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蒋搴华,白天是一杂志社编辑,晚上是一夜总会歌女。别人以为我黑白两道游刃有余,其实哪边都混不明白。我最常听到的精典评语为:一个假正经的歌女或是一个不正经的编辑。 大抵长辈中无人预料到我居然会沦落到这般田地,那个“搴”字便是佐证。在风月场中无人识得这个字,混迹其中的男女只认得钱。入行的第一天我红着脸向满面油光的王老板用指头比划名字中的那个“搴”,见对方皱眉补充道搴华二字音同洗尽铅华的铅华,这一辩更羞红了脸,预备做歌女的人还在这卖弄学识,好不守本份。如今我便用这个字界定文化人与文盲,王老板显然是文盲,一个有钱的文盲。 他挥手斩断我的话,大笔一挥写下“铅华”二字,这个铅字他还是识得的。从此铅华的名字便在夜总会传开了,现在想来这个字真是改得好,如今的我正如一块黑黢黢的炭,僵硬,阴冷。当然还有一头黑如铅的长发。 在风月场中混得愈久便愈赞同巴斯噶的话:我认识人越多,我越喜欢狗。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她们要他们的钱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反过来,他们给她们钱却抬起脚毫不留情地从头顶直踩下去。 我常说“她们”就会有人质疑:你以为你有多高贵? 我无语。 伊索讲过这样的一个故事:狮子落入陷阱,狐狸辱骂。狮子回敬道:辱骂我的不是你,是我的不幸在辱骂我。 五年前我毕业于师大中文系,在一杂志社谋差,生活刚象花蕾般舒展开,暴雪袭来,父亲惨逢车祸昏迷在医院,至今未醒。肇事者的赔款少的可怜,父亲每月基本的开销不低于五千,逼急了,只好去卖。 当然卖是有底线的:只卖艺不卖身。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表白让众姐妹耻笑,哪个雏儿刚进来的时候都是如此,过不了多久便堕下去直到厚厚的粉底也遮盖不住的衰败。卖来卖去不过是一层皮。然而日子一天天折上去我没跌下来,执意要打破常规,这激起了旁人极大的愤慨,到风月场来立贞洁牌坊?为着我卖着,过往正派的朋友哄地散个精光;为着我卖的不彻底,被同伴坚壁清野着,冰炭不入。铅华是铅,反倒成了炭。 然而再怎么清撇也是假的,卖着就是卖着,我不想五十步笑百步。你当自己真是百灵入世么?若不是老板看中了自己的姿色断不会如此提拔。食色,人之性。这点道理我懂。然而到底让老板失望了,我的拒不上高台在对方眼里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是这样的,行里用平台和高台界定卖的程度。平台即是陪客人喝酒唱歌跳舞;高台便什么都肯了。光靠唱歌这点子正经收入是远不能赚够父亲的费用的,唱完歌,我不得不上台陪客。陪来陪去都是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学富五车的,目不识丁的,俊的丑的,情深的,义薄的,相同的是:他们的目光都恨不能把我的衣裳剥光,他们的手都有意无意地在我的胸前晃漾。我没有别的招术,只好躲,全心全意地,殚思积虑地。每每此时我便庆幸父亲是睡着的,在他的梦里我还是他的单纯无忧的小姑娘。 这一睡,就是五年。五年中我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睡着的不是我? 托晚班的福白天阳光下的工作也饱受白眼,有时候我就奇怪为着这么点子工资下死本同我勾心斗角,得吃多少大餐去滋补身子?我很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拉低某些人的档次,可我不能退出。玩弄文字是我修练多年的本事,舍不得荒废。正如男人玩弄女人一样。我常想当男人吊住女人的心,看着它在掌心中趻踔,那快感同我调遣文字成就美文差不多吧?那一刹那我几乎要原谅男人了,怪就怪人世的乐趣太少了! 大学时我交过一个男朋友,毫不出奇。我姿色尚可,爱舞文弄墨。才气魔化了容貌,很多帅哥力挺我,追求者呼出的气就能把我吹到天上去。当时选中他无非因为他是个正经人;然而当我身陷囹圄为钱打拼时,他丢给我正大光明分手的理由居然是:我不正经。 生活同我开了个特大号加肥加大的玩笑。 二 我所谋口粱的杂志起先叫《闹市茶竂》,创办人大概是遗老一族,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学识渊博,专挑古书上都难查的词汇命名,茶竂即小屋的意思。闹市中的小屋没意见,可闹市中的者民不卖帐,发行的前三个月走的是由一个低谷走向另一个低谷的绝望路线。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由大雅改成大俗,更名《闹市杂语》。销路才象史前猿人似地慢慢直立起来。 我所负责的专栏叫《心灵钥匙信箱》,回答读者心理及生理上的困扰。起先聘请的是一心理咨询师作答,她苦口婆心的良言善语导制的直接后果是来信咨询的人越来越少。许是都被感化的立地成佛了。可杂志社不高兴此结果,多一尊佛就少一个化缘的对象,洒家饿不起。 偶然一个机会她染恶疾不起,社里让我代回一期。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的来信及作答。来信的是一弃妇,她三十岁时与一十九岁刚入大学的穷孩子相恋,待到她勒紧裤腰供他读完大学后,男孩弃了她要与同班女生结婚了。她说她不想活了,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的回信为:生活很有意思,是你自己把意思都弄没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注,愿赌就得服输,赌输了还赖着不下赌桌太不地道,况且你不走自会有人拿着棒子赶你走,等到那时失钱的同时又失了面子,何苦?就当是养了个儿子吧,儿大不由娘。反过来也是好事,有这一个垫底,以后什么山毛野兽你都不会再怕了。学会这么个大道理交点学费是应该的。当然如果你执意要结束生命我也没意见,但有一句忠告请放在心上: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没死成却得托着残疾的身子活着。寻死前请咨询专业的杀手,勿必一次成功。有了好办法请来信通知我,因为有时我也想不开。谢谢。 这一期居然卖的出奇的好。那妇人后来回信说不想死了,感谢我。旁人才恍悟原来都市人爱的不是拈花微笑而是棒喝。社长辞去专家让我全全负责,版面也由三十二开扩到六十四开,也就是说一次可以骂好几个人,骂人到此也算登峰造极了。 当然我也写小小说,写男女间的爱恨情愁,但都刊于别家杂志。写字也好,唱歌也好,无非是要赚钱,自是哪家出价高投哪家,我还没觉悟到要与《闹市杂语》共存亡。更何况其中好多正经人也不想我陪葬,没的辱没了好名好姓。 我的顶头上司吕编是反应最激进的一个。他五短身材,圆脸,脑袋与上身的组合象一张圆饼自由落体到面板上,摔得五官扁平。乍一看还以为是唐氏综合症中的领袖。他自知外表是没什么搞头了,只好拼命发展心智。写名人访谈,写名人心路,写名人家中的花斑狗。至于人世的辛酸他是看不见的。我刚入社的时候他虽瞧我不起,可还把我当水蛭看,肯一巴掌拍过来;及至我堕入污浊立刻视为扁虱,带着手套,执着摄子,生怕碾碎时的血污了自身。 相比之下韩编算肯与人为善了。她负责爱情,美容,瘦身专栏,以身作则,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打情骂俏,美容美体上。她的年龄是个永远的谜,五年前我猜她二十九,她拈花不答;五年后石磊猜她二十九,她怒目含嗔,怪他玷污了如花似水的青春。不过公平地讲,她是女人中为数不多的肯把工作当事业做的人。 她对我的态度是以与男人的关系界定的。有男人相伴时她与我泾渭相隔以显示洁身自好;受了男人的气就视我为闺中知己,泪水涟涟地哭诉自己的清纯,不经世事,白上了当,末了也不忘补上一句:真羡慕你,天天同男人混在一起,再不会受骗!每每此时我只好谦道不敢当,男人肯骗你该偷着乐才好,若等到没人理你时才叫恐怖。一句话立刻说得她春风拂面。我简直是佛祖。 石磊是新入社的大学生,够不上称编。他的父母很有远见,四个石头垒在一块,看见石头就想起了他。起先我只当他长得跟石头似的方方正正,后来惊愕的发现他的思维也跟石头似的,几乎要长啸了。按照社里的规定要有个老编带着新手入门,这种活一分钱没有,他的错却要你兜着一半,所以指派给我。 为着赚钱已昏天暗地,哪有好脸色给他?更何况他是普天下唯一一个让我觉得有资格称老娘的人,言语间处处挥洒着老娘的威风。 “蒋姐,这是我的新闻专访,您指正。”他侧身而立。我一目到三行立刻摔到一旁:“专访不是这么写的,不是你约好他谈两句就叫专访。老老实实地缠他几天,明的暗的一起来,重新去访。”想当年我是怎么做报告文学专栏的,为着一囚犯的报道几乎吃住在监狱。报告不是在咖啡桌上谈出来的。 也是这小子命苦,站起来昂藏七尺男儿被一小女人指划的手足无措。可我确实为他好。他是唯一一个不对我落井下石的人。只是有一次下班后在我赶着去夜总会时,他挡在路中央不苟一言,目光却有本事令人神伤。我只有放粗喉咙吼他:“你若每月供我五千大洋,我就陪你在这站一世。” 他无语。铁塔似的身躯慢慢移开。 人人都爱扮正义之神点化堕落少女,救出后少女的死活就与他无干了。这样的戏五年间已上演七十二场,可我知道一定会有第七十三个。我已经想好了下一场的台词:老娘就走浮浅路线,老娘有的是浮浅的本钱。 哭是不必让别人听见的。自怜尚可,他怜不必。 三 是的,我讨厌旁人的怜悯,因为它伤害了我的骄傲。似乎我是有骄傲的本钱的,我长的不坏,亦有些才艺,按照佳人自古多薄命,古来才命两相妨的理论,我当是个有才有貌的红颜。 我长相颇有淑女风范,这得归功于三岁后就弃我于不顾的不知是与人私奔还是人鬼殊途的据说貌美如花的母亲。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三岁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瞧,我的命多好,从小就可以“欲笑还颦”地晃着脑袋伤春“悲莫悲兮生离别”“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的时候我与父亲还是有过一段快乐时光的。我家有一把胡琴,就是瞎子阿柄拉二泉映水以扬名天下的那种二胡。我一直认为二胡里藏着一个扭曲的灵魂,不然为什么每当听到它的声音就会让我想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飞”?悲惨的阿柄真的选对了乐器,因为它可以替你哭,尤其当你欲哭无泪的时候。 父亲喜欢拉二胡,我喜欢唱歌,如泣如诉的琴声经常在小屋里弥漫。然而父女俩的快乐时光多半源于此。有人唱歌是为了扬名,有人是为了追求异性,我是为了日后卖身的。当然能学以致用就还没坏到底儿。 学生时代我是孟子的门徒,坚信人性本善。我总能感到善良的人们对我无理行为的宽容。上课迟到,忘交作业,甚至早恋老师从来都不会说我一句重话儿,那种异乎寻常的关爱处处提醒着我是个可怜的孩子,需要万般溺爱才可茁壮成长。这下有趣了,我开始挑战人的极限,努力把坏事做到更高一个档次,当然也不过是考试交白卷,破坏他人两小无猜之类的小恶。人们依旧对我忍耐——因为没娘的孩子缺少爱。 我不满意这样的测试结果。非常的对待只是让我变的更坏。我开始害怕与人接触,独自呆着更让我觉得惬意。于是人们赠了我个新名词:自闭症。我确实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不过还有书。 书真是个好东西,它让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些人同我一样不完美地挣杂地活着。书读多了之后愈发不想与人打交道,也愈发明白该如何与人打交道。更重要的一点是读书让旁人觉得我很高贵。所以每当我想要破坏公物,想要杀富济贫,想要愤世嫉俗的时候——我去读书。 朗贝尔夫人说:女人对科学应该像对罪恶一样敏感谦卑。我深化了她的理论,不仅对科学,把世上的一切都看成罪恶。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让我可以用生命去交换的话,那就是生母的下落。绝对不是出于爱,我是个自私的人,单方面的我不会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所以只是出于对生命无奈的好奇。毕竟是这个女人把我放在了这个纷扰的人世。 父亲拒绝给予我满意的答案,这让我们之间象海峡两岸的关系一样有待解决却不知何时会解决。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扮演乖女儿了,且把魔爪伸向了他周遭的女人。那句话说的真对,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希腊传说,第一个揭开无理数那深藏的奥秘的人必将死于非命,“因为那不可言传的,无形无态的秘密必须永远隐匿于人世。”当我父亲在车祸后晕睡不醒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这样想:他一定是知道生母的秘密的,命运终于对他下手了。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怪。当父亲躺在医院的时候我心中无限的爱才被唤起,母亲的秘密变得不值一哂,卖身救父变得神圣无比。我无比坚定地踏上了救父之路——“落雪也不怕,落雨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我也要找我爸爸。”——《咪咪流浪记》里的小朋友终于由童话走向了现实。 听说一个人表面越坚强内心越脆弱,这理论让我冷汗岑岑。我目前最怕的就是旁人对我温情,因为坚强之堡垒是以冷漠浇筑而成,而坚强是我能苟然残喘于人世的法宝。所以我对石磊特别凶,因为他总充好人要来我心里除旧翻新。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污浊的人。茶花女不愿意,璩美凤也不愿意。既然维特根斯坦能创造两种不同且互不相容的哲学体系,那么把骄傲和自卑,美丽和丑陋,善良和邪恶,纯洁和污浊同时存放在我的身躯里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儿。 所以在夜总会里为了百八十块钱被男人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时候我也始终坚信我是纯洁的。 四 夜总会七点演艺,止于午夜。其间点歌,陪唱,伴舞皆付费。女孩子们的收入多半源于此。 中国有句老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千年之中无数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都是由她们演义的。那群人里藏着董小婉,李师师,柳如是。有段时间着了魔似的想为她们写本群芳册。可依着《红楼梦》的标准,大家闺秀入正册,余者入副册,下人又副册。卖唱的保不准就是“庸常之辈,无册可录”。我不敢标新立异只好专心赚钱。 夜总会无非就是个供人娱乐的地方,所以门槛低到只要手里拿着钞票哪怕尚处在四脚爬行阶段也可以进来,所以高衙内当街调戏小娘子的戏屡见不鲜。“高衙内”的演员随时更新,小娘子的戏却大都由流芳一个人承担。缘何?都是美貌惹的祸。 流芳瘦脸,削肩,身段凸凹有序。最打人的是胸前的一对圆鼓鼓的白鸽,一动一颤,招遥着要飞出来。难怪旁的姐妹恨恨地赞叹:好一副抢眼的本钱!可是她的那张脸却不,小心翼翼地长着,仿佛怕得罪了谁。小巧的眼,小巧的鼻,小巧的嘴,中国的不能再中国。她就好比是古中国坟墓里复苏的木乃伊,有着过了时的魅力。 这一日老戏重演。我坐在化妆间等着上台,忽听前台人声吵闹,跑到侧台见一醉醺醺的粗鲁汉子正拉着流芳不撒手,那副专业色狼的嘴脸衬得之前的调戏者如同小儿科。我并不着慌,美人遇难方显出英雄本色。果不其然那醉汉的手很快就被一彪型大汉牢牢钳住:“先生,有什么事等这位小姐唱完再说。” 出手的是安哥。他在夜总会的地位就如同维多利亚里的彪哥。那男人待要反抗扫了一眼安哥的块头乖乖地坐回去。我几乎笑出声来,什么法制社会,这年头力气大的总占上风。 不一会儿流芳瘪着嘴下台来,手腕上明晃晃印着五个指痕。我揶揄她:“英雄七次救美啊,什么时候以身相许?”流芳登时红了脸,斜眼朝安哥望去,那边火辣辣的目光滚滚而来。 从未问过她为何流落此间,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有着不可言的隐衷。我所知的是流芳断不是那等轻浮的物质女,不然不会被一穷小子弄了去,在前簇后拥时。 有的女人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有的女人是天生自弃难自立。流芳兼而有之,她在感情上离不开一个叫赵毅的男人,正如那男人在金钱上离不开她。空惹得真汉子安哥暗自神伤。 “铅华姐,该你啦!”一穿着惹火的女孩冲着我喊。唯有苦笑,姐字辈中的只剩下自己了,三十岁在杂志社还被人称后生可畏,在这已半截入土。新上来的这一辈人都是歌舞双全型的,又不怕露,简直是盘丝洞里的妖精。 “怎么就这么开心?”我站起身来用手抚弄她的一抹低胸,不过才二十岁,比我入行时还要小。她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给她五颜六色的脸上凭添了一份天真。大家叫她虎牙妹。 “胖财主今天又点我,好好敲他一笔!”虎牙妹恶恨恨地说。 我好不担心:“那个财主?他不是好人。”说到这自己禁不住笑了,出入这里的可有好人? 出入这里的没有好人可还要分出三六九等。有些是工薪阶层,来这里不敢狠玩的,一是怕老婆二是属实没钱,她们叫他贫民;穿着名牌,开着宝马,出手大方却低俗的,她们叫他财主;有钱却不失风度,温文尔雅地玩的是新贵。新贵难找是财主就好。难怪虎牙妹如此兴高采烈。 混迹其间的女子人生中所有的得意不过是能把一个又一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有时却替她们高兴,毕竟有一点乐子冲淡悲哀,象戏台上涂在脸上的一抹刺眼的俗艳。而自己竟是连这样的乐子都不会享用——彻底的悲哀。 再想下去又要自怜,赶忙朝前台走去。依依呀呀地伴曲响起,使我忆起父亲拉起的胡琴。小时候缠着他为我拉琴伴奏,踌躇满志的婉如明日之星,如今却是站在台上唱着,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 今日唱的是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柔柔地,带点小悲伤。唱完了刚要下台,服务生递上来一张小条子,点的是邓丽君的《浓情万缕》,一首老掉牙的歌,心中却由不得一动,这首歌是我大学时登台的最爱。诧异地向座台望去,果见深深角落里一男子举手向我示意。灯暗暗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笑笑算做回礼,便唱道: 浓情千万缕 丝丝为了你 盼君多珍惜 愿你长相忆 今生永不渝 今世永不移 长藤倚老树 形影永相撃 要下台时瞥见深深角落里那一只手还在挥动,若不是在此处相逢真想上前问个究竟为何独爱这一曲,可如今只装着未留意,径直朝化妆间走去。岂知刚推门就听虎牙妹嚷道:“听说你撞上个新贵,多运气!怎么就下来了?”我奇道:“你怎知他是新贵?”“这还用问?”她呲着小虎牙一路掰扯下去,“瞧他一身的行头就知档次不低,我赌他的车是宝马一档。哎,二赔一,谁下注?” 我还想再问,那边阿花抽出一张老人头拍在梳妆台上,豪爽地道:“好,我跟你赌!我就不信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偏有那么多富人!” 阿花这名字乍一听好似唤狗,可与另一绰号“俏麻子”相较已文雅颇多。她水蛇腰,长脸,眼睛媚长,眉毛却浓密的飞入鬓角。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散在脸蛋上的花斑,古语说十个麻子九个俏,没有麻子不风骚。阿花很为此语作脸,当真又俏又风骚,男人中属她最吃得开。 虎牙妹也不客气,收了银子道:“我出去放风,回头叫你们瞧瞧我的眼力!”不大一会儿她骂骂咧咧地回屋道:“怎么一转身的功夫就没了人影,妈的,泡妞也不急这一刻!”阿花不信,疑心她暗里捣鬼,吵着要回钱来。她二人正掰扯不清,我笑道:“依我看他只是带着两条腿来的,拔腿走人可不就没了影子!” 看了看表忽地忆起稿子尚未敲定,道了声明日见双手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门口,忽地一声清脆的汽笛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不理,再抬脚那喇叭又响,这一次车门开了,一男子笑着冲我挥手,嘴巴嘟出四个字的形状:浓——情——万——缕。 五 我的第一反应是又遇到一纨裤膏梁,大踏步走到近前道:“先生,我从不在夜总会门外办公,如果想听歌明日再来。”说完转身,这一套动作干净利落,百炼成金。 “等等,”他走出车外直立在我的面前:“你一点都不奇怪我为什么点那首歌么?” “为什么?”我知趣地问。 他犹豫道:“我们在车里坐着聊,好么?” 说话间我已用眼睛对他上下其手摸了个遍。典型的帅哥,修长的身材,长得有点象金城武,大大的眼睛深深的凹下去,鼻梁却分外的挺,那种希腊或是英国人的挺——天晓得他们之间到底有无差别,反正就是不象纯种中国人。及至看清了他的面貌反倒释然了,象他这种好皮囊,又有钱,呼风唤雨的,犯不着为一稍有姿色的女人铤而走险坏了一世英名。遂大方地坐进车里,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他拉开车门也坐了进来,忽地别过头去,那一瞬间我瞥见那双大眼睛里藏满了羞涩:“我听过你唱那首歌,我们是校友。” 我吃惊不小,歪着头笑道:“真的?这世界也太小了!不过隔了快十年,难为你认得出。” “我也不敢较真,试了试,竟真是。你们系中我还认得一个人,程露,你可认得?” “当然!她可是个漂亮可人的女孩子,只是我们不同班不是很熟。你们可有联系?她近况如何?”提到旧友心中的防卫完全卸下,满脑子全是我那飞扬流转的青春。 “大学毕业后她出国留学了,之后就没了音信。”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萧然,目光似一只鸟扑啦啦飞到枝头,惊落一地枯黄。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们,关系不一般吧?” 对方瞪大了眼睛与我对望,仿佛我是特攻:“咦?你怎么知道?” 他这么配合由不得我不接着戏谑:“我雇了侦探早已摸清了你的祖宗八代,如何?” “噢?那你说说看?”他冲我挤眼。 我一路掰扯下去:“你出生于富贵人家,大学时与一女孩子一见钟情,可是因为父母的阻隔终是天各一方,以后虽佳人不断可心中余恨难消,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再挑眉笑道:“是也不是?” “八九不离十。呵,你很能掰啊,不愧是中文系的。” 我淑女般的笑笑,好久没有露出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微笑了。可心中柴米油盐般的腹语:老娘大小也是个作家,这点道行都没有怎么混迹文坛? 听他道:“我至今还记得我们的初次相逢。那是高中时,在从校门通往教学楼的路上,她走下来,我迎上去,在交错的那一瞬间我就把她记在心里了。后来又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我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么,我们曾经相遇过。”说完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目光迷离的射向远方,把我象咸腊肉似的晒在一边。 我打起精神努力地把场面逞下来:“佛说前世千万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的擦肩而过,如此大好的姻缘为何要错过?” “那时小不敢杵逆父母,等想明白的时候她已经出国了。”停了一会忽地恍然大悟似的道:“怎么半天就谈我了,说说你自己?” “我?才秀人微,不值一提。” “可有男友?” “有啊,”我笑道:“他自知功力敌不过我,正在五行山上修练,打算百年之后再与我较量。” 他撑不住笑个满怀道:“你真有趣。”末了又道:“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工作?” 为何?因为无法效仿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早就料到会有第七十三个,可那想好的铿镪有力的台词怎么也说不出口,低着头不言语。千言万语不过是一个钱字;人在江湖不过是一句老话:身不由已。 见我不语他忙道:“没关系,不想说可以不说。”这当儿他的电话响,我识趣地做势要下车,他摆手。待到挂掉电话方道:“我妈,催我回家。你家在哪?天这么晚,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行的。”一个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哪里敢娇气。 “不,我送你。”他发动了车子载着我在路上的流光里飞驰,五彩的霓虹在他的脸上一抹一抹掠过,象在弹奏一曲海也似情深的故事。那一瞬间心中隐隐生痛,象阅尽千帆的游侠在洗尽尘埃后露出绝顶善良的自己,侧过头去轻轻地道:“我会去帮你打听她的下落。” “不必。这么多年了怕是早已结婚。不过是随便说说。”他也侧过头来望我,许是还没有从温情的回忆中回转来,那温情的余温也眷顾了我,恍惚他的声音也柔情似水:“你,叫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道:“蒋搴华。搴是宝字头——”见车箱里有笔在手心里写好递给他看。 “搴衣的搴?” 还好他没有别风淮雨,否则大煞风景。我笑着点头。心中给他定位:文化人,一个有钱的文化人。 “那你呢?”说话间已到了楼下,他拿出笔拉过我的手,在手心里写下一串字符道:“这是我的博克,若想了解我就看看。” 手心奇痒无比,内心暗自欢喜。有耐心写就博克的男人定不是粗枝大叶的,爽快地答应:“一定。” 下车时他再次表示可以一直目送我到家门,我忙摆手拒绝道:“这路我走熟了,多谢。”盗不过五女门。我的境遇比一家生五个女儿还要悲惨,盗贼是不屑于光顾的。 忽地想起个问题道:“你的车和宝马比如何?” “差不多吧,怎么?” “没事。再见!”心里想着阿花的老人头是要不回来了。在拐角处忍不住回望,看见他的白色车子依旧停在那,而空中竟然飘飘洒洒落下了雪花。仰着头承接甘饴,二零零七年的第一场冬雪由不得人诗兴勃发:吾本仙姝睫下泪,不辞万里落凡间。 六 第二天匆匆赶到杂志社,见门口停着一辆跑车,车门开,社长与一年轻女伴一起下来。这女伴身穿白色貂皮大衣,手拎LV,脚蹬鹿绒小皮靴。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我忙躬身让路:“杨社早。” 杨社笑眯眯搂住女伴道:“娇娇,这是蒋编,社中的主力啊,石磊就是她指导着的。” 那个被称作“娇娇”的女孩儿用余光从头到脚扫了我一遍,道:“听说蒋小姐在夜总会也是主力啊?”说完再不肯在我身上浪费一丝力气:“爸,走啦,我要去找石磊。” 我叹了口气。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收到战书,连呈递降书顺表的机会都不给。两条腿象灌了铅似地一步一拖地向门口移去。怪不得石磊上来就独撑一栏,原来后台如此坚挺,早知如此老娘的威风该由他耍才是。 拿着定稿给社长过目,走到门口刚要敲门听里面正聊得火热。 尖尖的声音:“爸,听说她在夜总会卖着呢,你怎么敢用她?” 低沉地:“那是人家私事别乱说。你可不要小瞧她,很有思想,不然我怎么让石磊跟着她学。” “跟她学?贱女人,莫带坏了磊磊。” 社长嘘她禁声。 杨社的陈蕃下榻,愈发衬得她女儿尖酸刻薄。我无可报怨。哪个人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只要不是指着鼻子骂,一切都可以忍。更何况比这难听一百倍的照样扛过来了。轻轻地敲门,社长是值得人去尊重的。 “请进。”见进来的是我,杨社冲娇娇道:“你去找石磊吧,我有公事。”