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卷 正月里来正月正, 音会老母下天宫。 元吉海河把经念, 安士姑子随后行。《十二月歌》,也称《十二月歌谣》,押会歌谣,下同。 1 长兄徐德富目的很明确地为年少的四弟置办婚事,但四爷徐德龙却看上赌徒的女儿,一桩婚姻一开始就变了味儿,注定了一个悲怆故事的诞生。 徐家上上下下为徐德龙的婚礼准备着,到处是忙碌的身影。杀猪、宰羊……徐德富指点家人在院子里搭建喜棚子。 “当家的,办妥啦。”谢时仿骑马进来,一脸喜气道。 “辛苦你啦,时仿。”徐德富说,“李显亭的鼓乐班子要提前请,不然难排上号。” 三江县城亮子里镇的喷字行——民间鼓乐班子,李显亭的鼓乐班子最出名,红白喜事以请到他们为荣耀。 “请李显亭。”选鼓乐班子时,当家的徐德富说。 此前,听说徐家要办喜事,断定隆重气派要大操办,几个鼓乐班子派人来徐家“上买卖”,如果上去可赚钱出名。 “一定请李显亭。”徐德富谢绝了几份“上买卖”的,吩咐谢时仿道,“你带定钱,亲自上门去请,这样才保掯(保险)。” 李显亭的鼓乐班子地址在亮子里镇的一条热闹街上,门前挂着招幌,是一面大鼓,鼓下挂个喇叭,喇叭下面缀着红穗。 谢时仿迈进门槛,拱手道:“烦请李师傅出趟买卖。” “好。”掌柜的道,“要几个人手?” “八个。”谢时仿将钱袋放下,说。 “二十块大洋。”掌柜的出价。 “二十就二十。”谢时仿没还价。 谢时仿走在夏天的亮子里镇街道上,不时与各种手艺人擦肩而过,他们韵味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锔锅——锔碗——锔大缸!” “锵刀呦——磨剪子!” “豆腐——大豆腐!” …… 仔细听,锔锅匠还唱歌谣此类歌谣很多,例如:“锔锅,锔碗儿,锔大缸,大刚的媳妇儿会打枪,枪对枪,杆儿对杆儿,不多不少十六点儿。”见《咂摸滋味儿》一文。:锔锅锔盆儿锔瓷缸,锔得瓷缸不漏汤;锔锅锔盆儿锔小人儿,锔得小人儿不透气儿。 锔锅匠也到乡间卖手艺,因此吆喝声并不陌生。有一种吆喝声音谢时仿听来觉得好笑:夜儿!一角钱一大堆! 夜儿是什么?在乡下做管家他懂,叫法可笑他笑叫法。明明是卖牛粪叫什么夜儿?琢磨一下夜儿词义,,火,夜间用来烧炕的东西称夜儿,也文化和贴切。那时,亮子里居民煮饭、烧炕用柴火(草、秆棵、树枝)、干牛粪。乡下人直白地叫牛粪,或牛粪排子。俗语有一朵花插在牛粪排子上和牛粪排子也有反烧的时候(东山再起)。 “要吗?便宜!”赶车卖夜儿见谢时仿朝他这边瞅问,恐怕失去生意机会。 谢时仿没吭声快步走开。骑马一口气出城,走了很远,心还想着可笑的夜儿,他嘟哝道:“便宜,再便宜我也不要,白给都不要,我要牛粪做啥?” 徐家大院里有牛棚,有的是牛粪,用它做肥料而不是烧柴,烧牛粪不十分难闻,可也不香。富裕的徐家从来不烧牛粪。 “东家,挺顺利!”谢时仿说。 李显亭的鼓乐班子请到了,当家的徐德富高兴。 “咱要的是八个人手,掌柜的说保证要吹啥给来啥。定钱我付了,咱们后天出车接人。”谢时仿说。 “安排佟大板子起早去接。”徐德富说。 徐家堂屋,徐郑氏在煤油灯下,用红纸剪双喜字,炕上已摆了几个剪好的大红喜字。 “你看出来了?德龙对这桩婚事不太满意。”徐德富算是喜中的忧虑,“一点儿都不上心。” “德龙心里装着个人。”徐郑氏说。 “谁?” “还能有谁,”徐郑氏没有说破,却点了点道,“你烦谁呀?” “喔,秀云姑娘不行,倒不是她人不中,而是她那个爹,赌耍不成人。同他结了亲家,我怕叫老亲少故笑掉大牙,戳破脊梁骨。” “你轰走媒人,还给大肚子一首歌谣,这事儿他还不恨你一辈子?”徐郑氏说到去年的一件事。 徐大肚子细论起来和徐德富沾亲,应是一个祖宗,大徐德富一辈。大肚子没染上赌博之前,两家还有来往,自打大肚子输了房子输了地,徐德富再也不搭理大肚子,并告诉家人不准和他来往。徐德龙年纪小,他没把大哥的话当话听,照样往大肚子家跑,找秀云玩儿。 将媳妇输掉的徐大肚子,用那头毛驴驮着女儿越过国境线,弄回一峰公骆驼,在人烟稀少的西大荒居住下来,女儿的心思还是让他给看出来,她愿嫁给徐德龙。于是,他托了媒人。 “当家的。”媒婆刘妈眼睛、眉毛都是笑的,说,“我来介绍个人儿(说媒)。” “给谁介绍啊?”徐德富猜出来是给四弟德龙,他故意这么问。 “四爷啊!”媒婆刘妈灵活起她的舌头,说女方如何如何的好,和徐德龙是如何如何的般配,说,“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给我们介绍谁家的闺女啊?”徐德富问。 “你认识,你们还是亲戚。”媒婆刘妈说出徐大肚子,“做(结)亲,好像辈分也没差。” 徐德富听后笑笑,媒婆刘妈从来没见过这种笑。 “怎么样?当家的。”媒婆刘妈问。 徐德富站起身,拿起毛笔蘸了墨,刷刷地写起来。媒婆刘妈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当家的要干什么,又不好问,等候在一旁。 “请你把它交给大肚子。”徐德富卷起纸递给媒婆刘妈,说,“他看后自然明白。” “这个纸卷儿?”媒婆刘妈大惑道。 “管家,给刘妈拿五块茶钱。”徐德富打发人,说,“辛辛苦苦一趟不容易。” 媒婆刘妈悻悻而走。 “不撵,那个受大肚子委托的媒婆肯走哇?抄首歌谣给大肚子,他看后一定明白我为什么拒绝。”徐德富说。 拒绝这门婚事两年后,徐德龙要结婚了,哥嫂无意提到这件事而已。徐郑氏瞥眼柜盖道:“你让德龙抄写的那首歌谣,他送过来啦。” “喔,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得看看他的字长进没。”徐德富从柜盖上拿过一卷纸,在油灯下展开,歌谣是:涨大水,漫城墙, 赌博的光棍卖婆娘。 不卖婆娘肚里饥, 卖了婆娘受孤寂, 娃娃哭,要吃奶, 各寻各,在哪里? “我始终不明白,当年你给媒婆带走这首歌谣是转弯抹角地告诉大肚子,因他赌博才不同意这门亲事。可现在你又让德龙抄它干什么?”徐郑氏说。 “目的相同。” “什么目的?”徐郑氏诙谐地道,“直罗锅(改正错误)。” “也是为说明我不同意他娶秀云的原因。”徐德富说,在四弟婚事上,他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且十分坚决。 “德龙虚岁才十六呀,哪里懂这些转弯抹角的事,你明白地对他说多好,让他抄歌谣,亏你想得出。”她认为德龙年纪还小,直巴愣腾地和他讲道理,干嘛指东说西。 “你别埋三怨四的啦。”徐德富说,“世上最无情的莫过于赌徒赌棍,什么恶事都干得出来,大肚子名声太坏。丁家是正经过日子人家,淑慧比德龙大三岁,应了那句老话,女大三,抱金砖。” “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呀。”