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庆历十三年,冬 连续几天几夜的大雪,官道上铺了厚厚一层,人来车往,压实在路面上,走路都得多加小心,一个没留神,就要滑倒在地上,摔得结实。 天还没亮,路边已经多了几个卖炊饼豆浆的担子,顾不上还漫天飞的雪渣子,只想着多揽些生意,连续几天的大雪,一天赚的钱还不足之前的一半。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冬天的雪实在是大了些,多了些,前儿个还听说城外哪户田主家的佃农被大雪压塌了房子,除了当家男人抱着小儿子跑了出来,家里的老人婆娘都被埋在里面。 天道不顺啊……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城门的守兵换了岗,平津城里又开始有了人声。忙着营生,谁也不会注意墙角边上又有几具冻僵的尸体被草席子卷起来拉去了乱葬岗。 平津是大庆的都城,从大庆立国以来,历经四帝,百二十年的光景,当初从龙起势的赵武宋刘弓宗宣钮八大姓,弓家宣家钮家都在太宗争位时站错了队,被抄家灭族,宋家刘家子嗣单薄,日渐式微,只余赵家武家宗家三姓依旧繁盛。尤其是赵家,四位帝王,赵家便出了一位皇后两位贵妃,如今这位天子,正正好是赵太后的嫡子,现今赵家家主赵兴正经的外孙子,赵家当得是当朝第一世家,武家宗家也只得唯赵家马首是瞻。哪怕是当朝右相,见到赵家家主也得客气几分。 只是,繁华表面,底下却是暗潮汹涌,烈火烹油,这其中滋味,却又有谁能知道? 官道上,一辆华盖马车飞驰而过,驾车的把式甩了一下鞭子,车前两匹骏马四蹄撒开,驰过之时,溅起的飞雪砸到来不及躲闪的行人身上,却没招来一声抱怨,全因那马车四角缀着的琉璃灯上,刻着赵家的家徽。马车前后共有六名骑士,一水的青色劲装,面容冷峻,体型彪悍,胯-下骏马虽不及车前那两匹神君,却也是难得一见。 骑士伴着马车只恍神的功夫-便离去老远,刚被溅到雪的路人才拍拍胸口:“这是赵家的马车?好个威风呐!” “快些闭口,赶路要紧。” 赵家的一行人过了城门,只取出赵家二等管事用的腰牌便免去了排查。等在城门口的众人也不敢多做置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后到的马车最先一个入了平津城。 马车入了城,便不如在城外一般奔驰,只顺着南大街一路向下,赵家的府邸就在南大街的底端,占据了整整半条街的位置,是前朝一个王爷的宅院,当初八大姓有四家都在南大街扎根,现如今只剩下一个赵家,除了灭门的弓家和宣家,宋家也在前年遵当今天子令,迁到了北大街,虽有所抱怨,却终究没敢违背。赵家收了弓家的宅子,打通了两家之间的隔墙,宅子外加筑院墙,将占地达到两个郡王府的地界都圈到了里面。赵家人得意,宫里的太后与贵妃却是明白人,隔天就下了懿旨申斥违制,赵家人立刻偃旗息鼓,再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这让正摩拳擦掌,奏折都写好放在案头的侍御史脸色青白,一口气憋在胸口,生生气病了三日。 马车顺着一人半高的围墙走下去,没过正门,而是绕到正门边上一处角门停下,车把式跳下车,把鞭子放到车辕上,对着角门前的说道:“麻烦小哥儿,给二门的赵二总管通报一声,就说赵大有接人回来了。” 看门的两个没敢耽搁,一个留下只让车把式等等,另一个一溜烟的跑进二门报信去了。 只一会,一个穿着灰色圆领棉袍子的矮胖子急步走了过来,赵大有见了,忙起身问好,“赵二管家!” “恩。” 赵二管家急匆匆赶来,却不见粗喘,显是会些拳脚。只扫了一眼华盖马车,马车里静悄悄的,车门车窗都蒙着厚厚的棉布帘子,车窗刚刚似被掀起了一条细缝,赵二管家扫过去的当,已经又被盖严实了。 赵二管家拧了拧眉,本以为这人初三之前就能到了,这迟了两天不说,又赶上二老爷家的那位姑奶奶撒泼回娘家闹腾,老太太二太太正闹心呢,那里又得费上一番周折。也罢,这也不是他该担心的事,到底还是里面那位大管家去伤脑筋吧。 想明白了这些,赵二管家神色不复刚刚的严肃,赵大有窥着,也暗暗松了口气。这趟差事误了时,心里本就忐忑,想着要重罚的时候就推说大雪封路,同那六位护送的都套好了口。如今见赵二管家这样子,应该算是用不上了。 赵二管家招手叫来跟着他的小厮,吩咐去内院东门常嫂子那里叫四个婆子,两个丫头,另备一顶青油布垫棉鼠皮的小轿来,再让常嫂子去通报大少夫人。小厮麻利的答应着,扣紧了皮帽子跑了。 再看看马车,赵二管家在心里嘀咕,这位嫡亲的尊贵姑娘,到的可真不是时候,早一天晚一天,都比正赶上那位姑奶奶回家闹腾的时候强啊。 坐在马车里的人,正是榕城录军参事辛渐的嫡长女,也是当今贵妃娘娘同胞妹妹赵莪的独女——辛缪。 —————————————————————————————— 没过一会,被打发去叫人的小厮就回来了,身后带了四个婆子并两个丫头,领头的婆子上身穿青色窄袖短衣,配一条单色长裙,外套暗绿色褙子,领口袖口都绣着花边,圆脸长眼,一团和气,见着赵二管家先道了个福,赵二管家忙侧了半个身让过,“常嫂子,可担不起!” 常嫂子也不计较,只让身后两个粗使婆子抬着单人小轿上前,走到马车前,恭声说道:“姑娘,请移步。” 等了一会,厚厚的帘子才掀开条缝,一个八九岁的丫头露出半张脸,脆生生的说道:“劳烦嫂子,让这几位大哥都避避。” 常嫂子哎呦一声,笑着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还是姑娘想得周全。” 赵二管家暗地里点点头,到底是辛家嫡亲的姑娘,遇事想得周全,哪像三老爷继妻带来的表小姐,不管不顾的对着丫头小厮都能调笑开口,真真是小户人家没规矩。 等到赵二管家带着小厮并赵大有一行人走开,跟着常嫂子来的两个丫头才走上前,半掀起车帘子,送上了脚踏。先前出声的小丫头虽然说话利索,行动间却是规矩得很,扶着旁边丫头的手下了车,接着伸出半臂,“姑娘,请移步。” 常嫂子知道这位辛姑娘的娘是老太太的嫡亲小女儿,最是得老太太的宠,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是另眼相待,冷眼瞧着这位姑娘的做派,就知道是个极循规蹈矩谨慎小心的,便走上前,对那小丫头说道:“这路滑,你身子小站不安稳,还是我来吧。” 小丫头倒也不争口,笑笑说道:“那就劳烦嫂子了。我也正想着,我人小力轻的,可别滑倒了我们姑娘。” 常嫂子心下又是一动,马车里的辛缪却在这时搭住了她的胳膊,镶着毛边的宽袖遮住了半个手背,只露出水葱样的五根手指,小指上缠着一截金线,线上拴着用玉雕的五福姑娘,这是大庆的风俗,只五品以上的官家贵女才能缠这五福姑娘,代表这些贵女他日都有资格参加后妃采选,若是未选上后妃或者是免选的,则在加入夫家后,才可将这五福姑娘拆下,将来传给女儿或者孙女。但是这女儿孙女都得是嫡出,庶出的,便是有幸参加了采选,到天了也只能得个八品采女的份位。就如今上后宫里的刘才人,那还是刘家的家主长女,只因生母是个后扶的侧妻,哪怕有了两个公主,也只得在七品的位置上呆着。这还是太后额外开恩,今上进言才得来的。只这一样,便也叫其他世家的庶女欣羡不已了,至少七品已经是可以在后宫妃册上沾边了,按照寻常人家,也算是个有名分的妾了。 常嫂子这一晃神的功夫,辛缪已经扶着她的胳膊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小丫头乖巧的取出一方丝帕垫到脚踏上,辛缪微低着头,单脚踩上脚踏,白色襦裙盖住了整个鞋面,只露出鞋尖一点白色的珍珠。 常嫂子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辛缪,十岁出头的年纪,圆脸,杏眼,挺鼻粉唇,长相应是随着莪姑奶奶,微厚的耳垂上吊了两片银叶子,许是为莪姑奶奶守孝的关系,身上的小衣,外罩的宽袖都是素淡颜色,还留着小姑娘的发式,除了耳上的坠子和小指上的五福姑娘,全身上下一点首饰也无。 “劳烦常嫂子了。” 辛缪落地站稳之后,向常嫂子微微点头,她曾听母亲说过,常嫂子是二太太的陪房,现如今是二太太管家,常嫂子在赵府极是有些体面的。 “可不敢当,这是奴家的本分。” 辛缪坐上了轿子,先前的那个小丫头却只能跟在后边走,神色间却无丝毫的不满。按理来说,姑娘贴身的丫头都是有体面的,尤其这小丫头还是辛缪从蓉城带过来的,听她说话以为是个掐尖的,可一番行事下来,家里三个姑娘身边的加起来估计都赶不上她一个。 若不是莪姑奶奶生前调-教的,那这位亲家的姑娘可真是不可小窥啊。 事情至此,常嫂子早已经把之前三四分轻慢的心思减去了两分,只这姑娘年纪还小,莪姑奶奶又在昨年去了,亲父尚在,却有两位庶母和一个庶出的妹妹两个庶出的兄弟,她又没同母兄弟撑腰,这次被接到赵府来也是因着老太太想念,中间碍着莪姑奶奶的关系,辛家才肯让她进京。等到这个年过去,归家之后,还不晓得会得个什么因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虽只有两个粗使婆子抬着,辛缪坐在轿子里却是稳稳的,下边垫着灰鼠皮,脚边还贴着轿底嵌着个暖炉,里面燃着无烟银炭。轿子上开的小窗口被青油布盖得得严严实实的,只在一边留不到半指长的通气口,辛缪也不敢随便掀开帘子向外看,只静下心来,慢慢盘算着等一下见到外祖母该怎么行事。 辛缪母丧,应守孝三年,这期间,本不应该见至亲之外的人,便是外祖母家也是不合规矩的。奈何辛家祖母的亲妹长子领了榕城司仓一职,专管榕城赋税,见父亲嫡妻新丧,有心攀上这门亲事,说的人正是祖母妹子家中的庶女,刚刚及笄。父亲先是一口回绝,待见过那名女子,祖母多方劝说之下,才慢慢松了口。只说为亡妻守孝期间,此事不得再提,可谁心里不清楚,这事已经成了六七分。辛缪先前还不知道,父亲身边两位庶母得了消息,不忿一个庶出的小姑娘压在他们头上,她们家境虽微,却是正室所出,辛家祖母这等行事,已经是生生打了她们的脸了。几番合计之下,便不经意的把这事透露给了辛缪。本以为大姑娘会念着母亲,去找老爷闹上一场,却不想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当真沉得住气,丝毫不动声色。 那庶女再次跟着兄长借着探亲之名上门,话里话间的露出了一股子的得意,上脸的想要辛缪出来一见,祖母也有此意,父亲觉得不妥,三言两语的推了开去。辛缪听了,也没多说,只打发了丫头去找母亲生前的陪嫁,现如今管着母亲陪嫁庄子的刘氏夫妻。刘氏听了,也生生气了个仰倒,正经的嫡出姑娘,哪有被一个庶出丫头叫去前厅相见的道理!别说她还没进辛家门,便是正经做了填方,对正室夫人所出的大姑娘,也得有上三分客气,这是规矩!这庶女未进门便如此不懂规矩,未免让人担心。夫妻两个合计了一下,只说辛家老太太糊涂,老爷也只重色的,不能让姑娘被他们带累了。虽不能把这事给搅黄了,也得让他们知道,夫人不在了,姑娘的外祖赵家却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刘氏趁着给辛缪请安的时候把这话说了,辛缪也没多言语,只取出一支母亲生前戴着的碧玉簪子,叫刘氏给外祖家送请安信的时候,把这簪子一并送去,其他的,一个字都不用多说。 就这样,刘氏夫妻两个打发了小子连夜进京,给赵家的二夫人送了一封信,不出半个月,赵家就来人了。只说赵家老太太想念外孙女了,要接去住一段时间。 辛家老太太先还不明白,只说这眼看要过年了,姑娘怎能远行?再说姑娘还在守孝…… 那来接人的婆子直接冷笑一声:“原来亲家老太太还知道姑娘原在守孝!老祖宗已经吩咐了,快些接了这个没娘的姑娘去了,省得留下碍人眼。” 婆子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气得辛家老太太险些喘不过气来。辛家老爷却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自己这个录军参事,还是托着赵家才得的。恐怕是赵家那边得了消息,这才给自己一个警醒。不敢再多言语,只压下胸口的浊气,安抚了母亲,另安排人送辛缪上京。 这一趟,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至于那庶女填房的事情,便被按下再没提起。 2|第二章 赵府占地颇广,轿子进了二门便停下了。辛缪下了轿子,先头抬轿子的粗使婆子住了脚,没再跟上前,另两个婆子从轿子边上抽出油纸伞,撑在辛缪和常嫂子的头上,常嫂子带着一分得意的在一边引路,跟着辛缪的丫头上前一步扶住了辛缪的右臂,另两个丫头见状,看了常嫂子的眼色,齐齐后退两步,只跟在辛缪主仆身后三步远,不上前,却也能在脚滑的时候扶上一把。常嫂子嘴角一勾,哪怕行事再周全,到底年纪小,还是是个小丫头。要是再大上两三岁,怕是自己就被她糊弄过去了。哪里是不掐尖了,分明就是拿捏着分寸呢。 一行人走过抄手游廊,前面迎头又来了两个十八九岁的大丫鬟,都是一样的对襟短衣,水色长裙,毛皮护袖,同色的腰带勒出纤纤细腰。未到先闻粉香,临近方见脂艳。打头的一个额头光光的,梳着妇人的发式,颈间挂着一只金鸳鸯。另一个还梳着姑娘的双髻,单耳上吊着一线长坠子,颈上挂着的却是一串碎米粒大小的红宝石。 常嫂子上前一步,和打头的互施了半礼,称一声甘蓝姑娘,后头跟着的那个只是点点头,叫了一声桃叶。 “常嫂子,大少奶奶刚接到信,那小子说话也不十分清楚,眼见的又下着雪,心里急,这就叫我来迎一迎,常嫂子可别见怪。” 常嫂子连忙摆手,道:“哪里敢当甘蓝姑娘这话!” 辛缪冷眼瞅着常嫂子和那甘蓝姑娘说话,心下就是一动。她是不相信什么小子不够机灵的话的,被赵府有地位的管家带在身边的,怎么可能是愚笨口齿不清之人?只不过,这甘蓝姑娘和桃叶姑娘倒也有些意思,说是奉大少夫人的命来迎一迎,这迎的人自然就是她辛缪,见到了,不说上前行礼问好,倒是和常嫂子聊上了。 辛缪身边的莺儿到底年纪还小,先前事事照着辛缪吩咐的规矩来,此刻见甘蓝和常嫂子只顾一边说话,倒是把辛缪这个正经的贵客姑娘撂在一边,心下便开始不忿起来,却也晓得辛缪的行事规矩,再不忿,也不敢随便张口,只一双大眼睛盯着常嫂子和那甘蓝。 常嫂子见甘蓝只拉着自己说话,却不见上前给辛缪见礼,就知道不妥,这甘蓝是大少夫人的陪嫁,今年刚开脸给大少爷做了屋里人,以往行事都是稳妥的,怎么今儿个反倒轻狂起来?打眼扫过桃叶,见桃叶的神色,便知道这事肯定和大少夫人脱不开关系,心下微恼,这是给辛家姑娘一个下马威?这位大少夫人行事未免太过鲁莽了些。 甘蓝见常嫂子神色微变,也知道不可太过。这位辛家姑娘到底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不可太过得罪。奈何大少夫人实在是被三老爷继室带来的表姑娘给惹恼了,正在发脾气的当,小子来传辛姑娘到了,这火自然就波及到了这位辛家姑娘身上,冷笑着吩咐甘蓝这般行事,给辛家姑娘提个醒,这里可是赵府。甘蓝暗道自家少夫人也真是气糊涂了,这辛家姑娘岂能和那位表姑娘一般?那可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低声劝了几句,奈何大少夫人就是不听,还让桃叶跟着,盯着甘蓝如何行事回来报与她知道,要是胆敢阳奉阴违便去自领十板子。 桃叶一向就眼红甘蓝做了通房,自然乐得见甘蓝里外不讨好。甘蓝只得依命带着桃叶前来,留下玉桂劝着大少夫人见面之后到底和软些,就因为大少夫人不肯服软的脾气,大少爷现在是越来越远着夫人了,连带着大太太也对大少夫人不怎么待见,要不是有外边宋家撑着,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光景。想这辛家姑娘也不过十岁的年纪,初来乍到的,真要追究起来,只全推到自己身上便是,万不会牵扯到少夫人的身上。 甘蓝也不敢太过怠慢,拿捏着分寸,上前给辛缪行了个全礼,口称辛姑娘好。桃叶在她身后依样照做,辛缪没出声,侧身躲了一下,莺儿扶着辛缪的胳膊,说道:“这位甘蓝姑娘还请免礼,我们姑娘最是讲规矩,姑娘这番行事,倒是让我们姑娘不得开口了。只得先还了姑娘的礼才是了。” 说罢,从怀中取出两个用金丝银线绣成的荷包,递给常嫂子,道:“麻烦嫂子代我们姑娘谢了,毕竟这位甘蓝姑娘也是有身份的,这么全的礼,我们姑娘总不好白受了。” 常嫂子接过荷包,笑得愈发和气了。 “瞧这张巧嘴,跟倒豆子似的,说的却全在情理。” 常嫂子把荷包塞进甘蓝和桃叶的手中,也不去管甘蓝被那番话臊的满脸通红,把先前仅剩的两分轻慢心思全都去了。宠辱不惊,遇事不慌,要是一般官家的贵女,到了外祖家,正经人还没见着一个,就被给了这么个下马威,不见委屈羞愤,还能行事这么稳妥,可见自己真没看错,这辛家姑娘绝对不是个简单的。 这大少夫人行事也真是不知收敛,今儿若不是那位姑奶奶回家闹腾,二太太担心烦扰到老太太腾不出空来,哪里轮的到这位除了家势长相,一点都拿不出手的大少夫人来照应这位辛家姑娘? 真是丢人丢到亲戚家去了!‘ 难怪进门就是长房长媳,都熬了三年了,也不见老太太发话让她管家。 哼笑了一声,常嫂子对辛缪愈发的殷勤起来,见甘蓝行事都如此不妥,更不想再让大少夫人丢了赵府的脸面,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在老太太面前卖好的机会,却自己往外推!真是个糊涂的。若二太太知道此事,想也不会责怪自己擅作主张。低声吩咐了一个跟着的丫头几句,那丫头转身快步走了,常嫂子才对辛缪解释道:“原想着姑娘刚到,必是有些乏,歇息过后再去见老太太。可奴家刚想着老太太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念叨着姑娘呢,先去见见老太太可好?” 辛缪微微一笑,说道:“本就应该如此。烦嫂子先前带路吧。” “哎。” 常嫂子答应了一声,只扶着辛缪越过甘蓝桃叶拐过抄手游廊的一个角亭子,上了小拱桥,去了老太太的院子,留下甘蓝两个脸色由红转白,桃叶乐得看甘蓝吃瘪,却不想这辛家姑娘会如此行事,连常嫂子也如此不给大少夫人脸面,也着急起来。 “桃叶,你先回去,回禀大少夫人,就说辛家姑娘转道去了老太太那里,大少夫人要是生气,你和金桂千万拦着点,我去找宋嫂子想想办法,给大太太递个话。” “哎,要是老太太那边叫怎么办?” “不用太过担心,想那位辛姑娘刚到赵府,看行事也是有章程的,万不会马上就给大少夫人摆到面子上不对付,至于今后……算了,说那么多做什么,还是先把眼前揭过去才是。” ——————————————————————————————————-- 常嫂子打发去报信的丫头先一步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院门前,两个婆子拦在门口,边上靠墙放着两把大扫帚并一把小铲子,看样子刚刚正在清雪铲冰。 “李嫂子,吕嫂子,麻烦给老太太身边的琉璃姑娘报一声,就说是辛姑娘往这边来了。” “小大姐,你莫说笑了,辛家姑娘不是大少夫人那边去了?这里边那位正闹着呢,这时候过来见着了,不是给老太太添堵吗?再说了,婆子是什么身份,哪里能同琉璃姑娘说上话,小大姐休要拿来取笑了。” 李婆子一边说,一边朝着里门努努嘴,吕婆子见来的丫头是常嫂子身边得用的,对她的话信了八分。赵府里纵是再调皮的,也万不敢拿这事玩笑的。前儿老太太还念叨着这个外孙女命苦,小小年纪没了亲娘,父亲看样子也是个靠不住的,总要在府里多留上一段时日。