杨娇一扭腰走向房门,路过时香气扑鼻。 我若无其事地笑道:“社长好福气呀,女儿如此漂亮。” 杨社显然吃了一惊,隔了半晌方道:“晚年得子所以宠坏了,我倒希望她象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揽了揽额头的白发,桑榆之年愈发显得凄凉。由不得替社长惋惜,一代英雄竟生出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女儿,一代兴一代衰。 老天到底是公平的,与以足者去其角,付之翼者夺其齿。杨娇拥有了姣好的外貌,优越的出身,出众的男友,所以没有慈悲。而慈悲才是高级人生的标志。当然很多人都在低级阶段里满意满足满面春风的活着。老天是公平的。 再见石磊时我立码摆出一副祝哽在前,祝噎在后的恭敬表情,把他如大爷般地侍奉着。为赞他呈上来的新闻专访几乎用尽了我毕生所学的溢美之词:什么态浓意远,骨重香严,攀今掉古,风霜姜桂—— 石磊终于火了:“我哪得罪你了?要这么羞辱我?” 听听,这样的赞美在他眼里尚是羞辱,真不知他女友说出来的当算什么。“石磊,不日你将成为我东家的乘龙快婿,我想为自己留条后路。” “谁说的?” “难道不是么?” 他无语。 你同杨娇相爱不是错,但不该拿我的是非当人情。我是小女人,一瞬间把他对我的好一笔勾销。 “是杨社的意思,他待我如父子。” 好漂亮的措辞。简直就是现代版的卖身抵债。只是若抛开杨社的头衔你还能这么大义凛然不?金屋藏娇是美谈,只可惜藏的是不入流的角色。这些话自是不能说出口,《木雁》一篇须记取,致身材与不材间。 “杨社内举不避子,偏生女儿又青春灿烂。正运当头别不好意思笑啊?”瞧他一副死相我就生气,这样美好的人生还犯愁,那我岂不要自杀? “我倒希望她象你。”果真似父子,连说话都连相。 我呵呵笑道:“好啊,今晚我就带她去混夜总会。”没有教不会的,只有不会教的。我相信我的实力。 石磊噤声,表情哀怨。其实我是蛮同情他的。蠢女人的本色是反裘负刍。只顾着拾掇那张脸,不晓得腹中也是需要加料的。他要与那样的女人捆一世。值得同情。 展开手心那行字符还在,心中的欢喜滋生到每一个角落。原来这世上尚有一些事儿令我欢愉。打开页面,斗大的标题落入眼底:章俊雷的博克。按照卢梭的讲法,所有诚实的人都在自己所写的东西后面摆上自己的名字,他当是个诚实的人——事无不可对人言。 看完他的日志总结如下:一个罕见的有为青年。做过职业运动员,大报的名记,电台的主持。简直文武双全。更难得的是情深义重。 唏嘘过后打开了校友录。按照上面的邮箱给程露去了一封信:我是蒋搴华,记得么?大学时同系的校友。听说你出国留学了,现在在哪里?如方便请与我联系。祝好。写完信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腹语道:“好孩子,成人之美,老天会把这笔帐记在你头上的。” 然而老天的事儿我作不得主,好人也得自己赚钱。所以下班后马不停蹄地朝夜总会奔去。 七 夜总会真是个是非之地。我才赶到门口就被一群武夫逼到了一角。立定后只见眼前片刀,铁棍齐舞。这样近距离真枪实弹的演习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护住头抖作一团。别笑话我无英雄气概,你把你那颗不畏强梁的心放在我这弱小的身躯里,也会滋生出一颗弱小的心灵的。 终于平息下来,按照江湖惯例,倒下的为输,直立的算嬴。所以一身上虽挂了彩儿可尚能直立行走的黑夹克男人顶着油光锃亮的秃头朝一女人走去。那女人虽寒冬腊月可穿的依然单薄,腰姿凸翘。分明就是阿花。 秃头走近前后拍了拍阿花的脸蛋,低语了一句便带着手下扬长而去。那架势简直就是盗版的古惑仔。我紧张地绕开“横尸”冲上前去问阿花:“要报警么?这到是怎么啦?” 阿花兴奋地扭动着肥臀,连带着脸上的花斑也跟着抖起来:“两老大为我争风吃醋咧!全哥好厉害呀!” 我哭笑不得。这傻娘们儿居然崇拜小流氓。才不过几个人群殴而已,设若真象陈圆圆似的挑起种族间的争端不得乐飞了天去。一打眼瞅见了安哥,跑上前去重新问询。安哥掐着腰守住门口,道:“毒犯子刘全跟开矿的王胖子同点阿花,谁都不肯让步,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我不能让他们在夜总会里闹事儿啊,这不,跑到外面干起来了。” 阿花扭着水蛇腰过来凑趣:“全哥说明天来找我,我爱死他了。” “可他是犯毒的呀!搞不好哪天就进了班房。”我实在不明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用得着这么兴奋么! “他早进去过了。当年全省大案他可是首犯咧!还上了报纸呢!刚出来这又抖起来了!”阿花说这话时的架势跟老革命讲当年抗战史一样的威风。 我彻底被打败了,拍手道:“好不起呀!” 钱钟书在《谈交友》时有过一段精彩论述:一切罪过,都是一点未凿的天真,一角消毁不尽的个性,一条按压不住的原始冲动,脱离了人为的规律,归宁到大自然的老家。这样一想,阿花的蠢钝浅薄不过是在回归本我的路上比常人多行了一步罢了,细品竟有些无知的可爱。 等到演艺小休时,阿花又开始冲姐妹们乱吹:“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的男人,又帅又有钱,还这么痴心。你们没看见他打架时的样子,太拉风了!” 虎牙妹不服气:“切,你少得意了。论长相他比不过赵毅,论有钱我的胖财主不比你的全哥强多了。更何况他不过是玩玩罢了。” 赵毅是流芳的男人。那小子外表上真叫个帅,白嫩的皮肤,秀气的双目,笔挺的身材,一打眼就跟电影名星似的。这么好的模子却混不出个人样儿来也算是个奇迹,如今的开销都是流芳一个人承担。我要是他宁可自己去做鸭养活老婆也绝不肯让女人受这般委屈。可我若说他不爱流芳,这小妮子准跟我怄气,唯有女人才会爱得这般盲目,班昭的《七诫》功盖千秋啊! 一句话说到了阿花的痛处。是啊,她以前倾倒的男人们哪一个不是同她玩玩而已,即便在风月场你付了真心却被丢开手也是一件丢脸的事儿。阿花沉下脸道:“你们等着瞧吧。” 我拉过阿花低声道:“你们之间怎么样都无所谓,可要记住一样:不许跟他犯毒吸毒。记下不?”阿花点头,下面紧紧握了我的手:“我在帮他戒毒,以前他闻到酒味就恶心,现在都可以喝点儿了。我想他是真心想同我好。对我好的人太少了,你算一个。” 我心凄然。阿花还不算傻的,没有爱的人生谁都承受不来,搞不好明天遇到个对我慈眉善目的,一狠心就跟了他去。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随。 这当儿大厅里狂野的乐曲响起,热舞的时间到了。虎牙妹叫道:“走啦,哥们儿,去跳舞!”她就喜欢这么叫人,无论男女在她眼里一色的是哥们儿。 众人立码欢天喜地奔进去,随着节奏摇摆姿身。谁说苦命人就不能欢愉,罗马时代的老黑奴尚能指天指心表明身虽受困可心是自由的咧!我们更没有道理不去欢笑!耳边似乎还有一羽扇纶巾的才子对我笑语: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笑啦笑啦,待我跑出夜总会时尚有一丝笑意在唇边。不远处一辆白车安祥地停在那,熟稔的如陈年旧友。我知道他不会是我的白马王子可看见他依然很开心。这一次毫无顾忌地拉开了车门,真想大声地问上一句:如果欢爱不能共存,哥们儿,你是选无欢一生爱还是无爱一生欢? 八 刚一坐进车里,这个叫章俊雷的大好青年立刻热情洋溢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去夜总会了,因为父亲对不?” 我吃惊不小:“咦?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朋友在警察局,叫他帮个忙打听下。” 心忽地往下一沉。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可“丁公凿井”的故事难免让人心惊,口气便不那么友善了:“除了这个你还听说什么?” “我还听说你是个才女,”他替我洋洋自得:“他们把你夸得不得了呢!” 这是完全超出我想象范围的结论,缓了半晌方追问:“他们是谁?报上名来,大恩大德,犬马相报。”听惯了诸如“假正经的歌女”“不正经的编辑”之类的评语,无论是谁大凡肯对我慈眉善目的总想为之立长生牌坊。 “是谁不重要,反正都说你是个作家,写了很多小说——” 我苦笑。作家可有什么好?除了死的时候可以婉转的说成地下修文,当真一点好处都没有。不过万没想到我居然还有好名声在外,兴奋地在心里立码拽起来:逃名而名我随,避名而名我追。我能奈之何? 我以少有地耐心望着他诱人的嘴唇,等他再多说些溢美之词,及至发现他已鼯鼠技穷恨不能替他赞自己哀感顽艳,哀梨并剪,艾发衰容。 相了半天面他方道:“你把你写的小说借我看看吧?” 本能地推诿:“可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无聊的言情剧罢了。”这一次我说的是大实话。因为现实中没有爱情所以在虚境里演绎一个又一个海也似情深的故事,剧中的男主角个个孔武不凡,玉树临风;剧中的女主角无一例外的是自己。这种饥渴的心理只有后宫里的太监或是寺院里的和尚方能体会一二。 “不行,一定得借我!”他笑着抗议。 我点头算作承诺。这当儿他打开了音响,一首动人心魄的歌曲飘了出来:爱是你我用心交织的生活, 爱是你和我在患难之中不变的承诺;爱是你的手把我的伤痛抚摸, 爱是用我的心倾听你的忧伤欢乐。 不由得动容。有一些音乐不经意的就让人陷落,让人涌出欲说还休的情怀。我托着下巴问道:“这歌真好听,叫什么?” “《爱是你我》。” “我猜歌的词作者也是一个在爱中打拼的人,不然写不出这样感伤的句子,也说不出‘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的至理名言。”与其说说给他听的,不如说是自己的心语。他没有接茬,有些话本不需要回应。 “你抽烟么?”他抽出一支烟递过来。 “不。女人很少有抽的吧?”说完又后悔,在夜总会混着还装什么纯。 “可我认识很多写作的女人,她们写作的时候都抽烟。” 我恢复了调皮的本性道:“那她们一定不是因为要写作而抽烟,而是想抽烟了所以拿写作当幌子。”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笑罢方轻轻地道:“我写字的时候听歌就好了,烟多贵呀。”我不能染上坏习惯。钱是我界定好坏习惯的标准。凡是得花钱才得以维持的消遣都是坏习惯,比如吸毒,比如嫖妓。 “对了,你现在做什么?你的博克上可没写。”我有兴趣探知他的隐私无外乎喜欢二字,可谁规定的喜欢只能局限在情侣之间?我希望他成为我的男性朋友——男朋友是想也不敢想的——忽地想到一个极有才的网友把男性朋友断点为,男,性朋友,这一张脸便无止境地红下去。 还好他并没体察出我曲折的心思,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道:“唔,我开公司,算是生意人。” “那你父母呢?” “呵,他们也是生意人。” “那你人一定很诡谲啊?”诡谲就是玩弄手段的意思。我早早地就领悟了兵不血刃的道理,骂人从不带脏字。比如遇到浅薄的人我便诚心诚意地夸他辁才,对方当然乐呵呵,当了很长时间的“辁才”后才醒悟原来辁才是浅薄的另一绰号。 “什么?”他当然不懂。 “我是说你人一定很聪明。”我是最不会做生意的,我的雄心大志就是赚够一百万然后只等着从银行吃利息。 “博克上写你信佛,真的么?”我再问。 “恩,大乘佛教显宗。”佛教分大小乘,显隐宗。大乘度人,小乘自度;显宗传佛理与世人,隐宗衣钵一脉单传。“你呢?” “我虽还不能说信佛,但很多人说我有佛缘。”他信佛,我与佛有缘,是不是可以九曲十八弯地与他有缘?“我去过很多佛教圣地呢,象千山,黄山。可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敦煌,敦煌我是一定要去的。” 他望着我,眼睛黑白分明:“敦煌我也想去,一起去好么?” 我愕然地停住了思维,一瞬间万物皆空,只有万仗佛光清绝无尘地笼罩在我的身上。 九 程露居然很快就有了回音。她的信如下:当然记得你啊,蒋搴华,还知道你在杂志社,写了很多小说呢,了不起。我两年前就已回国,现在Y城教书。我们相距不远,有空常联络袄。 她赞我了不起,可在我看来能有人念兹在兹的女子才真正了不起。若是几天前我会坦荡荡地转告章俊雷,或许还开他个玩笑祝兴;可如今读完她的回信我完全领略了卢挚元曲里描述的那个“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征衣君又寒”的女人的心境,这说与不说间,妾身千万难。 忽地心里一亮,许她早已是生人妻了呢,遂打起精神又去了一信:谢谢你还记得我,你在大学教书啊?这才叫了不起呢。有空一定出来聚聚,好怀念大学的时光啊。那时尚是自由之身,可现在象卖给社会了似的,哎,长恨此身非我有啊!对了,你结婚了么? 这封信颇具推销者的技俩,前面天南地北一大筐废话,声东击西,声情并茂,末了让你不知觉地遂了他的心愿。也不知程露智商几许,会不会上当。 既然承诺给章俊雷小说看就当真收集起来。一诺千金是我为人的原则。办公室被我搅得天浊地暗,一边冷眼观望的石磊终于忍不住道:“你收拾旧杂志卖钱啊?”我停下来恶狠狠地挖了他一眼,把我半世的劳碌视为破烂?这种人当被千刀万剐。 辛劳了半晌,摞一摞居然有半尺高,心里的美绽放在脸上,我微笑着对自己承诺:终有一日我会著作等身。 楼下汽笛声鸣,章俊雷已到。我颤巍巍地捧着这摞杂志向楼下移去,算石磊还识趣接过了我怀里的杂志送下楼去。门口章俊雷的车闪闪发光的停在那,光芒盖过闪闪的红星。再看章俊雷本人,朗如玉山,清傲绝俗,显然不是个破烂王,更何况哪有开车收废品的?所以石磊的惊讶赤裸裸地挂在脸上接客,冲着我道:“你到底在干嘛?” 我顾不上睬他,笑着迎上前道:“我在每本的目录上都做了标记,怕只怕不入你的眼。” “怎么会?”他看了看表道:“我还有事,等闲下来找你出来喝茶。” “好啊。再见。”我甜甜地笑着挥手,礼貌得体胜过名士淑媛。待到车不见了影子方才回过身来,瞥见一张石头脸冷冷地盯着我看。 “干嘛?”我回瞪,毫不示弱。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喜欢去夜总会,原来确有收获。” 呵,原来为此。我长啸:“收获也不见得只在夜总会才有,某位仁弟不是在杂志社就收获颇丰么!”说完大踏步朝楼梯走去。许你附凤却不许旁人攀龙?好没道理。 回到办公室伸手触到他的专访稿,看也不看就摔到一边:“不合格,重写。” “为什么?”他差点把公报私仇溜出唇边。 不教而杀谓之虐,被我摧残了这么久应该叫他死个明白。我振振有词:“因为你写的只是皮毛,我要的是血肉。象这个贪污公款的例子,你注重的只是现在,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过怎样的经历,他这样做的深层次动因在哪里?只有了解了一个人的过去,他现在的一颦一笑才有了意义。读者要的不是法庭的判决,是你独特的发现。”讲完摔给他几本我当年的事件专访,“如果你的专访结束后你还没有成为当事人的朋友或是敌人,你的专访一定是失败的。” 石磊仰视我,崇拜的目光如长江之水。由不得我继续吹下去:“咱别光说不练。打个比方,刚才在楼下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要专访的对象,你会怎样开始?” “那个人?一看就是花花公子,我怎么会有兴趣访他?” 我啧啧而叹:“你这就是这样不调查就发言,人家可是正人君子!” “他是正人君子?是不是你们女人都这么浮浅,长得帅就是好人?” 我托着下巴想了想:“倒也不能这么说,不过长得好的人我会先假定他是好人。首先你不必担心他性变态。帅哥身边从不缺少女伴,货源充足且送货上门。你几见性变态者是个溜光水滑的美男?再者他心理变态的可能性也很小,因为帅嘛总有人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受挫的机会少心理自然也不会扭曲;还有就是那么有钱——” 石磊一声冷笑斩断我的话:“你就是这么写一个人的血肉的?亏我还信以为真的听了这半天。”然后拔腿走人,完全不理会我在背后拍桌子瞪眼睛的花絮。 我意犹未尽,再次打开了章俊雷的博克。上面的文字已熟烂于心,可还是象发现新大陆似的一字一叹。不觉想到好舞文弄墨的隋炀帝,本人是极烂的一个风流种子,可看他的诗:“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后由不得让人假猜他与风流外尚有一丝温情在;而章俊雷不仅文字空灵,更喜人情深义重,一下子强出那个皇帝百千倍。转念又一想他再好也是鼻凹里的蜜糖,看得到吃不到。自己如此的飞鸽传书不过是为她人作嫁衣裳,一下子没有了学习雷锋的热情。 门外娇娇唤夫君的声音又响起:“磊磊,磊磊,你在哪里——”根本不用看表就知道是北京时间五点整,她的精确度可与大本钟齐名。我拾掇拾掇尊容叹息着准备去做“天涯歌女”。 十 阿花自从摽上刘全后果然抖起来,穿金戴银,俨然一旧社会得势的姨太或是新社会风光的二奶。那全哥也真把她当回事儿,每天带着小弟捧场,风雨无阻。 这一日风云又起。阿花站在台上风骚独唱,衣衫薄轻,表情轻薄,也怪她浪得太狠引得一明显尚处于成长阶段的男孩子跑上前来献花,那架势恨不能连着童贞一起献上。难怪钱老先生曾这样下定义:一个十八九岁没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里藏着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宫的数目,心里的污秽有时过于公共厕所。眼前就是一活生生的例子。 这样的货色哪里入阿花的眼,也合该这孩子倒霉,她一个踉跄没站稳身子朝男孩儿倾了过去,这孩子倒也大方,没有近香情怯,扶住后在脸蛋上亲了一口。阿花待到发怒终是忍住,低语了一句,那孩子象得了亲赐的黄马褂似的欢天喜地地下了台。 我代他可怜,遇到这等姿色的就欢天喜地,可见也没遇到过什么美女;更可怜的是他没听过《欲望都市》里的警句:男人发现了火,但是女人发现了怎么去玩火。 这一幕好戏全落在刘全的眼里,他带着似笑非笑的面容,一摇一摆地朝那孩子走去。明代翰林谢政年少风流,看见宫船跪拜时正值宫女开窗泼水,他诗兴大发道:天上果然花绝代,人间竟有笑姻缘。武宗知道后免了谢职,遣送回乡。岂料这刘全的脾气比皇帝还猛,什么遣送回乡,一个电炮闪过去,打得唱颂歌的直挺挺地仰倒在地。他还嫌不过瘾,象武松醉打蒋门神似的用脚踩住对方的脸吼:“你他妈的小兔崽子,年纪小胆子可不小,动手前也不先想想自己有几颗脑袋!”然后在屁股蛋上补了一脚道:“还不快滚!”那孩子真吓到了,那个滚字还没说完就滚得无影无踪。 这是最快的一次暴乱。安哥还来不及出手就已平息,可他还是有气,冲着刘全喊:“你怎么还在这惹事,有架出去打。”刘全一拱手“报歉”又回到座位上。 最得意的人当然是阿花。她以泼墨山水画的手法大大渲染了一番全哥的伟迹,辛弃疾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会把他的名言“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拱手相让。死人没法抗议,虎牙妹成了代言人,她跳出来叫号:“哥们,你也太能吹了。他对你这么好怎么不想娶你呀?整的跟真的似的,新鲜过后哭都来不及。” 流芳怕激到阿花赶忙打圆场:“别听她的,结婚有什么好,结完又离的还少么。” 虎牙妹掉转矛头:“咦,那你为什么结婚?” “我——”流芳接不下去,一副受虐的小媳妇状。 “好啦!”阿花突道:“我们就要结婚了!” “哇,真有你的!”“有本事啊?”结婚永远是女人恋爱的终极目的,有多少正了八经的大家闺秀都嫁不出去呢,这么风光的事我们当然有义务恭维一下。 我忙道:“那什么时候婚礼?在哪摆喜宴?” “那多土啊!这年头谁还兴这个。”阿花彻底否定了中国二千年的风俗,“我们打算去广州旅行结婚,顺便度个蜜月。” “那以后还来这不?”流芳小心地问。 “结完婚就不来了,他那个人小心眼,哪能让我再这么抛头露面?恨不能揣在兜里才放心。”阿花竭力要把无奈与厌烦一切摆在脸上,谁知中途发生了化学变化,怎么看怎么是在得意的显摆。 职业无贵贱,一听对方主动失业再逊的职业女性也有资格摆出鹤立鸡群的嘴脸说教。虎牙妹点燃一支烟语重心长道:“还是出来的好,就算他养你一辈子,可一天到晚没事做多无聊啊!”她这句话可以这么来理解:出来陪男人才不无聊。 “怎么会无事?他让我跟着他跑。他的行程安排多得吓人呢!我真怕他吃不消。”阿花颦眉。刘全的行程不过是去犯毒,她不怕老百姓吃不消倒担心刘全的身子骨,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狼狈组合。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道:“他这不是害你么!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犯了事你也逃不了干系。” “不会。他是最讲义气的,当年条子没从他嘴里挖出一人,道上的人可服他了。他跟我说真有那天,一口咬定我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罪他一个人担着。” 阿花的这番话倒让我对这个黑道上的刘胡兰起了一丝敬意,无知导制无畏也好,能用生命去守护爱人的人总不是一无可取的,遂真诚道:“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爱上他的?” 阿花低头红下脸去:“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也只是想从他身上掏点钱,那种黑道上的人怎么能靠一辈子。所以他以前提出结婚我都没当回事,可就在前几天,我们俩在路上遇到一起车祸,车上的人满身是血,当时挺多人都在旁边瞅着不上前,可他二话没说把人从车里背出来送到医院,血沾了他一身。我当时就想除了犯毒脾气暴,他不搞女人,舍得为我花钱,不比那些找小姐搞暗娼的男人强百倍,这样的男人嫁了也不亏。你说是不?” 我搂过她附在耳边道:“结吧,你比流芳的眼光强。”一句话逗得她心花怒放。 李敖有一句话深得我心,他说凡是一个能最后被女人征服的男人他最后一定不会是一个最坏的男人,最坏的男人都是不听女人的话而又不跟女人结婚的人。刘全虽然职业让人瞧不起可还不是最坏的男人,还有着原始的爱人的能力。有好多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只为自己活着,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这样一比,不由得羡慕起阿花来。 之后阿花果真消失了,慢慢地大家也就淡忘了曾经还有一个长麻子的俏丽女人在夜总会叱诧风云过。有时候我就在想,人死也不过如此吧。 十一 这一天从夜总会出来,章俊雷又在门口等待,我猜他是要上交读书心得。果听他道:“你的小说我看了好多了,写的真不错。我特羡慕你们中文系的人,我怎么就写不出?有空教教我啊,对了,你吃饭了么?” 我按了按干瘪的肚子笑道:“早吃过了。” “可我还没吃呢,我请你,权当是夜宵。”他边说边发动车子,朝夜色中驶去。 为一日三餐奔波也就罢了,哪负担得起宵夜?我忙表示不用:“我可没有宵夜的习惯。不然你吃,我坐陪。” 他也不再推让,把车停在一家面店门前,忽地扭过头笑道:“我一饿了就想吃面,不许笑我啊。”可他自己的眼睛却被笑挤成了一条缝。 我啧啧赞叹:“国家一级机密啊,平白的送人,太大方了。”于是二人相视大笑。奇怪同他在一起笑就仿佛是耶稣对世人的慈爱,用之不完。 走进店里我挑了离门最近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儿他端着一碗牛肉面走过来,不解道:“你为什么选这个位子?” 我耸耸肩:“很简单,万一有不测从这可以最快的逃生。” “会有什么不测呀?” “多着呢。比如这是一家黑店,或是你无钱买单,或是厨房着火——” “在你眼里世界就这么危险么?” “恩,无处不险。”我郑重解释,“你命好,所以无所谓。可象我如果不处处留意根本活不到现在。” 他笑弯了腰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在这同他掏心,可对方只当我是谐星。果真是同人不同命,同命不同心。 一时无语。店内吃客稀少,安静的如同教堂。我丰富的人文知识立刻联想出一副圣洁的画面。于是偶尔他抬起头来与我对视,便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也化成了面,一口一口被他吞掉。我心虚地抗议:“先生,你吃面就专心吃,我又不是下面菜。” 他笑着看了我最后一眼低头道:“你小说里写女孩子带着奶白色发卡欢天喜地地去见心爱的人,就是现在你头上这只么?” 我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发卡:“拜托,那是小说。你懂不懂什么叫小说!”心中生恨:一恨中国教育普及的不彻底,二恨头上的发卡惹事生非! 他阳光灿烂地笑,笑里除了藏刀,还藏着吸星大法,内力一股股舍我而去。“一定就是这只。对了,你同那个外国人就那样结束了么?再也没有见面?” “天啊,那是小说,我不是说过了么?不是我,不是我!”若每一部都得亲身经历一番才写得出根本就活不到现在。我笔下的苦命女子个个都被男人修理的不成人形。 他不信:“真的?可读起来很真实啊,象是自传。”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我是个很小气的人,如果现在就写自传到老了岂不无传可写?”可难得的是居然有人真的用心去看我的文字——于外表外还想探测我的内心——忍不住真心相对,“其实有的时候我并不是为了写小说而写,而是为了纪念一个人,一件事甚至一个镜头。比如有一篇就是因为看了一部电影,那结尾很令我感动,所以才要写一部小说用那个结尾作结局。《面纱》你看过没有?” 他摇头:“讲的什么,说来听听。” “啊,讲的是一个无知的女人因为想摆脱家人的束缚嫁给了一个生物科学家,因为他是科学家嘛,不懂怎么样讨女人欢心,很快女人就爱上了——自以为爱上了一有妇之夫,因为他对女人很有一套。她希望嫁给他,可这是不可能的事,那个男人是惯于风月的,他很明白每个妻子最终都会变成黄脸婆,为一个黄脸婆得罪另一个黄脸婆多不值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家中红旗不倒——” “家外彩旗飘飘。”他快速接道,“然后呢?” “然后科学家把她带到了中国,那时中国疫情严重,因为愚昧病毒传播很快,每天都有人感染。在共同的生活中他们终于彼此原谅,可就在这时女人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又代我道出:“她怀孕了,可孩子有可能是那个有妇之夫的。” 我恍然:“你看过!居然骗我讲这半天!” 他笑道:“因为吃饭的时候我喜欢听故事。”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与电影中的坏男人是一国的,他们都深谙拨动女人心弦的法门。这样一想不由得警惕起来。 “讲完啊,做事要有始有终。”他碗里的面也有始有终地结束了。 后来科学家感染病毒客死他乡,女人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回到伦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与坏男人邂逅,面对对方暖昧的邀请她大方得体地说了一个字:不。苦难让人看清了爱的真面目,这个女人百炼之后终于成金。 人生就是这样。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对”,你要去错很多次。 “可你的小说中就没有一个是真实的么?” “《红楼梦》开篇即说:假做真时真亦假。比如现在我就可以编一个你我的故事,保证旁人都以为是真的,可只有你知我知它是假的。设若百年之后有幸流传于世谁会去计较是真是假?重要的只是——” “重要的只是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动人的故事。”我正要赞他接的语空万巷,忽听他轻声又道:“我们之间不是故事,是真的。” 我顿时失声,目之所及,流星散尽,桃花满天。 张爱玲再痴也不会看不到胡兰成的滥情,偶尔看到胡对张文章的评价恍然,只有读过她的人才说得出如此精粹的评价“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他曾真正的读过她。这个世界上找一个真正耐下心去读你的人太少了,纠缠着不过是因为不舍,不舍得放一个读得懂她的人走。 这一刻我真正沮丧起来,沮丧为何有另一女孩先我一步与他相逢。 