瞥卢氏,没说话。 如今苏晔当家,待苏晔从灵堂过来,这晚饭才正式开席。尽管菜皆是素食,却也下了工夫,精致得不忍下筷。席间苏晔吃得极少,苏老夫人看不过去便给他布菜,劝道:“好歹也要吃饱。” 那边卢氏不以为意地淡瞥一眼:“大少爷这会儿哪里吃得下饭,老太太劝了也是无用,等再过一阵子,那胃口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苏老夫人轻叹口气,搁下了筷子。 “人啊总是这样的,难过也就难过一时,哪能抱着回忆过一辈子呢?”卢氏接着道:“我家侄女今年也十六了,等过了年,要不将庚帖拿过来瞧瞧?” 正在慢吞吞吃饭的常台笙闻言陡然抬了头,只见苏晔神色疏冷一言不发地看着卢氏。 卢氏道:“大少爷这般看着我作甚?不过才二十几岁,难道月遥这一走,将来还不娶了?” 苏晔声音里有压制的愤怒,语气疏淡:“月遥尸骨未寒,这样的话姨娘如何说得出口?” 卢氏忽地冷笑一声,陡然搁下了筷子:“姨娘?我怎么说也是苏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你唤我姨娘一唤就是二十年,当你那娘还活着么?尸骨未寒怎么了?你爹娶我进门时你娘才刚走不久,你不过是比你爹假惺惺些罢了。这家里如今长幼尊卑全都没了,名义上我是你母亲,你的婚事我怎么就不能插手?何况你如今膝下一儿半女也没有,对得起祖宗么?论不孝,你可是头等啊。” 这剑拔弩张的架势让厅中陡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也都移到了一处。 恰这时,常遇忽不小心碰翻了搁在手旁的碗,汤翻了一身,碗则滚到地上碎了,声音在这厅中格外清晰。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满桌的人:“我错了……” 常台笙连忙起身要带常遇出去换衣裳,这时苏老夫人看一眼苏晔,同常台笙道:“让苏晔带她去,你坐下。” 作者有话要说:贴心小棉袄陈小妾和常小遇到窝怀里来么么哒 第77章 七七 常台笙闻言愣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苏老夫人不过是找个借口想让苏晔出去,再看常遇,这丫头已是自己下了椅子,苏晔也起身走过来,带着她出去了。 而此时厅内的气氛却丝毫没有缓和,苏老夫人看都未看卢氏一眼,径直道,“无后这样的话岂能乱说,” 各房此时均安安静静,可平日私底下议论苏晔与顾月遥时却也没少嚼过舌根。若非苏晔当家,恐怕当着面说都有可能。 老夫人这时看一眼卢氏,语声不徐不疾道,“说这府里没有长幼尊次,那是你不将自己当长辈,看看你身上可有半点长辈的样子?月遥也是你名义上的儿媳,儿媳走了,你穿成这般合适么?” 卢氏今日一身梅红衣裳,看着很是艳丽,衬得那张保养得当的脸更是白净。她这会儿倒是没甚话好说了,老夫人平日里虽不怎么管,但在这府里说话毕竟有分量。 卢氏那点心思谁都知道,近几年卢家在苏杭一带的生意逐渐没落,卢氏的兄长更是亏得一塌糊涂,到这境地,孩子们的婚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救命稻草。她小侄女如今已十六,正值婚龄,出落得亭亭玉立,长得也十分可人,但家境毕竟不如当年,媒婆介绍的人家都不合心意。 苏晔一表人才,温净又有担当,尽管有顾月遥横在心里,但男人嘛,怎可能年纪轻轻为了发妻就单一辈子。若能将自家侄女弄进来,哪怕起先做不了正室,等过个几年生了孩子,再提挪正事宜也不迟。苏晔这人又极念人情,届时怎可能不帮衬帮衬卢家? 何况卢氏在这府里也倦了,日日里都抱怨没劲,若侄女进来了,那就有意思多了。 常台笙在一旁看着许久没动筷子,陈俨忽递了一只碗给她:“好好吃。” 他说话时,卢氏看了他一眼。 常台笙想,也许卢氏并不知陈俨就是她当年赶出去的那个孩子,故而眼神里尽是看陌生人的意味,倒无甚异色。 知道陈俨是苏家孩子的,如今恐怕也没几个人。 这时苏晔领着常遇走到房门口,常遇止住步子回身抬头,小声道:“我自己去换就好了。” 苏晔站在门口等她,小丫头进了屋,爬上椅子点亮桌上的灯,手脚麻利地翻出干净衣裳换好就出来了。 她出来时见苏晔坐在走廊里,面前是萧瑟庭院,身后则是温暖屋舍,一身素白在这昏昧灯光下竟笼上一层微弱的暖意。黑发亦用白缎绑着,看着有些扎眼。他微仰头看天,但因阴天的缘故,夜空一片漆黑,一颗星也没有。 常遇悄悄地将门关好,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父亲还在世时,偶然间提过,说人世间没有什么比死更令人绝望,只要还活着,可以相互憎恶相互埋怨相互扶持,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死了,就当真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最终他因无法忍受病痛而选择了提前离开,但常遇也由此体会到了他话里的生死意义。 她刚到苏府时,顾月遥对她亲切极了,知道她喜欢画画,遂亲自教她,耐心至极,甚至胜过她母亲。可那日午后,顾月遥自笔架上取了笔,画了一会儿,便再也支撑不住。常遇亲眼见到滴在雪白画纸上的血,一滴一滴迅速铺开来,浸染了一片,像盛开的花,艳丽至极。 盛开意味将逝,比那更可悲的是,花有来年,但顾月遥却没有了。 顾月遥走得很从容,见苏晔最后一面前,她将常遇喊到榻前。那时她说话都已吃力,却伸手握过常遇的小手,轻轻摊开看了她的掌纹,忽地很释然,唇角浮了淡淡笑意,示意常遇靠近一些,这才打起精神微笑着与她说了一句:“替我好好照顾他……” 常遇不明所以,她长到这个年纪,想照顾的人只有姑姑和曾祖父,其他人并不在她想照顾的范畴内。也许将来她长大后会有出息,有能力去照顾更多的人,她很有信心,于是努力生长着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但顾月遥的这句话,她却是不太明白的。 在她眼里,苏晔似乎无所不能,又如何会需要旁人的照顾? 在昏暗的走廊里,常遇低下头伸出手来看了看自己掌心,那些错杂的纹路……唔,看不懂。 这时苏晔回了头,他起身走到常遇面前,将手伸给她:“外边冷,回去吃饭罢。” 重新回去时,屋内气氛稍稍缓和了些,大家亦是吃完饭再同老夫人请过安就各回各屋了。陈俨先起身出去等着,常台笙则带了小丫头出来,苏晔仍旧坐在老夫人身旁,老夫人看看他憔悴面容:“这阵子你都未好好歇过,今日就早些睡罢。” 苏晔应了一声,哑哑的又有些鼻音,随后起身拿过祖母的拐杖,送她回房。 常遇跟着常台笙走到客房,看看陈俨,提出“非分”要求:“我想与姑姑睡……” “不可以。”斩钉截铁的回复。 常遇暗暗嘀咕了一句“小心眼”,旁边常台笙淡笑笑,推门进屋,将洗漱物品给他准备妥当,末了道:“你就暂时独自睡一晚罢,若一个人睡不着你可以考虑去陪苏晔。” “你怎么可以鼓动我去同他睡觉……”陈俨咕哝一声,低头对常遇说:“将头转过去。” 常遇老老实实转过头,陈俨伸手揽过常台笙的腰,低头亲了亲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允许常遇将姑姑带走。 两人又去了一趟老太爷房里,小侍说刚睡着,她俩只好又折了回去。常台笙给小丫头洗脚时,随手递了一册诗集过去给她看。小丫头如今已认得许许多多字,一边翻一边读,遇到看不懂的遂停下来问常台笙。 常台笙给她擦干脚,拿过干净袜袋正要替她穿上时,小丫头恰好读到一首赠别。 “鱼在深泉鸟在云,从来只得影相亲……” 她忽然顿住了,常台笙一边给她穿袜袋一边接了下去:“他时纵有逢君处,应作人间白发身。” “什么意思?” 常台笙说完才意识到这诗句太凄恻,遂敷衍回道:“将来你可能会明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常遇点点头。 她带着小丫头睡下,一整晚小丫头都紧紧粘着她,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陈俨就来敲了门,见没动静就索性推门进去了。 像只八爪鱼一样粘着常台笙的小丫头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瞅瞅某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家伙,得意地又钻回被窝,感叹说:“被姑姑抱着睡觉最暖和了!” 陈俨忍住将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念头,同常台笙道:“天都大亮了。” 常台笙瞥一眼窗子,回道:“没有啊,灰蒙蒙的呢。” 这时候小丫头已经在被窝里笑开了,她觉得好闷就爬起来自己穿了衣裳,迅速爬下床:“姑姑我饿了,我先去吃东西。” 小丫头说完就窜了出去,某人则自然而然地和衣躺到常台笙身边。因天光还早,常台笙索性就由着他。 天色大亮,今日出了太阳。温暖日光下,阴惨多日的府邸也增了些生机。 常台笙上午要去一趟苏州府衙,吃完早饭就独自出了门。苏州知府听闻她如今是陈俨夫人,也未怠慢。这位知府的确十分年轻,会被人当成棋子利用也属正常。常台笙问了沉船案及朱玉案的后续,苏州知府说得有些敷衍。常台笙见从他口中套话很难,遂问能否去探个监。 黄为安乃死囚,本只有家属可见,苏州知府却破例让常台笙去了。 常台笙在阴湿牢房里见到黄为安时,却也惊了一惊。黄为安瘦得简直像换了个人,身上囚衣亦脏兮兮的。黄为安一只眼睛肿着,偏过头来努力辨认常台笙。他认出她来,陡然哈哈大笑—— “咬着手了!咬着手了!” 常台笙愣了一愣,却立刻反应过来,书船沉后她去找他,见他逗一只狗,她最后说了逗狗可能会被狗咬的话。 黄为安没站起来,他偏头盯着常台笙,声音阴恻恻的:“别以为我黄为安倒了是好事,芥堂也好,李崧的五台馆也罢,都得不到利。唇亡齿寒,我倒了你们也会跟着倒霉。知道杨友心那厮的靠山吗?你与尚书家结亲算个屁!” “靠山?”常台笙闻言陡蹙眉。 常台笙原想问出这靠山,可黄为安却一点想说的意思也没有。过了会儿,他忽然叹口气,道:“哥哥马上就要奔黄泉了,说要请你吃饭的,也吃不成了。那就送你一句话,身外之物该舍就舍,什么都没命重要。还有杨友心那厮好色得很,别落了他的套!哥哥见你是难得的干净人才提点你一句,别到时候后悔。” 他说完这话,狱卒就跑了来,说黄为安家的姨娘来了。黄为安连开口的机会都未给常台笙,就嚷嚷道:“滚吧,哥哥还要与我的小娇娇话个别呢。” 常台笙不好妨碍别人生死话别,最终一句话也未说,径直出去了。 而苏宅此时来了客,苏晔听得门房禀报,竟从灵堂出来亲自相迎。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第78章 七八 来者为端王世子段书意,虽未到全府上下跪迎的程度,但到底是府上难得尊客,就连老夫人也拄着拐出来迎接。段书意此行很是隐秘,未向任何人透露行踪,今日过来也只带了两名随从。 老夫人忙请他往厅中去坐会儿,段书意却示意老夫人不必客气,说此行不过是来给顾月遥上柱香,马上就走了。 几年前苏晔与西南茶商频繁往来,在生意场上偶遇段书意。那时苏晔还不知他是端王世子,有次吃饭顾月遥恰好在,段书意便让她给自己算命。顾月遥说得很细,末了说他非池中物,便含蓄地收了尾。 顾月遥在看人方面非常聪明,待段书意走后,转头告诉自己夫君,这位所谓的西南茶商,恐怕是皇室宗亲。再后来正如她所言,段书意不过是扮成商客的端王世子。 而段书意当日也不过是随便请她说说,可没想顾月遥那次所言,几乎全部应验,有些细节甚至精准到吓人。 此后段书意来江南,便总会到苏府与苏晔夫妇一聚,但再未聊过命理之事。 顾月遥的算命颇有些泄露天机的意味,她算得很准看得亦很透,虽然她身子不好也不怎么管府上事务,但很少有事情瞒得过她,故而她在时,这府里有种格外诡异的平和。 有些人便是如此,不动声色便能令人生惧生畏。段书意虽算不上惧她,但这位预言过他将来的人去世了,来上柱香也是应该。何况,他只是路过苏州而已。 段书意进灵堂上了香,在牌位前站了会儿,偏头同苏晔道:“听说近来不与西南那边做生意了,是有什么难处么?” 苏晔回:“没有,只是忙不过来罢了。” 段书意不露声色地看看他,薄唇微抿:“你不做倒被人抢了先,这块肥肉吐出来真是可惜。”他声音清雅,总是波澜不惊的,有隐隐的压迫感。 苏晔回:“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段书意见他今日这总示弱的模样 ,一时间竟没甚话好讲。转过身恰好瞧见了站在灵堂门口的常遇,他轻轻蹙眉:“府上何时有小孩子了?” 苏晔遂回:“远亲家的孩子,如今住在府里。” 段书意走到常遇面前,低头看了她一眼。常遇自然不知他身份,只知道他二十几岁年纪,样貌清俊,穿戴看起来也十分考究。 小丫头很警觉地往后稍退了退,段书意却也没来得及问什么,苏晔已走到他身边,道:“殿下喝盏茶再走罢。” 段书意未拒绝,苏晔蹲下来小声同常遇道:“有事么?” 常遇回说:“姑父出去了,让我来知会一声……”她说着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段书意。 “说去哪儿了么?” 常遇摇摇头,又说:“不过是坐府里马车出去的,应当不要紧……” 苏晔松口气,刚起身,段书意便问:“大人出门还要知会么?” 苏晔回:“让眼盲之人独自出门,总有些不放心。” 段书意作恍然状:“我倒认得一位大夫,号称什么都能治。若这眼盲并非先天所致,指不定还有救。” 苏晔闻得这句“”号称什么都能治“,随即就问:“殿下所指可是商墨商大夫?” 段书意偏头看他:“你也知道?” “先前便一直遣人寻这位大夫,但始终无消息,若殿下认得,那再好不过,可否帮忙牵个线,劳烦商大夫看一看?” 段书意不急不忙回道:“他如今云游四方,今冬恰好在西南落了脚,与我父王还算有些交情,待我修书回去问问罢。” 苏晔自然是千恩万谢,段书意示意他打住,这才一同去喝了茶。 送走了段书意,苏晔回书房写了封信,让管事送出去。 方才段书意的热情与说辞让人起疑,苏晔生性谨慎,遇疑必究,自然要让人去查其中猫腻。 ——*——*——*——*——*—— 陈俨回来时带了一箱子书,还特意问苏晔藏在哪里可以不被常台笙发现。苏晔好奇便俯身打开箱子翻了翻,没料竟全是盗印翻刻的芥堂书册。他直起身:“你打算帮台笙打官司?” “她觉得做这些是徒劳无功的事,但盗印翻刻绝对是越姑息便越猖獗,就算不能完全杜绝,杀鸡儆猴也并不是不能实现。”他顿了顿,“你家车夫居然识字,果然是大户人家,帮我谢谢他。” “知道了。”苏晔抱起那沉甸甸的箱子,“暂时放西边最里面那间客房罢,那里无人去的。” 陈俨表示非常好,遂跟着苏晔一路往西边走。路上他又问:“烫伤会留疤是不是?” “分情况。”苏晔偏头瞥他一眼,“你烫伤了么?” “我倒挺愿意是我被烫伤,可是——” “台笙被你烫伤了。”苏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结论。这世上能让陈俨内疚至此的,恐怕唯有常台笙一人。真是一物降一物。苏晔又问何时烫的哪里烫伤了,陈俨竟如实地一一回了。 苏晔道:“我看她走路似乎无甚异常,当真很严重么?” 陈俨知道常台笙这两日是刻意忍着痛,意志力强大的人就是这样——在外人面前不会示弱,忍耐力惊人。他回说:“那日为了找我,烫伤的水泡都磨破了,脓血浸透袜袋。”他稍顿:“所以很可能会留疤,而我认为你这里可能有除疤的药膏。” “药膏有,但是——”苏晔敏锐地捕捉到他言语里的信息,“你出了何事?” “有个无聊的人半路将我劫走,下了盘棋遂放我回去了。她以为我出了事,马不停蹄地找了我一晚上。” 苏晔眉头陡蹙:“那人当真是因为无聊劫走你么?” “当然不。” 苏晔指望他能给出精准理性的结论时,陈俨却道:“他不仅无聊,而且志趣恶心。” 恶心?苏晔极少听到他用这样的词来评价别人,到这程度难道是对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苏晔还未来得及问,陈俨又道:“我需要找一种香料,所以如果我去你的香料铺子待一阵子你会不会同意?” 苏晔怎可能拒绝他的要求,抱着书箱进了屋,道了声:“随意。” “太好了,谢谢你。”陈俨站在门口等他出来,“那去拿药膏罢。” 苏晔拿他没办法,遂只好带他去药库。 宅子太深,故而幽静,前边发生的事后边一概不知,等门房匆匆来禀告时,人都已进了门。门房小厮终在药库找到苏晔,气喘吁吁道:“少爷、夫人家的侄女到府上了,这会儿应在夫人房里呢。” 卢氏的侄女? 陈俨闻言,在一旁道:“看来有人不忍心看着你孤独终老,出手当真……太迅速了。” 苏晔将药瓶递给他,没回话就出去了。 按说卢氏带个侄女到府里来住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她昨晚说了看庚帖、续弦之类的话,转头就将侄女接过来,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卢氏侄女卢佳,这会儿换了衣裳,安安静静坐在卢氏房间里晒太阳,隔扇门开了一点,恰好可以看到外边走廊。卢氏坐在红木圈椅里剥瓜子,道:“这府里是不是挺好的?” 卢佳点点头。 “卢家人多,又都住在一块儿,每日争来斗去的,耳根都不得清净。这府里大少爷二十几岁了连妾室都没有,是非少得可怜,也适合你这温吞好逸的性子。” 卢佳仍是安静坐着,没接姑姑的话。 这时常遇恰好从门前跑过去,卢佳眼前一亮,她早闻这府里连个小孩子都没有,可这活泼可人的孩子又是谁家的? 卢氏这时候懒洋洋道:“呵,也不知哪里捡回来的野孩子,聪明倒是挺聪明,可又不是他们家的种,再聪明有个什么用?就算过继,也好歹挑个男孩儿来过继,这女孩子将来能做什么呢?” 卢佳依旧没开口。 “前阵子你父亲还说要将你许给薛家那个二公子,薛家底子是不错,可那二公子在外边花得很,又不学无术,我听陆姨娘说那小子连女人都打,这种男人哪能嫁?”卢氏低头继续剥瓜子,“看来看去,这苏州城啊,除了这地方,也没什么好人家了,你若愿意受个一两年委屈,将来可就都好了。且我又还在,这府里都没人欺负得了你,这委屈撑死了也就是名分上的,旁的什么亏也吃不了。” 卢佳这时候才唤了一声“姑姑……”,示意她别提这件事了。 姑姑喊她过来过年,这其中意思她隐约有个概念,但没料姑姑竟能将此事说得如此坦荡荡…… 卢氏抬头看她一眼:“你父亲肯让你来,就是默许了这提议,你来了就安心住下,自然会成事。”年轻男女,郎才女貌,配不到一块儿才奇怪。 卢氏忽然起了身:“既然是来客,恰府里还办着丧事,先去上柱香罢。” 卢佳知道是给顾月遥上香,虽觉着有些别扭,却也只好起身跟着姑姑去了灵堂。 卢氏本以为苏晔应在灵堂待着,想让两人先碰个面,可没料到了灵堂却未见苏晔人影,就只好作罢。那边卢佳倒是恭恭敬敬给顾月遥上了香,卢氏瞥她一眼:“回去了。” 卢佳转过身,恰这时苏晔与陈俨从外面进来。卢佳看看蒙着眼的陈俨,又看看苏晔,竟下意识地低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行文至这一章节,所有该出场的人物几乎已经全部出场,言语提过的也算,*oss也算 主线还在,我有大纲,我知道下面要写什么,所以,就算说我写得阴沉也好冷清也好,我都会这样写下去 另谢谢嘤嘤嘤这个世界太可怕扔了一个地雷,十分感谢。 第79章 七九 一旁的卢氏见苏晔进来了,连忙暗推了卢佳一把,示意她快打招呼。可卢佳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抬起头直愣愣看着面前两位清俊无比的公子。苏晔此时一身素衣,而陈俨则着青袍,明眼人一瞧便知穿素衣的才是苏晔,可偏偏卢佳将所有目光都投给了蒙着眼的陈俨,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瞧一眼苏晔,声音低如蚊蚋,“苏公子……” 卢氏见她打个招呼都如此别别扭扭,遂同苏晔道,“这便是卢家三小姐,我喊她到府上来过个年,没意见罢?” 苏晔淡淡看了卢佳一眼,极其客套地回道:“卢三小姐住下便是,缺什么同管事讲就好,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卢佳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叨扰了”,这才跟着自家姑姑往外走。 她从陈俨身边走过时,陈俨忽伸手搭住了她的肩:“等一等。” 卢佳大惊,转头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位蒙眼的公子,陈俨却立时收回手,语声平静无奇:“你从哪里来?” “诶?” 旁边卢氏及苏晔也是一头雾水。 卢佳回道:“从……姑姑房里过来的。” “不。”陈俨道,“我是说那之前。” “自己家……” “你房里用熏香?” 卢佳一愣,她从家里到这儿已换了衣裳,他如何还闻得出她用了熏香……她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遂又应了一声:“是……” “哪里来的香料?” 卢佳又老老实实回:“……我家铺子里的。” “品味还真是独特啊……”陈俨偏头同苏晔道,“用不着去你家香料铺子里找了,我要找的答案就在这位小姐身上。”他说着又侧过身:“我想这香料应当很难得罢,三小姐。” “是……”卢佳低低回,“是番邦海运过来的……叔叔说只此一家,且苏州城里就几个人买……” “太好了。”陈俨道,“你可以去休息了,三小姐。” 卢佳久居深闺,几乎没与家中长辈以外的男性接触过,但今日却与陈俨说了这么多,她自己都感觉意外。在她眼里苏晔虽然是翩翩君子,但看着毫无生气,而陈俨虽然眼盲,却似乎……很有意思,引人好奇。她跟着姑姑往客房去时,整个人都还懵懵的,回想起方才他精准无误地在她走过时搭住她的肩,然后迅速收回,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发问,她竟有些慨然——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呐。 ——*——*——*——*—— 卢佳再见到陈俨是隔了一日之后。 因是除夕,且常家素来有除夕夜自己包馄饨的习惯,苏老夫人听常遇说了这事,心血来潮便让府里各房一起到厅中包馄饨。 毕竟因顾月遥的事,这府里也许久无生气了。一起包馄饨,再吃顿年夜饭,也能稍稍热闹些。一大早厨工便开始准备馅料,苏府做事就是考究细致,各房爱吃的馅料不同,竟分着准备,皮子也都揉好切好,就等着主子们挽袖子包。 这提议固然好,但厨工们将皮与馅料送去小厅时,却也很是忐忑。今年主子们恐怕要吃一锅手艺差到极点的馄饨了……指不定还会露馅,浮一锅碎菜叶子。 小厅里聚了十几个人,围了两张圆桌学着包馄饨。苏老夫人自己也不会包这玩意儿的,遂喊常遇:“你来教。” 常遇果真像模像样地教一群大人如何包馄饨,也不怯场。卢氏这时候问她:“小丫头手这么巧,谁教你的呀?” “姑姑!”她话音刚落,此时常台笙恰好带着陈俨过来。小丫头立刻朝她跑了过去,常台笙同苏老夫人问了安,随即将椅子拖开,让陈俨坐下后,自己则在旁边坐了下来。 这时对面坐着的卢佳抬起头看陈俨,神情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丝的……倾慕? 卢佳全然不知道这时候常台笙将她所有的表情变化收进了眼中。常台笙没说话,拿过一摞面皮,分了一小碗馅料就熟练地包起馄饨来。 卢佳是个聪明的丫头,自然看得出常台笙与陈俨之间关系亲密。难道这位公子已经成婚了?她不清楚这公子是苏府什么人,也不好意思问卢氏,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揣测,但终究无果。 于是她一边手法生疏地包着饺子,心里一边琢磨。或阴或晴,内心所想全写在脸上。常台笙包完手上最后一张面皮,拍了拍手上面粉,忽稍稍侧头同陈俨耳语道:“晚上好好反省。” 陈俨全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那边常遇看看桌上已经包好的饺子,拿了一个小心翼翼道:“这样子的是不行的,煮一会儿就会进水……” 苏老夫人问:“哪个包的?” 卢佳颇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这时常遇看看她,小心地说:“将皮子卷起来时记得捏紧两边就好了……” 卢佳点点头,拿过皮子很是认真地又捏了一只。 常遇朝她笑笑,她也对常遇淡笑笑。 苏老夫人看看她。卢佳这丫头长得好看,脾气也不似卢氏那样猖狂,若没有顾月遥在前,她倒是很乐意接受这个丫头。 足足包了一个时辰,长相寒碜的馄饨摆了一桌。苏夫人让小侍端去伙房,眼看着天色已晚,遂遣人将苏晔喊来,供祭过祖先,便开席吃年夜饭了。 屋外已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传来,满桌热气腾腾,倒也添了许多辞旧迎新的气氛。常台笙给陈俨布了菜,他便从定吃着。席间都在聊天,故而坐在陈俨身旁的苏晔亦偏头轻声同他道:“香料买主的单子我拿到了,其中有个人你应当认得。”苏晔顺势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叫杨友心,上个月在卢家香料铺子拿的货。” 噢,杨友心。那个搞垮黄为安的家伙么? “但若是他绑了你,你应当能分辨出来,所以或许……不是他?” “未必。”陈俨道,“因为当时有两个人。同我下棋的,大概是他想要讨好的某位权贵。而他当时很有可能就站在旁边,真是恶心又无趣的家伙。” 杨友心原本就是苏州书商巨头,但如今不只做书,所涉猎的领域也越发广。他手段下流,很不要颜面,也不怕被人说道,讨好权贵也很有一手。前阵子连负责宫内采买的官员都能被他买通,手段可见一斑。 苏晔闻言略略皱眉:“你就这样回苏州?万一又被绑……” “我无所谓,但是——”陈俨说着又靠过去一些,声音压得更低:“杨友心的目的很有可能是芥堂。你知道芥堂于她而言有多重要,所以如果出点什么事,她或许会想不开。” “你有何打算?” “没有。”他稍作停顿,“但若她一无所有,我会帮她东山再起。这世上除了人命,许多事都可以重来,何况,我们也并非完全被动,算计?来罢,我可是个比他更不要脸而且会睚眦必报的家伙。” 苏晔略沉默了会儿,道:“若需帮忙记得开口,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治好眼睛。前阵子遣人在南京寻到一位名医,也许有用,可以一试。” “我明白。” 常台笙听他们在轻声谈事情,也不打扰这兄弟二人的窃窃私语,兀自吃饭。可对面坐着的某位姑娘,却频频抬头往这边看,真是……有意思。 之前包馄饨时,最后老夫人放了一枚小铜币在馄饨里,说谁吃着了就给谁封大红包。故而等馄饨端上来时,几乎个个都在期盼着那只吉利的馄饨会落到自己碗里。 一时间大家都在埋头吃馄饨,陈俨忽然停了一下,他一口咬下去发现硬邦邦的,遂安安静静将馄饨放回碟子里,接着吃。 故而等一众人都吃完,竟发现未有一人吃到铜钱,都在嘀嘀咕咕说是不是厨工漏了还是被谁吞进肚子时,陈俨这才偷偷摸摸地从馄饨里取出那枚铜币来。常遇眼尖,说:“在姑父那里!” 没料陈俨手一滑,那铜钱就掉到地上了。咕噜噜滚了一下,谁也不知去了哪儿。陈俨倒是无所谓,这会儿对面的卢佳却弯腰将滚至脚边的铜币捡了起来,她站了起来,隔着圆桌伸长手想要将铜币还给陈俨。 这时常台笙起了身,接过来微笑着道了声谢,随后将铜币重新放回了陈俨手边。 姑娘眼中满是失落,只好低头继续吃碗里的馄饨。 老夫人见陈俨吃到了铜币,很是高兴,一个大红包随即就递了过去。陈俨接过来道了谢,收进了袖子里,想了想,却又将红包偷偷塞给了常台笙。 这年夜饭吃得高兴,女眷们甚至也喝了些薄酒,热热闹闹的。因苏家没有守夜的习惯,吃过饭,说吉祥话发过压岁钱便各自回了房。常遇兜里揣了好几只红包,沉甸甸的,拆开来看看居然放的是金子……她转头问陈俨的红包里放了什么,陈俨却坦荡荡说:“被你姑姑没收了。” 这时卢佳跟着卢氏从走廊里路过,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的。小丫头在席上那句“姑父”喊出来,她之前的猜测也就都证实了。这位有趣的公子果真成婚了…… 常台笙看着卢佳走过去,又看一眼身边的陈俨,低头对常遇道:“姑姑先带你去洗漱,你早些睡好不好?” 常遇点点头,遂跟着常台笙先走了。 常台笙帮她收拾妥当,待她睡下后又哄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出了门。 走廊里竟有雪飘了进来,常台笙裹紧了身上的薄毯子,唇边下意识地泛起笑意。她沿着走廊回到客房,推开来听到陈俨在洗澡的声音。她将门关上,走到屏风后,搬了个矮墩子在浴桶旁坐下来,好整以暇地问:“反思得如何了?” “我应该没有犯错误,所以不需要反思。”逻辑正确,继续洗澡。 “是么?”常台笙眼角有笑意,“偶尔不觉得自己魅力难挡吗?喔我这么聪明,又如此特别,请来倾慕我罢。这样沾花惹草的方法还真是……独特啊。” “啊……”陈俨恍然,“首先我承认你前半句是对的,其次我那不是招惹,而是本着客观的不带私人感情的探查事实的态度去问了一些问题,最后,卢三小姐那所谓的一厢情愿恐怕已被你扼杀了,所以请万分放心。” “当真?”常台笙 “你在吃醋吗太好了。”陈俨忽地从水中伸出手,精准无误地揽过常台笙就亲了过去,含含糊糊道:“外边下雪了你懂我的意思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整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1 23:53:00 静悄悄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2 00:15:07 笑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2 02:31:52 言小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2 14:08:19 第80章 八零 隔着浴桶的亲吻似乎别有一番意趣,唇齿相依时陈俨动作熟稔地拆开她的发,手顺势往下,好不容易解开她外袍,咬着她耳朵嗓音低哑道,“一起洗罢……” 他潮湿温热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撩开她的中衣,解开她的裹胸,低下头唇舌流连,常台笙闭了闭眼,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恩,” “冷。” 某人正疑惑时,常台笙却从矮墩上起了身,褪下衣裳进了浴桶,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她身子往下 ,肩膀没进热水里,终于舒服地叹了口气。 她适应了一会儿水温,缓过神来取过旁边架子上的干花篓子,倒了一些在浴桶里,用手轻轻拨开。黯光里花瓣浮在水面,香气隐隐浮动,很是诱人。常台笙闭上眼打算泡一会儿,这时对方却将手探了过来,在水下捉住了她的手,再与她十指交叉相扣,彼此热量传递,指间的力量也令人心安。 屋中小炉上一壶水正在烧,将开未开时,有轻微声响。常台笙阖眼静听,过了一会儿,沸水翻滚声骤起,“咕噜咕噜”很是热闹。没人去管那已经烧开的水,浴桶中水温尚热,泡了会儿身子发烫,额头竟沁出一层薄汗。 常台笙睁开眼,看着黯光中陈俨的脸,上身前倾,顺手取过搁在一旁的手巾,浸湿了帮他洗澡。她力度控制得极好,但对于什么都看不见的陈俨而言,她抓着手巾在他皮肤上徐徐擦过,无疑是沉默又隐秘的撩拨。脖颈耳侧都是她的气息,混着干花香气,令人着迷。 他抬手搭上她后背,滑腻的肌肤让人忍不住流连,他一点点寻着常台笙身体上的敏感之处,可常台笙却似乎没多大反应,直到他将手移至她腰侧轻轻触动时,常台笙忽顿住手上动作,咳了一声,正色道:“先洗完澡。” 陈俨的手迅速往下,一路滑至她脚踝,轻轻握住:“已经结痂了么?” “伤药比我小时候用的那种好,故而也好得快。”常台笙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 ,慢悠悠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陈俨安安静静地享受了一会儿,忽想起什么来,道:“过会儿会有人送汤药来,所以大概需要尽快洗好,虽然我很希望能多洗一会儿。” 常台笙顿时很紧张:“什么药?你开始服药了么?” “不,是给你的。”陈俨力道均匀地揉捏着她的小腿,接着回道:“没算错的话你月事也快到了,难道你想到时候又痛不欲生么?” 原来是调经的药。 常台笙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未必会准时来。”虽然上回吃了一阵子药,但似乎并不见好。商煜甚至说她这样受孕都很困难,但……她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故而就算失调,就让它先失调罢。 她并非不喜欢孩子,甚至心中也隐隐存了那么一点念头,但、现在还是算了…… 一来她暂时没有精力,二来她又怕常家的怪病会传到将来的孩子身上。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她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但陈俨不想让她痛的这份心,却让她心头萌生暖意。 “还真是贴心啊,陈大人。”她浅笑着在他耳畔说话,唇瓣轻轻蹭到他的耳垂,陈俨忍耐了会儿,道:“你一直在考验我的意志力,若不是过会儿有人会来送药,我必定早就……” 常台笙脸上笑意更深,陈俨捉住她的手,身子前倾就压了过去,吻住她的唇,手则托在她脑后不让她往水里沉。 柔软的躯体就在怀里,与她肌肤相亲,能感觉到她的鼻息与身体的颤动,陈俨觉得美妙极了。此时炉上的汩汩沸水声依旧,常台笙闭上眼,脑海里晕晕乎乎。陈俨迅速地揽着她起了身,精准无误地扯过挂在架子上的干净毯子,覆住她的肩,就将她抱起来出了浴桶。 他甚至用不着常台笙给他指路,径直就走到了床前,平稳又小心地将常台笙放下,颀长的身体就覆了上去。 轻车熟路。 一阵撩拨让常台笙忍不住轻叹,她轻喘着道:“不是要等人送药来么……” “那要等到何时……”意志力忍到极致的某人此时甚至希望苏府小侍手脚慢一些。 沸水声一直不停,水泡鼓起又破裂,声音此起彼伏连成片。床榻上的二人亦是如这沸水般热烈,短促的喘息声交错,越发有默契。 因担心随时有人会来敲门,常台笙一直强忍着,然而紧绷的神经最终被击溃时,她还是忍不住张嘴出了声,同时脑海里闪过一片空白,手臂也下意识地将陈俨揽得更紧。陈俨喘着气将头埋在她颈窝处,背后是她紧紧攀附的手臂。他微微抬头,一下一下地亲着她的侧脸与脖颈,想要给她更多温柔的抚慰。 可这时,苏府小侍却抬手敲响了房门。水壶里的水已烧干,屋内只剩下情/事后神经松懈的轻喘声,谁也没有动。那小侍见里头亮着灯,遂觉着有些奇怪,又抬手敲了敲门。轻缓有节奏的敲门声在这雪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那小侍又极有耐心,接连敲了好几次,这才陡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忙将药盘搁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药放在外边了……” 小侍说完就飞快地跑了,常台笙听那远去的脚步声,忽然笑起来,手顺着他的脊背移至脖颈,手指探进他的发间轻轻按揉:“陈大人,你不去取药么?” 陈俨闭眼抱着她不动,比起之前的卖力,此刻亲近无比的温存让他感受到的幸福更多。甜腻腻的,好像可以填补心中所有的缺口,似乎都要满溢出来,让整个人都笼罩在那幸福感之中。 体温、呼吸时身体的起伏、一下一下的有力心跳,这真实的存在感,混着对方的气息,结成一张密实安全的网,好似没有什么能侵探其中。 “药要凉了。”常台笙轻抚着他的头发,气息逐渐平稳,她语声温柔,又有些无所谓的意思。药凉了就凉了,她亦很享受这温存时刻。 身体渐渐变凉,常台笙试图伸手去将里侧被子拖过来,陈俨却在这时坐了起来。常台笙知道他要去取药,遂将中衣递给他穿上。陈俨套上中衣裹着毯子开门将药盘拿进来,手试了一下碗的温度,打开碗盖抿了一口这才递给常台笙。 常台笙半坐起来,拿过药碗一饮而尽,将碗搁回了床头小案上。 她刚要躺下,陈俨却忽地俯身吻住她微肿的唇。常台笙轻启唇瓣,唇齿间便漾开了一片甜腻味道。 共苦,亦同甘。 喂完这颗甜到心里的糖,陈俨这才坐起来,又耐心地给她涂完烫伤的药,帮她穿好足袋与中衣,这才放下床帐,重新揽着她躺下。 他摸到她额头鬓角湿发,轻轻拨开,道:“下雪天真好啊。” 常台笙轻环住他的腰,低低笑了笑,似是仍不餍足,加上刚喝完药没有睡意,她亲亲他唇角,又往下轻咬他下颌与细薄的颈间皮肤。坚硬的牙齿施以的力量却带着温柔,又有几分挑衅的意味:“等开了春等不到雪,陈大人难道要去造雪?” “当然不。”陈俨认真道,“难道我不造雪你就不打算要我么?看在我表现如此优秀的份上,你应当考虑一下是不是以后可以换成下雨天、出太阳的天气、阴天……噢,还是随性好了。” 常台笙脸上笑意不减,她抬头认真看了看他的脸,半晌没有说话,却将腿搭在了他身上,翻了个身,覆在他身上,侧过头,耳朵贴着他心脏的位置,感受着那有力又稳当的心跳声:“听苏晔说给你找了位大夫,他今日与你说了么?” “说了。”南京的某位名医,说让他试试。 “他说年后兴许要带你去南京,我却可能没法陪着你。” 陈俨自然是要去南京的,南京的盗印翻刻十分之猖獗,他同苏晔一起去南京,一来可以治眼睛,二来他定要给那些窃夺他人成果的家伙一些颜色看看。 但常台笙此言却分明是不放心他去南京。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很委婉地说道:“比起照顾人,苏晔在这件事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胜过你许多倍,你得承认这一点。” “是说我照顾得不够好么?”常台笙语气里有丝丝酸意,“那你同苏晔过日子罢。” “啊,你居然连苏晔的醋都吃。”陈俨吃惊地回了一句。 常台笙自然知道他说这话是为了让自己放心。有苏晔陪着,应当不会出什么事,也不必担心照顾不周的问题。但她还是舍不得,可纵使舍不得,也没有办法。苏晔说那位名医从不出南京城,又说并非十天半个月就能治好,对于她而言,这时间太长了。年后芥堂搬刻坊的事将提上日程,还有一堆别的事要处理,何况还有人如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芥堂。 常台笙伸指轻揉他唇角,想了会儿道:“去了南京只能与苏晔在一块儿,稀奇古怪的人不要见,还有……若上街的话,好看的衣服也一律不许穿了。” “你难道怕南京的姑娘太热情将我抢回去么?” “恩。”常台笙沉声回他,“怕极了。” 她低头封住他的唇,不打算让他再开口,这雪夜亦终于安静了下来。 ——*——*——*——*——*—— 而苏府的另一边,卢氏却还迟迟未睡。 她自贴身小侍那里拿过一只药瓶,轻轻拔开塞子,低头嗅了嗅,偏头问:“确定有用么?” 小侍忙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啦。 今天遇到一些事。 最后谢谢你们的留言和地雷 乐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3 09:42:41 OnlyLitch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3 11:05:46 第81章 八一 大约是太困了,两人大年初一就睡过了头。大早上的,常遇坐在他们房门口的走廊里等了许久,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热闹的爆竹声,转头往后瞧瞧仍旧紧闭的门,心里略有些怨念。 昨晚的雪下下停停,故而这会儿地上积雪很薄,根本没什么好玩的。常遇又等了一会儿,见苏晔走过来,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拍拍新衣裳上的褶子,想了想抬头说了一句,“苏叔叔早,万事如意。” 苏晔递了一只红包给她,随后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声音淡淡的:“还没起么?” 常遇接过红包,点点头。 苏晔遂道:“让他们睡罢,先去后边拜年好吗?” 常遇低头想想 ,虽然她本来想将今年最早的一声新年祝愿送给姑姑,但方才都先祝福过苏晔了,那就……只好算了。 她跟着苏晔去了后边,给苏老夫人拜年。老夫人房里已聚了好些人,常遇跟在苏晔身后进去后,挨个地问候过在座的长辈们,老夫人看这丫头如此嘴甜聪明,心里头很高兴,忙伸手示意她坐到旁边来。 常遇遂过去挨着苏老夫人坐了,老夫人搂着她这小小身子,手上则在慢悠悠地剥橘子,随后塞了一瓣给小丫头吃,笑着问:“甜不甜?” “甜!”常遇声音干脆清亮,又有孩子的稚气,很是讨喜,引得几位姨娘也都笑起来。此时卢佳站在卢氏身后,低着头也不知在琢磨什么,老夫人忽想到什么,遂伸手拍拍站在一旁的苏晔,小声道:“还备了多余的红包么?” 苏晔这才从袖袋里摸出个红包悄悄递给老夫人。苏老夫人看看低着头的卢佳,将手中红包朝那方向递了过去:“三姑娘。” 卢氏见状,赶紧暗拧了一下卢佳的小臂。卢佳这才陡然回神,上前将红包接过来,有些木讷地说了几句吉利话,默默地退了回去。 老夫人讲完又扭头看一眼苏晔:“那两个呢?” 苏晔低声回说:“似乎……睡过头了。” 常遇吐了下舌头,竟替姑姑和陈俨觉得丢人。大人居然也会睡过头,这会儿太阳都照屁股啦。 老夫人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也别都在我这儿耗着了,该吃饭吃饭去罢,时辰不早了。”一众人没吃早饭便来拜年道吉,这会儿都快饿过头了。 常遇则从椅子上跳下来,崭新的袄子衬得小脸更是白净可人。老夫人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笑说:“快去将你姑姑姑父喊起来吃饭。” 常遇点点头,转身就跑了出去。她跑得极快,苏晔怕她不小心摔了,赶紧跟了上去。 ——*——*——*——*—— 陈俨其实一早就醒了,可他听见常台笙呼吸绵长均匀,似乎睡得很沉,也未喊醒她,只换个姿势继续抱着她睡。没料这回笼觉一睡就是一个时辰,再醒来时常台笙仍旧沉沉睡着。 陈俨感受着她的平静呼吸,想再等一等,可这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常台笙翻了个身,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看了看门,再看投进来的日光,她惊得连忙坐了起来:“几时了?” 她赶紧穿衣裳,迅速收拾了一番,见陈俨还在磨蹭,又听到屋外常遇在唤她,遂道:“你慢慢穿,我先出去了。” 常台笙原以为只有常遇在外头,可打开门却见苏晔也站在走廊里。常遇抬头小声道:“姑姑……现在都是辰时了……” 常台笙脸上大为窘迫,若是在自己家也就算了。大年初一在别人家里睡过头真的有点……丢人。 不过小丫头立刻转了笑脸,嗓音清亮:“姑姑万事如意!” 常台笙抬手揉揉她脑袋,说:“你也是,要好好长身体。”她说着抬了头,看看苏晔,却未说话。 虽然并不如前几日看上去那么低落,但他看似平静的神色里,像蒙了一层雾。 里边陈俨收拾妥当出来了,小丫头抬头看看他:“姑父连过年的新衣裳都没有吗?” 陈俨回她:“你有吗?” “当然有,苏叔叔一早就预备好了呢!” 常台笙这才注意到她一身新,且这身衣裳不是在杭州做的。苏晔心细如尘,不是自己的孩子也能想得如此周到。如陈俨所言,在照顾人在这件事上,他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但二十几岁的人,已有看透之意,却还在勉力做好身在人世该做的每一件事,只会更辛苦。 “有新衣裳了不起么?我都穿腻了。” 小丫头瘪嘴看着他,辩驳道:“姑父在嫉妒。” 两个人跟孩子似的你一句我一句斗嘴,常台笙关上门,同苏晔走在前面。她偏过头轻声表示了感谢:“我都差些忘了要给她预备新衣裳,真的多谢了。” “也是祖母提醒我才记得。不用谢,孩子在府里添了许多生机,嘴甜会做人,姨娘们竟也都挺喜欢她。”苏晔似乎感了风寒,鼻音有些重,声音里也有些倦意,眼底疲色不减。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让她暂且留在这府里罢。” 常台笙暂时没有表态。 几人一道去了常老太爷那儿,常老太爷竟也一身新衣裳,正坐在太阳底下吃刚煎好的春卷。 ——*——*——*——*—— 拜过年,四人一道去厅中吃早饭。桂花芝麻馅儿的糯米圆子,热气腾腾,咬一口,便是满口甜腻腻的馅儿,还带着桂花香气。小丫头咬得一嘴都是黑乎乎的芝麻馅,末了,常台笙说:“你张嘴给我瞧瞧。” 常遇便咧开嘴,牙齿上全沾着黏糊糊的碎芝麻。常台笙将杯子递过去让她漱口,旁边苏晔则直接伸帕子过去擦掉了小丫头唇角边沾的馅料。 小丫头看看他,略有些疑惑为何同样吃的是芝麻圆子,大人的牙齿就干干净净的,难道吃下去还要用舌头舔舔牙齿么?好奇怪。 她见碗里还有一只,便打算都吃掉了再漱口。可她咬了两口,忽然惊讶地抬头,望望常台笙,又看看苏晔。常台笙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小丫头愣了愣,忽然冒出眼泪来,嘴里还含着一团黏糊糊的糯米,含含糊糊道:“有个牙齿掉下来了。” 坐在对面的常台笙哈哈笑了起来。她陡然想起来似乎还未与小丫头说过人会换牙的事,常遇这反应,大概是以为牙齿掉了就不会再长了…… “吐出来。”苏晔侧过身,按住她小脑瓜,伸了另一只手过去轻托住她下巴。 常遇将那黏糊糊的糯米粉团子吐出来,吸了吸鼻子。她前阵子就觉着有颗牙齿好像有点动啊动的,可是居然真的掉了。 苏晔从那一团黏糊糊里找出一颗小小的乳牙来,脸上居然也有浅淡笑意,随后将牙齿拿给她看:“是你掉的吗?” 常遇很可怜地点点头。 斜对面的陈俨轻哼一声:“我必须提醒你将来还会掉更多,一颗接一颗,全部掉光。” 他话音刚落就被常台笙踩了一脚:“不要吓她。” 陈俨回驳道:“我所陈皆为事实。” 常遇眼泪陡然又冒了出来。 苏晔在一旁淡笑着安慰:“没事的,还会再长。每个人都是这样。” 常遇将信将疑地抬手抹了抹眼睛。苏晔见她似乎有些不信,缓着声道:“张开嘴。” 小丫头老老实实张开嘴,苏晔低头看了看她牙床上某处空缺,有一颗白色小牙胚已经顶了出来。他握住她一只手,引导她自己去摸了摸,随后道:“那颗小牙会继续长的。” 常遇这才松了口气。 常遇收回手,又抹抹眼睛,似乎觉得方才有些丢人,低头看看自己掉的那颗牙,吸了吸鼻子道:“那这个要怎么办……” 斜对面的陈俨道:“处理掉下来的牙齿,是一件神秘而庄重的事。快漱个口,吃完了要出去处理这颗牙。” 小丫头将信将疑地看看他。这个姑父当真太讨厌了,是因为没有新衣裳穿记仇么? 可她还是拿过杯子漱了口,陈俨这才起了身,带着小丫头去处理牙齿。 他领着小丫头走到门外,道:“你掉的是上面的牙还是下边的牙?” “下边的。” “很好,双脚并拢,虔诚地和你的牙齿告个别,心怀敬畏地求屋顶上的神明保佑你长一口齐整好牙。” 常遇觉着他这个说法有些唬人,却还是乖乖照做了。 “现在,往屋顶扔你愚蠢的牙齿。” 常遇却不急着抛,她祈愿自己新牙长齐整的同时,还很是虔诚地许下了新年的祝愿。关于姑姑的,曾祖父的,苏叔叔的……哦还有姑父的。 总之,每个人都好好的,就好了。 然后她睁开眼,用力地将身负诸愿的牙齿抛向了屋顶。 而此时常台笙则坐在屋中与苏晔道:“初五之前我要回芥堂,就暂时都拜托给你了。”对面的这位远房表兄如此可靠,她并没有什么不放心,倒是怕他会太累,遂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苏晔倒是一眼看出她的心思,遂回:“无妨,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的脾气我很清楚,事实上很省事,没什么好操心的。倒是你独身一人在杭州,要多注意。” 常台笙点点头。 苏晔说完便起了身,走到外边看到小丫头又与陈俨“冰释前嫌”地坐在走廊里交流起华容道的布阵方法了。 常台笙也走出来,看到那一大一小面向庭院坐着,寡淡的脸上也浮起笑意。 冰凌从檐下掉落,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声响,继而全碎,在阳光里慢慢化开。 冬将远。 -- 作者有话要说:常遇:对姑父的祝福永远排在最后一位,╭(╯^╰)╮以后我赚大钱了也不会孝敬你陈俨 姑父一生黑 第82章 八二 初五财神上门,故而城中铺子也大多选在这一日开门迎客。一大清早,爆竹声便响个不停。常台笙如往年一般亲自点了爆竹,噼里啪啦一阵响,身后是芥堂刻工版工们拍手声,寓意一年的好兆头。 发了开门红包,常台笙这才走回芥堂后院,穿过内廊时宋管事跟上来。常台笙问道,“那丫头有动作么,” 宋管事知她问的是张怡青,遂回道,“值了两次夜,都很规矩。”他还不忘给张姑娘说好话,“东家是否太多疑了,” 常台笙自然知道如今芥堂一众人都格外向着这个乖巧漂亮的姑娘,宋管事亦不例外。但她宁可相信陈俨敏锐的判断力。没有动作不代表她就不是旁人的眼线,但暂时没有揭穿的必要。 ——*——*——*——*—— 初一晚上她收拾行李准备回杭时,姑苏城的夜格外温柔,繁星满天,空气里竟有丝丝暖意,并不如之前那般冷,这美好夜晚竟也有些故意留人的意思。她收好包袱洗完澡,等头发干时心血来潮拿了剪子修了发尾,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任由夜风漫进来,闭上眼心中竟有片刻的通透,很舒畅。 陈俨恰好进来,问她在做什么,常台笙回:“等头发干。”她起身刚要将剪子收起来,陈俨却忽问:“难道你剪了头发?” “恩,一年长了不少,发尾似乎有些枯了。” 陈俨忽俯身拾起地上一缕碎发:“我要留着。” “又不是小孩子过百日的头发,有什么好留的。”常台笙不以为意地走到小案前将剪子收进妆奁,转头却见陈俨一本正经地将她的头发包进帕子里,收进袖袋。 她没有说话,分别在即,有太多话想讲,但说了怕舍不得走,且又会显得太郑重,好似不会再见。分明只是一两个月的别离,若轻松待之,会好过些。 她朝他走过去,抬起双手抱住他脖子,踮脚凑过去缓缓吻他,搭在他颈后的手则有意无意地去拽他蒙眼的缎带。她拆开了他的发,同时又逼迫他往后退,直至到门边,这才借他的力将门给关上,又一路吻回床榻。 陈俨伸手探入她乌黑的发丝中,尚有一些潮湿,可以嗅到淡淡馨香。他不急不慢地回应她的亲吻,于他而言,这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她的气味与她所带来的温柔触感,这些就是他所处世界里的全部。 姑苏城深夜里的钟鼓声响起,夹杂着宅子外边爆竹燃烧的声音,像是漠漠无奇的时光中点缀了一些形而上的喜气,转瞬即逝,渺小得可怜。 情/事毕,常台笙伏在床里侧安静地闭着眼,也只有与他在一起时,她才能如此放松。之前独眠的许多夜晚,她都心事重重,多梦易醒,如今却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安心。 陈俨伸手轻轻撩开覆在她背上的长发,微微发烫的指尖碰着她温热的皮肤,寻了一会儿,这才力道恰当地揉捏她的后颈。因长期的伏案劳作,她的脖颈略有些僵硬,平日里恐怕经常疼。常台笙没有睁眼,仍是趴着任由他揉捏,舒服地轻叹了一声。 半晌,她身体渐凉,陈俨停了手中动作,拖过团在里侧的被子,再将她翻过来,覆好被子后低头轻咬她凸出来的锁骨,瘦削的身体摸着令人心疼。常台笙却因他手掌的游移低低喘息一声,睁开眼握住他的手臂,又扣住他的下巴凑唇过去继续与之缠绵。 “我托苏晔查了上回的事,似与杨友心有些关系。” 常台笙停了动作,低头想了想,哑声回说:“我猜到了。”又说:“黄为安这一走,杨友心便称霸苏州书业,但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前阵子有风声说他在杭州士林挖人,恐是要插手杭州书业。但他若想针对我,又为何要绑你走?” “也许只是吓唬人,就如之前的朱玉案,都有些戏弄的意味。”陈俨随口回她,手停在了她的腰间,却也不忘提醒:“听苏晔讲此人手段卑劣,下三滥的事亦做了不少。” “我知道。”常台笙手绕过去抱着他,“他还有后台,据说比当朝尚书都厉害。” 比尚书厉害?陈俨心中大约有个模糊概念。难道是皇室宗亲?但宗亲大多外放偏远地方,苏杭一带更是没有皇家的人,杨友心是如何搭上的?看来可以查一查。 见陈俨未说话,常台笙便索性合上眼睡了。 ——*——*——*——*——*—— 次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常台笙就醒了。她从陈俨臂弯里起身,悄悄帮他掖好被子,自己则扯了条毯子捂在身前,小心翼翼爬到床边,光着脊背弯下腰捡落在地上的衣裳,背后却有一只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早晨初醒时的声音带了些特别的味道,陈俨开口道:“看着真是……太诱人了。” 常台笙闻言陡然回了头,却见一双眼睛正望着自己,眼眸之中似有隐约笑意。 陈俨索性坐了起来,微凉的唇瓣轻轻擦过她的蝴蝶骨,似羽毛般轻柔。 他撩开她长发,一路轻吻至腰窝,愣怔了许久的常台笙才陡然回过神,她刚要开口,他却又坐正,揽过她的头,封住了她的唇。亲吻爱人的间隙,他甚至侧过身伸手捞过一旁的裹胸,不急不忙地给她裹好。 “你……”常台笙此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迫切地想要求证,可对方却微笑着伸指按住了她的唇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随后继续这温柔又缠绵的亲吻。直至他帮常台笙穿好所有衣裳,自己亦穿戴整齐,取过搁在案上的蒙眼缎带,低头看一眼,最终将缎带蒙上了眼睛。 常台笙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狂喜,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太好了!” “不要学我的惯用语,你性子太稳,不适合说这个。”他声音倒是冷静非常,竟连一丝丝喜悦也没有。 常台笙松开他,见他冷静说道:“前两日也有过这样能看见的瞬间,但都极短暂,一闪而过的光明并非真正的光明。尽管我不知道这次能持续多久,但我愿意相信这是在好转。” “那何必再蒙眼?”既然暂时看得见,难道不应该……好好看看么? “也对。”陈俨忽地又拽下蒙眼缎带,捧住常台笙的头就低头亲了下去。睁着眼睛的深吻,似要将对方看进心里,末了收尾评价了一句:“很漂亮。” “恩?” 他的指腹轻揉了揉她微肿的唇瓣,眼中有笑意:“唇很漂亮,脸色亦很漂亮。我爱你,常台笙。”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常台笙眼中竟忽涌出一丝潮润,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略略偏过头,笑了一下。 陈俨伸手轻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来,略低头望着她的眼睛,语声沉静:“你这是在尴尬么?你喜欢我那么久,我自然应当说一句以表回赠。” 常台笙望着他,眼中竟当真涌出一滴泪。她已经十分克制,于是低头抿了下唇,回了一个笑容给对方。 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不过,就这样下去罢,很喜欢这样的你。 当真很喜欢,让人松一口气,似乎诸事一下子都要顺当起来了。 她就一直这样看着陈俨,陈俨亦趁这时候好好地将她的样子收进眼中。已许久许久未见到她的模样,这时候竟有些久别重逢的喜悦感。恩,太美妙了。 “看够了就收拾行李走罢,不必担心我。恩……我想想,等我从南京回来再给你惊喜罢。” 常台笙低头捂了一下唇,似乎是又克制了一下,转身去案边取了包袱,从里头摸出一只锦袋来,递给他。 陈俨未拆,摸了一下,道:“我猜应当是……印章?” “你不能假装惊喜么?”本来想当成暂别礼物给的,结果却是这般效果…… “哦,不能。因为你之前允诺过说年后要刻一枚印章给我,而你是个守信的人,所以——”他捏着那锦袋,“这也叫做惊喜?惊喜应当是毫无预兆的情况下……” 常台笙伸手制止了他的长篇大论,指尖按在他唇间:“闭嘴。” 就这么静静待了一刻,某人老实地将锦袋收进袖中:“知道了,我会好好使用,带着常台笙标签的印章行走于世的。”他指指唇角:“你不打算再盖个印么?” 常台笙佯作无奈地踮脚凑上去又亲了他一下:“好了,我吃个饭与常遇和祖父道个别就走了。你要陪我一道去么?” “当然,陈夫人。” 常台笙转过了身,某人则很是自觉地提过她的包袱,同她一道出了门。 大清早,走廊里幽静无人,有微光从东边走廊照进来,将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身上亦能感受到微弱暖意,常台笙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心中竟觉十分舒畅。 她去伙房匆匆吃过早饭,正要去找常遇时,却见小丫头低头一边揉眼睛一边跟着苏晔往这边走。小丫头打着哈欠嘀咕道:“姑姑今日要……走的,我……啊……”又打个哈欠,接着道:“要去送姑姑,苏叔叔你说姑姑起了么……” “起了。”苏晔停住步子,微笑着看了看朝这边走过来的常台笙与陈俨。常遇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恐怕连脸都未洗,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看姑姑与姑父,好像还没能回过神来。 常台笙快步走过去,伸手揉揉她脑袋,道:“若还困就去睡罢。” “不,我要跟姑姑去曾祖父那里。”小丫头又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好像清醒了一些,随后跟着常台笙往常老太爷房里去。 常老太爷亦是刚起,乐呵呵地望着常台笙与常遇。常台笙道:“我要回杭州了,天暖和一些我会再来。” “好,好!”常老太爷只看着她笑,常台笙心中却涌起一些酸涩的滋味。快好了,一切都快好了。这个寒冷的冬天,似乎终于快走到了尽头。 屋外苏晔轻轻叩门催促了一下,提醒她再不走就要错过早上的客船了。 常台笙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出了门,拎过陈俨手里的包袱,往大门口去。 她上马车前,转身面对着陈俨,踮起了脚尖。那边常遇则很是自觉地抬手捂住了眼睛,苏晔亦是微微侧过了身。 常台笙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打算告诉苏晔你这会儿看得到的事么?”方才他一路走来,竟还似看不见时一样,谨慎怕撞到东西,旁人眼里他似乎还是那个眼盲之人。 陈俨低声回道:“我会找时机与苏晔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何况你不认为这样更能蒙蔽敌人么?噢,真想看看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常台笙见他自有主张,此时也不方便再多问,遂只回了一句“一切小心”就转身上了马车。 这时,陈俨站在门口将憋了许久的一句话说出了口:“你制造惊喜的手段还有待提高,这是事实,你不能否认。” 常台笙看一眼他略得意的神色,低头笑了一下,放下了帘子。那熟悉却又久违的傲慢与光亮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真是令人欣慰。 马车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苏晔看一眼旁边站着的陈俨,再看向他的脸,道:“你今日……没有蒙眼睛?” 陈俨唇角弯起,自袖袋里摸出一根缎带,转眼就蒙上了:“哦的确是忘了。” 这一局,就陪他们玩到底罢。 他转过身熟练地系好缎带,往里走时,清冽日光铺满他的肩背。 --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用了倒序……(其实我很久不用倒叙了手法很生硬…… anyway,祝福小妾 谢谢地雷~ 画扇绿水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4 23:22:58 空心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5 19:53:53 第83章 八三 常台笙在芥堂待了一会儿,遂立即去了澜溪边的藏书楼。看门小厮连忙迎了出来,常台笙问是否有何异常,小厮随即回说没有。常台笙进去仔细查看了一番,的确如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藏书楼后边的房子工事还未完,等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重新开工,待这边全部完工,芥堂就可以搬过来一部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全都挤在一块做事,天天抱怨地方不够。 今日无甚要事,她遂沿着书架走到最后边,中午的阳光照进来,地上光影分明,室内安安静静,似有灰尘在空中浮动,她驻足,这一室书香令人想起旧事,也让人微微觉得有些燥热。这都初五了,不知陈俨有没有随同苏晔一道去了南京,更不知他的眼睛恢复得如何了。 她在藏书楼里待了不少时候,重新走回门房时,另一个小厮道:“东家,这几日楼里虽没什么异常,但总有个人到这附近来。” “什么模样?” “约莫四十几岁的一个妇人,穿着寻常人家的衣裳,问她来做什么她也不说。” “何时来何时走?” 小厮想想:“通常下午过来,到日头快落下去的时候就走了。” “知道了。”常台笙拖了张椅子坐下来,端过一盏茶,就坐在门房等着。这会儿正午已过,天气又好,指不定会遇见。根绝小厮的描述,她心中有了个大概的推断,但并不十分确定。 没过一会儿,小厮忽进来同常台笙道:“来了来了,又来了。” 常台笙走到小窗子前,推开一些,恰好能看到来人,竟当真是程夫人。 这一带多为外宅别院,故而幽静。不远处便是一片林子,这时节虽算不得蓊郁,但到底还算是个充满生机的悠闲地方。程夫人在阳光下站了会儿,继而又转过身,在四周闲逛了逛。 上了年纪的妇人,身姿依然如当年,闲逛的姿态也让人觉着她此行根本没有目的性可言。常台笙站在窗前微微眯眼,这程夫人还当真让她有一些,看不明白。 想程夫人当初那么希望能保住程家这外宅,也许是因为曾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为美妙的时光,故而如今前来怀念一番?她竟这么闲么? 常台笙出了门,朝程夫人那边走过去。她脚步很轻,待程夫人发觉时,她已走到其身后。程夫人蓦地回头,却也没有表露惊讶与局促,只转过身来,道了一声:“新年好。” “扰了程夫人的悠闲清净还请见谅,不过今日如何会到这儿来?”常台笙语气客套,脸上神情亦是淡淡的。 “无甚事做,过来转转。”程夫人四下看看,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慨然,“这地方原先还是我选的,因为清净,想着将来养老也不错,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全没了。不过你将这里改成藏书楼倒也好,看别的人住在这里,我会嫉妒的。” “夫人心态似乎比先前好多了。”常台笙注意了一下她的气色,的确红润了不少,有什么大难题解决了? “是。”程夫人侧过头来看着她,接着道:“暂时没什么烦心事,自然会好。” 没有烦心事?程康的问题难道解决了,还是索性放弃了这个儿子?常台笙没有再问,只淡笑了一下:“若有空过府来喝杯茶罢,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程夫人点点头。 常台笙此时早已饿过了头,袖袋里只有发剩下的一些喜糖,往嘴里塞了一颗,满口腔的甜腻味道蔓延开来,甚至浸到心里。门房小厮见她要走了,遂将小棕牵过来,常台笙接过缰绳又叮嘱了几句,随后就上马离开了。 ——*——*——*——*—— 她回到芥堂时,蒋园秀的管事恰好将书稿送来。