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如梦 景宣六年。重华宫。 庭前的昆山夜光长久无人打理,已积了薄薄一层灰,蔫在灼热的阳光下,再不见往日莹润光泽。倒是旁边一株冠世墨玉,因原本就色近赤黑,倒还看不出太多颓势。 苏合真在牡丹圃边立了会子,怅然一叹,终是缓步进了正殿玉堂。 玉堂殿似乎还是往日的玉堂殿。精致、华美而冰冷。然而小宫女们略显慌乱的步子,和几个大宫女隐含厌恶不屑的眼神,让苏合真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姚黄迈步上前,裣衽一礼,面容看似冷淡,然而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她眸光中的水意:“容妃娘娘。” 苏合真颔首,温和道:“我来看云河姐姐,不知姐姐还好么?”因着和贵妃的交好,她在重华宫鲜少以“本宫”自称,而是使用更为随和的“我”。 一旁的魏紫早已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贵妃娘娘好不好,容妃娘娘还不清楚么?打量着我们都是瞎子呢!真要关心,许太医可还在前头喝茶呢,做什么假模假式的。” 苏合真面色一白,扶着她手半夏的气极正要出言反驳,姚黄已经急急道:“魏紫!”言语中大有责怪之意,然而姚黄魏紫同为李贵妃的贴身大宫女,地位相当,一时也不好说的太过。 魏紫面上犹有不服,只是愤愤瞧着苏合真,到底住了口。半夏原对魏紫的以下犯上气不过想要训斥,可是想到里头娘娘和主子的关系,终究住了口。 主子和李贵妃是打小的手帕交。虽然前些天两人有些生分了,可这几日贵妃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何必在这个关头再起争端。主子性子温婉,必定是想和贵妃好聚好散的。 “容妃娘娘,”姚黄声调尚算得平缓,然而她颤抖的嘴唇,和面上时不时流露出的悲色,都显现出了这位大宫女内心的不平静,“贵妃娘娘说了,您来了便进去吧。和从前一样儿,奴婢就不陪您了。” 苏合真微微一叹,道:“你放心,我自然懂得说什么。” 姚黄含泪点头。 苏合真于是撂下了半夏,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举步而行。到了内室门口也不停顿,就那样直直迈进。转过一座绣着花开富贵的屏风,便见李云河斜倚着靠枕,幽幽瞧着那屏风。苏合真禁不住回头,却见那屏风的反面竟是一副草原骏马图。合真愕然。 这样怪异的搭配,也只能是按着贵妃的意思特制的了。 心念一转,重又去看李云河。只见她面容雪白,点漆似的黑眸中蕴着冷淡的光,形容也憔悴了不少。那身子陷在一床章彩华丽的锦被中,更衬得她瘦削枯槁。原本不过中上之姿,如今看着倒有了些病态的婀娜韵味了。 苏合真眼眶一红,就想要唤声“月姐姐”,然而她转瞬间收敛了眸中的痛悔不忍,只立在那儿,静静道:“月河。” 她一身冰纨,上头不过零星绣着几点碎花,恰如一支出水白荷。亭亭而立。 李云河微微一笑,声音虽然因无力而断断续续,却依然格外平静:“合真是记错了罢,皇上已给我改名叫‘云河’了。”似乎二人并无芥蒂,她仍是一声从容的“合真”,悠悠唤来。 苏合真略一垂首,再抬起头来却已经换了温婉的浅笑:“不错,是本宫记性不好,姐姐莫怪。” 李云河也不就着“质疑圣意”的话头挤兑她,反而是淡淡一笑,道:“怎敢。” 容妃宠冠六宫,而贵妃早已无宠,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苏合真颇为自矜地一笑,眸光流转,更显得风流妩媚,容光绝世。她眼中含着刻毒的快意,望向始终平静的李云河,笑意如盛莲怒放:“妹妹真是该打,‘云河’可是皇上亲赐的名字,是姐姐难得的宠爱呢,妹妹竟然记岔了,姐姐可不要生气呀。” 李云河的双目中染上了一丝讽刺,她定定看着苏合真,忽而嫣然一笑。 “不错,难得的宠爱。”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皇上赞我青丝如云,垂落之态犹如河水潺潺而淌,故改‘月河’为‘云河’。” “偏偏那样巧,”苏合真执起团扇,掩口一笑,“那可是议立新后的关头呢。妹妹不过和皇上提了一句,姐姐名字中有一个‘月’字,是该正位中宫的。谁想到这‘月’字转头就没有了呢?”话音才落,心口却是一痛,手中团扇轻轻一抖,恰好遮住唇边溢出的一丝鲜血。急忙将那血丝舐去。 然而李云河却并未在她身上留心,见她身子轻颤,也不过淡淡一笑。容妃身量纤纤,风流袅娜,正是今上最喜之态。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厌弃,李云河手指一颤,恰有一缕青丝滑落,却是干枯的。又看苏合真,她的笑颜那样骄傲,是被宠爱的女人所特有的骄傲。那样的盛宠,给了她无上的底气——自己可曾有过?似乎是有的,只是太过久远,早就记不分明,似乎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 “我早就知道,合真。”目光越过苏合真,投在那幅草原骏马绣图上,李云河怔怔道,“很早很早我就知道,陛下喜欢的人是你。” 她语气平淡,然而一桩一件都是如数家珍,显然是极为重视——或者说曾经极为重视这一切。 “景宣元年,皇后病逝。大公主刚刚三岁,宫中又并无太后,论理,当由身份最贵的李贵妃抚养,才不算辱没了她嫡长公主的身份——只是啊,皇上体谅李贵妃操劳宫务,又兼容妃体弱不宜生育,便将大公主抱给了容妃抚养。” “朝上提议立新后。他没有和执掌后宫的李贵妃商量,而是直接找了容妃。”蓦地一笑,那笑又温存又冰冷,“然后在议立新后的关头,他改了李贵妃的名字,从里头拔掉一个‘月’字。那是告诉天下的人,他不想要李贵妃当皇后啊。” “合真。”她又唤一声,声音平静无比,“你明知道的,你早晚会是他的皇后,而我不足为惧。可是你又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对我出手呢?” 苏合真的面上,一瞬间有慌乱闪过,然而她瞬间就稳了心神,冷笑道:“别再假惺惺叫什么‘合真’了,李云河,你这样愚蠢的姐妹本宫可不稀罕!”她越说越快,仿佛要把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尽,然而这样的语速却让她胸口一闷,皱着眉随意按了按胸口,苏合真盈盈笑道,“你有李家当后盾,难保生下一位皇子后,陛下会对李家妥协。本宫自然不能让你碍事。”那笑胜过世间所有刀剑。 “所以,”李云河目光清凉如水,“你对我,连带着我腹中的孩儿出手?苏合真,认识这么多年,我头一回发现你这样心狠。”说到孩子时,自开始就保持平静的声音也有了颤抖。李云河强作镇静,死死攥住被角,她的指甲已经发白。 “这是皇宫。”苏合真冷冷道,“谁让你挡了我的道呢?” 李云河牵动嘴角,还是笑了:“那么你来做什么?来告诉我,我有多么愚蠢,以至于这么多年都将你当做好姐妹看待?苏合真,你真的是很可笑。” “不。”苏合真一步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云河,一朵昆山夜光从袖中抛出,直掷到李云河身上,赫然是先前庭中那一朵,“来告诉你——下辈子安安稳稳当个乡野蠢妇便好了,不用再喜欢这劳什子的牡丹了,你根本配不上。” 那朵蒙了尘的昆山夜光,就那样从李云河身上滚落。李云河没有伸手去捞那朵曾经最爱的牡丹,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孩提时与傅北的互相安慰,少女时与苏合真的亲密无间,长成后和江承光的并肩策马……还有入宫后的骤然得宠以及失宠,模糊的记忆片段凌乱地涌现着,李云河仍然死撑着不愿意倒下。 “合真。”她喃喃唤道,依稀记起从前的亲昵来,双手下意识搭在小腹上,形成一个防护的姿势,“大公主何等可爱,你是眼见的,可为何我的孩子——你怎能杀他!” 血,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喷出。暗紫色的鲜血,显然是中了剧毒。那血染了半朵的昆山夜光,瞧着倒仿佛是那冠世墨玉了。 “合真,合真,”她终于仰天大笑,咳得鲜血连连却毫不在乎,状似疯癫,“是!我蠢!我认了你当姐妹。可是你难道不蠢么?明明后位唾手可得,非要犯下这样的蠢事,你难道不蠢么?可笑我还觉得你是个菩萨似的人儿,你不配!苏合真,那是个孩子,是个新的生命啊!你怎么能对他下的了手?” 苏合真的唇边浮现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后位?唾手可得?然而这笑意迅速隐去了。接着,宠冠后宫的容妃娘娘妩媚一笑:“这才是你死的原因。李云河,你蠢就算了,还不够狠。真难想象,你曾经和皇上一起上过战场过呢。” 然而李云河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只是寡淡一笑,道:“是么?”全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苏合真的预料,她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却闻李云河一字一句道:“苏合真,我——你——我等着你!” 苏合真悚然一惊,身上顿生寒意,再抬头,却见李云河已经一动不动,唯有暗紫色的鲜血还在一滴滴自唇间淌出,砸在锦被上。 苏合真瘫软在地,良久,泪水布满了那张温婉秀气的瓜子脸。一声“月姐姐”,慢慢溢出。 都结束了。一切。 她没有告诉李云河的是,皇帝册封她为贵妃的诏书,已经在广明殿躺着了。 第2章 今生越荷 马车艰难地行着。车夫看着攒动的人头,直想骂句脏话,待想到车里头的小姐,还是生生住了口。也是倒霉,没打听清楚,赶上了集市。满街都是人,车上又是要选秀的贵人,冲撞了他可担待不起。 车夫一边想着,一边心中又啧啧称叹。 说是贵人,其实谁都晓得,越家不过是个空壳子了。若非今上开恩,早就满门抄斩。这贵人,也不是那么金贵。只是那位越小姐举止间却自有一股凛然贵气,让人没法小觑。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不,怎么同行的那位楚小姐,明明家里境况好些,都对越小姐心服口服呢? 车里端坐着的越荷却没心思去了解车夫心里的弯弯绕,这一点颠簸她还不放在心上。到底前世是吃过许多苦头的,这具身子虽然娇嫩一些,也不是不能挨住。 她原是成国公、扬威大将军李伯欣的嫡长女李月河。 李伯欣嫡长女李氏月河,大定十七年为太子良娣,大定二十一年为贵妃,景宣五年改名李云河,景宣六年流产而死。 多么简单的几十个字,云淡风轻就过了她的一生。唇边溢出苦笑,本以为自己已是死人了,谁知一睁眼,她成了越家长房嫡长女,越荷。 前朝越威将军的孙女。 当年景宣帝对容妃情深,为了让她登上后位,不惜通过改名来昭告天下,贵妃不配正位中宫,生生夺走了她名字中的“月”字。然而天意弄人,她终究还是叫了越荷。月河。 这一次,皇帝还能改她的姓氏么?越荷淡淡地笑了。 静静回首自己的一生。 她李月河虽是成国公的嫡长女,身份尊贵,然而生来并非如妹妹玉河般千娇百宠,而是吃了好些年的苦头。 先帝年号为“大定”,意为希望天下安定。前朝末年,天下四分五裂,混战不休足足四十余年。先帝四十多岁时自立为帝,建立了大夏国,之后南征北战,二十年间基本扫平了天下其余势力,然后含笑而逝。父亲李伯欣,正是跟随先帝多年、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位将军。 先帝自立前在前朝为官,官位甚至低李伯欣一头,然而当他决意起事后,李伯欣毅然抛弃官位追随,因而很得先帝看重。大定三年,李伯欣与先帝率军出征陈国。然而这次出征却偏偏中了陈国的陷阱,出征后不久,都城长安便被陈国联络的另一方势力攻陷。怀着孕的李夫人携着一家仓促出逃之余,也没有忘记带上刚刚丧母的大皇子,江承光。也就是当今圣上。 ——先帝起事时因为风声走漏,前朝皇帝大肆杀害他来不及带走的妻妾儿女,只有怀着孕的嫡妻得以逃脱,过后不久生下了江承光。之后先帝忙于大业,后宫竟没添置几个人。加上生母倏尔病逝,直接就导致了长安陷落后,三岁的江承光无人照看。 当然信得过的老奴也是有的,然而终得要一个能做主的人。而李夫人,就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带着大皇子一起逃难。行至汉阴县地界,李夫人终于脱力早产。 虽然在仓促间,然而终归有几个仆妇服侍,将李夫人安置在了月河旁,方便取水。一时间也顾不得避讳许多了。当李夫人生下一个女婴时,恰是月挂中天。有仆妇抱了新出生的女婴去河边给她净身,恰巧这一段河岸曲折向里延伸了一段,那一轮明月竟是倒映在了岸边。仆妇啧啧称奇,便舀了倒映之月中的水为婴儿净身,回来后又细细说与李夫人听,好叫夫人开心。 这河名本就叫做“月河”,又平白多了这一桩典故,李夫人便为大女儿起名为李月河。 “这河既然叫做‘月河’,我们囡囡又用月亮水擦了身子,”李夫人额上汗水粘的头发一绺一绺,唇边却是温柔的笑意,“那囡囡的名儿就叫做‘月河’吧。” 于是月河便成了她的名。自小父母都是“阿月阿月”唤她,独有傅北称一声“月儿”,苏合真称一声“月姐姐”。然而入了宫,那人唤她“阿河”。 云河或是月河,都是“阿河”,对他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啊。 早年月河也和那人有过两情缱绻的时刻,犹记得那时候痴缠着问他为何不肯唤一声“阿月”,他只笑着说,不愿和她家里人一样。原来却是他始终觉得她配不上那个“月”字,尽管他对于这个名字的由来,无比清楚。她从来就没可能,做他的妻子。 她早该知道的。 ——皇后去世之时,大公主已经三岁,早过了哭闹的婴儿时期。再说公主自有宫女们服侍,哪里需要她操太多的心,日常哄一哄就差不多了。最重要的是,故皇后之女不交给贵妃而交给一位普通妃子抚养,皇帝摆明了就是将容妃放在了未来皇后的位子上。 想想也是。容妃温婉文雅,乃是书香门第的女子。而贵妃出身武将世家。在天下初定,武将权柄过重的时候,选一位文官之女做皇后,本就是应当。何况皇帝那样喜爱苏合真。 她懂得为了压制武将的权势,皇帝不会让她当皇后。然而,何苦这样打她的脸?还用喜爱她的头发,这样旖旎的理由。她只能将这样的恩宠当做侮辱,笑着谢恩。明知道六宫中人暗地里是如何为这件事笑话她。 她只是料想不到江承光的无情。 她在大定十七年嫁给还是太子的他,那一年他十七岁,她十五岁。当时天下尚未平定,太子跟随先皇南征北战,身边总得有个服饰的人,而太子妃辛栖梧体弱,余下几位又都吃不得苦头,便挑了身为将军之女、弓马娴熟的她陪伴。从大定十七年到大定二十一年,江承光四次出征,都是她相随。纵然深知他并不眷恋自己,然而那时月河以为,二人还是有了些情分的。 后来呢?先皇突然驾崩……他登基为帝,她成了李贵妃。那时候苏合真已经侍奉他三年,也还不算得宠。而已经得宠许久的云舒窈,因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一夕之间失宠。 忽然之间他就开始宠爱她了,快的让她猝不及防。她告诉自己那是为了体现对李家的重视,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江承光并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自己又算不上美貌。他若是想要表达对李家的重视,时常赏赐自己便够了,何必要那样宠爱? 在她快要相信——不,其实她已经信了——的时候,她又突然失宠了。真的是突然失宠,她不曾做错或说错什么,就是忽然有一天,他不再踏足玉堂殿了,赏赐倒是依旧不断。苏合真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得宠。直到她李月河死去为止。苏合真依然宠冠六宫。 想到这里,越荷无意识地掐起了手帕,蓦地一笑。 景宣六年,贵妃李云河病逝,容妃苏合真晋贵妃,李家嫡次女李玉河入宫为贵妃。 苏合真,你做了这么多,终究没当上皇后。何苦呢?而玉河——她的亲妹妹—— 对于李家来说,宫里的李贵妃叫做什么,有什么区别呢? 越荷心下黯然。且不论李家如何,如今的她,不也是在往那后宫去吗? 不错,如今的越荷是待选的秀女,她正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 —————— 越荷生的很美丽,如今虽因大病一场消瘦不少,也难掩姿容。 她的祖父是一位将军,故眉眼虽然因水乡的滋养透出温婉却棱角分明,当一对微勾的凤眼沉下时自然而然流露出属于李月河的那份贵气。若展颜大笑也有爽朗豪情之态,只可惜无论越荷抑或月河都久未有之。肌骨莹润,青丝如瀑,端的是位美人。 然而却是这样的美人,不过十六的年纪就断送了性命。越荷念及原先身体主人的身世,也只能叹息一声造化弄人。 李月河之父李伯欣,一生最值得称道的功劳便是在夏陈之战中打败了老将越威带领的陈军并使其自尽。而越荷,那个时候才刚刚一岁。 在傅氏的陈王朝崩溃的过程中,经历过一次非常惨烈的战争。那一次,是越威带着几个侍从拼死救出了当时的皇帝和大皇子。然后,就在逃难的过程中,皇帝亲口允诺,将来要让大皇子傅北娶越威的孙女越荷。当时在场的,不过是皇帝、傅北、越威与越氏家仆两人。傅氏王朝不久覆灭,而这一婚约也就不为人知。至少前世,夏灭陈后大夏帝为显宽厚,也是为了不激怒傅氏的暗中势力,将陈朝的公主傅卿月接入宫中抚养,命俘虏了大皇子的李伯欣家族抚养大皇子。李月河与傅北一同长大,从未听傅北提过此事。 大致就在宫中的李月河身故后不久,傅北赶到了越家后人被贬黜的江南之地,并提出退亲。其实这门亲事几乎无人知晓,悄悄退了也不丢面子。傅北态度又极诚恳,只说自己身体有疾,不愿耽误了越姑娘。然而越氏老仆忠于先帝,从来便告诫越荷她是要嫁给傅北的,越荷听闻退亲消息卧病不起,又闻亲如生母的奶娘去世,悲从中来,终于病逝。再睁开眼睛,已经是那个从宫中争斗中惨烈败下的李月河。 于傅北,退亲是必须为之,而他也已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听闻越姑娘病后便一直为其斋戒祈祷,月河初初醒来神情恍惚,想来自己已是嫁过人的了,又何必儿时伙伴心中难受,于是坦然同傅北私下解了婚约,也并没张扬。然而傅北停留日久终究招来风声,对方刚刚离去,越家偏房便逼上门来,口口声声越荷与前朝皇子私通置家族于危地。长房仅剩越荷一人与几个老仆,越荷明白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虽然越家失势,但却依旧争斗不休,而她却无有归属之感,更懒于应对这些人。 也就是这个时候,安置着前朝遗老家眷的江南之地接到了圣旨,皇帝为示皇恩浩荡,特为前朝遗民的男丁开一次科举,又要遴选数位女子入宫表示亲好。于是越荷对老仆说,我去便罢了。 说是表示亲好,然而不过是为了掌控前朝的残余势力。素有名望的越家岂能逃避。更何况越荷对于后宫……仍有心结未了。 苏合真,李家,以及,江承光。 第3章 有女小茶 “越姐姐!” 一掀帘便露出楚怀兰明朗的笑容,越荷不禁也被她感染了好心情,淡淡一笑:“阿椒。” 楚怀兰也笑起来,她是北国的长相,大气爽朗,远看倒像是个秀气的儿郎,此刻一身骑装,一点儿没有要去选秀的样子。前朝的遗老心思本就晦涩,既想要荣华又放不下原先的架子,楚怀兰倒是个一点儿不在意的。她是陈帝姐姐的女儿,傅卿玉与傅北的堂妹,也算是前朝皇室。本来宫中已有了正经的前朝公主——慧婕妤傅卿玉,选楚怀兰看似是多此一举。然而慧婕妤身子总不见好,恐怕寿命无多,这才急急挑中了楚怀兰。 说起慧婕妤,越荷记得,那是个安静而聪慧的女子,从不争权夺利,只是静静在长乐宫临华殿养病。而李月河也一向怜惜这位前朝公主,从不为难,两人算得上是融洽。然而…… 那一日,皇帝突兀地要将贵妃的名字改作“云河”,原本还是给了个再旖旎不过的理由当做遮羞布的。是慧婕妤傅卿月立时跪下,言自己同样不配月字,并改名为傅卿玉。这样一来,等于让所有人都看清,皇帝改掉贵妃名字中的“月”字,不是因为她青丝如云,而是因为她不配。 傅卿玉一贯是明哲保身的,然而那次偏偏那样地急切,像是一巴掌扇在了贵妃脸上。越荷至今仍记得当时的羞辱。但楚怀兰与她的堂姐不同,毫无机心,甚至有几分爱闹。她的小字“阿椒”初次听到往往会被人当做是“阿娇”,然而认识后才会发觉,阿椒这个小字,对她是再合适也没有了。虽然原先取字的人并非是这个打算——椒兰,既有后妃之意,又是美德的代称。 —————— “前头集市真是热闹极了,越姐姐。”楚怀兰极亲热地搂住越荷,“楚翘、连锦,你们说是不是?” 连锦笑着点头,楚翘却一脸苦笑:“还请越小姐劝劝我们小姐,别再出去折腾了罢。也快要到京城了,万一遇上了宫里的使者……” “怕什么。”楚怀兰不在意地扬一扬头,“反正肯定选中——落选也合我的心。” 楚翘是家生子,自小和楚怀兰一起长大,于是也不怕她,便细细劝导:“毕竟是天家的脸面,小姐既然已经来了这里,便不好让楚家人被嚼舌头。” 楚怀兰随口答应着,一边偷偷扯越荷的袖子。她很喜欢这个同行的姐姐。说来傅北是楚怀兰堂兄,他与越荷退亲之事楚怀兰是知道一些的。性情爽直的楚怀兰很气恼堂兄的作为,又格外怜惜越荷,便主动邀她同行,两人一路上倒结下了情谊。 “越姐姐你瞧那边。”忽听窗外嘈杂之声大作,楚怀兰立时又掀了帘子并招呼起了越荷,引得楚翘唠叨不已。越荷只是笑笑,陈朝风俗保守,而大夏则开放许多。楚怀兰的作为并不算出格,如果忽略她是按陈朝的标准被教育的话。 越荷望去,但见一童稚少女跪于地上,头上插着小小的草标。一身过窄过小的白色孝服束在本就瘦小的身子上,再加上她红肿的双眼,越发引人怜惜。尤其旁边还有一具腌臜的尸身裹在草席中。少女哭得悲切,反反复复只是一句“求好心人怜惜,帮小女安葬了父亲,小女愿卖身为奴”。看上去十分可怜。 越荷心中微动,这少女眉眼十分清秀,倒有几分像是……没有长开的苏合真。正在愣神间,楚怀兰已经翻身下车,径直走到少女跟前,柔声问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中出了什么事?”一点儿也不顾忌尸身的腐臭。 少女的目光中浸透了泪水,希望与恳求交错:“我......小女小茶,今年十一岁。父亲被强盗刺死了,家中佃田也被收回。只我一人,实在无力安葬父亲。还请这位小姐......这位公子垂怜,小女愿卖身为奴,生生世世伺候公子。” 她这一番话说得泣不成声,楚怀兰急忙上前将她扶起:“好啦,小茶。我答应你了,别再哭了。”又匆忙回头,“连锦、楚翘,拿上碎银,雇几个人帮忙。”一面又安慰小茶。正柔声细语间,楚翘轻声道:“小姐,咱们这一趟是要……这个丫头就算买下来,又怎么安置呢?” 楚怀兰一下子就为难起来了。她是晓得家里的规矩的,若是就这样将小茶送回楚家老宅,只怕会被嫌不吉利打发去做粗活。然而要是带在身边,这一趟却是要进宫……忽而看见越荷的婢女桑葚从车上下来帮忙,楚怀兰眼睛一亮,忙爬上车坐到越荷身旁。 “越姐姐,”纵然楚怀兰心底坦荡,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如,你留下小茶吧?她看着很干净能干。人又孝顺。” 越荷的婢女枸杞在来京途中染病身亡,如今只剩一个桑葚。是要带进宫的。原本宫嫔是不准带自己婢女入宫的,但对于越荷与楚怀兰这两位前朝遗民之后,皇家特意给了优待。这也的确是越荷记忆中江承光的做事方法:大处不让,小节安抚。前朝公主的女儿和将军的孙女又如何,一样必须过选修的程序,此为大处。前朝任你如何煊赫今日也只是大夏子民。同时又单独准许带婢女入宫,这是在小节处给予自尊心奇强的前朝老人安抚。以示格外亲厚。 互赠婢女,尤其是贴身婢女只有双方互信很深的情况下做出来才算得体。越荷与楚怀兰纵然交好,也不过认识几天,楚怀兰此举莽撞。然而越荷并不在意这许多,她从容颔首,大大方方掀帘下车。 “你叫小茶是么?” 小茶只听到一个冷静而温和的声音,不由自主抬起头来,直映入眼帘的便是越荷的垂下凤眼,眸若点漆,神态中那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一下子就让小茶慌乱起来。 “……是的,我、小女小茶。” 越荷望着她清秀的面容,闭上眼,又睁开。年少的李月河拿帕子包好绿豆糕,悄悄塞到苏合真手中,合真展开,却发现那绿豆糕早黏在帕子上…… “你很好。” 很好很好。就像是当初她高烧,合真彻夜守着,为她用湿帕擦脸,一遍又一遍。 “以后好好服侍这位越小姐。”阿椒跳下车道,走到越荷身旁,对小茶说道。对方慌忙点头。 越荷亦含笑点头,转过身却轻声道:“宫中到底不比外头。暂且留下,是否随我入宫,过后再问她。” 楚怀兰一愣,亦是点头,暗叹越荷谨慎细心。 —————— 因着要为小茶办丧事,即使仪式精简不少,也足足耗费了三天之久。楚翘早就开始忧心晚到了,楚怀兰却依旧浑不在意。 三天时间,足够越荷对小茶有一个初步了解。小茶性情羞怯温柔,不大爱说话,但做事利索,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姑娘。而在越荷问及小茶是否愿意随她入宫时,小茶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楚小姐买下了小茶,又叫小茶服饰越小姐。越小姐的话小茶都听。” 小茶就这样成了越荷的贴身婢女。而原本侍候越荷的桑葚,那个十四岁的圆脸姑娘,也很快就和小茶亲热起来。在这一小小插曲过去后不久,一架来自京城的马车奉皇帝命令,接到了远道而来的楚越二人。而越荷也重新回到了居住多年的京城。 两日后便是初选了。 第4章 顾盼生波 在京城一家老宅歇息两日,便是初选。 初选是在温室殿,将由数名老宫女为各家女儿检查身体。是否有瑕疵、创伤、异味,仪态是否端庄,步伐是否沉稳。当然这些检查,尤其是不那么明显的仪态一项,对于高官家的女儿来说是可以适当宽泛的。总之,初选的目的就是将人数去掉一大半,不包括大家族的女儿。 前朝几代皇帝荒淫无度,任意宠幸民间女子,致使百姓不安。于是大夏便建立起固定的选秀制度。并非强制,只是在女子或其家族自愿报名的情况下才会被遴选。假若是高官家的女儿参加选秀,那就是家族希望入宫了。这种时候,只要小姐还算过得去,皇帝一般都会点进宫。而平民出身的女孩子们,就要看她们是否确有动人之处了。故大夏后宫中,皇帝对于临幸女子大多是随心而来的。对于需要笼络的重臣之女,则是定期赏赐探望,不存在前朝几位懦弱皇帝还要牺牲喜好宠幸重臣之女的情况。 另外,本朝制,宫女年满二十可以选择出宫。皇帝不能任意临幸宫女,因为大夏开国皇帝认为前朝皇帝在外随意临幸民女就是在宫中养成的坏习惯,所以特意规定宫女入宫时发给浅绿木牌,如两年内一切优异,会被发给浅紫木牌,宫女可以自己择牌佩戴。皇帝只能临幸配有浅紫木牌的宫女,并且过程极为繁杂。需要先通知内宫女史,女史查验宫女身家、入宫后的表现记录,核对无误后通知彤史,安排宫女沐浴熏香并快速教授基本礼仪后,该宫女才能给皇帝侍寝。这样一套复杂的规则下,皇帝自然会缺少兴味去临幸宫女。 不过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不难想象这条繁琐规矩将来的下场。比如演变成皇帝身边内侍携带浅紫木牌,遇到皇帝有兴趣的宫女即配上等等。不过大夏开朝不过二代,皇室尚且勤勉,如今的大夏皇帝江承光仅仅临幸过一个宫女,也就是如今的汪婉仪,已故二皇子生母。一个粗俗刻薄的女人,那是越荷对她的最后印象。 那样的粗俗刻薄怎可能引得江承光瞩目。丧子前的汪婉仪虽然言谈说不上文雅,但也有纯然的活泼,直到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孩子,李月河也失去了一个孩子。 心中情绪翻涌,越荷强行将那些过往的记忆按下。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她回来了。她绝不情愿让自己的孩子枉死。即使这意味着再一次回到那个幽深污秽之地。越荷突然之间意识到,其实在得知选秀的消息之后她就没考虑过其他任何可能,似乎她认定了自己会回到这里。 很多年后,宠冠后宫的理妃越荷,曾经无数次回想从那个再一次步入宫门的自己。当彻底明白一切的虚妄、荒谬与污秽,厌倦了的越荷却已贵为执掌后宫的理妃。也直到那个时候,越荷才意识到,当初的自己,曾经有过另一种可能。 然而都已是往事。 —————— 诸位少女先进一间侧室,换上里面准备好的衣裳,是前朝盛行的透明薄纱制成的明衣。少女们可以自行选择颜色,不过所提供的都是只有身材合当的女子才能穿上的淡色服装。轻如蝉翼的明衣穿在身上,少女身体有无瑕疵清晰可见,却稍稍保留了一些尊严,不至完全袒露,隐约间更能见美人。 大夏的美人,大致当是乌发蝉鬓、娥眉青黛、明眸流盼、朱唇皓齿、冰肌雪肤之人。而当楚怀兰穿好青色明衣,转头想看看淡紫色明衣的越荷看上去如何时,她的目光扫到了身侧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虽然神色间隐含抑郁倔强,但却更给她添上生动之感。女子有一双极为美丽的眸子,圆且大,十分有神,那像是唤作杏核眼的眼形,但两稍又微微上翘,流露出一种天成的纯真的妩媚。一对明眸,顾盼生波,令人望之而叹。 只是明眸少女的手臂上却有着一道刺眼的伤痕,显然是还未长好。虽然不深,但长,隐隐的暗红色看上去触目惊心。尤其是这少女竟选了一身最不遮色的素纱衣,简直是悖乎常理。 “看上去也许就是近几天不小心划伤的。”楚怀兰悄悄与越荷耳语道,“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 大夏选用宫嫔的标准之一就是体无瑕疵,明眸少女的伤口虽然浅,不会留下痕迹,却定然无缘此次选举了。来参加选举的都是自愿申报的,故楚怀兰为少女深感惋惜。 越荷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未必。”观其神色姿容,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楚怀兰还要再问,已有老宫女前来,领着诸位换装完毕的少女去隔壁一间屋室接受查验。那明眸少女恰好就在楚怀兰与越荷的前面。楚怀兰看了看一室美人,不由咋舌:“真不喜欢这样。”接受一群人的瞩目。 少女身形似有所动,仿佛在听楚怀兰的话,又仿佛没在听。 —————— “奴婢尚宫局徐藏香祝各位小姐安。” 徐藏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头发梳的整齐端正。很少笑,虽有气度而并不严厉。原先徐藏香有个妹妹,是叫做瑞香的,在李贵妃身边服饰过。她曾经是李月河的心腹,但的确有能力。然而在李贵妃去世后一年,徐藏香却从尚工局调到了尚宫局,这却是越荷不能想到的了。 眼见已快到自己,越荷忙收敛心神。却见宫女已报出“顾盼”的名字。明眸少女迈步上前。这个名字与人倒是极为贴切的。她步子迈得很大,似乎是刻意要让自己显得粗鲁,然而从小到大浸染的风度气派却从举手投足中透露出来。所有人都望向她手臂上的创痕,顾盼也几乎是带着一种挑衅的目光看向了徐藏香。 徐藏香的目光平稳地掠过顾盼臂上创痕,连一刻都不曾多做停留,将她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顾盼满脸通红,紧抿嘴唇,神色中流露出犹豫、后怕与倔强。而徐藏香沉静地看着她,用平稳、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说道: “左拾遗顾无益之女顾盼,过选。” 顾盼的眉一抖,露出不知是侥幸还是羞恼的神奇。几番挣扎,还是忍不住要开口。堪堪张口,已听一个明朗的女声问道:“敢问徐司正,顾姑娘过选是何道理?”顾盼神色一松,讶异回头,却见是楚怀兰出列扬声问道。虽然并未大吼大叫,但她嗓音明亮口齿清晰,在静寂的室内尤为响亮。 楚怀兰眉头一皱,不理会越荷拽她衣袖的手,仰头直视着徐藏香平静无波的双眼,看对方沉稳道:“顾小姐仪容大方,体无瑕疵,自当过选。”又由得小宫女递上册子,找到楚怀兰的名姓,道,“楚小姐,女子当有贞静之德。” 楚怀兰见另一边被剔除资格的女孩们强自按捺,却仍有伤心至极哭出声来的,心中不平之气更作,向前一步头一仰便要继续争执,越荷已经快步出列,不失礼节地握住楚怀兰小臂,轻轻捏了几下提醒她注意,随后边向徐藏香温文道: “楚小姐初次离家来京,言行有所失当,还望徐司正宽宥。”稍一顿又道,“听闻徐司正公正无私,必然是处置妥当的。” 徐藏香深深看了越荷一眼。凤眸女子温和淡笑,那神情气度竟像极了李贵妃。低头看一看名册,越威将军的孙女,皇帝勾出来的必选之人! “这是自然。”徐藏香微微一笑道。 —————— 顾盼生出的波澜很快便过去,楚怀兰与越荷也很快过选。此时留下的不过六十余人,其中又多有勾定的。所以那些无背景的女子之间必然是一番争斗。 是夜初选过关的女子俱都留宿宫内温室殿,等待几日后的复选。住宿乃是两人一室,不知是有意无意,越荷与楚怀兰同住一间,而隔壁则是顾盼与一个冯姓女孩。 用膳后楚怀兰兴致勃勃地提议要在温室殿中散步,越荷推辞了,她实在想不出上一世早已熟知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于是楚怀兰便独行。过不多久,隔壁的冯姓女孩也过来拜访。她是民间出身,相貌虽自有动人之处却毫不张扬,性情亲和温婉,名唤韫玉。越荷与她说着话,渐渐也略有好感。冯韫玉不久便告辞,说还想去看几位姊妹。想到楚怀兰还未归来,越荷也有些担心。送了冯韫玉出门后不久便也离开屋子去寻楚怀兰。 宫中是非多,未知何处便藏着肮脏的秘密。在这些将选秀当做改变命运机会的女子中更是如此。楚怀兰性情直爽,未必不会中人圈套。越荷到底是感念她一路看护之情的。然而楚怀兰在顶撞徐藏香后仍然入选,聪明人应当明白她是被“钦定”的那类了。只怕遇上钝且莽的...... 第5章 绸缎之争 月色透过纱窗温柔地落在顾盼脸上,容颜明丽的女子却愁眉不解。在外人看来,她这个动作实在有悖贵女身份——她侧躺在地上,安静地凝视着手中的碎瓷片。地上,打碎的茶杯与流了一地的茶水狼藉一片。然而室内却诡异的安静。 冯韫玉的确是个体贴聪慧的女子,她看出顾盼想要独处,便识趣地避出去拜访别人了。然后时间虽已过去许久,顾盼还仍未下定决心。 失手摔破茶杯,又因为茶水跌了一跤,恰好被碎瓷片划伤脸颊。 顾盼那对有神的眼睛中翻涌着的痛苦和挣扎,渐渐为决绝取代。她稍稍估算了一下力道,深吸一口气就要让自己跌倒在那碎瓷片上—— 门突然之间被敲响了,又是那个明朗的声音:“顾家姐姐?你在吗?” 慌乱从顾盼的脸上浮现,她定定神。明白以那楚姓女子的莽撞性格不好打发,电光火石间下了决定,就要迅速抬手割脸,而敲门不应的楚怀兰此刻却已经推门而入: “顾家姐姐,楚怀兰来看你......哎呀!顾姐姐你怎么了?” 顾盼伏在地上,一对美目晦暗不明地凝视着碎瓷尖利的边缘,一种强烈的愤恨从心底迸发出来,瞬间又被庆幸和自责所取代。她使劲闭上眼睛又睁开,手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理一理裙摆,端庄温柔地答道: “多谢姐姐关心,顾盼不慎跌倒,令姐姐受惊。还请姐姐屋里坐坐,顾盼为姐姐烹茶。” 果真如徐藏香所言般,仪容大方。 —————— 越荷站在顾盼门前的月桂树下目睹了一切的发生。 她和楚怀兰是从不同的方向过来的,大致因为楚怀兰之前在温室殿散步走到另一边的缘故。因此越荷从这一边的纱窗中清楚地看见了横卧的顾盼,就在楚怀兰突兀出声的那一刻。 在楚怀兰出声之后,越荷便没有再要去拦下她。毕竟秘密被人撞破,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她站在那里,眼看着顾盼迅速拾掇妆容,笑着和楚怀兰说话,甚至还打趣起了自己过选的事。三言两语消掉了楚怀兰的疑心,两人面上一片亲热。 今晚看来不会发生什么了。越荷想着,举步归去。等阿椒回来还是要提醒一次她,不能这样莽撞,撞破别人秘密是要招祸的......然而阿椒似乎并不清楚她撞破了顾盼的秘密,提醒了她,以阿椒的心性未免不会在顾盼面前露出来......便侧面提一提好了。 顾盼今日能过选,显见得也是“钦定”。然而她自己不情不愿,甚至想要割破脸来逃避......如今她的行为被阿椒撞破,如果再伤脸就显得刻意,必然只能被迫放弃这一计划。阿椒很可能已经得罪了对方,是不是应该让阿椒...... 思绪戛然而止,越荷自嘲一笑。当初苏合真入太子府时,她不也是这般对她百般照顾,然而后来......姐妹之情,哪有她曾经以为的那么简单。 ——也罢,且瞒着阿椒,待来日细细分说吧。复选在即,阿椒不能出岔子。 —————— 第二日用了早膳后不久,温室殿便迎来了一大批宫女、执事。走在前面的仍是徐藏香,在她的身后,宫女们鱼贯而入。手中抱着各色绸缎,也有拿针线筐的。徐藏香倒不复上次的言简意赅,而是细细向众人分说了复试的题目: “选秀是本朝新立的规矩。先帝未曾选秀,当今圣上也仅在景宣四年选举过五位宫嫔。当时的规定尚不完善,因此本次多有修改。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秀女中的佼佼者,复选要考的便是两样——眼光与手艺。” “待选秀女共六十二名,如今此处有六十二匹锦缎,颜色各异。每位小姐可自选一匹,领取针线等物,为自己裁做一身衣裳。线最多三种颜色。五日后,小姐们换好自做的衣裳,将有宫女引各位小姐游览御花园,小姐们可自择一花簪上。不得争抢,先到先得。一旦择定,不能反悔。除统一发给的木簪以及自选的花外,不得佩戴任何饰品。之后参拜圣上、李贵妃与洛婕妤,由圣上亲自遴选。现在,小姐们可以挑选锦缎了。” 李贵妃......越荷一个恍惚,才明白过来指的是自己的妹妹李玉河,苦笑一声。 “贵妃是正一品,而婕妤仅是从三品。怎么李贵妃与洛婕妤并列呢?”身边的秀女疑惑地打听着。 “听闻李贵妃是新近入宫,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帮着。而苏贵妃和慧婕妤又身体不好,只得指了洛婕妤来帮忙。洛婕妤毕竟从太子府就开始服饰圣上了。”另一个秀女在小声炫耀自己的消息灵通。 大夏后宫制,正三品贵嫔及以上可独掌一宫。而后宫中的主位妃嫔不过苏、李两位贵妃,余下身份最高的慧婕妤也仅是从三品。因为皇帝特意赐了封号“慧”,因而稍稍压过得宠的洛婕妤一头。不过慧婕妤因为身份特殊,又是在宫中长大,所以能居住在长乐宫的正殿临华。 然而这些不过是一时的议论,对于自己大概适合什么颜色,女孩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因此更怕拿不到自己想要的颜色,纷纷上前领取。 —————— “楚小姐,这是您的绸缎。” 楚怀兰正兴致勃勃地比较着各匹绸缎,忽而一个老宫女健步而来,神色冷硬,其不近情理比之昨日徐藏香更甚。不由分说便将手中一匹正红绸缎塞到楚怀兰手中。 “我的?”楚怀兰神色讶异,忙看向那绸缎,正红色张扬地铺展开,楚怀兰讶异之余又生出一丝恼怒来,想起越荷昨晚的劝说,定了定神,答道,“不知姑姑是何意思,楚氏并未挑中此匹绸缎。况且......”况且正红乃是正妻才能用的颜色!皇后早逝,她选用此锻,不是觊觎后位?大大犯禁!再看周围人的目光,冷淡、不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楚怀兰不禁有些慌乱。 “楚小姐,”老宫女似乎根本没听见楚怀兰的话,“刚才徐司正已经宣布过,一旦择定不能反悔。”说着便按住楚怀兰挣扎的手,“这也是圣上的意思,楚小姐莫不是想抗命?” 楚怀兰即使性情粗莽些,此刻也明白了是有人在故意针对自己。她的脸气的通红,脖子一梗就要争辩,忽而越荷上前将她拖后,老宫女冷淡地敛衽一礼便转身离去。楚怀兰犹自愤怒,只听得越荷在她耳边轻轻一句: “那是太后的宫女。” 愤怒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慌乱。楚怀兰连忙一把抓住越荷的手:“越妹妹你是说......” 越荷微微点头:“莫要争辩。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阿椒,想想楚家的体面。即使落选,也不该是失态怒骂这个原因。”又见人多耳杂,耳语道,“回去再细说。” 楚怀兰连忙点头,敬服不已。 然而,一丝疑惑却在慌乱之后慢慢腾起:越妹妹,怎么会认得太后的宫女呢? —————— 既然真的被人针对了,楚怀兰现下也只好自认倒霉,赶快催越荷自己选一匹好的,别拿了人家剩下的。忽闻一女声道:“楚姐姐请留步。” 越荷与楚怀兰转身,便见一女子迎面而来。女子身材高挑,因此显得比常人略瘦些,但却是那种力量蕴藏其间、绷紧了的瘦。她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爽朗不凡。开口声如金铁,清脆而有力:“淮阴聂轲,问两位姐姐好。”言谈大方,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聂姐姐好。”两人忙回礼,却不解聂轲来意。聂轲一看越荷两手空空,忙道:“瞧我糊涂了,这位姐姐还没选好布匹呢。不好耽误姐姐,还是等姐姐选好再说。” 越荷淡笑,心中赞叹聂轲英气之外的细心。也不推辞,便随意去领了一匹布。对于要站在妹妹面前被挑选,她还是有些抗拒的。越荷的身份,除非故意折腾,一般是能入选的。所以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选了一匹无人问津的深紫色锦缎。深紫色一般年轻娇俏的女孩子穿上了显老,故无人青睐,却刚好合越荷的眼缘。 取了布匹回来,聂轲已与阿椒闲聊了一会儿,友善地笑笑,才说明来意: “淮阴聂轲本是富商之女。县中恰好有另一女子名聂可报名参选,名字登记错登成了我的。上报后才发现,县官怕吃‘监察不利’的责任,便上门说服父亲让我走一遭。我本无什么羁绊,也是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过的,倒是很愿意到京城瞧瞧。选上了光宗耀祖,兄弟也能有机会入朝为官,不必因商人身份受人歧视,选不上就算做游览了一番,也不吃亏。于是我便来了。不过在外几日,左思右想,聂轲甚是思家,终究想要归去。听闻姐姐分到一匹犯禁的红色,不如姐姐与聂轲交换绸缎,这样姐姐不必担心,聂轲也好归去。” 又道:“我的是墨绿色。” 楚怀兰心中先是一喜,却又犹豫了起来:“然而——聂姐姐一片好心,阿椒也实言相告。阿椒多半是得罪了什么人,才分到此布。若姐姐换了去,恐姐姐被迁怒......” 聂轲爽朗笑道:“怕甚!天高皇帝远,我总是要回淮阴的。一幢小事能记恨多久?这次天家恩典,初选过关者皆可得绸缎一匹,裁衣后即便不中选也可自行保留,算作表彰女儿家的出彩。又可游览御花园,聂轲已经是赚到了——正红色我瞧着正好,楚姐姐,这些可是难得的好绸。我父一方巨贾也难得这么纯正的红锻——用作嫁衣刚好合适。我得了这绸缎,回去也能用上。如此,不是两全其美?” 楚怀兰有些犹豫地看向越荷,越荷见聂轲神色磊落,便道:“聂姐姐一片好意,阿椒不必推辞——不如越荷与你换?” 楚怀兰大笑起来,连忙递过去正红绸缎。聂轲爽利接下,又将自己的墨绿色递与她。如此,看上去真是两人都遂了心愿。只是事实,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第6章 故人重逢 五日之期很快过去,各秀女的衣裳也已缝制完毕。 因为有老宫女严厉管束的缘故,六十六位秀女中不会做衣裳的也无法求助他人。其中已有八位不愿丢丑,主动放弃了。只等同游御花园后归家。而对于越荷与楚怀兰来说,这五日,除了裁衣裳外,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冯韫玉的来访。 冯韫玉与顾盼同住,两人关系尚可。这个很有亲和力的小家碧玉,在五日之期的第一日便来拜访越荷与楚怀兰,并在谈话间隐约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顾盼是太后兄长之女。 如此一切便都串得起来了。前世的李贵妃也曾主办宫宴、接待命妇贵女,但却几乎从没见过顾盼,只听太后提过一次她兄长的女儿贪玩着凉了,不能入宫。因此越荷做出的推断,不过是根据一个“顾”姓,到冯氏露出消息后才敢断定。当然,那个太后的宫女她的确是见过的。 今上生母早逝,一直由先帝的顾贵妃,也就是当今顾太后抚养。两人感情甚笃。越荷印象中,顾太后是个慈和淡泊之人,从不为娘家讨要什么,也鲜少插手后宫之事,但却没有人可以小觑她。阿椒怕是已经给太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然而当下多想也无益,换上衣装。越荷自与楚怀兰一道,随引路宫女至御花园。宫女又重申一遍细则,便自行告退。正是秋日,御花园却仍是花团锦簇。因着引了温泉、又有花匠日夜侍弄的缘故,竟有不少它季的花盛开。秀女们都赞叹不已,既想尽情游览,又恐错过好花。还有谨慎的反复追问“真的可以吗?名花也可以吗?”旁人只答道:“名花配美人。”言下之意倒颇可推敲。 御花园于越荷自然是熟悉的,她也没有其余少女的心境。第一次在御花园赏景,那时的自己也是这般惊叹吧?独自漫步,不知不觉间便远离了人群。抬头便见一牡丹花圃,秋牡丹争奇斗艳,雍容华贵。是她从前未见过的——大概是这一年新建的。越荷远远瞧见了自己素喜的牡丹,正要举步上前,忽而苏合真的话语掠过耳畔: “你不配。” 神色微黯。 雪映照霞、富贵满堂、火炼金丹、紫斑牡丹、三遍赛玉......远远看着一圃牡丹,回荡在耳边的始终是临终前苏合真之语。越荷缓而深地吸入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才略微舒缓了心头之痛。转过一棵花树便是牡丹花圃,越荷刚刚绕过,忽见一素衣女子正转过身来。心中咯噔一声,却已避之不及。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浪潮都瞬间涌上,越荷木在原地,周身动弹不得。 素色玉簪花纹束衣,腰间玉色烟罗更显纤弱。腕上软玉手镯似脱非脱,只因主人实在消瘦。面色苍白的女子双眉浅淡而修长,密密睫下是秋水样的双目,含着愁绪却仍是温柔。乌发以点银簪子挽成愁来髻,压得脖颈不胜重负一般微微垂下。转身过来时,一对白玉耳坠旋着划出两道半圆的弧线,又最终沉静在她耳畔。 苏合真。苏贵妃。 越荷将颤抖的双手藏入袖中,几乎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刻。杀了她孩子的仇人——儿时的伙伴——她瘦了许多,是良心不安噩梦缠身,还是除了她李月河也未能封后才烦恼伤身?而合真已缓步过来,素净的面容上有温和的笑缓缓漾开,她道: “牡丹开得很好,不是么?” 越荷的指甲深深刺入肉间,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要扑上去抓她的脸了——然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却强作平静的:“这位娘娘好。”她膝盖僵硬地屈不下去。 苏合真不以为意,温文道:“我姓苏。” “苏贵妃。”越荷也恢复了镇静,以新身份和苏合真见面是她早有预料的,现下虽突兀,她也得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没想到娘娘喜欢牡丹。” 她分明记得,苏合真最喜的是芬芳洁白的玉簪花。 苏合真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丛牡丹,她秋水样的双目中倒映着怀念与些微心痛:“曾有故人甚喜牡丹,今她已故去。宫里却再也养不出那样好的牡丹了。” 越荷心中一紧——苏合真总是这样,悲天悯人,心地善良。如今李月河分明是因她而死,她却还要向新入宫的秀女展现什么姐妹情深?她实在是把戏演在了骨子里——但看她神情,伤心却又是真的...... “娘娘节哀。”说出这句话,越荷心中讽刺的同时却又无比平静。曾经的自己的确,已经死了啊。 因为眼前这个悲伤的女人。 这样一想,已经平息的愤恨委屈又再次涌上心头。苏合真却已细细打量她,然后笑了: “你是来择花的应届秀女?” 越荷平平答道:“是。” 苏合真见她一身紫衣,微勾的凤眸安静蛰伏着什么情绪。苏合真目中露出复杂之色,忽而问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越荷。”她道,几乎是带着刻毒的复仇快意抬头直视苏合真的双目,而她看见了意料之外的神情——苏合真面色惊白,痛苦懊悔翻涌,又渐归于平静。她问: “越威老将军的孙女,原来是这个名字么?真是个好名字。” 看来她虽病着,对后宫的事情还是大致有数,足见圣眷优渥。越荷道:“是。多谢娘娘赞誉。” 苏合真又细看她几眼,忽而几步走近花圃,一把掐下一黑牡丹递与她: “簪这个吧。青龙卧墨池,是朵好花。” 越荷一愣,才要按礼节感谢几句,又听她叹道: “可惜早先......贤德贵妃养的冠世墨玉,那才是最好的黑牡丹呢。” 一股厌恶从心底涌上来,口口声声贤德贵妃——她的谥号——苏合真究竟有没有心?——越荷也是近日才知道的,说来倒颇好笑。她死后被追封为贤德贵妃,以皇后礼安葬。江承光安抚这一手玩得倒好。 苏合真望着名叫“越荷”的秀女平静无波的脸。曾经——失宠后的贵妃,就永远是这幅神情。看着她春风得意,后宫中人争斗不休。而她只是平静以对,不愿再付出任何多余情感。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难受,苏合真轻轻挥了挥手道:“你去吧,我还想再看一会儿牡丹。” 见越荷缓步离去,苏合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好像没有行礼。 自嘲一笑,即使行了,她又怎么受一个......和月姐姐如此、如此相似神情的女子之拜呢? 痴痴望向牡丹,合真怅然吟道: “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木落烟深山雾冷,不比寻常风味。勒驾闲来,柳蒲憔悴,无限惊心事。仙容香艳,俨然春盛标致。” “雅态出格天姿,风流酝藉,羞杀岩前桂。寄语鞭蓉临水际,莫骋芳颜妖丽。一朵凭栏,千花退避,恼得骚人醉。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 时辰已到,众秀女陆续归位等候遴选。然而久久未有人至,秀女们心中虽然躁动却也不敢张望,差不多两柱香的功夫,一个圆脸宫女脚步生风地小跑了过来,喜气洋洋地宣布道: “奴婢琼英。诸位小姐久等了。方才李贵妃查出了身孕,圣上大喜才耽搁了些许时间。现在就请诸位小姐入殿参选吧。” 她后半段说的是什么,越荷都没听清。只跟着众人总着。她心中一道惊雷闪过,轰鸣地她几乎立不住脚:李玉河怀孕了! 她的妹妹玉河,那个从小被娇宠长大的小女孩......如今的李贵妃,怀孕了。 这证明——证明皇帝的确没有刻意限制李氏女怀上孩子!他并没有心狠到那个地步。而、而她当初的怀孕也绝不是什么设计的结果! 呼吸陡然急促,苏合真既然以为皇帝忌惮李家势力会封李氏女为后,那她是否会对玉河出手?而皇帝的心意——他大概的确是不喜欢有李家血统的孩子,从前世自己怀孕时的冷淡表现就能看出。那不是忽视而是一种刻意的冷淡——他未必会站在玉河那边。 江承光膝下有一子一女。这对于一个登基了七年的皇帝来说实在是少的。只因江承光在这一点上效仿先帝,对后宫采取“放养”。有本事有手段生下孩子的女人,才有资格当皇子公主的母亲;有本事长大的孩子,才有资格继承皇位。(这一点是针对皇子,公主一旦出生会稍加庇护)实是冷血至极。对于害人的宫嫔,倘若证据确凿他也会处罚,但鲜少主动回护怀孕妃嫔。已故辛皇后的那胎,也就是如今苏合真抚养的大公主是被回护过的。云婉容的大皇子也因为皇帝的愧疚之情回护过。其余的——端看汪婉仪那个失去的儿子就知道了。 仍是苦笑,自己如今又有什么立场考虑那些事情?玉河,已经不是自己的妹妹了。现在,她是自己要参拜的对象。长信宫李贵妃。 第7章 争奇斗艳(上) 尽管心中装了许多事,然而多年的习惯,还是让越荷能够摆出一副镇定的姿态来迎接一切。 皇帝江承光现年二十八岁。浓黑的眉宇下,好看的眼睛时常微微眯起。随主人的心情变化,有时候显得温和,有时候又流露出阴郁。他是颇有城府的人,虽然深谙帝王之道也竭力去做,但却在许多小节上显露出一丝不安。他算是一个勤政的皇帝,但这并不妨碍他选美人。他时而心狠时而心软,喜怒难以捉摸,但总以温和面目示人。身上时时闪现出身为帝王与身为平凡男人的矛盾来。他坐在正中。 居于左位的乃是李贵妃李玉河。年方十六的贵妃初初怀孕,整个人身上都透着幸福的光彩。据闻皇帝想要立刻送贵妃回宫歇息,贵妃却闹着要参加挑选,这才耽误了时候。玉河的神态是那种被宠爱的女儿家的无忧无虑的娇憨,大而灵动的眼时常一转,流露出任性和顽皮,以及对身边男子毫无原则的崇拜与依赖。她个子有些偏矮,坐在皇帝身边无半点贵妃的气魄,倒有贵女的风度。显然出嫁并没给她少女的心造成太多影响。 居于右位的则是洛婕妤洛微言。她姿容清丽,却不似苏贵妃的病态,而是温婉贤淑,气度端庄。她出身于金陵世家,在大定二十年入太子府时并不如云舒窈——当今云婉容受宠,然而到如今也渐渐备受宠爱。她像是水,柔婉却不动声色就穿了石。今日她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并不衬她的清丽,正好使她暗淡在贵妃与皇帝的身后。然而贵妃年轻不懂事,宫嫔里真正说得上话的,还是这位温和端庄的洛婕妤。 —————— 秀女们站在殿外,依次入殿接受遴选。入选者留在殿内,落选者从另一边被引出来。按照洛婕妤的安排,将在温室殿处歇息片刻,再由家人接回。 看了几人,虽有亮处但还不足以令皇帝动心,洛婕妤察言观色,不曾多语。贵妃有些无聊,但是自己刚才还硬要参加,此刻退场也不好,便还硬撑着。不过心中发誓,要是再来十个......不,五个没意思的,就立刻跟圣上说要回承晖殿歇着。 钟薇就是在这个时刻走进正殿的。 当太监叫到钟薇的名字时,无论是皇帝还是贵妃都毫无必要地提起了一丝兴味——这是“必选名单”上第一个出现的人。如前所叙,大夏选妃报名是自愿的,因此重要的世家女一旦报名就是明确表示了意愿,只要能通过初选,皇帝几乎不可能在终选将她排除在外,那就是在落贵女背后家族的面子了。 然而钟薇的确值得入选。她所裁制的一席深衣,月白色的料子上无半点刺绣痕迹,唯独裙角却栩栩如生地长出一丛水仙来,意境深远。发上簪着淡色木芙蓉,那木芙蓉含笑一如钟薇,淡然而美好。 皇帝不禁微微点头。体面是相互的,皇帝会挑选世家大族的女子进宫,而世家大族也不会送上粗陋之人。而钟薇,绝对是佼佼者。 洛婕妤温婉地转向皇帝,轻声道:“皇上,这深衣是极难制成的。深衣上下为一体,而所给衣料有限。拼接总会有痕迹,故裁制深衣,必然是心中早已有数,下手也一一落实,无半点纰漏。钟氏心细沉稳,实在可嘉。”而敢于不在衣上做多余装饰,只在一角精雕水仙。此女子是个有胆魄的,她也成功了。 皇帝果然大悦,正要开口,贵妃已抢先道:“那就留下钟氏吧。”说完又俏皮地看了皇帝一眼,一副我要施恩于人别管我的样子。皇帝果然微笑颔首。 钟薇落落大方,沉稳下拜:“臣女钟氏蒙受天恩不胜惶恐,拜谢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 玉河不服,轻轻嘟嘴:“还是先谢圣上。”惹得江承光轻笑不已。而钟薇也恰到好处地微露惶恐之态,告退到一旁立着。 —————— 许是“好事成双”确有道理,钟薇堪堪在一旁立好,下一位秀女已令人眼前一亮。冯韫玉镇定地走到帝妃面前福神:“民女冯氏韫玉,参见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她虽口称民女,却镇定自若,胜过前面许多小官女儿。 皇帝不由问道:“不是只挑一匹布吗?冯氏身上为何有四色布料?” 原来冯韫玉一身粉色对襟襦裙,浅黄色腰带收束腰间。水绿霞帔垂落在身侧,还牵出墨绿色的穗子。清新雅致,小家碧玉的独特风情展露的一览无余。发上浅粉色朱瑾花瓣轻垂,芳心吐露,娇艳欲滴,更给冯韫玉增添一份美丽。 冯韫玉不慌不忙答道:“圣上只命人吩咐了各选一匹——自是要考教单色衣裳能否做出意境来,却并没规定只能用一匹布。民女粗笨,不巧得了粉色,又怕不合适。只得裁下些许布料请求各位善心的姐妹交换些许。姐妹们好心都肯帮助民女,民女实是有幸。” “原来如此。”皇帝抚掌笑道,“虽是钻了空子,但能说服其它秀女,也是你的本事。”走到这一步的秀女之间竞争激烈,冯韫玉仍能说服其余人等。想也明白,互换布料边角虽有些钻空子,但对没有把握单色出彩的人却不失为一次好的冒险,互惠互利。何况换衣料也是结下一份情,万一当中有谁入选,那保不得就是青云直上。所以冯韫玉此举,实在是大智慧。 “女红也颇好。”洛婕妤见玉河没有出声的意思,便柔声道,“方才听你说,你名唤韫玉。‘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可是出自此语?的确合你的品格。莫非你还有个妹妹叫做怀珠么?” 冯韫玉恭顺道:“娘娘高才。民女的妹妹尚在襁褓,多谢娘娘赐名。”提及妹妹,她神色中不由流露出一种欢欣与温柔。皇帝心中一动,早有乖觉的太监唱声: “冯韫玉,入选。” 于是冯韫玉欣喜而不失态地谢了恩,也自立到钟薇身边去。选秀也继续进行。 —————— 接下来的秀女中果见几个配有粉色腰带或披肩的,然而没了初次闻知的惊喜,这些秀女也的确不如冯韫玉出众,俱是落选。 亦有故作聪明者未按规定行事,在御花园中见了好花便舍去先折一朵的。玉河早拿了名册在手,遇上这样人等便出言讽刺一番,这倒给她增了不少趣味。其实这次选秀注定了不会选多少民间美人。景宣四年入选的五人不是民女就是大家族庶女,如今最高的也仅是贵姬罢了。而这一次......玉河皱眉看向名册,必选的就有五人。 右相之女钟薇、镇国公次女金羽、左拾遗次女顾盼、前朝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前朝越威将军孙女越荷。 最后一个还和她姐姐月河——不过给圣上改成云河了——同名,看着就不舒服。 李玉河忽而有些同情殿下那些战战兢兢的女子,皇帝勤勉,已经内定五人的情况下,民女最多只会选个两三人吧。可怜她们挣破了头,又想到自己就坐在皇帝身边,春风得意,后宫最贵。不由绽放一个明媚的笑靥。 那笑意才到嘴边便骤然收住,转而化为惊讶。杏眼轻扬的女子快步踏入,风带起斗篷边缘。天青色斗篷只是粗粗裁剪而成,相较于其余女子的手工精细,这斗篷简直可以说是直接拿那天青布料裹在自己身上一般了——坐上三人手中的名册都记录着各位秀女所挑中的布料颜色,因此很快便反应过来那斗篷便是顾盼的作品——竟这样的敷衍。太监已唱名道: “左拾遗顾无益之女顾盼觐见——” 茶梅开在鬓角,顾盼有些不自在地福身。 这是一朵杂色茶梅,在御花园原是要被清理的。大致上是半边红半边白,中间多有斑驳交错处。除初看令人皱眉后,细看倒也有几分意趣。然而此刻无人留心那朵茶梅,目光都投注在天青斗篷上,端看顾盼如何解释。玉河性急,已是扬声问道: “顾小姐这斗篷倒取巧,个中缘由能否分说一番?” —————— 顾盼圆而美的大眼流露出冷淡麻木的色彩,却犹有一丝挣扎。她道: “臣女手拙。” 简简单单四个字,并无多加说明的意思,这摆明了是不给面子。要是寻常女子畏惧落选,即使手拙也少不得多加分辨,可顾盼却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皇帝微微皱眉。 洛婕妤轻声向皇帝道:“这是太后娘娘的侄女。” 皇帝明白此女不禁要选,还会高封,心中已有几分淡淡抵触。他幼年丧母,与养母感情融洽。如今他为帝,养母为太后。这些年太后从未在后宫给他添不快,也从未替家人讨封赏,即便她的家族这些年越发后继无力。皇帝看在太后面子上主动给他兄长授官,然而那实在是一个鲁钝懦弱的,只他的儿子还有几分堪造。不幸这位大公子去年夭折了,顾家眼看就要没落,太后才终于请求皇帝纳一个顾家女进宫,好歹维持一下顾家的体面。皇帝自然应允。 他和太后的打算倒好,然而眼见这顾家女似乎不懂规矩,皇帝也是有些不喜。洛婕妤已轻笑道:“顾小姐是个聪明灵巧的,必然能侍奉好圣上——不如留下?” 洛婕妤识趣地打了圆场,皇帝也感到满意,于是点一点头道:“留下吧。”谁也没看到,顾盼在听到太监唱声那一瞬间晦暗的眼神。 —————— 唱声完毕,顾盼自向一边去立着了,太监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 “忠义将军越威孙女越荷觐见——” 第8章 争奇斗艳(下) 深紫缕金牡丹素锦宫装,发上簪着一朵浓紫如墨的牡丹。那名为“青龙卧墨池”的牡丹上撒着些许金粉,闪耀夺目。紫衣上大朵大朵金线牡丹铺开,给人以眼花缭乱之感,却分毫不夺主人风采。 越荷仅是薄施粉黛,并没有以浓妆示人。然而此刻没有人会觉得她衬不上这身衣裳——深紫与金一暗沉一耀眼,妙龄少女鲜有能穿出彩的。然而在越荷身上却毫无违和之感,只令人惊叹那刹那风华。她平平福身: “民女越荷,参拜圣上——李贵妃、洛婕妤。” 早在她入殿的一刻,皇帝已然站了起来,此刻更是望着她,嘴唇微微蠕动。 “......月河?” “民女越荷。”她沉稳答道,尽力面上不起波澜。 正在此时一声轻笑传来,瞬间打破殿中有些不对的气氛,李贵妃与长姐相似的凤眸微眯,忽而笑了出来:“你倒乖觉,知道自称民女。”虽然这女子进殿的那一刻——她也几乎以为那就是姐姐了,然而当看见越荷面容后,一种认错人的羞恼和此人竟敢相似于姐姐的愤怒冲上了心头,玉河几乎是脱口而出。 越荷心中刺痛,因为被轻蔑,还是姐妹陌路?而江承光却只是盯着她的脸看,许久,才缓缓坐下,依然是看她,声音轻浮地不像真实: “越荷......很好的名字。” “圣上,可‘荷’字犯了臣妾和姐姐的名讳呀!”玉河急忙道,不知为何,她很不愿意去看越荷的脸。她莫名觉得很不舒服,她将这理解为她太讨厌那个女人了。 江承光终于从虚幻中醒来,他缓缓道:“昔日贤德贵妃名‘月河’,慧婕妤名‘卿月’,贤德贵妃不曾令慧婕妤改名。越氏的名字朕听着颇好,罢了吧。” 玉河心中不舒服,可也不敢反驳,只得狠狠瞪了阶下的越荷一眼,气恼地跺了跺脚,见到江承光皱眉又赶紧并拢收好。 江承光又看越荷一眼,道:“留吧。” 越荷心中滋味难辨,她归来了,以新人的身份。福身谢恩,缓缓退到一边。江承光似乎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此刻却故意不看她了。 越荷只觉得好笑,难道他对月河还有旧情未了?这简直就和——苏合真的真心一样可笑。 不再多言。 —————— 又是不出彩的十余人,尽管个个貌美手工精巧却难以挑起皇帝兴味。如今已选中的四人中,仅有冯韫玉一人是真正被挑出来的。 玉河便有些不耐,忽听太监唱名“聂轲”,拍手笑道:“这倒奇了!又是聂政又是荆轲的,想必是位侠女。”皇帝听了也笑起来,正要说什么,聂轲已经踏着大气的步子走到了阶下。 一身正红弹墨蝶纹百褶裙,衬得她英气勃勃的面容多出几丝妩媚来。肌肤白皙,乌黑的发丝间簪着洁白的茉莉芬芳。三种极致的颜色的撞在一起,更令聂轲的容貌显得无比惊艳。一下子就夺了皇帝的眼。洛婕妤皱着眉头翻开册子细细查验,秀女聂氏与楚氏交换布料——眉头舒展开,如此,聂氏即使入选,也会得罪打算给楚氏个教训的太后。而楚氏没老实接受太后的教训,也会被太后厌恶。这样于她,倒是好的。 不过按规矩终究得问一声:“正红色乃是正妻方能用,聂小姐这一身......”她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觉得这身衣裳倒有几分像嫁衣。再看名册确认:商女! 越荷立在一侧也是心中思量,聂轲果然说的是真心话,她这样裁剪留了不少余地,回去后改改便是一件华美嫁衣,又是天家赐的......这份洒脱实在令人羡慕,然而皇帝那边...... 聂轲尚未开口,江承光已然笑道: “话虽如此,聂氏如今尚为女儿家,穿正红有何不可?”他眼底有一丝惊艳之色,又很快抹去,“这样很好看。” “那便依圣上所言。”玉河道,又不服地警告道,“入宫后可不许再用正红了,当年即使我姐姐也没能——” “玉河。”皇帝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玉河撇嘴,摸了摸肚子。皇帝对她是很疼爱,她也很喜欢皇帝——可是皇帝总不愿意提到姐姐,她上次不就随口提了一句,他就大发雷霆。今天他也是看在她怀孕的面子上—— “不让我提我偏提。”她有些任性地想着,心底冒出和姐姐争个高下的念头,“难道他还念着姐姐吗?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不追封姐姐当皇后呢?” 聂轲面上有惊诧之色跳跃,然而片刻后她就释然,尽管眉眼间还残存一丝委屈,也很快为英气驱散:“谢圣上、两位娘娘恩德。”暗笑自己小女儿态了,虽然阴差阳错还是入选,不过能够光耀门楣,不也是一桩好事?想着,心底豁然开朗。那份爽利,更添她本身的风采。 谢过三人,聂轲便也退去一边,看见越荷眼睛一亮,又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越荷冲她一笑,聂轲亦到她身边,刚要说话,诧异之声已与唱名声一同响起。 —————— 那是一个素衣少女,面容柔美而秀丽。然而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有着极为倔强坚强的内心,这些品质都时时从她眼形秀气的眸子中闪现。她有些颤抖,但大体上保持镇静。她的确是很美的,然而引起惊异的却并不是少女的美貌—— “......镇国公次女金羽,金黄色绸缎。” 洛婕妤低声将册子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一对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她道: “不是说不会做衣裳的都主动退出了吗?怎么金小姐......” 洛微言倒无为难金羽的心思,毕竟这也是名单上的一人。然而有些事总要问清楚,也恰好估一估各位新宫嫔的品性如何。 “前头不有顾盼的斗篷么?”玉河嗤笑道。 洛婕妤却并无搭话,端看金氏作答。