十二 阿花的空位很快被一个叫小月的女孩儿补上,芳龄十八,青春可人的俏模样存心要往死里挤兑我们。一想到自己已是师奶级人物还在一个槽里与小字辈争食吃,自卑的直想撞墙。虎牙妹也扛不住了,与胖财主打得火热,恨不能摇身变成猿猴攀在他躯干上不下来。 果然有一天她挽着胖财主的手臂豪迈的演说:“哥们儿,我和徐奎今晚订婚。今天你们就放开了吃,喝,我们请客!”胖财主在一旁猪八戒似的淫笑:“今天大喜的日子,尽管点,我全包了!唱完歌谁也不许走,咱们在包间里玩它个通宵!” 我一听就急了忙表白:“明天我还得上班,通宵就免了,我先干为敬,祝两位百年好合!”说完把酒灌进肠子里以示刚烈。 “不成!铅华,咱俩平常也没时间沟通,正打算今儿好好唠唠,这点面子总得赏吧?”说话间斜着小眼睛冲我放电。 “徐老板,”我忙叫停,再电下去非得吐不可,“我可不敢扫你的兴,只是不赶回去整理稿子准被炒鱿鱼,我可没有虎牙妹的运气找得到象你这样的靠山呀!” 胖财主被我恭维的差点找不着自己,脸上的肉笑得飞起来:“你们文化人说话就是中听,好,就放你一马,玩到半夜我开车送你回家!” 我正想着该怎么回绝,一只手冷不防被他握住:“不许说不,不然我抓着你不放。”“好。”我脱口而出,然后抽出手后退三步。心里惊魂卜定,他若早用这招再可怕的任务也只好认了。 胖财主四十出头,靠开矿发家。走的也是暴富者的老路:脚踢糟糠,臂搂新欢。亏得有钱吊住了他的人气,不然想找个容貌齐整的难于上青天。可他胖归胖,一遇到美色手脚灵利的如同北山神猿,精确度不次雷达。 我是最不喜热闹的人,可偏生要在风月场混,足见人算不如天算。环视周遭,个个条正面秀,胖财主用他的钱揽住一屋子美色,谁要再说金钱不过粪土我第一个不饶他! “咱们这么干喝也没意思,行个令,输的人罚他——”胖财主色迷迷的眼球滴溜溜地转,“罚他讲个笑话!” “好啊!”众美人附和,万没想到提议如此温馨。 我正奇怪着今儿个他怎么转了性不再泛黄,听他接道:“各位,笑话嘛当然要逗人发笑,有人没笑就是失败,讲笑话的人要上前拥抱没笑的,一个没笑抱一个,全没笑就挨个抱!”说完不住的淫笑,理想中没人逃得脱他的魔掌。 我反倒放下了心,没有什么比人突然转性更可怕的了。千万不要去庆幸某某人重新做人,重新做的人定比之前的还要糟。 “哎,想抱美女直说啊,拐什么弯子!”虎牙妹嗔骂着打过去一直拳,打得胖财主的肉晃了整整一个世纪。 “冤枉呀!”花拳秀腿当然打击不到他的兴致,“我不过是想让大家乐一乐,谁叫你输来着。老规矩,逢七不说,忘拍手的,接的慢的都要罚。我先来,1” 下面的流芳忙接下去:“2”以她的智商可视小九九为天书,第一个失身的怕就是她。 谁料抢着要失身的大有人在,还在十个数之内呢胖财主就发生智障,大大方方地把“七”喊了出来。“失误了,失误了,好,我愿赌服输,说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才开个头,下面的美女们个个笑得花枝乱颤。胖财主这才明了原来旁人也有个大脑,讪讪地讲完了笑话,憋着气再战。 三字头的开始,流芳就慌了手脚,一个跟头跌在了三十五上。潜意识里她也知道错了,所以说完后一个巴掌随过去,倒象是庆祝自己的失败似的。——这是女人的通病,逢三色变。 徐老板心花怒放,两只小肉手噼呖啪啦拍个不休:“讲笑话,来,看谁不笑。”说完紧绷着脸,扮僵尸。 流芳先喝了一杯酒,红着脸道:“从前有一个财主非常小气,从不请客。有一天邻居家请客借财主的院子招待,路人误以为是财主家请客便上前问仆人:你家主人今天请客?仆人呸了一口道:要我家主人请客,等下辈子吧!财主听了急忙跑出来骂下人:谁要你许他日子!” 屋子里一片喜气。这是《笑林》里的一则笑话,老虽老还算俏皮。待大家笑过后胖财主指着自己的脸道:“看好了,我可没笑袄?” 也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押着流芳到胖财主面前,胖财主结结实实地搂过去,两只手不住的揉搓美人的后背,还嫌不过瘾,恨不能当场放倒一张床。人由色迷我能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虎牙妹居然笑得分外卖力,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接下来美女们一一失手,惨遭胖子蹂躏。到最后只我一人保得贞洁,看时间不早了我只好道:“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你们玩好。“老板喊停道:“不成!今儿大家都讲过笑话,你要全身而退那怎么成。不然我有个提议,你要走可以,要么干了我手里这瓶酒,”他晃了晃手里的老白干,少说也得有五十度,“要么就认输一次,讲个笑话。如何?” 众人跟着瞎起哄。我冷笑道:“好啊,就算我输。不过我讲的笑话徐老板是一定要笑的。” “我若不笑呢?” “可以下赌。” “好!赌什么?” “赌一副镯子,给虎牙妹。”她嚷嚷着喜欢都一个月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谁也不吃亏。 这当本来喧闹的一群突地静下来,流芳掐我的手以平息内心的不安。我干了一杯酒,道:“有一个老太眼睛瞎了,她有三个儿媳妇,最小的那个顶孝顺。可其她的二个不仅虐待婆婆还陷害小儿媳妇。老太太终于把小儿媳告到衙门,小儿媳满肚子委屈,在大庭上哭开了: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呀,我是最孝顺的媳妇。不然我们三个一起趴在地上,不孝(笑)的那一个叫他立刻变成畜牲!” 大约有三秒钟的空档,之后笑声雷动。虎牙妹拍手笑道:“铅华姐,我今天算服了你了,不愧是读书人!”然后去掐未婚夫的脸蛋,“怎么样,服了吧?” 胖财主皮笑肉不笑地道:“算你行,今儿我是栽啦。得,我送你回家。” 我待要拒绝又怕当真惹恼了他,只好拎起包尾随而去。 十三 已是午夜,头顶上的弯月白亮可爱,五色的彩灯美如奇葩,一腔柔情渐起,忽地瞥见开路的胖财主顿时化作无边哀叹: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然而他的车还是可人的,一看就知上等货,坐上去油然而生一股唯我独尊的霸气。怪不得虎牙妹肯卖身求荣。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胖财主道:“铅华,你喜欢什么车?” “车?什么喜不喜欢的,我既不会开也买不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压倒了霸气,好在家已咫尺,“您往左拐,对,前面一条街就是。” 胖财主寻路成功又把旧话拾起:“美女怎么会没车开?等明儿我给你弄一辆,自动档,女士开特容易。” 我冷笑:“徐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没那么大的福份。” “胡说!你要没有福份我看谁敢有?你是文化人,怕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呢。” 我心里道正是,嘴上却说:“谁敢瞧不起您呐!王老板见了您都得让三分,更何况我们这些打工的。”算算恭维的也差不多了,直奔主题,“谢谢送我回来,快回去吧,别让虎牙妹等。” 胖财主目光淫荡,肥肥的一堆肉身向我倾斜:“不急,你也别走,再陪陪我。” 自从入行以来最恨的一个字就是“陪”,登时冷下面孔:“我还有事,恕不奉陪。”就在我寻把手的档儿,一只手突地被胖财主握住,我登时毛骨悚然:“放手!你想干嘛!” “铅华,我的心你还不明白么?我喜欢你——”说着顶着油光光的大脸向我靠近。 一点过程都没有,这也算表白?我险些被气晕,边躲边嚷道:“你可刚跟虎牙妹订婚,你就不怕我告诉她!” “随便你,她管不了我。”他原形毕露已不耐烦做戏,拽着我的手往怀里拉。酒气熏得我直想吐,完全是本能,我低下头朝他手上的肉狠狠咬下去。 “哎哟!”手松开了。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逃下车去。背后刺耳的叫骂跟来:“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识抬举!臭婊子!” 根本顾不上回嘴,此时保命最重要。这条路走的比法显的求法之路还要凄惨,他的路上不过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就算有人骨当道也无有失身的危险;可我在黑暗中狂奔的同时除了忍受禽兽的折辱还得提防禽兽的追赶,身心俱裂。到了家门,拿钥匙的手尚不住的颤抖,等到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终于“哇”地一声哭将出来。 许久许久,哭得天昏地暗。经此一役,伤心伤身,恐百年之后心上还会刻着两个血淋淋的大字:耻辱!行凶不成也就罢了,怎能反朝被害者吐口水?此一行为连禽兽看了都会齿冷。可怜的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在与这般腌臜的人周旋,痛定思痛,更加撕心裂肺。 哭够了,咬牙切齿地赌咒:下世轮回定与所有欺侮我的坏人阴阳倒置,换我为铁塔般的粗鲁男人,糟蹋他们的肉身,践踏他们的灵魂,出尽这一世的恶气。忽又悲哀地想,如果他们转世成猪而非女人我的希望就落空了。老天在这一世就黑白不分,下一世未必公平到哪去。 忽地记起了虎牙妹,立时拨通了她的电话。这等生疮不晓得化脓,放屁不晓得脸红的货色不值得任何女人委身。我若知情不报岂不成了他的同党?电话依依呀呀地响了半天,无人接听。再拨,依旧,最后没电停机。没耐何只好去睡。 这一夜睡得极沉,睁眼时隔夜的宿怨竟消了大半,我慌忙保存好剩下一小半赶着与虎牙妹汇合。原来恨一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昨天打你手机怎么不接?”一见虎牙妹便急着要告诉她详情。 “玩得太疯了,没听见。”虎牙妹淡淡地道,“我老公给了我二万块买那镯子,还真得谢谢你啊。” 我忽地非常泄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场。半晌方道:“你真的爱他么?” 虎牙妹玩弄着手指上闪闪发光的钻戒道:“呵,别逗了。这年头谁还谈这个呀。” 原来这想法已过时。“可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 “除死无大事,我只看眼前。他答应订婚后每月给我一万块零用,衣服娱乐另算,我可以继续在这唱歌。有什么不好?” 我舌苔发涩竟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可他的人品似乎不大好,婚后搞不好会跟别人乱七八糟——” “不用婚后,现在他就这样。我全知道。” 我瞠目结舌,张开的嘴巴可放鸡蛋:“那你还想同他结婚?” “结啊,为什么不?”竟是这答案!这恐怕就是伊斯兰教徒“虽神杀我,我仍信神”的境界,只不过要略改信条“虽魔淫我,我仍从魔”。 “天啊,你在想什么?明知道他,他,他——”现在是我贼心不死。 虎牙妹平静地道:“你想说下流?无耻?这些我比你还清楚,可在这世上你还能找出一个不是这样的男人么?就算有也轮不到你我。我家穷,父母一早就放手不管,我一没文化二不能吃苦,在这东陪一个西陪一个还真能发了不成?他不是好东西,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挺配的。” 我忽然醒悟其实昨晚的事她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电话是故意不接的。既然图的是一个钱字何苦旁生枝节。只是惊讶小小年纪何至于参悟若此,比起那些嫁入豪门却自怜自怨的人,虎牙妹要可爱的多。求仁得仁,也许她才是最幸福的一个。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挺怪的,”她反客为主,要点拔我,“你没有钱才到这来的,可来了还不打算多捞,每月只赚够医药费就走人。这就好比一小偷偷到个钱包,拿了一半就给人放回去,以为这样就会被人高看?其实偷一块偷一百块都是一样的,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小偷。”说完还嫌不过瘾,又补了一句,“一辈子都变不了。” 我嘿嘿笑二声,被她这样一讲自杀谢世都来不及,讪讪地接道:“才知道你有哲学家的细胞,是弗洛依德的关门弟子吧?” 她冷笑:“我不知道弗洛依德是什么鸟人,不过肯定不是有钱人。真奇怪人一读了书就把快乐交给了别人,为了旁人赞一声好不管自己的死活。” 我忙与读书人划清界线:“我算哪门子的读书人呐,只是不知怎么的,在这里赚的钱付父亲的费用尚可,花在自己身上就全身抽筋。天生受苦的命。”潜意识里在想也许真是书害了我,我若不知礼仪廉耻便没有这多烦恼。 十四 与虎牙妹的一番长谈到底产生了影响,但不在钱上。那威力似核辐射,不经意间已然浸入五脏。 我一早说过吕编看我最不顺眼。他的家族史是新入社人的必修课,爷爷辈儿与小日本打仗,父亲辈儿与四人帮斗法,所以他根红苗正,所以他处处与我为敌。我猜等他儿子入世的时候他会如此吹嘘:你老爸当年是扫黄标兵咧! 可惜他没有儿子。结发之妻长得虽不甚貌美,可十分贴心,在婚后十年有疾而终。中年丧妻好比农奴解放,可普天同庆。他虽写了几篇情深意浓的祭妻文,日渐容光焕发却是铁铮铮的事实。 这一日听石磊说吕编有请,诧异得不得了。方寸空间,咫尺相见,他配备防毒面俱了么? 敲开吕编的门,笑如春花,我亦以面俱相对:“您找我?” “是啊,”吕编拉过一张椅子,“来,坐下谈。” 主宾落座,听他道:“是这么个事儿,这不杂志作品推荐会就要到了么,这是我们杂志界的盛事,出席的代表当然马虎不得。你是社里的老功臣,这几年的成绩有目共睹,照理你是最佳人选。石磊呢,同你比是新人,可这孩子真是可造之材,短短几个月就独挡一面——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一年之后才崭露头角的吧?这样一比真是后生可畏,而他偏偏是你教出来的。所以社里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让石磊代表我社出席活动。他是你的徒弟,你面上自然也有光,你觉得怎么样?” 我调出个笑刚想道谢,忽听他叫我让贤,两腮的肌肉象挂在树梢的风筝,上不得天入不得地,只被风吹得呼啦啦乱颤。上一次是韩姐,因为得尊老;这一次是石磊,因为得爱幼。我简直是道德标兵。 我点头说好,不过我真想说的是好你个吕宗仁! 回到办公室居然杨娇也在,勿用置疑石磊已得知最新消息。不过脸色铁青,我猜干这等欺师灭祖的事心里一定承受不来。 杨娇道:“可惜爸爸不在本市,不然我们去吃日本料理庆祝一下。听说新开了一家正宗日本店,味道纯正——”忽地瞥见我,觉得有责任进行攻击,“我早知你能干,有本事的人总会出人头地,就算是小人当道,也抢不过你的风头。” 石磊嘘她噤声。我倒特感激她的多嘴,前半段让我知道社长并未同流,还可以高大的存放在心中;后半段一字不改即可成为我的座佑铭。 然而君子不处危地,收拾妥当,就在拉门的当儿忽地恶念起,改做小人。我笑道:“石磊我很高兴你有机会出去见识,《城市》里的小凤也去,听说出落的玫瑰花似的,你们年轻人正好搭伴好好玩上几天!”在我关门离去的当儿,石磊的错愕,杨娇的惊心尽收眼底。 卖身葬父与卖身求荣到底是不同的。同是卖,一个心安理得,一个心力憔悴。 就在霉运当头时章俊雷相约见面。想都没想就应约,我总得给自己找点快乐。他开着车来接我,一身运动装,朝气蓬勃。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酒吧小坐,二是参观我的公司。选哪个?” 我笑道:“去公司吧,一听酒字头都痛。”活在地狱中的人总不能在消遣时选另一个地狱。 只一会儿车在一幢金色大楼前停住,楼前立一座石山。章俊雷指着石山道:“这石头可大有来头啊,传说是清明年间从天而降,取名金山。” “胡扯。”我反驳,“如果这事是真的早就成为本城的地标性建筑啦,恐怕市名也得改为金山城。哪里会到如今还默默无闻?” 他笑笑不再说话。我突地心冷,嘴尖舌利惹人厌,不如装小鸟依人。所以当他一间间介绍办公室时我侧着头忽闪着媚眼甜蜜地聆听。 “这是广告部,这是创意部,最里面那间是我的办公室,来。” “所以你们就是负责给客户做动画广告。” “是参加广告竞争。” “做一个动画得多久。” “不一定,少则一周多则一月。” “选不上怎么办?” “适者生存。” 呵,原来行行不易。 “来,给你看最近的创意。”他打开页面,冰天雪地,天地间只有一对璧人的背影,忽然那男子用脚在雪地上跳起舞来,曲终雪上赫然三个大字“我爱你”。那女子惊且喜,双双伸出手来,就在指尖与指尖将相碰之际画面停止。 我深吸一口气道:“然后呢?” “没有啦。” “美则美矣,可有人肯用么?” 他转身去为我倒水,“这一个不是为了赚钱,总得做一些与钱无关的事。”水杯放在我的面前,“来,看这一个。”这一个画面中的女子如此熟识,起先她站在台上轻唱“浓情千万缕”,一束灯光照得她通身发亮;然后舞台渐渐隐去,她一脸素面捧出一本书,书面一笔笔刻出四个字“洗尽铅华”。 我惊愕地回头去寻他的双眼,这莫非也是与钱无关的事?然而他的眼里一片纯真,道:“谨以此献给美女作家,你可是我的偶像呀。看,这还有机关。”他点击“洗尽铅华”四字,一新页面现出,居然是我的BLOG。 这一刻我几乎相信自己爱上他了。千万不要怪我轻浮,怪只怪太少人怜惜,偶尔一丝温存便想以身相许。 我猜自己的眼神写满了渴望,此时此景他该过来拥吻我才符合剧情需要。然而男主角的手机大作,他抱歉地退出房间,空留一腔余恨在女主角心中。你瞧,小说与现实就是这么的不同,如果不人为的升华生活谁还希罕艺术? 无聊之际我胡乱地翻看文档。一则小照引起了我的关注,照片上一女孩子含笑站在大桥上,风吹发飘,风姿娇俏。再仔细一看正是程露。一颗心无止境地沉下去,一个满面风霜,一个清绝无尘,一比之下恨不能摇身变成硕鼠,一拱入地。心里指天长呼:可不可以回炉?可不可以重造? 程姑娘是单身我已知道,章先生余情未了我亦清楚。我应该撮和金童玉女才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要成人之美。可是当君子可有什么好?许不许我也有几分欢乐?虎牙妹的真知灼见此刻方发挥出威力,我默默关了页面装做什么都不曾窥视过。 十五 在夜总会混久了总会明白一个道理:妓女不可笑,贫穷的妓女才笑死人。我不是妓女,然而略改改还是很好用:坏人不可耻,可耻的是做坏人还讲良心。 章俊雷真的开始约会我。当月色下听他讲童年趣事给我听,当他认真地剖析我笔下人物的得失,当他在电话里放给我最好听的音乐,我想我是快乐的,至少当时。 程露的回信已阅,她大大方方的把电话号码给了我,足见大学时我人品一流。好人有好报是个美好的祝愿,为什么要祝愿?因为大多无法实现。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比起好人我宁愿做个快乐的人,于是我这样为自己开脱:蒋搴华,你不是月姥,不是冰人,不是红娘,完全没有义务替他人做嫁衣裳。隐而不报不能算罪恶,没有人因为不想学雷锋被下了油锅。 我想我是更坏了,象大多数人一样我把这个错推给社会。 然而每当他安静不响时,每当他凝视着夜空中的星星时,我的心便隐隐作痛。总觉得自己是王母娘娘,活生生拆散了织女与牛郎。偷者不会有彻底的快乐吧?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你说你痛恨露水情缘?”章俊雷侧过头问我,这个角度的他真是美。 我点点头,表情酥软。 他大智若愚,居然接着问:“什么叫露水情缘?” “短暂啊,露水嘛,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这样的烂问题也乐于回答,足见美色害死人。 宁在山中变鸟,不在房中做小。怀着这样的信条与男人交往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太认真了,所以让男人望而怯步。死神的威力也不过如此。 他的胳膊伸过来握我的手,我一动也不动,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肉身接触,两月之后方来拉手足见彼此吸引的是精神。 “我喜欢你。”他揉搓着我的手,似乎略显紧张,“做我的女朋友好么?” 不是不欢喜的,设若在五年前早欢天喜地的应下了。然而在目睹了那么多走马灯似的表演后再爽直的应下对自己都没法交待。更何况我总感觉我们之间的交往浪漫有余而诚信不足。 我抬起眼睛看牢他的双眼:“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喜欢有才气的女孩子,喜欢你的字,喜欢你的歌,喜欢同你说话的感觉。”他答的很顺,甚至OVER。我期待的只是“没有想过啊!”“就是喜欢你。” “而且,”他欲罢不能,“我们在一起你不必为我改变,可以继续唱你的歌——” 笑容在我的脸上僵掉:“你什么意思?”这男人的大方更佐证了我的猜测,不限制对方的自由说白了就是诚意不足。 “我的意思是,”他急着剖白,“你是个才华宕溢的女孩儿,前不可限量,你需要足够的发展空间——” 从头到尾提及的只是喜欢,爱变成了奢侈。必竟不再年少,难道还期待着“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不成?我的心忽然软下来,低头道:“好,我们试试看。”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手臂环住了我肩头却不曾吻我。不管是真是假,他是唯一一个不以肉体接触为恋爱前提的男人,也许我时来运转了。 石磊是第一个察觉有异的人。他刚从推荐会回来,手捧着一束鲜花迎面走来。我故意抢过来道:“哟,这些天玩的不错吧?这花是要答谢媒人不成?” 他红番了脸道:“你少胡说,我跟小凤一点私情都没有。这些天忙死了,哪儿有时间去玩。” “那是你的隐私,不必向我汇报。”把花推到他的胸前,继续容光焕发地写稿子。 石磊把花推到我面前,道:“这个确是给你的,谢谢你给我机会。” 我一愣方笑道:“首先我并未主动让贤;其次我若收了这花,杨大小姐知道了不得把我活剐了。得,正好有个外访,我好人做到底,你快去找某人诉衷肠吧。” 他探着身子看定我:“与人为善?这不是蒋搴华的作风啊!发生什么好事了?” 我摊开双手耸耸肩以示无可奉告。他忽的有所悟:“我懂了。是因为那个章俊雷吧?” 我奇怪石头也有开窍的时候,确是因为他。我识人一向不准,可愿意下血本去赌。更何况现在的男人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百年不遇的健康男人谁舍得撒手? 他面色有变,道:“哪的外访,我这就去。” 摆臭脸给我看?这小子八成疯了。可是心情真是奇妙,好的刀枪不入,耳边响起的依然是自己宽容的声音:“这是地址,五千字以下,要照片袄。” 他铁了心不与我的快乐握手言和,拿起地址朝门口阔步而去。我怒视他的背影,叹传递快乐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儿。 十六 周末去看护父亲。只有在父亲的床前我才敢忆往昔,才敢卸下铠钾武器。 我是单亲小孩,恍惚记得某男士对我说过结婚一定不找单亲小孩子。现在想来这位仁兄当真英明无比,至少我就做不了贤德敦厚的好妻子。我甚至做不来柔顺的乖女儿,我最擅长的把戏就是同爸爸作对,逼他在别个女人与我之间做出了断。因为每次都是我赢所以乐此不疲地玩着同一个游戏。 不,我没有恋父情结,实则是为着恨。父亲一直隐瞒着生母的真实去向,他说她死于疾病,可为什么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为什么不带我祭典亡灵?他的闪烁其词甚至让我怀疑父与女的真实关系。最恨人与人之间的欺骗,我恨父亲低估我的承受能力,没有妈妈我照样可以茁壮成长成为社会的栋梁,血未必浓与水,就算生母是伊利莎白二世与我又何干。 而如今父亲躺在医院,哪怕只是养父,卖身为父我心甘情愿。 推开门周姨还在。她是我请来专门照顾父亲的看护,五年来尽职尽责,思想觉悟早已进化到共产主义。工作一年后我认定她是天使,现在直想叫她妈。 周姨丈夫早逝,只留下她与儿子相依为命。那个据说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很少露面,对生母如此淡漠再一次见证单亲小孩的冷血。 “周姨,回去吧,我在这陪他。” “好。晚饭已经吃过了,注意给他排尿,每两小时翻身——” 我接着道:“多做按摩,多聊天给他听——周姨,一百遍啦,我都倒背如流。” 周姨笑:“你这孩子,那我走了。”走一半又停下,“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他,让他也开开心。” 如果不是父亲昏睡着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情人。其实不用周姨提醒,一肚子的话说与父亲听最安全。以往与他关系淡如菊,个把月不交流一词亦是平常,而如今就让我把心里话都说与他听罢。 “爸爸,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一边按摩他的手臂一边报告我的际遇:“他高大,帅气,有学识,有事业,我很喜欢他。”才刚起个头电话铃声大作。 “铅华么,我,阿花。” 我打哈欠:“阿花呀,你好么?好久没联系了。” “我,你能借我点钱么?” 原本软塌塌的神精立刻坚挺如铁丝:“你人在哪里?是不是有麻烦了?” “我在夜总会附近,你能过来么?”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道:“我看护爸爸,不能离开,不然你过来?” “好,十分钟后见。” 十分钟后阿花站在门口,瘦的皮包骨,面色比父亲还差,全然不是叱诧夜总会的俏美人。 我被吓倒,失声道:“怎么了,你?” 阿花蹲下去,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肩,削瘦的肩头随着她的抽噎一起一伏。“刘全又吸上了。” 答案比我预想的要好,遂松了口气道:“他的为人你最清楚,你总不能盼着他考状元光宗耀祖吧?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他若就是往死路上奔,你还是想想自己的出路吧。谁离了谁都能活。” “我不是没想过,起初的时候还觉得对不起他,可现在想走都不敢走了,他说他会杀了我。他现在疯疯颠颠的,身上总别把刀,睡觉时都不离手,我真害怕。” 我咬牙切齿地在她脑门上搓了一指头:“你现在才害怕?早怎么不动动脑子。毒品麻醉人的神经,多好的人一碰上也就完了。不然你送他去戒毒?” “怎么敢?他是有底子的人,一露面就得被逮起来。” 我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那你来找我干嘛?总不会是要借钱供他吸毒吧?” “不。我怀孕了,他不让我打胎,不给我钱。我是趁着他睡着跑出来的,打完胎我想先到乡下躲一阵,再这样下去我也快疯了。” 受魔鬼引诱者与魔鬼同罪。遂恨铁不成钢地道:“好,这次我帮你。但你必须自救,躲起来吧,别再回来,他是死是活都不是你的责任。” 身上仅有几百块都给了阿花,她接过钱眼泪又涌了上来:“这钱我一定想办法还你。” “得啦,你给我跑得远远的。有事尽管找我。” 才跑一半她就别过头来扭捏道:“别对姐妹们说我这些事——” “不说。说你凤披霞冠快要当娘娘啦!”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打发完阿花电话又响起。这一次是我的新欢章俊雷。 “干嘛呢,你?” “在同父亲谈你。”我一直是个诚实的乖宝宝。 “伯父醒过来了?”口气惊讶。 “没有,所以才敢谈你呀。” “呵。你,明天有空么?我们有场球赛,邀你观看。” 我连忙说好,笑容美过天使。现在才明白父亲为何总要找一个伴儿,原来人生中顶可怕的事儿就是寂寞。就象小时候,不管对方是坏小孩还是脏小孩,有小朋友肯陪你玩就会眉飞色舞。 十七 兴高彩烈地去看球赛。天气冷煞,似要飞沙走石,可要看的是心上人的表演胸中顿时别有洞天。我承认一向轻蔑足球事业,可哪个大小伙子去看泳装表演是为了品评泳装?略一破戒,无伤大雅。 章俊雷站在我身旁,英姿飒爽,衬得我如一芥草。他把外套披在我身上登时热血上涌,所以当他体贴的问询冷否时,头摇的跟拔棱鼓似的,认真解释:“我特喜欢足球,有机会看现场哪顾得上冷?” 他笑笑朝场中走去。我则大口吐气,扯这么个大谎天晓得会遭什么报应。然则竟一丝悔意也没有,这人若当了拆白党全天下的女人都得糟殃。 目不转睛地盯着赛场,二十几个人跑得我眼花瞭乱,时不时丢了伊人倩影。情急处恨不能上场去杀剩他一人让我细细把玩。