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见明月楼 【第一卷求死】 【第一章再见明月楼】 世人都知常德城内有个好去处,蚀骨*,乐而忘返。那是不必登天就能达的仙境;那是不必远行苏杭秦淮就够着的天堂。那是“玉阶鸾镜里,旎影青红际,*明月楼,白露金缕衣”,香奢琼楼,温柔故里,活人最快活之地。但凡是个男人,但凡从门口走过一遍,都会按耐不住、心甘情愿掏空兜里最后一文钱,绞尽脑汁的往里闯。无人例外。 世人也知,这最温柔之地,最是吸金的无底窟窿,没个腰缠万贯大富大贵哪敢问津。小命倒在其次,但赔上所有身家性命也进不了明月楼的大门就太划不来。非是一般人,纵使是大富大贵也不见得入得了明月楼嬷嬷的法眼,怎么着也得是个仪态端庄的公子。可仪态端庄也不见得上得了明月楼最高处,镇楼之宝明月姑娘的闺阁,还须得是个懂事的,知道说些好听话,肯抛千金哄美人一笑。可美人一笑,也不见得就此开金口,更不见得会歇了罗袜生尘的舞步,拒了其他贵客,单单招呼你一个。 那么,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不速之客,没钱没权,还胡子拉碴,旧衣灰袍,酒气熏天,满嘴胡言,一来就毫无道理霸占了明月姑娘的香居,使得整个明月楼都不得不闭门谢客,那一定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之事。一定足够叫天下香客掉了下巴。 那么,如果这个人正坐在万人羡煞之地,面对艳若桃李的头牌明月姑娘,非但哭丧着脸,还口口声声要寻死,这场景一定足够叫天下香客连眼珠子一起掉下来。 不止天下香客,连嬷嬷,和明月姑娘都面面相觑。 嬷嬷素来心善,刚才就有心助醉汉一臂之力,送他一程,顺道也杀一儆百的告诫一下外面的穷鬼,叫他们日后别痴心妄想自不量力来耽误明月楼的大好生意,若不是无意间瞥见这人左手,心中惊骇,也不会忍下一口气,直到现在。 明月姑娘也无措,柳眉轻蹙,这人她不是不认识,这人说的话每个字她也听见了,但拼合在一起,她愣是听不懂。什么叫帮他想想,当年玩命时可得罪过什么大户,如今可以一棍子打死他的那种,最好现在就能招来,真的朝他脑后勺来一下子,拍扁最好。 “想死容易,我借你绳子!”嬷嬷做赔本生意正来气,拍拍巴掌,手心直痒痒,恨不得立即将阻她财路的醉汉大卸八块。 而那人苦笑,摆摆手:“我应了他,不自绝。不然何苦来这里?” 左手,六根手指,分分明明,看得嬷嬷眼皮一跳,不得已收了巴掌,只用眼刀狠狠劈他:“那我找人一刀一刀的捅你,你可不许躲。” 那人又笑,眼中无限凄凉:“只要官府不找嬷嬷麻烦,你愿意凌迟都好。” 明月姑娘在旁闷声,她终于听明白这话,这人当真是来寻死的。 于是她更加糊涂,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尽管仅隔三年未见。 到这活人寻快活之地来寻死,古往今来,恐怕唯此一人。 可他为什么会是顾回蓝呢? 当年贪图风流,善虏美人心,本意无定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人送外号魈鬼风流六根手指的顾回蓝!足迹遍布九州,多情声名远播,相思债台高筑,走到哪里都会生出风流韵事,听闻连皇帝老儿的后宫都有涉足,实实在在胆大包天,真真切切风流不要命的顾回蓝!他的确曾闯没有活路的昆仑山冰人阵,曾喝夺命唐门的酒;曾以性命和药侠枢问做交易,曾踏九山九河的西域迦楼罗王坐化之地取沉香之木,更曾经做无数令世人瞠目结舌的事。还不惜做个亡命嗜酒之徒,在闹出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后,悄悄潜入奇异阁,把拿命换来,价值连城的灵药宝贝贱卖,一文钱一个,统统抵押给奇异阁主人,皇甫家七公子皇甫释然,来换酒喝。十足的玩世不恭。十足的匪夷所思。 旁人眼中,把脑袋系在腰带上,刀丛上过活,遍体鳞伤,九死一生的活法,不是狂徒便是疯子。 但明月姑娘知道,这个顾回蓝不是狂徒,也非疯子,或者可以说他其实才是最怕死的那一个。 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什么闯龙潭虎穴,什么用尽阴谋阳谋一切手段,什么顶着天下人嘲讽和不解,照旧我行我素旁若无人,无非是因为怕死。 不光怕死,而且贪婪,而且任性。 这个人,不仅怕自己死,还怕他唯一的好友皇甫释然,有天病入膏肓,英年早逝。 他寻灵药,他找名医,他雄心虎胆,他不顾一切,为的,无非是药到病除,无非是绝处逢生,无非是想和天地去争命,无非是奢求着人世间一线渺茫生机。问天借命,看似多勇敢,内里就有多胆怯。否则哪会有每次历险全身而退的结局,哪会有名震天下求生不求死的一剑,哪会有三年前皇甫释然化险为夷顾回蓝的悄然隐退,仿佛偌大江湖春光明媚,没有半点值得他恋留。 明月知道,唯有活着,活着这件事本身,才令他开怀。唯有活着感受到的阳光,而阳光也照着身边同样呼吸同样爱惜生命的人,才令他满足。 十足的惜命鬼。 这样想方设法躲死的人,却突然转回当初硬心肠抛弃的万丈红尘中寻死。怎么可能?! 聪慧如明月,当然不信他。非但不信,还要试上一试:“的确有比自绝更稳妥的死法,眼下就有个天大的麻烦。保证你能如愿以偿。” 顾回蓝眯起眼,即便醉了,脑子里还是清楚的。显然,他不喜欢过分繁琐的死法。 明月姑娘好像料到他的反应,樱桃小口一开,紧接着附送了一个条件,一个足够诱惑的条件。 顾回蓝腾的一下站起来,在嬷嬷瞪大的眼珠子前,乖乖的跟着明月姑娘下了楼。 柴房里果然躺着一个大麻烦。月光闯入之前,这个大麻烦泥一样瘫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团。月光闯入之后,这里依然故我,不管是明艳动人的明月姑娘,还是负责开门的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胖嬷嬷,抑或是见缝插针旋进屋内的初冬寒冷朔风,都似乎没惊起一丝动静。倒是顾回蓝的一身酒气,极远的,就令地上的一团稍稍动了一下。 显然,这是一个人;显然,他嗅觉不差。顾回蓝凑过去,略微打量了一下:“明月姑娘越来越会做生意了。” 明月姑娘莞尔:“顾大侠一诺千金,天下皆知,我这一笔确实赚了。” 掏掏耳,皱皱眉,顾回蓝常自诩生来有三怕。一怕美人回眸,二怕飞来横财,三怕被人奉承,因为那些都是麻烦的引子,躲闪不及,很容易惹一身祸事。不过,这一回,这三样,似乎都不抵眼前这个麻烦更大——地上的人听见顾大侠三个字已经飞快的跃起,寻声的摸到了他的一个衣角,狠狠拽住,好像生怕顾回蓝会生了翅膀,瞬间飞了。 顾回蓝也因此看清了眼前这个大麻烦,这一下,不得了,饶是顾回蓝走南闯北阅人无数也大吃一惊——原本他以为这个大麻烦一身褴褛污浊秽物臭气熏天已经糟糕透顶,却不想,这人竟还披头散发,一脸疱疮,黄绿色的脓水从疮口中渗出,别说本来面目,就连一块好皮也寻不到,他的眼睛似乎形状不错,但瞳中无色,目中无光——是个瞎子! 细细听去,这人咿咿呀呀似乎有话要说,可张口半天,喉音嘶哑,愣是连个整字也说不出,莫不成还是个哑巴? 顾回蓝眉头蹙的更紧,麻烦他倒不怕,当年自己招惹别人奉送的不计其数。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且面目不清,恐怕是连他亲生爹娘都认不出的大麻烦,确实是第一次碰到。一时间不免有些头痛。明月姑娘偏还要火上浇油:“顾大侠若是肯帮这个忙,明月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底,关于男人,常德城里再寻不出第二个像我明月楼这样了如指掌的地方。” 不错,若说收集关于男人的消息,的确没有比明月楼更绝佳的所在。顾回蓝不由得沉默,这条件确实太诱惑,这希望也来得恰到好处。 不过,好象是太机缘巧合了一些。 或许是看出顾回蓝的困惑,明月姑娘主动道:“我们明月楼也做善事的,施舍收留,不会多,却也不会少。当初小石榴姑娘也是乞儿出身。原本,再多这一个也没什么。可他这样子......留下恐怕惊吓了客人。” “呵。”顾回蓝皮笑肉不笑的抽了抽嘴角,依据过去惹麻烦的经验来看,最大的麻烦不在朝堂就在江湖,无非是恩怨情仇,人心不甘。明月姑娘话没说透,他心里却明白,无论哪一种恩怨,都会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真到绝望之际,这把刀一定会助他一臂之力,送他往黄泉路一程。顾回蓝眼下心境荒芜,并不想救人,但若说留一个会害死他的人在身边,有备无患,他倒不介意。 何况,明月姑娘手头还有一个致胜的筹码,足够叫他臣服。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避无可避,索性牙关一咬,顾回蓝反手捉住身边残音不全的大麻烦,回问:“他在哪?” 明月姑娘嫣然一笑,稳操胜券。 (继续) 第二章 山羊胡先生 【第二章山羊胡先生】 常德城外百雀山往西十里,原本冷冷清清的七月村里,三年前忽然来了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据引领的山羊胡先生说,这尽是官府解救出来,没了爹娘的孤苦伶仃的娃。这里,家家户户都是人丁单薄,收养便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不过,将孩子们安置妥当,山羊胡的先生却走不了。因为无论教书先生有几个,他依然最受孩子们欢迎,因为他讲的故事,曲折离奇,引人入胜,就连这里的大人们茶余饭后也喜欢来听一则。 今日又是,眼看日头就要西落后山,山羊胡先生的私塾里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有孩童央求着,要先生再讲一个精彩的,一个新鲜的,一个始料未及的好故事。先生捋了捋胡子,呵呵笑,现如今他倒愈发像个说书先生了:“天竺国之西北,常年雨水丰沛,郁郁苍苍,大树参天的森林中间,有一片方圆不过十几里寸草不生的小山包。曾有人误入,自此再寻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有甚者,碰到那里的一块砂石都莫名丧生,简直就是眨眼的工夫,人就化成黑绿色一滩尸水,骨头都剩不下一根。” “嘶。”听者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不寒而栗。 “人们只有绕路走,可不管从哪个方向绕过去,总能听见荒山里呜呜作响,夜深人静时尤其骇人,就像无数的孤魂野鬼在哭泣哀鸣。听得久了,人会疯掉,可若塞上耳朵,必定迷路在山里,被那些鬼魂们招了去。所以有好心的,绕着那片荒地挖了一圈丈许深的坑,坑边树碑,写了三个大字——夜哭山。碑背写明原委,劝人远离。自那之后,倒是无人再敢踏入。可是,一百年前,却有一群人,自那飞禽走兽蛇虫蝎蚁都要绕路的夜哭山走出来。”山羊胡讲到这里故意停顿,果然有个大孩子惊恐的站起来,想退,却又捺不住好奇的追问:“人?!什么时候进去的?” “没人知道。人们只看到那一队人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浩浩荡荡,足足百余人。他们踩过夺命的砂石,却连一个足印都没留下。那些深坑更是形同虚设,对他们无可奈何。” 听者更加惊异:莫非真是夜哭的百鬼,化为了人形? “人们纷纷奔逃,唯恐避之不及,被这些来路不明的魑魅魍魉缠上。蹊跷的是,没过几日,这百余人就没剩下几个。” 有人嚷嚷:“他们死了吗?” 山羊胡的先生又摸胡子:“死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鬼也会死? 山羊胡先生蓦地把眼瞪得老大:“剩下这几个,便真的有了人气,混进市井,直到今日已有百年。他们说不定就潜在你们中间,和你们一般模样......” 话音未落,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声自高处幽幽传来:“想不到,这么多年,竟还有人记得咱们的来历。” 立刻,大惊失色的众人尖叫着四散奔逃,转眼,偌大学堂空荡荡,只留了山羊胡先生仍平静站在原地,略略摇头:“你把我的学生们全吓跑了。” “要讲什么故事,对我说也是一样。”随话音飘落的是屋顶的人,一个半旧灰袍,剑眉星目,身上带着些许酒气,手中拖有另一个,满脸脓疮,目中无光,披着崭新厚实的一件棉袍。 是个瞎子。山羊胡先生眉头一皱,颇为意外。 正要仔细端详,冷不防白虬出水,银光乍泄,软剑、杀气扑面袭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山羊胡先生急忙脚底一转,险险闪过。心中既骇然又叹服,顾回蓝的剑,果然名不虚传,方才他若不是拖着一个人滞了身形,又不喜剑下伤人,不攻要害,自己怕是早已奔在黄泉路上了。 忙拿出十二万分小心,和教书用的青石制的戒尺,见招拆招,小心迎上。他的功夫也是出自名门,加上曾受父亲信赖,得了他五成真传,放眼江湖,早鲜有对手。尤其第一招就处于下风的对手,更是多年未逢。 所以他认为,第一招输,是因为顾回蓝偷袭。但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解释,接下来,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连连十招无一翻盘的结果。 何况,顾回蓝六根手指的左手自始至终都拖着那个瞎子,并没有和右手之剑一起攻上的意思。确切的说,他左半边身子一动未动。 山羊胡的先生更难受了。 索性将戒尺一丢,出人意料的直面顾回蓝最后一剑。搏命,赌命。耍赖的办法,他唯一的赌注,是顾回蓝一时不忍。 顾回蓝显然始料未及,手上剑疾如闪电,早已刹不住。 山羊胡先生直挺挺站在剑尖必经之地,早已错过闪避时机。 电光火石,眼不及眨,心念更慢,生死之间,空白一片。 刷啦,剑风扫过,山羊胡的左肩上衣物尽数裂开,赫然一道三四寸血红。但这仅仅是剑气。剑气越骇人,剑就越猛,越有杀伤力。 可是.......剑呢?本该与剑气相随而至最致命的剑去哪里了? 山羊胡的先生抚住胸口,难以置信的盯着顾回蓝的手。那本该在顾回蓝身后,拖拽着瞎子的左手,不知何时松开;更没人看清,那六根手指是如何到的他身前。千钧一发之际,中途去追剑绝无可能,顾回蓝的左手只来得及从自己的身后赶到身前,不过这样已足够。 足够他捏住自己的右腕,釜底抽薪。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果敢,拈花一笑万山千秋过的轻巧。 山羊胡先生背上冷汗直冒。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顾回蓝一直拖着那个瞎子不放。是为了不让自己输得太难堪。 “释然在哪?”顾回蓝冷冷的问,他的剑收回腰间,他不再需要。眼前这个人,完全被自己震慑。 山羊胡的先生缓了缓心神,下意识的又去摸胡子,谁知竟摸了个空。下巴上干干净净的,原来早被顾回蓝的十剑剃了个干净。不由苦笑,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他们五个兄弟一起偷袭大战连连疲惫不堪的顾回蓝,终究还是没能制住他的原因——如果顾回蓝当时不是着急赶回去见皇甫释然,他绝不必用诈死的招数——以一敌五,易如反掌,即便他们兄弟占尽先机。现如今,他一人,自然更加避无可避。何况,还有那把剑,刚刚月光下盛开的花。 沉默半晌,山羊胡先生终于吐出三个字:“他很好。” “果然?” “果然。” 顾回蓝盯着山羊胡先生的脸,企图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但始终无果。山羊胡先生的脸上,平静的不能再平静。 顾回蓝第一次格外想念释然的释心术。 天可怜见,他现在心潮澎湃,极为矛盾。一来他当然乐意这个消息确实无误,还有什么比生的消息更震撼吗?还有什么比平安的消息更惊喜吗?怎会!但另一方面他又没法信,之前他已把奇异阁方圆数十里都翻了几遍,整整三个月,都没找到丁点线索或只言片语,直到心急如焚变成心灰意冷,仍旧一无所获。 他怎能不心灰意冷? 他开始没日没夜的喝醉,他开始不吃不喝的折腾,他穷尽各种手段折磨自己,他守在奇异阁三个月后终于耗尽耐心,一鼓作气跑到明月楼。却得到同样失望的结果——皇甫释然不在他可能在的任何地方,他甚至可以在顾回蓝把自己弄的死去活来之际继续悄然的躲藏。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那天,顾回蓝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的明月楼。 除了死亡,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隔断他们的情谊。 除了陪伴,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继续他们的情谊。 明月姑娘猜的对,他的确是最怕死的一个,不止怕自己死,还时刻担忧着好友的命。连过去肆意赌命,也不过是求侥幸,求运气,求那一线渺茫生机。但如果活着,孤孤单单,孑然一身,无人陪伴,无人促膝,无人知音,无人在意,仅仅是活着而已,那就算是长命百岁,也一定是一件最没意思的事。比死更可怕。 死了还可以赖在释然身边,讨饶打趣,赌书泼茶。活着却一无所有,只能眼睁睁看每一天日升日落,被温吞岁月,蒸煮到没点滋味,同嚼蜡一般。所以顾回蓝宁愿不要下半辈子,亦不愿分别。分别总是美在诗词歌赋里,苦在离人心头上。 只是,即便笃定斯人已逝,山羊胡先生的这几个字仍令他怦然心动,犹如绝望丛生中忽然落下一点星光,吸引着他,诱惑着他。希望是桃花帐里曼舞的美人,轻易就勾去他的魂魄,叫他躲闪不及,叫他欲罢不能。叫素来睿智机灵的顾回蓝都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分明听见自己问出口,声音掩不住的颤抖:“他在哪?” (继续) 第三章 更大的麻烦 【第三章更大的麻烦】 任谁都听得出他言语中拼命压抑的质疑和欣然,山羊胡的先生更不例外,他避无可避迎上那灼灼目光:“七弟跟老四出门了。” “往哪去?” “这话你问错人了,或许,”山羊胡先生忽然下巴一扬,遥遥的一指,将矛头远向,“你该问他。” 就在他手指的方向,那个瞎子,依旧站在顾回蓝放开左手的地方,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顾回蓝头都没回:“他是谁?” “你竟不知道他是谁?”山羊胡先生瞪大了眼。 顾回蓝懒得答,他不喜欢兜圈子,假如眼前这个人不是皇甫释然的大哥,假如他不是唯一可能知道释然去哪里的人,他早没耐性多呆一刻。那瞎子是谁也不重要,明月楼的烫手山芋丢给自己,以山羊胡先生的下落交换自己救人的承诺,无非阻止自己继续寻死——明月姑娘这次的心思倒是奇绝。只可惜,管得住他行尸走肉,管不住他心死如灰。 “顾回蓝,你知道,当今江湖最歹毒无情的门派是哪个?”山羊胡的先生忽然转了话题,莫名其妙。顾回蓝挑挑眉,最歹毒无情?同仁当铺以命赊命,童叟无欺,三尸门擅长坑埋活人陪葬,朝廷东厂暗中诛连九族,五毒教蛇虫之灾,常教千里无人烟。一个赛一个的狠,一个比一个残忍。或许可以名扬四海,但是这以涂炭生灵相较的比法他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山羊胡先生似是知晓他对这话题的厌恶,低声一叹,“若是你没有招惹比他们更大的麻烦,我何苦提这些?” 更大的麻烦?顾回蓝犹豫片刻,终于回身去看原地杵着的瞎子,月下,脓疮满布狰狞无状的那张脸,隐隐含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顾回蓝唇角一绷,他才不急。他若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当年玩命时少说也已死了七八回。索性打个大大的哈欠,吆喝皇甫大哥去买些吃食,再烧个火盆。随手将桌子一拼,打算今夜宿在学堂。 皇甫大哥没转过弯来,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你知道你招惹的是谁?他是瞳门中人,一人便杀了半个五毒教,千余众!” 顾回蓝却出奇冷静,释然无论是否真的安好,都在等他慢慢寻找,他一步也不能乱,一步也不能错:“大哥如何得知?” “好歹我也钻研过几本医典,好歹我是皇甫家少当家,走过江湖几年,有一些门路。他的眼睛一看便知,是五毒教的手段,只有他们才炼得出顶级赤练红。能令五毒教动用赤练红,又侥幸不死,被秘密追杀至今的,除了行事更为歹毒和神秘的瞳门,我想不到别人。” “呵,大哥知悉毒药,我的鼻子则认灵药,”顾回蓝踱到瞎子跟前,指指他的袖子,“这里放的正是解脓疮和喑哑之毒的解药。” 皇甫大哥不禁愕然:“你是说.......” “他眼盲之症或许正如大哥所说,是五毒教的手笔。可这脓疮喑哑,却不一定,”顾回蓝徐徐道,“一个人身中剧毒,非但不用解药,还把解药藏在袖子里,是因为他不惧死呢,还是因为,这毒本身就是他自己所为。他知道轻重分寸,因此并不急着解?何况,毒药也有好处,比如更改面目,哑了喉咙,这等伪装谁料想得到?就是五毒教,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对自己动手!”顾回蓝顿了顿,眉毛一挑,七分疑虑,三分戏谑,“看起来,这位仁兄你招惹的是极难对付的人。你一人能杀五毒教半数之众,还会有什么忌惮?难道有什么人比五毒教还可怕?你当日扯住我的袖子,莫非我能帮忙?莫非你招惹了谁家的美人,只有我这风流不要命的人,才能解你之围?” 皇甫大哥眼睁得老大,他不明白顾回蓝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玩笑,还是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玩笑。 瞎子却似无动于衷,将手掌挥了挥,竖起三根手指。 顾回蓝立刻明白了——静待三日。 借了皇甫大哥的居所白吃白喝到第四天,那瞎子已脱胎换骨。五官柔和,修竹挺拔,一件本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墨兰棉袍,穿在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上,却衬得他儒雅温良,君子端方。脸上脓疮统统不见,露出一张格外好看的脸。用皇甫大哥的话来说,如日朝华,如泉清冽,恰似人间四月芳华,春风拂拂,不必笑语,就暖进人心窝。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坏的。 只可惜,那双本该很明亮的眼睛,仍旧没有光彩。皇甫大哥想,不然,人的眼神总会出卖自己,凭自己的阅历,善恶当立辨——唯一可能知道四弟下落的人,皇甫大哥岂容他做非分之想。 “在下姓乐名子期,字山水。” 他仅仅是自我介绍,皇甫大哥和顾回蓝就已然明白,他为何连喉咙也要毒哑。 ——这一声竟音如其人,琅琅切切,如泉入涧,过耳难忘。 “我猜,你不喜欢别人说你是魔头。”顾回蓝道。 那人竟毫不示弱:“我猜,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大侠。” 顾回蓝眉一挑:“我猜,你给自己下毒竟也要三日才能解,恐怕是担心中毒太浅易被人察觉。” 那人笑,礼尚往来:“我猜,顾前辈能忍我三天,是因为你不敢问皇甫七公子的下落,近乡情怯。” 伶俐如顾回蓝突然怔住说不出话,摸摸鼻子,假意眺目望远,看那旭日东升,天就要亮起。 猝然间一阵阴风身旁掠过,顾回蓝反应迅捷,身子飞转,将将避过第一袭。谁知那阴风一击不成,后招更盛,转圜瞬间解散在空中,化为九段,九个方向同时飞向顾回蓝。皇甫大哥站在圈外看得分明,那并不是风,曙光下,那九段,已然张开血盆大口——蛇!九条蛇! 尺把长的九条蛇,通体黢黑,本来是首吞尾尾接首的连成一条,刑鞭一样。在第一击落空后立刻化整为零,原形毕露,九条蛇空中同时拧身,露出森森毒牙,铩羽暴鳞的搏命之像。穷凶极恶,又快如闪电的,朝顾回蓝几处要害风驰般咬来。 速度之快,形势之急,也只容皇甫大哥分辨出蛇形而已。待到他想起发声警告时,顾回蓝已经不见了。 就像没遮帘子的大变活人的戏法,眼睁睁的,七尺男儿,化在风里。 皇甫大哥一愣神,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顾回蓝悠哉悠哉的坐稳,将探囊取物一般随手就俘虏的九条蛇拧成一股,丢进墙角,端起茶,浅浅尝了一口。混不在意自己袖子下摆上,斑斑点点的黑洞,怵目惊心,是蛇牙喷出的毒液灼烧过的留痕。皇甫大哥只看着,都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其中每一滴都足够杀死十个顾回蓝。 九蛇尊! 五毒教又一镇教之宝,怎会是虚名。 那瞎子乐子期却笑了,轻轻吹声口哨,被拧成一股的九条蛇,就自己解开,懂事的重新以首吞尾的形式盘回他腰间:“飞星逐月锁果然只有你能破。” 顾回蓝也笑,眼中却冷,没丝毫笑意:“七巧殿的事我没兴趣。” “你当日承诺必会帮我。” “我顾回蓝从不是君子,没有驷马,说过的话,没有千箩也有百筐,句句追着办,累都要累死了。” 乐子期思忖了一下,正要辩驳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孩子慌慌张张的呼喝声:“先生,先生,不好了!” 皇甫大哥忙开门,只见一个孩子气喘吁吁的扑来,他的眼,他的手,遥遥指向背后:“奇,奇异阁.......” 眼前一花,耳边风紧,已经有什么从屋子里冲出去。他没看清,更没顾上,孩子心心念念的是把这件天大的事赶紧禀报:“奇异阁,不见了!” 皇甫大哥心神一震,脸色剧变。他并未注意到,身后的乐子期幽然一叹,喃喃低语:“这下,还由得了你么。” (继续) 第四章 奇异飞来阁 【第四章奇异飞来阁】 杭州西湖旁,有座飞来峰,传说是天竺国灵鹫山的小岭,忽然有天,万里迢迢飞来灵隐寺前,荫下一山清凉。 蜀地酉阳县,有座飞来宫,传说是月中广寒,路过此地恋留凡间,又不肯挨近尘埃,就挂悬在了参天大树上,时至今日。 皇甫释然有些骄傲,一指那精妙绝伦的七窍玲珑檐,对旁人神秘道:“我这奇异阁也是飞来的。” 顾回蓝当时便想破了头,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究竟。不得不去追问。皇甫释然一笑,星焰便照亮了整个夜空:“七巧造仙山,亭榭藏乾坤。欲知其中故,千年已转身。这奇异阁还在,顾兄急什么,慢慢想来就是。” 后来再说什么顾回蓝已经全忘了,单单记得释然的一双眼睛,不知是他的黑眸,将奇异阁映的更显瑰丽;还是奇异阁映在他眼中,让这双眼睛神韵更胜,碧海青天。 那是释然醒后第十三日,仅隔了一宿,他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顾回蓝也找不见他。 这是释然失踪后第四个月,据周边村民的说,也就是一夜工夫,那顶遥遥望见的奇异阁的碧色琉璃顶就不见了。和它的主人一样。 顾回蓝好容易修成的淡定,霎那间烟消云散。四个月前,突然失了释然的那种惶恐不安,又波浪滔天重上心头,急得他眼珠子都红了。他开始抑制不住的焦躁,担心是自己行动太慢,释然已经等不及了。 旋风般冲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问:“你知晓七巧殿的下落?!” “是。” “在哪?” 那瞎子轻叹一口气:“我总得要看得见才能画路线图。” 顾回蓝一怔,明白自己关心则乱,已经失了方寸,释然若在,绝不希望看到自己如此失控。皇甫大哥也道:“你都急坏了,释然又该怎么办?” 停了好一会,顾回蓝的头脑才重新冷静下来,释然现在应该很需要他,所以他绝不可以垮掉,至少不能现在垮掉。重新将事情抽丝剥茧的理顺,层层剥开,顾回蓝要一个疑点都不留,这是他当年破太上忘岁白头翁之谜时得到的教训,他才受不了释然再在病榻生死难料的昏睡上三年:“你躲在明月楼就是为了找我?” “听闻顾前辈虽然风流倜傥,唯独对明月姑娘情有独钟,我无非是碰个运气。”乐子期说话,总是云淡风轻的感觉。不知是真的脾气太好,还是伪装太妙。 顾回蓝懒于辩解:“为飞星逐月锁?” 乐子期微微颔首:“为蓝玉蟾。五毒教的毒只有五毒教有解药,想要蓝玉蟾,就得先破飞星逐月锁,我只能来厚颜借助顾前辈的帮助。因为这世上,你是唯一闯过五毒教的圣殿全身而退的人。” 这下连皇甫大哥都想起来。顾回蓝当年的确曾因寻灵药,冒闯五毒教,偷取蓝玉蟾,而且不是一次,是两次。第二次是因为蓝玉蟾对释然的病全无效果,顾回蓝觉得留也无用,索性送回去了。 五毒教,虎狼之地,也的确只有顾回蓝的轻功可以如入无人之地。只是不知,三年伺守病榻前,顾回蓝还有没有本领再闯一回关山险境。 顾回蓝显然关心的与皇甫大哥不同:“你怎么知道的?” 乐子期一笑清濯:“顾前辈认为我应该怎么知道,我就是怎么知道的。” 顾回蓝阖眸不语。朝思暮想的一个名字,压在舌尖,温温热热,舍不得吐出。一旁的皇甫大哥亦是迟疑。他俩真如乐子期所言,近乡情怯了。 倒是那瞎子,目不能视,心却玲珑通透,不等他俩尴尬发问,已将前因后果慢慢叙来:“实不相瞒,皇甫四公子跟随我师父学太乙神数。我,则习瞳术,我们是同师不同门的师兄弟,我瞳门冷清,除了师父,只有我和师叔财如命两个人。那一日,师父仙逝,五毒教上门捣乱,打伤师叔,我上前阻止,却被人背后偷袭,盲了双目。好容易一个人逃出来,就遇到师兄,”乐子期顿了顿,加了一个称谓,“和皇甫七公子。” “那是什么时候?”不等他话音落,顾回蓝已经抢问道。尽管他拼命告诫自己不能着急,可就是忍耐不住。 “大约四个月前。”倒是乐子期的声音温和如水,又对答如流,令顾回蓝莫名踏实。 “他如何?” 乐子期听到顾回蓝问他,而非他们,心中叹息更重,面上却不改平静,音藏宫商,无弦也成歌:“七公子很好。” 他看不到,顾回蓝的眼睛是如何忽然亮起,像一盏灯,有萤火虫般大小的光亮,就敢撕开整个浓重的夜幕,整个人都跟着鲜活起来。但很快,又疑窦丛生:“你那时已经盲了,怎知他就是释然?” “呵,”乐子期反问道,“敢问顾前辈,除了宅心仁厚的七公子,还有谁会在匆匆路途中,注意到一只缩进树洞,饥寒交迫就剩半条命的猫呢?” 顾回蓝笑起来,这次他是真的笑进眼睛里:“是了。”那是释然,断不会假。若是释然跟着极重手足情分,天赋异禀,能掐会算且武功不弱的四哥在一起,确实无需忧心性命。但是,他为何不辞而别?是自己哪里做错,无意中得罪他?顾回蓝笑了一半,又垂下头,闷声。 皇甫大哥亦松了口气:“是了,蓝玉蟾的事,必定也是他告诉你的。他们现在在哪里?” 乐子期道:“我师父生前唯一宿敌是七巧殿的妙算老人,他的遗愿便是要徒儿们联手替他战胜这个对手。师兄他们就是因此往蜀地去......” “哦?”顾回蓝忽然眼一瞪,拍案而起,怒道,“休要骗我!七巧殿以机关木甲擅长,释然聪慧不假,但大病痊愈后他功力皆散,轻功又不及我,更不是你师父的徒弟,他跟去做什么?!” 乐子期愣了一下,苦笑:“果然瞒不住。顾回蓝就是顾回蓝,大喜过望也不会失了睿智。” 皇甫大哥跟着冷了颜色,他是皇甫家管事少主,言行颇有威仪:“你最好实话实说。” 乐子期又叹了一声,他记不清重新开口讲话后,这是叹了第几回:“实不相瞒,师兄和七公子确实往七巧殿去了,至于原因,恐怕要问皇甫大公子。” “我?” 乐子期和颜悦色:“师兄说他发现了当日黑衣人的下落。” 顾回蓝听得一头雾水,反观皇甫大哥,竟是面如土色,端茶的手微微颤抖:“他真的发现了.......” 再饮一口茶,谁知喝得太急,呛的脸通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皇甫大哥才徐徐将顾回蓝心头疑惑解开:“你可还记得,你当日从京城赶回,被我兄弟五个拦阻之事?” 顾回蓝点点头,既然大哥说是拦阻不是偷袭,那便不是偷袭吧。 “那一次你走之后,我们就遭人莫名伏击......” 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不伤害,只缠斗,不绑架,只道破事情全部真相和父亲的目的,还安排了三百高手,保护皇甫公子们安然返回龙溪山庄。 皇甫大哥至今想起当年贪婪,仍羞愧万分,不敢直面顾回蓝:“我至今猜不透他目的所在,因为将父亲的势力砍杀殆尽时,他们就悄然撤退了。若非他们相助,单凭父亲手下那些人......恐怕我们都走不到父亲面前与他对峙,我更不可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当年惨烈历历在目,皇甫大哥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捧面,他至今午夜梦里还是五张亲生兄弟的活生生的脸,他至今还觉得自己困在当年的局中,丝丝络络,盘根错节,迷宫一样找不到出口。即便释然已经大度的原谅了他,但他依然惶恐,不知道还要梦多久,不知还要困多久。他只能得过且过,活在假装忘掉这可能是个更大的局的失忆中。 他没有力气,再去碰触真相,尽管隐隐觉得出了狼窝又入虎穴,掉进更大漩涡。他已经两手空空,殚精竭虑,再担不起重蹈覆辙的颠沛,尽管亲身经历迷雾重重,一身血腥孽债到今天也淡不去半分。 但他忘了,此刻,身边还有个不要命、心透亮的家伙:“帮人,却没帮到底,哼,”顾回蓝冷笑,“那便不是帮忙,是惟恐天下不乱!” 皇甫大哥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盯着顾回蓝,这人一句话就撕开他心头重重迷雾阴霾:“你是说......”白头翁最在意的无非是长生不老,他筹谋几十年的计划关键时刻功亏一篑,是因为释然最终的决绝,也是由于他几位哥哥没有继续助纣为虐。 倘若,当初黑衣人帮忙把计划破坏到底,白头翁纵然神通广大,也是双拳难敌四掌,必定早死在混战中,断不会轮到释然一锤定音。倘若,黑衣人完全没有参与进来,就不会有那满地狼藉尸横遍野,引得他和释然关心则乱,终于上钩。 “他们.......”一没留姓名,显然不求回报;二连龙溪山庄的片瓦都没拿走,显然不贪财富。不为名,不为利,动机完全猜不透。 但有一点顾回蓝很肯定:“那些人,恐怕早已料到,释然一定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白头翁不会最终如愿以偿。”为了免除更多无辜,尤其是最近的兄长和好友受到牵连,皇甫释然当日怀的就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心思,那一次若不是自己先找到他,他必定死也不肯带自己回去涉险。顾回蓝忽然明白了,依照释然的性子,这一次必定是觉得这是局面险恶,扑朔迷离,担心拖累自己才执意隐瞒。可.......这样,分明让自己更担心。 回首,遥望奇异阁方向,想起方才去的时候,原本奇异阁所在徒留数十亩光秃秃的山地,周边只余灌草枯黄,没有片瓦,没有块砖,连木屑都没留下一段,蹊跷的好象从未存在过任何房屋一样,顾回蓝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七巧殿是一定要去的。”奇异阁怎么能丢?! 久久没说话的乐子期忽然又开口:“想必七公子很中意奇异阁。” 顾回蓝瞟他一眼,并不答话。释然昏迷三年,清醒十三日,九死一生,大悲大喜,全都是在那奇异阁内,那是他名副其实的家。他自然要看护好。 管他是七巧殿还是阎王殿,谁也不能夺走他的家! 还有,释然....... “还有一事,不知顾前辈肯不肯收我为徒,授我轻功?” 这下连皇甫大哥也愣了:“你是瞳门中人......” 乐子期应道:“顾前辈没有门派,向他学武,不算叛离师门。倒是顾前辈肯不肯教我?肯不肯日后指使与我?” 指使?师命如山,说一不二。这是江湖铁打的规矩。顾回蓝何等慧黠,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人学轻功是虚,让二人对他放心是实。眉梢一挑,顾回蓝心道,瞎子心思太重,重的竟有点像释然,光替别人着想,不是好习惯,日后一定要纠正他。 “那你一开始为何说谎?”皇甫大哥听出端倪,“莫不是怕我难堪?” 瞎子一笑,却似初雪片片挂在青瓦红砖上转眼融成的点点滴滴的愁:“真真假假,并不重要。七公子说,只愿无人心痛。” 一声炸雷,凭空响彻,顾回蓝只觉被雷击中,周身麻木。眼底一点点酸涩,忽然扩大千万倍,变作一场倾盆大雨,将原本已经荒凉枯竭、空荡荡的心田,灌溉个彻底,转眼间,绿草萌芽,好梦成形,希望翩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换了天地。 (继续) 第五章 五毒蓝玉蟾 【第五章五毒蓝玉蟾】 苗疆五毒岭,是五毒教的老巢。传说,那里到处可见青蛇、蜈蚣、蝎子、蜘蛛和蟾蜍,个个带毒,日日厮杀。即便到了冬日也不休战。只有胜者可以留下,可以参加下一场拼杀。只有拼杀才有更强者。只有最强者才能成为“五圣”,而得到它们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五毒教的教众。所以争抢,诡计,陷害,夺命,在五毒教中颇为寻常。人与人之间的斗争,甚至比“五圣”之间的吞吃,还要精彩,还要血腥。 人说五毒教无情,孰不知,情是给别人的活路,给自己的死路。又有几段是配得起性命相护的? 信别人,不如信自己。信朋友,不如信利益。这是五毒教百年遵循的教规。亦是至理名言。因此五毒教众常常是独行客,各自带剧毒行走江湖。他们若是齐心协力的聚合,只可能是一种情况,那就是保护他们教内最珍贵的宝物,关系到每个人的生死的宝物。 这宝物,并非那些极品的毒药,毒药是对付别人的。这宝物却是留给自己的。俗话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可命唯有一条,当然要留有后路,当然要有解药。能够应对五毒教内所有毒物的解药,自然无比的贵重。值得被高高奉在圣坛,上百人轮流看守,值得五毒教教主大费周章的请七巧殿来设计飞星逐月锁加以保护。 如果没有顾回蓝的两次闲庭信步似的造访,飞星逐月锁一定还是天下第一锁,见神杀神,见魔封魔!如果不是他轻轻松松的一来一回,教七巧殿也失了面子,今天飞星逐月锁绝不会足足多加一倍的弩箭飞芒,更不会被五毒教布下三大重“五圣”法阵,将圣坛层层包围。 顾回蓝皱了皱眉,望着眼前呼喝嗨哟齐声喊杀的百余号人马,和他们身后密密麻麻黝黑一片的毒蛇蜈蚣蝎子蜘蛛,心道,这兴师动众的架势,大有把他粉身碎尸挫骨扬灰的意思。 他不想变成灰烬,就只有比灰烬更轻,轻到一阵风即可送至彼岸。 五毒教一票教众大睁着白眼,惊恐的望着这个没长翅膀却像鸟一样飞翔的人,轻轻松松就飘过他们的头顶,几乎没有重量的落在了身后,他们都遥不可及的圣坛之上,站定,抄手,指尖影重重,匪夷所思的摘掉一触即发、箭扫平川、绝不留活口的飞星逐月锁,仿佛进自家庭院一般方便的取了蓝玉蟾,扬长而去。 斜阳正好,余晖散绮。 他归去时的影子恰巧融在红彤彤的霞光之中,说不清是人还是神。落日一跃而下,今天最后的光辉撕成碎片时,那人也不见了踪影,是化于风,是融于光,是上了天,是入了地?统统没人知晓。 枝繁叶茂的一棵树上,悠哉坐着两个人,一个看戏,一个听戏。听戏的问,他得手了?看戏的答:他是顾回蓝。 听戏的又问:什么时候可以走呢?看戏的又答:这五毒岭腹地,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一队守卫巡逻到此,就是说他半个时辰内必然回来。 听戏的笑:那你担心什么?看戏的摇摇头,他真怀疑这听戏的到底是不是个瞎子:“顾回蓝回来容易,咱们一起走却不容易。” 如皇甫大哥所料,顾回蓝如期而返,毫发未伤,手上一只拳头大小的蓝绿色玉蟾塞进瞎子怀里。 亦如皇甫大哥所料,五毒教腹地危险之极,你绕得过那些青蛇蜈蚣之流,绕不过看命一样看守蓝玉蟾的重重守卫。倘若仅仅顾回蓝一人,逃生绝不困难。可如今加上自己,还有个瞎子,自保都是难于上青天,何况突围。 乐子期却不急,叫顾回蓝就近抓一个守卫过来,顾回蓝依言行事。一翻手,就捉住靠的最近的守卫摔到瞎子面前。乐子期听声辨位,朝那人“看”去。蓝玉蟾搁在耳边,很容易吸引对方视线,与他对视。 乐子期似乎说了什么,断断续续低喃的声音听不清楚,皇甫大哥和顾回蓝竖耳听着,只觉比以往更令人舒服,犹如咒语,沉醉温暖,像是越过耳朵直接叙给人心听的。再看那被捕的守卫,眼已经直了,鬼附身一样旋即跳远,挥刀就砍向他朝夕相伴且毫无防备的战友,凶神恶煞。饶是他武功不强,突然出手,也伤人颇多。 人群恐慌,纷纷后退,更有人喊出瞳门二字,乱了军心。 机不可失,顾回蓝三人忙趁乱钻出人群,逃之夭夭。 对付五毒教的毒,蓝玉蟾的确是唯一选择。乐子期说,他刚刚握住这宝贝时就恢复了一些光感,否则也不可能准确的盯住那个守卫方向,成功施展瞳术。 “莫非,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瞳术!顾回蓝和皇甫大哥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了,为何他能一人杀上千人却性命无虞——假如他眼睛完好,假如顾回蓝捉到的是个武林高手,假如再来些机缘巧合,叫五毒教内自相残杀到灭门也不是不可能。 “难怪江湖传闻,瞳门才是最歹毒狠辣杀人成狂的门派。”皇甫大哥不由慨然。真真要眼见才能为实。 谁都有万不得已,为了自保,摄人心志,转而见机逃走,说到底是无奈之举。“本来只会伤人不会害命......”乐子期自己也想不通,为何上次被几乎不懂武功的他轻易捉住的,会是五毒教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杀气甚重,一出手便伤人变杀人。而他近在咫尺,却无法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血染山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份内疚现在还深深印在他心底。尽管后来他想方设法搜来对方的九蛇尊,也因此伤了自己的双眼,但他仍偿不来命,只能暗自发誓日后会更加谨慎应用瞳术。 “你这魔头的罪名担的够冤。”顾回蓝道。 谁知,乐子期闻言笑着摇头:“还有比我更冤的。” “哦?” “七巧殿。” 关于这一点顾回蓝怀疑的很,尤其是后来三人被困在一座无名山中,饥寒交迫,三天三夜,险险就要枉死时,他对此更加怀疑,这用巧妙机关逼迫人到山穷水尽地步的,分明就是个心肠歹毒怙恶不悛之人,叫他魔头或者是错的,应该叫他转世修罗或者黑白无常。 乐子期依旧眉眼弯弯,未语先笑,疲惫之态有,安之若素之态更甚。他的眼睛已经好了,此刻正潋滟天上银河,估算着时辰:“差不多了。” 话音稍落,三人背后已洞开一扇石头小门,曲径通幽,放眼望去,隐约可见他们来时之路。 皇甫大哥长吁一口气,猜测是七巧殿放生,正要踏入,却被阻拦。乐子期打个手势,示意他再多等片刻。 皇甫大哥不解,看向顾回蓝,发现他竟又坐回原地,显然现今很信得过这个乐子期。想了想,自己也跟着坐下,静等了约莫又一个时辰,就听得喀的一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居然挪开一块石头,显出一道只够一人进出的窄门。 乐子期笑了,毫不迟疑的往门里钻去。顾回蓝和皇甫大哥也没有怠慢,紧随其后。原以为这条路也与来时一般弯弯绕绕,遍地机关,谁知竟是一条坦途,从头到尾没有一根弩箭,没有一个陷阱,就连个岔路也寻不见。 皇甫大哥愈发的心里没底,看看顾回蓝,他也是满面疑惑,唯独那走在最前面的乐子期,昂首阔步,行走如风,似乎根本就不担心会遇埋伏。 一盏茶的工夫,已能看到路尽头。皇甫大哥四下一望,更惊讶了。只见前方一座小小庭院,一间红漆木屋,一扇大敞的房门,一个身着白衣,看上去气质非常好但又非常不高兴的年轻人。只见他绷着俊脸,待到众人近前,狠狠的用鼻子怒哼一声,然后转身回屋,翻出一根绳子。 皇甫大哥以为他要出手,急忙拉开架势。顾回蓝则拧眉不动。那乐子期却是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内,喝问:“你做什么?!” 那人头也不回:“死。” 顾回蓝一愣,问身边同样困惑的皇甫大哥:“他说什么?” 皇甫大哥当然也不明白。再一看那白衣人,手脚利落的很,几个字的工夫绳子已经吊上了梁:当真在寻死! 乐子期急了:“七巧殿门规第一条!” 那人身形一顿,手上动作停了,缓缓侧过头来,一双桃花眼邪美异常,一张脸冷若寒霜:“你们是瞳门中人?” 乐子期松了一口气:“我是。” 那人完全转过身来,白衫落落,墨发飘曳,鼻梁英挺,薄唇微抿,只是那周身毫不掩饰的汹汹杀气,将大好的一个人,生生变成了催命的阎罗。 他已将一把翠绿巨大的竹骨伞握在手上,伞尖直直指向乐子期,一字一顿,字字夺命。他说:“你死我活。” 那乐子期竟笑了,依旧暖如春阳,依旧音如泉水:“你当真能活?” 白衣人再不说话,一转竹伞,伞生阴风,千万寒芒同时发出,正冲笑吟吟的乐子期! (继续) 第六章 妙算七巧殿 【第六章妙算七巧殿】 有一种雨,叫做牛毛雨。细如牛毛,润物无声,又铺天盖地,重山重水。人若站在其中,被从头到脚裹的严实,不止手脚,还有口鼻。就算屏住呼吸,雨丝也照样无孔不入进口鼻,如梦似幻入神智,躲不及,避不开,即便撑伞,即便披蓑衣,即便内功深厚,可以阻拦豆大的点滴打湿,却没办法挡住精灵一般见缝插针的淘气雨丝,以柔克刚。 有一种暗器,酷似牛毛雨。细如牛毛,杀人无声,千千万万,铺天盖地。就算快如风也能锁在针芒之间,无法穿行。性命更不在话下。 屋外皇甫大哥张大了嘴,干瞧着乐子期整个人被一团白色雾气笼罩,暗叫一声糟糕!这大好青年今日命要休矣! 寒芒很快落尽,皇甫大哥嘴却张得更大,他疑心自己看见了鬼。 那不是鬼又能是什么,什么能挡住铺天盖地的‘牛毛雨’?可如果是鬼,为什么还有影子? 影子微微摇晃,诡异的一分为二,一个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一个跨前一步,灰袍张扬,软剑在手,不是顾回蓝又是哪个?! 皇甫大哥使劲眨了眨眼,看看身边,竟半点想不起顾回蓝是何时施展轻功飞进屋的。 他的惊讶似乎也感染了屋内的白衣人,那人双眉一蹙,声音冷若寒冰:“你是顾回蓝!” 顾回蓝将剑上寒芒一抖,灵巧的六根手指往肩膀一拂,夹住一根,唯一的一根刺中他的寒芒:“暗器无毒,看来你也怕伤及无辜。” 白衣人将巨伞一横,自伞柄抽出一根两尺长的白骨,侧边开刃,无光生怖,竟是一把罕见的白骨刀:“你不是瞳门中人,让开。” 顾回蓝偏偏一步跨在中央:“如果我不肯呢?” 白衣人冷冷的睨他:“刀剑无眼,你六根手指不想要了吗?” 顾回蓝眼一眯,白衣人的腔调桀骜不驯,着实令人生厌。索性不再跟他讲话,转头问身后乐子期:“七巧殿门规第一条是什么?” 乐子期缓缓道:“绝不可在瞳门面前示弱。” 顾回蓝噗哧一声乐了:“你居然救他的命!看样子,他可不太像是感恩图报的人。” 乐子期依然笑着,目光越过顾回蓝,落到白衣人身上,有些意味深长:“其实从第一道关卡开始,我已经知道,是你在。” 白衣人皱眉,不等他说话,乐子期抢白道:“江湖传闻七巧殿七十二关卡,关关陷阱,卡卡夺命,别说人,根本连只蚂蚁都爬不过去。除非.......”他隔着一间大屋,远远望着对面的白衣人,眼中舀得七彩琉璃光,“除非那人心肠慈悲,不肯擅自伤人。你第一道关卡就拔了地上毒草,从一开始,你只想教训我们,并非要我们性命。” 皇甫大哥在门外听了,跟着也明白过来——关卡并不是他们破的,而是这个白衣人放开的。原来方才困境之中洞开的第一个小门,真是向来处去的小路,白衣人有意要放他们归去。他和顾回蓝是担心有诈,没有前往,乐子期却是想要来见白衣人,才刻意等到第二道门的敞开。 “第二道门,依然是活路。我们能走到这里,无论用的什么方法,都算是破了七十二关。关破人亡,你是要用自己的命来换我们几个安然无恙,”乐子期讲到这里忽然有些生气,“初次相见,承蒙厚爱,我还真是受不起亟兄这么大的一份礼!” 初次见面?连顾回蓝都一愣,别说那声亟兄,单单这口气也不太像。还有.......最古怪的,莫过于.......说不出道不明的一种了解。他和皇甫大哥也是初来,他俩就从未想过看守关卡的人,竟能为了助人连性命都豁出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悲天悯人。乐子期亦是,不惜暴露自身,又以门规限制,舍身相救。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人若是不自尽,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瞳门中人。这两个人,异曲同工,对于生命的爱护,居然比释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释然,顾回蓝又恍惚,这里是七巧殿入山关隘,是所有人进入七巧殿的必经之路。释然和四哥究竟有没有来过?他们究竟发现了当年那场暗袭的什么线索? 眼前一晃,一道白影扑到近前,他随手一挥,那人竟也是虚招,脚底一转就绕过顾回蓝,白骨刀横向劈过,正向乐子期的头顶!谁知,劈到半空,这一刀便再也落不下。回头看去,白衣人眼神更冷,他的右肘正落在六根手指当中,被牢牢扣死。 制肘,又是釜底抽薪,顾回蓝的拿手好戏。 可白衣人并未停手,他甚至没有思索,白骨刀已经丢进左手,继续刚才的招式。这一刀倒是如愿落下,不过落空了。白衣人睁大了眼,有些惊讶的望着轻巧躲开这一刀的乐子期,似乎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轻功。其实,乐子期这还算不上轻功,仅仅是跟着顾回蓝走这一路,抽空学的一些基础步法。尽管简单,此时用来保命已经足够。 白衣人惊讶的一瞬,他已经丧失了杀人的机会。顾回蓝不仅收了他的白骨刀,还站回了乐子期身前的位置。皇甫大哥也走进门来:“白骨刀魔亟初禾。久仰。” 白衣人冷冰冰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回乐子期身上:“七巧殿与瞳门势不两立,闲杂人等退开。” 顾回蓝却挑眉道:“你猜他方才救你的时候,知不知道你活下来第一个就要他的命?” 皇甫大哥也不悦,这人不止是不会感恩图报,简直就是恩将仇报:“他现在不光是瞳门中人,他还是顾回蓝的徒弟,是我皇甫家座上宾,你确信一定要杀他?” 皇甫家早些年,因为皇甫霏云,也就是云贵妃的野心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白头翁和皇甫家其他几位公子一死,朝廷就收了龙溪山庄和大部分的生意。但时隔一年,皇帝变成了先帝,原来云贵妃的儿子,年仅九岁的太子登基,使得中落的皇甫家族又渐渐兴旺起来。只是这次,皇甫大哥不愿再涉足庙堂,随即将生意转入了地下。酒肆茶馆客栈青楼,赌坊布庄漕运镖局,五湖四海遍布九州,挂的牌子各种各样,老板也百家姓齐全,但他们共有一位幕后老板,就是皇甫大哥。 换言之,皇甫家藏了显赫,隐身于市。抛下庙堂上的风光,却留有江湖威名。皇甫大哥此时开口,确实比顾回蓝单纯挡在那里要有威慑的多。 白衣人竟当真收了势,看向皇甫大哥:“阁下是?” “在下皇甫涌。” “皇甫家大公子?” “正是在下。” “久违,”亟初禾白衣一肃,忽来郑重一礼,弄得其他几人莫名其妙,“师父有命,皇甫家有令,七巧殿莫敢不从。” 顾回蓝回头看皇甫大哥,看他也是一脸困惑,随即道:“如果要你不杀瞳门中人呢?” 亟初禾垂眸,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要七巧殿不再与瞳门为敌呢?” “但凭大公子吩咐。” 哎!顾回蓝好惊讶的又去看皇甫大哥,想不到皇甫家族如此的有面子,连别人的门规都可以随便更改。皇甫大哥也挠头,终是按捺不住一问:“我皇甫家与贵殿有什么渊源吗?我怎得不知?” 亟初禾一边将巨伞收起,一边答:“师父说,一甲子之前,若无皇甫家的大力协助便无今日的七巧殿。” 六十年前......顾回蓝摸了摸下巴,原来是白头翁散财收买,也难怪奇异阁是出自鲜少有人能请得到的七巧殿妙算老人之手了:“在我们之前,可有另两位皇甫公子来访?” “没有。除了你们没有任何人来。不过,”亟初禾想了想:“我们二十四人轮流当值,只有这半月是我,若是大公子想知道,可随我回去主殿,问问其他师兄弟便知。” 皇甫大哥奇怪:“问你师父妙算老人不是更好?” 亟初禾沉默,须臾,面色沉沉,道:“师父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师兄弟已经找他一年有余。” 乐子期突然插话道:“我听师父说,令师最喜欢云游八方,尤其看到灵巧机关,一定乐而忘忧,想必此刻正是开心时候。亟兄也无需太过担忧。” 亟初禾怎会听不出这是宽慰之词,想想方才他始终相助,心地良善,而自己却一意孤行,差点害他性命,两厢比较,实在有点抬不起头。再抬眼望他,一直望进那双深潭黑眸,不见敷衍之色,只有满眼诚恳,亟初禾忽而一笑,将愧疚丢到一边,大大方方接受了对方关切:“多谢。” 顾回蓝在旁,则若有所思,释然的影子浮上心头,渐渐与眼前的乐子期相重合——他也有这般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习惯。 收拾妥当,亟初禾领众人来到屋后一片极为开阔的空地上,那里停着两只长约丈许,浑身黑色,隼首鹏身,背上有鞍状凹凸的古怪大鸟。亟初禾将手探到鸟腹,按了两下,那死气沉沉的鸟们突然活过来,眨眨眼,或者亲昵的蹭他的手,或者展开巨大的双翼,轻轻抖动。仿佛随时可以展翅翱翔。 除了不会叫,这就是两只活生生的鸟。但亟初禾却说,这是木头做的,叫木枭。 皇甫大哥难以置信的去摸了摸它们身上的羽毛,发现羽毛之下的确是硬邦邦的,一敲,咚咚的响,真的是木头的。 亟初禾邀请乐子期与他同坐一只,顾回蓝不吭声,看了看乐子期。只见乐子期仍是微笑着,兴致勃勃应了声好——对于势不两立,刚刚又兵刃相见的人,他似乎没有半点防备。皇甫大哥都忍不住暗中提醒,说他并不知晓父亲到底对七巧殿有多大恩惠,皇甫家的话在这里又有多大份量,万一翻脸....... 乐子期摆手,笃定亟初禾不会杀他。 皇甫大哥不解:“你怎知道?” 乐子期笑道:“因为,我也是个魔头。” 皇甫大哥定睛看他:“你们果真第一次见面?” 乐子期点头:“总是听师父说起,七巧殿妙算老人的最得意门徒,非他莫属。可惜始终缘悭一面。” 皇甫大哥仍是不放心:“这人你都没见过......”怎地就肯将性命交在他手上?自己可是听说过,不止一个人说,这个亟初禾喜怒无常,行踪不定,虽然年纪轻轻,来往江湖次数一只手都可以数清,但手上血腥绝对不少。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在湘潭。 “听说他与江洋大盗樊篱联手,将湘潭高家满族灭门。一百多口无一生还。官府缉凶数月未果,最后还是那樊篱自首,才道出的幕后真凶。” 乐子期想了想,道:“大公子说的这一件,我也曾有所耳闻,当时听过便觉得有一点颇为蹊跷。不知大公子有没有听说,衙役们是一早发现县衙大门挂上了一个人,捆的结结实实,冻的青青紫紫,仔细看,才认出是祸首樊篱。这样的情形下,他再说出什么受人指使,分赃不均,被人陷害之类的话,便成了一件相当有趣的事。” 乐子期笑:“相当有趣。” 皇甫大哥听后随即也恍悟,的确,杀一百多口都不手软,何况黑吃黑吃掉一个同伙?即便不杀,傻子才会将活口送到衙门去揭自己老底。显然是那樊篱在栽赃。 “那接下来这一趟去七巧殿主殿,你一定相信不是陷阱了。” 乐子期颔首:“他必然已确定我们不会有性命之忧。” 皇甫大哥望着他,不再说话。他和顾回蓝是凭四弟的关系和释然的那句传话才勉强相信眼前人的,所以,很难理解乐子期空凭神交一场就全心信赖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还不是一般的陌生人,他可是传说中的狠辣诡谲的“刀魔”。即便传说有些纰漏或偏差,但众口一词,曲突徒薪,总是该小心谨慎些,防人之心岂可无。 乐子期亦不再多言,放眼高山云海,一如既往,泰然自若。 亟初禾在旁低头仔细检查着两只木枭,对他俩谈论的似乎充耳不闻。眼中却有光亮,轻轻飞过。 (继续) 第七章 鬼头玄石刀 【第七章鬼头玄石刀】 武林中有两处最神秘之地,一是传说中可以摄人魂魄杀人无形的瞳门,二是鬼斧神工造了一座天宫,整个门派一并飞仙,不在凡间只在传说的七巧殿。 坊间传闻,瞳门人丁单薄,一只手就可以数清楚。但数十年来毗邻教众几千又行事毒辣的五毒教,非但没有被灭门,反而能平和相处,偶尔逼急了,也是以一敌千,绝不落下风。 七巧殿更加神奇。传闻七巧殿创始妙算老人随手制的一条木犬,丢进山沟,都可以一‘狗’当关,万夫莫开。 于是有人异想天开的问,既有如此才能,为何不请瞳门或是七巧殿入仕,一图霸业? 于是就有人老老实实的答,怕只怕,你能请的动天上神仙,地下妖魔,请不动瞳门和七巧殿。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有人爱财,有人贪色,有人重名,有人求安康,有人心自由,有人图奢靡.......熙熙攘攘中,各人有各人的求,各人有各人的果。可七巧殿的妙算老人和瞳门创始,心想事成如意张两位前辈,比佛道诸家都看得通透,以上所有,他们都不爱。 无欲则刚,如何请的? 若是聪明人,试也不会试。 更何况,瞳门匿在五毒岭,比妖魔住的还隐秘;七巧殿更在天之外,云之遥,比神仙住的还远。要寻的话,也只能沐浴斋戒,觅黄道吉日,上一柱冷香,送一缕青烟——凡人望尘莫及处,燎烟或许能到。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顾回蓝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听闻的,不过他从来不信。凡人肉身,再能折腾,还能翻出天外去? 直到今朝,亲身经历,才知道孤陋寡闻,才知道原来天外真有天。 大鹏展翅,一日千里。 当云朵踩在脚下,大风呼呼刮过,险峰轻易跨过,蓝天唾手可及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成仙的错觉。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乐子期分外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生了双翼,鹰击长空,无拘无束。亟初禾坐在他前面,狂啸风声中听到身后一阵畅快呼吸,知他惬意,又恐他忘形,左手于是悄悄后伸,摸到一截衣袖,牢牢攥住。 他自然看不到,乐子期眸中一闪而过,水样温柔。 木枭飞行极快,不到一顿饭工夫,之前顾回蓝三人攀爬时所见的千峰万仞已完全找不到了,徒留一座最高最陡的,像块小石头一样,危危险险孤孤单单的悬浮在云海茫茫中。原以为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谁知,木枭巨翅一展,轻轻松松又越高一重。那块小石头也眨眼消失。天衢广阔,氤氲无边,偶有金色阳光从云缝中扑落,与凛冽西风争夺人身体之冷暖。又如天门洞开,徐徐召唤。 顾回蓝眺目远望,只见目光极处云起龙骧,七座空中楼阁金碧辉煌若隐若现。那样子,仿佛是建在云海之上的。皇甫大哥托了托下巴,同样惊艳不已,猜不透父亲为何下如此血本助力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七巧殿。渐渐飞近,空中楼阁,群现眼前,云彩之间,可见琼楼玉宇集建于一方巨大的赭色石板上。众人眼界都不错,看得清其实支撑石板的仅仅是一根瘦的一只手就能攥紧的碧绿竹竿,往下看不到底,也不知是根基在那座山上,又是怎样模样。 探看间,木枭收翅,已落稳在石板当中,众人极目远眺,才豁然发现居然望不到这块赭色石板的四边尽头,心中更加惊叹,不知那竹竿究竟蕴藏多大力量,可以支撑这所有一切! 亟初禾引领三人往其中最巍峨华贵的一座殿堂去,说是殿堂,是因为单单这一座就比皇帝在江南的行宫还要大。墙砖金色斐然,配上碧色琉璃瓦,熠熠生彩,灿然夺目。皇甫大哥暗中咂舌,单说这里的砖石,每一块少说也要十斤来重,整座宫殿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块砖。七座宫殿.......他四下巡视,再次震慑于石板下那根瘦弱的竹竿,和七巧殿鬼斧神工的构造。饶是他身为皇甫家大公子,见过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此时也不由得打心底叹服。 照此来看,奇异阁能飞来飞去,实在不足为奇。 顾回蓝的心思却放不到这些巧夺天工的楼阁上去,他一心一意寻找着奇异阁和皇甫释然的踪迹。可惜梭巡一圈,并无收获。正思索,身后传来清脆一声小师叔。寻声望去,一个身穿黄裙娇小玲珑的少女远远跑来,兴冲冲地扑到亟初禾面前,掩不住的开怀。亟初禾点了点头,仍是面如冰霜,介绍说这是自己的一个师侄,叫宝钿的。没等介绍完,宝钿的眼珠子已经快粘到温文尔雅的乐子期身上了,逼得后者不得不倒退一步,率先自报家门,以扯开注意。注意果然扯开,当瞳门二字横空出现时,宝钿跟着颜色一变,腕上绕的九节鞭立刻就要甩出手。 亟初禾挡住她,低声吩咐了几句。宝钿眨眨眼,又看向皇甫大哥,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皇甫家的人?龙溪山庄皇甫家?” 皇甫大哥点点头,翻出袖兜一块玉牌给她看:“是曾经的龙溪山庄。” 宝钿接过玉牌,又施了一礼,急匆匆奔进正殿,不一会便回来,笑逐颜开又恭恭敬敬把玉牌奉还皇甫大哥:“恩人,请随我来。” 众人随她刚走了两步,就看到正门口已经迎出来一群人,为首的一个紫衣紫冠,身材魁梧,方脸阔额,虬髯络腮,四十几岁模样,眉目之间,不怒而威。宝钿在旁道:“这是我们大师伯步云鹰。师祖不在,由他代任掌门。” 那人抱拳:“不知恩公驾临,有失远迎。” 皇甫大哥忙还礼,与他客套了几句。众人随即被领入正殿内,这才发现,原来正殿内别有天地。宽阔高大尚且不论,前院居然还藏着一座高耸险峻,望不到顶的山峦,绿水环绕,芊芊莽莽,蜿蜒山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正厅。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就听那代掌门步云鹰道:“既然恩公有命,那我立刻下令,修改门规,从此以后,瞳门与我七巧殿冰释前嫌,再不两立。” 顾回蓝暗忖,那太上忘岁白头翁总算做了件好事,机不可失,忙追问皇甫释然的下落。 步云鹰自然不怠慢,询问殿中众弟子无果,又命宝钿去问其他人。宝钿机灵,很快折返,满脸遗憾的摇了摇头。 释然没有来七巧殿?顾回蓝心底一空,却瞧见皇甫大哥一双眼睛直勾勾紧盯着步云鹰背后的什么东西。 步云鹰也发现了皇甫大哥的异样,便大大方方将身后的东西拿出,只听低啸一声,他已抽刀在手。 皇甫大哥脸色惨白。 顾回蓝不解,忙又去细细看那把刀,但见刀长两尺,半弯如月,浑身黑色极深,深到似乎能吸走周围金碧辉煌的光泽,柄侧两面鬼头,形态诡异,然而最奇特的是刀锋,顾回蓝看了几遍,愈发困惑,这刀竟没有开刃,全无锋芒。无锋不利,如何对敌?顾回蓝相信见多识广的皇甫大哥绝不会因为这把刀的古怪长相而慌张,必定有其他因由,说不定与释然有关。再看皇甫大哥,已经立身肃面,追问起刀的来历。 步云鹰道:“这是我师父用一块玄天巨石冶炼所制,名曰鬼头玄石刀,当时制成一共有七,如今只剩这唯一一把在我身边,恩人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皇甫大哥听说一共有七把,颜色稍缓,知道七巧殿恭敬皇甫家,当年围攻他们兄弟的不可能是眼前之人,问题必然出在其余几把身上:“三年前,我皇甫家有个对头也曾用过此刀。再见此刀,难免想起过过往恩怨和那不知音讯的仇家,一时失态,还望见谅。” 步云鹰当然不在意,还说皇甫大哥如果喜欢,七巧殿所有的东西,尽可全都拿走,区区一把刀更是不足挂齿。皇甫大哥摆手道:“我只想问其它六把刀的下落,不知掌门可否告知。” 步云鹰却为难了:“除去这把,我只知道还有一把早被损毁,其余就无能为力了。” “损毁?” “正是。师父有个习惯,凡铸就兵刃的必留一把送回炼炉内,完全毁掉,以祭铸神。” “其余鬼头刀的归属没有记录?” “没有,师父素来不喜记录,再者,”步云鹰道,“就算有,这刀炼出也至少十年有余,早已易手他人也说不定。” 一旁顾回蓝插问道:“此刀名玄石刀,有什么说法?” 步云鹰答:“这刀取材于一块天外玄石,本身极重,不易冶炼,即便是师父出手,炼制七七四十九日,也没能炼出锋芒。不过,这刀虽不是利器,却可以在对敌时吸附对方暗器甚至是兵刃,令对方倍受牵制,要么弃械,要么束手束脚,再好的身手也施展不开。” 皇甫大哥面色更沉,记忆翻滚出脑海,那一夜,自己擅用的劈山斧就是这样被牵制,害自己形同废人。 一直未开口的乐子期忽然道:“这样好的兵器,怎舍得束之高阁?” 亟初禾马上应道:“嗯,不在江湖,就在庙堂。” 其他人皆是一愣,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只有宝钿还懵懂,问向亟初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亟初禾好像没有听见,他的目光落在乐子期身上,恰巧乐子期也转首,二人相对一视,竟就这样隔着顾回蓝彼此打量起来。二人目光干净澄澈,单纯的只是打量而已,可夹在中间的顾回蓝却如坐针毡,第一次觉得自己似怪石嶙峋般分外突兀。 最后还是代掌门解了宝钿的惑:“假如你有一条神鞭,无往不利,你会不会随身带着,并且作为兵器使用?” 宝钿毫不迟疑:“那是自然,不用难道还留在家里观赏吗?” “你不怕别人知道?” “就是要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的宝贝,独一无二。他们都没有。” 步云鹰展颜:“这就是了,江湖人行江湖事,声名最重。兵刃之类,无非是为博取声名,断没有留在家中的道理。但朝堂就不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能私藏一分就低调一分,说不定就是日后克敌制胜的筹码。” 宝钿还是不解:“所以呢?” “所以那人一定是藏身庙堂,而非江湖!”皇甫大哥眸色转深,这次他定要挖出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祸害,一问究竟。 顾回蓝更着急,从当年事来看,对方在暗,目的不明,释然此行恐怕是危险重重,前途叵测。二人连饭都顾不得吃,说话就要乘木枭下山去。乐子期上前张手劝阻,一来天色已晚,不适宜下山;二来不妨再四处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三来他们数日疲惫,的确该好好休养生息一下。那代掌门也好客,忙不迭摆了一桌大宴盛情款待。饭后浴罢,顾回蓝和皇甫大哥不肯歇,分头去各殿查线索。剩了乐子期,披着一头湿发,倚在床头,睡也不是醒也不是。 冷不防窗外一道黑影闪过。乐子期眯了眯眼,伸手,镇定的把窗户关上。回身,椅子上已坐了一个人,怀抱双肘,饶有兴致的看他:“掩耳盗铃吗?” (继续) (第一卷完) 第一章 疏影暗香客 【第二卷 遍寻】 【第一章疏影暗香客】 掩耳盗铃? 乐子期浅笑:“反正我是不信有人熊心豹子胆,敢来七巧殿撒野的。” 那人定睛看他:“怎么没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不就有一个?” 乐子期不急言语,只静静听他继续:“就算是皇甫家出面调和,七巧殿和瞳门恩怨仍在。” 挑眉:“亟兄要单打独斗,一决胜负?” 来的正是亟初禾,一身白衣,桀骜照旧:“通天妖狐乐子期,果然够聪明。” 乐子期湿发拢到脑后去:“这个绰号我不喜欢,就像你不喜欢你的绰号一样。” 亟初禾瞥他一眼,问了句别的:“文斗还是武斗?” 乐子期感兴趣的反问:“何谓文斗?”有了皇甫大哥这层关系,武斗绝不是上策。 亟初禾于是掏出一件木质小鸟,精巧非凡,栩栩如生,晃了晃,一双桃花眼挑衅的盯着乐子期:“都说瞳门能猜人心思,不知阁下能不能猜猜这只鸟的心思?” 乐子期愣了愣,这种比法闻所未闻:“它是活的?” 亟初禾把手一张,木头小鸟扑棱扑棱翅膀,腾空一跃,竟飞了起来。 乐子期不可思议的望它,招手。那小雀灵动,仿佛是听懂他召唤一般,绕了一圈,最终落在他的掌心,歪着头与他对视。看得乐子期爱不释手,一再抚摸。他低头看鸟,对面那人低头看他;他饶有兴致,对面那人的兴趣也丝毫不逊。 “如何?这只小东西在想什么?”也不知他看了多久的鸟,自己看了多久的他,忽然察觉乐子期抬头,亟初禾忙冷脸看向旁处,同时下意识的催问。 乐子期慢吞吞道:“这只小东西么,做工复杂,心思却单纯,翻来覆去的,其实是在琢磨一件事。” “噢?”亟初禾好奇的扭回头,冷不防掉进乐子期深不见底的眸中,急忙再去扭脸看别处,却听到乐子期喃喃一句:“不过,我不明白,到底一见如故?还是似曾相识?” 亟初禾浑身剧震,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你也......” 乐子期犹豫了一会,跟上一句更奇怪的:“我是师父捡来的。” 亟初禾更加惊讶,心中不由自主欢喜莫名:“你也......” 乐子期摸了摸下巴:“呵,说不定你我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亟初禾倏地垮下眉梢,兄弟这个词,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不太舒服:“瞳门果然名不虚传。”别说木头鸟,就是一个活雀也不见得有人的心思。亟初禾此行不过是拿那鸟儿做个幌子罢了。出乎他意料的,乐子期太聪明,不但能了解自己的虚招,还能明白他想借鸟表露的意图。只言片语间,这场文斗胜负早定。 然而乐子期还沉浸在方才话题中,自言自语:“兄弟么,又不太像.......亟兄,你觉得,比兄弟更亲近的是什么人?” 这可把亟初禾问住了,思忖半晌,没得结果,数年来他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就是师父,也不觉得有多亲切。骨肉血亲对他而言,更是干瘪的四个字罢。他最好奇的是乐子期形容的那种感觉,不知为何居然和自己心中所想很贴近。莫非真有些渊源,还是瞳门的释心术太过神奇:“师父曾说,除了尊师之外,瞳门中唯有你乐子期心有七窍,可以胜我七巧殿机关灵巧。果不其然。” 亟初禾难得夸奖人,这样直来直去的夸奖,就更属罕见,岂料乐子期不喜反恼,锁住眉头:“瞳门除我和师父之外,就只有我师叔财如命了。你是要拿我跟那人比较吗?” 只有?亟初禾讶异道:“怎么你们瞳门真如传言说的,人丁单薄吗?” 乐子期应道:“瞳术与机关术其实都讲究天分,天分缺乏,后天再勤奋,也难弥补一二。尊师心慈,给更多人机会,也不代表他们都能和你一样出类拔萃。” 亟初禾不自觉勾起嘴角,心道这乐子期好有意思,分明皱着眉,苦着脸,说出的话却这样悦耳动听。他素来不喜被夸奖,总觉得有些虚浮,但这回不同,格外不同,刚刚乐子期那一句把他和师父一起夸赞的话,听着实在舒服。 亟初禾眉眼更弯,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开怀,心情好的像是自己突然醍醐灌顶,单打独斗造出一座比七巧殿还巧夺天工的殿堂似的:“临山照水人。” 轮到乐子期困惑:“什么?” “这个绰号可好?” 乐子期当即回敬:“疏影暗香客。” 咂摸片刻,亟初禾点头:“你的更雅。” 乐子期摆手:“你赢,山水是我的字,你的贴切。”两场文斗,一比一打平。 亟初禾不屑:“巧合而已.......来日方长,以后慢慢较量便是,”他忽然凑上来,收走乐子期捧在掌心的小雀,顺便低吟一声,“我字勿离,”趁乐子期愣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发现早就干透,“睡觉。”抛下如金般稀有的两个字后,白衣一晃,没了踪影。独独剩下乐子期怔忪当场,混混沌沌。 有种感觉呐喊着,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到底一见如故?还是似曾相识? 没有人比他清楚,这次全未施展释心术,单凭感觉一言蔽之。 一言蔽之,因为万语千言,不知从何叙起。最古怪的是,他很想问亟初禾是谁,但心底又仿佛知道答案一样,忘记问出口。 比兄弟更亲近的感觉,又是打哪里来? ‘来日方长’,乐子期望着那红漆窗棂,呆呆出神,他忽然很期待,谜底揭开的那一刻。 次日启程,因为七巧殿代掌门的嘱托,亟初禾加入下山的队伍。和众人不同的是,他的目的在于寻师,相对更加艰巨的任务。因那妙算老人比皇甫家两位公子更难觅踪迹,一来时间长,二来性格不甚熟悉。就是从师多年的亟初禾也琢磨不透,只知他属于随心所欲,随遇而安的率性之人,唯一喜好和瞳门的心想事成如意张打赌作对。而现今,如意张数月前已经过世,七巧殿其他弟子也在瞳门附近蹲守许久,始终没见到师尊踪影。 想来,一个人如果能够到随心所欲,随遇而安的境遇,是绝不会有羁绊的,天地万物、自然命运,都无法困住他。除非有皇甫四公子或如意张掐指神算的本领,才能知道他的下落。 而这个人又非常之关键。 鬼头刀是条线索,不过无法知晓是不是释然和四哥追寻的;妙算老人肯定知道的更多,但他杳无音信,又无拘无束,说不准比鬼头刀还难找;人惘然,楼亦惘然,顾回蓝也曾问遍七巧殿代掌门和众弟子,关于奇异阁,得到的答案出奇一致:不知道。 对此,顾回蓝早有预料,白头翁本不是简单角色,他的秘密就连亲生子孙也窥不到,妙算老人敬他为恩人,自然更加谨慎。假如不是当初白头翁竭力想表现自己对释然的重视,来蒙混释然,奇异阁的建造者或许至今仍是谜。 是以,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妙算老人是个紧要的所在。 只是,人海茫茫,该到哪里去寻? 乐子期唇角噙着笑意:“有个地方,比天地命运还要神通广大,定能困住他。” “在哪里?” “在心上。” 所有人缄默。皇甫大哥眼中是困惑,顾回蓝眼中是豁然,亟初禾眼中是赞赏。 的确如此。功名利禄过眼云烟,只因被人看重才大于天去。妙算老人不看重这些,也不代表他完全堪破虚妄、没了七情六欲,更不代表他脱了肉眼凡胎、改吃仙果神粮。换言之,他一日未成仙,便会有一日的诉求。诉求,哪怕指甲盖大小,哪怕粗俗如吃喝拉撒、温饱冷暖的琐事,也会是他摆脱不掉的束缚。于是乐子期说了两件事:“其一,飞星逐月锁再度被破,七巧殿颜面问题;其二,他的宿敌,也就是我的师父,过世数月,还未曾见他露面,照理,相斗一辈子,没理由放过这种胜负立见分晓的机会。” “还有第三件,”亟初禾忽然道,“江南一带,开了大大小小上千家锁匠铺,手艺参差不齐,却打的都是吴姓的招牌。” 顾回蓝问:“你师父姓吴?” “是,”亟初禾面无表情,声音依旧冷冽如冰,这才是代掌门遣他下山的主要原因,师父清誉岂容别人诬损,“我师父妙算老人吴一漏的名字除了本派中人,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他转身去看乐子期,出乎意料,那人竟配合的很,乖乖就点了头:“我瞳门的确是知道尊师姓名。因为我师父骂人的时候,总爱挂上这个名字。” “哦?”亟初禾抱起双肘,不动声色的看他。 “呵,”乐子期不急不燥,笑容还挂在嘴边,暖洋洋的,“我师父脾气还不错,只有在打赌快输了的时候,才骂人的。” 噗,皇甫大哥都乐了,乐子期呀乐子期,他当真是在夸奖自己师父? 亟初禾也难得勾起唇角,负手转身:“我还有事,后会有期。”他竟再不提方才自己师父被骂一事,径自扬长而去。 顾回蓝则考虑更多,对于亟初禾他仍不能全然相信:“他.......” “他应该是去五毒教。”乐子期道,飞星逐月锁是顾回蓝破的,教众是他用瞳术伤的,这新仇旧恨的,只怕此刻祖坟都让人家惦记上了,露面当然多有不便。唯有亟初禾合适走这一趟。 顾回蓝看他表情,似是对亟初禾此行胸有成竹,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忽想起之前的一件迷惘:“你怎会当时一进山门,就猜到是他?” “因为师父说过,七巧殿非善良之辈,仅此一人有侠义心肠,嫉恶如仇从不伤害无辜。” 乐子期说得理由越充分,越自信,顾回蓝听得越刺耳,好像当初白头翁形迹败露之前,释然还在处处为他讲话一样的感觉:“所以你根本没见过他。” 乐子期不置可否:“有些人看了二十年未必真的认识,有些人从未谋面未必就不相熟......” 顾回蓝说不出话。当初,释然吃亏就吃在这里。 “师父,什么时候教我真正轻功?” 这一句师父倏地将顾回蓝推得更远,更别扭。 谁知乐子期还有兴致勃勃的第三句:“武斗或许更有趣。” 一块大石头终于从天而降猛地压在顾回蓝的胸口,闷得他透不过气。 (继续) 第二章 临山照水人 【第二章临山照水人】 亟初禾走后不久,打算用自家遍及各地的生意场去查查两位弟弟行踪和吴姓锁匠铺的皇甫大哥,快马加鞭回了百雀山。那里有当初释然从同仁当铺救下的一百多个孩子,和皇甫家剩余的守卫,都是他最忠实的属下。至于,深入庙堂去查鬼头刀的任务,自然落在了轻功绝顶的顾回蓝肩上。 乐子期听了皱眉:“师父纵然轻功再好,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那么多人,从哪里查起,又要查到什么时候为止?” 顾回蓝却好像没听见,照旧一边踉踉跄跄的走路,一边摇摇晃晃的喝酒,他身上的衣服被皇甫大哥勒令着换过几件,唯有旧的酒囊一直栓在腰上,早上灌满不到中午就空了,比水喝得还勤快。这几日,更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黑夜白昼,只知睁眼就喝,沾酒必醉。 乐子期跟他一路,愈发担忧,偏又拦不住顾回蓝走向下一个酒肆,继续买醉,继续喝疯,继续将追查鬼头刀的事一推再推。一日复一日的浑浑,一夜又一夜的噩噩。眼见着前些时候因为皇甫释然的下落而诞生的希冀之光,渐渐湮灭在那双深邃黑眸中,眼见着顾回蓝整个人慢慢颓废回自己初见时潦倒求死的模样,饶是温和如玉的乐子期都无法忍受,索性心一横,牙一咬,做了一个决定。 以我之瞳,摄尔之魂。 失意到极致,无非是哀莫大于心死,里面烂透了,外面徒留下一具空空皮囊,到处求死。好容易有了自己带来的一点线索,才还魂几日。可到底没有七公子活着的确切证据。心急如焚,努力数月,换来的仅仅是一点可怜至极的,与当年伏击有点关系的鬼头刀的讯息,任谁也会按捺不住,灰心丧气。乐子期明白,从低谷攀上希望巅峰,再被狠狠摔回的滋味,还不如一直身在漩涡,从未见过彼岸。乐子期明白,顾回蓝的自暴自弃,顾回蓝的宁醉不醒——醉到眼迷离,心思乱飞,才可以幻化出一个好端端的释然,才能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 那人又在喃喃的喊一个名字时,除了这时候,他已是一具有呼吸,有脉象,能说话,偶尔还会笑的行尸走肉。 与其看他醉死,倒不如拼却一试。助他一臂之力,叫他死个完全,再集木而焚,凤凰涅磐。 以我之瞳,摄尔之魂。 只要顾回蓝心底有一线生机,有一点希望,他必然用尽全身功力和独一无二的瞳术,灭杀他之前所有记忆,更改他的灵魂。最少,助他放下心中执念。至于会不会被顾回蓝心中执念反噬,会不会担一世对师父不敬的罪名,乐子期已然顾不得想。 不过,始料未及的是,他破釜沉舟的上阵,却在仅仅过了两个时辰后,便一败涂地,输得再也笑不出。 顾回蓝酒醒时,发现自己还趴在酒肆的檀木桌上,面前碗空坛倒,一片狼藉,略抬头,却看见比桌上惨状更不忍看的一个人——乐子期正站在窗口边发呆,任朔风猎猎,吹衣襟飘然,任月光惨淡,凉意侵刻骨,他动也不动,脸上失却了往常笑意,留下水渍映着光,细看竟已冻成了冰渣。 居然已时至腊月。 顾回蓝后知后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唤来酒保灌满酒囊,也不问是什么时辰就闯出门去。出门也不为了急着赶路,而是不辨东南西北的一通乱走,边走边痛饮,实在醉得走不了了才靠着树,裹着衣袍歇一歇。 乐子期拎了一盏店家给的灯笼,不声不响的跟着他,面色惨白如纸,脚底虚浮无根,他疲惫,沮丧,他惋惜,痛心。他已竭尽全力。 颈上一凉,风声更紧,乐子期抬眼望天,微芒昏黄,映的周围纷纷扬扬的白色细小,若精灵般伶俐跳跃天地间。伸手一探,雪粒冰凉,还未绽放欢颜。看得正出神,冷不防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猝然放大眼前,等不及惊诧,乐子期的咽喉已被六根手指锁紧,指甲毫不留情抠进他的肌肤,火辣辣的疼。 “你用瞳术对付我?!为什么?” 乐子期目不转睛与他对视,不置可否,也不挣扎。 “你以为瞒得住吗?”见他默认,顾回蓝戾气更盛,手上加力,“我醉得再迷糊,也不会没半点知觉,更不会什么都记不得。方才接近两个时辰的工夫,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清楚,我也不糊涂!”酒气重,遮不住杀气更重,顾回蓝眸色幽深,“说!你想控制我干什么?!” 乐子期抿紧嘴巴,一言不发,眉目中不似平时温和,反倒有股英气蓬勃而发,那神情,慨而慷,是顾回蓝从未见过的。 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竟逼得顾回蓝不得不错开视线,思忖半晌后不再逼问,转为自问自答:“你想我立刻帮你报仇?不,你不是心急之人。怕我识破你的谎话?你其实没见过释然?不,你见过,你身上甚至有他的影子,你察觉不出,但是我可以。释然是可以不知不觉中影响别人的,魅力使然。这点你瞒不住。那么,你究竟为什么......” 乐子期听着他喃喃自语,目光渐渐收了硬气,变回柔和,只是眼底,那抹痛惜仍在。 顾回蓝没有看到,他还在努力思索一切可能的原因:“莫非,”他眼睛一亮,“你怕我找不到释然伤心,所以.......” 乐子期幽幽一叹,顾回蓝不愧是顾回蓝,明月姑娘说他是世间风流之名最盛,实则最聪明灵动又最情深似海的男子,果然不假。 “哈哈哈哈,”顾回蓝放开乐子期,笑得前仰后合,“是皇甫大哥的主意吧?他怕我难过,所以想出这样的法子防患于未然?却料不到瞳术也有失灵的时候。哈哈哈,于是接下来呢,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一棍子打懵,丢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可好?” 乐子期看着他,仍然不说话,但心里不得不承认,现在如果他手里真有一棍子,他一定会毫不犹疑的打下去。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挫败,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意志弥坚的人,纵使喝醉了酒神智不清,还能用无比顽强的意志来对抗瞳术摄魂的人。或许他连心都炼成了金钟罩,铁布衫的本领,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这样的人,这样的意志,这样坚韧呵护内心不舍的执着,难以料想的痴狂,对此,乐子期束手无策。他的瞳术宛若一根针,可以见缝插入,可以撬开人心最薄弱的环节,可以籍此侵入或控制对方。神奇的无所不能,前提是有缝。心思无隙,瞳术也无计可施。比如生死,瞳术可以把人弄疯,却不能把人逼死,因为活着是人最根本的需求,不受心思控制,无所谓间隙;又比如意志,太过顽强的意志会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堤坝,挡得住瞳术所有的针芒,令施展者无计可施。比如现在,这个顾回蓝。 只是不知,这样对他,是幸还是不幸。 雪越下越大,方才的雪粒豁然绽放六瓣,盛开为天地间最洁白晶莹的花朵。一片一片,一羽一羽,随风曼舞,洋洋洒洒。放眼望去,正是那,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 顾回蓝还在笑,他的酒已经喝光,除了笑个不停,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是被思念吞噬到尸骨无存,还是被绝望推进万丈深渊。无论哪一种,顾回蓝都不怕,红尘万丈,他只怕不见了释然,既然“只怕”已经发生,就没什么更可惧。皇甫大哥让乐子期动手的心思,他很感激,但感激终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释然依旧不知去向。 从离开奇异阁至今,太多猜测,太多人言,太多虚实不清,唯独没有释然还活着的确切证据。别人也许有耐心继续猜,继续找,可顾回蓝不行,他觉得他已经接近崩溃,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又回到原来上明月楼时的答案—— 除了死亡,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隔断他们的情谊。 除了陪伴,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继续他们的情谊。 ——隔了好一会,顾回蓝终于收了笑,神秘兮兮的招手唤乐子期:“你可看仔细。”身形一转,轻盈如燕,一招既出,连绵不绝。六根手指翻飞,衣襟翩然迅捷,忽而快如风,忽而盈如雪,忽而绕树梢,忽而贴地行。不足一柱香工夫,顾回蓝已经使足七七四十九招,招招精绝,势势奇巧。令人赞叹,却又妙不可言。 乐子期愣愣的看着,尽管他猜不透顾回蓝突然传授自己轻功的深意,但他还是很用心的学着。他心思灵敏,瞳术和释心术又早用得熟能生巧,看到最后几招,已经可以在顾回蓝出手之前,猜到他下一步动作。剩下的就是运用和熟练的问题。 大约顾回蓝累了,大约他意识到乐子期的领悟,将招式使过一遍后,便靠树休息,不再赘演。乐子期趁机将招式又谨记了数遍。不知不觉,寒意侵体,乐子期打了个哆嗦,觉得奇怪,他之前也在冰天雪地站着,怎么不觉得这样冷? 再看顾回蓝,正眯着眼打量周围,一边似乎在对他说着话:“你今天真是赚。” 乐子期猛地来了精神,眼睛睁得更大,他听过,也见过,顾回蓝的剑!那招招不落红尘的精彩纷呈,那百川奔流到海的飘逸潇洒。就是自己窥探人心的释心术,或犹如神助的七巧殿灵巧机关,都不及天底下这最神奇的剑法。 银龙乍现,灵光一闪,翩跹一招,剑气横扫去,就将树丛背后隐匿的十八个黑衣人,统统点了穴位,倒地躺尸,却又没受半点损伤。 仅仅是制住他们而已。 随手扯过一个,瞪着眼看半天,顾回蓝问:“我认识你吗?” 那人恨恨咬牙:“顾回蓝!落到你这小贼手上,我无话好说,你动手便是!只不过,杀我们几个容易,逃过天网恢恢就不容易。” 顾回蓝摸摸他的腰间,摸到一块令牌,上面写的老大的字:“你是捕快?” “奉扬州知府刑志法大人令,特来拿你归案!” 乐子期在旁听得直皱眉头:“师父犯了什么法?要这样劳师动众?” 顾回蓝不想知道,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扬州知府有没有铡刀?” 黑衣人怪异的瞅着顾回蓝的脸,像看鬼。 “你们的铡刀能砍下人头吗?” 黑衣人突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恐惧的盯着顾回蓝,猜不透他要干什么。 顾回蓝视若无睹:“砍了头的人,是不是就会死?” 黑衣人现在断定他们追错人了,面前这个诡异或者痴傻的家伙肯定不是顾回蓝,尽管长得比较像。 那人浑然不觉对方的心思,自顾自的拊掌大笑:“太妙,太妙!快带我去!” 黑衣人张了半天的嘴才问出几个字:“去.......去做什么?” 顾回蓝兴冲冲:“去死啊。” “铡刀不铡你这种坑蒙拐骗的小贼。” “那都铡什么人?” “罄竹难书,十恶不赦的那种。” 顾回蓝频频点头:“那我就是那种。” 黑衣人胸口一窒,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这怎么回事。 忽然,穴道被解,顾回蓝已经心急的扯上他的衣袖:“快快快,不然就赶不上明日午时的断头饭,再一日拖一日的,谁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这回捕快终于听懂了,这人分明变相在说:我要即刻就死,借你们府衙铡刀一用。 他也终于下了定论,这人铁定不是顾回蓝,哪个风流倜傥的舍得抛下温香软玉,万种风情,去孤身寂寞赴黄泉的? 他一犹疑,脚下停住,惹得顾回蓝更着急,索性松开捕快,匆匆就要自己赶去府衙。 