皇帝也锁眉看着金羽,此次世家送来的女子中,也就钟薇温婉懂事,顾盼看着就不大喜欢,而这个金羽...... 金羽柔顺跪下,背脊却挺得笔直,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将之高高托举在头顶: “圣上容禀,此是臣女所制之物。” 那赫然是一条男子用的金龙腰带。 —————— 蓝色的匙叶草藏在她的乌发间,金羽镇定自若地举着自己的腰带,不理会周围骤然嘈杂起来的议论声,只道:“臣女缝制腰带一条,献给君主。” “你好大的胆子!”玉河不忿,站起来就要说话,直吓得琼华连说“小心动了胎气”。玉河却不理她,愤愤道,“一个两个都不想着好好用功——打量什么歪心思呢!莫非规则没听清么?只会投机献媚!” 金羽素净的面皮微微涨红,然而却不辩驳,只是垂首道: “臣女不敢。臣女自知入选无望,然不愿丢了镇国公的脸面,故连夜赶制出此物。” “让她说吧。”洛婕妤用商量的语气对玉河说道,李玉河轻哼一声算是默许。 金羽仍倔强地高高捧着那腰带,道:“臣女无德。前日便制好一件乌金彩绣祥云纹石榴裙,然而昨日晚间再验看时,却发现裙装被人从中间划开一道长痕,已经无法修补。臣女明白一人一匹布的规则,也不敢为自己无力看护御赐之物叫屈,只得寻出裁衣剩下的边角料制成一条腰带献给圣上。一则,表镇国公府对陛下尊崇之情。二则,不致使人以为镇国公的家教不好,女儿怯懦只得故意划破衣服还诬陷别人。“ 她这般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令人不由生出好感。皇帝听的微微点头,见她不怨旁人,只自责,又见她神色有些憔悴,显然是连夜补成。那边角料要连缀成一条腰带谈何容易,遂道:“取腰带来。” 自有宫人去将腰带取来,那祥龙栩栩如生,似要腾飞。皇帝细细看了,赞道:“金小姐的针线的确好。” 金羽神色中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如此,臣女不致使家门太过蒙羞了。” 玉河听说金羽被人针对划破衣裳的事情,心下却又生出几分同情来,又有些怀疑,便道:“琼英,去取金氏原先的衣裳来给本宫瞧瞧。”琼英应诺,不多时取来衣裳。玉河细细验看,果然精美绝伦一件裙装,不由抚之叹息。而金羽依然跪着。 皇帝亦瞧了眼衣裳,道:“既如此,着人彻查此事。”尽管皇帝一直信奉“放养”政策,不大愿意理会这些小节——自己都没本事护住衣料,还怪别人么——然而众目睽睽,他不说去查就是包庇犯错之人。何况金羽的不卑不亢、镇定勇敢已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么金氏便留下。衣料之事,朕会还你个公道。” 金羽骤然拜倒在地——与其说是拜倒,倒不如说她是紧张之下没了知觉,骤然放松软倒在地——即使如此也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原先各种心思都被此刻的重生所冲淡,金羽喜极而泣:“臣女感谢陛下。” 她终于保住了镇国公府的脸。而付出的代价,此刻她也不再去想了。 第9章 宫闱之事 那一天,最后一个入选的女子,是前朝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她一身墨绿色骑装,远看雌雄莫辩,也的确令人赞赏。在衣服式样上出新,楚怀兰做得很不错。 入选秀女一共七人,暂居温室殿由老宫女教导规矩。不过在温室殿歇息一个晚上,个人的位份已经由洛婕妤拟定、李贵妃、皇帝审阅后颁布了出来。 左拾遗顾无益次女顾盼,封为从五品修容。 右相之女钟薇,封为正六品嫔。 忠义将军越威孙女越荷,封为从六品贵人。 镇国公次女金羽,封为从六品贵人。 前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封为正七品美人。 钱塘县令之女冯韫玉,封为从七品少使。 淮阴商贾之女聂轲,封为正八品采女。 从这次的分封是很能看出问题的。钟薇的家世最好,却被顾盼压了一头。皇帝也还宠信右相,只是终究更敬爱养母。论对于前朝遗民的影响力,越荷不如楚怀兰,却也压了她一级,这是皇帝在表明,无论前朝身份如何尊贵,到了后宫也只得按宠爱作数——确立自己的权威。金羽到底是没保护好衣料的,封到贵人足见皇帝对她有心。而家世寒微的冯韫玉与聂轲则分别得了从七和正八的品级,皇帝分明对聂轲更有好感,然而她商人之女的身份实在不好,才只封了正八品。 顾盼听说自己位份,没有露出太多欣喜神色,反而有些一闪而过的厌倦。钟薇倒是落落大方地恭喜了她。阿椒对于自己被越荷压了一头有些不舒服,不过清楚不是越荷的错,也和她往来如故。冯韫玉仍是和所有人都交好,尽管她出身不高,但胜在有亲和力,其余宫嫔对她都有几分好颜色。而聂轲与金羽竟然是旧识。 那日,越荷去金羽处探访。却闻门内隐隐有哽咽之声,聂轲的声音中充满了强行压抑的怒火和鄙薄:“......你不能这么惯着她,素素,你怎么能......” “聂姐姐也在吗?”此刻再离开未免不妥,越荷即刻扬声敲门,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须臾,双目通红的金羽过来开了门。 “让越贵人见笑。” “还是叫我越荷吧。”越荷道,看她们神情尴尬隐约慌张,便一副没听到多余东西的样子,只追问道,“原来聂姐姐和金姐姐这样相熟?只是方才我听到聂姐姐叫金姐姐素素?” 聂轲神情松弛了些,道:“我自来与父亲走南闯北——她家搬来京城不久,从前他们住在西蜀,我与素——我与她的确早就相识。至于素素......” “那是我的乳名。”金羽抢着答道,又对越荷笑笑,“都是过去的事了,告诉聂轲别提了她也不听。我已经大了,不乐意听那个。”补充道,“我小字仙儿,越姐姐如不嫌弃可以叫我小字。” “金仙儿。”越荷念了一遍,笑道,“是个好名字。” 金羽与聂轲相视,似乎达成一种无言的默契。而越荷也不再深究,和两人随意闲谈起来。 —————— “宫中现有妃嫔十三位。”上午的宫规学习后,下午便是了解后宫情况的时间了。指过来的是一个名叫安顺的老宫女,越荷依稀记得是皇帝生母的身边人,江承光一直荣养着的。她细细讲解着: “已经故去的有两位需得记得。一是端淑皇后,名辛栖梧。端淑皇后诞育的长宁公主居长,名梓安,现由苏贵妃抚养。而是贤德贵妃,名李云河。贤德贵妃无所出,生前居住的重华宫至今无人入住,不可冒犯。”略顿一顿,安顺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有些恍惚的越荷,“还有‘月’字原属贵妃闺名,亦不可冒犯。” 高位妃嫔的名字是不能随意冒犯的,因此必须要先申令了这些新进宫嫔。众人俱是应是。安顺又道: “如今宫中地位最尊的是苏贵妃。名合真,一年前由容妃进位贵妃。苏贵妃体弱,避世未央宫,极少露面。但圣上对苏贵妃极为尊崇,不可轻慢。李贵妃曾点起苏合香,与苏贵妃开玩笑说‘这苏合可真香’,圣上听了便觉得不悦,贵妃闺名不好让人随便念在嘴里,便下令将苏合香改名为清夏香。取其夏日可清心之意。” 越荷但觉心中苦涩。皇帝封了重华宫——难道他能不知月河是如何死的么?依然对苏合真如故。楚怀兰已好奇问道:“圣上这般爱重苏贵妃,想必苏贵妃定然很美。” 安顺微露一丝笑意,又很快敛去,不露声色道:“苏贵妃品貌出众。” 环视一圈,见无人还有问题,便继续说道: “李贵妃名玉河,一年前入宫,入宫即封贵妃,如今也是荣宠。是贤德贵妃的小妹。居于长信宫承晖殿。如今贵妃有孕,身份更贵,平日里决不能冲撞。贵妃性急,话语上的冒犯都不可有。” “贵妃之下便是慧婕妤。慧婕妤名傅卿玉,当年曾与贵妃一同改名,因小李贵妃入宫又欲改名为圣上所止。慧婕妤身子也不大好,但兰心蕙性,雅好棋艺,虽为昔日逆陈公主,却是由太后抚养长大的。平素无事,亦不可去长乐宫临华殿打扰慧婕妤。” “慧婕妤之下是洛婕妤,名微言。居永信宫怡春阁。洛婕妤在太子府时就伺候着圣上,很得圣心。如今李贵妃怀孕,又入宫未久无法料理宫务,而苏贵妃、慧婕妤体弱多病,因此宫务大都是由洛婕妤管着,重大事务由太后过目。洛婕妤仁慈宽厚,执法有度。” “霍婕妤与洛婕妤并列,名妩。居仙都宫金华阁。乃是当今圣上的表妹。霍婕妤性子刚烈。因为是景宣三年入得宫,资历略浅,不曾掌管宫务,但也深得圣眷。” “除这几位十分要紧外,还有沈贵姬、汪婉仪、云婉容、贺芳仪、丁修仪、薛嫔、迟美人、穆长史八人。都甚少面君。其中云婉容名舒窈,育有皇长子惟馨。汪婉仪曾诞育二皇子,不幸已夭折。贺芳仪亦曾怀孕,但皇子出世即亡,未序齿。” “当今太后虽为圣上养母,却与圣上感情甚笃。”安顺语气有些平淡,也不看顾盼变幻的脸色,“太后很少插手后宫之事。妃嫔每月初一、十五自行去问安一次便可。多数时候是在门外磕个头就罢了。太后喜爱慧婕妤。” 安顺说完了今天要讲的内容,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来。 “接着宣读各位主子的宫室。各位主子已经习礼半月,明日就可搬去各自宫室居住。” “顾修容赐住昭阳宫灼华阁。”昭阳宫尚无主位,如今只有云婉容与迟美人住着。两人都是多年未曾晋封了。明摆着是要将顾盼往主位培养。何况迟美人无势,云婉容文静,都是好相处的。 顾盼挤出笑容谢恩。 “钟嫔赐住长秋宫清心阁。”长秋宫亦是没有主位,而且离皇帝的建章宫更近。这是在对钟薇位份不如顾盼的补偿。现下住在长秋宫的有沈贵姬和穆长史。 钟薇大方微笑着谢恩。 “越贵人赐住仙都宫牡丹阁。”仙都宫住有霍婕妤与薛嫔。一个性如烈火,另一个却是冰美人。除去霍婕妤跋扈的脾气外,仙都宫也算个好地方。 越荷沉静谢恩。 “金贵人赐住永信宫窥星阁。”永信宫洛婕妤执掌凤印,虽无主位之名而有其实。另有贺芳仪居住。 金羽肃穆下拜谢恩。 “楚美人赐住长乐宫东明阁。”长乐宫由慧婕妤独居,她是楚怀兰的堂姐。这样安排倒是再合适不过。 楚怀兰欣喜谢恩。 “冯少使赐住长信宫扶风阁。”长信宫主位为李贵妃玉河,又有丁修仪居住。 冯韫玉温婉谢恩。 “聂采女赐住永和宫生花阁。”永和宫由丧子后一直脾气不好的汪婉仪独居。 聂轲爽利谢恩。 至此,景宣七年的新宫嫔已经入宫就位。而大戏,也将拉开帷幕。 第10章 仙都牡丹 十月二十二日,新宫嫔入宫。 依前圣旨所赐,越荷入住仙都宫牡丹阁。 仙都宫属西宫,是一处极为富丽奢靡的所在,又处潮白湖侧边,故清凉无比,常有水汽蒸腾,状似云雾缭绕,故名仙都。而牡丹阁确如其名,为牡丹所簇拥。深紫浅红,花瓣层层叠叠,甚是好看,令人目不暇接。不过还能看出一些新近移植的痕迹来,像是为了越荷的入住临时移植的。 大夏都城与前朝不同,新建的皇宫结构自然也与前朝相异。单以内宫论,正中有皇帝的建章宫,太后的寿安宫,太子的安庆宫与皇后的凤仪宫。凤仪宫在端淑皇后病世后便封存,至今已有六年了。开朝以来安庆宫尚未启用。四宫之前又有御花园,方便贵人散心。 东宫以重华宫为首,下辖昭阳、长秋、长乐、长信四宫。重华宫在贤德贵妃去世后同样无人入住。按宫室地位的重要来看,当以昭阳宫为首。然而昭阳宫位份最高的云氏不过位至婉容。长信宫虽不甚重要,却入住了小李贵妃玉河,在她入住后也大加修缮。因此东宫现在是隐隐以长信为首。东宫旁为上林苑。 西宫以未央宫为首,下辖仙都、永和、永乐、永信四宫。其中永乐宫至今无人居住。未央宫苏贵妃体弱避世。仙都宫的霍婕妤与永信宫的洛婕妤都是西宫的重要人物。洛婕妤入宫时间长又掌着凤印,但霍婕妤的仙都宫却同未央宫一般设在西宫正中。因此西宫谁人为首也暂难说定。西宫内含太液湖。 如今大夏的后宫实际上是有些混乱的,东西二宫都无真正的首位,而后位悬空。主理后宫的洛婕妤位份不高,处事又圆滑,因此后宫多有争风吃醋、结党营私乃至互相陷害之事。不似当初李贵妃法令严明时清明。 且说回仙都宫。 越荷才由桑葚与小茶陪着到了牡丹阁,便见姚黄与魏紫迎上行礼,不由心神大震。 “婢子姚黄拜见越贵人。”姚黄仍是从前一般稳重,只是稍稍消瘦了些。行礼时动作标准,并不抬头看越荷。 “婢子魏紫拜见越贵人。”魏紫娇艳的容貌如今失色了些许,不复往日得意。她边行礼边偷偷扫一眼越荷容颜,轻微撇了撇嘴。 “都先进屋吧。”越荷道,一边思量原先自己的两个大宫女怎么来了此处。 于是越荷落座,牡丹阁的宫人都各自上前拜见。 “牡丹阁首领太监冯有力见过越贵人。”冯有力方脸,看上去是能干的样子,语气带着点儿亲近色彩。 “牡丹阁内监小钱子、小吴子见过越贵人。”两个小太监慌忙跟在后头行礼。小钱子和冯有力看着年纪差不多,却还只是个普通内监。样貌瞧着忠厚老实,有些木讷。小吴子倒机灵,虽然话说的规规矩矩,脸上讨喜的笑容还是叫人看了开心。 三个内监中自然并未见到熟面孔。越荷微微点了点头,听宫女们继续往下说。 姚黄与魏紫仍是唱了一遍名,便轮到了两个粗使宫女。按制贵人由三个太监、六位宫女服侍,越荷因皇帝对前朝遗民的优待得以自己带入两人,故牡丹阁原本只准备了四个宫女。 “牡丹阁宫女石竹见过越贵人。”石竹看着快到出宫的年龄了。五官端正,身材粗壮。 “牡丹阁宫女文竹见过越贵人。”文竹年纪小些,看着也怕羞些。声音细细的。 宫女二十可出宫。一般来说若非在宫中有好的前途,宫女都会选择出宫的。也就是说,低位嫔妃很难留住身边的宫女,隔几年就要换一次。这也就限制了她们培养心腹、掌控本宫。李月河执掌凤印时,挑给新宫嫔的都是十三岁四人,十八岁两人的配置。如今却...... 不再想那些没用的东西。越荷抿了口茶,她打量着一地人,她知道这些宫人也在留心她的反应。凤眸微微一挑,属于贵妃李月河的雍容贵气自然而然流露。那是执掌后宫多年的积威,不然无宠的李贵妃凭何压制后宫? 她观察着下面人的反应。 姚黄面上微露诧异,然而纹丝不动。魏紫忍不住,尽管身子没动却眼梢扬了下偷偷打量了越荷一眼。石竹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是头更低了些。最小的文竹已有些瑟缩。冯有力不露声色地直了直背,小钱子与小吴子本就将头伏的极低,现下看不出表情。 越荷微微一笑,道:“都起吧。桑葚,赏。” 桑葚于是将赏赐一一发放,众人都是规矩地谢恩,石竹、文竹和小吴子露了喜色,小钱子似乎拿着赏赐有些不安。只魏紫没太多表情,显得格格不入。 越荷都看在眼里。她等众人谢完了恩,才道: “如今我入住牡丹阁,便是你们的主子。”见众人要惶恐应是,她摆一摆手,“本分内的事要做好,这无论在哪儿都一样。至于本分外的......实在想做,我也不为难。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要紧的是别忘了忠心。” 她这话虽并不严厉,不知怎的却浑然有威势。众人都是唱喏。越荷又道:“宫女中何人为首?” 姚黄恭敬道:“因主子还要带自己人进来,暂无大宫女。留待越贵人任命。”虽是这样说,看她率先出列回话,已知牡丹阁宫女以谁为首了。 越荷赞许地看了姚黄一眼,她一直是个懂规矩又聪慧的。倒是魏紫有些倔性儿,从前自己和姚黄都有些宠她。又看一眼自己带来的婢女,虽然越荷心底还是想要用惯了的姚黄、魏紫当大宫女,然而小茶不论,桑葚可是家生子。若是薄待她,难免让人觉得无情。 “桑葚打小就服侍着我,然而难免不那么清楚宫中规矩。”越荷道,“便以姚黄、桑葚为掌事宫女。你们记住互相友爱扶持,不得生事。” 两人自是应是。 “好了,我乏了。姚黄先陪我去卧房说会儿话,其余人各干各的吧。”越荷道。 —————— 姚黄一贯是聪明的女子,不然不可能成为李贵妃倚重的大宫女。然而此刻,姚黄的确不明白坐在上首的那个身穿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的女子在想什么。 “这么说,”越荷抬手拆下发上最后一根白玉嵌珠翠玉簪,她一头乌发如云,垂落之态犹如河水潺潺而淌,确如江承光所言,“你与魏紫先前都是服侍贤德贵妃的?之后又被苏贵妃要了去?” “是的。”姚黄谨慎道,“苏贵妃与贤德贵妃是手帕交。”越荷留意到姚黄提及苏贵妃时神色感慨,并无太多怨愤之色,不禁皱眉。听她继续说道:“贤德贵妃病逝后,苏贵妃将我与魏紫,还有重华宫其它几个宫人要去了未央宫,命我们服侍大公主。” “苏贵妃待你们可好?”越荷不由问道。 姚黄有些讶异,像是不明白这位越贵人缘何对苏贵妃有所质疑,她道:“自然是极好的。苏贵妃疼爱大公主,也很怜惜婢子们。” 见越荷只是沉思点头,她又继续说了下去:“......选秀之后苏贵妃召来了奴婢与魏紫,说是遇见了个面善的秀女,便命我们来伺候主子。” 越荷眉头轻锁,苏合真这是什么意思?单纯地想打发了姚黄、魏紫,还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又很快否认掉这两个念头,苏合真若想维持自己念旧情的名声,大可将姚黄、魏紫荣养着,至于起疑?借尸还魂之事又有谁会相信真能发生? 可是她一个小小贵人,身份又是前朝余孽,怎么看也毫无威胁......只怕是苏合真的确见她面善,故而感慨了。越荷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她以为自己与苏合真之间,早就是断了情谊的。 “怎么个面善法?”越荷不禁问道。又旋即自嘲,果然,姚黄打着马虎眼混过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越荷道,有些怅然。前路似乎越来越迷茫,而她前世之死——半是因苏合真的心狠手辣,半是因江承光的默许无视——如今要她再使劲浑身解数去获得江承光的宠爱,再用来对付苏合真吗?她只要一想这个念头就觉得可笑。 “那我为什么要回来呢。”她喃喃道,一滴晶莹从眼角渗出,化入乌发消弭而无。 而已经退到外间的姚黄也是心中诧异——怎么会有一言一行,都这样相似的人呢?刚才那越贵人皱眉沉思的样子,还有说话的语气——分明就是她从小服侍的李贵妃啊! 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压下。姚黄想着还是要赶快劝说魏紫,别对这个和李贵妃同名的贵人再抱有敌意了。那毕竟是主子,何况......姚黄自嘲一笑,的确是那样的熟悉而亲近呢。 第11章 富贵之花 依例,新人入宫第二日该去拜访所在宫室的主位。若无主位便去拜访本宫高位嫔妃。仙都宫虽无主位,却有一位受宠的霍婕妤。另又有一位薛嫔,虽不受宠但依附霍婕妤,也并非如今的越荷可以相提并论,自是要一一拜访。 晨起唤姚黄进内室梳妆。着一件木兰青双绣缎裳,最朴素不过的玉笄并八根累丝珠钗梳起高髻,白银缠丝双扣镯安静卧伏在双腕上。明明是朴素庄重的打扮,因着原身大病初愈,因此沉默时倒添几分清愁之姿。行止间却凛然有贵气,不见一丝惆怅。 姚黄赞道:“主子的确生得好。”越荷不过一笑。 才要出门,便有内监过来传旨。言日前金羽制衣被划一事已有眉目,奉帝命晓谕后宫。乃是秀女林氏丛碧所为,现已将其父官贬三级。 小吴子已忍不住奇道:“此次选秀佼佼者众多,不说顾修容,就是我们越贵人,还有钟嫔也都是资质出众的,怎么那林姑娘想不开,偏要针对金贵人呢?” 那传旨内监不露声色地看了越荷一眼,慢吞吞道:“老奴可不知道。不过呢——听闻那林氏是霍婕妤家的姻亲呢。” 越荷悚然一惊,急忙呵斥住小吴子。一边思索是谁让内监透出的消息——林氏既是霍家姻亲,而金羽的镇国公府一向与李家交好。霍家正是江承光新近扶植起来,对抗李家在军中势力的——可是谁又会知道她与李家的关系? 这是要敲打她远着点霍婕妤了。越荷心下稍定,沉稳以对:“多谢公公。魏紫,送公公出去。”魏紫果带笑送那内监出门,手中的荷包也是推来阻让。那内监满意地感受着荷包的分量时,又突然起了念头: 这么快就使唤得动这位魏紫姑娘了......那可是先前贤德贵妃的侍女,被苏贵妃要过去后也没个好脸色的......看来这越贵人,不简单啊。殊不知这是姚黄悄悄掐了魏紫一把的缘故。 越荷目送他们离去,才淡声道:“姚黄、桑葚,陪我去金华阁拜见霍婕妤。” —————— 到金华阁时才发现仙都宫的另一位宫嫔——薛嫔亦在,越荷向两人问了安。霍妩不冷不热地叫了起。 霍家乃是皇帝生母的家族,而霍妩更是皇帝表妹。景宣三年入宫即封芳容,至今已是婕妤之位。离独掌一宫的贵嫔仅差一级之遥。霍家原先在前朝也是大族,只是先帝起事不慎,致使妻族被陈帝屠戮大半,霍家于是衰落。到景宣一朝,霍氏稀薄的子弟中却出了几个将才。皇帝对于军中李家的独大早就不满,于是就势提拔自己的母族,霍妩也因此接连晋封。虽然晋封与宠爱是两回事——大夏例,需要安抚前朝官员表示荣宠的则晋封,皇帝真正喜爱的得宠爱。当然,受宠者也是会被晋封的。而霍妩,则是为数不多的两样都有之人。 霍妩懒懒坐在上首,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瞟着端坐的越荷。她是那种身材修长的美人,略有些丰腴却更见华贵。霍妩的衣着打扮一向是富贵逼人的,今日自然也是如此。初次相见的人可能会以为她故意以盛装凌人,不过越荷与她早就相识,自己看出,她今日的打扮虽正式了些,也就是寻常的华丽装束。一袭铁锈红刻丝蟹爪菊花宫装,额间贴着赤金桃花花钿,落英缤纷翡翠头花缀在反绾乐游髻两侧。一支贵嫔以上方可用的招摇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明晃晃插在发间,彰显着皇帝对她的盛宠。 坐在一旁的薛嫔是位冰美人,也是宫中的才女。身着藕丝琵琶衿上裳,发插玉花鸟纹梳。整个人清冷地坐在一旁,随意把玩着腰间的碧玉滕花玉佩。 霍妩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以手掩口,指上赤金镶红宝石缠子在阳光下闪光:“这就是牡丹阁的越妹妹了,长得还真是好看。” 越荷还料不定她的心思,又想到早上那个警告,只是规矩地谢了她的赞誉。 薛嫔拨了拨指甲,道:“越妹妹的确姿容不俗。”又道,“娘娘与越妹妹在一处,倒是很适宜。越妹妹这样清淡,娘娘瞧着愈发华美了。” 虽是奉承的话,然而她神色冷清,语气淡淡,只让人觉得是实话实说。霍妩果然露了点笑容,啜了一口香花饮,才不紧不慢转向越荷: “越妹妹今日倒是清淡,”话锋骤然一转,“怎么听说当日面圣时越妹妹穿着一身绣了牡丹的袍子呢?花中之王,也是你敢用的!”愈到后语气愈急促,竟是有逼越荷下跪认错之意。 越荷自然明白牡丹的含义。当日选用牡丹时就明白可能招来来日风波,可是后宫中又何日无波?上辈子她谦恭忍让,处处周全,还不是落得身死魂去?若非机缘巧合,哪里还有今日!于今世她虽未想通该如何去做,只两样是肯定的——她不愿再委曲求全地活着,也不愿让孩儿死得不明不白。 遂沉静道:“嫔妾甚喜牡丹的风骨。昔日则天皇帝命群花开放,独牡丹不开。故将其贬至洛阳。牡丹于洛阳生长,焦骨复苏,遂有‘花王’之名。花王赞的是牡丹独一无二的傲骨,而非其它。嫔妾不才,也愿效仿牡丹风骨。” 霍妩面色一僵,随即冷笑道:“花中有风骨的甚多,梅兰竹菊各有千秋。何必在牡丹身上牵强附会,分明是故作声势!” 越荷垂眉不答。她是清楚霍妩的性子的,从前她为执掌后宫的李贵妃时,霍妩因为霍李两家之争,屡屡与她起争执。她城府不深,性如烈火,对江承光倒是一片痴情。不过霍妩有个优点——或是说缺点,那就是与人为难时她都是坚信自己有理的,若自觉无理,纵然丢面子也就含混过去。如今霍妩正是这般,她自知已经占不住理了,虽然还呛了声,但已经在找台阶下。越荷正想着怎么给个话头,薛嫔已轻声道: “梅兰竹菊的风骨,说来说去却反被俗人糟蹋了。牡丹是富贵花——仙都宫可不是富贵地吗?” 越荷投去感激一撇,薛嫔却并无回应。假如她想挑拨离间,大可指出皇帝赐她居住牡丹阁,又新植牡丹一事。如今却是捧了霍妩,又给她解了围。这位冰美人,心地倒不坏。 “仙都宫当然是好地方。”霍妩嗤笑道,“得了,都回吧。越贵人,明日记得过来。我领你去拜见太后。” 越荷自是道谢。 —————— 仙都宫与永信、永和两宫相近。越荷回屋歇了会儿,想到楚怀兰与傅卿玉是堂亲,必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正想着去看看邻近的金羽和聂轲。文竹已进屋通报:“主子,金贵人与聂采女来了。”忙起身去迎。 一阵说笑声,金羽与聂轲相携而来。两人一贯是挚友,如今虽身份有别,金羽却不肯叫聂轲落后半步说话。而聂轲性子爽朗,见是熟人之地也不推辞。三人自是互相见礼。 “仙儿和聂妹妹感情这样好,实在让人羡慕。”越荷笑道,“本想去看你们,谁想到一起来了。今日面见主位时薛嫔恰在霍婕妤处,倒省了我一趟的功夫,谁想到你们更快!” 金羽微微笑道:“洛婕妤忙于宫务,不过教导几句也便罢了。贺芳仪没甚谈兴,听闻云婉容的大皇子病了就急急赶去看了——这两位的感情也是深厚。” 聂轲亦笑道:“听说汪婉仪是个脾气不好的,不过也正好。她懒怠见我,在外头见了个礼便罢。我想着我们三人同居西宫,必是要互相往来的,便邀了仙儿来瞧你。”两人今日的打扮都是妥帖的,聂轲一身桃红刻丝并蒂莲纹彩晕锦春衫很是喜庆,而金羽的宝蓝彩绣蝴蝶织金锦对襟宫装沉着庄重。很可以相交一二。 “到了这许久,还没问两位姐妹想喝什么茶?”越荷见小茶端着点心过来,忙问道,“信阳毛尖可合口吗?刚才我去拜见霍婕妤,她饮的却是香花饮。看着香甜的很。” 金羽、聂轲俱笑:“她倒大方。”江承光喜爱品茶天下皆知,霍婕妤却自在喝着香花饮。又道:“无事,信阳毛尖很好。” 说话间点心已经端上,翠玉如意卷、菊花佛手酥、枣泥豆糕,俱是吃起来不至太损仪态的。金羽娴静地用了几块枣泥豆糕,聂轲却大大方方讨了一碗糖蒸酥酪,慢慢品着。 这二人本是挚友。大夏自愿选拔的原则,新人入宫都是有着心思的。一般倒不会像顾盼那样不情不愿,要么便抱团取暖,要么便投靠高位嫔妃...... 按说金羽是镇国公府出来的,镇国公又一贯与父亲——李伯欣交好,她入宫后该是向李玉河寻求庇护。然而金羽的性子看似柔弱,实则倔强。镇国公与李伯欣是平辈相交,金羽未必愿意彻底投靠李玉河......一边思量一边说话,不知不觉也过了大半日。于是各自散去,回阁小憩。越荷赏玩一番阁前牡丹,也就歇了。 第12章 宁嫔头筹 次日越荷便早早梳妆了,等着霍婕妤带着去参拜太后。 中宫虚悬已有数年,此番形式,按理说新人该去拜见执掌宫权的高位嫔妃。然而李贵妃才入宫一年,宫务不甚了解,又怀了身孕。苏贵妃一向体弱,不问俗事。慧婕妤自知身份尴尬,不论真假也是称了病。于是凤印便由洛婕妤执掌,霍婕妤、沈贵姬为辅。这样一来,就造就了执掌凤印的宫嫔竟非一宫主位的尴尬局面。所以新人便直接由本宫的老人带着去参见太后。 太后的寿安宫正在上次游览的御花园之后。宫中种植花木无数,繁花密缀,绿叶葱茏,竟有恬静淡泊之感。而顾太后一贯仁慈温和,只除了涉及到皇帝的事分外上心。前世顾太后早年也还喜欢月河,只是后来越发疏淡,谁也不愿见。 太后斜倚榻上,藏青刻丝祥云纹大袖衣衬得面容慈和宁静,只垂着眼皮的眸中不时闪过的一丝精光,让人明白她绝非等闲之辈。 众人见了礼,太后微微点头叫起,随后将头转向洛婕妤一边,笑道: “又是好些鲜嫩漂亮的小姑娘,倒显得哀家老了。” 洛婕妤刚要开口,霍婕妤已经抢先笑道:“娘娘在胡沁些什么呢?今儿咱们不过是带着些新人来仰慕您风姿的。说起来,这后宫哪有比您更可亲的人儿哪?” 太后见她插嘴,也不喝斥,只是微微一笑,问道:“顾修容在吗?” 这便是宫务了,洛婕妤垂首恭谨道:“昨儿个刚派人来报过风寒不适,想要休息几日。” “哦?”太后微微皱眉,半晌,才接道,“可惜了。”她自个儿养的儿子自个儿清楚,皇帝怕是打算今晚就招顾盼的,谁知道她身子这样不争气。 “顾妹妹有您疼着,福气还在后头呢。”却是丁修仪笑着开口了。她是景宣四年入得宫,一副妩媚娇弱的好模样。早年得宠过,如今虽稀薄不少,却也比一般妃嫔强得多。此刻她言笑晏晏,仿佛根本不嫉妒顾盼甫一入宫便与她平级的事实。 太后笑骂道:“就你会说话!哀家不过白问一句——盼儿虽是哀家的侄女,哀家却也许久没见到她了,很是想念,如今既然她病了,”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洛婕妤身上,太后微微一笑,自抬手从发间取下一支金累丝衔珠蝶形簪递与洛微言,“你如今掌管后宫,便替哀家走一趟,好好看看盼儿。再将这个赏给她,告诉她哀家念着她呢。” 洛婕妤忙是应诺。余下妃嫔也都将太后对顾修容的重视记在心上。 太后呷了口茶,忽而发问道:“楚美人是哪一位?” 楚怀兰急忙出列下拜:“嫔妾楚氏拜见太后。” 太后也不叫她起,仔细打量了一番,方才说道: “你既是卿玉那孩子的堂妹,也该好好学学她的本分。” 这话便有些重了,楚怀兰不敢分辨,心中想起越荷的提醒,以及自己当日当众质疑顾盼入选,悔之不及,应道:“嫔妾省的。” 太后见她格外温驯,也算满意,复又开口道: “卿玉身子弱,你素日里该体贴着,别去闹她。先头微言将你安排去长乐宫,也是让你们堂姐妹互相扶持的意思。但你自己可得顾着卿玉的身子。” 楚怀兰面皮涨红却不敢露出半分不敬:“嫔妾必然尊重友爱慧婕妤。”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吩咐道:“宝扇,将哀家那翠镶碧玺花扳指取来赏给楚美人。”这一招恩威并施,谁也说不得太后就真的针对了楚怀兰,毕竟那日事端最终被压下,所知者不过当时同殿的秀女。 楚怀兰急欲推辞:“这怎么敢……” 太后打断她道:“无妨。你先收着,日后说不得就有这个福气。”这样的贵重扳指多是高位彰显身份佩戴的,对于低位嫔妃来说的确显得鸡肋了些,但又何尝不是勉励?不知当日事端的人只当太后先前那番严厉是爱护,十分看重楚怀兰呢。 楚怀兰诺诺应下,宝扇已捧了盛着扳指的金边托盘至前来,楚怀兰瞳孔一缩——这正是当日强将布匹塞到自己手中的宫女!电光火石之间念头飞转,她连忙恭敬接来谢恩,太后的警告之意甚重,楚怀兰也只能心中苦涩委屈。 太后见她接了赏赐,也不再看她。又和颜悦色地和宫嫔们说了几句话,便命散了。 —————— 安慰了一番楚怀兰,越荷与金羽、聂轲相携回西宫,又在路上一一告别。才到牡丹阁,便立刻打发姚黄去探望顾修容。姚黄回来只道:“修容面色憔悴,卧病在床,不能起身。”越荷与她本无交情,宫室又相隔甚远,纵然猜测顾盼的病情是故意为之,也不做多余动作。 午睡起后,便去薛嫔的听雪阁小坐片刻。薛嫔性子冷清,与性如烈火的霍婕妤恰是两个极端,两人同居仙都宫却相处得不错。前世越荷与薛嫔并无太多往来,只是看着少府司,不至于太短了失宠宫嫔的分例。如今同居一宫,少不得多加往来。薛嫔一向以才女自矜,说话喜好引经据典。越荷观她确有才情,只是好似平素无人可分享一般,说起话来不免有些急欲卖弄的心思。不过她那张清冷的脸倒冲淡了这种感觉。 到了晚间自是回牡丹阁用膳。这一夜,皇帝果然打算点顾修容,无奈她身体有恙。于是钟嫔拔得头筹,得以侍寝。次日,钟嫔被赐封号“宁”,是为宁嫔。 —————— “她倒是好大的能耐啊。”霍婕妤手执银白点朱流霞花盏,面上露出点点冷笑来,“宁嫔还真是好本事,本宫都还没有个封号呢,她倒抢了先机!” 依例,正三品贵嫔以上独掌一宫。若至贵嫔而无封号,那足见不得圣心。霍妩如今乃从三品婕妤,本是不必有封号的。然而傅卿玉凭着一个封号压了她一头已让她处处不快,现下一个新进宫的钟薇初次侍寝便蒙赐封号,怎么叫霍妩痛快? “娘娘何必动气。”薛嫔清淡一笑,她在霍妩面前倒有几分薄面。就势接过霍婕妤手中的银白点朱流霞花盏,就这酒盏细细说来,“此杯又名温玉盏,乃是成都府进贡过来的,宫中独娘娘有一份儿。前朝宫廷志记载,‘温玉盏杯上青纹如乱丝,其薄如纸,于杯足上有缕金字。命倒酒,温温然有气相生如沸汤’。即便是冷酒倒进去,也温了。成都府的能工巧匠不知费尽多少心思,才从短短词句中推敲出来,最终也只得了这一盏。圣上爱惜娘娘,知道娘娘素日爱饮些清酒,这才独独赐给了娘娘。怎么娘娘自己倒不肯爱惜自己,反要伤了身子呢?” 霍妩懒懒接过,面上总算有了点儿暖色:“难为你记得这一桩典故,不然我还不晓得圣上的心意哩——也罢了。只是昨日拜见太后时我也没好好打量打量那宁嫔,没想到她有这等手段……如今不用向李氏请安,倒也没机会再酸她两句了。算她好运。” 宫中无后,为约束宫嫔,原是按每三天一次向贤德贵妃请安来的。后来贤德贵妃病逝,小李贵妃入宫,她又年幼,便松散了一阵子。前段时候皇帝刚刚让恢复了请安,李玉河却怀孕了。听闻皇帝是打算等她胎稳后,命后宫妃嫔每五日向她请安一次。苏贵妃一向避世自是不算在内的。 霍妩啜一口香花饮,转头却见薛嫔清冷容颜,心下一动,道:“你倒是沉得住气。她才进宫不过一日,就压到了你头上。” 薛嫔淡淡一笑:“嫔妾书香世家出身,比不得宁嫔右相之女来的煊赫。”竟似毫不在意。又道,“先头两位李氏都是入宫即封贵妃——到底是天下已经大定了,宁嫔身世未必若于她们,却只封了正六品的嫔。虽是右相谨慎的缘故,她却也是委屈了。” 霍妩也没搭话,只是思量着该找个机会向皇帝请封一回薛嫔了,到底是自己仙都宫住着的人,不好薄待了。这样一想,便想起刚刚才请安离去的越荷,不禁问道:“你看越贵人怎么样?” 薛嫔略沉吟了下,道:“看着似乎有些太过……”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她顿了顿,“她不大像个鲜嫩的小姑娘,反而像是有些暮气。不过也难说,嫔妾不能下断言。” 霍妩扶了扶发上云脚珍珠卷须簪,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是啊,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当晚,景宣帝江承光点了贵人越氏的牌子。 第13章 华胜相宜 “主子想怎么打扮?” 魏紫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越荷回神,才知自己已经盯着镜子好一会儿了。心中一叹。 已是换了副相貌,却还是对着同一个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然而如今的她,对于江承光可还有爱意?而江承光呢?他果真在意过李月河吗? “圣上可说了在何处用膳?”她问道。 “圣上朝政繁忙,应当是在建章宫用膳完毕后驾临仙都宫。”魏紫忙回道,却发现越荷又是怔了一下子,方道:“你看着办就好。” —————— “李家那边可能会有动作。” 江承光批阅奏折的笔顿了顿,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说。” “李伯欣倒没怎么表态,只是李不疑的夫人递了好几次折子要去探望李贵妃——洛婕妤都一一驳了。” “这个朕知道。”江承光目露激赏之色,“洛婕妤一贯聪慧识大体。说来也是好笑,先帝为了表示对李家的宠幸,特意为李伯欣的长子赐名李不疑,表示永不相疑。如今李家却非要辜负皇室这份信任不可,实在是可惜。”说到后面,面色逐渐阴寒。 “现在李贵妃有了身孕,只怕李家愈发不安分。” 江承光皱眉。 “不必添油加醋,朕心里有数。一个婴儿而已,翻不了天去。”顿一顿,目中有痛色浮现又很快隐没,“先前贤德贵妃那胎......李贵妃既是她的妹妹,朕便允给李家一个孩儿。朕意已定,无复多言。无论男孩女孩都留下,你不必再说了。” “恕臣多言——但圣上对贤德贵妃加荣太过,‘贤德’二字已是极重,又以皇后礼葬......李家难免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再说现下李贵妃有孕,圣上这般态度,恐怕李家会想要将李贵妃推上后位。” “朕没打算让她当皇后。”江承光冷静道,“他们若想便试试,就算将来总有撕破脸的一天,也不会是现在,为了后位——大皇子也满四周岁了,你叫钟相慢慢给他留意着,务必请一位好名望的太傅。” 那人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去。江承光揉了揉眉心,拿起笔又放下。 “赵忠福,去越贵人那里。” 他情不自禁地想着,要是那越贵人——越荷,不至太令人失望的话,为这名字他也会挑她——作为楚、越两位前朝遗老家族出来的宫嫔中受宠的那位。 —————— 越荷今日梳的是秀丽典雅的盘桓髻,只一支扭珠莲花宝石钗作为装饰。上衫雪青云雁细锦衣,下着丁香色累珠叠纱霞茜裙。较之寻常十六岁少女的清丽,更有一分冷凝在。就连魏紫都不得不承认,当越贵人凤眼微垂,神色淡淡的时候,当真是像极了先前的李月河。 自然,姚黄魏紫都是李月河从小的贴身侍女,对她再熟悉不过。换做旁人至多觉得眼熟罢了,但不知李月河的枕边人——那冷酷无情的帝王记得多少。 江承光来的时候,越荷按照规矩出门迎接。牡丹阁外正是新植的牡丹。秋日的花王风姿绰约,“姚黄”的形如细雕,质若软玉,“魏紫”的千瓣层叠,浓红入紫,俱是风流。越荷看着那花,心中一酸。 昔日封后事端,江承光为她改名后,曾有一次质问她,将贴身侍女分别以牡丹之王与牡丹之后 命名,是何居心?犹记得那一次,她费尽心思才说服了他保留两个侍女的名字。其实理由多么简单啊,简单到没有人会相信。就是因为两个宫女一个姓姚,一个姓魏,她便取了两个牡丹品种的名字啊。她一向是喜欢牡丹的。 江承光到牡丹阁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越荷。 垂着首看不清神情,清淡内敛的眉掩映着微勾的凤眸。下拜于牡丹之前,雪青丁香,冷淡自矜中透出天成的贵。衔珠牡丹华胜垂于额前,略添一丝风情。 “越贵人起吧。” 江承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显得晦涩难辨。他一面执起越荷的手向里走,一面示意他人不必跟进。越荷眉心一动,未料他这样直接。到屋内,方听他醇厚的嗓音道: “你的腕子很好看,朕记得私库里还有一只红玛瑙手镯,回头让你给你送来。” “谢圣上恩德。”越荷待要行礼,却发现江承光只是抓着她腕子不放,继续说了下去:“你叫越荷,是么?选秀时朕就说过,这是个好名字。” 越荷望向他的眼,一对凤眸轻轻一扬,勾成一个冷而艳的弧度,她却浑然不觉,声音清亮愉悦,仿佛真是初蒙圣眷的女孩: “圣上也与嫔妾一般喜欢‘越荷’这个名字?” “是。”江承光温和地笑了,像是纵容又像是怀念,忽而道,“朕叫你阿越如何?” 越荷心头一颤,只做不知地反问道:“为何不是阿荷?” 江承光微笑道:“荷字固然清丽,却少了亲昵。也不如越字念起来好听。”说完才想起她刚才的行为也算忤逆,佯怒道,“好大的胆子!” 越荷却不惧,只是怅然一笑道:“也好,听闻贵妃名‘玉河’,嫔妾到底不好太冒犯她。” 江承光只是拨着翡翠扳指,像个长辈一样温和而宽容地笑着。曾经有一个叫做月河的姑娘,也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叫她“阿月”或者“月儿”,非要叫“阿河”。他只笑不答,暗暗得意自己独享了一个称呼。后来呢?宫中又有了另一个李贵妃,他叫她小玉。 阿越是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 他抬手,摸一摸她额前的华胜,感受到越荷轻微的颤抖,却是不以为然。江承光道:“很好看的牡丹。看花形是菏泽牡丹?”又道,“菏泽牡丹以花大、色艳、型美、香浓闻名。其枝挺拔有致,其叶繁茂多姿,其花雍容华贵。与你倒是很相宜的。” 越荷不着痕迹地微微避开那只手:“圣上谬赞。” 同样的花,对着李氏女就多有怀疑。对着新入宫的美人反倒大加赞赏。越荷心下一沉,江承光已轻声笑道:“朕说话,你倒不爱搭理。”从来都是妃嫔哄着他生怕冷场,可他却觉得即便越贵人一言不发待在身边,都是舒适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尚不清楚,然而她一言一行都让他觉得熟悉而亲切,让他觉得安心。哪怕是...... “请圣上恕罪。”越荷将那些纷杂思绪都抛下,让复杂的心情慢慢沉淀下去,不论她要做什么,也肯定不会是得罪皇帝,“嫔妾只是在想是否要让人上茶。” “朕不必,你若渴了便要。”江承光温和道,“方才用了些什果马蹄冻糕,现下嘴里还清清凉凉的不渴。那味道倒不错,回头命人送些来给你——这会儿别谢恩了。” 他的态度始终温和,越荷也慢慢放下戒心,不知不觉竟恍然有前世之感,当时她还得宠。她道:“什果马蹄冻糕实在是凉了些,已入秋了,圣上若批折子累了,不妨吃点糯——吃点别的。” 江承光道:“从前总有人拿糯米紫薯糕招待朕。”目光穿过她,望向更远的地方,“其实那东西黏牙的很,只是也许久没吃了,怪想的。让人做了又不是那个味儿。” 越荷没搭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她当然明白江承光的意思。两个人都沉默了,想起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但都什么也没说。许久以后,江承光的声音轻轻响起: “夜深了,安置吧。” 没有浓情,仍是沉默。只有衣裳解去,窸窣有声。蜡烛熄灭了,一室的黑暗中有暗潮涌动。拥抱、抚慰,身体的温暖互相传递却传不到心里。喃喃的话语很快就模糊不清,化为轻声的叹息。 第14章 姐妹不识 “魏紫,你怎么还在这儿?”姚黄边煮茶边问道,“圣上上朝前不要垫点点心?快些送去呀。”一抬头,却发现魏紫眼眶下青黑一片,显见得是没有睡好。 “叫文竹送去了。”魏紫揉一揉眼睛,“圣上对她还真是好,都连着宠了两天了......” “魏紫!”姚黄厉声喝道,疾步走到门边,看门外无人才放心,转身道,“魏紫,你该仔细些——什么‘她’?那是我们现在伺候的主子!至少也得称一声越贵人!” “是越嫔了。”魏紫颓然道,“方才文竹回来说的,圣上已经下旨,晋封她为越嫔。这份恩宠实在是——可是,姚黄!”魏紫突然之间激动起来,“昨晚不是咱们一起守的夜?圣上说了些什么,咱们难道不清楚?她、她不过是沾着小姐的光!姚黄你难道忘了李贵妃,忘了小姐吗?” 姚黄沉默半晌,拍拍魏紫的手: “自然是忘不掉的。” “那便好,那便好。”魏紫双目泛红,“这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姚黄姐姐。姐姐,那越嫔何德何能叫你心折?难道就因为她有几分像小姐?小姐的正经姐妹还在宫里呢,即使你想为了小姐向苏氏报仇,也该去找二小姐呀——” “魏紫!”姚黄短而急促地警告她一声,急忙道,“说了多少遍,不要对苏贵妃不敬,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圣上心尖上的人,我说不得。可是她害死了小姐!” 姚黄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咬咬牙说道:“这件事不许再提。你总这样口没遮拦的,只怕会连累了越嫔。苏贵妃......轮不到我们胡说。”说到最后,目露一丝怅然,“魏紫,你不能总是带着偏见看人。苏贵妃且不提,越嫔她人是好的,对我们也是真心的。可你不能指望她和苏贵妃一样,即使你甩冷脸子也好言相对......” “苏氏一贯爱装善良,口蜜腹剑的贱——”魏紫嗤之以鼻,见姚黄面色严厉才不甘不愿住了嘴,眼眶一红,“我知道越嫔人不坏,只是姚黄,我,我真的好想小姐......我见不得别人凭她邀宠,哪怕是无意的也是一样。” 姚黄轻叹一声,上前一步拍着魏紫的肩膀,无声安慰着她。门口忽而有清脆的女声传来,两人都是唬了一跳,忙去迎接,却见丁修仪的宫女珊瑚轻快地走来。 “两位姐姐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与珊瑚听听?” 姚黄松了一口气,忙笑道:“不过是些闲话,不值一提的,妹妹怎么来了?” 珊瑚仿佛没看到魏紫的红眼眶似的,笑眯眯地说道:“我家主子听说越贵人——现下是越嫔啦,石竹姐姐同我说的——越嫔蕙质兰心,让圣上留恋不已,欢喜的跟什么似的,这不,打发我送东西来了。” “一尊缠枝牡丹翠叶熏炉,一串金丝香木嵌蝉玉珠,还有一小坛甜香。”姚黄魏紫连忙引人去放置好,又登记入库,笑道:“越主子喜好牡丹,这甜香纯清幽远更是难得。丁修仪实在是有心了。” 珊瑚甜甜一笑:“越嫔主子喜欢就好。” —————— 越荷晨起便得到自己晋封为嫔的消息,而江承光已经去上朝了。由着姚黄为自己细细以和粉香傅了身,穿戴整齐。才食了一碗碧粳粥和两个如意卷,便闻玉河的宫女琼华来了。 “琼华姑娘。”越荷没让她把礼行到位了便叫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琼华笑道:“贵妃想瞧瞧越嫔呢。还请越嫔随奴婢移步承晖殿罢。” 越荷微楞,随即沉静道:“既要拜见贵妃,请姑娘容许我再整理妆容。”一面命人去知会一声仙都宫实际上的主位霍妩。 琼华连连摆手:“越嫔主子说的哪里话。”自是等着。 越荷任着姚黄为自己重新梳妆,指甲一点一点嵌进肉里。这个时候叫她去,用意不言而喻。旁人她倒不放在心上,只是玉河,那是自己疼爱着的亲妹妹—— “我们走吧。”她睁开眼睛。属于李月河的情绪褪去,她是刚刚入宫、连续承宠两日又刚刚晋位的越嫔,要去拜见骄纵任性、久得圣眷、身怀有孕的贵妃。 —————— 玉河斜倚塌上,华贵而娇媚。身后四名宫女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恭顺地为她扇着风。凤眼懒懒扫过汪婉仪手捧着的缠丝玛瑙盘。涂着蔻丹红的指甲随意拈起一颗莹润冰清的荔枝,送进樱桃小口里。那荔枝本是夏日的物种,因着贵妃喜好,宫女们不知想尽多少办法才用冰块、香料保存下些许。如今贵妃有孕,那安胎的荔枝更是催的急了。 汪婉仪谄笑道:“娘娘才用过了早膳,即刻食用荔枝,怕是不好。” 玉河斜斜横她一眼,以手支颐,抱怨道:“也不知道今年秋天是怎么了,这样热的慌——慌什么?没听太医说荔枝是安胎的吗?”果然是热得慌了,她一袭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外头不过搭一件妃色褙子。就这样,还是因为派人去叫越嫔的缘故。 “谁不知道娘娘的恩宠是独一份儿的?”汪婉仪的脸色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却又很快堆起笑来,“圣上那样地在意娘娘这一胎呢。” “那还用你说!”玉河眉眼间飞扬过得意,旋即沉下面色,“也不知那越氏使了什么法子,竟哄得圣上连幸了她两日。本宫今日定得好好看看,是怎么个狐媚法!” 汪婉仪刚要继续说什么,忽而琼华来报:“越嫔来了。”玉河已扬声道:“请越嫔主子进来吧。”便不再多言。 —————— 差不多是越荷进来的那一刹那,玉河紧皱的眉头便不自觉松了几分。 新封的越嫔上笼白玉兰散花纱衣,下罩软银轻罗百合裙。垂挂髻以两根青绿色玉簪固定,又杂几朵同色绢花,让玉河见了便觉清爽。她自小惧热,如今见越嫔穿戴清凉,她心中不觉松快了些。然而仍是傲慢道: “过来,走近些。让本宫好好瞧瞧你的姿色。” 越荷心中一刺,待要移步,汪婉仪已经笑了起来:“越嫔可真是矜持,贵妃娘娘不过想细细看你,又没说把你生吞活剥,扭扭捏捏算是什么?” 越荷没有应答,只静静上前三步。心中与其说是屈辱,倒不如说是寒凉。是了!是了!天下怎能有十全十美之事?如今虽有机会为孩儿讨回公道,却是姐妹相见不相识。她定了定神,暗想以后不可再这般了,故人甚多,莫非每见一个便感慨一番?汪婉仪自从丧子后就见不得别人好,说话一贯是尖酸刻薄的。越荷只平静以对: “婉仪话怕是重了。贵妃现下还怀着身子,怕是听不得那些话。”汪婉仪是宫女出身,说话素来没个讲究的。越荷本欲点出“生吞活剥”单听着便带腥气儿,又想到玉河的身孕,四个字在舌尖绕了绕还是咽下。 “你倒是有理了!”汪婉仪气得一拍桌子就要提高嗓门,玉河已倦然道:“小声点儿,吵得耳朵疼。”一句话,叫汪婉仪臊红了面皮,却不敢再争执。玉河惯是不爱听唇舌往来的,因着嫌热又有孕在身,颇有些睡思昏昏。然而她自己也还未气平,便又拍手道:“来人,去取本宫那金线昙花披帛来赏赐越嫔。” 昙花一现。虽盛极一时而终不能久持。越荷微微屈膝道:“娘娘好意嫔妾本不应推辞,只是此物甚是华贵,嫔妾位卑用之不宜......”话音未落,玉河已气道:“怎么?本宫赏赐你还敢不要?莫非要本宫去请了皇上封你为贵妃你才肯受?” 此话已是极重,越荷心中明白玉河孕中喜怒无常,低低答应一声“嫔妾不敢”便要谢恩,又见玉河面色疲倦,终是忍不住问道: “娘娘看着甚是困倦,可是嫌热睡得不好?” 玉河惊问:“你怎知......”反应过来待要发怒,越荷的话已继续说了下去。 “娘娘不妨用些桂枝百合汤,忌冰镇,温温地饮下去也是清热安眠的。再有娘娘母家不是有名物青缕玉枕么?娘娘枕着想必也能安眠些许。” 玉河紧紧攥住了玉扶手,面上一时恍然一时厉色:“你怎知本宫家事?”心中大异,从前长姐也是这般叮咛于她!这一切难道真是巧合? 越荷轻叹道:“青缕玉枕乃是前朝至宝......” 玉河一言不发,只觉得疲累地很。恍惚间又是酷夏,她年幼无知缠着姐姐,姐姐便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喝桂枝百合汤......望向越嫔的目光不自觉地缓和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温情淌过心头,突然之间她不再想针对越荷了,反而想要大哭一场。 此时却有宫女来报:“霍婕妤来了。” 玉河惊觉此时情状,皱眉道:“请。” 霍妩一袭流彩飞花蹙金翚翟袆衣,蝴蝶华胜在额前微微摇曳。长眉入鬓,短的是美艳无双。扶着侍女红绡的手,人未到声已至: “贵妃姐姐怎么叫了我仙都宫的人来?越嫔不懂规矩冒犯了贵妃可怎么担待得起哟!” 越荷之前命人去报霍妩一声为的不过是尊重,然而霍妩一贯高傲,将自己当做仙都宫的主位看待,入住了仙都宫就算是她的人,即便有错也轮不到旁人教训,不然丢的是她霍妩的面子,故而匆匆赶到,这一点确实越荷料不到的了。只是霍妩虽说来的匆忙,语气却不慌不乱,还带一丝戏谑。 玉河微微沉了面色。李、霍两家在军中争夺|权利已是不争的事实,她在闺中时便与几位霍家千金很是不睦,更遑论如今同为宫妃?虽说她占着高位,可皇帝每月总多往霍妩处去些,玉河早已不忿。讥笑道: “原来霍妹妹已经能替本宫管教人了呀?本宫还以为皇上终于让你做主位了呢。怎么,霍婕妤怕我为难了越嫔?” 霍妩娇笑道:“那可不一定呢。谁都知道小李贵妃素日骄纵,比不得先前那位贤良淑德。” 玉河面色一寒便要发怒,汪婉仪已冷笑道:“霍婕妤这话好没道理,嫔妾记得先前贤德贵妃的时候,您也没少和她呛声儿吧?如今倒来挑贵妃娘娘的不是,难不成婕妤以为自己更胜一筹?” 霍妩看也不看她,懒洋洋道:“你算什么东西?我说话你也敢插嘴?” “说得好啊!”玉河面色冰寒,不知为何,她很不愿意在越嫔面前谈论姐姐,“本宫面前你也敢胡说?姐姐自是贤良淑德的——本宫纵有不如姐姐处,也轮不得你来挑剔!”何况自己的恩宠远胜姐姐,这一点还不足够么? 越荷听了只是苦笑,贤良淑德?不过被逼无奈。 却见一直立在玉河身后的琼英上前一步,附在玉河耳畔说了些什么。玉河心念一动,扫一眼汪婉仪一下子变得难看的面色,忽而缓和了口气: “行了,这越嫔本宫也看过了,霍婕妤打算领她回去便罢了。” 霍妩见目的已达到,虽然有些意外却懒怠纠缠,冷哼一声,随意行了个礼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发现越荷还在原地呆立,怒道:“还不走?” 越荷应一声,又深深地看了玉河及汪婉仪一眼,暗道此人喜好挑唆,玉河不该将她留在身边,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亦是离去。 第15章 慧极必伤 次一日皇帝便未招幸旁人,只是在建章宫独宿。接着便点了贵人金羽侍寝。金羽的温婉与坚毅早在选秀那日便给皇帝留下很深印象,因此尽管金羽只侍寝了一日,却也由贵人晋封为嫔,是为金嫔。 如此,新人已临幸了三人,除去抱病的顾修容,俱是按着名位高低来的。然而后一日,皇帝却出人意料地点了采女聂轲侍寝,并晋其为少使。如此,新人中还未承宠的单就剩下顾盼、楚怀兰与冯韫玉三人了。抱病的顾盼不算,楚怀兰却是位分最高的一位,满以为会是自己承宠,因而不免有些委屈。 入宫已满五日。依皇帝命,宫嫔每五日向李贵妃请安一次。而太后处则是每十五日一次,不过太后时常免去,只叫几个喜爱的宫嫔去说话。如今既满五日,越荷便随霍婕妤与薛嫔一道去见过李贵妃。霍妩一向不服气玉河,故而常常迟些。如今越荷住在仙都宫,按规矩是得和主位一同出行。霍妩不是主位胜似主位,她刻意迟到,越荷也只好陪着。不然便是直接投了玉河的示意,到时候她人在仙都宫,反而更加难做。于是只得看着永和、永信两宫的宫嫔过了多时,霍妩才懒懒叫了出行。 然而今日霍妩这番作态倒是无用了,玉河晨起有些胎动不适,因此各妃嫔只在门前问安一声便各自归去。楚怀兰却独在门口等着,一见了越荷便欢喜上前,又向霍妩告不是,说是与越荷有一起入京的情分在,想邀越荷去自个儿那坐坐。霍妩没甚心情地答应一声,楚怀兰自兴冲冲拉着越荷去了。 ———— “可叹我们宫室远了,这五日竟连一面也不曾见上。”楚怀兰边笑便道。 越荷笑了笑并没回答。毕竟正是新人侍寝的时候,还没被点到的未免会不安,这种时候再去拜访打扰人家就是惹人嫌了。 楚怀兰又道:“东明阁的景致不错。你晓得的,慧婕妤是我堂姐,待我也好。我与这位堂姐,也是多年不见了,如今见了面。看她那样纤柔苍白,我是个女子竟也要怜惜了。” 越荷心道,傅卿玉一贯是体弱多病的,这一点倒和苏合真有些相似——不过自己一年前在宫中时,苏合真并未如今这般病弱。然而傅卿玉冰雪聪明淡泊出尘,苏合真敏感多思忧愁入心。两人相较,却是合真的仪容更教人怜惜心疼,而慧婕妤则是让人叹息了。 不过楚怀兰现下还未见过荣宠加身的苏贵妃,依旧是对堂姐津津乐道:“慧婕妤喜欢安静,因此我们东宫虽人多却鲜少有人去打搅。五天时间,我倒是闲不住就近串了几次门——宁嫔的清心阁当真是淡雅素净,茶也说不出的好。她日常习字倒多,我还喜欢她,就是往深了谈不来。沉香阁的沈贵姬呢,眉眼生的凌厉,然而低头绣着小衣裳却只见温柔。听闻她和云婉容关系甚好,对大皇子也是关爱有加,未料竟到如此地步,还有——我去瞧了顾盼。” 她说到这里忽而露出些许心虚神色,见越荷果皱了眉,急忙道:“我不过是听闻她病了去看看——我晓得太后为何不喜我,难道叫我干等着么?总该把这解了——”她说着,声音渐小,郁郁不乐。 越荷见无人留心她们的谈话,方问道:“顾修容看着还好么?” 楚怀兰讷讷道:“昭阳宫灼华阁,原是极盛之地。然而顾修容卧病,因此失色不少。她原是明艳动人的美人,如今因着风寒,脸也瘦下去,神色也灰,不过眼睛偶尔还流露一丝神采。” 越荷思量一番,道:“顾修容那边——我看她的性子,未必是你得罪了她,只怕是太后晓得了你当初的话,得拿你给她做脸。到底她是太后的侄女儿,要得宠不难。如今病着,也不会缺太医、医女照顾。你假若不是真正和她十分要好,太后也难以对你改观。你若和她说了,搅和进她们姑侄之间,将来也难做人——阿椒,顾修容的风寒果真很严重吗?” 楚怀兰道:“我观她神色,似是不乐。” 越荷点点头,算是略过这一桩不谈,又道:“我既去你那儿坐坐,也当去拜见慧婕妤。只不知她身体如何,方不方便叨扰?” 楚怀兰“呀”了一声,转而笑道:“正想说这个呢,我想我们毕竟都是——毕竟都是,”她自己也略微晓得难为情,向四周瞧了瞧,“毕竟都是前陈那边进来的——也当亲近亲近,今日是转领你去见堂姐的。” 越荷一愣:“慧婕妤的意思?” 楚怀兰嘴一撇:“怎么,我事事都得与堂姐通气?难道又不应当吗?” 越荷心中一叹,阿椒的性子未免太直。正因为她们三人都或多或少与前朝有些联系才更应避讳——不是有个词叫做“结党营私”的么?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下,拜见一次并非什么大事。阿椒这样开心,何苦扫她的兴致。来日分说便是。遂点了头笑道:“我们阿椒主意越发大了。” 楚怀兰笑。 —————— 慧婕妤原是叫做卿月的。“卿月”乃是月的美称,又可代指百官。她是陈朝的公主,由本朝太后抚养长大,亦是傅北的姐姐。其实要细细论来,陈朝最后的公主与皇子,取名都未按族谱来。慧婕妤本是从“珊”字辈的,不过因为出生在中秋节,当时百官又多有投靠了大夏的,陈帝才醉后命名“卿月”。而傅北本是“北”字辈的,他取名时陈朝已经濒临崩塌,陈帝叹息他也不会有什么兄弟了,便直接以“北”为名了。 蕙质兰心如傅卿月,在后宫既久,自然明白自己的名字有多么尴尬。陈朝已亡,她还留着一个主月的名字,总不能是觊觎后位吧?于是她给自己改了名,趁着皇帝为贵妃改名的时机,而且择定的是个颇为俗套的“玉”字。女儿家常用的不过就是“红”、“香”、“玉”等名,傅氏原是淡雅之人,却选了个并不特立的字眼,姿态实在是低。加上她平时一向安静知礼,因此太后愿意疼她,皇帝也愿意给她体面。早年月河对她不也是且怜且敬吗? 慧婕妤上着苏绣月华锦衫,下笼烟水百褶裙,微微含笑,不胜纤弱。柳叶眉细长而弯弯,一对眸子澄澈而温煦。她面色总是苍白,只有咳嗽的时候会稍稍有些病态的红晕。她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平日里行事从不让人挑出错来,的确是个极为聪慧剔透的女子。然而慧极必伤,慧婕妤的身子向来就不好,近些年,愈发有渐成沉疴之态。 慧婕妤接待越荷的地方并不是自己休息的厢房,而是正式的厅堂。楚怀兰显然有些不解,然而越荷却暗赞慧婕妤聪慧:不在厢房接见,不显亲近也方便各自往来。 “难为越嫔妹妹还来看我。”她淡淡一笑,声音极为好听,“只是我身体不好,别过了病气给你。” “堂姐!”楚怀兰有些不满,“你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越姐姐和咱们一样都是——” “阿椒。”傅卿玉用目光制止住了她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我和你越姐姐有体己话要说,你先去隔壁吃一碗冰糖奶窝好么?金丝酥糕也备着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堂姐。”楚怀兰轻轻撇嘴,吐舌一笑,“好啦,知道你们嫌我傻气,我走就是啦。”然而她脚步轻快,并没有生气的模样。 见她去了,傅卿玉方温婉一笑:“难为你一路上照顾阿椒了,她这样的淘气性子。”然而语气亲昵,显然对堂妹颇为喜爱,“她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越荷微微笑了:“阿椒让我觉得心里松快许多,原来竟有这么多值得欢悦的事情。” 傅卿玉仔细瞧她一眼,温声道:“这样的话倒不该是年轻姑娘说的——我实在得和你道一声歉。” 越荷忙道:“怎敢。”心中却明白她是在提傅北退亲之事。 傅卿玉道:“无妨,此事不过几人知道。你到底与我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又命不久矣,何必说出来阻你前程?你无需害怕。” 越荷心中一缩,假若她曾经定亲的事情被人捅给皇帝......然而傅卿玉的确没有不愿意她得宠的理由,她对万事都看得淡。不过楚怀兰到底是她堂妹,一切也难保。正想着,傅卿玉已说了下去: “我晓得阿椒入宫,原是为我这病弱的身子——圣上的意思,要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彰显皇室对于前朝的态度,也好叫大夏的治理少一些波折——点你则是为了军心,毕竟之前陈朝军人有不少回乡务农的,也有不少就在大夏军中的。他们多半都爱戴越威将军。越荷,你比阿椒聪明,有一些事情还要你多担待她。何况,”她垂下睫毛,微微一叹,“阿椒定然是得不了宠了。” 第16章 情深不寿 越荷心中一跳,旋即露出一丝不安神色。 傅卿玉温文道:“你不必介怀,你当然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圣上他肯定要在你们之中选择一人,将来登上高位,来将他的宽大态度昭告天下。但是你们两人绝不可能同居高位,那样一来显得对于陈朝太过重视,反而落了下成,平白叫陈朝的遗民们自矜身份,”她说到陈朝时面色如常,只目光略略黯淡了些,“二来,也会叫大夏的臣子们有意见。” 越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江承光的性格就是如此。他会愿意在小处照顾陈朝遗民们无伤大雅的可笑可悲的自尊,大处却分毫不让。在前朝,陈的遗民想要得到提拔,必须有真才实学,而不是凭着个“遗老来投”的光荣,最多晋升会稍快一些。在后宫,陈的遗民想要获得宠爱登上高位,那也得是他确实喜欢。至于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自然要用另一个陈朝遗民之女的失意来衬托出来的。这样,方显得“一视同仁”。 他总是这样,事事刻意苛求完美,反而显出内里一丝不自信。不过这位皇帝在民间的风评倒是不错,他也的确致力于塑造一个圣人的形象。 越荷只得说道:“圣上尚未见过阿椒,或许来日阿椒......也未可知。” 傅卿玉摇头淡笑:“选秀那日的结果,也能初见端倪了。你入宫位分便高于她,圣上连召你两日,按着位分点了三人后,又直接跳过了阿椒......还不明显吗?”说完轻叹一声,“可惜阿椒了。不过,对她这性子来说,也许是好事。至少,她的身份确保她不至于被苛待了。” 她这样的悲凉语气,越荷不好接话,只得听她说着。 “阿椒很是喜欢你,那事我也是听她抱不平才晓得——我想你定然是愿意照顾她的。可是越荷,见了你的面我倒又不确定了。你真的会是那个能够代表陈朝,屹立在后宫的人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听在越荷耳中却不啻惊雷。越荷匆忙再行一大礼:“请娘娘指点。”她不断回想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是哪里——哪里让傅卿玉——聪慧剔透的傅卿玉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莫非她,她重来一番依旧是那个失败者?种种念头不断纷扰,只听傅卿玉宁和好听的声音道: “你看上去......想争又不想争。” 越荷愣住了。 “你......很厌烦纷争的样子。但是你又要入宫,我看你的言谈,绝不是会一时负气断然下决定的样子。越荷,你是有什么心愿非要在宫中了了,却不想要卷入争斗么?可知这念头多么荒谬?” 傅卿玉咳嗽几声,苍白的脸泛上红晕,她制止了要过来搀扶的侍女绿蜡,继续说道: “既入宫,便当下定决心。除非你决意避世,放下所有念头——含含糊糊想要逃避争斗是绝不行的?可知一点软弱会害死自己?越荷!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未必对你有多少感情,然而你日后在后宫和我代表的是同一面旗帜——你必须认清自己的位置,早下决断!不然你以为这样下去能够有多久?你——你是聪明的,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可知为何我这么多年,就离一宫主位差了一线?因为我晓得自己命不长,无意卷入更多。圣上有意平衡后宫,我不肯担这个责,如何能希望升位分?可是你不一样,越荷。你年轻漂亮,圣上现下又还喜欢你,你明明可以去做——你可以登上贵嫔位甚至妃位,但你也必须投身——”她薄而优美的红唇忽而一抿,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眼,“斗争。” 越荷心中一叹,傅卿玉能在后宫多年,纵然谦称一声“避世”,也是极有水平的——她的确一语道出关键。心中叹服,下拜道:“多谢娘娘指点。”这话说的心服口服。 是啊,她回到了后宫。曾经害死她的地方。她似乎是为了公道而来,又似乎......只是一种习惯?她厌倦着争斗又承受着,如果不是傅卿玉点醒,她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多久。还能这样下去吗?这是能够掉以轻心的地方吗?当她再次踏入这宫墙之中,难道不该早就下定了决心? 要么生要么死,容不得躲避。 还要消极地躲避吗?把自己送回来让别人再害死一次,甚至连孩子一同害死一次吗? 不,不能这样。 从今以后,暂时放下属于李月河的牵绊。就像不要为了关心玉河得罪霍妗,不要为了刺激苏合真激怒皇帝......不要再将自己当做李月河。 你是越荷。越嫔越荷。 越荷再睁开眼,眸中的晦涩已经褪去,变得坚决。傅卿玉于是笑了,目中有激赏之色: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果决。” 越荷恭敬向她行大礼,无论身为李月河时与她的那些许争端——她必须得感激傅卿玉点醒了她,让她得以积极地去面对即将来到的一切。 见她这般,傅卿玉晓得无需多说。有今日点醒之恩在,越荷自然会照顾她堂妹楚怀兰。又另起话头: “说来阿椒是我的堂妹,又与我同居一宫,我与她少不得多加亲近——如此,你不必时常来访我。” 越荷颔首。聪明人间说话是不费事的,越荷当然明白她在规避风头。若是三个与前朝有关的宫嫔聚在一起,那实在太容易被扣帽子。单结党营私一点就够她们受得了。 傅卿玉转而道: “你现在根基尚浅。霍婕妤虽然对手下人还好,然而你将来却得往主位争取,她的心胸容不得这个地步。李贵妃年轻爱吃醋,你要得宠她难免生气。剩下的......倒是苏贵妃合适。” 发觉越荷面色一僵,她笑了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 “苏贵妃体弱多病,与世无争。而且与我是素来有些不和的。”她说着,抚了抚翡翠滴珠耳环,发觉越荷露出差异神色,“圣上一向敬重她。你与她一位闺中旧友——性情有些仿佛,她应当会愿意护着你。而圣上又极尊重她,到时候你自能从霍婕妤处迁出,顺顺当当入住未央宫,况且苏贵妃一贯体弱。”她意味深长。 情深,则不寿。 而越荷却并未领略到这一层意思。前世她从未听闻傅卿玉与苏合真不和——试问宫中有与避世的慧婕妤不和的么?有与温婉善良的容妃不和的么?而她们两人又怎么会不和?至于体弱——瞳孔一缩。傅卿玉的意思,是现在暂时托苏合真庇护,来日她逝去自然再无束缚,可图谋高位。再说,体弱如苏合真,也许久不曾侍寝了。皇帝却又时常去看望她...... 越荷沉声道:“多谢娘娘美意,只是越荷不愿托庇于人。”苏合真——骤然听到别人轻描淡写地说起她的体弱,才明白过来她的病情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然而,她到底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和苏合真有这样的交集。 傅卿玉道:“随你。没想到你这样有志气。”却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越荷也不解释:“阿椒该等急了。” 傅卿玉淡淡一笑。 —————— 拜见完傅卿玉,本要去阿椒处小坐。谁知楚怀兰坐久了无聊,非要拉着越荷去瞧瞧清心阁的钟薇。