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前尘往事 征和年间的长安城,是笼罩在血色中的长安城。无论何时,无论居于城内何处,都能嗅到挥之不散的血腥味。 征和元年,夏,大旱。 年迈的帝王游幸建章宫,某日惊见一名陌生男子带剑进入中华龙门。皇帝怀疑此人来历不明,非同寻常,便命人捕捉。 岂料那名男子弃剑逃跑,侍卫们追赶不及,未能将其擒获。皇帝大怒,将掌管宫门出入的门候全部处死。 皇帝年近七旬,御极五十余年,随着年高体衰,疑心日渐深重,稍有异象,就会怀疑周围的人在用巫蛊诅咒于他。 那日,皇帝见到持剑男子是在午睡初醒之时,除他之外,旁人并未得见。可是,谁又敢说出是皇帝看花了眼之类的话,只能继续搜查,徒劳无功。 一日捉不到疑犯,皇帝一日不得安心。进入十一月,他征调三辅骑士对上林苑进行大搜查,并下令关闭长安城门搜索,十一天后方解除戒严。 至此,巫蛊大祸拉开帷幕。 征和二年,正月,丞相公孙贺与其子公孙敬声坐巫祭祠诅,下狱,死,公孙家,族。 岁首孟春,万物始发,刑杀乃不祥之兆,故而兴汉百年,皆在秋冬之际执行死刑。然天子一怒,遑论天意,在正月就将公孙家族灭,其中包括卫皇后的长姊卫君孺。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公孙敬声先是牵涉了阳石公主,继而又牵连上了诸邑公主。 夏,四月,大风,发屋折木。 闰月,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和长平侯卫伉皆坐巫蛊诛。 卫皇后育有三女一子,长女卫长公主早逝,离世已近二十年。而今,两位公主以祝诅皇帝的大逆罪名被处死,仅剩太子刘据一人。 事已至此,太子如何不知,所有的布局都是针对他而来的,可他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根本已是别无他选。 最后的最后,就是那场血战五日,死伤数万人的大战。 庚寅,太子兵败,向南逃至长安城覆盎门。司直田仁率兵把守城门,他因觉得太子与皇帝是父子关系,不愿逼迫太甚,使得太子顺利出城。 …… 夜色漆黑,星月俱无,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感。夜风拂过,微弱的烛火明灭不定,昭示着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脏乱不堪的狭小茅屋内,大汉尊贵的皇太子坐在侍卫们勉强收拾地齐整一些的稻草上,唇角透出些许自嘲的笑意。 有生以来,他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甚至于,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亏他自诩体贴民生、体察民情、体恤民意,原来竟是什么也不知道…… 太子沉默不语,周围人等自然不敢发出声音,只把视线紧紧停留在他的脸上,试图从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端倪。 刘据垂首坐着,右手握紧了许多年前表兄赠与他的剑。他有些后悔,昔年表兄教他剑术的时候,从来不曾认真练习。 否则那日,丞相刘屈氂令执金吾封闭长安各门时,他是有机会强行出城并上甘泉面见皇帝的,后来的那些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只是,河水不能逆流,时光也不能回溯,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不可能再重来。 见太子迟迟没有决断,侍卫长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太子殿下,我们已经泄了踪迹,必须尽快离开!” 刘据抬首,淡然看他一眼,轻轻摇头:“离开此地,我们能去何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叛上作乱、背逆君父,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太子殿下!”侍卫长跪伏在地,无言以对。他有想过,劝太子去西域,或是更远的地方,可是大汉的皇太子,岂能苟且偷生至此,那与身死又有何异,所以他不敢开口。 刘据没有再看侍卫长,而是把目光投向并排跪在他面前却是一言不发的两个儿子,轻声问道:“你们可想离开?” 年幼的刘曜立即回道:“孩儿不走,孩儿愿跟随父亲。”年长的刘进却是稍有犹豫。 “兄长?”刘曜轻轻唤他,清澈的墨瞳里闪烁着疑惑的目光。 刘曜年方十五,是难产去世的太子妃为刘据留下的唯一骨血。刘进则是史良娣所出,因太子妃早逝,兄弟二人皆是史良娣抚养长大,素来倒也亲睦。 须臾,刘进抬起头,泣声道:“孩儿也愿追随父亲,只是……”他难以成句,只得默默转头,看着襁褓中出生不及百日的儿子。 他并不畏死,更不想背弃父亲,只是他的儿子如此年幼,甚至来不及取名,他如何忍心将他带走…… 可留下这个孩子,让他六亲皆无且背负着无法救赎的罪名苟活于世,他同样于心不忍…… 刘进思来想去,终是无法下定决心,只能交给刘据决定。 刘据思忖片刻,接过包裹着婴儿的襁褓。连日的奔波逃亡,让生来就娇生惯养的小婴儿极不适应,他微弱地抽泣着,哭声微不可闻。 不多时,他把婴儿递到侍卫长手里,待他小心地抱稳孩子,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从不离身的玉璜,塞进襁褓里。 刘据的眼神有些不舍,语气却是冷静而坚定的:“你带皇曾孙回长安,将他连同这枚玉璜交给霍光。” 侍卫长不想听命,却在太子坚持的目光下无可奈何:“卑职定然不辱使命!”他咬咬牙,领命离开。 目送侍卫长的背影离去,刘曜低声问道:“父亲,侄儿真的能活下去?”祖父尚且不肯原谅他们,又如何会放过一个血统更加遥远的曾孙。 刘据执剑而起,寒声道:“只要霍光还记得另外那枚玉璜在哪里,他定会拼死护住这个孩子的。”若是护不住,就是天意难违了。 刘曜不解其意,困惑地眨了眨眼,却没再追问下去。 静谧的深夜里,有隐约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 刘据的手死死地握住剑,他是大汉的皇太子,他可以向自己的君王和父亲认错,乃至认输,但是其他人,那是绝对不行的。 无论结局如何,他绝不能先行放弃,表兄给他的剑,可不是让他自杀用的。 …… “不可能!不可能!据儿怎么可能自杀!” “是他们!是他们杀了朕的儿子!” 建章宫中,痛失长子的皇帝状若癫狂,他如何不知道,太子的那番话与其说是说给霍光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听的。 霍光跪于御前,不敢轻动,更不敢出声,只能战战兢兢地听着帝王悲愤的发泄。 良久,皇帝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他的神色平静到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有眼底,透出显而易见的衰老,那是任何外力都无法阻止的。 他留下一道口谕:“将皇曾孙交廷尉。”随即拂袖而去。 霍光颤抖着手,拿起从婴儿的襁褓里取出的玉璜,嘴唇微动,却是无法言语。 玉璜造型古朴,刻着精致的凤纹,玉身通透,几近透明,泛着极浅的紫色,摸上去细腻莹润,在玉璜最中央的部位,用大篆刻着四个小字,其萼相辉。 霍光当然记得另外那枚刻着“棠棣之花”的玉璜在哪里,它在茂陵,在他的兄长状如祁连山的墓冢里。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也比不过他?” 霍光对兄长的尊崇是毋庸置疑的,而他心底的疑问,则是没有人可以回答的,因为知道答案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后元二年,二月,皇帝行幸五柞宫。 皇帝病重,霍光涕泣问道:“如有不讳,谁当嗣者?” 皇帝回道:“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乙丑,皇帝诏立幼子弗陵为皇太子,时年八岁。 丙寅,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接受遗诏,共辅少主。 丁卯,皇帝崩于五柞宫,入殡未央宫前殿。 元平元年,夏,四月癸未,孝昭皇帝崩于未央宫,无嗣。 霍光与群臣商议,将孝武皇帝之孙昌邑王刘贺迎接到长安城。 六月,丙寅,刘贺接受皇帝玺绶,承袭帝位。 癸已,霍光与群臣奏皇太后昌邑王淫丨乱,诏废。 刘贺被废黜,霍光召集群臣共同议定皇位继承人,上奏皇太后曰:“孝武皇帝曾孙病已,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昧死以闻!” 皇太后诏曰:“可。” 庚申,刘病已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阳武侯。随即,由群臣奉上皇帝玺绶。 地节二年,春,霍光病重。 “太子殿下,臣不负所托,终于可以来见你了……”他手中紧紧握着的,是那枚刻有“其萼相辉”的玉璜。 三月,庚午,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薨。 第002章 雨夜惊魂 犀利的闪电犹如锋利的剑刃,猛然划破深蓝色的天幕,把天空劈成了两半。 足以将整个夜空照亮的骇人闪电刚刚消逝,美轮美奂的未央宫就在剧烈的震动下战栗起来。 又是一声炸雷响起,仿佛要把沉睡中的大地撕成碎片,也惊醒了无数早已进入梦乡的人们。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降,奔腾的天河从闪电划开的裂缝喷涌而出,凶猛地流向人间。 椒房殿内,宫人们来往穿梭,点燃了全部的烛火,将宫室照耀地亮如白昼。 皇帝不悦地皱了皱眉,问道:“何人在外喧哗?” 皇后卫子夫坐在他的对面,表情平静,目中却依稀透出焦虑之色,纤纤十指也紧紧握起。 虽然民间有人流传“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可她心里却很清楚,自从三年前生下皇子据并被封为皇后,皇帝对她的心思,就已渐渐淡了。 今日,皇帝难得摆驾椒房殿,两人说起三位公主和小皇子,倒也有几分往日的亲密。 岂料到了晚间,先是风雨大作,后有宫人喧嚣。前者乃是天意,非人力所及,可后面这桩,明显就是她管束不力了,卫子夫难免有些忐忑。 须臾,有年长宫人从殿外进来,稽首道:“启禀陛下,是皇子的保姆求见皇后,说是皇子被惊雷吓醒,醒来啼哭不已,她们再三拍哄,实在是哄不住,只能来见皇后。” 卫子夫闻言,神色顿时一滞,既是担心儿子的状况,又是忧虑皇帝可能不喜小皇子的性情。 她进宫十数载,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一个儿子,也是因为这个儿子得到了皇后之位,难免就把小皇子养得娇惯了些。 小皇子生性安静,又有母亲和姐姐们的悉心呵护,性子更显文弱,看在雄才大略的皇帝眼里,不免就是“不类己”。 当然,皇子眼下尚且年幼,又是宫里唯一的皇子,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皇帝对他恩宠有加,暂且不会对他计较太多。 小皇子天真无邪,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感知,可卫子夫身为人母,就不能不想得更深。 而今,皇帝宠着体质修颀、纤腰绰约的王夫人,再有皇子降生,不过是时间问题。届时,皇帝要看的,除了对母亲的喜爱程度,肯定就是皇子自身的资质。 大汉推崇孝道,讲究“以孝治天下”,皇帝对生母更是尊崇有加。卫子夫身为皇后,时常会带着小皇子去长乐宫给王太后请安,陪她聊天解闷。 王太后对卫子夫一向不咸不淡,对长孙却是疼爱甚深,不过她偶尔也会在言语间透露出,小皇子的文静乖巧和皇帝小时候的活泼好动相去甚远。 太后许是顺嘴一说,过后即忘,卫子夫却会想到,小皇子再过两年就要读书习剑,若他还是这般羞涩内向,只怕真会失了圣心。 卫子夫不是没想过扳扳儿子的性格,可惜收效甚微。昨年,卫青给他削了把木剑,他拿到的时候兴奋不已,“舅舅、舅舅”叫个不同,还在卫青怀里滚来滚去。 其后不久,霍去病进宫给她请安,逗着小皇子说要教他习剑。谁知小家伙一头扎了过去,嘴里甜甜叫着“表兄”,却是压根儿没有去拿剑的意思,更别说跟着练习了。 卫长公主姐妹几个见了,在旁边笑个不停,卫子夫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的这个儿子,真是一点都不像皇帝。 若是皇帝不在此处,卫子夫定然直接就去偏殿照看孩子了。小皇子爱黏着亲人,不仅是母亲和姐姐,便是舅舅和表兄,见了也是亲热异常,可对身边伺候的人,反而不是很依赖。 卫子夫犹豫着,要不要让人把孩子抱过来,这样的风雨天气,电闪不休,雷鸣阵阵,保姆们根本哄不好小皇子。 谁知她刚要启唇,皇帝已出声道:“既是如此,还不快把皇子抱来,若是吓着了,为你等是问。” 不多时,年方三岁的小皇子就被保姆从偏殿抱了来,卫子夫正要把人接过来,却被皇帝抢了先,不由愣在了原地。 皇帝是疼爱儿子的,关于这一点,卫子夫从不怀疑。 三年前,她生下小皇子,年近而立方得一子的皇帝欣喜若狂,即命东方朔和枚皋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之赋,等于提前昭告天下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就是大汉的皇太子。 其后,为了感谢上苍赐予他的第一位皇子,皇帝又修建了婚育之神高禖的神祠以祭拜。 天家添丁,绝非家事,举朝臣子亦为这位迟来十余年的大汉皇长子的诞世而高兴。 此时,因皇后之位已空缺一年有余,中大夫主父偃上书皇帝,请立皇子据生母卫子夫为皇后。 同年三月甲子,皇帝册立卫子夫为皇后,大赦天下,小皇子的身份亦由庶长子变更为嫡长子。 只是,无论皇帝有多喜爱儿子,他都很少有抱他的行为,仅有的两次都是刚刚抱了一下,立即就递给旁人了。 起初,皇帝是因为不敢,小婴儿的身体软软的,他碰都不大敢碰,更别说抱。后来就是所谓的皇帝尊严了,身为帝王,他要表达对儿女的宠爱,方式多得多,亲亲抱抱什么的,实在不成体统。 然而今夜,小皇子实在是哭得太惨了,他手足并用,在保姆怀中挣来挣去,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 皇帝见此情形,顿时心疼不已,他顾不得多想,当即就从保姆手中接过了儿子。 许是皇帝抱孩子的姿势太过不熟练,小皇子落到他的怀里,哭得反而更凶了,他不单是哭,还伸出双手,使劲往外推着皇帝。 卫子夫见状,心内焦灼不堪,她心疼儿子沙哑的嗓音,更怕他闹得太过,触怒了皇帝。 皇帝可不知道皇后百转千回的复杂心思,他难得做回慈父,眼里心里全是宝贝儿子:“据儿乖,据儿不哭,阿翁在这里哦,据儿不怕……” 小皇子哭了好半晌,可能是有些累了,暂时消停下来。他抬起肉乎乎的小手,胡乱用手背在脸上擦了擦,把一张本就涕泪交加的小胖脸擦得更花了。 皇帝暗自松了口气,心道朕哄儿子还是有点天赋的,保姆们折腾了小半天,据儿哭得越发厉害,他不过刚接手,随意拍了两下,据儿就安静下来了。 不想小皇子歪着脑袋,瞪着清澈圆润的漆黑眸子死死地盯着皇帝的面容看,一眨不眨。 突然,他伸手抱住皇帝的脖子,猛地扑了过去,脸上的鼻涕眼泪全都蹭到了皇帝肩上。不等诧异的帝后二人出声,小皇子张开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皇帝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慌了神。卫子夫也是惊骇不已,据儿从小就是安静的孩子,甚少哭闹,偶尔不高兴了,也是默默地掉眼泪,再说是吓着了,也不至于像今晚这般。 卫子夫担忧小皇子是和皇帝不熟,不愿被他抱着,便想将他接过来哄。岂料刘据的小手紧紧箍着皇帝的脖子,压根儿不肯撒手,还连声叫着:“阿翁,不要不要……” 皇帝原本就不信邪,他不承认自己会有搞不定儿子的可能,此时见儿子对他如此依赖,更不愿把他交给皇后了:“据儿,阿翁在呢,据儿不要怕哦……” 卫子夫目瞪口呆,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皇帝的了解,也许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深。在皇帝的心目中,嫡长子的分量是相当重的。 “阿翁,不要不要据儿……”刘据这回是真的哭累了,他用小胖脸贴了贴皇帝的脸颊,就在他怀里打了个呵欠,随即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小皇子睡着了,皇帝的脸色并未好转,反而变得阴沉了些,他压低声音问道:“皇后,可有人在据儿耳边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卫子夫咬了咬唇,心里虽有同样的疑惑,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儿子身边的宫人保姆都是她亲手挑选的,不可能存有外心,只是据儿今夜的表现,确是有些古怪。 皇帝没有再问,重新把视线投回儿子身上。小皇子睡得很熟,可他即使在睡梦中,小眉头也不时皱一下,让人不禁猜测,这么小的孩子,他的烦恼会是什么。 卫子夫见儿子已经睡得安稳了,伸出手轻声道:“陛下,还是让臣妾来抱着孩子吧?” 皇帝转头看她一眼,却没把儿子递过去:“不用,朕抱着就好,免得又把据儿弄醒了。”儿子如此黏他,皇帝心里也是颇自得的。 卫子夫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再没什么比皇帝父子亲睦更能令她安心的了。 第003章 梦中执念 前半夜哭闹了好半晌,刘据后半夜睡得格外香甜,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睛。 他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上朝去了,皇后则是处理宫务,两人都不在寝殿内。刘据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三位姐姐,卫长公主刘妍,阳石公主刘姝和诸邑公主刘妆。 三位公主显然已经等候许久,见到弟弟醒了,她们中间性情最活泼的刘妆打趣道:“据儿小懒虫,你可真够懒的,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刘据抬手揉揉眼睛,神色茫然地看着眼前年幼稚嫩的姐姐们。 昨日夜里,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里,父亲不要他了,也不要母亲和姐姐们了,表兄和舅舅不知去了哪里,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那个梦很长,长得刘据醒来时已经忘了梦中的大部分内容,只有那种浓烈地无法抹去的悲伤和某些强烈到刻骨铭心的执念留了下来,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阿妆姐姐,我不是小懒虫。”刘据眨了眨眼,似是清醒过来,他看了诸邑公主一眼,朝她爬了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 卫皇后的四个儿女,年龄差非常有趣,卫长公主年长阳石公主三岁,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诸邑公主和刘据,同样也是相差三岁。 论及对弟弟的疼爱程度,三位公主不分伯仲,可要说和刘据玩得最好的,定是诸邑公主无疑。只是以往姐弟两个再要好,也没像今天这样,还没着衣梳洗,就滚到了一起。 刘妆反握住刘据的手,笑问道:“据儿今天怎么了?这么黏着三姐……” 刘据抿嘴笑笑,也不说话,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把阳石公主也给拉住了。 卫长公主不明白弟弟为何如此,尝试着猜测道:“据儿是昨晚被吓到了么?今天才拉着姐姐不放……”昨夜风大雨急,电闪雷鸣,不说年纪最小的刘据,就是刘姝和刘妆两个在被雷声惊醒后,也是吓得去了她的房间,姐妹三个同榻而眠,安睡到了天明。 刘据仍是笑笑,什么也不说,姐姐们都还在身边,真好。 过得片刻,他放开拉着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的手,爬到卫长公主身边,趴在她腿上问道:“阿妍姐姐,去病哥哥什么时候来陪我玩?” 卫长公主莞尔一笑,把弟弟抱到怀里柔声道:“据儿想去病哥哥了啊,他跟在阿翁身边做侍中,要阿翁放他假才能来陪你玩。” “哦。”刘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去问阿翁好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阳石公主闻言秀眉一挑,她家弟弟的性子一向恬淡,虽然爱黏着舅舅和表兄,也只是在他们来椒房殿的时候会缠上去让他们抱,平时却不会刻意找人,更别说去找皇帝要人。 诸邑公主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她不像两位姐姐那般性格沉静,直接就问道:“据儿,你这么急着要找去病哥哥,是有什么事吗?” 刘据颔首,认真道:“舅舅给我削了把木剑,去病哥哥答应要教我练习的。”此言一出,公主们神色俱变,她们面面相觑,却都不知该说什么。 舅舅的确给弟弟削过一把木剑,可那都是昨年的事了,当时就说过要教他,后来表兄霍去病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惜刘据对舞刀弄剑毫无兴趣,这件事也就搁在那里了。 今日可倒好,谁都没有提起,他自己说要习剑了。虽说刘据是皇子,身边侍卫如云,用不着一定要有多高的身手,可他能有这样的举动,看在父亲眼里定会是很欣慰的。 只是先前那样长的时间,他对此事都是全无兴致,如今突然改了性子,难怪公主们深感惊诧。 卫长公主想了想,抚着弟弟的发顶问道:“据儿为何突然想要练剑了?” 刘据愣住了,迟疑片刻方道:“我就是要学。”语气十分坚决。 其实,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何非要习剑的理由,只是在那个悲伤的梦里,他是这样想的。 小孩儿的脸,六月的天,善变是很正常的,再乖巧的也不例外。再说习剑也不是坏事,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讨得父亲欢心,公主们干脆就不多问了,免得说错哪句话,小家伙又改变主意了。 中午时分,皇帝又来了椒房殿,很明显他不是来看皇后的。 自从三年前皇子出生,皇帝对卫子夫就冷淡了许多,册后之后,更是鲜少临幸椒房殿。但是,他到椒房殿的次数并不少,即使政务繁忙,也会让人把皇子带去宣室,哄着玩一会儿。 多数时候,负责在这个时候照看皇子的人就是霍去病。霍去病生性沉默,对爱好哭闹的幼儿一向缺乏兴致,无论是三位公主表妹,还是母亲家的同母弟妹,又或是舅舅家的表弟表妹,他都极少表现出身为兄长该有的耐心,唯一的例外就是刘据。对此,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曾在背后讨论过,她们得出的一致结论是,据儿性子静,不会吵着去病哥哥,所以他才不会烦他。 皇帝是来看儿子的,今日处理政务的时候,小皇子昨夜抱着他哭得喘不过气的模样一直在他脑子里浮现。他有派人查过,刘据身边近日可有异常发生,答案却是没有。 于是,皇帝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刘据是宫里唯一的皇子,不仅他爱若珍宝,皇后更是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三位公主对弟弟亦是疼爱有加,谁能让他委屈成那个样子。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长乐未央!”卫长公主带着妹妹们迎驾,礼仪无可挑剔。 刘据却是喊了一声“阿翁”就开心地扑进了皇帝的怀抱,撒娇道:“阿翁,你能把去病哥哥借给我一段时间吗?我很快就会还你的。” 皇帝顿时乐了,扑哧笑道:“据儿想要借你‘去病哥哥’有何用?说不出个正经的理由朕可不借。” 去岁,霍去病被他扔进了羽林营,训练那些孤儿,可没空像以前那样,成天待在椒房殿陪着刘据玩。对于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得意门生,皇帝可是寄予了极高的期望的。 刘据闻言愣了愣,还抿着唇想了想,半晌方道:“我想跟着去病哥哥习剑,他说过要教我的。” 皇帝对儿子提出的要求不置可否,反而问道:“据儿为何突然想要练剑了?”他的这个问题,和卫长公主先前问的一模一样。 刘据这回没有再迟疑,不假思索道:“因为我想学了。” “哦。”皇帝意味深长地应了声,正色道:“既是据儿想学,你的要求,朕准了,把你的‘去病哥哥’借给你,可你要是半途而废……” 没等皇帝把话说完,刘据抢先道:“儿臣不会半途而废的。”那个噩梦太让他感到害怕了,哪怕看不懂,也记不清内容,可梦里后悔的事情,他不能让自己再后悔一遍了。 皇帝微微笑了,儿子是否习剑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可他若能有恒心有毅力地做好自己想做的事,他对这种态度却是极满意的,这才像是他刘彻的儿子。 晚些时候,霍去病来了椒房殿,他给皇后见了礼就带着刘据去了后面的花园。不是霍去病不待见公主表妹们,而是他和她们之间,素来没有共同话题,见面也是相对无言。 当然,由于十二岁的年龄差距,他和刘据也没多少可说的,不过两个不爱说话的人凑到一起,却有他们自己的相处之道,向来都很和谐。 霍去病做事一向直接,说了要教刘据习剑上手就开始教基本动作,根本不问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只不过,他本人于武艺一道堪称天才,教人的时候难免以己度人,以至于他简洁明了的讲述,刘据基本听不懂,他觉得不算太难的动作,刘据完全做不到。 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在花园旁边偷看弟弟练剑,她们看到刘据手忙脚乱的动作,心里都有些担心,总觉得表兄兴许就会不耐烦了。 岂料霍去病并未如此,他大致了解刘据的功底后,把基本动作又给他分解了遍,然后规定了练习的次数和完成的规定时间,就拍拍手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休息去了。 第004章 英雄归来 转眼间,刘据跟随霍去病习剑已有一月有余,进益如何两位公主不通剑术看不出来,但看他们教的人心平气和,学的人持之有恒,想来应该算是不差的。 霍去病并非每日都来椒房殿,对于一心想要跟舅舅上阵杀匈奴的他来说,训练好皇帝交给他的羽林孤儿,早日获得上阵杀敌的资格许可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刘据年方三岁,习剑不过是学点基本招式,宫里的侍卫谁都能教得下他。只是他个性腼腆,不爱跟外人打交道,而比起卫青,霍去病显然是更有空的那个,皇帝才把他暂时借给了儿子。 霍去病每次到椒房殿,都会先检查刘据的练习进度,再给他布置未来几日的任务。在霍去病看来,他的这位小表弟在学武一道的天分只能算是平常,唯有刻苦而已。 不过他也清楚,以刘据的身份而言,日后是用不着亲自上战场的,因而对他的要求不会太过苛刻,量力而行就好,倒是皇帝和舅舅先后看了刘据的表现,皆是点头称赞。 霍去病看得出来,刘据不像自己,对弓马骑射是天生的热爱,可不管他有没有进宫,他对他布置的任务从来不会懈怠,在没人强行要求的情况下,这是绝大多数三岁孩子都做不到的。 这日,霍去病难得沐休,大清早就来了椒房殿,手把手地握着刘据的手给他纠正动作。 午时将至,阳石公主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全无往日的端庄仪态,她边喘气边道:“去病哥哥,据儿,你们听说了吗?张骞回来了,张骞回来了!” 霍去病猛然怔住,素来处变不惊的脸上呈现出些许刘据看不懂的复杂表情,他顿了顿,随即问道:“他在哪里?陛下要接见他吗?” 阳石公主兴奋地直点头:“父皇已经下旨,要在承明殿接见张骞,命二千石以上朝官通通到场。”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张骞,可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对他的敬佩。 刘据的神色有些茫然,张骞是谁,他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且知道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半晌,他仰起头,定定地看着霍去病:“去病哥哥,我们去承明殿吧?” 霍去病正有此意,当即点头应下,又问阳石公主:“阿姝,你要去吗?” 阳石公主微有犹豫,随即摇头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霍去病再不多言,抱上刘据就往承明殿而去,这样的场合,他可不愿缺席。 途中,刘据小声问道:“去病哥哥,你见过张骞吗?” 霍去病摇头,张骞持节出使那年,他比现在的刘据还要小,怎么可能见过他。只是过去这些年,他听皇帝念叨张骞的次数不算少,对他的事迹也知之甚深。 刘据抿了抿唇,不再多问,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张骞。 霍去病带着刘据赶到承明殿的时候,文武百官早已就位,皇帝亦已入座,他们屏住呼吸,悄悄站到大殿边上,并未惊动他人。 此时,张骞尚未进殿,皇帝心有灵犀地往右一转头,正好对上刘据清澈的眼神。皇帝招了招手,示意霍去病带着刘据到他身边,但是不许出声。 刘据抬手捂着嘴,用力地点着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听话。 礼乐大响,编钟齐鸣,刘据瞪大了眼睛,朝着承明殿的门口看去。 须臾,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削身影出现在了那里,他的衣服破旧地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样式,他的右手持着十三年前出发时带着的汉节,那节也只剩下了一根木棍和一根麻绳。 偌大的承明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集中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他步履蹒跚地跨过殿门,一步一步朝着皇帝走来,步伐虽慢,却很坚定。 安静的大殿内渐渐有了微弱的抽泣声,而且越来越明显,许多人开始抬起衣袖,擦拭眼角怎么擦也擦不干的泪水,他们中的某些人,是见过十三年前张骞出发时的情形的,感悟因此更深。 张骞一步一步走到了承明殿的中央,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根使节捧在手上,跪倒呈前,神色无比虔诚:“臣张骞奉旨出使大月氏归朝,奉节于陛下,乃全使命。” 刘据早已泪流满面,张骞出使大月氏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却被匈奴人扣了十多年,最初出发的百人使团,仅仅只有两人归汉,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感觉到肩膀上略微增加的重量,刘据好奇地回过头,却见霍去病一手放在自己肩上,一脸很紧绷的表情,严肃到了极致。 刘据把头转回来,就在扭头的瞬间,他看到了皇帝发红的眼尾和眼中的泪水。刘据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不禁呆住了,喃喃地叫了声“阿翁”。 皇帝没有听到儿子压低的声音,因为他已经起身离开御座,朝着张骞走去。 “陛下!陛下!”十三年的漫漫旅程,他终于回到故国,并且不辱使命,张骞跪倒在皇帝脚下,失声痛哭。 “建元三年、四年、五年……元光一年、二年、三年……整整十三年……”皇帝伸手扶起张骞,迭声道:“张骞,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点音讯都不给朕?朕整整想了你十三年。” “陛下,臣虽远在天边,但心思无一日不在陛下身边。”张骞泣不成声,满朝文武更是无一不抬手拭泪。 就在此时,一个衣着破烂的小男孩赤着脚跑进了承明殿,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但却没有畏惧。皇帝朝他招了招手,把小男孩叫到身边,并把他抱了起来。 看到父亲抱着那个孩子朝着殿门走去,刘据挣开霍去病牵着他的手,蹬蹬蹬跟了上去。 翻过承明殿高大的门槛,他听到父亲说了句:“英雄!你是我大汉朝的英雄!”刘据记住了这句话。 皇帝嘉勉了张骞和一直跟随他的堂邑氏奴甘父,拜张骞为太中大夫,甘父为奉使君。 后来,刘据问过皇帝,张骞出使的西域是在哪里。皇帝见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干脆带着儿子到了宣室,指着巨大的舆图和沙盘给他解释,哪里是西域,哪里是大月氏,哪里又是匈奴。 刘据皱着小眉头,听得半懂不懂,然后困惑地问道:“阿翁,龙城又在哪里?”他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舅舅在那里打过胜仗。 皇帝抬手一指舆图上的某个点,笑道:“龙城是匈奴人的圣地!就像咱们的太庙一样!” 刘据惊讶地张开了嘴,半晌方道:“龙城好远哦!舅舅好厉害!” “对,你舅舅最厉害。”皇帝抱起儿子,笑呵呵地接过了他的后半句话。 刘据不解其意,只道父皇是在夸奖舅舅,笑得眉眼弯弯,好不得意。 过了会儿,他又问道:“阿翁,你以后还会派舅舅出去打战吗?”以刘据目前的年龄,对战争毫无概念,他只知道自己有个会打仗的舅舅,还有个很想上战场立功的去病哥哥。 “自然会的。”去岁,王太后崩,因丧中不宜用兵,皇帝咬牙忍着匈奴人的一再犯边,就是等着孝期一过,全面发起反击。 “哦。”这其实不是刘据的关注重点,他接着问道:“阿翁会让去病哥哥跟着舅舅去吗?” 皇帝愣了愣,以霍去病那小子少言不泄的性子,他会跟据儿说这些?他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反而问道:“据儿,你怎么知道你去病哥哥很想去战场,是他跟你说的?” 刘据摇了摇头,轻声道:“去病哥哥没说,可我就是知道。” 皇帝哑然失笑,意外地发现儿子观察能力不错,又问道:“你想不想让他去?” 刘据犹豫了,片刻方道:“去病哥哥不在,就没人教我练剑了,可是……” “可是什么?” “那是去病哥哥想做的事,我不能拦着他。”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笑够了方道:“据儿啊,你去告诉你去病哥哥,他能不能上战场,朕说了也不算,要你们舅舅同意了才行,知道吗?” “我知道了。”刘据想好了,下次见到舅舅,他要帮去病哥哥求情。 天真的小皇子完全没有想过,卫青疼爱霍去病的程度和他不相上下,霍去病自己软磨硬泡了好几次,连皇帝都点头了也不能让舅舅改变主意,他去求情,又能有什么效果。 第005章 元朔五年 元朔五年有个喜气的开端,宫里的王夫人和李美人先后有了身孕,这对子嗣单薄的皇帝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喜讯,而后宫平静多时的水面,也因此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在此之前,皇帝虽说冷落皇后已久,可他仅有的三女一子都是皇后所出,其他人就是心里再有成算,也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因为谁都知道,在宫里,只有儿子才是最可靠的。 李美人素来不得宠,不过是在王夫人有孕后不便侍寝的情况下侍了回寝,竟然就有了身孕,运气实在是太好,让得宠了好几年才有了身孕的王夫人看了心里很是有些不平。 好在李美人很识趣,晓得自己论身份比不过皇后,论宠爱拼不过王夫人,表现地很是安分守己,就差没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零了。 王夫人则不然,因着皇帝的偏宠,她在宫中的风头早已压过皇后,不过是输在没有儿子,始终不能表现地理直气壮,如今她终于有了身孕,自然是把头昂地更直了。 自从王夫人和李美人有了身孕,皇后就免了她们每日到椒房殿的请安。岂料王夫人并不领情,仍是每日准时报到,从无延误,李美人见此情形,也只得日日前来。 其实,卫子夫是很真心地希望王夫人和李美人不用来椒房殿。原因倒不是旁人误以为的“眼不见心不烦”,而是她的长女卫长公主即将出阁,她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女儿的婚事上。 卫长公主生于建元四年,她的出生打破了人们对皇帝某方面能力的怀疑,因而生来备受宠爱,这是她的两个妹妹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远不能比的。 汉家素有规矩,只有列侯才能尚主,卫长公主身为皇帝的嫡长女,要下降的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家。即将尚主的那位幸运儿是平阳公主的长子平阳侯曹襄,曹襄的先祖是汉朝的开国功臣平阳懿侯曹参,袭封万户侯。曹襄和卫长公主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后结亲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第一次嫁女儿,重视程度毋须多言,哪有心思理会王夫人和李美人。偏偏王夫人就是存了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每次来了椒房殿都要和皇后细细拉家常,最后挺着并不明显的肚腹慢慢离开。 三位公主对王夫人都没有好感,每每她来了椒房殿就会主动避开,不想向她行礼,更不想跟她虚以为蛇。刘据对王夫人倒是无感,但是姐姐们通常会顺手把他也给带走。 这日,王夫人又来了椒房殿,刘据却不肯安分地待在后殿,他趁着诸邑公主不留神,悄悄跑去了前殿。 到了前殿,刘据没有去找皇后,而是一个人在门前的走廊上站住了,还不时地东张西望。 刘据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可就在刚才,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画面。王夫人离开椒房殿的时候摔倒了,阿翁很生气,骂了阿母,阿母很伤心,姐姐们也很难过。 刘据并不在乎王夫人会不会摔倒,可要是王夫人在阿母的宫殿里摔倒了,阿翁会不高兴的,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刘据看来看去,也想不明白在平整的路面上,有宫女扶着的王夫人为何会无故摔倒。 他实在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打算进殿再去看看。 公主们发现弟弟不见了,赶紧让保姆跟了出来,好在刘据并不顽皮,一个人安静地在殿前玩着,她们找到了人就在旁边看着。 突然,刘据站起身来,转身往殿门跑去,可能是跑得太快,在门口滑了一跤。 保姆们吓坏了,纷纷涌了过去,其中一个在抱起刘据的时候摸了下地面,脸色顿时就变了。 小孩子骨头软,摔一跤不算什么,刘据甚至没有哭,只是紧紧咬住了下唇。 他知道王夫人为何会摔倒了,地上太滑了,可他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 发生在殿前的事情很快传到了皇后那里,刘据被保姆抱了回去,地上的蜡迹迅速被人清理了,王夫人走的时候和往常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事后回想起来,卫子夫后怕不已,不管下手的人是谁,只要王夫人在椒房殿摔倒了,责任就是她的,不是她容不得庶子,就是御下无方,给人可乘之机。 那天之后,王夫人似乎想起了皇后给她的特许,可不用每日请安,于是使人告了罪,真的就不来了。王夫人不来请安,李美人有样学样,也就不来了,倒让椒房殿清静不少。 随即,卫子夫对椒房殿上上下下进行了一通梳理,该免的免,该换的换。 三位公主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在背后偷偷讨论过,那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诸邑公主看好李美人,觉得她是想一箭双雕,既能除掉王夫人的孩子,还能嫁祸给皇后。 阳石公主却觉得此事是王夫人所为,因为以李美人的实力,想在椒房殿做点手脚实在是不容易。 “她就不怕弄巧成拙,这样做风险太大了。”诸邑公主坚持己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据儿占齐嫡长二字,王夫人想要有所作为,就不能不冒险。 诸邑公主蹙眉,似乎有些动摇了,她转头看向卫长公主,问道:“长姐,你如何看?” 卫长公主抿唇笑道:“此事是谁所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为何?”两位公主异口同声,话里透出明显的疑惑之意。 “因为……”卫长公主缓缓道:“父皇要对匈奴用兵了。”当皇帝把心思转向战场的时候,谁敢在后宫给他生事,不管有理无理,都是会被他厌弃的,后宫没人敢触他的逆鳞。 原本,王太后的孝期还没过,皇帝是不打算在此时发兵的,但是匈奴人却揪住了这一点,从元朔三年起,连连犯边不断,给大汉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今春,匈奴右贤王部数扰朔方,皇帝终于是忍无可忍,决心反击。朔方郡是他筹划中的大本营,意义十分重大,再被匈奴人这么袭扰下去,如何还能屯兵积重。 于是,皇帝命车骑将军卫青领兵三万骑,出高阙,命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又命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匈奴。 大军出征前,霍去病缠了卫青好几日,什么理由都用上了,最后还是没能成行。 看着气得好几日不肯理舅舅的去病哥哥,刘据倒是有心劝解,可他也帮着去病哥哥求过舅舅了,结果却是被他绕晕了,觉得舅舅的话似乎比表兄更有理,故而不知该劝什么。 在刘据略显焦灼的心情中,距离大军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呢?舅舅和去病哥哥还没和好,刘据急得就差没有团团转了,让皇帝看了暗自好笑。 最终,到了出征那日,霍去病抱着刘据跟着皇帝上了未央宫的高墙,目送大军远去。 相对于其他人或明或暗的心神不宁,刘据算是最气定神闲的,因为他知道,舅舅最厉害了,肯定会打胜仗回来的。 果然,过后不久,卫青的捷报就传到了长安城。 匈奴右贤王以为隔着茫茫大漠,汉朝军队不能到达他的驻地,便喝起酒来。谁知到了晚上,汉军竟然杀了过来,包围了他的驻地和军队。 右贤王大惊,带着一个爱妾和几百名精壮的骑兵连夜逃跑。他们急驰突围,向北而去,轻骑校尉郭成等人追了几百里,没有追上。 是役,卫青率部俘虏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牲畜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 宣室内,皇帝欣喜万分,拿着那份奏简看了无数遍,根本舍不得放下。 刘据眼巴巴地看了皇帝半天,就是不见他开口,只得问道:“阿翁,舅舅是不是要回来了?” 皇帝闻声看向儿子,颔首道:“据儿,等你舅舅回来,朕要给他一份重赏!” “哦。”刘据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舅舅打了胜仗,阿翁要赏他,这是理所应当的。 旁边的霍去病听了这话却是微一挑眉,只是他的表情很不明显,皇帝和皇子都没有看到。 皇帝说要重赏,真的就是重赏,他的圣旨是这样下的——拜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 刘据年纪尚幼,不明白大将军意味着什么,只是笑笑而已。 霍去病却是明白的,因而他的震撼,不是眼下的刘据能理解的。 汉制,诸将军皆不常置,大将军更是鲜少,如高祖拜韩信,景帝任窦婴,皆是战后即罢,更没有诸将以兵属大将军的前例。 因此当今天子开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先例。 第006章 三子封侯 四月,乙未,卫青班师回朝,皇帝再次益封八千七百户,又封他的儿子卫伉为宜春侯,卫不疑为阴安侯,卫登为发干侯,均食邑一千三百户。 卫青不敢接旨,再三推辞道:“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上列地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大军凯旋,皇帝有赏再是正常不过,只是升官也好,益封也罢,都不算是出阁,既然皇帝赏了,他接着就是,断无拒绝之理。 只不过…… 三子封侯这事,完全超出了卫青的意料,三个襁褓中的奶娃娃,寸功未有,却能凭着他的军功食邑千户,让底下的将士们看了,心里会如何想,他万万不能接受。 不曾想皇帝却道:“我非忘诸校尉功也,今固且图之。”他说完不等卫青再开口,便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傅校获王,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至匈奴右贤王庭,为麾下搏战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頟侯。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以千六百户封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 卫青推却不过,只得山呼万岁,接旨谢恩。 且不说皇帝对卫青的重赏在朝上和军中引起了怎样的轰动,单说后宫,便因此消停不少。 早先,王夫人仗着皇帝的宠爱时不时就到椒房殿刷下存在感,随着北方战事兴起和卫青一再建功,她很快就变得安静随分。 王夫人多半是想通了,皇后有占据嫡长名分的儿子,又有能征善战的弟弟,纵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不是谁都能取代的。 反观自己,孩子尚未出世,性别亦未可知,娘家更没有可用之人,只靠着皇帝的恩宠就跟皇后对上,实在是很不明智的举动,还是暂且蛰伏,以观后效为妙。 听说舅舅家的三位小表弟都封了侯,刘据小朋友很高兴,同时也很不解,就向公主姐姐们讨教道:“阿翁为何只封了伉儿、不疑和登儿,却单单忘了无忧?” 卫青膝下四子,只有长子卫无忧是嫡出,其余三子卫伉、卫不疑和卫登皆是妾室所出,偏偏皇帝封了三个小的为列侯,却把卫无忧给错过了,让刘据很是想不通。 他话音未落,三位公主便吃吃笑了起来,笑得刘据甚为莫名,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诸邑公主伸手点点弟弟的额头,莞尔道:“无忧是舅舅的嫡长子,是日后袭封长平侯的人,阿翁给舅舅益封了八千七百户,以后可不都是无忧的,自然不必单独给他封侯。” ……无忧是未来的长平侯,所以不必单独封侯。 刘据听着姐姐的解释,小眉头却是微微皱了起来。诸邑公主的话说得没错,是他想漏了这一点,可他为何还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再要细想,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于是,他从榻上站起来,大声宣布道:“我要去舅舅家玩。” 阳石公主偏过头,不解道:“据儿是想舅舅了吗?可是舅舅昨天刚进宫来过……” 刘据摇了摇头,正色道:“我要去找表弟们玩。” 此言一出,三位公主都惊呆了,她们互相看了两眼,谁也没有开口。 倒不是说小皇子不能去舅舅家玩,而是无忧刚满周岁的时候,舅母曾带着他和双胞胎妹妹无虑进宫给皇后请过安。当时刘据不过两岁多,皇后就让他和表弟表妹一起玩耍。 却不想舅舅舅母都是温顺平和的性子,一对龙凤胎却是完全相反,他们两个闹腾起来,差点没把椒房殿给拆了,小皇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彻底被表弟表妹给震住了。 打那以后,舅母再进宫来,从来不带孩子。而霍去病有次无意中说到,比起下面三个小的,无忧已经算是乖巧听话的了,她们都有些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就是因为和表弟们的性子南辕北辙,刘据那么喜欢舅舅的人,从来没到他家去过。 今日,他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公主们不太适应也是很正常的。 皇帝对儿子的合理要求倒是挺赞许的,他直接把这个事情交给了霍去病办。 于是,霍去病下次沐休的时候,直接把刘据拎到了大将军府。 进门之前,霍去病顿住脚步,沉声道:“据儿,今日是你自己要来的,陛下准你日落之前回宫,你可不许提前吵着要走。” 刘据愣了愣,反问道:“这是舅舅家,我为何要走?”去病哥哥说话的语气好奇怪,他们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至于这么紧张吗。 不多时,刘据就会明白他家表兄的未竟之意了。 霍去病出生之前,他亲爹霍仲孺就离开平阳公主府了,生下来没两年,他亲娘卫少儿又嫁人了,他不愿跟着继父,从小算是跟着卫青长大的,舅舅住哪里,他跟到哪里。 因而卫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他的屋子的,而且还是最好的。 进府以后,霍去病给舅母请了安就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并不是不喜欢表弟们,就是觉得几个小家伙凑到一起太闹腾,没心思陪他们玩,还是避开为妙。 刘据却是自己说了要找表弟们玩的,自然不能跟着他走。 当日,皇帝要给卫青的儿子们封侯,他说“臣子尚在襁褓中”,虽然稍有夸张,可基本也是符合事实的,因为卫家的几个孩子,年龄实在是太接近了。 卫无忧和卫无虑是龙凤胎,前不久刚满过两周岁生日,卫伉比他们小三个月,卫不疑比卫伉小一岁,两人并非同母,卫登是卫伉的同母弟弟,刚刚满了百日。 除了躺在摇车里不得动弹的卫登,刘据刚被带进屋就被几个小萝卜头团团围住了。 卫无忧和卫无虑长得极像,偏偏妹妹还穿着和哥哥一样的衣服,刘据眨了眨眼,愣是没把兄妹两个分辨出来,他摆了摆手,制止了小萝卜头们的叽叽喳喳,问道:“你们谁是无忧,谁是无虑?” “我不告诉你!”个头最高的小萝卜头骄傲地说道,可她娇嫩的嗓音却出卖了自己的身份。 刘据立时转头看向她,喃喃道:“你是无虑?” 小姑娘不甘心地点了点头:“这么快就被猜出来了,不好玩……” 刘据没有接话,看向小表妹的眼神却带上了些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怜悯。 卫无虑被认出来了,卫无忧自然不用猜了,她旁边那个就是。 看到卫无忧的时候,刘据的表情变得更复杂了,胸口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幸好刘据是背对着门站的,只有卫家几个小家伙能看到他的脸,他们年纪小,看不出任何异常,而保姆和侍女站在背后,则是看不到刘据脸上和他的年龄明显不相称的悲伤神色。 “表哥,你不要一直站着,陪我们玩好不好?”卫无忧扯着刘据的衣袖,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默。 有他带头,卫无虑和卫伉立即跟着起哄,就是还说不清楚话的卫不疑,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叫着。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刘据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画面,没等他看清楚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孩子是无忧还是无虑,他的思绪就被卫无忧打断了。 再要回想,那些画面却是消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似的。 刘据到底还是小孩子,遇事不会深思,眼前的几个小家伙虽然闹得欢,可他们是舅舅的孩子,他自然愿意跟他们玩,很快就把先前的事情丢开了。 玩到后来,他们还去逗摇车里睡得正香的卫登,结果把人逗得哇哇直哭。 说起卫登的名字,背后还有个小故事。就是他刚出生时,有人给卫青送来一匹騧马,卫青最是爱马,收到礼物特别高兴,干脆给孩子取名卫騧,表字叔马。 霍去病第一次听到小表弟的名字,直接就傻眼了,这个名字能用吗,小表弟长大后肯定会被人笑话的,他要劝劝舅舅才行。 谁知卫青一意孤行,霍去病愣是劝不动他,为了小表弟的将来,他把这事儿告诉了皇帝。皇帝当时正在喝水,听了以后喷了,表示当爹的能忍这个名字,当姑父的不能忍。 在皇帝姐夫的干预下,卫青终究给儿子改了名字,改叫卫登,表字叔升。 第007章 勇冠全军 虽然几位小表弟闹起来差点把舅舅家的屋顶给掀掉了,刘据却是饶有兴致地陪着他们玩了大半日,直到日落时分才在小家伙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被霍去病拎走了。 回宫路上,见刘据双手撑着脑袋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霍去病问道:“你竟不嫌无忧他们闹得慌?”刘据到底是皇子,哪怕屋里就有保姆和侍女守着,可人是他带出宫的,哪能一点不问不顾。午后不久,他怕刘据一向安静惯了的,受不了表弟们的闹腾又不好意思说,打算去解救他出苦海,却见他不声不响的,竟把几个小东西收拾地服服帖帖,围着他叽叽喳喳个不停。 刘据转过头,先是愣了愣,随即扑到霍去病身上,贴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我有点羡慕无忧……”他们兄弟几个年龄相近,整日玩在一起,再是亲密不过,而他…… 他倒是快有弟弟了,可他知道,自己不会像无忧对伉儿他们那样对待王夫人和李美人的儿子,他们不一样。至于他为何知道王夫人和李美人会生儿子,刘据自己也说不清。 霍去病略一挑眉,缓缓道:“无忧是你的弟弟,无忧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 “我知道。”刘据说着在霍去病身上蹭了蹭,就是因为他们都是弟弟,他才更要搞清楚,那些凌乱的画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据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经常会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而那些诡异的事件往往会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事实。 因为大多数的预示都是刘据乐于见到的,比如舅舅打了胜仗,比如阿翁给小表弟们封侯,所以他只用验证就好,无需分神牵挂。 只有两次,他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上次是王夫人在椒房殿摔倒,害得阿母被阿翁责骂,被他想办法避免了,还有一次就是不知是无忧还是无虑,可怜兮兮在水里扑腾,眼看就要没顶。 刘据心里慌得很,还不着痕迹地问了问,舅舅家里有大的水池没有,若是有,他马上就让人给填了,绝不能让无忧无虑真的遇险。 答案却是没有,刘据顿时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要么是他看到的画面不真,要么就是那件事不是发生在舅舅家里。 舅母鲜有出门,偶尔进宫也都不会带上孩子,只要他不闹着让表弟表妹进宫陪他玩,那场意外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北方战事暂告一段落,宫里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帝后二人又是欣喜又是不舍地将自己的长女嫁出了宫。 卫长公主离宫那日,刘据紧紧扯着她的裙摆不肯撒手,一路追到了宫门口,最后是被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两个人联手,才硬给抱了回来。 “为什么姐姐长大了就要嫁人呢?”刘据闷闷不乐地问道。 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弟弟稀奇古怪的问题。 长姐的出阁让从小就没和她分开过的刘据和两位公主颇为不适,他们消沉了好些天,直到王夫人为皇帝诞下次子刘闳,才重新打起精神来。 皇帝子嗣不丰,膝下仅有皇后所出的三女一子,看着实在是单薄得很,前不见刚嫁了长女,宫里更显寂寥,此时再添一子,又是宠妃所出,自是欣喜不已。 原本,宫里只有一个皇子,便是皇帝冷落皇后,人们也不会多想。 如今,王夫人得子,她是皇帝当下最宠爱的妃子,二皇子生来又是乖巧可爱,颇得皇帝的欢心,难免有人就会开始起了心思。 毕竟,皇帝还没有正式册封皇太子。 三个月后,李美人亦生下一子,皇帝赐名刘旦。 许是儿子多了就不值钱了,再说皇帝对李美人本来也没多少宠爱,刘旦出生后得到的赏赐比起刘闳相去甚远,更不用说当年的刘据了,根本就是不能比的。 但是李美人的运气却是极好的,刘旦百日赐名的时候,皇帝去她宫里住了一宿,她就又怀上了。 消息传到王夫人哪里,她抱着刘闳愣了好半晌,一句话没说。 她得宠了好些年,好容易才有了一个儿子,偏偏生来有些体弱,常常让她揪心不已。 李美人可倒好,一年之内承宠的次数加起来不及她一个月的,可才多长时间,就让她怀上第二个了,这让王夫人心里怎么平衡得起来。 皇后对此却不在意,皇帝连刘旦都不在意,李美人再生一个又能如何,如果再次有孕的是王夫人,她或许还会头痛,是李美人的话,按例赏赐即可,无甚可忧。 元朔五年秋,匈奴万骑入代郡,杀都尉朱英,掳掠百姓千余人。 皇帝闻讯震怒,随即制定了来年开春再度出击的计划。 这一次,霍去病终于说服了卫青,得以随军出塞。 元朔六年春,二月,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骑兵十万,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斩首数千级而还,休士马于定襄、云中、雁门。 刘据从来不怀疑自家舅舅的指挥能力,他欢欢喜喜地送舅舅和表哥出了长安城,就开始了每天往宣室跑打听消息的日子,他想早日看到舅舅和去病哥哥获胜的战报。 皇帝并不认为长子在眼下的年龄就能懂得这些军国大事,可他能有兴趣关注,他还是乐意为他进行讲解。 然而,皇帝讲得越多,就越是惊心,他发现一个糟糕的事实。那就是,同样是大将军的外甥,刘据于军事一道的天赋比起他的表哥,简直是天壤之别。 无论他如何解释,小皇子就认定了一件事,以强胜弱。其他的,皇帝差点把自己绕进去了,也没让儿子明白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罢也罢,朕替你把战都打完了,你日后也就不必操心了。”最终,面对儿子懵懂的眼神,皇帝只能认输。 刘据全然不明白父亲的心思,他轻轻叹了口气,对已经到了前线却被舅舅困在中军帐不得出战的去病哥哥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四月,卫青复将六将军出定襄,击匈奴,斩首虏万余人,其中霍去病斩获二千二十八级。 有好消息自然也就会有坏消息,苏建、赵信将三千余骑,独逢单于主力,与战一日有余,匈奴诱降赵信,遂将其余骑可八百奔降单于。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 是役,霍去病一战封侯,因其功绩勇冠全军,故号冠军。 霍去病回京的前夜,刘据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在两年前的雨夜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噩梦。 这一回,他记住了更多的细节,尽管很多的细节是他五岁的年龄还不能理解的。 为什么…… 为什么去病哥哥那么早就会离开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他的身边? 无忧、长姐、嬗儿、无虑、舅舅、二姐、三姐、伉儿、宗儿、进儿、曜儿…… 刘据头痛地抚着额头,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可他做不到。 梦里的那些人,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陌生的,可无论是谁,他们的离开都会让他痛彻心扉。 为什么…… 为什么阿翁会不相信他呢? 前次被噩梦惊醒,刘据身旁父母俱在,他可以在他们怀里尽情哭闹。 而这一回…… 他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更不想见到父亲,至少现在不想。 刘据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半宿不能入眠,翌日醒来脸色雪白,眼圈青黑,看着好不可怜。 皇后看到儿子这个样子,也是担忧不已,忙问道:“据儿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适?”说着就要让宫女去传医官。 刘据急急摆手道:“阿母,我没事,我……我就是想去病哥哥了。”他不能说出梦里的事,情急之下也掰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只能顺口掰了个不是很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话音未落,诸邑公主就扑哧一声笑了。她笑着看了眼刘据,又转头去看阳石公主。阳石公主原本无事,却被妹妹略有深意的眼神看得脸上蒙了一层绯色。 “阿母,我先去见去病哥哥,回来再陪你。”想起那个糟糕的噩梦,刘据对母亲的依赖明显比往日更深。 见儿子精神尚好,并无大碍,皇后柔声道:“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刘据用力地点了点头,拔腿往承明殿跑去,皇帝要在那里封赏功臣。 第008章 如何面对 刘据赶到承明殿正殿时,皇帝正在封赏众将,他不敢出声,就悄悄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中常侍宣读旨意。 “剽姚校尉霍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冠军侯。” 刘据早先就从皇帝那里听过战报的,又从梦里得知了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因而对霍去病排在封赏的头一个一点都不惊讶。勇冠全军,他的去病哥哥就是这么厉害! 听完中常侍的宣读,刘据朝着霍去病笑了笑,可惜他目不斜视,并未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小皇子。 “上谷太守郝贤四从大将军,捕斩首虏二千余人,以千一百户封众利侯。” “张骞从大将军,以尝使大夏,留匈奴中久,导军,知善水草处,军得以无饥渴,因前使绝国功,封博望侯。” …… 一路封赏下来,都是按军功、按定例,连尽亡其军的苏建的处置都说了——可赎为庶人——唯独卫青的名字一直没有出现,刘据不由地皱了皱眉。 他想起来了,由于赵信的临阵背叛,舅舅的战前计划被打乱了,虽有去病哥哥的奇兵制胜,但就整场战争而言,算不得是完胜,因此父亲这次没有益封舅舅,只是赏赐了一千金。 而就是这一千金,还被舅舅分了一半出来,送给了王夫人的父母。 刘据不过是胡思乱想了一小会儿,中常侍已经宣读完毕诏书,诏书里完全没有提到对卫青的处置,他小心地抬头看了舅舅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与往日无异。 “大将军!”皇帝让中常侍退下,缓缓开口道:“大将军此战失两将军,亡翕侯,军功不多,不益封……”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刘据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看到卫青一如寻常的平静表情,才稍稍安稳了些,然而就在刹那间,偌大的承明殿突然安静下来。 “……另赐大将军千金!”刘据听到他的父亲这样说,和他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骤然回首,把视线投向高台之上,却发现父亲的神情有些模糊,他看得不太清楚。 卫青上前一步,恭敬地回道:“臣谢陛下隆恩!”他的语气波澜不惊,神色坦然至极,似乎并未察觉皇帝言语之中显而易见的疏远和热切。 今日朝会的主题是封赏众将,该封的都封了,该赏的也都赏了,便退朝了。 刘据多日未见舅舅和表兄,他扭头看了皇帝一眼,见他并未反对之意,就追了出去。 卫青走得比较急,霍去病却被一群祝贺他少年封侯的人团团围住,刘据略加思考,决定先去追舅舅,反正去病哥哥待会儿也要去的,他就两人都能见到了。 刘据步履匆匆地追了出去,他怕舅舅已经出宫了,而他是不能随意出去的。 好在他运气不错,卫青刚出正殿不远就被一个人拦住了,两人站在台阶上说了会儿话。 刘据不想打扰舅舅,就安静地守在一旁,直到有人轻拍他的肩膀。 “去病哥哥!”刘据扭过头,惊喜地叫道。 霍去病不解道:“据儿,你为何在此?” “我等舅舅。”刘据说着抬手一指,却见那人正转身离去。 霍去病见状再不多问,直接抱起刘据走了过去,两人异口同声唤道:“舅舅!” 卫青转头看他们,面上带着诧异:“去病,你怎么把据儿给带来了?” 霍去病挑了挑眉,不满道:“舅舅不帮我倒也罢了,竟然也不等我?”那帮子道贺的人啰里啰嗦,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差点就没赶上舅舅。 “就是。”刘据随声附和道:“舅舅也不等我。” 卫青从霍去病手上接过刘据,正色道:“据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刘据咬了咬唇,小声道:“我想舅舅和去病哥哥了……”要是没有昨夜那个梦,刘据也许还能安心等到卫青明日进宫看他,可现在,他是一刻钟也等不及。 “那你也不该一个人到处乱跑,皇后知道了会担心的。”卫青原是打算出宫回家的,眼下却不得不改变行程,他得先把刘据送回椒房殿才行。 刘据伸手搂住舅舅的脖子,解释道:“母亲知道我来了承明殿。” 去椒房殿的路上,霍去病好奇地问道:“舅舅,刚才那人是谁?他找你说什么?”在未央宫正殿前把人拦住说话,真是太奇怪了。 卫青顿了顿,轻声道:“没说什么,闲话几句而已。” “哦。”霍去病低低应了声,不知是信了卫青的话还是没有。 刘据偏头看了表兄一眼,眨了眨眼,又把头转了回去。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他对舅舅说了什么,只是他不能说出来。那个胆大妄为、多管闲事的家伙名叫宁乘,他竟敢说舅舅的功劳不算很多,却能食邑万户,三个儿子都封侯,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如今,王夫人得宠,她的家族却没有富贵,不如把千金拿给王夫人的亲人上寿。 想到这里,刘据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下。 宁乘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卫家的富贵的确是由皇后而起,然而时至今日,卫家的兴衰却不是系在皇后身上,而是系于大将军。 在那个他一点都不愿意回忆却又不得不牢牢记住的梦里,所有对他的攻击,都是在舅舅离去以后才开始的。 刘据还知道,舅舅听从了宁乘的建议,给王夫人的家人送去了五百金,而那个宁乘,也因为此事被皇帝看重,得到了东海都尉一职。 此时,舅舅不愿把这件事说出来,大约是不希望他听到,也有可能是觉得宫里说话不方便,要是去病哥哥当场发作起来,岂不是很不好看。 数月之后,李美人又生一子,名唤刘胥。至此,宫里的皇子数目达到四名。 刘据对新生的弟弟们毫无兴趣,便是王夫人和李美人带着刘闳和刘旦到椒房殿给皇后请安,他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反正,他们是不可能像无忧和伉儿那样陪着他玩的。 皇帝对长子的疼爱并不因为儿子的增加就有所减少,反倒是刘据,不像以前那样喜欢黏着皇帝了,往宣室跑的次数也没那样勤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皇后心里是有些忐忑的。她并不担忧自己的失宠,因为色衰而爱弛是宫里每个女人注定的结局,即便身为皇后,也不可能例外。 但只要皇帝还重用她的家族,疼爱她的儿子,她就无所畏惧。 如今,卫氏一门五侯,再是风光不过,可她的丈夫和儿子之间,却出现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细小裂纹,她怎能不忧心忡忡。 起初,皇后以为是儿子做了什么让皇帝不喜的事,还细细盘问过他身边伺候的宫人,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毕竟,刘据年方五岁,还没正式启蒙,想要得罪皇帝都不容易。 渐渐地,皇后似有所悟,问题不是出在皇帝身上,而是她的儿子,在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父亲。 皇后不解其意,遂把儿子叫到跟前问话,问他为何疏远皇帝。 “阿母,我……”刘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能说自己是在害怕吗,害怕那个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抛弃他们母子的父亲,他什么也不能说。 刘据很不想相信那个荒诞的梦境,他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父亲怎会是梦中那个听信谗言、刚愎自用的老人,他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要杀害,他不信,那不是真的…… 但是…… 那些画面、那些悲伤都太真实了。 而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情,也都逐一得到了验证。 刘据怕了,以他目前的年纪,完全无法理解梦里的那些事为什么会发生。 他不敢见皇帝,他怕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不该有的表情。 所以他不去宣室,甚至皇帝来了椒房殿,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黏着他。 “据儿,你有什么事连阿母都不能说吗?”皇后的声音温婉柔约,让刘据焦灼不安的心稍微安宁了些。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极小声地说:“姐姐说,阿翁有了别的儿子就不会再疼我了。”阳石公主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刘据从来不信,因为几个弟弟加起来,也不及父亲对他一人的疼爱。 不过此刻,他实在说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借阳石公主的话当个借口了。 皇后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失笑道:“据儿,想要你阿翁更疼你,你如何能躲着他呢?”回想起儿子往日对刘闳等人忽视的态度,皇后并不怀疑他的话。 生在宫里的孩子,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必须学会争夺,学会虚伪。 如果有可能,皇后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不需要学会这些,然而,她别无选择。 良久,刘据看着母亲的眼睛,颔首道:“阿母,我知错了。” 第009章 无忧无虑 元狩元年,春,皇帝巡幸甘泉宫,携皇子刘据同行。 出行之前,他已命人开始筹备太子的册封仪式,只等北幸归来,就正式封刘据为皇太子。 皇帝此言一出,断了很多人的妄想。原本,他们都在等着卫氏失势,等着伺机有所动作,但是如今,太子的人选已经确定,所有的小动作都没有必要了。 