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返少年 第一章,重返少年 迟染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窗外杜鹃花开的正好。不算明媚的阳光透过支起的窗户往市内那么一打,照亮了半张棋局。 上了法场,刽子手的刀都落了,她竟然没有死么?还是说这是梦?而且这又是哪里啊。这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解语的房间。不过……这地方莫名地熟悉。 迟染伸手一摸脖子,干净极了,一丝血、一个布片儿都没有。 “小姐,丘棠小姐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一身紫衫的侍女立在一边,见她醒来,尽忠职守地提醒自己午睡过头的主子。 “丘棠?”丘棠……这名字……迟染皱眉,多久没听过了。 “小姐可要去见?”紫衫侍女,也就是紫木,好心提醒。 “见,当然见。”迟染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身上是久违的轻便感觉。随手抓起桌子上的折扇,随意摇那么两下。迈开步子,往门外走去。 “迟染你还有胆子见我,你这个……”丘棠一见她出来,提起一旁的琉璃荷花瓶,也不管这瓶子与那迟染的脑袋到底哪个硬,只管追着迟染砸过去,边砸边骂着,“你这个纨绔!我追了水轻四年你知道么!都给你搅黄了你知道么!” 迟染左右跳着躲开—— “别介,阿棠,你听我解释……哎你又砸不着我快放下琉璃瓶儿……唉,当心绊倒了!” “你别躲,你过来!” “阿棠你冷静,有话好好说。” 迟染用扇子隔开近在眼前的琉璃瓶,一窝身子到了桌子底下,再从另一边翻出来跳上书架,踩着她娘亲的珍藏古本垫一下脚跑到门外去……这动作一气呵成,同时迟染的脑袋飞速运转着——她跟丘棠不是亲如姐妹来着?这又是哪一出?这莫名其妙的梦,梦见了死去多时的老姐妹不说,还被追着打。水轻又算哪一个! “你叫我怎么冷静!”丘棠见她跑出门去。在书房里自己还打她不着,她跑出了门,想打着更是困难了。颓然地吼了一句,丘棠把那琉璃荷花瓶儿使劲儿一摔作为泄愤,坐到书房的门槛上不骂了也不动了。 迟染悻悻然站在她五步远的地方: “阿棠?” 丘棠只管把脸埋进臂弯里,缩在那里鸵鸟似的。 迟染翻遍了自己脑袋的每一个角落,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抓住了什么—— 这是曾经的迟府。 刚才醒来那地方,是自己在迟府的房间。窗外红杜鹃,窗下围棋盘。还有她动作间久违的轻便感觉。 而她的脚刚刚在书房里踩过娘亲的珍藏古本。娘亲书房里的琉璃荷花瓶碎在门外,那瓶子她从小玩到大。 刚才丘棠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追着自己打。打就打吧,能打也好……重要的是,她是活的!出生入死的好姐妹,她现在是活的! 迟染激动地上前一步手挥动几下想说什么,看见鸵鸟样的丘棠又不知所措,只好再低头先看看自己——眼前的手虽嫩,也有着常年习武磨下的老茧,和自己印象中骨节分明、泛着病态的惨白的手,完全不一样。身上的水衫,鲜红惹眼。 明明……明明她都已经多年不穿红衣了。 迟染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莫不是,她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看见埋头在胳膊里的丘棠,迟染抬步上前,伸手在她文弱的小身板儿上拍拍。然后……使劲儿一掐,迅速跳开。 “迟染!” 丘棠从胳膊里放出一双水漉漉的眼睛来,倒是没有继续扑上来。 这嚎的劲儿赶上东集李家大娘杀猪了。迟染摇摇手里的扇子,嘴角抽抽笑得欠揍——会疼啊,会疼说明不是梦啊。还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丘棠刚才是在哭啊。 “阿棠啊,我错了。”迟染看着丘棠,眼神无比真诚。这真诚劲儿是真的,发自内心。虽然还是没想起来那个水清水浊的到底是谁,迟染轮回一圈人世看尽,对老朋友的感觉,岂是单单“珍惜”两字能说清的。 先不说到底啥事,看这情况是自己对不住丘棠了,那就得道歉。 “说句你错了顶什么用!你这个……你这个纨绔!” 书呆子丘棠果然还是骂人只会用一个词啊。迟染都想到自己少年时行事算得上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猪狗不如了,丘棠还是只会说个纨绔。 迟染把头一歪,咧嘴笑了:果然还是丘呆子对自己好。 “阿棠,你准备怎么办?” 丘棠瞪了迟染一眼: “自然是我娶了水轻。难不成你要娶他?” “不不不,朋友夫,不可侮嘛……” “你也知道!你也知道,你还,你还,还那样对他!”丘棠跳了起来。她一想起心中水一样的少年破布样躺在床上,自己过去嘘寒问暖都不见他眼珠子动一下,心里不知道多疼。都是迟染这个纨绔,轻易得了水轻的心又不知道珍惜,把水轻约出来做了哪禽兽不如的事! “水轻刚满十五岁,就给你折腾成死不死活不活的,我知道你风流,你玩世不恭……不管怎样你是我的朋友我都认了,这些年你闯祸我跟你后面擦屁股……是我错!我也有错!我不能放任你做这纨绔样子不管!”丘棠一手拉着迟染的胳膊,眼睛里定定的,“你害了水轻,以后还会害别人,你不能这样……” 迟染却不记得这时候的事情了。根据丘棠的话推断,她估计对那个水轻做了不好的事。这不好的事八成是诱--奸。 “嗯,那……我去给他陪个不是?” 丘棠又是瞪她一眼: “你还嫌不够?嫌水轻自绝经脉给我拦下了没死成,你想让他再来一次?” 迟染悻悻然搓搓手里的扇子,把那上面“桃花争艳”的扇面字儿搓了一遍。拜这副好皮相所赐,她少年时候最不缺的是桃花,烂桃花。在遇到那个人之前。遇到那个……天之骄子,误她一生的人之前。 安抚完丘棠,保证了自己再不去烦水轻、也不再调戏其它良家夫男,迟染再次展示了自己的没心肝——她拿扇子敲敲头,说头疼,送走了滔滔不绝的丘呆子,施施然回房去。 前世丘棠的夫郎里却没有这个叫水轻的。哪里出了问题? 而且…… “紫木,本小姐我今年几岁?”迟染向来没个正形,这样问没人会怀疑什么。 “小姐今年年方十四。” 迟染的脚步一顿。 十四岁啊。距离碰到那个人……还有两年。而且这个时候的自己,虽然勾搭了些少年,可是迟染清楚地记得自己破处在十五岁。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给她找来的正夫,那个冰冷的能冻死人的男子,在她身下一晚上就吭了一声。 这个水轻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丘棠的意思非常不愿意让迟染去见水轻,迟染还是决定备些好药改天去拜访一趟了。要是这轮回没乱,她现在可是童子身呢,哪里祸害的了别人,这里头怕是有古怪。 迟染躺回明丽的锦缎堆积的床铺里,轻笑—— 阴谋又如何,鸡飞狗跳又如何,她回来了。人们常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如今她有了再少年,便能了却不平事。 迟府还在,这回她要迟府永远都在。 此时的娘亲应该是出门公干去了,再回来陛下有赏赐,会升官。娘亲升为丞相之后,各路牛鬼蛇神就都来了。 爹爹早亡,前世的时候娘亲至死没纳一个小侍,把她迟染从幼童拉扯成人。做了一辈子纯臣的娘亲,死前瘦骨嶙峋的样子,被那群人威逼不成折磨致死的样子……她迟染逃避太久了。她上辈子的残生里甚至都不敢想。 回想一下上辈子,迟染都怀疑自己是如何窝囊到那一个地步的。她娘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迟大丞相,独她一个女儿。 因为是三十上得的迟染,且迟染的爹爹又过了两年便病逝,所以迟丞相后来对迟染有些娇惯。也只是有些而已,该管教的一样没落下。她少年时候是假纨绔,好做个不正经的样子招娘关注而已,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儿一件没做。 怎么的,最后就到了那步田地? 概括来说,她迟染上辈子在世人眼中,十六岁之前是交了天下所有好运,教人羡慕的京城贵女。十六岁之后是小白脸,是竹真长皇子的入幕之宾。她借着竹真长皇子的裤子爬,平步青云。她贪心爱上了竹真长皇子,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又舍了苦苦得来的位置,甚至舍了身家性命。 她自己不要脸可以,可她是为迟府、为娘亲挣扎过的。可惜,那些人根本不是人! 除了那把皇椅,天下再没有重要的东西。她在那风浪中何其可悲,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自然有人把老鼠夸大成老虎,把她无意间透露的小事揣摩出千般模样加诸于她娘亲迟丞相身上。娘亲死在出使南蛮的路上,她们逼着年近六旬的娘亲出使南蛮! 到头来,家破人亡,那个男人笑一笑说,皇姐得到天下了,他也该成为凤后了,她迟染也该出宫和正夫好好过日子了。 此刻才知,一切甜蜜不过是假象。所谓长皇子看上她年少俊美,不过是一个扳倒迟家的一步棋。所谓竹真长皇子风流,也不过是掩盖皇家背德*的假象。只有她当真了。当真了,就输了。 出宫和正夫好好过日子?那么多人盼着她死,她如何活呢。她只能被皇上送到牢里,再送到刑场上。 迟染抓紧手下的被子,闭上眼睛。 她是最后想通的,那一步一步的连环局,从少年时候精心设计的一往情深到暗示她把周围人都换掉、挑拨她和娘亲的关系,到利用她取得迟府的情报,再到最后物尽其用地威胁娘亲不反击…… 她是被连环养成的悲剧,竹真以爱为名,从初遇第一刻便是圈套,一步步把她培养成好用的狗腿,叛徒。她何其有幸,得他如此照顾啊! 天牢里的最后日子里,她每天想着的,都是生啖其肉、吮嗜其血。 这一次再不走错。若是再有人想动迟府……先问过她迟染。 第2章 关于美貌 “紫木,你过来。”迟染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在回忆的情绪里待太久。配合着话音,迟染扇柄一摆,动作流畅漂亮。 “小姐?” 迟染把紫木招过来,看着她有些感慨。 紫木是娘亲配给她的侍女。记得上一世,与母亲大吵一架之后,她连贴身侍女都换了。换成了那群恨不得把她迟染拆骨剥皮的人教的好奴才。那狗奴才对她面上恭敬,实际上处处话里带着暗示,只把她往阴沟里算计。 经过这么一遭,迟染看眼前的紫木怎么看怎么顺眼,看自家这条儿顺盘儿亮的小帅妞! 迟染这双眼睛就算不做什么,也是自带勾魂儿功能的。这会儿看着紫木顺眼,她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紫木被她这么一瞅,只想着小姐哪里出问题了,怎的这眼神儿看着她心里惴惴不安的。要说小姐是一表人才,京城里算她第二没人敢数第一,可是…… 为了老主子的心血、为了自家小姐不走上歧路,也为了自己将来能娶个夫郎,紫木硬着头皮跪下了: “小姐!奴婢到迟府虽然是签的卖身契。可是奴婢也是要娶夫郎的,而且奴婢长的磕碜,吃的又多,五短身材,大饼脸,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 “停停停!”眼前的姑娘虽然矮了些可也十分精干、脸型长的也很是大方,听她这么一形容迟染都快吐了。“你觉得我对你……嗯?” “没,小姐当然没有。”紫木生怕一句话说错把自己卖了。 “本来就没有!”迟染跳下床去,在自个儿房间一转,该找的没找见,眉头轻轻皱起。她回想一下自己在书房里那一转……复又露出微笑来: “紫木啊,一直跪着多没意思,跟你家小姐我去书房一下。” 得了命令的紫木看一眼已经推门出去的迟染,还是立刻站起身来,跟着。 “就是它了。”迟染指着书房一侧摆放的贵妃榻,转身看紫木,“就这个。你再叫个人,把它给我搬院子里阳光最好的地方,什么树荫房影的都别遮住了它。” “……是。”紫木出门都不忍心抬头看这六月初的下午,万里晴空上挂着的大太阳。对于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变得难以理解的自家小姐,紫木并没有放弃和迟染发生主子与侍女之间所谓行动上的默契……但是原谅她向来以严谨不出纰漏著称的脑子吧,今天她已经尽力了。 迟染走向院子正中央的贵妃榻,把单薄的袖子折上去,露出白花花的胳膊,然后再把领口松了松放低,满意地躺了上去: “紫木啊,我想了想,你去备厚礼,把前几天辞退的教书柳娘子还有教武艺的孙师傅再给我请回来吧。然后再备些补品药材给丘棠送过去。顺便告诉她,我明天必须去看看水轻。啊,还有告诉她我知道错了,给她赔不是,以后再不祸害男子。” “是,小姐。” 