乐子期忙上前拦阻:“师父!你这一去,岂不是耽误各位大人去捉那些真正怙恶不悛的人?凶徒恶霸,放虎归山后一定会做更多坏事,伤害更多无辜,”眼看拽不住顾回蓝了,乐子期唇齿一碰,不轻不重,吐出摄魂夺魄的五个字,“七公子不喜。” 五个字宛如一道定身法咒,将躁动不安一心赴死的顾回蓝的脚,牢牢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继续) 第三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第三章踏破铁鞋无觅处】 “呵,顾回蓝,今天你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一声大喝,源自身后。 乐子期一眼望去,见那群互相解开穴道的黑衣人已经围将上来,气势汹汹。为首一人最是凶悍,趁顾回蓝未回头之际,照着后脑勺就是一刀。而这边,顾回蓝低垂着眸,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乐子期正对顾回蓝而站,看见刀光,心中大急,知道顾回蓝灰心丧气,一味求死,现在叫他避开根本不可能。况且时间仓促,连喊一声的余暇都来不及。 他心焦,黑衣人更着急。他本是捕快,只拿人不要命,却没想到这刀一出,顾回蓝躲也不躲。一招既出,风驰电掣,自己早已收不住架势。只能眼睁睁看自己手中白晃晃的刀朝着那鲜活的人头劈落!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一闪,一缕断发飘忽,随那风雪一起飞扬。 顾回蓝还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他的头当然也还在原处,没流一滴血。 黑衣人却跪在地上,目眦尽裂。不止他,他身后所有的同伴全体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盯住了他手里的刀。哦,已经没有刀了,白晃晃的利刃碎成八块,坠入茫茫雪地,失了踪迹,徒留了一个黑色的刀柄还牢牢抓在黑衣人的手中。 鲜红,正一滴一滴,从他口中淌出。 恐惧,正一重一重,从他瞳中爆发。 “你、你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持刀人更清楚,他的伤纯粹是自己所致。就在方才,手起刀落的霎那,本来已经外泄的内力,恰在他望见那双眼睛之后突然诡异的旋回,不但震碎了刀,还逆行经络,冲撞了五脏六腑,差一点走火入魔,自废武功。 黑衣人呕着血,仰望着乐子期的方向。他这一世徒劳,再忘不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黑曜石一般,吸引着雪光,吸引着他的视线,吸引着天地间一切的注意,吸引着看得见的物事,看不见的心思,吸引着统统所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在徐徐召唤,那里有心底渴望的一切,有从小到大未能满足的愿望,有最美丽的梦幻,有最魅惑的虚空。 令人心甘情愿的陷落,难以自拔的沉溺。 一眼,百年。可直到醒过神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刀刚刚落下的瞬间。 黑衣人内伤很重,不过他不在乎,也顾不上,他心里恐惧比内伤大出几万倍去:“你、是、谁?” 顾回蓝同时在盯着乐子期看,他距离虽然最近,也只是看到乐子期瞪了对方一眼,并未作其他,便把黑衣人重伤至此。果然比传说中还来的神奇、诡谲。 乐子期问:“师父对自己可满意?” 顾回蓝点头,当然满意,瞳术这般厉害,却对自己无能为力,实在没理由不满意。 “师父回头看看那人的鬼头刀,说不定会更满意。” 鬼头刀?!顾回蓝马上转身,目光如炬,梭巡一遭,最后落在末尾一个黑衣人身上,他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物什,雪光映衬下,更显气韵厚重。 那人惊觉顾回蓝看他,不知所谓,还以为顾回蓝要拿他开刀,急忙闪躲,谁知刚一扭头,就见顾回蓝已经站在面前,六根手指握着的正是原本应该捉在自己手中的佩刀。 一把和七巧殿代掌门所持的一模一样的刀。 玄石、鬼面、刀。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鬼呀!等黑衣人反应过来,惊慌失措要张嘴大叫的时候,顾回蓝忽然凑过来,追问刀的来历:“你资质弱,不衬此刀,是谁送你的?” 黑衣人愣住,看向一旁,自己其余伙伴又形成包围态势,方才没那么慌:“我、我凭什么告诉你?” 顾回蓝一瞥他:“也对。” 啊?黑衣人一时蒙了。顾回蓝刚刚说什么。 “那开个条件好了,”顾回蓝把刀塞回他怀里,“我跟你回府衙,你立头功,之后告诉我刀原来的主人,如何?” 黑衣人是个新上任的捕快,听见有功劳,还是头功,难免动摇:“当真?” 顾回蓝六根手指一晃:“走吧。” 剩下几人则是一路挠头,看不懂,想不通,事件为什么会发展到他们没多费一丝力气,就成功押了连皇宫大内都来去自如的顾回蓝进了衙门。唯独那个被瞳术所伤的捕快,站的远远的瞪乐子期:“你为何跟来?” 顾回蓝答:“总要有人替我收尸。” 乐子期笑着摇头。 黑衣人咳的差点又呕出一口血来:“铡刀不铡你这种小贼!” 上了堂,方知此人并未说假话,还真是一件“小”案。 乐子期冷眼望着哭哭啼啼指控顾回蓝占便宜不认账的大肚子女人,和一众愤怒的誓要顾回蓝娶大肚子女人为妻的亲故,洞若观火。 顾回蓝则比他还觉得无聊,索性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只一门心思紧盯那个背玄石刀的捕快,生怕他跑了似的。连知府老爷拍了醒木问话,也懒得搭理。不得已,那个背石刀的捕快开了口:“顾回蓝你到底要怎样?!” “你们有问题,我也有。交换。” “你是嫌犯!” “我是顾回蓝。”说着,抬腿便走。他若要出的门去,三百个衙役都拦不住。 捕快大急,自己可是刚立的头功,眼瞅着就要打了水漂:“好好好,你问。” “刀。” “我师父给的。” “到你了。” 知府老爷气得鼻子差点歪了:“顾回蓝!始乱终弃,藐视公堂,状纸在此,你可认罪?!” “不认。” “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你抵赖!”知府老爷又举起醒木,顾回蓝看都不看他一眼,道:“到我了。你师父是谁?” 知府老爷大怒:“先给我打四十大板!” 众衙役一拥而上,却扑了空,仔细寻找,只见大堂房梁上,不知几时上去的顾回蓝正拎着那领了头功的捕快的领子逼问。捕快可怜的差点哭出来:“我师父......叫、叫陈金钇。” “陈金钇?”很陌生的名字,顾回蓝断定自己从未听过,“他人在哪里?” “到、到我了......”捕快从上往下,可看的清楚,知府大人的脸色早由白转黑。 “大不了一会帮你结了这案子,快讲。”顾回蓝手上揪得更紧,逼得对方没有办法,只好乖乖一并道出。 “我师父陈金钇,三年前就、就去世了......我亲手下的葬,葬在......滁州城外十里坡。这刀、就是、就是他留给我的。”偷眼看看脚下,高的目眩,年轻的捕快有点喘不上气来。 “怎么死的?” “暴病。” 三年前?恰好是皇甫兄弟被偷袭的时候。巧合?顾回蓝摸摸下巴,沉思。他不信巧合,每个巧合背后必然有所联系,这是当年释然的事情给他最大的提示。 又问了几句,发现这捕快知之甚少,除了师父的名字,连门派都不详。索性就手丢在梁上,自己落回原地,问那扫帚眉的知府:“知府大人,我可否看看状纸?” 旁若无人的态度把知府气得是吹胡子瞪眼,但无奈底下捕快们一直在给他使眼色,告诉他此人不善,捉将更难,还是别节外生枝,速速结案的好。不得已,叫师爷把状纸递去。 谁料,那顾回蓝淡淡扫了一眼,道声胡说八道,便将状纸撕了个粉碎! “大人,我能走了吗?” 可怜的知府大人终于一口气没顺上来,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好容易被师爷弄醒,却因为一句话,差点蹦起来。 师爷说:“老爷,案子破了。” (继续) 第四章 三个问题 【第四章三个问题】 顾回蓝的条件很简单,假如原告能再倒着写一份状纸来,他立即伏法,绝无怨言。知府都厥过去了,师爷更不敢有异议,忙不迭的叫那女子又详细倒叙一遍,他亲自记录。没等他这方墨迹干透,那方六根手指已经掏出一件很眼熟的东西,放到师爷面前。 师爷一看,差点和大人一样厥过去。 ——这不是别的,正是刚刚被顾回蓝撕掉的旧的那份状纸。 “讲的倒是痛快,可惜,”顾回蓝手指笃点,“至少十处不同。师爷你看呢?” 师爷面色倏变,眼珠子一瞪,竟也有些威仪:“把他们几个给我拿下!” 按照乐子期之前的悄悄提醒,说谎者是绝对做不到把谎言无误的倒叙一遍的,因为他们撒谎时,只顾着按自己的顺序,编的入情入理,但求能骗过人去。就像流水,从西向东,断断不可回头。真话则全然不怕顺序颠倒,宛如一个球,翻来倒去,还是那般模样。这点虽然细微,已经足够顾回蓝洗清冤情。 待到衙役们把哭天呛地的原告们捆结实了,知府也被唤醒了,新旧两张状纸,诬陷之行不容狡辩。知府恼极,立即责了四十大板要打在原告身上。吓得那女人一声惨叫,晕死过去。亲友们战战兢兢,见状躲得愈发远,唯恐被殃及。 顾回蓝抬腿便走,这样的热闹他没兴趣,即将的众叛亲离他更厌恶。倒是那乐子期,一把拉住他:“请师父稍等片刻。” 瞥他一眼,顾回蓝居然真的停住,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只见那乐子期,墨兰棉袍,颀长如修竹,玉立在一群缩手缩脚的亲友们面前,悠然竖起三根手指:“我只问你们三个问题,若答得好,我家师父便不再追究。” 那群人面面相觑。 见他们不应,乐子期突然肃整颜色:“否则定要请知府老爷论你们个同谋之罪,严惩不贷!” 那群人赶忙讨饶。 乐子期笑了,打量几番,挑其中一个最年长的妇人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妇人张了半天的嘴,方能说话:“我是歆儿的婶娘。” “那你一定知道歆儿姑娘的喜好。她最爱什么?” 婶娘莫名其妙的看看周围人,大家齐齐摇头,都不解乐子期无端端问这喜好做什么:“她......连门都不出的......平素无非喜欢个胭脂水粉什么的。” “哦,”乐子期似是很满意,又问,“歆儿姑娘自小身体可康健?有什么疾患?” 婶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偷眼瞧瞧那还坐在房梁上干着急的年轻捕快,老老实实的回答:“有。歆儿自小有哮症,”见乐子期蹙眉,婶娘以为自己答得不好,急忙又道,“不过今年已经治好了。” 乐子期笑了:“最后一个问题,各位这几年,可见过一个样貌端正,医术不错,年纪不大,曾不止一次给歆儿瞧过病的郎中先生?” 回答他的,是鸦雀无声,万籁俱寂,还有惊弓之鸟,面如土色。 “或者,他还登门求过亲?”乐子期丢出最后半句话,就听得满堂牙齿打战的声音,和扑通扑通跪倒告求知府老爷饶命的呼喊。 再转向那不知几时悠悠醒转的歆儿:“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女人瘫在地上,脸白似纸,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 还是知府老爷见过大世面,乍惊之后很快镇定,追问道:“小兄弟,你是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位郎中先生?” 乐子期道:“因为歆儿姑娘今天用的脂粉太浓了。” “她婶娘不是说,她最喜欢胭脂水粉么?浓一些有什么关系?” “平常人自是可以。但她若用太浓,会引发哮症,对己不利。” 知府老爷奇道:“她婶娘不是说,今年已经治好了吗?” 乐子期答:“所以一定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把她的哮症完全治愈了。众所周知,哮症康复不易,故而这个大夫不但要医术高超,还要十分耐心。换言之,很容易日久生情。” 知府老爷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就断定歆儿是和一个大夫生情,而非旁人?” 乐子期笑道:“一来,状纸上写过,方才这位婶娘也说了,歆儿家家规森严,约束甚多,她根本不出门,本分至此,能见到的男子除去家人,也就所剩无几。其中能够有理由结识并常来常往的,恐怕只有那位有耐性又周到的大夫。二来,他们诬的是顾回蓝。” 知府老爷愈发的糊涂:“顾回蓝风流成性,世人皆知,又喜欢夜入民宅,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风流男子到处都有,为何不见她诬陷旁人?歆儿家所居的村落,少说有上百的男子,其中一定不乏风流之辈,或对她有意者,她不诬别人,单单不肯放过那个早已埋名,退隐江湖,不一定何年何月才能归案的顾回蓝,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因为她长居深宅,闭目塞听,根本不认识别的男子,说不上名讳如何诬陷。再者,她须得拖延时间,待到十月怀胎,生产之时,她才有机会再见良医。毕竟稳婆只管生产,不管哮症。到时只要借口复发,她必能如愿以偿。说不定,到时候双亲父辈舐犊情深,心软之下,还能成全她这段姻缘。” 知府闻言大怒:“好个奸猾女子!竟连本大人也算计在你如意算盘内!简直胆大包天,目无法纪。来人!拖出去重责......” “大人!”乐子期摆手拦住他,“想必歆儿姑娘有难言苦衷。不妨一听?” 知府顺他手指一瞧,那苦瓜脸的捕快还坐在高高梁上,一筹莫展,怒气顿压了大半:“那,你且说来。” 歆儿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事情原委叙述了个明白,临了加上了父亲严厉,嫌弃对方只是个游方郎中,不肯将她下嫁,一根棍棒把求亲的撵出门去的无奈结局。 “他来了?”乐子期忽然问道,“女为悦己者容,纵然有孕在身也要涂脂抹粉,不是为他还是为谁?” 歆儿呆住,脸上飞过一抹绯红,紧接着又惨白回去,豆大的眼泪簌簌的落:“不!他没来!求大人要罚就罚我一个人!” 美人长泣,梨花带雨,加上方才凄凄凉凉的故事,连怒不可遏的知府老爷也登时心软,不忍责罚,但若真不责罚.......他有些为难的看向乐子期。 只见乐子期笑意一收,双拳一抱,面色沉沉:“事情已然水落石出,恳请知府大人秉公处置,还我家师父清誉。” 知府问:“如何算是秉公处置?”打板子还是蹲牢狱?再不然连带个私通之罪,浸猪笼? 乐子期摇头:“那样岂不是太便宜这些同谋之人?” “那依你看?” “自然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歆儿一听,哭的更大声:“求大人网开一面。” 知府不理她,续问:“还有呢?” 乐子期道:“那些同谋无非是愿意歆儿姑娘嫁给别人,我偏偏不要他们如意。请大人判她立即奉子成婚。若当庭无人来认,再责打板子不迟。这等不知廉耻的女子,恐怕无人相与。”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踉踉跄跄的冲进来磕头:“我,我,我愿认她母子。请大人饶过歆儿,罚我一个!” 一见那人,歆儿立刻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先是往外死命的推他,叫他走,实在赶不走,才抱作一团,泣不成声。 乐子期唇角含笑,看向那些歆儿诚惶诚恐的亲友们:“你们可有异议?” 当然没有。 看了一整场的戏的顾回蓝终于不耐,轻轻咳嗽了两声:“请知府大人速速判决。” 这个请字已是给足了知府面子,何况是做这样成人之美的好事。于是,很快,尘埃落定,皆大欢喜。倒是歆儿心头仍疑,许久之后才想起询问:“相公,那位公子之前可见过你?” “不曾。” “那为何他知道你相貌不错?” 郎中笑呵呵的捏她鼻梁:“傻丫头,女子爱胭脂水粉无非是因爱美,以你这挑拣的眼光,你家相公还能差到哪里去?” 歆儿莞尔:“原来如此。的确,我家相公是人世间最俊的男子。” 郎中乐不可支:“明明那位可以一走了之,却留下来义助我们的公子更加俊朗。” 歆儿撇嘴道:“他是天上神仙,凡人不能高攀。我还是爱眼前这个能够得着的。” 一句话逗的那郎中吃蜜一样的甜。 他们却不知,这凡人不能高攀的天上神仙,此刻正在汗流浃背,浑身泥土的做一件最见不得人的事。 顾回蓝眉头拧成一把锁,气喘吁吁。 乐子期则坐在石头上擦汗,死盯着面前一个大坑。 同样的疲惫,同样的困惑,同样的面沉如水。 ——陈金钇的棺材里空空如也?! (继续) 第五章 山穷水尽时 【第五章山穷水尽时】 好在陈金钇除了笨蛋徒弟之外,还有个同胞兄弟在祁连山从戎为将。他或许知道更多。 当下便往祁连山去,走一条偏僻曲折的小路,路窄途险,人烟稀少,眼下数九寒天,更是连路过的飞禽走兽也颇为罕见。 就在这样的路上,举步维艰的走着一前一后两个人,朔风包裹着雪片刀子似的剐在人脸上,生生的要剜去皮肉。呼出的气体,下一瞬就成了雪粒的一部分,吸回的却只有那比冰雪还冷硬的风,顺着咽喉,啃咬噬吞,轻易间,撕心裂肺。 走在前面的人面色略好些,他不断回头去看,后面的人内力极差,尽管有大氅披身,仍冻得四肢僵硬、颜面发紫,能紧跟住前人,完全凭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毅力,死撑。 他们已经走了一整天,别说客栈,连户人家都没找到。但他们不能停下,因为天快黑了。这样的路上,纵然没有太阳,白天依然是比黑夜要好过的多。晚上风更大,雪更厚,还会有饿极了迫不得已出来觅食的野兽。 比如,狼。 顾回蓝不必往远处看就知道,那群耐性极好的狼,还在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们,风雪送去的活人气味,是狼的最爱。 他也不必问乐子期,瞳术和释心术都是对付人最精妙的武器,对待狼,则是根本没有作用。 而他,只有一柄剑。乐子期有九蛇尊,虽然厉害,但到底是蛇,已经冬眠的叫不醒了。 如何是好? 天已经昏黑,身后乐子期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浅,终于消失在风中。顾回蓝急忙顿足回头,不出意料,那群狼趁机围了上来,白牙森森,眼珠通红——它们饿了很久。 悄悄输入一股内力给乐子期,助他慢慢的坐起来。狼很容易袭击比自己矮的动物,此刻绝不能倒下,乐子期显然明白了顾回蓝的意思,咬紧牙关挣扎了几回,竟然借着顾回蓝的扶持又站了起来。 然而,狼群并未因此退却。兽常常有不输给人类的聪慧,他们或许听不懂人类的言语,但绝对看得出他们的疲惫和僵硬。 还有,他们的穷途末路。 顾回蓝把剑抽在手中,率先冲了过去,他必须要放手一搏,趁着手指还没完全冻僵之前。狼群迟疑了一下,但仍然全力扑来,冰天雪地,逆风嘶吼。却不料,那人比风还轻,竟能在它们利爪中间左右穿行,而随着他的穿行,很快,有一排狼相继倒地,血红从咽喉处刚刚渗出一点,就被完全冻凝成冰。 妖冶美艳。 红色的冰。 唯有生命才能塑造这样的极致之美。 后面的狼害怕了,瑟缩着不敢再贸然进攻,只呲着獠牙,低低嗷叫着威胁。 顾回蓝不愿这样对峙,他的气力是有限的,狼群却可以前赴后继,以多胜少。可是,等顾回蓝再度主动攻上去时,狼群便以最快的速度四散逃跑,待到顾回蓝停下,他们又重新围上来,只围不攻,耐性极好,弄得顾回蓝几番折腾,徒耗力气,又无计可施。 那边,乐子期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见到此景,伸手一拉顾回蓝,叫他站在自己身后,另一只手则探入腰间,摸出一支小小的玉哨,放在唇边,低低的吹。 顾回蓝看着他,突然冷得一个哆嗦。这次,是从骨子里散发的寒意。 自己分明站在乐子期身畔,分明瞧着他在吹哨,却听不见一点点声音。而对面的那些狼,显然听得见而且听得懂,呜呜的叫了一阵,居然转头跑回茫茫风雪中去,再难觅踪影。 顾回蓝想问,一张口,生硬的风卷着雪,倒灌进肺,把他所有的问题一并堵在了心口。最后还是乐子期僵着手指在他手背上划了三个字,解答全部——“释心术。” 很久之后,顾回蓝方明白,在扬州知府大堂依据对方的习惯猜测她的心思的,是释心术;以奇怪的人耳听不到的声音来沟通的内心的,也是释心术。恰如当初皇甫释然所译的古籍上描述的那样神奇:“释心术,奇而诡,无需人言兽语,便可径自入心。能令对方以为是同类者,拼己命而相护。” 狼群没有相护,却已然放弃伤害。 但祁连山不是狼群,山川险峻,横亘千里,不可能网开一面。 他们已经走到路的末端,山穷水尽。要想通过,只有等春暖花开,冰雪融化,露出下面本来的路才可能。但顾回蓝他们没有时间,他们还要赶去找人。不得不手脚并用,攀上这连鸟都飞不来的绝壁高崖,然后俯瞰下面冰雪覆盖不住的万丈深渊,一筹莫展。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干粮已经吃完,除去满山遍野的冰雪,他们没有可以果腹解渴的东西。然而冰雪虽然可以吃,吞下之后,却会连肚肠一起冰掉,再加上外面寒风凛冽,里外交加,很容易把体内残存的热气偷走,掏空,把他们变成彻底不怕冷的一种人。 死人。 乐子期笑容冻僵在脸上,自上山以来,他的嘴角始终没有化开过。眼前更是覆了一层冰凌似的,看什么都云山雾罩,包括那直上直下的冰雪砌成的光溜溜的山壁。顺着这样的山壁下去,要么中途冻死再摔的粉碎,要么摔碎了再冻成一块一块的。究竟哪种结局,乐子期不知道,也懒得猜,他体内还有些热气,足够他再看一眼祁连山峦连绵不绝的奇景;足够他再赞一声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赏;足够他在似梦似幻中看见一只灵动的小雀,停在自己肩上,歪着脑袋看他,黑黑的眼珠和当初一样滴溜溜的转。 这鸟儿怎么不怕冻!?顾回蓝还没来及惊叹出声,头顶已经有什么东西御风展翅、呼啸而来。 乐子期朦朦胧胧的看着,心思是早已冻结实了的,半天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是梦是真。直到,一只手将他拖到什么东西上面,一个人的身体从背后紧紧拥住他,乐子期的心才开始逐渐化冻。尽管风还是那样猛,雪还是那样大,脚底离地越来越高,他却暖的仿佛近了春,就算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就算山峦陡转阻拦,就算是险峰一座座擦着鼻梁而过,乐子期都不再惴惴,双目一阖,贴近背后温暖,他只管安然入睡。 山穷水尽时,柳暗花明处。 管他一见如故,还是似曾相识。 或者醒来发现是一场梦,睁开眼还是要面对死亡绝境;或者干脆一觉不醒,直接步入下一世轮回。 又有什么要紧? 至少这一梦,暖得令人笑。 乐子期从未想过,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醒来时,梦未褪去,非但没有褪去,还凑近了仔细端详他:“我扶你?” 乐子期这才看清,原来还有一杯热茶递在自己口边。四肢瘫软,全无力气,只能眨眼同意,由着他帮。那人也不掩一脸忿忿:“你连用两次瞳术,还爬祁连山,不要命了吗?!” 听者一笑:“多谢亟兄.......我师父呢?” 亟初禾鼻子里哼一声,不答。 乐子期竟不再问,只从袖兜里掏出一件小物什,塞进亟初禾手心。弄得对方一愣,随即怒气更盛:“你!”你是不是欠他的?! “多谢亟兄。”那人却不容他置疑,一只手凉凉的按上他绷紧的拳上,满眼的恳求与信任。亟初禾忽地站起身,不错眼珠的瞪着床上人,胸脯起伏不定。他不解,他迟疑,他气恼,他不愿受人指使,他有一万个理由推却这等差事,他有一腔子怒火在熊熊燃烧,他现在直想打人。 可他偏偏没有拒绝。 乐子期在屋里听得外面亟初禾一声底气十足的大喝,就知道自己逼得他有多辛苦,有多生气,苦笑一番,又翻身睡去。似乎院子里后来的刀剑铮鸣,拳脚争斗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顾回蓝,你枉顾他人性命,不可原谅!” “你根本不想杀我,何必做样子拔刀。” “你说错了,”亟初禾冷笑,白骨刀已然在手,“若不是我恰巧经过祁连山,若不是我的闻天机嗅到了乐子期的气味,恐怕他已经被你拖死在冰天雪地的祁连山顶了。你顾回蓝寻死觅活是你自己的事,可你不该拉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垫背!你别跟我说什么乐子期心甘情愿的话,我最讨厌你这种利用别人善心害人性命的恶徒!你这样的人,死一千遍也不足为惜!” 风声疾,戾气迫,刀法狠辣,招招迭出,一时竟逼得顾回蓝连退三步。后者登时起了兴致:“好小子,来!” 刀剑相磕,裂帛声嘶。 弹指间,一个时辰飞快消逝。乐子期迷迷糊糊复醒时,窗外依稀,铿锵交错,劲力呼啸,此起彼伏,那两个人的比试居然仍在继续。正打算再去会周公,却听得铮的一声,万籁消弭。乐子期知道亟初禾终于出手了,于是凝神静气,专心等待。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又听见说话,这次是顾回蓝。 一改之前没有一丝生气的死人语调,他是完全的欢欣雀跃,完全的雪后初晴:“你、你从哪里得来的?” 亟初禾停了好一会才道:“我凭什么说。” 顾回蓝声音都急得尖锐起来:“你见到这东西的主人了吗?” 亟初禾又沉默了半晌,冷冰冰道:“我捡回的东西,自然我是主人。” “哪里?在哪里捡的?” “你乐意给我做几天小工,我便告诉你。” 乐子期听愣了,心说亟初禾太胡闹。谁知顾回蓝倒是轻轻松松就应了:“现在开始?” 亟初禾原本是只想气气顾回蓝,没料到他居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一时反应不过来,想了一阵才续道:“这房子本是祁连山下唯一一家吴姓锁匠铺,我初来那日铺子里的人就闻风逃了,现下虽然清净,却也无人可用。你去外面雇几个人来,烧水做饭,好生伺候。再请个大夫来,好好给你徒弟瞧瞧。你自学的那点医术,我不相信。” 顾回蓝半个不字都没有,乖乖就去街上找人了。 屋内的乐子期松了一口气,亟初禾这样安排,没有直接差遣顾回蓝服侍人,是不想他太跌身份,亦是给了自己面子。果然之前所料不差,这件事他出面比自己出面要妥当的多,也做的圆满的多。 最关键,可信得多。 棉帘一掀,白衣翩然而入,亟初禾又递过一杯热茶来,乐子期却不接,只溜溜转着一双黑瞳仔细打量他。亟初禾叫他看毛了,不解的对视回去。 乐子期忽然笑了,指指他,又指指自己,道:“有的人呢,天生来就是叫别人自惭形秽的。” 亟初禾万没想到是这样一句,怔忪了片刻,嗤笑出声:“有的人呢,天生来就是颠倒众生的。” 他的手指,修长灵巧,准确无误的指向床头的临山照水人。 (继续) 第六章 左手与右手 【第六章左手与右手】 乐子期在床上躺足了三十日才被允许下床。刚迈出屋,就差点被顾回蓝惊得折回去:“师父,你给徒弟我行这么大的礼,是要折杀我啊。” 顾回蓝笑咪咪看他:“之前差点害你丢了性命,是我不对。这一拜是道歉,你无论如何要受。” 乐子期见他双目熠熠,神采飞扬,面庞干净,衣衫崭新,整个换了个人似的:“师父心意徒儿收下便是。徒儿当初拜师时就差一个大礼,可否今日与师父这个相抵?” 顾回蓝道:“你说怎样便怎样。”想来,当初他亲口答应过明月姑娘,一定会护这个人周全,并且帮他找出坑害之人,这千金一诺,他既然应了,就没理由半途而废。 “师父有什么喜事?”乐子期看他跃跃欲试跟个孩子似的,知他想找自己倾诉,便顺他心意问出口。 “释然活着。” “哦?七公子活着?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不过师父你如何得知?” “是亟初禾,他捡到了释然的平安符,”顾回蓝乐的嘴巴咧开,露出白花花的后槽牙,“就在这铺子里。” “哦?” “书房有个隐匿的格子,释然放在那里头,”顾回蓝兴冲冲地掏出平安符,打开里面一卷纸,上面一个大大的右字,“你瞧。” “师父,只有这个.......” “呵呵,不会有错,”顾回蓝如待珍宝似的将纸条小心翼翼的复又卷起,谨慎装回平安符中,“这是我写的字。” 那一年,忘记谁家惊世骇俗的大小姐风尘仆仆赶到龙溪山庄拍桌子,指了名要嫁给谪仙一般的皇甫家七公子,皇甫家当然不允,推说七公子年纪尚幼,且身患奇疾,实在不敢耽误姑娘家的大好青春。那大小姐偏偏当没听见,死皮赖脸的硬要住在山庄里,求个日久生情,同甘共苦。七公子当时正聋哑,锁紧了眉头闭门不出。不过,就算他耳能闻,口能言,他也是骂不出什么厉害话的。最多说一句“小姐自重”。 他骂不出,顾回蓝便替他骂,天天堵了人家小姐的客房门,扯着嗓子喊没羞没臊,说人家一姑娘家,别看年纪轻轻,却修炼的一张面皮比海里千年的王八壳还厚,王八泡海里千年还进个咸味儿,这姑娘在人堆儿混到十几岁,却连个人味儿都没有,自私得只盘算自己的小九九,完全不管别人情愿不情愿,跟占山为王杀人越货的马贼有什么区别。 “说不定,就是马贼一家子的!”顾回蓝骂的口干舌燥,还嫌不过瘾,轻功卓绝的躲开大小姐丢出来的一把飞刀,一跃上墙,继续问候人家父母双亲祖宗八辈儿。直骂到那厚脸皮的丫头实在按捺不住,挺着脖梗子,青白着一张脸出来跟他打了一架。 都说好男不跟女斗,顾回蓝却不管那一套,铆足了劲就是一场恶战。那姑娘也是蛮横,仗着力气奇大,弥补了招式不足。顾回蓝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不心疼这大小姐,他心疼释然家里修得华贵的龙溪山庄。于是,就在二人战的胶着,胳膊碰胳膊,鼻子顶鼻子的时候,忽然停住了,目不转睛的望着那飞扬跋扈的大小姐说了一句话。对方呆了呆,俏脸一红,竟就此离去,再没打过皇甫释然的主意。 “哎呀呀,我也没说什么,”顾回蓝终是抵不住释然好奇询问的视线,老老实实交代了,“我无非是赞了她一句巾帼英雄,不让须眉。” 真的就此一句。 但是,赞美这东西,把握好时机,就是四两拨千斤的效用,虽只一句,已经足够令大小姐迅速的移情别恋,转而开展对顾回蓝的围追堵截。只可惜,她低估了一个浪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本事,熬不过三年,大小姐率先举白旗投降,临了还不忘用下嫁别家的法子来激将,一封信送到奇异阁,点了名给顾回蓝亲启,长篇累牍,写尽相思。还附上自己出嫁的具体路线图,标注上那里抢亲最好下手。她法子不错,可惜直到走完十里红妆,也没等来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那个人在哪里呢? 香火最旺城隍庙,求个姻缘送好友。 “愿你能得一心人,恰似左手和右手。”顾回蓝哈哈笑着,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右字塞进平安符,献到皇甫释然面前。后者听不见他说话,却明了的回他灿然一笑。 恍惚觉得,那笑容有点像.......顾回蓝怔怔的望着眼前人,一瞬不瞬——真的有点像。 同样的眉眼如画,同样的盈盈如月,同样的任尔东南西北风,岿然不动,一派清平。 只是,释然更多是神韵,眼前人则具更多灵气。 伸手正要去摸摸是不是梦,一袭白影无声无息的飘落,恰巧落在他与乐子期中间:“今日年三十,下人们回家过年去了,我叫他们走时包好饺子,你们谁和我去煮?” 说完也不等顾回蓝说话,径直拉了乐子期走,一进厨房,亟初禾是既不烧火,亦不拉风箱,兀自气鼓鼓的坐着,后背对着乐子期。他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反正看见顾回蓝要亲近乐子期口里就燃了一把火似的,要喷云吐雾,要怒吼出声,要把房上的瓦一片不留的揭掉! 大病初愈的乐子期只好自己动手,水开了下饺子,饺子熟了,第一个端给了亟初禾。还附赠一个大大的春暖花开的笑脸。亟初禾不能名状的气愤,他却是隐隐约约懂的一些。 亟初禾这才不情不愿的接过饺子,长叹:“你......你呀。” 愤怒是一把火,可以灼伤自己,不可以灼伤特别的一些人。那时,亟初禾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已经闭了口。 乐子期边笑边翻出个小碟子盛了什么递给他。亟初禾以为是醋,一眼没看接过来就蘸,谁知吃到嘴里竟是甜的。 “糖?” 乐子期笑咪咪的:“忘记哪个地方的习俗,蘸糖吃饺子,新的一年里日子会过得很甜美。” 亟初禾似笑非笑:“一定是盛产糖而又缺少醋的地方,才有这样的习俗。” 乐子期狠狠戳他:“你要不吃就给我,自己去煮下一锅。” 亟初禾当然不答应,继续美滋滋蘸糖吃饺子,偶尔抿嘴笑,说些‘大厨煮的饺子就是美味,以后多多益善再接再厉’之类十分讨打的话。仿佛刚刚莫名气得半死的人不是他。乐子期拿他没办法,站回灶旁继续煮饺子。 顾回蓝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一白翩然,一蓝优雅,两个人隔着沸水腾起的雾气,吃的吃,煮的煮,偶尔相对一眼,始终无话。却静美如画卷一般的景致,好看的叫人挪不开眼珠,也舍不得靠近打扰。 乐子期又煮好一锅,右手盛了,往旁一递,亟初禾左手抬起,自在自如的就接了,行云流水般顺畅,就好象......顾回蓝心底忽然一颤,有个念头抑不住的浮上脑海,把他自己惊了一跳,使劲摇了摇头,再看过去,那两人还在合作。这次亟初禾恰好背对着乐子期,随手一丢那空碗,几乎不会武功的乐子期,居然连头都没抬,凭空一接,就接个正着。不偏不倚,不上不下,连力度都拿捏的恰到好处。 那碗,落的稳稳当当。 顾回蓝脑海中的念头更加清晰。 释然说过,左手最可依靠的是右手,右手最能合作的是左手,一双手彼此之间维系的信赖与默契,是灵犀相通,是血水融合,是骨肉相连,是浑然一体都不足以形容的感觉。 “别的手都可以甩手离去,唯有左右手不会相弃,始终亲密无间。” 就好象这一幕....... 顾回蓝眼眶微热,他忽然分外想念释然,想拉他来看,亲眼鉴别这是不是他一直想送他的,左手与右手的相合。 “师父!”神游八方的顾回蓝,终于被那两人发现。乐子期看他脸色极差,忍不住唤他。谁知,顾回蓝竟不睬他,目光越过他俩,呆愣片刻,整个人猛地扑过来,钻进了灶火未灭的炉台。 亟初禾乐子期大惊失色,急忙去拽,半天才将顾回蓝从偌大的灶台内拖出来。顾回蓝的新衣服已经变得污黑,他全然不顾,只孩子似的兴高采烈的跟两人炫耀手中的一件物什。 一把刀。 很眼熟的一把刀。 亟初禾下意识看了乐子期一眼,发现他也是满脸惊愕,忙拿了块抹布,将那刀细细擦净,露出本来面目。 这次,想不认得都不行。 他们苦苦寻找的玄石鬼头刀!怎么会藏在这里?! 唯独顾回蓝哈哈大笑,喜不自胜:“果然没错。释然和四哥一定是从你们七巧殿发现了鬼头刀这条线索,一路追过来,知道我定会寻来,就在此留了平安符......看起来你师父妙算老人不但活着,还活的相当不错。” 亟初禾不说话,死盯着那把刀。 乐子期则是惊愕过后,不动声色暗舒一口气。之前他还担心一个平安符不能叫聪明的顾回蓝上当,这下可好。他才管不着鬼头刀什么来历,他只管完成属于他的任务。 迷雾仿佛从煮饺子的开水锅里翻起,一重叠一重,冷笑着狰狞着将三人包裹其中,叫人看不到门窗,看不出墙壁,看不清彼此。 亟初禾忽然眯起眼,抓起一碗饺子塞到乐子期怀里,督促他快吃。顾回蓝却摆摆手,道一声迟了,解下腰间软剑递给乐子期,自己则抱着玄石刀跳进院子。他刚站定,就自墙外飞进无数箭矢,铺天盖地,万箭齐发,将好容易露头的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可荫蔽之下,光亮更胜,仔细望去,原来是那箭矢头上个个燃的火光,也不管碰着什么,落在什么上,只管熊熊的烧。跳跃,飞扬,跋扈,肆虐,霸气的仿佛混沌世间,唯我独尊。 更有那浓烟密雾,如饕餮吞噬,血盆大口,转眼,就吞没了宅子里三个活生生的人。 (继续) 第七章 月中三十日 【第七章月中三十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祁连山麓的柔远镇,只有一样如其镇名。那就是镇外广袤无垠的一片沙漠。流沙细软,像美人柔荑,接天连地,望不到边。圆天金滩,偶有白云一抹,若游子乡愁,长长牵绊。它的一头,系于镇子里袅袅炊烟,另一头,则远向蓝天尽头。 诗人妙辞,歌者颂扬,画家笔下,浓墨重彩,不能描述其一成的魅力。 无奈唯有叹一声:美,极美。美的摄人魂魄,美的叫人死在其中都心甘情愿。 美女蛇般的妖娆,除了即将葬身蛇腹中的可怜人,没有人能了解她的真面目。 乐子期一万个没想到,他第一次看到大漠,就看到这条美女蛇,正盈盈一笑,嫣然无方的勾动手指,准备将他拆吃入腹,尸骨不留的场面。 水是根本没带出来的,唇正在裂开,他们三个人,除了前天早上亟初禾吃过半顿饺子以外,连口汤水都没喝过。 身边无水,更不能去寻找。 事实上,他们连一步路都走不了。 那把火不但烧了房屋,也殃及了后院的两只木枭,浓烟滚滚四面楚歌中,他们唯有钻进锁匠铺地窖,顺着里面一条短浅的应是防风沙的通道逃生。谁知,地形不熟,刚到镇外,三人便一脚陷在这流沙中,动弹不得。 每多一次的挣扎,都会让他们离地狱更近一步。 每多一刻的拖延,金色美女蛇就会更多一分狞笑。 即使他们完全不动弹,冬季寒冷干燥的风也不会带来一滴水,来滋润他们干渴的喉咙,来搭救他们的性命。 死亡舔着嘴唇,悠哉悠哉的蹲守旁边,好整以暇的等待。 生命比脚下的流沙,流逝的似乎更快。 “亟兄,”乐子期忽然唤他,“看着我。” 亟初禾身体抖了一下,根本连头都不回:“乐子期你休想叫我踩你借力,我若一个人逃,还不如和你俩一起死在这里。” 乐子期生气道:“借你肩膀一用。” 亟初禾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忙回头看他,只见那乐子期已经将腰间,原本顾回蓝的那柄薄如蝉翼的软剑抽出来,平放在了沙面上。他轻手轻脚,软剑没什么重量,放在流沙上,也不会陷落,亟初禾看了,大大方方把肩膀侧过来。 顾回蓝难以置信的注视着乐子期,注视着亟初禾。 他已经猜到乐子期要干什么。软剑在他身上,只有他有这样险中求胜的机会。 险中求胜,背水一战,就得要先破釜沉舟。 这舟毫无疑问,就是大方的过分的亟初禾。 他不肯接受乐子期的帮助,却可以慷慨借出去自己的肩膀,还有,他的命。 眼见那贪物恋欢的好年纪,即将飞蛾扑火的逝去,顾回蓝急忙阻止。可晚了一步,乐子期已经双手一撑软剑剑面,借力腾空跃起,又飘然落下,顾回蓝之前教他的轻功,月中三十日,自己早在床畔偷偷练了多少遍,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实战,所以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尚且不知道的,周围的两人就更加无从知道。 但亟初禾连问都没问,直接把肩膀伸了过来。叫乐子期落下时,正好可以轻轻巧巧的踩过。 顾回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他无法相信眼前所见。乐子期踩过亟初禾的肩膀,展臂飞向的,是流沙之外,至少七丈之外的一块高大的巨石,周围情况不明,那里可以算的他们唯一的生门。可是,七丈,就算是他顾回蓝,江湖上顶尖的轻功好手,一口气飞跃过去都是不现实的事。何况是像乐子期这样,初学轻功,未曾实践,还要从低向高处扶摇直上,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 但那乐子期却忽然间身轻如燕,生了翅膀一般腾空飞起,逆风,逆行,全部不在话下,这一翩跹,轻而易举,就笑傲九霄云外,将天地万物瞰于脚下。 那架势三分熟悉,酷似顾回蓝的看家本领,七分陌生,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或者应该说,这种修为是顾回蓝日后穷尽一生都望尘莫及的。顾回蓝拧眉,目光闪过一丝阴骘——要么这乐子期天生是个练武奇才,要么他之前一定有所隐瞒。 竟连自己也被蒙骗过去! 那方乐子期还未落地,顾回蓝身旁的刚刚借力给他的亟初禾,已经被借力反噬,迅速的陷进金色漩涡。顾回蓝大惊失色,想救却无能为力,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可能施出援手。他为难一瞬,亟初禾已经陷进一尺去,眼见流沙没了他口鼻爬上他双目,马上就要吞没掉整个的人!忽然一条黢黑的绳子,千钧一发之际,飘过眼前,恰巧落在亟初禾左手边,被他一把捉住,缓了下陷的身形。顾回蓝在旁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什么绳子,而是九条蛇头尾相捆的,五毒教的至尊法宝之一,他曾经交过手的,九蛇尊! 蛇在冬眠中身子是硬的,也不会喷毒液,乐子期便急中生智拿它当绳索丢。但是,他几乎没有内力,只能抛过来,却不能拽回去。别说他,就算是江湖顶尖的高手,譬如少林武当的掌门,现在站在巨石上,隔着七丈之遥的距离,要从流沙漩涡中拖出一个七尺男儿汉都是不可能的。 因为那根本不是绳子,蛇身七寸的地方是死穴,使力不当,必定断裂。 顾回蓝屏住呼吸,他完全忘了自己,只顾一心一意盯着亟初禾,这样眼睁睁看着救命稻草难以承担一个人性命之重的感觉,太难受。 亟初禾却笑了。仅仅露在流沙之外的眉眼,就笑的得意而绚烂。 事实上,从他借力给乐子期的那一霎,他就一直是笑着的。他本生的少年华美,眉目如画,可惜平时冷峻,难得欢笑。这一刻偏偏笑颜盛开,如朝阳破云,耀眼夺目。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竟似对顾回蓝满心怀疑的人,给予了最充分的信任,他毫不迟疑就抓过蛇“绳”的彼端,借力向空中一跃。 顾回蓝第二次瞪出了眼珠子。 他从未见过这种功夫。 居然可以轻若无物的,仅仅手脚并用,‘黏’着一根脆弱的“绳子”,一直攀爬到巨石之上。 不是不借力,而是借力太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神奇的轻功,莫非也是七巧殿奇技之一?就像它造的鬼斧神工的天宫一样神乎其技,一样的令顾回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师父!” 顾回蓝正发愣,面前忽然多了一件东西,一块赭色的薄薄的石片。刚想踏上去,手中一沉,顾回蓝这才想起,他还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鬼头刀。玄石刀太笨重,下端已经完全被吸入沙窝,如果想拿出来就只有陪葬一个办法。顾回蓝现在已经不想死了,释然还在某处等着他,他恨不能长命百岁去。 果断把刀一撒,双手撑在石片上,鹞子般翻身跃出流沙坑。下一个石片恰巧飞到脚下,顾回蓝借力,又飞出一段,踩过第三块石片,轻轻松松落在巨石一角,盯住亟初禾手中那把削石为片的白骨刀。一根白骨再怎样磨砺,也不会硬过石头吧? 亟初禾已恢复了往日冷冷的一张脸:“走吧。”他当然知道顾回蓝好奇什么,但他素来没有耐性解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乐子期却道:“七巧殿以巧闻名,亟兄刚刚的一招轻功,一招削石,巧夺天工,果然是七巧殿才能有的极致。” 顾回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以巧劲削石头,以四两拨千斤,神奇的并非白骨刀,而是使刀之人。 亟初禾收刀抱肘,斜眼瞥乐子期:“可以走了吗?” 后者笑笑:“也不知这流沙的范围多大,还是先回柔远镇,从长计议。” 亟初禾一冲上前:“我记得镇西头有个铁匠铺的。” 顾回蓝扔了石刀,乐子期牺牲了软剑,唯一可以御敌的仅有他手中的白骨刀,他自然要一马当先的开道。可这样也不意味着他真的可以以一当十,胜得了守在镇口以逸待劳守株待兔的一百多人。 他们早已拉满弓,瞄准顾回蓝等三人,箭在弦上。这次不是火流矢,而换了精铁铸头的齐鈚箭。 他们站的足够远,足够安全,看得清乐子期的人,看不清他的眼,令其瞳术完全无法施展。 顾回蓝眯起眼,对方有备而来,并不代表他顾回蓝就一定会输。 “陈金钷!”乐子期忽然喝道,“藏头缩脸,算什么好汉?!” 顾回蓝微微一笑,他也想到了这个人,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陈金钇的同胞兄弟:“久闻陈将军独自镇守祁连山南麓,三年剿杀马贼、鞑靼不下数万,威风的不得了。想不到用的居然是是让兵卒穿上便衣,潜伏在百姓之中,化整为零偷袭的法子。也对,兵不厌诈。陈将军不愧是英雄将才。” 亟初禾道:“只是下回,记得叫你手下换鞋,军靴太好认了。” 就听一人在高处喝道:“顾回蓝!乐子期!若不是你们掘人坟墓,发现他的秘密,他也犯不着今日真的去做鬼!这等手足被屠的血海深仇,若不加倍回赠,我就不姓陈!” 顾回蓝听出门道:“陈金钇死了?!什么人动的手?” 陈金钷不再理他:“白骨刀魔,我陈金钷和你七巧殿并无宿怨,也不愿打扰,你走你的便是。” 亟初禾冷冷应道:“昨天没有怨,不表示今天不能结仇。” 陈金钷愠道:“你要淌这一淌浑水?!” 亟初禾突然长啸一声,道:“我们是三个人来,必定也要三个人回。少一个,便是我七巧殿无能!” 陈金钷咬牙切齿:“那我便做个顺水人情,送你一程.......”话还未说完,余音已经消失在大张的口中。陈金钷震惊的望着眼前的一切,慌张的连嘴巴都忘记闭上。 他看见了什么? 天上百鸟,地下群兽,中有蝼蚁蛛虫,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呼啸如山倒,气势似海吞。最大的是两只猛虎,通体雪白,彪悍体大,单一个前爪就直径三尺之余,有千钧之力,肉掌拍在地上,地动山摇,震的那些兵卒东倒西歪,耳朵里嗡嗡的响。最小的是一对蜻蜓,翅翼透明,小巧轻盈,浑身翠绿若翡,头上一双大大的眼,顶部两根细小触角,左右摆动,竟能和空中翱翔的雄鹰一般,逆风发力,一飞冲天。直冲到陈金钷面前,绕着他的脑袋不停旋转,直把这人绕的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再分不清东南西北。 乐子期也目瞪口呆,震慑当场,只听的顾回蓝在一旁释道:“你在屋内养伤一月,他在屋外无聊一月,便做了这些个,做的太多,特地租了几处大宅院专门存放。” 亟初禾拂袖不以为然:“不过一些玩意儿。” “.......”乐子期嘴角抽了抽,望天望地,望望百鸟群兽,又望望亟初禾,那人负手而立,将一身纯白都能穿出舍我其谁的气魄——果然生来就是叫别人自惭形秽的。 陈金钷那边已经被那对比小指还短的蜻蜓折腾得快熟了,他两只手加上旁边副将的两只,四只手在空中上上下下、拍拍打打,却无论如何轰不走,也捉不住那一双照着奇门遁甲布局盘桓的虫儿,他心中愤懑至极,加上头晕目眩,终于忍不住胸口一窒,一口血呕出来。腥咸弥漫过嘴角,陈金钷也顾不得擦,捂着脑袋招呼副将赶紧收兵撤退。 没等副将应声,一阵风过,身边已经多出一个人。 陈金钷只觉眼前发黑,来的,正是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 “陈金钇的刀究竟什么来历?!” (继续) (第二卷完) 第一章 十人九生 【第三卷娴静门】 【第一章十人九生】 陈金钷扶着脑袋,狠命的瞪顾回蓝,后者似浑然不察,光一门心思的追问刀的来历。 陈金钷咬紧牙关,准备死不开口。可惜喉部狭窄,之前呕剩的半口血在其中翻涌,憋得他透不过气,迫不得已张开嘴喘息。这一张嘴不要紧,后面已有人误会,一个尖锐立刻捅向他后背。 陈金钷不可思议的转头,喉咙中的积血终于全部吐出,染红了整片前襟:“甄.......平谷.......” 他的副将,有个虚怀若谷的好名字,有个老实巴交值得信赖的好长相,有过浴血奋战并肩御敌的仗义,有过至少两三年的默契。他一直是自己最仰仗的人之一,陈金钷私心觉得,除了兄弟就只有这位伙伴最为亲近。可他却忘了,这个人不仅仅有上述的一切,他还有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有始终离他最近的便利,和置他死地的决心。 甄平谷没有理由失手。 天时地利,加上出其不意。 他志在必得! 但现在,任他把眼睛瞪得再大,还是看不出陈金钷的后背有什么损伤,难道没有刺中?那么原先握在自己手中的匕首又去了哪里? 六根手指,如同鬼魅,连同那柄精铁匕首,齐齐飘过他的眼前。 甄平谷面如土色。 顾回蓝!他居然忘记了最致命的顾回蓝的六根手指。 陈金钷叫道:“为什么?!” 顾回蓝道:“令弟的死讯恐怕是这位将军说出来的吧?” 陈金钷惊异道:“难道他借刀杀人?” 顾回蓝向身后招了招手,亟初禾看见,又长啸一声,令飞禽走兽如来时一般迅速散的干净。 陈金钷也意识到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地,便撤了劫杀的军令,遣走兵卒,领着众人进了自己建在镇南头的别院。 甄平谷是一个字不肯说的。顾回蓝也懒得问,直接叫了乐子期来。尽管他现在对乐子期的身世功夫乃至目的有重重的疑虑,但神奇释心术是不用白不用。亟初禾也好奇坐到一旁,他对释心术的兴趣始终有增无减。 乐子期只看了眼甄平谷,便笑的捧腹:“这人怎么还活着?” 众人面面相觑。 甄平谷脸色骤变,似乎想到什么。 乐子期道:“他已经没有用了。” 甄平谷瞪圆了眼。 乐子期又道:“你走吧。” 甄平谷张大了嘴。 乐子期催促:“难道你要留下吃晚饭?” 甄平谷蒙了。半晌才想起陈金钷是关键,急忙去看他,只见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甄平谷是彻底糊涂了。 又呆呆坐了一盏茶工夫,前思后想,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泄露半点秘密后,甄平谷这才起身,向大门走去。 他走的很慢,他身后也很安静,没有一个人有出手偷袭的打算。 他的身体却在发抖,冷汗滴滴,从额头急速滑落。 因为乐子期那句话始终盘桓在耳边,撵都撵不走。他没有用了。他真的没有用了? 甄平谷已经走到门口,一只脚跨出去,另一只脚悬在空中,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他停下了。 假如他真的没有用,陈金钷当然不会留他,主人亦不会。不同的是,陈金钷这样撵他出门,主人这样撵他离世。 回头去看,众人正捧茶,神态各异,唯有乐子期喝的悠闲。 甄平谷决定赌一把,他转身问乐子期:“你就不好奇?” 乐子期撩起眼皮瞥他一眼:“陈金钇是死在你面前的,他的死讯不会有假。” 甄平谷差点一屁股坐地下。 陈金钷眼里冒出火来,却遇到乐子期暗中递过来的一个眼色,立刻掩饰住。他到底征战沙场多年,为人老成持重,这点忍耐还是有的。 再说,顾回蓝在这里,凭他的轻功,甄平谷连院子都出不去。 何况那人已经吓傻:“你、你、你怎么知道?” 乐子期懒得解释太多:“陈金钇告诉我的。” “不可能!”甄平谷心虚的叫起来,一开口又觉得上了当,忙用手捂住嘴。 乐子期笑:“陈金钇还说,就算他死了,你也灭了他兄弟的口,你还是回不去的。因为你的主子是个纯粹的主子。” 甄平谷手脚冰凉。 乐子期缓缓转过头来,一字一顿:“试问,若你是你家主子,你是会在意一个手下的命,还是会不放过一个后患?” 甄平谷悄悄抹了把汗,胸口心如擂鼓。 乐子期续道:“你和陈金钇这样的杀手对他而言,不过蝼蚁,他肯舍得冒着失了荣华富贵的危险留下你?” 甄平谷已经面无血色。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也十分确信陈金钇早就不能说一个字,可是面前这个人就是知道了。他不但知道了自己主人有荣华富贵,知道他手下势力强大,还知道了他的自私和狠毒。甚至比自己了解的更加透彻。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乐子期道,“他留你一命到现在无非是想向我们示威、宣战。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所以你没有用了。还是请吧。” 他又去端茶,这次显然是送客。 甄平谷却已经不想走,也不能走了。他摸着心口,慢慢的坐回椅子:“你问吧,我家中还有老母......” 乐子期淡淡的说:“你说吧,看你的话价值几何。” 话已至此,甄平谷只能乖乖的:“......陈金钇三年前就得了死令,可他非但没有自戕,反而假死蒙骗上头,上头得知此事,自然不高兴,便叫我更改身份留在军中,想法子借副将的身份来监视他大哥,借机查查他的下落。谁知这厮竟躲的结实,足足憋了两年多才捎来一封平安信。” 陈金钷怒嚷道:“你偷看我的书信来往,枉我这般信任你!” 甄平谷垂头不语。 乐子期道:“陈将军若是还想为令弟敛尸,就请开个金口吧。” 陈金钷当然不干:“他杀我兄弟,凭什么要我饶他家人性命!?” 乐子期摆手道:“令弟是自戕,与此人无干。” 陈金钷怔住,甄平谷更是骇然:“你怎知.......” 乐子期却还在固执的求陈金钷一道赦令。 陈金钷想了想,艰难的保持了沉默。 甄平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遂感激的望了一眼乐子期:“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乐子期点了点头:“你和陈金钇入的什么门派?” “娴静门。” “娴静门?” “不问因由,但求结果的娴静门吗?”这次开口的是顾回蓝,“我曾有所耳闻,这门派来历神秘,听说建派至少已有七十年。” 亟初禾问:“养杀手的门派,为何取这样秀气的名字?” 甄平j□j:“因为我家门主喜好安静。” 亟初禾蹙眉:“所以杀遍天下人来求一静?” 乐子期也觉厌恶:“这女人未免太过恶毒。” 甄平谷瞪圆了眼,下巴差点掉下来:“怎么.......是个女人吗?” 乐子期看了看他,眼神意味不明:“你不是拜见过吗?” 甄平谷摇头:“她素来只在轿子里坐着,声音也难辨雌雄......你凭什么断定她是个女子?” 顾回蓝却在盘算另一件事:“算起来,这门主总得有j□j十岁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号人物。难道中途承继给了后人?” 再问甄平谷,他知道的当真不多。只有一点很是肯定,娴静门下杀手一万八千众,策士一万八千众,跑腿一万八千众,画者一万八千众,但这些并不是娴静门的主要力量。 “娴静门最地道的是养细作。没人知道门中到底有多少细作,不过有一件事情,你们或许听过,”甄平谷往门外看了看,低声道,“十人九生。” 顾回蓝猛吸了一口气,其他人倒是平静。因为他们要么不在江湖,要么资历尚浅,对此知之甚少。甄平谷便续道:“大约二十年前,长白山山麓有十个采摘野山参为生的农户,据说,他们既是邻里,又是发小,认识多年,彼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仗着身强力壮懂几手功夫,又熟悉地形,有天时地利,便索性结盟,霸占了整个长白山的野山参生意。有点占山为王的势头。” “那时候,野山参很抢手,不远千里来长白山的外地商人是打破了头似的争着和他们谈生意,但无论怎么谈,都只能拿到一半的货。还不是最好的。商家不甘,私底下去查,发现那好的一半,居然都一个钱不要,全白送给了娴静门。富贾们生气了,以欺诈的罪名一状告到官府。官府乍审,便有一人跪地求饶,说自己是娴静门的细作,背着同伴自作主张将野山参送回了自家......” “后来呢?” “后来这人伏法被诛。奇怪的是,自那人死后,剩下的九人便再不肯卖出一根野山参,多少银子都不卖。此事激怒了商贾们,他们立刻下重金请黑道来对付这几个农户。谁知,一年过去,竟无人敢揽这肥差。商贾们觉得蹊跷,便花大价钱去常德那个无所不知的桃花庵买消息。这才获知,原来当初十个人中,仅仅死的那一个不是娴静门的人,他认罪伏法不过是迫于活下来的九人的压力,不得已为之.......” 陈金钷咂舌道:“娴静门的势力这样大?!朝廷为何全然不知?” 乐子期道:“这样的势力,必定手眼通天,要欺上瞒下,简直易如反掌。何况,娴静门已存在许多年,若要兴风作浪,断不会等到今天。”就算朝廷知道了这些详情,又能怎么办? 连长白山上的农户都十人九生,庙堂之上还不一定藏了多少双眼睛。 亟初禾道:“既然可以养这么多手下这么多年,娴静门财力必然不弱。富贵对她而言,大概不值一提。但如果不求万人之上,功名利禄,又是为了什么?” 乐子期眼睛一亮,灿若晨星:“惟恐天下不乱。” (继续) 第二章 晓看天色暮看云 【第二章晓看天色暮看云】 甄平谷糊涂了,一再询问确定:“你是说,只要我好端端的,我娘就不会有事?” 乐子期耐性极好,再三重复:“是,你活着,你的老母亲才有用处。进,可以用她牵制你,退,可以用她设计你。娴静门既然势大,这里绝不可能只安j□j一人。你若一人出门,说明你已完成任务,到时候自会被人处置,到时候你的老母亲便会和你一样下场。除非你留下,或者干脆倒戈,娴静门才会留你家人做人质。虽会被软禁,但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甄平谷瞅了瞅陈金钷,不认为留下是个好主意。 只听乐子期对顾回蓝道:“师父,娴静门人多势众,防不胜防,若能请的甄将军相助相随,我想一定事半功倍。” 一听师父二字,顾回蓝忽然想起当初,不免疑窦更盛——这乐子期若要坑害他,何苦认劳什子师父来束手束脚?蓝玉蟾的事,他顾回蓝帮了乐子期,可上七巧殿的事,乐子期还差点拿命帮了他顾回蓝;他的确对自己用过瞳术,但也曾在公堂上为自己解围;就连他和亟初禾言语冲突,都是乐子期从中调和。这种种种种,实在不像恶人行事。 顾回蓝暗忖,要么这乐子期效仿的是那个篡位之前,伪装谦恭,瞒骗了天下人的王莽;要么他真的是个好人,有些秘密所以叫人看不透彻的好人。 捉摸不透叫顾回蓝有些犹豫,但他还是对甄平谷邀道:“有劳甄将军,啊不,有劳甄先生。” 甄平谷感激涕零,险些双膝触地,五体投地。 亟初禾则问:“你知不知道你家人现在何处?” 甄平谷摇了摇头:“我若知道,必定守在她身畔,一步也不离开。” 亟初禾道:“可有她平日用过的东西?” 乐子期看了看他:“你是说,用那只小雀?” “这种叫闻天机,但每一只只认一人气味。你的那只,就是你的。要找别人,得另作。” 只认一人?乐子期惊讶的望着亟初禾,他当日带那只小雀来,是为了预防自己跑掉,还是防自己有不测。 亟初禾似乎看出他的意思,唇角微微一挑,暗地做了个“你猜”的口形。 揶揄的乐子期好没脾气。 这一幕落在顾回蓝眼中,不由得将之前对那只神奇的小雀的疑问重拾回脑海。这次,还加上了对亟初禾的动机的某些考虑。 算起来,只有冤家陈金钷在听甄平谷说话:“实在惭愧,我从戎多年,母亲的东西都.......” “家国天下。你若留着那些,我第一个不饶你,”陈金钷只对他说了半句,立刻就转向了别人,“乐少侠,请问你如何得知,我兄弟的死因?” 乐子期道:“方才那个十人九生的故事里,死的是谁?他为什么死?” 陈金钷明白了:“迫不得已?!” 他目眦尽裂,拍案而起:“我兄弟堂堂七尺男儿汉,居然是被娴静门活活逼死的!我马上带兵铲平了它,给我兄弟报仇雪恨!”说着,就去摸令牌。 乐子期劝道:“陈将军请稍安毋躁。将军知否娴静门老巢在哪里?” “甄平谷可以带路。” 甄平谷苦笑:“将军太看得起我。” 乐子期道:“且不说娴静门下一万八千众的杀手,他排第几个,就算他首屈一指,也没有老母亲的后顾之忧,将军以为他就能找到娴静门的所在?将军莫不是忘了,娴静门的细作多如牛毛,恐怕咱们出了这个门,那边就已经得了消息。” 陈金钷只好又坐回去:“反正兄弟之仇我一定要报。” 甄平谷连忙识时务的报上陈金钇葬身之地。陈金钷听闻是他为弟弟敛尸,道了声还算有良心,便领了手下去祭奠。 顾回蓝等三人则因为之前流沙之困,已是疲惫至极,索性放下一切问题,先吃饱睡足再说。 这一睡,当真踏实,竟睡足了一天两夜。 乐子期睁开眼时,就见那张扬的一抹白正端坐在窗下,衬得晨色未清的屋内一片明亮。 “亟兄好早。” “你选,这次文斗还是武斗?” “食斗如何?” “食斗?” “或者亟兄等我饿死再不战而胜?” 噗——亟初禾乐了,难得一见的,噙着笑就转去厨房,端来两个碗:“亏得军中厨房起的比别处早,其余没有,粥倒是现成熬好的,来,”他塞了一个碗在乐子期手里,豪气干云,“斗!” 乐子期比他更潇洒,没等他说完,一仰脖,碗立刻见底。亟初禾哈哈大笑:“算你赢,算你赢,只是......你竟不怕烫!” 乐子期这才回味过来,喉咙里辣辣的一串,自上而下,像是谁点了一把火,急忙张着嘴哈气,巴掌也扇个不停,但好像无济于事。最后还是饮罢一杯亟初禾递过来的凉水,方熄了这火烧火燎。 “诶,”亟初禾自己都没察觉,他这时候眼里都浸满笑意,由衷的开怀,“说说你家释心术如何?” 乐子期瞪他一眼:“我不是赢的那一方吗?” 亟初禾道:“那就奖励你说好了。” 乐子期也乐了:“当时你也看见了,我......” “别糊弄我,你那些说给别人听的,不过是和我做的小玩意一样,唬人还可以,真要一飞冲天,承人载物,还得是最实用的木枭之类。我要听你们瞳门的真本事。” “呵,”乐子期摇摇头,这人眼睛真毒,“其实我们要找的,娴静门幕后主使,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我猜可能是皇亲国戚,但不是来自紫禁城内。” “哦?” “她容貌不俗,知书达理,年岁不小,却富有魅力,又十分聪明,足智多谋.......她武功不大好,或者干脆不会武。她经常出入戏园子,就坐在楼上最豪华隐蔽的雅座。她是珠宝店绸缎庄的老客户,她用的即便不是贡品,也应与之不相上下。她地位特殊,独受恩宠,却没有亲生子嗣。她手段狠辣,表面上却温柔可人,十足的蛇蝎美人。” 亟初禾一双桃花眼,越听越大:“你......你怎知道?”就凭‘娴静门’三个字吗? 乐子期偏偏只还他一笑,附赠两字:“你猜。” 亟初禾脸一垮,没了脾气:“那只闻天机......我的确是故意的。” “为何?” “你心地太好,容易受伤。” 一句话竟把乐子期震住。算起来,他追随顾回蓝三个多月,前日还在承受师父不信任的目光。而亟初禾,不过是见了第二回,便送了他如此定论,不由得叫乐子期一再感慨,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有人知己,自然该喜;可是最该知的那个,却还蒙在鼓里,饶是他拜师解围,十八般武艺全体用上,也不曾让顾回蓝的信任增加一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心思颇重的抬头,正对上亟初禾的一双波澜不惊的眼,他还在极富耐心的静静等待。 淡淡一笑,收回思绪,也不再问闻天机的事,乐子期继续说起他的释心术。这次,毫无保留。 “首先,一个男人,哪怕曾经是男人现在当了太监的人,都几乎不会使用这样阴柔的字眼,更别说将它作为自己辛苦创建的门派的名。” “所以娴静门门主是个女子?” “对,每次出行都要坐轿,还刻意改变声音,都是欲盖弥彰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若暴露身份,一定招惹门派内外极大的麻烦。” “你怎知她不懂武功?” “一个懂武功的人,男子不屑坐轿,女子则多数女扮男装,蒙面示人,或者干脆易容伪装,不会轻易坐轿,这是示弱。你也知道,示弱在江湖中意味着什么。” “......他也许身有残疾,所以不得不坐轿?” “若身有残疾,她一个女子,恐怕就得不来什么恩宠了。” “你怎断定她荣华富贵,有恩宠加身?你又为何断定她没有子嗣?且年岁不小?” “女子最重视的,亟兄以为会是什么?”乐子期反问。 亟初禾皱皱眉,一通乱猜:“合家团圆?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抱玉握珠?貌美如花......” 乐子期适时打断他:“是被人疼爱。” 亟初禾安静下来,一瞬不瞬看着他。 乐子期的声音如泉水泠泠,歌一样婉转:“女子天生与男子不同。男人进,可以建功立业,退,可以坐吃山空。无论勤奋还是懒惰,在别人看来都无可厚非。就像天下人看九族至尊,不管当政是昏君还是明主,人们只敢窃窃私语,不敢横加指责。因为男人自古以来就有地位,在家为夫为父,出门为君为将,三纲五常,无不以男子为重。女子的地位,单看普通人家都可以三妻四妾,就知有多低下。” “世风如此,习惯使然,就使得女子们无法跟男人一样,获取大家的认可。不管她是花木兰,还是梁红玉,只要她们依然是世间女子,就逃不脱伦常道理。这种状况逼得她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求枕边人的一丝疼惜爱怜。” 亟初禾还是专心致志的看着乐子期,目光逐渐深邃。 “杨贵妃,褒姒,苏妲己,多少人恨她们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却忘记了她们背后是手握重权的男人。倾国倾城的,不是花容月貌,而是她们高高在上的夫君,手中翻云覆雨的权力。就好象这位娴静门主,她的奢侈正说明,她和那三个女子一样,宠眷正盛。至于子嗣问题,”乐子期顿了顿,“一个女子的舔犊之情甚重,除了相公,一定最重视子嗣。如果她有一儿半女,或者,正当壮年,恩宠在身,恐怕会遍寻天下良医,求一剂能让她为夫家开枝散叶的秘方,断不会有空做别的闲事。” “因此你断定不是紫禁城后宫所为?就算皇帝才九岁,皇太后呢?太皇太后呢?” “呵呵,若是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有这样的手法,她必定会先给小皇帝预备一支像模像样的御林军,以保护皇宫大内的安全为先。” “所以,是朝臣家的妻妾?” “不见得。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旧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权力,何来财富,没有财富,怎么支撑开支庞大的娴静门。” 亟初禾点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她的目的是惟恐天下不乱?” 乐子期道:“不论江湖还是官场,一个反叛之人,该怎样下场?” “杀无赦。” “假如找不到他呢?” “那就在他家人身上做文章,放出消息,引他自投罗网。” “他兄弟可是戍边的将军。” 亟初禾想了想:“不怕,以娴静门的实力,庙堂之中一定能安排妥当,不就是个天天在刀尖上走的军人吗?报一声与贼人火拼,不幸殉国,不就搪塞过去了?” 乐子期又问:“也就是说你一定不会只监视,不禁锢,甚至不放鱼饵钓鱼咯?” 亟初禾停了好一会,道:“此人欺上瞒下,早坏了门中规矩和他主子的声望,断没有留下命的道理。” “那三年前只用了一道死令,而不是派人督行或者干脆杀掉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问,让亟初禾足足思考了半个时辰,才道:“总不会......是为了......留着好玩。” 乐子期反诘:“为什么不会?” 亟初禾一僵,霍然站起,手拍脑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令人自戕,又不派人监督,是有意放生。这个门主早知道那陈金钇会跑,会躲,她要玩的就是猫抓老鼠的游戏,老鼠提心吊胆,瑟瑟缩缩,不敢见天日的活着,而猫就拽着它的尾巴,一直作弄!不止他的哥哥,还有甄平谷,还有当年的皇甫家,顾回蓝,甚至包括我们,全都是这位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门主的玩意儿,她眼中,我们就是一群诚惶诚恐,奔来逃去,却都逃不出她股掌之中热热闹闹的池中鱼罢了。好,好......好一个惟恐天下不乱!” 乐子期赞许的望着他,目光清濯如泉:“没错。这才是她想透过甄平谷告诉我们的讯息。” “哼,不怕玩火*?” “我倒觉得她是了无生趣。” “哦?” 乐子期一笑粲然,举了举空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活着,还不及这碗粥来的美味。” 亟初禾拊掌大笑,会意的接过碗,又奔向厨房。 他们相谈甚欢,谁也没注意屋顶上坐着一个人,正边听他们的“食斗”,边神游八方。 恰在此时,黄金大漠的尽头,一轮赤红终于一跃而出,跃上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穹,泄下一泓灿烂金芒。 很美的日出。 但顾回蓝不以为然,他记忆中最美的日出,是在释然盲的第一年里。他记得清楚,那天雾霭重重,冷风飕飕,太阳在云层中挣扎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勉强露头。这样的景色,本就不算好,偏偏还有人来捣乱。顾回蓝边形容景色给释然听,边向下俯瞰,只见奇异阁全部的仆役都集中在楼下,黑压压一片,哭爹喊娘,跪地告饶,恳求他们的宝贝七公子好端端的从楼顶上下来。 皇甫释然的小嘴当时就撅起来。他不想走。 顾回蓝便笑:“不用等了,今天的红日必定不会出来了,”点了点释然因困惑蹙起的眉尖,“释然在此,它当然有自知之明。” 皇甫释然眨了眨眼,也笑:“顾兄是不是想劝我明日再来?” “.......” “顾兄你可知道有一首歌。”年纪尚幼的七公子并不擅长唱歌,音稚量小,平铺直叙,全无抑扬顿挫,但他还是很努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咬清楚,诉说一样的方式,直直唱到人心底。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都被明日累, 春去秋来老将至。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 明日.......明日....... 释然,怎么办? 我现在已经习惯全心全意的等待明日,我不怕万事皆蹉跎,顾回蓝在心底呐喊着,我只想知道,明日到尽头,释然你是不是就会回来? (继续) 第三章 倾巢而出 【第三章倾巢而出】 暮色延天,墨蓝成诗,朔风猎猎,送来远处隐隐瀚海驼铃,和着沙漠之海的暗潮汹涌,声声深沉,如歌如颂。渐渐的,似有嗡鸣从潮声中分崩离析,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到最后竟随着一片黑云压顶,铺天盖地,完全盖过浩瀚沙漠风海的咆哮。 黑云压城城欲摧。 岗楼上放哨的是个黄门牙的烟鬼,年过四旬,却有着不逊于年轻小伙的敏锐。那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早在古怪黑云浮现天边之初,就已经发现异样。他之所以没有吹响号角,不是因为陈将军事先的叮嘱,而是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做。 弹弓很小。 古铜色的弹丸更小的像豌豆。 即便是从高高的岗楼上射出去,最多也就飞几丈远。但老哨兵并不着急。几丈的距离已经足够惊动下一个细作,已经足够在更时之前把消息传达到。 摸摸怀里的烟袋,老哨兵有些馋,但时机不到,他只能忍着。 该死,他心里恨恨的骂,谁他妈定的火光为号,简直要他的命。 事实上,那些人比他着急的多。 才一个多时辰,二百多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就悄无声息的聚集在附近。老哨兵烟斗刚点着,他们便借着光点闪闪,准确的绕开军营,直扑镇南头陈将军的别院。 想来,一定会有一场恶战。 老哨兵却躺下了,枕着胳膊,心满意足的继续喷云吐雾,他相信,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是快乐的不二法门。 他所料不错。别院中,的确是一场针锋相对。 不过,并不是人与人。 二百多个黑衣人已经筋疲力竭,他们虽然只来了一个时辰,却耗费了以往十年的功力,居然还没占到上风。如果是输给人,哪怕是二百多个打不过一人,他们也认命。可现在.......为首的黑衣人望着周围一圈不知疲倦反复攻击的、豹一般大小、却比狮虎还凶猛的木甲兽,欲哭无泪。 陈金钷的眼睛贼亮:“不知可否.......” “不行!”亟初禾是半点余地也不留,“我七巧殿有门规,绝不涉足庙堂。” “他们不是庙堂中人,他们是附近山里的马贼,十天里得有五天来找我们麻烦。” “如此更不可,”亟初禾斩钉截铁,“马贼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去当的,我们若断了他们的生路,岂不是跟他们一样害命?” 陈金钷说不出话。他无力反驳,可看着刚刚天上飞的木枭,现在地下跑的木甲兽,还有身后七八十个七巧殿弟子,心里痒的实在难受。 哪怕留一只呢....... 看看周围,右边,顾回蓝自是懒得理他,左边,站着脾气最和善的乐子期,此时竟然也不搭话相助。陈金钷无可奈何的笑,看起来,心痒只能留给自己慢慢挠了。 黑衣人在做困兽之斗。 木甲兽要么你攻我伏,要么你退我进,极有秩序的打起了车轮战,持久战。虽然每次只是照着脚脖子手腕子等等不是要害的地方咬,准头也不是很高,但架不住它们配合默契,且自始至终不会累,更不会疼,刀斧砍过去,最多一个豁口,下一刻又接着挨咬。 为首的黑衣人已经扛不住了,只剩了外强中干的力气:“七巧殿你们何苦趟浑水?” 亟初禾冷哼:“趟了又如何?” 黑衣人叫嚣道:“大祸临头!灭顶之灾!” “危言耸听,胡说八道!”这一句源自刚刚随木枭到来的宝钿丫头,只见她手掌一挥,木甲兽群中便有一只凌厉的闪电般扑高,利齿一合,已将躲闪不及的为首的黑衣人脖颈咬住,鲜血霎时喷涌如泉。 殷红显然是最好的刺激物,立时就有十个男女站出来,同宝钿一齐挥袖甩手。木甲兽群疯了一样撕咬,它们无心无智,既听不懂哀鸿遍野,也看不懂血肉横飞,它们的扯拉噬碎,当然也不会有半点留情。 “停!”宝钿等人身后传来大喝一声。 “师叔,是他们不敬在先......”宝钿不回头也猜得出是谁。 “我叫你们停手!”亟初禾面色铁青,他不明白自己刚刚说的那些马贼迫于生计的话,怎么就像石沉大海,说了等于白说,完全不对他这群顽劣的师侄们起任何作用。 见亟初禾动了真气,一位年岁较长的长须书生站出来,拂袖道:“既然你们师叔发话,便暂且饶了这群废物吧。” 宝钿他们这才不甘不愿的住手,撤了木甲兽群。山贼们顿时逃的屁滚尿流。 他们谁都没注意到,那长须书生嘴上说的是暂且饶恕,手中比的却是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陈将军,恶贼岂容放纵?!”站在远处的乐子期忽然义正言辞道,“如此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后患。将军还等什么?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一语提醒陈金钷,后者急急挥手下令,叫将士们一鼓作气,捉尽穷寇,全体投入大狱,留待日后慢审。即便不能顺藤摸瓜,一举击溃祁连山的匪窝,也能送到京城去,邀功得赏。 差一点就逃离成功的山贼们被一一捆上手脚,倒了满地,心里气愤,嘴巴更是喷粪,将那提议活捉的乐子期骂到狗血淋头,禽兽不如的地步仍觉不足。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到恶词了,索性干脆一人一口唾沫,边骂边啐,直恨不得将他咬烂了嚼碎了踩在脚下碾成肉泥。 乐子期一言不发,泰然处之。 亟初禾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长须书生则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便转身引领众弟子,礼数周全的向顾回蓝问好,说是奉了恩公皇甫家的指令,特来襄助顾回蓝寻回四公子和七公子的。 顾回蓝喜上眉梢:“怎地不见步掌门?” “掌门师兄安排好主殿事务,延后几日便到。在下任平生,率七巧殿弟子一十七人,听凭顾大侠吩咐。”这人原来是步云鹰和亟初禾的同辈,妙算老人三个爱徒之二的任平生。顾回蓝不仅知道这个人,还亲眼见过他最大的手笔。 昆仑山顶积雪万年,鸟兽却步,却有一间砌风为墙,倚山为梁的雪屋,住着昆仑派一百一十九个弟子,藏着令江湖人人闻风丧胆的冰人阵。 长须书生捻须而笑:“区区拙作,不值一提。到底是顾大侠神奇,竟然能从冰人阵全身而退。这等身手,武林之中,怕是再无第二人。” 顾回蓝哂笑:“的确是再无第二人如我一般无聊,闲来无事去招惹冰人阵。” 长须书生道:“说到招惹,在下倒觉得,瞳门这次招惹的麻烦更要命。” 瞳门?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的瞄向乐子期。后者却事不关己似的,一脸平静。 顾回蓝只好自己问:“什么麻烦?” 任平生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愿意说出这个名字:“.......还是请顾大侠尽快上路,一到中原,便知究竟。” (继续) 第四章 早晚复相逢 【第四章早晚复相逢】 如果说乍听这话,顾回蓝是将信将疑,那么十几天后,他已经完全消了疑虑。不止他,随行的七巧殿弟子不约而同一起咒骂:“瞳门果然是祸患,早该依照师祖定的门规将他们铲除干净!” 刚进客栈的门,乐子期就被其他人撵到了距离最远的一张桌子上,单独坐着,桌子上孤零零的放着一碗面。他慢慢的吃着,在七巧殿弟子们的恨声中,在周围十几道冰冷敌视的视线里,淡定自若的像一座山。 他没理由着急。因为这还不是全部。 在他们路过的第一个村落,第一步跨进茶楼时,整间茶楼的人就全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直勾勾的一致看他,没等他靠近弄清原委,便齐声喊了句“瞳门妖孽,祸世殃人”,倒地集体猝亡了。 第二个村落更邪,整间酒肆的人在喊过“瞳门妖孽、斩草除根”几个字后,便狞笑着将乐子期围在中间,整齐划一的像扭瓜一样,生生扭下了自己的头。血溅了满地,身子却能不倒,捉在手里的头更是不肯瞑目,拼着眼珠子掉出来的风险也要死瞪着乐子期,诡谲的笑容仿佛讥诮仿佛嘲讽,仿佛招魂使者得意洋洋胜券在握,仿佛黑白无常在高唱凯歌。 饶是七巧殿平日杀戮心狠手辣的六个女弟子也被惊的张皇失措,吐的吐,晕的晕,剩下四个稍好些的,是紧闭双目,说什么不肯睁开。 谁还能吃得下饭? 他们只有离开,去半山腰的下一个村子,饥肠辘辘的期待拖欠到午饭时辰的早饭。 然而,出来才知,外面并不比里面好多少。事实上,从这个村子到下一个村子,短短五六里的路程,中有无数死状类同酒肆里的人一样的尸首,那一双双怨毒的眼睛,永不瞑目的盯着酒肆的方向,仿佛时刻能变成厉鬼,喝血吃肉,啃光乐子期的每根骨头。 顾回蓝这时才终于明白,任平生所说的,要命的麻烦。 没有一刀一剑,却比真刀真枪,千军万马,还要令人恐惧,令人慌张,令人防不胜防。 死亡,以这种惊悚的方式,无形彰显着它所向披靡的杀伤力,近在咫尺,迫在眉睫。 这是女郎山下第三个村子。 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村子。 所以绝不会是全部。 但乐子期此刻端坐的安然,饭吃的稳当,仿佛根本没看见周围食客又如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僵尸似的站起身,恶鬼般狞笑着向他慢慢围拢。这一次,七巧殿的人学乖了,他们站的极远,早已置身事外。连顾回蓝和甄平谷也坐在他们一边。 这当然可以理解。 谁会肯与招来死亡的妖孽坐在一处? 谁知道那些古怪的食客会不会像扭瓜一样扭下乐子期的头? 谁知道会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头,还是很宝贵的。 可以卸下别人的头,却不可以叫别人卸下自己的头。 乐子期的身影逐渐埋没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那一炷香的工夫,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人们只知道,围拢过来的人群忽然凹下去一个坑。仔细看,原来是有人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一个、两个、三个...... 匪夷所思。 所有围上来的人都抱着头闷声蹲下的时候,乐子期终于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依旧端坐的安然,饭吃的稳当。 用他的三根筷子。 没错,他今天用的三根筷子吃饭。一双在右手,负责挑面条,一根在左手,有规律的敲击着桌案。很轻很轻的敲击,几乎听不见声音。但神奇的是,那些抱头蹲下的人,就在这敲击声中,莫名倒地,复又爬起,晃晃悠悠好容易站稳了,立刻就指着乐子期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的一点新意都没有,来来回回还是那一句“瞳门妖孽,斩草除根”。不同的是骂过之后,他们把脚一跺,暴吼一声,癫狂烦乱的如暴徒一般把店面砸个稀烂,然后突然睡醒似的,错愕的看着狼藉的现场,瞠目结舌,愣一会后,便一致的选择逃之夭夭——没有杀人,也没有自杀。 乐子期面前的桌子也已经被砸烂,面汤泼了他一脸一身,汁水顺着发梢黏黏糊糊的挂着,他却没有丝毫擦拭的意思。左手的筷子还是按照规律一下一下敲击着,没有桌子就碰撞着右手的筷子,一直坚持到最后一个人走掉,才松开捏紧筷子的双手。 喀。三根筷子不知什么时候折成了六根,乐子期颓然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气促狼狈。竟是力竭虚脱的模样。 众人看的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唯独一道白影不管不顾的冲出来,顾不得乐子期身上污秽,直接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送进了楼上天字号客房。他身后,整整齐齐的跟了六个人。 任平生眼一眯,问顾回蓝:“顾大侠累不累?今日留在这里歇一歇,明日再赶路可好?” 顾回蓝也在盯往楼上走的那个白色身影,表情莫测:“任先生做主就好。” 客房内,乐子期睡足两个时辰方才悠悠醒转,睁开眼,亟初禾就坐在窗户根底下,一脸郁郁,似乎比祁连山那一次还要糟糕。 “亟兄.......” “你别说话!”亟初禾脸色更臭,“等我不生气的时候你再解释。” 乐子期干笑,等你不生气,还有必要解释吗? 门帘一掀,进来一位袅袅婷婷五官端正举止大方的红衣女子,手中捧着檀木托盘,盘上孔雀绿釉盏,盛着新沏好的信阳毛尖。远远的,便送来一股清香扑鼻。乐子期忙起身相迎,亟初禾手疾眼快抢先将他按回床榻。 接过绿釉盏,吹到温热程度,才放到乐子期手上,示意他可以喝了。 乐子期则盯着那漂亮姑娘,聚精会神:“亟兄的手艺真是精湛。我刚刚还以为.......” 亟初禾嘴角不知不觉噙了坏意:“以为是我的妻还是妾?” 乐子期只当没听见,抿了口茶,笑道:“多谢。” 亟初禾揶揄道:“谢她还是谢我?” 乐子期继续当没听见:“可否麻烦姑娘煮碗阳春面?” “你饿了?”这一句是亟初禾问的,那端茶的姑娘对乐子期的话,始终没半点反应。这的确不正常,因为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虽不及亟初禾五官秀美,但温润如玉,儒雅非常,浑然天成的气质更是卓然不凡,穿个粗布短衫的农家装都会引人注目。若不是因为他是瞳门中人,只怕连宿敌七巧殿的几个女弟子早就狼扑上来,将他就地吞了。何况他的声音还很好听,比金石声更暖,比泉水声更清,娓娓动人,绕梁三日。 这样的男子,却被红衣女子大大方方的完全忽略,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不过乐子期一点都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阳春面,和亟初禾:“我方才还吃了一些,你呢?从早起到现在.......” “哦?”亟初禾拖了个长音,忽然心情大好。 乐子期瞥他一眼:“主要是想你这张嘴有事做,就顾不得在这里取笑我了。” 亟初禾扬起嘴角:“汾儿,端两碗面来,”转身又看乐子期,“你当我不知道,你哪里肯吃这店里的东西,刚刚不过是做做样子吧。不如,”他指指乐子期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再食斗一回?” 乐子期躲不开,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唇边却含着笑。 很快便有两个红衣小童推门而入,不过端来的并不是阳春面,而是两个硕大的浴桶。金丝楠木的桶,随着热气冒出白雾,缓缓散发着本身的香气。乐子期却为难了。他不是怕那两个力大无穷抬桶的红衣小童,而是怕眼前这个笑的忽然有点坏的亟初禾。 这人怎么也不说一声就一——丝——不——挂了?! 乐子期耳根一红,赶紧将视线转移。听见入水的声音才小心翼翼的把头转回来。亟初禾已经舒舒坦坦的躺在浴桶中:“把床上那套被褥扔了,换新的来。”红衣小童立刻上前,七手八脚的忙活。 乐子期如坐针毡。亟初禾虽然没有挑明,但他扔掉被褥的举动已经是间接提醒自己方才的狼狈。咬牙,握拳,心一横,飞快的把衣服脱掉,钻进了浴桶。待回头,乐子期才发现,亟初禾竟一直紧闭双目,做非礼勿视状。 心头一热,乐子期赧然,低低道了声:“多谢。” 亟初禾这才将眼睁开,掏掏耳朵,嗔怪道:“要听出茧子来了。” 乐子期的脸被热气熏的红红的:“下次再没有了!” 亟初禾哈哈笑:“不如我还你一个如何?” “哦?” “你有个毛病,最见不得别人在你面前受伤殒命,这点我知道,那些来找麻烦的显然也知道。人死在你面前,就是要你难受,要你无奈,要你比死了的人更痛苦。你今日救他们,他们自然欠你一声谢。” 乐子期闷不作声。 亟初禾继续自说自话:“我不知道你们瞳门到底得罪什么人,不过照此下去,你若再心软,再像这次一样滥用瞳术,只怕你连女郎山都翻不过去,就累死在半路上了。” “总不能叫他们白白丢了性命,”乐子期低声回应,“更不能叫你们有什么闪失。” “我们?” “那些人这次的意图不是自尽,而是杀人。”对方显然是觉得光陌生人死在自己面前不够刺激,他们瞄准了自己身边的人。 “哼,敢对我七巧殿动脑子,他们以为他们是什么人!?”亟初禾眼中闪过一线阴骘冷酷。 “他们......根本不是人,”乐子期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们也是受人控制,身不由己,无论杀人还是自杀,都不是发自内心。” “难道......”亟初禾隔着水雾看着乐子期,朦胧之间,只觉他侧脸更俊,眉眼更秀,忍不住看了再看,半天才想起来要说的下一句,“难道被瞳术摄魂?” “是,是我师叔财如命。” “他一个如何强迫这么多人?” “他一个人之力当然有限,但是,如果这些人事先中了五毒教的六魄迷香,半睡半醒间,合用瞳术一定事半功倍。也正因为有迷香的效用,我一开始才被蒙蔽过去。不然......”前头两个村落的人哪至惨死数十。 亟初禾却想到另外一件事:“皇甫大公子曾提过你被五毒教谋害一事,你可愿意详细告诉我?” “我知道你想到什么,”乐子期眼眶忽然有点湿,不知道是不是被雾气熏的,自出事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当时原因,“你猜的没有错,如果当初只需对付五毒教,我不至受伤,我也未曾料到,打背后那一掌的竟是我同门师叔。” 同门操戈,最是残忍。 何况是师父仙逝,被唯一相依为命的师叔背后偷袭。切肤之痛,心头气愤,虽事隔半年多,仍未被很好掩饰,谈吐间已然泄露完全,叫听者感同身受,也叫亟初禾有些为难。到底语言乏力,不能探及心底最伤。 他唯有保持沉默,默默的陪着乐子期洗完澡,换完衣,吃完面,一步一步走下楼,一步一步走回众人敌视冷漠的目光中。独独靠窗的顾回蓝指着桌上一个翠绿色的倒流壶,笑的惬意:“吴酒一杯春竹叶,早晚复相逢。子期你看,释然送来的竹叶青。” 七公子?他怎知顾回蓝来了这里? 亟初禾心下狐疑,转头回去,冷不丁吓了一跳——乐子期的脸色难看至极。 (继续) 第五章 动如参与商 【第五章 动如参与商】 这壶酒来的蹊跷。一群人坐在大堂吃饭,居然谁也没看见有什么陌生人来,又什么时候将酒壶放到窗根底下的。人们只知顾回蓝捡起了它,嗅了嗅,便狂喜非常,追出去老远实在找不到人影才悻悻而归,直说是七公子顽皮与他捉迷藏。 “骏马迎来坐堂中,金樽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癫狂。” 