甘泉之行,皇帝并未让皇后随行。当然,他也没有带上王夫人或是李美人,而是另外带了几名年轻的姬妾。 对此,皇后毫不介意,她的儿子马上就是太子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春陀,太子呢?现在何处?”御辇上,百无聊赖的皇帝问起了儿子的下落。他隐隐有种感觉,他家小皇子似乎没有小时候那么黏着他了,这种感觉让他的心情不是很愉快。 “回陛下的话,太子殿下跟着冠军侯骑马去了。”虽然册封仪式还没正式进行,不过皇帝自己都改口了,他身边的人自然是从善如流。 皇帝皱眉,略一沉吟,随即吩咐道:“传太子过来,朕有话跟他说。” 片刻后,一脸汗水的小皇子被带到了御辇上,稽首道:“儿臣参见父皇!父皇长乐未央!” 皇帝招了招手,笑道:“据儿,过来。”前两年,小皇子见到他根本不会正经行礼,都是嘴里叫着“阿翁”就直接扑过来,如今长大了懂事了,他却有点淡淡的失落。 刘据愣了愣,依言而行,乖乖走到皇帝身边坐下,改口道:“阿翁,你找我有事?” 早先很长一段时间,刘据被那个预泄天机的噩梦吓得惊恐不已,躲了皇帝好些日子,他不信那么疼爱他的父亲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再信他,他不敢见他。 然而,皇后的话提醒了懵懂的小皇子,皇帝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要是一直躲着他,他说不定就会疼爱弟弟们去了,真是那样的话,他的处境说不定比那个噩梦还要糟糕。 毕竟,在那个梦里,那些不好的事情都是在很多年以后才发生的,而在那之前,父亲对他还是很好的,真的很好。 他不能为了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搞得父亲现在就不喜欢自己了,要是那样的话,母亲肯定会很难过的,他舍不得。 更重要的是,刘据突然醒悟过来,既然梦里的事都是还没发生的,他也许可以阻止它们也说不定,就像那一回,他没让王夫人在椒房殿门口摔倒,从而避免了母亲被父亲责骂。 那天之后,刘据又开始有事没事就往宣室跑了,可他到底不再是原来不谙世事的小娃娃,在皇帝面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了。 皇帝伸手敲敲儿子的额头,笑骂道:“朕是你的阿翁,还要有事才能找你吗?” 刘据抬手揉揉额角,嘟囔道:“阿翁,你怎么和去病哥哥一样,老是喜欢敲我?” 皇帝把脸一板,正色道:“什么叫朕和冠军侯一样,明明是那小子和朕一样才对。” 刘据闻言失笑,笑过方道:“那就是去病哥哥和你一样,老是喜欢敲我好了。” 见儿子纠正了语病,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他为何被敲。 刘据苦着一张小脸,坦白道:“去病哥哥说,我不用花太多时间在弓马骑射上。” “去病这话倒也没错。”皇帝赞许地颔首道:“据儿,你是太子,你要学的是将将,将兵之事,自有人为你去做。”便是他本人,弓马骑射也是平平,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皇帝,他只管要打那里,至于怎么打,那是将军们的事情,无需他亲力亲为。 “可我想早日跟阿翁去上林苑狩猎……”明白归明白,可舅舅和去病哥哥都很精通的事情,自己却不怎么擅长,刘据心里难免有点小小的不服气。 皇帝握着儿子的手,安慰道:“上林苑早晚总是能去的,倒是从甘泉宫回来,朕要给你找几个师傅,你要跟着他们好好读书,不得松懈,明白吗?” “儿臣明白。”刘据反握住皇帝的手,认真点头。 甘泉宫位于景致雄伟壮丽的甘泉山上,依山作宫、缘山劈道,气势极为恢弘。 御辇走得很慢,却也很稳,刘据先前在外面玩了小半日,已是有些累了,陪着皇帝坐了没多久就趴在他腿上睡着了。 皇帝见状笑笑,命人把他抱到榻上睡下,又亲手给他盖上了薄被。 刘据伸手扯了扯皇帝的衣袖,没扯住,又咕哝了句谁也没有听清楚的话,才蜷着身子继续睡了。 此时此刻,小皇子心里想的是,要是阿翁永远都是现在这样就好了。 从甘泉宫回来,皇后惊喜地发现,皇帝和儿子的关系变得比以往更融洽了。 之后便是立储仪式,虚岁七岁的刘据正式成为大汉王朝的皇太子。 五月,乙巳晦,日有食之。匈奴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 由于匈奴人的这次犯边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皇帝暂时也没有反击的计划,刘据听过战报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比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匈奴人,刘据更关心的是师傅们布置的功课和前两天被接到宫里暂住的表弟表妹。 开春不久,刘据的舅母就因病去了,留下一对还不怎么懂事的龙凤胎。 卫青常年练兵、征战,着家的时间很有限,几个儿女都是各自的生母在照料。如今,他的发妻一病去了,从未离开过母亲身边的龙凤胎如何能接受,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腿哭着要找阿母。 别看大将军在沙场上是所向无敌,可面对哭得泪眼婆娑的一双小儿女,却是束手无策。 他尝试着哄了哄两个孩子,结果卫无忧和卫无虑哭得更大声了。卫青无奈,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两位妾室,无论如何,她们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要多些,脾性也更熟悉。 岂料两位妾室都是微微摇头,她们到底只是庶母,以往主母尚在,和无忧无虑的确能说上几句话,可如今主母去了,她们说什么,无忧无虑哪里会听。 “阿翁,我要阿母,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卫无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翁,你最厉害了,你帮我们把阿母找回来好不好,呜呜……” 卫青一手搂着一个孩子,却是无言以对,斯人已逝,哪里还能回来。 直到母亲的丧事办完,龙凤胎仍然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还双双大病一场。 见卫青忧心忡忡,卫不疑的生母建议他,不如给无忧无虑换个环境,小孩子嘛,一直住在原来和母亲住的地方,却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如何能不伤心,换个地方或许会好点。 卫青闻言觉得有理,遂进宫见了皇后,想让她帮忙照看无忧无虑一段时间。 皇后原就疼爱侄儿侄女,此刻心疼他们年幼丧母,如何会不答应。再则说,太子一直都很喜欢舅舅家的表弟表妹们,还专门去大将军府找他们玩过好几次,无忧无虑进了宫,他肯定很欢喜。 皇后哪里知道,比起欢喜,小太子此刻更多的却是担忧。 因为他已经想起来了,梦中失足坠湖的孩子就是无忧,只是梦里的内容纷繁复杂,那件事到底发生在哪一年,是真的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使坏,他却是搞不清楚的。 只不过,舅母的病故无可挽回,无忧无虑进宫暂住也成了既定的事实,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提高警惕,务必保护好无忧,不管那件事因何而起,他都不会让它再重演。 于是,在卫无忧小朋友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太子殿下事实上的伴读,读书拉着他,习武也拉着他,简直就是形影不离。 至于卫无虑,太子殿下表示他只喜欢跟男孩子一起玩,就把表妹打发到两位公主姐姐身边去了。 皇后虽然有些不解儿子的态度,但她的长女早已出阁,次女和三女也相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能有个天真可爱的小侄女养在身边,也是乐事一桩。 正如卫青的妾室所说,小孩子的忘性都是比较大的,他们虽然思念母亲,可是进宫后环境变了,兼之姑母慈爱,兄姐温和,渐渐也就恢复了原来闹腾的性子。 如此一来,便是生性安静的刘据,也被卫无忧带得多了几分活泼。 见此情形,皇帝极为满意,他甚至在卫青想把孩子接走时阻止了他。皇帝心里有了个美妙的想法,他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给他家大将军一个惊喜。 如果刘据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他估计会很郁闷的,因为那恰好是他想要避免的事。 第010章 两战河西 自从元朔六年正式开始带兵,霍去病就少有时间再亲自教导刘据习武,不过只要他进宫,还是会指导刘据一番的,免得他把仅有的那点功夫都给落下了。 如今,刘据身边多了个形影不离的卫无忧,他本着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的原则,顺手也指点起了他,皇帝对太子的弓马骑射无甚要求,无忧却是舅舅的嫡长子,不仔细打磨可不行。 然后,卫无忧小朋友就傻眼了。 他名义上是太子的伴读,可年龄毕竟比刘据小了两岁,功课跟不上也属正常,师傅们并不会为难他,只要太子殿下认真读书了,他这个小伴读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可到了去病哥哥那里,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明明是练习相同的东西,太子哥哥只要完成去病哥哥规定的次数就好,动作有没有到位,箭有没有射中靶心,他根本不会细究。 但他却不是这样,一个动作不对,加练两遍,两个不对的话就是四遍,一定要完全到位才能得到休息。射箭倒是没有准度要求,就是每天练习各种分解动作,练得他都要烦死了。 卫无忧不明白,明明在家的时候去病哥哥都不爱和他们几个玩的,怎么到了宫里,他突然就盯上他了,还对他严厉地不得了。 小孩子总是比较藏不住心事的,卫无忧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实在想不明白,干脆直接去问霍去病了。 霍去病闻言怔住,他总不能告诉无忧,他和弟弟们凑在一起的时候太吵了,他躲他们还来不及,哪里有可能教他们什么。 如今只得他和太子两个,闹腾是闹不起来了,刘据习武的天赋和精力也有限,他就顺手把他也给捎上了。反正卫伉几个在家里,舅舅有空自己会教的,他暂时回不去,他就帮着搭把手。 沉默片刻,霍去病缓缓问道:“无忧,你不想练?” 卫无忧咬着下唇不说话,却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正在练习拉弓的刘据。 霍去病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家伙不是不想练习,就是心里不平衡了,于是开口道:“你每天陪着太子,知道他要完成多少功课吗?” 卫无忧点点头,面上浮现出些许畏惧的表情,幸好师傅们没有要他也完成同样的功课。 见小表弟似有所悟,霍去病又道:“我小时候,舅舅也是这样教我的。” 卫无忧的眸子顿时变得亮晶晶的,男孩子嘛,对父亲的崇拜乃是天性,尤其他的父亲,还是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卫小朋友握了握小拳头,蹬蹬蹬跑回刘据身边练习拉弓射箭的动作了。 元狩二年,经过近两年的蛰伏,皇帝又要对匈奴人有所动作了,他任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 “阿翁又要跟匈奴人打仗了。”椒房殿后面的花园里,刘据拉着卫无忧坐在树下,小声说道。 卫无忧抬头看他一眼,不解道:“我知道啊,去病哥哥说他这段时间都不能进宫来看我们了。要是我能快点长大就好了,哎……”语气之中竟是惋惜。 “无忧想跟去病哥哥一起上战场?”刘据侧目看着表弟。 “当然想啊。”卫无忧理所当然地点头。元朔六年之后,霍去病的经历成了卫家所有男孩子都期待的梦想。 刘据眨了眨眼,想起前几天在宣室听到的皇帝对霍去病说的话。 “朕要斩断匈奴大单于的羽翼!朕要交通西域,得西域之利以资战!霍去病,这一战你必须给朕好好打!”皇帝的眼神中,透出斩尽杀绝的阴狠,令人过目不忘,心生惧意。 霍去病的神情却是波澜不惊,他拱了拱手,平静地回道:“臣遵旨!” 坦白说,听到皇帝说的“好好打”三个字,刘据是为他的去病哥哥捏了把汗的。因为他明白,他的父亲想要的,不仅是胜仗,还要胜得漂漂亮亮。 但是看到霍去病平静的眼神,他的慌乱和担忧瞬间一扫而空。 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不能不信他的去病哥哥,他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的。 果然,来自河西的捷报很快传回了长安,和刘据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皇帝闻讯大喜,诏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脩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摄詟者弗取,几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鏖皋兰下,杀折兰王,斩卢侯王,锐悍者诛,全甲获丑,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捷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祭天金人,师率减什七,益封二千二百户。” 不久,霍去病回到长安,无忧兴奋地问着他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刘据却是罕见地保持着沉默,让霍去病感到些许的意外。 的确,小太子的性格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是要沉静许多,可他们许久未见,他见到他竟然没有想说的话,也是安静地过分了。 好容易打发了化身好奇宝宝的卫无忧,霍去病走到廊下挨着刘据坐下,不经意地问道:“据儿,你在想什么?”小太子有心事,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他会烦恼什么。 刘据似乎犹豫不决,他咬了咬唇,半晌方略显艰难地问道:“去病哥哥,我们为什么要打仗?” “据儿!”霍去病敛起笑容,正色道:“为何有此一问?” “我……”刘据的语气更显迟疑,可他终究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问过师傅,他们教我为君应仁爱万民,我也问过阿翁,他说我不喜欢打仗没关系,他会帮我都打完,可是……” “可是什么?”霍去病隐隐有种感觉,刘据要问他的,并不是他最初以为的那个问题。 刘据抬起头,直直与他对视,随即道:“我没说我不喜欢,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在梦里,那个小小的他是真的不喜欢打仗,并因此与阿翁悖逆,虽然阿翁当时没有生气,可是那句“子不类父”,就是由此而来。 如今的刘据,由于从小黏着霍去病习武,听他说过许多对阵匈奴的事,也经常爱跑宣室,听阿翁说起前方的战报,对战争的态度比较中立,说不上喜欢,也不至于厌恶。 他只是不明白,阿翁对匈奴一向主战,为何他的师傅们教他的,却是与之相反的内容,他们不是阿翁给他选的吗,阿翁究竟希望他怎样,刘据被自己的想法搞糊涂了。 “太子殿下,是否要与匈奴作战,这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除非是在正式场合,霍去病很少称呼刘据为太子,但是这一次,他用了这个称谓。 “那么,是阿翁吗?”原本,刘据对这个问题是没有疑问的,但是此刻,他不确定了。 “是,也不是。”霍去病正色望向刘据,最终这样说道。 霍去病的回答太过言简意赅,刘据想了许久才又问道:“去病哥哥,是不是即使我们不打匈奴人,他们也要来打我们,所以阿翁才要先下手为强?” “据儿,你既然明白这些,又何必要问出之前那个问题。”霍去病说着伸手揽住刘据的肩膀,看来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小太子也成长了不少。 “我、我不确定。”虽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可刘据心里的茫然丝毫没有减少。 他想通了阿翁执意要对匈奴开战的缘由,可他想不明白,他想要一个怎样的太子。他让他的师傅们教会他宽和仁爱,可他又不喜欢他这样的性子,阿翁到底想要什么呢。 不管小太子如何迷惘,时光都是不急不慢地向前流淌着。 霍去病回京只待了一个月,皇帝就正式颁诏命他再次出征。 元狩二年,夏,冠军侯霍去病与合骑侯公孙敖出北地,卫尉张骞和郎中令李广出右北平,出塞后,行分兵合围之策。 此役,公孙敖部因迷失方向未能参战,霍去病遂帅部孤军深入,但这并未妨碍他取得最后的胜果。 刘据在宣室看到,皇帝诏曰:“骠骑将军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乎鱳得,得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可谓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捷首虏三万二百,获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五千四百户。” 班师回朝前,霍去病回了霍家一趟,顺道带了个人回长安,一个让刘据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第011章 未央初见 刘据第一次见到霍光是在椒房殿的前殿。 那日,霍去病刚从河西归来,带着弟弟进宫给皇后请安。 听说表兄要进宫来,刘据早早完成了师傅布置的功课,领着卫无忧在椒房殿等着。 若是以往,刘据看到霍去病直接就能扑上去。但是今日,看着那个小心翼翼跟在兄长身后的孩子,他顿住了急切的脚步,顺便还拉住了身旁跃跃欲试的卫无忧。 “太子哥哥,你怎么了?”卫无忧眨眨眼,不解地问道。去病哥哥回来之前,太子哥哥天天念叨他,他们还在宣室一起看过地图,猜测去病哥哥走到哪里了,怎么他回来了,他又不着急了。 刘据握紧了卫无忧的手,嘴唇略微抿了抿,却是一言不发,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一眼都不曾挪开。 他见过他,在那个诡异的梦里。梦的最后,他走投无路,把去病哥哥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连同那个小小的婴儿都托付给了他。 此刻的刘据尚且不会明白,那样的孤注一掷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信任。但他知道,那个孩子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应该抓住他。 不等刘据开口,卫无忧就朝着那个孩子招手道:“你是谁?过来陪我们玩!” 那个孩子闻声转过头,看到刘据和卫无忧时,他的眼中闪过了转瞬即逝的惊诧,快得令人难以察觉。 他没有立即过来,而是凑到霍去病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直到霍去病点了点头,才疾步走了过来。 “你是谁啊?为什么跟着去病哥哥一起进宫来?”卫无忧先声夺人。 “我叫霍光,是骠骑将军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刚从老家来。”霍光虽然在回答卫无忧的问题,可他视线的焦点始终是落在刘据身上。 打从霍光进入椒房殿,刘据就没开口说过话,但他并未错过霍光眼神中的诧异。 好像是有哪里不对?刘据困惑地眨了眨眼。 蓦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清晰到仿佛那是他的亲身经历。 同样是在椒房殿,同样是跟着兄长第一次来到长安的霍光。 小太子开心地跑到殿内,一手拉起紧张到说不出话的霍光的手,温和道:“你是去病哥哥的弟弟?我也是哦!”他的眼神清澈而纯粹,极好地安抚了对面那个不安的孩子。 那时,椒房殿里只有他们两个孩子,没有卫无忧。 那时的霍光是兴奋而惶恐的,他的眼中有小心谨慎,却不会有狐疑之色。 思及于此,刘据的神色凝住了,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孩子真的是霍光吗?那个他在某个尚未发生的未来把仅有的一切都托付给他的人。 “太子哥哥,你在想什么?”察觉到刘据的异常,卫无忧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刘据回过神来,他伸出手,在卫无忧不解的目光中拉起霍光的手,轻笑道:“原来你是去病哥哥的弟弟,我也是哦。”然后,他看到霍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卫无忧踮起脚,把手放到他们的手背上,急道:“我也是,我也是!” 见霍光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无忧,刘据为他释疑道:“他是无忧,姓卫,是我舅舅的长子。”霍光顿悟,又和无忧各自见礼。 刘据不清楚霍去病对皇帝说了什么,反正那天之后,霍光就留在他的太子宫了。 比起伴而不读的卫无忧,霍光这个伴读特别称职,刘据学什么,他就跟着学什么,有时候师傅教的东西刘据不喜欢,他就陪他去翻藏书阁,两人课余时间悄悄研究。 人前,霍光的表现中规中矩,既不会抢了太子的风头,也不会让人觉得他的存在是多余。 人后,霍光从来不对刘据隐瞒什么,只要是刘据提出的问题,他都会给出自己的答复,绝不敷衍。 霍光从一开始就知道,刘据和他一样,身上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刘据既然不问,他也不必主动提起,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毕竟,一个十来岁的乡下少年,就算有着两年的年龄优势,又怎么可能有比大汉的皇太子更丰富的学识。 霍光永远都会记得,当年的小太子兴致勃勃教他读书的场景。 只是那样的时日并不算长,兄长过世之后,由于太子和皇帝有所疏远,两人的联系渐渐淡了。 那个时候,年少的霍光根本不明白,明明很疼爱长子的皇帝为何要那样做。 太子的师傅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们灌输给他的思想全是经过他允许的,可让太子和皇帝渐行渐远的,恰恰就是太子那些“理所当然”的想法,皇帝说“子不类父”。 霍光开始觉得,皇帝的做法对太子很不公平,因为太子从来就没机会选择,自己究竟要做怎样的人。他的整个人生,都是皇帝为他规划好了的,他只能沿着那条路走下去。 很多年后,当霍光站到整个帝国的权力巅峰时,他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想法。 在孝武皇帝的心目中,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他的大汉江山更重要。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大汉的江山需要一个怎样的继承人,于是他把自己的太子培养成了这样的人。 遗憾的是,命运和皇帝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场巫蛊之祸,一切物是人非。 费尽心力把太子托付给他的孩子送上帝位之后,霍光稍微松了口气。他辜负了兄长要他“守护太子殿下”的嘱托,但是没有辜负太子对他的期望,他答应他的事,终究做到了。 而后,霍光开始期待重逢,他想过无数次,再见到太子,他要对他说些什么。 只是霍光没有想到,他们的再次相见,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重新睁开双眼,他竟是在河东郡的霍家。霍光愣了愣,突然仰天笑了起来。上苍终是待他不薄,兜兜转转二十多年,最后还是给了他追悔改变的机会。 从此,霍光一边在脑海中推演,如何能帮太子化解那场危机,一边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兄长出征河西,顺便在战胜以后把他带回长安。 霍光想象过无数次,重新见到太子他要说什么、做什么。却不想所有的预设都是多余的,他和太子的隔世重逢,竟和原来截然不同。 太子没有扑到兄长面前,更没有主动拉起他的手。倒是太子身边那个陌生的小娃娃,把他叫了过去,而且抢了太子的台词。 太子打量了他许久,他的目光甚至说得上是审视,好在他最终还是说了那句让霍光记住了很多年的话。他和太子没有血缘之亲,他们之间最大的联系就是兄长。 霍光很早就明白,他的兄长把他带回长安并非一时兴起,更不是对霍家有所弥补。 霍去病从来不欠霍家什么,反倒是霍家,一直将他拒之门外,他的字“子孟”就是做好的佐证。 兄长看中的,应该是他的冷静和自持,他希望他能帮到太子。就像兄长曾经对他说的那样,“子孟,太子从小被人宠惯了,根本不知凶险为何物,你要多提点他。” “我会的。”他郑重地向兄长承诺了,却最终辜负了自己的诺言。 天真的小娃娃叫做卫无忧,是大将军的长子,也是兄长和太子的表弟。 霍光从未见过无忧,但他听过卫无忧的名字,他的兄长是用很遗憾的语气提到这个表弟的。因为他说,大将军四子里头,于兵事最有天赋的就是无忧,可惜早夭了,卫家后继无人。 但是此刻,他见到了卫无忧,一个在他的记忆里此时应该已经不在人世的孩子。 因着太子初见他时那些异于原来的表现,霍光一度怀疑,太子和他一样有着前世的记忆。 随着时间的推移,霍光推翻了自己的想法,真相似乎比他想象地更加有趣。 第012章 请封皇子 太子不是重活一世的人,他无论心智还是表现,都还是个孩子,只不过是个聪慧而早熟的孩子,这是霍光进入太子宫半个月以后得出的结论。 如若不然,经历过巫蛊之祸的刘据在面对皇帝的时候,哪里还会有这般清澈、纯粹的眼神。那个从小被人保护地极好的皇太子,可没有如此无可挑剔的演技。 若是有,他不会到了局面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勘破钩弋夫人和李广利、刘屈氂等人设下的局。 刘据的人生太过顺遂了,顺遂地令人感到不安。求而不得之于他,完全是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词语,他的父亲往往会在他想到之前,就把他想要的东西送到他的面前。 正是因为如此,兄长和舅舅在去世之前,才会对太子的未来忧虑不已。 元狩六年,除了行军打仗从不过问朝政的霍去病一改往日作风,给皇帝上了封折子,请立二皇子刘闳、三皇子刘旦和四皇子刘胥为诸侯王。 霍光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就愣住了,插手皇帝的家务事,这不符合兄长的做事风格。 汉制,皇子封王必须就国,无诏不得回京。若是刘闳等人去了自己的封地,那么无论王夫人和李美人如何折腾,刘据的太子之位都无人可以动摇。 只是,太子尚在读书,远不到入朝议事的年龄,三位小皇子更是年幼,都还没有正式启蒙,兄长的这份奏折,是否上得过于急切了。 果然,皇帝看到骠骑将军的上书并未给出答复,只说容后再议。 这让霍光稍微松了口气,他以为这件事就算暂告一段落了。毕竟,兄长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皇帝没有应允,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霍光没有想到,兄长竟然给皇帝上了第二封折子,说的还是同样的事。 当时的霍光还没有跟随皇帝,他只是跟着兄长和太子见过皇帝数次,可他敏锐的观察力和精准的直觉告诉他,皇帝不会喜欢兄长这样的做法。 当然,这并不意外着皇帝有想让刘闳或者刘旦取代刘据太子之位的意思。 而是给皇子封王这种事,为人臣者不该参与太多,上书建议也就罢了,往好了说算是为君分忧,可皇帝既然已经说了容后再议,那就是暂时没有分封皇子的打算。 凡是了解今上性情的人这个时候都该知道,此时最该做的事就是装作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霍光深信,如果那个冒大不韪的人不是他的兄长,皇帝一定会恨得把他踩到泥里去。 可就算是皇帝从小宠到大的冠军侯,谁又能保证皇帝在事后不会对他耿耿于怀,哪怕他最终允了他的折子。 霍光不明白,他素来冷静自持的兄长,那个时候怎会如此的沉不住气。 兄长的表现出人意料,皇帝的反应更是难以琢磨。他原先明明是不打算给儿子封王的,起码短时期内不想,可是霍去病第二次上书后,他马上就同意了不说,册封的速度还快得吓人。 霍去病给皇帝上折子是在元狩六年的三月,到了四月,皇帝就下旨封刘闳为齐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并且随即让他们去了各自的封国。 其后不久,王夫人病逝,临死前她曾为儿子向皇帝讨要过洛阳作为封地,被皇帝以“洛阳有武库敖仓,是天下要冲之地”为由拒绝。 纵是如此,皇帝还是给了宠妃之子富庶的齐地当做封国。李美人无宠,她的两个儿子刘旦和刘胥的封地比起刘闳,就要差了许多。 霍光不关心皇子们的去向,反正他们只要离开了长安,就对太子殿下再无威胁。 他担心的是兄长,他那样旗帜鲜明地护着太子,会不会让皇帝起了别的心思。 事实上,霍光的担心是多余的,不等皇帝对他的冠军侯有所不满,时年九月,霍去病的死讯就从朔方传回了长安,让人猝不及防。 痛失爱将的皇帝悲痛不已,发边郡属国将士尽着黑甲吊唁,自长安陈玄甲兵直至茂陵,起冢形如祁连山,谥号景桓侯,以彰其生前孔武力战、广边地之功。 霍光是个聪明人,他顿时明白兄长为何要上那两道看似不合时宜的折子了。他定是知晓自己不久于世,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若是兄长还能继续守护太子,他的确没有必要上书,因为三位皇子的封王只是早晚的差别,可他既然没有时间了,也就不用担心会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或是其他什么心思。 人们对于已经不在的人,总是会比较宽容的,皇帝亦是如此。 回到元狩二年的长安,发现刘据和记忆中的小太子有所不同,原本已经早夭的卫无忧也还活蹦乱跳着,霍光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太子殿下也回来了。 否则,他不会用似曾相识的目光反复打量审视他。 思及于此,霍光心里忐忑了。如果太子真的回来了,他固然可以告诉他,自己不负所托,终于把原就属于他的帝位还给了他的血裔。 只是那样的话,无论他做什么,在太子心里的地位都不可能超过兄长。 幸运的是,霍光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太子或许由于某种机缘得以窥得天机,但他在本质上,还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太子。 年初两次对匈奴作战都是大捷,皇帝的心情很不错。六月,皇帝巡幸上林苑,霍光以太子伴读的身份得以随行。 刘据早就想来上林苑打猎了,起初是他年纪太小,皇帝皇后不放心不让,后来去病哥哥说他的骑射功夫勉强合格了,又老是遇上各种事情没去成,如今终于得以成行,自然是兴奋不已。 见刘据一到上林苑就拿出自己的弓箭擦拭,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霍光有些惊奇,他轻轻挑眉,好奇道:“殿下喜欢狩猎?”这和原来的小太子倒是有些不同。 刘据转头看着霍光,眨眼道:“尚可,说不上喜欢,也没不喜欢,可我能在骑射上赢过无忧的机会不多,趁着他年纪还小,赢他一次也不错。” 霍光失笑,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等他开口就听刘据又道:“子孟,我知道你在笑我,说我以大欺小,不过……”他拖长了声音,却故意不把后面的话说完。 “不过什么?”霍光哪里不明白太子的意思,只能把话接了下去。 “我尚且有机会能赢无忧,你却没有机会赢我。”同样都是姓霍,霍光擅长的东西和霍去病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他的骑射功夫,那是真的不能看,看过的人都觉得对不起他的姓氏。 霍光顿时无语,心里却在想着,他家温和善良的小太子跑到哪里去了。 随即,他反应过来,不对啊,他只陪太子读过书,没有陪他骑马射箭之类的,他怎么可以如此明显地嫌弃他,他们之间没有开诚布公到这样的程度吧。 “殿下,你……”霍光欲言又止,他怀疑刘据是不是想要问他什么。 谁知刘据挑了挑眉,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可以把我的猎物分你一点。” 霍光懵了,太子什么意思,怕他打到的猎物太少在兄长面前没有面子?可是刘据的武力值,他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比他强不到哪里去,分了他的话,他还能赢那个兄长都很看好的小表弟吗。 到底是有哪里不对,明明是他认识的小太子没错,只看他对帝后的孺慕之情,对卫青和霍去病的亲昵依赖就知道是如假包换,可在他面前,怎么就有点怪怪的,还说不出来是怎么个怪法。 霍光绝对不会想到,刘据什么目的都没有,他真是好心想帮帮他。 在刘据知道的未来里,霍光始终是忠于他的,哪怕在外人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有些平淡,可霍光一直是站在他一边的。 反而是他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狠狠算计了霍光一把。 如今的刘据还没有经历梦里的那些风风雨雨,也没对任何人展现过他骨子里属于刘家人的那部分狠厉,因而他对霍光,是有着小小的歉意的。 上林狩猎,怎么可能没有比试,子孟是去病哥哥的弟弟,要是他的成绩太丢人了,岂不是很丢去病哥哥的脸,而他的功底如何,刘据岂有不知道的。 一心助人的刘据哪里知道,霍光会把他的话掰开了、捏碎了来细细分析。 第013章 上林遇险 转眼到了狩猎那日,夏日的上林苑草长莺飞,百兽鸣窜,别有一番生气。 参加狩猎的主角是帝国年轻的将军们,小太子和他的伴读们不过是来凑趣的。饶是如此,卫无忧还是认认真真给刘据下了战书,然后背着他的小弓箭拍马而去。 “子孟,我们也出发吧。”刘据倒是不急不缓,还有空招呼比他更慢的霍光。 “是的,殿下。”霍光颔首应是,思绪却是不自觉地飘向了前世的这个时候。 那是霍光第一次来到上林苑,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毕竟,霍仲孺只是个小吏,家资不厚,不可能养得起昂贵的马匹,因而在来到长安之前,霍光根本是不会骑马的。 霍去病是个很负责的兄长,他既然把弟弟接到了身边,就肯定会让人教他各种长安城的贵族少年应会的技艺。 无奈霍光于武事一道真的是毫无天分,他刻苦练习了月余,也就只能勉强控制自己不从马背上掉下来,跑马尚且不稳,更不用说骑射了。 原本,霍光一个刚进京的乡下少年,谁也不会对他的马上功夫有过高的期待,只是骠骑将军少年英武,一战成名,霍光身为他的弟弟,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 霍光生怕自己的表现坠了兄长的威名,很是忧愁了好几日。 然后他就发现,有个人比他更愁,那个人就是太子刘据。 霍光曾听太子对他说过:“子孟,若是明日的狩猎我一无所获,阿翁肯定会不高兴的。” 看着小太子微微皱起的眉头,霍光沉默不语,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只能说是同命相怜。 却不曾想,轮回再来一次,刘据都成被人挑战的对象了——虽然挑战他的小朋友比他还要年幼——霍光不禁好奇,刘据对未来究竟了解多少,才会有了如今的转变。 上林苑是皇家园林,饲养的珍禽猛兽无数,可太子年纪尚幼,侍卫们并不敢把大个的猎物赶到他的面前,因此刘据和霍光逛了小半日,见到的都是野兔山鸡等物。 不过刘据并不挑剔,见到什么就射什么,他的箭法比霍光预料地要好,虽然不是百发百中,却也不会偏差太大,兼之这些猎物都是人工喂养的,不是太机灵,收获算起来很不错。 反而是霍光,跟着刘据跑了小半日,拉弓都没拉过几次,更谈不上收获了。 看着两手空空的霍光,刘据想起之前承诺过他的话,不由扭头朝他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霍光抬手指着天空,惊呼道:“太子殿下,你快看……” 刘据循声望去,他看到碧蓝的天际下,一只漆黑的鹰隼疾速掉落下来,落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前方。 随即,有欢呼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刘据抿唇一笑,喜悦道:“是去病哥哥,一定是他!” 霍光当然知道那是兄长,因为上回,他就在他的身边。可是看到刘据毫不掩饰的笑容和明显的崇拜之色,霍光在骄傲之余,也有些小小的失落。 无论何时,兄长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无可取代的。 霍光尚在怔愣之际,刘据策马走到他的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子孟,我们再去前面看看。” 不等霍光点头应是,刘据的眼神忽地一亮,忙道:“子孟,我们快追。”言罢拍马向前。 霍光转头一看,竟是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鹿从林子里冲了出来,也不知是谁在后面追它。他见刘据已经跑得快要没影,不敢再耽搁,急急追了上去。 霍光赶到之时,刘据早已一箭射了出去,射中了鹿的后背,可惜力度不够,惊得受伤的鹿子四处乱窜。 与此同时,刘据身边的侍卫们纷纷散开,封住了鹿的去路。 刘据勒住马,气定神闲地张开弓,从容地补出一箭,受伤的鹿子应声倒下。 尽管是在侍卫们的协助下才有的收获,可这毕竟是刘据独立猎到的最大只的猎物,在小伙伴的面前,难免有点小小的得意,他见霍光赶了过来,高兴地举起弓,朝他挥了挥手。 然而霍光面上毫无惊喜之色,他冲着刘据挥了挥手,大声喊着什么。 风声太大,刘据听不清霍光的声音,但他脸上的惊恐神色,他却是马上就读懂了。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刘据身下原本很温顺的马匹不知突然受到什么刺激,只听它高声嘶鸣一声,猛地双蹄朝上,直直立了起来。 刘据反应不及,差点被狠狠摔下马背。 “太子殿下!” “殿下,小心!” 侍卫们惊慌失措,纷纷抢上前去,试图把刘据从失控的马背上救下来。 霍光一生,经历的危机风险无数,可像眼前这般令他束手无策的却不多,上次还是发生在征和二年的时候。 他极有自知之明,晓得以自己微末的骑术若是挤上去,只会帮倒忙,便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在一旁,只是心头的无力感,愈发变得厚重。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刘据除了死死抱住马脖子,不让自己摔下去什么也不能做。 “嘶!”马儿长鸣一声,忽地落下双蹄,向前猛地冲了出去,快得侍卫们根本拦不住。 呼呼的风声从耳旁刮过,马儿不停加速,同时还在挣扎,企图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刘据的双手已经酸软地没有感觉,可他不敢松手,只能咬牙强撑着。 刘据和霍光射鹿的地方距离皇帝和群臣不远,太子遇险的消息很快传了过去。 不等眉宇紧蹙的皇帝下令,伴驾而行的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就策马追了出去。 其余人等看到皇帝铁青的脸色不敢有误,分别行动起来。 霍去病速度极快,他第一个追上了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刘据。 “去病哥哥!”刘据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霍去病长剑出鞘,猛地插丨进了疯马的脖子,他反手一捞,把随着倒下去的马儿摔倒的刘据捞了回来,抱到自己的马背上坐好。 刘据长出口气,脸色煞白地靠在霍去病怀里,之前的事情发生地太快,他只顾着搂住马脖子,根本来不及害怕,如今回过神来,方觉后怕不已。 “去病,据儿怎么样了?”卫青策马走了过来。 霍去病摸摸刘据汗湿的后背,轻声道:“无碍,只是吓着了,但没受伤。” 刘据猛然抬起头来,分辩道:“去病哥哥,我没事。” 见他情绪还算平稳,卫青稍稍松了口气,他把刘据抱了过去,吩咐道:“我带据儿去见陛下,去病,你把这里收拾一下。” “舅舅放心,我明白的。”霍去病说完转头看了霍光一眼,“阿光,你跟舅舅回去吗?” 霍光轻轻摇头,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全程在场,正好有些话想告诉兄长。 卫青带着刘据缓缓往皇帝的驻地行去,边走边安慰道:“据儿莫怕,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不管今天的事是不是真的意外,他都不会让它再重演。 刘据窝在舅舅怀里,轻声道:“舅舅,阿翁会不会嫌我的骑术不够精湛?”虽然身为太子不需要有太高的武功,可如果帝国的皇太子是个允文允武的人物,皇帝肯定会更满意的。 “据儿为何会这样想?陛下知道你遇险,担心还来不及……”当时,卫青就在皇帝身旁,他清楚地看到了皇帝神色的变化。 “哦。”刘据低低应了声,转而又道:“舅舅,我刚刚猎到一只鹿,无忧呢,他今天收获如何,他先前还说一定要赢过我呢?” 卫青愕然,卫无忧给太子下战书的事,他可是一点都不知情。 第014章 有子名嬗 尽管是有惊无险,可狩猎途中发生这样的事,皇帝的兴致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他当即命令打道回宫,又把刘据叫到身边好生安慰了一番。至于刘据猎到的那只鹿,皇帝自然不会忽视,他叫人把鹿首拿回宫里,有事没事就会在群臣面前炫耀下儿子。 至于刘据和卫无忧的比试,由于上林之行结束地太过匆忙,只能是无疾而终。 惊马事件的真相是什么,是意外还是巧合,刘据没有过问,反正有舅舅和去病哥哥呢,他们会帮他处理好的,再说皇帝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霍光目睹了整件事的全过程,对刘据的表现刮目相看,若是他记忆中的小太子,不可能这样冷静的,可他事后的不管不问,却又透着明显的孩子气,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皇帝之所以提前结束了上林苑狩猎,不仅是因为发生了太子惊马遇险的事,而是河西匈奴有了新的动向,他必须赶回去处理。 大行李息送来一份奏章和一个匈奴使节,传递的信息令人稍感惊讶,河西匈奴打算自谋生路了。 随即,皇帝召见了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再无第三人。 太子宫内,刘据认真写着功课,霍光作陪。卫无忧无所事事,在屋里转了两圈突然走到刘据身边跪坐下,扯着他的衣袖问道:“太子哥哥,我听说浑邪王和休屠王要投降了。” 刘据停下笔,转头看着卫无忧,不解道:“那又如何?” 浑邪王和休屠王请降的事他是知道的,由于匈奴人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请降,皇帝欣喜的同时不免有些担心,不受,显示不出大汉的实力和气度,受之又怕其中有诈。 眼下的皇帝应该是有所犹豫,尚未作出最后决定,所以才会和卫青与霍去病在宣室商议许久,但刘据早已清楚河西受降的结果,因此并未表现出过度的关注。 曾经,在第一次清楚记住那个梦的内容时,刘据有想过,要尽力避开所有不好的事。可是后来,他却渐渐发现,需要自己做的事并不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刘据生在大汉帝国最辉煌和荣光的时代,诸王皆已平定,西域也已开通,对匈奴人的作战一扫以往的颓势,而他的出生,满足了帝国所有臣民对储君的期待。 仔细算算,除了把无忧拴在自己身边不发生意外,刘据没有做出任何改变,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必要,他怕弄巧成拙。 卫无忧鼓起腮帮子,一脸期待地道:“不知道陛下会派谁去招降匈奴人,我好想跟去看看。”他年龄不大,眼中的期盼之色却是毫不作假。 刘据看他两眼,没撑住,扑哧笑了,然后揉着卫无忧的脑袋说道:“小无忧,相信我,不管去的是舅舅还是去病哥哥,都不会带上你的。你真想去,再等十年再说。” 其实,卫无忧不过是说说而已,也没想过真的能去,只是直接就被刘据否决了,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不爽,不由道:“十年后还有匈奴人吗?他们会不会都被打光了?” 闻及此言,刘据和霍光的神色同时一滞。十年后,怎么可能没有匈奴人,只是…… 刘据与霍光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却不能在卫无忧面前说出来,刘据眨了眨眼,话题一转道:“无忧,我听阿母说,等舅舅和姑母成了婚,就要把你和无虑接回家去。” 卫青的原配病逝之后,卫无忧兄妹就被卫子夫接到了宫里抚养。在两个孩子逐渐走出丧母的阴影之后,卫青提出过要把孩子接回去,却被皇后阻止了。 皇后的理由很中肯,卫家连个当家主母都没有,卫青在家的时间也不算多,两个孩子与其跟着庶母,还不如进宫由姑母照顾,反正他们的年纪和太子相近,正好能玩到一起去。 前不久,寡居多年的平阳公主打算再婚,看中了同样也是丧偶的大将军。此前,平阳公主的独子曹襄尚了帝后的长女卫长公主,皇帝很满意两家亲上加亲,高兴地下了赐婚的旨意。 卫无忧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愣住了,半晌方道:“太子哥哥,你以后是要叫阿翁姑父,还是叫公主舅母呢?”两边都是嫡亲的,无忧真心实意为太子发愁了。 刘据哪能想到卫无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是傻眼了,想了想回道:“我原来怎么叫的,以后还怎么叫啊,你差点把我绕晕了。” 卫无忧懵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回过神没有。 晚些时候,皇帝下了旨意,命骠骑将军霍去病前往河西,受降浑邪王和休屠王。 霍去病此行的结果,刘据和霍光都是知道的,有惊无险,载誉而归。 起初,汉匈双方都比较矜持,严阵以待,隔河相对,谁也不肯率先渡河,就怕有何不测。 随后,霍去病采取主动,他令三军戒备,又命李息的人马坐镇后方,开始以可攻可守的阵势接近匈奴人。漫无休止地拖下去,原本没事的,也有可能生出事来。 不想汉军过河之后,匈奴人阵中陡生变故,浑邪王和休屠王的人马竟然发生了内讧。 究其原因,是浑邪王坚持要降,而休屠王却反悔了,双方一言不和,立时打了起来。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霍去病毫不犹豫,带着亲兵冲了过去,同时命令士兵从两翼包抄。 匈奴人原本内部就有分歧,兼之阵中有不少老幼妇孺,战斗意志并不算强,在休屠王的部下被砍杀了不少之后很快就失去了战斗力,选择了老实投降。 霍去病接管了浑邪王的部众,又让部下先行一步,送浑邪王回京谒见皇帝。 此时的长安,皇帝心情大好,他对归降的匈奴十分礼遇,发车两万乘以迎,震惊了满朝文武。 “太子哥哥,匈奴人不是我们的敌人吗?陛下为何要对他们那么好?”卫无忧的疑问其实也是所有人的疑问,只是他们不敢出声,无忧年幼不懂事,反而无所顾忌。 刘据抬首瞥了霍光一眼,淡然道:“因为阿翁要告诉天下人,只要是真心降汉,大汉必善待之,与子民无异……” 不等刘据把话说完,卫无忧急急道:“这样就能化解他们的民心,对不对?” 刘据莞尔颔首,霍光则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太子和他的小表弟。刘据今日说出的这番话,有些超出他的预料,原来小太子对皇帝的了解,比他预计的还要深。 霍光却不知道,那些话并不是刘据一个人想出来的,而是他曾经有过和卫无忧相同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便去问了霍去病,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河西受降,霍去病功不可没,皇帝除了给他例行的赏赐,还另赐了一所大宅子。 当时,霍去病尚未回京,皇帝是在家宴上说出这些话的,不等他话音落下,卫无忧就天真道:“姑父,去病哥哥不是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赐他宅子,他会要么?” 皇帝闻言,脸色顿时一黑,咬牙道:“他不要也得要!都要成家的人了,老住在舅舅家里像什么话。” 身为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刘彻鲜有被人拒绝的经历,而上一个如此不给他面子的人,正是霍去病。 霍去病拒绝皇帝的,可不单单是一所华丽的宅子,他顺便还拒绝了成为皇帝的女婿。 卫长公主和曹襄的婚事,也是在那之后才定下的。当然,刘妍本人并不知道她曾经被表兄拒婚过,因为那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是皇帝个人的一厢情愿,他压根儿就没征求过女儿的意见。 卫无忧听得一头雾水,他眨了眨眼,半晌方问道:“太子哥哥,为什么去病哥哥成了家就不能住在我们家里了?啊,不对,去病哥哥什么时候要成家了,我怎么不知道?” 刘据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却不说话。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小嬗儿,他最喜欢的乖巧可爱的小嬗儿。 只不过,阿翁赐给去病哥哥的宅子最终还是空置了,因为他并不负责养孩子。 倒不是霍去病不愿意养儿子,而是在他的那名侍妾生下霍嬗难产身亡以后,他家中所有的女性长辈都对他独自抚养儿子表示不放心,哪怕冠军侯府并不缺乏乳母和保姆。 霍嬗出世不过三日就被平阳公主接了过去,儿子都去了舅舅家里,霍去病没道理不跟着去,反正他在卫家的院子卫青一直都是给他空着的,他住着可比空旷的冠军侯府更习惯。 小家伙满过百日之后,皇后把他抱到宫里养了些日子。刘据特别喜欢这个小侄儿,每天都要跑去逗他玩,逗得小嬗儿只要见到他就会咯咯直笑。 第015章 左右为难 那日,刘据像往常一样,完成功课就拖着霍光去了椒房殿,趁着小嬗儿还在宫里,他可要抓紧机会陪他多玩玩,一旦回了卫家,他见他就没这么方便了。 不料尚未跨进殿门,刘据就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婴儿哭闹声,仔细分辨,那还不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与小孩子的咿咿呀呀相辉映的,是诸邑公主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刘据展颜一笑,欣喜道:“定是长姐回宫来了,她还带着宗儿。”卫长公主出阁已经四年,却是前不久才生下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名唤曹宗,比霍嬗小了十来天。 曹宗…… 霍光听到这个名字神色略微一滞,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刘据的表情。 征和二年,曹宗受到牵连卷入巫蛊之祸,先是失了曹家传承六代的平阳侯爵位,后与阳石公主、诸邑公主等人坐巫蛊诛,直到元康四年,才由其子曹喜奉诏复家。 曹襄和卫长公主皆是年寿不永,刘据怜惜外甥幼失怙恃,一向对他颇为疼爱。 霍光原以为,他能在刘据脸上看到些许不同寻常的表情,不想刘据只是拉着他的手,加快了往前走的步伐,边走边道:“肯定是嬗儿和宗儿打起来了,我们快去看看!” 霍光闻言无语地挑了挑眉,两个四五个月大的婴儿,爬都爬不利索,哪里就能打起来了。看着一脸兴奋的太子殿下,霍光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进京之前,霍光对自己的未来进行了准确的规划,他要守护太子,他要保住兄长和嬗儿。 便是发现太子可能和自己是同类,霍光也没有太多的担忧。毕竟,较之他人的百般维护,太子自己能有警惕之心和应对之策是最好不过的。 却不曾想,和刘据相处的时间越长,霍光越是看不懂他了。 说他是原来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太子吧,他时不时有惊人之举,绝不是原来的小太子能做到的,他甚至改变了一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比如说,他保住了前世早夭的卫无忧;再比如说,他说服了皇后,让阳石公主嫁给了表兄公孙敬声,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两人各自婚嫁,后来又闹出通奸的丑闻。 可说他是征和二年遇难又回来的太子殿下,霍光又没法说服自己,因为刘据的一举一动,真的就是小孩子应有的表现,而不是像他那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孩子。 拉着霍光跑进后殿,刘据一把放开他的手,朝着榻边跑去。 木榻上,两个裹着红肚兜的奶娃娃正靠坐在一起,你推我一下,我挠你一下,稍微哪个手重了,另一个就哇哇大叫,可惜是干打雷不下雨,就没一个掉眼泪的。 也正因为如此,卫长公主不但不叫人把两个孩子分开,反而和诸邑公主一起,在旁边笑着看热闹。椒房殿冷清了好些年,难得今天热闹,皇后自然是不会阻止的。 “嬗儿,宗儿,你们谁打赢了啊?”刘据在榻边坐下,他伸出手,强行把两个小家伙的脸转过来看着自己。 霍嬗近些日子天天见着刘据,眨了眨眼认出他来,立即不理曹宗了,他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咿咿呀呀,朝着刘据伸出两只小胖手,意思是想要他抱。 曹宗此前少有进宫,只见过刘据一两回,根本不认得他。他见霍嬗不跟自己玩了,还要刘据抱他,很不高兴,啊啊叫着从后面扯住霍嬗的裤腿,死活不放他走。 偏偏刘据就在这个时候把霍嬗抱了起来,曹宗手一滑,向后摔下去,哇地哭了。 刘据顿时慌了,可他手里抱着霍嬗,根本腾不出手去看曹宗的情况,只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卫长公主:“长姐,宗儿怎么了,没有摔着哪里吧?” 没等刘据开口,就有几位保姆围过来,把哭闹的曹宗抱起来浑身上下检查了遍,别说伤口了,连个红印子都没有,可他就是哭个不停,眼角的眼泪毫不作假。 众人起初还在纳闷,这是还有哪里没有注意到吗,要不要把医官请来瞧瞧。 卫长公主先是微微蹙眉,见儿子哭归哭,眼神却是死死盯着霍嬗,顿时就明白了,轻笑道:“据儿,宗儿是在不高兴你把嬗儿抱走了呢。” “啊?!”刘据一脸愕然,写着显而易见的不可思议,“他们不是在打架吗?怎么还舍不得分开了?” 刘据不明所以,他怀里的霍嬗更是懵懵懂懂,他欢快地吐着口水泡泡,还把肉乎乎的双手不停地往刘据的脸上拍去,笑得可欢了。 “嬗儿,你别乱动,你再不听话我就不抱你了。”霍嬗年纪小,力气也不大,打人倒是不疼,不过他的手晃来晃去,挡住了刘据的视线。 刘据手忙脚乱地握住霍嬗不听话的手,把他往榻上一放,挨在曹宗身边坐好。 果然,曹宗看到霍嬗回来就不哭了,还伸手去拉他的手,想要和他一起玩。 但是霍嬗却舍不得离开刘据,他以为是自己刚才打了刘据的脸让他不高兴了,不仅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还不停地把自己的小胖脸往他的脸上贴去,像是要讨好他似的。 曹宗见霍嬗只顾讨好小舅舅却不肯陪自己玩,扁扁嘴巴就开始哭。 刘据被霍嬗扯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刚想换个不那么别扭的姿势,却被霍嬗误会,以为他不理自己了,于是小家伙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一时间,椒房殿内哭声震天,保姆们倒是尽心尽责地上前哄着,只是两位小朋友哭的频率有点不同步,好容易哄好了一个,他见另一个还在哭,马上就很有义气地陪着哭上了。 见此情形,卫长公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诸邑公主更是笑得喘不过气。 刘据夹在小侄子和小外甥中间左右为难,他跟霍嬗亲近,曹宗不高兴,他不理会霍嬗,霍嬗又不满意了。至于他去亲近曹宗,不好意思,那样更糟,曹宗不理他,霍嬗不乐意。 那一天,刘据可以说是从椒房殿落荒而逃的,走的时候很是有些狼狈,衣服都被两个小恶魔给扯乱了。这对刘据而言,算是一次极为难得的经历。 回到太子宫,刘据忍不住向霍光抱怨,明明嬗儿和宗儿都是很可爱的小孩子,为什么他们两个遇到一起,就会变得那么可怕,他简直招架不住。 霍光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道:“难怪兄长会说,殿下小时候不爱跟卫家表弟一起玩。”霍嬗和曹宗只有两个人,还是偶尔遇到的,卫家却有四个年龄相近的小男孩,光是想想就很可怕。 刘据似是被霍光的话触动了,他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道:“阿翁让路博德在昆明池操练水战,去病哥哥经常会去那边,无忧和伉儿他们也都过去玩过,子孟,我们也去吧?” 霍光闻言有些惊诧,再一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便问道:“陛下会让你去吗?” 刘据一愣,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了某个很重要的问题,忙补充道:“应该会吧,要不我去问问他好了。” 晚些时候,刘据特地去了宣室,问皇帝自己能不能在完成功课以后去昆明池那边玩。 皇帝扬了扬眉,笑道:“为何不能?大汉的太子岂能不通军事,据儿啊,你就该多往军营跑跑,多看看,多学学,不要一天到晚就埋在五经六艺里头。” 得了皇帝的允许,刘据往昆明池跑得可勤了,让被卫青管束着只有得到特许才能去一回的卫无忧兄弟几个特别羡慕。 看多了士兵们的操练,刘据经常也会提出自己的问题,结果却是问得骠骑将军抓狂。 最后,霍去病这样告诉刘据:“据儿,你闹不明白仗究竟要怎样打没关系,现在有舅舅、有我,以后会有更多的人为你做这件事,你只要知道该往哪里打就行了。” 第016章 必战之战 霍去病的话,刘据似懂非懂,他隐隐觉得很有道理,可仔细想想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但他知道,表兄肯定是为自己好的,就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皱着眉头、咬着下唇,似在思索自己刚刚说的话,霍去病问道:“据儿,你可见过陛下问起每场战事的细节吗?” 刘据下意识地摇摇头,阿翁如何会问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只有他会缠着舅舅和表兄讲打匈奴的故事,姐姐们更夸张,她们甚至问过匈奴女子穿什么衣服之类的怪问题,舅舅和表兄哪里会留意。 不等刘据开口,霍去病继续道:“陛下自然是不会过问的,他想要的,只是最后的结果。”刘据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他不能对兵事一无所知,可他也不需要样样皆知。 刘据眨了眨眼,漆黑的眸子忽地亮了,他唇角微扬,笑道:“去病哥哥,我明白了。” 那日过后,刘据往军中跑的次数就有所收敛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去宣室陪皇帝处理政事。 长子愿意亲近自己,皇帝是极满意的。毕竟,刘据是皇太子,虽然他给他安排的师傅都是饱学之人,可有些东西,师傅们是不能教他的,只能靠他自己领悟。 许是被霍去病在河西的三战三捷吓到了,元狩三年的匈奴人格外安分,没有挑起任何战事。 皇帝并不满足于这种安分,他在积极地筹划战事,他想越过大漠,和匈奴人打一场决战。 满朝文武都不理解皇帝的野心,在他们看来,匈奴人已经先后失掉河南和河西之地,退居大漠以北,无法再对大汉造成大的威胁。 如此情形之下,皇帝不想着如何填满由于连连战事空掉的国库,反而还要继续和匈奴人开战,实在是有些不明智,也让人看不懂。 刘据便是属于看不懂的人之一,但他不会再像梦里那个天真的小太子那样直白地对皇帝说:“阿翁,我们不要再打仗了好不好?”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场大战是不可避免的,好在那场战争的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从此以后,漠南再无王庭。 然而此刻,皇帝看着大将军和大农令分别呈上来的折子,面色却是铁青。 刘据原本在写自己的功课,他写一会儿就停下笔,往皇帝那边看一眼,再重新提起笔接着写,写不多时又故态复萌,再一次把笔停下,小心翼翼地往皇帝脸上撇去。 刘据觉着自己的动作很小心,肯定不会被注意到,却不知皇帝早就看到他的小动作了,只是想看看他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开口,故而一直没有搭理他。 不想刘据就是时不时地偷看下,愣是一句话都不肯说。终于,皇帝看不下去了,厉声道:“据儿,凡事不可三心二意,你在宣室尚且如此,在老师面前岂不更加放肆?” 刘据没料到自己会被皇帝抓个正着,还被指责学业不认真,忙认错道:“阿翁,儿臣知错了。可我平日上课,都没有走神的,真的没有。” “那你今日频频走神又是为何?”皇帝不紧不慢地问道。他当然知道太子素日都是极用功的,否则他问话的语气,也不会是这般缓和。 刘据抬眼,见皇帝的脸色比起先前似乎好看了些,方鼓足勇气问道:“阿翁,你是在生舅舅的气吗?他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皇帝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据儿为何会这样想?” “嗯……”刘据犹豫了下,缓缓道:“阿翁在看舅舅写的折子,看了很久……” 皇帝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深难解,他伸出手,揉揉儿子的脑袋,一时却不说话。 刘据紧张地吸了口气,忐忑道:“阿翁,我是不是问错了?”皇帝虽然同意让他在宣室待着,却没说过他可以随意开口,今日要不是看皇帝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他也不会多看了几眼。 “据儿,你来看看你舅舅写的折子。”皇帝并未生气,反而把竹简递给了儿子。 刘据接过竹简,没有马上翻看,而是仰脸问道:“我真的能看?”以往,皇帝心情好的时候会主动跟他说起朝上的事,可奏折什么,却是从来没有给他看过。 “朕给你的,有何不能?”皇帝需要担心的,是太子能不能看懂大将军的折子。 果然,刘据刚看了两列字就遇到了不认识的,此外还有认识却不解其意的,好不容易才在皇帝的指点下连蒙带猜地把折子看完了。 看到儿子放下竹简,皇帝挑眉问道:“看完了?可看懂了?” 刘据微微点头:“这是大军远征漠北需要的用度?”他的语气并不是很确切。 “你再看看这个。”皇帝说着把大农令的折子也给了儿子。 刘据这回倒是看得很快,也没问皇帝不认识的字,直接道:“大农令说国库没钱?”这事儿他有印象,兼之皇帝难看的脸色,猜到并不算稀奇。 如此一来,刘据有点明白皇帝为何如此生气了,因为国库没钱支撑他的远征计划。 于是他问道:“阿翁,匈奴人已经退到漠北了,还能对我们构成威胁吗?”这也是许多人反对跨漠作战的原因,战线太长,补给困难,又是深入匈奴腹地,稍有闪失,后果就是不堪设想。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据儿,你知道漠北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刘据想了想,沉吟道:“儿臣听说,漠北是苦寒之地,水草不丰,人畜不旺……” “是啊,水草不丰,人畜不旺。”皇帝重复着儿子的话,随即肃色道:“匈奴远遁,逃至漠北的蛮荒之地,可不是扎地生根,而是暂避汉军锋芒,休养生息,发展壮大,以图日后南下劫掠。” “所以阿翁要趁匈奴人尚未缓过神来,给他们致命一击?”虽然是疑问的语句,可刘据的语气却是很肯定的。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据儿,你说得对,是要给匈奴人致命一击,毕其功于一役。” 刘据汗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不是知道漠北决战就发生在明年,他如何能说出这些。 仗是肯定要打的,没钱不是理由,东郭咸阳、孔堇和桑弘羊等人被皇帝指使地团团转,内朝每日的议题就是商议各种敛财的方法。 刘据对战事的筹备不感兴趣,他唯一担心的,是届时会跟着卫青出征的李广。 这位终其一生也难封侯的老将军在人生的最后一战再次迷路了,未能参与至关重要的漠北决战,愤愧之下,以死谢罪。 李广死后,他的儿子李敢把他的死归罪于大将军卫青,并因此闹上了长平侯府,甚至用匕首刺伤了毫无防备的卫青。 霍去病得知此事,在上林苑公然射杀了李敢。皇帝闻讯气极,遂把霍去病逐去了朔方。皇帝的本意倒不是真要冷落冠军侯,只不过想让他去边境晾一晾,暂且避避风头。 毕竟,李敢是皇帝亲封的关内侯,是在漠北之战跟着霍去病立过功的。 若是换成其他人,胆敢公然射杀朝廷大将,皇帝直接就会了结了他。也就是那个人是霍去病,皇帝才会想方设法为他隐瞒,并且打算风头过后再对他委以重任。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的是,霍去病此去朔方,就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梦里的事尚未发生,可只要想到那一幕,刘据就会冷汗涔涔。 不行,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梦中的悲剧真的成为现实。 刘据首先想到的,就是阻止李广出征。他不出征,就不会迷路,更不会自尽,李敢也就不会因此去找舅舅的麻烦。李敢不做出伤害舅舅的行为,去病哥哥自然不会杀他,也就不会去朔方。 至于霍去病的死和朔方有没有直接联系,刘据不敢深想。 可是怎样才能说服阿翁放弃李广呢,刘据被自己出的题目给难住了。 第017章 呼之欲出 关于漠北之战,刘据知道的只有大概过程和最后结果,却不清楚其中具体的细节。 若不是李广的死会牵扯出后面的诸多事宜,刘据根本不敢插手他并不熟悉而且目前也没有发言权的军中要事,他只要安安静静地等着舅舅和去病哥哥传回捷报就好,就像之前的河西之战。 刘据很怕自己无意中触及了什么东西,影响到舅舅和去病哥哥原本可以顺利取得的大捷。 但是李广的自杀实在是影响深远,如果不能阻止他随军出征,后面那些他根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会一件件的发生,比起现在更加让人感到棘手。 只要李广死了,李敢不记恨舅舅是不可能的,把愤怒和仇恨记在他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大将军,也比承认自己的父亲不擅长主动出击,战场失期乃是自身无能更容易接受。 而李敢既然有胆量冲进长平侯府去找舅舅算账,就要有迎接来自去病哥哥的满腔怒火的觉悟。 刘据一向觉得,他的舅舅是个待人很温和的人,有时候甚至是以德报怨。比如李敢上门刺伤了他,他不仅没有追究李敢的责任,还让人把消息瞒得死死的,谁也没有透露。 刘据就是在霍去病射杀李敢被皇帝打发去朔方郡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而且只晓得大概情形,他想追问更清楚的细节,却没有人肯告诉他了。 比起身处深宫,消息不便的太子殿下,霍去病作为与卫青比肩的大司马骠骑将军,消息来源就要广泛得多,尽管卫青下了封口令,但是李敢闯到长平侯府行凶一事终究是传到了霍去病耳朵里。 刘据认真想过,事情只要走到了这一步,基本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的去病哥哥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包括他的父亲。 但是…… 怎样才能不让李广出征呢,刘据坐在椒房殿的廊下,抱着脑袋冥思苦想。 去跟阿翁说,李老将军运气不好,每逢大战必定失期,汉军这回要打的,是跟匈奴人的总决战,要是李老将军又迷路了,破坏了舅舅的部署,影响了最后的战果,岂不是很不妙。 只是…… 刘据隐隐约约回想起来,漠北决战之前,他的阿翁好像真的想过不让李广上战场,理由就是嫌他运气不好,生怕他又迷路。 不过李广苦苦求了皇帝,说自己一生征战无数,却始终无缘封侯,如今汉匈之间要进行最后的决战了,他哪怕是当个前锋将军,也希望能为陛下杀敌。 看着满头白发的老将军,素来行事果决的皇帝心软了,他想起李广当年镇守右北平,匈奴人十余年不敢来犯,也是劳苦功高的。他年纪大了,这次再不能以军功封侯,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皇帝难得心软一回,结果却是怕什么来什么,李广他竟然真的又迷路了…… 刘据咬唇想着,若是自己多跟阿翁说几次,强化李广在他心中擅长守城却不擅攻击,而且每逢出征必定失期的印象,他会不会就会坚持原来的想法了。 可是…… 他家阿翁是个心智何等坚定的人,李广连他的想法都能改变,可见不是普通人,至少口才是极好的。 如此一来,他的敲边鼓计划未必能行得通,届时老将军找阿翁苦求一回,说不定就让他回心转意了。 不行,他必须得有更加周全的计划才行。 刘据正想得入神,突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两下,他回头一看,竟是个粉嫩嫩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皇子的服色,朝他甜甜一笑,咧嘴道:“哥哥……” 刘据顿时就傻眼了,这是他哪个弟弟来着,刘闳、刘旦、刘胥几个的年纪差不多,如今都是两三岁的样子,每次到椒房殿也是凑到一起,他从没认真看过他们,根本分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皇子身边不该都有保姆跟着吗?怎么这个小家伙一个人就溜达到这里来了? “哥哥陪我玩!”见刘据只顾凝眉思考,却不搭理自己,小皇子不高兴了,伸手抱住他的肩膀。 刘据的确是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弟弟们,跟刘闳兄弟几个比起来,他觉得无忧他们更像是自己的亲弟弟,不过被人抱住了,他也不可能强行把人拂开,只得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跟阿母来的,阿母跟母后请安,我就跑出来了。”小皇子说着有些得意地笑了。 刘据不能直接问对方的名字,可又想把人送走,便道:“那你快回去吧,你一个人跑出来,你阿母会着急的。”更重要的是,不管哪个小皇子在椒房殿出了什么意外,责任都是皇后的。 “我不要。”小皇子倔强地摇了摇头,“我要跟哥哥玩,旦儿和胥儿一起玩,他们不跟我玩,我也不跟他们玩,我找哥哥玩。” 不是刘旦,也不是刘胥,那他就是刘闳了,刘据仔细看看,他的五官生得的确和王夫人有几分相似,不过他不喜欢王夫人,自然也不高兴陪着刘闳玩。 刘据没有甩开刘闳拉着他的手,而是站起身,温言道:“闳儿乖,我带你去找王夫人。” 刘闳不高兴地扁了扁嘴,可也没说什么,乖巧地就让刘据牵着走了。 到了椒房殿前殿,王夫人已经发现儿子不见了,正惊慌失措地向皇后求助,让她派人帮忙寻找,她就刘闳一个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要是儿子出了问题,她也不想活了。 卫子夫对待庶子一向淡然,不会亲近,也不会为难,很好地维持着皇后应有的气度。 听说刘闳不见了,卫子夫毫不耽搁,立刻命椒房殿的宫人四处找寻,不想宫人还没传来消息,刘据牵着弟弟出现了,让人大吃一惊。 “闳儿……”虽然只是短短片刻不见踪影,可王夫人的表情很容易让人误会,她和她的儿子是失散多年久别重逢,若不是不想在椒房殿失仪,她只怕就要冲到刘闳身边了。 反而是刘闳,看到生母一点都不激动,精致的小脸上甚至透出一丝浅浅的不耐烦。 刘据可不管刘闳是否愿意,他把人还给王夫人就算完成任务了。低头看了眼生着小闷气的刘闳,刘据松开手,在他背上轻推了把,低声道:“快过去吧,别让你阿母担心了。” 