风一样离去的紫木,在思索着自己主子的最后一句话默默吐血——我的小姐,你绝对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吩咐完后,迟染就这么躺在贵妃榻上晒着太阳,开始想水轻的事情。 前世所有针对她的阴谋阳谋,都只因迟府的位置。她娘亲成为丞相,还是一年后回来的事情。在这之前,各家势力虽然蠢蠢欲动,但是绝对不会有人盯上她这棵小葱。谨慎起见,迟染在心里默数一遍了各种有可能的人。最终还是都排除掉了。 这次的事情,另有隐情。要弄清楚只能去问水轻,可惜丘棠不待见自己过去……所以只等着紫木传话给丘棠了。 阳光确实太强,迟染胸口晒得有些疼。衣服盖上大概会好一些……不过迟染的手放在上衣领口,略一犹豫,再次使劲儿把衣服拉得更开。 丫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迟染从今天开始晒太阳,一年后一定黑得跟煤球一样,绝对要摆脱小白脸之路!这回要让竹真长皇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倒足胃口,再也装不来那所谓的痴迷神色! 迟染感受着皮肤上越来越强烈的、*尖锐的灼痛感,有种莫名的爽快。前世她就是那样一个罪人,一个……那样不堪的人。 紫木一番奔波回到迟府时,已是晚上。晒脱了一层皮的迟染,正躺在床上挺尸。 小厮辛儿在一旁忙着把切成片儿的小黄瓜往她脸上、前胸、胳膊上贴着。辛儿看着满城公子心仪的自家小姐如今脸上火烧着一样红,十分不忍: “小姐这是何苦呢……好好的晒成这样。” “你主子我太好看了……不晒丑点儿,怕上天嫉妒……停停停!嘶,疼!慢点儿!。”迟染猛挥了一下手,胳膊上刚贴好的小黄瓜片儿就这么掉了一大半儿。 “小姐责罚,奴错了,奴刚才手抖了。” “起来,接着贴!以后没事儿少下跪!”迟染上一世好歹活了三十岁,因此她现在看辛儿,打个不那么恰当却也差不多的比方,就是跟看自己儿子似的,看他跪下就觉得自己虐待儿子了。 等着迟染问话,可是从回来开始就被忽略在一旁的紫木,此时忍不住开口: “小姐?” “哦,紫木回来了啊,事情办妥了?”迟染真不是故意忽略她的。为了维持脸的角度,以防止脸上的小黄瓜片儿掉下去,迟染压根儿看不见紫木。 “柳娘子近日无暇,过几日回府上来。孙师傅已经出门云游去了,属下无能。” “柳娘子能回来就好。” 柳娘子早年是迟染娘亲的学生,才华智慧均是人中龙凤,如今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家。可惜如此大材小用地给她迟染做教习,从八岁教到十四,迟染只学了她一手好字方便出门卖弄,其它成绩均是平平。柳娘子不可谓不用心,但“名师高徒”这一说法,有师有徒,只有师傅好并不够。迟染不是好徒弟,她违逆师傅,最终还赶走师傅。 迟染十二岁生辰时,柳娘子一时喝高,便叹息着对她说了一句话——“身在其位而无自知之明,亦无其才,祸端之始矣。” 这一句话,一语成谶。她前世用了一辈子去验证。开始,她处在争权夺利的风口浪尖,却毫无自知之明、亦没有周旋躲避的能力。后来,她凭借竹真长皇子的提拔,空降户部参事之位,甚至不曾参与户部的一项事务。 是了,既然她迟染身在云端,人如粪土,那么前方等着的只会有一个结果——尘归尘,土归土,该埋的时候埋了给人做花肥。 至于孙师傅孙鸟然出门云游……迟染却觉得她不一定已经离了京城,极有可能是找的借口。和柳娘子的回报师恩不同,这人是迟染她娘费了许多功夫留下的,教了迟染这块朽木这么多年,朽木不成材不说,还把她赶出去。想请回来,果然没那么容易。大不了改日登门谢罪,她迟染如今最能放开的就是面子了,不管能不能请回来都要先磨上一番。 如今正是十四的好年华,长身体的关键时机。只有刻苦习武,才会有真正告别小白脸的魁梧身材啊。 迟染想得美,却不知道身材这种事情……总会有那么点事与愿违。 “丘棠小姐说,水轻公子同意见小姐了,询问可否明日午时天仙楼见。” “好,就明日午时天仙楼。” “可是……属下多言,小姐的晒伤?” “无碍,明日给我准备纱帽。” “小姐,男子才用纱帽。”辛儿手上贴着刚才弄乱的小黄瓜片儿,轻声提醒。 “是么?” “确实如此。”紫木附和。不止如此,而且这样的事情小姐你一定本来就知道的就不用问了好吧! “那……再按我的身量准备一套男装。”迟染轻轻地把好容易重新贴好小黄瓜片儿的胳膊换了个地方,掏出十两银子,“辛儿拿着,上街去买一套简单的男儿家发饰回来,若有剩余的钱赏给你了。” 紫木与辛儿:“……”小姐你根本是故意的! 第3章 替罪羔羊 没错迟染确实是故意的。 天仙楼规模并不大,但它是京城酒楼中的老字号。天仙楼菜肴之美味,京城之中若数第二,没哪家敢数第一。一楼厅堂,二楼房间。 如果迟染没记错的话,竹真长皇子此时也是微服下榻在二楼的——这个时候的竹真长皇子还没有独立的府邸,但已经开始和人厮混了。这时候的外人并不知晓,可迟染毕竟是重活一回的人,上辈子最后啥也知道了。 重来一回,迟染不想把这相遇的时间提前上两年,她一切都还没准备好。 次日天仙楼,午时。 飘来一个天仙……样的公子。 门口的公子一身白衣,身量颀长。绫罗的白色衣裙外罩一层白纱,流云样的衣袖随风微动,泛起绫纹。衣袖轻挥间显出曼妙的身段,不盈一握小蛮腰上装饰的飘带也飞起来,只让他身周仿佛显着仙气。只是这男子戴着同是白色的纱帽,掩去了真容,让人唏嘘不已。 其实这“公子”是迟染。十四岁的身量尚未长开因而雌雄莫辨。迟染的身材那是真的好,女子的身量又比纤弱男儿多了骨气。今日的一身白衣配上习习微风,逆着背后的光线,真有几分恍然若仙。 因为没提前想到自己十四岁时胸前也是略有发育的,迟染出门时才匆忙找了布带把胸部束起,束得着急了些紧了。如今一口气憋闷,只好手捂一下胸口——耳边隐隐传来谁激动抽气声。好吧她完全不知道,这样子在别人眼里可以叫西子捧心。 身后跟着的紫木和辛儿低下头去,存在感十分稀薄——她们得忽视自家主子吸引的无数目光,同时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主子只是穿了男装,她不是男的她不是男的! 天仙就这样扶着楼梯上了二楼,留下一众宾客只能回想佳人倩影。 白色的衣裙从楼梯消失的一瞬,不算太大的厅堂里八卦气息甚嚣尘上—— “这是谁家公子?”一个悄悄话的语气,却是附近人都能听见的音量。 “都说封家幼子面貌虽一般,却难得的仙姿清气,我猜那是封家的小公子。”邻桌的秀才抿一口茶,高声卖弄。 “不是不是……封家小公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会来这天仙楼!”这是一个稍年长些的女子。 “我说啊……这好人家的公子谁会出来抛头露面……说不准啊,是那倚红阁的……”又有人猜测道。 “呸!也不看看天仙公子哪是青楼里的能比的!花魁也比不上!”这大娘语气却是霸气了。 最后猜测无果,哄闹一阵的众人只给冠了一个天仙公子的名号,留待日后考证。其实这厅堂只有十数桌,气氛容易感染的很。并不是迟染的身影比京城各家美人好多少,而是今天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弄成了巧合,生生弄成了天仙公子。 “公子可是走错了?”看见门口飘然而入的佳人,丘棠先是一愣,再然后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走错门。 “呵,连丘呆子也认不出我?”迟染说着,示意紫木把门关上,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她的招牌扇子一摇,隔着纱帽对着丘棠展颜一笑。当然,这笑容她看不见的。 “阿染?”丘棠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定有一个出问题了。 “其实我是男子。棠姐姐你把我娶回去可好?”迟染有心穿男装,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就是意外收获了。如今看见把丘棠都骗过去,心中暗爽,得瑟劲儿就上来了。 “……”丘棠才不要接她这不正经的话茬子呢,她俩那交情,睡过一张床,一起下河洗过澡,该看的早全看了。 “阿棠,我今天来是想说,那天的事情不是我。”不再玩笑,迟染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肯定不是我做的,但是我却想不出是谁。那天才场景我也不大记得了,所以……” “阿染,我知你不曾在这样的事情上扯谎。可是,你既然也不大记得,如何肯定?”丘棠跟迟染不必客气,说话直击要害。 迟染略略思忖,豁出去老脸把牙一咬,附到丘棠的耳边: “丘呆子,说真的,我是童子身。” “李家小公子的衣裳?” “他看我好看,对我心生爱慕,把我引到小树林儿,自己扒的。”这无厘头的问话,记忆中又是隔了这么多年的,也只有迟染能明白丘棠问的是什么。 “倚红阁的琴心公子?” “他在我这儿除了弹琴没干过别的。”迟染眨眨眼睛,当然丘棠是看不见的。迟染这年纪不止别人贴上来不解释,还主动去勾搭少年让人误会,其实只是在向忙于公务、疏于陪伴她的母亲抗议而已。 “你表弟的守宫砂?” “他不是跟自己侍卫私奔了么?” 都怪那表弟古灵精怪,非要跟她打赌。她一赌输,成为掩盖他□□的一个又大又厚实的挡箭牌了。这也是她们家的一个特点吧。都没什么节操……不过无论女子还是男子,执着于情爱便一往而深。偏偏自己瞎了眼一往情深错了人。 迟染觉得这么多话都能答上来,自己的记性真是十分好。大概也因为……这些乱七八糟又听起来很糟心的事情,是前世她于阴谋中沉浮时,回忆起来总能笑的场景吧。 “……”丘棠不再怀疑了,只觉得迟染真是从来都不让她失望的足够狗血。然而想起水轻,心情又无法轻松下来,只恨声道,“你不早说!” 丘棠看迟染一副无辜样,又叹息起来: “唉……也亏你没有辩解我能早些回去。若是你我一时间辩不出个好歹来,我回不到府中,也拦不住水轻再寻短见。我昨日好容易开解的差不多了。水轻在里间等着,跟我进去吧。你穿成这样……他看见你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抵触。” “好,我最乖了。”迟染把扇子收起来,端正步伐,顿时一身正气不可直视地闪光。 丘棠知道她德性,再正经也是装的假正经。只撇撇嘴点点头,领着她往里间走。 这二楼的包间,有的是能放两三桌的开阔房间,有的则是套间,正如今天这个。里间与外间有推拉门隔着,若关上了门,说话声音不大的话彼此之间是听不见的。辛儿与紫木留在外间等候,进去的只有丘棠和迟染。 水轻是坐着的,没有带纱帽,亦没有带面纱。一双眼眸如同碧水,澄澈清亮。脸上有些憔悴,神色却坦然坚定。看到丘棠进来时身后跟着一位出挑的男子,他甚至没有露出疑惑的神色。 “水轻公子,在下迟染,多有打扰了。”迟染行君子礼仪,语调平正,生怕给水轻留下坏印象翻不了身。 她已经花了些微时间打听清楚,水轻是丘棠的远方亲戚,因为幼时体弱,送到京城外青平山习武。四年前下山以来一直住在丘家的别庄里养着,颇有几分内定女婿的意思,最近更是接到了丘家本宅。 “你不是。”这句话简短三个字,不必解释,在场的人也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水轻语气十分肯定,仿佛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没有一丝疑问。 “在下确实是迟染。只是之前的事情,怕有误会在。”迟染这时候说的一本正经,没一点儿玩笑样。 水轻不再言语,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水,用力握紧。低头看着茶水,仿佛整个人脱离了这世界。 “水轻。”丘棠一见佳人情绪不对劲,赶忙上前去,关切的看着他。 “我没事。”水轻对丘棠说,然后看着迟染时神色已经平静许多,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对迟染一拱,“迟小姐,水轻也想知道那人是谁。” “愿共商讨。”这就好办了。迟染向水轻还了一礼,便拉了椅子坐下。迟染倒是想知道这年头还有什么人敢拿她做替罪羊。 事情简单的很,在水轻一见面就认定迟染不是施暴人的基础上,解开谜团不过三言两语。当晚水轻在倚红阁不慎喝了加料的茶水。有人冒了迟染的名字行事,同时在办事儿时主动嚷嚷自己是迟染。 丘棠翻遍了京城找到水轻时,就见他不着寸缕地躺在倚红阁一个小倌的房间里,身上红红紫紫的痕迹看着更是辛酸。彼时水轻还没醒,被她惊醒了第一反应就是自绝经脉。丘棠若是拦的稍微晚一步,人就要没了。 迟染回想了一下,这时候的自己是啥情况。她娘出门公干……扔下她不说,临出门前还特地数落她一顿,语气也狠了,迟染第一回顶撞回去,和娘亲吵架了。具体吵了些啥迟染是记不清了,不过她记得这个年纪上自己和娘亲的矛盾集中于仕途。她一心想入仕,都不计较什么职位了,就算是芝麻大的小职位,她也乐意去历练。