越荷也答应着,只是路上颇有些心不在焉,仍在想着和傅卿玉的谈话。而楚怀兰只顾着讲话,倒忽视了越荷的走神。 忽而一片行礼之声,越荷急忙随众人下拜,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不是越嫔和楚美人,可真是好兴致哟!” 汪婉仪也不叫起,缓步来到两人面前,冷笑连连。她是早就失宠又丧子的,因此满脸戾气。脸型本来还漂亮,近几年愈发刻薄相了。她是宫女出身,虽然也有美貌,却偏偏美中不足有一把尖利的嗓子。因此原先时常避免说话,反倒博得了一个文雅知礼的夸赞。如今却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容貌渐渐也染上嗓音的尖利了。 越荷从容道: “回婉仪的话,嫔妾与楚美人一道看望慧婕妤。正相约一起去看钟嫔。不知婉仪何故在此?”汪婉仪与她一样是住在西宫的,寻常不会走动到东宫这边来。 汪婉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见得是极为不屑:“我的事你也敢过问,真是反了。”又冷笑道,“你们倒是懂得抱团儿取暖啊!三个人,也都是逆陈的罪民之女。怎么,在宫中还敢这样嚣张?宫中容得你们结党营私?”她嘲笑的语气如刀,扎在人心上,“不过是几个逆陈的罪女,也敢在外头招摇?我可是正正经经的大夏子民,可不像你们!” 她这话充满挑衅,摆明了是故意找茬。越荷刚要说话,楚怀兰已经大怒,她豁然站起身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压抑着怒火: “还请婉仪好好说话!” 第17章 婕妤当彰 越荷心中一紧,待要拦住已经来不及。楚怀兰双眼仿佛在燃烧,她怒道: “婉仪说话要仔细!婉仪不想与嫔妾等当姐妹,可嫔妾也是正经选进宫来的,莫非婉仪在质疑圣上的决定?嫔妾是逆陈罪女,那选中嫔妾的圣上是什么?婉仪又是什么?嫔妾的父母都是仁爱宽厚之人,婉仪又凭什么空口白牙地污蔑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越荷始惊于她的胆大莽撞,后又叹道,这样身为前朝王室的自尊,无论是楚怀兰抑或傅卿玉,乃至傅北,都是潜藏在心的。他们平时也谈笑如常,但被辱及心中珍爱时,也会如激怒了的狮子一般发出怒吼。这一点,却是还魂而来的自己所无法感同身受的。 汪婉仪为她的大胆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竟气得笑了:“好,好,好,楚美人好大的胆子!我堂堂从四品婉仪与你一个小小的正七品美人说话,你还敢口出狂言?我叫你起来了么?来人啊,给我把她按下去!” 汪婉仪的宫女凝露面露一丝不忍,却还是指使着两个粗使太监去让楚怀兰跪下。楚怀兰自知触犯宫规却凛然不惧,直直站着,挣扎着不肯跪这辱没故陈之人。然后怎拗得过两个太监力大,终是被按在地上。她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鬓发散乱,面色潮红,仪态全无。只一对眼睛湛然有神,冷傲逼人。 汪婉仪缓步上前,伸出套着金镶玉手镯的素手,以一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亲昵而温存地抚摸着楚怀兰的脸,口中笑语连连:“我们的楚美人可真是个美人儿啊,难怪敢对我如此不敬——”说着脸色一变,“掌嘴!”一掌甩出,那护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越荷顾不得其它,咬牙就一把握住了汪婉仪的手腕: “还请婉仪留情!楚美人年幼无知......楚美人终究是要面圣的,若污损了容颜,又该怎么面见圣上?”她心里急,语速也快。然而尽管握住了汪婉仪的手腕,那护甲依旧割破了楚怀兰的脸,鲜红的血珠子从白净的面上渗出,一滴又一滴......在阳光下令人晕眩。汪婉仪大怒:“怎么?越嫔这是在揣测上意?凭她也配面圣么?我肯教导她,是她的荣幸——”一面命人拉开越荷,一面又要挥手。越荷身后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桑葚急忙一句:“给洛婕妤问安,婕妤玉安。” 汪婉仪一愣,洛微言温婉含怒的声音已经响起:“怎么回事?” 微言上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外搭镜花绫披帛。腰间一条碧绿宫绦,垂挂洁白玉佩,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典雅秀丽。她梳的是叠拧的朝云近香髻,以珍珠玲珑八宝簪固定发髻,正中拧旋处佩紫金翟凤珠冠,使她清丽容颜更添大气庄重,符合现下执掌后宫洛婕妤的身份。此刻她秀眉微蹙,语调平缓却带着说不出的威势。 甘草轻喝到:“娘娘命你们回话呢。” 汪婉仪急忙分辨,洛婕妤只是蹙眉听着。宫女出身的汪婉仪对于名门毓秀的洛婕妤天然有一种畏惧,因此话说的磕磕绊绊。待她说完,洛婕妤也不理会,又听了一遍越荷与楚怀兰的说辞,并观其神色,方捉紧了玉佩,沉声道: “汪婉仪,你可知罪?” 越荷心中一松,急忙扶住楚怀兰。汪婉仪大惊就要辩解,洛婕妤已平缓却不容反驳地说了下去: “慧婕妤乃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而越嫔与楚美人也是圣上亲自点进宫的,你是要质疑圣上与太后的意思?逆陈已是往事,如今人人俱是大夏子民,莫非婉仪以为还有陈朝在?” 一字一句仿佛都有千钧之力,压得汪婉仪的身子不断颤抖。其实洛婕妤所言无非就是楚怀兰辩驳的那些,然而位分使然,汪婉仪竟不敢有丝毫反驳。加上洛婕妤似温柔实威严的面容,汪婉仪冷汗直冒,竟是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 洛婕妤冷冷道:“甘草,去知会圣上一声,婉仪汪氏无礼生事,着降为芳媛。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日诵《女论语》十遍。”又扫过越荷与楚怀兰,面上流露出点怜惜和不忍,仍道,“嫔越氏、美人楚氏犯上,虽情有可原却触犯宫规......禁足七日,禁足期间不得接驾。”到底是大家闺秀,“接驾”自然比“侍寝”文雅。而她处事公正明理,即使是同样被罚的越荷与楚怀兰都不得不承她的情——若非洛婕妤来得及时,自己也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羞辱。 汪芳媛瘫在地上,面色煞白,洛婕妤带着怜悯看了她一眼:“扶她回去。” 越荷与楚怀兰不敢多言,亦是匆匆告退。 —————— 承晖殿。 玉河左等右等算是等来了皇帝,站在阶上笑了,一副娇憨模样看的皇帝心中一颤:“给圣上问安。” “快起,你还有着身子。”江承光扶她起来,自是柔情蜜意。 玉河扬起娇笑:“圣上对臣妾可真好。” 江承光宠溺地点点她鼻头:“小丫头——朕能不疼你么?”微微一笑,“朕讳‘承光’,宫中独你的宫室名为‘承晖’,朕都没叫改,难道还不明了朕的心意?” 玉河甜笑,纤纤素手搭在江承光肩上,灵动的眸子一转:“那么圣上——”她不自觉带了点儿撒娇抱怨的语气,“臣妾怀着身子终日里无聊得很,也就汪氏还来与臣妾说话解闷儿。听闻洛婕妤禁足了她,圣上不为汪氏考虑,也得心疼心疼臣妾呐!” 江承光的面容不自觉地一冷,见玉河仍旧笑的天真,方缓了语气:“小玉,微言她现下可是代你执掌后宫——这才做了第一件大事,朕要立刻去驳了她的面子,到时候谁还敬服她?要事事拿来烦你,你更不好安心养胎,不是么?朕会叫丁修仪多多陪你的。何况这一次,那汪氏的确是错得狠了。”目光渐渐有些晦涩,目今是大夏的天下,是他的天下,汪氏三言两语就将他三个妃嫔归入陈朝一流,江承光心中怎么会舒坦? 玉河嘟嘴:“可是圣上,汪婉仪——汪芳媛她为您诞下了二皇子,又伤了身子难以有孕。您总得瞧瞧故去的二皇子的面子吧。再者说了,汪芳媛一向爱找臣妾说话儿。她如今被贬,可不是伤了臣妾的面子?” 江承光微微蹙眉又很快展开:“不过降了她一级而已。先前朕想着她失子可怜——但贺氏同样丧子,不过位列正五品。云氏诞下了大皇儿,也仅是从四品。回头该找个节日什么的,给她们晋位了。再说伤颜面的事,”他俊朗的面容笑的暧昧,“你是正一品的贵妃,朕又这样宠你,有谁敢小觑了你去?小玉,你别想太多。宫规森严。” 说来也是好笑,目下宫中诞过孩儿的人中,丧了二皇子的汪芳媛是宫女出身。丧了一个未序齿皇子的贺芳仪身世更差,乃罪臣之后。而大皇子的生母云婉容原先不过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在外征战偶遇的民女,虽是民间的好人家出身,有这一层关系也显得不那么光彩,所幸知道的人不多。唯独大公主的生母是正正经经的皇后,可惜已经病逝。 且说回承晖殿,玉河被江承光哄得心花怒放,正陶醉间,又听他赞道:“微言也是朕身边的老人儿了,素来温婉得体,说来她也就比你姐姐晚三年入府。”说着叹息一声。玉河不满地扯了扯他袖子,江承光方才回过神来,“她现下主持后宫,从三品的婕妤位到底低了些。只是贸然晋封她又怕霍婕妤委屈——朕想着给她赐个封号。” 玉河听说自己求情不成,那罚了自己人的洛婕妤倒要得个封号,不由撇过脸去:“圣上爱怎么着便怎么着吧。”又嘟囔道,“臣妾都没有封号。”其实这却是有些耍无赖了,她一入宫就封了贵妃,远胜那些陪伴皇帝多年的宫嫔。按例,贵妃位本无封号。如果另加那就更是无上尊荣了,就真正压过合真姐姐一头了。玉河亲近着苏贵妃,却又觉得圣上最喜爱的是自己,不免有些刻意比较。 江承光低低地笑:“朕与你的日子还长,现在就万事俱全了,来日还怎么封赏?”见玉河转怒为喜,又笑道,“朕拟了个封号,是‘章’字。微言人如其名,微言大义,治理后宫又明白显著,实当赞赏。朕甚是满意,便封她为章婕妤如何?” 玉河刚要撒个娇儿哄得江承光答应她更多事儿,琼英领着霍妩的红绡匆匆而入,玉河不禁皱眉。刚要问话,红绡已经恭敬地跪下行礼: “参见圣上。参见贵妃娘娘。恭喜圣上,霍婕妤有喜了!” 第18章 楚女无封 “妩儿的身子如何?”江承光一路脚下生风,进了金华阁不及坐下便问道。 薛嫔眉眼微微含笑,多年来霍妩对她多有照顾,她也是承情的。这么个冰美人笑起来可谓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她道: “陆医女说婕妤有孕两个月了,正派人去请太医再确认一番呢。”宫中妃嫔多是由医女看诊,重大情况下才会劳动太医。 江承光喜上眉梢:“好!还称什么婕妤——朕已经下令,晋封妩儿为贵嫔,赐号‘宜’。以后改称宜贵嫔了。”脚步却不停,说来宫中已经四年没有孩子降临了,对于霍妩的怀孕,江承光自然是高兴的——何况,他才决定了要保下玉河的孩子,正担心李家越发不安分。霍妩这时候曝出有孕,他自然要大加封赏一番,毕竟李家与霍家可是不合的。 心中百般念头在看见回纹云锦华帐中霍妩幸福娇媚的容颜时都淡去,江承光大笑道:“妩儿可是给了朕一个大大的惊喜啊!”又笑道,“宜贵嫔,等胎稳了,就迁去仙都宫的正殿和欢吧。” 霍妩又惊又喜,还看不出变化的身子被紫色祥云纹布衾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发髻早已拆散,一头乌发散乱在肩上,只因她方才发了傻气,生怕钗啊簪啊会有什么碰撞伤了孩儿。江承光看的又爱又怜,一时心头大悦:“宫中真是喜事连连!先是贵妃有了身孕,又是新人们入宫,然后妩儿也有了!妩儿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霍妩甜蜜地笑了:“嫔妾——臣妾觉得饿了呢,想要用些糖糕。圣上您喂我好么?”她一颦一笑妩媚天成,是别人学不来的风流。江承光看了果然大怜,忙答应下来。 忽而“嗤”得一声笑,却是薛嫔捧着盘,挑了帘子进来。一张清冷的脸上也透着笑意:“娘娘这没羞没臊的呢!”一面将那糖糕递与江承光,江承光忙细细喂霍妩。 薛嫔低头笑了,不紧不慢说道: “说来也是遭人笑话呢,方才娘娘突然想用些樱桃肉了。才命人做了来,吃一口便吐了。嫔妾等可吓坏了,请了医女才晓得竟是有孕了。”又含嗔道,“娘娘多大的人了,也不晓得保养自己的身子。有孕了倒不知道,明明和李贵妃的月份差不多呢。” 霍妩娇媚地横了她一眼,懒懒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因为本宫身子健旺,怀孕了也没有不适。哪里像李贵妃呀,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儿。”又吃吃笑着看江承光,“可惜了,樱桃肉是臣妾素日里最爱吃的呢。这道菜呀色泽樱红,光亮悦目,酥烂肥美。颜色红亮,形态圆小,皮软味甜咸,富油脂,肉面切得如樱桃般大小,色泽也像樱桃般鲜艳透红、亮丽诱人,是臣妾一个江南那边来的宫女做的呢。下次圣上也尝尝?” 她津津有味地说着,仿佛刚才反胃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样,那红艳的樱桃小嘴一开一合。江承光的心猛一跳,赞道:“‘柳似眉莲似腮,樱桃口芙蓉额’,妩儿当真是美人。朕福气不浅。” “圣上是天下至尊的人儿,自然享有天下头一份儿的福气。”霍妩娇笑道,目光又瞥见薛嫔,忙道,“圣上,您瞧薛嫔这忙前忙后的。薛嫔呀,素日里就常陪着臣妾。这次臣妾有喜,不也是她先撞见的么?圣上不如提了薛嫔的位分,也算让她沾点臣妾的喜气?” 薛嫔忙要告罪,江承光细思一番:“你说的不错!薛嫔也入宫三年了,是该晋封了。不过——”他算了算位分,有些迟疑。薛嫔位列正六品,从五品的三席已满二,若晋封薛嫔,那么如今嫔位的宁嫔、越嫔、金嫔来日都难以晋封,除非越级。这三人都是他属意的,越嫔与金嫔更是很得他喜爱。越嫔因着身世,虽然来日要抬举,却不好让她晋封太快——这从五品修媛之位,他原是打算留给金嫔的。 “圣上——”霍妩一噘嘴,“您瞧薛嫔还在这儿等着呢,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薛嫔当即下拜口称不敢。江承光心念一转,也就微微笑了,道: “既然宜贵嫔为你请封,朕便允了。日后朕若忙于政事,修媛当好好陪伴贵嫔。” 霍妩含笑道:“听见没呢,圣上封你做薛修媛呢,还不起来?” 薛修媛自是谢恩,冰雪一般的人儿,即使此刻微露喜色,也是独具冷淡之风韵的。江承光看得微微失了神,方又转向霍妩笑道: “也是不巧——才说让你与沈贵姬辅佐章婕妤管理后宫呢,你又有了身子。这下只好累着她们二人了。” 霍妩婉转一笑,不胜甜蜜娇羞:“能为圣上诞育孩儿,臣妾更加欢喜呢。” 江承光温情地抚了抚她的长发,薛修媛早已悄悄退出。屋内,案上的红色切花开得张扬热烈,绚丽无比,掩映出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 “今晚圣上去薛修媛处了?” 洛微言不在意地轻笑一声,依旧修剪着那棕盆的垂叶榕。甘草有些着急,但也不敢说什么。白术沉默地立在后面一言不发,得到微言赞许的一瞥。 “甘草,你就是太心急。” “可是娘娘......”甘草有些不服气地辩驳着,“今儿明明该是您的好日子,眼看着得了封号就要压过那霍氏一头,谁料得她就突然有孕了?不能侍寝,还把人往自己的跟班那儿推!” 洛微言淡淡笑了:“甘草,低调一些不好么?我倒很喜欢她来替我挡风。”又道,“莫用‘跟班’这样的词儿吧,薛修媛不会喜欢你这样说的。她倒是个真正冷清的才女。” “她作她的诗,哪及得上娘娘处理宫务来得要紧。”甘草嘟囔一声,“白术,你说是吧?” 白术略显消瘦的脸上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姐姐说的自然是对的。” 微言看了白术一眼,又看甘草一眼,微笑道: “明日去请徐司正来吧,今儿有笔账,我看的不太明白。” —————— 皇帝像是一夕之间发现了薛修媛的好处似的,几日以来但凡去后宫,留宿的都是薛修媛处。虽则政务繁忙,皇帝十几日内不过去了后宫两趟,然而也足够旁人醋意翻天了。 其实皇帝不过是去瞧霍妩的,只是她月份尚小,胎还不稳,因此都未留宿。而仙都宫的另两位,无非就是薛修媛与越嫔。皇帝虽然想看越嫔,但也没到会为了这个去落了章婕妤面子的地步,因此薛修媛算是沾了光。然而她先前宠爱稀薄不过是因为总是谈些风雅诗词,叫皇帝头疼,但如今许久后再听,也是别有风味。 不过薛修媛的宠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一日被点中侍寝的是楚美人。 作为仅余的两位未曾侍寝的新人之一——病中的顾盼除外,楚怀兰的被临幸自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反而是此前的风波所造成的拖延,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帝对于楚美人的冷淡。而结果,也不出人们所料。 第二天,没有任何旨意传下。 ——楚怀兰,成为了新进宫嫔中第一个侍寝后没有任何封赏的人。 第19章 奶香甜淡 “这人的际遇呢,也真是难说。楚美人要早生上十几年啊,也能过过金枝玉叶的日子。谁能想到会有今日呢?” 霍妩拿眼角扫一眼越荷平静的面色,似笑非笑地问道:“越嫔,你说是吧?” 越荷垂首道:“贵嫔娘娘说的是。” 侍寝无封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儿。只是一则,楚怀兰身份若以前朝时论,是高于越荷的,入宫位分却低了越荷一肩。二则,之前侍寝的几位新人都有晋封或赐下封号。三则,楚怀兰位分原本就偏低,皇帝招她后却毫无表示。四则,新人的侍寝原本是按着位分高低来的,到楚怀兰处却恰好错开......种种都指向一个结论——皇帝并不喜欢楚怀兰。 霍妩见她这般无趣,悻悻地倚了回去。她虽还未搬迁到仙都宫主位居住的和欢殿,也还未行册封礼,却已经是得了皇帝旨意的准宜贵嫔,合当执掌一宫,因此越荷的每日向她请安,也就成为了一种义务。 霍妩不开口,一时便有些冷场。薛修媛原是清冷的性子,不在意这些,然而念及霍妩怀着身孕,便淡淡笑道:“际遇一事本就难说,谁又能下定论?楚美人侍奉圣上,也是莫大的福气。便是娘娘,从前也未必料到过今日的福气罢。” 薛修媛这话说得淡然,霍妩却是又横了越荷一眼,眼梢轻扬,慵懒道: “话是不错。” “只怕是有些人鸠占鹊巢......盗了自己不该有的福气。不知这又怎么论呢?” 薛修媛微微一愣,霍妩这话说得刻薄,实在不像她......何况越荷不过侍寝了两日,未来如何还未可知,哪里就值得霍妩如此?转眼去看越荷,霍妩此话实在容易叫人离心,却猛地看见金羽白着一张脸儿,俏生生立在门槛外。 霍妩也见着了金羽,微微有些诧异却并没坐直身子:“哟,这不是金嫔?怎么来本宫这儿呢?” 却见金羽抿出笑容福身道:“给宜贵嫔请安。贵嫔娘娘玉安。”等霍妩叫了起才道:“嫔妾来寻越嫔说话,不意越嫔还在娘娘处呢。”她身量纤弱,柔美的脸上自有一股坚毅与倔强,此刻却端庄得体地微笑着,“嫔妾想着自己也该来拜见一次贵嫔娘娘,祝贺娘娘晋封之喜。不过娘娘的宫人们大都忙着迁宫事宜,领嫔妾进来的姑姑又突有要事,嫔妾原想自己先候着命当归进来通报......” 霍妩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突然起来一阵反胃,她也没心思再说什么话,只淡淡道:“你的心意本宫晓得了——且与越嫔下去罢。” 金羽与越荷谢了恩,自是退下。霍妩匆匆入内室干呕不至,薛修媛正欲随去,心中忽而闪出一个念头: 方才霍妩那番“鸠占鹊巢”之语,恐怕并不是对着越荷,而是想起了一贯与她敌对的小李贵妃玉河吧......姐妹都是李贵妃,入宫就压她一头,难怪霍妩不乐......只是金嫔她又有什么忧愁的呢?脸色那样不好? 念头越扯越远了。薛修媛摇了摇头,起身步入内室,暗自祈祷上天让宜贵嫔少遭些罪。 —————— “仙儿是歇的不好么?怎么脸色这样差。” 越荷与金羽对坐着,见金羽缓缓饮了一盏仙居碧绿,方问道。 金羽含笑摇头:“哪有呢,只是吹了风罢了。”又道,“是轲姊没歇好呢,昨晚上嚷着要喝茶,我实在拦不住。结果半宿没睡着,现下还在补眠。” “难怪仙儿独身来了。”越荷笑道,“仙儿喜饮仙居碧绿——都有一个‘仙’字,实在是巧了。”又想起皇帝因苏合真将苏合香改名为清夏香的旧例,不由一叹。 金羽却是微微怔了,旋即笑道:“是了,是巧——我顶不耐烦大家管我叫金羽的,不妨以后便称金仙儿罢。‘羽’本是——本是一个道士取的名儿,说是终究与道家有缘。可叹我一个宫嫔,难不成还能修道去么?”说着两人俱是一笑,只是金羽——金仙儿的笑中略含一丝苦涩。 金仙儿又道:“今日我来,不过想与姐姐说说话——楚美人的事,你我虽都清楚,只怕她自己一时想不开。我听人说,慧婕妤是个极美丽极剔透之人,必然会好生宽慰堂妹。故而姐姐不妨晚些去看楚美人——万一她心里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心直口快了些什么,倒闹得大家都心里难受。” 越荷微微一笑:“难为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原也是这个意思。她们堂姐妹想必正在说话,去了也是干等着。仙儿,叫你费心了。” 金仙儿盈盈一笑,道:“我自是愿意为姐姐费心的——不知姐姐可有这个意思?” 她原不是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然而入了宫,代表着家族的脸面,金仙儿也绝不愿意任人揉捏。她虽外面柔弱,内里却是刚毅,心里有着自己的主意。现下宫中除了苏贵妃、慧婕妤等避世的,剩下无非就是李贵妃与宜贵嫔两派。而镇国公府与霍氏有隙,宜贵嫔那边是去不得的。至于李贵妃——镇国公府现下虽没落了,权柄不如李氏,然而两家家主还是平辈论交,未分主从。她是金氏在宫里的女儿,哪能就这般轻易低了头?仙儿素性聪慧,自然不会看不出越荷与楚怀兰中,谁是被挑中的人。 越荷欣然,道:“宫中岁月漫长,虽不知未来如何,但越荷愿与仙儿互相扶持,只盼不必相负。” 金仙儿婉丽的容颜上露出清浅却真心的笑意来,她那对极为柔美的狭长眸子中似有水光氤氲,却又很快转而为无。她温婉颔首道:“仙儿与姐姐同愿。” —————— 赵忠福觑了觑皇帝自右相离去后便分外阴寒的面色,终究是担心占了上风,乍着胆子出了声: “圣上,今儿个在何处用哺食啊?” 江承光微微抬眉,便见自己的大太监一脸惶恐地下跪:“奴婢死罪。”遂出了口气道:“起吧,朕晓得你关怀朕的身子。”赵忠福不过是盼着借哺食的由头让他去哪个妃嫔那边歇着,别再头疼。只是哪就那么容易解了心头之患呢? “朕多久没去看大公主了?” 赵忠福不敢抬头:“回圣上话,半个月了。” 那帝王顿了顿,又继续问道:“苏贵妃身子还爽利?”话才出口,心却一灰。 赵忠福唯唯应道:“苏贵妃那边仍是秦太医看着——没来回报,想来也就是往日那般了。” 江承光沉默许久,道:“朕就不去看她们了——记得叫尚食局地做些分量少少的蟹黄豆腐与盐酥鸡送去罢,公主爱吃。苏贵妃那边,仍是用上等血燕将养着。朕——朕去看看越嫔罢,不必叫人去传,直接与朕去便罢了。”说毕也不再理会那折子,只是丢下径自出门,赵忠福忙是跟上: “圣上您先等等,奴婢还得叫人备辇哪圣上——” —————— 江承光进牡丹阁前原不想使人通报,只是既然来了仙都宫,没有不去瞧一眼宜贵嫔的道理。因此等他再回转过来,已见越荷出来迎了。 越荷着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外搭一件鹅黄琵琶襟上衣。珊瑚嵌珠碧玉簪于云鬓间探出,给她增添几分娇美,正是前次事后江承光所赏赐的一物。 “阿越。”他唤她,眉目舒朗,似温情又似无情,“不必多礼了,起罢。”一面说着一面执了她的手步入阁中,小茶正捧着一盘水晶饺上桌,江承光微微一笑道:“朕没使人通报,倒叫你这里匆忙着了。” 越荷观他面容,并无为哺食尚未布好而不满,道:“本就是哺食的时分,嫔妾原就要用膳了。只是听闻圣上来了仙都,总得额外准备着些。虽然匆忙,总算还赶得上。”她一面说,桑葚一面已捧了最后一道通花软牛汤上桌,“这下算是齐全了。” 江承光见她自若,不禁又要生出感慨。只是嗅到一股淡淡甜香,又扫视一眼桌上菜样,奇道:“怎么有奶香味儿?” 越荷一愣,小茶已清脆地答道:“主子方才用了些胡乳达和乌日莫呢,是姚黄姐姐的手艺。”童稚的声音念到胡名时,显见得还有些别扭。 越荷见江承光神情,心中一叹,道:“便是奶豆腐和奶皮子。” 从前,太子侧妃李氏月河随太子出征,深入北疆游牧之地。行军途中免不得就地取材,便也尝过那些游牧民族的食物。记得那些胡人最常食用的便是牛羊肉与牛羊乳。太子出于好奇,也命人做了奶茶、奶酪、奶豆腐、奶皮子等来尝,却嫌腥味儿重吃不下去,又不好浪费食物。恰好侧妃李氏品尝后竟十分喜爱,太子便全数赐给了李氏,日后回府后还特意带了胡人厨子,让李侧妃得以继续享用那些奶制品。后来汉人厨子对那奶豆腐等做了改良,吃起来细腻柔软多了,太子也能吃下一些。只是太子府中,依然也只有李侧妃喜爱用这些。 江承光只道:“取一盏来朕吃。”又看向越荷:“你不是江南那边长大的么?怎么想到吃这个?” 帝王心性最是爱生疑,换做旁人这般他定时要怀疑是谁打听到了太子府旧事来牵动他的情肠,只是既然是越氏——越荷,他不愿追究。只作一切都是巧合,不过要她解释一句罢了。 越荷暗叹一声,自己与江南的越荷之间终究是有许多不同的,总得一一圆过来。她不愿意为了扮演那个江南姑娘倒没了自己。遂简单道:“无非是听人讲起过,恰好姚黄会做。” 意料之中的答案。江承光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是啊,怎么可能是故意为之呢,毕竟李侧妃——贤德贵妃虽然死后尊荣,生前却是遭到九五之尊厌弃的人儿啊!越氏初入宫,哪里会知道旁的那些。遂不再怀疑,只道:“陪朕用哺食。”接过盛着奶豆腐的青瓷碗,深深看一眼那莹白滑腻,江承光饮了干净。 第20章 合情自展 奶豆腐淡淡的甜味中还夹杂着羊奶的膻味,那是怎么也掩不去的味道。江承光看向桌上菜式,那是越荷自己的分例加上匆忙之间赶制的几道,尚不算完满,却也够吃了。 什锦鸡丝、迎霜麻辣兔、翠绿玉镯、抓炒腰花、抓炒虾、炒豌豆酱、芸豆卷、肉末烧饼、千层糕、小天酥、暧寒花酿驴蒸,这些菜式中还是肉食与甜食占了主。江承光没多说什么,拒绝了布菜,只是自己随意捡着用。越荷亦无心强求,也是默默吃着。 这些菜式大半是他喜欢的,也是她从前用惯了的。 江承光只觉这一室沉默并不令人尴尬,反而令他下午以来烦躁的心渐渐平静。虽然越嫔并未奉承他,他却生不出怒意来。玉箸触及迎霜麻辣兔,江承光一怔,放下玉箸问道:“阿越畏寒?”那语气竟是说不出的温和。又看她穿的单薄,眉头一锁。 迎霜麻辣兔是一般是到了节气才吃的,可避寒。越荷眼眶微微一酸——他对一个新人都是这般关怀备至的么?虽然早已下定决心,非要去争取、去亲手拿回公道,但此刻越荷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用更多、更多相似的细节,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窥视他对于月河真正的情感—— 越荷沉静道:“不过是听闻圣上来了,急着要加几道菜。厨子们看着方便赶出来的。” 江承光不语。他又重新拾起玉箸,有些意兴阑珊也有些庆幸。他给越荷夹了一筷子麻辣兔,温和道:“吃吧。你也太瘦了。” —————— 青丝逶地,越荷着一件木兰青双绣立领中衣坐于镜前,由着魏紫为自己梳妆。铜镜中的女子模样生的极好,微勾的凤眼此刻却晦涩着。 江承光早已去了。魏紫正为她梳理一头青丝,那青丝柔顺至极,竟能一梳到底,也是平日保养得宜的功效——这些前朝的人家啊,也还沉溺着往日的荣光呢。越荷不由自嘲一笑。 本以为前世最后那般冷淡,对他已经彻底绝了情。要全心去谄媚讨好,不是不能够。然而终究是——罢了,十分情既还残着一分,便装作七分给他看罢。 昨日金仙儿的意思,是与自己暂时结了盟。若宽泛些谈,阿椒与聂轲也能算在内。这是抱团的意思。她们几个都是新人,除了阿椒与避世的慧婕妤有着明晰的联系外,并没有高位嫔妃牵扯在内。如此,四人算是暂时抱团了。 不过她与聂轲、金仙儿原就谈得来,昨日那般不过是确定下来而已。自古人爱抱团,有时候需要的并不是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而是所谓“势”。现下这四人初初入宫,并无人脉,即使圣眷也无法确定——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昨日晚些她去看阿椒,阿椒也是欣然应下。不过慧婕妤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 正思量着,鹅胆心髻已然梳成。越荷见魏紫静静侍立身后,道:“魏紫,你的好手艺。”见魏紫只是低头称不敢,越荷心中一顿,伸手握住魏紫双手,她浑身一震,只作不知。那双手比起当年跟随贵妃时,并无多出的伤痕,只是摸着仿佛更消瘦了些。越荷叹道:“魏紫,你的心结我何尝不知,只是——” 冯有力恭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越嫔主子,宜贵嫔那边遣人来了。” 越荷转过身去,扬声道:“请进来喝茶。”一面起身。身后,魏紫飞快拭去了眼角一点晶莹,若无其事地跟了出来。 —————— 宜贵嫔派人过来的意思很简单。无非是说贵嫔身子不适,孕吐厉害,免了越荷当日的请安。越荷有些讶异,本以为霍妩会大加炫耀自己的身孕,未料这般谨慎小心。和那派来的宫女好生问候来了宜贵嫔的情况,又托她一定将自己的关怀转达到,这才作罢。 只是,宜贵嫔的孕中不适似乎的确格外严重。 当天晚上,皇帝招幸少使冯韫玉,而当冯少使与皇帝初初宽衣之时,宜贵嫔的宫女红绡闯进了长信宫扶风阁,并以“贵嫔身子不适”为由请走了皇帝。 —————— 长信宫承晖殿。 玉河将手轻柔地放上了尚未隆起的小腹,与姐姐生的一模一样的凤眸却是冷冷抬起。 “怎么?冯氏晋了才人?” 琼英垂首,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话,金华阁那边的消息,口谕也该到了。听闻是宜贵嫔主动提出的补偿,另外还赐了不少首饰。” 玉河冷笑道:“好个宜贵嫔!都是怀着身子,她还能金贵过本宫?整日里装模作样的,猖狂个什么劲儿?哼,现下假惺惺地打赏了人就作罢?这落的可是本宫长信宫的脸!” 主位嫔妃对本宫妃嫔不仅有教导之权,更有爱护之责。何况冯氏温顺静默,玉河虽嫌她过于小家子气,却也有心抬举一二。如今心中认定了霍妩是在拿腔作调,心中更是不忿,越想越气,竟是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案上。 玉河抽一口冷气,琼英急道:“娘娘仔细手疼!”忙拿起玉河的手小心翼翼地揉着。玉河只是任她动作,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发问道: “章婕妤那边,重阳宴准备的怎么样了?” 琼英有些担忧地看着主子的面色:“应该差不多了,不会出纰漏的。” 玉河冷哼一声:“好!她敢叫我长信宫的人丢丑,我便要落她仙都宫人的脸!去请丁修仪来一趟罢——不,先给冯才人那送两只羊脂玉镯去,好生劝慰着。” —————— 韫玉晋了才人,却是这样尴尬的境地。此后几日宜贵嫔仍是闹着头晕恶心,皇帝来后宫便是看她,因而冯韫玉的招幸也是一推再推。故而后宫中人嘲笑的对象不再是楚怀兰,却换成了冯韫玉。 只是冯才人一向性子绵软文静,旁人酸她几句,再刻薄她也只是涨红了面皮温顺听着,久而久之旁人不仅觉得无趣,心中反倒略略泛出愧意来,见冯才人仍是温柔地问好,不由生了些许好感。与当日楚怀兰的待遇可谓是天上地下。 因着宜贵嫔孕中不适霸占皇帝,玉河极是不满,差点儿就想也仗着自己的身孕闹上几回,然而终究担心真的诅咒了孩儿,便闷闷地作罢。只是到底不乐。 越荷与宜贵嫔同居仙都宫,自然比玉河更清楚内情。霍妩的孕中反应委实强烈,已经连着免了她多次请安,更推迟了搬迁去和欢殿的日子。连带着薛修媛也是面含忧色。越荷在仙都宫,只觉人人都不敢高声说话,生怕惊扰了愈发心躁的霍妩。遂携二侍女去看望楚怀兰。 仙都宫位居西宫正中偏后,与未央宫一道临着太液湖。京中的潮白河被引入此地,便成了嫔妃散心的太液湖。它同时又叫做潮白湖,这就与外头的潮白湖不是同一湖了。 越荷才远远觉得水雾迷蒙,已见一素衣美人携一女童立在湖畔。暗叹一声宫中实小,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去,那女童已转过身来,展颜笑道:“母妃您瞧,那儿有个美人姐姐。” 苏合真回首,那蝉鬓含着的玉蝶含珠步摇微微摇曳,她着月牙白并蒂莲素锦留仙裙,外搭对襟羽纱衣裳。风来衣裙起,似是飘飘欲去,临风不胜的仙子。 越荷见躲闪不及,只得俯身行礼: “苏贵妃玉安。大公主玉安。” 合真微微一笑,发若乌木却偏偏面容胜雪,若非越荷一月前才在御花园见过她一面,怎么都无法相信,人的面色竟还能更苍白一些。她的病容哪怕是最不通医术之人也能轻易看出,消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袍中,似乎风一吹就要走了。 “越嫔起吧。” 越荷起身,却不愿看她面容:“嫔妾无意打扰贵妃与公主,先行告——” “母妃,她看起来好亲切啊。”却是大公主睁大了一对乌黑似葡萄的溜圆眼睛盯着越荷看,合真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梓安,这是越嫔。” 越荷心口一酸。当初她与苏合真尚且是好姐妹之时,也时常去广明殿看望大公主。大公主三岁时便被抱到了苏合真处,太后、皇帝、贵妃、容妃四人都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着,因而被养的天真乖巧不知世事。未料——未料这个孩子还记得自己么?她该九岁了罢。 梓安踩着软底珍珠鞋蹭到越荷身边来,仰起小小一张脸。她梳着丱发,两大股乌发以垂金锁红丝绳系结成对称的二椎,放置在左右头顶上,并自髻中引出一小绺尾发使其自然垂至杏黄色云肩。樱桃红色的散花衣裙使她看上去分外甜美。她仰头看着越荷,小脸上又是困惑又是惊奇。 “怎么感觉看见了李娘娘......” 越荷心中一跳,还未想好如何应答,合真已温声唤道:“梓安,到母妃这儿来。” 大公主软软唤了声“母妃”便蹭着依偎过去,苏合真抚了抚她发上黄澄澄的金锁:“梓安,你想你李娘娘了么?” 大公主闷闷地应了声,将脸埋在合真怀中:“儿臣很想念李娘娘。” 越荷但觉眼中一酸,大公主那般童稚娇俏的模样——若她的孩儿还在,长大了也会这般可爱吧? 苏合真轻轻叹了口气,刚要讲话,又是一阵强烈的疼痛袭来。她捂着心口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妖异的红潮。大公主急忙从合真怀中起身,找了帕子就递给合真:“母妃!母妃!您又心口痛了么?母妃,您别吹风了!” 素色手帕一角绣着的洁白芬芳的玉簪花处,暗红色慢慢晕染开。合真虚弱地笑了笑,将帕子带血的地方折进去,轻声哄道:“梓安乖,母妃没事。只是有些着凉了。” 大公主皱着眉头:“母妃总这样不保重自己。”恹恹道:“母妃总该心疼梓安......梓安只有母妃了。” 合真心中一颤,掩去面上黯然,柔声道:“听话,梓安。母妃没事呢——半夏,起风了,带公主回去。本宫很快就来。” 半夏急道:“主子,您这身子——”却在合真温和的目光中讷讷住了声,只好牵起大公主来。 她们说话之时,越荷始终默默无言。虽然大公主的身量不足看到,但她却能看得清清楚楚——苏合真的身体,已经这样差了么?原先她只是柔弱些,怎么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她,她若要找苏合真报复,苏合真却去了,那算什么——她不会死罢。 “大公主这样懂事,娘娘很有福气。” 干涩的嗓音最终只挤出这样一句客套话,合真怅然一笑: “可惜了这孩子......我这身子。” “娘娘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 合真望向她,秋水样的双目澄澈温煦,她的笑总是那样温柔清浅:“不知怎么的,这孩子好似很喜欢你——我也一样。越荷,别声张我咳血的事好么?” “......大公主喜欢,是嫔妾的福气。”越荷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嫔妾省的。” 苏合真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那么借你的姚黄扶我回去好么?我这身子实在是——” “奴婢遵命。”姚黄见越荷颔首连忙下拜,连魏紫隐晦的一瞥都来不及回应。见合真让她起身,姚黄急忙上前扶住:“娘娘感觉如何?” 合真微微喘气:“无事,我们走罢。” 越荷站在原地,看着合真与姚黄的身影渐行渐远。身边的魏紫似乎是心里不舒服,轻轻“嗤”了一声。越荷无心教导她,只道:“我们也回去罢。” 第21章 重阳佳宴 宫中的日子总是相似,一日一日很快就过去。转眼间时至重阳,新人们入宫也有一月了。 重阳节乃是古来佳节。有登高、赏菊、插茱萸等风俗,亦有敬老之意头。贵妃玉河自怀孕以来就被拘着,实在是烦闷透了,便央着皇帝大办一场重阳宴来解闷。皇帝本是好风雅的,又有意彰显孝心,因此嘱咐章婕妤,将重阳宴办的雅致些。只是后来太后因身子不适未能赶到,却是失了原本的意思了。不过不管怎样,重阳宴还是如期举行了。 目下的后宫之中,最得宠的乃是金嫔仙儿,皇帝对她恩宠有加,探望不够便招去伴驾,更将她选秀时所制的金龙腰带系了好几回,可谓是荣宠至极。恩宠次些的便是越荷、霍妩、洛微言与玉河。其中的霍妩与玉河俱是因为身孕而常得皇帝探望问候,留宿却是不曾有了。另外薛修媛、钟嫔、丁修仪也还算得宠。至于其余人处自然就稀薄多了。不过妃嫔们不论恩宠如何,都受到了邀请。面对这难得的面圣机会,除了卧病的苏贵妃、慧婕妤、顾修容,胎动不适的宜贵嫔与陪着她的薛修媛,妃嫔俱都来了。 这次的重阳宴,时辰倒比平日用哺食还早些,是叫大家尽情取乐的意思。洛微言尽心布置,将重阳宴布置在了上林苑中的一处,又由花匠们精心移植,将个宴席布置在花丛之中,可谓匠心独运。傲霜的菊花卷着细长的瓣儿,簇拥小小的花|心,开得灿烂而热烈,浪潮一般。香气淡淡氤氲开来,令人心旷神怡。 将近开宴的时分,江承光由赵忠福领着来了,才进来,见席上莺莺燕燕已经坐满,不由笑道:“微言,你的好心思!” 章婕妤急忙起身,温婉而得体地答道:“圣上满意便好。” 江承光笑着让她落座,一面又找到自己的位置:“都别太拘束,贵妃原是让大家松快松快的意思。今儿个是家宴,大家都开心才好。” 座下妃嫔自是婉声应是。 江承光扫一眼坐席,转向赵忠福道:“重阳糕与菊花酒给太后送去了么?” 赵忠福忙道:“送去了。因着太后的身子,还特意请太医看过那糕与酒呢。” 江承光又道:“今日没能来的妃嫔,也都送一壶菊花酒,一盘重阳糕去。朕是同乐的意思,若是身体有恙也不勉强她们用。”他一顿,轻轻“唔”了一声,问道:“顾修容今儿没来?她入宫恁久了,身子怎么没见好转?” 赵忠福恭敬回道:“顾修容身子的确没见好,本是感染了风寒,谁晓得病的愈发昏沉,只是还不碍着旁的。”又补充道:“连太后都去瞧过一次呢,只不过顾修容怕过病气儿,给推了。” 江承光微微点头:“倒是个知礼的......也罢。传旨,顾氏入宫以来卧病良久,朕心甚怜。念其温顺知礼,着晋为芳容,不必谢恩了。” 座下嫔妃俱是先惊后妒。江承光这般作为,无非是担心顾盼久病不能承宠,遭人轻视,也是给顾盼做脸的意思——皇帝果真纯孝,这顾芳容身为太后的侄女,的确是得天独厚。幸亏她如今病着,不然风头没准还要盖过金嫔去! 而江承光却不必理会妃嫔里的暗潮涌动,只是举杯笑道:“今日重阳佳节,朕与尔等赏菊赋诗,当真一大快事......” 话还没说完,玉河已噘嘴道:“圣上欺负人,臣妾等哪会作什么诗。”又想起这不比私下,自己可是打断了皇帝说话,不由有些后怕有些窃喜,娇娇地看了皇帝一眼。 江承光得了她这一眼,什么怒气也没了。只含笑道:“哦?小玉不会作诗,朕倒不奇怪,只是小玉怎么就替这么多人说了话呢?难道朕的妃嫔中还找不出才女来?” 玉河臊得脸儿通红,章婕妤已含笑起身道:“圣上这可真是与嫔妾等小女子为难了,若说才女,唯独薛修媛称得上。只是修媛现下陪着宜贵嫔呢,可分不出身来。至于新妹妹们是否有此才能——恕嫔妾不知。” 江承光抚掌笑道:“微言何必如此谦虚,现放着你不是才女么?” 微言温婉道:“女子无才辩是德。嫔妾虽读了些书,不敢称才女,更不敢拿来炫耀,以违女德。” 江承光看着她笑,微言原是温婉沉静的女子,最是得体不过的。这是他信任喜爱她的缘由,也是他不会盛宠她的缘由。遂道:“罢了,微言要藏拙由她去——只是单单赏菊也无趣。” 微言笑道:“正要说这一桩呢。嫔妾想着新妹妹们刚入宫,因着李贵妃身子的缘故,不过五日请安一次,相见一次,竟还没熟悉起来。不如就此机会,妹妹们各展所长,也让大家熟悉一二。” 江承光大乐:“微言这个主意出得倒是好——只是难道只有新人们么?你就不去?” 微言含笑推了:“嫔妾哪里好意思与妹妹们争风头呢——既然圣上允了,那我们可先说好。只算作是姐妹间的闺阁之戏,争高低可以,却不可伤了和气。圣上呢便负责出彩头,出多少端看圣上心意,只是太少了姐妹们可不依。” 江承光自然应下,又笑道:“虽然微言和朕说了许多话才引到这一桩上来,但想必早已通知要参与的人儿们,布置好了罢?只单单瞒着朕。” 微言道;“圣上英明,自然如此。”说着望了越荷一眼。又道:“不过提早了一日告知,也算不得准备充分,想必还是有惊喜的。那么圣上先与嫔妾等共饮一盏酒,金妹妹就该下去准备了。” —————— 楚怀兰撇了撇嘴,轻轻扯了扯越荷的衣袖。 “越姐姐你可推了?昨儿章婕妤命人来时我就拒了,咱们是什么身份——虽然已经——总是娇贵的金枝玉叶,哪儿能卖艺一般?” 越荷手心冰凉,她紧紧攥住指甲:“昨日便有人来告知你?” 楚怀兰仍不明就里:“是啊,越姐姐,难道你那边没有——”见越荷面色,她几乎要惊叫起来:“那、那怎么办?这不是要叫你当众出丑吗?”又急急问道,“越姐姐,你可有应急的法子?” 越荷按住她的手:“别急,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我再想想。”声音也微微变了。 金黄色的万寿菊开得绚丽多姿,花丛掩映之中,金仙儿正娴静坐在小几上,她手中拿着的,是一幅已经刺绣了一半的菊花图。那菊花已经勾勒出大致模样,只是还不慎清晰。金仙儿却不急,只是低头安静做着女红,静美成一幅画。 江承光今日心情似是很不错,说话总是带着笑意:“仙儿这是在做什么?”对着的却是章婕妤。洛微言温文道:“哪有这样的道理?金嫔苦心准备着,倒叫嫔妾一语道破天机?”只是含笑不说。 他们自管柔声细语,越荷却仍是皱着眉听楚怀兰说着:“你是说来告诉你的是章婕妤的宫女?找到你时除我之外选择的才艺都已记下?” 这么一说楚怀兰也发觉了不对:“她的宫女和我说你当时不在宫中,过一会儿再去一次——但这也不对呀,若是从近到远告知,最后一个知道的应该是钟嫔!为何到我处时其余人的才艺都已记录下来了?”她不由抬起头,章婕妤正含笑望过来,那温和的一瞥叫楚怀兰心中一跳。 越荷喃喃道:“肯定会互相避免才艺重复的,章婕妤一向圆滑——不,阿椒,快与我说一遍其余人选择的都是些什么。” 楚怀兰忙小声重复着,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此刻努力要回忆起来,虽是秋日却也急的额上生汗,紧紧握住越荷的双手迅速流失着热度,如同置身冰窖。 “别急,”越荷小声宽慰道,“虽然也许会令圣上不悦,却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事。” 楚怀兰急道:“可是——可是在这里,圣宠不是大事么?堂姐是这般与我说的呀。” 越荷一怔,是啊,纵然楚怀兰如何鄙视“献艺”,又如何呢?在后宫,所有人间的规矩都是为那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服务的,面上冠冕堂皇,私底下为了争宠百计尽出......温婉如章婕妤,不也安排了“妃嫔献艺”这等有些出格的事情吗?然而现在的场合实在不适合想那些,越荷的思绪很快拉回来,只是皱眉苦思,忽而听见江承光大笑起来。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可见是满意至极。江承光望向金仙儿柔美秀丽的身影,面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没想到朕的嫔妃中还有此等藏龙卧虎之人!竟是失传已久的双面绣!” 第22章 红衣金菊 众人皆是望去,只见那绣棚已被江承光执在手中,金仙儿正立在席前,洁白细腻的脖颈含成柔美的弧度。她微微仰着头,面上沉静美好的笑缓缓绽开。江承光满脸都是嘉许的笑意,含笑与她对视着,仙儿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柔婉而欢愉。 玉河性急,早嚷起来了:“圣上不给臣妾等观赏一二?”江承光方才笑着命赵忠福将那双面绣递与正替玉河告罪的琼英,命叫妃嫔们传看,目光却始终未离开金仙儿身上。 那双面绣捧上来时不过是半成品的样子,正面还可见菊花的大致模样,背面却只是密密的针脚。金仙儿刺绣之时并未翻转过来,故而直到她将刺绣呈上,竟无人料到背后的风光。 金仙儿所绣的“绿水”乃是菊花中极雅致的品种。花心为绿色,由花心至花瓣末端颜色逐渐减淡,直至乳白色。细长繁多的花瓣莹润如玉,自花心向外舒展着,末端又微微向内蜷曲,极是高雅舒美。玉河细细观赏了,只见那刺绣巧夺天工,正反两面无一绣线刺破,针脚均匀疏密有当,连线尾都巧妙地藏在了针脚中,无处可寻,可谓浑然天成。那正反两面的“绿水”一般的整齐匀密,淡雅出尘,凌霜高洁,令人望之则叹。 玉河伸手轻轻抚摸了,赞叹一回:“这绿菊看着好清雅,金嫔的女红不俗。”又转向江承光笑道,“臣妾是个俗人呢,喜欢那金灿灿的菊花,织锦流霞似的,多好看呀。” 金仙儿含笑道:“娘娘说得很是,只是那流光溢彩的样子,该用长卷来绣才好看呢。嫔妾今日实在是赶不出来,娘娘若喜欢,嫔妾改日再绣给您。” 玉河高兴了,又转向皇帝撒娇道:“圣上不赏赏金嫔么?”江承光只是笑,那绣棚已传到章婕妤手中,她细细观赏一番,亦开口赞道:“针脚细密、构图大方又和色无迹,更难得的是两面毫无杂色。双面绣失传已久,今日得以复生,实在是大幸。金嫔,你是何处学来的?” 金仙儿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嫔妾无事时看着古书瞎捉摸出来的。” 江承光见她不骄不躁,心中更是满意。又念及之前本就打算晋封她,遂笑道:“金嫔恪守宫规,女工出众,甚得朕心——着晋为从五品修仪。” 金仙儿忙是上前谢恩。 江承光又笑着问道:“下一位是哪位宫嫔?” 章婕妤含笑:“冯才人已去备着呢,就来了。”语毕,瞧了聂轲一眼,又隐晦地看了一眼越荷。 越荷攥紧了手指,想起阿椒方才的话: “冯才人大概是作画,聂少使我记得很清楚,是剑舞呢......” 无论如何,洛微言的意思很明白了。 —————— 韫玉所作,乃是一幅画卷。那画上孩儿身着红肚兜,藕节似的胳膊白胖可爱,冲天辫十分讨喜。那孩儿怀中抱着红鲤鱼,真是叫人看了就喜欢。 冯韫玉当场将画卷献给了玉河,又说了不少吉祥话儿,亦晋封成了冯美人。越荷心中不断掂量着,手指藏在案下试着力道......便见章婕妤的宫女甘草过来请安:“越嫔请吧,主子叫您去准备着呢。” 楚怀兰面露焦急,待要说话,越荷却用眼神制止了,接着落落大方向甘草笑道:“聂少使下一个就是我么?那么可否通融一二,我......” —————— 先是远远的鼓声传来。 琴声突兀地响起,乐师的手指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声如金铁交鸣,几令人心潮澎湃难以自已,盛开的金色菊花丛也染上冷厉肃杀之色来。 鼓声近了,越来越响亮了,每一声都重重敲在人的心上!隐隐有种盼望蔓延开来。天地间只鼓声与琴声激昂回荡。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明净,湛蓝如洗。丛丛金菊傲霜绚烂,色彩浓重得像是用饱蘸了颜料的画笔重重抹出,那金黄色几欲滴落,挺立于寒风之中。一红衣女子踏着鼓声的节拍于花丛中轻跃而来,手持长剑寒光闪闪,足尖轻点,金色花瓣被风扬起,更衬得她英气勃勃妩媚无双。 聂轲! 剑劈开风,凌厉无双,铿然有声。红衣女子持剑飞旋,手抖出一朵朵剑花来。长剑轻甩,剑上所挂金石相撞,与那琴声鼓声竟是隐隐相合,一时争鸣!忽静忽动,变幻无穷。静时沉稳利爽,动时行云流水。乌发只以一根白玉簪挽起一半,红衣飞旋蹁跹,英姿勃发,宛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而连绵不绝! 众人一时看得入了神,皇帝更是击掌大笑道:“好!”但见聂轲身姿矫健,一手抛剑,折腰轻旋,一手拾剑,长长的剑穗在风中扬起,可谓刚柔并济。剑影如海浪潮生,波光粼粼,惊心动魄,铮铮琴音渐渐没去,那鼓声却愈发急促了!聂轲踏着踮足起旋,红衣飞扬,青丝如瀑,美不胜收!忽然之间数朵浓金绣球菊被宫人抛到空中,正是聂轲上方,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几只羽箭破空而来,赫赫有声,一一命中正中花心。金色的细长菊瓣自花心四散开来,那金绣球菊就于空中解体散落,浓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质感,晶莹剔透,红衣佳人擎剑飞旋,剑击菊瓣,于金色花瓣海之中旋转着。 那数只羽箭打碎金菊后都稳稳下坠,恰好成一排斜插在聂轲身前。鼓声更加急促了,忽然之间聂轲原地起跳,右足点地左足高抬身子下弓,静止在原地。而鼓声也骤然停下,只余音在天地之间回荡。扬起的红衣迟一步才落下,更迟一步的是如梦初醒般的赞叹声。 “好极!”玉河率先拊掌而笑,妃嫔们也纷纷称赞起来。江承光的目光却远远投向花丛之外——那里,一身骑装的越荷正含笑走来,手中赫然是一把玉弓。 第23章 修仪捧糕 “越嫔这是……”江承光怔怔望着越荷,刚要说话,震惊至极的玉河已然抢先出口喝到: “越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御前射箭!若伤了圣驾你担得起责任吗?” 越荷下拜道:“圣上容禀,所有箭头都包裹了厚布,钝得很,不伤人。” 江承光看也未看玉河一眼,只走下席去,亲自扶起越荷来,拿起她的右手,果然在拇指上见到一道血痕。他的声音温情而轻柔,只看着那手道: “阿越既然要射箭,怎么没带好扳指?手都割伤了,朕叫医女来给你看看罢——下次再要射箭,千万别忘了扳指了。”他边说边脱下自己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塞到越荷掌心,一面又温声说话,“你的伤口应该还疼,先不带上。朕骨节大些,你带着也许不合适——先等等,朕回去命人清点私库,再找了好的给你。怎能这样不小心?” 越荷心头酸涩翻涌,一时间软弱得几乎要掉泪。却是玉河不甘心地嚷了起来:“圣上……” 江承光头也不回,道:“无事,朕是上过沙场的人,哪儿就那么金贵?就算是射偏了——”他的语气骤然柔和起来,到最后,几乎是低语了,“就算是射偏了,朕也能接住你的箭。” ——昔日太子侧妃随侍太子征战沙场,太子曾亲手教侧妃射箭。侧妃射偏险些伤到民女云氏,幸亏太子及时接箭。后来那云氏也因此入了太子府成为宠妾。 想到最后一层,越荷的心就淡了,微微低下头避开江承光的视线,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仍是柔情款款道:“越嫔晋封为……” “圣上!”章婕妤起了身,“越嫔妹妹如今乃是正六品嫔位,正五品与从五品之位已满,若再要晋封,就只能是从四品之位了。越妹妹入宫不过一月,实在是高了。” 江承光蹙眉,似乎有些不悦却并没有发作。他道: “那么朕便为越嫔择个封号吧——理者,正也。越嫔通义理,明法则,合当此号。况《说文解字》有云‘理,治玉也。顺玉之文而剖析之’,玉之温润冰洁,非‘理’不可得,朕何有幸,可得理嫔。理嫔此后晋封,保留封号不变。” 此话一出,越荷立刻感到身上多了不少打量的目光,然而单单应付江承光就已经耗费她无数心神,根本无暇顾及旁人。理嫔——通义理,明法则一说实在牵强得很……保留封号,那就等于是在同样品级的情况下高出旁人一肩,更何况有一些品级本来是不带封号的, “嫔妾谢圣上恩德。” 江承光望着她笑了,直到医女匆匆来了,他才转向聂轲,道: “聂少使的剑舞颇好。” 聂轲一身红衣立在金色花丛中,原本英气勃勃的美人此刻看来倒有些微羞意了,她执剑行礼道:“嫔妾谢圣上赞誉。”那长剑寒光闪闪,江承光不自觉眯了眯眼。 “——只是舞剑甚是危险,宫中不可多行。少使日后该留心着。” 聂轲顿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勉强闷声答应了下。就连皇帝后来晋她为贵人的旨意都没让聂轲真正高兴起来。 越荷心道,江承光多疑,帝王身侧岂容危险存在?只怕是不喜女子舞剑的,但为何方才她射箭时他又那般作态? 还未想透,已听章婕妤清婉的嗓音响起: “圣上入席罢,宁嫔的琴您还没听过呢。” —————— 宁嫔的琴自然是好的。《高山流水》,雅意古朴,若无之前红衣金菊的剑舞绚烂热烈,想必众人细细品来也会赞叹不已。只是刚刚看了动人心魄的剑舞,心一时之间还没静下来,就开始听宁嫔的琴,那感觉自然是不上不下了。虽然宁嫔琴艺出众,意境酝酿的也好,最后不过得了皇帝淡淡两句夸奖。 因着楚怀兰自矜身份,顾盼卧病在床,献艺也就此结束,又有章婕妤安排的歌舞坊数十女儿轻歌曼舞。重阳宴气氛也渐至高|潮,不少妃嫔吃了几盏菊花酒,已有了薄薄醉意,面若桃花,当真风流。因为皇帝宽允,互相之间也说笑起来,一时热闹非凡。越荷却没用下什么,只细想着之前的“意外”。 假若她一时无措,没能献艺,最多也就是惹皇帝不悦,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罪。可见设计之人,不过是要给她个教训的意思。 此次若非章婕妤暗中相助,她已丢了丑了。宫中嫔位与美人、才人位共有五人,章婕妤安排座次时,却将她与楚怀兰安排在一处。之前让宫女一一记下安排的才艺时,又特意绕路,最后一个通知楚怀兰,使得楚怀兰能知道所有人的才艺,令越荷不必匆忙之中和旁人选了相同的造成尴尬局面。在聂轲去准备之前,又是章婕妤用眼神示意她该做准备了……洛微言,果然是个玲珑剔透心的女子。 她是筹办这次宴会之人,必然不希望出岔子,同时又有给越荷卖个好的意思。要给越荷个教训的人,必然是位分比她还高的。洛微言明面上不便得罪,暗地里却给她帮了忙。否则,直接毫无提醒,在聂轲剑舞之后随便给她胡诌个什么才艺报给皇帝,她这挂落不就吃定了?而能够让洛微言忌惮,使出这样有些粗疏阳谋的人……答案不言而喻了。 她的妹妹李贵妃。玉河。 越荷心中泛起深深的疲惫,她一点都不想和曾经最宠爱的妹妹敌对,但是如今这般又能如何?还魂之事本就离奇,她还能与旁人说去么? 倒是洛微言,知道她圆滑,未料对人心的掌控缜密至此。从前她为贵妃时,只道她温婉得体,圆滑世故,从没想过她精明起来竟是不让旁人。就连刚才的才艺安排上……若说她料不到剑舞之后人们一时难以静心欣赏琴曲,可能么? 正想着,忽听丁修仪甜腻腻的嗓音响起:“圣上,嫔妾请你用嫔妾宫里的重阳糕,滋味可好呢。”说着便捧着盘子上前。她一贯是有恩宠在身的,故而行止放肆些。江承光看着新鲜,不是什么大错也不去训斥她。在座妃嫔们大都习惯了她这幅邀宠讨好的模样,至多不屑地“哼”了声,懒得去理会。 丁修仪一袭嫣红菱锦长尾鸾裙长长垂至脚踝的金丝软履,外罩粉霞锦绶藕丝罗裳。惯常是少女与仙女梳的飞仙髻使她宛若天人,丽水紫磨金步摇上的流苏与耳畔的金镶东珠耳坠俱是摇曳着,端是一派娇弱妩媚。她的容颜最点睛的一笔便是嘴角一颗美人痣,不但不损姿容,反而别样风流。眼下她端着一盘重阳糕,身姿亦有种独特风韵。 重阳糕又称花糕,以糖、甜豆沙、猪油、果仁等制成,较年糕小而薄些,颜色也更加鲜艳可爱。细花糕多为三层,之间夹上青果、小枣、核桃仁的干果或是苹果脯、桃脯、杏脯、乌枣之类的蜜饯,用起来香甜可口。 江承光含笑打量丁修仪桃花般的面色,随意拈了一块放在唇间。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吃着,后来面色便渐渐改了,露出些许怀念来。 “风味独特,甜糯适口。果真做的极好,修仪,你用心了。” 丁修仪甜甜笑道:“圣上喜欢就好。”眼波流转间瞟了一眼越荷,“嫔妾记得呀,从前就贤德贵妃那里的重阳糕味道最好,圣上最喜欢,便差人去打听了。” 江承光温和道:“做的不错,的确是贤德贵妃那里的味道。”神色间竟有些许缅怀。越荷隔得远,却也看得分明,心中自嘲:果然人死后就格外令人怀念吗?生前如何不念半点情分? 丁修仪娇笑道:“是呀,嫔妾差人去问了。贤德贵妃那里呀,用来做重阳糕的水都是煮过桂花的,甜丝丝的香,再用香菜的清味儿来调和,吃起来才格外令人回味。”又拍手笑道,“瞧嫔妾这记性!说起来还得感谢越嫔身边的魏紫呢。嫔妾派珊瑚去向她打听,只不过听闻魏紫从前服饰过贤德贵妃,没料到她真是半点也不藏私!若不是魏紫呀,今儿这糕可做不出来。” 越荷心中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已听玉河颤着声音问道: “姐姐的……宫女?” 第24章 牡丹双姝 魏紫已上前恭敬回道:“奴婢从前的确是服侍贤德贵妃的。”眸中水光盈盈。 玉河惊道:“你是......魏紫?打小服侍我姐姐的魏紫?那姚黄呢?姚黄在何处?”她入宫是在姐姐死去三个月后,那时姚黄与魏紫已双双被合真要去服侍大公主。苏贵妃深居简出,玉河身边又无人提醒,加上姐姐离家时她年纪尚幼记不清楚,竟从未想起过两人。 姚黄无法,亦是出列答道:“现下奴婢等服侍着理嫔,是先前苏贵妃赐过去的。” 玉河含泪道:“快抬起头叫本宫看看......真是你们!本宫竟混忘了,那时候在府里头,就是你们服侍着姐姐的。只是本宫还小不大记事——姐姐去后,你们可有受到委屈?”那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姐,玉河见了姚黄魏紫忍不住就触动了情肠。然而她这话绝不会被人当作是质疑苏贵妃,而只会是质疑理嫔。 然而她究竟又未指名道姓,若越荷主动站出来解释未免有一种过急的作态,若不解释又恐被动,毕竟玉河即便无心,话却着实不客气。正踌躇间,姚黄已跪下稳稳磕了一个头道:“奴婢等多谢贵妃娘娘关心。苏贵妃念着贤德贵妃的情分,待奴婢等极好。理嫔亦眷顾有加,奴婢等没受委屈。” 越荷心中才定,魏紫已颤声道:“奴婢不委屈,奴婢过得很好......能在看到贤德贵妃的妹妹,奴婢没什么委屈的。娘娘,您都这样大了!您的眼睛和贤德贵妃的多像呀!” 魏紫的话已算逾矩,但是玉河此刻哪里顾得上,她转身就向皇帝求道:“圣上,姚黄魏紫是从前服侍臣妾姐姐的侍婢。从前臣妾不知也就罢了,今日既然见着了,臣妾必得求圣上一个恩德。求圣上允诺,将她们迁到臣妾宫中罢。”竟是问也不问越荷。 皇帝微微蹙眉又很快展开,看向越荷:“理嫔才入宫,也该有两个稳妥的老人带着……”但到底不好当众扫了玉河的面子,语气倒是缓和,“理嫔的意思呢?” 他这样说,越荷难道还能不应么?她私心里的确不想让姚黄魏紫走,毕竟玉河那里的人已编满,更有她信赖的贴身大宫女琼英琼华,就算要去了也不过是荣养着,玉河又不是太细心的人……然而她于情于理都无法推拒。姚黄魏紫虽服侍了她一个月,可心底只怕更向着从前她的妹妹。这是一个死局,从她这里是没法儿破局的。 她应当答应下去,然后阖宫都会赞誉玉河与贤德贵妃姐妹情深,也许还顺便轻蔑地提一句她。因为贵妃娘娘随意一个念头,就要送出两个侍婢,其实还包括自己的掌事宫女。 电光火石间心中念头转了几转,越荷起身回道:“贵妃垂爱自是姚黄魏紫之幸……然而嫔妾身边再无如她两人般老成持重之人呢,旁的都不经事,还请圣上……”玉河已不耐烦打断道: “本宫赐你两个就是了,有何好争?” 堪堪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强要人家的宫女,玉河微微有些郝然,但随即升起的又是对方不识抬举的怒气,在她看来不过是一桩小事怎么就不能成全了,玉河委屈道:“圣上您看,臣妾不过就是想要两个宫女……她怎么配用姐姐的宫女?” 皇帝不觉一怔,回过神来却是沉声道:“贵妃!” 玉河闻言,犟脾气上来,也直直看着他,就不肯松口。 一声“砰”响骤然打破沉寂,姚黄肃然下拜,沉稳道:“娘娘恕罪,奴婢愿意继续服侍理嫔主子,还请娘娘成全!” 玉河惊得一时忘了气恼,话都说不出来。魏紫不敢置信地扭过头看姚黄,越荷只觉眼眶一酸。是了!她自己是没法儿拒绝,要破局……只能靠姚黄魏紫!但她们不过服侍她一月,越荷未料到姚黄竟会推拒玉河的意思。 “为何?”却是皇帝问道,神色莫明。只见姚黄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圣上、娘娘恕罪。奴婢感念娘娘好意,只是娘娘念着贤德贵妃的情分,奴婢却不能不知好歹。奴婢昔日是贤德贵妃的掌事宫女,贤德贵妃又是娘娘的亲姐姐。奴婢去了娘娘那边,只怕叫娘娘难做。奴婢不敢致使娘娘遭人非议。何况奴婢是苏贵妃赐给理嫔的,理嫔对奴婢多有优待,奴婢自当报效理嫔。” 她这番话说的条理清晰,即便是旁人有心也挑不出错处来。持重沉稳如姚黄,当初深得月河倚重。越荷何德何能,能两世得她相随?纵然今日她主动留下亦是为玉河考量的缘故,越荷也记得这份情谊。 玉河微微拧眉。姚黄话说的这般明白,她自然不会听不懂:长幼有序加上死者为大,姐姐的大宫女到了她身边,论理是要比她的琼英琼华更尊贵的。若是继续让琼英琼华为大宫女,旁人就有了嚼舌的理由。若是让姚黄魏紫为大宫女,又恐琼英琼华寒心。玉河心中虽有些不乐,却还是明白事理的,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然而念头一转,终究有些不舒服。玉河干脆问道:“那魏紫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么?” 魏紫一咬牙,下拜泣道:“奴婢不敢给贵妃娘娘添乱……奴婢自愿当娘娘的执扫宫女,求娘娘带奴婢去罢。” 玉河悚然一惊:“可是理嫔待你不好?” 魏紫抬首盈盈泣道:“并无。只是、只是奴婢甚是思念贤德贵妃……奴婢自甘为执扫宫女服饰娘娘。”说着又向越荷磕一个头,“求主子放奴婢去罢。” 众人一时间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了,越荷脸色微变,心知自己无法阻拦,说到底魏紫忠心的是先头的贤德贵妃,她还能说魏紫错么?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说道: “……你有心,我何苦做那恶人。”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魏紫面上露出真切的喜色来,又犹豫着看了姚黄一眼,终究走到玉河身前再次叩头道:“求娘娘收下奴婢。” 玉河欣喜至极,抚着小腹道:“也罢,魏紫,本宫必不亏待你。你先在本宫身边随侍着,来日等本宫的孩儿出身,便是孩儿身边第一得力之人。” 现下宫中不过一位皇子一位公主,玉河身为贵妃,若诞下皇子自是金尊玉贵的,倒也是个好去处,不至于辱没了先姐的宫人。魏紫连忙谢恩道:“多谢娘娘!”玉河含笑叫起。 忽听清脆的拊掌声,却是丁修仪娇滴滴笑道:“这才好呢,得亏娘娘的主意,这下可是两全其美呢!”又转向越荷挑眉笑道,“理嫔不会舍不得罢?” 越荷沉肃道:“嫔妾不敢。”心下却是微微一叹。 魏紫的话,比之先前玉河提议时两人被直接要过去,更打她的脸。而玉河的目的,也达到了罢?虽不知玉河为何突然这般针对自己,但越荷从此必得注意这一点了。又暗叹,此番是她累了姚黄。魏紫那番甘愿去当玉河身边执扫宫女的话一出,人人都会觉得姚黄是自矜身份了。 重阳宴最终在一片和乐的氛围中结束。而昔日贤德贵妃身边的牡丹双姝,也就此离散。魏紫跟随李贵妃而去,姚黄执意留下服侍理嫔,着实令人叹息。 这一日回了牡丹阁,越荷屏退了旁人,握住姚黄的手才要说话,小茶便进来通传说江承光今天晚上歇在她这儿。 第25章 李氏贵妃 越荷微微一愣,道:“我晓得了,去罢。”沉吟一刻,心里大致已推出原因。不觉有些讽刺,轻轻摆头复又握住姚黄手道:“你我虽为主仆,可我初初入宫,事事都是你与——与魏紫周全着的,我心里头是念着的。” 姚黄垂首道:“奴婢不敢。”目中有水光氤氲。 越荷一叹:“你心里,想必也更亲近贤德贵妃的妹妹罢。我承你的情,可你也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姚黄拭去泪水,俯身下拜:“魏紫她不懂事,还请主子见谅。” 越荷的笑便淡了几分:“我明白的,你不必说了。”说到底,魏紫忠于的是先前的她,或者说是她的家族。她又有什么立场怪魏紫?只是姚黄—— 姚黄跪伏于地:“奴婢是真心跟随理嫔主子的。” 越荷忽而眼眶一酸:“你先起来,地上凉。” 姚黄拗不过她,仍是行了一个大礼才慢慢起来道: “奴婢晓得,主子虽觉得魏紫叫您丢了面子,可也敬着这样的忠仆。奴婢旁的不敢说,对贤德贵妃的忠心不绝比魏紫逊色半分。只是贤德贵妃去了,苏贵妃将奴婢指来服侍主子。奴婢尽自己的本分,主子也肯信任奴婢,奴婢心中感激不尽。奴婢是真心跟随理嫔主子的。主子许是不信罢,只是奴婢的确是这样想的,奴婢才见了主子便觉得熟悉亲切。” 熟悉亲切,这样轻忽的理由在越荷心中却重若千钧,姚黄不知,她自己怎会不知?便觉得泪欲涌出。父亲总好与人争高下,渐渐地便权欲熏心。母亲在世时虽顾惜她,更宠爱的却是妹妹玉河。兄长则一切为家族考虑,两人自小又甚少相处......月河去了一年,究竟还是有个人记着她,念着她,并且跟到这一世来。一时心中感慨万千。 姚黄见久无回应,心中一叹,正要再说下去,越荷已握住她手道: “姚黄,能与你有这样的缘分,我十分欢喜。我必不错待你。” 姚黄见理嫔目光温情而肯定,密睫微颤,含泪应了声是。 —————— 江承光至时越荷堪堪清洗好手上的伤口重新敷药。方才她应急射出几箭,来不及寻指环,因此弓弦在右手拇指上勒出深深一道血痕,左右拇指也有些许擦伤。