刘闳抬起头,委委屈屈地看了兄长一眼,磨磨蹭蹭地朝着王夫人的方向挪了过去。 事后,刘据跟霍光说起这件事,一脸的莫名其妙。他和刘闳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王夫人也不像是会在儿子面前说他好话,或是让他来亲近自己的人,他怎么就突然想到来找自己玩的。 “殿下不喜欢二皇子?”霍光答非所问。 刘据抬眼瞥他,见霍光的神情风轻云淡,好像就是随口一问,于是答道:“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平时见面就少,他们几个又比我小了好几岁,话都说不到一起去,有什么好玩的。” 霍光对刘据的答案并不感到惊奇,因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弟弟这种生物对太子殿下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有他们不多,无他们不少。 霍光还知道,刘据对弟弟们的视若无睹源自何因,不是太子生性凉薄,而是皇帝从来就没考虑过让太子去亲近他的弟弟们,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 在雄才大略的皇帝心目中,妻妾儿女都是不重要的,只有他的大汉江山,是他真正付出了无数心血的。卫长公主和刘据能在皇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得益于他们抓住了有利的出生时间。 卫长公主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她的出生打破了朝野上下的种种传言,皇帝怎能不对她另眼相看。卫长公主之后,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同样是皇后所出,可皇帝待她们就是很平常了。 刘据则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属意的大汉帝国继承人,精心呵护、悉心培养自然是必须的。至于刘闳等人,只能说是生不逢时,他们没有赶上皇帝对儿子强烈需求的年代。 沉默片刻,刘据突然问道:“子孟,你知道吗?阿翁又要对匈奴用兵了。” 霍光颔首,轻声道:“舅舅和兄长都在忙着练兵,经常数日不曾回府。”皇帝想打匈奴,这根本算不得秘密,再说漠北之战的情况,霍光知道的比刘据还要多些。 “哦。”刘据低低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开口。 霍光直直看着刘据,眼神中有着不明显的期待。遗憾的是,刘据没给他想要的回应。 想要改变漠北之战某些细节的人不止刘据一个,只是比起刘据太子的身份,霍光才是真正的人微言轻。他想过要跟太子联手,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至今不能确定刘据对未来知晓多少。 就在刚刚,霍光真的以为刘据会先向他坦白的,不料他问了那一句,就没有下文了。 第018章 别无选择 元狩四年,春,有星孛于东北。 夏,有长星出于西北。 就连星象都在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皇帝忙于筹备战事所需的马匹、粮草等辎重,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忙于训练麾下的人马,但是具体的出征人选尚未提上议程,刘据虽有心阻止李广出征,却也没到可以开口的时候。 这日,内朝议事结束,皇帝留下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商议出兵漠北的路线。 刘据那时原在太子宫跟着师傅读书的,也被皇帝命人叫了去,说是允他旁听。 尽管皇帝派去给太子传话的小黄门没说具体事宜,可刘据和霍光对视一眼,顿时就猜到了是什么事。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惊诧,原来的这个时候,可是没有发生这件事的。 见刘据有些怔住,霍光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道:“太子殿下,既是陛下传你,你就快些过去吧,免得陛下久等。” 刘据回过神来,略微颔首,就起身跟着小黄门去了宣室。 刘据不明白皇帝为何会有此一举,霍光倒是隐隐猜到了几分。 一个合格的皇太子,不是只靠师傅就能教出来的,最重要的还是来自皇帝的言传身教。当今皇帝在这一点上是个很合格的父亲,他从不吝啬于给太子锻炼的机会。 只是原来的小太子,性子比现在更天真些,皇帝直到元鼎年间,才开始带着他慢慢涉足朝政之事。 如今,见太子聪慧早熟,又恰逢汉匈决战这样的军国大事,皇帝想让儿子长点见识,并不足为奇,反正只是听听而已,又不需要太子拍板拿主意。 刘据赶到宣室的时候,皇帝已经跟人讨论上了,他刚进门就听到卫青在说:“……匈奴右贤王部已衰,河西之地亦已尽归,度漠之战,臣以为分兵出定襄与代郡为宜。” 刘据听不大明白,忙转头看向皇帝身后挂着的巨幅舆图,多看了几眼,方理解了一些。 皇帝见儿子来了,对他略微一颔首,示意他悄声坐下,不必行礼,更不要打搅他们。 刘据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走到皇帝的书案旁边坐下,又扭头分别冲着卫青和霍去病笑了笑。 “去病呢?说说你的看法。”皇帝问过了卫青,转而又问霍去病。 霍去病拱了拱手,沉声道:“臣以为,出代郡可令右北平亦出兵,度漠合兵;出定襄……” 刘据越听越迷糊,他不时回头看一眼舆图,再回想下梦中所知的此役的结果,才没有彻底昏了头。 不料皇帝问完霍去病,马上就看着他了,问道:“据儿,你明白了多少?” 刘据陡然愣住了,他皱了皱眉,犹豫半晌方道:“请恕儿臣驽钝,刚刚大将军说要对匈奴分兵合围,可儿臣搞不懂,单于的主力在哪里,怎样才能确定会把他们围住呢?” 皇帝闻言一愣,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得刘据莫名其妙。皇帝伸手揉揉儿子的脑袋,笑道:“能想到这一点,朕的太子哪里驽钝了?” 刘据仍然不明白,可他已经不打算向皇帝寻求答案了,而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卫青。 卫青一向疼爱外甥,此时见他一脸的疑惑不解,自然会为他解疑:“大漠广阔无垠,匈奴人徒居不定,不到正式交战那一刻,谁都不清楚他们的主力在哪一边?” 刘据闻讯更显惊诧,咋舌道:“这样的话,岂不是很容易迷路,也很容易找不到敌人?”除了李广之外,汉军的其他将领也有过迷路的经历,只是李老将军迷路的次数,雄踞众将之上。 “大漠虽然宽广,可也不是全无规律可循,水源、绿洲,甚至星象都是可以用来判断方向的,再说还有向导,他们都是识路的……”霍去病伸手敲了敲刘据的额角,可还是耐心向他解释道。 “去病哥哥,你又敲我!”刘据抬首捂脸,心里却在想着,都是同样的方法,舅舅和去病哥哥就从来不迷路,看来还是各人的水平问题,当然运气可能也有一点小小的成分。 “据儿,别闹!”皇帝眼见儿子把话题给带偏了,不由瞪了他一眼。 刘据撇了撇嘴,乖乖地坐了回去,明明是去病哥哥先闹的,阿翁真是偏心。 “因匈奴人主力不定,朕打算由你二人各领五万骑,分兵度漠!”此役,皇帝有意彻底摧毁匈奴人的有生力量,无论他们的主力部队撞上谁,保准都是有来无回。 “臣遵旨!”卫青与霍去病异口同声地回道。 听到这里,刘据紧张地眼睛都不敢眨。他知道,下一步就是确定出征的将士了。 果然,皇帝允了霍去病优先挑人。刘据见状忙问道:“阿翁,我能去看看去病哥哥怎么挑选将士吗?” 皇帝还有事要与大将军商议,便挥了挥手道:“去罢去罢,记得早些回宫。” 刘据高高兴兴应了是,便跟着霍去病去了军营。 骠骑将军选人的方式十分简单,先是之前随他出征过的老兵,再是没有跟过他但上过战场正值当打之年的士兵,没等刘据看过明白,他就已经把五万人马点齐了。 刘据特别留意了下,在霍去病挑中的校尉里头,没有李敢的名字。 不对啊…… 他明明记得很清楚,李敢就是跟着去病哥哥立了功,才被封了关内侯的。 怎么在去病哥哥挑中的将士里头,根本就没有李敢呢? 刘据百思不得其解,刚要开口,就听霍去病说道:“据儿,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哦,我知道了。”刘据随意应道,难不成后面还有什么变故不成。 回到宫里,刘据仍是闷闷不乐,他想不明白,李敢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此情形,霍光状似无意地问道:“殿下,你是在担心什么事情吗?” 刘据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脱口而道:“我在想,去病哥哥明明没有挑中李敢,他怎么就跟着他出征了?” 此话出口,刘据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是扑通直跳。这不是他第一次试探霍光,却是有史以来把话说得最直白的一次,若是霍光还不肯接茬,他就不打算再做无用功了。 霍光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四下环顾了一圈,确定那些站在廊下的宫人不可能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对话才轻声道:“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阿翁?”刘据怔住,有些不敢相信,霍光的话不会真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然后,刘据就听到霍光继续说道:“李老将军一直没有封侯,陛下担心他这次也未能如愿,才把李敢放到兄长身边的。”提到李敢,霍光的语气很平淡,他对这个人没有好感。 漠北决战过后,皇帝很明显地表示出“尊霍抑卫”的态度。当时,跟随霍去病出塞的将士都得到了很高的封赏,而跟卫青出塞的,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面对莫测的君心,卫青的表现是很坦然的,倒是被皇帝拱上了和舅舅并肩地位的霍去病,显得有些忐忑。皇帝想要“尊谁抑谁”,和他没有关系,他对舅舅的尊敬,是从来不会变的。 偏偏李敢那个不长脑子的愣头青,也不知是被谁挑拨了几句,竟然就到长平侯府去挑衅滋事了,还敢刺伤了卫青,他简直就是自己在往死路上闯。 霍光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兄长听到那个消息时铁青的脸色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李敢是霍去病的部下,他的举动太容易被人发散了,卫青不会乱想,但是其他人呢,他们会不会认为这是出自骠骑将军的授意,反正皇帝对他的宠爱和重视,似乎已经超过了大将军。 所以李敢必须死,霍去病必须亲手杀了他,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第019章 开诚布公 “什么?”听完霍光的话,刘据彻底惊呆了,敢情让舅舅带上李广出征还不够,李敢也是阿翁硬塞给去病哥哥的,他家阿翁对李家可真是厚爱,生怕他们不能封侯。 见刘据惊诧到无语了,好半晌没有出声,霍光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轻声问道:“太子殿下不信?”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刘据找他摊牌,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我信。”刘据默然点了点头,除了皇帝,谁能把李敢塞进骠骑将军的阵营里。 只是这样一来,他要劝说阿翁不用李广,难度就更高了,成功的机会几乎为零。 “殿下没有其他话想要问我的吗?”霍光就不明白了,刘据听到自己的回答为何没有一点惊奇的反应,他就不想问问,自己是否是和他一样的人,或是后来那些年,又发生了什么事。 刘据抬起头,直直和霍光对视,目光清澈而坦然:“我需要问你什么?”征和二年之前发生的事,他大概都是知道的,至于以后,他的目标就是要变得不一样,也就没有问的必要了。 霍光哪能想到,刘据的反应会是如此的别具一格,不由愣住了。他皱眉想了想,正要说话,就听刘据问道:“子孟,你说除了劝说阿翁,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李广出征?” 刘据说完眨眨眼,明亮的眼神注视着霍光。他相信,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个的立场是完全相同的。因为去病哥哥之于他们,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想要李老将军不出征,只有三种可能,一是病到爬不起来,二是伤到不能上马,三是……”霍光没把最后那种可能说出来,转而做了总结陈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刘据认真想了想,叹气道:“不可能的,我们做不到,也不能这样做。” 他虽是太子,可限于年龄,手上并无一兵一卒,想给李广下点绊子都是不可能的,即便勉强做了,也肯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就更说不清了,况且刘据也不屑于如此行径。 “如此一来,殿下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改变陛下的心意了。”霍光很不想打击刘据,以他跟随皇帝几十年对他性情的了解,凡是他作出决定的事,极少有能被旁人左右的。 果然,刘据长出口气,幽幽道:“如果此事真的不能改变,我们有办法让李广不迷路吗?”看得出来,刘据对这件事已经没有信心了,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可惜霍光不解风情,还跟他头上浇了盆冷水:“殿下,莫说你我了,就是舅舅和兄长重来一次,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毕竟他们走的,和李广都不是同一条线,让他自己再来一次或许还成。 刘据深深地被霍光打击到了,好半天没有说话。半晌,他后知后觉地道:“你说什么?什么重来一次?”霍光的意思是,他是重新活了一回吗,和他原来想象的好像有点不一样。 “莫非殿下不是如此?”霍光晓得刘据不是,可他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岂料刘据朝他笑笑,挑眉道:“我就说嘛,子孟你每日前来太子宫,都是右脚跨过门槛,向前直走二十四步,再向左转身,直走十八步,走到第十块青砖的时候跟我打招呼,都不带走错的。” 霍光顿时傻眼了,几十年形成的习惯,哪是说改就能改的,可他更没想到的是,刘据竟然能有这个闲心,把他每日走路的步伐都给数清楚了,还暗暗记在心里,留待关键时刻拿出来说。 不给霍光开口的机会,刘据继续道:“我原先以为,你这个习惯是从小就有的,可我仔细想过,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师傅们教的内容,你本来就会的,都不用重新学。” 霍光思忖片刻,坦然道:“臣对殿下毫无隐瞒,殿下呢?”循规蹈矩是他疏忽了,但是学识上的那些,他是真心没有隐瞒,太子生平所学甚杂,还跟皇帝不对盘,他不想他跑得太偏。 刘据犹豫了,良久方沉吟道:“子孟,若你真是从征和二年之后的某一年回来,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位太子——至少现在不是——虽然我知道很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霍光了然地点点头,能和小太子开诚布公到这个地步,他已经很满意了。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他有耐心,他可以等着太子慢慢长大,最终成为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而此刻,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霍光轻声提醒道:“殿下,你先去找陛下吧,旁敲侧击说说李老将军的事,不要太刻意,能成最好,不成也不要紧,我们另想他策。” 刘据认为阻止李广出征是当务之急,霍光却不这么看。毕竟,要改变皇帝的心意谈何容易,弄清楚当年在朔方发生了什么事才是重中之重,否则他们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无用功。 只可惜,兄长昔年前往朔方郡是独自前行,临出发前把他和嬗儿都给送到了长平侯府。所以霍光至今都不知道,兄长所谓的“暴病”而亡,究竟是什么病,怎会来得如此毫无征兆。 更重要的是,兄长请封三王的折子是年初的时候呈上的,而他的死讯是在九月传回长安城的。之前大半年就有所察觉的病症,无论如何也是称不上“暴病”的,偏偏他们对此就是一无所知。 晚些时候,刘据听说了卫青选择的将领名单:前将军李广、左将军公孙贺、右将军赵食其、中将军公孙敖、后将军曹襄。 当时,他的心里就咯噔了下。李广和赵食其,就是他们两个,若非他们迷了路,未能及时合围,舅舅在迎战单于主力部队的时候,也不至于赢得那般惨烈,最后未得益封。 想到这里,刘据哪里还能坐得住,马上就想去找皇帝,可是想到霍光说的不要刻意,他走了两步就转了回来,打算明日再去,不然皇帝准得以为,他对李广是有多不待见。 翌日,刘据耐心地等到下课之后才去了宣室,然后挑了个皇帝看起来不太忙的时机貌似无意地问起了即将到来的漠北之战。 皇帝固然希望自己百年之后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帝国有个温和的能让他得到休养生息的继承人,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就愿意看到自己的太子对兵事毫无了解和兴致。 因而当刘据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兴致勃勃地给他讲解上了。 刘据认真听着,继而问道:“阿翁,你让李老将军打前锋啊?你就不怕他再迷路吗?” 皇帝顿时就无语了,心里却在叫嚣着,当然怕啊,他怎么可能不怕。 但是…… 人家老将军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他不让人上战场也不大好,再说除了李广,两位公孙将军也有迷路的前科,曹襄是平阳长公主的独子,又是第一次领兵出征,更不可能充当前锋将军的角色。 刘据这才明白,皇帝为何非要任用李广为前将军,原来是无人可用。像舅舅和兄长那样从不迷路的将领,在军中其实是非常罕见的,其他人偶尔失期一两回,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 李广这一回迷路的后果真的很严重啊,他还得再争取争取,如果阿翁实在不能改变主意,他也得多提醒舅舅两句,他迷路了不要紧,把舅舅的原定计划破坏了可就不好了。 刘据原是想着去趟长平侯府的,但是霍光告诉他,大军即将出发,舅舅和兄长近些日子都是歇在军营,鲜少回家,他就是去了,多半也见不着人。 刘据无奈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跑到军中去找舅舅,只能耐心等着。他相信,在出征之前,阿翁怎么也得召见舅舅和去病哥哥一回的。 不想那日,他亲耳听到皇帝对卫青说道:“李广年老,命数亦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刘据顿时哭笑不得,转眼一看,霍去病微微挑了挑眉,然后把脸偏开了。不等皇帝话音落下,刘据忙道:“舅舅,你可千万要给李老将军多配几个向导,免得他又迷路了。” 就连小太子都对李广如此的不信任,卫青愣了愣,无言以对,拱手道:“臣遵旨。” 第020章 漠北决战 没有拦住李广出征,其实算是在刘据的意料当中。毕竟皇帝都那样不信任李广的能力了,可他还是要用他,可见他手中并没有可以替代李广的适当人选,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倒是另一件事,刘据犹豫了许久,还跟霍光进行了商量,最后才作出决定,他们保持沉默,不对漠北之战进行任何人为的干扰。 按照战前制定的作战计划,霍去病率五万骑出定襄,找伊稚斜的主力进行决战,卫青则率五万骑出代郡,应战左贤王部。 出长安不久,卫青与霍去病正要各奔东西,皇帝听闻伊稚斜在东边,紧急下了诏命,改令霍去病出代郡,而卫青出定襄。 然而,皇帝在最后关头得到的这份情报是错误的,伊稚斜的主力部队不在东面,而是在西面,临阵换将的目的没有达到。 是役,卫青率李广、公孙贺、赵食其、公孙敖、曹襄等人出塞后,捕获俘虏,得知伊稚斜并未东去,遂自领精兵疾进,令李广、赵食其从东路迂回策应。 卫青领军疾行千余里,越过茫茫大漠,与早就严阵以待的单于本部碰面。卫青见匈奴军早有准备,便下令用武刚车环绕为营,稳住阵脚,随即遣五千骑出战,伊稚斜也令万骑出动应战。 两军激战至黄昏时分,大风骤起,沙石扑面,卫青乘势指挥大军从左右两翼包抄,将匈奴军阵团团围住。 伊稚斜见势不妙,自料汉军兵强马壮,难以取胜,便率壮骑数百,从西北方向突围逃走,匈奴军溃散。 天色将黒,两军仍在混战,死伤相当。此时,汉军左校捕到俘虏,得知伊稚斜已逃脱,急报卫青。 卫青急派轻骑连夜追击,自率主力跟进。至天明,汉军追出两百余里,未能追上伊稚斜,沿途歼敌万余人。直至窴颜山赵信城,歼敌一万九千人,烧其积粟还师。 李广、赵食其因迷失道路,未能与卫青会师漠北。 与此同时,霍去病率校尉赵破奴、李敢等人出塞后,同右北平郡守路博德及其部下会师。 在深入漠北寻找匈奴主力的过程中,霍去病保持着惯有的风格和做法,他只让士兵携带少量的、必要的辎重粮草,驱使俘获的匈奴人为前锋,为汉兵开路,一路勇往直前。 跨过大漠之后,赵破奴活捉了单于大臣章渠,并通过拷问他得知,伊稚斜的主力都在定襄那边,此地只有左大将一支主力,另外还有一些小王的部落。 为了验证章渠的口供,霍去病让赵安稽率部袭击了一个小王比车耆的部落,诛杀了北车耆王,证实章渠没有说谎后,方令大军直扑左大将的营地。 是役,霍去病率部大胜左大将部,缴获对方的军旗战鼓。之后,他率部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抓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 此役,霍去病以一万余人的战损数量,前后一共斩获胡虏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至此,匈奴左、右贤王两只臂膀被彻底斩断。霍去病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临瀚海而还。 经此一战,匈奴两路被歼九万余人,元气大伤,随后远遁漠北,漠南再无王庭,实力日渐衰落。 但是刘据知道,如果没有临阵的换兵换将,漠北之战的战果很有可能会更加辉煌。 毕竟,皇帝原计划是让霍去病去打匈奴主力的,也给他配备了最精锐的士卒。 谁料情报有误,他和卫青交换了对手,后来又发生了李广和赵食其失期之事,导致卫青这一战打得特别艰辛,因战功不能超过战损而未得益封,其部下军吏卒皆无封侯者。 刘据有想过,如果皇帝没下战前那道诏命就好了。可是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发言权,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向皇帝解释他知道伊稚斜的去向这个问题,这根本是说不通的。 刘据想来想去,最后找了霍光商量。霍光的意思很明确,他什么都不要说。 霍光这样想的原因很简单,刘据无法自圆其说,皇帝也不可能采信他的说法,除了徒增他的疑虑,别无它用。 而且霍光还很担心,他和刘据都是不通军务的,便是按照原来的出征计划,也不能保证不发生其他的意外。 与其如此,不如看着曾经的战局重演一遍好了。当然,李广和赵食其能不迷路是更好的。 刘据也是害怕这点,万一因为他们的插手,战事反而不顺利怎么办,所以他虽然心有不甘,最终还是听从了霍光的劝阻,保持了绝对的沉默,对此事只字不提。 自从卫青和霍去病领兵离开长安,刘据就回到了之前霍去病参加河西之战时的状态,他每日只要用空,就会跑去宣室,打听有最新的战报没有。 除此之外,他还要分出一些时间去椒房殿陪霍嬗玩。小家伙连着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父亲了,想得不得了,经常一个人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 这日,刘据心血来潮,非要教霍嬗说话,可惜他教了很多遍,霍嬗就是不肯叫他一声小叔,而且小家伙最后烦了,干脆转过脸去不理他。 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刘据顶多认为小家伙还不会,慢慢再教就好了。 谁知霍光推门进屋的时候,霍嬗竟然扭头朝他一笑,甜甜地叫了声小叔。尽管霍嬗的发音很不标准,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但是刘据听得分明,他就是叫了霍光小叔。 太子殿下顿时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啊。虽说霍光是去病哥哥的亲弟弟,是霍嬗的亲叔叔,比他这个表弟以及表叔是要更亲些,可他陪嬗儿玩的时间,真的比霍光要多哎。 “小嬗儿,快叫我小叔,不然以后我就不陪你玩了。”刘据伸出手,把霍嬗的脸转过来,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偏偏小家伙是个脾气倔强的,他越逼迫他,他越不爱搭理他。只见他看了刘据两眼,大眼睛眨了眨,小嘴一咧,哇地一声就嚎哭起来。 刘据慌了,一面向霍嬗的保姆求救,一面好言好语地哄着:“小嬗儿乖啊,你别哭了,我不要你叫我了还不行吗?” 霍嬗得意地笑了笑,奶声奶气地叫道:“小叔……”声音软软糯糯,听着特别舒心。 霍嬗被保姆抱走后,霍光在刘据对面坐下来,问道:“殿下心情不好?” 刘据默然颔首,沉色道:“前方一直没有战报传来,我很担心。”战前,他一个劲儿想着,千万要阻止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真正等到开战以后,他又惧怕起来,生怕自己的无意之举弄巧成拙,给舅舅和去病哥哥带来无谓的麻烦。若是那样,刘据简直没办法原谅自己。 “殿下,我们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无需太过忧虑。”除了在李广的问题上多说了几句,霍光并不认为刘据做了多少足以影响战局的事。 毕竟,刘据的年龄摆在那里,一个还在读书的小太子,对军国大事的影响力其实是及其有限的。霍光深信,漠北决战的战果十有八丨九和前世相差不大。 三日后,在刘据翘首以盼的急切心情中,卫青的战报终于快马加鞭送到了长安。 就跟霍光猜想的那样,此役的开端、过程和结局都和他知晓的一样。只有一点,迷路的那个人竟然不是李广,而是公孙贺。 这是怎么回事,舅舅竟然没让李广和赵食其从东路迂回策应,刘据和霍光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惊诧。 原本,卫青是想用李广的,但他想起临出发前,不但皇帝对李广的命数表示担忧,就是不谙军事的小太子,也是认认真真提醒他,千万要给李老将军多配向导。 卫青并非信命之人,但是李广屡次失期,除却运气不好的因素,想来也有自身的缘故在里头,此事并不是非他不可,以防万一,干脆换人好了。 不巧的是,公孙贺步了李广的后尘,他和赵食其难逃一劫,还是迷路了。 良久,刘据幽幽叹道:“看来李老将军真是没有封侯的命。” 第021章 班师回朝 霍光抬起头,怔怔看着刘据,很是无言以对。虽然卫青用公孙贺换了李广,可他和赵食其迷路了,导致卫青此役战功不能超过战损,自然不可能得到封赏。 刘据叹了口气,轻声道:“子孟,我们好像连累大姨父了。”原本,公孙贺跟着卫青,起码算是无功无过的。如今他失道失期,虽说罪不至死,可缴纳罚金、贬为庶人是逃不掉的。 公孙贺的妻子卫君孺是卫子夫的长姐,他们的独子公孙敬声又尚了刘据的姐姐阳石公主刘姝,和皇家的关系着实匪浅,如今遭受无妄之灾,刘据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霍光没有马上接话,他四下一看,见无人注意他们,压低声音道:“殿下所言差矣,公孙家有此一劫,未必就是坏事……” “此话怎讲?”刘据眨了眨眼,神情显得有些困惑。 霍光凑到刘据耳边,用第三个人绝对听不到的音量说道:“殿下可还记得征和二年,公孙敬声挪用北军军饷一千九百万钱之事?” 刘据想了想,偏头问道:“那是真的?”他一直以为公孙表兄是被人陷害的。 霍光并不意外刘据对公孙敬声的误解,到底是自家亲戚,比旁人多几分信任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征和二年,被栽赃、被陷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挪用军饷以及和阳石公主的事是真的。”言下之意便是,公孙敬声没有指使巫师在祭祀时诅咒皇帝,更没有在上甘泉宫的驰道上埋偶人,用很恶毒的语言诅咒皇帝。 刘据闻言沉默了会儿,疑惑道:“即便如此,失道失期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好事吧?”李广只是不能封侯,公孙贺这一迷路,可是把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南奅侯给搞没了。 霍光平静道:“公孙将军乃是太子舍人出身,自来颇得陛下信赖,他才德军功俱有,陛下不可能永远晾着他。殿下还记得元鼎五年的酎金案么?” 刘据不假思索,微微点头,元鼎五年的酎金案,他印象可是很深的。 当时,由于列侯无人响应号召从军赴南越,皇帝便借口酎金不如法,夺去一百零六名列侯的爵位,其中就包括刘据的姨父南奅侯公孙贺,还有两位表弟阴安侯卫不疑和发干侯卫登。 尽管夺了公孙贺的侯位,皇帝仍然在第二年就给了他军功复侯的机会。元鼎六年,皇帝封公孙贺浮沮将军号,遣其领兵一万五千骑从九原郡出击匈奴。 只可惜,匈奴在汉军前些年的反击中元气大伤,元狩四年的漠北之战后更是远遁漠北。故而公孙贺远走两千余里至浮苴井却并未遇见匈奴一人,最终无功而返。 太初二年,丞相石庆薨,皇帝欲拜公孙贺为三公之首。因自汉高祖以来,丞相皆用列侯任之,故皇帝封公孙贺为葛绎侯,并诏其续任丞相之职。 公孙贺升任后,太仆之位空缺。于是,皇帝又将自己的外甥,时为侍中的公孙贺与卫君孺之子公孙敬声擢升为太仆。 前世,公孙敬声没有尚主,公孙贺父子照样能在失侯的情况下复起,且是父子两人同居三公九卿的高位,可见手段运气都是不缺的。 如今,公孙贺虽然被贬成了庶人,可有公主儿媳和太子外甥的双重保障在,霍光对公孙家的未来是丝毫不担心的。 可以这么说,较之刘据的担忧和不安,霍光对公孙家的现状是称得上满意的,他们稍微蛰伏几年,说不定能把公孙敬声行事骄奢的性子给扳一扳,省得日后老给太子殿下惹麻烦。 在霍光看来,卫家人的聪明才智总是很集中的。比如卫皇后那一辈,兄弟姐妹共有七人,除开早逝的兄长卫长君不谈,真正聪明的就只有皇后和大将军两人,余者皆属寻常。 到了下一代,除了他的兄长堪称天纵奇才,也就只有太子和卫长公主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其余皆不过是凡人。 可问题是,无论卫君孺、卫少儿姐妹,还是卫步、卫广兄弟,都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他们或嫁做人妇,从此相夫教子,或买田置地,过着富家翁的悠闲生活,总归是中规中矩。 然而到了太子的表兄表弟们,情况就有所不同了,他们沾着皇后和大将军的光,从小过着优渥的生活,并且对未来有着更高的期许。更有甚者,就是公孙敬声那样,才不配位。 若是太子殿下地位稳固,日后能顺利登基,卫家人作为皇亲国戚,如此做派并不为过。 偏偏霍光是知道刘据的前路有多艰辛的,像卫伉兄弟那样不功不过倒也好说,可像公孙敬声那种拖后腿的,他是真的看不惯。日后有机会,他非得把他弄回家“相妻教子”不可。 见刘据微微蹙眉,仍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霍光转移话题道:“不管怎么说,李老将军平安回来了,卫家和李家的恩怨没有结下,日后的事情,也该会有些不同了。” “这倒也是,我们算是误打误撞吧。”刘据转念一想,李广没死,李敢就不会擅闯长平侯府,去病哥哥也不会射杀李敢,更不会被阿翁发落去朔方,他最初的目的竟然达到了。 霍光挑眉笑笑,沉默不语。几十年的从政经验告诉他,问题总是层出不穷的,旧的解决了,新的马上就来了,不可能有轻松的时候,不过小太子的心情好容易好了点,他就不打击他了。 三日过后,霍去病的战报也送回了长安,和霍光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其后不久,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先后班师回朝。刘据向皇帝请旨,说想要亲自去迎接舅舅和去病哥哥。皇帝欣然应允,还让他以太子的身份代天子郊迎,可把刘据给乐坏了。 郊迎卫青那日,刘据带上了卫无忧一起,虽说表弟已经不怎么陪他读书了,可他毕竟挂着他伴读的名号,跟他出门名正言顺。 霍光每次看到卫无忧都会有种很欣慰的感觉,不仅是因为他的存在证明着前世发生过的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更因为这个活泼好动的男孩子身上隐隐能看到几分大将军的风范。 霍光从来不敢奢望,卫家能有第二个卫青,霍家能有第二个霍去病,但他仍然期待,卫霍两家的后人能有那么一两个可堪重用的。就目前而言,卫无忧是最值得他期待的。 可能是霍光看人的目光太过殷切了,卫无忧有些时候会有些怕他,因为很莫名的,他会有种偷懒的时候被阿翁逮到的错觉,他有点应付不过来。 元朔五年之后,卫青对皇帝的心血来潮已经是波澜不惊,可是太子代天子郊迎,这个非同一般的待遇还是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前一刻,刘据还在正正经经叫着大将军,赞着汉军将士勇往直前、英勇杀敌。没等卫青感叹一句,小太子终于长大了,他就莞尔一笑,甜甜地叫了声舅舅。 若非身在诸位将士之前,要维护大汉太子应有的风仪,刘据很可能就直接扑到卫青怀里了。 明明跟着出了城,却没机会跟阿翁说上几句话的卫无忧撇了撇嘴,心里腹诽道,你还是太子哥哥呢,居然一直霸着阿翁不放,你好意思吗。 到了郊迎霍去病那日,刘据做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把霍嬗给带了去。 卫无忧不无担忧地表示:“太子哥哥,嬗儿太小了,说不定都忘了去病哥哥的样子,你带他去有必要吗?”他更担心的是,要是太子哥哥再霸着去病哥哥不放,小嬗儿会不会哭给他看。 刘据在霍嬗粉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下,柔声道:“我们小嬗儿最聪明了,肯定不会忘记阿翁的,对不对?”他好不容易教会了嬗儿叫阿翁,当然要尽快让去病哥哥听到。 霍嬗扬起小胖脸,朝着刘据甜甜一笑,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小叔……”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还边点头,似乎在表明自己听懂了刘据说的话。 卫无忧无话可说,只得嚷嚷道:“太子哥哥,你不能只教嬗儿叫小叔啊,他见了你,见了子孟,见了我和伉儿他们,都是这么叫,根本分不清哎……” 第022章 父子重逢 霍嬗刚满过周岁不久,平日里不是呆在长平侯府,就是被皇后接到宫里小住,从来没有出城玩过,今日陡然被刘据带出了城,一路上兴奋地不得了,一面伸手去掀车帘,一面高声笑个不停。 见此情形,卫无忧无奈地直捂耳朵,小嬗儿实在是太吵了,他之前在家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真不知道太子哥哥怎么着他了,更不知道太子哥哥怎么就能受得了他的魔音贯耳。 卫无忧哪里记得,在他像霍嬗这个年纪甚至更大一些的时候,他比他吵得可厉害多了。 而且卫家不止有卫无忧一个孩子,他有同龄的弟弟妹妹各一个,还有两个分别比他小一岁和两岁的弟弟,兄妹五个一起哭闹起来,能把长平侯府的屋顶掀到天上去。 刘据早些年是领教过表弟表妹们的功力的,区区一个霍嬗,算不了什么。 “小嬗儿,你是不是知道今天能见到阿翁了,所以才这么高兴的?”出城的马车上,刘据兴致勃勃地逗着霍嬗,他知道霍去病一回京,小家伙就要从宫里搬回去了,很是有些舍不得。 霍嬗不明所以地瞪大了双眼,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瞳仁又黑又亮,晶莹剔透地就像白水银里涵养着两丸黑水银。半晌,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表明自己听懂了刘据的话。 “就知道我家小嬗儿最聪明了!”刘据说着抱起霍嬗,在他左右脸颊各亲了一下,亲得小家伙咯咯直笑,还用小胖胳膊抱住他,用口水给他洗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小叔”。 霍光见状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无论哪一世,刘据最喜欢的孩子都是霍嬗,便是日后的小皇孙,也没霍嬗这般得他的心,兴许这就叫做丨爱屋及乌吧。 下车之前,刘据说想要给他的去病哥哥一个惊喜,就没让霍嬗跟着他们下车,而是让乳母抱着他,暂时在车里等着,待会儿再出来。 但是霍嬗一个奶娃娃,哪里明白什么叫做惊喜,他还记不记得他父亲是谁都是个问题,因而见到刘据等人纷纷下车,霍嬗急了,呜呜叫了起来,就连“小叔”两个字的发音都变得清楚了。 乳母见状不妙,赶紧抱着霍嬗柔声拍哄,可惜不大见效。刘据已经走出去几步了,此时又折返回来,抱着霍嬗哄道:“小嬗儿乖,我们玩捉迷藏,你在这里等着,小叔待会儿来找你。” 闻及此言,卫无忧毫不犹豫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太子哥哥,你搞错没有,嬗儿那么小,怎么可能听得懂你在说什么。霍光也有些忍俊不禁,但他的涵养比卫无忧好,面上基本看不出来。 霍嬗伸手紧紧抓着刘据的肩膀,漆黑的大眼睛直直地和他对视着。就在卫无忧看不下去,打算劝刘据干脆抱着霍嬗下车时,小家伙居然放手了,还冲着他们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卫无忧顿时就傻眼了,要不要这么神奇,小嬗儿好像真的听懂了太子哥哥说的话。 因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刘据不敢再耽搁,匆匆带着霍光和卫无忧赶到了指定的地点。由于是第二次代天子郊迎,刘据在跟将士们说话的时候,比前几天流畅多了。 待他话音落下,数万将士齐声吼道:“皇上万岁!汉军威武!”声震如雷,气势磅礴。 随后,刘据故态复萌,拉着霍去病话起了家常:“去病哥哥,今日阿翁在椒房殿给你设了接风宴,我和子孟、无忧出宫时,舅舅和姑母已经带着伉儿他们进宫了,我们也快些回去吧。” 霍去病略一颔首,正要开口说话,就见卫无忧轻轻扯了扯刘据的衣袖,压低声音问道:“太子哥哥,你给去病哥哥的惊喜呢?” 卫无忧很怀疑,他家太子哥哥见异思迁,见到去病哥哥,就把小嬗儿抛之脑后了,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下他。 尽管卫无忧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霍去病距离他和刘据实在太近,因而把他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惊喜?太子要给自己什么惊喜?霍去病不解地挑了挑眉。 刘据见卫无忧抢了自己的台词,只能偏过头,用眼神示意霍光。 然后霍光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朝后面走去。 霍去病被他们无声的默契交流搞得莫名其妙,但他转念一想,这样的场合刘据也不可能胡闹,就轻轻扯了扯唇角,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看他们究竟要搞什么花样。 很快,霍光抱着一个咿咿呀呀叫着的小娃娃走过来,霍去病的眼神顿时一亮。 嬗儿!那是他家小嬗儿!果然是个很大的惊喜! 由于先前是刘据说要和他玩捉迷藏的,所以霍嬗在被霍光带过来以后,就笑着朝刘据伸出了双手:“小叔,抱抱……” 刘据接过霍嬗,指着霍去病对他说道:“小嬗儿,还记得这是谁吗?” 霍嬗不假思索,当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 刘据不甘心,抱着他继续哄道:“在宫里的时候,小叔不是教过你吗?快叫阿翁……”嬗儿明明会的,他为什么不肯叫呢,他说着就把霍嬗往霍去病怀里递。 小孩子的记性通常不是太好的,霍嬗有些日子没见过霍去病了,不记得他不足为奇。因此他不但不肯靠近霍去病,反而一个劲儿往刘据怀里钻:“要小叔抱。” “去病哥哥,对不起……”刘据歉意地看着霍去病,他觉得自己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霍去病倒不在意,安慰刘据道:“嬗儿年幼,过几天就好了,我们先回宫吧。” 刘据无奈,只好把霍嬗交给他的乳母,准备带他回宫。 不想他们刚要上马车,霍嬗看到霍去病翻身上马的动作,突然大声叫起来:“马!马!骑马!马!”他不仅大声叫着,整个人也开始挣扎,似乎想要扑到霍去病那边去。 乳母哪会想到霍嬗忽然间就挣扎起来,差点没有抱住他,好容易抱稳当了,想要把他安抚下来,谁知霍嬗根本不听,只是高声喊着:“骑马!要骑马!阿翁!骑马!” 霍嬗的嗓音极具穿透性,霍去病闻声控马走过来,从乳母手中抱走了儿子,放到自己身前坐好。 霍嬗到了马上也不安分,竟然伸出双手,想要去抓马的鬃毛,好在霍去病眼疾手快,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厉声道:“不许乱动!不然不许你骑马!” 黑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霍嬗顿时不敢动了,还用小胖脸往霍去病身上贴去,似乎想要讨好他,其变脸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见刘据他们几个愣在了原地,连上车的动作都给忘了,霍去病淡然道:“你们坐车走吧,嬗儿跟着我骑马回去好了。” 回宫路上,卫无忧惊叹道:“小嬗儿真幸福,去病哥哥这样都愿意纵着他。” “你羡慕了?”刘据明知故问,“说得好像你骑马不是去病哥哥教的似的?” “我是说,我阿翁都没有抱着我骑过马。”卫无忧和他的弟弟们出世的时候,卫青正忙着连年征战,不要说带着儿子骑马了,连见他们的时间都不多,也没抱过几次。 刘据撇撇嘴,无所谓道:“我阿翁也没教过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你实在想的话,待会儿从宫里回家的时候,可以爬到舅舅的马背上。”比起皇帝的骑射功夫,他还是更愿意让去病哥哥教他。 卫无忧忙不迭地摇了摇头,连声道:“我才不要。”他又不是嬗儿那样的小娃娃,再说他还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他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在阿翁面前撒娇呢,真是太没面子了。 车窗外,霍嬗开心的笑声不时传来,让人根本意想不到,一刻钟前他还不认得自己的父亲。 一行人回到宫里,接风宴尚未开始,皇帝在宣室和大将军说话,并传骠骑将军也去。于是,刘据带着意犹未尽的霍嬗和霍光、卫无忧先去了椒房殿。 因是家宴,已经出阁的两位公主也带着自己的夫婿回宫来了,卫长公主还带了自己的儿子曹宗。 前些日子,由于曹襄跟着卫青出征了,卫长公主带着曹宗回宫小住了一段时间,直到曹襄回京才搬回家去,因此曹宗和霍嬗也是比较熟了。 此时,曹宗远远看到霍嬗,就摇摇晃晃地迈开了两条小短腿跑过来:“嬗儿!” 霍嬗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手挥了挥,也蹬蹬蹬跑了出去:“宗儿!” 卫无忧不解地眨了眨眼,转头看着刘据:“太子哥哥,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刘据想了想,回答道:“在我们没有留意的时候。”早前,霍嬗和曹宗见面就闹,他有点怕了他们,都是单独逗着他们玩,要是两个小家伙凑到一起,他就不去凑热闹了。 谁知一个错眼不见,人家小朋友已经是好朋友了,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第023章 抑卫尊霍 可能是同龄人之间更有共同语言的关系,霍嬗一见到曹宗就把刘据、霍光等人给抛弃了,两个小朋友手牵手玩去了。 霍嬗和曹宗凑到一起玩,自有他们的保姆在旁边照顾,也就不用刘据费心了。 卫无忧到了椒房殿,则是先去找卫伉他们了,那几个没得到允许可以出宫的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讲述今日郊迎时的见闻呢。 皇后和平阳公主在聊天,卫长公主姐妹三个作陪,卫无虑坐在平阳公主身边,目光却不时投向卫无忧,她对他们说话的内容更感兴趣。 霍光往殿内瞥了一眼,突然就不想进去了,他见皇帝尚未过来,干脆拉着刘据在殿外的廊下坐下了,悄声道:“我们先在外面坐会儿吧。” 刘据有点莫名其妙,他总觉得霍光好像是在躲着谁似的,可里面又没有外人,不是他的姐姐姐夫,就是卫家的人,霍光能是躲谁呢,没有道理啊。 不过刘据虽然好奇,却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轻声道:“我估计啊,阿翁这会儿就在跟舅舅和去病哥哥说他要设立大司马一职的事情了。” 霍光默然颔首,眼神波澜不惊。皇帝设立大司马一职,可不只是为了给舅舅和兄长加官,他是在向人们传递一个信号,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 元狩四年,为了尊崇卫青与霍去病的惊天之功,皇帝特设大司马为将军加官,以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以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两人秩禄相同,但是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 自此,章奏的拆读与审议,转归以大将军为首的尚书。大臣有罪,由尚书劾奏;选任御史大夫,由尚书品定高下;官吏有功迁升,上报尚书;州郡官吏入朝奏事,则面见尚书;丞相若有过失,反由尚书问状劾奏。由此,丞相的权力被一步一步剥夺,只是在礼仪上还是百官之首。 见霍光沉默不语,刘据微微启唇,他刚要开口,突然感觉一股不小的冲击力撞到了自己背上,让他收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小叔!”猛冲过来的霍嬗趴在刘据背上,贴到他耳边大声叫着他。 刘据反应不及,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耳朵。小孩子的声音本身就很尖锐,霍嬗又是贴着他的耳根大声喊的,一时间他的脑袋都被震懵了,哪里还能有别的回应。 不等刘据醒过神来,又一颗小肉球重重地砸了过来,同时伴着欢悦的呼喊:“小舅!”不用说了,这个自然是曹宗。 被两个不听话的小家伙这么一捣乱,刘据顿时忘了他原本要跟霍光说的话是什么。只见刘据一手拉着一个,把霍嬗和曹宗拉到自己面前,厉声喝道:“霍嬗!曹宗!你们两个给我站好!” 通常来说,平时不爱发脾气的人突然发火都是比较有威慑力的,无奈霍嬗和曹宗年纪太小,都是被人宠惯了的孩子,也见惯了刘据对他们温和客气的模样,他难得板回脸,他们根本不怕他。 不但如此,两位小侯爷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一番过后,居然自顾自地在刘据面前盘腿坐下了,就是小短腿上肉肉多了点,有点盘不稳,怎么看怎么好笑。 刘据原本就没有生气,他只是心血来潮,想给两个不听话的小东西立点规矩,见此情形,哪里还绷得住,扑哧一声就笑了。 霍嬗和曹宗并不明白刘据的表情为何转换地那么快,先前明明是不高兴的,突然就乐得笑不可支,他们还想着要哄哄他的,于是也跟着笑起来,笑得脸上的小肉肉跟着抖啊抖。 霍光也在笑,虽然笑得比较收敛,不仔细观察未必能察觉他眼中隐约的笑意。 在霍光的记忆中,刘据对霍嬗与曹宗,疼爱肯定是有的,但是却少有像今天这般亲自陪他们玩耍的举动,他会有这样的转变,想来是因为预知未来的缘故。 一个是早夭的侄子,一个是被自己连累的外甥,再说要努力改变自己以及他们的未来,趁着小团子粉嫩嫩、肉嘟嘟的年纪,多玩玩也是人之常情。 过不多时,皇帝驾到,身后跟着大将军和骠骑将军。 霍嬗眼尖,一骨碌从地上翻身而起,蹬蹬蹬迎了上去,嘴里大声叫道:“舅公!” 不用怀疑,霍嬗小朋友的目标不是霍去病,就是卫青。他一头扎进大将军的怀抱,还得意地冲着骠骑将军笑了想,笑容得意洋洋。 刘据见状,无奈地和霍光对视一笑,他好同情他的去病哥哥。 曹宗的动作比霍嬗慢了半拍,可他的胆子却是一点不小,他跟着霍嬗冲过去,猛地抱住了皇帝的大腿,叫道:“外祖父!” 因是平素最疼爱的长女所出,又是自己的第一个孙辈,皇帝待曹宗比起后面两个不受宠的小皇子更要亲近些,难怪曹宗见了他一点惧意都没有。 “宗儿乖!”皇帝伸手揉了揉小外孙的发顶。而霍嬗在被霍去病瞪了几眼之后,乖乖地从卫青身上下来了,跑到曹宗身旁和他手拉着手站着。 接风宴是家宴,就是阳石公主有心给公孙贺说情,也不过是尽力讨好父亲,只字不提朝上之事,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霍去病被一群表弟表妹围着,纷纷要他讲出征途中遇到的趣事,卫无忧尤其好奇,狼居胥山在哪里,姑衍山又在哪里,瀚海长得什么模样,他有机会能不能去看看。 骠骑将军本就是寡言少语之人,卫无忧、卫伉几个你一言、我一句叽叽喳喳,他怀里还有个霍嬗不时尖叫两声昭示自己的存在感,搞得他差点应付不过来。 如此一来,刘据对他的去病哥哥就更加同情了,他这一日是别想再要清静了。 翌日大朝,由于出征将士已经如数回京,皇帝也该论功行赏了。 其中,霍去病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恩赏,他本人益封五千八百户食邑,他的属下将领亦纷纷封侯。 右北平郡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与城,不失期,从至梼余山,斩首捕虏二千七百级,以千六百户封符离侯。 北地都尉邢山从骠骑将军获王,以千二百户封义阳侯。 故归义因淳王复陆支、楼专王伊即靬皆从骠骑将军有功,以千三百户封复陆支为壮侯,以千八百户封伊即靬为众利侯。 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从骠骑将军有功,益封各三百户。 校尉李敢得旗鼓,封为关内侯,食邑二百户;校尉徐自为封为大庶长;除此之外,骠骑将军麾下小吏士卒当官和受赏的人也很多。 与此相反的是卫青部,由于战功不能超过战损,故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皆无封侯者。 更有倒霉者公孙贺与赵食其,两人从大将军出定襄,失道失期,按律当斩,赎为庶人。和他们比起来,李广只是不得封侯,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由于皇帝对卫霍两部的奖赏对比太过鲜明,一时间,长安城内流言四起,都说是大将军功高震主,已经失宠。 自是之后,大将军日退,而骠骑将军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将军,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 便是皇帝特意设立大司马一职,大多数人也只注意到了两位大司马秩禄相同,而骠骑将军后来居上,明显更有前程,却忽略了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 面对这样的局面,卫青始终表现地很平静,他不过是骑奴出身,能有今日的一切,皆是拜皇帝所赐,故而他对皇帝的做法,是不会提出任何异议的。 再者说了,卫霍一家,皇帝重用他或者是去病,其实并无区别,因为在忠于陛下的同时,他们要守护的人,都是太子殿下。 然而平阳公主却道:“陛下此举,也许是在提醒将军……”作为长姐,她比所有人都要更了解坐在御座上的那位天子莫测的心思。 不会有皇帝高兴看到手下最得力的两位将军抱成一团的,哪怕他们对他的忠诚无可置疑。尤其霍去病几乎算是跟着卫青长大的,他住在长平侯府的日子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冠军侯府。 尽管平阳公主没有明说皇帝在提醒他们什么,但是卫青还是立即就想到了。他微微蹙眉,沉吟道:“明日有空,我会跟去病谈谈的。” 平阳公主颔首,随即轻叹道:“府里没了小嬗儿,想必会冷清许多。” 第024章 初现端倪 没过几日,卫青把霍去病叫到书房谈了回话。由于大将军清了场,不允许家里其他人靠近书房,所以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霍光不得而知,但是卫青的大概意思,他还是能猜到的。 因为前世,他和兄长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搬离卫家的。为此,兄长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就连小嬗儿,也跟着没精打采了好几天,谁逗他都是耷拉着一张小脸,连个笑容也吝啬于奉送。 果然,在跟卫青谈过话的第二天,霍去病就跟霍光说了他们要搬回去的事。 霍光想了想,并未像前世那般保持沉默,而是笃定道:“不管我们住在哪里,舅舅都是舅舅。” 霍去病眉宇微扬,神情略微一滞,他大概是没有想到,霍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良久,他伸手搭上弟弟还不算宽厚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唇角露出一抹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 又过几日,霍去病从长平侯府搬了出来,回到了他空置已久的冠军侯府。当然,他不是一个人搬回去的,他还带着霍光和霍嬗两个。 霍光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对住处全无所谓。对他而言,有兄长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兄长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至于卫家,他和卫家所有的关系都是通过兄长才联系起来的。 倒是小嬗儿,他在长平侯府和宫里住惯了,陡然回到自己家很不习惯,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在屋里跑来跑去,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偏偏又找不到,便会委屈地皱起小脸,让人看了好不心疼。 前些天,皇帝在宫里设宴,宴请群臣。当时,众臣皆是恭贺皇帝漠北大捷,汉军威武势不可挡,只有汲黯大夫一个人,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他说:“大将军马放南山之日,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此话引起了皇帝极大的不满,什么马放南山,什么天下太平…… 他要建立的,是亘古未有的伟大功业;他要让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如今,漠北大战虽然胜了,匈奴人也被打残了,但是伊稚斜逃走了…… 假以时日,匈奴人未必不会卷土重来,他们就像是草原上的野草,斩不断、烧不尽,等到春风拂过,一眨眼就能绿了一大片。 皇帝不甘心,他要对匈奴人赶尽杀绝,让后世子孙再无此忧。 汲黯的话触了皇帝的逆鳞,自然讨不到好,没几日就被皇帝打发回家养老去了。 然而,不管皇帝是否乐意听,汲黯的话有一点却是对的。那就是朝廷连年用兵,对国力的消耗是极大的,眼下无论如何,都到了必须与民休息的时候了。 战事告一段落,霍去病又是个不爱过问政事的,自然就闲了下来。 霍光看得出来,他的兄长最近心情很不好,不管舅舅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他在划清他们之间的界线都是不争的事实,而冠军侯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这让他有一种被家人抛弃的错觉。 尽管都是姓霍,但是霍去病永远不可能像霍光那样,把自己当成是霍家的人。他从小在卫家长大,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是卫家的人,在霍去病的眼里,卫霍二字毫无区别。 可惜的是,除了骠骑将军,其他人并不是这样看的,否然何来皇帝“抑卫尊霍”的说法。 看着比往日更加沉默的兄长,霍光有想过要去安慰他,但是话到临头,他又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霍光明白,他的兄长看似寡言冷漠,其实心思极其敏锐,他未必就是不清楚皇帝的用意和大将军的苦心,他只是难以接受而已。 更重要的是,有些话不是如今的他能够说的,若是他真的说了,兄长只怕就会怀疑上他了,他可没有把握在兄长面前还能瞒天过海,稳如泰山。 而把真相和盘托出这种事,霍光是从来没有想过的,那是他与太子之间的秘密,只属于他们的,旁人若是知道了,未必有益,包括他的兄长。 作为过来人,霍光看得很清楚,皇帝“尊霍”是真的,到底是国之重器,放在一个人手里他不放心,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姐夫兼小舅子,且从来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是帝王的本能猜疑,无论是谁坐在那个位置都无可避免,而少年英武的骠骑将军,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但是霍光更清楚,皇帝绝对没有“抑卫”的意思,不然他把卫家打压下去了,又该找谁来抑制霍家呢,难道还要再扶持一个张家或者李家出来,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若是皇帝真心想要打压舅舅,元狩六年兄长过世之后,他就该再抬一个人起来,分掉大将军的权柄,可是皇帝并没有那样做。 一直到元封五年,大汉朝的大司马都只有大将军一人;而在元封五年之后,内朝更是多年未设这一职位,直到皇帝临终之前,将年幼的小皇子托孤给他,方封了他为大司马大将军。 而且,元鼎五年的时候,皇帝还让大将军的独生女儿卫无虑做了太子妃。 只凭这一点,但凡长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皇帝对大将军,那是百分之百信任的。不然互相当了对方的姐夫和小舅子还不够,非得结成儿女亲家,让未来的两代皇帝身上都有卫家的血统。 很多年后,霍光把太子托付给他的那个孩子扶上了帝位。有些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御座上的那个年轻人对昔年的巫蛊之祸,究竟会有怎样的想法。 因为那场血洗长安的灾劫,襁褓中的皇曾孙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也因为他是卫太子唯一留下的血脉,刘病已在孝昭皇帝早逝之后,才有机会登上大宝。 如果没有巫蛊之祸,如果刘据能够顺利登基,霍光不用想都知道,刘据的太子只会是刘曜,因为他是卫无虑的儿子,是大将军的外孙,仅此一条理由就足够了。 想到那位爽直明丽的太子妃,霍光的思绪陡然怔住了,然后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霍去病搬回家不久,刘据去了冠军侯府一趟,理由是他想小嬗儿了,而去病哥哥老是不肯带他进宫,他就只好自己来了。 “去病哥哥,你在练剑啊,你都好久没有教过我了……”刘据找到霍去病时,他正在后院练剑,霍光和霍嬗亦在,他们各自拿着把剑,像是在模仿他的动作。 “据儿,你找个地方先坐下。”霍去病嘴上说着叮嘱刘据的话,可他手上的动作和脚下的步伐却是丝毫未受影响,行云流水、一气贯通。 刘据微微点头,直接就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了。大约是天赋不在此处的关系,便是刘据自身的剑法只能用平平二字形容,他看了霍光舞剑的动作,也觉得别扭得很。 反而是小嬗儿,拎着把小木剑挥来挥去,招式什么的暂时还说不上,气势却是足够的,看着像模像样,让刘据不禁猜想,去病哥哥小时候是否就是嬗儿此时这般模样。 “小叔!抱抱!”霍嬗看到刘据出现,马上停止了挥剑的动作,拿着小木剑扑过来,用小胖脸在刘据的左右脸颊各贴了一下。 霍光瞥了刘据一眼,仍在一丝不苟地比划着招式,大约是要把这套剑招练完。 刘据伸出手,想把霍嬗抱过来,岂料小家伙只是叫了他一声,又折回去挥舞他的小木剑了,嘴里还“哼哼哈哈”叫个不停。 此时,霍去病一套剑法使完,他收起剑,打算走到刘据身边陪他,脚下不知怎地突然踉跄一下,亏得他反应够快,及时以剑抵地,才撑住了身体。 “去病哥哥,你怎么了?”刘据腾地就从地上站起来了,语气显得很急。 霍去病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有些惊讶刘据如此激烈的反应,随即道:“无碍,一时晕眩而已,现在没事了。” 第025章 棠棣之花 刘据却不相信,他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回宫就传两位太医过来给去病哥哥看病,务必要做到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绝不能让那个噩梦,在现实里重演一遍。 霍光虽然在专心致志地舞剑,却也被刘据陡然拔高的音量给惊住了,刺出去的剑僵在了半空。原来兄长的病情这么早就露出了征兆,可是当年,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到,包括兄长本人。 以至于后来有所察觉的时候,却是已经晚了,所以他才会一反常态,做出公然射杀李敢和上书请封三王的事,那是他最后为舅舅和太子殿下做的事。 到底是当过二十多年权相的人,霍光控制情绪的能力目前远远超过刘据,他把剑收回来的时候,面上的惊诧已经消失无踪,恢复到平常的波澜不惊,还淡淡地瞥了刘据一眼。 刘据是关心则乱,之前才会方寸大乱,此时经过霍光提醒,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是有些过激了,落在去病哥哥眼里,定是奇怪得很,多半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大惊小怪。 想到这里,刘据眨了眨眼,收起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他伸出手,拉住霍去病的手,拉着他在石阶上陪着自己坐下,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道:“子孟还不如我呢,去病哥哥教他也不教我……” 霍去病失笑,伸手在刘据头上揉了揉,温言道:“我可没教阿光,是他自己非要跟着我练的。”练得还乱七八糟,若是传了出去,简直是丢他的脸。 前些年,霍去病奉命教过刘据习剑,但他不久就跟皇帝说了实话,太子虽然聪慧,在学武上头却没多高的天赋,要是学来强身健体,倒也无妨,想要学出个名堂,却是不可能的。 皇帝闻言并未在意,只让霍去病继续教太子习武,倒没提过太子非要学成什么样的话。 原本,皇帝让太子多和表兄接触,就是想让他沾染上几分军人的剽锐气息,却没想过让他学个十成十。 若是大汉的太子是骠骑将军那种看什么不顺眼就直接碾压过去的性子,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所以到了后来,霍去病每每进宫,指点卫无忧的次数比刘据要多得多。 毕竟太子志不在此,而且他的身份也决定了,他的精力不需要过多地花在习武上。 元狩二年,霍去病出征河西,顺路捡了个弟弟回长安。起初,他是动过要让霍光继承自己衣钵的念头的,但是第一次看到霍光拿剑,霍去病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有那么一瞬间,骠骑将军甚至感觉自己有点对不起太子表弟,他不该嫌弃他没有习武的天分的,和霍光比起来,刘据的天赋不知高到了哪里去,是他冤枉小太子了。 让霍光给太子当伴读,是霍去病给皇帝建议的。当时,皇帝笑着问他,为何不把霍光留在身边。以霍去病在军中的威望和地位,霍光跟着他,前途自不用说,而太子,不过刚启蒙不久。 霍去病不动声色地回答,霍光不善武艺,更不通兵事,他若进了军中,无异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于人于己皆无益处,还是老老实实读书,以图日后报效朝廷为好。 皇帝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准了霍去病的请求,让霍光给刘据当了伴读。 霍去病原以为,霍光进了太子宫,就不会再执着于向他学剑了。岂料他的坚持,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便是霍去病再三说了,他的天赋不在这上头,霍光仍是毫不气馁,有机会就会向他请教。 霍去病哪里知道,霍光的执念源自前世,那套剑法一直到兄长过世,他都没有学完整。 此后很多年,霍光经常会在自家的后院练习自己仅会的半套剑法,且不许任何人打扰,那是他怀念兄长的特殊方式,他很遗憾,自己没能把那套剑法学完。 重新回到长安,霍光向霍去病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跟他习剑,他必须把那套剑法学完。 如此一来,郁闷的人就变成骠骑将军了。他不明白自家弟弟那么聪明一个人,为何就非要把精力放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他再练下去又能如何,不说上阵杀敌了,就是保护太子都轮不到他。 因为太子殿下的剑法,远在霍光之上,根本轮不到他来保护。 霍光从来不缺乏百折不饶的决心和毅力,霍去病见劝不住他,也就懒得管了,随他去吧。 刘据对霍光的心情倒是有几分感同身受,他默默地在心里表示着对他的同情,同时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移开了,指着不知疲倦的霍嬗说道:“去病哥哥,我小时候是不是也像嬗儿这样?” 霍去病瞥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缓缓道:“据儿啊,你以为你现在就不小了吗?” 刘据皱了皱鼻头,不以为然地硬撑道:“我是说我像嬗儿这样大的时候。”他的姐姐们说过,他从小最喜欢去病哥哥,两个人碰到一起,不声不响就能玩上一整天。 于是,霍去病唇角微挑,愣是扯出一抹罕见的笑容:“那时候啊,舅舅倒是也给你削了木剑,可你就是不高兴学,舅舅哄你都没用,我稍微说了两句,你还哭鼻子来着。” “啊?”刘据目瞪口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那样的黑历史。 刘据懵住的表情成功地取悦了刚刚使完一套剑法的霍光。他放好剑,走到刘据身侧坐下,不经意地问道:“这样的话,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呢?” 霍去病并不觉得霍光的问题很突兀,略加思索回答道:“大约是在元朔四年吧,我记得博望侯那时还没从西域回来。他回京那日,我和据儿是扔下剑直接跑去承明殿的。” 霍光默默点了点头,他心里已经明白,刘据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知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的,所以他的性情有了些不同原来的改变。 意识到霍光是在套话,刘据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飞快转了回去。 见父亲和叔父都放下剑不练了,霍嬗也没了兴致,他把小木剑放好,摇摇晃晃冲到了刘据怀里,还习惯性地在他身上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带给自己的小礼物。 “嬗儿!不得无礼!”看到儿子毫无规矩的表现,霍去病厉声喝道。 霍嬗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的表情,顿时被吓懵了,刚刚从刘据腰带上解下来拿到手上的一枚玉佩也被吓得掉到了地上,摔成了两块。 低头看了眼摔坏的玉佩,霍嬗张了张嘴,猛地抱住刘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叔!呜呜……我不故意,呜呜……” “嬗儿乖!嬗儿不哭!”刘据被霍嬗抱住不得动弹,只能一边放缓语气安慰他,一边用眼神示意霍光把掉到地上的玉佩捡起来。 霍嬗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刘据怀里,说话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含含糊糊:“阿翁生气了……嬗儿怕怕,呜呜……”他说完还偷偷抬起了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瞄霍去病的神情。 霍去病哪里看不出来儿子讨好求饶的小表情,可他并不准备纵容他。 霍嬗生来就是个漂亮娃娃,五官俊秀,眉目明亮,像极了缩小版的骠骑将军。而且与他少言不泄的父亲相比,霍嬗的性子要活泼开朗许多,见谁都笑,谁逗都乐,特别擅长讨得长辈的欢心。 在卫家,大将军和长公主疼他,在宫里,皇帝和皇后宠他,再加上那群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叔叔小姑姑,愣是把个小娃娃的性格惯得骄纵霸道,要星星绝对不能给月亮,否则就会闹个没完。 霍去病之前不养孩子,只管有空的时候逗着霍嬗玩,倒也没有发现什么。 但是如今,他带着弟弟儿子搬了出来,与霍嬗的接触机会明显比以往增多。然后骠骑将军就发现了,要是他再不加以管教,他家小嬗儿长大以后,妥妥是个纨绔子弟。 比如今日,他在刘据面前就是放肆到了极点。虽说霍嬗年幼,如今的刘据肯定不会跟他计较,可这样的性子要是养成了,他日后面对皇帝,面对太子,何来敬畏之心。 刘据却不知道霍去病的想法,他一心想着,如何能把霍嬗哄好不哭:“嬗儿不怕,小叔帮你说情,不让阿翁骂你好不好?乖嬗儿,不要再哭了……” 而在此时,霍光已经捡起了霍嬗不小心掉到地上的玉佩。他发现,玉佩并不是被摔坏的,而是它本身就是由两块玉璜组成的,所以并不算高的高度摔下去,也能让它散成两块。 霍光捡起玉璜放在手心,微微低下了头,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晦暗不明的眼神。 那不是两枚普通的玉璜,尽管霍光竭力想要控制,可是他的右手,仍在不停地颤抖着。 玉璜造型古朴,刻有精致的凤纹,玉身通透,几近透明,泛着极浅的紫色,摸上去细腻莹润,在玉璜最中央的部位,用大篆刻着四个小字,一枚是“棠棣之花”,另一枚是“其萼相辉”。 在未来漫长的时光里,这两枚玉璜分别伴着大汉的冠军景桓侯和博陆宣成侯长眠于茂陵,而它们原来的主人,却是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长安城。 无论刘据如何安抚,霍嬗始终不曾停止抽泣:“东西摔坏了,阿翁会生气……”因为是跟刘据嬉闹惯了的,霍嬗完全搞不懂,阿翁为什么会不高兴,只能本能地把原因归结在自己搞坏东西上。 刘据其实也是不明所以,但是霍嬗的话提醒了他,他忙向霍光伸出手:“子孟,把玉璜给我。”刘据很清楚,以霍嬗的身高,从他手上掉到地上的玉佩是不可能摔坏的,最多不过是散开。 霍光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想起了征和二年的夏天,布满血色的长安城,辗转送到建章宫的小婴儿,还在塞在他襁褓中的“其萼相辉”,那是他最后能够握住的东西了。 刘据的话唤回了霍光的意识,他浑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怔怔地抬眼看着他。 “子孟,玉璜……”发现霍光似乎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刘据又重复了一遍,还把手伸了出去。 霍光犹豫了下,伸出手,把两枚玉璜放在了刘据摊开的手心。 刘据接过玉璜,把两枚合在一起,重新拼回一块玉佩,在霍嬗面前晃了晃,微笑道:“嬗儿你看,玉佩没有坏。”他只顾着哄霍嬗,并未察觉到霍光脸上几许转瞬即逝的沉郁与执着。 反而是霍去病,他略微抬眼,不动声色地睨了霍光一眼,随即便把视线挪开了。 霍嬗从刘据手里接过玉佩,小心翼翼地碰到霍去病面前,小声道:“阿翁,没有坏……”说完眼巴巴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霍去病,一脸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霍去病顿了顿,终究是放缓语气轻声道:“下次不许再胡闹了,知道吗?”嬗儿到底是太小了,当着刘据的面他也不可能真的训孩子,只能以后慢慢再教了。 “我知道了。”霍嬗用力点点头,小表情格外真诚。过得片刻,他又转过头对刘据说道:“小叔,好漂亮……” 刘据闻言一怔,这话从何说起,待到看清霍嬗举起的玉佩,他面上一赧,恍然道:“小嬗儿喜欢这枚玉佩?”他就说嘛,小嬗儿没理由会突然夸他长得好看的。 霍嬗用力点头,在他的小脑袋瓜的领悟里,刘据接下来要说的一句话肯定是:“既然嬗儿喜欢,小叔送你好了。” 岂料刘据朝他笑了笑,却是说道:“小嬗儿,对不起啊,这枚玉璜不能送给你。” “……”霍嬗懵圈了,脑门上挂了一整排的问号。 刘据说完把玉佩掰开,重新分成两枚玉璜,再把其中一枚递给了霍去病:“去病哥哥,这是给你的。”看到这对玉璜的第一眼,他就想好要分一枚给去病哥哥了。 霍去病一愣,可他拿过玉璜一看,顿时就明白了刘据的用意,那枚玉璜上面刻着“棠棣之花”。 看到刘据的举动,霍光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由地紧紧握成拳。 但是很快,他就松开了双手,面色也恢复如常。眼下不是细究太子心中谁最重要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真正要重视的,应该是兄长的身体状况。 霍嬗看到刘据把玉璜给了霍去病,咯咯笑了起来,给了阿翁的和给了他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日,刘据在冠军侯府玩到日落西山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打道回宫。 霍去病亲自抱了他上马车,又在刘据耳旁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话:“据儿,日后若是无事,你就不要过来了,你有什么话,让阿光带给我即可。” 刘据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回宫路上,他一直在细细思索霍去病的话,越想越是心惊。去病哥哥是想告诉他,阿翁不希望他和他走得太近吗,还是说…… 阿翁不想看到卫家和霍家抱成一团,所以他这个做太子的,跟舅舅亲近了,就不要跟表兄太亲近。 可是这样的话,去病哥哥岂不是很孤单,他从卫家搬出来后,一次都没有回去过,而他又不喜欢跟外人打交道,偏偏还有人在说,骠骑将军忘本,一朝位极人臣就忘了自己和卫家的渊源了。 明明是阿翁把去病哥哥架起来的,让他和舅舅并列大司马的位置,又不许他和舅舅太亲近。 是不是皇帝当久了,疑心就会越来越重,哪怕明知道对方不会背叛自己,也无法给予更多的信任,总想妄图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现在,阿翁开始不那么信任舅舅和表兄了,至少不是像原来那样毫无顾忌地给予全部的信任,他在设法增加他们之间的沟壑,让他们眼中只有自己,而没有彼此。 而以后,随着他的疑心的增加,他会怀疑姐姐们想要害他,进而怀疑他会谋反,会抢夺他身下的御座。其实,若非阿翁先对他有了疑心,他堂堂太子,如何会败在一个佞臣手上。 他不是输给了江充,而是输给了自己的父亲和君王。 早年间,刘据年纪尚幼,想到梦里看到的未来更多的是害怕,却不会细想,那些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他的年龄不足以让他看清那些纷繁复杂的事件。 而今,他年龄渐长,跟着师傅们学习六经五艺,跟着去病哥哥学过兵书和剑法,也旁听过皇帝和朝臣议政,还有个同样知晓未来且对政务极其精通的霍光从旁指点…… 渐渐地,刘据对那些他曾经畏惧不已的事有了自己的看法。他惊恐地发现,哪怕就是预知未来,有些事情仍然不是他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而且,他还有份小小的对谁都没有说过的心思。那就是,阿翁在皇位上坐久了会变,那么他自己呢,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他真的能坐上那个位置,他能保证自己的初心永远不会改变吗? 刘据想到让自己头痛,他抬手捂住脑袋,决定什么也不想了,回宫就去缠着阿翁,让他派个厉害点的太医到去病哥哥家里给他看看。这一次,他不想再听到来自朔方的丧报了,绝对不要。 较之刘据的纠结和不安,霍光的心情更加复杂和烦闷。 目送太子的马车渐渐远离冠军侯府,霍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跟着兄长转身回府,却听到霍去病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阿光,据儿是太子,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此话如同五雷轰顶,炸得霍光当时就愣在了原地,半晌不得动弹。 伴驾孝武皇帝二十多年,辅政孝昭皇帝和刘病已又是二十多年,霍光自认为掩饰情绪的功力极其到家,却不知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被兄长看得清清楚楚,此时一语道破,让他无从反驳。 霍光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头来。他必须承认,无论经历过多少事情,在霍去病的面前,他都只是弟弟,没有任何和他对抗的可能。 刹那之间,霍光的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念头,他想象不出,此刻的兄长会是怎样的表情看着他。 真正抬起头面对的时候,霍光才发现,霍去病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却让自己有种整个人都被他看透了的感觉,霍光启了启唇,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霍嬗不明白父亲和叔父为什么要站在家门口说话,他伸出小胖手,在霍去病脸上轻轻拍了拍,喃喃道:“阿翁,我们回家。” 霍去病仍旧看着霍光,扔下一句:“阿光,你好自为之。”然后抱着霍嬗进了门。 霍光站在原地,只觉背心一片冰凉。过了许久,他才微微摇了摇头,迈步跨过府门。他不知道,兄长看穿了几分他对太子的心思,但他可以肯定,无论再过多少年,这份心思都是不会变的。 刘据回到宫里,照例先去给皇帝请安。皇帝问他去哪里了,他如实回答;皇帝又问他为何玩到这么晚,刘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小嬗儿太可爱了,他玩着玩着就忘了时间。 皇帝无语失笑,却道:“嬗儿前段时间一直养在宫里,刚回家没几天,你可别想着又把他抱回来。” 刘据摇了摇头,忙道:“阿翁放心,我不会的,嬗儿刚和去病哥哥熟起来,我何苦又把他抱进宫。”从舅舅家里搬出来,去病哥哥已经很不开心了,他如何忍心这个时候跟他抢小嬗儿。 皇帝颔首,赞许道:“吾家太子长大了。”他说话时是带着笑意的,笑容极是欣慰。 欣慰之余,皇帝不免又有些忧虑,太子是个心地柔软的好孩子,为人父亲他固然是满意的,可是他的性情太过温和,日后继承自己的位置,真的能有足够的果断和坚决吗。 见皇帝的神色变换不明,刘据眨了眨眼,困惑道:“阿翁,你是在担心什么事情吗?如果可以的话你说出来,儿臣帮你分忧。”能不能帮到是一回事,表明态度是很重要的。 果然,皇帝面上的忧色因为他的话淡了不少,还把手搭上他的肩膀,温言道:“有太子此言,朕有何可忧。”皇帝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无数的征伐计划摆在前头,日后留给太子的,必定是一个亟待休养生息的庞大帝国,他性情温和些也好,于天下苍生是好事,若是太子的性子和自己如出一辙,他恐怕就更有得担心的。 皇帝从来不知道,在他不曾留意过的时候,他家小太子对他的态度已经是变了好几遭了。 幼时的天真无虑暂且不论,单说那个奇怪的梦境之后,刘据的心思就是百转千回,转了好几个弯。 最初梦到那些事情,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根本记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晓得阿翁以后会不要他了,害怕的同时对皇帝反而是更加的依恋,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父亲就是他最大的靠山。 霍去病第一次随卫青出征的时候,刘据又做了那个梦。那时,他又长大了两岁,对梦里看到的情景也能记住了。然后,他更害怕了,对皇帝也有所疏远,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皇后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表现,尽管她并不清楚背后的真实原因,她告诉儿子,对生在宫里的孩子而言,推开皇帝是最不明智的举动。 刘据不是很明白皇后的话,但他深信,母亲是不会害自己的,所以他尝试着重新去亲近皇帝。 刘据是幸运的,他的迷惘来得太早,早到皇帝只会认为他的举动是小孩子喜怒无常的天性,根本不会有任何苛责。而当他再度和皇帝亲近时,得到的只会是更多的疼爱和关注。 到底是父子天性,又是自己苦苦盼了十余年的长子,看着满眼对自己充满孺慕之情的儿子,皇帝如何可能不满足,如何可能对这样的孩子生出不满。 两年后,霍光重新回到长安城,他惊讶地发现,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比自己记忆中要亲密得多。 霍光的意思并不是说前世的皇帝就不疼爱太子,而是他觉得,他以前看到的皇帝和太子的相处方式,总是皇帝主动地对太子很好,太子则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切,他们之间缺乏互动和沟通。 在太子年幼的时候,这样的相处方式没有问题,任谁看了都是标准的父慈子孝。 可是太子总是要长大的,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和皇帝在政见上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霍光从不认为这是太子不识时务,因为他的思想、他的学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皇帝指定的人选灌输的。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过,培养一个是自己翻版的皇太子,他不需要。 天家无私事,皇帝和太子关于朝政的不同看法注定会被人放大,继而扩散到他们的父子关系上。 而皇帝和太子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沟通不善这个问题,将在极大程度上加深他们之间的裂痕。 因而在霍光的计划里,从小改善太子和皇帝的相处模式是很重要的一环。让霍光深感意外的是,这件事已经不需要他去做了,小太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一招。 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来自父亲的赞扬,即使那个孩子是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太子,刘据微微眯起双眸,唇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格外地心满意足。 少时,他轻轻蹙眉,扯着皇帝的衣袖貌似不经意地说道:“阿翁,我今日到去病哥哥家里玩,子孟告诉我,去病哥哥身体不舒服,但却不肯就医,你要不要给他指派个太医过去?” 刘据原以为,皇帝听了他的话肯定会问一问,去病哥哥到底生了什么病。 岂料皇帝握笔的手马上就僵在了半空,他猛地转过头,盯着刘据问道:“去病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严不严重?你怎么不早说?” 刘据没想到皇帝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不由愣了愣,随即说道:“说是头晕,去病哥哥自己说不碍事,但是我和子孟都很担心……” 皇帝搁下笔,略微点点头,正色道:“那小子,从小最恨扎针喝药,还曾经……”皇帝说到这里,突然就打住了,嘴角微微抽了抽,面色变得很是有些古怪。 “曾经什么?”刘据不明白皇帝的话为什么只说了一半,好奇地追问道。 皇帝挥了挥衣袖,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讳疾忌医最是要不得了,朕这就派太医去冠军侯府。”他肯定不会告诉儿子,自己曾经被团子状的骠骑将军砸了一头一脸的汤药,真是太没面子了。 刘据不算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他见皇帝不肯说,又已经派了太医过去,就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向皇帝讨教了两个学业上的问题后,就告辞回椒房殿了,他还要去给皇后问安。 听说刘据今日在冠军侯府玩了一整日,皇后没有多说别的,只淡淡提醒儿子不要疏忽了学业,王夫人生的二皇子刘闳,李美人生的三皇子刘旦,来年就都要启蒙了。 虽说皇帝对三个小儿子的态度不算热衷,三个加起来也不及对刘据一个的重视,可刘闳和刘旦,他也是在言语中提到过他们颇有几分聪慧的,太子是兄长,务必各方面给弟弟们做表率才好。 刘据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其实在他心里,对弟弟们的印象都是极模糊的。 他隐约记得,刘闳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继承了王夫人的美貌,也继承了她的体弱多病。刘旦和刘胥倒是身强体壮,无奈李美人无宠,母族亦无势力,给他们提供不了任何的帮助。 刘据想了想,暗自下定决心,要在皇帝面前多刷好感,把弟弟们都给压过去,免得去病哥哥怕他储君之位不稳,又要冒着触怒阿翁的风险,上书请封三位皇子为王。 刘据很感激霍去病为他做的一切,可是只要一想到,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决定上书的,他的心里就难受得很。他要让太医治好他的病,他不要让他去朔方郡,他想让他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晚些时候,太医回宫给皇帝回了话,刘据有心过去打听,又怕让人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惹出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愣是忍住了,在太子宫纠结了一个晚上,打算第二天问霍光,到底是什么情况。 翌日,霍光进宫极早,表情看上去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 刘据趁着师傅讲课前的短暂时间,拉着霍光到了外面无人的廊下,压低声音问道:“子孟,去病哥哥怎么样?太医是如何说的?” 霍光轻轻摇头,低声道:“太医说是无碍,脉息平稳,并无异常,方子都没有开就走了。”然后他就被兄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说是他小题大做,不然太子哪里会急匆匆地就把太医派了来。 “怎么会是这样?”闻及此言,刘据的担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深了。 原本,他和霍光都是想着,去病哥哥的病多半是前期失之疏忽,没有给予重视,于是小病拖成了重症,然后朔方郡那个地方,肯定又是缺医少药的,最后才会…… 只要他们能够早点发现,早点让太医给他治病,一切就会没事的。 刘据根本没有想过,事情并不想他想象得那么简单,甚至有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太医确是这样说的。”霍光脸上也能看到些许的凝重。兄长过世之后,他从未见过他的脉案,也不知道是没有,还是被人销毁了,更不知道他的具体病因,只晓得是一病而亡。 之所以得出结论,兄长并非暴病身亡,霍光凭的是猜测,因为射杀李敢和请封三王这两件事,太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了,只有是在清楚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他的行为才能解释得通。 而且霍光还知道,他的兄长虽然勇武过人,幼时的身体却是很不好的,让卫家人操透了心,就怕他养不大,还给取了“去病”这样一个名字。 两出河西,远征漠北,霍去病的战法都是狂风暴雨一般,带着部下一路狂飙,千里突击,痛快倒是痛快了,就是极其伤身,因此带出儿时的旧疾,也不是没有可能。 霍光突然很害怕,他怕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子孟,我们眼下该如何做?”刘据咬着唇,语气显得很不甘。 霍光深吸口气,缓缓道:“除了盯紧兄长,我们还有别的法子么?” 如果有可能,他倒是想弄两个太医安置在府里,天天给兄长请平安脉。只是那样的话,太医估计刚进门,就会被兄长赶走的,不提也罢。 第026章 命运变轨 转眼到了元狩五年,在原来的这一年,关内侯李敢因为父亲李广的自杀身亡记恨上了大将军卫青,由于他的冲动之举,不但他个人丢掉了性命,也惹出了后续一系列的风波。 如今,李广好端端地活着,虽然仍是无缘封侯,偶尔还会在暗地里抱怨,如果大将军当初派出的不是公孙贺,而是他,说不定就不会迷路了,若是那样,全军也不至于惨胜如败。 此话传到太子宫,饶是刘据一贯脾气很好,对李广也是无语了。尽管昨年,他竭力说服阿翁和舅舅不用李广的目的不在于救他,可从客观效果来说,确是他救了他的性命没错。 刘据从不指望李家人会感激他,可这种明明是救人一命的好事,最后还要落得对方的埋怨——哪怕他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无论换成是谁,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的。 “太子殿下不高兴了?”看着刘据脸上生动活泼的表情,霍光不自觉地扯了扯唇角。他现在的心情很矛盾,既盼着太子快点长大,又有点希望他永远都不要长大。 刘据点点头,坦白道:“我当然不高兴了,子孟难道就很高兴?”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同样是面无表情,子孟心情好和不好的时候,嘴角的弧度是有细微的区别的,他看得很清楚。 霍光好整以暇地笑笑,似乎是很满意刘据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继而笑道:“殿下千万不要忘了,你此举的初衷是什么?”他们真正要避免的,是霍去病公然射杀李敢这件事,余者皆是附带。 刘据想了想,似是接受了霍光的这个说法,颔首道:“子孟,是我想差了。”霍光的话很有道理,李家父子就不该是他关注的重点,他也不需要,他们对他的感激。 见刘据瞬间领悟了自己的意思,霍光唇角上扬的弧度更明显了。 从元狩二年算起,他和刘据重新认识也有三年了,霍光很清楚地可以感受到,如今的刘据比原来更信任他,也更亲近他,但是对他而言,这是远远不够的,他想要的,不只是这些。 刘据原本想着,李广都还活着,李家这一年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岂料世事难料,有些事就像是注定会发生的,根本无从避免。 李广有个堂弟,名叫李蔡。文帝后元十四年,匈奴入侵萧关,李蔡跟随堂兄李广参军,两人同为孝文皇帝的侍从,后任武骑常侍。 比起倒霉催的堂兄,李蔡的运气就要好上许多,到了景帝初年,他已有军功赐二千石禄。元朔五年,李蔡任轻骑将军,后与卫青一同出兵朔方,击败匈奴右贤王。 由于在此役立下了显赫战功,李蔡被皇帝封为乐安侯,从此弃武从政。不久,他升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银印青绶。 元狩二年,丞相公孙弘死,又因李蔡击战匈奴有功,被皇帝任命为丞相。李蔡任丞相的四五年间政绩卓著,尤以协助皇帝治吏、改币、统禁盐铁等项大计中成就最大。 年初,一向为人谨慎的李蔡犯了个按说不该犯的错误,他私自侵占了孝景皇帝陵园前路旁的一块空地。 李蔡被问罪,按律应送交法吏查办,可他不愿受审对质,竟然自杀了,他的封国也被废除。 “李蔡之罪,非死不可吗?”刘据不比霍光,他对未来之事只能说是大致知晓,并没有深入具体的了解。 霍光蹙眉,沉吟良久方道:“李蔡罪不至死,可是他若不死,李敢未必就敢冒犯舅舅。” “你说什么?”刘据陡然愣住,思忖片刻方明白了霍光的意思。 李广畏罪自杀是在元狩四年,而李敢刺伤卫青却是在一年以后,考虑到李敢是贸然冲到长平侯府行事的,说他蓄谋已久为父报仇都是说不通的。 真要报仇,早干什么去了,非得等上一年多,最后却是凭着意气用事。 因此霍光有理由相信,李敢记恨卫青是真,可要说找他报仇,他最初是没有这个想法的。 是李蔡的畏罪自杀加深了李敢的恨意,至于他如何会把李蔡的死和卫家联系到一起,那就不是霍光能理解的了,因为在他,这根本就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 遗憾的是,李敢不是这样认为的,父亲和叔父的相继自杀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刘据明白了,李广的自杀是意外,可李蔡的…… 未必就是。 他是丞相,不可能连先帝的陵园范围都搞不清楚,更不可能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之所以被人抓住这个把柄,还是证据确凿,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有人要陷害他,借此达到某种目的。否则的话,皇帝看人的眼光也要被人质疑了,他挑选的丞相,不至于如此无能。 于是,刘据皱着眉头问道:“子孟,你知道是谁吗?”究竟是谁,非要挑起李家和卫家的恩怨,他只晓得李蔡是他阿翁在位期间多位自杀的丞相之一,可他自杀的背后原因,他就不清楚了。 通常来说,只要是刘据提出的问题,在霍光那里都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但是这一回,霍光轻轻摇了摇头,拱手回道:“我不知道。” 刘据挑眉,似笑非笑道:“你不知道?”好吧,他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回答。 霍光点头,肯定道:“回殿下,我确实不知。”元狩年间,他只是个小小的期门郎,平日值宿太子宫,纵然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可他知道的事情,未必就比刘据更多。到他权倾朝野的年代,诸多昔年的往事都被隐藏在了岁月的尘埃之下,让人无从查起,只得作罢。 霍光说完抬眼直视刘据,他以为他还会追问下去,不想刘据挥了挥手,洒脱道:“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吧,无论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不过是个堂叔父,以前的那些事不会再发生的。” 对于刘据的这番话,霍光表示赞同。虽说李敢这个人,是有点性格冲动,行事鲁莽,可没有李广自杀这个前提,也不是谁随便煽风点火,就能把他鼓惑去做傻事的,李蔡的分量远远不够。 而就像李敢这样的人,对那些看不惯卫霍的风光的人而言,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在皇帝对北方战事还有所图的情况下,霍光眼下关注的焦点,根本就不是来自外部。 刘据的判断是正确的,尽管李蔡的死引起了一些不小的争论,还有人把这件事和李广扯到一起,认为是卫家针对李家的阴谋,但是皇帝什么也没说,议论的声音渐渐小了,最终消失无踪。 皇帝近来的心情很不错,朝上风平浪静,后宫花团锦簇,还有他的儿子们,个个表现优异,看得他这个当父亲的,成就感十足。 这日,皇帝心血来潮,在宣室考察了四位皇子的功课。要知道,以往这都是太子独享的特权,今日却是三位小皇子都叫上了,王夫人和李美人不知内情,乐得心花怒放。 她们哪里知道,皇帝的确是赞扬了刘闳的聪慧,刘旦的善言以及刘胥的好武,但他夸完他们每个人,都在后面补充了句,不如太子矣。 皇帝说的,可不是现在的刘据,而是跟刘闳他们差不多年龄时的小太子。见刘胥不服气地鼓了鼓脸,皇帝抬手指向他跟很多人都炫耀过的太子亲自猎到的鹿首。 刘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阿翁,儿臣也想去狩猎。”四位皇子里头,就属刘胥最有习武的天分,当即跃跃欲试。 没等刘胥把话说完,站在他身旁的刘旦就紧张地扯了扯弟弟的衣袖,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免得惹了阿翁生气。 毕竟,皇帝对儿女一向都不是很上心,除了太子和卫长公主能得到他几分疼爱,其他的和他的见面机会都不多,今日能被叫来考察功课,已经算是意外之喜。 却不曾想,皇帝抬手一挥,扬眉道:“这有何难?朕下月巡幸甘泉宫,把你们几个都带上。” 阿翁要巡幸甘泉宫?刘据闻言一震,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去病哥哥射杀李敢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不过李敢都没有上舅舅家寻衅了,想来这件事,也是不可能再发生了。 第027章 甘泉之行 与弟弟们乃至表弟们的激动和兴奋相比,刘据实在是平静得过分了一点,就连皇帝都担心地问过,太子是否身体不适,毕竟他的骑射功夫还算不错,一向对狩猎也是比较有兴趣的。 刘据哪里敢让皇帝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忙解释道,三位弟弟是第一次伴驾甘泉宫,激动点可以理解,他是兄长,又去过不止一次了,当然应该表现沉稳点,不然像什么话。 皇帝想想也是,他家太子自小就是个喜好安静的,从不像别的孩子那般闹腾,就是他第一次带他去上林苑狩猎,他也是安安静静的,不像刘旦那样,当场就蹦了起来,毫无规矩。 于是皇帝就没有再过问此事,却不知待他走后,刘据是长长地出了口气。 其实,刘据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按说李敢没有刺伤舅舅,去病哥哥也就肯定不会找他的麻烦,这件事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慌乱。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刘据死活想不明白,便是去病哥哥那边,子孟也说他盯得很紧,都把去病哥哥给盯烦了,但是并未发现他的身体有何异状。 见刘据不胜其烦,有些自己把自己困住的意思,霍光劝道:“太子殿下,我不知道你对未来的事知晓多少,但是我想提醒你,从你做出第一个改变的那天起,后面的许多事就都跟着变了。” 刘据抬起双手,用力揉了揉额角,闷闷道:“子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他顿了顿,咬着唇继续道:“……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样子。” 霍光看得出来,刘据不是在无病呻丨吟,他是真的心烦意乱。他略一皱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了刘据的一只手,轻声道:“殿下,你不要担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 霍光说话的声音很低,握住他手的动作也有些突兀,但是看着他眼神坚定的双眸,刘据几乎是不加思考就相信了他的话。是的,不会有事的,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皇帝巡幸甘泉宫,虽然带上了几位皇子作伴,可他并不是带孩子春游这么简单,文武百官也都是要随行的。至于两位大司马,皇帝更是下了特旨,允许他们把自家孩子都带上。 霍去病自是带上霍嬗同行不提,卫青却没把儿子们都带去,他原本只打算带卫无忧一个的,还是平阳公主提醒了他,才把卫伉也给带上了,更小的卫不疑和卫登,则是被他留在家里。 让刘据意外的是,以往每次去上林苑都要跟他一较高低的卫无忧这次竟然没了动静。卫无忧一路保持沉默,始终与他形影不离的卫伉也是如此,让从小看惯了他们闹腾模样的刘据很不习惯。 “子孟,你说无忧为何不跟我下战书了,是不是他觉得赢了我是理所当然的,没有这个必要?”刘据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这个理由,虽然无可辩驳,可心里难免有些不服气。 看到太子露出这种孩子气的表情,霍光莫名地感到一丝愉悦,轻笑道:“既然殿下好奇,不如直接去问无忧?”卫无忧最后一次向刘据挑战,两人是战成平手的,不分胜负。 霍光不过是随口一说,他以为刘据不会在这样的小问题上斤斤计较,却不料他凝眉一想,竟然真的叫人把卫无忧传了过来,然后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卫伉跟着卫无忧一起来的,不等刘据话音落下,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卫无忧,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幸灾乐祸。 “太子哥哥,我、我……”卫无忧支支吾吾,“我”了好半晌也没有下文,最后咬牙道:“我能不回答吗?”再说太子哥哥脾气温和,听到他的答案多半也是会生气的。 刘据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能。”说完还补充了句:“也不许说假话。” “是。”卫无忧苦着脸点点头,他最多不回答,却不可能骗刘据,要是被阿翁知道了,肯定是要家法伺候的,谁都拦不住,便是平阳公主说情也不管用。 “阿翁知道我给太子哥哥下战书了,他说我赢了是应该的,因为我本来就要保护太子哥哥,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所以……”尽管有着两岁的年龄差距,可是刘据和卫无忧在武学上的天分以及花费的精力完全不同,因此当卫无忧发现,他有把握赢过刘据以后,他就不再向他挑战了。 刘据闻言一愣,他居然猜对了原因,但是那话是舅舅说的,他也不可能生气,就是有点小小的不甘心。 见刘据迟迟不语,卫无忧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刘据摇头,否认道:“没有。”舅舅的意思他明白,当初阿翁和去病哥哥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他只需将将即可,其余的事,自有人替他去做。 卫无忧却不相信,将信将疑道:“真的?” 刘据无奈地望了望天,肯定道:“真的。”说着又拉起卫伉的手,对卫无忧道:“无忧,你这回可是跟伉儿一起来的,要是输给了弟弟,我可不会在舅舅面前帮你说好话的。” 卫无忧不服输地瞪大了眼睛,拍着胸脯道:“太子哥哥,你就看好了。” 无辜被拉扯进来的卫伉眨了眨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其后,卫家两兄弟被刘据打发去找卫青了,霍光问他,之前想到了什么。 刘据幽幽叹道:“无忧长大了。”然后又道:“舅舅定然是很欣慰的。” 霍光默然颔首,对此表示赞同。大将军四子里头,最有希望继承他衣钵的便是卫无忧,就算他达不到其父的成就,比起下面的几个弟弟,卫无忧的出色是显而易见的,卫家后继有人。 到了甘泉宫,刘据刚安置好就拖着霍光去找霍去病与霍嬗。 漠北之战过后,皇帝对骠骑将军的看重满朝皆知,不仅让他与大将军并列大司马之位,还把曾经跟随他出征过的将领一一封了侯升了官。 见此情形,有些曾经跟过大将军的人眼热,便改换门庭投了他。霍去病从不结党营私,凡是有人投他,他都直接给皇帝推荐了上去,自己并不过问。 不想就是这些人,也有不少得到皇帝任用的,因此一时间,骠骑将军在朝上的势头锐不可当。 刘据隐约有些明白皇帝为何要这样做,可他心里清楚,去病哥哥是很不喜欢这样的。因为皇帝的做法,在卫霍两家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壕沟,而且是越来越深。 或许舅舅和去病哥哥的感情不会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影响,但是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是代表着他们自己,围在他们身边的人,不一定有着和他们相同的想法。 便是刘据本人,也因为皇帝的限制,与霍去病的见面机会少了许多。皇帝不让他经常去冠军侯府,霍去病进宫就是上朝,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更不会去他的太子宫。 好容易出了宫,皇帝不会处处管着太子,刘据自然要抓住机会,并且善加利用。 第028章 风吹草动 “嬗儿,要不要跟小叔一起去泡温泉啊?”刘据一跨进院门,就看到霍嬗拿着根狗尾巴草,在院子里欢快地跑来跑去,身后跟着好几位保姆和侍女,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可见他精力有多旺盛。 “要去要去。”霍嬗看到刘据,开心地把狗尾巴草一扔,迎面朝他扑过来。 刘据张开双臂,一把抱住霍嬗,温言叮嘱道:“小嬗儿,你跑慢点好不好,我可不是去病哥哥,你跑太快了我抱不住你的,摔跤了怎么办?” 小家伙越来越沉了,肉嘟嘟的小短腿力量十足,跑起来又快又猛,若非刘据了解他的习惯,提前做好了准备,不然他全速冲过来,他可没有把握能稳稳地把他抱住。 “哦。”霍嬗用他的小胖手环抱住刘据的脖子,和他额头抵着额头轻轻应了声。 刘据一听霍嬗的语气就知道他是在敷衍了事,其实根本没有听到心里去,又耳提面命道:“小嬗儿,我不是跟你闹着玩的,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跟去病哥哥说,不许你出去玩了。” 甘泉宫始建于秦朝,经秦林光宫改建而成,共有宫十二、台十一,几可与千门万户的建章宫相比。 霍嬗并不了解甘泉宫的规模有多宏大,但是前来的路上,他已经看过沿途的风光,也晓得外面有许多好玩的去处,忙用软软糯糯的声音撒娇道:“小叔,嬗儿听话,嬗儿最听话了。” 见霍嬗这回的语气诚恳了许多,刘据满意地点了点头,问他道:“嬗儿,你阿翁呢,我们叫他一起去。”还没有小嬗儿的时候,霍去病带着他在甘泉宫泡过很多回温泉。 霍嬗抬手一指,笑道:“阿翁在屋里,小叔,我们快去。” 刘据颔首,抱着霍嬗往屋里走去。霍光跟在他们身后,发现自己至始至终就没有开口的机会,跟他比起来,刘据更像是小嬗儿的亲叔叔。 “去病哥哥,我们去温泉吧?”刘据抱着霍嬗进屋时,霍去病正在窗前的榻上坐着,他单手撑着额头,似是在想什么事情,并未注意到刘据的到来。 直到听见刘据的声音,霍去病才抬起头,回身道:“据儿,你们来了?” 刘据把霍嬗放到榻上,只见他手足并用,蹭蹭蹭就爬到了霍去病身旁,仰脸叫道:“阿翁!”然后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扯着他的衣襟说道:“阿翁,去温泉,跟小叔一起。” 刘据拉着霍光在榻上坐下,重复道:“去病哥哥,一起去吧,我还叫了无忧和伉儿。”原本,他是打算连舅舅都一起叫上的,谁知被皇帝抢了先,只得作罢。 谁知霍去病竟然摆了摆手:“据儿,阿光,你们带着嬗儿去吧,我就不去了。” “这是为何?”刘据与霍光异口同声,而且是双双拔高了声音。 霍嬗则是不解地叫了声“阿翁”,他不明白他为何不跟他们一起去玩。 见刘据和霍光都是一脸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担忧,霍去病失笑道:“据儿,阿光,你们那是什么表情?”不知从何时起,这两位对他的身体状况都是格外关注,搞得他很是有些不适应。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刘据悻悻地笑了笑,霍光则是迅速恢复到面无表情。 有过元狩六年的锥心之痛,刘据和霍光对发生在霍去病身上的任何一丁点小异常都不会忽视,但是同时,他们又都不希望霍去病发现他们的反常之举。 半晌,刘据迟疑道:“去病哥哥,你真不去啊?你就不担心我们照顾不好小嬗儿?” “我真不去,时辰不早了,你们早去早回。”霍去病说着开始赶客。 不等刘据开口,霍嬗点头道:“阿翁,我会听话的,早点回来陪你。” 话已至此,刘据不忍心扫了霍嬗的兴,只得跟霍光一起,带着他出了门。 因为有小嬗儿在,两人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心里的担忧,丝毫没有减去,如果不是身体不舒服,去病哥哥干嘛不跟他们一起去,只得当时那种情况,他们也不好再问下去。 由于去接霍嬗耽搁了时间,刘据一行人走到温泉池边时,卫无忧和卫伉已经在水里泡着了,两人齐声唤道:“太子哥哥!”说完四只手一起往上捧,洒了刘据一脸的水。 霍嬗见状,咯咯笑了起来,还连声嚷嚷着要下水去,好帮小叔报仇。 刘据身上已经是半湿了,还能怎么着,只能跟霍光一起,脱了衣服下水去。 换成从前,刘据早就陪着霍嬗打水仗去了,那个调皮的小东西磨人得紧,不顺着他的意思来完全是给自己找不愉快,与其负隅顽抗,不如一开始就投子告负,还能省点工夫。 但是今日,刘据是真的没有那个心情,他一下水就把自己整个人闷到水底下了,好半天也不见出来。 霍光等了片刻,有些着急,也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了,他直接走过去,一把将刘据从水下捞了起来。 刘据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直直盯着霍光看,喘息片刻方道:“子孟,我没事,就是想让自己清醒下。” 霍光无言以对,咬牙道:“太子殿下,这不是冷水。”谁把自己埋热水里冷静啊。 刘据叹口气,直接在池边躺下了,失神地望着幽蓝的天空。良久,他沉吟道:“子孟,我们该怎么办?”随着元狩六年越来越近,他和霍光的心情可以说是越来越纠结了。 一方面,他们希望霍去病好好的,最好什么状况都不要发生;另一方面,他们又隐隐期待着,他最好能小病一场,再及时被太医治疗,从而彻底躲过那场灾劫。 刘据从来不敢想,如果他的去病哥哥的死因真是太医也无能为力的暴病,他又该如何,他拒绝这种假设。 那样的情景,仅仅是在梦里看到,都能让他悲痛欲绝,如果是真的…… “不!”刘据抬手抱住脑袋,猛地坐了起来,他什么都不敢想了。 “太子殿下!”霍光伸手扶住他。 “太子哥哥!”这是卫无忧和卫伉的声音,他们虽然在陪霍嬗玩水,可是也都注意到了刘据不同寻常的低落情绪。 “小叔……”最茫然的就是霍嬗了,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据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无忧,伉儿,你们带着嬗儿继续玩吧。” 因为刘据身旁还有霍光在,卫无忧和卫伉没想太多,继续去逗霍嬗了,老远都能听到小家伙停不下来的笑声。 “子孟,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刘据突发奇想。 “现在吗?”霍光的眼神骤然一亮,显然是心动于刘据的这个提议。 刘据连连点头,肯定道:“就是现在。”许是他和霍光太过于紧张了,稍有风吹草动就是见风是雨的,搞得霍去病一听到太医两个字就生气,便是小嬗儿也没有那样娇气的啊。 其实,站在正常人的角度,霍去病的反感是可以理解的。 一个年轻英武的少年将军,稍有个头痛脑热的就被人当成病入膏肓——也许他们没有说但是他们的表现就是这样——无论换成是谁,都会接受不了的。 偏偏刘据和霍光又没有别的办法,尤其是霍光,他是亲身经历过元狩六年的。 但凡有一丝的可能,他都会尽力去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霍光想了想,沉声道:“殿下,你去吧,我在这里看着嬗儿。” “为什么?”刘据不解道。能让皇太子带着大将军的儿子与骠骑将军的儿子和弟弟玩水的温泉池,池水能有多深,而且池边还站了一圈的侍卫,霍光在不在,并不重要。 霍光深吸口气,似要启唇,最终却是没有说出口。 刘据眨眨眼,忽地灵光一闪,猜测道:“你在害怕?”他停顿一下,又道:“子孟,你为何会怕去病哥哥?”这是刘据之前就隐约感受到的,这一刻不过是更确定了而已。 霍光犹豫了下,抿唇道:“殿下,你先去吧,我回头再跟你讲。” 刘据略加思忖,颔首道:“好。”说着从水里起身,换衣服走人。 回到霍去病与霍嬗的住处,刘据只觉得整个院子安静地有些过分,难道这就是少了小嬗儿一个人的区别。他问门外的侍女,冠军侯在何处,侍女答曰,在屋内休息。 于是刘据放轻了步伐,蹑手蹑脚进了屋。不想他刚推开房门,里头就传出霍去病的声音:“是据儿吗?” “去病哥哥,是我。”刘据扬声回道,疾步绕了进去。 霍去病仍是在榻上坐着,姿势好像和刘据他们离去之前差不多,他见刘据去而复返,不由道:“据儿,你一个人?有事吗?” 刘据径直走到他旁边坐下,回道:“嬗儿还没玩够,子孟和无忧、伉儿陪着他,我就回来看看。” 霍去病无奈地挑了挑眉,苦笑道:“据儿,你和子孟,你们两个真是……”估计真是无语了,霍去病摇了摇头,抬手揉揉额角。 刘据却道:“去病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头痛还是头晕?”那次莫名的晕眩之后,霍光发现过一次霍去病头痛的情况,也传了太医进府,但是太医诊脉过后,却说并无大碍。 第029章 承君一诺 “据儿,你这是……”霍去病原本只是头有点痛,休息一阵后已经好转许多,但是被刘据用这般郑重其事的目光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痛得更厉害了。 “去病哥哥!”见霍去病避重就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刘据急了,叫人的腔调也变得有些古怪,“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习惯,这还是我小时候你跟我说的呢。” 刘据幼时,也是个对扎针吃药极为抗拒的,皇后心疼儿子,每每他闹得太厉害了,就会舍不得让保姆给他灌药,只是这样一来,小太子原本两三天就能好的病,非得拖上十天半个月不可。 皇帝听闻此事,责骂皇后妇人心慈,分不清轻重缓急,于是小太子再生病了,他决定亲自上阵,就是硬灌,也得把药给他灌下去,小孩子任性没关系,大人哪能跟着他胡闹呢。 别看皇帝嘴上说得硬气,真的轮到了他上场,表现比皇后还不如,小太子多哭闹一会儿,他就败下阵来,直接避到外屋去了,搞得保姆们莫名其妙,这药到底是灌还是不灌啊。 后来,小太子喂药难这个问题是霍去病解决的,因为只要被他盯着,刘据根本不会哭闹,都不用保姆硬灌,自己就会捧着药碗乖乖把药喝下去了,让人纳罕不已,霍侍中这是使了哪一招? 由于年代久远,刘据已经想不起他为何那么容易就屈服在去病哥哥的威慑之下,但他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无论霍去病是否愿意,都要逼着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重视起来。 见刘据固执至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霍去病执起他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半晌方道:“据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和阿光在某些事情上的执着程度,已经让他感受到了诡异。 刘据闻言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霍去病,眼神呈放空状态。 去病哥哥在说什么?他问他知道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对他们隐瞒了什么吗? 刘据彻底慌了,他想起那个可怕的噩梦,想到梦里悲伤到连眼泪都流不出的那一刻。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不肯给他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是他做的还不够么? “据儿,你怎么了?据儿,你别哭啊!”发现倚在自己身上的小太子先是一脸的惊慌失措,后来干脆是无声地流下泪来,霍去病有点看不懂了,手忙脚乱地哄起人来。 可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引得刘据那么强烈的反应,他与阿光近段时间的表现太过奇怪,他问他不是很正常吗,他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好像他欺负了他似的。 通常情况下,人在哭泣的时候如果无人打扰,很快就会停下来。可要是有人安慰,那就不好说了,比如刘据就是如此,他转过身一把抱住霍去病,比刚才哭得更凶了。 刘据从小到大,并不是个爱哭闹的孩子,他除了生病的时候被人灌药,甚少有哭闹的时候,因而霍去病几乎没有哄他不哭的经验,难得操作一次,手段极其生疏,几乎是适得其反。 好在霍家还有个小嬗儿,平时都是用眼泪来当武器的,一向无往不胜。 霍去病回忆着他哄嬗儿的方法,轻轻拍着刘据的后背,放低声音道:“据儿,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他能感觉到,刘据是真的在害怕,他的恐惧是源自内心的。 良久,刘据终于平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不好意思抬起头,直视霍去病的眼睛。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一丝小小的庆幸,子孟和嬗儿都不在,应该不会有人笑话他的。 “去病哥哥,我怕你会离开我。”刘据埋头闷在霍去病怀里,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我做了个噩梦,梦里你不要我了,独自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霍去病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傻据儿,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永远都不会的。梦是假的,你不用怕。”他知道刘据的话并没有说完,但他不打算再问下去了。 刘据从他怀里仰起头,认真道:“真的?去病哥哥说话算数?” “真的。”霍去病郑重承诺,随即反问道:“我以前骗过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刘据满意地点点头,继而追问道:“既然去病哥哥不会骗我,那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了?” 绕来绕去,话题竟然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一个,霍去病很无语,咬牙道:“据儿,如果不是你一直哭个不停闹得我头痛,我真的是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不信,我要传太医过来。”刘据坚持己见,毫不退让。 霍去病被他缠得没法,只得道:“好好好,你要传太医,那便传吧。不过天时已经不早了,我们先把嬗儿接回来,如何?”如果太医的话能让太子安心,那就让他再折腾一次好了。 “嗯,我先去洗个脸,去病哥哥等我。”他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尾。 窗外的树下,一个墨色的身影像是定在了那里。片刻之后,他匆匆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霍去病在屋里等着刘据,可是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窗棂上摇曳的树影上。 刘据与霍去病来到温泉池边时,霍光和卫家兄弟都从水里起来了,也都换好衣服了。 只有小嬗儿,他似乎还没有玩过瘾,保姆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挣扎不休,卫无忧和卫伉两个一起哄他,都没把他安抚好,一直是哼哼唧唧的。 忽然,在卫无忧尚未回过神的时候,霍嬗扬起了一张笑容灿烂的小胖脸。 没等卫无忧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到霍嬗甜甜地叫道:“阿翁!小叔!”他再回头一看,果然是去病哥哥和太子哥哥都来了,顿时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人能压制那只小魔头了。 霍嬗不等衣服穿好,就在保姆怀中扑腾起来,似乎想要马上扑过去。还是霍去病远远瞪了他一眼,才稍微安分了点,不再闹腾得那么厉害了。 “阿翁,下次你陪我来玩,好不好?”虽然小叔叔们都很疼他,他也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玩,但他还是更希望,阿翁也能在一起,那样才更热闹嘛。 霍去病一把捞起儿子抱在怀里,敲敲他的额头笑道:“只要你听话,下次就陪你。” 霍嬗用力地点点头,忙不迭道:“嬗儿一定会听阿翁的话。” 趁着霍去病与霍嬗说话的机会,霍光把刘据拉到一旁,用眼神询问他,看到的情形如何。他不想让刘据知道,之前见他回去的时间太长,他也有回去过,并且听到了他与兄长的全部对话。 霍光一直都知道,在太子殿下的心目中,兄长的地位比他重要得多。 可是看到太子抱着兄长无声流泪的那一刻,他心中还是升起了浓重的无力感。因为他深深地明白,兄长为太子殿下做过的那些事,是他穷尽一生的努力也不可能做到的。 周围的人太多了,刘据不好开口,只能微笑着点点头。尽管去病哥哥对他们的举动已经起了疑心,不过他说要传太医过去的话,他是没有反对的。 晚些时候,刘据特地跟着太医到了霍去病的住处。他特意查过了,这位许太医最擅长治疗头疾,找他过来给去病哥哥看病,应该是没错的。 许太医给霍去病诊过脉,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好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终于,刘据等得不耐烦了,开口问道:“到底什么情况,你说话啊……” 许太医转过身,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的话,请恕微臣学艺不精,无法判断冠军侯究竟是何病症,待微臣回去翻阅医书,改日再给殿下和冠军侯答复。” 刘据差点被这位耿直的太医给气笑了,追问道:“你确定翻过医书就能知道?” 许太医老实回道:“微臣曾在老师的著作里看过类似的病例……” “你的老师是谁?”一直沉默不言的霍去病突然问了句。 “回冠军侯,先师复姓淳于,讳意。” “原来是他。”霍去病小声说道,随即挥了挥手,“行了,你可以走了。” 第030章 淳于缇萦 许太医恭恭敬敬行了礼,背着药箱告退了。刘据却是不明所以,半晌方回过神来,喃喃道:“他就这么走了?”要不要这么耿直,就许太医这个性子,他是怎么在太医院活下来的。 霍光想了想,低声问道:“兄长认得淳于先生?”可是不对啊,淳于意死于景帝前元七年,那一年今上刚被先帝立为皇太子,而兄长生于建元元年,两个时间之间差着十来年,没可能的。 果然,不等霍光话音落下,霍去病就摆了摆手,轻声道:“久仰大名而已,可我见过他的女儿。” 淳于意的女儿?淳于缇萦! 刘据困惑地眨了眨眼,与同样不解的霍光面面相觑。 缇萦救父的故事他们都是听过的,可他们不知道,霍去病与淳于缇萦能有什么交集。 淳于意是临淄人,文帝时期曾任齐太仓令,他精通医道,辨证审脉,治病多验,曾从公孙光学医,并从公乘阳庆学黄帝、扁鹊脉书。 为使自己专志医术,淳于意辞去官职,不营家产,长期行医民间,对王侯却不肯趋承。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都曾召他奉职宫廷,被他一一谢绝了。 由于经常拒绝对朱门高第出诊行医,淳于意被富豪权贵罗织罪名,送往长安受肉刑。 其幼女淳于缇萦毅然跟随父亲西去长安,上书孝文皇帝,痛切陈述父亲廉平无罪,自己愿意身充官婢,代父受刑。 文帝治天下,恭俭仁厚,以德化民,海内安宁,百姓安居,人民乐足。他见到淳于缇萦的上书后,感其孝诚,免除了淳于意的刑罚,同时颁发诏书废除由来已久的残酷的肉刑。 缇萦上书之举发生在文帝十三年,其年淳于缇萦十五岁,迄今已是四十九年。 淳于缇萦便是尚在人世,也已经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刘据和霍光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与霍去病能有什么关系,不由得都有些失神了。 良久,霍光醒过神来,他张了张口,正想往下问,就看到刘据冲着他眨了眨眼,起身说时辰已经不早了,他要回去了,等许太医翻到医书,他再去问他结果。 霍去病本不欲在这件事上与他们多做纠缠,又见霍嬗白日里玩得太过兴奋,此时已是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便不再多说什么,抱着霍嬗起身送了刘据到门口。 霍光犹豫了下,说他要把太子送回住处,霍去病点头允了。 回到林光宫的路上,刘据把护送他的侍卫打发到听不到他和霍光说话的距离,低声问道:“子孟,你想问我什么?”此去林光宫不过几步远,霍光若非有话要说,并不必送他。 明知身后的侍卫们已经隔得很远了,霍光还是下意识地贴近了刘据,几乎是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殿下相信许太医的话?”他总觉得那位白胡子老先生看起来,有种不靠谱的感觉。 “我原是不信的,感觉他是推脱之词。”刘据抿了抿唇,缓缓说道:“可他说是淳于意的弟子,去病哥哥又说他见过淳于缇萦,我便信了……只是我们再问下去,去病哥哥也不会说什么的。” “如此说来,殿下是打算等许太医的消息了?”霍光太了解他家兄长的性格了,他不愿意说的话不愿意做的事,就是皇帝亲自出马,也未必能逼得他就范。 刘据摇了摇头,启唇道:“子孟,你和我一样钻进牛角尖了,其实我们还可以去问一个人的。”而他,也是刚刚才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什么都不问了,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人。 “问谁?”霍光纳罕,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刘据说的人是谁。 刘据无奈地叹了口气,撇嘴道:“我们去问舅舅。去病哥哥见过淳于缇萦,总不会是大街上撞到的,他从小跟着舅舅住,所以这件事情,舅舅多半也是知道的。” 霍光恍然大悟,恨恨地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太子说得没错,他们两个真的是钻到牛角尖里面去了,亏得他们天天都在头痛,如何才能让兄长配合太医的诊治,却把最重要的那个人忘了。 他的兄长一向最听谁的话,答案不是皇帝,而是舅舅,可是他们竟然…… “今日太晚了,我就不去打搅舅舅休息了。子孟,你明日早些过来找我,我们去舅舅那里。”刘据说完拍拍霍光的肩膀,“这里都能看到林光宫了,你也不必送了,早些回去吧。” “殿下,我……”见刘据转身要走,霍光猛地抬起手,握住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刘据极不习惯霍光这个动作,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问道:“子孟,还有事么?” 霍光正在反省自己的贸然之举,呐呐道:“殿下,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刘据有点莫名,只得道:“你要送便送吧,明明只有两步路了,无所谓的。” 翌日清晨,刘据天不亮就起了身,正打算去皇帝那里问安,皇帝先派人过来传话了,说是今日天气不错,他要带皇子们去打猎,让太子早做准备,再过去陪他一起用早膳。 刘据原以为,既然是带皇子们一起狩猎,那么皇帝很有可能,是把他的弟弟们都叫过来用早膳了。不料到了以后才发现,阿翁竟然只叫了他一个人,心里不由有一丝小小的窃喜。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长乐未央!”虽然他要去找舅舅的计划被阿翁心血来潮的打猎安排推迟了,可刘据此刻的心情,还是非常好的。如果他能让阿翁把最多的关注停留在自己身上,去病哥哥就不用为了削弱弟弟们对他的威胁冒着触怒的阿翁的风险上那两道折子了。刘据很清楚,那个时候他的阿翁是生气了的,而且是非常生气,之所以没有秋后算账是因为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皇帝此刻的心情显然是很不错的,他笑着对儿子招了招手:“行了,太子免礼,快到朕身边来。” 席间,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愉快地话着家常,皇帝问过儿子的学业,又问他近日的举止。 刘据不疑有他,老老实实说了,还小小地对着皇帝抱怨了一通,说宫里的太医太过古板,不知变通,当着他这个太子的面,竟然敢说出回去翻阅医书的话,亏得他脾气不错,不然可就惨了。 皇帝闻言一愣,追问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刘据便把昨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他真是这么说的?”皇帝伸出手,紧紧握住太子的肩膀,凝重的表情让刘据有些看不懂。 刘据吃痛,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轻轻点头,又道:“阿翁,你先别怪许太医,其他人都看不出去病哥哥的脉象有异,他……”刘据有点害怕,并且为许太医的性命和前程感到担忧。 “朕如何会怪他?朕还等着他的结果呢。”皇帝说着松开了桎梏太子肩膀的手,问道:“据儿,痛不痛,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他只是太惊讶了,他一直以为,是淳于缇萦错了。 “阿翁……”刘据抬起头,眼神更加迷茫了。他突然发现,他想去问舅舅的事情,阿翁有可能也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有这样失态的反应,他可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第031章 狩猎开始 刘据思忖片刻,欲要开口,可他刚启了唇,就有小黄门前来禀报,说二皇子刘闳、三皇子刘旦和四皇子刘胥到了,在门外求见陛下,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果然,皇帝听完小黄门的通报便道:“下去传话,让三位皇子都进来。”转而又对刘据说道:“据儿,今日先去狩猎,有事回来再说,许太医那边,今日未必能有结果。” 刘据略微颔首,表示谨遵圣意。比起太子的波澜不惊,三位小皇子虽然面上故作镇静,可眼底遮都遮不住的喜悦兴奋和跃跃欲试,还是清晰地映入了刘据的眼帘,他突然有点羡慕他们。 记得更小的时候,阿翁带他去上林苑狩猎,他也曾像刘闳他们这般激动和期待的,每每天不亮就把骑装换好了,弓箭准备好了,生怕少玩了一会儿。 可是如今,他却好像没有这样的兴致了。太子殿下正在追忆童年,突然就听到皇帝的声音:“据儿,你带闳儿他们去选弓箭,你是兄长,要多照顾弟弟。” “儿臣遵旨。”刘据根本没反应过来皇帝的话是什么意思,就遵从本能先把旨意接了下去。 然后,他的弟弟们就围拢了过来。其中,刘闳表现地最亲热,他拉住了他的衣袖,咧嘴笑道:“太子哥哥!”刘旦和刘胥手牵着手,站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两个人的眼神也是晶晶亮。 刘据感觉很莫名,甚至有些惊恐,在那个诸多事宜都已经被证实的梦里,他和他的弟弟们,从来没有如此亲密接触的场景,真的是一次也没有。 当然,这并不是说太子殿下就和他的兄弟们关系不睦了,而是小时候,他们基本上是少有见面的。稍长,刘闳等人分别去了各自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兄弟之间更是再未见过。 所以刘据搞不懂,皇帝这一出,究竟唱的是什么戏,他是想看儿子们相亲相爱的戏码吗。 好在刘据对狩猎虽然说不上是特别热衷,但他有骠骑将军为师,还有个古灵精怪的对造组卫无忧,因此对弓马骑射也是下过功夫的,指点三个刚启蒙的小豆丁,完全不成问题。 挑选弓箭的过程中,刘据怎么看刘闳怎么觉得奇怪,他没道理对自己这么亲热啊,都快赶上无忧了。 过去这些年,宫里最受宠的女人是王夫人,若不是她的娘家实在无人可用,以皇帝对她的宠爱程度,刘据相信她能正面和皇后杠上,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用的都是旁敲侧击的手段。 纵然如此,以王夫人对皇后的不服气程度,她不说教着儿子非要和太子做对,起码也不会让刘闳来亲近他。再说刘旦和刘胥,李美人还不得宠呢,也没让儿子上赶着讨好太子。 “太子哥哥,你看这张弓如何?”刘闳刚一进门,便看中了一张弓,于是拉着刘据就往前跑,扔下身后莫名其妙的刘旦和刘胥,那两兄弟看他的表情,茫然到了极点。 刘据措手不及就被刘闳拉着跑,脚下差点绊了下,他再抬眼,就看到了刘闳说的那张弓。刘据面无表情,不假思索道:“弓是好弓,不过闳儿,你再过十年也未必能拉开它。” 说完不等刘闳开口,刘据就把他们带到了另一面墙的前面,让人取下三张小弓,一个弟弟发了一张。刘胥虽然年龄最小,可力气比两个哥哥都大,所以兄弟三个的弓,完全是一样的。 “太子哥哥,我们这就挑好了?”刘闳纳闷地问道,重音落在了“挑”字上。 “好了,我们去领箭吧。”刘据心想,弟弟真是好天真哦。以前阿翁也让去病哥哥带他挑过弓箭,他还真以为可以自己慢慢选呢,结果他能用的小弓,就那么几张,根本没得挑。 皇帝说是要带皇子们打猎,可真正参与的,远不止皇家父子数人,伴驾到了甘泉宫的文武官员们,只要不是老得骑不上马、拉不开弓,个个都要上阵,黑压压的一群人,气势极为浩荡。 最让刘据感到意外的,是霍去病竟然把霍嬗给带来了,小家伙坐在父亲身前,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显然是对这样的场面好奇到了极点,又感到兴奋异常。 皇帝显然也是看到了这一幕,他好笑地挑了挑眉,对几位小皇子说道:“你们看见没有,那边还有个更小的,你们要是连小嬗儿都比不过,朕可不会轻饶……” 刘胥年纪最幼,显然是没有听出皇帝话语中的玩笑之意,认真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听他这么一说,刘闳和刘旦心里可不爽了,霍嬗是很小没错,可他不是一个人啊。 皇帝叮嘱了小皇子们,却没对太子提出任何要求,但是刘据知道,他肯定是要有所表现的,不然如何担得起兄长之名。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皇帝的性情是越来越了解了,一方面,他觉得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弓马骑射、剑法兵法这些东西不用精通,大致了解就好;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自己的儿子是最完美的,最好是哪哪都好,样样都行,凡事皆不落于人后。 出发之前,刘据打算跟舅舅和去病哥哥打个招呼,顺便逗逗小嬗儿。谁知他还没有靠近,就看到霍去病被人训了,还是老老实实挨训,根本不敢辩解那种。 刘据小心翼翼蹭过去,并不敢靠得太近,可他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冲着正慢慢往外挪的霍光使了个眼色。不多时,霍光就控着马跑了过来,面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舅舅跟去病哥哥说什么了?非得在这里?”尽管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周围一圈除了霍嬗就没有第三个人,可是只看卫青的脸色,再看霍去病的表情,就够让人脑补出许多内容了。 刘据很怀疑,不用等到今日的狩猎结束,卫霍不和的传言就能从甘泉宫传回长安城,还是证据确凿的那种。只是这样的表现,不符合舅舅一贯低调做人的性格啊,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霍光轻咳一声,低语道:“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他。”说完抬手一指。 刘据顺着霍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对上霍嬗灿烂不已的小胖脸。小家伙远远看到了刘据,抬起小胖手用力对他挥舞,还大声喊道:“小叔!”被他这么一打岔,卫青的话说不下去了。 霍去病感觉自己很冤枉,特别冤枉那种。他不过是在小嬗儿的强烈要求下带他出来见识狩猎,结果当头被舅舅训了一顿,说他不负责任,居然带儿子来如此危险的场合,真是太没分寸了。 更让人不痛快的是,霍嬗哪里知道他爹被训了,他小人家见着舅公高兴地很,不停地伸手要抱抱。搞得霍去病心里更不平衡,舅舅真是太偏心了,有了小嬗儿,就把他完全抛之脑后了。 “舅舅!”见卫青和霍去病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刘据和霍光才蹭了过去。 “据儿!”尽管刘据这两年已经长大不少,脸上看着不再是一团孩气,有了几分少年的感觉,可卫青见到他,还是跟他小时候一样,先把人揽到怀里揉了揉脑袋。 刘据满意地在卫青身上蹭了蹭,方笑道:“舅舅,我和子孟先去打猎了,回头再来找你说话。”眼下不是方便说话的时候,阿翁那边他也得有猎物做交待,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卫无忧闻言不由笑道:“要是太子哥哥一个人,成绩估计不会太差,可他带着子孟,肯定赢不了我和伉儿的。”他话音未落,就被卫青从背后拍了下肩膀,示意他不要出言狂妄。 卫无忧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本来就是嘛,霍子孟的骑射功夫,真是对不起他的姓。 许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霍嬗用力拍着马头,大声嚷嚷道:“阿翁,我们走,骑马马,打兔兔……” 霍去病回身道:“舅舅,我带嬗儿先走了。”再不赶紧出发,小嬗儿估计要哭闹了。 刚出发不久,刘据就遇到了一只鹿,他毫不犹豫,反身拉弓射箭。岂料那只鹿躲避功夫特别好,愣是在最后关头避开了致命一击,不过是受了皮外伤,还趁着众人反应不及,转身逃了出去。 到手的猎物要飞了,刘据自然是不服气的,当即拍马追了出去,身后跟着一群侍卫。 霍光这几年一直在恶补马上功夫,射术是没有办法了,十支箭能有九支脱靶,可骑术却是大有长进,最起码不会被太子殿下远远甩在身后了。 不知是刘据运气不好,还是那只鹿太过机灵,侍卫们两次围堵到它,都让它给插翅而飞。 当然,要是侍卫们一起动手,把那只鹿射成刺猬并不难,可太子殿下看中的猎物,旁人哪能越俎代庖,帮他找到鹿,甚至赶到他面前都可以,就是不能帮他射箭。 眼看刘据带着人越追越远,而他身边的侍卫也和他越散越开,霍光不由担心道:“太子殿下,我们是不是跑得有点远了?” 刘据摆摆手,无谓道:“子孟,我们又没下甘泉山,能有什么问题,你别担心太多了。” 第032章 林中奇遇 言罢,刘据根本不给霍光继续往下说的机会,径自拍马往前冲去。 霍光无奈,只得勒紧了马缰,紧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敢离开。 陡然,那只鹿又在两人的视线中出现了。初升的朝阳洒下点点霞光,斑驳的光点落到它身上,竟然泛起了耀眼的七彩光芒,令人不禁目瞪口呆。 “子孟,七色鹿?!”刘据艰难地启唇,好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霍光眉宇微蹙,警惕道:“殿下,此事太过诡异,我们还是回去吧?”霍光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可他的本能告诉他,有未知的危险正在靠近,他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妙。 “我不!”刘据一向不是个执拗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从善如流的,极少反驳他人的意见,便是不予采用,态度也是极温和的,少有强硬如斯的时候。 然而,一旦是他下定决心要去做某一件事,却是没有人可以阻拦的,比如当年巫蛊事件时的公然起兵,也比如今日非要猎到那只奇怪的鹿…… 霍光认识刘据的时间太长了,对他这种外表温和无害可固执起来却无从反驳的性子了如指掌,所以当他听到刘据态度强硬地说出“不”字的时候,他就放弃了继续劝说他的可能。 两人对话的声音压得极低,那只鹿似是没有感受到威胁的临近,正在优哉游哉地吃着草。 刘据抬起手,拈弓搭箭,瞄准了那只鹿的脖子。就在他这一箭即将射出去的时候,那只鹿猛地震了一下,转身朝着林子深处逃去,其速度之快,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刘据如何甘心到手的猎物就这样插翅而飞,自然是穷追不舍。 霍光一面紧紧追着刘据,一面招呼附近的侍卫,示意他们快跟上来。可是刘据跑得实在太快了,霍光生怕跟丢了他,也不敢多做停留,所以他不知道,有多少侍卫听到了他的招呼。 比起初来乍到的刘据与霍光,那只鹿对林中的地形显然是更加熟悉。它不时探个大脑袋出来,用高高耸起的鹿角吸引刘据的注意力,然后又在下一刻,把自己隐藏地毫无踪迹。 不知不觉中,刘据与霍光已经跟着那只鹿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 刘据满脑子里只想着他的猎物,对周遭的处境全无察觉。但是霍光,已经深深地蹙起了眉头,他们实在是跑得太远了,他甚至没有听到身后有侍卫的声音,这样的情况有些不妙。 甘泉宫依山而建,整座山都算是皇家离宫的范围,可除了行宫的亭台楼阁及附近的狩猎之地,还是有很多地方是平时没有人来过的,因而有可能潜伏着未知的危险。 当然,甘泉宫是皇家重地,山下每条上山的道路都有重兵把守,根本不可能有闲杂人等能上山来。因此霍光担心的,并不是林中突然杀出几位不速之客,要对他和刘据不利,那是不可能的。 霍光最大的担忧,来自于陌生的环境,谁知道这没人来过的林子里,到底有些什么凶禽猛兽。便是没有凶禽猛兽,这林中的蛇鼠虫蚁,也够让人头痛的,他不能不小心谨慎。 就在霍光下定决心,如果刘据还要继续坚持往前走,他就是把舅舅和兄长搬出来也拦住他的时候,他听到了离弦之箭的破空之声。 霍光猛然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离弦的箭恍若流星一般,直直地射了出去,正中鹿的脖子。 许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那只鹿的警惕性明显没有先前高了,刘据那一箭射过去,它半点反应都没有,更别说做出逃跑的动作了,很快就应声而倒。 “子孟,看到没有,我做到了!”刘据高举起弓,兴奋地朝着霍光粲然一笑。 霍光闻言微微勾唇,比起刘据的喜悦之情,他现在更多的是放松。