她娘愣是发了话,不让她进朝堂。 于是迟母一走,迟染晚上去倚红阁喝得烂醉,黎明时分让下人寻到给抬回府里,一直睡到中午过后。 再然后,就是自己给重生回来,看到丘棠气得跳脚。丘棠是心软的……也只是气得跳脚而已。迟染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两天不明真相时,丘棠心里肯定不好受啊。 话说上一世没有这茬子,应该是因为自己宿醉过后连着睡了两天,没有见到丘棠。 当时的丘棠守在迟府却闯不进迟染的房间,空耗下去……肯定赶不上回府拦下水轻的第二次自杀。怪不得前世丘棠忽然远走去当了边陲小县的一个小小县令,一当就是五年,后来小儿子生病那儿治不了,才带着夫郎孩子们回到京城。 迟染了解丘棠。还勉强有的挽回时,她首先会跑来找迟染。若是一切已成定局没的挽回了,她就一个人受着谁也不告诉。 迟染觉得,自己上辈子,是被泼了红艳艳的狗血的——她不知道,她居然完全不知道这些就背了个黑锅一辈子没摘! “水轻,你去倚红阁做什么?”丘棠冷不丁想起这个诡异的疑点。 水轻脸色一白,几欲开口没说出话来,两手却是紧握在了一起。 丘棠一见他如此模样,再大的疑问也不会在这会儿问下去了,暗自愧疚自己说错话刺激到水轻,赶忙补救: “水轻我不问了,以后再也不问了,你别难过也别当真,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不?” 水轻看一眼她,眼中神色莫名的复杂。丘棠却是发现不了的,她只觉得这水眸一看她心砰砰乱跳再想不得其它。 水轻再开口时已经说的是别的线索: “那茶水的料不止一种,有化功散。不然我即使神志不清,她也休想得逞。” 第4章 只如初见 倚红阁作为一家生意红火服务上乘的青楼,有茶水是自然,有加料的茶水不奇怪。不过有加化功散的茶水就十分奇怪了。化功散顾名思义,让习武之人内力暂无的江湖药。 事情只要说到这里,剩下都不是问题了。有阴谋不怕,就怕它没阴谋。敢给阿棠带绿帽子,给自己扔黑锅,迟染得好好看看这人是谁。重生回来第一眼就碰上的懊糟事儿,不拿它开刀太说不过去: “阿棠,水轻,且稍等等。我寻着了把她雕成一朵花儿给你当新婚贺礼。” 迟染说新婚贺礼,是跟丘棠一样,把水轻嫁给丘棠当顺理成章的事儿了。之所以如此快速地接受水轻,是因为水轻如今能坐在这里镇定自如,迟染少不了佩服。 是的只有佩服,没有同情。很显然水轻心性是坚定的人,同情这东西是最没用的。有时候一个人被同情着,很容易一直就那么着了,被同情一辈子了。被狗咬一口,把狗剁了还得好日子照旧过,同情什么的见鬼去吧! 丘棠正准备说迟染雕花什么的太血腥跟自己的婚礼不搭,水轻却先一步说话了: “那就拜托迟小姐了,只是可否把人交给水轻就好?水轻刀法不错,雕花正好,十分想亲自动手。” 一边说着,水轻的手还没离开温热的茶杯,一双水眸看着迟染还是那么澄澈见底。 迟染却觉得……自己身周的温度骤然发冷。虽然冷,迟染却也更佩服眼前的男子了。丘呆子今后,生活堪忧。不过那也是她愿意的不是么? “好,没问题。就冲你这句话,我迟染佩服你。不过今后叫我迟染怎么样?直呼名字吧,小姐来公子去,着实累了不是么?”亏她进来之前那么多心理准备怕吓着丘棠的小美人儿啊,这人美是美了,隐藏的够深啊。 “迟染,静候佳音。”水轻坦然地看着她。 迟染点点头,正想告辞,忽而想起外间一桌子未动的菜肴,很是可惜。菜是丘棠提前点好的,不过是做幌子用的,以防止有人借点菜进到内间来——这是惯用伎俩,迟染也没少用过。天线楼二楼地方再好,不点菜也是显得奇怪的。这菜点完真正吃上的时候,也是不多。 要是她没重活这一回,拍屁股走人看都不看一眼。可是她重活了。上辈子最后太潦倒以至于吃的不是人食儿,天牢里老鼠有吃的、蟑螂有吃的、臭虫有吃的、苍蝇蚊子什么的都有吃的……可就是人没有吃的。 她想死天仙楼的菜味儿了。 “阿棠,要不去外间把菜消灭了?”迟染想着,便说出来。 “冷掉了,我去吩咐重上吧。” “别浪费,让端下去热一热就成。” 丘棠讶异地盯着迟染看——她啥时候转性了说出这话来。 “阿棠你仰慕我?”迟染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丘棠做什么看她,怪不好意思。 丘棠与水轻:“……” 拜托迟染你自恋也有个度啊! 于是,丘棠和水轻,在吃饭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迟染晒到毁容的庐山真面目——晒到蜕皮非一时之阳光,贴过小黄瓜也还是重灾区。被就是蜕皮后的颜色、形状都不对劲,更加上早晨上药后涂得红一块紫一块的,比之调色碗、烂泥地都不为过! 丘棠与水轻二人不约而同捧腹爆笑许久,显示了十足的默契。一番解释后,二人更是爆笑不止。水轻算是难得开怀一回,这两天来第一次笑了。 丘棠更是在见识过迟染吃饭时,动作依然优雅却速度堪比三年没吃饭的老乞丐后,深深地觉得她不是饿坏了就是脑子坏了。鉴于她大夏天晒太阳,丘棠判断她十有□□是脑子坏了。 吃完饭从房间里出来时,外面依旧熙熙攘攘、杯盏未歇。迟染面纱一蒙又是骗足人眼球的飘然若仙。经过竹字房时,迟染到底没忍住驻足。门虚掩着,看不见里面……淫声在耳,熟悉无比,难堪入心。 “迟染动心了?还是决定破处了?” 说话的当然不是乖宝宝丘棠。 迟染猛地回头环顾:说话的是……水轻。迟染睁大眼睛看着水轻,他还是男子么?这不是关键好吧!关键是,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个处! “迟染莫怪,我除了刀法很好之外内力不错,所以耳力也是很好的。方才你在外间说的,我也都是听见了的。”水轻看到她眼里的疑问,明白她疑惑的是什么。 好吧……她其实没说什么,听见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棠,今后你真心的自求多福! 不过现在迟染能肯定,就算她不管,水轻也是能查出来当时倚红阁的事情的。之前不去查……也是因为那贼人冒充的是她,而她与丘棠是至友吧。 自绝经脉……也是因为无法面对丘棠么? 唉……丘呆子何其有幸,她还担心什么呢。 对话耽误了些时候,在这门前耽误的时间略长了。也只停留了大概五步的时间,迟染便挪开脚步——但这足以引起门内高手的警觉。 于是猝不及防地,门打开了。迟染的脖子上忽然多了一把长刀。 那刀贴近皮肤,寒光冷冽,仿佛马上就要将她纤细的脖颈割断……迟染僵住,是她大意了,竹真出门在外怎么会毫无防备?她还驻足地如此明显……千万不要因此引起他的注意! 余光看到紫木要上前来,迟染忙摆手示意她别动——竹真带着的高手,过招万没有赢的可能。况且只是误会,也没有动手的必要……迟染思索着对策,有千万种借口,却又顾及男装不敢开口。 “你们这是做什么?”丘棠懵了一下,急急地开口问道。 “主上,如何处置?” 白色的狐裘上,一个男子半卧的身影渐渐起身——他慵懒地睁开眼睛,看向这里。他的眼睛与多数人不同的、是剔透的琉璃色,闪着漂亮的光泽。他的五官是精致的,有种自然天成、不必刻意流露的媚气。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迟染头皮发麻。 “这位公子,你家手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今日来这里吃饭,路过门口而已……还请放了在下朋友。不然王法昭昭,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委实说不过去。”丘棠看到有主子出现,便对着他说道。 卧榻上的男子却不为所动——他盯着迟染看,好似在玩味什么,琉璃色的眼睛中渐渐露出一种兴味,难以名状的,迟染觉得他在表达一种意思——她是他的猎物。 迟染头皮发麻的感觉更严重了。整个人都拉紧起来,上一世,这个人太过强大……她为之沉迷一生,而他给了她所有最惨痛的记忆。她不得不畏惧。难道,他看出了她是女扮男装? 不对……竹真,并不是真的喜好□□。他所作出的一切荒淫不堪的表象,不过为了他更为龌蹉的真实目的——他的皇姐,的皇位。 男子,或者说竹真,忽略过水轻紫木一干人等,看一眼丘棠腰间的佩饰,重新看回迟染时眼神变得势在必得: “你是谁家的公子?” 迟染不语,指指脖子上的刀。 竹真嘴角弥漫起一个微笑——他抬起纤纤玉指,轻轻摆了摆,那身形魁梧的侍卫撤回了刀,站回房内,收敛气息,好似刚才的剑拔弩张并不存在。 迟染松一口气——至少没有了一刀抹掉的危险,她不必暴露自己的身份了。丘棠似乎还想说话,迟染从背后做手势示意她别开口——现在看来竹真有别的目的,而且丘棠的身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懂得谈条件的都是聪明人……我喜欢。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公子?”竹真漫不经心滑过迟染从背后收回的手,忽略她的小动作,语音变得轻缓,音色美妙一如既往。现在的他,是和善的。 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子……所以她曾经飞蛾扑火。 迟染重重地叹一口气,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一种近乎破碎、不成调子的声音。 “你是哑巴?”竹真蹙眉。 迟染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竹真从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起身,走下来……迟染这时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衫有些凌乱,走路间也有些微的异样。思及方才奇异的声响,再看空无一人的内室、竹真起来后再没有其他人在的软榻,迟染忽的睁大了眼睛——她撞到了不该知道的事。 有人藏起来了。有人……什么人……迟染则心下慌乱——不只是撞到竹真这么简单,房间里藏着的极有可能是竹真同母异父的姐姐,五皇女。 竹真走到迟染面前停住了脚步,纤细微凉的手指触及迟染的面纱,指尖的凉意隔着面纱传到迟染的皮肤上—— “留你到现在,看的是你这副身形。如若是个美人,我便饶了你一命。自然,你要为我所用的。” 丘棠这时候急着要说什么,被水轻拦下——眼前的气氛不简单,而且似乎只有迟染明白是怎么回事。 竹真的手,掀开面纱的一瞬间—— “呕……” 他的手上是她一直所熟悉的*味道。 前世情人眼中出西施,每一刻的他都是美的,更何况爱人的□□意味,必然是铭记于心、爱之惜之的。但是已然见过他地狱森罗的一面,迟染再不能自欺欺人,身体作出了比大脑更真实而敏锐的本能反应。 迟染现在对他从头到脚的过敏…… 竹真没来得及看清迟染没有喉结、也没来得及看清她是不是美人——只看到青一块紫一块、溃烂脱皮的局部皮肤,以及没来得及躲闪、落了他满裙子的呕吐物。 是的,呕吐的人不是竹真,是迟染。有那么一个人,满满地充盈过整个世界、让她付出过所有爱恋,看到腐烂的真相之后,再接触时意外地只剩下恶心——竹真于迟染,便是这样一个人。 看着满身的绫罗绸缎上秽物越来越多,竹真先是皱紧了眉头,然后将迟染一把推出去——妄这男子长了这么好的身段、又穿了这身好装扮,竟是脸上生出皮癣么? “丢出去!”竹真柳眉倒竖、拂袖转身,带着一身秽物急忙忙回到室内,一时之间竟忘了追究迟染之前的窥探。 方才抓人的侍卫正要上前真的把人“丢”,被丘棠、紫木围上去及时地拦下,又有辛儿说话—— “不劳烦了,我家公子有了身孕害喜,如今生了皮癣被妻主抛弃正是伤心,这皮癣可是碰一下就要传染的了不得,传到你家公子身上就不好了!还望大人您大量海涵!这就走不污了您的眼!” 辛儿也不管拉不拉得动,集中生智编了这么一个借口,跑过去就拉还吐着酸水苦水的迟染。他还真拉不动——还好迟染自己挣扎着起来了。别人也就算了,迟染明白这人是竹真,她再痛苦也得赶紧离开。 于是迟染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不停抽搐的胃,一行人一齐加快了脚步往楼下走。要说迟染会吐呢,全吐竹真身上了。自己别说一身衣服,就连头上的纱帽儿都没吐脏一点。如今纱帽往下一拉,遮住了一张十分精彩的脸,走下楼去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行人出了天仙楼分别上马车。 一到车上,紫木便问: “小姐,可要请医生到府上?” “呕……不是,我离了那里就好了……”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今日这场景除了迟染谁又能看破个中要害……其它人只当迟染害羞不愿被认出男装,于是不管迟染死活,紫木和辛儿都笑了。 听着耳边辛儿银铃一样的笑声,迟染不爽出口: “辛儿!你家公子有了身孕害喜,生皮癣被妻主抛弃,嗯?