为这还催着大老爷二老爷想着法的给莪姑奶奶的婆家好看,让辛家晓得辛姑娘年纪再小,也是赵府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一个庶女也敢给她没脸,真的是不要命了。 辛家到底不是一般人家,祖上也是有爵位的,到了辛渐这一辈虽然有些没落了,也有底子撑着,要不然老太爷会答应把嫡亲的小女儿嫁过去又想着法的提携?只是这辛渐实在有些扶不上墙罢了。大老爷二老爷嘴上应付着,到底没全按照老太太说的去做,念着逝去妹子的脸面,也不能往死里折腾辛家,这事以后传出去,对辛缪的名声也是有碍的。 “哎呀,两位嫂子,这事岂能拿来说笑?” 那丫头见婆子不信,真有些急了,吕婆子忙止住了李婆子的话头,抖了抖衣服上的雪,带着那丫头穿过回廊,走到了内门前边,不敢再向前走,正巧遇到了一个提着长柄水壶的三等丫头,吕婆子叫那丫头带话给老太太身边的琉璃姑娘,说是常嫂子带话过来,辛姑娘没去大少夫人那里,直接朝这边来了。 那丫头应声去了,吕婆子和来报信的丫头也不敢久留,话带到话也算是交了差了。 这琉璃自打六岁起就跟着老太太,是老太太身边第一等得用的。便是老爷太太们见了她也得称一声琉璃姑娘,行事说话都是极稳妥的,凡事都一心一意的为着老太太着想。听了那丫头的话也唬了一跳。这里正热闹呢,老太太二太太被那位姑奶奶闹得正心烦,辛姑娘过来了,这见还是不见呢?要是不见,难不成还能把人家姑娘拦在门外?要是见了,不是让亲戚家的姑娘看笑话吗?这常嫂子行事怎么也不着调起来? 本想着叫来那个报信丫头问一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奈何琉璃这边刚得了信,那边就来说常嫂子引着辛姑娘到了外门了。 “这事……” 琉璃拧了拧帕子,招手叫来银霜,去外门引一下辛姑娘,自己端起茶盘进了内室,见那位姑奶奶已经被二太太劝了下来,暗叫一声谢天谢地,趁着老太太脸色还好,把辛姑娘往这边来的事情说了。到底顾及着二太太,没说这恐怕是常嫂子自作主张,只说是辛姑娘孝心,要先来给老太太磕头。 “不是让寿儿媳妇先照顾着吗?姑娘年纪小,这种天气从榕城过来,车困马乏的,先歇歇才是正理!” 老太太嘴上如是说,心里却觉得辛缪行事得体,是个孝顺懂规矩的,未见面,对辛缪的印象又好上了几分。二太太看看琉璃的神色,心下转了个弯,用帕子抹了抹嘴角,附和着说了几句便不出声了。坐在二太太下首的大姑娘赵茗一声冷笑,八成又是那位大嫂子做下了什么事,这辛姑娘才不去大房,绕远路来了老太太的福荣堂。恐怕不是什么孝心,是受了委屈来找老太太哭呢。 “住口!今日你因着丈夫纳妾莫名回家哭闹本就是举止不端,为妻不贤,宋氏是你大嫂,你怎能对她没尊重的说出这种话来?等下见了辛家姑娘,不许你再信口胡诌,丢了脸面,看我还管你不管!” 赵茗是赵二老爷的嫡女,自小养成了娇惯性子,嫁入的夫家又是武家长房嫡孙,眼高于顶,对于宋氏这位大嫂,一向是看不上眼的。 “太太何必如此说我?等那辛姑娘来了,问问不就全清楚了?” 赵大姑娘两弯细细的柳叶眉一挑,和二太太像极了的丹凤眼闪过一抹嘲讽。 老太太听了她这话,面沉似水,琉璃小心的在一边给老太太捏着肩膀,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屋外的小丫头却在这时挑起了帘子,清脆的说道:“老太太,二太太,大姑娘,辛家姑娘到了。” 辛缪伴着话音款款走了进来,微低着头避开帘子上的流苏,单脚抬高跨过门槛,避开了正中的位置,靠着左边走了进来。莺儿乖巧的跟在她的身边,落后半步,扶着辛缪的胳膊,常嫂子又落后了三步,至于跟着常嫂子的丫头,那是不能进到老太太的屋子里的。 辛缪进了室内,只觉得温香满室,却并不憋闷,不敢四处打量,只掀了掀眼皮,见前方正对的暖炕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穿着深色孺裙,外罩五福织锦交领宽袖,银白的发上并排簪着三只足金发钗,见着辛缪,眼中已经含泪。辛缪便知道,这是她的外祖母了。老妇人下首坐着一位中年妇人,穿着三品命妇规制的单色孺裙,外罩浅褐色褙子,梳着一个单髻,插一只凤头钗。在妇人身边则是一位身穿正红色宽袖的年轻少妇,柳眉凤眼,与中年妇人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粉面含怒,看样子似是含着火气。 辛缪解开披风交给身边的丫头,几步上前,在已经摆好的蒲团上跪下,规规矩矩的给老太太磕头,口称:“外祖母安!” 声音婉转清脆,带着小女孩惯有的稚嫩,却又多了几分沉稳。 老太太连声称好,待辛缪站起身,一把将辛缪拉进怀里:“我苦命的孩子啊!” 辛缪只低头轻声啜泣,一边哭,一边说着这次是孙女的不是,惹得外祖母挂念。二太太扯了一直冷脸坐在一边的赵茗上前,劝着着老太太莫要太过伤心。 老太太止了泪,拉着辛缪,“这是你二舅母,如今管着这一大家子,你这次来,有不足的地方,只管去找她说。但凡有一点不是,老婆子只和她说道!” 辛缪哪里敢接口,规规矩矩的给二太太施了礼,看向站在一边的赵茗,二太太笑拉着辛缪的手说道:“这是你大姐姐,虚长你七岁,行事却不见得如你。” 赵茗又是一声冷哼,二太太眼光立时扫了过来,赵茗只得不情不愿的和辛缪互施了半礼。 ———————————————————————— 老太太将辛缪拉到身边坐下,摩挲着辛缪的背颈,只说辛缪小脸瘦得不见肉,见着就让人心疼,在家里过得不顺心,就在这里多住些时日,辛家那里,她自会让人去说。辛缪只微低着头,间或答应两句,对于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却是有底的。外祖母再关心,她毕竟是姓辛的,刚见面就数落辛家人的不是,可不是好事。只是之前特地将母亲那支翠玉簪子送来,也不好现在改口,只模糊的说了几句,却让赵老太太更是感慨。 “这孩子,看就是个招人疼的,只命苦了些。” “老太太这话可不对了。”二太太端着笑,视线扫过辛缪小指上的五福姑娘,说道:“老太太的外孙女,莪妹子的女儿,哪里会是个没福气的?要我看,姑娘天庭饱满,耳垂厚实,可是个大富大贵之相啊。” “老婆子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看相了?” “老太太还真别不信,媳妇可是向来不打诳语的……” 辛缪安静的坐在老太太边上,脸上不漏一丝表情,赵茗看了辛缪两眼,只觉得辛缪又是一个被规矩教得乖顺过头的木头,不屑于同辛缪搭言。二太太一边奉承着老太太,一边留意着辛缪,见辛缪该开口时一丝不错,不该开口时绝不出声,坐在那里身端颈平,神态端庄娴静,只这一点,便有点宫里贵妃娘娘在家做姑娘时的品格。要不是当初太后担忧那起子小人弹劾赵家人把持后宫,莪姑娘也是要同今上的贵妃娘娘一起入宫的,若真是如此,莪姑娘说不定也不会早早就去了。 想到这,二太太的心又软了软,看辛缪的眼神多了几丝暖意。见辛缪虽力图遮掩,仍掩不住些许的疲态,心思一转,笑着说道:“老太太别怪媳妇对嘴,要和姑娘说话不急在一时,姑娘到底年纪小,这风尘仆仆的,还是先歇息一下才是正理。” “亏得你提醒!这孩子,累了怎么不说?” 老太太思量了一下,先前叫寿儿媳妇安排的,现下肯定不能再让辛缪过去了。便将辛缪安置在正房隔间的小纱橱里,那本是赵家孙辈的二姑娘没定亲时住的,前不久刚搬出去,地龙还烧着,正好与辛缪暂时住着。 琉璃一边吩咐小丫头去打扫,一边说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全,只二姑娘用过的旧物倒不好给姑娘用的。” “这倒好办。” 二太太一拍手,从脖上挂的金五件上取下一串钥匙,交代琉璃去库房里挑出两匹素色的帐子换上,一应摆设和被褥之类的就从二房那里取。 “我叫-春叶和你一起去,前儿我得了两床白棉的背面,交给针线上头的做了,本想着年节过后给老太太用,如今就先给辛姑娘,老太太可不许挑理。” 琉璃正从二太太手里接过钥匙,听了这话,险些手颤把钥匙掉在地上,老太太也笑指着二太太,“你这滑嘴油舌的,理都让你占去了!” 说罢,吩咐琉璃去二太太那里不要客气,凡是能拿的都要拿回来,不够的,再去她的私库取。 “琉璃,我恍惚记着去年廉王妃送了一盆金桔,你去取了,给姑娘摆屋里,哪怕还在守孝,小姑娘家家的,过年也总得有点颜色摆着喜庆。” “哎!老太太说得可是那盆暖玉雕的金桔?奴婢还记着呢,活灵活现的,要不是跟在老太太身边有了点见识,就奴婢这嘴馋的,指不定哪天就去偷一个尝尝是不是真的呢。” “你只管偷去,崩掉了门牙,正好和我这没牙的老婆子做伴。” 老太太被琉璃逗笑了,辛缪也想笑,刚牵了牵嘴角,一道带着探究的视线便扫了过来,心中一凛,端正坐了,拿起帕子半掩住唇角,垂下了眼帘。 赵茗眉梢一挑,看着辛缪,心道:莫不是自己看走眼了? 辛缪同老太太二太太这里说着话,琉璃和春叶带着三四个小丫头一路说笑着去了二房,刚到外门,就见看门的婆子摆摆手,料是二老爷正有客,二太太不在,琉璃不好贸然进去,只□□叶去和婆子说了,开了外门西侧的角门,琉璃带着两个小丫头直接顺着小路进了库房,取了两床淡青色的棉帐子,两个不犯忌讳的香包挂件,春叶去找二房管针线的得来了棉被。琉璃是有见识的,一见就知道,果然像二太太说的,这确是给老太太用的规格,只是给辛姑娘用了,也不晓得会不会招人说嘴。当下吩咐小丫头仔细包裹妥了,一行人又回了福荣堂。 琉璃那边带着小丫头安置妥当了,辛缪便带着莺儿下去安置了。老太太也是乏了,二太太便带着赵茗离了福荣堂。半路上就听到丫头来报武家姑爷来了,正同二老爷在书房叙话呢。 赵茗听了,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和傲然,二太太打发了丫头,瞅了个没人的空点了一下赵茗的额头,“你啊,什么时候让我也省省心吧。” 3|第三章 “都安置妥当了?” “回老太太,姑娘歇下了,兰缨翠缕墨菊三个留在那边伺候。常嫂子那里我也问了,只说是姑娘的意思,我倒不好深问。” “恩,那三个倒是尽心的,你这事办得妥当。常婆子是老二的陪房,有些话,不必太较真。” 老太太斜靠在引枕上,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跪在塌边,举着美人捶给老太太捶腿。小厨房差人来问,今天的羊乳是不是要多备一份,琉璃扫了一眼老太太,心里有了底。拉着那婆子出了里屋,到了外厅,开口就数落那婆子多事,一点眼力价都没有,巴巴的那么远把人接来,还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刘嫂子,我劝你一句,这辛家姑娘可不是你能糊弄的。该备什么该送什么,都不可短一丝一毫,要是不尽心,自有你苦头吃的。” “哎,婆子也真是老糊涂了!亏得琉璃姑娘提醒。” “你不是老糊涂,是精明过头了。想要看人下菜碟,眼睛也得放亮点不是。” 琉璃这边打发了刘嫂子,提着个精巧的八宝食盒回了里屋,扶着老太太起身,伺候老太太进了两块点心,老太太却嫌油腻,只是喝了半碗羊乳就足了,剩下的赏给了一边的丫头。 “老太太,这都一天了,您多少也多进一点。” “没一个省心的,我哪有那胃口。” 老太太叹了口气,除了宫里的贵妃和去了的小女,就没几个让她省心的。老大家的成日里吃斋念佛,该动的心眼却没一点落下,眼巴巴的盯着二房三房,一点亏都不吃,也不知道那佛经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老二家的是个表面精明大方也知道顾家的,只私心太重,肚子里出来的几个都不争气,老三的原配倒是个好的,人品家势都不错,怎知是个没福的!早早就去了。填房出身本就差了一截,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只可惜了老三的人品。往下数孙子辈的,老二家的不用提了,老三家还小,老大家的寿儿倒是个好的,只媳妇太不争气,那就是根空心竹子,没心没肺还一点就爆。本想着扶她一把,都进门三年了,不能总这么晾着,没成想烂泥扶不上墙,宋家怎么会教出这么个姑娘来。 “寿儿媳妇那边可还消停?” “回老太太,小丫头回来说,那边先是有点动静,后来宋嫂子去了,过了一会倒是没再传出什么动静来。” “她不是在老大媳妇身边伺候吗?” “好像是大少爷房里的甘蓝去请的。” “甘蓝?” 老太太眼皮抬了抬,琉璃当下再不敢隐瞒,把今天辛缪入府,半途遇到甘蓝桃叶,一应行事下来都与老太太说了。虽未亲眼所见,说的却是一丝不漏,连莺儿同甘蓝的一番应对都详细得一字不差。老太太先只是听着,到了后来,眼睛已经完全睁开,点了点头。这个外孙女,倒真是个好的!莪儿教得好啊! 只这半天不到的功夫就能看出,这小姑娘说话办事钜细靡遗,极重规矩又让人不觉得刻板呆滞,这样的人才品貌,怎么就不是赵家出来的? “老太太,您这是爱屋及乌,爱着莪姑奶奶,就怜惜着辛家姑娘,就觉得事事都好。” “这话可是不对了。” 琉璃见老太太有了精神,故意反着话说,就是为了引着老太太多说几句。 “你这丫头,就想着同老婆子拌嘴是吧?” “奴婢哪敢啊。” 琉璃笑着,又吩咐小丫头去一趟小厨房,刚刚刘嫂子来问话,顺带就吩咐了多留一份白粥出来,再配上小菜,油腻腻的点心老太太肯定是进不多,逗着话引得老太太有了精神,粥食倒是能多进一些。 琉璃这边伺候着老太太暂且不提,辛缪这边安置的小纱橱,却是正经的一间宽敞卧房,入门先见一盏小屏风,屏风上是一副名家的山水画拓印,想是之前二姑娘的旧物,一时间没来得及搬走,绕过屏风,靠墙一张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前门围栏和周围挡板刻着荷花莲叶祥云等纹样,挂檐上镂刻着五福姑娘的求福故事。床边围栏和床中间的脚踏两边还摆着两只秀墩并一张小桌,桌上一套白瓷茶具,床帐被褥都是新换的,屋里燃着地龙,熏香的味道也不重,并不觉得憋闷。 辛缪走到床边坐下,摸着床上的被褥,终于是松了口气。 从进了赵府大门,她就一直事事小心,说话行事生怕错了一点惹人笑话,这一番下来,身心俱疲,总算能歇歇了。 莺儿打发琉璃留下的三个使唤丫头去取热水和吃食,转过屏风就见辛缪懒懒的倒在床上,不由得扑哧一笑。 辛家祖籍南方,赵家所在的平津却是正正经经的北方都城,一应行事规矩都与辛家不同。就连屋子里的布局和家具摆设都是南辕北辙。莺儿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当着外人的面尚且能忍着不动声色,此刻只余下辛缪,又是从小伺候辛缪一起长大的,便露出了几分真性情。 “姑娘,赵家到底是今上的外祖家,真真是钟鸣鼎食之家。” 辛缪撑起精神,歪靠在床上,听着莺儿这话,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你这小丫头,才学了几个字,就卖弄起来。这些话岂是能随便说的。” “姑娘是好性,自当不会与我计较的。” 莺儿嬉笑着跪坐到塌边,抱起辛缪的两条腿放到床上,一下一下的捏着辛缪的脚踝和小腿,“姑娘赶路辛苦了,等着取来热水,姑娘解解乏,再进两块点心,早些安置了。明儿就得去见三位舅老爷,太太生前就提点着姑娘别和外祖家生分了,姑娘您可得有个准。” “这些我有数。” 辛缪点点头,听到了外边的些微声响,示意莺儿暂且住口。取热水的丫头已经回来了,另带了两个婆子端来洗漱用具。莺儿只让丫头端着脸盆胰子进到屏风后,婆子却没让上前,自己伺候着辛缪洗漱。洗漱过后,取吃食的丫头也回来了,两个丫头合力提着一个三层的八宝攒金食盒,一层摆着油炸的果子,第二层是三样时令糕点,最后竟是一碗还冒着热气撒着杏仁果脯的羊乳。 “这是老太太惯常用的,府里的姑娘都是每日一碗,道是养人。姑娘别嫌腥,腥味都去了,只管用就是了。” 辛缪点点头,先取过羊乳,饮了一口,果然没了那股子膻味,再配上两口点心,身上有了些热气,胃口大开,羊乳进了大半碗,一样点心捡了一两块,也吃了个七八分饱,油炸的果子却一下没动,连同余下的点心都给几个丫头分了。 ———————————————————————————————————————— 又是一夜大雪,赵府的洒扫婆子丫头依例早早起身扫雪清道,回廊边上的雪渣子划破了小丫头的手背,冻得通红的小手早就没了知觉。小丫头冻得直哭,周围的也没见有人上前问问,都是该做什么做什么麻木的拖着扫把拧着抹布,签了契纸,得了主家的银子,自己的活计就该做好,今儿可怜她,明儿谁可怜自己?赵府还算是仁义的,外院的婆子丫头也每人得了棉衣夹袄,每日两餐都有馒头白饭,又有月钱领着,比起外头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晓得要好上多少。 “快别哭了,管事嫂子来了,见着给你排头吃,赶紧干活吧!” 有那好心的低声提醒了一句,小丫头连忙用袖子抹了把脸,低着头继续干活。不一会儿,外院的管事刘嫂子身后跟着两个婆子走了过来,前头一个小丫头打着灯笼,不为照路,只借着光照出哪里还有没铲干净的冰溜子,太太夫人和家里的几个姑娘等一下就得去给老太太请安了,要是路上不小心滑一下,外院这些人都得吃板子。 福荣堂 莺儿昨晚就在辛缪的床脚边打了地铺,拔步床都是有隔塌的,铺上被子,下边燃着地龙,睡起来也算舒坦。连日的赶路,辛缪怜惜莺儿,有心让她去外边塌上睡个好觉,却不想莺儿头摇得拨浪鼓似地。 “奴婢是姑娘贴身的,哪有不伺候姑娘,自己去睡的道理。” 辛缪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兰缨三个都是有眼色的,见状也就不和莺儿争强了。说白了,辛缪虽说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到底不姓赵,是个外姓人。过了这个年,准不在赵家久留的,拿捏着分寸伺候也就罢了,上赶子的去讨好,万一开罪了她身边的,也不见得就是好事了。 兰缨翠缕墨菊都是琉璃教出来的,这点道理她们还是晓得的。 “姑娘,寅时了,该起了。” 寅时正,兰缨三个早已经收拾妥当,兰缨这边转进屏风,隔着帐子叫醒了莺儿,再唤辛缪,翠缕已经带着两个小丫头端着热水胰子牙具侍立在外间,墨菊则是去小厨房取了碗热汤并几样点心。家里的姑娘每日寅时起床,卯时正给老太太请安,昨儿琉璃特地吩咐了,辛姑娘今日给老太太请了安,还要去见三位老爷,还是提早喝点热汤进两块点心的好,也不晓得这早饭用得上还是用不上。 辛缪朦胧中只听有人声,多年养成的习惯,哪怕到了陌生的地方,莺儿叫了两声也是醒了。由丫头伺候着梳洗收拾,换下寝衣,穿的依旧是素色的孺裙,滚了边的宽袖,因还在守孝的关系,一头乌发只简单编了条辫子垂在身后。莺儿半跪着为辛缪缠好五福姑娘,翠缕端着一匣子首饰上前说道:“姑娘,这些都是昨个老太太吩咐备下的,不犯忌讳,您是贵女,今天要见三位老爷,也要见几位姑娘,到底不要太素净的好。” 辛缪挑开首饰匣子,匣子虽然小巧,内里却有乾坤,小小的桃木匣子,摊开却有三层,一层摆着六只镶珍珠的鬓钗和两把插梳,另两层分别是三对耳坠子和两对镯子,一对是银质的,镂刻着梅花祥云,另一对却是确实上好的翠玉,看着就晶莹剔透,甚是喜人。东西不多,价值却不可估量,尤其是那两对镯子,明显是有爵位的人家才能佩戴的官制图样。 辛缪看了一会,只挑了一对耳坠子和一枚鬓钗戴了,那两对镯子和余下的都吩咐收了起来。 翠缕兰缨三个互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莺儿则是一声不出,服侍着辛缪坐到桌边用了两口热汤,进了两块点心,漱口过后,取了披风为辛缪披上。