徐郑氏说。德龙的婚姻又一个媒人来保媒,求取女方生辰八字,卜吉合婚,议定聘礼,传达喜期全套程序下来了,已既成事实。 2 正日子满族婚俗,结婚仪式,男方家要正式操办三天,第一天叫杀猪,第二天叫亮轿,第三天为吉日,俗称正日子。前一日,徐家亮了轿,也称晾轿。花轿架设在大院中央,轿帘对院门,下半截揭起,露出内套小轿底,供前来贺喜的亲朋故友观赏。夜里轿前点子孙灯一对,可见“肃静”、“回避”牌。 亮轿一昼夜,第二天黎明发轿,一行迎亲队伍出了獾子洞村。 新郎徐德龙骑匹雪青马走在前面,迎亲队伍来到马灌啾河岸边,河面很宽水且很浅,木桥枯瘦窄小,有人往桥面上铺红毡。新郎骑马上桥,心不在焉,他俯瞰桥下,显然在寻找什么。一条鲤鱼跃出水面,他一脸的喜悦,勒住马,兴趣地观看鱼落下后河水的涟漪。 迎亲队伍因新郎站住,忽然停下。 “怎么停啦?”后面有人问。 迎亲的支客人跑向队伍前头的徐德龙,说:“四爷,桥上不能停轿。”老令儿迎亲队伍不可在桥上停留。 “鱼贼厚(多)。”徐德龙目光仍在河面游荡,心旁骛在鱼上,像似没听见,兴趣地叨咕起捕鱼的歌诀:紧抢鱼,慢推虾,不紧不慢推蛤蟆。 “四爷!”支客人急切地道,“桥上停不得轿啊。” “停不得轿。”徐德龙收回目光,顽皮地重复一遍支客人的话,然后催马道,“驾!” 徐家大院大门两侧的婚联特抢眼:玉种蓝田碧,丝牵绣幕红。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谢管家在门前远远地迎候。一顶四人抬小轿到来,一乡绅下轿拱手贺喜道:“恭喜,恭喜!” “同喜!”谢时仿拱手转向院内喊,“百草厅刘老板驾到!” 接着一匹马到来,谢时仿让下人去牵马,向来人拱手,朝院内喊:“马家窑胡屯长驾到!”一男孩在上马石上点响爆竹,嘚嘚马蹄响,吸引众人目光。谢时仿朝村头望去,一匹白马拖尘驰来,徐秀云下马,马缰甩给徐家下人。 “这位小姐是?”谢时仿一时没认出来人,面熟又吃不准是谁。 “徐秀云!”她自我介绍道,“我代家父来贺喜。” “唔,想起来啦!”谢时仿认出是著名赌徒徐大肚子的女儿,赶忙说,“徐小姐,请!” 徐秀云大步流星地进院去,颠沛流离的两年足以改变一个人,风餐露宿粗粝了性格,女孩特有的东西在她身上雾一样稀薄,她一双天足,又穿着男人的皮靴,手还拎着根马鞭子。 “当家的。”谢时仿直接到堂屋,说,“徐大肚子来上礼。” “他?”徐德富一愣。 “大肚子本人没来,派女儿秀云来的。”谢时仿说明道。 “好好招待她。”徐德富顿然想到秀云身世,叹息道,“唉,一个苦命的孩子……时仿,花轿还没到?常熟屯没多远的道哇。” “我估摸也快到啦。”谢时仿说。 送迎亲两支队伍停在徐家大院前,大门洞开,红毡铺向院内。徐家佣人在下马石前扶新郎下马,管家谢时仿只扶徐德龙一人进院,大门立刻关上,将丁家人全隔在院外。院内顿时响起鼓乐吹打,《工尺上》《工尺上》,为鼓乐班套路的开场曲。据曹保明著《中国东北行帮》载:《工尺上》为报门曲,吹打三通。第一通《工尺上》,先吹号(喇叭),半袋烟工夫;再来《工尺上》还是先吹号,还是半袋烟工夫;第三遍开场要变吹《柳河音》,连续吹几个反复,半袋烟工夫多一点儿……收尾还是《工尺上》。曲子火爆……杠夫在关闭的大门前停止颠轿,新娘待在轿子里。送亲的丁家人中,一个妇女懂这个习俗,说:“劝性子劝性子,也叫闭性、别性。据《中国风俗辞典》载:婚礼正日,新娘乘轿到婆家门口,大门久闭不开,致使新娘不能下轿、进门,赖以显示夫门家规的威严。趁此间隙,院内屋内做婚礼前的最后准备,直到送亲人心烦意乱时,方启门。呢。” “闭性!”另一个妇女重复一句。 鞭炮炸响,大院门重开,送亲妇女搀扶新娘丁淑慧下轿,顺着铺好的红毡入院,满院客人,喜气洋洋。 红毡尽头,堂屋摆着天地桌,除了天地码儿天地码儿:结婚的祭器,主要是天地牌。一张桌子上置一壶,红线绳系二交杯,另一张桌子,摆一具羊尾骨,两碗熟切肉丝,两碗黄米饭。 “拜天地!”主婚人高喊道。 新房门槛前放一具马鞍,两个手持“宝壶”的幼童立在门两侧。徐德龙引新娘进洞房,将两只宝瓶塞给新娘,新娘抱在怀中。 新郎、新娘同跪拜天地……接下去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象征性吃肉丝、黄米饭。 下一道程序,婚礼主持人主持拜祖仪式,地点在徐家的祠堂,墙上祖宗绣像,案桌上摆满供品,香烛点燃。新郎、新娘向徐家祖宗牌位三叩首。 主婚人宣布道:“新郎新娘入洞房!” 西厢房,花格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门贴喜联: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开宿并鸳。 新娘丁淑慧抬起缠足小脚,跨过马鞍的那一刻,新郎徐德龙接过管家谢时仿递过来的秤杆,将丁淑慧的红布盖头挑下,扔向房顶。 丁淑慧转脸,眼瞧红盖头被风飘起……众人数双眼睛望着红盖头,红盖头飘向青色鱼鳞瓦房顶。 獾子洞村,徐家在大院内临时搭起席棚,几十桌酒席同时开,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四喜丸子!”端菜的人报菜名。 女客的餐桌上,徐郑氏夹菜放进身旁徐秀云的碟子里说:“吃菜,吃菜,秀云姑娘。” “啧啧。”二嫂赞美的目光道,“画儿似的,几岁啦?” “十六岁。”徐秀云答。 “和四弟同岁。”二嫂说,话里含有别意,徐郑氏听出来了,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谢时仿走过来,在徐郑氏耳边低声说些什么,她慌然道,“怎么会呢?快去找找。” 管家满院子找人,找一个重要的人物——婚礼的主角,新郎倌。 “前院后院,马棚子、骆驼圈、菜窖……仔细找找。”徐德富面有愠色,很生气道,“德龙真是不成人!” “都找遍啦,没有。”谢时仿说。 “客人全等着新郎倌敬酒呢,继续找。”徐德富生气道,“德龙太不懂事儿,这么不着调(不守规矩)!” “当家的。”谢时仿劝道,“您别着急,我叫几个人分头去找,肯定能找到。” “快找!”徐德富说。 谢时仿一路小跑出了徐家大院,很快来到村外桥上,忽然见从上游飘来一顶瓜皮小帽,望去见几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戏闹着朝桥游来,有个孩子喊:“帽——子!” 水中漂动着帽子,崭新的黑缎子半球小帽,孩子们游来,管家一怔,而后喊道:“四爷!四爷赶紧上来呀!” “干啥?”徐德龙光赤蔫(赤条条)的新郎倌样子很逗乐,问。 “四爷,今天是你正日子,当家的叫你回去敬酒。”管家说。 