编的还真顺口,啊?” “小姐又不是公子,做不得真。”辛儿笑声依旧。 “再笑扣你月钱……呕!” 迟染吐够了,就趴着在马车上休息。上辈子最后,还回想一下初次见面时对她轻轻一笑、动人之极的竹真,感叹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这辈子倒好,初见……不是所有的初见都能感叹的啊! 另一辆车上,丘棠虽奇怪迟染这番表现,还是跟着笑得几乎抽过去的水轻傻乐——水轻今天真开心,笑着的水轻真好看。 第5章 有阁麟游 出了天仙楼,迟染绕遍全城换了五趟车、在车上换回了女装,才敢回迟府。 只因竹真的为人她太了解,即使只是一次碰面,对方都会在每一个细节上小心翼翼、疑心重重。虽然这样欲盖弥彰的行为容易引起注意,也比被直接发现身份强很多……至少这白衣公子的形象再怎么惹眼、再怎么引起竹真怀疑,也只在出现的时候。其它时候,她不说,没人能想到她迟染身上。 想到重生以来要改变的第一件事,迟染不免以手扶额——当晚的人必须找到,且找起来不会容易。可她如今半点势力也无,母亲又在外地,凭自己动手找人是天方夜谭。再说官府,迟染也明白母亲不在的情况下,靠官府要等到下辈子的。 迟染回到府中只歇息了一下、止了呕吐的感觉,就不假思索直接翻了全部家底,数了数全部私房钱——微微一笑。还好,把值点钱的私物都卖了,再从府中库房里搬点东西,刚刚够一次麟游阁的佣金。 “紫木,与库房的陈管事登记一下,拿两三个金银物件出来,与这些一起卖了……记得卖高价。”迟染心情良好地把几张现成的银票揣起来。 “是!小姐……”紫木先是习惯性地应下,随即又感觉不对——难道小姐又闯了什么罪行?老主子为官清廉,这么下去商家出身的先主夫留下的家底迟早要败光啊!于是停下身来,瞪大了眼睛,出口问道,“小姐这是要?”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不如积些阴德……”这话真矫情,不过她还是得作出满腹感慨、看破人世沉沦的样子,“卖好了随我上青龙庙烧香,上些香火钱,为娘亲祈福。”后半句语气绝对要一本正经、十分虔诚! “额……是,小姐!”紫木被迟染的忽然之举惊到,愣了一下,立刻应下来去准备。不管多败家,鬼神之事一旦说及,拦下可是要冒犯的。不过……紫木挠挠头看看天——好像自从某天下午睡了一觉,小姐越来越不按常理出牌了…… 麟游阁是一个迟染活了两辈子也找不到幕后主子的地方,也是出钱拿命最方便快捷的地方。麟游阁能付起佣金的人不多,但还不算少。关键是,知道它的人很少。迟染至今也只能判断出一点——麟游阁有朝廷背景是一定的,但绝不是听命于女皇的。 卖东西筹钱花了半日时间,第二天迟染真的带上银票去青龙庙了。因为这麟游阁的联系方式,正是在青龙庙中。而付钱的方式,是捐香火钱。听闻麟游阁从来不从香火钱中将佣金取出,而是与其它香主的钱一起用作继续修缮青龙庙、广布善事。 迟染此番去联系麟游阁反倒不用易装——因为没有必要。不管她穿成什么样子,麟游阁的人必然能在分毫之间辨别出她就是迟染。 这机构如此变态。迟染记得上辈子,因为好奇心强、一时手贱,趁接她生意的人不注意揪了几根对方的头发,结果立刻口吐白沫差点丧命在那里……最后付了两倍的佣金换得解药,当然,这钱还是竹真的钱,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 进青龙庙,上香,捐香火钱……一切看起来和其他来上香许愿、祈求风调雨顺的善男信女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要对一边执掌香火的僧女说一句: “大师,昨夜住持大师曾邀我共谈苍生事。” 僧女于是问:“苍生为何?” 迟染答:“人,非人。” “施主为何?” “非人。”迟染说完,暗骂编这接头暗号的人忒小气——找他们一回就得骂自己一回。 然后,就会有人引去,蒙眼,坐在一顶轿子里被人抬着入密道。再出来不会在庙中,会在麟游阁。见到的也不会是住持,而会是麟游阁的人。 麟游阁,人人都带麒麟面具——麒麟本是祥瑞的神兽,偏偏那面具形象可怖。迟染看不出此番接待自己的人,与前世见到的是不是一个人。因为她们衣服装束都一样,听闻身形即使不一样也用易装手段伪装得一样了,连头发都一样是白的……不过迟染这次不敢乱揪了。 迟染当场在纸上写好了诉求,按下手印,交个面前的人。 “以何物换?”这声音苍凉有如假声,传到耳边时渗着凉意。与迟染前世见到的没有什么不同——但这非人类一样的声音,也是麟游阁的共同特征,丝毫不能据此判断是不是一个人。 “银票。” “银票为何?” “香火。” “香火为何?” “苍生。” 于是,交易达成。对方微微点头之后,迟染满身冷汗——还好,暗号未变。麟游阁暗号,一百年一换。迟染能顺利进来,并不能完全说明后面的暗号仍未变。而中途说错,将永远留在麟游阁。成为永远不见天日的活死人,或者真正的死人。 迟染一度觉得这形式古怪又老套。这整个对话中,唯一能变的,只有银票二字。可以换做金银,甚至于更珍稀的东西。但之后必然归结于香火。也因为丝毫不能差错的古怪对话,中间但凡一句话答错的人,便再也走不出麟游阁。 多一个举动的人,同样走不出麟游阁。迟染一直都怀疑自己前世能出去,最后还能跑能跳没痴傻没残疾,除了那两倍佣金之外,竹真一定许了麟游阁更有价值的东西——而且是价值难以估量的东西。 当时的迟染一度为这无证据的推测隐隐高兴。现在看来,这没什么真实证据的推测,即使是真的,也不过因为当时的她有更大的利用价值罢了。 再被蒙上眼睛,出密道……回到青龙庙。 身周依然是来来往往的香客,虔诚地上香祈求。她们脸上是迟染永远无法理解的信仰——她只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例如麟游阁,拿钱办事。不似这青龙庙供奉的青龙,维持着威严的神色,任人拜倒、奉上全部身家,看人痛哭流涕地求告、或是满脸虔诚地诉说,依旧不动声色。 “小姐。” “恩?” “没,方才觉得小姐……要升仙一般。住持大人若是说小姐有佛缘,小姐千万别信,家主就算后来严厉了些,也还是很疼爱小姐的。”紫木只觉得,自家小姐方才恍惚的神情,好似俯瞰众生。也不知这青龙庙的住持都说了些什么……都说超然物外是高人,她却觉得小姐就算依旧一事无成也比当了僧女强。 “紫木,你何时变得这么啰嗦了?是时候找个夫郎了……不然小姐我的耳朵遭罪……人也危险咯。”迟染的眼中满是戏谑地看着紫木,咧嘴笑得开心,方才的恍然神色一抹而尽。 “额,小姐,属下绝没有……” “哈哈哈哈……你当真了。” “……” “紫木,别担心,我早就注意东市卖豆腐王记家的小儿子看你好久了,长得是真不错,小姐我改天就给你说过来!” “没有……” “哎,不对,我还记得你总给辛儿买些小玩意人家总不收……莫不是?” “咳……不是……”紫木的圆脸红得不行行。 “哈哈……”迟染笑得更欢实了。为此,迟染觉得有一个可以调戏的随从、真真是件不错的事情。 麟游阁办事效率果然高,只隔天便已查清始末,将当日倚红阁中犯事儿又栽赃的女子送到迟染手里。麟游阁给人很个性。 “小、小姐……外面……”辛儿一个未出嫁的男子,走进门的时候地上还什么都没有呢,一出门就看到地上白花花捆着一团人形的肉……只觉得视觉冲击太大了,只顾着急忙忙转身跑回家里和迟染通报,话都说不利索了。 “哦?”迟染一出门,看到赤身*出现在自家后院、捆绑得很有艺术感的女子,眼都没眨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绳子捆绑的,只要不是内力一挣脱个没影的世外高人,任谁都别想自己解开。上下交叉无数个扣结,还勒紧身上好些不该勒紧的地方——那女人一张猥琐脸上全是红晕。要说这麟游阁教坏小孩子呢……这被未出阁的男儿看见了,怎一个糟糕了得。 “辛儿,记住,这人你没看见过。”迟染随手扯一个床单过去,先遮住,再把人拖到家里慢慢解绳子。 “是,小姐” “也别羞,什么名节的,没人知道。” “是,小姐。” “而且……以后嫁了人,要看多少有多少。哎,辛儿看紫木身材怎么样?” “呸,小姐下流!”小姐前面还像话,这句就歪了!辛儿捂脸跑远了。 迟染则把人收拾得衣能蔽体了,换个正常的捆法,带到天仙楼——再请水轻过去。没送到丘府,是因为丘府有长辈,有些事到底是没法做的。水轻倒没有真正雕一朵人花出来。不过,那女子手筋脚筋什么的都断了,舌头也没了,这辈子再想有什么好活……难,真难。 迟染得确信,今后若有一天水轻发现在丘呆子心目中,他地位比她迟染高的时候……她迟染做什么事都别犯在水轻手里!简直是生不如死的结果在等待着!而且水轻是重生的变数,他做什么事情迟染完全没底! 比起迟染的这点儿得瑟样,逮住的那女子是实打实的真纨绔,而且是色胆包天。事情叙述起来,就是一个纯纨绔的简单自我灭亡史——纨绔女在大街上看过一眼水轻起了歪念头,调戏未果反被水轻教训,于是怀恨在心。后来在青楼偶遇水轻,换了水轻的茶水……就发生了悲剧。 至于水轻去青楼的原因……迟染当然让人查了。迟染不是丘棠。丘棠答应了不提,她没有。不过查完之后,迟染对水轻的迷惑是更上一重楼。虽然不解,左右和这件事情没关系了,也和给丘棠带绿帽子没关系,迟染也就没再查下去—— 这一戳就破的烂局,差点让丘呆子和她未来夫郎天人两隔。所以迟染眼里,水轻对纨绔女的做法虽血腥一些,也没什么过分的。 这是迟染醒来后改变的第一件事情。水轻受的伤害彼时已无法挽回,可最后结果也算是差强人意……所以迟染有了一些信心:这辈子,只要她做法不同,许多事情,真的会不同。 第6章 求师不易 一桩事了,就得进行下一桩——去请孙师傅回来。 迟染先是在府上使劲搜刮了一番备了厚礼——不管孙鸟然好不好财,她去请师父回来首先得把诚意摆出来。因为来的时候也不知孙鸟然喜欢啥,家里关于打打杀杀的东西还真没有能拿得出手孝敬她的,所以迟染什么贵捡什么的挑了。 私房钱全败了去喂麟游阁,这回自然是从府中仓库拿。一听要挑珍贵些的物什,陈管事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迟染真怀疑自家仓库十分饱满、家底十分丰厚。没错,是怀疑不是确定——她虽然是她娘唯一的闺女而且宠上天了,但是从来没进过迟府仓库,因为进不去。 她今儿个脱下这几天除了去天仙楼之外,每天一件、招摇过市的红色长衫,换成手脚利落的束身衣裳。头发难得全部束起来,庄重又显精神。然后把自己的骚包扇子放到家里,改成往衣服上背了几根荆条。往镜子前一大量,感觉符合孙鸟然的审美了,十分满意。 装备得差不多了,带了紫木和几个仆妇,浩浩荡荡一路步行往孙鸟然家里去。 到了从前教习她武艺的孙师傅家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再看看已经落了一层薄灰的门锁—— 孙师傅还真走了。不只走了,看这门锁上的灰,她还带了夫儿老小一起走。 “紫木?”迟染侧头,唤人。 “在。” “你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当时门未锁,尚有人应门告知。”紫木据实回答。 那就是后来走了。 迟染有些失落——还是晚了一步。今日信心满满、带了这么些人招摇过市,迟染本是有着必然成功的念头的。谁知道孙鸟然人都走了、她连个请回去的机会都没有呢? 怎样说服远在宁县的娘亲大人,再给她找一个靠谱的武师傅?她前世就是在赶走孙鸟然之后荒废了武艺,平白浪费了好基础。如今,好容易得回原身,怎能重蹈覆辙! 万一紫木不在身边她一不小心被绑架了怎么办?被绑架了等不及救援就被撕票怎么办?路上遇到杀手人手带不够怎么办?起了冲突被揍一顿扛不住挂掉了怎么办……好吧迟染承认这些是她想多了。 可是就算先不考虑“迟染的一百种死法”的设想,迟染还是单纯地想趁着年少多长些本事、不至于和上一世一般荒废的。所以,孙鸟然师傅,迟染还是特别需要她的。 迟染一筹莫展,失望之下也明白今儿个只能先回府了。 这时候一直在一旁看着她们的一位大娘,带着按捺好久终于按捺不住的表情走上来对迟染说: “你是孙师傅的徒弟姓迟叫迟染的,从迟大人府上过来的,今年十四岁,长得很俊?” 先答哪一句呢?索性她问的都在点儿,迟染决定点点头全认了。(这问话最后一句好像有些不对?不,完全正确!) “孙师傅往我这儿给你留了封信,说那信你不来就没用所以不让给你送,你要来了才有用,还说你八成不会来了。不过如今你既然来了,我就得把它交给你。我想着你要来就这几天,所以在这儿守着……你有啥凭证的不?这信得有个凭证我才能给。” 大娘如此话唠一席话下来不带喘气儿,迟染费了些心思断句才明白她说的是啥,果然民间有高人。一明白过来,迟染爽利地伸手从腰带上解了玉佩下来,递到大娘面前。 大娘接过来看一眼上面刻着的“迟”字,满意地笑了: “嘿嘿,我认得,孙师傅给我讲过样子。信现在还贴身藏着,我一直没放下呢,给。” “多谢大娘转告。”算是有点转机,于是迟染笑得十分可亲。 “唉,我看着你挺好嘛,还专门背了荆条儿来给孙师傅请罪。长得又俊笑得又甜大娘我着实喜欢的紧。