一应行事下来,兰缨三个竟然没一点插得上手的地方,墨菊性子急,道是不和这莺儿争强,可这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吧?她们是来伺候姑娘的,不是来当摆设的。到底是翠缕拉了墨菊一下,对着兰缨使了个眼色,兰缨颔首,瞧了一眼沙漏,吩咐小丫头提着灯笼前边引路,伺候着辛缪去给老太太请安不提。 到了正房,外门边上已经站了两个丫头挑着帘子,屋子里隐隐传出了说笑声。辛缪心中一紧,握了握莺儿的手,才缓了下来。 该不是自己来晚了吧? “姑娘不用提心,刚到正点。昨天武家姑爷来了,想是要避开,这才提早了。” 辛缪不由扫了兰缨一眼,点点头,心下却是一动,如此轻易的被看穿心事,自己到底是不够警醒。 门边的丫头见了辛缪,忙挑起了帘子,笑着朝屋子里说道:“辛姑娘来了!” 屋里的说笑声立时顿了一下,直到辛缪走进去,才又响了起来,只让辛缪觉得刚刚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解开披风交给莺儿,辛缪上前恭敬的给老太太问了安,老太太笑着点头,指着刚刚坐在身边的两个姑娘说道:“这是你大舅家的二姑娘,这是你三舅家的三姑娘,昨天你见过二舅家的大姑娘,昨天姑爷来了,迟些才会过来。算起来,你的年纪最幼,就叫她们一声姐姐吧。” 辛缪听了,忙上前和两位姑娘问好,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是鹅蛋脸,俊眉修眼,圆鼻菱唇,看上去有三四分相似,反倒是同大姑娘不甚相像,想必是这两位姑娘长得更像舅舅一些吧。这几位赵家姑娘她也曾听说过。大姑娘赵茗暂且不提,这二姑娘赵清幼时聪慧,早就有才女的贤名,早些年就有传说要同贵妃一般入宫,昨年到底定下了消息,许给了今上的三皇子做了正妃,说起来,这三皇子也是在贵妃娘娘身边长大的,虽然不是亲生,也是从小亲近,这门亲事想必也是合双方心意的。 辛缪打量她们的时候,赵清赵芸也在打量辛缪,只觉得辛缪小小年纪,看上去却是端庄沉稳,不见小姑娘的浮躁,一言一行都是规规矩矩却不显得刻板,当下心中就生起了亲近之意。老太太见这三个姑娘只说了几句就一团和气,心里更是欢喜。 “行了,辛丫头要在这里过年,有话不急在一时。” 老太太打发了二姑娘三姑娘先回去给自家老爷太太问安,留下辛缪说了会话,外头就来报说是大太太来了,老太太拍了拍辛缪的手,说道:“你大舅母成日的吃斋念佛的,性格最是和气。等一下你坐了她的车,直接去见你大舅,你大姐夫昨天留下了,差丫头去问问你二舅母你再过去,总要避着些。你三舅要去户部点卯,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估计你是见不着,要见得等他回来。” 辛缪一边听着,一边记在心里,暗暗想到,难怪母亲在时常说可惜三舅不是长子,不然赵家下任家主不会做第二人想。 —————————————————————————————— 说话间,门边的小丫头已经挑起了帘子,脆生生的说道:“大太太来了。” 辛缪打眼看去,只见一个富态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身着素色孺裙,深色褙子,圆圆脸,眉眼都带着和气,鼻梁不高,嘴唇丰厚,梳着圆髻,簪着两枚金钗并一把插梳,颈上是一圈金五件,下边吊着一个玉制的五福姑娘。辛缪微一拧眉,原来,二姑娘竟不是大太太出的,是个庶出?不对!若真是庶出的,怎么会许了三皇子做正妃? 老太太拍了拍辛缪的手背,辛缪一激灵,就见大太太已经同老太太问了安,正坐在一边端着茶盏打量自己。忙收敛了心神,恭恭敬敬的给大太太行了礼。大太太扶起辛缪,拉着辛缪的手打量着,一个劲的说到底是莪姑奶奶的女儿,长得跟画里出来似地,可把家里几个姑娘都比下去了。 “不是我说,老太太,这辛姑娘真真是个可人儿,我见了心里就喜欢,巴不得是自己生的!” “快别这么说,她小孩子家家的,经不起人夸。” “我还嫌没词能夸得过来呢。” 大太太放开辛缪,直接从手上撸下一个翡翠镯子,辛缪见老太太没出声,也就大大方方的收下谢过了。交给身边的兰缨用手帕包了收好。 “大舅母所赐,辛缪不敢辞。” “这才对,好孩子!” 大太太拉着辛缪说话,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捡着好听的话说,老太太也被逗得开怀,只说自己三个儿媳妇,都是油嘴儿。 “老太太可是冤枉人呐,我这笨嘴拙舌的,要是个油嘴,二弟妹可怎么说?” 听了这话,老太太只是一笑罢了,辛缪留心一想,嘴角勾了勾,也没接话。 只说了一会话,大太太就起身,拉着辛缪对老太太说道:“正好大老爷在家,我这就带姑娘去见见,坐我的车去。刚过来前着人问过了,大姑爷要留下用晌午饭,姑娘这时候去不合适,不如在我那里和二姑娘一道用饭玩耍,等着大姑爷走了,再去二弟那里,到时候三弟也该回了,正好一块就见了。碧儿去看看外边还下雪不下?” 老太太听了,只点头,“那就这么着吧,只晌午饭要回我这,二丫头也过来,安排车送。” 大太太心中一喜,面上不露,一边答应,一边拉着辛缪说老太太疼孙女,真是一时片刻都离不得,“要我说,你二姐姐真是沾了你的光,老太太可轻易不留人饭。” “你这嘴啊!难不成老婆子还亏了你不成?既这样,琉璃,记着,赶明去问问大厨房赵文家的,说我老婆子发话了,是不是她亏了大太太每日的饭食,让她来老婆子这里苦穷。” “哎呀,老太太……” 大太太连忙告饶,琉璃几个有体面的丫头婆子只掩着嘴笑,辛缪站在一边抿嘴不出声,外边丫头来报说雪小了。 “正好,趁着这时候走,等一下雪不定又要大了,路上滑不好走了。” “是这个理。” 大太太又给老太太福了半福,带着辛缪离开了。辛缪被大太太拉着手,朝着跟上来的莺儿看了一眼,莺儿知机的退后半步,让兰缨在前,随着辛缪一同去了大房。 待到一行人离开,老太太似有些疲累,靠在引枕上,揉了一下额头,立刻有小丫头上前,刚要伸手,琉璃却已经站在了老太太身后,一下一下的给老太太按着额际。 “老太太,您歇一会?刚刚二房的丫头来回话,说是大姑娘大姑爷不敢扰老太太清净,这会就不过来了……” 老太太没说话,眉头却微微动了一下。琉璃也不好再开口,知道恐怕又是大姑娘使性子了,二老爷向来不管内宅的事,二太太只一味的纵着大姑娘,大姑爷也是没脾气的,任由大姑娘三番两次的闹腾,老太太这两日被闹得心烦,饭都用得少。她到底是个奴婢,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要真说出口了,二太太那里头一个饶不了她。 “琉璃……” “是。” “你瞅着,我那外孙女刚刚一番行事,是无意还是有心?” “这,奴婢不明白老太太的话。” “我身边如今就剩你一个贴心的,还不肯和老婆子说实话吗?” “奴婢不敢!” 琉璃手上没停,心思转了几转,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说道:“八成是因为兰缨几个是老太太屋里的,年纪也大些。” “是吗?” 老太太的声音没有起伏,琉璃也猜不出自己这话是否合老太太的心意。只是,辛缪刚刚的一番行事,抬举了兰缨,也给了老太太屋里的丫头脸面,顺带着让大太太晓得老太太把自己屋里的二等丫头派去伺候辛缪,足可见对这个外孙女的看重,一举三得。要是不经心的便罢,要是想好的,那这姑娘的心思也…… 车子过了二门便停下了,辛缪随着大太太下了车,上了一顶二人抬的小轿,比起刚到赵府时乘的那顶,显然又是好上不少,轿子棚顶四边围的,都是制式的油布,脚边嵌着暖炉,四边还吊着香包,暖融融香绵绵的。辛缪端正的坐在轿子里,眼神暗了暗,果然,刚到时,赵家人还是看轻了自己。也是呢,辛家现今怎可能同赵家相比,自己的母亲一去,这其中的关系又去了一层,若不是得老太太看重,在赵家正经的老爷太太姑娘少爷眼中,她辛缪不过是个外姓亲戚罢了。 攥紧了帕子,辛缪慢慢收起了外露的心思。深吸了一口气,再不敢多想。 到了地方,抬轿子的婆子都退了下去,大太太吩咐丫头去书房报给大老爷,就说辛姑娘来了。没过一会,小丫头就来回报说是大老爷请辛姑娘去书房一见,大太太先是愣了一下,随口问了一句除了大老爷可还有旁人,丫头答道:“三少爷和宗家少爷刚还在,大老爷问过了少爷的功课,就让回了。” 大太太听了,眉目方才舒展,见辛缪似是不解,只说是担心见着了外客。辛缪明知道只是搪塞,也不好多问,随着大太太去了书房。 大太太一行走着,到底心里犯了嘀咕,大老爷轻易不在书房见客的,辛缪也只是个外甥女罢了,何况莪姑奶奶都去了,老太太再看重也要是送回辛家去的,老爷今这是怎么了? 到了书房,进门只见三面围墙,两面摆了书架,另一面挂了当世大家的真迹,一张檀木大案摆在正中,案上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赵廉背手立于案前。案边一个伺候的丫头,梳了妇人头。 辛缪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大太太那边已经开口称大老爷。 赵廉点点头,随即看向辛缪,被赵廉的目光扫过,辛缪只觉得心头一紧,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大舅舅安。” 4|第四章 赵廉对辛缪并不显得亲近,待辛缪问安之后,只淡淡颔首,不咸不淡问了几句便罢了。辛缪细细想着,也觉不出这话里是否还有其他意思,只得罢了。过了一会儿,外边小厮就来报说大姑娘和大姑爷到老太太那边去了,三老爷也回了,二太太打发人来接辛姑娘去二房一见。 “老爷,您看……” 不比在老太太面前的爽利,大太太在大老爷面前说话显得有些拘谨。大老爷点点头,又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关怀的话,就让大太太带着辛缪出去了。临走之前,大太太说老太太刚说晌午饭要二姑娘过去。 “既然母亲说了,你就着人送清儿过去吧。” “是。” 大太太笑着应道,辛缪留心看了,提起二姑娘的时候,大老爷脸上的神色似乎是松了松。待到大太太带着辛缪转身离开,辛缪不经意的向门内扫了一下,就见桌案边上那个丫头上前扯了一下大老爷的袖子,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门帘便被放了下来,隔住了书房里外。 二太太来接辛缪的车就停在大房二门边上,车边站着来接人的婆子,正是辛缪初到赵府时见过的常嫂子。大太太见是常嫂子来接人,脸上的笑愈发和蔼了几分,拉着辛缪的手走到车前,对常嫂子说道:“你是弟妹身边得用的,我这边本想让刘嫂子去送,既你是来,就不必费这许多事了。” “可当不得大太太这般夸,这本是奴婢份内的事。” 常嫂子姿态谦恭,话也说得一丝不漏,可辛缪在一边听着,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至于哪里不对,一时间却想不出来。兰缨见辛缪凝神站在一边,似乎在想着什么,那边大太太和常嫂子已经说完了话,便上前一步,不着痕迹挡住了大太太身边丫头的视线,低声说道:“姑娘,该上车了。” 辛缪看了兰缨一眼,点点头。到底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哪怕是二等的,这眼力价也着实不凡。莺儿虽说行事尚可,到底是年纪小些,有些时候,还是想不周全。 辛缪和大太太行了礼,上了车,随着常嫂子去了二房。大太太也并未久留,待到辛缪一行人起步,转身回了房。歇了一会,便打发小丫头去给二姑娘传话,今天晌午饭去老太太那用,另外叫了个得用的丫头去把宋嫂子叫来回话。 “这一来二去的,也不得闲。我也就没来得及细问,碧儿,昨儿甘蓝那丫头只说来请宋嫂子,没说是因为什么事?” “这个也没详说,依稀是大少夫人那边出了点事,请宋嫂子过去给说和说和。朱儿刚和我说,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只是这里面似乎牵扯上了辛家姑娘。” “我那个媳妇……”大太太歪靠在榻上,未染蔻丹的指甲掐进了引枕的缎面里,“真是可惜了我的寿儿!” 碧儿没敢接话,都是主子,哪怕大少夫人再不济,那也是主子。大太太说得,她却应答不得。走到门边掀开帘子,吩咐外边的小丫头宋嫂子来了就回报一声。转身捧起暖炉送到大太太的脚边上,“太太暖暖脚,您整日在蒲团上跪着,这天寒地冻的,奴婢看着都心疼。” “心疼?这偌大一个赵府,也就你和朱儿几个知道心疼我了。” “太太快别这么说,您这话说了让奴婢无地自容。” “罢了,今儿也是我糊涂。” 大太太这边正说着话,门帘子就被掀了起来,一个穿着绿色褙子,略有些瘦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 “宋嫂子来了,大太太刚还念叨着您呢。” 碧儿朝着门口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知机的躲了出去。碧儿落下帘子,又下了里面一层的纱帐,那边大太太稳坐在榻上,宋嫂子立在地正中,额头已经隐隐有了汗。想是知道了大太太找她来的目的,神色间不免透出了几分忧虑。说起来,她是大太太的陪房,本该事事向着大太太才对。奈何大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掐尖不饶人的,身边四个陪房,三个开脸给了大老爷,只她一个配给了二门上的管事,现如今的赵二管家,这一晃十几年过去,那三个死的死,疯的疯,没一个好的,只有她安安稳稳的做着管事婆子,男人又是个有本事的,家里的一儿一女,儿子跟着大少爷,女儿则配给了大少夫人陪房下人中一个有脸面的管事。 现如今,宋嫂子每每回想起当年的事,都能惊出一头的冷汗,若是她也如那三个一般迷了心窍,给了大老爷,现如今哪还能过这种舒心日子。宋嫂子本就对大太太存了几分畏惧之心,现在为了儿女,更是一门心思的想要奉承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哪怕大少夫人再不得大少爷的宠,那也是宋家的嫡亲女儿,嫁入赵家的长房长媳。却不想,这心思是对的,只行事太过急躁,落在大太太眼中,自然得不了她的好。亏得大少夫人是宋家出来的,也没犯下大错,大太太还顾及着几分大少爷的脸面,再加上赵二管家是个得用的,只是偶尔敲打敲打便罢了。 只是今天这事,着实是大少夫人办得不对。宋嫂子被甘蓝找去,听她一说,登时脚就软了三分。别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得很,当初莪姑奶奶有多得老太太老太爷和太老爷的宠,当时刚进赵家门的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得看着莪姑奶奶的脸色。老太太交代大少夫人看顾辛缪,宋嫂子还想着这是老太太给大少夫人脸面,若是能得了这个辛家姑娘的好,进而让老太太另眼相看,大少夫人未必不能重新得回大少爷的宠爱,连带着大太太也会高看上几分。哪里能想到,这大少夫人竟然因为迁怒,面都没见都得罪了辛家姑娘! 甘蓝是个知道事理的,见宋嫂子神情不对,便知道这事不好。只连声的请宋嫂子千万帮忙想个主意,至少在大太太面前给大少夫人说上两句好话,把这事好歹揭过去。宋嫂子也知道这事可大可小,老太太那里至今没有动静,八成是那辛家姑娘还没开口,也或者是不打算开口。心中一定,只和甘蓝说,劝着大少夫人忍忍,想着法的给那辛家姑娘示个好,不必太刻意,只让辛缪知道大少夫人的心便是了。 却没想到,事情本说得好好的,大少夫人也有了几分意动,那边又有丫头来报说大少爷从书院回来之后直接去了书房,还没来得及梳洗,就吩咐贴身小厮捧着一只插着白梅的细颈玉瓶送去了寄住在三房的表姑娘那里,大少夫人的火气顿时压也压不住了,恨声说道:“这一个两个都欺到了我的头上,这口气怎么忍!让我去给一个小丫头赔礼,休想!” 哪怕宋嫂子和甘蓝桃叶几个再劝,大少夫人就是不再松口。一夜过去也不见松动。宋嫂子无奈,只得交代甘蓝几个多看顾着些。眼看要过年了,各家亲戚都开始走动,千万别让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抓住把柄,二太太那边可是看着呢。 “宋嫂子,大太太还等着你回话呢!” 宋嫂子只低着头脸色苍白,大太太显是有些不耐烦了,碧儿好心提醒了一句,却让宋嫂子脸色更是白上了几分。 “赵二家的,难不成,你还打算瞒着我不成?我那个媳妇做下什么好事,难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大太太声调未见提高,语气中的森寒已然让宋嫂子牙齿打颤。偷眼瞅了一眼碧儿,就见碧儿不着痕迹的动了动手指,到底是叹了口气,一五一十的把昨日甘蓝找她去说的话都道了出来。 话只说了一半,大太太就啪的一声拍在了榻上,脸色铁青,连道三声好,“好好好!可真是我的好媳妇!” 当初大少夫人宋氏进门的时候,出于对长孙长媳的重视,以及宋家的一应关系在内,小夫妻俩院子的规格都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了三分,里面的摆设格局,都是比照着大老爷和大太太屋里的规格略降半分,当时宋氏的嫁妆抬进东院,人都道这赵府以后便是大少夫人掌家了,连带着被二太太压制了十几年的大太太也终于是得以扬眉吐气了。大太太本也是如此想的,怎奈万事不能尽如人意,谁能想到,诗书礼仪世家教养出来的姑娘,竟然会是这个样子!无礼,善妒,不得夫婿宠爱,不得公婆看重。大太太原对于宋氏的嫉妒并不介意,本也有些看顾之心的,到底是自己的嫡亲媳妇,宋家的姑娘,那些个偏门左道,丫头爬上来的,也就同小猫小狗一个样,打杀了或者是发卖了,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奈何这宋氏几番行事下来,丝毫不见半点聪明迹象,被人连抓了几次把柄!夫妻俩的关系也是一直不见好转。 大太太手中的帕子已经被拧得不成样子,亏得她在老太太面前几次三番的说好话,只说这辛姑娘年幼,有宋氏这个嫂子看顾,未尝不是一件美事。现如今却给她捅了这么一个篓子! 想到这里,大太太原本对大少夫人仅余的几分扶持爱护之心再不剩丁点。就如被丢到地上的白玉指甲套,碎成了几片。 ———————————————————————— 辛缪乘着轿子过了二门,约莫走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轿子停下了,外边常嫂子说声到了,兰缨半掀起轿帘,对辛缪道:“姑娘,这边就是二老爷的院子了。” 辛缪扶着兰缨的手臂下了轿,前边早有二太太打发来的一个大丫头并两个媳妇上前,躬身问辛姑娘好。 常嫂子只对辛缪说,这是二太太身边的盈珠,神态间并不怎么热络,辛缪心中有了底,对于盈珠只点了点头,莺儿早已经从轿子边上抽出了油纸伞,打在辛缪身后,兰缨扶着辛缪,常嫂子在一边引路,连一句话都没同盈珠多说。 盈珠扭着帕子,跟在辛缪及常嫂子身后,脸上依旧笑盈盈的,只眼中闪过一抹怒气。 二太太刚催了大姑娘同大姑爷去见老太太,拖了这许多时间,本就不妥,刚大姑娘还在同姑爷闹腾,不将家中那个妾打发出去不算完。可那个妾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子,又是武家老太太身边伺候过的,岂是说打发就能大发的了的?