猎物射到了,他们不用再往前走,安心地等着侍卫们找寻过来即可,危险系数大幅度下降。 与此同时,霍光不得不承认,这般鲜活自在的太子殿下,看起来是很可爱的。 “子孟,我们过去看看。”刘据把弓背到身后,朝着霍光招了招手。 霍光并未马上行动,而是迟疑道:“殿下,我们再等等吧,等……”那些侍卫过来。虽然那只奇怪的鹿已经被刘据射中了,可他心中诡异的感觉却没消失。 可惜刘据对七色鹿太好奇了,他根本等不及侍卫们过来,于是他急急打断了霍光的话:“有什么可等的,不过几步路而已,他们很快就过来了,我们先去看看嘛。”说完拍马就走。 霍光还能说什么,只能控马跟了上去,心里却在狐疑,侍卫们怎么还没跟上来。 刘据射中那只鹿的地方并不远,几步就过去了,看到倒在草丛中的灰褐色身影,他失望道:“原来是这个样子,我还以为它真是七色的呢。”看来是阳光太强烈了,他们看错了。 不同于刘据显而易见的失望之情,霍光见状却是微微松了口气。经历过征和年间的巫蛊祸事,他对鬼神之力一向敬而远之,可要说完全不信,也不尽然,因为他的死而复生,也是不好解释的。 但不管怎么说,霍光都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对自己不能掌控的事,有着近乎本能的抗拒。 如果那只鹿真是七色的,霍光只怕要不顾君臣之礼,拉着刘据转身就跑,可它是只普通的鹿,他反而放心了,这至少说明一切都是正常的。 没等霍光高兴完,他就听到刘据又说了句:“不过这只鹿长得还挺好看的。”他说着从马背上跃了下去,刚好落在鹿的边上,动作快得霍光都没法出声阻止他。 紧接着,那只原本应该已经死透了的鹿忽地从地上窜了起来,一蹦半人多高,霍光惊道:“殿下,小心!” 刘据看到了鹿不同寻常的反应,可他真的没有时间做出任何逃避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幸运的是,那只鹿没有丝毫想要伤害刘据的意思,它迈着高傲的步伐,绕着刘据走了半圈,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猛地甩了下脑袋,转身跑了,速度如雷似电,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刘据敢发誓,那只奇怪的鹿在看他的时候,大眼睛里是有内容的,写得密密麻麻,可惜他看不懂。它跑了以后,地上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是刘据的箭,看来插得并不深,二就是一对鹿茸。 刘据弯腰捡起鹿茸,心里漫无边际地猜测着,这只鹿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该不就是为了把鹿茸送给他吧,虽然这样的解释很不合理,可是和他的行动联系起来,却是说得通的。 胡思乱想的刘据哪里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霍光已经是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那只鹿的鹿角那般锋利,若是它朝着刘据那么一捅,霍光根本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好在事情的发展是朝着乐观的方向进行的,鹿非但没有伤害刘据,还送了他一对鹿茸,整个过程充满了戏剧性。 霍光深呼吸了两口,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殿下,你还好么?” 刘据转过身,朝他扬起笑脸:“当然好了。子孟,你快过来看。” 霍光近前一看,那对鹿茸绝非凡品,难怪刘据如此兴奋,不过他还是提醒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按照正常速度,侍卫们早该到了,可是现在,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 刘据这回没有再反对,他把鹿茸揣进怀里就翻身上马,跟霍光原路往回走。 不过走着走着,刘据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按着他们追鹿的时间计算,怎么也该走到和侍卫们分开时的地方了,可是抬眼望去,眼前全是林子,根本看不到一个人。 “子孟,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刘据迟疑着说出了这句话。 霍光抬眼望天,轻轻摇了摇头,他们的方向是对的,不可能迷路。 见霍光的判断和自己是相同的,刘据二话不说,拍马冲到一棵树前,提剑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转身道:“子孟,我们继续沿着之前的方向走。”他有一种他们在原地转圈的错觉。 果然,一刻钟后,刘据又看到了那个他亲手画的叉,他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殿下,我们不能停下来。”霍光有点明白,为什么侍卫们找不到他们了。 刘据闻言转头看他:“子孟,你知道该怎么走?”起码他是不知道的。 霍光默然颔首,其实他说不上是知道,只能说是曾经听人提过,遇到“鬼打墙”的时候该怎么办,究竟是否灵验,却是从来没有验证过的,不过眼下,他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那太好了,我们走吧。”刘据说着扬起了唇角。霍光看得出来,刘据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着显而易见的信任,这让他在如此糟糕的情境之下,愣是扯出了一抹愉悦的微笑。 霍光冷静地环顾了一周,找准一个方向,带着刘据走了过去。刚走了不长一段,他就向右拐了个弯,然后继续走。刘据面有疑色,却是什么也没问,安静地跟在霍光身后。 差不多走了同样的距离,霍光又往右拐了个弯,刘据微微点点头,似是有些明白了。 到了第三次拐弯的时候,不用霍光开口,刘据自己就能指出来了。霍光笑着肯定了刘据的话,又道:“这次过后,我们不用再拐弯了,直走就好。”方法是这样的没错,管不管用马上见分晓。 尽管还是没有碰到任何人,但是刘据也没有再见过他画的那个叉,所以他搞不清楚,他们是走出了那个奇怪的地方,还是往丛林的深处走得更远了,他开始疑惑自己今日极不像自己的举动。 他曾听师傅讲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他是帝国的皇太子,就更不该将自己置身于这样的险境。一路上,子孟提醒过他无数次,别跑太远,别把侍卫甩远了,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此时回想起来,刘据感到的不仅是后怕,而是莫名的恐慌,他简直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一刻,他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猎到那只鹿,谁都拦不住。可到了后来,鹿跑了,他捡到了鹿茸,那种非它不可的执着心情瞬间消失无踪,刘据也就有点懵了,他在做什么。 莫非,那只鹿真的不是凡物,可它要死要活都要把鹿茸送给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刘据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也就不想了,浑浑噩噩跟在霍光后面,朝着他认定的方向走去。 “殿下,殿下……”听到霍光在叫自己,刘据茫然地抬起头来,“我们下来歇会儿,喝点水再走吧。”从又饿又渴的感觉判断,他们起码在林子里走了半天了。 “哦,好的。”霍光不提醒刘据还不觉得,可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肚子早就饿了。 他们随身都是带了水囊的,口渴的问题很好解决,但是干粮这玩意儿,却是谁也没有准备,毕竟是在行宫附近打猎,谁能想到中午了都回不去,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方面的需要。 “殿下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的,而且——”霍光笃定道:“陛下定会四处派人寻找你的。”若是跟着他们的侍卫迟迟找不到皇太子,肯定会回去向皇帝禀报的,然后增加人手继续找。 “我明白。”刘据丝毫不怀疑他阿翁会派人找他,他担心的是,他们找不到人。 仔细想来,从他追着鹿进入林子的时候,事情就变得不对劲了。侍卫们在帮他赶鹿没有贴身跟随是事实,可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很近的,彼此喊话也能听到,但是进了林子以后,那些侍卫就不见了。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子孟就已经被困住了,一直到现在。 刘据一口气喝了半囊水下去,渴是不渴了,饿的感觉却更强烈了。他有心和霍光说说话,分散下注意力,不让自己老想着肚子饿的事实,但他刚一抬头,眼神就猛然变了。 “子孟,你不要动。”刘据大喝一声,拔剑斩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 霍光不明所以,却还是按他说的做了,然后他循声看去,在刘据的剑下看到已经断成两截的一条花花绿绿的小蛇,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要知道,刘据那一剑是擦着他的小腿斩下去的,也就是说,那条蛇已经缠到他的腿上了。若是刘据的动作再慢半拍,说不定就咬到他了,从蛇的外形来看,有毒的可能性远远大于没毒。 没等霍光说出感谢和庆幸的话,他的眼睛就惊骇地瞪圆了。 原来,那条蛇断成两截还没死透,它的后半截在地上弹了好几下,才渐渐不动了。而蛇头那半截,却是朝着刘据窜了过去,而刘据本人,对此是毫无察觉。 “小心脚下!”霍光惊恐地叫道,神色慌乱至极。 刘据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只剩半截的小蛇从他腿上滑落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不动了。 “殿下,你有没有受伤?”霍光隐约看到了蛇嘴的丁点血迹。 “好像有……”刘据不确定地说道,都被他砍成两截了,那条蛇还能咬人吗。 霍光脸色大变,急忙扑了过去,拉着刘据在原地坐下,一边脱下他的靴子,挽起裤腿查看,一边安慰道:“殿下,没事的,我先看看,你别怕……” 随后,他在刘据的小腿上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正在往外浸血的点。 伤口非常小,便是不管它也能自动止血,但是…… 那些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就连周围一圈的肌肤,也透出了明显的乌黑。 该死!那条蛇果然是有毒的! 刘据感觉不到伤口的存在,所以他想问问霍光,到底怎么回事,那条死蛇真的咬到他了吗? 只是不等他开口,霍光的动作就告诉了他答案。意识到那条蛇是有毒的,霍光什么也没想,俯身低下头去,打算先把毒血吸出来,不管有没有用,做了总比不做要好。 “子孟!”刘据的声音已经变了腔调。 第033章 太子归来 那条小花蛇看似不起眼,可它强悍的生命力与强大的毒性却让人不可忽视,刘据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霍光帮他吸出体内的蛇毒,再后来的事情,他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夜色漆黑,浓得就像化不开的墨,刘据孤身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神情有些恍然。 他不奇怪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都去哪里了。 不知来自何方的风呼啸而过,呼呼的风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刘据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 四周都是一样的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何方。 忽然,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点点光亮,似乎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刘据侧耳听了听,转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他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知道是谁在叫他,不过他早已无处可去,看看又有何妨。 渐渐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亮,可惜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他仍然什么也看不清楚。 倒是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了,刘据听到有人在叫“太子殿下”。他愣了愣,随即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他都犯下那样的弥天大错了,父皇怎么可能还会承认他的太子身份。 不对…… 现在的问题不是他还是不是皇太子,而是——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那些人的乱剑手下,不管父皇的旨意是怎样的,那些人总是他派来的,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呢,到底是有哪里不对。 更奇怪的是,有那么一两句,他听到有人叫他“据儿”。 在皇太子年幼的时候,他的长辈都是这样叫他的,可是随着他长大成人,他的名字就很少派上用场了,包括他的父母在内,人们对他的称呼更多是“太子”,区别在于要不要加上“殿下”。 因而在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时,刘据愣住了,他已经记不清上次有人这样叫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约是在舅舅去世之前吧,过去太多年了,他真的想不起来。 刘据正在纳闷,突然感觉有人在他脸上戳了戳,还是一根肉嘟嘟的手指头。 奇怪?周围不是没有人?谁能戳到他呢? 刘据刚想到这里,就发现他眼前出现了一张笑容可掬的小胖脸,正用无辜的表情看着他。 这个奶娃娃是谁来着,他看着好眼熟…… 就在刘据陷入思索却还没有答案的时候,小娃娃扭过头,大声叫道:“阿翁,小叔醒了!”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群人呼啦啦围了过来,其中大部分刘据都不认识,只除了一个人。 那是—— 霍去病?!他的去病哥哥?! 刘据有点懵了,他这是在做梦吗?他居然梦到去病哥哥了! 可是—— 死人是不会做梦的吧?而且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太医迅速被传召过来给太子诊脉,刘据看到了自己属于少年人的纤细的手腕,再看看趴在榻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的小霍嬗,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从前。 太医诊脉完毕,皇帝已经闻讯赶来,看到比记忆中年轻许多的父皇,刘据百感交集。 然后他听到太医回话:“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丨体内的余毒已经祛除干净,只需安心静养数日,即可痊愈。”其实,太子中的毒并不烈,处理又很及时,虽然昏迷的时间长了些,却无大碍。 中毒?!刘据闻言又是一惊,他不记得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发生过中毒事件啊。 见刘据醒来就茫然地看着他,却始终一言不发,皇帝以为他是精神不好,并未多想,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离开了。霍去病随后也把霍嬗抱走了,临走时说让他好生休息,不要多想。 霍嬗显然是舍不得走的,一路都在霍去病怀里扑腾,嘴里不停叫着小叔,用力地朝他挥着手。 于是刘据更茫然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如何中毒的,去病哥哥为什么怕他多想。 到底是中毒初愈的身体,精神明显不够用,刘据不过是稍微分析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就觉得脑袋乱哄哄的,像是要炸开一样,根本没法聚精会神。 无奈之下,他只得闭目养神,什么都不去想,最后不小心睡了过去。 睡梦中,刘据感觉脑子里多了些东西,一些和他的记忆不一致的童年经历。 再度醒来的时候,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三岁的小太子无意中窥得天机,他不想让未来的有些事发生,就努力做着改变,一口气做了七年。所以当他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许多以往未曾发生过的事。 同时,刘据也知道所谓的中毒是怎么回事了,根本不是他想的被人陷害,而是救人的时候不够坚决,结果被毒蛇反咬了一口,那天跟着他的侍卫们,大概要因此倒大霉了。 还有霍光,他真的是尽心尽责劝了他的,后来他被毒蛇咬到,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帮他把毒血吸了出来,也许等到侍卫们找到他们,一切就来不及了。 不过以他父皇的脾气,结果是太子中毒了,估计是不会有心思细究过程的,凡是那天跟着他的人,全体挨罚是逃不过的,他也许应该给他们求个情去,毕竟麻烦是他惹出来的。 刘据刚醒不久,就听有人来报,说是长平侯世子和宜春侯求见。他略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卫无忧和卫伉来了,忙叫人把他们兄弟请了进来。 “太子哥哥,你总算是醒了!你昏迷了两天两夜,我们都要急疯了!子孟更可怜,陛下罚他都没那么狠呢,去病哥哥却是毫不留情!”卫无忧进门就讲个不停,让卫伉都没有开口的机会。 刘据直接跳过了他前面那一长串话,抓住最后一点问道:“子孟怎么了?”因为是太子出事的时候陪在他身边最近的人,霍光会被皇帝罚完全在刘据的意料之中,即使他有将功补过的行为。 可霍去病还要加罚一回,这就有点出乎刘据的想象了。太子不听话,霍光这个当伴读的能有什么办法,把他打晕拖回去吗?首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胆量,以他的武力值那就是不可能的。 卫无忧从头讲起:“太子哥哥你不知道,你们那天的情况有多危险。我听侍卫们说,你们在追一只鹿,你和子孟前脚进了林子,侍卫们就找不到你们了。他们可急坏了,把周围一圈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人,实在没办法,赶紧让人回来向陛下禀报。陛下也急了,都顾不上发火,立即加派人手,去找你们两个,去病哥哥也亲自去了。可奇怪的是,那么多人都快把地给翻一遍了,就是找不到你们,甚至连你们留下的马蹄印都找不到。一直到了午后,去病哥哥说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其他人都说没听到,他很坚持,就顺着那个声音去找,结果真的找到了。那时候,你已经昏过去了,去病哥哥不敢耽搁,马上把你带了回来。太医看了以后说,幸好子孟已经帮你把毒血吸出来了,不然毒血攻心,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哦。”刘据轻轻应了声,又问道:“去病哥哥是在什么地方找到我们的?” 卫无忧听到这个问题似乎特别兴奋,眼神忽地一下明亮起来,他四下看了看,见伺候的人都站得比较远,才凑到刘据耳边小声说道:“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我听那些侍卫说,去病哥哥找到你和子孟的地方,他们先前是找过的,而且那附近他们也都是搜过的,根本没有人……” “这么奇怪?”卫无忧的话,刘据其实是信了的,不然他和子孟早就自己回来了。 “是啊是啊。”卫无忧连连点头,“我怕那些侍卫是胡说的,还特意问过去病哥哥,他也承认那个地方之前是找过的,不过陛下不让人多说这些,太子哥哥你知道就好,以后别问了。” 刘据颔首,迟疑片刻方道:“去病哥哥怎么罚子孟了?”过往的记忆告诉他,霍光跟他是同类人,这让刘据感到有些唏嘘,到底霍光有没有帮他保住那个孩子呢,他很想知道答案。 卫无忧摇摇头,坦白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小嬗儿只说子孟被去病哥哥骂了,如今还在屋里跪着,我问他骂了什么,怎么骂的,他就说不上来了。” 原来卫无忧的消息是从霍嬗那里来的,想想霍嬗的年龄,真实度也许不容置疑,可准确度嘛,就要打点折扣了,看来只有到时候问过子孟才会知道,可是现在,他又有点不想见他。 说不清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刘据暂时不想让霍光知道,他是从征和二年回来的人,可要瞒过霍光那双眼睛,他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不能让他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 比起霍光,刘据心里很清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卫无忧和卫伉离开时,他让他们转告卫青,说他想舅舅了,想让他来看他。 卫无忧满口答应下来,他说阿翁每天都来看过太子的,就是每次来的时候,他都没有醒。他马上就回去跟他说,估计他一会儿就会回来,他让刘据千万不要再睡了。 刘据立即表示,他已经睡够了,肯定会醒着等舅舅的,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呢。 第034章 陈年旧事 等待卫青前来的这段时间,刘据一直在努力整合自己的记忆,他怕自己的举止突然发生转变,不像之前的小太子了,从而引起舅舅的怀疑,要是那样的话,可就不好玩了。 等到卫青真的来了,刘据顿时明白,他所有的设想都是多余的,因为刚听到有人通报,说大将军到了,没等他的脑子作出任何决定,他的身体就从榻上蹦了起来,赤足朝外面跑去。 “舅舅!”刘据简直不敢相信,那种甜得发腻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虽然他一直很喜欢舅舅,和舅舅的关系比父皇还要亲密,可他小时候真是这样叫舅舅的吗?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据儿,你怎么没穿鞋子就跑出来了?你身体刚好一点,要是又生病了怎么办?”卫青说着把刘据抱了起来,抱进房间放回榻上,“皇后还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不然不知急成什么样?” 刘据原想分辨,他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的身体好得很,从小到大就没怎么病过,不料脱口而出的却是:“我想舅舅了,所以特地出来接舅舅!” 卫青闻言愣了愣,随即笑道:“陛下前几日还对臣说,太子长大了,懂事了,怎么今日看着,却跟嬗儿差不多。”刘据从小爱黏着他没错,可这种明晃晃的撒娇的话,近两年也是没怎么说了。 刘据汗颜,舅舅这话未免有点夸张了,虽然那个其实也算是他自己的小太子在竭力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至于和小嬗儿被舅舅归到同一类吧,好打击人。 舅甥两人说笑一番后,卫青在榻边坐下,温言道:“据儿,我听无忧说,你急着要见我,还说有话要问我,究竟是何事?”太子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不是有急事,不会这么急着找他过来,因为他就是不说要见他,得知太子醒了的消息,他晚些时候肯定也是要过来探望的,可刘据连这会儿工夫都等不得,特地要无忧给他带话,可见事情就是非常急了。 刘据抿了抿唇,沉声道:“舅舅可曾见过淳于缇萦?她以前是不是给去病哥哥治过病?”淳于意无子,膝下只有五个女儿,淳于缇萦是最聪明细心的一个,女承父业算不得稀奇。 “淳于夫人!据儿为何突然提起她?”卫青没有马上回答刘据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刘据不假思索道:“前日,我们刚到甘泉宫,我找去病哥哥和嬗儿去泡温泉,去病哥哥没去,说是有些头痛。后来我打听到伴驾前来甘泉宫的太医里,许太医最擅长治疗头疾,就让他去给去病哥哥诊脉。谁知许太医看过却说,他不确定结果,要回去翻阅先师的医书,他的先师便是淳于意。随后去病哥哥又说了,他曾见过淳于缇萦,可具体是怎么回事,他却不肯告诉我和子孟。” 刘据如实说了他们到了甘泉宫以后发生的事情,却把他与霍光之前紧盯了霍去病大半年的事实给略过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们根本没法解释,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据儿,许太医可曾回话没有?”卫青的眉头不知不觉蹙了起来,眼神中透出几许担忧。 刘据摇摇头:“还没有,那天我特地跟许太医打了招呼,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先报给我。但是翌日便是狩猎,我和子孟猎鹿发生了意外,之后我昏睡到了现在,子孟据说被去病哥哥关在屋子里罚跪,不知道许太医是没来回话,还是想回找不到人。”如果去病哥哥的头疾真的很麻烦,许太医未必敢直接告诉他,他应该是先跟他甚至是父皇说一声的。 想到这里,刘据立即扬声唤人,让他们把许太医赶紧传过来,他有话要问他。 随后,他又问道:“舅舅,你还没有告诉我,淳于缇萦是不是给去病哥哥治过病呢?”卫青不同寻常的反应告诉他,这件事比他预想的,可能还要复杂,还要棘手。 “据儿,你先别急,我们听听看许太医是怎么说的……”也许并不是他们不想听到的那个结果。 刘据也想这样安慰自己,无奈元狩六年的九月发生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此时此刻,刘据只能祈祷,在淳于先生的医书里,能有治疗去病哥哥的头疾的相关记载。 又或者,去病哥哥的病本身并非绝症,只是原先发现太晚,他又远在朔方,所以…… 在刘据焦急不安的心情里,许太医很快被带了过来,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让人读不出任何信息。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长平侯!”事关冠军侯的病情,在刘据这里见到卫青,许太医并不意外。 “免礼免礼!”刘据虚抬了下右手,问道:“许太医,你的医书查阅得如何了?” 许太医刚起身,不及开口又跪下了,请罪道:“启禀太子殿下,请恕微臣无能。” “你没找到?”刘据不悦地皱眉,不会就不会,那日何必又说看到过类似的病例。 许太医叩首道:“在先师的医书上,的确记载了类似的病例,脉象和表现都相似,但是——” 见他卡在“但是”二字上,半晌没有下文,卫青接着道:“没有记载治疗方法。”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当初淳于缇萦也是这样说的,如果淳于意有过记载,她不可能不知道。 “舅舅?”刘据转过头,眼神有些茫然,这是不是意味着,许太医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卫青沉默片刻,朝着许太医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 许太医迟疑,见刘据默然颔首,方默默地告退了。 等许太医退到屋外,刘据旧话重提:“舅舅,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卫青犹豫了会儿,良久方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年去病四岁……”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补充了句:“也有可能是五岁,过去太多年了,我有些记不清了。据儿你知道的,去病小时候身体不好,动不动就爱生病,不然你二姨母也不会给他取了这个名字。那一回,他病得特别严重,长安城里有名的医者都看过了,都说无能为力,陛下派了太医过来,也是束手无策。” “啊?!”刘据小小地惊叹了一声,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一段。 伸手在刘据头上揉了揉,卫青继续道:“当时,我们全家都要急疯了,恰好碰上淳于夫人扶柩回京。她继承了淳于先生的全部本领,医术可谓出神入化,她给去病开了三副方子说依次熬来喝,每副方子喝上一旬,又给去病扎了七天的针,他的病就完全好了。而且自那以后,去病就没怎么生过病了,身体变得很好,但是淳于夫人在离开的时候说过,她说去病……” “淳于夫人说什么了?舅舅,你快说呀!”见卫青欲言又止,刘据急得不行。 卫青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淳于夫人说,去病的病是从胎里带来的,她的治法是治标不治本,并不能将病根祛除,可要是二十岁之前不会发作,应当也无大碍,谁能想到——” 刘据瞬间明白自己为何从未听过此事了,原来是舅舅和父皇都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而去病哥哥宿疾发作的时候,偏偏又是远在朔方,搞不好根本就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儿去。 刘据思忖片刻,追问道:“舅舅,淳于夫人可有说过,如果去病哥哥的病发作了,该如何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据其实是没抱什么希望的,淳于缇萦真有法子的话,当年早就说了。 “自然是没有的。”卫青微微摇头,随即却道:“不过淳于夫人说过,她回到老家后会继续研究相关的情况,也许会有发现也说不定,她还让我们有什么情况可以派人联系她。” “淳于夫人的老家在哪里?临淄对不对?”许太医是指望不上了,淳于缇萦这里还能抱有一线希望,只是算算年纪,她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是否还在人世,谁也说不清楚。 “就是临淄,没错。”卫青肯定道:“十几年前,淳于夫人回京是为了安葬她的夫君,随后便带着儿女回了临淄老家,如果不出意外,她如今也应该是在那里才对。” 说到这里,卫青霍然起身,肃然道:“据儿,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去病,我先去和陛下商量,再派人去临淄打探淳于夫人的情况。”淳于缇萦是否还活着,她研究出对症良方没有,谁也不知道。 刘据赶紧点头:“舅舅,我知道了,保证不会说的。”霍去病正嫌他和霍光烦呢,他怎么可能把还不确定的事告诉他,除了平添忧虑,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眼见卫青转身要走,刘据又问道:“舅舅,那日跟随我的侍卫,阿翁都是如何惩罚的?” 卫青顿住脚步,回道:“陛下并未大惩,据儿不用担心。”事出有因,皇帝对太子身边的人并未重罚。 “既然这样的话,舅舅见到去病哥哥,帮子孟说个请吧,让去病哥哥不要再罚他了。”暂时不想见到霍光是一回事,帮他说情是另一回事,刘据怕自己说了不好使,特地拜托给了卫青。 第035章 霍嬗的糖 谁知卫青尚未出门,霍去病就带着霍嬗过来了,两人刚好在门口遇到。 “舅公!”霍嬗清亮的童音极其富有穿透性,屋里的刘据听得清清楚楚。 “小嬗儿,你别乱动!”见霍嬗手足并用开始挣扎,卫青赶紧把他抱了过来。 “太子醒了?”这是霍去病的声音,估计是猜到刘据已经醒了,便是没醒也能被嬗儿华丽的一嗓子给叫醒,霍去病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只是随意地问道。 卫青略微颔首,笑道:“据儿醒了好一会儿了,精神挺不错的,应该已经无碍。既然陛下没有怪罪,你罚阿光,也别太狠了,他也是小孩子,而且已经尽力了。” 若非刘据昏迷了两天两夜,今日刚醒过来,又跟他说了这么重要一个信息,卫青定是要批评他的,身为太子,竟然孤身去闯那样的险境,实在是太任性了,也太要不得了。 霍去病微微蹙眉,沉默片刻方道:“我没罚他,是他自己……”不知是后面的话太小声了,还是霍去病压根儿没说出来,反正待在屋里的刘据,是没听到后半截的。 “行了,你们进去吧,我还有事去见陛下。”卫青说着把霍嬗还给霍去病,又叮嘱他道:“小嬗儿,太子生病了,你可不许太吵着他,记住没有?” 霍嬗懵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真的听懂了,还是在不懂装懂。 “舅舅慢走!”霍去病驻足原地,目送卫青离去。 “舅公慢走!”霍嬗抬手挥了挥,一脸的笑容可掬。 直到卫青走出他们的视线,霍去病才抱着霍嬗进了屋。 “小叔!”刚被父亲放到地上,霍嬗就迈着两条有力的小短腿蹬蹬蹬跑到了榻前,天真地问道:“小叔,你是不是睡觉的时候不老实,踢了被子才会生病的?” 霍嬗生病的次数不多,唯一能记住的生病原因就是保姆最常提到的这种。也是他小人家有水平,明明睡觉前保姆把被子压得严严实实,旁边还用枕头压住了,他睡到半夜,也能给踢开。 刘据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是啊。”中毒什么的,小嬗儿也不懂,就让他误会好了。 霍嬗很满意自己猜中了答案,又觉得小叔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跟自己一样睡觉踢被子,有种找到同党的幸福感,不由咧嘴一笑,又问道:“小叔也要喝苦苦的药吗?” 刘据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也不知太医们开的什么解毒方子,那个汤药之难喝,简直无法形容。 看到刘据的表现,霍嬗露出一种名为“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笑容,他扭头看了眼霍去病,突然对着刘据伸出握紧的拳头,用一种很艰难下定决心的语气说:“小叔,这是给你的。” 霍嬗说完摊开手,他的掌心放着一粒已经化了的饴糖。 刘据顿时怔住了,定神看了看才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不由有些动容。 霍嬗生来就爱甜食,要是没人拦着,他吃多少都不嫌多,可为了他一口漂亮的小乳牙,霍去病给保姆们是下了严令的,无论霍嬗怎么哭闹的,每天的糖是定量的,绝对不能多给,违者重罚。 所以说,能让霍嬗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里给他省出一粒糖来,那是极不容易的。 “小叔,你为什么不要?很甜的……”小家伙说着吞了吞口水,他能忍住不吃糖,也是很辛苦的,如果那个人不是小叔,他才不要给他呢。 虽然小嬗儿手里的那粒饴糖,基本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可是看着他眼巴巴的小眼神,刘据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怕他一旦说了,小家伙会不高兴地哭起来,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就在刘据鼓足勇气伸出手的时候,霍去病一把揪住了他儿子的手。 尽管骠骑将军也承认,他家小嬗儿今日的举动蛮窝心的,可是那粒沾了不知多少汗水和灰尘的饴糖,就是太子殿下敢吃,他也不敢让他吃下去,再中毒了怎么办。 霍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茫然道:“阿翁,怎么了?”他要把糖给小叔,阿翁不高兴吗?要不,他明日再少吃一粒糖,也分一粒给阿翁好了,小嬗儿就这么愉快地做出了决定。 “嬗儿,糖是保姆什么时候给你的?”霍去病蹲下身,放低声音问道。 霍嬗想了想,不确定道:“吃饭以后?”他是之前看到刘据醒了,才突然想到这件事的。药太苦了,每次他生病的时候,都能获准吃到比平时更多的糖,他想小叔可能也是需要的。 霍去病犹豫了下,没有直接说出不要霍嬗把糖给刘据的话,而是把黏在他手上的糖取了下来,放在几上的小碟里,就带着霍嬗出去洗手了。 霍家父子一出门,刘据就让人把那个碟子收下去了,又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取来几粒饴糖。必须承认,被小嬗儿这么一勾,太子殿下是真的想吃糖了。 重新回到屋里,霍嬗眼尖地看到碟子里的糖变多了,黑溜溜的大眼睛不由多眨了几下,眼神也因此变得亮晶晶的,原来小叔有糖吃啊,这样的话,他会不会把他的糖还给他呢。 抵抗不住小嬗儿充满强烈渴望的双眼,刘据给了他一粒糖,又和霍去病把剩下的糖给分了。如此一来,他就不用担心小嬗儿待会儿吃完了又找他要糖了。 刘据却不知道,津津有味吃着糖的霍嬗心里想的是,阿翁今日有糖吃了,他明日就不给他了。 刘据一边逗着小嬗儿,一边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去病哥哥,我听无忧说,子孟被你罚跪思过,可是真的?”霍去病之前在门外说的话,他就当是没有听到好了。 霍去病眉宇微蹙,少时方沉声道:“我让阿光闭门思过不假,他身为太子伴读,在你任性之时不能及时劝阻,乃是失职之举……” 不等霍去病说完,刘据急道:“可是子孟也救了我……”如果霍去病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刘据说完这句话后,面上稍有懊恼之色,如此不冷静从容的语气,不符合他的说话风格。 “那是他分内之事。”他曾对刘据说过,他不用在骑射剑法上花太多心思,因为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他,霍光岂能例外。 嗯, “我是说,子孟有将功补过之举,你就不要罚得太狠了。”果然是他的话不管用,估计还得舅舅出面才行,刘据脸上显出小小的一丝无奈。 却不曾想,霍去病比他更无奈:“据儿,我说过了,我只罚了阿光闭门思过,我没让他必须跪着思过。”那是霍光自己惩罚自己的,因为他也觉得他失职了。 “啊?!”刘据闻言愣住,讶然道:“是子孟自己……”这就有点不好办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可他目前,又不是很想见到霍光,他怕自己忍不住会问他征和二年以后发生的事情。 迟疑片刻,刘据小声道:“去病哥哥,你回去告诉子孟,就说我不怪他。”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主意——就算是小时候的他,那也是他——霍光不过是被无辜卷进来的。 刘据隐约有种怀疑,霍光对他的歉意,并非来自这件事本身,而是源于当年的巫蛊之祸。可是那件事,也跟他没什么关系,虽然他就在皇帝身边,可刘据并不认为,他能起到什么作用。 那个时候的皇帝,已经把整个世界看作是他的敌人,他连自己的皇后和儿女都不肯相信,何况一个小小的霍光。他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他的时候,心中所抱有的,也只是微薄的一丝希望。 如果皇帝执意不肯放过那个孩子,那么霍光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可他但凡有一线生机,那么他的未来,就全部寄托在了霍光身上,他相信他会为了他竭尽全力的。 “小叔,我帮你说。”不等霍去病开口,霍嬗就急急把话接了下来。 刘据抬手点点他的小鼻头:“好的,嬗儿帮我说,千万不要忘了哦。” “嬗儿记住了,嬗儿不会忘的。”霍嬗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完成使命。 翌日清晨,刘据醒来得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霍光在外求见,他不由愣了下。 第036章 神医无意 犹豫片刻,刘据命人传了霍光进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不可能永远逃避,霍光是他的伴读,是去病哥哥的弟弟,他们哪有不见面的可能,考验他掩饰功夫的时候到了。 不多时,霍光缓步进来,他的步伐很稳,每步之间的间距都是相同的。走到刘据面前,霍光恭恭敬敬跪下了,稽首道:“微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刘据见状不由得一愣,除非是正式场合,霍光一向不对他行如此大礼的,拱手作揖即可,今日这是怎么了,可他中毒后,他们并未见过,霍光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才对。 于是,刘据定了定神,抬手道:“子孟免礼,过来坐吧。” 霍光谢了恩,走到榻边侧身坐下,静静看了他片刻方问道:“殿下可都好了?” 刘据颔首,微笑道:“我没事了,要不是太医逼着还得再躺两日,我早就起来了。” 见他面色无异,霍光微微松了口气,心里一直悬在半空的大石,终于是落了地。 那一日,刘据为了救他持剑砍断了毒蛇,却不慎被还剩最后一口气的蛇咬到。看着蛇毒发作昏倒在自己怀中的太子,霍光已经感觉不到心跳,他活了两世,却从未有一刻如此怕过。 重生以来,霍光一心想要谋划的事有两件,一是保住兄长的性命,二是保住太子殿下。 前者,他尽最大努力,倘若真是天意,也要无愧于心;可后者,却是不折不扣的*,小太子对未来若有所知,他更是清楚所有的细节,只要精心策划,必能逃过那场无妄之灾。 霍光忽略了,从他们试图改变未来的那一刻起,那些曾经的记忆就不再是他们无往而不利的武器了,因为有些以前发生过的事,可能不会再发生了,比如卫无忧就从来没有失足落过水; 还有些事,以前是没有发生的,如今却明晃晃地发生在他们眼前,比如许太医诊出了兄长的头疾,虽然他无法治疗,比如小太子的骑射功夫大涨,却平添了不少闻所未闻的风险。 霍光不知道,他们死活走不出去的困境,兄长是如何找到的,并且带着他们回到了甘泉宫。 若是没有他的及时出现,哪怕他已为太子吸出体内的蛇毒,时间长了,他照样会毒发身亡。 太子遇险,皇帝大怒,要是按照他平时的脾气,他和跟随太子的侍卫们肯定会遭受重罚,哪怕太医已经宣布,太子中毒不深,很快就能痊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对此事轻拿轻放了,惩罚固然是有,却不伤筋动骨,他更是因为有将功补过之举,连皮肉之伤都给免了。 皇帝饶恕了他,反而是兄长,难得语气严厉地训了他一顿,又罚他闭门思过。 太子昏迷了两天两夜,霍光就在自己屋里跪了两天两夜,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的疏忽。 霍光根本不敢想象,如果蛇毒更加剧烈,或是兄长没有及时出现,他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直到昨夜,兄长亲口告诉他,太子说他不怪他,霍光才彻底放下心来。其实那时,霍光就想去见刘据的,无奈双腿跪了两日实在爬不起来,只得休息了一夜,今日才能过来。 霍光的表情变化极不明显,可刘据认识他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轻而易举就看明白了他脸上微不可查的细小变化。他是在担心他,这跟刘据之前的记忆是完全重合的。 刚接到霍光求见的通传时,刘据无意识地回忆了下他们上次见面的情形。 诡异的是,在同一瞬间,出现在刘据脑海里的,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画面。 一是那天在林子里遇到的事,他们走累了,停在原地休息,有条蛇爬到霍光腿上,他拔剑砍了蛇,却被蛇咬到了,霍光帮他把蛇毒吸出来,他有点抗拒,后来就失去了意识; 二就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那时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的死讯刚传来,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便去面见父皇。但是皇帝不肯见他,他在殿外等了整整一夜,皇帝就是不肯召他进殿。 天明的时候,霍光从殿内出来,说是奉陛下旨意,送太子回宫,他终究是不肯见他。 回太子宫的马车上,刘据记得他没和霍光说什么话,能说什么呢,皇帝在想什么,霍光也不知道。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他下车的时候,霍光轻声说了句:“太子殿下保重!” 五日后,皇帝巡幸甘泉宫,霍光伴驾,所有的国事都交给了太子处理。 再后来发生的事,刘据不想再想,他轻轻勾了勾唇,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说道:“子孟,你知道么?舅舅昨日来看我的时候跟我说了,淳于夫人以前给去病哥哥治过病,她也许会有办法……” “真的?”霍光的眼神瞬间明亮到耀眼。 刘据颔首,缓缓道:“舅舅已经跟阿翁说过此事了,他们会派人去临淄寻找淳于夫人的。” 霍光没有再问下去,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来自临淄的消息。 夏日将尽的时候,皇帝回到了长安城。对刘据来说,这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读书,并无太大的区别,他真正的苦恼,是如何不让霍光发现自己在学业上的突飞猛进。 好在皇帝需要的,只是个学业优异的皇太子,而不是个多智近妖的怪物,他稍微把自己的功课进度加快了一点点,其他时间就用来看杂书了,幸好这个爱好是从小就有的,不会惹人怀疑。 秋初,皇帝派往临淄的人传回来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淳于缇萦在两年前已经去世了,享年六十二岁; 好消息是,他们找到了她的孙子,据当地人说,那个名叫秋无意的年轻人继承了祖母的衣钵,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纪轻轻就医术过人,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所以他们把他带回来了。 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就赶紧召了卫青进宫,有淳于缇萦当年说过的话,他们对霍去病的头疾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哪怕他本人目前并未出现明显的不适症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陛下,那位秋神医……当真名副其实?”不是卫青小瞧人,而是秋无意的年龄比霍去病还小,而医者这个行业,从来都是越老越精,他信不过他根本就是人之常情。 皇帝面无表情,递给大将军一卷竹简,上面记录的都是秋无意过去两年救治过的病人。这位秋神医有个怪癖,他从来不治普通小病,倒是那些别的医者搞不定的病症,他的兴趣反而大得很。 卫青迅速看完竹简上的字句,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如果上述记录都是真实的,那么秋无意大有可期。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当日淳于缇萦又是下过那样的定论,他真的能信秋无意吗。 “大将军如何看?”见卫青迟迟不语,皇帝淡然问道。霍去病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他未来还将委以重任的骠骑将军,他身上的宿疾,他自然是希望早些能够治愈的。 “臣想……”卫青停顿了下,沉吟道:“先让他试试看吧。” 隔日,卫青亲自领着秋无意去了冠军侯府。这倒不是秋神医架子大,非得劳动大将军才能请得动他。而是前些日子从甘泉宫回到长安后,皇帝又先后打发了几名太医前去冠军侯府。这几名太医不似许太医专攻头疾,有人什么问题也诊不出来,也有人觉得骠骑将军脉象有异,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一来二去,太医们把霍去病彻底惹恼了,他宣布,府中再不欢迎太医了。 这就是卫青陪同秋无意上门的缘故,要是他不去,秋无意估计连霍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漠北大战之后,霍去病闲得很,虽然也顶着大司马的头衔,可他从来不像卫青那样,会去过问内朝之事,他对那些没有兴趣,所以除了上朝的日子,他大部分时间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 若是换成从前,他实在无聊了,还能带着表弟们玩玩。可如今,卫家他几乎不能去了,太子年纪渐长,见面的次数也很有限,小嬗儿倒是很好玩,可就是太小了,不够他消磨时间的。 这日,霍去病正带着霍嬗在后院练剑,一套剑法还没使完,突然有人来报,大将军来了。 霍去病愣了愣,迟疑道:“你没说错?”不怪骠骑将军怀疑自己的耳力,而是他之所以从卫家搬出来,就是源于朝上古怪的气氛。既然如此,他这冠军侯府,卫青的确是从未来过的。 那名仆人有些慌了,忙道:“肯定是大将军,没错的。”他怎么可能认错人。 霍嬗转过头,眨着眼问道:“阿翁,是舅公来了么?”他知道舅公是大将军。 霍去病一把捞起儿子,也顾不得换身衣服了,直接往外走去,边走边说:“嬗儿,舅公来了,我们去接他好不好?”卫青为何会来,他懒得细想了,问过不就知道了。 “舅舅!” “舅公!” 见到来人果然是卫青,霍去病与霍嬗异口同声,然后霍嬗就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高高兴兴扑向卫青。至于跟在卫青身后的那位年轻人,他被父子两人同时无视了。 第037章 故人相遇 寒暄完毕,各自落座,卫青向霍去病说明了来意,可是没等他介绍秋无意的身份,霍去病就皱了皱眉。可以想象,如果来人不是卫青,此时大概已经直接被赶出门了。 霍去病有些不耐地打断卫青的话,蹙眉道:“舅舅,我说过好多次了,我没事。宫里那些太医不是都看过了吗?你们为何就是不信,这个人的医术能比太医更强?”他明显不看好秋无意。 卫青闻言并不生气,缓缓点头道:“确有可能。”说完他就点出了秋无意的身份。 “秋无意?!”霍去病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下,随即抬眼看向秋无意。片刻过后,他拔高音量道:“你就是当年抢了我木剑的那个家伙?!”难怪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原来是故人。 “正是在下。”秋无意站起身,朝着霍去病拱了拱手,沉声道:“看在故人的份上,骠骑将军可否让在下为你诊一诊脉?大不了……”秋无意停顿了下,面上浮现出些许不舍的表情。 霍去病不接话,只直直看着秋无意,他很好奇,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霍去病沉得住气,霍嬗却不行,他扬起脸,天真地问道:“大不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了?” 被霍嬗这么一打岔,秋无意顿时哭笑不得,笑了笑方道:“大不了我把那柄木剑还给将军。”虽然是抢来的玩意儿,好歹在身边放了十几年,就算是物归原主,他也挺舍不得的。 卫青起初还不明白霍去病和秋无意在打什么机锋,此时恍然大悟,不由挑唇一笑。 说起来,这件事与他也有一点关系,因为秋无意说的木剑,是他当初给霍去病削的。就算是声名显赫的骠骑将军,在他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的时候,练剑用的一样是舅舅削的木剑。 那年,霍去病重病,卫家人请遍了长安城的名医都无济于事,好在后来碰上了淳于缇萦。 淳于缇萦到卫家给霍去病治病,身边带了个年方三岁的小娃娃,就是她的孙子秋无意。 祖母忙着诊脉开方,秋无意就在卫家的后院蹦来蹦去,也不知他是从花园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捡到一把木剑。秋无意对那把剑爱不释手,拿在手上玩了许久不说,最后还怯生生地提出想要。 淳于缇萦救了霍去病的命,卫家人如何感谢她都不为过,结果她也不收诊金,不过是小朋友想要一把木剑,卫家哪有不答应的,自然就给了他。 卫青倒是晓得那把剑是霍去病的宝贝,但是他想着,自己再给他削一把就好了,这把给了秋无意也没关系,所以并未出言阻止,或是说另给秋无意削一把。 卫青哪能想到,霍去病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宝贝木剑不见了伤心得很,就连他另外给他削了把剑,他都不肯要了,还足足半个月没有跟他说过话。 “诊脉可以,还剑就不用了。”霍去病不着痕迹地抽了抽嘴角,“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他坚决不承认,小时候那个哭着吵着要去找秋无意还剑的人是自己。 “既然如此,将军请。”秋无意缓步走到霍去病身旁,执起他的左手探脉。 卫青领着秋无意去霍家的时候,霍光尚在宫里,刘据听说舅舅带着秋神医去了冠军侯府,赶紧给霍光放了假,让他立刻回家打探消息,并且随时跟他汇报。 霍光匆匆回府,一进门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叹道:“亏得你们警觉,又及时找到了我,若是拖到明年,便是扁鹊重生,只怕也难保将军的性命。” “秋无意,你不要危言耸听!”霍去病厉声喝道,他怎么觉得卫青有点信了那人的话。 面对骠骑将军不甚配合的态度,秋无意不以为杵:“我的话是真是假,将军心里清楚。” 霍去病或许不信秋无意的话,便是卫青,多半也是将信将疑,不过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只有霍光,听到秋无意的一席话,不由自主感到浑身一凛。 他知道,秋无意的话是对的,否则元狩六年的春天,他的兄长不会上请封三王的折子。 如今已是元狩五年的秋天,那位他从未闻其名的秋神医,究竟能有几分把握。 其他人没听过秋无意的名字,可以理解为他年纪轻,名声不显,可霍光历经三朝,而且昭帝年间,朝廷数次征召天下名医,他也没有听过秋无意这个人,这让他对他的医术,不是那么信任。 尽管如此,霍光还是拱手问道:“敢问秋神医,你此时出手,能有几分把握?” 秋无意没有马上作答,他沉吟片刻,徐徐道:“三成,至少能有三成。” “三成?!”卫青与霍光异口同声,这个数字比他们预料的更低些。 霍嬗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抬头看了会儿卫青,见他不理会自己,又跑回了霍去病身边,扯着他的衣袖问道:“阿翁,舅公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他都听不懂。 “嬗儿乖,不要吵,阿翁教过你什么?”霍去病神色平静,专心致志哄起儿子来,全然不在乎自己就是卫青等人话中的焦点,仿佛他们在说的是其他人似的。 “大人说话的时候不许插嘴。”霍嬗奶声奶气地说道,表情天真而无辜。 沉默少时,秋无意补充道:“若是能有药引,我的把握也许还能增加两成,只是……”那个药引并非世俗之物,得来太不容易,纵然皇宫大内,也未能拿得出来。 “药引是何物?”卫青沉声问道,只要是这世间有的东西,他就有办法拿到。 秋无意沉默了,良久方道:“鹿茸,药引是七色鹿的鹿茸……” 刚听到鹿茸两个字,众人都很惊讶,这有什么为难,想要多少有多少;再听到七色鹿三个字,惊讶之色更甚,难道这就是天意,连上苍都在成全他们…… “七色鹿?!”霍光喃喃念道,他想起那次在甘泉山和刘据经历的离奇一幕。 “是的,就是七色鹿。”秋无意误会了霍光等人的表情,安慰道:“就算只有三成,我也能把它变成十成。”那个药引是他在一张古方上看到的,可世间真有七色鹿吗,他却表示怀疑。 霍光摇了摇头,沉着道:“秋神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有药引。” “什么?!”震惊的人轮到了秋无意,他瞪圆了双眸,好半晌才迟疑道:“你说真的?你们真有七色鹿的鹿茸?”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突然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第038章 治病治命 “子孟,你不是在逗我玩吧?”不是刘据不信霍光的话,而是霍去病和秋无意是童年旧识就已经是很巧合的事了,岂料秋无意要的药引,竟是他们那天拿到的鹿茸,实在是巧得过分了。 霍光当然看得出来,刘据脸上的震惊表情不似作伪,可他还是认真地拱手道:“微臣不敢欺骗太子殿下。”其实,不仅是刘据觉得匪夷所思,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不可思议。 因为那对七色鹿的鹿茸,来历本身就很神奇,与其说是刘据猎鹿拿到了鹿茸,不如说是那只鹿把鹿茸送给了他们,尽管它送的方式比较离奇,搞得刘据和霍光差点就回不来了。 想到自己历经艰险拿到的鹿茸能派上这样的用场,刘据庆幸自己不枉虚惊一场。他定了定神,又问道:“秋神医原话是怎么说的?即使有了药引,也只有五成的机会?” 霍光默然颔首,良久方道:“确是如此,不过秋神医还说过,就算只有三成的几率,他也能把它变成十成。”自从秋无意说出霍去病的头疾不及时治疗会有怎样的后果,霍光就被他折服了。 刘据也是同理,他们是经历过元狩六年那个悲痛欲绝的九月的,不要说是五成的机会,哪怕是一丝一毫,他们也不可能错过尝试的机会,好容易重活一回,不能给自己留下同样的遗憾。 从那天起,秋无意就留在了冠军侯府,专门给骠骑将军治病。 只不过,扎针三日一回,汤药的方子十日一换,除此之外秋无意根本无事可做。 偏偏霍去病看他又不怎么顺眼,两人每每说话总是要呛起来,秋神医不想让自己的病人心情不愉快,就打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免得天天在霍去病面前晃来晃去,让他看了心烦。 闭门苦思了三日,秋无意想到要做什么了,他在城里赁了间铺子,开了家小医馆,打出的招牌是专治疑难杂症,若是普通病人,不好意思,本店恕不接待,您另寻去处。 秋去春来,转眼到了元狩六年,霍去病的头疾没有什么变化,就是既没好转,也没恶化,绝大多数时候都如常人一般,只偶尔会有疼痛和晕眩的情况出现,但并不是很严重。 用秋无意的话来说,这是他针法精湛、下方精准,才能控制住骠骑将军的病情发展。对此,除了霍去病本人不发表意见,其他人都是深深信服的,并对秋神医的医术推崇不已。 刘据与霍光相信秋无意,自然是由于他们知晓前世之事,而其余人等信服秋神医,则是因为他用事实来说话。过去小半年,经秋无意的手治好的病人,已达三四十位之多。 不要小看这个数字,秋无意接手的病人往往是其他医馆不收的,到他这里来,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线生机,因此虽然他治死的病人比治好的更多,神医之名还是在长安城内不胫而走。 就连皇帝也动过招揽秋无意的心思,被他婉拒了,理由很简单,身为一名医者,要想不断提高医术,最好的办法就是多给病人诊治,多接触不同的病人,熟能生巧,水平自然就上去了。 他之所以不愿进宫,不是不想为陛下效劳,而是宫里没有那么多的病人让他诊治,长此以往,他的医术就会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便是在宫外,只要陛下传召,绝不敢怠慢,定是随传随到。 皇帝被秋无意说服了,他召他进宫做什么,就是看中他医术好,可就像秋无意说的那样,宫里的太医接触病人太少,虽然可以互相讨论,终究是纸上谈兵,不利于医术的精进和提高。 皇帝召见秋无意的时候,刘据也在旁边,他想了想,趁机提出一个建议:“阿翁,儿臣以为秋神医的话极有道理,宫里的太医们,就是接触病人的机会太少了,这样的情况应该尽快改变。” “哦……”皇帝意味深长地应了声,笑着问道:“太子认为应该如何改呢?”太医的医术高低直接关系到皇家众人的身体康健,皇帝不可能不放在心上,他对儿子的想法非常好奇。 “儿臣以为,应该给太医们排个轮值表出来,每人每月或是每季抽出几天时间,对外接诊对应的病人多少位,不能让他们困在宫里荒废了手艺。”太医水平不够,倒霉的是他们哎。 皇帝略一思忖,赞许地点了点头。没几日,这件事就安排了下去,太医们不知道建议是皇太子提出的,只晓得秋神医进宫一趟,他们的工作量就集体大增,不由都对他记恨上了。 好在秋无意平时住在冠军侯府,他们对他虽然不满,也不可能对他如何。 许是从小就能预知未来的缘故,刘据这一世在皇帝面前的表现明显要比从前显眼得多,因而他的弟弟们在皇帝面前的存在感比从前更弱了,所以霍去病也没有兴起请封皇子的心思。 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皇帝眼里就只有太子一个,小皇子们就藩不过是时间问题,皇帝想到了自己会说的,反正李美人无宠,而有宠的王夫人,她已经快要不行了。 在今上的后宫,王夫人算得是个厉害人物了,皇后失宠之后,她牢牢抓住了皇帝的心,直到病重,也没有转移到他人身上。要知道,皇后身后有能干的卫家,而王夫人的娘家,真是不值一提。 “阿母,阿翁说要让秋神医来给你看病,你为何不肯?”王夫人的病榻前,六岁的刘闳一脸茫然地问道。他虽身在宫里,可秋无意的名字也是听过的,旁人都说他医术过人,可活死人肉白骨。 那日,皇帝说要传秋无意进宫给王夫人治病,刘闳可高兴了,他本能地以为,只要秋神医看过了,他的阿母就能好了。可谁知王夫人谢了恩,回头却婉拒了皇帝的好意,让刘闳很不明白。 “傻孩子,秋神医是皇后的人啊!”王夫人轻轻叹道,无论皇后面上待她们这些宫妃是怎样的温和大度,她从来都是不信她的,跟她有关系的医者,医术再高她也信任不过。 刘闳皱起眉头,仍是一脸的不解,秋神医为何是皇后的人,阿翁要他进宫当太医他都不肯的,而且阿翁发了话,要他给阿母看病,他是谁的人也不敢抗旨啊,阿母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王夫人真心是冤枉秋无意了,他虽然每个月都会进宫一两趟,不是去椒房殿就是去太子宫,可他真不是皇后的人,而且秋无意是典型的医者父母心,救人活命从来不看病人的身份地位。 年初有一回,秋无意进宫给帝后和太子请平安脉,在椒房殿见过王夫人一面。过后,秋无意听说那是皇帝的宠妃,还育有皇子,小声说了句,过不了多久陛下大概就要痛失所爱了。 其他人根本没有在意秋无意说了什么,只有霍光,听到这话暗自佩服。 他貌似无意地问了秋无意一句,如果皇帝召他给王夫人治病,他可有把握。 秋无意笑着说:“医者治得了病,但却治不了命,我若出手,王夫人还有三年可活,我不出手……”他到这里停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霍光。 第039章 亲上加亲 看着秋无意气定神闲的表情,霍光其实不是很想搭理他。这位秋神医,医术绝对没得说,可就是脾气,也不能说是差,就是有些时候开口说话,会让人不由自主恨得牙痒痒的。 比如说现在,原本可以一句说完的话,他就只说了半截,便停在那里不说了。霍光很想试试,如果自己不接秋无意的话,他会不会很郁闷,然后是闭口不言,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可惜他经常被兄长埋怨说小小年纪性格就沉闷地很,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所以在无伤大雅的事情上,霍光会尽量让自己显得好奇心更足一点,免得被兄长看出什么端倪来。 明知秋无意是欲擒故纵,霍光还是如他所愿,露出一脸好奇的表情,追问道:“你若出手,会是如何?秋神医,你说话不要老是卖关子好不好?你以为你是在给嬗儿讲故事吗?” 秋无意闻言哈哈大笑,他不直接回答霍光的问题,反而指责起他与霍去病讲故事的方式:“我说霍子孟,你们那叫讲故事吗?小嬗儿只有三岁,你确定他能听懂将军讲的兵书阵法,还有你讲的诸家经典?难道你们就没发现,他每次听你们讲故事,都在不停地打瞌睡吗?”哪里像他,讲的都是小朋友最喜欢的各种奇闻怪谈,每次他说第二天继续讲,小嬗儿还不乐意呢。 霍光挑了挑眉,不以为然道:“嬗儿尚未启蒙,听得懂听不懂有何要紧,能把他哄睡不就好了。”都像秋无意那样,越讲故事小家伙越兴奋,根本不愿睡觉,他的保姆才要哭死。 闻及此言,秋无意骤然愣住,敢情从一开始,他就把事情的重点给搞反了,难怪他每回自告奋勇说要给小嬗儿讲睡前故事,霍去病都会反对,小家伙的保姆更是会用怨念的眼神看着他。 秋无意不服气地望了望天,硬生生把话题转了回去:“我要不出手,她最多还有三个月好活……”至于皇帝为什么先是召了他,后来又说不用了,就不是他需要过问的了。 三个月?!霍光回忆了下,发现这个日子和他记忆中王夫人的死期对得上。前世,王夫人去世前,皇帝已经准了霍去病请封三王的上书,她晓得此事再无挽回的余地,便竭力想给儿子争取一块好的封地,虽说她看上的洛阳皇帝没有同意,可他还是给了刘闳富庶的齐地。比起刘旦的燕地和刘胥的广陵,不知好出多少,只是刘闳福薄,元封元年就一病去了,无子国除。 而今,由于种种机缘巧合,霍去病并未上书,而且从目前形势来看,也无这个必要。所以霍光很好奇,王夫人又会如何为她的儿子争取,在皇帝后宫的若干女子中,她算是最得帝心的了。 王夫人病故后,皇帝很哀痛,不但追封她为齐王太后,还命齐人少翁以招引鬼神的方术为她招魂。 少翁用方术在夜里使王夫人以灶神的形貌出现,皇帝隔着帷幕望见了,封他为文成将军,给他许多赏赐,以宾客之礼待之。 招魂一事孰真孰假暂且不论,可这至少说明,王夫人在皇帝心里,还是有相当的存在感的。 当然,王夫人就是再有存在感,霍光也不会把他们母子当成太子的对手。因为至始至终,太子要面对的挑战都不是来自他的兄弟,而是他的父亲和君王。 又过数日,霍光从刘据那里得到消息,王夫人果然帮儿子讨要封地了。她起初想要洛阳,皇帝不许,以“洛阳有武库敖仓,是天下要冲之地”拒之。随后,皇帝就把富庶的齐地指给了刘闳。 说起这件事,刘据一笑了之:“王夫人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在刘据看来,有自知之明的都算是聪明人,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王夫人的确聪明,在皇帝正式册封刘据为皇太子之前,她有肖想过那个位置,但是元狩元年以后,她的举动就要安分多了,大概是认清了现实,不再做无谓之举。 她知道自己走后,没有母族可以依靠的刘闳毫无可能与刘据抗衡,所以趁着自己还在且在皇帝心目中有一席之地的时候,为他讨要了一块极为富庶的封地。王夫人唯一没有算到的是,她的儿子不仅继承了她美丽的外貌,也继承了她病弱的身体,刘闳不到二十岁就因病去世了,且无子嗣留下。 王夫人的表现在皇后母子看来是安分守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夫人想给儿子讨个好地方,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李美人听说刘闳得了齐地作为未来的封地,却是气得两宿没有睡好。 王夫人有宠,在皇帝面前自然说得上话,她倒是也想给刘旦和刘胥要点好处,只是皇帝一两个月都未必会到她那里去一趟,她哪里又有开口的机会。 时光缓缓地向前流淌着,从春流到夏,又从夏流到了秋。 随着元狩六年的九月越来越近,刘据与霍光的心都是高高提了起来,哪怕秋无意不止一次说过,他虽然不能立即治愈霍去病的头疾,但也控制住了病情的恶化,只要过了这一冬,也就无碍了。 秋无意说话的语气是很轻松的,看得出来很有把握,帝后与卫青听了,心里都是松了口气。只有刘据和霍光,前世的阴影太浓重了,不看着元狩六年平安过完,根本不可能放得下心。 七月,诸邑公主下降,皇后深感宫中寂寞,把侄女卫无虑接到椒房殿小住。 卫青的原配夫人去世早,卫无虑幼时曾被皇后养育宫中,直到平阳公主改嫁给大将军,才回了家。卫无虑年幼丧母,偏巧平阳公主无女,遂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疼,母女关系素来融洽。 以往卫无虑进宫,只要住的时间稍长些,平阳公主就会急着派人来接,她还曾经和皇后打趣过,说她有三位公主,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可不许跟她抢,皇后每每笑而不语。 但是这一回,卫无虑进宫住了一个多月,平阳公主都没有派人接她回家的意思。 霍光两次在太子宫遇到来找太子玩的卫家表妹后,心里陡然明白了,平阳公主和皇后大概这个时候就打着亲上加亲的想法了,而皇帝,对她们的这个想法也是持赞成态度的。 反而是刘据,对表妹的态度比较微妙,不是说不好,而是看不出和他对卫无忧有什么区别。 第040章 霍光娶妻 刘据当然知道卫无虑曾经是他的太子妃,前世他们做了五年夫妻,育有一子。可就是那个孩子,他的出世让他的母亲失去了生命,刘据后来问过太医,太子妃的难产不算意外。 嫡皇孙出世之前,太子和太子妃有过两个孩子,但都没有保住。后来有了刘曜,也是状况连连,虽然勉强保了下来,但怀孕期间服食过太多药物,对太子妃母子的身体总是不好的。 刘据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明明他和卫无虑的身体都是极好的,为何到了他们的孩子这里,就是三灾八难不停。不过在重生之初,刘据就想过了,这一回,他不会再娶表妹为妃。 长期以来,卫无虑在刘据心目中都是和卫长公主她们差不多的,他更多的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来疼爱。后来,皇帝和皇后让他娶了无虑,刘据虽然有点别扭,但也没有反对。 太子妃总是要人来当的,刘据没有偏爱的对象,自然是任由帝后安排。比起一个陌生的世家女子,自幼相熟的表妹算是很不错的人选,至少他们对彼此的性情和爱好有着足够的了解。 如果他们的夫妻缘分能更长久些,子嗣问题又不是那么艰难,刘据不介意再娶卫无虑一次,也让卫家能够再出一位皇后。只可惜,世事并非总能尽如人意,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 刘据可以预见,如果他娶了表妹,他们还会遇上和前世相同的问题。无子而废的皇后,刘家出过不止一位,无虑就算是他的表妹,也不敢掉以轻心,可他们的子嗣缘,真的是太薄了。 见到秋无意以后,刘据旁敲侧击地问过他这件事。秋无意的回答是,血缘太近了有些时候也会对子嗣不利,他说不清是为什么,但他跟着祖母行医多年,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 秋无意的回答并不确切,但他成功地说服了刘据。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他的身体很好,无虑的身体也不错,可就是子嗣困难,起初是有了保不住,后来是生产时难产,刘曜生来也是体弱多病。 所以刘据想好了,他不会再娶卫无虑,这对他们两个而言,都算得上是好事。只要有他在,卫霍两家的荣耀就在,无虑是否进宫并不重要,可以避免的事情就不要故意去冒险了。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卫无虑原是要给刘据一个惊喜的,谁知她都走到他的背后了,他也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卫无虑无奈,只得提高音量喊了两声,才把他渐渐飘远的思绪喊了回来。 “无虑,是你呀,什么时候过来的?”刘据的确是没有注意到卫无虑的到来,陡然听到她的声音,手中握着的鱼竿无意识地抖了一下,正在吃饵的鱼儿一个转身,嗖地游走了。 卫无虑走上前,看到刘据不是坐在池边发愣,而是在钓鱼,不由惊叹道:“太子哥哥,你还有这个爱好呀,我以前都不知道,不过钓鱼好无聊的,我就坐不住,而且鱼儿老是不上钩。” 刘据闻言失笑,卫无虑不喜欢钓鱼多正常,他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喜欢啊,所以他见鱼儿吃掉鱼饵跑了,干脆就把鱼竿放下了,转过身来陪着卫无虑说话。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了会儿,卫无虑坐不住了,拖着刘据陪她去射箭。