就是孙师傅老说你不肖,烂泥扶不上墙,可是人笨也没办法的,我知道你这样好的小姑娘肯定是下功夫学了的,不会像那些不学的偷懒的,我就是笨所以当年跟张屠户学宰猪杀羊,苦学三年也没成……” 迟染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打断: “大娘真谢谢您,我府上还有事。迟染先行一步,大娘莫怪。” 大娘,听了这句才知道您前面的话真心不算话唠真心的。 迟染从那堆东西里挑出几个盒子,里面装的是老年人补身子合用的人参之类的好药材。把盒子往大娘怀里一揣作为传信的感谢,迟染带着侍女仆妇们火速闪人。 “行,你有事儿走,东西也拿走,孙师傅也是不回来了,这房子改天换人住,我拿着心里有愧。你有心给我,我就拿一个小包给孙子玩儿就够了,剩下的你还是拿回去吧。” “改天来大娘家里,大娘给你炖鸡汤,大娘给你说,我家那口子炖的鸡汤,那是个香啊!她们都问我,我夫郎、也就是你大爷,到底咋做的鸡汤,我都不告诉她们。我告诉你啊,这鸡汤的做法啊,就是先……” “唉?人呢?” “哎?人参?小姑娘回来——把东西拿走啊!” “送您的——” 迟染回头吼了一声,脚下走的更快。能与此人为邻、相处融洽,鸟然师傅果然不是常人!离了孙鸟然家有段距离,一行人还是放慢了脚步。迟染思索着,平日教习武艺的师父还是要有的,改日可以多方问询一下……大不了贴个告示。 “哟,迟染?怎么这身打扮,改行做樵夫砍柴去了?” 耳边冷不丁传来这么一个想戏谑又底气不甚足的声音,迟染寻到声音来源,仔细打量眼前发出这声音的人—— 来人和她年纪相当,虽华服美衣,却偏偏骨消形瘦,因而立在那里好像一根猛抽节子的竹竿一般。 如此形象的只能是封桥,京城左衙封琪之女,也是迟染上辈子正君封执玉的姐姐。封桥啊,她这人和她弟弟的板正性格最是南辕北辙。前世总与她厮混玩耍的是封桥,迟府出事第一个与她、甚至与封执玉都撇清关系的还是封桥。 “我倒是想砍了你做柴火。”迟染眉头一皱,用认真的语气看着封桥说道。 封桥平日与迟染玩笑开多了,虽只当她在开玩笑,但无端端背后还是一冷,悻悻然讨饶:“我说错话了不是?你怎么穿都有小公子喜欢!今天晚上可有空?老地方,我做东。” 这老地方,指的是倚红阁。其实倚红阁作为一家青楼来说,还真的是非常成功,至少成为了京城众纨绔首选之地。 “不去,没甚意思。”请不着师父正着急,迟染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玩乐。 “上次给你灌酒灌惨了?放心,这次我给你挡着,绝对不灌……而且就听曲儿玩乐、上赶着缠你的咱都不要,我帮你挡着。” “封桥啊,你当真想让我去?我去了……琴心可就看不见你咯?”迟染眉梢微微上挑,看着封桥几分戏谑。 上一世,封桥这个时候已经看上琴心了。倒不是多真心,也不能说假意。上辈子,琴心最后是一顶轿子抬进了封府给封桥做了小侍的。对于风尘中男子,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我……琴心是你的,我不……” “你玩儿好,琴心我以后都不跟你抢了。”迟染拍拍封桥的肩膀,抬脚继续往回府的路上走,“早日抱得美人归,我给你好好庆祝庆祝。” 背后被晾下的封桥愣是没反应过来——迟染这是,转性了?还是对琴心厌了? “姐姐,是时候回府了。”这时候有一个带着纱帽的少年从一旁的胭脂铺里走出来,打破了封桥的思忖。少年年岁尚小,身量还不算高,却已是身姿挺拔、骨架匀称,比众不同。 “嘿嘿,小玉啊,走,就回府、就回府,姐就是碰见朋友说了句话。” 带纱帽的少年安静地跟在封桥背后走着,不再言语。 似是故意似是无意,少年看了一眼迟染消失的背影,嘴角微妙弯转,好像一个嘲讽。 第7章 如此秘籍 回到府里,迟染一看完信就暴躁了。 师徒缘分已尽?孙鸟然和迟染她娘定的约定,是等到迟染有能耐把她折腾出府,她就不必再回来……而当时的迟染果断在娘亲刚走的时候,就每天想办法请孙师傅、柳娘子回家歇着直到成功…… 什么啊!怪不得话唠大娘说,迟染不去这信就没用,左右是个断绝师徒关系啊! 鸟然师傅,我以后再也不叫你鸟人了……你能回来不?迟染脑海中猛地冒出这么一句煽情话,把自己雷得半死。于是甩一甩手里的信封争取把这句抹掉—— 原来信封里还夹了一个纸条。 “书房三排,底层,最右” 鸟人师傅,你果然最懂我。不看到这张纸条,这辈子也不知道书房三排底层最右放着的是什么。 要说纸条上指的会是什么,迟染第一反应是——肯定是学过后可以傲视武林无与争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武林秘籍!谁人没有武侠梦,此情不关老少年,两辈子加起来不知道多少岁的迟染霎时间鸡血沸腾了,浑身神采迸发。 可是……这鸡血短暂燃烧,还没等迟染跑到书房呢,就冷却了——鸟然师傅,徒儿如今斤两实在太轻,无论什么武林秘籍、惊世绝学,都不如您回来,和以往一样天天坑我扎马步比较靠谱! 总算到了书房,迟染数到第三排,赶上前去,翻出来底层最右的书。是一个破本子。看清楚破本子封面儿上写了啥,迟染的嘴角顿时抽抽了—— 毛毛糙糙已有些褪色的封面上,大书“双修*”四字。 迟染是飞一样进的书房,爬一样出的书房。太坑了。还不如武林秘籍呢,秘籍的话她用不了也能给别人用不是!双修*呢?劝人好好滚床单么? 迟染默默地把破书放回去,犹豫一下,又拿出来,打开看一眼——万一这破本子写的其实是惊世绝学,双修*是防人觊觎的幌子呢。 打开扉页,满满的拗口文字,介绍了双修来源和本书用途。大意为:双修适应天地自然、阴阳调和,历史悠久、来源正统!双修有益武功精进!双修越多,内力越强!每日一滚床单,就能天下无敌! 翻到第二页,文字不再拗口,只有简短一句: “双修宗宗旨——夫郎在手,天下我有” 再看第四五六七八页……一直到倒数第二页,都是纠缠在一起的春宫图了。配上一些吐纳之法,煞有其事。 最后一页写着:“双修之法,从一而终。若有换配,经脉逆行。有身验者,无一存活。” 翻完了合上破本子,迟染思考了一下这本“双修*”的真实性。不得不说孙鸟然留给她这东西真心像江湖骗术。尽管看起来很像假货,迟染最后还是把这个破本子团吧团吧、揉吧揉吧放自己怀里,回房间锁到了箱子底儿。 从一而终啊……这辈子,自从那天见过竹真之后,迟染越发不明了感情。过后迟染扪心自问:难道,那就是她爱过的、为之丧失一切的男子?他不值,她亦已经不爱了。 如今,她能想到最好的生活,是侍奉母亲终老、夫郎孩子热炕头。无论娶的是哪个男子,她都会尽一个妻主的责任。至于从一而终……那个男子也会幸福的吧? 如果一切和上一世一样,自家正夫还要一年后进门,那么这个双修*暂时是用不着了。迟染不觉得这辈子还能对男色有什么向往,所以,到时候就守着上辈子辜负的人,安稳度过此生好了。 上辈子……是她没做一个好妻主。 她的正夫封执玉,人如刚玉,宁碎不全。 最初对相貌的好印象过后,她厌恶了他的一本正经、厌恶了他的不冷不热,也厌烦了他为数不多的话里尽是说教。她释放好意的时候,他永远不解风情。即使是床第之间,她明明看见了他的动情,他却仍保持着压抑的状态、仿佛公事公办。 新婚一年的相处之中,冷战不断。 迟染明白,他看不上当时的自己,亦从来没有动心过。他在尽为人夫的责任。 可是最后,是他给她送了断头饭。 名义为夫妻,当时已是十年未见。他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整个人更冷、周身有无尽的清冷气息。 她当时狼狈不堪。他一如当初,衣服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头发亦梳得精致,只是因为生活的磨难没有了多余的饰品、发上仅一根素簪。粗布衣裳,不掩风华。 然后……久违的饭菜香到了嘴里时,迟染忽然觉得,若没有被竹真蒙蔽,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似乎原不是什么难事。他梳得光滑不落一根发丝的头上,隐约的白发,让迟染知道,她有多失败——他是她的正夫,他在她名声狼藉的时候仍独自照顾她年迈的娘亲,他过的并不好。 娘亲去世了,迟府被人瓜分了,自己……也明天就不在这世上了。迟染彼时心酸,难以言语名状。他一个男子,可有何归处? 相看两厌的时光那时候已过去多年,迟染多年的愧疚积压在心上。如果,她一直是他尽职尽责的好妻主……她便不会在牢里等死、他亦不会有如此清冷寂寞。 爱与不爱又如何呢?她所谓的真爱不过一场虚幻。倒不如寻常夫妻,相扶到老。 脸上的晒伤已经大好了。迟染去镜子里一照,发现蜕一层皮之后,自个儿的脸雪白更甚从前——甚至变嫩了。 既不见成效,迟染无奈地放弃了继续晒太阳。伸手嫌弃地在脸上捏出一个红痕,迟染拔起墙上挂着的剑就往府中的武场走去。管它什么双修*,好容易回到少时,把生疏的剑法捡回来是正经。 招式确实荒废多年,生疏了,好在现在的身体足够灵活,还没有在酒色纵肆中掏空。毕竟是自己练了多年的,昨日又重看了剑谱,加之身体记忆仍在,几个旋转反身之后,迟染的招式便流畅起来。 空旷的武场里,只余利剑破空之声与少女矫健的身姿——若是鸟然师傅在,看见她主动认真练习剑法,定然会高兴的。想当初每天把迟染摁到武场上也是件颇费心力的事儿。 迟染沉浸在这久违的剑意之中,十分畅快,她不断地把自己生疏的部分一遍遍找回感觉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个时辰。 “小姐,可要用午餐?”来的是古姨,平日负责维护武场。她看到迟染停下来歇息,一边递上了茶水一边问道。 “不急,时间还早。古姨,先过来陪我过几招。”迟染抿一口茶水,脸上淋漓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是。” 喝过了茶后,迟染拿起同茶水一起端来的布巾,简单往脸上抹一把,再次步入了场地。两世相加至今,迟染从未曾如此爽快舒畅。前世不愿读书、不愿练武的自己,究竟在幼稚什么……她是要永远做娘亲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子么? 刀剑你来我往,古姨最初只是格挡,迟染出声训诫之后也开始主动出击。 荒废的功夫补不回来,古姨一主动,迟染便觉吃力了。须臾刀刃已在眼前,迟染挥剑格挡,不查古姨伸腿横扫,匆忙间跳起已是有些紧迫。落地时尚未站稳,刀刃又到腰间,迟染只此时格挡只会跌倒,索性不去挡刀,先倒到地上,一个驴打滚儿的姿势滚离危险…… 古姨没想到自家小姐迟染能有此动作,一愣。迟染笑着给她膝盖一腿,正准备把她扫倒了挥剑上前……迟染笑容僵住了。 因为,古姨空翻一下并未倒下,迅速把刀指向迟染胸前。迟染又是狼狈格挡…… 如此反复,古姨实力比迟染略强,迟染全力以赴、适时躲闪,竟也是对招许久。到后来迟染体力不济、脑袋由于体力不足也变得不甚灵光的时候,古姨晓得再让就没意义了,于是一刀挑了迟染的剑。 “小姐恕罪。”古姨挑完了迟染的剑,自己也放下刀。 “今日你让我颇多……却仍能让我晓得自己的不足之处。且后来,我体力不济,古姨结束的很是时候。时候不早,我回房了,古姨也去吃午饭吧。” 迟染不知这一袭话,成功地改变了她在古姨心中的形象—— 以往小姐哪次不是对练武能躲则躲,躲不过才勉强应付的。从前与孙师傅过招,小姐自然没试必输,每次输了之后定然求着孙师傅下次多让些、最好能直接让她赢了了事。可是今天小姐不但主动来武场,而且还与她说出这一番话。古姨看着迟染离开的身影,老泪盈眶——家主啊,小姐终于懂事啦! 身为迟府的老人,古姨是看着迟染长大的,一心盼着她好、迟府后继有人,所以才会为这么点儿小事儿感慨如此。人到中年感慨多,古姨眼眶湿润,咧嘴笑得原先皱纹并不多的脸上有如风中菊花。 迟染沐浴后吃过午饭,虽然疲惫不堪,还是决定给远在张王县的娘亲去一封信。 上辈子不孝,娘亲走了以后因为赌气娘亲不陪她,行事更加无法无天,一年时间把自己荒废得不成样子。 种种行径,是她不孝。 第8章 柳娘子曰 迟染临窗而坐,书房处处都有娘亲的影子。请柳娘子之前,是娘亲亲自手把手教得她描红。彼时娘亲书香气质,风采神韵,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如今还是在这张桌子上,要写家书,迟染顿感提笔万言,只在胸中。 这信要是跟老娘扯我想你你想我,按老娘的性格,得半夜杀回来给她一顿竹笋炒肉丝。可迟染是真想啊!这辈子还没见过呐。身体安康、意气风发的娘亲,能看上一眼才好,能摸上一把才是更好,能抱上一抱才是最好。 迟染她娘名叫迟新因,是当朝的传奇人物。 迟家祖上有官荫,当时算得上名门。在迟新因之前一直未出官吏,算是没落多年。迟新因不过是出自迟家的旁系一支,却在没发达时就娶到当时的京中第一美人——迟染她爹,后来还在没家族助力可依靠的情况下一步步位极人臣。 有如此走到哪里哪里亮的娘亲,迟染从小是围着娘亲打转的。而迟新因念着亡夫早去,对幼年的迟染几乎有求必应,只把能给的好东西都摆到她跟前了。 后来慢慢小肉团子长大了……迟新因发现疼爱过多的小迟染有长歪的趋势。 于是,迟新因狠心开始严格要求她,也开始刻意保持一点距离。