大姑娘这边冷着脸不松口,二太太眼见武家姑爷有些不耐烦了,只借着常嫂子的口,说是辛缪等一下要来向二老爷问安,姑爷在这里不太合适,赶着大姑娘同姑爷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二太太端起小丫头送上的红枣茶抿了一口,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那边已经来报辛姑娘到了,三老爷从户部点卯回来,也正往这边来,想是有事找二老爷。 二太太只说知道了,打发丫头去回二老爷,辛家姑娘这会就过来,若是三老爷来了,也留一下,一次见了,省得小姑娘再折腾一趟,这大雪天的,没得让人心疼。 伺候在一边的盈香给二太太换了个手炉,另取了护袖,笑着说道:“二太太心疼人,是辛姑娘的福气。” “你是不知道,”二太太捂着手炉,染着蔻丹的指甲划了一下手炉上边的牡丹花纹,“当初我有了茗儿,年纪轻,不耐烦保养,刚出了月子就忙里忙外的,亏损了身体,连看了几个大夫,眼见是不好了,还是莪姑奶奶求了宫里头贵妃娘娘的恩典,得了支千年的人参,并着给娘娘看病的太医出的方子,这才把身子调养过来,做人呐,得懂得知恩图报,也得懂得惜福。” 盈香恭敬的听着,眉眼间愈发温顺起来,门外的小丫头已经打起了帘子,原是辛缪已经到了。 二太太看了依旧行事得体的辛缪,眼神在兰缨身上逡了一圈,见到前日里贴身跟着辛缪的丫头此刻落在兰缨身后,神色间闪过些许差异,随即消失无踪。没等辛缪行礼,便亲手搂着辛缪坐到了榻上,搓着辛缪的手,只说这大冷天的,可怜家家的小姑娘,可别冻着了。 “谢二舅母关怀,辛缪无碍的。” “那就好,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去见你二舅舅是正经。你三舅舅也过来了,一并见了,省得你再多跑一样。至于你三舅母,”二太太顿了一下,嘴角勾了勾,“要见也不急在一时。” 辛缪知道现在的三舅母是继室,自然不能同大舅母二舅母比肩,听到二太太这么说,也是应了。 见辛缪乖觉,二太太满意的拍了拍辛缪的手,又说辛缪身上穿得单薄了,让盈香开箱子把头年得的那件貂皮小袄取出来给辛缪搭在宽袖外头。辛缪推辞了两句,也只得收下,想起大舅母给她的那只翡翠镯子,想是二舅母事后知道了,才有今天这么一回。 外边丫头来报说二老爷三老爷说完了话,叫辛姑娘去书房见。辛缪乍听愣了一下,怎么又是书房? 二太太却已经拉着辛缪起了身,旁边有知机的丫头早早打起了帘子,撑起了油纸伞。 兰缨这次却没上前,扯了莺儿退后,同辛缪及二太太拉开两步,莺儿先是不解,再定睛一看便晓得了,连常嫂子都没贴身跟着,想是二太太还有话要嘱咐姑娘吧。 兰缨见莺儿问也不问,只是看了几眼便知道了轻重,眼神追着辛缪,心中不免有了另一番思量。 书房中,赵谨同赵荣正对坐,正低声谈论着赵荣从上峰那里得来的消息,今上最宠爱的八皇子开春便要入学,大年过去便要在三品以上的官家里选伴读,宗家家主的小孙子已经是内定了的。 “这事确实吗?” 赵谨听了不免诧异,宗家?宗家何时同淑妃搭上了线的?宫里的贵妃可一点口风都没露,或者说这是今上的意思? 兄弟俩心思各异,却都想着不能在这事上吃了闷亏。要知道八皇子乃是先皇后所出,外祖家虽不是八大姓的其中一脉,却也是先皇在位时凭军功起来的,皇后虽然去了,可今上一直没另立新后,更是在三年前下诏追封先皇后之父为辅国公,当时为了“辅国”两字,侍御史连上了十几封折子,今上仍旧一意孤行,到底是封了这个“辅国公”。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再看不清今上的意思,那就枉为人臣了。 正因如此,贵妃才同意三皇子娶了赵清做正妃,只为向今上表明,赵家无意做朝臣口中把持后宫的佞信,既有了赵家女儿入了皇子府,八皇子选正妃时,自然就选不到赵家这里了。 “原本清儿的事情定下,也是松了口气,没想到今上还是……” “噤声,此事不可再提!皇子的伴读至少要有三位,宗家顶天了也只能占一个,滋儿同严儿都有机会,还是提前打算一下为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同见赵廉时一样,赵谨赵荣对辛缪并不显得热络。简单问了几句,赵谨摆摆手,二太太便带着辛缪离了书房。 “姑娘别见怪,你舅舅们想是有事商量。” 二太太这话辛缪没敢应口,笑笑低下了头。二太太倒不好说下去,把心底里想探一探的念头压了下去。 本想留辛缪用了晌午饭,兰缨笑着回道老太太那边已经说好了,等一下二姑娘也要过去。 “那就不留你了,安排常嫂子送你回去,只记得时常来这边走动。”二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常嫂子小心伺候,轿子要稳稳的,不许颠着或是跌到辛缪。 辛缪谢过了,依旧搭着小轿回了福荣堂,伺候的丫头媳妇更见小心。连常嫂子脸上的笑都真诚了两分。 回了福荣堂,不巧迎面遇上大姑娘赵茗同大姑爷正往外边走。辛缪来不及回避,常嫂子并兰缨同时上前半步,侧身挡了一下,遮住了辛缪正脸。 兰缨低声提醒道:“姑娘,原没想到会这么赶巧,碰到了,总要见了礼才好。” 不必兰缨提醒,辛缪也是晓得。虽不同宗,到底要叫一声大姐夫,况且她年岁尚小,碰见了,大大方方的见了礼,便是有那多嘴的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同赵茗夫妻见了礼,辛缪只同赵茗说了话,拿捏着分寸半低着头,正脸也未给武家姑爷见仔细了。那边已经有小丫头去报了老太太身边的琉璃,说话的功夫,琉璃就带着两个丫头迎了出来,笑称老太太听到辛姑娘回了,正念呢。 赵茗哼笑了一声,被身边的大丫头扯了下袖子,冲着一边的姑爷使了眼色,到底是把挑刺的话咽了回去。 辛缪没来得及缓口气,便随着琉璃见过了老太太,二姑娘赵清正陪在一边说笑,三姑娘赵芸也在。见了辛缪,二姑娘笑着看了辛缪一眼,眼神颇有些深意,辛缪不由得愣了一下。 老太太握着辛缪手有些凉,催着辛缪回去换过了衣裳,喝碗热汤再过来。琉璃看了眼沙漏,叫个小丫头吩咐小厨房再过一刻就摆饭。老太太这两天胃口不好,不耐烦油腻的,可三个姑娘在这,总不好太素淡了。 小厨房的刘嫂子早早就打听了辛缪也是素淡口味,二姑娘也不喜荤腥,本来只准备了几样素嫩的鲜菜,并一盅熬足了时辰的鸡汤,加了补身的药材,撇去了浮油,尝不出一丝腻味。再备下两样拔丝红枣,酿果子,也就足了。听说三姑娘也留晌午饭,另取了糟鸭掌鸭舌拼了一盘,大火炸了掏干净肚子的雀儿和切成半指长的肋骨,调酱料爆了,味道香得旁边几个小丫头直抽鼻子。 装盘后还剩下几块排骨,刘嫂子捡起一块塞到小丫头的嘴里,“小大姐,尝尝可还入得口?” 一边烧火添柴的媳妇子挤挤眼,啧,一个三等的小丫头也要费心去讨好! 辛缪换了衣裳,只喝了口热汤就又回了上房。用过了饭,说了会话,老太太显得有些乏了,三个姑娘便退了出来。临走前,二姑娘笑着和辛缪说道:“辛家妹妹,得空去我那玩耍,大嫂子送了几盆绢扎的花,好看得紧。” 大嫂子?辛缪突然想起了初到赵府时遇上的甘蓝,她口中说的大少夫人,便是二姑娘称的大嫂子?二姑娘真的只是邀她去玩耍,还是另有他意? 目送二姑娘三姑娘的小轿离开,辛缪转身回了房,半靠在床榻上,不过半天时间,身上便如散了架一般。 “姑娘,可是累了?” “恩。” 辛缪揉了揉额,只觉得自己当初想得太过简单,母亲去了,至少赵家还是自己半个依靠。却没想到,这家大业大的世家豪门,主子仆从,谁没有九十九个弯的肚肠,岂是那般好相与的。自己是何等的浅薄,仗着比别人多出一世的记忆,便以为能把事事都握于掌中,哪曾想到,这赵府的水深足可没顶,若不多加小心,就算是两个她也是会溺在其中! 兰缨收好了二太太给辛缪的貂皮小袄,连同大太太给的翡翠镯子一起放进了箱子,只留了老太太赏的一匣子首饰在外。翠绿墨菊两个被琉璃叫去领年例,赵府主子宽厚,各房的丫头仆从过年时都有额外的两套衣服可领,丫头还有头面首饰,莺儿是另补的。兰缨几个因着伺候辛缪的关系,除了老太太房里那一份,额外还多得了一套首饰,虽然只是几枚簪子并一对耳坠子,到底是难得的脸面。翠绿墨菊高兴之余,笑道如果能伺候辛姑娘一辈子就好了,却不想,玩笑似地一句话,却一语成谶。 嘱咐翠缕墨菊两个低声一些,兰缨转过屏风,就见辛缪歪在床上。 “姑娘不能这么睡,想咯着脖子。” 兰缨叫来力气大些的翠缕扶着辛缪,同莺儿一起取下了辛缪的头饰,打散了头发,脱下宽袖,才扶着辛缪躺好。墨菊已经端了热水进来,拧了手巾与辛缪擦了脸。中间三人小心翼翼的均没发出一点声响,动作轻柔也未吵醒辛缪。 莺儿先还担心兰缨三个只是碍着老太太的吩咐,并不是真心待辛缪。现在见了,便想起辛缪之前同她说过的,人与人哪里来得如许多真心?只要本分的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就成了。莺儿之前尚不明白,如今见了兰缨三个行事,顿时豁然开朗。兰缨三个不见得是真心对姑娘好,可姑娘也未必就要她们的真心,只要相安无事,做好本分,别抽冷子嘴碎使坏,未必不比嘴上掏心挖肺的强。想想姑娘的两位庶母,再想想家里的老太太和老爷,姑娘还如此年幼,怎么太太如此早就去了呢…… 兰缨三个安置好辛缪,见莺儿站在一边脸白白的,还以为她不愿见自己三个伺候辛缪,可自己三个到底是老太太吩咐来伺候的,总不能像今早一般,事事都插不上手。同翠缕使了眼色,留下墨菊看顾着辛缪,兰缨拉着莺儿转过了屏风。虽说辛姑娘不会常住,总也不好和姑娘贴身的丫头犯了计较,若是惹得姑娘不快,老太太那边便不会轻饶。 “兰缨姐姐,你误会了,先前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莺儿被兰缨一通话说得臊红了脸,即使兰缨没明说,也晓得自己先前做事不够妥当。好在兰缨三个不是那种爆碳性子,若真吵起来只会让自己姑娘没脸。 “爆碳?” 翠绿听了莺儿的话,努努嘴冲着屏风里使着眼色,凑近莺儿耳边低声说道:“里面那个,才真真是爆碳,要不是兰缨压着,估计早就烧红了。” 莺儿被逗笑了,却捂着嘴不敢出声,兰缨却是松了口气。到底还是小姑娘,三句两句就能哄好了,要是再大上几岁,只见早上辛缪抬举自己,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要别扭的。 墨菊听到外边窸窣声响,好奇的走出来,莺儿见了墨菊,想起翠缕说的,憋笑憋得愈发厉害了。 5|第五章 甘蓝挑开帘子,隔着不远望见大少爷的小厮六福,忙提声叫住了。 “六福,忙里忙慌的哪儿去?大少爷吩咐了晚饭在哪用?” 六福回头见是甘蓝,不情愿的停下脚,怀里抱着只细颈玉瓶,“回甘蓝姐姐的话,大少爷被大老爷叫去了,刚大太太身边的碧儿姐姐来传话,说是大少爷在那边留饭了。” 大老爷? 桃叶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捧着一盒子点心,见着和甘蓝说话的六福,眉毛一挑,“哎呀,这不是六福兄弟吗?怎么,今儿没去表姑娘那里领赏钱?” “桃叶姐姐,别打趣小的了。” “我哪敢呐。” 桃叶存着攀高枝的心思,奈何大少爷一个月除了固定的几天,少有留在大少夫人屋里的时候,更不会在意这屋里的丫头了。甘蓝这个通房还是大少夫人做主给开的脸,大少爷也只是开头新鲜了几天,现在不也是丢开了?若是换成她,必使出浑身解数,得个长情! 心心念着这些,桃叶自然把表姑娘给恨上了。一个填房太太的穷亲戚,寄居在赵府,白吃白喝的,充什么大家小姐,说白了,比她们这些丫头还不如。 甘蓝见桃叶说得不像话,到底不能太得罪大少爷身边的人。 “别说了,大少夫人不是让你给二姑娘送点心去吗?快去吧。” 前儿宋嫂子给大少夫人出了主意,辛姑娘眼见是得了老太太的眼缘,大少夫人总不好就这么得罪她。二姑娘性子好,也是能和大少夫人说上话的,托着她在中间给说和一下,至少在年前把这事给揭过去。大少夫人气过了,也松了口,隔天就送了几盆绢扎的花,今儿又让小厨房做了几样时令点心给二姑娘送去。 “要我说,那起子不长眼睛,撺掇着大少爷胡闹的东西,就应该几板子教训教训,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桃叶几句话就让六福打了个哆嗦,脸吓得煞白,怀里抱着的瓶子险些掉在地上。 “行了,快别说了,眼看雪又大了,快去快回吧。刚六福说大少爷会被大老爷大太太留饭,想是会吃酒,天黑得早,跟着大少爷的几个都是不仔细的,六福,回头你带着几个婆子去路上接接吧。” 桃叶瞅着六福一溜烟的小跑,哼了一声,拉着脸领着小丫头走了。 甘蓝看了天色,吩咐小丫头再去提两小筐银丝炭来,转身回了屋。 大少夫人宋氏正趴在炕桌上描花样子,甘蓝瞅了,已经描了个大概,是串石榴。 进门三年,大少夫人的肚子一直没消息,抬举了她这个通房也是没用,大太太嘴上不说,大少夫人也是不好过。外人只见着大少夫人飞扬跋扈性子泼辣,谁能晓得她心中的苦?先头一年还好,自打三房太太带来了表姑娘,大少爷就跟魂丢了似的,整日里送这送那,表姑娘一个没出阁的也不晓得避讳,早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底下的人也只瞒着老爷太太和老太太,可谁知道老爷太太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表姑娘的出身摆在那里,给大少爷做个贵妾,也是抬举。三房太太说不定也是存了这个心思才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大少爷见天的往三房跑。只是苦了大少夫人。 “甘蓝?” 宋氏花样子描了一半,就见甘蓝两眼微红的站在地下。 “少夫人……” 没等甘蓝开口,门口的帘子又被挑了起来,原来是桃叶在路上遇到了二姑娘的轿子。赵清刚从老太太那边回来,顺路就来了宋氏这里。 “嫂子的花样子描得真好,看着就跟真的似的。” 赵清坐到炕檐,拿起宋氏描的花样子打趣,宋氏笑着吩咐甘蓝把屋里的炭再加些,又让桃叶取了靠背褥子,小丫头取了脚踏过来,脚炉正好给赵清暖脚。 “还是嫂子疼我。” 眼见赵清是有话要和宋氏说,甘蓝冲着桃叶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两个人带着伺候的小丫头出了内室,在帘子外边守着。玉桂从小厨房捧了茶水点心,摆上炕桌,也退了出来。三个大丫头打发小丫头一边玩耍,自己端了小杌子坐了,一边留意着屋里的动静,一边端着针线簸箩打络子。 赵清看了一眼帘子,“嫂子,你这几个丫头都是好的。” “好的?”宋氏哼了一声,“确实是好的。可再好有什么用?” “嫂子……” “得了,不说这个。”宋氏摆摆手,“难得你来一趟,尝尝嫂子这的茶水点心可还入得口?” 赵清用帕子托了一块点心,咬了一角,酥皮嫩瓤,带着一股子鲜香味道。 “这个厨子是南边来的,最擅长做这种点心。要是姑娘喜欢,等下带几盒子回去,也给姐妹尝尝。” 赵清吃完了一块,用帕子擦擦嘴角,“嫂子既然有这个心,干嘛把这个人情白白送给我?” 宋氏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随即又变得僵硬,“姑娘是七窍玲珑心肠。我却是个拙人,说是好意,别人还不晓得会怎么想,还不如给姑娘做了人情。” “大嫂子,我既然叫一声嫂子,自然就想着嫂子好,嫂子又何必这般想我?” 赵清坐到宋氏身边,“嫂子,你但凡能听妹妹一句劝,到底把刚硬的脾气收一收。你是我嫡亲的嫂子,何必去与那偏门左道的东西一般见识?到头来气着了自己,何苦来哉?倒不如安养好身体,日子还长着呢。” “呸!”听明白了赵清话中的深意,宋氏被说得绯红了脸,“这话也是你一个闺阁小姐能说的?” “嫂子,妹妹这话也只在嫂子面前说罢了。” “行了。” 宋氏被赵清几句说得没了脾气,到底是把这番话听了进去。叫了桃叶和玉桂进来,把小厨房做好的点心又装了两盒子,分别给赵芸和辛缪送去。甘蓝见了,特地吩咐小厨房又另作了一盒,待赵清要离开时,给了跟着赵清的丫头提着。 “二姑娘,今儿真是烦劳你了。” 赵清点点头,对着甘蓝道:“刚忘记说了,后天我邀了辛家妹子。” 甘蓝脚步一顿,实心实意的给赵清施了一礼。 赵清放下轿帘,半垂下眼帘,转了转手上的白玉镯子,大嫂子这几个丫头,大面上品性相貌都是好的,真是可惜了。 ———————————————————— 辛缪拿着绣花绷子靠坐在床边,莺儿坐在一边的脚踏上挑拣着花样。 “姑娘,你看这个可好?” 辛缪低头看了,是一串福字图样,大大小小的福字连成一串,远看着像是串梅花珠子,靠近了看才能看出这里面的精巧。 “这图样哪里来的?” 辛缪见过了赵府的主事人,碍于身上还带着孝,除了给老太太问安,很少出房门。大太太二太太派人来看,回去都说辛姑娘是个好性,年纪小小却静端庄,整日里绣花写字,说话行事大方得体,真真的大家小姐做派。 “是兰缨姐姐给的。” 莺儿见辛缪喜欢,又从花样子里取出两张差不多的,一张上边画着蝙蝠,一张上边是万字花纹。都是吉祥如意大富大贵的寓意,最称年景。 正说笑着,兰缨掀起帘子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削肩长脸的大丫头,丫头手里提着个精巧的食盒,正是宋氏身边的玉桂。兰缨让玉桂先等等,自己转进屏风,凑到辛缪边上低声说了几句。辛缪有些诧异的看着兰缨,问道:“大嫂子送来的?” “对。” 辛缪刚到赵府时,就遇上了宋氏的下马威。宋氏做得不聪明,凡是有些头脸的管事婆子丫头基本都知道这事。后来见辛缪得老太太的宠,暗地里宋氏的闲话便多了起来。有那好事的,还特特的等着看宋氏的笑话,等着辛缪什么时候和老太太告上一状,可就有好戏瞧了。却不曾想辛缪却不声不响,似根本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莺儿收起花样子和绣花绷子,端着针线簸箩走到屏风边上,朝外边瞅了一眼,是个眼生的,却也是生得体面,穿的戴的都不俗。轻哼了一声,当初那个甘蓝给姑娘找不自在,这个料也好不到哪里去。 “姑娘,不管怎么说,大少夫人派人来了,总是个心意。” 兰缨有心劝辛缪借引子和大少夫人把之前的那桩事揭过,赵府里谁不知道宋氏的脾气,虽然跋扈泼辣,却着实没什么坏心眼。眼看着要过年了,早晚都得见面,总不能吃年夜饭的时候两个人还犯着膈应吧? 可话该怎么说,兰缨心里也没底,若是她如莺儿一般,打小就跟着辛缪,话说得深了点倒也无妨。只她是老太太给的,今后是个什么章程还没有准信,心里便有些犹豫。 辛缪没注意兰缨的神色,低头沉吟了一下,便对兰缨说道:“你说的对,这是大嫂子的心意,叫人进来吧。” 莺儿忙取了罩衫要给辛缪披在外头,辛缪摆摆手,“无碍的,见嫂子身边的人,哪里用得着这些。” 只拢了拢头发,端正在床边坐了。 玉桂随着兰缨绕过屏风,就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端坐在床头,一身素色的家常裙衫,窄袖镶着毛边,肩上搭着件小袄,头上梳了两个圆髻,绕边是一般大小的珍珠,薄薄的流海,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搭在脑后,圆脸杏眼,唇角带笑,耳边两片银叶子丝毫不见晃动,便知道这是辛家姑娘了。忙笑着上前问好,口称辛姑娘好,大少夫人身边有个南边来的厨子,今儿特地做了几样南边的点心,送来给姑娘尝尝。 “难为大嫂子费心了,知道妹妹念家,特地送了来,要说谢字反倒显得生疏了,只劳烦姐姐带个话,就说大嫂子的好,辛缪记下了。” 辛缪微微笑着,语气轻缓柔和,玉桂却丝毫不敢露出半丝轻佻。甘蓝回去说辛家姑娘不简单,她尚且不信,如今见了,只觉得这辛家姑娘小小年纪,言谈举止一丝不漏,真真让人佩服。 送走了玉桂,兰缨几番思索,总觉得辛缪是话里有话,一连两日都在心里惦记着,想问却又找不到机会开口。 这日用过了晚饭,掌灯之后,兰缨用银钗拨了一下灯芯,光亮了不少,翠缕又提了一小筐银丝炭来,搓了搓手,直说外边值夜的婆子懒惰,不晓得在哪里吃多了酒,人都瞧不见。见墨菊端了水去倒。忙叫她再加一件衣裳在外头。 “又飘雪了,小心着了凉。” “没事,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墨菊端着水盆走了出去,翠缕气得一跺脚,兰缨拉了她一同给辛缪铺床,用烧热的手炉在被子里滚了一遍,摸着暖手了,才直起身。 辛缪坐在梳妆台前,随手取下耳上的银叶子交给莺儿,说道:“莺儿,把我从南边带来的那盒子纱堆花取出来。” “大晚上的,姑娘找那些做什么?” 莺儿收起了银叶子,取下辛缪头上的珍珠鬓钗,利落的拆开两个圆髻,用梳子梳顺了。拨到一边,编成了三股的辫子垂在辛缪身后。 “那些本就是要送给姐妹嫂子的,正好二姐姐邀了我去玩,所幸一并送出去罢了。” 莺儿开箱子取出一只海棠花样的木匣子,兰缨三个也凑了过来,辛缪笑看着她们,只把三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方才罢休。也难怪兰缨三个好奇,现如今宫里的贵人都爱戴南边传来的纱堆花,贵妃娘娘昨年曾经戴过一朵富贵牡丹,是用二十二层纱堆的,淑妃娘娘也有一朵月季,都是难得的珍品。 辛缪带来的虽比不上宫里花样,却也是难得的珍品了。一盒十朵纱堆花,有梅花、石榴、茉莉、菊花和芍药各两朵,即使同种却也不重样。莺儿是见过了,不觉得出奇,只兰缨翠缕墨菊三个看得眼睛发亮。 辛缪挑出一对石榴,一对芍药。一对茉莉,叫莺儿用个小一些的匣子收了,余下四支另外收好。见着兰缨三个面露可惜的样子,想了想,便叫莺儿开了箱子,取出另一盒小巧的纱堆珠花,“这是我往常戴的,姐姐们别嫌弃,各选两支戴着玩吧。” 兰缨三个也是知道好歹,忙谢了赏。也不矫情,各选了两支收好。 辛缪见她们收了,脸上的神色也未见变化,心下松了口气。不是她不舍得那四支纱堆花,说白了不过是些玩意罢了。只是送给二姑娘三姑娘和大嫂子的东西,一样的岂能再送给丫头? 让人瞧见了,未免会说她轻狂。 忙活了一番,看了一眼沙漏,辛缪打了个哈欠,上-床睡了。翠缕在辛缪床边打了地铺,兰缨墨菊和莺儿三个则是睡在外间。 翠缕吹熄了灯火,一夜无话。 ———————————————————— 第二日难得是个晴天。雪虽然停了,风却更加刺骨,吹在人脸上,像刀刮一般,火辣辣的疼。天还黑着,雪还没扫干净,粗实的婆子丫头却都聚拢在融雪的炭炉边上说笑,手脸都冻得通红,不停的跺着脚,想暖和起来。管事媳妇打着灯笼走过,叫起几个教训了,才不情愿的起身干活。这么大的风,路面清了一遍,马上又会吹来一层雪渣子,哪里是扫得干净的? 等到管事媳妇转身,有个婆子回头啐了一口,低声嘟囔了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却不想被正好回头的管事媳妇抓个正着。 “钱婆子,您老人家这是不满?” “没,老婆子没。” 那婆子被抓个正着,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的险些跪在地上,管事媳妇一声冷笑,抬手叫了跟着的媳妇拉了这老货去外院交给赵二管家,只说这婆子偷奸耍滑,领着工钱却不做活。当下便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妇人堵住钱婆子的嘴拉了出去。钱婆子被抓着胳膊,仍不停回头,眼泪鼻涕糊在脸上,被风一吹,好不狼狈。等到三人出了院门,管事媳妇眯着眼睛扫了一圈,见被扫到的众人无不战战兢兢,才开口道:“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有哪家的粗使仆妇丫头是每月领着三百文工钱,年节还有衣服鸭肉赏赐的?!各位大姐儿嫂子也不想想,盖着厚被子点着炭炉子,穿着短袄蹬着棉鞋,吃饱肚子睡着暖炕,老爷太太高兴了还有额外的赏钱,这种日子想是一般的人家都不能吧?我可是听说了,昨晚上城外雪又埋了人,今儿早上城里刚拉出去一车裹着草席没穿鞋的!各位既然领着赵家的工钱,得了赵家的好处,那就别给我做偷奸耍滑,混吃等死的勾当!再被我抓着了,直接撵了出去!看看赵家撵出去的人还有哪家会收!” 管事媳妇这一通威吓,当下再没人敢偷懒;恨不能用出浑身力气,只为不落得个同钱婆子一般下场。 管事媳妇瞅了这些人,哼了一声。早就有人报与她知晓,这起子人趁着年节里忙,太太腾不出手来,私下里没少偷工躲懒,顺手牵羊,夹携私带。仗着赵府仁义的名声,料是不能将她们如何,顶多扣几文工钱了事,年节里的赏赐却不会少。却不想想,便是赵府再仁义,能容得她们一次两次,岂是一直能这样下去的?今儿钱婆子被撵出去只是给她们提个醒,外加这婆子惯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早晚都是不能留的。下次再落在她手里,可没这么简单了。 抌了抌袖子,管事媳妇转身走了。 辛缪寅时起了,兰缨翠缕几个早打了热水,服侍着辛缪梳洗罢,莺儿捧了素色的长裙与青色宽袖来,兰缨见了,摆摆手,另挑了一件绣梅花锁边的宽袖,配上二太太给的貂皮小袄,捧到辛缪面前,说道:“姑娘今日去二姑娘那里,姐妹们在一起玩耍,总不好太素淡。” 辛缪仔细瞅了,见梅花都是银线锁边,不犯忌讳,遂点了头。莺儿倒也不以为意,只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定要多费些心思,姑娘的奶母留在南边没跟过来,原有的两个大丫头自夫人过世后便有了别的心思,自然不能带在身边,她年纪又小,有些地方肯定是想不周全的。辛缪生母身边原有四个大丫头,两个早已经配了人,不好跟在辛缪身边。一个染了病早早就去了,剩下一个却是被老爷收了,当时太太还病在床上呢!亏得太太生前为人宽厚,待下人诸多好处,到头来屋里却出了这么个白眼狼。莺儿不忿,辛缪却淡淡的,一个字页没多说,态度间不见改变,见了那白眼狼也客客气气的。自太太去了,那白眼狼倒是处处对姑娘关心,八成是见着姑娘年纪小,想哄着姑娘在老爷面前说两句好话,抬了她做姨娘。却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府里两位庶夫人岂是好相与的?都一年多快两年了,还做着春秋大梦呢。 莺儿一边想着,手下却没停,待得辛缪坐到梳妆台前,便从从匣子里取了盒面霜,调匀了,涂到辛缪的脸上,胭脂膏子倒是不能用,只从匣子的下层取出半个巴掌大的瓷盒,打开了,里面是薄薄一层粉冻状的晶莹膏子,辛缪用小指挑了一点,兑上花露,薄薄涂在嘴上,不见颜色,却显得精神。 墨菊正给辛缪梳头,打散了辫子,取了篦子,顺了两下,想着辛缪总是梳着双圆髻,对辛缪道:“姑娘,今日换成双环髻可好?老太太赏的那几枚钗子姑娘还没怎么戴过呢。” “也好。” 听得辛缪答应,墨菊便灵巧的动起手来,先于自己手上抹了一层发油,将辛缪一头乌发在发顶分了两股,盘成两个发环,余下的碎发分成两缕用夹子别了,打开老太太赏的首饰匣子,取了一枚鬓钗并一把插梳,看着还是觉得素气,又取了镶珍珠的小钗子顺着圆环围了一圈,辛缪见墨菊又拿起了一朵绢花,忙摆手,“这些就行了。” 辛缪既然开口了,墨菊只得放下手里那朵淡粉色的绢花,到底没让辛缪再挂上银叶子,而是用了匣子里的梅花坠子。花样简单,胜在精巧,银质的花瓣,花蕊花-心都雕得活灵活现的,还用米粒大小的琉璃缀了一点,看着就喜人。配了一对镂刻梅花祥云的银镯子,正正好。 这厢辛缪收拾妥当了,兰缨已经去小厨房取了羊乳并一小碟点心。昨儿玉桂送来的那盒子点心辛缪只看了看,拣出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小口便丢开,余下的都赏给了屋里的丫头和外边的媳妇婆子。 用了半碗羊乳,翠缕打发出去的小丫头回来报说老太太屋里亮灯了,辛缪漱了口,便起身去给老太太问安。在正房外赶巧遇到了赵清,两个人互相见了礼,屋里伺候老太太的琉璃听到了声响,笑着迎了出来。 “辛姑娘和二姑娘来了。” 辛缪与赵清进了屋,只觉得满室温香,老太太靠着大红引枕坐在榻上,腿上了盖了薄毯,水滑白净的皮毛,想是狐狸皮一类的。赵芸却是早辛缪与赵清一步,正俯在老太太腿边说笑。辛缪与赵清上前,老太太早已经拉住辛缪的手搂到一边,对着赵清也是和颜悦色,拍拍赵芸的手背,“瞧瞧你姐姐和妹妹的端庄,你还皮猴似的撒娇,没得让你姐妹们笑话。” 赵清立在一边只是笑,老太太说了才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辛缪也没出声,只任由老太太摩挲。赵芸羞红了脸,一个劲的说着老太太偏心,她不依。 恰逢二太太正因过年的一应准备来回老太太,特地提早来了,见赵芸这副样子,不得不板下脸来。她同去了的赵荣原配是闺中密友,嫁入赵家后也向来是好的,对妯娌留下的这个姑娘也是看重,见到赵芸这副样子,担心传到三房现在那位的耳朵里,不晓得背地里会出什么闲话。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把自家一个远房姑娘带到赵府住着,不偏不正的,整日里也不知道打些什么下作主意。嘴里说什么亲戚,隔着十万八千里的,算是哪门子亲戚! “你这丫头,愈发的不长进了,传出去像什么话。还不快下来,闹着了老太太!” 赵芸被二太太说得一愣,老太太却笑着说道:“这一大早的,快别惊着了孩子。” “是。” 二太太原也没打算真的责备赵芸,更多的是提醒。赵芸也不是那脑子笨的,自然听出了二太太的弦外之意。 辛缪同赵府两位姑娘给二太太见了礼,便端坐在一边。二太太对老太太说着一应的年景准备,也没避讳三个姑娘,都是十岁上的姑娘了,尤其是赵清,这些事情多少也该知道一些。赵莪在世时,这些事情辛缪跟着也学了个大概,只是辛家自然不能同赵府这样的豪门世家相比,听着二太太说着一些进项与大笔的支出,辛缪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只是一应祭祀物品,就不晓得要费去几许银子。 二太太只把明面上的说了,老太太听罢点点头,随口问起了年礼,二太太只说按照往年常例准备了,说罢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辛缪,有些事却也不好当着三个姑娘说, 老太太掀掀眼皮,晓得了二太太这是有事不能开口,便想着让三个姑娘先回去。赵清趁机对老太太说道:“老太太,孙女得了几盆绢扎的花,和院子里新开的梅花摆在一起,倒分不出真假来。觉得新奇,想着邀姐妹一起去我那里赏花玩耍。” “难为你有这个心。那花只有你得了,莫不是寿儿淘弄来的?” “老太太只猜对了一半,花是大嫂子给的。” 老太太听到赵清提起宋氏,面上便显得淡淡的。赵清不好再开口,却没想到辛缪却突然开口说道:“老太太,大嫂子前儿还特地差人送了南方的点心给孙女,孙女吃了三块呢。” 辛缪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众人心下都有些讶异,二太太只是面上一闪,就笑着说道:“难为寿儿媳妇有心了。二丫头等下别只顾着两个妹妹,差人叫你大嫂子一声,也是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呢。” 赵清连忙答应了,心下却是叹了口气,好玩的年纪?果然,二伯母是不会轻易让嫂子插手管家的。老太太叫过琉璃,吩咐小厨房的刘嫂子做几样拿手点心,等一下直接给姑娘们送去。 老太太拉着辛缪笑道:“我祖家在南方潍城,刚嫁进赵府,也是不习惯北方菜味重油腻,这一晃几十年了,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不能变的。” 辛缪听了这番话,连呼吸都小心起来。老太太却没再说下去,只让赵清带着辛缪和赵芸下去了。 二太太见三个姑娘出了门,才对老太太说道:“老太太,莪姑奶奶去了,辛家又弄出那么一档子窝心事,姑娘现在家里住着,今年的年礼是照着往年的常例准备了还是?”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太太耷拉下眼皮。靠在引枕上,“你不是也说姑娘在家里住着,难不成还要落她的脸面。” 二太太忙说自己糊涂了。 “该糊涂的时候能糊涂,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不是糊涂,只是想的多了些。” 老太太这番话,明显是带了敲打的意思。 “老太太,媳妇……” “年节的时候府里事情多,你办事虽然妥帖,也难免有想不到的时候,寿儿媳妇年轻,你便带着她,也是个臂膀。” 二太太脸色一白,脸上的笑开始变得有些勉强起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辛缪一行人离了正房,外边早有三顶小轿等着。赵清笑着同辛缪说道:“碰巧,不如一同去我那里。三妹妹也一道,正好在我那用了早饭,昨儿大哥吃了酒,大嫂子那里一时走不开。” 辛缪倒是无可无不可的,赵芸听了赵清的话眼前一亮,拍手笑道:“我早就念着姐姐屋里夏香的手艺,她做的小笼包子,吃了一次,心心念念的。今儿借了辛妹妹的光,可是能一饱口福。” 赵清笑道:“难怪二太太要说你,先还端着,这一出来又现了原形了。” 说笑罢,三人上了小轿,几个婆子抬了轿子穿过角门,去往大房不提。 大房这里,大少爷赵寿昨日吃多了酒,直接被大太太身边的丫头搀着送去了宋氏房中。宋氏不耐烦赵寿一身的酒气,却欣喜于婆婆到底是还有几分看重自己,打发了几个丫头,自己服侍着赵寿梳洗。夜间赵寿醒了几次,叫茶要手巾,宋氏咬牙照顾着,四更天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就听甘蓝在耳边叫起了。 宋氏扎挣着起身,见赵寿正睁着眼看着自己个,想起二姑娘的一番劝,到底按下了心头不耐,柔声细语的小意伺候着。赵寿一觉醒来,尚不算清醒,又见宋氏带着一股子慵懒风情,心下一动,伸手揽住了宋氏的腰,甘蓝自是晓事的,不消吩咐,便悄声退出了内室。迎面遇上端着热水的桃叶,忙摆摆手。桃叶见甘蓝红红脸,也是晓得了,虽然另有心思,到底还是为大少夫人多了几分欢喜。 待得屋里叫送水,桃叶和甘蓝怕水凉,已经替换着去了小厨房三回,烧水的婆子纳闷这一大早的怎么要这许多热水,被一边的婆子扯了两下,两个人挤挤眼,当下也是明白了。昨晚大少爷宿在了大少夫人屋里,也难怪了,这年轻夫妻的,啧!她就说呢,大少夫人再怎么样,也是正门抬进来的宋家嫡女,大少爷又不糊涂,那个什么狐媚子表姑娘,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宋氏起身之后,先伺候着赵寿梳洗,又令甘蓝桃叶两个伺候赵寿穿衣,自己洗了脸,坐到梳妆台前,玉桂拿了篦子与她梳头。赵寿穿戴整齐了,勾了下甘蓝的下巴,甘蓝立时羞红了脸,宋氏只当没看见。甘蓝是她做主给开脸的,这点子轻重她还是晓得的。 时辰已经不早了,赵寿便没在宋氏这里留饭,吩咐小厨房送上一盒子点心,提着去了学里。赵寿前脚刚走,外边就有丫头来报说二姑娘那里请。宋氏正勾着唇脂涂在唇上,听了这话,心情愈发的好,眉眼飞扬,脸带喜色,当真是娇艳无比。 “回去告诉你们姑娘,我等下就过去。“ 打发了小丫头回去报信,宋氏特特开箱子挑了件大红色绣牡丹织锦褙子,搭上十二幅长裙,梳了高髻,髻上插一只三尾凤钗,只盒子里的几朵绢花都不甚如意,干脆撂开手,另选了两枚鬓钗簪上做罢。 6|第六章 辛缪同赵清赵芸姐妹坐着小轿,轿前两个引路婆子,轿后跟着伺候三人的婆子丫头,一并出了福荣堂,走过回廊,穿入一条夹道,这路却不是向大房去的。辛缪把挡窗的帘子掀开一条缝,顿时,刺骨的寒风便从那道缝灌了进来。跟在轿边的兰缨见了,上前两步,说道:“姑娘可是有吩咐?” 辛缪不好说话,只摇摇头,将轿帘放下了。 待轿子停下,辛缪下了轿,前边的引路婆子早已经叫开院门,院门是向西开的,门上一块石匾,匾上却未凿字。辛缪略微诧异,兰缨上前一步,扶着辛缪,低声说道:“这院子本是贵妃娘娘未入宫时住的,娘娘进宫后,那门上的石匾便给取下来了。因院里的梅花开得好,娘娘在宫里也时常念道,后来二姑娘得了娘娘的喜欢,许给了三皇子,老太太做主,便将这院子给了二姑娘。二姑娘惯常同大太太住在一处,月间偶有几天也是歇在这里的。” 辛缪神色微动,抬步向赵清处走去。 进了院门,便觉一阵冷香扑鼻,视线豁然开朗,一树树梅花悄然绽放,粉白艳红,美不胜收。梅林边上是一条潺潺小溪,虽是冬日,却不见结冰,溪上一座小拱桥,拱桥接着回廊,直连进梅林中的一处八角亭子里。亭子上有石匾,凿着雪梅亭三个大字。 辛缪微一愣,这三个字,也未免太过直白了些。 赵清携着辛缪赵芸进了亭子,早有媳妇丫头在亭子四边垂下厚帐,于亭子四角燃上了炭炉子,又有丫头取来狼皮褥子及大红靠背等物,姐妹三个围坐了,面前早摆上海棠花样子的攒食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三四样点心并一碗热汤,赵芸当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只小笼包放进嘴里,吃完了只对着赵清眯眼笑,赵清对辛缪笑道:“辛妹妹别在意,这丫头离了老太太太太面前,就跟脱了缰一般。” 辛缪但笑不语,持筷夹起了一只小笼包子,咬上一口,满口鲜香,怪道赵芸念着了。 赵清见此,心下一松,用帕子擦擦嘴角,才转头吩咐身边丫头将宋氏送的几盆绢花送来。 虽然赵清色-色准备的齐全,亭子四周围得严实,只留一面对着梅林,又燃着炭火炉子,辛缪到底是年小体弱,还是被冷风吹得脸色有些发白。落在赵清眼里,只怪自己忘了辛缪出身南方,想是不耐寒的,别真的着了凉,倒是自己好心办坏事了。忙吩咐随身丫头去取了大毛衣服并厚褥子来。又令丫头送上热汤。 “倒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只想着同妹妹们赏梅观雪,却是忘记了这天寒地冻的,该多加注意才是。” “姐姐说哪的话,今日能见这番景色,是妹妹的福气,这般梅色雪景,倒让人把其他的都忘了呢。” 赵芸见赵清如此,笑道:“二姐对辛妹妹倒是比对我都好。” 赵清点了一下赵芸额头,“你这丫头,难怪老太太说你是皮猴,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哎呀,辛妹妹,你来评评理,我说得哪里不对了?” 辛缪不能说赵芸说的对,也不能说不对,无论怎么说,都是得罪人,干脆笑笑端起面前的热汤抿了一口。恰好赵清打发去取花的丫头回来了,一溜五盆牡丹月季摆开,绿叶清脆,花瓣上似乎还带着露珠,当真足以以假乱真,辨不出是绢扎的来。 赵芸一时也顾不上同赵清争辩,只顾着看花,辛缪也是对这里工匠的手艺啧啧称奇,赵清见了辛缪同赵芸这副样子,对接下来的的事情便多了几分把握。自辛缪在老太太面前为宋氏开口说话,赵清就对辛缪多留意了几分,却看不出辛缪是否是另有主意,只得暂且把疑问都压在心里,想着等一下大嫂子来了,该怎么把辛缪这番话告诉与她。 