常台笙让管事带了些喜糖走,接了书稿便在堂间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翻读。 因还在年中,许多刻工早上过来一趟下午就回去了,堂间比往常要冷清一些。常台笙正专注翻阅时,忽有一盏茶端到了手边。常台笙蓦抬头,恰对上张怡青的笑脸。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回到了第一次在万花楼见到她的情形,局促又小心翼翼,仿佛怕招待不好客人。 常台笙低下头又翻了一页书稿,问道:“不打算寻一寻你父母姊妹么?”听说原先也是大户人家,不幸落难至此,与父母姊妹失散了。 张怡青摇摇头,声音小小的:“太难了,我又没什么本事……” 常台笙抬头:“进了芥堂便都是自家人,你若能说一说难处,我兴许也能帮得上。” “不不不——”张怡青忙摆手,略不好意思道:“您肯收留我在这里做学徒对我就已是大恩了。” “这便是大恩了么?”常台笙低头又翻了一页书稿,“比起替你赎身的那位,我留你在这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她说着竟抬头对张怡青淡淡一笑:“所以你不必觉得有负担,自在就好,你平日里太小心翼翼了,芥堂其实没有那么多规矩。” 说罢她端过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竟连蒋园秀的书稿也未收,就起了身:“太阳快落山了,我有些倦便先回去。等过会儿宋管事来了,你让他将这书稿收了,顺便转告他,明早我不过来。” 张怡青转头瞥一眼那书稿,忙点点头,目送常台笙离开。 ——*——*——*——*—— 常台笙在通济街某间馆子买了些吃食,将食盒带回了陈宅。门房将小棕牵到后院去喂草料,常台笙则独自回了屋。屋子里似乎还有陈俨的味道,蔺草席上的铺着的被褥乱七八糟的,桌上书稿和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木格子小纸片也还在,甚至还有一杯离开前未喝完的水放在一旁。 常台笙关上门,露了门缝透透气,拖过软垫坐下来,打开街上买的吃食,低头吃起来。 大概是饿极了,她胃口亦很好,埋头吃了一大半,心满意足地叹口气,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才有一些人烟气。想陈俨当初独自住在这里时,埋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忍受漫长的寂寞与黑暗,所以才会深更半夜上街去找尚开着的点心铺子,路过芥堂时还会给她送一些。 若那时对他的态度和善些就好了,常台笙又往嘴里塞了一只甜腻腻的点心,因有些噎人她下意识地就端过他喝剩下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咽下去才反应过来手中这杯冰冷的水已搁了十几天。 常台笙握着那杯子忽然笑起来,但那笑意却又渐渐淡去。 其实她之前何尝不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遇到事也没什么人好说,而当下这情形,有点被打回原形的错觉。若他在就好了——想着想着心头便漫上一丝酸涩。 这时小白忽从门缝里挤进来,摇着尾巴到她身旁蹲下来,抬头蹭蹭她的裤腿。 常台笙顿时释然,将小白抱了起来。不,不一样,没有被打回原形,这只调皮有心机的猫还在提醒她发生过的那些事。如此一想,她埋头将晚饭吃完,给小白洗了澡,随后又起身去门房要了一些热水:“顺道再去烧一些洗漱水罢。” 她今日有些困,因此打算早些睡。 握着水杯从门房走回来,等热水送过来时她伏在桌上差点睡着。 门房敲响了门,常台笙坐正了应道:“进来。” 没料门房却打开一点门,同她道:“有位商大夫过来了,您看……” 常台笙陡蹙了一下眉,立即抬头同门房道:“你去隔壁待着。” “哎?” “领他进来后你去隔壁屋子待着,或者门口也行……”常台笙虽觉得自己这样疑心商煜有些过分,但她还是叮嘱了门房:“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你就过来敲门,明白么?” 门房一愣,却立即点点头,去前边领商煜进来。 这走廊里只寥寥亮了几盏灯笼,屋子更是只亮了一间,看着有些萧索。商煜提着药箱进了屋,常台笙起身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过来给我拜年么?” 商煜脸上神情亦是极淡,他拖了软垫坐下来。 他搁下药箱,瞥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道:“刚赴宴回来,顺道路过就来了。” “赴宴还带着药箱么?” “金家长孙的百日宴,当日生下来就不大好,给他瞧过病,今日赴宴顺便看看如何了。” 常台笙点点头。她能闻到商煜身上的酒气,故而也更戒备。 商煜低头打开药箱,取出一只药瓶:“安神的。” 常台笙虽是接过来,却说:“我可能用不着吃这个了,如今睡得挺好。” “是么?”商煜看着她的眼睛,“因有人作陪么?” “不全是。”常台笙将药瓶放回了矮桌上,随即就岔开了话题:“我今日在澜溪附近遇见了程夫人,她看起来似乎很是悠闲,难道如今不在你那儿做事了?” “因还在年中,这阵子活少,可能略闲一些。” 常台笙点点头,心中却有几分思量,她问:“程康呢?如今不给她添麻烦了么?” 商煜回:“程康已不在杭州了,听说是跟了什么人去别的地方做学徒,至于去哪里,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孩子似乎已经戒赌了,也费了好一番周折。” “好事。”前提是若当真如他所言。 常台笙这会儿隐隐有些头昏,便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商煜见状,问道:“又头痛了么?” “可能是白天吹了些风,应没什么大碍。”常台笙说完又端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希望能稍稍缓解。可也不知为何她这会儿头晕得厉害,脑袋有些不堪重负,只想着睡觉。她抬手撑着额头,又觉着有些烫,遂道:“我还有稿子要看,若没什么要紧事……” 这话语里有明显的送客意味,可商煜却未听出来似的,反倒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我看看。” 常台笙不落痕迹地蹙了下眉,商煜却很是坦荡地搭住她的脉,神情还是老样子。 摸了会儿脉象,常台笙大约觉得气氛沉闷,遂强打起精神问道:“有次我在通济巷碰见程夫人,她如今似乎是住在巷子最尽头的那间屋子。可她如今一无所有怎么可能买得起那边的房子,你知道那屋子是谁的么?” 她在试探商煜的反应,可商煜却漫不经心地回:“谁知道呢?” 他说着让常台笙换一只手给他,常台笙将他的反应收在眼中,将另一只手伸了过去。头脑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常台笙只感觉到他凉凉的指腹按着自己的手腕,脑袋却越发沉。 “今日的晚饭很好吃么?”商煜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淡淡道:“吃得很干净呢。” 常台笙陡然猜到了什么,满脑子都是通济街那间饭馆。她在堂间等伙计将食盒送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何况现在她根本没有那个脑力去思考。 脑袋昏沉至极,意识已快要被逼入绝境。 商煜忽然松开她手腕,上身前倾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如此不舒服么?” 常台笙视线已模糊,最后却只看到了他一脸关切的神情,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桌上那只陈俨的杯子,身子被他揽着向后倾时,忽然松了手。 “啪——” 瓷杯落地,角落里酣睡的小白忽尖利地喊叫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请叫我万能的小白对主人不离不弃的小白 谢谢noc的地雷 第84章 八四 小白连忙窜上前,伸出猫爪子就朝商煜狠狠抓了过去。商煜看看手背上的几道抓痕,眸光冷淡地看它一眼,小白遂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有些露怯。 这时,一直待在隔壁的门房听闻动静连忙跑了过来,抬手敲敲门,找了个借口道,“东家,水烧好了。” 商煜也未理会,径直将失去意识的常台笙从地上抱了起来,将她放到了褥子上,伸手拆开了她束起来的头发,指尖从她额角轻缓地滑至下巴,最终又移回紧抿的唇角。温热光滑的皮肤就在指腹之下,他肖想了许多次但从未这样碰过,他甚至忍不住想要低头亲吻她,但却并没有这样做。 他忽然收回手,起了身打开门,看了一眼门房,言声凉凉:“水烧好了就送过来。” 门房愣怔了一下,回过神拔腿就往后院跑。 商煜关上门,走回床褥旁坐下来,伸手解开了她的外衣。他动作轻慢,非常小心,有医者独有的细致。他甚至将她的外袍叠好放在一旁,将她渐凉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胸腹之间,抹平她的发。 这时门房已将热水送了过来,商煜试了试盆中水温,取过干净手巾,浸湿绞干一丝不苟地给常台笙擦了脸,再将手巾放回盆中。他依旧跪坐着,铺开被子给她覆上,随后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门房站在门口看得愣住了,虽然这位大夫只是给东家洗了脸,但那姿态,竟有那么一点像是…… 入殓。 他一惊,可这时小白却凑到常台笙身边,舔了舔她的手。见到常台笙的手指微动了动,门房这才松口气。他连忙问:“商大夫,我们东家这是怎么了……” 商煜没理会他,半晌才起了身,脸上神情寡淡:“应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让她好好休息,明早就好了。” 门房连忙点点头,商煜拎过药箱,出门穿上鞋子就消失在了走廊里。他上了医馆的马车,合上眼脑海里全是常台笙那张脸,遂陡然睁开,周遭一片黑暗。 从来没有对常台笙的回应抱过希望,因他心中一滩污泥如何也洗刷不干净,故而自以为不配。但也——丝毫不想让其他人得到她。 何况那个人,还是陈俨。 虽然喝了酒,可这时他全身都冷,身体里流的每一滴血都让他觉得冷,觉得恶心。 马车在管碧巷里停下来,商煜拿过车上的食盒,下了车往巷子深处走去。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在这黑寂的夜晚里格外吓人。商煜在一间小宅前停了下来,这地方往前再走百米便是灯火不灭的热闹花街,那边是衣香鬓影流光满目,这里却是黑灯瞎火一片死寂。 他打开门,将食盒放在地上,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声音冷淡:“醒了么?该吃饭了。” 地上那人吃力地爬到他脚边,声音嘶哑:“你能治好我吗……你能吗……我的腿……不能动了。” “我若不救你,你以为自己还能在这里喘气么?”商煜声音冷冷,“既然知道她生性凉薄,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她底线,不是……找死么?” “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她会……她会想要毒死我。我以为虎毒不食子的……”程康磕磕绊绊说着,伸手抓住了商煜的裤脚,像是攀住了救命稻草。 “虎毒不食子?”商煜唇角淡淡抿起一个笑来,“为了自己过得省力,她连那么聪明省心的儿子都宁可丢掉,又何况愚蠢又会闹事的你呢?” 程康忽地抽噎起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滚落。 “松开你的手。” 然程康却不放,他紧紧拽着商煜的裤脚想要借力爬起来,但腿却沉得不得了,那要命的毒药没有将他毒死,却将他弄成了这般模样。这无力感转而化为愤怒,他开口嚷嚷道:“她在哪里,她在哪里……我要去杀了她,我要去杀了她!” 商煜不以为意地淡笑了一声:“你以为你现在能出得了这个门?” “所以你治好我的腿,你治好了我就可以去杀她了……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 “什么都可以是么……”商煜脸上神情寡淡:“那就,让她以为你已经死了罢。”他说完将食盒往程康那边踢了踢,“这地方传闻闹鬼,几乎无人会来,你……好好养着。” 根本没办法起身的程康在他身后喊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插手?你那时留她在药柜帮忙是给她提供便利对不对?!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救我?” “因为……”商煜打开了门,“医者不害命。” 程康只隐隐约约可见他背影,随后便是咔嗒锁门声,脚步声渐渐远去,这地方又重归死寂。 ——*——*——*——*—— 常台笙醒来时头痛非常,睁开眼时听到了钟鼓声,刚过辰时。她努力回想了一番昨晚的事,手僵硬又冷,她坐起来直皱眉,小白正端坐着定定地望着她。 常台笙环顾四周,见并无异常,昨日倒更像是做了一场梦。小白立时窜到了她怀里,用头去蹭她,呜呜呜地低咽着,可怜见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揉它脑袋。 此时门房又来敲敲门,他先前已敲过几次,但东家却一直在睡着,就没进来。常台笙偏头看了一眼门口,道:“进来。” 门房拉开门,看常台笙似乎无恙,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下了:“东家您吓死小的了,昨晚上您突然就晕了。” “我知道。”常台笙回忆起来,再看看桌子上的空食盒及地上的瓷杯碎片,又问:“后来呢?” “后来小的就来敲了门,商大夫替您洗了脸就走了……” 常台笙看发丝垂下来,再看一眼整齐叠在一旁的外袍和束发带:“也是他做的么?” 门房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他还说了什么?” “说东家许是吃了不好的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常台笙闭目深吸一口气:“你走罢。” 门房连忙低头退了出去。常台笙霍然起身,重新束好头发,取过外袍穿好,走到矮桌前将食盒盖上。 因昨日说过今天上午不去芥堂,故而她匆匆洗漱完在府里吃了早饭便打算去找梁小君。可没料到,敲了半天门,出来的竟是梁小君的徒弟。那长相憨厚的徒弟看看常台笙,眨眨眼说:“我师傅去南京啦。” 去南京了? “何时回来?” 那徒弟摇摇头:“师傅说事情做完了就回来,但我也不知她去做什么了。” 常台笙将一封密信递过去:“尽快转给她。”她知道他们这行当内传信飞快,不出意外的话梁小君很快就会回她。 ——*——*——*——*—— 此时将近中午,南京府衙外却挤了一群围观的人,陈俨站在堂内,苏晔面前则放了满满的一箱子书。南京士子们听闻陈俨要到南京来打官司,专告盗印翻刻及伪作,一大早便积聚府衙,等着看热闹。 南京盗印翻刻十分猖獗,加上官府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盗印的书商们想讨个说法都没处去。结果陈俨一纸诉状告到了衙门,所涉的还不止一人。南京知府接到诉状吓了一跳,先前他在杭州打官司,让杭州知府没台阶下的事早就传到了南京,这这这……不是来添麻烦吗…… 南京知府忧愁满面地接了诉状,并按照他状告的次序向被告传了差票,要求到堂审明。 因时间所限,今日先来了三个,依次站了一排,向南京知府行了礼后,听师爷宣读了诉状,一个个都不出声。 陈俨接过苏晔递来的一册书:“这是市面上所谓的《松石堂笔记》,纸张摸起来极其粗糙,装订时也非常敷衍,里面的内容——”陈俨说着将书呈给了师爷:“我看不见,请师爷帮忙念一念。” 师爷一愣:“念什么……” “牌记是哪家?” “杭州芥堂……” “师爷辛苦。”陈俨又从苏晔手中接过另一册书,递过去给师爷:“您再看看这个。” 师爷翻翻,回头同知府道:“也是《松石堂笔记》,芥堂出的。” “两本有什么差别?” 师爷又回头看看知府,知府道:“拿来让本官瞧瞧。” 师爷遂连忙将两册书都奉上,知府对比完,道:“一册印制精致,另一册实在是糙得很。” “如此便是典型盗印,连牌记也跟着一起盗,极其恶劣。”陈俨踱步到那三人面前,“吴明翰是哪位?” 师爷忙道:“站出来。” 那人忙跪向知府:“芥堂之书多行于苏杭一带……南京鲜有,草民不过是为了让南京士林……” “辛苦自己造福南京士子真是令人感动——”陈俨道,“不过卖的价钱可一点都不比芥堂便宜呢,你不必出润笔金便能得此书稿,且还将这书印得如此差,以次充好,买到这书的士子们该如何想呢?想’芥堂的书也不过如此?’” “不敢不敢……草民只是太喜欢这书了……故而……” “因为喜欢所以盗印,恩……”陈俨顿了一下,朝苏晔伸过手,苏晔随即递过去一份历本。陈俨拿着那历本道:“这历本,是出自你手罢?你是有多喜欢这历本呢?” 吴明翰略略别过头,陈俨将历本递给师爷,问知府道:“钱大人,盗印书也就罢了,但明目张胆地盗印朝廷司天监的历本,您不管么?” 钱知府心中咯噔了一下,低头轻咳一声,说:“管,自然要管的,这可是擅镌,要管!” 陈俨听他说了这话,紧接着道:“钱大人尚记得擅镌有罪真是太好了,百年之前高祖皇帝就曾颁令禁擅镌,凡印书都得到官府报备,否则就是擅镌。可惜时间一久,似乎许多人都不记得了,但此令——从没有废过。” 说完这句他甚至庆幸常台笙那个笨蛋居然记得大规模刷印前要去官府报备,不然他如何能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说来也是凑巧,他在她匣子里见过官府文书,当时只觉得她细致谨慎,没料竟能派上用场。 底下一阵唏嘘声,陈俨趁热打铁,从苏晔手中又接过一册书:“还有这册,虽不是完完全全的翻印,但在别人家的书里加上’新镌’二字便当成自己写的卖,更是恶劣。” 他将另一册书呈给师爷,师爷翻看后回道:“杭州五台馆所印《西都演义》,是原本。”又看看陈俨手上那册《新镌西都演义》,回说:“另一个则是夹带些私货就当成自己所著的来卖……” “’敢有翻刻,必究’这六字当写着玩,朝廷法令当空文,书业如此混乱,是否该治一治钱大人心中应很有数。” 他说着走向最后一个人,径直问道:“为何要以我的名义写公案集?” 那人转身朝向钱知府:“大人,草民对此事一无所知,请明鉴。”语声波澜不惊,神态亦很平静。 “师爷。”陈俨再次唤来师爷,将一册厚厚的公案集子递了过去:“读罢。” 师爷咽咽唾沫,硬着头皮翻开这集子就开始读第一个故事,读到“那女子嘤咛一声,晕红满面”时,陈俨陡然喊了停。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陈同学你快回来啊!!!!!!笨蛋!!! —————— ps小妾为什么没有全部挑芥堂的书打官司因为那样会让常老板成为众矢之的 事实上伪作案件到现在也是很难告的 当然啦封建社会属于人治社会,所以请允许我开这样的金手指QAQ 还有关于商煜很多同学不能理解,其实我从他第一次出场就铺垫过了……那是,第五章。以及后面几乎他每一次出场我都描写得很刻意…… 最后就是最近打算印定制明信片,而且我搞了个芥堂的藏书章……(下次晒给大家看看 年底了穷鬼赵公公只能送点这样的福利QAQ 不要嫌弃 谢谢小小的地雷 第85章 八五 纵使白痴听到这句也知道写的是男女之事,且行文到现在,有关公案的内容也少得可怜,完全就是打着公案的幌子在写艳/情话本,而这本册子的著者,分明写着“陈俨”的名字。 师爷手捧着集子看看陈俨,又看看那被告的冯堂主,不禁为之担忧。 陈俨道,“冯堂主去年至今一共刊出了二十四册书,其中有十二册书中出现了这句话——”他一本正经地复述了一遍,“‘嘤咛一声,晕红满面’,很明显,这些书册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冯堂主偏头看一眼这瞎子,回道:“天下文章一般抄,出现雷同便说是同一人所写,似乎有些欠妥。何况这些书册,也并非是草民所写,草民只是拿到书稿……刊刻罢了。” “可惜这雷同多得数不胜数,且遣词用句的习惯几乎是一模一样。”陈俨走回苏晔身旁,接过一摞书,重新站到冯堂主面前:“就算天下文章一般抄,可谁会盯着用语错误去抄?这十来册书中连缺乏常识的错误都一样,想必也只有冯堂主家的塾师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罢?” 他将书一册册递给师爷,紧接着道:“建议冯堂主回去辞了那塾师,换个高明些的来作伪。贵府如今这位供稿的塾师是个——极其自恋不知悔改且文辞粗俗不堪的家伙,看来是觉得冯堂主不识字好欺负呢。” 这做书的居然不识字吗?!堂外又是一片唏嘘声。 被称为冯堂主的家伙低咳了一声,反驳道:“我自然是识字的。” “恐怕识得不多罢?若不是靠卖伪作,冯堂主这会儿应还在猪肉铺子给人打下手,这天赐的好眼光和鬼肚肠倒是让冯堂主大发了一笔横财——既然发了财难道不该好好学一学么?”他将手中最后一册书递给他:“你连这册书都读不顺罢?” 冯堂主看看他,不说话。 “这些全部都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书,偏偏分别署了十二个不同的名字,不是伪作是什么?” 陈俨转过身让师爷读那十来册书都是冠了谁的名字,师爷将书册一一翻开念了名字,署名一个个均是苏杭一带写话本的大手。 借大手之名气刊刻售卖伪作,以此欺瞒买书之人,败坏了别人名声,性质实在极恶。 但钱知府这会儿却是犯了愁,他熟读典律,但其中偏偏没有一条是判定伪作的及如何惩治的。难道就只以擅镌罪治?可陈俨这架势,分明是不肯善罢甘休,费这么多口舌,是要弄死对方? 钱知府摸着惊堂木,蹙眉叹了口气。 他将师爷喊了去,小声说:“你去问问陈大人到底想如何处置……” 师爷硬着头皮又走到陈俨旁边,很是为难地小声说道:“钱大人想问问您到底想如何处置这些人……” “我非父母官,问我做什么?” 钱知府闻言,心底嚎了一万遍的难做人做人难,思量了半天,觉得这事还是得上报朝廷。毕竟书业这一块若要管起来,当真是费事费力,若报上去连礼部都不想管这事,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但当下不给个说法似乎又不好,于是他一拍惊堂木:“今日所告盗印翻刻伪作,均是事实,先按擅镌罪处罚,其次,所有盗印翻刻伪作,不得再售卖,若有违者,按律处置。” 颁个不准售卖的禁令很容易,但若不执行就只是一纸空文。 陈俨自然知道钱知府是怕麻烦敷衍了事。如今地方官大多又贪又懒,吏治极其糟糕,他本就不指望钱知府在这件事上能有多少作为。但杀鸡儆猴的目的达到即可,暂时还没有死揪着不放的必要。 钱知府说完,问有无异议,陈俨没开口,旁边师爷遂喊了退堂,各自散了。 ——*——*——*——*—— 陈俨一连告了七天,几乎将南京不法书商告绝。他在南京告出了名气,先前写的两本集子竟又热卖起来,竟还有不少士子和被盗书商慕名前来,想同他见一面。陈俨不见,一众人遂全部挤到了衙门口,看他打官司。 士子书商以外,则是无数颗跳动的芳心。即便眼瞎,也不减其耀眼光芒,如此聪慧绝代,还有显赫家世与俊雅外表撑着,就该是深闺梦里人。故而这阵子他也收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点心、刺绣、画卷……更有金陵才女以诗词传情,盼陈俨能看上一眼。 “你不用再念给我听了,写得真是糟透了。”陈俨实在不能忍受苏晔翻看那些东西,翻看也就算了,他还要读出来! 孙大夫淡笑笑,收了脉枕,同他道:“已连服了七日药,公子还头痛么?或许……偶尔能看到一些东西?” 孙大夫坚持认为他眼睛看不见是他脑袋里的问题,而并非出在眼睛上。他虽无十足把握,但认为这绝对是可以治好的。 陈俨回他:“头痛前阵子便好了许多,眼睛……” 孙大夫见他似乎不想说,微笑着按了按胡子,将脉枕放回药箱:“我再换个方子,公子吃半个月试试看。不过——若宫中太医能预料到公子的眼疾,那位太医必定也能医治才对,或许可以回京看看。” 苏晔此时起了身,替陈俨回道:“正因那位太医也无甚办法,我们才到南京来求医。” 孙大夫微颔首,拎起药箱起了身。苏晔送他出门,再折回来时,问陈俨道:“今日还有最后一场,还去衙门么?” “去。”他站起来,正要往门口走时,苏晔忽地拽住了他。 “你等等。” 陈俨木然地转过身,苏晔抹平他衣服上的褶子,正了正他的腰带。 陈俨淡声道:“只有常台笙会对我做这种事时我不会反感,现在这个不反感名单里看来要加上你。” 苏晔没出声。在他的人生中,值得被珍惜的人越来越少,他希望他们都能安好地度过这一生。 帮陈俨整理好衣服,苏晔转身先出去了。 “苏晔。”陈俨忽喊住了他。 “怎么了?”苏晔回过身,陈俨通常不会这样喊他。 陈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走到了他前面:“难道你打算将一个瞎子丢在后面不管么?”最后说的竟只是这样一句。他原本分明是想说“苏晔,请你不要一直为别人活着了”,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 到了公堂,钱知府一脸怨念地坐着,眼底有疲意。若换作往年,正月里当是最闲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审案?可今年这正月却是天天升堂,实在是苦不堪言。还好还好……今日就是最后一天了,审完就解脱了。 虽然今日的案子无甚悬念,但堂外依旧是黑压压一群人。陈俨无甚悬念地解决了最后这几个家伙,师爷将这些天搬来衙门的书全部给他装好带了回去,整整四箱。 差役帮忙将书搬出公堂,往外走时,让堂外的人让开。围观者嘀嘀咕咕说这么多书啊……他身为一个瞎子,竟能全部读过且引用起来一字不差,简直令人嫉妒得发狂。 退堂后苏晔去同钱知府打了声招呼,这才赶回前面,将被众人围困住的陈俨解救出来。 陈俨低头理了理被围观者扯皱的衣裳,眉头蹙起来,似乎很不高兴。这时却忽有一人闪至他身后,道:“快给钱。” 苏晔看了一眼来者,淡笑道:“梁姑娘。” 陈俨自袖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拿给梁小君:“江湖不见,后会无期。” 苏晔却客气道:“梁姑娘不妨一道吃个饭罢。” “不了,这位嫌弃我是做小偷的,估计不会肯呢。苏公子就同他去罢,我可不同这样的人吃饭。” 梁小君认得苏晔纯属偶然,那时苏晔找人寻崇园后人,也是托梁小君的福才顺利找到了常台笙。此次,苏晔到南京来办事,因许多细节都需要人去查,遂想到了梁小君,让她帮忙查了查一群不法书商的底细。 那日梁小君来“交作业”,陈俨听到她的声音就陡然想起来那小楼里住的小偷。真是狭路相逢,偏偏他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都与这个小偷来往甚密,实在是令人很不爽。 然而却也是因梁小君的帮忙 ,这才得以速战速决,不至于拖太久。 梁小君说完就打算走了,恰这时却忽有一小跟班跑了来,塞了一封信给梁小君,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句。梁小君低头迅速拆了密信,偏头看了一眼陈俨:“常姐姐还等着我帮忙,再见。” “等等。”陈俨略略偏头,“她怎么了?” “让帮忙查一些事情,你不是聪明么?有本事猜啊,就不告诉你。”梁小君说着便将信重新折好,然她还没来得及将信纸塞回信封,陈俨却已开了口:“查商煜?” 梁小君瞠目结舌,看看他的眼睛,仍旧蒙着黑缎带,应是看不见啊:“你也太了解常姐姐了罢。” 他说朝向苏晔:“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苏晔给了个否定回答:“只知他师傅是商墨,且似乎自小就无父无母。”他说着看向梁小君:“若梁姑娘能查出些什么旁的,还请尽快告知,酬劳会加倍给的。” “不用不用,常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这就走了,再会。” 她说完就同那小跟班一道走了,留下陈俨与苏晔站在原地。苏晔道:“去喝杯酒罢,天又冷下去了。” “我不喝酒的。” “今日是我生辰。” 陈俨竟是愣了一下,纵使记性再好,他却不记得苏晔的生辰了。他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为你破例。” 两人去了南京商会会馆附近的小酒楼,酒菜简单,比不上苏杭那么考究。陈俨埋头兴致寥寥地吃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忽道:“既然官司都结束了,我能回杭州么?” 苏晔知他担心常台笙,但此次来南京的本意不是为官司,而是为他的眼睛。就算他这样回去,也是帮不了常台笙的。 他沉吟片刻,忽有一会馆小厮跑了来,急急忙忙找到他们,将一封信递了过去:“给陈公子的,是急信。” 听到“急信”二字,陈俨差点扯下蒙眼布就拆开来读。这时苏晔却将信接了过去,展开来看了片刻,抬头同他道:“你恐怕要回一趟京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笑笑的地雷。 其次节奏要加快啦,要不要让小妾半路回一趟杭州呢 第86章 八六 八六】 因是在雅间内,且这时候送信小厮也走了,故而苏晔将书信内容给他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换来陈俨的沉默。这所谓急信,不是常台笙所写,亦非出自他父亲之手,而是皇上要他回去了。帝王的无奈表露无疑,身居高位但也有要与这人世告别的一刻。 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陈俨却很清楚,一国帝王这是在做告别前的准备,小太子不过是个孩子,需要可靠的人去帮扶。而很显然,帝王避开了他的父亲选中了他。 皇上原本还打算放他到江南晃荡几年,可如今明显是——熬不到那时候了。没有传召,而是用私信的方式,也表明帝王的信任,同时也不希望旁人知道这件事。 苏晔将信装回信封递给他,问他道:“你何时走?” 陈俨思索了片刻,竟无意识地拿起手边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他一口气喝完,才后知后觉地愣了愣。苏晔再看看那酒杯,无奈道:“那是酒,不是水,你这种喝法真的是……”他说着随即起了身:“趁你还清醒赶紧回去。”这么一杯猛地灌下去,估计一刻钟之后就要倒了。 酒量怎么这样差? 陈俨很识趣地站了起来,跟着苏晔回了商会会馆。苏晔问会馆小厮要了些解酒汤,随后回房帮陈俨收拾行李。固然陈俨不喜欢苏晔同自己睡一个房间,但苏晔却实在放心不下,哪怕是睡在窗边窄榻上,都彻夜守着他。 陈俨喝了解酒汤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是半夜。他能感受到微弱光亮,遂睁开了眼睛。上元节将近,月光如水铺了一地。 他侧过身看了看窗户那边,只见苏晔裹了条毯子蜷在窄榻上睡着。 这世上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人少得可怜。而大多数人,都是见你被天神眷顾而心生羡慕嫉妒,见你不幸便幸灾乐祸,更甚者,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成为怎样的人,都有恶毒说辞备着,让你无处可逃。 因知道这人世冷漠恶毒,才懂得到这无条件的信任与善意相待是有多么珍贵。 大约是醉酒初醒,陈俨脑海里全是这般感性无比的念头。他自嘲一番,抬手揉揉太阳穴,翻了个身闭眼接着睡,但一刻钟后,他还是坐了起来,拿过被子上铺着的一条毯子,光着脚走到苏晔榻旁,俯身将毯子给他盖上。 他甚至还很贴心地压了毯子角,苏晔却陡然睁开了眼。 陈俨一愣,苏晔看着他未蒙的眼,竟是一句话也未说。陈俨略略偏过头,捏住毯子的手陡然松开,随后直起了身。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你早就猜到了。”大概是感觉窗子有风进来,陈俨遂又凑近了看看窗户有没有关紧。 苏晔的确猜过他的眼睛是不是有所好转,因他的志气他的自信他的光彩全部回来了。如今确信这是事实,他当真是松了一口气…… 他躺着没有动,半天只低声说了一句:“继续睡罢。”顿了顿:“谢谢你的毯子。” 陈俨打了个寒颤,他还穿着中衣,冷得不由抱肩,转过身嘀嘀咕咕还不忘掰回面子:“窗子漏风,我不是为了给你盖毯子才爬起来的。” 苏晔闻言缓缓地笑了笑,侧过身,面对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安安稳稳地睡了。 ——*——*——*——*—— 次日一早,苏晔便安排了回杭马车,小厮们帮忙抬行李,陈俨则站在马车旁旁若无人地吃点心。聚在会馆门口围观陈俨的一群人嘀嘀咕咕,甚有小丫头觉着他站在路边低头吃东西的样子都好看到天怒人怨。叽叽喳喳声不停,苏晔回头瞥了陈俨一眼,小声道:“让你吃完了再出来,在外面吃不觉得丢人么?” 仍旧蒙着黑缎带的某人无谓回道:“我又看不到他们,没什么好丢人的。何况我归心似箭,没办法坐在里面慢慢吃,行李都搬好了吗?” 苏晔拿他没办法,回道:“好了,上车罢。” 同苏晔商定后他打算返京前绕去杭州一趟,所以行程就更赶了。苏晔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姑苏,但因实在放不下心,非得将他送到杭州才罢休。 ——*——*——*——*—— 对于一个想回家想疯了的人而言,路上的日子无疑是难熬的,但同时也伴随着将抵目的地的喜悦。 回杭那日,已过了上元节,城中年味渐淡,一场微寒春雨潮了衣裳。 这陡降的温度让人有些不适应,陈俨穿得略少,故而卷着毯子直接下了车,因没打伞,他快步走到廊下,门房迎出来,见到他甚是高兴,忙道:“陈公子回来啦!” 陈俨吸了吸鼻子,偏过头去问:“这阵子有奇怪的人来过么?” 门房思忖了一会儿,老实回道:“初五来过一个大夫,在府里待了约半个时辰。东家那日也很奇怪,说晕就晕了,说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睡了一觉第二日又好了,也没出什么事。” 苏晔打着伞走过来,恰好听到门房说的这些话,便不由看了一眼陈俨。某人被这冷雨冻得缩了缩肩,脸色沉重了几分,微微蹙起眉,又问了门房一些事。门房很是老实地一一回了他。末了,陈俨同苏晔道:“我先去一趟芥堂。” 他说完就往马车那边走,苏晔忙将伞递了过去。 马车一路疾驰至芥堂,刚进堂间便听得忙碌的声音。陈俨努力辨寻着属于常台笙的气味,耳边却忽飘来一句:“东家去西山澜溪的藏书楼了……” 张怡青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您还好罢?” 陈俨站在原地没有理睬她,直到宋管事过来,他才问了常台笙的去处。宋管事道:“的确是去了藏书楼,但这时辰也不早了,应快要回来了,要不,您等等?” 陈俨实在等不及,转头就又出去了。 ——*——*——*——*—— 这时候常台笙正在藏书楼西边的小楼里同木匠商量施工细节。木料已到,许多事要做,正是忙的时候。她谈完事情在走廊里抱肩站了一会儿,廊下雨丝细密,好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啊。 大约是觉得有些冷,她低头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正打算回去时,转过身却见陈俨迎面走了过来。 常台笙以为是脑子冻坏了的幻觉,遂低头揉了揉太阳穴,再抬头时,却见那人快步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将她按进了怀里。像是被巨大的挡风屏障包围,常台笙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她闭眼深吸一口气,他身上全是潮湿的春雨气味,带着青草的芬芳又有一些隐约药味,还有……总之是他的味道。 她闻得正陶醉时,忽觉得头顶被人用手拍了拍。陈俨松开另一只手,开口道:“你定是同小白待太久了,这样蹭得很舒服么?” 常台笙笑出来,又将头凑过去试图要蹭,却被某人单手挡住:“你就这样欢迎我么?” “那要如何?”常台笙唇边笑意犹在,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再回头看一眼,确认走廊里确实无旁人,这才凑上去亲了他唇角:“现在满足了吗?” “你以为你在哄小孩吗?”陈俨转过身,朝外伸出一只手。常台笙见他还蒙着眼睛,遂立刻上前环住他小臂,再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常台笙小声道:“可以看得到我么?” “现在可以。”陈俨侧头照顾她的身高,低声回:“我换了蒙眼布,若眼睛能看到时便能看到光亮。” 即便他眼睛还未全好,但已是万幸。 常台笙拉着他去取了伞,道:“忙了一天了,陈大人能否陪我去前边林子里走一走?” “乐意奉陪。” 她未问南京的事,他在南京与不法书商打官司的事这两日已传到了杭州,实在是教人不知说他什么好。近日甚至有被盗印的书商上门言谢,说多亏陈公子为他们出了口气,不然只能吃哑巴亏。这样登门的还不在少数,弄得常台笙哭笑不得,实在不知怎么回别人。 但——他不是去南京治眼睛么?这才短短半月时间,突然又回来,莫非是有了新计划?常台笙心中琢磨了一会儿,同他一道往林中走。 雨天天光本来就短,这会儿不过申时三刻,天就昏昏暗暗的。林间安安静静,小径潮湿却不泥泞,两边常青树植则依旧绿意盎然,空气格外干净。常台笙挽着撑伞的陈俨往林子深处走,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西山素来人少,这时节更是无人至。林中偶得几声鸟鸣,余下的便只有淅沥可闻的雨声。这密林中的傍晚,透着时光幽静的味道,仿若不会被叨扰,走到头便是悠长一生。 常台笙挽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忽开口道:“我听说南京的事了,这便是你要给我的惊喜么?” 陈俨回道:“他们传得委实太快了,你都提前知道了,自然算不上是惊喜。不过——”他忽然停住步子,语声柔柔:“我倒可以现在补给你。” “恩?” 陈俨侧头便吻过来,常台笙轻启唇瓣缓缓回应。吻到动情处,常台笙陡觉凉凉的雨丝落下来,连忙推推他,离了他的唇忙扶好伞柄道:“好好撑伞。” 陈俨站直了身体,重新撑好伞揽过她的肩。 常台笙伸手解开了他的蒙眼布,问他:“觉得这里如何?” 陈俨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最终侧头看向她,坦荡无比地说了一句极肉麻的话:“千万风景不及你。” “我当真心话收下了。”常台笙偏过头看着他,“谢谢你。” “所以——你知道自己有多珍贵了?”比这世间千万风景都要美妙的你,请一定照顾好自己。 常台笙闻言轻抬了抬眉,大概是听出了对方的话中话,沉静非常地问道:“你这是打算留下我离开杭州回京?” 某些时候她其实比他预料中要聪明得多。 “必须承认我们已经心意相通,所以你方才的设想是事实。”陈俨一本正经地说完,“所以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也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出行的时候最好有人陪着……离商煜、沈晋桥、杨友心、蒋园秀、李崧远一些。” 常台笙伸指按住了他的唇:“我不是小孩子了。” 陈俨捉住她的手指,眸光沉静地望着她。在他眼中常台笙却像极了小孩子,缺乏安全感所以喜欢将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一旦落入被动局面便会不安,遇到喜欢的人就掏心掏肺地对人好,看着老成有心计但实际很天真。真是令人放心不下呢,所以苏晔那个请人保护她的意见似乎十分可取。 常台笙抽回手继续往前走,陈俨连忙跟上。她道:“北方书业很是萧条,我倒是有意愿去试一试运气。” 再等一等罢,我会去北方找你。 就算两人之间再亲近信任,但毕竟没有沟通过未来的事。常台笙以前从不问将来,因为自觉活不长久,顾好当下一路往前跑即可;而陈俨更是对将来这个概念毫无兴趣,这两个字在他的人生中甚至连虚幻都算不上,因为根本没有期待。 但情况变了,忽然需要开始计算未来,会不自觉地思量以后的事,会有美好祈愿,会有担心,为对方,亦为自己。 而如今一个要北上,另一个则为这偌大产业留在南方,即将面临的也许就是长久分离。常台笙自然不会干涉他的路,故而她愿意跟上一步,随着他的脚印走。 这万般心思自然逃不过陈俨的眼睛,他撑伞走在常台笙身后,陡然开口:“或许你以为我热衷仕途,想要为朝堂献此一生?” “难道……”常台笙闻言立即顿住步子转过身,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没有兴趣么?” “为什么会有兴趣?朝堂是天底下最无趣的地方。” “那……” “一朝为臣,最后总有些事要处理掉。”陈俨撑着伞,挺拔的身体就立在她面前:“鉴于你鞋子已经湿了我可以背你回去,另外你开拓北方书业是个不现实的想法,皇城脚下太不自由了,何况那糟糕气候你会无法忍受。” 常台笙愣了愣,陈俨转过身蹲下来:“回家罢,我真的饿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太讨厌了!!这个蠢货又回来瓜分常老板的爱了!!蠢货不在的日子我可以天天埋常老板的胸呜呜呜,回来就不能够了!!讨厌!!陈俨 我晚上就抓你的脸,抓破! 感谢地雷 奶黄兔子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9 09:08:07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9 12:12:19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9 12:13:00 第87章 八七 常台笙被他利落干脆的几句话说得不知回什么好 ,还在愣怔中,对方却扭头看她一眼,“不上来么,我随时会后悔的。” 常台笙这才回过神,趁着他还未反悔忙接过他的伞,由他背着自己回去了。晚景浓,雨却丝毫不见小,陈俨背着她沿林中小径往回走,脑子里却一直惦记着她的脚伤。常台笙安安静静不说话,又觉着他的背格外安稳,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路,没有尽头也没有岔路就好了。 但这毕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何况人间事曲折才有味,高高低低才真实。就算如此,她也感到很高兴了,若说人之一生终得一件无憾事,她已经得到了。以血肉之义无反顾,愿意拼此一生守着他,就如……守着芥堂一样。 两人回到府里时,苏晔仍在。常台笙同他打了招呼,随后道:“府里许多天没开伙了,出去吃罢。” 苏晔神色淡淡,刚要开口,陈俨却已径直沿着走廊往里去,留下一句:“常台笙你鼻子塞住了吗,明明有饭菜香。” 苏晔看一眼常台笙,点点头,温声道:“自作主张喊了厨子来做了晚饭,就在府里吃罢,下雨天出去也不方便。” 他总是如此周到,常台笙点头示谢,同他一道往里走。 酒菜摆上矮桌,三人席地而坐,门开了一扇,庭院里春雨淅淅沥沥,小白在走廊里蹑足闲晃。陈俨取下蒙眼布,取过一小杯酒,道:“我可以喝一点,不会醉的。” 结果换来常苏二人略略嫌弃的眼神。 “那就喝一口好了。”说着便低头凑至酒盏边浅抿了一口。 他将杯子放回去时,苏晔已是习惯性给他布了菜,将碗递了过去。常台笙看他二人一眼,陈俨默默将那只碗给推了回去:“我又不是小孩子,哪用得着人布菜?” 苏晔这全是先前照顾他眼盲养出来的习惯,想起他这会儿看得到菜,遂将碗接过来,自己低头吃了。 常台笙看着觉得好笑,偏过头看了一眼门外庭院,小白蹲在门口温柔地“喵~”了一声,好似在回应她的目光,陈俨闻声,起身出门就将小白拎到了下着雨的庭院里:“不许过来。” 苏晔见他站在庭院里弯腰一本正经与猫计较的样子,下意识说了一句:“对于在意的人他总是小气到幼稚,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如此。” 常台笙未深究他话中意思,起身将陈俨连同小白从屋外拽了回来:“不要欺负它。” 小白得意地坐在常台笙身边舔爪子,还时不时欠揍地看看陈俨。 一顿饭吃得也算尽兴,晚饭后陈俨拉着苏晔去谈了一些事,常台笙遂先洗漱完回卧房里待着,对着烛台校勘书稿。 陈俨回来时,常台笙看也未看他,低着头微微蹙眉,正要起身去翻典籍时,陈俨按住了她的肩:“这里引用是错的——”他说着取过笔,站在常台笙身后俯身将正确的引句写了下来:“不用谢。” 他说完正要直起身,常台笙却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等等。” “恩?” 常台笙另一只手拂开矮桌上一堆书稿,转身便搭住他的下颌仰头精准地吻住了他的唇。到了这时,陈俨却还不忘将手中的笔安安稳稳搁回原处,随后轻握住她的肩头,回应这主动。 常台笙动作利索地解开了他外袍,略凉的手探进中衣触碰他温热皮肤,另一只手则勾住他脖子,唇移至脖颈处张嘴轻咬他喉结,陈俨竟皱了下眉头,喉结忍不住轻滚,声音低低:“我还未洗澡。” 常台笙又将他脖子往下揽一些,柔软红唇轻擦过他脸颊,若有若无地蹭了蹭他耳根,细薄的皮肤已泛了一圈红,有些暖。常台笙恶作剧地伸手轻柔他耳垂,却听得他低低道:“苏晔应还在隔壁。” 他是最清楚这宅子隔音的,纸门相隔,这边说话另一边都听得一清二楚。没料常台笙却毫无顾忌,甚至解开了他中衣系带。这主动导势能将人的意志力逼至绝境,陈俨眨眼间便将她外袍除去,声音压在嗓子口又带了些蛊惑之意:“你收集的那套集子第一册第二十四页,是什么来着……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不记得了……” “啊我记得,我可以教你。” 他说着便面对面地轻托起常台笙,将她从矮桌上抱了起来。常台笙瞬时抱紧他脖子,亲昵地与之耳鬓厮磨,结果某人煞风景地说了一句:“为何我觉得你更轻了?希望下回能重一些。” 他用脚打开纸门,抱着她进了隔壁另一间屋子,脚步却不停,继续往前走,到了离卧房很远的一间屋子这才关上门,连灯也未点,空寂的屋子里只听得到的亲吻与呼吸声。 这需索来得急切,黢黑的环境亦让人更沉醉,单薄的中衣□体热烫如火,灼灼烧至肺腑指尖,压制的低吟在这黑暗中则似迷人幻药,攀住对方的手控制不住地想要用力,似要将彼此揉进自己血肉。 常台笙汗湿鬓发,眼角亦潮润,她背抵着墙,身上还挂着荼白中衣,紧紧抱陈俨脖颈,鼻尖与之相抵,呼吸相缠,喘息声在耳畔亦在心底。陈俨额头抵着她的,喘息不定,语声低且微哑:“书本之外有更大的世界,不知你将来是否有意愿同我一道去看看。” 常台笙心底微戚,却又极疲,头搁在他肩上,不由阖上眼,一时间没有回话。 这样静静待了一会儿,待呼吸渐平,陈俨抱着她往回走,将她重新放回床褥上,拉好她肩头中衣,又拖过被子一道盖上,随后侧身将其揽进怀里,放在她身后的手又撩开她层层黑发,轻揉她后颈。 忽而,陈俨道:“你非要将眼泪蹭在我衣服上么?” “是汗。”常台笙闷闷回了一声。 陈俨似是不服气般,松手放开她,身子亦退后一些去看她的脸,常台笙则只顾着将头埋得更低。陈俨本要握住她下巴迫她抬头,但手却停在她脸侧,拇指轻揉她微肿的唇角,也不揭穿她掉眼泪的事实,给她留足了面子。 分明是她自己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无谓分别的样子,这时候居然要以哭来收尾,害得他都不知要如何安慰,陈俨突然觉得自己在眼泪面前简直是个不知所措的蠢货。 他手又移到她颈后力道恰当地揉捏,试图转移话题:“舒服么?” 常台笙似乎是点了点头,却伸手揪住了他中衣前襟,压住自己酸涩眼眶。 知道他嘴上不饶人其实却体贴知心至极,熨得心窝都暖,却又让人心头酸涩,不知该如何回报这义无反顾孤注一掷的“好”。 过了好一会儿,听得屋外潮瑟更鼓声,陈俨停了手上动作,手在空中悬了会儿。觉怀中人似乎已睡,他缓缓将手垂下来,大掌在她头顶轻轻按了按,似乎在比较自己手掌与她脑袋的大小,最后幼稚至极地弯了唇角,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了。 矮桌上烛火不知何时燃尽,屋外雨声依旧,小白寂寞地在门外扒木框,末了转头看看地上的两双鞋子,又蹭蹭蹭蹑足跑过去,低头叼走了一只,随后跃入走廊将那鞋子扔在了树底下。 ——*——*——*——*—— 朦胧天光催人醒,常台笙费力抬起眼皮,抽出被某人紧握着的手,移至额头用力按了按,声音里带了些没睡醒的迷糊意味:“几时了?” 陈俨闻声眼也未睁,抬手握住她下巴,低下头就是一阵深吻,生生将还迷糊着的常台笙给闷清醒了。 屋外淅沥雨声让人懒,常台笙又躺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屈腿至身前,像个身在母体的孩子般继续睡。陈俨从身后环住她,长臂却越过去握住了她的足,指腹摸过足背,手感粗糙,一块一块的,是结痂了。 他在心底长叹一口气,将常台笙揽得更紧,低头深埋其发间,闭眼陪她再睡一会儿。 常台笙偶尔放纵自己睡回笼觉,但却也有节制,尤其是突然想起苏晔还在府中,便连忙起了身,推推陈俨:“不能再睡了。” 她手脚麻利地将自己收拾妥当,竟也不顾陈俨就先出去了。陈俨低头瞥见散落在一旁的裹胸,连忙拾起来,连外袍也没来得及穿,拿着裹胸就迈出门要追她回来。 下意识地低头找鞋穿,没料门口就只有一只鞋子。 苏晔这时恰好走过来,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陈俨忙将裹胸重新丢回屋里,低了头在走廊中找鞋子。 苏晔忽拍拍他的肩,指了指庭院某株树下歪着的另一只鞋子:“是在找那个吗?” 陈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这时小白从树干后冒出头来,竟有些得意。陈俨最讨厌这种爱挑衅且不知自己实力的小动物,压根忘记自己还光着脚,直接下了走廊就往花坛去,打算捉某只调皮鬼教训一番。 小白似乎发现自己玩大了,扭头拔腿就跑,陈俨亦不是吃素的,反应无比迅疾地追了上去。小白跳上走廊转眼又跃下走廊,跑得歪歪扭扭,甚至扭头看了一眼陈俨,见他暂时没追上还十分得意。它转眼就跑到了走廊尽头,绕过门房,一跃而起溜出了大门。 陈俨却因跑得太快一下子没留意到低矮门槛,身子陡然前倾,竟狠狠摔了出去。 一阵钝痛,浑身骨头都似要散架,他从这巨痛中回过神来,抬头却见一双绣着暗纹的黑靴。 他如此狼狈模样,落在来者眼中,却别有一番味道——只穿了单薄中衣,光着脚,秀白修长的手指因为冷而微微泛红,跌在地上的这无助模样亦……很有趣。 此时苏晔已追了出来,本要上前扶他,可再抬头看到来人,心底却生了几分疑惑,嘴上说的是:“世子殿下为何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冬末忽然病了,大家也注意身体。 -- 感谢打赏 大明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10 21:01:32 enya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10 23:27:43 谢谢 --- 另外之前说的明信片和藏书章成品出来啦,如下图~~~ 爪机可能看不到图,but可以去我微博看,id:赵熙之 第88章 八八 雨还未停,段书意撑了把伞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陈俨,还真是喜欢……行大礼啊。他没有立即回苏晔的话 ,却是俯身朝陈俨伸出了手,似乎要拉他起来。 陈俨却纹丝不动,仿若没有看到伸过来的援手,故而仍旧趴在冷冰冰的地上。这时常台笙从屋内跑了出来,因不认得一身常服的段书意,故而也只匆匆抬头看了一眼,遂连忙上前将陈俨扶了起来。陈俨目光无神地转过身,暗中握紧了常台笙的手。 因身上多处擦伤,且方才这硬摔也极疼,陈俨侧身环住常台笙的肩,借她的力往里走。常台笙小声嘀咕:“怎会突然跑出去呢?” “追一只愚蠢的猫。”某人闷闷回她。 雨丝细密,陈俨身上中衣已湿,身前更是被地上积水浸得满是污迹,常台笙低头看了看,擦伤血迹混着泥沙雨水也沾到了自己手上,遂也格外心疼。 她喊门房将后院刚烧好的热水拎过来,随后便去给他找干净衣服。 此时苏晔仍站在门外,段书意不过与他寒暄了几句,说自己是路过这里,真是很巧。因是雨天,苏晔也未打伞,段书意不用他送,遂自己撑伞走了。苏晔见他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不落痕迹地轻蹙了蹙眉头。 这时候被热水围裹的陈俨却沉默不言。常台笙蹲坐在一旁从药箱中翻出药来,又将干手巾递了过去:“不要泡太久,对伤处不好,洗完赶紧出来。” 陈俨将手巾接了过去,依旧闷声不吭。常台笙大约看出他有心事,故问:“你跌傻了么?” “怎么会?”陈俨偏头睨她一眼,随后道:“大概是饿过头了,药留下我自己来抹就可以了。” 常台笙知他不愿让自己看到伤处,遂起身打算去伙房看看早饭是否好了。 待她走后,陈俨又在水里待了会儿,回过神这才起身迅速擦干,俯身拾起干净中衣套上。他看了看手掌及小臂内侧的擦伤,又拉起中衣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一大块,有些肿,伤口也都在意料之中,连皱眉的程度都不到。他取过药瓶坐下来象征性地抹了一些,这时苏晔在外敲响了房门。 他起身走过去开了门,苏晔忙要查看他的伤势,陈俨伸手挡了一下:“你与常台笙一样都爱大惊小怪。”他倏地岔开话题:“那位你认识的世子殿下走了?” 苏晔浅应了一声。 陈俨径直走到架子前取下外袍披好:“宗室擅离封禁,朝廷居然不管。有这个特权的,不是晋王府就是西南端王府的人。而晋王府的人你根本不认识,所以来的人是端王世子段书意。”他理好衣裳转过身,走到矮桌前坐下:“所以我方才演得好么?” “如果你指眼盲这件事——”苏晔略点了点头给了肯定答复,又问:“你怀疑过段书意?” “当日被绑,喝的茶是西南贡茶院所出,屋内熏香是卢氏铺子那独一无二的番邦香料,又传闻杨友心巴结的是皇室宗亲,想想能离开封地能到处走的,端王府那位最可疑。今日他又出现在这里,我才不会认为是凑巧。” 陈俨自瓷壶里倒了一杯冷水端起来喝了一口,却又被苏晔拿了回去:“过夜的冷水不要喝。” 陈俨本要伸手拿回来,手移到一半又默默收回。他接着道:“虽然这推测太顺利了一些,但这个家伙非常自负,就算被人知道身份似乎也无所谓。”那日与段书意下棋,也可见其未尽全力,甚至有故意让步的意味,那慵懒的自负态度实在是有些讨厌。 苏晔静静把玩手中瓷杯,想了半晌,回了一句:“所以……他就是你说的那位,志趣恶心的家伙?” 陈俨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别扭地回了一句:“有那么一点恶心的意味。” 苏晔紧了紧眉头,又道:“晋王府与端王府虽能离开封地自由行走,但到底不能擅自入京,你回京后兴许会安全一些。” “错。”陈俨饿得不行,扫遍桌子也只有常台笙昨晚吃剩下的半只橘子,遂直接拿过来吃了,嘴里塞着橘子瓣含含糊糊道:“藩禁积弊难除,上面对宗室的管束也越发有心无力,许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有足够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京根本不是问题。” 他话音刚落,嘴里还塞着橘子,常台笙移开门将早饭端了进来。 陈俨不知她在外头听了多久,看看坐在对面的苏晔,苏晔则很是识趣地起身走了。 常台笙将漆盘搁在矮桌上,转过身,弯腰抬起他的下巴,精准无误地封住了他的唇。因刚吃完冰冷的橘子,唇舌皆凉,却是满口甘冽果香,十分诱人。 常台笙离了他的唇,还意犹未尽地用手捏了捏他下巴:“好吃吗陈大人?” 陈俨点点头。 她顺势捉过他的手,看一眼掌中的伤,俯身又抱了抱他的肩:“以后别这样了,我会心疼的。” 很莫名的是,陈俨听她说了这句话竟然没觉得肉麻,反而心头漫上一丝丝他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的情绪。常台笙无疑是多年来第一个说心疼他的人,他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常台笙关心自己,但这样的感觉还是……很奇妙。仿佛是多年渴望被珍惜的心情得到了理解,而对方正是剥开这层层伪装发现他隐秘需求的人。 原来他如此重要,这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 吃完早饭,屋外春雨暂歇。 原本陈俨今日就要走的,可他犹豫了一个上午却也没同常台笙提这件事,想着再拖一日也应无妨。到傍晚时,常台笙忽拿来了一沓册子:“之前以为你看不见故而没有给你——”她说着将册子递了过去:“拿着罢。” 陈俨接过来,封皮上仅写了《芥堂书目》四字,一共四册,分经史子集四大部,包括他之前整理的部分。 常台笙未脱鞋也未进屋,只倚门框站着,挡了屋外昏昧光线,言声不急不忙:“现有藏书均已登记造册。经部下分十一子类,藏书三百五十部,三千一百三十卷;史部下分十二类,藏书四百零一部,三千二百二十三卷;子部下分十类,藏书六百一十三部,藏书三千七十一卷;集部下分三类,藏书七百五十部,六千五百六十卷。”她停了停,又道:“这几乎是我全部家当,交给你了。” “为什么要给我?” 常台笙站在门口一时间没有说话,她略略侧过身,嗓音忽有些低哑:“大概是……一个人看着这书目觉得不过瘾,所以想要分享的心情,希望你能理解。” 因是逆光,她侧影看起来有些黯,脸上神情也有些难捉摸。 常台笙忽低咳一声:“我去看看晚饭有没有准备好。”她言罢就转过身去,低头走了。 陈俨翻开那书目册子,一笔一划,端秀有力,就如她为人那样。 不过即便拖着,该来的分别总还是要面对。陈俨自诩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但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婆妈,事无巨细地叮嘱了一堆,还特意去与马厩里的小棕告了别,末了看看趴在走廊里学乖了的小白,忽走过去将它抱起来:“我能将这只蠢货带走么?” 常台笙倒是无所谓,何况这只猫原本就是送给他的,他要带去京城也无可厚非。 小白不情不愿地跟着陈俨上了马车,虽不亲昵倒也老实。 陈俨自袖袋里摸出缎带,抬手蒙上眼睛,轻撩开帘子一角,同车夫道:“走罢。” 常台笙在门口站着,苏晔则站在巷道里,目送陈俨的马车离开后,他转过身同常台笙道:“有些事我想与你谈一谈,不知你何时有空。” 常台笙猜他要谈的事非一句两句能说完,遂道:“芥堂的事拖了几日,有些急着处理,我现在要过去一趟。若你打算在杭州留一阵子的话,不妨过几天?” 苏晔微颔首,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 常台笙遂转身去后院牵了马,一个人往芥堂去了。 此时云销雨霁,清冽的风灌进巷子里,竟有几分怡人春意,冬天终于过去了。 ——*——*——*——*—— 常台笙一忙起来没完,陈俨离开后,苏晔为避嫌亦不再住在陈宅,故而她也碰不见他,等想起来苏晔似有事情要与自己商谈,已是十来日过去了。 这日恰好有空,她从西湖书院回来时,顺道就去了商会会馆,一打听听闻苏晔仍在,又听得小厮说苏公子一般傍晚就回来了,就在前堂等了一会儿。 果真,刚到酉时,苏晔就回了会馆。苏晔看见她坐在堂内,遂道:“吃了么?” 常台笙闻声站了起来,回道:“还没有。” “那在这里简单吃一些罢。”苏晔让小厮去备了吃食,在堂内找了个偏静的位置坐下来,与常台笙寒暄了几句。 他低声道:“这阵子会有人暗中跟着你,但请放心,都是自己人。” 常台笙自然有所察觉,从陈俨离杭那一日她就发现了。 “他担心你会出事才出此下策,故而……” “我知道。”常台笙示意他不必替陈俨解释太多,她实在太了解他的脾气了。 “虽然这样会很累,但应当很快就会结束,杨友心亦抢了我的生意,我想有必要计较一番。”苏晔站在廊檐下静静说完,虽还是一身素衣,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锦衣华服心有乾坤的苏州巨富公子。抛开那些对珍惜之人的感性表达,他确实是个合格有手腕的商人。在这一点上,常台笙丝毫不怀疑他行商的天份。 她点点头,伸手取过一只瓷杯倒了一些水,但握着瓷杯的手忽又顿住,嘴上问道:“除此之外,还有旁的事么?” 苏晔正欲开口,目光却移至她握着瓷杯的手上:“关于芥堂的一些事,想做个确认。” “哦。”常台笙随口应了一声,拿起杯子喝水,但刚将其从桌上移开,随后“啪——”的一声,瓷杯就落地碎了。 “怎么了?” 常台笙似有一瞬失神,低头欲捡碎瓷片,闷闷回了一句:“失手。”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个……很重要的分离 还有常台笙为什么如此执着芥堂后章会有解释 —————— ps1:卷的概念是不同册的,像《史记》平均每卷只有四千字左右,但一册肯定不是四千字 ps2:昨天印的明信片(贵圈和京官的都有)有四五十张,目前还没想好肿么个送法欢迎大家提建议 ps3:感谢唫銫姩蕐的地雷 第89章 八九 苏晔见她弯腰捡地上碎瓷片,忙喊了会馆小厮过来收拾。 苏晔道,“你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大概是因为睡得少,这阵子很忙。”常台笙重新坐正,又拿过另一只瓷杯,倒了一杯冷水兀自喝了下去,她看着小厮将碎瓷片收拾完,眸光竟不自觉地黯了一黯。 苏晔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收进眼中,让小厮换一壶热茶来。 常台笙坐在对面握紧瓷杯,似在努力平复,因太过用力,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细血管看着有些病态。 此时小厮将饭菜端上了桌,菜式虽然简单却也热气腾腾,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足以温暖空荡荡的胃。 苏晔示意她动筷,常台笙遂握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地吃了一阵,苏晔见她不怎么动筷似乎是吃饱了,遂也搁下筷子,倒了杯热茶水递过去,自己则从袖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来。 那信封看着陈旧,像是多年前的东西。 苏晔将那信封打开,取出其中契书,放在桌上,慢慢推至对面。 常台笙低头看着那封契书,脸上神情竟是……十分讶异。 ——*——*——*——*—— 陈俨这日刚抵京,连家也未来得及回,就被人逮进了宫。 离开了半年,只有这里还是老样子,飞檐翘角,高台楼宇,宫人们还是穿着那些衣裳来来去去,没主子在时总是旁若无人的。 陈俨将蒙眼布往下拽了拽,便是瞥见这副光景。这寂寞又空旷的宫殿群落,象征威严却又意味着另一重牢笼。前两日降的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扑面而来的朔风似乎也没有印象中那样冷,陈俨将蒙眼布重新系好,同走在他前面的内官道:“赵公公走那么快我跟不上的,脚步声都快听不见了。” 赵公公转过身来,颇为无奈地看他一眼:“老奴知道了。”说着遂放慢了步子,领着这位“瞎子”往御书房去。 皇帝这会儿在同小太子下棋,听得殿外内官道:“皇帝,陈待诏到了。” 小太子闻声立刻跳起来,也顾不得与父皇的棋局,极高兴地嚷嚷道:“陈师傅回来了,陈师傅回来了!” 皇帝趁着当口接过身旁内官递来的参片盒子,含了薄片镇着,道:“传他进来。” 内官忙宣了陈俨,小太子这时候则已经跑到了殿门口,费力打开了门,抬首去望,却见站在门口的陈俨眼睛蒙着布,他抬起手臂用力挥舞了几下,陈俨却无动于衷。小太子昂着脑袋有些吃惊:“陈师傅你、你怎么了?” 