这距离很微妙啊,忽然很亲和的娘亲突然变严厉了,于是前世的小迟染就叛逆了。一叛逆许多年,有人趁虚而入的时候……不可挽回了。 如今,迟新因还是当朝的工部尚书。工部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凡天下土木、水利、器物之工程,无一不管。 凌朝开国百十年来,须河泛滥不止,几乎年年小水灾、三五年便有大决口。地方几次修筑堤坝,都不成功,大水一来便会冲毁堤坝、肆虐奔流。倒不是地方修筑时贪墨了多少钱、做出不靠谱的工程,而是这河真不是一般的难治。任坚固的堤坝围住,它都只是越积越严重。人力到底不比天工。 河流决口不是一个词那么简单——即使沿岸百姓算准了时间提早离开,良田、房产也无法挪开。所以,每年水患后的流民窜动、财物损失、地方税款剧减……成为了女皇的心病。而无法修筑一个扛得住须河泛滥的水利工程,则是每一任工部尚书头疼的事。不过头疼归头疼,大家都做不了的事,百事年来也都随它去了。只等着小水患过了安抚、大水灾过了赈灾,左右谁都做不了的事儿也就成不了罪了。 迟新因偏就是第一个主动给女皇上书要治水,还要亲自去监工的工部尚书。这么多年终于出个愿意抗这事儿的人,女皇自然龙颜大悦,赏赐了一堆东西,送她出行了。 迟染重活一遭,已经知道这次治理须河必然成功。为了能让娘亲早日回来,迟染决定写点儿上辈子得来的成功经验。这些方法当初总结出来,也是颇费了许多功夫的。如果能早一点知道怎么做、省去中间那许多波折,娘亲治理须河一定可以更快一些—— “问母安好。须河之道,险在弯曲;因势利导,堵不如疏;关节闸门,开合以平。女自知不肖,近日思过,略有长进。家中诸事无误,请母勿忧。只母行在外,女甚挂念。” “阿染,我眼睛今日当真是坏了。” 迟染满意地看着自己刚刚写好、墨迹未干的信,却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顿时惊喜抬头,“刷”地转过身来—— “柳娘子!” 迟染此刻露出笑容有如久旱逢甘霖,乞丐见佳肴,多年寡夫见少女……咳咳,总而言之很亮。俗一点说,照亮这整个儿房间也不为过。 “我今日眼睛当真是坏了……阿染莫不是又做了什么不好善后的?” “柳娘子眼睛哪里不好了么?府上恰好有大夫在。紫木,快去请。”一听柳娘子眼睛有恙,迟染立即便要差遣紫木寻大夫。 柳娘子上前一步拦住紫木:“勿要多事……我是说,今日得见阿染居然在书房里,且见我的神情好像见到……”柳娘子略一思忖,“小时候见到天仙楼的酒酿丸子。” 是的,酒酿丸子!迟染小时候的最爱,直到现在还能一人一顿吃掉一大碗!现在的迟染见到美少年都没见到酒酿丸子激动!柳娘子明显感到,今日自己的地位超越了酒酿丸子——这真不符合常理! 迟染则满头黑雾——自己不就是来书房写封家书么!且与柳娘子十几年未见,她激动一下绝对很正常!迟染将手中的家书放在桌子上,拿起一边的折扇,理一理衣衫仿佛要出门: “柳娘子想多了!既然眼睛看到阿染便坏掉了,阿染这就出门去找封桥玩耍,她上次答应什么来着……” 一听封桥,柳娘子便要往不好的地方想。实在是迟染每与封桥相聚,便有混迹倌馆、挥金如土之类的市井八卦传出: “原是真闯祸了?封桥与你酒肉朋友,哪里帮的上忙,找她更不如找丘棠。今日你既愿意继续以我为师,且说与我。” 酒肉朋友,还真是一针见血。封桥确实不成器,不然迟染从前也不会只要想做出格事儿,就只找她。迟染没想到柳娘子如此当真: “世人眼中的柳娘子,青衿长衫,长发全披,不拘小节而能见长远,实乃书香名士。看到这老妈子样的柳娘子……若不是有人假冒,阿染今日眼睛一定也坏掉了。” 迟染说着,伸手便揉眼睛——十几年没见了,柳娘子还是她的亲切师友,她上辈子遇到这么多值得珍惜的人愣是通通赶走了啊……迟染眼睛不免温暖而酸涩,“不过我和我那酒肉朋友封桥有阵子没厮混了,柳娘子不必多挂心,还请……专心和学生一起治眼睛。” “你作何取笑我,既无事为何请我回来?”柳娘子轻笑出声,复而低眉。 “柳娘子是学生的老师。” “此回当真?” “然。”迟染眼神坚定,点头到底。 “记住你说的话。”柳娘子抬手想用书本敲迟染,发现手里空空如也。于是手指勾勾,对着迟染光洁的脑门就是一敲,“方才所写,是破文还是烂诗,拿来看看。 迟染羞赧小鸡啄米样点点头:“是家书,写与母亲,柳娘子可以添两句” 柳娘子这回睁大眼睛看迟染一眼,迟染晓得自己先前还叛逆着,这番居然给娘亲写信了,柳娘子怎么着也得适应一下,所以乖乖站在一边儿啥也不说。 柳娘子看完信后,绕着迟染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再抬头看她脸:“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迟染眉眼微挑,脸颊带笑,折扇打开置于胸前,毫不谦虚地抖几下得瑟地扇风: “当然当然。” 柳娘子大笔一挥,往纸上填了一行字——“阿染近日表现尚好,尊师勿挂,学生柳莺敬上”。于是直到书房的侍女青木将信送往信使,迟染脸上的得瑟笑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柳娘子见迟染笑得如此不堪入目,也不多言,只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既然阿染如此长进,为师不能不多教导些。” 迟染摸摸自己的头,苦笑——柳娘子一定对被赶走这件事怀恨在心! “学生知错,愿向老师请罪。”迟染说着便要跪下,被柳娘子拦住了—— “别跪!女儿膝下有黄金,怎能随意屈折?阿染若是真知错了,便去把《凌朝礼义》全抄一遍,给你三日时间。阿染以为如何?” “那《凌朝礼义》是不是厚了点?不如换作《圣人书》中的《礼义篇》?”迟染指一指书架上的《凌朝礼义》,努力表现出自己不是不愿意抄书,而是它确实很厚的意思。 “记得阿染最常提及步入朝堂之事……难得阿染已经放弃入仕?”柳娘子不理会迟染的建议,顾左右而言他。 “自然要入仕。”迟染答道。避开虽能得到一时风平浪静,到底不能永远海阔天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鱼肉不挣扎,就永远是鱼肉了。 “那是尚书大人改了口,已为阿染计较好了位置?” “那自然是……没。”不止是没,而且是绝无可能!娘亲拦都拦不及,怎么可能主动给她找位置! “从前不曾与你提过,是你不长进。我看阿染现在,入仕未尝不可。所以……秋试把握如何?” 柳娘子说话,想来很准。除了娘亲,迟染最佩服的还是柳娘子。所以一听到柳娘子说可以入仕,那是心花怒放。不过再听到秋试……迟染颇有自知之明: “学生自当拼尽全力。柳娘子曾经教导学生,市井传言有人画王八被当成名门之后中举……若是有主考官喜欢看人画王八,学生笔力超群、放眼凌朝无人能及。所以高中头名状元也是非常可能的。” “……” “柳娘子莫担心,学生画的王八,那是……” “去把《凌朝礼义》全抄一遍,给你三日时间。我再来,若是抄完了,我便倾力教导你秋试。若没抄完……我以后也就不必来了。” 柳娘子说完便走,衣袂飘飘,不带走一片云彩。 留下还准备继续自夸“画技超群”的迟染,看向门口分外忧愁。什么叫风水轮流转?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第9章 风水流转 从那一本《凌朝礼义》开始,柳娘子布置的功课只越来越重,丝毫不曾减轻。 凌朝科举分为两级。初级为春试和秋试,无论文武,通过了便为贡生。高级为科考,文、武通过了都是举人娘子。秋试只有礼义、时论、行文三科,每科一题,但此三科,无一不是包罗万象。 柳娘子讲解书文之时每每痛恨迟染健忘(隔了十几年了,能不忘么),最后仍是不厌其烦地讲解。迟染对此深觉感激,十分狗腿地给柳娘子端茶倒水、鞍前马后全包了。此举换来辛儿“小姐不可思议”的眼神数个,不过迟染很自然地选择了忽略。 某天,看着迟染写的行文篇,柳娘子也不知该夸奖还是该批评了。只能说,简直……惨不忍睹: “我从前明明与你讲过许多典籍,怎觉得你的论述好似从石头里刚蹦出来的?”柳娘子的纤纤玉手提起笔来,总也找不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可以下笔批改。 “柳娘子一定是记错了。”不能怪她瞎掰啊,那些典籍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能记住的都是市井皆知的那一点而已。 柳娘子握住手中书卷,抬手一敲有如行云流水,一看就知一定敲习惯了: “胡闹!明日起背诵《文典》!” “……诵读可以吗?” “要我明日带小柳白过来,与你倒背一遍做示范?” “不用了,我直接背诵就是。”迟染干脆利落地抢答道。 算一算柳娘子的小儿子小柳白今年七岁! 柳白多年以后又是才貌双全的一大才子,不过现在也就是一小豆芽而已。七岁背文典……原来小豆芽时期的柳白已经有大才子的风范了。 “小柳白用了七日背下,你用几日?” 她为啥要和一个小豆芽菜比? “三日如何?”柳娘子曰。 “太短。”迟染不假思索。 “四日?” “再长点?” “五日?” “学生觉得,十五日甚好。” “那就四日吧。” “……” “阿染没有意见,极好。我且回去看看小柳白的功课,四日后来看你背诵情况。” 迟染再一次无比凄凉地捧着书本目送柳娘子离开,袖子轻甩,飘然有若浮云…… 这一刻,迟染很怀念从前那个每天早上用一个时辰唤她起床、再费一个时辰把她拖到书房的柳娘子——当时,自己多么得意、柳娘子多么无奈啊!如今风水轮流转,迟染如今每日晨起练剑,早在柳娘子之前赶到书房,二世祖也有被压迫的一天。 不过感慨过后,迟染撇撇嘴,想一下前世牢里的老鼠苍蝇蟑螂们的亲切身影,最后还是捧着《文典》乖乖回到了书房。 如此折磨在迟府上演得多了,迟染自然得找些乐子……这乐子来源于: “紫木,随我去武场对剑。一个时辰之内,不准赢不准输,不准不进攻,否则扣月钱。” 这真真是折磨,迟染那不上不下、还每日略有精进的水平,让人难过。涉及月钱,紫木应对得小心翼翼。但是迟染不是个能琢磨得住的主子—— “呵,紫木你输了。”迟染的剑,放在紫木的脸前,还有意地挑起紫木的下巴。 紫木一脸木然。迟染今日进步颇多,她要完全把握住有些困难。 “呵呵,扣月钱半两。” “……” “呵呵呵,再来一次。” “……!”还要不要人活! “今日若能接下来每次不出错呢,下个月三倍月钱。” “……”主子,你不如痛快地把月钱全扣光,我再也不要和你对剑了! 紫木的默哀是没用的,练武场上剑光再起。迟染的下限在哪里呢?答案是,她根本没这个东西。半个时辰后…… “嘿,你又输了。” …… “小姐莫要为难紫木侍女了,古姨陪你来一场?”古姨实在看不下去紫木的月钱一直被扣,跑来顶替。 “好,古姨辛苦,紫木你去休息吧。”迟染笑得灿烂。 再过半个时辰后。 “古姨,我输了。” “小姐进步已是神速。”古姨的眼光很是慈爱。 “呵呵,古姨,赢了也要扣月钱。我的条件是,一个时辰之内不准输不准赢不准不出招,否则扣月钱。” 古姨握着长刀的手颤抖了…… “时间差不多我得背书去了。明日继续好了。”迟染离开武场,心情大好。 如此几日,府中人见了迟染,纷纷捂紧钱袋绕着走。月钱虽有罚有奖,但真正折磨的是小姐定的那一个时辰的规矩。到底总有躲不开的,每日的练武场之行,成了迟府上下侍女、侍卫的噩梦。泛滥到最后,门卫也难幸免。于是迟府上下齐心盼着迟染早日打遍全府无敌手,出门祸害别人去。 不过在这有点儿远的目标达成之前,丘棠的到访意外地拯救了她们。 “阿染,为何迟府下人见了你都绕着走?”丘棠一路走进迟府,感觉气氛十分怪异。待看到迟染身边居然没跟着紫木,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有这么明显吗?” 丘棠点点头:“再明显不过,若是外人进来要怪不知礼数的。” “看来以后还得加一条,见了我绕着走的也得扣月钱……”迟染嘀咕。 “阿染,定是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扣人月钱,非君女所为。”丘棠无论何时都一本正经,偏偏说话讲道理都这么软软的语气,听着让人不觉责备反倒觉得容易欺负。这会儿呆劲儿又上来了。 “哪里,我只是拉她们练剑而已。”练剑条件,有那么一点苛刻而已。 “如此便好……训诫一番便是,万不要扣人月钱。” “咳咳……阿棠你来什么事?莫不是和水轻好事将近了,来发喜帖?” 丘棠一听,瞬间成了苦瓜脸:“水轻不肯嫁给我做正夫,非要做小侍。娘亲的意思是他给我做侧夫……以前娘亲明明告诉我水轻一定是我正夫的。阿染你可有什么主意?” 水轻?那样的男子……能够两情相悦,是丘棠的福分呢。 “若是水轻本人答应做正夫,你娘亲不会为难的。”毕竟*之事只是意外,若不是水轻坚持做小侍,丘侍书也不会开口要他做侧夫。 丘棠懵懂地点点头:“那么?” 迟染看着她呆样,伸手揉揉她的头。丘棠的发质比迟染的软一些,还未到带冠的年龄,发顶用的是丝带束起。这手感真柔软啊。丘棠若是生为男儿,必定是又呆又软又好骗的小夫郎一个—— “你不会把他捆起来拜了堂再说么?” 