过了一会,去请宋氏的丫头还没回来,倒是等来了另一个人。却是赵家大房的三少爷赵滋。 今日学里的先生生了病,学里放假,赵滋不耐烦憋闷在房里读书,待到大老爷出了门,便带着贴身小厮溜了出来,不敢大摇大摆的出去,只得溜到连着大房与这梅园的小门来,却不想刚推开门,便察觉到院子里似有人在,打眼一看,果见梅林里的八角亭子下了帐子,几个面熟的丫头在亭子里进出,另有婆子提了银丝炭送来,细细一想,便知道是自己二姐在亭子里了。想来还是三妹。 赵滋尚未到束发之年,过了年刚十一,况赵家以武起家,自然没得那么多忌讳,同姐妹们也是熟的,赵滋一向又是喜欢玩闹的,眼珠子一转,带着小厮直直朝着八角亭走去。 辛缪正吩咐莺儿去将那盒子纱堆花取来,早上去与老太太问安,自然不便带着,如今正好得空取来,等到大嫂子到了,一并送出去,莺儿答应着转身出去了,赵芸正缠着赵清说话,丫头端着攒食子出去,辛缪心里有事,想着等一下该如何应对,不经意间看向梅林,却不想见着了身穿大红箭袖,外披鹤氅的赵滋,当下一惊,见赵滋穿着长相均是不凡,这里又是赵家内院,断然不会有外来男子乱闯,八成是赵家的某个兄弟,心下顿时一定。 —————————————————————— 赵滋本以为亭子里是自家二姐,却不想见着个十岁出头的姑娘,当下也是一愣,饶是平常顽劣,也是晓得世家中的规矩,女子轻易见不得外姓男子,待到那边赵芸瞅见了赵滋,出声招呼,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八成是莪姑姑的女儿,当下松了口气。 “三少爷今儿逃了学堂?当心大老爷知道了捶你。” 赵芸惯常习惯了和赵滋玩笑,虽隔着亲,言语间不见避讳。赵滋虽想到了辛缪的身份,却也不敢十分靠前,只在亭子外问好作揖,只说学里今儿放假,赵芸眼珠子一转,刚要开口,赵清却已经冷声道:“学里即便放假,三弟也该在书房中好生温习才是。” “二姐说的是。” 赵滋暗瞪了赵芸一眼,赵芸说话又不着量,挤兑了他还只当玩笑,赵清没法,要是往常,也当兄妹间的玩笑便罢了,如今辛缪在这,赵芸如此拿话挤兑赵滋,心中恼她不晓得事,也只得拉下脸做了派,不给旁人落下口实。 辛缪自是晓得这其中的道理,暗道赵芸真的如此说话如漏风?是真不晓得事理还是刻意为之? 赵滋被赵清说了,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赵芸捂着帕子吃吃的笑。 “这是怎么了,滋兄弟,怎么大冷天的在亭子外边竖桩子?” 循声望去,却是宋氏坐着小轿到了。赵清赵云及赵滋忙起身称大嫂子好,辛缪也扶着兰缨的胳膊站了起来,互相见了礼。宋氏携了赵滋的手,拉着赵滋进了亭子,赵滋尚且有些不自在,辛缪这才仔细打量了宋氏一番,本以为宋氏是个刻薄人,却不想长得是凤眼桃腮,柳眉樱唇,美间一点红痣,当真是难得的美人胚子。 “都是自家人,外道些什么。” 宋氏话落,直直的看着辛缪,“这就是辛家妹子,来了这些天,我倒是头一回见。住着吃的可都还习惯?前送的点心可还入得口?” 宋氏面上带笑,话里却像藏着针,辛缪不着痕迹的看了赵清一眼,今天这不会是鸿门宴吧?赵清晓得宋氏的脾气,她这大嫂子还真是有口无心的,但这话听起来还真让人不得不细思量,忙笑着打起了圆场。只望辛缪别多想,却到底在辛缪心底埋了根刺,即便日后把刺拔出去了,留下的针眼却是长不好了。却也是因为辛缪先前帮着宋氏在老太太面前说了话,这下却被拿话刺了下,到底心里不痛快。 恰好莺儿这时取了匣子回来,辛缪暗吸口气,令莺儿把匣子捧到众人面前,笑道:“这原是南方的花样,给嫂子姐姐们戴着玩吧。” 匣子一打开,宋氏及赵清赵芸姐妹都是眼前一亮,宋氏挑了那对石榴,赵清却是选了芍药,剩下一对茉莉自是给了赵芸,赵滋在一边见了,也眼羡的想要伸手,被宋氏一下拍在了手背上,赵滋也不恼,赵清同赵芸都是见惯了的,辛缪却微感诧异。 “难得妹妹有心了,这花儿可真好看。” 赵芸取了茉莉就吩咐小丫头来替她簪在头上,只道没有镜子照了可惜,赵清用帕子把花包了交给大丫头收好,宋氏却是捏着一只石榴花眼神微动,看着辛缪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当下亭子里欢声笑语不绝,随着宋氏一同前来的甘蓝听了,松了口气,道之前那事总算是揭过去了。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就有赵滋的小厮来叫,说是大老爷正往书房来呢。赵滋唬了一跳,“大老爷不是出门了吗?” “小的不敢打谎,三少爷还是快些回去,大老爷找不着人,少爷又有得排头吃。” 赵滋当下也不敢多留,宋氏及赵清也一叠声的催着他快去,赵芸哼笑了一声,却被身后的丫头拉了下,倒没再开口。 辛缪见着赵滋一行过了角门,端起面前的热汤抿了一口,眼神微闪,重新同宋氏及赵清姐妹说笑起来。 不到晌午,天又飘起了雪花,赵清念着辛缪不耐寒冷,宋氏也想着早早回去,几个人便散了。赵清宋氏自结伴同回大房,赵芸同辛缪的轿子也在梅园门口分了,赵云掀开轿帘,叫了一声正要上轿的辛缪,笑指着头上的茉莉花,“辛妹妹,你这份情,我记得了。” “只是个玩意,不值当什么。” 辛缪笑着摇头,赵芸脸上的笑愈发深了,落下轿帘,姐妹俩各自去了。跟着的婆子丫头都打起伞,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迤逦出两路脚印,随之被白色掩埋,不见了痕迹。 辛缪回了屋,翠缕墨菊忙上前解下披风,送上手炉,兰缨拍了拍身上落的雪花,吩咐小丫头去提热水来,莺儿早已经走到炭火炉前搓着手。 不一刻,热水送来,兰缨伺候辛缪洗漱,见辛缪脸色有些不好,道:“姑娘可是凉着了?” “不碍的。” 辛缪取下头上的钗子插梳,喝了半杯热茶,歪在床边,“只是累了些,我且眯会,老太太那边传饭了再叫我。” 兰缨拉起被子盖在了辛缪身上,莺儿拨了拨炉子里的炭,见辛缪睡的并不踏实,干脆上前跪在了脚踏上,隔着被子,给辛缪捶腿。 “莺儿?” “奴婢给姑娘捶着,姑娘想是能睡的舒服些。奴婢守在姑娘边上,无事的。” 果然,莺儿轻手轻脚的动作着,辛缪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兰缨同翠缕三个见了,向莺儿无声的点头,便退了出去。莺儿看着辛缪的睡脸,心里想着,太太刚去那几天,姑娘跪在冰冷的地上给太太守灵,几个庶出的小姐少爷本该一起的,却只应个景便称身体不好,两位庶夫人也是晓得理亏,在老爷发作前,硬拖着大少爷二少爷跪在了灵堂前一通做戏,老太太偏着男孙,老爷也是无话,当时姑娘没出一声,眼神却带着冰渣子,直把那起子人的哭号都噎回了嗓子里。自那以后,两位庶夫人看姑娘的眼神都带了两分畏惧。只是那以后,姑娘身上便落下了病根,每逢潮湿寒天,手脚都会冰凉,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 辛缪这边刚刚睡下,琉璃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并一个媳妇过来了,兰缨翠缕几个正趁着这功-夫围坐在外厅打络子,见了琉璃,兰缨先是迎上去问了好,道:“琉璃姐姐怎么过来了?” 一边的翠缕同墨菊已经端了凳子来与琉璃坐,兰缨亲捧了热茶,“姑娘刚吹了冷风,有些不舒坦,睡下了。琉璃姐姐可是有要紧事?” 琉璃听了,只摇头说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刚刚针线房给老太太送了两副狐狸皮的护手,老太太想着辛姑娘,便叫我拿了一副过来,另想着给辛姑娘做两套新衣裳应应年景。这不,我带了针线房上的赵嫂子过来给姑娘量尺寸。” “可姑娘这会儿正睡着……” “不急。”琉璃笑笑,“我去回了老太太,等姑娘醒了,你打发个小丫头去我那里,到时候再叫赵嫂子过来。” “多谢琉璃姐姐了。” 7|第七章 琉璃离了小纱橱,打发赵嫂子先回了针线房,带着小丫头去回老太太,外厅里三四个小丫头正围着炭火炉子剥栗子,一边吃一边说笑,对着门坐的一个瞅见琉璃,忙开口叫道:“琉璃姐姐回来了。”其他几个也是跟着叫了人,一习边说,便要站起身来,琉璃摆摆手,叫她们不必起身,只吃自己的,又吩咐跟着自己的小丫头也同她们一道剥栗子玩耍去,自己打起帘子进了内室。 内室墙角的汝窑大花瓶里插了新折的梅花,室内熏香的味道淡了不少,老太太正斜靠在榻上,脚边跪了一个小丫头,举着美人捶给老太太捶腿,小炕桌上摆了四五个青花碟子,里面盛着花生、松子、榛子、栗子和核桃等物,一个丫头正趴在桌子边上敲着核桃,敲碎一个,用银质的小勺挑出果仁放到一边的果盘里,果盘里已经积了半指厚的果仁,剥下来的壳子都丢到了炕桌边的小盆里。老太太牙口不好,却偏爱吃些硬果子,吃不上就闹心。还是上回三姑娘想出来的,把果仁剥出来磨碎了,就着羊乳或是茶水冲泡了,一样的香甜。老太太为这夸了三姑娘几次,大太太二太太也都赞三姑娘有孝心,倒是三太太不出声,明显这是给三房长脸的事情,却像是有人给了她一巴掌似的,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想些什么。 “老太太,琉璃姐姐回来了。” 小丫头眼尖,瞅见琉璃,也不停手里的活,却是脆生生的卖了个好。老太太显见是有些没精神,只掀掀眼皮,琉璃也是晓得了意思。 “老太太,奴婢去的时候,辛姑娘正困着,听兰缨的口气,想是有些倦了。奴婢也没敢打搅,打发了赵嫂子先回去,等明儿个奴婢再去。” “倦了?不是身上不舒坦?” 老太太坐起身,琉璃忙上前垫了靠背在老太太身后,“是困了,辛姑娘年纪小,同二姑娘三姑娘一起玩耍,天又冷,也是容易累着的。听跟去的丫头说,大少夫人也去了,姐妹几个说笑玩耍,一道用了早饭。辛姑娘还送了从南边带来的纱堆花给大少夫人和两位姑娘,大少夫人的是一对石榴,二姑娘是一对芍药,三姑娘得了一对茉莉。小丫头都说,大少夫人和两位姑娘都爱得很呢。” “石榴,芍药,茉莉……” 老太太念着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的两三遍,琉璃的话也没往下说,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辛缪这一觉却是睡的并不好,恍惚间只觉得身子仿似千斤沉,手脚都被缚住了一般,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炽热得烤人,想睁眼却睁不开,想叫人却发不出声音,只急得额头冒汗,眉头紧蹙,却不知床边兰缨同莺儿几个见了辛缪这个样子早吓得脸色发白,连声叫人,却不见辛缪回应,兰缨大着胆子把手探进了辛缪身上盖的被子里,触手火烫,汗都溻透了内衫。唬得兰缨脚发软,这可不得了了,怎么就烧成了这个样子! 翠缕墨菊也白了脸,首先想到的便是辛缪这一病,老太太还不晓得要怎么发落她们。莺儿瞅了三个人的神色,心里一冷,到底不是和姑娘贴心的。 “兰缨姐姐,姑娘这样了,还得请了大夫看过才行。” “可……” “姐姐,只需去请琉璃姐姐来一趟,不需惊动老太太。” 听了莺儿的话,兰缨复杂的看了一眼床上的辛缪,咬咬牙,到底还是去找了琉璃。却不是如莺儿说的,不惊动老太太自去请大夫,需知赵府这样的人家,自有大夫长居照顾着,但任哪一房有人请了,都需回管家的二太太一声,这是防着府里有人生了传染的病症,碍着情谊互相瞒着。二太太既然知道了,自然也瞒不住老太太。即便二太太不说给老太太知晓,这事也是纸包不住火的。 兰缨去了没多久,就带回了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妇人,那妇人穿了白色长裙,蓝色褙子,头上挽了个圆髻,只戴着一把插梳,耳上却不是耳坠,只两个米粒大小的银钉,颈子上挂了一圈银五件,却不是寻常样式,倒是大夫的一些零碎用具。 那妇人随着兰缨走进来,身后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背着个药箱子。 “这是长居在赵府的许大夫。” 在大庆朝都城平津,女大夫并不罕见,只是医术略好些的,都被请去了豪门世家做了为内宅夫人小姐看病的“家医”。就如兰缨请来的许大夫。 许大夫走到床边,就见辛缪脸色通红的躺着,头上盖着一方白色的帕子,一边的莺儿正就着铜盆里的水拧了帕子,擦拭着辛缪的手脚。许大夫赞许的点点头,坐在了墨菊搬来的绣墩上,兰缨拉出辛缪的一条胳膊,垫了帕子与许大夫诊脉。 这厢许大夫正凝神探看辛缪病情,二太太那边已经得了消息,晓得辛缪如今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这一病,倒真轻忽不得。这事是不可能瞒得过老太太的,与其事后被老太太责问,倒不如先去瞧了辛缪,再斟酌着这话该怎么说。又想起辛缪是同赵清去赏了花,回来就病了,二太太嘴角不免勾了一下。 “二太太?” 盈香刚听二太太吩咐要去辛姑娘那,正取了护手与斗篷来,又吩咐外边的小丫头去叫常嫂子准备轿子,回身就见二太太坐在榻边上,半眯着眼,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放在腿上的手炉,不知在想些什么。 盈香上前两步,刚叫了一声,外边的小丫头已经来报说轿子已经候着了。 “二太太,您是现在过去,还是再等等?” “现在去吧,等一下就传饭了。” 盈香答应了一声,上前给二太太披上斗篷,戴了护手,小丫头打起帘子,刚出了内室,却见盈珠腰肢款摆的走进来,见着二太太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忙笑着问道:“太太这是要出去?” 一边说着,盈珠一边上前扶住了二太太另一边的胳膊,“外边路滑,太太小心脚下。” 盈香见盈珠这副做派,也不言语,二太太眼角扫了盈珠一眼,嘴角勾了勾,“也好,你就随我一同去吧,盈香留下,等一下摆饭的时候,我要是没回来,你自去同二老爷知会一声,就说我去老太太那了。” 盈香答应了一声,退了半步,没再跟着上前,盈珠听了二太太这话,便知道自己这番好没讨着,倒是给了盈香这蹄子机会。不由得狠狠瞪了一眼低眉顺眼的盈香,还是跟着二太太走了。 等到二太太一行人走远,盈香才缓缓抬起头,一张俏脸上,除了木然,什么表情都没有。 “盈香姐姐?” 小丫头见了害怕,叫了一声,盈香立时收起了那副样子,嘴角带笑,又恢复了往日模样。小丫头还以为自己眼花,却到底没敢再如以前那般同盈香玩闹。 二太太到福荣堂后,先拐去小纱橱,赵大夫正给辛缪开药,二太太先去内室看了辛缪,又转回身取过药方看了,见上边写着连翘,薄荷,金银花等几味药,心里有了底,虽知道许大夫一向是极妥当的,还是问了辛缪这病可重。 许大夫收拾起药箱,温声同二太太说道:“回二夫人,辛姑娘这是风热之症,却并不严重,喝两副药,出些汗,一两日便能见好了。只辛姑娘之前受过寒,又没养好,年纪又小,身体的底子到底薄了些,今后还需认真调养,方不会落下病根。” 二太太在一边听了,心底的大石算是放下了。吩咐随身的丫头去送许大夫,又让小丫头去找常嫂子,说二太太吩咐了,与许大夫包十两红封。许大夫也没推辞,谢过之后便坦然受了。 二太太等着兰缨煎好药端来,亲自喂了辛缪喝药,辛缪虽然烧的糊涂,却也晓得张口,一碗药喝了,莺儿伺候着辛缪躺下,二太太又嘱咐几个丫头好生看顾着,自己去了老太太屋里。 不提二太太如何与老太太说,单许大夫去了福荣堂,没一刻便传到了大房,大太太担心是老太太那边出了什么事,忙打发心腹婆子去打听,婆子回来说不是老太太,是辛姑娘病了,却也不是大病症,只是受了寒。许大夫也说没事,开了两副药就回去了。只二太太现在福荣堂,正同老太太说话呢。 “这也不出奇。她现在管着偌大一个家,针鼻大的事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赶上年根,辛姑娘又是客,关心些也在情理。” 大太太嘴上说着,打发了婆子下去,回头就吩咐碧儿去准备些补身的丸药,等着给辛缪送去。心里却盘算着,辛缪这个节骨眼上病了,万不能牵扯到二姑娘身上去。想个办法,倒是能同那个管家的二太太说道说道。 二姑娘赵清刚得知辛缪病了时,拿着花剪的手一紧,一枝红梅便被减坏了形状。赵清的奶母刘氏见了,先是打发了房里的丫头出去,又走到门边下了帘子,才对赵清说道:“姑娘可别多想,这事必不与你相干,刚那丫头不是说了,辛家姑娘是之前受了寒没养好,身体底子薄,这才守不住病倒了。明儿个去见老太太,倘有人提起,姑娘只推得一干二净便是。” 赵清也不说话,也不点头,愣愣的看着手里的梅花,丢开了,取过辛缪送她的那对芍药,拿起一朵,狠狠心想要剪了,到底还是放了下来。 刘氏在一边看了,却也没说什么。 大少夫人宋氏得了消息,只是说了一声知道了,便丢开手不再理会这事,刚赵寿的小厮六福来回说大少爷今晚在正房摆饭,宋氏正忙着挑拣首饰,哪里有心思理会辛缪这病。甘蓝举着圆镜站在宋氏身后,看着宋氏头上那串纱堆的石榴,无声的叹了口气。 三房是老太太叫摆饭的时候才得了消息,赵芸人虽没来,却吩咐小丫头送了平时常吃的补身丹来,莺儿连声谢了,那来送药的丫头瞅了个没人的空拉了莺儿到一边,悄声说道:“我们姑娘让我带话给你,除了大夫给开的药,别的人送来的东西,不拘是谁,都万不能轻易给辛姑娘乱用的。就是大夫开的药,煎药的时候,你和兰缨也定要有一个在边上守着。” 莺儿听了,笑着眨眨眼,举着手里的药瓶子,“那这个也是不能用的?” “你这丫头,好心提醒你,你倒与我打趣!” 莺儿忙说不敢,哄得那丫头笑着转身走了,才冷了脸,把那药瓶子拿着回了屋里。 ———————————————————————————— 辛缪吃了许大夫开的药,夜里发了汗,莺儿兰缨几个一夜没合眼,轮着守在辛缪跟前,寝衣被子便换了两三次,还是送热水的媳妇见了,说姑娘这么折腾着倒是不好,几个丫头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待得辛缪汗出得不厉害了,端了两盆热水,拧着手巾给辛缪擦了身,又裹上一床厚被子,辛缪这才睡得安生些,烧也退了下去,莺儿同兰缨三个总算松了口气。 想着明日老太太那里得有个人回话,兰缨做主,便叫翠缕同墨菊两个先去休息,自己个儿同莺儿一同守着辛缪。不出兰缨所料,老太太那边果然知道了辛缪生病的消息,早早就打发了丫头来嘱咐辛缪好生歇着,不必再去问安,另吩咐厨下做了燕窝粥来与辛缪。来传话的丫头另对兰缨说道:“兰缨姐姐,老太太还说让姑娘屋里的去一个回话。” 兰缨点点头,让翠缕同那小丫头一同过去,另抓了几个大钱塞到小丫头手里。墨菊倒是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枚松子糖塞到小丫头的嘴里,“大冷天的跑一趟,我叫个婆子点灯同你们一道过去。” 老太太昨儿个听二太太说辛缪病了,当下就要来看辛缪,却被琉璃二太太一道拦住了,二太太只说自己合该打嘴,嘴快的让老太太担心。琉璃却道:“刚二太太也说了,许大夫药方子开了,也说辛姑娘没大碍,这会儿正睡着,老太太过去了,辛姑娘必定要扎挣着起来,这一折腾,难保又添一层病。许大夫医术是好的,老太太要真是担心,不妨把许大夫请来问问安下心,明一早传了姑娘身边的人来问话岂不更好?” 老太太到底是听进去了,叫小丫头去请许大夫来说话。没过一会许大夫便到了,比起二太太,老太太问得更详尽些。许大夫倒也一五一十的说了,话里不曾隐瞒。 “照你这么说,姑娘是原本身子虚才病了?” “这是一方面,再加上受了些冷风,着了凉,姑娘年纪小,这才病的。