按理说这样是不方便接驾的,但是皇帝自己提了要来,也没有不长眼的硬要上赶着劝。 江承光免了礼命越荷坐下,拿起她的手细看了看:“青玉膏抹着是不错,姚黄,记得用理嫔用。”姚黄连忙答应。又问越荷:“怎么都不晓得带上扳指?你从前学过箭术?” 越荷羽睫覆下,轻轻掩过:“箭术是与从前跟随爷爷的家将学的......我爷爷昔日是从小兵摸爬滚打上来的,小兵哪里有扳指护着?后来虽成了将军,但他嫌带了扳指手感不对,又无暇练习,竟一直是这样射箭。爷爷的家将同爷爷一般。” 江承光“哦”了一声,似乎才回想起来面前女子的爷爷是陈朝的越威将军,曾让夏军吃尽苦头,最后败于李伯欣之手。正想说什么,瞥见越荷面前的杯盏,微微一笑:“你也喜欢用花露饮?” 越荷失笑:“只是看宜贵嫔用的香甜。” 江承光遂不再说话,许久后才轻轻一叹: “今日委屈你了。” 越荷面上只是不露声色的柔顺笑意:“嫔妾不委屈,贵妃也只是性情中人。” 江承光冷哼一声:“性情?阿越你不必劝,她素日里的骄纵任性朕何尝不知!李家不过是要她继续占住贵妃的位置,可她哪里及得上她姐姐——”自觉失言,忙住了口。却见越荷神色未变,只垂首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遂叹了一声。 “贵妃骄纵,朕素日里也的确惯着她。” 越荷听出皇帝话中有不满李家的意思在,一颗心早就提起。先前她晓得皇帝不喜欢李家独大,但的确没有几个皇帝会喜欢先帝留下的功臣,也不至于为此提心吊胆。可他宠爱玉河若不是因为真心喜欢——江承光从来不是喜欢委屈自己的人。 进京路上,不是没有听人议论过大将军、成国公李伯欣居功自傲、权势熏天,但从皇帝口中听见这些......越荷再睁开眼时,眸光已是清明,她道: “贵妃不是心思多的人。嫔妾听闻贵妃家居时就深得大将军宠爱,因贵妃与将军性情仿佛,直言快语,不打拐弯。”见江承光看她,浅淡一笑,“怎么?嫔妾爷爷是因败于大将军而自刎,嫔妾就一定得说大将军的不是?越荷旁的不知,只知当时虽情势倾覆,大将军胜过爷爷却是凭的真本事。爷爷败于大将军之手,嫔妾总不见得希望赢了爷爷的是个奸诈小人罢?” 江承光眸光暗沉:“你倒懂事。只是旁人未必这样想。” 越荷看他眼睛:“虽说三人成虎,可嫔妾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皇帝的眉头舒缓了些:“你还小。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好了,手上还有伤,睡着了会长得快些。你先歇罢,朕再看卷书。” —————— “你是说——”玉河惊得站了起来,旋即厉声喝道,“魏紫!谁准你红口白牙地污蔑苏贵妃!我姐姐是身体虚弱小产而死,与苏姐姐有甚么关系?” 魏紫重重磕在地上,额上血迹斑斑:“奴婢所言句句为实,娘娘若不信,奴婢愿一死证清白!苏氏心肠歹毒口蜜腹剑,是她害死了贤德贵妃!她、她怕贵妃诞下龙子得封后位,就对贤德贵妃下了手!娘娘,那苏氏和她父亲一样都是忘恩的豺狼,苏相不是我们将军救下的么?这些年却和将军翻脸闹到人尽皆知!苏氏入太子府后,事事也是贤德贵妃照拂的,照样负了贵妃!娘娘,您就算不肯为贤德贵妃报仇,也千万得提防着呀!娘娘,您还有身子呢!” 玉河攥住胸前长长的妃色璎珞,许久才平定了气息:“你先下去,让本宫再想想。” 魏紫泣而再拜,方才退下。 见她退下,玉河一下子摊在贵妃榻上,青丝散落,乌眸中俱是慌乱,紧紧抓着琼英的手:“琼英,她说的是真的么?苏姐姐真的会害我?我,我还有孩子......” 琼英急忙为她拍背:“娘娘定神,定神......”又扬声向殿外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娘娘煮点儿桂圆红糖水来安神?”一面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玉河的背。 玉河渐渐定了神,好看的眉骤然蹙起:“琼英,你不觉得这事儿有古怪么?” 琼英道:“奴婢看魏紫确是诚心诚意。只是——”又犹豫道,“先前贤德贵妃的事,实在难说。娘娘那时还在闺中,哪里能知道些旁的?” 玉河急促道:“入宫前爹爹嘱咐我多交好苏姐姐——琼英,那时候爹爹告诉我,他与苏相仍是至交。只不过朝中避讳文臣武将的结交,为了苏伯伯的仕途才假意闹翻,私下还有往来。不然,苏伯伯这些年不可能这样快地封了左相。这件事,旁人都不知。” 琼英大吃一惊:“那小姐你——”一不留神,闺中的称呼脱口而出。 玉河沉吟道:“暂且留心着,寻机会让大嫂入宫看我。” 琼英自是应下。又琢磨着问道:“此番那越氏侥幸,主子可还有打算?”毕竟比起苏贵妃来说,理嫔实在是微不足道。玉河若要对付,轻松得很。琼英的意图不过是让玉河不用太忧虑处境。 玉河微微愣神,又想起那女子手握弓箭走来的模样。那模样一时竟与姐姐的重合在一起,不由脱口道:“且不必了。”见琼英不解,便道,“我没多厌恶她,不过是打算借她扫一扫仙都宫的面子。魏紫的事阴差阳错也算是达到了目的。日后,我长信宫的人不许与越氏为难。”说完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这次的事是丁修仪提的议。玉河心中虽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却不肯承认,便胡乱应下了。 琼英稍一犹豫,又道:“奴婢记着了。只是奴婢总觉得,丁修仪当日献糕之举不是意外。” 玉河一挑眉,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罢了,总归是有心讨好本宫。虽然是自作主张,结果倒也不差。”她下意识又恢复了“本宫”的自称,仿佛宫中的尊荣带给她的底气一般,玉河面上重新露了点笑容,“明日丁修仪来时,本宫说她两句就是了。琼英,你说我这次赏她点什么好?” 琼英笑道:“不拘什么。娘娘的福气,旁人想沾还沾不上呢。”见玉河神色轻松了不少,便笑道,“奴婢去捧桂圆红糖水与娘娘喝。” 玉河允了,琼英自躬身而出。玉河散着青丝独坐殿内,忽觉周身一阵寒凉,却是那热热的桂圆红糖水也驱不散的。 第26章 婉容舒窈 自重阳宴后又过去一月,正是秋冬交际之际。玉河听从琼华的建议,免了众妃请安,只安安心心养胎为宜。而霍妩的孕吐却愈发厉害,尚食局的宫人想尽了办法,也难让宜贵嫔多用些膳食。霍妩迅速地瘦了下来,面色憔悴不愿意见人,除开薛修媛外竟是谁也不见,连江承光要来探访都被她推拒了,唯恐自己这幅丑样子被人看了去。 这一日宁嫔钟薇亲自捧了手腌的梅子来请宜贵嫔用。到底钟相与霍参将都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平衡开国勋贵的,平日虽顾忌身份鲜少往来,却自有一份默契。霍妩便也见了钟薇。正是负责给霍妩安胎的李太医来和欢殿请安的时候,宁嫔自将梅子让太医瞧了才请霍妩用。 时越荷正于牡丹阁制木签。上次重阳宴除去几番交锋,倒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宫中长日无聊,不免有人生事,章婕妤遂向皇帝进言多办几次宴会,姐妹们也可热闹热闹。江承光在这些小节上并不是拘泥的人,爽快地应下了。洛微言与众人商量后,便决议办一次风雅酒席,学着文人雅士的样儿玩“流觞曲水”,另外还要擎签行酒令。约定自愿参加,但参与者必须在自制三张木签与自酿一坛美酒奉上中选其一。独聂轲选了酿酒,其余宫嫔俱是选择自制木签,如此,倒也增添不少趣味。因为美酒难以速酿,便约定在来年春夏之际开宴。 刚写下一支“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越荷便扬声命姚黄去保存好,进来的却是小茶。纤柔的少女入宫以来脸色好了些,但因为个子在蹿高仍是显瘦,她用细弱的声音解释道:“宜贵嫔胃口不好,这几日的膳食都是尚食局秦司膳亲自送来的。姚黄姐姐似乎与秦司膳是旧相识,正在门廊那边与司膳讲话呢。” 越荷点一点头,将签给她收好。秦婉与姚黄交好她是晓得的,从前自己身为贵妃的时候,秦婉因为什么缘故来求救过,当时是姚黄出面替她周全的。姚黄依仗的自然是贵妃大宫女的身份,那件事后秦婉也就成了玉堂殿的人。 当初,真正为这位尚食局司膳的麻烦出了大力的正是姚黄,难怪两人私底下的交情发展得这样好。秦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因为她,玉堂殿的吃食也从来不用担心有问题。越荷细细思量,既然姚黄已决定跟随自己——她与姚黄自小一同长大,不会看不出姚黄心意——那么即使不能让秦婉效忠自己,至少也能保证吃食安全,算是意外之喜了。 刚刚想着姚黄与秦婉,一转眼,姚黄已经带人捧了今日的哺食来,笑意盈盈道:“因着尚食局格外注意宜贵嫔的身子,膳食都是秦司膳亲自送来的。我们同住一宫倒也沾了光。”说着就命人将哺食摆好。肉丁黄瓜酱、沙舟踏翠、椒油茭白、小豆糕、烧鹧鸪、虾籽冬笋、天香鲍鱼、陈皮兔肉、玉面葫芦、炒珍珠鸡,果然是极好的菜式。 越荷一笑,便由着姚黄给自己布菜。原本该是家生的桑葚布菜,只是越荷口味到底与原主不同,便还是指了姚黄。至于桑葚处,少不得多加安抚。 刚刚用了一半,便听外间有嘈杂之声。越荷蹙眉命人去问,不多时,文竹白了脸匆匆进来说道:“回禀主子,宁嫔主子身边的佩兰说......说宜贵嫔屋内摆着的切花不利孕妇,现下贵嫔的宫人正去请太医和圣上呢。” “圣上今晚歇在金修容那里。”小茶细声细气地接口道。 —————— 那日的仙都宫兵荒马乱,皇帝、太医、主持宫务的章婕妤与沈贵姬都匆匆赶来。和欢殿灯火通明,霍妩哭闹不休,皇帝皱着眉安抚她,章婕妤面容肃穆立在殿中,命宫人细细审问。立了大功的钟薇安静坐在一边,既不多话也不居功自傲。 而这一切都与越荷无关。她在牡丹阁,听着宫女不时传进的消息。红色切花并非稀有,自霍妩怀孕以来也请过太医验看室内,只是偏偏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宫女小墨,恰好每次太医来的时候都将切花搬到外面去晒太阳。于是,宜贵嫔受了将近一个多月的煎熬。 深夜里姚黄的低语令人格外不安: “宜贵嫔素日里没什么事做,因为喜好花露饮,便亲自养了这盆红色切花,取其花瓣制成花露饮。宜贵嫔怀孕以来心烦意乱、恶心呕吐。头晕目眩、食欲低迷,都是因为这盆红色切花的香气。宁嫔的宫女佩兰是懂些医术的,这一提就请来了太医。宜贵嫔怀孕以来一直觉得胸闷,孕妇胸闷本来是正常情况,贵嫔虽然格外严重些,但身边人只以为孕妇都这样,没太注意。可是太医今次说了,孕妇胸闷过于严重,会导致胎儿体弱,严重的话甚至胎死腹中。尤其是对怀孕初期的孕妇来说......” “姚黄。”越荷突然之间出声打断,她和衣躺在榻上,雪肤乌发,嘴唇这一刻几乎失色,她喃喃道,“你说,有多少个孩子是这样没的?” 姚黄吃了一惊:“主子慎言!宜贵嫔的胎还在呢!”说完,自己也慢慢陷入了忧伤,她道:“奴婢也不晓得。”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 —————— 次日,除卧病妃嫔外,众人都被传唤到了章婕妤的永信宫怡春阁。江承光自在早朝,派了大太监赵忠福在这边听着回头给他禀报,而宜贵嫔也因为身体原因,遵照太医要求未能前来,由侍女红绡代她听审。 微言坐于正中,身着绛紫暗花云锦大袖衣,下搭同色袄裙,外披一件玄色褙子御寒,格外庄重肃穆。她面色清冷,讲话却依旧分毫不错: “在座诸位姐妹之中,少不得有资历高于微言之人。只是微言既受皇命,便忝居此位。今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妹们海涵。” 众人皆称不敢。 微言道:“昨日宜贵嫔之事相信诸位已尽知,系宫女小墨所为。微言无能,使贵嫔身受其害,卧病未能赶来。此事多亏宁嫔机敏,圣上昨日与我说,打算破例为宁嫔在正五品再增一席,晋封宁嫔为钟芳华。宁嫔妹妹知礼拒了,实堪为众人楷模。” 众人皆是应是,独红绡脆声道:“章婕妤,贵嫔深恨幕后之人,还请婕妤速速审断,莫要贻误。”她这趟过来代表的是宜贵嫔,一言一行皆可视作霍妩之意,所以并不畏惧章婕妤。 洛微言轻笑,她与霍妩一贯不和。也不追究红绡的失礼,道:“昨日之事我已命人追查。小墨乃是无亲无故之人,贵嫔素日待她不薄,能使她去害贵嫔胎儿的人,必然是以重利诱之,而这宫女屋中的确发现了一笔财物。只是行事之人谨慎,现下还未查出那笔财物出自何宫。” 薛修媛淡淡道:“婕妤命我等来,必不止这一点话要说罢。” 微言微微颔首,沉静道:“不错,那宫女小墨虽已自尽,但好在还查到一点联系。” 小墨自尽之事众人却是第一次听说,一下子都惊疑相问。微言稍待一会儿,复又说道: “那宫女小墨与宫女艾草乃是同乡,素日里只与她走动——婉容,得罪了。” 众人俱是看向婉容云氏舒窈。那艾草乃是她的大宫女,人尽皆知。 第27章 花露堪饮 云婉容乃是大皇子的生母,可她不过是民间出身,若宜贵嫔能诞下皇子,必然就压过了大皇子去。若以这般来揣论云婉容的动机,也算说得过去。 众人都看向云婉容,却见她起身微微一福,道: “嫔妾没有约束好宫女,是嫔妾的罪过。”云舒窈的眼神清亮柔和,“可是恕嫔妾无礼,小墨不过与艾草相识,多的证据恐怕并无,不然娘娘昨日就该拿了艾草去罢。” 她着一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外搭织锦软毛斗篷,面容素净而安详,清瘦如一株木兰。昔日云舒窈得宠之时,也是独领风|骚的,唯独之前的容妃苏合真堪堪可以比拟。只是无论晋封了贵妃的苏合真,抑或因身份只居于从四品的云舒窈,如今因着身子渐弱,圣宠也渐渐稀薄,至少旁人是这么想的。昔日温婉雅致的云婉容,如今愈发沉静消瘦了。 微言执盏啜了一口,似笑非笑:“婉容此话有理,微言倒不敢辩了。”她放下茶盏,话锋一转,“可微言却不相信巧合之语,况且,婉容的大皇子如今可是独一份的尊贵。” 忽闻有出列之声,却是贺芳仪扑通一声跪地道:“娘娘容禀,婉容素日里与嫔妾交好,嫔妾愿以性命担保,婉容绝对与此事无关!婉容生性淡泊,只愿大皇子平安长大,怎么去做这样失德之事?求娘娘明察!”她神态哀哀,与平日精明独往之态大异,令人惊而后怜。 贺芳仪与云婉容的交情......越荷心中轻叹一声,又闻微言斥道:“还不速去扶芳仪起身!”贺芳仪只是跪地不起,额上四蝶挂珠钗随她每一次叩头敲击在青石板上,清脆之声与沉闷的叩头声同时响起,贺芳仪只哀哀求道:“求娘娘慎重对待此事!即使来日证明了婉容无辜,只怕婉容的名誉已经受损,将来影响大皇子啊!娘娘,圣上只大皇子一个皇儿......” 微言的秀眉蹙了又蹙,道:“芳仪要以大皇子压我?” 云婉容面露复杂之色,贺芳仪只道:“嫔妾不敢。” 红绡冷哼道:“芳仪不敢也做了。” 微言淡淡瞧她一眼,肃了面色: “虽说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可此语的原意是人情已含在法理之内。惩恶扬善,方是正理,不然只怕有罪之人依旧为害,致使旁人受害。婉容,那小墨独与艾草交好,我不得不问个清楚。” 云婉容早在方才贺芳仪跪下之时就以随同跪下,此刻微微扬首问道:“娘娘只凭揣测便要审问嫔妾的宫女?嫔妾不信那小墨在宫中独独认识艾草一个人,嫔妾的瑶华阁在东宫,宜贵嫔的和欢殿在西宫,相隔如此之远......莫非娘娘觉得宫女们都是闲着没事儿整天串门子的么?”语毕,唇边浮现一丝哂笑。 “隔得远也挡不住情真啊。”迟美人壮着胆子插了句话。 贺芳仪冷冷瞧她一眼,干脆直起身来:“娘娘待要如何?” 却见微言的宫女甘草低着头进来回报,微言细细听了一阵,眉头展开,拍手道: “好了,让方太医和何典膳进来罢。” 两个粗使太监忙将屏风展开,便听得沉沉的脚步声。何典膳进了里间候着,方太医问安后立于屏外,隔着幕布看不分明面色,仅听他徐徐道: “......依佩兰姑娘所言,贵嫔乃是身受切花之害。但贵嫔身子一贯健旺,原不应如此难受。臣等按娘娘之命,已将和欢殿再仔细查过一遍,贵嫔所用的花露饮似有不妥。” 红绡惊叫道:“可主子日日都在饮用!”一张俏脸顿时惨白。 方太医仍是恭恭敬敬道:“臣校验到,贵嫔娘娘的花露饮中掺入了玫瑰花粉。臣问过了贵嫔,贵嫔说......” 红绡急急打断道:“可是——可是贵嫔怀孕之初就已检查过日常饮品,那时候就已经把玫瑰花粉换成了牡丹花粉啊!贵嫔头两天还嫌味儿变了不肯喝了呢!” “玫瑰可理气解郁、活血散淤、调经止痛、温养肝血、镇静安抚,但其活血的同时也能伤胎。”方太医低垂着头,吐字清晰,“至于为何又会混入玫瑰花粉......臣不知。” 微言亲自扶了云婉容起来,面向众人道:“切花巧合也罢、刻意也罢,真正伤胎的却是花露饮中的玫瑰花粉。微言今日必先找出首恶,婉容之事,本无实据,容后再议。今日害婉容委屈,却是为了使宫人得以遍搜宫室。”说着便沉下脸喝到,“理嫔,你可知罪?” 越荷一怔,顾不及思索便起身下拜,垂首道:“请娘娘明示。” 微言瞧着她,轻叹了口气,便道:“何典膳,你说罢。” 何典膳喏喏应道:“是,娘娘。宫里头要过花露饮的,只有宜贵嫔与理嫔。花露饮是用茉莉花粉搭配稍许玫瑰花粉,掺杂蜂蜜、竹叶、麦冬、白糖、清泉等物制成,自贵嫔怀孕后,送去贵嫔处的花露饮都是以牡丹花粉和薄荷搭配着替代牡丹花粉,而送去理嫔处的如故。” 楚怀兰气道:“玫瑰花粉不是常见之物么?难道旁人那里就没有了?”见众人目光过来,才勉强道一句,“嫔妾失言。” 微言并不责备,只示意何典膳说下去。 “玫瑰花粉的确常见,只是各宫所用的点心都是尚食局制成了送去,万万没有将花粉单独送去的道理,而各宫小厨房领取的分量,娘娘方才派人查验,均有记载。唯独宜贵嫔孕中口味多变,都是送了牡丹、茉莉花粉与其它材料去让贵嫔的宫人自己调着的。理嫔处也是一般的送去玫瑰、茉莉花粉等物......” 贺芳仪目光在越荷身上凝了一瞬,转向微言道:“嫔妾不明,理嫔又无口味突变之由,怎会命宫人去领材料而非饮品。况理嫔素日得宠,要说尚食局敷衍也绝无可能。” “这就要问理嫔了呢。”穆长使尖利道。 微言看向越荷,越荷羽睫微垂,道:“花露饮自是宫女备下的,嫔妾不知。但嫔妾既无特意吩咐,想来她们并无缘由直接领取材料。” 微言注视着她:“但档上却记着牡丹阁领去的是花露饮的原料。” “这可说不准,谁知道是不是宫女有心讨好主子呢?”聂轲冷声道。 沈贵姬面色沉沉,话锋一转,“若是有心讨好,必然会报来讨好主子,可理嫔显然不知。”她在宜贵嫔怀孕后被指来协助洛微言处理宫务,可此事竟分毫插不得手,不由暗自愠怒。 聂轲争道:“可理嫔有何理由要去害宜贵嫔?她二人并无嫌隙......” 红绡恨道:“谁知道打量什么主意呢!”却听薛修媛清清淡淡一句:“我可以作证。”不由噤声。 正唇舌交战间,金仙儿忽而扬首道:“嫔妾有一事不明,还望娘娘明示——尚食局的账册不该是秦司膳管着的么?为何来的却是何典膳?” 微言眸光一闪,道:“秦司膳与此事或有关联,已停职查问。” 金仙儿见微言神情,心中一凛。章婕妤身有管理后宫之职,虽有暗中放纵争斗巩固自身权势的可能,却绝不愿意出真正的大事破坏皇帝对她的印象,更不可能亲手布局去除掉得宠而并无家室根基的越荷。所以她这样的神情......秦司膳与此事牵连之处,必然还与越荷有关!究竟是何人要针对越荷设局? 微言望向越荷,见她跪得笔挺,面色如霜,心中不由一叹,道:“理嫔,你可认么?” 自她出言呵斥以来,越荷便几未开口,此刻声音便有几分晦涩暗哑之意:“嫔妾未曾做过此事,不知去领用的是哪个宫女?” 在她身后,已经跟着跪了许久的姚黄此刻终于抬起头来,决然的声音与微言冷淡威严的合在了一起:“是桑葚。” 微言闭目,不去看理嫔变幻的面色,再睁开眼时已是清明无碍: “传桑葚进来。” 第28章 六两玫瑰 桑葚被传到怡春阁的时候,整个人都瑟缩做一团,圆脸上也再无平时的盈盈笑意,只剩惶恐和强撑着的镇定。 微言瞧她一眼,并不叫起,只肃声道:“你可知罪么?” 桑葚满脸惶惑之色,颤颤巍巍道:“奴婢不知……奴婢、奴婢给主子添什么麻烦了?” 沈贵姬嗤笑一声,红绡已恨声道:“好个忠心的贱|婢——你给我如实招来,是谁指使你去领用玫瑰花粉的?” 桑葚不知何故,只怯怯道:“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自己的主意?”丁修仪冷笑一声,“你的手艺莫非还胜过尚食局的宫人去?还要你自己领了去调和?” 桑葚已经红了眼眶,她飞快抬头看一眼越荷又垂下,喏喏道:“奴婢、奴婢是听医女说,茉莉与玫瑰、牡丹同服,能缓解小日子的不适……前段时间主子小日子就觉得不舒服,奴婢想着骤然改变花露饮的口味或许主子不喜,便领回来自己调着试试看......” 金仙儿蹙眉道:“此三者同服,确可行气止痛、清热解毒、理气和中,开郁辟秽、止痛安神。你是越姐姐的贴身宫女,按说这样做也并无大错……只是你既说了要试口味,那玫瑰花粉的用量也无从查起,难证越姐姐的清白。” “难道试口味不是个借口么?”红绡哼道,“你一个大宫女用得着亲自去做这等活计?只怕是有人吩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楚怀兰怒道:“事情还未查清,怎么就能红口白牙地污蔑人了!” 红绡刚欲发怒,微言却向身旁的甘草点了点头:“去请琼英进来。”少许功夫,玉河的婢女琼英便来到了阁中,她不卑不亢一福道:“诸位娘娘、主子安好。贵妃娘娘虽身怀有孕不便到场,但也听说了这边的事,特遣奴婢来说一句话。”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定在越荷面上,一字一顿道: “贵妃说,昔日她将理嫔叫去问话时,宜贵嫔曾回护过理嫔,可见两人并无嫌隙。” 语毕也不多事,又福一福身便告退出去。 寂静之中,却是金仙儿猝然起身道: “娘娘,理嫔实在没有理由去害宜贵嫔。理嫔并无子嗣,不会忌讳贵嫔的身孕。而贵妃之言已经证明宜贵嫔与理嫔并无嫌隙。更何况宜贵嫔怀孕以来,圣上每每去仙都宫探望,最后大都歇在了牡丹阁……若说理嫔会去害宜贵嫔,嫔妾实在找不到缘由。”顿了顿,“薛修媛,你看呢?” 薛修媛清清淡淡道:“的确并无嫌隙。”话虽简单,可她与宜贵嫔关系密切,一句话顶的上旁人十句。今天进来后她就没发表过意见,如今开口语气虽冷却颇有说服力。 红绡急道:“修媛您怎能……” 薛修媛道:“要紧的是为你主子找出真凶来。”语毕不再开口。 琼英的传话后,金仙儿与薛修媛两人又说了这般话。如今虽然没有证据,可人心的动摇最是微妙,不少人已经暗自犹疑,越荷的确毫无陷害宜贵嫔的理由。这样的时刻,微言为了自己的威信也不可能选择潦草结案,她望向越荷:“理嫔,你可有话要自辩?” 越荷也未料到玉河此刻竟会派人来说话,心中似悲似喜。可如今虽然众人都动摇了对她的怀疑,但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白搭。她飞快地思索着,金仙儿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而且会想得更深……桑葚就算要试味也不会领太多玫瑰花粉回来,至少绝对不够给霍妩连下一个月!这一点对照账册肯定能查出来,因为试味纵然分量与平时有别却也不会差太多!可是尚食局那边秦婉与姚黄相识,洛微言又提到秦婉与此事或有关联……假如指出分量不够这一点,肯定会被人指责试味不过是个幌子,秦婉暗中多送了玫瑰花粉来! 出手之人真正想做的……是落了霍妩的胎!那人恐怕事情败落才顺手推到了她头上,想拿她顶罪。至于为何偏偏是她?恐怕正是因为发觉了姚黄与秦婉的关系所以顺水推舟地栽赃!桑葚或许才是被设计的那个!既然拿她顶罪只是慌乱之举,那么布局肯定还会有漏洞……这个漏洞就应该是——越荷眼前一亮,俯身深深叩下: “还请娘娘将尚食局秦司膳请来,再次验看玫瑰花粉的用量。” 洛微言一怔,旋即深深看了她一眼。 “准了。” —————— 秦婉来到时一身简单的湖绿袄裙,虽是被人剥去了司膳服制,却并无失态之状,不过些许疲惫罢了。她镇静下拜: “奴婢参见诸位娘娘、主子。” 何典膳见她毫发无损地进来,面色稍变,仍是按吩咐将手中账册捧去。秦婉接了,又向微言求了算盘,双手如蝴蝶穿花般拨打。妃嫔或有窃窃私语,秦婉都充耳不闻,只专心打算盘。其间微言已允越荷起来申辩,而秦婉进入以来便未曾看过任何人。不过片刻,她便抬首道:“奴婢算好了,娘娘容禀。” 微言颔首应允。秦婉复又垂首望向账簿念道: “本月玫瑰花粉用途如下。 承晖殿,玫瑰花酱一小瓷坛,豆沙卷十二个,用量八两; 瑶华阁,玫瑰豆沙包十二个,鲜花饼四个,玫瑰酥四个,用量二两; 东明阁,白糖糕六个,玫瑰冻两份,用量一两; 牡丹阁,千层蒸糕一份,红豆糯米团两个,玫瑰花粉二两,用量四两; …… 扶风阁,玫瑰酥四个,用量半两。 后宫之中上月共计支出三十一斤七两,尚食局共存有玫瑰花粉八十二斤二两。” 她声音略微沙哑,但语速不快不慢,很容易就让人信服。秦婉合上账簿道:“上月开始之时,尚食局仍有玫瑰粉一百一十四斤五两,如今账簿上……有六两并无支出记载却无故消失了。”虽是说道于己不利之处,语调却并无半分变化。 “六两?”微言若有所思,“秦司膳不知这六两玫瑰粉的下落?”而丁修仪已经张狂笑道:“还有什么好问的?消失的六两定然是叫她暗中拿去给越氏了!” 沈贵姬呷了口茶,淡声道:“修仪别这样早下定论。”又道,“虽然理嫔的姚黄与秦司膳是旧识,可也不能出了什么饮食上的差错都往理嫔身上扯。” 她这话说得虽有指向,却还平和。放在今日之事来看,是刻意点出秦婉有相助越荷害人的理由,可若越荷渡过这一劫,至少不必因为尚食局的差错再第一时间被怀疑。再者说姚黄与秦婉旧识一事早晚会有人点出,沈贵姬不过恰逢其时。 越荷知道现在自己只能赌一把。出手害霍妩之人行事必然会小心为宜,从记载严格的尚食局偷拿食材最迟一个月就会被人发现不对劲,那么……用来害霍妩的玫瑰花粉——或者根本就不是玫瑰花粉,肯定是有别的来源!这样的话,那人在害人被发现之时临时将事情栽赃到她头上,肯定会想办法使尚食局少掉一些玫瑰花粉——撒到水中即可,一个小宫女就能做到。但越荷记得当晚章婕妤就命人彻底封了尚食局,将所有宫人清出,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就算是销毁了一些玫瑰花粉,分量也未必对的上!她咬住下唇,吐气如兰: “桑葚,你既调过花露饮,现下就再调一次。就让我们试试看,到底需要多少两玫瑰粉,才能不多不少地混入新的花露饮中——还请红绡姑娘帮忙试味。” 第29章 旧婢之心 红绡一愣,冷冷道:“好,我倒要尝尝清楚。素日就是我帮娘娘试味的,若理嫔主子的确无辜,奴婢给您叩头谢罪。” 越荷道:“不必,宜贵嫔于我是主位,我也不愿贵嫔枉为人害。”旋即向众人道,“花露饮以众鲜花露水调和而制,分量稍变则口味有异。如今桑葚重调花露饮,红绡姑娘亲尝,秦司膳、何典膳为证,方太医检查药性。只愿能证越氏清白。” 丁修仪嗤笑道:“除了这六两,你牡丹阁可还领了二两。若是毒害宜贵嫔所需花粉多于八两,你的话还勉强可听。可若是少于八两,你又怎么辩驳?”话才说完,想起刚才玉河派人来表明的态度,暗道自己不可再多言了,端听越荷作答。 彼时越荷正凝神看桑葚颤抖着双手接过微言命人捧来的材料调制,闻言微微回身,只淡漠道:“花露饮还未调出,嫔妾也不知结果。” 正调制花露饮的桑葚手一抖,怯怯道:“领去的玫瑰花粉……还有一两。” 甘草道:“不错,刚才搜宫时,牡丹阁的确还余下一两。” 微言沉声道:“也就是说,假使那消失的六两玫瑰花粉都在理嫔处,连上用去的一两,理嫔最多可以拿七两玫瑰花粉去毒害宜贵嫔——若所需花粉多于七两,则理嫔无辜。” 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只待桑葚将花露饮调出。 —————— “还是甜腻了些。” 红绡皱着眉头尝过了桑葚刚刚调出的花露饮,已经是第五盏了,不是甜了就是涩了。理嫔的口味与宜贵嫔有异,她禁不住问道:“娘娘何不让为贵嫔调制花露饮的如桐一起来调制?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微言见众人多有不解之色,暗暗将那些了然或无波的面孔记在心中,方才答道: “如桐或被收买,已被收押审问。假若如桐无辜,那就是花露饮中被人偷偷添了东西,这样的话,如桐来了也是无用。” 红绡勉强信服,禁不住向桑葚催道:“你倒是快些呀!娘娘的口味我不说过了么?甜且淡,要回味不涩的。前一次倒有些像了,这回又差太多了。” 微言只命人记着每次的用量与口感。红绡言霍妩发现有孕以来饮用的花露饮在四十盏上下,按这样计算的话,用量应该就在七两上下……只待桑葚调出最后的味道来! 桑葚哆嗦着双手调出了第六盏时,皇帝来了。 ———— 江承光本来没打算掺和这件事。 虽然打算给霍妩一个面子,可洛微言打算借此事立威,他也乐的不管。后来事情进展胶着,他才稍稍上了些心。江承光看待后宫妃嫔的方式很简单,有用的,喜欢的,以及其它,而看待这件事也单刀直入:谁会是获益者。总之,这个人不会是越荷。排除了越荷的可能性,毒害霍妩之物 又绝对不止六两——必然有人从宫外偷运。此次是要药霍妩,焉知下次会不会是刺君?因此江承光对于宫禁的不足颇感生气,回过头来看此事的审议依旧纠缠在越荷的清白身上,也不禁就觉得心烦了。那手眼通天之人,越早抓出越好,干脆道: “理嫔处的玫瑰花粉不过二两,消失的六两究竟在何人之处尚且存疑,何必还在理嫔身上多做纠缠?” 他看事情只从利益考虑,于是结论下得粗疏,却也大多是对的。可后宫女子心思微妙曲折,几点疑窦就够她们认定或怀疑,如今听江承光这样说,只当他是疼惜理嫔,不由醋意大发。 微言一怔,旋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忙道:“理嫔之事与云婉容一样,都不过有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可如今已经问开,若不查清,也损害理嫔声誉。”见江承光勉强点了点头,才道,“嫔妾失职,愿圣上恕罪。” 她后一句指的自然是宫禁之事,果然江承光面色缓和:“不怪你。”说着便转向红绡道:“试出来没有?”口气微微有些急躁。 红绡凝神啜了一口,细细品味片刻便惊喜道:“是了,味道对了!每盏一钱九玫瑰花粉,味道对了!”宫人忙按照此番的用量计算出四十盏一共所需的分量——七两六钱! 穆长使仍是争辩道:“只不过多出六钱而已!六钱分量何其之微,谁知是不是夹带……”却不知江承光听了这话面色更沉。 “好了!”洛微言喝到,“整天疑神疑鬼成何体统?尚食局法度森严,宫门出入也是手续完备——长使是在质疑他们吗?” 穆长使一缩,不敢说话了。江承光露出淡淡赞许,道: “朕会命羽林卫介入此事,今日便先散了。” 又看越荷一眼,目中有少许温情: “理嫔的清白,朕不希望听见议论。” 众人应喏,越荷心中划过些许无奈,又很快化为对今日事端的庆幸。她赌对了。金仙儿、楚怀兰、聂轲甚至冯韫玉、钟薇都投来关切的眼神,越荷勉强回了个笑容,心中依旧沉甸甸的。 今日赌对了,那,下次呢? ———— 牡丹阁鲜少焚香,今日却香气缭绕。皇帝亲赐的千步香乃是南郡的贡品,味似杜若,传闻其香气远播千里,可直上苍穹,薰人肌骨,不生百病。不过今日点起,却有祈福与去晦之意。 桑葚跪于地上,目光低垂,只看着理嫔的软底珍珠绣鞋上的云纹。她眼睛早就哭红,可是一句话都不分辩。她已经跪了小半时辰。 越荷慢慢用完了一碗荷叶膳粥。香气熏得她有些头晕,可姚黄执意要除掉晦气,她也由着了。现在清淡的荷叶粥也难以下咽。越荷看向桑葚的圆脸,沉声道: “你还不把话与我说清楚么?” 桑葚一怔,泪珠子一串一串就掉了下来。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躲闪着目光,哽咽道:“奴婢连累主子了。” 越荷见她哭得伤心,示意姚黄递了帕子过去。待她擦干净了脸方才问道:“桑葚,你怎么会想起要给我去领玫瑰花粉?” 桑葚低垂着头:“奴婢……奴婢也不晓得。奴婢只是听容医女说几种花粉调在一起更加滋阴,就、就想着让主子养身。奴婢就去领回来了……” “桑葚,”越荷的语气严厉了些,“可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领了却又为何不同我说?”一面示意姚黄将“容医女”记下。 却不料桑葚将姚黄的动作看得分明,“哇”一下子便哭出声来。她猛地抬起头来,双目红得兔儿一般,紧紧揪着越荷的衣裙下拜不放,哭道: “小姐,小姐!不是桑葚不肯告诉您——是、是……”她面上闪过委屈、羞愧与后悔,“是入宫以来,您就不再信任亲近桑葚了……桑葚知道自己不如姚黄姐姐稳重懂事,可是桑葚也是一心为着小姐的。小姐的口味变了,习惯也变了,桑葚再也服侍不好小姐了……” 桑葚哭得伤心: “奴婢也不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奴婢再也不是小姐最贴心的桑葚了……小姐,奴婢不是有意瞒着您的!奴婢只是想为小姐做点事,想证明奴婢还是最了解小姐的那个人……小姐,奴婢有罪!奴婢给小姐添了□□烦,奴婢以后知道了,自己比不得姚黄姐姐,奴婢再也不敢给小姐添乱了!但求小姐不要赶桑葚走……小姐!没有您,奴婢哪里还有家啊!” 越荷愣住了,姚黄面露复杂之色默默退下,只留她主仆二人。越荷缓缓吸了口气,才将桑葚从地上拉起来,柔声说道: “傻桑葚,我怎么会赶你走呢?” 她李月河接手了越荷的身体、记忆与经历,自然要当好越荷的角色。可是直到桑葚指出来,越荷都不清楚自己的态度给这个年幼的女孩造成了多大的惶恐、不安、紧张、害怕。她下意识地亲近自己曾经的姚黄魏紫,即便魏紫投玉河而去她都报以理解,可是对于桑葚呢?她让桑葚当大宫女,可是旁的一切都信赖姚黄。这其中虽有姚黄年长稳重、熟知宫中事宜之故,同样也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信任原主的桑葚,可是…… 越荷深吸了一口气。 她已经不是李月河了,她现在是越荷。即使保留一些属于李月河的情感,可是现在的她,终究是越荷啊。桑葚的事情只是一个投影,她假如并未发觉,就这样做下去怎知是否会有——不,是一定会有更糟的事发生!桑葚懵懂纯善,换一个人就可能彻底离心。桑葚啊…… 越荷将她扶了起来,羽睫覆下,掩去眸光晦涩。可她温柔的语调是桑葚能听懂的,小姑娘又抽起了鼻子: “好了,桑葚,以后别再傻了。是我不好,没有和你说清楚。姚黄先前是服侍过两位贵妃的,留在我这里又是推拒了李贵妃。我若不诚心待她,平白辜负了人家。这段时间苦了你,只因我们自小亲近,我心想你会愿意为我委屈……是我不好。至于改变口味,京城水土与江南不同,改变饮食不过为了保养身体,免得染疾。” 桑葚闻言泣道:“奴婢不知小姐用心,给主子添乱啦!奴婢不该胡思乱想的。” 越荷无声无息地轻叹一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当然,你永远都是我最信任的贴身宫女。好啦,桑葚,这次的事就先罚你一个月分例。回去别再不开心了?听话,早点歇罢。” 第30章 青葱白玉 荷叶玉盘通体翠绿莹润,纹理细密而有致地在盘上纵横,碧绿色的边缘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一小小的荷苞粉嫩娇润,落在果盘一侧。数道深纹自荷叶中心而发,将荷叶分成六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加上手艺人的匠心独运,才有了这样一块荷叶玉盘。 宫女小心翼翼捧着荷叶玉盘入内,琼华含笑接过去,捧给玉河。那玉盘的六格中放的是酥炸金糕、奶白枣宝、豌豆黄、水晶梅花包、花生粘、莲花卷,玉河觑了一眼,琼英自夹了奶白枣宝给她享用。甜糯之味令玉河忍不住眯了眯眼。 “娘娘好生清闲。”琼华嗔道,“宫中现下都快为宜贵嫔的那胎闹翻了,偏娘娘这么不在意。” 玉河噙下口中的枣肉才漫不经心道:“她怎么样,关本宫何事,现下后宫又不是本宫打理的。”她骄矜一笑,“再者说了,就算平安生下个皇子,难道还能越过本宫去?” 琼华笑道:“娘娘说的自然是。”又道,“只是娘娘怎么派人去给那理嫔说话呢?” 玉河微微一怔,旋即不耐烦似的摆了摆手道: “本宫不过一时起意。做便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需要由头?” 琼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正要再说一通她身为贵妃纵然随意之举也会有无数人揣测的道理,忽见外头小宫女行色匆匆走来,神色一凛,忙去叫她到里头来问话。过不多时,眉头越蹙越紧,遣了人下去便犹豫着向玉河回道: “霍氏哭闹不休……听闻圣上有意晋她为右昭仪以表安抚。” 哐啷一声,荷叶玉盘摔得粉碎。 —————— 钟薇只着月白中衣,净了手焚香,执笔写下两个大字“戒躁”。心气平和故笔势顺畅,那字也是秀丽大方。她写得一手好灵飞体。 泽兰入内一福,直到钟薇点了头方道:“主子,宜贵嫔——霍昭仪一事已经下了定论。圣上为了安抚,打算晋封宜贵嫔为霍昭仪。” 钟薇淡淡一笑:“圣上有意抬举霍家罢了。若是生下个皇子,指不得就要封妃。”又撂下笔道,“好了,你继续说罢。” 泽兰应是,细细道: “羽林卫查出了什么,宫里头也不知道。圣上的旨意是公孙蕙华赐死。公孙氏先前也是住在仙都宫的,与霍昭仪一贯不睦。后来公孙氏犯了事被发落去冷宫,对昭仪怀恨在心,便收买了宫女如桐。小墨将切花多日掐着时间搬出一事,她自称无辜,不过被如桐教唆了几句。如桐却坚持没和小墨说过话……两个宫女现下都赐了杖杀了。” 钟薇“嗯”了一声。 泽兰复又说道: “霍昭仪怀疑另有主谋,哭闹不休,圣上已经晋封她为昭仪以示安抚。因为小墨之事牵扯不明,云婉容也被波及。太后命人将大皇子抱去了……” 钟薇轻轻道一声“知道了”,沉吟一会子,刚想说话,忽见贴身宫女面色忧惧,不由莞尔:“你怕?” 泽兰忙道:“奴婢不怕。”犹豫了下又认真道,“奴婢只一心一意服侍主子,旁的什么都不管。只是——主子您不怕么?位高如霍昭仪尚且险些被害,何况咱们……” 钟薇淡淡瞟她一眼,唬得泽兰连忙跪下。只听主子素日温和的声音变得冷淡: “泽兰,你要记住。我是右相的女儿。” 她晚生了几年。如今,圣上已经坐稳了天下,后宫高位除接替姐姐贵妃之位的玉河,俱是太子府时的旧人。新人入宫,封的从来不高。不然,她不至于现在还是个不尴不尬的宁嫔——可她不会永远只是个宁嫔。 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钟薇似叹息似感慨: “泽兰,要有耐心啊……” 语毕,看着侍女有些迷茫的神色,钟薇笑了,起身道:“好了。叫人进来帮我更衣罢,我去瞧瞧沈贵姬。” —————— 在后宫掀起一阵风雨的切花及玫瑰花粉事件最后匆匆落下帷幕。 宫女如桐、小墨因伤害龙嗣被杖杀,而三年前被黜入冷宫的公孙芳媛赐死。而越荷,也得到了她的清白。如桐最后招认,是她受公孙蕙华指使将切花汁液掺入花露饮,致使霍昭仪胎动不适。而切花汁液是她从小墨处得来。在事情败露后,她将之前私下向何典膳买的玫瑰花粉掺入了制作花露饮的材料中来迷惑圣听。何典膳因为生怕偷卖宫中物品一事暴露也竭力帮忙遮掩。她同样被杖责三十,没收财产,赶出宫廷。 一切就这样简单了解,昔日的公孙芳媛甚至没有叫屈的机会。在如桐招认后,身在冷宫的她直接被赐下了白绫。越荷虽心惊,然而再去想那个笑如芙蓉的女子,面容却也变得模糊不清,不由叹息。 越荷被还了清白后,自遣姚黄去问候了刚刚官复原职的秦婉。经此一事,阖宫都知道了两人的情谊,倒不必刻意再遮掩。而秦婉亦是手制了一碗最擅长的奶白豆腐命姚黄送回来。 姚黄入内时江承光正在与越荷说话,见了她手上青瓷小碟中莹白软腻又方方整整的一块儿,禁不住胃口大开。越荷看出他的心思,抿嘴一笑就让姚黄奉了上来。江承光却嘴硬了一次:“不急,用膳时再呈上罢。” 越荷知他一贯想要当个完美的帝王,未料计较到这样的小节,不由好气又好笑:“嫔妾现下想用,圣上不允?” 江承光微觉尴尬道:“阿越你若想用便——”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江承光也笑了,轻松道,“朕裁你个御前失仪如何?” 越荷不理他,只管让姚黄将那奶白豆腐搁在案上,又吩咐去取一把青葱色的玉勺来。青白相间煞是好看,更是令人食指大动。她细细舀起一小勺来,也不咽下,只笑吟吟看着江承光。 江承□□叹道:“放点香葱香菜不更好看?”说着便示意越荷喂他。 越荷含笑道:“要那样的话,直接做奶白豆腐鱼头汤便得了。这道奶白豆腐要的就是味道清淡恰到好处,可不能太鲜了。”说着细心喂江承光用下一口,“嫔妾要用,圣上说嫔妾御前失仪。那现下圣上用了……嫔妾可编排您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承光事事以完美帝王的标准要求自己,总好过那些浪|荡的。 江承光细细品了才咽下,笑道:“编排不得,朕是皇帝。”又道,“只是时至初冬,还是吃些味儿重的舒服。”却示意越荷将勺与碟都递给他。 越荷看他用得开心,自己却不紧不慢念道: “是啊,也快到时令了,尚食局想必都备好了。爆炒羊肚、虎眼细糖、酥糕、鲍螺、羊白腰也该上桌了,说是用了羊肉一冬都不会冷呢。不过宫中有地龙,也冻不着。” 江承光抬眸,似有话要说却将口中豆腐悉数咽下后才开口道:“上次的事,委屈你和秦司膳了。姚黄与秦婉交好,现下朕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该怎么来怎么来,不用刻意避讳什么。” 这样的体贴令越荷鼻头一酸,她装作不经意地转移话题道: “谢圣上恩德……说起来上次姐妹们约定开的风雅酒席,倒是在明年的春夏之交。可是婕妤娘娘上次又提议,说是春夏之时有清明日,夏至又是圣上的生辰,已经够多日子了。打算让那酒席延延迟到白露举办。这下聂姐姐的美酒想必更加香醇,只是楚美人盼了许久,这几天都不大开心呢。” 江承光“哦”了一声,又笑了起来:“明年春夏是日子多,朕登基以来还只春狩过一次,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朕打算明年春天去行宫春狩,阿越想去吗?” 春狩?越荷一愣,垂下眼睑:“若圣上垂爱,越荷不胜荣幸。” 景宣四年那次春狩……皇帝并没带上失宠的她。 江承光却并未察觉她的变化,仍旧兴致勃勃道:“你既然会射箭,那可会骑马?” 越荷神思被拉回,却也没了刚才的兴致。淡淡道:“江南多山丘,嫔妾无此福气。” 江承光微微一怔,旋即握起她的手温和道:“不要紧,朕教你。” 又道:“随朕去?”竟已经是哄孩子的口吻。 越荷快快眨了眨眼睛,颤声道:“好。” 江承光温和地望着她,面上慢慢笼上一层轻柔的哀伤与自责。他走过去,将越荷揽入怀中,温声道:“阿越,你会骑的很好的……朕会带着你骑‘紫燕’……” 他又默了许久,才哑声道: “霍昭仪可有与你生嫌隙?” 越荷闭目静静道:“无。” “她虽骄纵却还知礼,”江承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昭仪若给你气受了,回头朕给你迁宫。她初次有孕又差点滑胎,心里肯定有点儿芥蒂。你不必常常往她那里去请安,朕会同她说的。” 越荷伏在江承光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31章 珠兰大方 霍妩的晋封礼延迟到了十一月二日。 原先她由婕妤晋封为贵嫔时的晋封礼,就因为孕期不适挪到了十月中下旬,后来皇帝为了安抚她,又再晋一级直封为昭仪,匆忙之间不少东西都要重新置办,因此那晋封礼也再次推迟了。十一月二日乃吉日,霍妩受封,从此正式为霍昭仪。 新封的霍昭仪在仙都宫和欢殿接见了前来祝贺的各位妃嫔。和欢殿焚着南越进贡来的熏肌香,那香气缭缭绕绕、甜腻馥郁,令人闻之即醉,更有滋颜养身之功效。如今霍妩怀着身孕,此香恰可调养身体。只是熏肌香香味过于浓郁,皇帝特意叮嘱了睡前一个时辰必须熄灭,否则恐怕影响安眠。 霍妩已褪下册封礼服,换上一件石青云纹蜀锦大袖衣,下笼银红暗花梅纹百褶裙。外头罩一件妃色斗篷御寒,手中一个五蝶捧寿式样的八角紫铜手炉精致可爱。自怀孕以来,霍妩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身子。如今更是一刻也不肯离手炉。她一对桃花眼说不出的妩媚凌厉,口气却极淡漠: “红绡,给妹妹们上茶。” 众人连忙谢恩。红绡果捧着胎青瓷盏一一奉上,众人掀盏,却见花露饮颜色鲜妍,气味芬芳。小小一盏竟让众人心神不定。刚刚解了禁足的汪芳媛一惊一乍道:“昭仪娘娘竟赐下了花露饮!”又见众人都看她,忙悻悻笑道,“听闻娘娘爱用此物,嫔妾等怎敢冒昧。” 微言闻言一愣,她茶盏中却是一盏“珠兰大方”,清绿的茶汤幽雅芬烈。略一抬头便对上霍妩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微言觑她一眼,自淡淡饮了一口。 霍妩这才不紧不慢道:“本宫赐给你,你不要么?”她“本宫”二字咬得极重,如今宫中只苏、李两位贵妃与她为一宫主位,连大皇子生母云氏也不过是个婉容,霍妩自然得意。又想到云氏因大皇子被抱走日日思念却不敢显露,只与好姐妹贺芳仪跪在佛龛前为太后与大皇子祈福,不由有些可怜她。云氏从四品的位分原不能抚养皇子,只不过她与皇帝多年情分才求得恩典。可多年情分又如何?当年那样得宠的她跪了那样久也未见皇帝关心一次。 汪芳媛的脸色煞是好看,她讷讷道:“娘娘所赐,嫔妾固不敢辞,可是……” 同为玉河一派的丁修仪忍不住轻蔑地瞟了她一眼。真是个蠢货,当年这位怀着二皇子的时候也和霍妩一般哭闹,才连晋了好几级。皇子死后又因为哀哭被晋封,以至于她宫女出身却反而压过了大皇子的生母云婉容一头。终究不好看她继续丢人,丁修仪语气轻快地嘲讽道:“芳媛怕是记叉了罢,花露饮唯有掺入玫瑰或是切花花粉时才对有孕之人有害。莫非昭仪娘娘会当中害你不成?再者说了,你禁足了三个月,圣上可一面没见过你……” “你!”汪芳媛怒目而视。 “都闭嘴,和欢殿岂容你们放肆!”霍妩喝道。怀孕之人性子最是不定,她面色阴沉地在众人面目上扫视了一阵子,最后在洛微言的面上停下了。她冷笑道: “不愧是‘章’婕妤,果然是含章秀出。你行事最有章法,没得漏了害了本宫的凶手去!” 微言起身一福:“微言无能,致使娘娘受惊。”她语气恭敬而毫无波澜,“圣上英明,真凶已经归案。娘娘福气有余,小皇子必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是不是真凶还两说。”霍妩冷冷道。 微言的话虽中正语气却见生硬,她道:“圣裁已定,公孙氏买通娘娘宫人,罪大当诛,而今圣上已经为娘娘主持了公道。”她微微抬手,目光极为真诚,“还请娘娘说话当心。” 霍妩见她这般油盐不进不由怒上心头,她笑意森森:“只不知道公孙蕙华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废入冷宫了整整三年,竟还有魄力和财力来谋害本宫!”她深吸一口气,骤然道,“此事既已定论,本宫不再追究。可假若再有下次——” “本宫不会再给她在冷宫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一字一句,冷浸心头。 “本宫会直接奏请圣上,赐下三尺白绫。” 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谁料得到本是恭贺晋封的时辰却被霍妩这样当众警告!都说为母则强,只是霍妩今日作为实在太…… 越荷低头,盏中的“珠兰大方”清澈明亮。那香气清幽芬烈,入口亦是鲜醇回甘,只是越荷心底却微微泛起苦涩。 ——珠兰大方清幽的香气与熏肌香相冲,顿感浓烈熏人。霍妩的烈性子,若真伤了她的孩子,必然会拼个鱼死网破。 原来,玉河那日不知缘由的相助,终竟还是在霍妩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 “前次之事多亏你们为我说话。” 散了后,越荷邀了金仙儿、聂轲、楚怀兰至牡丹阁小坐。可她一开口便是这句,连性子最和婉的金仙儿都笑了摇头:“越姐姐,你之前已经谢过啦。” 越荷也不矫情,自己同样落了座,含笑道:“你们都晓得的,仙都宫主位怀着身孕,我不好有大阵仗。今天恰好能凑齐我们四个人在牡丹阁坐一坐,当然得正式道谢。” 楚怀兰心直口快道:“那可不必,越姐姐我们是什么情分?”说着眨眨眼睛,又感慨道,“平日里总觉冯才人温婉和善,可那日她不到最后事情结果已分也未发一言。我总以为自己已经和她交好了……真是人心难测。” 越荷握住她的手:“这才显得你们情谊可贵。”又道,“冯才人便是那样性子,明哲保身于她自己身份也是应当的。连锦,你可由得你们主子这样口没遮拦得罪人吗?” 连锦忙上前回话,礼数周全,话语却是大胆俏皮:“楚美人哪里是奴婢管得住的!要是楚翘还能劝上一二,奴婢可没那样大的本事。要让楚美人安分下来呀,和让楚翘不再说教一样难!她们两个才是正好,奴婢不敢凑热闹。再者说这不是理嫔主子这儿么?” 越荷看着她笑,之前心中的忧虑也散去不少。霍妩不过是给她一个警告,暂时还没有动她的意思。有时候忧思过度反而无益,不如顺其自然。毕竟自己于此事无愧,如今一个普普通通的理嫔也不至于有什么人盯着。 便听聂轲惊道:“仙儿你眼底怎的乌青一片?没睡好么?” 金仙儿面带倦容,仍是含着春晓般的笑意:“无事,昨日绣贵妃娘娘要的那副长幅双面绣时辰久了些。” 聂轲不由埋怨道:“总这样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贵妃没催着要吧?偏你这样急——当归你也该多劝着你主子。” 金仙儿只淡淡笑:“难不成让人说我镇国公的女儿连绣花针都拿不稳,做幅刺绣推三阻四的?”见聂轲神色关切,越荷与楚怀兰也都看过来,又道,“怪不得当归,是我一意坚持。你们也不必担心,我自得其乐着呢。说起来我正琢磨着一种新的双面异色、异形、异针的‘双面三异绣’,若成了,也是美事一桩。” “真有此事!”楚怀兰讶异道,“姐姐针法当真精妙……” 却听聂轲一叠声叫道:“决明子,快,去取我的剑来。我要舞剑为金修容庆祝。”回头却见三人一脸笑意,不由气闷,“做什么?我祝贺仙儿而已。” “不过想起决明子是味清目的药罢了。”越荷笑道,“恰好仙儿的当归也能活血,刚好给你这舞刀弄剑的聂女侠行走江湖用。” 仙儿亦是笑意难忍:“不敢托大——怕是轲姊你自己手痒了吧?”她迟疑片刻又道,“只是圣上似乎不喜……” 聂轲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很快又掩去:“不喜便不喜罢,我既不伤人,便由得自己开心。料圣宠也不是我这等不识好歹之人可得的——我哪里能称什么聂女侠?” 她抬眼望去外面晴空,忽而想起少时与父亲行走四方,不由眼眶一酸。 金仙儿柔婉的面容亦微露黯然,转瞬又化为笑意清冽,因着里子的坚定故格外明锐。她道:“轲姊,今日我们可要好好见识你的本事。” —————— 顾盼身着藕荷色素绢单衣抱膝坐在床头。 她已经清瘦了许多。手臂上的伤口早已长好,可面色却一日一日白下去。顾盼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唯独一对明媚的杏核眼依稀可见往日的湛然有神。 桃之夭夭,瑰姿艳逸。艳若桃李,皎若明月。昔日左拾遗的嫡次女顾盼,也是月貌花容的名嫒美姝,哪一次宴会上不受众人瞩目。如今却…… 罢了,终归是自己的选择。顾盼无声无息地缩回锦衾中,只觉得夜深寒凉,孤枕难眠。忽而栀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似乎怯怯地: “主子,太后娘娘遣人送了对昆仑玉掐金镯来……” 顾盼只觉心中一阵烦闷,随口道一声“进来罢”便不再说话。有脚步声慢慢挪到她跟前,却久久没有开口,顾盼猛地起身道:“还磨蹭什么……”她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一对杏眼瞪得溜圆儿,怔怔道: “太后姑姑……” 第32章 棋子决绝 越荷一个用力将毽球高踢,信手接住向屋内走去。便见江承光拊掌道:“诗云‘踢碎香风抛玉燕’,古人诚不欺我。” “正是冬日呢,哪里有什么香风。”越荷含笑,“牡丹尽都养着,留待来年呢。” 江承光顺势拿起她的手暖了暖:“才在外面一会儿工夫手便这样冷——朕刚才让哺食添了一道野味涮锅,,你吃了肯定喜欢。从前朕在外头行军的时候,陪着士兵啃干粮,总想着那一口暖暖身子,也亏得有人不嫌麻烦,特意给朕开小灶。” 越荷神色转淡,道:“伺候太子也是本分,亏得圣上惦记了。” 江承光目露一丝黯然,又看那花丛道:“宫里向来喜欢花团锦簇,即便冬日也要让庭院开满鲜花,亏得你一心一意养着这些牡丹,不要工匠换。你也太念旧,刚才还说朕。” 越荷淡淡道:“开过牡丹的地方,其他花也不配来。”说完惊觉自己处境,连忙下拜道,“嫔妾失言。” “朕知道你无心。”江承光扶她起来。在他看来越荷并不是愚钝之人,清楚自己没有家室依仗,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去觊觎后位,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下次稍微留神。”又想她这样喜爱这片牡丹,回头迁宫也得让人移植过去。慧婕妤的身子愈发不好,他早晚是要扶越荷为一宫主位的。仙都宫已有霍昭仪在,倒是当初的安排欠考虑了。不过那时,微言也料不到他选的会是越荷而非楚怀兰。 说来慧婕妤的身份,早该是一宫主位。只是她似乎天生与主位无缘。昔日她初封的时候,朝上便出一件关于前朝的大事,致使皇帝只将她封为婕妤。后来几次欲要晋封,慧婕妤都病的几乎无法行册封礼,随时要去了的模样,皇帝又不可能时时记着此事,于是拖到今日,竟也还是个婕妤。江承光想到此处,便吩咐赵忠福道:“回头提醒朕,晋封慧婕妤为慧贵嫔。这次不能再拖了,册封礼看她什么时候身子好再行,可旨意一定得发。” 转头便见越荷一身冬装站在他面前,江承光不由怔了。另外一张面容在他心头浮现。另一张,没有这张轮廓秀美、肌肤莹润的脸。那张脸上的凤眸也没有这一张上的好看。可他偏偏就记起来了,那张棱角分明、并不美丽却足够令他感动的面容。也是在冬天,那张脸冻得通红,尤其是鼻头都没有知觉了。哈一口气,双手搓着,搓着搓着就把自己搓笑了……江承光用力眨了下眼睛,忽然唤道: “阿越。” 越荷不解望他,眸光淡淡不杂一丝纷杂。江承光知她对自己情意不过一二分,只是不知怎的并不着恼也未必期盼。他温和地笑了:“没什么,只是想着春天的围猎。你骑马的样子定然好看。到时候打到了猎物,朕烤给你吃。” 越荷随声答好。 —————— 那日皇帝不知触动什么情肠,过后叫人私下送了许多赏赐来,那些赏赐是账面上没有的。皇帝的意思是私下赐给她,不必记入账册。越荷拿着洒金镂空牡丹玛瑙步摇看了一会儿,向冯有力道:“登记入库。” 小茶轻声劝道:“圣上既然都说了是私下赐的,主子何必这样小心?再说这金流苏垂着多好看,主子带上这步摇必然光彩照人。” 越荷淡淡一笑:“我又不往宫外去,私下赏的又能有多大用场呢?还是谨慎些好。”又道,“步摇的佩戴本朝虽无限制,可在前朝唯独主位嫔妃才能使用。我自己虽不甚在意,却也不愿太过招摇。收好吧,来日再用它。”独拣出一手钏放在一旁。 小茶应是,将那支步摇并其余皇帝赏赐之物悉心收好。她做事勤快灵巧,很让越荷多看了几眼。越荷将手钏递给桑葚,嘱咐道:“好生装了去送给顾芳容。” 那是南越进贡来的小叶紫檀手钏,以猫眼石、琥珀石、绿松石与佛头等制成,另有水晶、黑曜石、蜜蜡杂居其间,香气淡雅,温润剔透。越荷隐约记得太后有个模样相似的,自然不敢冒犯。而顾盼虽入宫以来就卧病不起,如今却听说好多了。加上太后看重她,皇帝的赏赐也是不断,如今宫中倒不会有人轻视她。皇帝的意思,妃嫔们自然要依从,于是顾盼那里被送去不少礼品。越荷的手钏并不打眼。 越荷看着愈发知进退的桑葚,起身对姚黄道:“我们去外头找金修容罢,我有些烦闷了。” 姚黄道:“霍昭仪处……主子是否要去拜会?”那时她就立在越荷身后,一切尽收眼底,自然为越荷感到担忧。 越荷道:“无妨,昭仪未必耐烦我去见她。待她胎气稳固了或是生下皇子了我再去看罢,现在去大抵是要碰一鼻子灰的。我看薛修媛虽性子清冷,人却厚道,过两天我少不得往她那走一趟。找个她不在照顾霍昭仪的时候罢,现下还是去找金修容。” 姚黄无奈:“倒也是。”又笑道,“不知怎的,主子与金修容这样投契。明明是与楚美人一同上京的呢。” “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我与仙儿的缘分大抵格外厚重些。”越荷含笑,“仙儿外柔内刚,乍看普通不起眼,细看却是难得。”又叹道,“只是她活得忒累了些,事事想着镇国公府的名誉。” “又在编排我?”金仙儿站在门口含笑道,狭长柔美的眸子中氤氲着笑与淡淡的悲哀。她纤细白嫩的双手都缩在毛茸茸的暖手筒里,披着毛滚边斗篷,看上去更显得整个人轻淡。 她在后宫中决不是最美,面容称得上秀丽,但动人处不过是眼角一点柔情。可偏偏却是新人中最为得宠的一个。越荷想,金仙儿的好处大抵就在她的柔情与倔强上了。 “哪里敢。”越荷起身去迎,“又是你来得早,冻着没有?” 仙儿道:“无事。”犹豫片刻又道,“刚才圣上召我去建章宫伴驾,可到了门口便见丁修仪哭闹着,赵公公叫我先回去。我想了想,就来你这儿了。” 越荷眉心一蹙:“出什么事了么?” 仙儿迟疑道:“我也不知,只是听说……听说丁修仪的弟弟冲撞了彭城夫人的车架,夫人大怒,命人拿了他生生打折了腿,后来又伤口感染发热了……圣上已经指了太医去看,丁修仪现下在求圣上处罚彭城夫人——彭城夫人是霍昭仪的母亲。” “丁修仪的父亲不是顺天府丞么?他的儿子身边就没有人照顾,反而眼睁睁看着公子挨了毒手?”越荷惊问。 “姐姐慎言!”仙儿匆匆道,“我是想着姐姐要在昭仪手下过活才特意来说一声儿。正因为丁府丞外放,留在京中的家眷仆人本就不多。丁家并非世代豪门,不过丁府丞这一辈兴起的,在京里哪有多大脸面……只是听说彭城夫人当时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很是肆无忌惮。”最后几句,已是附耳而言的了。 彭城夫人是霍氏落难时报恩娶的草莽之妇,说话一贯粗俗难听。早年越荷接见命妇时就颇感头疼。而她肆无忌惮辱骂丁家的话——若此时为真,现下江承光心里肯定会有不满。但他目下还要霍家对付李家,绝对不会重重发作。可李家…… “看来丁修仪要白跑一趟了。亏得她是个好姐姐。”越荷叹道。 “谁说不是呢。”金仙儿亦摇头。其实两人都有所揣测,是玉河要拿此事挑衅霍妩,而丁修仪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可谁会想到,这枚棋子竟有那样大的勇气与决心。 ——正月初一,昭仪霍氏落水滑胎。 第33章 昭仪有怨 “怎么回事?” 江承光行色匆匆,眉头紧皱,一身吉服还未换下便匆匆赶至和欢殿。只见殿内一片凄清,宫女们脚步匆匆面含忧色,不少已经赶来的妃嫔也是一脸戚戚。丁修仪披发赤足静静跪在殿前,素日娇媚的面容全无半点血色,只唇边含着一抹刻毒笑意。嘴角的一粒美人痣格外妖艳。她亦是一身尚未换下的妃色衣裙,此刻跪在殿前格外讽刺。 洛微言刚要回话,江承光已然瞥见殿前的丁修仪,怒极攻心就是一脚:“贱|人!” 丁修仪倒在地上剧烈咳嗽,血迹染红了那美人痣。她惨然笑道:“那贱|妇的母亲生生打折了嫔妾弟弟的腿!嫔妾的弟弟原就身体虚弱,现下已经高烧去了!嫔妾的父亲得到消息亦是重病不起……” “丁旸?”江承光皱眉,“朕没接到……” 微言喝道:“你放肆!外朝与后宫之事岂能混为一谈!”见丁修仪含怨的目光转过来盯着她,微言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会罪及家人?” 丁修仪目光幽幽:“嫔妾早年丧母,与弟弟相依为命。犹记得父亲艰难为仕之时,宗族里只晓得求他帮忙,却忘了当年是如何对我们一家……嫔妾如今,难道还怕连累他们么?”语毕又是冷笑,“嫔妾原不过去御花园散散郁气,谁料得她会横里撞上来!有心无心都罢了,圣上反正是认定了嫔妾蛇蝎心肠,可嫔妾弟弟之仇怎能不报!” 江承光听得怒上心头:“所以你就枉顾宫中法度?霍昭仪还怀着身孕,你竟推她入湖……” 丁修仪淡淡道:“圣上说法度,可还不是为了霍妩的身孕和霍家的将才将罪魁祸首轻轻放过?既然圣上不肯,嫔妾只好自己来求一个公道,如今心愿已了,由得陛下发落。” 江承光面色阴寒,刚要开口,红绡已经噙着眼泪跑了出来,她直直跪下道:“求圣上为昭仪做主!昭仪的小皇子……没了。”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圣上要不要去看看昭仪?想来血污也清干净了。”微言轻声劝道。 江承光眉目间浮现出淡淡的厌恶来:“不必了,她现在想必正难过着——正月初一见血,实在不吉!至于丁氏——”他毫无怜惜之意地觑了地上女子一眼,“交给掖庭诏狱审问。” 丁修仪神色无半点波动,却是云婉容不忍问道:“诏狱毕竟是污秽之地,修仪也是圣上的妃嫔……”见江承光愈发不耐的面色,云婉容的神情渐渐黯淡了。 “大典还等着朕。” 江承光淡淡道一句,便匆匆离去。 —————— 丁修仪最终撞壁自尽。 那个原本一脸淡然的女子,在皇帝走后被后宫妃嫔讥讽良久,又有和欢殿宫人失心疯一般扑上来撕咬,最终不知听了谁的一句话,骤然起身撞壁自尽。而五日后,消息传来。丁修仪之父丁旸因儿子病故一事重病不起乃是虚妄之言。这下任谁都看得出来丁修仪是被人利用了。假如她知道父亲并未重病,绝不可能做出这样举动连累父亲。 然而丁修仪已经死了。后宫中与霍氏敌对,又有能力布下这个局的人……再加上丁修仪原本的效忠对象,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李贵妃并没有失宠。 相反的,作为宫中唯一的孕妇,她更加得宠了。 霍昭仪对此自然是不忿的,丧子后她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戾气一日日重了。开头几日甚至要冲去承晖殿找玉河拼命,侍女好容易拦住了,却见她一日日阴沉下来。 —————— “霍昭仪与李贵妃彻底成不死不休局面,兴许也是圣上的目的。” 艾草执一盏明烛立在案前,轻声道。 正抄着佛经的云舒窈一愣,旋即轻轻一叹:“或许如此。既然昭仪滑胎已成定局,陛下自然希望顺水推舟——又或许是其它人乘势让陛下更加厌恶李贵妃。” 艾草轻声道:“李贵妃人虽娇纵,处事也不如先头那位公正明理,可心地却不坏。圣上——” “圣上只相信他所看到的。”云舒窈复又抄写起来,“而且太医不是说,霍昭仪再不能生育了么?一箭双雕,既令李、霍之争更加激烈,又让霍昭仪再无怀孕机会。布局之人倒是好心思。可这与咱们什么关系?艾草,我只是今日看圣上态度,我又想起当年——” “主子!”艾草连忙打断她的话,“别说了,您别说了。那些事都过去了。” 云舒窈悲哀地笑笑:“可我的皇儿回不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圣上他嫌弃霍昭仪正月初一滑胎不吉,竟是看也不愿看她一眼。而我当初何尝又不是……” “主子!”艾草紧紧抓着云舒窈的手,“都过去啦,您糊涂了!大皇子在太后娘娘哪儿好好的呢!您别多想,过段日子太后娘娘就会把大皇子送回来的,主子……” 云舒窈唇边绽开虚幻的笑,泪从眼角滴落:“是啊,惟馨!惟馨是个好孩子,可他……”她突然间如梦初醒,大力推开艾草,惊惧地大口喘气,“惟馨?她不会夺走惟馨罢!艾草,我们得去把惟馨接回来,艾草……”她满脸是泪,无助至极。 艾草也觉眼睛酸涩,强抑泪意道:“主子莫哭,咱们明天就去求圣上,奴婢想圣上对早年的事情也是后悔的,圣上一定会把大皇子送回来,主子……” 门外有宫女迟疑着敲门:“主子?贺芳仪来看您了。” 云舒窈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勉力道:“不见,说我睡了。”外面窸窣片刻很快无声,她愣愣看向案上佛经,已为泪水浸湿了大半。 —————— 霍妩怔怔看着案上佛经,原本称得上工整的字迹如今都已被泪水浸染。一阵悲凉自心头袭来,她轻声问道:“红绡,你说我还有什么?” 红绡亦是泪水涟涟:“主子您别这样,一切都会好的……您还有霍参将和整个霍家,有奴婢等以及和欢殿,还有圣上的疼爱……主子,您莫要这样啊!” 霍妩面色森冷,一字一句似从牙缝挤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她挥手拂落案上杂物,听见乒乓落地之声才觉心头稍微舒服了些,冷冷道,“红绡,我当真不能生了?” 红绡垂首,不敢看霍妩面色,支吾道:“……是。” “好。”霍妩冷冷道,“帮我物色一个性情温顺的低位嫔妃,借腹生子。料想圣上不会不答应这点小事。” 红绡见霍妩总算有了点念想,连忙出起主意来:“仙都宫现下还有薛修媛和理嫔,奴婢看……” “都不妥当。”霍妩断然否决道,“修媛待我是宫中难得的真心,叫她母子分离的事我做不出来。别说什么住得近方便探望的话,这些都不一样!而理嫔素有宠爱,依圣上抬举前朝之人的意思,将来必会是一宫主位。取她的孩子,也不妥当。再说理嫔绝非逆来顺受之人。” “抬举前朝?”红绡微微一愣。 “不然呢?”霍妩斜斜看她一眼,“前朝皇子傅北都能在朝廷上被任用,还不是什么普通的虚职。贪图名声也好,收拢势力也好,咱们圣上的心思你还看不出来?”话语间竟隐有几分超脱之意。 红绡不敢答话,只飞快思索着霍妩口中合适的人选。位分低微、性情温顺、前景不佳、宠爱稀薄又渴望上进……她忽然眼前一亮。 “娘娘以为冯才人如何?” 第34章 故马紫燕 数日后,才人冯韫玉被抬为冯嫔,迁居仙都宫金华阁,正是霍昭仪晋封之前的住所。如此荣宠,可谓是极大幸事。只是她原先居于长信宫扶风阁,乃是受李贵妃管辖的,如今骤然离去,玉河不免感到失了脸面,此后对着冯嫔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冯韫玉一贯温婉亲和,很得人心。只是她出身普通,如今骤然居了嫔位,其它新晋宫嫔难以服气。韫玉处境艰难,只得更加依附霍妩。越荷偶尔遇见她,只觉她虽装扮贵气不少,却并不快活。 只是随着冯韫玉的晋封,楚怀兰却意外成为了此次入宫妃嫔中唯一一个没有受过晋封、且位分最低之人。皇帝知晓这样对于心气极高的前朝遗民不啻羞辱,隔日也晋封楚怀兰为贵人。 景宣八年的冬日,也就这样过去。很快便到春狩之时,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江承光点了贺芳仪、金仙儿、越荷、钟薇四人随驾,后来又添了聂轲。霍妩本想皇帝将冯韫玉带去,只是皇帝以“是去打猎,冯嫔不合适为由”给推了。说来也是尴尬,宫中高位嫔妃不是怀孕,便是体弱静养,再有就是要管理后宫,因此这次随驾嫔妃中,位分最高的竟是正五品芳仪贺秋君。 若说宫中最美的女子是谁,或许难以争出高下。可若非要指出最美的几个女子,贺芳仪却是绝对绕不过去的。