小姑娘箭术不错,不说每一箭都能命中红心,起码没有脱靶的,她的成绩虽然不如刘据,可比起霍光还是绰绰有余的。 见此情形,刘据只能感概,霍家人的天赋就不体现在弓马骑射上,他的去病哥哥之所以那么厉害,得益于他身上有一半卫家的血统,霍光还是更适合在朝堂上发挥他的作用。 当然,刘据并不知道,在昭宣两朝,霍光可是把自己的天赋发挥地淋漓尽致。 晚些时候送走卫无忧,刘据猛然发现,他哪是在陪着妹妹玩,分明就是哄女儿的心态,不禁感到有些唏嘘。看来无虑长大以后,她的夫婿人选他要亲自把关了,不然他可舍不得把她嫁出去。 进入九月,刘据越发心神不宁,每天追问进宫的霍光,霍去病的情况如何。 直到有一天,霍光微笑着提醒他:“太子殿下,今日是九月二十三。”刘据先是一愣,随即扬起唇角,露出一抹放松且释然的笑意。 终于,每年的九月二十二不用再是他最悲伤和难过的日子了。若非事出无因,刘据真想马上派人重赏秋无意,他对他的感激之情不是简单的几句话能概括的。 进入元鼎元年,霍家迎来了两件喜事,一是秋无意正式宣布,霍去病的头疾已经治愈,二就是霍光要娶妻了,亲事还是霍去病亲自定下的。 让人感到惊讶的是,霍去病为霍光挑中的这名妻子,竟然就是他的原配东闾氏。 刘据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怔住了,去病哥哥应该没有见过子孟的妻子吧,可他随便一挑,怎么就把她给挑出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霍光闻讯同样很震惊,他其实是没有想过娶妻生子这回事的。因为前世,他就是忙于朝政,忽略了对家人的管束,结果竟然致使继室和独子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尽管在霍光的有生之年,刘询没有追究霍家的种种罪过,还让他的幼女登上了皇后之位。但是霍光心里明白,等他死后,刘询肯定是要跟霍家算总账的,因为他妻儿的罪行,根本是不可饶恕。 为了让小女儿霍成君当上皇后,他的继室竟然联合了宫中女医,用药毒死了皇帝的元后许平君。霍光事后得知此事,惊怒到了无语,不管出于怎样的目的,她的方式实在是太过简单粗暴了。 这不是明晃晃地往皇帝手里递把柄是什么,想让女儿当皇后就能毒杀元后,那他要是自己想当皇帝呢,岂不是要弑君,霍光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老婆孩子管得太少了。 重回一世,霍光只想帮太子渡过巫蛊之祸的危机,顺利登上皇位。谁知兄长给他挑选的妻子,还是原来的东闾氏,而显姬正是东闾氏的陪嫁侍女,看来他还会再见到显姬。 娶妻生子是人生的必经过程,霍光不打算拂了兄长的好意,但是那个显姬,他是绝不会再收用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就让东闾氏把她打发出去,霍禹和那群女儿,他都不打算要了。 霍光对娶妻之事并不是很在意,按部就班走着程序,没有花费多余的心思。 反而是刘据,有回聊天的时候竟然提到了他的长女青君。霍光当时不以为意,过后想想才发觉不对,小太子的确对未来之事有所了解,知道他和东闾氏有个女儿名叫青君也不稀奇。 可是以往,小太子提及未来之事用的都是旁观者的口吻,仿佛他只是看到了那些事情的发生,但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不像他,有着强烈的代入感。 但是那天提到青君,太子说的是希望他和东闾氏尽快把青君生出来,他有点想她了。虽说当时是有点话赶话,可太子的语气不对劲,那是当年见过青君的人才会有的语气。 思及于此,霍光的眉宇微微蹙了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小太子演技太好瞒过了他,还是原来的那位太子殿下,他回来了? 霍光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夸张,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真的是他的太子回来了吗? 第046章 天狗食月 虽然刘据极不喜欢栾大这个骗子,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还是有几分本事的。首先,栾大长得好,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很不错;其次,他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神色都很诚恳,让人不由自主就会对他产生信服;最后,栾大这个人还特别会说话。刘据与霍光赶到的时候,栾大正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而皇帝则是听得津津有味人不要脸则无敌。见此情形,刘据不着痕迹地微微蹙眉,他是真的不明白,栾大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他父皇是如何信以为真的,就算栾大再怎么说得若有其事,仔细想想也不难发现其中的荒谬之处。刘据进门时,栾大正说得兴起,皇帝看到太子来了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刘据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对栾大的不满之情,拉着霍光悄无声息地进了门。搞错没有,他没怪罪栾大没对他行礼就算很客气了,父皇还不让他打断栾大说话了,真把他当成神仙了不成。刘据素来不喜方士,以往的李少君、少翁之流,他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难得凑回热闹,谁知一进门就听到栾大在大放厥词,不免有些怒火中烧,差点在面上表现出来。霍光察觉到刘据眼神中的寒意,不动声色地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提醒。刘据转头瞥了霍光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面色再无异常,他刚刚只是被惊到了。栾大说话有个特点,就是不管他说的内容有多不靠谱,表情都会特别专注,语气也会格外诚恳,或许他是要先说服自己信了那些话,然后才能让别人跟他一样相信。刘据放开霍光的手,专心去听栾大说话,只听他言辞恳切地说道。“臣经常往来于海中,会见安期生、羡门高这些仙人。他们因为臣的地位低贱,不相信臣的话,又因为康王不过是一个诸侯,不足以把神仙方术交给他。臣的师父曾经说过:‘黄金可以炼成,决口可以堵住,长生不死药可以得到,仙人亦可以招致即来。’但是臣恐怕再走少翁的老路,被诛而死,就会使得方士人人掩口不言,怎么还敢再谈方术!”见栾大欲擒故纵,刘据不由眉头微皱,如此破绽连天的话,亏得他能说得那么像回事。不料皇帝却道:“文成将军是吃马肝死的,并非是朕杀了他。先生倘若真有修成神仙的方术,朕对爵禄等赏赐绝不吝啬!”很明显,皇帝已经是信了栾大的话。闻及此言,刘据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少翁真正的死因是什么,他岂有不知道的。当然,他的父皇爱面子,不愿叫人知道自己被人骗了,故而做了一些隐瞒,这是可以理解的。可问题是,少翁都不可信了,号称跟他师出同门的栾大,他怎么就信了呢。刘据直直凝视着栾大,想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许端倪来,不想栾大很是端得住,在皇帝和太子的双重注视下还能面不改色,从容应对。他略顿了顿,继续道:“臣的师父不是有求于人,而是人们有求于他。陛下若是一定要招他来,就要让招聘的使者地位更尊贵,使他做天子的亲属,以客礼对待他,不要卑视他,让他佩带各种印信,才可使他传话给神人。即便这样,神人来与不来,尚在二可。总之,致尊敬崇求访神人的使者,然后才有可能招致神人降临。”刘据咬牙听到这里,实在是忍无可忍,栾大还没展示出他所谓的神通呢,居然就开始向父皇讨要官职了,还要各种印信,他就不怕贪婪太过,反而把自己给撑死了。想到前世自己经常对方士出言不逊,每每引得父皇不满,刘据换了种态度,用带着点好奇的语气问道:“父皇,这位先生号称自己有大神通,可儿臣并未看出来,能否让儿臣先见识一下?”皇帝原本也有此意,他虽然信方士,也是要有本事的才行,比如之前的少翁,就是因为给王夫人招了魂才得了他的信任,栾大说自己和少翁师出同门,不是说了就算的,必须有真本事拿出来九阳神君。只是太子以往对神仙方术都是不以为然,今日却有了兴趣,让皇帝感到莫名的兴奋,他和儿子总算有点共同爱好了,于是吩咐栾大,要他演示方术,看有无效验。栾大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说不是什么术法都能随时演示的,有些要看天时,有些要看地利,错误的时间地点施展术法,不仅不会成功,还会引来反噬,不过在话的最后,他加了个“但是”。“既然是陛下和殿下要看演示,臣唯有略施薄技,献丑了。”言罢,栾大取出一盒棋子,在书案上慢慢摆好,他的动作非常慢,每放下一颗棋子都要顿一顿,好像在施法似的。随后,栾大请皇帝和太子稍微退后两步,说是龙气太旺,影响作法效果。刘据撇了撇嘴,按照栾大说的往后退了几步,心里却在嘀咕,什么影响作法,害怕被人看穿把戏而已。待皇帝和太子站定之后,栾大开始手舞足蹈,随着他的动作,棋盘上的棋子自己动了起来。尽管隔得有些远,但在场的人都看得很清楚,棋子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相撞击了。“先生果然是有神通之人。”皇帝满意地鼓了鼓掌。彼时,他正在为黄河决口而忧虑,而炼黄金又屡次不成功,便封了栾大为五利将军,希望他能请来仙人相助,使得万事顺遂。见栾大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第一枚将军印,刘据非但没有不高兴,还饶有兴致地道:“五利将军不愧是文成将军的同门,果然有本事,那你能不能告诉孤,下次天狗食月是在何时?”栾大没想到太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愣住了,未能及时作答。不等他开口,刘据又道:“五利将军刚说过,术法不能随时施展,不过孤也不急,五利将军什么时候知道了,什么时候告诉孤都可以,你能和仙人沟通,问问这等小事不算难吧?”天狗吞日与天狗食月均是不吉之兆,若能提前知晓,自然是很好的,皇帝虽然有些不解,太子为何问了这样一件事,但也没有多想,想来是太子对五利将军的术法还有怀疑,想要试试他。栾大之前犹豫了下,此刻面对太子信任的目光,愣是说不出一个“不”字,只得应了。过后,霍光问刘据:“殿下怎会问五利将军天狗食月之事?”他有些想不明白。刘据挑眉笑道:“子孟莫非忘了,进儿满月不久,就有一次天狗食月。”他倒要看看,那位自称能见到神仙的五利将军,能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霍光哑然失笑,刘据随即又道:“其实少翁的招魂,栾大的棋子自动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父皇如此相信方士之言,我总不能……”让栾大没面子无所谓,但他不能打了皇帝的脸。“哦?殿下也会?”霍光惊讶道,他怎么不知道刘据还研究过这些事情呢。“我不会,可我以前在博望苑的门客有人会。”刘据的门客什么异端都有,有人能破解方士的小把戏并不稀奇,霍光想到这里,顿时就释然了。 第045章 诸王就藩 眼看着孙子都满月了,太子也开始入朝学着听政了,皇帝开始考虑他的小儿子们的前途,他们的年龄也都不小了,留在京城无所事事也不像话,还是各自去了自己的封地比较好。消息一出,各人的反应大不相同,刘据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前世,他的弟弟们就藩的时间比现在更早,可那不是皇帝主动提出的,而是霍去病两次上书还有群臣呼应,才让皇帝做出决定的。虽说如果是皇帝本身没有这个意思,谁上书也不见得管用,可他迟迟不做决定,非要等有人表态了才能下定决心,可见心里还是有过犹豫的。如今,弟弟们就藩的时间虽然推迟了,却是皇帝主动提出来的,在刘据看来,无疑是皇帝对他的一种肯定,他觉得太子做得还不错,主动帮他扫除障碍了。三位即将就藩的小皇子里,刘闳算是最平静的一个,他生母早逝,父皇待他虽比两个弟弟强些,但也有限,他无论个人能力还是母家势力,跟太子兄长都是不能比的。与其留在宫里不得自在,刘闳倒是希望早日去了封地。他的封地是生母在世时为他讨来的,乃是富庶的齐地,就藩后远离皇帝和太子,凡事皆可自己做主,刘闳没有不愿意的通天修炼诀。反而是李美人那边,听说儿子要就藩了,心里极是忐忑。她虽不得宠,到底有两个儿子在身边,不管皇帝宫里进了多少新鲜的美人,看在儿子的份上,每个月总要去她宫里一两次。如果刘旦和刘胥去了封地,她只怕是再无缘见得君面。除此之外,李美人还有重担忧,就是不知两个儿子会被皇帝封去哪里,想来是不会赶得上刘闳的齐地的。当然,李美人担忧归担忧,皇子封王就藩这样的大事,她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只能安静地等待皇帝给出的结果。最终,皇帝封了二皇子刘闳为齐王,三皇子刘旦为燕王,四皇子刘胥为广陵王。刘据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皇子封王就国可不是今天说封明天就能去的,封地的选择和属国的官员配置都是要提前做好功课的,所以哪怕分封的时间点变了,结果也不易改变。刘旦和刘胥去了各自的封国,最难过的无疑是李美人,一方面她思念不在身边的儿子,另一方面她也害怕自己彻底被皇帝遗忘。李美人年轻时就不曾得宠,她也不敢妄想年老色衰了还能得到皇帝的青睐,她只是希望,自己在皇帝心中微薄的存在感不要荡然无存了。某日,鄂邑公主进宫探望生母,母女两个就商量起了这件事。在宫里,不仅嫔妃们要争宠,皇子皇女们也不例外,父皇只有一个,没有那么多宠爱可以分到每个子女身上。当今皇帝是个对子女比较淡漠的父亲,他除了皇太子和卫长公主,对其他儿女都不怎么在意。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是皇后所出,在皇帝眼中尚且还是小透明,更不用说李美人生的鄂邑公主了。毕竟,皇帝再忽视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她们也是太子的同胞姐姐,总有好日子在后头。而刘旦刘胥去了封地,就是无诏不得回京了,鄂邑公主要想增加自己的存在感,必须另辟捷径。皇帝信方士,这在宫里不算秘密,之前的李少君、少翁等人,得宠时可谓无所不有,若是有皇帝信任的方士美言几句,岂不事半功倍,所以李美人就想给皇帝推荐两位得用的方士。可惜她身在宫里,娘家也没什么得力的人,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灵验的方士可不是好找的。谁知鄂邑公主听了李美人的话却是面上一喜,原来前些日子,乐成侯的姐姐康王后给他推荐了个方士来,希望他能举荐给皇帝,他们不敢贸然上书,正留在府上观察呢。闻及此言,李美人忙问道:“那位方士什么出身?术法可还灵验?”要给皇帝推荐方士,可不是随便找个人来就行的,非得术法灵验不可,不然把人荐了上去,等于是给自己找麻烦。鄂邑公主沉吟道:“栾大原是胶东王的宫人,以前曾与文成将军少翁同师学习方术,后来做了胶东王的尚方。胶东康王死后,因康王后无出,由妾室所出的长子刘贤继承了王位。康王后与新王不合,相互间明争暗斗,她听说文成将军已死,而父皇又后悔他死得太早,就想把栾大推荐上来。”康王后的目的是对皇帝谄媚,栾大若是毫无本事,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此说来,那个栾大倒是有几分本事的?”听过女儿的话,李美人有些动心了。“尚在观察,但愿属实逐雷。”有少翁的前车之鉴,尽管栾大是乐成侯的亲姐姐荐过来的,鄂邑公主与乐成侯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把栾大留在府中住下了,务必要了解清楚才敢向皇帝上书。当日的少翁,初到皇帝身边时也是有几分神通的,他成功地召回了王夫人的魂魄,还主张祭祀太一神,并告诉了皇帝驱赶恶鬼的方法,因而被封为文成将军。一年后,少翁的术法开始失灵,他害怕失了皇帝的欢心,就自己在绢帛上写了一幅字,再把绢帛拌到饲料中,让牛吞了下去。某日,少翁请皇帝到甘泉宫去求仙,他让手下人牵着牛走过,指着牛说:“陛下,此牛腹中有异物。”说着他就掐指开算,随即笃定道:“陛下,此乃天书。”皇帝兴起,当即命人把那头牛宰了,果真从牛腹中扯出一条绢帛,上有字迹。手下人把帛书呈送上来,心中都佩服少翁果真是仙人,皇帝却是生了疑心,因为他发现,绢帛上的字和少翁的字有相似之处。皇帝意识到自己被人骗了,下令砍了少翁。但是后来,想起少翁之前灵验的那些术法,皇帝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早砍了他,也许他还有些自己未能见过的法术不曾使出来也不一定。暗中观察了栾大一些日子,鄂邑公主和乐成侯见他果真有些神通,就由乐成侯上书,向皇帝推荐了他。皇帝听说栾大和少翁师出同门,心里很高兴,马上就把人收下了。刘据闻讯,不仅对栾大没有好感,连带着对鄂邑公主,也有些看不顺眼了。刘据生平最恨那些方士,觉得他们终日无所事事,除了胡说八道蛊惑人心简直一无是处。偏偏皇帝信得要命,哪怕意识到自己被人骗了,换一个方士来,他居然还是会信,让刘据很是无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好方术,下面的人投其所好,推荐方士乃是必然。刘据理解鄂邑公主想要讨好父皇的心情,可他对她的行为,还是感到非常的不满意。“鄂邑公主此人,行事不乏胆识,却没有相应的眼光。”见刘据在言语间对鄂邑公主有所不满,霍光淡然地说了句。比起太子殿下,他对鄂邑公主的了解更加全面。“哦?”刘据微微挑眉,“看来皇姐在日后定是做了什么让子孟极不满意的事情。”刘据眼中的鄂邑公主,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透明,她与霍光若有恩怨,只能发生在昭帝一朝。见刘据一语中的,霍光不置可否,只轻轻说了句:“她想要我死,这算不算?”“结果如何?她输了?”在霍光给刘据讲述的有关昭宣两朝的事迹中,鄂邑公主的部分属于一笔带过的内容,他除了说过她曾进宫抚养尚未成年的昭帝,基本就没提起过她。“公主若不输,输的便是……”霍光略微颔首,因不满他不许她的情人封侯,鄂邑公主和上官家、桑弘羊联手,企图扳倒他,事败后自尽身亡。“尚未发生的事,我们提它何益?”刘据从书案后站起身,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子孟,我们走,去见识下五印将军的神通之处。”霍光不动声色地扯扯唇角,他不打算提醒刘据,自己严格来算已经不是太子宫的人了,他是皇帝身边的奉车都尉。难得太子近些日子不再那么抗拒他,他当然不会给自己自寻麻烦。 第043章 五印将军 &nb&nb&nb&nb去病哥哥?!刘据愕然,子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因为太过惊讶,他连生气都有点忘了。&nb刘家的历代皇帝,从高祖到刘据他爹都是男女通吃,所以刘据对龙阳之好这个事儿并不陌生,虽然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爱好,但他也没想过,有人会对他有这样的心思。&nb刘据更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竟然还是霍光,这个发现让他感觉整个世界瞬间都变得不真实了。更夸张的是,霍光不单对他有不该有的心思,他还觉得他对去病哥哥也有同样的心思。&nb刘据感觉自己好冤枉,他什么时候对去病哥哥有过那样的想法了,从来没有好不好?然后,他回过神来,现在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他得先把霍光打发走了,他这会儿不想看到他。&nb刘据眯了眯眸子,清冽的目光落在霍光毫无表情的脸上:“你可以回去了,回去之后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不过……不要再想这件事了,若有下次,孤必不绕过你!”&nb“微臣告退。”霍光拱了拱手,老老实实转身走了,眼中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nb虽然是被刘据赶出太子宫的,可霍光的心情却是美妙至极,他刚刚做了什么,他强吻了当朝的太子殿下,刘据真要气极,能直接叫人把他砍了,可他什么也没做,可见他还是有机会的。&nb霍光毫无负担地走了,徒留心烦意乱的刘据一个人在书房。他觉得自己对霍光的处置太轻了,一点震慑作用都起不到,别以为他没看到,霍光离去时眼中隐隐约约的笑意。&nb可问题是,刘据想来想去,发现他并不能对霍光怎么样,起码不能无缘无故就怎么样。&nb一方面,霍光的身份不一般,他是霍去病的亲弟弟,看在去病哥哥的面子上,刘据也得对他网开一面,不然他把霍光以下犯上的行为说出来,不说皇帝会怎么样,去病哥哥第一个不会饶了他。&nb另一方面,他与霍光也不是全无情意,两人上辈子就相识相交,几十年的君臣情谊绝不是假的,就算霍光的表白来得突兀了点,让刘据无从适应,可他也不能因此就对他升起报复之心。&nb暗自出神了许久,刘据重新回到书案后面坐下,可他拿起竹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刘据又站起了身,打算出去转转,给自己换个心情。&nb刚走进御花园,就有个小身影向他扑了过来,嘴里还大声叫道:“小舅!”&nb“宗儿!”刘据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迎面扑来的曹宗问道:“你跟长姐进宫来的?你阿翁的病好些了么?”前些日子,平阳侯曹襄病重,刘据算了算时间暗道不好,命人把秋无意请回了长安。&nb“嗯,我和阿母一起来的。”曹宗伸手抱住刘据的脖子,小猫似的在他肩上蹭了蹭,软糯糯地回道:“阿翁的病好多了,阿母在那边亭子里和外祖母说话,小舅舅也要过去吗?”&nb“我不过去,我在这里陪你玩好不好?”听说曹襄暂且无碍,刘据不打算去打扰皇后和卫长公主的谈话,他宫里的史氏刚有了身孕,此时过去,阿母和长姐肯定会把话题引到他身上的。&nb曹宗高兴地拍了拍手:“小舅舅最好了,宗儿最喜欢小舅舅了!”刘据抿唇笑笑,眼中满是宠溺。&nb前世,曹襄早逝,长姐被阿翁改嫁给了一个名叫栾大的方士。当然,皇帝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可不认为自己是在坑女儿,他觉得他可疼爱长女了,所以才把她嫁给了神仙。&nb栾大曾是胶东王刘寄宫中的尚方,身材高大长相俊美,和文成将军少翁——就是给王夫人招魂的那位,后来皇帝嫌他的术法总是不灵验,把他砍了——拜了同一个老师学习方术。&nb栾大是经乐成侯丁义的推荐到了皇帝身边的,因他口才极佳能言善辩,很快就哄得皇帝信了他能通神仙,并对他委以重任。&nb时至今日,刘据想起皇帝当初对栾大的信任程度,都会深感不可思议。他的父皇是那样一位英明神武的君主,怎么偏偏就对方士的无稽之谈如此信任呢,少翁、栾大之流亦不过是开始。&nb皇帝最初封了栾大为五利将军,后又拜为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和天道将军。一个寸功未立的方士,仅仅靠着嘴皮子利索就得了五枚将军印,岂不让边关将士寒心。&nb然而皇帝却嫌他对栾大的封赏还不够,竟然封了他为乐通侯。虽说刘据一向对李家人无甚好感,可栾大一个江湖术士都能封侯,李广却是至死不能如愿,想来都让人唏嘘不已。&nb彼时,栾大佩六印,贵振天下,深得皇帝的信任。而卫长公主恰好丧夫,皇帝一时兴起,就把孀居的长女嫁给栾大了,反正他已经封侯,是有尚主的资格的。&nb卫长公主再嫁,皇帝给了女儿黄金万斤作为嫁妆,并将其汤沐邑改为产盐的当利,拳拳爱女之心可见一斑。一年后,皇帝发觉栾大的方术大多不验,他并不能通神,愤怒地将他腰斩了。&nb栾大的推荐人乐成侯丁义也因此获“不道”罪,被弃市,侯国被除。由于乐成侯也是皇帝的女婿,他尚了鄂邑公主,所以皇帝这一怒,等于是让两位公主守了寡。&nb三年时间不到,卫长公主当了两回寡妇,不管原因是什么,心情肯定是好不起来,随后不久就郁郁而终了,曹宗因此和霍嬗一样,小小年纪就成了空有万户食邑却无父无母的孤儿。&nb正是因着这点,刘据对霍嬗与曹宗的疼爱程度,从来不输自己的三个儿子,可惜霍嬗早夭,曹宗受他的牵连死在了巫蛊之祸,更让他对这两个孩子心生怜惜之心。&nb曹宗哪里知道刘据百转千回的心思,他见小舅舅愿意陪着自己玩,忙嚷嚷道:“小舅舅,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我听嬗儿说,你都陪他放过,但你没有陪我……”&nb“好好好,小舅舅陪你。”刘据一边吩咐人去取风筝,一边暗自感叹小孩子的记忆力真可怕。霍嬗去了朔方郡都快一年了,曹宗竟然还记得他对他说过的话。&nb不料曹宗接着又道:“下次给嬗儿写信,我要告诉他小舅舅也陪我放风筝了。”&nb“你和嬗儿还有书信往来?”刘据闻言惊住,表情稍显难以置信。两个小娃娃才多大一丁点,字都不认识几个吧,他们之间通信,估计画比字多,想想还挺好玩的。&nb曹宗用力地点点头,兴奋地表示道:“秋神医从朔方回来,还给我带了嬗儿自己做的竹蜻蜓。”炫耀之情溢于言表,惹得刘据暗笑不已,小娃娃真是太可爱了。&nb其后不久,刘据从皇后那里得知,曹襄的病情并不如曹宗说的那般乐观,秋无意虽然暂时救回了他的性命,可他也说了,不过是暂缓之策,长则一两年,短则三五个月,他已经尽力了。&nb刘据不禁轻叹一声,原来不是所有人的命运都能被他改变的。&nb可无论卫长公主守寡与否,栾大那个骗子他都要先收拾了他,绝不能再让他如前世一般,手持六印招摇过市,那样实在是太丢汉室的脸了,他要提前在阿翁面前戳穿他的真面目。 第044章 云开月明 元鼎四年,史良娣生皇孙进,虽然结果早在刘据的意料之中,可重新抱到那个软乎乎的小婴儿,他仍是感概万千,还忍不住用手指去点了点小婴儿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蛋。 看到太子殿下的动作,小皇孙的乳母惶恐不已,生怕他手上的力度掌握不好,一个不小心把小皇孙给戳疼了戳哭了。到时候,这都可是她们的错,谁还能去责怪太子殿下不成。 却不曾想,太子殿下抱孩子的姿势还挺标准的,小皇孙在他怀里安安稳稳,一点没有要哭闹的意思。刘据伸手去戳儿子的脸,小家伙也没生气,还微微侧过头来,张嘴含住了他的手指头。 见此情形,乳母们瞠目结舌,都不知该说什么,为何她们觉得,同样是初为人父人母,太子殿下比史良娣更会抱孩子呢,那熟练的动作怎么看都是抱过很多回的,可小皇孙分明还不满十天。 她们哪里知道,太子殿下虽然当父亲的年龄很小,可一直处于缺儿子的状态,他家儿子闺女加起来也就只有四个,每个小时候都是刘据亲手抱过的,经验能不丰富吗。 小皇孙的名字是皇帝赐下的,进者,登也。皇帝第一次当祖父,太子第一次当父亲,小皇孙的满月礼办得隆重些,再是正常不过,霍光尽管已经不是太子的伴读了,进宫道贺也是必须的。 昨年贸然的表白之后,刘据当时没有生气,可没等霍光窃喜完,想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就跑到皇帝面前说了他一通好话,然后皇帝就把霍光调到自己身边当奉车都尉去了。 面对这个结果,霍光有些意外,但说不上失望,反正太子差不多也到了入朝听政的年龄,他不担心见不到他,而他跟着皇帝,日后能帮到太子殿下的地方也许会更多一些。 岂料刘据比他想象的更决绝些,不再担任太子的伴读以后,霍光惊讶地发现,他们私下相处的机会陡然就减少为零了,而他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只要通传一声就能随意进出太子宫了。 刘进的满月礼在霍光而言是个机会,这样的场合算不得多正式,可太子又不能对他避而不见。 出乎霍光意料的是,宾客满朋的太子宫主殿内,身为主人家的那位,竟然真的不见踪影。当然,帝后都不出席的场合,太子殿下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中途偷溜一会儿,谁也管不着。 霍光四下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太子也就罢了,竟然连可能知道他行踪的人也没碰到一位,这就有点稀奇了。他皱了皱眉,犹豫着要不要去原来找到太子的地方看看,却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 霍光转头一看,竟然是卫无忧,下意识地问了句:“无忧,你见过太子殿下吗?” 卫无忧点点头:“见过,我们刚刚还在一起说话来着,他说屋里太闷,出去透透气。” “嗯,谢谢。”霍光给卫无忧道过谢就转身向外走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卫无忧在原地嘀咕,他刚刚没给霍子孟说太子哥哥去了哪里啊,他怎么就会知道呢,他明明是不知道才问他的啊。 见卫无忧纳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卫伉不解道:“大哥,你在干嘛?” “哦,没什么……”卫无忧摇摇头,决定不去思考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以前太子哥哥和霍子孟总是形影不离的,比他这个亲表弟还亲热,过去的大半年,他们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私下几乎就没见过面,不过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他还是不要想那么多比较好。 按照记忆的指点,霍光走到了濯清池,不出所料地在池边看到了刘据。 “子孟,你来了?”刘据并不意外霍光的出现,还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仿佛之前那些日子他对他的疏离,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霍光不以为然地挑眉笑笑,缓步走到刘据面前,轻声道:“殿下特意在此等我?” 刘据抬首瞥他一眼,用空着的左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霍光坐过去,轻笑道:“你要这么想,我也不介意。”说着又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引得一群鱼儿竞相抢食。 前世的这个时候,霍光也是在濯清池边找到刘据的,可他当时的心情,远没此刻这般好。 “殿下又在想兄长了?”霍光在刘据身旁坐下,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刘据显然是被他这话问住了,握有鱼食的右手无意识一松,整把洒了下去,乐坏了池中的鱼儿。 “子孟……”刘据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他真不讨厌霍光,甚至很愿意和他成为朋友,哪怕他不是去病哥哥的弟弟,单是霍光这个人本身,也是很值得与之交往的。 可是…… 刘据愣是想不明白,天下那么多人,霍光为何非得看上自己,而且还把自己不接受他的原因归在去病哥哥身上,他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好不好? “难道殿下此时不是这样想的?”霍光好整以暇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霍光的话太有道理,刘据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当然不能说自己不想霍去病和霍嬗了,毕竟在他所有的亲人里,目前不在长安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个。 可他的“想”和霍光所谓的“想”,绝不是同一个概念。刘据偶尔会怀疑,这个人真的是霍光吗?为何他的有些举动,完全不符合他小心谨慎的性子,他都有点看不懂他了。 若是刘据仔细想想,他就会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从征和二年到地节二年,这中间有二十三年的时间是刘据没有经历过的,所以霍光对他的了解一如当年,而他再看霍光,就会有种雾蒙蒙的看不清楚的感觉。 刘据想了想,缓缓道:“子孟,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霍光找他找得辛苦,而他躲他,何尝不是费尽心思,偏偏有些事情,他还是不好跟其他人商量的,因而刘据很怀念他的身份还没有被霍光戳穿的日子,早知道他就该更小心点的。 “不好。”霍光摇头,一字一顿地用非常郑重的语气说道:“微臣志在必得。” “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刘据一向不爱发火的,此时的脸色却是阴沉到了极点。 霍光站起身,单膝跪地道:“微臣不敢作此妄想。” “不敢?”刘据冷冷哼了声,“你分明就是这样想的,还说不敢?” “微臣绝无此意,还望殿下明察。”霍光的语气波澜不惊,毫无惊慌之色。 刘据霍然起身,微微弯下腰,脸几乎贴到了霍光脸上,哑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执迷不悟?”像以前那样不是很好吗?霍光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关系搞成现在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因为——”霍光拖长了声音,良久方道:“在殿下看来,我们或许只是短短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可微臣……微臣却在没有殿下的世界生活了整整二十三年,也思念了殿下二十三年……” 在刘据不知道的二十三年里,霍光从光禄大夫一职爬到了大司马大将军,他是孝武皇帝托孤的首席辅臣,他在昭帝驾崩后行过废帝之举,为人臣子,霍光早已做到了极致。 重来一回,霍光不能说是无欲无求,可他对权力的追求,真的是没有原来那般执着了,而且他也清楚,如果刘据顺利登上皇位的话,他反而不可能得到昭宣两朝显赫的权势。 纵然如此,在椒房殿的前殿见到记忆中天真的小太子时,霍光还是暗自发誓,这回他一定要保护好他。如果上苍足够地眷顾他,也许有一天,小太子最终会长成他记忆中他的模样。 后来,太子殿下真的回来了,霍光的心情也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他不想再像从前那样默默地守在他的身边,他想要太子殿下明白自己的心意,他更渴望得到他的回应,他希望在他的心里除了兄长,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子孟……”刘据语塞了,霍光说的那种滋味,他也是体会过的。 霍去病去世后的很多年里,他都不敢太想他,因为每每想起,都会心痛到彻夜难眠。 就在刘据失神的时候,霍光抬起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这是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没等刘据回过神来,霍光就放开了他,还径自站起身来,握着刘据的手问道:“殿下,今日是皇孙的满月礼,你出来太久,似乎不大好。” 刘据猛地缩回自己的手,狠狠瞪了霍光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霍光不以为杵地笑笑,紧紧跟在刘据身后,不要以为他没看到,太子转身的时候,他的耳根红了。 快回到太子宫的时候,刘据突然站住了,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子孟,不许再对孤有无礼之举,否则……”刘据顿了顿,发现在舍不得对霍光下手的前提下,他竟然没什么可威胁他的。 于是,刘据又瞪了霍光一眼,扔下他在殿门口,自己独自进去了。 霍光忍了忍,可惜没有忍住,唇角不可自抑地向上弯起了些许的弧度。 第041章 太子议婚 &nb&nb&nb&nb最初的惊喜过后,霍光心底涌起种种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的复杂心绪,有期待,也有不甘……&nb一直以来,霍光的想法都是他要保住兄长和嬗儿,保住太子殿下,看着他顺利登上原本就属于他的皇位。可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让太子殿下知晓自己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从来没有。&nb原因无他,在霍光的心里,他看着长大的小太子和陪着他一起长大的太子,那是不一样的。&nb霍光一直很明白,太子殿下心里有一个人,而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了多少,都不可能取代那个人在太子心中的位置,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他觉得自己只要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就好。&nb征和二年以后,霍光后悔了,他后悔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他竟然什么也没有做。&nb所以太子最后交待给他的事情,他办得无比尽心,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去布一个局,并最终取得了成功。他终究让那个留着太子殿下的血的孩子登上了帝位,可是……&nb那又有什么用呢,太子殿下早就不在了,他做的一切,他根本就看不到。&nb从地节二年回到元狩元年,霍光由衷地感到庆幸,并且伴随着一丝失落。&nb庆幸的是,一切可以重头再来,他有机会弥补前世的遗憾;失落的是,如果一切从开始就变了,那么他的太子殿下,还会是原来的他吗?&nb因此,意识到太子有可能也回来了,霍光的心乱了。&nb一时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贸然跑去告诉太子自己的心意?那不是霍光的性格能够做出来的事情。再说太子明知他们是一样的人,却故意隐藏不说,显然是有他的用意的。&nb什么也不说,维持现状,这是最正常的做法,同时也是霍光最不甘心的。&nb前世他就是这样做的,结果让自己后悔了二十多年,好容易重来一次,难道他还要重蹈覆辙,如果这样的话,他重活一回又有什么意义?&nb太子殿下是个聪明人,当初之所以被人算计到,不过是从小到大的环境太顺遂了,应付阴谋诡计的经验不足,给他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可能再让自己失败。&nb霍光生性谨慎,凡事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轻举妄动,这在朝堂上算是个很好的习惯,可是拿到感情上,就有点微妙了,这事儿如何才能算是万全呢。&nb霍光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太子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知道自己身份的事,只要他不点穿,他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愉快地相处下去的。&nb元鼎二年,在比他们知道的晚了三年之后,皇帝让骠骑将军去了朔方郡戍边。&nb此事对刘据与霍光来说不算意外,因为当年射杀李敢之后,皇帝打发霍去病去朔方郡就不纯然是发落的意思,一方面是让他离开京城避风头,另一方面也是军事上有这个需要。&nb以往霍去病出征,霍嬗都是留在京城,由舅公一家照顾。如今,霍去病虽然搬出了卫家,可他还有弟弟,弟弟还是成了家的,霍嬗有叔父叔母照顾,原是无碍的。&nb只是戍边不比出征,时间三五年不定,小家伙听说要和父亲分开这么久,顿时不干了。&nb霍嬗已经启蒙,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他不敢说叫皇帝不让阿翁去朔方郡的话,却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陪阿翁一起去,要是皇帝不答应的话,他就不放阿翁走了。&nb换作其他人,多半是教训孩子一顿,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件事就算了了。&nb偏偏霍去病不是常人,他很认真地考虑起了儿子的要求,摆出一副认真对待的架势。&nb霍光是个靠谱的人,东闾氏为人也很厚道,霍嬗交给他们照顾,按说没什么不放心的。但霍去病想到了霍光糟糕的弓马骑射和怎么教都教不通兵书阵法,心里就有些退却了。&nb匈奴人虽已退居大漠以北,可皇帝的雄心壮志并未停止,他此去朔方,时间不好估算,三五年是起码的。嬗儿年方五岁,尚未定性,要是由霍光带大,岂不养成他那般谨慎老成的性子。&nb有个稳重沉着的弟弟,骠骑将军很满意,可是小嬗儿,他还是希望他能活得更恣意盎然一些。再说嬗儿跟他一样,对读书无甚兴趣,从小就喜欢骑马学剑,留给霍光照顾是不够妥当。&nb霍去病略加思索,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带上霍嬗去朔方郡,吓坏了所有人。&nb尤其是刘据和霍光,闻讯简直有种要崩溃的感觉,为什么他们的兄长那么任性。&nb诚然,有霍去病坐镇,朔方郡的安全性不容置疑,可那里远离长安两千里,又是边城,生活条件的艰苦是肯定的,霍嬗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一点苦没吃过的,怎么可能适应那样的环境。&nb更让刘据与霍光不放心的是,前世霍嬗就是夭折在跟随皇帝泰山封禅的途中,哪怕时间对不上,可这至少说明,小孩子是不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稍不留神就能发生点什么意外。&nb只是霍去病已经作出决定的事情,岂是他们两个做弟弟的可以阻拦的。便是皇帝,在这件事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总不能因此不让霍去病去朔方郡,所以只得依了他的要求。&nb“去病哥哥,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要不,我把嬗儿接到宫里?”刘据思来想去,始终有些不放心,趁着霍家父子尚未出发,又跑来冠军侯府做游说工作了。&nb不想他话音未落,霍嬗就急急道:“不要小叔,我要阿翁!”&nb刘据在霍嬗心中的地位算是靠前的,仅次于霍去病和卫青,今天被拒绝地如此彻底,也是极罕见的经历,可他不死心,继续告诉霍嬗朔方郡哪里哪里不如长安城,希望借此打消他的念头。&nb霍嬗咬了咬唇,脸色有些犹豫,可还是坚持道:“嬗儿不要和阿翁分开。”&nb刘据无奈,只得转头问霍去病:“去病哥哥,此去朔方千里迢迢,嬗儿真的太小了,万一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小孩子可不比……”&nb“我会小心的,而且秋神医会跟我们同路。”霍去病并非莽撞之人,要带霍嬗出远门肯定会做好周全的准备,不然他也过不了帝后和卫青那一关。&nb“嗯?”刘据有点意外,好奇道:“秋神医,你的医馆不开了么?”长安城人多,就算秋无意只接各种疑难杂症,找上门的病人也是络绎不绝,不得已还要推掉一些病情不算稀奇的。&nb“当然要开,怎么可能不开了?”秋无意摇了摇头,“我等小嬗儿安顿好了,我就回来。”&nb见霍去病意已决,又有秋无意一路保驾护航,刘据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nb霍去病出发去了朔方不久,太子的婚事被提上了议程。皇帝想起自己当年娶太子妃,纯粹是为了拉拢馆陶公主,根本没人问过他的意见,实在是苦逼得很,就不忍心委屈了儿子。&nb反正太子的储君之位是他给的,谁也动摇不了,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家世如何先不说,总要太子喜欢才好,不然搞成了怨偶,日后岂不是要平添出许多事端。&nb当然,皇帝是征询了太子的意见,可他并未想过,太子会给出反对的答案。 第047章 志在必得 栾大应下太子之求,答应帮他推算天狗食月的日子。其实,栾大哪里会算这个,他不过是想着,天狗食月并不常见,若是自己运气够好,几年之内也未必会有,拖一拖就把这件事混过去了。 反正他只在宫里混两年,功名利禄享受过了就要找个借口飞升而去,可不能像少翁那样,把戏玩完了还赖在宫里不走,一旦被皇帝发现术法不灵或是弄虚作假,那可是脑袋搬家的大事。 栾大却不知道,少翁最初也是这样想的,可当天下最尊贵同时也是最有权势的人对你言听计从的时候,谁能抵御那样的诱惑,越陷越深才是常态,想要抽身而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好处,栾大挑了个吉日做了回法,然后告诉皇帝,他和仙人沟通过了,希望他们能协助解决黄河决口、河水泛滥的问题,可仙人认为他的身份不够高贵,显得不够虔诚。 刘据当时也在场,听了栾大的话气得发笑,这家伙有意思,先要好处后做事,你不给就是对仙人不尊敬,难怪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就收集了那么多枚官印,还以两千户的食邑封了乐通侯。 要知道,冠军侯最初封侯的时候,食邑也不过一千六百户,栾大这个乐通侯,来得太轻松了。 偏偏皇帝就吃栾大那一套,在他眼里,给栾大一点虚名算什么,只要能借仙人之力,给他就是了,反正也不指望他带兵出战,于是栾大多了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和大通将军三个头衔。 见栾大接了印信,刘据貌似无意地提醒道:“五利将军,父皇给你加封了三个将军衔,想来你这身份是够尊贵了,下次再跟仙人沟通,别忘了帮孤问问上次说过的事情。” “太子殿下请放心,你交代的事情,臣一直记在心里,时刻不敢忘记,待时机成熟,自会替殿下问的。”若非刘据早已知晓栾大的底细,他言之凿凿的表情看起来,真的是很有说服力的。 刘据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孤从前是不信这些的,直到那日见了五利将军的演示,方觉大开眼界,明白世间果真是有高人的,五利将军可千万不要令孤失望哦!” 皇帝闻言笑而不语,的确,太子以前对神仙方术是毫无兴趣,甚至不屑一顾的。直到栾大进宫,看了他的演示,才有些信服的样子,他是很希望太子在这点上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态度的。 “太子殿下所托,臣必不敢负!”栾大拱手回道,答地那叫一个掷地有声。 之后在跟霍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刘据一脸无法掩饰的自嘲:“子孟,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迂回曲折了?”想他堂堂一国储君,对付个小小的方士,居然还得如此费事,真是无奈。 霍光唇角微挑,扯出一抹不是很明显的笑意,轻笑道:“臣倒是觉得,殿下的做法很妥当。”栾大本人不算什么,可只要皇帝信他,即便是太子,也不可能正面和他杠上。 毕竟,刘据的目的不在于对付一个栾大,便是把他除掉了,也会有新的方士冒出来。他想要的,是打破皇帝对神仙方术的迷信,否则总有一天,巫蛊之祸会重新燃起。 关于巫蛊之祸,刘据与霍光看得同样清楚,江充、李广利、刘屈氂、赵钩弋等等都不是重点,真正的关键人物是皇帝,他对生老病死的恐惧和对长生不死的追求才是真正的祸因。 就算他们提前把那些人都除掉了,年迈体衰的皇帝看到年富力强的太子一样会起猜忌之心的,这是人之本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不可能抗拒,刘据从没妄想过自己能改变这一点。 他只希望,他的父皇能早日明白,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方术都是不存在的,更不是人力可以追逐的,而不是像霍光说的那样,几乎是在失去一切以后才幡然醒悟,悔不当初。 “哦?”刘据的语调微微上扬,似乎是对霍光的话表示某种程度的怀疑。 霍光叹口气,不得不解释道:“无论殿下要做什么,站在陛下的对立面总是不太好的。”前世的太子从来不明白这一点,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去做,哪怕皇帝是反对的。 刘据蹙眉,他原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站在皇帝的对立面,他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就该那么做,既然父皇做得不够或是过了,他为什么不能纠正,但是婴儿细弱的哭泣声打断了他即将要说的话。 “殿下,这是?”霍光整个人都呆住了,太子的书房为何会有婴儿的哭声,他该不是把小皇孙抱到这里来了吧?可是小皇孙刚满月不久,不是应该养在史良娣的身边吗? 霍光的脑袋高速运转着,短短一刹那就有无数个念头闪过,不等他分辨出哪个念头才是正确的,刘据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正确答案,他从书案后面的摇篮里抱出了个手舞足蹈的婴儿。 竟然真是小皇孙!霍光傻眼了,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屋里的气氛怪怪的。 “进儿乖,不哭了哦,阿翁陪你玩……”太子殿下熟练地哄着儿子,小皇孙也不是真的在哭,他就是睡醒了一个人躺在摇篮里无聊,想找人陪他玩,有人一哄马上就咯咯笑了起来。 霍光摇了摇头,纳闷道:“殿下怎么把小皇孙带来书房了?”就算多活了一世,霍光也不认为太子擅长的事情里头包括带孩子,无缘无故的,他把小皇孙带来做什么。 “让你瞧一瞧,我家儿子有多可爱。”刘据一脸炫耀的笑容,落在霍光眼里特别刺眼,可他接着又道:“子孟,快点把青君生出来给我当儿媳妇……”上辈子没成的事,他这辈子还想试试。 霍光恍然大悟,心里很不是滋味,难怪小皇孙出世后,太子没像之前那样避着他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只可惜…… 这不是他想要的,刘进与霍青君也没有那个缘分,他们都没看上对方。 霍光微微一笑,挑眉道:“殿下莫非忘了,臣之前说过的话?” “什么话?”刘据装傻,拒绝去回想。 “臣说过,臣对殿下志在必得。”霍光好心提醒道,说完直接把刘据按倒在了书案上,倾身吻了下去。 刘据有心挣扎,可他手上抱着儿子,根本分不出手,只能任由霍光为所欲为。 第048章 初见成效 霍光扑过来的姿势太过突然,让毫无准备的刘据感到措手不及,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霍光压到身下了,还是难以动弹那种。 正常情况下,以刘据的武力值来说,不惊动外面轮值的宫人强行推开霍光并不算得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毕竟霍家人在武学一道上的天赋,全部加到了霍去病一个人身上。 然而比较不幸的是,他手里抱着刘进,小家伙并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在做什么,他只晓得自己之前是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还有人轻言细语对他说话逗他玩儿,可是眨眼之间,他就躺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其实就是太子殿下的书案——浑身都不舒服不说,还没人跟他说话陪他玩儿了,小皇孙表示很不开心。 刘据一只手捞着儿子,保证他不从书案上摔下去,另一只手微微抬起,试图推开霍光。 在他用力之前,霍光结束了浅尝辄止的一吻,他稍稍抬起身体,两手撑在书案上,沉声道:“殿下,你什么都不用说,经历过那样绝望的二十三年之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放弃的。” 由于霍光的表情太虔诚,眼神也太深邃,刘据原本要说的话哽在了嗓子眼,他怔怔地望着霍光,一时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接受霍光的感情?刘据完全没有那样的想法,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刻骨铭心地爱上过任何一个人。在刘据心里排得上重要位置的,通通都是他的亲人,霍光亦在其中。 拒绝霍光的感情?刘据已经拒绝过无数次了,可惜没有用,霍光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对他纠缠不放,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刘据认真想过,打消霍光的念头基本是不可能的,他的性格一向都是很执拗的,他要想彻底摆脱霍光,除非杀了他,然而那也是不可能的。 不说霍去病那层关系,单是霍光两世为他做过的一切,以刘据的性格就不可能对他下得了狠手,打压都不大可能,更遑论是下杀手了。 所以说,面对这样的霍光,刘据基本上是束手无策的,硬打也许打得过,可是打过以后他却没法向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出真相吧,父皇肯定不会放过霍光,去病哥哥多半也不会,他不忍心这么做,霍光过不至此。说他们是在切磋武艺,他会被人笑死,找谁不好偏要找霍光,谁不知道他的功夫是最差的,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赢了他也是毫无成就感。 至于和霍光拼口才这种事情,刘据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不算霍光当过二十多年首席辅臣的经验,他都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不提也罢,他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刘据迟迟不语,默然看着霍光,整个人显得安静柔和,让霍光根本移不开眼。 “殿下?”霍光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刘据的脸,少年的肌肤细腻光滑,让他有些爱不释手,忍不住多戳了两下。 刘据愣了愣,本能地抬手握住霍光的手,诧异道:“子孟?” 发现刘据并未使出什么力气,霍光吸了口气,忐忑地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刘据的手指纤细修长,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是长期握剑执笔磨出来的。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霍光心思一动,他低下头,不由自主吻了上去,细细地吻遍每个指尖。 刘据讶异于霍光出人意料的举动,却没及时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又酥又麻的异样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令他不由得轻颤了下,忘记了原本要缩手的动作。 “殿下,你其实是不讨厌我这样做的,对不对?”尽管霍光早已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对太子纠缠到底,可要是没有刘据有意无意的纵容,他也不敢做得如此恣意妄然。 刘据被霍光的话惊醒了,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皱眉道:“子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执着?”刘据这话说得很没底气,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殿下,为什么不肯尝试一下,给自己也给臣一个机会,这件事未必像你想的那样糟。”霍光贴着刘据的耳畔轻声说道,温热的气息直接扑到他的脸上,让刘据不禁感觉面上一热。 其实,刘据心里很清楚,霍光对他做过的事换成其他人来做,便是他脾气再好,也不可能轻饶对方,只是那个人是霍光,他才会咬牙忍了他。 这样的忍耐能算是接受吗?刘据心里很没底,他偏过头,躲开了霍光灼热的眼神。 平心而论,霍光的长相是很不错的,他的五官和霍去病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不会给人太过强烈的压迫感,显得更加温文尔雅。 不过此刻,刘据却有一种想要逃开的冲动,因为霍光的眼中,燃烧着某种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 霍光并不愿意给刘据逃避的机会,他重新扣住他的手,手指插丨进他的指缝,两人十指相扣,缓缓道:“刘据,为什么要逃避自己真正的心意?真的不喜欢,你完全可以拒绝我的,不是吗?” 霍光用了很大的力,右手传来的微痛令刘据不禁蹙眉,可他没有收手,隐约的痛感携着不明的情绪窜入他的心底。 良久,刘据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答应你,可以让我起来了吗?” “你说什么?”惊喜来得太突然,霍光有点难以置信,他把刘据的手扣得更紧了。 “你不是想要机会吗?我给你!”尝试过后,霍光也许就会明白,他们并不合适。 刘据的语气太平静了,以至于他的话让霍光感到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为了增加自己的确定感,霍光把手揽到刘据的脑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而在此时,被冷落多时的小皇孙不干了,他小嘴一咧,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刘据闻声一震,猛然瞪圆双眸,直直望着霍光。霍光瞬间清醒过来,他放开刘据,率先直起身,先是抱起小皇孙,再把刘据从书案上拉了起来。 小家伙有跟他们闹着玩的嫌疑,有人理他了,他就不哭了,还冲着霍光傻乎乎地笑。 刘据不知是庆幸还是懊恼地摇了摇头,扬声唤人,命人把儿子送回了史良娣那里。 被刘进一打岔,书房内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刘据挑眉笑道:“子孟,过两日进宫来赏月吧?” 第049章 神棍退场 太子殿下变脸比翻书还快,霍光一时接受不能,呐呐道:“赏月?”虽说由于小皇孙的打岔,之前的气氛肯定是回不来了,可话题突然转到了“赏月”上面,霍光还是不由得愣了下。 随即,霍光反应过来,刘据的用意哪在请他赏月上,他分明是在等着栾大的术法不灵,于是拱了拱手,笑着应道:“殿下有此雅兴,臣自当奉陪。” “这会儿不叫我的名字了?”刘据记得很清楚,霍光先前对他可是直呼其名来着。 霍光不急不慌,沉吟道:“殿下只是给了臣一个机会,并没有真正地接受臣,臣自然不能操之过急。”若是他逼得太急,很容易得不偿失,还是稳扎稳打比较妥当。 刘据默然不语,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并不去接霍光的话。 两日过后,霍光如约进宫陪太子赏月,并且不出所料地见到了天狗食月的情景。而在此之前,栾大并未给出任何提示,事实上,他也不可能给出什么提示,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 天狗食月发生的时候,栾大正在装模作样地做法,谁知术法还没施展完,明晃晃的圆月就狗啃似的少了一块,不等栾大思考出对策,月亮已经只剩一小半了,最后变成了刺眼的血红色。 周围传来的惊慌失措的声音根本进入不到栾大的脑子,他一心只想着明日见到太子殿下要如何交代,早知今日他就不该把话说得那么大,不然他要如何解释仙人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件事。 与其他人的慌乱不堪相比,刘据倒是镇定得很,还有心情拉着霍光在月下小酌一番。毕竟,这次天狗食月的事他是早就知道的,而且他还知道,过后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不用太过在意。 “殿下以为这样做就够了吗?”霍光握着酒樽,迟迟没有端起,反而问了一句。 刘据举起酒樽,一饮而尽,随即沉声道:“自然是不够的,不过这一次,栾大总不能再把天狗食月之后诸事均安的功劳放在自己头上了吧?” 刘据对栾大这个人是深恶痛绝,可对他的胆量,却是不得不佩服。前世这个时候,也是发生了天狗食月,人人都道此乃不吉之兆,惹得本就迷信的皇帝心情很是不爽。 只有栾大,竟然大着胆子给皇帝上了书,说是自己做了法,与仙人进行了沟通,上苍感念皇帝英明,且天有好生之德,故而网开一面,不会降罪于凡世。 栾大言之凿凿,说得异常笃定,皇帝自然而然信了他的话,还特地颁了诏书,封他为侯。 见太子已给栾大挖好坑,霍光举樽笑道:“他哪里还有心思借此邀功,想好如何交代才是正理。”如果刘据事前没有提过,栾大只要脑子够灵活,胆子也够大,就能像前世那样,给自己邀功,反正谁也不能证明,这些事究竟和他有关系没有。可如今,刘据特意问过了,还问了不止一次,他却没有算出来,如果搪塞得好,也许还能保住在皇帝面前的面子,邀功却是没有指望了。 正如刘据想的那样,皇帝对栾大没能推算出天狗食月一事是有些微词的,虽然没有责罚于他,可原来封的那个两千食邑的乐通侯,却是影子都没有了。 刘据明知栾大此时急于挽回面子,以维持皇帝对他的信任,却没摆出追究的姿态,反而很积极地帮他开脱道:“想来是孤问得太急了,五利将军尚未来得及做法,没算到天狗食月情有可原。” 早在刘据开口之前,栾大就想好了一肚子的说辞,但是太子这么一说,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栾大会不会术法暂且不论,可他招摇撞骗了这么些年,看人眼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 比起对神仙方术推崇至极的皇帝,太子的态度更多的是对他的试探,在栾大看来,他要说服皇帝可比说服太子容易多了。毕竟,皇帝本来就是信他的,他要做的不过是加强这种信任度而已。 太子则不然,他明显是不信他的,他在观察他,试探他,甚至在寻找他的错处。若是模棱两可的事情,他尚且能用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的话勉强圆过去,因为这些事都是虚无缥缈的,并无实证。 推算天狗食月,太子问话在先,事情发生在后,他没算出来是显而易见的,虽说也能含糊过去,可无论他如何解释,除非日后能有更好的表现,否则在皇帝心里,对他的印象肯定是要打折的。 更糟糕的是,栾大还没来得及解释,太子先帮他说情了,如此一来,他什么分辨的话都不能再说。若是说了,就有狡辩的嫌疑,更不利于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末了,刘据又对皇帝拱手道:“父皇,都说天狗食月乃不吉之兆,过后必有祸事发生,不如让五利将军做法问问仙人,如何才能化解,只是儿臣不知道……”他说着迟疑了,没把话说完。 “太子,把话说完。”皇帝闻言蹙眉,似是不满儿子的欲言又止。 刘据抿了抿唇,继续道:“儿臣记得五利将军上次说过,仙人觉得他的身份不够尊贵,因而认为父皇不够虔诚,不肯相助,只是不晓得如今……将军的身份可是够用?” 听完太子的话,栾大顿时懵了,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明明不信他的,为何要为他向皇帝讨赏。再一细想,栾大立马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跪地道:“启禀陛下,臣昨夜……” 栾大很快就想明白了,太子殿下哪里是要帮他,他是又帮他挖了一个坑,就等着他跳下去。可他不能让皇帝信了太子的话,因为太子提出的问题,绝不会是他可以解决的。 谁知皇帝想了想,竟然觉得太子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命人刻了一枚“天道将军”的玉印,命使者穿着羽衣,夜间站在白茅草的上面,把印赐给了栾大。 栾大也穿着羽衣,夜间站在白茅上受印,以此表示不是天子的臣子,佩戴“天道将军”印,只是姑且为了与天子引导天神。从此,栾大时常在夜间祭祀,欲请神仙下降。 然而,神一直没有降临,皇帝原本还是挺有耐心的,神仙嘛,就该是高高在上的,一请就来,岂不是很没面子。刘据可没皇帝那样的耐心,三天两头就要追问一回,搞得皇帝也不那么坚定了。 栾大请神仙不行,察言观色的功底却是足够,他发现皇帝渐渐对自己没那么有耐心了,心里开始打鼓,早知道太子殿下那么难缠,他就不来宫里碰运气了,搞得现在是骑虎难下。 苦苦思索了好几日,栾大给自己想了个脱身之策,他说他要回东海一趟,寻找自己的师父。还说他师父术法高深,若是有他老人家出马,定能请来天上的神仙。 皇帝对栾大此举很不满,不过出于对神仙的渴望和对长生不死的追求,他仍然允了栾大的请求。只是在让栾大离开长安的时候,皇帝多了个心眼,他命人暗中尾随栾大而行。 栾大回到齐地,却不敢入海求神,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海上哪有什么神仙,起码他是没有见过的。至于他口中无所不能的师父,不好意思,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栾大在齐地逗留了些时日,其间去了泰山祭祷,他的一举一动,被皇帝派来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他实际上什么也没见到。谁知回到长安城,栾大却妄言说他见到师父了。 意识到自己又被人骗了,皇帝勃然大怒,命人腰斩了栾大,收回了他所有的将军印。 由于刘据的推波助澜,栾大比前世更早地被皇帝砍了,也没娶成卫长公主。只有倒霉催的推荐栾大的乐成侯丁义,他还是获“不道”罪被弃市了,封国被除。 鄂邑公主因是帝女,倒是逃过一劫,只是她推荐栾大进宫,打的是讨皇帝欢心的主意,结果目的没达到不说,还把自己整成寡妇了,同时还引来了父皇的不满,真可谓得不偿失。 世事无常,有些事巧合地让人称奇,明明没有改嫁栾大,卫长公主还是在同一年和鄂邑公主一起当了寡妇。尽管秋无意竭尽全力,也只让曹襄比前世多活了一年。 第050章 酎金失侯 曹襄去世后,平阳侯的爵位由独子曹宗继承,因是公主所出的嫡长子,袭爵过程非常顺利,只是卫长公主与曹襄自幼青梅竹马,婚后夫妻恩爱,青年丧夫难免伤感不已,终于郁郁寡欢。 皇后心疼女儿,时常接卫长公主进宫小住,她一面宽慰女儿,一面擦亮眼睛盯着朝中的年轻子弟,刘妍到底年轻,便是和曹襄感情再好,过上几年工夫,也是要重新找个人过日子的。 刘据和长姐的感情一向很好,只要卫长公主进宫,他就会带着刘进过去陪她。小家伙半岁多了,长得肉嘟嘟的,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但是见人就笑,是一枚很好用的开心果。 在刘据看来,前世曹襄和卫长公主的早逝完全是出于不同的原因,曹襄是无法救治的顽症,秋无意出手也无能为力,而卫长公主的郁郁而终,他们的父皇是要担首要责任的。 原本,曹襄英年早逝对卫长公主就是不小的打击,可要说因虑成疾,却是尚不至于,毕竟刘妍的身体底子还是很不错的,而且她还有个年幼的儿子需要照顾,不会无止境地放任自己悲伤下去。 对卫长公主来说,栾大的出现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皇帝信方术重方士,此话固然不假,凡是得他重用之人,金银财宝、功名利禄绝不会或缺,不然栾大也不会因为封了侯而有了尚主的资格。 可皇帝对方士的耐心一向不是很足,这也是明晃晃摆在人们眼前的事实,无论曾经多得重用,只要皇帝意识到他的术法不再灵验,那些方士们的下场,几乎都是相同的爬得有多高跌得有多惨。 卫长公主改嫁栾大时,正是他在皇帝面前最得脸的时候,皇帝给了改嫁的长女丰厚的嫁妆和富庶的汤沐邑,而且栾大本人,长相和谈吐也是不俗的,这桩婚事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糟糕。 谁知婚后不到一年,栾大就被皇帝下令给腰斩了,虽说此事不会牵连到公主,可心理上的打击不言而喻。栾大死后,卫长公主也没了再改嫁的兴致,没两年就郁郁而终了。 如今,栾大那个神棍已经自己把自己玩脱了,皇帝经此打击,不能说对神仙方士没有追求了,却比以往变得更慎重了,所以刘据有理由相信,他的父皇应该不会再在婚事上坑女儿一把了。 卫长公主刚刚丧夫,暂时不会有谈婚论嫁的念头,她更关心的,反而是刘据的婚事:“据儿,你是打算就这么把太子妃的位置空下去,还是想让史良娣母凭子贵……” 刘据犹豫了下,缓缓道:“暂且空着吧,以后再说。”汉室对皇后对太子妃的出身要求不高,有无子嗣才是重点,无子被废的皇后也是有先例的,史良娣出身不差,又有儿子,上位并不奇怪。 见刘据并无将史良娣立为太子妃的想法,卫长公主想了想,轻声道:“据儿,你对无虑,真的是毫无想法?”刘据不肯娶卫无虑,卫青其实没什么想法,就算不当女婿,外甥也还是外甥。 反而是平阳长公主,对此表示出某种程度的担忧,在她看来,卫家和皇家的关系是越近越好,皇后和太子妃都是卫家的人,那是天大的好事,可太子不愿意,背后的意思就有点复杂了。 卫长公主既是平阳长公主的侄女,还是她的儿媳妇,有什么想法自然不会瞒她。 而且平阳长公主也知道,卫长公主和太子一向姐弟情深,她很想搞清楚,太子拒婚的原因是什么,明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来着,是单纯不喜欢无虑,还是有心和卫家疏远。 若是前者,倒是无碍,皇帝和陈氏废后也是表姐弟,后来还不是过得天怒人怨,最终以陈氏被废,罢退居长门宫收场,可见青梅竹马的表兄表妹,做了夫妻未必就能过得很好。 平阳长公主担心的,不外乎是后者,尽管从表面上看,太子没有任何这样倾向的表现。 “姐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姑母让你问的?”刘据一猜就中,因为他知道,舅舅是肯定不会问这样的事情的,随即笑道:“我一向将无虑视作亲妹,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的事情。” “就是这个原因?”卫长公主将信将疑,总觉得刘据的理由有些太薄弱了。 刘据点点头,认真道:“当然就是这个,姐姐不要想得太复杂了,不管怎么样,舅舅都是舅舅,这又不会变的,而且无虑不进宫,日子不定过得多自在呢。” 卫长公主细想也是,遂不再多言,低头去逗弄扬起小脸对她笑的刘进。 转眼到了元鼎五年,有名的酎金失侯案发生了。 酎金是诸侯献给朝廷供祭祀用的贡金,诸侯献酎金时﹐皇帝亲临受金。诸侯所献黄金如份量或成色不足,即为“坐酎金”治罪,王削县,侯免国。 事实上,这样的低级错误是不会有人犯的,哪位诸侯献上的酎金不是特意命人准备的,怎么可能份量成色不足,不过在皇帝想要削弱诸侯的时候,这是个很好用的借口罢了。 年初,皇帝派遣韩千秋和樛太后的弟弟樛乐率兵两千人前往南越国。而当韩千秋和樛乐进入南越之后,国相吕嘉等人发动了叛乱。吕嘉首先制造舆论,称南越王赵兴太年轻,樛太后是中原人,又与汉朝使者有奸丨情,一心想归属汉朝,没有顾及南越国的社稷,只顾及汉朝皇帝的恩宠。随后吕嘉乘机和他弟弟领兵攻入王宫,杀害了赵兴、樛太后和汉朝的使者。 吕嘉杀死赵兴之后,另立新的南越王,并派人告知了苍梧秦王赵光及南越国属下各郡县官员。这时,韩千秋的军队进入南越境内,攻下几个边境城镇。随后,南越人佯装不抵抗,并供给饮食,让韩千秋的军队顺利前进,在走到离番禺四十里的地方,南越突发奇兵进攻韩千秋的军队,把他们全部消灭。 吕嘉让人把汉朝使者的符节用木匣装好,并附上一封假装向汉朝谢罪的信,置于汉越边境上,同时派兵在南越边境的各个要塞严加防守。 皇帝闻讯非常震怒,他一方面抚恤死难者的亲属,一方面下达了出兵南越的诏书。 由于列侯无人响应号召从军赴南越,皇帝借酎金不如法夺去一百零六名列侯的爵位,占当时列侯的半数,其中包括刘据的表弟卫伉、卫不疑、卫登和韩说、赵破奴等人。 和刘据的记忆相比,酎金失侯的名单发生了点小小的变化,少了南奅侯公孙贺,多了宜春侯卫伉。这是因为漠北决战之时,公孙贺失道失期,已经被贬为庶人,身无爵位了。 反倒是卫伉,许是因为刘据和卫无忧把他盯得紧,并未在元鼎元年由于矫制不害失侯。 一门五侯的卫氏一口气丢掉了三个侯位,朝野上下不可能没有议论之声,反而是刘据,表现得非常淡定,连句求情的话都没有说,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父皇前脚削了表弟们的爵位,后脚就把那些食邑给了舅舅,还用他说什么。 刘据看得明白,皇帝削去的这些列侯,原因各有不同。