老太太不必太过忧虑,也是姑娘年纪小,吃两副药,发了汗,好好养着,并无大碍。” “那可会留下病根?” “这倒不会。等着姑娘好了,我这里还配有专给女子补身的丸药,吃上些,仔细保养,必不会留下病根的。” “那就好。” 老太太松了口气,吩咐琉璃给许大夫包上二十两的红封。许大夫忙说已经收了,琉璃却道:“这是老太太的心意,许大夫只管收着,您也说了,姑娘‘必然’不会留下病根的不是吗?” 许大夫怀里揣着二十两的红封回了院子,关上门,轻蹙眉头坐在桌前,到底是从箱子的夹层里取了两瓶药丸出来,这是前朝宫里传出来的配方,最适用女子,只是其中两位药材难得,多少年才配出这两瓶来。本想着等过些时候,借着赵家的手送进宫里去,讨得贵人欢喜,也给自己的儿子谋个前程,如今见老太太对辛家姑娘的看重,自己又是打了保票的,这药送出去也是亏不了。 打定了主意,许大夫把两瓶药留下了一瓶,另一瓶妥当的放在了药箱子里。 翠缕随着丫头进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早已起身,披着一件翻毛大袖靠坐榻边,琉璃侍立在一旁,二太太坐在榻边的凳子上,屋里点着两个炭火炉子,又燃着地龙,如暖春一般,小丫头个个屏息而立,并不如同往日般玩笑。翠缕规矩的上前叩头,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老太太先没开口,取过丫头送上的羊乳用了两口,递给琉璃,用帕子擦了擦嘴,才开口道:“说说,姑娘这病是怎么回事?” “回老太太,昨儿姑娘一早还好好的,同几个姐妹赏花玩耍回来,人便有些倦了,奴婢几个只道姑娘玩耍累了,伺候姑娘躺下,想着传饭了再唤姑娘起来,却不想过了一会姑娘突然烧了起来,身上火烫的,叫了也不醒,奴婢几个都慌了神,后去请了许大夫来看,二太太得了消息也过来了,药煎好了,亲自喂姑娘喝了药。姑娘发了汗,后半夜就见好了。” “早上还好好的?“ 翠缕说完了,又伏低头,“奴婢几个没伺候好姑娘,请老太太太太责罚。” 老太太冷着脸,看着翠缕,翠缕兰缨墨菊都是她给辛缪的,要罚也不能当着媳妇的面罚,二太太自然晓得这其中道理,当下便说道:“老太太,眼下辛姑娘还病着,离不得人伺候。” “恩。”老太太点点头,道:“这罚暂且先记着,你只回去告诉那几个,就说我说了,好生照看着姑娘,等到姑娘身体好了,自有姑娘处置。” “谢老太太。” 翠缕又叩了头,老太太抬抬手,琉璃才敢上前拉了翠缕起来,翠缕刚硬生生的跪在地上,她听了声都觉得疼,问了这么长时间话,八成膝盖都青了。 老太太问完了话,翠缕倒退出了内室,刚出了门,脚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还是琉璃抽空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去叫了个婆子来送翠缕回去,不放心又取了一瓶化淤膏着人送去给翠缕。想是辛缪那里不会备下这种药膏,这寒冬腊月的,别落下病根。 翠缕拿着药膏一叠声的道谢,回了小纱橱,辛缪已经是醒了,只是身上还懒懒的,人也没什么精神头。强撑着半坐起身,用了几口燕窝粥,却怎么也吃不下了,莺儿好歹劝着又进了两口,见辛缪当真吃不进,才把碗放到一边,端了煎好的药来与辛缪。辛缪倒不用莺儿劝,也不需喂,自己端了碗几口喝干,黑色的药汁子,入口苦涩得辛缪直皱眉头,墨菊端了果脯来,辛缪含了一颗,这才好些。 莺儿扶着辛缪躺下,与辛缪拉起被子盖好,说道:“姑娘不需担心,大夫来看了,说姑娘这病不碍的,喝上两副药便能好利索了。好好养几天,必不会落下病根的,来京的路上姑娘受了一次凉,也不听劝,就急着赶路,这下可是吃了亏了。照我说,姑娘还是快些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 “我知道了,快别念了,念得我头晕。” 莺儿被辛缪的话吓了一跳,险些真的以为自己吵到了辛缪,忙闭上嘴巴不敢再说,兰缨提了小半框银丝炭进来,把炭火炉子里的火拨得旺了些,莺儿按照辛缪的吩咐把帘子留了条缝,见辛缪睡得沉稳了,自己取了没做完的绣活坐到一边守着,只一会,便打上了哈欠。 兰缨正在同翠绿说话,一边说,一边吩咐小丫头提热水来与翠缕捂了膝盖擦上药膏,墨菊便进来替了莺儿,“昨夜一夜没合眼,你先去眯一会,这里我守着姑娘。” “可……” “都是伺候姑娘的,你担的哪门子的心?” 被墨菊一句话点出心事,莺儿红了脸,倒也不好再坚持,留下墨菊出了内室,走到屏风里边的小榻上,只想着眯一会,不想却实打实的睡了过去。 兰缨同翠缕说完了话,让翠缕先去歇息,姑娘这里一时半会还用不到人,转过屏风,见莺儿睡着,身上只盖了件大毛衣服,吩咐小丫头取一条棉被来与莺儿盖上,又去看了辛缪,见墨菊正守着,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兰缨趴到一边的桌边上,道:“我且眯一会,半盏茶后你叫我。” “知道了。” —————————————————————————————— 虽然大夫说辛缪这病不重,到底是养了两天才能下地,第三天,辛缪有了精神,再不敢在床上躺着,早早就起身去与老太太问安。老太太正同大太太二太说着话,见辛缪来了,也不让辛缪见礼,一手拉着辛缪搂在怀里,摩挲着辛缪的发顶,“好孩子,这病得小脸都瘦了一圈。也不在床上好好养养,这刚有点精神就往外跑。身上可好利索了?” 大太太笑着道:“辛姑娘这是孝顺,这身上刚好就想着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大太太这话说得熨帖,老太太笑得愈发和蔼。二太太冷眼瞅着,见着老太太开心,到底是没在这当口找不自在。 离年日进,赵荣每日去户部点卯,忙得脚不沾地,又加上宫里传出确实消息,八皇子开春便要选伴读入宫陪读,赵谨忙着四处走动,赵廉也不得闲,年下须得开宗祠打扫,一应贡品器具都不得丝毫马虎,府里二太太没承想今年会忙得这个样子,顾不得把权,回了老太太,且不论大太太与大少夫人,凡是能帮得上手的,皆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却说大太太二太太今天早早就来见老太太,就是因着连日大雪,离得近些的庄子年货这两日还能陆续送到,离得远些的,八成会迟上些日子,这日子一错开,又得是一番忙碌。 老太太搂了辛缪坐在榻上,二太太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昨个两个庄子上庄头拉了年货过来,本该是老爷去的,却不想大老爷正忙着着人打扫宗祠请神主,二老爷去了太傅刘大人家,三老爷也是忙得不见了人影,外边人来报,拉年货的车子都排到了门口,亏得外门的赵二管家有些见识,立刻派人去回了大老爷,又仔细核对了禀帖,这才没出了差错。” “可不是。往年里这庄子上送的东西哪天到都是有数的,偏今年雪大,错开了时间,这年下又忙,要是有一个看顾不到,也是错处。昨个大老爷回来还说呢,这请年酒的日子可曾拟好,我一拍巴掌,可不是还没定呢!” 老太太听了大太太同二太太说话,只笑道:“这家大业大的,旁人看着光鲜,却不知这里面有多少操心事,一个做不好,便是天大的错处。我年轻的时候,也没太太教我,只一个人逞能,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现如今你们事事都有章程,同我这老婆子抱怨哪门子?” 大太太二太太听了老太太这话,都禁不住笑了,只说把她们妯娌捏起来,却也比不上老太太一个指头。 “你们却别哄我,只把这年底的事情都妥当办好了,方才得了我的心,否则,看我放过哪一个?” “老太太还能吃人不成?” 老太太不防二太太说出这么一句来,当下脸也板不住了,屋里众人都掩嘴笑了起来。 这边正说着话,外边就有小丫头报说:“三太太来了。” 帘子挑开,辛缪只觉眼前一亮,一个细高挑的妇人袅袅娜娜的走了进来。那妇人二十五六的年纪,瓜子脸,丹凤眼,唇色鲜红,挽着高髻,髻上插着一串鲜红绒花,斜插两只凤头钗,额前吊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耳上垂着两条细金流苏,颈项间一个足金项圈。身着撒边长裙,绣着穿蝶牡丹的红色褙子,若不是听到丫头报说这是三太太,辛缪还以为眼前的妇人是大姑娘赵茗的同辈人。三太太这身打扮倒是富贵,也是好看,只对比着大太太二太太的稳重端庄,这三太太往那一站,倒缺了几分正室夫人的威严。这又不是年轻媳妇,三姑娘赵芸今年都十三了,虽说不是这位三太太生的,也得称她一声母亲,这三太太平日里做这种打扮,可真是有些过了。难怪老太太见了她,脸上的神色淡淡的。 不过听得三舅舅赵荣对这位填房夫人尚算满意,却不知他满意的是哪个方面…… 辛缪只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想这些,忙收敛了心思,端正做坐了。 三太太戴氏已经向老太太行了礼,也同大太太二太太见了礼,辛缪本想着给三太太见礼,却被老太太搂在怀里不松手。大太太同二太太对视一眼,同时勾了嘴角,二太太道:“弟妹想是还没见过莪姑奶奶的姑娘吧?姑娘身体还虚着,就想着给老太太问安,我同大嫂刚都在说辛姑娘孝顺呢。” 二太太把这话头一转,辛缪身体虚着,老太太正心疼呢。戴氏哪里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虽然不忿,但也不能开口说辛缪不懂礼数,未给她这个舅母见礼,只得笑道:“二嫂说得是呢。” 老太太只佛爷似的搂着辛缪在榻上坐了,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媳妇在面前斗法。辛缪却是看出了一点苗头,虽然大太太同二太太不甚亲近,但是遇到这三太太,两位太太可算是同仇敌忾,那神情语气,还真是如出一辙,这三太太除了出身差点,还有哪方面让大太太同二太太如此不待见的? 8|第八章 戴氏既是填房,又是妯娌中最小的,在大太太与二太太跟前就矮了一头不止。加之老太太似乎并不怎么待见这个小儿媳妇,自然不会开口。辛缪只是冷眼瞅着,就觉得大太太与二太太言语间透出一股子轻视的味道来,同她们之前的言辞锋利却是不同。三太太从进屋之后就是脸上带笑,似根本听不出大太太同二太太话里的弯弯绕,若辛缪不是细心留意了,晓得这位三舅母肯定不如面上这般,倒真当她是个不会回嘴的面人了。 大太太与二太太连番挤兑,三太太戴氏就是如老僧入定一般,大太太与二太太到了最后也觉得没甚趣味。大太太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二太太一脸的笑模样,继续同老太太讲些庄头送来年货的趣事。正说到刘庄头送了大小六对雪花团似的兔子,都在竹篾编的笼子里养着,送到时都是活蹦乱跳的精神,看着就爱人,道是给姑娘们添个趣,做个玩物。 “我原想着不过是兔子,没甚稀奇的,可是一见了,当真是个爱物。等着养几天,干净了,给辛姑娘也送来一对玩。” 老太太听了却是一皱眉:“那些个东西不干净,家里也不是没有。底下人送来的,指不定是从哪个林子里套来的,经过了多少人的手,给了姑娘,没得带了脏气。” 二太太脸色一哂,随即掩饰过去,讪讪道:“是媳妇想得不够周全。” 大太太却意外的给二太太打了圆场,将话题岔开,说起了大老爷吩咐要请年酒的事情。大太太这番做派,盖因那刘庄头管的庄子却是大老爷名下的,虽然还没有分家,到底还是不能落了脸面的。 三太太一直都在一边坐着,不出声也不插嘴,却也不见有起身的意思。辛缪大病初愈,到底是容易疲累些,靠在老太太怀里,不一会眼皮就开始打架,老太太只摩挲着辛缪的发顶,牵起辛缪的手,看着辛缪小指上的五福姑娘,突然开口道:“我都知道了,老二媳妇,该怎么办府里都有章程,你照着办就是了,老大媳妇也多帮衬着点,若是忙不开,寿儿媳妇也能帮衬着点。我也乏了,你们就先回了吧。” “是。” 大太太与二太太站起身,二太太本还想着讨老太太个主意,这万一年货送不齐,该怎么处置,见老太太只说按照章程去做,又提了大太太和宋氏,当下也不敢再动其他心思了。本还想着借机撸下几个庄头换上自己人,这下子也只得缓缓了。 辛缪见大伯母与二伯母起了身,连忙从榻上下来,大太太却是笑拦住她,说道:“姑娘不必这样多礼,都是自家人,你身子刚好,没得招了凉气,这样到显得外生了。” 辛缪忙道不敢,仍旧一板一眼的施了礼,老太太这次却没拦着她。 待得大太太与二太太走了,三太太却还在地下立着。老太太眼皮也没抬,搂着辛缪重新上了榻,琉璃送了一盅燕窝上来,亲自奉于辛缪。 老太太让辛缪坐在炕桌边用燕窝,这才扫了三太太一眼。 “老太太……” 三太太脸上的笑到底有些撑不住了,老太太也只是哼了一声。辛缪只觉得自己实不该再留在这里,三两口用完了燕窝,推说自己身上乏了,想先回去。老太太却仍旧没让她离开。三太太见此,晓得老太太是真不会给自己留脸面了,到底硬了心,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老太太,媳妇不为别的,只求老太太给个示下,趁着年前,给青霜开了脸……” 啪的一声,老太太一把将手里的茶盅扔到地上,屋里众人同时一凛。除了琉璃,几个伺候的小丫头脸都白了。何曾见过老太太如此厉色?辛缪仍旧坐在炕桌边上,半低着头,似乎看桌面上的花纹入了神。 “老太太……请老太太……” “闭嘴!” 老太太厉声喝道,琉璃忙给几个小丫头使了眼色,老太太留下辛姑娘自有说法,这些丫头却是不能留下的。 屋里的丫头都退的出去,只余下琉璃,连跟在辛缪身边的兰缨都没留下。 “戴氏!枉你也是诗书大家出来的姑娘!竟然做出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来!你要将侄女贴身的丫头给老爷收房?!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老太太显见是气得狠了,说话毫不留情。三太太顿时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如雨下,哽咽道:“老太太,千错万错都是媳妇的错,可青霜如今得了三老爷的骨肉……” “你给我闭嘴!” 三太太当下再不敢出声,只低声呜咽着,辛缪瞅了,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只是不明白,这三太太眼见不是个蠢的,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将侄女贴身的丫头给了三老爷?莫说是贴身的,便是三等的,只要沾了小辈姑娘,长辈都是要避嫌的。若是给外人知道了,还不晓得要怎么编排赵家。要是给某个好事的侍御史知道了,不定又是一条不伦的罪名。 辛缪与赵荣只见过一面,多是从母亲那里听来这个三舅舅的事情,却是赵家同辈中最有为的,只而立之年便入了户部,得了实权,这等心计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来吗? 老太太凝眉看着跪在地上的三太太,胸口起伏,不等琉璃上前,一双小手已经抚上了老太太的胸口。老太太愣了一下,随即欣慰的看了一眼辛缪,拉着辛缪的手拍了拍,脸色缓和了些许。 三太太跪在地上,没再开口,哭得却着实可怜。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戴氏,你不必在我面前做样子,你当初既能做出那等事,就应料到今日的后果。你虽是继室,却不顾自身体面,同屋里的姨娘丫头争宠,又撺掇着你家老爷做下这等错事,你可曾想过,这事若是被捅到有心人面前,你家老爷会是个什么下场?!赵家会背上何等名声?!你当初费尽心机,招得荣儿为了你忤逆父母,进门之后不思自省己身,整日里打扮得狐媚子一般,发卖了跟了荣儿十几年的妾!我可曾说过你不曾?!” “老太太,媳妇错了!” “你错了?你哪里晓得自己错了?!你是明知道错,却硬是去做!你若是真知道自己错了,怎么会让你家老爷做下这等错事?!事后不打发了那个丫头,还留下她得了荣儿骨血?! “老太太息怒,媳妇、媳妇只是想着老爷至今只得了一女,没个哥儿……” “你倒说得出口?!三年前的腊梅,好好一个成形的男孩,是被谁给害掉的?!” 老太太话一出口,三太太脸色变得煞白,只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自认做得机密,却不曾想,这府里有哪一个犄角旮旯是老太太看不见的?便是大太太二太太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明说罢了。大户深宅的,哪里有在真正的秘密?何况那腊梅是老太太给的,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到十五岁,给了三老爷,却在当年就没了,更是一尸两命。当初为了腊梅的事,老太太整整一个月没给三老爷一个好脸。 “若不是顾念着你家老太太,我一早叫荣儿休了你!” 三太太嗫喏着说不出话来,老太太这句话当真是吓到了她。就算三老爷再宠她,万一老太太发话了,一纸休书自会砸到她的脸上。到时,无子傍身,便是有嫁妆,戴家也是容不下她,她当真只有绝路一条了。 “老太太,媳妇错了!媳妇真的知道错了!您饶了媳妇这一遭吧!” 三太太一下下的磕着头,抬起头,可见额前一片青紫,蹭下了一层油皮。 老太太只冷哼一声,直到三太太眼见撑不住,歪倒在地上,才开口道:“这一次暂且先放过你,只两样,那个青霜断不能留,琉璃,叫后院赵家的送碗汤药过去,另叫了人牙子来,不能等到年后。” “是。” “戴氏,你可服?” “……媳妇遵命。” “第二样,过完了年,开春就把你那侄女送回江城去吧。” “老太太?!” 戴氏猛的抬起头,却对上老太太冰冷的双眼,当下如坠冰窖,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 三太太是被丫头搀着离开的。苍白着脸色,额前一片青紫,刚刚在地上跪着,想是膝盖也肿了,却不敢再在老太太面前出半声。赵家的提了个木质的食盒跟着琉璃到了老太太面前,福下身请了安,掀开食盒盖子,一碗浓黑的药汁正冒着热气。只看那漆黑的颜色,辛缪不由得心下一抖,到底是移开了眼。 老太太点了下头,琉璃便领着赵家的出去,吩咐一个小丫头跟着,三太太的轿子还没走,看到赵家的和琉璃出来,脸色更白了,摇摇欲坠的险些跌倒在地上。 琉璃笑着上前扶住三太太一边的胳膊,嘴里说着:“三太太,这路上滑,您小心着点。”一边说,一边吩咐跟着三太太的丫头婆子好生伺候,若是跌了三太太,可小心着点。这般说着,眼中却丝毫不见笑意。她是和腊梅一起被送到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从没留头的时候就长在一起,在老太太身边处了七八年,当初腊梅跟了三老爷,琉璃就晓得不好,奈何老太太答应了,也只得眼睁睁看着好好一个人进了三房,不出一年就没了,肚子里还带走了一个。琉璃当初知道了腊梅出事的始末,恨不能生吃了戴氏的肉!亏得自小得老太太看重,又是个谨慎性子,这才没铸成大错。只是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没少在老太太面前给这个三太太上眼药。大太太二太太也是知晓当年的事的,对三太太愈发看不眼。