纵然没见到释然,这壶暗示颇深的酒也已够顾回蓝几天几夜开怀不已,他寻了这么久,终于熬来释然的回应,这从天而降的惊喜,怎不令人兴奋、癫狂?!顾回蓝一遍一遍捧着倒流壶嗅其中的酒香,他舍不得喝,他甚至舍不得倒出一滴。 众人当然跟他一起高兴,没有酒便用七巧殿带出来的极品好茶代替,敬了顾回蓝一杯又一杯。任平生也笑眯了眼:“恭喜顾大侠寻的故友,苦尽甘来。” 他正说着,身后突然凑过来一道红影。二话不说,一把就拽住了顾回蓝怀里宝贝似的倒流壶,顾回蓝反应迅捷,也一把拽住。可惜一来没有防备,二来招架不住这人力气奇大,几番争夺,竟没能抢回,眼睁睁看着那翠绿晶莹的物什被狠狠摔在地上,碎成千片万片,碎的酒液飞溅,四处都是。其中有颗红色药丸,像是没来得及融化完全,剩了一半,此刻摔烂在墙角,竟散发丝丝彩烟,诡异香气。 ——鸩毒! 顾回蓝已经揪住红影,这才发现是一名姑娘,平时站在亟初禾身边叫汾儿的侍女。刚要质问,却见任平生抬起手腕一摆,道:“顾大侠,我们七巧殿每人都用自己做的机关巧人来侍奉的。这个也是。”他伸手,左右一拧,居然生生拧下了这姑娘的脑袋,捧给顾回蓝看。 只见头颅里错落有致的木片银丝,外面覆着皮肤毛发,确实是个假人。任平生见他默然,便将汾儿的头又拧回去,同时看向亟初禾:“巧人只有一个主人,天塌下来,她也只会遵从主人的吩咐。” 没等亟初禾开口,乐子期已然抢先解释道:“这是五毒教特制的鸩毒,名唤红尘葬,”他看了看顾回蓝,“我并没有把握能抢到师父手里的东西,所以拜托亟兄帮我。方才情急鲁莽,实在是怕师父误饮了此酒。” “哦?乐少侠既然知道这东西的名字,也一定知道它的来历。”任平生问道。顾回蓝则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地板,看不出喜怒。 但他的心中失落,如何瞒得过释心术传人。乐子期于心不忍,便悄悄吞下了原先的话,转而道:“应是......七公子送来的酒,途中被五毒教下了毒。” “怎么说?” “五毒教全是苗人,他们怎么会懂‘吴酒一杯春竹叶,早晚复相逢’的意思。这个,除了七公子的雅兴,应不会有第二人。何况若是五毒教送酒,大可直接送一整壶毒酒,犯不着用红尘葬,”乐子期一边说,一边瞄顾回蓝的脸,见他颜色稍霁,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所以必定是途中做的手脚。” 亟初禾见他说话如此谨慎辛苦,忙岔开话题:“师兄,你之前说瞳门招惹了麻烦,莫非就是指五毒教?” 任平生咳嗽了两声,并未答话。旁边有个略矮胖的弟子冷笑道:“还不一定谁才是真正的麻烦?我们之前听说的,是瞳门厉害,早就用瞳术控制了整个五毒教。谁知道这红尘葬究竟是五毒教还是你瞳门所为呢?” 宝钿身边站的叫‘珈笄’的女弟子肯定道:“消息为我七巧殿六方弟子所得,绝对不会有错。” 亟初禾蹙起眉。六方弟子为妙算老人吴一漏殿外弟子,有点类似少林的俗家弟子。虽然仅有六个人,技艺也不够精湛,但长在忠心,勤勤恳恳,获取的消息一贯属实。珈笄说他们得来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错,倒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这时宝钿道:“咱们今日所遇的那些人,若不是被控制,怎甘心乖乖就死?我看,必定是到他面前来以死示忠的!” 另一个女弟子玉篦附和:“所以从一开始,那些人就只围着他转,由他定生死!所以只有他知道酒里下了红尘葬!” “对呀,是敌手的话,大可一刀砍过去,犯不着如此愚忠的作为。” 那些惨状历历在目,分外惊心动魄,刺激的马上就有人嚷嚷:“师祖说过的,瞳门妖孽,注定乱世!” “皇甫家必定是受他们蛊惑,上当了!咱们该听师祖的,铲除妖孽。” 顾回蓝已经抬起头来,却仍是面无表情,目光茫然。任平生见状,忙出面打圆场:“稍安毋躁,大家稍安毋躁,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先不要妄下定论。虽说是五毒教被瞳门控制了,也不能说明这红尘葬就是瞳门借五毒教的手做的杰作,更不能就说明七公子已经落入五毒教或瞳门手中,或者受他们监视。之前那些身上有五毒教迷香香气的人,也不一定就是五毒教的教众,单单在乐少侠面前寻死觅活的,不见得就是被瞳术控制,或者愚忠.......” 顾回蓝仍是一声不吭,脸色已变的铁青。未等他开口,早有人耐不住,抢先道:“师兄叫咱们不要妄下定论,自己却是一字一句定的结结实实。” “你.......你说什么?”任平生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亟初禾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有人叽叽喳喳起来:“师叔莫非你也被瞳门中人蛊惑?” “师叔忘了师祖的嘱托了吗?瞳门不可留啊。” 亟初禾有些忿忿,拂袖道:“师祖也说过,瞳门之中,唯有子期,秉性良善。你们忘了?或者说,”掌一挥,人冷笑,“师祖也被他蛊惑了不成!” 搬出妙算老人果然管用,一众七巧殿弟子立刻闭嘴,徒留敌意的目光仍集中到乐子期身上。任平生还要说什么,被亟初禾抬手制止。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顾回蓝:“顾大侠,你可信子期?” 顾回蓝望他一眼,有些奇怪,又看了看乐子期,好像是在问,为什么问这句话的是亟初禾?难道就凭妙算老人那一句秉性良善? 乐子期则左右为难,他此时若开口,不管说什么,必定会招惹七巧殿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只怕亟初禾更加难为。但若不开口,不阻止,谁知道亟初禾接下来要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何况他此行的任务,还远远未达成。无奈之下,只好用眼神向亟初禾示意,希望他有所收敛。后者却显然不是那学的会收敛的人,见顾回蓝犹疑,立刻转身拖住乐子期的手:“既不相信,何必拖着。倒不如就此别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后会无期。” 任平生拍案怒道:“亟初禾你给我站住!你是七巧殿弟子,怎可与瞳门沆瀣一气?就算师祖说他秉性良善,那也是从前。瞳门能毒害整个五毒教,能视人命如草芥,是魔窟一样的地方。他乐子期又不是神仙,如何出淤泥而不染。况且你统共才见他几回?怎就知道他还是师祖说过的样子?怎就相信他没一句骗你?!” “对呀,师叔,知人知面不知心,谨慎些总是没错。”宝钿也苦言相劝。 偏偏亟初禾天性狂妄,听不进一句:“我自是信他。要什么道理!” 有几个见劝不住亟初禾,便转去骂乐子期:“瞳门妖孽,我师叔一向耿直,你一定要害他与同门不合吗?他落的不忠不义,你才开心?” “乐子期!你师父都不信你,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骗子?” “害人终害己,你小心天诛地灭,五雷轰顶!” ....... “闭嘴!”亟初禾不知何时,已铁青着脸,将那柄巨大的竹伞握在了手上,伞尖指的正是他朝夕相对的同门师兄师侄们。杀气腾腾。 众人愕然。谁也不相信亟初禾会真的出手,但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不会突然翻脸无情。毕竟这人性子乖张,喜怒无常是经常的事。 正对峙,恰在此时,楼上客房忽然传来惨叫,像是一直在睡觉的甄平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彪形大汉跌跌撞撞面色惨白的从房里冲出来,左肩黑血淋漓,血肉模糊,其中一只银色鬼爪,远远看去,透着森森寒意。众人见状,不由同时倒吸一口冷气,都认出了那件物什。 那是五毒教颇有名气的‘忘形手’。传说,是一百年前五毒教与百药门大战之后,一位长老受伤,无意中将断手掉进了蛇、蜈蚣、蝎子、蜘蛛和蟾蜍聚集的神木王鼎中,机缘巧合炼成的嗜血毒物。最喜吞噬新鲜人命。长老发现自己即将炼就奇毒,成功心切,遂不惜设下毒计,骗取九十九条性命,送给鼎中五毒圣物享用。最后因为实在凑不够百人,不得不将自己的儿子也赔进去。 所以这因六亲不认最终炼成的银色鬼爪,就有了个忘了自己是谁的功效,取名忘形。但凡中此爪者,无不变成嗜血狂魔,‘全力杀戮,至死方休’。 传说当年有位少林高僧就曾中此爪,一觉醒来性情大变,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泯灭人性,不知疲倦,一味的除了杀人还是杀人,也不用刀剑,只徒手便将身边所有有生气的人、物一一撕碎。那一战,少林折损了三十六位高僧,前去襄助的其余各大门派也损失惨重。但还是未能制止嗜血狂魔的杀戮,最后众掌门不得不联手将他引上山顶,一起发力将其打下万丈悬崖。原以为这便一了百了,谁知那狂魔竟攀着崖壁,嗅着生人气,一步一步爬回了崖顶。 少林掌门不得已用大火将其困在崖顶,叫他实在无人可杀,狂魔屡次冲出火阵不成,终于按捺不住魔性作祟,一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嗜了这最后一条性命...... 甄平谷自楼梯上一个跟头栽下,咕噜噜滚出老远,昏死过去。众人却不敢上前察看,因为这人再醒来时,必会亲疏不分,忘记前尘旧事,一味癫狂屠命。就像当年那位忘了自己是谁,可怜又可恨的少林高僧。 全力杀戮!至死方休! (继续) 第六章 不虞之隙 【第六章不虞之隙】 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时候,乐子期偏偏走上前去,手里拿着一碟一筷,轻轻巧巧的相碰,发出清脆而有规律的声响。同时他的嘴巴一开一合,朝地上躺着的甄平谷耳边喃喃低语。后者一开始并无反应,好一会才渐渐蹙眉咕哝,也发出低低的声音,听不清楚内容。蓦地,他睁开了眼,血水自眼角缓缓流下,先是黑的,后来是鲜红,直到流出清澈的眼泪,乐子期才停了敲击,温和的看着他。 “甄先生,抱歉。” 甄平谷艰难的点了点头,一丝安然的笑意荡在唇边,再阖目,他竟是沉沉睡去,永未复醒。 “你.......乐子期你杀人要偿命!”七巧殿众弟子中有人喝道。 乐子期却道:“他未死,只是长睡。” “长睡不醒,与死何异?!”任平生道,“你休要逞口舌之快,速速把他救醒,否则,就恕在下不客气!我们七巧殿绝不会眼睁睁看你瞳门逞凶而袖手旁观!” 乐子期淡淡瞥他一眼:“倘若任大侠有把握制服嗜血狂魔,又不使你身后众人损伤,我一定从命。” “你.......”没等任平生说完你字,门外已经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更有一人高喊:“五毒教洛阳分坛众弟子,恭迎教主驾临。” 客栈内所有人面面相觑,唯独乐子期捏紧拳头。 任平生想了想,嘱咐他身边一个青衣侍童出去,不多时侍童便领回一个獐头鼠目,低头哈腰的掌柜模样的人,一来就跪拜到乐子期面前,口口声声唤教主:“洛阳分坛坛主郭乃朝携坛内三百弟子,恭请教主移驾!” 乐子期面无表情,眸中光彩尽失。看看那些视他如恶魔,纷纷站的更远的众人,看看顾回蓝始终冷冷的漠视,看看亟初禾眼底一抹痛色,他缓缓挪动步子。他怎么能不去?外面三百人,都是五毒教心狠手辣的教徒们,一旦对战,七巧殿绝无十全把握。没有十全把握,就意味着会有伤亡。加上自己已经连连使用释心术,体力早透支。若再用,恐怕达不到胜算的把握,必会连累无辜。况且,他正百口莫辩,假如此时开口,恳求七巧殿和他一起并肩对敌,势必要比登天还难。再者,七巧殿已经因他口角,如果最终令亟初禾落的不忠不义,令好好的一派分崩离析,乐子期断断于心不忍。 可是,这一步跨出,就再难收回。这一场不虞之隙,就再难释然。 那就等于承认了之前七巧殿对他的种种指控,等于坐实了所有的蛊惑的罪名,等于断了自己之后所有退路,从此以后只能乖乖跟着外面那群五毒教教徒的阴谋,走向别人定下的结局。 只能,自求多福。 深吸一口气,乐子期闭上眼,再睁开时,竟然用了全身力气去走路。风萧萧兮易水寒,既然这是他一人选的路,就该一人全力承担! 怕什么? 死鱼才会随波逐流。他还没有死,就绝不会低头服输! 何况,那谪仙一般的公子盈盈一拜犹在眼前,那清冽声音几度回响耳畔,至今未绝:“只愿,无人心痛。” 幸好,那群五毒教众见他出来,便围着他一路往东,并未再难为客栈内留下的人。 原来如此.......乐子期眯起眼,煞费苦心对付他一人吗?那还能是谁呢?还能有谁? “果然是你,”当他被掌柜模样的人貌似恭敬的带进一处密林,终于面对始作俑者时,他唇角只剩轻蔑一笑,“真是要谢谢师叔,让我多活这许多日。” 寒风冷冽,夕阳残照,半昏暗半明亮的映着树影憧憧,林中空地上,一块巨石上铺了整张的虎皮,上面半卧着一个骨瘦如柴,唯有腹大如球的六七十岁的老人,面色青灰,虚浮无力,气短频急,显然去日无多,只剩了一双眸子戾气不减,正向这方玉树临风姿容温雅的青年看过来:“你.......你救我......我放你......” 乐子期没穿大氅,站在风中有些冷,但腰板挺直如松,不曾丝毫瑟缩:“师叔觉得我能妙手回春?瞳门中何曾教授岐黄之术?” 财如命猛吸一口气,忿忿:“休要狡辩......释心术,你用释心术......便可。” “释心术?恕师侄愚昧,师父并未说过释心术可以救人,师侄不会。” “你......”财如命的耐性显然用完了,“救——不——救?” 乐子期目光如炬:“救一恶,等于杀百善。恕难从命。” “好!”财如命诡笑一声,手掌一挥,指着乐子期下令道,“杀!叫他......陪葬!” 周围三百人立刻奉命围上,凶神恶煞。 乐子期皱皱眉,望望这些头罩黑纱,看不清眼眸跟面目的人,心知自己的瞳术今日再难使用。腰间九蛇尊还在冬眠。所以就只能.......他慢慢将刚从甄平谷身上取的银爪握在手中,满意的听到周围一片吸气声。 却听得一个声音阴气缭绕,像从地狱传来:“杀!若有后退者,杀无赦!” 乐子期抬眼头,见一个金色面罩紫衣罩袍的人轻飘飘飞过他头顶,鬼魅般落在财如命身边:“今天杀不死他,我就要你们下地狱!” 这人显然来历不俗。众人一听他的话,顿时慌了,手忙脚乱的挥舞着兵器,朝着乐子期的头上招呼。后者当然不会跟他们硬碰硬,翩然一跃,竟平地三尺,燕子似的飞上树梢。财如命眼一下直了,金色面罩的人更是倏地站起身,不可思议的惊呼一声,吩咐那些同样看傻了的教徒们:“此人不可留,杀!” 那掌柜模样的分坛坛主也露了凶相,指挥所有人各司其职,爬树的爬树,埋伏的埋伏,还有一群人挑了百宝囊中最毒的蜈蚣虫蚁顺树上爬。乐子期在树巅看得仔细,往左一探身,如猿猴一般矫捷攀上了另一棵大树的树干。手中银爪刚好做了攀登的工具,帮助他省力的挂在树端,不然以他可怜的功力,怕是一会就支撑不住。 也幸亏......乐子期看了看树下,幸亏来的只是个分坛,若是在五毒教的总坛,几千人包围中,又不能应用瞳术,恐怕他早就凶多吉少。可即便是树下现在只有几百人,暂且可以活命,却要如何在一个时辰内逃脱呢?乐子期明白,他仅仅有这么多时间,因为不出一个时辰,五毒教必然会想到用火攻。他们是不怕兴师动众连累无辜的,用火攻显然是最迅捷最有效因此最可能被他们想到的方法。 西边,落日将尽,暮色翻滚,如果快一点天黑,说不定可以借夜色掩护而逃。 可惜,哪有如果。 乐子期又跃向下一棵树。他不知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他不愿坐以待毙。他虽不怕死,可尚有事情未完结,尚有牵挂未交托,他一点都不想带着遗憾到另一世去。若是这一世都无法左右,谁又能料下一世必定称心如意? 猛地俯冲下去,单手撩开最近的一个人的蒙面,乐子期只来得及瞪他一眼,就迅速的窜回树上。而那个人,在他转身同时,飞快的调转方向,直勾勾的奔向自己的同门。他武功不弱,瞳术作用下,他更是力量迸发,豁出命似的迎敌。战圈一下被打乱,众人有点不知所措,一时间伤了不少。最后还是那金色面罩的人扑过来,将被瞳术制服的人一刀毙命。然后下令道:“面纱落,人头落。勿可留。” 乐子期只得翻回树海之中,他的力气快要耗竭,但又不能再度应用瞳术——他们的面纱,他们的死令,显然都是有备而来,何况师叔在那里,纵然奄奄一息,但神智尚清,有什么变化,必定会一眼看穿。到时,可能会招致树下几百人更加穷凶极恶变本加厉的报复。 “点火!”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阎罗招魂,无常索命,直喊的乐子期苦笑一声,暗道此命怕是要休矣。 然而,他未曾料到,树下火折子刚亮,便被什么东西一扑而灭。再点,再灭。弄得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那金色面罩的人,一掀紫袍,原本右手的位置露出的是一柄赭色短钩。钩行,风疾,扫向远处一片灌木丛。 冬季的灌木丛一片枯枝颓败,怎经得起他这一钩,眼瞅着迎风化灰,露出匿藏的两道人影。眨眼功夫,已然飘忽,随风而行,不逃避反迎着钩风奔去。金色面罩骇然,错步回撤,却不及其中一道青色身影迅速,赭色短钩很快被一柄木剑纠缠到j□j乏术。另一白色身影则独对数百敌众,傲然一笑,自信满满的撑开手中巨伞。 细芒,瞬间铺天盖地。饶是密林有树木掩护,那些五毒教教众仍被刺的千疮百孔,哀号连连。原本这巨伞飞芒是无毒的,但五毒教教众素来喜欢把浸毒的外衣套在身上,用来防备敌人,或者必要时用身体攻击对手。以往害人无数,谁会料今日遇到那飞芒,从外向内的刺入,沾了外衣的毒液,竟取了自己的性命。 毒液很快发挥作用,哀号渐渐声歇。白影随手丢掉巨伞,抽出白骨刀来,连同刚刚赶到的六位红衣男女,一起结果了十来个方才躲在树上逃过一劫的五毒教人。屏息听去,确信万籁俱寂,这才跃上树巅,将他一开始便护在身后的那棵树上藏着的乐子期轻轻带下。 乐子期缓了口气,刚要言谢,却见亟初禾眯起了眼,连忙改口:“下一场要如何斗,亟兄说了算。” 亟初禾这才满意的点头,指指远处还在缠斗的二人道:“几时咱们也武斗一回?” 乐子期哂笑不语。他一无顾回蓝剑法精湛,二无内力浑厚。三来,他连兵器都没有,如何武斗? 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亟初禾从背后抽出一件物什,递过去。乐子期接来一看,是一把颇有分量朴实无华的重铁剑。 “你虎口有厚茧,应该是以前用一把极重的剑,”亟初禾道,“我之前写信请师兄他们下山时,叫他们寻了一把最重的带来,也不知你合不合手。” 乐子期听了,并不说话,也不看他,只垂眸盯着这把剑,心头似有什么微微一动。 (继续) 第七章 信与不信 【第七章信与不信】 金色面罩显然不是顾回蓝的对手,几十个回合下来已经汗流浃背。寒风一吹,冷的哆嗦。本欲用毒,却先闻到血腥弥漫,一瞥顾回蓝身后顿时大惊,他竟不知几时已落得是徒然一身,孤军奋战。眼见亟初禾和乐子期等人匆匆赶来,金色面罩暗叫糟糕,忙朝空中撒了一把黑乎乎的东西,转身拎着奄奄一息的财如命飞快的逃之夭夭。 顾回蓝一直提防五毒教的毒物,见他撤招,便知对手要跑,想追却遇到一团黑雾,急忙施展轻功,空中折返,跃出丈许。黑雾是一团毒蜂,好容易见着猎物,才不肯放过他,嗡嗡叫着紧追不舍。眼看差点就能追上,忽然听见命令似的停在中途,诡异的舞起‘∞’字。不止毒蜂,连带地上残留那些五毒圣物,一同拐起奇怪的行迹,绕过大树若干,越爬越慢,越慢越死。正月太过冷硬的温度,才是真正的阎罗,轻轻勾动小指,很容易就夺取了这些来自苗疆喜湿热的虫儿的小命。 冻成冰渣。 曾经张牙舞爪的剧毒圣物,在自然脚下,同样卑微的可怜。 “多谢师父。”乐子期放下那支曾令狼群却步的玉哨,向顾回蓝拱手。财如命不在了,他才敢复用释心术。 顾回蓝大手一摆:“不必谢我,是你这个挚友死也不信你会当什么五毒教教主。” 乐子期这时才又看向亟初禾。后者与他对视一眼,道:“还没斗出胜负,你自然不能死。” 乐子期笑了。很久以后他问亟初禾,当初究竟是怎么劝服顾回蓝和他一道来的,亟初禾但笑不语,被摇晃的晕了才吐出可恶的两个字:“你猜。”猜对猜错,都没有了下文。仿佛那件事无足轻重。但乐子期却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死也不信’这几个字的分量。 顾回蓝有些厌恶的看看四周,浓重的血腥气令他很不舒服,遥遥望见远处有个山涧相对僻静,他便提议去那里坐坐。乐子期当然没意见,亟初禾却道:“天寒地冻的,有什么话回去说不好?” 顾回蓝坚持道:“有些话若不说个透彻,我宁愿分道扬镳。”即便答应过明月姑娘,答应过你,但若你先有欺骗,就休怪我翻脸无情。顾回蓝目不转睛的看着乐子期。 后者赞同道:“师父是怕回去之后人多口杂,反倒让我分心,说不清楚缘由。” 亟初禾闻言,无法辩驳,只得随他们去。但一进山涧,便叫六个侍者挡在了风口,看看乐子期略显单薄的衣衫,眉头皱起,伸手想脱大氅,又知乐子期必然不会答应,无奈只好站在风口与他之间,当了第二堵墙。 顾回蓝也不愿挨冻,开门见山便问:“你没有武功,那你的轻功.......从何而来?” 乐子期直视着顾回蓝,人如青竹,目澈如水:“我若说不知道,师父信不信?” “你!”顾回蓝气结。一个人拥有绝顶的轻功,他却不知道来源,任谁能信。 “我的功夫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亟初禾突然插话,十分诚恳,“七年前我被师父捡回了七巧殿,那时我和子期一样,什么事都不记得,什么人也不认得,唯有这身功夫,这套刀法,好像生来就会似的,信手便可拈来。” 乐子期闻言睁大了眼,似有些激动:“怎么,你也......” 亟初禾还在冥思苦想:“可惜我不记得在哪里遇到的师父。我能记起的最早,便是在养伤。” 乐子期已经完全顾不得顾回蓝,他欣喜若狂的抓住了亟初禾的袖子:“我也.......不,”他忽然松了手,“虽然我和你一样记不得什么,虽然我也是从卧病开始有的记忆,但师父说过,我很小就开始跟着他,是因为发烧烧坏了,所以忘记了好多事。我跟你不一样......” 亟初禾反手抓住他的手:“你师父定是骗你的,你瞳门哪里来的上乘轻功?” “我不知道......”乐子期愈发茫然,“我之前也不会......是......”他看向顾回蓝,“是师父您教我之后,我才学会的。” 顾回蓝简直头痛的要死,为何又绕回来了:“你施展的,虽然与我的功夫有些相像,但绝非一家。”并且,就算一个人再怎么天资聪颖,又哪可能在初学之期,几天之内,就有一步登天、登峰造极的造诣? “我的,和师父的不同源?那是什么功夫?”乐子期诧异。 “我没有见过,”顾回蓝想了想,“倒是有点类似传说中的燕子飞。据我所知,这种功夫对人的身体要求极为严格,除非天生骨骼清奇,柔韧如燕,否则根本没可能学会。所以,它已经失传至少两百年了。你又如何学的?” 乐子期垂眸不语,他现在连自己是谁不知道,怎会知道这莫名其妙学会的功夫的来历? 同样迷惘的还有亟初禾,他也问了自己刀法和轻功的名头,谁知,顾回蓝这次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你没有问过你师父妙算老人?” 亟初禾叹了口气:“要是他知道,我何苦今天还在烦恼。” “师父,”乐子期忽然抬眼,目若深潭幽幽,“若是我这一辈子都想不起这身功夫的来历,师父是不是.......”是不是永远不会相信我? 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你的信任的话,我宁愿和你一样选择,分道扬镳,相忘江湖。 顾回蓝还没开口,亟初禾又插话:“我师父也不知道我的来历,却把一身技艺都传授给我。”他甚至没有在信与不信之间徘徊过。顾回蓝,你若真有侠肝义胆,豪气干云,就该拿出点魄力,别叫我看笑话才好! 亟初禾目光炯炯。顾回蓝了然一笑,他虽然不认识财如命,但方才金色面罩的五毒教右护法在他第一次偷蓝玉蟾的时候,是打过交道的,此人诡计多端,凶狠狡诈,恶贯满盈且血债累累,是早就恶名昭著人尽唾弃的恶徒。对付这样的人,顾回蓝的经验只可能比亟初禾和乐子期多,绝不会比他们少。望向乐子期手中黑剑,顾回蓝也不提信还是不信,只说道:“好好习剑,务必叫他输的心服口服。” 乐子期喜出望外,颔首而笑:“徒儿遵命。” 亟初禾则噙着笑撇嘴:“我可拭目以待呢。” 夜阑珊,月如眉,山中晚色朗朗,全无江南烟雨愁。三人并肩而归,最吓人一跳的是亟初禾,胆子小的师侄们乍见他带着笑回来,纷纷躲进了房间。唯独任平生镇静,原地未动,脸上神色却也好像是见了鬼。 亟初禾心里愉悦,破天荒的对他笑了笑,招呼一声,便拖着乐子期回房。剩下顾回蓝慢慢解释去。 乐子期则看着满屋子的红衣侍者,和非要跟他挤一张床的亟初禾,哭笑不得,他当然知道亟初禾怕什么,顾回蓝若是解释不当,七巧殿难免还是会还是视他为敌,半夜动手:“可是,睡隔壁不也一样?” “鞭长莫及。”亟初禾往里躺了躺,让出一块地方,拍拍。 乐子期摇头:“你当我瞳门是纸糊的?” 亟初禾却很认真的看着他:“你难道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乐子期沉默了。 亟初禾仍不肯放过他:“你是我选的对手,当然轮不到那些小辈来单挑。” 乐子期轻笑,终是没再争辩,吹了灯,躺到他身边,有个问题在他心头踯躅很久:“你究竟为什么下的山?” 黑暗中,亟初禾清冷的声音异常明晰,荡在耳边,卷走心神:“为你。” 乐子期腾的一下坐起来! (继续) (本卷完) 第一章 伯乐相马 【第四卷女郎山】 【第一章伯乐相马】 亟初禾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跟乐子期说话,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喜欢侃侃而谈的人,而乐子期最大的好处恰在于能通过一句话就了然整件事。 这次也不例外。他很快躺回亟初禾身边,小心翼翼的问:“什么时候的事?” 黑暗中看不清亟初禾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像含着一块冰:“什么事?” 乐子期一怔,笑了,这家伙这时候还要考他,算又一场文斗吗:“我记得七巧殿本领高强,技艺超群,和黑道白道都有交往,连五毒教都得求你们做飞星逐月锁。这样巧捷万端的能耐,谁能奈何?能令你们为难到来找我的,普天之下大约只有两个人。” “哦?” “一是我师父,他是妙算老人斗了一辈子的宿敌,没赢也没输,足够叫你们头痛。” “二呢?” “二,”乐子期将声音压的更低,“便是失踪至今的,你的师父妙算老人。” 亟初禾很满意的笑了,他就知道乐子期不会叫他失望:“好,轮到你问了。” 乐子期翻个白眼,闹了半天真的是场文斗,看来这家伙当初输给释心术输的还不够惨:“何时何地?” “十八个月前,七巧殿主殿的机关内。” “谁做的机关?” “我师父。” 乐子期将一声惊呼掩在口中:“......原来如此。能将妙算老人困死在自己的机关里,除了七巧殿的弟子,其他人根本办不到。” 亟初禾锐目一闪,反问:“你怎知他已过世?” “若尚在人世,你还用得着来找我吗?直接问他便是。他若是昏迷不醒,你们一定会留足够人手看守主殿,不可能倾巢而出。” 亟初禾再次满意的点头,他看中的对手果然不同凡响:“只有三个人知道师父已经去世。” “你、七巧殿掌门,剩下一个,便是凶手。” 亟初禾冷笑:“是!掌门师兄和我约定好,这次出来,就是寻个机会给他逃跑,只要他一动,就会露馅,我们立刻动手。” “谁知居然没有人逃跑。” “幸好我们准备了第二招。”亟初禾信心满满。 乐子期却苦笑:“释心术不是万能。” “没关系,你乐子期是万能的就好。” 这句话出去,得来的却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亟初禾有些困惑,他听到了乐子期不太寻常的呼吸声,仿佛暑天雨将下未下时候的闷,亟初禾心头一动,在他想到的同时,乐子期已经开口:“从放出闻天机去找我的那一刻,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这招?助我一臂,处处维护,令我欠你人情诸多,积重难返,只能今天听从你指使。亟兄,你押宝未免押的太重,”他心头沉甸甸,百味陈杂,言语间也有些不客气,“欲与取之,必先予之。这假戏也演的太辛苦了,你就不怕七巧殿真的因你我而内讧到底,搭上你师父一生心血?” 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用与被利用,实在没什么可抱怨。但这话还是幽幽的,压抑不住的泄露一丝不甘与忿忿。 亟初禾当然听得出,但他并不解释,只淡淡道了声:“真几分,假几分,你若不知我,就白叫了乐子期。” 乐子期心里生气,翻个身,背对着他:“这一场,在下输的心服口服。” 偏偏亟初禾不肯放过他,腆着脸凑上来:“我叫亟初禾。” 乐子期心头一颤,预感不妙,赶紧往床外挪了一寸。 这一挪,更叫亟初禾觉得有趣,追着撵着就贴上来:“初,是第一。伯仲叔季的伯,也是第一。” 乐子期继续闷声往外挪,亟初禾不屈不挠的继续贴继续说:“禾,初芽也,同芽,音同......” 他大手一捞,将快要掉下床的乐子期捞回身边:“虽然是我师父取的名字,但也算天意是不是?” 乐子期狠狠踹了他一脚:“都二更了,别扰我睡觉!” 亟初禾揉揉痛处,乖乖躺回床里,贼笑了一宿。次日晨色刚有些微亮,便迫不及待借光去瞧乐子期,只见那人睡的安然,眉头舒展,唇边隐隐存着笑。见他能睡的如此毫无芥蒂,毫无防备,亟初禾心情大好。他确定,昨日坦诚,并未有损彼此间这份难得的信赖。忙叫红衣侍女去准备早饭,而后轻手轻脚的起床,去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又端了一碗粥一碟点心给刚刚洗漱完的乐子期送去,一边看他津津有味的吃,一边意有所指的说道:“人言伯乐相马是美谈,我说大错又特错。” 乐子期睫毛颤了颤,不抬头,不理他,接着吃。 亟初禾自顾自的继续:“伯乐只管叫马儿载人跑千里,全不顾马儿从此被辔头缰绳套牢,辇重如役,学会了规矩,也失了自由,无形中折了寿命,成了坐骑,再做不来本来的骐骥,”他随手接过乐子期吃空的碗,递上一块柔软的巾帕,“我不是伯乐。你可以选。” 乐子期终于撩起眼皮,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知道。” 亟初禾抿嘴乐,不自觉的得寸进尺:“那件事,其实你也可以......” 乐子期擦擦嘴,复又垂首,良久才道:“总要有始有终.......再说,当初定下千金一诺.......” 亟初禾收了笑,前一个答案他很满意,后一个答案却怎么听也不顺耳,正要再说什么,门忽然被一阵雨点般的拳头砸响,跟着传来宝钿急匆匆的声音:“小师叔,大事不好了!” 望着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乐子期亟初禾都忍不住头痛,这个五毒教真是阴魂不散,人都死光了,魂还追着不放。 那个当初将乐子期领进树林就不知所踪的掌柜模样的郭乃朝,居然首当其冲,不怕死的吆喝道:“就是他!就是他!他有蓝玉蟾。”身后一群老弱妇孺,呼啦啦,全体跪下,扯着嗓子哀嚎,震耳欲聋的聒噪。连涵养最好的任平生都听不下去了:“你们到底要什么?!” 顾回蓝倒是瞧出端倪:“你们,要蓝玉蟾?为什么?” 郭乃朝朝身后挥了挥手,那些人果然安静下来:“我们中了五毒教的毒,非蓝玉蟾不能解。还请乐少侠慈悲......” 亟初禾想都不想就打断了他:“你们真不是秋后算帐来的?!”五毒教留下的阴魂旧事,还躺在不远处的林子深处。 郭乃朝有些尴尬:“我们原本是这里的平头百姓,误中了五毒教的毒,才被迫加入了它的什么分坛,青壮劳力都被拉去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了。他们若当日没有葬身诸位大侠手上,事后也会毒发无治,我们明白。他们的死都是五毒教一手造成,与乐少侠没半点关系,我们绝没有来为难之意。只是,这一村子人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若再不解毒,恐怕就和山下两个村子一样,留不下活口。乐少侠慈悲,我们实在不想死.......” 他越说越难过,还没说完,居然撩袍跪下。身后村民跟着呼啦啦拜倒,鼻涕眼泪,妇啼孩哭,嚎啕不止,一时间像是乌鸦满天,夏塘蝉鸣蛙声,此起彼伏,扰的人心烦意乱。七巧殿一个叫左棋逢的弟子年纪最小,火气最旺,见这些人哭起来没完,喝止两声也无济于事,一着急舞出自己的双龙锤,两锤齐坠地,砸的地板山响,砸的所有人一激灵,这才恢复肃静。 “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左棋逢把手一抬,指着郭乃朝,“先把话说清楚。” 郭乃朝诚惶诚恐的应道:“诸位大侠有所不知,这座女郎山,看上去郁郁葱葱,有林有木,实则水源很深,树根够的到,人却勉强。打井尤为不易。所以常年来,我们全村共用一口井。谁知,十天前,就是一夜之间,我们整个村子的人同时上吐下泻,发烧头痛。去请大夫才发现村里唯一的大夫前天采药,掉进山涧死了。无奈只好派身体强健的去邻村请,哪料到刚出村子几步,那几个人就不明不白的倒地上死了。” “死状可怖,七窍流血,就像女郎山自古以来的传说中说的,是因为先辈欠了女郎山的血债,必须世世代代守护,不得有逃离之心,否则,必遭天谴。从此再没人敢出村,治病只能用些土方,应付两天还是不行,”郭乃朝又抹了把鼻涕,眼角窥见左棋逢威风凛凛的双龙锤,赶忙把眼泪憋回去,“这样下去,水米不进的,壮小伙都撑不下去的,在下仗着早年经商走南闯北,有些拳脚功夫,便铁了心再去找大夫。哪怕被咒死,也不能委屈死不是。” “你也没能出村?” “没有。在下刚走到村口便被堵回来了,”郭乃朝看了看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乐子期身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自称是五毒教的人,是他在井水中动了手脚。他给了我们一半的解药,教我们先保住性命,但要彻底解毒,就得乖乖听他的。” “你们乖乖听了不还是死了许多人吗?”宝钿翻他一个白眼,不客气道。 这直来直去的话,叫郭乃朝等人顿时颜面扫地,“是......我们也不曾料到,是遭人利用。不过,我们知道错了,这一家家老老小小的不容易啊,”郭乃朝一直跪在地上说话,这时更是整个身体前倾,伏倒在乐子期脚下,犹如敬神般虔诚,“还请乐少侠救命啊。” 他这一拜,后面一群人跟着五体投地,一百多张嘴各说各话,各倒苦水,各诉委屈,各言哀恸,一时间人声鼎沸,蜩螗羹煮,乱成一锅粥。 乐子期笑了,风轻云淡,毓秀钟灵。 亟初禾也笑了,白衣肃杀,冷若千丈寒潭。 顾回蓝则更干脆,直接拂袖回房,睡回笼觉也。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都被明日累, 春去秋来老将至。” 他轻轻吟唱着,慢慢踱步,仿佛合着童谣的节拍,又仿佛紧跟着前面看不见的人的脚步,回到了外头闹剧完全侵袭不到的空荡大厅中。 (继续) 第二章 夏虫岂语冰 【第二章夏虫岂语冰】 轻功绝顶,身手敏捷,连昆仑山冰人阵都困不住的顾回蓝,此刻,却一动不能动。 机警如他,当然不会被点中穴道或服下毒物,他的手脚也好端端的,绝没有被束缚住,但他就是动弹不得,全身都是,包括眼珠。 他连眼睛都不能眨,他连呼吸都忘记了好一会。他的脚牢牢地钉在地板上,这双能压鹊不惊的脚,第一次像移山般难以挪动。 可是,他必须要走过去。 他朝思暮想,险些因此丢掉性命而错过的,就在客栈距离后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叫他惊喜地恨不得马上飞扑过去,狠狠抱在怀里;却也叫他害怕的觉得一眨眼,就会发现那只是自己又一场无缘无故的幻觉。 又喜又惧,似真似幻,两种感觉仿佛一双手,要将他活生生撕成两半,事实上,直到他被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时,才发现那并非一场梦。 那是比梦还美的一件夹袄。长袖,立领,直襟,棉胆。极普通的样式,极寻常的紫色,甚至并非一件全新的衣服。但就是需要顾回蓝卯足了全身力气才得以扑上前。紧紧揽在怀中并不算结束,顾回蓝脚下一拔,蜻蜓点水,一步跃向后门。 他拼却的不仅仅是体力,还有勇气。 可惜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 房后没有人。寒冬冷硬的石头山路上,也没有任何的足迹。 这件夹袄就像是凭空出现在客栈里的。 顾回蓝不死心,伏身仔细在干枯的野草草叶上辨认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前屡遭怪异,他为防万一,已经和七巧殿几名弟子将屋里屋外仔细察看过,那时和现在一样,并没有踩踏的印痕。 释然和皇甫四哥的轻功虽然不差,但绝没有好到可以踏叶无痕的地步,然而除了他们,顾回蓝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带来这件夹袄。 他太熟悉的夹袄。 前年深秋,皇甫大哥曾差人来为他和尚未苏醒的释然量身裁衣,用的样式颜色都是顾回蓝选的,看着普通,实则厚实,很是保暖。去年盛夏释然醒来,玩心大发的非要在夹袄上练练针线。于是左袖上就多了歪歪扭扭,一个小小的“回”字。顾回蓝记得清楚,那天乍见,他还以为是什么虫子爬在上面,急急用手去拍,实在拍不下来才明白原来是七公子的杰作,一时忍俊,说还不如拿笔画,起码认得是个字。 皇甫释然当时真的提笔就写,只不过没写在夹袄上,狂草画在顾回蓝光洁的脑门上,大圈套小圈,比这绣上去的字还不像字,且不准他擦:“顾兄,有这鬼画符保你上天入地都不怕。” 顾回蓝捧腹大笑:“只要鬼魅们认得你这符,我悉听尊便。” 皇甫释然瞪他一眼:“你怎知人家不认?” 顾回蓝一边笑,一边悄悄把夹袄收走,唯恐七公子又在上面添上‘顾’和‘蓝’字,那两个字笔画多多,到时候只怕要缝成一片:“释然仙弟,你早是名在仙班的人了,何苦去抢鬼界生意?” 释然追过去索要夹袄,顾回蓝一拍胸脯,说穿自己身上了。七公子噗哧乐了:“三伏天里,顾兄穿着夹袄,要练什么神功?” 顾回蓝捂的满头大汗,他才不稀罕夹袄变成什么模样,他是实在忍不下心看释然白白的手指头上多出的血洞,针尖大小也觉得刀劈斧砍的疼:“所谓神功,当然是秘而不宣。我.......”不好,有点眩晕,好像是中暑了。 他赶忙坐下,乖乖任释然把夹袄扒掉,再用凉帕子敷上额头,折腾了好一会才缓过劲,只是看到释然歉疚的表情,又胡说八道起来:“我练的这叫‘执着’*,一等一的绝世神功,有志者方能练成.......” 他至今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中暑后脑筋糊涂了,还是在释然昏睡三年憋的太久了,一肚子话跟倒豆子似的,呼啦啦一起涌出嘴唇,天上地下,海里山中,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到什么想什么,到天黑的时候,仍不觉口干舌燥,还说的津津有味。 而释然就坐在他对面,静静的倾听,偶尔在他说起江湖不平事,激昂难耐时,按住他的手,搭一句:“夏虫岂语冰。他们又不是顾回蓝。” 轻轻的一句话,就像酷暑骄阳下,一口饮下的清凉甘泉,浇熄他心头熊熊怒火。 他重新安静下来,就像现在,他虽然激动到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叫嚣着,要怒号,要呼啸,要爆裂开来,但仍然强压着镇定下来,重回客栈。 他差点忘记了,客栈之内,还有一个人。 他寻人的这一刻,客栈前面,仍是乱糟糟的一团。哭的,闹的,骂的,嚎的,捶胸顿足的,翻出祖宗八代的,种种种种嘈杂,汇聚一处,还有不断放大的趋势。实在叫人头大。 忽有一声刺耳如裂帛撕扯,如利爪划过石壁,如针尖刺穿耳膜,绵延亘长,久久不歇。惊的人纷纷住口掩耳,四下张望。却不见凶禽怪虫,有的只是一根小小的玉哨,原本应该在乐子期怀里的东西,现在停在亟初禾唇边,那脸红脖子粗的,定是吹的极辛苦才熬出这一声。 可没人敢笑话他。那一身的修罗煞气,堪比西村口王屠户家整日悬在铺子口,那把磨的最快最亮的刀。那一句咬牙切齿的话,简直就是棺材铺里最大的家伙,只等将人叠好了去装的。 他阴冷冷慢悠悠的问:“说完了?” 一众村民战战兢兢,慌不迭的点头。 “滚!” 村民都一愣,阎罗不杀人,那便不是阎罗。既不是阎罗,还怕什么?胆子一大,纷纷又絮叨起来,七嘴八舌,菜市场去而复返。 亟初禾耐性终于耗完,旋身一掌,劈在客栈隔壁一间粮仓的门柱上,哗啦啦摧枯拉朽,塌了村里最大的房。 再无人敢吐一个字。 当然,也无人肯离开。毕竟解毒的希望近在眼前,没人舍得放弃。 亟初禾怒,刚要继续发作,手背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怔怔的望去,只遇见乐子期一笑,如羊脂玉壶盛的乾坤玉露,莹澈无瑕:“夏虫岂语冰,他们不是乐子期。” 登时,心头熊熊燃着的三昧真火,瞬间熄灭,仿佛不曾燃过一般。 “在下要先恭喜诸位,”乐子期朗声道,“诸位此次中毒,实在三生有幸。” 众人一傻,很快反应过来,几个泼妇立刻怒不可遏的站起,指着乐子期的鼻子骂:“你什么意思?!”“不想借蓝玉蟾你就直说,咱们犯不着看你脸色,管你叫爷爷!”“你以为你谁呀,手中有把柄就嘴巴喷粪,我今儿还告诉你,别看咱们这一百多号人,都是老弱妇孺,但这天天山里闯崖上爬的,最不怕的,还真就是这个死字!”“就是!我们连死都不怕,会怕你个毛头小子!” 郭乃朝也愣了半晌,等他醒过味儿来,身后村民已经民怨沸腾,痛骂不迭了,更有甚者,已经回家去取菜刀,非要死时拽上乐子期! “大家安静,安静——”郭乃朝急急张开双臂,拦住已经冲到客栈门口几步的一排村民,大声喊道,“你们这样莽撞,不怕他砸了蓝玉蟾?!” 有脾气差的早暴跳如雷,管不得什么蓝玉蟾了:“砸了才好,大家黄泉路上就个伴儿,奈何桥上推牌九,谁怕谁呀。” “就是!” “大不了同归于尽!” “十八年后老娘又是巾帼英雄!” 一时间,同仇敌忾,群情激昂,竟比方才那乱糟糟的菜市场,志气高出不知多少倍。 (继续) 第三章 好自为之 【第三章好自为之】 亟初禾看着高兴,长啸一声,拊掌道:“好!人不自重何来他重,诸位乡亲父老,无畏生死,豪气干云,果然是英雄本色。在下亟初禾,愿交个朋友,请诸位喝上一杯。”话音刚落,他手下六个红衣侍童,已经端了酒杯,分发给第一排的村民。 第一排是老年男子和几个厉害泼妇,见英俊公子率先举杯,心想绝不能叫他小瞧,蛮劲上来,直冲脑海,也不管男女老少,端起酒杯,跟着一仰而尽:“干!好酒!” “小兄弟,你若与那乐子期不是一伙,咱们十八年后就拜忘年交如何?” 亟初禾哈哈大笑:“我与他的确不是一伙,”他手掌一翻,指着乐子期毫不掩饰的说,“这个人是我的对手。我们正斗的酣畅,尚未分出胜负。不知今日朋友们愿不愿帮我个忙,帮我做个见证,免得他输了不认,可好?” 当然一片欢呼,村民们适才被乐子期激怒,现下最想看到就是他的笑话。 亟初禾见场面终于控制下来,对乐子期挑挑眉毛,又一把将上前阻止的左棋逢等人挡在身后,不许他们给乐子期捣乱。众人大惑不解的看着亟初禾,却见他目光灼灼,眼里只有个乐子期。 那人清清淡淡的回他一笑,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郭乃朝身上:“据我所知,五毒教的东西一向毒性霸道,既出手势必是为要人命去的,只有腹泻呕吐的还从未听闻;这是其一,其二,他们的毒物霸道而且珍贵,自己捧为圣物,他们那样吝惜的宝物,用来对付你们一个村数百口,还真是需要下血本。” 众村民听着听着,面面相觑,发热的头脑,终于慢慢冷却,他们实在很想否认乐子期说的话,但那是江湖传说,五毒教臭名昭著,他们纵然常年居住山上,或多或少也有所耳闻。 何况,如果五毒教真要对他们动手,没理由还留着他们性命,尤其是利用过后,青壮死光,只剩下他们这群百无用处的人的时候,杀人灭口应该是唯一可能的结果。但他们分明还都活着,尽管恶疾缠身。 “还有一点,”乐子期道,“五毒教很精明,他们从不做没把握之事。把毒药下到井水或者食物中,不仅笨拙,而且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中毒。还不如在上风向放一根迷香,点着,燃尽,人可以不喝水,但绝不可能不呼吸,这样下毒不是更方便,更谨慎,更无错漏。” 乐子期朝西边望去:“就像那两个村子一样下场。” 所有人沉默。 没有人能够否认乐子期的话,即便刚才听了他那句别有含义的‘三生有幸’被激怒到骂街的泼妇们也说不出话。 五毒教之所以叫五毒教,就是因为它以“毒”至上,为了这个字,天地人伦,全都要俯首称臣,全都渺如烟尘。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字眼,别说百十来个山野村夫,就是千人,万人,全都来血祭,恐怕五毒教还嫌不够。 也正因凶悍毒辣,无视他人,它才能横行武林,霸道数十年,甚至不惧少林武当等诸多白道正派。远的不详,他们中间前些日子去邻村串门,至今未归的几个人,大家可都是心知肚明的。 “为什么要先害死大夫?并且不准你们去求医呢?”乐子期又向郭乃朝走近了一步,“郭先生可知否?” 郭乃朝突然笑了,原本哈下去的腰,忽然挺直了,也朝乐子期走近了一步:“因为那不是毒药,而是普通的泻药,随便一个大夫就能诊出来。释心术,果然名不虚传。” 他靠的更近,与乐子期近在咫尺,语气近乎挑衅:“可是我不明白,乐少侠为何不肯把蓝玉蟾交给他们,只要一解毒,是否毒药马上知晓,何必在这多费唇舌,多惹这许多麻烦?” 乐子期看着他,眼神渐冷:“你们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交了这一次,还有第二回,第二拨人。第三回,第三拨人......只有一枚蓝玉蟾,无论交给谁都会为他招惹杀身之祸,平白连累无辜。” 郭乃朝仰天大笑:“乐少侠宅心仁厚,在下佩服,只是不知前日四面楚歌的滋味如何?” “世上虽大,可真要如此苦心对付我的,一定非师叔莫属,”乐子期冷冷应道,“你是不是还想说,如果不是为给我个治病的机会,他绝不会手下留情到仅仅是四面楚歌?” 郭乃朝哼道:“我们早知道你不会帮他,偏偏就他死心眼,不撞南墙不回头。瞳术用罢,人也害了,到最后,绕了一大圈,还不是得乖乖跟我们合作。” 身后有村民听出端倪,大喊:“你是五毒教的人?!是你害了我们?!” 郭乃朝不屑一顾:“我要是五毒教的人,你们还有命在吗?没听见这位乐少侠的话吗?五毒教的药精贵着呢,轮不着你们这些个莽汉。” 人群再次沸腾:“是你下的泻药?!后来冒充五毒教的那个骗子,也是你领来的,对不对?!” 郭乃朝却不再回答,只专心去看乐子期:“财如命以为我是五毒教,五毒教以为我是瞳门,那么乐少侠,你以为呢?” 乐子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瞪着他。 郭乃朝狂笑不止:“释心术实在厉害,这一世我不能窥其究竟,下一世,我再来讨教.......”声音渐低,还未说完,已颓然倒地,七窍流血,再无生息。 众人不解其故,只有亟初禾,同乐子期一样面色不豫:“又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吗?”这个人倒是乖觉,他和甄平谷选择了完全不同的路。 乐子期点点头,看了一眼面黄肌瘦的村民,恻然道:“亟兄,先请个大夫来吧。” 亟初禾立刻差了两个师侄,乘木枭下山找人。 宝钿在旁实在看不懂,嘀咕了一句:“师叔,他真是你对手吗?你们这次又斗的什么?谁胜谁负?” “比的是镇场。” “镇场?” “看谁能稳住场面,看谁能绝处逢生,”任平生插话道,“师弟,你好像输了。” 亟初禾笑呵呵摆手,不以为然:“不急,且看下一回。” 左棋逢等人看看他,不再说话,心里却有同样的疑惑,与其说是比试,倒不如说是师叔在帮乐子期更合适。可是,瞳门与七巧殿势不两立,即便不再兵戎相见,也还是有宿怨在。为什么师叔和这个乐子期之间,输的,赢的,都看不到任何宿怨或自胜的影子? “轰隆——”忽然好大的一声,从他们身后的客栈深处传来。 乐子期一愣,转头飞奔而去,亟初禾等人紧跟其后——顾回蓝就在客栈里。 也好也不好。 好的是,他活着,活的好端端的。 不好的是,他人活着,心却疯了。 客栈已经不能称之为客栈,因为最挡风的那面西墙整个坍塌,变成了残垣断壁。劲烈北风呼呼倒灌,吹得站在缺口处的人头发凌乱,衣袂飘飘。可他岿然不动,深沉又急切的目光不断梭巡。那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甄平谷,则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天崩地裂都与他无关。 乐子期眼尖,马上捕捉到顾回蓝怀中一抹紫色,隐约猜到实情,问顾回蓝要不要帮忙。后者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忙碌无序,当然不会拒绝。 “释然来过。”他如是肯定。 众人讶异,面面相觑,分明没看到或听到有人出入。但顾回蓝既然坚持,且事关七公子,七巧殿不敢怠慢,当下分头去找。红衣侍者们则排队留守原地。他们能洗衣做饭,能端茶倒水,能使几套拳脚,有无穷大力,不仅可以相处生活,更可以并肩作战。唯一的缺憾就是无脑,眼中耳里只有主人,别说七公子,恐怕七巧殿其他人,也无法指使他们。这样的耿直,说不定会误伤皇甫释然,所以亟初禾宁愿他们全体留在此地,无令不动。 红衣侍者一向乖巧,这点亟初禾从未怀疑,他现在皱起的眉头,也不是因为几个傀儡。 居高临下的,又将客栈巡视了一遍,亟初禾眉头蹙的更紧,他发现从刚刚开始,那个人就消失的莫名。 客栈有个颇为隐蔽的小厨房,窄小的仅够一人转身,此刻却站着两个人,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红花袄,羊角辫,脸蛋红的像苹果。一边使劲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一边郁闷的瞪角落里钻狗的洞,似乎在怨恨洞为什么变小了。然而回过头来,她又笑的人畜无害:“小哥哥,公子对你有点失望哦。” 她面前正是无端消失在人群中的乐子期,只见他双手一揖,居然对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恭敬道歉:“是子期不对。甘愿受罚。” 小丫头背着手,充大人似的绕着他走了一圈,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公子说,你好自为之吧。” 乐子期猛然挺直了腰! (继续) 第四章 重蹈覆辙 【第四章重蹈覆辙】 亟初禾找到小厨房的时候,乐子期还僵着身子站在原地,面色苍白,额头微微渗出冷汗。亟初禾一惊,忙伸手去攥他的腕子,乐子期没躲没藏,任由他号脉,羽般长睫垂散,遮住黑曜石般的眸,一片光彩黯淡。 亟初禾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尽管乐子期的脉象平稳的不能再平稳,尽管他完整无损的站在面前,但亟初禾就是觉得慌乱,仿佛就要失去这个人似的。不自觉的用力钳住对方长期奔波而愈发纤瘦的手臂,迫使他抬起头,直视自己,只是,声音掩不住的焦急:“乐子期,我这话就只讲这一遍。” 乐子期的手臂已经被勒出五指红印,却不知疼,看向亟初禾的眼神也涣散,不知在游思何方。亟初禾气极,鼻尖顶上他的鼻尖,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听清楚,乐子期,我信你。天塌下来,我都信你。” 乐子期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银河之水旋即漾回眸中,凤凰涅磐、流光溢彩:“可,若是我真的捅破了天.......” “我和你同去补上就是,”亟初禾总算松了一口气,同时放开手上的紧箍,他虽然不知道乐子期是从崩溃、绝望、伤心、失落究竟哪一种边缘回来,但他很开心他的归来。“三个月够不够?” 乐子期的眼睛愈发明亮。 “够不够你捅破天?”亟初禾看见对面人的唇角慢慢恢复了本来存着的笑意,心情跟着大好。 乐子期眯起眼,嘴角却不自觉挑高三分,露了打趣的本意:“显然.......远远不够。” 亟初禾伸手点了点他秀挺的鼻梁:“那就先办我七巧殿的事。三个月,应当富富有余。” 乐子期瞪他:“你当我是玉皇大帝还是如来佛祖?” 亟初禾的口气霸道的不得了:“他们指望不上,我就指望你。只是,”他忽然压低声音,殷殷嘱咐,“不准用瞳术!” “哦?”乐子期专心望着他,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 亟初禾的条件更加苛刻:“不止瞳术,所有伤身的东西都不能用。” “那恐怕就要三十年光景才能断出真凶.......”乐子期抱肘而立,还想说什么已经被对方毫不客气的打断:“结果无所谓。我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乐子期含笑承诺:“亟兄是怕亏欠我瞳门吗?” 亟初禾一挑眉毛,嗤笑:“你是掌门?” 乐子期摇头。 亟初禾道:“我也不是。我只是疏影暗香客,你只是临山照水人。” 乐子期笑了,第一次主动伸手拉过他,低声絮了几句话。 亟初禾脸上放出光来,不是因为听见绝妙的主意,而是因为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一刻他很肯定,许久以来的混沌云破天开:“不是一见如故。” 乐子期默然,推推挤在小厨房门口的亟初禾,叫他先走。 那人却磐石一样纹丝不动:“其实,你比我更早。” 亟初禾的目光灼灼:“你比我更早有的熟稔的感觉,否则不会乍一见面就用性命来交换。”尽管空白的记忆叫他无从探究这种感觉的来历,但显然未能阻止自己每每碰到乐子期,就身比心先行一步的言谈举止。 没来由的信赖,没来由的帮助,尽管事后劝慰自己说是因为目的接近,是因为要投桃报李,是因为押宝在乐子期身上,才有一次接一次的举手之劳。可理智仍然追不上感觉,下一回,又不自觉重蹈覆辙,尽心竭力的扶持,早超过一臂之力的范畴。或许他是疯了,比顾回蓝得到七公子送来的夹袄还要癫狂。亟初禾苦笑:“七十年的娴静门一定有关于我们的线索,可是我不想知道。” 乐子期了然的注视他,他明白对方的感受,因为自己也正身处同样混沌之中,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相信和依赖这个人的一切,抛弃理智,远离道理,已经到了毫无顾忌的程度。即便在亟初禾挑明说接近自己是有目的的,他依然无法抹煞心底莫名的亲切和呵护。他甚至很开怀听到那样开诚布公的利用。 他懂得他的意思,不必释心术,不必日久见人心,甚至可以省略察言观色。那重没来由的久违感总能叫自己洞穿眼前人的心思,那重似曾相识似乎从不因记忆抹煞而被消除去。 或许他是疯了,熟悉一个人并不需要太久,但信赖,常常是一辈子的事。如果不是疯了,他怎能屡次性命相托给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宿敌。 并且,事前没有半点犹疑,事后没有半点后怕。 亟初禾忽然认真的问:“你是不是很记仇?” 乐子期点点头:“估计你我之间是血海深仇。所以牢记至今。” 亟初禾马上大步流星往外走。这就是他不想去娴静门追根究底的原因,他太担心,担心他们之间藏着命与仇谋,藏着天意弄人,藏着推辞不了的担当,和难以把控的结局。果真如此的话,还不如像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不用愁。所以,那平素天地第一他第二的堂堂七巧殿三弟子,此时居然信口雌黄,胡掰着拖延的藉口:“你师父等你半天,想必一定等急了。” 乐子期望着他匆匆背影,眼中又闪过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温柔。 出门才知,皇甫释然从未出现过。或者说是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唯一来过的证据就是顾回蓝已经贴身穿好的那件紫色夹袄。身上虽暖,心里更急,在旁人都疲惫不堪停下休息时,顾回蓝依然两眼喷火,不知倦怠的到处梭巡。众人暗自唏嘘,都想劝说一番,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唯独宝钿丫头最是直来直去,小嘴一瞥,话已经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七公子若想见你,才不必又躲又藏,叫人好找。” 顾回蓝怔住,忽然散了精气神,颓然坐下:“是啊,他必是不想见我的。” 乐子期忙上前劝慰:“七公子定有苦衷.......” 宝钿抢话:“堂堂皇甫家七公子,当今圣上的亲叔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文武双全,举世无双的人物,他能有什么苦衷......”她撩了一眼灰心丧气的顾回蓝,这个人从她第一次见面就满身酒气,颓废邋遢,根本没有江湖男子的一点英气,别说瞧得起,她连看都懒的看他一眼,偏偏全派还当他是个宝,千里迢迢倾巢出动来协助他,实在叫她百思不得其解,“说不定人家这是谢礼,谢你多年照顾,就此别过,江湖再见的意思......” 乐子期难以置信的瞪着她,不等他发火,亟初禾已经呵斥道,“宝钿!好没规矩,快跟顾大侠道歉。” 宝钿倔强的扬起头,她本就与众不同,身为七巧殿第一个入门的,又是掌门亲传的唯一女弟子,从小倍受娇宠,连七巧殿殿主妙算老人都捧她当亲孙女一样溺爱,遇到事情无论她对她错,都一概算账算到别人头上。莫说呵斥,就是一个冷眼都没有受过。偏偏此时,大庭广众下训责她的又是自己仰慕如星辰的小师叔,宝钿更觉委屈。眼泪很快划过香腮,晶莹落地。 然而,亟初禾并未动容。他仍在冷着颜色催促。 宝钿终于按捺不住,尖着嗓子叫喊起来:“小师叔你变坏了!你都不与我们亲近了。” 亟初禾终于住口,眉头却拧得更深,目光如利剑一般劈向宝钿指点乐子期的手,宝钿浑然不觉,她还以为自己哭诉有用,应该再添一把薪火:“我知道,都是他,全是因为他,他一来你就不是你了。小师叔你从不愿多问闲事的。可是他一来,他的事你要管,他师父的事你也要管。我知道,掌门师父那里是你去求的,是你要帮他们。皇甫家是我们的大恩人不假,可这个顾回蓝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对咱们颐指气使,当咱们是骡子是马吗?这个乐子期更是妖孽,他们瞳门都是妖孽!往日害人,现在就勾魂.......” 啪! 好响的一个巴掌,打的宝钿脸颊火辣辣的疼,打的所有人瞠目结舌,打的乐子期急急奔过来,扯下亟初禾高悬在半空的手,用脊背迎上宝钿恼羞成怒的一掌。 “妖孽!”宝钿功夫不强,这一掌虽然是愤怒至极而发,却也没多大威力。她自己也清楚,所以她的手摸进了腰带,那里藏的都是她多年苦学的精华。她相信,这里面随便哪一样,都能折腾掉乐子期的半条命。 酒气忽然飘过,宝钿一愣,手并没能掏出什么,因为眨眼工夫她整条腰带不见了踪影。事实上,腰带留在了原地,不见了踪影的是她—— 腰带由顾回蓝捧给任平生,腰带的主人已在腰带离身的同时,被他拂袖送进了最近的一间客房。 “就此别过。”拱了拱手,顾回蓝毫不拖沓,转身就走。宝钿虽然骄横,不可理喻,但七巧殿除了亟初禾并无旁人阻止。不知是赞同宝钿所讲,觉得不该听顾回蓝指使,还是对瞳门仍怀旧恨。无论哪一样,他顾回蓝都会选择离开。释然说的对,他们不是顾回蓝,不会懂自己心底一隅方寸之地,深藏的惊天动地。 他们更加不会懂,自己在追寻和失落间,反反复复重蹈覆辙中磨砺出的坚韧。 顾回蓝淡然一笑,他做事,素来不求旁人皆懂,更不奢求别的襄助。 懂的人自会懂你,不懂的解释也无用。 回头看去,乐子期正竭力跟上,他身旁,竟是那个潇洒到连师门都弃之不顾的白衣公子,亟初禾,和他的六个红衣侍童。 (继续) 第五章 神猫斗鼠妖 【第五章神猫斗鼠妖】 传说,战国时候,有位大将叫章亥,他有视为掌上明珠的一对女儿不幸溺水,尸身葬在一个叫做“城北坡”的小土丘上。短短三年,小土丘居然不见了,只有一座大山取而代之,高耸如云,面朝故乡,是以更名女郎山。它也的确名不虚传,山形宛若美女婀娜,半山之上常年笼罩的云雾犹如霞帔,严严实实遮住美人肩背,仅仅在顶上,露出一个硕大的头——一块被风勾勒出棱角的嶙峋巨石,好像漂浮在云海之上,看不清下面山石的底细。就是常居此山的当地人都不敢贸然经过。也正因如此,当初七巧殿才没有妄动木枭,而是谨慎的选择了登山。 当顾回蓝等三人侧身,脚挨着脚,背靠着紧邻万丈深渊的崖壁,仰头望见顶端的随时可能滚落的巨石时,他们更加感叹当初的决定实在是正确无比。 好容易蹭过那百尺长的危如累卵的险地,三人都是浑身冷汗,面如土色,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坐地运气半天才缓过一些。乐子期并无多少功力,所以情况更糟。他虽不愿说,但顾回蓝和亟初禾知道,这样拖着他走,太过勉强。抬眼寻望,亟初禾惊喜的站起身,不成想这云山雾罩的山顶,竟还有村落,看上去好像还十分热闹。三人近前,才豁然发现,原来正值上元节,灯火琳琅,人头攒动,虽无城镇中繁华似锦,却也有那绿裙红袄,言笑宴宴,花灯如昼,觥筹交错。 当然,也不乏许多惊艳的目光,忘了掩袖,忘了低首,忘了生人勿近,直勾勾的扑向三人。 亟初禾第一个吃不消。他一向冷漠,丢个冰一样的眼神回去,不管什么样的姑娘,一定吓得战战兢兢,有所收敛。但乐子期不同,他天生笑颜,人又温润,纵使再不好意思,也不会对女孩子施以颜色。顶多,就是姑娘不低头,换他低头。 这样怎么行? 山里的姑娘性格直爽,肯定会当他是有意,说不定这会已经有人去找媒婆了。亟初禾忿忿驻足,随手一指:“就宿在这家。” 顾回蓝抬头一望招牌:“也好,先喝茶。” 喝茶?亟初禾抬眼,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误将茶肆当客栈。好没面子。 乐子期倒似没看见他的尴尬,伸手指着茶肆内最热闹的地方,好奇的问:“他们在做什么?” 亟初禾顺着望了一眼,也有了兴致:“是说书的。”想不到偏僻的山顶小村,居然还有说书的,亟初禾马上把没面子的事丢到脑后,他知道乐子期从未见过这个,就将自己所知毫不吝啬的一一介绍,看对方兴致勃勃,不由欢喜的拉他和顾回蓝坐下,叫了茶,边品边赏。 这出书还真对得起这几位稀客,就连顾回蓝走南闯北多年,也没听过这一出。 只见说书先生一举惊堂木,惊天动地的忽然拍下,今日就说一出,荡气回肠动心魄,汴梁五鼠闹东京。 听者皆笑,不等他开说,已经七嘴八舌替他讲起来,什么“展昭殿前献艺封号定御猫”,什么“锦毛鼠白玉堂盗三宝气御猫”,什么“猫鼠相争盗盟书三探冲霄楼”,什么“展御猫茉花村换剑定姻缘”云云。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议论起来好不热闹。 说书先生却大摇其头,叹一声“那些英雄怒马才子佳人,全是无事人牵强附会凭空杜撰,你传我我传你,以讹传讹,再由文人墨客黑字白纸的记下,后来人自然难辨真伪。毕竟热热闹闹才有人看,才有人记得。只可怜,那真故事里,真人物的真命运,一番蹉跎,随时局变化,终究是无人再记得”。 自然有人当即争辩,问说书先生“无人记得的事你怎知道”。 说书先生呵呵直笑:“因为我知道他们牵强附会的来由。” 众人竖起耳朵。 “无非因了两点,”说书先生捋了捋胡须,清了清嗓子:“一则是开封府府尹包拯包大人,审案期间确实得过一位江湖侠客的义助,但此人并未留名,且并未入仕途。你们也想想,哪个大侠愿意背了尴尬恶名,抛弃自由自在,进到那深似海的公门和是非最多的江湖之间的夹缝中去。他肯去,包大人难道就一定能管束的住,皇上一定放心的下?” 有人低声附和:“是了,堂堂南侠客怎可能叫自己如此落魄狼狈。” “二则是源于史书所载,包大人审过的一个案子。” “什么案?” “神猫斗鼠妖!” 神猫?鼠妖?众听客闻所未闻,大眼瞪小眼,终于闭口,安安静静的听故事。 说书先生满意的继续:“话说那包拯包大人正气凛然,一身傲骨。是文曲星下凡,日断阳间夜审阴,管你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他一概秉公处置,执法如山。偏生,那一年灾荒,他奉圣旨开仓放粮,谁知竟发现东京所有粮仓一夜间空空如也,细查看,原来粮仓底下有个巨大的地穴,粮食就是从那里被偷运出去的。一路追去,到了一处村落,里面住着五个自称兄弟的财主,家有千亩田,住着百间屋。包大人什么人物,一眼便看穿这几人绝非善类,当即下令搜查。” “果不其然,就在财主家后院,衙役们发现了那些丢失的粮食。到想捉住这五个人时,却被他们轻轻松松的逃了。这才知道,那五个不是什么人,而是躲藏深山修炼百年的鼠妖!妖术诡谲,法力无边,凡人根本奈何不得他们。若是遇到旁人,他们几个也许这便逃了,可偏偏遇到的是铁面无私追根究底的包大人,当然占不得半点便宜。没等他们喘口气呢,包大人就请了天上神猫来擒他们。这神猫可不一般,有号玉面神猫,有千年修为,臻入化境,落地为人形,生得那是天上人间,绝代风华。玉面两字,仅能比拟其貌,不能比拟其韵.......” 底下人听的着急:“后来呢?” “后来,那五个鼠辈见机不妙,拼死相抗,和神猫斗足了整整一百昼夜,直杀得是昏天黑地,暗月无光......” 台上绘声绘色,台下鸦雀无声,仿佛真能顺着说书先生的手指,仰望到当时那场生死恶战。 “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妖难敌神。正如各位客官所料,神猫最后捉了五鼠,交付给包大人。包大人铡刀一开,一下就铡了四个。正要也将最小的一个白老鼠也处死时,神猫说话了,他说这白老鼠尚且年幼,是跟着哥哥们误入了邪路,请求包大人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包大人自然不肯,他担心这白老鼠从小学坏,长大也是祸害一个。神猫便用自己的仙家性命作保,好说歹说,终于让包大人网开一面,留下他一命。又怕他性子乖张,到处作乱,就干脆交给神猫,带上了仙界。” “人都道这白老鼠是因祸得福,却不料他心中滔天恨,一直为他几个哥哥愤愤不平。他尤其恨义助包拯捉住哥哥们的神猫,总想着报仇雪恨。您别看他年纪小,记性可不小,足足记仇记了一百多年才终于逮到个报复的机会。那一日,神猫在西王母的蟠桃会上喝醉了,一回来就沉沉入睡。白老鼠看时机恰好,当即下手,利爪磨尖,一爪就掏进神猫胸口,攥拳捏碎了神猫的心!” “嘶——”听客的脸色纷纷骤变。 说书先生故意顿了顿:“各位客官可知那神猫临终遗言?您一定猜不到,神猫其实早看出白老鼠报仇之心不死,几番明里暗地的劝导,统统不管用。无奈,便想到这个法子。他想着,唯有自己一死,恩怨了了,白老鼠才有心思改邪归正,重新来过。因此他当时非但没有醉,反而清醒的很。被捏碎心的霎那鲜血直流,疼痛难忍,神力跟潮水似的瞬间倾泻一空,他全然顾不得,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句话——各位客官,你们猜怎么的?这玉面神猫临终的遗言,其实是教了白老鼠一句隐身咒。” 隐身咒?这能算作遗言吗?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心痒难耐,催促说书先生别卖关子,赶紧赶紧。 说书先生声音却沉下来:“这句隐身咒,大有文章,应用者不但可以瞒过肉眼凡胎,还能躲过神仙慧眼。诸位客官想啊,那神猫到底是天上神仙,他一死,岂不要天庭震怒?杀他的真凶,无论是谁,断不可能逃脱。那三百六十路神仙各有神通,随便一位,抬一个脚趾头,就能踩扁那只仅有百年修行的白老鼠。神猫自然料定这一点,所以他临终教白老鼠隐身咒,不为别的,只为的这好容易留下的性命,别再白白被人夺去。” “那白老鼠......”听客心中恸然,疼惜神猫,又不愿怪那重情重义的白老鼠,他若明白神猫的苦心,该如何自处?若不明白,那神猫岂不是白白牺牲? “那白老鼠若有一点良心,就该立断当场!”有人义愤填膺。 “大仇得报,当然是走为上策。”有人贪生。 “他逃不过诸位神仙的追杀。”有人现实。 “他有隐身咒,可以逃之夭夭。”有人理智。 “他没了仇恨,活而无趣。”有人感性。 “好死不如赖活!况且是神猫之愿!”众说纷纭,七嘴八舌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还是那说书先生揭晓结局:“那白老鼠虽然只有百年修为,但也足够聪慧,当神猫教他隐身咒时,他便明白前因后果。若是换了别人,兴许会如客官们所料,潜去人间,苟且偷生。可那白老鼠偏偏是个天真又任性的,对谁都狠辣,对自己亦不例外。当时就将捏碎的神猫之心塞进了自己胸膛,连同自己的心,全体捏碎,血肉模糊......从此以后,猫见了耗子就一定要捉,不是什么天敌,而是冤家,拿走命的冤家,世世代代的冤家.......” 顾回蓝起身出了茶馆,在听到血肉模糊那里他就再没听见其他,唯有八个字回响脑海——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他艳羡,眼热,甚至妒忌。 耳边依稀传来当初释然年幼时稚嫩的童谣,一遍一遍,唱个不休: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 释然,你一定知道,我也正被明日所累,心中有惶恐,亦有希望。 释然,春去秋来我也将老,你再不归来会不会认不出我? 顾回蓝的心,重如大石,沉入大海。刚刚饮下的那杯素茶,显然不能和火辣呛鼻的烈酒相比,根本不能麻痹。弄得他别无他法,只能停步站住,听着自己胸膛里一声一声的擂鼓,受着一下一下慢慢撕裂开来的钝痛。 离别是把未开刃的刀,磨到人白头,痛不欲生。 希望是把撒到伤口的盐,叫你疼,也提醒你不得不活着。 顾回蓝就在这两种刻骨钻心的疼痛中,左右为难,百般折磨,他不是白老鼠,连捏碎心房,同生共死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他还不知道,释然此刻究竟在凡间还是天上。 他只能继续活着,继续寻找,继续和扑朔迷离的答案捉迷藏,继续在渺茫如烟的希望的戏弄下踉踉跄跄,继续妒忌着故事中的“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无处可逃。 “你说那白老鼠为什么自绝?”身后忽然传来乐子期的问题,声音如流水,悦耳非常,很容易就流进顾回蓝灰色的心田,叫他不由竖起耳朵。 回答的是亟初禾,他的答案当然与听书的那些人完全不同:“呵,想死便死,何需说道。” 一股怒火,呼之欲出,顾回蓝气急,心道这亟初禾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居然在说这么凄美的故事的风凉话!当下想回头与他理论,可又觉得不值,一气之下,走得更快,恨不能赶紧甩了他这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痴。 顾回蓝浑然不觉的是,听故事之后盘桓在自己心头的那层重重的愁云,恰恰因为这份气恼,消弭了大半。 他更不知,在身后,乐子期感激的对亟初禾抱拳,后者回他会心一笑——这一杯暖茶下肚,乐子期显得脸色好了很多,他没有理由不笑。 (继续) 第六章 助人以为乐 【第六章助人以为乐】 偏僻村落并无客栈,三人便敲开一家农户借宿一夜。次日睁眼,乐子期起的最晚,抬头已是日上三竿。赧然洗漱罢,就要跟着赶路。被亟初禾一把拦住,“空着肚子赶路,你打算把自己饿到身轻如燕,让我们都追不上你,” 乐子期无法,乖乖坐下吃东西。 顾回蓝也说,“吃饱了好干活。” 亟初禾瞪他一眼,给乐子期盛碗汤。顾回蓝不再说话,搜出柴房里的镰刀,和一块刀石,狠狠的磨。 乐子期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应该说,自他从客房出来不见昨晚农户家的小夫妻时,他就已经猜到究竟。 顾回蓝很快磨快了刀,乐子期推开碗,接过亟初禾递过来的一把匕首。亟初禾则手中握着那把巨大的伞,走在最前面。六个红衣侍童保驾似的跟在最后。 距离最近的林荫小道,冷风荒草,肃杀风景。站满了形形色色,却又目的统一的人——来杀人的人。其中有一个比较面熟。他也主动凑上来,一双小眼睛冒着精光:“几位客官,昨日的书听的可高兴?” 亟初禾冷冰冰的瞥他一眼:“你装的倒像。” 那人笑嘻嘻:“客官猜错了,我本就是个说书先生,那段书也是真的,我只不过瞒了一重身份而已。” 亟初禾手中巨伞缓缓抬起:“有话快说,你的时辰快到了。” 说书先生啧啧摇头:“客官若不信我的话,就不会信天下任何一个人的话,”他似乎没看出亟初禾身上渐渐褪去的耐性,还在自顾自的说,“我叫石话,说的都是石头一样实实在在的话。所以我很值钱。” 没人可以否认这一点。因为人从落地的一刻起,就注定要学会欺骗,否则就得在尔虞我诈的世间,掩耳盗铃的傻死。 谁也不愿成为傻子,谁也不愿被人骗,所以他们一定要得到真实的消息,抢到先机来骗人。 所以实话不但很值钱,还很要命。能要别人的命,也能送上自己的命。 “值钱到能送命,也能保命,”石话捋捋长须,用鼻尖指了指身后百余人的阵势,“他们才不肯轻易叫我死。” 小眼睛又将亟初禾等人打量了一番,从头看到脚:“凡是有幸见到我的人,我都会毫不吝啬的赠送他们半句实话,白骨刀魔可有兴趣一听?” 亟初禾冷笑:“算作你遗言也好。” 石话不以为然:“亟初禾果然俊美无双,”半句之后果无下文,目光后移,“魈鬼风流顾回蓝,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伸手一指:“竟敢和瞳门为伍。通天妖狐,识趣的就把蓝玉蟾交出来!不然.......”他还是笑嘻嘻的,唤来一个小二模样的人,“给客人们上菜。” 娃娃脸的小二乐颠颠的应道:“好咧!客官想来点什么?要不要试试本店特色?绝对是童叟无欺,价格公道,各式花样,包君满意。” “说来听听。”顾回蓝不知何时,站到了亟初禾并排的位置。 那小二当真掰着指头数起来,报菜名似的:“一刀两断,三长两短,四分五裂,五颜六色,六亲不认,七零八落......” “何谓六亲不认?”顾回蓝唇角挑着,似坏笑似好奇,“是不是尸体叫所有亲人都认不出?” 小二点头哈腰,貌似很恭敬:“客官真聪明,猜的十成十。咱们助人为乐逍遥店最喜欢助人为乐,尤其是送那些不想活的去往逍遥处,从未失手过。信誉保障,客官尽可以放十二分心。” 顾回蓝却摆手,六根手指修长而灵活:“我若不放心交命呢?” “呵呵,说这话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把这话留作遗言未免太可怜,客官还是想想有没有别的话吧。”小二还是猫着腰,低眉顺眼,笑容可掬。 顾回蓝当真思索了片刻:“那我要完整的一句实话。” 这回轮到石话好奇:“哦?” 顾回蓝漂亮的手指勾了勾:“那鼠妖到底为什么自绝?” 石话一愣,完全没想到他问这个,怔忪的工夫脖子上已经多出一只手,捏住喉咙的指尖刺骨的凉,仿佛手的主人来自地狱。 他是谁? 他能是谁? 石话长长叹了一口气:“江湖传闻,顾回蓝轻功独步天下,看来是真的。” 他想了想,又叹气:“江湖传闻,顾回蓝最厉害的不是轻功,而是他的剑。可惜,你今天只带一把镰刀。自此阴阳相隔,你的剑只能停在传说里,真是令人惋惜。” 他一直絮絮,仿佛没有人制住他的要害,随时可以取他性命一样。顾回蓝便好心提醒他:“镰刀已经足够。” 石话斜了他一眼,嗤笑:“你名扬天下的一剑也是为了求生不求死,你制住我,无非是要挟,而不是害命。既不是害命,我当然没有理由惧怕。你也没有理由否认。” 顾回蓝沉默片刻,收回了手,他的确没法否认,这天大的实话。石头一样结结实实的实话。 “何况我们要的是蓝玉蟾,尔等的性命我本来没多大兴趣,”石话洋洋自得,朝二人身后的乐子期望去,“瞳门无德,杀人不眨眼,可你到底会在意自个的小命......”他的话哽在咽喉,他再说不下去,因为这些话,暴殄天物。 天物。 方才遮挡的晨雾刚被北风吹散,露出通天妖狐本来面目。只见他远远的站着,自始至终波澜不惊,身如修竹,玉若品行。蓝衣朴素,却似大雨洗练后崭新的苍穹,又像百川争相臣服的宁静海洋。 “风华绝代!”连石话也忍不住赞叹。 但很快他就反悔了:“不,不足以形容。” 他一向以说实话为荣,但此时此刻,第一次恨自己笨嘴拙舌,恨自己连句实话都说不出来,更恨眼珠子都投敌叛国,不听使唤,只一味的往那人身上瞧,周围再多人,再多景,再无常岁月,全成了摆设。 他扼腕,他痛惜,他不忍再想,他唯有一声叹息,叹如此绝妙的生命今日要折损在此。 乐子期却笑:“石先生何必自苦?” 石话疑惑:“我哪有自苦?我是在为你们惋惜。你们到现在还不肯交出蓝玉蟾,我家老板肯定生气的,我家老板的脾气一向不好。” 乐子期问:“有多不好?” “上回也有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到现在还没死。” 乐子期轻轻一叹:“那是有些糟糕,”他的眼睛纯净而明亮,宛若银河之水,波光粼粼,“生不如死。” 石话击掌而赞:“聪明!” 乐子期看着他,语气恻然:“有前车之鉴,震慑之举,才能叫诸位服从,不至空手而归。” 一句话已经叫石话拧起眉毛:“你想说什么?” 乐子期站在原地未动,他的话却叫对面一干人等,统统想要瑟缩、倒退:“不过,我觉得诸位豪杰,胆略非常,绝不肯输给这点手段。此乃其一,其二五毒教为了对付我瞳门,用的就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办法,能对逍遥店下手,自然也能对别的门派下手,令你们彼此相争,才能重创我瞳门。但同时水壅而溃,殃及彼岸,你们也会多败俱伤。这一箭数雕的计策,石先生不会看不出。你们店老板更不可能看不出。但你们仍然来了,甘心被人利用的背后原因就只能是一个,”他略顿了顿,看向众人的目光充满同情,“迫不得已。” 石话的脸色已经变了。 “既然是迫不得已,当然只需要蓝玉蟾,而非我们的性命。但石先生,纵使如你们所愿,今日带的玉蟾回去,诸位也已经得罪下瞳门、七巧殿和皇甫世家,到时候江湖或庙堂追究下去,罪名会落在谁头上?血债又该谁的子孙来偿?!”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的呼吸都放低了声音。 “明知而故犯。能将大家逼迫到这般田地,看来中毒之人非同小可。石先生,子期斗胆,可否要一句实话?”乐子期十分诚恳的问,“那鼠妖到底为什么自绝?” 这话明明和顾回蓝问的一样,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效果。方才只是一愣,现在的石话却想要挖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乐子期并没有给他机会:“石先生是非凡之人。能不随人云亦云,不去说那众人皆知的五鼠闹东京,反而说那看似怪力乱神的神猫斗鼠妖,必定是特立独行,耿直天性,必定不是庸俗趋炎之流。书中,鼠妖忠义,神猫仁德,先生既讲此出,慷慨激昂,内心难免没有共鸣,子期斗胆猜测,石先生一定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喜欢说实话,结交真朋友。因此你所居的逍遥店,和你身边诸位英雄,肯定也不是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之辈。照此看来,中毒的人应该是与诸位情同手足,亲如兄弟的好汉,他必定也配得上,列位同白鼠妖一样,不惜以命相搏,顾全忠义的选择。至于,那个生不如死的人,应该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石话原本的气焰早已消失无形,剩下一脸苦笑,一声喟然长叹:“通天妖狐乐子期,我今日才真正明白为何江湖传闻,最难对付的不是七巧殿的机关,不是顾回蓝的剑,不是昆仑山冰人阵,更不是五毒教的毒蛊,而是你瞳门的释心术。” 他越说越无奈:“我恨不得即刻将你这窥人心机的家伙碎尸万段,可想到你死后便再没人能懂我等的苦衷。日后人生长短,都要和从前一样无相知,无乐趣,无上寂寥,我又下不去手.......” “生而寞寞算什么?”不远处树梢上忽然落下鬼魅般的三个人,斗笠、黑衣,一个佝偻,一个矮小,一个人高马大,声音却不阴不阳,不高不低,“最苦的明明是生不如死,却还要装腔作势,粉饰太平的活着。” “漠北三鬼?”石话叫了起来,他身旁形形色色的百余人马上戒备起来,攥紧兵器,围将上去。 说话的人却只一声叹息,并未出手:“我原本也是来夺蓝玉蟾的,等的就是你们相残的一刻,”他转向乐子期,竟是深深的一鞠,“多谢乐少侠忠言,阻我误入歧途。纵然日后身死,也了无遗憾.......” 斗笠下的人似是在笑:“黄金万两,珍宝无价,又怎敌知音一句?”他慢慢抽出了一把锋利的钩,“解药归你逍遥店,妖狐随我黄泉路上同行。” 他说完这句话,人就不见了。 不止他,身后一个佝偻,一个矮小的人,紧跟着凭空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所有人目瞪口呆。 还是石话见多识广,他急急的对顾回蓝和亟初禾说明,生怕他们来不及阻止漠北三鬼:“鬼魅之术,障眼之法,日照无影,风吹无形,唯有倾盆,足下生泥。唯有飞遁,可保性命。”他的意思很明显,只有倾盆大雨,才能叫漠北三鬼足下踩出泥印,才能暴露破绽。否则就只能飞快的逃。有多快,就跑多快。 可今天是正月十六,冬尚未尽,何来盛夏,何来瓢泼? 于是顾回蓝听了,仅仅是瞧了他一眼,动也没动。 亟初禾则两步跨到乐子期面前,以身相护。六个红衣侍童,却马上散开,站的比顾回蓝还远。好像有意剩亟初禾一人去面对那身法诡谲的漠北三鬼。 石话有些着急,暗忖亟初禾势单力薄,如何能以一敌三?再定睛去细细打量,却又险些忘了这是在面临劲敌,生死之战前,只觉得那一眼白衣蓝衫,美若画卷。合该围红泥小炉,沏一壶香茗,慢慢的品赏。放弃这么美的景色,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此景原本,只应天上有。好容易落下凡间,实在没理由错过—— 最简单,人人抬头可见,四季皆有;最奢华,承袭上古,万千仰慕,非神力不可造就的巨幅美景。 白云蓝天。 天上何时初见云?云彩何日初逢天? 世来聚首皆有散,唯有云天长相伴。 年年岁岁执手望,岁岁年年两厢看。 沧海桑田又如何,不及蓝白一笑间。 石话忽然很安心,他知道,乐子期不会有事。七巧殿从不是吃素的,何况是其中武功最好的白骨刀魔亟初禾。 他也忽然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变得妇人之仁,居然开始怜惜起一个陌生人的性命? 着实别扭了一会。但当想到之前顾回蓝和乐子期都提到的那个稀奇古怪的问题时,他思索片刻后又笑了——鼠妖为什么自绝?因为他始终是忠于自己的心,为兄弟报仇是这样,事成后与神猫共死也是这样。个中因由,到底是忠义,是德行,还是其它什么,鼠妖绝不会去细想,去分辨。他活着,全是因为他想活着,他死了,也只是因为他想死了。 亟初禾说:“想死便死,何需说道。” 心之所动。 率性而为。 要寻什么根由?! ——石话释然,不再别扭。由着自己继续担忧,继续品赏。 他难得任性一次。这习惯好养,不好改,他估计自己日后会常常任性。既如此,不妨自今朝始。 那边,猎猎风响,遮住了最可能暴露行迹的吐纳声,也遮住了神出鬼没,蓦然向御风而立的两人进击的一钩。 离魂一钩,虚空中劈出。 (继续) 第七章 漠北三鬼 【第七章漠北三鬼】 漠北三鬼的钩和他们的名一样,鬼气森森,最擅于隐匿日照风吹内,最擅于冥冥中取人性命。江湖有传言,从生到死,距离可以很远,远到万丈悬崖。也可以很近,近到轻轻的一钩。 他们只钩人脖颈,他们只用三分气力。这样已经足够。因为再厚重的盔甲,再坚固的护颈都挡不住比风还利的钩。风可以到达的咽喉,钩一样可以。唯一不同的是,风会笑,笑又一个妄图与这钩相拚抗的家伙,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是绝不会以卵击石的。 但凡有一点机会,逃跑显然是生存几率更大的选择。 尤其对手是这样一柄冥钩的时候,逃跑绝不是一件丢面子的事。 可亟初禾片刻犹豫都没有,就站在乐子期身前,在冥钩劈开风路的同时,撑开了手中的巨伞。 这种打法,顾回蓝最熟悉不过。他之前也是一样的,玩命。为了释然,为了自己,为了活着,他几乎玩命玩成习惯,次次都靠好运气绝处逢生。但现在,释然失踪,不愿连累与他,他就更需要保住自己的命,好好的等待和释然最终的会合。 再颓废,再沮丧,心底深处仍存有星星之火大小的希望,反复告诫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下一刻,久违的幸福就会从天而降。 他因此作废了原来看似英雄,实则无奈的做法。他因此一开始就看穿了亟初禾的企图——想要胜漠北三鬼,不仅要准确判断他们的位置,更需要比他们还快的进攻。相比其它,以攻为守,是唯一可能取胜的法子。 寒冬没有倾盆大雨,想要判断藏匿在空气中的漠北三鬼的行踪,只能等待他们出手。那最强大的时候,也是最虚弱的时候。那破空一声,是冥钩暴露的唯一时刻。瞬息即逝的反攻机会。亟初禾当然明白这一点。他赌的就是自己伞中飞芒和对方冥钩的速度。 冥钩快,他的咽喉就会被割断。 飞芒快,漠北三鬼就会现形在牛毛“细雨”中。 为这一次快慢之争,他赌上了命。更逼得对方也押上了自己的命。弹指间,可能就是生离死别。但,他来不及算计,他完全的率性而为,凭心去做。他要护他想护之人。 冥钩阴气森森,鬼魅般缠上了亟初禾的咽喉,与此同时,巨伞撑开,寒芒准确飞向了冥钩初始之地,一个人形曝露无遗。巨伞即刻顶了上去,伞尖虽然不够锋锐,但进击已经富富有余。 一抹鲜红已经浸透他的衣领,只要冥钩稍稍上前半分,他立刻会丧命。但亟初禾似乎完全不觉此刻凶险。他的巨伞还在执着的向前顶,已经顶到了对方的胸口。他完全有把握在对方勾去自己魂魄的同时,顶穿他的胸膛。他知道漠北三鬼即便没有身中剧毒,也是亡命之徒。但他还是要赌,赌对方惜命,不肯轻易去死。 漠北三鬼当然可以拼命,但他们确如亟初禾所料,纵然生不如死,内心深处仍然无比渴望能够活的久一点。 胸口疼痛更剧。那人终于被死亡威胁的瑟缩了一下,也因此被亟初禾的巨伞顶翻在地,真气吐出,他的隐遁之术也失了效力。但冥钩并未显形。尽管它从亟初禾的脖颈处离开,却并不在这个人的手上。亟初禾来不及收伞,索性丢开,白骨刀虽然在手,但没有漫天飞芒,他根本无法断定其余两个人的方位。 不,不是人,是两只鬼。 先前倒在地上的那只鬼已经在狂笑了,虽然有数不清的针芒刺穿他全身大穴,叫他浑身麻痹,动弹不得,但他有把握相信胜利当前,他们马上就能如愿和乐子期这样的妙人一同赴死,实在没理由不提前庆祝。 只是,他不喜欢亟初禾。他不希望黄泉路上还有这样捣乱的家伙同行。 所以他说:“留他一命。” 冥钩刚好再度出现,听见这话,破空的声音一顿,已经失了先机。亟初禾一脚踹过去。叫第二个人也显了原形。 第一只鬼,恨恨的闭上了嘴巴。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捣乱的家伙不仅不好对付,脾气还很糟糕。或许比那逍遥店老板的脾气更坏。 第二个人手中,并没有冥钩,所以他也笑,如果第三次还失败,他就重新提起真气,再度遁形,二人施以车轮战拖死亟初禾!他是十分想要如愿的,争斗原本就是为了赢。想一万个法子亦是纯粹为这一个目的。假如没有突然窜上来的六个红衣侍童,六只力大无穷的手按住,他一定会得偿所愿。 当然,即便他已经被擒住,他还是相信余下的那个同伴一人就可以达成他们两人的愿。 不是吗?亟初禾在明,且没有巨伞掩护,没有飞芒可用,身后还要护着乐子期;他矮小的同伴不仅藏在暗处,手中还有一柄锋锐无比的冥钩,只消轻轻的一出手,便能悄无声息,勾下亟初禾俊美的头颅。到时候,殷红如梅,开遍胜雪白衣,不知是怎样一副妙景。 他很期待。 漠北三鬼的成名绝技就是把人变成鬼。无论什么样的人,遇到他们就只有变成鬼一条路可走。在他们眼里,杀人是一件很过瘾的事,被杀必定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所以他们乐此不彼,日益沉迷。甚至总结出了几条杀人的规律。 比如说,杀婴儿,须在他啼哭之际,听噪音戛然而止,万籁复寂,会有种替天行道的归宁之感。 比如说,杀老者,须在他熟睡之时,听呼吸渐弱而无挣扎,那种安宁不知道是死者几世修来的福气。 比如说,杀少年,须在他旺火气盛之极,这时勾过他的脖颈,他才能学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他才会死的瞑目。 比如说,杀妇人,须先在她夫君儿女面前败坏她的德行,叫她受尽误会,百口莫辩,最后她死才会是完全死去,从心到身....... 他今天又要加一条,杀亟初禾和乐子期,这一双绝无仅有的妙人,当然就应该在杀人者性命不保,杀人肆无忌惮的非常时刻,才最为过瘾。 