有些是他真心想要把人打压下去,也有些不过是陪跑的,以堵诸侯之口,震慑群臣,日后还有复起的机会。 第051章 南越灭国 借着酎金之事夺了一批他早就看不顺眼的列侯的爵位,皇帝正式对南越用兵了,他调遣罪人和江淮以南的水兵共十万人,兵分五路进攻南越。 第一路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率兵出长沙国桂阳,直下湟水;第二路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走豫章郡,直下横浦;第三路和第四路是归降汉朝被封侯的两个南越人戈船将军和下厉将军,率兵出零陵,然后一路直下漓水,一军直抵苍梧;第五路以驰义侯利用巴蜀的罪人,调动夜郎国的军队,直下牂柯江。 这场战争打得很激烈,一直到冬天,杨仆率领精兵抢先攻下寻峡,攻破番禺城北的石门,缴获了南越的战船和粮食,乘机向南推进,挫败南越国的先头部队,率领数万大军等候路博德的军队。 两军会合后,杨仆率军队在前边,一直攻到番禺,赵建德和吕嘉都在城中固守;路博德则在城西北安营扎寨,派使者招降南越人,赐给他们印绶,又让降者回去招降其他人。 由于南越人久闻路博德的威名,天黑后又不知道他有多少军队,于是纷纷投到他的旗下。黎明时分,城中的南越守军大部分己向路博德投降。 吕嘉和赵建德见势不妙,在天亮前率领几百名部下出逃,乘船沿海往西而去,被校尉司马苏弘和原南越国郎官孙都擒获。随后,南越国属下各郡县不战而降。 戈船将军和下厉将军的军队以及驰义侯所谓调动的夜郎军队还未到达,南越已经被平定了,符离侯路博德被皇帝加封了食邑,杨仆被封为将梁侯。 平定南越后,皇帝在原来的南越国属地设置了九个郡,将其正式纳入大汉版图。 无论哪朝哪代,开疆辟土之功之于帝王都是充满诱惑的,尤其是今上这般有着雄心壮志之人。灭掉南越以后,皇帝对挨着它的东越动了心思,而不听话的东越王,也给了他这样的理由。 前世,刘据在皇帝兴致勃勃的当口给他浇了一瓢冷水,他上了道折子,大意是说连年征伐劳民伤财,只要东越安分守己,何必对其赶尽杀绝。不用说,皇帝看到太子的折子肯定是生气的。 时至今日,刘据也不认为自己的主张是错误的,倒是皇帝在晚年时的改弦易辙证明了他是对的,不过重来一回,他绝不会愚蠢到再犯相同的错误。 “看来伏波将军那些年在昆明池操练水战没有白练,南越人竟然对他闻风而降。”元狩年间,路博德奉命在昆明池操练水战,因霍去病常去那边,刘据经常叫上霍光与卫无忧过去玩。 刘据虽然不在战事上和皇帝唱反调,但也很少主动提及,偶尔听他说起战报,皇帝不由感到惊奇,顿了顿方道:“太子还记得符离侯?”那时的刘据,似乎还是个小娃娃。 “当然记得。”刘据用力点点头,“他以前是去病哥哥手下的校尉嘛,你让他在昆明池练兵,我经常过去玩,见过好多次,舅舅还骂我贪玩来着,说我无心学业。” “多少年的事了,你居然还记得,你舅舅不是为你好?”皇帝就着手中的竹简,轻轻在太子头上敲了下,“再说朕不是准了你去玩,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皇帝的动作很轻,连个红印也没留下,刘据却是抬手捂住了额头,夸张道:“阿翁,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再敲我的头,要是被进儿看到了,岂不是很丢我的脸。” “嗯。”皇帝闻言板起脸,颔首道:“朕是你老子,朕打你可以,但是……” “什么?”刘据放下手,一脸愕然,他有点看不明白皇帝的表情了。 “你回去以后,不可以敲进儿,这是圣旨,记住没有!”明明是开玩笑,皇帝的语气比在承明殿还要严肃,刘据先是愣了愣,随即微微勾起了唇角。 “儿臣遵旨!”他就知道,偶尔在父皇面前装装嫩撒撒娇是拉近父子关系的好办法,他以前就是太急着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却不知道在皇帝眼里,儿子成长地太快了并不完全是好事。 就是他自己,以前偶尔也怨念过,孩子们怎么一眨眼就都长大了呢,他还没有玩过瘾。 “单是一个伏波将军,就吓得那么多人投了降,要是去病哥哥在,这一战只怕都不用打了。”霍去病去了朔方郡四年,刘据就四年没有见过他与霍嬗,要说不想,绝对是不可能的。 “杀鸡焉用宰牛刀,朕的骠骑将军用来对付越人,岂不是太浪费了。”皇帝爽朗地笑道:“不过说到去病,朕过些日子倒是能见到他。嗯,还有嬗儿,小家伙估计长高不少了。” 闻及此言,刘据心上一动,扬眉道:“父皇要召去病哥哥回京?”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父皇对匈奴人尚未死心,总想彻底将他们打到不复存在,去病哥哥在朔方四年,忙的都是屯兵,并未主动出击过,而匈奴人听到他的名字,也不会自己上门找死。 这样就把去病哥哥召回来,似乎不符合他父皇一贯的做事原则。毕竟,匈奴人已经退居漠北,再次度过大漠去打他们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兵马和粮草方面的筹备都让皇帝不可能轻举妄动。 但是刘据更清楚的是,他父皇征伐四方的野心并未停止,他想要创立的,是一个亘古未有的伟大帝国,它的疆域要延伸到无边的大海和无人的沙漠,以及飞鸟也越不过去的高耸山峰。 果然,听过太子的话皇帝微微摇了摇头,笑道:“要见骠骑将军,不见得就要召他回来,朕也能过去嘛。”说完他瞥了太子一眼,成功地看到了他脸上惊诧的表情。 其实,刘据的惊讶之情多半是装出来的。前些日子,皇帝封了公孙贺为浮沮将军,遣其领兵一万五千骑从九原郡出击匈奴;又封了赵破奴为匈河将军,遣其领兵一万骑出令居出击匈奴。 公孙贺在漠北决战时失道失期,搞丢了南奅侯,而赵破奴则是坐酎金失掉了从骠候,皇帝在这个时候派他们出击匈奴,明显是要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以便再度封侯。 可惜的是,卫青与霍去病当年真的是把匈奴人给打怕了,而匈奴人的新单于乌维也没有他爹伊稚斜的胆识和本事,公孙贺到了浮沮井,赵破奴到了匈河,谁也没有见到匈奴人。 辛辛苦苦跑出去两千多里,结果居然无功而返,公孙贺与赵破奴的郁闷之情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看到的事实充分证明,短时期间,匈奴人已经无力对汉朝发起袭击了。 北边暂无战事,难怪皇帝不尽兴,打了南越还想打东越。不仅如此,他还想巡边,亲自去朔方郡看看。刘据想到这里,故作迟疑地问道:“父皇去见去病哥哥?是要巡边吗?” 皇帝略微颔首,笑问道:“太子是不是也想去?” “当然想。”刘据急忙点头,渴望之情溢于言表。能不能去是一回事,把想去的态度表明出来是另一回事,不过刘据也明白,父皇出门了,他这个太子就要监国,肯定是去不成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据的想法,他话音刚落,皇帝就笑了起来:“据儿,朕出门后朝中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若想去朔方,只能下次了。” 第052章 皇帝北巡 皇帝要巡边,霍光身为奉车都尉肯定是要随行的,这让刘据在庆幸之余有点小小的不满。 庆幸的是,霍光暂时要离开长安城了,不会想方设法在他眼前出没,令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刘据从来不知道,霍光是个如此执着的人,当他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的时候,简直是算无遗策、步步紧逼,而且他对他的底线太了解了,仿佛吃准了他对他不可能痛下杀手似的。 机会是刘据自己给出去的,他不会反悔再收回来,可霍光逼得太紧,让他有些莫名的慌乱。 答应吧,好像差了点什么,刘据从来不是为了他人可以委屈自己的性子,所以他不会点头;不答应,给霍光一个痛快的回绝,且不说霍光会不会听,刘据压根儿就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因而霍光这回跟皇帝出门,在刘据看来是个很好的喘息机会,他要趁着霍光不在自己身边不会给自己施加压力的时候好好想想,把混乱的思绪彻底理清楚,也给两人的关系找到最准确的定位。 至于刘据对霍光的那点小小不满,说起来就很简单了,他都四年没有见过去病哥哥和嬗儿了,霍光却能很快就见到,这让刘据想起来,怎么可能不对霍光羡慕嫉妒恨。 不过羡慕归羡慕,该让霍光跑的腿带的话,刘据是绝对不会忘的。 出发前夕,霍光特地来到太子宫,一是向刘据告别,毕竟皇帝出趟门不容易,人多辎重多,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没有好几个月是回不来的,二就是取走刘据给霍去病与霍嬗带的一些东西。 霍光可不敢问,明明能让皇帝顺便就带上的东西,刘据为何非要单独交给他。 饶是霍光再有心理准备,见到刘据让人准备的那堆所谓的“小东西”时,心里也是咯噔了下,半晌方迟疑道:“殿下,这些都是要给兄长和嬗儿的吗?” 刘据微笑着点点头,好整以暇地道:“子孟是不是被吓到了,其实史良娣刚收拾出来的时候,比现在还吓人,我已经让人把一些不必要的去掉了,主要是给嬗儿的书和衣物,没法再少了。” 霍光略略犹豫了下,很快回过神来,回道:“殿下所托,臣必不敢负。” 其实,刘据要给霍去病带东西,霍光是不奇怪的。因为他家兄长,在生活上从来就是个挑剔的主儿,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皇帝还专门给他赐过吃食和御厨,就怕他过得不如意了。 四年前,皇帝让霍去病去了朔方郡戍边,用意不言而喻。要知道,漠北决战之后,匈奴人可是用骠骑将军的名字吓唬夜啼郎的,而且非常好用,效果十分显著。 只是朔方那个地方,是元朔年间才被卫青从匈奴人手上抢回来的,虽然这些年不断迁民过去进行屯垦,可条件比起京城,肯定是差了十倍乃至百倍,可以说是艰苦到不能再艰苦了。 皇帝不想委屈了骠骑将军,经常派人给他送各种用度,太子亦是如此。霍光没想到的是,太子给兄长送去的各种物事竟是史良娣亲手收拾然后他又自己细细检查过的,可谓是用心到了极致。 “行了行了,你别苦着一张脸,待会儿我会让人帮你把东西送回家的。”刘据不担心霍光如何把东西带去朔方,反正他又不是自己去,倒是从宫里回府这个过程,对霍光来说会比较艰难。 因为霍光根本没有想到,太子之前说的一点东西会是四口大箱子,这有点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而刘据没告诉霍光的是,为了给他省事,许多重要的文字都是写在绢帛上的,比竹简轻省多了。 “多谢殿下丨体恤。”霍光拱了拱手,随即又道:“殿下,监国期间,你……”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停下了,然后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思考,要怎么说会比较好。 见霍光欲言又止,刘据笑道:“子孟,你是想劝我不要随意更改父皇的决定吧?” 霍光颔首,默然不语,他想要提醒刘据的的确就是这件事,只是话刚起了个头,他又想到刘据也是再世为人,不可能意识不到这点,他再提醒他,似乎显得对他不够信任。 可刘据这个人,性子温和是真,骨子里透着固执也不假,他就怕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长期以来,皇帝在施政方面用法都很严厉,任用的多是严苛残酷的酷吏,而太子性格宽厚,又有固执己见的一面,他经常将一些他认为处罚过重的事进行平反。 皇后担心太子的举动会引来祸事,每每告诫他应注意顺从皇帝的意思,不应擅自有所纵容而宽赦罪人。皇帝听说此事之后,赞赏了太子的做法,而对皇后的说法不以为然。 霍光身为旁观者,对这些往事看得非常清楚。就当时来说,皇帝的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唯唯诺诺只会看他脸色的太子,大汉的储君是该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的。 但从长远来看,皇后的话更有道理,人都是会变的,人的想法更是如此。年轻的皇帝对着年幼懵懂的太子和年迈的皇帝对着年富力强的太子,想法怎么可能会一样呢。 偏偏刘据打从出生就是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的,他想要什么,他要做什么,甚至都不用他开口,就会有人给他拿来,有人为他做到,在年少的刘据眼里,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他不可以做的。 “放心吧,子孟,我知道该怎么做。”刘据沉默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 看着刘据认真的表情,霍光笑着松了口气,只要太子不一意孤行,他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该说的都说了,霍光终于想起此行最重要的事情,挑眉笑道:“臣此去朔方数月方能回,殿下就没什么要说的?”即将见到兄长固然是好事,可几个月见不到太子,霍光想来还是有些心塞的。 “子孟想要我说什么?一路顺风?诸事顺利?”刘据明知故问。 霍光靠近刘据身边,似笑非笑道:“既然殿下不肯说,臣只能自己来取了。”他说完在刘据唇边轻吻了下,真的是很轻的一个吻,恍若蜻蜓点水一般。 霍光突然变得温柔了,刘据颇有些不习惯,愣了愣方道:“子孟,你从朔方回来,我会给你一个确定的答案,可我不确定,那个答案会不会是你想要的。” “我知道了。”霍光盯着刘据看了片刻,许久方很慢很慢地说道。 他很清楚,自己之前的种种举动之所以能得逞,是有太子的纵容在里面,否则的话,他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可太子一旦拿定主意,而他的主意又是拒绝,他就再没机会了,他们只能回到君臣。 不想刘据刚刚说完,竟然主动凑了过来,贴到他耳边轻声说:“等去病哥哥看完信,记得要问他有何想法哦?”霍光不明所以,见刘据的神情一派坦然,点头应下了。 皇帝带着十八万骑浩浩荡荡出发巡边去了,把京城和朝务全部托付给了太子。 好在监国这个事儿,刘据上辈子做过无数次的,如今再来一遍,那叫一个驾轻就熟,惊得一帮老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感叹“虎父无犬子”。早先他们都以为,太子年纪小,就是遵循惯例行事,也未必能做得多好,却不想他样样都干得很妥当,有例可循的,就按例行事,若是没有例子,便根据轻重缓急做出判断,再派人快马加鞭给皇帝送去,请他做出裁决。 说是太子监国,可刘据能处理的,也就是日常事务,真正的要紧事,都是皇帝说了算。不过皇帝看了太子每日送来的快报,对他的处理非常满意,不断加大着他的权柄和自由度。 再说有六百里快报,可事无巨细都得报,对人力物力也是种极大的浪费,太子办事有章法有效率,皇帝自然愿意让他多练练手,不然什么事都只能照着规矩办,哪里就能起到锻炼的作用了。 到了后来,皇帝竟连攻打东越一事也交给太子处理了,简直是让刘据哭笑不得。 以前他父皇是怎么跟他说的,“朕替你把战都打完了,你日后也就不必操心了。”如今可倒好,竟把战事也让他负责了,让刘据不能不感叹事实变化无常。 当然,皇帝所谓的负责不是让太子带兵去战场,甚至就是出兵的将领,也是不用刘据操心的。他真正要做的,是做好的后勤的调度和保障,打战的具体事宜,自有将军们去负责。 刘据很清楚,他父皇为何如此心大,明知他没有经验,还把这样的大事交给他做。因为大将军并未随同皇帝前去巡边,若是刘据搞不清楚这方面的事情,他是可以拿主意的。 刘据更清楚的是,要是他什么都不做只当甩手掌柜,舅舅肯定也会帮他,可是那样的话,父皇会对他失望透顶的,这是给他的任务,不是给舅舅的,他必须亲力亲为。 为了办好这桩以往从未办过的差事,刘据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他把之前对南越作战时的资料调了出来,又把相关的官员叫了过来,一边查资料一边问人,再和幕僚商量,终于整出个大概来。 综合众人的意见,刘据总算有了初稿,他不敢大意,认真看过之后给卫青送了去。不让舅舅代劳是一回事,不让舅舅把关就不行了,那么重要的事情,哪是他没经验的人能说了算的。 到底是头一次经手这方面的事,刘据很有自知之明,他的初稿肯定是不完善的,等舅舅给他挑出毛病来,他好再和人讨论,然后做出修改,一次就成这种事他是没有想过的。 让刘据颇受打击的是,在卫青给他回过来的竹简上,给出的点评比他原来写的内容还要多。 刘据顿时就傻眼了,他写的时候明明觉得自己很周到,也是集合了众人的想法和意见,纵然有遗漏,也该很有限才对,怎么舅舅看了,会觉得他的初稿一无是处,到处都是漏洞。 照着卫青的点评把自己的初稿又看了遍,刘据不得不承认,他舅舅说的是对的,他写的那份东西,太想当然了,有点纸上谈兵的味道,完全没有结合东越的实际情况。 于是,刘据又带着人翻资料去了,又把相关的官员提溜过来问了话,还把卫不疑抓过来给自己打下手——卫无忧和卫伉被皇帝带去巡边了——终于搞出了一个让卫青点头的方案出来。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粮草都准备好了,兵马也就可以出发了。 早在元鼎五年的时候,南越国相吕嘉反汉,皇帝就兴兵征讨过,还顺势灭了南越。 当时,东越王余善自请率八千兵从楼船将军杨仆进讨南越。谁知余善率师到了揭阳,便借口风浪大,停止不前,暗地里却派人与南越勾结,至汉军攻破番禺,仍不去与杨仆会师。 汉军灭南越后,杨仆上书建议乘势引军进攻东越,皇帝认为士卒劳倦,令暂屯兵豫章梅岭待命。 今年,余善得知杨仆上书请伐东越,汉军已屯驻边境,便起兵反汉。此时,皇帝已经在北巡的路上,他见东越公开反汉,即发四路大军进攻东越,太子坐镇京城负责后勤调度。 四路大军的部署都是皇帝提前就安排好的:以横海将军韩说从句章航海南下;以楼船将军杨仆向武林方向进击;以中尉王温舒向梅岭方向进攻;以归汉的二位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从若邪、白沙向南推进,对东越形成三面合击。 前方的战事进行地有条不紊,所有的战报都是先送回京城,再由刘据派人送给皇帝。 虽说对手是东越那样的小国,汉军定无不胜之理,而且战事的具体过程也不归刘据管,可他毕竟是第一次亲自接触战事,哪怕是间接的,也比以往的单纯听到战报多了些参与感。 最终,杨仆率军击杀镇守武林的东越守将徇北将军,其它各路亦进抵东越国境。 是时,东越军纷纷倒戈,原越衍侯吴阳策动其邑七百人进攻汉阳东越军,原越建成侯敖与繇王居股合谋,杀余善降汉。 皇帝鉴于闽越地势险恶,其人又反复无常,诏命军吏将当地民众迁至长江、淮河一带,东越遂亡。 因着迁民一事,明明前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刘据反而更忙了,以至于刘进在皇后面前抱怨,他好多天没有见过阿翁了,他都想他了。 皇后闻言一愣,看向史良娣。史良娣解释道,太子每日早出晚归,他出门时,刘进尚未醒来,他回宫时,刘进已经睡着了,是以父子两个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是好些天没能见到了。 原来如此,皇后微微点了点头,她虽从不过问朝政,可也知道太子监国做得很不错。 又过两日,阳石公主进宫给皇后请安。皇后一边留女儿在宫里用膳,一边派人去请太子。刘进见此情形,开心地拍了拍手,笑着说:“要是姑母每日都回宫就好了。” 第053章 青梅竹马 阳石公主回宫的时候带上了自己年方四岁的女儿公孙瑶姬,刘进在宫里一向最愁没有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可以一起玩耍,因而见到比自己大了不到一岁的小表姐,毫不犹豫就贴了上去。 刘据匆匆忙忙来到椒房殿,满心以为儿子会迈着小短腿一路冲向自己的怀抱,毕竟过去这段时间,他是太忙了点,根本没时间和小家伙好好说几句话,更不要说陪他玩儿了。 可惜事实和刘据的想象有些出入,随着“皇太子驾到”的通传声,一路上遇到的宫人纷纷向他屈膝行礼,谁知史良娣和阳石公主都迎了上来,两个调皮的小家伙却是不见踪影。 刘据愣了愣,带着点惊讶的神色问道:“进儿呢?瑶姬呢?这是跑到哪里去玩了?”他的姐姐们进宫,从来没有不带孩子的,今日两个都没见到,他只能得出他们一起跑去玩了的结论。 史良娣福了福身,微笑道:“进儿带着表姐去后面花园捉迷藏了,妾身听说殿下来了,已经派人去叫了,马上就来,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大人说话小孩子听不懂,可不只能出去玩了。 刘据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小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玩,刘进尚未启蒙,不用拘着他,再说今日也不是什么重要场合,就是家里人在一起吃顿饭,没必要让小孩子们呆坐在屋里等着他来。 刘据进门之前远远瞧见史良娣和阳石公主在说着什么,可他进屋以后,她们什么也不说了。刘据想了想,觉得是自己打搅了她们,起身去了后面花园,反正她们女人之间的话题,他也没兴趣。 到了花园里,只见周围站了一圈的宫人,个个目光如炬,眼都不眨地看着花丛中的刘进。 刘进似乎有些茫然,他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见儿子的小眉头皱了起来,刘据有点心疼,他缓步走过去,打算给他一点支援。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刘进下意识地转过头来,随即惊喜地唤道:“阿翁!” 刘据抱起儿子,左右脸颊各亲了下,见他重新露出笑脸,才把他放回地上,笑着问道:“进儿,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能告诉阿翁吗?” 刘进眨眨眼,有些委屈地道:“我找不到瑶姬姐姐了……”每回他藏起来的时候,公孙瑶姬都能很快就找到他,可是轮到公孙瑶姬藏了,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见到小家伙一脸认真专心思考的模样,刘据好容易才忍住自己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蹲下身贴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话。刘进不明所以,可还是依言行事,大声道:“瑶姬姐姐,你藏好没有?” 刘进话音刚落,小姑娘清亮的童音就从某个角落传了出来:“进儿,我早就藏好了,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听到公孙瑶姬的话,刘据更想笑了,小孩子真的是好天真好可爱哦。 在刘据的设想里,他儿子的下一步行动应该是循着声音去找公孙瑶姬,却不料他小人家皱了皱眉,竟然道:“瑶姬姐姐,我找不到你,你能不能自己出来啊?” 刘据顿时就傻眼了,捉迷藏还能这样玩吗?他完全搞不懂小朋友们的心思了。 更让刘据没想到的是,公孙瑶姬竟然笑嘻嘻地说:“好啊,进儿,我过来找你。”说完从假山背后钻出来,顶着两根不知什么时候弄到头上的杂草,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刘进一把抱住公孙瑶姬,笑道:“瑶姬姐姐,我抓住你了,该换你找我了。” “嗯,你快去藏起来吧,藏好了告诉我。”公孙瑶姬笑着点头,全然不在意自己是主动送上门来让刘进抓住的,她说着抬手捂住了眼睛,表示自己没有偷看刘进躲藏的位置。 见此情形,刘据哑然失笑,他一边伸手把公孙瑶姬头上的杂草摘下来,一边庆幸自己不是直接回到了三岁的时候,不然和同龄小朋友对比起来,肯定很容易被人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毕竟,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和小孩子差太多了,就是玩游戏,也是不同的玩法。 刘据正在想着,刘进的声音从不远处飘了过来:“瑶姬姐姐,我藏好了,你来找我吧。” 两个都是三四岁的小孩子,玩捉迷藏也是在花园里开阔的地方,藏人的地方屈指可数,再说刘进还会主动出声报自己的位置所在,公孙瑶姬岂有找不到他的,跟着声音就找过去了 。 再一次被公孙瑶姬找到后,刘进可能对这种他找不到对方,对方却能找到他的游戏失去了兴趣,他鼓了鼓脸颊,扬起小脸看着刘据问道:“阿翁,我和瑶姬姐姐藏起来,你来找我们好不好?” 刘据闻言不由一愣,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这样的游戏了,不过那时他跟去病哥哥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他有兴趣教他练剑习武,却不怎么可能陪他玩这些小孩子才会喜欢的游戏。 见刘据不说话,刘进扯了扯他的衣襟,撒娇道:“阿翁,好不好嘛?” 刘据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好啊,你们去藏吧。”小孩子就只有这几年是最天真活泼的年纪,等到启了蒙,你叫他玩他都未必会去,所以刘据并不介意在有空的时候陪儿子多玩一会儿。 “进儿,瑶姬,你们怎么不藏?”刘据不解地问道,不懂小朋友们为何都在原地站着。 然后他就听到刘进和公孙瑶姬异口同声道:“阿翁(舅舅),你要闭好眼睛,不许偷看!” 刘据汗颜,抬手做了个抹汗的动作方道:“好好好,我闭眼,你们去吧。” 刘进和公孙瑶姬并未马上跑开,他们踮起脚尖看了看,见刘据的确闭了眼睛没有偷看的嫌疑,才手拉手着跑了,并在小径的尽头分道扬镳,一个往左边跑去,而另一个往右边跑去。 不多时,两个小家伙的声音先后传来,意思都是他们藏好了,可以开始找了。 刘据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分别看到了公孙瑶姬的头绳和刘进的衣角。 面对如此简单的局面,大汉的储君深深地为难了,如果他立马就把儿子和外甥女找到,是不是很不给两位小朋友面子,也许他应该在花园里转上两圈,再把刘进和公孙瑶姬找出来。 想到这里,刘据没有马上找过去,他装模作样地在附近的藏身地点找了一圈,觉得差不多了,才优哉游哉地踱步过去,把两个藏久了忍不住好奇地伸出小脑袋四处探望的小家伙给揪了出来。 刘据自我感觉极好,陪小孩子玩还知道照顾他们的心情,多贴心的长辈啊,谁知刘进朝他吐吐舌头,嘻嘻笑道:“阿翁好笨哦,瑶姬姐姐都是一下子就找到我了,你绕来绕去好久才找到。” 小皇孙此言一出,刘据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敢情他是表错情了,真够悲催的。 公孙瑶姬可能是觉得找刘进太容易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扯着刘据的衣袖撒娇道:“舅舅,你藏好不好,我和进儿来找你好不好?” 难得有机会可以陪儿子玩一会儿,刘据自然不会拒绝刘进和公孙瑶姬提出的合理要求,只是他刚才故意放水,两个小家伙竟然不领情,刘据想要为难他们了,看他们找不着人怎么办。 趁着刘进和公孙瑶姬闭眼的工夫,刘据跑到园子里最高的一棵树上了,那棵树枝繁叶茂,树荫浓密,人躲在树上,外人很难发现,尤其两位小朋友身高还不够,仰起头也看不到。 果然,两个小家伙找人的时候茫然了,刘进根本是毫无目的到处乱窜,公孙瑶姬年龄大些,也更懂事,她带着刘进把他们之前发现的几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找过了,全无发现 。 刘据躲在树上把两个孩子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他决定等两个小家伙着急了,他就出去。 谁知刘进和公孙瑶姬找不到人,便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咬起了耳朵:“瑶姬姐姐,阿翁不见了哎,我们怎么办?”在刘进心里,公孙瑶姬是个很可靠的商量对象。 “舅舅会不会偷偷跑回去了?”公孙瑶姬四下环顾了一圈,咬着下唇说道。 刘进不解地眨眨眼,捉迷藏不是只能在花园里玩吗?不可以跑出去的,不过阿翁好像不知道…… 恰在此时,史良娣派人过来了,是找两个孩子回去吃饭的,刘进和公孙瑶姬都以为刘据已经回去了,就毫无负担地跟着乳母走了,徒留下太子殿下一个人在树上发愣,他这是被他们抛弃了? 等到刘进一干人等全部离开了花园,刘据才带着点小小的郁闷从树上下来了。 为什么小孩子的心思都这么难懂?他以后还是多给儿子找几个同龄的小伙伴比较好,陪他玩这种事,他是不打算亲自上阵了,幼稚不说,关键是没人领情,人家还嫌你玩得不够好。 刘据回到椒房殿时,刘进正在皇后怀里撒娇,说他很笨,不会玩捉迷藏,要好久才能找到他和瑶姬姐姐,逗得史良娣和阳石公主忍俊不禁,又不好不给太子面子,笑得太过放肆。 刘据无语地望了望天,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好在刘进看到他来了就不说话了,还急匆匆跑过来,扑到他的怀里问道:“阿翁,你刚刚藏到哪里了?我和瑶姬姐姐都找不到哎?”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不过晚些时候,史良娣告诉刘据,阳石公主似是对公孙敬声有些不满,进宫大半天的工夫,十句话有九句是埋怨他的,她陪着说了好些劝解的话。 “是么?”刘据不禁蹙眉,随即问起阳石公主都是对哪些事情不满。毕竟,前世的这两位原本不是夫妻的,当初的小太子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暗中撮合了一把,把两人给凑到一起了。 当然,阳石公主和公孙敬声是表兄妹,本身也是有些情谊的,不然小太子一个小娃娃,哪能做主他们的婚事,最多就是帮着敲敲打打,省得他们不能在一起,日后又要暗通款曲,徒生事端。 “嗯,是的。”史良娣略微颔首,遂把阳石公主说的话转述给了刘据。 听罢史良娣的话,刘据微微叹了口气,沉声道:“看来我得抽个时间和公孙表兄谈一谈了。” 刘据的表兄表弟不少,能干的有,比如霍去病,那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他也不奢望能出第二个;安分守己的更多,比如卫无忧兄弟几个,假以时日也是刘据可用的助力,至少他不用怀疑他们的忠诚;专门拖后腿的自然也有,公孙敬声就是个中典型,做事不擅长惹事很在行。 在刘据的诸位舅舅和姨父中,公孙贺的官职是仅次于卫青的,可他教儿子的水平,明显不如大将军。刘据记忆中的卫伉、卫不疑和卫登的确说不上有多能干,可他们也不会给他惹任何麻烦。 公孙敬声则不然,虽说巫蛊之祸他是被陷害的,可挪用北军军饷一事,在刘据看来是不可原谅的。前世他没尚主,就有那么大的胆子,这辈子顶着太子表兄和姐夫的双重身份,不敲打不行了。 第054章 欲擒故纵 &nb听说太子要见他,公孙敬声心里美滋滋的,哼着小曲儿就进宫了。 &nb本来嘛,他和太子殿下才是嫡亲的表兄弟,比卫家的表弟表妹都要亲,而且他又尚了阳石公主,除了比不过战功显赫的去病哥哥,哪里不比那几个一不小心就搞丢了自己爵位的小表弟强。 &nb可实际上,公孙敬声从小到大和太子表弟的关系都比不上卫无忧兄妹几个,这不是简单的年龄差距就能解释的,因为和刘据关系最好的霍去病,反而是太子的表兄弟里年龄和他差得最远的。 &nb当然了,舅舅能征善战,是皇后姨母乃至整个卫家最大的依靠,公孙敬声还不至于吃小表弟们的醋,舅舅也是他的舅舅嘛,卫家好了,他们公孙家也能跟着好。 &nb真正让公孙敬声感到愤然不平的,是霍光这个与卫家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霍光是霍去病的亲弟弟,去病哥哥要照顾他,公孙敬声无话可说,那是霍家的家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nb可他想不明白的是,太子竟然也跟霍光那么要好,先是让他当伴读,等他入了朝,就把霍光推荐到皇帝身边当侍中去了。这等好事,他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亲表兄呢。 &nb前些日子,皇帝出发北巡去了,留下太子监国,公孙敬声就在想着,这样的好机会,太子表弟总该能想到他了,旁的不说,好歹给他弄个有实职的位置,而不是当个无所事事的郎官。 &nb不想太子还是毫无动作,就跟不记得有他这个人似的,好在昨日阳石公主带着闺女进宫了一趟,虽说他和公主时不时会有点小摩擦,可到底是两口子,公主在宫里肯定会帮他说好话的。 &nb因而公孙敬声进宫时,那叫一个志得意满,他相信太子殿下肯定是有好差事给他了。 &nb皇帝不在宫里,太子处理政事借用了他的宣室。公孙敬声赶到时,刘据面前堆着老高的竹简,看样子是还有得忙活,他犹豫了下,顿首道:“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nb“你稍等片刻,我这边很快就好。”刘据抬手一指,给公孙敬声找了个坐的地儿,继续处理他的政务,能自己做主的他就直接批复下去,不能的就打个包,派人快马加鞭给皇帝送去。 &nb公孙敬声还是第一次来宣室,他看到刘据有条不紊的模样,莫名有种紧张感,明明太子比他要小好几岁,记忆中就是个害羞沉默的小娃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存在感和威慑力了。 &nb公孙敬声努力回想,愣是想不起刘据身上的变化发生在什么时候,是太子太会隐藏了,还是他们太过疏远了,以至于他对太子表弟有了这样的错觉,觉得他是个很好说话很好糊弄的人。 &nb思及于此,公孙敬声不由打了个寒颤,他开始怀疑,太子见他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nb就在公孙敬声胡思乱想的工夫,刘据已经把剩下的竹简归好类,分别安排人发送下去了。 &nb“表兄!公孙表兄!二姐夫!”刘据提高音量叫了两声,才把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公孙敬声叫答应。见此情形,他不禁摇了摇头,亏得是在自己跟前,要是换了父皇,怎么也得是个御前失仪。 &nb“啊!殿下!”公孙敬声回过神,发现刘据已经走到自己面前,顿时惊慌失措:“殿下,请恕臣、臣……”再是表弟兼小舅子,公孙敬声也不好为自己开脱,他走神的有点不是地方。 &nb好在刘据不计较,他伸手把公孙敬声拉起来,笑道:“表兄,走,我们去御花园。” &nb“御花园?”公孙敬声莫名其妙,他们去御花园做什么,而且刘据早说要在御花园见他,何必让他先到宣室一趟,难道就是为了等他一起,他越想越是奇怪,最后干脆就不想了。 &nb反正不管是什么事,太子总是要告诉他的,他召他进宫总不会是因为太久没见想他了。 &nb到了御花园,公孙敬声发现池边的凉亭里已经摆上了酒水点心,不由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太子。什么意思?好端端的太子表弟为何突然要请他喝酒,他最近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啊…… &nb“表兄,请坐。”刘据的态度温和客气,反而搞得公孙敬声惴惴不安,手足都有点无措了。 &nb半晌,他才呐呐地问道:“殿下,这是?”为什么他会闻到鸿门宴的味道。 &nb“表兄不用紧张,我不过是想请你小酌两杯,并无旁事。”其实,这个时候的公孙敬声还没做过太多刘据不喜欢的事,他敲打他,只是防患于未然,免得他日后一不小心越过界。 &nb可要说他想对公孙敬声怎么样,刘据是真没有那个想法,只要他不给他惹麻烦,那就谢天谢地了。不想敲打的话还没出口,公孙敬声就被吓住了,倒让刘据有些为难,他有这么可怕吗。 &nb太子殿下显然忘了一点,那就是不管一个人的脾气有多好多温和,他在大汉储君的位置上待了几十年,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就是挥散不去的,而当这种气质出现在一个不足弱冠的少年身上时,效果就会更加惊人。以往皇帝在京城,刘据下意识还会学着收敛些,并不会让人感觉有何异常,可是皇帝出门了,他监国理事,不知不觉就是气场全开。 &nb朝臣们都是和皇帝打惯了交道的,见到太子这样只会感叹虎父无犬子,公孙敬声就不一样了,他太习惯记忆中温文尔雅好说话的小太子了,陡然见他这样,不被吓着才是怪事。 &nb时下的贵族子弟,没有几个是规规矩矩的,就算娶了门当户对的媳妇儿,也要再弄上几个温柔貌美的婢女在身边伺候着,像霍光那种把老婆的陪嫁婢女通通发嫁出去的,堪称异类。 &nb公孙敬声尚了公主,日子过得自然不如常人惬意,可他又是个管不住自己的,家里不让搞,他还不能出去吗,偏偏他手脚又不够利落,每每被阳石公主发现,两人时不时就会吵闹一番。 &nb刘据对姐姐姐夫的家务事没有兴趣,公孙敬声是阳石公主自己看上的,要不要过下去全凭她自己。不过刘据告诉刘姝,他这位姐夫兼表兄的本事肯定是比不上大姨父,指望他继承家业发扬光大就不用想了,还不如窝在家里老老实实做人,反正她是公主,日后前途不是落在丈夫身上。 &nb叮嘱了阳石公主刘据还不放心,毕竟公孙敬声是有官职在身的,他在外面打着太子的旗号做点什么,她未必就能知道,所以刘据才把公孙敬声叫到了宫里,打算自己跟他说道说道。 &nb酒过三巡,刘据从怀里掏出一份绢帛,递给了公孙敬声。 &nb公孙敬声战战兢兢接过绢帛,刚看了一眼就满脑门子的冷汗,他的这位太子表弟,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他前两天答应别人的事情,还没想好具体要怎么做,他竟然就已经知道了。 &nb见公孙敬声看得差不多了,刘据压低声音,小声道:“就算姐姐管得紧,表兄手头紧张,也不能走这些邪魔外道,这是碰巧被我发现了,还能想法压下来,若是被父皇知道了……” &nb“太子殿下,救我!”刘据给出的证据太齐全,由不得公孙敬声不信。 &nb可他哪里知道,刘据根本没有费心派人全方位跟踪他,他不过是把自己和霍光知道的有关公孙敬声的把柄整理了出来,再命人核实了其中两项,证实无误就通通写下来了。 &nb果然,公孙敬声被彻底震住了,刘据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老实地不得了。 &nb好容易把公孙敬声打发出宫,刘据长长地出了口气,幸好像公孙敬声这样的表兄他就只有一个,要是再多两个,他给他们捡底都忙不过来,可惜像去病哥哥那样的,也只有一个。 &nb想到霍去病,刘据不由地想到了霍光。早先他在京城的时候,他嫌他咄咄逼人,逼得自己透不过气,可他一旦音讯全无,他又有点不习惯了,总觉得身边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 &nb因为刘据不能做主的折子要快马给皇帝送去,皇帝批阅好了又要尽快送回来,霍光终日跟在皇帝身边,按说给刘据带个信不算困难,不一定非要说什么,总之不该是一出门就毫无消息。 &nb刘据甚至有想过,霍光是不是在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可仔细想想,又不符合他为人处事的风格。霍光做事,最讲究的就是把握,这种一不小心就会玩脱的手段,不是他喜欢用的。 &nb刘据没有想到的是,小心谨慎如霍光,也会有不小心露出马脚的时候。 &nb“小叔,你犯什么错了,被阿翁骂得狗血淋头?”见霍光身边没有旁人,霍嬗拍马追了上去。在朔方的这些年,他的弓马骑射被霍去病调丨教地格外娴熟,好奇心和胆量一样大得吓人。 &nb那日,霍去病逮着霍光狠狠训了一顿,霍嬗远远就听到了,却听不清具体内容,好奇地不得了。不过霍去病严令不许有人靠近的时候,霍嬗是不敢违令的,只好找机会来问霍光。 &nb“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手。”霍光心情不好,朝着霍嬗挥了挥手。 &nb霍嬗偏不肯走,继续追问道:“小叔,你别赶我走,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呢。” 第055章 刨根究底 &nb &nb“你帮我?”霍光眯了眯眼,略微迟疑了下,似乎真的在考虑霍嬗提出的建议。给力&#251#20320;wWw.GeILwx.Com &nb看到霍光的表情,霍嬗感觉自己套话有戏,忙凑了过去,急急道:“小叔,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的,你见过我阿翁为了我以外的其他人改过主意吗?就连陛下都没有的好不好!” &nb霍嬗所言不虚,只要是霍去病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从来没人能够动摇,除了霍嬗。 &nb只是…… &nb霍嬗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小孩子能向父亲提出的要求,多半是无伤大雅的,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兄长对霍嬗有所纵容,霍光绝对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的事,那可不是小事。 &nb霍光至今想不明白,自己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让兄长看穿了他对太子的心思。 &nb然后他严厉地告诉他,放弃所有的非分之想,回到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呆着去。 &nb霍光自然是不愿意的,因为同样的事,他上辈子已经做过一次,结果输得体无完肤。好容易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只是其中的原因他没法向兄长解释,只能默默挨训。 &nb思及于此,霍光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霍嬗,沉声道:“嬗儿,不许胡闹,当心我告诉兄长去。”霍光历来是镇不住霍嬗的,只能把霍去病搬出来,这孩子的性子,可比他记忆中任性多了。 &nb霍光记忆中的霍嬗是个沉默而骄傲的孩子,据皇帝和大将军回忆说,嬗儿无论长相还是性子,都像足了兄长幼时的模样,皇帝因此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可惜造化弄人,令人不胜唏嘘。 &nb如今的霍嬗,哪里看得出来一丝一毫的沉默,霍光与他相处了十余日,差点被他吵疯,你搭理他吧,那是有开头无结尾,一直说到地老天荒,你不搭理他,他自言自语也能高高兴兴说下去。 &nb“哎呀!小叔,你不要这么固执嘛!你说给我听,我也许就能帮你,就算帮不到,你也没有损失,不会比现在更惨是不是?可要是帮到了,你岂不是赚到了,很划算的!小叔,你考虑下嘛!” &nb霍嬗仍然不死心,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扯着霍光的衣袖撒娇。他的五官的确像极了霍去病,除了眼睛,霍去病双眸狭长,目光锐利,少有人敢直接和他对视;霍嬗的眸子却是又圆又亮,少了那种凌厉的气质,不过跟霍嬗对视的结果也是很惨的,因为多数情况下,你会忍不住心软,然后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nb要是别的事,霍光多半就不瞒着霍嬗了,有机会尝试肯定是要试的,就像霍嬗说的那样,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不过这件事,还是算了,首先它就不适宜让小孩子知道,其次就算他掐头去尾,只捡中间能说的内容说,兄长见到儿子倒戈肯定也是不高兴的,所以他还是不说为妙。 &nb霍嬗是个固执的孩子,霍去病与霍光越是不让他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他就越是好奇,想方设法都要打听出来,偏偏两位当事人一个不肯说,另一个他不敢问,当真是郁闷至极。 &nb更令霍嬗不开心的是,久别重逢的皇帝陛下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要把他带回长安去,而他阿翁都不跟他商量一声,就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真是太过分了。 &nb“嬗儿不想回长安吗?”都说是知子莫若父,一看霍嬗闷闷不乐的表情,霍去病就知道他是不情愿的,不过他都快要回去了,霍嬗跟着陛下走先一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nb霍嬗摇摇头,认真道:“不想回去。”来到朔方的时候他年龄还很小,可也隐约记得长安城的繁华富庶,可让霍嬗自己都想不通的是,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要回去这件事。 &nb“为何不想?”霍去病抬手揉揉儿子的发顶,眼中流露出隐约的不解之意。 &nb霍嬗咬了咬唇,迟疑片刻方道:“阿翁会回去吗?我不想和你分开。”虽然京城有很疼爱他的舅公和太子表叔,还有他的好朋友曹宗,可想到要和父亲分开,霍嬗就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nb“会,但不是现在。”皇帝对匈奴人的想法霍去病是清楚的,他是想永绝后患,让他们彻底没有还手之力,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皇帝的目的基本是达到了,漠南的确是没有匈奴人的足迹了。 &nb昨年,他的姨父公孙贺与旧部署赵破奴出塞两千余里,愣是没见到一个匈奴人,这对急需军功恢复爵位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坏消息,可对雄心勃勃的皇帝而言,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nb甚至,皇帝巡边的念头也是由此而生,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十八万骑到了曾经落入匈奴人手中后来又被卫青夺回来的河套地区,还亲自登上了昔年的单于点兵台,检阅戍边的汉军。 &nb经过长达数年的屯垦和迁徙,朔方郡初见规模,且不说匈奴人早已退守漠北,便是他们卷土重来,这里也能成为汉军休养生息的基地,因而皇帝动了心思,要给他的骠骑将军换个地方。 &nb早年,皇帝打发霍去病来到朔方,主要目的可不是让他负责屯垦,而是有他镇着,便是匈奴人有所异动,也绝不敢轻举妄动,具体的戍边庶务,另有专门的官员负责,不必劳动骠骑将军。 &nb如今,匈奴人远遁,朔方郡的发展走上了正轨,皇帝自然不舍地再把霍去病留在这荒凉的边城。只是霍去病不能说走就走,他必须先把边关的防务交接好,倒是霍嬗,去留都很随意。 &nb皇帝琢磨了下自己心中的小念头,决定先把霍嬗带回去,霍去病则是觉得边地到底辛苦,就算霍嬗不在意,他也不愿意儿子多吃苦,早回去一段时间没什么不好的。 &nb“那我们一起回去好了!”霍嬗想了想,还是不愿意自己先走。回到京城肯定要和小叔住在一起,他那个人说话做事一本正经的,可不好玩了,他更喜欢和阿翁待在一起。 &nb“嬗儿,你不是小娃娃了,哪有一天到晚黏着人的?”一心想要说服儿子的霍去病不知道,皇帝又动了要他当女婿的心思,而且这一次,他是志在必得,不打算给他回绝的机会。 &nb软磨硬泡都使过了,霍嬗无奈地点了头:“好吧,我先回去,可是……”他还是很好奇阿翁为什么会骂小叔,而且骂得那么凶,要不要趁着离开之前问一问呢,不问好像有点不甘心。(.. ) <font 第056章 霍嬗回京 &nb见儿子一脸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表情,霍去病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问道:“嬗儿,还有什么事么?”小家伙生性果决,像这样吞吞吐吐的,可不符合他一贯说话做事的风格。 &nb既然父亲已经问起,霍嬗再没什么可犹豫的,顿了顿便问道:“阿翁,那天我听到你骂小叔,骂得可凶了,小叔究竟犯了什么错啊?”他一向最爱惹祸的,阿翁连句重话都没有,最多就是嘱咐他行事小心,万不可伤了自己,小叔多谨慎的人,说话做事之前起码要在脑子里过三遍,这样还能出错的话,只能说是老天爷不肯帮忙,可如果是这样,阿翁没可能会骂他的。 &nb霍嬗不提还好,他一说起霍光,霍去病的脸色就明显黑了两分。 &nb对于霍家,霍去病是说不上有多少好感的,因为他的亲生父亲霍仲孺在他出生之前就抛弃了他与母亲卫少儿,他是在舅舅家里长大的,比起当霍家的人,霍去病更希望自己是卫家的人。 &nb那年出征河西,霍去病之所以顺道回了一趟霍家可不是单纯的一时兴起,而是在他出征之前,舅舅卫青曾经对他说过,说他既然已经功成名就,就不能对亲生父亲不闻不问,免得落人口舌。 &nb霍去病倒不在乎旁人的议论,只是在他从小到大的过程中,卫少儿偶尔两次提及霍仲孺,说的都不是坏话,这导致霍去病对霍仲孺虽然没有好感,可也没有恶感,甚至还有一丁点的好奇。 &nb单是那一点微弱的好奇心,并不足以让霍去病特地回河东老家去认亲,不过行军途中顺路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回去看看,以及为他们做一些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nb霍仲孺夫妇对骠骑将军的突然出现惊恐大于惊喜,哪怕霍去病恭恭敬敬对亲生父亲行了大礼,还命人给他们添置了房舍田亩,反而是他们的长子霍光,对异母兄长表现出了难得的冷静态度。 &nb霍去病对霍家的人印象不深,他甚至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有几个异母的弟妹,但他记住了霍光,那个孩子有着一双以他的年龄而言非常难得的沉静的眸子,叫人过目难忘。 &nb原本,霍去病是不打算再回霍家的,霍仲孺对着他都是诚惶诚恐,更别说其他人,与其大家都别扭,不如少见面,反正有他的照拂,霍家人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好过许多的。 &nb就是为了霍光,霍去病在回京的途中才又回去了一趟,并在和他聊了几句以后把他带回了长安。在霍去病的脑子里,完全没有提携霍家这种念头出现过,他看中的只是霍光本人。 &nb虽然霍光才是亲弟弟,可在霍去病心目中,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表弟显然是更重要的,他让霍光陪在刘据身边,为的不是霍光,而是刘据,他觉得霍光的冷静自持对刘据大有益处。 &nb霍去病一直觉得,刘据被人保护地太好了,给他一个和以往全然不同的小伙伴,也许可以让他看到一些他之前忽略了的东西。退一步而言,便是霍光做不到这些,他至少不会给刘据带来麻烦。 &nb霍去病喜欢简单,说话做事直来直往,不爱算计,可他一旦算了,便少有失算的时候。 &nb霍光便是他屈指可数的失算之一,在完成兄长交代给他的任务上,霍光无疑是成功的,可伴之而来的后果,却是霍去病从来没有想到的,霍光他…… &nb竟然对太子殿下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nb霍去病最早察觉霍光的心思是在他们狩猎遇险那回,他当时敲打过霍光,事后却没有再提起。在霍去病看来,霍光是个聪明而谨慎的人,他知道哪些事是自己可以做的,哪些是不可以的。 &nb以霍光的聪明脑袋,霍去病觉得提醒就够了,没必要翻来覆去地说,再说霍光的表现也足够收敛,让他误以为此事已经过去,却不曾想…… &nb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最初的想法。 &nb见霍去病迟迟不语,脸色还变得很不好看,霍嬗有点害怕,也有点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要这么好奇了,小叔再烦他也不会说什么,可阿翁要是不高兴了,他还是有点怕怕的。 &nb岂料霍去病并未发火,反而拉起霍嬗的手,吩咐道:“嬗儿,回到长安后,帮我盯着你小叔,他有什么异动,你都记下来,但不要告诉别人,也不用给我写信。” &nb“哦。”霍去病的要求没头没尾,霍嬗听得一头雾水,可还是懵懂地点了头。 &nb回京路上,霍嬗被皇帝带在了身旁,他显然很喜欢这个长相酷似霍去病,而性格比他更可爱的孩子。霍光伴驾而行,见此情形则是感概良多,同样的场景他曾经也是见过的。 &nb只是那时的霍嬗,远没此刻的天真可爱。前世,兄长去世后,皇帝对霍嬗寄予厚望,那样沉甸甸的期待压在一个幼年便丧父丧母的孩子身上,无疑是很沉重的,甚至会让人感觉透不过气。 &nb好在霍嬗在军事和武学上的天赋都是足够的,而且也够刻苦,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nb便是霍光这般觉得不该把那么大的压力加诸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的人,偶尔忍不住也会想象霍嬗长大后的模样,他会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让人再看到一个战无不胜的冠军侯。 &nb然而,所有的想象都是多余的,那个孩子没有来得及长大,就匆匆离开了。 &nb正因如此,见到在皇帝身边上蹿下跳就差没蹦到他身上去拔胡子还把他逗得哈哈大笑的霍嬗,霍光更是不胜唏嘘,嬗儿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大约只有他的兄长才能养得出来。 &nb回到长安城,霍嬗牢牢记着父亲的吩咐,要把小叔的行踪盯紧,任何异动都要记住。可到了实际操作的时候,霍嬗才发现这件事一点都不容易,因为他与霍光,大部分时候就没住在一起。 &nb霍去病不在京城,霍嬗按常理说是该跟着叔父住,无奈他小人家太受欢迎,今日舅公接他过去住两天,明日太子邀他进宫玩两日,还有他的好朋友曹宗,干脆约他出城去玩了。 &nb霍嬗到底还是小孩子,贪玩的天性压过一切,舅公家里有四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表叔,宫里太子一贯纵容他,又有进儿给他当玩具,曹宗更是年龄相当、爱好相仿,玩得那叫一个开心。 &nb大半个月玩下来,霍嬗的心彻底玩野了,好容易想起自己的任务正要准备开始行动,又偶然听到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消息,于是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nb那日,霍嬗还在长平侯府,正想要去跟舅公告别回家,就听到他和长公主的对话。 &nb“去病和阿妍……”卫青的语气听起来明显有些迟疑,“陛下什么时候提起这事的?”单看表象,这桩婚事无可挑剔,一个是深得帝宠的嫡长公主,一个是少年封侯的骠骑将军,两个都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就算公主是再嫁,骠骑是继娶,也挑不出什么不合适。 &nb不过很多年前,霍去病说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拒绝的就是皇帝的赐婚,而当时皇帝想要嫁给他的公主,恰恰就是卫长公主刘妍。 &nb知道这件事内情的人不算多,平阳长公主不知道,卫长公主本人也不知道,卫青倒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所以他就更不明白了,皇帝为何会旧事重提。 &nb“自然是巡边归来,我昨日进宫听皇后说起的。”要改嫁的是自己的儿媳妇,平阳长公主的语气难免有些古怪,再想想那还是自己的侄女儿,心情稍微好了些。 &nb“如此说来,陛下多半是临时起意。”汉律,只有列侯才有尚主的资格,这就把公主们选择对象的范围控制地很小了,毕竟年少封侯的人屈指可数,更多是靠萌荫得来的爵位。 &nb卫长公主是皇帝最心爱的女儿,便是再嫁也不可能委屈了她,旧事重提亦在情理之中,反正她与霍去病都是单着,身份地位也合适,皇帝估计是看见霍去病就想起这一遭了。 &nb卫青与平阳长公主纯粹是在话家常,两个都是自家晚辈,成就一桩姻缘也挺好的。可霍嬗听了,就有点懵了,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是从来没有母亲这个概念的。 第057章 这是惊喜 &nb皇帝要让阿翁娶了卫长公主?霍嬗趴在窗户边上偷听了会儿,最后得出这个结论。 &nb霍嬗见过刘妍,对这位温柔美丽的公主颇有好感,因为他每次去找曹宗玩,卫长公主待他都是和善可亲,再说她还是阿翁的表妹,他没道理不喜欢她,可是…… &nb表姑有可能要变成阿母了,这个事情来得太突然,霍嬗有点接受不能。 &nb霍嬗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母亲这个角色,他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没有阿母便没有阿母呗,反正还有那么多人疼他,他不在乎,他只要一直可以和阿翁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nb想到这里,霍嬗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也没心思再听卫青和平阳长公主的谈话了。 &nb由于霍嬗忙着琢磨自己的事,霍光进宫时身后就少了条小尾巴,让他感觉轻松不少。 &nb要知道,从朔方郡回长安城的两千里路上,霍嬗一直都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饶是霍光心理素质不错,遇事冷静自持,也被他看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nb霍光可以肯定,让小嬗儿盯着他是兄长的意思,不然那孩子哪有这样的耐性。 &nb霍光更清楚,要是霍嬗不走神,他回京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本来他和太子的见面机会就不算多,若是再顾忌着霍嬗,那就真的是一点进展机会都没有了。 &nb好在霍嬗性子跳脱,一玩起来就忘了尽忠职守,让霍光深感庆幸。原本,兄长只是知道他对太子有所企图,却不清楚太子对他是怎样的态度,所以只警告了他一个人。 &nb要是被他知晓,太子尚未给出答复,他非得把他们给拆散了不可。毕竟,兄长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他对太子的影响力也非常人所及,霍光怕死了他会拖自己的后腿。 &nb因而,在兄长回京之前,他务必要和太子把话说清楚,届时兄长再有所不满,就是太子去解释了。霍光比任何人都明白,在兄长的心里太子是比自己重要得多的人,两者没有可比性。 &nb“子孟,你……今日为何如此沉默?”往日里,霍光在刘据面前不说侃侃而谈,可也不会让两人相对无言。谁知今日,他请了安就不说话了,让刘据很是不习惯。 &nb霍光不经意地挑了挑眉,瞥见刘据的神色不若以往那般淡定,方从容道:“臣伴驾北巡之前,殿下曾经承诺过臣,待臣回京以后,会给臣一个答复,岂料……”他说着微微叹了口气。 &nb虽然霍光有不小的把握,刘据给出的答复会是接受,可凡事不可绝对,万一太子殿下不是那样想的,他上赶着去问,不是提前宣判自己出局是什么,故而霍光对此事避而不谈。 &nb偏偏刘据在感情上是个很被动的人,若非霍光对他死缠烂打,他兴许能心如止水地过一辈子,便是答应过要给霍光答复,霍光回京后对此事从不提起,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nb“子孟……”刘据欲言又止,语气极是犹豫,似乎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nb霍光也不催促,只平静地看着刘据,清明的眼神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nb刘据咬了咬唇,良久方低声道:“我想……我们也许可以试一试?”霍光不在身边的日子,刘据想过很多,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个人的陪伴,没有他在身边,竟然有些不适。 &nb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能给霍光一个机会,没有做过的事,怎么知道不可以呢。 &nb刘据的声音压得极低,若是霍光站得离他再远半步,很有可能就听不清了。可此时此刻,他低不可闻的话语却是再清晰不过地落在了霍光耳里,恍若天籁。 &nb霍光毫不迟疑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刘据,在他耳畔喃喃道:“殿下,这是真的?”纵然他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次听到刘据说出这句话他该有什么反应,霍光仍然激动地不能自持。 &nb“是真的,当然是真的。”霍光重复问了三遍,刘据重复回答了三遍。 &nb尽管刘据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霍光还是抱着他舍不得撒手,还不停叹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等了两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再如何激动都是不过分的。 &nb反而是刘据,有点被如此不矜持的霍光给惊到了,他和霍光认识了两世,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冷静,然而此时,霍光身上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冷静。 &nb霍光抱得太紧了,刘据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无意识地推了推,竟然没有成功,他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挣扎的努力,吃吃笑道:“子孟,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子孟吗?” &nb“啊?殿下,你说什么?”轻轻在刘据耳畔落下一吻,霍光总算是听到了他在说话,稍微把人放开一点,带着莫名的神色问道,很显然他并没有听清楚刘据在说什么。 &nb刘据的脸色不太明显地红了下,柔声道:“子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你。” &nb霍光扬起嘴角:“臣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殿下肯定的答复。”前世,他从没动过要向太子表白的心思,因为不敢,他觉得自己只要能默默守在他的身边就很好了,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失去。 &nb重来一次,别看霍光表现地胸有成竹,其实他心里是没有把握的,他只是告诉自己,绝不能再坐以待毙,否则前世的命运就会重演,就算失败,他也要听到太子殿下明确的回绝才能甘心。 &nb“你确定要一直叫我殿下吗?”欣赏够了平日见不到的霍光脸上的傻表情,刘据戏谑道。 &nb霍光愣住了,不叫殿下还能叫什么,上次对太子殿下直呼其名,那是他脑子抽了好不好。 &nb刘据不说话,略微歪了歪脑袋,直直看着霍光,看到后来还调皮地眨了眨眼。 &nb霍光微微启唇:“据、据儿?”太子的长辈和兄姐都是这样叫他的,可是他叫的话,是不是有点失礼? &nb刘据一愣,扑哧笑了,去病哥哥这么叫他没问题,换成霍光,为什么感觉奇奇怪怪的。 &nb见太子没有应声,霍光又迟疑道:“阿据?”再不然就是直接叫刘据了,因为太子没有字。 &nb“随你高兴了……”虽然还是有点别扭,不过比起“据儿”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的。 &nb霍光总算松了口气,拉着太子走到窗前的榻上坐下,低声问起另一件事。 &nb“大姐和去病哥哥?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出乎霍光意料的是,刘据对此竟然毫不知情。 &nb见刘据的神情不似作伪,霍光愣了愣,沉声道:“我是听嬗儿问起这件事的,他说是听舅舅和平阳长公主说的……”至于长公主的消息来源,多半是皇后那里。 &nb刘据略加思忖,回过神来,低笑道:“要是去病哥哥能当我的姐夫,倒是挺不错的,这样嬗儿和宗儿就是一家人了……”就是这事儿来得有点突然,他之前都没听过。 &nb“只是兄长他,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这是最让霍光感到不解的地方,如果皇帝真的有意要让兄长尚主,那么他在离开朔方郡之前,不该提前告诉他一声么,可他就是没有说。 &nb若非如此,霍光在霍嬗问及此事的时候就不会格外震惊了。毕竟,他的兄长少年封侯,食邑万户,卫长公主则是皇帝最宠爱的嫡长女,两人还是自幼相熟的表兄妹,再是适合不过了。 &nb“啊?!”刘据闻言一惊,随即释然,“去病哥哥曾经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可如今出塞两千余里也不见匈奴人的踪迹,想必他是没有理由拒绝来自父皇的赐婚的。” &nb刘据的话霍光是明白的,可他仍是苦着一张脸,顿了顿方道:“若是兄长回京,我就指着殿下救命了。”早先,霍去病再三勒令他悬崖勒马,不得对太子再有非分之想,更不许轻举妄动。 &nb可他非但没听,反而变本加厉,如今更是一鼓作气把太子殿下给拿下了,届时兄长知道了,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若是没有刘据护着,他的苦日子可就没有尽头了。 &nb“我救你?为什么?”刘据一脸的茫然,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 &nb霍光无奈,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兄长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nb“这怎么可能?”刘据倒不是认为他与霍光的关系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但是霍光与霍去病在朔方见面时,他们分明还没有在一起,去病哥哥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事,传话也不带这样传的。 &nb见刘据面有愠色,霍光知道他是误会了,忙解释道:“不是我告诉他的,是兄长……自己发现的。”至于霍去病是怎样远隔千里还能发现他们的关系的,霍光至今没有想明白。 &nb难得见到霍光惊慌的模样,刘据的心情有所好转,细想也是,在他给出答复之前,霍光怎么可能对去病哥哥多言,显然是他们以往不够留神,在去病哥哥面前显了端倪。 &nb打从高祖皇帝开国以来,汉家的皇帝就没有哪位是没有亲密的同性密友的,每代都不例外,这对帝王而言算不得是什么错事,只要他没误了政事,可另外那位,佞幸的头衔就摘不掉了。 &nb因而刘据想了想,温言道:“去病哥哥肯定是不希望有人对你说闲话……” &nb不料霍光摇摇头,却道:“不相干的闲言碎语,何足挂齿,兄长更生气的,肯定是我引诱殿下,误入歧途。”一句话,太子做对了事,那是应该的,太子做错了,那就是他的错。 &nb刘据闻言失笑,笑过握住霍光的手,承诺道:“好吧,去病哥哥那边,我来跟他解释。”真论活过的年岁,他与霍光都在霍去病之上,可到了他的面前,还是有着本能的畏惧,或者说是敬畏。 &nb从霍光处听来的消息已经转了好几个弯,刘据犹豫了下,亲自去向皇帝求证,得到的回复却是,他要赐婚的事是真的,不过两位当事人目前都还不知道,他打算给他们一个惊喜。 &nb刘据顿时就傻眼了,这算哪门子的惊喜,再熟的人突然说要成婚,那也更像是惊吓好不好。 &nb皇帝下定决心的事,谁也无力改变,刘据想了想,派人把霍嬗和曹宗叫到了太子宫。 第058章 误打误撞 自从听说霍去病可能会娶卫长公主为妻,霍嬗就没找过曹宗去玩,倒不是不高兴什么的,就是心里有点别扭,而且他也拿不准曹宗是不是知道这个事儿,万一两个人说岔了岂不是尴尬得很。 于是,霍嬗老老实实在家窝了两天,顺便想起了他爹给他布置的任务。 恰在此时,太子派人来传话,说是叫他进宫去玩。霍嬗高高兴兴就去了,宫里有可爱的小表弟给他玩,说不定还能遇上小叔,简直就是一举两得,真的太完美了。 熟门熟路到了太子宫,霍嬗都不用人领路就知道往西边的寝殿走,那是刘进的住处。 太子表叔如今要上朝听政,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陪着他玩了,好在还有进儿,小家伙长得肉嘟嘟,说话奶声奶气的,可好玩了,不然他在宫里岂不无聊死。 霍嬗尚未进门,就听到小皇孙嫩生生的声音:“宗哥哥,嬗哥哥怎么还不到,他好慢哦!” 曹宗也来了?原来太子不是只叫了他一个人!霍嬗愣了愣,原本急促的脚步也因此慢了些。 然后他就听到曹宗安慰刘进:“不是嬗儿来得慢,是我本来就要进宫,不然准和他差不多。” “哼!”道理是这么说,可小皇孙还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同时在窗边的榻上站了起来,趴着半开的窗户向外张望,显然是要看看霍嬗什么时候能到。 透过扶疏的花木看到那张小肉脸,霍嬗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嬗哥哥!”刘进显然是看到了霍嬗,他转过身,嗖地跳到地上,鞋子都顾不得穿就蹬蹬蹬往外跑去。因为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就在旁边的曹宗和小宫女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感觉一颗小肉球直溜溜朝着自己滚来,霍嬗反应迅速,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沉着脸数落道:“你个小家伙,要不要这么任性,好歹穿个鞋子好不好?着凉了怎么办?” 刘进无辜地仰起头,摸摸脑袋道:“人家想嬗哥哥了嘛,你都好久没来陪我玩了。” 闻及此言,霍嬗大声在心底为自己叫屈,打从回到长安,他在宫里住的日子比在家里还多,阿翁交待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小没良心的竟然还敢说自己不陪他玩,真是过分! 不待霍嬗出言反驳,曹宗却问道:“嬗儿,你最近很忙么?我叫你去我家你都说没空。” 霍嬗顿了顿,半晌方道:“小叔说我功课落下太多,每天逼我在家看书呢。”他说这话倒也不完全是假话,霍光对侄儿的学业的确是嫌弃的,有空就抓着他恶补,从来不曾放松。 只不过…… 霍去病自己就不是个爱读书的,他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霍嬗的心思,八成都在兵书阵法、弓马骑射上,你让他静下心来读书,简直比登天更难。霍嬗说霍光逼他读书,这话是真的,可他有没有读,那就是天知道了,反正霍光没空天天盯着他。 之所以把这个理由搬出来,不是霍嬗有意要骗曹宗,而是他总不能告诉他,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与他从朋友关系变成兄弟关系,况且曹宗知不知道这件事,还得另说。 好在曹宗并未生疑,反而道:“嬗儿,我们以后一起读书好了,我可以帮你。”朔方是边城,肯定没有好的先生,霍嬗的功课会落下也是在所难免,难怪骠骑将军会把儿子单独送回来。 曹宗根本没想到,霍去病压根儿就没动过让儿子离开自己的心思,是他的外祖父心血来潮,才把霍嬗带回来的,而他这么做,还隐藏着一个他目前尚不知道的小秘密。 “好啊。”霍嬗胡乱应着,全不当是一回事,他就不喜欢读书好不好。 见曹宗与霍嬗相谈甚欢,谁也没空理他,刘进急了,肉呼呼的胖爪子一手搭着霍嬗的肩膀,一手扯着曹宗的衣袖,大声嚷嚷道:“嬗哥哥,宗哥哥,你们陪我玩啊!” “我们进屋说话。”曹宗说着抬手指指刘进,“你一直抱着不累吗?” 霍嬗原本还不觉得,经曹宗一提醒立马发现小肉球的分量是不轻,他才抱了这么一小会儿,竟然感觉手臂有点发酸,再不多言,抱着刘进跟着曹宗进了里屋,把小家伙在榻上放下。 有人陪自己玩,刘进是最高兴的,指挥着小宫女们把他的玩具都给翻了出来。 就这样,霍嬗与曹宗一边陪着小表弟玩,一边说着闲话。因为有进儿这个活跃气氛的存在,霍嬗又聪明地避开了最敏感的话题,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出现他预想中的尴尬场面。 刘进正玩得兴起,外面传来“太子驾到”的声音,霍嬗与曹宗立即站起身。刘进愣了愣,慢悠悠地在榻上爬起来,把视线转向进门的方向,大声唤道:“阿翁!” 随着刘据进门,霍嬗特意往他身后看了眼,意外地没有看到自家小叔的身影。 于是乎,霍嬗在刘据说过免礼的话之后忍不住问了句,他家小叔怎么不在。 刘据的神色顿时为之一滞,他与霍光有亲密到这般形影不离的程度吗?怎么霍嬗会有他出现霍光也该出现的念头?明明霍光早就不是他的伴读了,他现在跟着父皇,跟自己的接触远没从前多。 太子殿下是个很善于管理自己表情的人,他不等霍嬗看出任何端倪,就轻描淡写地回道:“小嬗儿,子孟是父皇跟前的奉车都尉,哪有成天跟着我的道理,他此时还在宣室伴驾。” “哦。”