陈俨微颔首,言声淡淡地问候了一句:“臣给殿下请安。”他说完便撩袍角跨进了殿门,因还未来得及换,此时他还是一身常服,不过是江南士子的模样,比往日倒平添了几分恣意。 小太子连忙跟了过去,待陈俨与自己父皇行了礼,这才道:“陈师傅你好厉害呀,瞧不见也能走得这般顺当。” 皇帝语声雅淡:“起来罢。”上了年纪的脸上有微弱笑意,唇色略苍白,不过才四十岁的人,却有油尽灯枯的态势。 这殿中虽燃了气味浓郁的熏香,却也遮不住一代帝王身上的淡淡药味。陈俨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皇帝看一眼太子,同内官道:“暂且带太子出去罢。” 小太子心知父皇与陈师傅有话要谈,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别别扭扭地跟着内官出去了。 皇帝淡瞥了一眼棋桌,言声淡缓道:“如今这样还能下棋么?” “可以仰俯代黑白。” 皇帝脸上浮了一丝不咸不淡的笑,慢条斯理地将方才小太子所有的白棋全部翻过来仰着,这才道:“霖儿方才同朕下的这局棋就快输了,你来接着下,看能否再帮他赢回来。” 这话自然不是随便说说,以棋局代指朝堂天下,真是别有意味。 “坐罢。”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给陈俨赐了座。 陈俨遂坐了下来,挨个摸过棋盘上的棋子,心中自有一番乾坤。他略想了想,按住一颗棋子道:“太子方才可是下到这里?陛下能否让微臣悔这步棋?” 脸上有疲意的皇帝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允道:“悔罢。” 话音刚落,陈俨便拈起那颗白棋,将其搁在了另一处,安安稳稳放好,继续这棋局。他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专注棋局,但却又另一番思量。 皇帝边下棋边缓声道:“礼部昨日递了折子,说的是江南书业混乱不堪,又以南京最为猖獗。这是你在南京挑的事罢?” 陈俨手顿了顿,南京知府钱如意上折子的速度比他预料中快得多,真是前途无量。他搁下棋子,道:“微臣在外做了几回原告而已,算不得挑事。何况江南书业的确是——一团糟。” 皇帝又搁下一枚棋子,不急不慢道:“听闻你赋闲在杭州时还出了两册集子,朕还未看,问起你父亲,他倒是满口的贬低之辞,说是在杭州缺钱花了,故而给书商写些闲稿换润笔金,有这回事么?” “微臣不过是见有些书商太执着,勉强写了两册。”陈俨淡淡回了,很是顺利地放下一枚棋子。 “听闻娶了书商为妻,这回事可是真?” “不瞒陛下,微臣是入赘。”坦坦荡荡,边说边钻研棋局。 对面的皇帝闻言却又淡笑了笑,偏过头咳了一阵,缓了缓道:“倒是比你父亲实诚。” 陈俨虽还在等他落棋,心中却已有了胜负分晓。 皇帝再看这棋局,自罐子里拈了一颗棋子放上去,陈俨甚至没有伸手去触黑棋的位置,竟是猜到了对方的棋路,最后一颗白棋结束了这一局。 陈俨并非头一回在棋局上赢皇帝,故而实在没不必刻意去输。何况这一局,本来就是故意要让他赢的。 让他赢这局棋,便是让他帮扶小太子坐稳这天下之意。 但陈俨希望面前尊贵的帝王记得,他在答应接下这局棋之前,悔了一步。那一步对整个棋局走势虽然意义不大,但对于他而言含义深刻—— 君欲托重任,臣却想悔棋。 皇帝本还想说什么,陈俨却在这当口道:“臣愿在京留一年,为朝堂献己之所能。” 这大概是他能接受的底线。这世上固然有忠君道义,但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价值,也无法指导他的人生。年幼时,心中道义伦常便被毁得一塌糊涂,之后在陈府,纵使接受的都是普世教义,被要求入仕要求进退守礼,但他仍有自己的标准,内心仍旧是自由的。 他尊重这世上普遍认同的道义伦常,接受它们存在的合理性,但也时刻保持批判。眼下这世道,真伪善恶大都在人心口舌,太虚妄。 人们大多选择了随大流,因为不费力不需要与自己对抗,顺流而下一路到人生尽头,不会特别费脑子。偶有风,或许会被推聚到浪尖,但最后还是要混进这水流中顺势而下,到头来谁也不记得谁。 坐在对面的皇帝没有表态,陈俨却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告退,得皇帝疲声应允后,这才离了殿。 出了殿朔风依旧,陈俨下意思地缩了下肩,也不知杭州这时会是怎样的天气。湿嗒嗒的初春一定很不好过,常台笙会头疼吗?晚上睡得好吗?一定不好罢,既没有人暖被窝又遇不到天气清朗的日子晒被子。 可怜的常台笙。 他醒了醒脑子,赵公公忙迎上来,领他出去,还不忘嘀咕:“老奴还记得您刚离京那会儿瘦的那模样,如今要好一些了,还是江南养人罢。” “好什么好,冷得要死。”陈俨想起那湿冷得刺骨的冬天,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离了宫,马车一路将其送回了尚书府。这才是真正的尚书府,宅子建得规规矩矩,与品阶相称,自然比不上江南外宅的奢靡。 陈俨下了马车,小厮见自家公子眼睛不好,连忙上前扶他。大概是太了解自家公子的脾气,还不忘道:“府里有些地方改了,公子走慢些。”言外之意,你自以为是的记忆力在改了格局的府里派不上用场,请乖乖被扶罢。 “小旺,你长进了。” 被唤作小旺的小厮得意一笑,转头看后面一只小白猫跟着,道:“公子去一趟江南竟还养了猫?!” 小白“喵~”地温柔唤了一声,小旺又道:“长得真好看!”他将陈俨扶到书房门口,道:“老爷上朝回来后就一直在书房候着呢,这会儿天色晚了,连饭也未吃。” 他说着就松手去抱地上的小白,小白略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抓了他一下。 而陈俨这时则抬手叩响了陈懋书房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陈懋方应道:“进来。” 陈俨推门进了书房,坐在椅子里的陈懋抬首看了他一眼,也未问今日皇帝召见他之事,只是让他随意坐了,顺口问了一句:“吃了么?” “还没有。” “这次回京竟没有将常台笙带过来么?也好让你母亲见见。” 陈俨回得很是简略:“芥堂有事。” 陈懋则淡淡道:“再忙也不过是一间书肆一间刻坊,暂时脱身几个月,或是做个甩手东家按说也无所谓,你当真知道她为何这么执着么?” “因为喜欢。” 陈俨无声地淡笑了笑,拿起桌上信纸,以及后面附着的一份名单又扫了一遍,说了两个字:“是么?” ——*——*——*——*—— 此时杭州城天色也已黯了,商会会馆堂内的灯悉数都点了起来,常台笙将那份契书拿起来,看了半晌才放下,语声沉静地问苏晔道:“为何会在你那里?” 苏晔稳稳回:“你母亲,亦姓顾罢?” 所以她取了母亲的姓氏,又因自己排行第二,为自己取化名顾仲。 没错,常台笙给了肯定的回复。 “这是月遥临终前给我的。”提起顾月遥,苏晔仍旧有些不忍提的情绪,但他接着道:“她原先亦不知道这一层,想同你说时,却又晚了。” 常台笙神情里闪过一丝诧异。 苏晔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大概能理解你为何如此执着芥堂,是因为你……母亲罢?”他稍顿,点到为止地问了一句:“你母亲并非因重病走的……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笑笑的地雷 另外买了京官定制的小伙伴们快去微博私信我地址,给你们寄片子哟 余下的贵圈及京官的片子我会在开新文的时候寄出去的,新文也快了(大概是抢楼活动一类的) 第90章 九零 苏晔话音刚落,常台笙慢慢放下了手中刚刚拿起的杯子,“你……如何知道,” 苏晔不急不忙回,“月遥病重时,我岳母来过。”故而说了些陈年旧事,发现竟还有这层关系,有这层往事。这是他当初遣人查芥堂时没有查到的部分。 ——*——*——*——*—— 常台笙母亲顾濂,生于绍兴府,六岁时便跟着其父母到了杭州讨生活。其父当时二十五岁年纪,入芥堂刻坊做学徒,后成为刻工管事,在芥堂一待便是十三年。 顾濂十九岁那年,嫁入常府。之后几年,分别产下长子及常台笙。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一对儿女聪明乖巧,丈夫亦十分贴心,顾濂非常知足。 当时芥堂在杭州城众多刻坊中并不十分起眼,更谈不上有多大名气。但因做事求精负责,在行内倒也算有个好口碑。后来生意渐渐好了,忙起来缺人手时,顾濂也会同刻工们一道雕版。因其父当年在芥堂做事,顾濂从小耳濡目染,雕版的手艺亦是习得很好。 大约是受父亲影响,她对芥堂的感情很深,对书版的感情更深。她刚嫁过去时,帮着打理芥堂事务,见芥堂旧板子一堆,全用箱子装着,一股脑儿胡乱塞在拥挤昏暗的存版间里。顾濂见那些倾注着心血的书版被这样对待,难免觉得有些不忍心,遂与丈夫商量了此时,扩建了芥堂的存版间,将每套书版悉数整理出来,登记造册。 这些事,也几乎都是由她与丈夫一起做完,过程虽然十分辛苦,但对于真心热爱的人而言,反倒是一种乐趣。 但后来她毕竟为人母,孩子需要教导与关照,顾濂遂分了更多的时间在家陪伴年幼的孩子们。而她存书的习惯亦是从这时候开始养成的。骨子里对书籍有近乎执着的热爱,加上丈夫的贴心支持,藏书室亦小有规模。 那时顾濂甚至有个化名,她用那化名替人写过文赋专赋,亦给死人写过碑文。辞藻华美,深得某些人的喜欢,润笔金也不少。这些事,除了夫君父母亦很少有人知道。毕竟身为女子,有些事还是悄悄做比较好。 十余年过去,芥堂扩了规模,日子也算富足,子女眼看着就快要成人。但就在这时候,丈夫却突然病倒了,脾气亦随着病程的无限延长而越来越坏。长久的病痛折磨令人生烦厌倦,但因无力解决亦疲于对抗,人最终会被消耗至亡灭。 顾濂纵使再理智,对这疾病的最终走向再了然,在丈夫彻底离开他们之后,也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白发鬓边生,身体也不如从前。但子女还未成年,芥堂只能靠她一个人撑下去。 熬到儿子成年,但他却对家中祖传技艺无甚兴趣,故而芥堂没法交给他。常台笙虽然年纪小一些,但却如顾濂一般,由衷地喜欢这些事,性子也算得上果敢,很有想法,是个继承芥堂的好人选。 后来,顾濂出入芥堂时便带着常台笙,让她接触芥堂事务,也时常听一听她的想法,希望她能顺利接受这家业。但好景不长,苏杭书业越发混乱,互相倾轧也是常事。顾濂虽然聪明,但到底是个柔弱妇人,论心机手段,她根本不在行。 何况在外人眼里,那时芥堂不过是个妇人撑着的刻坊,没了主心骨随便欺负都可以。之后芥堂多次被拖欠书版金,入不敷出处境十分堪忧。 芥堂渐渐被逼入绝境,因同行打压,一度几乎撑不下去。 好在那时芥堂的藏书已颇有一番规模,就算只卖掉其中一部分,亦是很大一笔钱,足以救芥堂于水火。顾濂面对这多年心血,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她选择了守住芥堂,暂时先放弃了那些书。 可谁又能算到,在她做出这决定时,那些藏书却被一把火焚尽。 熊熊大火烧了半个芥堂,因是发生在深夜,又恰好是有大风的干燥天气,等发现到大火被扑灭,为时已晚。最后一根稻草被烧得只剩灰烬,苦撑多时身体疲惫的柔弱妇人,终于病倒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顾濂身子本就已不大好,缠绵病榻一月有余,稍稍好转,便又出门讨债,但世道不好人心冷漠,对方见她不过一介体弱妇人,根本不当回事。因追讨无门,顾濂一纸诉状将主顾们全都告上了公堂,无奈吏治颓败,当时的杭州知府又是个快卸任的老头子,若不是命案都懒得接状审理,遂以“多大点事”一句话打发了顾濂。 顾濂不死心,同儿子一道往上告,可一省巡抚衙门以大人事务繁忙岂管得了这些市井中芝麻大的事将诉状给驳了回去。 顾濂拖着病体心灰意冷地回了家,过了几日,出门借钱的儿子空手而归,跪着求母亲责怪。顾濂知道他只爱读书,且年纪还轻,其实并无太大担当,遂也没有怪他,让他起来了。 那之后顾濂十分平静,卧床安心养病。每日问的也只有:“阿笙回来了吗?” 早在顾濂去巡抚衙门时,常台笙便独自一人去了绍兴。 那一年,常台笙十六岁。看母亲身心俱疲,遂打算回绍兴顾氏本家试着借一些钱,以此度过芥堂这难关。 顾氏在绍兴乃望族,但顾濂出身旁系,身份很是低微,不然当年也不至于一家人到杭州讨生活。好在这么些年,顾濂与顾氏本家还有些联系,逢年过节还时不时地给本家的亲戚捎带些东西。本家义学初建时,顾濂还曾捐过自己的润笔金,甚至送了满当当的几箱子书过去。 如今有困难,希望本家能借钱度过难关,也许……是可行的。初涉人世、从未离开过杭州城的十六岁少女怀揣着微渺希望孤身一人去了陌生的绍兴府。 曾为古越之都的绍兴府已渐显衰落之意,不复往日风光,也没有杭州府那样热闹。江南水城,河道纵横,连街通巷的桥梁下均是幽静寒水,悠闲又散着浸人凉意。 常台笙好不容易寻到了顾氏本家,未说明来意前,本家管事倒也客气,但一开口讲难处,对方便是难堪脸色以对,拒绝的措辞却十分委婉:“本家如今也不好过,实在是有心无力,叫你母亲先好好养病,少了这刻坊应也不至于会饿死罢。” 常台笙苦苦相求,可对方却是铁石心肠,竟是一点点忙也不肯帮。 十六岁的少女为此不惜长跪,只因不想辜负母亲在她临行前那个略略期盼的眼神。 那日傍晚下了雨,顾氏义学的孩子们下了学,从府门里结伴出来,有些奇怪地看一眼常台笙,打着伞就赶紧跑了。几十个人不过片刻间就全散了,门口便只剩下跪地不起的常台笙。 过了一刻钟,从门里走出来一位妇人,撑着伞行至常台笙面前,伸了手给她。 常台笙抬首望去,那妇人却收回了手:“我不喜欢犹豫不决的人,不想起来就算了。”她说着回了一下头:“里面的人又怎会看得见呢?你是话本子读多了么?长跪不起这样的戏码,很俗也很蠢。” 她说完便打算走了,但步子才刚挪出去一步,袍角却被人拽住了。 妇人低头看了一眼,语声凉凉:“我没有太多耐心,你的事情我略知一二,所以不必同我诉苦。其次很感谢芥堂曾经为义学出资出书,最后,我能帮你的,可能只是——”她将手伸过去:“拉你起来。” 跪下去容易,跪久了想自己起来,可不容易。膝盖麻么?小姑娘。 她带常台笙回了家,下人喊她大小姐,常台笙这才知道她是顾氏一族那位招赘入府的长女顾临,虽然已至中年,但面容看起来却还是十分年轻。 顾临与常台笙谈了两个时辰,最后送了她一身干净衣裳及一把伞,还有四个字:“回杭州罢。”她说完就起了身:“希望这是你待在绍兴的最后一个晚上,亥时了,人定本归,早安眠。好梦。” 顾临没有留她在府里,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起。 常台笙那天在外面待了一晚,想了许多。顾临的话都似利刃,一刀刀划开她赖以生存的保护壳,轻而易举地推翻她的想法,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将她从那壳子中拽出来。 环境教人成长,时光凿刻人心。 不论此行结果如何,她都有勇气陪着母亲一道熬过去了。 次日雨停了。过了昌安水门,她回头看一眼这桥,继续往前走时,却闻得身后传来马嘶声。一辆马车稳稳停在她身后,常台笙转过身去,却见顾临下了马车,朝她走来。 顾临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立在身量还未长足的常台笙面前:“说服我。” 常台笙略讶异。顾临似乎有些不耐烦:“说服我借钱给你。” “晚辈——”常台笙眼眸中闪过各色复杂情绪,却都被顾临收进眼中。顾临道:“你骨子里还是太弱,有你母亲的影子,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做生意呢?会赔一辈子的。” 常台笙抿紧了唇。 顾临又道:“喜欢芥堂吗?” 常台笙点点头。 “只喜欢是成不了事的。那力量太弱,且一旦失败会更容易受到伤害,你母亲便是典例。我希望你能变通这死局,你能做到吗?” 常台笙点点头。 顾临脸上竟露了一丝难得笑意,也不知是真是假:“还当真是自信,那么就请你用行动做给我看罢。” 这时顾临从随行小厮手里接过两封契书递过去,又拿过白瓷印泥盒:“我可以借钱,但十年后加上本金十倍返还,可行么?” 从未经手过定契这些事的常台笙,小心翼翼打开那契书,逐字细心看完最后这才很谨慎地点了点头。 顾临看在眼里,唇角有淡笑。这姑娘虽然勇气还不足,但骨子里的小心严谨却是很难得。 顾临将托着白瓷印泥盒的手伸过去:“成交。” 至此,常台笙签了人生中第一份契书,也收到了芥堂落难以来第一笔借款。 告别时,顾临也不过叮嘱了她一句:“叫你母亲活久一些,我还等着同她比谁更长寿呢。” 常台笙收下这临别叮嘱,带着救急的钱急急忙忙回了杭州。 迎接她的,是杭州城连绵阴雨,令人打不起精神。 她踏进府便往母亲房里去,可却只见到了自己兄长。常台笙问:“母亲呢?” 兄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前几日母亲就让芥堂的人都散了,那地方地契已被收回了,所以……我们要搬家了,毕竟这宅子卖了也能筹一笔钱,换个小一些的地方住也无妨。” “可我、借到钱了……”常台笙紧接着问道,“那、那母亲呢?这会儿在哪里?” “说是在离开前想再去看看,也不让人陪着。我见她精神还好,就让她去了。” 常台笙闻言飞奔出府,拼着一口气一路跑到芥堂,整个人都要瘫。她甚至来不及喘大气,推开芥堂大门,穿过空荡荡的堂间及逼仄内廊,视线里则是那一片被烧尽的废墟。还有—— 坐在那废墟之中的母亲。 一把红木圈椅,支撑着她瘦弱的身体,而她神情则安详无比。 常台笙如疯狂奔至终点而倒下的马,几乎是双膝跪地瘫了下去,眼前一片黑寂。 ——*——*——*——*—— 顾濂甚至没有同常台笙面对面地告别,就死在了自己手里。 她服了药,与那些被焚尽的书死在了一起,与自己没能守住的这地方死在了一起。 地契已被收回,这地方已不属于常家。但她选择用这种卑鄙的方式,留了下来。 佛家称人死到转世这段时日为中阴身,若死前执着迷恋某事某物,就会一直守在那里,超过四十九日,便不会再投胎转世,一直,一直留在那里。 但这样的方式,对于活人而言,未免太残忍。 历经绝望崩溃,再到回过神镇定下来,常台笙觉得自己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其实也就一个月而已。 因顾濂死在了芥堂,故而那地方短时间内再转手,别人都嫌晦气。卖家满心愁苦之时,常台笙托人以比原先还低的价钱重新买了下来。 她面对那满目废墟时被夕阳余晖温柔笼罩,她试着挺直脊背。因丧期几乎在伏跪低头中度过,她甚至能听到骨骼之间的响动声。 没关系,她才十六岁,一切都可以重来。 常台笙在夜幕罩下来之前转身沉默地离开了芥堂,顾临就站在街对面看着她走出来。常台笙未注意到她,顾临微笑着转过身,沿着长巷慢慢往深处走。 ——*——*——*——*—— 坐在对面的常台笙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久久没有说话。苏晔便静静坐着,也不忍打断她的回忆。这世上调查皆有偏颇,诸事只有当事人才真正知道。 顾临正是苏晔那位岳母,她当时借钱给芥堂也未告诉任何人,十年之期将近,被顾月遥追问时,她才缓缓道出往事。十年了,诸多事都会变,谈起当年,已经微微发福的顾临却也只是淡然一笑,只说:“芥堂如今挺好,只是那个孩子太执着,我当年的严厉也许……害了她。” 病中的顾月遥却抿起苍白的唇,淡淡予以一笑:“母亲的三两句话不足以改变她,她其实从未变。她的路,可以走得很长,但需要往两边看。” 顾临将当年契书拿给了顾月遥,让她帮忙转交给常台笙:“她似乎以为我还住在绍兴,每年执着地往那里写一封信。若非本家的人将信捎给我,我哪里知道她寄了那些。还总告诉我近况,真是个爱表功的孩子。” “母亲为何会帮忙呢?” “顾濂于我有儿时的生死恩情。”顾临也不过说了这一句,就将这话题收了尾。 然到底顾月遥没有来得及将这契书还给常台笙,后又转而委托给了苏晔。 苏晔如今将契书递还回去,抬首开口,打断了深陷回忆中的常台笙:“这契书作废了。”与此同时,他自那陈旧的信封里又取出一张纸来:“月遥母亲给你的。” 常台笙犹豫了一番,最终接了过来。字数不多,语气直白,说顾濂固然聪明,但少了些大智慧,且自以为珍惜身边之人,其实却更贪恋那些毫无生气分明可以再造的死物,眼中若只可以看到那些,便是身处活狱而浑然无知。何况凤凰是从灰烬里重生的,而不是在灰烬里死掉。太可惜。 “希望你不是那样,小丫头。” 常台笙看完久久无言。 她知道苏晔的意图,也知道他们所有人的意图。从顾月遥第一次见她给她看手相时她就知道……他们都担心过分的执着会害了她。 她忽然抬眸,看着苏晔淡淡笑了笑,有些云淡风轻的意思:“快十年了,有些事……我都快忘了。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就算跌到一无所有,我也有勇气重建。”她淡淡说着,偏头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语声缓缓:“书业之间的竞争也不是这一年两年了,近十年来也并非一帆风顺,这行原本就乱,既然百家争鸣何必求一家独大?” “那你——”那样的拼命又是为何? “觉得活不久。”常台笙面对这位远房表亲,竟语声平静地说出了真心话:“你能理解那样的人生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所以除此之外似乎只能拼命往前跑了……以前我不害怕,但是现在……”她看看自己仍旧算得上镇定的手,忽然笑了一下,眼角便涌出一滴克制的泪。 苏晔更是平静。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他稍稍顿了一顿,接着道:“人活与世,很脆弱。但……”他抬首看着她:“那一日迟早会到来,为此费神简直是蠢货,你又不是地府管寿命的。” 常台笙略错愕。 苏晔忙补了一句:“这是陈俨的逻辑,我认为这是他说的为数不多的能听的话之一。” ——*——*——*——*—— 陈俨忽然打了个喷嚏。他低首揉揉鼻子,问陈懋道:“父亲是又搜罗了有关她的什么事?” 陈懋淡笑笑,将手中信纸与名单悉数搁下:“你见过她抽屉里的名单么?” 陈俨自然记得那份打了叉叉的名单,遂点点头。 “那名单里大概都是些……喜欢落井下石的人。” “仇人么?” “算得上罢。”陈懋微微眯了眼,随手将名单丢进了炭盆里:“有时候也觉得这世道,真是寒心呢。” “那些人,都死了么?” “恩。” “都死了?” “在话本里都死了。” 陈俨先是一愣,随后恍然,竟不由笑出声,站了起来:“忽然好想回那个夏天热死冬天冷死的地方。” 常台笙可真是个胆小鬼加蠢货啊。 第91章 九一 今年杭州城倒春寒十分厉害,乍暖又冷,厚重冬服刚刚换下就又来一阵冷风一阵雨,冻得人够呛。这么几番折腾,满城多的是头疼脑热咳嗽流涕之人,常台笙也免不了染上这讨人厌的风寒。 早上去芥堂,闻得堂间咳嗽声接连不断,常台笙遂让生了病的版工都回去歇着,末了自己则去炉边倒了杯水,边喝边取暖。她咳嗽倒是不严重,只是鼻子塞着脑袋有些闷疼,故而略恼人。 堂间只寥寥几人在做事,因屋外下着雨天色阴沉的缘故,屋内这会儿也点了灯,安安静静的,可以听到刻刀搁下的轻微声响,还有茶水煮沸声,伴随着眼前氤氲水汽,一派闲定安宁景象。 那日会馆一别,已是十几日过去。苏晔在杭州的生意告了一段落,故暂时先回去了,还让她得空多去苏州看看。 常台笙环视四周,思绪不自觉回到十年前。芥堂早换了模样,物非人非,一切皆已不同。十几岁年纪时一心想着争一口气:当年被你们联手逼入绝境的芥堂,被烧毁殆尽的藏书室,我都会重建给你们看——似乎那样便能告慰九泉之下的母亲。 十几岁时有的是用不完的精力,加上有这口气撑着,再辛苦亦无所谓,只朝着遥遥的目的地不停地往前跑。经历过无论如何努力都收不到回报的漫长日子,也经历过欺骗、恶意竞争与打压,对这俗世中某些规则感到过愤怒,也恨过自己气力微渺……后来年纪再长一些,为人渐渐圆滑,情绪可以收放自如,少年时期的锋芒渐渐褪去,她成了个不随便表露真实情绪的狡猾书商,芥堂亦从众多书肆中脱颖而出。 但她也明白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厉害,这些年有人暗中帮助,有时候只是运气好,所以后来的路途走得大体也算顺利。但做书与做其他生意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大不同,天灾**盈亏成败都是再寻常不过。她并不是没有这个觉悟。苏州崇园百年基业最后都毁于一旦,又何况初兴的芥堂。 常台笙捧着温暖的水杯回过神,见张怡青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埋头制版,很是专注。这丫头学东西极快,且做事细致,脑子非常好使,又会看眼色。若不是身份可疑,是块值得培养的好材料。 但张怡青到现在也未做出什么事来,连上次故意留给她整理的蒋园秀书稿,也未出任何岔子。常台笙微微眯起眼,她倒有些看不明白这丫头了。 这时她起身穿过内廊打算往后边去,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原先以为是宋管事出去办事回来了,遂回了头,却见一位小个子妇人跟着门房小厮走了进来,身旁还跟了一男一女两位小侍。那妇人看到常台笙,淡淡地笑了一笑,柔声问道:“您是常堂主?” 常台笙手里这时还捧着瓷杯,有些懵地看看眼前来客,脑子里飞快地回想,因最终无果,遂只好问了一句:“请问您是……” 门房小厮这会儿拼命朝常台笙挤眼睛使眼色,一脸“东家你居然猜不到的吗”的表情,倒令常台笙更是困惑了。 ——*——*——*——*—— 比起阴雨连绵的江南,京城这时候太阳倒是极好,廊下洒了一片暖融融的光,晒得人身心舒展。一众朝臣下了早朝,在殿外按品级坐着,吃陛下所赐的廊食,各吃各的,因场合所限,也没什么人瞎聊天。陈俨百无聊赖地坐着,因眼上蒙了黑布,也不知面前餐食有哪些,故而也几乎不拿桌上的东西吃。 内侍立在一旁见他眼盲可怜,遂上前给他取了一些点心放在小碟子里,小声道:“都给您放在面前的碟子里了。” 内侍话音刚落,四下便有诸多同情目光投过来。这样的家伙居然眼瞎了,一定是老天实在看不过去,便给了他这狠狠一击。如此看来,老天还是公平的嘛。故而这同情目光中不免又多了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遂有说陈俨变成这个样子当真是可怜,又说认识什么大夫或许能帮忙瞅瞅的,还有嘀咕说都已这个样子了将来还能做什么的。 这世上之人,可真是闲得为别人操碎了心。 陈俨听着不远处那些闲言碎语,只顾拿着自己的碟子低头吃着。他从早上饿到这会儿,没必要委屈自己的胃。 过了会儿,周围又有不识趣的家伙转了话题,胆敢小声议论起这廊食来:“哎,如今这廊食也是比不得从前了,恐怕再过阵子,陛下连这份恩典都不会给了。” “可不是,听说去年边地宗亲的岁俸禄米都还没给呢,如今这国库真是不好说……”说着说着看一眼旁边户部侍郎,“鲁大人您说说看……” “宗室人口大增,比起国初时已多百倍,每人每年五百石,能吃掉举国一年田赋,国库虚也是没办法的事。”鲁侍郎筷子动动眼前小菜,觉着没什么好吃的,遂直接就放下了筷子。 陈俨放下碟子,起了身道:“鲁大人说的没错,但宗亲禄米何时全给过?分封诸王之初便从未执行过禄米全给的规定,如今自然也没有全给,何来每人每年五百石一说?鲁大人在户部也这么些年了,说出这样的话当真好么?”他轻描淡写地说完便转过了身。 周围一群人面面相觑,鲁正清抬眸看一眼他背影,不落痕迹地抿了抿唇。 陈俨朝内侍伸了一只手过去,内侍随即反应过来,领着他出去。 陈俨提早离席,出了宫便在马车里等着。因陈懋不许他一个人坐车上下朝,这会儿他自然也得等父亲一道走。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陈懋才从里头出来,上了马车问他:“方才可吃饱了?” “自然。” “我见你可不像是吃饱的样子。”陈懋说着,取过毯子覆在膝盖上,似打算闭目养神。可没过一会儿,他又道:“朝中的人不是那么好动的,你以为是那是车,可也许只是个卒。” “我说要动谁么?”陈俨随口回了他一句,想了想又道:“母亲这阵子去了哪里?” 陈懋仍是闭着眼回道:“说是家中住久了心烦,去庙里住一阵子。” “哪个庙?” “清水寺。” 陈俨闻言安静了半晌,说:“她不是去了清水寺,而是去杭州了罢。连小旺也一道带走了,是怕那家伙嘴快乱说么?” 陈懋就知道自家夫人这些心思瞒不过这宝贝儿子,遂为她找了个更离谱蹩脚的理由:“你母亲说你从杭州带回来的特产极好吃,可一两日便吃没了,故而就去吃新鲜的了。顺道,再去看看芥堂。” ——*——*——*——*—— 另一边,陈懋夫人谢氏此时正在芥堂喝着热乎乎的茶水,坐着看常台笙忙来忙去,目光便随着她动。谢氏是个很有意思的小老太太,个子不高,脸小五官精致,声音很是清脆,像个南方人。她一路问到这里,原本不打算先自报家门,结果身边嘴快的小旺直接就朝门房嚷了一句:“你们东家同陈公子成婚了是不是?这位是陈公子的母亲呢。” 门房一听是常台笙婆家的人,赶紧领着他们进门,一个劲地朝常台笙使眼色,结果弄得常台笙一头雾水。 后来又是小旺看不下去,径直向常台笙报了家门。常台笙闻言一脸惊愕,似还有些不敢相信。小旺见状,忙道:“小的当真是侍奉公子多年的,我连他背上哪里有痣都知道!” 谢氏咳嗽一身,小旺这才收敛了些,转而又道:“夫人说杭州的点心好吃所以才来的。” 谢氏又连忙咳嗽一声,小旺琢磨半天又改口:“夫人是……不放心才来的,对……不放心。” 素来从定无波的常台笙这时候居然有一丝的窘迫和不知所措。她连忙请谢氏入座,随后又给她泡了茶递过去,末了才想起来自己一时间竟忘了唤她一声母亲,于是连忙补上。 谢氏见她这窘迫样子,哪里像是陈懋说的精明圆滑之人,分明就还是孩子嘛。谢氏被这南方湿冷天气冻得够呛,鼻子通红,手捧着热乎乎的瓷杯不肯松,抬头看看常台笙,忙说:“你忙,你忙,不必管我。” 这会儿恰好宋管事又刚回来,看看常台笙又看看堂间坐着的小老太太,觉着有点莫名,也未多问,就径直给常台笙递了信,又同常台笙去备印间说了些事。常台笙探头瞥一眼堂间,忙小声嘱咐宋管事:“去德源楼去订一桌酒席,再去芙蓉楼买些点心直接送回陈宅。” “知道了。” “等等……”常台笙又喊住他,“回陈宅让人……收拾整理一番。” 她这阵子病了懒得收拾,看过的书稿吃的东西全乱糟糟的堆在屋子里,这要被谢氏瞧见了真是…… 她再次探出头去时,谢氏捧着水杯正看向这边,朝她笑笑。常台笙也……略是尴尬地朝她笑笑。 宋管事很快便出去了,常台笙则在备印间理了理思路,随后回了堂间,站在谢氏一旁问道:“您是何时到的杭州?” 谢氏回得倒干脆利落:“今早刚到,就直接过来了。” 之后常台笙表示了一下未能去接她的歉意,又问了一些路上的事,见时辰也差不多,就说:“这会儿也到饭点了,又是下雨天,出去吃个饭直接回府歇着罢。” 谢氏点点头,又偏头同贴身侍女小声说了几句话,遂起了身,同常台笙一道出了堂间往外去。 车子一路行至德源楼,宋管事竟还在,说今日虽然是雨天,雅间却都被订满了,只得在外边堂间吃了,选了个偏静靠窗的位子,应当……还好。 常台笙点头示意知道了,连忙悄悄示意他去买点心回陈宅。 伙计领常谢二人入了座,常台笙让谢氏点菜,谢氏看看菜牌,选了好半天似乎有许多都想试试,最终也做不了主,遂索性让常台笙选。 这问题一下子变得艰涩难处理起来。看婆婆方才神情似乎是什么都想吃,若是点少了显得小气,多了又会显得铺张不会当家……常台笙斟酌良久,最终点了十来个菜,想着桌子还没能摆满,应当……也还好。 等菜上来这间隙,自然百无聊赖。常台笙不停喝水,鼻子还是囔囔的。谢氏听她说话有鼻音,料想这应是染了风寒。又想小丫头独自一人待在杭州,身旁连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也真是可怜。那没心没肺的小子如今在京城逍遥着,也不知道心里是真惦记还是假惦记着杭州这媳妇。 菜陆陆续续上了桌,常台笙自觉染了风寒遂单拿了一双干净筷子夹菜,怕过给谢氏。且她动筷极少,谢氏有些看不过去便给她布菜,旁边小旺惊道:“我家夫人在家都不给我家公子布菜的!” 谢氏咳嗽一声,小旺很识趣地闭了嘴。他看看对面的这位女书商,心里头实在是有些不高兴。还以为是多特别的人才收了自家公子呢,可没料也就是这个样子。失望,甚是失望。 但餐桌倒的确是容易化解尴尬的地方,吃了一会儿,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是自然了许多。谢氏胃口极好,小小身体居然可以吃那么许多,令常台笙深感意外。 一顿饭吃得还算是愉快,临了谢氏刚打算将礼物拿给常台笙,没料常台笙的脸色却略变了一变。谢氏注意到这微妙变化,随即转头看去,只见一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常台笙是见过他的,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记得他。 而谢氏的目光却从那张脸移至了那人腰侧,那块玉佩,她是认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一直活得跟小强似的一下子病倒觉得很不能适应 我会好好遵医嘱的我也想快点好起来 停更几日实在抱歉 第92章 九二 常台笙还记得那日下雨天早晨,陈俨在外摔倒时,大门口站了一位二十几岁的青年人。后来她又听得苏晔与陈俨谈话,得知那位便是端王府世子段书意,且说有些可疑,遂记下了,没料想今日竟会在这里见到。 这位置是临窗角落,后面没有桌位了,段书意朝这边走来,分明就是朝着她来的。常台笙视若无睹地低头喝一口茶,再抬头时段书意已是走到了桌旁,因是方桌,故而两侧还有空位,段书意淡瞥一眼那位子,很是有礼地开口打了声招呼:“在这里碰见常堂主,实在是巧。” 常台笙面上略表疑惑,似在努力回想:“您是……” 段书意索性拉开椅子坐下来,声音平淡不惊:“之前难道不是见过么?”他看向常台笙的目光里透着一些“不必再装了我能够看穿你那点心思”的意思,笃定冷静又有些难以克制的优越感。 “似乎有一些印象,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抱歉。”常台笙如此回了一句,对面的谢氏安安静静看着,又看一眼神情略有些倨傲的年轻男人,低头喝了一口茶,淡淡地笑了一下。 此时有随从走到段书意座位旁边,俯身小声地与他说了一些话。段书意不落痕迹地颔首示意知道了,随后又一脸闲定地望向常台笙,语气一如之前:“听闻芥堂藏书颇丰,我也通过某些途径见过芥堂书目,很是难得。不知常堂主有售卖意向么?” “没有。”常台笙回得也很是从定,不卑不亢,全然没将对方当成藩国世子。何况,芥堂的藏书本来就不是用来攒着卖钱的。 段书意微笑着起了身,淡声道:“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再会。” 他说完便转过身往楼上去了,常台笙望着那挺拔又倨傲的背影,脑海里还回荡着那句再会,心里慢慢腾起一些不大好的预感来。 这时坐在对面的谢氏微笑了笑,将常台笙从神游状态拽了回来,开口道:“当真不认得这个人么?” 常台笙看看谢氏,稳稳拿过手边杯子喝了一口热茶,慢慢回道:“算不上认得……但知道他是谁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谢氏见过那段书意腰间那玉佩。有一年除夕,皇上恩准端王晋王携家眷进京,除夕下午,命妇女眷们就都提前进了宫,端王府王妃身上便有一块这别致无比据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玉佩。 看来方才那孩子应是端王府的嫡长子,竟已经长这么大了。 谢氏记忆力极好,尤其擅记一些琐碎之事,这点恐怕连陈俨都不及她。当年陈懋将那孩子领回府,外人见陈俨如此聪明都觉得是随了谢氏,若说是亲生的也不为过。没料陈懋却对外人讲说是养在外府的命薄小妾所生,还引了不少闲言碎语。 谢氏自己倒是无所谓,若非将孩子说成是亲生的,估计孩子自己亦不乐意。她看得出来,那孩子从小心就很深,对亲生母亲的执着恐怕更是令人难解,她没有夺走他亲生母亲位置的想法。 这次来杭州,她也是想见一见当年这位抛弃幼子的夫人,也算是了这么多年的一桩心事——是该多么狠心才舍得抛下自己骨肉呢? 何况她又听说这位夫人到现在还执迷不悔,居然还在做一些伤人心的事。因怕那夫人可能会伤到常台笙,实在有些不放心,故而立刻启程来了杭州。 常台笙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眸光里有些倦意。谢氏看在眼里,觉得她这风寒症状愈发严重,这么熬着不是个事,遂提议道:“回去时顺道去医馆瞧瞧罢。” 常台笙囔着鼻子敷衍回道:“前几日抓了药,已是吃了。” “那如何更严重了呢?莫不是庸医?” 庸医……大概是吧。常台笙为避着商煜,这阵子甚至都不从原先那条路回家了,更不会去他医馆瞧病,故而就在书铺街上找了个郎中看看,抓了些药回去熬着。接连吃了几日,却也不见好。 常台笙没回话,谢氏又喝了一口茶,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这时候小旺突然跑向了柜台那边,常台笙以为谢氏要抢着结账,忙起了身。谢氏却摆摆手让她坐下:“不要急,会让你结账的。” 她刚说完,小旺已是跑了来,道:“掌柜说有个商大夫开的医馆是这城中最好的。” 谢氏很满意地点点头:“那过去一趟罢。” 常台笙却脸有难色。 寻常人若讳疾忌医是不分大夫的,而自家这少夫人闻得这位大夫名号便脸色倏变,想来定是有些猫腻在其中。小旺看看常台笙,为自己揣摩主子心思的本事自我陶醉了一番,在一旁附和道:“就算那大夫是洪水猛兽又如何,有我们夫人在,不怕的。” 常台笙想了想,最终应道:“那便去一趟……”她说完便喊了伙计来结账,小旺与贴身侍女则先陪着谢氏出门上了车。 常台笙一路都有些为难,可当真到了商煜医馆门口时,一直扣着她手腕的谢氏却松了手,起身弓着腰,微笑着同常台笙道:“你不必下来了,我去给你抓点药就回来。” 常台笙一愣,抬眸看向谢氏时,谢氏已是弯腰下了车。她回想起谢氏这一路几乎都搭着她的脉,难道……她懂医不成? 此时雨小了些,常台笙坐在谢氏的马车里,稍稍开了帘子一角,露了点缝隙往医馆那边看去。 只见谢氏进了医馆,忙有伙计迎上来招呼。而商煜正坐在堂间给人诊病,程夫人则站在长柜台后给人抓药。 谢氏进去后看看商煜,又看看柜台后站着的程夫人。她拢袖站着,慢吞吞地同柜台后边站着的程夫人一一报了药名和药量。 程夫人边听边记下来,随后拿过算盘噼里啪啦地算好账,转过身给她拿药。 谢氏在这时,闲聊般地开了口:“见您模样挺和善的,家里孩子多大了?说亲了么?” 程夫人一边取药一边回:“有个孩子已娶亲了,另一个……”程夫人转过身来,将称好的药分着放入几个药包,接着方才的话,补了一句:“还早。” 谢氏淡笑笑,偏头看一眼商煜,又转过头来:“就这两个孩子么?” “是,就这两个。”程夫人低着头打包,随口应了一声。 “那当真是好福气,生了两个孩子养老,将来您也不必愁咯。” 程夫人尴尬笑笑,没应声。 商煜这时候却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提笔继续写方子。 ——*——*——*——*—— 谢氏拿着药包出了医馆,小跑着回到马车里,却见常台笙正在看一封信。常台笙见她进来了,忙将信收了起来。 之前宋管事将信给她,恰谢氏又一直都在,遂没有来得及拆。这信是梁小君让人转给她的,这丫头在信中说,商煜尚在襁褓中便被他师父商墨捡回去养,具体什么来历一时半会儿还当真查不到,不过查下去恐怕也没多大意思。她末了又补上一句,说那位能够妙手回春的商墨大夫,到杭州了,最好赶紧找来给那个可怜的瞎子治治病。 这瞎子自然是指陈俨,言语丝毫不客气,仿佛还对头回见面时的不愉快耿耿于怀。真是小孩子。 翻到背后,这丫头留了商墨在杭州的住址,说有线人见商墨出入过这地方。又说最近略忙,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杭州,就先这样罢。 查不清楚商煜背景,但知晓商墨到了杭州却也是件好事。只是陈俨如今不在杭州……这个似乎有些麻烦。 回到府里,谢氏督促常台笙吃完药,让她好好补上一觉,随后就替她将门给关上了。常台笙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得外边雨停了,遂重新裹上外袍趁谢氏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她赶在天黑前去了梁小君在信中留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在这巷落中实在太普通不过。这管碧巷多年有闹鬼传闻,此时阴惨惨的春雨刚停不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潮湿的巷子里偶尔传来犬吠声,廊檐下不急不忙地滴着水,落到地上,积水泛起微微涟漪。 常台笙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低头哈了口气,看一眼身后的马车与车夫,又四下瞅了瞅,那些暗中跟着她的人应当也还在,故而没什么好害怕的。何况管碧巷另一侧便是热闹花街,一时间竟觉得有脂粉酒肉气飘过来,给这阴森森的巷子也注入了一丝生机。 她胆子如今果真是变小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在意的事多了,就更脆弱。 她抬手敲了敲门,略有节奏且声音稳当。 没有回应。 没有人在么? 常台笙略疑惑,遂又敲了一次,带着浓重鼻音低声问了一句:“有人在吗?” 这时巷子里的犬吠声忽然热闹起来,一只狗忽然窜了出来,站在湿漉漉的街巷里望着常台笙,随后那狗跑到门前,拼命地去撞那扇木门。 常台笙见有异转身就要走。可那只狗却可怜巴巴地看看她,见她要走了,甚至扑上前拖住了她的裤脚。车夫见状赶紧过来要将这只狗轰走,常台笙却伸手制止了他。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小门,竟又走了回去,凑近了仔细闻了闻。无奈她鼻子塞着,闻得很是不真切,故而她转身喊了车夫过来:“你来闻闻。” 车夫赶紧过去,凑近那门缝用力嗅了嗅,随后神色略有些凝重地转过头来:“似乎有……腐臭味。” 作者有话要说:火爆小黑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4 08:46:10 嘤嘤嘤这个世界太可怕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5 00:16:18 酱油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5 20:07:52 酱油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5 20:09:14 大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6 17:29:17 奶黄兔子包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17 19:59:07 谢谢 第93章 九三 阴雨初停的雨夜,月亮竟爬了上来,明日估计会是个难得晴天。 而此时,素来冷清阴森的管碧巷却围了一群人,官差在屋内巡查,仵作则蒙着口鼻在检查尸体。常台笙裹着毯子面色冷肃地站在一旁,一名官差走了过来,问道,“常堂主是如何发现的,” 常台笙紧了紧肩上的毯子,脸色不是很好,基本算是如实回了,末了又看看脚边跟着的一条胡麻色猎犬,“能发现是它的功劳。” 官差低头看看那只看起来略有些可怜的狗,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屋子,嘀咕道:“这狗这般忠心,难道是死者的么?” “不知道。”因之前喝了药,加上这一系列出乎意料的事,常台笙有些乏,遂道:“若无他事,我就先回去了。” 官差听她鼻音很重看起来又很惫乏,最后也只问了一句:“常堂主可认得死者?” “算是,但不熟。”常台笙顿了顿,“前阵子听说他去别的地方闯荡了,没料竟死在了这里。” 她说完就转过身往马车那边走,那只狗却尾随着她,似是不肯让她走。常台笙低头看一眼,却还是上车关上了帘子,嘱咐车夫回去了。 她在车厢内闭上眼,回想了一下方才的事,又徐徐睁开眼,伸手打开帘子一角,朝外看了一看,数支火把将这冷寂街道照亮,官差还在盘询住在附近的居民。 先前闻到这门口有腐臭味道时,恰逢夜间巡街的官差路过,故而喊了官差告知情况。随后官差开了门,刚打开时,是扑鼻而来的腐臭气味。放了多日的尸体已经**,舌头伸了出来,但面目尚可辨认。常台笙一眼便认出,这死者……是据说去了外地的程康。 根据仵作查验,程康手脚均无捆绑痕迹,身上亦无外伤,又无中毒迹象,但消瘦无比,恐怕是被关在这里饿死的。 分明说是已经去了外地的程康,怎么会被关在这里饿死?常台笙实在是想不透。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若饿极了必然会寻办法出去,但程康竟连破窗而出这等事也做不到,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他在死前到底遭遇过什么事?实在是不得而知。 常台笙想了一路,到家门口时脑子里竟浮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被关在屋中饿死——多么熟悉的杀人办法。二十多年前的雪夜里被关在西湖书院附近那间民居中的陈俨,他母亲亦是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想要结束那稚嫩的生命。 会是……巧合吗?还是程康根本就是被程夫人所害…… 她睁开眼,陡然想起那次程康到芥堂来闹事时,陈俨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警告——不要对你母亲的忍耐心有太多期望,可能哪天她受不了了,你就是她手里的死尸。 难道,一语成谶了? 她深吸一口气,车夫小声提醒了一下:“东家,到府上了。” 车夫话音刚落,忽传来又传来几声犬吠,常台笙闻声陡然蹙了蹙眉:“那只狗跟来了么?” 车夫小声应道:“是……一路跟着跑来了,要赶走它么?” 常台笙裹紧肩上的毯子下了车,看一眼那胡麻色猎犬,说:“恐怕赶不走罢……” 她蹲了下来,伸手顺了顺那只中型犬的毛,竟喃喃自语般问了一句:“你先前是跟着商大夫么?他若不在那里……又会去了哪儿呢?” 猎犬顺从地低了头,发出几声低咽,在这潮湿夜晚里有些悲伤的意味。 常台笙刚说完,抬头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谢氏。谢氏站在门口已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神情憔悴似乎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遂走了过去,看一眼神情悲伤的猎犬,俯身扶常台笙站起来,随后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说:“快进去罢。” 谢氏将常台笙送进屋,忙让小旺将烧好的水提过来,督促常台笙洗漱完睡下,这才道:“我就睡在隔壁,有事喊一声。” 常台笙看一眼桌上晃眼灯台,声音低哑:“太亮了……” 谢氏忙将烛火熄了,关上门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随后车夫与她说了今日之事,谢氏也只说知道了,便打发他回去了。 屋内的常台笙却将手从被窝里拿出来,虽然身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知道那只手在抖。她用力地握了握,想要控制住,但发现居然有点难。 谢氏虽帮她生了暖炉,可她还是冷。这漆黑又空旷的屋子里,只有她自己,已有些习惯只睡一半床褥,另一边却没有往日的温度。 闭上眼,这时候的想念才铺天盖地,将她整个人都埋在其中。 ——*——*——*——*—— 不过远在京城的某位也不好过,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裹了条毯子就出了房门,坐在走廊里对着夜空背书。此时夜已深,陈懋恰好从书房过来打算去睡觉,瞥了一眼走廊里某只脑子不大好的家伙,也不高兴理他。这宝贝儿子自从离开杭州回到京城后,每天晚上都要这般作死,陈懋早已习惯。 没料陈俨却忽然喊住他,问道:“父亲不打算回家乡养老么?” 陈懋停下步子,好整以暇地看他一眼,言声波澜不惊:“怎么,觉得我不中用了?” 陈俨紧了紧身上的毯子,答曰:“当然不是,只是自古至今顾命之臣最后都无好下场,如父亲那般惜命,这时候最顺理成章的做法难道不是见好就收立刻告老还乡么?” 陈懋淡笑了笑,未立即回他。成为顾命大臣是为官荣耀,深得帝王信任才会得如此托付,多少人求不来的事,在他眼里却是这个样子—— 没有好下场。 等幼主成年,将权力重新夺回时多多少少会起冲突。这是相权与皇权之间存在已久的矛盾,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有涉权力必有流血。 但世受皇恩,总要有所回报,而帝王托孤,正是时候。 陈俨基本猜透了他父亲的心思,尽到了劝说义务遂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坐在廊下接着背书,陈懋遂问:“这阵子睡不着?” “对。”陈俨被他打断,应了一声之后又接着往下背。 陈懋看他裹着毯子低头背书那模样,又问:“家里床褥不合心意么?” 陈俨认真思考了一下,回道:“大约有那么一些原因。” “究其缘由,恐怕是因为一个人睡故而睡不着罢。”陈懋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还不忘笑话一下某人以前的自以为是:“以前不知是谁说过,这世上两个人挨在一块儿睡觉能睡得着简直是不正常。如今——”陈懋稍顿:“不知你体会到这不正常没有。” 陈俨闻言略忿忿地接着往下背了几句书,忽然又停下来,回道:“我不记得,那就一定不是我说的。” 陈懋淡笑了一声,本打算不与这个自欺欺人的家伙继续说了,往前走了两步却还是停下步子转头说了一句:“处理完藩府的事就回杭州去罢,信誓旦旦说在京城待一年,你当真熬得住?” “……”一年之期是陈俨与皇帝的约定,但陈懋却清清楚楚。陈俨似乎有些咋舌,一时间不知回什么,半晌才极其坦诚地说了一句:“我认为父亲这话说得极好,故而我会尽快处理掉这些乱七八糟的隐患,好让父亲大人做起辅臣来省力些。” 陈懋笑着摇摇头,实在拿他没有办法,遂径自回房去了。 夜已深,尚书府屋顶上却栖着一只身手敏捷的家伙,将一封绑着石头的密信,从顶上扔了下去,恰好就落在走廊前面的空地上。 石块落地的声音在这阒寂夜晚格外清晰,陈俨裹着毯子起了身,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东西。小白喵呜叫了一声,跟着陈俨就一道进了屋。 ——*——*——*——*—— 仅仅两日工夫,程康在管碧巷被饿死的事坊间便有了各式版本的传闻,但基本都将原因归到程康好赌一事上。大多数人理所当然想的皆是这家伙欠了诸多赌债,必定是被道上之人弄死的,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 官府敷衍,见此案无苦主也似乎没甚冤情,加上市井传闻,就匆促结了案。结案当日,官府特遣差役通知程夫人来领死者尸体,同时也喊了尸体发现者常台笙前来按个口供的手印。 可差役去了一趟商煜的医馆,却见程夫人因悲伤太过卧病在床,不适宜见儿子尸体,免得再受刺激。 差役道:“程家有祖坟的罢,将他尸身领回去葬去祖坟,饿死鬼甚是可怜的。若不去领,难道埋在乱葬岗么?” 程夫人挣扎着爬起来,声音嘶哑着,忙道:“我去,我去领……” 她一脸病态,差役沾了晦气,遂看看商煜,将他当成程夫人家亲戚了,遂道:“你若无事就陪她去罢。” 程夫人脸上略有些惊恐地看看商煜,商煜声音无比沉稳地回道:“自然会陪着您去,先上车。” 于是程夫人就在惊愕不定与惶恐中上了医馆的马车,一路往衙门去了。 死者亲属去义庄领尸体之前,得先去衙门办手续。商煜陪着程夫人去办完手续出来后,恰好迎面撞见前来按口供手印的常台笙。 常台笙低下头正打算避开他们往里去时,身后跟着的猎犬却汪汪汪地大叫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笑笑和静悄悄的地雷 常叉叉:我爹就是自己打脸啪啪啪 第94章 九四 陪着常台笙前来的谢氏回头看一眼那只反应强烈的胡麻色的猎犬,瞥一眼商煜,又看向脸色煞白的程夫人,淡淡道,“真巧,在衙门里竟也能碰见,还好么,”医馆一别已过去几日,那时候程夫人还有条不紊心平气和地在医馆给人抓药,可眼下竟成了这般模样。 程夫人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谢氏怎会认得自己,一是她这会儿脑子混乱,二来上次不过是闲聊了几句,并没有多少印象。但她认得这狗,而眼下这只狗凶煞地朝她狂吠不止,吓得她有些腿软。 程夫人还未来得及回应谢氏的话,那边商煜已是沉静开口:“时候不早,该去义庄了。” 他说着甚至淡瞥了一眼常台笙,也未与她打招呼。他单手扶着程夫人往外走时,那猎犬却追了出去,跟着他们二人走到门口。商煜从定地转头看了它一眼,又抬头对站在不远处的常台笙温声道:“既然养了狗,就该好好看着,是不是?” 常台笙于是喝住那猎犬,只见它有些气馁地又有些委屈地低咽了几声,之后耷拉下了脑袋。原以为它会走回来,可没料它下一瞬就咬住了程夫人的袍角,程夫人惊得低呼一声,竟引得里边官差走了出来。 方才这狗在外边一直吠个不停,这会儿又听到惊叫声,以为是狗咬了人,官差遂出来看看。那办事官差是当日去过凶案现场的,自然记得这条狗。 他一边嘀咕着“这狗如何到这里来了”一边往程夫人那边走,似打算将狗给拽回来。没料那狗力大牙利,竟撕扯下程夫人一块衣料来。程夫人吓得半死,那狗汪汪汪地朝她狂吠,眸光中复腾起凶恶之意。 “快、快赶它走!”程夫人一脸惊魂不定,语气十分着急。 “牲畜不会平白无故咬人,不必怕,这狗恐是惊到了。”谢氏站在不远处淡淡说道。 这话贸一听是在安慰程夫人,但细想又有旁的意思。若程夫人心中无鬼,又如何会怕这牲畜怕到这模样。何况,这狗自见了他们,表现便有些不同寻常,那恐怕是有问题的。 官差倒也聪明,大约是听出些苗头,也不去赶那狗,就先招呼常台笙往里边去办手续。 没料他刚转头,那猎犬便扑上去狠狠咬了程夫人一口。只听得程夫人一声尖利惊叫,没过一会儿,那浅色衣裳上便印出红色血迹来,想必这口也咬得极狠。 那猎犬仍旧恶狠狠地盯着程夫人,程夫人也顾不得伤处,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拽住商煜的衣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救我……” 商煜极淡地瞥了她一眼,声音同样很低:“为什么要救你。” 程夫人眼中闪过惧色,她声音略有些颤:“分明是因为你才……” 她话还未完,猎犬便又扑了过来,差点要再咬上时,常台笙厉声喝住了它,加上程夫人及时地闪避了一下,故而未再伤到。 猎犬的怒气似乎被彻底激起,但也不知为何,却碍于常台笙的喝止而不再向程夫人进犯,只粗着气恶狠狠地继续瞪着程夫人,这么对峙了一会儿,才有些忿忿不平地回到常台笙身边。 说来也怪,常台笙与这些小动物大动物之间似乎有一些莫名的缘分。幼年时便是如此,去旁人家玩耍,哪怕再怕生的阿猫阿狗看到她都不会避开。这奇怪气场,看来并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而产生变化。 官差将这一切收进眼中,略略思索了一番,却也觉得程夫人有些可疑,故而留了个心眼。但仅凭一只猎犬的反应断定这案子是程夫人做的,有些站不住脚。不过这会儿也没必要揪着不放,于是就任凭程夫人与商煜离开了。 常台笙办完手续,从衙门出来时,见到了上回在梁小君住处见到的那徒弟。 那徒弟早听说了常台笙去管碧巷找人结果发现死尸的事,一想,她去管碧巷全然是因为自家师傅写的那封信,故而今日特意找来想替师傅解释解释,没料常台笙不在芥堂,反倒是来了衙门,于是他就径直过来了。 他同常台笙讲的确是有一位叫商墨的大夫进出管碧巷,那时候似乎还没有死尸这回事,但算算时间也不对,故而很有可能那死尸是死了之后再移过去的。至于商墨大夫去了哪里,就暂时不清楚了。 他一拍脑袋:“难不成是那个商墨大夫杀了程康?听闻那大夫医术高明至极,杀起人来恐怕也是不留痕迹。依我看,那程康必定是被毒死的,一个大活人被关在屋子里怎可能饿死嘛,这会儿不是胡扯是什么?” 常台笙淡淡回了一句:“没有动机。” “也是……”徒弟兀自翻着白眼还在思考,略有眉目地嘀咕道:“若商墨大夫不是凶手,那商墨大夫极有可能被害了呀。”他说着一下子豁然开朗,指着常台笙身边跟着的猎犬道:“这狗!这狗是商墨大夫带着的那只!我认得!” 常台笙闻声也低头看去,发现果真如此……商墨可能被害,且目前还不知在哪里。而这只猎犬极有可能见证了案发时的一切,但它当时可能没法动弹,所以没有能阻止。 它之所以朝程夫人狂吠、态度那般凶恶,也许……程夫人当时在场? 种种迹象都指向程夫人。程康的死,商墨的不知所踪,似乎都与程夫人有所关联。但还是那个问题——动机在哪? 按说程夫人根本不认得商墨,又如何会与他及他的狗扯上关系?而程康的尸体又为何会放在管碧巷那个地方……据官府查下来,那居所空着有很长一阵子,主人如今在外地定居,已是极少回来。商墨怎会住到那里去…… 当真是,太奇怪。 谢氏在一旁见常台笙忍着鼻塞头疼的可怜模样,忙宽慰道:“不必想太多,乱糟糟的线团最后也会解开的。” 常台笙点点头,暂时不想这个问题,与梁小君那徒弟道:“你师傅去哪儿了?” 徒弟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师傅去了京城!说是受人所托去帮一个什么蠢货的忙,恐怕要过好一阵子才能回来了呢!” “……” 谢氏听着似乎想了一下,小声嘀咕道:“蠢货?是说……我家那个孩子吗?” 常台笙连忙偏头看了一眼谢氏,呃……在她眼里陈俨居然也是个,蠢货么? 徒弟见事情说得差不多,末了又补了一句:“方才我从商大夫医馆过来的时候,瞧见那儿运去了五口棺材呢!还都不一样,难道棺材还要挑挑拣拣吗?好生奇怪。” 常台笙脸色又沉了沉,原本被“蠢货”调动起来的气氛,一下子又死寂了下去。 那徒弟觉察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故而忙找了个理由:“我还有个活要干,就先走了……您好生歇着。” 那家伙说完就溜了。谢氏见天色好,遂挽着常台笙一起走了一段,晒了晒太阳,路上还买了苏州制的象生花。常台笙因在病中,脸上无甚血色,与一头乌发比起来,白得有些过了头。今日出门时谢氏给她松松挽了个髻,在路上买了黄色象生花,小而精致,压在发髻下,点缀得十分好看。 这时节还不够暖,真花也不过只有像晚梅花这样的罢了,若等百花盛开时,自是又有了更多选择,也不必用这绢花敷衍。 常台笙素来不注意这些,她不戴花的。但谢氏对此倒颇有研究,一路上还与她说了这其中奥妙,兴致勃勃的,讲得倒是很有趣。 末了她道:“我在京城有了个花房。再过一个多月,许多花就都开了,到时候你若是能去,我能每天帮你选花装点发髻。不,让那个蠢货帮你挑罢,他眼光也不错,随我。” 这寻常人所没有的自信心,在他们一家人身上倒是表达得淋漓尽致。 ——*——*——*——*—— 而这时被不停念叨着的蠢货,当堂陈完所有藩府积弊,继而转向户部侍郎鲁正清,做了个不易被旁人察觉的手势。 鲁正清正是那日在散朝后的廊食桌上,说藩府宗亲吃掉全国一年田赋的家伙,当时还说了因为要养这些宗亲故而国库亏空这种话。 陈俨那时当场驳了一句,说宗室岁俸禄米素来没有全给过,故而不存在宗室吃掉全部田赋的说法,鲁正清身为户部侍郎,将国库虚空的原因全抛给宗室,实在有欠妥当。 这一句话当时就让鲁正清略感不爽,周围人也都看出这其中隐隐约约的剑拔弩张味道。都知道陈俨素来不说什么没用的话,既然大庭广众驳了鲁正清,那就是明摆着树敌,打算干一场了。 今日上朝,陈俨罗列了一堆藩宗积弊,但这些都是众所周知之事,说了这么多也没谈到实质,他没主张削藩也未提议要降罪于某些藩府。 可他刚说完站回原位,还没多久鲁正清就脸色沉重地从众臣队列里站了出来,深跪下道:“陛下……老臣有罪。” 堂下闻言竟是一片愕然。户部尚书一职已空缺良久,一直没人补上,而鲁正清这个二把手则是最好的替补。他在这位置熬得久了,眼看着就要升上去,竟……自己承认犯事了? 皇帝几乎已不说话,可这时却还是努力撑了口气道:“鲁爱卿何罪之有?” 鲁正清深跪在地,道:“国库虚空,各项开支却难以削减,前几日臣奉旨查验内库,惊觉内库有一半官银掺铅,足足少了二百万两库银。臣兼任管库大臣以来,窃以为已严格治下,没料竟还是发生了窃银之事,实在是臣监管不力,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内库官银作为备用,并不似户部银库内的那般流通频繁,且往往都是大银锭,一个就有五十两,若要将这等银锭偷出去实在不是易事,且库兵轮番值守,看管十分严格,理应是最安全之地。也正是因为安全,故而也难得会查库。没料这一查,就出了问题。 鲁正清身为户部侍郎兼任银库管库大臣,内库银子出了问题,他的确负有责任。 按说内库官银被偷梁换柱,是了不得的大事情,但皇帝这时却非常平静。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养气,阖了会眼又缓慢睁开,道:“内库素来无人去动,掺铅之银混作足量官银,是入库时未查验妥当么?那批银子是何时入库又是哪里造的?” “回皇上,几乎每批都有。银库查验不到位,失职罪过,请皇上治罚。” “我问你哪里造的?!”皇帝的声音渐渐高了上去,底下原本还有些嘀嘀咕咕的声音,倏地就全安静了下来。 鲁正清依旧深跪在地,维持了许久的沉默后回道:“西南府。” 这三个字声音虽不高,但也足以让安静殿内的每个人都听到。 西南府正是端王藩地所在。如今各藩府虽基本都已被革去护卫且与地方长官互补牵涉,但极个别的藩府在地方还是有权势的。若说藩府与地方长官勾结,再串通京城,查验每年地方铸造上交的税银时放水,完全是有可能的。 若此事属实,端王勾结西南巡抚盗官银一事便可以治其罪。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陈俨微微笑了一下,听得鲁正清道:“皇上治罪老臣无妨,但查清西南府为何铸假官银以充足银,那官银最终又流向了哪里才是迫在眉睫之事啊……” 静静看了多时的陈懋站了出来,沉声问鲁正清:“假库银一事,鲁大人可与旁人说了么?郎中库书可是都暂先扣下了?” “还、还没……” 陈懋遂又转向皇帝:“皇上,鲁大人虽有失职之罪,但提议却极对,当下之事乃查清地方为何铸假及官银最终流向。内库所有人等均应留下盘询查问,若有着急逃离京城的,更应严拿务获,究其责任。” 皇帝似乎有些撑不住了,偏过头看一眼内侍,小声又简短地说了几句,内侍遂点点头,随后站直了宣道:“皇上有旨,封外城七门,与内库有关且欲出城者一律扣下,押至刑部衙门审问。退——朝——” 等百官都散了,鲁正清才从地上爬起来,站直了甚至拍了拍朝服上的褶子,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朝堂。一偏头,却见陈俨就站在殿外。 今日没有赐廊食,百官陆陆续续都走了,大殿廊下一片通畅空旷。鲁正清走到陈俨身侧,也不看他,只道:“该烧了罢?” 陈俨转过身,面容亦是一派沉静:“还不到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常叉叉:希望我爹明白他后面有只黄雀!!!笨蛋!!蠢货!!为什么我这么聪明我爹那么笨! 第95章 九五 【九五】 鲁正清抬眸看一眼面前从容平静的瞎子,自然能够猜到他的意图——搜罗西南宗藩罪证,意欲废藩。而窃取库银,又恰好是一条大罪。若查下来属实,便能名正言顺地惩戒西南宗室。 不过西南藩地位置偏远,自二十年前裁撤护卫以来,到现在几乎没有管过。除了端王府的人进京要提前请奏以外,其余几乎不加干涉。也正因地处边境,更容易积聚实力,恐怕早已不怕这积弱不堪的朝廷。 故而废藩一事,并不会如预想中那般容易。 陈俨方才说“还不到时候”,意思大概是除这件事外还有旁的打算。 ——*——*——*——*—— 时间回到前日。 鲁正清下了朝习惯性地去茶馆喝茶,茶香四溢,人来人往依旧热闹。因几乎每日都来,茶馆甚至都给他留了专座,没料这日刚到茶馆,便见自己座位对面已坐了个人。 