倏地,几不可闻的一声撕裂,夹杂于风中,掠过众人的耳朵。第三鬼终于出手了。一击致命,绝不走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向勾取人脖颈的冥钩这次显然瞄的是亟初禾的右侧颧骨。这一改动,或许因为那柄白骨刀始终在咽喉附近盘桓;又或许是因为冥钩天生锋锐衍生的自信,对它而言,人的骨和皮肉没有区别,都是一钩了断的物什。而且相较来说,与其要对付传说中,坚如磐石的白骨刀,倒不如攻其不备,削其头颅。 杀人,是一种艺术,当然要竭力完美。 三鬼的如意算盘显然打的很精明,也很完满,这点,从观望的众人眼中错愕惊诧便能窥的一斑。 他完全有理由为此得意洋洋,或者有酒时,浮一大白。前提是,他真的削下亟初禾的头。 就在他胸有成竹的刺出这一钩时,冥钩竟然扑了个空,再看,原来亟初禾似有先见之明一样,竟然在冥钩到达的同时,飞快的低下了头,微微弓起了背。他背上负的是一支伪装的极好的,和他的白衣几乎混为一体的直筒,材质不明,比笔杆还要细上一圈,筒口正对的,恰恰就是冥钩的彼端,漠北三鬼的位置。 三鬼一愣,眼前一花,已然失掉最后生的机会。 他甚至,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的死因。 红衣侍童几乎在同时,按扁了他们手底下的二鬼。然后,又捉住全身仍在麻痹,早已不能反抗的一鬼,丢在众人面前,四仰八叉。那人顾不得形象,他一双鼠眼,死死盯住亟初禾,大声追问着三鬼的死因。他看得很清楚,并非是同时,那个人其实是在冥钩进击之前,就已经低下了头。他想不通,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这一钩,为什么亟初禾会料事如神,未卜先知。 亟初禾回他一声冷笑:“想听实话,去问石先生要。我这里,不卖。” 那鬼恨恨道:“亟初禾,你休要欺人太甚!” 亟初禾将巨伞拾起,还刀入鞘:“等你活的像个人时,再请别人把你当人对待也不迟。” “你!!”一鬼火冒三丈,却又束手无策,眼角一扫,扫到亟初禾仍然护在身后的乐子期,心中冒出主意,“乐少侠,我今日求不得蓝玉蟾,技不如人,死而无憾。但你也休想仅凭口舌之利就安安稳稳下这女郎山。” 他下巴一抬:“你不把蓝玉蟾给人,是怕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可是他们身上剧毒不清,不是依然死路一条?!不信,你可以问问逍遥店,这位石先生从不说假话,他一定会告诉你,他逍遥店的店老板,还能活几天。” 马上就有一群人围将上来,对仅存的一鬼拳打脚踢:“说!你是如何知道是我家老板中毒的?!” 一鬼被打的鼻青脸肿,多亏了六个红衣侍童将人群隔开,这才缓上一口气,又活过来:“笨蛋,我也身中剧毒,当然知晓。” 有人不信,指着他刚刚被打时呕出的一口血质问:“中毒后血会发黑,你的血是红的,与常人无异。你怎么说?” 那鬼笑哈哈:“猝然中毒,当然血会变黑,但假如时日已久,毒侵五脏六腑,一口血又能看出什么来。” 众人脸色骤变:“你是说.......” 一鬼撇撇嘴:“我是不知你家店主如何,但我,至少中毒三年有余。” “三年有余,你定然知道是何人下毒!” “哼,问问你家店主,他向来自恃武艺高强,锄奸惩恶,身边少说也有千人忠心耿耿、拥戴保护,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下的毒?” 逍遥店众人被问的哑口无言。 的确,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亟初禾忽然笑了,声音不小,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有人知道。” 所有人的眼睛一起瞪圆。 始终一言未发的顾回蓝却明白他指的是谁。 他俩一起看向乐子期。 那人好像根本没在意旁人议论,正一心一意的打量顾回蓝,左左右右看过一遭,很是满意:“夹袄果然合身。” 顾回蓝拢拢袖子:“衣不如旧。人不如故。” 乐子期澹然一笑:“师父所言极是,”他转向逍遥店众人,问道,“你们可听明白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云山雾罩,不明就里。 唯有顾回蓝点头。 唯有亟初禾赞道:“正是如此!” (继续)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俺的更新很稳定。。。一直都是新闻联播结束的时候。 第一章 再见鬼头刀 【第五卷心结】 【第一章再见鬼头刀】 乐子期的意思,顾回蓝和亟初禾皆心领神会。毒物如药,分药效快慢,有能迅速致人死地的,也有能将性命蚕食鲸吞的。前者因为立竿见影,常用来杀人灭口,后者则多用于控制和要挟,但需要长久耐性,因为这一类的毒药常常不能一次用量过猛过大,否则必定露出马脚,被人察觉。尤其是面对逍遥店主人和漠北三鬼这样的高手,更要谨慎小心,逐渐加量,直至出现症状,立刻停手。 可是,逍遥店店大欺客,谁敢要挟?漠北三鬼堪比黑白无常,谁敢控制?更何况,三年多来,若被控制和要挟,怎可能不被发现和觉察? 漠北三鬼仅存的唯一活口点头:“的确如此。我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何要对我们几个下毒?又是谁,怎样下的毒?” 乐子期劝道:“莫急,只要明白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一切便会豁然开朗。” 石话问:“难道是我逍遥店得罪了什么人,他在报复?” 顾回蓝道:“那倒未必。逍遥店虽然行事乖张,不按常理,但到底归属武林正派,而漠北三鬼嗜血邪佞。一白一黑,一正一邪,你们不可能有共同的仇家。” 石话糊涂了:“顾大侠的意思是?” 乐子期却把话题一转,道:“石先生,你最信赖的,是我们这样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还是交往多年的朋友?” 石话身边的小二抢白道:“自然是朋友。” 一鬼率先听懂:“所以不是仇家!是我们身边的人!对呀,也只有身边的人,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 石话眉头拧起来:“我逍遥店和漠北三鬼,可以说是素不相识,如同顾大侠所言,黑白两道,即便不是不共戴天,也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身边怎会有目的相同,手法又类似的人?” 亟初禾应道:“因为他们都来自一个门派,行事方法,当然如出一辙。” 石话想不通:“有什么门派,如此神奇,能混进我逍遥店或许容易,毕竟我们人多。可是漠北三鬼,常年独来独往,能靠近他们简直难于登天。什么人有这样奇特的本领,能蛰伏他们身边却不被察觉?” 一鬼沉默了一会,脸上神情千变万化,最终归于苦笑:“若是十人九生的话,三鬼中混入细作也并非难事。” 石话大惊失色:“细作?莫非是.......娴静门!?” 众人跟着一惊,见那乐子期侧目过来,黑白分明的眸,淡淡一扫,似在看自己,又似在看旁人,大家正被看得茫然不知所措时,身边已有影子钻出人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弓朝乐子期射去。大家只觉眼前一晃,待看清此人乃是逍遥店中,绰号白驹过隙快箭王的王大夯时,流矢已停在了乐子期鼻前,险些就削断他英挺的鼻梁。他的箭素来出其不意,动作又快,江湖鲜逢对手。然而今天,它仅能到此止步,再没能前进一毫。 石话后来回忆时,不禁一再赞叹:“顾回蓝的六根手指,实在太神奇,它竟能快过所有人,包括顾回蓝自己的心思。” 这柄箭矢虽是精铁利器,但并非神兵,面对六根手指显然不是对手,很快箭头被折成两半。再看张弓的王大夯,用虎皮做的整件裋褐裹身,一双厚厚的虎皮靴踏地,手中角弓一张,敦敦实实的猎户打扮。身长五尺,相貌平平,只有一对眼珠子分外凸出,格外醒目。 不等别人问,他已经先不耐烦:“我憋这许久,你们怎么才怀疑到我?真是急死人。” 周围人均是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唯有乐子期泰然处之:“你家主子这回又有什么话说?” 那人仰天大笑:“我家主人说,瞳门虽小,却有趣的紧,不玩过瘾岂非可惜?” 亟初禾怒喝:“以为她是神仙吗?!将别人这般戏耍.......” 那人居然理都不理他,径自冲乐子期嬉笑:“竟比三年前的皇甫家还好玩,我家主人实在没想到。所以,你们是三生有幸修来的福气,可以陪她继续玩。” 这下,不止乐子期,顾回蓝也红了眼睛。尽管早猜到三年前皇甫兄弟被袭一事是娴静门搞的鬼,但亲耳听到真相又是不同感受。尤其是想到释然平白受的那一剑,大病三年,顾回蓝愈发的怒不可遏,手中镰刀倏地劈向王大夯。正削上他一侧肩头,鲜血四溅,骨肉分离。 但王大夯似是不觉疼痛,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乐子期,笑容诡谲,竭力模仿着女子的口吻:“传说上古有妖狐,能晓万年事,能知千里缘,智与天通。与他斗,岂不等于是跟天斗?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天意难违,还是人定胜天.......” 他话未讲完,人已向后仰倒,七窍流血,和之前的郭乃朝死相一模一样。 顾回蓝猛冲上前,一把揪起那人尸首,发狠的摇,好像真能从死人口中摇出一个字来。乐子期却是再度侧目,这回不是扫视,是定睛看向特定的一个位置。那里站的人,长衫布巾,衣襟斜系在腰间,明明已做好鏖战的准备,却偏要慢悠悠,背着双手走出来,笑问:“我想知道,到底哪里做错,才被你看穿?” 乐子期道:“我方才扫视一眼,唯有你二人瞬间垂眸。” 那人摸摸下巴:“瞬间垂眸而已,又能表示什么?” “瞬间是人本能反应的时间,超过了,便能修改。垂眸表示闪躲,你们心中有鬼,自然面上有愧。做贼心虚,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那人拊掌笑道:“释心术,果然有点意思。我这里还有一句话,”他的神情间有毫不掩饰的嘲弄,“比你的释心术更有意思。你要不要听?” 不等乐子期开口,他已经自顾自的说下去:“哎呀,我竟忘了介绍,在下乃是娴静门洛阳三十六支中最小的一支的支长,还有个身份,是逍遥店的帐房先生,赵聚起就是区区贱名,”他满脸堆笑,看似恭敬,实则全是戏谑,“我家主人说,既然顾大侠在找七公子,她也有了兴致。” 顾回蓝等三人闻言,均是身子一僵。顾回蓝更是将手中死尸一丢,狠狠的瞪过来。 赵聚起则很不以为然得撇撇嘴,约莫他觉得对方的反应过于平淡,没滋没味,于是他忙着把话说完,直令人更胆战心惊:“且看看是你友人间心有灵犀会合快,还是我娴静门神通广大,寻人快。这场比试,不是比单纯释心术更有趣吗?” 他完全无视顾回蓝等三人犀利的眼刀,继续悠哉悠哉的自说自话:“只可惜我看不到结局。将死之人,不想太多遗憾,”他慢吞吞从背后伸出手,手中一柄十分有分量的刀,鬼面,玄石,实在眼熟的很,“且让我试试.......” 他话刚讲了半句,人已经箭一般朝顾回蓝冲过来。中途,却被一道白影拦住。 亟初禾嗤道:“凭你也配?!先过我这关!” 白骨刀一横,一甩,杀气立刻罩上对方十八要穴,如狂草书法一般挥洒自如。赵聚起被他言语一激,心头腾起无名火,手中鬼头刀呼啸着就砍过去。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所以根本不在乎白骨刀会落在身体的什么部位,会有多大的伤痛。他一心一意想要砍死亟初禾,然后去拼一拼传闻中了不得的顾回蓝的剑。即便不能逼他出剑,见识一下神奇的六根手指也不枉做一回江湖人。所以这一刀,他奔的是亟初禾头顶的百会穴,逼得亟初禾只能马上选择,要么撤刀而退,要么死在当场。 偏偏两者都不是亟初禾所愿——他撤刀,撤到一半时蓦然转向,硬碰硬的迎上了鬼头刀,双刀相碰,发出一声闷响,赵聚起这才豁然想起,鬼头刀可吸引铁制的兵器,对于这柄来历不明,却比石头还坚硬的白骨刀,发挥不了吸附牵制的作用。饶是如此,他也不慌,借着鬼头刀的厚重,向下一压,再借亟初禾的对抗之力,朝后一跃,跳出三尺以外。亟初禾岂肯便宜放过他,脚底使劲,白骨刀刀锋一拧,又纠缠上来。颇有不肯善罢甘休的意味。 赵聚起终于明白如果不打倒亟初禾,就休想靠近顾回蓝一步的道理。索性再不闪躲。一把玄石刀,舞的赫赫生风,招招逼向亟初禾的头颈要害。他的刀法敦实质朴,与鬼头刀相得益彰,如虎添翼。亟初禾的刀法则相对灵活,虚实之间、变幻莫测。二者一个是磐石沉静,一个是行云流水,本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却有一点格外一致。 杀气! 赵聚起歹毒。死前绝响,百无禁忌。 亟初禾狠辣。为救人而杀人,为所有中毒者出一口恶气,他豁的出去。 二人端的都是拼命的刀法,揣的都是用对方的血来生祭手中兵刃的打算。 又是一声撞击的闷响,这回,赵聚起刀锋未止,直接推挤着白骨刀的刀脊,用上全身气力逼亟初禾连连后退,他看不到,赵聚起却是瞧得清清楚楚——亟初禾身后一块巨石被风削的棱角锐利,张牙舞爪,犹如正欲嗜血的怪兽。亟初禾的白骨刀本又不是拼力气的武器,这一下,被生生押着,急急后退。再有两步后心就会撞上尖石。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刻,亟初禾突然足下发力,一跃而起,同时竟舍去白骨刀,任由它如蛇一样蜿蜒,绕着鬼头刀的边缘,滑向赵聚起的右腕。赵聚起大惊,万万没想到亟初禾会丢弃兵刃,急忙撤力。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输了。 先撤力,而不是先弃刀,霎那的选择,叫他躲开了腕部,送上了手背。 白骨刀似一柄尖牙,毫不留情的刺进他的皮肉,啜饮他的鲜血。却并不疼痛。赵聚起苦笑,身上的毒发作的还真是时候。 乐子期在旁看得分明:“赵聚起,即便你已生无可恋,你依然是个刀客,人在刀在,刀落人输,你这个习惯拖累了你。” 赵聚起仰天大笑,眼角已经淌落鲜红:“亟初禾你赢的漂亮,不过我不服气!我且在黄泉路上等你,看你们能比我多活几个时辰.......” 扑通。他倒下时,眼睛还直直的盯准亟初禾,似是等待他的应战。 亟初禾伏身,将他双睑拢上,不置一词。他不喜欢轻易诺战,就像不喜欢杀人一样。杀人,不管有多少理由,都会令他闷闷不乐。回身寻到乐子期明亮的眸,心情方才有所好转。 逍遥店众人仍在震惊中:“娴静门竟已将手伸进我逍遥店来!还策反了我家帐房,难怪主人会中毒.......” 石话最先醒过神来:“多谢三位义士帮我逍遥店肃清孽党,只是,他们是娴静门的人,我家主人中的是五毒教的毒,其间可有什么因由?” 顾回蓝道:“四个字,沆瀣一气。” 乐子期补充道:“还有一人,我师叔财如命。” 石话愕然,半晌才不无忧虑的说道:“若真如此,武林怕是要翻天了.......” 他还要说什么,忽然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气远远飘来。抬眼望去,只见从山下缓缓驶来几辆宝马雕车,檀香木窗,云锦帘帐,绣的百花齐放,金雀争鸣,一针一线,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样奢华的马车,装的自然也是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各领风骚的美女们。 还有一位笑容可掬,一表人才的华服公子。 他居然是来做媒的。 (继续) 第二章 三头六臂 【第二章三头六臂】 那人一上来就舌灿莲花,“在下瀚祁山庄祁恩惠,见过诸位英雄。有缘相会,三生之幸,在下备了一点薄礼,敬献给诸位,还望笑纳。”他笑吟吟的招来身后一众女子,挨个介绍。什么前任宰相之女,什么滁州知府掌上明珠,什么江南大通钱庄老板的长女,什么塞北奇侠的后人.......众人这才知晓,原来这些袅袅婷婷的女子出身竟然都很好。 何故令她们来江湖中抛头露面, 那祁恩惠早预备好了说辞,“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大好的光阴,若留不下美女配英雄的千古佳话,岂非辜负了?尤其是像顾大侠这样的武林豪杰,风流倜傥,身手非凡。身边岂能缺少红袖添香?在下知道,寻常女子入不了各位法眼,故而邀来的皆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给英雄们验看。诸位尽管牵了自己中意的走,为妻为妾,为奴为婢,都随你们高兴。余下媒证,聘礼,喜宴以及给娘家人的交待,等等一切,且包在在□上。保准给诸位享受之余,再无后顾之忧。” 他前半部分说的很恭敬,后半部分却将那些娇美婵娟贬低的如货品,丝毫不顾身后多少花容失色,肝肠寸断。 亟初禾冷笑:“有何目的,你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回答他的,竟是其中一最妩媚的女子,被踉踉跄跄的推过来。红酥手,金缠臂,我见犹怜的跌向他怀抱。亟初禾避不开,自然也不肯就范,只伸出刚刚拾回的白骨刀柄,借她搀扶,稳住身形。姑娘含泪道谢。祁恩惠则沉下脸,又将另一个推过去,嘴上还说的很客气:“原来亟兄不喜欢这一型,是小弟唐突了。” 这次推过去的,是个弱柳扶风,文静似水的,杏目柳眉,韵味独具,可亟初禾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拂袖,反将先前一位女子用掌风推了回去,力道把握的巧妙,恰好令她扶住后来者。祁恩惠还要再推,亟初禾已经抽出白骨刀,几步越过去,架在他脖子上。 祁恩惠不得不讲实话:“在下,在下实在是迫不得已,家父,家父数年前就卧病在床,十日前方才诊出是遭了五毒教暗算,仅剩下七日的活路,在下这一趟,只为求蓝玉蟾救命。” 亟初禾不信:“你用什么法子叫这些女子乖乖听话?难道不是施毒控制?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来要蓝玉蟾?!” 祁恩惠感觉颈上刀又加了几分力,立时慌了,忙不迭道:“冤枉,她们都是心甘情愿随我来的。” 亟初禾还要问,却听身后顾回蓝说:“他说的是真的。” 祁恩惠心中高呼了一声阿弥陀佛,谄媚道:“不亏是魈鬼风流顾回蓝,天下还有谁比你更懂女人。” 顾回蓝权当没听见,只不无同情的望向那些离乡背井的女子们,喟然一叹:“想必你们也看清楚了,你们委身托付的这个纨绔子弟,是怎样一副嘴脸。” 众美人终于忍不住,嘤的一声哭出来,泣不成声,控诉连连: “祁郎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即便不能做你唯一的妻,做你的妾我也认了,你昨日才答应我要白首偕老,今天便全忘了吗?” “你叫我来此,竟是要将我卖给别人吗?” “我待你如何,你待我如何?不求投桃报李,但求你还有良心,你的良心呢......” 有个见识多的,立刻给亟初禾跪下来:“小女子被奸人所惑,险些铸成大错,幸得大侠相救,小女子感恩戴德,愿今生今世陪侍身侧,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答恩公大德。只求恩公,手刃辱我之人。” 亟初禾将祁恩惠一把推开,伸手去搀她:“姑娘何苦作践自己?为任何人都不值。何况,是这猪狗不如的伪君子。” 祁恩惠一个趔趄,好容易站住,心头登时火冒三丈,不知是看不过女子倒戈相向,还是听不惯被人这般贬斥推搡,他嚷道:“亟初禾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本是好意来撮合,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何必要辱骂于我?!” 亟初禾横他一眼,将女子送回红粉堆里,岂料不止这个女子紧紧拽住他的袖子不肯撒,连带更多的千金小姐朝他盈盈拜倒,哭求他相助。闹的亟初禾头痛不堪,又束手无策。万不得已,用轻功逃来逃去,好生狼狈。 看在祁恩惠眼中,便成了见一个爱一个,朝秦暮楚,他于是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水性杨花的贱人们!” 石话却摇头:“她们之前爱你,是因为你起码肯假装爱她们;而如今你不但不肯装了,还糟践她们的真情真意,无怪乎她们恨你。” 祁恩惠狡辩道:“我是在为她们寻好出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世世代代不都是这般遵循吗?怎到我这里就行不通?” 石话还想说什么,被一直站在角落里,用袖子掩面阻挡脂粉香气的乐子期摆手制止。祁恩惠因此才看清他的脸,呆了片刻,忽然大声笑道:“怪不得顾回蓝和亟初禾瞧不上那些个粉黛佳丽,原来是有如此风华入骨的通天妖狐在。哈哈,我今日输的不冤。而且,”他笑的下流猥琐,“还饱了眼福。” 就连逍遥店的小二都听不下去,怒喝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祁恩惠完全不顾周围人的愤慨,大步流星走向乐子期,登徒子的眼直勾勾的上下打量,愈发放肆:“反正你也活不到下山,不如今日成全了我,以后清明寒食,还有个人惦记着你,给你烧些纸钱冥币,不致在那边穷困潦倒。” 乐子期笑了,突然很肯定的说:“你没有武功。” 祁恩惠怔住。 乐子期仍在笑:“你养尊处优,甚至打不赢一个弱女子。” 祁恩惠不解的看着他:“你是疑心我体力不支?放心,我床笫之术好得很......”他话音未落,身后已奔过来一群人,花拳绣腿,力气不大,但却是竭尽全力,加上人多势众,一时竟打的负心汉抬不起头来。 亟初禾抱肘,不动声色的站到乐子期身旁,啐骂道:“肉锅里煮汤圆,就是个荤(浑)蛋。” 他又斜了一眼身边人,低声叱:“这时候还想着帮我解围,你以为你三头六臂?” 乐子期笑着瞥他:“我自是不如亟兄怜香惜玉,宁肯自己狼狈,也不叫侍童帮忙,是怕侍童莽撞误伤她们吧。” 亟初禾眨了眨眼,旋即眸中一亮:“你莫非是......” 他话未竟,就见乐子期咳了一声,再度用袖子掩住口鼻。 亟初禾疑惑,嗅了嗅周围,除了冲鼻的脂粉香,他已经闻不见别的东西了:“有什么?” 乐子期偷偷指指自己的怀内。 亟初禾当然知道那里有什么,就是在场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五毒教唯一的解药,蓝玉蟾。难道是.......他仔细辨了辨乐子期的表情,突然拽过乐子期的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写了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臭’字。就见乐子期苦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蓝玉蟾能将这些女子身上的香气逆转为臭不可闻的味道,难怪乐子期自马车一出现便蹙紧眉梢,躲的远远。亟初禾想了想:“这东西原来的主人一定是个和尚,挡不住满眼的红粉骷髅,才琢磨出这个法子自律,”他同情的拍拍乐子期的肩膀,“只是,辛苦你。” 乐子期斜他一眼:“想笑便笑,忍着不累?” 亟初禾终于释放出来,笑的前仰后合,形象全无,笑的所有人都向他侧目,包括那些正在复仇的女子们。她们面面相觑,即便是方才纷纷感恩戴德的时候,也不曾见过这位俊美恩公眼中的冷冽融化,怎么一刻之后,他便畅快的像个孩子。 祁恩惠趁机鼻青脸肿的抬起头,气急败坏的嚷嚷:“笑吧笑吧,把山下的人都招来吧,我看你还能笑几个时辰!” “山下有谁?”顾回蓝问。 祁恩惠吐出一口血沫子:“还能有谁?!和我们一样的人呗。” 乐子期眉头蹙起,忽然向石话走去:“请问石先生,是否贵店店主也只有七天性命?” 石话点点头。 乐子期又道:“麻烦石先生转告贵店店主,七日之内,我必赶到东山山脚,亲自献上蓝玉蟾。” 石话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乐子期:“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好!”石话心中这才放下一块大石,“我且信你。反正.......” “反正我插翅也难飞出逍遥店的地盘,”乐子期笑道,“石先生的实话,不仅仅是价值连城,还与性命攸关,子期当谨记在心。” 石话毫不客气的应道:“好说。” 他身边小二却不放心:“反正不过七日,我看还是我们舍命陪君子,守着乐少侠,以防万一的好。”他执意要跟着,石话显然也有此意,并不阻拦。旁边祁恩惠和漠北一鬼急了,纷纷嚷嚷着,乞求蓝玉蟾。 乐子期不理他们,只对那小二说:“当然可以,不过,你一人跟着就好。” 小二困惑道:“其他人呢?” 乐子期道:“我要请贵店一半人马将这些姑娘们妥善送回家。还有一半人马带着这位祁公子和鬼先生先行下山,与你家店主人会合。顺便还要传话给正在上山的那些门派,七日之约。想必,时间仓促,所有中毒之人,应该都在来的路上了。娴静门五毒教传消息还是可靠的。” 小二问:“传话而已,哪里用得着一半人马?” “不止传话,还要赶紧到东山脚修一间小屋。蓝玉蟾仅能解咫尺之内的人身上的毒,总要有地方把所有中毒者聚集。另外它起效虽快,但除根要至少一月,没有房屋遮风挡雨,也不利恢复。” 石话点头称是,转身下令众人各司其职。乐子期又道:“子期还有个不情之请,请石先生派良医去西山山腰一家客栈内,给一位长睡不醒的病人诊治,他姓甄,名平谷。曾是戍边的将士。无论能否将他治好,都请将此人送回他老母身边,免得儿行千里母担忧。” 石话一口应承下来,毕竟逍遥店人多,寻几个妙手回春的,简直易如反掌。 那边,亟初禾刚刚甩脱了梨花带雨、恋恋不舍的几个女子,凑回乐子期身边,揶揄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偷懒最省力的三头六臂。” 顾回蓝则在一旁,怔怔地看,恍然觉得释然就在这里,一样的和颜悦色,也是一样的为旁人着想周到。他必定更加心地善良,更容易遭人算计。乐子期身边有他和亟初禾两人帮助,尚且应接不暇,释然身边只有四哥守着,他要怎样对付幕后黑手娴静门? 顾回蓝现在最想像亟初禾保护乐子期一样将释然牢牢的护在身后,宁死拼将一身血,不让他染半点红。可他却连释然在哪里,过的如何都不清楚。徒留心焦。不知不觉,又陷入沉思,顾回蓝发觉自己对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的关怀,曾几何时,已经远远胜过皇甫释然当初出走的原因。 虽然,那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但他逐渐开始,更加急于获悉释然的现状,而非过往。 释然说:“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少!今日又不为,此事何时了!人生百年几今日,今日不为真可惜!若言姑待明朝至,明朝又有明朝事。为君聊赋今日诗,努力请从今日始。” 释然说:“往昔不可追,来日不可料。我手中最可宝贵之物,不是家财万贯,不是良田百顷,而是今天此刻。” 那是释然失踪前的一晚,他忽然端起了酒:“我将今日赠顾兄。请君为我惜今日。” 他的杯中盛着明月光,他的眼睛映的头上冰轮都颜色尽失,看的顾回蓝还没喝就有点醉:“我.......定不负释然所托。” 释然偏偏要他更醉,他说:“你在我在。” 顾回蓝干了一大杯,他觉得往后的日子理所应当是这样的:“自是如此。” 释然也笑,二人对酌连连,或许还说过什么话,可是顾回蓝已经醉的完全记不得了。除去这个承诺....... 猛然一声吼叫打断思绪,顾回蓝闻声望去,只见那漠北一鬼挣扎着说什么也不肯叫逍遥店的人抬走:“杀我兄弟者亟初禾!我命可以不要,仇不能不报!” 先前刺在他身上的寒芒似乎渐渐失了麻痹的效力,他的右手已能抬起,能去摸索那把躺在角落里的,削金断玉,勾魂夺魄的冥钩。 (继续) 第三章 过街老鼠 【第三章过街老鼠】 乐子期忽然变了脸色,几步跃近,出手如电,一把抢过冥钩,抵在漠北一鬼的嘴巴上,如换了个人似的冷笑,“你真是个鬼,连恩仇都分不清。” 一鬼被他骇得大睁着眼,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一开口就被他削去舌头。 他看得清楚,乐子期现在的眼神比自己更像鬼。 “说,你们三鬼习武以来,枉送过多少无辜性命,” 一鬼使劲抿着唇。这次倒不是怕被削掉舌头,而是,他实在记不清楚。 “出道十年,手刃一千零八十一人。光我逍遥店就有四个苦主。”那边石话先生又说了实话。 “很好。” 乐子期又笑了,伸手一指亟初禾:“这个人比起我,可算宽厚的多。他仅仅是取了你兄弟的性命。而我,”乐子期忽然收了钩,站起身,咬牙切齿,“我要你,去寻你们杀掉的一千零八十一人的亲眷。去挨家挨户的亲耳听听那些无辜死在你手上的人,他们的双亲父母,妻子儿女说起自己的孩子丈夫父亲的时候,是怎样的哀思惆怅,怎样的悲痛欲绝!!” 他朗声唤石话:“烦请石先生帮他记下这一笔,等解毒之后,要督他一个不落的去还账!” 石话欣然答应,也不管一鬼脸上是怎样的惊惧绝望,口中怎样的杀猪般哀嚎,径自命人去抬他:“是这样道理,你先还清以前的债,再去找亟少侠算账不晚。当然,前提是,你真的还得清。” 一鬼终于闭嘴,脸上惨无血色。 顾回蓝却不喜这一幕。他觉得释然如果在这里,必定会选择开解、感化漠北一鬼,令他由衷悔改,而非将他推向冤冤相报没有尽头的痛苦深渊。或许这并不被人理解,但释然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人,纵使有人十恶不赦,罪行罄竹难书,他仍是会为对方想一想,想他之所以为恶,是有几分的不得已,自己又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在他眼中,没有人性本恶,只有尚未从善。即便是面对坑害他一生的白头翁,为了保护顾回蓝和更多无辜,而不得不选择杀死对方时,他仍献上了自己的一条命,以示尊敬。尊敬的当然不是白头翁那样泯灭人性的混蛋,而是他的性命。 谁的性命在释然眼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犹如神祗。 就像当年,释然曾得到白头翁的五十年功力,内力深厚足以令江湖人士羡煞,却怎样也不肯学外家招式,唯恐自己学了会失手杀人。 “命之可贵,常被人忽略,”释然说,“可总会有想起来的时候,我是不愿等到他们想要珍惜的时候,只剩下覆水难收的痛苦。” 顾回蓝怎会不懂? 他不但懂,并且为了这份澄净无垢,使尽十八般武艺的呵护。他不怕费神周旋于世人间,他不怕玩命应对没完没了的阴谋诡计,他更不怕哪怕强大如白头翁一样的敌人。为了呵护释然心底一份无暇天地,为了力保这个独一无二的人,他顾回蓝可以做任何事,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然而释然失踪了。 就像朝阳突然有天不再升起,就像暖春突然不会再到来,所有的执着数十年盖成的巍然高楼,刹那间,轰然坍塌。他心灰意冷。懒惰到冷眼观世事,喜悲藏心头,表情都木然,仿佛往日的潇洒倜傥、独步江湖的浪子不曾存在过一样。 譬如,他之前去明月楼,会甜言蜜语,会沾花惹草,会刻意留宿,会请求姑娘们传出魈鬼风流多情不定的狼藉声名。可现在,他去明月楼,只是为寻好友的行踪,或者是送掉自己的命,哪怕面对的是花魁明月姑娘,也没再说过一句体己话。 譬如,从前他若是遇到今日眼前这许多女子,一定会凑上前温言好语的安慰一番;可现在,他最多同情地道一句叫她们看清负心郎。 皇甫大哥说,他这是入了佛道,参透禅机,四大皆空。令人恨,又令人叹。 他问:“顾回蓝,如果你没有遇到我家幺弟,会怎样?” 顾回蓝眼望着天,一坛酒下肚,他的眸仍然灼灼闪亮:“我会去找他。因为他再遇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 皇甫大哥没有追问下去,他已听出另一层意思,释然一片冰心在玉壶,顾回蓝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皇甫大哥由衷欣慰——当年拦下兄弟们的杀招救回这个人,果然是对的。 逍遥店的人撤的飞快,山路上转眼恢复清净。顾回蓝这才迈步。乐子期紧随其后。亟初禾始终在他身侧。红衣侍童跟在最末。 那小二功夫不错,反应也快,见他们走,拔腿便追,追着追着又想起什么来:“干嘛刚才不跟我逍遥店的兄弟一起下山?” 亟初禾白他一眼:“还不是怕有人被连累。” 小二一听,好大不高兴:“我逍遥店怕过谁,你可不要小瞧人。” 亟初禾冷笑:“自有辨不清是非,又疑心重重的人。” 他话中有话,含沙射影。小二年轻气盛,登时被说恼了:“你说谁?!你且把话说清楚!” 亟初禾拿手一指:“来了。” 来的是崆峒峨嵋两大门派,他们不是没有接到逍遥店送的信,但仍旧是如亟初禾说的,疑心重重,一定要上山来,面对面确认一遍。小二在旁听着,想起自己亦是这疑心病的一份子,不禁赧然闭嘴。好在这两派虽然谨慎,但名门正统,到底通情达理,听乐子期和亟初禾说明原委后,各留了一个弟子随行,余下的人便统统下山等候。 他们刚走没半个时辰,又扑来一个,这回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青龙会。十个大力士,拎着十对金瓜霹雳锤,铁塔一般顶天立地的伫立在路中央。声声喝叱,震耳欲聋,非得要将蓝玉蟾捧在手中才肯罢手。众人当然不应,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又要一场恶斗。 小二这才明白为什么下山这一段半日路程,乐子期他们硬要七天的空暇。这半个时辰一轮半个时辰一轮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你们瞳门得罪的人真多。”连亟初禾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乐子期叹息:“是啊.......就像过街老鼠。” 话音未落,他忽然将身边亟初禾一把推前:“今有七巧殿作保,诸位可否卖他们个面子?” 青龙会为首的一名彪形大汉把巨灵掌一摆,怒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冒充七巧殿弟子!” 亟初禾把目一眯,也不废话,只抽出巨伞伞柄中的白骨刀。 彪形大汉终于认得:“白骨刀魔亟初禾!”大约七巧殿的威名确有效力,他的身子稍稍后仰了些,“你是妙算老人嫡传弟子不假,可你并非七巧殿掌门,怎敢做大主张?况且瞳门与七巧殿向来是宿敌,凭什么为他作保?!你可休要糊弄我青龙会!” 亟初禾懒得跟他废话,打了一声唿哨,六个红衣侍童立刻迈步上前,赤手空拳与青龙会相对峙。 顾回蓝则接过乐子期递过来的冥钩。他的确想继续懒惰,可到底有千金一诺在前,再不屑一斗,还是要护着乐子期的。 小二等人也拿出家伙,准备硬拼,不过心里都觉得这一架实在没必要。乐子期不像是会食言的,不放心者大不了和他们一样派人跟着就是。何苦非要争蓝玉蟾一时的归属?何苦非要置别的中毒者性命于不顾逼他们出手? 无论怎么想不通,这一场恶斗都在所难免。青龙会向来以凶悍嗜血闻名,一出手,便要锤上挂红。可红衣侍童蛮力惊人,完全超出他们意料,双方鏖战,十个会合下来,竟是谁都不占便宜。红衣侍童的胳膊有被砸掉的,大力士的金瓜霹雳锤有被震飞的。但一来红衣侍童是傀儡假人,不知伤痛,二来旁边还有顾回蓝等人助阵,大力士们显然开始力不从心。 三来,亟初禾在旁,唿哨不断,指挥侍童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留情面的近身厮打。本来这假人就没有招式,最擅长的就是近身格斗,即便对手是青龙会的大力士,他们一样手到擒来,摔泥人一样摔的对方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青龙会的人哪里吃过这样的亏,眼珠子都红了,瞥见乐子期在远处的角落站定,竟抡起锤子虎虎生风,朝他砸过去。此时,顾回蓝正一对一,被一大力士缠斗,小二等人也在应付各自对手,唯有亟初禾可以施以援手,但他偏偏位置站的最远,与乐子期隔了整个战阵,足足三丈之多。 纵然他现在可以飞过去,武功不济的通天妖狐的脑袋也躲不开这来势汹汹的一锤。 青龙会的人这样笃定,他对自己的功夫向来自信满满。所以一锤下去,没看到脑浆迸裂的场景十分的意外。再去寻那乐子期,竟不知何时已跃到亟初禾身旁,蓝衣翩然,白衣胜雪,只一眼便叫人晃了神。 大力士瞠目结舌,一个“鬼”字压在舌尖,想要吐出来,给自己做开脱。偏抬头望见还未落山的太阳,心一下子虚了,哪有鬼魅白日乱窜。可是,自己眼神分明很好,分明没看到他移动身形,再快的身法如浮光掠影般,也是有个影子晃过的吧。如果连影子都没有,那除了鬼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他尚没功夫弄明白这件事,又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方才晴空万里的落日余辉,莫名消失在一片翻涌突来的乌云下。 跟着一阵山呼海啸的风声和翅膀扑打声,还有一句气贯山河、从天而降的呼喝:“不知我能不能代七巧殿为瞳门作保?” (继续) 第四章 仰面贪看鸟 【第四章仰面贪看鸟】 来的自是比亟初禾更有说服力的人。 在女郎山山形险峻,雾霭半隐半现中,唯一一个敢乘木枭翱翔的人。 这样的人,连青龙会都给面子的罢手,谈和,乖乖下山等候,连个像逍遥店小二一样监督的人都没有留下。 这样的人,当然也有本事能叫顾回蓝等人马上和七巧殿言归于好。 这样的人,更有能耐叫天性桀骜不驯的亟初禾毕恭毕敬的低头,“见过掌门师兄。” 步云鹰颔首,对他,其实也是对乐子期和顾回蓝言道,“宝钿少不更事,又是女孩子,你就别跟她计较这一回吧。” 亟初禾当然应允,顾回蓝也不再说什么。唯有乐子期笑:“有罪当罚,不罚或不当,势必再犯。不知步掌门连这一声歉都替了她,还会罚她什么。” 步云鹰一时语结,偏头看到亟初禾,忽而狡黠道:“且罚她终身嫁不得最仰慕的小师叔如何?” 众人皆是一愣,亟初禾急急辩驳:“我本来也没有要娶她!” 步云鹰把脸一板,假模假样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真的忍心叫宝钿一往情深,化成飞灰,从此心死孤苦,青灯古佛寂寥一生?” 亟初禾连连摆手,还要说什么,身边乐子期猛地转身,大步朝山下奔去:“请亟兄慢慢筹划终身,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他这一走,竟稀罕的连顾回蓝都抛在脑后。 顾回蓝施展轻功,几步追上:“明月姑娘的托付,我既应承,就必定帮到底,只是,”他倏地压低声音,道,“你要把你和亟初禾瞒我之事说个通透。” 乐子期敛眉垂眸,脚下更快。 顾回蓝仗着轻功,跟的分外轻巧:“旁人我可不管,但妙算老人吴一漏可能是唯一知道奇异阁秘密的人,我势必要找到他!” 乐子期想了想,答:“亟兄怀疑七巧殿有内奸,暗自将妙算老人囚禁了起来。所以......” “所以拜托你查究竟,”顾回蓝几乎是瞪着他,“何时能查明?用瞳术行不行?” 乐子期安抚道:“师父莫急,我已有决断。” 二人未再说话,继续比肩而行,不一会就将步云鹰和亟初禾落在后面。小二他们反应迟些,被红衣侍童隔开更远。 亟初禾趁机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将他拜托乐子期的前前后后全数禀报给步云鹰。步云鹰满意的点头:“师弟办事,果然利落。不过,”他盯着乐子期的背影,皱起了眉,“刚刚我看到了,他的轻功是怎么一回事?瞳门会武功吗?” 亟初禾老老实实答道:“师承顾回蓝。” 步云鹰哦了一声,没有再问:“难怪你会为他备剑.......对,我已嘱咐了其余人在东山脚等候。到时候,宝钿她......” 亟初禾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头大,不用别人说,他也能想象的出再见面是怎样一幅场景。女孩子嚒,哭哭啼啼是难免的,期期艾艾是习惯的,但是,说什么“小师叔不疼宝钿了吗”“小师叔不要宝钿了吗”“小师叔不喜欢宝钿了吗”之类的话,他就受不起了。 步云鹰奇怪:“以前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如今就受不起了?” 亟初禾不说话,他其实自己也搞不明白,才几天的工夫,他已经怕了这些软绵绵的纠缠,一旦遇到,恨不得立刻乘了木枭,飞逃到天边去。大概是被祁恩惠带来的那群女子折磨的吧。他想不到别的理由。 步云鹰摇头:“将来你是要娶妻生子的,即便不是宝钿,也会有旁的女子,不早点习惯,日后便有的你烦恼.......” 亟初禾忽然刹住步子,侧目看他:“师兄你成亲十年,情分如何?” 步云鹰顿时语结,他的婚事是妙算老人亲自订的,说是天下男子皆是如此,成人便要娶妻。况且新娘不是外人,正是步云鹰胡闹惯了的青梅竹马,二人虽未情深意笃,但彼此熟悉,怎么想都应该是一桩良缘。谁知,自成亲之日始,二人朝夕相对一段,便都觉得对方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个是七巧殿大弟子,人在江湖,逐渐学得举止庄重、寡言少语;一个成有夫之妇,时刻谨记不露本性,恪守妇道,深居简出。日子久了,你想你的江湖事,我梦我的巷尾曲,渐渐从相濡以沫,变成了相敬如宾。 对此,步云鹰是无所谓。他早听闻有七年之痒,也早羡慕牛郎织女一年一面,情若贪求朝朝暮暮,怕是永难长长久久。可他妻子却忍受不来疏离,反复要求随他去七巧殿主殿长居。步云鹰身为大弟子,当然要以身作则,说了一句“门规森严,主殿素来不许外人进入”,却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夫人,从那之后,相敬如宾也难维系,干脆变成点头之交——他住他的七巧殿,她居她的山鹰庄,真如牛郎织女似的一年相逢一回。 见一回也没有缱绻缠绵,不过是‘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时候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就撞掉了一年的情分。 如此,一来二去,咫尺天涯。往昔恩爱,渐渐随年华付水东流,没留下一个影儿。以至于日子久了,步云鹰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老婆这回事。亟初禾问的情分,他更是答不出。于他,十年光阴,他只是完成了师父留给的又一项任务而已,妻子不过是任务的对象,仅此而已。 浑浑噩噩的跟着亟初禾又走出老长一段距离,遭遇到下一个来找茬索要蓝玉蟾的门派,步云鹰才豁然醒过神来。 大约七巧殿的威名确实慑人,连番上来三个门派,都看在步云鹰拍着胸脯的保证下退让了,即便是派人和小二他们一起跟着,亦不再为难乐子期。一行人等就这样难得平安的,星夜兼程,很快望见了东山脚。 逍遥店手脚麻利,仅仅两天工夫,一间小茅草屋已然拔地而起,虽简陋,但结实,紧靠山壁位置隐匿,风景又好,暂居再合适不过。 众人正要向那而去,乐子期忽然驻足停下,自怀中掏出蓝玉蟾,交给逍遥店的小二等人,叮嘱他们务必将所有中毒之人都集中在此物的咫尺之内,务必让他们在这地方待够三十日,以确保余毒除尽,不留遗憾。 小二睁大眼:“乐少侠为何不去?”他觉得送上蓝玉蟾的人,就是送上生机,日后不是被感恩戴德,就是被世代敬仰,甚至有可能会塑个金身,当菩萨一样被搁置在桌案上,受尽香火供奉。这样的好事,凭什么假手他人? 乐子期笑笑,也不解释,只道:“中毒之事不可耽搁,你们快去。” 小二哪里肯放心,他开始担忧手上好容易捧到的蓝玉蟾是假的。 步云鹰在旁,叫他尽管释怀:“瞳门若要争名夺利,断不会迄今只收一个弟子。你且去,若有差池,找我七巧殿算账即可。” 小二等人这才喏喏去了。自此解毒之事,方尘埃落定。 亟初禾道:“即便他们以礼相待,也势必要待到他们最后一人康复,三十日大好光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未免可惜,”他忽然凑过来,与乐子期耳语,“下面就该办我们的事了。” 乐子期看也不看他,径自的走:“亟兄不觉得此话有歧义?” 亟初禾唇角噙了一抹坏笑,斜眉入鬓:“我非神魔,自说我话,若连别人怎么想都要管,岂不是要活活折寿?” 乐子期不理他,他已经望见对面迎来的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子,恰巧瞄见亟初禾跟他耳语,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那目光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乐子期只觉头痛,他觉得亟初禾刚刚绝对是故意的。他素来没有对付姑娘的经验,难道以为自己就有吗?想去问身后的顾回蓝,霍然发现他又走思了。 顾回蓝最近愈发经常的走思。无论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总能联想到释然身上。譬如现在,他也瞧见了亟初禾同乐子期耳语,脑海里突然就窜出来,当初和释然一起走南闯北,惺惺相惜的场景。那一颦一笑,恍若就在眼前,伸手可及。 释然一直是爱笑的。只有在获悉自己又冒险的时候才会发怒,他总是说:“命运如棋,落子无悔,顾兄若不想日后我化成厉鬼来扰你清梦,就不要再失手落子在我棋盘上。否则,我必记仇,锱铢必较。”却没有一次真的计较过。 他也总是说:“顾回蓝是我最好的朋友。”却在这一回完全将他丢出事件之外。 顾回蓝一阵心痛,用力晃了晃头,努力将神思拉回。无意中瞥见一对麻雀自灌木丛中飞起,唧唧啾啾,欢快的扑打翅膀,一起嬉闹翻飞着落向树梢。 树梢,虽然寒冬吹掉叶子,徒留下枯瘦的枝桠,在风中摇曳,但那两只雀儿似身处天堂,彼此相望,欢唱连连。好像春天已经到来,欣欣向荣,就驻足它们心头。 顾回蓝看着,只觉得一双一对,分外和美,如果释然在这里,他势必会停下,仔细观赏这比翼齐飞,而后心满意足的笑。说不定还会倒两杯香茗,邀他共品——释然向来最喜爱,这种生命和谐之美。光是想着这些,顾回蓝就忍不住畅快起来。他低低唤着释然的名字,伸手指向那对雀跃的鸟儿,恍惚释然就在身后,正在随他指向,笑颜绽放。 真的有人应! 顾回蓝脑中空白瞬间,旋即炸雷般狂喜!! 扭头望去。 ——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顾回蓝一腔惊喜在回眸霎那化为乌有。 他身后一人长身玉立,红尘万丈中,清雅若江南春色。却不是皇甫释然。 “师父。”他言语里含着谨慎,仿佛在很小心地绕开同情的意味。 顾回蓝当然懂得,从一开始就懂得,因此更加不喜欢。甩袖,快步,同从前一样将乐子期甩得远远,手却捂紧胸口的位置。释心术下,锱铢现形。他是不怕被人怜惜,卑微如尘的。早年闯荡江湖,什么模样的态度没遇到过?但释然不行,他要将他好好护在心里,他就算拼尽一身本领,也不愿他眼底存一抹愁。 怜悯有时是侮辱,岂能用在释然身上? “师父!”乐子期偏不肯放他,匆匆追上,连迎面而来的七巧殿众人施礼道歉都置之不理,他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师父何必急于一时?!” 亟初禾竟也跟上来,接话道:“枯草尚可舍去叶子保留根须,熬待来年逢春起死回生。顾大侠为何不可?只要能够聚首,暂时离别又算得了什么?” 顾回蓝放慢身形,再转过头来竟是目眦尽裂,怒发冲冠:“少说风凉话!!”他仿佛一头狂躁的野兽般嘶吼,震的满山鸟雀纷飞,“若被娴静门先一步找到释然,我便饶不了你们每一个!” 他一拳捶向身边一棵古树,三人合抱的树干登时皲裂出数十条细小的缝隙,密密麻麻网一样交织在他拳下,慢慢的淌下一滴滴鲜红。那当然不是树的血液。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睿智的以缄默应答。 唯有乐子期勇敢的迎上前去,执拗的劝解:“请师父再宽容我几日,我定然揪出娴静门任凭师父处置!” 顾回蓝根本不看他,方才一击令他卸去心火,双眼渐渐褪去赤红颜色,目光跌入茫然无边的前路。他恍惚又要回到释然失踪之初行尸走肉的状态。 乐子期才不肯放过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抓住他臂膀,用劲推搡出去。轻功绝顶反应迅捷如顾回蓝,居然没有躲开,任由自己被他推倒,皮球一样沿着崎岖山路咕噜噜滚下坡。 所有人目瞪口呆。 乐子期根本没有道歉或者搀扶的意思,他大声的唤:“顾回蓝!你敢不敢放手一搏!?” 山坡下的那人,这才止住了滚动,血肉模糊的手掌撑住地面,慢慢而坚定的站起了身。 他肯,他敢! 为释然,捅破了天,他也不在乎! 乐子期的眼圈却微微的酸,喃喃低语:“这样的你,七公子不喜.......” (继续) 第五章 重铁剑 【第五章重铁剑】 亟初禾的俊脸绷的跟顾回蓝一样难看,说话毫不客气,“都说了你可以选,怎地还是这般死心眼,,” “他算是好的,”乐子期却反过来劝他,“将心比心,若是我丢了最好的朋友,别说一声劝,就是半个字也听不进的。再者,”他仰首,往天上望去,那双眸子洋溢七彩流光,“假如你见过七公子,你必会懂师父为什么执迷不悔,我又为什么甘做千里马。” 亟初禾脸色还是不好看。 乐子期转过头来,目光澄澈如水,语似春风拂花开:“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师父要的无非是这些。” 亟初禾这才哼了一声,他也是同情顾回蓝遭遇的,他只是看不过温润如乐子期一再的委屈行事。 折身去七巧殿几个晚辈背负的木箱里搜罗了一番,寻出一物,递给乐子期。 乐子期打量一眼,并没有接。 亟初禾马上搜寻周边,果然宝钿等几位姑娘的怨毒的眼正往这边瞄。亟初禾下巴一扬,厉目一扫,乖乖的就叫她们低了头。 乐子期揶揄道:“得罪未来的夫人可划不来。” “若不是你自背后拉我那一把,我也躲不开漠北三鬼最后那一钩,”亟初禾假装没听见,专心把手里的物什塞进乐子期怀中,“再说,这重铁剑本来就是给你的,不过之前出来的匆忙,忘记带了。” 重铁剑黢黑无华,外表笨重,可乐子期拿在手里,却觉得赏心悦目。他看看亟初禾,把原本想说的谢字吞下去,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瓷盒,递过去:“礼尚往来。” 亟初禾疑惑的接过来,拧开一嗅,笑道:“我都忘了我脖子上还有个口。只是,这上好的金创药抵了我这把剑,方才的救命之恩又怎么算?”他突然把脸凑的很近,旁若无人,“救命之恩,是否该以.......” 乐子期一阵剧烈的咳嗽,咳的脸都红了,好容易停止,又指指前方正在等待的顾回蓝,抢白道:“师父等久了。”说话间拔腿就走。 丢下打嘴仗反败为胜的亟初禾,白衣张扬,大笑连连。 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唯有步云鹰十分讶异,他第一回见冷漠如亟初禾笑的这样酣畅淋漓:“三师弟可是病了?” 亟初禾好容易收了笑,晃晃脑袋,含糊不清的答:“已觅得良药,师兄无需挂怀。” 步云鹰只好不再问。 翻过女郎山,便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广袤平原,一行人借木枭之力,再次腾云驾雾,越过可能早有娴静门以逸待劳的洛阳城,飞抵开封——根据七巧殿六方弟子的消息,那里有一座门面很大的吴姓锁匠铺。 进了开封城,自是直奔而去。哪料想,锁匠铺大白天的紧关着。两扇青黑色的铁桦木制成的大门,比玄铁还要坚硬数倍,刀枪不入,牢不可破。着实令人头痛。本要向门锁动起脑筋。可仔细看去,又觉得这锁根本算不得锁,不过是连起两扇门的一块两斤重的,方方正正的木疙瘩。通体青黑,连条缝隙都找不到,更惘论锁眼了。 宝钿一生气,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根三尺长的百炼金钢棍,插在门环上开始撬。几个师兄弟见状,纷纷来帮忙,一起忙活半晌,累到筋疲力竭,满头大汗,门还是严丝合缝的紧闭着。 亟初禾走上前,把宝钿的棍子抽出来,闭上眼去仔细摩挲那大门中央的木头块,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睁开。只见他用指甲轻轻抠在木块的一侧边缘,猛地一刮,那木疙瘩竟‘吧嗒’裂开,亟初禾轻轻再一掰,便很顺利的将锁取下。 门,豁然洞开。 宝钿仰慕的望着亟初禾,她知道这个人素来神奇:“小师叔真厉害。” 亟初禾却把头撇向另一边,朝乐子期深深看了一眼:“无他,唯知心耳。” 宝钿立刻凶巴巴的瞪过去,咬牙切齿,满心的嫉恨全写在脸上。 还是步云鹰看出端倪,将宝钿差遣走,一群人进去铺子,亟初禾和乐子期留在最末。乐子期再按捺不住:“亟兄怎得连宝钿的事也推给我?” 亟初禾笑得一双桃花眼弯弯,俊朗之外平添了几分魅惑:“你心善,不会伤她性命;你聪慧,会处理的滴水不漏。再者,你总有办法化腐朽为神奇,我有什么理由不推给你?” 乐子期说不出话来。 亟初禾偏还要得寸进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堂堂释心术生杀决断的大事都不怕,还会怕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 乐子期气闷,狠瞪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锁匠铺是个独门独户,影壁之后,光是前院就有百步宽。屋内更是讲究,上好的杞梓木家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就连冶铁灶台前小小的脚踏都精雕细刻过。步云鹰越看,脸色越沉。他和七巧殿众人均已辨出这是谁的手笔。 很想找个人来问,可这房子虽大,桌椅上却有薄薄一层灰尘,显然有些时日没有人住了。 任平生于是遣了两个弟子到邻居家问,结果对方也知之甚少。除了知道这户姓吴,去年秋天开始经营锁匠铺,过年前回了老家,至今未归以外,再问不出其它。 步云鹰道:“暂且安顿下来,四下再探,问问那些买过锁的客人们。” 众人依言行事,各自忙碌,唯有宝钿偷偷摸出一张黄纸,悄悄走近乐子期身后,趁其不察,冷不丁贴在他背上,一边指着他念动咒语:“急急如律令,妖狐快现形!” 乐子期哭笑不得,将黄纸自背上揭下来,塞回宝钿手里,顺便低声问:“姑娘要对付我?还是要你小师叔的心?” 宝钿原本愤恨扭曲的脸,怔忪片刻,好容易恢复平整,她狐疑的盯着乐子期,好像想看清楚他打的什么算盘。 乐子期低低一笑:“人定时分,后院假山。” 他并不着急说明白,因为他知道好奇心自会送宝钿按时赴约。 饵而投之,必得鱼焉。 一切如他所料。亥时,已近荒芜的后院假山后,宝钿拿着一把匕首,戒备的盯住乐子期,不许他步入自己三尺之内。乐子期笑:“我只想知道姑娘的答案。” 宝钿把小脸一扬:“当然是小师叔最重要。你算老几?” 乐子期点点头,他问这个问题的同时就猜到她的选择,现在问,不过是要让宝钿提醒她自己:“那姑娘可愿答我一问?” “哼。凭你问。怕你不成?” “敢问姑娘可知你小师叔现在,最想要什么?” 宝钿撅起嘴,她的确不知道,小师叔的心思她从来都是雾里看花,猜不明白:“是......寻找七公子吗?” 乐子期看着她,不说是,也不说否。 宝钿自己先犹豫起来,她虽不懂亟初禾现在所需,但她深知小师叔品性怎样的桀骜不驯,师门布置的任务他会一丝不苟的完成,但那绝不可能是他心中所愿:“将我七巧殿发扬光大!”她又想了一个,却更快的从心里面否认掉——单凭亟初禾的心智、功夫,如果他想坐掌门之位,绝不用等到今天。何况他非但没有做掌门,连个徒弟都不收。有单枪匹马把偌大的七巧殿继承下去都困难,别说发扬光大了。 成亲生子?这个假设宝钿都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她知道这更不可能,亟初禾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好儿郎。他若想娶妻,大把大把的候选,何用费什么心思? 可是,除了成家立业,除了七巧殿和皇甫家的事,小师叔还能有什么心愿呢?宝钿糊涂了,她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突然想来,如坠泥潭,使不上力,又寻不到出路。不得已,抬眼去看乐子期,她见识过释心术的神奇,她知道这个人一定能解答她的困惑:“乐......乐少侠。”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你知道小师叔想要什么吗?” 乐子期却左右看看,四顾无人,才神神秘秘对她说道:“莫问了,姑娘,他想要的,你给不了。” 宝钿不服气的立起柳眉:“什么东西?” 乐子期幽幽叹气,欲言又止:“都说了你给不了,何必追溯。那不是给自己徒增烦恼吗?” 宝钿脾气犟起来,匕首不客气的横上乐子期的脖颈:“你说不说!” 乐子期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忙不迭道:“我说我说我说,请宝钿姑娘务必先把刀放下。” 宝钿不肯,执意要他先说,她相信对付狡猾的妖狐,唯有武力才能换真言。 乐子期无奈:“姑娘可知道他为何刻意在人前与我要好?” 宝钿琢磨了一会,她才不信堂堂正正的小师叔有断袖之癖,若是有,七巧殿师兄弟个个才貌出众,怎样也轮不到乐子期:“为什么?” “他有求于我。” “骗人!我七巧殿有什么事要求你瞳门?” “别的事当然不会,只这一件,非我瞳门不可。” 宝钿追问:“到底什么事?你再卖关子我就.......”言语间,匕首竟真的割向乐子期的咽喉。 (继续) 第六章 明日复明日 【第六章明日复明日】 乐子期躲也不躲,只轻轻吐出两个惊魂动魄的字,“读心。”便叫宝钿的匕首生生停在半空,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半晌动弹不得。 “他,他要读谁的心,”宝钿知道,答案绝不是自己的名字。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只待乐子期说出那个名字,她就去要了那人的命。 可乐子期终于说出的这个名字叫她难以置信,更惘论下手对付。 “师祖,,怎会.......” “否则姑娘以为要如何寻找他的下落,” 宝钿答不出,她知道这件事的确唯有瞳门可以办到。 乐子期又叹了一口气:“看他期待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我办不到。” 宝钿的眼睛亮了,既然乐子期办不到,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有机会来成全小师叔的心愿:“看来,你瞳门也是浪得虚名。” 乐子期闻言并不恼:“妙算老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自然读不到他的,唯有从他亲近的几个人下手,间接猜测。可是一来,瞳门与七巧殿结怨已久,你的师父师叔们不可能对我吐露太多细节,就算你小师叔拜托我,他性子孤傲,也不会对我毫无保留;二来,我并不想过多涉足此事,并非不重承诺,而是.......你知道你小师叔的脾气,万一找不到你师祖,他发起狠来,拿我祭了白骨刀.......我就是变成鬼也无处诉冤。” 宝钿想了想,觉得乐子期所言确实有道理,这才将匕首收回来:“你,哦不,乐少侠,肯不肯教我释心术?” “你?想入我瞳门?” “不是的,”宝钿羞答答的说,“我只求一招半式,能帮小师叔解开心头困惑即可。” 乐子期琢磨了一会,笑道:“果然好主意,如此,既帮了你小师叔,又解了我的难处。实在再好没有了。宝钿姑娘蕙质兰心,子期先行谢过。” 宝钿莞尔:“乐,乐少侠快别这么说,宝钿还不知道能不能学的成呢?” 乐子期道:“释心术的确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你小师叔又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让他等确实强人所难。倒不如.......”他再度欲言又止,“唉,这样难免委屈宝钿姑娘,还是作罢吧。” 事到如今,宝钿哪里肯依,扯住他的袖子,逼着他非说不可。 乐子期勉为其难,犹豫再三,终于说道:“其实也简单,姑娘只消将你身边人一言一行告知子期,子期用释心术加以研究,不日便能给你答案。到时候你再告诉你小师叔,他必然.......” “他必然高兴的不得了,”宝钿喜滋滋的接话,“不过是留心些罢了,有什么难的?此事就包在我身上!至于答案......”她有点不放心的盯着乐子期。 对方马上拍胸脯:“当然是姑娘的头功。” 宝钿笑的见牙不见眼,她已经在想象小师叔夸奖她时难得一见的温柔笑脸了。 好容易打发掉宝钿,踏着月色回到自己房内,往床上一躺,身边却有人凑将上来,不怀好意的问:“我的脾气耐性就那么差?” 乐子期一点也不意外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知道他刚刚说过的话:“你不是在女郎山对那些萍水相逢的痴情女子怜香惜玉吗?怎地就不敢对朝夕相对的宝钿好点?” 亟初禾反诘:“我对付那么多,留给你一个,你还不干?难道临山照水人要在女人这一战中认输不成?” 乐子期没好气:“亟兄这么晚来就是要通知我别未战先降吗?” 亟初禾又仰回床上,舒舒服服的躺好:“那是其一,其二锁匠铺太小,不够一人一间的,我索性大方些,让给他们。” “不知亟兄说的一人一间,是否包括你七巧殿的众多侍童们?” “当然。” 乐子期磨牙:“我现在真想一脚把你踹下去!” 亟初禾嘻嘻,笑的十分讨打:“所以我躺在床里边。” 乐子期暗中闭了闭眼,捏了捏拳,努力压抑胸中怒火:“贴在墙上当画也不错。” 亟初禾继续嘻嘻哈哈:“你才舍不得。” 乐子期终于忍无可忍,悄悄伸出两根手指,使劲一拧,听见对方夸张的倒吸一口凉气才偷笑道:“叫你胡说八道。” 亟初禾却突然岔开话题,探过头来耳语:“其实,我觉得七公子很幸运,我听过他的故事,”不等乐子期回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如果不是命运多舛,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顾回蓝是怎样生死相交的好朋友。” 乐子期静静的听着,一抹朦胧月纱,柔柔罩着他的脸,单是侧面就令亟初禾看呆了一瞬,脑海里猝然蹦出两句诗:“天公骄子性通灵,风沙磨砺俏玉容。冰晶玉肌飘清韵,暴雨洗礼驻彩虹。”琢磨着,这说的好像就是乐子期吧?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总有心结羁绊? 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以总靠笑容来掩饰沉沉思绪? 亟初禾不自觉凑得更近,气息几乎拂动乐子期耳边碎发:“顾回蓝也很幸运,能有一个值得自己生死相付的人,是几世难修的福气。” 乐子期还是没说话,他已经猜到亟初禾真正要说的。 亟初禾却好像忘记他是释心术传人,还在继续:“所以他们要的,不会是同情。” 乐子期笑了。 他是释心术传人,能明晰所有人心事,能知晓每个人的症结。他可以是任何人的知己,可以解任何人的孤独。他几乎无所不能,唯独,不能解自己的寂寞。纵然有两个师父,他仍然没有羽化成仙,没有四大皆空。还是会生老病死,有七情六欲,他也盼着有灵犀一点,生死相知。就像七公子和顾回蓝一样。然而,他的身份注定他的心像高悬在晴空中的皎月,可以写进诗词歌赋里,可以画进丹青扇屏中,却始终谁也亲近不得。 就当他以为自己要如此只身孤影、一生终老的时候,亟初禾出现了。 他说得没有错。 顾回蓝和七公子的确很幸运,他们至少不会像那轮‘不知年年月月待何人’的月亮一般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们需要的永远不会是任何人给予的同情。 就连寂寞如自己,需要的从来也不是怜悯。 亟初禾似乎比自己更懂得这一点。所以他大咧咧躺在乐子期的床上,细致入微的帮他打开心结。 无需口舌多,点睛便成金。 乐子期笑:“亟兄,你知不知道,你真的......”他故意停顿了好久,才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很——可——恶。” 亟初禾愣了愣,旋即伸出魔爪挠向对方腋窝:“我还能更可恶,你要不要试?” 也不管乐子期答不答应,几下下去,已经挠的他喘不过来气。乐子期哪里肯轻易告饶,再忙乱也要伸出手去扳回一局。两人很快闹做一团。步云鹰恰自门外经过,远远的就听见里面又笑又叫,热热闹闹,活脱脱是两个顽童玩耍游戏,实在难以想象其中一个会是自己常年冰山一般冷漠的三师弟。 摸摸胡子,步云鹰笃定:“果然病了。病得还不轻。” 深冬将逝。 月色如流水,倾泻在飞檐粉墙上,拗着院中树丛奇石的影子,扯一出席地幕天的大戏,演一场初春伊始的希望。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都被明日累, 春去秋来老将至。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 明日注定难以预料,但未尝不是可以期待的。 未尝不是可以放手一搏的。 乐子期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何必急于一时?、 亟初禾说:他们要的,不会是同情。 而是......懂得。 还有......明日。 第二天很快到来,只是,依旧不见七公子从天而降,依旧没有妙算老人的消息。 有人却换了新衣。胡子也刮得干净,容光焕发,赫然又是当年魈鬼风流、六根手指的顾回蓝。那高大矫健、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潇洒不羁,连一贯鄙视又挑剔的宝钿,也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半晌回不过味儿来。 不愧是顾回蓝,乐子期在心里暗赞,他终于从浮沉不定的颓废中复苏醒来! (继续) 第七章 局中局 【第七章局中局】 宝钿的消息来得很快,不止快,而且杂。就连哪个哪个弟子今日上了几趟茅厕都没有遗漏,一股脑倒给乐子期。后者听了半日,便竖起大拇指,“宝钿姑娘果然能干,” 宝钿美滋滋的,“那你读出什么没,” 乐子期摇摇头,“在下学习瞳术时候其实也不长......”一看宝钿要恼,连忙又道,“若有些更细节的,在下必定更得心应手。” 宝钿不解,“这还不够详细,”她全然不觉她带来的情报,在同一屋檐下的乐子期也看得到、听得到,甚至.......闻得到。 乐子期微微笑:“这些当然够详细,只是,如果能更深入一些就最好没有了。” 宝钿努嘴,很是为难:“我总不好跟踪他们去茅厕.......” 乐子期循循善诱:“除了茅厕,锁匠铺还有很大地方。” 宝钿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扭头离开。乐子期没想到,这一句竟让他差点再见不到宝钿。 更鼓响起,夜色渐深,连云彩都遮住一弯新月打算沉睡。忽然一声惨叫撕破原本的万籁俱寂。亟初禾闪电般冲出去,刚迈出屋门,又折回来,看向在坐在床边面无血色的乐子期:“子期,今日事必与你无关!” 既然自己听的出来,相信乐子期一定也听的出来,刚刚那声惨叫是谁的声音。 乐子期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满眼焦虑的盯住院子里墨染的黑,浑浑噩噩的起身往外走。他必须得去,即便帮不上一点忙。 亟初禾一把拦住他,摁在墙上,急切万分:“宝钿不会有事.......” 他话刚说半句,就被乐子期狠狠的推开:“你说无关便无关吗?!!如果不是我,不是我怂恿,她就不会出事!我为什么要设计她,我为什么要害一个无辜的姑娘!?我简直.......”他使劲抽自己耳光,“我简直不是人!” 他眼珠子通红,双颊被抽的更满布血印,看得亟初禾心头阵阵绞痛,他很想上前去将人制服,或者干脆捆起来,而后等他冷静下来再好好安抚。可他不能,因为他知道,现在绝对不是好时机。他只能凶巴巴冲上去,大力揪住乐子期的衣领,快刀斩乱麻的问他敢不敢跟自己去先看看宝钿的生死。然后也不管他同意与否,直接拖了人去声源之地。 后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浑身鲜红的宝钿已经被小心挪到一张软榻上,秀目紧闭,气息微弱,右侧脖颈处一个洞开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淌着血,看上去并不是太过锋利的兵刃所致,因为刀剑如果划破这个位置,一定会连项上人头一起削掉。而不是这样,慢慢的流血。 最通医术的左棋逢正在同两个女弟子一起,竭力救治。一时间,难断吉凶。 步云鹰脸色铁青,看得出他努力在压抑心头震怒:“胡世!你要干什么?!” 那边仍拿着带血凶器,被惊得呆若木鸡的一个少年,这才想起丢掉手中的亢龙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我、我不知道是宝钿.......”他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说得在场人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正在和任平生在屋内议事,冷不防看到一道黑影闪过窗口,他以为是贼人闯入,立刻提着兵器追赶,待亢龙锏挥出一记,宝钿惨呼,这才如梦初醒是场天大的误会。 乐子期听着,一言不发,面色更加难看。亟初禾趁无人注意他们,耳语道:“假如仅是场误会,宝钿就白伤了。” 他这一句,是故意要激乐子期,因他见不得这人自责的模样,必须要逼他做点什么。这人显然也上了他的圈套,举步走到顾回蓝跟前,低声交代了几句。顾回蓝立刻趁无人注意,转回自己房间。剩下乐子期周身散发着戾气,大步朝胡世走去,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你说谎!”乐子期一上来,便没打算给胡世辩驳的机会,他飞快的说下去,“这不是误会,你是想杀宝钿灭口!” 胡世火冒三丈:“你胡说八道什么?!宝钿是我师妹!”他可不知道,自己眼中不易察觉到一丝慌乱,绝没逃过乐子期的锐目。 乐子期捏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这亢龙锏是你的兵器。” 胡世稍犹豫了一下,摸不清乐子期到底想干什么:“是我的又怎样,我不过自卫.......”他话音还没落,一道黑影突然从天而降,风一样袭上他的咽喉,胡世本能的抬手,自袖中飞出一样细小物体,朝着近在咫尺的黑影打去。 偏偏这黑影并非寻常人,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一步之遥竟能安然无恙的闪躲,六根手指神奇灵动,微微一晃,就抓住了自胡世袖中飞出的物什。足以叫大家都看得清楚——铁蒺藜。 乐子期眯起眼,杀气巧妙敛于眸中:“你既懂得暗器,又擅用,绝不会在面对贼人时选择亢龙锏,一来你武功并不算高强,在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显然暗器更有效,也令你更安全。二来用暗器在屋内就可以办到,亢龙锏却必须要到院中来,耗时,耗力,且你并不能确保在你追出来的同时,贼人会不会逃掉。三来.......”他忽然错步上前,右手去抓胡世的肩头,对方一惊,身体一侧,左掌已经拍将过来。 他快,顾回蓝更快。手中的铁蒺藜尽数弹指而去,连连点中他周身几大穴,整个人颓然倒地。乐子期偏不肯放过他,手中拿着亟初禾赠予他的匕首,两下划烂他的双袖。胡世想躲,无奈身体半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右臂上的秘密被众人看个分明——赫然显露出宝钿九节鞭的鞭痕。若是被一击击中,她的鞭绝来不及缠上胡世的手臂。证据昭昭,胡世在说谎! 乐子期眼中戾气未散,他几乎是马上掉转矛头对向任平生:“任大侠由着同门自相残杀,不知是和宝钿有仇,还是想陷害胡世?” 任平生不曾防备乐子期突然朝自己喝问,慌忙之中脱口辩解道:“胡世杀人灭口与我何干.......”话说过半句,他已经后悔万分。千不该万不该,在这时候急着撇清自己,虽有证据,但胡世尚未真正定罪,他这样忙不迭划清界限,不等于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乐子期嘴角轻轻的一挑,脸上轻蔑毕现,这一场局中局,胜者为王,在无声的嘲讽着败者为寇。 任平生果然被他激怒,他虽然外表文弱书生一般,骨子里却有着江湖人一贯的自负与骄傲,如今更加口不择言:“哼,是我小看了释心术。一时不察,上了你的当,”事到如今,他自知也没有再掩饰的必要,索性招手,唤来他亲传弟子三女三男,一众的红衣侍童,“不过不要紧。我们娴静门有的是人,有的是手段,你瞳门既不怕死,就等着慢慢生不如死的享受吧。” 乐子期悠然一笑,好整以暇:“恭敬不如从命。” 任平生咬牙切齿,差点就下令血拼当场,论武,他不惧乐子期。但亟初禾和顾回蓝武艺超群,他没法不忌惮。强压下心头怒火,任平生冷笑三声:“走着瞧!”手一挥,一行人退至庭院东南角,要去乘木枭逃离。 步云鹰目眦尽裂,再没有人比他更想要立刻清理门户,铲除异己,为师报仇!然而他不能阻挡——硬碰硬他这一方的胜算的确更大,但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他并不愿意再损失更多七巧殿的力量。内讧,必定会给那些正在暗处觊觎的,比如五毒教,娴静门之流,以可乘之机。 他们一定会趁鹤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放任平生他们离开。 顾回蓝却不愿意。他知道这些人可能是唯一知晓妙算老人下落的,断不能就这样放走了事。于是身形一闪,冲了过去,手中是漠北三鬼遗留的,吹毛断发的冥钩。任平生怕的就是他这玩命的家伙,急忙喝令红衣侍童阻挡,谁知步云鹰一声摧心长啸,竟动用掌门密令,迫在场所有人的侍童,乃至与侍童异曲同工的木甲兽,一并自毁。 从内到外,顷刻之间,摧枯拉朽。 妙算老人当初在所有傀儡身上设此后招,原本是为提防瞳门如意张,也就是乐子期的师父偷学自己的秘技,造出忠心耿耿力大无穷的傀儡以后,不好对付。索性用掌门密令藏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招式。始料不及的是,今日竟用在了自己弟子身上。 步云鹰长啸方歇,侍童们已经横七竖八,变成一堆废柴。 任平生未料有此变故,脸气的铁青。想与步云鹰拼命,却又有所顾忌。眼见顾回蓝又窜到跟前,心中更乱,忙推了身前一个弟子匆忙迎战,自己则率领其他人,跃上木枭,一飞冲天。他推下去的弟子武功本身就不济,又是仓促应对,手忙脚乱中,被顾回蓝一脚踢翻,冥钩霍的一下飞过头顶。 那人以为顾回蓝掷偏了,略略松了口气。任平生却是看得清楚,那飞来的冥钩,朝的本就不是那人的头颅,而是自己所乘木枭的尾部。木枭如真鸟一般设计,尾部端正硕大,是制衡的机关所在。如果真被顾回蓝这一下击中,他便再难脱身。 他当然明白这一点。来不及思索,袖中足金足两的金扇已经投出,将将砸向顾回蓝的冥钩。冥钩在空中被打了个旋,削掉任平生身后另外一架木枭的半个头之后,重新落回地面。旋即一片惊叫鹊起,却挡不住这架伤残的木枭,直坠地面。 任平生已然顾不得那架木枭上几个弟子的死活,自顾自操纵木枭飞向更高云层。不曾料,才将木枭头仰起,冥钩突然去而复返。再次准确的削向木枭的尾翼。 任平生大骇,急忙甩出袖中一物过去,才堪堪将冥钩再次敲落。 冥钩落在地上,这次它没有能够再度飞起,因为这里只有一把白骨刀,可以准确的在半空中迎接它,给它借力,而不怕被它削损。 木枭也落在地上,因为之前飞得并不太高,上面的两女两男仅是摔伤,性命却无忧。加上之前被制的胡世,任平生的弟子,只剩下和他同乘一座木枭的一女一男,步摇和邵宇衡,侥幸逃脱。但步云鹰仍抑不住的愤怒,他怎么也没想到苦苦寻找多日,害师父殒命的,竟然他亲同手足的二师弟,任平生。他更没想到,这人居然是娴静门的细作! 深入七巧殿,谋害妙算老人,娴静门究竟要干什么?! 顾回蓝则是捡起了冥钩,和任平生忙乱中抛弃的一物,又发起了呆。 他身边,亟初禾第一时间掏出了瘫坐地上的胡世口中毒囊,又一掌劈在他后脖梗,送他去见了周公。 (继续)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指,那个什么的番外详见作者专栏说明或者本文文案。 第一章 激将之法 【第六卷昆仑】 【第一章激将之法】 宝钿隔日便醒了过来。一睁眼,看到白衣一角,心中狂喜,“小师叔,” 亟初禾点了点头,接过一直伺候病榻的云簪手中的药碗,体贴的吹凉,一勺一勺喂给她。宝钿觉得自己快要幸福的晕过去了,“乐,乐子期果然没有骗我。” 听到这个名字,亟初禾手上微微一顿,不动声色的继续给宝钿喂药,“现下之事,再没有比你好起来更重要的了。以身涉险,铲除异己,你现在是咱们一等一的大功臣。师兄弟们关心你,掌门师兄在等你说一说那天晚上的事。我不也在这里?至于乐子期,他不过是个外人,提他作甚。” 宝钿美滋滋的,有亟初禾这几句夸赞,就是死也值了。乐子期是谁?出过什么馊主意?全然抛到脑后去。就算午后到了步云鹰面前,宝钿也一口咬定,是自己发现端倪,跟踪胡世,无意中发现他们狼子野心。气愤之余,推门与他们理论,不料二人良心已昧,居然想弄死这个听壁脚的,饶是她机灵,身上的机关又向来不少带,这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虽然挨了一锏,到底性命无忧。 这一番话,显然很称亟初禾的心,只见他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泛起温柔一笑,春水微澜,看得宝钿又一阵目眩神迷。 乐子期反倒脸上没了笑。他正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和人做一笔生死交易。 “这买卖,你谈也得谈,不谈也得谈。” 胡世现在一看到他就从脚底冒寒气:“你,你要干什么?” “打赌。如果你和你的同伴都不肯告诉我任平生的事,那么算你们赢,我立刻放你们走。”乐子期的黑眸中深不见底。 “休要骗我,你说放就放吗?我七巧殿什么时候轮到你瞳门颐指气使!” “就凭我能捉住你们这几个,步掌门自会给我几分薄面。何况你又不是主使。过不了河的卒子而已,留与不留,全无价值。”乐子期微微钩唇,满口不屑。 胡世使劲睁大眼看,他怎么觉得正同自己说话的人,是那个恣傲狷狂的小师叔附体呢:“我,我才不要出卖.......” “你不是已经出卖过一回?” “那不同。我生是娴静门的人,死是娴静门的鬼!”胡世此刻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 乐子期却冷笑:“我只问你,你确定你的同伴们与你一样?” 胡世立刻闭上嘴。他终于猜到了乐子期的用意。这个人果然可怕,比洪水猛兽还可怕。洪水猛兽无非索人性命,而乐子期,他要得则是你惊恐忧怖,心入地狱,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乐子期看都不看他:“如果是经你的口说出来,多少可以将功折罪。说不定还会得来一笔赏金,找个避世地方,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安然度日。但如果是你的同伴先说出来你们的秘密,那时候,没人能救得了你。” 胡世死死盯住乐子期,恨不得目光变成刀,插满他全身,他当然可以保持沉默,就像当初在门中受到的训练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他又不能不担心他的同伴们个个会像他一样,牢牢记着门中的规矩,不出半点差池。不,他们一定会为了活命而把一切讲出来。蝼蚁尚且偷生,况人乎?到那时候,自己便真如乐子期预言的那样‘过不了河的卒子,留与不留,全无价值’。 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尽忠而死自是不怕,可是这样被出卖被窝囊死,他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 他只能咬碎了牙齿,恶狠狠的啐骂:“通天妖狐,你日后必死无葬身之地!” 乐子期傲然一笑:“你想不想有机会亲眼见证?” 胡世无力垂下脑袋。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一次,输得比死的更窝囊。因为他的同伴们根本没机会出卖他,那高处一坠,有的当场殒命,有的则咬碎了牙中毒囊,就在胡世被亟初禾劈晕的同时,就在亟初禾的背后,他们已经全体以死尽忠。 胡世倒也没有太晚知道这消息,只是,晚了一天,物换星移。他所有的秘密,都尽数交给了乐子期。换回了自己的命,也换回了万分悔恨。 “我一定会杀了你!”胡世徒劳的捶胸顿足,他能做的,只剩下诅咒,“与我娴静门为敌,必然不得善终!” 乐子期鄙视的斜他一眼:“你也算个男人?你敢不敢不提娴静门,与我一对一来一场公平决斗?” 胡世当然求之不得。乐子期却一句话就灭了他的跃跃欲试:“你身上有伤,我胜也是胜之不武。况且,我还有要紧事。” 胡世恨的牙根痒痒:“你到底要如何?” 乐子期道:“一年之后,华山之巅,你敢不敢来?” 胡世热血冲上头顶:“好!我等你!” 他转身大踏步离去,浑然不察,他终是得回了自由身。 步云鹰一旁看得分明,不由感慨万千:“原来三师弟所言非虚,乐少侠真的是宅心仁厚,一心为他人。有你这一约,他便不再是七巧殿或者娴静门的胡世,他得活出自己的模样,为自己而战。” 乐子期淡淡一笑:“步掌门想不想听胡世留下的消息?” 步云鹰却还在继续,乐子期这些日子的表现,令他太过震惊,已经超过了对娴静门的好奇:“有恨意在心头,的确会激励人活下去。仇恨的力量,有时候比希望还来得刻骨。所以一年后,你不会出现在华山之巅。如果那时他想通了,心静了,释怀了,仇恨烟消云散,自然生活惬意。如果想不通,他就会天涯海角的找你,除非找到,否则他不会轻易就死。只是,这激将法虽然有效,一般人是想到也不肯用的。谁愿意平白招个仇人,天天被人琢磨着性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呢?乐少侠,这可是天大的委屈,无处申诉,就算日后你说出来,别说胡世,江湖人只怕都不会信。你何苦来哉?” 乐子期又是一笑:“也不知宝钿姑娘好些了没有?步掌门,我可否去探病?” 步云鹰摇头而叹:“名利若浮云,到此便会被传颂江湖,人人景仰,偏你这里,境界更高,真如三师弟说的那样,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乐子期,乐少侠,”他忽然起身,诚心诚意的,深深拜上大礼,“这一拜,是我步云鹰敬你。” 他还要拜,却被乐子期先扶了起来:“步掌门何苦折杀我?” “第二拜该由我来,”院中不知几时多了一道白影,傲然身姿,不逊模样,却也对着乐子期深深一鞠,“这一拜,是我七巧殿谢你。” 乐子期只好转来搀他:“亟兄.......客气。” 亟初禾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宝钿平安。” 乐子期眼神闪烁,握住亟初禾袖子的手,被针刺到似的蓦地缩将回去:“.......如此,甚好。”很小的动作,亟初禾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乐子期他扭头欲走,却被第三人拦住去路,硬生生又受了一大礼:“这一拜,是我替释然请你,”顾回蓝躬□,端端正正的行礼,他一生也未曾这般拘谨,恭敬,“请子期务必抢在娴静门之前,助我找到释然。” 这回,乐子期没有伸手去拦,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受他这一拜,顾回蓝必定心里不踏实。 胡世留下的消息很简单,大约与他一直受命于任平生,地位卑微有关。除了娴静门在七巧殿建立之初就安插了细作进来,其余一概不详。然而就是这单薄的可怜的消息,却给了乐子期无数的提示:“第一,娴静门主应该认识妙算老人,至少知道他建立七巧殿的意愿,否则没时间准备任平生这样有些天赋的细作。第二,她认识妙算老人,说不定也认识白头翁,就是因为始终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才有了对皇甫兄弟的偷袭。” 顾回蓝追问:“关注皇甫家的一举一动?为什么?” 乐子期眉头轻蹙,目光深沉,他想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理由,如果真是为此,恐怕.......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顾回蓝因此更加担心七公子,索性淡淡的说道:“且容我多想几日。” 宝钿到了第七日终于大好,被左棋逢允了出门活动,一时兴奋非常,扯着亟初禾要出去逛逛。亟初禾一口答应,二人直逛到晌午才回转。刚走到院子里,步云鹰已经迎上来,叫宝钿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回主殿。宝钿问:“是大家一起回去吗?” 步云鹰道:“你们回去,我和你小师叔还有要事。” 宝钿一听小师叔留下,急得要哭:“师父我伤还没好.......” 步云鹰看看她:“不是方才逛了半天吗?” 宝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泪眼汪汪,求助的去看亟初禾,后者朝她安抚的一笑:“外面风险太大,棋逢医术再好,也无法专心治疗,你也不能安生。不如回去养伤,我和你师父才能放心。” 宝钿撅起嘴,好半天才老大不情愿的点了头——亟初禾最后一句话,迫的她什么推辞也说不出。只能恳求师父和师叔能早点办完事回来。亟初禾不说话,步云鹰不得已替他应了,终于将宝钿哄走。又叮嘱了左棋逢几句,这才放他们一行人乘木枭,翔回主殿。 然而,谁都不曾料到,对于此举,最不解的是下令者步云鹰:“师弟,他们都走远了,总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亟初禾早转身朝顾回蓝走去,边走边答:“前途叵测,你我责无旁贷,生死由命,可他们不同,年纪尚小,还有大好年华,犯不着现在为什么娴静门白白牺牲。何况,他们留下,就是七巧殿日后的生机,师父自会欣慰。” 这一句落入顾回蓝耳中,听得他浑身一颤:“师父自会欣慰?是什么意思?” 亟初禾已走到他身畔,定睛看他,他知道,以顾回蓝的聪明,星点破绽都瞒不过他的眼。任何遮掩,都是欲盖弥彰,骗不过去。 (继续) 第二章 乍暖还寒 【第二章乍暖还寒】 不等亟初禾说完,顾回蓝已脸色大变,他万万没想到,苦苦寻觅许久的妙算老人原来早已殒命,奇异阁的秘密,竟再无人能问,找不到奇异阁,他又该去哪里寻找释然,,释然和皇甫四公子,从一开始就是为找寻三年前偷袭的幕后真凶,现在一定早发现是娴静门所为。说不定,正在和它决一死战。自己却待在这锁匠铺里傻等,半点忙帮不上不说,连奇异阁都看丢了。如何交代!?顾回蓝越想越焦躁,抬腿就要出门找去。 “师父莫急,还有一条线索,”乐子期立刻上前劝阻顾回蓝,“就是这锁匠铺。” “怎么说?” 亟初禾道:“这里一桌一椅都是我师父的手艺。” 顾回蓝微微一愣,死人的作品怎地传到这里?莫非锁匠铺内是一个非常熟悉他,熟悉到可以模仿他的技艺的人在经营:“不是你七巧殿弟子?” 步云鹰摇头:“肯定不是。我们二十四人全部长居主殿。” 这可奇怪了,顾回蓝想,不是七巧殿弟子所为,必定也不会是为了发扬七巧殿威名,那么这个人是谁,又为什么要开锁匠铺,还开的五湖四海,到处都有分店。想起之前还有鬼头刀和平安符出现,顾回蓝相信释然和四公子肯定也在查锁匠铺,查幕后那个人。 的确是一条不容忽视的线索。 乐子期看他眼睛一亮,明白他已被自己说动,索性再加上一码:“另外,还有一个人,会给我们更多线索。” “谁?” “任平生。” 顾回蓝不信:“他好容易逃了,怎肯回来就范?就算他回来,又能如何?” 乐子期道:“他是娴静门的人,人可以死,任务不可以拖,更不可以欠。