3 这时候,大院门口有人喊:“四爷回来啦!” 徐德富心里生四弟的气,吩咐管家:“快让新郎倌敬酒!你陪他各桌敬客,别出丑。” “是,是。”谢时仿答应道。 徐德富向餐桌走去,遇见衣装不整的四弟,立刻撂下脸来,攮斥道:“德龙你真出息,今天是什么日子?” “结婚。”徐德龙怯生生地答,回避长兄责备的目光。 “你还知道啊!”徐德富口气严厉,明显的不满意。 “四爷,咱们去敬酒。”谢时仿赶紧过来解围,引着徐德龙满院各个酒桌敬酒。 徐秀云告辞,迈出高高的门槛,一只高腰靴子,又一只靴子。谢时仿指使下人道:“把徐小姐的马牵过来。” 下人牵来匹白马,将缰绳递给徐秀云,她骑上马,转头,目光涉过几个人,落在身着新郎服装的徐德龙的脸上。 徐德龙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嘴唇颤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徐秀云猛转过身,抖缰策马离开。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扯下斜披的红绸带,揉成团扔到地上,被风刮动,一团火在地上滚动。 直到天黑,婚礼接近尾声,但并没结束,洞房的仪式没进行完。新娘丁淑慧怀抱“宝瓶”在炕上“坐帐”,新屋空荡,外屋门响动,她笔挺坐直。 “宽心面准备好啦,淑慧!”徐郑氏、二嫂、三嫂等人进屋来,后面跟着佣人王妈,手里端着热乎乎的面条、饺子。 “德龙呢?”徐郑氏见新娘一个人在新房里道,“二嫂你去叫他!三嫂,你铺被褥。” 三嫂从炕琴里取出被褥,并排铺两床被,往被褥间扬枣、筷子、花生。 骆驼圈吊挂盏马灯,灯光摇曳,几峰骆驼在反刍。灯光照到的地方,一只青蛙拼命前挣,腿被一只手拽着。徐德龙用一根小棍,轻轻敲打青蛙背部,青蛙身体鼓胀起来,他诵童谣:蛤蟆蛤蟆你气鼓, 一气气到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杀猪, 气得蛤蟆直哭! 蛤蟆蛤蟆你气鼓, 过年给你二百五…… 一双女人的脚融在灯光里,可见鞋尖的榴开百子图案。徐德龙抬起头道:“二嫂。” “四弟啊,到了什么节骨眼儿,你还玩蛤蟆……快回新房,媳妇等你吃宽心面呢。”二嫂说。 “我不饿,要吃你去吃。” “我吃?”二嫂又气又笑道,“四弟,今晚是你的好日子,好事等着你呢。” “好日子?”徐德龙拎起蛤蟆说,“啥好事?告诉我,二嫂……” “四年私塾你算白念啦,就饭吃了。”二嫂终归生不起气来,只是说,“先生没告诉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夜啥的啊?” “你去洞房吧,我玩一会儿。”徐德龙心还在蛤蟆上,像似故意气嫂子,口诵民谣:“花花轿,八人抬,一抬抬的过门来……” “让你皮。”二嫂拧住徐德龙的耳朵,连拽带扯,“走!入洞房去。” 徐德龙给几位嫂子生拉硬逼弄进洞房,二嫂将一块白布放在丁淑慧面前,嫂子们准备离去。 “今晚铺上它。明天,我们可要验红啊!”二嫂说。 丁淑慧不解其意,望着白布发呆。 “咱徐家的规矩,婆婆留下的,新婚第一夜……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见。”徐郑氏说,“家人要验红。” 徐德龙像个局外人,在一旁傻听傻看,竟然还傻笑。 “淑慧。”徐郑氏叮嘱道,“德龙岁数小,你好好教教他。走吧,让新人早点歇着。” 几位嫂子一起离去,关上门。丁淑慧撂下窗帘、幔帐,徐德龙漫不经心地望着幔帐。她先钻进幔帐里,脱掉衣服后,浅声召唤:“德龙,上炕。” 徐德龙纹丝未动。 “上炕呀德龙,睡觉……” 新郎心不在焉道:“我不困。” 丁淑慧吹灭灯,徐德龙怕黑才钻幔帐。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去拉徐德龙的被子,他拉紧被子蒙上头。 “德龙……”她恳求道。 “我困啦。”他拒绝。 “我被窝好啊……”新娘诱导,手侵略过来。 “再缠磨我。”幔帐里传出新郎威胁的声音,“我喊人啦!” 丁淑慧一脸苦楚,手摸着枕头,一对鸳鸯戏水图。手移近下身,褥子上铺着白布,白布很新,接触有明显植物的感觉。几个嫂子的声音蓦然响起:“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见!” “明天,我们可要验红啊!验红……” 丁淑慧将白布攥成团,暗暗落泪。身边睡热的徐德龙蹬踹掉被子,身上衣服穿戴整齐。 “验红!验红!” 验——红!验红红红……丁淑慧从炕琴中摸出针线笸箩找到剪子,扎向自己的大腿根儿,血洇红了身下那块白布。 夜很深了,徐家大院只一两盏灯漠然地亮着。 4 当家的堂屋亮着灯,徐德富靠在高背木椅上,很疲惫。喝口茶道:“两年不见秀云,长成大姑娘,我都快认不出啦。” “人越长越俊。”徐郑氏给睡着滚下枕头的侄女四凤重新枕上枕头,说,“听说大肚子还赌。” “一仍旧贯。” “摊上没正事儿的爹,也真遭罪。”徐郑氏说,“我问秀云,她说和她爹住在西大荒。” “先说赌耍方便。”徐德富鄙视赌徒,“他属狗的记吃不记打。” “谁恁大瘾头子,到荒甸子去赌啊?”徐郑氏摇摇头,她想起一件事儿来,问,“私塾孟先生捎来话,问德龙今冬还去不去学算子?” “学,咋不学。”徐德富说。 “他娶了媳妇……我们交了学俸(学费)。”徐郑氏说,当地规矩上私塾也交些学费,未必交米一石或八斗,秫秆高粱米都成,像徐家这样殷实大户,那些东西拿不出手,学费是几升大米。 “学,一定学。”徐德富说,“封妻荫子也要读些书。” “德龙不愿意读书,强迫他……” “唉,他学习不上心。”徐德富失望道。 婚前的几年里四弟学业没丝毫进步,逼迫去读书他给你读吗?不读!认定德龙这一辈子没出息在前年,或是更早一些。徐郑氏也发现四小叔过于贪玩,荒疏了学业,在哪儿读书时间都不长,说:“看样子他是不想学啦。” “哦,我跟他说说。”徐德富问,“德龙呢?” “到屯里找小尕(小孩)们淘(玩)去啦。” “瞅我这一天忙东忙西,没工夫管他,你叫家里人看严点儿,别让他老往外边跑。”徐德富说,“听说徐大肚子又回村了,德龙还是少沾他的边儿,输耍不成人。” “德龙才多大岁数儿啊?”徐郑氏说,他们说话那暂(阵子)四弟才十三四的样子,“咋会和大肚子,和赌什么的搭界呀!要说去跟他闺女秀云玩儿还差不离儿。你没看见人吧,那闺女越长越像她娘哩,真俊俏。要不咱爹活着时,主张给德龙和她定娃娃亲呢。” “得,得。”徐德富不耐烦,口吻蔑视,说,“一个赌徒……同那样人家定娃娃亲?丢不起人!” “秀云这孩子命够苦的,摊上个没正事的爹,输耍不成人儿。”徐郑氏叹然道。 “徐大肚子还算是人吗,天良丧尽。”徐德富极不愿意地说到他,摆摆手道,“别提他,疤瘌人(使人不愉快)!” 