公侯大家的正室夫人,端得是稳重行事得体,不能丝毫给人找到错处,对于妾室,或打或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正因如此,三太太当初借着引子卖了三老爷身边的妾,老太太没说什么,大太太二太太也冷眼看着。只出了腊梅这件事,当真惹怒了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对才真真对这个三太太轻视到底。 不管怎么说,腊梅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先就比其他姨娘多了体面,除了正经抬进来的贵妾,当得是该有些尊重,却没想到,这戴氏丝毫不顾忌这些,不出一年就给人害死了。三老爷当时着实是宠着戴氏,老太太也不愿同三老爷太生分了,也就冷了一个月,这事也就没再提起。却没想到,这戴氏不说夹起尾巴做人,这两年行事愈发张扬起来,巴巴将娘家侄女接了来不清不楚的住着,同大少爷牵扯不清,私下里没少被丫头婆子嚼舌头,只说这表小姐也是个不庄重的,没得要带坏了家里的姑娘,没见大太太拘着二姑娘不让同三房这位表姑娘亲近?二太太就差没把三姑娘带回二房养着了。如今戴氏又撺掇着三老爷做下这等错事!戴氏是想着三老爷这两年对她的宠淡了不少,借着这件事捏了三老爷的把柄,说他占了侄女身边的人,过后自己再做贤良,哄得三老爷回心转意,却没想到,算老算去,漏算了老太太,也漏算了赵家的家风。 坐在轿子里,戴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手里的帕子扯出了豁口,到底没想出法子应对,只得带着赵家的和那碗药回了三房。 戴氏离开后,老太太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辛缪在一边给老太太揉着胸口,琉璃掀帘子进来,见老太太没叫人伺候,便把跟在身后的小丫头打发了,自己去小厨房的灶下取了热水,泡了杏仁茶送进了屋里。 老太太这会已经坐起了身,辛缪仍旧一脸乖巧的坐在一边。琉璃送上茶,知道老太太这是有话要同辛家姑娘单说,立时退了出去。 “丫头,可想明白了我为何把你留下?” “老太太,缪儿不明白。” “好孩子,这起子乌糟事本不该入你的眼,进你的耳,但世事不由人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拉着辛缪的手拍了拍,说道:“你母既已去了,且不说你父如何,只你那祖母,尚未出孝,就想着给你父寻填房,寻的人又是娘家人,这事虽给赵家压了去,难保以后不再来这么一回,只不论别的,你父总是要再娶一房继室的,到时,你当如何自处?” 辛缪微低着头,神色不变,低声说道:“我只做该做的,听该听的,说该说的。其余的,一概不管。无论怎样,孙女总是辛家长房嫡女。”总不会被那些人欺负了去。 听了辛缪这番话,老太太脸上带出了几丝欣慰的同时,更是定下了心,这外孙女是个好的,又不是赵家本家出来的,若是教的好了,将来必能有大造化。断不能给辛家埋没了。想起宫里的太后与贵妃,再想想府里的几个女孩,更是起了十分要好生教导辛缪的念头。 “好孩子,你只知道面上这些,何曾想过,这万事都摆在面上的人倒是易与,怕就怕碰到那笑里藏刀,绵里有针的!你年纪幼小,辛家如今又是这么个样子,枉费祖上也是封过侯的!殊不知若是那真有心祸害的,一旦进了门,饶是你万般忍让,千般示好,终究会是得寸进尺。你退两分,她更想着八分。退到无路可退时,你又当如何?” 辛缪低头看着小指上绑着的五福姑娘,其实,老太太嘴里说的,她都清楚,且不论现世,只前生,她遇到的,见到的,就已经不少,那些人际间的弯弯绕绕,实不比老太太口中的强上多少。但见老太太今日作为,又说出这一番话,辛缪也是心中透亮,想是老太太之前对她的看重若只有三分,如今却已经有了五分甚至更多。只是不知,这份看重对她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暗暗定下了心神,辛缪伏在老太太腿上,恭顺的说道:“还请老太太教我。” “好好,好孩子!”老太太抚着辛缪的发顶,一脸慈爱,“不愧是我赵家女儿的骨血,当真是难得的。既如此,我必将好好教导与你,待得来年……” 屋子里,老太太的声音慢慢放低,帘子外,琉璃站在门口,拉住了兰缨,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兰缨,跟了辛姑娘,是你和翠缕墨菊的造化,若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今后只管一心一意的伺候辛家姑娘,将来,自有你们的缘法。” -——————————————————————————————_________________ 老太太纵有千般思量,却也想着辛缪到底年纪幼小,只捡着几件重要的说了,且让辛缪多学多看,待得年后归家,也先有个思量。 “你只需记得,纵是你祖母或你父亲有做得过分了些,你受了委屈,只管派人告诉我,自有我替你做主。且不可犯一时之气顶撞长辈,此其一。年后归家,需学着多识人,辨得亲疏远近。你母亲留下的陪房,不一定都是好的,却肯定都是心向着你的,尤其是你继母进门之后,更会眼巴巴的瞅着你,若你露出口风,只怕不用你吩咐,消息自会送到赵家。这些人端看你怎么用。你身边的丫头倒是个好的,只年纪太小,再长个两年,自不用我替你操心。兰缨翠缕墨菊三个,你仔细看看,哪个得了你的心,可自带回去,也是个臂膀。便是都带了回去也是无妨。你祖母你父定不会多做置喙,此其二。三则,虽你父尚未娶继室,对你现有的庶母兄弟,也暂且放下身段,自有你将来的益处。但也不可失了嫡庶之别。人心终究是不足的,点滴尺寸之间,你需自个思量。” 辛缪认真听着,老太太字里行间不露锋芒,却句句在理。大庆重孝,重礼,重嫡。辛缪之前料想哪怕继母进门,也是不敢明面上为难她,只需私下里多加小心,并无大碍,今天见了戴氏的事,又得了老太太一番教诲,当下惊出了一身冷汗。 到底是她自视太高,只是一番话,就将她想到的没想到的都摆到了面前。 门外,琉璃同兰缨屏息站着,不敢出一声。兰缨心里正思量着琉璃同她说那番话的用意,难不成辛姑娘归家时,还能带着她们三个不成? 思量间,帘子里传出声来叫人。兰缨一激灵,琉璃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步子稳稳的,脸上带笑,见着就让人舒坦。 辛缪暗道:怪不得老太太身边只她一个贴身贴心的,这琉璃一应行事,一般富户管家的小姐,也是及不上的。 老太太同辛缪说了半晌的话,加上之前为了教导辛缪,故作厉色训斥戴氏,已是有些乏了。琉璃扶着老太太斜靠着躺下,辛缪下了榻,恭敬的行礼,神色间虽然还是恹恹的,却与刚来时有了不同。 “你也是身体刚见好,快些回去歇着。等明儿个,不必早早起来问安,只管用了早饭再来,我再同你说话。” “是,老太太,那孙女就先回去了。” “去吧。” 辛缪出了内室,自带着兰缨回了小纱橱不提,老太太合眼躺在榻上,琉璃捧着手炉捂热了手,才缓缓的按在了老太太的太阳穴上,从额际到发际,一下一下的揉捏着。这还是当初老太太犯头疼,吃药不见好,她特特向许大夫学来的,自那以后,老太太头疼渐渐好了,却还是喜欢琉璃隔三差五的给她揉揉,解乏。 “琉璃……” “是,老太太。” “今儿个,可出了气了?” “老太太……” 琉璃似料到了老太太会有此一问,手下动作不停,脸色也是未变,只柔声说道:“老太太,奴婢至今想到腊梅,心里还是抽着疼,好好的,和奴婢一起在老太太身边长着,只一转眼就给……奴婢心里是气,当初腊梅跟了三老爷,奴婢还给她绣了个求福小衫来着……” 琉璃自是知道,老太太疼丫头,却也比不过儿子。她也不敢埋怨三老爷,只捡着错处往三太太身上撂,老太太自然听得出。她这是自己把事摊开了说,老太太也怪不得她。 “你啊,知道你和腊梅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难怪了。” 果然,老太太叹了口气,重新舒缓了眉眼。琉璃也不再出声,只专心着指尖的动作。两个小丫头进来换了一回银丝炭,见着琉璃嘴角含笑,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老太太,老太太已经是睡熟了。小丫头不敢出声,缓缓的退了出去。 辛缪回了小纱橱,却不见小丫头和婆子,只翠缕墨菊两个正围着火炉子敲核桃,莺儿在一边打络子,见着辛缪,三个都起身迎了过来。兰缨一边将辛缪身上的斗篷解下抖掉了雪递给翠缕,一边问道:“怎么就你们几个,小丫头和看火的婆子呢?” 翠缕自去将斗篷挂好,墨菊捧了砸好的核桃送了来,道:“姑娘去了老太太那里半晌,原想是不会回得那么早,这么多的人守着个院子没趣。就让那几个小的去玩去了,屋里又有地龙燃着,让那看火的婆子守着炉子,也不见得暖和多少,倒是给了她偷懒的借口。前儿常嫂子还说二太太管家不容易,年节里偷奸耍滑的都赶出去了一批了,姑娘这里可不好再出个……” “行了。” 兰缨见墨菊说得不像话,话里话间的又牵扯上了二太太,显见是心里憋着火。这才想起大厨房里看灶的媳妇是墨菊的大嫂子,被常嫂子抓住,说是夹带厨房的东西,二话没说赶了出去,墨菊老子娘腆着脸求到了二太太,这丢了差事可大可小,可这若被安上一个贼的名声,那一家子都别想好过。二太太虽然松了口,到底也没让常嫂子再把人换回来。只伺候二太太的盈珠偶然提起,说是那天二太太把常嫂子叫了去,赶了伺候的丫头出来,过了好一会,常嫂子才离开,只走的时候满脸通红。八成二太太事前确实是让常嫂子捉个错处,却没想到,这一捉竟然捉到了墨菊一家子身上,墨菊的老子娘倒是没什么能耐,哥哥是跟着大老爷身边办事的,并不多得看重,难怪常嫂子要捉着墨菊的嫂子下手了。可架不住墨菊是老太太身边教出来的,这一来二去的,若是让大太太给牵扯出来,谁也得不了好。二太太晓得了,把常嫂子好一顿的说道。这事遇上的着实憋气,难怪墨菊要嚼嘴了。 可一时口快又有何用,辛姑娘又不是家里的姑娘,难不成还为了几句嚼嘴的话就为墨菊出头不成? —————————————————————————————————— “这事本就不公,我说说还不成了吗?敢情不是你老子娘和哥哥嫂子了!” 墨菊这话愈发过头了,翠缕被吓了一跳,兰缨也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墨菊眼圈有些发红,自跟了老太太,哪怕只是个二等丫头,却哪里受到过这种窝囊气?想想爹娘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她和哥哥都是府里长大的,虽说她娘她嫂子不像常嫂子宋嫂子似的,在主子面前经常露脸,可也不该就这样被人当了筏子!论起来,谁没有三亲六戚的,整个厨房那么多的人,她就不信了,怎么偏偏就她嫂子挟带被查了出来?她家里每个月的工钱例银,加上老太太老爷太太年节里的赏赐,又不是没吃没穿了,嫂子至不济也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事来!再者说,嫂子都在厨房里几年了,真有做下这等事,早就被查了出来,怎么可能等到今天?二太太可不是眼里能掺沙子的人! “你还说?”兰缨立时拉了墨菊走到一边,“你又不是不晓事的人,这话能是随便说出口的吗?且不说二太太现在管家,常嫂子是二太太得用的,便是退一万步,你家人真是被冤枉的,大不了去求了琉璃,帮着说上两句话!可这些话是能在姑娘面前念叨的吗?若是被老太太知道了,你哪里能得了好?怕是板子立刻就招呼上身了。别看老爷太太都是重孝道的,轻易不责罚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三等的都比别院二等的有体面,你也当自重才是。” 墨菊被兰缨说了,不情愿的住了嘴。 辛缪也听了个大概,心下思量一番,还是打算丢开手不管这档子事,暂且不论墨菊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说自己现在客居的身份,若真是因着墨菊的几句话就贸然出头,倒是会被人说轻狂,得了老太太的宠,就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不成?家里的正经姑娘尚且没说话呢,她去做什么出头椽子?再往深里说,墨菊说这番话,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辛缪一时间也拿不准。虽说老太太发话,说辛缪走时可以带了兰缨翠缕墨菊三个,她们若真同自己一心,倒真是个臂膀,可眼下这情景,兰缨翠缕墨菊三个对辛缪是恭敬有余,也是存着敬爱之心,但若真的说贴心,辛缪是想都不敢想的。好好在老太太房里做个二等丫头,在整个赵府里都是有体面的,将来出去了,也是有硬腰子撑着的,但是跟她回了辛家,那便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想到这里,辛缪摇了摇头,也罢,就照老太太说的,还是先看看吧。些许之前兰缨三个都觉得自己不过短住,她们也只是暂且伺候她,若是晓得了老太太的想法,究竟会如何还真是难说。 莺儿见辛缪只坐在榻上,斜靠着引枕不说话,脸上的神情一忽变个样,奇怪的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还不舒坦?外边炉子上还热着碗羊乳呢,奴婢去给您端来?” “我不耐烦吃那些个,别去了,只把刚刚敲出的核桃取来几个我嚼吧。再传个话,晌午饭我想吃些个顺口的。” “哎。” 莺儿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句,把辛缪换下的宽袖搭到一边的架子上,转身绕过屏风,外边只兰缨翠缕在,墨菊却不晓得去了哪里,想是被兰缨阻了话头不高兴了? 莺儿也没那心思多问,本不与她想干。虽说年纪小,跟在姑娘身边,这些个弯弯绕的事情也见了不少。只说姑娘那两位庶母,当初为着辛家老太太看重的那个庶女的事情,就没少想着法的给姑娘念叨,到底还是姑娘沉得住气,当初那两位可是口灿莲花,恨不能把好话坏话都掰成八瓣的说给姑娘听,若是当初姑娘真一时被她们给说动了,现如今还不知道事情是个什么样呢。 “兰缨姐姐,姑娘想要两个核桃嚼嚼。” 莺儿走到炉子边上,端起了放在一边的青瓷盘子,白底蓝花的盘子,上边一小堆半颗半颗的核桃瓤,都是翠缕墨菊刚刚剥出来的。 “姑娘刚从外边回来,还是用些热的好些。” “我也说了,姑娘不耐烦用那些个,这会不过嗑牙玩罢了,等下传晌午饭的时候,烦劳姐姐和刘嫂子说一声,若是得空,把白面馒头片成薄片,用鸡蛋裹了,再用油煎了,另炖一盅排骨冬瓜汤来,少加些盐,姑娘想是能多用些。” 莺儿话落,翠缕就皱了眉头,“这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吃食,姑娘怎么吃得惯?府里三等丫头都不吃这些的。” 莺儿笑道:“姐姐还真别不信,我跟着姑娘这些年,还能诓姐姐不成?姐姐只管照我说的去吩咐,保管姑娘晌午多用些。” 说着,莺儿端着小半盘子核桃去回了辛缪,翠缕兀自皱着眉不解,这辛姑娘怎么会好这么一口吃食? 兰缨收拾好了散了半地的壳子,推了翠缕一下,道:“你这是愣什么神呢?还不快去给刘嫂子传话去?” “可、可这煎馒头哪里是姑娘能吃的?” “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倒掰不开了?” 没等兰缨说话,那边墨菊已经回来了。原来却不是因为生气,倒是大太太着人送来了两瓶女儿家用的养身丸药,墨菊去送送人罢了。 “既是姑娘想吃,便只管同刘嫂子说去。刘嫂子听了,也必是会想着法的做得精巧些,便是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谁没有个偏好?偏你在这里大惊小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是要吃什么稀罕物呢。” “若是稀罕物倒还好,可这煎馒头,排骨汤的……” “这两样吃食怎么了?哪惹到你了?姑娘病了这些天,一直恹恹的没什么胃口,今儿好容易想些吃食了,你却矫情个什么劲。” 翠缕被墨菊一顿抢白,顿时说不出话来了,气得一掀帘子去灶下了。兰缨却是见墨菊一身爽利,好似没将刚刚那事记在心上,不由得松了口气。暗暗想着,等晚上姑娘歇下了,便将琉璃那番话说给两个人听了。无论如何,琉璃既能这么说,想必老太太已经是有了准主意。若是她们能跟了辛姑娘去,说不准今后倒真能得了各自的缘法。 辛缪在内室,一边咬着核桃,一边听着莺儿小声说着兰缨三个的情形,吃完了两颗,接过莺儿捧过的茶喝了一口,把盘子推到一边,道;“我嘴里没什么滋味,吃这些愈发干了,都给你用了吧。” 莺儿脸色一红,想必是姑娘不打算让她说下去了,端了盘子站在一边,还是辛缪摆摆手,才放下心,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 “莺儿,你是我贴身的,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同旁人,我也不瞒你,老太太今儿发话了,兰缨翠缕墨菊三个,我说不准就要带在身边了,你今后行事说话,都要有个章程,再不可像之前一般,只一心想着我。须知道,你只想着我万事都好,却不知别人都盯着你呢。若是一步行错,我便是不忍心,也只得罚了你。到了那时,可是该伤情分的。” 莺儿听着辛缪的话,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褪去,张张嘴,到底是没敢把话说出口。当初还没离开辛家的时候,辛缪就曾私底下同她说过,这一去赵家,虽能解了暂时的困,姑娘不至于孝期未过,就定下一位继母,却也前途未测。虽然姑娘是赵家的外孙女,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说不准会遇上什么事。如今看来,姑娘倒真不是多虑了。 莺儿低头看着青瓷盘子里的核桃,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辛缪见了笑着坐起身,水葱样的指头点在了莺儿的额头上。 “姑娘?” “你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我不过是身边多了几个贴身丫头伺候,你想到哪里去了?” “可……” “快别可了。” 辛缪压低了声音,对莺儿道:“如今老太太这么做,我倒是松了口气。若是老太太一味的对我好,其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倒是心里没底。如今老太太真心教导我,我自会认真跟着学,说到底,太太没了,我若是想学内宅里的事情,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等到将来父亲继室进门,我还不晓得会是个什么情形呢。虽说继母哪怕有一点见识,必不会在面上亏了我,但是这些个,却不是面上的东西。” 辛缪话只说到这里,莺儿已是明白了。想着刚刚自己还自作聪明的将对墨菊兰缨的猜测说给辛缪听,脸上又是一阵发烧。 辛缪见莺儿被自己说通了,也就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