她的美是一望而惊艳的美。她长相偏于妖媚,却偏偏自有一种夺人心魄的风采。若说霍昭仪独具的是风情,那么贺芳仪拥有的便是风采。这风采从她眉梢眼角沁出,使她整个人都具有一种俏丽干练的气质。只是她素日里独来独往,除了云婉容外谁也不相交。江承光并不是很宠爱她,但每月总也有几日。然而,贺芳仪几乎没有被晋封过,这与她罪臣之女的出身有关,也许同样与她那个夭折了的孩儿有关——江承光厌恶不吉之兆,在霍昭仪滑胎后众人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若非这幅美貌,贺秋君或许会沦为罪婢,成为富贵人家的玩物,更甚流落青楼楚馆——可她偏偏被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看上了。这样妖媚的容貌,以及江承光之后的宠爱,使得贺秋君沦为朝臣口中的祸国妖女,江承光最是爱惜名声之人,此后对贺秋君的宠爱便节制起来。而这位当年入宫便是正六品之位的罪臣之女,后来的七年里仅仅晋封了两级罢了。看着贺芳仪艳而不俗的容颜,越荷不禁想起,离宫之时,正是贺芳仪苦苦求情,江承光才把大皇子送回来云婉容那里。想到两人的多年交情,越荷不禁微微走神。 “理嫔会骑马么?”贺秋君见她走神,也不生气,只淡淡问了一句。 越荷道:“不会。姐姐会么?”贺秋君的马术她并不知。 “尚可。” 现下是在赶往温泉行宫的路上,浩浩荡荡一路人暂且停下歇息。随行妃嫔自是聚在一块儿说着闲话,只听聂轲的声音带着些许歉意,向金仙儿道:“仙儿,你不当为我向圣上求情的。我只怕圣上因此恼了你,那就得不偿失了!” 金仙儿此刻却并无素日柔婉之态,而是强硬道:“轲姊你自幼便精通马术,又是个不爱拘束的性子。难得有一次出宫的机会,我怎能不为你争取?至于圣上……”她目视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我入宫的缘由你并非不知,能保镇国公府富贵平安便好,旁的并不入我心。” 这番话虽大有深意,可在旁人听来却无法领会。故而金仙儿也能放心说出来。 聂轲幽幽叹道:“能被选入宫,自然有一番光宗耀祖的心思。可我的性子你是晓得的,有些事情不愿去强求。圣上并不喜爱我,你不该为了让我随驾去求情的。” 金仙儿冰凉柔软的手握住聂轲的,她柔柔道:“宠爱是什么永久的东西么?我得了宠爱,求一件能让我高兴之事都不成?好啦,轲姊,别说啦。”她望向远方苍翠起伏的山脉以及相接的碧云蓝天,“你看,外头多美啊。” 聂轲一时也出了神:“是啊,素素你看……”话才出口又骤然顿住,两人面色都有些许不自然。却是钟薇“哎唷”一声笑了出来:“倒不知道金修容还有这么个小名。” 金仙儿眸光一闪,笑道:“小名罢了,旁人不叫我都忘啦。轲姊与我是少时相识,这才总绕不过弯来。” 钟薇亦是一笑:“原来如此。”也并不追问。 越荷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只是思绪一瞬间便无影无踪,她含笑摇头,向贺芳仪告辞,先行回了马车。 —————— 温泉行宫分山清水秀,曲径通幽,大有江南园林之风,端的上是清幽雅致。行宫前方不远便是龙兴围场。一行人便在温泉行宫住下。因着组织围猎要安排的事情甚多,之前尽管有所布置,但大批人马总要精力充沛了才能去射猎。因此围猎安排在了三天之后。 歇息一日,便有御前之人来寻越荷,说是皇帝相邀。越荷不知其故,又听宫人提醒她换上骑装,当即想起皇帝说要教她骑马的话。便挑一件雪青色骑装换上,又搭配了鹿皮靴,匆匆随那宫人而去。 远远便见含笑的江承光向她伸出手来,越荷将手递与他,目光却禁不住看向江承光身后那匹显得有些躁动的马儿,这是…… “它叫紫燕。”江承光身着玄色短衣,外搭牙色窄袖,腰系短衣与同色的蹀躞带,足蹬长靿靴,胡服装束使他英气勃发。军队之中着胡服乃是先皇在李伯欣将军的建议下推行的,窄袖利于驰射,短衣、长靿皆便于涉草,大大提升了军队的战斗力。如今江承光所着的这一身,与他当年的战袍相差无几,“是匹好马,只是性子烈得很。” 越荷的眼睛微微发红,她含笑附和道:“是,是匹好马。紫燕么?皮毛油光水滑,毛发黑里发紫,真是匹很好很好的马。” 她走近一步,却见马儿警惕地后退一步,鼻子中喷出气来,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她的紫燕,也已经八年未见了罢?它现在该十一了,还是好年纪。它恐怕不晓得曾经骑着它飞奔的李月河已经死了罢? 松林浓绿近黑,为皑皑白雪所覆盖。一匹黑紫色的年轻母马驮着它的主人奔驰,长长的毛发在风中飘扬。它的主人,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子,墨色长袍为风所鼓起,在黑夜中不露形迹。女子面色坚毅,并不美丽的容颜在这一刻也开始泛光。她要去搬来救兵,来营救那正在重围之中的男人——她的夫君、她的王。密密的雪珠子打得脸生疼,女子紧紧握住缰绳,不敢让马儿发出半点声音…… 江承光目露些许怀念之色:“的确是匹好马,它还与朕一并上过战场。从前有个极为勇敢坚毅的人驯服了它,后来那人走了,马儿不知道,却再也不肯让其他人来骑……朕都不行。不过,朕今日想再试试看。” 越荷看见马仆牵着的一匹白色公马,兴奋地撅着蹄子,看上去活泼可爱精力十足又愿意亲近人类。以及……马仆手上长长的、末端有着皮质项圈的坚韧竹竿。 套马杆。 驯马对于骑手是极大的考验。刚刚捕获的野马,或是血统高贵、桀骜不驯的宝马,在彻底被人驯服之前是不会接受被骑的。如今大夏皆是依照胡人的法子驯马。骑手骑一健壮好马,手持套马杆,策马追向那野马,奋力将项圈套上马脖子,缩短两匹马的距离。等到距离足够近时,骑手侧身撑着套马杆换到野马背上。野马会做出各种动作来摆脱束缚,而骑手也会使尽浑身解数保证自己不被摔下去。待野马精疲力竭、彻底服输,骑手便算是驯服了这匹马。 普通野马一旦被驯服,便人人可骑。而宝马,譬如紫燕,惟有曾经驯服它的人才能驱驰。 而昔日驯服紫燕的,正是太子侧妃李氏月河。 越荷凝视着紫燕的瞳孔,忽而之间对皇帝道:“圣上,让嫔妾试试看罢。” —————— “圣上,让嫔妾试试看罢。” 江承光先是有些犹豫,继而明白过来自己的犹豫多么可笑,毫不犹豫地呵斥道:“阿越!”声音中充满怜爱和怒气,“阿越,紫燕性子烈的很,你又不会骑马……”一边暗自烦闷,自己方才在犹豫什么?她一个不会骑马的女子,如何让他放心? 越荷轻声道:“我以前骑过几次……” “不行!”江承光断然道,“叫人牵着走两圈不算骑马,阿越,别任性,嗯?紫燕可不止摔过一个人。” 越荷眉眼间酝出一点笑意。紫燕不禁摔过人,当年还为了救她咬过人。她诚恳地望向江承光: “就让我试一试罢,我觉得我和‘紫燕’十分有缘。就让我过去摸一摸它,若她它肯让我上去,我便不争了行不行?” 江承光望着那对微微勾起的凤眸,终究答了声“好”。 第35章 前朝皇子 昔日的太子侧妃月河,制服紫燕靠的并非是多么出众的骑术,而是她不服输的倔劲儿。江承光记得,那时的李月河虽然从小历经战乱,可骑的大多是已经被驯服的好马。时局混乱,她在常年颠簸中学会的不过是如何让马儿跑快些、别出声,如何驯马却是一窍不通。 然而,那个抱着马脖子就咬牙切齿不肯放手的姑娘,最后真的征服了那匹绝世好马。精疲力竭后,一人一马相依而立,马儿舔着她手心的糖霜。江承光有些恍惚地想,他怎么会答应越荷去试骑紫燕呢? 有人说马儿是有灵性的,越荷相信这一点。骄傲如紫燕,即使被人抽的遍体鳞伤,也不会愿意再任人驱驰,除非那个人是李月河。越荷一点儿都不想看到紫燕受那样的苦。她想要试一试。 寻常马儿认出主人是靠气味。越荷走近几步,马儿呼哧呼哧向外喷着气,向后退了几步,不远不近,依旧保持着与越荷的距离。可紫燕这幅样子已经算是难得的温顺了,江承光不由“咦”了一声。 却见越荷弯下腰,从右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来。那匕首制造的极为精美,白玉短鞘外缠银镶,刻着古拙而神秘的胡人花纹。尤为令人赞叹的是匕首柄上,匠人精心地将那银制短柄打造成了雄鹰之首,鹰嘴微微向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这是……”江承光微微失神,甚至忘了妃嫔在靴中藏匕首对他的威胁与恐怖——虽然越荷已经提前告知引路太监,可那太监并未能够在两人间插上一句话。 这样的匕首,李月河也有一把。 或许冥冥之中她们的确有种独特的联系,在越荷醒来的那一天,她顺手拿起这把搁在床头的匕首,割断了侍女桑葚殉主上吊的白绫。越荷想,桑葚的确是极为忠心的。 紫燕看见了那匕首后便不动了。马儿侧过头去好叫自己的眼睛看的更清楚些,越荷慢慢走过去,没有拔出匕首。马儿有些烦躁不安,可是也没有再后退。越荷举起匕首,将那匕首柄上的鹰嘴,轻轻压在了马儿的右侧腹部,并有节奏地摩擦着,摩擦着…… 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突然之间从紫燕的眼中滚落,马儿扬起前蹄长啸一声,转头便咬住越荷的衣襟,在她脖子上亲昵地蹭着,大大的眼睛中满是亲昵与信任的光。越荷的眼眶也湿润了,她反手抱住马儿的头,依偎着它。灵马识主,原来并非传言…… 身后传来江承光惊奇的声音:“咦——阿越,紫燕当真十分喜欢你……” 越荷擦了擦眼角,转头微笑道:“从前嫔妾听爷爷的部将说过,爷爷总喜欢拿匕首柄给马儿瘙痒。没想到这样有用。” 江承光大乐:“那也是紫燕与你有缘!”又叹道,“这样一匹好马,这些年却不许旁人近身,如今可好了!朕可以将它赐给你,但紫燕速度极快,你练好马术前不许和它疯闹。” 越荷自是谢恩。指腹悄悄擦过马儿腹下并不明显的一道浅印。常年的逃难中,李月河无论走到哪里,右靴中都会藏一把匕首。自从得到这柄珍贵匕首后,更是从不离身。只是这把匕首的鹰嘴稍稍高出靴子,骑马飞驰时便恰好一下一下轻轻刮在紫燕的右腹,纵马狂奔时双腿紧夹便更是嵌到了肉里。早年李月河未曾留心此事,后来察觉了,不再将匕首放在靴中,紫燕却反而不乐意了似的。李月河也只好哭笑不得地继续放着,只是中间垫一块软布。 轻轻捋着紫燕的长毛,越荷禁不住粲然一笑。 —————— 风中旗帜招扬,猞猁、豹子、猎狗、藏獒兴奋地嚎叫,鹞、鹰、雕、鹘在天上飞旋,锐利的眼睛寻找着猎物的踪影。一队数十人的小队纵马而去,听从号令,敲锣打鼓地将野兽向中心的密集地带赶去。王孙公子们张弓搭箭,跃跃欲试,只待围猎开始。 大夏民风虽然算是开放,可这样政治意味浓厚的场合自然是不容女眷出现的。皇帝要借此机会看一看各家的青年才俊,并表示对武将的重视,毕竟开朝以来的趋势便是文官日益得势。自然,也不乏锻炼身体、趁机游乐的意思。 “把野兽驱赶到那么个密集的小圈子里围着猎杀,实在是没意思。” 回首看是聂轲,越荷笑道:“你怎么一个人?仙儿呢?” 聂轲耸肩:“学骑马呢,把我赶走了。说我总是唯恐她摔了,这样是学不会的。”又道,“这围猎好没意思,跑这么远不会就为这一趟罢?” 越荷一笑:“估摸着只能算个开局,后面也就散了各自打猎了,愿意在营帐休息也是可以的。我叫桑葚去打听野兽少又离围猎远的地儿啦,打算去跑跑马。你要一起去吗?” 聂轲含笑摇头:“不了,我还是担心仙儿。她性子倔不要照顾,我也不能真的不管她呀。”又道,“听闻圣上把昔日贤德贵妃的坐骑‘紫燕’赐给你了?你千万别太冒进。好马性子大都烈得很,别把自己伤到,旁边总得有个人看着。” “我晓得了。”越荷明白她的好意,但不过一笑了之,又远远看见桑葚的身影,忙道,“那我先去了。”说着与聂轲告别。 聂轲道:“好,你去罢。”亦去找金仙儿。 —————— 越荷骑着紫燕在林间飞驰,破开疾风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了。右靴微微露出的鹰嘴一下一下啄着紫燕的腹部,可紫燕却颇为欢愉,不时欢叫一声。 这具身体有些射箭基础,但在骑马上却是个初学者。江承光履行了“教她骑马”的诺言。不出几日,越荷已经能够策马小跑,江承光只以为她悟性惊人。毕竟再怎么能装,身体的僵硬是装不出来的。因此不再禁止她骑紫燕。 围猎已经进行了半日,王公们也很是索然无味。因此不时有人偷偷离开队伍,去林间自己溜达,而皇室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越荷一路留心都在属于皇家游乐的一块森林中,以免皇帝的妃嫔叫外男看见。本朝虽礼教不严,可谨慎些总无大错。 正策马间,忽而听见有马蹄声相近,越荷只道是有人误闯了此地。她一时兴起,便独身策马,如今也无人可去通传一声回避。好在紫燕神俊,避开也不是不可能。正要再赶马儿跑快些,忽闻一声极为清朗好听的“理嫔请留步”。 越荷微微愣神间,马儿已跑出很远。她勒马回首,淡淡道:“傅巡抚。” 相隔二十步的距离而已。李月河年少时亲如兄长的男子正骑在一匹青马上与她对望。傅北身着玄色直裰,襟口有暗绿色藤纹交错。身姿挺拔,风致雅洁。琥珀束发冠一丝不苟地束起每一绺长发,凤目明澈而温和。从前李月河拿他当兄长看待,也是因为两人相似的眼睛罢。 但越荷在回身那一刻就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于是淡然微笑。 傅北策马稍前几步,在与她相隔十步的地方停下。他神情极是诚恳,隐含一丝歉意与节制的关心,道:“理嫔好。” 越荷稍稍侧身,回礼道:“巡抚客气了,马上不便,还请巡抚见谅。” 若说傅北的眼形与她相似,那么他的眼神便是像他宫中的姐姐慧婕妤,都是一般的澄澈温煦。 傅北道:“无事,是我唐突了。前次去给堂妹送行,曾远远见过理嫔一面,这才冒昧来问——慧婕妤的身子可好些了?楚贵人近来还好么?” 越荷心下一松。入宫后念及属于前身的诸事,关于傅北退婚的一桩最是紧要。虽是当年父辈的私下约定,并无多少人知晓,可万一曝出来绝对是祸事一桩。刚才见面时她就料想傅北的剔透,即便的确因愧疚而担心她的身体,也绝对不会多言。于是只淡淡扮演好属于越荷的冷淡。 “慧婕妤体质差一些,如今仍是静养着。楚贵人很好,大人费心了。” 傅北目光一闪,在紫燕身上凝了片刻,方温言道:“麻烦理嫔了。今日傅氏莽撞,给理嫔添了麻烦,在此赔不是。望理嫔勿要气伤了身子。”却是在隐晦为之前的事情向她道歉了。 越荷垂下目光:“越氏早已忘了,也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傅北诚恳道一声“好”。又道:“理嫔保重身体,在下先行一步。”微微躬身,一打马便驰去,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来形容他,当真不外如是。明明是文士的直裰,策马驱驰的他却并无半分文弱之态。 越荷散去因突见儿时伙伴却物是人非带来的一点荒谬感,摇了摇头,也向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第36章 疯马伤人 围猎之后,王公贵族们便在这片灵秀之地各自寻各自的乐子。有享受温泉的,有在行宫中游玩的,亦有不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嫌围猎太轻松,约着比试身手再去打猎的。这样的情况,妃嫔若要去清场策马也很为难。毕竟本次所带的妃嫔位分普遍不高,狩猎范围又太广泛,一个不留神就会有公子哥儿追着猎物误闯过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承光也不迂腐,只让妃嫔们换上男式骑装便允她们在附近一带走动。妃嫔马前都绑一块特赐的玉牌,即使有外男撞见也懂得回避。不过后妃们换上男式骑装也的确好看,金仙儿翩翩少年,聂轲英气勃勃,钟薇大方自若,贺芳仪冷冽逼人,越荷则是最像男儿的一个,只因她骑装上身,扬鞭策马之时,分外像个沙场战士。至于模样,倒是次要了。 越荷骑着紫燕,与江承光策马而行。皇帝的坐骑亦是极佳的“玉狮子”。马名照夜,通体雪白晶莹无一点杂色,只是越荷还是看着自己的紫燕觉得喜爱些。两人策马谈天,恍惚间回到从前时光,偶尔也弯弓搭箭,自有侍卫来捡起猎物。 “朕只道你箭术好,未知骑术上的悟性也这般高超。”江承光含笑看她。 妃嫔与皇帝同行时,应当落后半步。然而骑马时要做到这一点实在很不容易,越荷开始还留意着,后来见江承光不甚在意的样子,自己也放开了,两人甚至兴之所至比试了一回跑马快慢。 远远瞥见一只雪兔身影在林间一闪,越荷来不及回答江承光的话便挽弓射出一箭。雪兔敏捷地跳跃,那羽箭擦过雪兔的背,钉在了树上。越荷顾不上关心第一箭的成果,转瞬间又是一箭向雪兔的方向射出。这一箭比之上一箭更加有力,射向她凭直觉推断出的雪兔将要逃向的地方—— “啊!” 一声短促而克制的惊叫。越荷心下一沉,江承光已经扬声问道:“是谁?” 藕荷色骑装的钟薇从树后走来,右臂的衣袖已经被划破。她将袖子折叠按住了擦伤的部位,不将伤口裸|露在外,仍是恭恭敬敬地问安道:“圣上。” 江承光见她伤着了,隐晦地瞥了越荷一眼,问道:“感觉如何?” 钟薇微微笑道:“一点擦伤,不碍事。换身衣裳就得了。” 越荷自责道:“此事是我不好……”话才说了一半,钟薇便道:“无事,理嫔并没看见我。想来也是无意的,何况我没受什么伤。” 江承光见她身后并无旁人跟着,不由蹙眉:“宁嫔,你怎么孤身一人?朕不是命人安排了会骑术的宫女随侍左右?” 钟薇的马儿此刻从树后绕来,亲昵地蹭着她的脖颈,钟薇道:“嫔妾一时贪恋风景跟丢了……”只是按着右臂的划伤。 江承光道:“你手臂不方便拿缰绳。”犹豫片刻,“朕送你回去。”又歉意看向越荷。 因为对自己的自信,他和越荷骑马射猎的时候,只不过远远跟了两个侍卫。如今钟薇手臂上有伤,衣衫又划破了,仪容不整,只能他亲自送回去。而越荷刚刚学骑马,虽然天资过人,但身边也不能没人。而侍卫随行又不妥当,只能让越荷独自留着了。 钟薇似是看出江承光的顾虑,道:“不若理嫔也一起回去?嫔妾不敢冒昧相邀,只是理嫔假若待在这边无事,不如和我们一起走一趟,也免得危险。” 越荷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到底是她伤了人家,心中不是不愧疚,遂道:“好。” 三人到底是一并回去了。 因着钟薇臂上有伤的缘故,皇帝与她同乘一匹。越荷骑着紫燕跟在旁边,而侍卫远远地带着钟薇的马匹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唯恐一不小心瞧到了皇帝女人的伤口。 到了临时驻扎休息的营前,江承光抱着钟薇小心下马,对越荷道:“别下来了,朕等会儿就来。”一面接过太监手中的披风给钟薇罩上,送她进去。越荷在门口稍待一会儿,便觉杂人太多有些不耐,干脆策着马慢慢走开了一些。那玉狮子竟也跟来,越荷付之一笑。 不多时便听见江承光的笑声:“阿越你也忒促狭,不知道等朕。”青年帝王从营帐那边迈步而来,越荷回头向他粲然一笑,正要说话间,忽有惊呼之声响起,越荷骤然回头,便见一匹疯马带着一个女子疾驰而来! ———————— 褐色的大马高高扬起四蹄,长嘶吼叫。眼底一片血红,不管不顾地狂奔过来,竟有几分疯牛之状!疯马后面有数人驱马急追,然而却越甩越远。只见一水绿色骑装女子紧紧揪住马鬃毛,身体在马上剧烈摇晃着,如一片枯叶要被风吹下树梢的垂死挣扎一般。女子惊的全无半点血色,只一对柔美狭长的眸子蕴满了灵秀与倔强。 “素素!” 银红色身影高声呼唤,不断抽着马儿,是聂轲:“素素!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到了,抱紧马脖子,素素!” 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被凝固。竭力抓住生命的女子奋力与疯马斗争,聂轲与宫女、侍卫在后面拼命追着,而金仙儿的前方…… 左边是营地,人流如潮。侍卫正迅速聚集起来要冲过来救她,但皇帝同样站在那里,而且是最前面! 右边是森林,不在围猎的范围之内,粗粗清理后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更重要的是,一旦入了森林,一匹发疯的马拖着一个柔弱的女子,谁还能找得到!或许在找到之前金仙儿就坠马而死了罢? “素素!素素!” 聂轲焦急的呼唤牵动所有的记忆,金仙儿右手死死抱住马脖子,左手则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在疯马左边狠狠一抽—— 冲撞皇帝,罪及九族。 从金仙儿抽马到疯马彻底调转方向,已经冲出去很长一段路,因此那疯马几乎是险险擦着江承光过去的,只差一点,当朝帝王就会被这匹发狂的疯马撞飞,而侍卫甚至还没来得及赶来! 可是聂轲绝望地叫了起来:“素素——” 发狂的马,有谁追的上?更何况刚刚吃了一鞭。假如在进入森林前不能拦下疯马,金仙儿就算能不脱力坠马而死,也会彻底无迹可寻!而且疯马跑得这样快,跳下是死路一条!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聂轲瞳孔骤然一缩—— 越荷在追! —————— 越荷的确在追! 在金仙儿想尽办法控制着马避开江承光的那一刻,她已经策马转过一个大弯。聂轲不禁热泪盈眶,现下能追上金仙儿的,或许只有那一刻刚好在马上、马匹又分外神俊的越荷了!可她的骑术当真能行吗? 侍卫还没上马,一切都来不及了!越荷大声呼喝,声音被风刮向后面,可她依旧大声喊着:“仙儿,不要勒缰绳!抱住马脖子!抱住马脖子!”一面夹紧双腿,鹰嘴嵌入肉中,紫燕飞驰如电,两人之间的距离与金仙儿到森林中的距离一样在不断缩短! 金仙儿已经颠得面色青白,话都没力气说,可她依旧紧咬下唇,死死抱住那匹疯马,决不让自己被甩下来。当初就是这张素净柔婉的面容,在玫瑰花粉事件时站到了越荷身边!五十步……二十步……十步,近了,近了! 风把呼声灌入耳中,越荷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制住疯马的东西!看上去她似乎除了陪金仙儿跑完最后一程已经毫无用处!但是! “仙儿,抱马腹!” 电光火石间,越荷弯腰直接从右靴中抽出匕首,短鞘正好留在靴内。越荷看也不看,一按匕首柄上的鹰眼便感觉到手中的匕首长成一把短刀,咬紧牙关,越荷用尽全身的力气—— “抱马腹!” 一刀狠狠斩下,骏马的脖颈顿时鲜血如注。马首被割下一大半,只一小截皮肉相连,疯马几乎是瞬间毙命,马身还保持着前奔的姿态,四蹄却黏在原地。那股速度将金仙儿从马背上狠狠甩下,向前滚落数圈。她的骑装上沾满了疯马的鲜血,手腕脚踝皆擦破流血灰尘扑扑。金仙儿抬起头来,一张沾土的俏脸上还可见惊恐。疯马侧里倒在地上,鲜血很快染红了草地,天空中的鹰都忍不住飞下在低空盘旋。紫燕亦被浇了一头血,马儿向前狂奔一阵终于在主人有节奏的拍打中平静下来,越荷驱驰紫燕回到了金仙儿落马的地方。她跳下马,赶紧去看金仙儿。 远方有一抹银红风一般赶来。金仙儿苍白的嘴唇虚弱地动了动,向越荷道谢后便昏了过去。聂轲已然跳下躁动的马匹飞跑过来,关切地问着“怎么样”。更远的地方,侍卫们正不要命地策马狂奔而来…… 第37章 石破天惊 金仙儿的疯马事件,最后被定性为一场意外。 宫人检查了马的浑身上下,甚至开膛破腹去查看胃肠中还没消化的草料,却没有半点线索。而当时跟着金仙儿的聂轲与宫女都作证说,那马是突然之间发起疯来的。并且,因为宫人在马前挂错了玉牌,金仙儿骑的是原本贺芳仪的马。这样,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江承光对于这种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事十分恼火。那日几串意外相叠最终导致他险些葬身马蹄,是金仙儿舍命一般将马赶往树林,才没让他伤着。加上没能揪出使马发疯的真凶,皇帝感愧之下越级晋封金仙儿为婉媛,并更加宠爱,似乎全然忘记因聂轲之事冷落金仙儿的那些日子了。金仙儿一时间风头无两,而越荷亦因为救人有功被晋封为理修仪。 皇帝的安全不是小事。如今祸虽落在金婉媛身上,可到底人心惶惶。春狩匆匆落幕,皇帝携众人归宫。此番同行的五位妃嫔中,金婉媛险些丧命却来了后福,理嫔救人有功晋封修仪,钟薇添了道浅浅伤口,聂轲焦心自责,而原本要骑上那匹疯马的贺芳仪,却默默无言。 越荷念及她的身世,不由叹息。假如贺芳仪当真骑那匹疯马坠亡,得益的只会是那人。只是她性子温婉沉静,断不会为此狠辣之举。孰是孰非,一时之间倒也看不清。 回宫之后越荷去拜见了主位霍昭仪,霍妩大病之后瘦了不少,眼神却越发冷厉。见了她后,也就淡淡关怀几句惊马之事,便命她回去。皇帝离宫之后,霍妩与玉河数番争执,甚至惊动了太后。太后因着玉河的身孕,偏袒她就多一些,霍妩心中郁结,如今越发不爱理人。玫瑰花粉之事又让她对越荷起了提防,如今越荷对此情状也只得苦笑。好在薛修媛还肯为她说两句话,情况不至于太糟。 回头皇帝看过霍妩,转来越荷这边时,神色就有些淡淡的。开口便问道: “阿越可想迁宫么?” 彼时越荷正轻嗅新茶,闻言不由一怔:“圣上何出此言?” 江承光仍是道:“长乐宫的云光阁,永和宫的明瑟阁都是好的。要不然就去和苏贵妃住着,实在不行,永乐宫现下也还空着……” 越荷不得不打断他了。 “圣上,好端端地嫔妾做什么要迁宫呢?”她含笑起身,帮他褪去外袍,“嫔妾在仙都宫自在得很,何况嫔妾也舍不得这些牡丹花。” 江承光随口道:“迁过去就好。”又叹道,“妩儿失子后伤痛,有什么地方做得过分了,朕也不忍心苛责她——朕瞧着她不大喜欢你的样子。” 越荷细细思来,道:“是了,花粉一事本已解释清楚,然而孕中最易多思,昭仪至少是不愿看见嫔妾的。再加上后来昭仪的孩儿……”她恳切道,“只是嫔妾骤然迁宫,恐怕满宫流言蜚语,胡乱揣测。更可能借机污蔑昭仪的清誉,而嫔妾与昭仪来日相见也就尴尬。嫔妾心想实在不到迁宫的地步……” 江承光道:“你说得有理。只是这样一来,她若有些刺人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的。” 越荷笑道:“是,昭仪最是口硬心软的人。”一面又暗暗忧虑,霍妩滑胎之后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呢?假如她当真对玉河出手,自己又该如何呢? —————— 回宫以来,金仙儿的宠爱更甚以往。霍妩身体还未调养好,不能侍寝。之前有几分宠爱的丁修仪自尽,宁嫔又伤了手臂还在等伤口愈合,因此每月倒多出来不少日子。于是,金婉媛的盛宠更加打眼,并且招来不少高位嫔妃的忌惮。金仙儿不同越荷,她到底是镇国公的嫡女,是有家世做后盾的。 如今宫中后位虚悬,虽说看上去李贵妃最有希望,可皇帝若真有心,迎她入宫时何不直接封后,而要她先做贵妃?后宫但凡有些家世的,谁心里没点儿心思呢。 和欢殿永远是富丽的,即便霍昭仪滑胎,也依旧是后宫中最牵动人心的地方之一。 冯韫玉一身樱桃色齐胸襦裙,温顺地坐在小几上,手执美人拳为霍妩捶腿。她力道适中,一下一下不快也不慢。可霍妩却无心夸赞,听着红绡的回禀,面上仍是冰寒一片,只冷冷道:“圣上这些日子,都是在那金氏那儿?” 红绡讷讷道:“金婉媛替圣上挡了灾,圣上难免偏疼些……”说到后来却也编不下去了。 霍妩冷笑连连:“替圣上挡灾?也不看看那马是给谁骑的?”说着又是一阵烦躁,“说来贺芳仪素日里也不见得多么得宠,又是那样的出身,有谁闲着没事去害她?”目光又落在冯韫玉身上,霍妩嗤笑一声,“好是没用,本宫亲自引见的,却也没见圣上多么垂青。” 韫玉晓得霍昭仪不过想借自己的腹而已,圣上不宠爱她其实是合对方心意的,只温顺道:“嫔妾无能,不能为娘娘分忧。” 霍妩哼了一声,也不再说她。问道:“圣上今日要来看理修仪?那就叫她过来陪本宫说说话罢。冯嫔,你回金华阁去。那是本宫先头的好地方,以后有的是你的福气。” 她这话说的理所当然,而她也的确有这个底气。韫玉的嘴唇都咬出血来,俯身喏喏应了声是。 —————— 江承光到底还是有几分喜爱霍妩的,虽然看出霍妩的心思,但也在日子上宠幸了几次冯韫玉。霍妩也暂时未与玉河争锋,一副安心养病的样子。 这一日江承光去看章婕妤。洛微言正翻看各宫的账册,见他来了,行礼后也轻嗔道:“圣上不晓得微言这里正算的头疼?莫非是来帮忙的?” 江承光哈哈一笑,随口问道:“微言可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微言回身捧起那账册,含笑道:“圣上切莫小看了,也是门大学问呢。”说着神色便有些为难,“臣妾正看到金婉媛的。按例,从四品当每月享有白面二斤、白糖二两、甜酱六两、白蜡二枝、黄蜡二枝、羊油蜡二枝,只是金婉媛那边,数目似乎有些不对。” 江承光渐渐便淡了神色:“哦?” 微言恍若未觉:“婉媛的用例,白面领了三斤,白糖则有五两。另外蜡也是领了六枝白蜡,黄蜡与羊油蜡未领……”她说的白蜡之类都是每枝一斤五两的分量,并不是寻常蜡烛。微言歉意道,“臣妾原不该拿这些小事劳烦圣上的,只是婉媛的宫人说多领便多领了,自然会用分例补上。宫中物件皆有定量,看在婉媛的面子上也没人说什么。可是如今已经月末,尚食等局并未收到额外的贴补,臣妾心下甚是不安……”她说着,俯身行了个大礼: “原本不是多少分例的问题,为着姐姐妹妹的情分,臣妾也愿意为金婉媛贴补上这些。可是有一便有二,谁又能知旁人会否纷纷效仿。此源一开,来日必有祸患,因此臣妾请求圣上严厉处罚以正宫纪。” 江承光的面上看不出半分感情:“只是宫女仗着婉媛的名号作祟也是有的,婉媛未必知情。”心中却想起之前霍妩抱怨金仙儿假模假式的话,心中不由一阵烦闷。 微言含笑道:“圣上怕是错解了臣妾的意思。”她道,“婉媛妹妹年轻不懂事,那些个宫人一下子轻浮起来她也放不下面皮去呵斥。臣妾想着帮她清一清那些魑魅魍魉呢,就怕妹妹多心,以为臣妾要清洗什么人,所以才要请圣上帮忙呢。” 江承光动情道:“微言,你总是这样细心周到。”又想起前次太后提过的事,道,“你现下执掌凤印,还住着怡春阁的确太委屈。金婉媛的事,你很可以作为主位来教诲她——过两天就搬到宣明殿去罢。” 微言一愣,旋即露出喜色来。她屈膝下拜道:“谢圣上恩德。” 江承光打趣道:“可惜了,章贵嫔!你的册封礼还得自己打理,现下朕的后宫可离不开你。”说的洛微言微微红了脸,江承光温和道,“你的好处,朕都记在心里的。” 微言婉声道:“为圣上,自当是如此的。” —————— 在二月的同一日,洛微言与傅卿玉受封为贵嫔,是为章贵嫔与慧贵嫔。其中傅卿玉因为身子差,没能到场行册封礼,不过有皇帝的默许,如今她贵嫔的身份也算坐实。。 宫中又添两位主位妃嫔,真是好不热闹。早春本就是生机的季节,贵妃的肚子又日日隆起,叫人欣羡不已。皇帝有意霍昭仪养好身子后从洛微言处接手凤印,多少人以为这位新封的章贵嫔会百般推脱。然而微言极是大方地应了,倒让许多人高看一眼。后宫一时也有欣荣旺盛之景,实堪称道。 然而好景不长。 仲春时分,草木疯长,百花吐香。 二月二十日,贵姬沈氏告发婉媛金氏冒名顶替孪生妹妹入宫一事,一时后宫震荡,石破天惊。 第38章 素女洒泪 曼陀罗有着清幽淡雅的芳香,却会迷惑人的神志,使人产生幻觉。 当聂轲匆匆忙忙被召入建章宫的时候,她不会料到自己佩戴了几个月的香包中那种独特的香气,会令她反常而莽撞地叫出那个名字,并且成为压倒金羽的最后一桩证据。 不,或许应该叫她金素。 春日的暖意未能蔓延至建章宫冰冷的金砖,刺骨的寒凉透过单薄的春衣一阵阵扎人。沈贵姬双手交叠肃穆而拜,声音清晰而肯定: “……前次嫔妾与章贵嫔闲谈,得知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是个极活泼聪慧的女子,因金婉媛素日文雅温婉便心生疑窦。圣上是知道的,章贵嫔是京中世家的女儿,女儿间聚会总是有相见的。只不过贵嫔年长镇国公两位小姐几岁,入宫之前相见也隔了七八年,性情变了也是有的,故未敢多言。未过多久,正月之时得蒙圣上恩德,嫂嫂入宫探望。嫔妾与她闲聊时便提到了镇国公家的小姐,嫂嫂言镇国公两位小姐容貌生的一般无二,只是姐姐素温婉沉静,妹妹羽活泼伶俐。其中姐姐又甚少见人。嫂嫂还提到,不久前见过一次镇国公府的金素,称赞那是个极为灵秀俏丽的人儿。” 她说话时,金婉媛便静静跪在一边,秀美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出变化。皇帝冷冷道:“继续说。” 于是沈贵姬复又言道: “嫔妾当下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兹事体大,不敢妄断。嫔妾食君之禄,决不能将此事等同儿戏,便私下托母亲打听。后来从镇国公府极亲密的亲眷处得知,‘仙儿’乃是小姐素的表字。嫔妾又命宫女湘乔打听,得知与金婉媛自小交好的聂贵人,曾经在她惊马的生死之际高呼‘素素’……事情至此,真相已是昭然若揭。嫔妾不敢隐瞒,只等证据整理好便即刻禀报圣上,由圣上圣裁。嫔妾越权行事,还望圣上恕罪。” 江承光道:“你毕竟还辅佐着章贵嫔协理后宫,岂能说越权?”他眉心一皱,“只是这样大的事,你不与章贵嫔商量着办就直接过来禀报朕了?” 沈贵姬盈盈道:“贵嫔正为婉媛教导宫人……嫔妾恐怕此事让贵嫔接手,反而阖宫误会了贵嫔的用心。”语毕见江承光目光柔和许多,沈贵姬心中一松,道:“此刻证人、证物都只等圣上传召了。” 江承光挥一挥手表示不必,转向金仙儿,声音冷厉:“婉媛,你认么?” 至此事情已全部败露,即便咬死不认也改变不了什么。金素微微仰头,月白襦裙在膝后铺开成一朵淡雅的花,素净的面容镇定而勇敢,恰似选秀时的初见。她有一对极为狭长柔美的眸子。她道: “嫔妾无话可说。” 双手交叠至于身前,缓缓下拜。她细腻洁白的脖颈含成一个柔美的弧度。 江承光默了片刻:“那么你是认了?” “圣上英明。”金素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她跪伏未起。 “为何?”江承光问道,“为何?朕待你们金家不薄,何苦要——” “嫔妾会进宫正因为圣上待金家不薄。” 江承光看着金素柔婉却坚定的面容,忽然心中就生出一种被欺骗了的恼怒。镇国公府此举是欺君犯上,将他皇帝的尊严至于何地——这样一想,金素的面容也可鄙起来。 “你先退下罢。”他对沈贵姬道,然后以一种想尽快结束话题的姿态发问道,“仙——金婉媛,为什么?” 金素默了许久,方艰涩道:“大夏制,适龄女子自愿参选。原本妹妹渴望侍奉圣驾,只是撞了头后不知怎么的忘了许多事,又闹着不要离开家……那时妹妹已经过了初选,镇国公府的女儿能过初选,几乎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宫门,除非殿前表现实在太差,可那样又会败坏了金氏女儿的名声,影响族妹们婚嫁……”她苦笑一声,“若说突发恶疾,大夏有过先例,那时圣人为表恩宠甚至派御医来看诊……家里是在无路可走,嫔妾与妹妹容貌并无差别,便让嫔妾代替妹妹入宫伺候圣驾。” “你们以为朕是可以随便欺瞒糊弄过去的么?”江承光面色阴寒。或许此事对于镇国公府来说合情合理,可在他看来无非是冒犯了帝王的尊严。被臣子愚弄使他不快,而金素原先不愿入宫、金羽出尔反尔都使他产生了极差的观感。 金素羽睫覆下:“金氏不敢。” “你现在要说是你改了主意想要侍奉朕所以主动代替妹妹?只是你一个人的错?”江承光看她神情波动便知自己说对,冷笑连连,“金婉媛倒是勇敢。” 这一声金婉媛,如今听来格外讽刺。金素像是鼓起极大勇气一般,直视江承光晦暗的双眸:“嫔妾知错。圣上乃是圣君,自然不会因为一桩起因可笑的小事让镇国公府难堪。毕竟镇国公府并无不臣之心,圣上点金家女儿进宫也是为的彰显尊荣。如今镇国公府并无不臣之心,圣上虽然震怒,但不会因此事废了金家。圣上之怒,便嫔妾来承担。” 皇帝目光暗沉注视于她,似乎想问她何来如此勇气担下天子之怒。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他青底云纹的靴子从金素身边走过,并无一丝停留。 金素背挺得笔直,面上却忍不住有泪水滑下。只听得帝王低沉而无感情的声音在背后向人吩咐道: “婉媛金氏暂禁足永信宫窥星阁,无诏不得出。让章贵嫔尽快安排一次家眷探望,届时镇国公府的小姐必须过来对质。” 等脚步渐渐远去,金素松一口气,骤然瘫在地上。冰凉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却扬起一个笑。 还好,还好,圣上没有直接传羽儿入宫,圣上还是给镇国公府这个面子的。还好…… 可为什么笑着笑着,又是满脸的泪水? —————— 金羽进宫的那天,是三月的最后一个日子。天空一碧如洗,御花园花团锦簇。她着一身绣着金盏菊的对襟襦裙,带着好奇与畏惧的眼神走入宫中。 金羽的眼形如姐姐一般秀美,然而若说金素的眸子是狭长柔美,金羽的便是灵慧剔透。她周身上下都散发一种谨慎压抑着的活泼随性,因此独具魅力。当她笑的时候,经常不能立刻记起“笑不露齿”的规矩,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贝齿后才堪堪反应过来,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她时而快活大方,时而忧伤沉静,站在那里就是一道生动的风景线。 江承光原是沉着脸的,看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金羽。她自以为十分规矩,想要不着痕迹地打量打量满座人。其实谁都发现她的小动作了,镇国公夫人的脸都青了,只是不敢在皇帝的注视下斥责女儿。 妃嫔们聚集在永信宫宣明殿。她们大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用一种混杂着怜悯的奇异目光注视着金羽。江承光决心给所有人一个警告,因此不避后宫任何人。金素说的没错,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废了金家,而是暗中给一番警告。可他同样希望通过这些妃嫔的口,隐晦地将他的态度传达给各个世家。他道: “金氏,你可知罪?” 金夫人的脸变得煞白,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强自镇定道:“请圣上明示。” 霍昭仪轻蔑地嗤笑一声: “做了还不敢认?” 这句话令金夫人的面色更加苍白,她强撑着答道:“镇国公府从未对圣上有过二心……” “你们是没有二心。”江承光目视跪在她身后、此刻终于明白形势不对的金羽,突然之间冷笑一声,“可你们送一个冒名的女儿入朕的后宫,又是怎么回事呢?” 金夫人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只反复“臣妇”地支吾着。金羽吓得面无血色,直愣愣盯着皇帝的脸瞧,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心中只反复叫“完了”,“完了”!脑海中各种念头转来转去,整个人却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好几次“不干姐姐和娘亲的事,圣上要罚就罚我”冲到喉头,又哆嗦着咽下。 皇帝再不看她们,转向赵忠福肃声道:“传金素入殿罢。” 第39章 若得山花 金素入殿的时候,神色很是平静。素衣女子目凝于地,一步步进到君前,叩首而拜: “罪女金素,叩拜圣上。” 她的面容平静无波,跪姿恭敬、庄重甚至称得上优美,与她那显得有几分别扭的妹妹大为不同,正是每一个世家贵女都会被教导的跪姿。 江承光凝视着这个往日自己极为宠爱的女子,看着她素净近乎寡淡的面容,忽然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何会那样宠爱她。一种厌倦的感情充斥了他的心:“金夫人,你没什么话想对她说?” 金夫人怔怔看着憔悴了不少的大女儿,目光触到聂轲含悲的眸,不由一颤。心知再抵赖也是无用,长叹一口气道:“臣妇知罪,一切都是臣妇的主意。不敢请圣上宽宥,但望圣上看在臣妇两个女儿年幼无知的份上,只降罪臣妇一人罢。” 这番变故,在座妃嫔虽早已知道缘由,可打量着金素、金羽一般的容颜、不同的气韵,依旧仍不住讶异。因这桩事情实在荒唐至极,又可大可小,众人神态不一。若往大了说,混进宫中的假如是刺客,圣上的安全如何作保?若往小了说,不过是镇国公府的小女儿闹脾气不肯入宫,临时让大女儿顶上而已……一切端看圣上如何判决了。想到这里,不由都去看金羽。毕竟她才是事情的源头。 金羽面色煞白,心中顿生决意,一咬牙就抬首道:“圣上恕罪,此事都因罪女而起,与姐姐和母亲无关。”她说着就磕头,尽管动作不甚标准,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金羽道:“求圣上赐罪女死罪。” 江承光手握着碧色玉佩,目光沉沉,忽而问道:“那你又为何突然间不愿入宫?” 金羽满心念头乱转,俏丽的面容上闪过迟疑。眼看着皇帝不耐烦了,金羽终于再拜于地,又缓缓直起身子,一对美目蕴泪却依旧熠熠生辉。她轻声念道: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众人一怔。 金羽的声音极清亮,此刻柔柔说来,别是动人。她道: “参选是罪女自个儿的意思。那时候罪女一心想光耀门楣,因此渴望侍候圣驾。只是后来罪女意外撞伤了额头,不仅忘记了一些事,更想明白了许多事。入宫自然是无上荣耀,只是罪女的性子过于跳脱,宫中规矩严谨,只怕给家中抹黑。况且,入宫也不方便与父母姊妹相见。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只要能自在地过一生,也算是值得了,又何必非要入宫呢?” 这番话也是真心而发。殿内一时静寂,金素婉丽的面容上滑下两滴泪来,又很快拭去,她远远地望了妹妹一眼。因着泪眼朦胧,竟看不清那一模一样的人儿。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薛修媛轻声重复道,“好诗。”说完才发现自己一时失神了。便听江承光问道:“此诗可是你自己所做?” 金羽犹豫了片刻,终究道:“是罪女早年于一孤本上所见,旁的尽皆忘了,只剩这一句记得。” 江承光静默一刻,道:“好。” 众人不知他这一句“好”从何而来,不敢作声。金羽独扬着头跪在地上,那一瞬间的她因为决心的坚定而格外动人。光从外头落进来,撒在她灵秀的面容上,那一刻竟恍若仙人,叫人看着微微失了神。 金夫人跪在地上周身都在发颤,江承光的目光越过她,深深看了金羽一眼,又看了眼金素,突然之间就冷笑起来: “金夫人,不是朕不愿意宽恕金家。可是欺君之罪,岂能纵容?” 金夫人听皇帝这话虽然严厉,可分明已经有了放过的意思,不由精神一振。 “臣妇无能,请圣上降罪。” “降罪倒不必,”江承光的目光在金素与金羽间游移,仿佛漫不经心一般说出了那句话,“欺君之罪,必得重罚。可要是没有欺君呢?” 没有欺君? 这一刻,所有人,包括跪着的金素、金羽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那冷酷的帝王。他那样轻松地说道: “既如此,换回来不就是了。” —————— 换回来不就是了。 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吐出的话语绝情如斯。 越荷怔怔看着荒诞的一切如此自然地在眼前发生。仙儿黯淡的眸子与咬唇的沉默,金羽挣扎中流露出的羞涩与害怕,以及所有人、所有人的理所应当……聂轲遭到了呵斥,金夫人催促的眼神投向两个女儿…… 当这一天结束以后,宫中依旧有一位金婉媛,金羽。而金夫人带着她的大女儿金素回家……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啊。越荷依稀想起仙儿柔美的眸子,婉丽的面容,以及柔中带刚的性子。一切都回归原位,只是仙儿呢?仙儿又要怎么办? “主子。”姚黄微微躬身,带着担忧地望着越荷,“您怎么了?” 越荷牵动嘴唇时只觉得僵硬无比,她眼中全是恍惚之色,愣愣的问道:“怎么样了?” 姚黄轻叹了口气道:“聂贵人被禁足了三个月,金、金婉媛大概已经到了窥星阁了。圣上今晚去了她那里……” 一股凉意贴着肌肤而生,越荷不禁浑身战栗。皇帝竟无情至此……纵然镇国公府行为失当,可他明明可以、假如他看上了金羽,只需要略提一句,镇国公府肯定会愿意两个女儿都去侍奉君王。可他竟然——越荷没有错过江承光最后看向金素时,极淡漠的一眼。只因为没有兴趣了,就这样冷酷地让她回家?那是金素的一生,只因为他瞬息的话就毁灭了?他不是不曾喜爱和盛宠过金素,甚至那只是几天前的事。只因为他电光火石间,对那个吟着“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少女生出心思,就将被欺骗的怒火全数发泄到已经厌倦了的金素身上?狠心若此! “主子,主子。”姚黄面带焦急,“您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太医来?” “不用了。”越荷木木道,忽而一把抓住姚黄的手腕,“姚黄,千里井不反唾,圣上他……” 姚黄急道:“主子慎言!”旋即沉默一阵,有些艰涩地说道: “贤德贵妃生前最后的日子……圣上也如今日对金家女儿一般。” 越荷一怔。 是了,她竟混忘了。害死她的哪里是苏合真,分明还有那人的冷漠。她竟忘了。 一种疲倦悄然爬上心头,她颓然靠在椅上,以手掩面。只觉自己身在网中,无力挣脱。 —————— 太后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早有乖觉的宫女走过去接手。微言将粥奉上,含笑道: “娘娘尝尝这桑菊豆豉粥罢,臣妾亲手做的。对头疼有些好处的。” 太后尝了一口,眉头舒展:“亏得你孝顺。”又道,“盼儿的事,准备好了么?” 微言忙应道:“都好啦。顾妹妹的事,臣妾不敢不用心的。” 太后叹道:“就她性子倔,非要和哀家闹脾气!拗不过那丫头,还好有你看着。” 微言垂首道:“臣妾不敢居功,顾妹妹性子虽倔,却是真心孝顺太后娘娘的。” 太后“嗯”了一声,又仿佛漫不经心地挑起了话头: “金氏的事,你参与多少?” 微言心中一紧,忙跪下道:“臣妾只先前略略从沈贵姬那儿听到了些风声。” 太后看了她一会儿,慈爱地笑笑:“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微言心中飞快思索着,沈贵姬的确将事情遮遮掩掩的,可承情的话却说的似是而非。她向皇帝说金家二小姐的性子是从自己这里知道的。圣上多疑,必然觉得是自己推波助澜了。可沈贵姬素日里亲近的却是李贵妃,李玉河不像是有这般主意的人……圣上不喜爱妃嫔机心过重,无论如何,这下沈贵姬虽然因举报有功得到了赏赐,可圣上必然疏远她。李玉河,真的能够让沈贵姬那等爱慕功名之人如此效忠? 李玉河或许因为怀着孩子暂时不会被疏远,可自己与沈贵姬那边圣上恐怕会冷着一段时间了。这样的话,得到好处的人究竟又会是谁呢?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为了铲除金素,连带波及她。还是为了动摇圣上对她的信任,才借金素的事情当棋子呢?假如是后者……难道有人已经将她列为对手了? 念头还未理清,只听得太后随口向身边人问道:“那金家长女,最后如何了?” 宝扇恭敬道:“金家夫人的态度极诚恳,已经找好了京城二十里外的青云观。金小姐很快便要出家了。” 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道:“算她们识趣。”又对满脸诚惶诚恐的洛微言说: “倒把你这孩子忘了。” 微言忙称不敢。 太后道:“回去罢,微言。” 微言恭谨退下,直到寿安宫外才敢长出一口气,惊觉背后已经全部汗湿。 “白术。”她道,“青云观的春天,大概会比宫里冷罢。” 名叫白术的宫女浅浅一笑,总是含着忧愁的面容此刻分外温情:“娘娘不必担心。金小姐到底是贵女,家里不至于连个道观都打点不好的。” 微言感慨道:“是啊,还是得有个好出身啊。”又看向白术,微微一笑,“你难得陪我出来走动,随我去御花园看看罢。花应该开得正好。” 第40章 金素番外 秋为金而色白,故曰金素也。 我出生在秋分日,因此取名叫做金素。母亲唤我素素。 母亲在秋分日为父亲诞下一对双胞胎姐妹,我是其中的姐姐。在父亲刚刚为我起好名字的时候,一个疯羽士不知怎么闯了进来,对父亲说,他一双女儿都是与道有缘的。天道轮回,祸福相化,只在一念,说不得就要羽化成仙而去。他说完这些话便飘然而去,父亲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便为妹妹起名为金羽,又在我及笄之时授小字“仙儿”,取的是压一压批命的意思。可惜,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自小父母便教导我说,素素,你是姐姐,凡事要照顾妹妹。他们还说,素素,你是镇国公的嫡长女,你代表着家里的脸面。于是,我友爱妹妹,恪守礼仪。我总是不断想把事情做得更好,想让自己做一个更好的镇国公嫡长女。为了维护家里的颜面,我几乎可以不惜一切。那时候,我以为那就是我的责任,我的宿命,或许有一天,那也会成为我的幸福。 小羽是我的妹妹。她是个非常灵动活泼的姑娘,妹妹不仅意味着责任,更意味着血缘的爱。我总是十分疼爱小羽,而小羽也很惦记我。我们是一对很好的姐妹,贵妇们都评价说,镇国公的一对姐妹,姐姐温婉含蓄,妹妹活泼灵秀。她们夸赞着我,目光却总是被小羽的明媚吸引过去。我含着微笑立着,陪她们闲聊,而妹妹无忧无虑地在门廊下扑着蝴蝶,那是我对儿时最久远的记忆。 时常,人们会忘记我只比小羽早出生一刻钟,而我几乎也忘了。 那时候,镇国公府还在西蜀。举家搬迁到京城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一切看起来都那样久远。多雨的西蜀,天空总是阴沉沉的。这样的天空下,日子也变得冗长起来。在一个难得的晴日,母亲带我与妹妹过府拜访,我在那一天的路上认识了仗义助人的聂轲。 聂轲姐姐长我一岁,却比我多出许多见识。她是富商之女,自幼随任侠之风的父亲走南闯北,因此胸襟开阔,谈吐不俗。母亲不是很瞧得起她的出身,可我却偏偏和聂姐姐一见如故。和聂轲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仿佛与晴日的天空一样明朗。她红衣的颜色真是鲜艳,照亮我平淡温馨同时也压抑沉闷的时光。 聂轲姐姐唤我素素。我们很快成为了手帕交。可小羽和聂姐姐似乎天生不对盘,让我很是头疼。聂姐姐在不久后随父亲远去,我们依依惜别后便是数年的不见。 在我十三岁那年,镇国公府举家搬迁京城。不久之后的新年节庆,母亲带着我与妹妹入宫参拜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是个很大气,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女子,妹妹说,她的衣裳真好看,宫里也真漂亮,她将来就想要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我和母亲都是笑着,以为她在说傻话。 可小羽是认真的,她当真一心要入宫。人世间至高的荣耀与繁华,那或许是一个女子能站到的最高处?小羽是有这个资本的,她聪明灵秀,活泼漂亮。我的妹妹,我自然愿她一世安好。镇国公府从西蜀迁到京城便是圣上有意彰显荣养之意,若镇国公府的女儿参选,必然是能入宫的。并且,将来也大致能有一宫主位的位置。妹妹想去,那便去。我自会为她侍奉好父母。 妹妹一心要在景宣七年那次选秀入宫,家里自然也会想法子为她打点。那是景宣六年的时候,宫中的贵妃娘娘薨了,一同死去的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我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不由胆战心惊。后宅阴私我岂会不知。尽管她在去世之后追封为贤德贵妃,并以皇后礼下葬,可容妃的晋封,以及小李贵妃的入宫,都让我为妹妹感到忧虑。我们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争执,妹妹竟对那样盛大的下葬欣羡不已。我不知道我的妹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野心勃勃的样子,但我终究是愿意为她好的。 小羽顺利通过初选,回来的时候,她与我一般无二的眉眼中蕴着飞扬的神采。突然之间我就觉得,既然这是小羽自己的选择,而她又的确渴望那份荣耀,做姐姐的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小羽撒娇喊我姐姐,她因为快乐而美丽。我摸着她的头发,感慨我们果真是不同的。 但命运的转折往往令人措不及防。那一天,小羽意外撞着了额头昏过去。当我与母亲匆匆赶到,见到的便是一个惶恐不安、缩在被子里已经不认识我们的小羽。她丢失了全部的记忆,如同小兽一般蜷缩成一团。看着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的妹妹,我并没有多想,只是满心的心疼。 小羽听到要去复选、并且必定入选的消息后,吃惊又惶惑,嘴巴张的大极了。失忆后她仿佛把仪态都忘光了,我心急如焚。可小羽一下子甩开我的手,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她的脸上有野心,有挣扎,有畏惧。最后,她大声对我们仿佛也是对她自己说,她绝不要进到皇宫里去。 可这怎么可能呢。 小羽已经过了初选,复选除非她当众出丑,否则一定会被选中。我把这话对小羽说了,她却仿佛得到了指教一般兴高采烈。我愣住了,从前小羽虽然顽皮淘气,但从不会这样任性自私,不将家族放在眼里。当众出丑不止是丢了镇国公府的颜面,更会连累金家女儿的婚嫁,我们岂能做出这样事来?小羽支支吾吾,我的心却慢慢沉下去。她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不愿想罢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我的妹妹对待我们一家如同生人?失去记忆的同时连多年的感情都忘了吗? 小羽依旧闹着不肯参选,甚至连“皇宫不过是座囚笼”的话都说了出来。这样的大逆不道——小羽,你口口声声家里为了名誉不顾你的幸福,可你何曾将家里放在眼里?母亲忧愁的目光,父亲泛白的头发,以及妹妹不改的任性,都让我渐渐下定了决心。或许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我这么做?我苦笑着,推开书房的门。看着正愁闷低语的父母,我微微地笑了,轻声说道: “让我替妹妹去吧。” 名誉,亲人,宗族。她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我一力维护的。母亲哭着抱住我,说对不起我。我苍凉地笑笑,依旧温婉地安慰她,去哪里不是嫁呢?说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家里对不起我,而我又何尝对得起自己。 我参选那天,小羽没有来送我。或许是没有勇气面对,但我远远看见她的浅绿襦裙在墙角后一闪。真奇怪啊,我在马车上恍惚地想着,小羽从前明明那样喜欢金黄色,如今怎么总是穿绿裙子呢? 我不出意料地被选中了,尽管出了点儿波折。我绣制的那条乌金彩绣祥云纹石榴裙被人从中间割开一道长口子。我曾有一瞬间想起小羽醒来后那些叛逆的言论,可是我很快动起手来连夜赶制。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入选还是落选,但我绝不会让人家说金家的女儿懦弱无能。那条金龙腰带最后成为一道纽带,而圣上给了镇国公府这个面子。 我被封为金贵人,住进了永信宫窥星阁。圣上十分宠爱我,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会含笑唤我“仙儿”,而我微微仰头,柔顺地应答。圣上性情并不果断,然而在朝政上却逼迫自己显得英明有为。或许,我为了镇国公府的一切无奈,在他眼中也是熟悉可亲的。于是,我很快成了备受宠爱的金修容。 宫中的日子冗长且日复一日,只有时不时的中伤与暗箭会让我猛地提起心来。我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我也过了下去。我和同批入宫的越荷要好,而她也的确值得相交。并且,我惊喜地得知聂姐姐也来到了宫中。尽管她并不得宠,可聂姐姐一贯洒脱,看着倒比我更快活。那一天的重阳宴,金黄色的万寿菊开得灿烂耀眼。我手持一副绿水双面绣棚,含笑与圣上对望,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喜悦,那一刻,是我入宫以来最绚烂的时光。 霍昭仪的滑胎打断了我宁静的美梦,一地的血与圣上淡淡的一句“不吉”让我心寒。为了这个孩子宫中不晓得闹出了多大的风波,云婉容、越荷都曾牵连在内。可是孩子终究没能保住。看着憔悴的霍昭仪,我不禁心想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变成这副模样? 我没有疯,可我还是拿这个问题去问了圣上。那时,他的面色太过吓人。我才意识到我真的低估了一个帝王的任性权利。尽管不久后他又开始招幸我,但我觉得,很多东西都变了。 真正触怒他的,是我为聂姐姐求情。我希望他能带聂姐姐一起去春狩。圣上最厌恶旁人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我虽然清楚这一点,可既然圣眷不能长久,为何不趁着还在做些让自己觉得值得的事呢?聂姐姐,她的入宫也有很大的意外成分。她本该与父亲一起骑马,走遍我偷偷向往却不敢说出来的江湖。我多么希望她能再一次策马扬鞭啊。 圣上最终依了我。可他也冷落了我。那时候,我的失宠初见征兆,而我意外地安之若素。聂姐姐以往都唤我素素,我因为生怕旁人发现秘密,又怀着隐秘的自尊不想被用妹妹的名字称呼,便请大家称我“仙儿”。当时,越荷说,这真是个好听的小字。 我的失宠没有持续多久。那是在去行宫的路上,圣上本就不怎么招幸。除了我自己外没人知道他对我的厌倦。可是事情发生的那么仓促,马儿发疯,带着我冲了过去。我看着根本无法避开的他……我咬着牙一扯缰绳,任由疯马将自己带向几无生还希望的另一边。不能让他受伤、不能让镇国公府因此获罪,两个念头我不清楚哪个更加重要。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这么做了。 越荷救了我。她精湛的马术和救人的勇气令我感佩。当时我不会知道,聂姐姐悲喜交加唤出的一声“素素”,会成为来日的祸根。 圣上重新开始宠爱我,因为我之前的舍身为他。或许,正是这份恩情掩盖了他已经悄声滋生的厌倦,让我并没察觉,他其实已经没那么喜欢我了。帝王心,变得太快。而我或许连过客也算不上。 我与妹妹交换身份的事情,在回宫后不久被曝了出来。看着圣上目光的冰冷,我抱有一丝侥幸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我说,我愿意背负所有的责任。我不知道这些话会刺伤他的自尊,当初他喜爱的便是我柔中含刚的性子,如今我依旧如此,却是为守护我的家族。一切都摊开了,我不是自愿入宫的,这个姑娘并不仰慕他。他让我禁足。 再一次被传召到建章宫的时候,我见到了我的妹妹。鲜艳活泼惶恐不安,眼中有对富贵荣华的向往,也有对宫苑深深的畏惧。我一言不发地跪下。 我听着圣上向妹妹发问,听着她勇气十足又娴静淡泊的回答。一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我痴了,圣上也痴了。小羽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太真诚,太动人,或许她在失忆后当真是如此想的?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虽猜测圣上不会因此废了金家,可依旧无法放下心来。小羽这样,会否得罪了圣上? 圣上的问话戛然而止。他没有问下去,没有问小羽是如何的自私哭闹突然不肯入宫,没有问家人是如何的无奈,没有问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登上那天的马车。小羽性情淡泊,而我却成了那个营营碌碌的全然丑角。我的心,一点一点凉下来。 终究未料到他绝情如此,或许那段时日因为感激的招幸反而磨去了他对我最后的兴味。曾经对着我的目光,投注到了我妹妹身上。和我有着一样面容,性情却截然不同的妹妹,小羽。他随意地说道,那就让她们把身份换回来吧。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已经能经受所有打击,可这句话的冷酷无情还是令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泪水就要涌出,我却有大笑的冲动。这就是、这就是君王呵,可曾想过这般举动置我于何地?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金素不过是个玩物,用够了就丢掉。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罢,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们甚至会佩服他的帝王心术。亲手帮金家抹掉了“欺君”的证据,却又将把柄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可是,我呢? 我听着聂姐姐因为不忿出言被人拉下去,听着金羽有些勉强的应答,听着圣上淡漠而无感情的声音……我终于笑了。笑自己的执迷,笑自己的不悟,更笑这世间…… 我原本就是一介布衣啊,即使遭遇风尘也没什么好叹息的。只待清明时分,我便可归去了。如今我终于想起那疯羽士的话,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景宣八年,清明。镇国公嫡长女金素在青云观出家为道。 第41章 罗袜生尘 自金羽入宫以来,后宫中便大半是她的风光。不同于姐姐的温婉,金羽聪敏灵秀,俏皮大胆,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这风韵来自于她与众不同的见识与人格,因此格外吸引皇帝的目光。而这样一位灵气十足的女子,却淡雅有德,时而口出“若得山花插满头”之类的奇句,都用古书上看来的推脱了。可这事一而再、再而三,镇国公府的藏书莫不能越过天下去?众人也就渐渐认定了金羽乃是一位谦逊的奇女子,更是一位难得一见的才女。 对于金羽的得宠,众人是不忿的。然而人们多用一种怜悯又含着奚落的目光注视薛修媛——在金羽之前,宫中的才女便是薛修媛。可是薛修媛所作那些诗,哪里比得上“莫问奴归处”、“我欲乘风归去”、“只有香如故”、“嫁与东风春不管”一类高华呢?然而薛修媛经此,却仿佛心性被磨砺了一般,以前急于卖弄的心思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清冷。她也曾主动向金羽讨教,只是金羽都一一推辞了。 只是金羽纵然盛宠,如今的婉媛之位已是极高,何况这位分到底是她姐姐一步步升上来的。江承光现下并没给她晋位的意思。金羽仍旧住着姐姐的窥星阁,甚至连当初姐姐的贴身宫女当归也并未撤换。虽然,宫中的奴婢都是尚宫局一应派给的,寻常宫嫔并不得带来家中侍婢,无论选择哪个宫女贴身侍奉都是可以的。可像金羽这般心宽的却不多见。 然而聂轲对金羽的厌恶根深蒂固。越荷也曾与她相谈,那时聂轲英气勃勃的眉宇间尽是厌恶: “金羽为人自私,素素自小便事事让着她。早年我便不喜欢她,谁料她长大了愈发令人齿冷。入宫由得她想去便去想不去便不去?何苦害了素素一生!” 越荷默然不语,只想起那个面容婉丽的女子,狭长柔美的眸子。 —————— 夏至那一日,是江承光的生辰。宫中的宴会从早间便开始,皇帝晨起先在朝上接受众臣朝贺,随后回建章宫,接受众妃的恭贺,最后再在万岁楼大摆筵席,同宴众宾。妃嫔、皇子、重臣与命妇均是出席。只不过妃嫔内眷居于楼阁之上,外有帷幕飘飘,隔着受邀的重臣们。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薄薄有了几分醉意,太后更是早早离席。气氛逐渐轻松不少,妃嫔们逐一献上寿礼,其中虽有奇珍异宝,然而不过博得江承光淡淡一瞥。唯独云婉容手抄的几卷经书令江承光微微失神,望向云婉容的目光中有了些许怀念与愧疚。他道: “婉容随侍朕的日子也久了。” 云舒窈起身应是:“嫔妾伺候圣上快八年了。”她立在那里,清清瘦瘦的却无端让人觉出朦胧的温婉,眼中亦是有点点泪花,“嫔妾还记得当年因缘巧合入了太子府,是因为贤德贵妃一箭射偏,圣上救了嫔妾……” 江承光亦是感慨而叹:“八年了,朕记得你只比微言晚两个月入府。”他不由想起当年往事,终究是他对不起舒窈。也是天意弄人,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又看见云舒窈清瘦的身影,不由感愧,道,“你侍候朕的日子久了,更何况又……” “更何况又为圣上诞下大皇儿呢。”沈贵姬笑意盈盈转过身来,举起手中酒盏,“云妹妹当真劳苦功高。” 江承光听闻“大皇儿”三字,不由一愣,心思便转淡了。他匆匆道:“贵姬说得有理,婉容到底劳苦功高——就晋封为婕妤罢。” 从四品的婉容到从三品的婕妤已经跳了一级,众人不由嫉妒起云婕妤的好运来。谁料到几卷佛经竟引来圣上这样的感慨!旁人都不晓得江承光的心思原是让云舒窈做一宫主位,独越荷想起早年旧事,止不住地叹息。 云婕妤淡淡谢了恩,便轮到金羽了。她今日打扮的甚是清雅,可是眼神灵动狡黠,带着一丝得意一丝不安。江承光含笑免了她的礼,却见金羽使人搬上一木桶来。那木桶尽管做的严丝合缝,却显然和这雕栏画栋的大殿格格不入。江承光笑问道:“羽儿,你送朕的是什么?”竟一点也不恼,反而新奇至极。 金羽边示意宫人掀开木盖,边朗声道:“启禀圣上,嫔妾献给圣上的乃是‘一统江山’!” 江承光先是一愣,看清木桶里的物件后旋即拊掌大笑道:“好!好一个一统江山!” 又笑着让小太监给妃嫔们一一展示金羽的贺礼,原来那桶中满满都是生姜,竟是个“一桶姜山”!妃嫔中有聪明灵巧之人先行反应过来,失笑之余不禁感慨金羽的好心思。