娴静门的规矩一向如此,这回必然也不例外。” 顾回蓝想了想,渐渐冷静下来:“你是说,他会回来送死?” 亟初禾道:“他会回来杀人。” 步云鹰质疑:“他手边弟子武功平平,机关不精,并不得力,要如何杀我们几个?” 亟初禾冷笑,桃花眼如浸了冰水:“他已等了七日。” 顾回蓝不解。 他的侧面,站着乐子期玉树临风:“发现被偷听就立刻杀人灭口,这样的人看上去沉静,其实没有多少耐性,能等七日,非常难得。” 亟初禾始终注视着顾回蓝,目光不曾向乐子期偏移一分:“七日,足够请来援兵。只是不知请来的是怎样厉害的角色。” 乐子期同样紧盯顾回蓝,视线一点没有落在亟初禾的方向:“肯定有我的师叔财如命。由五毒教替他治病,估计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亟初禾问得是顾回蓝:“几成胜算?” 乐子期望着顾回蓝目不转睛:“没有胜算。” 一旁步云鹰愕然:“怎会没有胜算?任平生机关不及我,财如命瞳术不会强过你。还有我师弟和顾大侠,怕他搬的什么兵。” 亟初禾道:“还有娴静门。” 十人九生的娴静门,触角无处不及的娴静门,足以令任何人不寒而栗,步云鹰皱紧眉头。 乐子期却道:“如果我是娴静门主,绝不会喜欢自己出手。” 顾回蓝追问:“难道要借刀杀人?” 亟初禾哼道:“管他是谁,我的白骨刀上来者不拒。” 乐子期还是面朝顾回蓝:“所以说,宝钿他们必须走。这场死斗,我们背水一战。” 亟初禾也仍看着顾回蓝:“他们自会无恙。” 乐子期道:“其实.......留我一人足可以拖住娴静门的。” 亟初禾眯起眼,脸色更冷:“顾大侠本领高强,又是皇甫家贵客,我们唯你马首是瞻。” 乐子期急急抢白:“师父,找七公子重要......” 顾回蓝把手一摆,他听明白了。这两个人虽然是面对自己说话,但其实无一不是讲给对方听的,好大的别扭,又好深的关切:“七巧殿要清理门户,步掌门和亟少侠不会走,你要对付财如命,当然也不肯走。至于我,就算现在找不到释然,能阻止娴静门先下手为强也是好的。所以,子期你不必再劝,我们一个都不会离开。” 亟初禾见目的达到,脸色稍缓,拂袖离去。擦过乐子期的肩膀时,忽听那人低低道谢:“你的师侄们.......没有找我麻烦,我知道原因,必定是你说服宝钿,替我瞒过.......多谢。” 他说这话时未回头。 亟初禾听这话时未停留。 二人皆是面无表情,擦肩而过,相背之行,渐行渐远。 亟初禾径直进了屋子,步云鹰见他后背挺的僵直,心觉异样,忙跟上去。谁知,刚关上门,亟初禾的拳头就砸在了墙上,气急败坏:“我就不信,愚公都能移山,我挖不走他心上这块大石!” 步云鹰摸了摸胡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没听懂,其中的情分他却懂的不能再懂。 窗外,春风仍清冷,它总是不肯轻易吹暖人间,每每来到,欲说还休,乍暖还寒。好像不相信人们会珍惜,所以不甘愿交付出这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 任平生就是在这乍暖还寒的夜里,鬼魅一样乍现在大门口的,笑的阴森而得意:“师兄,几日不见,活得可好?” 步云鹰左右看看,并未见第二人,不由十分奇怪,且莫说亟初禾和乐子期都笃定任平生会请援兵,就算没有援兵,任平生做困兽之斗,也应该带两个徒弟来。断没有孤军来战的道理。 他正琢磨,亟初禾已经替他开口道:“托福。活得起码是个人,不是鬼。” 任平生狰狞大笑,完全脱了往日书生儒雅的模样:“鬼便是鬼,纵然再以为自己是人,还是改变不了他是鬼的事实。”不等说完,他忽然发足狂奔,很快就要融入夜色中。步云鹰当然不肯轻易放他逃走,脚下发力,紧赶几步追了上去。亟初禾心知有诈,忙施展轻功,抢在步云鹰身前站定。眼瞅着任平生拐进一条黑洞洞的巷子里,半天没出来,步云鹰有些着急,他即便明白亟初禾的阻拦之意,心中也是不愿意放走任平生的。 亟初禾还是拦着他,脚下一挑,朝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踢进一块小石子,石子落地,清脆的回音在漆黑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晰。 并无异样。 步云鹰觉得亟初禾或许太过谨慎,刚要迈步,又被挡住。亟初禾要求道:“再等一刻。” 步云鹰着急,暗道再等一刻,只怕永远都寻不到任平生那叛徒了。正要悄悄绕开亟初禾,直追上前,却见巷子里忽然飘起萤火虫般的一点光亮,像极任平生诡谲的笑容。暗叫不好,二人赶紧转身,飞跃而逃。几乎同时,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和着雷火弹爆炸时产生的滚滚热浪,铺天盖地,翻江倒海而来。 火龙腾跃,一片红海。 锁匠铺中,乐子期蓦地站起身,茶杯摔在地上都顾不得,一步跨进前院,焦急的向东南天际望去。纵然他暗示明示,一再叮嘱过,那两个人也做了万全的准备,但他还是坐立不安,针刺在背。方才的爆炸声惊雷般轰隆隆传来,即便隔的遥远,一样砸进他耳中,像地裂山崩时巨石滚滚,碾压过他的心头。白衣一抹,闪过脑海,乐子期忽然无比希望这整个的遭遇是一场梦。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旦醒过来,就会回到他瞳门的小屋内,续赏云卷云舒。 那天边的白色,总给他道不明的熟悉感。 像极了初见亟初禾时那模糊不清的似曾相识,唯一不同的是,云遥远,白衣很近。 顾回蓝则从门口踱步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笺:“你料的没错,娴静门果然是利用任平生引出他俩,加以谋害,好剩下咱们大礼伺候的。” 他一扬手中信:“好大的礼,连冰人阵也来掺一脚。” 顾回蓝口中的冰人阵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昆仑山冰人阵,十余年如一日的守护昆仑山圣物冰瓣雪莲。他们几乎从不下山,且见过他们的都是死人,或者说,是活着上山然后再也寻不到的人。这些人,或许想贪图昆仑山圣物,或许想战胜冰人阵名扬四海。到最后,却不约而同的,用自己的性命成就了冰人阵。越多人上山,越多名字在江湖中消失,越多恐惧就会叠加在人们心底,无形中使得冰人阵,匪夷所思的闻名遐迩。 如果不是有一个人,出其不意的破阵而逃,活着取回了‘灵药’冰瓣雪莲,恐怕,冰人阵现在已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 所以,即便冰人阵从不为声名所累,被窃的宿仇却是不能忘记的。所以在顾回蓝隐居三年再复出时,他们终于得到了消息,千里迢迢找上门来。 (继续) 第三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 【第三章一剑霜寒十四州】 顾回蓝冷笑,这个娴静门当真是惟恐天下不乱。冰人阵战书一下,他势必要赴约。明知是鸿门宴,亦不能不去,“否则,天涯海角,冰人阵也不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偏向虎山行。” “其实,师父可以不去。”江湖人均顾及面子,接到战书而不应战,势必会被人耻笑。但乐子期知道,顾回蓝为的,绝不会是面子。 顾回蓝摇头,随手把信笺递给他,只见上书寥寥数言,客客气气的,竟满是威胁。上说顾回蓝如果不应战,他们便协助娴静门去寻找皇甫家七公子,请顾回蓝后果自负。 乐子期闷声咬住下唇,这样的胁迫卑鄙无耻,但是很有效果。假如他是顾回蓝,看到这封信,就算是刀山火海,就算是鬼门关,修罗道,这一回都是必闯无疑的。 “咣当。” 大门被推开,两个浑身脏兮兮的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冲进来。乐子期一惊,旋即大喜。还能有什么比再见到亟初禾和步云鹰更让他感激上苍的呢。 步云鹰还有力气骂:“好你个任平生,敢用雷火弹。看我哪天不生烤了你。” 亟初禾则站的笔直,盯住乐子期,眼中深沉如海,一言不发。后者这次大大方方的回视他,也是一瞬不瞬,但眼角却渐渐隐现水光。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们同时翘起唇角,微微笑起。 院内烛火萤亮,墙外火光冲天。 过去。 过去有什么? 过去扑朔迷离。 未来。 未来是什么? 未来刀光剑影。 但我们很幸运,因为尚有此刻,相视而笑,风轻云淡。 注定这一日,是这寒冬里最好的一天。 东边朝霞若旗,催的旭日探头,将人世间重重混沌一扫而空。 巍巍昆仑山麓,有个盐湖镇,人烟稀少,房屋破旧。除了来往的商客偶尔驻足,就连春风都不愿度来。然而,当顾回蓝他们到达的时候,这里却热闹的赛过京城。事实上,他们这一路上都有人远远跟着。越靠近昆仑山,跟上来的人就越多。渐渐的,数量已逾千人。这些人,大部分顾回蓝乐子期他们都认得,就是之前问他们求蓝玉蟾解毒的逍遥店崆峒峨嵋青龙会等门派。 照理,救命之恩,该感恩戴德,不说叩首跪拜,好歹也该有个笑脸相迎和颜悦色。可这些人统统面色如霜,虎视眈眈。故意围住四面八方,独独留下上山的一条路,卓绝艰苦,险象环生,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条路给顾回蓝他们。待他们刚刚走出两步,立刻便将后路堵死。 不由苦笑,乐子期看了一眼亟初禾,悄声问他:“与亟兄相识多日,无可厚赠,请你看看这昆仑绝景如何?” 亟初禾粲然一乐:“妙极。” 昆仑豪迈,莽莽苍苍,放眼望去,冰雪皑皑,云雾茫茫,无边纯白,接天连地。千万年,气势恢弘不改。鸟雀至此,早已却步,凡人到这,望山兴叹。他们当然想去更高处看个非常,但无奈这山是神,没有神力相助,别想贪图这冰阶雪梯,别消想揽九霄云高。 高山旷景,墨兰华容,乐子期明明武功最弱,此时却吟唱出最高亢的歌谣:“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山水二字,亟初禾听得分明,也只有他懂得其间含义。心神荡漾之际,不畏周围各色眼光,坦然相和:“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心乡。” 他将最末的字眼由洛阳改为心乡,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乐子期,冷冽目光中,透出些许亲切。看得乐子期心头一动,正要不顾旁的启齿赞他,忽听见前方有人怒喝:“通天妖狐,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看见那人,大家皆是心中一叹,乐子期所料不差,娴静门果然喜好借刀杀人。 ——这人眼熟的很,竟是逍遥店的石话先生。 石话先生显然愤恨至极,根本等不及众人走近,就呵斥连连,骂声不迭:“通天妖狐,你果然就是只狐,我们当日把你敬为人,可是大大的错了!你献出的好宝贝,好一个假的蓝玉蟾,害我逍遥店主和其他各派中毒的弟子解毒时发狂疯癫,互相残杀,当场惨死!乐子期你倒说说看,这笔血债,要怎么偿?!” 步云鹰讶异不已:“蓝玉蟾焉能有假,五毒教的至宝,世间仅此一只。” 石话怒极反笑:“怎么?步掌门也被瞳门蒙蔽了吗?那么你倒说说看,我逍遥店造的茅屋,各门派层层把守,连一只虫儿都飞不进。如果不是蓝玉蟾有诈,屋中人是怎样毒上加毒,狂性大发的呢?” “如何的毒上加毒?” “五毒教之毒,加上幽冥谷之毒。心性全失,个个如猛兽一般,蛮力惊人,生生扼断别人的咽喉........”石话已经说不下去了,阅历丰富的他,手指都抑不住的颤抖,可以想见当日的惨烈血腥,惊心动魄。 他身边小二也赤红着眼珠子,死盯着乐子期,恨不得能咬下他一块肉大口嚼了:“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全是因为你,你当日骗我!我......”他齿间咬住最后一个字,怒吼一声,抄了双棍风卷残叶般扑过来,劈头就打乐子期顶上百会穴。 一道青影,突然晃到他面前。眨眼间,已夺了小二右手一棍。小二知道他是谁,也不欲与六根手指纠缠,他现在迫切想要,是乐子期的命。 左手抬起,又是一招,竭尽全力。 顾回蓝还要去拦,不想,小二身后突然钻出一道寒光,钻着诡谲莫测的线路,追上顾回蓝的手腕。顾回蓝大惊,他轻功绝顶,江湖鲜少对手,此时却几乎挣脱不能。还好六根手指神奇,勉强捏住了寒光彼端。然而,始料不及的,偏偏就这一捏,险些冻掉他看家的手指头。匆忙松手,拂袖倒退一步,顾回蓝这才看清,那寒光的来历。 对面的人,面无表情。衣衫单薄,仿佛根本不怕冷。他手中的百炼锁,早浸透了昆仑山顶千年寒气,连阳光都可以冻结,何况血肉之躯的几根手指头。 顾回蓝只有拔剑。他的左手,因寒气逆行,已经僵了。不但僵了,还在时时刻刻耗费着自己体内真气回暖,即便是在他将临大敌之际,也没有放松。顾回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马上自断左臂,要么提一半的真气去生死之战。 当初,他得到消息,趁对方少一人布阵的时机,使尽全身解数,偷取了冰瓣雪莲。 如今,对方有备而来,又偷袭得手,要对付半个顾回蓝,简直易如反掌。 顾回蓝凝神望去,他周围,其他人早被逍遥店等门派吸引到另一边的战圈中。乐子期他们或许是觉得以一敌一,自己一定应付得来;或许是以少战多,自顾不暇,不得不留顾回蓝独自对付这个仿佛是冰雕一样的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昆仑山冰人阵,从不单打独斗。 这仿佛是一种尊重。 强大和弱小,在他们眼中没有区别。他们不会因为对手强大而好胜,也不会因为对手弱小而轻敌。无论是谁,他们都一视同仁,倾全力的打赢。 顾回蓝事到如今,只有苦笑,他当然懂得他们的一视同仁——死人。反正最后都是要被他们变成死人的。殊途同归,差别对待也就没什么必要。 还好,他手里有把软剑,薄如蝉翼,吹毛断发,是步云鹰将之前漠北三鬼留下的冥钩熔了,没日没夜的锻打,又在冰水和烈火中反复淬炼了一十六次才终于制成的剑胚。因要对敌,便来不及藏进古井中挣揉自身脾性,直接开了刃,杀气冲天的,就交付给了顾回蓝,相信也只有他的精湛剑术能加以制约。 右手刚把剑举起,顾回蓝就觉出周围寒气猛灌,看来,是人到齐了。 剑花一挽,唯有一拼。 搏命,死拼。 他腾起半空的身影被昆仑山纯白的雪光映照着,萧萧风中,衣袂翻飞,如灵雀展翅。他要战胜冰人阵,就得比昆仑山的雪更冷。 剑尖一挑,一落,一扫,一荡。银光乍泄,飞流直下。你道是银河九天,忽坠人间;我说是庐峰白虬,横空出世。 冰人阵没有束手待毙,他们几乎在同时组阵,齐齐出招。十条百炼锁,若惊空霹雳,卷着滚滚杀气,汹涌而来。因为顾回蓝,他们失去了很好的师兄弟,这是宿仇;因为顾回蓝,他们失去了日夜守护的至宝冰瓣雪莲,这是旧怨;因为顾回蓝,他们终身保卫的昆仑山脉再度失守,被众多人践踏,这是新恨。宿仇、旧怨、新恨,加诸在一起,由不得他们不清算。 而且,准备充分,暗袭得手的天时,有他们熟悉的昆仑山地利,众志成城的人和,冰人阵有什么理由再度落败? 即使对手是传说中顾回蓝的剑。 百炼锁分工明确,有的是奔向顾回蓝的身,有的则要缠上他的剑梢。十人之中,只要有人得手,便是所有人的成功。顾回蓝没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他们却可以令他四面楚歌,自顾不暇。 神仙也要束手无策。 顾回蓝还在半空。他这一招尚未用尽,中途却已瞬息万变。方才重似泰山的千钧一剑,突然轻若鸿毛,连同他的身体,一起融进风中。昆仑山顶的浩浩朔风,眨眼间成了他的朋友,吹拂去,推搡来,送他直上九霄。助他生了双翼一般,踏云而起,御风成行。 冰人们瞠目结舌。 顾回蓝的轻功他们见识过,也不惊奇。反正他总要落回地上,他们等着便是。只是猝不及防,他手中的剑,浓墨重彩间,忽然轻描淡写的神来一笔,刹那将风撕成了碎片,裹着剑气,流星雨般的纷纷坠落。星星点点,刺破虚空,雪光映射下,宛若千树万树梨花绽开。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继续) 第四章 当年 【第四章当年】 百炼锁的招式已经用老。顾回蓝的剑,还在龙骧凤翥、风涛动地。 胜负陡分。 冰人阵怎能死心, 数年宿怨,男人尊严,岂能轻易服输低头, 趁着顾回蓝剑招将老,他们又连番甩出第二式、第三式.......十人,百招。以多胜寡,以繁胜简,胜之不武,但无所谓。他们要的,仅仅是赢。只要是能够赢,任何办法都是对的,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顾回蓝只能中途再次变招应对。这一回,他改了天马行空的起意,抽剑错身,如相思一般绕指断肠,主动痴缠上十条精钢冶制的百炼锁。 刚一碰触,冰人阵便心头一沉,暗叫糟糕,再想分开,已然晚矣。 他们的百炼锁是软兵器,可长可短,可近可远,变化多端,随心所欲。然而,他们绝料不到,顾回蓝手中的剑,竟能比百炼锁还柔软,像一条柔韧的绳索,游刃有余的穿行在十条百炼锁之间,穿针引线似的,很快将百炼锁们缠在了一处,拧成死结。 冰人们大骇,忙运足真气,自行解结。却看那顾回蓝趁机折身跃起,飞快跳向临近另外一个战圈。那里,乐子期亟初禾等人正拼尽平生所学,和七巧殿几个逆徒斗的酣畅。 昆仑山顶冰雪覆盖,在这里当然不能应用雷火弹,但任平生自有对策,他和他身边两个弟子,手中持的是三条钓鱼竿。竹制,中空,可伸缩,比鞭硬朗,比刀柔软,软硬可兼施,正是妙算老人的得意之作,龙王恨。 传说,妙算老人曾持此物与江边垂钓,偶遇唯一宿敌,瞳门的心想事成如意张。因畏惧瞳术,不愿他靠近,妙算随手将龙王恨甩出,几尺长的钓线竟然伸展丈许,韧性惊人,缠在如意张脚踝上,紧勒到露出白骨。血腥传入水中,引得利齿食人鱼群起而攻之。幸好瞳门释心术神奇,一只玉哨号令虾兵蟹将,不仅将食人鱼哄跑,而且将妙算老人逼上孤岛,要置他死地。妙算老人见状不妙,将龙王恨折为数节,丢进水波,也不知用了什么伎俩,就见一条竹龙腾出水面,呼啸成风,喷吐氤氲。 虾兵蟹将,成群结队的被它掀翻上岸,活活干渴而死。就连水草,最后也没剩下一根,全体陷入淤泥里,或者干脆连根一起暴晒在太阳底下,失了生气。如意张恨的咬牙切齿,却一时无可奈何,不得已趁乱逃了。 自此以后,七巧殿威名更胜,和瞳门的恩怨也跟着又上一层楼。 如今任平生拿出这个宝贝,对付步云鹰的意思还有一重,那就是现在站在步云鹰身边的乐子期。乐子期的释心术他亲眼见过,也不敢轻视,但既然龙王恨可以赢瞳门一次,就必定能赢第二次。除掉乐子期,再去对付亟初禾步云鹰他们,自然就容易的多。门主面前也有面子的多。 可,他想不通,为什么三竿龙王恨齐齐瞄向乐子期的时候,通天妖狐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慢慢的向他们走近了两步,还略略的笑了一笑。如沐春风,却吓得任平生险些丢了手中物,稳了半晌方想起问他为什么笑。 乐子期不说话,只弹了弹自己的手腕。任平生不解,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腕,觉得无恙,又去看两个弟子的手,三人均无异样。心下狐疑,抬头再看乐子期,只见他摇头叹息,不发一言。倒是他旁边的亟初禾冷笑一声,突然大步向前,巨伞打开,散出几道诡谲火舌,顺着龙王恨的钓竿迅速绕向三人的手指。三人大惊失色,忙去扑灭,谁知,那火舌竟似有灵性,借风力轻轻松松闪开他们的拍打,直接缠上三人手腕,燎的他们皮开肉绽。 吓得三人,急忙丢了龙王恨,捧了冰雪来擦,这才勉强灭了火势。但伤处疼痛,催的人差点掉泪。 他们正悲切,身后却有人哈哈大笑,幸灾乐祸:“我瞳门之人,吃一堑长一智,怎会吃第二次同样的亏?今日即便没有你七巧殿同室操戈,你们也绝不可能赢我瞳门。” 这话听得任平生怒火中烧,转身就要辩驳回去,却被那人呵斥道:“门主有令,尔等不是乐子期的对手,去对付七巧殿吧。胜者重赏,”看任平生等站着不动,那人脾气上来,又是一声喊,“违者自裁!” 任平生这才领着两个徒弟喏喏的退到一边,却并不急着挑战步云鹰他们,而是袖手在一旁看。 不速之客冷笑,懒得搭理,他的目标只在乐子期。 “师叔。”乐子期早已认出他,虽然他的样子换了个人似的——这回不单是肚子大,整个人都肥胖了两圈,红光满面,精神矍烁,看上去十分康健。 财如命缓缓走到他面前,瞥他一眼,就侧身去看亟初禾:“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亟初禾一怔,不曾想到财如命会突然提出这个,意外之余还有些好奇,好奇这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财如命笑眯眯的问:“你不觉得这崇山峻岭的景色有些熟悉?” 亟初禾一言不发,以静制动。他没那么轻易放松警惕,尤其是对付财如命这种人,不能存一点大意。 财如命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步步紧逼:“难道你不奇怪,为什么妙算老人给你取名亟初禾,而我掌门师兄叫他乐子期?初,第一之意,伯,伯仲叔季的伯,也是第一。禾,初芽也,音同........” “你到底想说什么?!”惊愕之余,终是耐不住,顾不得乐子期一直在旁暗示他忍,亟初禾咬牙反问。 财如命哈哈大笑:“只有我,世间只剩下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没有第二个人,”他下巴微扬,不掩嚣张,“七年前,你被你师父捡回七巧殿养伤,这件事,你总不会忘记吧。” 亟初禾捏紧了拳头,不知不觉情绪外显。收在财如命眼中,急在乐子期心底。 财如命故意慢吞吞的继续:“他从未告诉过你是从哪里捡到的你,也没说过你这身功夫从何而来,更不准你问,由着你混混沌沌的,像子期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对我掌门师兄的话偏听偏信一样。” 偏听偏信几个字叫乐子期身体微颤,紧咬住下唇,对于财如命,他一面听,一面全神戒备。可亟初禾不察,他显然陷进去了,惑道:“子期不是自幼被如意张捡来,在瞳门长大的吗?” 财如命啧了一声,很是不屑他俩的单纯:“那是师兄胡诌的。子期和你一样,都是七年前重伤后自这昆仑山被带回去的。” 闻言一颤,亟初禾惊疑的望向乐子期,用眼神询问这个人的话有几分可信。不等乐子期回应,那财如命又吸引回他的注意力:“说是重伤,其实你二人,当时就是两具冻僵的尸体,无气息,无脉相,足足救了整一年才醒。中途几回,掌门师兄耗神劳力,累的脱形,差点就要放弃,若不是妙算老人执意以此为赌,说各救一人,谁先救醒便算谁赢,也没有你俩今日的小命了。” 亟初禾不信,哪有人打这样稀奇古怪的赌,哪有人能妙手回春至此,扁鹊华佗或许可以,但他清楚妙算老人和如意张,皆是不通岐黄之术的。不懂医,如何搭救? 财如命眼中毫不掩饰讥讽,讥讽亟初禾孤陋寡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连你师父的来历都不知道,又焉料得到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亟初禾追问:“我师父的来历,你怎知道?” 财如命回答的理所当然:“我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断定?” “凭什么不能断定?”财如命反诘,“我亲眼所见的起死回生,与你信不信的没什么关系。” 亟初禾见他说的坚定,难免有些动摇,但又不甘心就此被财如命牵着鼻子走:“总之,师父们救了我俩,是否因赌起意,都不重要。” 财如命并不恼,继续笑眯眯的盯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我说他们的第二个赌,是比谁能够更快的杀掉活过来的你们呢?” 亟初禾浑身大震:“休要胡说!辛辛苦苦救人怎会是为了再杀死?!” 财如命直言不讳:“怎就不会呢?他二人之间,天上地下,山中海里的,什么没赌过。区区陌生人性命又算的了什么。何况你俩本就是冻尸,死是理所应当,活才是三生有幸。” 亟初禾瞪着他,反复对自己说这人在胡说八道,这人在疯言疯语,然而心却不自觉浮躁起来,气息也渐渐不再平稳:“你实在太不会撒谎,若是真有你说的第二个赌,我们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 他问的越急,财如命越气定神闲:“因为还有第三个赌。” 亟初禾张口还没来得及问,财如命已经续道:“父债子偿的道理你懂不懂?自己一辈子分不出胜负,当然该叫最得意的徒弟来分,徒弟不成,还有徒孙,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总有分晓.......莫非你忘记你们七巧殿门规了吗?有哪一条不是针对我瞳门?” 亟初禾猛然倒退了一步,身子打晃,险些站立不住。难道,这才是真相?这样才有的倾囊相授?才有的师恩重重? 他身后的步云鹰也听的同样心惊肉跳,七巧殿门规条条款款,早已刻在他脑海中,字字句句确实如财如命所言。包括之前亟初禾与乐子期的几场相斗,也都是因为门规所致。皇甫家面子再大,可以免死斗,除不去生战。 而且他比亟初禾更了解妙算老人,他的确是为了和如意张打赌,为了赌赢,不顾一切的那种人。沸水洗手,火中取炭,攀高攫雷,海底捞月.......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步云鹰自问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两个老人不但敢豁出命去做,而且做得总比打赌之初更加险象环生。 这样想来,财如命所言,确有很大可能。 财如命还在絮叨,他的瞳孔就像会施定身法,看得亟初禾动弹不能;他的话就像鼓槌,一棒一棒擂的亟初禾头脑中慌张凌乱:“你为什么叫亟初禾?原来不是这个亟字,而是那着急的急,因为你比七巧殿春日第一株苗醒的还早,不姓急姓什么呢。急初禾这个名字实在最贴切不过。可妙算觉得他既然胜出,就该在你的姓名中有所体现,所以更改为亟,等待,等待另一人的苏醒。至于子期,”财如命笑的愈发诡异,可惜亟初禾此时已经心烦意乱,并未多加注意,“他睁眼之前总是喃喃着一个字,听不清是‘玉’还是‘乐’,索性取了后面这字为姓,既然姓乐,知乐者莫若子期,自然就叫这个名字。” 亟初禾还有无数想问,谁知在财如命深邃的目光注视下竟张不开嘴,大惊失色,忙去活动手脚,这才发现不止嘴巴,他全身上下一动不能动,整个人就像被点中穴道,只能听凭别人摆布。恰应了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堂堂亟初禾焉能忍受这样的屈辱,暗自运气行遍周天,盘算着内力深厚如他,总能冲开禁锢。 岂料他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财如命紧跟着又丢来一段令人震惊无比的消息:“你知道你和子期是怎么死的?你一定想不到。不妨我来给你提示,你猜一猜?” 他负手而立,笑的更加狡诈阴险,完全不担心亟初禾的武功可以一刀宰了他——他对自己的瞳术一向很有信心:“当初我们在你俩身上找到了一种失传已久的毒。就在你手上,就在子期的唇上.......”他的声音低沉仿佛魔咒,字字句句渗透灵魂,“想起来,想起来了?你一定记得,那年昆仑山,和今天一样白茫茫,冷飕飕,你也是穿着一件白衣,亲手喂他吃下的毒药,你要他死,你要杀了他.......” 他话音未落,亟初禾突然眼中空洞,脸色刷白,身体僵直,胸口一窒,一股腥咸翻涌口中。顺着唇角滴滴滑落,如红梅般争相绽放在他玉白无暇的云锦外袍上。步云鹰惊的大呼,财如命却并没有停下,他乘胜追击、咄咄逼人、一字一顿、心狠绝决,显然是要致亟初禾于死地:“你成功了。你杀了你的仇敌——乐——子——期!” 亟初禾体内早已真气乱窜,难以控制,听见最后一句更加要命,一口气没提上来,口中鲜血呕出,白眼一翻,直挺挺向后仰倒。 (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和今天,两度专栏被锁。。。问究竟,原来是因为我放福利的那个youxiang违规了。。。。莫名其妙。 第五章 四两拨千斤 【第五章四两拨千斤】 步云鹰赶忙去扶,不想有人比他还快,一把便将浑浑噩噩的亟初禾抱过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师叔这些话,可算是遗言,” 财如命一愣。不待他反应,乐子期已然开始反攻,“从弥留之际到病体痊愈,不足月余,加上师叔当日是被五毒教救走,想想便知,必定是以毒抗病,师叔走的好一步险棋。只不过,若你我今日对决瞳术,无论谁死在当场,兔死狗烹,另一个人都不再有存留的必要。换言之,咱们两个,天择其一。不同的是,要杀我,恐怕又要搭上数千人性命,大费一番周折,但要杀师叔,此刻就容易的多。” 他仿佛比刚才施展瞳术的财如命更加胸有成竹:“只要断了毒药的供给,师叔你势必要葬身在这昆仑山顶。” 财如命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千不该万不该,想激乐子期以瞳术对抗,却没料到他竟敢以释心术釜底抽薪,四两拨千斤。 瞳术,摄人魂魄,举世无双,唯我独尊。 释心,知人所思,心细如发,一发千钧。 一个最霸气,一个最温和,瞳门两大绝学,昆仑山顶对决,犹如百炼钢对上绕指柔。 乐子期淡淡的瞥他,目光里带着叫财如命几乎无法忍受的怜悯:“或者师叔想要做一具冻尸,等候有缘人?” 轻若鸿毛的一句话,就将刚刚财如命说的一大堆‘是非’归为机会渺茫,近乎子虚乌有的天方夜谭,宛若一盆清水,迎头浇下,令靠在他肩头的的亟初禾醍醐灌顶般豁然清明,整个人迅速醒转,体内猛虎似的一股真气也被关进铁笼,慢慢变作乖觉。 财如命气急败坏:“我说的全是真的!绝无虚言。” 乐子期笑的不愠不火,将他的话原封不动的送回:“世间只剩下师叔知道我们的秘密。没有第二个人。师叔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财如命差点咬断牙根:“乐子期你!!” “师叔还要赴死,子期不送。”蓝衣青年彬彬有礼,却气得财如命一声暴吼,冲过来要撕他的衣领。 哪知黑影一闪,一柄重铁剑指上财如命的鼻尖:“还是师侄尽孝,送师叔一程吧。” 财如命骇然,他早知乐子期向谁学的剑术,即便内力再虚,剑招普通,也足以叫他这完全不懂武功的人横尸当场。慌忙向后跃起,岂料冰雪积厚,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重重的摔在地上,四仰八叉。不等他站起,一旁看热闹的任平生已经几步窜到跟前,龙王恨直直戳进胸口,结果了他的性命。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死的不冤,”任平生没再看财如命一眼,而是施施然转向步云鹰,“所以我一定会赢。” 逍遥店青龙会等门派,本来因为忌惮财如命的瞳术,站的遥远,此时见他毙命,马上围将上来,将乐子期等三人连同任平生一行一起逼在中央。 他们的算盘很简单,如果任平生赢了,那便罢休。反之,则立刻群起而攻之。 生死一战! 不吝诡计。 亟初禾的状况很糟糕,根本无法参战。步云鹰便将他托付给乐子期,自己上前去,独对任平生等三人。他手里,沉甸甸,是那把妙算老人留在七巧殿的唯一的鬼头玄石刀。 龙王恨上财如命的血已经冻实,红色的冰凌,妖冶如鬼魅,狞笑着扑向步云鹰面门。与此同时,任平生的两个弟子,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同样的龙王恨笔走龙蛇,分别探入步云鹰肋下及小腹。 三比一。 步云鹰手中只有一把鬼头刀。看上去,他只能择其一来防备。谁知,他非但没有采取守势,反而背转过身,把身后空门完全暴露给对方。任平生呆了一呆,旋即明白过来,急忙撤手,却已来不及说话。只好眼睁睁看着两个弟子把手中的龙王恨刺到尽头。 尽头,步云鹰的后背。 那本是一件表面再普通没有的深紫色外衫,后背也没什么古怪。只是,当龙王恨刺过去的时候,人们才发现端倪——那竟是一块硕大的火石。龙王恨刚一接触,便引出了两条橙色火舌,风驰电掣,转眼噬了整竿龙王恨。饶是任平生急唤弟子撒手,他的命令也没有火焰飞速,只见那乘风而行,狂肆巨蟒,悄无声息,转眼间就吞没了两个活生生的人。 众人被惊的纷纷倒退。他们险些忘记了七巧殿出过一个白骨刀魔,狂狷任性,神鬼不惧,他的师兄又怎会是悲天悯人之辈。 任平生气得大喝一声,手中龙王恨折了几折,往空中一抛,腾出一条张牙舞爪的竹龙,逆着凛冽寒风,大踏步向步云鹰扑来。步云鹰侧首斜睨,手中玄石刀迎头掷去,正劈在竹龙脖颈,竹龙自然不会疼痛,头一摆,居然带着鬼头刀再度扑来,气势汹汹,鳌掷鲸呿。 步云鹰不慌不忙,指间一紧,一条几乎和雪色无异的绳索,带着他飞身跃起,眨眼间站到了任平生面前。任平生定睛一看,这才看明,原来绳索的另一端是拴在鬼头刀的刀把上的,他凭借的居然是自己竹龙的力。顿时气极,猛地跳到上风向的位置,自袖中飞出一物,袭向步云鹰,步云鹰随手一打,打落在地,那物立即漫起彩烟滚滚,呛鼻刺目。 显然有毒。 步云鹰没想到他用此招,急忙掩住口鼻,却手中绳索一松,便知中了任平生的诡计。眯眼抬头,正望见竹龙伏身,前爪滑破风声,狠狠抓来。 周围人全被彩烟熏跑,有心人其实更早时候,趁着步云鹰离开之际,已将亟初禾和乐子期二人团团包围。知道时间不多,所以他们一上来便集体拔刀相向,还以为能够将乐子期一击毙命,谁知,一把巨伞横在他们面前,挡住了所有攻势。 站起来的这个人竟是方才奄奄一息的亟初禾。 只见他双目有神,意气风发,白衣翩然,屹立风中,素若月华,冷赛雪凌。他整个人就是一块冰,透明干净,容不得俗世半点杂质,包括人间任何的温暖。也许是太挑剔,也许是太孤傲,也许,是因为他见过真正的阳光。 他身后,原本阳光一般温暖的乐子期已经精疲力竭,险些拿不稳重铁剑。以释心术为亟初禾疗伤不难,难的是在不伤害亟初禾的前提下,解除财如命放在他身上的霸道噬人的瞳术。那时的亟初禾,神智清楚但无法动弹,只能由乐子期施展瞳术,以毒攻毒的克制,对抗。这样虽可保亟初禾平安,但势必要消耗乐子期巨大的心力,尤其在这种四面楚歌,危险随时可能降临的情况下,想赢,亟初禾就得迅速恢复,就得比顾回蓝的剑还快。 乐子期只能将瞳术应用到极致。哪怕冰天雪地里,体力本就不支,这样做很可能就送掉性命,他还是照做不误。 同时以释心术疗伤,以瞳术对抗,像是三昧真火遇到万载玄冰,冷热相敌,寒暑互质;像是度日如年的贫困,又碰上连阴雨的漏夜,煎熬的乐子期整个人痛不欲生:忧惊恐惧,怒恶憎欲,滔天巨浪拍打孤舟一叶似的,将他翻来覆去的颠倒着,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拧碎,脑中混沌如同共工撞倒不周山一样的轰鸣着,想要踣地呼天,却又怕自此疯了,再也回不到清明时刻。乐子期只能咬破了唇齿,披肝沥胆的隐忍着。他师叔不是泛泛之辈,瞳术的力道更胜过他数倍。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才兵行险招,以释心术出其不意的化解。 现在,虽然师叔死了,但他的瞳术威力仍在,想救活亟初禾,只能用自己去补天。乐子期体力已到极限,却还在苦苦支撑着,眼前景物都模糊起来,可他知道,那些人还在走近,他们是来杀人的。 亟初禾就在此时一跃而起,战神一样举起巨伞。周围人见状终于停下脚步,唯独乐子期知道,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他还需要起码一炷香的时间来调整内息。 强迫自己故作镇定的站起来,乐子期站到了与亟初禾并肩的位置,一如既往,笑意吟吟:“我想知道,诸位掌门打算把我怎么处置?” 有人毫不犹豫亮出兵刃:“大卸八块!我们这几个门派各分一块!” 乐子期从容不迫:“这是屠夫的做法,各位名门正派,不会这样做。” 他说的很肯定,也说的很有道理,直叫那亮出兵刃的人措手不及,下不来台。于是又有人说,要乐子期到各个枉死者面前磕头认罪,然后自裁。乐子期听了还是笑:“怎地是面前不是墓前吗?至今尚未下葬,看来诸位心中也有疑窦未解。” 石话怒道:“你休要巧言善辩,我等心中困惑,与你无关。你只管拿命来。” 乐子期道:“石先生此言差矣。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个人。就算死,我也想要死的明明白白,这要求不过分吧。” 石话义正言辞:“方才已经说的够多了。不是你蓝玉蟾有假,我逍遥店主和其他门派的弟子们绝不会平白无故自相残杀。你还有什么不服气?” 乐子期微微摇头:“估计诸位是不肯让我验看一遍尸首了。” 石话身边逍遥店小二道:“废话!哪有让杀人凶手验尸的道理。” 乐子期道:“那我岂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死的同样不明不白?”几乎没人察觉到他声音中隐藏的一丝颤抖,和淡化入口的尾音。心神耗竭的时候还要作镇定自若的模样,跟人斗智斗勇,据理力争,血肉之躯焉能承受? 崆峒派一人站出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算不得不明不白。” 石话也道:“你死了,他们自然就瞑目了。” 乐子期乖乖闭上了嘴。不再徒费气力。一来,这些人冥顽不灵,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二来,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连站立都是勉勉强强。 而众人却以为他是理亏词穷,认了行凶的罪名,当下愤然,又是新一轮指责辱骂。乐子期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终是被人看出蹊跷。那小二问:“你哑巴了吗?” 乐子期不理。 马上就有青龙会的一个壮汉巨掌拍来,虎虎生风,带了十成劲道,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就要拍到乐子期头顶。蓦然白光一道,血红飞溅,断手咕噜噜滚落在地,被生硬山风冻成硬邦邦的一块。壮汉哀嚎着倒在地上,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一衫白衣冷过整座昆仑山。 白骨刀魔!! ‘天地不予我道,我自另辟混沌’的白骨刀魔!! (继续) 第六章 血战昆仑 【第六章血战昆仑】 那边,彩色的烟雾渐渐散去,任平生得意洋洋,踱着方步迈向颓然倒地的步云鹰。这是他跟五毒教借的毒,妙就妙在不致命,武功好的人个把时辰就能运功逼出。但这个把时辰内,中毒之人是手脚无力的,就像现在的步云鹰,再愤怒的表情也只能听凭他任平生的摆布。 任平生笑嘻嘻的将龙王恨绕上步云鹰的左臂,看似随意的一扯,就将步云鹰整条手臂的臂骨拧的粉碎。步云鹰一声闷哼,在任平生听来却是悦耳非常,“师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如你。师父这样认为,弟子们这样认为,就连娴静门主也这样认为。他们,都因为你才瞧不起我。”他边说边将龙王恨绕过步云鹰的一条腿,准备如法炮制,拧断他的大腿骨。 步云鹰脸色惨白,但面无表情,他不怕被生生拧断大腿骨,或者接下来更残酷的虐待,他只怕不幸将痛呼喊出口,被人小瞧了去。 幸好,他很快就不必有这样的忧虑。 任平生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两只眼死死盯住刺穿他胸膛的那柄剑,怎么也想不通它为什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凭空出现,又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快如闪电的杀死自己。他至死都难以瞑目。 而受益的步云鹰居然没有感激这位及时客,只是在他的搀扶下,勉强站起,一步一步迈向另外的战圈。那里,亟初禾和乐子期正以寡敌众,且战且退。 他们二人已被逼上最险要处的悬崖,三面临空,一面是皑皑雪峰,还有无数的索命修罗。 能上昆仑山顶的,不是一流高手,也要武功超群。而他身边,乐子期虽然拿着重铁剑,师从顾回蓝,但毕竟没有内力,又被财如命瞳术所伤,再出招式对这些高手来说,几乎就是摆设,谈不上半分威胁。何况,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招招都是要索他性命。加上他疲惫不堪,轻功施展不利,自保都勉强。使那亟初禾不得不在以一己之力鏖战群雄之外,还要分心相护。一时间二人狼狈不堪,应对不暇。 亟初禾的巨伞在一开始就撑开了,飞芒细针洒射时倒下过一批人。本以为对方会有所忌惮,谁知石话一声大喊,说针芒无毒,后来者便一拥而上,顷刻间把那把巨伞砍的稀巴烂。亟初禾不得已,弃伞留刀,搏命死战。 他的绰号是白骨刀魔,原就是形容他刀下无情,鬼神却步的。但那终归是传说,鲜少有人见过他真正涂炭生灵。大家想着,毕竟,连护身巨伞都不曾蘸毒,这个传闻多多少少有些水分。于是,风樯阵马,兵刃一扬,就朝着他身边的乐子期砍将下来——无论亟初禾是不是狂狷成魔,他护乐子期心切,可是众目睽睽,看得分明。既然如此,何不就从他的短处下手。 虽说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瞳门杀人在先,实在没必要和他讲什么江湖道义。 众人同仇敌忾,同心协力,一起发力劈去。亟初禾大急,真气盈满,解数用尽,刀光剑影间,狭小缝隙内,竟能将一把白骨刀舞的赫赫生风,真如灵蛇一样,追风行进,飞快游走于群雄的手腕和兵器之间。最前排的人率先惨呼,十只断手,挂着血丝跌落在昆仑山皑皑冰雪中,很快冻得比石头还硬。后一排的人惊叫稍晚,十根拇指与他们的兵器再也分割不开,仔细看,原来是被切断以后,冻结在那里。最后一排的人,连叫都不会叫了,他们的舌头,完全叫那翻飞白袖卷起的冰屑冻实在口中。 人们这才恍悟,白骨刀魔,名副其实。 与顾回蓝求生不求死的一剑不同,白骨刀天生嗜血,它捍卫的只有刀主人亟初禾认定的道义与情分。其他,管你是谁,凭你何来,统统微如尘埃,不值一顾。 神挡杀神,鬼挡杀鬼。就是这泱泱天下负了它,它也要铲平了去。 ——玉可切,钟可刜。更可持来决浮云,无令漫漫蔽白日。 青年白衣,骨刀杀气,即便孤军奋战,也始终无惧色,无瑟缩。即便要敌千军万马,也始终护把一人在身后,伤可以,莫及他。来敌如潮水,后浪推前浪,亟初禾则像沙滩上唯一的贝壳,扬起执着和骄傲,宁死不屈的鏖战着。他并没有足够的力气,他却有一定要赢的决心,只要坚持到顾回蓝和步云鹰来驰援,对他而言,就是胜利。刀落无情,血红横飞,白衣上盛开的点点斑斑,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顾不得分辨,他甚至顾不得看。他连眼睛都不能眨一下,他身后这个人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然而杀戮,不管是何种理由,招来的只会是更多的杀戮。他身后的乐子期看得明明白白,痛心疾首。 逍遥店是倾巢而出。光他们一派上的山顶的高手就不下百余人。除了他们,来复仇的门派超过十个。亟初禾能砍几个?又能扛多久?即便顾回蓝和步云鹰能够马上插翅飞来,他们又能把战局拖长几个时辰? 到头来,无非是多搭上几条无辜性命的惨烈。 乐子期怎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莫说当日是因为自己不愿贪恋名利,又怕麻烦才导致今天难以收拾的局面,就是和自己没半点关系,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亟初禾他们平白死在自己面前!如果一定要有人倒下,他宁愿是自己。只能是自己!索性逃开,几步跳到孤崖边,重铁剑横在颈项,乐子期毅然决然:“不就是要我的命吗?!给你们便是!” 他只管发了狠把剑一抹,却不想手肘一麻,竟偏了微许,避开要害,仅在右侧留下一道寸长的口子。乐子期一愣,慌忙去看亟初禾——他虽不知他抛过什么东西打中自己,却想到抛物的瞬间,亟初禾必定是空当大开,腹背受敌——果然,这一望,乐子期的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亟初禾肩上一箭,背后一刀,皆是穿透身体,两个血洞,赤冶冻凝成花。他的身形明显慢下来,他的白骨刀虽然还在奋力抵挡,他的目光却停在乐子期身上,忧心忡忡,五内俱焚。又有些悲伤,有些失落,似在询问为什么乐子期不信他。 乐子期闭上眼,他不忍再看下去,他不是不信,他是不忍。一咬牙,僵了身子向后仰倒,直直坠入万丈深渊。 今日崖上来决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愿只愿,死后,这些辨不清是非的糊涂人,还有点善良,能放过你和七巧殿,和顾回蓝.......尚未想完遗愿,乐子期的身子忽然停在半空,抬头看,原来是被突然扑过来的亟初禾一把捞住。他握的很大力,又恰是他刚刚在混战中得来的伤口。一时间,令乐子期右臂上殷红一片,寒潮嗅到温热,很快侵入,从缝隙中伸进利齿去,噬咬他的血肉,疼的剜心刻骨,可他顾不得痛呼,他已听见崖上的态势瞬息万变。 有人偷袭! 一把铁戟快如闪电,从天而降,刺向亟初禾。欲斩断他留在崖上的这只手,或者逼迫他松开插入冰面,固定身形的白骨刀,便可教这悬挂绝壁的二人,死无葬身之地。那人的如意算盘打的嚣张,却不防,眼看就要削掉那只手,忽然一道白影,险险削过来人的鼻梁,吓得他跌跌撞撞倒退一步。这才看清,亟初禾情急之下,竟拔出白骨刀用作暗器抛了过来。 迫于无奈,也是自寻死路,没了白骨刀,亟初禾根本没办法继续附在光溜溜的冰崖上——这山顶千年冰封,别说草木,就是石头也没有一块——他只能一手徒劳的摸索着,不得已发了狠,变掌为爪,五根手指灌满真气,硬生生向坚如磐石的冰面插去,指甲顷刻崩断,鲜血凝固在指尖,身体的伤更是被两厢拉扯,重新撕裂,胸前红花怒放。他却似全然不觉疼,光秃秃的,血肉模糊的手指头,使尽全力向下再抠入半分。 又有人围将上来。 亟初禾已顾不得上面,因为他侧目一瞥,正瞥见崖下乐子期举起重铁剑,砍向自己被亟初禾牢牢抓住的手臂。 他没有给亟初禾商量的余地,因为他知道,亟初禾死都不会放开这最后的牵绊。 他不知道的是,亟初禾也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看见他举剑,立刻大声嘶吼,就算他来不及说什么话,这一放声嘶吼足以表明他的意图——如果乐子期砍断手臂,他就随他跳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如何,万劫不复如何,天塌地陷又如何?! 神猫以命相赠时可曾问过鼠妖的意愿? 你又怎忍心不想一想我? 即便财如命说的句句是真,我们之间旧恨如海,那你可不可以给我机会,疼过你所疼过的,再来结束? 要知道,结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容易到,不用任何理由。 要知道,结束是最难的一件事,难到,用任何理由都不能说服我结束。 亟初禾吼得心血都要溢出来,他要的什么,乐子期再清楚不过。那不过是尘埃一般小小心愿,那不过是遇见温暖的风,紧紧捉住它的衣袖,再不肯放开的执着。那不过是,顾回蓝羡慕了一辈子的八个字而已——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他的吼声这样撕心裂肺,他的意愿这样强烈和震撼,逼迫乐子期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 他只有丢了重铁剑,往上看去。亟初禾握住他的手在颤抖,他坚持到现在已是极限。 乐子期极轻的一笑。亟兄,冰清雪洁,纯白一色,天地之间,唯有它们可以与我们同葬。 他摸出腰带里小指长的玉哨,抢在二人急坠之前猝然吹响。 哨断,声促,凄冷,孤绝,人耳不能闻及的天籁神音,天地却为之动容。雪崩冰断,山呼海啸。 (继续) 第七章 幽冥谷 【第七章幽冥谷】 登时,所有人慌乱起来。有人高呼一声,“雪崩了,,”有人施展轻功,躲到雪山侧翼,兵器掉了都顾不得捡。有人来不及逃,被生生掩埋在白雪之中。有人被雪瀑卷走,险险挂在崖壁上,九死一生。 顾回蓝拖着伤重的步云鹰匆匆赶到这里时,迎接他们的就是这哀鸿遍野的一幕。遍寻一周,死的活的,全不见乐子期和亟初禾。二人急忙赶到崖边探看,却见绝壁之下,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更生有云雾,重重叠叠,遮遮掩掩。崖周边浑白一色,没有人影,也没有血渍。不知是否被雪瀑掩盖了去。 顾回蓝松开步云鹰,他打算涉险下去找一找。步云鹰拦住他:“这崖壁光滑如镜,你要攀附哪里?” 顾回蓝拔剑:“凭它。” 步云鹰不依,正要再劝,忽然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将他们层层包裹。抬头一看,群雄正虎视眈眈的盯住他俩:“乐子期死了,这事可不算完!” 逍遥店小二最愤慨:“就是!当初要不是你七巧殿力保,我也不会上了那妖狐的当。” 有人赶尽杀绝:“乐子期喊你顾回蓝作师父,你和瞳门究竟什么关系?!” 有人冷嘲热讽:“七巧殿和瞳门不是宿敌吗?怎地狼狈为奸上了?步掌门,其中有什么缘故,可否透露一二?也给大家解解惑。” 还有人干脆把刀一横,杀气腾腾:“问什么?!由得他们狡辩不成,血海深仇,不报非人,先杀了再说!” 顾回蓝眼中寒意已能与昆仑山冰雪媲美,他手中的剑更冷。他可不是乐子期,总把责任一肩挑;他更不是皇甫释然,宁折了自己,也不愿伤别人一分。他是顾回蓝,魈鬼风流六根手指,走遍江湖,阅尽人间,雄心虎胆,不顾一切的顾回蓝。他还没有找到他最好的朋友,才不肯轻易把命赔给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蛋。 他懒得跟这些人解释,只把差点从袖兜里掉出的释然送来的平安符装好,悠然一笑。闲庭信步,沉气丹田,宝剑昂然,直指苍穹。 又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群雄也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剑拔弩张。 他们身后,一阵风紧,竟是那冰人阵来凑热闹。亦不管别人想法,直接站在列首,百炼锁映着雪光,耀眼夺目。顾回蓝和步云鹰很快被团团围住,这次,他们甚至没有像乐子期和亟初禾那样坠崖殒命的好运气,他们势必要陈尸当场,方能给诸多讨血债的门派一个交代。 “呵,我以为中原武林都是什么好人呢,却原来,最喜欢以多胜少,恃强凌弱。和山里的马贼有什么差别吗?”远远的,忽然传来宛转如莺啼的女声,在呼啸寒风中听得清清楚楚,引得众人侧目,纷纷好奇是哪位高手。 这女子却不是走来的。她大约二十几岁的模样,白发黑冠,灰袍罩身,形容孱弱,面庞不见丝毫血色,紧阖双目,坐于藤椅之上,由一个枯瘦如竹的老人背负上山。她这样子十分古怪,因为在冰天雪地里,人如果一直坐着不活动双足,腿脚就会冻废。何况,她的衣衫明显比别人单薄许多。 然而,她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就连声音,也不曾丝毫颤抖。 石话率先认出她来:“瘦竹老,毒西施!” 众人闻言一惊,怎么?竟是幽冥谷的人吗? 白发女子盈盈一笑:“假如诸门派弟子真死于我幽冥谷之毒,怎地不见你们来寻我这正主的晦气,反倒难为起不相干的人来。什么缘故?” 石话回答:“瞳门偷换蓝玉蟾,害人性命,是主犯;七巧殿为他作保,助纣为虐,为从犯,两方都该偿我血债。至于幽冥谷,谁说我们不计较,即便今日姑娘不来,下月,我们逍遥店也会登门问个清楚。” 白发女子又是一笑,略带轻蔑:“无凭无据就给我幽冥谷扣下杀人的罪名,是不是太荒唐了些?” “你想要什么证据?” “验尸。” 石话看看身边,并无人反对,便应道:“好。请姑娘稍候片刻,待我等与这二人清算了,便带姑娘去验尸。” 白发女子不满:“我幽冥谷从不等人。” 石话道:“只消片刻。” 白发女子仍是不同意:“现在就带我去,若是怕他二人趁机逃了,我替你们看着就是。” “这.......”石话愕然,却又想不出理由来驳斥,眼睛一转,道,“这两个人可不会乖乖听话。”他说的是实话。 白发女子笑道:“这两个可都是聪明人。”她说的同样是实话, 说罢后,不管不顾,先行离去。识时务的顾回蓝和步云鹰,老老实实的跟在女子身后,亦步亦趋——不是不惦念失去踪影的两个同伴,实在是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时,不如暂时离开,保存力量,以待后续。何况,他们也想弄明白其中曲折,沉冤昭雪。 群雄紧随其后。反正自有冰人阵守着昆仑山,他们放心。乐子期和亟初禾死了便罢,没死的话插翅也难飞。 但冰人阵不答应,他们的目标是顾回蓝,数年前已让他逃过一回,如今怎会让历史重演?正要去拦,却被白发女子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在当场。她说:“十命换两人,还嫌赚的不够?” 冰人阵齐齐一凛,明白自己中了幽冥谷之毒,想得解药唯有放走顾回蓝。纵使千般万般的不情愿,也得随那女子的心意,眼睁睁看顾回蓝搀着步云鹰扬长而去。不过,他们不急,因为仍有机会,只要找到乐子期和亟初禾,无论死活,都势必能诱回顾回蓝。他们等着就是。 昆仑山下,盐湖镇的义庄内,褐色粗衣短衫的竹老伏身嗅了嗅尸首,转身低咳几声。不待白发女子脸色沉下,他已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忙不迭磕起头来。女子竟也不拦他,反向一旁的石话说道:“逍遥店可是按照乐子期的嘱咐,把这些中毒的人关进一间房的?” 石话应道:“确实如此。那乐子期狡猾,非说蓝玉蟾只能对咫尺之内的人解毒,诓的我等盖了茅屋,集合了所有病患。不防这竟是他的诡计......” “他并未说错,”白发女子毫不留情打断他的絮叨,“蓝玉蟾确实有此限制。他送来的这一只也不是假的。” “何以见得?” “五毒教留下的毒,气味已经有消褪的痕迹,只有真正的蓝玉蟾才能起这样的功效。” 石话想了想:“莫非他对蓝玉蟾上动过手脚?把幽冥谷的毒涂在了上面?” 白发女子冷冷的笑:“的确是有人这样做过,不过,不是乐子期。” 众人愕然。 “或者说,不是在这屋子外面的任何一个人。”白发女子道出的结论令人大吃一惊。 不在屋外,难道凶手在屋内?在屋内行凶,然后自杀?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真相扑朔迷离。谜团一个接一个涌上众人心头。 逍遥店小二急得跳脚,这件事他是最想弄明白的一个:“劳烦姑娘说快点。” 白发女子却偏偏说的更慢:“依照门规,我幽冥谷之毒,从来只有本派弟子可以使用,这点,和你们中原武林的规矩是一致的。况且,幽冥之毒奇特,旁人就算想偷,也不知该如何偷,更不懂该如何用。就算是同样擅毒的五毒教,也无能为力。” 石话点点头,他知道这是真的:“姑娘的意思是,这一次是你幽冥谷所为?” 白发女子居然没有否认:“生入幽冥谷,终了极乐天。这话想必石先生也听过。” 石话的确听过,这是幽冥谷第一门规,说的是一旦师从幽冥谷,就算死,尸体都不能离开,要以火烧,化为青烟,送上西天。 “说到底是我幽冥谷失职,不该当日慈悲,放虎归山,”白发女子幽幽一叹,“竹老,你来说。” 始终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的老人这才直起身子,凛然道:“十年前曾有一人叛离师门,被我擒拿。本打算按门规处置,但他说家中高堂白发,只盼一见。见过之后,立即回来受死。我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动了恻隐之心,废掉他武功,放他回了家乡。哪曾想到这厮竟骗我,在中原一藏便是十年,这一回还害了许多性命.......” 小二突然喝道:“等一下!这里都是武林高手,哪有你说的废人。” 竹老道:“我幽冥谷武功本就与中原不同,废去之后还是一样可以练其他功夫。这人潜逃十年,必定会努力习武来防备我某一天找到他。” 石话追问道:“你说屋内有人是这次事件罪魁祸首,可有证据?” 竹老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具尸身:“他脖子上便是证据。” 众人争相探看,发现他脖子上与旁的尸体并无差别,统一都是咽喉部紫红的瘀斑——那是混战中被掐死的痕迹。 白发女子道:“各位不妨验证一下,他脖子上的指印是他自己的。这人左手曾伤过,中指是用不上力的,所以他的指印只有四枚。” 早有人上前比对,片刻便难以置信的告诉左右,确实如白发女子所言。这个人是自己扼死自己的。相对他,其他人身上,找到的均是别人留下的指印,有几个也是四枚指印。 一时间五雷轰顶,惊的群雄齐齐僵在当场,面色铁青。他们看得再清楚没有,竹老指出的那具尸首,乃是侠义心肠,众人仰止的逍遥店主。 怎会这样?! (继续) (本卷完) 第一章 请君入瓮 【第七卷千般】 【第一章请君入瓮】 白衣女子又说道:“幽冥之毒有三个特性,一、致人疯魔,二、再疯魔绝不会自伤自残,三、一定要杀死身边人才会清醒。” 一直未开口的顾回蓝忽然道:“是不是可以推断,即使借助幽冥之毒,令这里的高手自相残杀,也只能死掉一半的人?” 白发女子叹:“确如顾大侠所言。” “这里总共十二人,第一战后剩下半数。逍遥店主要以一敌五,不可能没声没响,不叫外头的看守知道。”有人质疑。 顾回蓝道:“莫忘了这五个身上还有五毒教的毒。” “逍遥店主也中了那毒。” 白发女子却摇头:“不,他不可能中五毒教的暗算。” 别人不信,追问究竟。 只见竹老霍地站起来,怒道:“你们当我幽冥谷是什么?但凡我谷中弟子,学艺再不精纯,也不会惧怕任何毒物,小小五毒教又算得什么东西?” 众人不语,他们皆知,若论用毒,幽冥谷言称第二,天下恐无人敢叫第一。竹老这话倒也不算狂妄。 顾回蓝道:“既然他未中毒,战五个虚弱将死之人,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以他的身手,只要抢占他们杀人和清醒之间的时机迅速动手,外面各门各派的守卫是听不到动静的。而后,他再扼杀自己,栽赃陷害给送来蓝玉蟾的乐子期,引得诸门派群起而攻之。妙啊,此计策竟比幽冥谷的毒还狠上三分。” 石话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身旁逍遥店弟子更是呆若木鸡。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们不信,由不得他们不伤心。这人,是自己仰止如山,义薄云天,可以为他肝脑涂地的大哥,却先叛了师门,后骗了兄弟,再设计陷害瞳门,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陷幽冥谷于不善,陷逍遥店于不义,陷所有参与昆仑一战的人于不仁,连自己的命都亲手送掉,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昆仑山顶上那财如命不是说的清清楚楚吗?要杀乐子期,单凭他和五毒教,是做不到的。能比他和五毒教联手还要厉害,能想到借刀杀人的毒计的,能主使逍遥店主的,除了娴静门,还能有谁?”顾回蓝冷笑,“你家帐房先生,恐怕也是为防子期识破此计,主动献身,转移我们注意的吧。” 石话猛然转过头去,唤小二:“快!快领咱家所有的良医回昆仑山去,请冰人阵手下留情,万万不可伤及两位少侠的性命。” 小二慌慌张张去了。 茫茫昆仑山脉,万里冰封,找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时候亡羊补牢,不知是否‘未为迟也’。 众人皆是垂首长叹,但愿天可怜见,给他们一次机会,弥补之前的恩将仇报。 白发女子火上浇油:“不知顾大侠打算如何收拾这群不识好人心,以怨报德的家伙?”她竟将在场所有高手一并骂作狗,毫不客气。众人忿忿,却碍于有错在先,强自按捺性子,等候顾回蓝发落。 顾回蓝却顾不得这些,乐子期和亟初禾失踪,步云鹰重伤,这种种都是娴静门的杰作。他们若先一步找到释然,后果定然不堪设想:“方才血战,各有伤亡,再争斗下去,只会让娴静门坐收渔翁之利,更加得意。” 群雄纷纷点头,他们上过一次当,自然不愿再被利用。 顾回蓝心思快如闪电,他当然可以像寻找乐子期亟初禾那样,请逍遥店或者其他门派帮忙,但前提是保证其中没有娴静门的细作。顾回蓝抬起头,望望周围,除了步云鹰,他没办法信任这里任何一个。他必须得自己去寻找释然。一时无话,径自扶了步云鹰去找大夫,却被白发女子拦住:“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我幽冥谷不是推卸责任之辈,还请二位给我们机会稍作弥补。” 不给顾回蓝拒绝的机会,竹老已经走过来,要接步云鹰。 顾回蓝看他一眼:“从未听闻幽冥谷懂岐黄之术。”如果听闻过,他早些年为释然遍寻良医神药的时候,肯定不会错过。 白发女子笑道:“我幽冥谷自是不懂,不过有一人治跌打损伤最为拿手,顾大侠一定知道。” “谁?” “初容道长。” 顾回蓝没有说话,天下名医都瞒不过他的耳朵。这位初容道长确实有些名气,治外伤很有手段。步云鹰若得她相助,绝不用伤筋动骨百日休养。他们正可赚得大把时间去专心寻找释然,乐子期和亟初禾。 只是这名医和隐士一样,四海为家,行踪成谜,和他顾回蓝并没有什么情分,找不找得到,肯不肯给治,全是未解之题。若有差池,必定耽误步云鹰的病情,顾回蓝打量了一下步云鹰,任平生下的毒应该正在消退,他已能不靠外力自己站住。 白发女子仿佛知晓他的心事似的,抚发而笑:“我知道她在哪里,也知道她一定会搭救步掌门。” 顾回蓝一僵,忽然发现前方有新的陷阱正在等他,而他又不得不一步一步跌进去——请君入瓮。 盐湖镇往东三百里,一处深山坳,藏着一方小小的道观。走到跟前才能看清门上横着‘白云观’三个字。 竹老点点头,示意他们要找的人就藏身在这。顾回蓝只好去叫门,叩的山响,却并无人应。正要推门而入,步云鹰叫住他,低声道:“此地有机关。” 顾回蓝只好退了回来,按照他的说法,耐心的一点一点解除。明的暗的,上下左右,宛若一张大网一样错综复杂,又环环相扣的机关,饶是步云鹰深谙此道,也不由得发自内心赞叹,说手艺高超至此的,他生平仅见一人,就是自己师父妙算老人。 妙算老人几个字一出,余下的机关竟自动撤了,大门敞开,露出观内小小一间木屋,传来幽幽女声:“原来是七巧殿弟子,难怪一眼识破我白云观的秘密。”话音落地,款款走出一位二三十岁模样的道姑,灰袍拂尘,青丝如墨,秀丽端庄。待看到来人却蓦然变了脸色:“.......是你!” 顾回蓝身后的白发女子呵呵直笑:“不然还有哪位故人肯来这穷乡僻壤的寻你?” 这人正是白云观主人初容道长。她瞥了一眼那手臂肿胀畸形的步云鹰,愈发气愤:“毒西施!你卑鄙!竟以病人为饵骗我开门!” 白发女子阖目笑道:“若是一般的病患我还不乐意带来呢。这人可是七巧殿的掌门,妙算老人的大徒弟。你再怎样清心寡欲,也不会不救他。” 初容道长狠狠瞪她,却没有办法否认:“你捉他来便好,何故伤他?” 白发女子嗤道:“伤他?你当我幽冥谷是什么人?我的确是为了寻他才上的昆仑山,可是找到时他已经重伤,我好心送他来而已。倒是你布置的满院子的机关,他若不一一弄开,如何就诊。我不过乐见其成。” 顾回蓝心思转的快,抓住机会开口道:“既然幽冥谷仁义,是好心助人,就请道长先设法救我这位朋友。”他一顶大帽子扣下,叫白发女子蹙眉,又反驳不能,只好由得那道姑和顾回蓝搀扶了步云鹰走入。 直到太阳落下又起,初容道长才复出,姗姗走来,异常疲惫,但又大义凛然。 白发女子闻声道:“十年。你躲了我十年。” 初容道长冷颜道:“我知道,你寻了我十年。” 白发女子笑:“其实我早探出你在这里。” 初容道长答:“我也知道,你无非是忌惮观内吴老前辈帮我设置的七十二机关。” 白发女子道:“事到如今,机关尽除,你还有什么好说?” 初容道长道:“谢你。” “谢我?” “谢你让我亲手救了七巧殿掌门,还了吴老前辈这个人情,”初容道长坦然道,“谢你让我能做个恩怨两讫的人。” 白发女子掏出一把梳子,悠然梳发,樱桃小口微启,风情自在:“那你还不送命来?!” 初容道长将拂尘一撩,慷慨道:“有本事来拿!” 白发女子娇叱一声,将红木梳插在发顶,长袖挥洒,自藤椅上,拧身飞起,两股白色烟雾腾出身际,借着风力,很快扑向初容,初容明白那是幽冥谷剧毒,急忙闭气,拂尘一掠,将白烟尽数送还。白发女子紧接着在空中袖子一卷,又一撒,再度将剧毒浓烟推至她面前。初容只好撤身,拂尘打旋,卷风为漩,引白烟飘然落地。 哪知白烟落地,竟化为蓝色火苗,以冰雪为薪,熊熊烧起,险险就燎到初容的道袍。初容道长惊异非常,忙用拂尘打灭火焰。再看那毒西施,施施然落回瘦竹老背负的藤椅,红木梳刚好滑至发梢尾。 她的眼睛始终未曾睁开,她的双足一直没有落地。她甚至脸上依旧挂着笑,得意不改。 (继续) 第二章 恩怨两讫 【第二章 恩怨两讫】 初容知道自己怕是过不了今天了,索性变守为攻,主动举着拂尘杀来,这一次,她的目标是充当毒西施两条腿的瘦竹老。 如她所料,老人武功一般,但底盘功夫扎实,闪躲腾挪间,不仅能稳稳的背着毒西施,还可以成功避开初容的拂尘。倒是初容,一面要袭他,一面要提防藤椅上的女子,一心两用,加上之前救人疲惫,身形难免凌乱。 毒西施听出她的喘息甫定,长袖一甩,没甩中初容,却也逼得她倒退连连,直至倚住白云观大门。 白发女子笑道:“十年,你都浪费在医人上了吗?怎地功夫还是老样子?” 初容道长还未开口,观中已走出一人,朗声答道:“十年治病救人,总好过活在怨仇当中。” 毒西施叱道:“顾回蓝你添的什么乱?” 顾回蓝道:“我只想来看看,到底仇恨有多大劲道,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潜力到什么程度。” 毒西施知道这人不好打发,便收了袖子,继续用红木梳子梳头发:“顾大侠有何赐教?” 顾回蓝问:“是否从一开始帮助我们,你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利用步掌门破坏妙算老人的机关,好趁虚而入,杀掉初容道长?” 毒西施不置可否:“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反正我帮你们洗脱了冤情,你们助我寻到故人,这是各取所需,礼尚往来。谁也不欠谁。” 顾回蓝承认:“的确如此。” 毒西施问:“那你还不让开?” 顾回蓝笑:“就算有所相欠,今天这事我也管定了。” 毒西施嗤之以鼻:“就凭你?自不量力。” 眼看她指尖微动,真要动手,初容道长忙几步抢到顾回蓝身前,道:“顾大侠,这是我和幽冥谷的恩怨,与尔等无干。请你带步掌门早些离开,不要插手别人的事。” 顾回蓝当然不肯,他知道,自己一走,道长必然难以活命。 初容推阻再三:“解铃还须系铃人,仇怨岂可错相恨。即便二位不走,我也绝不会允你们插手。” 顾回蓝眼珠子转了转:“那我便来做个见证如何?” 毒西施问:“见证?” 顾回蓝道:“见证二位这场旷日持久的恩怨。” 毒西施笑了:“你想救她?这弯子绕的够远。” 初容也说:“顾大侠,请你们尽快离开。” 顾回蓝偏不,他本就是固执之人,这时候又拿出当初替释然四处寻医访药时候的倔犟,坚持要弄清楚两个女人间的宿怨:“纠葛难了,无非是因为对错不清,我今日愿意做个见证,断一断这是非曲直,待事情理清,无论生死,我一定不插手你二人最终结果,可好?” 毒西施哼了一声:“你这样子,像是许我们说不吗?”以幽冥谷的实力,她当然可以拒绝,但顾回蓝很难对付,被他缠上,初容肯定会借机逃跑,那时候又要浪费十年来找,得不偿失。索性依顾回蓝这一次,她相信当年自己的委屈说出来,必定可以令顾回蓝心服口服的离开。 两个女人说事,常常犹如一台戏,开始或许是风平浪静,而后肯定暗潮汹涌,再来浪打潮头,拼个声高声低,几个来回就能吵作一团。 初容柳眉倒竖:“当初如果不是你用毒使我师兄武功尽失,我也不会刺你那一剑。” 毒西施愤慨:“你师兄品行恶劣,人面兽心,我没要他的命,你不感激我,还要恩将仇报。是什么道理?” 初容气的脸通红:“你伤人还要我们感激?!你到底讲不讲道理?” 毒西施手一紧,生生捏断红木梳:“我不讲道理?!难道你那个色胆包天的师兄就是讲道理的?” 顾回蓝听出端倪,适时追问:“色胆包天?” 毒西施哼道:“云初容你不会不知道你师兄为什么被逐出师门吧?” 初容脸上尴尬,半晌才道:“他已因你被逐出师门,你何苦还伤他?” 毒西施冷笑三声:“他被逐出师门,难道就是对我的补偿?我怎么不知道天下还有这等规矩?” 初容终于缄默,同为女子,她自然懂的毒西施的苦楚,可叫她漠然看待师兄受伤,她又无论如何做不到。 顾回蓝摸摸下巴:“敢问初容道长,你师兄现在如何?” 初容摇摇头,无语凝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人最终还是为他的浪荡付出了极致的代价。 顾回蓝看懂了:“再问道长,你为何身在此地?”言下之意,你若在门派当中,人多势众,总不至于孤身对付幽冥谷。 答话的却是毒西施:“连我都没想到,你竟抛了全真教这顶金冠,躲到这荒山野岭来。”她本意是笑话初容胆小如鼠,谁知那初容忿忿道:“我若不退教,你幽冥谷还不将我全真杀的鸡犬不留吗?” 毒西施怔了怔,许久方意味不明的笑道:“哼,你这人虽然很讨厌,但你这句话我却喜欢得紧,”她吆喝竹老,二人一椅,居然就这样转身,走回茫茫白雪中,空留身后余音渺渺,犹如天籁,“十年,云初容,你师兄既然已有恶报,我便再饶你十年。” 初容道长呆呆的,难以置信生死劫难就这样熬过,半晌倚墙长泣。她知道毒西施这一去,不会再回转,十年不过是托辞,以她的骄傲,绝不会再回来寻仇索命:“多谢顾大侠相助。” 顾回蓝摆摆手:“初容道长救人在先,实在不必跟我道谢。” 初容还处在死而复生的欢喜中,身子微微发抖:“终于了了,恩怨两讫。我从未想过真的会有这样一天。” 顾回蓝诚恳道:“凡事皆有尽头,真心耐,志诚捱,恭喜道长苦尽甘来。” 初容道长连连称是,又攀谈了几句,才慢慢平复心绪。顾回蓝趁机问:“初容道长在此久居,知不知道有什么路通向昆仑山万丈深渊底?” 初容擦干净脸上的泪,思忖半晌,终是摇头。昆仑山一向被当地人敬若神祗,鸟兽远矣,人迹罕至,山脉都少人攀登,何况那不见深浅,不知底细的悬崖下? 顾回蓝听了,不由紧锁眉头,愁上加愁,释然尚无行踪,如今又添了乐子期和亟初禾,步云鹰还伤着.......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一件赛一件的棘手! 初容见状,好心宽慰道:“顾大侠莫忧,天大的风险到我白云观来,都能化险为夷。不信,你看那毒西施,十年积怨,势在必得,最后不也放弃了?” 顾回蓝勉强附和:“白云观的确是风水宝地。” 初容一笑:“皇甫公子说的,还能假........”她话刚说了半句,眼前一花,顾回蓝已经从七尺之外立到她面前,六根手指如铁箍一般,紧紧扣着她的胳膊,目光如炬:“你刚说谁?!” 初容愣了愣:“.......皇甫公子.......”她忽然想起什么来,“江湖都说顾大侠是皇甫公子的至交,难道传闻有误?”这架势,不像至交,像仇敌。 顾回蓝顾不得回答她,他一肚子问题已经快埋在心底成了矿:“那人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样子,还说过什么话?” 初容看他面色不善,咄咄逼人,但眼底关切尤重,心想传闻未必见得是假,只是这人关心则乱了,便道:“大约半年之前,有一日风极大,我去关大门,就看见东面走来一个男子,披一件千金狐裘,蒙着面巾,只露一双眼睛。那双眼很年轻,也很好看.......”初容对那个自称来自江南皇甫家,礼数周全的公子印象极好。 顾回蓝脸上已从震惊转为狂喜:“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初容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了,他口中的‘他’又是谁。她只觉得这件事对自己来说,是芝麻绿豆,对这人来说,是天大地大:“他并没有说什么......除了一句话——四哥所言不错,这白云观确实是风水宝地。” “四哥?” “是.......”初容想了想,道出多年困惑,“我从未听闻皇甫家有四公子。他可是冒充的?” 顾回蓝仰天大笑,旋即又喜极而泣,是了,外人岂知皇甫家还有个年幼时就虎口逃生,掐指神断的皇甫泽。除非是释然和皇甫大哥,而半年前,大哥还在私塾教书,何况他年近四十,经历颇多,目光深沉,眼角纹路明显,谈不上年轻,更谈不上好看。因此是释然,只能是释然!想及此,顾回蓝的笑声更大,连观中沉睡的步云鹰都被惊醒,艰难的迈出门探看究竟。得知原来是七公子有了消息,跟着喜上眉梢:“初容道长这里果然是风水宝地啊。” 初容糊里糊涂的受了几番夸奖,终是忍不住问道:“二位这是要去哪里?顾大侠我不拦着,可是步掌门,你刚刚疗伤完毕,需要静养至少一月。否则恢复不利。我方才才说过的话,二位不会这么快就尽数忘了吧?”医者父母心,她最不喜欢不听医嘱的病患,因此言语间不复客气。 步云鹰拱手致歉,道:“不敢。只是事关重大,在下不能留。” 顾回蓝竟也不劝,一心追问初容,那男子后来的去向。气得初容变脸。赌气不言,但又经不起顾回蓝步云鹰两个大男人,低声下气的求,无奈照实说道:“你们猜错了,我当初也看他风尘仆仆,不是为西边的昆仑山而来,就是要去盐湖镇补充粮食,最不济也会央我给些柴火,取个暖煮些雪水什么的。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做,仅在我门前站了站,就沿着来路回去了。” 咦? 顾回蓝和步云鹰面面相觑,七公子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在此感慨一句‘风水宝地’? 初容不知他们所想,仍一心一意的劝阻步云鹰离开。被步云鹰再次婉拒:“道长有所不知,我有位师弟,落入昆仑深涧中生死不明,我这师兄虽然不济,却不能丢下他不管。” 初容听罢,知道再劝无益,便改口反复叮嘱他万事小心,又将观内药物装进纸包,悉数相赠。顾回蓝知她还是不放心,便约下一年后咸阳相见,说到时必定还她一个健步如飞,身手矫捷的步云鹰。初容这才松了一口气,终是让开道路。 (继续) 第三章 冒名顶替 【第三章冒名顶替】 白驹过隙,转瞬一年。 初容更了便装,坐在徽州西城城角一间不起眼的茶社中,留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她已等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等到当初信誓旦旦的两个人。她随时可以掉头走掉,但惦念病患是每个大夫的通病,没见到步云鹰,始终还是不放心。 于是,继续等。 多年修道,使她早已心静如水,波澜不惊。再漫长的等待都不会难倒她,再绚烂的景色都不会扰乱她。她静静的坐在熙攘喧闹的外围,冷眼看世。若不是有一道光忽然照进眼底,晃了心神,她都忘记了自己的心原来还可以跳的这样快。 走进茶社的那道光,是两个白衣男子,一个戴着大大的帽子,帽檐垂下,几乎遮住整张脸,但举止优雅,不落俗套,一看便知不是池中之物。另一个白衣如雪,俊容华美,翩然潇洒,又冷傲孤绝,目下无尘,眼神清冷,完美的像是落入凡间的神仙。可惜白璧微瑕,行走间有些跛足,令人生憾。 初容几乎是立刻就冲动的走过去:“这位公子,我是个大夫,可以看看你的腿吗?” 那人看都不看她,只叫茶博士快上茶水来。 倒是他旁边那个戴帽子的男子谨慎发问:“望闻问切,姑娘可看得出一二?” 初容道:“伤筋动骨后最忌讳两样,一是无医药,二是休养不得法,依我看,这位公子是.........” 她还未说完,戴帽子的已经丢了原来的谨慎和耐性,直截了当的追问:“有什么好法子?” 初容心道这人古怪,居然这样就信了她,不知是涉世太浅,容易轻信,还是心无尘垢,本无善恶之念:“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腿骨从原来的伤处再次打断,重新接骨、再休养上.......” 她的话又被人打断,这回是那跛足公子,霍然站起,二话不说,迈步就往外走,连茶都不喝了。看样子,是决计不会同意初容的疗法。对此,身为医者,初容认为自己明白他所想——断骨复生,钻心之痛,势必难以忍受。 谁知,那戴帽子的却说:“他不怕疼,他怕的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百日的休养,我们耗不起。” 初容恍悟,瞬间又见到鬼似的瞪圆了眼,不可思议的盯住戴帽子的人,声音都在发抖:“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那人刚要回答,就被一声厉喝打断:“还要耽误到什么时候?”正是那跛足公子,去而复返。 戴帽子的起身,却并未跟他走,而是伸手将他拉回座位,把幽香的茶递到他掌中:“从来跑的最快的,不是人腿,不是鸟翅,而是传言。相信他们已经在找我们了。” 喝过茶,那跛足公子的脸色才略缓和:“以逸待劳?” “顺便治病,”戴帽子的人手紧紧抓着跛足公子,叫他不能再度离开,“这位姑娘医术不凡,定然不会让你躺上百日的。” 一旁的初容又是一惊:“你,你怎知道我医术不凡?” 跛足公子不耐的瞥她一眼,答非所问:“首先要断骨是吗?”他手掌一挥,竟没有丝毫犹豫就大力拍在了自己的小腿上,虽未痛呼出口,脸上却再无血色。 初容呆若木鸡,行医多年,她见过的,有绞尽脑汁讳疾忌医的,有不管一切远离病痛的,有本性懦弱哭天抢地的,稍有胆色也会讨价还价,不为诊费,而是为疼痛能减轻一分。她明白,生死病痛面前,再大方的人都会变得格外小气。至于那刮骨疗伤的,只在传说中,关云长那样的绝世英雄才做得到。她从未想过,传说竟也可以成真,比如这跛足公子,自断筋骨如折柳一般,决绝的仿佛不识疼痛。 倒是那戴帽子的人,唇角绷的紧紧,捏着跛足公子衣袖的手指,大力到指节都苍白。相较起来,似乎更像伤者一些。 跛足公子耐性非常有限,初容愣了一瞬的功夫,他已经瞪了眼,目若寒冰,看得初容一时手忙脚乱。 “你快.......”他刚要催促,旁边戴帽子的人突然身子颤了颤,令跛足公子终于紧张,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气声嘘寒问暖。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那种关心则乱,小心翼翼,细致入微,和刚刚冰山一样的公子,完全判若两人。 一定是两个人,不然,这样趾高气扬的人,怎可能低眉顺眼,说出一句请来? “请姑娘动手。”他如是恳求。 又是三十日。 白衣公子凭着年轻力壮,内功深厚,伤愈的极快,三十日便要自行下地。他虽快好了,初容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自己一身修为,迟早会被这家伙气到烟消云散。为了阻他下床,她已经说过许多与自己身份完全不相称的狠话:“吉公子,”那人自称姓吉,另一位姓黄,“你总不愿年纪轻轻,就留下什么隐患吧,莫非不怕日后你的娘子因此厌烦你?” 那吉公子当然想大怒驳斥,可只要旁边的黄公子用一双澄澈无垢的眼睛无声的看着他,他就会比女子还小心的,乖乖收敛。这令初容感到惊奇而有趣,也使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若这黄公子入道,定能修成正果,羽化成仙。她身为修道之人,最愿意与有缘之人分享修道之愉,同登极乐,于是她问:“世事庸俗悲愁喜,人人说甚亲疏密。黄公子你怎么看?” 黄公子一笑,温润如玉:“燥胜寒,静胜热,清平为天下正。” 初容大喜:“正是如此。黄公子果然有道缘,不知愿不愿.......入道修行?”讲最后四个字之前初容已经看到吉公子杀人般的眼刀,但她还是说了出来,毕竟像黄公子这样灵性十足,又有非常之智的人,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黄公子却道:“春秋有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然老子却说,罪行之事,是因富裕而起,若想避免,就须常使民无知无欲。孟子则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怀悦而诚服也。菽粟入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初容姑娘以为孰对孰错呢?” 初容想想:“百家之言,各有千秋。” 黄公子问:“既都有道理,谁高谁更高?” 初容哑口无言。道家身份,她自然崇尚老子之说,但并不能因此一举否定余下两家理论。 那黄公子又问:“华夏自炎黄起,那时一没有三纲五常,二不来百家争鸣,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自有一番滋味。只是我们无法尽知。姑娘觉得,我们不能知晓的,是不是就等同于他们生活的愚昧而无趣?” 初容睁大了眼。她从未思索过这些! 黄公子续道:“同样道理,今天的我们若离弃仁义道德等等各种信仰的束缚,改了这些习惯,是否就不能活?” 初容如坐针毡。她似乎找错人了。 黄公子却回她一个安慰的微笑,春风温煦:“就像我二人与姑娘不同路,不会明白姑娘从修行中获得的宁静一样。”这话很贴心,既肯定了初容多年的修行,又神奇的安抚了她的忐忑,令她原本失落的心里,忽悠悠,又生出点希冀。 再度游说还未出口,又被那黄公子抢白道:“我倒觉得没有这些道理捆住心思,是一件好事。不盲从,不跟风,不先入为主,才有自己的判断。不束于别人所思所想,才有自己的点子,能活出自己的模样,”他看看初容,眸正神清,和颜悦色,却把初容最后一点劝解的念头说死在襁褓中,“或许是我还未彻悟,天意要我多走些弯路,或许日后开蒙,再入道修行也说不定。” 抬出天意,初容还能再说什么? 当下只好寻了别的借口出门去,全没注意床榻上的病患嘴角快要扯到耳朵根:“可不要光说别人,忘了自己。” 黄公子背过身,故意不睬他。 那吉公子就自己坐在床上笑,孩子偷到糖一般:“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尔非风,焉知风不羁不是为了有朝一日的驻足?焉知他不会在守护中自得其乐?” 黄公子起身就往外走:“我这就去退房,亟兄既然是风,自是不必住在屋子里的.......”他还未说完,一道剑影已经刺破窗纸,长蛇吐信般扑到眼前。吉公子眼睁睁目睹剧变,急得窒息,想要奔过去,却忘记他腿上有伤,一个跟头栽下床。 扶起他的是一双粗糙而灵巧的手:“师弟?!你怎么在这里?!”步云鹰简直欣喜若狂,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仔细打量。那吉公子却没空搭理他,一心往窗前望去,见那‘黄公子’施展轻功,堪堪避过这一剑,才长出一口气。 幸好,幸好来的是自己人,幸好出第一招的是顾回蓝,只有他有能力中途变招,力挽狂澜。 “师兄。”他终是认了身份。 顾回蓝却很生气,一剑劈下,八仙桌立时断去一角:“你们为何冒充释然?!还放消息闹得人尽皆知。你们想做什么?”他咄咄逼人,问向那‘黄公子’,料定必是他出的主意。 “师父容禀,”这人居然就是那日与亟初禾一起坠下悬崖的乐子期,“徒儿并不知师父和步掌门......安然无恙,又想早日引出娴静门,所以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要引出娴静门就没有别的法子?”顾回蓝觉得这方法简直糟糕透顶,欲盖弥彰,他当初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假冒,他都知晓,娴静门更加不在话下。若是娴静门先找到这里,恐怕就再难见到劫后余生的两个人了。 他发着脾气,床上的病号怒火也不弱:“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引出娴静门当然有别的法子,可是时隔一年,要尽快找到你和我师兄,这就是唯一的法子,”他很生气的又加了一句,“若不是七公子的大名,谁请的动你顾回蓝?” “初禾!”乐子期回头低叱,“师父总会明白,给他一些时间。” 亟初禾却不罢休,仿佛要将多日的郁卒一并发泄出来:“还有其三,我们中任何一个,娴静门都视为死敌。若我们不先下手为强,他们迟早会想到这冒名顶替的办法,来诱你俩上钩......” “初禾!”乐子期第二次叱道,话到嘴边偏又缓和,“你伤未痊愈,不宜动怒,好好休息。我......” 亟初禾何等聪明,拍着床吼道:“莫忘了你在崖底应过我什么!” 乐子期长睫一颤,终是收回请顾回蓝和步云鹰出去谈的手势,坐回原位。 亟初禾看他不语,也消了大半的气,一言不发。 顾回蓝还在回味亟初禾的那几句话,一时间鸦雀无声。 几个关心则乱的人,各自心事重重。 (继续) 第四章 恕不远送 【第四章恕不远送】 步云鹰略好些。 一年之久,重新看到亲如兄弟的小师弟,步云鹰心头涌上的,是惊喜,是按捺不住的感慨。所以他率先打破沉默,将当时前因后果说尽详细,说到后来,几乎出离愤怒:“那日平白无故受的委屈,以后必须要找罪魁祸首十倍讨回!绝不怙恶不悛!”他自身后掏出一物,递还给亟初禾,“你们不知道,当逍遥店有人在山顶拾到这个,送回来的时候,我和顾大侠差点就要疯了.......”忆起当初,心乱如麻,再看二人,恍若隔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转问:“看你二人无恙,可是有什么奇遇?” 乐子期答道:“那日,幸亏有那场雪崩,雪团先垫在了崖底,松软的很,才使得我俩幸免于难,”他淡淡的叙述,仿佛早已忘记当日坠入万丈深渊是如何的惊心动魄,“只是没想到,那崖底别有洞天,九曲十八弯,我二人误打误撞,不知怎的就找到了一条地下河。那河十分神奇,中间滚烫如沸水,沿岸却冷过寒露,里面居然还有鱼。饥饿时,我俩就将那些鱼和河边漫长的水草丢进河中央煮熟,而后果腹,渴了便喝那河水。那水也神奇,居然有疗伤的功效,令我和亟兄深受裨益。本打算伤愈就回来,无奈崖底地形复杂,不见天日,不知道究竟绕了多久,才找到出口。” 亟初禾接道:“还以为怎样绕都出不了昆仑山麓,谁知,再出来,竟到了西南无量山脚下。而后我们一路释放消息,终是走到这里。” 步云鹰甚为欣慰,喟然长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师父早说过你不是福薄之人。你是不知道,你那群师侄们乍听你们坠崖的消息后一个个忧心忡忡,日日祈祷,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诚心可鉴,把你盼回来,”他完全没注意到亟初禾在听见师侄两个字后脸色一变,“尤其是宝钿,你刚失踪的时候她茶饭不思,夜夜啼哭,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亟初禾紧张兮兮的叫道:“师兄.......”他神色古怪,起了个头,又没了下一句。弄得步云鹰莫名其妙。 还是乐子期插问道:“宝钿姑娘可痊愈了?” 步云鹰道:“已全好了,不日便出嫁。” 亟初禾突然挣扎着要下床:“师兄我没说娶她!” 步云鹰好生奇怪:“谁说是你?” 乐子期也愣了一下:“宝钿姑娘......不是对亟兄情有独钟吗?” 步云鹰笑道:“情有独钟是不假,但是一方面师弟坠下深渊,生死不明,大好青春总不能徒然空等。另一方面自她伤重,左棋逢始终伴随左右,不离不弃,日子一长有所感动。水滴都能石穿,何况人心。这日久生情的,我看也不输给当初对师弟的怦然心动。” 亟初禾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逐颜开:“这是大喜事,烦劳师兄替我上份贺礼。” “你已回来,贺礼为何不自己准备?” “因为此贺礼只有师兄拿得出。” 步云鹰好奇的问:“何物?” 亟初禾笑道:“请师兄务必,将我生还之事延后至宝钿棋逢大婚后公布。” 步云鹰想不通:“这是为何?” 亟初禾却神神秘秘,不肯说透:“喜上加喜,不是更好?” 步云鹰又追问了一句,亟初禾只是摆手,再不多言。步云鹰见实在问不出什么,索性依了他。反正亟初禾死而复生,是这一年多来,令他最宽慰之事。他又哪里猜的到,亟初禾这份贺礼是要彻底挖掉某个人心头那块大石。 顾回蓝到此时已豁然开朗。他本是聪明伶俐的人,因释然失踪才失常许久。而今历经近两年的蹉跎,凤凰涅磐,早走出个人狭隘天地。方才愠怒,也只是恨乐亟二人不自珍,把性命当诱饵来钓娴静门,犹如用小鱼钓大鳄,实在凶险,令人后怕。