中场哨响,我调整好笑容正准备迎接英雄,手机响起。是石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告诉我一石破天惊的消息:章俊雷是一有妇之夫,且妻子貌美,且生有一女,且其乐融融。 我微笑着挂掉电话,微笑着看着章先生一步步向我走来。阳光依旧灿灿,伊人俊美依然,可心中涌起的居然是古人的警句: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转而悲叹自己成了晏氏父子的传人,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已。可悲啊!最后如霍小玉一般剑拔孥张的发毒誓: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在古诗词与古人间兜了一圈儿后春风面满地向章俊雷献媚:“你们队踢得真好!不过防守太差!”他同胖财主是一类人,虽然一个状如猪,一个形如人,面具下没有不同。同人面兽心迎来送往一直是我的长项。 章俊雷未觉有佯,卖力表演:“现在大不如前了,不过我真是喜欢踢球,趁着没有家室多玩玩,结了婚机会就少了。” “结了婚照样可以出来玩啊,而且乐趣多过踢球。” 许是台词太猛,章俊雷面色有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形势不就这样嘛,”我面无异样一派天真地牢骚,“而且在那种地方看多了背着老婆花天酒地的男人,凡事难免要朝坏处想。” 他执着我的手,深情溢满眼眶:“我再不会。” 戏不能演得太真,否则会有伤害。况且突然有种作恶的感觉,抽出手道:“比赛开始啦,加油。” 接下来的时光异常驽钝,忽地忆起稿子尚未完结,表演的新曲尚未熟稔,石磊那里要怎样才能保全面子,对了,阿花是否已虎口脱险。球场上的一切似夜总会里的灯红酒绿一样与我全无干系。 忽然觉得人类的一切都如交易,一见无利可图立码转向。无人例外。 分手时章俊雷二度与我执手相看,一转身我立刻奔向石磊处。一见面一个拳头挥过去一叠声地抢白他:“章俊雷是何种身世我早已一清二楚,我现在正做婚后男人外遇的社会调查,他是活生生的不二人选。偏你多事,险些坏了我的好事。” 石磊睁大眼睛有些发懵:“你真的早已知道?” “当然。”我撇嘴,“他那点道行岂骗得了我?老娘大小也在夜总会混了五年,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学着点,这才叫报告文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老娘给你——” 石磊接道:“你别老娘老娘的行不?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老?满面风霜的还嫌不够?” 我瘪下嘴。真的么?已满面风霜。 “石磊,请我吃饭吧。”老人开悟,也想寻欢。 “也好,化悲痛为食量。” “去你的,我只喝酒。”酒后好装疯。 酒一入肠我开始抨击中国的教育制度。现在的教育只逼着孩子们读书识字,不要成为文盲。熟不知文盲不可怕,可怕的是德盲。六祖就是文盲,他因之得五祖衣钵的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还是找人代写出来的,可五祖看到了他的慧性,衣钵照传不误。人与人的高下是以德分的。 你看章俊雷,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外表光鲜,文采迤俪,可在老娘看来他就是个下等人。你说我多背运,怎么总要同这些下等人不清不楚?也许我本也是个坏女人? “胡扯!”石磊好象这么说,“你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理由的。” 对,对。给我个理由,我可以做尽天下坏事。 你敢做什么坏事啊? 多着呢。比如说,勾引你。 后来想想,我同石磊间的一切暧昧就是从那句“勾引你”开始的。 十八 办公室里噼哩啪啦地骂一女人。 她来信说:二十三岁结婚,婚后三年老公后悔早婚,想出去再玩几年,然后与她白头偕老。问我是否该等? 我回:等什么?等他玩遍天下女人?你不嫌脏?等你人老珠黄,没法不等?我是编辑不好动粗,不过你可以啊。建议你先唾他一口然后指着鼻子骂:你他妈的给我滚远点,老娘没功夫同你闲扯蛋。好男人不好找,象你这种尾巴长在前面的垃圾男还不一萝筐一萝筐的? 石磊伸过头来道:“过啦,过啦。你心里有气也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这稿子能通过嘛?” 我何尝不知,只是恨。恨女人不争气,恨自己糟蹋自己。活着时如徐渭,蓬头垢面的,百年之后才名声显赫;身后事管它做甚,重点是这一世光鲜照人。 “那个,”石磊道:“你同他怎么了结的?” 我一边重新措辞一边回他:“你说章俊雷?干嘛了结?今晚我们还有约呢。” “你——”石磊口不能言,青筋暴跳。 我阴阴地笑,慈嬉太后当年发动政变时八成也是这副嘴脸:“我说你啊,只知孔子儒达天下,岂不知还有一老子以无为胜天下。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即来之则应之,闲着也是闲着,免费的现场舞台剧不看多可惜。” “你就这么闲?万一他——”呵,这么粗制的小伙子居然也有口难开。 “万一什么?他不被我算计了就算他上辈子积德。”虽然嘴硬,可心里却似有拂尘划过,酥酥麻麻,“社会记者这一行本身就是危险的,当然你是接应,二十小时待命,情况有变马上支缓。” 晚上,星空灿烂。良辰美景下却要单刀赴会,心里无限悲哀。这次约会章俊雷显然要进一步表示交往诚意,把我介绍给了他的二个发小兄弟。当然若不是发小人家未必肯替他圆谎,为这种损人不利已的勾当遭报应交情浅不了。 “这都是我的铁哥们儿,他们还饿着呢,一起去吃个饭吧。”章俊雷牵起我的手,这一举动明确的告诉旁人我们关系暧昧。 我温柔地笑回:“好啊,不过我吃过晚饭了。坐陪如何?” 握我的手微一用力:“那你也给我少吃点儿,瞧你瘦的。” 瞧瞧,侠骨柔情,跟真的似的。我但笑不语,大敌当前岂能以酒肉废之? 席间谈笑风声。章俊雷似乎很想让发小们知道这次得手的不是一般货色,一个劲替我吹嘘:“哥们儿,搴华可是个作家啊,我看过她的小说,写的很有水平。” 发小甲捧场道:“真的?我还没同作家喝过酒咧,来,我敬你一杯。” 我拒绝:“不好意思,我向来滴酒不沾。” “胡说。”发小乙,那面相与梁朝伟有些相似的,接道:“文人不都无酒不诗嘛,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李白斗酒诗百篇。” 我心道酒的功能可不止于此,于祝兴外恐怕乱性的功能更强些。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得逞,笑道:“李白算什么,真正的才人诗情不应该局限于外物。我的诗才可胜他两倍。” 一语出,四座皆惊。章俊雷搂住我的肩,讪讪地替我解围:“搴华就爱说笑话。” “我可是认真的。”推开他的手继续调侃:“李白有一首诗是这样作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现如今我作:白发六千丈,缘愁两身长。你们瞧,整整胜过他两倍吧?” 想当年石动筩就是这么取悦高祖的,用哄皇帝的法子哄平民自然马到功成。三人皆笑倒。章俊雷显然对我的热场本领大为满意,一只手在桌下移到我的大腿上来。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不同的是,旁的男人在摸之前还得先问问我卖不卖;章俊雷够聪明,打着爱情的幌子来摸大腿,摸得理直气壮。 我笑着站起身示意要小解。谢天谢地人类有排泄的需求。待我归位时,哥几个都已面满风情。发小乙举着酒杯道:“哥哥我敬你一杯,希望我能早日喝上你和我弟弟的喜酒。” 我接过酒杯并不喝,挑眉道:“那你得先回答我,俊雷是单身么?”话是冲着他说的,不过眼睛却盯着另一位。从面相上看,发小甲老实些。 谁知两人一口同声道:“当然是,俊雷可是好男人。”果然是发小。我一扬脖干了烈酒,强忍着不去击鼓骂曹。这样的人世不如醉倒。 “俊雷,”我扶着头悄声道:“头有些晕,我想回家。” “不舒服?”他托起我的下巴看见一张死灰的脸忙道:“好,我送你。”起身道别,身后传来发小意味深长的话语:“慢慢送,我们不急。” 十九 夜风习习。我侧着头眯着眼睛看身边的这个男子,俊俏的眉眼,挺拔的身材,禁不住又追问:“俊雷,你真的没结婚么?” “当然没。你怎么会这么问?”回答的干脆。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心不是不痛的。哪怕一句真话,一切都可不再计较。“没什么,就是不相信自己如此好命。”再抬起头时眼前那个美男子的脸突地獠牙狰狞似野兽,有的时候也挺恨自己的,眼睛太毒了,总能在高大威猛的身躯里榨出一个小来。 “你还信命啊?” “信。”我瘪着嘴道:“我猜前世没积德,所以老天现在要惩罚我——” “胡说。遇到我你就不会命坏。虽然我的生活也不尽如意,可是如果你愿意——” 我忍不住插嘴:“你的生活很不错啊,有房有车有公司还不满足?” “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章俊雷渐渐入戏,“天天忙着应酬客房,灯红酒绿的。我希望这样的活着,哪怕只有微薄的收入,却可以天天和心爱的人相守,一起看电视,一起读书,一起去编写一个又一个故事。” 如果我不知他的底细我会称之为真情流露;现如今不过是亲热前的预热过程。“你说的都是真的么?”可我还是傻傻地问。毕竟那是我心里的一个梦,被人家这么动情的演出来禁不住回应。 这回他没有言语直接揽我入怀,嘴唇几乎贴着我的鼻尖:“今晚别回家了,跟我走好么?” 果然走上正轨。不容我回答他的唇盖上来,一只手在我身上游走。设若在八十年代的影片中这就要禁播了,好在如今性解放,亲个嘴算不上失身。不过也只能到此为止。 我轻柔地推开他温暖的怀抱,和蔼可亲地解释:“我虽然在风尘场中混可骨子里保守的很,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与男人太过亲密。记得么?我说过我不喜欢露水情缘。” 章俊雷内伤几何难于窥觎,但至少表面一派祥和。到也是,职业骗子也不会次次得手,总有个把个坚贞不屈如刘胡兰者被他撞上,台词自不会陌生。 “你想到哪里去了,日久见人心。好,我送你回去。”大方得体,“明天下班我去接你。” 微笑着道别,微笑着谢幕。优雅地演绎着龌龊。 进屋后把高跟鞋一甩,直奔电话而去。“喂,徒弟。今天小高潮出现啦啊!咱俩猜下结局如何?你说男人求欢未遂下一步会怎么做?”碍于面子问题隐去了亲吻细节。 “怎么做?”石磊不屑道:“他一定会锲而不舍直到得手为止。你赶快收手。” 我一边脱丝袜一边给他分析:“余以为不然。他不同与一般男人,他是有妇之夫啊。他们的战略应该是短,平,快。第一,时间上不允许他们拉长战线,久了肯定是要露马脚的;第二,心理上不允许,她老婆再没脑子也不可能对自己的枕边人一无所知,他的行踪肯定会被监视,这档我时不时地电话骚扰下。呵,时间久了非得得心梗不可。” “所以呢?”石磊压根没领会演讲精髓:“你还是要同他约会下去?” “我的意思是他现在肯定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搭上我。八成在那为用什么理由甩掉我发愁呢,想想真可笑。”想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样吧,如果明天他甩了我你请我吃饭如何?弥补我这颗破碎的心?” “好啊。不过别这么说自己,没有人能够甩你。没有。”那边铿锵有力地总结。 “好徒弟!打赏!”我赞。 “算了吧。没见过象你这样当师父的。” 我笑:“是不是功力太高,汝辈无法领会?” “是啊,尤其是男欢女爱方面。” 铁树开花,这小子居然也会调侃。大乐:“别,这方面你可是自学成才,我三十岁还是孤家寡人呢,你小小年纪出手稳狠准,结交的都是社会名媛。别谦虚了啊!” “你就损我吧,其实我——”电话里传来电话铃声,深更半夜谈趣不减,再蠢也知道是何人。 当机立断。“别我了,快去接电话吧,迟了要诛连九族的!”说完“啪”地关掉电话,仰倒在床上,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我身边的男人都是别人的。 二十 不出所料章俊雷爽约了,理由是北京出差。我非但不去点破还费心发了条短信调情“但愿你在寂寞时会想起我。”呵,少女时代的伎俩现在也不知还好不好用。 刚在办公桌前坐稳杨娇举步而进。我看着她脸上的阴晴猜测是夜半电话惹了祸,还是起身笑道:“娇娇来啦,不过石磊去外访恐怕要迟些才会回来呢。” 杨娇一脸严肃,冷笑道:“没石磊什么事,今天我就是来找你的。最近似乎蒋小姐同石磊联系频繁,能让我知道有什么话说也说不完么?” “呵,不过是工作上的事儿。”我倒了茶想让她消火气,“我猜你没兴趣知道。来,喝水。” 对方俏容扭曲:“深更半夜的谈工作?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叹息道:“你既不信我干嘛来问我?让石磊告诉你不是更可信?” “石磊他,单纯,中了你的计!”杨娇起身指点江山,“别把那些玩弄男人的花招用在石磊身上,你不会得逞的!”临出门的当儿又回身补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目送着伊人背影再次叹息,无可奈何地叹息。这就是借用旁人男人的悲哀——他们打发不了你的寂寞,你却得背负着骂名。然而心中如此承诺:杨娇,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 下了白班上晚班,有时却觉得晚班要温暖得多。一进化妆室的门虎牙妹就拉着我直叫我猜谁大驾光临了。多大算大驾?我自猜不出。一边往脸上五彩缤纷地抹擦一边摇头:“你让我这日理万机的大脑休息下行么?谁来也不关我事。” “不关你事?是阿花呀!” “啊!”我叫出声来。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在逃亡么?忙问:“她自己来的?人在哪里?” “她和老公。春风得意的,要了包房还请我们都去呢。臭显摆来了。”虎牙妹一屁股坐在我的梳妆台上,一只手玩转打火机:“哎,下了台一起去呗?” “好。”我面无表情却满腹狐疑地继续粉刷门面。 再见到的阿花果然一改上次的衰容,妆扮得姹紫嫣红。一条红缎裙,大摆,几与地齐。见我来了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站起身来,一双红高跟鞋一闪而过,煞是好看。“咱们有半年没见了吧?想死我了!”声音甜的腻人,象在演戏。 就是在演戏。半月前还管我借钱呢,想赖账啊?我直瞅着她的眼睛,语意双关:“你还好么?一切顺利?” “瞧你说的!”她秀目含慎,“混呗,还凑和。今儿我和全儿商量好了,回请大家,都得赏光啊。” 阿花放下我重新坐回刘全身边,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亲密地如同新婚。刘全笑着点头,较以前似乎瘦了些,不过精神焕发。倒也是,如果没有好转阿花断不会领出来现眼。 我暗笑自己白担了心,道:“一定。咱们四个姐妹,走的走,嫁的嫁,真该好好聚聚啦。等流芳下了场一起喝酒猜拳。” “好啊!多久没猜了,手都痒了。全儿,你也得加入我们。” 我扑哧笑出来。我们猜拳是潘金莲,武大郎的套路,他一大男人比划起来非得笑死人不可。刘全起初不肯,架不住美人死命的劝,于是也潘金莲潘金莲的喊将起来。昏暗的灯光,四散的酒瓶,刺耳的尖笑——我能记忆的最后一个场景是阿花搂着我大舌咧咀地说“来,铅华,再喝一杯。”之后一片沉寂。 也不知多久,一声能穿透人耳膜的尖叫刺醒了所有的人。尖叫是阿花发出来的,她的对面刘全和衣倒在沙发上,肢体僵直,象死人。不,就是死人!于是,其四位女性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尖叫声中“来人啊!死人啦!” 零晨二点钟,包房里还活着的都被送到了警察局接受调查。负责审问的那个警察长得一脸正气,帅是帅,可惜一点人情味没有,一听是在夜总会出的事,再看我们姐儿几个一脸的浓妆立刻觉得有义务替人民清除败类,本来就皱着的双眉更加努力地对射过去:“安静!怎么回事?实话实说。” 虎牙妹抢着道:“不关我们事儿!我们都喝醉了,醒来他就,就死了。阿花,你到是说话啊!” 阿花在哭,到底是丧夫之痛。警察冲阿花道:“你叫什么名字?死者是你什么人?” 见阿花啜泣依旧我只好替她回道:“她叫阿花,死者是她——” “我没问你!让她自己回答。”人民公仆并不领情,粗着喉咙吼我,简直把我们当准杀人犯看。我也火了,回瞪他道:“警察先生,您看她哭成这样能回答问题么?死者是她丈夫,不看活人看死人,和气点没有坏处。” “你还挺能讲的,”他把矛头对准我,“这么通情达理怎么还去酗酒,吸毒?” 惊极气极,姐儿几个一叠声抗议:“我们没吸毒!这纯是朋友聚会,多喝了点酒,没吸毒!” “是么?可惜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死因为酒后吸毒导制的猝死。毒品是谁带来的,说!” 我们惊讶地一起望向阿花。阿花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缓缓道:“与她们无关,我丈夫本就吸毒。” 警察沉吟了一会道:“你跟我来。”大约半小时后警察又出来发话:“你们几个让亲属什么的领回去,做个记录,一旦有事必须保证随传随到。” 一听还得让人认领羞愧难当,这深更半夜的英雄们怕是都睡了,谁有这闲情逸致来警局救美呢? 二十一 姐妹们陆续接通了自己男人的电话。我心里骂了一句粗话无可奈何无耻地骚扰石磊,嘱咐要他冒冲男友把我领走,与杨娇比起来还是警察局可怕些。 石磊匆匆赶来,警察查明了他的身份后眼里溢满了婉惜,这么个大好青年怎么就——我心血来潮对石磊勾肩搭背喝五吆六——彻底与人民公安为敌。 只一会儿,虎牙妹被胖财主接走,流芳的丈夫也来救美,只有小月一人无人认领。我坐过去问:“小月,怎么了?没人来呀?”她点点头,一脸迷茫:“我爹妈都在农村,没电话。在这除了阿花姐谁也不熟。” 才十八岁。我拉过石磊商量,到底是一脸正气好办事,他三五言语就一切搞定。送走了小月,石磊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这架式是要替警察二审不良少女。 我举双手投降:“因为这张大花脸我已经受够了人民警察的歧视,你可不可以停止摧残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警察说有人吸毒致死,你没吸吧?” “刚才在警察局已验过了,不然你再测一遍?”我抬手叫出租车,“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也家去吧。” 我上车,不料石磊也跟着上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就这么走人?” “呵,”我冷眼瞅他,“不然怎么样?陪你睡觉?” 石磊没料到我说话百无禁忌,忙捂住我的嘴冲司机道:“和平路馨和小区四号楼。” 下了车新一轮说教开始:“你那么说话让司机怎么想?准把我看成占女人便宜的无耻之徒。” “放心吧。”我拍拍他的肩安慰,“充其量把你看做是一个受不良少女引诱的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正人君子。”我转身上楼,石磊锲而不舍。“还真跟上来呀,咱俩可是师徒啊,这不是乱伦么。” “你少胡说。看看几点了,零晨四点,只能休息三个小时,你还让我家去?”石磊恐真是困极了,和衣倒在沙发上,不一会儿鼾声响起。我打了个哈欠也一头栽倒在床上。 等师徒二人朦胧醒来时,看了看挂钟同时倒吸了口凉气。中午十二点整!迟到事小,我和石磊同时失踪事大啊。想了想冲他道:“你把午饭搞定,我把……搞定。” 我拨通了杨社的电话:“杨社您好,我是蒋搴华。今天零晨一点左右在歌地夜总会发生了一起吸毒致死事件,当时我在场,对,是我通知石磊调查此事,好,我会协助他。恩,明白。再见。”放下电话露出胜利的笑容,冲石磊嚷道:“杨社同意你专访此事,我协助。嘻,还赞我敏锐的新闻洞察力呐!”善因祸为福,转败为功,我简直是管仲再生。 石磊大喜过望,搓着手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指了指贴在墙头的八戒,“首先,跟我混得背熟并遵守这八条清规戒律。”他惊讶地抬起头读道:“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饰香花鬘,不使用香油涤身,不观赏歌舞倡伎;不卧坐高广大床;不食非时食。”边读边笑,没见过这么不虔诚的学生,“真的假的?你还信这个?不妄语?你哪天不说胡话?不饮酒?昨晚谁喝的一蹋糊涂?不饰香鬓花鬘?警察差点把你当妓女。哈哈哈——” 看看,让旁人理解你有多么的难!难怪蒲松龄指天狂呼: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等他笑够了我正了八经的注释:“这是写给我看,但,让别人来遵守的!如果没有疑问我们这就动身。” “去哪?” “警察局。” “你想为死者申张正义?” 申张正义?不,我只是想知道阿花的眼泪是真是假,是为刘全而流还是为自己悲凄? 二十二 白衬衫,牛仔裤,运动鞋,匆匆赶往警察局。警察局里那个曾对我怒目而视的警察全然认不出我来,所以春天般温暖地欢迎:“你们要来做专访?这边坐,坐下谈。” “多谢。”我递过去证件,“《闹市杂语》记实专栏,关于零辰发生的吸毒致死事件请您给予详细信息。” “好说好说。”他笑着冲石磊道,“你还挺敬业的,就是挑女朋友眼光差点。” 我惊讶万分:“您真的认不出我来了?昨晚那个不良少女?” 警察再次打量我。黑发披肩,素面朝天,清纯的跟大学生似的。“你是那个——你是记者怎么会——” 我神秘地嘘道:“其实我是卧底。”人靠衣妆佛靠金妆,老祖宗总是这么正确。忽地兴致盎然:“你知道记实性报道要求内容详实,所以时不时我们这些记者就得深入不同社会层面,与大众打成一片。当然时不时受误会遭白眼也再所难免——”警察的脸一点点渗出红来——石磊一旁抿嘴看戏。 仇消恨散,书归正转:“不过人民公安对落后分子的坚决态度真让人肃然起敬。现在您能说说死者详细死因么?” “好。”警察似乎要将功补过,认真道:“死者叫刘全,三十六岁,之前曾因犯毒吸毒被局留多次,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们在场的人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放走。他喝酒后又吸食了大量海洛因,就是白粉,用量过度引起昏迷、呼吸抑制最终死亡。我们在死者内衣兜里发现了毒品的残余。既然你认识死者及家属,如果有什么新情况请与我们联系。” “她妻子怎么说?她现在在哪?”我一边发问一边埋头狠记。 “她已经走了,今早刚走。她说她知道丈夫吸毒后一直在努力帮他戒,好象还挺有效的,完全没想到他会重吸而最终死于吸毒。” “那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石磊失望地问,唯恐天下不乱。 “目前看就是单纯的吸毒致死。当然也有疑点,酒后吸毒最易导制死亡,这是常识。他这么做无异与自杀。不过长期吸毒的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然混乱,他们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象这样自取灭亡的例子也不少。”警察痛心疾首地总结,“人一旦吸毒后他的寿命不过三到五年,戒毒成功的例子少到可以忽略为零。消灭毒品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义务。” 我频频点头以示赞同:“我们一定会大力宣传毒品的危害。今天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真是万分感谢,等成稿之时一定送您过目。” 走出警察局,石磊终于牢骚大发:“这么普通的案子怎么写得好嘛?杨社那边就等着挨骂吧。” 我立定回头瞪他:“平日怎么教你的,要想知道内情要自己去挖,你以为走趟警局就万事大吉啦?” “那接下去哪?” “去现场。” 这是我第一次大白天去夜总会,外表金光闪闪的,可内里因为终年不见阳光阴森森的没有喜气。安哥正指挥清洁工打扫,撞见我奇道:“今天这么早?这位是?” “这是我表弟,我领他来玩玩。”我拉着石磊,笑道:“对了,刘全那事儿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自己带的毒品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小子也够缺德,在哪死不好偏偏挑这?” 死后还遭人骂,刘全这辈子活的也真够失败。“那包房现在能进么?我有件首饰怕是落那了。” “能进了,这不正要收拾么。” “太好了!表弟快走。”我拉着他一路小跑,转到无人处石磊开始不满自己的新身份:“我怎么又成你表弟了?” “不然呢?说你是记者采访?不把你打出去才怪。” “那你对警察怎么说是男朋友?” “警察哪有那么傻,表弟查得出真假,男朋友查得出来么?”心里却想大好的一个青年怎么脑子不好使呢?对子虚乌有的事教真,这不是疯了么。 谢天谢地屋子还是夜半的零乱,我指着正中的沙发道:“这就是刘全死时躺的地方,当时我在这,中间隔着阿花。剩下的人都靠在那个沙发上。当时——”我努力的想后徒劳的总结,“当时要是不喝那么多酒就好了。” 石磊对眼前的景象大为不满,八成我的形象也一落千丈。为了新闻事业以身为教,我的牺牲谁人知道? 不约而同的我和石磊蹲下身在地上细细查看。先是拍照,继而闻,看,摸——一无所获。 石磊泄气:“连个血滴都没有,死的倒干净。” 心有所动。确是死的太干净了。设想一个酒后醉汉,心急吸毒,从衣兜里掏出白粉,往酒杯里倾倒,这一过程居然没有丝毫白粉落于地面? 二十三 晚上我要上工,石磊赖着不走。我一边化妆一边奇道:“你不走干嘛?想让杨娇追杀我呀?” “我这不是体验生活么,不深入怎么写的好?”石磊左顾右盼,真跟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似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杨娇知道了怎么办?”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还是心虚,接着为自己壮胆;“而且这是我的工作,谁都不得干涉。” 我吃吃地笑,翘起二郎腿调戏他:“想学坏别拿工作当幌子啊,是不是昨晚看上哪个妹啦?小月?还是虎牙妹?我帮你说合说合。” 他胀着脸反驳:“你别胡说啊,别乱来啊。”正说着,歌女们一个个风姿绰绰地摇进来,我清清嗓子道:“认识下,我表弟啊,非要看表演,一会谁有空就陪他说会话啊。” “他不是你男朋友么?”小月试探着道。 “傻妹子,”我上前掐她的脸蛋,“那是哄警察的,还当真啊。你不是最后上场么,这就领他去前面坐会吧?” 也不知是我手劲大还是石磊魅力折人,总之小月含羞带臊地同意了。望着他们同去的背影心里犯了嘀咕:难不成我有老鸨的才能? 上台唱《白狐》,一边唱一边看石磊与小月窃窃私语。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 千年修行千年孤独。” 一边看石磊与小月窃窃私语一边愈加悲悲戚戚地唱:“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修行千年而不得正果,我果象极了这只白狐。到了后台心情依然沮丧,偏生虎牙妹上前火上浇油:“唉,看见没?你那表弟同小月可打得火热啊,有戏。” “有什么戏?你别胡扯。”我瞪她。 “呀,生气啦?小月现在多红啊,人水灵,哪个男人不想上去咬一口?人家兴许看不上你表弟咧。” 我更加心烦,没好气道:“他敢有别的想法,我打断他的腿!” 虎牙妹也火了,手指点着我道:“我最看不上你这种人,自己踩自己,难怪大家都瞧不起我们。”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灯光昏暗,我趴在桌上扮死人。快散场的时候石磊终于来找我,快乐之情意于言表。“你们这挺有意思的,怪不得这么多人来玩。” 我抬起头:“玩完了吧?走人。” “啊,这就走?那我去跟小月告别。” “告什么别?赶快走。”更加努力地生气。 “急什么呀?”他小跑着跟上,还沉浸在兴奋中,“其实你们唱的真挺好听的,就是都是翻唱流行歌,你们要是能自己创作就更好了。” 我冷笑:“你真把我们当艺术家了?