现下北戎蠢蠢欲动,几番试探伤了不少大夏百姓,而前陈的势力仍零散分布在各地,暗流涌动之下威胁着统治。金羽这“一统江山”,可谓是正送在了江承光的心上! 江承光喜极,正欲说晋位之事,忽忆起“金羽”一入宫便是婉媛之位,实在过高不宜再封,只得作罢。又赏下无数珠宝首饰。 —————— 越荷欲要送出的,乃是一只玉雕寿桃。玉是难得的美玉,莹润无暇浑然天成,由尖尖头的粉色到下头的洁白,再到最底下的翠绿,竟是连在一块儿的天然美玉。越荷手中握着那把鹰首匕首,仔仔细细雕刻了两个月,才磨出寿桃表面的光泽来。 不能说其中不含情意,只是执着匕首长达两月,磨都磨出一片用心来。尽管后来出了金素的事,冷了大半的心,可这寿桃仍是刻了下去,于是终竟成了。偶尔越荷停下手中的刀活儿,静静凝望一会儿那玉雕。究竟值不值得呢? 雕了便送出去罢。 只是纵然小太监唱名时特意说了是理修仪手刻,江承光不过惊奇一声,接过去细细摩挲又夸奖几句。看着其余妃嫔因为这份稍显关注的对待而嫉妒不已,越荷忽觉一阵悲凉。她见过广阔辽远的天地,甚至也曾在其中驱驰过,缘何要在这里争夺可笑的宠爱?是,她对江承光的确有余情未了,然而这情即便舍了也不至于伤魂夺魄,她缘何要回来? 苏合真的病容与她假惺惺的关怀,枉死的孩儿,以及江承光一直不肯放心的李家……越荷慢慢闭上眼睛,这些何尝又不是她自己为自己套上的枷锁呢? 正凝神间,忽而章贵嫔起身敬酒,笑容满面道:“今日乃是圣上的万岁节,自当普天同庆。只是寻常吃酒终归无趣,臣妾命乐坊排演了一出《羽仙》,不知圣上可愿一观?” 江承光闻羽仙二字,不由微怔,叹道:“可。” 于是微言命人去传话,不多时,自有数位舞女上前来。便命开始。 十数位舞女于殿中各成姿态,殿内渐渐沉寂。不过片刻,丝竹之声渐起,静立的舞女们逐渐鲜活起来了。她们踏着乐声于殿中轻盈而旋,如同仙子罗袜生尘。舞女们身着鹅黄色羽衣,手持白羽扇,翩翩而舞,曼曼而歌。身姿绰约,面若桃花,“流津染面散芳菲”,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这舞曲不似寻常的轻歌曼舞柔媚蛊惑,也不似《兰陵王》一般激荡铿锵,反而颇具皇家的华贵雍容气度,听来令人只觉如在天上,云雾缭绕。那舞女们轻挥羽扇,行走之间却飘逸如仙,透出一种从容而华美的气度来。她们时而微斜着缓缓回身,白羽扇掩住玉样的面容,时而羽扇轻拂,如仙鸟雪片上下翻飞,时而又徐徐扬起双手羽扇,轻舞慢转,极是舒展。 羽扇轻掩间,人只觉仙气缭绕,不由心醉神迷。忽而舞女纷纷聚拢,白羽扇微微抖动,身姿亦是轻轻摇摆,以羽衣羽扇纷纷环成一圈,众人莫得见内,只心中隐有期盼。仙乐之声愈发轻缓,只余筝声一拂一拂,渐趋于无,最后落出一个空灵的泛音。便在泛音奏出之时,众舞女们忽纷纷而散,依次从圈内散出。众人只见正中一女子缓缓起身,扬扇折腰。仙羽自空中纷纷洒落,女子仙姿佚貌,面如霞明玉映,眸若星辰明朗,眉心一点朱砂,如仙女临凡。 只见她冠步摇冠,佩珠睽洛,著白色羽服,珠围翠绕,蝉纱薄饰,明艳高华不可方物。眉目泠然的女子有一对极美的妙目,她手持羽扇,翩然起舞。鹅黄色羽扇轻轻抖开,众舞女簇拥在女子身边羽衣扬起,女子就如同身在云端。望之则不敢亵渎。纯白、鹅黄两色开合遮掩间,时而露出女子明丽清冷的容颜。 顾盼! 乐声此刻终于转急,众舞女踮足而旋,霎时间宛如异花铺开,隐隐有芳香扑鼻。她们的舞姿行云流水,从容而优美。顾盼独反向而旋,微微上翘的杏核眼漾开水样的潋滟。她的舞姿柔而不媚,纵使身处众舞女之中,也不由令人赞一句“倾城独立世所希”。顾盼面上逐渐弥漫开笑意,轻旋而舞。一对会说话的眸子在与皇帝相接时愈发明亮。仙羽散落,舞女们依次旋着,慢慢将身躯铺在地上。乐声渐消,云雾散去,顾盼犹如飞天,单足而立,羽衣飞扬。羽扇掩映住她半边丽容,只露出半个浅浅笑靥。 “好!” 江承光拊掌喝彩道: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好一个顾芳容!” 第42章 莲步姗姗 一舞《羽仙》,久病无宠的顾盼顿时一飞冲天,晋封婉仪,而灼华阁也成为宫中炙手可热之地。 新晋的顾婉仪生着一副明媚的容颜,偏偏对着旁人有些爱理不理的冷淡,颇得江承光宠爱。她侍寝虽晚,可和太后的关系摆在那里,自然不容小觑。因此宫中一时间竟有几分顾盼与金羽互别风头的意思。 这一日江承光在灼华阁歇午醒转,见顾盼坐在一边翻书,不由笑道:“‘几卷好书消永夏',盼盼好是自在。” 顾盼的杏眼轻轻一挑,淡淡地也流露出几分纯然妩媚的风情,她道:“‘几卷好书消永夏’?倒是佳句,只是嫔妾学识浅薄,未曾听过。” 江承光的脸上就略带上了几分笑意:“朕也是头回听羽儿说的,金婉媛才学过人,妙句频出,实在当彰。” 顾盼“哦”了一声,低下头默默无言。 她明明容色姝丽明媚,偏偏神色略含冷意,并且连掩饰也敷衍。江承光不由便想起金羽,金羽待他也是有些冷淡疏离,可偏偏性子活泼大方,一开心起来便把什么都忘了。她有时与他亲昵牵手,也只是开怀笑着,并不羞涩,当真“思无邪而心无碍”。金羽身上自然是有许多新奇之处的,江承光右手正好按在瓷枕的中凹处,便笑了。 “金婉媛才学过人不假,性子也忒古怪。稍微有些底蕴的人家,用的都是瓷枕,再不济也是木枕。每日里下去活血按穴也是好的。偏偏婉媛嚷嚷着咯的脖颈生疼,非叫人做了个什么羽毛枕来,还让朕也一起用。朕枕着只觉怪样,和她说瓷枕的种种好处,她却说‘种种好处还不是落在我身上?比起那些好处,我宁愿要夜夜安眠。人生在世,既然明日之日不可知,不若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要委屈自己?’。朕倒是说不过她。” 顾盼淡淡一笑:“婉媛的确独特。”忽而就想起先头那位金婉媛,她曾远远见过几面的,那亦是个极为端雅沉静之人。镇国公府的家教,却出来性格迥异的两姐妹,失忆当真会让人有如此大的变化?她道:“上回我见到金婉媛,她行走间百褶裙摇动的厉害。只是她浑然不觉,仿佛不知要注意这个似的。” —————— “凡大家闺秀,自幼修习德容言功,行止进退俱是有礼有节。”红绡道,“古人所言,观其行则知其人,其中确有莫大道理。” “还请姑姑教我。”韫玉诚恳道,一旁的枸杞早已捧了茶盏去给红绡。 红绡道:“便以百褶裙为例。世家女子行走时大多莲步姗姗,百褶裙微微而摇,裙上的铃也无半点杂音。”她瞥见冯韫玉神色,不由好笑,“冯嫔也莫要妄自菲薄,只要肯用功,总能学会的。昭仪娘娘既然开了口,奴婢自然尽心。” 尽管霍妩滑胎后沉寂了许多日子,可她依旧是后宫中无人能小视的霍昭仪。红绡身为她的贴身宫女,说起宫中其它人,也就颇有些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态度。她道: “宫中的妃嫔冯嫔想必都是认得全的。要说仪态最好呢,自然是苏贵妃、慧贵嫔与章贵嫔,慧贵嫔不必说了,她养在太后膝下,自幼就是事事求全的性子。如今虽然病得厉害,偶尔见人亦是仪容端整。苏贵妃与章贵嫔都是文官世家的女儿,也是自小就教养着的。新入宫的这一批宫嫔中,也就宁嫔的仪容最好。” “如今的金婉媛,竟是半分仪态也无。”红绡的口气中透出轻蔑来,“说起来,金婉媛和顾婉仪都是和人们有些格格不入的。可顾婉仪虽冷淡,礼数倒不错。金婉媛那样,也就圣上看着一时新鲜罢了。薛修媛性子冷清是天生的,可她心地好的很,内里不说如何热,但能帮总是愿意帮一把。她的礼数也是好的,因为心确实到了。” “修媛姐姐的确照顾我良多。”韫玉轻声道。 红绡笑道:“冯嫔也搬到金华阁有些日子了,说起来——要说礼数,冯嫔以为理修仪如何?她和你同批入宫,如今又同住仙都宫,冯主子有何看法?” 韫玉迟疑道:“越姐姐的礼数么,应当是极为严谨的。如章贵嫔、宁嫔等似是将礼数融入了骨子里,一举一动做来都舒展有韵。而越姐姐……不知为何,总有几分军中‘令行禁止’的意思。说是大气,又似乎与昭仪娘娘的不同……” 红绡一愣,忽而觉得韫玉口中那理修仪的礼数举止贴切无比,深里想去,倒有几分贤德贵妃的影子。忍不住一哂,道:“冯嫔说得极好。”又道,“冯嫔可歇的差不多了么?我们再练几遍。” —————— “慧贵嫔的身子如何了?” 越荷浅浅啜了一口仙居碧绿,问道。 楚怀兰拈着一枚蜜饯青梅,只是不往口里送,忧心忡忡道:“姐姐去年冬日有些遭了寒,如今也只用些清淡的流食。”她叹道,“衣裳也宽了,人也憔悴了。医女说姐姐性子聪慧剔透,然而不免太过劳心,只怕是……”她仿佛有些不忍启齿,“就在今年了。” 越荷默然。纵然慧贵嫔去世后自己的晋封会更快些,可心底到底免不了唏嘘。傅卿玉确然是心重的,她的身份致使她处处谨慎小心,又顺从上意,唯恐江承光失去对前陈遗民的耐心。卿月当初改名……恐怕也是早就明白自己名字中的“月”太招祸。又一心要做出恭顺的低姿态吧。如今越荷易地而处,倒没有了当初的愤懑。都是无奈人罢了。 楚怀兰勉力一笑: “越姐姐,宫中的确阴气太重了,我自个儿都觉得浑身不得劲似的。” 越荷止道:“乱说!照你这样讲,那军中岂不是阳气过重。阳气重则心燥,心燥又如何按令作战?” “入宫以来便没怎么见过苏贵妃,只一回远远瞧见,觉得她当真面白如纸,仿佛吹一口气便要化了飞走了。”楚怀兰闷闷道,“越姐姐,你晓得我没有旁的意思,可是那时候我觉得姐姐比苏贵妃看着情况好多了。同样养着病,如今姐姐却……” “阿椒!”越荷忙道,一面用眼神示意桑葚、小茶都退出去,“怎的如此糊涂?圣上对我们……”她声音渐次轻下来,“圣上对我们自然是好的。下次不要说这种话了,只怕会招祸。” 楚怀兰答应一声,又想起另一桩事,忙道:“对了,越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入宫时的事么?就是我,我说了顾盼——”她不由有些郝然,“你说她是不是记恨了我?前次去李贵妃处请安的路上,我遇见她行礼,她也没搭理。越姐姐,你帮我拿个主意,我可要去和她赔礼道歉?” 越荷斟酌了言辞,方缓缓道:“从前她卧病的时候你去看她,她待你如何你也说过。若有嫌隙,何必今日才发作,毕竟她是太后的侄女,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轻易被废黜。我看她仿佛有些——有些不愿意入宫似的。” 楚怀兰一怔:“此话怎讲?” 越荷道:“她手臂上的伤口,以及你说的,那夜她差点划到脸。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了。”虽然那日自己是偶然在外头瞥见,然而时隔恁久再说出来,恐怕遭嫌,“你大概还记得金羽的话罢,虽则太过自私,却到底是从心而发的。‘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或许这也是顾盼的意思。” 楚怀兰惊道:“你是说她也是不愿入宫的?可她为什么……” 越荷道:“我也只是猜猜罢了。顾盼似是比金羽多许多牵念,然而究竟不愿。”于是左右为难,好容易鼓起勇气割脸,偏偏被楚怀兰撞破。越荷心知顾盼如今心中未必快活,可这还不是最遭的。若有一日顾盼落到什么不好的境遇,只怕会更恨楚怀兰——人都是愿意怪罪别人而非自己的。越荷不由一叹,“阿椒,从前你未必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 楚怀兰叹道:“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罢了,谁晓得她自己九曲心思!况且也是……宫中实在无他事可做,计较又多,不免就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想。” 越荷刚要劝慰,忽闻小茶的声音脆生生在外头响起:“主子,楚贵人,章贵嫔使人送了东西来。” 越荷扬声道:“快请。”一面歉意冲楚怀兰笑笑。略整仪容,转头见到的却不是洛微言的甘草,而是…… “瑞香?” ——徐藏香的妹妹,自己曾经的宫女徐瑞香。 越荷的声音很轻,轻到她自己几乎都没法儿听见。却见那宫女矮身福下: “理修仪安,楚贵人安。奴婢白术。” 白术这个名字,属于洛微言的另一个贴身宫女。越荷忽而浑身冰凉。 第43章 贵嫔野望 “起来罢。” 越荷语气温和,藏在袖口下的双手却暗暗攥紧。她道: “白术是么?我记得章贵嫔身边的两位大宫女便是你和甘草,只是入宫以来还是头一回瞧见你。姑娘是很少出来走动么?” 白术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 “是。奴婢身子不好,素日里贵嫔娘娘不叫奴婢出来吹风。”又道,“今次甘草被霍昭仪叫去问账,这莲雾又实在不易保存,奴婢便走了这一趟。琉球进贡来的好莲雾,娘娘特意吩咐要泽及满宫。” 她说着,自将手中的盘子高举。那种名叫莲雾的果子有梦一般的红,艳丽地像是个梦境。 越荷听她说起洛微言的语气每每恭顺,只是不免太过恭顺,心底的谜团愈来愈大,只含笑道:“白术姑娘说话做事都这样好,除了姚黄,我这里当真没什么人能和你相比了。只不知白术姑娘服侍贵嫔娘娘多少时日了?” 白术面色微白,仿佛很不情愿提及一般。仍是道:“一年多了。” 时间对得上。 越荷略想一想,也不便深问。便命人厚厚给了赏赐,又让姚黄送她出去。待楚怀兰离去后,当夜,越荷独留了姚黄一人在内室中。面色平静无波道: “姚黄,你知我素日倚重你。只是有一事我很不明白。” 姚黄今日也稍稍有些心神不宁,她屈膝道:“奴婢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越荷细细斟酌了会儿,手里执着茶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叶,才道: “你仿佛与那位白术姑娘是旧人。” 姚黄面色一变,道:“是。”她叹了口气道,“都是昔日一同服侍贤德贵妃的——主子若不问,我原没打算讲这个。奴婢虽念着贤德贵妃的情,也没得拿昔日的事来求主子。” 越荷道:“你说罢,我听着就是。”昔年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串珠成网,她不由遍体生寒。 姚黄面含悲色:“昔日白术名叫瑞香,乃是贤德贵妃身边一位颇受信任的宫女。地位虽比不上我与魏紫,但贵妃对她一向颇多包容倚重。她司掌贵妃宫中的器具。景宣六年,贵妃娘娘去世后,我们这些旧日宫人都离散开去。除了我和魏紫被苏贵妃要去,剩下的大都被重新安排去了低等妃嫔处,唯独瑞香被章贵嫔——当时还是洛婕妤要了过去。开始是做普通宫女,不过一月便立下大功成为了贴身宫女。奴婢看得分明,她们做戏给人看罢了。” 她说着说着,不由冷笑,“怎么说也是昔日贤德贵妃倚重的宫女,章贵嫔七窍玲珑心的人,怎么可能就愿意让她当自己的大宫女?而且一开始她们也颇掩耳盗铃,只知道一个名叫白术的给提拔了做大宫女,那白术甚少离开永信宫,若非今儿她来了,我还不晓得白术便是瑞香。错不了的,昔日奴婢管辖玉堂殿的众位宫女,还能认不出她么?再看她那副故意疏离的神气,什么都晓得了。” 她话到这边便止住了,越荷感念她的心意,但仍是问道: “你是说——瑞香能得章贵嫔看重,或许之前便是她的人?” 姚黄不愿意让根基尚浅的“越荷”牵扯进“李月河”的旧事中,可对于越荷来说,那是她亲身的切肤之痛,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姚黄果然叹息道:“奴婢不过猜猜罢了。谁也不晓得,瑞香是否是章贵嫔的钉子。只是奴婢越细想越可怕,章贵嫔素日温文圆融,甚得人心。贵妃去了不过一年多,她便越过旁人攥紧了宫中大权,偏偏还叫人交口称赞。她如此积极,若是存了那样的心思……”她面色阴沉不定,“对贵妃出手也是可能的。” 越荷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而姚黄微微回过神来,却歉意道: “不论如何,主子现在未必在她眼里。奴婢清楚这宫中的规矩,主子不必牵扯进这些旧事的。况且说,”她凝神片刻,“若章贵嫔果有此心,不至于心慈手软到让贵妃昔日宫女去做她大宫女,留下隐患。恐怕直接便灭口了。如此一想,一切,也未可知。” 越荷自然清楚姚黄最后那话不过是宽慰她,况且当初徐瑞香的事,因着徐藏香坚持,也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她道:“我晓得了,姚黄。你先下去罢。” 姚黄深深福身,无言退下。 手中握着的那盏茶早就冰冷了,越荷抖着手往口里送,刺得心头寒凉。她却感觉不到似的,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傻子。当初——当初江承光虽厌弃了她,可宫中想要她性命的,何止苏合真一人? 白术若是只有自己一人,恐怕早就被洛微言灭口了。越荷的指甲折断在地上,她冷笑起来。只因为当初洛微言的计划涉及了两个人,而另一个是她无论如何不会去灭口的。单单灭了白术的口,只会令那人生惧反水,这一点,却是姚黄绝不会知道的了。 还魂以来的许多疑点连在一起,越荷微微闭上眼睛。 还是在前世的时候,尚工局的司制徐藏香悄悄来到了她宫中,求着她屏退了众人。一向严厉寡言的徐藏香跪下便哭诉,原来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在越荷宫中。 徐藏香言道,她父亲原本带着一大家小姐私奔,大家小姐到了父亲家后才知他早已娶妻,并且都有了个五岁的女儿——便是徐藏香。那小姐恼怒不已,又发现身怀有孕,在胎气稳固后不久便偷溜着跑了。后来那小姐回到了自己家里,被人送到庄子上疗养,对自己如何私奔有孕之事闭口不言,因此也无人找上门来。不久那小姐便产下一女,并取名为徐瑞香。藏香十二岁之时,父亲忽满面愁容的进来,告诉了她这许多事,又告诉她那一家人因罪抄家,她妹妹瑞香被没入宫廷为奴。因家里早就打算送藏香入宫小选,父亲此来是恳切委托她找到妹妹稍稍照顾一二。 藏香入宫不久便惊闻父母去世,一时觉得自己无亲无故一般。后来机缘巧合,听闻贵妃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名叫瑞香,又偷偷找机会见面试探,只觉血缘亲情果是天生的。藏香在瑞香颈上见到了父亲的一样旧物,于是再无怀疑。她偷偷来见李贵妃,便是请求贵妃好生照顾她妹妹,而自己愿意为贵妃效力。 当时李月河已经是宫中最为尊贵的贵妃,愿意来投效的人多得是。只不过她见徐家姐妹情深很是感慨罢了。藏香顾忌父亲的名声,不敢明着认妹妹,只能私下见面。她央求贵妃若有事药派人去尚宫局,一定要优先选瑞香去,自己愿意为贵妃做事。那时李月河既无害人心思,尚工局要做也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她命人细细查探了当年旧事,果如徐藏香所说,因此素日也眷顾着她们姐妹。而徐藏香后来也仔细排查送到她这边的器物,竟为她帮上不少忙。 这样算来的话……越荷蓦然一笑,徐氏姐妹应当都是洛微言的人了。又或许两人本就不是姐妹,无非做一场戏骗她就是了。姐妹两人把持着从尚工局到重华宫的一应器物,若要做手脚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自己当初竟然就这样被蒙骗…… 若非有还魂这一桩机缘,今日又偶然见了白术。越荷怎会料到温文圆融的洛微言有恁大的野心?又怎会料到当初她的身故竟有这么多人暗中出手? 此事还需仔细查验。 若一切猜测果为真实,她李月河,必然不让洛微言如愿。 至于苏合真……越荷微微一滞,无声无息叹道,至于苏合真,她位分高又得江承光爱重,况且久病不起难以捉到把柄,且待日后再看罢。 第44章 钟女有孕 窗外是一片寂然无声,钟薇双手安详地放在小腹上,唇角含着淡淡笑意。佩兰、泽兰亦是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佩兰率先问道: “主子,已经两个月了,我们何时让圣上知晓?” 钟薇面上含着温柔的笑意,目光却清醒明锐。她轻声道:“不急,再等一等。” 泽兰忧心道:“若是再等……”她脸一红,“若是再等,万一圣上又招幸……主子呢?” 佩兰啐她一口,钟薇也忍不住淡淡笑了,她道: “莫要心急,我不是要等多少日子,而是要等一个时机。” 见佩兰若有所悟,泽兰一脸茫然,钟薇含笑解释道: “你们算算看宫中的位分。” 见两人都开始思索,钟薇微微笑道: “现下我是正六品的宁嫔,按例,除非特别受宠,怀孕晋封一级,生女晋封一级,生子晋封两级。假如现在让圣上知晓我怀了身孕,必然是晋封为从五品的修容。而从晋封到生产,还有七个多月。” “眼下正五品与从四品之位,都只空缺一级。七个多月里,只要有人晋封占住位置,那我即便本事再大也难越级晋封。目下也不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她抚摸着自己还不见隆起的小腹,“七个多月,足够发生很多事了。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举得男上,不若先行筹谋好一切。毕竟,我乃右相之女,不出意外的话,圣上不会一直把我按在地位。而我要做的,就是给他晋封的理由。” 泽兰仍是有些不明白,佩兰却已经开口道: “那么主子的意思是,圣上颇为宠爱理修仪,所以主子这一次一定要越级晋封?” “这、这干理修仪什么事?”泽兰不由问道。 钟薇看她这样懵懂,也是暗暗叹了口气。罢了,忠心便好。复又说道: “圣上很是宠爱理修仪,加上慧贵嫔的身子不好。因此,在我怀孕的七个月里,理修仪极有可能晋封至正五品之位。这样的话,正五品之位一满,我若生女便不得晋封。若她能晋封至从四品之位,我若产子便只得晋封一级。” 泽兰恍然大悟:“所以我们要让理修仪不能晋封?” “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钟薇笑着叹气,“你呀,好好和佩兰学学。圣上已经择定了她,又有前陈的身份在,理修仪的晋封是阻止不了的。难道你能叫圣上一夕之间转而‘倾心’楚贵人?所以,”她的神情冷肃起来,“我要上去,必须有人下来。” 她润莹的红唇微微开合,吐出三个字: “汪、芳、媛。” —————— 越荷是在用哺食时得到消息的。 那时姚黄正悉心为她从砂锅煨鹿筋中择出一碗好的来,而桑葚方夹了桃仁山鸡丁到她碗里。然后小茶行色匆匆地进来说出了她听到的一切: “奴婢刚才听说,宁嫔不知道怎么冲撞了汪芳媛,汪芳媛大怒让她罚跪。宁嫔跪了一个时辰就昏了过去,太医说……太医说宁嫔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越荷不由一怔,便听小茶又急又怕往下说道: “圣上大怒,说汪芳媛又是无理取闹……现下圣上已经下旨,晋宁嫔为钟芳媛,贬汪芳媛为汪嫔。” 她喘着气儿,显然话已经说完了。 刹那间罚人者与被罚者调换位置,也够讽刺的。宫中荣辱向来如此。越荷不过失神片刻,便命人取了桌上的慧仁米粥与肉末烧饼赏给小茶,让她下去吃。小茶自是满脸感激地退下。 越荷一下一下搅和着碧梗粥,却不往嘴里送。桑葚见粥要凉了想要提醒,还是姚黄看出越荷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悄悄扯住了桑葚的衣角。 越荷沉吟片刻,钟薇有孕不过是叫宫里头的水更混了,她自己曾经有过失子之痛,也不愿去加害于她,她踌躇的却是另一桩事。洛微言使人往她宫里安钉子是真的,是否当真出手害了她,越荷虽直觉有七八分,却不愿妄下定论。然而如何试探,又以何名目去做,如今自己的身份却是颇多掣肘。 然而宫女与她忧心的却非同一件事。 “主子。”待越荷哺食后在庭院中消磨时光,桑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就不心急吗?这一批次入宫的,除了先头那位……除了金婉媛,也就数您最得宠,接驾最多。现下钟芳媛怀上了,您……” “桑葚!”姚黄轻斥一声,又道,“不急,主子的福气在后头。” 理修仪虽是一贯有成算的样子,姚黄却仍担心她会被桑葚的话挑动了心思。毕竟无论是强行受孕还是出手对付钟薇,对现下的越荷来说都是不智的。 越荷看她两人这幅样子,自然明白自己的两个大宫女分别在想些什么,不由莞尔:“你们放心。” “孩子……”她声音渐轻,如同呓语,“孩子会有的。” 月色轻柔地洒在光洁如玉的面容上,越荷回过神来,才见两人担心不已,姚黄尤其心有戚戚。叹了口气道: “好了,我真的没事。”只不过是想起自己先头那个夭折的孩儿罢了,“陪我去内库瞧瞧,送什么贺礼给钟芳媛才合适罢。” —————— “越妹妹。” 钟薇起身,越荷忙是道:“莫起来,你好生养着。今日来的人多,芳媛想必累着了。” 钟薇含笑摇头,双手轻柔地搁在小腹上,语气温柔:“哪里的事,躺了一日我也正烦着。不过今日来的人是多。” 越荷一笑,命人将两匹散花绫捧上前来,道: “芳媛姐姐不是不知道我的家世,也拿不出多么珍贵的东西。这两匹散花绫,是前朝宫里的织娘所制。我统共就带了这么多上京来。散花绫光滑柔软,质地轻薄,给小孩儿做衣裳最好不过。” 钟薇忙道:“这样珍贵,如何使得?《西京杂记》言:‘霍光妻遗淳于衍蒲桃锦二十四匹,散花绫二十五匹。绫出钜鹿陈宝光家……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值万钱。’我怎好收这样贵重的物品?” 越荷笑道:“姐姐也知道那是陈宝光家妻儿的绝世织物,我这两匹哪里比得上。”一面又道,“姐姐不肯收下,莫不是嫌弃?” 钟薇无法,只得命人接了,一面又叹道:“何苦为这小孩子费那样的心思!” 越荷神情亦是温和缅怀的:“孩子小,总该好好照顾着。” 毕竟是自己的孩儿,见旁人送出这样的礼物给孩儿,当然欣喜。钟薇道:“叫妹妹破费了。” 越荷含笑摇头:“我自个儿留着也没什么用场,不若借花献佛。”一则她也是真心看到孩子高兴,二则越家的确没让她带多少东西上京,拿皇帝赐下的物件再去送人未免不好,挑来挑去也只选中了这一样。又道:“到底是贴身的东西,姐姐不妨让太医查验一番。毕竟孩子还小,我只道散花绫轻薄柔软,也不知它用料是否合宜。” 钟薇这一次的笑容便带了点儿真心:“多谢妹妹提醒。” 这样做是避嫌也是示好,尽管钟薇自己绝不会不去排查,可宫中的暗箭防不胜防,旁人肯主动避嫌自然是好的。 “汪芳——汪嫔禁足了许久,没想到才出来又那样张狂。”越荷道,想起之前自己与楚怀兰被她罚跪的事,当时还是洛微言来救。不由心绪复杂。说来除了那一次,就连重阳宴自己也是承的她的情,“姐姐可有什么不适吗?” 钟薇笑着摇头:“哪儿就这么娇贵?睡了一觉我便好些了。说来我还该谢她,若不然,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有孕了呢。”这是要把“不知怀孕”坐实。 越荷垂目一笑:“只是汪嫔恐怕不乐意呢。” 又说了一会子话,越荷便向她告辞。 回去的路上,桑葚终究忍不住问道: “主子何必如此?那散花绫乃是前陈穷奢极欲搜寻了天下最好的丝线,征集了最最手巧的织娘制成的。主子怎么不留着呢?” 越荷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她自己的孩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正说着,一路已经走到了御花园,便见小茶匆忙跑过来道:“主子?圣上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越荷稍感意外:“圣上下了朝不是应该去看望钟芳媛吗?”一面又暗道麻烦,可毕竟不能让江承光久等,越荷只得稍稍加快了步子,随着小茶而去。 —————— 刚入牡丹阁,便见江承光负手而立,在牡丹花圃前不晓得在想什么事。越荷福身请安,他才仿佛回过神来,大步过来就将越荷拥在怀里。 “圣上?” 越荷惊疑不定,又不好推开他,只得劝慰道:“圣上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 江承光不语,只唤道:“阿越。” “圣上?” “……没事。”他终究叹了口气道,“朕没事。” 他的确没事。 他只不过是……恰好听见金羽的宫人劝她早早为自己打算,然后那位其实入宫不久的金婉媛叹了一声: “牡丹花好空入目,枣花虽小结实成。” 他保下了玉河的胎,想要还给李家一个孩子。可是他到底还没能原谅自己。玉河与月河,终究是不同的。他对月河愧疚,从来不会碍着他宠幸别的女人。但他也不愿将月河的感情倾注给别的女人,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苦涩。他的可笑,卑鄙,嫉妒,痴狂,以及自以为果决的狠辣。那些隐秘而龌龊的,不应该属于一个帝王的心思。 “阿越。”他道,“慧贵嫔身子愈发不好了,你也不必再提避嫌的话。素日多去看看她便好。”他沉吟片刻又道,“朕已经允了她弟弟傅北入宫探望。” 看着越荷答应了好,江承光心底那块常年不愿触及的地方忽然就明朗许多。纵然往事已无法挽回,可他究竟不愿长久地被自己的阴暗折磨下去。他道: “朕会命人收拾长乐宫的云光阁,你暂住几月,好好照顾慧贵嫔。”又道,“来日朕晋封你做芳容。” 这要求没头没脑,很有几分古怪之意。听起来倒是让她去云光阁暂住的意思居多,晋封还只是个幌子。越荷推辞不过,只能应下。任心中百般念头,也不过化为一声叹息般的“好”。 第45章 越荷试探 搬去别宫暂住之事宫中未有先例,不过越荷与傅卿玉之间千丝万缕的牵连,纵然口上不说,众人心中也是明白,因此并无异议。 江承光本有意晋封越荷为正五品芳容,然而钟薇刚刚因孕晋封,再要让越荷和她平级的话,未免让人觉得皇家不重视右相女儿那胎,因此暂无晋封。只是云光阁一应事物,俱按照正五品的规格来置办。 原本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底下人却不敢不放在心上。因此云光阁的布置处处精心,到最后甚至连尚宫局的司正徐藏香都走了一趟。这时候只是叫大宫女陪着未免不尊重,又兼心中存着事,故越荷亲自至云光阁看陈设布置。 “一时找出恁多陈设也是为难,”越荷赞道,又转向徐藏香,“这番差事来得急,听闻徐司正原先是尚工局出身,想来这博古架上的陈设也费了司正不少心意。” 越级置办摆设又不张扬,同时还得让皇帝满意,的确是个为难人的事。徐藏香淡淡一笑,仍是落后半步,不骄不躁的样子:“奴婢的本分罢了。修仪主子喜欢便好。” 越荷见她这般油盐不进,心中到底是存着疑虑的,觑了一眼外头便含笑道:“徐司正也莫要推辞,别的也就罢了。唯独那一件梅子青釉瓷,莹润青翠乃是难得的上品。我恰好听人略说过几句来历,非是徐司正,旁人也想不到那上头。” 徐藏香微一出神,忽而桑葚匆匆忙忙跑进来,口里早嚷了起来:“主子,主子,那瑞香病得厉害呢!怎么都没个人去照看?” 越荷不过扫一眼徐藏香面色,便沉下脸喝到:“桑葚!轻狂成什么样儿,这里的掌事宫女哪一位不比你年长?你要再这样莽莽撞撞,莫怪我不容情。” 桑葚慌忙跪下:“奴婢不敢,主子恕罪。”大气都不敢喘。 姚黄无声无息叹了口气,轻声劝道:“主子不妨听她说个明白。”接着又仿佛为缓和气氛一般,开口打趣儿道:“说来先头宫中也有个名叫瑞香的宫女,桑葚这般匆忙,我一时竟想叉了意思。想来桑葚指的是庭前的‘千里香’罢?” 越荷暗赞一声姚黄机敏,向徐藏香道一声“叫司正看笑话了”,便淡淡道:“你且说罢。” 桑葚此刻便有些支支吾吾:“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奴婢当她们薄待了主子……”她此刻慌张之余又带些委屈,“奴婢以前听人说,千里香乃是花中祥瑞,所以又叫瑞香。那现在瑞香蔫掉了一朵,又是什么意思呢?” 越荷气笑了:“不过是朵蔫掉的花儿,掐掉不就是了?劳动你跑这一趟,我心里头该不安了。”又放缓了语气,“本就还没布置妥当,不到入住的时候呢。你这样急匆匆的,我素日的话都忘了么?” 桑葚讷讷道:“奴婢也只是忧心,毕竟这祥瑞是有福的,蔫掉了当然就不好了——奴婢已经把那花掐下来了。”她说着伸出手,许是刚才一时焦急,瑞香花的汁液都绞出来了,自然也看不出是否蔫坏。桑葚面上一红:“奴婢知错了,还请主子绕过奴婢这一回。” 越荷肃声道:“你虽是我的贴身宫女,但也不能错了规矩。罚你四个月的份例,你可心服?” 桑葚唯唯应是。 越荷见这般情状,也只得苦笑一声,向徐藏香道:“我管教不善,还请司正多多包涵。”庭前瑞香之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该是侍弄宫人的职责,若非要扯上祥瑞之名,亦与尚宫局脱不了关系。徐藏香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她谨慎道:“无妨,修仪主子太过客气了。奴婢会命宫人再次仔细排查,务必让主子入住时一切妥当。” 越荷道:“劳烦你了。”一面又让姚黄递吃茶钱,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心中俱是各有思量。徐藏香略推辞一番也就收下,继续分说起云光阁的布局。 —————— 姚黄自小茶那里接过了托盘,亲自捧着入内。 内室中如今只越荷一人,正凝神想着什么。见她进来,也不过点头示意她将托盘放下。虽说大夏人习惯用朝食与哺食两顿,可宫中的贵人主子们在两顿之间也时常叫些点心来。 姚黄一面将吃食摆在桌上,一面轻言细语道:“小厨房才做了送来的。这红豆膳粥熬得极是甜软香糯,对调养身子也是好的。燕窝金糕卷自不必说,滋阴养生有奇效。主子该好好用些才是。”她稍一犹豫,摆完吃食后并不退去。 越荷见她这般便想起之前的事,果然姚黄轻轻一叹道: “恕奴婢大胆,可主子何故要让桑葚去试探徐司正。” 越荷不语,这些她的确难以和姚黄解释。同时她也暗暗心惊,毕竟姚黄不知藏香与瑞香的关系,能做出揣测也是极为难得的。只听姚黄说道:“主子若要听,奴婢不是不愿说。只是主子不必过于执着旧事。”她略顿一顿,似乎不晓得怎么往下说,“从前徐司正与瑞香姑娘,都是贤德贵妃身边的得力人儿,贵妃去世后,也就她们两个依旧体面着。想来她们也是另有门路的,可是无论如何,这都不应当是主子现下去管的事。” “徐司正是得了何处的缘法暂且不论,只是白术现下是章贵嫔的宫女,主子一介修仪,与章贵嫔为难并无好处。主子并非是那不知事的轻狂人儿,为何一定要追寻旧事?” 贤德贵妃已经去了,纵是再愤懑再委屈,姚黄也将一切埋在心底。此刻她并不想将无关的理修仪拖进来,毕竟她也只不过怀疑白术是章贵嫔当年的钉子,并无实证…… “姚黄。”越荷幽幽叹道,“我知你是为我好,再追查下去也不过是白白得罪人。可假如她果真是那样的人,我们不得不提防。”这世上毕竟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不说以攻代守,至少也得有所准备,虽然此刻的她应该还不在洛微言眼里。“她若果真有那番图谋,必然会挑唆贵妃与昭仪相斗,届时胜负难料。我终究是要回到仙都宫的,谁知会不会沦为棋子?” 姚黄一愣,眼眶微微湿润:“是奴婢想叉了。”她略带哽咽,“主子在宫中,过这样的日子,奴婢看了着实难过。”昔日贵妃何尝不是如此。 越荷悄然一叹。 之前桑葚慌里慌张嚷出“那瑞香病得厉害”时,越荷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徐藏香的神情。假如当真是姐妹情深,关心则乱之下怎么也要流露出几分动静来。徐藏香初始只是疑惑,继而诧异惊疑,旋即又恢复如常,并无真正的担忧关怀之色。这样,她当初对自己说的,大概都是假话了。 那样大一个谎,居心不良可想而知。当日的徐藏香与那白术不过是合谋来蒙骗她罢了,越荷的指甲无意识叩着桌角。如果只为安插一个钉子,做不到这等地步,除非幕后之人还想利用这钉子多做些什么……她骤然攥紧了手。 无论这两人是否浑水摸鱼做了什么,洛微言对当初的李贵妃都绝对没存什么好心。 越荷道:“我不晓得她的用心,可我也不愿莫名其妙就枉死在宫中。姚黄,你知道我这一层身份或有人看重,可于宫中妃嫔却未必放在眼里。有阿椒在,折了我不会是大事。”她语气转重,“你明白我的意思。既然当日的洛婕妤能在李贵妃身边安下钉子,今日的章贵嫔自然有理由渴望更进一步。若她真想在贵妃与昭仪之间挑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是不愿意投她的。” 姚黄犹豫片刻,轻声道:“主子打算如何?” 越荷略一沉吟,道:“贤德贵妃的旧事——虽然远了些,倒没那么容易引人注意。你细细查探着,谨慎为上。或许有一天,我为了自保也得为贵妃说几句话。” 这自然是眼下,她能想出最好的理由了。何况就算不为自己讨个公道,洛微言若一意后位,迟早有一天会对自己的妹妹玉河动手。坐以待毙,绝非越荷的意愿,她断然道:“就这样办,还是记住以隐蔽为上,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虽则当年的事想来就被抹去了痕迹,可既然洛微言投鼠忌器留下了白术,想来必然有些法子制约。或许她能从别的地方找到洛微言的破绽,可越荷究竟还是更想查清当年的旧事。天理如何,莫非要等到死后知晓?如今她也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为自己讨回公道。越荷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她不能辜负了第二次的生命。尽量为前一世的苦痛找回债主是一则,可若痕迹已经全无,或许她也会采用旁的手段罢。 果然是昔日慧贵嫔的话,含糊着想要逃避争斗终究是无法的。可叹不过半年的光景,她又要自己陷入争斗了。越荷看着姚黄面色的黯然,料想她是想起了自己当初的身陨,也不由叹道:“去罢。挑几件好东西赏给桑葚,她今日受委屈了。” 第46章 长公主至 上林苑向来是宫中极盛的景致,因时人重意头,故多是栽种“玉堂富贵,竹报平安”八样花木,即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花。如今正是盛夏,八景中正有几样可以赏玩,又逢真和长公主入宫,故霍昭仪带领宫中妃嫔,陪着长公主说话。 霍妩自养好身体后,便沉默无声地从洛微言处接过了宫务,一桩一件处理起来。洛微言心头如何不得而知,面上却是恭敬而不绵软的。霍妩虽品级上压了她一层,却是怀孕之后的事。之前两人平级时反而资历深些的洛微言更得信任,因此霍妩对付宫务不免就有些吃力。幸而宫人得力,辛苦些也还没出什么叉子。 宫中妃嫔的贴身侍女,也不过是从尚宫局发送来的人中挑中的,自然比不上家中的侍女贴心。而皇帝登基之前就伺候着的侧妃、侍妾,都是有家中侍女陪嫁的,这些卖身契握在主子手里的侍女也一同入宫成为心腹。诸如李月河的姚黄魏紫,苏合真的半夏,洛微言的甘草。至于越荷、楚怀兰与李玉河,则是独得了恩惠才能带着侍女入宫的。而即便颇得霍妩信任的红绡,都是尚宫局送来的人,因此宫务之权,也着实重要。 且说回真和长公主入宫一事。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姐,甚得圣上尊敬,与驸马亦是和美。前些年驸马家族犯事削爵,圣上恐伤了公主面子,故特意厚厚地加封了,找个时机又起复了驸马。但经此事后公主亦是自感惭愧,鲜少入宫。近几年心结淡了,加之太后年岁渐长,这才肯寻常入宫看看。此番公主入宫,圣上极是高兴,吩咐好生招待,故霍昭仪领了后宫一众的莺莺燕燕陪同真和公主赏花。 长长的一段路,栽种的都是玉兰树。抬眼望去,只见那玉兰花洁白芳香,如莲的花冠由遒劲的褐枝托举着向外盛。花瓣向四方舒展开来,整一处景致都是白光耀眼。 真和公主江德音身着鸦青色暗花祥云纹礼服,于玉兰的苍叶白花间很显庄重大气。她眉目与江承光有些仿佛,只是更加秀美些。公主晓得霍昭仪是头次操办正式场合,未免有不尽人意之处,故虽见了许多妃嫔,也并不嫌烦。众人伴着公主说笑一阵,公主含笑问道: “昭仪有心,实在折煞本宫了。只是本宫久不见一双侄儿侄女,能否请来一叙?” 妃嫔之中,怀有身孕的玉河未来,而大皇子与大公主的母妃亦是抱病未来。霍妩歉意一笑,道:“原是我疏忽了。”又命人去抱皇子、公主来。 汪嫔把玩着手指甲,娇滴滴笑了起来。她声音本就稍显尖利,这样笑反而有些渗人:“昭仪娘娘考虑的可真是周到啊!”她拍着巴掌笑道,“长宁公主也就罢了,毕竟有十岁了,贵妃也能放心。可大皇子才五岁,几个宫人能叫云婕妤安心么?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晓得心疼。” 霍妩冷冷瞧了她一眼,刚要发作,冯韫玉已急急道:“汪嫔这话未免太不好听了,娘娘还年轻,这些方面自然比不得您。”汪嫔新被贬黜,如今反而和她平级。冯韫玉素日避让着她,今日出口也实在是怕霍妩和她冲突。她补救道,“今日多谢汪嫔赐教。” 薛修媛蹙着眉向霍妩示意。 “好,那便找一位有资历的宫嫔去领大皇子。”霍妩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章贵嫔,你觉得呢?” 洛微言一直是恭敬地落后半步,此刻出列也不惊慌,淡淡道:“贺芳仪与云婕妤相熟,大皇子也是见惯了的。不如就让贺芳仪去领大皇子来。” 真和公主微微蹙眉,又想到什么一般舒展开来,不置一词。越荷却心中微惊,旁人或许不知道早年那一桩旧事,可在她却是清楚的。那边霍昭仪已经发了话,贺芳仪眸光闪动,福身下去。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公主随意问道:“我听说母后的侄女入了宫,是哪一位?” 顾盼目光淡淡,出列一福:“婉仪顾氏参见长公主。” 公主望着她微笑:“不必如此拘谨,说来你还可以叫我一声表姐的。”虽是玩笑话,但亲近之意并非作假。顾盼自是连称不敢,她本是明丽的容颜,今日为了迎接长公主也特意打扮过,一双杏核眼极是好看。 “长公主是先帝的女儿,又得圣上敬重,嫔妾不敢高攀。” 真和公主一笑,刚要开口,洛微言已笑着说道:“婉仪一向知礼,公主怕是听不到一声‘表姐’了,不过好在一会儿能听人叫姑母。” 这话说的有趣,众人俱是笑了。洛微言又道:“昔日先帝为诛灭逆陈,悍然弃官起兵。逆陈追杀先帝家眷,若非公主托身男儿寄养他处,圣上怕是有性命之忧。公主的恩德,姐妹们都记在心里的。” 她入府甚早,对早年间的事也比众人知道得多。这番话触动情肠,公主眼眶微湿,更有敏感的妃嫔直接拿了帕子躲到一边去。楚怀兰绞着手,一时只觉自己格格不入,不由就望向越荷。 越荷晓得这种时候自己做什么都是尴尬,不着痕迹就往后退了一步,已听穆少使笑道: “修仪姐姐,你躲什么呢?” 越荷心中一阵恼意。她现在的身份以及将来的升迁,都是与前陈息息相关的。纵然她未必从心底认同,可也必得维护这个身份,不然反而让人从心底看不起。她瞧了一眼穆少使,淡淡道:“为什么避开,大家都是晓得的。可穆少使为什么提这一句,我倒想问问了。” 不明着拿自己身份说事,却指对方居心叵测、无事生非,也算是打了个巧妙的机锋。穆少使涨红了脸,犹要争辩:“嫔妾只道修仪为越氏的事儿羞愧了,想要说和几句…… ” “哦?”越荷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继而冷笑一声,“倒不知穆少使这般情谊,倒是越荷的不是了。” 穆少使哪有说和的面子,不过是胡乱扯个借口。她一向不得宠,自然也就无所谓荣辱,反而喜欢找鸡零狗碎的茬儿。宫中没几个喜欢她的,倒也不把她当回事,现下低位妃嫔都窃窃私语着,久了到底不像话。霍妩自是不耐的: “都长本事了,没得叫长公主看笑话呢。” 妃嫔们立时鸦雀无声,真和公主一阵好笑,反而向越荷道:“你过来让我瞧瞧。” 越荷依言过去,面容端静,脚步沉稳。 若说早年东躲西藏的恐慌已经彻底忘记,那自然是谎话。可这些年毕竟是养尊处优,陈朝也已覆灭多时,真和长公主看见越荷的时候,已经没有痛恨,只有感怀了。 “你是扬威大将军的孙女?” 单从公主的问话,就很难不叫人放下戒备的态度。扬威大将军乃是前朝皇帝加给的尊号,而先帝追给越威的谥号却是“忠义将军”,不过表彰其气节而已。如今提起越威,大都是称“忠义将军”,还记得扬威大将军威名的,寥寥无几。 越荷大大方方回道:“是。” 真和公主一时感慨万千,当年迫得她东躲西藏、险些丧命的,便是扬威大将军的麾下。如今他的孙女,却又被钦点入宫。人生际遇之奇妙,不过如此。想到这里,竟对越荷生出几分怜惜的心思来,又想到她之前对穆长使的回击,既不自矜身份也不忘本,越发叹息了。 其实真和公主对前陈的恶感,早在傅卿玉那里便消磨不少。毕竟傅卿玉被接入宫充公主教养时,她也还未出嫁,对方处处谨慎小心,又身世可怜,公主是厚道人,本就不愿为难了。 “本宫还记得你爷爷的威名。”江德音感慨道,“上回听驸马说,围猎的时候有个妃嫔飞马救人,是越老将军的孙女,你果然很好。” 越荷想起亲父亦是将军出身,再想起已经青灯为伴的金素,不由心中一跳,垂首道:“公主谬赞了。公主是巾帼,越荷不敢比。”比起以男儿身份在臣子家教养并急行军的真和长公主,越荷自然是不能比,也就前世李月河能相提并论了。真和长公主许是也想到了这一桩,不由也叹了口气。 正怅怅间,却听金羽笑道:“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长公主的事迹,人人景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本是一时口快,想到这段词句便忍不住道出,见众人纷纷望来,不免有些得意,又赶快告诫自己谨慎为上。已听长公主含笑道:“是个嘴甜伶俐的,只是这样好的诗,本宫可担不起。”接着又肃穆道,“身为皇家公主,自是要有所为的。” 公主看着金羽,也不过是怜惜的心思。小姑娘哪里知道当年的旧事,她虽做男儿打扮,让臣子教养亦是颇多不便,最后也只得嫁了那家的儿郎。至于夫妻情感和睦,只是自己运道好罢了。 众人亦是低头思量金羽的词句,薛修媛眉头微蹙又很快展开。金羽才听闻了公主旧事,不免好感顿生,又想起因自己之故出家为道的金素,心头也是一颤,更加敬重起公主来,仿佛这份敬重能减轻自己的惭意一般,道: “长公主何必如此谦逊,嫔妾也是有亲姐——嫔妾明白,身为长女必然是有许多无奈。公主于乱世之中担起长姐责任,保护幼弟,周全血脉,胆魄如此,实在可佩。” 她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免有些许伤感。感觉不对时堪堪抬头,却见众人满脸怪异地看着她,不由心中一跳。顾盼已嗤笑一声道: “谁说咱们公主是先帝的长女了?” 第47章 微言立威 “谁说咱们公主是先帝的长女了?” 此言一出,在场妃嫔都是忍不住轻笑出声。金羽不知所措,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错在何处。仓促认下没准儿会丢更大的人,金羽一咬牙:“还请婉仪姐姐赐教。” 顾盼向来不喜欢金羽,此刻虽未奚落她,语气听着也不差了。她冷笑一声道: “金婉媛是才女,自然不通俗物。孝道乃人伦天理,圣上即位之初,加封大公主为长宁公主,念及亲姊真和公主亦是公主尊位,论亲厚反而长宁公主的赏赐更多些。圣上对众臣说道‘朕的女儿,怎及先帝的女儿尊贵’,于是一律加封先帝诸女为长公主。故长公主所指乃是圣上的姊妹。真和长公主乃是先皇的第二女,令仪长公主才是先帝的长女。” 宫中的宗法伦理于她如信手拈来一般,顾盼见金羽脸色难看,堪堪在解释完“大长公主”乃是皇帝姑母之后住了口。金羽脸红的无地自容,盈盈下拜道:“多谢婉仪姐姐赐教。” 顾盼轻哼一声没有理会。汪嫔却扑哧一笑:“怪道金婉媛乃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原来见识也不过如此。”她又瞧了冯韫玉一眼,笑容渐深,“还不如人家冯嫔,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至少晓得谨言慎行不卖弄。” 冯韫玉之前出言不过是担心霍妩和汪嫔吵起来迁怒了自己,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得罪资历更深的汪嫔的,低眉顺眼道:“汪嫔姐姐谬赞了,嫔妾不敢和金婉媛比肩。”她行止间,百褶裙已经能做到几不摇动了,现在一时着急,裙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旁人倒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先急红了脸。 金羽不由心中愠怒,她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直接刺了过去:“汪嫔妹妹,你就是这样和从四品婉媛说话的?要说出身起来,我记得妹妹是宫女出身吧?” 汪嫔最恨旁人提她的出身,此刻不由勃然大怒:“你——” “都说够了没。”霍妩看她们要吵起来,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汪嫔别整天挑事,本宫就不记得你占过理。还有金婉媛,回去好好弄清宫里的事,别整天读些没用的。连‘长公主’都弄不明白,还有心思看闲书念酸词?”她的身份高出两人不知凡几,因此说话也极不客气。她没尽早呵斥两人的争执,只不过打算看一看金羽的性情。现在这般,还不能叫她放在眼里。 金羽与汪嫔俱是垂首道:“嫔妾晓得了。” 霍妩看见金羽那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就来气,正要再讽刺几句作诗无用,又想起了薛修媛,好容易住了口。正要再开口时,已远远地看见一群人过来,有小宫女过来禀报: “大皇子来了。” 霍妩皱眉:“本宫派了两个宫女,贺芳仪自己也就带了一个。哪里会有这么多人?” 小宫女喏喏回道:“云婕妤听说真和公主想看大皇子,便要挣扎着起身。等到贺芳仪进来,婕妤更是不肯躺回去了,硬逼着我们给她更衣洗漱,现下婕妤亲自陪着大皇子来了。” 公主不过是想要见亲侄子一面,云婕妤非要亲力亲为,是担心公主的人照顾不好大皇子还是担心公主亏待了侄子?众人看向真和公主不好看的面色,不由各自思量起来。 云舒窈着玉色交领襦裙,缓缓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大皇子仔细放在地上。贺芳仪落后一步,明明一路都没能插上手,换个人面上早就不好看了,她却只是静立不语。 “侄儿惟馨拜见真和姑姑。” “嫔妾云氏拜见真和公主。” 公主淡淡向云舒窈叫了起,却含笑将手伸给大皇子:“馨儿过来,让姑姑好好瞧瞧你。” 大皇子一骨碌爬起身来,走到真和公主身边。他年方五岁,养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十分憨态可掬,偏偏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十分灵动,软软就叫了声“姑姑”。 真和公主仔细看着这孩子,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俯身将他抱了起来,惊得宫人连忙要上前接住。大皇子却丝毫不怕,只是咯咯笑着,套着黄澄澄金镯子的小胖手藕节一般,在空中乱舞,哄得真和公主愈发开心了,忙不迭叫人将准备的小礼物取出来,拿给大皇子玩儿。 在这一过程中,云婕妤始终立在稍后一步的地方,清雅温婉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下,脸上的神情看不分明。只一双明若星辰的眼睛,始终追随着大皇子的身影,时而欢愉,时而担忧,给她周身上下都笼罩上一层母性的光辉。越荷不慎瞥见她的目光,那种灼人的感情几乎烫得她心中一痛,旋即忍不住叹息。 “有个孩儿真好啊。”低而温存的叹息声,越荷讶异回首,说话的竟是汪嫔。她触及越荷的目光,神色一僵,随即冷哼一声,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又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再次感慨道:“有个孩儿正真好啊。” 她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这话刚好是在霍昭仪身后说的。霍妩面色一寒,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一攥。刚要发作,突然想起汪嫔也是流产了一个孩子的,一时意兴阑珊。 汪嫔却犹嫌不够似的张扬起来了:“有个孩子多好,贵妃娘娘可真是有福气!等这一胎生下来,圣上不晓得有多么欢喜。要我说,李贵妃就是福气好,入宫就是贵妃,才几个月就怀上了,家里又得力,这可是谁都比不上的呀。哟,昭仪娘娘这么瞧我做什么?怪渗人的。” 霍妩冷笑一声,这女人未免太过给脸不要脸了:“别说你是什么身份,就是能生也没资格养着。当年凭着肚子闹着要晋封,现下还不是给打下来了?汪氏,记住你的身份!李玉河怀她的孕,也没见你占到点喜气。成天腆着脸在她宫里晃悠,圣上还不是照旧瞧不上你!” 毕竟长公主在一侧,霍妩疾言厉色说了这许多话,痛快固然痛快了,却有些下不来台。洛微言善解人意地上前扶住她的手,转向汪嫔微微拧眉:“几个月了,还是不思悔改。你回去罢,等昭仪气消了自然会将你的惩罚送到。”又面向众人朗朗道,“圣上年轻有为,志在为君,我们做妾妃的,更加不能寻衅滋事,致使后宫不稳,圣上烦心。圣上如今膝下一儿一女,宫中又有李贵妃与钟芳媛有孕,是值得高兴的大喜事。怀孕的妃嫔自然是大功一件,将来少不了封赏。你们能照顾到的,也算是功劳。此时不趁机沾点喜气,难道还要争风吃醋、祸乱朝纲?” 她顿了片刻,复又说道: “昭仪娘娘年轻体健,又深得圣眷。将来无论如何也是终身有靠,圣上也绝对不会亏待了昭仪。可是你们呢?一无生育之功,二有口舌之罪,难道还指望着凭这个封赏?”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实实在在打消了不少人的念头。长公主投来赞许的一瞥,微言此刻才讷讷道:“臣妾僭越了。”毕竟这番话下去,她立起了威信,掌管后宫的霍昭仪反而会有些难做,至少一时算是落了下风。 长公主思量片刻,正欲开口,忽然见一个有些面熟的宫女匆匆跑过来。霍昭仪已然惊问道:“不是叫你去接大公主了?怎么一个人回来?” 那宫女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楚了:“大公主……大公主托给南香照顾了……奴婢是先来禀报的……贵妃……贵妃娘娘要生产了!” 第48章 紫苏落水 众人匆匆赶至承晖殿时,玉河已经躺在榻上痛苦呻|吟。 来时那宫女早已把一切禀告分明。原来她奉命去接大公主来,一路行至御花园,忽而遇见贵妃,捂着小腹紧蹙眉头,魏紫一个人陪着急得跳脚可又不敢走开。事态紧急,两个宫女商议着,派脚程快些的她赶来报信,而南香则留着和魏紫一同照顾大公主和贵妃。那宫女赶来路上,已经入长乐宫临华殿向慧贵嫔求救,贵嫔匆匆指派人手过去,堪堪在贵妃发动之前将她抬回了承晖殿。 “贵妃身边怎的只有魏紫一个人服侍?”真和公主又惊又气问道。 回话的小宫女低着头,声音细讷如蚊蝇:“长公主恕罪……贵妃娘娘本是因着身子不适,未能去迎一迎公主。可是不想贵妃歇了会子反而觉得身上懒,想要起来走动。琼英姑娘苦苦劝着,说贵妃既能起身却不去见长公主,恐怕有心人会造谣。贵妃怀孕后气性就格外大些,一时发了火就不许人跟着,只让魏紫姑娘搀扶一二。偷偷派去跟着的小宫女也被娘娘赶回来了,奴婢们实在没有法子……娘娘身子一贯康健,奴婢等也料想不到娘娘会早产!” 霍昭仪冷哼一声,面色阴寒:“想不着?原来承晖殿的规矩这样好!”治下的后宫出了这样的事,霍妩自然心中不豫。 真和公主淡淡瞧了霍妩一眼,又肃然问道:“贵妃现下情况如何?” 婆子回道:“娘娘只是疼得厉害些,还没开始生产!” 公主颔首道:“你进去,告诉李贵妃。本宫在此坐镇,圣上大约也快来了,让她安心生产!” 霍妩面上一白,清楚真和公主是不放心自己,也是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一片沉寂之中,只有微言轻声向公主道:“当此时刻,微言本不应当多嘴——只是大公主不是与贵妃娘娘在一处的么?为何不见大公主?” 真和公主悚然一惊。 妃嫔们纷纷都议论起来,面含忧色。穆长使更是直言不讳道:“先头听那宫女回话,一共只三个宫女:贵妃的魏紫以及昭仪娘娘派去的两位。难道苏贵妃竟没叫个宫人随侍大公主?” 众人面面相觑,此事的确不合常理,只是先前都心忧于早产的贵妃,无人发觉罢了。 长公主蹙着眉重新将那宫人叫来细细问话,只听那宫人回道: “因着苏贵妃卧病,大公主坚决要多留着人手服侍母妃,故只带了一个名叫紫苏的小丫头。那紫苏半路忽然抱着肚子说疼,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大公主又不好一直等着,便由我们陪着继续行进,后来,就遇见了李贵妃和魏紫姑娘了。南香与魏紫姑娘合力搀扶着贵妃挪动,奴婢匆匆赶来报信儿……大公主当是跟着贵妃的呀!” 真和公主沉吟片刻,又问左右道:“圣上怎的还不来?”得到江承光已经在赶来的消息也不过皱一皱眉,吩咐道,“本宫忝为圣上亲姐,又年长于诸位,便托大安排这一回——还请昭仪带人速速去御花园一带寻大公主,贵嫔带人去寻那紫苏并查探贵妃早产是否人为,本宫坐镇此处,必尽力保得母子平安。” 在这宫中,大公主并没碍着别人的事,想来不会有危险。而紫苏的骤然失踪与贵妃的早产,则偏偏让人有着巧合之感,显见得真和公主更加信任章贵嫔而怀疑霍昭仪,担心她对贵妃下手! 霍妩凌厉妩媚的桃花眼冷冷一扫,公主这般防范也算事出有因,毕竟假如给了她霍妩机会,她也绝不会对李玉河心慈手软——难道不是她害自己流产的么?丹唇轻启: “好,那本宫就叫姐姐使唤一回。”面上似笑非笑,转向宫人时却是一片冷厉,“随我去御花园找人!再不然就去未央宫问问!” 洛微言隐晦地看了她一眼,亦道:“微言必不负姐姐所托。”也是带人退下。 —————— 越荷十指暗扣,藏于袖中,只听着楚怀兰絮絮地说着什么,心头却一时担忧一时犹疑。 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产房中依旧没传来什么消息。她的妹妹玉河正为了新的小生命奋力挣扎,而皇帝面容端肃,未有言语。 今日之事处处藏着蹊跷。玉河身边只带了一个魏紫也就罢了,可是御花园并非偏僻之地,附近必然是有宫人巡视的,魏紫怎么可能因为担心玉河没法儿走远了叫人?而能够将那些宫人一一支开的——越荷羽睫覆下,果然自从洞悉了洛微言的用心,才更觉她可怖吗?假如玉河出事,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与她有怨同时又掌管宫权的霍昭仪,实在是一箭双雕的好计,只是玉河的孩儿……亦是被人拿来算计了。越荷不由一叹。 怀孕的玉河遭遇大公主,如果玉河胎动不适的时间更晚一些,是否会“恰好”地落在大公主头上?大公主冲撞了玉河,致使她早产?然后——玉河与苏合真之间的矛盾同样被挑起,这布局之人的心思……越荷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她因着这桩还魂缘法,也会被瞒在鼓中!毕竟洛微言平时的为人太好,根本看不出丝毫野心! 仍在思量间,忽听一阵嘈杂。原来是霍昭仪带着人回来了。她抓着大公主的腕子,动作虽不甚温柔,步子却显见得放缓了许多。大公主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娇美的脸蛋此刻写满了怯意。霍昭仪放开她的小手,下拜道:“臣妾参见圣上、皇姐。长宁公主已经寻回,正在此间。”语毕便有人将大公主拉到皇帝面前,江承光忙俯身去看女儿,一时间心疼不已:“梓安,怎么了?说出来,父皇给你做主。” 皇子要严厉要求,公主却可以好生宠爱,何况长宁公主乃是已故皇后的女儿,正正经经的嫡长女,所以江承光素日里不免偏疼她些。眼下见女儿哭得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也是极为耐心地哄着。 “苏贵妃性子柔弱,倒把梓安养的太天真了些。”真和公主微微一叹。她惯是看重气度的,只是大公主就娇怯天真了些。 霍昭仪立在一旁,淡淡回道:“长宁公主自个儿跑开的,远远地跟了一路,躲在长秋宫外头哭得伤心极了。臣妾左右问不出什么话来,就先带公主回来了。” 江承光一时口讷,见霍妩仍是神色淡淡,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哄着大公主说话。好半晌,大公主才闷闷答道:“儿臣见李娘娘捂着肚子说难受……儿臣心里很怕。从前的李娘娘也是有一回,吃了一盏茶便腹痛得难受,儿臣想去看望可是母妃和父皇都不准……后来母妃便告诉儿臣李娘娘去了,儿臣很怕很怕……” 江承光背对着她。越荷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觉皇帝身体一僵,手却轻柔地拍在女儿背上,将她搂在怀里。 “不要怕,梓安,不要怕。”他温声道,“李娘娘会没事的。” 究竟是……哪个李娘娘呢? 越荷神色微黯,一时没顾得上答应楚怀兰的话。楚怀兰瞥见真和公主正望过来,也不说话了。两人一时寂寂。片刻,洛微言的宫女甘草匆匆而来,对着皇帝便是一福,道: “找着那紫苏了,她不慎失足落水淹死了。主子叫奴婢来回个话,说自己见过血光不方便过来,省得冲撞了贵妃。” 倒是乖觉得很。江承光一愣,问道:“淹死了?这样巧?” 也无怪他多心,座下嫔妃中,有谁会相信那宫女当真是恰巧淹死了? “身上可有什么东西搜出来?”长公主问道。 甘草垂首道:“无。” 皇帝神色渐冷,放下大公主便嗤道:“好一个失足落水!”又道,“彻查此事。” 此事恐与洛微言脱不了关系。这个念头立时闪现在越荷心中,让她去审理,能有什么结果?甚至,她可能会将罪责推到别人身上……越荷心中一紧,忽见大公主面上凄惶,显见得是被紫苏之死惊到了,却一时无人理会。眼见甘草就要退下,越荷出言道: “圣上,大公主现下正……” 她话虽只说了一半,江承光看着女儿的小脸,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意思?心下一阵内疚。他的一双儿女,大皇子因着他对云婕妤的承诺,并不十分严厉,而大公主更是被娇宠得过了。今日梓安实在是受了惊吓。他一面哄着女儿,一面又听越荷轻声道: “公主身边只派了一个宫人照看,虽是公主孝顺的缘故,却也太不精细了。宫女一时身子不适走脱了,那么公主又当如何呢?总是要两个人互相裨补的好,这样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嫔妾妄言了,还请圣上恕罪。” 真和公主若有所思地看了越荷一眼,露出点笑容来。而江承光已然道:“修仪这话说得有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紫苏之事只让微言一人主理,也怕她有所疏漏。”他转向霍妩,微微拧眉道,“昭仪,你与贵嫔一同审理此事。你位份尊贵,但事情到底是贵嫔先行主理的,这件事上,两人暂不分主次,只以真相为要。” 霍妩应是。 正吩咐间,一阵骤然高亢的尖叫从产房传出,接着便是婴儿的啼哭,仆妇的欢声笑语。江承光不由转过身去,手指无意识搓着指腹。只见稳婆喜气洋洋跑过来笑道:“恭喜圣上!贵妃娘娘为圣上诞下了个健健康康的小公主,母女均安!” 听闻玉河产女,妃嫔们神色各异。江承光却似浑不在意一般,反而颇为高兴,大笑道:“好!”一面又命人赏赐。众妃嫔也忙是道贺,一时之间忙乱起来,也是喜气盈盈的。越荷恍惚间回头望了一眼承晖殿,妹妹的女儿已经平安诞生了。按下所有念头,越荷仍是含笑上前恭贺。 第49章 幼玉有福 “圣上很宠爱二公主呢。” 小茶一面为越荷倒茶,一面忍不住去看她面色。越荷笑了笑,没有接话也没有呵斥她。小茶高兴起来了,继续说了下去: “都说皇子、公主本就福气重,不能多宠,恐怕小孩子受不起。大皇子是三周岁时取的名,而大公主则是皇后娘娘病逝前起的名。二公主才刚出生,圣上就起了名字‘梓宪’。听说贵妃娘娘很欢喜呢。”比起刚入宫时,小茶明显活泼不少,“大公主‘长宁公主’的尊号,是在圣上登基之时加的,毕竟大公主乃是嫡出,身份尊贵。可奴婢听说,圣上还想在满月宴给二公主加个尊号呢!这也太过宠爱啦!”她面上不由露出点点欣羡来。 梓宪,的确是个很好的名字。越荷不禁要想,假如自己的孩儿生下来了,是否也会有这般的宠爱?一时又觉得自己可笑,摇摇头撇开这个念头,问道:“那紫苏的事情,可有什么结果了?” 小茶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展颜道:“主子猜得没错,那日御花园一带的宫人的确被人调走了,现下还查不出什么。”她稍稍压低了声音,“只是魏紫姑娘坚持是苏贵妃所为……倒也不是全无依据,霍昭仪的人捡着了那紫苏丢弃的香包,里头全是玉丁香之类的花粉!那香包若让贵妃娘娘闻了,肯定是要胎动早产的,昭仪现下断定那紫苏是为人指使,后来又胆小怕事丢了香包想躲开一劫,最后被人灭口……” “魏紫既然一口咬定苏贵妃,那李贵妃的意思呢?”越荷打断了她问道。 小茶有些疑惑,仍是答道:“李贵妃不是很乐意的样子,呵斥了魏紫一番,可也没有多解释。” 这倒还像是玉河的性子,只是似乎起了嫌隙。越荷抬手揉了揉眉心,魏紫既然服侍了玉河,肯定会将苏合真谋害自己的事情告诉她。这样看来,玉河并没有完全相信。毕竟,苏合真一向是疼宠玉河的。 不信也好……越荷一阵苦笑。尽管苏合真因为体弱多病,已经一年没有侍寝了,可皇帝依旧时常探望垂询,那深情脉脉的样子,实在叫后宫中人看得眼热。玉河与苏合真对上,胜负难料。她怎愿意娇憨的妹妹冒险?只是经过这次的事,玉河也该对苏合真多几分提防了。 “继续说罢。”她道。 小茶道:“昭仪与贵妃向来不睦,便是寻到了那个香包,没有其它证据说话也没甚底气。贵嫔周全着事情,一一看望问候了两位贵妃等。太医说贵妃的早产也许是自然发生的,并无外力作用。旁人白白算计,一样也没落着贵妃头上。” “这样说来贵妃娘娘真是福大命大。”桑葚笑捧着果盘进来,香甜的蜜桃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从不晓得小茶这样能打听。” 小茶面色绯红,也不回嘴,还是认认真真回答着越荷的话: “紫苏的香包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就挂在大公主身上。圣上恼怒的很,却特意去安慰了苏贵妃叫她莫要多心。”她迟疑片刻,“奴婢觉得,这桩公案还是得糊涂了结。” 越荷见她如此亦是暗中点头。御花园的人手被支开,如此大的手笔,还能不留下把柄么?