此时明了他俩良苦用心,便对于冒名顶替一事不再有异议,转而问乐子期:“接下来呢?守株待兔?” 乐子期道:“是,既然你们能找到这里,娴静门就不会远。” “那现在做什么?” 乐子期端茶壶,给三人斟茶,又将亟初禾手中微凉的换新,斟满才道:“喝茶。” 徽州的雪,不似北方,悄然来,悄然去,静谧的仿佛害羞的少女。即便你淋了一路的雪,走到屋檐下,很快就会化去。 掸掸雪化的水珠,初容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各有千秋的四名男子,在悠然自得的品茗,偶尔唠着闲话,好整以暇。欣喜之情转眼化作满腔忿忿,初容道:“请问这二位是谁?” 步云鹰见是她,忙起身行大礼:“见过道长。” 亟初禾道:“师兄认识?” 步云鹰道:“那日昆仑一战,多亏这位初容道长为我治伤。” 亟初禾道:“哦?我这腿也是蒙道长重新接骨,她该算是我们七巧殿的大恩人。” 步云鹰一听,又是感激万分,大礼拜上。初容本气他们不守约,在咸阳丢下一张纸条就赶来徽州,害得自己受千里迢迢奔波,加上对病人的安危担惊受怕,前前后后,苦不堪言。然而如今逢他这一拜,心又软了,到底只是自己虚惊一场,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她一瞥床榻上半卧的那个,故意道:“真当我是恩人,就乖乖听话,不到两月,不准下地!” 亟初禾脸一板:“什么?!” 步云鹰把他按住:“全听道长的。” 顾回蓝则道:“道长该看的也看过了,该救的也救完了,是否就此打道回府?”他说的直白,非常不客气的逐客令。 初容一愣,心说这顾回蓝怎么这样冷血:“到两月时,我自会回去。” 顾回蓝很坚持:“他是七巧殿的人,有他掌门师兄在此镇着,不敢造次的。” 初容原本熄了的无名火,又烧回心头:“吉公子的伤,是断骨复生,不容易愈合,我亲手接上去的,自然就要保它完好无损。再说,步掌门也不懂岐黄之术,顾大侠不是强人所难吗?” 顾回蓝还是执意撵她走,话说的更难听:“初容道长身为女子,实在不便久留男人病榻前。” 初容几乎气蒙:“顾回蓝你说的什么话!?我乃修行之人.......” “道长若再年长个三四十岁,才能灭了七情六欲。” 他的态度疏离,话语羞辱,叫初容再好的修养也打了水漂。拂尘一出,毫不犹豫劈头盖脸而去。顾回蓝微微一闪,便躲开了她愤然一击,手掌一转:“道长走好,恕不远送!” 初容只觉身子一轻,人已到了客栈窗外。饶是她巾帼英雄,见多识广,待看清脚下之物,也不由得尖叫连连——这、这、这都是什么呀?! ——密密麻麻的蛇蝎虫蚁,从四面八方纷涌而至,潮水一般翻江倒海,眼看就要将初容一口吞没。幸好,她一声尖叫还没结束,已被窗子里伸出的一只手,拖拽回去。 初容惊魂未定,半天方能开口:“顾、顾回蓝,你搞什么鬼?!” 顾回蓝面色沉沉:“他们果然着急。” 乐子期则安抚道:“道长恕罪,师父本是想激你早日离开,免得被我等牵连,谁知,五毒教的人来的太快,手法凶残,难免会殃及无辜。故而,道长恐怕要受些委屈,先暂留此地。” 初容吐出一口气,稳住心神:“原来如此,”她就说么,纵使人性凉薄,也不至于病还没好,就将大夫一脚踢出门的,“倒也无谓,反正生死由命,一切皆有天定。顾大侠多虑了。只是,外面成千上万的毒物,个个凶悍,看样子是五毒教倾巢而出了。你们到底怎么得罪它了?” 她孤身长居荒山野岭,自是不知道江湖中风起云涌。乐子期道:“在下,瞳门乐子期,”初容一愣,她虽少涉足江湖,但瞳门她听过,一人杀千命,通天妖狐乐子期的名更是如雷贯耳,“之前假称黄七公子,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道长见谅。” 初容怔怔的看着他,不知该信不该信。乐子期道:“我便是这所有事的源头。在座所有人都是为了帮我,报当年盲眼之仇。道长可以怪我拖累,可以怨我不信我。这些都无妨,重要的是,道长一定要相信七巧殿,你是他们的恩人,他们定会拼尽全力,保道长安然无恙。” 初容终于明白过来:“.......你说这话,是给他们施压,叫他们先救我吗?” 她猛地站起身,满脸诧异:“你真的是魔头乐子期?” 被识破也无慌乱,乐子期笑着,那双墨玉般的眸,蕴着春雨、秋霜、冬雪、夏露,漾起天上银河波澜,灵气汇聚,韶光惊艳,日月失色! 初容不禁一呆。 (继续) 第五章 宿敌 【第五章宿敌】 想想,复又坐下,镇定自若:“既然你是乐子期,外面那些我就不怕了。” 乐子期失笑:“道长这就信我了?” 初容道:“非是信你,我是信五毒教。能令五毒教这样兴师动众来对付的,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 乐子期点头夸赞道:“道长聪慧。” 初容道:“不过,我还是不喜欢那些,你何时打发它们走?” 乐子期不答,侧目去看亟初禾,后者会心一笑,长啸一声,就听外面先是呼啦啦的风声,后是噼里啪啦一阵,其间夹杂无数碾碎之音。初容不解其故,但也不想看,蛛蝎满地的样子她光想想就吃不下饭去,索性踏踏实实的,听几人闲话。 步云鹰道:“有一件怪事。” “?” “徽州城原是有一座很大的锁匠铺,老板姓吴的,一年前,昆仑那事之后,他生意兴隆却关门大吉。时至七公子复出的消息传出,突然又开张了。” 顾回蓝道:“怎么算,都觉得太巧合。” 初容问:“是城东那家吗?我今日送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回家,她的家好像就在那里。” 乐子期眼睛一亮:“她说过什么?” 初容道长被问的愣了一下,暗忖那女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能说什么要紧话。她虽这样腹诽,口头却还是回答道:“好像,就一句,好像是——谢谢道长。” 乐子期笑了,初容不解,刚要追问,忽听窗外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和着湿腻的血腥气,从门窗缝隙一点一点渗透进来。令人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转而小心翼翼的问:“五毒教,走了?” 乐子期摇摇头:“既然是倾巢而出,下定的必然是鱼死网破的决心,没这么轻易走。” 没走?初容赶紧把茶杯放下,去摸自己的拂尘,却听亟初禾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堰,子期说的对,我七巧殿一定会护恩人周全。” 初容摆手:“说到底,若不是吴老前辈当年救了我,又以机关护我十年,我今天也救不了你们。善因种的善果,乃天意所定,非人力可抗。故而,恩人二字,我当真受不起。” 步云鹰道:“道长既然如此说,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尊称你为道长,如何?” 初容道:“多谢步掌门体谅。”她一边答复,一边专心倾听着屋子外面,越是安静越叫她惦记,方才那一幕,她是亲眼目睹,依稀仍在眼前,迫使她急切的想要知道最终的结果。等待经不起时间,很快发酵成一种煎熬,熟透了的焦灼浮上心湖,烘着未知的结局令初容愈发忐忑不安:“五毒教到底什么时候杀进来?” 顾回蓝一顿,指指头顶:“来了。” 紫烟腾起,趁众人掩口,金色面罩从天而降:“几位,这辈子就到这儿了。” 顾回蓝避过毒烟,笑道:“这话,是说给右护法自己听的吧。” 金色面罩冷冷喝道:“还没有人躲得过我五毒教的手段。”他袍袖一扬,金色的雨点簌簌落下,碰到青石地板的同时,化为乌有!谁都知道那是剧毒,但没人知道它在偌大房间的哪里,又该如何防范。 连医者初容都颜色剧变。 “闭气!”顾回蓝喊道,第二个字还未完全出口,他人已经腾跃到半空,一柄薄如蝉翼的剑倏忽间化作光影万道,繁花盛开一般点向金色面罩。后者非但不躲,反而足下一点,迎向顾回蓝。他打的什么主意?! 步云鹰的角度看的最清晰——右护法右手上赭色铁钩迎向顾回蓝的剑,左手却探进怀中,似是要掏什么。步云鹰料想,那必定是五毒教的奇毒,连连大喝,叫顾回蓝小心,哪知,没等顾回蓝闪开,金色面罩已经惨叫一声,重重的摔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却又被人踩到脚下,轻轻一碾,碎了头颅。 他的手根本没来及从怀中伸出。 来人面无表情,手握百炼锁,寒气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冷若冰山,深蓝色的眼珠,紧盯着顾回蓝,好像是对死者说话,又好像是对自己说话:“顾回蓝只能死在我们手里。” 我们?初容四下望去,并没有看到第三个不速之客,倒是顾回蓝不肯等,直接踹开窗户,窜了出去。初容因此方看清外面的情形。 只见,无数的木鸟犹如麻雀大小,一动不动的站立在一堆堆的虫蝎蛛蚁的尸身上,喙缘爪下,全是一滩一滩黏糊糊湿答答的毒液和虫血,傲然挺胸,像是对着它们唯一的主人致敬。亟初禾满意的点头,再次长啸,那些木鸟立刻扑棱棱飞走了,仔细一看,原来全匿藏在树梢,木色与尚未发芽的枝杈颜色相符,不细心观察根本看不出差别。 初容却有些生气,回头问:“原来你并没有在好好养病。”她见过这种木色的小鸟,就在亟初禾的枕头边,当时便知是他卧病无聊之作,但仅此一只,也就听之任之了。谁想得到,这家伙竟偷偷做了满树! 亟初禾不屑道:“难道要我闷死在床上?” 初容抿唇,决定不再理他,免得自己还没治好病,倒先被病患给气死。划不来。何况,已有人成功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 天上开始下人,噼啪噼啪的像下雨一样,一个一个重重的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摔碎成一块一块的残肢。有的挂着血红,有的缠着黑发,有的瞪着眼珠子,死不瞑目。其中几个,有些眼熟,似乎就是这客栈里伺候的老板伙计。初容赶紧侧头,捂住嘴巴,好一会才忍住恶心。 却没来由一阵颤栗。有个声音,远远的,仿佛从地狱传来:“顾回蓝,这回你敢不敢不逃?” 初容寻声望去,只见九个仿佛从冰窖里走出的男子,翻过院墙,踏着满地的碎尸,不急不慢踱步而来。加上之前从屋内跃出的一个,不多不少,十个人,所到之处,一片寒雾蒙蒙,远远的看着,就令人脚底冒冷气,只觉得比适才下雪时还冷。 十条百炼锁,从四面八方,完全封死了中央那人的退路。 顾回蓝略略挑眉,竟坏坏的笑起来:“手下败将,冰人阵可是还没有输够?” 初容大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以杀人闻名的昆仑山冰人阵!他们不是一直固守昆仑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脚下的那些碎尸,是不是就是他们的杰作? 他们显然没有杀过瘾。 他们显然对接下来的一战稳操胜券,所以并不为顾回蓝的激将法所动:“剑是无情物,顾回蓝,从你习剑的一刻起你已经走错了路。你——必输无疑!” 这句话莫名其妙,却无比的令人胆战心惊。饶是玩命成习惯的顾回蓝也被说的瞬间怔忪——他们怎会知道自己习剑的初衷? 那是自己的秘密。 暮冬的雪最是缠绵,刚停没多久,又开始下,仿佛没有察觉这场风雨欲来的生死之战,细小的雪粒调皮的钻进衣领里,一味的偷取每个人的温暖。它们无法知道的是,这温暖其实来自于人心头的一团火。 每个人心头都有这样一团火,熊熊燃烧,不会因为流年飞逝而熄灭,不会因为生命终止而化灰。 我们称呼它为秘密。 旁人看来,是禁忌。 顾回蓝心头也埋有一条底线,死都不肯让人碰触。但今天,显然有人犯了忌讳。因为顾回蓝深邃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忧伤迷茫快乐之外的东西。令冰人阵感到无比兴奋的东西。 杀气! 江南如画江北屏,绿神红英, 花语青峰灵。 只道人间有好景,不负缠绵雨及风。 半山成璧半山镜,云月无痕, 泉意石边影。 别处千般此万般,盛晴何须名与姓? 那一日阳光灿烂,柳绿花红,年少的皇甫释然坐在树杈上,悠哉的唱着歌,仿佛瑶池的仙童,偶尔路过人间。顾回蓝不会唱歌,就随手折了柳枝,和着这欢快歌声,习练他刚学过的剑法。那不过是街上杂耍的人用过的最朴素的剑招,没半点花哨,但释然就是赞赏,大声的击掌叫好:“顾兄,你舞剑是天下一绝!” 顾回蓝身形一顿,回头看去,阳光灿烂,柳绿花红,江南最美的夏日敌不过那张纯真美好的笑脸,照耀他的心里亮堂堂。 他从此开始习剑。还专门请皇甫大哥帮忙,拜了个名剑师父授艺。学剑学至精纯,连师父都自叹弗如,说他将来必定是一代剑宗时,顾回蓝却把剑藏进奇异阁的书房,再不对除释然之外的任何人舞起。 那是他的秘密。 不可能有人知道。 除非是........释然。 顾回蓝四下环顾,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担忧,手指却在微颤。周围冰人阵杀气阴森,而他心早已乱了,如何赢这一战?冰人阵说的没有错,剑是无情物。他既已心动,又如何驱使无情物? 冰人阵已经围将上来,十条百炼锁,等着锁人性命。 (继续) 第六章 秘密 【第六章秘密】 “呵,或者你们该先过我这一关。”一个暖洋洋的声音,忽然穿插来。 一个冰人斜了身边一眼:“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是顾回蓝的徒弟。” “我们又不认识你。” “要想和我师父打,必然要先赢了我。否则,我师父一招都不会出。”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庭中的乐子期暗示一出,顾回蓝立刻聪明的收起剑。冰人阵两次败战,此番是抱着杀对方片甲不留的决心而来的。可若对方不出招,便与一个手无寸铁又不通武功的人没有两样。冰人阵脸皮再厚,也不愿在人前这样胜。 只好转向乐子期——大不了,多一个陪葬。 “你,出招!” 乐子期缓缓收了笑,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阵中所有人,温暖的声音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隐隐和着怜悯的叹息,他说:“你们是妒忌他的。” 冰人阵中没有回应,他们的脸已多年没有表情。 然而乐子期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明显有更多笃定:“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视门规若无物,胆大妄为到竟敢私自下山去会心爱的女子。这种叛逆行径,你们可以羡慕,可以妒忌,就是无法效仿。” 仍是没有人理睬他。但是乐子期却知道,他们在听,一字不漏的听:“你们恨他。不止因为他的离经叛道,还因为他间接毁了你们的神。冰瓣雪莲,在他看来就是一朵花,但在你们心中,是守护,亦是神灵。为这圣物,你们多年守护,你们生死无畏。因为,你们崇敬,并且爱戴。” 这院落中,安静的像是只有乐子期一个人存在,连第二个人的呼吸都听不到。 “盗取圣物的顾回蓝该死,那么害雪莲被盗的人又怎能脱罪?他本该被驱逐出师门,但是你们不同意,你们想不通,这样的人凭什么同时拥有爱人和自由?”乐子期的声音不大,却像敲打在心头的重鼓,一声一声,振聋发聩,“是你们,杀了他。” 依旧无人说话。但就连隔窗远望的初容道长都看得出,那十个冰人脸上灰白惨淡。 乐子期极轻的叹了一声:“也怨不得你们,毕竟,你们到这世上来,学会了只有杀人这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你们内疚,你们后悔,你们为他报仇,天涯海角追杀顾回蓝。一来,你们要弥补;二来他是你们的师兄弟,多年相处,胜似骨肉亲,你们总要想法子祭奠,缅怀。情义如斯,从不会因为人死而一刀两断。你们的心本就是热的。” 他的话音更轻,他的音调更暖:“可惜你们还是想不到其它的办法,除了,杀人,就像你们记忆中,只有隆冬一样,”乐子期的眼中,温柔如春水,没有憎恶,没有唾弃,没有怜悯,没有施舍,有的是感同身受,是无微不至,他望着院角不知名的一株树,暮冬将完,初春正来,那树梢已可见零星黄绿色的新芽,“春天要来了。” 初容远远的静静的听着,浑然不觉自己早泪流两行——那声音温温糯糯,那言辞亲切如母,将婴孩大小的自己轻轻搂抱,拍打、哄弄、亲吻,美梦一样的暖。沁入了肌肤,弥漫上心房。舒服、踏实、感动、幸福。——她亦是从小孤苦伶仃成长的孩子,挡不住缺失掉的,生命最初的呵护。 冰人阵身旁一直围绕的寒气,早消失无形,他们脸上也第一次有了血色。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看起来第一次像个人。 乐子期款款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个冰人,他的目光澄澈,他的动作柔和,他的声音是混沌初开,天地新生时,孕育生命的那条河:“是谁?种下冰瓣雪莲?” 那冰人乖乖的答:“户部张侍郎,辰妃之父。” 辰妃?顾回蓝仔细想了想,早年先皇在世时的确是有一位辰妃,年轻貌美,还争过皇甫霏云,当年的云妃娘娘的宠。可惜后来诞下龙儿,被熟睡的皇帝捧在怀中,不慎闷死他的宽袍大袖下。因此她大病一场,很快香消玉殒。她的父亲,就是户部张侍郎,因此心伤,告老还乡,自此没有再踏入京城一步。 他为什么要种冰瓣雪莲?人人传说那雪莲乃疗伤治病的神药,可顾回蓝却知道,那实际是当年害死百名金衣剑客,并险些连释然一同害死的至毒之物。更是白头翁布下所有阴谋诡计的第一环。 当年白头翁动的就是用冰瓣雪莲喂飘摇岛的守护兽,毒死后再设法骗释然吃下岛上奇花,把他彻底变成能助自己延年益寿的药人。 顾回蓝陷入沉思,莫非那张侍郎是白头翁的同谋?他也想来分一杯羹,长命百岁?白头翁事败死于自己剑下,那么张侍郎又去了哪里? 那边,乐子期还在循循善诱:“你们敬他为父,所以他叫你们守山护花,你们就坚守至今。可为什么突然又下山来呢?” 冰人却同样茫然,似乎他也想不明白:“亦是张侍郎之命。” 这回连乐子期都愣了:“他要你们杀顾回蓝?” “不,”冰人的答案叫人大吃一惊,“我们,是来杀瞳门,乐子期的。” 猛地一拽百炼锁,寒光四泻,杀气重现,眼看就要缠上乐子期的脖颈! 别说乐子期几乎不会武功,此时危急,就是顾回蓝身处险境,恐怕也难躲开。可是,乐子期偏偏连躲的意思都没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他的眼依旧目光澄澈,白衣熨帖,笔直,玉树临风,画中人一般。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看也不看那冰人,似乎笃定后者伤不了他。他的笃定从来不会出错。冰人果然松手,非但没有伤害乐子期,反而将百炼锁扔在地上,哈气去暖自己被冻僵的双手,不止他,所有的冰人都同时丢了兵器,搓手取暖——他们已经被释心术融化成人,有了人气,当然再不能使用千年冰冻的百炼锁。 顾回蓝已经冲上来,拎起一人劈头就问:“释然在哪?!” 那人摇头不知。他们并不是从七公子那里获悉了顾回蓝的秘密。 顾回蓝追问:“是谁?” 冰人答:“娴静门。”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贴身匕首,毫不犹疑的刺向顾回蓝。顾回蓝反应极快,微微闪身便避开来。那人一击不成,马上把匕首一横,割向自己的咽喉。输给释心术,他不委屈,但是被顾回蓝逼供,他的自尊会毁。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又没有人提前预知他的目的,因此他这一割十有**会成功。 然而,十有**毕竟不是全部。他忘记了,世上还有个顾回蓝,还有个就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顾回蓝。匕首咣当落地,那柄冥钩冶炼的剑却没有停下,它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飞速在冰人阵所有人身上游走,直至除去最后一件贴身兵刃。 收剑,转身,挥洒如风,屹立如松。止杀,只救。 徒留下一众冰人,如梦初醒。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剑是无情物,却落在情意无双的顾回蓝手里时,得尽传奇——‘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旁的江湖人以剑为尊,以剑为命,以剑主宰自己的一切,是剑的奴仆;好一些的,仗剑江湖,以武会友,算是剑的朋友;唯独他,为人御剑,为情而发,做的是剑的主人。就像诗人,胸中千万卷,下笔如有神,那笔不过是抒意心怀的工具,那纸不过是倾泄才华的方寸,那人才是真正凌驾于纸笔之上的。 冰人阵输得心服口服,很快告辞。他们或许还会回去昆仑山,他们或许还会崇敬那位神秘的张侍郎,还会缅怀那片洁白的冰瓣雪莲,却再也做不回冰人阵,他们从今往后只是凡人。 初容大惑不解,转头去问步云鹰,到底乐子期说的那个‘他’是谁。步云鹰道:“是他们的一位同门,当初因为私自下山与女子幽会,间接使得冰瓣雪莲被盗,因此被清理门户了。” 清理门户?初容一惊,忽然了悟乐子期的目的:他是在为那个被惩罚过度的可怜人,同时是为那些已经丧生在昆仑山,为那些将来可能在冰人阵手下无辜丧命的人,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他唤醒杀戮者的良知,要他们看明白自己,要他们重新做回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这方法虽然顶好,却没其它人能想到。一来因为释心术的缘故;二是因为心思——大仁,能恕凶手;大义,能救无辜;大智,能替当年屈死之人抱得不平。一石三鸟,要得不仅仅是玲珑剔透的心思,慷慨果敢的胸怀,深谋远虑的策略,还需要甘于无闻的善良。因为这件防患于未然、功德无量的事,注定不会被太多人知晓和相信。这样的人,怎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是天降救世的神子。 初容再三叹服,她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乐子期不修道的缘故,试问一个心忧天下的人,怎舍得抛下红尘万丈,去独自成仙? 双手合十,初容由衷祈念:“愿这红尘不负尔。” 病榻上亟初禾听见这一句,不以为然道:“他若求不负,便不是乐子期了,”他不知想到什么,自己先笑起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初容这句听得清楚:“你是说,我们不懂他在其中得来的乐趣?” 亟初禾拂袖道:“只要他自得其乐,管他做什么,陪着就是。” 初容瞪大了眼!! 难以置信!! 他竟这样明白他?!他竟这样纵容他?!他竟这样不闻不问又无怨无尤的陪伴他?!他竟这样毫无挂碍的信任和守护他?!谁说唯有圣贤可贵,那些惺惺相惜、鼎力扶持他们的人,同样可亲可敬。他们,更加不为人知,不求回报。 原来世间有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乐子期,原来世间有个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亟初禾。原来世间和谐至此! 初容出神了好一阵,忽然觉得,这个亟初禾,睿智通达,七窍心思,有着如他的衣衫一样纯白的三魂七魄,似乎才是最适合修道之人。 (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春节到,祝愿大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另外,再次请亲们放心,这个故事不惊悚不悲观。 第七章 弦外有知音 【第七章弦外有知音】 当然,亟初禾也是最没兴趣去修道之人。 这点,直到他伤愈,恢复如初,送别初容道长时,仍未改变。初容无法,只好换种说法,请他有空去各地名山看看,顺便拜一拜道观。亟初禾拱手谢道:“道长好意,我心领,不过我看着这凡尘俗世就大好,舍不得弃下不顾。何况我相信,凡世与极乐没有天地之遥,相聚别离间也不至千山万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有心,到哪一隅,都自成一方山水。” 在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灼热如火,全不似平时冷漠,虽然只有一瞬,却看得初容心头一跳,顺着他方才的视线往自己身后望去,但见顾回蓝步云鹰乐子期三人正并排站着谈些什么,没谁看向他们这边,不知亟初禾望的究竟是哪一个。 初容走后,步云鹰和顾回蓝去明访锁匠铺。之所以是明访,乃是因为他们之前趁夜暗探过,没有什么发现。于是,乔装改扮,扮作徽州最常见的过路商客,去试着碰一碰这锁匠铺的当家掌柜。 亟初禾和乐子期则留在客栈等。这里原来活着的掌柜伙计,全部死于非命;这里原来的残尸,都被众人合力,尽量拼凑完整葬于郊外。如今,徒留空空如也的屋子,冬日里萧瑟清冷已过去,如今是初春,百废待兴的好时光。许多都变了,唯独这寂静里还有浓的化不开的血腥气。幸好,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上药的日子,过了今日,他便再无需拘束在这寂静里,亟初禾早盘算好了,说什么也要拖着乐子期访一访江南好景。 只是这事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他便同平日一样,擦拭好后往床内一躺,闭着眼悠哉悠哉的听乐子期弹琴。一把亟初禾‘闲来无事’做的琴,长三尺六寸五分,暗喻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广六寸,像**;弦有五,宫商角徵羽,合五行一一。虽无华美纹饰,但浑然一色,古朴典雅。琴是好琴,人亦是好人,只可惜这人记忆丢失,懂得音律,却不知如何抚琴。 无奈从头学起。 谁来教? 自然是琴主。美其名曰,没有人比制琴之人更懂琴,其实呢,亟初禾慵懒道:“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 乐子期把目一扫:“亟兄不怕魔音震耳?” 亟初禾笑嘻嘻:“子期可知有‘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一说?” 乐子期噗哧一声乐了:“你是说,我弹的糟糕,不止能弹断弦,还能弹断肠?你是说,乱曲弄死好弦人,才是曲终肠断的真相?” 亟初禾见他笑,心情更加舒畅:“正所谓真相都是可怕的,就是这个意思。” 乐子期眉毛一挑,竟难得的玩味道:“那我便赠亟兄一个古意。”他一阵乱拨,弦动铮铮,撕的人耳膜疼。亟初禾却不阻止,还往床里一仰,听仙乐一般享受。乐子期玩心大起,十根手指猫挠爪一样乱刨,刨的琴都快哭了。 砰! 客房门被大力推开,闷头冲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红花袄,羊角辫,脸蛋依旧红扑扑,不过这回看上去像是气的:“乐子期!!”她毫不客气,直呼其名!“你!你!!你!!”她小小年纪,竟气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乐子期好心倒了杯水,递给她。 小女孩喝了,顺顺气,却还是鼓着腮帮子,叉着腰,想想,又腾出一只手来,用圆嘟嘟的手指头对着乐子期笃点,小大人似的:“好你个乐子期,不是叫你好自为之吗?!你记不住吗?记不住吗?” 乐子期垂眸看地面,一句话不敢说。 女童跺脚:“你怎么这么笨?管什么闲事!早点把那破蛤蟆扔了,谁爱捡谁捡,谁爱杀谁杀,谁爱死谁死,你管那么多,救那么多人,又不能当饭吃。最后还不是差点把自己赔进去!” 乐子期没法反驳,因为女童说的句句是实。况且,他并不善于跟人吵架。 女童仍然不肯放过他:“你知不知道你叫公子多难过,他.......” 乐子期终于抬眼,长长一揖:“是子期的不是。” 他本意是阻女童继续说,因为她一头扎进来时,并没有看到正躺在床里侧的亟初禾,所以口无遮拦的发泄。可女童正在气头上,根本刹不住,倒豆子似的,继续数落:“听说你坠崖,公子都要急死了,他恨不得杀了自己,也不愿你就此死了.......”她到底是小孩子,说着说着,自己先哭起来,“公子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觉,他耗了多少心神去想法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 乐子期心中大恸,弯下腰来抱住女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以安抚,好一会才叫女童安静下来。女童虽小,性子却犟,容不得别人看到她软弱,猛一回头想偷偷擦掉脸上的泪,不期然撞见好整以暇的一双桃花眼。吓的差点坐在地上:“你!你是谁!?” 床上的人依旧躺着,没有起身的意思:“我是个病人,”他指指自己上过药的腿,“在这躺了很久了。” 女童眨眨眼,决定不信:“你在偷听!” 亟初禾笑着纠正他:“我在光明正大的听。” 女童立即拽住乐子期的袖子:“快,用瞳术,叫他记不得.......” 乐子期哭笑不得:“这人顽劣,瞳术不管用。” 女童想了想,低声问:“难道只有杀了他?” 亟初禾听见,微微展颜:“别人杀我我可不干,我只甘心死在你身边那人手上。” 乐子期身子一僵,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然后对完全没听懂他话音的女童劝道:“放心,他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女童脑袋摇的像波浪鼓:“你这人最好心,不知道最喜欢骗人的就是人了,尤其是.......”她圆嘟嘟的手指头一指,“尤其是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亟初禾放声大笑:“你这小丫头可爱,我喜欢。” 女童小眉头皱的更紧:“见一个爱一个,你这叫......”她还不会用见异思迁这个词,便又去摇乐子期的袖子,“这样的人,你凭什么信得过?” 乐子期除了笑还是笑:“信任,不一定需要理由。” 亟初禾听了,脸上都要放出光来。 女童却一口咬定,他被这么好看的人给迷惑了,挽着袖子,居然想自己动手:“我虽然力气小,但是菜刀还能拿得动。” 乐子期只有把她拦住:“你放心,这人应过我,他说话算数的。” 女童奇怪:“他说过什么,叫小哥哥这样踏实?” 乐子期笑而不语,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昆仑崖底,黑暗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却执意要歃血立誓,不对天、不对地,只凭心。他说:“初禾于你,绝不相问。” 他的确一直是这样做的,再多困惑,都从未追究过半句。雷厉风行,说到做到。铁骨铮铮,深情厚谊。他的话叫乐子期当时就忘了一切,慨然应诺:“子期于你,绝不欺瞒。” 他懂他,所以放心不问;他信他,所以敞开真相。只是,外人未必能了解,他们之间种种。何况,仅仅六七岁的小姑娘。乐子期一时有些为难,他接触孩子的机会少之又少,不知该怎么说服她。 亟初禾却叫乐子期把琴拿来。 小丫头警惕顿生:“你要干嘛?” 亟初禾笑道:“我既然都要被你灭口了,难道不该临终弹上一曲,聊表遗念?” 小丫头想想,觉得有理,便朝乐子期点头,许他把琴放到亟初禾手边。 谁知那人手一扬,便是一串妙音,漾开春水波澜,催着草长莺飞: “人言灼灼花,我说青青莲。 花开芬芳乱,不及莲心端。 一朵烟波上,出泥而不染。 苦心无需知,留却香人间。” 曲中青莲,似随着丽音袅袅,盛开眼前。听在乐子期耳中,又多了一重感动——高山流水,知音可贵。他果然是最懂自己的。 冷不防,袖子被人扯动,扭头对上小女孩乌溜溜的大眼睛:“他唱的那人是谁?” 乐子期刚要答,亟初禾那边忽然换了曲目,这回不是他自己的杜撰了: “水是眼波横, 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 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 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 千万和春住。” 他眉梢一挑,几分调侃:“小丫头,你觉得我歌中是哪一个?” 小女孩看看他,又仰头看看乐子期,然后很肯定的指着后者道:“是小哥哥!” 乐子期依旧笑着,不置可否。 小女孩歪着小脑袋,思索了一会,终于决定先行离开。待走出两步又回头来‘威胁’亟初禾:“你要是敢说出去,我一定不饶你!” 亟初禾饶有兴致的问:“姑娘打算怎么个不饶法?”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忽然指着乐子期道:“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再不让你见小哥哥。” 乐子期被她的天真逗的呵呵直笑,亟初禾却绷起了脸。他虽然还不清楚小女孩的身份,但是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于是他很认真的回答,赌誓一样:“我绝不会说出去,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小女孩这才放心的离开,丢下一本厚厚的棋谱,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三个字《三千局》。 不过乐子期并没心思看,他只向床榻上的人问:“你这又是何苦来的?” 亟初禾一脸郑重:“生离死别这种事情,书里写写也就罢了,真落到自己头上,痛也要痛死了。我可不想被活活痛死。” 乐子期终于说不出话来,一双眼,黑白分明,凝视着那说话的人,一瞬不瞬。 亟初禾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神来一笔,问:“这小丫头是不是那日初容道长‘偶然’遇到的?” “是。” “这么肯定?” 乐子期道:“道长是便装而来。” 亟初禾恍悟道:“所以一般人是不可能看穿她的身份,”但他很快又陷入另一个谜题,“那小丫头又是从何得知?” 乐子期不答反问:“亟兄信不信世上有人能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中间晓前后五千年。事无巨细,全在他预料之中?” 亟初禾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点头:“信。” 乐子期玩笑道:“你知不知道,最容易骗人的就是人了?”他拿方才小丫头的童言无忌来试探。 亟初禾却正襟危坐,答的郑重其事:“你说的我全信,”他认真的看着乐子期,把后者看得赧然,别过头去。 亟初禾止不住笑起来:“你是不是对我施展了释心术?不然我怎会.......” 乐子期知道他要说什么,旋即笑道:“真几分,假几分,你若不知我,就白叫了亟初禾。” 听者抚掌大笑,开怀拨琴,琴声悠悠,如春暖花开。 他二人并不知晓,在去往锁匠铺的路上,步云鹰已将昆仑山上财如命一席话,尽数告知顾回蓝:“我私下问过初容道长,我问她什么人可以容颜永驻?” 顾回蓝惑道:“步掌门遇到过这样的人?” 步云鹰道:“自我认识师弟七八年来,他的样子从未改变,实在不能不叫我担忧。” 顾回蓝问:“那道长怎么回答?” 步云鹰叹息:“她大约认为我在说笑,所以只答了我一个字。” “什么?” “鬼!” (继续)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够不够温馨? 第一章 魂兮归兮 【第八卷山雨欲来】 【第一章魂兮归兮】 顾回蓝沉默了,这个字宛若昆仑山堆积在心头未消的积雪,冷的彻骨。他从来无畏鬼神,他知道有样东西远比鬼神恐怖,那便是真相,假如财如命说的统统是真相,亟初禾和乐子期将来势必反目成仇。 朋友之间最怕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这个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得不要与他背道而驰,甚至挥戈相向。就像忽然醒在地狱永无乡,一片虚无中赫然发现,方才经过的美仑美奂的极乐天,真的就只是经过而已。 物极必反,爱极生恨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唯独容不得人们慢慢转圜。流年可以在很久很久之后,把一切磨成灰烬,却无法在命运急转直下时改变分毫。知己和仇人合二为一的时候,该怎么抉择?!顾回蓝扪心自问,倘若有朝一日他和释然也由友变敌,割袍断义,或者干脆拔刀相向,自己一定会是先疯的那个。 同样道理,如果这种恶果发生在亟初禾乐子期身上,他二人又能承受几何? 顾回蓝胸口一窒,几乎不敢想下去,他忽然有种不愿继续探究答案的冲动,尽管理智告诫他不能半途而废,不能前功尽弃,释然就在不远处等,一万个理由在催促,他仍然举步维艰,不愿向前。身边,步云鹰同他一样面色难看,迈不开步子。 然而,他们忘记了,命运的车辙从来不会因为谁的止步而放缓。遥遥的,锁匠铺青黑色的大门徐徐洞开,两个小丫鬟怯生生的往旁边一站,恭恭敬敬的,把正准备打退堂鼓的二人请进后院。刚站定,便有一位老者和蔼可亲的迎出来:“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快请进屋上座。” 顾回蓝正要回礼,眼角却窥见步云鹰脸色倏变,肩膀微微颤抖,还未来及问,就见他猛地一把扯掉下巴上伪装用的长须,冲上前去,拳头如猛虎下山,却在老者的注视下,硬生生刹在距离他鼻梁之上不足半寸的位置。老者眼睛都不眨,始终凝视着他。很快,步云鹰就不止是拳头打不下去,他目眦尽裂,全身僵硬,手脚半点动弹不得,甚至连真气也一并凝住,唯剩嘴巴尚且能说话:“是你!居然是你!” 老者笑眯眯:“不错,正是老夫。” 步云鹰恨到咬牙切齿:“你居然诈死!” 老者竟没有否认:“老夫还没赢你七巧殿,当然要活得好好的。” 步云鹰怒火中烧:“我早该料到的,锁匠铺不是出自我七巧殿之手,却有师父的手艺在,普天之下,除了你,还能有谁办到。坑蒙拐骗,或者模仿一二成,只要你想,你总能弄到我师父的东西。” 老者应道:“唯有如此才能引你们上钩。” “为什么?”这回问的是顾回蓝。他最关心的是早前那个莫名出现在锁匠铺里的,本属于释然的平安符。 老者淡淡回他一瞥,接着看向步云鹰,似乎后者才是他的目标:“妙算老东西也真沉得住气,到现在还不现身。难道真舍得牺牲他的宝贝徒弟?” 顾回蓝听得一愣,原来这人的目的是造锁匠铺引出妙算老人吴一漏,他......心思转瞬,电光火石,一个名字闪过脑海,大惊之下,脱口而出道:“你是心想事成如意张,张老前辈?” 老者这才正眼瞧他,和蔼笑容掩不住眸中轻世傲物:“顾回蓝?好,还不算太笨。” “张老前辈可曾在铺子里见过什么人?”顾回蓝顾不得细想老者的夸奖是真心还是调侃,赶紧问释然的事。 “铺子里生意兴隆,人来人往不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吗?”老者忽然拂袖,在步云鹰眼前摆过,后者才解了定身法似的,颓然倒地,喘息甫定。 顾回蓝扶起他,续问:“我是说......两年内,”他犹豫片刻,终是觉得机会不容错过,“老前辈可曾见过江南皇甫家的人?” 老者颇有兴味的看看他,又看看步云鹰,不知想到什么,大方点头道:“当然见过。” 不啻春鼓,喜从天降! 顾回蓝的心差点就要跃出喉咙去,声音也跟着颤抖:“晚辈斗胆......请前辈告知此人的下落。” 老者偏又小气起来,算计道:“有得必有失,你拿什么消息来换?”他的问题抛向顾回蓝,眼睛却望着步云鹰,意思再明显不过。 步云鹰更生气了,堂堂男儿汉怎能轻易就范?尤其这人还是师父的宿敌。但鉴于方才瞳术厉害,他不便现在发作,只好别过头去,看向旁处。 顾回蓝见状,道了声得罪,说出了妙算老人仙逝的事。他太渴求得到释然的消息。 这回轮到老者大惊失色:“他,他竟真的死了?” 这句话问的古怪,顾回蓝和步云鹰对视一眼,二人有了同样的疑问:“张老前辈早已知晓?” 如意张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浑然不理:“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定是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诓骗老夫!” 步云鹰愤然:“我七巧殿虽称不上名门大派,但也不屑于做东诳西骗的龌龊事,你不要信口雌黄!” 如意张看看他,神情古怪:“那设计杀他之人呢?” “清理门户,葬身昆仑。” “哈哈哈哈哈!!!”如意张忽然仰天狂笑,笑声令人万分惊悚,“果然是毛头小子,编谎都不会编圆,以为死无对证就能哄骗我?当老夫这许多年是白活了吗?”他袖子一甩,眼中狠戾骤现,“实——在——该——罚!” 顾回蓝只觉手上一沉,步云鹰又瘫坐回地上,面色惨白,身子僵硬,一动不能动。自己则被如意张钳住了另一条胳膊。 如意张脸色铁青:“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受瞳术控制?” 顾回蓝像条鱼似的,轻轻一滑,就溜出对方的禁锢:“还望张老前辈不吝赐教。”他就是死,也要问到释然的消息! 如意张冷冷的笑:“纵然你无惧瞳术,也不表示老夫处于劣势......”他话未竟,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冰凉光亮,余下的话被迫强咽回去,不过,如意张依然镇定,“顾回蓝,你真是好样的,既然知道老夫的身份,还敢威胁老夫?你当真不要命了吗?” 顾回蓝口头说不敢,手中剑却逼得更紧。 如意张依旧不慌不忙:“老夫如果死在顾大侠手上,老夫的徒弟是一定会为老夫报仇的。”他不是乐子期,初次相逢,并不知道顾回蓝的剑是从不为杀人而出鞘。 顾回蓝目光如炬:“即便乐子期不为老前辈报仇,相信老前辈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我。但这些都是后话,前辈现在操心是不是早了点?” 如意张鄙视的斜他一眼:“能让老夫妥协的人,还未出生呢,”说着,忽又笑起,“妙算老东西都做不到,你又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顾回蓝完全不为所动,他的眼睛里深邃如海,反反复复关切、追问的只有释然的下落,如意张的羞辱、谩骂、蔑视、激将种种种种,放到他身上,就像石头打在棉花里,没有任何效用。 至此,如意张方才明白,他之所以无惧瞳术,并非因为瞳术失灵,而是因为他太执着。过分的执着像坚固的城墙,将他的心完全禁锢和保护起来,除非利用他所关注的消息去叩门,否则绝难打开他的心锁。如意张冷笑,心锁十九重又怎样,那并不代表自己对他毫无办法。 瞳色蓦然转深,如意张越过顾回蓝看向他身后。顾回蓝刚觉异样,一阵风已经自背后扑过来,有什么朝着自己耳朵边纵劈而落。顾回蓝轻功绝顶,不待他砍到,身子一转,早巧妙的绕开来人的偷袭,但也因此松开了对如意张的胁迫。只听后者得意洋洋道:“久仰顾大侠威名,初次见面,这小小礼物便替老夫表表心意吧。” 他手一背,竟兀自悠然的回去堂屋,再不理会其它。顾回蓝自然要追上去,哪知,刚走两步,身后的威胁又一次杀到,这回他可看得清清楚楚。那鬼头刀虎虎生风,三番五次的纠缠上来,使刀的人却没有这般潇洒,只见他紧咬牙关,额上青筋暴露,似在不断和什么人争夺自己的身体,但手脚早已背叛,不断自己发力,递出杀招,一刀一刀,刀刀砍向顾回蓝的要害,索命。顾回蓝不愿伤他,只能收起剑,左躲右闪,用六根手指和轻功与他相斗,不期然听见对方低声的哀求。 那七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艰难的挤出来,那步云鹰道:“请......顾大侠.......杀了我。” 不能替师父赢敌,却还要被人控制,这等屈辱,等于要了他的命。赔上的不止是他的颜面,还有七巧殿的尊严。身为掌门他怎能容许这种事发生?他宁愿为玉碎、不瓦全,求死在顾回蓝剑下。顾回蓝却不肯答应,身子一滑,终是偷了空隙点中他穴道。想着把人扛回去交给乐子期,施行解救时,猝不及防被步云鹰一把推开,鬼头刀再次劈面而来——瞳术控制下,他竟能不受穴道约束! 这下突变,叫顾回蓝彻底傻了,眼看那玄石刀就要落在头顶,浑然不知躲闪! 即将血溅当场!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忽然出现,只远远的摆了一摆,步云鹰的刀势便生生刹在中途,整个身子恢复初始的僵硬,满脸的水渍不知是汗还是泪。 那只手的主人依旧笑的和蔼可亲:“顾大侠可还喜欢这礼物?”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顾回蓝妥协了,不再追查释然的消息,反而去问对方的意图。他知道,这人将他们留于此地,绝不止戏弄那么简单。 如意张满意的点点头:“顾回蓝果然不太笨,”他轻轻松松的捋须,“其实,老夫无非是想请二位听段故事,哦,顾大侠不必激动,这故事无关皇甫家,而是关于老夫那不成器的徒儿,和......”他朝姿势扭曲的步云鹰不屑的投过一瞥,续道:“和你那个三师弟。” 他的笑容愈发诡谲,叫顾回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事情追溯到大约九年前,老夫和妙算老头在昆仑山顶约战,无意中捡回两具冻尸.......” 一字一句,他讲的流畅。 一句一字,顾回蓝和步云鹰听得是毛骨悚然,冷汗涔涔,拼命压抑才没有冲过去,才没有不顾一切的堵住如意张的嘴巴,或者干脆塞上自己的耳朵。那是怎样的故事?!为什么和财如命当日说过的,如此雷同?为什么世间越残酷越残忍的,越靠近真相的存在?为什么要告诉他俩,两个堪称无辜的旁观者? 所有骗人骗己、掩耳盗铃的法子,终究是失了效用,事实上没有什么能挡住,那件最可怖的事的脚步!它狰狞狂笑,正顺流急下,飞驰而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试问谁能逆天行? (继续) 第二章 力保 【第二章力保】 顾回蓝和步云鹰魂不守舍,眼神涣散的回到客栈时,正是酉戌更替,乐子期和亟初禾在挑灯下棋。说是下棋,其实是乐子期一个人在手谈,一手执子,一手翻着本厚厚的棋谱,上面写着古怪的名字——《三千局》。亟初禾则观棋,忽而击节赞叹,忽而扼腕叹息,忽而闷声不语,忽而喜形于色。表情难得一见的千变万化。顾回蓝和步云鹰却没心思探究,他们还沉浸在方才如意张的要挟中:“老夫要的很简单,就是顽童都能做到。老夫也跟二位保证,只要你们将这段悉数告知他们,老夫立刻说出皇甫家人的下落。绝不食言!” “师父?”乐子期率先发现二人脸色不对,关切的问他们是否出了什么事。 顾回蓝下意识的应道:“无事。”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 乐子期何等聪慧,察言观色,没有再问。倒是亟初禾递上一物:“顾大侠、师兄你们且放下心,明日便可有娴静门的消息。” 步云鹰接过一看,原来是封请帖,说是武林三大门派齐聚徽州,特邀瞳门参加。财如命死在昆仑山,如意张更是两年前就发了丧,现在邀请瞳门,说白了就是邀请通天妖狐乐子期。顾回蓝一心二用,思维不及以往敏捷,看到这东西一时反应不来,讷讷的问:“这是什么意思?” 亟初禾奇怪的瞄他一眼:“娴静门的细作多如牛毛,嫁祸于人的把戏用来再方便不过。想来,定是上回没用够,这次又拿什么事栽赃陷害。” 顾回蓝还是怔怔的:“那去还是不去?” 亟初禾翻了个白眼,心道之前那句守株待兔不知是谁说的。 乐子期则不介意道:“要去。上次我们输在措手不及,这回正是反败为胜的好机会。” 步云鹰问:“对方有多少人?” 亟初禾道:“说是三大门派,估计不会比昆仑山上阵势小到哪里去。” 一提到昆仑山,步云鹰脸色更加难看,身子都抑制不住的微微晃动:“那,那......早些歇着吧。”他一拽顾回蓝,二人默契的忽略了另外两个人的嘘寒问暖,径直回房。虽未约定,但二人格外一致的选择隐瞒,哪怕丢了英雄气魄,哪怕像鸵鸟一样埋颈在沙堆里,也要不惜一切代价的隐瞒。 不可说,若释然知道自己卑鄙到这样换取消息,定然不喜。 不可说,若师父知道自己如此屈服于如意张,定然恼怒。 尺蠖之屈,以求信;龙蛇之蛰,以存身。大丈夫能屈能伸,无愧良心。何况是保护亲如手足的徒儿和兄弟。顾回蓝将剑又擦拭一遍,收回腰间,打开窗子,不知不觉,天色微熹。 再见步云鹰,发现他亦是两只黑眼圈,不过精神倒比昨日回来时还好。相视一笑,二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抉择。伸掌一击,大大方方——多谢朋友同我意,多谢助我护私心。自此以后,这件事便烂到肚子里,绝不叫那俩个知晓。 徽州城外十里有一处古镜湖,因为在环山怀抱,少有风侵,湖面平整如镜,曦光初融时,便有一层水雾淡淡的笼罩在湖面之上,画卷一般美不胜收。这连鸟雀都不忍心打扰的景致韵味,却被一帮不速之客,不知好歹的冲撞开。为首那人是个大和尚,暗红色的袈裟,黄铜色的禅杖,鹤发童颜,双目炯然。他大约是个直爽的人,一来便开门见山:“请乐施主归还我少林典籍《易筋经》。” 他身侧一人,道士装扮,黑髯白眉,身后负三尺青锋,手中捧两仪轮盘:“我辈亦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只要乐少侠归还我派紫青双剑,此事便一笔勾销,武当绝不追究。” 乐子期还未说话,不远处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道:“不行不行,你们的东西要还,我丐帮的东西也要还,还与不还的区别就在于.......”来人红光满面,体形胖大,却衣衫褴褛,浑身脏臭,左手是带豁口的碗,右手竖根长棍,腰间别了九个袋子,脚下一双破烂不堪的鞋,“是否留你全尸。” 他丝毫不在意他的话是不是让别人不快,只管自顾自的说:“一百年来,敢偷打狗棒的,你小子可是头一个。就冲你这胆气,老子做主,全你个遗愿。你打算怎么个死法?” 乐子期客客气气的一笑:“我从未拿过诸位的东西,怎么还?” 乞丐眉毛一竖,凶神恶煞:“刚说你小子有胆,这么快就当缩头乌龟了?也罢,那老子便送你个死法。”手中长棍一指,不由分说就迎头敲下。谁知还没到跟前,眼前白光一闪,棍子已短了一截。乞丐愣了愣,却也不恼,笑哈哈道:“白骨刀果然好兵刃。让老子多见识几回如何?”他把长棍调转,用下半截对上亟初禾。 与上半截不同的是,这丐帮长老的棍子下半截是乌铁制的,别说白骨刀,恐怕七巧殿的冶炼炉都奈何不了它。亟初禾自然看得清楚。也不急着先下手为强,反而往后退一小步,站回乐子期身侧,那里是观察三大门派最有利的位置,可以将他们的小动作一一收入眼底,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对面乞丐哄然大笑:“莫非白骨刀魔是个娘们,一步也离不开你家小相公?!” 这话难听至极,亟初禾却只冷冷的白他一眼,道:“若是花木兰活到今天,九袋长老未必就是她的对手。”意思是,你连娘们都不如。 乞丐长老的眼珠子一凸:“小子你果然活腻味了?!”长棍一指,棍影重重,排山倒海,呼啸而来。他来势汹汹,势在一击击中,不想那亟初禾不慌不忙,将白骨刀慢悠悠的抽出,自下而上划了一下,便卸去了乞丐十足真气,定睛一看,手中棍子已被纵劈两半。仿佛是台风眼中探囊取物,看似轻松,实则要胆大心细,手法利落,一个毫厘的偏差便会导致谬之千里的重伤。 乞丐长老看得尤其分明,亟初禾刚刚那一下,不仅仅是巧夺天工,更是游刃有余。就像有人舞蹈,要撵着拍子跑,有人则和着曲子走,还有人天生便是一支舞,怎样迈步都是节拍,而且余韵悠长。 亟初禾属于末一种,他的身手是从骨子里带来的。 可,谁愿意,眼睁睁的,在众人面前出丑,叫丐帮长老恼羞成怒,索性一把丢了长棍,双手一摆,拉开降龙十八掌的架势。气沉丹田,正要开打,忽听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流过耳边:“敢问贵派打狗棒是几月几日丢的?” 丐帮长老寻声望去,那乐子期熨帖笔直的站着,没半点戏谑意味:“哼,你偷的东西,刚三个月便忘干净了吗?” 那边少林和武当也说,通天妖狐是三月前做的梁上君子。顾回蓝听了都皱眉头,心道少林在嵩山,武当在太和山,单是这两个门派就相距三百多里,山高万仞,看守重重,加上丐帮,不会武功的乐子期要如何马不停蹄才能一同窃取? 乐子期却不这样揭穿,他只说三月前自己远在昆仑山脉,没有进入中原。 那三大门派当然不信,道那通天妖狐巧言善辩,最得意搬弄是非,混淆视听。乞丐长老脾气最糟:“休要糊弄咱们,谁知道你三个月前人在哪里,你上下嘴唇一碰,便道黑白分明,当旁人都是木头做的吗?” 亟初禾插话:“我能证明。” 丐帮长老哈哈大笑,回头对身后一众弟子调侃道:“我就说白骨刀魔是个娘们,你们还不信?三个月前就和他小相公搞在一起了,不,那句话怎么讲?夫唱妇随.......”他话没说完,已有人站在他身侧,狠狠甩了他一个大耳光,但紧跟着,又一溜烟不见了踪影。这长老名为长老,其实充其量才四十几岁,火气还很大,这一下简直叫他暴跳如雷:“顾回蓝!有本事你别跑!” 他正要窜过去算账,那大和尚发话了:“请九袋长老稍安毋躁,要回三宝是正事。” 道长也从旁打圆场,叫丐帮等见到打狗棒完好无损再计较其他。言下之意,分明就是一旦拿回东西,绝不再插手他和乐子期等人的是非:“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乐少侠拿了那些东西,换些金银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我武当虽然清贫,但敝帚自珍,愿出十倍价钱赎回双剑,绝不叫乐少侠空手而归。你看如何?” 乐子期当然拿不出什么,不过他有意问问细节,好替他们寻到真正的窃贼。正要多问,那大和尚忽然把禅杖一杵,威严喝道:“老衲等苦口婆心,好意相劝,乐少侠怎地还是执迷不悟?执着是魔,乐少侠你该随老衲回少林清修一段,于你今后必有裨益。” 他说着,已经走过来,空着的手不知怎么一晃,就轻轻巧巧越过亟初禾的白骨刀,擒住了乐子期。亟初禾等三人大惊失色,心知遇到高手,刚要群起攻之,一个伶俐的身影已经挡在了大和尚面前,嬉笑连连:“大师多日不见,身子愈发硬朗了,”他指指和尚捏住乐子期胳膊的大手,说道,“若是练武寻不到对手,来我店里便好,何苦跟个全无武功的人计较?你是知道的,咱们逍遥店店大人多,各种打手应有尽有,刀枪棍棒,钩叉剑戟,十八般武艺,只要大师说的出,咱们就定让大师满意。”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说的整日念经的和尚都蹙眉:“久闻逍遥店主是被通天妖狐所害,怎地你这小二不为你店主报仇,反而一再阻我?难道你想亲自杀他,报仇雪恨?” 来的正是逍遥店店小二:“大师记得没错,我逍遥店主确实因妖狐丧命,”他手往身后一挥,呼啦啦站出上百人,为首的正是逍遥店的石话石先生,“不过我们不是来报仇雪恨的。” “哦?” “我们,是来为瞳门乐少侠作保的。”小二收了笑脸,难得一见的严肃庄重。 大和尚显然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小二还未应答,远远的,又传来一个声音,嗡如钟鼓:“我崆峒派也愿为瞳门乐少侠作保!” 丐帮长老第一个反应过来:“你们作的什么保?又凭什么保?” 崆峒派赵掌门最是干脆,还未开口,先生生拽断自己三根长须:“自然是以命保命。如若不能,誓同此须!” (继续) 第三章 侠在心不在武 【第三章侠在心不在武】 他双眼细长,慈眉善目,此刻却有股威慑力度,散发出来:“请圆方大师放人!” 大和尚一边看他,一边仍拖拽着乐子期,并无妥协的意思。 赵掌门见状把手一挥,身后便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我青龙会愿保瞳门乐少侠!”“我峨嵋派愿保瞳门乐少侠......” 乞丐长老冷笑:“通天妖狐好手段,居然哄骗的崆峒派死心塌地,联合多派来保他。” 赵掌门摇头:“九袋长老错了,我崆峒哪有如此大的面子,大家都是心甘情愿来保全的。”他手再一落,那些隐隐显现在云雾中的声音,便化成了人头攒动,层层叠叠,将个小小古镜湖围的水泄不通。相较之下,三大门派几百号的人,显得少的可怜。 武当道长知道不能再凭人多取胜,转而开导说:“通天妖狐最善妖言惑众,诸位万万不可被他蒙骗。他偷我等三宝是事实......” 没等他说完,已有人不客气的吆喝道:“证据呢?” “我派弟子亲眼所见,断不会有假。”道长说完,不想引来哄堂大笑,逍遥店崆峒青龙和峨嵋派的人,前仰后合的,差点笑破肚皮。 饶是道长再好的修养,被这许多人当面取笑,也要恼怒。一步跨到大和尚面前,拔剑就横上乐子期的咽喉:“总之,今日贫道等必须要带走这无耻小贼!” 小二怒道:“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侠在心不在武,我们称他乐少侠,他自然就承的起。你多大年纪,张口闭嘴的骂人,子虚乌有的冤枉,你还修的什么道?你连人都不配当。” 道长心火更旺:“贫道纵使修为再不够,也轮不到你个竖子来指点。我今日一定要回三宝,你能奈我何?!” 小二还要理论,被身边石话石先生一把拦住:“莫急,莫急,”他示意众人安静,一人独上前去,向那拔剑之人言道,“是我等失礼了,请太虚道长稍安毋躁,给个说话的机会,可好?” 道长火气并未减:“石先生是来说情的?” 石话摆手:“非也,非也,我是来说实话的。” “哦?” “实不相瞒,我辈也曾如道长大师长老一样,被人蒙蔽,当年......”他略顿了顿,似有赧颜,“说来惭愧,我逍遥店被娴静门的细作混入,险些丧门,幸得乐少侠搭救,我辈没有感激,反而恩将仇报,差点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乐少侠非但没有抱怨,更教皇甫家义助我逍遥店排除异己,清理门户,这才有我今日清净逍遥店,”他说罢,诚心诚意的对着还在二人禁制中,囚徒似的乐子期长揖而拜,“方才小二所言正是我众人所想,侠在心不在武,乐少侠宅心仁厚,大恩大德,逍遥店必定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死而后已,以报万一!” 顾回蓝听得一惊一喜,皇甫家?!莫非是释然?但当场如何询问,只好暂且忍下,留待后续。 大和尚却敏锐的悟出别的意思:“娴静门的细作?石先生的意思是,我少林武当和丐帮也被娴静门渗透?” 石话道:“十人九生的事,想必圆方大师比我辈更早知晓。” 大和尚不说话了。他知道石话的价值所在,一个靠实话为生的人,不会自断了生路,更不可能为一个区区乐子期扯谎。 道长的剑却还逼在咽喉:“方才石先生问贫道要证据,如今可否赏光还给贫道一个证据?” 石话说:“太虚道长不信我逍遥店也就罢了,莫非连同为修道的崆峒峨嵋也不信了吗?” 太虚反唇相讥:“如此比较,贫道不是应该更相信自家徒儿吗?” 石话眼睛一眯:“道长莫非是强词夺理?” 太虚驳道:“强词夺理的恐怕不是贫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的不可开交时,冷不防一个声音穿插来,惊的众人侧目。那个声音说:“娴静门胡世,愿保瞳门乐少侠!” 任平生的弟子胡世?步云鹰瞪大了眼,看见来人更是呆若木鸡,他万料不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这个师侄,更想不到,他竟能自己琢磨明白前因后果,主动现身,力保以报恩。当真是一日不见,刮目相看。 一眼望去,胡世果然已非当年鲁莽的模样,彬彬有礼,有理有节。先向步云鹰拜了拜,后又去拜亟初禾,再将五体投地的大礼,毕恭毕敬的献给乐子期:“之前一失足险些成千古错,承蒙乐少侠施计搭救,恩同再造,才有今日的胡世,在下已无以为报,唯有敬您为天地君亲师后第六位,秉香供奉。还望不弃。” 乐子期却道:“你问我供奉一事,我只答两字,不愿。” 胡世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只听乐子期续道:“天地君亲师当拜,因为你敬而有德,有德者自重,为何不首拜你自身?” ——你不必去崇拜任何人,甚至这天,这地。你却唯独不可忘了自己。做任何事,在任何地方,起码要无愧自身。 ——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叫胡世忍不住又叩首:“多谢恩公指点!” 大和尚听罢,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乐子期,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便道了声阿弥陀佛,松开拖拽的手,退回队伍。徒留太虚道长一人不尴不尬的站着,放下剑也不是,拿着剑也不是。他深知,娴静门是臭名昭著,敢于自称是它门下弟子的,断不会是谎言。而能感化娴静门,并说出这番劝人自重的话的,必定是品德端方,‘在心不在武’的侠士,这样的人,怎会甘于堕落,做下偷窃这等龌龊事? 难道真是我武断?太虚道长扪心自问,他想不如回去再详细问问那几个自称亲眼目睹的弟子,偏偏现下又下不来台,众目睽睽之下,他要走也得有个理由。 暗中看向丐帮长老和圆方大师,发现他二人也面有难色,忐忑不安。想来是和自己同样处境尴尬、进退两难。正不知如何是好,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开了口:“有劳石先生赵掌门随三位回去一趟,细细查验清楚,还子期一个清白,可好?” 太虚一愣,万料不到,为他求情,为他体谅,为他寻出路的,居然是他剑下苦苦要挟之人!心中羞愤再难掩饰,宝剑还鞘,面红耳赤。径自随了石话等人离去,那步子飞快的,好像迟一步就要羞死当场。那大和尚带着少林众僧,悻悻的紧随其后。 剩下丐帮长老,张张嘴想要要求带上乐子期。结果被亟初禾一句话顶回来。亟初禾说:“长老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却这样优柔寡断,莫非内里是个女人?” 丐帮长老愤然:“好你个白骨刀魔!你最好给我等着!等我找到乐子期的罪证,你俩狼狈为奸的,谁都跑不掉!” 亟初禾看也不看他,只从鼻子里哼一声:“却之不恭。” 那长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终是随人潮而去。 熙熙攘攘,一场闹剧,最阴谋诡计的开始,最匪夷所思的落幕。步云鹰却甚为欣慰:“世道人心险,其实也有豁然开朗的一日。那些人到底想明白了。” 杀掉一个人很容易,扭转这个人的心思却比登天还难。所以那句俗话说了几千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看到今天力保的结果,大家由衷宽心。仿佛眼前景色,晨雾将散,熹光笼来,折在无波的镜面上,灿烂耀眼。春风习习,送上温暖熏人。然,一切在步云鹰接下来的话中,重坠寒冬。他说:“胡世私下告诉我,娴静门要亲自动手了。” “亲自动手?” 顾回蓝现在心情最差:“让她放马过来便是。” 乐子期听了一挑眉,看亟初禾。后者对他耳语:“方才石话先生说了,只知是皇甫家的公子义助,并不清楚是哪一位出手。” 不知是哪一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七公子还是杳无音信。 好消息得而复失,任谁都会失落万分。何况是苦寻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顾回蓝,饶是他面上再不显露,乐子期却知道,他心里苦的黄莲一般。于是忙开口劝慰:“娴静门终于耐不住,要亲自动手,这说明他们还没有找到七公子,否则来的一定是胁迫,而非直杀。” 顾回蓝这才脸色稍好了些:“依你看,娴静门接下来会怎么做?” 乐子期想了想,说道:“细作再卑微,也是出自娴静门,是他们悉心培养的骨干,虽说目前只有上过昆仑的几个门派露出马脚被清理了,但心血被毁,没理由不生气。” 亟初禾接道:“所以胡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呵,看起来,诸位侠客可是等我等急了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古镜湖边的树林中传来,众人迅速望去,但见一位老妪深色罗裙,白发绾鬓,满脸褶皱,容貌丑陋,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不过腰板还是笔直,步子也稳健。 可是,乍看一眼,便连亟初禾都确定此人并非他们苦苦寻找的娴静门门主。 (继续) 第四章 画者 【第四章画者】 老妪慈眉善目的笑:“何以见得?” 亟初禾道:“子期说的,与你不像。”当初乐子期的笃定,言犹在耳——“她容貌不俗,知书达理,年岁不小,却富有魅力,又十分聪明,足智多谋.......她武功不大好,或者干脆不会武。她经常出入戏园子,就坐在楼上最豪华隐蔽的雅座。她是珠宝店绸缎庄的老客户,她用的即便不是贡品,也应与之不相上下。她地位特殊,独受恩宠,却没有亲生子嗣。她手段狠辣,表面上却温柔可人,十足的蛇蝎美人。” 老妪有些讶异:“他说我不是便不是?他又不是大罗神仙,也有料错的时候吧。” 亟初禾摇头:“起码,你长的不够漂亮。”别说美人,一般人都算不上。 老妪一愣,笑开了去:“亟少侠真是会讨人喜欢。我家门主若听见这一句,一定会对少侠赞不绝口的。” 亟初禾却蹙眉:“你有什么事?” 老妪絮絮叨叨:“亟少侠年少有为,英俊神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鸿鹄之志必定志在四方,少侠意在庙堂还是江湖?只要说一声,便没有我娴静门办不到的,”她故意向前近了一步,暗地指指旁边三人,“他们可都没有少侠的福气。” 亟初禾斜她一眼:“谁说鸿鹄之志志在四方的?” 老妪一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古往今来,圣贤之曰.......”她还未说完,就被亟初禾不客气的打断。 “圣贤之曰?哼,圣贤喜欢那样说,无非是因为恰在那时,恰有那人,恰遇那事,他恰有了此方法、此感慨。与我什么相干?他不知道我的人,不知道我的事,更不可能从棺材里跳出来指点,我又干什么要听死人的话?”他白衣潇洒,桀骜狂狷,眉梢高挑,似是连那古往今来都踏入尘泥。 老妪被噎的半晌无语,脸色一灰,再笑不出:“无理小子,你要跟他们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我绝不拦你,反正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以后懊悔你可别来怪我。” 亟初禾耐性终于到头:“你到底有没有事?” 老妪冷脸道:“老婆子我姓孟,自然,是来送诸位上奈何桥的。” 老妪的要求很简单,要四个人从东南西北四条路中各选其一,十里处寻到老妪的旧首饰,三个时辰内送回出发地。 顾回蓝不解:“我们为何要听你差遣?” 老妪似笑非笑,反问道:“难道顾大侠不想知道当年你习剑的初衷,为何被我娴静门洞悉吗?” 顾回蓝马上,毫不犹豫,站到了东面。 老妪嘴角扬起,又走到步云鹰面前:“难道步掌门不想知道你师父真正的死因?” 步云鹰瞪了她一眼,站到了西面,朝向七巧殿主殿的方向。 亟初禾乐子期对视一眼,不等被问,便自觉的站到了南北两向。老妪满意道:“还算知趣。行了,你们去吧,记得,只有三个时辰,老婆子我年纪大了,精神不好,过期可是不候的。” 说着,盘腿坐到石头上,闭目假寐。私下里,却暗暗瞧着四个出色的男子,如她所愿的朝东南西北各自奔去,一抹诡谲的笑容隐隐浮现唇角。 顾回蓝最先遇到奇怪的对手。来人大约十四五岁,是个瘦弱清秀的男孩子,身边四骑的敞篷车辇,里面装着一个百斤的酒瓮和几个硕大的木头箱子。显然,是来和顾回蓝比试酒量的:“输了我便告诉顾大侠一个秘密。” “哦?我会感兴趣?” “一定会,因为是关于你的困惑,”他抿嘴笑起来,戏谑的目光一再扫过顾回蓝线条明朗的脸,“莫非顾大侠不敢比?” 顾回蓝皮笑肉不笑:“放马过来。” 少年道:“我这里有个好玩的比法,顾大侠,只有你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才玩的起。” 顾回蓝撩起眼皮,望他一眼:“说。” 少年道:“娴静门虽是以细作闻名江湖,但它还有其他人,杀手,策士,跑腿,画者,各一万八千众。顾大侠你猜,我是哪一种?” 顾回蓝看看他细皮嫩肉的手:“画者。” “何以见得?” 顾回蓝嗅嗅空气中:“有颜料味道。” 少年微微点头:“不错,我的确是画者,专为门主画江湖人像的画者,”他转身自木头箱子里抱出一堆画轴,一个一个展开,铺在地上,“这游戏简单的很,只要顾大侠猜的中,我罚酒,若是猜不中的话.......” 顾回蓝伸手从那百斤的酒瓮旁,取过两只海碗来:“顾回蓝甘愿领罚。” 少年笑声清脆:“跟顾大侠说话,就是痛快。来,咱们先随便看看,”他左手一指最北面的一张,做了个客气的手势,“请。” 这人顾回蓝当然熟悉,不止熟悉,还曾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皇甫老爷。” 少年一仰脖,喝下整碗的女儿红:“这一张呢?” “皇甫大公子,皇甫涌。” “这张呢?” 顾回蓝忽然窒息了,他现在极想夺过少年手中的海碗,闷上一大碗,画中人像,栩栩如生,音容笑貌,犹在昨昔——释然,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含在口中,舍不得吐出,舍不得咽下。曳的他心头一阵赛一阵的疼,焚心灼骨,撕肝裂肺,直疼到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怎么?顾大侠认不得?”少年正要揶揄,就听一阵卷来,将他手中海碗真的抢走,咕咚咕咚一通猛喝。俄而,发狠的一摔,青花瓷的海碗,碎的七零八落。那碎裂的声音,不知是来自海碗,还是来自心头。 少年当即聪明的不再问,伸手摊开下一张。顾回蓝一看,浑身大颤,如遭雷击!怎会是他?!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那张多年不见却刻在心底的,沧桑的脸,几乎像咒语一般直直钻进顾回蓝的身体里,吸血抽髓的掏空。使他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一声,颓然倒地。 少年伏身一探,竟是连气息都没了。 魈鬼风流、六根手指,拥有绝顶轻功和傲视天下的剑术的一代高手,居然,就这样死了!! 少年嗤笑了一声:“这就死了?真是不好玩。”他拿起另一只海碗,将上好的佳酿倾倒在顾回蓝身上,再一打火石,竟是要就地火葬! 可是他的火石却被人拿走了,眼睁睁的,他却没看清对方的来历和身形,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就被人从掌心里掏去了火石。少年不可思议的瞪大眼,一瞬不瞬的望着那‘窃贼’,呆若木鸡。这个人,这个人.......不是死了吗?死人为什么还会动,为什么还会笑? 为什么还能开口讲话:“你是画者,自然不知道有一种武功,叫做龟息**的,可以通过闭气来调养生息。” 少年张口结舌:“你、你、你怎么会这个?” “那人,”死而复生的顾回蓝指指他们面前的画卷,“他不会,并不代表我不会。他是皇甫大哥请来教我剑术的,其余,不管,”他看了看少年,“你既拿得出这画,说明你见过他。但依你的年纪,不太容易。”他当年学剑时不过十几岁,距今少说已有近二十年光景。 少年不说话。 顾回蓝便自问自答:“因此有两种可能。要么,这画再好,却不是你画的;要么,你并没有看起来这样的好年纪,”他停了片刻,又道,“或者你想告诉我第三种可能?” 少年笑了,喝彩似的拍了几下巴掌,眼中却没有丝毫赞许:“不愧是顾回蓝,没错,的确有第三种可能,”他将脸皮一抹,顷刻间变化了模样,“老朋友,多年不见了。” 他的手仍旧是皮肤细腻,他的声音仍旧是嫩如少年,他的脸却粗糙没有光泽,五官像纸一样平,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鼻子哪个是嘴巴。这样的一张脸,任谁逢过一面,都不会忘记。顾回蓝当然也没有忘,可是他不能直呼这个人的绰号,因为那实在不好听。 “画丑”董糜洪。 画丑并不是说他画的难看,相反,他妙手丹青,下笔如神,画抵千金,有市无价。 与他的画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的样貌,这个几近侮辱式的绰号,放在他身上,却是太贴切不过——他比方才那个面貌丑陋的老妪还要难以入目,或者可以说,这个丑陋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样子。纵使顾回蓝这不是第一次乍见他,也没有办法忍受这张脸,暗地里不动声色的看向别处。然而,就是这样小小的动作,居然叫那董糜洪暴跳如雷。 “顾回蓝!你敢不敢抬起头跟我讲话!?”他眼珠子都红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娴静门内,从不带这东西,没有人敢说我丑!” 顾回蓝无奈,硬着头皮抬起脸:“你倒是说说看,第三种可能是什么?” 董糜洪这才缓和了些:“这个继往开来剑李重次,他的剑术自不必我来提醒你,当初又值壮年,名声在外,却恰恰在教完你之后,他就选择了激流勇退,悄然归隐。你难道从未想过原因?” 顾回蓝默不作声。 董糜洪紧紧逼视他的脸,迫他一字一句的听下去:“方才见画,你就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顾回蓝面无表情。 董糜洪却显得很高兴:“想不到吧,任你是顾回蓝又怎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无拘无束过了半辈子,却想不到早就被人算计着,”他幸灾乐祸,笑的得意非常,“即使你当时年纪小,根本没有入过娴静门,你依然摆脱不了像提线木偶一样的命运。呵呵,你甚至连我都不如,至少,我没有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他光顾着笑,没注意顾回蓝忽然移动,一阵风似的转到了他背后。待他反应过来,头发已经披散下来,原本簪发的木簪转眼换了主人。 董糜洪惊怒之下,破口大骂:“顾回蓝!混小子,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风声,顾回蓝早不见了踪影。 低头,董糜洪更生气了,居然还偷了他一幅画! (继续) 第五章 策士 【第五章策士】 向南的是条大路,很平坦,很宽阔,但一路走过去,不仅四下无人,连鸟兽也没有一只。这在三月初春时节,委实异常。径直走出十里,方看到一间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奇怪的矗立在路中央。亟初禾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目了然,一张很大的床,一张檀木太师椅。并没有人。 亟初禾也不急,观察了一下床,转身坐进太师椅。静静的等了一炷香的工夫,门才又有响动。 进来的是个妙龄女子,一眼望去,便叫人错不开眼珠。她,竟美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红酥手,楚宫腰,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云鬓香腮,抬眉风情万种,垂眸欲语还休。娇媚的花朵一样。笋尖似的手指,轻轻一挑,火红的披风便颓然落地。里面是薄如蝉翼的雪绡中衣,隐隐透着里面鸳鸯戏水的红肚兜,和掩不住的玲珑身段。 连亟初禾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美,比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的女子都要美。 他也不是柳下惠,既然人家送上门来,他索性大大方方的看。美女嫣然一笑,莲步轻移,人未至,香先绕:“亟公子,你渴不渴?” 她虽然这样问,手中却没有茶,只是红唇上下一碰,便足叫任何一个男人**蚀骨,口干舌燥。亟初禾笑起来,猿臂一展,迎来娇滴滴的美人扑个满怀。女子羞答答,欲迎还拒,施了力气在手上,推在亟初禾身上却柔软的像风中的柳枝。 她耳边已经热起来,她满心期待被这俊美无俦的少年一亲香泽,然后倒入芙蓉帐**度**。这虽不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辰,但郎情妾意,水到渠成的事,胜却人间无数,足以把任何一个时辰变成良辰美景奈何天。何况,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子,美到从小到大,任何要求都没有被拒绝过。 所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败,失败到投怀送抱,竟连个亲吻都没有落到。亟初禾的确是贴上了她的耳垂,暧昧的吹了一口气,并没有真的亲上去,只啧啧叹惋惜,说女子来迟,有人比她早到。 女子登时花容失色,四下张望,奇怪以她的身手,居然连这布置简易的屋子里藏着个大活人都没有察觉。到底是何方高手?又躲在房间何处? 偶尔侧目,发现亟初禾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女子便知上了当,娇嗔道:“公子好坏.......” 亟初禾眉毛一挑,不动声色将她的手推开,指着心口,坦然答道:“那人,在这儿。” 意思再明确不过。 美女杏眼一瞪,刚要假怒,却听那亟初禾懒洋洋奚落道:“你没有贞操,并不代表我不要廉耻。” 这话说的极其过分,气的美女花容变色,羞愤当头,毫不犹豫拔下鬓间金簪,猛地向身后怀抱刺将过去。她这一刺,凶狠毒辣,十成劲道,要的就是对方的命。何况亟初禾坐在她身下,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所以在看到亟初禾安然无恙的,坐上那张大床时,女子惊讶万分,再看自己坐的太师椅,一侧把手,竟不知何时被拆去了,仿佛洞开的侧门,足够人脱身。眼见到手的猎物飞了,女子却能极快的掩饰惊讶,若无其事的将金簪插回鬓间,娇滴滴的道:“人家跟公子玩笑呢,公子莫在意哟。” 亟初禾则慵懒的向后一仰:“无妨,床比椅子舒服。” 那女子拢了拢柔顺青丝,故意将领子拉开一些:“公子知道我是谁?” 亟初禾已经懒得看她:“有人告诉我,娴静门的门主是个蛇蝎美人,就这点而言,你确实像。但她不会武功,来不了你刚刚的那一下。” 女人杏眼一瞪:“你是故意激我出手的?” 亟初禾根本不理她,兀自继续:“所以你不是娴静门的门主。虽然你确实很美。” 女人本来气他漠视,听见这句又莫名消了愠怒,眼巴巴的盼他接着夸奖。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最爱的永远都是赞美。不管夸她的是谁,有怎样的目的,甚至是她憎恶的人也不要紧,她要的仅仅是那句赞美。 特别是,来自这样俊美无双的青年口中。 “我来的路上,很安静,”亟初禾又道,“连鸟兽都不敢靠近这里,你还能是谁?” 女人笑的花枝招展:“既然知道我是谁,公子怎么还舍得离我三尺以外?你难道就不怕死?” 亟初禾仰面朝屋顶:“你是说房梁上焚的那无色无味的香吗?的确不易被人发觉。” 女人腰肢摆动,姿势更加诱人:“只有我身上的胭脂气才能抵御那七星海棠。公子到底还等什么?” 亟初禾嗤笑道:“我还有多久可以活?” 女人也笑:“多不过两个时辰。” 亟初禾略点了点头:“那就不浪费在这里了。”白影一晃,他已跃出窗子,双掌一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藏在窗下一个人,咔嗒一声,干脆利落的将他肩膀卸了下来。那偷听墙角的猥琐男人,只来得及哎唷一声痛呼,就被亟初禾踩到了脚下。连袖兜里藏的古朴木色的手镯也被掳去。 拿到东西,亟初禾并不急着走,鞋底磨着那人的腮帮子,冷眼盘问:“你们门主这回又有什么话带来?” 男人颜面扫地,气急败坏:“你知道我是谁,你居然敢.......” 亟初禾根本不等他说完:“娴静门下杀手一万八千众,策士一万八千众,跑腿一万八千众,画者一万八千众。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定是策士无疑,”他用眼角瞄了瞄那推门而出的女子,“能替你们门主出面联合五毒教教主的,最小也该是个一等策士。” 他忽然冷笑三声:“畏首畏尾,贪生怕死,设计我和五毒教教主相争,你好坐收渔利,算盘打的真精。难怪,相由心生,你这副龌龊心肠,能生成这付鬼样子真是要感谢老天爷。说,你们门主到底还有什么话说?” 男人气的脸色铁青:“亟初禾,你敢离开这屋子三尺之外,就再也活不成了,到时候我看你还有嘴说风凉话!” 那女人也附和:“亟少侠,他说的是真,生死就在你一念之差,你可要想清楚。” 亟初禾再懒得问,敞开步子,大笑离去,潇洒身后,春风曼舞,悠悠天地间,独歌一曲蝶恋花。 江南如画江北屏,绿神红英, 花语青峰灵。 只道人间有好景,不负缠绵雨及风。 半山成璧半山镜,云月无痕, 泉意石边影。 别处千般此万般,盛晴何须名与姓? 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惊呼:“他要干什么去?当真不要命了!” 女人满眼的惋惜:“他赶去见一个人。” 男人问:“他去见什么人?比命还重要吗?” 女人没有回答,脑海中反复重现刚刚的场景——亟初禾指着心口,郑重其事的说:“那人,在这里。” 那人,在这里......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一个人,值得拼却了日后的所有去告别。 女人忽然好奇心起,白衣青年的心里,到底住着什么样的一个人呢?是不是比自己更美的美人?她一扯男人的袖子:“走,跟去看看。” 北面的路,简直不能称之为路,刚走出四五里,就绕进了山里。一条仿佛是古老的河道,干涸之后形成的路,笔直的匍匐在乐子期脚下。周围山壁高大而光滑,有青苔附着,天然鹅卵石铺就的山路下,隐约还可以听见水流潺潺。美妙的天籁,自然而然掩去了跟踪者的脚步声。等乐子期发现时,他们已经把他紧紧包围在中央。 来的三个人十分奇怪,黑衣劲装,身手伶俐,行动敏捷,却几乎悄无声息。乐子期知道,他们必定是娴静门手下一万八千众当中,最顶尖的杀手。他一直以为,顶尖杀手都是鹰眼锐目,感官敏锐的,否则怎能躲开对方无眼刀剑。但为什么,这三个人中,有一位脸上两个血洞,分明就是个瞎子。而另一个挡在他面前的,打手势叫他停下,看上去似乎是个不能讲话的。如此看来,剩下一个.......乐子期缓缓转身,对上背后那一人。 那人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指着自己光秃秃的脸侧:“没错,我是个聋子。聋哑瞎,我们三人自缺一官,总有一个能不受你瞳术控制。” 乐子期竟不置可否:“确实如此。” 瞎子嘿嘿笑了:“这里偏僻的很,也不会有什么逍遥店崆峒峨嵋的来搭救你。” 乐子期点头:“即便他们来,这里地方狭窄,刀剑都施展不开,不可能是你们的对手。” (继续) 第六章 杀手 【第六章杀手】 哑巴拍拍巴掌,他正对聋子,可以打手势给对方看,对方会意,又道:“通天妖狐你若是现在认输,发誓从此投靠娴静门,我们可以带你回去见门主,或许她会网开一面,饶你一命。” 乐子期笑:“天上会掉馅饼吗?” 瞎子问:“你说什么?” 乐子期道:“这种事情是异想天开,如果你们的门主真的有慈悲心,”他有意停顿了一会,“就不会残忍到挖掉你们的眼睛,割掉你们的舌头和耳朵了。” 瞎子一怔:“你......”他硬生生把话头收了回去,转而掏出一柄半尺长的黑色匕首,“慧极必伤,通天妖狐,你实在不该这样聪明。”匕首撕开空气的瞬间,聋子和哑巴也分别行动,三把一模一样的匕首,从三个方向同时杀到,宛若嗜血的尖牙,毫不留情的刺向中央单薄的血肉之躯。他们之前预料的一点不错,即便乐子期这时候应用瞳术,能改变的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还有两个会完全不受影响的,继续杀戮。 按理说,他们都是一击致命的高手,完全不需要第二次机会。 按理说,这里有他们选择的天时地利人和,要对付一个几乎完全不懂武功的乐子期,确实不需要第二次机会。 但事实就是事实,有时会像脱缰的野马,完全背离常理去,比如现在,聋子和哑巴的匕首竟然同时缠上了瞎子的,后者大惊之下,果断舍弃匕首,急退三尺。谁知,那两个也扔了匕首,徒手去擒瞎子。瞎子虽然功夫在三人中最好,但架不住双拳难敌四掌,很快败下阵来,被二人死死按住。 “你!混帐,”瞎子怒喝,“你居然从一开始就用了瞳术。”只有在初见时,乐子期对上过哑巴的眼。那时候,他恐怕已经埋下伏笔。 “防患于未然,我也不过是个偷生的,”乐子期在意的并不是他对自己的谩骂,而是这三人的未来,“你们已经回不去了。娴静门门主怎样处理办事不力的人,恐怕你们比我更清楚。” 瞎子别过头,倔强的不开口。 乐子期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心情忽然变得十分沉痛:“不止是回不去了吗?”他手一摆,聋子哑巴已经架着瞎子,风一样的朝古河道的另一个出口,疾驰而去。还没走到头,已经变成三具残尸。 更多持有黑色匕首的人走了过来,眼睛的位置是两个血洞,耳朵的位置光秃秃,不必看,舌头也早已被拔掉。将聋哑瞎集于一身的,似乎已经没有任何缺憾的完美杀手,安安静静的,挤满了整条古河道。乐子期则站在中央唯一的一块空地上,仿佛被饿狼包围的山羊,十面埋伏,生死绝境,孤立无援。 杀手,是一种以杀为生的职业,为了杀人,常常可以牺牲一切。比如说,失去四感,比如说,毫无廉耻的以多胜寡。对于他们而言,只有此时此刻,只有此地此人。就像痴恋成狂的姑娘,眼里容不下其他,未来会不会因为现在的作为而付出惨重的代价,代价又是否是自己能够承受,他们从来不去计较。 他们的生活简单、明了,从不拖泥带水。或者杀掉对方,然后萎靡不振的等待,再在下一回的任务来临时复活;或者干脆被对方杀掉,换个长眠不醒的安逸。 这样的人,或许不该称之为人,他们几乎完全断了七情六欲,和行尸走肉没太大区别。 除了,一口气。 除了,他们手上锋利的匕首。 即便这群人和乐子期一样不会武功,他们一人一刀,也能将乐子期捅成筛子。或者所有人袖手旁观,只一个人动手,也足够乐子期厄运难逃。 他能怎么办?他唯有苦笑,捡起最先的三人遗留的匕首,握住,左右手各一把,轻轻的敲击。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这群人看不见,且听不见。但他们却屹立不动,拿着匕首的胳膊在黑衣下微微的颤抖。随着乐子期越来越频繁的敲击,他们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有人受不了,抱头蹲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挣扎。他们脸上的血洞流不出眼泪,却可以崩坏伤口,淌出一行一行的鲜血。他们的嘴巴说不出话,却可以从喉咙里发出苦闷的呜咽声,来宣泄他们的痛楚。 有人用拳头不断锤击着胸膛,仿佛这样可以缓解心头的疼;有人干脆用头撞向光滑的石壁,头破血流也停不下来。他们这样的煎熬,却不见一人丢掉手中的匕首,相反,有人甚至把它捧在心口的位置上,仿佛那是一件神器。 乐子期终是停了敲击。杀手们也跟着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缓缓直立,站成肃穆的两排。乐子期深深吸了一口气,沿着中央的小路,镇定自若的踏出古河道。 没有一个人阻拦。 没有一把匕首偷袭。 成百的杀手,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却都一脸虔诚的拱手送别。