獾子洞村子中的一块空地,也算乡村广场,村子里集个会啥的,可容纳一两百人,以后的故事还会讲到它,日本人召集村民开会什么的要到这里来。平常,则是孩子们的乐园,乡村的孩子们会淘气,名堂很多。此刻,一群孩子做一种儿戏——扯轱辘圈。 徐德龙和徐秀云手牵手,开心地玩耍。大人眼里两个孩子挺对心情,乡村不常用什么青梅竹马,意思相同的词汇是,光屁股娃娃。 孩子们拉成一个圆圈,边旋转圆圈边唱:“扯呀,扯轱辘圈哪,家家门后头挂红线哪!红线透啊,马家的姑娘二十六啊!穿红袄啊,甩大袖啊,一甩甩到门后头啊!门后透啊,挂腰刀啊;腰刀尖哪,顶大天哪;天打雷啊,狗咬贼呀,唏啦哗啦一大回。”此游戏最故事的地方是唱完歌谣,大家松手,然后两两相抱。 徐德龙没松手前就选定了目标,他要抱徐秀云,十四岁这年徐德龙要拥抱她的愿望非常强烈,抱她就如抱一条大鱼,光滑且活蹦乱跳。徐秀云没想复杂,玩嘛。他来抱她,就与他相抱在一起。 “你脸好香啊。”徐德龙如愿后,说着游戏以外的话,鼻子筋着闻她的脸蛋儿动作有些夸张。 “我搁艾蒿水洗的脸。”徐秀云似乎没到羞涩年龄,竟然送过脸来:“闻吧,使劲闻。” 徐德龙无猜地扳过徐秀云,鼻子贴到她脸颊上嗅,同闻一只成熟的水果一样。 有一条喷气的小虫在脸颊上爬来爬去,徐秀云闻到了小虫有股蒜味儿,脸被它弄得痒痒的,她无拘无束地咯咯笑个不停。 村子中看到这一幕的大人是二嫂,她望此情景,未忍心破坏他们,默默地站了一旁,又不能走开,她来叫徐德龙的。 或是下一个游戏开始,他们俩才放开手,样子恋恋不舍。 “德龙,大哥叫你回去。”二嫂走近一步说。 大哥的话他要听的,他对徐秀云说:“我大哥送我去学算盘,过几天我们还玩扯轱辘圈。” “不行,过几天我家搬走啦。”徐秀云说。 “搬哪儿去?” “爹没说,反正好远好远。” “远也不怕,我家有马。”徐德龙天真地说,“我骑马去找你玩。” “不行,那太远。”徐秀云觉得徐德龙骑马去找她玩不可能,爹说他们去的地方,要爬山,要过河,十分遥远。 “德龙。”二嫂说,“快回去吧,大哥该着急啦。” 二嫂牵着四小叔的手,徐德龙一步三回头地看徐秀云,她说,“四弟,你和秀云投情对意。” “啥是投情对意,二嫂?” “投情对意,就是两个人你看我好,我也看你好……嗯,长大你就明白啦。” 投情对意?徐德龙顽皮地道:“你和佟大板子算不算投情对意?” “小打路鬼,你短捶。”二嫂挥拳吓唬他。 “逮不着,干挠毛!”徐德龙挣脱,逃跑,嘴还不闲着,“你给佟大板子做鞋!” “胡吣!”二嫂拾起一根玉米秆,追撵徐德龙进大院道,“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呦,恁凶啊!”徐郑氏差不点儿同二嫂撞上,打着俚戏(开玩笑)道,“啥事要打断人家的腿呀?” “大嫂你说这小败家孩。”二嫂怒不起来,笑不起来,说,“他说我和佟大板子那什么……” “德龙够讨厌的,哈……”徐郑氏大笑后说,“非要揭嘠渣(揭隐私)!” “大嫂……”二嫂有些不好意思,她是养在徐家大院的童养媳妇,老二徐德中自从去日本学医,十几年没回来,名存实亡的婚姻始终残缺不全,他们还没有圆房——童养媳及其未婚夫开始同房——她当童养媳时才几岁,待长大后才能圆房。 “要是真事的话,也真不错呀。”徐郑氏借机说道,二小叔德中撇下没圆房的媳妇在家,看样子不想要她了,她同当家的徐德富商量早晚给她许配人家,也不能守空房一辈子啊! “瞅你,大嫂。”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 “有蓝丝线吗,大嫂?”二嫂想到一件事,说,“记得你有。” “做什么?” “给他做双鞋,拧云字卷儿。” “给谁呀?”徐郑氏明知故问,她要一种效果。 “大嫂你心明镜似的,还问。” “你呀……走吧。”徐郑氏说,“跟我取丝线去。” 路上二嫂说:“德龙跟秀云那么对心思哟。” “是吗。”徐郑氏故意惊讶。 5 一块臭肉和一朵花招来的东西不一样,前者是苍蝇后者是蝴蝶。赌徒徐大肚子招来的则是一群赌耍之人。 就在徐德龙结婚这天夜里,两个赌徒来西大荒找徐大肚子过手。地窨子里点着马灯,牌桌前坐着徐大肚子的赌博对手,国兵漏儿伪“满洲国”征兵制规定:凡年满20岁的男性青年,必须接受征兵检查;身体检查合格者入伍当兵,即通常所说的“国兵”。经身体检查不合格者,俗称“国兵漏儿”。时间上推算,这个赌徒现在还不能叫“国兵漏儿”。、箭杆瓤子,他们三人掷骰子。 “筵席嚼古(饭菜)咋样,秀云?”徐大肚子问坐席回来的女儿。 “八碟八碗……”徐秀云答。 “八的八,(酒)席够硬的啦。十里八村的,他家最富,最有势力。听说亮子里镇有头有脸的人都上了礼。”徐大肚子问,“唔,见着当家的没有?” “见啦,他送我一副新马鞍子,当场叫人给换上的。” “当家的没问起我?”徐大肚子摇晃手里的骰子,自答道,“他怎么会问起我呢?指定没问。” “咋没问,还特地给你带一份酒菜。”徐秀云说。 “我们半夜有吃的啦。”徐大肚子乐了,接着问女儿,“你注意德龙的手没?” “手?”徐秀云迷惑。 “那是一双耍钱的手,别看当家的徐德富嘴硬,他家早晚也要出赌徒。德龙肯定是赌徒!”徐大肚子说,像似这样说很解气。 国兵漏儿生着一双桃花眼,淫荡的目光在徐秀云的胸前扫来扫去。徐大肚子使劲摔一下骰子,拉回国兵漏儿的目光。他支开女儿道:“秀云,你去给骆驼添把草。” 骆驼在星空下悠然反刍,样子很绅士。动物界狼吞、虎咽、猪欻、狗啃……很少有骆驼进食这样高雅的。 坐在草地上的徐秀云回望地窨子,幽暗灯光射出,掷骰子的声音随之传来,她悠长一声叹息。待到后半夜,天气有些凉,她回到地窨子,悄悄进到里间,和衣躺下。 骰子在蓝边瓷碗里旋转,国兵漏儿与徐大肚子继续掷骰子,油灯芯火苗渐低。徐大肚子说:“秀云,添点灯油。” “哎!”睡眼惺忪的徐秀云从里间拿煤油瓶子出来,往马灯里加油,而后回到里间去睡觉。 地窨子里的赌博停顿一下,徐大肚子输光了钱。 “干爪啦,你还玩吗?”国兵漏儿问。 徐大肚子还是想赌。 “改日效厘手宽绰再玩。”箭杆瓤子说,他叫了很少有知道的徐大肚子的真名。几乎没人叫他的名字,绰号不仅响亮,而且富有涵义,麻将有句牌谣: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饼)。徐效厘肚子大,像麻将五饼那张牌而得名。 “认赌服输吧,屌毛腚光,你没什么可拿上桌面的东西了。”国兵漏儿采用了激将法,他可有已久的蓄谋,“到什么时候,你也不敢把闺女押上,你手气太臭,准输没赢。” “算了,改天玩吧。”箭杆瓤子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起身说,“熬两天啦。” “说你手臭你还不服气,现在玩你得输到明年去。”