唱歌不过幌子,以后的事才是正题。” 石磊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我和小月聊了很多,她告诉我——” 我更火了,甩出一句“我没兴趣听!”大步奔向出口,刚出门一股阴风冲上来,来不及反应脸上已被结实地甩了个巴掌。我失声大叫“啊”,看见杨娇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冲着我怒吼:“不要脸!自己下作还拉着别人,你人尽可夫——”冲上来又要打,石磊闪到我身前拦住她:“你疯啦?发什么神经!回家去!”“人家说你和蒋搴华在一起,我还不信呢,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我爸爸?”“全是误会,回家说去!”石磊推搡着把杨娇弄上出租车,回头望来,满眼羞愧。 至始至终不发一言,这样的阵势让我没法招架。画着大花脸的是我,出入夜总会的是我,还怎么喊得出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然而杨娇的夺夫之恨下我不过是个替死鬼,就算他寻欢作乐也是同小月,凭什么我挨巴掌? 杨娇,这一切你会牢牢地记着。 我也会。 二十四 半夜三更一肚子的气不知与谁发泄,忽地记起章俊雷,狞笑着用公话拨通了他的电话。对方显然没有防备,假模假样地道:“您好,我是章俊雷,请问您是哪位?” 虽相距无数里可电话那头的孩子哭,媳妇叫震得我耳膜痛。舞台背景如此到位更加刺激着我表演的欲望:“俊雷,是我啊,你在哪里呢?怎么这么吵?” 对方显然也精通此道立码提高声音道:“喂,你谁呀?我听不见,你大点声——”依稀旁边有一女子不满道:“谁呀,大半夜的给你打电话——” 我不理他们两口子将会很热闹的二人转,努力把我的台词说完:“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都要告诉你,我想你了,每一分每一秒,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保重呀。”挂掉电话心情立刻阳光灿烂,至少从现在开始有一个人会比我更倒霉。 第二天一大早,确切的说应该是章俊雷一离开媳妇的视线就打电话给我:“搴华,我现在刚从北京回来。你还好么?” “不好。你这男朋友不够格啊,昨晚打电话给你怎么那么急着就挂了?你就是这么与女朋友相处的?”我故意加重“女朋友”的音量,看他如何收场。 章先生本就心生退意,见我主动发难心中大喜,改变戏情:“我喜欢你,你是个好女孩,我真的打算同你长相厮守。但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虽然也许永远不得相守。这些天总梦到她,梦到大学时一个飘完雪的冬日,我和她在校园的操场上,只有我和她,我用脚印在雪地上踩出三个字:我爱你。原来一切不曾改变。原谅我。” 我险些笑出声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爱时?虽说情深意重的男人让人敬怜,可加上一段求欢未遂未免层色大减。大方回问:“好事来着,你联系到她了么?” “没有,也许一辈子就这样错失了。”对方走苦情路线。 别介啊,有我在你想错失都难。“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天地是个大看台,呵,好戏要上演了。 “你当真帮我?你为什么这么好?”我这活雷锋把他吓坏了。 “句句为真。本来长的就不如人家美好,心灵再不美好那怎么成?记得么,我信佛,这是功德无量的事。” “你,真的没关系?”八成十分不安,为自己的男性魅力。不管男人爱没爱过,看到对方举重若轻心中定有阴影。 我大力安慰他,能否些许减轻他良心上的罪恶感?“没关系。三十年来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估计再挺个三十年也没问题。等我的好消息吧。” 第二天我把程露的号码发给了章俊雷。第一,我还是怀疑他是否有胆量去骚扰程露;第二,程露有权利知道她曾经的两小无猜已经退化到何等程度;第三,《婚后男人外遇大揭密》当会卖个好价钱。 呵,青春都一饷,但愿在死前谁都有脸这样评说:这辈子我没干过缺德的事儿! 石磊来找我,为另一半赤面请罪:“杨娇不懂事,无理取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同她一般见识啊。” 我冷笑:“她可不是无理取闹,只不过是找错了人罢了。” “你什么意思啊?”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作为师父,我也没教你如何奉承女人啊,看来你是自学成才。瞧小月姑娘被你哄的笑逐颜开,按照行话这就算得手了呗?”理想着是我和蔼可亲的声音,象大姐姐逗弄小弟弟似的。然而石磊的回应让我明显感觉设计与现实有差。 “你怎么跟杨娇一样啊,无理取闹!”说完重重喘息以示身心受创。 我反倒释然了,既然形象已毁,不如让行动与之同步。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谁跟杨娇一样啊?人家是社长的千金,我是一天涯歌女,你也太抬举我了。不过我告诉你,别看小月不大,也是从男人堆里混出来的妖精,你明哲保身是正经。” “你想到哪去了?我同小月聊天是为了工作!这个给你!”他义愤填膺地拍过来一张纸条:“阿花老家的地址,小月告诉我的。” 我立码换了副嘴脸拍大腿赞道:“好徒弟!智慧与美貌并用,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石磊被我气得笑出来:“我若败了那是自甘堕落,若成了是你教导有方。我看你才是人堆里混出来的妖精。” 我谦虚千年修练,小有道行。接着计划去阿花的行程,石磊要跟着去被我一口回绝:“不行。你这简直是借刀杀人,我这边脸还肿着呢。” “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这文章最终是我写,二手材料怎么写得好?况且山村荒僻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我想了想道:“好吧,不过你得保证一切听命与我。” “这真是多此一举,你想想,哪件事不是你说我做?”石磊苦大仇深地接着道:“我都怀疑你跟希特勒是亲戚。” 我心里偷笑,老娘成日价受人欺负,不找个撒气的怎么能活到现在? 二十五 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阿花老家就达到了这种境界,可怪的是女孩子们出落的都跟花似的,难不成当真是深山修练出来的狐仙? 走在无人的山路禁不住想,多亏有石磊做伴。再转一个弯终于看见几所农家庄院,最里面的那一所盖着三间房,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黑漆铁门扣得严丝合缝。我与石磊对视了一眼,接收了彼此的心慌意乱。 “没人在吧?”石磊问。 “那也得敲啊,不然我们只好露宿荒山。” 石磊温柔地扣门:“请问有人在家么?”根本没人搭理他。 我恨铁不成钢地直瞪他:“你这样谁能听见?没吃饭啊,一边儿去。”抡起拳头往门上猛砸去,咚咚咚地回声似要把整个村子吵醒。果然屋子的灯亮了,我正要炫耀自己的本领,猛地从黑暗里蹿出一只大黑狗咆哮着直奔铁门而来,我嗷地一声长叫往石磊的身上蹿去。 一声喝喊,狗止步,站在原地听命。背后一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你们找谁啊?”我躲在石磊后,也颤颤巍巍地笑道:“奶奶,请问阿花在这住么?就是进城打工的,三十左右,细腰——”我松开抓石磊的手,上下比划。 “你找小花啊,她不是进城了嘛?你们是谁呀?” “我们是她的朋友,在一起工作认识的。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呀?” 阿婆漱起来,咳出一口浓啖方道:“好久没回来啦,你们找她干嘛啊?” “没什么事儿。”我拉着石磊的手臂笑道:“奶奶,我们刚结婚,总听阿花说她家乡可美啦,所以来玩的。谁知她又不在家,我们不知道住哪啊?” “这样啊,进来吧。有个偏房很久没人住,你们要不怕脏就住吧。”阿婆指了指大树后隐藏着的小房子,蛮有田园风味的。 我忙表示没关系:“谢谢你啊,奶奶。家里就您一个人吗?”正说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从门边探出头来,忽闪着大眼睛煞是好看。“这小姑娘是谁呀?” “是阿花的女儿。就那个屋子,你们也去睡吧。”回头冲女孩道:“回去睡觉,不听话。”小女孩吐了下舌头缩回头去。 我与石磊对视,震惊,惊恐,恐慌从眼底喷薄而出。万没料到阿花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她为什么要瞒得滴水不露。见婆婆向屋走去忙道:“谢谢奶奶,我们也睡啦。”拉着石磊往小屋走去。 石磊道:“这事恐怕与她女儿有关,应该同那个小女孩说说话,啊?”我道:“当然。不过得单独才行。天啊,没想到真有收获。” 小屋里积了些灰尘。我盘腿坐在床上指挥石磊打扫:“擦桌子,橙子,那个出去抖抖——”等扫除完毕合衣倒在炕上他才开始抱怨:“累死了,我成力工了,你怎么跟周八皮似的。你是地主出身吧?” 我也合衣倒下来道:“错,我是正经贫农。小时候,就住这样的炕,那时屋子比这还小,我三岁的时候还能在炕上站着,以后只能坐着啦。屋顶是斜着下来的,有时候忘记了,一不小心头碰到顶棚,很痛呢!不过,那确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侧着身子问:“后来为什么不快乐了?” “后来妈妈不见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跟别人跑了,反正不要我了。”我仰着头正对着窗外的明月,“知道么,小的时候我以为月亮是我妈妈呢,因为只有它每晚陪着我,看着我,不会离开我。现在爸爸也不理我了——嗨,你好么,月亮妈妈。”不知是这荒山还是月夜,心忽地软如水,一路冲出来,我忙把手捂住脸,可分明那泪从指尖溢出。 一只温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听他傻傻地道:“不哭,不哭,苦尽甘来了。”我倒不好意思了,拨开他的手道:“听你一讲好象我特别惨似的。” 正说着一个黑影从窗前掠过,我失声尖叫一骨碌滚到石磊胸前不住抖动:“有鬼!”石磊抱着我一起看向窗外:“不是你看错了吧?”刚说到这那黑影又从窗前嗖地过去,他也不由得一抖,哑着声音商量道:“要不我出去看看?” 我也知道是男人的身份逼着他这么说,此刻恨不能变成女人才好,知趣地道:“你别出去,我一个人害怕。” 石磊终于松了口气道:“好,我不出去。在这陪你。”这当窗子被什么东西扫中发出扑簌簌的声音,与此同时我与石磊抱得更紧了。 有一个理论说在死亡面前人更容易产生性冲动,意在使生命重生。此时我只能用这个说法解释那夜的一切。我与石磊对望着,只有月光泻在彼此中间,抱着的身体在燃烧,似乎希翼着一起化为灰烬。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不对的,我想他也是——然而还是一路不对的错下去。 二十六 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这话一点不假。一夜的相处这颗心果真软绵绵的,再也摆不出老娘的架势。石磊似乎也波动不小,两人坐在那红着脸地傻笑。 我站起来搓手道:“你,渴了吧?我,去倒水?”不是不温柔的。 石磊忙站起来,恭敬的如仆人道:“别,还是我倒吧。”又道,“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坐下!”我忽的心中有气,立身去涮杯子,“我说我倒就我倒。”盛满水塞在他的手中。“快喝。” 石磊踉踉跄跄地把水喝干,低着头把玩着空杯,半晌方道:“你别这么板着脸,我害怕。” 听听,压根没把我当女人,难不成让我反过来安慰他那颗幼小的心灵?心里一阵悲哀,悲悲切切地咧嘴笑。 “你别这样。”他改扮耶苏要把罪过一肩扛过,“别难过,你这样我心里慌慌的,不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是我的错——” “够了,什么都别再说。”我粗暴地打断他,恨不能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大把大把的机会可同男人上床,比他风流,比他会逗女人开心,比他解风情,为什么要选他? 他居然认为这是一个错!妈的,为什么要选他? 我又恢复了女王本性,喝五吆六,非打即骂。石磊如释负重,精神振奋。也许我们之间没有爱。 婆婆来叫我们吃早饭,饭桌上各怀心事。我急切地想与小宝建交,忽地瞅见她的眼睛滴溜溜围着我的围巾打转,计上心来,温柔地冲小宝笑道:“小宝,这条围巾是阿姨最喜欢的,现下送给你,我们来做好朋友好不好?” 小宝自是开心,眼睛却瞅着婆婆。我又推婆婆道:“您就让她收下吧,在这白吃白住的,我过意不去。” 婆婆方道:“真不好意思。这孩子同她妈一样爱美。” 小宝欢天喜地向我道谢,把围巾围在脖子上细细把玩,然后跑进里屋再不出来,并没有进一步建交的意思。我一筹莫展,讨小孩子欢心似乎比与男人过招困难得多。忽地抬眼看到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再次计上心来。 取下它调音,问婆婆:“奶奶,您家里谁喜欢拉二胡呀?” 婆婆道:“她老爷。死了十多年了,这琴就再也没有人碰过。你会拉?” “会一点点。”边答边调音,老虽老点尚可用。一曲悲伤的儿歌从我手中缓缓滑出。自是不能同父亲相比,不过逗弄小孩儿绰绰有余。 “落雨不怕 落雪也不怕 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 能够见到他 可以日日见到他面 如何大风雪也不怕 我要我要找我爸爸 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 我的好爸爸没找到 若你见到他就劝他回家” 小宝果然走出来坐在我身边听。等我唱完了方道:“阿姨,你唱歌真好听。我也想学。” 我把她搂在怀中道:“好啊,不过有一个条件,你要同我做好朋友才行。” “好啊,我们拉勾。”顺利浸入小宝内心后我开始认真的教她这首童谣。石磊坐在对面看着我们,表情异样。 等把小宝教会的时候也差不多该上路了,我们认真的向婆婆道谢后离开了阿花的家。石磊不解道:“不是已经同小宝熟稔,怎么不多打探些消息?” 我白了一眼他道:“傻子,你没看到婆婆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我们看么?这老太太在人前装聋作哑,决非等闲之辈。” “那我们岂不要再来?”石磊表情沮丧。 “只有这样了。下次争取调开婆婆再见机行事。”也不想想,做爱还得预热呢,更何况要闯入旁人的心房。 石磊忽地解下他的围巾替过来道:“给你。”我没接,正想推脱,这傻小子硬是笨拙地把它缠在我的脖子上,那劲道能把人勒死,嘴里倒是识趣:“不是很好看,你自己再弄弄。” 我“喔”了一声重新打结,想起他的手不经意的触摸引得周身一阵燥热。尴尬地想:唉,一夜情真不好玩。 回到杂志社接到章俊雷的电话。章俊雷?我已把他遗忘在四十五亿年前的太古代了。我本是个渐忘的女人。然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语亦是我的长项。 “俊雷,很高兴你打电话来。怎么样,与程露联系上了么?” “联系上了,多亏有你。搴华,遇到你真的很开心。”呵,他也精通此道。 “看你说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们打小的感情羡煞旁人,可巧又没婚配。” “可她说有男朋友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搴华,你说我该怎么办?” “不会呀,半月前还没有。”忍不住说出实话,“她没必要骗我呀。” “是啊,所以我想也许她在骗我。她还在怪我吧。当年是我伤了她。” “你们当年到底是怎么啦?不不,我并不是要探知你们的隐私。” “没关系。对你我可无话不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就象多年的老朋友——如果没有这一段往事,我一定会爱上你。” 这谎撒的,谎本身都要自杀谢世了。恨不能给他背Nebble的讽刺诗《谎言与真实》:谎言与真实,你更珍视哪一个?前者使你付出自己;后者至多使你付出幸福快乐。不过也许对他来说撒谎时才最快乐。 我笑道不敢当。 听他道:“当年我和她也象这样在一起聊天,喝茶,那种感觉至今难忘。只是她大我一岁,家人认为不吉利,从中作梗。现在想想我真是太软弱了,这些年始终忘不了,我甚至想再见到她时她已儿女满堂了吧。幸好没,这对我已是最大的安慰。不管她真有男朋友还是骗我放弃,我都不会在意,人生短暂,我不能让自己后悔第二次。”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看来章俊雷真的是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无情。看他这么执着的要行骗我不得不把真相告知他的发小,否则我岂不成了同谋? “嗯,加油吧。要我帮忙么?” “呵,不必。我要自己努力。你看过《血色浪漫》没有?我和她的经历还真象电视剧中的故事。但愿不会象剧中那样各走各路。” 《血色浪漫》我倒是真看过,不过剧中的男主角虽说做事没谱可到底不是个骗子呀。笑着祝福他,我还能怎地?唯有祝福。 放下电话毫不犹豫地给程露去了一信:程露: 再次打扰总有个不得不为之的原因。你一定奇怪为什么失散多年的老友会重新联系你吧?中间人是我。人总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开始一切,然后悲哀地发现一切皆是荒谬。人是最不可信的,哪怕是陈年老友。看清后再做决定总是有益无害的。 真心的希望你幸福。 蒋搴华 象弗尔吉说的那样,即使我不能震憾神明,我也要搅动冥界。与坏人坏事做斗争保不准还夸我是雷锋呐。 二十七 是夜,石磊打电话与我诉衷情:“搴华,你走到窗前看明月。Once in a blue moon.”“明月?今天阴天呐。”我狐疑地走到窗前。夜空里,一片清云遮住了月亮的半边儿,象一个羞涩的少女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不过也因此更让人想入非非。我与石磊的关系正是如此。 我的心又开始乱跳,忿恨道:“你干嘛要这样?夜里招惹我,你不知道这时的女人最脆弱么?我会误会你喜欢我的。” “我本来就喜欢你啊。我喜欢同你在一起。你身上有种东西让人情不自禁想亲近。” 万没想到石头也会调情,尴尬地咳了几声:“你为什么要和我——”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又反问,“那你呢?” “我?”苦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很明显地,不是因为爱。女人就这点蠢,有了性便期待爱—— 算啦算啦,象我这般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人,伤春太可笑了。 “你说我们以后会怎样?” “这个问题只有时间才能回答。”我又不是管辂,可占他人生日,卜自身死期,何苦为明日白白操心。我随缘,不化缘。 然而我亦明白了,我们不合适。他是一只江南飞燕,我要的是大漠苍鹰。狠着心道:“石磊,杨娇才是你良伴。” 那边轻轻挂断了电话。心不是不痛的,然而伤害我可以,谁也动不得我的骄傲。 第二天一早吕编有请。主帅不动,走狗先行,八成是为杨娇抛头颅来着。一进屋正对着吕编沉重的圆脸,怕不是生出尖嘴就要来啄我肉。我忙笑道:“吕主任,你的那篇《出名靠道理》在业内反响不小呐,我心慕手追,今儿个正有空,求您指导一二吧。” 马屁一拍成功,吕编登时眉眼皆笑,道:“你是杨社爱将,哪里用得着我指导?不过我也没想到同行这么认可我,唉,看来做人还是靠实力的。我今天找你还有一事,你和石磊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呵,开始是同事,后来被您硬逼成了师徒。”我无奈地摊开手:“就是这么个关系。” “可杨娇在社长室内又哭又闹,说你和他有那个意思——”吕编开始假笑:“当然我是不相信的。石磊虽说年轻可到底是个明理的人,你经历丰富,当然也是生活所迫,明显的是不可能的事儿。可当事人不那么想啊,瓜田李下的,好说不好听。这样吧,以后石磊由我带,你看如何?” 我冷笑:“我本就厌烦了做师傅,如今去了担子,谢您还来不及呢!可如果石磊同我说话我总不能不理吧?不然您定个规矩,社内禁止交谈如何?” 一作家死后下到地狱正气苦,里面的人劝道:先生不用过虑,地狱早已搬到人间去了。地狱果然在人间。 “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也是好意。做人总要明事理,守本份。” 我霍地站起来,火冒三丈:“可惜我从小就没学会守本份,现下要学怕是晚了,有什么错您多担待吧。我有事得忙去了。”起身摔门而去。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但愿他能记住我的眼神,不是绝望,是觖望——带着恨的。 回到办公室石磊切切相问:“吕编找你什么事?” “警告我别勾引你。” “他胡说八道!你没事吧?” “我没死,是你命大!”正要继续拿他泄愤,电话骤响。“铅华,救我,我要死了。” 是流芳。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觉得生活没意思,我道:“怎么啦?要死要活的?我在工作啊,能不能晚上讲?” “铅华,我真的不想活了。” 我看了看表,恶向胆边生:“好,你到杂志社来,我们详谈。” 我偏要把歌女招来,看吕编能耐我何? 推开门,流芳扑进来,梨花带雨的。秀发随意地在脑后打个髻,未施粉黛,双目桃样红,活脱脱一个受难中的爱斯美腊达。当然西施捧心也好,皱眉也罢,都是美的。 “怎么啦?有话慢慢说。”我和石磊同时抢上前去。我是因为姐妹情深,石磊就不知为什么了。 流芳一泣一啜地讲述她的血泪史。她的穷帅哥靠着一张小白脸到处招蜂引蝶,平日里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最近赵毅又与另一歌女吊在一起,而且胆子越来越大,居然登堂入室风流云雨。这一日流芳突然回家取物正撞见赤裸相见的一幕,登时魂飞魄散篷头散发地来找我。可怜如此一美娇娘,稂不稂,莠不莠,为着这么个男人陪上了半世的幸福。 “铅华,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我一心一意爱着他,养着他,他居然背着我同别人,怎么会这样?”流芳还执迷不悟。 我搂住她羸弱的身子缓缓道来。遇人不淑就叹命苦?宋朝有一个女子,一个不小心多读了几本书,又一个不小心想谈场自由恋爱,结果世人恨她恨得要抽筋拔骨,死后不仅不能葬身于地下,且连诗稿都被父母一把火烧掉,致使事迹声名湮没不彰。那才是真的生不幸,死亦不幸。不,与她相比我们还没有资格去叹命苦,不然怎么对得起她到死都没有挣来的自由恋爱? 流芳睁大了眼睛望我:“世间真有这么可怜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有啊,谢天谢地我们还是记住了她的名字,朱淑真,那个低吟“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的女子。所以不要动不动就悲叹自己命苦,我们的命都似蜜罐里藏着的蜜糠,甜得腻人呢。 石磊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快快离开那个人面兽心,好男人还是有的。”就差说我就是。 “那个家我是再也不想回的了,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幕,现在想起来还是恶心想吐,手脚发抖。”我轻轻握着她的纤手,当真抖动不停:“那房子是谁的?” “是我租的,一切衣食住行都由我供养,他居然还——”流芳又泪如雨下。 须怪不得她。想用钱去买男人的灵魂,谁知碰上的是行尸走肉。我握着她手道:“你相信我么?如果相信,一切由我来办,你先同我住,从此再不要理那禽兽。” 流芳伏在我的肩头但哭不语,门突然开了,吕宗仁掐着腰忿忿地嚷道:“上班时间,你们真是胡闹!”一吼惊天,我们三人不由得同时向他行注目礼。 二十八 我正要恶语相向,吕编突然慈眉善目地询问:“这位小姐是?受了委屈是不是?” 流芳忙站起身来陪礼:“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我这就走,别责怪铅华吧。” “哪里哪里,”吕编搓着手向我求救,“搴华做事最有道理。午休时间到了,到食堂吃个便饭再走吧,搴华,好好招待客人呐。” 吕编摇身变成了太极宗师,还是美人力量大。我强忍着笑做个顺水人情:“也好,我们可以再好好聊聊。吕编若无事也一起来吧?流芳,吕编可是当仁不让的才子呀!” 流芳是断不会看得上吕宗仁这号人物的,所以推波助澜地去吊他的胃口。果然吕编心痒难当,抢着开门领路:“这样吧,这让我请,刘小姐要赏脸啊。” “什么刘小姐呀,流水的流,芳菲的芳,流芳不过是艺名罢了。”终于轮到我摆阴阳脸了,“吕编不嫌弃我们这些卖唱的姑娘已经是赏脸啦,不然要反悔也来得及?” 吕编假笑:“搴华最爱说笑话,刘,流芳别介意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看之极,却仍挺着不肯离去。怪不得古人总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八成地狱门口都立着个大美人。 主宾落座。吕编推过菜单道:“这里菜色有限,以后有机会再补过。搴华,多点些流芳爱吃的。” 大好的机会占上司的便宜哪能手软,我大大方方地点了平日想吃又舍不得的美味,理想着吞食的是吕宗仁的血肉。流芳看不过眼,道:“够了,吃不了这许多。” 我瞥了一眼吕宗仁的圆脸道:“那怎么成!点的少那是瞧不起我们吕编,吕编为人最爽快了,对不对呀?” “对对。”吕编嚅嚅而答,心里恨不能生剥我皮。 席间在吕编的追问下,流芳再一次讲述自己的遇人不淑,动情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惹得石磊吕编齐叹红颜薄命。 吕编拍着胸脯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看以后谁敢欺负你。” 我叹息。在流芳面前连最不象男人的男人都如此男人了,看来我应该检讨是自己女人味不足,半世拼杀,胸脯拍得啪啪响,就是真汉子也吓成了娇娇娃。 石磊道:“虽说这样的话不该外人说,可是真的,如此的男人不要也罢,你要坚强,不能再让人这么欺侮了。” 我点头:“流芳,跟他离婚。我去和他谈判,一定让他明白女人不是好欺负的!” 吕编听得双目放光,恨不能当场就把他们拆散。赞道:“搴华,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不,让流芳失望。” 当晚我就与赵毅见了面。按我的计策,吕编与石磊扮做打手立于我的左右。石磊块头大,本就一副杀手相;吕编的脸肉肉的,架上了墨镜才有些杀气。然而当赵毅的俏模样一露面时,吕编眼睛瞪得圆鼓鼓,恨不能真杀了他才安心。 我点燃了一支烟,盯着他看。这小子确实有当小白脸的资本,然而也只能哄骗没脑子的蠢女人,在我眼里面白肤秀的他,怎么看怎么象个黄疸病人,死期将近。 半支烟将尽就是不开口,赵毅的镇定开始不镇定,道:“你找我到底想干嘛?流芳呢?” 我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完,方笑道:“流芳吃了一瓶安眠药,正在医院抢救呢。你说是让她死好呢,还是活好?” 赵毅开始发抖:“你胡说,她为什么要寻死?” 我冷笑:“这个你应该最清楚。好象跟你有关呐。”我把假造的医院诊断书推到他的面前,“如果她死了呢,你要付一大笔丧葬费;如果她活下来了呢,你要养活她下半辈子。不然她的家人不会答应的。你看如何?” 石磊借机冷哼了一声,效果大增。赵毅许是心中有愧许是有所畏惧,惨白着脸面道:“我知道我对不起小芳,你们找我不过是想要钱,可我真的是没钱啊!” 一日夫妻百日恩,在他眼里只有钱,流芳真是瞎了眼。石磊拳头握得嘎嘎响,连我都想上前揍这王八羔子。恶人倒还好些,最可恨的就是这种让人恶心的人。 