霍嬗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 其实,刘据的担心纯属多余,霍嬗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想法,与他最近看到的景象全无关系,而是在霍嬗离开长安之前,他印象中的刘据与霍光就是形影不离的,他还没习惯他们之间的距离。 抱着儿子逗了会儿,刘据让保姆带着他去找史良娣,小家伙不愿意,眨巴着大眼睛抗议着,还是刘据承诺晚些时候会去看他,而且今天允许他多吃一粒糖,他才委屈不已地跟着保姆走了。 见此情形,霍嬗与曹宗都明白,太子这是有话要跟他们说。只是,霍嬗明显是知道刘据要说什么的,神情一派平静,曹宗就要茫然许多,他没做错什么事需要太子舅舅专门叮嘱他吧。 看到两个孩子截然不同的表现,刘据微微叹了口气,把皇帝的意思跟他们说了。 提前告诉嬗儿与宗儿真相,这是刘据建议皇帝的,惊喜什么的,留给去病哥哥和大姐就好,两个小孩子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不然事情来得太突然,对他们日后的相处可是麻烦事。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只说太子看着处理,但在霍去病回京之前,消息不得外传。 刘据笑着应了,心里却是窃笑不已,今时不同往日,去病哥哥怎么可能还会拒婚呢。 “舅舅,你说的都是真的?”刘据话音刚落,曹宗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刘据微微一笑,颔首道:“自然是真的,宗儿不高兴么?” 曹宗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眼霍嬗,小声道:“那我以后是不是要叫嬗儿哥哥了?”曹宗与霍嬗同年同月生的,生日只差十余日,不过两人相交一直直呼姓名,从没把兄弟称谓挂在口中。 刘据愣了愣,扑哧笑了,刚要开口就见霍嬗微微扬起脸,用一种透着点不是很明显的得意的语气说道:“你本来就该叫我哥哥的,以前是我宽宏大量不计较,以后可就不行了……” 霍嬗的话太有道理,曹宗无可反驳,可他又不想马上开口,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见两个孩子的态度都还不错,看不出有不能接受的迹象,刘据满意地笑了笑,随即叮嘱他们,此事务必保密。当然,刘据的话主要是说给曹宗听的,霍嬗那边,他就是想报信也没有可操作性。 曹宗犹豫了下,决定叫上霍嬗去祖母家里住两日,他可没把握在阿母面前不露出马脚。 隔日,刘据悄悄见了霍光,问他在霍嬗跟前可有说过什么,怎么那孩子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霍光先是懵了,随即顿悟,他总算明白自家侄儿近来的神神秘秘是在做什么了。 “殿下勿忧,想必是兄长临行前嘱咐过嬗儿,让他留神你我的举动,也许只是我一个,所以他才会格外留心的。”以霍嬗凡事皆不在意的性子,要是兄长没说过,他才不会多管闲事。 “是么?你确定?”刘据仍有些怀疑,可仔细想想,他与霍光在人前真的没有逾矩之举。 霍光用力点头:“我确定。”尽管初衷离题万里,可霍光猜到的结果却是符合事实的。 刘据直直看了霍光片刻,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信你。” 霍光唇角的笑意愈加明显,良久方道:“殿下的心意,臣是明白的。”他和太子的关系闹出去,对刘据基本没有影响,那么他的担心都是为了谁,就是显而易见了。 转眼到了年底,霍去病完成了朔方的换防,带着亲兵回到长安。进宫面圣,皇帝笑嘻嘻地说了赐婚的事,满意地看到了霍去病变脸的全过程,又亲耳听他接了旨,心满意足地把人放出宫了。 回府路上,霍去病的脸色已经很平静了,早就从霍光来信中得知的消息,他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所谓的惊诧,基本是表演给皇帝看的,不然岂不是对不起他的一番苦心,还会把霍光给卖了。 如果没人逼着,他不会有成亲的念头,不过那个人是卫长公主,而不是其他他完全不认识甚至没听说过的女子,好像也不是特别糟糕的事情,因为就是霍嬗的母亲,他也早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快到自家府邸的时候,霍去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街角徘徊,勒马叫住了他:“秋神医?” 那人转过身,一脸激动地扑了过来:“将军,救命!”不是秋无意又是谁呢。 霍去病闻言不由惊住了,谁敢要秋无意的命,皇帝会先要了他的命好不好。 见霍去病不说话,秋无意忙道:“将军,路上人多,我们回府再说,我等你好久了。”(www.. )</dd> 第059章 骠骑大婚 闻及此言,霍去病一脸的茫然无辜,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能把秋神医吓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秋无意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得宠的程度远非常人可及。毕竟,人只要上了年岁,病痛就会多起来,就算是九五至尊也不能例外,秋无意医术过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秋无意并不急着回答霍去病的问题,反而左右张望了两眼,随即催着霍去病匆匆回了府。 到了霍家主客坐定,秋无意一口气灌了两碗茶水,才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饶是霍去病一贯不苟言笑的性子,也是忍俊不禁,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秋无意并不奇怪霍去病的反应,他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等他笑过才轻声道:“将军,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对你好歹也是有救命之恩的。”秋无意一般不提这事儿,可见这会儿是真的急了。 霍去病挑了挑眉,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斜斜地睨了秋无意一眼,淡然道:“秋神医莫不是觉得,当我舅舅的女婿委屈了你?”不就是被无虑小丫头给看上了,有什么好可怕的。 舅舅就无虑一个宝贝女儿,虽然不是平阳长公主所出,却是她亲手抚养大的,长安城里想求娶卫无虑的世家公子,能从未央宫门口排到长平侯府,不过是长公主太挑剔,她的婚事才蹉跎至今。 谁不知道骠骑将军最崇敬的人就是大将军,见霍去病面有愠色,秋无意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觉得我与卫家姑娘的年龄差距有点偏大吗?” 秋无意这人没啥别的兴趣爱好,就对各种疑难杂症爱不释手,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医学事业,从来没想过娶妻生子这回事,陡然有个比他小了一轮的年轻姑娘说要嫁给他,简直就是惊悚。 霍去病面不改色,平静道:“无虑都不介意,你有什么好介意的,还是说……你看不上?”他的这个表妹,模样性情都没得说,比起宫里的三位公主,也是丝毫不差,秋无意还能有什么不满。 “唉……”遇上个对自家表妹无条件支持的表兄,秋无意只能叹气,“卫家姑娘品貌兼优……”就是脾气不是很好,竟然当着他的面威胁他说,他要是敢不娶她,她就拎着剑天天缠着他。 “既然你也觉得不错,娶了不就好了,我想舅舅和舅母都不会有意见的。”除了年龄稍微大了点,秋无意这个人基本挑不出毛病,何况他是无虑亲自看中的人,舅舅和长公主不至于太过为难。 霍去病说得轻描淡写,秋无意瞬间苦了一张脸:“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卫姑娘的兄长知道了此事,也来威胁我说,我要是敢娶他妹妹,他就提刀砍了我……”天底下还能有比他更命苦的人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霍嬗听说父亲回府了,急急匆匆从后院赶来,结果就听到了秋无意与霍去病的谈话,马上冲了出来,用充满同情的口吻问道,顺道扎进了霍去病怀里,“阿翁!” 霍去病抬手揉揉儿子的脑袋,示意他不得胡闹,再看向秋无意:“你有何打算?” 秋无意摇头,脸上写着听天由命几个字:“我就是左右为难,才会向将军求救啊!”不娶卫无虑,她不会放过他,娶了卫无虑,她哥不会放过他,左右都是一个死,他根本没得选择好不好。 “你先告诉我,你是要娶还是不娶?”霍去病迟疑片刻,缓缓问道。要是秋无意愿意娶,整件事在霍去病看来那就不是事,区区一个卫无忧算什么,都不用舅舅出马,他就能搞定,可要是…… 秋大神医不愿意,事情才是真的麻烦了,纵是霍去病戎马半生,战无不胜,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被众人捧在掌心宠大的无虑表妹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想拒她的婚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 不等霍去病把话说完,秋无意就点了头:“我自然是愿意的,可……”大舅子战斗力太强,他打不过,在娶媳妇和保住小命之间,秋神医很难说服自己去选择前者,命都没了,要媳妇有啥用。 “没问题,这件事就包在我阿翁身上了,保证秋叔叔你能顺利娶到无虑姑姑。”霍嬗大方地拍着胸脯,替霍去病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秋神医从小照顾过他,他对他一直都是很有好感的。 可惜霍嬗说出来的话没有霍去病有信服度,秋无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扔把视线投向霍去病,直到他不着痕迹地微微点了点头,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这回终于不用担心再被大舅子追杀了。 送走了满意而归的秋神医,霍嬗总算有空问霍去病,是不是知道了要娶卫长公主的事。 霍去病略一颔首:“嬗儿不乐意?”他想起卫少儿嫁给陈掌的时候,自己好像没有不高兴。倒是舅舅娶舅母那会儿,小小地郁闷了好几天,好在舅母是个很温和的人,彼此相处倒也融洽。 霍嬗摇了摇头:“没有不高兴,就是开始有点不习惯,不过后来也就好了,阿翁高兴么?”别看秋神医是打着求救的旗号上门的,可他眼中的喜色根本是遮不住的,哪像他阿翁,面无表情。 霍去病屈起手指,在他儿子额头上轻轻敲了两下,拒绝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起了霍光。 “小叔啊,他、他……”霍嬗愣了愣,随即磕磕巴巴地说道:“他每天就是按时上朝准点回家,偶尔回来晚点都会打发人跟婶母说一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霍去病不想怀疑儿子,可霍嬗的表情,真的经不起推敲。 霍嬗皱起眉头,又努力回忆了下,肯定道:“我看到的时候没有,没看到就不知道了。” 霍去病无语地挑了挑眉,就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打算见到霍光时亲自对他进行盘问。 察觉自己完成任务不利,霍嬗想方设法进行弥补,终于又被他给想起一点:“沐休的时候,小叔常去太子宫,可是……小叔和太子表叔不是从小就很熟吗?这个不算是异动吧?” 沐休?霍去病灵光一闪,今日不就是沐休日吗?霍光去了哪里?太子今日可不在宫里。 原本,霍去病送回来的信里说的是明日才会到,刘据就趁着沐休日去了位于城南的博望苑。当时皇帝还跟霍去病说,要是太子回宫听说他提前到了,肯定会郁闷的,他怎么偏偏就不在宫里呢。 莫非…… 霍光也去了博望苑? 想到这种可能性,霍去病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吓得霍嬗不禁打了个哆嗦。 与此同时,身在博望苑的刘据接到消息,正懊恼地直跺脚,他什么时候出宫不好,偏在今日。 霍光尚不知兄长已经抵京,茫然道:“殿下,宫里有何急事?”前世,皇帝给太子修建博望苑是在他二十岁加冠以后,今生可能是见他表现不错,把时间给提前了,足见对太子的信任和看重。 “去病哥哥提前到了!”刘据说着把竹简递给霍光,同时吩咐人下去备马。 “兄长这就到了?”霍光的惊喜程度明显不及太子,语气中隐约还有点惊吓的意味。 “嗯。”欣喜不已的太子殿下忽略了霍光罕见的紧张情绪,他急着赶回宫去。 霍光默不作声,见刘据抬步要走,一把拉住他,问道:“你想好要怎么说了?” 刘据不解其意,愕然道:“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告诉去病哥哥吗?”霍光还好,前几个月去了朔方,跟去病哥哥见过了,他却是整整四年没有见到他了,要说的话多得不得了,哪里还需要想。 见刘据真忘了,霍光只得提醒道:“你不怕兄长问起我们的事?你想好如何回答了吗?”霍光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只要一见面,兄长第一件问的肯定就是这件事,然后他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刘据闻言一顿,片刻方道:“我不是说了吗?去病哥哥问起来,你往我身上推就好。” 那样他会更想揍我一顿的,霍光默默在心里想了想,可也想不出什么两人可以不回去的好理由。再说就是想出来了也没用,只看太子急迫的表情就明白,他是多么渴望能尽快见到兄长。 于是霍光笑了笑,平静道:“阿据,我们快回去吧,有事见到兄长再说。” 刘据满意地点点头,在他耳边小声道:“子孟,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只要有他在,去病哥哥应该不会对霍光怎么样的,反正他就快要与长姐成婚了,估计也没多少时间管他们的闲事。 言罢,两人匆匆出了博望苑,带着随从策马往冠军侯府而去。 出乎霍光意料的是,见到他与刘据双双出现,霍去病并未雷霆震怒,而是平静地问了句:“阿光,你可是想好了,此生再不会改?”他的语气很随和,落在霍光耳里却是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纵然如此,霍光仍是鼓足勇气,强迫自己与兄长对视,然后一字一句地回道:“是的,我心意已决。”曾经,他什么都得到了,也什么都失去了,重来一回自然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如果你忘了……我的剑会帮你记住的!” “谢兄长提醒,我不会忘的。”只听霍去病说的话,霍光觉得他更像是刘据的亲哥哥,还是弟弟即将被人抢走很不甘心的那种,自己如果不是他的亲弟弟,下场会是什么样真是有点不敢想象。 隔壁屋里,霍嬗一边陪着刘据下棋,一边不解地问道:“小叔,你是专门来看阿翁的,怎么他关起门和叔父说话,却不陪你呢?”他们兄弟什么时候叙话不好,太子表叔多难得过来一趟啊。 刘据笑着落下一子,淡然道:“小嬗儿莫急,他们很快就会说完的。”其实,他也很好奇霍去病与霍光的谈话内容,可惜他们都不要他听,太子的权威也不能用在这等小事上,只好认输了。 反正去病哥哥和子孟的武力差距是摆在那里的,为了不发生兄弟相残的惨剧,去病哥哥必然不敢对子孟动手,稍不小心下手重了,后果不堪设想,至于兄长教训弟弟什么的,那不是很正常吗。 霍嬗想想也是,遂不再纠缠此事,而是向刘据说起今天发生的另一件新鲜事:“小叔,你知道吗?无虑姑姑快要嫁人了。”想起秋神医早些时候的可怜模样,霍嬗就忍不住乐不可支。 “无虑!她看上哪家公子了?”论及对卫无虑婚事的关注程度,刘据丝毫不输他舅舅和姑姑,他甚至可以说是世上最希望她得到幸福的人,可碍于曾经拒婚的现实,他对此事又不好太过关注。 “你也认识的……”霍嬗落棋不定,有些踌躇,“秋神医,给阿翁治过病的那位,他还到朔方照顾过我。”霍嬗初到朔方时年纪太幼,秋无意怕他水土不服特意跟了过去,陪住了一段时间。 秋无意!竟然是他!刘据有些意外,细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无虑一向是不喜约束的性子,凡事喜欢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前世嫁给自己做太子妃,他能感受到她是不习惯也不开心的,只是已经是那个身份了,不得不努力去做好。 如今,他放弃了立太子妃的打算,无虑的婚事自由了,当然是要挑个她喜欢的。 除此之外,刘据还有个不好说出口的小欣喜,当年的太子妃是难产身亡的,虽说如今换了环境,无虑再遇上同样的危险的可能性并不大,可夫君就是天下最顶尖的神医,想来也是让人安慰的。 一局下完,霍嬗输得溃不成兵,正要不服气地嚷着再来一局,霍去病与霍光从隔壁房间推门出来了。霍嬗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抛弃刘据,欢呼雀跃地蹦了出去,拖着霍去病又蹦了回来。 “小叔,我们再来!”他就不信了,有了阿翁在背后指点,他还扳不回一局。 刘据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已经做好了惨败的心理准备。霍去病是用兵高手,下棋的功力自然不容小觑,刘据自来看不懂他的棋路,只觉一团混乱,不过每次下到最后,结局都是完全相同。 霍光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不动声色地走到太子背后,打算给他一点支援。 尽管两人联手,这局棋的最终结局也没发生颠覆性的变化,只是霍去病的优势,比以往稍微小了些,他点点头,赞赏道:“不错,几年不见,你们的棋力都见涨不少。” 刘据与霍光顿时汗颜,在霍去病看来,他们四年时间的进步不算小,可事实上,哪里是四年呢,他们都不好意思细算,可见有些东西,它的功力是否深厚,与时间和刻苦程度一点关系都没有。 转眼到了元封元年,这一年之于卫家,绝对是喜气洋洋的一年。 年初,卫长公主下降,骠骑将军再娶,两位都是大将军的外甥,他这个当舅舅的,岂能不站出来主婚。毕竟,霍去病那边霍仲孺和卫少儿都是不好出席的,帝后更是没有出宫赴宴的可能。 早年间,为了皇帝的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霍去病从卫家搬了出来,与舅舅保持着克制而谨慎的关系。此番他从朔方归来,皇帝的意图似乎没有当初明显了,可卫家的表弟们都长大了,卫无忧还在昨年娶了媳妇,他再不可能像以前那般,在长平侯府随意出入,不方便的地方太多了。 听说舅舅要给自己主婚,原本意兴阑珊的霍去病骤然对婚礼多了几分期待。 骠骑将军历来是个喜欢简单的人,做事最烦拖泥带水,偏偏尚主这种事,繁琐的过程是免不了的。旁的不说,单是日后的住处问题,卫长公主就找霍去病商量了好几回,每回的结论还不同。 通常来说,汉家的公主下降后都是住在公主府的,像平阳长公主那样嫁给大将军后随他住在侯府的,反而不多见。公主们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自在,舒服,不仅是自己,也是为了夫家的人。 到了卫长公主这里,情况比其他人更复杂一点,她有个儿子,一个尚未成年却已经袭爵万户侯的儿子。曹宗年幼,刘妍就是再嫁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平阳侯府,务必放在身边养到成年。 如此一来,她就不适合住到冠军侯府去,不是她不适合,是曹宗不适合。刘妍想过让霍去病住过来,他也没有意见,可是这样一来,霍嬗又成了问题,他高不高兴呢,一碗水总要端平才好。 第三次收到未婚妻送来的书信,骠骑将军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成婚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他略加思索,拎着霍嬗出了门,打算让他亲口告诉卫长公主,只要有曹宗在,他对住处不会意见的。 “表兄是否觉得我太啰嗦了?”刘妍认识霍去病的时间不短,可两人从小到大,交集并不算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霍去病不否认刘妍的话,可他也知道,她真是为了曹宗和霍嬗着想,“你有没有发现,嬗儿和宗儿,似乎比我们更熟悉?”所以压根儿用不着他们为他们的关系操心。 “所以表兄还是觉得我啰嗦了?”刘妍避而不答,揪着之前的问题不放。霍去病侧身看她一眼:“我没说过这样的话。”说完出门陪儿子玩蹴鞠去了,留下卫长公主哭笑不得。 帝后不能亲自出席长女的婚礼,太子却是要来的,捎来了父皇母后赐下的诸多贺礼。 喝过喜酒,刘据躲到后院透气,扯着霍光的衣袖说了句:“子孟,我有点羡慕长姐。” 闻及此言,原本醉意朦胧的霍光顿时就被吓醒了,太子羡慕卫长公主,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有的他都有,她没有的他也有,他是大汉未来的主人,难道说…… 他是羡慕卫长公主可以嫁给兄长?霍光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脸色苍白,整个人都不好了。(www.. )</dd> 第060章 有女名姮 “为什么要羡慕她?”见刘据默不作声,霍光哑着嗓子问道,该不会真是像他想的那样吧。 刘据抬起头,偏过头看着霍光,迟疑片刻方道:“舅舅亲自给长姐主婚,都不给我……” “扑哧!”霍光瞬间呆住,随即毫无形象地放声大笑,他发现自己想的实在是有点多了。 “你笑什么?我有说错话吗?”刘据茫然地眨了眨眼,眼神中半点不见平日的清明。 霍光拼命止住笑意,正色道:“殿下,你没说错。”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微微带点醉意的太子殿下好可爱,他要珍惜这样难得的机会做点什么才行,不然以后回想起来肯定是要后悔的。 刘据犹自抱怨着舅舅的不公平,全然没有留意到霍光跃跃欲试的表情。 卫长公主与骠骑将军大婚不久,卫家又迎来一桩喜事,那便是卫无虑出嫁。虽然已经被表兄敲打过,卫无忧在妹妹的婚礼上仍然没给妹夫一个好脸色,满脸写着“我不喜欢你”几个大字。 当然,卫无忧个人的不满不会影响整个婚礼的喜庆气氛,前来观礼的刘据对此表示很满意。 在其他人看来,太子前来卫家赴宴是给大将军和平阳长公主面子,毕竟一个是他亲舅舅,一个是他亲姑姑。只有霍光明白,这是原因之一,卫无虑曾经的身份或许才是更重要的因素。 “你是觉得放心了?还是……”因为两世都是娶了东闾氏为妻,霍光没法带入刘据的心情。 刘据深深吸了口气,幽然道:“放心自然是放心的,可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说完这句话,刘据突然转过头,凑到霍光耳边问道:“子孟,你不会怀疑我心里还在想着无虑吧?” 霍光的神色骤然一滞,随即摇头道:“不会。”但凡刘据对卫无虑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他已经娶她为太子妃了,可他没有,可见真的是全无那方面的想法,在他心里,表妹就是妹妹。 “其实我不介意你有点介意的。”刘据靠得太近,说话时温热的鼻息直接扑到霍光脸上。 于是,霍光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太子殿下调戏了吗,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招的。 春末,皇帝前往泰山封禅,文武百官随行,命太子留守长安,监国理政。 霍去病原本也在伴驾的行列,谁知临出发前,卫长公主查出有了身孕,皇帝想了想,就把骠骑将军留下了,只带上了曹宗与霍嬗,说是把两个调皮的小家伙带走了,女儿正好可以安心养胎。 刘据闻讯,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再看霍光,发青的脸色比他好看不到哪里去。 早先听说霍嬗跟着要去泰山,他们两个心里就有些芥蒂,可霍嬗兴致勃勃,他们没有特别的理由也不好反对,而且霍去病也是要去的,想来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不大,就双双保持了沉默。 谁知事到临头,霍去病竟然不去了,霍嬗与曹宗的行程却是丝毫未变。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找借口不去的。”霍光是有资格伴驾的,可他不想像北巡一样和刘据分开几个月,再说他也不是非去不可,就把机会让给了上次没能伴驾的同僚,此时不由有些后悔。 刘据却不这样想,而是反问道:“子孟,当初你是伴了驾的,结果如何?” “殿下是想说,我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霍光蹙眉,发现这样的可能性还挺高。 不想刘据竟然摇了摇头:“当日的事来得太过突然,你我至今都不知道真正的真相,不过嬗儿的身份与那时不同,若是*的话,重演的可能并不高,只是——我们根本赌不起。” 听完刘据的话,霍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好半天没有说话。 前世的这个时候,霍去病已去世数年,皇帝对袭爵的霍嬗疼爱有加,恨不得把他培养成第二个骠骑将军。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是霍光心里清楚,将霍嬗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是不少的。 而今,霍去病尚在人世,与卫青并列大司马,又尚了卫长公主,公主还刚刚有了身孕,霍嬗的重要性在外人看来不过尔尔,要说有人专门针对他,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可就像太子说的那样,不管可能性高低,他们赌不起,有霍去病亲自带着也就罢了,像前世那样让皇帝单独带他出去,他们绝对是不敢的,没出事不要紧,稍微有个意外,谁能受得了。 霍光想了很久,终于抬起头,问道:“殿下,你有什么主意?”明知霍嬗去了不妥,可他愣是想不出一个能摆上台面的理由,还得同时说服皇帝、兄长与嬗儿,真的是太为难了。 刘据沉默了会儿,良久方沉吟道:“硬把嬗儿留下是不可能的,父皇想带上他,去病哥哥也说男孩子就该到处走走,嬗儿自己更是很想出去玩,我们要是说多了,只会引起无端的怀疑……” “所以呢?”见刘据说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霍光追问道,他是真的没辙了。 “你让我再想想,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嬗儿留下。”刘据蹙眉,心底隐约有了个主意。 临出发前日,刘据特地把霍嬗与曹宗接到了宫里,说是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们,进儿会想他们的,让他们陪他玩玩。小皇孙的年龄太小了,皇帝完全没动过把他也带出门的心思。 谁知在玩耍的时候,刘进的风筝不小心挂在树梢了,见小家伙急得不行,霍嬗自告奋勇上去帮他拿风筝,都等不及侍卫赶过来,风筝倒是顺利拿到了,可霍嬗在下来的时候不慎踩滑了。 当时,霍光就在刘据的书房陪他下棋,听说此事第一反应就是问他:“你安排的?” 刘据急忙摇头,沉声道:“不是我。”他是打算今天动点小手脚,让嬗儿不能出门,可从树上摔下来什么的太危险了,也不受控,万一摔得太严重怎么办,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言罢,两人齐齐起身,往后面的花园赶去,同时吩咐人去传太医。 幸运的是,霍嬗的脚只是轻微的扭伤,太医开了外敷的药,说是静养半个月就好,期间尽量不要走动。太医话音刚落,霍嬗的脸立马皱了起来,半个月不能走动,他岂不是去不成泰山了。 曹宗见状立刻很有义气地表示,要是霍嬗去不了,他也不去了,留在家里陪他。 见此情形,刘据和霍光暗自在心里庆幸,这场意外真是发生地太及时了,真是天助我也。 因为是意外,除了霍去病淡淡地表示霍嬗的武艺还有待提高,其他人都没说什么。就是为了去不成泰山不高兴了两日的霍嬗在父亲承诺他伤好后带他与曹宗去狩猎后,也迅速地调整好了情绪。 年底,卫长公主生了个漂亮的小女儿,皇帝赐名叫做霍姮。霍去病一点都不意外自家孩子的命名权被皇帝拿走了,霍嬗的名字就不是他取的,霍姮是皇帝亲外孙女,更没可能有他的份。 刘据看到霍姮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儿子,从小和表妹搞好关系,长大了争取娶回家。要知道,他与霍青君没缘分是上辈子就证明了的,这个小表妹是原来没有的,努力下说不定还有机会。(www.. )</dd> 第061章 楼兰之战 刘据的想法不能说是不美好,但是霍光一点都不看好,他过往的经验告诉他,霍家女孩子的性格对上刘家的皇子,简直就是灾难,尽管小姮儿年纪尚幼,模样性情什么的暂时还不大看得出来,可霍光深信,他兄长养出来的女儿,怎么也不会是温和柔顺的性子,这就注定不符合刘进的喜好了。 当然,霍光的想法只是在脑袋里转了转,并没有说出来打击太子殿下,反正总有一天,现实会告诉他,就是贵为储君,也不可能每件事都梦想成真的,暂且就先让他高兴高兴吧。 元封二年,皇帝的后宫新添了位李夫人,其得宠的势头,直逼当年的王夫人。 对于这个女人,刘据与霍光都是不陌生的,因而霍光问道:“殿下不打算做点什么?” 刘据摇摇头,沉默片刻方道:“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何必重新去了解一个陌生人。”单是李夫人和她的儿子刘髆,刘据从来不放在眼里,他们什么时候都不是他的对手。 李家当年真正对他的威胁,源自大将军去世后太子一系军权的旁落。 尽管刘据本人从不过问军中之事,可只要卫青还活着,谁敢因此小觑他,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大将军忠心的对象肯定是皇帝,可太子是他的亲外甥,亲疏有别的道理不会有人不知道。 某种程度而言,李广利算是个生对了时代的人,他妹妹得宠的时候,昔年征伐匈奴的将领大多已经凋零,偏偏皇帝又要在北方动兵,他赶上了好时候,就被李夫人荐了上去。 论本事,李广利是有一些的,放在卫霍的麾下,或许还能是一员猛将,可指望他成为第二个卫霍,率领汉军的千军万马,他是没有那个本事的,两次出征大宛的结果狠狠打了皇帝的脸。 霍光细想也是,他家兄长尚在,皇帝哪会去提拔别人,把人塞给他还要看他高不高兴。 见霍光蹙眉思索,刘据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子孟,那个叫苏文的小黄门,被我打发了。” 苏文?霍光闻言猛然抬头,这个名字他一点都不陌生,算是征和年间诬陷刘据的主力之一,他忙问道:“如何打发的?可是永绝后患了?”像苏文这样的小人,就不能给他翻身害人的机会。 “我让他去了暴室,先干几个月的活再说,就这么要了他的命,太轻松了。”曾经,刘据从来不把皇帝身边的宦官放在眼里,他觉得只要自己身正行端,他们的诽谤皇帝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然而刘据忘了一点,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他与皇帝本身就存在政见上的分歧,皇帝又常年听着身边人讲对太子不利的话,就算原来的信任度再高,时日长了,难免也会打些折扣的。 “子孟,你放心,苏文只要进了暴室,就没有再出来的机会。”见霍光默不作声,刘据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处理不够果决,就又补充了句,他不是不能直接灭了他,是不甘心不愿意而已。 霍光扬起唇角,笑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在想,殿下抓了苏文什么把柄?”苏文说过刘据不少坏话,最让霍光记忆深刻的就是调戏椒房殿宫女那回,事后皇帝还给太子赐了一堆的宫女。 有人说,皇帝那是在警告太子,可霍光却很清楚,哪里是什么警告啊,那时候的皇帝陛下可是很疼太子殿下的,赐他宫女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觉得他儿子身边伺候的人不够,多给贴补几个。 “反正不是你想到的那个。”刘据好整以暇地笑笑,对霍光的想法心知肚明。当初,皇后就曾劝过他,把苏文等人的举动禀报皇帝,他不以为然,对皇帝深信不疑,最后成功地坑死了自己。 重来一回,刘据肯定不会重蹈覆辙、坐以待毙,苏文的把柄他多得很,随便挑出两条来就够用了,肯定不会再让皇帝一次给自己塞两百个宫女过来,就算不是警告,说起来也不好听啊。 “先发制人是对的,可是正如殿下刚才所说,新人不如旧人,还得重新了解,除了苏文、常融、王弼那几个跳得最高的,殿下万不能下手太狠,到底是陛下身边的人,引起误会可就不好了。”害群之马肯定是要除掉的,但皇帝身边的大多数人,从利益上来说和太子是没有直接冲突的,对于这些人,刘据必须掌握好度的问题,不然还能有第二个苏文和常融。 闻及此言,刘据的神色稍显黯然,半晌方道:“子孟,我明白的,可父皇身边的人,我宁可疏远也不能拉拢,不然更容易让他误会。”说到底,他真正的对手是皇帝,而不是其他人。 这是刘据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服自己接受的事实,如果不是皇帝的纵容,江充哪有那样的胆量,在征和年间把整个长安城搅得乱七八糟,把偌大一个未央宫挖到皇后都没有地方可以放床榻;如果不是皇帝的有意,他怎么可能在起兵之前没有进入甘泉宫面圣的机会,是他给了自己皇帝可能已经不在世的误导,他不想成为第二个扶苏,就只能做出和他相反的选择了。 遗憾的是,他们的选择都是错误的,始皇帝死了,扶苏手握三十万大军却放弃了抵抗,他的父皇还活着,他的手中却没有像样的军队,他的失败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殿下……”刘据能想到的,霍光都能想到,他抬起手,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 刘据轻笑了声,反手搭在霍光手背上:“放心吧,子孟,我知道该怎么做。” 尽管李夫人深得帝宠,可刘髆的出生并未在后宫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太子已经成年,就是他的长子都会满皇宫到处乱跑了,指望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去威胁他的地位,似乎不大现实。 李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处境看得非常清楚,如果没有得力的娘家作为后盾,她就是再得宠,也不过是第二个王夫人,而不是第二个卫子夫。 王夫人在世时,一度在后宫压得皇后喘不过气,可惜她娘家无人可用,而皇后虽然失宠,卫青和霍去病却是战功显赫,以至于皇帝从来没有在储君的人选上动摇过。 看透了这一层的李夫人表现地很低调,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她不会贸然行事。皇后有能干的弟弟和外甥,她也有在军中的兄长,只要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他一样能建立功勋。 皇帝此时已经年近五旬,宫中也有好些年没添过皇子皇女了,新得了小儿子自然高兴得很,哪怕这位继承了母亲体弱体质的小皇子并未遗传到她过人的美貌。 刘髆的满月礼办得颇为盛大,太子带着小皇孙也参加了,刘进似乎对小皇叔很有兴趣,笑嘻嘻地跑过去绕着小摇车转了好几圈,又笑着跑回来,贴在刘据耳边说着悄悄话。 旁人听不到刘进的说话内容,只当是小孩子在玩闹,无人深究,只有刘据听到儿子又似抱怨又似炫耀的那句“小叔叔长得可丑,一点都没有我妹妹好看”时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抱起儿子,走到处无人的角落,压低声音道:“进儿,这话不许对外人讲,知道吗?” 刘进不解其意,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到父亲一脸严肃,不似在开玩笑,就懵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不跟别人说,只跟阿翁和阿母说。”小家伙说完四处看了看,见没人靠近他们父子,又一把抱住刘据的脖子,趴在他肩头用气声说道:“本来就是我妹妹最好看,比姮儿和青君都要好看。”在超级妹控刘进的眼里,他妹妹是全天下最可爱最好看的婴儿,谁也比不了。 刘据闻言幽幽叹了口气,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十有八丨九不会姓霍。 元封三年,位于丝绸之路必经之地的楼兰人因攻劫汉使、梗阻丝路触怒了皇帝。 楼兰,王治扞泥城,距阳关一千六百里,距长安六千一百里,是汉通西域的当道第一国。 自张骞出使归汉,对皇帝具言西域各国情况,皇帝便有心通西域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年中最多派过十余次使者,然而楼兰、车师当道,因其皆役属匈奴,对汉使多有刁难不说,有时还攻劫汉使,更有甚者,其等经常为匈奴耳目,由匈奴出兵阻碍汉使的行程,汉使多言其国有城邑,兵弱易击。 李夫人不懂军国大事,也从不过问,可她知道,皇帝要对楼兰用兵了,就不着痕迹地暗示了下,她有位兄长李广利,也在军中。 刘据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困惑地眨了眨眼,似是在问霍光,又像在问自己:“我一直觉得,李夫人还挺聪明的,可她这个时候推荐李广利,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前世,李广利是在皇帝发起对大宛的远征时被封为贰师将军的。皇帝用他有给宠妃面子的因素在里面,毕竟卫霍也是从外戚起家的,他也许可以再重复一次那样的经历。 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皇帝手上无人可用了,任用李广利,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罢了。 霍光想了想,沉吟道:“兴许李夫人是想让李广利在兄长手下蹭点功劳?”皇帝要打楼兰不过是一句话,具体的统筹安排、作战计划都是骠骑将军全权负责。 “去病哥哥能看上李广利?不可能吧?”众所周知,骠骑将军只要出征,每每大胜而归,跟着他的各部校尉,无不升官封爵、前途光明,可他用人从来只挑自己用着顺手的。 唯一的例外是漠北决战时的李敢,他是皇帝硬塞过来的,可霍去病不喜欢李敢,倒不是因为他没本事,而是李家一直对大将军颇有微词,所以霍去病才看李广父子不顺眼。 虽然都是姓李,可李广利跟李敢肯定是不能比的,霍去病会愿意用他,刘据表示很怀疑。硬让李敢跟着霍去病,是皇帝想到李广命数奇特,难以封侯,特地给了李敢一个机会,李广利凭什么? 要知道,虽然皇帝气势磅礴地发起了数万大军,可赵破奴虏楼兰王,破车师国,实际上只用了七百轻骑,换成霍去病坐镇指挥,这个人数有可能会更少,有地方能塞下李广利吗? 刘据与霍光都是不擅军事之人,他们对楼兰之战的了解,全部来自从前的记忆。可当这场战事的负责人变成霍去病时,所有的一切就和他们的记忆产生了偏差。 首先,原来的数万人马被削减成了五千,其中八成是步兵,主要负责后勤运输,其余的一千精骑,才是进攻的中坚力量。 别看兵不多,领兵的将领却还不少,霍去病点了自己的旧部属赵破奴和表弟卫无忧,也点了皇帝塞给他的李广利,三人平均分配,一人三百骑。 剩下一百骑,那是霍去病的亲兵,很明显,他是不打算亲自上阵的。 若不是知晓赵破奴当初灭楼兰、破车师只用了七百骑,刘据和霍光看到霍去病的举动简直要被吓死,楼兰、车师虽小,可好歹也是两个国家,但在骠骑将军看来,他们显然算不上是对手。 倒是皇帝,说了此役霍去病说了算,就再也没有插手过,让刘据暗自心服。 楼兰之战的结果符合除李夫人和李广利之外所有人的预期,赵破奴和卫无忧分率三百骑,一个虏了楼兰王,一个破了车师国,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此后,汉列亭障从酒泉直至玉门。 就连纯粹是跟着霍去病去观摩学习的霍嬗都在无意中捡到了一位逃亡的楼兰王子,还把他带回了长安,反而是李广利,带着他的三百骑不但未立寸功,还差点就回不来了。 李夫人有心暗示皇帝,是骠骑将军处事不公,不给她的兄长表现机会,可她的话刚起了个头,皇帝的脸色就瞬间变得阴沉下来,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李夫人再不敢开口。 “以后不要再让朕听到这样的话。”言罢,皇帝拂袖而去。李夫人黯然垂首,满眼的不知所措和嫉恨不甘,一定是霍去病在搞鬼,一定是他,是他打压了他的兄长…… 李夫人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心里很明白,霍去病不会更不屑用这样的手段算计李广利,他对李广利和赵破奴、卫无忧,肯定是公平的,他是要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个人不堪用。 战后论功行赏,赵破奴因功受封浞野侯,卫无忧已经是长平侯世子了,不能再封,皇帝干脆给大将军加了八百户食邑,霍去病是主帅,加封了食邑一千户。 李广利无功无过,被皇帝打发回了原来的位置,看在李延年和李夫人比较得他心意的份上,闲职他乐意给李广利一个,可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他是不会再给了,给了也是浪费。 于是,太子殿下惊喜地发现,他家去病哥哥一出马,李家的问题基本就算解决了。(www.. ) 第062章 元封五年 </script>李广利触碰不到军权,李夫人再是得宠,李家与当年的王家也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王夫人还没有一个以“奸”乱后宫,导致自己的家族被皇帝族灭的弟弟。 因而楼兰之战过后,刘据基本就把李家抛之脑后了,那位美貌而病弱的李夫人并非有寿之人,在她过世之后,她的兄弟们若是能安分守己,皇帝看在小儿子的份上,荣华富贵肯定少不了他们。可李季若是跟前世一样,再次犯下秽乱宫闱的重罪,皇帝估计用不着再诛李家两次了,一次就能解决问题。因为这一回,大汉对大宛的远征肯定不会和李广利有关系了。 随着元封五年的日益临近,真正能让刘据揪心的,有且只有一件事。 重生以来,更准确说是从小太子在懵懂中看到未来以后,有很多事和原来不一样了。 靠着先知先觉的优势,刘据努力挽救过早离开自己的亲人的命运,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前世早夭的卫无忧和霍嬗如今都是活蹦乱跳地活着,他们也许无法达到各自父辈的高度,但作为家族继承人,还是很合格的;曾经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为他换来曜儿的无虑已经做了母亲,她生了个漂亮的男孩子,长相和曜儿有些相似,刘据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想给那个孩子赐名秋曜的冲动。 “殿下是晗晗的长辈,你若赐名,秋神医和无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多话。”见刘据欲言又止,最终放弃了最初的想法,霍光有些不解,因为小秋晗的相貌真的是像极了当年的刘曜。 刘据唇角微扬,扯出一抹极浅的笑意,半晌方沉吟道:“晗晗的确长得像曜儿,可他毕竟不是曜儿,就算你我之外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件事,可让晗晗顶着曜儿的名字,对他是不公平的。”所以刘据只是想了想,就抛却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秋晗的名字是卫青取的,意为天将明。 话虽如此,刘据的神色还是显出几分落寞。当年巫蛊之乱的时候,无论是跟在他身边的刘进、刘曜,还是留在长安的蓁蓁、刘远,结局都是一样的悲惨。 如今他对进儿和蓁蓁格外疼宠,何尝不是有补偿之意,只有曜儿,他什么也做不了。 “殿下,有得必有失,凡事不可强求。”霍光思忖片刻,如是道。 刘据闻言默不作声,霍光说的道理他都明白,早在当年作出决定不娶表妹为太子妃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再见到曜儿了,可看到和曜儿长得极像的晗晗,有点小感慨还是难免的。 尽管他们已经直接和间接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但是刘据心里很清楚,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改变的。那些因为他与霍光而比前世活得更长久的人,多是死于意外,生老病死却是不可避免的。 正是因为如此,刘据对即将到来的元封五年,有着除霍光外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恐惧。 刘据记忆中的元封五年,是他生命中最黯淡无光的一年。 年初,与太子妃大婚已经五年的他好容易得了盼望已久的嫡子,却痛失青梅竹马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妻子,病重的舅舅除了伤心爱女的早逝还要担忧他摇摇欲坠的储君之位。 也许皇帝从未动过更换储君的念头,可太子无论政事战事,处处与皇帝的观点相悖,父子间的相处也不复从前的亲密,皇帝随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子不类父”,很难不让人误解。 为了安抚不安的儿子,皇帝特意让大将军转告太子:“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大将军顿首谢,皇后闻之,脱簪请罪。 刘据得知此事,感概卫青良苦用心的同时心里也有着强烈的挫败感,就像他每次谏证伐四夷,皇帝都是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仿佛在父皇和舅舅的眼中,他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无论他要做什么,他们似乎都觉得不放心,他们必须把每件事都为他办得妥妥当当,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经历了后来的诸多波折,逃亡中的太子殿下回首往事,才不得不带着些许不甘的心情承认,他的父皇是对的,他的舅舅也是对的,他们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 一直以来,刘据都被人保护地太好了,他遭遇过的每次凶险都是在距他很远的时候就被人化解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需要自己直面危机的局面,从而对危险缺乏足够的警惕。 巫蛊之祸不是单靠某个人就能引起的,那是一群各自抱有不同目的但都希望把刘据拉下太子之位的阴险小人借着年迈多病的皇帝对年富力强的太子些微的猜忌心理共同挑起的。 李广利对付刘据的原因很简单,他想让自己的外甥刘髆当上太子,刘屈氂和李广利是儿女亲家,两人共同起事不足为奇;江充和苏文等人站在刘据对立面的原因另有不同,他们都是曾经得罪过太子殿下的人,都怕他日后登基再来清算自己,所以对江充和苏文一干人而言,谁是下一任的皇帝都好,只要不是刘据就行;至于钩弋夫人,她在最初的时候不过是一颗棋子,只不过…… 女为母则强,当钩弋夫人有了自己的儿子,她还是否甘心做棋子,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总而言之,这些零零散散的对手看起来都不是很起眼,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对上刘据,都是没有丝毫胜算的,可不善阴谋的太子殿下没能想到的是,这些小人聚到一起,竟有那样的能量。 他们充分利用了皇帝晚年对太子的疏远,并成功地使得他们都误解了对方的心思。 长期见不到皇帝,甚至联系不上,有扶苏的殷鉴在前,刘据怀疑他的父皇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并非毫无依据,为求自保,他只能起兵,他不甘心束手就擒。 刘据的举动触到了皇帝的底线,他下令出兵平叛,可他也下令要活着把太子带回来。 然而,一切都失控了…… 皇帝最终等到的,是太子自尽的消息。 “子孟,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想,舅舅和去病哥哥对我会不会很失望?”他们在世的时候,几乎为他扫平了前途的所有荆棘,可到最后,他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虽然刘据没有明说,可霍光哪会听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时候,他微微启唇,似乎是想安慰太子,可动了两下嘴唇,最终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刘据带着两个儿子逃亡异乡的时候,霍光就在甘泉宫伴驾,他不是没向皇帝奏言,太子肯定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他是进退两难,别无选择,可他不是兄长,他的话,皇帝听不进去。 皇帝斩了放走太子的田仁,命人继续追查太子父子的下落。尽管皇帝说的是要把太子活着带回来,可霍光心里早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知道那些人不会给太子活着回来的机会的。 他从来没像那一刻那般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辜负了兄长曾经对他的嘱托。 长久的沉默过后,霍光缓缓抬起头,沉声道:“殿下,不会的,不会有人对你失望的。” “是么?”刘据自嘲地笑笑,看似无意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霍光肩上,轻笑道:“子孟,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不过你能这样说,我还是很高兴的。”说到这里,刘据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又用只有霍光能听到的很低的声音说道:“我不能让舅舅再失望了。”更不能让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担心,他是大汉的皇太子,他不能永远把自己定位在被卫家保护的角色上。 “刘据,我没有在安慰你,我说的都是真话。”语意被人曲解,霍光有点不高兴。 刘据撇过头,愣愣地看了霍光两眼,闷闷地道:“我知道了。”他们明明是在讨论晗晗的名字,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何突然就扯到了巫蛊之祸,真是叫人开心不起来。 在刘据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元封五年终究还是到了。一方面,刘据的理智无比清醒地告诉他,像卫青那样年轻的时候积劳成疾留下的病根,就是有秋无意在,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可另一方面,他又会忍不住去想,当年霍去病的病情那般凶险,秋无意也把他治好了,这回兴许还能有奇迹也说不定。 然而,奇迹就是因为不常发生才会得名的,若是随时随地都能重演,也就不配称为奇迹了。 元封五年,大汉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去世,起冢如庐山,葬茂陵东北,谥号为“烈”。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刘据还是深感难以接受。 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他的太子生涯明显比上辈子成功,不但没让舅舅放心不下,拖着病躯还得帮他在父皇面前说好话,而是他在病榻前答应了舅舅,以后会照顾好无忧无虑几兄妹。 静夜,刘据拿着卫青当年为他削的木剑坐在太液池边发呆,却突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明明吩咐过的,谁都不许过来打搅,刘据不由有些生气,却又提不起力气回头去看到底是谁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到了刘据身边才停下,那人居高临下看了刘据片刻,缓缓开了口:“我记得舅舅刚给你削好这把剑的时候,你一点都不喜欢,可又宝贝得紧,谁都不让碰……” 听到来人的声音,刘据慢慢抬起头,轻声道:“去病哥哥,你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可原因勉强还是能猜到的,不喜欢木剑,是因为不爱舞刀弄剑,不让别人碰,是因为那是舅舅削的。 霍去病在刘据身旁坐下,伸手握住他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随即露出释然的表情。 刘据先是愣了愣,然后苦笑道:“你以为我哭了?”舅舅不会高兴看到他这样的,所以他不会哭,可心情不好就是不好,他谁也不想见,干脆就一个人躲了起来。 霍去病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又在刘据脸上**了两把才放过他:“看来舅舅说得没错,你果然是长大了。”但舅舅仍然不放心,临终前再三叮嘱他以后要保护好太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换成其他人骤然闯进来,刘据肯定是要不高兴的,不过霍去病的话,他绝不会有二话,所以他很好奇,是谁把他请过来的。 “还能是谁?自然是进儿告诉我的。”霍去病明知刘据在问什么,可他偏不说。 见表兄顾左右而言其他,刘据顿悟,进儿可以告诉去病哥哥自己在太液池边,可他不能派人出宫,倒是霍光离开那会儿,他就已经坐在池边发愣了,还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第063章 命运拐点 当日霍去病从朔方归来,霍光很是忐忑了些时日,毕竟兄长再三告诫过他,不得对太子有非分之想,可一向对兄长的话言听计从的他却没有听从,而是始终和太子保持着比君臣更亲密的关系。 霍光熟知兄长的脾气,也做好了再被他痛斥一顿的心理准备,不料霍去病回京后对此事只字未提。幸运逃过一劫的霍光并不敢掉以轻心,他总觉得兄长不是放过他了,而是暂时不想和他算账。 见霍光为此惶恐不安,刘据尝试过安慰他,说是去病哥哥既然没有再提起,显然就是不在意了。谁知霍光思来想去,愣是不信刘据的话,他执着地认定,霍去病的态度不可能突然来个大转弯。 劝慰无效,刘据无奈地摇摇头,他觉得霍光是钻进牛角尖去了,霍去病什么也不说,明摆着就是默认他们的往来了,他还想要什么,难道还要去病哥哥亲口对他们说声恭喜,想也是不可能的。 霍去病一直不表态,霍光就一直琢磨他的心思,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让兄长满意了。直到后来,霍姮都能牵着霍青君在冠军侯府到处乱窜了,霍光才恍然大悟,太子当年的猜测是对的。 尽管想通了这一层,可霍光在与霍去病的交流中除非是说起政事,否则绝少会提到太子,因为他只要说了,兄长看待他的目光就会多出几分打量的意味,仿佛他的存在就是对太子的不利似的。 “是子孟告诉去病哥哥我在这里的?”刘据能够想象得到,霍光肯定犹豫了很久。 霍去病轻轻哼了声,算是默认了刘据的话。从小到大,他和太子是舅舅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无忧无虑兄妹几个,从舅舅那里得到的关心也不会比他们更多,有些话也只能由他来对太子说。 “阿光不放心,央我进宫看看,可我似乎觉得,据儿你并不需要……”被人安慰。霍去病看得出来,刘据虽然伤心,却并未因此慌乱失措,他清明的眼神告诉他,他知道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谁说不需要?”刘据转过头,直直看着霍去病,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低下头去。 霍去病伸手一揽,刘据失神地跌入他怀里:“只要你还需要,我一直都会在的。” 刘据咬了咬唇,坚持不肯抬头,他不想承认自己的眼眶有点湿润。 元封六年,李夫人病逝,这与刘据记忆中的时间点是一致的。 李夫人死前,皇帝去探望她,她蒙着被子,死活不让皇帝看她的脸,有人问她原因,李夫人回道:“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 李夫人为了她的家族可谓是殚精竭虑,可惜她的弟弟李季太不争气,在她去世不到一年就因奸乱后宫所连坐,李延年和李广利受他牵连,也被灭族。 李家彻底完了,可由于皇帝对汗血宝马的渴求,发生在太初年间的大宛之战注定是无可避免的。刘据至今都记得,为了远征大宛一事,他和皇帝起过多少冲突,每每以不欢而散收场。 “去病哥哥,这一仗是非打不可吗?”单论实力,大宛远不是大汉的对手,可长达万里的距离对汉军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当初李广利两征大宛,伤亡的汉军人数超过十万。 霍去病默然颔首,见刘据皱眉,面露不解之意,为他解释道:“陛下征伐大宛,不仅是为了汗血宝马,也是为了震慑西域诸国,匈奴人休养生息了十几年,又开始不安分了。” 刘据闻言猛然瞪大了眼睛,他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太初二年之后汉匈重燃战火的事,可眼下匈奴人还没什么动静,霍去病就能判断他们未来的动向了,真是让他不能不佩服。 见刘据面有忧色,霍去病淡然道:“大宛实力有限,虽然距离远了些,可只要战前准备做得充分,拿下倒也不难。”若不是刘据没兴趣,他现在就能把具体的作战计划分析给他听。 “你要亲自去吗?”霍去病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刘据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霍去病摇头,目光停留在地图上匈奴人可能会出没的地点:“如果不出意外,出征大宛一役,陛下会派破奴,我打算让他把嬗儿捎上。”赵破奴是他的老部下,水平他是信得过的。 刘据对赵破奴这个名字自然是不陌生的,可他随即想到,当初李广利第一次出征大宛的时候,赵破奴率两万骑出朔方北两千余里一直到浚稽山击匈奴,其所部两万骑兵全军覆没。 如今,出征大宛的人变成了赵破奴,出击匈奴又该是谁去?难道是去病哥哥? 失去预知优势的刘据面对着面目全非的局面,半晌方呐呐道:“嬗儿只有十六岁!” “所以我让他跟着破奴长点见识。”霍去病的话太有道理,刘据无从反驳。 随后,刘据忧心忡忡地找到霍光商量,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把自己知道的一些可能会对汉军不利的因素说出来,毕竟他记忆中的这两仗,打得都是很惨烈的。 可两人经过一番有理有据的讨论,得出的结论却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就是他们向霍去病表明身份而霍去病也信了他们的话,他们说的那些关于未来的信息,也不会有太大的实际意义。 因为战争不是一成不变的,由于领军人物发生变化,战事的细节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他们所谓的预知,很可能和实际情况没有任何关系,谁让刘据与霍光都是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 “照你这么说,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了?”刘据长叹口气,莫名地有些焦虑。 “不是不能,而是我们对大宛人还有匈奴人的了解,未必就能超过兄长。”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哪怕就是预知未来,似乎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霍光很不甘心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发生的事充分证明了霍光的观点,他与刘据的种种担心,的确有些没必要。 太初元年,赵破奴率军出征大宛,沿途西域小国不敢抵抗,纷纷开城出迎,供给食粮和饮水。赵破奴兵临大宛都城,首先断其水源,然后将城团团包围,日夜攻打,不过十余日,破其外城。 大宛贵族多怨大宛王毋寡匿宝马、杀汉使,于是杀死毋寡,遣使持毋寡首级赴汉营求和,表示愿将良马驱出供汉军挑选,如果不许和,则杀尽良马,与汉军血战到底。 赵破奴答应大宛的要求,取其宝马数十匹,中等马三千匹,又立昧蔡为大宛王,与他盟誓后,撤兵东归,从此大宛服属大汉。 翌年春,冠军侯霍去病率三万骑出朔方郡至浚稽山,接应投降的左大都尉——在原来的历史里,这位左大都尉由于阴谋败露被单于诛杀,可刘据靠着为数不多的可靠记忆提前拔除了匈奴人埋在汉廷的钉子,使得左大都尉要投降的消息没有泄露——里应外合的结果就是,三万汉军和八千降兵合计杀敌四万余人,俘虏四万余人,而这已是匈奴单于手上最主要的精锐力量。 此役过后,匈奴人十几年的休养生息毁于一旦,他们将面临着比漠北之战后更糟糕的处境。 看到战报,皇帝的满意自不用说,刘据因有前世的对比,更是惊讶到难以言语。他知道,此役重创匈奴人之后,他们会躲得更远,后面的几场大仗,已经没有打起来的可能了。 就在刘据高兴的时候,霍光告诉了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有个叫江齐的家伙从赵国逃脱了,正在进京的路上。 江齐,赵国邯郸人,因妹妹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嫁与赵太子丹,从而成为赵王的上宾。后来太子丹怀疑他将自己的*泄露,就将江齐收捕,谁知竟让他给逃脱了。 江齐逃入长安,更名江充,向皇帝告发赵太子丹与同胞姐姐及父王嫔妃淫丨乱,并交通郡国豪猾,狼狈为奸,恣意为害之事。 皇帝闻讯大怒,下令包围了赵王宫,收捕赵太子丹,移入魏郡诏底狱严治,并判其死罪。 “子孟,我们不能让他进入长安,绝不能。”刘据用力攥紧拳头,眼底一片厉色。 第064章 君临天下 见到刘据眼中罕见的狠厉之色,霍光不胜唏嘘,认识太子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他如此痛恨一个人。沉默片刻,霍光伸手握住刘据的手,沉声道:“殿下放心,他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在霍光看来,不是每一个他们曾经的敌人都需要提前赶尽杀绝,因为他们中的某些人,目前还没有展现出对他们不利的一面,骤然对人下狠手,落在皇帝的眼里,反而容易造成误会。 就像之前李家的覆灭,刘据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插手,纯粹是他们自己作的。硬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大约就是霍去病的存在阻碍了李广利的上升空间,使得皇帝诛灭李家的时候一次就够了。 还有就是刘屈氂,他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庶子,算起来也是刘据的堂兄,不过中山靖王儿子太多,足足有一百多个,他活着的时候可能自己都认不全,更别说当今皇帝了。 前世,刘屈氂能在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并在征和年间爬上宰相之位,得益于他眼光不错,及时和李广利勾搭上了,两人结成儿女亲家,共同致力于把太子拉下马,再把昌邑王扶上位。 幸运或者说是不幸的是,这辈子的李广利提前完蛋了,而刘屈氂又没找到别的合适的大腿,所以老老实实窝在老家,安分地做着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让刘据想对他下手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毕竟,中山靖王虽然是一个喜好酒色的无能之辈,可作为今上的兄长,他这样的表现无疑是合格的,刘屈氂是他一百多个儿子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刘据思来想去,也只能留着他日后再算账。 暂时不动刘屈氂,刘据不过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可对他自身的安危却是毫无影响。江充则不然,他就是条毒蛇,逮着谁咬谁,为了迎合皇帝的心思不择手段,不咬得人遍体鳞伤决不罢休。 “子孟,其实我心里明白,只要父皇有心,就算我们今日解决了江充,日后也许还会有赵充、李充的出现,可是……”刘据略微顿了顿,片刻方道:“不除了他,我心里实在不痛快。” 霍光了然地笑笑,把刘据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轻笑道:“既然殿下不痛快,区区一个江充,灭了就是,只是这一回,殿下没机会手刃他了。”他记得清楚,当年是刘据亲手砍了江充的脑袋。 刘据也不挣扎,任由霍光握着他的手,只撇头看他一眼,挑眉道:“我就不想再看到那个小人,更别说亲手提剑杀了他,简直是脏了我的剑,你叫人替我料理了他就行,要收拾地干净些。” “那是自然。”霍光盯上江充可不是一日两日了,起初他寄望于赵太子丹,希望他下手干脆些,这样太子就可以完全不插手此事,谁知江充运气好,竟然叫他逃脱了,一路往长安而来。 霍光不可能让江充真的逃到长安来,再到皇帝面前告上赵太子丹一状,哪怕他是真的有罪,便在江充离开赵国的时候就让人盯上他了,并且找个合适的机会,以赵太子丹的名义干掉他。 见霍光说得笃定,刘据好奇地问了句:“子孟,你哪里来的人手?” “哪是我的人手,分明是刘丹暗下毒手。”放着这么好的嫁祸对象不用,岂不浪费。 刘据无语失笑,良久方道:“我们下一个要等的,或许就是钩弋夫人了。”想起那道所谓的“尧母门”,刘据心里特别不爽,赵钩弋的儿子是“尧”,那他这个皇太子算是什么。 突然听刘据提起钩弋夫人,霍光有些愣神,就某种程度而言,她算是那场泼天祸事的受益者,因为所有直接和间接参与巫蛊之祸的人都在后来被皇帝清算了,可她的儿子,终究是登上了皇位。 “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有进宫的机会。”有望气者言此有奇女,还会有那个望气者吗? 霍光的预言是正确的,不过数日他们就收到了江充的死讯,可从太初三年起,内忧外患皆无故而爱上了巡游天下却把朝堂之事托付给太子的皇帝带回宫的民间美女里,始终没有河间赵氏。 太初四年,天汉四年,太始四年,元封五年之后的年号再也没有五年。 时间不经意地走到了征和元年,刘据最小的弟弟还是已经就藩的昌邑王刘髆。 此时,刘据在意的早已不是还会不会有人给他添个弟弟,而是儿媳妇的人选问题。 “去病哥哥,你真的不打算考虑一下么?” 霍去病摇头不语,刘据默然败退。 “子孟,你不会也要拒绝我吧?” 霍光点头,刘据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他说道:“是的,我拒绝。” 霍家的女孩子不需要进宫,这是霍去病与霍光早就商量好的。当然,太子对这件事说不上是执着,他就是有点怨念,明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事,为何除了他,没一个人有兴趣。 最终,刘据在婚事上给了儿子自由,他爱娶谁就是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正如刘据早就预料到的那样,他最大的对手从来就不是江充、李广利等人,而是他的父皇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体的衰弱不可避免地对自己的继承人产生的猜忌心理,那是帝王的本能。 所以他重新信任起了方士,希望借助鬼神之力能延续自己的寿命。 面对皇帝种种和他年轻时候的英明神武比起来大相径庭的举动,刘据的表现很平静。他从来不会劝阻皇帝,因为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的皇帝是听不进去任何相反的意见的。 当然,刘据也不会对此推波助澜,只是围绕在皇帝身边的那些方士,他多少是摸过底的。刘据无需也不能拉拢皇帝身边的人,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被皇帝解读出来都只会是另外的意思。 他需要的,不过是让那些人不要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大家相安无事就好。 征和二年,皇曾孙出世。刘据其实是见过这个孩子的,可听霍光说,他在未来会是一代明君,不免就多了几分好奇,可尚未满月的小婴儿哪里知道那些,他开心了就笑,不开心就哭。 刘据踱着步子绕了一圈,最后叹气道:“没看出来有什么特殊的。” 霍光对刘据的举动早就无语了,至此方道:“便是有,和原来也是不同的。”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刘据这些年一直活得小心翼翼,他似乎总在担心,皇帝会对他的表现不满意。可在霍光看来,皇帝对太子那是满意地不能再满意了,就差没有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他偶尔甚至会想,皇帝当年的那些纵容,也许是对太子的某种考验,只是太多人的插足和太多的意外,让那场考验最终失控了,而太子的应对方式,恰恰又是最激烈和最无可挽回的一种。 太子从来不是笨蛋,他只是不习惯应对阴谋才会在当年被人暗算,可经历过巫蛊之祸的刘据哪里还会犯同样的错误,他知道皇帝想看到的是怎样的太子,也不会再给有心人有机可趁的机会。 “此话怎讲?”刘据愣了愣,似是有些不明白霍光的语意。 霍光挑眉,反问道:“难道殿下以为,皇曾孙还会在民间长大?” 刘据失笑,摇头道:“怎么可能?子孟,你别闹了。”要是重活一回都避免不了当初的结局,他岂不是白活了,他顿了顿又道:“病已的满月礼要好好办,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当日,公孙家族灭,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和卫伉皆坐巫蛊诛,东宫风雨飘摇,哪有人有心思在乎一个庶出的皇曾孙的满月,如今巫蛊之祸消弭于无形,刘据自然愿意给长孙补回来。 时光缓缓向前流淌,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有一件事,超出了刘据与霍光的预计。 原本,皇帝是在后元二年驾崩的,刘据第一次从霍光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一个人沉默了很久。他没办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不是期待,更不是憧憬,而是害怕,以及深深的寒意。 征和四年六月,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初时,刘据并不是太担心,因为根据霍光的说法,父皇的寿数起码还有两年,不过霍光也说了,原来的这个时候,皇帝是没有这场病的。 不想太医们竟对皇帝的病束手无策,就是秋无意,也有意无意地暗示过了,早做准备。 然后刘据就懵了,为什么和霍光说的不一样。霍光默然颔首,不知该如何作答。 七月,皇帝崩于建章宫,入殡未央宫前殿。 历经两世,刘据终于登上了原本就属于他的皇位,可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并无太多的激动。 新帝登基,有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帝陵的选址和修建。看过草图以后,刘据在最近的位置圈了两块地,然后把图扔给了霍光,问他有何意见。 霍光有些茫然,问是给谁的,是不是他与兄长,他的语气有些莫名的怅然。 刘据抬首看他,笑道:“更近的那块是你的。”以为他不知道他在介意什么吗。 霍光重新看了遍图,疑惑道:“哪块更近?”不是他眼神不好,是真的看不出来。 “你挑中哪块,哪块就比另一块近十步。”刘据笑眯眯地回道。 十步!霍光又惊又喜,恍然间有种功德圆满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