国兵漏儿仍旧激将,他太了解输红了眼什么都敢押上桌子的赌徒徐大肚子。 “押上我闺女!”徐大肚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干啥动这么大的输赢呢?”箭杆瓤子一愣道。 “你想好喽,咱动真赢的,输了可要兑现。”国兵漏儿暗自为徐大肚子上钩高兴。 “你押什么?”徐大肚子问。 “随便你说。” 徐大肚子望着国兵漏儿的手,说:“你的五根手指头。” “正手(右手)?”国兵漏儿翻转下右手,问。 “不,左手!”徐大肚子说。 “嘿嘿!”国兵漏儿讪笑道,“你知道我是左手掷骰子。” “掷吧。”徐大肚子盯着对方的手说,“趁着它现在还长在你的胳膊上!” 国兵漏儿望着秫秆席子隔成的地窨子里间,得意地微笑,左手摇晃骰子道:“咱们一局定乾坤!” “一局定乾坤!”徐大肚子不示弱道。 三只骰子旋转,徐大肚子睁大眼睛望着,国兵漏儿、箭杆瓤子也跟望,骰子出现十八点,满贯。 徐大肚子乜斜对手一眼,掷骰子道:“大!”三只骰子要残酷他一把,出现5、2、4,三个小点数。 “你输啦!”国兵漏儿喊出的声音特别洪亮。 徐大肚子顺脸淌汗,他绝望地瘫坐一旁。 “岳父大人,小的领人了!是你告诉令爱,还是……”国兵漏儿眉飞色舞,有些迫不及待。 “兄弟。”徐大肚子求饶说,“请你看在我们多年相识的份儿上……我欠你一次。” “你拉屎往回坐?”国兵漏儿不依不饶,说了最藐视人的难听话,出尔反尔,最是让人瞧不起。 “我大肚子牌桌上从来没耍过熊玩过赖,输过房子输过地,输过老婆……只是秀云这孩子从小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不能这样打发她出门啊!” “老哥……”箭杆瓤子也帮讲情,“他说的都是实情,今天就放效厘一马。” “爱女之心可以理解,但牌桌上的规矩你比我懂。”国兵漏儿掏出一把刀,扔在徐大肚子面前,说,“这样吧,你给我五根手指头,也是左手吧。” 徐大肚子望着刀,迟疑。 “你不是左撇子吧?”国兵漏儿道。 “好。”徐大肚子牙一咬,心一横道,“我给你手指头!”他举起刀,砍下去的一瞬间,徐秀云从里间冲出来:“爹,我跟他去!” 徐大肚子停住刀,撕心裂肺地痛叫一声:“秀云!” 西大荒不缺少柳条棵子,国兵漏儿拉扯着徐秀云出地窨子,直奔柳条棵子,他说:“为你爹,你啥都豁出来,真孝顺。” “他是我爹。”徐秀云铿锵道。 国兵漏儿推倒徐秀云,撕扯她的衣服,身体覆盖上去,夜空里响彻徐秀云的哭喊声:“啊!啊——呀!我一定杀了你!” 6 在徐家人眼里,十六岁的徐德龙谷子瓜果一样成熟了,洞房的幔杆上搭块白布,血斑耀眼。 嫂子们说笑涌进来,目光一齐投向白布,目光又一齐投向丁淑慧。 “哟,红了,红了,我们四弟挺那个……”二嫂最活跃,问道:“淑慧,德龙行吧?” 丁淑慧苦涩地笑。 “淑慧。”徐郑氏拉住丁淑慧的手,说,“过了这一关,往后就好啦。” 二嫂见丁淑慧站不直腰,瞥眼她的下身,传授一个经验:“使毛巾敷敷,一定要用井拔凉水。” “德龙呢?”徐郑氏问。 “天没亮跑出去,没说干什么。”丁淑慧有些腼腆地答道。 “四弟准是怕羞,躲我们。”二嫂说,“事儿都做了,还装。” 徐郑氏说德龙面子矮,刚当丈夫,你就别逗他,饶了他吧。她吩咐道:“淑慧,德龙回来你随他来拜灶王,然后分大小。” 婚礼仪式还在延续,似乎没完没了。分完大小——翌日清晨,新娘要拜公婆、叔伯,敬烟问安,还要回九,要回娘家看望双亲等,以表示婚姻美满,俗称回九,或住九、回门。亦有第七天回门第八天回婆家——“回七占八,两家都发”,多数第九天回婆家——“回八占九,两家都有”之说。 四弟新婚九天,坐在高背椅子上的徐德富发号施令,用柔软的鹿皮擦无框水晶石眼镜,说:“德龙,今天是你们回门的日子,你收拾一下,陪淑慧回娘家。” 丁淑慧身挨徐德龙站着,微低着头,不敢正眼瞧当家的。 “回门后,从明天起,你们另起炉灶,这是爹活着时定的规矩。现在的两间房子小了一点,先将就住着……”当家的徐德富做了一番安排。 女佣王妈进来倒茶。 “王妈,叫时仿来。”徐德富说。 “哎。” “淑慧啊,德龙少不更事,冷丁支撑个家,恐难顶对……举家过日子全靠你啦。我这个兄弟我知道,他不对的地方,你摆弄不了他就告诉我,我修理他。” 丁淑慧极小声地应着,手无处撂无处放,紧张而拘束。 “当家的。”谢时仿进屋来,“您叫我?” “时仿。”徐德富吩咐道,“明个德龙另起炉灶,锅碗瓢盆啥的准备好,油米面你拿给他们,照德中、德成家的标准。” “都已置备齐全啦。”谢时仿说。 “那就好,就好。”徐德富说,“你派人套车,送德龙两口子回娘家。去常熟屯要经过狼洞坨子,那条道挺背,常有胡子出没。” “让佟大板子去,他天南地北赶过拉脚的大车,和胡子打过交道,懂他们的规矩。”谢时仿说。 乡间土路坎坷,车辙很深。二马车颠簸,行进艰难。丁淑慧坐在车笸箩(厢)里,怀抱一个精制果匣子,身旁还有酒、肉一类的礼品。徐德龙盘腿大坐车耳板上,不时扯根马尾巴毛玩。 “薅疼了辕马,尥蹶子踢了你我可不管。”佟大板子心疼马,吓唬道。 “佟大板子。”徐德龙扔掉手中一根马尾巴毛道,“唱一段。” “那咱先说好,回家别对当家的说我给你唱曲儿。”佟大板子禁不住缠磨同意唱,但有条件的。当家的一本正经,不准家人佣人唱戏词儿,沾粉的更不中。 “我不说。” “来一段《小王打鸟》,全当给四爷和四奶解闷儿。”佟大板子清了清嗓,唱道:“头一梦恩人搭救我,二一梦出了紫禁城。三一梦出城去打鸟,打鸟解闷散心情……怀中揣上泥瓦弹儿,背后背上牛角弓……” 徐德龙听入了迷,随着哼唱两句:“打鸟解闷散心情……” 去常熟屯必经过狼洞坨子,茂密树林中隐蔽着一杆人马,数双眼睛注视坨子下那条弯曲的乡间土路。 胡子大柜辽西来朝路上眺望,腰间插两把匣子枪。 “大哥,我听见滚子(车)响。”日本女人山口枝子说,此时,她已经是地道的胡子,而且是绺子的二当家的——二柜。 “二弟。”辽西来谨慎地说,“瞅准有没有跳子(警察)和花鹞子(兵),别叫他们给算计喽。” 二马车由远渐近,车轮辚辚。叭!叭!树林间响着甩大鞭子的清脆回声。 “两个天牌(男的),一个草儿(女人),看样子像土地孙(乡下人)。”山口枝子看清楚后说。 “弟兄们,滑过去(冲过去)!”辽西来发出命令。 胡子骑马蹿出树林,举枪团团围住二马车,一步步逼近。 “四爷你们下车,和四奶站在那儿别动,也别吱声,我来对付他们。”佟大板子向吓得脸色煞白的徐德龙说,他很沉稳,解开辕马肚带,将车张了辕,再把鞍具搭在马背上,面对辽西来行抱拳礼道:“大爷,小弟送东家走亲亲。您瞧,是新媳妇回门,想借大爷一条路走走。” “你们东家贵姓?”山口枝子盘蔓子(问名姓)。 “四方子(姓徐)。”佟大板子用黑话答。 “獾子洞村的徐德富?”山口枝子又问。 “正是。” 山口枝子骑马绕车一圈,最后站在车耳板儿前,侧身摸一下车耳板下面,来到辽西来面前说:“没错儿,是徐德富家的车。” 