鲁正清眉毛一挑,见陈家那瞎子正安安静静坐着,遂走过去,在对面施施然坐下。陈俨则慢吞吞地端起手边茶盏,低头抿了一口,又精准无误地拿起碟子上的点心塞进嘴里,看起来似乎有点饿了。 窗外阳光照进来,陈俨吃完碟子里的点心,抬手懒懒撑起了下巴,一派悠闲模样。而这时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爬上了桌,静静蹲在他手肘边。 对面的鲁正清则饶有意味地端起茶盏,瞥他一眼,慢慢道:“陈大人怎有空到这茶馆来?” “饿了,过来吃东西。”陈俨单手支颐,懒怠模样让人当真以为他是来享用这茶点与阳光的。他又道:“不过如此难吃,鲁大人可以坚持几年不换茶馆,口味的确有些独特。” 几年来,鲁正清只来这茶馆喝茶,这事许多人都知道,故而这话从陈俨口中说出也并不奇怪。他不落痕迹地淡笑了一笑,拿了一块小酥饼就着热茶吃了,之后才回道:“懒得换。” 陈俨听他回的这话,神情懒怠地又问道:“前几日鲁大人奉旨查验内库,打算如何交差呢?” 他语声极轻,鲁正清闻得这话却盯了他好一会儿。 陈俨道:“为何觉得鲁大人在盯着我,若问得太唐突了希望见谅。” 鲁正清将目光从他那蒙眼布上移开,忙低头喝了一口茶,却问:“你想说什么?” 陈俨慢悠悠道:“鲁大人这般悠闲,查验内库如何交差想必心中早有了打算。不过晚辈有个提议,不知鲁大人愿否一听。” “讲。” “不如在朝堂上将事情都如实交代。当然,鲁大人若想将自己撇清也无妨。” “此话不是很明白。” “听闻鲁大人与端王府来往很是密切。” 鲁正清抬了抬眉:“怎么说?” “在端王府弃卒保车之前,先倒打一耙如何?” 鲁正清不为所动,一脸沉稳地坐着,皮笑肉不笑道:“弃卒保车是什么?那些风言风语,还是少听些的好。” “国库虚空,但账面上看起来却无甚问题。难道不是鲁大人受端王府指使做了假账,窃走国库银两?”陈俨不急不缓说着,脸上仍旧是风平浪静:“而内库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次鲁大人大概又是想要蒙混过关?鲁大人为端王府如此肝脑涂地,可能是拿了不少好处费,亦可能是有把柄在外,被端王府相挟。但不论如何——” 陈俨淡淡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来轻放在茶桌上,接着道:“朝臣勾结宗藩不是小事。宗藩好歹有所庇佑,加上某些藩王手里仍有护卫军,甚至蓄养亡命,不会那么容易倒。而鲁大人一家上下七十几口人,没有皇恩庇荫不过是一群无力对抗的草民,当真无妨么?” 鲁正清不落痕迹地抿了一下唇:“闲言碎语,无稽之谈。” 陈俨已是起了身,声音清清淡淡:“是否无稽之谈,可以看完再说。” 鲁正清目光倏地移回茶桌,停在那封信上,眉目间略有异色。他伸手取过那信封,打开信封,只瞥了一眼便瞳孔微缩,握着信纸的手又下意识地更用力了些。 陈俨拿过桌上书匣:“如何决断看鲁大人自己,我先走了。” 他说着已转过身,鲁正清却在这时喊住了他:“等等。” 陈俨仍旧背对着他,挺拔的身影动也不动。对方脸色沉肃:“你是如何得来的?” “若想要,总有办法拿到。诸事只要做了,还认为可以丝毫痕迹不留,本就是幼稚不切实际的想法。鲁大人难道天真到以为端王府会销毁这些证据?这些可是威胁鲁大人的最好把柄呢。不过庆幸的是,当下这些往来书信都在我这里,至于剩下的部分鲁大人是否能拿到,就看您如何决断。再会。” 陈俨背对着他说完这句,伙计连忙迎上来领他下楼。小白则跃下茶桌,连忙跟了上去。一个瞎子,风度翩翩拎着书匣消失在这热闹茶肆中,鲁正清面前的茶盏还热气氤氲,阳光铺满桌,一如往常,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鲁正清心中却起了大波澜。 早年间他便有贪腐把柄落在端王手中,那时他还未兼任管库大臣,资历尚浅,若贪腐罪证被递上去,恐怕也免不了被革职甚至入狱。威逼利诱之下,最后鬼迷心窍就与西南端王府勾结,暗中盗取库银。 鲁正清那时尚以为能见好就收,到时候辞官携家眷离开这地方去往别处逍遥。但端王却留了他盗取库银罪证以此相胁,且一直派人盯着他,这一档子事一做便是好些年。用精心做的假账与暗中私铸的掺铅官银,一点一点洗走了国库千万银两,鲁正清当上管库大臣后,更是将手伸向了内库。 监守自盗,即便做得再滴水不漏,却也不是无人知晓。但整个朝堂一片颓靡,其中牵涉到的又何止鲁正清一人?有些事情不过是心知肚明,互持把柄替彼此守着秘密罢了。 结果横空出来一个爱管事的瞎子,竟不知用什么手段将这些来往密信偷了来,甚至还取了其中一封放到他面前,告诉他这些事已全部败露。 而他鲁正清能做的,要么将污水全部泼给端王府,自己赶紧撇个干净。不然就只剩下与端王府同归于尽。眼看着陈俨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虽然这后路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事迹败露且来不及脱身,除了接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故而鲁正清便做了所谓决断——在朝堂之上将这盆污水全泼给了端王府,自己则只担了个失职的罪过。而见皇帝的反应,似乎并不打算严惩自己,下朝后却也稍松了一口气。 他此时看看陈俨,又问:“还有何事要做?” “这盆水既已泼了出去,端王府势必很快就会知道。那些人会对鲁大人做什么不得而知,不如……直接下台狱罢。” 他声音清清淡淡,鲁正清闻言却略错愕,一回头便见有侍卫往他这边来,才回过神这也许是皇帝的意思。陈俨听到侍卫的脚步声,转过身去,也只留了不带情绪的一句:“保重。” 这朝堂已溃烂,除掉一两个鲁正清并不能立即挽救这颓靡局面。当务之急并非解决朝廷内患,而是除掉边地这些年养出来的一只猛虎。 陈俨在内官引领下一路出了宫,小白从车上跳下来,竟叼了一封信丢在他脚边。陈俨俯身捡起来,上了马车。 他仍旧蒙着眼,低头轻嗅了一下,指腹触到封口处,微微笑了起来。小白在一旁声音低柔地喵了一声,陈俨破天荒地轻拍了一下它脑袋以示奖励,随后扯下了蒙眼布,低头打开信封读起来。 常台笙果真是个言简意赅的家伙,厚实信封内竟仅有一张薄纸,三言两语居然就算是家书了。陈俨想起她写给常遇的长信,脸不由黑了黑,默默将信塞了回去。 厚此薄彼,偏心得太明显。哼。 被某人暗暗嘀咕的常台笙刚与谢氏回到芥堂,却见已有客在候着,且还不止一人。来者皆是业内书商,此行是特意前来同常台笙道谢,为的正是年初时状告南京不法书商的事,又听说芥堂要搬至西山,故而也提早道个喜。 这行当内虽互相瞧不起,也没甚义气可言,但芥堂这次替大家出了头,加上芥堂如今攀的又是官家的亲事,行内人也免不了趁机巴结一番。 常台笙看着那些笑脸却清醒得很。人世间,尤其是这行内,真心太少,虚与委蛇太多。今日感激涕零明日便翻脸不认人,落井下石时毫不手软,她早就见识过了。人世间无新事,不能指望十年前的一张张恶脸到现在变成慈眉善目的模样,那太天真。 故而之前还是笑脸相对,欣然接受这些谢意,但等人一走,转过身便又是一副冷淡面容。 这些谢氏都看在眼里。 谢氏与常台笙相处这阵子,大约也能看明白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看似执着,其实内心又十分通透,深知世情冷暖,但又孤独得可怜。心深似海,不轻易托付。 幸好遇上了陈俨,这一对简直是天生良配,很合适。 世间更多的相守依靠的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与默契,容忍也好,理解也罢,磕磕绊绊地彼此适应着走完一生是大多数人的归途。 但也许世间有真正心照不宣能让彼此都感到再合适不过的关系存在,愿意松展眉头相互依偎,并对此相遇心存感激。 精神上的契合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相逢。在日复一日要靠意志苦苦支撑人生时,寻到另一个人,能与之相处无芥蒂无猜忌,互知心意,全身心地托付并接受对方,简直是奢侈理想。 常台笙孤独地走向后院,心中酸涩满满。 身体遭遇某个困境时,对这人世感到失望时,竟不是浓烈的绝望与无助,取而代之的,是涌满心间的想念。世间一切俱灭,还有个亲密存在值得相信,站在那里闪闪发亮,看起来虽然力量渺茫难以对抗整个人世,却能照亮渐黯心房。 何其幸运。 ——*——*——*——*—— 芥堂搬去西山澜溪边,选了个好日子。常台笙站在门口一脸从定地看着宋管事带着版工燃放爆竹,噼里啪啦声不停,碎红纸乱飞,谢氏站在旁边则又不由地缩脖子,抬手捂住耳朵。一旁的小旺嘀咕道:“有什么好放的,真是吓死人了。若公子在的话,必定是对此讨厌极了。” 常台笙竟听到他这抱怨,淡瞥了他一眼,万分从容地说了一句:“怎么办呢,他讨厌也得忍着。”这话,竟也有几分陈俨说话的架势。 小旺闻言脸色沉了沉,想着自家骄傲得不得了的公子,居然为了一介女子如此委曲求全,真是可怜。不,他好像还乐在其中,当真是难以理解。 谢氏方才虽捂着耳朵,却也是听到了常台笙的话,转头看一眼吃瘪的小旺,再想想家里那只蠢货,竟不由笑了。 常台笙带着谢氏在新楼逛了一圈,至藏书楼时,谢氏手里捧着芥堂书目一边翻一边看过架子上的书,不由轻声赞叹,又转头与常台笙道:“上回在酒楼遇见的那位公子,想买的书便是这些么?” 常台笙走在她身侧点点头,目光一一掠过那些书册,同谢氏缓缓道:“我母亲当年的藏书差不多有这里的一半,可惜的是,最后被一把火全数燃成灰烬,一本不剩。”没料她再谈及这些时,竟无比平静。因那是已过去的往事,不会再有变动,能做的也只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的确可惜……”谢氏之前虽也有所耳闻,但听常台笙这样说来,竟有些替她母亲感到难过。半生心血付之一炬,若换做是她自己,恐怕也会接受不了罢。 常台笙陪她看完这些,也快到饭点,便先让小旺陪谢氏下去,说自己有事还要整理一番,过会儿再去吃饭。 谢氏知她有事要忙,遂先下去了。 常台笙站在楼梯口目送她离开后,宋管事匆匆忙忙进了藏书楼,上了楼梯小声同常台笙道:“空书册都备好了,东家是要……” 常台笙走下楼梯,喊宋管事帮忙移开西南角处一个柜子,只见地上竟是有小圆门,想来是通道一类。 这地方的密道极少有人知道。原先这上面是完全封好了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常台笙发现这密道亦是非常偶然,凿开后发现地下才有乾坤。深埋在地下的竟是满箱金银,令人深觉不可思议。 或许,这才是程夫人执着此地的缘由。 这地方既然是程家外宅,这些东西恐怕也是程家祖上留下的,程夫人可能知道有这一回事,但又不知到底在哪儿,故而才让人来翻过许多次,将这外宅翻得乱七八糟的。 常台笙将这宅子买下时,里面一片狼藉像是被人洗劫过,恐怕就是因为这缘故。 常台笙对这金银并无兴趣,她甚至想过将这些还给程夫人,但原来在哪里的东西,就让它待在那里罢。入了土的东西,再挖出来总像是祸事。 故而她暂时将那些金银移走,遣人将这条密道打通至院外某庭院,且悄悄将那庭院买下了。 外人都知道芥堂藏书搬至此地,且如今又被人盯上,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要做的正是偷梁换柱,留一堆空册在这里,而多方搜罗十来年的心血,则要移去别处。 宋管事看了这些,终是明白东家的意图,无须言语便知道要做什么。 ——*——*——*——*—— 临近中午,这日阳光好极,坟地上青草萌发,不过寸长,却也一片绿意,生机盎然。 新做的坟却光裸裸的,无植被遮蔽,只有黄土。程康前两日下葬,丧礼简单至极,连这墓也是极其随意,完全没有大户人家的考究样子。 商煜站在那坟前,背影孤单。程夫人自下葬那日来过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神智似乎都有些不正常。 墓碑前的祭品已被人偷吃,香火翻倒在地,燃到一半的蜡烛被半掩在草里。 商煜低头看了一眼,又伸手抓过一抔泥土,揉碎后一点点撒在坟头上,声音低低:“真是可怜,被人害成这样,生母竟一滴真心的眼泪都没有。”这声音如呓语,消散在这青草气满溢的春日阳光里,又有些无可奈何的阴郁意味。 商煜正喃喃自语完,身后却传来一声犬吠。那犬吠声渐近,似乎正一步步逼近他,商煜却连头也未转。 那犬吠声颇有些发狂的意味,甚至已跑至他脚边,张口咬住了他的裤腿,死命拖拽。 商煜的神情里有些麻木的意思。手中的泥土已散尽,但手心上仍是沾着一些泥,怎么也掉不下去了。 握过泥的手,又怎会干净如初呢? 太脏了。 他神色疲懒地将目光移向那只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大约是对已腐烂的程康说的:“一路走好,我可怜的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常叉叉:太期待与大家正式见面啦。可是我现在在哪里呢? 第96章 九六 天光渐渐长了,至酉时天际仍有余晖。常台笙陪谢氏吃过晚饭,刚回到府里,打算看会儿书稿。因饮了些薄酒的缘故,她竟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但以她的酒量,三两杯酒不至于此。 坐着翻了几页书稿,实在是有些头晕,她便从蔺草席上起了身,移开门,坐在门口吹会儿晚风。春日傍晚的风仍有凉意,让人脑子稍稍清醒一些。 谢氏在旁边屋子里听到她这边开门的声音,犹豫片刻,开了门走出来,在常台笙身边席地坐下,道:“风寒初愈,不该这般吹风的。” 常台笙抬手指指太阳穴,声音哑淡:“有些晕。” 话音刚落,她的手忽有些不受控,赶紧收回来握紧,但却都落在了谢氏眼中。谢氏听陈懋说过,常家有怪病,自常台笙祖父辈到她父亲,甚至是兄长,都无一能幸免。活在这不知是否会病发且不知何时会病发的阴影之下,的确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何况这孩子心思重,有疑心病也在所难免。谢氏未开口,只伸手过去握了握她左手,看着面前被渐黯天光笼罩的庭院,轻舒一口气道:“这时节京城花房应是另一派景象了,若时间合适,事情也安排妥当了,随我入京看看可好?” 常台笙笑容淡淡:“很想去,但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好。不过,快了。”她声音轻轻缓缓,自有一番笃定。 天际已成绛色,常台笙吹够了晚风,刚要站起来,却听得门房喊道:“东家,东家,那只狗又来了!” 常台笙略错愕,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那只胡麻色猎犬已跑了进来,冲到她面前,目光里似有企盼又有刻意忍住的痛苦,还有一丝丝的焦急意味。常台笙望着它带着倦乏的眼睛,陡然蹙了眉,刚要转头同谢氏说话,谢氏却已站了起来。 谢氏起身进屋取了斗篷,递给常台笙,道:“它这个模样,似乎是想带人去什么地方,赶紧穿上,免得晚上被冻着。”常台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接过斗篷穿上,那边谢氏已是匆忙去喊了车夫,随后与常台笙一道上了车,嘱咐车夫跟着这只狗走。 一路落日余晖,胡麻色猎犬跑得飞快,马车就跟在它后头。跑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就要出城,车夫忙转头同后面车子里的常台笙喊道:“东家,已是要出城了,还要跟着吗?”天色已晚,跟着一只疯狗跑出城似乎有些危险,车夫跟着常台笙做事久了,竟也察觉到最近有些阴谋遍布的意味,故而下意识地谨慎起来。 “跟着。”帘子后清清稳稳一句回答,似乎并不惧怕这些。 但车子随这只狗出了城,路却越走越偏,穿过萧瑟的林子,传来怪鸱叫声,竟令人不寒而栗。 谢氏这时挑开车窗帘子往外瞥了瞥,神色却镇定如常。她看了会儿,重新压好帘子,随后动作不急不忙地点起车厢里的灯,从藤条筐里取了一册书慢条斯理地翻着。她与常台笙道:“再往前应当是坟地,不知你怕不怕。”她之前从京城来杭,进城前便路过这里。当时下着雨,这地方便格外阴森冷寂,她当时就对这林子中的大片坟地印象十分深刻。 “不怕。”常台笙从从容容说着,全然没有半点惧意。 想想先前程康的尸体被发现也是靠的这只猎犬,看今日这情形,难道是又发现一具尸体?会是谁?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只听得一声马嘶,车夫已是勒住缰绳将车停住了。他看看眼前景象,犹犹豫豫转过头同帘子后的常台笙道:“东家,到了。可这地方是坟地,您还要下来么?” 他话音刚落,常台笙已是撩开了帘子,目光扫过眼前大片坟地,眉头皱也未皱眉,连脚凳也不要,直接就下去了。 谢氏跟着她下了车,只见那只猎犬飞奔至一处坟头,胡麻色身影在这夜色里看着并不显眼。它奔过去便伸爪奋力扒拉那坟头,常台笙遥遥看着,以为它是打算将那坟头刨开,便加快步子走了过去。但她刚走到那狗身边,那狗抬首看看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无力。那爪子已渐渐停了动作,无力的划拉像是最后的无奈挣扎,而它的后腿,亦是屈跪在地,整具身体趴在坟头,呜咽声无力却又有些凄绝。 初时常台笙还以为它是难过至此,可谢氏走过来看了看却道:“它快死了。”谢氏说着蹲下来,看看它的眼睛,又抬手轻顺过他的脊背:“大约是有人给它下了药,能拼着最后一口气跑到这地方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说着看一眼坟头,又对那狗道:“睡罢。” 低咽声渐渐小下去,琥珀色的眸子渐渐失了光彩,沉沉眼皮最终耷拉下来,合上了。 常台笙见状竟有些许难过。谢氏则起了身,看一眼面前这无碑无供祭的坟,直截了当同常台笙道:“报官罢。” 这地方应是乱葬岗,许多都是没有墓碑的,就算有标记,也不过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寥寥写了几字。 漆黑夜幕中唯有一轮明月,四周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头在历历月光下便显得格外瘆人,甚至有白骨j□j在泥土之外,极其阴森。常台笙下意识地裹紧身上斗篷,转过身同朝这边走来的车夫嘱咐道:“你现下去衙门一趟,我们在这里等着。” 可车夫却道:“去一趟衙门来回都要两个多时辰,这会儿已入夜,太晚了恐怕会……” 他话还未说完,忽感受到背后有人,车夫惊得大气都不敢出,瞪大了眼睛望着常台笙。常台笙却是一脸平静,看向来者道:“那就麻烦你们跑一趟了。” 来者是先前苏晔与陈俨安排的人,这阵子一直暗中跟着常台笙,平常几乎不会出现,也不易被察觉。但今日在这无甚人烟的乱葬岗里,情况实在特殊,遂在不远处停了马,径直往这边来了。 常台笙吩咐完,其中一人立即策马走了,常台笙则与谢氏一道回马车上候着。是夜万籁阒寂,车厢里翻动书页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常台笙看着看着无甚心思,闭眼思索起近来这些事。 商煜的确是可疑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商煜为何要这样做。旁边谢氏见她眉头深锁,从藤条箱里取了点心盒递过去:“若困了不如吃些东西。” 常台笙睁开眼接过来,低头吃了一块,心平气和地慢慢回忆起一些细节来。 ——*——*——*——*—— 认识商煜是前年夏末时节,那时候因头痛频发,杭州城的大夫都瞧遍,药吃了许多但收效甚微。行内有个书商知她为此而苦恼,有一回遂介绍了个大夫给她认识。 这大夫便是商煜。据说他那时刚从北方过来,在杭州开医馆也没多久,还不是很有名气,但师出名医,年纪轻轻医术便十分高明。 常台笙并不抗拒见大夫,故而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了,没料几剂药下去,她的头痛竟一下子缓解了许多,也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那时的商煜话很少交际也少,每日除了待在医馆、偶尔出诊外,其他活动几乎没有。他在杭州城似乎没什么朋友,也懒得去结交,倒是偶尔会给常台笙送一些滋补养身的膏子。常台笙是个无功不受禄的人,既然对方送了东西,礼节上也会回赠。 一来二去,便成了所谓的朋友。 对于常台笙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关系,商煜不过是她众多“友人”中的一个,何况两人之间往来还不算密切。 但时间久了,常台笙也隐约能察觉到一些异常。商煜表现出来的虽然是温文尔雅乐善好施的医者形象,但他骨子里似乎有股子不平阴郁之气。 每个人都有秘密与过去,常台笙自己亦是这样,所以她对商煜这样的状态很是理解,并不会特意去探究什么。可没有想到,那样的一个人,如今竟是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阴郁狠戾,甚至有些可怕。 常台笙不由想到商煜与陈俨第一回见面。她那时在陈俨那里抄书稿,深更半夜商煜突然到访,给的理由是去芥堂送药没见到她的人,而宋管事说她去了陈宅抄书稿,他就直接过来了。 那日他对陈俨的态度有些微妙,但常台笙并没有在意。而她之后随口问过宋管事,宋管事却说那日晚上根本没有见过商煜。商煜在“为何到陈宅”这件事上,说了谎。因没有具体实际的利益冲突与纠缠,常台笙对此完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作不知道。 而之后,她在陈宅抄写书稿的最后一日晚上,打算离开时,商煜恰巧又路过陈宅,说是出诊归来,路过此地就捎带她一段。之后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也足以令人细究。 也正是从他口中,常台笙得知陈俨与江南富商苏晔之间似乎有些牵扯,知道这宅子亦是苏晔所赠。他当时甚至说,陈俨家境好,生得又极聪明,要什么便有什么,很是值得世人羡慕。还问了常台笙是否会觉得陈俨命好。 言语之中,似乎隐隐透着不平与嫉妒。 如今想来,这些话并不像是随口说说的。按说陈俨与苏晔的关系并没有到人尽皆知的程度,赠送宅子这等事更是隐秘,而商煜竟全部知道。也许在与陈俨的第一次见面之前,他便已有了调查,而他之所以调查陈俨,或许……与程夫人有关? 那时他便知道程夫人与陈俨之间的关系吗?常台笙的思路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陡然又想起常遇执意要去给陈俨送羊肉汤那晚。 因陈俨感了风寒,额头烫得吓人,故而带他去了商煜医馆。而那次诊脉,商煜瞥见他手心旧伤疤,故而问他是否怕黑,却被陈俨一句“大夫问诊还问喜恶么”给冷冰冰地驳了回去。可随后商煜又问他幼年时是否被关起来过,虽然只是不轻不重一句,却似乎别有意味。 后来抓药结账时,他又轻描淡写地以他的理解向常台笙解释为何陈俨手心里会有陈年疤痕,说是因为孩子被关在家里,饿极了便持钝器砸门,故而导致手心受伤。他说话间竟有淡笑,而那笑容间,竟是有些莫名的了然。 常台笙越往下想越头痛,当时竟错漏那么多细节,还觉着没什么,她到底是有多粗心。 而她那时也随口问了他一句“为何要饿孩子?” 他回说,可能是家里穷到无粮,又可能只是父母纯粹想要饿死这个孩子。 常台笙至今还记得商煜最末说的那一句—— “不被欢迎的降生,多数都是悲惨收尾。” 那时尚且不懂商煜为何会因陈俨说这样的话,而后来她知道了陈俨身世,得知陈俨自小被抛弃,程夫人甚至想让他就那样在世上消失,才懂得这所谓的“不被欢迎的降生”是如何一回事。 幸亏,陈俨被山长所救,后来又遇到陈懋,顺利被收养。之后的二十几年人生,虽然算不得完全心无芥蒂,但好在养父母对他几乎视如己出,也算是幸事。 想至此,常台笙基本可以料定,早在她认识陈俨之前,商煜就知道了有关陈俨的一些事,且还了解得很详细。至于他探究陈俨的动机,则是与程夫人有干系。以及他后来向程夫人伸出援手,也绝非是因为他天性乐善好施。 想想在官衙那天,商煜同程夫人一道办完认领尸体的手续出来,猎犬朝他们狂吠不止,程夫人那张皇失措寻求帮助的样子,以及商煜沉定一副深知内情却冷冰冰看着的姿态——更让常台笙觉得这是商煜预谋已久的报复。 报复—— 他又为何要报复?又为何会在谈及陈俨时会流露出那样的情绪? 常台笙头疼得难受。 旁边谢氏拿过毯子给她盖在膝上,浅声劝道:“睡会儿罢,我看着。” 常台笙道了谢,打住纷繁思绪靠着车窗闭眼睡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嘈杂之声,这沉寂多时的林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常台笙睁开眼,撩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看,再看身边,谢氏在她睡着时已下去了,这会儿正与差役说话。 她连忙也下了车走过去,官差看她一眼,道:“常堂主近来总与这些案子总是牵扯不清,不怕惹事上身么?” 常台笙认出他便是上回那官差,故回道:“应不会再有了,那只狗……”她转头朝坟墓那边看了看:“已经死了。” 无碑坟那边已是聚了好些衙差,合力将其中埋的棺材挖了上来。因是新埋的,且似乎又与上起程康案有所关联,加上是常台笙及尚书夫人报的案,衙门也没有怠慢。 一行人过去时,棺材还未打开。常台笙站在一旁,瞥见棺材旁那只猎犬的尸身,不落痕迹地轻叹了一声。 动物有情义如此,令人扼腕。 仵作已准备好,同两边官差示意过,合力启开了被钉死的棺。棺材被打开的那一瞬,臭味扑鼻而来,几个官差将尸身抬出来,另有人帮仵作举着火把照着。那尸身面目尚可辨认,身上伤痕累累,血迹犹在。看起来生前应受了许多折磨,死得并不痛快。 仵作一边验尸一边记录着,末了起身同官差道:“应是前几日才死,时间并不久,但从伤口来看,大概被折磨了半个多月至一个月。年纪大概五十左右,看起来有些像北方人。” 常台笙轻掩口鼻,正要问官差城中最近是否有人失踪,那边谢氏看着已是说出一个名字来:“商墨。” 常台笙之前虽有怀疑,但也不敢如此笃定。但谢氏这语气…… 谢氏从容回道:“我许久之前见过他一面,不会错。”医术高明到堪称国手,请他进太医院却被拒绝,孤傲得像个怪物。那一年进京给皇后诊病,贤妃恰好在场。当时贤妃身体尚且康健,看起来无甚异常,可商墨只望诊便推断出她的病症,末了竟不怕死地给出了贤妃的死期。 一日不差,极其神通,令人咋舌。 医术高明至此,没料如今竟是落到这地步。 官差也是略闻商墨大名,心下更是重视起来。一代国手死于非命,这案子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他暗暗思忖了会儿,心想这案子及之前的程康案都与这条狗有关,那这只狗必定是线索。而前些日子,这狗朝程夫人狂吠不止甚至扑上去撕咬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故而他觉得也许这些案子都与程夫人有干系。 此时已很晚,官差遂让常台笙与谢氏先回去了。 ——*——*——*——*—— 一路折回城内再回到家,子时已过,走廊里静得可怕。 常台笙根本无睡意,谢氏遂抱着铺盖枕头打开纸门进到她房里,从层叠被褥后露出个头来,同她道:“我今晚睡在这屋里罢。” 常台笙点点头,忙上去将被褥接过来,帮忙铺好。 洗漱完毕,屋外打更声响起,常台笙陡然闻得屋外响起敲门声。这时连门房都已睡下,竟有人来?! 谢氏亦一脸错愕,忙起身披起外袍,伸手制止了要出门的常台笙:“你别动,我去看看。” 谢氏胆子很大,穿好外袍鞋子就出去了。只亮了几盏灯笼的走廊里格外清寂,谢氏挺直了身板往大门口走,喊醒了打瞌睡的门房,这才打开门,见到了站在门外的商煜。 商煜一身缁衣,身形看起来十分清瘦,一脸沉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讲。 谢氏抬首看看,敏锐地嗅到了酒气。她陡蹙眉,面色寡淡声音凉凉:“商大夫应是走错地方了,请回罢。”她说完就要关门,没料商煜却挡了一下,眸色凉淡地看了谢氏一眼,仍旧没说话。 这时候睡眼惺忪的门房彻底醒过神,忙上前按住门板,帮腔道:“如此晚了,商大夫定是喝醉了走错门,赶紧回去罢。” 可商煜力气却大得出奇,甚至一只脚已迈了进来,这下又不能硬将门关上,门房就在那儿好言劝着。 就在这时,常台笙已从后边走了过来,最终在门口止住步子,示意门房让开,又暗示谢氏没关系,随后才抬首看看商煜,神情非常漠淡:“这么晚了,有事么?” 一个在门内,另一个则在门外。商煜如往常一般递了一只药瓶过去,常台笙却未伸手接过来,说的是:“不用了,我身体很好。” “很好么……”声音有些哑,很低,又有些复杂情绪交织。 常台笙回了一遍:“对,很好。” 商煜的目光移到她手上,再慢慢移回她的脸,望着她眼眸,半晌低哑说道:“手不抖么……” 常台笙如被戳中一般脸色略变了变,但她仍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回道:“那是疑心病,而已。” 商煜唇角竟微微下压,看向常台笙的目光里竟有一丝迷惘。那之前他十分了解的常台笙,似乎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个坚定又毫无畏惧的女人。也不过只短短几月时间,就如此翻天覆地,因为……陈俨的出现吗? 他手一松,那药瓶子掉在了地上,立即碎了。小药丸滚了一地,锋利瓷片在月光下竟略略反光,看着凄冷。 常台笙知他喝了酒,也不想过问太多有关案子的事,故而道:“若无其他事,就请先回罢,我累了。” 她说完便要关门,商煜却出其不意伸手握住门板,最后看向她的目光里是难以捉摸的意味,可那眸光却渐渐黯了。他不急不忙问的是:“你怕那个人吗?” 常台笙全然不知他说的是谁。当下与她为敌的人,也许……杨友心?段书意? 可她还未来得及回问,商煜却自己松开手,握住外边门环,将门帮她关上了。常台笙一愣,面前却是已合上的门。隔着这扇门,那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了巷子里。 低头看脚底,地上仍旧有碎片有黑漆漆的药丸,再转过身,面对的则是谢氏一脸关切的温暖神情。 “快回去睡觉罢,当真不早了。”聪明如谢氏,怎可能看不出商煜对常台笙的那些心思,但这些心思都太晚了,且对于如今的常台笙来说,恐怕只是负担。男女之事便是如此,一厢情愿成不了事。且人心狭隘,以为自己付出许多却不得回报,有些便会将喜爱转为憎恶或其他会伤及对方的情绪。 商煜大概就是这样。 但她想的,到底是——太简单。 ——*——*——*——*—— 春忙时节,衙门却闲得发慌。商墨的案子报上去,官差接连几日便一直在查此事。按时间推算,商墨应是在程康死后再遇害,而他身上的伤却有好一阵子了。 传闻说这位神医先前一直四处云游,最近一个月才到了杭州,故而有可能是刚到杭州就被人抓了起来。 商墨是北方人,几乎没什么朋友,到了南方更是无亲无故的。若不是那条狗发现,恐怕就算死在这里几年,也无人知道。 但很快,官差便得知杭州城的商煜大夫便是商墨的关门弟子。 按照常理,师傅到杭州,必定是要与徒弟一聚的,故而官差便传讯了商煜,问他最近何时何地见过其恩师。 商煜的回应简洁明了,说没有见过,又说,家师四方云游惯了,想到哪里便走到哪里,从来不会与任何人打招呼。故而即便师徒在同一城但未见面,也并没有什么奇怪。 他说得并无多少破绽,加上商煜在杭州城的口碑极好,传至坊间,也无人愿意相信这样一位乐善好施的大夫与这等谋害人命的事有干系。 衙门于是只好让商煜回去,随后又喊了程夫人来。程夫人这时已是神智有些不清醒,到了衙门也是迷迷糊糊的,知府问话,也大多答非所问。 知府问得有些烦了,其中一官差却上前说有事要禀。 那官差一直惦记着上次猎犬咬程夫人一事,遂将此事告诉了知府。 知府遂问程夫人:“那狗一直是死者养的,知道吗?” 程夫人有些害怕地摇摇头。 “上回凶案现场便是那狗发觉的,这回又是这狗找到的坟地。且你上回到衙门来,还被那狗给咬了,这是有人证的。”知府顿了顿,又接着道:“这两件案子绝非是巧合,且都与你有干系。本官如今倒是有些怀疑,程康之死是否也与你有干系了。被这儿子拖累得身心俱疲,想杀了他一了百了,可是如此?” 程夫人听完慌忙摇头否认:“不是这样,不是的……” 知府竟是冷笑一声:“听闻你先前也养过一个儿子,为了将来好改嫁,竟故意抛下了那孩子,可有这事?” 这些事虽是市井流言,但知情者都说是从程康那里听来的。程康不止一次跟人说他有兄长,且那兄长还被母亲给抛弃了,但大家都一笑了之,都没将这回事当真。 如今知府将这般流言搁到公堂上来说,竟吓得程夫人一头冷汗,颇有些惊慌失措的模样,连否认也显得局促不安起来。 知府见她如此反应,心里顿时有底多了,又说:“这般冷清冷血之辈,会杀人也不是不可能。来人——”知府见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遂喊官差将她押下去待审,随后又遣人去她住处搜罗物证。 官府一旦认定某人有罪,那便很难再翻案出来。官差们迅速去了程夫人在通济巷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后,收获颇丰。刀具绳索以及毒药,竟一应俱全。拿给仵作查验过后,仵作认为这些的确是凶器,但她一介妇人,能杀掉两个男人并非易事,从常理上有些说不通,故而应有同党。但不论如何,程夫人是没法脱去与此案的干系了。 知府耗了整整一个下午,问其行凶目的、如何行凶,又有哪些同伙、哪些知情不报者等等……可程夫人一直矢口否认,话也不成句,师爷在一旁急死,这样子的口供要如何写? 师爷好不容易拼拼凑凑写出一份口供,递予知府看过。知府思忖一会儿,同堂下程夫人道:“你再好好想想是否有同党,若不老实交代,本官可是要考虑动刑罚的。”他转向官差:“先押下去,过几日再审。” 知府耗了一下午,此时早已乏了。堂外天光已黯,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却仍有一人站在原地,身形单薄很是沉静。 夜幕很快降临,商煜转过身,渐渐消失在满街夜色之中。 ——*——*——*——*—— 程夫人再审的前一日傍晚,杭州城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似乎不会停一般,但到底没有之前那般冷了。 常台笙受邀赴宴。因是贾志敏牵头,故而她也未推拒,准时出席了。西湖船宴素来奢侈,赴宴者也大多是江南富商及文人雅士,算得上是初春里一场盛会。 谢氏原本也要去,但听闻是贾志敏牵头便作罢。因贾志敏曾是陈懋红颜知己,故而谢氏对她的态度略有些微妙,就索性回避了。 雨天西湖别有一番韵味,迷蒙细雨如烟,在船中看这宽阔水域,偶尔会觉得自己身处画卷之中,景致随船行而改,闲适又醉人。 暮色温柔罩下,一只只灯笼亮在这迷蒙水雾中,格外迷人静谧。而画舫之中,则是美酒飘香,精致菜肴更是摆上了桌。因来的人多,西湖几只大画舫皆是热热闹闹,气氛丝毫不受这阴郁天气的影响。 觥筹交错,互相称赞,一派虚与委蛇景象。这宴席随意,连坐席也无刻意安排,席间有哪些小派别一看便知,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在少数。常台笙与贾志敏聊了会儿近况,随后便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只喝了几口酒便又觉得不舒服。 身体的确是与之前有异,她能察觉得到。就连睡梦中,那些可怕的预感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惊醒后便是万分张皇。 说不害怕固然是谎话,但担忧情绪毫无建树,不如不去想。常台笙从小侍手中接过茶盏,喝了几口热茶后起身打算去舱外走走。 细雨靡靡,她走出去时侍女递了把伞给她。丝竹歌舞声不绝于耳,常台笙站了会儿,醒酒不成却头痛起来,她刚打算转身回去,却听得身后传来熟悉声音—— “好情致。” 她撑着伞蓦然转身,对方竟靠她非常近,距离不过一尺。可她方才竟连脚步声也未听到,实在是脑子有些钝。她此时头痛得很, 段书意此时恰站在伞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容淡得几乎隐进了这夜色里,声音清朗:“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面。” 常台笙神情亦是淡淡,眸色里毫无畏惧之意。她未发一言,从定地看着对方,忍下头痛。 自得知段书意身份以来,她遣人打探过,知道对方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中也更有底。 段书意饶有意味地看着她,抬起手沿着她的脸部轮廓轻轻勾画,虽未触碰到她皮肤,但举止却极暧昧。他唇角有淡笑:“长得的确漂亮,但也未到绝色的地步,脾气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怎样,到底是哪里值得喜欢?” 常台笙唇角也轻轻浮起浅淡笑意,回道:“纵是样样不出众,但自有人喜欢。” 段书意眸中笑意不减,手最后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清俊的面容里是难捉摸的玩味。 常台笙动也未动,神情沉稳得如一汪平静湖水。 段书意仍旧带笑问道:“若芥堂与那人,二选其一,你会选哪个?” 常台笙似乎看穿他意图般无声笑笑,语气淡稳地回道:“只要我活着,芥堂就永远都在。至于公子所言的那个人,我想似乎与公子无关,公子又凭什么操心呢?” 段书意问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试探她在芥堂与陈俨之间会如何选择,且料想她很大程度上会为了芥堂舍弃陈俨。但对于常台笙而言,这两者之间并无冲突,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只要活着,心中有芥堂,这世上便有芥堂。 她是从废墟里重新走出来的,难道会惧怕毁灭? 以及,这世上的感情,又哪里轮得到一个外人探询? 段书意微微一笑,竟觉得很有意思:“那就试试罢,我对你拥有的一切都很有兴趣。” 常台笙平静地看着他,头痛已无法再忍,身体似有失控的趋势,令她觉得难熬。此时夜雨大了一些,绵密无声的雨丝静静下落,夜风将其吹得飘摇。常台笙看到船舱内又有人出来,随即默不作声地挪开段书意的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扬手就是一巴掌。 她声音低极:“你捆他手脚我便会要你的命,你可以试试。以及——”她镇定得甚至出乎自己意料:“没有人可以瞒天过海。” 她说完忽然扔掉了手里的伞,转过身径直跳进了初春时节的西湖里。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连段书意都略有些吃惊。 因方才这一巴掌和跳湖时的声音,已是惊动了甲板上的人。那人忙朝里面嚷嚷道:“出事啦!有人掉湖里了!” 贾志敏闻声瞥了一眼舱中某角落,竟发现常台笙不知去了哪儿。她搁下杯子迅速起身往外去,外边却已是聚了好些人,嘀嘀咕咕议论纷纷。段书意脸上尚有余痛,看着眼前这一片漆黑无甚波澜的湖水微微眯起了眼睛。 “常堂主方才打了那人一巴掌,转眼就掉湖里了!”只认得常台笙而并不认得段书意的家伙这样同周围人小声转述着自己看到的事实。 贾志敏确认是常台笙掉了湖,一时间急得竟不知所措,只惊愕地看一眼段书意,同身边小厮道:“她不懂水性!快去救!” “若不懂水性,这么长时间,也该溺死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不多说了…… 如果红包系统正常的话,前十个留言的小伙伴各送小红包一只 100个币,数额不多,送点吉利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感谢土豪们 不更新就捣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 22:40:56 大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00:51:26 火爆小黑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10:08:18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01-31 14:04:57 第97章 九七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说了这么一句,贾志敏闻声惊愕转头,却只见孟平默不作声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他脱掉外袍就跳了下去,黑黢黢的西湖水面顿时起了波澜。孟平潜入水中四下搜寻常台笙身影,但却一无所获。 这丫头是疯了吗?明明是个旱鸭子却敢往水里跳,不是找死吗?! 孟平憋着一口气浮上水面,此时已有船工小厮入水来寻常台笙,他抬头看看,贾志敏站在船上道:“你先上来。” 船工给他放了绳子。孟平上了船,小厮连忙上前给他裹上外袍。他凉凉看了一眼段书意,很是不满道:“不知公子与常台笙有何恩怨,但将不懂水性之人推下水也太歹毒了些,万一出了人命,公子担得起?” 孟平并非不知他是端王世子,但因段书意原本就是伪装成富商身份在苏杭一带行走,也实在没必要揭穿他。何况这些宗藩子弟实在是太嚣张,做的事素来令人觉得恶心,能借此指摘一两句也能解心头愤恨。 段书意沉静站着,淡瞥孟平一眼,声音平平:“是她自己跳的,何故怪到在下头上?” 孟平冷笑:“谁都知道她不懂水性,她自己往下跳难道是打算寻死吗?方才还有人说听到了巴掌声,试问不是起了争执你推她下水么?” 孟平这盆污水泼得毫不留情。他早闻段书意为人风流,觉得事情大概是段书意看上了常台笙,而常台笙却不从,之后甩了他一巴掌随后就脑子发热地跳了湖。 就这么说来,段书意便是逼得她跳湖的元凶。 “若存私心,自有偏向。无凭无证,如何说都可以。”段书意看一眼水面,平静淡稳地回道:“等找到人再说罢。” “这话倒是说得轻巧,若那人当真溺死,岂不是死无对证?” “够了!”贾志敏陡然喝了一声,脸色沉肃地看了看这两人,随即看向水面,见四下一片忙碌,却丝毫未得寻到人的消息,内心自然焦急万分,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找。 周遭窃窃私语声不停,议论纷纷中有人站出来道:“先报官罢,五台馆李馆主呢?” 今日李崧也在,因他岳父便是杭州知府,大家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以李崧名义去报官。李崧警觉地看看那位身份可疑的西南富商,犹豫片刻,又碍于周围人的压力,竟当真喊了小厮道:“船一到岸,便去报官。” 他话音刚落,一直站在暗处的段书意随从有些忍不住了。虽世子殿下多番叮嘱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可这随从眼看着世子被一群不明是非的乌合之众推至风口浪尖,竟还要被扯去见官,忙要上前护住段书意,没料段书意却遥遥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出头。 宗室子弟若离开封地,纵使再小的过失也容易被当成大错揪着。自正德元年至今,短短二十年,便有多位宗室子弟被革为庶人。究其缘由,大多也不过是“慢诲无礼”、“屡训不悛”、“过恶”等等,远没有到大逆不道要被革去宗籍的程度。 宗枝繁衍无穷,宗禄负荷沉重,朝廷想方设法削藩,以各种名义对于势单力薄的藩地动过手,而端晋二府,则一直未敢妄动。 尽管如此,端晋二府的人在外走动时也极是注意,大多时候都是隐瞒身份行事,一来是图自在,二来则是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段书意扮成西南客商,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这些缘由考虑。 若在藩地外显露身份,甚至还牵扯地方上的案子,便是引上身的火。地方官识趣还好,若不识趣,径直报上去,那就不是小事情了。 段书意虽非谨小慎微之人,但这个节骨眼上,他也得考量考量。 ——*——*——*——*—— 船上一众人到处在寻常台笙,而另一边,浑身湿漉漉的常台笙则已爬上了岸。夜色中人烟稀少,她甚至未作任何停留,闷着头便径直往回走。迷蒙细雨仍未停,路上行人寥寥,常台笙脚步不停地回了芥堂。 这时辰谢氏应还未睡,常台笙怕她看到自己这模样会担心,故而她未回府,却是回芥堂换衣裳。芥堂如今几乎已全部搬至西山,这里留下的人极少,加上此时是夜晚,更是冷清。 常台笙穿过空无一人的堂间,嗅着陈年书墨香气步入内廊,在后院房间找出干净衣裳换上。因为太冷的缘故,她又折回前边生了炭盆,拖了张小凳子坐在炭盆前努力想要让自己暖和起来。发根湿嗒嗒的,贴着头皮冷得人发颤。 常台笙双手努力紧握,头痛铺天盖地袭来,令人忍不住咬紧牙。除却双手,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也在微颤,大有不受控之感。这样的无助是难以抑制的,需要人支撑帮扶,可身边……却无一人。 常台笙深埋下头,呼吸声之中都有痛苦难熬的意味。 常台笙双眼紧闭,忽觉有人从身后给她盖了一条毯子,随后响起一声略熟悉的女声来:“东家……” 闻得这声音,常台笙却没有抬头,仍旧是蜷坐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里却有过劳的疲惫与嘶哑:“有事么?” 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张怡青。今日虽非她值夜,但她却在芥堂多留了一会儿,看到前堂有动静,就悄悄瞧了一眼,看到是头发潮湿的常台笙在前边烤火,又见她浑身发抖,遂自作主张取了毯子给她盖上。 她支吾了半天也没回常台笙的话。常台笙遂也不再接着问她,直到头发烘得半干,神智缓过一些来,这才抬起头,转过去看她。黯光中张怡青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奇怪,张皇局促,又伴着一些愧疚。 常台笙知她有话想说,也不逼她,缓声道:“有什么难处尽管提,不必见外。” 张怡青忙摇头,想了想只小心翼翼说:“我寻到阿姊了……” 这话听起来虽还算完整,但应还有后半句。她阿姊怎么了?虽寻到了却不幸落了难需要人伸手帮忙? 常台笙静等着她说这后半句,可张怡青那儿却半天都没下文。 于是常台笙也只能忍着头痛说一句:“好事。” 张怡青轻轻咬唇,常台笙已是起了身,看向她道:“拿把伞给我。” 张怡青点点头,忙转身去给常台笙找伞。 常台笙看着她的背影微蹙眉。说实话她并不确信这丫头会替她保密行踪,但张怡青今晚表现有些反常,故而她想博一博。 常台笙一边想着一边迅速将头发束好,张怡青回来时,她已穿戴齐整,若脸色好一些,全然看不出来是刚刚从西湖里爬出来的。 张怡青双手捧着将伞递过去,姿态恭敬眉头还是紧着,似乎心事重重。 常台笙接过伞,张怡青送她出门,到门口时常台笙撑起伞,背对着张怡青道:“我近来很累,想离开一阵子。我今晚来这里的事,同谁也不要说。” 张怡青低着头,也未作回应,心中一阵挣扎,在常台笙迈出门时终是抬头说了一句:“东家保重身体。” 常台笙步子微顿,她手还微微抖,头痛依旧,而张怡青的声音在这雨雾中听得又有些飘渺,令人神思混乱。 保重身体,在这节骨眼听来可当真是……别有意味的四个字。 ——*——*——*——*—— 春雨不停,夜还未深,商煜收回脉枕,同坐在对面的杨友心道:“杨堂主脉象很好,只是有些过劳,歇歇便好。” 杨友心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岔开了话题:“你出的那点子当真有用么?我看常台笙现如今好得很呢。” 商煜低头收拾着药箱,半晌才抬首,神情淡淡,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她素来疑心病很重,那些就足够摧毁她了。” 杨友心轻抬抬眉毛,别有意味地瞥了瞥商煜,又道:“听闻明日程夫人的案子就要再审,不去牢中探望一番?” “正要去。” 商煜说完刚起身,屋外管事忽跑了进来,忙凑到杨友心身旁小声道:“东家不好了,那位主子今日去西湖船宴,恰碰上芥堂常堂主落水,被人给诬陷了,现如今官府都去拿人问话了。” 杨友心眉头轻蹙了一下,转而看向商煜:“商大夫还不走么?” 商煜闻言背过药箱,低着头便出去了。他走了两步,便听得里面有小侍的声音传来:“堂主,商大夫留下的这药现在要吃么?” 杨友心轻轻冷笑,声音很低:“你说呢?” 医者用药本是救死扶伤,但若医德丧尽心怀不轨,用药便是祸害。 杨友心又岂会当真信他? 商煜站在走廊里隐隐约约听到这些,神情还是老样子,步子轻缓地行至走廊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眸中却是惨淡凉意。 外边夜雨还在下着,商煜上了马车,径直去了衙门。差役们似乎都很忙,雨天晚上竟也不得歇,说是要去西湖捞人,也不知能不能寻到。商煜方才听杨家管事小声同杨友心说了常台笙在船宴落水一事,心中便料到差役们是为此事在忙。 但他似乎并不担心常台笙生死,径直去了牢房。这其中早有被他买通的狱卒,趁着换班时悄悄放他进去,又叮嘱他不能留太久。商煜淡声说知道了,随后便孤身一人一路走向程夫人那间。 因涉及两重命案,故而程夫人被单独关在一处,且位置很偏,并不招眼。商煜走到牢门前时,程夫人蜷在角落里闭眼睡着,头发已是散了,眉目在这黯光映照下却是很沉静,身上囚衣似有血痕,想来也应是受过刑罚。 商煜搁下沉重的药箱看向程夫人。程夫人闻得动静缓缓睁开眼,偏过头来看着他,反应过来后陡然起身扑了过去,抓住铁栏的模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她双眼忽瞪得很大,脸色焦急:“你有办法的,有办法救我出去,你不能让我顶罪……不是我要杀他的,不是我……” 商煜神色漠然地看着她这模样,声音更是没有什么情绪:“你很想活着么?” 程夫人双手紧握冰冷铁栏,拼命点了点头。 “想活得好是么?” 程夫人又连忙点点头,其中一只手甚至已探出去拽住了商煜的衣裳,似乎希望能从那里获取帮助而免于一死。 商煜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平淡如水地说了下去:“从何时开始有这般念头的呢……只要自己过得舒心便不顾他人死活,即便是自己骨肉也可以随时放弃,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看重的呢?” “你、你为何说这个……”程夫人全然不懂他的意图,一脸茫然地抬首看着他,揪着他衣裳的手却更用力。 “想帮你回忆一番热闹往事。” 商煜的声音平静极了,眸光里仍毫无波澜。他接着道:“进程府之前你是苏府妾室,有个聪慧得无人能敌的儿子,你嫌他拖累,遂打算饿死他。可他偏偏命好,非但没有被饿死,反倒是被尚书府收养,衣食无忧令人艳羡。如今见他这样,你可后悔过?” 程夫人当然知道他是在说陈俨,故而忙摆手道:“求你不要提这些……” “当初抛弃骨肉时毫不心软,如今却是不敢提了。怕遭报应么?还是你心中的鬼根本不止这一个?” 他的声音在这不分日夜的潮湿牢狱中冷清得有些瘆人,程夫人抓着他衣裳料子的手有些微抖,眸中亦是有些惊惶之意,她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能说得出口。 商煜的平静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心平气和到这程度,多年来沉甸甸的愤怒与怨恨无他处可消解,只能独自咀嚼吞咽。时间久了,便深入骨血,外表看着无碍,内里却病入膏肓。 而他此时,平静得有些诡异。 程夫人看着他这模样似乎有些怕一般,神色微变了变。 商煜却道:“也许陈俨至今不明白为何当年你抛弃他时那般轻车熟路,容易得好像只是剪了头发指甲,因你并非头一回做这等事,难道不是么?” 程夫人手一抖,竟是松开了拽着他衣裳的那只手,语声里有些颤意:“你、你是谁……” “我是被你锁在柴房里差点饿死的那个倒霉家伙,可怜我那时还在襁褓中便被抛弃,而救我的那所谓恩人……”商煜忽闭眼顿了一顿,再睁开眼时对上的便是程夫人一脸错愕的表情。 程夫人惊得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因身子不稳差点摔倒。 商煜脸色淡淡,他忽低头拉起自己的衣袖至上臂,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手臂上竟是伤痕累累,看着已有许多年份,疤痕都已变形。 程夫人看着心惊,商煜却对上她的眸,缓缓道:“远不止这些。”他说着说着便要停顿一下,那些糟糕回忆对他而言只是无止境的苦痛与羞辱,是永生无法摆脱的噩梦。年少时的无力反抗,到后来的麻木,将所有的恶心往事面不改色地一一吞咽,却沃养了心中仇恨。 程夫人脸色惨白,商煜接着道:“当初若你没有放弃我,我便不会遇上这类衣冠禽兽,即便日子清贫难熬,但好歹干净。又或者,你索性在那时便直接杀了我,多好?”他说着说着,唇角渐渐浮上一丝自嘲笑意:“那时若不留活口不给希望,也省得今日有人阻挠你的好日子。” 程夫人已不知如何是好,她万万没想到那孩子还或者,眼下竟还站在她的面前,帮她“回忆”那些往事。她颤手指着商煜:“你……你定是乱说……” 商煜已懒得同她再证明什么,缓缓放下袖子:“这些伤害,都是你带给我的。若你当初不那般冷血,也许今日一切都会不同。可诸事已回不去,只能让一切到此为止。该结束了。” “什、什么意思……” 他缓缓道:“程康本就是你所毒害,而商墨也是你下的手。” “但不是我要杀他的!”程夫人急着辩驳。 “是我要杀的。”商煜对此竟没有否认,他语声低慢,却又有压制意味:“我恨他收留我,恨他对我做的一切,他让我觉得恶心。” 他说着甚至将手伸进铁栏一把抓过程夫人,眼眸中露出难得煞气:“那时你能为了自己生路放弃骨肉性命,如今你又能为骨肉性命做些什么?明日重审时将我供出来以求免刑吗?别天真了,放弃别人若总能让你得利,你便不会是如今这下场了。” 他霍地松开手,神情里竟有一丝说不清的苦痛:“真是……作孽。” 程夫人向后跌坐在地,双目失神,竟是有一瞬的呆滞。 此时狱卒已是在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催促商煜离开了。 但商煜却未立即走,而是俯身自药箱中取出一只极小的药瓶递了过去。 较之不到迫不得已被人砍头结束性命,对于程夫人而言,选择自己主动了结此生也许更难。不知为何,商煜竟想要试一试,在这二者之间,她会如何选择。 ——*——*——*——*—— 此时夜渐渐深了,也更阴潮,常台笙独自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却忽听得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刚打算入睡的门房重新披好外袍去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的是个没见过的男子,忙道:“有事明日再来罢。” 孟平见这门房一脸怠懒欲睡的模样,吼道:“明日还来得及吗?!” “怎、怎么了……”昏昏欲睡的门房被他吓了一大跳,孟平已是一把推开他径直进了府:“尚书夫人还在这府里吗?” 他本意是想来跟谢氏说常台笙落水一事,可没料才往里走了两步,常台笙就已经迎面走了过来。孟平陡然愣住,像见了鬼似的惊道:“你、你不是不会水的吗?!” 他甚至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抬手用力地揉了揉。 常台笙却仍旧一脸沉定地站在他面前,只说道:“我打算明日离杭,你今日就当没有见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年尾病到年头,太耗耐心和热情了,晚安。 菜小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22:30:53 大明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31 22:57:07 带五人组征服世界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2-01 18:38:36 谢谢 陈俨:感觉我快要见到常老板了呢,哟呵! 第98章 九八 孟平虽听她说要离开杭州,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倒是走近了,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果真无碍后这才舒一口气:“可把我吓死了,以为你掉水里没上来呢!难不成是你自己上的岸么?你何时学的这本事?该不会是姓陈那小子教的罢?哎我就知道……”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常台笙却已是转过身打算回屋了,只说了一句:“虽然感谢你的挂念,但时辰不早,没什么事就请回罢。” 孟平忙追上去,叨叨着:“你明日就走,可我却还有些话没同你说,不如聊一会儿。我大老远赶来,湿衣裳没换饭也没吃,你如何忍心就这般赶我走呢?” 常台笙回了一下头,淡瞥他一眼,也没反对,带着他去了后院,同正要休息的小旺道:“给他热些粥,尽快送过来。” 她神情寡冷,又透着疏离,看得出戒备心很重。 陈俨这宅子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书房和会客厅,似乎去哪儿都不对,常台笙遂找了间离后院近的屋子点了灯,临时当会客厅用了。门开着,有潮湿夜风刮进来,孟平一边拿软垫一边絮絮叨叨说船上的情况,甚至还不忘说自己也下水找了,像孩子表功似的,姿态极是幼稚。 他刚坐下,又觉得浑身湿嗒嗒不舒服,目光在屋内逡巡一番,瞥见角落里的柜子,忙站起来道:“诶好歹给件衣裳我换换。” 他说着就走到了那柜子前,正要伸手打开时,常台笙一声喝止:“不准碰他的衣服。” 孟平讪讪收回手,唇角不屑地抬了抬,甚至还有一丝隐隐醋意。常台笙随手拾起一条毯子丢给他,道:“有事尽快说罢。” 孟平过了毯子坐下,抬手抓了抓头发道:“我前阵子不是疑心杨友心么?查了一下,知道先前在万花楼那位叫张怡青姑娘眼下在你那儿做事,但那姑娘是……” “杨友心的人。” 孟平对她如此快速的反应感到惊奇,蓦地抬头:“你知道还留着她呀?” 常台笙神色寡淡:“张怡青你也见过,初见时印象如何你很清楚,不是个坏心眼的姑娘,也应当不是图利,大约是有把柄或是软肋在人手里捏着罢。多提防即可,没必要赶尽杀绝。” 孟平笑了一下:“你在这事儿上倒菩萨了,据我所知你可是一直冷血至今,哪见你这般恩慈过?” “人会变。” “因为陈俨那小子?” 常台笙这次倒没给回答,只说:“别与我卖关子了,有什么消息直接说罢。” “你猜得没错,张怡青的确有软肋在杨友心那儿。大约几个月前,杨友心收了一位妾室,不巧正是张怡青的姐姐。姐妹情深,失散那么久,重逢见另一方被控制着,做妹妹的自然也不好过,要她做什么不行?” 常台笙想起今日张怡青那支支吾吾的反应,却有些想不明白她为何今日忽然提找到姐姐一事。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孟平续道:“她那姐姐在府里不好过,杨友心男女通吃,府里关系乱得一塌糊涂。”他丝毫不避讳道:“恐怕受虐待□也很寻常,张怡青那蠢丫头大概以为姐姐被这般对待是自己事情没做好的错,一直在你这边找机会下手罢?不过看看你这样子,似乎她也没得逞?” “未必。”常台笙忽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不过她心存愧疚给了我提示。” 孟平略是不解,只道:“总之你没事就好。” 他话音刚落,那边小旺已是火速端着热好的粥过来了。小旺多疑地看看屋子里这一脸风流样的年轻男子,又略是不满地看看常台笙,拿着空漆盘退了出去,却不着急走,躲在外头偷偷听里边这动静。 哼,自家公子不知怎么想的,竟找个这样的夫人?大晚上的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还给人粥吃,还给人毯子披!等着罢,他总要将这状告到公子那里去。 他愤愤不平时,里面孟平却正低头喝粥:“说起来你这般对我好还是头一回,吃粥这事太暖心了,我若太感动了不让你走你怎么办?” 小旺闻声都要跳起来了,这这这,太过分了!如此招桃花不检点的女子如何配得上公子呢?! 常台笙却一副见惯了的姿态,理也未理他这浪荡样,只说:“闭嘴罢,吃完了就走。” 外边小旺闻言,眉头略舒展一些,还好还好。 孟平是嘴巴闲不住的人,吃着吃着又说:“哦对,我还听说一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说。” “国手商墨你知道罢?就才被害死那个。” 常台笙浅应了一声。她发现尸体这事并未声张,孟平不知道也很正常。 “我听人讲,这位名声在外的大夫似乎性情上有点同旁人不一样。”他说着略诡异地弯了一下唇:“都说落魄程家那夫人杀了他,但我倒是觉得未必,无冤无仇的至于么?” 常台笙微微眯了下眼。孟平又道:“不是说商煜是他带大的弟子么?既然这位大夫性情喜好上比较特殊,我看商煜小时候应当……” 常台笙瞳孔微缩眉头轻皱,霎时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但孟平素来嘴欠,非要说下去,末了还自己总结了一番:“商煜对此必定怀恨在心,他那样子看着就心深似海,估计早就想弄死他师傅了。至于为何嫁祸给程夫人,大概是一石二鸟,他跟程夫人之间也有恩怨罢?我想想……这世上能恨到这地步的,大概也只有牵涉性命的事了。” 毕竟是写戏本子出身,孟平脑子里迅速圆了个故事,同常台笙道:“程夫人一定是他娘!而程夫人当年却不要他了!一边是弃自己生死不顾的亲娘,一边是带来污脏回忆的师傅,这事情想想就全通了……” 他说到兴奋处,连眼前的粥竟也忘了,眸光里全是神采:“要不我借此事写个新本子得了。” 常台笙对此未发表意见,她当下脑子里首先想到的,竟是那日梁小君徒弟所说的“看着医馆那儿运去了五口棺材”一事。 五口棺材,就是一口留给程康,一口留给商墨,一口留给程夫人,那还剩两口。 常台笙想着想着,闭了眼。 孟平说得太高兴,全然没注意到常台笙心事重重的模样。 常台笙霍地睁开眼,瞥一眼矮桌上的粥碗:“吃完了就回去罢,后会有期。” “别啊,你这话说得好像将来很难再见一般。”孟平虽这样说,却还是老实起了身:“不过,不论你打算去哪里,也记得回杭州看看。” 常台笙点点头。 孟平出乎意料地对她笑了笑,这笑意不轻浮也无甚别的意味,竟是有一份端重的温暖。 他裹着毯子不肯还回去,只道:“天太冷,毯子我就拿走了,不打算还了。” 他说着微笑着转过了身,想如今杭州这一团糟的样子,避开也许是好事。 他认识常台笙这么久,第一次看到她心甘情愿往后退一步,而不是不顾一切地一味进取。是好事。 积蓄力量,才能走更远。有进有退,也是大智慧。 ——*——*——*——*—— 孟平走后,常台笙未急着去睡觉,回卧房继续收拾行李。 她要离杭一事,回来后已与谢氏商量过。谢氏虽然觉得这决定很突然,但常台笙肯去京城,她是举双手赞成的,高兴还来不及,没必要再多问。 常台笙不急不忙地收拾着,丝毫没有睡意。房里东西很多,但没想到,不过寥寥数月,这屋中大多数东西竟都是她的。收拾了半天,也不由自嘲般笑笑。陈俨说得没错,她的确爱囤东西。 等到后半夜,宋管事匆匆来了一趟,常台笙与之谈了有半个时辰,诸事皆交代清楚了,宋管事这才离开。 眼见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常台笙径直去后院看了看早饭有无做好,随后洗漱了一番,正打算端早饭送去给谢氏时,转头就看见她倚门站着,正看着自己。 常台笙说:“您起了”。谢氏看看她眼底有疲色,道:“忙了一晚么?” 常台笙点点头。 谢氏又道:“昨晚当真未发生什么事么?”这丫头昨晚上回来时穿的衣服都与白日出门时穿得不一样,自称是淋了雨顺道去芥堂换掉了,可怎么看都不像这么简单。她后来并未睡着,知道深夜有人来过,后半夜也有人来过,忙忙碌碌,这离开匆促得可疑。 常台笙见她这般想知道,末了没有办法,遂将昨晚的事都说了。 