丘棠的苦瓜脸褶皱程度更深了:“我哪里舍得捆他,就算舍得也捆不住他啊。而且就算捆了……他生气跑掉怎么办。那些旁门左道我怕伤到他……阿染说正经的,你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她迟染的一世情意有如笑话,怎么可能有干净的办法给丘呆子追夫郎用呢? “丘呆子。” “嗯……你想出办法了?” “让他赶紧嫁给你的办法,我能想出千百个。” 丘棠的眼睛整个儿都亮了,露出纯然的、殷切的期待:“就知道阿染聪明、办法最多,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可是,阿棠,是人都能看出来水轻是真心爱你的。他拿真心爱你,你便要以真心待他。我能想出的法子,不过骗人一时,过后他恼怒或者失望或者遗憾,都有可能……你且记着,慢慢待他好,真心实意到了……别骗他。” “你说的有道理。”丘棠听着一脸认真,点头深以为然。旋即又是更大的一张苦瓜脸,“可是你还是没说,我到底怎么办,他才能嫁给我做正夫——我待他一直都很好!” “……” 迟染不说话,丘棠自己又开始怀疑:“阿染,你说……我待他好,他就会答应做我的正夫吗?” “会的。”一定会的。能把那纨绔女折磨成那般的水轻,只因她迟染是丘棠的好朋友,便在被蒙蔽时从未找过迟染报复。这说明他性格果决却重情义,也能看出丘棠在他心中的份量。 更何况有她迟染在,便绝不会让不可回转的事情发生。手段于感情中,只能在迫不得已时使用。 “恩,那我不愁了,我会继续对他好到他同意的那一天……就算不同意也……一样对他好。”丘棠却因为这简短的肯定安下了心。 看着丘棠满脸的思春意味,迟染一脸黑线,阿棠你这浓浓的情意应该在情郎面前展现啊,对着我一个孤家寡人这么缠绵,让人情何以堪啊。 “对了阿染,我过来是想说,你前阵子不是要找一个教习武艺的师父吗?” “恩,是呢。” “水轻怎么样?” “啥?”迟染摸摸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吧? “水轻他很厉害的!你见识过的!” 是,不只见识过,还吓得不轻!那干脆利落辣手摧花,眨眼睛一下一个江湖败类就脱离正常人行列、彻底成废人了。 丘棠似乎也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毕竟那场面又血腥又尴尬,轻轻笑一下不再继续描述: “阿染,让水轻来迟府住好不好。我感觉他这些天在丘府不开心。” “原来真正的原因在这儿呐?” “嘿嘿……阿染……” “别拖这长的尾音!你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夫郎跟我黏糊也没用!” “嘿嘿,阿染,你就答应嘛……水轻真的很厉害的……”丘棠这是着急了,又不知怎么说,只重复着话,又来回踱步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 看她这样,迟染又觉得心情大好了:“我有说不答应吗?” “没……啊,你答应啦?我这就回去和水轻说!”丘棠整个人瞬间充满了朝气,之前的无措样子瞬间消失殆尽渣渣也不剩一点儿! “哎?原来你一个人拿主意,这才要和水轻说?” “我是担心先和水轻说了,万一说不动你,水轻多难过啊。” 迟染瞪大了眼睛——她就这么不值得信!刚想想反驳,却又觉得真这么回事儿——按照前世的性格来看的话她完全有可能不答应。不是不关心,是认识不到重要性。哎,往事不堪回首、二世祖害人害己啊。 “阿棠,我以前比较浑。额,现在也是……不过我绝对不会害你,以后你得信我。” “恩恩,我一直信你。”丘棠说着,急忙忙便要走。 “你怎的这么着急?”知道信与不信改变不在一时,迟染也就随口那么一提,“时候差不多了一起吃饭?” “我……回府早些与水轻说……且要看着他吃饭……” “丘呆子你不能重色轻友……” “与你也有好处,水轻很厉害的……阿染且等着。”丘棠脚下生风,片刻未停地走远了。 迟染觉得,风水轮流转这个词一直在上演……从前不都是自己祸害别人的么?怎的重生之后,就颠倒过来了呢?其实迟染不知道,要她偿还的,且还在后面,这风水只会越来越往别处转。 想到明日就要向柳娘子交功课,迟染愤然继续伏案狂书——上次《文典》背诵过后,柳娘子要她将上一次的题目重写三篇行文篇……一个题目三篇行文总是不容易的,她最后才想出第三篇的破题之处。 现在已到六月,而秋试在八月,迟染数数她这样的苦日子还得继续两个月。也许临近秋试,柳娘子给的功课会更重也说不定。 次日,让迟染颇感安慰的是,她终于得了柳娘子一个赞许的微笑: “不错,进步很大。” 迟染正欲拿出有些日子没扇的扇子来抖一把,就听见柳娘子的下一句: “和小柳白的水平也算是差不多了。” 迟染感觉拿在手里没来得及抖的扇子柄都软了……蔫儿了……她辛辛苦苦好多天,得柳娘子一句,瞬间回到七岁前! 第10章 始料未及 水轻确实来给迟染做指点武艺的师父了,丘棠也成功地跟来了。不过当水轻手中持剑往武场中央一站,气场全开,身周的空气都写着严肃两字……迟染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有时候气场这东西很难说。初次见面的时候,水轻刚开始就是一副“你最好看不见我”的低调姿态,坐在那里不显山不露水。稍加接触之后,他所说的话让迟染冷汗狂流,可到底他的还是将矛头对准那夜的女子、对待其它人克制有礼的。 “迟染,这本是你在练习的剑谱?”水轻手里翻着迟染递上来的剑谱。这剑谱是孙鸟然当年给迟染专门配的,虽然珍贵,却并无门派之别,所以算不上机密。 “没错。”迟染一副恭敬好学生的样子。 “练到了哪里,便做一遍给我看。”水轻惊叹于手中的剑谱,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些愉悦——孙鸟然所配招式果然精妙。 既然是以指点武艺之名将人拖来的,迟染不能不从。剑谱总共三十六式,不过欲速则不达,所以迟染只练到这里。其中有两式还是重生后练的。于是迟染从第一式起,一直练到了第十八式。迟染身形纤细却不曾失了骨骼,匀称挺拔,自有风流姿态。如今展示剑招,也是开合舒展、赏心悦目。 水轻却眉头紧皱,一双秋水明眸看得纤毫不落: “不好,就第一式还像样……未发挥出剑谱的十之一二。所习内功心法是?” 第一式当然像样,当初孙鸟然押着迟染足足练了一年,只练第一式。不过在发现要她每一式都如此实在是能把人累到吐血之后,孙鸟然放弃了…… “《意气诀》。”说到内力,迟染又想起了那本《双修*》。其中有些姿势连她都闻所未闻,任凭两辈子加起来年纪十分大了,也还是脸红。若是将来……咳咳,那东西也不知到底这辈子会不会用上。 “十分相配,”水轻点点头,嘴唇轻吐说出让人崩溃的任务,“内功心法你自己慢慢练。现在先扎马步吧,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迟染不淡定了。孙鸟然在的时候也只是要求每日一个时辰而已!孙鸟然何人?声如洪钟,膀阔腰圆,武力超强的江湖前辈是也。在她手里时,迟染能坚持摸爬滚打、撒泼耍赖最后终于获得“烂泥扶不上墙”的评价和随之而来的偷懒权利…… 看着眼前的男子,想想好姐妹丘棠的未来,迟染发现耍赖是不成的。 可是扎多半日的马步,她会……迟染如今只好把平日折磨自己最多的功课当做救星: “实不相瞒,我已答应柳娘子参加秋试,今日布置的功课是背《春秋纪实》第六篇,若是三个时辰定会赶不及……” “只参加文试吗?”水轻眼眸微抬,看着迟染意味不明。 听到此话,好似话中有话。迟染刚摆好架势,就抖了。 “不如文武双科?” “实在相差甚远……” “那就春试吧。” “文试就够了……” “为何柳娘子说话便听我说话便不听……可是未把我当做师父?”水眸一挑,仿佛能洞悉人心底。 “没有,迟染听水师父的。”迟染只觉得自己和丘棠的密谋仿佛在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都有答案…… 事关机密,怎能让他发觉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就算他已经怀疑,也不能再主动放大疑点!若是起了提防之心,有些事情就不好进行了。春试还远,从长计较嘛,左右只请水轻指点几日而已,“不过若是扎马步多半日,确实会耽误背书……” “你可有侍女识字?” 这个有什么关系吗?不过迟染还是指了指自己身后不远处能文能武、盘儿顺条儿亮的紫木: “这是紫木,识字。” “紫木,在迟染扎马步的时候,你与我轮流念《春秋纪实》给你家小姐听。” “不用念的,我直接背给阿染听就好了。水轻你歇着,我来,我全来。”丘棠对着水轻傻笑。 “……”阿棠你不要这么呆!这不是重点,也不是让你们两个到迟府来的目的!她为什么要一边被折磨一边看丘棠傻笑!至于水轻……她绝对是引狼入室! 当迟染累趴下,终于跌跌撞撞上了餐桌,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想其它。手抬起来拿筷子,够稍微远些的菜都酸的很,于是招来辛儿和川儿一边儿一个给她往面前的餐盘里夹菜。看着眼前水灵灵一对儿养眼的美少年,迟染总算感到疲惫是减轻了些。 “来,别站着,一边儿一个坐下一起吃……主子我不能饿着你们。”迟染从面前的餐盘里夹了酒酿丸子咬一口,赞道,“这丸子经川儿一夹,更美味了几分呢。” 丘棠对迟染如此行径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只殷勤地往水轻碗里夹菜: “水轻,迟府的金银卤豆腐是很好吃的,你尝尝?” 水轻看着迟染如此,却是微微一笑: “是么?川儿如此水灵灵的美少年,都快把我新收的徒弟拐跑了。”说着,水轻夹起一筷子茄盒便往迟染盘子里放去,“却不知,这茄盒味道如何?” 迟染赶忙咬了一口: “甚好,师父夹的当然是最好。” “水轻,我也是很喜欢吃茄盒的,你夹给我好么”丘棠的眼神亮晶晶、可怜巴巴。 水轻并不理会,而是颇有深意地一笑: “迟染今日衣服颜色不错,红色鲜亮,正趁你。” 迟染笑得压力山大。她重生以来,除了去天仙楼那天之外,天天穿红衣。这没什么好夸的。可是丘呆子看她的眼神儿已经酸溜溜了。这个重色轻友的呆瓜! 气氛诡异的一顿饭吃完,迟染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水轻的行为,不像是做几天指导武艺的师父,倒像是特意来折腾她的。于是饭后,迟染悄悄拉了丘棠到自己的卧房: “阿棠,你到底怎么和水轻说的?不是只做几日指点武艺的师父么?”这“几日”、“指点”两词,迟染说得着重。 丘棠难得羞赧地不好开口: “呵呵……” 迟染使劲揉一揉丘棠的头发: “阿棠,说与我听。” “我想在迟府多住些时日,向柳娘子讨教学问;且担心一时半会儿水轻……恩……我和他说,你要拜他做二师父。” 第二个原因才是重点吧。不过丘呆子是不是想错了什么? “所以……我正式拜水轻为师?” 丘棠点点头: “有哪里不好吗?水轻功夫真的很厉害……” 迟染一记爆栗敲在丘棠头上: “怪不得早上那么严厉!这样你们哪里有时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培养感情?” 丘棠呆了呆:“好像是。” “而且……这样的话,你们在的地方,我一定会在的。” 丘棠继续呆着,面带忧愁:“真的是哦。” “阿棠你说,今天他这么折腾我,难不成是明白你让他到迟府来是散心,他故意的?” 丘棠依然呆着,神情悲伤:“我哪里知道。” “阿棠,你好呆……你若是男的,一定有人抢着讨了做傻傻好骗的小夫郎!”迟染无奈地扑向了床,瞬间只觉得被扎马步折磨过的身体,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疲惫,“阿棠你先回客房休息……待我过几日再想办法。” 怪不得之前会四年都没把水轻追到手!不过丘呆子动情还真早,当年初见的时候应该只有十岁啊。迟染她十岁的时候在干嘛呢?唔,还是没开始叛逆的时候……应该是个很俊……只是很俊而已的小女娃吧。 “阿染你好好休息。靠你了!”听到迟染说会再想办法,丘棠高兴地一拍手,放心地出门去了。 迟染无力地伸起一只手摆摆……垂下去,已是深眠。 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迟染每日的精力都花费在功课和练武上,都没有时间去想偷巧的办法。这样的辛苦日子一直延续了半个月。还好之后每日的马步也如孙鸟然在时一般成了一个时辰,更多的是纠正她偷工减料的剑法。 半月之后的某天早上,被柳娘子提着耳朵叫醒的时候,也不知是哪里的时空错乱,鬼使神差地说:“执玉,我再睡一会儿……” 于是,柳娘子书生女的外形配合山大王的动作,从被窝里一把拖出迟染来,扔到了地上:“你莫不是看上了封家幺子执玉?” 迟染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这一句,睡眼惺忪:“什么?” 