辽西来拔马向徐德龙,用匣子枪嘴托起他的下巴颏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德龙由于受到惊吓,支吾道:“徐、徐德,德龙。” “看你吓成这个熊样!”辽西来讥笑道,“四爷,受惊啦,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弟兄们。”山口枝子向胡子们道,“他家是坐山好的蛐蛐(亲戚)。” “坐山好降了大杆子。”一个胡子说,“我们还是屁亲戚?码(绑)了他们。” “不能放过他们!”众胡子齐声喊。 辽西来干咳一声,众胡子顿时哑言。他下令撤走:“挑!” 山口枝子顺手将一对铜骰子丢给徐德龙道:“四爷,留着玩吧!” 胡子马队扬尘而去。徐德龙抹把冷汗,哈腰拾起地上的金光闪闪的铜骰子。 “扔了它,德龙。”丁淑慧阻拦,但没成功。 “留着,留着四爷。”佟大板子重新套好车,说,“你有了胡子头儿的东西,日后遇见这绺胡子拿它出来,他们定会放过你。” 马车驶过狼洞坨子,大家心都落了体儿,原野豁然开阔,路却难走起来,车轮在很深的车辙中转动。 徐德龙如获至宝似的,在车笸箩里把玩铜骰子。这是一副很特别的骰子,那个年代麻将、骰子、牌九赌具,用木头、竹子、骨头做的都有,铜质骰子很尖贵(少见),一看就是东洋货。 “四爷,回府上可别玩这东西,当家的顶烦赌耍之人。”佟大板子提醒说。 徐德龙收起骰子,藏好。 “四爷不知绺子规矩,家里有人当胡子他们视为里码人(自己人),再就是活窑……这些与胡子刮边儿的就不抢。”佟大板子说,他赶车的姿势像冲锋陷阵,握大鞭如握一杆枪,摇动时动作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牛皮鞭梢总在马的头顶上方叭叭脆响。 “啥叫活窑?”徐德龙今天近距离见到胡子,也不像人们传扬那样胡子多狠多狠,多凶多凶啊!尤其是给他骰子的胡子,生得眉清目秀。 “活窑就是胡子信得着的人家。胡子打家劫舍,讨人嫌,官府打他,兵警打他,日本守备队打他,一句话,都打他。受了伤,敢上医院扎痼?胡子有马高镫短的时候,要靠大户人家接济,给他们马匹、高粱米啥的。”佟大板子给徐德龙讲胡子的活窑,以前没人给他讲过胡子,只听说胡子狠,胡子横,杀人放火一伙恶人。 “不搭理他们不行吗?” “我的四爷哟,你是不当家不知难处。你饭碗一推嘴一抹吃粮不管事,当家的你大哥睡过一个安稳觉吗?夜里有个鸡鸣狗叫的,他心发慌,咱们这一带,让胡子抢败了多少人家啊。”佟大板子说。 “官府咋不管胡子?”徐德龙问。 “乱巴地(无政府)的时候,管得了吗?四爷,今个儿要不是遇上他们,换别的绺子,可就崴啦。”听出佟大板子也后怕,胡子生性翻脸不认人。时局挺乱的,东北今天是俄罗斯人,明天是日本人的,你争我夺的百姓的日子不得安宁。 “他们凭哪条没碰我们?” “过去三爷被生拉硬拽进坐山好绺子,也算在绺之人,他们可能认得坐山好,匪道有他们的规矩,不打里码人,就是同道的人。” 徐德龙似懂非懂,三哥多年前被拉进绺子,后来他们绺子接受张大帅(张作霖)改编,摇身成为安国军的骑兵营,现驻防三江县城亮子里,三哥徐德成现任副营长。 7 “驾!驾!”马车在佟大板子摇动大鞭和吆喝牲口声中,继续赶路。极目远眺,可见一个袅袅升腾饮烟的村落。 丁淑慧喜悦道:“常熟屯!” “呃,快到啦。”佟大板子说。 常熟屯没几户人家,一色破破烂烂的土坯房,丁家院在其中是最宏伟的建筑,两趟里生外熟里生外熟:墙里边用土坯,外边用砖的建筑。平房组成的院落,自然没有徐家修的炮台什么的。 叭!佟大板子大鞭一甩,这一声鞭响,马车戛然停住,也是给丁家人一个招呼:来客啦!丁家老小,连同受邀等候在这里的亲朋好友,一起涌出门来。一首乡村耳熟能详的歌谣描绘了当时情景:拉大锯, 扯大锯, 姥爷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 唤女婿, 小外孙孙也要去。 一个人跑过来,接过佟大板子的鞭子,这是风俗中一个重要的礼节。一般的情况下,接鞭人不是接过鞭子就了事,要在地上走着赶车,从外向里方向转。尤其是结婚送亲的车,还要绕村子转一圈,大概和今天的婚车满大街上走一样吧。 “大板子一路辛苦。”丁父特意礼让车老板道,“上屋,上屋。” 东北的农舍,大多是一头开门的口袋房,也有中间开门住两头的,分东屋西屋,住什么人也有讲究,东大西小,即东屋住的是长辈,西屋住的是小辈。 丁家是口袋房连二炕,由于是四间房,还有一个腰屋。腰屋是丁家的客厅,丁父同佟大板子喝茶唠嗑儿。 里屋,丁淑慧拱进娘的怀里啜泣。 “淑慧,你怎么啦,有啥委屈对娘说说。” “娘,我心里憋屈。” “冷丁离开娘,离开家,心里都不好受,当年,娘也一样。” “不是,娘……”丁淑慧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出洞房那件事。 “啊。”丁母惊异道,“你俩没到一堆儿,咋回事?” 丁淑慧依然委屈地哭。 “想当年我和你爹成亲,他才九岁……”丁母眼睛湿润了,她蓦然想起自己的经历可用一首歌谣形容:“最可叹,风俗差,小小孩童就成家,新郎不过八九岁,娶妇倒有十七八。丈夫小,媳妇大,研桑身体真可怕,夫唱妇随全不懂,怎能宜室又宜家。在婆家,劳碌煞,苦笑无常要哄他,心中有苦说不出,难免心猿合意马。还指望,他长大,苦尽甘来度年华,谁知男大女已老,忘掉当年是结发。耳又聋,眼又花,满脸皱纹掉了牙,返老还童无方法,活活变成母夜叉。不是打,就是骂,终日吵闹乱如麻,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才应了那句话。夫合妇,年纪差,况且祸根早种下,坏人引诱有外遇,丑声百出最可怕。更有那,手段辣,本夫常被奸夫杀,家败人亡无下场,方知早婚害处大。劝同胞,觉悟吧!男大当婚女当嫁,第一年龄要相当,恩爱团圆幸福大。”她说:“那是些什么日子啊,苦哟。德龙总要长大的,男女的事呀慢慢就懂啦。淑慧,慢慢耐求吧。” “德龙十六啦,他怎么不懂……徐家有很多规矩。” “哦,我想起来了,媒人说徐家的媳妇要验红的。”丁母急切地问:“验了吗?” “验了。” “红了吗?” “红了。” “不对呀,你俩没到一块堆儿,没那个咋红的?” “我用剪子扎破大腿……”丁淑慧说出实情。 “天呐,可苦了我闺女啦。”丁母抱紧女儿,十分心疼。 母女抱头痛哭一场。 “恨娘吗?” “我恨媒婆,恨不得乱刀剁了她,胡吣,女大三抱金砖……坑人呀。”丁淑慧恨媒人,天下媒婆、媒人嘴都去这螳螂子(冤大头)角色。 “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啊。