谢氏闻言,略思忖一番,道:“他们一时间找不到你大约会以为你遇难了,那位恐怕就不那么好容易脱干系了,在藩地外牵涉到人命案子可不是小事。而你正好就此暂时离开这是非地,确实是将计就计,不错的打算。但是……” 常台笙看向她。 “我若也跟着走了,那便是个大破绽。所以,今日你走,我再留几日,探查探查情况。”谢氏态度似乎很坚决,见常台笙要开口,忙让她打住,道:“你不必劝,我必须留下。” 尚且黑黢黢的庭院里有早春的鸟鸣声,常台笙忙了一晚上此事脑子里像灌了浆糊,竟不知如何回谢氏。 恰这时,门房那遥遥传来一声:“东家,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笑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03:00:39 火爆小黑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0:46:56 火爆小黑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6:16:48 笑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04:03:48 谢谢~~ --- 陈常相聚近啦。 --- 常叉叉:我爹一定乐坏了,可是我在哪里呢 --- 最近遇到不少事,如果问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um所有人都身体健康,晚安。 ps:2月6-2月12日之间会有1.5w字的更新,如果是三千字一章就是五更~写不了太多啦请谅解。 第99章 九九 门房的声音很是小心,且他已是从门口到了走廊拐角处来喊人,与平日里的习惯大不同。他远远地朝走廊另一头的常台笙做了个手势,似乎叫她不要过去。 常台笙略纳闷,那边谢氏见状开口道:“我去看看,你暂时先不要露面。” 她说着便快步朝门房那边走了过去。门房小声同她说了几句话,谢氏连忙摆手让常台笙躲起来,随后走到了大门口,这才让小厮将门打开。 门口站着的是官府的人,看起来无平日里的嚣张,倒有些急于求证的焦躁意味。此时天还未亮,谢氏身上还裹着毯子,头发亦是懒散挽着,黯光下一脸困顿未醒之色,一看就是刚爬起来。她略略有些不耐烦地哑声问门外官差:“有事么?” 接连两桩命案接触下来,官差知道眼前这妇人是当今尚书的夫人,自然不敢轻慢,语气都很是和缓小心:“常堂主可是回来了?” 谢氏轻轻蹙眉:“不大清楚,我昨晚睡得很早。”她说着偏头看一眼身旁门房:“她回来了么?” 门房早就得了常台笙嘱咐,但因不晓得她到底要做什么,这会儿要面对官差撒谎,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不过这当口,其外表却是装得一派镇定,只道:“未回呢,东家与西园贾先生关系极好,以往也有赴宴后在西园留宿的,差爷找我们东家可是有事?” 领头那官差一瞧这情形,心道不好,难不成那常台笙当真掉进西湖里淹死了不成?指不定过几日就有人到官府来报浮尸之事……这、这要如何同尚书夫人说? 谢氏见他不说话,似有些不耐烦,紧了紧身上毯子,问道:“她怎么了?同先前的案子有干系么?”谢氏低头想想,紧接着又说:“今日那程家夫人要重审是么?” 官差见她自己岔开了话题,忙应和道:“是是,今日要重审犯人,常堂主亦是证人之一,故而原本是希望她到的,可是……” 谢氏闻言眼角轻压。 “昨晚上的船宴似乎是出了点事……”官差顿了顿,“听说常堂主落了水,寻了一晚上也未寻到,小的想她兴许已回了府,这才来看看。” 那官差见谢氏脸色倏变,忙道:“兴许是去别处了,会找到的,夫人莫担心。” 谢氏却还是愣着,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官差们见状,赶紧找借口逃开,说:“小的得再去寻一寻了,这么大早前来叨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望夫人见谅。”这家伙说着低头行了一礼,慌忙带着几个手下溜了。 等人走远,谢氏这才关上门,令门房道:“盯着,暂时别让人进来。” 她快步走回卧房,见常台笙从里头出来,且已换了身衣裳。 常台笙穿惯男装,假扮成文弱书生也像模像样,行李几乎都已在半夜时被宋管事带走,这会儿她空着手便能出门。 谢氏原本就不打算同常台笙一起走,方才官府来过人,她便更走不了。但谢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常台笙,想着去京城路途漫漫,不知会出什么岔子,于是建议道:“我知苏晔是你表亲,不如这样,你先去苏州待几日,我将这里的事处理完了,便去苏州寻你。一同进京,有个照应也好。” “知道了。”她自然不会丢下谢氏一个人进京。若在苏州,她能更及时地打探到杭州的消息,还能在去京城之前见一见常遇,的确是个好提议。 备好的马车已停在了陈宅不远处。此时街衢清寂,没有行人,唯有马匹孤独地低着头,耐心在等。宋管事听得马车外有脚步声,连忙将帘子打开一些看了看,遥遥见常台笙打扮成书生的模样朝这边走来,这才松一口气,下了马车去迎她。 常台笙抓紧时间上了马车,宋管事则亲自驾车送她去码头。途中路过商煜的医馆,常台笙透过车窗帘缝朝外看了一眼,黯光中还未开门,门口一只小灯笼疲倦亮着,一副将熄的模样。她重新压好帘子,因彻夜未睡心跳比往日要快一些,身体不大舒服,遂闭目养了会神。 没料这不长的工夫,她竟是睡着了,到了码头也未醒来。宋管事叩叩车厢板子喊醒她,常台笙朦朦胧胧睁开眼,下意识拉开车窗帘子,彻夜春雨后迎来的清晨竟有温暖曙光照进来。 常台笙赶紧带着行李下了马车,宋管事挂着一张担心又有些不舍的脸在一旁站着,道:“东家诸事小心。至于芥堂这边,都已安排妥当了,就放心去罢。” 常台笙点点头,背起书箱提着包袱便转过了身,随后又想起什么般,回头叮嘱了一句:“看看张怡青到底有什么难处,若合适就帮一把罢,但若不合适,就万不要插手。” 那小丫头若当真在芥堂开口求助,会拒绝的人恐怕寥寥。宋管事更是将她当成了自家姑娘,对她极好,甚至有些盲目。常台笙这句也算得上是委婉的提醒,让宋管事心里有个数。 宋管事连连应声,常台笙这才摆手让他先回去了。此时码头人还少,常台笙戴了个黑色的书生帽,穿得一身青灰,背个书箱,个子不高,实在是不起眼。船未行之前,她便揣了本书站在外面埋头看着,以免有人上来搭讪。 待长板放下来,她随同搭船的人群一起往前走时,忽有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她的小臂。 常台笙陡惊,对方却已是松开手,走到了她的身边。常台笙这才看清他的脸,愣了愣才问:“你为何会在这儿?” 商煜脸上几无表情,也根本没有回她,只随她一道上了船,走了一段才停下来问她:“住哪一间?”这时走道里人来人往,常台笙似乎没有回答他的意愿,却又怕在外边待久了兴许会被什么人认出来。商煜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矛盾,遂道:“我只是,再送你一程。” 这句话若不是在这情境下说出来,估计还没什么。但常台笙此时思绪却有些乱,想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想到他准备的数口棺材,于是此刻面对他,除了担心与一些恐惧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情绪。 商煜却看出她眼中忧惧,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安全地送你离开杭州。”许多事都未说明白,只说了这似真似假的目的,而这姿态仿佛回到了刚认识那会儿。 常台笙警觉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会知道我来这里?”抬首毫无畏惧地盯住他的眼睛:“你跟踪我?” “昨晚碰巧听到你落水的消息,因不放心便去看看,虽未进门,却见有人搬行李,故而猜到你大概是想借此暂先离开杭州。”他说话声音温润如昔日,好像之前一阵子的冷漠与诡异的反常,只是常台笙自己做的一个梦。 常台笙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商煜眼眸中似闪过一丝挫败感,但很快却又释然,大概是明白这一切疏离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气氛登时有些尴尬,常台笙让自己冷静,岔开话题重新抬头,从容问道:“今日程夫人重审,你不打算去看看?” “不了。”商煜声音冷冷清清,没什么烟火气。他的目光亦没有落在常台笙身上,反倒是有些飘忽:“同我有什么干系呢?” 常台笙盯住他,半晌问出一句:“不怕她翻供么?” “翻供……”商煜说着忽淡笑了一下,这笑意中竟有些难以体会的苦涩味道:“会吗?” 重审时翻供,将诸多罪责都推给他,末了再拖他一起下水,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太习惯这样做人,也许到死都会如此,可是…… 商煜心中,的确是希望她这次不翻供,而是“伟大”地以赎罪的心态将这一切都担下来。也许她心中会有悔恨罢?这些年造成了这么多人身心上的悲剧,难道将死了还毫无悔意么? 他心中虽这样想着,可眸光却越发黯淡,大概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昨晚常台笙听孟平臆测程夫人与商煜之间的关系,虽不愿相信,然若事实当真如他说的那般,程夫人的罪孽行径的确应得到严惩。生儿不养不说,更是为己私利不止一次地谋害亲子,毫无悔意,实在是恶劣。 两人一时间无话,走道里往来的人已少了,常台笙看了一眼某舱门,道:“我很累,想去休息了。”她说着就径直绕开他打算回舱,可还没走几步,便听得商煜在身后道:“是很累罢……” 他声音低哑,像是压在喉咙口,但几步以外的常台笙却听得清清楚楚,立即就顿住了步子。她未转回身,商煜又接着道:“不受控的感觉很难受罢……” 常台笙心中一直以来的怀疑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证实——自己并非因为所谓怪病发作而出现那些症状,一切不过是在有心人的药物掌控之中。她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不打算再说道什么,低了头径直往前去了。 而商煜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则又是一阵沉默。他清楚知道这阵子她经受了什么。病发的恐惧与痛苦,外人得以见到的不过冰山一角,更多的皆被她自己拆解吞咽,不为旁人知。若是在以前,她遭遇这些,很可能早就濒于奔溃,甚至有可能会生出自我了断的念头。她的疑心病重到能逼死自己,可如今她却冷静极了,甚至未向外人表露破绽。 的确是,变了。 商煜转身走向了另一边,他沿梯上了甲板,春日映照下,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细柳如烟,实在是好看得刺眼。 半年时光过得似梦境,而如今这一场梦却好像还未醒来。选择以这样的方式与过去划上分割线,心中并没有释然与报复达成的快意,反倒不知前路该如何走。 ——*——*——*——*—— 离了杭州城,抵达苏州时,又是绵绵阴雨天气。常台笙百无聊赖地站在船头等船靠岸,春雨如烟,迷蒙湿眼,身上潮潮的。这天气令人心生倦懒之意,但精神却是放松的。 商煜早在途中就下了船,大概是折回杭州去了。常台笙已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事,都是该过去的事了,就翻过去罢。 下船后她雇了车便径直去了苏府,因之前未打过任何招呼,她的到来对苏老太太而言完全是大惊喜。苏老太太将她上下打量,看够了又抓抓她潮潮的衣袖,道:“快去换了,再过来喝些姜汤。”说着便让小侍去厨房吩咐一声,将午饭直接送过来。 常台笙随即去换了衣裳,出来时便见小丫头伫在门口,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半天才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姑姑!” 常台笙亦是很想念她,忙俯身抱抱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微笑着说:“似乎瘦了呢,挑食了么?” 常遇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分别并没有太久,可常台笙隐隐察觉到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这变化并非有关常遇一人,她从刚进府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难道府里近来发生了什么不大好的事?就连老夫人眼眸中都有些欲说还止的意思。 常台笙直起身,同她一道去看过常老太爷,这才带着小丫头去老夫人那吃了午饭。 苏晔不在府中,常台笙问过小侍,小侍也只是说近来公子很忙,总早出晚归的,今日也不知会何时回来。她无甚事做,加上雨天不方便出门,下午时便同小丫头在府里散散步,问了一些读书的事。 两人几乎将苏府绕了一圈,常台笙忽停下来,环视这空荡荡的走廊,低头问常遇:“这里如今是无人住了么?”还记得过年时这里很热闹的,苏府上一辈姨娘有许多,那时候往这边走一趟便是到处脂粉香,可如今怎么……冷清成这样? 常遇看看那些紧闭着的门,又抬头看向常台笙,稚生稚气道:“都走了……” 常台笙微愣,忍不住就接着问了下去:“走了?去了哪里?” 常遇想了想,小眉头紧了紧,有些苦恼地回道:“姑姑,我也不是很懂呢。”她顿了顿,又说:“大人们都活得好累。” 她还记得卢四小姐在府里时陪她一起读书,教她绣花,和她一起玩的种种情形,可是转眼间府里似乎就发生了大事情,卢四小姐与其姑姑就都离开了。 她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情,但又不能完全懂,只知大人们想事情的确是复杂得多,可她的确又失去个玩伴了。虽然卢四小姐比她高上一辈,年长她几岁,但待她却是极好,全无半点长辈的架子。那日见卢四小姐离开府时止不住哭,常遇也觉得很伤心。 常台笙注意到小丫头的神情变化,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便不打算问下去了。可这时候,却忽有一个脑袋从十米外的一间屋子里探出来,常台笙恰好瞥见,被吓了一跳。常台笙这才认出她是某个姨娘之一,刚打算走过去问一问,那人却又将头缩回去,重新关紧了门。 常遇瞅瞅,小声道:“就只有这位还住在这里了。” 常台笙浅应了一声,随后带着她回房读书去了。 ——*——*——*——*—— 天光渐暗,待吃过晚饭,苏晔这才回了府。对于常台笙的到来他并不感到惊讶,似乎早就得了消息,只潦草问了几句缘由作罢。 他一脸倦意,看起来状态并不好,匆匆吃了些东西,去见过老夫人,随后照例去给顾月遥上了香,这才折回书房。 常台笙这时恰在门外候着,苏晔也有事要与她说,便请她进了书房。小侍前来沏了茶,常台笙接过来,偏头问坐在椅子里的苏晔:“近来很忙么?” “老样子。”苏晔淡淡回了一句,低头翻了翻桌上的往来信件,抽了一小叠递向常台笙。常台笙起身接过,还未来得及细看便下意识问道:“京城的消息?”好厚一叠。 苏晔遂接着回:“近来京城的事极多,大权更迭之际,各方角力,也实在正常。” 苏晔似急着回一封旁的信,常台笙见状,遂坐回椅子里兀自看起那些信件来。这些消息自然都是探子给的,从政事到商事,事无巨细,写得十分多。常台笙已许久不得陈俨消息,也不知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偶尔听坊间传闻,只说京城最近不甚太平,不知要出什么事。 她看到内库盗银事件,说是后来封城盘查,耗时良久方供出幕后指使,又说陈俨在多方搜罗罪证,种种这些,均未明指到底在查谁,到底谁是幕后指使。于是她继续往后翻,看到的大多是朝中各番势力之间的倾轧,便更是觉得云里雾里。 好不容易等苏晔回完信,她将手中一叠信纸递了回去,老实道:“我看得并不是很明白。” 苏晔接过来,翻了翻抬首道:“有些事不宜说得太详细。”他停了手上动作,接着道:“还记得先前我说要对付杨友心的事么?” 常台笙点头:“记得,在会馆时说的。” “端王一倒,他被牵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现在已没有必要再动他了。” “恩。”只是……端王哪里那么容易倒? 似乎是看出她眼中疑虑,苏晔沉定道:“你该信他的本事。” 常台笙微微笑了一下。 她正打算问一些府中之事时,忽然书房门被人敲响,管事在外道:“公子,有杭州那边的消息。” 常台笙霍然起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回来了!! QAQ 一切尽在不言中 ,ps周三会有6000字的更新 常遇:听说姑姑将来有了常叉叉就不要我了QAQ 谢谢地雷们么么哒 笑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7 03:19:56 橘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7 17:22:05 阿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12:42:52 第100章 一零零 常台笙已有几日未得杭州的消息,这略着急的反应实在再正常不过。 苏晔看她这紧张样子,似能猜到她的心思,也只是对门外管事道:“进来罢。” 管事进屋将信呈过去,苏晔接过来,不急不忙打开,迅速扫完内容唇角微动了动,随后抬头将孤零零的一张信纸递给了常台笙。常台笙忙接过,看信中写到有关端王世子段书意的一桩命案,便继续读了下去。 信中说常台笙落水后失踪,尚不知是否已命丧西湖。而端王世子段书意则被软禁待查,杭州知府已将其过恶行径上报朝廷,动作非常之迅速。常台笙也算大致了解杭州知府的为人,如此雷厉风行,实在不像他平日里的懒怠作风,或许杭州知府背后有人在控制这一切? 书信是围绕段书意案子所写,涉及到常台笙的部分少之又少,关于谢氏更是提也未提,想来这探子想要报告的内容并非与她有关,他关心的,是段书意的动向。 “再耐心等两日便会有其他消息,不用急。”苏晔说了这话,大约是让常台笙放心,他随后又同管事嘱咐了一些事,并将桌上一封简短的回信递了过去。 管事应声就离开了书房。常台笙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下,抬头问苏晔:“或许你一直在关注段书意?”很明显的是,写这封信的探子已盯着段书意许久,信中行文内容及习惯暴露了这一点。而苏晔一介生意人,知道段书意的行踪于他而言可能并没有太大意义,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前去打探? 苏晔微颔首,解释道:“若要扳倒端王,盯着段书意自然是必要的。你大约不知道段书意年少时以庶谋嫡抢夺世子之位一事,这人极有手段,十来岁年纪便通晓人情场上的尔虞我诈,之后敛收锋芒却更是深不可测。”他说着略停顿,又道:“故而,我们所获知到的讯息动向,事实上真假难辨。有些消息与破绽,也许是他故意想要给人看到的。” 常台笙静静听着,不接话,似乎在等苏晔的下文。 “比如宗室违制婚娶、行商贩营利之事都会引火上身,僭越更是大罪,但这些把柄我们都能如此容易得到,不得不令人起疑。”太顺利了,反而觉得这其中存有阴谋。 听苏晔此般解释,常台笙亦觉得有些纳闷,道:“段书意若这样精明,想来不可能是任人宰割之辈,面对区区地方父母官竟如此乖顺地接受软禁处理也有些令人费解。” “你借落水一事故意给他找麻烦,他则将计就计,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很是别有用心。” “节骨眼?怎么了?” “内库官银被盗一事,经查证其背后主使即是西南端王府。一介藩王,盗取大量官银,除了潜谋不轨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朝廷眼下虽未明查,但罪证恐怕已搜罗得差不多。双方一旦翻脸将这层皮撕破,朝廷面临的就是西南府大肆举兵谋反。如此敏感时期,段书意这件事无异于火上浇油,或许,西南府会比预期中要早一些动手。”苏晔说的虽是藩王谋逆这等大事,言语中却没有半点为朝廷担忧的意味。 西南位置偏远,端王若这些年一直暗中蓄养亡命私建军队,实力自然不可小觑;而如今的朝廷却是积弱不堪,地方上的军饷可能都不能及时付给,要能应对好这场迫在眉睫的谋逆,也不是容易事。 战事似乎在所难免,但从苏晔的神情来看,似乎并没有危急到令人担忧的地步。常台笙极少关心政治,许多事也只能看个表面,至于其中又有何阴谋手段,她没法了解,也没必要知道。 常台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倒是随口问了苏晔府中之事:“这次过来,府里似乎又冷清不少,怎么了?” 苏晔淡淡回道:“大宅内院争端,古往今来也只有那些事。我自生下来,便面对这一整个府院的勾心斗角,二十几年早就看腻看透,故而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感到困惑难过。如今只是到了时候,愿意走的就走,懒得走的便安分留下,各自都寻个清净合适的归处,没什么大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常台笙便没有再追问。眼见时辰不早,她便不再叨扰,起身打算回客房。将门打开,却见常遇安安静静站在外面,怀里抱了两册书,仰起头看她:“姑姑要回去了吗?” 常台笙揉揉她脑袋:“是啊,打算回去休息了。”说着瞥一眼她怀里抱着的书:“你这么晚还要读书么?” 常遇点点头:“有些字不认得所以过来问一问。” 她说着歪过脑袋,视线绕过常台笙往里瞅。此时苏晔闻声已起身走了出来,常台笙偏头看他一眼,随后同常遇道:“姑姑回去教你罢。” 常遇声音清脆地应了一声,随后腾出一只手来,抓过常台笙的手,又很是有礼貌地同苏晔道了别,还稚声稚气地说了总是晚睡对身体不好,这才跟着常台笙离开。 小姑娘识人脸色,在哪儿都是贴心的存在。她自己也许意识不到,但她的心始终是向着别人。小心翼翼地,希望身边的亲人都高兴喜乐,自己的情绪则已懂得深藏。幼年时便是如此,长大后不知会怎样。这般冷暖悲喜都为别人的性子,倒是,像极了苏晔。 ——*——*——*——*—— 接连等了三日,杭州那边没什么值得知道的新消息,谢氏倒是过来了。陈苏二家素有来往,谢氏亦见过苏老夫人及苏晔,故而她的到来并没有让苏府的人感到唐突与陌生。 苏老夫人与她一番寒暄,让管事给安排了客房,留了饭一起用过,这才放她去休息。 谢氏自老夫人那里出来,便与常台笙一道去看了看常老太爷。老太爷身体比先前要好一些,但毕竟是脑子糊涂且行动不便了,晚辈们看着也觉得心酸。谢氏清楚常台笙家境,如今看看,她这些年独自一人撑着整个家,也的确是不容易。 谢氏在一旁看着常台笙陪常老太爷下棋,外头有昏昏日光照进来,气氛温馨却也有些寡凉的意味。她正惆怅时,门口忽有个小脑袋探进来,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扒拉着门框,目光触及谢氏便连忙又将脑袋缩回去。 谢氏起初以为是苏家哪个小孩子,转念一想,苏家哪里会有小孩子?遂悄悄走出了门。常遇站在廊内还未走,她不认得谢氏,死活猜不出眼前这妇人同自家姑姑什么关系,于是没敢胡乱称呼,只低头象征性地行了个礼。 谢氏见她眉眼中与常台笙有那么几分相似,随即便猜到她是与常台笙相依为命的那个小侄女常遇。她正要上前与之说话,常遇却拎起之前放在地上的书匣,低头又行一礼,说:“我要去学堂了,傍晚时才能回来,请帮我转告姑姑,谢谢您。”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又稚气未脱,模样也生得可爱,实在是讨人喜欢。谢氏看她原地转了个半个圈,拎着书匣朝着走廊那头小步子迈得飞快的模样,脸上竟不由多了几分暖意。 她重新折回屋内,常台笙的一局棋刚好下完。谢氏道:“方才常遇来过了,说是下午要去学堂,傍晚才回来,要我转告你。” 常台笙点点头,见老太爷有些倦了,便服侍他睡下,之后同谢氏一道出了门。 至此两人还未好好聊过。谢氏边走边同她讲了这几日杭州之事,说一行人在西湖附近寻了好几日都未得一丝消息,故而只得先将段书意单独软禁起来待查。 常台笙遂问:“没有听到任何其他风声么?譬如有人说那晚上见过我之类?”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张怡青,想着也许张怡青会将见过她的消息走漏给杨友心。 但谢氏却摇摇头道:“据我所知并没有。对了——”她忽停下步子:“芥堂那位叫张怡青的女学徒,听说忽然消失了,这几日都没有在芥堂出现过。宋管事认为她恐是出了什么事,还特意到府上来知会了我一声,让我转告给你。我不是很清楚那姑娘的事,你可能会知道?” 张怡青失踪?常台笙还记得那晚她非同往常的举止言语——愧疚感强烈,许多事想说却又有些不敢说,好像是遭遇了什么事,又似乎想与之前的自己划清界限,欲让一切重头再来。但因为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还是有些缩手缩脚,最后让常台笙保重身体的提示,都格外含蓄隐晦。 谢氏见常台笙不由蹙起的眉头,忙又道:“宋管事已是遣人去找了,心宽一些,也许很快便能找到的。” 常台笙对此却并不乐观。杨友心既然可以用张怡青的姐姐要挟利用她,那等利用价值殆尽,过河拆桥也并不是不可能。她深知杨友心的毒辣与狠心,这会儿竟有些担心张怡青的死活。 让无辜的人们卷入这场不怀好意的争斗,是常台笙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她素来爱憎分明,但两方战争,从来不想搭上无辜第三方。若争斗势必会波及到无关之人,那她宁愿往后退一步。 可眼下局势,她却无法控制了。对方要的也许远远不止是芥堂,这斗争也不会因为一方愿意退让就结束。他们是开启游戏之人,享受身在其中的乐趣,又如何会因为得到了一点点的成果就此罢手?慢慢看着对手作困兽斗,再看对手丧失抵抗意志,这是他们享受的事。 常台笙觉得指尖有些发凉,倘若这假设是真,那她之前所设想的一切退路在这假设之上将毫无意义。 脊背冒上来的阵阵寒意让常台笙不由倒抽一口气,身旁谢氏却小声咕哝:“这府里当真是没什么人了,许多年前各房之间你争我夺,热热闹闹,如今一派寂然,清净是清净了,但到底有些衰颓之感。”苏府中那些女孩儿们陆续出嫁后,这一辈便只剩下了苏晔在这老宅之中,冷清一些是难免的。 “还不是作出来的?” 这声音出现得突然,常台笙与谢氏闻声都回头看,只见一妇人缓步走了过来。那妇人与谢氏差不多年纪,正是那日下午常台笙与常遇在走廊散步时瞥见的那人。那时常遇说,众多姨娘中,也只有她留在了府里,其余人都离开了。 而苏晔又说,府中人来来去去,不过是到了时候,各自都寻个清净合适的归处,算不上大事。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却是满满的心灰意冷,倦得连虚与委蛇的相处也不愿应付。 身后这姨娘似乎有话要说,常台笙驻足等她下文,旁边谢氏亦略是好奇地站着。 那姨娘不急不忙道:“卢氏年前将侄女接进府里,其心思实在是路人皆知。她想将侄女嫁进苏府,以为侄女年轻好看便一定能成事,可没料却碰了一鼻子灰,且那侄女似乎也不大喜欢苏晔。 “这事很棘手,周围便一群人出主意,说不如将生米煮成熟饭,毕竟苏晔那重情义的性子,不大可能碰了清白人家的姑娘还会甩开,届时定会将卢家这姑娘风风光光迎娶进门。而姑娘家则更好办,都成了别人的人,还会有二心不成?将来必定死心塌地跟着苏晔,就算当下不喜欢,过不了多久也会察觉到苏晔的好。何况,老夫人亦是很喜欢这娴静乖巧的姑娘,似乎有意向想要留这孩子在府中。 “卢氏大概觉着这主意极好,便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些欢场上的催/情药。那时苏晔恰好去了南京,之后又去杭州待了一阵子,从杭州回来不久,又整日忙得不着家,卢氏一直寻不到合适时机下手。直到前阵子,苏晔因生意场上的应酬多喝了一些酒,那日午后便提早回了府。大约是因为头痛的缘故,他回府就睡了。卢氏买通了苏晔身边一名小侍,给他睡前喝的醒酒汤里下了药。” 妇人说到这里,事情原委常台笙已大概清楚,后面的话就算不说也能猜得j□j不离十。她请那妇人不要再讲了,可那妇人脸上却浮起寡淡笑意,道:“因卢四小姐如何也不肯从,卢氏便在侄女茶水里下了**药,弄昏后扒了外裳悄悄送去苏晔房里,之后又将房门从外边锁上。那天——” 妇人顿了顿,接着道:“老夫人恰好出去拜佛,不在府里。” 常台笙听到这里心都一凉,想起常遇说卢四小姐是哭着离开苏府的,竟下意识地紧了紧拳。 妇人已是说到了兴头上,冷笑道:“那天府里多数人都在等好戏,叽叽喳喳聊得高兴,也不知都在乐什么。卢氏毕竟是正房,手里还握着苏家的好些产业,这些跟着高兴的人中有附和她的,亦有在这府里待久了实在觉得日子了无生趣想找点谈资的,想要出手阻止的也有,但毕竟势单力薄。逆着卢氏意愿行事,通常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何况唯一的一把钥匙,就握在卢氏手里,旁人想碰也碰不得。” 一旁的谢氏听着,面色竟也有些凝重。 妇人的语气逐渐放缓,看着常台笙道:“后来是你那位小侄女从学堂回来,听门房说苏晔老早就回来了,便拿着先生圈点过的卷子去找苏晔看,那些人却意味不明地笑着告诉她苏晔有要紧事不能被打扰,打发她去看书。 “小丫头大约是太聪明了,一眼便看出这些人笑得不怀好意,随即就去找平日里处得很好的卢四小姐,可卢四小姐的贴身小侍却战战兢兢说自家小姐这会儿同苏晔在一块待着。 “毕竟是小孩子,虽是起了疑,却毕竟不能理解男女之间这些事。可怜的小家伙一直守在门口,也许是看着落了锁的门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故而独自一人跑去铺子将管事寻来。管事正打算砸门时,窗子却忽被人从里头砸开了。” “请不要再说了。”常台笙再一次地试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妇人却凉凉笑了笑:“这些人的可恨之处在于,为满足私欲去控制旁人的人生,妄图主宰旁人生死婚丧,一错再错,却毫无悔意。” 说起这话时,妇人唇角那抹略凄苦的淡笑中似有解恨之意。她为何会有恨意常台笙不得而知,也许当年受过卢氏欺负,抑或又有些旁的恩怨旧事,常台笙都不愿去探究。 她难以想象年幼的常遇在看到苏晔砸开窗子时的费解与惊讶。大人的世界到底是难懂的,当真觉得大人们都活得很累,于是自己也高兴不起来,笑也是为了让大人们放心。 这些往事,将来也许都会成为难忘的噩梦。 常台笙恨不得立刻前去学堂将她带回来,步子甚至都已经迈了出去,谢氏却迅疾地抓住了她的小臂:“冷静一些。” 那妇人似也讲得累了,神情疲倦地看看常台笙与谢氏,随后绕过她们径自往前走了。 谢氏方才听这妇人叙述完,想起刚刚在门口遇见的那个聪慧明亮的小姑娘,有些心疼,忽又有些慨然。父亲早逝,被打算改嫁的母亲舍弃,可她看起来却朝气蓬勃。这是在与她同龄的孩子身上很难得会看到的状态,这般鲜亮的扑面而来的生机感,谢氏甚至未在陈俨身上见过。 人一生所遇之事,并非件件都可控。就算是做了精细安排的人生,也一样会出现措手不及的岔路与困难。迫不得已要面对的事,总要面对,而事情发生,接下去的路要如何,却并非人人都能继续往前。谢氏从心底里希望这个小姑娘可以坚定从容地走完自己要走的路,她有那个力量。 ——*——*——*——*—— 常遇从学堂回来后见常台笙眼眶微红,不知发生了何事,放下书匣便凑上去揪着她衣角问道:“姑姑难道有伤心事?我也有呢,今日我不小心把带去学堂的糕点盒子弄翻了,那糕点特别好吃,我觉得很心疼呢。” 常台笙听着更心疼,蹲下来抱了抱她,一时间没有说话。这府中一下子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一个人一定觉得害怕极了。如此多的恶意,你也一定觉得难过罢。姨娘们那般嚣张,平日里恐怕也给过你冷脸,你不要往心里去好吗? 常遇想了想,可能是感受到了姑姑的心意,便贴着她耳朵低低说道:“姑姑,这个府里,有些人不喜欢我,但是也有许多人对我很好,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先生说人各有喜恶,这是最强求不来的事。我不会因为那些人不喜欢我就难过的。” 软软的知心意的声音就在耳畔,常台笙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旁边谢氏见状,微笑着蹲下来,看着常遇道:“你去过京城吗?” 常遇望了她一会儿,说:“没有。” 谢氏又道:“我们明日去京城,你想一道去吗?” 常遇思忖一番,没有回答。谢氏又补充道:“许久未见你姑父了罢?不打算赢他几盘棋,杀杀他的威风么?” “恩……”常遇拖长了尾音,忽地抬眸一笑,眼尾弯弯,认真回道:“虽然我有一点点想念他,但是我学堂的功课才刚刚跟上,不想落下。我还养了好多花,它们见不到我会伤心的。” 谢氏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她伸手轻揉了揉常遇脑袋,半晌才道:“天不早了,去后边吃饭罢。” 常遇点点头,牵过常台笙的手便往后边老夫人那儿去了。 末了,常遇到底没有跟她们一起去京城。离开苏州那日,天气放晴,常遇站在门口送她们离开,常台笙坐在马车里,撩开车窗帘子,见她身影越来越小,轻轻抿起了唇角。 谢氏知她心中此时五味杂陈,待她放下车窗帘子,这才缓缓说了一句:“你想让她从出生到死都不经受风雨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不是你养在手心里的花。” 常台笙若有所思轻叹出声。她再次拉开车窗帘子,有清冽微光照进来。与其说她看着常遇成长,常遇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在帮她成长。 ——*——*——*——*—— 京城接连大晴了十几日,温度陡升,大有一步迈过春日直接进入夏天的架势。虽然最终温度还会降一些下去,可这连续的大晴天还是让人感到异常美好。 陈俨这日起得很迟,他闭着眼翻了个身,安安稳稳接着睡,但他似乎察觉到有些不对,忽然就伸出了手,一把抓向床外,竟精准握住一只小臂。因太疲劳,他连眼也懒得睁,拽过那人胳膊就拖向自己,愉快地说道—— “啊,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正文写到一百章呢~ 常遇: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你哦,说有一点点想你是因为看在你麻麻的份上。陈俨 另感谢地雷君 10楼扔了一颗地雷 zhun_ger扔了一颗地雷 第101章 一零一 初相识时,人大多通过面容识别他人;熟悉之后能从背影认出,从声音认出;更有相伴多年者深知彼此气息体温,就算眼不能看耳不能听,也不会影响他们在茫茫人群里寻到想要找的那个人。 短暂人生中漫长的相伴,似乎才能练就这样的本事。但对于床榻上这一对佳偶而言,却只需半年时间,便练就了这般默契。 常台笙彻夜赶路,抵达尚书府时天已亮。见过陈懋,说了近来一些事,谢氏在一旁忙笑着揶揄:“去看看他罢,应还没起呢。” 常台笙这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跟着小旺去了陈俨卧房。小旺一路上与她嘀嘀咕咕道:“我家公子平日里不睡懒觉的,到这会儿还不起,定是太累了。您进去看会儿就好,别吵醒他,他被吵醒了可是不容易再睡着的。” 常台笙听他这乳母般的唠叨,竟觉得有些好玩,末了在陈俨房门口停住步子,微笑着看小旺一眼:“知道了,不会吵醒你家公子的。” 可小旺却仍旧有些不放心她,眼神里带了些怀疑又带了些不满,总之就是不高兴。常台笙见他这模样,忍住笑意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了。 陈俨仍安静睡着,床帐也未放下。阳光蹑足爬进屋,就快要爬到床上。常台笙在矮墩上坐了会儿,大约是太放松了,这阵子奔波所带来的劳累感忽然就铺天盖地覆下来,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只见床上的人忽翻了个身,常台笙以为他要醒了,没料人却接着睡了。她无声地笑一下,全身心放松之际,陈俨却陡然伸了手出来非常准确地抓住了她的小臂,下一瞬,她便被拉伏在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俨深吸一口气,声音愉悦又带了些初醒时的独特味道,音量虽轻却很是迷人:“啊,你来了。” 常台笙就这样伏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半晌才回道:“恩,我来了。”她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身子上探亲了亲他唇角。揽在她腰间的手却移至她后脑勺,轻轻施压,仰头吻住她的唇,一番缠绵。 两人都很累,常台笙此时更是需要补眠,于是适可而止地暂停了这场久违情/事,放下床帐躺回床里侧,与他相拥而眠。 常台笙额头抵在他颈下,有节律的柔软呼吸轻轻撩着他光/裸的脖颈。陈俨喉结轻滚,睁开眼看看她,搂在她腰间的手不禁收紧些,随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陪她接着睡。 屋外的小旺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少夫人与公子出来,便颇有些不耐烦的瞥瞥身边的一只蠢猫:“你在这做什么?快进去瞅瞅。” 小白懒懒地抬头睨他一眼,身姿慵懒地抬爪推开门,从门缝里挤进去,随后竟记得将门给关上,默默蹲到床边有阳光的地方睡觉去了。 小旺在外边等了好久,却没见那只小白猫出来,想了想略是来气。哼,公子以前还说简直没法想象身边再睡一个人要如何睡觉的话,如今还不是睡得好好的?真是令人不高兴。小旺气鼓鼓地一个人走了,路上恰好碰见谢氏,低头行了个礼就要往外去,谢氏瞧他那模样也觉得好笑,回头喊住他:“去买些庆园的蜜饯与点心来。” “夫人莫不是要给……”他说着眼睛朝陈俨卧房那边瞥了瞥,夫人素来不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要买这些定是给少夫人吃的。 谢氏见他这不服气的样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没办法,主子的指示只得照做,小旺委委屈屈吸了下鼻子,双手互揣袖兜里只好出门给少夫人买吃的去了。 ——*——*——*——*—— 常台笙这一觉睡了许久,到了午时仍旧沉沉睡着。眉目放松,唇角轻轻弯起,呼吸绵长平和,看起来应是做了好梦。陈俨到这会儿早就饿了,见她睡得这般香便没喊醒她,自己悄悄松开手起了身,拎起地上的鞋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蜷在地上的小白睁开眼睛,轻轻喵呜了一声,随后往床边挪挪,换个姿势接着睡。 陈俨出去后,小旺连忙迎了上来,他听说公子的眼睛仍旧不大好,遂赶紧伸手来扶。陈俨自然知道是他,懒得出声。小旺便说:“小的不在府里这阵公子过得定然不方便,一定未按时吃饭,这都瘦了呢,老爷也不遣人盯着些。” 陈俨素来都当他的话是耳边风,知道这家伙聒噪,也不管他,就全当他没说。小旺又嘀嘀咕咕了一阵,随后同陈俨说:“啊,小的去庆园买了些点心蜜饯回来,公子吃点儿?” 陈俨刚好饿了,且这会儿已过饭点,等伙房再做出吃的来又得等上一阵。他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让小旺将吃的送到书房来。 小旺得令乖乖照做,还吩咐小侍倒些热茶,又让伙房煮些热粥送来。 各色点心在陈俨面前一一打开,因都是刚出炉不久,香气扑鼻,闻起来很是美味。小旺站在对面不嫌麻烦地按顺序将点心名字报了一遍,陈俨从小侍手中接过空食盒,随后伸手从面前各色点心中挑了一些放进去,这才开始吃。 眼尖的小旺在一旁瞅着,心道公子早饭都没吃,饿到现在竟要先将少夫人可能爱吃的点心先挑出来留着,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公子去一趟杭州脑子竟进水了不成?关键是他也没觉得那少夫人有什么好啊,哪里就引得家里一众人喜欢呢,奇怪。 陈俨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在他吃粥时,小旺陡然想起自己还有个状没告,于是暗自组织了一番语言,同陈俨道:“有个事小的不得不说。” 陈俨头也没抬,懒洋洋地:“哦?” “在杭州那阵子罢,小的见少夫人有不少来往朋友,有做大夫的,有书商,大晚上的还到府里来,看着实在是有些不像话。关键是还有个人,深更半夜浑身湿嗒嗒的,跑到府里来,跟少夫人聊了许久呢。少夫人给他毯子,还让我给他烧东西吃,公子说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哦?长得什么样子?” 小旺努力回想一番孟平那张脸,撇撇嘴,颇有些看不上的嫌弃意味:“桃花眼,像小白脸,看着还挺俊俏,就是不像好人,长得甚是风流。” 陈俨当然听得出他讲的这个人便是孟平,没想到孟平这家伙竟趁他不在跑去跟常台笙套近乎。他淡淡“哦”了一声,随后又轻描淡写说道:“真是为他感到悲哀啊。苦肉计都使上了,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罢?” 小旺表情僵了一下,末了蹙着眉想想说:“好像是走了,没留下过夜。” 陈俨想起自己某次在常府顺利留宿的那个夜晚,唇角不由地抿起一抹得意的笑来,随后难得感慨了一下这天气:“啊,天气真是好,要去衙门转转。”他吃完起了身,拎过桌上的点心盒,之后将那盒子送到卧房,嘱咐侍女,等常台笙醒了便送餐饭过来。 他随即去换了官袍,之后便出了门。 ——*——*——*——*—— 弘文馆这阵子并没有什么要紧事,陈俨转了一圈便接到口谕进了宫。大约是天气转暖的缘故,皇帝的身体近日来好了许多,不过虽是有好转,却还是如风中之烛般,并不能算得上康健。 小太子仍旧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知道自己父皇身子不好,许多时候却还是调皮不懂事,若多管束一些,还会不耐烦。这样蠢笨的小孩子,比起常遇来,简直烦透了。 陈俨匆匆进宫,在御书房外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听见门开的声音,随后便有一人出来。身旁赵公公用几不可闻地声音与他说了一句:“是陈尚书呢。” 就算赵公公不加提醒,他也听得出这脚步声是陈懋。陈懋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赵公公随后领陈俨进去,才惊觉御书房内此时竟连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竟都被皇帝给打发走了?他正纳闷时,皇帝已叫他出去了。 赵公公陡然回神,出去后自觉将门给关上,两边瞅瞅,只见走廊两头站着几个侍卫,空荡荡看着有些清寂。 和煦微风吹进廊内,赵公公抬头看看这晴朗天色,万里无云当真令人心旷神怡,可这平静之下似乎很快将起波澜,好天气也许都转瞬即逝,不久便会迎来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雷雨。 他拢了拢袖子,继续在原地候着。 而里头的陈俨,却从皇帝那接过一封折子,拿在手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皇帝抬头看看他仍旧蒙着的眼:“当真还是看不了么?朕倒是听胡太医说你比预想中恢复得快。” “回陛下,臣偶尔能看到些光亮,但大多数时候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至于这折子写得什么,不如让内侍读一读?” 皇帝见他否认得如此坚定,心中大约有些数,遂也不再逼他,只淡淡说:“不用了,你带回去罢。” 陈俨只好将折子收进袖袋,默不作声地站着,皇帝则低头看了会儿桌上条陈,半晌才抬头,声音略哑又有些疲意:“回去罢。” 金口一开,已在原地站了许久的陈俨终于能告退离开。已近酉时,太阳已悄然移至天边,光线虽还未黯,但等到了家,天色就晚了。 赵公公一路送他到宫门口,末了又看看西边淡淡暮色,驻足拢袖道:“今日东十二街的庙会听说有难得的杂耍戏法看,听说那班子是大老远从西边过来的呢,陈大人在京这般无聊,不去看看?” 朝堂宫闱中大概是个人都知道陈俨从杭州回京城后特别无聊,有点好玩的事就说给他知道,陈俨对此耿耿于怀良久。不过,今日他终于可以不无聊了。一想到家里可能还在睡觉的常台笙,便很是愉快地上了回府的马车,抓紧时间回去了。 他刚迈进家门,常台笙亦刚吃掉几块点心。她醒得实在是迟,悄悄起来时侍女们站在屏风后小声嘀咕,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一日未吃东西,常台笙饿得很,瞥见床头搁着冷掉的茶水和点心便悄无声息地吃了一些。 两个侍女们在议论着今晚上的庙会,越说越起劲,压根忘了屏风另一边的常台笙。 这时地上趴着的小白忽伸展了四肢,脊背弓起来,抬头看看黯光中坐在床榻上的常台笙,柔柔软软地“喵呜”了几声,表达了自己婉约的想念。 侍女闻声这才转过头来,脚步匆匆绕到屏风旁,也不进来,只说:“少夫人起了么?” “恩。”常台笙轻应一声,随即拿过里侧外袍套上,起身刚穿上鞋子,便闻得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侍女清脆却不高的声音倏地响起来:“夫人,应是公子回来了。” 何时出去的?自己丝毫未察觉,睡得可真是太沉了。常台笙揉揉太阳穴,系好腰带往外走。可才刚绕到屏风外,便见陈俨迎面走来,精准无误地将她按进了怀里:“太好了。” 侍女们见状纷纷红了脸避开,屋中便只剩了他二人。常台笙因是刚睡醒,脑子还不甚清醒,故而也没问他去哪儿何时回来这样的话,倒是张口就将侍女们方才议论的话题说了出来:“听完今晚城中有难得一遇的热闹庙会?” 陈俨松开手问她:“哪儿听来的?” “方才听人随口讲的。”她糊里糊涂说了这句,顿了顿又接着道:“吃了些点心,睡也睡饱了,若能出去逛逛也好。” 陈俨自然事事顺着她的心意。那边小旺听说少夫人央着公子出去逛庙会,心下很是不高兴,板着张脸准备了出门的马车,还不忘让车夫多盯着点。 此时天色已黯,街衢中星星点点灯笼已亮起。马车还未到东十二街,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让人不得不下车步行。 京城街衢庙会,毕竟与南方街市不同,就连摊贩的吆喝叫卖声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那些售卖的物品和沿街可见的杂耍了。水乡庙会,纵使再熙攘热闹,那闹中也透着一股从定悠闲的意味,不徐不疾,也不急着一下子逛完。可京城这集会,倒是另外一番情景了,常台笙几乎是被人群推着走,在这着着急忙慌的姿态中感受着北方庙会的味道。 常台笙紧紧挽着身边这个蒙着眼的“瞎子”,要贴得非常近才能让他听见说话声,便不由了踮脚:“你不打算摘下来看看吗?” “没兴趣,都是一群闲得无聊的人。”陈俨这般说着却侧头迁就了一下她的身高,“你替我看就可以了。”他的眼睛并非已全好,好一阵坏一阵其实才更危险,还不如暂时一直都生活在黑暗中。 常台笙闻言便努力认真地替他看。至此,两人还没有详细聊过这阵子双方的生活。按说分别数月,又各自经历了不少事,重逢时应有许多话要讲,可对于陈常二人而言,只要见了面,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走了一段,好不容易人少些能喘口气,常台笙便带着他在街道北侧的一间饭馆坐下,简单吃些东西。等饭菜期间实在无聊,常台笙便先开了口:“早上我看你眼底似是有些青黑之色,难道晚上睡不好么?” “没有你在身旁我如何睡得着?”毫不避讳,坦坦荡荡。 常台笙忍住想要揶揄他的冲动,却也只是笑着捏捏他的脸:“脸皮似乎更厚了。”她轻声说着,脸上笑意却慢慢敛起。说什么因没有她在身旁所以睡不好,其实只是因为太辛苦了罢。真是蠢货,累得瘦了一圈却还在逞强。 她自己其实有许多话可以说,譬如讲一讲芥堂搬了地方的事,讲一讲杭州城的那些案子,程康、商煜、程夫人…… 但她一时间竟不想提那些事。 常台笙沉默了好一会儿,坐在椅子里静静地将许多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抬眸看看对面的男人。按说他亦有线人,许多事也应知道,应不需要她再口述一遍。只是,他若全知道这些还能淡然处之,那是全都放下了的意思么? 思索间,饭菜已上了桌。常台笙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给他布菜。这餐饭虽然简单,但夫妻二人一道分享,最后全部吃完,却也很是温馨。 再出去时庙会仍旧热闹,可却不再是方才那般摩肩接踵的情形。商贩摊子犹在,戏台上玩杂耍的旁边还围着不少人。常台笙见那边热闹,早前又听得侍女们说今日玩杂耍戏法的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很是不寻常,于是也走近了看看。 驻足看了好一会儿,台上那戏法玩得的确是令人目不暇接啧啧称奇。底下拍掌叫好声不断,陈俨在一旁道:“不过是些障眼法,又不是真的。明知道戏法是骗人的玩意儿,如此表现似乎深信不疑一般,真是令人不解。” 他说着便要走,此时台上却恰好演到精彩处。他刚刚转身之际,不知是谁从他身侧暗推了他一把,再转眼间,便听得人群中传来尖叫声,有个温暖躯体从身后抱住了他。 即便如此慌乱之中,陈俨仍能辨识出身后之人的熟悉味道。他甚至差点扯下蒙眼布去确认发生了何事,身后的人却稍稍松手,浅舒一口气,贴着他的背低声说:“我没事,勿担心。” 这时已有人从台上走了下来,原本围观戏法的人们也自动将陈俨常台笙们围成一圈。原是那戏法最后是拿箭射人,蒙上眼便随意朝台下拉弓,常台笙一时间大概有些太入戏,因见那箭矢朝陈俨这边飞来,紧张过头,导致她下意识地就转身抱住陈俨,替他挡掉了那支箭。 后背传来的钝痛感让她回过神,才惊觉这只是一场障眼法,那箭自然也是做了手脚的。 人群中入戏太深之人不在少数,故而引得一阵惊呼。 虚惊一场。 有人走到常台笙身后捡起那支箭,声音稳淡,哑得有些不正常:“让您受惊了真是抱歉。”他顿了顿,站在常台笙身侧接着道:“不过,您倒是十分地胆大呢。” 他说着淡笑了笑,脸上神情看着极不自然,随后就转身回了台上。 陈俨亦跟着转过身,朝向那人消失的方向,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面容能骗人,声音能骗人,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却是不需要用耳朵眼睛来分辨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喂,分明是你家公子倒插门在先啊,到底是谁给你的志气啊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的小旺 另外有木有觉得赵公公这个角色帅气飘然像神仙? 还有就是下一章目测有官服play→ → 第102章 一零二 人群未散,庙会仍旧热闹,夜色却越发浓了。陈俨一言未发地将常台笙揽过来,抬手整理了她的衣着,最后低首在她肩头隔着衣料莫名地轻咬了一口:“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倘若是真箭射过来,你还要以身去挡?正确的做法难道不该是……” “一脚踹开你么?”常台笙稍稍偏头揶揄一声,随后便握住他的手,道:“回去罢。” 玩笑话易说,但心中所想却未必有这样轻松。刚才挡箭虽是因入戏太深及紧张太过而做出的应激反应,再担心害怕最终不过是一场戏法,只添了些虚惊与刺激,但却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是如此想要护着他,若他处于危难,那么她必能罔顾自己性命去救他。活了二十几个年头,冒出这样的想法是头一次。常台笙自认为不是什么有牺牲精神的人,她素来懂得自保,潜意识中一直都认为只有自己最重要,坚硬外壳套上身,便从未脱下过。可现在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她对他有强烈的占有欲,却又能随时为之牺牲,更是不敢去想倘若他不在了之后的人生。陈俨已成她一根软肋,而这一切发生形成,却并没有耗费多么漫长的时间。 行了一路,常台笙也想了许多。庆幸的是,她除了感叹这人世缘分际遇之奇妙与相识相知的幸运以外,并没有感到负担。从头至今,她总体上是享受这段感情的——更丰沛的情绪与认知体验,崭新的目标与规划都让她原本希望渺茫的闭锁人生变得更鲜活明亮起来。 而她能带给对方的是什么呢?趋于平凡人的情感体验,被当做唯一的珍视感,还是其他? 常台笙借着黯光看看他的侧脸,猜想了一番,最终却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开口去询证。男女关系中的求证并没有多少意义,能用言语表达的东西素来都存有主观修饰的因素,若不够喜爱或是不够信任,纵然话说得再漂亮好听,还是觉得轻飘飘地没有重量感,沉不进心里。但若当真情投意合,一切便水到渠成,也许并不需要特意强调。 热闹街市已渐渐远在身后,马车里陈俨侧枕着常台笙肩膀小憩,纵使马车颠簸也睡得很是安稳。常台笙头也微微偏过去,挨着他轻轻阖上眼。街巷中只听得车轱滚动的声音和偶尔几声犬吠猫叫,与方才热闹庙会仿佛是两个世界。 人世即是如此多变不同,历经欢笑热闹,也会走入寂寥沉静,不论如何,都能如此携手便是最难得不过的事。 ——*——*——*——*—— 回程时马车行得格外慢,还未到府,陈俨便醒了。他仍是靠着常台笙,懒怠样子像一只优雅的猫,他低声说道:“不觉得有些闷么?” 常台笙闻声便伸手拉开了车窗帘子,略略偏过头去,屋外街景落入眼中,一只只或明或暗的灯笼不断后退,柔暖夜风吹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陈俨又问:“芥堂近来不忙么?” “恩,不忙。”常台笙说着仍是看着外边,顺理成章地接下去道:“前阵子芥堂终于搬去了西山,有些该处理的事也都处理完了,没什么值得担忧要烦的事,于是就过来了。只是没料到京城竟已如此暖和,南边这会儿恐怕还是到处湿嗒嗒的,的确不怎么舒服。” 常台笙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转移了话题,陈俨却又将话题给绕了回去:“处理了什么?” “藏书与一些书板子。”常台笙如实回了他。早年间她母亲那些藏书被付之一炬的惨象还历历在目,若不是这件事,她母亲恐怕也不至于被逼入绝境。她如今虽比她母亲要看得开,但也不希望承担这样无谓的损失。既然有人盯着这些书,就只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们都转移,那样还可能安全些。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些芥堂之事,车子渐渐驶入尚书府所在的那条巷子。两人忽听得车夫在前头嘀咕道:“府里有客来了。” 常台笙探出头去看,果见一陌生马车停在府门口,似乎到这已有一会儿了。 “应是我姑母。”陈俨没了肩膀枕,只好坐正了,伸手抚平了官袍上的褶子,解释道:“前阵子姑母修书来说想到京城看看,按时间算算差不多。” 常台笙听他说着不自觉放下了车窗帘子,陈俨又道:“我姑母话多,你莫理会就是了。”他轻松说着便弯腰起身下了车,站在车外等常台笙下来,还伸手扶了她一把。 两人一道进了大门,往里走了一段。常台笙见主厅的灯亮着,心道这便不得不去同姑母打个招呼了。只是她风尘仆仆到京城,倒头就睡,醒来也是将旧衣裳直接套上,一没有洗澡洗头二没有换衣裳,看起来状态并不是特别好,这样去见长辈似乎有些失礼。 她悄悄同陈俨说想先洗个澡换身衣裳再来,话音刚落,主厅的门便被打开一扇,小旺从里头探出脑袋,小白也窜出来,拖住常台笙裤腿不放。 小旺瞅瞅他二人,道:“公子与少夫人回来啦!” 他声音老高,简直是要让整个府都知道两个人已回来了。常台笙实在没法,只好硬着头皮挽着陈俨进去。陈俨刚进门,姑母便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握住他手臂将他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口中说着:“哎呀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近来都不好好吃饭么?”又看看他蒙着黑布的眼,大叹一口气,回头看陈懋:“你也不寻个好大夫给他瞅瞅,这将来要如何是好?” 陈懋坐着不接话,好整以暇地喝口茶,旁边谢氏也是一脸闲定,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着,那诸事都撒手不管的架势,好像就算眼前这小姑子要拆掉宅子都随她去。 那姑母将陈俨打量够了,这才瞥了一眼常台笙,面色上竟有些不高兴的意味。方才刚到府里时,多嘴的小旺已是向这位姑母数落了常台笙的众多不是,姑母听了自然不舒服。心道自家这亲侄可是骄子,如何就娶了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商户人家女子为妻?最重要的是,就连成亲了,也不发张帖子知会,可见这户人家是连基本礼数都没有的,实在是不像话。 厅中这三人都还站着,谢氏刚打算开口让他们都坐下,外边小厮敲了敲门,说饭食已准备妥当,送过来了。 因姑母进城时已晚,着急赶到尚书府,于是到这个点连晚饭还未吃。小厮将饭菜端进来,给她摆了一小桌,谢氏笑笑道:“快趁热吃罢。” 常台笙见姑母坐下来准备吃饭,暗舒一口气,心道既然开始吃饭,那话必定会少许多。谢氏让他俩也坐下,问了问今日庙会之事,又问饿不饿要不要再吃些之类的,常台笙一一答了,谢氏点点头,意思是没事就打算让他们回去了。 可没料姑母一边吃着,抬头忽问对面椅子里坐着的常台笙:“你们是何时成的亲?” 常台笙照实回了话,姑母听了后略略一算:“也不少时候了。”她看向常台笙的腹部:“都没个动静么?” 常台笙低头略尴尬地轻咳一声,谢氏暗暗朝她摇摇头,似乎示意她什么话都不要接。 姑母见常台笙不答话,低头又吃了一些,最终搁下了筷子,起身走到常台笙面前,道:“我略懂手相,让我瞧瞧如何?” 上次顾月遥给她看手相便说她命不好,常台笙有些犹豫,但姑母满脸殷切,于是她最终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不过事实证明,姑母的“略懂”似乎真的只是略懂,不然就是她与顾月遥不是一个师宗的。姑母竟觉着她手相不错,很能旺夫。姑母看了她手心半天,又将她的手翻过来,看看手背,目光移到她指甲上。 常台笙的指甲修得光秃秃的,因长期握笔指内侧有薄茧子,半月痕也是几乎没有,甲面无甚色泽,看上去气血不好。姑母由此得出结论,常台笙迄今还怀不上,必定是因身子不大好的缘故,于是她不忘偏头叮嘱谢氏,让谢氏给常台笙好好补上一补。 常台笙尴尬极了,但脸色还是镇定的。这姑母性子直来直去,脑子里的想法十分跳跃,虽爽快却也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姑母似还有话要与谢氏及陈懋讲,再者见他们小夫妻两个这么晚还不去睡觉也不好,遂摆摆手让他们先走了。 常台笙赶紧戳了一□边坐着的陈俨,如释重负地拖着他出了门,在走廊中四下看看,见没人这才笑出了声。陈俨忽捉住她两只微微凉的手,知道她忍受一身的风尘仆仆到现在,身上一定不舒服,便道:“快去洗澡。” 常台笙笑着点点头,刚回房便有侍女将热水送了来。她迅速洗完澡,将头发用干手巾裹起来,刚要从浴桶中出来时,便听到了开门声。 她遂又重新躺回了水里,听得陈俨脚步声渐近,转过头看看,也不出声。陈俨虽蒙着眼,走过来时步子却没有丝毫打顿。他走到浴桶前俯了身:“要帮忙么?”他说着双手已摸到她的头,察觉到手巾之下带着热气的潮湿手感,下了结论:“看来洗好了呢,不打算出来?” 常台笙仰头看着他,从水中伸出湿漉漉的双手冷不防地揽下他脖颈,非常迅速地亲了一下他喉间细薄的皮肤,随后借力站了起来,在浴桶中踮脚贴上去吻他的唇。 陈俨单手轻揽着她,另一只手则准确地拿过架子上的干净中衣给她,同时将她抱离了浴桶。手巾松开,头发倏地散下来,湿漉漉的触感有种莫名的诱人意味。床铺被褥已提前换了新,陈俨将她放到床榻上,俯身回吻时,含含糊糊说的竟是:“没有我在旁边你竟连西湖也敢跳了,不是怕水不肯学了么……” 那时书船沉了之后,陈俨知她不懂水性,遂手把手教过一回,后来常台笙死活都不肯再学,陈俨便作罢,可没料到她居然自学成才了。 “名师出高徒,何况并不难。”常台笙声音微哑,说话间已将手伸进了陈俨的官袍内。这时节衣裳穿得不多,除却外袍便只剩里面薄薄中衣。她一再往里探,触到他温热紧实的胸膛,食指与拇指恶趣味地捏了一下,道:“我落水之事你既然都知道,那段书意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不过,我跳下西湖前他倒是与我说了一番话,我想你可能并不知道。” 陈俨倏地按住她唇瓣,似是不准她往下说。 “啊,原来你竟猜得到。”常台笙心中涌起一丝莫名醋意。那日段书意所说的话,分明是觊觎陈俨的意思,让她在芥堂与陈俨之间作选择,还不是因为觉得她常台笙更看重芥堂而可以放弃陈俨?笑话,男人是可以随便让的吗? 段书意那天一定是喝多了脑子犯傻,竟连这般没常识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口。 常台笙庆幸那时候给了他一巴掌,不然实在难消心头满满厌恶。 她抬头在陈俨肩头轻咬一口,声音低低哑哑,佯作不高兴:“你深知他的意图竟还瞒着我,是否应该想想要如何讨好我?” 陈俨却很是受用她这表现得有些幼稚的醋意,倏地翻身平躺在床里侧,道:“任凭处置,请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这时他腰带已松开,官袍还在身,中衣系带却已经被解开了,活活一副待宰的模样。 常台笙笑着起身坐正,伸手拉了拉自己快滑下肩头的宽松中衣,偏过头去戳了戳他的脸:“话既出口便不能反悔。”说话间她已是挪了位置,柔软身躯覆在他身上,双手从光滑颈间游移至他中衣内,慢条斯理地一寸寸抚过他的皮肤,或轻或重,颇有些不顾后果的点火意思。 陈俨纵使忍耐力再好,也抵挡不住她这番撩拨。但任凭处置的话已说出口,此时后悔实在是迟矣,恐怕只能等常台笙开口容许他翻身做主时才行了。 撩拨进行到一半时,常台笙的手却放弃了他的前胸,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滑至他掌心处,张开五指与之交握,再逐渐收紧,仿佛要将对方的手握进心里。这时,她忽轻叹一口气,侧脸也贴上他胸膛,呼吸渐缓。过了好半天,她才轻声开口:“你不在杭州的时候,我做过许多梦。” “恩?怎样的梦?” 常台笙唇角轻轻弯起,望向两人交握着的手,目光有些许失焦,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回忆当中,思绪稍稍有些游离。她低哑着声音回道:“有一回我梦见自己在火海里走不出来,喊了半天也没有人救我,大概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就醒了。”从噩梦中惊醒的感觉很糟,她并非头一次体会。从少年时期便常常做这样的梦,无非是孤立无援将要走向亡灭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样浓烈的绝望一次次冲刷她的脑海,甚至连梦境也不放过。 