乐子期也相信,等到他回来,他们一定还会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等候。谁知,在他揣好十里处一把木梳,回到古河道口时,看到的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放眼望去,地狱一般了无生机。 两个熟悉的身影,炫耀的朝自己招手:“子期,我们已经替你铲除了这里所有的杀手!” 乐子期走过去,仿佛对血海汪洋视若无睹的回应道:“多谢师父,步掌门。” 来的正是顾回蓝和步云鹰。 二人得意非常,怂恿着乐子期尽快穿过古河道回去。不防乐子期忽然举起手中匕首,问他们:“师父和步掌门,不想知道我一开始是怎么过来的吗?” 二人对视一眼,忙道:“你方才施术定然疲惫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再说。” 乐子期不走,笑吟吟的看着他俩:“其实很简单,”他把匕首轻轻磕碰,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他们虽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却还有一感没有失去。” 顾回蓝好奇,欲言又止。 步云鹰则等了一会,才谨慎问道:“哪一感?” 乐子期手中敲击不断,与他本来妙如泉吟的声音,交织成一首高山流水的乐曲:“触感,”他对着二人又是一笑,“如果不信,师父和步掌门可以拿他们的匕首一试。” 顾回蓝马上捡了两个匕首,擦去上面的血迹,一把握在手心,一把递给步云鹰。步云鹰却极为小心,要乐子期尽快赶路:“咱们可只有三个时辰。” 乐子期道:“师父和步掌门不是已将路障尽数扫平了吗?再说,徒儿没有武功,一番折腾实在是累了,”他向后一靠,靠上冰凉的石壁,“步掌门勿忧,只消片刻即好。” 顾回蓝已经按捺不住:“咱们歇会便是。到底你刚刚是怎么做的?” 乐子期不语,继续一下下的撞击着左右手的匕首,悦耳的金属音震荡在空气中,隔着虚无竟带动的顾回蓝步云鹰手中的匕首一起发出嗡嗡共鸣。 二人瞪大了眼:“这......这虽然神奇,可怎么阻止他们杀戮的呢?” 乐子期道:“师父和步掌门见多识广,可曾听过一则趣闻,叫弹剑而歌的,”他不等二人思索,兀自说了下去,“山海经上记载,曾有人于无量山下遭遇钩蛇怪,重伤不治,弥留之际弹剑而歌。说是弹剑,彼时他气力将近,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手指在动。” “后来呢?” “后来他便死了。” “死了?”顾回蓝和步云鹰对视一眼,颇为诧异,不明白这普普通通的传闻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乐子期将他俩神色尽数收入眼底,仍不动声色:“故事却没有完。” “哦?” 乐子期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他的魂魄留在了这节奏中。” 顾回蓝和步云鹰身子僵了僵,脸色却未变:“所以.......” 乐子期笑了:“所以,无论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敲击这个节奏,他都会出现,来追魂索命。” 当啷——顾回蓝和步云鹰手上的匕首,一起掉在了地上,二人捂着不知什么时候割开的右手手腕,连点数穴止血。其中一人终于狂躁起来,袖子一抹,连整张脸扫落在地。另一人忙用咳嗽提醒他。前者是个尖嘴猴腮,一边撕下衣摆包裹伤口,一边怒不可遏的骂:“你傻呀你,要是他还当你我是顾回蓝和步云鹰,怎会用这法子来索我们的命?” 那人略沉吟了一下,到底也将人皮面具撕下,露出本来方方正正的脸,他眯起眼睛,危险的看向乐子期:“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乐子期笑:“一来,这些杀手被我释心术拯救,内心仁念已动,你们不该赶尽杀绝,不,应该说是杀人灭口,好叫他们不认出你们来。” 尖嘴猴腮咬牙切齿:“好你妖狐,居然戏弄老子!” 方脸汉子沉稳些:“二呢?” “二来,你们太着急,总想尽力将我赶进古河道去,好让我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可是这样的着急,却没有问一句,有关老妪首饰的话。不是很奇怪吗?”乐子期看看他们又被殷红渗透的手腕,续道,“三来,我有意在施展释心术的同时,编纂了魂魄的故事吓你俩,你俩听得身子都僵了,脸上却仍然是老样子,想来娴静门的画者一定手法不凡,才能将人皮面具画的如此惟妙惟肖。” “但再像,也不会表情,更看不出脸色变化来,”方脸汉子猛地伏身去拾匕首,谁知眼前一黑,竟倒地不起,再看他的手腕,伤口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鲜红,居然是完全止不住的样子,“乐子期......你果然好手段!” 乐子期冷冷的看他,眼中毫不掩饰恨意:“我不喜欢杀人,并不代表我不杀人。你俩的命,就在此活祭给死在你们刀下的那些亡灵吧,”他一把拽过瘫软成泥,沿着山壁缓缓滑下的,尖嘴猴腮的人,厉声喝问,“说!娴静门主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那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气息渐渐微弱,只来及吐出断断续续,却格外清晰的四个字,他说:“长......生.......不.......老。” (继续) 第七章 跑腿 【第七章跑腿】 西边这条路是藏在密林当中的。步云鹰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再抬头,看到的仍是一开始的那棵半枯的参天柏,嘲笑般的矗立面前。 他迷路了。 只要他走出这棵柏树的影子,就立刻能看见一个人影,极快的从远处奔过。待他追上去时就会发现,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原地。可如果他不追,那个人就会像鬼一样,如影随形,风一样粘在衣角上,挥之不去。步云鹰当然不惧,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只木雀,甩袖飞起,再回来,已准确的指向步云鹰左侧的树木。 七巧殿掌门武功相对于其他同伴来说,是最弱的,他也懒得费力气,随手捡起一根断枝,自背上整块的硝石一划,一弹,顷刻就将巨大的树冠,变作火球一团。一个人影连滚带爬的翻出来,好容易将身上的火苗打灭,脸却已是熏黑到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出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白牙整齐,一说话,气冲牛斗。 “步云鹰你个小人!堂堂七巧殿掌门,居然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步云鹰好笑不已:“你的意思是,你们娴静门都是英雄好汉?还是说你跟我一路,就只是顺路,而不是要伺机暗害我?” 那人抹了一把脸,看看黑乎乎的掌心,更怒:“你休逞口舌之快,我只消十招就能杀了你。” 步云鹰道:“即便你不是娴静门的,而是最普通的江湖杀手,你也能在十招内杀我。” 年轻男人一愣:“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步云鹰答:“因为我七巧殿擅长的本来就不是武功,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倒是你,方才露的那手轻功,我看都可以跟顾回蓝比上一比了,但是却看不出你的身份。江湖中恐怕,没有阁下的排名吧。” 年轻男人反问道:“你知道娴静门最不好干的工作是哪一种?” 步云鹰想了想:“娴静门的细作多如牛毛,想出类拔萃不易,可若要滥竽充数,最容易不过。至于杀手,我从不认为杀手是难做的工作。” “哦?” “天地苍茫,人何其小,杀手之职,不过跟那仗着爪牙的猛兽吃羊一般,实在是易如反掌。” 年轻的男子开始正眼看步云鹰:“想不到七巧殿掌门倒还有些见解。那么跑腿,画者和策士呢?” 步云鹰道:“如果说杀手凭藉是后天的蛮力,那么画者仰仗的就是先天的禀赋,眼所见,笔下生,也没有什么难。而策士,的确费心,不过他还不是最难的,”他看了看年轻男子的腿,“你应该是个跑腿,承上启下,联络内外。你一要有武功足以自保;二要轻功非常好,免被人察觉;三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送信报警,皆是危险之行,半点含糊不得。” 年轻男子终是笑了笑:“你猜的对也不对。对的是我的确是跑腿,错的是你不知道,还有第四点,”他笑容极快的到来,极快的收起,“我们是最聪明的,因为知道的太多,我们得时刻提防着被杀人灭口。这拎着脑袋的活儿,哪是杀手那种莽撞豁命就能办到的?我们跑腿,三十六般本领,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能出的去,能回得来。” 步云鹰有些讶异:“既时刻都有性命之忧,为何还要追随娴静门,以你们的智慧和功夫,悄悄落跑不成问题......” 他还未说完,就被年轻男子喝断:“多说无益,今日既选了上西天的路,你就再回不去,”他手一扬,撒出一把粉末状的东西,“春暖花开,鸟鸣虫醒,对于你七巧殿却是个糟糕的季节。” 步云鹰听得奇怪,刚要细细琢磨,就见年轻男子撒出的粉末没有落地,而是像团烟雾似的,朝他扑来,饶是他紧躲慢闪,也被粉末扫到了衣袂。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粉末,分明是一种细小的无名虫子,阔口软体,所到之处皆一片焦黑痕迹,和一股酸臭味道,原来虫口唾液可以腐蚀衣物。 步云鹰大惊,这虫子虽小,却不容小觑,衣袂都能腐蚀,不知人的身体能承受多少。急忙拂袖去拍打,却弄巧成拙,连袖子上也沾了不少。只好往树干上去蹭,谁知那虫子执拗,不认树干,光认人,这一下爬的更欢。步云鹰脸色全变,一时情急,无计可施,只好去脱衣服。还没解开外袍,冷不防见那年轻男子走近了几步,右手握拳,不晓得抓了什么。想来必定是在等待他脱下衣物,好将更多虫子丢到他身上去。 无奈,步云鹰只好一手脱衣,一手挥舞玄石刀逼退来者。可这跑腿,正如他自己说的,三十六般本领,轻功,拳脚,无一不是出类拔萃,对付并不擅长武功的七巧殿掌门,犹如逗弄孩童。加上他本不是杀手,不惯一刀毙命,手上又有要命的虫保驾,此时举动便更显轻佻狂妄。步云鹰恨极,却顾不得愤怒,虫在身是内忧,年轻男子技艺卓绝,是外患。内忧外患交加逼迫,欺的他直想长出千手千眼来对付,哪里还有时间宣泄。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索性摊开掌心,给火烧眉毛的步云鹰看,那里空空如也——他的虫子很厉害,这是真的;他并没有第二把相同的虫,这是假。真真假假间,兵不厌诈,他只是略加了点兵法伎俩,就叫对手应接不暇,狼狈不堪。如果,此刻他再有一张渔网,把步云鹰套在其中,叫他脱身不得,岂不是更加符合门主好热闹的本意? 于是,他真的拿出一张网,金线勾的,将步云鹰结结实实的扣在里面,再无退路。 而他自己,后撤三步,抱肘看戏,看那焦头烂额的步云鹰,如何的插翅难逃,最后含恨而终。到那时候,他就可以骄傲的禀报门主,娴静门中最难的一行,已经有了最出色的一个。正遐思,猝然听到一声吆喝:“虫儿怕火!” 网中人反应迅速,玄石刀一背,划过背上厚重的硝石,腾起火星连连。金网虽然避火,但步云鹰的衣服却烧着了,连带那些有虫子的没虫子的地方,一并被吞没,火焰直接烧到他的肌肤。迫他裹着渔网,就地翻滚。那之前吆喝的人,更是推了一车灌满水的桶,挨个浇下。待完全扑灭橙色火光,步云鹰已经浑身漆黑,气喘吁吁,眉毛头发全被燎的干干净净,远远的望,会以为是一堆炭。仔细去辨,还好,皮肤被灼伤的并不严重。 吆喝的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套棉袍,裹在他身上:“师伯怎样?” 步云鹰艰难的睁开眼,吐出一口黑烟:“胡,胡世?” 来人正是之前随逍遥店等人去少林武当的胡世。步云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推车和空桶,有些糊涂。胡世知他困惑,也想要说明白,但时间不许,只能一言蔽之:“公子知道师伯有难,特命我相助。” 步云鹰当下不再问,咬牙忍痛将衣服一点一点穿起,四下梭巡,早不见那跑腿的踪影:“真不愧.......是跑腿的,算你溜的快。” 胡世道:“师伯快上车,我推着你,咱们赶紧回去。” 步云鹰察觉他十分焦急,心下一凉:“莫非,还有人.......” 胡世快手快脚的把他扶上车,风驰电掣般发足狂奔:“是小师叔!” 步云鹰连痛都顾不得了,急声喝问:“他怎样?!” “危在旦夕!”胡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他们恨不得生出双翼,飞回起点,他们恨不得拼上自己的命,去阻止厄运的降临。可是当面对无力倚靠大树,面色惨白,口吐黑血,奄奄一息的亟初禾时,却又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居然还能笑话别人:“师兄,你比我慢。” 步云鹰伸出黑乎乎的手,抵上他的后背,坚定的将自己不多的内力徐徐传递过去。亟初禾并不拒绝,他还不能死,起码再见到那个人之前,不能。 哪怕,就看一眼,就说一句话,他也心满意足。 远远打坐的老妪早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偷偷往这边瞄。她看到的不止有手忙脚乱的七巧殿一群人,还有暗中跟来的五毒教教主和策士。她随即也好奇起来,想弄明白亟初禾拒绝五毒教教主的原因。无论五毒教教主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按理说,都不该落空。那可是一人只有一条的性命,丢了再也找不回的物什,实在没道理抛弃。何况,是这样朝气蓬勃的大好年纪。 除非....... 险些跑断了气、一头扎过来的人,身影忽然挡住亟初禾面前的阳光,却令他眼睛一亮。老妪心道果然如此,这些凡尘俗世,被冠以生死相许美名的东西,总是那样蛊惑人心。重又放下眼睑,老妪已经懒得探看结局,再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又有哪个能赢得了阴阳阻隔,真守到天荒地老的。 眼虽闭上,但耳朵没有闲着,她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在撕心裂肺,喊破喉咙一样的怒吼:“亟初禾,你是个疯子!” 他非常的生气,以至于没有上前搀扶,而是朝着静幽幽的古镜湖畔呐喊:“你们到底什么条件!?说!” 老妪漠然不理。 藏身树后的五毒教教主和策士则走出来,笑盈盈的:“居然能猜到我们就在这里,不愧是通天妖狐乐子期,”女人媚笑,倾国倾城,莺声燕语,说的是杀伐决断,性命交易,“七巧殿与我教并无宿仇,倒是你,你欠我五仙教的,数都数不清。可本教主心善,不要你命,只要瞳门从此臣服于本教主,本教主便饶了这个人.......” 乐子期傲然而立,冷冷瞥她:“我还有第二个法子。” 五毒教主莫名:“不可能!蓝玉蟾已不在你手上,就算你现在有,亟初禾也没有三十日的命可以等。”她一向有信心,对她的美貌,和她的毒物。 乐子期伸手自腰带里掏出一物:“以毒攻毒。” 五毒教主仔细一辨,又笑了:“看来通天妖狐果然不懂岐黄之术,九蛇尊乃我五仙教最毒之物,见血封喉,用它解毒,就等于送他去九死一生镇,有去无回乡,还不如拿刀给他个痛快。” 乐子期不说话,倒是亟初禾在冷笑:“反正你休想得逞。” 五毒教教主嗔怨道:“公子莫非忘了咱们刚刚的情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可从未真想害你,只要你好好劝劝.......”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弥天大谎,她不信以自己的美貌,还不够令乐子期产生怀疑?哪怕只有一点点,千里之堤也会毁于蚁穴。可是她这回失算,乐子期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只一味的盯着九蛇尊看,似是在下决心。 亟初禾也正专注的凝视着这个人,努力提起精神说话,虽然每开一次口,黑血就从他的嘴角溢出一行,渗入春芽萌动的土地里,看得人心惊胆战:“我恐怕真的要死了。” “你要什么我知道。”乐子期将九蛇尊放在地上,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正利于九条小蛇觅食,其中有一条,极快的爬进了亟初禾的裤管。余下的,则被乐子期手脚伶俐的斩断七寸,以免害人。 “给.......不给?”亟初禾的神志已经开始恍惚,如果不是步云鹰拼尽内力支撑,他早就连说话的气力都丧失掉。 乐子期丢了斩蛇用的黑色匕首,利索的掏出亟初禾当初赠送的那把,抵在自己胸口,一点一点的刺进肌肤,直到鲜红的血花,渗出白衣,逐渐怒放。 亟初禾竟不拦阻,只深深的看定他:“不怕.......出师未捷身先死吗?” 乐子期摇头,答的坚定而有力:“事与人,总有先后之别。” 亟初禾听了,笑的像个孩子。 乐子期看他笑,便随着笑,心口那柄锋利的匕首迟缓而坚决的继续刺进! 亟初禾的言语已开始模糊:“还以为......你对谁......都好。” 乐子期眼角潮湿,笑容不改:“不一样的,从来,都不一样。”他不知道这句话亟初禾还能不能听到,但他还是讲出来,掷地有声。 步云鹰和胡世侧过脸去,已不敢再看。其他人,五毒教教主和策士则目瞪口呆,远处打坐的老妪也睁开眼来,不可思议的望着这一切。莫非世上传闻的生死相许,确有其事?莫非戏文说的休戚与共,真的可以一辈子?明明只是口碑相传的东西,明明没有人亲见过,明明.......老妪看着弥留之际还在拼尽全力微笑的亟初禾,看看忍受着剜心之痛用利器一点一点捧上性命的乐子期,蓦然心中大恸。 (继续) (本卷完) 第一章 以毒攻毒 【第九卷顽皮】 【第一章以毒攻毒】 乐子期看他笑,便随着笑,心口那柄锋利的匕首迟缓而坚决的继续刺进! 亟初禾的言语已开始模糊:“还以为......你对谁......都好。” 乐子期眼角潮湿,笑容不改:“不一样的,从来,都不一样。”他不知道这句话亟初禾还能不能听到,但他还是讲出来,掷地有声。 步云鹰和胡世侧过脸去,已不敢再看。其他人,五毒教教主和策士则目瞪口呆,远处打坐的老妪也睁开眼来,不可思议的望着这一切。莫非世上传闻的生死相许,确有其事?莫非戏文说的休戚与共,真的可以一辈子?明明只是口碑相传的东西,明明没有人亲见过,明明.......老妪看着弥留之际还在拼尽全力微笑的亟初禾,看看忍受着剜心之痛用利器一点一点捧上性命的乐子期,蓦然心中大恸。 ------------------------------------------------------------------ 神猫说:“你要好好活。” 鼠妖说:“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张?” 亟初禾说:“生离死别这种事情,书里写写也就罢了,真落到自己头上,痛也要痛死了。我可不想被活活痛死。” 乐子期说:“将心比心,我若是丢了最好的朋友,别说一声劝,只怕连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幽幽古镜湖畔,湖水澄澈,阳光纯净,照耀在最纯粹的两个人身上,宛若神话。 那人白衣染血,魂魄将离。 那人目光清冽,温柔不改。 他们彼此凝望,仿佛已千年万载,又好像只得这一日。 千年万载的久;此时此刻的浓。 一个甘愿牺牲自我,也不要对方受人胁迫;一个宁肯赠命共死,也不舍那人奈何桥上孤独行。 他们甚至不知道前尘旧事埋伏着怎样的狰狞,他们甚至不知道明朝未来伺候着怎样的恐怖。他们一无所有,就连不约而同要的现在,眼看也快到尽头。 可是啊,只要是随你去,万劫不复又怎样?纵然那生死轮回,转世来生,仅仅是人们美好的幻想,也不要紧。纵然是魂魄离散,灰飞烟灭,这条性命覆水难收,也不要紧。 只要是别留我一人在没有你的天地间,便足够。 足够到,心无所憾,别无所求。 老妪目不转睛的看着,看也看不懂——他们竟不怕,不怕那个过分宁静的世界到来,不怕尘归尘土归土,不怕根本没有鬼神奈何,不怕水入大海,黄土一掊,身后空荡荡——不知不觉忆起了幼年时,住在邻家的寡妇。年纪轻轻,守着偌大的空房,总睡不着觉,不得已一到晚上,就将扑满里的铜板撒满地,一直捡一直捡,直到天亮,直到她老死,直到她再也不必煎熬在无垠寂寞中,直到所有一切戛然而止。 她总爱哼的那首歌谣是什么来着? 是什么来着? “一世无贪求,原来未遇君。 一世未停留,原来君早行。 一世在空空如也里,一世过,过与不过一样子。 一世望魂归故乡里,待重逢,问君是否一样子。” 问君是否一样子...... 是否和我一样子....... 一样子........ 生无可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老妪又闭上了眼,她忽然好羡慕这一对年轻人。 天地偌大,不及一心。仓皇岁月,莫若一刻。 曾经一粟沧海弃, 千秋万代漠别离; 清风舞袖和生死, 我与君魄共知己。 一只手,好像是来自极乐天,抓过被乐子期斩断的八条蛇,挤出残存的血液,尽数灌进亟初禾的嘴巴。然后捏动他的喉结,逼迫他全部吞下。乐子期惊喜的望着手的主人:“师父!”他险些忘记了,当初的顾回蓝为给释然治病走南闯北,早对各种灵药烂熟于心,别说一般的大夫,就是开药店的老板,都不及他知道的多。 顾回蓝伸手帮他点穴止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别急,以毒攻毒的法子行不行得通已经不要紧,这九蛇尊至毒的体内藏的灵药之血,对付同宗同源的五毒教毒物,最合适不过,甚至比蓝玉蟾起效还快。再挑眉去看五毒教教主,顾回蓝的话颇有深意:“别人我不知,但教主肯定懂得此法。” 女人的俏脸已经完全垮下来:“顾回蓝,谁叫你多管闲事?!” 顾回蓝可没有空跟她吵,仔细在亟初禾的腰上摸索,准确的拎出最后一条蛇,同样斩断、挤血、灌下,再将他小心翼翼的放正,伸手接替筋疲力竭的步云鹰,源源不断的把自己的真气输入。乐子期则蓦地站起,将其他人挡在身后,白衣红痕,肃杀凛冽,俨然的保护之态。 五毒教教主仅仅是不慎与他对视了一眼,便面如土色,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策士刚要去扶,忽见她嚎啕大哭,满脸恐惧的跃起,头也不回的直冲古镜湖,欺身扑进。之后,再没有浮出水面。 波澜散尽,无风无浪。古镜湖幽幽,平静如昔。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死亡以最寂静的姿态,傲然睥睨卑微人世。 策士慌了手脚,不是因为美女坠湖,而是因为他的脚正不由自主的朝着湖面跑去,像极了五毒教教主生前最后的一举一动。他拼命扭头求饶。可乐子期脸上的狠戾,吓得他差点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他千不该万不该,怂恿五毒教主伤了亟初禾,触犯乐子期的逆鳞,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搭命。可事到如今,懊悔已全然无用,他只剩了力气大声呼喝,向老妪求救。哪知老妪只是漠然的望着他,没有任何行动。 他的眼泪鼻涕已经糊在脸上,极度的恐惧给予了他最后自我拯救的力量:“乐子期,我全告诉你!我全说!!” 乐子期的话马上就像天籁一样飘进耳朵:“回来。” 策士好容易又找回自己的腿,向后一拔,坐倒在地,冷汗湿透衣襟。好险,他的一只鞋,已经踏进古镜湖,差点就步入那个见死不救的五毒教教主的后尘。急忙往回爬,手脚并用,好容易爬到距离众人两丈的地方,看到乐子期面无表情的脸,又不敢再向前:“当年.......”他偷眼瞄了瞄专心运功的顾回蓝,声音故意压低了些,“当年皇甫大公子请的,教顾回蓝剑术的那一位姓李的剑客,其实,就是出自我娴静门。” 乐子期冷冷的看他,声色不动,教人因猜不出他心思更加惶恐,策士无奈的低下头,继续交待:“他的任务就是帮助顾回蓝成为最好的剑客,好破坏白头翁的计划。” 乐子期仍旧只是高深莫测的盯住他,一言不发。策士的汗都滴下来,他能不能活,全看他掌握的这些秘密,够不够换一条命:“我们门主是识得白头翁的,也就是皇甫老爷。她帮助顾回蓝习剑,主要是为将来埋下伏笔.......” 当年事,从来不能当年毕。 秘密,像是沉睡古镜湖底的石头,忽然有天水干日晒,暴露了根基,却丑陋的叫人看不下去。 策士知道的并不全面,讲起来磕磕巴巴,并不顺畅。但他还是尽力的去讲,否则明年今天一定是他的祭日:“只要,能够忠诚侍奉教主二十年,就可以换得她长生不老的法子,如果为门主效忠而死,这份恩赐就可以传到子孙身上,加上门主所赐的财富,必定后福无穷。”策士是自私的,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后代子孙,而是自己的小命。他这辈子还没活够。可是,直到他说出了全部,乐子期那厢还是岿然不动。 策士心又一次慌起来,莫非这些秘密还不够?无奈,偷眼去看远处打坐的老妪,难得老妪睁开眼,也正看他:“行了,你去吧。剩下的,我来说。” 策士难以置信的呆了一会,好容易缓过神,看了看乐子期,发现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忙连滚带爬的逃离,完全没听见老妪后面的那一句:“这回来的都是死士,如果有活着回去的,必是对门主不忠者,自有我娴静门门规处置,就不劳乐少侠费心了。” 乐子期还是冷冷的,缄口不语。 老妪道:“想不到我老婆子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真正的以毒攻毒——用最歹毒的功夫对付最狠毒的女人,瞳术果然名不虚传,看起来老婆子我事先坐的远,是有好处的。不过,这么高深的功夫自然是不能白看的,老婆子我回报乐少侠一个故事如何呀?那,可不光是和顾大侠有关。”她絮絮叨叨,也不管乐子期有没有反应,兀自继续说下去。 时光,逆流到,许多年前。 (继续) 第二章 陈年旧事 【第二章陈年旧事】 “你是咱们一家人的希望和庇佑。不是娘娘身承圣宠,咱们家是无论如何也得不来今日荣华富贵门第光耀的。就冲你为家族这份功劳,为父答应你,必定为娘娘谋一条最好的出路,一定可以使你一直在皇帝心尖上,不管后来多少佳丽,不管再过多少日子,都没人能动摇你的地位。” 女人眼睛一亮:“父亲说的可是真的?女儿真的可以一世承宠,无人能敌?” 鬓发微霜、清瘦矍铄的官员点了点头:“你只要按照计划,继续喝茶。不出七日,便会荣耀加身,贵为皇贵妃。并且,在皇上心中独一无二,即使皇后,即使云妃,都不能动你半分毫。” 女人欣喜非常,那张病容憔悴的脸,忽然间容光焕发,好似窗外杜鹃开到最绚烂之时:“女儿谨遵父亲之命。” 七日后,女人却到了弥留之际,奄奄一息中,她强撑着一口气,等到了那人:“父亲......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皇帝已经下朝,正在往这里赶,娘娘做的很好。他现在第一个在意的,第一重愧疚的,没有别人......” 帘子后的女人困惑无力的微睁着眼,似乎拼尽全力不肯闭上:“不对......不对,父亲......你说过,那茶......只会令我看起来虚弱,最多......最多是小病......不会死......可为什么我......现在......我好难过......父亲救我......” 红袍的官员微微抬头,看了看父女之间青翠如山的纱帘,面无表情,此时不比前几日,因为辰妃病重,帘子后面伺候的几位侍女是无论如何遣不走的。所以他说话,不得不处处谨慎,纵然知道女儿强撑一口气是为了等什么答案,他仍然是百般禁忌,不肯泄露一字,更何况,真相常常残酷,不知道反而会坦然。打定主意,便只有干巴巴的四个字奉上:“娘娘多虑。” 话音刚落,帘子后面就传来一声尖叫,几个侍女手忙脚乱的唤太医,叫太监,当然更多的,是哭喊、呼唤突然间就断了气的辰妃——她大睁着眼,直勾勾盯着帘子,死也不能瞑目。为什么?为什么?到底她为什么会死? 当初,她才十六,就被送进宫来,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好不容易成了皇帝最宠爱的辰妃,还幸运的生上龙裔。儿子生下不多久,皇帝视若珍宝,日夜捧在怀中,不料一觉睡熟过去,再醒来,自己宽袍大袖早不慎捂死了襁褓中的婴孩。为此,皇帝对她愧疚不已。 然而,纵然是心怀愧疚,皇帝也不再留宿她宫中。她不得已,才去求父亲,才会轻信父亲的话,才会喝家里送来的茶。父亲说,那茶是慢毒,令她体虚乏力,小病不断。皇上必定因此更怜她。父亲的确料事如神。自她病后,三个月来,皇帝确实连皇后处也不曾驾临,只往她宫里跑,一夜又一夜的守着。偶尔还因此龙威震怒,发落了几个诊不出原委的太医。她因此着实窃喜过一阵。故而父亲让她继续喝茶时,她毫不怀疑。 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七天她便病入膏肓,根本没有如父亲说的,被封什么皇贵妃。难道是父亲骗她?又为什么骗她?她可是全家荣辱所系,没有了她在后宫,整个家族就会在朝夕之间衰败,即便父亲已经官至户部左侍郎。 窗外大雨瓢泼,雷声滚滚,连皇帝都以为是上天在为他痛失爱妃而恸哭。愧疚加上心疼,几乎使他立刻就封了辰妃为皇贵妃,赐予她一切能及的哀荣。新任的户部左侍郎适时跪在地上,颤巍巍的拜别九五之尊,说自己年老,受不起老年丧女失孙的至痛,心力憔悴,苦不堪言,但求能即刻辞官返乡,苟延残喘,了却此生。皇帝当然答应,他甚至赐了一座山给岳丈养老。 只是,他料想不到的,芳魂不宁的辰妃更料想不到,这次的茶确实是加了分量的,他的岳丈,她的生父,是打定了主意,要取女儿的性命。 说到此处,老妪颇有深意的停了一会:“乐少侠可知那侍郎的姓氏?” 乐子期脸色不豫,他已经猜到老妪的意图。暗中给胡世递了个眼色,后者忙伸手掩住了顾回蓝的耳朵。 老妪假装不知,继续罗嗦:“他姓张,”她又顿了片刻,“乐少侠虽然擅用瞳术,却不是歹毒心肠,这个姓张的侍郎可不一样,他谋害自己的女儿,全是因为他的女儿辰妃失去了孩子,在后宫争斗中,没了胜算。与其坐等她人老珠黄,被皇帝厌弃,倒不如让辰妃因此而亡,皇帝怜悯愧疚之下,自会厚待她的家人。这招以退为进,用的极妙,使得后来独宠的云妃和盛极一时的皇甫家都没有办法,再找他麻烦。” “虎毒尚不食子,有人竟比虎还毒,这张侍郎知道皇甫家老爷明里不能怎样他,暗地里一定会有行动。所以他散尽家财,培养了一批杀手,长年累月的守着昆仑山冰瓣雪莲,美其名曰是看护,其实呢?”老妪语气愈发古怪,“其实他想的是,要对付白头翁,就得打蛇打七寸,捉住他的要害才行。而白头翁的唯一要害,无非是他那个苦心经营多年的,长命百岁的灵药计划。这计划的关键,就在于那朵独一无二的冰瓣雪莲。有它在手,制约白头翁简直易如反掌.......” 步云鹰听了都吓一跳,心道,还好提前堵住了顾回蓝的耳,否则这一句还不得叫他气息大乱,立毙当场吗?不,此时关键,若出差错,很可能会连带着他的三师弟,一起殒命。 乐子期知道再不阻拦,她必定说的更加过分,当机立断,绝地反击:“白头翁不会坐以待毙,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他难得一见的咄咄逼人,气势悍然:“老人家,以你的年纪,在娴静门服侍怕有许多年了吧?有没有见过哪一位幸运,在门中活过二十年的?” 老妪一愣。 “你方才说,这回来的都是死士,没有人能活着回去,那么你呢?”乐子期不笑的时候,凌厉如罡风,“你或者会忘,但你们门主一定把你算在其中。应该说,她比任何人都记得清楚,关于你服侍的年头。” 老妪满脸的褶皱都要绷平。 乐子期的言语胜过世间最锋利的宝剑,毫不留情的割开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慌,对死亡的恐慌:“没有人能够超过二十年,娴静门所谓的长生不老,不过是哄人效忠的诱饵,绝不可能真正实现。” 老妪努力沉住气:“哼,你不要信口开河,你没见过我们门主,她便是长生不老的活例.......” 乐子期根本不容她讲完,劈头盖脸,紧跟着又是一通逼问:“她长生不老,就一定会告诉别人吗?易位相处,若老人家你在门主之位,有独一无二的青春之法,你舍不舍得告诉别人?” “有何不可?”老妪还要辩解。 “真的可以吗?”乐子期的话愈发犀利,一字一句,割断心弦,“你愿意一枝独秀小乾坤,还是从此埋没于无数年轻美貌的女子之中,这选择,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老妪说不出话,她求的长生不老,无非是源于女子最简单的羡慕和嫉妒。如乐子期所料,她的确没法容忍那种万紫千红“众乐乐”的场景。哪个女人不希望的是做沙漠中唯一的水滴,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当宝,哪个女人不怕淹没在茫茫人海,杳无踪迹? 乐子期并没有就此打住,他打定了主意,要将老妪逼上绝路:“你若不信,大可以等,看看你为我们定下的三个时辰之约,是不是你们门主给你最后的期限,是不是你服侍二十年,即将功成的最终回报。” 老妪胸口一窒,忽然疯了一样的大笑,言语间极尽刻毒:“乐子期你实在太过聪明,我老婆子阅人无数,还没见谁逃得过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八个字的。你也一样。老婆子敢打赌,你一定会招致天妒,英年早逝,无端端,死于非命!”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瞟向亟初禾的,果不其然,见那人身子微颤,嘴角又漏出一缕黑红。 乐子期却恍若未觉:“不劳费心。我从今以后不会是孤身一人,也不会只有一命。天妒不妒,我管不着,我要的,是我信的人不会叫我失望,信我的人,我同样不会令他失望,”他始终背对着亟初禾,仿佛并不担心那个人的波动,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再不肯给恶毒的妇人开口的机会。 “辰妃之父,张侍郎张大人打的如意算盘和贵门主的不谋而合,都是想要牵制或破坏白头翁的长生计划。不同的是,张侍郎是为自保,贵门主是为看热闹,所以她培养顾回蓝成为一流的剑客,又暗中通过各种渠道给他无数消息,助他在最后时刻破坏了白头翁的计划,而那次皇甫家弟兄们遭的暗袭,就是娴静门最明显的一次作为。或者该说,是她唯一露出的马脚。至于张侍郎,”如今的乐子期,一招不出,一式不动,整个人却浑然一把绝世宝剑,锋芒毕露:“你无非是想说,他如今已经更名换姓,做了瞳门如意张,也就是,”他这把剑寒光乍泄,完全没了七情六欲似的冷,是最适合杀人的剑,“我师父。” 老妪死死盯着他,目瞪口呆:“你,你不信?” 乐子期淡淡回应:“信。” 老妪难以置信:“信的话你还.......”你还站的如此稳当?难道不应该疾走癫狂,真气倒行,或伤或疯吗? 乐子期依旧平静如古镜湖面,不见一丝波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古往今来,人人如此,凭什么单单我乐子期就要在五行之外,不受牵连?倒是你,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老人家你全忘了。” 老妪被他的平静和调侃彻底激怒:“通天妖狐你不要惺惺作态了,我不信你被人利用还如此心甘情愿,毫无怨言!连顾回蓝的事,你都怕他听见,怎么轮到自己的事倒无所谓了吗?可别跟我说你是豁达,方才亟初禾出事,你立刻便杀了人,你的心眼比我老太婆还小。依我看,你不在乎,是因为你是懦夫,你在听天由命,自暴自弃!” 乐子期终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竖起三根手指,略略一晃,宛若宝剑出鞘:“三个时辰,到了。” 老妪暗叫一声糟糕,护体的真气被他一激,先自行乱了阵脚,来前喝过的门主赐的茶,又适时翻涌上喉,浓浓的茶香,催命般的一浪高过一浪。逼得她内息紊乱,头晕眼花,口吐白沫,扑通一声,从石块上重重的栽了下去,郁卒而终。 胡世这才敢将手掌从顾回蓝耳朵上拿下来,抹了一把冷汗。他其实十分担忧,那老妪功夫不弱,如果她适才垂死挣扎,只怕自己、步云鹰、乐子期,三人加起来也不会是她的对手。步云鹰也想到一处,暗中松了一口气,惋惜道:“可惜没问出我师父的死因。” 乐子期顾不得答话,他俯□,焦灼的望着亟初禾和顾回蓝,抿紧双唇。 这时候万万鲁莽不得,稍有差池,便会要了两个人的命。 胡世颇为识趣,见太阳西斜,起身去拾了干柴,拾掇出一块干净地方预备点起篝火。他武功不济,不知道顾回蓝要忙碌多久,但他猜想,疗伤之后体虚人疲,必定不适合到处走动,这里虽然安静,但春夜寒冷,还是该有所预备。 步云鹰的烫伤则下到冰凉的古镜湖水中才略有好转。 至于乐子期,仿佛已忘了他也是有伤在身,始终提着精神,聚精会神的看着亟初禾顾回蓝,时不时为他们抹一抹额角的汗珠。直等到月上树梢,顾回蓝渐渐睁开眼睛,众人稍微松了口气时,乐子期还绷着一张脸,因为亟初禾并没有醒,仅仅是面颊有了些血色。 “师父.......”尽管知道顾回蓝很累,但乐子期还是第一次没有体谅他,问之急切。 顾回蓝朝他点头:“放心.......明日便好。”他没力气多说,一句已是极限。 但就这一句,足够叫乐子期放下心头大石:“多谢师父。”扶着亟初禾靠近火堆,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又小心翼翼的去摸他的手腕,感觉指尖下脉象平稳有力,乐子期这才踏下心来,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让他睡的更舒坦。可一看那张俊颜从未有过的憔悴惨白,乐子期又觉得心头更痛。 胡世见他难过,忙悄声劝道:“小师叔是个心狠的,你莫怪他自作主张。若知道他中毒害你这般难过,他一定会恨死自己。” 乐子期苦笑:“他不会,”他眼眸低垂,睫毛散下,月光映着湖水,竟没有他瞳中流光溢彩,来的轻灵闪耀,“我也是个心狠的,之前总顾着自己的事,总觉得挥霍的是自己的命,全不管他在旁担惊受怕,忧心忡忡。也全然不知,原来他承受的,是这般撕心裂肺的痛。” 好像千万把钝刀,一点一点割裂肌肤,刺破骨血的疼。 好像绝望生了利爪,硬把三魂七魄从内里,一层一层剥离的感觉。 生不如死。 (继续) 第三章 绝地反击 【第三章绝地反击】 就在那一刻,看见亟初禾闭上眼睛的一刻,自初见起就似曾相识的感觉忽而强烈起来,从乐子期的骨子里催生出痛楚,如浪涛拍岸一样惊心动魄,层层叠叠,差点埋没他到窒息。绝望更是无底深渊,将他一口吞下去,一直坠落,一直坠落,却永远落不到踏实的地面。 原来真有这样一个人,失去他,比失去自己,比失去天下还来的悲恸。 乐子期掷地有声的发誓:“我永不让他再受此种劫难。”若再来一回,我宁愿死在他前面。一定会。 胡世却听得摇头:“由不得你的,娴静门此役失败,必定不会甘心,早晚卷土重来。” 乐子期猛地抬起眼帘,澄澈眼底,那股难得一见的狠绝,动人心魄:“何必等她不甘心?” 胡世有些莫名:“你的意思是........” 乐子期望月冷笑:“至此,便由不得她了。” 他的眸明亮胜月,他的脸志得意满,他的决定铿锵有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胡世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这样霸气无端的乐子期:“可,万一失败.......” 乐子期低眉,看看怀中的亟初禾,眼中闪过一抹温柔:“原先就是因为有太多顾虑,才叫她钻了空子,我绝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他复抬起头,言语间隐隐含着惆怅,“我自问不是胆大的人,失去这种滋味,浅尝一回就够了,万不能重蹈覆辙。” 胡世望着他完美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你要怎么做?” 乐子期勾勾手指,叫他靠近,附耳说了几句,然后抢在胡世大叫之前,捂住了他的嘴。确定胡世真的不会再出声,才从怀中掏出那本“三千局”的棋谱,翻给他看了几页,道:“你照做便是。” 胡世看看他,和他怀中昏睡沉沉的亟初禾,还有正在古镜湖中疗伤的步云鹰,一脸担忧。他可记得清楚,方才那老妪说的每一句话。 乐子期知他忐忑,坦然应道:“放心,若我师父当真与娴静门联手,绝不止是今天的局面。”一定糟糕上千万倍,他们几个少说也死过十来回了。所以,他必须要抢在双方谈妥合谋之前,各个击破。大战在即,时机仓促,转瞬便逝,谁抢的到谁便是赢家。 胡世仍旧不踏实,他到底出自娴静门,知晓其中实力究竟多大多可怕。如果不是娴静门的门主爱看热闹胜过一切,猫捉老鼠一样,爱逗着玩,恐怕顾回蓝他们早被一刀两断,做了亡命鬼。 乐子期偏偏是毫无惧色:“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酷爱热闹的女人,却给自己的门派取名娴静,意即杀光所有人换取世间宁静,这不是很矛盾?” 胡世不明所以:“这能说明什么?” 乐子期道:“说明她并不是一个能力很强,能把控所有事的人,”他看了一眼完全找不着北的胡世,好心解释,“换言之,她很想管事,管尽天下事。但她能力不够,到最后往往不得不恼羞成怒的,用杀人来终结。” 胡世还是稀里糊涂:“那又如何?” 乐子期笑了,反问道:“对付娴静门门主当然不易,但如果,对手是一个会嫉妒,会耍小心眼,以玩弄为乐而又手无寸铁的女人呢?” 胡世呆了一呆:“那自是容易的很......”他突然一下站起来,眼睛里精光四射,说了声“我马上去办”,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步云鹰恰好拖着步子走上岸,见状亦是云山雾罩:“什么意思?” 乐子期仍是笑的,吐出的几个字却犀利异常:“釜——底——抽——薪!” 他到底有伤在身,勉强熬到三更,眼皮子重的终于撑不住,向下一放,便陷入阴冷黑暗中,也不知沉了多久,忽然被一股温暖拥住,从外向内的流动,直至涌入他紧闭的心门。乐子期终于醒过来,对上熟悉的一对桃花眼,那眼神却有些陌生,不似从前明亮,而是更多迷离。乐子期明白他有话要说,倒不催促,只是默默的等着,许久过去方才听得亟初禾艰涩开口:“我做了一个梦.......” 火光。 血色。 摧枯拉朽。 刀剑争鸣。 他的刀刃,不知怎么的就袭向了并肩而战的人的后背。那人倒下时满眼的伤痛,痛的几乎要了亟初禾的命。 他忘记自己在想什么,只记得紧抱着那人的尸身,拼命的嘶吼,像失了爱侣的孤兽,像绝望东流的江水,像匍匐命运脚下卑微的游魂。 他百般挣扎着,好容易才从噩梦中醒转,却赫然发现,自己竟像梦中一样,以同样的姿势抱着同样的一个人。那瞬间,他慌了神,忘了体虚乏力,不断的将自己的内力输入,直到那人幽幽的睁开双目。 “子期.......”他喃喃的,痛苦的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太过真实的梦境,让他清楚的回忆起昆仑山顶财如命的话,难道他最不愿发生的事,早在很久之前,就已成现实?他和乐子期,当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乐子期听完镇定如昔,握住亟初禾的手等了一会,不见他平静,便低声叫他:“勿离。” 亟初禾混乱的头脑被这一声镇住,愣了半晌,忽又惊喜:“你唤我什么?” 乐子期笑着重复:“勿离。” 亟初禾的眼睛一下子亮起,这是第一次有人呼他的字,他很开心这个人是乐子期。然而惊喜远未终止,乐子期眨眨眼,追问道:“这个字,和你的名字一样,是你师父取的,对不对?” 亟初禾点头称是。 乐子期伸出另一只手,把他的手合拢包住:“所以.......”他什么都不用说,他相信亟初禾一定会懂。 果然,那亟初禾困惑的思索片刻,俄而大喜,几乎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原来是这样!” 他俊美的脸上放出光来,整个人从噩梦中复活,连呼喝都透着酣畅欢悦:“原来是这样!!” 连顾回蓝也被他吵醒,揉着眉心十分无奈的说:“你最好现编个吵醒我又说的过去的理由,否则我下回再不救你。” 亟初禾忙起身拜谢他救命之恩,口齿伶俐,不吝溢美之词,搜肠刮肚的,仿佛要把天底下的好词儿,全体拿来叠在他身上。听得顾回蓝眉头皱起,连连摆手,敬谢不敏。好家伙,这人热情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与其听他莫名其妙的夸奖,倒不如直截了当的问个透彻:“你们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乐子期笑道:“这话说起来,有些长。”他先请步云鹰将刚刚自己和老妪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即便省略了很多内容,但还是听得顾回蓝脸色铁青。尽管在遇到画丑董糜洪摊开那张画像时,他就早有预料,然,亲耳听到前后经过,还是难以抑制心头怒火。 如果仅仅是他顾回蓝被玩弄股掌中,或者仅仅是娴静门、如意张和白头翁之间明争暗斗,他绝不会这样忿恨,他甚至不会有丁点情绪,就像吃到了脏东西,吐过了事。但这次不同,其中牵涉了释然,最无辜的释然,被亲生的父亲步步谋算成药人不说,还要被娴静门和如意张暗中推搡到利益的中心,不明不白的遭受重重暗算,险象环生,还大病一场,至今生死未卜。 他到底做错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厄运?! 他到底亏欠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残酷?! 他只是一个生的俊,心地善,偏好为他人着想,挚爱生命胜过一切,三年昏睡醒来还是会赞日出日落、月圆月缺,看什么都是风光无限好的年轻人而已。 他只是顾回蓝最好的朋友而已。 他只是碰巧叫了皇甫释然而已。 顾回蓝深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捏紧,指甲刺破掌心,猩红缓缓渗出缝隙。他决不允许释然的厄运继续下去,就算学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他也要竭力阻止;就算是把天下颠倒过来,他也要摆正释然头顶上的阳光! 释然.......顾回蓝闭上眼,好一阵眩晕。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都被明日累, 春去秋来老将至。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 歌犹在耳,未及天荒,已至地老。 既然这天下负你,你的明日便由我来给。 再睁开眼,顾回蓝已是挺直了脊背,毅然决然:“要怎么做?”白头翁死了,接下来,就是娴静门。他要一个一个击破。 乐子期却道:“绝地反击,一举击溃!”他的雄心颇大,竟连如意张一起包括在内。 步云鹰都目瞪口呆——那可是他师父穷尽毕生也没能击败的人,他们几个又如何应付。 顾回蓝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是你师父吗?” 乐子期目光悠远:“从他立下这个心愿开始,他就只当我是对手。”师徒情分已尽。 (继续) 第四章 抽丝剥茧 【第四章抽丝剥茧】 “首先,假定你们现在是娴静门主,”乐子期想了个办法,比较利于说明问题,“你们是那个人,一举一动要从她的角度出发,你们会怎么做?” 众人一头雾水。 “不急,我们就从冰人阵开始说,”乐子期逐个抽丝剥茧,把问题掰碎了问,“你们会派五毒教和冰人阵来对付棘手的敌人吗?” 顾回蓝率先点头:“肯定会。五毒教和冰人阵都是送上门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乐子期道:“你会派他们同时来吗?” 顾回蓝犹豫了一下:“如果是我,我不会的,既然我喜欢热闹,为什么不一出一出的来?赶到一起,难免误伤自己人。” 乐子期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冰人阵所作所为并非是娴静门主的命令。而是.......”他不愿多提那个人的名字,“他的命令,加上冰人阵本身的执拗,认定你必须死在他们手中。这才有了对五毒教的杀戮。” 亟初禾道:“也就是说,娴静门和如意张并未达成协议?他们不是一伙?” 乐子期道:“不是。他们目的不同,”他顿了顿,“娴静门的目的是惟恐天下不乱,而他......他的目的是为了我。” “你?”亟初禾眼一睁老大。 “现在想想,一切都说的通了,”他看向亟初禾,“财如命是在祭奠时背后伤我的。” 亟初禾思忖了片刻,恍然大悟:“他诈死原来是为你!” 乐子期苦笑:“用心良苦。” 步云鹰和顾回蓝还糊涂着,齐声问究竟。乐子期垂下眉眼,不愿多提,亟初禾便替他说个通透:“如意张诈死并广开锁匠铺,其实是有两个目的,第一为了引出师父,他认为师父不是失踪,而是故意躲着他,他以吴姓开设锁匠铺,就算师父不来探查,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步云鹰认同:“我七巧殿六方弟子,必定第一时间把消息传递回主殿,我肯定要暗中彻查。” 亟初禾道:“万一师父真的过世,如意张也不会落空,因为他还有第二个目的。” “什么?” “培养一个新对手。” “新对手?” “是。他可能早就看出财如命跟五毒教有所勾结,图谋瞳门,索性装死,将一个烂摊子丢给子期收拾。只要子期能赢得了财如命和五毒教,就会变得足够强大,足够做如意张的下一个对手,”亟初禾一边说,一边小心窥探乐子期的脸色,见他虽有失落,却不至神伤,这才暗暗放下心,续道,“其实,我总觉得他假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混淆皇甫家的视线。白头翁不在了,不代表他和皇甫家的恩怨结束了,子期你说呢?” 乐子期赞同道:“锁匠铺就是故布疑阵,他想要摆脱皇甫家的追查,换言之,皇甫家并不比我们慢,他们不止查到了娴静门,还故意打草惊蛇,引出当年所有的参与者。” 顾回蓝忽然欣喜起来:“释然,一定是释然!” 乐子期颔首:“我也觉得是七公子。他一向聪慧过人。” 顾回蓝听了,欢欣雀跃:“我们现在就回去锁匠铺,找如意张!” 乐子期拦住他:“他的目的在我,不在七公子,找他,不如找娴静门。他们可是叫嚣过,要跟师父比,看谁先找到七公子的。” 顾回蓝心急如焚:“你一定有办法找到他们!” 乐子期用力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坐回去,容自己把话说完:“如果你们是娴静门主,一旦赢得这场比试,先找到了七公子,你们会怎样做?” 亟初禾直率道:“自然是炫耀。不然,不够热闹。” 步云鹰道:“对,叫嚣的那么张狂,万一输了,不是很丢脸?我若是娴静门主,输急眼了,定会迁怒很多无辜。” 顾回蓝道:“可是杀很多人,会被人察觉。外人不知,门中弟子也会人心惶惶。” 乐子期笑道:“所以才有昨日那一幕。” 顾回蓝豁然开朗:“原来,咱们是被借来杀人的刀!” 亟初禾也道:“迁怒门人,又不能杀戮的明显,所以选择借刀杀人,实在够毒够狠。” 步云鹰骇然道:“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果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吗?” 乐子期却道:“不过这也说明,她尚未找到七公子的下落。” 顾回蓝终于放下心来:“除了杀人,她还会做什么?”他最关心的,是那女人会不会恼羞成怒,迁怒于皇甫释然。 乐子期赠他一个宽心的眼神:“她其实是个掌控能力不够强的人,在这件事上失败,就会急需一个能让她找回信心,并且看够热闹的地方。” 亟初禾抢白道:“你之前说过,她喜欢看戏。莫非就是因为........” “戏台足够热闹,但要满足她的信心,必然还有一条。” “什么?” 乐子期神秘的勾起唇角:“若我没猜错,她一定格外偏好施压给戏班子,叫他们按照她的意图去演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自己是神,可以随意安排一切的感觉,一定足够满足她。” 顾回蓝突然想到什么:“为什么她不去庙堂上折腾?她不是既富且贵吗?” “恐怕她早些年已经去过,就像那张侍郎一样,”开口的竟是亟初禾,“张侍郎舍了女儿才得以自保,她恐怕是嫁给什么权贵才换取了后来的荣华。” 顾回蓝道:“如果她当年斗不过皇甫家,所以和张侍郎一样被迫退出,为什么不趁皇甫家落败,白头翁死去,再回官场去搅个天翻地覆?”那样,地动山摇的,才是十足热闹吧。 乐子期道:“师父说的没错,如果她要去,必定趁前几年皇甫家落败时回去,但她没有,一来,女子少有则天女皇那样的魄力和手腕,来应对官场;二来,她大约是在顾忌她夫家的背景,这等富贵,估计只有皇族能够办到,而皇族最怕的无非就是朝廷根基不稳,她要折腾难免会伤及自身;三来,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早年吃过的亏,让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肯再让自己涉足凶险万分的庙堂之上;她宁肯到一个自己躲在幕后就可以操纵的场地去逞凶。至于第四,仅仅是我的猜测,她想要的,除了热闹之外的一样东西,恐怕只在江湖。” 步云鹰不解:“会是什么?” 乐子期看了看顾回蓝,道:“暂时我猜不到。” 顾回蓝何等人物,察觉他眼神不对,便已然领悟:“是与我有关?” 乐子期道:“尚不能确定。” 顾回蓝低头沉思,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偌大的娴静门当家惦记的。不过他又想到另一件事:“你方才说如意张要培养一个新的对手?为什么不是皇甫四公子?他不是你师兄吗?” 有丝仓皇,第一次闪过乐子期的眸,好在转瞬即逝,并未被人察觉:“关于我师兄的事,是我疏忽,我早该禀报。师兄素来谨慎,拜师时故意隐瞒了姓氏,又是性子古怪至极,学不到一半便放弃的,更没有钻研过瞳术和释心术,师父因此从未看重他,甚至至今都不知他是皇甫家的人,哪能立他为新的对手。” 顾回蓝看看他,张张口,似乎还想问什么,临到嘴边却改了主意:“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找到娴静门?找各地的戏台和戏班吗?” 步云鹰咂舌道:“那恐怕要查到头发都白了。” 乐子期讳莫如深的笑了笑:“那便赌一赌运气吧。” 江南暮春,翠波笼烟,如诗如画,似梦似幻。连风都醺然欲醉的闲散,拖慢了步子。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俊朗青年,赶着马车,不解风情的行色匆匆,直错过了春意连绵,水乡娇柔,大好的光景,以及秀丽的江南女子,羞答答的偷瞧。 他眼中,怎么尽看着前方哟?那将将隐在夜色中的金陵城,到底有什么好看? 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迈入金陵,安顿好了客栈,亟初禾这才去掀马车的帘子。把顾回蓝和步云鹰先让出来,便对上了乐子期难得一见怨怼的神色:“敢点我的穴!亟初禾你有本事再过分些?” 赶车的人嘿嘿坏笑道:“当然可以,你若不怕,我便抱你进门。” 乐子期惊的睁大眼,炸毛的猫似的:“我不过疼惜你剧毒刚解,要抢着赶车而已,你至于这样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吗?” 亟初禾哼道:“我偏就是个爱斤斤计较的主儿,你身上不是也有伤?” 乐子期气极:“能比吗?你鬼门关转了一大圈,我不过破了点皮.......”他还没说完,亟初禾那边已经喝退过来牵马的客栈打杂,手脚利索的爬上车,落下帘子,双手撑到乐子期两耳边,身子罩住他的,居高临下的质问:“什么破了皮,只差寸许就伤及心脉,你唬不过我。况且,你还用了瞳术!” 瞳术最耗费心力,每每看乐子期用起,亟初禾总要担心个半天。 (继续) 第五章 两厢愿 【第五章两厢愿】 乐子期说不通,索性把眼一闭,不看,不理。这样像两个孩童吵架般幼稚的对话,他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即便分出高低,又怎样呢,还不是谁都以为自己对,谁也不服谁。 身为男子,总有傲骨,他当然愿意赢。可是他一点都不愿跟亟初禾脸红脖子粗的争,对错有那么重要吗?在乐子期看来,只要两个人一起开心,便是最大的成功。所以他想要去分担亟初禾的疲惫,就像亟初禾总是疼惜他的种种付出一样。 两个人的目的出奇的一致,却在施行的方法上产生了分歧。他们在这方面都是青涩懵懂的,完全不知道抢着承受对方的累,实际是抹煞了给对方最起码的尊重。尤其是,他们两个都是男子,尊严如山,责任是海,担当就是天性,保护就是权力。不容别人染指。他们争先恐后的去替对方承受苦痛,挑起重担,却忽略了,那人的感受。 可是有人说,世间最有力的武器,便是爱。 任何时候,只要这个武器出现,就没有任何人还能攥紧拳头,握住刀剑的抵挡,或者拒绝。 乐子期只觉得有一件物什很神奇,比四月的风还暖还柔还轻,简单清浅的一个碰触便将他心头无名火,转变成一股暖流,淌过他四肢百骸,直流进心窝里去,仿佛天底下最美好的梦,满足的令人不由自主的沉沦、沉溺、沉醉。 那人的耳语呢喃,也格外的好听,沁人心脾:“我听说人来世一遭,就是为了寻自己丢掉的魂,将那天下万物沧海桑田容纳于胸,不过是为了在其中揪出那个顽皮的人来,然后,牢牢的拴住,”一只手抓住了乐子期的,握的很牢,“再不让他任性逃家,子期啊,”他低低的唤,声音像埋在树下许多年的陈酿,醇而香,浓而烈,“你在昆仑崖底应我的话,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全刻在心里了,除非我死.......不,就算我死,你一样是赖不了帐的。” 乐子期心窝里的暖流不知几时烧到了耳根子,伶牙俐齿成了摆设,挤个字出来都费力:“你,你先放开。” 亟初禾才不肯:“给我个理由。” 乐子期眼睛使劲往下看,好像俊美无双的亟初禾还不如黑乎乎的车帘子:“我,我全告诉你便是。师兄,师兄来历不明,一度被师父怀疑,没呆多久就被撵走了。一个什么都没学到的人,师父怎么可能立他为敌?至于师兄到底知不知道皇甫家和师父的恩怨,我就不清楚了。” 亟初禾得了便宜卖乖:“不够。” 乐子期暗自咬牙:“亟初禾你不要得寸进尺!” 亟初禾腆着脸,反而凑的更近:“我进了,如何呀?” 这下实在太近,乐子期都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脸上,热浪如火,比方才的四月风要浓烈的多,醉人的多。若不是他穴道被制,恐怕这时候早施展轻功窜出三丈以外去了。想说话叫他离远点,可一开口,便将亟初禾呼出的热气全体吸入,滚烫如岩浆,灼的他整个人都要燃起来。急忙抿住唇,紧张的差点就背过气去。 他脑子已经作废了,完全看不懂亟初禾深邃的目光,和其中隐含的哀恸。 是的,哀恸。 亟初禾现在的心情和乐子期的南辕北辙。虽然表面嘻皮笑脸,他的心却在拼命按捺着说,不能叫他知道,万不能叫他知道。 绝对不能叫他知道,那场噩梦中自己是如何的张皇无助,哭喊嚎啕,孩子被丢在空野中一样的极度恐惧和凌乱。 那场失去,根本没有跟随他上一回的死亡而离开,反而在梦中复苏,刻骨生疼。就像一把刀藏在肌肤下,一寸一寸,一分一分,随着呼吸,毫不留情的将他的骨肉锋利的切割,时不时的剜一下,直到千疮百孔。任他如何的努力,都不能忽略或者遗忘。 伸手点开了乐子期的穴道,将他拽坐起来,亟初禾心底一声喟叹,这才长长出口:“子期.......” 他并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或许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单纯的想叫他的名字。 那名字,早已更改,是如意张信口乱起的,肯定不同于他记忆深处埋藏的那一个,但这并不妨碍,这两个字成为束缚自己一生的咒语。 只有在唤着这名字时,浑身的禁锢感,才会略微放松一点。 不是咒语,又是什么呢? 乐子期偏似不察他的挣扎一般,反手握住亟初禾的,粲然一笑,像阳光一缕,轻易便刺破亟初禾心头阴霾累重,照得他眼前一亮,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只余那个人天籁似的声音,从极乐天悠悠传来:“我那时盲着,曾遇到一个小男孩,他很穷,很羡慕别的孩子有糖葫芦吃,便大声的发誓说将来他也要努力挣钱,买一辈子的糖葫芦。” 亟初禾安安静静的听着。 “我以为他是因为馋,谁知他后面还跟着一句话......” ——我要买一辈子的糖葫芦,给弟弟吃! 乐子期说着说着就笑了:“你不觉得他跟你很像?” 亟初禾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暖洋洋的,被他笑脸映着的眼微微酸着,根本讲不出话来。 乐子期也不逼他,仍是笑吟吟的:“他半点不顾日后的辛苦,半点不想自己的得失,全心全意都是弟弟,还不就跟你一样吗?” 跟你一样的...... 全心全意都是...... 亟初禾猛地攥紧他的手,激动的唇都打了颤,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要说的,他没说的,这个人全都心知肚明,一点不落:“子期.......子期......”他恨透了自己的笨嘴拙舌,怎地就表达不出现在内心惊天动地骇浪滔天的感受来。 乐子期笑着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结果一起被捉住,挣脱不能,索性由他去:“后来我想,那弟弟难道就安心吃糖葫芦,而不欲替哥哥分担吗?” 亟初禾道:“弟弟当然不会愿意,他肯定也想着自己能是买糖葫芦的那个。” 乐子期问:“那你说他们该怎么办?怎样做才能叫两个人都满意?” 亟初禾呲起白牙笑,他当然懂得乐子期故意问他的意图:“以后,我们合作。你负责买我的,我负责买你的,我们一起吃。” 乐子期还没来得及表扬,他又别扭起来:“你方才说你师兄被撵走,你怎么还能见到他和七公子?私交甚笃么?” 乐子期哂笑:“好酸的味道。谁家的醋坛忘记盖盖子?” 亟初禾眼睛一瞪:“我怕你上当而已。” 乐子期看他要恼,忙使劲绷住脸忍了笑,催促道:“下车去。客栈里可是有熟人等着我们呢。” 亟初禾一怔:“什么熟人?” 乐子期却再不解释。 这客栈空旷的不像话,偌大前厅,只摆了一张八仙桌,桌前坐着三个人,顾回蓝、步云鹰正和什么人相谈甚欢。亟初禾近前一看,果然是熟人,忙拱手施礼,唤道:“见过皇甫大公子。” 那人朝他点了点头,下一刻却问向乐子期:“你到底有什么好主意?” 乐子期笑的信心百倍:“定不让大公子白跑这一趟。” 三更鼓响,夜色如墨,如果不是风儿淘气,掀开了黑袍下雪白的一角,这两个浑身黑色的夜行者,一定会被认为是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夜色的一部分。只见他们很快钻进了隔街一家更豪华的客栈后门,直到天亮,才从正门堂而皇之的走出,直奔城内最大的戏园子金满楼而去。 金满楼之所以叫做金满楼,是因为它的规矩与众不同。 至于多不同,看看人家跑堂头抬的多高便知一二。 小眼睛的跑堂完全的目中无人,只伸了手,管每个进门的人要一锭金子的人头费,给不出的毫不犹豫一脚踢出。直到他手掌心,多了一枚沉甸甸的夜明珠,他的眼才从两道门缝赫然变成两个枣核,忙去看这两位客,枣核马上瞪成了牛眼。 哎哟喂,这是怎样的两个人呀。 一个,白云锦缎暗金线,苏绣法织的华美罩衫,衬上翡翠腰带,宝珠镶髻,周身奢靡,却不流俗。十足的贵介公子,云中龙马,海上鸾鹤。 一个,帐房打扮,青蓝长袍,轻裘缓带,明明是个书生模样,却气度非凡,似地底清泉,历经石山压迫,岩浆炙烤,依然故我的清凉。明明是该轻狂浮华的年纪,却浑然天成一股流韵,清白如朗月长空,看得人心净,向往。 手里攥满金子和夜明珠的跑堂终于低下了头,他第一次想扔了手中俗物,把心絮沉淀,回去孩提时的岁月,好不唐突了这双太过干净的眸子。 他从未想过庸俗浊流中,还有这样纯然的人,书里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的就是他吧。 (继续) 第六章 戏子无情 【第六章戏子无情】 三更鼓响,夜色如墨,如果不是风儿淘气,掀开了黑袍下雪白的一角,这两个浑身黑色的夜行者,一定会被认为是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夜色的一部分。只见他们很快钻进了隔街一家更豪华的客栈后门,直到天亮,才从正门堂而皇之的走出,直奔城内最大的戏园子金满楼而去。 金满楼之所以叫做金满楼,是因为它的规矩与众不同。 至于多不同,看看人家跑堂头抬的多高便知一二。 小眼睛的跑堂完全的目中无人,只伸了手,管每个进门的人要一锭金子的人头费,给不出的毫不犹豫一脚踢出。直到他手掌心,多了一枚沉甸甸的夜明珠,他的眼才从两道门缝赫然变成两个枣核,忙去看这两位客,枣核马上瞪成了牛眼。 哎哟喂,这是怎样的两个人呀。 一个,白云锦缎暗金线,苏绣法织的华美罩衫,衬上翡翠腰带,宝珠镶髻,周身奢靡,却不流俗。十足的贵介公子,云中龙马,海上鸾鹤。 一个,帐房打扮,青蓝长袍,轻裘缓带,明明是个书生模样,却气度非凡,似地底清泉,历经石山压迫,岩浆炙烤,依然故我的清凉。明明是该轻狂浮华的年纪,却浑然天成一股流韵,清白如朗月长空,看得人心净,向往。 手里攥满金子和夜明珠的跑堂终于低下了头,他第一次想扔了手中俗物,把心絮沉淀,回去孩提时的岁月,好不唐突了这双太过干净的眸子。 他从未想过庸俗浊流中,还有这样纯然的人,书里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的就是他吧。 他这边胡乱想着,那公子已是大大的不高兴,愠道:“还有雅间吗?” 跑堂这才醒过神来,忙不迭点头应:“有的,有的,二位楼上请。” 到了楼口,自然又是一颗夜明珠打发,因为一楼的跑堂是登不了二楼雅间的,这里伺候的都是伶俐漂亮的女孩子。贵公子却把眉头一蹙,道了声不喜,拔腿便走。女孩子们急急去拦,其中一个梳双辫的瓜子脸姑娘最机灵,知道贵客古怪,便领他们到了三楼,唤了一拨清秀相貌的小厮伺候。 贵公子却不领情,手一掩口,竟作势要吐出来。小厮们慌了,再不敢靠近,直到金满楼的掌柜姗姗来迟。 他们终于被领到只有一间雅间的四楼,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换的养尊处优的掌柜亲自伺候。想问什么,再不必担忧墙外有耳了。 贵公子只把扇子一收,便眯眼假寐,连口水都不喝。好像花了很多钱进这个门,仅仅是找个肃静地方睡觉来的。那帐房先生倒是和蔼,先是客客气气请掌柜坐下,又亲手沏茶敬上,直敬的掌柜受宠若惊,半晌才反应过来:“二位,可是有什么事?” 帐房先生笑呵呵,举手投足,温文儒雅:“我们想听戏。” 掌柜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一听原是为戏来的,心下便松了一口气:“二位莫不是也想编排一出?” “掌柜不愧是掌柜,就是比那些下人见多识广,一猜即中。”帐房先生不吝溢美之词的赞道。 掌柜骤然被夸,心里美滋滋,面上依旧如常,仍是假笑连连:“实不相瞒,这是坊间新兴的把戏,颇有些乐子。” “哦?” “把甲乙的戏换成丙丁演,或者大团圆改成生离死别,只要客官喜欢,如花美人爱上山寨响马,狸猫太子登基当皇帝,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没什么不能够。您发句话而已,咱们就知道怎么演,包管您十二分满意。” 年轻的帐房先生却摆手:“我家公子不喜流俗。”掌柜你说的这些,没什么新意。 掌柜何等人精,偷眼去瞄那贵公子,但见他仍是阖目,眉宇间微蹙,气性当真不小。忙恭敬道:“是是是,是小的唐突了,不知二位喜欢怎么改?” 帐房先生抿了口茶,道:“衣服穿起来好不好看,不止要看款式材料,还要看,是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 话不必说透,掌柜已然明了,谄媚的给帐房先生倒满一杯茶,应道:“二位是行家,小的眼拙,方才未看出,实在该罚。只是,咱家头牌无情,这半月来嗓子哑了,唱不得,换别人可好?” 帐房先生很坚持:“唱不得,见一面总可以吧?” 掌柜还想推托,猝然不防被那厢贵公子假寐中一声冷哼吓一跳,从头哆嗦到脚,一时不敢再顶撞,乖乖请了那戏子无情来。 那人很快来了。 白净瘦削的脸上,俏生生的五官真如女子一般,眼底一股冷漠,偶尔从低垂的眼帘中泄露,竟似没有半点温度。 帐房先生只瞧了一眼,便不耐道:“掌柜弄错了。” 八面玲珑的掌柜愣了愣:“客官,没错的,他就是无情,如假包换。” 帐房先生嗤笑道:“咱们虽是外地来的,可家底不输本地权贵。他见权贵一不跪拜,二不见礼,一个戏子焉能有如此傲骨?掌柜休要唬弄人。” 无情闻言,终于抬起头,正眼打量了他们两眼,随即拱拱手,总算是打了个招呼:“在下无情,见过二位。” 声音果然有些嘶哑。帐房先生又看他一眼,笑着邀请:“久违。无情公子身体不济,是咱们莽撞了,还请赏脸坐下,喝杯茶。” 乍听那真诚相呼的公子二字,无情脸上绷着的线条,有一瞬间松解开,这些年混迹金满楼,见过人数不胜数,高傲的,蛮横的,淫亵的,凶悍的,嘲讽的,逢迎的,哄骗的,威胁的,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唯独少了这等尊敬的,好像他一个低贱的戏子,和人中龙凤的两个,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于是,撩袍坐下,拿起面前茶杯便喝,喝完才想起自己定的铁规矩,当下起身要走。却被三个字生生钉在原地。他分明听见,年轻的帐房先生低低唤他“安小珑”。 被遗忘了十年的本名。 突然复活在一朝。 无情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然而,震撼还在后头,帐房先生推过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大大方方的请他收下。 无情低头看了一眼,无限后悔。他知道自己不该看,不该被蛊惑,从艺十年,人情冷暖,世态凉薄,阴谋诡计,相互利用,早看到厌烦。可他还是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收起那张银票,颤抖着放进自己怀里,贴身藏起。那银票他也有,不值一提,出奇的是那银票旁边,用茶水在桌上写下的两个字,一笔一画,一眼就都刻进脑海里,再不能抹煞。 ——转运。 逆转命运。 ——没有人能拒绝这两个字,没有人能推却这份大礼,何况他一个苟且偷生的戏子。所以无情在掌柜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坐回原处:“二位要我做什么?” 帐房先生冁然而笑:“交换为交易之本。” “我身无长物。” “你知道许多主顾的消息,总有些特别的,比如喜欢编生离死别戏码的.......” 无情还没答应,站在远处的掌柜第一个跳脚奔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金满楼的客人,非富即贵,连随行的仆役都可能大有来头,半个都得罪不起,如果被他们知晓金满楼泄密,没了生意是小,只怕全楼人的性命都要一起搭上。 无情却将掌柜往楼下推:“掌柜先歇着吧,无情自有主张。” 掌柜哪里肯干,他没看到银票旁边写的字,一门心思的认为无情是被五百两收买了,禁不住骂声喋喋:“无情你可不要犯糊涂,咱们金满楼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你可不能跟你的名字一样,无情无义,恩将仇报啊。” 无情第一次对掌柜的话置若罔闻,固执的继续往楼下推他,掌柜一急,索性屁股一沉,坐在楼梯口,铁了心肠要留下。他万不能把金满楼的将来,交到明显已不正常的无情手上。 贵公子掏了掏耳朵,睁开眼,怒斥:“你若再吵闹,信不信我现在就端了你金满楼!” 掌柜噤若寒蝉,乖乖闭嘴,但仍是坐着不起。无情正要继续撵他,却听那帐房先生打圆场道:“我们不过想听无情公子唱几出拿手的,掌柜愿意听,便一起吧。” 掌柜狐疑的看看他,又看看无情,心道我方才耳朵可没聋,你们休要耍花样。 谁知,那无情当真开嗓唱来。三出戏,出出拿手,句句带彩。尽管略显嘶哑的声音唱起来有些吃力,也放不开,他却唱的容光焕发,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兴奋,看得掌柜彻底糊涂。 第一出折桂令:鸾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日暮桑榆。深渡南泸,长驱西蜀,力拒东吴。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早赋归欤。 听者戚戚然。 第二出阳春曲: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倒是荡气回肠。 第三出天净沙: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又转入细腻悱恻,婉约悠扬中去。 掌柜听得都动容,贵公子依旧面无表情。还是那帐房先生大声赞好,又掏出一颗装在盒中的硕大南珠来相赠:“此礼名曰珍重。” 他话说的古怪,那无情表现更稀奇,竟一把捧过,躬□,行了个大礼,再抬头,热泪盈眶:“无以为报。”说罢,拂袖而去,脚步轻快的简直要飞上天去。 掌柜盯着他的背影看到出神,依然摸不着头脑,便想去问两位客人。谁知,一扭头,那两位已下楼去。那一白一青,翩然衣袂,穿过熙熙攘攘,红男绿女,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没有半分留恋,仿佛下一步便踏出浊世俗流,羽化成仙而去。 (继续) 第七章 华灯初上 【第七章华灯初上】 玉骨扇,云锦衣,被人毫不吝惜的丢到一边,袖中夜明珠滚了一地,也没人拾掇。那贵公子只着了白色中衣,横躺在软榻上,懒懒洋洋:“当真是巧计。先丢我师兄和顾大侠在客栈,作出四人未离开的瞒天过海之计,骗过娴静门的眼线。又两个字哄的无情死心塌地,待看过南珠盒子里的锦囊妙计,只怕他感动的会以身相许吧?”这酸溜溜的味道,连自己听的都别扭,赶紧调开话题,“他也真是冒险,戏文里带出主顾的名,欺负那掌柜不敢罚他吗?” 年轻的帐房先生好笑的拎起薄被丢过去:“春夜尚寒,我可不想三日后行动时出什么差错。” 贵公子不满的咕哝了一声,嘴角却微微翘起,摸过薄被,拽住帐房先生的手:“当心墙外有耳,咱们床上说。” 帐房先生瞪他一眼,似没察觉他最后一句,带了多少旖旎味道,只褪去外袍,靠床边躺好,想想,又扯过薄被一角,盖到肩膀:“你是想问,无情的话能不能信?” 贵公子在被子里面,肆无忌惮的摩挲着那人温热的手,时而又捏住指尖把玩:“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可是你的话,我就不止是信。人微言轻,人贵言重。在我,微与贵与地位财富无关,只在人是谁。皇帝圣旨又如何,不抵子期一句话。” 他故意将那人的手攥的更紧,眸中深沉,看向帐房先生的侧脸。 那温润如玉的帐房先生不是乐子期又是哪个;那桀骜不驯的贵公子不是亟初禾还会是谁。谁能料到,这二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早在娴静门守望客栈的同时,早金蝉脱壳,赢下了关键的一步棋。 ——剑走偏锋,直入敌后! ——由胡世传话,自皇甫大公子手中接过所有嫁于皇家人的女子闺名,再按之前的推理,筛检出年岁长,膝下又没有子嗣的十余人,最后和无情戏文中暗示的信息比对,唯一符合的,必定非娴静门主莫属。 乐子期似浑然不觉他指间缠绵,径自说道:“我要他回想特别的主顾,他能立刻挑拣出三个来,还以戏文的方式辛苦告知,这心思用到极处,委实不易。他甚至都没有问我们是谁。” 亟初禾哼道:“反正是押宝,多说无益。” 这孩子气的话,居然出自亟初禾之扣,令听者不觉莞尔:“他押的是自己的性命,所以透过每出戏告诉咱们的权贵姓名,一定是真的。只是,前两出里没有咱们要找的人,单单第三出有些用处。” 亟初禾盯了他半天不见回应,自觉很是无趣,索性也仰面躺好,咕哝道:“咱们押的也是自己的性命。” 乐子期偷偷看了他一眼,暗笑一声,道:“你怎么不问我,这一回胜算有多大?” 亟初禾没好气的闭着眼:“多大?” 乐子期道:“比无情看上我的机会大多了。” 亟初禾倏地一下睁开眼,翻身压在那人身上,伸出魔爪去上下其手,挠的乐子期笑喘不停,连连讨饶:“我再不取笑你了......快放开.......亟初禾!唔.......” 什么东西比将至的夏还热烈,没有火星也能成燎原之势,烧过两具年轻的身体,烙一夜光华流转的月色,加一把天长地久的痴狂,冶炼出合二为一的精纯心魂。 从初见起,就没有办法把你和别人等同,除了牵挂,除了疼惜,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而今终于可以宣泄,可以用另一种言语来告诉你,我的心。 从现在起,它不再属于我一个,只要你愿意,天荒地老我也陪的,沧海桑田我也给的。 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 我交予你的,是我的全部,就像你全心信赖,交予我全部的你一样。 再没有别离,别离太浅,衬不起我们之间深如海。 再没有相忘,过去与未来隐藏的杀机,只是令你我的手交握的更紧的理由。 “子期,为什么我忽然想到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莫不是患得患失?” “呵,你记错了,是不如相伴于江湖。” 亟初禾脑袋空了瞬间,看着乐子期带笑的眼,终于开怀:“呵呵,嘿嘿,哈哈......相伴于江湖!妙极!妙极!” 人生若只如初见,怎知君心似我心。相忘江湖几多恨,愿此一杯沧海尽。 三日后,华灯初上之际,无情发了不小的脾气,吵着嚷着非要抄近路,走一条黑漆漆的胡同。说靖江王妃不可怠慢,他还不想因为迟到被株连九族。掌柜无奈,这大爷难得自请出门演一趟,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咬咬牙,暂且依他,待唱完回去再算账。 胡同很黑,也很短。不过只一刻,便走到尽头。再出来,马车还是那辆马车,十个人还是十个人,掌柜也还是那个掌柜,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脸,面如土色。陪在身边的靖江王府的两个护卫看了奇怪,问掌柜是不是不舒服。 掌柜含糊的应着,偷偷抹去一把冷汗。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一阵阴风飘忽,吹的他后背生冷。悄悄去看身后自己的戏班,马车垂下半透明的纱帐下,无情依旧冷若冰霜,几个跟班和方才一样老老实实的低头走路。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为什么他就是忐忑不安,觉得已经有什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一路战战兢兢走到靖江王府在城郊外的别苑,刚迈进门,掌柜脸色刷的一下惨白。他终于发现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那最后面跟着的两个抬箱子的粗布杂役,眼熟的很,不就是那天出手豪放的贵公子和他的帐房先生? 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掌柜脑中灵光一现:无情,一定是无情!一定是他和这两人里应外合,神不知鬼不觉在胡同里调换了人员。刚要开口告知身边护卫,那无情却已走上前来,胳膊拐住掌柜,皮笑肉不笑的拖着他往前走:“掌柜身体微恙,不如我来扶着你。” 掌柜狠狠瞪他一眼:“无情你好薄情.......” “掌柜小心,”他手一托掌柜的右肘,拖他离开护卫身边,同时压低了声音警告,“这里是靖江王府别苑,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否则定然连累金满楼。这可是掌柜您教我的,无情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掌柜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情的意思他怎会不明白,这时候去跟靖江王妃说什么戏班有问题,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身为当家,更是罪责难逃。然而,受人制肘,谁能甘心:“金满楼待你不薄.......” 无情冷哼:“掌柜为我取名无情,我自是不敢辜负这大好名字。何况,人不是薄情就是薄命。与其薄命我宁肯薄情!” 掌柜看鬼一样看着他:“你这是要陷我金满楼于不义啊,你不怕天理不容,死无全尸.......” 无情拖着他,脚下愈发坚决:“你尽可怪我,我也不求你能懂一个半生拴在戏台上的傀儡的心思。只是,今天这一出,唱不好,一损俱损,你自知厉害。除非唱的好,倒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掌柜恨的牙根痒痒:“你休要糊弄我。” 无情道:“你有的选吗?”他终于停下步伐,侧过身去,叫掌柜看清他身后,原来已到戏台之下。 那雍容华贵的靖江王妃,就坐在遥远的主座上,悠然品茗。 很快有人传话过来,问金满楼今日主动登门,演的是场什么戏。来人是个骄慢的婢女:“王妃的口味你们是知道的,演不好,当心脑袋。” 无情谄笑道:“这是一出新戏,包管王妃满意。” 他很快整装待发,临去,看了一眼心情复杂的掌柜:“我就是个戏子,我的爱恨情仇只在那台上一会,下了台,就断了,没了,求什么都是无疾而终。台上再爱的轰轰烈烈,台下也要过得,柴米油盐安安生生......就像一具身子里活着的两个魂。掌柜,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种忽生忽死的痛苦。” “就像佛龛里居住的老鼠,受万人膜拜,并不是因为它是一只老鼠,而是因为它恰巧处的位置,”他也不管掌柜能不能懂了,一股脑把话倾倒个痛快,“我宁可做一只在田野中奔跑摄食的老鼠,自由自在。” 水袖一挥,开嗓响亮,无情盯着那端坐威仪的靖江王妃,掩面而笑,他虽然不知乐子期亟初禾他们的底细,却相信他们能助自己得回自由之身,他要做的,就是全力吸引靖江王妃的注意,好叫那二人暗地行动方便。 咿呀唱起,这段写自己的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倾情演绎—— 我有离魂系枕边, 梦语只愿与他诉。 半生叵测半生往, 一任转圜归殊途。 我有离魂窗棂外, 顽劣忘却回家来。 分分明明身影在, 推窗不见莫可奈。 那后台忙碌的身影偶然听见一句,手下一顿,怔了半刻。亟初禾忙拽住他的手问究竟。 乐子期明显闪躲了一下:“无事。” 他口头这样说,心里却咯噔一下。山雨欲来风满楼,岂是一句无事就了了。 无情的独吟还在偌大的戏台上幽幽回响—— 我有离魂诺金星, 金星不落总相逢。 凭心会意九云霄, 万千沧海一笑倾。 我有离魂永英华, 繁星如眸墨如发。 无时无处无不在, 伴我四海可为家。 那华胜冠发长裙拖地,左右陪侍数人的靖江王妃,听得果然高兴,击掌笑道:“这出戏好,不愧是金满楼的头牌。” 她施施然转身,向身后不远处一人问道:“顾回蓝,顾大侠,你以为如何呢?” 那人,黑衣,软剑,踏着亮如白昼的灯光徐徐走来,一步一步稳如泰山,浑身肃杀之气却直直散入夜色中去,宛若来自地狱的索魂使者。 这一景,猝不及防。叫无情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幕后站的掌柜也腿肚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就连后台,刚刚打晕守在门口的护卫并换上他们衣衫的乐子期和亟初禾,同样的惊愕万分。 唯独那风韵犹存的靖江王妃,娴静门主不慌不忙玉手轻拂,掩唇而笑,顾盼生姿:“故人,好久不见。” (继续) (本卷完) 第一章 千秋月 【第十卷终章】 【第一章千秋月】 金步摇,美人脸,相映成辉,在顾回蓝眼中却形如罗刹,笑里藏刀。释然在不在这个毒妇手中,她还要看怎样的热闹,那一样关于自己的她又势在必得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种种忐忑困惑,像井底的蛙,想要一跃而出,出井口看看天地多大,忽又怕真相其实太过巨大,远超自己的承受,又或者根本就是下一个陷阱。 心中万千,脸上则是不能露分毫,为释然,忍之不能忍,早已成了顾回蓝的常态:“王妃认错人了吧?我从未见过王妃。” 那四五十岁模样的妇人,抬手理云鬓,暗地里则嗔怪的瞥他一眼,眉宇间虽已不再年轻,还是存有风情三分:“贵人多忘事,”她向后随意挥挥手,示意放走金满楼的戏子,她可不喜欢许多闲杂人等在场,“给顾大侠看座。” 看顾回蓝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那些戏子,靖江王妃笑了:“这里既是王府别苑,就不劳顾大侠费心了。”言下之意,这些人是生是死,都轮不到顾回蓝管。 顾回蓝当真没有再问,不过也没有坐,依旧挺拔屹立,手中的剑光亮如练。 满院子的侍卫已经退开两边,给金满楼诸人让出一条路来。那面色煞白的掌柜第一个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往外跑。无情则面带忧色的看了一眼帷幕,以为后面还藏着他尚来不及问姓名的贵公子和帐房先生,他若不带他们一起走,这二人必定会陷入重兵包围。但假若叫上他们,二人这一次深入虎穴的苦心,势必白费。 稍有犹豫时,后面侍卫已经不耐,一掌推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推搡出去。 踉踉跄跄跌出门口,没等站定,一道阴风已从耳侧掠过。无情一惊,就地跳远,他是戏子,身手从未落下,这一跳,将将逃过一劫。待那人再砍,一只手已从身后袭来,收刀,踹人,动作行云流水,利落至极。正在逃命的无情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不由大喜,小跑回来,直至逃到那保护自己的人身旁。 那人身旁早已站着一个。 一身侍卫劲装,掩不住如玉如竹,儒雅温润,不正是那足智多谋的帐房先生吗?再看那救他之人,同样王府侍卫的打扮,却有一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不正是那贵公子吗? 无情惊喜道:“你们不是.......” 帐房先生一笑,拉他躲过又一道凛冽寒芒:“跟紧!” 他手中也拿着一柄剑,大约因为没有内力,招式都是软绵绵的。好在反应机敏,剑招又活,自保倒也不成问题。 无情却很快哆嗦着快走不了路了。 ——也怪不得他胆怯,着实那眼前情景腥风血雨的,太过悚然。就在方才,走在所有人前面的掌柜,被王府侍卫自背后一刀捅穿,不声不响的就做了冤魂野鬼。戏子们看见了,正要尖叫,冷不防见那些挥刀向他们砍来的侍卫人,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黑衣蒙面,措手不及的干掉大半。侍卫忙呼喝引援,黑衣人也不是少数。双方对垒,一场夜色遮掩下,屠肠决肺的惨烈。黑衣人神鬼莫测,靖江王府侍卫武艺高强,昏暗中,刀剑碰撞铿锵有力,喊杀与惨呼,活人与死人,除了砍倒对方,没有别的选择。 无情紧跟的贵公子最是能干,一柄白骨刀空中打个旋,便绽出无数血花。