我摆手示意打手们冷静,道:“还有第三条路,马上同流芳离婚,从此不许再纠缠她。你干是不干?” 赵毅抬起头,面露惊喜:“那不用给钱了?” “少废话!同不同意!” “好。” 他的好字刚脱口,石磊一头砸在桌子上吼道:“妈的,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这是他的即兴表演,足见多么入戏。 赵毅走后我推了石磊一把道:“干嘛?真以为自己是黑社会呀。” “刚才我是真想揍他,他也算个男人!” 吕编一把拉下墨镜也不甘示弱道:“刚才打他一顿就好了,现在我这气也没消。” 我捂着嘴笑道:“你带着墨镜倒也罢了,摘下去再没人怕你啦。以后倒是躲着他才好。” 石磊还是气不过:“可也太便宜这小子了!不然我追上去揍他。”我忙拉住石磊道:“自有打他的人,不消你动手。” “你怎么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夜路走多了总是要遇到鬼的。 二十九 与赵毅的谈判过程一五一十地演给流芳看,流芳的目光由惊恐到悲痛再到呆滞,这小妮子的心终于死了。我并不可怜她,只觉得可恨。没有人敢欺侮你,除非你先欺侮你自己。然而当看到她立于窗前一动不动时,也禁不住学古人悲叹: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程露终于打电话给我询问事情始末。我平心静气地讲完我与章俊雷的相识过程,问:“我很好奇他真的有重新追求你么?” 程露道:“有。可我拒绝了。以往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是再也不可能的了。多谢你的好意。” 我的好意?原来她还认为我是章俊雷的说客。我锲而不舍:“为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这个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大学的时候他追求过我,我也确实喜欢过他。我家人是反对的,认为他心术不正,可在那个年龄我怎么可能听父母的话,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同他在一起。谁知有一天他找我喝茶,然后告诉我在高中时曾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失散了三年如今终于找到了,他会和她在一起。你看,他根本不曾喜欢我,可笑我还为他同家里人作对呢。如今我凭什么要相信他?” 我狂笑,章俊雷这人编故事太没创意,十年后一点进展也没有。赞道:“早知道你如此聪慧我就不为你瞎操心了,你可知道你没回我这几日我生怕你上了他的当呢。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他早已娶妻生子,孩子都一岁了,老爸还在那招摇撞骗呢,哈。” “天啊,这我倒不知。”程露笑道:“这人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了,老人的眼光真是准,多亏当时清清白白,不然现下跳河都来不及。我们女人走路真得带眼识人,坏人太多了。” “有个问题问你,你说已有良伴是随口敷衍他还是确有其事?” “确是真事。刚认识的,一见面就很投缘,是亲戚介绍的,人品一流,即将博士结业。这男孩子真的很不错。不过即便没有他我也不会选他。” 我已彻底放心,这才是真正聪明的女人,吃了亏不呼天抢地亦不因噎废食。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抬眼看到流芳孤俏的背影,一声长叹,这也是女人。由着她伤春,我还是挣钱糊口是正经。 只隔一天章俊雷约我在茶园会面,八成在程露那又吃了闭门羹,骗人的路上节节败退心里应十分窝火。 茶园里,我坐在摇椅上荡秋千,一派天真浪漫。“我最喜欢秋千了,向下一冲心里直痒,呵。” 章俊雷陪笑。只恨这次遇到了不识抬举的女人,没把自己的男性魅力放在眼里。道:“喝点什么?” “白开水,如果有的话。” “恐怕没有,呵。” “那就随便喽。这里风景真好。”仿佛演情景喜剧,虽然对白老套,可我演得很卖力。 章俊雷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递到我面前:“这是我公司的宣传杂志,特地带来给你看。” 我接过来,饶有兴趣地翻看,首页是章俊雷的特写,黑衬衫,黑裤,黑皮鞋,拍的象电影名星。我拍手道:“呀,好英俊的成功人士啊。送给我,回家裱起来如何?” 他笑:“你取笑我。” “没有啊,我是认真的。”我斜着眼睛瞄他,“如此的大好青年怎么就不爱我呢?” 章俊雷虚荣心得到满足,转入正题:“最近与程露有联系么?你们熟不熟?” “呵,”我笑出声来。这家伙在探我的口风呢,看我与程露是否互通消息。“肯定没你与她熟,我们好久没联系了。” “是么?可她对我说有给你留言。”开始胡勾八扯。他想问的是你有无把我的底细告诉她。 我叹气。败就败了,再回头扒小肠越发让人瞧不起。实在没耐心与人渣周旋,直截了当道:“章先生结过婚了吧?” “这话怎么说?当然没。”表情没有错愕,只要功夫深。 我微笑,脾气好的叫自己都喜欢:“那一定是谣言啊,没结婚,那贵千金就是私生子喽。不容易呀。” “谁说我有孩子?搴华,你不要听人胡说。”终于色变。 “好啊,我会再去打探。希望你没,如果结了也没关系,只要在明天之前离掉,程露那边我定守口如瓶。我做人很大方吧?” 章俊雷忽然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在你说要我做女朋友的时候。” 章君不解:“可你还是答应了我。” “哈。”我大笑,“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才答应的吧?我这人从小贪玩,不然也不会玩到夜总会去。那一段日子正闲着无聊,可巧碰到了你,我一时兴起就同你玩啦。合作还算愉快吧?现下你想换人玩我也没意见,不过别过火啊,不定哪天我一高兴就把真相告诉了她。” 章俊雷棕色的皮肤并未变红,可知这人已没救了。我站起身来还是慈悲地说了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还有事,再见。” 当然以后再也没有再见。 三十 流芳在我那养伤的当儿,吕宗仁时不时相约。老房子着火,谁也救不得。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然而这只是他单方面的设想,英雄一厢情愿,温柔乡还兴许不愿意呢!我冷眼相观,吕编放的火虽猛却未曾波及到美人的心房。那么精彩的一个人怎么会看得上他? 所以我放心地让流芳赴约,总比一个人在家闷着强。当然我也奇怪为何不与情深义重的安哥约会,她答:毕竟吕宗仁有文化,说话中听些。我大乐,原来书中自有颜如玉是真的。 这一日下班后我赶着去夜总会赚钱,门口处一男子拦住了我的去路。白衬衫,蓝牛仔,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再一定睛原来是刘警察。 我把包往身后一甩,扮女痞子道:“是相请还是偶遇?放掉我后悔啦?” 他笑道:“后悔到没,只是有事相求。”又颇不安地道:“我已知道你会在这里,恩,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又不是妓女。警察也奈何不了我。”口气明显地不友善了。 “别这样带刺好不好?我是来同你做朋友的。” 我更正:“是来利用民女的。”故意看了看表道:“二十分钟,不然我男友会吃醋。” 就近找了一家店休息,刘警察开门见山道:“刘全的案子我们有了新近展,你知道我们当时发现毒品藏在刘全的衣兜里,虽说对在场的人都逐一搜查了一番但并未发现任何人有携带之可能,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警局地缝里发现了一点白色粉末,化验后正是刘全服食的毒品。那一夜刘全的尸体是直接运往尸检部的,这就说明——” “这就说明,”我突然来了兴致,抢着接道:“当晚出现在警察局里的人其中一个藏着毒品,这就说明刘全是死于他杀!” 刘警察点头:“正是。”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了嘴。四姐妹之一必是杀人犯!惊讶完毕方道:“既然如此,我也应是怀疑的对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呵,因为我们已经化验过了你的可能携带物,排除了你作案的可能。希望你把其她人的偷出来化验,尽快找出凶手。” “你指的是——”灵光一现,“高跟鞋?”他笑赞:“蒋小姐真聪明。亏得你是良民。” 我是良民?出入夜总会,结交三教九流,觑觎她人男伴——我是良民?苦笑道:“封我个良民就想使唤我为你办事,是不是太小觑我了?” “不敢。蒋小姐自己不也在查么?不如我们合二为一。”我惊怒:“你暗地里跟踪我?” “别说的这么难听行么?”警察苦笑:“我调查案子是合法的,你当我是黑社会呀。” 理儿到是这么个理儿,可一想到自己的行踪被外人所知心里还是有气:“你这么能耐偷得了我的,也去偷她们的呀,干嘛叫我偷?” “是这样的,你的也是求人帮助才——” “你指的是——”我拍案而起,“石磊!” 刘警察忙安抚我:“他也是迫不得已,况且他打保票与你无关。你千万别多想。” 我不语,起身要走。心里盘算着怎么找那犹大行径的人算帐。 “蒋小姐,”刘警察伸双臂拦住我,语无伦次:“我代表人民请求你。” 我扑哧笑出来,跟我演小品呐。见有转机他忙接道:“况且当晚她们穿的鞋子我们也只能记个大概,如果现在打草惊蛇,凶手偷梁换柱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请求你协助警方尽快侦破此案。蒋小姐,人民会感谢你。”刘警察说的自己也笑了。 “叫我搴华。”思忖片刻方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可不希罕叫人民感谢,我只是在帮你,你感谢我就行了。”千金万银,不如一铜在手。这点道理我还懂。 “好。”刘警察伸出手:“合作愉快。蒋搴华。”我把手背到身后调侃道:“想占我便宜呀,切,我男友凶着呢。” 他笑笑,不以为忤。道:“我初步考虑的行动方案是这样的,我会在门口守候,你一拿到就交给我,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完璧归赵,争取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万一被发觉,你立刻打电话通知我,我会带只警犬让它送回去,狗偷鞋不稀奇吧?你看如何?” 我听得双目放光,这刘警察还真不是混的,连退路都为我想好了。接道:“那我们给这次行动起个名字吧,偷鞋,STEAL SHOES,就叫SS计划怎么样!SS1方案为你我合作;SS2方案为人狗合作。我是神偷,代号叫作STEALER;你为接应,就叫RECEIVER。那只狗呢——” 刘警察万没想到对方如此兴味盎然,及谈到狗才回过神儿来道:“狗已经有名字了,叫淘气。” “淘气?”我不由得笑出来,“好温馨的名字。叫它淘气的人真淘气。得,就这么办,今晚方便就动手,你等我电话。”我冲他眨眨眼:“电话中我们都说暗语哦,你若说错了休怪我不合作。” “一言为定。”他灿烂地笑,笑容正直正派正统。让人很安心。 我站起身来愉快地告别:“那我们就此别过,RECEIVER。等我的好消息。” 他摇头,凑到近前方道:“STEALER,你还没有RECEIVER的电话吧?” 说完递过来一张名片,“手不能握,那联系方式总得收下吧?” 我羞愧难当地接过名片,见上写道刘正刚,好正经的名字。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刘正刚回头笑道:“其实你并没有男友。” 脸上的红润继续加深。同警察交朋友就是这点不好,一点隐私也没有。可不知怎么的嘴角的笑意百折不挠地荡开去。 三十一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提前半小时来到夜总会。歌女每人有一衣柜存放衣物鞋帽,检查一遍只有流芳的没锁,不费吹灰之力已把她的芳鞋拿到手。刘正刚取去验查,第一次行动宣告成功。 剩下虎牙妹和小月的怎么办?撬?立刻找来铁片锤头,抡起手臂砸了下去,到底是受人民所托心里一点愧疚也无。正砸得起劲,身后突地有人道:“你在干嘛?” “当”地一声锤头落地,我抱着脚跳起来,原来是小月。“你想吓死我啊!进来怎么没个动静!” 小月十分委屈:“我开门的声音难道你没听见?你砸柜子干嘛?” “这个嘛,”一转念已计上心来:“忘带钥匙了,你瞧我这身衣裳能上台嘛,急死人啦。” “可是,”小月奇道:“你砸的是我的柜呀!” 我苦笑:“你瞧我这眼力,呵,老眼昏花。那个,你快把柜子打开,借我挑件衣服。” 小月打开了柜门,我特意挑了件专门配她那双银灰色高跟鞋的长裙,可那双似乎并未存放在箱内。我道:“这套衣服得配那双银灰色鞋才好看,鞋呢?你放在哪了?” “呀,不好意思,那双鞋坏了放在鞋店修呢。你换件别的吧。”说完忙着给自己上妆。 有地方就好。我继续发问:“那双鞋多好看,哪坏了呀?” 小月描眉,头也不回道:“鞋跟松了,上次差点歪到脚。我要不是也喜欢它,早扔了。” “你怎么不跟我说?我知道个地儿补鞋跟最拿手,就在我家附近。你在哪修的?” “是么?我对这也不熟,就放在拐角处那家店里了。下次再出问题你帮我啊。” “没问题!”我心花怒放地答应。转身把情报告知RECEIVER,再战告捷。 可是当虎牙妹昂首走进化妆间的时候我险些哭将出来。那双鞋正穿在她脚上,金色亮皮,闪闪发光。 我一筹莫展。女人的长项是叫男人忙不迭地脱下裤子,叫同性脱鞋难度未免也太高了。正想着一眼瞅见一瓶葡萄酒,计上心来。 “哟,虎牙妹,”端着酒杯凑到近前调侃:“你用的是什么粉底呀,颜色真靓。” 她得意地笑:“是法国货,专门为东方人设计的。我也觉得不错,不然你试试?” “好啊。”我作势要放下酒杯,可中途改变了方向,伴随着“啊”的大叫,这杯酒大大方方地泼了她一脚,一点都没糟蹋。 我忙蹲下身道歉:“哎呀,都怪我。好妹子,快脱下来,我找个店给你清洗。这酒最易着色,时间长了涮都涮不掉。” 见我如此热心虎牙妹也不好翻脸,只咕哝着道:“你总这么慌手慌脚的,这算什么事儿呢。快点啊,再过半小时我就上台了。” 半小时怎么够?我道:“当然尽快啦,不然今天你压轴吧,都是姐的错。” 把鞋交到刘正刚手里的时候,情不自禁摆出胜利的姿势。真正得意,抗战时期间谍的水准也不过如此吧? 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按照推理,唯一的嫌疑就是阿花。刘正刚邀我援手,我竟同意了。不是不同情阿花的,可我也想知道有多大的仇恨会使人向同类痛下杀手?远走高飞不成么? 阿花确是远走高飞了,这一次是我与刘警察一起去探望她的老家人。石磊得知我要二探深山嚷着也要去,还自作多情地要当保镖。我得意地回:“不劳小的操心,这次保驾的是专业型人才——刘警察。” 石磊明显把警察同流氓等而视之,切切地道:“你们孤男寡女的同住,他要起歹念怎么办?” “打住!”这石头脑袋以为我人尽可夫,恨恨地道:“你是猪啊?奶奶已经以为我们是夫妻,现下换另一个人还能撒同样的谎么?朽木之材不能成大器!” 男人被骂有没有快感不得而知,反正石磊的脸上明显浮出一个笑容,看得我毛骨耸然:“你是不是想到什么恶心的事儿了?赶快把那一夜统统忘记,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还记着会死得很惨!”然后举拳以示我的凶残。 我和石磊是赤裸裸的奴隶与奴隶主的关系,它应该同党的政策一样光明磊落地一百年不动摇。 三十二 大清早同刘正刚翻山越岭颇有些“晨恋”的感觉。记得大学时也同男友有过上山揽月下河捉鳖的浪漫——如果浪漫就是这么定义的话。那时候以为自己是男人眼中永远的小公主,轻声慢语地演译着无知而可爱的人生。如今?我扮演悍妇。 “搴华,你别多心。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此言一出我立码表情僵直,不知道刘警察是要扫黄还是扫盲,沉默着不语。 “你父亲有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听说哈尔滨有个植物人治疗中心,要不要转到那试试?”先从体现军民鱼水情入手,刘警察的战略真是英明。 我只好配合地摇头道:“曾经去那治过,也没有什么起色。现在也是有专人护理的,父亲呆在我的身边让我更踏实些。医生说了也许永远就这样睡下去,我现在也不奢望他真能醒过来,只要活着让我安心就行。” “换句话说是你希望他以这样的方式活给你看,他本人可能并不这样想——” “你什么意思?”我目露凶光:“难道会有人在生与死之间故意选择死么?当然有自杀的人,但我爸爸没有理由这样做。” 五年前的事故又历历在目。警察的调查也好,目击证人也好竟都偏向于是我父亲的错。按照这样的逻辑当真是撞人无罪,被撞活该。 “搴华,我调出了五年前那次事故档案,当时的情况是你父亲醉酒后闯红灯,司机刹车不及——” 我停下脚步与刘正刚对视:“刘先生,指责受难者不是光荣的行径。” “我是想帮你啊,为什么你不肯面对现实?一个人酒醉闯红灯不一定是蓄意自杀,但至少证明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无法排解。如果找到了他痛苦的根源会不会对苏醒有帮助呢?” 阴冷的气氛稍有缓和,我叹了口气道:“我承认我不是个听话的女儿,不过我也不认为父亲会因此而走上绝路。算了,反正现在也挺好的,我父亲还活着,不是么?” “这样一点都不好。蒋搴华,你同那些烟花女子是不同的,你有知识有头脑,仅仅为父治病而委屈自己让我心痛。” “我有不同观点。能为父亲做点什么是目前我最大的幸福了。”不管是谁把你从坏人堆里清理出来都是功德无量,我亦不能不识抬举,再惨兮兮地接道:“实话实说,我是喜欢唱歌的。小时候是父亲拉琴为我伴奏,现在有一个乐队为我伴奏,怎么会委屈?”唱歌也好写作也罢都是我兴趣所在,与人周旋才痛苦。 刘正刚的心意不是不明白,遂投去感激的一瞥:“说正题吧,上次我和石磊曾扮夫妻同奶奶见面,这一次该怎么说?” “糟糕!”刘正刚拍脑门道:“我也是打算扮夫妻的呀,不然说你改嫁了如何?” 警察争着与歌女配对不能不感谢美好的社会风气,只是加上一个扮字未免成色大减。淡淡地道:“不盛荣幸。” 啪啪地拍门后立码藏在刘正刚身后,那只大狗的威力可与天同寿。果不其然,先婆婆一步它狂叫着奔来。说也奇怪,刘正刚不知用了什么避狗法,汪汪冲狗叫两声,这厮居然立住不动了。与此同时婆婆拄着拐棍一步步挪了出来。 “你们找谁啊?” “奶奶,”我隔着铁栏跳着喊:“您不认识我啦?我是阿花的朋友,上次还在您这住一夜呢。想起来没?” “哦,想起来了。这位是?” 不容警察开口,我抢着道:“他是我哥哥,我想你们啦自己又不敢走,硬拉着他来的。”坑蒙拐骗的事儿还是由我来做吧,对警察来说最重要的是身家清白。 当刘警察对婆婆下手的时候我把魔伸向了阿花的小女儿,在我漂亮衣服的强势攻击下小姑娘很快记起我这个会唱歌的阿姨。 “阿姨,你上次教我的歌我还记着呢。”唱了二句后兴趣转移到打扮上,摸摸自己的衣服又碰碰我的,叹气道:“阿姨,你穿的真好看。我长大了要和你一样。”如此爱现,真不愧是阿花的后代。 我掐着她的小脸蛋道:“小宝长大啦一定是个小美人,比阿姨还要美,比妈妈还要美。” “可妈妈说我要象爸爸就不美啦,爸爸是丑八怪。” 心有所动。“你爸爸呢?他在哪?” “他死啦。可我一点都不想他,他喝完酒就打人,你看,”她指给我身上的一块伤疤想讨人怜惜:“这就是爸爸打的。妈妈身上的更多。” 此计成功。我一把抱住小宝,眼睛泛红。同是没娘的孩子,对于缺失的爱感同身受。小宝仿佛就是当年受苦的自己。见我哭小家伙眼圈也红了,抬起手轻轻摸我的脸斩钉截铁地道:“阿姨你别哭,我不痛了,妈妈说以后谁再来欺负我就打死他。” 脑子翁地一响,一幅画面渐渐清晰。遇人不淑,遗害幼女;恶汉苦苦相逼,美人痛下杀手;以暴治暴,但求苟且偷生。若非穷途末路,谁肯铤而走险?阿花,我的猜想可有错? 我改变主意了,卿须怜我我怜卿。蹲下身对小宝道:“这样的话再也不要对别人说,相信阿姨,我会保护你,象妈妈一样。” 小宝使劲地点头,把身子倚在我的胸口。 三十三 刘正刚晚了一步,当他想从小宝口里打探消息的时候小宝已应对自如。 “你见过这个人么?”刘警察指着刘全的照片给小宝看。 “见过啊,他是刘叔叔。他爱我妈妈,也爱我。以前爸爸总打我和妈妈,可他对我们可好啦。每次来看我都带好多吃的给我。我挺想刘叔叔的,可是他好久没来看我了。”小宝绷着小脸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好小宝!阿姨捧你为明日演艺之星。 刘正刚不免失望,心有不甘:“小宝,妈妈去哪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孩子跃道:“她去外面赚钱然后买好多好多礼物给我。我希望妈妈现在就回来!” “叔叔,你喜欢阿姨是不是?”小宝一脸天真地道:“刘叔叔来看我是因为他爱我妈妈,你肯陪阿姨来因为你爱阿姨对不对?” 刘正刚和我的脸象炎夏的温度计一般直红上去,这台词可不是我教的,忙道:“小宝!再胡说阿姨要生气啦!” 作势要吃人。小宝咯咯乱笑,滚到我怀里撒娇。 与婆婆告别。见小宝很喜欢我们分外高兴,嘱咐我们常来玩。这无异与引狼入室,叫人倍感心酸。 在归途刘警察无奈地叹气:“这奶奶跟我装聋做哑,一问摇头三不知;这小姑娘表面看着天真浪漫,也是说话滴水不露。这一趟似乎白走了。” “喂,到此为止吧。反正刘全本是恶人,死不足惜。”在崎岖的山路上我终于敢于对代表法律的警官叫停。 “刘全受惩罚不错,可不该由某个人行使,不然法律的公正何在?” “话说的太早了,你凭什么认定是他杀?就算是有人想杀他也一定有一万个正当的理由,替天行道原是中国的传统。不然梁山好汉怎么会被歌颂至今?” “你说的那是法律不健全的古代,现代的法律面前人人公平。怎么能感情用事?” 我冷笑:“法律不外人情。如果法律保护的是恶人,那么它就是恶法。” 刘正刚终于惊讶地瞪着我:“怎么突然义愤填膺的?是不是你知道了什么内情?” 我哈哈大笑:“对,我知道一切就是不告诉你。不然押我入警局严刑拷打呀,我未必就是第二个刘胡兰。” 刘尴尬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太多心了。我知道你担心阿花,只是有诸多疑点没解开,就算我不追查,警局也还会派别的人来——” “派谁来都无所谓,”我目光坚定:“阿花是无辜的,遇人不淑不是她的错,恨只恨天下该杀的坏男人太多了。” “你知道么?”刘正刚忽地转移话题:“我从来没遇过象你这样的女子。临危不乱,智力一流,应该没有什么人能骗得了你吧?” 我揶揄他:“夸一个女人头脑一流,刘警官,你觉得这是恭维么?”况且想成佛逃不过九九八十一难,唯时间而,彼时也未曾带眼识人。 “对我来说是,”他轻声道:“我喜欢有头脑的女孩子。” 访一次阿花老家便有一男子向我表白,这案子简直是我的开运桃花,以后要多多参与公众活动才好。我不为所动:“与头脑清醒外是否还得加上身世清白,温婉贤慧?可惜大多数头脑清醒的女人都是以失去后两项换来的。” 刘正刚不再做声。清白许是众男人的死穴,百试百中。我还有病榻上的慈父要奉养,没资格去清白。当然向我要清白的男人也入不了我的眼。如果爱情也讲条件的话就太没意思了。一路无语地回到各自居所。 四处去咨询专业法律人士,明白了二点:第一自杀与他杀的关健就是动机,没有动机就是自杀。第二:主犯严惩,协从不究。此二点已足够。 阿花,快给我电话。既然人间的法律要你去走个过场,演它一场又何妨,演戏不一直是你的长项么? 三十四 石磊大清早就堵在我家门口,迫不及待地想打探第一手二手资料。少不得又被心理阴暗的我调侃:“你没有接到圣旨么?杨大千金已经把文件下放到吕编,再由吕编直接通知民女:从今后我们不但不再是师徒而且最好行同路人。你这样大咧咧地在我家门出现,我不被活剐了才怪。” 须怪不得我,谁让杨娇的巴掌始终记忆犹新。 石磊气的脸色铁青:“我同杨娇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我这就去找吕编,跟他讲个明白!” 我忙拉住他安慰道:“还真生气啊?姐姐跟你开玩笑呢,什么时候起心理变得这般脆弱?”一大堆正事等着我处理,哪有闲心同杨娇周旋?那个杨娇的本事我早已领教,就好比扔进厕所的鞭炮,虽炸不死人却能溅得你满身污浊。 “如果硬要说我跟女人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同你。”这小子红着脸道,大有讹诈的企图。 我忙拨乱反正:“打住!一夜情不能算。我们的关系就是最原始的奴隶与奴隶主的关系,还有疑问没?”这年头失足失身都是千古恨呐。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奴隶和奴隶主既然能一夜情,怎么就不能夜夜情呢?本质上已经没有区别了。” 我终于明白当年灭绝师太为何对徒儿痛下杀手了,也就是我没练成一掌拍脑门的本事,只好拍自己的脑袋道:“你别理我,我头痛!” 石磊已经失去理智了,走上前双手捧住我美丽的头颅,那一夜迷乱的气息在彼此间再一次弥漫,我只好徒劳地闭上了眼睛—— 听石磊道:“对,闭上眼睛,什么也没别想,这个手法是老中医教我的,治头痛特管用。” 是挺舒服的,想这块石头也不是一无是处。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如果我们不是相差五岁,如果我不必再卖身救父,如果杨社不再视他为乘龙快婿——想完苦笑:每一个如果都如同如果地球不再转动一样的不靠谱。 石磊道:“你笑啥?” “你知道那个黑人作家JAMES BALDWIN曾这样说过:社会能让那些被赋予较低社会地位的人接受并相信自己的地位,这是社会最大的成功——同时也是最大的失败。是不是也可以反而推之,一个不满命运并且抗争的人,不管成功与否,都将是他人生最大的成功,同时也是最大的失败?再推就是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石磊皱眉道:“我不懂。成功和失败本就是两回事儿,不可能同时成功又失败。” 瞧瞧,古人摔琴多么的英明。鬼迷心窃的我居然想同石头琴瑟合壁笑傲江湖呢。 “你们这次家访到底有什么新发现没?” “应该算没有。你知道发现的最好时机是在深夜——”突地灵光一现,“石磊,那一夜窗外的黑影应该是人为——” “难道是婆婆故意吓我们走?” “不,婆婆完全可以拒绝留宿。是另有其人,你想想看谁最不想我们发现事实?” “阿花!”石头开壳了:“也就是说她根本就在村里藏着,并未远走。” 我兴奋地打脱他的手臂道:“不然我们回村进行地毯式搜索如何?” “你疯啦?我们又不是警察。不如建议刘警察——” “不行。”我斩钉截铁的回绝,正打算堂而皇之地解释理由忽听石磊道:“恩,还是我们自己去比较好,那个警察办事其实也不怎么靠谱。” 我扑呲笑出声来,也不知这小子吃了多少颗熊心豹胆公然敢与人民公安作对。然而如何让阿花主动联系我呢?那只鞋只有越早出现在公堂胜算机会才越大。 “徒儿,我有种感觉事情最后还得落在小月身上。今晚我们去混夜总会,看看能不能从她口里打探出消息。” “好啊,好啊。”石磊乐得差点开花。到也是,对任何一个男性来讲,灰败的灯光,俗艳的脸谱,暗涌的欲望都如同黑洞,引得一具具鲜活的肉体和灵魂甘愿被它吸食。 三十五 事不凑巧,赶到夜总会时小月已在坐台。她和虎牙妹一边一个陪着两秃顶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搂着小月的纤腰喃喃细语,还不时地抬起美人的下巴以检查授课效果;另一个已脱离了言语的初级阶级,一只手变形为爬山虎在虎牙妹的大腿上做简单的上下运动。虎牙妹豪放的笑,似乎在召告天下她的惬意人生。 第一次近景观看实战,石磊那颗童心被强烈地震荡,他语无伦次地嗫嚅:“怎么可以这样?你看,居然还——无耻!”伴随着这声无耻那男人在小月胸前狠狠地摸了一把,名至实归地认领了这个头衔。 我忙捂住小朋友的嘴低语调侃:“你要当扫黄标兵啊?这里就是卖肉的地方,别给我丢人现眼。你要心痛小月出高价抢台呀?” 小朋友大口喝酒以壮胆,然后顶着潮红的石头脸逼近我:“你难道同她们一样可以忍受被摸来摸去?” 这回换我脸色潮红,大口喝酒。这个问题也曾捶胸自问,在自己还没给出答案的时候生活给我做出了标准答案:为了生存,没有什么不可以忍。第一次出台的慌乱尚记忆犹新,只被拉了手就奔入厕所狂哭——现在?我已练就了全套的把式——金蝉脱壳,将计就计,隔岸观火,过河拆桥;而点我的客人都是慕着倔脾气而来,他们要享受的是与我斗嘴的快乐。 再无耻的自嘲下:三十岁的女人卖灵魂尚比卖肉容易些。于是苦笑着这样作答:“你这个问题问晚了,这是我年轻时曾有过的困惑;现在男人已经不给我机会困惑了,我现在的困惑是:如何千方百计诱导男人的手在我的大腿上摸来摸去。” 