除非那出手之人刻意将大半个后宫牵扯了进去……就如同她阁中的文竹,也在那一日去领物件时经过了御花园,苦着脸招呼了一个相熟的宫女帮着搬了阵子。这样大一笔糊涂账,江承光不会愿意去算。而霍昭仪与章贵嫔两个人一同查探,也难以理清——越荷料想即使自己猜错,此事与洛微言无关,那也该牵扯到霍妩。利害相关,她们自然会自发把水搅浑。 瞥见小茶犹犹豫豫的面色,越荷禁不住一笑:“有话便说罢。” 小茶诚惶诚恐应了是:“奴婢僭越了,只是奴婢有些不明白……”她顿了顿,“主子那日怎的要出言呢?莫非、莫非主子怀疑章贵嫔不成?” 越荷暗赞一声小茶剔透,仔细打量她一眼却是温和笑道:“胡乱想些什么呢?”她垂首,慢慢拨了拨指甲,“我终究是要回仙都宫的,难不成一辈子留在长乐宫?到那时候——你也是晓得的,昭仪有些不喜我。何况,昭仪位分在贵嫔之上,直接越过了昭仪也实在不成体统。” 小茶叹服道:“主子考虑的是。”又很快欢喜起来,“奴婢方才忘记说了一件事——御前的路公公告诉奴婢,圣上要晋封主子做芳容了。旨意也写完了,等过了二公主满月的风头就发出来!” “好你个小蹄子,明明是头等的事,偏偏让你忘了!”桑葚含嗔,喜上眉梢,又转向越荷笑道,“主子不必和我们说莫要轻狂!奴婢们都记着呢,绝不给主子丢脸!” 越荷笑叹一句:“谁要说这个?我是问你,你们姚黄姐姐呢?怎么早起就不见了?” 桑葚一愣,小心翼翼回道:“去瞧魏紫了,奴婢看她约莫是有些话要劝魏紫姐姐。” 越荷心下了然,也不便多说,只吩咐她们各去办事。 —————— 紫苏一事的处理,到最后果然是轻拿轻放。打杀了两个玩忽职守的奴婢,也就算作了结。或许因为罚的轻了,江承光对于二公主更是疼爱,又在她满月那日正式加尊号“幼玉”,是为幼玉公主,自此荣宠无限。 “芳容在云光阁住的还习惯么?” 江承光看了会子越荷修剪梅子青釉瓶中的瑞香花,含笑问道。 晋位也就是前两天的事了。越荷放下剪子,清淡一笑:“哪里不是住呢?圣上放心,嫔妾没那么娇贵的。” 江承光“嗯”了一声,又道:“傅巡抚快入京了。” 越荷心里清楚他指的是傅北,大约是要提傅北入宫探望慧贵嫔一事。果然江承光道: “他虽然身份——事情倒确然办得好,挑不出错。朕自然要给他这个恩典。” 他面上神色温和,却带着淡淡的倨傲以及一丝疑虑。越荷素来知晓他,怎会不明白这个意思。只含笑道:“圣上看人,定然是不差的。” 江承光含一缕笑意:“是,阿越说的是。朕自然不会看错人。”说着,拿起剪子要自个儿也修剪一番枝芽。 越荷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江承光对于傅北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从他的太子时代延续到登基为帝。早年和傅北的情分,也让她想尽力消弭这些,可统统是无用。这里头,兴许也有先皇的缘故。 “在想什么?”江承光并未回首,只是口里问道。 “在想……”越荷神色微黯又很快笑道,“去年秋日洛姐姐便约了酒席,摆在今年。如今快要到时候了,嫔妾倒想不起自个儿写的签子了。” 江承光哈哈一笑:“这样才有意思。”又道,“吃酒便吃酒了,你们偏费恁多心思折腾。” “无事可干便只好折腾了。”越荷笑笑,不以为意。 “慧贵嫔体弱,你素日里是辛苦的。”江承光摇摇头,不愿再说一般,“只是既然约定了吃酒,那便去。不必瞻前顾后留下陪贵嫔,她心里头在意的——也并非是这些。” 越荷应是。 “对了,阿越以为‘幼玉’这个封号如何?”江承光似是突然想起,面上不免有些得意,“贵妃喜欢极了,直接就拿幼玉来称呼小公主呢。” 越荷轻笑一声:“圣上该去问金婉媛。不过嫔妾也觉得很是好听。幼玉公主很有福气。” 江承光淡淡一笑,神色也慢慢变得悲哀起来。他笑了笑,如同呓语: “是啊,幼玉是个有福气的。” 他温和道:“幼玉有福,可惜朕的儿女并非都——阿越,”他一顿,“幼玉是极有福气的。” 第50章 太液酒席 时至白露。 一竿竹篙撑在湖里头,韧劲全在蓑衣太监手中释放开,小舟一时行得飞一般,水花四溅。可楚怀兰却欢喜极了,半点不怪罪,只笑道:“越姐姐,这趟真有趣呢。” 越荷失笑,却闻同舟的冯韫玉软声道:“贵嫔娘娘费心操持了。姐妹们也难得这样轻松一聚。” 楚怀兰一扭头,似笑非笑:“好你个冯嫔!背着昭仪娘娘却夸起贵嫔娘娘了是不?” 冯韫玉脸儿通红,忙摆手分辩道:“我没……楚姐姐你别说啦!” 越荷知她现下托庇于霍妩,处处谨慎唯恐遭到厌弃,也向楚怀兰努一努嘴,果然阿椒慢慢止住了话头,转而言笑晏晏道: “姐妹们相聚吃酒,本是乐事。贵嫔娘娘用心,眼下看着倒是雅趣了许多!” 阿椒此话不错,洛微言的确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此番的酒席摆在太液湖湖心一个名叫“陶屿”的小岛上。打理着宫中庶务的洛微言,从来都是个清雅之人,酒席也布置得很是清幽。林荫之下凉意舒爽,奇花异草淡淡芬芳。匠人精心清理出来的坐席,也多是就地利用白石打磨,别有意趣。更不用提那一曲折宛转的“流觞曲水”。妃嫔们鲜少有真正见过的,此刻都不由前去瞧瞧。 美人们衣袖宽大,随风而动,远望竟有几分飘逸洒脱的味道。越荷入了席,目光却刚好触及金羽,她挽着钟薇的手高声谈笑,仿佛在背诵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钟薇的身孕已经四个月,如今略略显了怀,她只是温婉浅笑,时而回答一句,引得金羽赞叹不已。越荷转开目光,另一边的顾盼独自立在一片树荫下,极为明艳的容颜此刻流露出几分孤寂来。 这一酒席只图风雅有趣,因此位次也无人在意。只留了最好的一个给皇帝,剩下的都是妃嫔随意挑拣,先到者得。并无依仗位分宠爱强令让座的事情发生。 楚怀兰总也觉得前头的位次更好,越荷懒怠动弹,便就近拣了个位置坐下。她稍有些畏热,从姚黄手中接过了扇子便自己轻轻打起来,心静而凉。近旁的两个位置离她都颇有些距离,薛修媛正坐着其中之一。越荷与她一笑,命姚黄将提前备好的扇子送去一把,果然薛修媛含笑致意。 忽闻笑声朗朗,脚步匆匆。一个极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理芳容姐姐的姚黄好细心。”却是盈盈而笑的金羽,她极是大方地坐在了越荷另一侧,笑靥如花:“越姐姐不介意我坐在这里罢?” 越荷淡淡一笑:“婉媛自便。” 金羽见她神色并不郑重,很有几分好感。又想起当归说,这位理芳容乃是姐姐入宫后相识的好姊妹,心头不由有些难堪。兴许旁人是看不上自己的——可她又何尝愿意走到这个地步? 吐出一口郁气,金羽将刚从越荷那里讨来的扇子扇得飞快。罢了罢了,人活着还不是图个开心?何必要自苦呢?这样一想,她又快活起来了。 —————— “妹妹们写的签子已经着宫人重新誊写,绝不会露了行迹。何签为何人所写,本宫也是一概不知。”洛微言含笑道,“所以姊妹们或有促狭语句,嬉闹之时也是不必忧心被人家恼了的。” 她转过去,望向刚刚赶来的江承光,唇角含笑:“圣上以为如何?” “微言细心。”江承光赞了一句,又随口问道,“是怎么个规矩?” 微言笑道:“并不复杂。圣上瞧这‘流觞曲水’,玉带弯弯,每位妃嫔座次前都刚好是一折弯处。特制的托盘中装着果酒和签筒,一路漂流。在何人前方停下,那人就需饮了一盏,接着掣签。至于签上写了什么?”微言抿嘴一笑,“这个臣妾也做不了主。” 江承光笑道:“那便开席罢。” 于是盘子便在玉带中漂浮,众人俱是眼巴巴望着。偏偏那托盘怎么也不停靠,微言不由失笑: “你们都等着呢?这流觞曲水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哪有那么容易就停下了?” 众人这才不再盯着瞧,用了些糕点果品,都与相邻的妃嫔说笑起来。越荷本来颇不耻金羽为人,偏偏她的词句清华高远,只道是有什么误会,于是也没刻意冷淡敷衍,只是仙儿的倩影倏然在心头闪过,也不过一叹。 说笑一阵子,气氛渐渐热烈。忽闻摇铃之声,楚怀兰拍着巴掌笑道:“停在我这儿啦。”迫不及待就要掣签,却被宫人笑盈盈拦住:“贵人,先吃酒。” 楚怀兰明眸闪闪,一仰脖便吃了个干净,极豪气地翻手给众人看,引来一阵轻笑。她笑道:“这下可以了罢?我倒是第一人了。”于是也不迟疑,信手便取出一只木签,翻出另一头,念道: “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不知出处者饮。” 众人一时愣住,皇帝拊掌大笑,却是看向薛修媛:“一看便是你写的签了,实在无趣!” 薛修媛不免有些面红,洛微言嗔道:“圣上,说好了不叫人晓得签子是谁写的。臣妾主办宴会都没偷瞧,您怎好破了规矩?” 江承光哈哈一笑,也不说什么了。便见霍妩自斟了满满一杯,向众人道:“修媛才高,这出处本宫是不知道的。先干为敬。”语毕亦是喝了个干净,皇帝不由叫好。 昭仪都已喝了,旁人还敢推脱么?众人暗叹,这薛修媛还真是个书呆!便闻钟薇温婉道:“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徐陵的《玉台新咏序》。不知我说的可对么?” 微言笑一笑:“自然是对的。”又面向众人,“姐妹们别想着胡乱混过去,都老实些领罚。”自然又是一阵笑声。 越荷饮了,见金羽握着杯盏迟疑,问道:“婉媛饮是不饮?”金羽才如梦初醒一般,犹豫片刻笑道:“当然要饮!我可不晓得这个。”一面仰脖吃了干净。 穆长使“哎呦”一声笑了起来:“怎么才女金婉媛都不知道呢?”一时引来了众人目光。 金羽意态闲闲地理了理鬓角,横她一眼:“我就不知道怎么了?”才女二字叫她面上有些臊了,可嘴里却是轻哼一声,“才女便需得读过所有的书?需知学海无涯,又有谁能读尽天下书?就算读成了,也未必是才女,说不得便是个书呆——再说我何时自称过才女?” 众人一愣,俱是笑了起来。江承光击掌赞道:“羽儿谦逊,实堪为众人楷模。何况羽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坦率过人,朕心甚喜。” 金羽似羞似喜瞅他一眼,又为自个儿斟上一盏。素手纤纤,皓腕霜雪。 酒席重新开始,那托盘又在流觞曲水中行进。这次停下倒没花多长时间,第二个掣签的乃是云婕妤。她缓缓饮了酒,面上漾开桃花的红晕,挑中了木签取出来,轻声念道: “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庭前有竹林或兰花之人饮三分。” 她清浅一笑:“这样的签——那嫔妾先却之不恭了,好在只要吃三分。”又重新取了一杯吃了三分。她殿前的兰花,确是极美的。 江承光笑道:“有些意思了。”这签可比头回的有趣,他环顾众人,“不知还有何人出来领罚?” 薛修媛叹口气起了身,拱一拱手:“嫔妾领罚。”亦是唇边含下三分清酒。 众人不觉莞尔,霍妩更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瞧她刚才一道签,为难了我们多少人,现下只饮三分还是便宜了她!”都催促着薛修媛快喝。庭前竹,正是她的听雪阁。 薛修媛忙丢了酒盏,面色泛红。众人笑过一阵,纷纷对接下来一签期待起来。 —————— 紧跟着的两签倒都是有趣的。金羽掣着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来迟者罚三杯”,众人嬉闹着灌了来迟的江承光,又闹着要找出这位“心思聪明灵巧”的妹妹,微言怎样笑骂也拦不住。乱哄哄你猜我我猜你,气氛甚是热络。而玉河掣着的则是“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与善骑马者饮一杯”。善骑者还好认,越荷、贺芳仪、霍妩都是被推举出来,衣服鲜好却是各说各有理的事,一时之间分辨得热热闹闹,最后大半妃嫔都不得不吃了这一盏酒。 “该我了呢。”洛微言好容易制止了笑闹的众人,饮了清酒方读出自个儿抽到的木签。她道: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将军之后满饮一杯。” 大夏开国未久,文武仍是并重。故武将之女也从无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笑嘻嘻起来要饮,有的还故作豪迈之态。军士保卫家国,自当尊敬。眼见着玉河、霍妩与金羽纷纷起身,越荷终究执盏而起,饮下一杯。不少窥刺的目光落在身上,她也恍若不觉。下一刻,汪嫔尖利的嗓音响起: “哟哟哟,倒忘了理芳容也是将军之后呢?” 第51章 美人何在 这幅嘴脸着实叫人不喜,没得还搅合了好心情,江承光不由蹙眉。已见越荷骤然神色冰冷: “汪嫔姐姐,我敬你比我年长,叫你一声‘姐姐’。可是这样我便由得你大放厥词么?” 她望向盏中残酒,神色不明,倏而一叹:“莫非‘忠义将军’不是圣上赐下的名号么?” “汪嫔你何必多嘴。”玉河见江承光神色不豫,连忙抢先呵斥道,“大好的时候,何必出来骚人兴致?理芳容乃是忠义将军嫡亲孙女,圣上亲自裁断,绝无质疑之处。”又面向皇帝娇憨道:“臣妾没管束好宫里人,圣上罚罢,臣妾受着。” 江承光面色稍霁,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鼻头,亲昵道:“你以为朕不会?”又转向汪嫔,冷声道,“这样不懂规矩,以后何必出来招摇!” 汪嫔吓得连忙伏地请罪。 霍妩嗤笑一声:“真是没规矩。堂堂正五品的芳容要被一个小小的嫔嘲弄?理芳容你也不用顾忌她的资历了,像这样没脸没皮的人,说什么都嫌不够呢。” 越荷未语。她并不想将精力放在无谓的争执上,可是——汪嫔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嘴里还永远是“前陈遗民”这一条罪状。旁人投注来的怜悯目光,越荷不会感受不到。那同时也是一种排斥,将她作为“前陈遗民”与所有的“大夏子民”排斥开来,这才是汪嫔所为给她的真正困扰。 越荷不由一叹,也无怪乎慧贵嫔那样避世了。纵然旁人没有敌意,光是异样排斥的目光,就够让人难受了罢?自己到底不是越荷,对前朝将军后裔的身份认同感不强,因此才能敏锐注意到这排斥带来的后果。假若她如阿椒一般冲动,只怕…… 想到这里,越荷就忍不住去看楚怀兰。只见她垂首沉思,与往日之态大异,不由暗暗纳闷。正想着,阿椒抬起头里,勉力冲她笑了笑,眼圈有些发红。从来爆碳脾气的阿椒,亦是被伤得狠了。越荷心下怜惜,赶忙让姚黄过去递话安慰。 —————— 皇帝的心情自然要紧,汪嫔讷讷地住了口再不敢多言。酒席又重新热闹起来。下一支签却是由贺芳仪抽出,她交与宫人念。那签上写的乃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自认者饮。” 妃嫔一时哄堂而笑,江承光也笑骂了好几句“胡闹”。哪个促狭的小妮子写下这样香艳的签令?难怪贺芳仪不肯念了!霍妩懒洋洋笑道:“不晓得谁这样淘气,写了这一支出来?”她妩媚的桃花眼一瞧皇帝,曼声道,“莫非圣上觉得有人敢不饮么?” 说着嗤笑一声,自行饮下了手中满满一盏。开席以来她饮的算是最多的,此刻却还不显醉意。 江承光笑着摇头,不以为意。便见妃嫔们一一举起酒盏,向他一拜饮下,心中不由满足。越荷即便是心头稍感不适,也只得随众饮了这一盏。她一边心下暗自摇头,一面想着,霍妩说得对,又有哪个人敢承认,并不心悦于这位君王呢? 余光瞥见金羽双手绞在一起,却端坐不动。越荷不由一惊。正想要催她一句,已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李玉河凤眼圆睁,直直道:“婉媛,你怎的不饮?” 众人纷纷望来,不由心下大异。都想起那日金家姐妹在殿前的话语,这金羽是不肯入宫的,心中若没有圣上也是可能——然而她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她若有赴死之胆,早在当日便能拒不入宫,何必要…… “羽儿为何不饮?”江承光执着自己的酒盏,面上仍带着笑如春风,却禁不住令人心头发寒。 众人心头一颤,顾盼方才还微微绯红的面色顿失血色,只是无人留心!却见金羽不慌不忙,手握杯盏起身,朗朗笑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羽儿的心意,圣上难道不知?” 心中恋慕着一位郎君,他却并不知晓我的情意。方才饮酒的妃嫔全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恋慕”之心,而金羽却独独大胆指出,自己的心思皇帝必然知晓。如此看来,倒是旁人理解错了这签子的意思! 江承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指着金羽说不出话来:“羽儿、羽儿……好个古灵精,促销鬼!” 明白过来的妃嫔也有忍不住噗嗤的,也有觉得自己技不如人惭愧或愤恨的。越荷却思量道,金羽能得江承光宠爱,果然是有她的过人之处。观她于情意上看得颇淡,性子又刚,不愿低头,便婉转地让皇帝自己思量。不但表明了自己的聪慧过人,又免于承认“心悦于君”,反而让皇帝自己去猜。如此聪明机变,灵巧妙思,却是自己多有不及之处。越荷也不由叹服。 无人留心之处,顾盼面露一丝苦笑。金羽,这样的聪敏,不肯交出自己的心,还迷得圣上这样看重?而自己……万般柔情,又是否为真呢?不觉痴了。 —————— 托盘于玉带上一路流淌,已经是流过的第四遍了。抽过签的妃嫔当然是心满意足,没抽过的却还巴巴望着。而这一回,总算是停在了越荷面前。越荷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饮了酒,方才掣出一只木签,翻转过来。堪堪要念出口,面上不觉一黯。 “越姐姐,上头写的是什么?”楚怀兰性子急,早忍不住开口问道。 越荷心中怅然,并不回答,只是念道: “虞兮虞兮奈若何。 ——剑舞美人饮两盏。” 江承光听了,不由就去找聂轲的身影:“聂贵人呢?” 微言温婉回道:“贵人今日托人说了身子不适,未能过来同乐……贵人亲手酿制的桑落酒,已经摆在诸位的面前了。” 江承光笑笑:“那便一人替她吃一口,都尝尝这桑落罢。”神色却转淡,“当真好酒。” 越荷心中一叹。 其实,聂轲已经很少出席妃嫔们聚会的场合。 自从金素出家,金羽入宫,深厌金羽的聂轲认为她实在对不起素素,可几次冲突都让皇帝严厉呵斥。眼看着金羽春风得意,聂轲怎么会愿意面对那一张和挚友一模一样,却分明是两个人的面容? 其实在越荷看来,金羽身上不乏可取之处。只是为人有时偏于自私,不肯顾忌旁人。但想到金素与聂轲的真挚感情,越荷又能说什么呢? 目光移向手中的木签。“剑舞美人”,一看便知是金素对好友的揶揄。那时候的金素风光无限,婉丽的面容上总带着笑。这酒席从一年前开始置办,这中间有不少签子,还是素素写下的罢?那时候——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 纵然过去了许久,很多事依旧会留下痕迹。就如同手上这支,明显是金素所写的签子。而那签筒里签子再多,也不会有金羽的妙思。 洛微言正向皇帝请罪,言自己忘记了将签子择选一遍。其实不过是因为提起了金素,败了皇帝的兴致,只不过无人敢说罢了。越荷瞅一眼金羽,心道,前头她答得再妙,因为这一支木签,皇帝念起了金素,一时间定然要不想见她了。 金羽慢慢吃了一口聂轲所酿的桑落,听人家称赞“清且香醇,入口绵甜,回味悠远”,自己却只觉得辛辣。又一次,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 说到底,有趣的签子终究是难寻的。任你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东西没准儿前人早已玩遍。酒席后半段,抽着的大多是中规中矩的木签,也少有先头的意趣。越荷所写的“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亦是被钟薇抽了出来,她含笑敬了皇帝。因为身怀有孕,她今日喝的是些甜果酒。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掌宫务之人自斟三杯。” 沈贵姬手上的签子一念出,她还没说什么,早有人拍掌笑道:“好极好极!素日都是姐姐们约束着我们,现下总算该你们吃酒!”一面又推举李贵妃、霍昭仪、章贵嫔、沈贵姬四人出来。玉河笑着一句“本宫可没接手过几日宫务”,吃了一盏便含混过去。沈贵姬亦是说她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吃了两盏便不肯吃了。霍昭仪倒是爽快,命人拿了三个小盏统统倒满,唬得江承光连道“别喝了”。她却毫不领情,纵情之下三盏下肚。 江承光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能喝,下回叫人给你拿个大海碗来!” 霍妩听得耳热,笑道:“择日不如撞日。” 江承光摇头笑叹道:“果然是醉了!”一面让宫人扶着霍妩歇去,“今日昭仪怕是吃酒最多的人了!也难为她撑到现在。” 冯韫玉乍着胆子软语笑道:“昭仪娘娘素日那般高华,今日好容易合力放倒,嫔妾们也是努了力的!” 江承光大笑:“是!今儿所有的酒签看着都像是在为难妩儿!”示意冯韫玉与他共饮一盏。 另一头章贵嫔那儿却吵嚷起来,楚怀兰的嗓门最大:“圣上您给评评理!章贵嫔说她醉了,就是不肯吃酒呢。” 洛微言从来自持,哪里有过醉后失态的时候?江承光不由眼前一亮,扬声笑道:“微言!你尽管吃酒,自有朕帮你收拾酒席呢。” 微言含混着说了句什么,好容易让众人散开。她说自己醉了,可看上去眼睛却更亮,比起平日的温婉含蓄,更有一种动人心魄之美。 “非要三杯?” 江承光遗憾耸肩,面上闪过一丝促狭笑意:“朕本来也不想的……可偏偏昭仪耿直,已经喝了干净。朕若是放过你,怎么和昭仪交代呢?” 微言一哂。翻手便泼了一杯在地上,面容肃穆起来: “第一杯便敬了端淑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温和耐心,微言有幸曾得娘娘教诲,必然永世不忘。” 江承光一叹:“非是醉了,微言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你看她话还说得清楚,那不过是家教使然。若是清醒,她怎会在朕高兴的时候提起故人?”那敬意,绝非作假。 然而这才只是第一杯。 “第二杯当是贤德贵妃。贵妃法度严明,却也体恤下人。贵妃执掌之时,宫中少有生事。微言仰贵妃之德,必铭刻于心。” 越荷掌心刺痛却毫无察觉,死死盯着洛微言温婉清丽的面容,她好演技! “第三杯。”洛微言粲然一笑,宛若星辰,“臣妾忝居高位,战战兢兢,常恐辜负君恩。囿于宫规得罪姐妹,心常有愧……愿姐妹们原谅微言素日得罪之处,先干为敬。” 她一时豪迈,亦是翻手饮下,众人不由叫好。江承光心中暗叹,微言心思玲珑,却着实赤诚。 “最后一盏,饮完此杯便归去罢。” 他如是说道。 望着众人哄然应是,江承光率先了饮下自己的那一盏桑落。些许酒洒在衣襟上,江承光笑了。 第52章 卿玉陈情 秋风渐起,转眼新人们入宫已满一年。 宫中热闹过一次后,也就慢慢归于平静。玉河得了幼玉后疼得如珠如宝,她又素来不擅打理庶务,对于宫务之权就没那么热衷。好在几个贴身大宫女苦劝,玉河才勉力接手了些,实际上也是让身边的大宫女琼英来办理。魏紫因为曾经辅佐过贤德贵妃,也得了重用。 霍昭仪如今居于次一席,她素性好强,落到她手上的事便一定好生打理。其间虽因宫务具体处理与玉河有过争执,却也即时止住,隐忍不发。越荷见此种种,估量霍妩必是因流产之事恨毒了玉河,想要一击必杀。她并不觉得玉河的性情会做出这番事来,丁修仪虽是被人当了枪使,可唆使她的却未必是玉河。因此不由平添许多烦恼。 越荷自问,回宫不过因为心有牵绊。而她虽已不复李家女儿,与妹妹的情分却做不得假。加上洛氏与自己前世之死或有关联,越荷无法不怀疑她会在霍妩与玉河之间挑唆。 然而自入秋以来,慧贵嫔的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原先还能隔几日起身在庭中走走,后来连从榻上坐起来都吃力。她睡得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一日比一日少。可她偏偏又好洁,纵然气喘吁吁也要擦身、梳洗。越荷入住云光阁便是为了照顾慧贵嫔,以及接手她死后的政|治|资源,如今也不得不将大半精力放在慧贵嫔身上。 这一日早早起了身,越荷只挑了一件葱绿色石榴裙便去看望慧贵嫔,傅卿玉醒着,正由着人给她喂汤水。见了越荷,也就微微一笑: “你来了。” 参芪炖白凤原是补气益血之物,偏偏傅卿玉身子虚不受补,只能用一些掺了水的汤。她如今这样活着,简直如同吊命一般。眼窝略凹陷下去,肤色也黯淡不少,唯独一对温煦的眸子依旧澄澈,仿佛从不曾受半点俗事沾染。 越荷对她说道:“是,我来了。”便接过绿蜡手中的小碗,亲自端了喂傅卿玉。 傅卿玉如今也就用汤水不费力,小厨房天天挖空心思给她做些易克化的流食吃。可卿玉的身子终究是无可挽回了。越荷慢慢找着话同她闲聊,她也只是含笑听着。 “得了圣上恩准,特意请了京中的韩厨子入宫。上回娘娘提过想用两口龙须面,韩厨子是京中做得最好的。他会在宫中留段时日,娘娘何时有胃口了,觉得能吃两口,即刻让他去做便好。” 傅卿玉吃力一笑:“我随口一提,不过是早年用过一回罢了,也没见得多么上心,何必这样麻烦?”却还是说哺食时便送一碗来罢。 越荷自是命人记下。一会儿傅卿玉不再用那勺中的汤水微微摇头,越荷便知她吃不下了,没忍心多劝,只交给宫人端下,又为她净面。 傅卿玉看着她那样仔细,忽而问道:“我没肯阿椒来瞧我,她没往你身上撒气罢?” 越荷一愣,忙道:“没什么大事,阿椒虽然不乐,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其实楚怀兰的确十分不悦,越荷来日代替傅卿玉成为陈朝象征也便罢了,可她乃是卿玉的堂妹,堂姐生病了,越荷能去照顾,自个儿却不行,是个什么道理?因此楚怀兰的不悦就可想而知了。然而越荷觉得既然不是大事,没必要让病中的傅卿玉烦心,也就略过不提。 傅卿玉摇摇头,也就不提这一桩了。她转而道: “现下宫中,李贵妃于宫务无心,而霍昭仪有意布置势力,抓的就紧些。章贵嫔么,圣上倒让她襄助霍昭仪的,可惜霍昭仪看不上她,拿杂事远远打发掉了——这里头水深,可叹宫中人也就盯着顾婉仪和金婉媛的争奇斗艳看了。” 越荷知道这是傅卿玉要教导她了。几日来,傅卿玉都慢慢与她分说着宫中事物,也告诉她一些能用之人。她言语很少,但字字打紧,一针见血。傅卿玉虽然病弱已久,在宫中却自有一份势力可用,因此在临华殿内也能收到外头的消息。而对于越荷来说,无论是作为李月河还是越荷,她都身在尘网之中,许多事情并无远离纷争的傅卿玉看得清楚,因此也有不少收获。 “顾盼与金羽……”傅卿玉笑了笑,“你来日的前途进益,不光落在你我的身世背景上,也总得有两分圣眷。如此,现下留心她们倒也没错。”她话说的极慢,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如不用心,当真听不出她的气喘微微,“顾盼眉眼妩媚,性子却有几分孤僻冷清。她性情还真,又有太后当后盾,来日必是个有前途的。” 她说着,轻轻一叹:“从前我见顾盼,确然是不耐任何她不喜的人事的。但她从前对圣上冷清,现下却仿佛动了心……只怕又要有变数。”她略顿一顿,“至于金羽,诗、词均不类其人。或许面上有几分约莫相似,可内里,她姐姐的事便可看出此人自私怯懦。她有小智小勇,而无大智大勇。平日或可称一句聪明灵秀,别的在我看来,却是不如顾婉仪的。” 越荷思量片刻她的话,不由问道:“我虽不通多少诗词,读着金婉媛做的也觉得好。都说文如其人,会否有什么误会?”神色不由有几分迟疑。 傅卿玉淡淡一笑:“文如其人,说的是文章行句间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品性。观点可以为了种种利益而作伪,但句法之中自然有迹可寻。而金婉媛……”她道,“她文风极杂,并无定法。按说历代并非无有可兼做几种风格诗的诗人,但内里总有统一之处,而金羽就大不相同。有时候,连语句习惯也大变……我倒不敢妄言什么,只是她的宠爱若立在这样的根基上,也并不稳固。” 傅卿玉的目光很淡,她说起恩宠的淡漠态度令越荷略有些不适,却又仿佛本该是这样一般,她道:“高位嫔妃争夺宫权的纷争,与你并无多少关系,只提防被当了枪使就罢了。”她幽幽一叹,“你的身份会护着你,也会碍着你更进一步。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但是——” “别忘了你为何能替代我的位置。” 傅卿玉目视于越荷,一字一顿道: “你行差踏错,未必会牵连陈朝旧部。可是宫中却不可能再扶植起阿椒了——理芳容,记住我今日的话。陈国虽亡,大夏兴起,但仍有子民不忘旧恩。我是陈的公主,亦是夏的妃,我所能做便是尽力庇佑着这些忠陈之人,至少不会为他们带来祸事。胜败已定,无需多言,可夏的皇帝愿意笼络你我,也正是因为有陈的那些子民在。” “我素知遗老的子孙中多有出生夏朝,渴望为仕的。便是遗老们自己,也有拿着忠诚当幌子博取名声交换政治资本的。我并不怨怪他们,毕竟大多数人肯和夏对着干,当日便已经尽了情分。你入宫,我只要你当好陈朝在宫中的象征,你若做到,我便肯尽力助你。我冷眼看了数日,你对陈的感情着实稀薄,幸好还有一分敬意在,人也并非轻狂浅薄之辈。我便仗着年长提点一句:你在宫中即将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与陈的关系,以及那些心系陈朝的‘遗老们’。” 她肃穆道:“如有一日忘怀,来日必止步婕妤之位。你可记得?” 越荷心中一颤,垂首应道:“是。” 她背负执念而还魂,将李月河的恨与爱一并接手,匆匆离开“越荷”属于的地方。但她终究还是越荷,她同时还将背负起关于越荷的一切。比如越荷与前陈的关系,再比如……越荷与傅北曾经的婚约。 傅卿玉已道:“好。”又转而道,“阿北过些日子也该进宫来瞧我了,叫人催着些准备。” 提起弟弟时,她脸上有了浅浅笑意,转瞬即逝。 第53章 往事如烟 傅北赶回京城的时候,宫中的慧贵嫔已经病得起不了身。 对于这位养在宫中的亲姐,傅北的记忆是很浅的。只不过是血脉的稀薄联系,以及信念的相合,乃至最后渐渐成为彼此的一点牵挂。人活在世上,总该有所挂念的,不是么? 但他不能去看姐姐。如今的他乃是夏朝的臣子,而非陈的皇子。入京之后,首当面见天子述职,述职之前,又必须回府沐浴更衣。傅北从来会有最无可挑剔的礼仪,让人忽视他身份带来的尴尬,因此纵然焦急,他也镇定从容。可惜偏偏有人等不及。 “李伯父。”傅北拱手一礼,“久未相见,身体可还康健?” 李伯欣脱了大氅,呵呵一笑,连忙扶起他来:“来看你一眼,毕竟江宁小鬼多,缠身了可就麻烦了。”又正色道,“你心急去见你姐姐,我并非不知。前头玉丫头往家里捎话,说圣上打算留你在宫中住一阵子,曲台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心里就没个成算?” 对于这位带兵打垮了陈朝最后的希望,之后又奉旨抚养他长大的将军,傅北也还念着情分。可见他如此大喇喇出言,还是不由面色一变:“将军慎言。” 李伯欣觑他一眼,哈哈笑道:“我道是怎么了,你还怕上了?”他摸一把下巴,手却落了空,遗憾道,“可惜我的好胡子。”又冷笑道,“怎么?傅家小子,越活越回去?你小时候的心气儿哪去了……你若愿意当个闲散人,当初又何必费那些心力出了京去?” 傅北神色淡淡:“一时有一时的念想罢了。”又道,“不过是入宫看我姐姐,将军未免想得太多了。” 李伯欣嗤笑一声:“便是再留下去呢?拘着你,你又能怎样?还能因为这一点撕破脸?”他眼底有淡淡的关怀,但更多是烦闷不满,“圣上的性子,你我不晓得?” “将军。”傅北正色道,“往事如烟,俱已散去……将军今日其实不必来看我,免得给自己平添麻烦。至于将军之前提的事,还是忘了罢。” 李伯欣一阵恼怒,粗声粗气道:“怎么,和你说两句话就能触了谁的霉头?”又哼一声道,“苏修古那老东西……他女儿做下的事,也合该我们闹翻了。虽说他已经不肯认苏贵妃——可都做到这一步,若还不肯满意,我也没法子了!你以为,你一味恭敬就能躲过?” 傅北不语。他清楚李伯欣有怨、不甘,但他更清楚,李伯欣的怨恨并没有多少关乎那个凋零在宫中的女子,而是……越来越膨胀的野心。在这一点上,江承光或许并没做错。 “我活着本来就是个彰显仁德的笑话。”傅北淡漠一笑,“但既然有机会,能做些值当的事。那便去做了,来日,也不会再有遗憾。反正呵,”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已经变了。” 李伯欣眼睛一眯,没有讲话。 —————— “阿姊。” “阿弟。” 只需两声呼唤,所有的陌生尽皆消退,留下的是血缘中天生的亲近。只是心中有太多涌流,一时却是相顾无言。卿玉声带哽咽:“巡抚……且坐。” 傅北意识到自己刚才片刻的失态,眼睛也是一酸,勉力道:“贵嫔的身子不宜久站,贵嫔也请先坐……” 本该是亲近的姐弟,如今各自的身份却是夏朝的臣子与妃嫔,而且还不得不把这一层放在姐弟之前。傅北叹道:“贵嫔清减了。” 卿玉衣裳发饰都极是简单,仿佛承受不住那重一般。她微微一笑道:“不到这个地步,你我也难相见。”又道,“圣上留你住了么?” 傅北含笑道:“是,住在曲台。圣上总是体谅我们姐弟,肯让臣多陪陪娘娘的。”却只字不提建章宫中的一切。 卿玉只道:“你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她充满怜爱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心中慢慢滋生一点悲凉,她忽而问道,“阿北,值得么?” 回了京,要再出去哪里就能容易呢?当初,这个弟弟不愿意浑浑噩噩、装痴作傻过一生,不愿低着头弯着腰苟活,要给自己找到点什么支撑生命的东西。于是,本来几乎打动了太后,可以舍身佛堂清净了的自己,走了原本就定下的老路,成为皇帝的妃嫔。那时的她,早早被养在太后膝下,与傅北不过远远见了几面,却依旧存下念想。姐弟两人,总该有一个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于是卿玉没和任何人商量,便做了。这么些年,傅北没有辜负她当时的心愿,纵然有借力的缘故,可二十七八的年纪做到正三品的巡抚,也已经极为难得了。 傅北失笑。 “没什么值不值的。”他淡淡道,“阿姊,无论来去,我做的都是我真正认为要去做的事。”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向来温文的面容下却是疏狂落拓。 卿玉于是摇头,不再劝说,只叹一口气道: “叫人备了龙须面,传来上尝尝罢。” —————— “事情有眉目了。” 越荷正执盏而饮,闻姚黄之言不由一怔:“你说。” 姚黄道:“奴婢求秦司膳,借着宫人出宫采买食材的当儿悄悄探查一番白术的身世。司膳的人已经打听到了点东西,当初的‘徐瑞香’,确确实实是被没入宫中为奴。她最早入宫时在尚宫局学习宫规。那还是先帝的时候,有一年尚宫局有宫女查出患了瘟疫,太后娘娘当即命人封宫,按名册清点人头,与那宫女亲近之人全部不许出屋,最后数人身死,瘟疫也险险被控制在尚宫局内……此事后太后自感造了杀孽,对存活之人很是优待。徐瑞香在那一场瘟疫中活了下来,但是奴婢用以前的关系找到一个同样存活的宫女,她私下告诉奴婢,活下来的并不是徐瑞香……” 越荷骤然一惊。 姚黄继续说道: “那时染病的是个叫花梨的宫女,太后果决,命将尚宫局与她来往多的宫女全部关进一间屋子,尚宫局的其它人关在另一边,并将尚宫局封宫……徐瑞香和花梨并不熟悉,却和花梨屋中的宫女霜儿要好。按照太后的命令,霜儿等人染病可能大,要关在一起。而染病可能小的其余人会被关在另一边……霜儿生怕自己会被同屋的人感染,费尽心思把徐瑞香骗进了自己该去的那间屋子,然后顶着徐瑞香的名字去了另一间……后来,霜儿本该呆着的那间屋子果然也爆发了瘟疫,里面的人无一幸存,而另一边的宫女却幸免于难。” 说到这里,姚黄不禁也有些怜悯:“可怜那徐瑞香,就这样白白替好友送了命。其实太后已经是宅心仁厚了,换个人,准会把尚宫局的宫女通通烧死,而太后却极力救治,虽然隔离可怖,却也活下来了一大批人……但那霜儿究竟用了何等法子,才没叫别人揭露她的身份,奴婢还未查清。” 人心可怖如斯,为了活命不惜撒谎陷害好友——越荷深深闭上眼睛,她道: “我知道了,继续查下去,别惊动任何人——也先别让任何人知道。” 第54章 相类故人 因着傅卿玉时日无多,江承光特意开恩,令傅北在曲台暂住,以全姐弟之情。此举一出,天下无不称赞皇帝仁厚。而傅北行走在曲台与临华殿之间,不免也有遇见越荷的时候。亲弟弟也没有为皇妃侍疾的道理,日常探望也只能匆匆,因此傅北每每都要询问几句卿玉的身子。越荷一一答了并无不耐,偶尔相遇也渐能寒暄一二句话了。 这一日傅北来到临华殿时,傅卿玉仍是昏睡沉沉。她身子虚弱,醒的时间也少,纵然强硬要求旁人在傅北过来前唤醒自己,越荷也是不敢依的。因此傅北这一日注定又是无功而返。他立在中庭,遥遥一拜后忽而轻声一叹: “竟不知自己该不该过来了。” 越荷刚从内室出来,见他这般也只说了句:“贵嫔身子撑不住,还望巡抚多多体谅。” 傅北摇头苦笑:“我哪里是为自己白跑一趟?我是想着贵嫔本就够辛苦了,可是——妃嫔见外臣需得仪容整肃,贵嫔与我相见,更衣梳妆,反而是累了她。她的身子……经不得折腾。” 越荷轻声劝道:“巡抚何必自苦。贵嫔的身子她自己也是清楚的,但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等死,哪里及得上能见见亲弟呢?“贵嫔见了巡抚,心中欢畅许多,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傅北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是看着亲姐在盛装下勉力支撑心中难受罢了。他道:“多谢芳容照顾陪伴贵嫔娘娘……娘娘与我夸赞过芳容体贴周到。” 越荷垂下睫毛:“是么?娘娘待人温和宽厚,我自然是该回报一二的。”纵然前世曾因改名之事和傅卿玉有些不悦,但此生她的提携和点醒,越荷还是念在心上的。况且傅卿玉的剔透,从来就不令人讨厌,她道:“贵嫔娘娘为人确是极好的。” “是,姐姐很好。”傅北的目光也柔和起来,带着淡淡的愧疚和伤感,“其实我与姐姐未曾见过几面,真正要说熟悉起来,还是在这几日。”他不自觉就将“娘娘”说成了“姐姐”,越荷垂首不语,听他道是:“我们虽然相见甚少,却互相知晓在世上还有个亲人。我记得少时曾蒙圣上恩德,正月时由扬威大将军带着入宫拜见。我晓得太后身边有个姑娘是姐姐,但是不能抬头,目光也越不过那道帘子。” “那一天的宫宴,寻常是不该吃多少的。我心思涣散,多夹了一箸龙须面。我忘了,姐姐却记在心上,她……”傅北几欲说不下去,又想起此话对着越荷将实不妥当,叹道,“我失礼了。” 越荷见气氛有些尴尬,笑笑便略过不谈,又道:“听闻巡抚自小聪慧不凡,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时候。”然而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 “聪慧不凡。”傅北淡淡一笑,眉宇间些许苦涩转瞬即逝,“是先帝抬举了。” “聪慧不凡”的确是先帝对于前朝皇子傅北的评价。 先帝早年忙于征战,竟未添一子,战前的孩子又一一夭折,到最后序齿第一的江承光竟比最大的弟弟都大了十余岁,加之他嫡出的地位,太子之位自然不会旁落。但是越荷却隐约记得,先帝并不喜欢太子江承光。 那不是什么忌讳,更多的反而是恨铁不成钢。先帝将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因此对他优柔的性子十分了解。这位长子天资平平,性格又优柔寡断,的确不是为君之料。然而其余皇子尚未长成,现下的年岁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潜力,因此江承光更像是一个不被君王满意的太子最优项。江承光同样清楚那位果决狠毅的先帝对他并没多少喜爱,因此一心证明自己,一心掩盖自己性子上的软弱一面,做事都刻意学着先帝。即使是现在,他在朝臣面前也极力压制住一切一个合格帝王不该有的情绪与想法,不肯出一点纰漏。他并没有做一个明君的天赋,却一直在强迫自己成为。从这个角度来说,江承光,或许也是可悲的。 但是当时,即使江承光十分努力,先帝依旧对这个太子感到很不满意。那个武将出身的帝王,清楚朝纲动荡的危害。他希望能有另一个优秀的人来给太子形成压力,迫使他更加成熟,同时又不至于威胁太子的地位。其他儿子都太小了,于是,先帝挑中了傅北。这个假如前朝尚在,便会是今时太子的少年。似乎顺理成章一般,先帝大肆夸奖了傅北,称赞他聪慧不凡,并屡屡在江承光面前拿他和傅北比较。先帝想做的不过是逼出儿子的潜力,对于儿子是否因此记恨傅北,来日又会否拿他泄愤毫不在意。 那个时候,李月河还小,自然也不会知道先帝的心思。而江承光对于傅北那种隐晦却又根深蒂固的敌意,却是她在嫁入太子府后才渐渐发觉的。李月河想,江承光真是一个明理良善的人,明明不喜欢傅北哥哥,平日对他却也不曾冷眼刻薄过。她想起很久以前,傅北哥哥第一次被先帝称赞的时候,母亲摸着他的头发,叹息着说了甚么“平安是福”、“藏愚守拙”之类的话,李月河没能听懂,但她知道母亲也心疼傅北哥哥,母亲不会害他,为什么哥哥拒绝了呢? 李月河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把话问了出来。高了她一个头的傅北屈下身来,摸着她柔软光滑的乌发笑了,他说:“月儿,伯母说的话我都明白。可是人总得留点什么在世上吧?这份赞誉,我还担得起,来日也必不会后悔。” 李月河没听懂,只追问道:“哥哥要留下什么?那哥哥要留什么给我?” 傅北失笑,隔日就打发人送了她一把精巧的白玉缠银鹰首匕首。那是前朝的宝物,共有两柄。陈帝曾经将其中一把赐给将军越威。但是李月河不清楚这个,她只是见那匕首好看又锐利,于是便欢喜地带上了。后来李月河常年插于靴中不离身的匕首,也就是这一把了。想到这里,越荷不由有了感慨之意。 温文如傅北,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好一个文雅公子”。但他外表是儒的温润,内里却是道的疏狂。他相信自己的意志,选择自己的人生。先帝的目的他怎会不知,可是比起装傻做痴,成为江氏展示仁德的工具,莫如随着自己的心意过一年算一年。他也会谨慎筹谋步步小心,却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活着。他何其有幸,因为先帝刺激自己儿子的心思,竟得了那么多的大儒教诲,接触到各种精微高妙的辞章。他又何其不幸,聆听过圣言的心蠢蠢欲动,不愿放弃慧根成为庸碌蠢人,他聪颖的天资难道只能用来保护自己?于是终于顺着心意走了下去,其间虽有牺牲的成全,终究在他还是值得的。 “不提这个。”傅北笑一笑,又起了个话头道,“恕我冒昧,只是那日围场行猎时,芳容飞马救人……小可有幸目睹。芳容马上姿容与小可一位故人甚是相似。”他道,望着越荷微笑,“不知芳容是与何人学的骑马?” 越荷心中微微叹一声,傅北尚且记得她马上的模样,而那个亲自教她骑马的人呢?念头不过一转,她含笑摇头:“没学多久,圣上教的罢了。” 傅北沉默一瞬,哑声道:“不像。” “什么?”越荷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不像。”傅北道,他叹了口气,“之前林子里偶遇过一次,那时候芳容骑马的样子虽与我那位故人相似,到底也是寻常的骑马办法。我指的是……”他微微一顿,“芳容策马去追金婉媛时。” 越荷讶异看他,心中隐有所悟。果然傅北接着说道: “逃命练出的马术,和逸乐下的马术是不同的。我那位故人……后来寻常骑马与旁人无异,但一次受惊策马狂奔,却还是当时逃命的样子。寻常人不会那样骑马,那种样子,我太熟悉了。” 越荷一时无言,未想到他敏锐至此。“越荷”的确没经过什么颠簸逃命,也没学过骑马,能会那种在长时间奔跑中的驱策马儿的方法,着实蹊跷。何况越荷清楚,即是说是旁人教的,也解释不通。因为那种逃命中的骑马,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深深恐惧压迫着前行的。这才是两种骑马方式最本质的区别。 她低头想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并无义务要向傅北解释。越荷方要开口,傅北已道:“不必答了,是小可逾礼——还请芳容悉数告知慧贵嫔的情况。” 越荷松一口气,道:“巡抚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有些事还是忘掉的好。”婚约的事,由不得她不放在心上。她是意有所指的,话完了又道:“慧贵嫔昨日哺食用了小半碗碧梗粥……” 傅北答应一声“自当如此”。他听她讲着姐姐的情况,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皱紧,心底也越发确定。 第55章 归来何苦 “近日西戎那边不大安生。” 江承光说完这句话便撂下了手中的折子,目光轻飘飘地从两位得力爱将上扫过,便闭目不言。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处事方式,并且得心应手:在真正将自己的意思说出口前,弄清那群臣下的真实想法。江承光认为他对下面两个人已经足够了解,而他们也回答也不出他的所料。 “这帮蛮夷,几年没被收拾又皮痒了?哼!”李伯欣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还不满地拍了下大腿,目光毫不避讳看向皇帝,“臣愿为圣上出战,必定给那西戎一个好看!” 这是在给谁撒气呢?个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江承光心下不满,睁开眼睛,盯着霍参将瞧。果然霍兆知情解意,利索跪下,沉稳道: “区区西戎何劳将军费心,微臣亦愿为圣上分忧。” 江承光看向李伯欣。 李伯欣则斜眼向霍参将,冷哼一声道:“怎么?现下毛头小子都敢和我抢军功了?叫你指挥军队,谁能放心?” 霍参将不卑不亢道:“某的确不如将军多矣。”他话锋一转,“但某至少不会在开战之前就将敌人视为‘战功’轻狂,将军,怕是过于自信了吧?” “区区西戎也叫你怕成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东西!”李伯欣怒道,“西戎算什么?我带兵赶得他们屁滚尿流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地方躲躲藏藏呢?” 霍参将亦是被激起了怒气,反唇相讥道:“常言道莫欺少年穷,将军倒是勇猛,可是这等粗言秽语是该在圣上面前说的吗?” 眼看他们两人要吵起来,江承光咳嗽一声道:“两位爱卿说得都有理……”他顿了顿,才说道最关键的部分,“扬威大将军是军中的旗帜,没了将军肯定是不行的。可是将军是不是该给年轻人点儿机会?”他笑笑,对李伯欣的难看面色恍若未觉,“一个小小的西戎,也还伤不着大夏的根基,拿来练兵却是好的——霍参将。” “臣在!”霍兆连忙下拜。 江承光眉宇一肃道:“命你带兵六千,逐个击破西戎各部,卫我国土!” “臣必不负所托。”霍兆大声回道,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而一旁的李伯欣总算没当场发作。 等到两人都退下,江承光才微笑向屏风后道:“果然不出相国所料。” 钟相忙诚惶诚恐道:“都是圣上圣明,微臣不敢贪功。”他那一把夹杂些许白色的美髯颤颤巍巍的。江承光含笑道:“相国也太谦虚了。按朕原本的意思,乃是‘奇正相合’,令扬威将军领一路为正,参将又领一侧路为奇。一者借奇正制胜,二者亦可对扬威将军有所约束,以免其势力膨胀。可是究竟不如相国淡化矛盾,制止扬威将军出京来得好!” “臣为右相,自当为圣上分忧。”钟相说得正气凛然,他又道,“其实臣一直是这个想法,无论西戎抑或南蛮,都不值当圣上倾力一战。我大夏泱泱,和它们计较反而显得太过认真了,没得抬举了他们。着一擅长兵法的心腹将领带几千人,虽不能和西戎打起大战,要给他们教训也是尽够了。只要以分个击破之法对付西戎,六千人绝对够用。况且还能为大夏练兵练将,以免武器入库军心松弛,也算是一举多得。” 江承光感慨道:“懂我者钟右相也。”又想起之前询问苏左相时,苏修古的态度。左相希望以战促和,避免无辜伤亡,因此必须启用最令西戎胆寒的李伯欣李将军,哪怕两人已经闹翻却仍要以大局为重——已经闹翻?江承光心中一突,面色却逐渐阴沉下来。 钟相见此,也不再多话,找了个由头便告退了。 —————— 将近冬日的时候,霍参将于点兵台上承旨,带领六千精兵,发誓不破西戎不归还,决然而去。在这一次不算太大的军事行动中,扬威大将军李伯欣没有受到任何的任用。尽管尚能用“杀鸡焉用牛刀”来解释,然而明眼人都察觉出来,这位圣上和大将军的关系,已经不如以往的亲密了。 似乎并没有任何关联的,宫中怀着身孕的钟芳媛,因为温文知礼而得到了晋封。她由正五品芳媛跃居正四品贵姬,一下子被抬举成了新晋嫔妃中的第一人。 在钟家与霍家,家主都选择了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帝身后,而朝臣中依旧亲附李氏的也并不少。在这种时刻,越荷原是会忧心如焚地听着消息的。然而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越荷对于这些消息竟是一无所知。因为,傅卿玉病逝了。 在病榻上挣扎了数月后终究没能赢过太医的断言,那个笑容和煦性子剔透的女子在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极为安详地去了。她被追封为慧妃,谥号则定为“和”字。 楚怀兰眼眶红红,跪在前来吊唁的妃嫔末位一言不发。越荷的位置比她前了数个身位,只消楚怀兰抬头便能看见她。在和慧妃病逝之前,一直以来照顾她,“恭勤谨慎”的理芳容,亦得到了她的提携回报,晋封为婉容。一时间在宫中传为美谈,但这背后有多少人羡慕,有多少人不屑,却是不得而知了。 然而于楚怀兰,她知晓越荷照顾傅卿玉的细心周到,也记得自己的探望一次次被推拒。或许她没法子像越荷那样细心,但她对堂姐的心只多不少,为何偏偏——楚怀兰攥紧了手。 和慧妃之死,在宫中总算是一件大事。太后亲自为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抄了《南华经》陪葬,皇帝抚摸着她的棺椁追思感慨,亲写祭文天下发行,赞美她的人品如月一般皎洁,表达自己对于这位前朝公主的尊敬缅怀。江承光还特意下旨,将傅卿玉的名字改回“傅卿月”。“卿实堪配”,他这样对人们说道。然而,真正被和慧妃之死带走了至亲之人的,却是病倒了的傅北。 皇帝顺理成章地留他在宫中养病了。他人在曲台,越荷也未曾见过。因此那日,在临华殿前遇见傅北之时,越荷几乎是大吃一惊。 他消瘦了,彻彻底底的消瘦了。面上还有掩不去的病容,但是身姿却依然挺拔如松。一对凤目,望向人时总是澄澈而温煦,只是此刻掺杂着些许郁气。他向越荷拱拱手:“婉容。” 越荷侧身避开,又回他一礼:“巡抚。”她问道,“巡抚刚从临华殿出来?” “是。”他淡淡笑道,“去看了看和慧妃生前的地方。” 此刻两人正立在临华殿的中庭,四面虽有灌木花草却是低矮,也不能藏人。因此不自觉地,就有几分放松了,清楚有一二句话过界了也不妨事。冬日的第一场雪刚刚停下,越荷的宫人抱着她湿了的斗篷匆匆回去换了。越荷收着伞,轻声劝慰道:“和慧妃……必然也希望巡抚早日养好身子。” “莫再叫巡抚了。”他道,“江宁那边总不能没人看着,我病得日子久了些,圣上已经派了新的巡抚过去。”他笑一笑,“现在不过是个白身。” 身为不被皇帝喜欢的前朝皇子,需要付出多少算计和心力才能得到那点位置,来使用自己的才力?越荷不清楚,但她知道那绝不会是与傅北表现出的淡然相衬的轻松。她覆下睫毛: “傅公子。” 这声称呼于她有些怪异,有些新奇,别扭之中无端生出太过亲密的不安。越荷张了张口,又不知如何改口了。雪地很宁静,傅北目光是一贯的温和,他的确有着君子的品格,因此不自觉间就令人信赖。他道:“我对不住阿姐。她把自己关在这里,是为了我能出去。可是我又回来了。” 越荷微微别开目光:“我以为,和慧妃是希望公子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出是公子当时想要的,归则是公子此刻想要的。既然都是公子的心愿,那娘娘没有不愿的道理。” 傅北失笑:“是,你说得有理,是我着相了。只是——”他看向越荷,神色中带着莫名的悲哀,“李月河,你又为何要回来呢?” 第56章 感君犹记 “李月河,你又为何要回来呢?” 一句话如惊雷在耳边炸开,片刻间傅北的面容模糊了,世界也模糊了,越荷只觉头昏脑涨:她,李月河——越荷——她一把推开傅北将要搀扶的手,快跑几步,扶住树干大口大口喘着气,像离开了水的鱼——她是李月河,李月河! 有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有多久没人再这样叫她了?原来不知不觉间关于李月河的一切,除了那些太过强烈的情感,都淡化在了越荷的身份下近乎死去——但是随着这一声呼唤,什么都复苏了,什么都回来了,还有一个人认得她,还有一个人没有忘掉她,哪怕换了面容换了身份,在得到第二次生命的同时被迫舍弃了曾经的一切——还是有一份感情传递了过来,并且不是她一个人!不是她一个人!那一刻,越荷觉得天光分外刺眼,晃得眼中都要滴下泪来。临华殿静悄悄,除了她和他没有别人,宫人们都已被发到别处,只有执扫宫人还会每日晨间来此整理大嫂。越荷抬起头,傅北的身影遮住了日光,他叹息道:“月儿……”伸手扶她立好就不再动作。 越荷喘过了气,渐渐也镇定下来。她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傅北见她已经回过神,敛去之前面上的悲哀,他道:“就是认出来了,还需要旁的吗?” 越荷一怔,已听他语气淡淡道:“你我自小一同长大,算来也是相熟的。再者说一个人的形容气质,独一无二,更难改变,何况我们本就相熟如同兄妹一般。” “你能认出我,那其它人是不是——”越荷不由惊道。 傅北立刻打断了她:“不会。”他顿了顿,才道,“我也是看到你抽出那把匕首,骑马去追金婉媛,才真正起了疑心的。加上上回问及此事时,你的情态……毕竟此事过于离奇,若非实在凑巧,你的名字与前世相同,又有那把匕首,我也没法想到那里去。” 他说他不过是巧合才认出了她,越荷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仍是温暖如潮——究竟,在这些巧合之后,还是他凭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觉,认出了她。认出了李月河。 傅北望着她,这张脸他之前就见过。那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去背负那个他并不想要的、约束力也近乎于无的婚约。他清楚这可能伤到人,但跟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入火坑?他不愿勉强不愿将就,但是越家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越家小姐遭受打击卧病不起,他虽感到愧疚,但也没有拿自己的婚约去救人的心思,那太可笑,太乏力了。他只能为那位小姐斋戒祈福,然后奇迹一般,越荷活过来了。他上门询问消息,越家老仆虎目含泪,看着悔婚的他是又怒又怨,可终究还是在心底将他当做陈朝的太子看。然后,越荷掀帘而入。 傅北记得很清楚,那个面色偏苍白,身材因为久病显得瘦削的女子,有一对微勾的凤眸非常好看。她眉眼很好看,棱角分明。她的面上有些许的茫然无措,看向他时却带着淡淡的缅怀转瞬即逝。她道: “巡抚的意思,越荷很清楚了。早年一句戏言何必作数,白白耽误了彼此。前尘往事,越荷都忘了,巡抚也尽管忘了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是了。” 那一番话说得淡然,却叫傅北也忍不住讶异,随后就是感佩与莫名的熟悉。但那种熟悉勾起的思念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傅北告别了越家,继续踏上自己的路。之后,他听说越家小姐入宫了,后来得了一个“理”字做封号。理,李也。这样的巧合让他有些莫名的愤怒,对江承光的愤怒。然而这情感很快就淡去。如果不是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围猎,他不会发觉那就是李月河。 如果早一些知晓……如果早一点发觉……傅北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中攥紧,他凝视着越荷的脸,用一种近乎悲哀怜爱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要回来?这个问题,似乎从她入宫那一刻起便无时无刻不再纠缠着。越荷不知为何竟不敢看傅北的眼,她别过头去,道: “总还有心事未了。” 傅北声音低沉:“你不该回来,不该为那些仇恨将自己再拖入泥沼之中。” 越荷猛地抬头,逼视他的双眼,眼中似有光芒燃烧:“你是要我放过她——放过那些人?你,你怎知她们曾经迫我到何种地步,那些年的苦与痛悲与伤……”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伴随着情感的洪流涌出,越荷未觉自己已泪流满面。她以为自己已经声嘶力竭了,其实声音却熄灭在了喉口,她哭道,“你们不会知道!” 第一个人,还魂以来的第一个人,能够和她分享属于李月河最后时光的那些情感记忆。置于妥当与否,此刻又怎会想起。越荷泪眼朦胧双手颤抖,只觉傅北的声音似乎也在发抖,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压在她肩上,近乎语伦无次: “知道,你受的苦我都知道……”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像是在安慰那个迷路的、受惊的孩子。她的颤抖随着他紧握的拳头传到他的心脏,使他的心也颤抖着。傅北的右手颤抖着做出一个手势,示意好好注意周围。然后,他镇定下来了。他叹息着对越荷说道: “不值当的,月儿,这一切真的不值当。” 越荷没接他的帕子,找出自己的擦了脸,紧紧抓着。她平静下来了,听他说下去。 “这一切真的不值当,你不该回来的。苏合真害了你,李家弃了你,江承光负了你,这些都是他们的错。你回来,是要拿什么报复他们?你只是在折磨自己……月儿,月儿,你嫁入太子府之前我就对你说过,你值得更好的,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但那时候你不能不嫁,没有别的法子。可是现在呢?现在,你是越荷。越荷!” 他匆匆忙忙地说着,像要把心头的话儿一口气吐个干净: “你本来可以这样——你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远远地走了,去看一看山看一看水。你可以不要入宫,在退婚之后。你可以去塞上骑马,可以在江南放纸鸢。你可以过上你真正想要的日子,而不是入了宫才求自己想要的日子——那已经是一种割舍和痛苦了。你是越荷,全新的越荷,你完全没有必要背负前头那些——” 他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住了。他又一遍问道: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还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从前的事忘了便忘了,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何必要自苦呢?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本可以把这一切告诉我的。 越荷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双靴子的云纹上。许久以后,她才轻声答道: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回来,就好像命运注定是这样,牵绊还没能解开。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意识到,我还可以有……其他方式的生活。” 傅北的话如石子投入心湖散开涟漪。越荷第一次发觉自己心乱了,那是一种后悔的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可以过别的日子?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本来会得到什么,但我现在已经是宫中的理婉容。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究竟对错,但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也必得付出代价。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终究道: “我已经在这里了。” “你今天的话我会全部忘掉,因为那些已经于事无补。而我,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她这样说道。 然后,转过身和他告别。 “再见,傅北。谢谢你还记得我,谢谢你还认得我——但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第57章 山雨欲来 冬日的第二场雪下来的时候,傅北已经离宫,回他京中的府邸暂住。而越荷,也迁回了仙都宫的牡丹阁。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越荷自己心里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正抱着暖炉坐在雪地中的小几上发呆,忽而脑后一温。江承光温暖的大手正抚摸着她的发髻,他带着怜爱和关切含笑问道:“大冷的天,怎么一个人坐在雪地里?” 越荷笑笑,没很放在心上:“看看雪景,也是很漂亮的。” “哦?阿越有如此雅兴?”江承光不由大乐,他笑一笑,仿佛想起了什么,便说道,“上回羽儿倒写了首雪景的诗,果真极好。朕背给你听?” 越荷对金羽并无好感,但也不好拂了皇帝的面子。于是轻轻点一点头。 江承光目光也放向远方,负手于后,沉吟片刻方颂道: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南皇北武,略输文采;周宗魏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西戎可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大约是沉浸在了诗词的意境中,背完许久,他才回身淡淡笑道:“阿越以为如何?” 南皇北武、周宗魏祖、西戎可汗,都是之前的一代人杰。越荷听了,也不得不赞一句:“听着很是豪迈大气。”又感慨道,“果然人不可貌相,金婉媛多么灵秀之人,却会写出这样的诗篇来。着实是好气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她失笑了。 江承光凑到她耳边,笑嘻嘻说道:“朕要是自认这今朝的‘风流人物’,阿越心里头会不会笑朕?” 越荷被他弄得耳后发痒,又气又笑道:“嫔妾不敢!” 不敢可不是心服的意思,江承□□得拧一下她的鼻头。越荷皱着眉头推开他,轻轻跳开几步。刚刚走开,才发现数位宫人正手捧铁炉器具等纷至沓来,越荷不由一愣,下意识就看向江承光,等着他向自己解释。果然江承光搓着手取暖,嘴里哈出一阵阵白气笑道:“上回出去围猎的时候,不是说好了烤肉给你吃?——只可惜,那样多的事,最后匆匆回来也是耽搁了。” ——那一次围猎,是因为金素的惊马风波戛然而止的。越荷闻言忆起,情绪也不禁有些低落。她挤出一个笑容,勉强笑道:“圣上还记得。” “自是记得。”江承光想是也记起了金素,神色间颇有些不自然,但他很快又若无其事笑道,“朕乃天子,一诺千金,岂能言而无信?今日便给阿越补上罢。可惜朕当初猎的那只鹿已不在了,不然便最是应景。” 越荷面上笑意不变:“圣上当真要亲自动手?” “那是自然。”江承光一口应道,眼巴巴看着她,仿佛期待她说出些什么话似的。 越荷却懒怠搭理他。江承光自觉无趣,过一会儿也就涎着脸笑问道:“阿越怎的不劝朕?” 越荷觑他一眼:“有甚好劝的?” 江承光|气结:“朕以为你该说‘圣人言;君子远庖厨’来劝朕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越荷似笑非笑:“于是圣上就可以教导嫔妾了?”她慢条斯理道,“君子远庖厨,指的是君子心怀恻隐怜悯,不忍听闻动物死前的哀鸣,故会远离庖厨之地……如今世多庸人,反而拿此自矜身份,不肯下厨了。这才是违背圣人的原意呢。” 江承光目瞪口呆。 越荷看了他一眼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心头连日的阴云也淡去很多。这个玩笑,江承光曾经和李月河开过,她当然记得他那时候说的话,以及自己的窘迫……越荷抬眼望天,心想这宫中毕竟不全部是苦痛吧?总有一些值得留恋的吧?她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只是傅北……她摇头,轻轻一叹。 “想什么呢?”江承光轻轻撞她小臂,“烤完了,可以吃了。” —————— “她当真是这么筹谋的?” 洛微言随手搁下眉笔,嘴边挑起既不可思议又带些玩味的笑容来。她再一次确认道: “你主子现下的确在追查当年的事,并且在想法子透给霍昭仪?” “是。” 地上跪着的那个青色宫女身影看上去瘦瘦小小,说话声音很细,带点儿怯懦。