那时惊醒后看看毫无人烟气的屋子,醒来后的无力感比梦境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甚至灰心丧气地想,如果就那样死在梦里也许不会那么糟。 后来她遇到陈俨,依旧会做这样的梦,但醒来后的情况却是不同了。她接着道:“当时我一身冷汗坐起来,想的是如果你在我身边该多好。”这份依赖与被依赖不知在何时悄悄加深,想到对方不在身边,心里揪着般难受,酸涩味道的想念浓烈而气势汹涌。 我是那样,需要你。 噩梦惊醒后的一个安抚拥抱,或者只是能看到你的脸,能感受到你的体温,知道自己在这浩渺人世中并不孤单,才能安心地松一口气,闭眼接受下一段梦境。 她并没有将这些说出口,陈俨却好像全部感受到了一般,腾出另一只手轻揽过她的头,以吻回应。亲吻由浅至深,他们都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心中足够动情,身体的反应也更诚实默契。 与其说是一场久违情/事,不如说是分别良久后各自感悟的一次交流。 常台笙需要哭一场,以缓释内心压抑了太久的想念和担忧。而陈俨却也极配合地等她哭完,甚至起身取了手巾替她擦干净汗湿的身体,这才重新躺下来,轻揽住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后背。 他当然清楚她的软弱之处,他也知道之前同眠的那些日子里她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之事。自己的存在便是对她最好的慰藉,这一点他一直都知道。他还知道,在之后的几十年人生中,也将一直如此。 他本来就是个自信心爆棚的家伙啊。自信得不知让人说什么好,自信得有时候惹人讨厌遭人嫉妒,自信得简直有点变态,偶尔……却也让人放心,让人喜欢。 常台笙累了便睡了,难得的是,这一夜,什么梦也没有。早上阳光照进来,睁眼醒来,竟有心旷神怡之感。 常台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看睡得正沉的陈俨,忽听得外边响起敲门声。姑妈在外喊道:“天已大亮啦,可是起了?” 常台笙闻声闭了闭眼,心中略无奈地哀叹一声:诶……姑妈。 她霍地坐起来,四处找衣裳。她正要将自己衣服从陈俨的衣服里挑出来时,却见自己的中衣与他官袍纠缠在一块儿,都在地上躺着。 常台笙遂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扯住衣服一角抖落抖落,但见一本折子从他官袍里掉了出来。 她轻蹙了下眉,俯身将那折子从地上捡起来,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地方上呈上来的拟案折,请示刑部核准死刑,而那其中一个名字却从诸多黑字中跳了出来,常台笙看完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再抬头时,见陈俨已是坐了起来,微笑着望向她:“醒得可真早啊。” 常台笙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将折子递了过去。 他一定,还未看过这折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网络费了好大劲用爪机做hotspot发上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QAQ 晚安民那桑 第103章 一零三 陈俨昨日从宫中出来后,因不方便看便随手将折子收进了袖袋里,后来又与常台笙一道去庙会,更是没有时间空下来看。 此时常台笙将折子递过去,他却未急着接。常台笙看着他问:“怎么了,不想看么?”她问至此便隐约觉得陈俨心里是清楚这折子内容的,即便他还未看过。 陈俨安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微凉又有些无力意味:“若是有关某个人的生死,当真就不必给我看了。” 果然是,猜到了。 常台笙握着折子的手缓缓垂下:“这折子是皇上给你的么?” 陈俨默认。 常台笙轻轻皱眉。皇帝想必早就知道他并非陈懋亲生,亦极有可能调查过他生母,这时恰逢程夫人牵涉杭州城两起命案,死刑案报刑部审批,这折子从刑部递到皇帝那儿,皇帝又转手给了他,且上头还没有御批,难道是要他做决定吗? 常台笙思忖之际,陈俨已是下了床榻,他手脚麻利地穿戴整齐,从常台笙手中将折子拿过,并说:“你所想的事不会发生,若轮得到我做决定,那除非是想给我扣个僭越的罪名。我还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 他将折子收进袖袋:“虽然我认为这世上大多数刑罚都只是为维持秩序的稳定而出现的暴力行径,但现在既然它的存在仍是合理,难道有什么不去遵循的理由?” 简而言之,在决定程夫人生死这件事上,没有私情可循,一切按律。 常台笙刚要再开口,陈俨轻按住她的头,声音雅淡:“别乱想,许多事我心里清楚。” 他难得会说这样看起来“成熟冷静”的话,常台笙却反而觉得这平静的气氛有些不对。 于是她接着问道:“所以,商煜设计陷害她的事,你也知道么?” “陷害。”他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听起来毫无情绪可言:“但她的确动了手。若心中无侥幸无邪念,便不会那么容易上钩动摇,亦不会被人握着把柄逼迫。说到底,多数事情发生,不过是因为内心不够坚定。” 他这番话说得似乎早已对杭州城前阵子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因他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屋外姑母在催,常台笙却没有着急同他一道出去,只接着问道:“那么,你知道商煜同她的关系吗?” “猜到了。”陈俨淡淡回了一句,便也没有了下文。先前一直不理解商煜为何要费尽心机接近程夫人,也不明白商煜为何看自己的神情里总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嫉妒,原先以为是他看自己与常台笙走得近所以吃醋妒忌,而现在想想,他的这些略敌对情绪大概来自于他悲惨童年与命运。 同样是被抛弃,一个沦为所谓师傅的玩物,另一个却一步成为天之骄子,被护在手心长大。所谓命运的不公正之处,就在这里。心中难平,故生嫉妒。加上又有常台笙这个催化剂,他对自己的态度甚至有可能到敌视的程度。 虽是一母所出,有一半的亲缘,但陈俨却没有办法对他生出手足之情。这世上很多缘分是不适合继续的,若不能正常相处,不如不相见。 他拿过常台笙的衣裳,在她还愣神之际已帮她穿好,唇角轻轻弯起一个弧度:“去吃早饭了。” 常台笙刚回过神,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已伸过来握住了她的。 姑母还在外候着,见他们出来,拉过陈俨又是一阵嘀咕。不远处谢氏则同常台笙走到一起,小声道:“小姑子许久未到京城,今日天好,想去逛一逛,非要拉你一道去,你意下如何?” 陪长辈是本分之事,常台笙自然没有推拒,于是应下了。 ——*——*——*——*—— 然而一家人吃早饭时宫里来了人,大约是皇帝有事传召,故而陈懋与陈俨连早饭也未吃完就匆匆忙忙起了身,未留下任何多余的话,上了马车就走了。 常台笙站在门口看马车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打算折回府内。她并不是十分放心,总觉得要出变故,更是没有什么心思出去逛逛。可无奈姑母兴致盎然,便只好一同出行。 谢氏并没有同往,故而全由常台笙一人来应付这话多的姑母。一路上姑母喋喋不休,数点各种往事,其中不乏陈俨年幼时的一些趣事。那些事,在常台笙看来,也许都打上了悲伤的注脚,似乎令人心疼,但在达观得有些离谱的姑母眼中,似乎当真只是趣事而已。 常台笙安安静静听她说着,也不搭话,姑母讲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停住,说道:“听闻你是做书本买卖的,可既是做生意之人,何以像个久居深闺的女子那般木讷?你那婆婆非说你心有乾坤,可我瞧着你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她说话虽没有恶意,但神情语气却是高高端着,多少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 常台笙轻抬唇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晚辈自幼生在杭州,二十几年几乎没有怎么出过门,天地也不过就在那弹丸之地罢了。若讲见世面,的确是未见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她说着稍顿了顿,言语中似有感悟:“原先以为读够了世间书便足矣,现今却发现这人世中还有许多其他人与事值得去体味感受,之前是想得太理所当然太浅薄了,故而如今打算虚心学着些。姑母说的事都十分有趣,晚辈听着很是受用。” 姑母不禁喜上眉梢,心说这姑娘可真会说话,到底是生意人,不说则已,说起来果真是让人觉着舒服。 可她最开始便没有给常台笙多好的脸色看,这会儿自然也不能松得太快,故而也只能暗自乐一会儿,仍旧端着道:“那你都卖些什么书呢?只在杭州有吗?” “晚辈家中有一间刻坊,已是经营了几十年,如今各类书都做一些。书肆虽只开在杭州,却也有书船经常往来江南一带,刻坊做出来的书,在南边大多地方都是可以买到的。” “做得这么好?”姑母反问了一句,又追问:“是哪一家啊?” 常台笙忽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脚旁的藤条箱,打开来翻了一翻,竟真从里头找出芥堂去年出的一册时文集子。她顺手就将书递给了姑母,姑母才刚瞧见那封皮,便惊喜地问道:“芥堂?” 常台笙亦有些惊讶她这反应,姑母拿过那册书哗哗哗翻过:“这册我也有的!我平日里极爱读书藏书,芥堂的书我可几乎是全收着呢,没事便翻出来瞧瞧,平日里都不借予人看。苏杭一带书商众多,我起先还以为你是哪家小刻坊家的姑娘,没想到竟是芥堂啊!” 言语间,方才那故意端着的架势一下子便没了,惊喜之情倒是溢于言表。 姑母紧接着将常台笙狠狠夸赞了一番,倒弄得常台笙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回什么好,只问:“姑母这般爱藏书,那是藏了……多少?” 这问题似有些冒昧,但姑母却全然不在意,爽快回说:“我山东婆家几十年前便建了藏书楼,至今约有两万五千册的藏书,多得简直看不完。” 她兴致勃勃给常台笙说那些辉煌旧事,常台笙静静听完,问说:“几十年未有过事故么?比如……” 常台笙话还未说完,姑母便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说起芥堂我知道多年以前似乎有过一场大火,据说那时是损失惨重,想想也是可惜。但我婆家那藏书楼,不是木头搭建,整座楼全是砖石所砌,自然不容易失火,何况还搭在高高的石头台基上,平日里有人不间断地巡查。” 姑母的表述并不详尽,许多细枝末节都未讲明白,但常台笙听着却很是有兴趣。芥堂那些藏书正愁不知往哪里放,就算将来没有恶人打那些书的主意,却也要防着天灾意外才行。而姑母婆家这藏书楼做得似乎别有一番特点,竟能几十年无虞,或许,可以去看一看。 但—— 她想想陈俨,却又作罢。姑母却机灵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忙道:“我过几日便回山东了,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去瞧瞧?” 芥堂那些书悄悄运出来,如今只能临时安置着,自然是越早寻到更稳妥的办法处理才更安全。常台笙思忖良久,却还是回说:“晚辈谢姑母好意,只是……改日再登门拜访可好?” 她固然担心那些书,可她也希望能在陈俨需要她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虽然知道他一贯表现得都非常自信笃定,但常台笙知道,如今的陈俨,已不习惯独自一人了。许多重要时刻来临时,她都希望能站在他身旁,与他一道往前走。 姑母又劝说了一番,可常台笙的态度似乎很坚定,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暂时不用了,实在是让姑母费心了。” ——*——*——*——*——*—— 此时已到了热闹街市中,两人下了马车四下逛逛。因原本就没什么目的性,加上天气好,不知不觉就走了许多路。后来走累了,两人便在热闹街市的茶楼中坐下来听说书人讲故事。 无甚新段子,常台笙都已经开始打瞌睡,旁边姑母听了会儿也觉着无趣,又觉得人多略闷,遂悄悄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 她才刚走到靠门处,便见几个无所事事的书生站在门外说话。姑母问掌柜要了一些蜜饯吃,听得外边人说道—— “哦,对了,我还听说件事,说是杭州那姓常的女书商掉西湖里死了呢,也不知那么大的产业要落谁手里了。” 一人反驳道:“死了?前阵子不还是说只是落水一时间寻不到么?” 又一人道:“算了吧,认识的都说她压根不懂水性,那日又下着雨,若当真掉西湖里了,又来不及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一时间寻不到这般说法,都是为权贵开脱罪名的说辞罢了,你也真信。” “这事可不小,推她下去的那人说是西南端王府世子。诶,说起来平民百姓遇着宗室权贵,能怎么办呢?只能认栽了呗。地方官能软禁世子做做样子,也一样能无罪放了他。” 京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陈常二人的婚事,陈家未作宣扬,即便连亲戚之间,都未详说,又何况路人。 但常台笙落水这件事,却因为涉及到世子牵涉藩地外的命案及被软禁的缘故,导致许多人都略有耳闻。 姑母一边听着,一边付给掌柜蜜饯钱,又听得外边有人问最先说话那人:“你是如何晓得她死了的?诸事得凭证据,难不成杭州地方官还寻到她尸身了不成?” 最开始说话那人似很是不服气,嚷道:“还真就是寻到那书商的尸身了!” 姑母实在听不下去了,心说常台笙还在里头呢,这边一群不知深浅的混小子在咒人死,胡编乱造什么呢?!她正要往外去训训那几个小子,没料常台笙却忽从后头拽住了她。 常台笙前面虽未听到,但这最后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 尸身?她的……尸身?开什么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明代有个皇史,是皇家档案库,就是全石头的建筑 ps感谢大明的地雷和手榴弹谢谢^_^ 快完结啦。 第104章 一零四 常台笙这次悄无声息地离开杭州,一来是因为她手上事情已处理得差不多,所以想暂时离开一阵子;二来也是阴差阳错,想借此事给段书意制造些麻烦。她原本就没打算以假死来逃避所有事,可没想到,杭州城内竟寻到了“她的尸体”?因还不知门外这人的消息是从何来又是否属实,常台笙便阻止了一时脑热打算出去跟人辩说一番的姑母。姑母回头看看她,有些气不过,又朝外瞪了一眼,略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声:“真是晦气,这样毫无由来的话也乱说,不是咒人么?”常台笙因不想将这话题继续下去,故而没有接姑母的话。两人站着将门外的对话听完,这才一道回去接着听书。后来那人又说了一些所谓细节,说尸身寻到时面目都已经分辨不清了,只有衣裳尚可辨认。经事发当晚在场者确认,常台笙落水时穿的便是这个样子,至此,杭州地方官便认定这具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的*尸身就是当日不幸落水的常台笙。又有目击者称那晚上的确是见段书意将常台笙推下船,人证物证俱在,如此一来,被软禁至今的段书意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令常台笙感到疑惑的是,制造她已死假象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为了借此扳倒段书意?这理由似乎有些牵强。何况段书意并非是任人宰割之辈,这么做总觉得有些徒劳。若不知对方目的,那就连对方是谁都猜不到。商煜?常台笙刚想到这名字却又立即否认了。固然他近来做了一系列令人难接受的事,但这件事却应当不会出自他手。他甚至不知道那晚上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又如何可能作假伪装?何况这具死尸是哪里来的,到底是谁,这些都是谜团,一时间令人难解。加上杭州官府如此积极参与,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认定了那具死尸身份,显得略是别有用心,便为之更添了一重迷雾。常台笙闷声不吭地与姑母在茶馆又坐了半个时辰,这才起身一道出去吃饭。——*——*——*——*——京城吃食虽比不得苏杭一带精致考究,却毕竟是天子脚下,想吃什么大多也都能吃到。方才听墙角的不愉快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姑母胃口,她埋头兀自吃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抬首看看寥寥动筷的常台笙:“不饿么?”常台笙食量本就小,先前在茶馆喝过茶吃了点心,这时并没有什么胃口。姑母见她心事重重,遂提议吃完饭再一道逛回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可以买了带回府去,也顺便散散心。天气晴朗干燥,又不会让人觉得热,正是怡人时节。街旁店铺林立,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穿行在这热闹之中,常台笙走着走着,忽觉袍角被人扯住了。她蓦地停住步子,低头只见一孩子可怜巴巴地拉住她衣角,小心翼翼道:“夫人买盆花罢……”常台笙看过去,只见地上摆的大多是卖相并不好的茶花盆景,恐都是被人挑剩下的。唯独有一盆君子兰长势极好,虽已过花期但叶片挺拔肥厚,看着很是茁壮。与这植株相比,花盆则显得十分粗糙磕碜,且看着略是拥挤,应是该换盆了。她回过神来那孩子仍抓着她袍角不放,声音低低小小,甚是可怜:“夫人买一盆罢……”常台笙这时瞥见装花的小车旁似还蜷着一位病患,也不知怎么的,忽就生了恻隐之心,故而将那盆君子兰给买下了。那孩子接了钱,还很是仔细地拿布给她包了花盆,免得她拿着会弄脏衣裳。旁边姑母见她将花盆接过来,甚至还多给了一些钱,便小声嘀咕道:“你婆家府里花房要什么没有,何必在路上买这样入不了眼的花花草草?”她瞥了一眼那角落里蜷着的病者,稍顿了顿,接着道:“这世上可怜人多得很,帮不过来的。”常台笙抱起那盆君子兰,也只是淡淡缓缓地回了姑母一句:“我知道。”至此,姑母大概是觉得常台笙看着寡淡冷情的性子里有些容易被人利用的悲悯心,但好在内心通透,诸事都看得明白,还算让人省心。离了杭州城,常台笙便不再是闻名江南的书商。不必与人交涉也再难见熟人,京城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实在是不起眼。因这不起眼,却也让人放松,于是骨子里那慵懒无争的淡雅姿态便渐渐表露出来了。抱着君子兰一路往回走,街衢似乎长得没有头,影子却越发长,才惊觉日头西下,周围隐约环绕着饭菜烟火气。都这样晚了。——*——*——*——*——*——抵府时,谢氏正在花房忙活,遂未出来迎。常台笙因觉着小腹隐痛,作别姑母便抱着君子兰回了房,这才发现是月事来了。热水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她便早早躺进了薄被里。这时节不冷,痛起来虽没有以前那般要命,却还是难忍,就连腰骶都隐隐作疼。常台笙蜷作一团,迟迟睡不着,看着外面天色由明转黯,最后连日暮余光都消失,屋子里便悄然黑了下去。迷迷糊糊中只听得外边有多嘴的侍女路过,议论着今日之事。“公子与老爷平日里这时也该回来了,今日是怎么了?”“听车夫讲今日未去衙门,那便是进了宫,到这时辰还不回来,许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呸呸,能有什么事?你这般乱说话可是会惹麻烦的。”说话声随着脚步声一道远去,走廊里重归安静,常台笙痛得皱眉,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子蜷得更紧,额发都已汗湿,脊背上更是凉凉一层冷汗。人之血肉之躯,被疼痛占据时,时间漫长拖沓得简直要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传来敲门声,伴着女声:“少夫人,到时辰了,您不起来吃饭么?”“不了……”常台笙松了牙关,声音低哑地回了外边的侍女。那侍女大约是沉默了会儿,屋外随后便传来离开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轻极小心,很快就没了。但没过一会儿,门外忽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走廊里也亮起来。府里的灯笼都已点上,常台笙忍痛支起身,谢氏在外敲敲门,问说怎么了。旁边侍女小声道:“少夫人回来洗漱一番就躺下了,大约是……月事来了,身子不大舒服。”谢氏知道她气血不好,忙让侍女去煮些红糖姜水,自己则推门进了屋。屋中未点灯,谢氏借走廊里的黯光点了桌上烛台,又走到床前,将帐子用钩子挂起,这才坐下来,看看面色惨白倚床板坐着的常台笙,偏头又看一眼外头,抱怨道:“也真是的,这个点还不回来。”谢氏这话虽像是抱怨,却又有些隐忧在其中。已这么晚,夫君与儿子都还未归,那一定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想想早上两人走时那样子,同时沉默得有些不同寻常。会是什么事呢?要不要紧?这些都是她作为朝堂之外的一介妇人都不能再探究的范畴了。能做的,似乎也只能是等罢了。谢氏说完没让常台笙躺下,倒是伸手过去握了握她的,还与她讲些七七八八的零碎事情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过了好一会儿,那边侍女才匆匆忙忙将红糖姜水送了来,谢氏敦促她喝下,这才让她重新躺下。谢氏放下床帐,在外头坐着,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好好睡罢。”这声音柔暖安稳得仿佛熨进人心里,常台笙看着帐外剪影,不自觉地想起年少许多事,视线竟有些模糊。来初潮那年,她也是疼得死去活来,深更半夜母亲则一直陪着她,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等她入睡。她记得那时,隔着床帐,总有个令人安心的剪影,正低头翻阅书稿,偶尔抬头,声音温温柔柔,问她觉得怎么样了睡着了没有。那时候父亲已不在,母亲努力支撑着家中所有事务,即便再劳累,对他们兄妹,却也一直是如往昔般温柔照料,也不会轻易表露悲伤脆弱。那时常台笙甚至总有错觉,也许父亲只是去了个远一些的地方,还与他们一起呼吸生活在这个世上,并没有离开。在常台笙眼里,她母亲并不是个懦弱无用的女人。即便后来一再被击垮,乃至最终放弃,但她曾经的努力与坚持却一直留在常台笙记忆深处。也正因相信这一点,常台笙才总有气力可以爬起来继续前行,仿佛母亲就站在她身旁,以一贯的温柔姿态鼓励着自己。纵使生死离别时那般惨烈,但她印象中最深刻的却还是有温柔笑意的美丽母亲。常台笙回过神,见谢氏还坐在原处。昏黄光线中,谢氏那姿态像极了当年的母亲,令常台笙心头不自觉一暖,竟生出一些感激情绪来。比起陈俨热烈直白的感情,谢氏这般无微不至的长辈关怀又是另一种珍贵难得的体验。活到现在,看多了人世间各种虚情假意,都快觉得人与人相处无甚意思了,却不期遇见了让她动摇这想法的一些人,也实在是值得感激的事。就好像命运刻薄之处总有回寰,天冷到尽头了,总会迎来春暖花开。——*——*——*——*——常台笙迟迟睡不着,谢氏便坐了许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远听得外边似乎有动静。常台笙倏地睁开眼,谢氏却仍从定坐着,纹丝不动。杂沓的声音过去,渐渐的,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传入耳,常台笙陡然支起身,但那脚步声还未到门口,常台笙便听出来者并不是陈俨。这时脚步声忽停住,侍女在外道:“夫人,有人来了。”谢氏偏头看一眼已坐起来的常台笙,不急不忙地起了身,正了正衣裳,这才同常台笙道:“你接着睡,没事的。”她声音柔缓,听不出担忧,很是令人放心。谢氏言罢就出去了,来者说皇上已不大好,故而今晚宫中注定要无眠了,特意前来知会一声。谢氏平静听完,打发人送走来者后,在夜风里站了会儿。春末的风温暖宜人,惬意轻盈,但今年这春日结尾处,恐怕要有些沉重了。谢氏兀自想了一会儿,自觉并无太多头绪,便索性不想。许多事就算琢磨到透,到头来却发现只是空想,还不一定是对的。谢氏重新折回卧房,常台笙自然开口问了是何事。谢氏觉得也无甚好隐瞒,便向她道出了实情——也许新旧交替在即,会很忙。常台笙心中大概有个数,浅应了一声,末了重新躺好,蜷着继续睡。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更不知谢氏是何时离开的卧房,一晚上做了许多梦,觉得屋外更是安静到出奇,像是远行至无人烟的地方,天地界限分明,心旷神怡。但后半夜分明是下起了雨,月亮还在云层里忽隐忽现,淅淅沥沥的雨水却缠绵不息,天好像也不容易亮起来了。朦朦胧胧天欲曙,常台笙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她翻个身,闻到潮湿清冽的雨水味道,手刚要探过去,却被人抓住,按进怀里接着睡。常台笙仍闭着眼,过了好久才陡然反应过来,霍地睁开眼,手上下意识地用力抓了一下,是陈俨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官袍衣料,凉凉的,又有些潮意。陈俨眼也未睁,抓住她的手,只说:“让我睡一会儿。”他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是疲惫,常台笙故没有问什么,重新躺好了接着睡。屋外雨声依旧,无人前来叨扰,两个人相拥而眠,彼此呼吸心跳都相知,一闭眼便沉沉睡了一个时辰,外边天色也渐渐亮起来。雨势小得几乎算是停了,只有檐上水滴偶尔往下落,风吹过时,庭院里湿漉漉的枝叶上有水滴往下落。太阳露了半边脸,其余仍隐在云层后面,接下来的一天,也会是晴朗天气。常台笙醒来后悄悄起身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裳,走到门口碰见小侍,便让他送了早饭过来。她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小案上放着的是热气氤氲的早饭,陈俨则还在安稳睡着,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眼看着热粥渐凉,常台笙遂小心翼翼挑开床帐,朝里看了看,小声道:“起来吃了早饭再睡罢。”陈俨却不吱声,常台笙瞧着觉得有些不对,故伸手过去试了试他额头温度,果真是滚烫。这个笨蛋,居然会在天气如此怡人的时节里发热病倒。常台笙在一旁给他换了不知多少遍冷手巾,随后大夫、谢氏均来瞧过,喂了药下去,又出了一身汗,至傍晚时才退烧。待他睡着时,谢氏拉着常台笙到小厅吃晚饭。常台笙也从谢氏口中得知,陈懋这会儿还未归,陈俨则是称病索性不露面了。至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未透露。但昨日几位重臣一道进宫留至很晚,这事朝中都已悄悄传开。是个人都知道当今帝王身体已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眼下这明摆着是已经出事或将出事,压着不说很可能是为了大局稳定考虑。一旦皇帝驾崩,幼帝登基,朝堂之内必将重新洗牌,定有动荡。而西南藩府虎视眈眈良久,新旧交替之际,正是出手良机。雨云已渐渐被春末大风吹散,太阳露了全脸,已全无阴沉之意,但天下政局,却有些山雨欲来的架势。政权交替更迭,谋略争斗,对于不谙此道不牵涉其中的人而言,这些都不过是将来史书上寥寥几笔,并没有多少意义。常台笙所期望的一切,不过是诸事顺利平安,尽量避开这其中不必要的伤害与牺牲。陈俨再次醒来时神情轻松,眉目之间并无愁绪。他吃了热粥也喝了药,末了看看常台笙,声音仍略是低哑:“我老听到你的脚步声。”常台笙的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少时候,没想到他竟都听得到。“没睡着么?”陈俨看起来略疲惫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色,唇角笑意又有些调皮,却没立即回话。常台笙看他这模样,竟觉得有些心疼,又问说:“怎会突然病了呢,昨日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前晚睡觉你卷走了大半幅被子,我当然会受凉。”语声无辜地说完,陈俨随即就起了身,仿佛是休息够了,起来走动一番。常台笙连忙拿过床上薄毯,追上去拉住他,严严实实裹好这才放他出门。黄昏左近,夜幕即将拉开,月亮已悄悄爬了上来,虽眼下看着还很淡,但很快就会明亮起来。陈俨裹着毯子站着,虽看着清瘦,但身姿挺拔,全无病弱颓靡之态。自认识以来,他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即便觉得世事简单到无聊也元气满满,这一点惹人艳羡也实在讨人喜欢。廊下地板湿漉漉的没法坐,故只能站着。庭院里渐渐蓊郁的树木迎送南来北往的风,空气清冽,陈俨同常台笙一道站了一会儿,随后转过身往后边花房走。早前常台笙便听谢氏提过这花房无数次,但从未来过。此时已到春末,繁花虽将败,但盛景余味尤存,身处这一派蓬勃生机中,仿佛能听到植株拼力生长的热闹声音,但周围却分明是安静的。陈俨未戴遮眼布,伫足望着这满屋植株,走到一株刺玫花前,低头轻嗅。常台笙也走过去,她并不全认得这些看起来各有特色的植物,只见陈俨手指穿过带刺青枝轻托着一朵快萎败的刺玫道:“将死未死,按刺玫的习性,应还要过好一阵子才会彻底枯萎,现在这颓靡景象也只是给人看看罢了。”他说着看向正低头查看花骨朵的常台笙,忽问了一句:“你听得明白么?”常台笙大概知道他是在借指什么,但一时间又有些不确定,神情里难免有些茫然。他看了会儿她不明所以的反应,略苍白的脸色上陡然浮起一些笑意,不留情面地嘲笑她:“你脑子的确不是很灵光啊。”“不灵光似乎也没什么所谓。”常台笙声音轻淡,承认得很是甘心,又问道:“只是,为何要装成这等颓势呢?”“引蛇出洞。”“有捕蛇的在候着?”“自然。”陈俨将手收回,对她微微笑了一笑,忽抬手轻按住她的头:“纵使不大灵光,其实还算是聪明,足够用了。”常台笙又想了想,问道:“听闻那条蛇很是狡诈,捕蛇的难道不怕被咬着么?”“你认为呢?”“一切小心。”常台笙深知这些事不便多问,故也只是再也简单不过地叮嘱了一句。朝堂大局之变化,这般说起来似乎也并不复杂,甚至比一盘棋局还要简单易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似乎也只是这么一回事。常台笙很喜欢他的解述方式。此时陈俨摘了一朵白色刺玫,仔仔细细去掉短枝上的刺,道:“我母亲曾说好看的女子戴花才能与其相得益彰,现在看来——”他说着已将花移至她发髻处比了一下,唇角轻轻上抬:“的确如此。”那朵白刺玫花瓣中心透着微粉,开得正当时,娇艳欲滴,香气扑鼻。陈俨忽将手收回,常台笙伸手过去想将花拿过来,他却只稍稍递过去一些,让她闻。常台笙便抬手轻握住他持花的手,低头去嗅。柔软微凉的手轻轻托着他的,花下指尖相触手指相缠仍令人心生旖旎,舍不得放开。小动作里满是真心,半晌,两人抬头都笑了,陈俨这才将花压在她发髻之下,握过她的手出了花房。这时天色已黯,月色清朗,空中只可见寥寥星辰。陈俨陪她吃了些东西,洗漱一番准备接着睡。但也许是白日里休息得太久,这时候反倒没有了睡意。常台笙背对着他而眠,左手却同他握在一块儿。过了好一阵子,两人都未睡着,便聊了些旧事。提及过去二十几年,常台笙说这些年终日与书为伴,若论阅历其实少得可怜,如果将来有机会,能多出去走走也好。又说陈俨在京物志上写了那么多有趣难得的事与物,过去年月,某种程度上说想必也很是丰富,让她很是羡慕。陈俨只听她娓娓谈,几不插话。他忽发觉自己竟喜欢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好像这夜晚可以悠长得不到尽头。常台笙说着说着忽翻了个身,确认他并没有听得睡着后,抬首问:“我讲了这么多,你难道没有故事要与我说么?”陈俨似乎在想,常台笙于是就等。他一旦病了就会乖巧许多,声音低哑又带了些鼻音,看着总很好欺负的模样。陈俨兀自想了会儿,道:“我十几岁时曾随船出过海,那是我第一次离岸,感觉很奇妙。”“恩?”“那日离岸时,已近黄昏,船行出去一段,便只看得到岸边寥寥星火。脚踏实地地活了十几年,突然远离坚实的土地会心慌,那时候甚至觉得,有一些失控。”常台笙倒是头次听他说这样的话。说话时他仿佛换了个人,很认真也略有些严肃,似乎并不是随便说一些往事。“后来遇上了一些意外,若不是运气好恐怕就死在海上了。”他接着说,“我幼年时体会过濒死的恐惧感,那次的感觉却又不同。”他语声和心情都十分平静,提起某些旧事来,却也很是从容坦荡:“大约也是从那时开始,觉得世上不可控的事有许多,包括生死。尽管如此,我却仍旧希望你我都能活得更长久一些。死后的世界谁都无法确知,前世今生的说法更是虚无缥缈,这时这刻,我便只能庸俗贪心地想,常台笙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也会长命百岁地陪着你。”他带着浓重鼻音说这些,事实上听着别扭又奇怪。常台笙甚至荒唐地以为他被什么不大干净的东西附体里才这个样子。可黯光中,他神情又十分诚恳认真,虽然有些幼稚,但似乎是真心话。他忽支起身,拖过架子上的官袍,摸索了半天,自官袍袖袋里掏出两根长命缕来,捉过常台笙的一只手,将五彩长命缕缠上了她的手腕:“等过了端午之后哪次下大雨,再抛进河里。”常台笙知道这些风俗,她借昏昧光线低头看看自己手上这绳缕,失笑道:“小孩子才系这个,你当真弄清楚这习俗了吗?而且……端午还早,你何必……”常台笙说到这忽止住了话,今日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平日根本不会说的话,又给提前系五色长命缕,必定是因为要离开的缘故,且下个月过端午恐怕也不会在她身边。常台笙眉目里有一闪而过的愁绪,却转瞬即逝。她伸左手去理了理腕上那长命缕,重新钻回了被子里,略有些无奈道:“那就只好勉强再装一回小孩子了,不早了,睡罢。”陈俨脸上闪过淡淡愉快之情,于是也跟着躺下了。他余光似瞥见了什么,遂侧过身仔细看了一眼书案上摆着的一盆君子兰,低声问道:“你买了兰草?”“恩。”常台笙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又将昨日买君子兰的情形说了,翻了个身挨着他继续睡。陈俨未再出声,手从她颈下穿过,揽着她安静入眠。——*——*——*——*——早晨阳光清冽却无多少温度,陈俨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起身,悄无声息地取过架子上的外裳穿戴整齐,尚未穿鞋,便回头去看仍在睡梦中的常台笙。她侧身睡着,侧脸都被长发遮去了一部分,露出来的部分被温煦笼罩包裹,呼吸平稳,睡得极深。陈俨看了会儿,自袖袋里摸出蒙眼布,想了想却又放回去,抬头视线触及那盆长势极好的君子兰,径直走了过去。那盆非常粗糙,里面泥土松动,稍有养培花草经验的人便能看出这盆是刚刚才换上去的。为这么一株漂亮的兰草配这样不相称花盆,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他将手伸进了那松散的泥土间,探寻中,手忽地顿了顿。作者有话要说:明儿还有差不多字数的一更,最近手很生啊。常叉叉:又一个周期结束了,窝到底在哪里,难道要在番外里出现了吗QAQ我还想要很多戏份的 第105章 一零五 泥土触感粗糙,还有些潮湿。手指在植株根部及砂砾泥土之间摸索,冷不丁碰到金属心中便大约有了数。再往下探,稍稍感知其轮廓,就已能确信,埋在这泥土里的,是一串钥匙。 陈俨轻蹙了蹙眉,从泥土里将那一串钥匙取出擦干净,随后收进了袖袋里。到这时他才穿上鞋子出了门。洗漱过后,他又去了一趟花房,正好碰见谢氏。 花花草草中,谢氏抬了头,问他道:“这么早到这来做什么?” “顺道路过。”他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谢氏,便要往外走。此时他蒙着眼,谢氏当他瞧不见,遂道:“走路小心些,门口摆了空花盆。” “又添新花草?” “台笙昨日带回来一株君子兰,兰草不错,可花盆看着太糟心了,今日打算替她换掉。” 就知道会是如此,故意送兰草的那个人,似乎揣摩透了他家里每个人的性子。常台笙会心软买下,而谢氏一定会看不惯粗糙的花盆,左右都会发现那串钥匙,想想真是令人不高兴。 他正想着,谢氏转眼又问:“你病还未全好,穿成这样是打算出门么?” 陈俨未正面回答,悄悄转移了话题:“父亲眼下还在中书衙门,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谢氏回道:“我担心又能如何,难道他会因此早些回来?” 陈俨没再接她的话,就先出去了。他早饭也未与常台笙一道吃,径直去了一间茶馆,甫坐下,旁边空位上便坐下来一个穿了男装身材瘦削的家伙,正是神偷梁小君。 梁小君端起手边茶盏便小声嘀咕道:“虽说最热闹的地方反而安全,但这儿——”她四下看看,紧张兮兮道:“你就不怕有坏人的耳目在?” “有就有罢。”陈俨甚是无所谓地说着,头都未偏,只问道:“东西拿到了吗?” 梁小君忙搁下杯子,面色瞧起来有几分难堪,大约是觉得有些不大好开口。她紧接着哀叹几声,揉揉太阳穴,作懊恼万分状:“拿、是拿到了。但是——” 按说话到转折处,闻者都会稍愣一愣,陈俨却稳稳坐着,甚至还从身旁小桌上取了点心慢吞吞吃起来,示意她接着说。 梁小君内心争斗许久,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被人偷走了。” 身为一介神盗,偷东西从来都无往不利,可没料到了手的东西,却转眼被人给偷摸了去,简直是奇耻大辱,要被人笑死的。 陈俨一时间没说话,不急不忙吃完点心,自袖袋里摸出钥匙搁在桌上。梁小君定睛一瞅,这不正是那串被偷来偷去的钥匙? “你让我去偷,还遣人来偷我不成?”梁小君一时间是非不分,压着怒气忿忿指责。 陈俨一脸平静地回她:“我没有那么无聊。” 梁小君见他不像开玩笑,情绪稍定,随后恍然:“啊,那便是有人知道你有这打算,偷来盗去的,最后还是送到你手上,这是在逗你玩啊。” 这后边的话大有瞧不起陈俨之意,陈俨听了却面无表情,似不在意她这嘲笑。 梁小君原本心中不大舒畅,得知是这般情委竟忽觉得好受了些,后料想陈俨应觉得不高兴,便也不再揪着这话头不放,随即转移了重点:“不过我想了想,钥匙是给正人君子备的,你都打算偷了,绕开钥匙直接偷就是了,我这本事有什么偷不来?何况那厮若发现留存着备用的钥匙不见了,指不定直接换锁了,你能如何?光偷钥匙不傻嘛!倒不如你说要偷什么,我直接去偷就是了。” 生了个聪明的脑子,结果重点全错。 陈俨没立刻接这话头,起了身道:“不用了,你歇着罢,酬金我会结给你。”他说着将钥匙重新收回袖袋,转身就要出去了。结果梁小君一把拉住他:“诶你说说看嘛,看在常姐姐的份上,我也会帮你偷的。”心底里想的却是,竟有人胆敢戏弄我梁小君,一定偷出点名堂来给你瞧瞧。 陈俨步子稍顿,略略偏头,声音清哑:“活人,偷吗?” 梁小君面色变了变:“这个……不好偷,我还以为你要偷什么小物件,所以……”她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家伙,自然不会硬着头皮做不容易成的事。将活人偷出来难度可不小,就算将人敲晕了,她一介女流,没人帮忙哪里扛得出来。 陈俨神情倒还算是轻松,说道:“那就歇着罢,再会。” “不过我能考虑考虑,偷一个还是两个?” “很多。” 梁小君顿时被噎了一下,一个两个她还能让徒弟过来帮忙,这很多个,一时间还真是没法,但她心里又不服气,又说:“你若是能想个机智些的办法,那倒说不定也能成。不过——”她低头盯住他的袖子,道:“既然你偷盗别人钥匙一事已被察觉,那你想将活人给盗出来对方恐怕也是猜到的,对方是在挖坑给你跳罢?” “若真想挖坑便不会偷你钥匙再送过来了,他不过是想炫耀,不用理。”陈俨甚至能想象那人倨傲放肆的模样,简直太讨厌了。 梁小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嘀咕道:“那人是不是喜欢你呢?竟连你喜好想法都猜得到,简直是你肚子里的虫子啊,太了解你了。是个女的吗?常姐姐知道吗?” “闭嘴。” 梁小君撇撇嘴,又塞一只信封到他手里:“意外收获。”她小声说着,又补了一句:“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就找我,你左手边是门,别撞着门框了,再会。”她说完就溜了,陈俨在原地站了会儿,这才离开了茶馆。 ——*——*——*——*—— 陈俨在马车里拆了那信封,里面只有信纸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盖的全是藩王府私自铸造的印章。如此积极,反意一眼即明。想必梁小君看了这些也是有数,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近年来天灾*不断,百姓收成亦不大好,诸多地方流民盗匪剧增,边地尤其不太平。端王暗中图谋良久,收拢流民,厚结匪类狼兵,如今更是拉拢地方官员,甚至将手伸到了镇抚司,若贪得无厌的,便以将来高官厚禄相诱,不从者暗中严惩,或扣以家眷为人质,逼着人反,胆子实在大到无边。 过不了几日,朝中便会有人积极弹劾端王反意,而朝廷则会循旧例遣人携圣旨前去西南端王府责问,但这些都不过是表面做着给人看罢了。皇帝明知道端王谋逆已成事实,也知端王不会坐以待毙,故而明面上虽还客客气气,暗地里却已进行了平叛部署。 而陈俨要做的,也不过是尽量减少这其中无谓伤亡,让这场叛乱早些结束。端王行事暴虐,手段狠戾,且并非言而有信之人,当下从其叛乱者,并非心甘情愿,有不少都是被胁迫,这样的人,是极容易被策反的。 他得到可靠消息,部分官员的家眷如今就被关在镇抚司监狱。因镇抚司办案素来独断隐秘,从来不经刑部与大理寺,这些年来机构内又腐烂嚣张到了极致,朝中几乎无人能插手,势如脱缰野马。而其在地方上的权力更是专断到不可思议,罗织莫须有的罪名,诬赖良民,这等事不胜枚举。若镇抚司想关押一些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家眷被扣押成人质,地方上军官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反,简直没有选择余地。 若能瓦解镇抚司这一层,策反军官们并不会太难。 但如今镇抚司为端王所控制,对朝廷而言,它已是一匹脱缰之马,故只好出此下策将人质偷出来。 陈俨将盖满印信的纸重新放回信封,想到袖袋中的钥匙,闭了闭眼。近来大多数时候眼睛都能看得到,但用眼时间一长,会很累。若之前觉得生老病死皆是无所谓的事,如今却是再无法这样去看待。心中一旦有了挂碍与期待,许多事也变得重要起来,要考量顾忌的因素也会更多。 似乎更辛苦了,但却乐在其中。这大概就是奇妙之处。 他重新蒙上缎带,阖眼假寐,理了理思绪,那串钥匙却一直在脑海里不断徘徊。给这串钥匙的人是谁?他能够想到的这人,只能是段书意。 段书意的自负与傲慢他见识过,心深似海,总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身边的人似乎无法猜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自露马脚,还暗中抛出线索。他似乎总能猜准陈俨想要什么,故而一直及时地给出查证过程中所需的东西。一步一步,丝毫不差。陈俨要寻个口子,他便将户部鲁大人丢出去;陈俨需要西南叛军内部组成的消息,他便一点点往外给;陈俨要找那些被扣家眷,他便给出信息,甚至猜到陈俨会让人去偷监狱钥匙,在梁小君偷完后,再偷回来以莫名其妙的方式交给陈俨。 他虽从不露面,但陈俨知道他就在那背后,一直都在。 隔着无数人与线索,他得意洋洋,展示自己对陈俨的了解,最后这次简直是赤/裸裸的炫耀,好像站在最高处看着一群人互相争来斗去,乐在其中。抑或只是在告诉陈俨——你想做的事我全部都知道,你做的所有能如此顺利,只是因我愿意帮你。我比谁都了解你的想法,你只是我现在感兴趣的一个玩具,而已。 的确是——志趣恶心。 从段书意的种种行径来看,他根本不想赢得这场叛乱。这场看似蓄力良久的藩王之乱,在他眼中,似乎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旁人皆以为他欲助力其父王夺得帝位,等其父王百年之后再坐拥天下。因他自十几岁夺得世子位来,做事极其稳妥效率,一直深得端王信任,若叛乱能成功,他必定是将来的帝王。但陈俨却认为他志不在此,什么帝位天下,对他而言,可能什么都不是。 看透富贵荣华却游走俗世红尘的人,纵使伪装得再好,也能一眼辨出。 但他也有私欲,只是不在权势地位上罢了。 真是让人觉得讨厌啊。陈俨这样想着,撩开了车窗帘子,春风涌进车内,又是一日好天气。 京城的夏天很快就会到来,那是最好的时节——不会像江南一样有漫长梅雨季,有吃不完的果子,蝉鸣声永远不停,世界终日都醒着,热闹得翻天。如果有常台笙的陪伴,这个夏天会更有意思,可惜他要去西南湿热的鬼地方了,只愿能在夏天过半之前回来。 ——*——*——*——*—— 常台笙醒来时便发觉陈俨不在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睡得那么沉,竟连他离开都不知道。 她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忽瞥见桌上放着的君子兰不见了。她低头慌忙套好鞋子往外去,却只见谢氏抱着一盆君子兰正朝这边走来。 谢氏微微一笑,停下脚步,低头看一眼怀中抱着的君子兰,又抬首同三两步外的常台笙道:“原先那花盆偏小又太粗糙,于是我就擅自做主给换了,拿到房里去养罢。” 常台笙赶紧上前接过来,连声道谢,这才抱着兰草回了卧房。谢氏未跟进去,只在门外站着,等她出来。这会儿已日上三竿,实在不早了。 姑母一大清早便去了寺里,说要去见个旧友,故这时不在府中。而谢氏特意未吃早饭,等常台笙起来同她一道吃,免得她一个人显得孤单。婆媳二人吃过后,常台笙这才问起陈俨。谢氏回说陈俨早上有事出门去了,也许是去了衙门过会儿就回来。 她语气轻松,常台笙这才确信,陈俨并没有不告而别,至少今日还会回来。 谢氏又说:“我听小姑子讲了你们在茶馆听到的事。”她说着稍顿了顿:“这事并非空穴来风,刑部那边确有消息,杭州城的确是发现了一具女尸,虽已*得不成样子,但衣着身形看着都像你。这必定不是巧合,若说身形像也就算了,可衣服都一样,便太刻意了。”常台笙的穿着还当真不容易和其他女子撞上,若有证人指认死者所着与常台笙那晚上穿的一样,必定是伪造。 谢氏头脑很清楚,接着说道:“我起初以为是那位商大夫所为,毕竟他对你的态度有些,微妙。”谢氏很谨慎地用了这个词,又说:“但这样做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好处,若说是为了让你借此避开一些麻烦,似乎并不十分说得通。后来我想可能是同行之间的恶作剧,但理由仍不是很能站住脚。最后想了想,要寻到一具身形像你的女尸,还得让官府毫无怀疑地认定这的确就是你,背后做这一切的人,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听她这样娓娓说着,常台笙脑海里闪过商煜,又闪过杨友心,甚至是……段书意。 段书意?常台笙忽觉得很费解。最没有立场做这件事的,便是段书意。他因此事卷入了麻烦,如今还被困杭州,伪造她尸体,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虽然眼下端王谋逆,他似乎什么都不用再顾忌,但他当真有这么无聊吗? 谢氏接着道:“不管西南那边如何,段书意总归是回不去了,软禁已是客气,接下来等着他的便是牢狱。杀人若还不算什么,谋逆之罪是逃不掉的。”谢氏想了想:“我设想朝廷捉了段书意,是否会将他当人质?若这般,也不知西南端王府那边会不会有所顾忌。” 后来谢氏又说了许多,最末也不过是叮嘱常台笙近来不要频繁出门。京城虽没什么人认得她,但在这风口浪尖,还是先避一避为好。 婆媳二人就此事聊了很久,正打算岔开话题说些别的,陈俨却已是回来了。因门未关,加上他脚步声很轻,走到常台笙身后时她也未发觉。 谢氏见他虽蒙着眼,却是精准无误地走到常台笙身后,微微俯了身,唇角也有隐约笑意。良配即是如此罢,当真是……令人艳羡。 常台笙蓦地感受到他的气息,陡然回头,又抬眸看他,一时微愣:“何时回来的?” “就方才。”陈俨说完常台笙便给他拖了张椅子,拉着他的手引他坐下。常台笙坐回自己的椅子:“没有去衙门么?” 陈俨轻描淡写地回:“称病在家,去衙门不大合适,自觉身体不适,便回来继续养着。” 谢氏瞥他一眼:“早上不是说有事要出门的么?做什么去了?” 陈俨对母亲的拆台行为只淡笑笑,随后将手上一直拎着的一纸包东西放在桌上:“昨日听小旺说街上已有售卖桑葚果的,嘴馋便买了一些回来。”他说着看向谢氏:“母亲不是爱吃么?” “不必想着我。”谢氏说着身子略略前倾,将那纸包打开,里面桑葚个大肉厚,已是完全成熟,淡青色的梗还留在果子上,看着十分新鲜。她的确是爱吃这些,也难为他想着,若搁在以往,又怎能想到他会上街去买这些东西回来呢? 似乎遇上常台笙之后,陈俨也变得渐渐有人情味了。抑或那原本就是他天性中有的部分,只是这么些年被压抑了。 谢氏也不独吞这些难得的桑葚果,遂拿过一旁碟子抓了一些,余下的留在纸包里推给了常台笙:“我吃不了太多,你拿去吃罢。” 常台笙见这母慈子孝的,本要开口,陈俨已是将头偏过来,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高风亮节地都给她罢,你还有一份。” 常台笙闻言唇角忽弯起,却迅速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与谢氏道:“您都留着罢。” 推让到这份上,也该到此为止,谢氏便欣然接受,全收下了。 三人又聊了一些过往旧事,虽谈不上热烈,却也很是有意思。屋外有短暂蝉鸣,断断续续不成气候,但平添了几分初夏中午的味道,只是,今年的初夏似乎来得特别早。 因早饭吃得迟,中午便省了。陈俨说身体仍旧不是很舒服,觉得困了要去睡会午觉,谢氏便让他去了。他起身,常台笙自然跟着,两人一道回了房。 这时节昼夜温度差得太多,早上的风还有凉意,正午时分却有些灼人的燥热感,清早出门时穿着的衣服此时也觉得过厚了。 因在卧房内,陈俨索性就只穿了身中衣,临床铺了蔺草席子,光着脚坐下来,面前是一包干净的桑葚果。 常台笙怕他贪凉反而加重病情,还特意拿了条毯子过来。若他过会儿想在蔺草席上午睡,也好盖一盖。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将毯子放在一边,身子前倾伸手要去解开他蒙眼布,陈俨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就暂先这样罢。”阳光太强烈,他此时眼睛并不是很舒服。 略有些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打在他脸上,斑驳交错的影子看着令人觉得有些恍惚。常台笙的手沿着他宽厚的黑缎带往下,最后落在他唇角上,指腹轻轻施压,目光却又移回他的眼部。 他眼睛很好看,没有雾气,干净清亮,只看那一双眼睛的话,大约猜不到他的过去。尽管当下他的眼被黑布蒙着,但每一处细节,常台笙都记得异常清楚。隔着那布,她甚至可以寻到那不起眼的泪痣位置。 常台笙收回手,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低头拈了一粒桑葚果,送到他唇边。 陈俨唇角微微弯起,随后张开嘴,愉快地将送到嘴边的桑葚果吃掉了。 常台笙之后又喂了他一些,也不觉得烦,倒很是乐在其中。她自己则因月事还未结束,故而吃得很少。温暖阳光下,肢体都得以彻底舒展放松,常台笙觉得此时脑子都是空的,懒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喜欢看他穿中衣,还喜欢将自己的手伸进他袖子里,摸到肘关节,不轻不重地蹂/躏。陈俨说话仍带鼻音,此时声音略有些哑哑地开口道:“你的确是欺负上瘾了。”从第一次醉酒在她家,到后来因病借宿,以及再后来的种种,好像常台笙一直都扮演着欺负人的角色,而他也只能任其摆布。 旧事一件件浮上心头,甜甜的,就像舌尖上轻轻蔓延的桑葚汁液。 常台笙忽跪坐起来,手却仍在他袖子里,她身子下倾将他压倒在蔺草席上,隔着单薄衣料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与心跳。她的手顺着宽大的袖子往继续往里探,衣袖便跟着往上,陈俨的手臂随即露了一截出来。她瞥了一眼,说:“有次你在我家换了我多年不穿的一件旧衣裳,袖子便只到这个地方,当时看着当真觉得……很可笑。” 陈俨安安静静躺着,任她的手在他身上乱摸。他缓慢睁开眼,隔着缎带,仍旧能感受到光亮与太阳的灼热。他忽有一瞬莫名的失神,还在恍惚中,柔软的唇便贴了上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自然而然地启唇,缓慢又温柔地回应她。 他喜欢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一切节奏似乎都已放缓,美丽得让人不忍心暂停。 虽只是浅尝辄止的唇舌交流,但这春末夏初美好阳光下的难得体验,令人心醉难忘。 常台笙素来没有午睡习惯,这会儿却也扯过毯子,陪他一道睡。桑葚的果香和饱满的甜味占据了整个梦境,都是好梦。 ——*——*——*——*—— 傍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两人竟临窗酣睡了一整个下午。 常台笙醒来时太阳已快下山,窗外只有夕暮余光。睡时阳光刺眼,醒时天色渐晦,竟有些不知天地日月变幻的苍凉感。可再看身边的人,却又忍不住笑了。陈俨大概也是睡得很香,蜷着身子完全像个孩子,睡颜也十分可爱。 再这样睡下去定是要着凉的,常台笙赶紧喊他起来,见他恍恍惚惚,忙起身给他去拿了外袍披上,道:“该吃晚饭了。” “恩。”陈俨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好似清醒了其实还是稀里糊涂。 他站起来,跟常台笙道:“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别说梦话了,去洗把脸吃些东西再接着睡。”她知道他很累,若出了远门可能更是休息不好,趁现在还能好好休息时便多休息会儿罢。 陈俨被她推搡着出了门,连睡梦中好不容易得出的“重大结论”也未来得及与常台笙分享,便被赶去洗了脸。 他洗完正要开口时,小旺忽气喘吁吁从前面跑了来,看着常台笙嚷嚷道:“少夫人,有人找您呢,说是有重要消息。” 常台笙闻言,一时间连陈俨也不管了,径直就往前边去。陈俨听到脚步声离开,刚站起来,小旺便跑了过来扶他回去,还不忘抱怨道:“公子您瞧,有事就压根不惦记您了,跑得比谁都快呢。” 陈俨没理会他这深不见底的成见,连扶都不要他扶径直就走到了前边。 来者是个探子,与梁小君有旧交情,常台笙指望不上梁小君时,便只能指望他传一些事。这些人的消息,总比寻常人要快得多。 等陈俨过去时,消息似乎已经交代完了,因只听得常台笙语声淡淡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1、段书意的事还没挖完 2、常叉叉你会是个漂亮的姑娘哒,因为你爹娘都是颜!控!么么么么么 3、午后play浪不浪漫你们说╭(╯^╰)╮不接受吐槽嘲笑只接受赞美看我的眼神→ → 第106章 一零六 探子将事情简短说完便走了,留予常台笙一个窄条锦布包,打开来里面也不过只一页信纸。常台笙回头看一眼朝自己走来的陈俨,将锦布包收进袖袋中,转过身道:“既然洗好脸了,便先去吃饭,我等会儿过去。” 陈俨未多问,从常台笙的声音中判断,他知道这远道而来的消息尚在常台笙掌控之内,这是她自己能处理的事,他横插一脚反倒适得其反。 旁边小旺看常台笙一脸隐瞒,还偷偷收起信,便不由腹诽了几句。领陈俨去伙房的路上更是忍不住多嘀咕了几句常台笙的坏话,陈俨不做声,小白这时倒蹭蹭蹭地跑了来,拖住小旺裤脚便是一番撕咬。 陈俨听到声音,也不多管,丢下小旺径自去了后边。时辰不早,姑母还未回,谢氏则在自己房中吃过了,此时小厅中也不过就陈俨一人。伙房小厮将饭食送了来,给他说明了饭菜方位,便又悄悄退下。陈俨只等了一会儿,拿起筷子,默不做声地吃起来。 正要喝汤时,他听到推门声,便放下了手中调羹。常台笙开门进来,转而又将门关好,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常台笙兀自盛汤喝了一些,若无其事地又吃了半碗饭,最终搁下饭碗,看看对面慢条斯理吃饭的陈俨,问道:“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语气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 此时陈俨碗里还剩几口饭,都快凉了,但他却是低头吃完了才不急不忙反问道:“恩?你想听一听我方才想明白的那件事?” 常台笙都差点忘了这茬,之前陈俨醒来便迷迷糊糊说忽想明白了什么,但她当时并未让他说下去。不过那并不重要,常台笙拿过茶壶倒了一杯微凉的水喝了一口:“不是。” 屋外起了风,又好像有只灯笼熄了,故而走廊光线黯了一黯。陈眼蒙着眼自是察觉不到这些变化,常台笙却偏头朝窗子那边看了一眼,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动静便立即起了身,正要往那边走时,陈俨忽伸过手隔着餐桌抓住了她左腕,示意她坐下。 常台笙身子僵了一僵,余光瞥向窗子那边,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坐了下来。 屋外又只剩了风声,陈俨握着她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回房再说。” 他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对面坐着的常台笙听清楚。常台笙将余光收回,坐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屋外已没了动静,但她仍能觉察到一些异样。在这个节骨眼上,有眼睛盯着陈府这边的一举一动也并不稀奇。 外面看似还风平浪静,其实内里已波涛暗涌,而陈俨离开京城则是早晚的事。她本以为吃晚饭时陈俨会主动与她提这件事,可他到底是没说。难道是因为怕被人听了墙角暴露行踪?他称病在府里待着必定是有理由的。 常台笙正兀自思索着,扣在腕间的手忽地松开。陈俨起了身,默不作声地绕过餐桌走到她身旁,伸过手去。常台笙握过那只手,随后站起来,带他离开了小厅。 走廊里灯光昏昧,两人一道回了卧房。侍女将洗漱热水送了来,常台笙试过水温让陈俨先洗澡。黯光中她解开他眼上系带,道:“光线很暗,你可以睁开看看。” 近乎一天都未见光明,陈俨缓缓睁开眼。常台笙随即递过去一块刚刚拧干的温热手巾:“捂一会儿。” 白日里打算给他解开时,他觉得阳光太强烈所以拒绝了。也许是病了的缘故,就连眼睛的状态也变得糟糕了。常台笙心中不免有些担心,那边陈俨却用手巾捂着眼道:“烫。” “哪里烫了?”常台笙说着将手伸进木盆里,水温略高却也不至于烫人,遂随口说了一句“娇气”。 陈俨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仍是捂着眼道:“说来京城水土不比江南,人在这里会被养糙的。我想——”他说着忽顿了一下,偏过头去时,常台笙已是起身往窗子那边去了。 她方才忽发觉窗子未关,便起来去关。待她将窗子关好再折回来时,陈俨接着说道:“我想你大概要回江南了。” 常台笙步子微顿,走过去在浴桶旁的矮墩上坐下,看着他道:“所以?” “路上小心。”简短无比,语气也算得上轻松。 太会猜,竟能猜到她收到南边消息时一定会再回去。 常台笙原本还打算在京城多待上一阵子,但她到底是要回去的。虽比预想中要快了些,但也都是打算之内的事。她静静坐了会儿,只道:“我会小心,你也一样。”说着她从陈俨手中拿过渐渐凉掉的手巾,语声平静地将话锋一转:“你也要离京,是不是?” 陈俨闭着捂了好一会儿的眼睛睁了开来,两边唇角均弯了一弯,笑着回说:“你预计得没错,不过我不上战场所以不必为我担心,而且在秋天到来之前,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届时——”他稍稍闭了下眼似在迅速思考,可最终却弯着唇角认真说道:“我还没想好会在哪里见面,所以容我想一想,思考周全了我会告诉你。” 他语速不急不慢,是一如既往的闲定怠懒,看着好似不靠谱但其实比谁都认真。 不上战场就不必担心安危?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逻辑,比起面对面硬碰硬的战场,战事背后难以避免的周旋才更凶险未卜啊。常台笙摇摇头,侧过身伸手将架子上的干净中衣取下来:“水快凉了,洗好便出来。”她说着直接将另一只手伸过去试了试他额头,大夫般像模像样道:“恩,没有再烧。” 微凉的手心感受到的是温温的额头皮肤,细薄又有些潮湿,让人心头稍松。 她说完便放心地起身走了。有些行李需要收拾,陈俨的,还有她自己的。那家伙自理能力依旧很差,若放任他自己收拾行李恐怕会一团糟。 常台笙思路清晰手脚麻利,收拾行李这等事自然不在话下。直到侍女催促了好几次,说送来的热水要凉了,她这才将包袱打好去洗澡。 原本打算早早歇息,结果事情全部忙完,却已过了戌时。常台笙支额坐在小案前翻看书稿,顺带等头发干透。宽松中衣套着,已然半干的长发垂下来,坐姿慵散,神态却是分外专注。 虽她暂时离开芥堂,但收书稿看书稿却已成生活习惯。哪些值得看了再看、哪些值得印出来分享给别人看,这些都已变成下意识的判断。对于常台笙而言,并没有纯粹的读书,她带着甄别的眼光去评判每一种文字组合,书在她眼里,早已不仅仅是书。 好半天,她才合上书稿,回头一看,不远处的床铺上陈俨已安安静静睡着。昏昧灯光下,常台笙动作缓慢地起了身,弯腰灭了烛火,借着屋外黯光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轻慢地放下床帐,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躺下来。 这时,她身心舒展地轻轻打了个哈欠,随后闭上了眼。 耳畔是暮春夜风的声响,风大却暖和,莫名地反倒令人心安倦懒。 常台笙昏昏睡着,迷迷糊糊中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轻划过她的心口,却不知黯光中的某人侧身正看着她,回忆着往事。说起来……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居高临下又咄咄逼人。那时他当真以为,常台笙是长了利爪的老虎呢。 只没想到,是纸做的。 