眼下兵荒马乱的,娘寻思徐家有钱有势,嫁到那儿娘心踏实。” “洞房入了,我这一辈子就是徐家的人,是德龙的人了,认命啦。”丁淑慧说,眼泪没停地落。 回九,不在娘家过夜的,要当日赶回婆家。 “四爷。”饭后,佟大板子套车,扣好辕马肚带,对上屋喊:“咱们赶道吧。” “淑慧。”丁母送女儿出门说,“满月了,娘派人接你回家‘住对月’。” 8 教育胞弟徐德富可谓费尽心机。堂屋的条桌上摆一个木制算盘,古朴典雅老式算盘是徐家的历史象征,财富经过它运算一毫一厘地积攒起来,每一辈当家人都使用它。 徐郑氏手里拿张写着算题的纸,一种祭祀用的黄裱纸。 “德龙,我俩算一道题。”徐德富说,“你用算盘剋(计算)。” 徐家的算盘是梨木架,骨头珠子,徐德富从父辈手中接过家产的同时接过这个算盘,他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此物的重要性,家乡有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即将成为一代当家人,这个算盘子便有了特殊的意义。 徐德龙当然体味不到徐家算盘的含义,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种计算数目的工具罢了,和大哥用玉米粒摆成的算盘无差别。 当家的徐德富打一手好算盘,归片、大扒皮他都熟练,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抓几颗玉米粒放到桌面上,摆出算盘的样子就可以算,而且是准确无误。 “你念,念数。”徐德富命夫人道。 徐郑氏念一道题,当家的事先编好的算数题:“十二垧三亩六分地打七石四斗九升谷子,一亩地打几斗几升?” 徐德龙啪啦啪啦地打算盘,骨头珠子磕在木框上声音房檐水滴落地一样清脆悦耳。而徐德富拨动玉米粒计算,却没什么声响。 “多少?”徐德富先算完毕,认为准确无误后,等着四弟算的结果。 徐德龙抓耳挠腮,勉强算出的数字,自己也不知对不对,支吾道:“五斗,一亩是五……” “清楚说!德龙。” “一亩五斗二升谷子。” “德龙这就是你学的算盘?哪个先生教你的?”徐德富目光严厉,说道,“一亩地打五斗二升谷子,照这样的产量,咱家的马、牛也喂小米,不喂筛漏子玉米啦。”知道算错,加之畏惧长兄,徐德龙不敢抬头。 “德龙你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赶。”徐德富训斥道,“整日玩啊玩的,德龙你十好几岁,很快就要当爹了,这么没正事儿怎么行?” 徐郑氏很是疼爱尚未成人的小叔,“老嫂比母,长兄如父”时时处处体现出来,见他挨了长兄的训斥,从中解围说:“德龙近些日子不是在学算子(算盘)嘛,以前他和你学归片,刚搭个边儿,哪儿那么熟练……” 徐德富白了夫人一眼,她不再说下去。他想起以前教四弟学珠算的情景记忆犹新,那时四弟心不在焉,老是溜号,他说:“德龙我问你,这几天你是不是总和西院大肚子闺女在一起疯?” 徐德龙望眼窗户,心里有事的样子说:“秀云就要和她爹搬家,搬走啦。” “哪一天?”徐德富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怎么烦徐大肚子,也要关注一下。村子人的传统观念老守田园,今人叫恋土情结,故土难离故人难舍,没特殊原因不能搬家,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今天。”徐德龙再次望向窗户说,“搬到老远的地方去。” “我说嘛,四弟今天心像长草似的。”一旁徐郑氏看出什么,善解人意道,“德龙你想送送秀云,去送吧。” 徐德龙没敢动地方,看着威严的大哥,没他发话自己不敢去。 “去吧。”徐德富扬了扬手说。 徐德龙跑出去,徐郑氏去收拾桌子上的算盘,徐德富说:“放着,等他回来接着算。” 在獾子洞村,属徐大肚子居住的土房最破烂,年久失修透风漏雨,摇摇欲坠了。家里还有个值钱的物儿,一条不能拉车耕地、也不能瓜嗒嘴瓜嗒嘴,指驴发情。农谚云:“马浪吓吓叫,牛浪哞哞叫,驴浪瓜嗒嘴,猪浪跑断腿。”浪,指发情。的滚蹄毛驴,是妻子私有财产,从娘家带来的,徐大肚子赌输时要卖掉这条驴,都是她以死捍卫驴才得以保留下来。能带走的家当是两个行李卷和一口蛤蜊瓢子锅(小印的),已经绑在驴背上。 徐德龙毕竟是个孩子,他来送徐秀云,却不到她跟前去,趴在一截矮土院墙豁口上远看,徐秀云一趟一趟地从屋子出来,往驴身边搬什么东西,她不时瞥一眼墙头上的他,然后又进屋去。 一个叫伞小耍的人,突然骑马远道而来,在院子里下了马,朝屋子里喊:“大肚子,我来领人!” 屋子内没人应答,甚至没一点儿声音。 “喂,大肚子,你听装聋?我来领人。”伞小耍再次喊,他穿着毡疙瘩的脚踢地上的浮土,尘土像旋风一样卷起。 徐大肚子推妻子出屋,一直推搡到伞小耍跟前,女儿秀云躲在她的身后,拽着母亲的衣服后大襟,目光惊恐地望着来人。 “你男人把你输给我。”伞小耍打量着徐大肚子女人,看出他挺满意,连连说,“值,还值七十块大洋。” 徐大肚子女人没回避来人的眼光,表情相当地平静,无怨无恨的样子。或许作为赌徒的妻子,这一天的到来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跟我走吧!”伞小耍指下马背说。 徐大肚子女人走向马时,冷冷地望自己男人一眼,她笑了,竟然还能笑出来,说:“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也好。” “这个啷当(多余的)我可不要。”伞小耍说,他赢的是一个价值七十块大洋的女人,年纪不算轻,模样还不错,粗米大饭还没破坏她姣好的容颜……带着女孩子不行。 “秀云,让你娘走。”徐大肚子说,“咱愿赌服输。” “娘,你别走,娘!”徐秀云拽着娘的衣袖不肯松手哭喊道。 徐大肚子的女人一狠心,猛甩掉女儿,伞小耍抱起徐大肚子女人,掫上马背。 “且慢!”徐大肚子喊了一声,气脉很足。 “你、你要干什么?”伞小耍愣怔地瞅输家蝈蝈圆的大肚子,它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啊? 徐大肚子返回屋,端着砚台拿着毛笔出来,伞小耍疑惑地望着他。只见徐大肚子扯起妻子的粗布衣衫前大襟,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首戒赌诗,究竟是给谁看呢? 已将华屋付他人, 那惜良田贻父祖。 害人交滴泪如雨, 典到嫁时衣太苦。 出门郎又摇摊去, 厨下无烟炊断午。 伞小耍驮着徐大肚子女人走了,女儿秀云撕心地呼喊娘,那个女人没回一下头,写着戒赌诗的衣衫,在晚秋猎猎冷风中引魂幡一样的飘动,渐渐远去。 