她低垂着头,仿佛对上首之人充满了畏惧。 洛微言的目光在她清秀的脸上凝了片刻,面上闪过思索之色。很快,她温和地笑了,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宫女喏喏地应着声退了下去。 洛微言清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霾。她重新拿起了那只眉笔: “甘草,白术的病有些时日了罢?” 回答她的,是甘草平稳的声音:“是病了些时日了——徐司正昨日过来的时候,才问过她呢。” 微言不置可否,悠悠一笑。 —————— 越荷紧紧握住桌子一角,尽量控制住面上的波动。 姚黄的语气,越到后面就越平淡了,仿佛所有情感气力都耗尽。她道:“那时正是瑞香司掌着贵妃身边器物的。” 好半天,越荷才说出话来: “重华宫封宫后,一件东西也不曾挪动。只有屏风碰坏了,是么?” “是。”姚黄道,面上带一点悲哀的笑,“只有屏风碰坏了拿去尚工局修理过。贵妃在世时,屏风曾经按照贵妃的意思改制过一次。当年改制的工匠,在贵妃去世后不久便告老还乡……而那个工匠,已经死了。” 线索到这里就断开了。越荷几乎已经能够肯定,当年的洛微言是对李月河存有坏心的。那么,将司掌器物的宫女瑞香、尚宫局的司制徐藏香、离宫去世的工匠以及两次修理的屏风连成一条线——一条十分完整清晰,令人后颈发凉的线。这样精巧的布局,这样狠毒的用心,当年洛微言就是以那屏风对李月河出了手? 她抬首看向姚黄,语气森然: “继续查,查个清楚。是,屏风上的蹊跷肯定被她们处理掉了。但至少得弄明白当初害人的手段,不然也没法子——”她眸光一冷。 洛微言位分比她高,也远远比她更受皇帝信任看重。越荷若要对付她,必须一击致命!如今她在暗而洛微言在明,谨慎行事,未必不能拉她下马。 姚黄却会错了意,她不会料想到面前女子对于洛微言的恨意,因而道: “其实尽够了——拿这些透给霍昭仪,剩下的反而她做更有利些。主子——”她诚心诚意劝道,“主子不必脏了手。” 话说完,她也慢慢迟疑了。其实当年的旧事,那些拼拼凑凑的真相,足够让一个人对宫中的一切失望透顶。不过是对贵妃的一点挂念一点不甘,使得姚黄咬牙活了下来。她有时候也羡慕魏紫直白的感情,羡慕魏紫强烈的爱憎,但她只能不言不语。而今,她要借着理婉容的手给贵妃复仇吗?当年贵妃的死,哪里只是洛微言一个人所为,那分明就是——这样做,有意义吗? 理婉容,她本就不该牵扯进来的。姚黄吐出一口气,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罢了,该劝的她也劝了。何况只要她还想为贵妃找回公道,注定会牵连到旁人。 很多次姚黄都劝说越荷,不要掺和进当年的旧事,白白得罪了洛微言。自己是贵妃的旧婢,有些事不能不做,而越荷却根本没必要这样。但是,她从来就没劝动过越荷。 “你说得有理。”越荷道,垂下羽睫,“只是,我有我自己的执念,必须去完成。” 第58章 风波陡生 “主子总有许多悄悄话和桑葚姐姐说呢。” 桑葚才一从屋里出来便被一群人打趣,苹果脸蛋上笑盈盈的,却什么要紧话也不肯透出来。她打发了小宫女,撇过头就见小茶正仔细擦着案上的青釉花瓶,心中一阵气恼:“石竹又支使你帮她做事了?” 小茶笑笑:“石竹姐姐身子有些不舒服……” 桑葚啐道:“就她好意思推三阻四!不就是想着快到出宫的年纪,再努力也没什么前途,就欺负新人了么?小茶你也太好性子了。”她拉起小茶冰凉的手,关切道,“下次她再瞎使唤你,别理她!我看主子看重你,还在她上头。千万别让人白白欺负了去。” 小茶垂首,声音细细的:“桑葚姐姐,我晓得了。” 桑葚又宽慰她几句,道:“你回去歇歇罢,我还有事去趟和欢殿,先不陪你了。” 小茶慌忙摆手说不用,于是桑葚与她作别,一路慢慢走着。要想不露声色地把白术的事情透给红绡,她还得先想好怎么开口。 —————— “赵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尚宫局徐司正,在宫女中也算得上人物了。可见了御前第一得意的赵忠福公公,也是不敢不殷勤周到的。就见赵忠福抖开拂尘,懒洋洋笑道:“没法子呀,贵嫔娘娘难得托一件事,洒家也得跑个腿呀。” 他这样一说,徐藏香心中便有了数。但众人可都好奇上了,只是没人敢去打听。赵忠福也不说。眼下贵妃疼着女儿无心庶务,昭仪事事争先偏偏缺乏经验。章贵嫔是个仔细人,看出昭仪出了纰漏,又不好当面点破,只能迂回请赵公公帮忙瞧一瞧。这份玲珑体贴的心思,除了章贵嫔,谁还能有?赵忠福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他问道: “负责教导新进宫女礼仪的单姑姑呢?” 宫女们对视了几眼,还是徐藏香道:“去用膳了。她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来的也少。左右我们先顶着她的班。” 赵忠福一皱眉:“身子不适?” “是呀。”却是个嘴快的小宫女脆生生答道,“单姑姑是觉得不大舒服,这几日牡丹阁的姚黄姑姑都特意带了红糖醪糟去瞧她呢。” 赵忠福心里一嘀咕,赶忙阻止了徐藏香对那宫女的呵斥,继续问道:“你是说,服侍理婉容的姚黄姑娘?她来找你们单姑姑做什么?” “也没什么……”在刚才徐藏香的呵斥之后,小宫女明显自己都心虚了,“就是最近一段日子,姚黄姑娘总来找单姑姑说话。奴婢瞧见过好几次……” “行了。”赵忠福截断她的话头,不由又头痛起来。这事不对劲。理婉容怎么看都算半个霍昭仪的人,她也没理由在这事上坑霍昭仪一把。不过既然都撞了上来——揣度着皇帝的心思,霍昭仪还是很受看重的。总还得把这件事弄个清楚,不能叫霍家的女儿出了事。 “领洒家去瞧瞧你们单姑姑。” ——————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了。” 赵忠福长出一口气,总算把自己知道的交代了个明白。其实他也暗暗心惊,万没想到姚黄居然有那样大的胆子,而她又凭什么得到了理婉容的支持?事情虽然和他一开始以为的“理婉容暗中给霍昭仪使绊子”不同,可他查到的那些不是更加叫人意外! “哦?”虽然只是一个字,但赵忠福很清楚皇帝生气了。果不其然,江承光低沉却语速极快地问道:“所以说,姚黄一直没放弃追查贤德贵妃当年身死的……真相?” 他的语气有片刻的滞涩,很快为阴郁的怒意所掩盖:“谁给她的胆子,一个奴婢也在朕的后宫搅风搅雨?还查到了章贵嫔的头上?简直荒谬!”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下去。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去牡丹阁!” —————— 江承光来得着实突然。 时越荷正捂着暖手炉与宫人说话,江承光没叫任何人通报,阴着脸就一言不发进来了。越荷心中一突,起身就要迎,却见他摆摆手示意宫人下去,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他的目光越过她,死死钉在姚黄身上,他最后说道: “——你也出去。” 第59章 雷霆震怒 帝王之尊,亲自驾临审问一个宫女,甚至让这宫女的主子出去,着实不合常理。然而,不论外面的人们是怎么想的,牡丹阁内,姚黄直挺挺跪在地上,江承光面色森寒,冷笑不已。 “你倒是个忠心的旧婢,比那魏紫更甚。朕错看了你!” 姚黄目光低垂:“奴婢不敢。”身影却纹丝不动。 “你不敢?”江承光冷哼一声,笑意幽深,“你不敢么?姚黄,难道和单氏拐弯抹角打听贵嫔宫女的不是你?难道托人去查白术身世的不是你?难道一心搅乱朕后宫的不是你?好个胆大妄为的奴婢!不愧是你主子□□出来的!” 那话语裹挟着的怒火,偏偏才出口便烧了干净。江承光看着姚黄绷紧的肩膀,语气慢慢变得温和起来: “过去这么久了,也就你还惦记着她……”他慢慢组织着语言,声音中染上安抚诱导的意味,“姚黄,你记着贵妃是好的。但贵妃是滑胎大出血去了的,没有别的缘故……就只是普通的滑胎……而已。” 越到后来,他的声音越轻,犹如梦呓一般,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章贵嫔……她和朕说过,那白术的确就是贵妃身边的瑞香,也的确是罪女出身。贵嫔心善,将她留在身边,也是记着贵妃香火情的意思。你又何必……抓着不放?” 姚黄骤然间抬起头来。 她目光极冷,带着些许不甚恭敬的嘲讽。嘴唇微微开启,猝不及防就吐出了扎在江承光心头的字句: “奴婢哪有那胆子真正追着不放?贵嫔娘娘么……比起旁的,倒也算是软柿子了。” 江承光心中一紧,已听姚黄步步紧逼道:“莫非圣上当初不知,贵妃的滑胎多么‘寻常’?这宫中还有什么事,是圣上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么?分明就——” 她眸中的悲愤已经冷却,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贵妃就那样去了……圣上,没别的话想说么?” 江承光耳中一片轰鸣,不可置信地看向姚黄——慌乱、怯懦、心虚以及最后熊熊燃起的怒火,使他一把扼住了姚黄的脖颈——最后又颓然垂下。 他没有勇气去正视的事实,没有勇气为她讨回的——依然有人在做。所以,他还要掐断吗?帝王威严被冒犯的愠怒在后一刻猛烈袭来,江承光一甩袖子,厉声喝道:“滚出去叫你主子进来!” —————— 这是一个冬日的傍晚。没有雪。日光也是稀薄的,却还不到点灯的时刻。因此,假如在你跨入屋内的一刻,天边的浮云刚好遮蔽了太阳,你会觉得这一刻是阴霾而严酷的。而越荷踏入正殿时,遇见的就是这诡谲而不祥的景象。江承光的脸忽明忽暗,厌倦与愤怒交错着,最后向她袭来的,却是彻骨的冰寒。 “呵!”他冷笑道,“婉容能否为朕解释下,姚黄究竟在做什么?” 越荷强作镇定——事实上,这一刻,除了镇定她或许别无所有。她泰若自若道: “姚黄在做她认为应当做的事。” “是么?”江承光逼近一步,面容阴鸷,笑容从嘴角一点点漫开,“那么理婉容,朕很想知道,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终于来了。 身边的贴身大宫女做出这样骇人的事,没有主子若有若无的默许又怎么可能?的确越荷没有立场,放任姚黄为旧主查明真相。那么她的允准,也就更加耐人深味——她究竟打算通过这件事,谋取怎样的好处? “嫔妾……深悯其心。”越荷避开了他的目光,淡淡道。 江承光却不肯放过她,连连冷笑:“婉容不是蠢人,难道不晓得姚黄之事一旦揭发,牵连必广。何况她胆大包天,竟敢将事情攀扯到章贵嫔身上——” 攀扯?攀扯!在他心中,洛微言自然是温婉得体的,绝不会做出这些事来!可他既然认定了是攀扯,那么姚黄——越荷心下一沉。 一室沉寂,两人都一言不发。沉默中氤氲着更阴晦的怒火,熊熊燃烧直至爆发前夕。门外的大太监正挨个向小宫女问话,她们惊惶不安互相推搡,极力克制之下仍忍不住小声啜泣。和欢殿的霍昭仪、金华阁的冯嫔、听雪阁的薛修媛,都或是自己来了,或是打发了宫人过来看。沉寂之中外头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喧嚣。突然之间一声哭泣格外尖利,刺穿所有令人心烦意乱的低语: “奴婢说了,奴婢说了——是、是姚黄姐姐怂恿婉容主子,借此机会对付章贵嫔,来向霍昭仪投诚的!” 一道哭腔,原本就细弱的声音此刻极为尖利骇人,压过所有的哗然之声,继续喊出了下半句话: “——婉容主子,也、也是允准了的!” 第60章 幽禁思过 那个声音来自于小茶。 越荷一个恍惚,江承光的怒喝已裹着火气从她身边而过。是那种阴冷至极的怒火,越燃烧越叫人浑身一点点凉透。他在命令小茶进来,而越荷背对着他按住心口—— 竟然是小茶。 这是一个局。越荷立刻就肯定了,不然小茶说不出那些含糊的构陷话来。但是——她心下一阵慌乱,小茶是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人?为何她一无所觉?这个被她从宫外带进来的,卖身葬父的小姑娘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改换了门庭,还是有人竟然手长到在她入宫之前就安下钉子?这又会是—— “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江承光的声音很冷。这意味着他对于地上跪伏着的小宫女吝于表现什么感情,同时也暗示着压抑的终将要爆发。越荷去看小茶,见她瑟缩颤抖该说的却一分没少,指甲深深刺入肉中,面上却扬起淡漠的讽刺。她转向皇帝: “呵。”她道,“圣上以为嫔妾——为了向霍昭仪投诚,去对章贵嫔动手?” 见江承光不语,越荷仿佛不经意一般放慢了语速,脑海中却还在拼命思索着。她张开两片嘴唇,轻飘飘道: “一则,嫔妾与章贵嫔无怨。贵嫔性情温厚,位分甚高,若说嫔妾为了一桩与己无关的陈年往事,并且是还未查清的陈年往事,去与身居高位的贵嫔作对,那岂不是太可笑了?二则,此话也太过看低霍昭仪了。昭仪的性情圣上不会不知,她哪里是为了丁点摩擦就要置人于死地的小人?嫔妾若果真做了,说不得要被忌惮防备。三则,嫔妾入宫以后的门庭——圣上还不知道么?” 她抬首时眸光极是沉静,仿佛一行一止都无比从容。可江承光逼视着她的眼睛,嘴角竟扯出一丝笑意来。他慢慢地说道: “可是婉容,你依然没给朕解释清楚,你放任姚黄查探前事并攀扯贵嫔的事呢。” 越荷抬起头,江承光幽深的目光中,是不会更清晰的冷酷。显然他抓住的才是问题的关键,而这恰恰是她无法回答的一点。沉默吗?还是继续辩解? 好一阵子两人谁都没说话,最后是江承光冲小茶扬了扬下巴,神情疲惫。 “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又对她说一句:“你别打断。” —————— 这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将近日暮。越荷从未感到如此手脚冰凉,可她手心分明是汗。她站着,以一种不可反驳的姿势,近乎屈辱一般聆听着来自宫女的控诉。模糊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越荷仿佛看见以前的自己,看见那个掌管后宫却不被丈夫信任的李月河,因为容妃的一场病而遭到的疾言厉色的呵斥。真好笑,她想,那时候为何就那样在乎?然后她意识到,一切必须不一样。 小茶说道:“我们都晓得姚黄姐姐和魏紫姐姐一样,心里头只念着贵妃娘娘。婉容对姚黄姐姐一直宽和优待,因为姚黄姐姐在宫中大小事务上都十分擅长。但即便如此,婉容也不可能同意姚黄姐姐去追查以前的事连累到自己。所以,姚黄姐姐就说服婉容,这件事对婉容也有好处。” 小茶还说:“姚黄姐姐给婉容分析,来日婉容假若诞下皇子,因为婉容是前陈忠义将军的孙女,这个皇子必然会受到恩宠却不能继位。那么最简单了断掉一切麻烦的办法,就是让孩子‘先天不足’。婉容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必须为母而强,想办法掌握到宫务权才行。那么章贵嫔就绝对是绕不过去的。” 小茶仍说:“奴婢原是不晓得这些的,婉容主子做事十分谨慎,连桑葚姐姐也不晓得全貌。每一次,婉容主子都是和姚黄姐姐私下说的。奴婢偶然听到了主子和姚黄姐姐的话,心里很是不安。奴婢斗胆一句,”她飞快地抬头瞟了越荷一眼,怯生生道,“姚黄姐姐之前大约更愿意追查的是……苏贵妃。” 也就是说,姚黄之前的判断是苏合真害死了李月河。而为了获得现在的主子理婉容的支持,她找到了各种理由,并成功说服了对方。而理婉容出于私心,又影响姚黄,迫使她拿章贵嫔当突破处……越荷不禁要冷笑了。 但是,这样一个事实反而是江承光所愿意相信的。或者说是他潜意识中期望的。姚黄的确会知道是苏合真对李月河出的手,所以之前的指责并非针对其它!那么当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相信了这一条真相后,越荷又该—— “小茶。”她截断对方的话头,“说够没有?” 她看了一眼江承光,对方并未对她违反之前命令做出任何表态:“你就是……这么当好一个宫女的?窥刺偷听,妄自揣测,满嘴谎言?” “我记得楚贵人当时买下你。”越荷最终道,“她说让我带你进宫,我说缓一缓,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时至今日,小茶,你还后悔自己的决定吗?” 小茶一愣,赶紧低下头,越荷注意到她后背都湿透了,显然也紧张不安到了极点:“奴婢当时说越小姐的话奴婢都听。”极快地说完这句话后,她也稍稍从容了些,“可是,奴婢进了宫才知道,天下是圣上的。奴婢……不敢为自己开脱,只是奴婢不愿对着天子撒谎。” “有人拿着刀逼你说了?”越荷嗤笑道。没再说话。 室内再次沉寂下来了。小茶跪在地上,垂首。越荷立在她面前,然后江承光踱步了过来,和她并肩却并不看她,声音晦涩。他问道: “婉容,你都认么?你没话辩解么?” 这话有点急躁的意味。越荷心想,她温和地笑了笑,反而比江承光平静多了。 “嫔妾答应姚黄的追查,并没什么私心。而嫔妾也还没想过——孩子的事。这丫头胆子倒是真大,也能说,和嫔妾把她捡回来时差得多了。” 江承光目光沉沉看向她。 “没别的话?” “没了。”越荷道。 帝王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吐出一口长气,道: “理婉容因和慧妃病逝悲痛欲绝,哀容过损,无法见人。着于牡丹阁养病半年,派专人看护,非诏不得出。” 越荷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谢主隆恩。” 第61章 两边心思 冬日的寒意丝丝缕缕爬上人身,细小的雪珠子被风裹挟着,撞开门帘闯入屋内。桑葚催着小宫女去搬屏风来,越荷见她们磨蹭着的样子却懒怠训斥,随口就打发了去。见桑葚颇有些闷闷的,心中一柔:“这副苦脸做什么?门帘厚着呢,几颗雪珠漏进来也就罢了。” 桑葚虎着脸,究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仔仔细细又给越荷整了一遍衣领,防着风漏了进去。越荷知她为自己冒失忤逆皇帝气恼不解,却也无从解释前世恩怨。遂不再言语,只拿了她端来的茶捂着手,慢慢的喝。 忽然一阵冷风灌来,越荷喉咙口一阵痒丝丝的凉意就要咳嗽,已见桑葚挡在了她面前,对扶着墙进来的女子冷声喝道:“掀个帘子费你好大的劲儿?折腾来折腾去,也不怕把病气过了主子!”横眉冷对,远不似先前亲热。 越荷苦笑。便见姚黄倚墙而立,一只手正抖抖地放下帘子,显见得瘦了许多。那一副病容,的确十分憔悴。她手握成拳头按在嘴边,忍着咳了几下,道:“桑葚,我有话同主子说。” 桑葚却冷笑一声,挡在越荷面前分毫不让,口中字字句句直戳人心:“怎么?打量着我们都是傻子呢!你口口声声说为主子考虑,可最后不是你把主子扯到什么积年旧怨里来的?章贵嫔哪里是碰得的,偏偏你自己找死还要捎上我们。现下好了!要不是和慧妃刚刚病逝,圣上顾忌着陈朝宗室那边的感受,你以为主子还能坐在这里,当这个名存实亡的理婉容,听你信口雌黄?” “桑葚!”越荷一下子站了起来,然而姚黄已是摇摇欲坠,“你先下去!” 桑葚一脸不服气,眼角微微泛红,嘴里嚷道:“我再不管你了!”扭头就跑了出去。越荷心中一突,终究还是到姚黄跟前,对着慢慢低下头去的她说道:“别放在心上。” “我清楚并非你蛊惑的我,既然是我自己的决定,有什么好怨恨他人的呢?更何况,”越荷自嘲一笑,“就像桑葚说的那样,我很清楚圣上不会拿我怎么样,至少现在不会。和慧妃仙去未久,众人皆知我是择定的下一个陈朝主位,在阿椒被扶起来之前,圣上不会贸然将我拿下。” 其实,以越荷真正的罪名——“纵容(指使)宫女陷害高位嫔妃”,假如真正公之于众,朝野之人哪怕再要为她说话,至少明面上是找不到理由的。可江承光偏偏不肯要这么一个瑕疵——帝王因为怒火处置嫔妃带来的哪怕一点人心动摇,所以他宁可忍下慢慢来。因此,他不会杀越荷,甚至不会公开她的罪行,而是逐渐淡化她的存在。 “这一点,章贵嫔也是清楚的。”姚黄点了点头,“但是,奴婢的确查到的那些东西已经足够她忌惮。毫无疑问她不想奴婢查下去,所以她出手打断。她固然清楚这个时机发难主子不会受到严惩,但这样对她反而更好。一来,主子才刚因为和慧妃病逝晋封,如今不好发落刚好令圣上心存芥蒂,避免主子复起。二来,圣上匆匆重新扶植楚贵人,情分必然稀薄,而楚贵人也远比主子好对付。三来,从贵嫔之位起晋封步步维艰,她今日能让圣上怜惜愧疚,来日必然有所回报。” 越荷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不错。”尽管桑葚忠心,她却依然更加倚重姚黄,也并非是前世的情分。姚黄的剔透是她所看重的,“你做得很好。” 姚黄摇了摇头:“不过是补救的法子,祸本就是奴婢闯出来的。” 越荷道:“若非你做事小心,审问时又留下心眼,未必能瞒过洛微言去。——她不晓得我们不止查到了白术的身世,更查到了屏风上。要不然,纵是一时遭人怀疑她也非除了我不可。”她低声叹道,“若非你把那份私抄下来的尚工局记录烧毁,她们必然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屏风的问题。” “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姚黄勉强笑了笑,“屋子里就奴婢和圣上,圣上背对着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壮着胆子掀开香炉把那账簿丢了进去。真险,就差那么一点儿。幸好老天庇佑——”她默默叹一口气,“老天也不愿好人死的冤枉了的。” 越荷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她,语言太过无力了。她只说道:“既然查到了瑞香的身份,当初她司掌工器,那么下一步的思路通常就是检查当时的器物。器物纵然有问题也肯定会被处理掉,所以查看尚工局的记录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姚黄,我要令她确信,我们就是在打算进行这一步时被打断的。以洛微言的谨慎,心里肯定还有疑虑。我要她——至少现在要她彻彻底底打消这一点,不然我们依旧是不安全的。” 姚黄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露出一丝冷笑:“那少不得得靠小茶那蹄子了。她原是个‘忠仆’,只是不敢欺君。如今报了君,再回来请罪——做戏倒是全套。靠她的眼睛,我们总有法子给章贵嫔点儿误解的。” 越荷点点头:“好。我不会见她的,嘱咐其它人对她态度一如往常,不必刻意折辱。我们明白她是洛微言的人,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布局务必仔细,我放心不下别人。章贵嫔非留着她给咱们添堵呢,这么个‘忠仆’吞了苍蝇似的丢也丢不掉,看着却碍眼。” 姚黄道:“主子放心。”又见越荷面色微黯,道,“主子,那蹄子的事谁也料不到……主子不曾做错甚么,也莫要再放在心上。” 越荷看着外头雪地的白光,道:“我没事,只是在想她究竟何时投了洛氏,还是开头便是贵嫔的人。”又对姚黄道,“桑葚……还请你多担待。” “本就是奴婢之过,这些都是应受的。”姚黄坚持道,见越荷仍是看雪,低头裣衽一礼,默默离去。 —————— “真只是查到了白术的事?” 洛微言蹙着眉头问道。她总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一定有什么重要线索被忽略了。她再次问道:“没有别的问题?” 甘草犹豫着看了一眼白术,对方正面无表情侍立在洛微言身后,沉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尚工局的记录没有被调阅的痕迹,目前也没有发现牡丹阁的人和尚工局接触。倒是有人看见过姚黄站在重华宫外头张望。”甘草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主子,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或许就是个巧合呢。奴婢推想,她们不过是偶然发觉了白术的身份,然后根据她从前保管器物这一点顺路追查,思路根本就是发散的,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假如我们不曾即时制止,她们也许会好运地顺着器物查到账簿,然后发觉真正的不对。但我们偏偏早早就制止了呀,在她们找到真正的疑点之前。奴婢觉得,主子没什么好担忧的。” “甘草,你一向是最谨慎的。”她道,“你当真觉得没有问题?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相信巧合。我走到今天,靠的也不是什么巧合。我的看法和你恰恰相反,白术就是瑞香,这一点根本就不难发现,我也从来没有刻意掩饰。可越荷和姚黄都不是轻狂冒进的人,她们怎么可能根据这一点就起疑心,觉得是我害了李月河?难道李月河的宫女都给她陪葬了不成,分配到其它人处服侍不是天经地义?” 她继续说道:“我反而觉得,她们是掌握了些什么关键的信息,才有胆子和我周旋。”她道,越说越觉思路清晰,心中也越发肯定,“她们是掌握了关键的部分,然后一步步反推,想要得到一个完整的、能彻底击溃的我完美证据。从源头开始,一直追到我身边。我想事情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她们一定用了障眼法。” “查。”不等甘草回话她便简洁明了地下令,“继续查,注意别被她们给蒙骗了!你知道的,如果越荷在为和慧妃哀悼的过程中‘病逝’了,圣上必然会对我起芥蒂。可假如我的推测是真的,她们的确掌握了关键的信息——” 白术的眼珠微微动了动。 “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让她们一起病逝了。” 第62章 玉河起意 清心阁的名字好听,但在冬日里读来却没得一阵清寂。前些日子晋封贵姬,人来人往的祝贺尚不觉得,如今却很有些冷清的滋味。 然而钟薇并不觉冷清。换做薛修媛那样的才女,或许会自怜自爱,感叹一番冬日肃杀;若是金羽说不准又别出心裁歌咏大气。但钟薇不,她明白现在自己需要的不是热闹也不是情怀,钟相的女儿正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 “圣上说今日下了朝就来瞧主子,”佩兰轻声道,“主子是否要重新梳妆?” 钟薇道:“不必。”想一想又道,“坎肩换成杏色那件罢。” 佩兰应喏自是去取。 钟薇又向泽兰问道:“宫中如今都谈论些什么?” 泽兰忙道:“都是些不打紧的。贵妃一心娇宠着小女儿,三天两头办宴会炫耀。理婉容那事明着虽不好提,暗处却有不少人闲话。总之……大抵没多少人盯着主子的身孕不放。” “这就好。”钟薇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脸上露出一个淡淡自矜的笑,“怀着孕再怎么样也会有人盯着,但只有不是满宫看着就好。要用阴私手段我倒还有几分底气周旋,只要不是有人直挺挺冲着我的肚子撞上来。” “奴婢等必然誓死护主子周全!” 钟薇看着自己的侍女笑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她从来不喜欢拿极端情况考验自己身边的人,因为自信可以避开那些事情,自信绝不会使自己落到那般田地。同样的,她对于泽兰的话也并不多么相信,但此刻泽兰的确忠心便好。 “好,我知道了。”她最终这么说道。 ———————————— 今日朝中并无大事,皇帝来得颇早。钟薇心中清楚,江承光仍是要回去看折子的,因此并不着意留人,也不因自己孕中不便伺候将人推往别处,皇帝也因此高看她一眼。 “这阵子养胎还好么?”他温声垂问道。 钟薇含笑,轻抚小腹:“一直细心将养着,医女说脉象很是妥当。” 江承光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很看重钟薇的懂事大气,不会故意闹腾让人心烦,晓得他看重的是什么。当然,钟薇的出身给了她不会被冷落的底气,也就不至于进退失据。但皇帝是懒怠去体谅一个人的,他只觉得钟薇这样让他很是舒服。 放松地闲聊了一阵子,话题慢慢发散开来。江承光虽不大乐意提起越荷,然而向来的习惯占了上风。他道:“之前的事微言确然受了委屈。” 钟薇知晓皇帝心中有个疙瘩,但出于公正处事的态度依然决定安抚章贵嫔,虽然他对章贵嫔的感觉已经有些微妙了。假如章贵嫔得到补偿,恰恰坐实皇帝此时的感觉,这次的“委屈”也就算是过了。但看皇帝的意思,这补偿大约就是晋封了。贵嫔之上就是昭仪,洛微言若晋封,昭仪则满! 果不其然,江承光接着说道:“贵嫔在朕身边日子是久了,虽然才晋封不久,但再晋一次也说得过去。昭仪位如今缺一,给她正是好的。” 念头不过在心尖一转,钟薇脸上已带出浅浅笑意:“章贵嫔的确是劳苦功高。” 这话虽不差,然而她紧接着面上便现淡淡忧色:“只是臣妾有几句话要与圣上说。” 江承光见她神色认真,随意点了点头。 钟薇于是道:“古语云‘不居其位不思其政’。臣妾并无协理后宫之权却妄议宫事,望圣上宽宥。” “记得臣妾初入宫时,霍昭仪与章贵嫔均在婕妤之位。如今章贵嫔若晋封昭仪,则二人再次齐平。然而时移世易,许多东西却不合适了。数月间霍昭仪曾孕育龙胎,虽究竟没能保住,然而功劳人皆可见。章贵嫔兢兢业业操持宫务,功劳却不如昭仪打眼。晋封贵嫔,恐招来他人闲话。” “再者。如今贵妃无心宫务,宫中诸事大都由霍昭仪操持。霍昭仪乃右昭仪。贵嫔若晋封则为左昭仪,我朝左尊右卑。昭仪掌事未久,贸然换了尊卑莫非要重以章贵嫔为先?终竟不免尴尬。况且——”她深深一叹,“昭仪心中一直是有郁气的。” 皇帝沉默了,他当然明白钟薇的话不无道理。流产始终是霍妩心里头的结,再说害她流产的是与玉河亲近的丁氏,他实际上是有些放任霍妩针对玉河的意思的。 “昭仪……也是个可怜人。” 原本昭仪的位分就是补偿她的,洛微言再晋封便压到她头上,之前补偿的意味也就消失了。再说江承光对霍妩的确是有几分心疼的。况且——虽同为保皇党,比起钟相的睿智以及霍参将的忠心,洛慎行不免就显得过于圆滑了。在功劳上,微言的父亲与另二人也是不好比的。同在保皇党内,也该赏罚分明。 “贵姬此话很有道理,朕当细思。”他赞了一句,心中已搁下晋封洛微言的念头。 —————— 襁褓中粉嘟嘟的婴儿睡得好香,小嘴巴砸吧着掉出来晶莹的口水。玉河拿手指去喂她,然后自己先咯咯地傻笑了起来。 “琼华你看,宪儿她真乖!” 琼华脸上尽是无奈:“娘娘,您别闹幼玉公主了,公主睡不饱是长不好的。” 玉河笑道:“真有意思!我是小玉,她是幼玉,圣上倒被丢到一边了!”说着也从善如流,将幼玉交到琼华的怀抱:“带她去睡吧,好好照顾公主!” 琼华自是应喏。 玉河扫视殿中,眉头微微一皱,不经意般摆了摆手,宫女们自是会意纷纷退下。唯独一个紫衣身影愣愣不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慌忙要跟着退去。玉河已然叫出她的名字: “魏紫,你先留下。” 第63章 实则虚之 惶然发觉贵妃正看着自己,魏紫心下一慌,低着头默默上前言道:“贵妃娘娘。” 玉河蹙眉道:“你有心事。”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阴了一层。 魏紫硬着头皮道:“娘娘操心了。奴婢只是有些挂念姚黄,听闻她被……杖责了。” 玉河轻轻“嗯”了一声。 “理婉容因和慧妃去世悲痛成疾,重病不起。姚黄有失职之罪。” 这是宫里人人所知的事。然而魏紫到底在宫中数年,怎会听不出如此明显的借口?理婉容有了错处,圣上看在和慧妃的面子上不好发落,才让她“病了”。那姚黄所谓的失职之罪也就不成立。皇帝对于她和姚黄一贯宽待……下令杖责,姚黄必然是犯了大错了! 想到这里,魏紫心下一横。到底是数年姐妹,如何能见死不救。理婉容算是废了,姚黄挨了板子又陪在她身边,莫说是前程,性命都难保!膝盖重重撞击在青砖石上,额头贴着砖石令凉意渗透,魏紫艰难道: “奴婢晓得是自己过分了……但求娘娘看在奴婢服侍了您和贤德贵妃的份上,和圣上说句话儿把姚黄要过来吧!” “你先起来!”玉河急道,“能帮的我会不帮么?只是姚黄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假若我开了口她却拒绝,难道不是更加触怒圣上么?魏紫你先别着急,姚黄不会有事儿的。” 魏紫流着泪说道:“奴婢只觉得心乱如麻……理婉容身边怎么会是好去处,姚黄那样谨慎的人不知是被她唆使着做下了多大的错事,圣上才这样责罚……” “魏紫!”玉河厉声喝道,声音中带上了自己也未察觉的一丝烦躁,“婉容怎么也是主子,不是你好瞎嚷嚷的。再说这次——”她略一沉吟,“大约还是姚黄自己起的意。” “魏紫。”她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你也应当知道事情轻重,不需我多做交代。这次的实情是——姚黄和理婉容要刺探章贵嫔的事。圣上没和我细说,但似乎还是和姐姐有关。” “贤德贵妃?”魏紫失声叫道,“怎么会扯到贵妃身上?难道姚黄……” 玉河目中有疲惫之色:“姚黄咬着章贵嫔不放,是觉得贵嫔和姐姐身故有关。” “可那明明就是姓苏的贱|人——”魏紫在玉河的目光中闭了嘴。 玉河一阵烦闷,入宫之时父亲只说后宫水深,看姐姐境遇就知一二,定要保护自己,她还没当回事。可先是魏紫信誓旦旦控诉苏贵妃,后有姚黄不声不响咬上章贵嫔,整个后宫竟没有一个可信任的妃嫔么?只觉疲惫。 魏紫默默许久,忽而道:“奴婢要找姚黄问个清楚。”她叩首,“求娘娘成全。” “姚黄……越荷。”两个名字在心间划过,李玉河想起后者的面容,听宫人碎嘴过的几句失宠宫嫔的处境突然浮上心头。有些莫名的不忍促使着她快些答应魏紫的请求,玉河心觉这不忍可能来源于姐姐,将对姐姐的怀念投注在一个前朝罪女的身上更令她觉得侮|辱了姐姐。然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这么做会使自己后悔。玉河道:“去罢,提个篮子,东西自己置办,说是本宫派去的便好。” 魏紫大喜过望,谢恩不迭。玉河却独自沉吟,久久未语。 —————————————— 在魏紫离去以后,姚黄把她带来的东西都交给桑葚去放好。她在庭前找到了越荷。 “主子。”姚黄恭敬道,将刚才和魏紫的对话和盘托出。 越荷微微蹙眉。魏紫过来她是知道的,但姚黄把话对魏紫挑明到这个地步却是越荷所没想到的。这就导致了…… “姚黄,你有没有想过这会把李贵妃拖进来?”越荷的语气较平常更加严厉,“原本洛微言或许会先对霍昭仪动手。因为霍昭仪一旦出事,圣上必然厌弃李贵妃,她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但你这样一来……” 姚黄跪下道:“奴婢有罪。”然而语气不卑不亢,“李贵妃是李家的女儿,奴婢怎会害她?主子言语中有回护贵妃的意思,可贵妃自己若无防备,一旦出了错漏岂是可弥补的?” “贵妃既知了洛氏的真面目,洛氏岂能坐以待毙。”越荷面色如冰 姚黄心中疑惑,越主子什么都好,偏偏对于李氏过于关注。这对自己原是好事,然而出现在越荷身上岂是寻常。念头不过一瞬,姚黄已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奴婢有罪,请主子责罚!” 越荷正欲叫她起来,忽而对上姚黄明亮而坚定的眸子,之前两人的对话浮上心头。越荷目光一路下移,最终落在了姚黄洁白的腕子上。 —————————————— 永信宫宣明殿。 小茶是被洛微言正大光明叫了来的,因此进门不用刻意避人。然而人人看她的稀罕目光却令小茶恨不得缩回宫去。 她如今是为了忠君而出卖主子、之后又不愿离开,甘愿留下忍受打骂的好奴婢,恰好叫贵嫔想起了,于是叫过来垂询。一切都光明正大,可偏偏又透着极度的虚伪。 小茶原本不过是主人布下的一步闲棋。 越氏与楚氏的内定入宫,以及其中之一丧了一位侍女,都不是什么刻意遮掩的事。身为贵女也不缺她一个棋子,随手一步闲棋,竟真发挥了作用。她服侍到了越荷身边。 想来主人的确是所谋甚远。 慢慢想着已到洛微言跟前,小茶随甘草下拜道:“娘娘玉安。” 微言推开玉色大氅的毛领,露出一张清丽秀雅的面容。她沉静道:“来了。” 甘草退后,小茶膝行上前,极是冷静地回话道: “奴婢留着乃是一阳招,难保所见不是他人刻意混淆视听。因此奴婢尽力只说所见,不带个人所感,由娘娘辨析。” 微言微微点头,小茶于是道: “昨日,贵妃宫人魏紫携棉、药等物至牡丹阁,并与姚黄私谈。理婉容在之后的时间内曾分别与姚黄和桑葚单独呆过。理婉容可能指责了姚黄。下午,桑葚对奴婢发火,姚黄劝阻,二人争吵。姚黄手腕似有淤青。桑葚话中提及,婉容依旧容忍姚黄只不过是看重她手中的某样东西,桑葚更指责姚黄是虚张声势,说不会再容忍她多久,让她趁早跟着魏紫走人。” 微言细细听了,又追问了几句细节,小茶一一作答。微言于是露出淡淡笑意,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小茶退下。甘草急问道:“主子可有头绪了?这理婉容,究竟查到了屏风的事没有?” 樱唇轻张,微言含笑道: “无。” 第64章 小妹之心 甘草一时大感诧异。 微言瞧了她一眼,向自己的得力侍女慢慢解释道: “小茶留在理婉容那边,她的身份是挑明了的。因此她看到的东西,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别人故意让她看见来误导我们的。这样想的话,要弄清楚其实就不难了。” “越荷身边最看重的两个宫女便是桑葚和姚黄。她入宫以来更加依靠老道的姚黄,但桑葚却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桑葚才是真正能代表越荷态度的人。何况越荷因为姚黄办事出了纰漏才被幽禁,若说她心中没有一点怨怼,可能么?” “小茶所看到的的一定是真假掺半。而根据她所见可知的就是:越荷与姚黄有矛盾,碍于姚黄还有后手才继续优待她。越荷对姚黄的倚重是自入宫以来的,因此这后手只可能是关乎我们。对于这段话一般的理解,就是越荷故意让桑葚和姚黄吵架,通过小茶透露给我们,她手上还有我们的把柄,如果继续为难必定鱼死网破。然而——” “然而洛微言聪明多思,她必然还会往深里想。”越荷笑意浅淡,执盏啜了一口,对姚黄说道,“因为姚黄对于贤德贵妃极为忠心。” “因为姚黄尽管留下侍奉理婉容,但她其实与魏紫一般,对于贤德贵妃极为忠心,假若她手上还有一丝一毫的把柄,在圣上未作出判罚之前,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因为不知来日是否还有机会面圣,哪怕证据不完全也要立刻交出来。因为她真正忠心的人是贤德贵妃,而非理婉容。”微言道。 “但姚黄你在贤德贵妃外,却对我有一层顾惜,不肯拖着我送死,更希冀图谋来日,于是瞒下了屏风事宜。”越荷声音渐低,“或者说,你很清楚那奈何不了洛微言。” “所以说,她们其实只是在虚张声势。”微言以指甲轻敲瓷碟,“这样一来,所有的东西都能解释得通了。越荷与姚黄根本没有查到更深一层,并且关系出现裂痕。桑葚作为越荷真正信任之人早已对姚黄不满,因此就这由头发火。而姚黄手上的伤痕也并非苦肉之计——以姚黄对于李月河的忠心,真可能效忠下一个人么?”微言一阵冷笑,“因此……” “因此,以洛微言之多思,反而会比旁人更多想一层。而我们也就打消了她的疑虑,逃过这一劫。”越荷将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姚黄青紫的腕子上,二人对视,默契至极却露出一缕苦笑。 ——来日定不再受这钳制。 ———————————— 承晖殿的甜香丝丝缕缕,富丽奢侈尽显贵妃后宫第一人的恩宠。玉河斜倚在榻上,口中的枣儿已噙了许久却仍未含下,仿佛要索尽其最后一丝甜意,直至索然无味。 魏紫跪于地上,原本自己还未平静的内心却随着贵妃的神情再生波澜。她从未如此痛恨过李老爷,要将小李贵妃也送进这宫里来。折了一位李贵妃,还要折下一位吗? “姚黄所说……就是如此。”魏紫嗓音艰涩,“当年害死贤德贵妃之人,众人只知道盯着容妃,可谁能想到洛氏也插了一脚!姚黄一直怀疑这一点,又没有证据,不愿将娘娘拖进来,这也是她留在理婉容身边的原因……理婉容肯支持她查当初的事,如今姚黄已经有了头绪。洛氏不止在贤德贵妃身边埋了瑞香,她还命人买通了工匠……就在贵妃日日对着的那扇屏风里藏了有毒的香料……” “够了!”玉河猛地喝了一声,抬手打翻了枣盘,晶红剔透的枣儿霎时咕噜噜滚了一地。她面上带笑,似泣非泣,“之前你与我说,苏姐姐害了我姐姐。如今姚黄又说洛微言也动了手脚……那么你告诉我究竟谁才是仇人——究竟是谁害了姐姐……”她终于忍不住,泪珠滚滚落下,“文雅安静的苏姐姐是仇人,温良大方的章贵嫔也是仇人,你们一个个只管把话往我这边递,那么这个后宫我便没一个人可信任么?” “主子!主子!”魏紫急忙起身,不顾尊卑便将玉河哭泣的面容埋入怀中,哄哭泣小儿一般轻声哄劝道,“主子莫哭……莫哭……”她说着也是目中含泪,从未有一刻如此心疼怀中明明应该无忧无虑的女子,“奴婢在这儿,奴婢永远一心一意为你考虑着。” 她抹干眼泪,毅然推开了玉河: “可是主子,日子总得过下去……你听我说,我们不能任由别人宰割……靠自己也得活下去。洛微言,洛微言她对后位有野心,她迟早有一天会对主子出手……我们在明而她在暗……” 玉河脸上还挂着泪痕,可她也冷静下来了,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 “意思是说我得帮越荷复宠是么?” 见贵妃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还很可能听进去了,魏紫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是这样没错。”见玉河微微皱眉,魏紫慌忙解释道,“奴婢一定是为您考虑的。洛氏诡谲,不能不防。而理婉容已经和她撕破了脸,假若她能出来,必然可以牵制对方,我们便有了喘息之机,更可从旁窥伺寻找时机……总好过独自对付她,又不知她究竟何时出手。” “越荷?”玉河口中呢喃过这个名字,突然,一种相依为命的孤苦感涌上心头。对于那个女子莫名的亲切熟悉,这时候仿佛她们就成为了最好的天然联盟。越荷,同样是洛微言的敌人。就好像当初姐姐被洛氏害了一样……玉河说不清那是亲切还是别的。 她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这个名字握在了手心。 “我要帮着她复宠。”她喃喃道。这一刻,对于皇帝的爱恋被其它东西彻底压过去了。 第65章 修媛生疑 金羽握着木柄儿一阵用力,捣得木碗中花汁四溅,原先半透明的鹅黄花瓣儿残了满碗。金羽看着那花汁暗暗的,早没了花时的风韵,不由一阵无趣。她将碗儿撂在桌上,闷闷唤道:“当归——当归——这宫中好生无趣。” 青衣侍女匆匆赶来,见金羽又是坐的没个儿正形,金素温婉端坐的模样倏忽闪过心头,当归垂首道:“主子有何吩咐。” 金羽觑她一眼,嘴里又是念叨了几声无趣:“做胭脂不好玩儿,还有别的法子打发时间么?” 当归凝眉未语。 金羽看她那小心谨慎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归是昔日金素的侍女,她自觉对不起长姐,留她在身边也算是弥补。她金羽可曾亏待过当归?偏偏她战战兢兢,从不能相信她的好意——罢,罢,金羽不是计较的人。可她也不乐意天天对着当归的苦瓜脸!后宫中还有谁能这样好性儿? 正思量间,云娘已端着果盘从门口而入,金羽面色稍霁。云娘是她提拔上来的宫女,爱说爱笑特别合她的心意,也敢于和自己谈笑。对金羽来说,可不是快活自如的多!因此她也格外宠着云娘。只见她笑语嫣然,将果盘搁在桌上,口中妙语连珠:“大喜事,大喜事!圣上刚派了人来,请主子去上林苑伴驾呢!” 金羽先是精神一振,随后又有一些懒懒地说道:“旁人不知,云娘你却不明白我的心么?” 云娘笑着冲当归努努嘴,示意还有人在呢,眼波流转道:“可不是么!圣上要主子伴驾算什么稀罕事儿,奴婢轻狂了!”她声音轻轻的,偏偏带着掩饰不住的飞扬的愉悦,“主子刚才不还嫌无趣么?与圣上去散心游玩不是好差事?” 金羽笑道:“对!是好差事!但也用不着上赶着。”她暗自思量,如今自己的宠爱,大多是皇帝新鲜的缘故。她既为现代女儿,一朝穿越便要利用好这优势,不能一味曲意奉承。想来古代闺秀是不敢对于皇帝放肆大胆的,她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在皇帝心中留下她金羽的位置。既来之,则安之。她必要想法子使自己过得好些。 云娘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手里动作却不停,不多时便捧着一盘首饰来到金羽面前,俏声问道:“主子欲要作何妆容?” 金羽沉吟道:“如今雪化了,干干净净的必要着明艳之色抢眼……先为我换身衣裳。” 当归在一旁听她二人说笑了半晌,心中滋味难辨,听到金羽此语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主子,圣上喜好黛紫色。” 金羽听她出声扰了自己兴致已是不悦,目光一闪便微微笑道:“是么?”一面却用手指了一件茜色百褶裙,目视当归似有深意,“可我却中意这茜色。” “当归你要知道,我并不需要事事依着圣上的心思来。不然后宫三千佳丽,人人身着黛紫色便能得圣上之心么?”金羽手抚过百褶裙,声音轻柔,“我颜色虽好,却是灵巧娇柔,可媚亦可俏,却偏偏当不得黛紫的端雅庄重。这颜色既不适合我,要来何用?” 当归慌忙跪下谢罪,金羽瞧了她一眼,也不叫起,自去换衣梳妆。 —————————— 至上林苑时,远远便见江承光坐于亭内高声谈笑,身侧坐着的是薛修媛。金羽心中一气,又暗笑自己和个古人计较什么,反正求得是富贵安康又不是劳什子的情意,便行了礼,笑笑坐在江承光另一侧:“圣上。” “羽儿来得可是迟了,朕与你薛姐姐可等了一阵子。”江承光笑着调侃道。 薛修媛侧身:“不敢在婉媛前称姐姐。” 金羽忙扶她起来,嗔道:“姐姐年长于我,还当不得这一声么?” 薛修媛只微微笑道:“达者为先。”金羽想起这人是个书痴,暗道自己凭着这个时空没有的诗词占了好大的便宜,竟得了薛修媛真心敬服,不由又惭愧又得意。 江承光原先看二人互相推让着有趣,此刻便笑吟吟道:“羽儿不必谦虚,朕是知晓你的。” “不敢。”金羽垂眉,才学究竟不是自己的,还是留一线为好,“嫔妾不过是胡乱读了些书,拿书上残句糊弄人罢了。” 江承光道:“一次两次也罢了,可你所说诗句闻所未闻,朕的藏书阁还不至于破落至此。”见金羽神色有些不安,他宽慰地笑笑,“谦虚是好事,但也不必过于谦虚。朕又不是不欢喜才女。”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金羽也不好反驳,只暗骂自己先前得意轻狂,一不留神说了好多诗词出来。炫耀的时候倒是得意,却给自己挖下好大一个坑。于是也就有些闷闷地不说话。三人谈笑一阵。江承光请她二人来本就是有风雅的意思,金羽缄默,薛修媛便一一吟诵描摹冬日景象的诗词,时不时发几句感慨。金羽凭着后世的见识,也能做出几句精彩点评。一般来说糊弄人是够了,可薛修媛偏偏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她口中许多诗词金羽也是闻所未闻。越往深里说去,金羽心中就越是叫苦不迭,只盼着早点儿解脱,便提议一起去赏梅。 皇帝欣然允诺。三人刚欲动身,小内监匆匆跑来,对江承光耳语数句。皇帝神色一凛,只说有宫务便匆忙而去。 皇帝虽去了,可金羽与薛修媛性子里都有点儿随遇而安的味道,于是也不各自回去,便一起在梅林中慢慢走着说话。金羽看薛修媛神情冷冷清清,偏偏有种她羡慕不来的冰美人气质,再加上修媛性子高洁,对于她的“才学”不妒只赞,在后宫实在难得,不由起了亲近之心。她随口赞道: “姐姐长得真是好看,我听人说的‘柳眼眉腮’,说的大概就是姐姐罢?” 语毕自个儿先笑了。然而薛修媛听了她的话语,脸上却并无笑意,反而紧紧锁着眉头,缓缓道: “李易安词曰:‘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这柳眼眉腮,说的是嫩柳初长,如媚眼微开,艳梅盛开,似香腮红透,以此赞颂春光。如今凛冬未过……” 金羽心中大叫糟糕,她这是又犯了一知半解的毛病了!现代接受的信息量大,很多知识她都只是浮于表面。此刻要应付薛修媛的疑问可不容易。然而她急中生智,脸上带笑道:“我素来喜欢乱用词儿,不求精确,只求意蕴,倒叫姐姐见笑了。再者说来,姐姐美则美矣,只是过于冷清。妹妹也想借此劝姐姐多笑笑,诚如春风拂面、大地回春那才好看呢!” 薛修媛面上露出信服的神情:“原来如此,倒是姐姐迂腐了。” 金羽好险又混过一劫,暗道侥幸。却闻薛修媛笑道:“说来妹妹做过许多好诗——妹妹别盯着我瞧,是你从书上读来的,总行了罢?姐姐已读完了,其中一句,真令人击节赞叹。” 金羽忙问道:“哪一句?——姐姐可别笑话我了。”她想起这是之前的事,薛修媛一直称赞她的才华,想要品鉴她以前的好诗。金羽推辞不过这个诚心的读书人,只得胡乱抄了记忆中的几首给她。 “乃是‘浓春孤馆人愁坐,斜日空园花乱飞’一句。”薛修媛含笑而语,“羽妹妹当真巧思。这‘浓春’二字,极言盛春之时春光浓艳丰富之态,可谓妙极。” 金羽面上不由闪过自得之色,她颔首道:“姐姐谬赞,妹妹愧不敢当。” 薛修媛眉心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她又赞了几句,含笑另起了话头。 第66章 似假非真 顾盼读了一阵子词,但觉心旌摇曳,将那书卷搁在桌上,轻声叹了口气。 “栀子。”她唤道,“我想吃花茶了。要香甜的。” 栀子笑一笑,也不多话便去吩咐了小丫头,过一会儿果然端着花茶过来。那套茶具极为精致漂亮,彩绘的陶瓷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顾盼捧着茶暖了暖手,方慢慢饮了一口,赞道:“好香。” “花茶虽不是什么风雅之物,但嘴里甜丝丝的也舒服。”栀子笑道,“偏偏是金婉媛喜欢弄新花样儿呢,说是要用梅花瓣子上的雪水来煮茶,效仿古人呢。” 顾盼嗤道:“东施效颦!也不看看她有无那么灵的舌头?无趣,无趣!”这样说着她却是撂下了手中的花茶。 “主子自小就学着品茶的。”栀子道,“能分辨近百种茶,可主子私下还是喜欢吃花茶。” 顾盼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摇头:“别说了。” 栀子住了口,又听顾盼问道:“听小宫女碎嘴了几句,金羽嫌枕头不舒服要改,栀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事说来也怪。”栀子沉吟道,“金婉媛怎么说也是镇国公府出来的,按说早该习惯……宫中多用玉枕、瓷枕,枕中凹以养气血、活经络,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也要用木枕,偏偏金婉媛不知道怎么回事,叫嚷着不舒服,非要人换……听说是拿上好的缎面缝了,里面塞了鸭羽鹅绒之流,软软的怪奇怪的。” “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家闺秀。”顾盼皱眉,“竟也没人管她,我非得和太后姑姑说……算啦,提她的名字我都嫌烦。”满脸不虞。 永信宫窥星阁。 金羽同样在与云娘谈起顾盼。 “她那副清高样儿真是矫情。”金羽面带不屑,“她看不起我,可也不想想自个儿——” 云娘抿嘴一笑:“这主子倒是错怪顾婉仪了呢。”她美目流转,声音低低,“女子一旦将心托付了出去,又如何不进退失据?主子入宫晚了几——主子大约是没见过从前的顾婉仪的。” “从前的顾盼?”金羽被云娘的话头吸引住了。 “是,从前的顾婉仪又美又冷清,称了病就窝在灼华阁不肯出门,整个人身上不带一丝人气儿。”云娘回忆道,“哪怕是对圣上都爱理不理。那时的婉仪,的确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可是太后希望婉仪得宠,婉仪不得不出来争——这下好了,咱们圣人多么俊美文雅的男子,婉仪动了心所以也就无法幸免。” “动了心?”金羽喃喃道,以手慢慢抚上心口。许久,她才转过脸,勉强对云娘笑道: “竟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见识,以后务必多多提点我才是——那红珊瑚耳坠子赏你了,自个儿去取吧。” 云娘欢喜地谢了恩,金羽却独坐原地,凝眉细思。 还是大意了,不知不觉间她对皇帝亦生出一丝眷恋来。然而……深吸一口气,她金羽胜过旁人的地方,不就是没有交付真心吗?在现代时她又不是不曾读过宫斗小说,那些痴恋皇帝的哪一个能落得好下场?只有把握住自己的心才能在这后宫求存! 金羽,你不要忘记帝王是多么无情的人。他现在宠爱你,也许和之前宠爱你姐姐没有分别——还记得金素的下场吗?你绝不能迷失!不要沾沾自喜,也别因为来自现代就自高自大。宫斗文中不有一种套路,是说自以为是的穿越女最后被“土著”干掉么?何况那些穿越女还有她没有的系统!金羽,冷静些。你不能以为自己是主角,你要看清这一切。 她低声对自己说道。 “其实,我和顾盼是很像的罢。” ———————————— 永和宫生花阁。 聂轲将剑鞘置于案上,对剑出神。 以手按剑,轻轻一弹,铮然有声。寒光凛凛,仿佛剑也有着不甘。聂轲信手挽了个剑花,竟是要就此做剑舞的模样。 决明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主子?楚贵人来访。” 聂轲惊醒,却也有些灰了心,抛下长剑道:“请。” 不多时,楚怀兰并楚翘、连锦二婢由决明子领着进来。聂轲正欲寒暄几句,楚怀兰已高声问道:“聂姐姐,我是来寻你喝酒的——姐姐有好酒没有?” 虽不知来意,但聂轲也被勾起几分酒兴,一边命决明子去取了来,一边笑道:“自然是有的。上好的罗浮春招待你,好不好?” 楚怀兰面上显然有几分抑郁不平,有意借着酒来发泄,哪管得上其它。但见决明子捧着一陶瓷酒坛而来,将二人面前的酒盏一一斟满。她拍掌笑道:“有趣有趣!别宫吃酒都是用酒壶精细装着,还是聂姐姐的坛子合我的心,没找错人!”却举起那酒盏一饮而尽。她说得虽豪放,素日却也是不吃酒的,这样猛地灌下去,还咳了好一阵子。 聂轲举杯,亦是饮下:“‘色泽如玉,芬芳醇厚,入口蜜甜’,东坡居士诚不欺我。” 楚怀兰砸吧着嘴:“可惜太绵柔了,不够烈。” 聂轲失笑:“阿椒有心事么?” 楚怀兰此时已吃了三盏,借着酒劲儿,斜斜横一眼聂轲,吃吃笑道:“姐姐的洒脱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阿椒心中……自然有愁闷。” 聂轲见她有了醉意,忙向决明子使个眼色,叫她搀着水给楚怀兰酒,口中却劝慰道:“有什么愁事,不能借着好酒浇个干净么?今日你若愿意,便与我说说。咱们吃了酒,回去好好睡一觉,烦恼全消。” 楚怀兰只是摇头,许久后,才苦笑道:“聂姐姐,你听说了么?李贵妃要帮越姐姐复宠。” 聂轲先是一愣,旋即喜道:“越荷已禁足了数日……这是好事啊!只是——阿椒,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她不免有些疑惑。 楚怀兰只是痴痴的笑:“姐姐,你自然是不留心这等事的。可是越姐姐与我荣辱相系……我自有我的法门去留心。”她静默了半晌,“圣上本就喜欢越姐姐,如今有李贵妃帮忙,越姐姐定是要起来了。” 聂轲见她神色有异,心中思量一阵才明了。原来之前越荷禁足,人人以为皇帝会着重晋封楚怀兰,可偏偏一点动静也无。如今越荷解禁,阿椒在宫中,大约是看不到前途了。 正想着,已听楚怀兰幽幽道:“聂姐姐……你莫要笑话我。我并不曾怨妒越姐姐,我只是心里委屈。表姐在时,我侍奉她也是勤谨;圣上来时,我亦不曾有半点错处,怎么越姐姐总有贵人相助,我却偏偏要过这样的日子呢?” 聂轲静默一瞬,道:“阿椒你一向心胸开阔……” “可我也不是个傻子!”楚怀兰合着双目,却有泪慢慢滑落,“我看着他人有自己无,怎能不难过。我不似聂姐姐洒脱,对圣上无心。哪怕是聂姐姐你……”她双目倏尔张开,放射出异光来,“聂姐姐难道便不恨金羽?” 聂轲一怔,手中酒盏滚落于地。 却见阿椒已恢复先前模样,慢慢说道:“罢了,我是醉了。可是聂姐姐,你自来自往乐得逍遥,何尝不是因仙儿之事对圣上彻底失了望?我却还做不到。” 聂轲的手指不知不觉绞在一起:“我自然,是记得素素的。” 楚怀兰似是半醉半醒,梦呓般一句:“是啊,仙儿那样好的人,偏偏被个自私自利的金羽连累至此……所以说,聂姐姐就从未想过为她复仇么?”她痴痴笑道,“你何不去争宠,得了圣心再向金羽复仇!”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声调已变,几分凄厉竟似恶鬼。 聂轲愕然道:“阿椒你……” 楚怀兰却猛醒过来,摇摇晃晃起了身,不伦不类地拱了个手道:“今日叨扰姐姐了……阿椒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聂轲愣在原地,许久才追出几步去,对着已经离去的楚怀兰叹道:“若果如此,我又与金羽何异?” 希望阿椒今日,只是喝多了罢。 —————————— “……不然主子让圣上教着学弓箭吧?圣上不很喜欢理婉容的那一手好箭术么?或者主子提两句姚黄,让圣上往那边想想看?又或是拉着圣上去太液湖一带散心?奴婢觉得……” 玉河听魏紫绞尽脑汁地帮她出主意,如何让皇帝念起越荷的好重新宠幸她,心中又是酸涩又是不耐。虽然是自己做的决定,可一想到要将江承光推给别人,玉河仍是不适。因此哪怕魏紫出了半天主意,她仍是一个没听进去,只顾愣愣地出神。一直到了当晚皇帝招幸她时,玉河方冷不丁一句: “圣上。” “怎么?”江承光正兴致勃勃和她说早间朝堂的趣闻,如今被打断面上却不怎么着恼。 “有时候,我觉得理婉容很像我亲姐姐。”玉河垂目道。 “……” 一阵沉默。江承光问道:“谁教你说的这个话?”心中惊疑不定。 玉河今次已是不按常理出牌,索性做到底:“没人教我说这句话。”她干脆利落道,“臣妾一直这么觉得,只不过今夜分外想告诉圣上。” 江承光一怔。 便听玉河慢慢地说道:“其实打从头一次见到理婉容,臣妾便觉得她十分亲切熟悉。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曾经刻意针对过她?那是臣妾想到自己竟往旁人投注对姐姐的思念,觉得她有什么资格像我的姐姐,因此才恼羞成怒……其实臣妾并不想为难她,臣妾很喜欢她。” 我不再要为难自己啦。江承光明白玉河是这个意思。 然而,然而他却因为这句话控制不住地手抖起来。 真的有这样的事?江承光自己早就觉得越荷行止分外像那人,然而只恐是错觉。今次因为她搅和进旧事更是大失所望……然而,不同的两个人会有同样的错觉么?连玉河都觉得她十分亲切? 一个太过荒谬,因此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念头突然浮现在心头,并无可抑制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假如,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那么她做的事能算得上什么?放纵姚黄追查当年的真相根本就不值一提!假如她就是……假如她就是…… 这个念头太不可能了。可是江承光无法控制自己去畅想这种可能,去希望这一切成真。假如……假如……一阵挣扎后,他对玉河说道: “朕突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政务没办,小玉,你自先歇了罢。” —————————— 楚怀兰扶着连锦的手往宫里走着,冷风一吹,酒气散了不少,面上倒显出茫然来。遥遥见着了个身着宫装的人影,近了才知是沈贵姬,连忙行礼道:“沈贵姬好。” 沈贵姬看一眼她泛红的面色,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自让她去了。 第67章 满宫皆敌 微言执白,于棋盘徐徐落下一子,道:“还是过于风平浪静了。《 ” 黑子不假思索紧随而落,微言却拈白另出一窍。黑子即刻杀来,似是要将白子赶尽杀绝,然而无声无息之间却被白子包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微言面含自信之笑落子,“需知谋定而后动……料敌之所未料,可。”素手拈白,意态闲闲。 却见棋盘上风云突变,原先已入陷阱做困兽之斗的黑子忽然全力死搏往一方冲出,竟有壮士断腕之感。微言神色不变。 “困兽之斗,因势而解。” 果见她落子飞快,不多时便将刚刚才气势如虹的黑子逼入绝路。 “若能因势利导……”微言沉吟,见棋局已有分晓,也不再落子。她低头沉思片刻,忽而笑了。 “圣上心忌李家久矣。军中李家势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所以么,霍家因势而起……李霍争锋遂成。如无意外,三年之内霍可代李,到时霍昭仪势大,李贵妃名存实亡,不过换一人压在头上,于我却无甚用处。唯一转机,不过这三年之内。” “你待如何?” “现有鹬蚌相争,渔人忌鹬而亲蚌。未出手故,恐污手耳。若蚌横死,渔人必以雷霆之怒出手。到时鹬蚌皆不存,于是安稳。” “只是钟氏阻你晋封,现下她有孕,贸然出手不过为她吸引视线。” “因势利导,我固知之。” “如此甚好。” 茶已微凉。微言落下最后一子,随手拂落案上黑白,起身道:“白术,服侍我休息。”白术闻声而入,恭敬小心。微言唇边淡淡笑意,那执黑执白,分明都是她一人而为。 ———————————— 长夜漫漫,沿上有水滴答而落。越荷睡得并不安稳, 幽禁以来她便时常做梦,那些梦犹如择人而噬的兽,将她扯入最痛苦的回忆。越荷断断续续梦见前生和今世,梦见失去的孩子以及苏合真刻毒而骄傲的笑意,梦见与江承光的温情以及他的无情。那些本以为不会再萦绕于心头的记忆再次归来,依旧能穿透她的魂魄。 既入宫,便当下定决心。傅卿玉的话语冷冷响在耳边,越荷忽然自梦中惊醒。 她翻身坐起,紧紧抱住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轻轻的呼吸声温热地困在膝盖间,吹拂着她的脸,越荷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 良久,她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江承光悄无声息地抱住了弓着身子的她。 皇帝已经来了一段时间,看着越荷沉睡中皱紧的眉头,还有嗫嚅着的嘴唇。他没有叫醒她,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那个因为玉河的话产生的奇思妙想不断在他心中翻涌。江承光明白现在的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明明知道绝无可能,但依然忍不住去想。 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 假如李月河还活着。 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搂着怀中女子有些偏凉的身子,梦呓一般道:“没事了,朕在这里……阿越,阿越,朕在。” 越荷的身子先是僵住,然后在他的安慰下竟然渐渐放松。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眼神都不曾交流。最后,是越荷睡着了。次日醒来时,皇帝已然离去,并未留下半分痕迹。 而幽禁依旧继续。 ———————————— “圣上昨晚上……真的去了理婉容那里么?” 玉河慢慢睁大眼睛,又闭上,仿佛那就能抹去眼中的情绪似的。她咯咯笑出声:“很好啊,我们本就打算帮她复仇的啊——魏紫,你说,我们要不要把圣上去看她的消息散出去?”她转头看向魏紫。 魏紫担忧道:“娘娘……” “我没事。”玉河低下头,一滴一滴眼泪往下掉。这是她第一次把皇帝往外推,而且真的一推就成功了。她不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心里很难过,她清楚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样好啊。”她抬起头,笑嘻嘻说道,“圣上心里已经对理婉容重新有了感情,只不过刚下旨命人家养病半年,随便就痊愈了实在不好。不过理婉容只要有些手段,总能哄得圣上放她出来,而且出来必然复宠,到时候牵制住洛微言,这不是很好很好么?” 但是,这不是玉河想要的啊。 她扳着手指头嬉笑出声,目光却逐渐忧伤冰凉,到最后滚下珠泪。慢慢的,寒意侵袭了她的身体。玉河打了个寒颤,突觉遍体生凉。 “琼华。”她突然道,声音迷惘,目光怔怔,“你说,到底有多少人害了姐姐?又有多少人打算害我?我好似算不清了。” 苏合真、洛微言、霍妩……还有谁,还有什么人?一时间,一股悲愤的力量从心头涌起。玉河突然觉得整个宫廷,包括她心爱的皇帝在内,全部都是自己的敌人!这些人中有些是害了姐姐的,有些是要害她的,她们为的不就是那一个后位吗?!玉河很累很累,她已经分不清该相信谁,怀疑谁,也不知道该报复谁,她的目光无可避免地指向了那从未真正在意过的至高之位—— “我要当皇后。”泪流满面的玉河突然癫狂地叫了起来,“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 拿走后位,就等于一起报复了所有想要害她和姐姐的女人!这些女人费尽心机,为的不就是坐上后位吗?好,她要把后位拿走,她要牢牢占住那把凤座,有谁想登上后位都必须先踏过她李玉河的尸体!李家将军的血脉在体内奔涌,掐断三根指甲的玉河已然下定了决心。 “我要当皇后。”她又一次说道。然后,睁开眼睛,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被她这一句话吓到,跪了满地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