下着雨的那日夜晚,这只看似凶悍的老虎拉开遮挡光线的纸门,将他暴露在光亮中,也闯入了他的人生。他记得再见时,她在书院集会上试图替他挽回一些口碑,那偷换概念的说辞实在是暴露了她是个油滑奸商的事实。 现在想想,那时她即便孤苦,似乎也生机勃勃地活着,尽管头顶悬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尽管行内也是尔虞我诈一团糟…… 无往不利的常台笙自从遇到他,似乎就……有点倒霉。 不过,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回荡的却是一句:要是更早些认识就更好了……既然倒霉不可避免。 他将思绪收回,心有不甘地深呼吸了一次,调整了睡姿,手老实放好,这才睡了。 ——*——*——*——*—— 次日上午,陈俨与常台笙一道出了门,对旁人也只是说去集市逛逛。车内陈俨在假寐,他近来总是一副无论如何也睡不醒的模样,也不知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 集市很远,车子也行了很久。车子里似乎安静极了,常台笙索性就也跟着假寐。行至集市便意味着分别在即,她不是聒噪性子,没那么多离别的话要说,便享受这短暂的安宁无扰时光。 她知道这府里出行都已有人盯着,大概是不想让陈俨一离京就被人立刻察觉跟上,才安排了这一出。 行李已先行。集市人多热闹,今日两人又穿得极普通,实在不易成为目标。常台笙将他送到这,等他离开了自己再坐府里的马车回去。 两人不嫌累地逛完这人山人海的热闹集市,再原路折回,行至一处岔路时常台笙忽紧拽着他的手拐了进去。悠长窄巷中没有旁人跟来,看多了话本子的常台笙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巷子上面有无高人栖着,这才飞快行至窄巷尽头。那里,早已有一辆马车在候着。 马车几乎堵了巷口,小旺跳下来赶紧让陈俨上了车。前一日还嘀咕常台笙不是个好人的小旺这时候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竟还拍着胸脯跟常台笙打包票:“少夫人放心,我不会弄丢公子的。” 态度急转让陈俨都诧异三分。 时间紧迫,常台笙催他赶紧驾车将陈俨送出城,隔着车窗,陈俨却忽拉开帘子探出头,一本正经道:“有几件事。我们会在杭州重聚,府里的眼线是做羹特别难吃的那厨子。还有——” 常台笙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但她还是神色紧张地询问下文,却忽被人伸出手来屈指弹了一下脑门。 “你想的这离京办法太烂了,一定是话本子看得太多,少看点。”他短促停顿了一下,最后也不过是说了一句:“段书意是左利手,在他被处决之前,确认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常叉叉:公公你月底之前能放我出来嘛我快憋死了呢 大半个月没来我错了……感谢nothing2730菇凉和空心菜菇凉的地雷 第107章 一零七 陈俨语速难得快,话音刚落,小旺已经挥鞭子驾马走了,当真是尽职尽责,一点工夫都不耽搁,也不让即将分别的人多说几句话。 于是道别的话还未来得及说,站在巷口的常台笙便只能看着那马车消失在了街市里。 她就这样送走了陈俨。巷口有风涌进来,暮春阳光有些刺目,她伸手挡了一挡,这才回过神来原路折回。府里的马车已停在事先约定好的地方,常台笙上马车之前也不忘四下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等跟着。她以前再小心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转念一想谨慎些也是好事,尽管她那因谨慎而想出的法子方才还被陈俨嘲笑烂透了。 常台笙上了车,闭目思索了一番陈俨临行前仓促交代的几件事,想到最后一件事时,她霍然睁开了眼——段书意是左利手?确认一下? 陈俨如何会知道他是左利手?既然知道,又为何要让她去确认?这家伙不将事情说清楚,故意出题让人猜,真是玩心太重了。 段书意目前涉嫌谋逆,必定已被杭州地方上禁足扣押,更是不可能再随便见人。要回杭州确认段书意是否当真左撇子,对常台笙而言,又哪里是什么易事? 马车一路回了府,常台笙径直往后院走。谢氏则仍如往常一般在花房忙碌,似乎今日校其他时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她虽知道陈俨今日便会离京,且所要周旋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辈,孤身入敌巢更是凶险,却到底也没有唉声叹息担惊受怕。 她活到这年岁,历经过大风浪,知道有些事毫无建树,并没有什么意义。 她正修剪着花枝,约莫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手中剪子便停了停,抬头即看到行至门口的常台笙。 “回来了?”谢氏说着又低下头去,继续修剪花枝,并未问多余的话。 但常台笙是过来同她告别的,自己要离京的事还未来得及与谢氏说,正想着要如何开口,恰碰上谢氏一脸闲定地侍弄花草,一时更不知要怎么开口。 谢氏蓦地抬头忽对她笑了一下:“来,帮我将这盆搬到那儿去,这日头当真是愈发厉害了。” 常台笙微愣了一下,赶紧上前搭了把手。给盆景挪了位置后,谢氏搁下剪子带她出了花房,说去洗手。常台笙应了一下,补了一句道:“还是母亲花房中凉快,这时辰外面确实晒得慌。” 谢氏不慌不忙去洗了手,路过伙房时还嘱咐厨工将梅子吊到井里去凉一凉。常台笙恍然瞥见陈俨口中那个做羹难吃的厨子,那家伙看起来有些呆头呆脑的,竟是……眼线? 她都快不知陈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结果谢氏微微侧头小声说了一句:“人不能貌相。” 明知是眼线还留着? 常台笙忙应了一声,也不往那边再看,跟着谢氏拐进了内廊。谢氏边走边道:“京城这天气就是这样,太燥。到了夏天,人都快烘焦了,偏偏大半个月连雨星子都见不着。”行在内廊中都能听到外面热闹蝉鸣声,夏季的确是近了。 谢氏补了一句:“到底不如江南舒服,若哪天我能不必耗在这里,也去江南寻个好地方,省了里外应酬,过怡然自得的日子。”她到底是有品级的命妇,在京城必有诸多交际走动,多少有些身不由己。 “母亲大约是未体会过,江南连绵梅雨也难熬,天像是破了个口子,怎么也修不好一般。”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内廊,常台笙看一眼碧晴的天,又低声接着道:“这时日,南边也该梅雨不断了。” “等你回去,梅雨大概也快停了。”谢氏极自然地带出了这句,“若不是这府里得有人留着,我都打算同你一道走了。” 常台笙微愣,谢氏解释道:“那孩子今早与我说你有事要回杭州了,打算何时走?” 陈俨竟全都说了,也不知会她一声,这家伙果还真是专断啊。 常台笙回说近几日就走,谢氏应了一声便转过身,往卧房的方向去。谢氏认为常台笙在这当口离京是好事,毕竟她现在是已死的身份,在杭州那假尸迷局解开之前,她待在京城,也许会招麻烦。何况再过几日,朝中必有大事发生,京城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还是离这风暴中心远一点为好。 谢氏进了卧房,常台笙出于礼貌便站在外面候着,谢氏转头见没了人,忙又出去将她带进来。常台笙正要开口,便见谢氏自屏风后抱了一只小箱子出来。 谢氏将箱子放在窗边翘头案上,打开小锁将里头东西一件件取出来,嘀咕道:“上回在苏州,也没给常遇那孩子像样的见面礼,这次就托你顺带过去,一定要给她。” 都是些稀奇玩意,有上面赏的有市面上很少得见的,从首饰到小器物,什么都有。 “太多了……”常台笙见她那架势,似要将这箱子里的宝贝全掏出来给她似的。 “不多不多,也有你的份。”谢氏一边翻找一边说着,“当时也未给你像模像样的见面礼,你就从这里头挑罢,余下的就带给常遇。你这次会先回苏州罢?” 常遇如今住在苏府,常台笙若要去替她送这份心意,必定是要去苏州的。若那样,必会见着苏晔,依苏晔的性子,恐是不会让常台笙单枪匹马回杭州,能帮一把也是好的。 这是谢氏的私心,她到底有些担心常台笙一人可能应付不来。 常台笙大约也猜到了她的意图,便答说是要先回苏州,再去杭州的。随后又几番推拒,从那一堆宝贝中挑了几个收下了。 ——*——*——*——*—— 常台笙离京那天,烈日高照蝉鸣不断,分明已是入了夏。如谢氏所言,京城这时节极少下雨,燥得令人不舒服。常台笙有点咳嗽,谢氏不放心让她一个人,遂遣了侍女一路陪着,免得她身子不适还没人照料。 接连行了近十日,全是太阳当头的晴朗天气,常台笙从未觉得初夏这么热过。好在随行侍女贴心又会照料人,也免去不少苦头。 行至南京时,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雨水。此后再一路往前,便都是阴雨天气相随。这潮湿味道是江南雨季独有的,常台笙撩开车窗帘子,侍女瞅着外边小声道:“这便是江南梅雨季啊。” 天色晦暗,细雨如丝,快要入暮,湿嗒嗒的街巷里慢慢亮起灯,只有寥寥行人撑伞而行。 常台笙轻应了一声,侍女看着外面街景又问:“少夫人,这是已经到苏州了罢,的确是与京城大不同呢。” “恩。”常台笙仍是无甚波澜地浅应一声,唇边笑意淡得不能再淡。虽离开的时间不长,常台笙却觉得这其中隔了许多日子似的,有种不真实感。 苏州街景仍是老样子,百姓还是忙着生计无暇顾其他,似乎政局变化都与他们没有什么干系。 马车在苏府门前停下,侍女连忙接过常台笙拜帖,下车往门房去了。恰巧这时,常台笙闻得附近传来马嘶声,遂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瞅了一眼,只见下来一个小厮撑伞站在一旁候着,随即便见苏晔拎了常遇的书匣子出来,最后才见常遇磨蹭磨蹭地下了马车。 遥遥看小丫头脸色似乎不大对,常台笙轻蹙蹙眉,拿过车厢内的伞便下了车。平日里素来眼尖的常遇此时却并未留意到常台笙,倒是撑伞小厮先注意到了她。 小厮刚要开口同苏晔说,埋着头的常遇这时却蹦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与先生作对的……”声音有些低,怕惹了人生气似的。 苏晔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蓦抬头便瞧见了常台笙。因之前有过书信知会,苏晔知道她要过来,却也不惊讶,领着小丫头一路走到了门口。常遇一直低着头,压根不知道姑姑来了,陡然抬头看见常台笙,眼睛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但她也不像往常一般直接扑进常台笙怀里热切地表达这阵子的想念,而是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脑袋耷拉下去,跟犯了错似的。常台笙没打算在这里问情委,苏晔也道:“下雨天在外面小心淋着,先进去罢。” 几人一道进了府,天色已彻底黯下来。苏府廊下的灯笼被这水汽弥漫的夜雾笼罩着,看着有几分惨淡。苏晔偏头嘱咐小厮将常遇先带去老夫人那里,随后领常台笙往书房走。 常台笙离京时朝中还未有什么动静,结果走了没过几日,宫内便传出了万岁病危的消息。太子奉旨监国,因年纪尚小,故而由心腹大臣辅佐。一时间流言四起,更有说万岁已然驾崩,此时秘而不报不过是因担心西南闻风而乱,给小太子顺利登基争取足够的时间。 恰在这节骨眼上,朝堂之中又接二连三的有人站出来弹劾西南端王存有逆反之意,按照旧例,应遣人携圣旨前去藩地责问。小太子惶惑得很,便只能听由几位重臣做了决定,遣了御史等人前去西南没收端王护卫及田亩。 事情到这地步,这所谓的遣人责问也不过是过过场子。携着圣旨的御史还没到地方,只转眼间,西南那儿就已竖起了反旗,吓得御史赶紧回头跑。 端王扯着皇帝昏聩无道治国无方的幌子,师出有名,且广收沿途流民土匪、抓着地方官便逼着反,来势汹汹,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这些消息常台笙是知道的,一路过来,坊间流言传得比什么都快。且因西南位置偏远,端王目前所能控摄地方有限,战火影响的地方也仅仅局限在西南周边一带,故而许多人觉得端王要杀到这里是太遥远的事,除了平日里多一项谈资,似乎对生活并无什么影响。 苏州便是个典例。百姓如往常般过日子,似乎并没有将端王反叛当回事。 “叛乱战事是明面上的冲突,暗地里的动作却谁也说不准。京城必有不少端王的人,不知他们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藏匿着,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也许才是更令人担心的事。”苏晔点到为止,并没有接着往下讲。他非朝堂中人,并不是什么话都能讲。 常台笙闻言回说:“听说已做好了准备,但愿能万全。”她说着拿过杯子低头喝了一口水,随后有些疲惫地靠向椅背:“没有其他的消息了吗?” 苏晔摇摇头:“我没有他的消息。” 一阵沉默。 至此两人已在书房聊了不少时候,讲了很多事,偏偏一直未谈及陈俨。苏晔自然知道她比谁都迫切地想知道陈俨的安危,但这家伙神出鬼没,就连自己人都探听不到他的行踪。或许这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常台笙的眸色中闪过一瞬黯然,苏晔转而道:“虽没有他的消息,但镇抚司最近却出了些事。” “什么事?” “似乎有人从镇抚司监狱越狱了,但这件事被压了下去,故而很少有人知道。”要知道,镇抚司已被端王收买控制,被关押在镇抚司监狱的人自然不寻常。苏晔猜测过,端王胁迫地方军官谋反这般容易,难道这些被关押的人,会是这些军官们的家眷?若这层威胁没了,策反地方军官或许能容易一些,也许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杀戮。 常台笙似乎想通了什么,于是点点头,又听他讲了一些关于镇抚司的事。之后苏晔话锋一转,问道:“你这时候赶回来,是芥堂有事么?” “芥堂的事是其一,另外我得查清楚是谁用死尸顶替我。”她顿了顿,“我在苏州不会逗留很久,明日或后日我就得回杭州。对了,段书意眼下如何了?” “被关押禁足了。”苏晔说道,“且由专人看守,那地方大约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上面原本是打算将段书意押解至京城,后来又改了主意,大概是怕路途之中横生变故,被端王府的人劫了去,便索性将其扣在杭州好好盯着。毕竟段书意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人质。 “关押在杭州有利有弊,保不准端王救子心切,会直接杀到这边来。” “未必。”苏晔观点倒与她不同,“从种种迹象看,段书意与端王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救子心切直接杀到杭州来这种事,大约不可能发生。” “我只猜测而已。”常台笙说完轻叹了口气,苏晔见她确实是累了,便说:“回房歇着罢,晚饭会有人给你送去的。” 常台笙起了身,道:“我去看看祖父。” 苏晔应了一声,也未送她,常台笙便独自出去了。走廊里有细雨飘进来,侍女赶紧迎上来,道:“方才这府里管事来说,那边老夫人请您过去呢。” 她竟差点给忘了!常台笙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即嘱咐侍女道:“行李中有个小包袱,将那小包袱送去给府里的小小姐,就说我等会儿过去。” 侍女应声去了客房,那边常台笙则往老夫人房里去。苏老夫人还未用饭,听身边小丫鬟读了会儿书觉着没趣,听说常台笙来了,便赶紧让人去前面喊常台笙一道过来吃晚饭。 饭菜都上齐,老夫人正要遣人去喊常遇也过来,常台笙到了。她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侍女说道:“老夫人不知道,今日小小姐回房便不肯出来了,连晚饭都还未吃呢。” 老夫人闻言一愣:“怎么了?” “说是在学堂里同先生起了争执,后来东家去接了,大约是……训了。”侍女声音渐渐低下去,她也是准备晚饭时候从小厮那听来的消息,并不十分确定。 “训了?”苏老夫人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度,“他训个孩子做什么?让他过来!” 这时常台笙抬手敲了敲门,小侍赶紧过来给开了门,随后领她进去。 苏老夫人见她来了,偏过头去小声同侍女嘱咐:“先让小小姐过来吃饭。”姑姑好不容易来趟苏州,小丫头心里再憋着气也会来吃饭的。 苏老夫人让常台笙坐下,寒暄了几句,随后又说:“你祖父这时辰应已睡下了,明日早上再去打招呼罢。”常台笙点点头,余光不时地瞥向门口。 就说今日在门口遇见常遇时觉得她神色不大对,原是与先生起争执又被苏晔训了,也不知这会儿肯不肯过来吃饭。 那边常遇正埋头看着书,老夫人房里的小丫鬟忽然来敲门,说老夫人请她过去吃饭。 常遇抬起头,隔着门小声问道:“姑姑也在那里吗?” 小侍女忙道:“在呢在呢,这会儿晚饭也没吃,就都等着小小姐呢,再不去,饭菜恐怕都要凉了。” 常遇想想,闷声不吭地合上书跳下了椅子,往门口去给小侍女开了门。 小侍女领着她去了老夫人房里,那边常台笙喝着热茶与老夫人正聊着天,见她来了,老夫人赶紧让她坐到身边,小丫头像模像样行了个礼,又喊了常台笙一声姑姑,这才坐下来。 因饭菜都凉了,苏老夫人让撤下去热一热再送来,结果这会儿桌上除了点心便没有其他。常台笙没提学堂那茬子事,只同老夫人接着讲路上一些见闻。 小丫头中午就没吃饭,这会儿早饿得前心贴后背,趁姑姑与苏老夫人谈话不注意时,便偷偷往自己这边挪来一盘点心,闷着头吃起来。老夫人偏头瞅她一眼,同常台笙使了个眼色,常台笙看过去,小丫头正低着头往往嘴里塞一只蛋黄酥,再看盘里,只剩一半了。 吃得这么投入也不怕噎着,常台笙伸手将茶杯推过去,正要开口时,小丫头霍地抬头,嘴里却因塞满了蛋黄酥一时说不了话,突然被发现偷吃的惊讶看起来略是滑稽,常台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慢慢吃,别噎着了。” 那边老夫人更是将水喂到她嘴边,轻抚她后背让她小心点吃。常遇憋红了小脸将嘴里的点心吃完,又接连喝了好几口水,才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后不会偷吃了。” 她已没了刚来时的疏离,在苏府待久了,竟真变回个小孩子一样,会有小脾气,会不高兴,甚至还会当着大人的面以为能瞒天过海地偷吃点心。常台笙看着她稍稍走神,老夫人却开口问她:“听说今日在学堂同先生闹别扭了?” 提到这事,常遇竟闷了脑袋:“不是故意要惹先生生气的……他收了我的书,我想要回来……” “先生收书做什么?不该多读些书的么,这个先生倒是奇怪了。”苏老夫人一脸不解,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竟只是先生没收了书,那学生辩解几句也是应当,苏晔也真是小题大做,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好训的,弄得孩子心情不好到这个点才吃东西,人都饿得瘦了一圈了。 常台笙却问:“是先生讲课时看旁的书了么?” 常遇连忙摇摇头,给自己辩解道:“先生讲课时我很认真的……绝不做旁的事的。” 常台笙温声接着问道:“先生应不会无缘无故收你的书,是什么缘由呢?” 常遇轻皱皱眉,似在努力思考要如何开口说这件事,苏晔却来了,后边紧跟着手捧漆盘的小厮。 苏晔方才路过时遇见前来送饭菜的小厮,一问才知道人都在,且还未吃晚饭,遂就进来了。 苏晔给老夫人请了安,随后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小厮将饭菜摆上桌,苏晔安安静静坐着,神情淡淡,实在瞧不出什么情绪。苏老夫人偏头看一眼常遇,随即责问苏晔:“我已知道这事了,学堂先生没收了孩子的书,孩子不过辩驳了几句,你还要训她,以前如何没发觉你这般严厉呢。” 苏晔不置可否,道:“纵使先生的做法是有欠考虑,但是非是一回事,态度是另一回事。这是她需要明白的事,孙儿只是在教导她要懂这个道理。”他在这件事上丝毫不含糊,常遇到底是个孩子,尽管已比大多数孩子要聪明懂事得多,但骨子里仍旧过于刚硬。何况她虽对亲近熟悉的人表现得无比贴心,但对于不熟络不认可的人却总是报以很深敌意与偏见,如有不同意见,便爱上前硬碰硬,非要撞个头破血流。 小小年纪即如此,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常台笙在一旁听得若有所思,在她眼里常遇并不是会和人起争执的性子,她反而是觉得,小丫头有些逆来顺受。是性子变了还是另有情委? 于是常台笙问她:“能与姑姑说说,到底是何事吗?” 常遇闷头琢磨了好半天,才开口说:“我拿了姑姑过年时带来的一些书借给他们看,后来让先生知道了,就被没收了。” 过年时带来的?无非是芥堂出的一些册子,小丫头竟将那些带去学堂了? 常遇眉头仍旧紧着,闷着头接着说:“先生说那些话本子都是下三滥的东西,是没学问的人看的。”她瘪瘪嘴:“我只是辩解了几句,他便罚我出去站着,还说我带坏同窗。”她声音稍稍拔高:“先生没有看过那些便乱说,太武断了!” 常台笙心头忽地一酸。 小丫头如此维护,竟让她觉得有些愧疚。 苏晔淡淡看了她一眼,忽偏过头,同身旁小厮道:“将书匣拿过来罢。” 小厮闻声就跑了出去,很快便又拎着书匣子折回来放到苏晔面前。苏晔打开那书匣子,从里头取出一册册芥堂印的话本子,最后竟还翻出几何算经之类的书,却没一本是学堂学的东西。 老夫人瞧着,还将那些书册拿过来翻翻,偏头和颜悦色地问常遇:“平日里先生讲课的书呢?” 那些书她应当早就能倒背如流了,这是聪慧异于常人者惯有的傲慢。故而常台笙看着书匣里这些书,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启蒙读物对常遇而言,已完全不够了。 在如何教导孩子这件事上,不论苏晔还是她,都是毫无经验的新手。若面对的是寻常孩子,也许老夫人还能有办法,但常遇相当于另一个陈俨,若教得不对,怕将来她也会如陈俨之前一样,觉得这人世无趣至极。 常台笙正沉思着,那边常遇忽抬了头,指了一册算经道:“先生还说那个是不入流的无用学问,世上学问怎么可以分贵贱呢?” 若之前还有维护常台笙作为芥堂东家颜面的成分,这里则是对先生赤/裸裸的布满了,看来小丫头与学堂先生积怨不浅啊。 常台笙拿过桌上的算经几何等书翻了翻,忽觉得有些熟悉,便拿过来一瞧,没料正是之前陈俨随手编的东西,这些原先是在陈俨宅子里的,大概是后来送给她的。 这些书很少,也极少有人感兴趣,常台笙本人都很少收集翻阅这类书。何况有些书还是从异邦传来,若无人翻解,简直是看天书。 只没想到…… 许久不开口的常台笙合上书册,抬头问不远处的常遇:“你喜欢这些么?” 常遇看看对面坐着的苏晔,又看看常台笙,谨小慎微地点点头,应道:“恩……” 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却也出乎“意料”,常台笙有些头疼,总之,这个孩子她没法教,寻常的先生也教不了,苏晔想必也一样。老夫人也是愣住了,她原先以为这孩子只是比旁的孩子聪明机智了一些,却没料这孩子志趣想法也同别人家的孩子不大一样,并不是觉得孩子闲得慌时打发到学堂去便能了事。 常遇好像能看得出大人们的烦恼似的,说:“我不用人教的,只是——”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姑父何时回来呢?” 诸人均是一愣,也对,似乎也只有陈俨能够教得了她。可是,陈俨眼下在哪儿都不知道。老夫人也听说了关于陈俨一些事,故而忧心忡忡地嘀咕道:“也真是的,那时都说已辞官了,可上头一句话,竟又跑回去卖命了。”她嘴上说着,心中却在暗暗懊悔,当年若自己多管一些内院之事,不让心肠歹毒的卢氏将这孩子弄出府,或许这会儿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烦恼。 老夫人低声抱怨完便没了话,那边常台笙也乐观不到哪里去,苏晔更是沉默。末了还是常遇左看看右看看,暗暗咽口水,提醒一众大人:“饭菜又要凉了,能吃饭了么……” 小丫头很懂规矩地不先动筷子,等长辈们都开始吃了,这才自己捧了个小碗低头吃起来。 吃饱了,常遇也觉得自己之前发脾气不好,遂很老实地针对自己的态度问题认了错,将书册收回书匣里,也不烦扰大人们继续谈事情,很识趣地行个礼拎着小匣子出去了。 苏晔也因有事先走了,席间便只留下了常台笙与老夫人。 老夫人这阵子零零碎碎听了不少消息,这时望向常台笙,毫无预兆地提了程夫人的事。 常台笙都差点忘了程夫人的案子,在京城时陈俨不提不问,这案子也是任由刑部直接按律处理,之后完全没有插手或过问。 那么现在情况是…… “被发配了,也是前几日才传来的消息。”苏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她若当时能安生些,大约也不会到这般境地。上面虽网开一面饶她不死,但一介妇人被发配充奴,只怕活着比死了还要辛苦。” 老夫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侍女过来送了安神茶,常台笙猜她打算睡了,遂识趣地起身道完安出去了。 可没料她刚走出去不远,小丫头便笑嘻嘻地在走廊拐角处截住了她,说:“姑姑还未抱过我。” 常台笙一时哑然,随即又笑了。她俯身抱抱面前鬼灵精怪的小人儿,说:“外面潮气重,容易着凉,赶紧回屋睡觉去罢。” 常遇却贴着她耳朵稚声稚气说道:“有姑姑抱着便不会着凉的。”她手臂紧紧攀住常台笙,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鼻音闷闷补了一句:“其实我很想念姑姑。” 所以之前虽然没有表现得很热情,但姑姑过来了,我其实是非常开心的,姑姑是我……最亲的人呐。 最终常台笙送她回了房,小丫头显然还未发现常台笙带给她的礼物,常台笙拿给她时,她简直高兴坏了,抱着那些小玩意儿不肯撒手,常台笙哄了许久才肯去洗漱睡觉。 安顿好小丫头,常台笙独自一人出门折回客房。梅雨季多少有些湿闷,这夜却难得有些清冽怡人的味道。常台笙抬头看看天,漆黑一片更不用说寻星月踪迹。那陈俨所在的地方,又是否能看到月光呢? ——*——*——*——*—— 梅子转黄,但吃起来却仍有些许涩味。 这日早晨,常台笙抱着一包常遇特意留给她的新鲜梅子上了回杭的马车,随后她撩开车窗帘子,看了眼站在门口的苏晔,刚要放下帘子,却忽闻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那马蹄声转而被马嘶声替代,常台笙循声看过去,只见那人勒住缰绳飞快地下了马车,动作仓促地递了封信给苏晔便走了。常台笙见苏晔脸色稍有些不对劲,便让车夫再等一等走。苏晔展信迅速看完立即收进了袖袋,随后径直朝车窗子这面走来。 常台笙见他神色凝重,大约是怕听到什么噩耗,自己喉咙竟然都有些发紧:“怎么了?” 苏晔语声很低却沉定:“段书意昨夜死了。” 常台笙先是陡松一口气,因为放松,一直撑着帘子的手甚至都一下子失了力气。苏晔接着道:“说是自尽,但我是不信的。” 别说苏晔,就连常台笙也绝不会信这样的理由。她与段书意虽只见过寥寥几次,但她也能确定,段书意绝不是会自我了断的人。 所以他是被害?谁要杀他呢? 端王反旗已举,开弓无回头箭,段书意身为端王府世子,谋逆之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左右最后会被处决,实在没必要急着在这个时间点上解决他。何况,这时候留着他,对于朝廷而言,倒是能牵制端王的一颗棋子,利大于弊。 因此不会是朝廷这边的人动的手,难道是端王府自己人杀的么?但理由呢? 常台笙眉头紧锁,苏晔拍了拍窗框才让她回过神。苏晔道:“段书意这件事颇有蹊跷,你回杭州要小心。我这里有些事处理完便会过去,你这阵子尽量不要轻举妄动。” 常台笙点点头,苏晔退后一些,吩咐车夫可以走了。 一个初晴的梅雨季早晨,太阳才刚刚冒了头,便又隐进了厚厚的云层里,路上竟又下起雨来。 ——*——*——*——*—— 从苏州到杭州,途中都未怎么打顿,就连睡觉也都是在车厢里应付了,随行侍女见常台笙这般着急,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不懂这其中原委,故而也只能陪着干着急。 路上偶尔停下来吃个饭,也能听到一些流言,百姓只说段书意死得好,这么一来,西南叛军的锐气必会被挫,因世子死了,似乎有一大部分希望也跟着死了似的。 常台笙却不这样想。段书意死在这里,若那些人是真心追随他,这一下子内心的恨意便会被彻底激发出来,后果只会更难预估。 不过目前她着急的不是这些事情,而是另一件。她仍清楚记得陈俨离京前隔着车窗子同她说的话——段书意是左利手,在他被处决之前,确认一下。 陈俨说的是“被处决之前”,当时她就存有疑惑。谁都知道处决藩地世子要先告太庙剥去宗籍,之后再行处决,那些都该是平叛成功之后的事——等到那时候,陈俨自己都回来了,哪里还用得着她去确认?何况到那时再确认又有什么意义在其中呢? 难道陈俨所谓的“处决”意义,是指被人秘密谋害?他是提早预料到会在杭州发生这种事,故而才叮嘱她去确认一番的罢。 常台笙捋顺头绪,最后只剩一个问题,段书意已死,当下尸体一定被看得死死,要如何才能去确认,且怎么确认一个死人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她想通这问题时,马车已进了杭州城境内。按说一路奔波终于抵达,应先回家休整一番,但常台笙却让车夫马不停蹄地去了五台馆。 五台馆馆主李崧被突然到访的常台笙吓了一大跳,就差大喊闹鬼了。一个明明已溺水而亡的人眼下怎么站在这里?! 常台笙态度强硬地拽着惊魂未定的李崧进了五台馆某间里室,她这时力气大得惊人,李崧因惊吓过度一时间竟没能拗过她。 “你现在什么不要说,只听我讲。”常台笙非常冷静,语气也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你岳父是杭州父母官,你进杭州府衙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现在需要见一个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要能带我进去见他且不可以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 李崧已渐渐缓过神来,听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差点就骂她疯子了。没料下一瞬常台笙却又紧接着道:“我开出的条件是,五年之内芥堂不会再挖你五台馆的文士。” 自从芥堂兴盛后,五台馆流失了一大批供稿的文士,这些都是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巨大损失,李崧暗中也十分不满,却没什么办法阻止。故而常台笙这条件对他而言,不是没有吸引力。 李崧稍稍镇定了些,也开始谈起条件来,遂问:“你要见哪个人?” “段书意。”常台笙吐字清楚,绝无舛误。 “他死了!”李崧当真觉得她被西湖水泡得脑子糊涂了!他压着声音一口回绝:“我犯不着涉险。” “恐怕你没法拒绝。”常台笙极冷静地看着他,“六年前你曾收了一套书,后来大概是怕出事所以让人烧了,但我不巧得了一本,那上面有你亲自盖上去的——藏书章。” 也就是说,这套政治上十分忌讳的*,所有人是五台馆李崧。常台笙只要悄悄将这证据呈上去,对李崧而言这便是百口难辩之事。 李崧陡惊,他与常台笙平日里算不上关系好的朋友,却也没有明面上的过节,可这女人竟留着他的把柄! 常台笙趁势又狐假虎威了一把:“按说我夫家的人若想看一看这具死尸,区区杭州父母官只能点头哈腰称是。但现在时间紧迫,我怕尸体会烂,故而想友好地请你帮个小忙而已,你却不肯……” 李崧深吸一口气,许久才下定了决心,吝啬地回了三个字:“等天黑。” ——*——*——*——*—— 段书意死后,尸体一直由衙门官差轮流守着。一口棺材就这样摆在衙门里,怪可怖的。这些官差平日里都在外头耀武扬威,这会儿却围着一口阴森森的棺材打转,实在是气闷极了。可上面的命令又不好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守夜。 这夜没雨,出了月亮,历历月光照下来,却显得这搁放棺材的地方更是阴测测的。到戌时,两个看守官差都已经饿得不行,却还未有人来交班,便不由骂开了。 忽有一眼尖的瞅见了遥遥走来的李崧,忙谄道:“哎哟姑爷这个点如何到这儿来了?” “夫人今早回了衙门,我便宿过来。”早上他妻子的确说要回衙门同父母住两日,他这话说得倒也不假。他紧接着又道:“刚巧从那门过来时碰着义庄的仵作,说是奉命过来瞧瞧,又不识路,我便领他过来了。” 此时常台笙便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副仵作打扮,手里提了个匣子。 李崧忽地转过身去,看一眼常台笙道:“不是说奉命来查验尸体*情况的么,就在那儿。” 那俩官差也是饿极了,心思已根本不在这值守上,且这两天动不动就有义庄的人过来,所以也未在意。李崧给常台笙递了个灯笼过去,随后走到门口,径直将半只烧鸡放下了:“吃不掉了,这天气搁到明日又会坏,你们若还没吃,便吃了垫垫肚子,我就先走了。” 这位知府姑爷出了名的和气,官差笑呵呵地接了烧鸡道谢,便送他出去。 里面的常台笙举着灯笼翻看尸体,幸好赶早回来了,尸身的*还不至于很明显。她非常迅速地摸到尸体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仔细摸过来,最终在右手无名指上停了下来——只这里有一粒茧子。这是经常书写的手所惯有的茧子,若他是左利手,右手无名指内侧又怎可能有这样一粒茧子? 灯笼移回尸体头部,常台笙揭开蒙脸的布——可这分明就是,段书意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写这么胖的章节,以后会写更胖的章节的,恩恩恩 感谢霍菇凉和m小姐的地雷~~ 其实已经开始交代每个人的走向啦,所以真的是……收尾啦。 常叉叉:所以呢所以呢,我在哪里啊,哭哭 段书意:在我消失之前还是请楼上好好藏着吧常叉叉 第108章 一零八 常台笙离开杭州府衙,刚行至一处拐角处,便瞧见从巷子里悄然走出来的李崧。她陡然停住步子,语声四平八稳地问道:“李馆主还不走么?” 方才李崧为避嫌一早就离开了衙门,这会儿没理由在这等着。李崧却回道:“不是很放心,遂等你出来。”李崧说着还看看她身后,确定没有旁的人跟上来才彻底松口气。 常台笙之前只说要去检查一下段书意的尸体,并保证不会毁损,故而就算今晚值夜的衙差事后怀疑些什么,见尸体完好无损也不会对外提起,毕竟让身份不明的人进来是渎职行为。就算将此事上报,李崧也大可以说自己也是被乔装成仵作的人骗了,好心做了坏事而已。 他是思虑过这些且确认不会有什么大麻烦才肯这样明目张胆带常台笙进来,故而并不吃亏。 奔波了一路,晚上又乔装前来确认段书意尸体,常台笙此时倦极,面上疲色难掩。她强打着精神同李崧道:“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那么,就此别过罢。” 李崧本还想多嘴问一句她为何要确认以及确认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眼便见常台笙悄无声息地低头绕过自己穿过长巷,坐上了停在尽处的马车。 马车里的随行侍女见常台笙终于回来了,悬着的心倏地松一松,赶紧嘱咐车夫回府。 常台笙回了常府,只匆匆洗漱一番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好,诸多碎梦纷至沓来。她梦到那日雨夜纵身跳入西湖,周遭便只剩下黑漆漆的冰冷湖水;段书意的脸在她梦境里挥之不去,她最后一次见到段书意便是她跳西湖那一晚。段书意那张脸以及最后的神情,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那人长了一张不会输的脸。 ——*——*——*——*—— 天还未亮常台笙就起了。一是反反复复做梦睡得实在不踏实,二是因为……饿了。 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未吃,而府里暂时又没有厨工,常台笙收拾一番便出门去吃早饭。她特意寻了个人多热闹的铺子,坐下来要了碗面。没多久,一碗热腾腾的面配着小食端上来,十分诱人。雨季里难得露脸的太阳悄悄探了头,天棚下越发热闹,常台笙坐在这其中并不起眼。 还没未吃几口,忽有人在她旁边坐下,朝忙碌的伙计喊道:“给我也来一碗面,要多些浇头放点麻油。” 常台笙闻声偏头,对方却对她挤了挤眼,也不顾手脏不脏,伸了爪子便去拿常台笙面前碟子里的小食。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梁小君现下在帮陈俨做事么?怎又回了杭州,难道是…… “常姐姐你先让我吃一会儿再说。”她吃着汤包含含糊糊说着话,因汤包太烫的缘故又不能吃得太快,着急忙慌的。 常台笙见她眼底青黑,脸上满是疲色,一张小脸更是瘦得令人心疼,想是为了赶路不眠不休多日,便也不急着问她。 梁小君手忙脚乱地将汤包吃完,伙计已将一碗面端到了她面前。梁小君手都未擦,拿了筷子就埋头大吃,常台笙则停下筷子,又让伙计加些小食送过来。那伙计看了常台笙一眼,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我看您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 这铺子本就靠着常府,伙计有些脸熟也实在正常。何况前阵子坊间均传她已溺水而亡,这时候瞧见模样相似的人,自然觉得有些古怪。 那边一身男孩打扮的梁小君抬了头道:“像就像呗,我还觉着汤包和汤包都长得挺像呢,别磨叽,快给小爷送吃的来。”说着又从常台笙面前碟子里拿了一只汤包:“姐姐我再拿个汤包。” 她狼吞虎咽终于填饱了肚子,这才凑过去跟常台笙说:“常姐姐我查过了,用来顶替你的那具尸身是一位姓张的姑娘,她原先是杨友心府里的一个妾,在你落水那晚上恰好投了井,淹死了。她家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与家人分离,这才被杨友心给收了。她还有个妹妹,曾在万花楼待过一阵子,后来又去了芥堂做学徒。我觉着——”梁小君打了个饱嗝:“常姐姐应当知道是谁了罢。” 常台笙自然知道! 她落水那晚孟平与她提过张怡青还有个姐姐,还说杨友心曾利用这个姐姐来要挟控制张怡青。从张怡青的角度来说,许多事的确有难说的苦衷。而张怡青自那晚从芥堂消失后便再未出现过,她会去了哪儿呢? 常台笙于是问梁小君:“你有她的消息吗?” 梁小君看她碗里还有面未吃完,瞥了瞥道:“常姐姐趁热先把早饭吃了,我同你慢慢说,不急的。” 常台笙欲言又止,低下头接着吃面。 阳光丝毫不吝啬地铺撒下来,即便穿着单衣,也能感受到这日光中的燥热。梁小君抬手擦擦额上薄汗,同常台笙道:“那位张怡青姑娘似乎已离了杭州,其余的消息我便不知道了。至少,没有坏消息。” 那么,是还活着罢。 梁小君敏锐瞥见常台笙脸上一闪而过的沉郁,竟还不忘安慰她道:“张姑娘的姐姐恐是不愿成为她负累,想让她无牵无挂离开这是非地,才投井自我了断。若张姑娘足够聪明,想这时候应是寻了处安生地方过日子了。”她顿了顿,又说:“张姑娘在芥堂时,往你饮食中偷偷加些不好的东西,害得你以为自己将要病发……所以她也不是没有过错,她姐姐的悲剧也是……杨友心那个吃人喝血的家伙造成的,常姐姐不必为这件事难过的。” 常台笙搁下筷子,取出袖中帕子压了压唇,声音低低:“我知道。” 沉默半晌,常台笙忽问:“你为何会在这时回杭州?” “有个人说不放心你,顺便让我转告一声,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常台笙不露声色地松口气,梁小君又道:“这点我可以证明他的话没错,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吃好睡的,看起来十分受用西南的饮食气候,舒服得都快忘了正经事了呢!” 梁小君这话难免有些夸张,也不知是谁的授意。但陈俨的确随遇而安,一边做正事一边享受当地风土物产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眼下那边却是在打仗,岂是开玩笑的? 梁小君又道:“我这次回来就暂时不走了,我徒弟会跟着他帮忙做事的,我有法子可以联络到他,常姐姐不必再担心没音讯了。”她说着霍地站起来::“姐姐我先回去睡个觉,你有事就找我。” 常台笙应了一声,目送她离开后,将账结在桌上,也未同伙计打招呼就起身走了。 ——*——*——*——*—— 她趁早去了芥堂,特意从小门进去,嘱咐随行侍女去知会宋管事,自己则先去了书房。 自她离开后,书房便再没人进来过,常台笙巡视一圈,未发觉异样,便坐下来等宋管事。 工人们都不知道东家还活着,故而芥堂这阵子的气氛便十分低迷,甚至有一些刻工因为这原因辞工走了,整个芥堂便更是冷清。常台笙静坐了许久,方听到书房门外响起脚步声。 宋管事抬手敲敲门,声音谨慎得很:“东家……” “进来罢。”常台笙自书桌后抬起头,朝门口看过去。 宋管事推门进了书房,同常台笙行了个大礼,道:“东家您总算是回来了。” “坐。”常台笙翻了翻桌上未看完的书稿,道:“这阵子瞒得很辛苦罢?” “还好还好。”宋管事坐下来,抬头看常台笙一眼:“您若再不回来,这地方指不定就要给人吞了。”故而他特意去了信,想让常台笙尽早回来,免得横生变故。 常家已是女户,当家者仅常台笙一人。名义上只要常台笙一死,这家便只剩孤女寡老,名下家财被外人吞吃的可能性极高。自常台笙死讯传出去,已有不少人想来买通宋管事,让他帮忙将这芥堂给吞吃掉。 宋管事絮絮叨叨一阵,末了说:“盯着芥堂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没什么办法,这阵子都只能将您夫家的身份抬出来压着,也不知……”做得对不对? 宋管事固然忠心,但魄力却欠缺了些,自己没法扛便用陈家的身份来压着,也不失为好办法。 常台笙静静坐着,忽抬眸道:“这阵子有哪些人到芥堂走动过?” 宋管事连忙从袖袋中摸出一张纸来递过去:“都记下了。” 以为她死了想吞吃芥堂?常台笙扫过纸上名单,基本上都在她的预料之内。但看到最后一个时,她轻挑了一下眉,这名单中甚至有五台馆李崧,有苏州的沈晋桥,独独没有杨友心。她微微眯了眼,抬首看向宋管事:“杨友心一次都没来过么?” 宋管事摇摇头,似也觉得纳闷:“按说他最是觊觎芥堂,且又是喜欢趁火打劫之人,这个节骨眼上却偏偏未出现,实在是有鬼。莫非他知道东家遇难的消息是假,所以暂先不来趟这浑水?” 顶替常台笙的假尸体就出在杨友心府上,他又怎可能不知道这事? 又或许这事根本就是杨友心一手策划,而目的便是为了坐实段书意的过失,使段书意被困杭州。 杨友心曾是段书意忠实的奴才,如真是他将主子一路推至这境地,那这其中情委实在值得考究。或许,杨友心伪造尸体等诸多事宜,都只是在听命行事? 常台笙“尸体”被发现后,地方衙门一口咬定是段书意罪过,紧接着便将其禁足,令人严加看守。而原本“神通广大”的段书意却出乎意料地顺从衙门的判定,顺从得简直有些不正常。就在常台笙以为他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时,却又忽然传来他已自我了断的消息。 好像段书意是为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跳进去填土自我了结,让自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一样。 他分明是个左利手,却唯独右手有常年握笔的茧子…… 这段书意,当真是——段书意吗? 常台笙想至此处顿感一阵寒意,宋管事及时地喊了她一声:“东家,要现在去前边看看刻工们么?” “暂时不。”常台笙回过神,“我过会儿要去藏书楼看看,今日就不要让旁人进藏书楼了。” “知道了。” ——*——*——*——*—— 陈俨一身黑服从某间府邸里出来时,天色黑透,似要下雨。西南昼夜温差太大,这时候又起了风,竟让人觉得浑身凉飕飕的。陈俨正要上车时,跑过来一个小胖子道:“我师傅传来消息说段书意死了!” 陈俨不动声色地上了车,恍若未闻,小胖子连忙跟上车:“陈大人,我是说段书意那家伙死了!” “是么?”陈俨语气波澜不惊,“说来听听。” “那厮在杭州自杀了,尸身都在衙门里停了好些天了,绝不会有假!”小胖子是梁小君徒弟,这阵子跟着陈俨又是劫狱又是冒死出入敌方府衙当说客谈判的,每日都烦得要死,恨不得这些破事早些结束好回去接着当悠闲的小贼。这会儿听得段书意死了,自然极高兴,一口气说了许多道听途说的事。 陈俨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听他讲这些或真或假的事情,思绪早就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真是蠢货,段书意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 早在京城庙会他与常台笙一道看戏法那晚他就起了疑。当时走到他们身边拾箭的那人,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面容可以伪装,声音也可以刻意修饰,但有些东西是遮掩不了的。 那时候段书意便已经金蝉脱壳,被禁足杭州不过是迷惑人的假象。 现在想来,段书意那时候就给了信号,只是他太迟钝了。 从头至尾,段书意似乎都在玩一场游戏。这场游戏中,他看起来像是端王的左右手,而事实可能完全与之相反。 段书意不仅没有死,他似乎还要送另一个人入地狱。 ——*——*——*——*—— 常台笙傍晚时才到了藏书楼,这时外面天已黑透,她进来时未点灯,手里拎着一只灯笼,沿着书架往前走。 楼外静得出奇。因近来无人主持芥堂事务,刻工们也不忙,天色一黯就各自都回去了,只留下门房值夜。 常台笙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她可以听到自己清晰的脚步声,但隐约中,她似乎又捕捉到一些别的声音。常台笙立时警觉起来,然只眨眼之间,她忽听得门被扣上锁的声音,身子不由地轻颤了颤,手中灯笼的烛火却在这时忽然熄灭了。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先稳住自己,随即便往楼梯口退,然就在这时,黑暗中骤然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一只蜡烛孤零零地亮了起来。 “许久不见了,常台笙。” 作者有话要说:常叉叉:娘亲你保重啊,没有你就没有我啊QAQ 第109章 一零九 `P`*WXC`P``P`*WXC`P`  闻得这声音,常台笙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尽管之前设想过段书意没有死的可能性,但这一刻,在看到楼梯口昏黄幽光映照下那张久违的脸时,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段书意手持蜡烛站在楼梯口动也不动,只抬首看着暗处的常台笙,似在等她开口。 常台笙此时脑子里已飞快地盘算着出路,方才他进来时将门锁上,足以说明来意不善,能这样坦坦荡荡地进来,值夜门房很可能已经被处理掉了。常台笙虽只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却清楚他是个难得的狠角色,且其心思极难揣摩。他今日将后路堵死,常台笙便只剩唯一一个出口——书柜底下那密道。但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通过那条路逃出去,无异是天方夜谭。 念至此,常台笙忽打住了思路,稳住声音回道:“的确许久不见,只是不知这时到访有何指教?” 段书意脸带微笑,但眼眸中却丝毫笑意也无。他踏着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每上一阶常台笙的心便跟着往上提一提。 待走到她面前一节阶梯时,他骤然停住步子,常台笙瞳孔忍不住微缩了一下。 段书意原本就比她要高一个头,这时站在一节阶梯以下,看起来与她同高,所带来的压迫感较往常要小一些。常台笙脑海里一时间甚至闪过用力将他从这楼梯上推下去的想法,但鉴于对方是体力与智力都优于她的成年男人,她冷静地克制住了自己这种念头。 段书意目光微垂,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声音稳稳淡淡:“你紧张做什么?”他说着抬起眼,重新看向常台笙的脸,手中举着的蜡烛贴近她,照亮她的脸。昏黄灯光下常台笙那张脸紧紧绷着,完全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在让自己尽可能地看起来镇定。 倏忽,段书意出其不意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干燥又凉,所施力气不容人抗拒。常台笙脊背紧绷,段书意脸上却浮起浅淡笑意,脚往上走了一步,逼得常台笙往后退去。 常台笙心中一惊,段书意却一步步逼着她倒退着走,直至她后背抵到了墙壁这才松了手。段书意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很满意看到她这惊惶一面,皮笑肉不笑地缓缓道:“现在你身后无湖可跳无路可逃,有什么感想么?” 感想?除了将面前这人从头骂到脚,还能有何感想? 常台笙深以为这时候开口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倒不如以静制动。她原本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甚至低头揉了揉手腕,这才抬头去看他。 段书意将蜡烛置于烛台上,目光轻掠过密密麻麻排放着书籍的架子,语声清清淡淡:“听说你特意去了一趟衙门,查验我的尸身?”他说着,那漫不经心却又别有意味的目光又移回了常台笙身上,同时又侧过身,手搭上了一册书,似要取下来。 原本打算装哑巴的常台笙见他要取书,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连忙开口应道:“是。” 段书意没料到她会应得如此干脆,稍稍侧过身,看着她道:“查验的结果如何?” “结果就在我眼前,又何必多此一问?”常台笙语气平稳,但态度实在算不上客气。他以活人之身站在这里,却还要问她查验尸体结果如何,分明是挑衅与嘲笑。 好似所有人都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只剩他一个人有资格洋洋自得。 段书意松开捏着书脊的手,最终转过身来正对着常台笙,清俊面容里竟有稍许失望。他道:“你虽不蠢,却也没有我预想中那么聪明。”他顿了顿,不徐不疾接着道:“那日西湖船宴,你纵身跳入西湖,我很佩服你的胆识,同时我也记得你在那之前说的一句话,原本我以为你知道些什么,但现在看来,你当时不过是唬人而已。” 常台笙不落痕迹地皱了下眉,脑海中飞快地回想那日她跳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了,她当时同他说了一句“没有人可以瞒天过海”。 当时她说这话不过是因为之前探查到一些段书意的恶行,而朝廷处理宗室犯禁似乎并不手软,故而她以为一旦这些恶迹败露,段书意便很有可能遭到惩治。那时她尚不知端王有反意,更不知段书意有替身,会用李代桃僵一计。 说那句“没有人能瞒天过海”时,她还没有能预想到如今局面。 但当时的段书意,却以为她可能知道了什么。所以他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呢? 常台笙本来以为这人无有顾忌了,这样说来,他却还是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和弱点。 只可惜,眼下她拿捏着他的所谓弱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今日能不能好好地出去都成问题,别说将来要挟他了。 火苗轻轻跳动,呼吸可闻的昏暗环境中,本就非常疲倦的常台笙想着想着思路有些打顿,手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段书意敏锐察觉到了她这细微变化,道:“停药了竟还有影响么?”他自然知道杨友心暗地遣人往常台笙饮食里下药,以至于她出现疑似病发的症状。都说她疑心病极重,在这件事上更是敏感到了极致,但事实上,她却比预料中要淡定得多,完全没有因为这件事惊慌失措,更别说选择自我了断这种逃避做法了。 杨友心的这步棋看来实在很烂,而杨友心也的确是条不怎么样的走狗。 段书意眸光中忽闪过一丝无聊的烦躁之意,而常台笙这时则抬起手来冷静地看了看,努力稳住然后回道:“偶尔是会这样,在被算计之前我就已经习惯了。” “话虽这样说,但那阵子你必定也担惊受怕过,当真是受累了呢。”他稍顿,接着道:“要我帮你处理掉那只会乱咬人的狗么?”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弄死一个人如踩死蝼蚁般容易。 杨友心这条走狗,被简单处理掉实在是太便宜了他。但常台笙已觉得无所谓了:“你的狗生死贵贱自然你说了算,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来给我听,要我感激你吗?动动嘴皮子说声谢似乎不大费事,我很乐意呢。” 她声音有些懒,却有些以退为进的聪明在里面。段书意想让她惊慌让她害怕让她怒,她偏偏就要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来,让他自讨没趣。 段书意听得这话像是被人白了一眼,他笑说:“杨友心虽是我的狗,却能咬你七寸。他那般阴险又野心勃勃的家伙,多活一天对你都是威胁,我忍痛解决一个奴才,对你而言应是大恩,你就只打算动动嘴皮子说声谢么?” 常台笙理所当然回道:“先做到再说罢,届时让我磕头也没什么要紧呢。” 段书意笑了,他只简略道:“好。” 常台笙心里忽然暗舒一口气,但愿这家伙这回说的话当真。留个将来的磕头机会给她也好过让她现在就了结余生。她面上还是老样子,轻抬了抬眉毛,没说话。 “不过——”段书意话锋忽然一转,“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笑容里多了些狡黠意味,常台笙看在眼里,心中却向自己翻了个白眼,是了,段书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好说通,自己方才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啊。 她一瞬间觉得有些烦,只闻得段书意道:“还记得我之前问过你的事么?” 他问过的事?常台笙能想到的只有“芥堂与陈俨二选一”那件,当时她豪气地说这事跟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最后还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常台笙装傻:“不记得。” 段书意唇角笑意不减:“我这个人耐心十分有限,所以喜新厌旧,不再感兴趣的东西我通常都会选择毁掉,你懂我的意思么?” 常台笙若有所思地低头想了一下,故意说:“我想你说的大约是芥堂?” “不,我说的是陈俨。” 他的回答在常台笙意料之中。但她却瞬时板起了脸:“所以呢?” “我可以随时毁了他。” “所以今日来提前通知我?” 她的回答在段书意的意料之外,段书意于是突然来了兴致,笑道:“你似乎不大信我,但事实是,只要我点头,他随时都会死。我知道他现在在哪,甚至知道他今日去了谁那里当说客。我方才的话,不是同你开玩笑。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尊重一下我的威胁?”他说话间已走近了些,脸上表情友好得仿佛是面对一个多年好友。 常台笙面上无惧,心中却升腾起隐隐不安。段书意接着道:“他想找出朝中宗室埋下的奸细,我便给他抛了线索;他想得到宗室窃取库银的罪证,我遂让人露出破绽给他;他想要镇抚司监狱的钥匙,我就找人送给他。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在京城时你路上买回去的那盆兰草呢?” 常台笙眉间一紧,那盆植株难道有问题? “钥匙就埋在花盆里,他拿了钥匙没有同你说么?”段书意微微笑,“看来他也不是什么事都同你说呢。想问他为何会对这兰草有兴趣,之后在其中找到钥匙?因为依他的性格,看到不合常理的事物必定会起疑,一盆上好兰草配上粗糙至极的花盆,何况那花盆还是被刚刚换上去的,当然看着奇怪。” 他停了停,贴近了常台笙侧脸接着道:“所以他的眼睛早就能看到东西了不是么?你们都是讨厌的骗子啊。” 常台笙这时脸色才变了变。段书意余光瞥到她神情变化,很满意地笑笑,继而说道:“不过他近来状况似乎不大好,我会帮你留意的。” “你那时在哪儿?”常台笙顺了半天思路也只问了他这一句。之前她以为在京城那段日子,段书意应是被困杭州,可现在知道了他有替身,看他讲这些事时了如指掌的姿态,便怀疑他那阵子是否也在京城。 若是那样,可真是一局好棋。 “你在京城见过我啊,不记得了吗?”段书意手伸至她背后,指尖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她后背某处:“还有印象吗?” 常台笙陡然记起那次同陈俨一起去庙会看戏法表演,想起朝陈俨飞过去的箭矢,想起她当时替他挡了那一箭,末了也不过是换来后背一阵钝痛。 她依稀记得那时有个人走过来同他们说了抱歉,现在想想,似乎的确……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所以那人,竟是易容易声后的段书意吗?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在玩,都在布局,每一步都精心盘算,等着看人落入陷阱。而她和陈俨,都只是他的棋子,顺了他的大计划。 他伪造她的尸身,让“段书意”因谋杀案被困杭州,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圈在这里,而他早就离开这漩涡,悄悄布局坐看事态发展。 而陈俨,也是被他利用,按照他的意愿,一步步地瓦解端王谋逆之局,使得端王这场叛乱绝无胜算。 段书意就一直站在最后面,不露面不吱声,甚至让世人误以为他已死,好全身而退。 这一刻,常台笙似乎明白了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设的这局,最终想套的那个人,其实是端王。她,抑或陈俨,不过是他在这局中认为有意思的棋子,利用时捉弄一二,使事情看起来没那么无聊。 真是太自大了。 而段书意与端王之间又有什么大过节?以至于他要将自己的父亲推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常台笙眉头深锁,有些不堪重负地叹了口气。 段书意见她这般,猜她可能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却又被困在某个出口,如何也走不通。他声音低迷地开了口:“你读过的书无数,这种事都想不明白,实在令人觉得遗憾。你当真以为,我是段书意吗?” `P`*WXC`P``P`*WXC`P`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明菇凉的地雷,谢谢 第110章 一一零 此段书意不是彼段书意?这事情的离奇走向已经偏离了常台笙的预估路线,若当真写成话本子倒是好故事。 她忽然想起之前了解过的,关于“段书意”的一些事。 宗脉有远近亲疏与嫡庶之分,即便是同一个祖宗,却还是有出身之别。段书意最终能当上西南宗室的世子,并非因为他嫡出,而是因为此人手段非凡,竟能以庶谋嫡,将原本该在那位置上的人诬告入狱,自己则堂而皇之地上了位。 据说此后端王极信任他,许多事也放心地交由他去做。至于篡位野心,想必也是两人所共有。若想得更离谱些,则很有可能是段书意不断鼓动端王造反,甚至帮他做了诸多筹备事宜。等端王真的反了,设计一局,将他彻底推入深渊,自己则以假死推脱得一干二净。 至于他为何要这样做,那必定是因为他与端王之间有过节。这过节有可能是因幼年时被忽视所以记恨在心,又或者…… 常台笙思路一偏,觉得这猜测并不精彩。于是她想,这位“段书意”在上位前,据说一直被养在端府外,那么从他出生后到再回端府这段漫长时间内,能做的手脚实在太多了。 而且有件事很可疑。常台笙曾从探子那儿获知,段书意幼年时并不聪明,到两三岁时一个字都不会说,且身体也极差,端王以为他是个病残的傻子,加上那时候段书意母亲犯了些错,于是母子两个便被丢到了府外,从此无人问津。 可就在十几年后,这位昔日被弃的庶子,在给去世母亲守完孝后,带着聪明无比的脑子和心腹们回到了端府,从此所向披靡,直到坐稳了世子之位。 想到这里,常台笙甚至短暂地想象了一下他闭目舔刀口鲜血的模样,再一偏头,便对上他挂着微笑的脸。 常台笙陡然生出一个猜想来——那个又病又傻的段书意也许早就死了,眼前这个则是借了段书意名号行复仇之举的家伙。 她想到这儿,轻轻皱了皱眉。段书意在一旁淡淡笑出声,他看着她的眼眸道:“我想你应当能猜到*不离十。那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送他的这结局再合适不过。” 焚尸扬灰,遗臭万年。 这场看着热热闹闹的叛乱在他冷冷清话语中似乎已到了头。他已给出了端王最后的结局,常台笙竟也不觉得奇怪,似乎是相信他有本事控制这一切一样。 等她意识到这点,才猛地想起自己当下的处境。要命,这种境况下她方才竟让思路跑出去那么远,差一点拉不回来。 她声音已是有些微哑,语气却还算轻松:“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段书意目光仍停在她的脸上不动,唇角浮着笑:“你认为呢?” 常台笙索性开玩笑道:“或许你打算杀了我,所以让将死之人知道真相也无所谓?” 段书意抬抬唇角:“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你便长了胆子,真让人不适应。”他说着无谓转过身,背对着常台笙接着道:“杀你很容易,但对我没什么用,也没意思。” “怎样才算有意思?” “不知道。或许像那些给芥堂写书稿的士子一样,将难得的故事都写成册记下来会有趣,但那不是我所长。” “所以让我去猜真相让我写么?何必着急,你还有的是时间。” “时间?”段书意环视四周,满目的书在黯淡光线里有些沉甸甸的意味。他觉得有些可惜,换了话题道:“我原本让你将这些书让给我,可你却不肯,非要守着。不过我后来想想,我一个人左右是搬不走这些书的,就让它们提前给我陪葬好了。” 陪葬? 他此时离常台笙已有四五步之遥,在说完这话时骤然转过身,语气轻快:“烧了罢,我死后会将它们全带走。何况——”他对常台笙道:“这样我便能当你是在芥堂与陈俨中选了陈俨,我好找理由饶他一死,你觉得如何呢?” 常台笙略思忖一番,回的却是:“不怎么样。火场很危险,一旦真烧起来,若我孤注一掷拖住你,你未必能毫发无损地离开,这不该是聪明人的做法。何况,这世上是否有死后之身还很难说,更别说收了这些被烧掉的书当陪葬。若死后什么都没有的话,书岂不是白烧。” “我认为我们之前的交流已经进行到很融洽的地步了,这件事你居然不同意?”段书意声音越来越远,常台笙见他不停地往前走,全然不知他要做什么,原本放松下来的心又悄悄提了上来。 段书意忽停住步子,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册书下来,懒懒道:“不过是些纸墨而已,我已经帮你做了损失最小的决定。” 他说着就要打开手中这册书,然目光却盯住黯光中的常台笙,留意着她所有的反应。 