看得一旁的无情心惊肉跳,使劲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来。 帐房先生却感受到了他的惊慌,偷空将他一推,推进拐角小巷,那里停着金满楼来时用的马车:“走!” 无情脑子一片混沌,手脚并用的爬上车,还没等坐起身来,那贵公子已经掌风一扫,隔空扫至马屁股,拍的马儿撒蹄狂奔,横冲直撞,一头冲进茫茫夜色。 从此,世间再没有戏子无情此人,也没了安小珑。所有的拘束都将散去,只余下无名无姓,自由自在。 可惜他走的太匆忙,没看到贵公子微微一翘的嘴角,意味深长,和那帐房先生由衷祝福的一笑。劈手又砍倒一个,贵公子举手投足间更加酣畅淋漓,看的帐房先生直摇头:“人都走了,醋坛子怎么还是没盖盖子?” 亟初禾嘿嘿一乐,伸手一拽乐子期,顺便削掉他身后偷袭人的手:“可说好了,一会儿不准用瞳术,伤身。” 乐子期瞪他一眼,倒是没有反驳。 王府侍卫并不好对付。不但武艺超群,身手敏捷,还有后援——早有那机灵的,见大势不妙,撒腿奔回王府请救兵。很快,几百人的援军杀到,从四面八方集结成黑压压一片,踩着同僚们的尸身,更加狠厉的围攻。黑衣人和亟初禾乐子期他们,且战且退,很快被逼至一个墙角,被层层包围。待侍卫们正要大开杀戒的关键时刻,就听其中一个黑衣人大喝一声“蹲下!”,所有黑衣人连同亟初禾他们,闻言,迅速伏地。不等侍卫反应过来,身后已响起铺天盖地,撕裂长空的夺魂之音。 再想逃逸,已是晚了。那无数支寸许长的精铁短矢,就来自五十步开外的民宅房顶,几乎像面对面打拳一样,无一纰漏的全数插在了外层王府侍卫的身上,待他们倒地,便又是一轮新的攻击。即使有些没有一举击中要害,箭矢上蘸的药物也起了麻痹的作用,任武艺高强的侍卫也动弹不得。眼见外层层层倒下,里层有反应快的,连忙效仿亟初禾他们一样伏地。却猝不及防的遭遇一场自亟初禾手中,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发出的一场贴地而行的牛芒细针雨,手脚一软,又瘫倒一片。 谁?还能有谁? 几天就制作出这样多的精铁短矢,除了七巧殿还能有谁? 眼见王府侍卫都没了反抗能力,亟初禾这才拉着身边乐子期站起,推开别苑侧门。倒也不急着进,只任由那些埋伏在门内的一票侍卫扑个空。抬手又是一阵飞芒,再招呼黑衣人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终于肃清了别苑中最后的力量。 这场血战,耗时极短,因为乐子期的计策巧妙,皇甫家的黑衣暗卫又个个精英,以一当十,出其不意,加上顾回蓝孤身入虎穴,吸引了院内大部分的侍卫对峙,种种因素合起来,奇兵赢得了奇效,使得众人越打士气越旺盛,越打越精神百倍,终于一举杀入别苑戏台附近。 那靖江王妃当然听见了所有这些不同寻常的声响,非但不慌,反而笑吟吟的:“用些血染的白布骗我娴静门眼线,让他们以为你们受了重伤,始终在客栈养息。暗中却摸进我这别苑来,孤身深入,引开侍卫的注意,里应外合,叫皇甫家趁虚而入,顾回蓝果然好胆色,好策略!”她素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既然顾大侠不希望别人在场,那你们就都统统退下吧。” 固守她身边的侍卫婢女闻言,半点犹豫都没有,立刻就退到角落去,将武器丢的远远,再乖乖坐好,完全束手就擒的架势。 庭院中很快空空荡荡,靖江王妃问道:“顾大侠这样可满意?” 顾回蓝有些意外,他弄不明白这妇人葫芦里到底藏的什么药。明明这靖江王府别苑,不,应该说是娴静门总门,杀手策士跑腿画者,加上无数的细作,人数众多,戒备森严,即便皇甫家的暗卫借助七巧殿的帮助赢了刚才那场夺门之战,娴静门依然藏龙卧虎,有足以绝地反击的力量。顾回蓝相信,只要眼前这女人一声令下,那些隐藏的力量,马上就会从各地赶来,与他,与皇甫家决一死战。 如果仅仅是为一个女人,他们当然不会,也不必忠心耿耿。 但如果是为了长生不老......顾回蓝又打量了一下靖江王妃,这个女人虽然看上去四十几岁,然而她的眼睛,目光深沉,绝不止这样阅历清浅。 经验告诉他,越是看不出底细的女人,越是可怕至极。尤其是,堂堂娴静门主,靖江王妃,那悠然自得的举止和表情,说她在坐以待毙,还不如说她有恃无恐更让人信服。 靖江王妃还在望着他笑:“顾大侠愿不愿给我讲讲,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金陵城的戏班子多如牛毛,你怎么就想到金满楼呢?你怎么就知道它的头牌今日要上我这里来?那个人,虽不是我娴静门的人,但也绝不会是你顾回蓝或者皇甫家的人,他才不敢背叛我........” 顾回蓝则盯着她,答非所问:“我当真见过王妃你?” 靖江王妃嗔道:“不是王妃,我叫千秋月。” 顾回蓝又想了想,确信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名不符实。” 千秋月完全不生气:“不要紧,反正你为我而来,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了。” 顾回蓝敏锐的嗅到一些异样:“你到底是谁?” 千秋月看着他,隐隐有些羞答答女儿态:“那年邀你十里红妆的人,你不会半点都记不得吧?” 顾回蓝一惊,又将她打量了一番,断然否决:“那年闯到龙溪山庄,要嫁释然的丫头,分明只有十几岁。” 千秋月笑:“我娴静门一万八千众画者,顾大侠想必也见识过了。” “易容?所以你当日并没有出嫁,”顾回蓝心念飞转,他大概已经猜到十之**,“或者说当日嫁人的并不是你,你只是借故诓我,试试我对你有无真心。”果然如乐子期所料,娴静门主要的这一样东西,只在江湖,只有自己才有。 千秋月道:“呵呵,不然呢?顾大侠认为以我当日三十年的靖江王妃身份,能下嫁江湖莽夫不成?” 顾回蓝反唇相讥:“我也不过一介莽夫,怎敢劳王妃这样牵挂?” 千秋月媚眼如丝:“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顾回蓝一脸厌恶的别过头去,他十分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手上粘了一条湿乎乎的蛇,甩不掉,丢不开,腻歪到心里去。不过,能被女人难倒的,就不是顾回蓝了。风月场上走过多年的他,眨眨眼,便有了主意——既然女人要爱,他偏就反其道行之。激怒她,才能摆脱被她牵着鼻子走的困境:“我之所以记不住你,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故意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你。” 千秋月霍然起身,瞬间改了端正雍容,狰狞毕露:“顾回蓝!你........”她话未说完,又微笑着坐回去,“不要紧,我人就坐在这里,今晚你可以慢慢看。” 顾回蓝冷笑:“那我恐怕一辈子都不必吃饭了。” 千秋月眼一瞪,嘴一抿,五官都扭曲:“顾回蓝!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你居然敢!!” “门主真是特别,”顾回蓝偏还要在油中加一把火,大大方方的嘲讽道,“总是自我感觉不错,把自己认为的很特别的人,简直是......太特别了。” 千秋月眼珠子都要喷出火苗来:“顾回蓝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还没有骂完,身后已经传来讥讽的笑声:“别苑外面的士兵早被我们拿下,你又自己撤了内院侍卫,这里还没有藏什么机关,到底是谁的死期临头呢?” 妇人根本不屑回头,她只看着顾回蓝,冷哼:“当日助纣为虐谋害自己的亲弟弟,不知是你皇甫家余孽中的哪一个。” 那人眯起眼睛,不动声色道:“娴静门主,我们皇甫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妇人得意:“呵,外人?我和白头翁早在百年前就认识了,你才几岁,也敢来跟我比交情?哈哈,可别跟我提你们父子情意,除了皇甫释然,你们这些,还不一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皇甫大哥一步跨到她面前,忿忿道:“你胡说什么?!” 妇人用眼角扫他,十分不屑:“白头翁一定给你讲过夜哭山的故事吧?一百年前,”皇甫大哥忽然睁大了眼,为什么这女子讲故事的口气像极了已故的父亲,“一百年前,有一群人,自那飞禽走兽蛇虫蝎蚁都要绕路的夜哭山走出来.......踩过夺命的砂石,却连一个足印都没留下.......蹊跷的是,没过几日,这百余人就没剩下几个.......这几个,便真的有了人气,混进市井,直到今日已有百年。他们说不定就潜在你们中间,和你们一般模样......” 皇甫大哥听着听着,呆若木鸡,他当然记得这故事,一字一句,半点不差。 “知道我为什么也知道这故事吗?”妇人似乎不满足,她最喜欢看对方如临大敌的表情,“因为,我们,就是那有了人气的几个。” 笑声阴森,像刺骨的寒风,无端端刮起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诡谲十分、耸人听闻的夜哭山的传说,竟然.......全部.......是真的! 顾回蓝心头一凛:难道释然又被当作了药人?!! (继续) 第二章 以命相赌 【第二章以命相赌】 目光十分得意的掠过顾回蓝和皇甫大公子脸上,千秋月笑的夸张而肆意:“我知道你们想到谁。不错,白头翁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药人,仅此一个,别无二家。我当然也有兴趣。只可惜,他是白头翁的骨肉,仅对他有效,其他人得来根本毫无用处。” 顾回蓝刚要松口气,却听那娴静门主又说:“白头翁实在是运气好,上有云妃和太子,下有皇甫家家财万贯,若再能吃了药人,添寿百年,他岂不是就太跋扈?他得到已经够多,财富荣耀权利,不老容颜,无一不缺,居然还不够,还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有能力绵延子嗣的,唯一可能制成药人的人,他凭什么?!”大概压抑的太久,瞬间的爆发,使雍容华贵的女人,早已脱了相,整张脸扭曲的像鬼,袖袍一扫,更是迁怒桌几上无辜的茶盏果盘,统统摔碎,七零八落,“他以为他是谁?!要山得山,要水得水,嚣张的好像是天下主宰。我凭什么眼睁睁看他万事如意,看他件件得逞?!我才不要!!” 她忽然仰头大笑,阴冷的笑声似从地狱传来,撩起人们心底不知名的寒意,从脚底到头顶:“顾回蓝,你还不懂吗?当初教你习剑的是我娴静门,步步诱你破坏他计划的是我娴静门,最后见死不救害你刺伤皇甫释然的,还是我娴静门,可是你能拿我怎么办呢?” 顾回蓝脸色早已铁青,手中的剑更是嗡嗡争鸣,仿佛也按捺不住想要嗜血,不过,他告诫自己,现在还不到时候,这女人敢肆无忌惮的迁走所有守卫,恐怕不仅仅是胆量问题,她必定还掌握着其他王牌,比如.......释然。 妇人边说边向顾回蓝靠近来,她的话语癫狂,她的口气恶劣,一字一句戳着顾回蓝男人尊严的底线:“你怎么还不把剑架到我脖子上?你怎么还不逼问我呢?我对你一向心软,只要你问,我都说的。” 顾回蓝当然不愿意如她所愿,开口询问,他很少受人颐指气使,就连白头翁也控制不了他。不过他还是问了,为了释然,他顾不得许多:“释然在哪?” 四个字已用尽他的忍耐,妇人自然听出来了,旋即又一阵大笑:“你终于肯听我话了,你当年就该听我的,否则我今日也不会为难皇甫释然,将他交给如意张。” “如意张?”顾回蓝不及多想,心中更慌。 他不敢追问,不代表靖江王妃不说,相反,她好像非常了解顾回蓝的心思,边说边直接靠在了顾回蓝的肩膀上,吴侬软语:“如意张比我可狠多了,你现在不去救那人,那人就真的要死了。” 顾回蓝忍了又忍,终于捏紧拳头,没有将女人一把推开:“你和如意张无非是因妒生恨,才与白头翁缠斗不休,可白头翁已经死了,你们又何必为难他的家人?” 妇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噗哧乐了:“还不是.......”她纤指一扬,软绵绵的戳中顾回蓝的胸膛,“还不是因为你么。” 顾回蓝不说话了。他有预感,娴静门主接下来的话,会更令他难以忍受。 “第一回见你,你眼里就没装过别的人,这样的情深似海,凭什么不归我千秋月?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凭什么只有你是别人的?”女人伸手去圈顾回蓝的脖颈,想要抱他,不料那人竟像条鱼一样,轻易就滑开老远。 “假如你只是个普通女人,我一定会说一句承蒙错爱,感激不尽。但可惜的很,你不是个普通的女人,你甚至不能算是个女人,”顾回蓝嘴角噙着坏笑,骨子里透出寒意,“百年不老,杀人无数,你,就是个——妖——怪!” 千秋月彻底气急败坏,顾回蓝的话踩中了她最痛的痛处:“是!我是百年不老,我是杀人无数,那又怎样?你顾回蓝有本事,你替天行道杀我呀。你敢吗?手刃靖江王妃,为那些枉死的人讨个公道吗?哼,你做不到,你甚至不敢碰我一根手指头!” 一丝狞笑爬上唇角,她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顾回蓝已经被激怒,他的目光如刀一样锋利,皇甫大公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拳头在暗处捏的格格响。好像有人撒了把冰渣子在她衣领里,冰凉刺骨,仔细去看,原来是亮如白昼的灯光下,一柄薄如蝉翼的剑莹白胜雪。 顾回蓝果然要杀她了。 妇人暗笑,继续嚣张的昂着头:“行了,你才舍不得下手,你断不肯给皇甫家惹麻烦。” 她越是火上浇油,顾回蓝就越沉默,眼中杀气越浓。他当然知道现在杀了这个毒妇,必然会连累协助他进入别苑的皇甫家,瞳门和七巧殿。可如果他现在手下留情,娴静门势必反扑,江湖中难免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还有靖江王,听闻他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在朝堂上颇有威望,九岁的小皇帝怎可能是他的对手,到时候只怕江山易主,都不在话下。 杀她,天下大乱;不杀,大乱天下,左右都是永无宁日。 顾回蓝皱紧眉头,真不愧是娴静门,操纵的好一场谋划,煽起的好一场热闹。 难道,果然要如了她的意? 妇人显然稳操胜券,却还不肯放过顾回蓝:“顾大侠,你这一剑也太慢了,你究竟是怎么当上的大侠?” 她话没说完,脖子上的冰冷忽然没预兆的消失了,妇人心里忽然一咯噔,忙抬眼去寻,却见顾回蓝已携了面如寒池的皇甫大公子朝大门走去——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真要饶她性命?真不怕她闹个天翻地覆祸国殃民吗? “顾回蓝,你个孬种!”靖江王妃,娴静门主,此时此刻,居然叉腰坐泼妇,骂起了人,“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顾回蓝充耳不闻,大步流星继续走。 妇人跳脚:“你走那么急,是赶着给皇甫释然收尸吗?你就这么放过害他的真凶,不怕他做鬼都埋怨你吗?” 顾回蓝还是没有停下。 “你当真不管你最好的朋友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能找到如意张?哈哈,你做的什么梦哟?你以为他跟我娴静门合作之后,还会傻的等你去找上门吗?” 顾回蓝置若罔闻,继续前进,还差一步,就要迈出门去。 妇人终于崩溃,尖叫起来:“你若今天放过我,我定叫你,叫你皇甫家,叫七巧殿所有人,日夜不得安生!我以我经营七十年的娴静门发誓,我必然说到做到!” 她的反常令皇甫大哥都生疑,心道,这女人疯的好没有道理,明明杀与不杀都是她赢,为什么她会这样激动,看上去,仿佛要逼顾回蓝出手才肯罢休的样子。 究竟怎么回事? 皇甫大哥可猜不到,这女人,的的确确是怀了死心的。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叫顾回蓝记住的唯一机会——时隔多年,亲眼再见这个男子,妇人就看出来他依旧没变,眼中心里,仍是揣着仅有的一个人,没有半点缝隙给旁的。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没有爱,恨便是最容易的能让人记住的方法,总是可以在对方心里占块地方的,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即便顾回蓝想要忘记,那些奉旨缉凶捉拿暗杀王妃的人,也不会答应。 她的如意算盘打的精妙,她以为饶是顾回蓝聪明过人,也断然逃不出她的层层算计,这一场,以命相赌,她肯定不会输。岂料顾回蓝竟然拂袖离去,连伤都未伤她。叫她一场算计,全然落空。 忽而,灵光一现,似乎有个飘渺的希望自心头冉冉升起,靖江王妃窃喜中,呼喝出声:“你,你是不是不忍?” 马上就要踏出门槛的顾回蓝听见了,头也不回,冷冷的丢下四个字:“释然不喜。” 很简单的四个字,不仅将靖江王妃的心从希望推进绝谷,还丢了无数冰刀雪剑下去,叫她彻底死在谷底,再没有活的**。 靖江王妃妩媚的脸庞上一片死灰。 绞尽脑汁,费尽心思,诡计用遍,谋略掏空,甚至不惜搭上一条命来求一个人一寸记忆,或者爱,或者恨,或者怨,或者厌,什么都好,她只求这样一寸。一寸就够了。然而,别说一寸,就连一分,一毫,一丝都没有。他心里从始至终全部都是那一个人的地方,没一处空白,或者爱,或者恨,或者怨,或者厌,他的心房将一切拒之门外,只留了满满的一屋,等一个至今生死未卜行踪成谜,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靖江王妃的眼中万念俱灰。她还争什么?她争得又是什么?她从头至尾可有半点争来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算,就连她的命也是因为那个人的喜好而被保留,既然如此,她活着还剩什么意思。 她只有撕心裂肺的尖声哭喊,狂言瞽说,颠三倒四:“我诅咒你,顾回蓝!无论我生我死,我都会世世诅咒你,诅咒你和皇甫释然天上人间,死生不复相见!天崩地裂,日月逆行时,昼夜或可相逢,可你们不会,你们连昼夜都不如,海枯石烂都不会再见!!永远不再见!!!” 皇甫大哥回头,不屑的瞟了她一眼,他已确定这个女人真的是疯了,他才没心思跟一个疯子计较。兀自紧跟顾回蓝离去。步云鹰却跑过来,厉声逼问道:“说!你为什么害死我师父?” 妇人眼睛还在死死盯着顾回蓝的背影,怨毒的继续着:“我会杀了皇甫释然,我一定会杀了他,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总之,我一定有办法让你记住我.......” 步云鹰正要再问,身后却传来一个比冰还冷,比皇甫大哥那一眼还来的轻蔑鄙视的声音:“哼,你就这些本事了吧,得不到就毁彻底,说到底无能又独裁,还不如个只会哭的婴孩儿。” 妇人着魔似的还在喃喃自语,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顾回蓝和皇甫大哥走出门去半晌,她还在发呆。唯有那声音还在继续:“你以为你是天还是地,戏弄别人于股掌中,全忘了娴静门主,靖江王妃只是个称号而已,你,究其根底,只不过是草芥一根。和旁人比,没有区别!” 这话锋利,语气霸道,在静谧的别苑中,犹显份量。终于引得妇人侧目。不过,她并没有看到说话人,步云鹰一步跨在她面前,高大身形,遮挡住了她所有视线。 “你到底为什么杀我师父?!” 妇人木然的望着他。 她并不认识七巧殿的人,因为七巧殿常年隐居,娴静门的画者没有机会遇到,也就无法提供临摹画像。 步云鹰却想不了许多,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我师父是不是也和你是旧识?就像如意张一样?” 娴静门主呆呆的看了看他,笑了,她到底是娴静门主,虽遭顾回蓝漠视,心里怨怒极深,但仍是反应不慢:“你说的是......妙算?” 步云鹰攥的她更紧:“既然是旧识,又为什么要下死手?我师父和你到底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妇人的表情极为古怪,似乎杀人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他做的玩意儿夹伤了我的手指,足足百日才好,我凭什么不能拿他性命抵偿?” 步云鹰简直惊呆了!忙不迭再去问,当问过三遍,得到同样答案时,这才回过神来——天!任凭他想破了头,也绝对想不到,师父,居然是为这样可笑而幼稚的理由丢了性命!! 天理何在? 公道何存? 玄石刀一亮,步云鹰满脑子里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什么皇甫家的将来,顾回蓝的将来,七巧殿的将来,他统统管不了顾不得了,他只知道,杀人偿命,管她是什么娴静门主,靖江王妃!劈头向妇人砍下,他今天定要除了这个祸害! “师兄且慢。”那个比冰还冷的声音,竟在这时候出来阻止,气得步云鹰中途收招,狠狠回瞪。 不知他看见了谁,鬼头刀竟被收起来,杀气也瞬间敛去。只剩下他的人,还杵在娴静门主面前,寸步不挪。 “若杀了她,就是上了她的当。”有个声音潺潺泉水一样好听,澄澈干净,不带一点杂质,听得被顾回蓝轻视而满心戾气的靖江王妃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四处张望——她从未听过这样动听的声音,尽管是在讲自己的坏话,这悦耳仍不能被否定。 “她原本就不打算活,”那个声音藏在步云鹰身后的人群里,看不清主人,却字字句句,入木三分,“百年之久,干巴巴的活着,谁能不厌烦?何况没有子嗣,没有希望和寄托,这样的日子,度日如年来形容并不为过。方才刻意激怒师父,就是她寻死的佐证。” 妇人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释心术有点意思,如意张和我,果然都没有选错对手。” 那厢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呵,但据我所知,门主的对手从来不是我。” “哦?”妇人故意拉长了音,企图从步云鹰宽厚的肩膀旁寻到缝隙,偷望过去,对于说话的人,她实在太好奇了。娴静门的画者一样没有带回过通天妖狐的画像。 可惜她越想看,步云鹰越挡的严实。 只有那声音悠扬回荡:“你妒忌的不只是白头翁,还有皇甫家所有的人,尤其是七公子。所以,他才是你选定的对手。” 靖江王妃恨恨的瞪了一眼步云鹰,用力扭过头去:“你又知道了?” “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只是后来听胡世说你关注皇甫家的一举一动。细想,这不是很奇怪吗?” 妇人冷笑三声:“是很奇怪,明明白头翁都埋进土里了,我为什么还要关注皇甫家。你是想到这一点,才怀疑到我的真实目的吧?” 那声音略略沉默了片刻:“我还听说,皇甫家七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能令头上这轮明月都顿失颜色甘拜下风。” 妇人冷笑变狞笑,事到如今,遮掩倒显得小气了:“没错,我就是妒忌他风华无双。他是白头翁的儿子,如果不是被当作药人,被亲生父亲吃掉,日后必定和他生父一样,和我们一样,长命百岁,容颜不老!可能还会有子嗣......这等人物,我岂能容他?!” “故而,你在顾回蓝身上大做文章,破坏白头翁的计划,却不破坏到底,你知道,秉性善良的七公子一定会选择玉石俱焚的方法。”那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很激动。 妇人好像没有察觉,自顾自的继续笑:“要怪,就怪他自己。谁叫他命不济,生在皇甫家?谁叫他长的好,又被我发现?谁叫他愚蠢至极,还想给白头翁陪葬!?哈哈哈哈,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他,叫做......” 她使劲转过身来,眼珠子通红,两个字像是咬碎牙齿的声音:“........活——该!” (继续) 第三章 昨日之事昨日毕 【第三章昨日之事昨日毕】 就连步云鹰都禁不住回头望向门口,暗地里庆幸顾回蓝的提前离开,他若还逗留此地,听见这些不知会成怎样。与此同时,那娴静门主也在张望,她心里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渺茫的期待着顾回蓝的去而复返,提着刀,杀气腾腾,二话不说就宰人,才是最好。 然而,顾回蓝并没有回来,不止他,就连皇甫大哥都没有再出现。黑衣人已经陆续撤离,唯有那动听如泉的声音还在继续,奇怪的是,它忽然平静下来:“你的意思是,七公子有此命数,全是赖他的出身所致?没有办法后天更改?” 靖江王妃冷冷道:“后天若能更改,他还会死吗?”她这一句说的声音极大,为的就是让园外的顾回蓝听清楚,她相信,顾回蓝并没有离开,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彻底激怒他。她索性再加一把火。 “你没有说错。”那声音竟然丝毫不反对。 妇人一愣,身为娴静门主的警觉悄然浮上心头,还来不及察觉到底哪里不妙,先前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振聋发聩:“你们可听清楚了?你们门主亲口承认的,所谓的长生不老,与出身有关,没有办法后天更改。” 这话简直就是釜底抽薪,背后一刀,说得那些角落里一直冷眼旁观的侍卫婢女呼啦啦起身,虎视眈眈的盯住他们之前寄予厚望的门主。他们个个皆是武艺高强之人,虽不在江湖走动,却依然有江湖人的傲骨,屈居人下,不过是有所求。而今所求成空,被戏弄的怒气立刻爆发出来,不加掩饰的全写在脸上。直吓得妇人花容失色,冷汗涔涔,连连倒退,一步不慎跌坐在地上,她的确是活的不耐,但她绝对不想死在这群人手中。 顾回蓝是谁?皇甫释然唯一的好友,最看重的人,他的心何等高贵?能死在他剑下,在他心里谋一块地方,和她永远不能望其项背的七公子平起平坐,是怎样一件快事!? 这群人是谁?不过是为了贪欲委身伺候她的一些渣滓,头脑简单,下等粗俗、贪婪无度、茅厕之蛆,要死在他们手上,还不如继续味同嚼蜡的活着。 所以那温润的声音再响起的时候,对她,简直犹如天籁:“不管她是不是靖江王妃,你们都不能动她,因为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比她要干净的多。” 侍卫和婢女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恨恨的停下了脚步。那声音似乎知道他们的不甘,便坦然应道:“我知道,地处金陵的靖江王府,此时一定获知了别苑的情况,说不定,正在往这里派军队。若诸位肯以王府仆役的身份,明助暗阻他们的进程,我乐子期愿帮诸位扬眉吐气,达成所愿,且不使任何人受到连累。” 众人又对视一眼,悄声商议了几句,能成为娴静门主贴身服侍的,当然是门中最精明能干的一批,这些人的见识也许不多,但乐子期这个名字,早已如雷贯耳,想不知道都难。纷纷向他施了一礼,一群人乖乖的出去前门,一路走远,迎在了援军必经的大路口。 靖江王妃错愕的盯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背影,这些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们,瞬间个个挺拔、踏步,好像乐子期一句话就使得他们集体换了人似的。从未有过的恐慌,倾盆浇下。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瞳门释心术,之前手下传来的消息说瞳门如何如何神奇,她很是不屑,只当手下人无能,连谎都编不圆——那些事听起来,明显就是假的。所以她才下令,命令凡是接触释心术的人,就地自绝,免得又回来到处乱说,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 直到如今,她才真正了解,当初一些人力劝她不要轻敌的忠言逆耳,一些人讲给她关于释心术的故事。件件桩桩,原来都是真的!她亲眼所见,一句,只一句而已,这个人就轻易的摧毁自己多年的心血,策反了自己最信赖亲近的一群人!甚至,他完全没有现身! 娴静门主脸色煞白,自夜哭山而来,她就像一个鬼魂,游弋在世间,仗着不老容貌,建立娴静门,嫁入靖江王府,为非作歹,随心所欲。仿佛天下,都唾手可得。唯一占不到的是只有顾回蓝的心而已。她为此设计,为此杀人,为此用尽一切手段。到如今,她非但依旧没有得逞,还要将已经拥有的,一起失去。 包括她的性命。 预感蠢蠢欲动,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个人,绝不可能让自己舒舒服服的死。他拜了顾回蓝为师,又受过娴静门无数次明算暗算,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妇人瑟缩着,女子胆怯的天性,压倒了她的高贵和强势,也遏制了她所有的声音。直到........ 步云鹰缓缓的退开,亮如白昼的灯光,照到他身后不远处两个人身上。惊的娴静门主惨叫一声,狼狈的瘫倒在地上,尘土沾了一身。 她面前,款款走来早褪去侍卫外袍的两个人,一个蓝衣儒雅,君子如玉,一个白衣凛冽,翩然若仙,皆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度。却看的那妇人手脚瘫软,面如土色:“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不可能还活着.......” 她嘴上说着不可能,眼中却噙了泪,委屈至极的盯着面前鲜活的男子,大约已经明白无论她怎样否决,事实依旧是铁一般冷硬,真切,无情:“没有道理的,至少两百岁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还......”她一生最怕有人比她活得长,最怕有人比她生的美。白头翁和皇甫释然各占其一,而面前这两个则两者兼备。这简直就是要她的命。 她倒在地上,声音已经细如蚊呐,可惜躲不开亟初禾的耳力,和乐子期的唇读释心。后者浅笑着,似人畜无害,趋身上前:“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女人停止了细碎低喃,屏住呼吸。 乐子期眼底却带着狠:“先是利用五毒教联合财如命,挑拨离间,坐山观虎斗,到后来发现我们实力不弱的时候,再故技重施,却落得人人提防,从而不得不使用娴静门本身的精锐来完成你的计划,这一步一步的下坡路,却始终都不能使你正视现实。你习惯的认为你娴静门无所不能,一定会赢,大不了最后用杀戮来解决所有问题,你的习惯,令你把局面拖延到现在,断送了所有赢的机会。不禁不为,愈禁愈为。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止你的游戏,就是因为看穿了你的习惯,料到你的自大。” “只要,”他的笑冷极了,“给你一些我们很被动的假象,你就会以为自己还能掌控事情的发展,而不轻易结束游戏。门主,可听清了?” 妇人瞪大了眼,像看鬼一样看着他,她当然听清楚了,这个人分明在说,自己根本就没弄清强弱实力,糊里糊涂输给了自己的习惯。又或者可以说,她才是被涮的那一个。怒火从心底岩浆一样喷发出来,焚天灭地的灼烧着她全身,烧的她眼珠子通红,第一次恨自己没有武功,如果她会一招半式,她发誓,一定要手刃乐子期,砍下他的头,踩出他的脑浆,然后把他这身漂亮的皮囊丢到门外喂野狗。 连亟初禾都看出女人的滔天恨意,非但没有制止乐子期,反而替他把真相摊的更开:“顾大侠不会杀你,因为在他看来,你连让他厌恶的资格都没有。三个字,你不配。” 靖江王妃嘴唇都咬破了。眼前这个白衣青年,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种,一句话出来不是气死人就是噎死人,狂妄无羁,直恨得人牙根都疼。 他一旁的乐子期,则属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一开口格外亲切温和,无论什么内容,听起来都像是听者在跟自己的心对话,细水长流,水滴石穿。顽石都抵挡不能。血肉做的人心,更加没有例外。娴静门主就正处在被自己的心嘲讽之中,还有多少年的玩世不恭,视人命如草芥,早不知丢到哪国的良知,也在这时候复活过来,替那些枉死的人叫屈,叫她头晕脑胀,恨不得一刀捅死眼前始作俑者。 那人竟然真的给了她机会,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惊的妇人又是一呆,傻在当场。她分明听见蓝衣青年在笑问:“长生不老有什么稀奇,门主敢不敢跟我们斗一场?像我们一样,来一回死而复生?” 女人呆坐了很久才醒过神来,眼睛放出光,她当然想,她简直太想了,哪怕最后会输,会一败涂地,会丢掉性命,他仍然无法拒绝剩下的万分之一赢的机会。那是最诱人的蛊惑,最艳红的罂粟花。 **一旦崛起,瞬间就能成长为贪得无厌的恶魔,占满一个人全部的身心,使她头晕脑胀,一叶障目,兴奋的看不到其它,更忘记还有退路这回事。 乐子期唇角噙笑,眸中幽幽静水,只搁下这一句,便领着亟初禾和步云鹰等人扬长而去,仿佛根本没想得到靖江王妃的答案。院子里很快空空荡荡,被独自留下的威严扫地的靖江王妃,再度陷入多年来她最熟悉也最惧怕的无尽寂寞中。 不,也不一样,这回,多了一个赌。 才出门口,有黑衣人迎上来,带话说金陵城锁匠铺人去楼空,所以皇甫大公子和顾大侠在客栈等他们会合。步云鹰有些沉默,回头又看了那别苑,杀他师父的主谋还未得到严惩,叫他如何善罢甘休?! 看亟初禾大步流星往前走,一副完全不担心的样子,步云鹰皱眉,无奈转向乐子期,却见他正望着远处,那群原来贴身服侍王妃的婢女和侍卫们,意有所指的说:“原来七公子说的是真,只要你为别人想一想,无论谁都会感激你,并且帮助你。” 步云鹰听不大懂,反问他:“乐少侠,你信什么?” 乐子期笑道:“我信生。生命乃是世间最神圣的存在。” 步云鹰想了想:“这是七公子说的吧?” “七公子当初一句,便将我改变。” 步云鹰听得气闷:“难道你的意思是,留着这祸患继续危害人间?” 乐子期笑而不语,倒是亟初禾回过头来:“师兄,你觉得心比天高的娴静门门主肯输给我二人吗?她可不是信生之人。” 步云鹰一愣,总算明白过来:“死而复生。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激她拿自己的命尝试,不但可以令靖江王无法迁怒旁人,还能替师父报仇雪恨,实在妙极!” 乐子期向前跨步,悄悄绕开王府原婢女侍卫的视线,拐进小胡同,也因此躲开了可能到来的感激和谢意。蓝衣翩然,衣袂翻飞,春夜里披一身月纱,款步如神仙,看得人心皆向往之。这个人,睿智是真的,通透是真的,犀利是真的,有情有义也是真的。他义助顾回蓝,一路上不计任何代价是真的,沿途帮助无数被娴静门坑害的人,破坏对手大大小小阴谋不断是真的,为亟初禾翻脸,变身催命罗刹也是真的,一句话索了娴静门主一条命更是真的。没有武功是真的,一付侠肝义胆是真的,一身侠气是真的,骨子里的狠厉也是真的。他有自己判断善恶是非的标准,同时又不排斥,甚至极大方的接纳其他人的观念,更从未因自己的好恶来改变过谁。要知道,他绝对有这个本领。 这个人该用什么话语来形容呢?步云鹰左思右想想不出,最后还是亟初禾神来一笔道:“风神洒落容汪洋。”步云鹰听了,深以为然,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贴切。 忽然想起什么,偷偷一拽亟初禾,拖进角落里偷问:“你们.......”步云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有没有想过,财如命和如意张说的话,万一是真的......” 万一是客套的说辞,他和亟初禾都明白,他和乐子期的仇恨敌对,九成九是确有其事。 想了想,步云鹰谨慎的换了个说法:“乐少侠他,有没有想起什么?” 亟初禾摇头,答非所问:“昨日之事昨日毕,今朝依旧东流水。过去是经历,不是负担。师兄,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回忆或者懊悔。” 懊悔?步云鹰定定的看着他:“初禾你想起什么??” 亟初禾讳莫如深:“可能想起来了,也可能没想起来。反正来日方长,不急。” “不急吗?”步云鹰皱紧眉头,很是担心。一个是最亲的师弟,一个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恩怨不清,爱仇难断,随时有可能被如意张攻其不备,釜底抽薪,怎能不急? 亟初禾脸上却盛着满满笑意,第一次和煦如春风:“昨日之事多烦忧,看起来师兄还没烦忧够。” 步云鹰一愣。不知是被亟初禾的话惊到,还是被他的笑吓着了。 冷若冰山的师弟不止在笑,连说出的每个字都含着惬意:“我才不会傻到连今日之日都赔在烦忧上。” 乐子期适时回头来,远远的问:“是吗?那亟兄能否告诉我,你那一日梦见什么?” 亟初禾哑了一下,紧赶两步,贴到他耳边去:“我梦见.......你请我喝十八年的女儿红。” 乐子期眉眼一舒,似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好说。” 二人并肩前行,风微凉,夜正深,轻声笑语,一路不断。看得步云鹰先是困惑,后又释然,看看天,望望地,一年之计在于春,果然到了好时节。 (继续) 第四章 露馅 【第四章露馅】 他们前脚刚刚踏入客栈,身后便传来霍霍马蹄声,想来靖江王动作不慢,而且十分在乎那个容颜不老的靖江王妃。不过他有没有救下人,已无人关心,因为众人都知道,即便救得了现在,救得了这一回,也无法将她的心拉回凡间来,她迟早要选择自己定的路。 每个人皆是如此,除非自己要改,否则没什么劝诫能真的起效,即便是所有人都认为是常理的事,也有人听不进去。就像他们现在仅剩的对手,如意张。 乐子期道:“迟早要跟他面对面,他煞费苦心,把我培养成出色的对手,为的就是找回和妙算老人互斗的快感,没达到最终目的之前,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皇甫大哥奇怪:“可是他的的确确关了锁匠铺。” 乐子期道:“那是因为他要以逸待劳,假如我们不立刻赶到五毒岭我瞳门所在之地,他便又会钻出来,掀起下一场,甚至下下场风波,利用像五毒教或娴静门这样的人,明里暗里的索战,直到我们同意跟他斗为止。” 步云鹰哼了一声:“这个我倒是听师父抱怨过,说如意张胡搅蛮缠的功力比他释心术的功力还高,就算他上天入地,也摆脱不了。” 亟初禾问:“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动身,路上再想办法做安排,不是更省工夫。” 顾回蓝一直没说话,此时站起,第一个朝门口走去。乐子期刚要跟上,忽然一股寒意,劈空袭来,迅如闪电,快如疾风,根本不容他反应,就缠上了他的脖颈。惊的乐子期目瞪口呆,定定的站住,第一次反应迟钝,口舌不灵——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不止他,在场所有人,皇甫大哥,步云鹰,亟初禾,连同所有的黑衣人,皆是呆若木鸡,被这电光火石的突变,惊的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所有人都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眼前最真实的境况——抵住乐子期咽喉的宝剑,竟是顾回蓝的。 乐子期到底心思灵动,第一个醒过神来,低低唤了声‘师父’,宝剑终于撤开,然而不等众人松口气,顾回蓝疾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了乐子期的喉咙。这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眼中的杀气,汹涌如潮,没有半点虚假。 亟初禾首先急了:“顾回蓝你发什么疯?!你不认得他是谁了吗?!” 顾回蓝笑嘻嘻的:“瞳门乐子期,果然好算计。” 乐子期被他捏的越来越紧,整个脸都青了,根本一句话说不出来。皇甫大哥也看不下去了:“顾回蓝,你要杀人总有理由,他是你徒弟.......” 顾回蓝毫不留情的打断他:“他从来不是我徒弟,从一开始认我为师,他就是怀揣异心的。” 步云鹰道:“顾大侠,说话要讲凭据.......” 顾回蓝根本没容他说第二句,就丢来一件东西:“步掌门可认得这个?” 步云鹰捡起一看,抽了一口凉气,再不敢开口。只听顾回蓝冷笑:“这是当日混战中,任平生为了对付冥钩胡乱抛出的一物。大哥看它眼熟吗?” 皇甫大哥只瞥了一眼,便陷入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没错,是我皇甫家出入的令牌。” 顾回蓝还在笑,眼里却根本没有笑意:“此物为何在任平生手中呢?”他问了一句,不等有人回答,自己先抢道,“因为根本就是大哥送给七巧殿的。” 亟初禾则更关心被他挟持的,已经喘不上气的乐子期,趁他说话,想要抢步上前去救人,冷不防被身后一只手拽住,回身去看,是皇甫家的一个暗卫,黑衣黑帽,身材高大,手一抹,摘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英气的脸:“顾回蓝,放了我师弟。” 顾回蓝当真松了手,不过并没有放开乐子期:“四哥,好久不见。” 亟初禾一怔,隔了一会才想起,这不是旁人,正是乐子期口中,原本一直陪在七公子身边的皇甫家四公子皇甫泽。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回蓝,七弟落入如意张之手,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快放了我师弟,我们好好商议一下,如何搭救七弟最要紧。”这个人,说起话来和乐子期有些像,都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纵使说的是十万火急的事件,也语气温和,不急不徐。 顾回蓝却笑:“四哥,子期大约还没来及告诉你,瞳术,对我无用。” 皇甫泽眼神微变,转瞬恢复如常:“你胡言乱语个什么,我从未加入过瞳门,学的是命数占卜一行,哪里会什么瞳术?” 顾回蓝目光深邃:“四哥精通卜卦预知,是不是早就算清楚所有事,所有人,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全在你意料之内?”他终于推开乐子期,收了古怪笑容,眼底杀气消失,取而代之是绵延不断的哀伤,“四哥既然在这里,释然想必不远。” 皇甫泽急忙张口要辩解,却被顾回蓝挥手拦阻:“剩下的话,倒不如由我来说,”他盯着步云鹰手中那块令牌,却不着急问皇甫释然的下落,反而冷静的分析起前因后果来,“皇甫家的令牌,会在七巧殿出现,并不奇怪,因为妙算老人和白头翁关系匪浅。” 步云鹰连忙道:“对对对,必定是任平生坑害师父时偷的。” 顾回蓝摇摇头:“娴静门主认识白头翁有多久,妙算老人就认识他有多久,就算是龙溪山庄也建庄四十年,那时候赠的令牌怎么会这样崭新?” 步云鹰不说话了,他终于察觉顾回蓝的意思:“所以,这一块,不是妙算老人所有,”顾回蓝目光梭巡一圈,最后落回了步云鹰身上,“这应该是皇甫大哥赠给步掌门的。” 他说的格外肯定,根本不容置疑。步云鹰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想起来了,是你们之前来的那一回.......” 顾回蓝笑道:“那一回我与皇甫大哥寸步未离,怎么没看见呢?” 步云鹰脸涨的通红,他被顾回蓝设计了,一直在用一个谎言去遮掩另一个谎言,结果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那之后,你有事离开,派了亟初禾和任平生等人来查妙算老人的死因。那时候任平生应该已经拿到此物,不管他初衷是向娴静门邀功还是别的什么,他的企图在身份暴露的同时就夭折了。换言之,这块令牌是他有意在离开七巧殿之前偷的,”顾回蓝又看向步云鹰,“步掌门疏忽了。” 步云鹰紧咬牙关,再不发一言。 顾回蓝兀自继续:“当然,仅此一点,还不够,”他终于移开目光,不再看步云鹰,“子期向来最聪明,你猜不猜的到,那一回娴静门派了什么人来对付我?” 乐子期想了想,很谨慎的说道:“算起来,应该是娴静门的画者。” 顾回蓝赞许道:“正是,我遇到了画丑董糜洪。那个人生的很丑,任谁都不会想看他第二眼,可是他却告诉我,在娴静门内,他不必伪装。子期你说,这是为什么?” 乐子期脸色微变:“子期不知。” 顾回蓝挑起眉毛:“以前不知,不代表现在猜不到。何况你不是刚刚才见过靖江王妃吗?” 乐子期一时语塞,再想说什么,却被顾回蓝抢了先:“她妒忌白头翁,是因为白头翁有子嗣,能比她活得久。而她妒忌释然,则是因为释然生得比她好看,且有机会比她活得长。没错,就是因为她妒美爱丑,画丑董糜洪才不必在娴静门内戴人皮面具。”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发觉的太迟,我早该在遇到画丑的时候就猜到这一点的,一个狭隘成性的毒妇,别说捉到释然,恐怕只要见到他,就会疯狂成魔,即便不立刻动杀心,也一定会好好折磨......”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努力吸了两三口长气,才稍稍缓解,“她没见过释然!” 顾回蓝笃定:“她没有见过释然!否则,断不会留下活口或者交付他人。她是最小心眼的女人,迁怒都能迁到我头上,实在没理由放过释然!” 没有人反驳,事实上,根本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面无表情的站成一圈,静静的等着他继续——所有人心知肚明,谜底呼之欲出。 “她既然并非始作俑者,我自是不可能问出什么。所以你们才放心让我与她为敌,甚至对峙。如意张也是一样,和娴静门主一样,被当了替罪羔羊,”安静的客栈大厅中,站着许多人,却只有顾回蓝在孤独的叙述着,“一来,如意张好胜,为了赢,他的确有理由连自己的徒弟都不放过。但他所知所长,世间懂的人很少,释然更不在其列,若说因此与四哥为敌,勉强说得过去,可与释然为敌,就实在牵强;二来,他不像娴静门细作遍地,对于我们这一行人各自的目的,恐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换言之,他可能连释然失踪这件事都不知道,或不关心,既如此,又谈什么要挟?三,连子期你都说过,如意张的目的不在释然,而在你和妙算老人,白头翁死后,连皇甫家都不在他对手之列,何论释然?” 顾回蓝用轻巧的口气把整件事说的通透,眼中未见丝毫喜悦,反而是愈来愈浓重的哀伤:“所以,诸位还要引我去五毒岭吗?去扑个空,然后再听你们的话,奔向更古怪更偏僻的地方?” 六根手指灵巧的摇晃,看得众人脸色又是一变,乐子期更是惊讶的摸向自己的怀兜,里面果然空空如也,那本原该在其间藏的妥当的三千局棋谱,正握在顾回蓝的掌中。 看似随意的翻动,却叫众人心惊肉跳,顾回蓝抬起眼,懒懒的看向乐子期:“我虽然棋艺不精,却也知道棋谱上,断没有无数白子包围一颗黑子的下法。所以,这是你们联络的暗号?还是,事先布好的局?” 他又看了一眼书名:“三千局,得有多少气势和耐心才办得到呢?” 乐子期垂下眼帘,无言以对,隔了许久,方长叹一声:“师父睿智。” 四公子也道:“人说心乱智无,怎么就不见你顾回蓝傻一回呢?你挟持子期,无非是诓我现身,如今我人在这里,你要问什么,要罚什么,悉听尊便。” 顾回蓝手执棋谱,定睛看他:“你们谁是第一局?子期吗?” 乐子期摇头:“不,第一局,是明月姑娘。” (继续) 第五章 三千局 【第五章三千局】 乐子期的声音依旧如流水潺潺,只是其中,隐隐藏了哀恸:“明月姑娘是引子。” “她?” “她是最不相干的人,引你入局最合适不过。” 顾回蓝居然点头赞许:“没错。这个引子就用心良苦,第二局呢?” “第二局,是我,”皇甫大哥开了口,“明月姑娘骗你许下千金一诺,把你引向我这里,我故意提起当年之事,叫你生疑,并且担心七弟的安危.......” “引我去彻查真相、对付娴静门?” “更主要的,是引你远离奇异阁。” 顾回蓝眯起眼:“奇异阁吗?” “第三局,是我,”乐子期站了出来,“认师徒是想以一个亲近些的身份日后劝谏。而第四局,是最初我撒过的那个谎,若师父真的上当,我们会将计就计把你引向巴蜀一带,唐门地盘。” “噢,是因为他们有一种毒可以叫人失忆?”毒药自然瞒不过当初遍闯天下的顾大侠。 乐子期只有承认:“你到底是顾回蓝,白头翁都骗不过你,区区乐子期更不在话下。” 顾回蓝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五局,奇异阁失踪,你一定会着急,会不得不跟着我们的布局走。”步云鹰一席话,令顾回蓝又生疑惑。 “奇异阁究竟为什么失踪?当真飞升了吗?” “恰恰相反,只要开启机关,它会在几天之内沉入地底。” “所以,引我离开是为了趁机启动机关?” “正是。” “反过来,又可以借口奇异阁的消失引我入下一局。” 步云鹰拱手:“顾大侠全部猜中。” 顾回蓝没空理他的客套,径直问道:“那么第六局呢?又是你们中的谁?” “不是我们,而是五毒教,”皇甫大哥说道,“之前你破过飞星逐月锁,故而挑起你们之间恩怨,合情合理。只是万万没料到,这里出现了第一个变数。财如命竟然联合五毒教对乐子期下手。害他身受重创,把剩下的计划一再拖延。” “哦?第七局的计划吗?” “是,本打算一遇到师父,就动用瞳术的。” 顾回蓝摸摸下巴:“似乎效用不大。” 乐子期叹了口气:“师父心如磐石,非人力可以动摇。” 顾回蓝看着他:“第八局呢?” 步云鹰道:“第八局是我七巧殿。” “你们扮演了什么角色?” “其实早在七公子未病之前,我就与四公子相识相交,他开口要我帮忙,我绝没有推辞的道理,”步云鹰道,“之前派初禾和你们先行会合的同时,我正赶到奇异阁,亲手启动的机关。” 顾回蓝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索什么事。 皇甫大哥还在继续:“第九局,是妙算老人。” 顾回蓝重又抬起头,似笑非笑:“呵,算得精妙,奇异阁不见了,我总要想方设法找妙算老人问一问究竟。” “可是那时候,他老人家已经过世,被娴静门的细作害死在了七巧殿主殿,自己设的机关内。” “所以这一步,是死棋,我在找一个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人。” “但是,你不会被一步死棋困住,”皇甫泽信心满满的笃定,“你是顾回蓝。” 顾回蓝一笑付之。 “第十局,是鬼头刀,总要有线索指向当年的事件,总要有方法引出下一局。” “下一局?” 皇甫大哥点头道:“是娴静门。唯有它足够大,足够强,足够对付你顾回蓝。” “是啊,对手越强大,谜团就越多,越看不清真相,”顾回蓝揉揉眉心,有些苦涩的说,“越看不清真相,就越会以为有希望在。” “其实除了娴静门的两把刀之外,余下的都未出七巧殿大门。”步云鹰有些歉意的说道。 “所以又是一步死棋?” “所以是两步死棋。这两个人,当年黑衣人之一的陈金钇和逍遥店帐房先生赵聚起,娴静门都不会留。就算给你找到活的,也问不出关键。”皇甫四公子说道。 “锁匠铺灶台里藏的那把,也是你们的杰作?” 一直安安静静的亟初禾忽然插话:“是我藏的。” “你?” “这一步是我的主意,总要步步为营,引你上当。” “精彩,”顾回蓝又问,“你也是其中一局?” “不,他知道的极少,只晓得步掌门和我透露的一些。纯属是帮我们的忙。” 顾回蓝奇道:“那锁匠铺里的平安符呢?难道不是他?” 乐子期道:“是我拜托亟兄的。你不信我,却不会疑心一个几乎素昧平生之人。” 顾回蓝想了想:“说起素昧平生,那位久居深闺的姑娘,是怎么知道我顾回蓝的呢?” 皇甫大哥有些遗憾的说:“扬州知府那个诬告案,是我皇甫家设计,原本想着官府能困你几月,谁知忘记事先通知子期,他反倒帮你破了局。” “自那以后,我们就万分小心,设置了第十八局,”皇甫四哥指了指乐子期,“有我师弟的释心术在你身边,可以了解你的喜怒哀乐,忧惧惊疑,可以时时告诉我们变动计划。” “这不会是你们唯一的一步活棋吧?” “怎会?想欺瞒顾回蓝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三千局,再多变数,也一步都不能错。否则,功败垂成。” “只是把娴静门也算进来,当真无恙?”顾回蓝也指了指乐子期,“昆仑山一场血战,难道不是教训?” “的确是,”皇甫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娴静门爱热闹,五毒教落井下石,加上居心叵测的财如命,三者联手,从女郎山开始布置,一下就是十来局的大手笔,挑拨离间,毒药毒心,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确实令我们应对不暇。” “在应付劲敌的同时,还要想法子蒙骗我,这样深沉用意,实在叫我受宠若惊,”顾回蓝悄悄将软剑收回腰间,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尤其子期,你就不怕害了亟初禾?” 乐子期垂眸不语,对于当初坠崖之事,他至今心存愧疚。 亟初禾反倒坦然:“不至生死,不知所念,在我看来,那一回是我今生最快乐之事。” 乐子期感动的抬起头来,凝望着他:“初禾......” 亟初禾一笑,俊美无双的脸上,神采飞扬:“变数为局,是迫不得已,不过事有两面,我们多一重变数,你顾回蓝也一样多一重困惑,彼此彼此。” 顾回蓝一听,击掌赞道:“好胸怀,好气魄,不过,变数为局还不够吧?” “是不够,”皇甫四哥接话道,“所以,我令小童偷偷潜入客栈,放下那件夹袄。好让你以为,幺弟始终在暗处。” 提起夹袄,顾回蓝又一阵神伤,释然音容笑貌不时浮现眼前,叫他目眩。好半天才勉强按下心痛,续问道:“接下来呢?” “第三十二局,财如命在女郎山被五毒教所救,从此狼狈为奸。他不仅会恨我,还会恨搭救我的人,师父你和七巧殿。他会用上我们瞳门所有的绝学,来决一死战。” “用财如命拦阻我?”顾回蓝惊讶道,“你们在铤而走险!” 皇甫泽道:“事实上,整个三千局的计划都是在铤而走险,多一步与少一步,没有区别。” 顾回蓝不置可否。 “第三十三局,是幽冥谷,毒西施。” “原来是皇甫家出面,我就说麽,谁有如此大的面子,能请到幽冥谷的人?” “可惜毒西施来迟了一刻,子期和初禾已经坠崖。”皇甫四哥看向乐子期,以眼神致歉。 乐子期笑笑,示意对此事并无芥蒂。 顾回蓝看了,说道:“生死两忘,你倒是大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等顾回蓝问他是受什么人之托,乐子期已经继续说下去,“接下来,是道姑初容。” “她?” “她是陌生人,和此事完全无关。借她的眼看到七公子,借她的口转达七公子尚在人世的消息,你会更相信。” 顾回蓝看了一眼皇甫家兄弟:“我记得她说过,看到了一双年轻好看的眼睛,四哥,那是你出马假扮的释然吧?” 皇甫泽笑:“若是你见了,必然露馅,可是初容并不认得我和七弟。叫她记住皇甫公子即可。” 顾回蓝也笑:“半真半假的皇甫公子,事无巨细的预料,四哥好谋算。那么接下来的一局,必然就是后面被娴静门利用的逍遥店崆峒等门派了,我猜,是大哥出头。” 皇甫大公子承认的爽快:“是,我出面帮他们铲除异己,清理门户。顺便说明我皇甫家的身份,叫你心头希冀不灭。初容一人之言你不信,这么多人,你想不信都不成。” “对付娴静门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如意张的动机。昆仑山冰人阵不好对付,再加上师弟在锁匠铺埋藏过一把鬼头刀,索性将计就计,将如意张的行踪透露给娴静门。引双方合作,足够你应接不暇。” 顾回蓝一蹙眉:“此局风险极大,万一他们真的联手,别说你们,就是搭上整个江湖都不够他们折腾。” 步云鹰道:“正如四公子所言,整个计划拼的就是惊心动魄,乱花迷人眼,多一步少一步,没有太大差别。” 顾回蓝看看他,问:“如意张与你师父较量多年,你有不忿也在情理之中。娴静门害死妙算老人,更加不能原谅。步掌门这算不算在借机报私仇?” 步云鹰倒是坦荡:“是,我的确在报仇。不过,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是因为之前的几局,被人越过,我们不得不仓促改局。” 顾回蓝讶异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若不是娴静门对亟初禾下手,逼急了子期,你们准备继续带我兜圈子到什么时候?” 所有人无言以对。他们没注意,顾回蓝眼底哀伤渐退,取而代之是一种很温柔的眼神,像四月春风拂柳,像浅溪没过脚面,像阳光刚刚暖起来的时候,像炎夏雨后的清凉。他问:“最后一局是什么?” 乐子期迟疑了片刻,凝重道:“最后一局是时间。” “时间.......”顾回蓝若有所思。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天大的事,总有一日会磨平。” 乐子期说的荒寒,顾回蓝却听得一乐:“好大一盘棋。世间或者有十来个,甚至上百人能布下此局,但只有一人肯费这个苦心。”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他的心热烈如火。 (继续) 第六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六章犹恐相逢是梦中】 乐子期终于抬起头,但却怎么也看不懂顾回蓝的表情,释心术在此刻全无效力,只好如实禀报:“其实七公子在苏醒之后,前十三日都与师父在一起,只在最后一天离开.......” 离开,布局,联络兄弟朋友,一起殚精竭虑,谋算如何让那人被时间研磨掉所有的伤心。那位谪仙一般的公子,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顾不得沮丧,顾不得享乐,顾不得放平种种心绪和交代遗言,反而耗用了全部的气力,撰写了这本三千局。他求的那么明显,那么朴实,又那么含蓄,那么奢侈。 一日定下三千局,消尔几寸生离恨。 生命是这天地间最宝贵的,有它才有精彩可盼,才有幸福能等。他终了一生得不到的,最希望其他人都可以珍惜,最希望顾回蓝替他看遍未来更好的日子,最希望自己死后,顾回蓝不要因为当初的一剑,愧疚神伤。 所以他说:“顾兄,你在我在。” 所以乐子期说:“相信他的拳拳之心,没有人比师父更懂。” 顾回蓝久久不语,整个大厅跟着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焦灼的落在他身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顾回蓝会不会领情,会不会接受皇甫释然乃至众人的良苦用心,会不会因为七公子已逝,而万念俱灰? “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阵放声大笑,震惊了在场每个人。大家的耳朵,全都竖起来,屏住呼吸的倾听,大家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紧了中央的人,那个七公子拼尽全力送了一程又一程,最终仍是放心不下的人。他的选择,显而易见。他的决心,从未更改。 顾回蓝笑的惬意,扬起头来,却是满脸水渍:“你错了,子期,即使我懂,我也不会原谅他,死,与生一样,都是人的权力,由不得别人决断,谁都不行.......” 乐子期听得一怔,不由自主看向亟初禾,只见那人微微点头,目光深沉,似是非常赞同顾回蓝的说法。 其他人也默然,顾回蓝这话说的正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不原谅。 皇甫释然生命最后的苦心,他不领情。 暮春的风,漫步穿过厅堂,微凉,微醉。再过几日,便是初夏时节,便是释然离去的三年整。记忆兜了一大圈,回到了原点,从轻轻的,变成沉沉的。 他们不是已经错过了么?岁月都积重难返,何况两个肉眼凡胎? 问题盘桓在每个人心头,却没有问出口。只是,安静的听着顾回蓝低低的倾诉,他以一种听上去很轻快的语气,来讲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子期,可曾听说过舍命之交?战国时候,左伯桃与羊角哀,结伴同行路遇风雪,为使另一人活,左伯桃卸衣自尽。羊角哀为成全他的遗愿,携衣投奔楚王门下,官至大夫,荣华富贵加身,他却要辞官。只因为梦见左伯桃孤魂被恶鬼欺凌。楚王劝他也无用,他到底自刎在朝堂。身后葬于故地,夜晚魂魄齐飞,他二人一起拔松借雷,终胜恶鬼。” 挑唇一笑,又变回当年六根手指风流无状的魈鬼顾回蓝,叫熟悉他的皇甫家兄弟敛眉闭眼,不忍再看。 那是释然还在的时候的顾回蓝,眼睛里永远隐藏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正跃跃欲试,蓬勃而出,仿佛春天破土的秧苗,充满生命的喜悦:“子期一向聪明,你一定懂这故事的含义.......”话没说完,一闪身,已消失了踪影。 众人大惊失色,就听得角落里步云鹰闷哼一声,也跟着不见了人。 门口守卫的黑衣人看的仔细,忙禀道:“顾大侠挟持了步掌门,不知去向。” 乐子期略一思忖:“我知道他去了哪里,初禾你跟我去追。” 此时霎那都是生死攸关。快一步,说不定就能救下一条性命。 看二人疾奔而去,皇甫四哥却苦笑叹息:“没用的,连七弟兜了这么大个圈子都留不住他,别人谁有办法?” 皇甫大哥也是紧皱眉头:“乐子期与他将近三年师徒情谊,或者......” “还记得当初七弟是怎么说的?三千局,定三十年,之后他若还是这样偏执癫狂,便由他去好了。知他莫若七弟,他早料到三十年也不足以让顾回蓝放弃,三年又能改变什么,”皇甫泽习惯性的掐指算了一卦,算到一半终是放弃,“顾回蓝说的对,死生都是人的权力,由不得别人决断。且随他去吧。” 皇甫大哥问:“我有一点始终不明,释然他,怎么忍心让顾回蓝一再涉险?” 嗖的一下,有个东西迎面飞来,皇甫大哥本能接住,一看,是个茶杯,不由更加困惑。却听自家四弟言道:“喏,你看,就像我信你能接住这茶杯一样。” 目瞪口呆,俄而,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 信任,何需出口! “那么你说,假如,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刺幺弟那一剑?” 四公子毫不犹豫:“会。” “为什么?” “那是七弟的心愿——忠义两全。就算日后背负所有愧疚和懊悔,顾回蓝还是会那样做的。” 皇甫大哥深以为然,想想,又是一声嗟然长叹。这两个人,就是相濡以沫,一双困于浅滩的鱼儿,遇见之初,便不再有相忘的退路。 一场不能相忘的邂逅,究竟是福是祸?何人来断?何人说的清楚? 一月之后,奇异阁外,乐子期和亟初禾匆匆赶至时,只寻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藏着被捆的结实的步云鹰,问他顾回蓝下落,步云鹰一努鼻尖:“我腿坐麻了,一时站不起来,让师弟带你去,记得务必要在未时之前出来。” “未时?”乐子期还没问出所以然,已被亟初禾急急拖走。 “今年炎热,暑气上来后,支撑奇异阁的冰柱会化掉,未时恐怕就是最后大限。”亟初禾边走边解释。听得乐子期心急如焚:“现在已经是午时.......” “对,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本着对本门机关的熟悉,亟初禾带着乐子期七拐八绕,很快就来到了奇异阁最底层,那里虽比外面凉爽,却也有热风不断刮进,吹入一阵浓赛一阵的潮湿,令乐子期更加心焦。即便不懂机关,他也知道这是冰正在化成水的征兆。 刚走了两步,就听哗啦啦,有什么从头顶轰然塌落,不等他抬头去看究竟,亟初禾已经张开双臂扑过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就地打了几个滚,险险避开了顶上掉落的巨大石块。灰尘落满身,二人却都顾不得,待到耳边安静,第一件事,便是确定对方安危。一抬眼,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的关切担忧的眼神,心里便照进了阳光似的暖。 这一只手伸出去,不用担心落空的感觉,温如泉水,灿如夏花。 不过,现在并不是好好品味的时候,不止因为簌簌掉落的石头,还因为前方悬而未决的事件。亟初禾拽着乐子期爬起来,紧赶两步,来到一个巨大的深潭面前。乐子期见状,退后一步,打算用轻功飞跃过去。却被亟初禾拉住,丢了块石块过去。只见那石块刚刚飞至高处,一条巨大的蟒蛇从水中昂首窜出,血盆大口一张,轻而易举便将石块咬的粉碎。乐子期惊的呆住,亟初禾却挣脱他的手,飞身扑去,右手一挂,就挂在了蟒蛇的颈项处。 “初禾!” 惊呼脱口而出,乐子期恨不得马上跳将过去,跟他在一处。偏又明白自己过去帮不上忙,只好强忍着担忧,远远的观望。 那蛇颈光滑,好几次,亟初禾都差点抓不住而摔下去,还好他早有防备,左手自腰带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铁钩,噗的一声刺进蛇皮,挂在巨蟒的一根肋骨上,然后就凭借这一点倚仗,悬在了半空。奇怪的是,这蛇居然没有因为疼痛扭动,反而乖巧的任凭亟初禾的右手掏进了它的心窝。 乐子期终于恍悟,这应该是妙算老人造的一条机关蛇,鬼斧神工,栩栩如生,自己站在潭边,居然也没分出真伪。 隔了一会,亟初禾跳回岸上,巨蟒在他身后,乖乖伏倒,横贯整个深潭,成了一架蛇桥。亟初禾拉着乐子期大步走过,到了彼岸,一片坦途,亟初禾却皱起了眉,自言自语道:“师父居然连一条路都没有留。” 乐子期问:“那我师父是怎么过去的?” 亟初禾眼睛一亮,手指一扬:“攀墙。” 接下来的路,二人学壁虎攀游,一边寻着石缝挂铁钩,一边小心翼翼的避开屋顶和地面种种陷阱暗箭。看得出,这奇异阁是妙算老人倾力所造,一点一滴,都用尽心思。一路上他们能绕的绕,能躲的躲,实在不行,再由亟初禾上前拆解。不到半个时辰,已把亟初禾累到满头大汗。乐子期看了,着实疼惜,可不敢停下,只能狠心拖着他,继续朝前跑去。又走了一盏茶功夫,远远看见顾回蓝的身影,这才放开手,强按着亟初禾原地休息,自己则疾步上前,想劝回这执着的人。 顾回蓝正聚精会神的注视着面前一副巨大华美的冰棺,眼波温柔,笑容亲切。 乐子期缓了口气,刚要说话,顾回蓝已经转过头来望着他:“子期可知,那神猫为什么死?” 乐子期一愣,倏地心头一震,预感糟糕:“请师父无论如何体谅七公子苦心。” 顾回蓝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头又转回去,继续定睛看那晶莹剔透的冰棺,那里面,阖目长眠着一个人,面无血色,素白长衫,却依旧赛过天上皎月的俊美清雅。 顾回蓝的眼眶已经湿了,喜悦从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轻轻点触在密封而冰冷的棺上。即使明知这个人再不会睁开双眼,唤他一声顾兄,他依然开怀的,恍若新生一般。 “释然......”这个名字含在他唇舌间最柔软的地方,被反复咕哝着,低喃着,仿佛要品出思念的滋味来。他的六根手指舒展开,隔着冰棺覆在那人交互的手背上,“你又顽皮.......说好一辈子的朋友,才陪了我几年就想溜?呵,小心我........”他本想说罚这个字的,话到嘴边,又舍不得,便偷偷换了一句,“小心我不会放过你。” “师父。”乐子期努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哽咽,想要劝谏,他怎忍心七公子的用心白费,他怎忍心眼睁睁看顾回蓝寻死。 当初走这条不归路,皇甫释然是迫不得已,他中毒多年,又遭受顾回蓝一剑重创,能醒来十四日,已属天赐。可顾回蓝不同,只要他愿意,活到白头绝不是问题。 顾回蓝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兀自跟棺中公子,话家常似的说着生死契约:“释然,你知道吗?我曾对自己说,如果世人都像你一样,我便哪里都不去,只陪着它,活一个长命百岁。可是,我找遍了.......他们都不是你......” 棺中人安安静静的,仿佛真的在聆听,尤其唇边牵挂,与生前一般无二:“原来当初登七巧殿主殿时,你就在我隔壁,我浑不浑,竟一点都没察觉,想来,亟初禾现身搭救我和乐子期时,正是步掌门送你回家的日子,呵,我居然粗心大意至此,完全没有问过步云鹰的去向。迟到了这么久,你怪不怪我?” 他懊悔极了,却又执意求一份责罚,求一丝牵挂:“一定要怪我,”他一字一句,极尽温柔的恳求着,“来世也不要饶过我。” “不,”他刚说完话,自己先后悔起来,“还是不要了。来生太远,我终是没有耐心等的。人海茫茫,错过一回尝尝滋味也就够了。我三十好几了,经不起折腾。” 他忽而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乐子期一眼,狡黠笑道:“如意张也是个煞费苦心的,别叫他得意太久。”说着,解下腰间软剑,一抛,趁乐子期接住的瞬间,掌风一扫,将他推回亟初禾那边,而后捡起一石块丢向屋顶,亟初禾大惊,一把拖住要奔回去的乐子期吼道:“他启动了机关,快走!” (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至于顾回蓝是怎么知道皇甫释然在七巧殿的问题,是他逼问步云鹰的。 第七章 心想事成 奇异阁顶果然轰隆作响,地面也跟着颤抖起来。凭借在这里居住多年的熟识,顾回蓝准确的找到,并开启了妙算老人当年留下的机关。最初,这个机关的设置不过是因为妙算的一点自负,说此阁建成,若白头翁不喜欢,便可随时毁掉,不必再来告诉他。谁能料到,多年以后,竟成了顾回蓝最终的倚仗。 “师父!\"乐子期痛呼,莫说三年师徒情意在,莫说还有七公子的嘱托在,单是个陌生人,他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寻死路。 巨大的石块已经携着粉碎的琉璃,噼里啪啦砸向地面,亟初禾眼疾手快,拖了乐子期左躲右闪,飞速撤退。他知道妙算的习惯,毁就是毁灭,摧枯拉朽,塌成齑粉,甚至不留一块整瓦齐砖。 乐子期还在挣扎,最紧要关头,他仍是想要穿过落石雨去,把那个人拖出来。 他还没有看到,三千局的最后一页上,七公子弥留之际,不慎喷吐的血迹。他还没有听到,七公子临终遗言。他还不知道,当谪仙一般的七公子浅笑着说出那句“每个人都有不得已,无论心结,还是心劫,总要给他们想明白的机会。”那时候自己是如何的震撼,和激动。他笃定顾回蓝一定还没有想清楚,七公子说的“只愿,无人心痛”,究竟是在怕谁心痛.......乐子期拼了命的想冲回去,他觉得还可以再劝一劝,他觉得顾回蓝错怪了七公子,等他理解了,一定会如七公子盼望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而他还想给这个人,‘想明白的机会’。 头上纷纷砸落的石头,愈来愈大,原来镶嵌在奇异阁顶的铁骨也跟着破裂,碎成无数段,拍在之前掉落的石块和琉璃上,发出争鸣声声,似是有人击筑,高唱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惨烈。轰鸣中央,顾回蓝隔着冰棺,专注的凝视那人‘沉睡’的面容,笑容淡淡,却是心满意足。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都被明日累, 春去秋来老将至。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 人生是一条路,需要不断的丢弃,不断的剔除,抛弃那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抛弃那些可有可无的,剩下最重要的,至纯至简,至诚至热的守护到终点。其余的,逐渐学会淡然一笑,不是心胸宽阔,海纳百川了,而是觉得那些实在无所谓了,实在不值得浪费时间。所谓明日,便是如此。假如没有了自己希望的,期盼的,热爱的,思念的,万事都是蹉跎,明日便成了最枯燥无味的去处。 “释然,我听了个新故事,你一定没听过。讲的是神猫斗鼠妖.......” 顾回蓝眉飞色舞的讲起来,仿佛那人真的听得到一样。 尘土纷纷扬扬,到处飞舞,他恍然不觉,仍站在原地,有滋有味的叙述着,讲完这个,又去说乐子期和亟初禾的故事:“他二人,好福气在后头呢。” 青山为君魄,红尘便葬我。释然,你可不许嫌我聒噪....... 平生不辞频回首,筵尽未肯休。 千江月影,水绕橘子洲。 夜夜心挂帘栊钩,所幸有思有所候。 待回首,与君意绸缪,再去说从头。 自怀中掏出那本棋谱轻轻放在棺上,顾回蓝始终在笑:“一天之内写了这么多字,画了这么多图,释然你手酸不酸?腕子疼不疼?比我当初刺你那一剑如何?” “不急,”修长的六根手指使劲在棺上按了按,好像在阻拦那人的辩白一样,“不急的,日后你慢慢说与我听.......” 人间别久不成悲,释然,这话终是错了....... ==================================================== 乐子期始终没有放弃回去救人的打算,直到听见有人搂住他,幽幽耳语:“他笑的很开心。这是认识他以来,我见过他最开心的一次。” 乐子期愣住。 不置可否。 亟初禾一只手拖住他的人,一只手腾出来,盖住他的眼,感觉掌心很快被什么湿润了,热热的。亟初禾知道那是什么,他保持着姿势一边撤退,一边用手掌继续温柔的盖着——当没人看到你的脆弱时,子期你,是不是就会释放一些? 一直走到门口,乐子期都是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害得守在门口接应的步云鹰以为他受伤了,刚问了一句,便被亟初禾摆手拦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步云鹰马上明白过来,妙算老人的习惯他最清楚,他处置败笔之作通常决绝,定然会连这山一起平掉。忙领着二人抄一条小路下山,那是顾回蓝带他走过的,想来,是故意告诉他的。 走出十几里开外,就听见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再回头去看,方才的山已经找不到了。它和顾回蓝皇甫释然的故事一样,留在了传说里。 乐子期一直怔怔的,直到看见山整座塌下去,才恍若大梦初醒似的着急起来。然而他亦清楚,即便时光倒回,重新布下三千迷局,也不可能改变顾回蓝的初衷,他的执着,始终如他所是,始终非旁人所想。 一声阴森森的笑声突兀的出现在耳旁,惊的乐子期如遭电击,浑身一颤,全神戒备的朝不远处看去。那里,正站着好整以暇,抱着双肘看好戏的如意张。 步云鹰和亟初禾并肩挡在了乐子期前头,打算替师父完成战胜的宿愿。 如意张笑:“子期别来无恙。” 众人均是缄口不言,警惕不减。 如意张啧啧两声,似是很满意他们的状态:“我虽然怀念从前那个乖徒弟,但不得不承认我更喜欢现在的你。自信、大气、生机勃勃,精力充沛,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对手。你知道吗?越喜欢你,我就越迫不及待的想战胜你,那种赢的快感,妙算失踪后我都快忘记了。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在压制自己吗?我跟自己说,你一定可以更强,如果你不够强,我就找无数的对手来陪你练,把你变强!田鼠只有变得越肥美,狐狸咬下他的肉时才会越酣畅,越痛快。现在,该是我收获的季节了。” 步云鹰喝道:“你做梦!先过我七巧殿这关!” 如意张慢悠悠的说:“你们三个一起来才好,我求之不得,”看了看亟初禾,他又说,“步掌门想来并没有告诉你,你和子期以前的故事。” 他很快将财如命的话重复了一遍:“当初我和妙算从昆仑山上发现你们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入药的,谁想到妙算老怪突发奇想,跟我打了赌,看能不能救活这两具大约两百岁的冻尸,谁救下来的能活长远,继承我们的衣钵后,哪个又比哪个强。若是平手,那就算我赢,因为子期没有功力,”他笑得愈发邪恶,“奇怪吧,没有功力的人,手上却有用剑留下的硬茧,他之所以蹊跷的没有了功力,恐怕是拜某人所赐。” “真狠啊,”如意张捋着胡须装模作样的兴叹,“以毒饲杀,不是血海深仇,谁会下这样的手?!” 步云鹰担忧的望了一眼师弟,当初他和顾回蓝一起听到这个人说出真相时,震撼的久久不能接受,师弟与乐子期情深意厚,又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亟初禾却冷笑:“你还有没有点别的把戏,一起拿出来吧,夜哭山出了白头翁,出了千秋月,出了我师父,不论好坏都各有本事,怎么你如意张就只会翻旧账这一手?” 如意张也笑:“怎么你不信吗?那么你倒来说说看,为什么子期没了功力,你仍旧武艺超群?” 亟初禾道:“哼,那又如何?” 如意张道:“你杀他害他,仇人一样,还问那又如何?” 亟初禾道:“挑拨离间的小人,凭你也配和子期为敌?子期的智慧是水,能溶万物,又能被万物所溶,可以为露为霜、为雾为雨、为冰为雪、为泉为海。他的心很大。你呢?对比起来,我倒觉得针眼更大些。” 他冷嘲热讽,全然不管如意张眼中越积越深的戾气:“世间多大多小,多好多坏,都是凭心去感受的,一颗还不及针眼大的心,哪看得见天地宽广?一颗连天下都视为尘埃的心,有什么红尘俗物能够束缚呢?我们之间,仇也好,情也罢,计较是一生,不计较也是一生,计较无非是亲手画地为牢,把自己关个无期紧闭;不计较,那些过往便是海阔天空,偶尔飘过的一朵乌云罢了,下过雨,不下雨,都会过去。实在不必劳张前辈费心多舌。” 说到最后竟是把如意张归为嚼舌根的长舌妇一类,听得步云鹰瞠目,暗道,师弟的嘴皮子原来这么厉害,之前居然从未显露过。 如意张才不肯就此罢休,这是他的王牌,他一定要打出王牌的效果:“以不变应万变?好高的手段,不过子期,你怎么说?” 乐子期鸦翅般的长睫扑闪,幽幽目光落向远处:“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人的故事?他生于富贵,样貌出众,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命运多舛,从一开始就被亲生父亲设计,要日后培养成药人吃掉。他并肩成长的骨肉兄弟,也早就谋算着要分一杯羹。他遇到的人不是陷阱的一部分,就是破坏计划的有心人,要么软硬兼施的骗他历险、服毒,乐得分他一块血肉,确保自己长生不老;要么刻意坑害他,见死不救,就连他最好的朋友,也被设计其间,给了他致命的一剑.......”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七公子的故事,当初还是我告诉你的。” “不,你不知道,”乐子期忽然转过头来,双目炯炯有神,光彩潋滟,犹如星光灿烂,“这个人,尽管受尽这世间的欺凌、作弄、瞒骗、伤害,遍体鳞伤,还是在竭尽所能的回报以爱。他心里甚至从未生过恨,从未长过怨,从不觉得半点被命运辜负,或者被人事抛弃。” 如意张被他咄咄气势逼得一愣,忽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呆呆的听乐子期越讲越快:“他爱着世间所有的一切,美的,好的,丑的,坏的,在他看来,全是上天的恩赐,值得每个人倍加珍惜。包括他唯一的挚友。当他知道自己活不久时,便希望他能代替自己,享尽那些还未到来的恩赐岁月。你教我的释心术,用在他身上,屡试屡败,我看不懂他的心,也无法了解他的人,却不由自主被他的特别吸引。我至今不懂他那一句,相逢相知,余愿足矣,是不是真的满足?” 如意张有些糊涂:“那不过就是白头翁的药人而已,和我有什么关系?” 乐子期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多理睬。 如意张莫名其妙:“你讲这些有什么用?我要你现在以释心术跟我一战!”妙算杳无音信之后,他便没了对手。那种生活的确安静,无波无澜,安静的让人恨不得一头撞死。他这才想出了培养一个对手的办法。谁呢?除了得意门生,他想不到其他人。而乐子期真的很不错,这一路上,不仅踏平了他使的绊子,胜过了他故意放纵的财如命,五毒教,更是遇强则强,最终灭掉了偌大娴静门。更令他意外和高兴的是,乐子期居然能与妙算的徒儿联手。犹如鱼竿与鱼篓,缺一不可,战无不胜的合作,实在叫他欣喜万分——还有什么比战胜这样的对手更令人满足吗? 谁知道,最后关头,乐子期居然讲了一个他早已熟知的故事,完全不用瞳术或释心术跟他硬碰硬,如意张想不通,莫非是乐子期的拖延之计? 亟初禾却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你永远赢不了一个不接受你挑战的人。” 如意张一愣,他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乐子期怎么可以不应战? “你怕了,你一定是怕了!!”如意张大笑,内心却在打鼓,这激将法恐怕连亟初禾都骗不过去。 果然,亟初禾接着扔来一个令他震撼的雷火弹:“况且你早就输了。” “不可能!!”如意张断然否决,心思终于凌乱,若是乐子期说这话,他知道怎么应对,可开口的,是亟初禾。他没有理由欺骗自己。 亟初禾冷哼:“方才子期的故事,你没听懂吗?世间最巧的,不是我七巧殿的机关木甲,也不是你瞳门的释心术,更不是你苦心营造的什么昆仑山冰人阵。” “那是谁?!!”什么人什么作为,竟比妙算跟自己多年经营还要厉害鬼斧神工!他不信,他才不要信!这定然是亟初禾编的谎话。 然而,亟初禾的下一句,却令任何人都没法反驳,即便是一心求胜,目中无人,心想事成如意张,也没有办法否认。 他说:“最巧的,是皇甫七公子为顾回蓝‘一日定下三千局’的心。” 一日定下三千局,销尔几寸生离恨。那个人,正如乐子期所言,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尽管受尽一切磨难算计,仍是一心一意挚爱着眷恋着,哪怕就只剩下一天的性命,他还是会在匆匆路途中,搭救一只缩进树洞,饥寒交迫就剩半条命的猫。他眼中的生命,弥足珍贵,无可比拟。 乐子期再度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如意张:“就连妙算老人你也没有赢。” “你说什么!”这个打击紧跟着前两个接踵而来,叫如意张措手不及,本能的否决掉。 连步云鹰都察觉到他的惶恐不安。 亟初禾问:“你知不知道,我的字是什么?” 如意张瞪圆了眼,警惕的看着他。 亟初禾冷笑三声:“告诉你,我字——勿——离。” 勿.......离....... 这回,一向以智慧自负于人的如意张,半天才反应过来。怔忪,惊讶,怒火,苦涩,一一从他眼中闪过,最后全归于滔天的忿恨:“妙算老怪,你居然备下后手!” 他如何能不气?! 勿离,勿使分离,妙算老人用两个字记录了初见亟初禾和乐子期时的场景。毒是真的,杀也是真的,可那紧紧拥抱,同生共死时满足的笑颜更是真的。世间万种情感,总有些因由,唯独爱,说不出道理,却能叫人一眼就看明白,即使只是两具冻尸。 他们的肢体纠缠,他们的笑容真切,他们好像非常庆幸,死亡都没能把他们分开。 勿离。妙算老人亲眼目睹,又将这天机藏于亟初禾的表字内,暗中传递的,是源自他内心久久的震撼。 步云鹰也明白过来——原来师父一直说乐子期如何如何的好,不肯命令七巧殿对付他,是有这样的缘故在。 “你要的,无非是赢,因为除了赢,你感受不到其它,”乐子期边招手示意亟初禾步云鹰跟他同去,边对如意张说道,“你到底救了我,所以我不会对你怎样,但也不会如你所愿,随你陷入无聊透顶的游戏中去。” “你没有心,充其量,只是个活死人而已。我没兴趣跟死人较量.......”乐子期最后一句没有说完,他已不必说完。 因为如意张想破了头也不会懂。 一个无心之人,可以利用释心术的技巧,通过事件的经过和对方言行去判断旁人心思,却永不会理解心思背后的原因。 神猫为什么赠命给鼠妖,鼠妖为什么要慷慨共死? 左伯桃为什么卸衣自尽,羊角哀为什么自刎朝堂? 皇甫释然为什么设了三千局,动用一切力量挽留顾回蓝在人间,顾回蓝为什么敢决绝得破局而出,毅然同命? 世间为什么总有些东西,死生难酬,年华难负。 世间为什么总有些人,寸心如金,执着如火。 犹记得七公子谦卑的对自己说,他也有幸得过几天释心术的本领,看到的不是人心复杂蹊跷,不是荒芜落寞,而是一片澄净湖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有人懂也罢,无人知也罢,他们想做的,无非是他们喜欢做的。过程怎样,结果怎样,评价怎样,旁人的眼光终究是旁人的,很少有谁会为当事的去想一想。” 正是这一句话,如五雷轰顶一般,砸的当时和如意张一样技巧非凡,误以为释心术是用以探查和控制人心的乐子期,脑袋里一片空白。之前学的,几乎完全丢了意义。 像是悬崖勒马的旅人,像是误入歧途又寻回正确方向的过客,像是兜兜转转,终于寻回家园的顽童。 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心门被打开的乐子期,幸运一重接着一重,不但亲眼目睹了七公子的纯良,更是陪在顾回蓝身边见证了执着。最好运的是,遇到了灵魂中缺失的一半,亟初禾。有了所有这些,他才明白,七公子当初说的‘愿无人心痛’一句的真谛。 ——愿天下人皆察己意,皆知彼心,皆是所是,皆纳旁事。 皆以待己之心待人,皆以待人之仪待己。 ——举世和美。 以上所有,如意张不会明白,即便他的释心术本领比乐子期要好上十倍。他依然无法了解。因为这些,有没有释心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颗心。 如意张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人,揉了揉眼睛,乐子期还是乐子期,模样、言语、举止,无一改变,但那双眼睛,早和从前不同,尤其在提起七公子之后,明显蕴含了无穷的莫名的力量,比瞳术还要惊人。不止他,亟初禾的眼睛里也洋溢同样的光彩。 气势咄咄,又海纳百川。 和他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截然不同。 是什么力量呢?如意张左思右想,想不通,他仅有一点能够确定,那就是,拥有这样强大力量的人,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战胜的。 想都不必想。 不要说乐子期,就连妙算,他留藏多年的致命一招,是他再没有机会赢下的遗憾。 眼睁睁看他们走远,如意张没有追,他抚上胸口,感觉到那里的确有心在跳,一百多年,始终未歇。可是又好像只是在习惯性的跳动而已,并没有一线生机盎然的意味。 活死人........ 步云鹰还是多少有些担心,沿途一再看向二人,一大堆问题想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亟初禾问:“师兄你是不是担心,我和子期恩仇未明,始终是个隐患?” 步云鹰承认。 亟初禾笑:“若曾相爱,何妨再续情缘;若曾相恨,便自今朝弃恨从爱,重新来过。师兄,这一世长远,精彩着呢。” 步云鹰一怔,有颗火星忽然点着了他心房内的一把枯柴,燃起熊熊火光,照的人热血沸腾。再要说什么,却见那二人已相携远去,两道长长的影子,在夕阳下渐渐拉长,融成一整个。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就像没有人知道昆仑山的崖底,究竟藏着怎样一方天地一样。 从此后,是海枯石烂,是细水长流,且走着瞧。 这一世长远,精彩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rourou 这个密码的具体用途,详见文案。 当然,短期内也可以留邮箱,长期的话。。。。我怕我看不到这里。 不管怎么说,终于写完了,哈哈,太高兴了。撒花庆祝。 HE多幸福,是吧。番外什么的,看大家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