徐德龙趴在墙头目睹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懂眼前发生的事情,赌场上的规矩他更不懂,输了房子给房子,输了地给地,输了老婆自然女人给人家领走。 徐大肚子牵着那头毛驴,驴背上驮着包袱,带着徐秀云出院。徐德龙跳下墙头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头他才停下来,少女徐秀云回望了几次,浸透泪水的目光射进徐德龙心房,还没到懂得心痛的年龄,他只知道恋恋不舍。 丑卷 二月里来是新春, 天龙龙江跳龙门。 跳过龙门下大雨, 五谷丰登太手春。 寅卷 三月里来三月三, 占奎女子把菜剜。 出门碰见林根玉, 找到永生配姻缘。 卯卷 四月里来四月八, 红春婊子上庙耍, 合同兔子头引路, 后跟汗云老王八。 辰卷 五月里来五月五, 青云小姐做媳妇。 定打嫁妆陈板柜, 定打头面李明珠。 巳卷 六月里来去乘凉, 九官戏子把戏唱。 茂林先生去看戏, 领着曰宝小徒郎。 午卷 七月里来七月七, 青元本是胡仙执。 八山瞎子来算卦, 福孙放牛不信之。 未卷 八月里来八月八, 元桂就把猪来杀, 我的东家翁有利, 万金财主把肉割。 申卷 九月里来九重阳, 天申打柴下山岗, 火官背着机关炮, 吓坏坤山兽中王。 酉卷 十月里来是立冬, 只得必德回家中, 二人同心去偷盗, 遇见三怀黑狗精。 戌 卷 戌 卷 十一月里雪花飘, 出门碰见王至高, 上招上了能行马, 却把吉品吓坏了。 亥卷 十二月来整一年, 正顺打鱼回家园, 井力挑些万担水, 光明剃头过新年。 7 这是亮子里镇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礼。送葬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铭旌飘荡。 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杠夫抬着:杠夫头戴红缨黑帽,身着绿花驾衣,黄裤青靴,随司杠响尺的号令,杠夫抬棺步调一致、敏捷稳健。 街口,一支由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率领的鼓乐班子加入进来。酒楼没有鼓乐班子,他出钱从外地雇来,本来在丧家灵棚前的三吹三打的仪式,改在送殡路上,报门曲在加入送葬队伍后开始,先是《工尺上》……中间变吹《柳河音》,收尾还是《工尺上》,火爆热烈后是几个葬礼的曲子,如:《普庵咒》、《水落音》、《将军令》、《闹山河》、《哭皇天》……很快,又有一支送葬队伍由棺材铺耿老板带领加入进来,他们手持“雪柳”、祭幛,夸张地唱孝歌:一盏孤灯照灵前, 只见灵位不见人, 你去阴间人没见, 只留灵前一炉香。 三更孝男斟上杯, 五更钟鼓声声摧, 灵前也有灵前供, 你赴黄泉不归回。 半夜孤灯半夜明, 前时不见旧时人, 青山绿水依然在, 富贵荣华一旦空。 生为人子死为神, 难为叔伯来拜灵, 龙王归海难对付, 凤凰归山难对寻。 今归阴间快乐仙, 香烟袅袅透天空, 天皇玉帝求富贵, 五子登科出状元。见拜灵歌《哭丧调》。(作者:佚名)跟在棺木后面的人大都与死者素不相识,除亲戚外,也有熟悉四爷的,如“缝穷”女人、郝家小店郝掌柜、绸缎庄吕掌柜、王警尉衣衫褴褛手牵一男孩……最抢人眼球的是花子房送葬队伍,大筐大布衫子领头,乞丐一律披麻戴孝,纸件更是特别,不抬纸马和房子什么的,却抬一个纸骰子……送葬队伍在鼓乐班子吹奏“黄龙调”,哀乐声声中滚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个街口、岔路,都有买卖店铺的人加入进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三江县城亮子里还只一条主街,县府、宪兵队、警察局都坐落在这条街上。四爷的送葬队伍行沿着这条路线行走,消息早早传到宪兵队。 “报告队长,徐……”警察局长陶奎元来到角山荣面前,“看情形有很多人参加葬礼。” “嗯?”角山荣惊讶,问,“你说很多?” “是,队长阁下,人很多,相识的不相识的。”陶奎元说,“满街筒子都是人。” 那时送葬队伍尚未走过来——经过宪兵队部门前,角山荣还有一些思考时间。他问:“陶局长,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驱散他们。” “不,驱散的不好。”角山荣远比警察局长狡猾,此次送葬的意义超出一般丧葬的意义他看到了,他们送的不只是一个赌徒,他说:“你没闻到异味?” 异味?陶奎元的鼻子停留在一般嗅觉——嗅觉是一种远感,即使说它是通过长距离感受化学刺激的感觉。相比之下,味觉是一种近感的识别,他的鼻子只能识别味觉,他说:“没有哇。” “肯定有人背后鼓动操纵。” “队长阁下的意思是有人利用徐德龙的葬礼,聚众示威……”陶奎元治好伤风似的鼻子通气,嗅到异味。 “这是肯定。” “如果是这样,我派警察……” 角山荣反对动武,他并非不想镇压,只是不想露出牙齿,但还要咬人,咬死人!他说:“今晚我们要去实施‘盖头计划’,一切要给它让路,懂吗?” “哎,哎,懂。”陶奎元说,“只是他们太……” “嘿嘿,太什么?闹得欢后面是什么?” “拉清单。” “对,秋后一起算账。”角山荣指示警察局长,记清楚都什么人参加了徐德龙的葬礼,决定秋后算账。 陶奎元走后,角山荣整理好风纪,伫立在宪兵队部窗户前向外眺望。等待送葬队伍从宪兵队门前经过,眼睛眯缝着,像一只拦路伏击的食肉动物……唢呐声最先传过来,调子悲咽,他弄不清是哪个曲牌子。长龙似的队伍经过足足有二十几分钟,他的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军刀刀柄上。 送葬队伍中花子好像打着呱打板,唱一首不伦不类的歌谣,显然与送殡并不协调,充其量起哄而已。一个寻找很长时间不见踪影的人现身,那人还是穿着肥大的布衫子,他几次想发出一道命令,最后都放弃了。今晚的行动是在太重要了,必须排除一切干扰。 送葬队伍塞满街道,人流如潮。全镇人倾巢出动,陆续加入。冥器骡车,车老板子挥鞭抬腿,活灵活现;白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还有男女仆人……满街纷扬纸钱,白花花一片……“八嘎!”宪兵队长心里恶狠地骂道。 这时,一个参与今晚“盖头计划”行动的宪兵少尉猪骨左右卫门进来报告:“队长,队伍集合完毕。” “一小时以后出发。”角山荣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