可没想到常台笙竟只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似乎什么都不打算做。她只回道:“即便只是纸墨,我也不想为你的无聊付出任何代价。” 段书意低头翻了一下手中书册,脸上神情十分微妙地变了变,转瞬又淡淡笑起,最终将书放了回去。 常台笙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用余光瞥了一眼那燃了一大半的蜡烛,预估了一下时间,只听得段书意道:“你手下的人做事似乎不大妥当。” 常台笙淡笑笑,未说话。 之前她让宋管事将这里的书悄悄运走,之后以伪造的空白书册来替换,只防这地方出意外。 想来,段书意今日来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他一定认为这满屋子书全是空纸册。那样威胁捉弄她,是想看她如何演一出戏来骗他。他大概以为她会装模作样一番,之后再松口让他烧了这些本来就没什么价值的空书册。 他很想看到常台笙的虚伪面目,却没料到常台笙早就让人将书给换了回来。 真是没意思。 段书意道:“我难得会失算,今天可以计一次。这些书不用给我做陪葬了,你留着罢。” 他的声音渐缓,常台笙看着他转过身,又看他走了一段,缓缓问了一句:“开口闭口不离陪葬,你快要死了么?” 段书意背对着她,面前便是下楼的楼梯,声音里有些模糊笑意:“人总会死的不是么。” 常台笙未应声,段书意不急不忙地下了楼梯,行至一楼开门时对她道:“你出来时我也已离开杭州了,后会有期。” “最好不要再见了。” “别忘了,你说要磕头示谢的。” 竟还不忘处理杨友心那件事? 他话音刚落,常台笙便听得楼下紧接着传来扣锁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自己饿得发疼的胃部。 不到明日早上应不会有人过来了。她原本想或许可以从密道出去,但想想段书意那般精明,恐怕是不会让她有机会在这个时间段出去的,何必白费气力。 他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还会怕她在这时候冲到官府去告诉官府的人其实他们要抓的段书意没死么? 外面此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分明已近夏日,却连虫鸣声也听不到。常台笙因太饿太困,体力根本无法支持她再思考。待烛火燃尽后,她便索性寻了个角落位置睡觉。 ——*——*——*——*—— 她自觉睡得不沉,于是整晚不停地做梦。清晨时她不是被窗外阳光唤醒,而是被人摇醒的。 睁开眼,梁小君一张脸就在她眼前晃:“常姐姐你醒啦!” “你为何会在这儿?”常台笙撑臂坐起来,回忆起昨晚的事,头还有些疼。当然,饿过了头的胃更疼。 梁小君连忙扶她起来:“我早上原本是去府里寻你的,可你不在,我便到这儿来找你。我过来时门房都昏睡着呢,大门也开着,这值的什么夜啊。” 常台笙在她一阵叨叨中抓住重点问道:“早上找我有事?” “五更天的时候我收到消息,说那家伙事情已做得差不多了,也许快回来了。” “这么快么?”比陈俨预计的似乎还要早。 “哎,端王兵败如山倒,人心散了,自然快。不过那家伙应当还要善后,但没什么要紧的事了。” 她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竹管来塞给常台笙:“哦还有这个,是要转交给你的,大约是写了什么肉麻的话,我没有看。” 常台笙接过来,将那薄薄一圈纸从里头抽出来,一点点展开仔细读完。 自他离京后便再未主动来过信,常台笙为此担心了许久,就算昨日梁小君带了口信,她也仍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当下看到他的字迹,看到那熟悉的行文语气,她才略松了口气。 一旁的梁小君这时早就饿得有些不耐烦,遂道:“常姐姐就不用担心他了,陪我吃吃喝喝罢。”梁小君迅速说完,拉着常台笙就往外走:“诶我都快饿死了,昨天那面挺好吃,我们再去吃。” “让我回书房先写封回信。” 初夏阳光极好,常台笙走出藏书楼时感受到那扑面罩下的热量,回想起陈俨写在薄纸上的那些,竟有些之前种种担心都喂了狗的错觉。 枉她昨晚思虑良久,还在想要不要将段书意假死的消息赶紧通知给他,好让他有个准备。没想他早就猜到了,却偏偏一件都未与她提过。 常台笙觉得有些生气,甚至想回信指责他一番。但她提笔想了半天,满脑子不满到落笔时却只剩下了三个字—— “望早归”。 作者有话要说:尽量恢复日更啦~完结在望 感谢一路支持 第111章 一一一 陈俨最近喝茶喝上了瘾,西南产出的茶别有一番味道,让人总惦记着。若不是觉得这地方潮气太重,眼下又受战火影响有些乱糟糟的,他甚至都想喊常台笙也过来住一阵子。 物产丰饶,天高皇帝远,按说端王会过得很自在才是,可偏偏要行谋逆之举,落得如今这般处境。 段书意果真是挑唆界的一把好手啊,竟能怂恿得端王密谋造反,到头来以假死掩人耳目一了百了,诸事都推脱了个干净。 陈俨懒懒喝着茶,已是喝了近半个时辰。似乎这茶中包罗万象,喝着喝着能悟出人生大道来。 小旺站在一旁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瞥瞥自家公子,道:“您都喝了好久啦,今日没正事做么?” “正事?”陈俨又喝了一小口,“将一个地方的茶喝遍也是正事,我才喝了不到一半。” 小旺将手揣进袖袋里摸了半天,手指搭住一根小竹管:“您要是再喝下去我这信就不给您了。” “不看我也知道写的什么。”陈俨喝完最后一只小杯里的茶,懒懒散散回道:“大约不会超过三个字,不信你拿出来读给我听听。” 小旺被他这一说,连忙拿出小竹管,将里头信纸抽出来,展开一瞧,闷了好久,才抬头看看蒙着眼的陈俨,道:“您什么本事啊?” 小旺今早拿到信时听说是常台笙来的信,还以为这位少夫人会啰里啰嗦写上一大段,可没想到这薄薄信纸上不过写了三个字——“望早归”,竟还真让公子给猜着了。吝啬到连个落款多没有,啧啧真是薄情寡义呐。 这对夫妻可不就是商量好的么,这种信有什么好写的?小旺正腹诽时,陈俨已是起身从他手里将信纸拿了去,他紧接着道:“时辰差不多了,到裴将军那儿正好是饭点,去备车。” ——*——*——*——*—— 陈俨口中这位裴九思将军此次奉旨平定叛乱,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如今将叛军逼回茂州境内,平叛大军就守在城外,那架势颇像是凶神恶煞的老虎抬首盯着一只孱弱病猫,想吞随时就可以吞下。 端王被逼到这境地,似乎也不打算求饶,为了拖延时间,各种阴损小招数都使了出来,但到底是垂死挣扎,已不成气候。裴九思虽有耐心,也不急着回去复命邀功,不过茂州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尽管如今被平叛大军三面围困几与外界隔绝,很可能撑不了多久,但病猫急了也咬人,恐怕到时候城中百姓是要倒霉。 故而裴九思这会儿已在部署攻城计划,打算这几日将事情了结,免得茂州百姓受这围困之苦。陈俨过去时,裴九思刚与几位部将商量完打算去吃饭。 裴九思此次奉旨平叛,差不多是和陈俨同一时间动的身,但他却一次也未见过陈俨。这会儿见他一身白袍站在外面,还愣了一愣,回过神这才同几位部下打了招呼让他们先行一步。 裴九思朝陈俨走了过去,陈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神情也是不咸不淡的,手背在身后,样子看起来却有些“我没吃饭快请我吃饭”意思。 裴九思在他面前站定,笑道:“陈大人吃了么?” “若吃过了我便不会来啦。”陈俨语气甚是轻松,好似当真只是来找同僚吃个饭一般。他说着伸手挡了挡太阳,又说:“我知裴将军吃得不讲究,但今天却是别想敷衍我的。” 裴九思闻言笑笑:“定是不会随便就打发了陈大人。”他敛了笑,侧身道:“这边请。” 两人平日里关系虽算不得十分亲近,但难得能相互看得起,所以相处也算愉快。裴九思这次出征前得知陈俨也动身到了西南,以为能在路上遇见,却没料这家伙一直躲在暗中做事,迟迟不露面,直到大局几近尘埃落定,这才摇摇晃晃一派悠闲地出来要饭吃。 说起来,裴九思这回平叛也算是没甚意思。端王这场叛乱声势浩大,却没想到是雷声大雨点小,仗打到后来,叛贼势力越来越弱,原本情报称要跟着端王反的人,转眼间竟纷纷偃旗息鼓了。而端王叛军的部分主力,则又是些匪逃犯,本就都是亡命逐利之徒,见形势有变,举旗倒戈比谁都快。 裴九思转念想想,如此却也没什么不好,与其血流成河两败俱伤,这样倒也算是为百姓谋福。他自然知道这期间陈俨携皇命沿路逐一劝降,为平叛之路扫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障碍。理论上说,孤身入敌境劝降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若无足够的准备与把握,光靠勇谋不过匹夫逞强,找死而已。 这位昔日神童,此前虽在弘文馆担着领军角色,编了些还算有些说法的书,但在朝局政事上却未显过身手。这一次,虽只在幕后走动,但裴九思对他也一改之前的认识,收回了他在处世之道上是个愚人的评价。 他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许只是懒得去经营。 ——*——*——*——*—— 行军饮食素来都简陋应付,但为了招待这位幕后的“功臣”,裴九思特意让人去城中重新开业的酒楼买了好酒好菜来。 这期间,陈俨便一直在等着食物送来,支颐懒懒坐在空荡荡的餐桌旁,悠闲极了。 小兵匆匆忙忙将食盒拎进来,丰盛地摆了一桌。裴九思挥手示意旁人退下,自己在一旁坐了,又给陈俨分了碗筷倒了酒,笑道:“看起来似乎还不错,陈大人随便用。”随后又很是照顾地同他讲了菜的方位,好方便他夹菜。 陈俨早就饿了,自然也不会同他客气,拿了碗筷便吃了起来。 裴九思吃饭极快,陈俨还在慢悠悠吃着,他却已搁下了筷子,并道:“陈大人这阵子当真是辛苦了,想来也遇着不少麻烦罢?” 陈俨边吃边道:“我素来运气好,不大能遇得到。” 裴九思心道,说他谦虚罢,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说他有些自带优越感的傲慢罢,又谈不上。这家伙看样子是不想说此行经历啦。 裴九思想听故事,对方却不愿讲,于是他只好转移了话题,聊了聊战事。 陈俨仍在慢吞吞地用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的话,多半时间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知道裴九思对他如何劝降感兴趣,但这事的确没什么好说。他还清楚裴九思这次奉旨平叛一定觉得有些无趣,可他不也一样? 孤身入敌营劝降看起来危险,但事实上早已有人给他铺好了路,他顺着那条路走下来,连个给他使绊子的人都没有,顺利得令人咋舌。他从头到尾还是被段书意设计了,这让他觉得无趣到令人懊恼。 所以,裴九思啊裴九思,你我都是一样的,就别打听了。 正因为明白自己被段书意设计利用了,陈俨后来格外怠工,宁愿懒在驿馆里吃茶,都不高兴再出门了。 过了好半天,他开口问道:“裴将军打算今晚动手么?” 裴九思扬了扬唇,笑说:“找人看过,说今晚天气恰到好处,何况已不能再拖啦,探子已将茂州城内摸了个清楚,今晚将那反贼活捉来就好,也省却双方交战给城内百姓添麻烦了。” “裴将军三言两语好像就解决了这桩麻烦事,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帮上忙?” “陈大人这是甚么意思?” 陈俨吃完饭,这才拿过左手边的小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回说:“总不能吃裴将军的白食,该出力还是要出些力这才过意得去。” 裴九思清楚他不是这种客气性子,这家伙定是想进茂州城搞出点名堂来,所以才说要帮忙呢。裴九思于是说道:“陈大人还是在这等着好消息罢,捉反贼这等事,我等粗人去做便好。” 陈俨一时间没回话,不知又在琢磨些什么。 裴九思看看他,只见他将杯中酒给饮尽了,紧接着就起了身。裴九思一愣,陈俨却不急不忙说了一句:“裴将军这军营里似乎也不全然是自己人,还是小心些好。” 这是说他这里有奸细?裴九思愣了一下,忙回过神笑问道:“多谢陈大人提醒,不过陈大人可否说得更详细些?” 陈俨道:“没什么要紧。裴将军大可不必担心今晚计划会败露,只是记得多带些人,或许裴将军今晚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人,到时候人手不够便糟了。” 裴九思闻言一阵纳闷,陈俨已是走了出去。 他随口一提说不要紧,可裴九思却皱了眉,送走他后转身又将部下喊了来,将计划又部署得更周密了些,免得今晚横生意外。 ——*——*——*——*—— 是夜连星月也没有,空气中蕴着层层潮意,似乎一场夜雨将至。 晚风稍稍小了些,裴九思亲自率二十名精兵穿着敌军衣服分头潜进了茂州城内。此行顺利容易得简直令人发指,裴九思甚至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端王的陷阱,好在之前陈俨提醒过他,他便多做了一手准备,这边密袭,有异常情况放信号,外面立即攻城。 这只病猫早晚都要吃掉,裴九思不介意将两种吃法都准备着。 裴九思按照原定计划直取叛军主营,这时忽下起雨来。雨势不小,雨珠子噼里啪啦打下来,营帐外的守卫顿时失了纪律,连巡视士兵步子都快了起来,似乎急找着地方避雨,用来照明的火把此时遇了雨也被灭了嚣张气焰,有些恹恹的。 军营中一时间有些乱糟糟,加上光线不行,也无人注意到他们这些穿着军服的冒牌货。裴九思这时抬起头迅速环视四周寻找主营,却蓦地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悠闲地撑了把伞站在某个营帐前呢! 作者有话要说:常叉叉:我爹的自尊心大概不容许自己一直这么被耍的段书意v 这位大叔你最好想想退路 嗯哼 第112章 一一二 裴九思认出那身影是陈俨后,已是惊了一惊,再看到那营帐门口的守卫一动不动地站着,全然当陈俨跟个隐形人一般,他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军营中如此离奇之事他还是头回见到,那些守卫难不成跟陈俨一样都看不见吗?还有陈俨到底是如何进来的?虽说茂州城内守卫的确有些马虎,但陈俨这样一介书生,眼睛又不大方便,想要进城也太难了些,更何况是光明正大地进这军营呢? 裴九思自然不会蠢到以此相信陈俨会是奸细。尽管如此,但他心中此刻存了种种疑问,这时候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旁边部下见将军的目光一直盯住西边那营帐,于是小声道:“主帐在东边方向,得往那边走,不知将军是否还按照原计划行事?” 裴九思略略一想,只见那边陈俨已是收了伞,旁若无人地进了那座营帐。他眉头紧蹙,似乎在费力思考,没过一会儿,他与部下吩咐道:“你带人在这里守着,若那营帐内有任何不对,便给信号。” 部下点头道了声明白,以为裴九思要亲自带人去主帐抓人,于是加了一句:“将军小心。”不过转眼间,他便见裴九思消失在了这雨夜中。 ——*——*——*——*—— 这时陈俨已进了营帐内。他不慌不忙将伞收起放在一边,抬首道:“看来我要等的人还没有来,不知王爷眼下还能开口么?” 对方全无言语回应,只有呜呜呜的闷哼声。 陈俨摘下了蒙眼布,帐内光线并不至于亮到刺眼,他稍稍适应了一下,看清楚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的端王,眉头轻轻皱了皱,道:“这样绑着实在是太粗鲁了罢。” 粗绳将人围了个结结实实,嘴里也被塞了布团。 想反抗?不能。想说话?也不能。 陈俨余光瞥了瞥,寻到一张椅子,走过去闲适万分地坐了下来。屋外下着大雨,闪电频频露面,间或有巨雷声,大概无人会管顾这边一座小营帐,果真是适合做事的好天气呢。 陈俨的袍角有些湿了,在这夏夜里,他竟莫名觉得有些冷。这营帐简单得很,看着像是副尉级别住的。至于原先住在这里的副尉去了哪儿,陈俨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端王眼下之所以被捆在这儿,全部都拜段书意埋在军中的奸细所致。 包括外面的守卫,一路领他过来的小兵,统统都是段书意的人。而这位可怜的王爷,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转眼之间自己被部下绑到这座营帐中,身边的谋士与护卫突然间就不见了,外面眼下是什么情况更是不得而知。 端王方才见陈俨进来,一时间以为他就是主谋这一切的人,才费力地发出声音以示愤怒和不满。陈俨看向他那怒气冲冲的脸,当然明白自己已被误会,心道难怪段书意能轻而易举控制这一切,端王本人实在不是什么有大智谋的人啊。 任凭对方歇斯底里,陈俨却依旧无动于衷地坐着。过了好半天,他大约是觉得有些无聊,这才道:“我知王爷眼下一定很是愤怒,但有件事我需要澄清一下,免得王爷误会。事实上今日我也是应邀而来,王爷遭遇的这些事,我先前并不知情,因此王爷不必对我生不必要的气,免得伤了身体。” 端王听明白他这话,顿时表情一变,连口中呜呜的闷喊声都变了调,似在问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陈俨再看看他,发觉他很是憔悴,面容发色全然不似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状态,难道是因为得知段书意横死杭州,太过悲痛才致如此? 那可真是伤心错了地方。 帐外又是一声响雷,像是要将这天给炸开一样,很是吓人。陈俨这时略略偏过头看了一眼放下来的帐门,轻压了唇角,又重新转头看向端王:“我有个好消息忍不住想告诉王爷,世子他……” 端王眼眸都亮了一下,陈俨却故意停住了。 陈俨见状忍不住浅笑了笑,重新偏头看向帐帘那边:“世子不打算进来么?”他懒懒说着转回头,见端王的表情已瞬间变成不可置信状,甚至有些惊骇意味,于是接着道:“风大雨大,淋到了会病的,世子若病了王爷会担心的不是么?” 他说得慢悠悠的,十分闲定。话音刚落,忽有人挑帘而入。端王看清来人陡然愣住,呜呜呜的闷喊声更大起来,双手也努力挣扎着,似是希望段书意赶紧过去帮他解开。可没想到,段书意却只是站在帐门口看着,一双眼里透着难得的寡凉意味,好像就算端王马上快死了,也会是这无动于衷的模样。 端王突然燃起的希望骤然破灭,与此同时,他忽然想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化可谓是精彩绝伦。 陈俨看在眼里,不打算起身也不打算开口,以静制动简直是和常台笙当初选了同一条路。 不过常台笙当时内心尚有惧意,他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就在这时,端王忽地发起狂来,但无奈椅子很重,他那本来就算不得壮硕的身体哪里挪得动这椅子。 陈俨看着心想,段书意果真是坏极了,为了方便行军,正常军营中哪会有做得这样沉重的木头椅子,想必是为了绑住端王特意送进来的呢。 能将这么大的物件轻而易举地送进来,还能将他自己这样的活人正大光明地带进来,看来外面的将士大多数都是段书意的人了。 一个人有本事能布局成这样确实很厉害,不过陈俨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一个想要复仇的糟心孩子自以为是的一场游戏,和商煜在本质上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两个人玩的规模不同罢了。 这两场游戏的共同部分在于,对手都很蠢。和不在一个段数上的人玩,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很快就会感到厌倦,并且在输赢明了后,都不会获得预期的快意。 陈俨认为段书意很快就要郁结了,谋划良久的复仇终于到了尽头时,这种空虚和失落感是无可比拟也难以避免的,真是好奇这个人最后会怎么给自己安排结局呢。 他慢慢想着,懒懒坐着,直到段书意走过来,这才稍稍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 段书意淡笑着看他一眼,他也微微笑着回看他一眼,简直同府里的小白猫一样看不透脾气。 段书意道了声久违,又问:“陈大人眼睛大好了?”陈俨微笑着回说:“还没有。”他环视四周,又补了一句:“噢,似乎没有多余的椅子了。” 于是段书意就站着。 那边端王却已经努力挣得鼻子喘粗气,瞪向这边的目光仿佛带了锋利刀片。 段书意偏头看向陈俨:“不妨你替我向父王解释看看,眼下这情形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陈俨抬眸看他一眼:“世子太抬举我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今日到这里来,原本以为是王爷想要议和,却没想王爷被人绑了,我看了好生不解,却又不敢妄自动手,还是世子来解惑罢。” 他不介意装傻子,在这里多费口舌展示他最近的调查结果才不是明智之举。段书意必定认为依照他的性子会炫耀般地将这些事全盘托出,可他偏要跟他对着干。 段书意果不其然地轻抿抿唇角,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他重新看向端王道:“我知父王不想这般不明不白的死,但有人不愿意说,我也懒得讲,看来父王只好这么去了。” 陈俨坐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听着,心道段书意这也实在太口是心非,以为这样便能逼得他帮忙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他看起来难道像多事的人?端王是否知道真相同他有什么干系?天真。 他一脸淡定,端王那边却急死。他大概到现在都不能相信是段书意绑了他的事实,发狂似地挣绳子,却根本徒劳无功。 陈俨想,段书意大概是不会再给端王说话的机会了。这可真是世上最歹毒的做法了,比给哑巴吃黄连要过分得多,这一口气堵得端王估计得呕出血来。 段书意忽然慢悠悠道:“陈大人既然不知道为何我父王会被绑在这里,那我也不勉强。不过,可否说说看,我父王为何会做不成事?” 这次造反为何不成的原因不就在眼前么?有你段书意插手安排,端王又岂有赢面? 但陈俨说的却是:“有违天道,自然是……不成的。” 他今晚有些太欠收拾了,说话一直都往后退,像一团棉花,捶的人大概也觉得很是不爽快。 段书意干笑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拿他如何是好的感觉。 又是一声响雷过后,陈俨忽起了身:“看来世子与王爷之间有些纠葛与误会,今日也没有议和的打算,我着实是被骗来这里的呢。鉴于此,我还是不打搅两位解决私事了,改日再见。” “你能走得了么?”段书意脸带笑意地看着他,“上次在杭州,无人给你设防,我也无意多留你,于是你即便闭着眼也能走出去。不过这一次,要容我想一想。” 陈俨却已是快走到门口,但他顿住步子道:“我不走也是无妨的,世子可以慢慢想。” 作者有话要说:常叉叉:爹爹你在想神马……你现在应该早点回家生我的QAQ 感谢史记乳名和火爆小黑人菇凉的地雷以及零三菇凉的火箭炮 谢啦。 第113章 一一三 帐外又是一声响雷,陈俨站在帐帘前未再挪步,段书意便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那笑中的了然,仿佛他能洞穿陈俨这时候在琢磨什么一般。 难道他连读心术这等失传秘技都会?陈俨这时候百无聊赖地想了一想,觉得不应该,于是他很有耐心地等着段书意的下一步反应。 段书意却转过身去,最终在陈俨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向还在徒劳挣扎的端王:“父王如今已是瓮中之鳖,不妨省点力气,好同皇上好好叙叙旧,他一直在等您回去,甚至不惜装死来骗父王举旗反呢。” 之前外面一直传皇帝病到不起,甚至有说皇帝已然驾崩,秘不发丧只是为暂保政局稳定。恐怕端王也已是信了个中传闻,这时候听段书意说皇帝装死,自然又是一惊。 就连陈俨也不落痕迹地轻压了压眼角。这件事在朝中也只寥寥几人清楚内情,段书意此时却能如此笃定地说出这番话来,令人不得不细思,他的手到底有多长,耳目到底是有多少。 朝中甚至连皇帝身边亲近的人中都可能有他埋的眼线,且非常隐蔽不易察觉,实在非常危险。陈俨意识到他的棋局不止于此时,忽见他转过头来正盯着自己看,那长眸中笑意更深。他声音温温:“你在等人么?” 陈俨的确在等人,但他要等的那人大概是动作太慢了,按说裴九思去了主帐没见到端王人影就该动手的,但裴九思的反应似乎不怎么行。 “不用着急,慢慢等,该来的总会来。” 段书意说这话简直像在安慰他似的!这心平气和的语气中透着的嚣张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那是自然。”陈俨回得亦是风平浪静。他说着走回案前,拿过壶倒了一杯茶,兀自仰头饮尽,没说话,又接着倒了一杯,喝到一半时便瞥见偏头看过来的段书意。 “还有么?”段书意这样问了他一句。 “抱歉,没有了。”陈俨拎起空壶晃了晃。 “你手里的给我罢。” “真恶心。” 话虽这样说,可他仍将喝得只剩一半水的杯子递了过去。 段书意接过杯子又转回头去,与端王道:“今晚有人打算来捉了父王,但那样父王恐怕也不甘心,所以我就在他们动手之前将父王移送到这儿了,父王觉得我做得对不对呢?” 他声音慢慢吞吞的,透着悠闲与死一样的平静,好像在说些没意义的话,可分明句句带着冰冷刀刺,割得人肉痛。 端王此时神色极为复杂,他大概觉得段书意疯了,却又想要拼命消化这些事,恨不得一下子想通这其中所有情委。 可是,没机会了。段书意已不想与他一道慢慢回忆往事,只言简意赅地说道:“这是最后一次喊父王了。因为我并不姓段,我姓裴。” 他说到这的时候,端王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惊异,似有些回过神来,随后眸光倏地黯了下去。 看样子,端王已是忆起旧事,此时心中定是百感交集。可陈俨深以为这并不是看热闹的时候,他刚回过头,便见裴九思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 裴九思直接忽略了陈俨,直接扫过帐中其余二人。由见端王已被捆住,他遂立即指挥部下将段书意控制住。没料段书意却稳稳坐着,只说了一句话:“族兄别来无恙。” 一句话竟让裴九思愣了愣。 “裴将军,这里不适合叙旧,也不是用来打愣的。” 陈俨一语点醒他,裴九思正要动作时,段书意却道:“族兄若动我,我今日便不会活着离开此地。今晚天气如此之差,何必再出去吹风淋雨,不如等雨停了再说。何况,族兄不想听听为何我会在这里么?以及……”他眉尾轻压,声音更缓:“我到底该不该被捆?” 以死相挟?这种情况下竟是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当真是少有所闻。 可裴九思却跟着魔似的垂下了手,因被雨淋得一塌糊涂,此时有雨水沿着袖管滴下来,陈俨仿佛能听到那声音。他短暂地闭了下眼,复睁开时段书意正一脸从定地看着这边。 段书意看起来简直像个吞人心的怪物,好似什么都能被他算计了去。他从从容容又转向端王:“那位要来抓你的人,是我的族兄。多年前,我还在河东本家时,曾与他一同去学塾一同玩乐,那时我六岁。可后来我父亲到西南任职,举家搬迁,便再也没有与本家有过联系。实没想到,这位族兄眼下竟已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而我眼下却是……”他慢吞吞说着,看着端王最后只动了动唇,没有出声。 他最后要说的那两个字,大约是“怪物”。 “说起来我变成眼下这样,全然拜你所赐。我父亲不好控制,你便用听话的傀儡换了他。那时你身边的谋士当真是厉害,竟能将我父亲顺理成章地治罪杀掉,只是——他留了我这个活口。现在想想,我大概也只是他手里的一颗棋,我童年少年时期,全是他在教我如何行事为人。而那时候,他应还在你身边效力罢。 “他费尽心机想要毁了你,所以饲了我这个怪物。可却忘了怪物长大了转头便会吃人,饲主也不例外。 “我是恨他的,但似乎又更应当恨你,所以我做了许多事,好像只是为了送你一个结局。你会被除籍焚尸,以罪臣之身遗臭万年。不知你满不满意?” 端王眼中冒火,他本以为只有眼前这家伙背叛了他,可没想到、没想到十几年之前便有人一直心怀鬼胎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还是他最信任的谋士宠臣!近二十年他竟一直活在被算计当中,而那人已死,现在就连想弄清楚原因,竟也没处再可询证!他只好带着为何被背叛近二十年的疑问走到末路,实在是……实在是…… 他早已涨红了脸,气得几欲吐血,脸上肌肉绷得像是随时要炸裂。 反观段书意,却是云淡风轻地坐着,似乎方才只是讲了一个无聊的关于旁人的故事。他难得高兴悲伤,多年的训练与控制早让他成了没有什么情绪的人,就算有所表达,也不过是习惯性的伪装,都是面具。 但此刻他竟然觉得有些堵。 不是难过,也并非想不通,但就是觉得有些堵。他甚至对端王这般反应有些厌烦,于是别过眼,百无聊赖地看了一眼燃烧着的烛台,缓缓道:“都是你自己的贪欲与愚蠢沃养了这一切。人若不够聪明,还是悠着点过比较好,不是么?” 帐外许久未有雷声了,此时只剩下淅沥沥的落雨声。雨势渐小,这夜似乎也不会如预料中那般长,一切都似乎刚刚好。 端王的闷嚎声这时候听起来格外明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端王与段书意身上。陈俨冷眼看着,裴九思则一直怔着不动,目光未从段书意身上挪开过。 时隔多年,他其实早已认不出这位族弟,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位族弟家出了事全家都未能幸免,而方才只听他寥寥数语便将这些年情委描出了大概,心中已是起了大波澜。 铁骨铮铮的将军此时闭了一下眼。 这一闭眼落在陈俨眼中别有意味。陈俨知道,裴九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段书意一道捆走的了。如果段书意这时候想离开,裴九思也一定会让他走。裴九思虽是粗人,却极重情义,又何况是面对曾经一同读书玩乐的族弟,再者他从来都觉得裴氏那一支血脉断了极为可惜,如今见族弟未死,或觉大幸也不一定。 若段书意当真以自己的性命想要挟,裴九思为了这支血脉考虑,也不会硬来。 裴九思心中软肋,段书意似乎比谁都清楚。 他的确是个怪物。 ——*——*——*——*—— 段书意这时候起了身。他已没什么兴趣再去同端王说些什么,反而径直走到裴九思面前,微微笑道:“族兄一路平叛辛苦了,回去奖赏自是不会少,往后珍重。至于今晚——”他笑意渐敛:“就当作没有见过我罢。毕竟,我已经死在杭州了。” 裴九思几个部下此时都听得愣住了,他们似乎还没法弄清楚这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事。人物关系、故事情委似乎都太出乎常理与逻辑,实在是令人难解。 而他们的将军这时候,却只闷闷地应了声:“好,保重。” 难道不该捆起来拎回去审问吗?!看起来这家伙的身份很是可疑啊!会出现在这营帐内,还用那般姿态同别人说话,当真是将军的族兄弟吗?将军哪里来的弟弟?! 部下们嘀嘀咕咕,都看向陈俨,心里指望着大概也只有这位陈大人能劝劝将军了。 可没想到陈俨却瞥了一眼裴九思道:“此人手段非凡,且有眼线在你营中,故而你今晚动作他自然提前获知。至于摸清楚你裴氏族脉,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想要编个碰巧的故事更是信手拈来。大概谁都想问你凭何相信他便是你的族弟?不过我猜你会回——” “不重要了。” 裴九思几乎与陈俨同时说了这句话,随后陈俨便神情寡淡地别过头去,未再说话。 段书意走到他面前,皱了皱眉,又闭了下眼,低头抬手轻柔了柔太阳穴,最终抬首问道:“你今晚为何会来呢?” “我非懦夫,你请我来,我自然来。何况——”他稍顿了顿:“裴将军会心软,但铁石心肠如我,又怎么可能放你离开呢?你可以试着自己走出去啊。” 段书意的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似乎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借一把力。 作者有话要说:常叉叉:诶我知道我爹不该玩阴的,但是这位段叔叔你真的是鬼魅一样的存在啊,不过呢,我爹肯定不是出于官方目的要抓你的,真的我太了解他了。他也是个怪物啊。 第114章 一一四 `P`*WXC`P``P`*WXC`P`  叛军一众被擒,端王及其家眷亦被押送进京。因平叛成功,朝中低迷的气氛瞬时一扫而空,京城今年的夏日较之以往却反而更热闹起来。久病在榻的皇帝重掌朝政,绕过法司亲审叛贼定了罪。这期间,不论朝官百姓,几乎都翘首候着行刑那日,好像一旦端王彻底倒台,他们的好日子便要到来似的。 可事实上,这些与平民百姓却又谈不上有多少关系。 端王及亲眷谋士临刑前几日,众藩王都奉旨进了京。明眼人都清楚,这是杀鸡儆猴绝不会容恕的警告。被剥宗籍焚尸扬灰,这等惨烈下场虽不至于令有心者彻底绝了念头,但一时间却也不会有人再敢轻举妄动。 其中势力仅次于端王的晋王,亦是被单独召见。那日皇帝特意留了家宴,直到宫禁时分这才让人送晋王走。个中明示暗示,外人虽不知细节,但也能猜个大概。 同晋王一道离宫的,除了这次平叛功臣裴九思,还有陈俨。 三人行至门口,晋王忽停住步子,转过身来,同陈俨道:“我如今立场,不大方便去陈府做客,替我向你父亲问个好。” 陈俨面有淡笑,低头应了一声,便再无他言。 晋王见他如此反应,唇角动了动道:“若有机会见到贾志敏,也替我问个好。” 陈俨又回了一声“好”,随即又道:“天黑路远,王爷慢走。” 晋王闻言笑了一笑,这才转回身,大步往马车那边走去。 待他走后,裴九思眯了眼道:“我只知晋王以前为了个女人同你父亲生过嫌隙,如今看来却是不像啊。” 陈俨并没有回他这个问题。晋王何等聪明寡情,而陈懋又何等理智,心都冷得像寒月雪的两个人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做出这样争于意气的事?贾志敏一介女伶,当年借晋王势力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其实也不过是晋王一颗棋子,游走于权贵间,既是交际花,又是明处最好的眼线。 只可惜这样的女人,却也有不理智的时候。心稍微有了点偏向,便被抓了弱点,以至于当年陈懋借此将在京城自由逍遥的晋王赶回了封地。 外人看着只以为是权贵为了一介名伶而生嫌隙,但其中角力,清楚的人却少之又少。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圣上授意,更是不得而知。 陈懋之后默认了与贾志敏不清不楚的关系,但陈俨知道,除却兴趣相通的部分,更多的其实还是交易。此后贾志敏一路富贵,再不必攀附某个人而活,是上苍给她的机会,也是她的选择。 世事总比看到的部分,要复杂难说一些。 裴九思似乎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他问了陈俨一个思索了许多天也不得正解的问题:“捉拿端王那日你最后为何要那样做?” “你当时已全无理智可言,为给裴家留一支血脉,只想着替段书意保守秘密让他离开。但当时那么多部将在,几十双眼睛盯着,你那样做便是自掘坟墓留人话柄,说不定将来连我都会被牵连。所以我必须让人将段书意带走,至于后来他有通天本事能逃走,便是你我所料不及的事。这样一来,没人好指摘。这手段虽卑劣了些,但这份自保私心,希望你能给予理解。” 陈俨寥寥数语,将那日的事已说了个明白。 可裴九思却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陈俨那天让人将段书意关起来,在里头待了有足足一个时辰。那时段书意应当刚从药效中恢复,陈俨与他聊了一个时辰,应是说了不少。 裴九思更愿意相信,这不短不长的时间内,陈俨与段书意可能达成了某种交易。他当时已清楚自己这位族弟冒充段书意一事,心惊之余却也担心这场叛乱从头至尾可能是由他设计。若是这样,那他手中的秘密,与触角所及,恐怕十分惊人。 一个人知道得太多做了太多,很多时候都是祸事。 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这位族弟于君国而言,的确是……有罪的。 就在裴九思艰难地在家国公私之间想要做出选择时,陈俨已拿了他想要的东西出了那间斗室。 陈俨只说:“裴将军平叛辛苦了,我请你喝茶。” 再然后,部将来报,说段书意跑了。 裴九思下令去追,陈俨却说:“让他死在平羌江不也很好么?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于是军中都传,说那个人跳平羌江死了。 裴九思对此事未再说过一句话,他重整军队,押解着叛军一路回了京。 抵京时烈日炎炎,已是盛夏。 时节是很奇怪的,一圈又一圈地轮回,每一年都是一样。变化的,大概只有人与事。 今年夏天迎他归来的,是圣上隆重的贺礼及嘉奖。但裴九思心是虚的,虽知道皇帝这样做是为了向天下表达强硬的立场,可他放走了这场叛乱中的始作俑者——他的族弟,所以心中一直忐忑。 陈俨悄无声息回了京,未受礼也未受褒奖。裴九思只听说他那日进宫留了许久,之后便一头扎进尚书府闷睡了好几日,谁也不见。 裴九思今日是第一次回京后见到他本人,且是在皇帝所设的晚宴上。席间陈俨几乎不说话,仍旧蒙着眼,只闷头吃东西,好似饿了几天几夜一般,皇帝也由得他去,甚至让内侍给他案上多添了一些吃食,其中纵容谁都看在眼里。 自古以来,君主对有价值的人才予以宽纵。那么陈俨手中,自然有值得被器重的筹码。裴九思一介武人,心思虽粗了些,但这点还是能想得明白。 或许陈俨手中的筹码,正是从段书意那里换来的。端王已败,可朝中密线遍布,要清理干净,耗时又费力。段书意狡黠爱玩,能给到陈俨的部分,恐怕也十分模糊。 陈俨最终还是没有明明白白地回答裴九思的问题。 ——*——*——*——*—— 端王临刑那天,京城晴空万里,地表干燥得几要冒烟,蝉鸣连片,叫嚷不息,热闹得好似比赛。 西街茶肆点心铺子凉棚下都坐满了人,没位置坐的便站在路边,伸长了脖子等囚车经过。牢狱之苦非人人能忍,端王那样一个人竟能瘦成这般枯槁模样,头发散乱形同乞丐,身披粗布囚衣,目光无神地望着前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俨这时换了身白裳坐在天棚下悠闲喝茶,身边便是熙攘人海。他想,如果这时候有一盆冰镇葡萄便好了,酸酸凉凉应是十分解暑,可惜哪里有葡萄呢?他果然是在做白日梦啊。 他将最后一只点心塞进了嘴里,伙计瞥见他蒙着眼,遂走过来提醒道:“公子您碟子空了,要再上一盘否?” “哦。”他应了一声,“不用啦。” 伙计识趣离开,陈俨则接着吃茶。 街上的人潮跟着囚车往刑场走,陈俨却仍旧坐定。说实话他对行刑并没有兴趣,他不过是在等人。 这夏日如此好,是他最喜欢的时节,可他却并不开心。因为一些麻烦事,他需要在京中留更长的时间,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打算。 开始学着做计划似乎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如今这样大概是受常台笙影响太深了罢。 他想着想着竟有些走神,就在这时,忽有一叠册子在他面前放了下来,紧接着,便有一人坐到了他的对面。 陈俨端起杯子浅抿了一口茶,等对方开口。 “别来无恙。”段书意,哦不对,裴渠的声音。 对于精通乔装之术的人而言,换个身份活实在是太简单不过的事。 陈俨没回,又喝了一口茶。 裴渠侧头看向旁边人潮涌动的街道,不自觉道:“这样的结局太令人满意了,我原先以为不会有这么多人来观刑。” “多数人只是闲得无聊,他们并不关心事情本身。”陈俨极自然地说着,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泼了一盆冷水。可他想了想,却说:“如果你觉得失望,不妨再哭一场,你那日哭得似乎很是痛快啊。” 陈俨指的是他晕后被关押那次。当时大约是受了药物影响,陈俨与他说裴家往事时,他竟失声痛哭。 那大概是裴渠身为“段书意”这一段短暂人生中,最屈辱的一刻了罢。 裴渠却并没有在意他这嘲笑,径自从袖袋中摸出一张方子递过去,随即换了话题,道:“你要的方子。” 已死的商墨留下的方子,用来治他的眼睛。 陈俨接过来也未道谢,只收进袖袋,不咸不淡地说了声:“还有事么?” “你看起来似乎不大高兴。”裴渠说完又朝街上看了一眼,行人渐渐少了,大约是都已聚集到了刑场,就等时间一到,刑场点火焚杀叛贼。 他微微眯了眼,又重新看向蒙着眼的陈俨。 陈俨此时面色淡淡,实在没什么情绪可言。他回:“拜你所赐我需要在京城待更长的时间,你认为我有理由高兴?” “不要紧,又不会闲着。”裴渠说着低眉瞥了一眼桌上的一叠册子:“我烧了芥堂所有的藏书,但留下了书目。”他说着抬起头,看着他缓缓道:“我想你治好眼睛后,应当有兴趣将芥堂藏书默写一遍,你不是全看过么?既然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自然也该用到实处。”他微微笑:“你说是不是?” 陈俨无声地回了他一个笑。 此时不远处忽传来敲鼓声,裴渠掩唇懒懒打了个哈欠,淡笑着说:“哦对了,其实你不问我要这个方子也是无妨的。杭州城有个大夫叫商煜,是商墨的关门弟子,得了商墨真传,医术并不输他师傅。你找他看眼睛,或许会好得更快。关于这位商大夫,据我所知,他近来似乎准备了五口棺材,一口留给了程员外的儿子,一口留给了商墨,一口要留给程夫人,另外两口,会留给谁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猜,杀弟弑师害母这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人,大概会有一口棺材留给自己作后路,另外一口大概是——找个陪葬?是要弟弟做陪葬,还是要求而不得的爱人做陪葬呢?”`P`*WXC`P``P`*WXC`P` 作者有话要说:常叉叉:兴奋!据说明天就大结局惹!!我就要粗来惹!! 第115章 一一五 常台笙许久未收到陈俨的消息,本想问一问梁小君,可这丫头却似人间蒸发了般,毫无踪迹。只留下一呆傻徒弟,愣愣看着前来寻人的常台笙说:“师傅出去赚大钱了。” 一句话,大概就是全部的动向了。 就像今日入暮时分常台笙收到陈俨的久违书信一般,上头只寥寥数语就将近况说尽。陈俨清楚她对朝堂之事并不感兴趣,故而也讲得极其简略。常台笙看到最后,未见其写归期,便又将信收了起来。 她对着信封看了半晌,发现他字迹竟有变化,似乎比以前更端正了些,他近来难道还有空练字么? 常台笙想了想,并没有立即回这封信。书房内这时光线黯得一塌糊涂,常台笙未点灯,只起身走到门外,穿过走廊,行至堂间。 江浙一年一次的书市提前,芥堂忙成一团。恰这时,杭州城无情又匆忙地入了秋,一场场萧瑟细雨下着,潮湿的空气冷得让人心生错觉。 “又下雨啦。”宋管事拎着一个竹筐子急急忙忙进了门,外面已是雨雾弥漫,什么都看不真切。门房探过头去瞧他手里的筐子:“哟,是螃蟹!” 满满一筐子的螃蟹,一只只都被扎得严严实实,安安分分挤在一块儿比赛似的吐泡泡。宋管事笑笑,拎着螃蟹便去了后院。 此时虽已到了饭点,堂间的版工却各自却都在忙着手上活计。常台笙亦是坐在灯下审阅样本,看有无错漏。外面无边秋雨安安静静下着,堂间满是纸墨味道,忽地帘子被挑开,宋管事露了个脸道:“东家请大家吃刚上市的螃蟹,都已煮好摆上桌啦。” 版工陆陆续续都放下手中工作起了身,常台笙且仍是低头看着手中样本,直到堂中只剩了她自己,这才抬了头,收拾东西打算回家去。 宋管事瞧她没过去吃饭,便又折回来,见她正收拾着书匣,便问:“东家要带些螃蟹回去吗?” “恩。” 于是常台笙带着几只未下锅的螃蟹上了回府的马车。这天气里,人似乎也都不大愿意出来,一路上冷清得很,除了车轱辘声便什么也听不见。常台笙轻轻挑起帘子,朝外看了一眼,雨雾中亮着的小灯有气无力似的,青砖地被这雨水浸润得更是光亮,她微微眯眼,看到的便是一片模糊街景,令人觉得如同置身幻境。 大约这空气太凉太潮了,常台笙陡然回神,竟遥遥看见商墨的医馆。马车继续前行,从医馆门前路过,只见那牌子仍旧在,可门却是紧锁着,檐下一盏灯似有许久未点,外面糊着的灯罩子都破了。 好几个月了,谁也不知道这位商大夫去了哪里。好像自从程夫人被定罪流放之后这里便一直锁门不开,药僮们也都各自走了。于是杭州城内少了一位好大夫,多了两座孤坟。一座是名医商墨,另一座则是程夫人的宝贝儿子程康。 程夫人虽逃过一死,但常台笙知道,还剩两口棺材没有用。不,大约是只剩下一口了,因为他将杨友心也送走了。 杨友心死得有些奇怪,先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砍杀了家里的妾室,随后又去衙门说有人要害他,让衙门的人去保护他,再然后杭州知府在杨府查到了他与叛贼段书意有往来的证据,于是顺理成章地将他抓进了牢中。 那时正值端王一行逆贼被捉,朝中对平叛功臣大加提拔,就连地方上曾与端王势力有过抵抗的官员,都受到了褒奖。人人都知道此时踩端王及其走狗一脚能得到好处,杭州知府这等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辈,自然更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的好机会。 杭州知府将杨友心关在牢中,反反复复提出来审问,恐是将衙门里那些刑具都给用上了,这才令杨友心伏了罪。杨氏一族被抄没,苏杭的产业自然也都流入了官家。这一回,苏杭知府都得了好处,自然都是闭门各自欢喜。 而杨友心就在临刑前,突然死了。 仵作验下来,说是中毒而亡,可哪里来的毒药?一层层追查下来,说久未出现的商大夫来探过监。 可这时候,商煜早就离开了杭州城,衙门追查了几日,觉着徒费工夫,遂不了了之。 常台笙并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她所认识的商煜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若真有心要杀杨友心,不会去亲自探监留下线索。这样看起来,倒有些像刻意为之,像是留下最后一个记号,然后永远消失。 总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约也没人知道,那最后一口棺材,留作了何用。 常台笙念至此,闭了闭眼,没有再细想下去。 自杭州城几桩同她有关的案子结了之后,生活忽然就回到了原处。只是芥堂挪了地方,又因夫家的关系,她在江浙书业中说话多了一些分量。当然,议论也不会少,作为一介书商,或只是作为陈俨的夫人,书业士林内围绕她的话题只会越发多。甚至有些小书坊的塾师竟用他们的事来写了本子,还卖得挺好! 常台笙忽侧过身从旁边书匣里取出一本册子来。她打开那本册子翻看了一会儿,车内灯光昏昧虽不适合看书,但她却清楚知道这其中内容,因这些文字出自她之手,写的正是段书意留下的那段故事。 端王谋逆风波如今尚未完全过去,这个故事便不大好拿出来传阅。 常台笙想,纵使自己了解了这么多,或许离真相也很远。故事经由人述,再被揣度,最终总会变了模样,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常台笙坐拥丰沛资源,读书无数,知道许多许多故事。这人世间的事,似乎一句话能说尽,又好像有些无穷匮的架势,就像多数人的一生。究其每时每刻,好像都不一样,琐碎得简直说不完,但细看看,又有多少新事呢? 角落里的螃蟹依旧不知疲倦地进行着吐泡泡大赛,却不知很快就要被洗刷干净下蒸锅,随后变成红螃蟹,末了被人拆解入腹,再…… 哎,螃蟹的一生。 常台笙打了个哈欠,从她的百宝箱里拿了点心出来垫肚子。等今年书市结束,她应要去苏州看看常遇与祖父了。 听说那丫头如今已难得去学堂,整日闷在家里求着苏晔托人给她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书,脾性竟养得同陈俨差不多。 常台笙知她对数理几何很是有兴趣,故而平日里寻书也替她多留意了些,近来还当真寻到一位精于此的先生,正要打算回去修书同苏晔商量商量。 府里还是老样子,花草都养得很好,就是冷清了些。不过常台笙习惯了如此生活,却也并不会觉得难过。由是雨小,她连伞也未打就拎着书匣与螃蟹下了车,匆匆跑进门将螃蟹递给门房:“让厨工蒸了罢。” 门房接过后说道:“今日来了客呢,来了没多久,说是以前这府上的……” 常台笙皱眉想了一下,随后眉目间又亮起来,又嘱咐门房:“再烫壶绍兴酒来。” 她顾不得许多,拎着书匣一路跑进后院,在亮着灯的小厅前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表情,浅吸一口气,伸手缓缓推开了门。 里头的人霍地站起来,看到她,连忙亲切地唤了声“小姐”。 “宋婶快坐。” 可宋婶哪里肯听,硬是将常台笙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个遍,这才略有些局促道:“我这么冒昧就来了,也不知会不会讨嫌……” 常台笙连忙将书匣放下,又催她坐下,这才在对面坐下来,仔细端详了她的脸色,确定比去年时好了一些,这才舒了一口气。 “我侄女婿要到杭州来办事,我便同他一道过来瞧瞧,明日就走了。” 宋婶这话虽在这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又添了一份将别愁绪,但见各自都好,便是有再多不舍得,心也是安的。 暖暖绍兴酒,鲜肥蟹肉,在这凉凉秋日雨夜中显得格外温情。这分别的时间里,有许多事发生,常台笙此时却也觉得那些当真算不了什么。去年此时,她甚至还在这样的雨夜里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努力压制心中恐惧,现在,她虽偶尔还是担心会有那么一天,但却更清楚人不是为死而活。 谁都知道长生不老是屁话,谁都知道一堆白骨或灰烬是结局,但谁都不是生来就为了死的。 不然吃饭做什么,睡觉做什么?都是为了活呀。 ——*——*——*——*—— 宋婶留了许多特产在府里,常台笙欣然接受了这份心意。送宋婶离开后,府里便又剩了她一个人,但书市在即,她连家也难得回几趟,真是忙得合不上眼。直到书市忙忙碌碌走到尾声,常台笙方得了闲,径直回了家,闷头睡了两日。 她睡得浑浑噩噩,直到被宋管事敲开了门:“东家,你要去苏州义学讲学的,再不去的话,恐是要迟了。” 常台笙一拍脑袋,她竟差点忘了这茬,于是连忙收拾东西,直奔苏州。 事实上宋管事先前的话太过恐吓人,常台笙到了苏州还有一天富余,更没有迟了一说。 她到苏府,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但苏晔却还未回。听府里下人讲,苏晔自七月开始便一直忙。问忙什么,得来的回答却是不大清楚。 常台笙忽觉得自己被瞒了什么事,直到苏老夫人说漏嘴。 苏老夫人吃饭时因惦记着苏晔,便同侍女吩咐道:“崇园那什么都没得吃,忙到现在恐是一直饿着,送些吃的过去。” 崇园。 百年崇园,早就没了。可这会儿却从苏老夫人口中冒出来,还说得极为自然,真是太可疑了。 常台笙不好多问,埋头吃完饭便拿了之前搜罗来的书去哄小丫头。常遇见了那些书自然是高兴极了,就像嗜甜如命的孩子收了饴糖,嘴自然就松了。常台笙只稍稍一问,小丫头便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清楚。 小丫头思路极顺,说得有条理有逻辑。常台笙一言不发听完,竟有些愣怔。 等她回过神,常遇正歪着脑袋看着她,口中却评价着另一个人:“我想姑父可能自以为是得有些傻。” “诶?” “若说想给姑姑一个惊喜,将苏常两家以前携手过的崇园重建起来就已经很足够了。但是姑父大概觉得这样太没有意思了,所以他还做了另一件事。这件事让我觉得他似乎有些蠢。” 常遇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说话语气措辞也颇得陈俨真传,简直像是陈俨亲手教出来的孩子。 “我听苏叔叔说,姑父默了许多书。好像是道听途说,以为芥堂的藏书被坏人烧掉了,也不打听清楚就开始默书。”常遇顿了顿,皱眉道:“已有一些送到苏州来了呢,姑姑不信明日可以去看看。” 常台笙心说难怪他书信上的字变端正了,居然是——为了默出的书看起来齐整易认些? 不,他才不会这样傻。 常台笙在意的是旁的事——若他能如此默书,那说明他的眼睛应是好多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天太晚,也不好这个点去确认那些书,故而她只好带着小丫头睡了。 ——*——*——*——*—— 次日她去讲学前,特意去了小丫头说的地方。她在门口站了许久,匾额还未挂,但两边对联她却是认得的。她正要进去,却迎面碰上了苏晔。 苏晔先是微愣,随后又恍然,只抬头看看天,道:“今日天气挺好。” 常台笙笑笑。 苏晔便笑得有些尴尬。 他未再多作解释,也不打算遮掩这惊喜,故而领常台笙进了这快要建完的崇园。一路往里,仿佛穿过许多时光,那些在老辈们口言相传中的场景,一一被搭建起来,好像在圆一个旧梦,又在铺一条新路。 行至一间临时藏书屋,苏晔打开了门,里面摆放着几只箱子。苏晔道:“刚从京城运来,还未来得及整理,你可以先看看。” 常台笙料想这便是常遇口中那些经由陈俨之手默出来的书,可待她上前确认,接连翻了好几本,这才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些的确是默出来的书,但——没有一本是芥堂藏过的书。 她的记忆力虽不能与陈俨比,但芥堂有什么书没有什么书却还是清楚的。苏晔站在门口道:“他说你曾羡慕官学所藏的绝版书,而他恰恰又都能一一看过,故而默了给你看。还说若不是段书意提醒他有这等本事,他恐怕都想不起来还可以这样偷书。” 苏晔说得稀松平常,但常台笙心中却起了波澜。 但她还是想,段书意这么馊的主意他也采纳,的确是有些傻呢。 常台笙站了一会儿,苏晔提醒她说时辰不早了,两人这才离了崇园。苏晔顺道送她去义学,途中聊了一些事,常台笙自然问起陈俨的眼睛。 苏晔脸色敛了敛,回说:“虽然还需调理,但应当已大好了。” “如何治好的?” “他得了一张商墨留下的方子,见了一个人。” 苏晔未将话说完,常台笙也没接话,一时间车厢内陷入沉默之中。过了好半晌,常台笙才问:“是商煜吗?” 苏晔点头默认。 常台笙并不感到意外,他会去找商煜,抑或商煜去找他,都再正常不过。这两个人各有执着,在身份挑明后,的确需要见一面,不然只会越走越偏。 苏晔缓缓道:“不瞒你说,在那之前我也见过商煜一面。他有些自弃,那时候恐是想自我了断。但后来陈俨告诉我,说他最终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所以现在,他应当好好活着罢。” 常台笙沉默了很久,半天轻叹出声:“你说的这些……他都未与我说过呢。” “人世间并非所有事都可以直截了当的说。有些事他同我说,便笃定我会转述与你。这转述与直接说,大不相同,也免却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台笙——”苏晔稍稍顿了一下:“他是个聪明人。” “我知道。” 说话间已到了义学,常台笙下车去见山长,苏晔则径自回了府。 苏州义学同西湖书院又有些不同,义学里的学生似乎要收敛许多,讲学时底下竟一些声音也没有,一个个都安安静静听着,常台笙一个时辰这么说下来,都觉得有些尴尬。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学生们竟礼貌地等着她先走,于是常台笙便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收拾了书匣。整理完毕,她正要抬头说些告别的话,忽见有个人从最后面站了起来,环视周围,同那些学生道:“你们现在觉得自己很无知,再等几年离开这书院时大约还会有同样的感受,所以不用继续坐着啦,好似很舍不得似的,将这个地方暂时先让给我吧。” 常台笙愣了一下,迎上那目光,最终笑了起来。 【正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要昨天更的,但是昨天洗完澡就直接晕过去了T T所以今天补了一些发了上来。 —————— 现实里兜兜转转半年过去,也发生很多事。 而这个故事,也只讲了主角漫长人生中短短一年发生的事。 哎呀。 我们新文见。 祝大家身体都好,长命百岁。 第116章 番外一常叉叉 我出生那年杭州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我猜想当时我娘很可能是与我爹吵架动了胎气,于是提早见了红。眼看着临盆在即,虽说之前都定好了稳婆,可外面已是白雪茫茫,只能一步步挪出去,车子根本行不动的。 天气恶劣,慢慢走也是应该的,可我等不了啊,我再不出来便要闷死了,偏偏我爹又是靠不住的,竟遣了一个特别笨的小厮去寻稳婆,他的名字我便不说了,反正他同我家一只叫小白的猫很有仇。 我不是记仇的性子,但那天我可能真的气坏了,以至于后来我一碰到落雪天就脑壳子疼。书里说气得脑壳疼,果然不欺我。 我娘起初也气,但后来恐怕是气累了就懒得气了,也不使力,只忍着疼。可是娘你怎能这样呢?生孩子这种事情,不能只指望小孩子出力的呀,可见我娘协作能力其实不大好。 但我也很体谅她,觅了个靠不住的男人,又时运不济地挑了这倒霉天气生孩子,实在很辛苦。好在我长得小,所以大约是好生一些,两个时辰后,捧着我的头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的不是被茫茫大雪阻隔在城东的稳婆,而是我娘自己。 我想我娘当时一定很伤心,所以我没有再用哭声刺激她。 但我娘却急坏了,毫不留情地打了我几下屁股,于是我再也忍不住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后来我想想,我娘虽然协作能力不大好,但还是很有决断力的。何况在那种境况下,她竟还留着气力打我,实在是很不容易。 关于我出生的故事说到这里似乎也就完了,我爹在哪儿呢? 是这样的,我爹那天见稳婆迟迟不来,便要自己出门去,可他实在不是什么身手矫健之辈,于是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就没能起得来。 恩,他晕了。 由此我觉得我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但他却分明能轻轻松松将我拎起来,我想我大约要比一只鸡重一点的,所以我及时修正了这个错误观点。 我爹虽然在我出生这件事上没做出什么贡献,但不得不承认,我爹在育儿这件事上很有天赋,无需旁人指点便知道小孩需要哄骗。我小时候不是个好孩子,据说十分皮实,三天两头被我娘打屁股。那时我常常造反,不过我爹总能将我收拾得服服帖帖,三言两语就能让我倒戈—— 他很喜欢贿赂我,那我就乐得做个昏庸的小佞臣。 我娘奶水很少,我后来吃了好多牛乳羊乳,每回都是我爹喂我。他说,哎呀,用我这只值千金的手给你喂奶真的是太浪费啦。 我吐了他一手。 那是我一岁半的时候,小孩子都沉不住气的,说吐就吐了,后来我便不做这等没涵养的事了。 我出生后的第二个冬天,杭州冷死了,眼看着就要下雪,我爹娘却带我去了孤山。腊月里的孤山,雪将落未落,正是应了那句“天欲雪,去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美是很美的,但我作为一个每天只知道睡觉的小孩子,怎么懂这等情境氛围呢? 我想那次肯定是我爹娘为了找个合适的情境说些肉麻情话,才大冷天地冒着风去了孤山。 他们真是一点都不拿我当外人啊,当时我就在我爹大氅里睡觉,别提多暖和了。我再大一点,我爹便不这么抱我了,他可能嫌弃我太重了。 我小时候很能吃,所以吃成了一个小胖子。我娘一度有些忧虑,她大约觉得我这样以后肯定会丑,但幸运的是,我去学塾那年,居然瘦了! 上学很辛苦,极容易掉肉,就算我一天四五顿的吃,却还是迅速地瘦了下去。 我生性好逸,说白了就是——懒。但我有个勤勉到变态的娘亲,和一个天资好到可怕的爹,这两个人简直是我学习之路上的噩梦。珠玉在前,我这样一个天资普通又有些懒的人,只有仰望的份。偏偏总是有人嘀嘀咕咕说我比不上我爹娘,所以肯定不是亲生是捡来的云云。 他们说,叉叉啊,你看你无缘无故就出来了,连个做见证的丫鬟媒婆也没有,可见你就是捡来的。 我才没有这么好骗呢,想离间我和我爹娘的关系,还是修炼个百年再来吧。 哦对了,你们大约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常叉叉。没错,就叫叉叉,不过这是小名,我爹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朝哥,然后苏伯伯说人家姑娘小名才这样叫,实在是不够大气。 总而言之,我爹娘都不是起名的料。早知如此,我上学那年,应该拿一块铜板去对街吕秀才那请他给我起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字。 我读书很一般,但我也有个技能,我两只手都能写字而且写得一样好,甚至可以同时写,我爹说由此可见我并不是一个笨蛋。我难得听他评价别人不是笨蛋,在他眼里,只要是人都基本是笨蛋,我是个例外。 或许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可能只因为——我是他闺女。 琐琐碎碎说了这么许多,可见我讲故事的本事也是不行的。在这点上,我完全没有从我爹娘那里获得继承。 我家里有许多书,我从小在书堆里打滚,也不觉得硌得慌。因为我爹是个不爱出门的家伙,他看完书就丢地上,常常都是丢了一地,然后坐在地上一边看书一边还要看顾我。那时我大约两三岁,热衷在蔺草席上爬行,我爹总怕我不小心爬出去,故而在我腰间拴了根绳子,将我当阿猫阿狗一样,只要爬远了就拽一拽,让我回头。 小时候我同我爹在一块儿的时间远大于我娘。我娘是个大忙人,是江浙书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每日在外忙到很晚才能归家。相比之下,我爹大多数时候却都在家中。他有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学问,只要一盏灯,一张矮桌,无数笔墨纸张与书籍,他就好像能一辈子不出门。 我想我爹大概是闭门造车的典范,不过他似乎也没有才尽的那一日。若非要用一个比喻,我想他自己大概就是一盏一直亮着的灯。 我喜欢那盏灯亮着的模样,当然,我娘也一定是喜欢的。 三岁到十三岁,这十年间,一到傍晚,我便经常与我爹一起坐在中堂门口架高的走廊里等我娘回来。通常我们只点一盏灯,如此,我娘一眼就能看到我们。我想,辛苦一整日,归家能看到这样一盏灯,和灯下坐着的人,心头也会暖和起来的。 我十三岁的时候便开始琢磨,这世上为何会有我的存在。事实上我娘原本是不打算生我的,她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孩子来延续她的血脉,我爹亦是如此。 当年两个爱惨了的人,好像彼此都已经成为另一个对方,又何必多添一个我来打搅他们的生活呢? 或许是怕将来年纪大了孤单?但我不可能守着他们终老。 再后来我想,很多事是没必要去琢磨的。 那些年岁,我们春日在大槐树下野餐,夏天赤脚在走廊里吃冰镇梅子,秋天去灵隐寺看红叶,冬日里在西湖边赏雪煮茶。我在杭州这座潮湿的城市里有声有色地长大,它承载了我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好像清晰如昨日。 而我已离开杭州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贵圈被jj发了俩黄牌警告,我明天要修改一下可能会出现伪更,不要理会便是。 下一个番外或许,写常遇? —————— 事实上我觉得我总会把番外写出be的dejavu来……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