正说着见小月那桌已起身,我忙入正题道:“好了,估计下台了,这样我把小月带过来,给你俩独处的机会。只要能打探出阿花的下落,恩师准许你不择手段。” 石磊搭拉着脑袋不言语,却把酒喝的渐入佳境。等我把小月领过来的时候,这没出息的东西居然还在摆臭脸。我过去狠掐了他一把道:“酒啥时不能喝,小月这样的大美人可不是时时能见的。你们放心的聊着,今晚的歌我替你唱了。”还不放心,转过身来又道:“表弟你给我清醒点儿,坏了事再不带你出来玩!” 站在台上喝着那千遍不厌的《伶人歌》: 芳雪落天际 伶人歌楚凄 自古红颜多哭泣泪落洗菩提 英雄划剑依歌去人影稀 谁知明日是分离台上望珍惜 我歌声与君兮何日再重提 君不闻曲相寄天下皆足矣 唱一曲别离谁在君怀里 昨日相依今夜又相离 歌伶笑泪滴一出悲戏终离佳人老矣唯戏幕里英雄美人在交替 笑谈千年传奇 刚唱到“唱一曲别离,谁在君怀里”,眼见着石磊已经倒在了小月的怀里,心如乱麻,下了台狂奔到这对奸夫淫妇身边,一把拉过石磊道:“你们这是干嘛?” 石磊靠在我的身上大舌头咧些地嘟囔:“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我哭笑不得,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小月显然不明白个中原因,忽闪着大眼睛道:“搴华姐,你表弟怎么了?从头到尾就这几个字,不杀生,不偷盗,不淫,还不什么来着——啥意思啊?” “傻妹子,”我一边安置石磊一边解惑:“你跟一个醉人较什么真?本来就不会喝,喝完就胡说八道。你千万别当真啊,唉,你怎么也不劝着点儿?” 虎牙妹也跑来凑热闹:“你这啥亲戚呀?一点也没得你喝酒的真传,哈,你就不该让小月来,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酒不醉人人醉人?”说完不自信地问我:“喂,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太对了,而且比原话还精典。”如今是指不上石磊了,我捉摸着亲自上阵,直奔主题道:“也不知道阿花现在怎么样了?你们谁有她的消息没?” 虎牙妹冷笑:“我早说过刘全靠不住,这回好工作老公一起没了,我要是她哪好意思回来找妹们?” 偷眼望小月,似乎铁了心要做刘胡兰。心生一计佯怒道:“这阿花太不仗义!当初她走投无路还向我借钱呢,我也不指着她还,但也不能连个信儿也没有啊!姐妹们给我听好,她要跟你们联系就给我传个话,再不联系我休怪我不顾姐妹情义让大家给我讨个公道啦!” 话是放出去了,能不能如愿还得看老天。厚着脸皮找安哥帮忙,安哥二话没说扶着石磊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道:“那个,你知道流芳现在怎么样?” 这叫我怎么说呢,女人的智商不适合做选择题,哪怕只有A和B两个选项。所以流芳没选安哥,足以证明安哥是个好男人。叹道:“她心情不是很好,但似乎有在与人交往中。当然我也是猜测。” 分明看见安哥的眼神暗下去,是暗自神伤的暗。不再讲话。 焦急地等出租车。扶着这么大块头的醉汉还要提防不知何时就会伸出来搧耳光的玉手,我的人生路走的异常艰辛。终于被我拦下一辆,把石磊塞到车里后气喘吁吁地道:“和平路馨和小区四号楼。”每一个不争气的徒弟身后都有一位心慈面善的师父,石磊靠在我肩膀上的头引出心底细碎的痛疼。 三十六 好不容易把石磊堆到沙发上,早已累得呼不给吸。沏了一壶茶,慢慢灌入他的口中。醉是一件痛苦的事儿,除非你心中的苦更甚于它。石磊是因我而醉的,这个情我领。 抬起头不小心看到窗外的大月亮才知道今天是满月,又一不小心张谔的诗溜出唇边“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记得不久前曾对石磊歪解此诗道:这是一明显教人做爱的诗,前半句在夜的掩护下说“色”,后半句以满月为借口让人放胆去“开”。再往白了说就是:满月夜,色当开。 当时惊得石磊差点要为文坛清理门户,而如今我们真的独处在满月夜,事实却是我倒在旁边的椅子上不敢睡去,怕醉酒人突然醒来吐个满地开花。 等我朦胧醒来时发现躺在沙发上的是自己,而石磊正倚着椅子酣睡。脸上阴晴不定的乱想:人品不敢保证但人性还是有的,我怎么可能弃一醉人在椅上于不顾?如果是石磊夜半乾坤大挪移,那于挪移之外有没有实践“满月夜,色当开”? 胡思乱想后终于极没信心地摇醒了石磊:“徒儿,那个,昨晚你有没有动过我?” 石磊伸了个懒腰睁开一只眼睛盯着我看,把我的脸看成一个大红苹果后才漫不经心地作答:“你说的这个‘动’是‘动手动脚’的动么?如果是,那我没有。我就是看你睡的不舒服把你从椅子上挪到沙发上而已。” 我长吁了一口气想:一夜情就够让我尴尬的,再梅开二度真不知道用哪张脸面对爱徒。 正暗自欢喜突然门铃大作,我和石磊同时触电般地跳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明显彼此都心虚。我小声叮咛:“你不要出声,我去看看是谁再说。” 摄手摄脚的走到门前,透过门镜杨娇狰狞的脸被无穷放大。我压抑住狂叫的冲动再摄手摄脚地走回到石磊的身边,微笑着捂住了他的嘴方道:“是杨娇。” 亏得我的先见之明才把他的闷吼扼杀在手掌中。门铃锲而不舍地响,我和石磊不停在白纸上奋笔疾书。 “怎么办?她肯定有线人!” “死不认帐。” “我们总得出门啊?” “静观其变。” 正交流的紧石磊的手机闪动,差点又勾出第二声闷吼。我睡觉前给所有在我半径五米内的手机静音,这一优良传统的威力现在才发挥出来。望着石磊求助的眼神,我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字:接! “喂——”声音都要哭了。 “磊磊,昨晚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在——”石磊绝望地看着我。我只得又写道:家。 “我在家呢。” “骗人!我刚从你家出来,家里根本没有人!” 石磊照着我的字读下去:“我今天起的早,在外面吃早饭呢。” “是么?好啊,那待会社里见。” 挂了电话我又从门镜向外望,杨娇哪有走的意思,坐在楼梯上按手机,不知道又在同哪只走狗通消息。 我拉着石磊入卧室方道:“坏了,她不信你。在门口守株待兔。” “那我们怎么出门啊?”说着朝窗子望去,“六层楼跳下去都成肉饼了。” 看着他的狼狈样禁不住咯咯乱笑:“什么女人不好,偏偏选她?今后有的你苦吃了。” “早说过了,我跟她没关系。不过是家长的意思,我们两家原是世交,杨伯伯和我爸总想亲上加亲。小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大人拿我们开玩笑,杨娇就当真了。不过我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最近这一二年她变本加厉,每当看见我同旁的女孩子在一起就来乱搅,受不了。” “谁让你魅力大呀!”还想继续调侃,石磊凝眉的脸越来越近,没料到石头发怒也挺吓人的,忙道:“不过我已想出了一个办法。记不记得你冒冲男友把我从警察局领走?现下还用这个法,不过换刘警察来冒冲。” 刘正刚真够朋友,待明白原委后二话不说就扛了下来,还跟我吹牛:“这个我最拿手,等着看好戏吧。” 我和石磊一起挤在门镜前等着欣赏门外的一场好戏。十分钟后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警察同志就是敬业,刘正刚嘴叨着烟头,手拎着豆浆油条,脚踩着拖鞋,晃晃悠悠地上楼来。 “喂,你干嘛的,大清早堵我家门口干啥呀?”刘正刚歪着脖子嚷,脚配合着一颤一颤的动。 “我找蒋搴华。你是谁啊?”杨娇显然有点怕,气势上就不如人。 “我是她男朋友呗,不然敢住这儿么。”伸手掏裤兜,再拍屁股,骂骂咧咧地嘟囔:“妈的,又没带钥匙。搴华又得骂我了。”先按门铃再高声喊:“搴华,搴华,开门,我忘带钥匙啦。” 石磊迅速逃入内室。十秒钟后我衣衫不整睡眼朦胧地打开门,先声夺人道:“你以后买早餐带钥匙行不?再忘记你就甭进来了。”看见杨娇作撞见鬼状,尖叫:“大清早的,你们怎么在一起?你给我说清楚!” 杨娇明显有点蒙,忙道:“别误会,我刚来的,找你有点事,按门铃也没人开门。也不急,以后再说也行。我先走了。”说完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跑。背后我热情洋溢的喊:“我家门铃坏了,不好意思啊。别走啊,进来坐会儿!有空常来!” 关上门我大笑着叫石磊出来吃早饭。饭桌上只见我一人吐沫星乱飞:“刚才那出戏太精彩了,以前我以为你只有警察这一张正经面孔,现在知道我错了,你就是一专业演员。瞧这豆浆油条想的真周到,对了,还穿着拖鞋,亏你想得出——” 刘正刚居然也会脸红,道:“其实要当好警察首先你得是半个演员,为了调查有时不得不扮成各种角色,同各种群体打交道。有一次为了破一偷窃案我还扮过小流氓呢。” “你,小流氓?”我拍桌子笑,“太精彩了,我现下有个想法,做一期警察专访!标题就叫《警察百变身——读你千遍不厌倦》。” 石磊忽起身道:“你们聊,我先走一步。”不等我进主人之道竟打开门扬长而去。 望着表情错愕的刘警察我只好拿出评书人的手段:“今天这个事吧你听我从头到尾慢慢给你道来……” 三十七 关于警察专访的提案社里居然通过,这无疑给我了一个光明正大与警察同志耳鬓厮磨的机会。我与刘正刚同进同出在外人眼里俨然就是一对情侣。 这个外人首先是石磊。因为没办法攻击人品,所以对他的工作能力,衣食住行有诸多意见。意见很大很多,当然也可以忽略不计。 其次是杨娇。她对我的态度由德国对犹太人惨无人道的灭绝到美国对苏联不动声色的冷战,这已足令我焚香祷祝,难道还指望她对我笑不成? 万没想到的是吕宗仁居然对我笑了。他把我请到主编室,先从关心我父亲的病情开始导入,渐进到我的个人生活,顺便对人民公安表达了五体投地的崇拜——我听的毛骨悚然,那感觉就如同在夜半听张震讲鬼故事。 “吕编,”我识趣地表决心:“您有事直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些重量级的词汇还是留着奉承名人比较好。 “直说,”吕编欲说还休,搓手道:“让我怎么说呢,你知道我,根正苗红,对党对人民忠心耿耿,是经得起党的考验的老干部了。但干部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我已明白了一大半,不就是想找个人泄欲嘛,忙道:“是不是吕编有意中人啦?哪家姑娘?是要我去保媒拉线?” 吕编咳了咳方道:“说来也是缘份,我爷爷那辈儿是赤民,从小我也吃不少苦啊,但也继承了优良的革命传统,见不得无产阶级落难而不顾。流芳呢,虽说之前误入歧途,但也是形式所迫,我们党的方针就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想和流芳结成对子,在革命的道路上互相督促,共同进步。” “这个事您吕编自己就能办了,也用不着我呀。”我妄自菲薄。 “你们是阶级姐妹,感情深厚,她会很看重你的意见的。我呢,之前对你有过偏见,这是不应该的,现在郑重向你道歉——”说完冲我鞠躬。 我忙上前扶起,吕编的礼贤下士倒叫我左右为难。原是打定主意与他死战到底的,谁知他中途来了个大逆转。就象美军第二十二条军规讲的那样,专业士兵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但世上却充满了业余玩家。我是坚守原则抵死不从呢?还是为了前程卖友求荣? 下了班去探望流芳。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决定把她丢给吕宗仁,这完全是一个离开男人活不下去的女人,虽说吕编质量不高但百分之百是男人。 “别喝了,起来,去冲个澡。”我夺下流芳手里的酒杯强拉着她更衣。伴随着哗哗地水声美人的眼泪也哗哗地流,我恨恨地道:“哭吧,哭死算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流芳指着马桶道,“你看看我吐了什么东西。” 我打开盖子一看,咦,一堆咖啡色污浊物,忙冲掉道:“你哪不舒服?” “胃里难受,火烧火燎的。” “肯定喝酒把胃喝坏了,”我一边找衣服一边道:“走,我们去医院。放心,人不是这么容易就死的。你还得活一百岁等着被男人折磨呢。” 一转身通报吕编:革命考验你的机会到了。我太知道生计的重要了,不管什么毛病从今都得戒酒,夜总会这条财路算是断了,还是找个肯付钱的男人是正经。 吕宗仁飞一般地赶到,来不及擦掉圆脸上汗珠子,继续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里飞奔,小腿不长但肯卖力气,挂号,化验,办住院手续以及归根结底的交钱,看的流芳多少为之动容。 医生说是胃出血,这病说大也不大但也能死人。今后要戒烟戒酒戒生冷——医生口若悬河,吕编跟着默念,就差拿个小本逐条记录。 待流芳睡着了,吕编冲我挤眼道:“你要有事就先走吧,这里有我就行了。”那双小眼睛在不把你看成阶级敌人时也挺可爱。 “哟,过河拆桥呀。”我捏揄他。 “看你说的,大恩不言谢。我知道你是大忙人。”又神神秘秘地道,“下届推荐会代表肯定是你。” 不是不知道“以势友者,势倾则断”,但到底说明我的势力渐长,不由得真心暗暗祷祝:流芳小姐万万岁。 一定是小月把我的话带给了阿花,不出所料阿花致电于我,且怒气冲冲:“铅华,我们也算老相识了,为什么不放过我?就为五百元钱出卖我?” 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么?听着,阿花,不是我不放过你,是警察怀疑刘全是死于他杀,他们已推出毒品藏在高跟鞋跟中——阿花,我想帮你。信得过我就见一面吧。” “可你同警察在一起——” “我见过小宝。你知道我是没娘的孩子,所以不希望小宝同我一样。” 等了半晌那边方道:“好。在哪?” “来医院。这里最安全。”我抚摸着父亲熟睡的面孔喃喃地低语:“在父亲身边最安心。” 三十八 阿花面容憔悴,逃亡之苦历历在目。她进门后先锁好门再去关窗拉窗帘——典型罪犯心理。 “为什么非得他死?”我开门见山。 阿花眼眶泛红:“他又吸上了,我已压不住他。到最后他失去理智,要我一刻不离地跟着他,一时不见就跟我吵闹怀疑我有别的男人。夜里几乎不睡,整日刀不离手。然后发现怀孕了,过这样的生活我怎么能再生小孩?可他就是不让我打胎,一分钱也不给我。我下定决心离开他了,以后的事你知道一些,用你的钱打了胎回到老家养身子,可他追到了我家,拿着片刀扬言我若不同他回去,连婆婆小宝一起杀。小宝吓得躲在我怀里,哇哇大哭,那一刻我就下定了决心,杀了他。” 与我的猜测一般无二。我倒了杯水给她,淡淡地道:“小宝的亲生父亲怎么死的?” “哈,”阿花狞笑起来:“你以为他也是我杀的?不,他的死纯是意外。多亏他自己死了,不然早晚我会杀了他。他是个酒鬼,喝完就拿我们娘俩出气,开始只打我,后来居然连小宝也不放过,小宝吓得在我怀里直发抖,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杀了他。可惜还没等我动手他就被车撞死了,哈,老天开眼了。” “那一年小宝三岁,为了养她我不得不出来打工。夜总会的日子别人以为是鬼混,可在我却是最开心的日子。然后认识了刘全,开始的时候对我挺好的,对小宝也挺好,我还以为这辈子有了依靠。可惜他戒不了毒,一天比一天坏。就算他那么折磨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没动过杀他的念头。呵,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威胁要伤害我女儿。为了女儿我什么都敢做。” 到现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的依旧是不悔的光芒。“你怎么想起来把毒品藏在鞋跟里的?” “我怎么想得出!都是听毒犯子讲的,他们为了转移毒品什么法子都用过。我想好了计策可一个人还是不敢,就在夜总会动了手。妈的,没想到人死这么的容易,哈。” 我等着阿花悲惨地笑完,方道:“那双藏毒品的鞋还在么?” “在老家地窑里。” “好,带着它跟我去警察局。” 阿花惊怒交加:“叫我去自首?我以为你想帮我!” “不是自首!是澄清事实。”我解释给她听:“警察已验过当晚所有人的鞋跟,除了你的。这个疑点一时不解决这个案子一日不能完结,你想逃亡一辈子么?当然你不能说是你下的毒,一切推在刘全身上。” “警察会相信么?”阿花半信半疑。 “不信又能怎样?死无对证。只要你说的合情合理,万无一失。” “那双鞋刘全生前有无碰过?” “有。买回时他曾拿起翻看。” 我吁了一口气,笑道:“你基本上没事了。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律师,开庭时切记一定要让法官相信你和刘全彼此相爱,中间的过节一概不曾发生过。你的女儿已经让刘警官相信你们夫妻恩爱,接下来就看你了。” 阿花终于拿着鞋去警局。开庭时石磊也随我出席,他叹息:“真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铁一般的证据,可怜她的小女儿。这报道让我怎么写下去?” 我淡淡地道:“愁什么,也许转个弯就会柳暗花明,谁知道呢。” 高高在上的法官敲了下木槌宣布开庭。阿花挽着髻,未施粉黛,蜡黄的脸配上一袭黑衣,只差把寡妇二字刻在眉间。 …… “我与刘全感情非常好。他与我的女儿关系也好。他若不吸毒我们应该很幸福。”泪水下,是真的。 …… “我知道,我努力帮他戒,没有成功。” …… “鞋跟里放毒品是他想出来的,他有毒瘾,有时出门就把毒品藏在那里。” …… “是他带的,我并不知道。” …… “我喝醉了,他从鞋跟里取出毒品。” …… “我醒来的时候发觉他服了毒,快速清理了散落的粉末。” …… “初时不过想为自己遮丑。丈夫吸毒我脸上也无光。” …… “后来发现他因服毒过量死亡更不敢承认毒品藏在我鞋跟中。我还有女儿要养,不能受到牵连。” …… “后来因为警察三番五次到我家,我更怕吓坏老小,所以前来坦白。” …… 经查验高跟上确有刘全的指纹,法院一时提不出新的证据只得宣布阿花无罪。 在法院的门口,刘正刚追上我悄声道:“结果真出人意料,你觉得这是真相么?” 我笑:“法院的判决你敢怀疑?小心我告你侮辱法律。” “可能是我多想了,”他也笑:“不过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蒋搴华才能查出事情的始末。” 我朝刘正刚眨眼道:“皆大欢喜就是最后的真相。退一步讲,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再道:“有没有空?我请你喝茶。” 三十九 太理智的人是不适于谈恋爱的,象我,象刘正刚。然而多年走马观花的接触男人忍不住还想分析。套用戴望舒的诗,刘象一棵笔直的橡树,可我没有乖巧到可绕树而依。我们之间岂能长久?即不能长久何苦浪费时光? 一想到这个问题禁不住苦笑,对面的男人不解问:“你总偷笑什么,我穿错了不成?” 我啜了一口茶道:“我笑我们俩根本不搭嘛,坐在这里干嘛?坐久了怕不会反目成仇。” “搴华!”刘正刚朝我瞪眼:“不许这么想!” 不许?男人的本性暴露无疑。冷笑:“这世上凡是旁人不许做的事儿我都做了,现在来约束我是不是太晚啦?” “我知道,”刘正刚瘪着嘴道:“说白了你并不喜欢我。” 看着他一副讨糖不得的可怜模样禁不住接着调侃:“我这人一生精打细算,不喜欢的男人约我一定得付钱,我朝你要过钱么?” “搴华!”刘真的恼了。我忙安抚:“开玩笑的,来,我请客。”看来我们已熟稔,不然不会吵架。这未尝不是好兆头。 “搴华,在你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摇头:“还不清楚,可我知道有一种东西我还没有找到,但我一定得找到它,不然我心不会安宁。” “是什么?以后让我帮你去寻找,好么?”正刚深情地凝望让我的刚强些许融化,微笑着点头。可其实,自小稆生的我,岂会习惯旁人扶持?更何况我的梦本与男人无关。 见我依允,正刚似乎大受鼓舞,欢快地道:“搴华,周末去我家吧。爸妈急着想见你呢。” “你同家人说起我?他们不反对?”不禁动容。 “为什么要反对?他们听说你欢喜的不得了呢。”停了停又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喜欢你。” 可爱的刘正刚,许是看腻了哭哭啼啼的小女生,遇到一个百折不屈的立刻视为珍宝。然而知已者莫若已,我若是男人,定然不娶我。“你的父母真的不介意?” “放心,你来了就知道他们会多喜欢你。” 我长吁了口气。果如是,对二老定祝哽在前,祝噎在后的侍奉终生。 去刘家的时候手提肩扛大包小物,为的是看在重礼的份上也不至于当场给我难堪吧?刘母和蔼可亲,齐耳的短发,腰上围着碎花围裙,有妈妈的感觉。刘父短小精干,一边道欢迎一边伸手去拽老伴的围裙:“带着它干嘛,让孩子们笑话。”刘母立刻胀红了脸,强辩道:“搴华又不是外人,是不是搴华?”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了。上前帮着解道:“这样才有妈妈的味道嘛,从小我就希望有个系着围裙到处转的妈妈,特亲切。” 刘母眉开眼笑,拉着我的手往屋里拽:“你看,搴华多会说话。来来来,看阿姨烧的菜爱不爱吃。” 饭桌上一片祥和,喜的正刚抓耳挠腮。“妈我跟你讲,上次那个吸毒致死案若不是搴华大力协助决不会那么快破案。” “那你没感谢人家?” 我忙接道:“一点都没,所有的奖金都揣自己腰包了。我呀,连点汤都没喝到。” 正刚冲我瞪眼:“谁说的,不是请你吃饭了嘛,你吃的比我还多。” “阿姨你听听,还没怎么呢就嫌我吃的多了。”我搂着刘母撒娇。 “甭听他的,写文章的人最费心血。多吃点,瞧你一点都不结实,跟个林黛玉似的。我还指着早点抱孙子呢!” 这回换我成大红脸了,冲着正刚嗔道:“就是你多嘴,引出阿姨这些不正经的话。” “怎么不正经?这是最正经的话。阿姨见着你就觉得投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门就是一家人!” 四人齐笑。笑罢刘父道:“孩子,正刚也没怎么介绍你家里的情况,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啊?” 我飞眼瞧了瞧刘正刚,道:“我母早亡,父亲现在在医院养病。” “噢,那有时间我们去探望他。” 我的笑容已经不自然了,原来他什么都没有说。“不必了,家父现在处在晕迷状态,什么人都不识得。” 刘父惊道:“这样已经多久了?” “五年。” “这么多年都是你一个人养家?医院的费用多不多?” “也还好。因为我在夜总会——”刚说到这桌下有人踹我的脚,桌上刘母惊呼:“孩子咱们再穷也不能去那种地方赚钱啊。” 我再次深深地凝望刘正刚,方道:“阿姨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在夜总会认识个姐妹,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妈妈照顾父亲,要的钱也不多。” 二老如释重负。刘母惊魂未定接着发泄:“我就说嘛,看你长得这么干净也不可能同那个地方有关系。不过以后那里的朋友也少联系,不干不净的——” 刘正刚定是看到了我灰败的脸色,冲着妈妈嚷道:“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怎么,我说错了么?”阿姨见儿子公然顶撞,气的要用实例把他打倒,“只有不三不四的人才混在那里,对门老林的儿子,不就是认识了舞女,家里闹的鸡飞狗跳的——” “妈别说了行嘛?”眼见着母子对上了,忙搂着阿姨安抚道:“正刚真没有规矩,阿姨说的没错啊,你嚷什么嘛。” 阿姨见来了帮手,欢喜之余接着恨恨的总结:“总是这样没大没小的,儿大不由娘了。” 饭罢继续陪着他们说笑,虽然又是一场空欢喜,但切记不要露出痕迹。正刚就没有我的修养了,急急催着要送我回家,一走出家人的视线立刻向我解释:“搴华,你别瞎想,我妈说的话不算数的,我没同他们说也是害怕麻烦。老人的想法都很传统,我们没必要——” 我的头已经开始痛了,禁不住打断他:“正刚,你妈妈没有错,换了我的儿子,敢同歌女混在一起不打断他的腿才怪。我不会放在心上,我只是累了。让我一个人走吧。” 正刚还要坚持被我粗鲁的打断。头痛难当时还要修养做什么,赶快回家养伤是正经。 没来由受了这场打击,不过怪不得别人,我本不该心存奢望。 四十 又是周末,我静静地坐在床边陪着父亲。父亲本是个英俊的美男子,现在由于血液不畅面容变得苍白浮肿。睡美人沉睡百年依然美丽只是个传说,没有人敌得过时间的魔法。 我拍拍父亲的脸轻道:“我们父女都老啦,毕竟五年过去了。”然而五年前那个手足无措,泪眼婆娑的自己依然时不时地浮现眼前。为借钱四处碰壁,好小好小的一个人倦缩在墙角,只是干嚎,不见泪来。原来真有欲哭无泪之说。然后呢,那个小人站了起来,轻轻却坚定地道:爸爸,相信女儿,我们永不放弃! 这样回忆着泪水又泉涌般地冲出来,索性扶在床边哭它个痛快。现在我有权利哭泣了,因为我是如此地坚强。 正哭得紧,门声响。我忙擦拭干净,见周姨提着水瓶走进来:“遇到什么烦心事啦?” “没有,就是想起了当初。当初真恨不能自己死了才好。” “呸呸呸,”阿姨可亲可爱地斥责:“小小年纪说什么死呀活的。我这么大把年纪还没想到死呢。” “想到死不过是因为活着太累了。”我接着倒苦水。 “累也罢,乐也罢,反正都是活着。”她浸湿手巾要给父亲擦拭身体。我拉过她的手,道:“你也歇歇嘛,过来陪我说会话儿。” 周姨妥协道:“跟我这么个老婆子有什么话可说的?好好,说话。” “您才不老呢,您年轻的时候定是个大美人。”我说的没错,周姨的眉眼极具风情,只是嘴角两条深刻的线显出苦命。“周姨,你有爱过什么人么?” “有啊,你当我们这些老古董就不会恋爱呀。” “那怎么没在一起?” “呃,因为他的孩子反对。” “这叫什么理由嘛,孩子不喜欢你们就分手了?” “不然怎么着?他爱孩子胜于爱自己。”说罢低头不语,我猜过去的一切依旧不能释怀。 “这算什么男人嘛!”我为周姨呜不平,“他根本就是爱你不够,同他早分早有福。” 阿姨咧嘴笑笑,愈发惨兮兮地:“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同他吵了多少次,最后我们终于决定分手。可就在分手的当天他出了车祸。” “死啦?” “呃,相当于死了。” 一对苦命人。一死一伤究其起因不过是一孩子的任性。为人得几多小心,一不留神就背上血海深仇。心里不由得一阵莫名的恐慌,讪讪地接道:“哎,那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周姨你这么好的人打着灯笼也没处找。您别伤心,我一定给你留意个合适的老伴。哎,要不是我爸爸这个样子,你们在一起倒是挺合适的。” 话音未落,周姨一把抓住我的臂膀,指甲戳进肉里:“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慌了,一迭声的解释:“周姨您别生气,我爸当年也是个美男子呢。” 周姨放过我,摇晃着沉睡的父亲,泣不成声:“你听见没有?搴华不反对啦,她同意的啊,你快醒醒啊,她同意我们在一起啦!” 奇迹就在那一刻发生,象沉睡百年而被吻醒的公主一样,父亲在阿姨“搴华同意我们在一起啦”的呼唤中心跳加速,手指缓缓伸动。“动了,动了”我惊天动地地喊起来:“医生!医生!快来呀!” 直到我父亲缓缓把黑暗了五年的眼睛睁开的时候,医生才不可置信地宣布:昏迷五年的植物人——醒了。 在场的医生都感叹这是电影中的人生。我管不了那许多,握着父亲的手滚烫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嘴唇轻轻地呼唤:“爸爸,爸爸,你终于醒了。我是搴华,你看得见我么?” 父亲似乎想说又说不出,最后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嗯”。全场又发出一片欢呼。我没办法再苛求什么了,即使五年中受尽白眼,饱食凌辱,这一声“嗯”已补偿到了极至。 我把周姨的手拉过来放在父亲的掌中:“爸爸,你看看她是谁?”父亲又“嗯”了一声,引得我们娘俩再一次泪如雨下。 医生说不要让病人过于劳累,情绪过于激动。 医生说病人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制定康复计划。 医生说—— 我只说一句:不用担心钱,尽一切可能让我帅气的父亲英姿飒爽地走回家。 原来我就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原来父亲宁愿长睡不醒,原来两个人的幸福毁在我的任性里。罪孽如此深重难怪不幸福。如今九九八十一难后是不是上天开恩垂怜,恩准我幸福? 四十一 父亲日渐硬朗,恢复的速度如新中国的建设,一天一个新变化;我天天腻在父亲身边扮演孝女,恨不能把五年中的故事说上五十年。当然只字不提夜总会,那是我的前世,随着父亲的醒来入土为安。如今我只是杂志社的主力,文坛的新秀,父亲的乖女儿。 对了,还是父亲和周姨的大媒人。 这一日周姨又做了满桌的佳肴给父亲进补,我少不得又吹耳边风:“爸爸,这么好的女人你要再不娶就被旁人抢走喽!你们赶紧定了日子吧。” 父亲手指虽活动自由,但用筷子尚显笨拙,周姨时不时帮上一把,看得我心旷神怡。听他道:“以前你可不这样,以前你从不许女人进我们家门的。” 以前的我罪恶深重,以前的我万劫不复。认错对我还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忙转移到歌颂周姨的丰功伟绩上。“那是因为那些女人太妖气,哪象周姨这么慈眉善目,善良温柔,善解人意。换了她们谁肯守您五年?五年中您可一次褥疮都没得过,睡醒后还是个大帅哥。周姨我说的对不对?” “你少贫。我问你医院的费用贵不贵?” “不贵。”我忙抢着答:“那个撞你的司机赔了好多钱呢,加上你女儿才高八斗,稿费源源不绝,生活不成问题。”又道:“我这五年中唯一困惑的事就是以前的老问题——我说了你不会生气吧?”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父亲长舒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早该告诉你才对,如何我不醒来可能你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那我真就死不瞑目了。” 周姨知趣地欲回避,被父亲拦住:“周娟,你也坐下来听听。以后我不在了,搴华还要托你照顾——” 我和周姨一起斥责。父亲反倒温和的笑:“这是迟早的事,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有经验啦。” 我急着想听妈妈的故事:“爸,妈妈不是在我三岁时就死了么?” “那是骗你的。她走的时候你已经十三岁了。你们母女性格很象,都喜欢唱歌,喜欢表演。” 这是有生第一次,父亲以如此平和的语调谈起母亲。我还记得过往他恶狠狠地语气:“你妈妈早死啦!” “那她怎么不来看我?十年啊,怎么能够?”我惊呼。 “你三岁前是她主动离开这个家的,那时候她迷上了唱歌,我不许,她就离开了家住进夜总会去。甚至连孩子都不顾,象她这么狠心的女人倒也少见。” “我开始还不死心,去找她回来,却发现她已同里面的音响师同居了。我气坏了,抽了她一个耳光告诉她,从今起你休想现见孩子一面,你不配!我把与她有关的所有的东西统统丢掉,甚至连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 我听得如痴如醉,却原来上一辈有着如此惊心动魄的往事。“所以呢,十年间她都不曾想来看我?” “怎么会,到底是你妈啊。” 父亲叹了口气向周姨道:“周娟,你去把我的结婚证拿出来给搴华看看吧,那是唯一一张她母亲的照片了。” 我心跳到要爆掉,吞下去的口水发出咕咕的响声。周姨从一个小匣子里拿出证书来。是那种笨拙的彩色照,上面的女子梳着一条长辫,瓜子脸上一双桃花眼分外抢眼,鼻子小巧,嘴唇却出人意料的丰满;旁边的男子亦是剑眉朗目,目光如炬。呵,我几乎要忘记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了。两人的嘴角都挂着甜甜的笑。 也曾恩爱过,欲彼此打破,重塑你我。然而新婚燕尔的旖旎终究变成了刀光剑影的撕杀。 父亲接着道:“大约她出走的二年后回来找我,说她与那男人分手了,想回来。开什么玩笑!我是那种任你去任你回的男人么?我狠狠地赶走了她甚至没让她见你一面。” “之后她又回来几次找我,我也有些后悔想过原谅她。可是她反过来却说她只想见见女儿,别无它想。我更是恼怒,发誓就算她死也不许相见。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找过我。现在想想我真不应该,不管怎么样你是需要母爱的。” 好个刚烈的女子,我果然承彼衣钵。爱之深恨之切。我猜父亲还是爱着母亲的,在当时。 父亲再道:“后来我终于想通了,待我四处找她时她却消失了,在你十三岁时我终于打听出了她的下落,那时她已被确疹为肝癌,快死了。这时我要把你带到她床前她却死都不让。因为她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当我提议让她以一个亲戚的身份见见面时她都拒绝了,她骄傲的说,我的女儿那么聪明,怎么会不起疑心。她嘴上说不要见可病房里摆满了你的照片。唉,想想如果当初不那么刚烈一切都会不同。” “之后我试着与别的女人交往,可你不接受任何一个,你一直多疑敏感,一副要与世人作战的表情。不哭也不闹,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们,却有本事让她们胆战心惊。如果我不与她们划清界线你连我都不理,小小年纪就懂得冷战。最长的时候二个月不曾对我说一个字。我怎么忍心看你变成这样,统统与她们分了手。”父亲依旧心有余悸,“真是报应,我不让生母见你,你也拒绝接受任何想替代你母亲的女人。你们真是出奇的相象。不过追根究底是我对不起你,让你缺失母爱。” “快别这么说,”真没想到以前的我是如此的一个小怪物,“我也对不起您和周姨,让你们生分离。你看,我们互不相欠。”然后父女俩大笑,能笑就是好人生。 笑罢我无限真诚地道:“现下不会了,周姨,”我分握住爸和她的手,然后合二为一,“我希望您和爸能白头偕老,共享天年。” 一句话又引得爸和周姨泪双流,我知道伤痛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正如幸福。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这一幕,记得吹尽狂沙始到金的幸福。 四十二 刘正刚得知我从良恨不能直接拉了我去行大礼,昨非而今是,我亦觉得自己就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然而有人并不这么想。 再次踏进刘家大门凝重的气氛象蒸气房闷的人心慌。 “蒋搴华,”刘母突然换上青面獠牙:“搴华,铅华,在夜总会上班居然都没有换个名字,真是毫不避讳。” 正刚惊呼:“妈,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刘母脸泛浓霜,“你还想骗我一辈子么?我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 我不卑不亢的作答,当然按照小时候的说法就是在顶嘴:“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不过生活所迫。” “生活所迫也好,还是你就喜欢烟花场合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儿。但我们家不说四代书香,也是知礼知耻之家,决不会让这样的人进我家的门的。”刘母似乎是打足了腹稿,这洋洋一大段话居然说的底气十足。 我僵着脸再答:“伯母多虑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现在很知足。”同父亲的生命相比,统统都是一地鸡毛。 “妈,你根本没弄清楚状况。搴华早就不做了!” 刘正刚是人民警察所以宽容地给罪犯重新做人的机会。但刘母显然持不同观点:“儿子你疯啦?做过一天也是做过,你愿意我们刘家后半生让人指指点点吗?” 够了,我起身告辞,时间久了怕地板不好刷。身后刘正刚的声音传来:“妈,不管你怎么想,我娶定她了!”然后追着我跑出来。 “搴华,你别生气——” 我立定笑道:“我真的没生气,倒是伯母这么生气让我很内疚。我站在伯母的一方,这事是你不对。”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为了长辈的封建思想放弃爱情?我做不到。没有人可以操纵我的人生。” 刘正刚定是做人生的斗士做惯了,所以以为一切事情只要勇往直前就会胜利。而我是失败惯了的,戏剧性的冲突过后将会是更惨淡的人生。遂心平气和地劝慰:“正刚,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但我不觉得它珍贵到可以离间你们的母子之爱。我和父亲从小冷战近二十年,可他出事的那一天我恨不能替他去承受一切苦难,为了他能活过来我卖什么都甘心。正刚,感情是很奇怪的东西,只有当你失去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它对你来说有多珍贵。父母是人一生当中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理由去伤害的人。回去吧,跟母亲道个歉,说你会另选良配。” “不!我们没做错任何事,也没想伤害任何人。你可以放弃我,但我永不放弃。”象一切受伤的男子汉一样,刘正刚朝家相反的方向跑去。 望着刘的背影不是不感动的,可也没后悔。我们之间互有好感是真的,但谈不上刻骨铭心,更没有上升到为了爱情与家人反目的高度。人生不就是这样么,一转身总会找到别个异性重新开始亲亲我我。我对男女之爱看的算是蛮开的。 事实也是如此。 再后来听说刘正刚从家里搬了出去,我以为这已与我无关。直到有一天周姨急匆匆地打电话叫我回家,说刘正刚的母亲来我家坐访我才知道万事皆有关联。这一天飞沙走石,生灵皆惊。 我心一紧道:“爸爸他——” 周姨道:“他身体还好,就是心情激动,等你回来说。” 我飞奔入家。还未进门就听见一女人含泪的控诉:“我看您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不是我不理解搴华的处境,可将心比心换了是您儿子您能答应么?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约定好的,正刚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也不跟我说话。我求求你劝劝搴华,让他放了我儿子吧。我给您跪下都行——” 我忍无可忍,推门道:“你不要同我爸爸胡说八道,我跟刘正刚早就没有关系了。你有话对你自己儿子讲去!” “我儿子从前不这样,不知受了谁的教唆,鬼迷了心窃——” 正针锋相对间,忽听周姨一声尖叫:“老蒋,你怎么了?”果见父亲躺在床上气喘,面色惨白。我急得快哭出来:“怎么会突然这样?我们去医院——” 父亲的手死死抓住床沿,待喘声稍均方道:“你去夜总会的事可是真的?” 脑子哄的一响,又羞又恨。羞的是正统如父亲断不会允许自家儿女落入风尘:恨的是自己耐不住寂寞,又与男人有了瓜葛。方寸已乱,口不择言:“爸,你别听旁人胡说!她们是别有用心!” “我倒是希望她是别有用心。”父亲瞪着我的双眼,悲痛历历在目:“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在夜总会鬼混?” “我没有!”本能地反驳。可我也没撒谎,不是鬼混,不过是讨口饭吃。 父亲寸步不让,恶狠狠地逼过来:“好,那你说这么多年给我治病的钱从哪里来的?你当我真的就这么好骗么?” 我已泣不成声。“爸爸,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唱唱歌而已,我有正当的工作,你可以去问杨社,我有多么的能干,你打电话去问呀——” 这样一讲就等于默认。父亲冰雪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他老泪纵横,泪如雨下,每一滴的落下都如同刺刀般扎入我的心里。我知道此时的他宁愿死了才好——因为我也是;我知道生命是痛苦的,可怎么能痛苦如斯! “都是我的错啊!是我害了你啊!”父亲喊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救护车拉着长鸣驶来,再一次送往他已沉醒了五年的病房。我记不得当时自己的一举一动了,似乎什么都没做,又似乎什么都做了,眼前的来来往往,人声鼎沸都记不得了。 四十三 这一夜父亲睡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脸上安祥宁静。象一个完成人世任务的天使悄然而逝。医生说沉睡五年能醒来已是奇迹,医生说醒来后能如此健硕实属不易,医生说植物人醒来后突然死亡十分平常——医生说了这么多无非想告诉我他的死与人无关。 可心胸狭隘的我并不这么想。如今我的心里满满的全是毒汁,而这毒汁在我心里翻江倒海,生不如死。医生说我是故意在绝食,我发誓我不是,我只是没空间再存放其它东西了。 石磊有空就守在我身边,大概怕我自杀或是自残。我没有这么傻,如果我有能力我不如去杀了那女人解恨,然而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你可以用心去恨,但不能用刀。 每到三餐时石磊就来我家逼我吃饭,非看着我挣杂着把最后一口吃完不罢休,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吃完后还是忍不住发火。胸膛内仿佛藏着一顶机关枪,一个不小心子弹连发而出。石磊扮白衣天使,对我百般忍耐。 这一日又在逼食,越吃越不耐烦的我开始找茬:“为什么你吃大米我却只能啃馒头?” “因为医生说面食易于消化,现在你得先养胃。”石磊也拿起馒头道:“我是舍不得留给你的,馒头多好吃啊!” 我皱眉又道:“医生还说什么了?是不是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话是不是皆大欢喜?” “又胡说八道!人都是九头鸟,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他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噼噼啪啪掉下来,石磊慌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咱们休息一会儿再吃。” 忽然门铃响,石磊站起来去开门,我心道虎牙妹,阿花,流芳甚至吕宗仁都来献过爱心了,这一次还会是谁?门开了,立在眼前的居然是刘正刚和他的家人。 石磊忙道:“搴华现在身子弱,不方便见客。你们先回吧。” 我冷笑着站起来道:“身子再弱也不能怠慢贵客啊,等我死了还要请刘家人为我送钟呢!” 此话一出听者脸色俱变。刘正刚勉强开口:“搴华,我们非常理解你的痛苦,我们一家人是诚心诚意来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们。”他放下手里的一堆补品又道:“这是我妈妈走了整整一天为你买的,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我把礼品拿起来看了看又丢下去,盯着刘母的眼睛道:“用这些东西来道歉是不是诚意不够啊?现在我只想要你的心来祭典我父亲的亡灵,你肯给吗?”说完尖叫着朝那女人扑过去。 “你疯啦!”石磊一把拉住我的同时指挥刘家人撤退,我哪里肯就范,一边挣脱一边喊:“我恨你们,我恨你们,你们休想叫我原谅,这个十字架你们要背上一辈子!” 刘家人落荒而逃。刘正刚回头望了一眼,我状如女鬼的狰狞定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也好,就让下半生的我们以仇恨相对吧。 关上门,石磊“啪”地把我丢在地上骂道:“你知不知道现在你的有多丑?醒醒啊!我记得你告诉我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都是我的错啊!他受了那么多苦可死的时候心里没有恨,有的只是自责。与他的苦难相比,你有什么资格去恨?有什么资格去报复?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你父亲死了,而你选择让那个美丽坚强乐观的自己一同陪葬!” 石磊走了。我伏在地上嚎淘大哭,我也不想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要这样到几时?石磊说的没错,以前的我美丽坚强乐观,那是因为我知道父亲在依靠着我,我若倒下他便永远的输了。而如今没有人需要我了,成功失败变得毫无意义,我为什么要去坚强?为什么还要去做人生的斗士? 我爬起来,一步步走向镜子,然后吓得连连退后。镜中的人青面红眼,颧骨高耸,骨瘦如柴,一头凌乱的长发盖住半边脸,贞子的造型也不会比这可怕。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是我么?我终于明白了,没有勇气死的人没有作贱自己的理由。停止了哭泣,拿起馒头一口一口吞下去,我要光鲜的活着,至少不能让亲厚者所痛,让见仇者所快。 是的,虽说如今的我是孤魂野鬼,可石磊的关爱已让我视他为唯一的亲人。我决定离开这个让我触目惊心的城市,离开这个摧毁我美丽容颜的故土,在一个风清云淡的他乡快速找回那个人生中的勇士,那个让石磊欣赏的女人。 四十四 星象学并非全无道理,天蝎座的人爱恨刻骨,正如我。 在杂志社递辞呈的时候偶遇杨娇,她不知在石磊那又受了什么气冲我撒野道:“听说蒋小姐的婚事吹了,现下是不是又想勾引磊磊了?不过我告诉,我和石磊早有婚约,你不会得逞。” 我关上门阴阴地笑着告诉她我与石磊曾经的一夜风流,末了还补充道:“石磊功夫不错,是您栽培出来的吧?” 分明看见杨大小姐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好不神奇。暴跳如雷地吼:“你不要脸!我要杀了你呀!”这张狰狞的脸又提醒了我,原来恨真的可以让人面目扭曲。 我笑说求之不得,拿出剪刀双手奉上:“你先刺我,我再刺你,一起死了吧。” 反正唯有死才能与亲人相聚。 杨娇反倒僵在那,突然剪刀落地发出刺耳的尖鸣,接着她嚎淘大哭着摔门而去。我满意地拾回凶器,这样的大小姐见了血非得晕过去不可,她只配骂街。 估计石磊又要糟秧,可我管不了那许多。买好了离城的车票怎能不放开手大闹场天宫?从此后浪迹天涯,无处是家处处家。 佛家说:自性起一念恶,灭万劫善因;自性起一念善,得恒沙恶尽。这是不是在告诉世人做一辈子好人,稍有差错就万劫不复?不如做尽坏事,好事偶一为之亦可善终? 很快石磊前来兴师问罪:“你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告诉杨娇?” 我厚颜无耻地道:“因为我倒霉,所以见不得旁人得意。反正坏人的名头早扛下来了,也不差这一件。” “你再想想,就没有别的原因?”石磊盯着我眼睛看,执意要从死胡同去寻桃花源。 “那句老话没听说么?”我开始瞎扯,“女怕入错行,男怕娶错娘。我不想你一失足成千古恨。” “胡说八道。”又道:“不过一定要走么?一个人在外我怎么能放心。” 我拿出笔唰唰唰写出一行字,举在他眼前道:“每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就照着纸默念:我师父才色双全,本领大过天。记下没?” 石磊憋不住笑出声来:“真拿你没办法。答应我,好好吃饭,不去瞎想,还有就是——别让我找不到你。” “怎么会,我家钥匙还在你身上呢。我走后你负责定期打扫房子,有空帮我照看周姨,这是她家地址。” “走了还要使唤我?那有什么好处?”瞧瞧,唯利是图。 我厚着脸皮装老大:“少啰嗦,一日为师终生为母。” “那就拥抱下吧。”石磊轻轻把我拥入怀中,听着他强壮的心跳声我默默地叨念:徒儿,我会想你的。忽地又想起了那句诗: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而满月并不常有。 在离城前夜有一华彩乐章不得不诉,月儿弯弯,我独自走进一家夜店想举杯邀月忆往思。刚落坐就听到一男性沉痛的声音道:“你是一个好女孩,我真的想同你白头偕老,可是我没有办法忘记她,昨晚我还梦见了她——” 话音未落,一女声酸酸地接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那男子沉默良久方道:“因为她是个歌女,我们没有未来。我家人不可能接受一个歌女的,我真的好痛苦——” 我偷眼望去险些笑出声来,分明是章俊雷在那招摇撞骗,只不过这次的缅怀对象居然是我。行走情场以一招应万敌,真是个人物。 思忖良久终是悄悄转身离去,经历欺骗对女人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百炼成钢,切看这个女人的造化吧。 走出店外,举头望明月,似乎人间再也找不出似明月般清爽的净土了,然而于尘土中我还是要一步步前行,试着放下仇恨,试着寻找深藏心底的那朵圣洁的白莲花。 四十五 一年后身心似已康健,至少我已不再把毁灭地球为已任。杭州是我不悔的选择,这里的小桥流水,天高云淡让我的心柔软的欲尘埃落定。杭州亦是个文化大都,很快我就在一杂志社谋得一职,正象石磊说的人都是九头鸟,没那么容易就撒手人寰的。就算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父亲不是也与死神斗了整整五年。 新来的都要从最底层做起,所以成天在外跑新闻。同政府官员拉交情,求小商小贩当线人,完全退回到人生之初。然而心情愉快,因为这里人人视我为前无途量的好青年,前世的恩怨纷扰渐渐远去。 社里多是年轻人,常去卡拉OK消遣,也有想借歌传情的,不管唱得多扭曲我都会笑着拍手道:真好听。如今我在努力修练平常道,就是棲隐有沪禅师所说的注意你的穿衣吃饭,对了,饭后再喝一杯茶。 听说流芳与吕宗仁已生一子,子肥而美。坐在茶馆里看杭州城街头热闹的我无法想象爱斯美腊达与驼背钟楼人夫妻恩爱的场面,然而也许这是她最成功的选择。 听说阿花在一小饭店打工,店主被她的风姿迷住,阿花用美色成功进级做老板娘并把小宝接到城里读书。这小宝也是个女人精,小小年纪已有了一批护花使者。 听说虎牙妹已取代了阿花的风流一姐地位,在夜总会里扮至尊红颜,可呼风唤雨。 听说周姨康健,听说我家门前的荒地变成了花园,听说——这一切都是听石磊说的。 石磊说:“你现在在哪里?我想去看你。” 我轻啜了一口茶回:“青藤茶馆。有本事一个小时内赶到,过时不候。” “南山路的那个?” “恩,我在窗口。门前可停私人飞机。”朝窗外望去,张袂成阴,挥汗成雨——可停纸飞机。 “杭州有没有让你忘记从前的恩怨?” “也许吧,至少现在心境淡如水。杭州是个修身的好地方。” 最重要的是这的人都认为我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可有联系刘正刚?前几日见过他,气色很好。” “那再好不过。我已与他握手言和,用江湖上的说法就是一笑泯恩仇。”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小气。呵,有什么打算,以后?” “打算在这结婚生子,白天忙的跟狗似的晚上还得拿着扫把等着打夜不归宿的男人——” “呵,那找到可打之人没?” “貌似很多人已争破头——”这种轻松的对答功效大过灵丹妙药。 “恭喜你。知道我现在在干嘛?我在试礼服,要结婚了。” 望着这一行字心里象被人捏了一把似的痛,再一瞬间西湖水化作倾盆泪打在桌子上啪啪做响。悲喜皆露于色,是我道行还不够。该怎么恭喜?且莫让人低看。然而脑子一片混沌,索性伏在桌上大哭。 半晌一只手伏在我的肩上,以为服务员来抗议,忙擦了眼睛道:“我没事——”抬头望去,一张在夜里默默思念过无数次的脸怜惜地看着我的悲伤。 “我有五天假期,来杭州已经两天了,又怕你不想见。刚才见你哭才敢进来。”石磊边帮我擦眼泪边道:“怎么还象个小孩子似的不分场合说哭就哭?” 我气哼哼地打脱他的手臂,凶巴巴地道:“谁哭啦?我干嘛要哭?你不是在试礼服么?不是要结婚么?”可嘴角按压不住的上扬,哎,演员不好当。 “只许你胡说八道,不许我开个小玩笑?”又道:“同谁结呀?杨娇嫌我不纯洁不要我了,你觉得这事应该谁负责?” 我抿嘴笑,赞自己手段高超。抬起桃花眼打量石磊,别说,这小子还蛮帅的,身材高大结实,五观匀称分明,心地纯朴,最关健的是已被我调教的视我为至尊——我深吸了一口气暗藏杀机:徒弟,我要勾引你。 四十六 地球上再也没有比勾引男人更容易的事儿了。明白这样的真理心情特别愉快。 望着身边品茶的石磊计上心来,用剥葱玉手斟满茶端到他的面前缓缓道来:“中国茶道分为四个流派:贵族茶道生发于“茶之品”,旨在夸示富贵;雅士茶道生发于“茶之韵”,旨在艺术欣赏:禅宗茶道生发于"茶之德",旨在参禅悟道;世俗茶道生发于"茶之味",旨在享乐人生。如果让你选择,你会选哪种茶道?”用茶道书上的原话来显示我的渊博,能与男人论道的女人多可爱。 石磊想了想道:“雅士茶道吧,艺术人生似乎挺高雅的。你觉得呢?” “不错啊,多少文人雅士都以茶言志。苏东坡就曾提联道:茶笋禅尽味,松衫真法音。 陆游也有作诗说:客来茶香留舌本,睡余书味在胸中。”拍完马屁开始切入正题,“可是高雅的人生大都是作给别人看的,天底下最快乐的人应该是过着平凡日子的老百姓吧。若我来选我宁愿品茶之味,与相爱的人一起生儿育女过平凡的一生。” “你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之前还以为你要入佛门呢。”石磊快乐的大口喝茶,一下子由大雅变成大俗。 “要做俗人,喝茶不如喝酒。走,我们去喝酒。”多年混夜总会的威力终于在此刻爆发,勾引男人怎能少了酒色二字。石磊快乐的与我同行,一步步入我套中。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的玉手一直在石磊的手边招摇,可他只顾走路并未把我的美手放在眼中。我又生一计道:“我要去厕所,你在这等我。”转身入一公厕,脱下鞋,将鞋跟死命往地上砸,感谢中国造鞋商家的不负责态度,很快高跟鞋跟在齐跟儿处摇摇欲断。我满意地穿上它巧笑着朝石磊走去。 就在我走到石磊身边的那一刹,鞋跟突然断了,我“啊”的尖叫着扑倒在石磊的怀中。石磊抱住我心痛地道:“小心点,伤到没?” “我没事儿,就是没办法走路了。怎么办呢?”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叹息。 “我背你,上来。”石磊俯下身蹲起可爱的马步。我一边道那多不好意思呀一边干净利落地趴在了他的虎背熊腰上。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我还不满意,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对我真好,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石磊估计完全领悟了我的中心思想,憋得脖子都红了,半晌方道:“别乱动,小心摔下去。” 在一家女性精品店里我一眼就相中了一双最新款黑色高跟鞋,鞋边处白色的点钻熠熠生光。一袭黑色收腰露肩长裙,一头黑直的长发,走出来时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我知道,我还是美丽的。 石磊磕磕巴巴地夸赞:“你这样穿,很好看。” 我笑着拉住他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哪?当然去我最拿手的领地。 这是杭州城比较有名的一家演艺酒吧。在石磊如厕的当儿我偷偷央求店家为我安排一小插曲,得知我的专业身份后老板无与伦比的同意。今夜,我要再一次客串歌女。 一曲过后,歌者道:“刚才有一位漂亮的小姐对我们说:她想为一个人唱一首歌,歌里有她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漫步彩云间》,一个很好听的名子,让我们来一起在彩云间漫步好不好?” 于是在石磊错谔的目光中我走上台去。窗外群星灿烂,窗内彩灯点点,音乐象泉水般流出,我拿着麦克风用最甜美的嗓音,一步步踏实地朝意中人走去—— 送你一颗滚烫的心送给你我的爱 千颗星为你摘 情花为你开 看到你那红红的脸心儿已经飞起来 把真情唤起来 繁花为你开 拉着你的手啊牵着感情线漫步在彩云间 不管生命还有多少明天 就让时光停留在今天 拉着你的手啊牵着感情线漫步在彩云间 不管生命还有多少明天 就让时光停留在今天 不管爱的路有多么遥远 不管剩下还有多少时间 不再情深缘浅 不消失在眼前 一切与我设计的一般无二,石磊感动的热泪盈眶,在众人的掌声和叫好声中我们相拥而吻。这一次是他主动的。 我是有些小才华的,比如写小说,比如唱歌,比如勾引男人。然而这些能让眼前的这个男人迷乱多久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此刻是最具权威的女神,此刻我们彼此相爱。 以后? 我不是刚买了新鞋子么?以后的路会走的更漂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