柳娘子也是过来人,以前一眼就知迟染那些莺莺燕燕都不是真的。如今听她从睡梦中呢喃这么一句,终于欣慰我家徒儿初长成,全然不管迟染如今快坐穿自家书房的凳子了,哪里有机会能见到封执玉: “这回算你眼光不错,为师十分支持。下午本就要带你去见见世面,封执玉也在,还不换装出门?” 封执玉?正夫?不对……哦,这辈子还没进门。世事艰辛走一遭,才知平淡不容易。什么样的相见两厌都已淡然,印象中最深刻的他只剩两回。 一次,是红色的盖头掀起时,不能不惊艳。一次,是他送最后的断头饭时,不能不动容。惊艳,动容,或者还有钦佩……这些情感,无关风月。 如今迟染除了愧疚,也分不清对他还有些什么了。这么快就要见面啊……迟染莫名有几分期待。 “今日碧江亭小集,到场的都是诗文出色的小辈。你且注意与人交流。闭门造车总是不成的……阿染你多久没出门了?”柳娘子印象中,以前的迟染很难在迟府找到。最近的迟染总能在迟府找到,这十分反常。 迟染低头,掰指头:“大概十几日吧。”大概,自从那次拜访孙师父未果,就没出去过吧…… 柳娘子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迟染说十几日没出门,不由大惊: “双七年华,怎的像个七旬老婆子,不出家门?” “功课太多了,学生一直在府中好好攻读。” 功课之外,都消耗在武场上了吧。这么多天没出去竟也没甚察觉,这便是心老了么?不过老婆子都是有福气的,她迟染两辈子加起来没活那么多。 其实柳娘子布置功课时说的狠,却没想到迟染能完全做到的。从前她耍赖次数之多,耍赖花样之繁,那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没想到她近日窝在府中如此之久,柳娘子觉得这样也是不好的: “你那群狐朋狗友断了也就断了,你成天只跟丘棠厮混莫不是要改了性向?既然我与你布置的作业太多了,如此,且放你两天假期,如何?” “柳娘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迟染瞬间复活,让正给她头上戴簪子的辛儿差点儿戳了她脑门儿。 “慢些,君女应注意言行礼仪,不急不缓,不骄不躁。” “柳娘子你方才把我扔地上,所以一定不是君女。”迟染完全不顾及自己活了两辈子这个事实,尽情耍贫。 “事有轻重缓急,唤阿染起床乃是头等‘重’事。”柳娘子露出一个长辈的宠溺笑容。 迟染头一歪,还好这次在簪子戴好之后——她有那么重么?不过,这样子斗嘴,好像回到孩童时候一般。迟染倒是觉得,这“重”字表示柳娘子留她在心里颇重,感受着这语带双关的分量,迟染轻轻露出笑容。 第11章 魂梦与真 碧江亭小集不定时举行,历史由来颇为悠久。几十年前最初主持集会的是碧江书院院长、参与的是碧江书院学生。如今院长已经不再到场,而变成各方青年才俊自愿前来。近年更是会邀请有才华的男子——封执玉便是其中之一。 迟染和柳娘子刚一到达碧江之滨,便有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迎上来——迟染一眼认出,她是周夕。周夕出身贫寒,据说幼年极其孤苦,做过各种气力活做营生,因此如今身材略短、却十分结实。周夕攒足了学费孤身前来碧江书院读书,才华渐渐显露,如今也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一大才女。 周夕的文字,精妙之处不在辞藻精巧华丽,而在于针砭时弊。上一世的秋试中,周夕便是将这一风格发挥到极致,不畏风险,在以“分合”为题目的时论中,论述了当今朝堂的党派之争。当时的主考官是德高望重的元太傅,看了周夕的文章后深以为然,直接呈给了女帝。女帝也对文章内容很是赞许,于是钦点为秋试届首。 柳娘子本名是柳莺,可惜她柳娘子的名号早就传遍了凌朝国都,本名反而没人叫了。“娘子”是凌朝一个半高不低的文官职位,柳娘子早年任过这一职位,后来辞去了官职专心研究学问……兼之教导小迟染。职位是不任了,称号难得顺耳顺口,就一直作为尊称延续至今。 几句问好之后,周夕从袖中抽出了一叠文章:“晚辈周夕近日作了几篇文章,还想向柳娘子讨教一番。” 柳娘子也不推辞,接过便看。看过之后,久久不语。 “辞藻句法若有不够精细之处,还望柳娘子直说。”周夕语调和人一样平直,行礼却很恭敬。 “并无不够精细之处。”柳娘子微笑地看着周夕,眼神中有赞许,然后转而把文章转交给迟染,“阿染,你且看看,看完说出问题在哪里。” 迟染接过来,浏览一遍,终于明白为什么周夕要问辞藻之事了。周夕精于论理,辞藻不精,为此一直以来力求做到辞藻句法上乘,偏偏事与愿违。文章中的观点,鞭辟入里,说理论事入木三分。而一些刻意的修饰,反而成为累赘: “既然看了,我便直说了——周夕所长,在治事不在诗文。所以这之中偶尔的浮藻修饰,反而显得多余。为何不直接行锋利文风?” 柳娘子点头赞同,而周夕则顷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多谢指点……还问文友姓名?” “迟染,你叫我阿染便好。”迟染微微一笑。周夕是个正直人,迟染如今看正直的人都分外顺眼。 “好,周夕今日多谢阿染。”如今时文流行华丽辞藻,周夕在学院中与人讨论时,也多纠结于辞藻,此番还是第一次听到应该抛开辞藻的话。一听顿觉醍醐灌顶——她管那时文流行如何?本就是文为达意而生。 周夕和迟染在一处开始讨论细节。柳娘子见讨论说得并无错处,便告辞一声离开,成功地把迟染这个拖油瓶扔给周夕。 “周夕,原来你在这里。” 说话的女子一面招手一面向着周夕和迟染走来。 女子一身银紫色束身长衫,打扮不*份又十分利落,杏眼闪烁发亮,初看好似衣冠楚楚的君女。不过初看如何……是不能对一个人的内在做评定的。正如此人,迟家的嫡系小姐,迟羽芳。 迟羽芳走近了好像才看到一边的迟染,于是补充道: “咦?阿染也在这里,却是难得。” “堂姐好久不见。”迟染眉眼弯弯,却没有半分欣喜。 “是有时日未见了。不过今日能见阿染来研习诗文,说明阿染还是知晓上进的。姨母定是开心的……不知姨母何时回来?” “修筑工事所费时日颇长,娘亲不知何时能归来。听闻堂姐才华十分了得。我想这次秋试,堂姐定是能高中的,阿染提前祝贺了。”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迟羽芳会落榜,迟染是绝对不会说这个话的。前世娘被她上进的外表所迷惑,一向对她多有提携。得知迟羽芳秋试未中,还写信特意请柳娘子一起教导她准备春试。 后来出事,别人对迟新因见死不救或者避而远之也就够狠了。眼前的衣冠禽兽,在执掌了迟家主家后,便是那为虎作伥、落井下石之人。一众亲戚敢瓜分迟府,她堪称是罪魁祸首。 “哪里哪里,阿染这话说得确实早了。”迟羽芳话有谦虚,神色间却毫不怀疑自己秋试会中,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又不甘心地问: “姨母立秋之前可能归来?过了秋天……天气渐冷,那破落之地怕是没有京中舒坦。” 立秋?立秋之后就是秋试了。意图如此明显,后面天气渐冷什么的的理由不要这么牵强吧。不过娘亲上一世过了一年才回来,这番就算有所变化,也不会太早,迟羽芳注定要失望了。 迟染低头略微思忖,然后很是认真地对上迟羽芳期待的眼神:“堂姐的意思是,咱过两天去给娘亲送些过冬的衣物棉被?可是往返一趟,怕会影响堂姐秋试温习。” “咳,咳咳……”得到如此啼笑皆非的答案,迟羽芳长久以来保持的一张通达贤士面具脸崩溃了,止不住地咳嗽,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努力用着正常的语气继续说道,“阿染甚是孝顺,不过想来姨母皇命在身不会缺了物用……” 迟染看她咳嗽得实在痛苦,便继续保持着认真的神色说道: “堂姐可是染了风寒?娘亲说过咳嗽了要及时吃些汤药才好。虽然苦些,不过总好过一直咳嗽。” “是一时呛风,咳咳……阿染不必记挂。周夕,时候正好,咱们不如移步亭中,与众人一起玩耍,热闹热闹?”迟羽芳不敢再做纠缠,生怕迟染再说出什么话来,只好赶紧地转移话题。 “也好。阿染,一起走吧?”周夕首先答应下来。 既然来了自然要去碧江亭中坐坐,于是迟染点点头,三人并排走起。不过她仍不放弃地对迟羽芳说: “堂姐你还是看看大夫吃些药的好。有病要及早诊治……方才万里无风,夏阳熏烈,堂姐仍是咳嗽,定要回府多加诊治才是。钱财名利都是身外物,身体最重要啊。” 你才有病,你全家有病!迟羽芳方才就龟裂的精英贤才面具脸,更加有变黑的趋势,不过仍是极力保持着微笑: “多谢阿染关心,我身体一向很好。” 一旁的周夕捧着诗文,只走路不说话,嘴角直抽抽——现在这个真是刚才对她说出“在治事不在诗文”的迟染么?她方才还觉得这少女很有灵气……一眨眼怎么很有灵气的少女就成了熊孩子了。 碧江亭名为亭,实际上却是几经扩建,颇为宽敞,有如水榭。看见亭中依着几张石桌围坐的青年女子,迟染十分明确地知晓她们之中许多人在短短几年之后,无论作用是正面与负面,都会成为影响凌朝国政的人物。 简单自我介绍后入座,迟染看着在座的女子十分感慨。 这个时候,她们都还未步入仕途,都还在谈笑风生。 亭中聚集的女子,或年少如迟染年纪,或稍长如周夕年纪,都在话诗文,论时事,少时胸怀,意气风发,迟染恍然间有不真实的感觉。庄生晓梦迷蝴蝶,梦里化蝶是真、还是醒来为人是真?她这一世重回少年,是命运轮转,还是镜花水月? 如果,她所有这一切改变都是虚幻……迟染瞬间觉得心凉。 “方才所争论的亡羊补牢是尚算及时还是为时已晚,阿染可是有了什么新的见解?”坐在迟染旁边的周夕提壶倒了一杯茶,送到了坐着发愣的迟染面前。 “当然是为时虽晚,却不得不补。”迟染下意识按照常理答着,略微窘迫,她明明在走神来着,众人一顿话,她总共就听了周夕这一句。 不过这句常理,却也解开了迟染的疑惑——亡羊补牢,为时虽晚,不得不补。就算如今一切是梦幻,迟染也不能不为这一场梦幻搏一把。这重来的一世……是梦是真又何妨?不管如何,她不求富贵荣华,但求了却遗憾。 “说得好,确实如此。为时虽晚,不得不补……想来世间事大抵如此。我幼年不曾习书,到了年长,都劝我过了启蒙的时候也就算了。若是按照亡羊补牢的道理,我这也算是不得不补的结果。”周夕顺手又给自己倒一杯茶,“今日遇到阿染当真是一大收获……阿染可有兴趣以茶代酒干一杯?” 迟染举杯与周夕相碰,一饮而尽。 周夕亦是一口饮尽:“呵呵……我饮茶一向颇快,她们都笑我牛饮。如今看到阿染,才知牛饮的不止我一个啊。” “周夕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个好看又有趣的小友?师尊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抢走了做学生去。”一个鹅黄衫的女子走过来,“我便提前预定一下好了……阿染小友,可有兴趣做咱的小师妹?” “劳烦林才女挂记,阿染是羽芳姨母,迟新因大人的独女,已拜柳娘子为师。”迟羽芳急道,“阿染年少贪玩,不喜读书,多有顽劣……读书虽好,但作为家人,自是觉得阿染随性而为是最重要的……还请林才女莫要勉强。” “羽芳为何如此着急?”鹅黄衫女子也就是迟羽芳口中的林才女,“我却是没有吃了她的……何不听阿染自己如何说?” 迟染完全没想到自己走神归来一句话能有如此反响—— “林才女当真?” “我名为林锦绣,你既然叫周夕全名,便叫我锦绣吧。圣人言礼,至亲则无礼也是礼。我看阿染很亲切。至于拜师……我既然与你说了,便是能做决定的。阿染若愿意,直接到碧江书院即可。” “阿染年纪尚小,读书太过清苦……”迟羽芳似乎对此事很执着。 “羽芳莫担心,你两岁便开始启蒙,如今怎也说出年纪尚小的话?若没记错,阿染方才告知我,是一十四岁虚,此时进书院已算稍晚。除非,你是不愿与家妹同窗?”周夕却听不过了。 迟羽芳话音一顿,于是闭口不言。 林锦绣看迟染在犹豫,于是继续说道:“阿染可以考虑些时日。不急于一时做决定。” 迟染虽然已经心动,但还是觉得需要回去与柳娘子稍作商量,因此点点头:“好,我考虑几日,多谢锦绣。” 林锦绣……迟染印象中,一时想不起来这么一个人。 现在林锦绣可以决定是否收作书院学生,说明她是受碧江书院院长器重的人,将来不可能默默无闻。可是以后的凌国朝堂,真的没有林锦绣这个人物。而她明显的有意亲近,迟染自然不会以为是因为自己回答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她的示好……代表哪一方势力?若是广撒网,不足为虑。若是能从目前的蛛丝马迹中看到她迟染的未来价值,那就图谋甚远了。 迟染正如此想着,却不料迟羽芳依然不放弃地开口—— “咳咳,阿染,你且听堂姐一句……” “堂姐为何又咳嗽了?过几日阿染定要送些药到堂姐府上。” “……” 第12章 池中风荷 迟染觉得今天的茶水挺好喝……味道很是特别,于是随手倒满杯子茶水,按着一口见底的喝法,连着灌了几杯。 “阿染饮茶与周夕是真的臭味相投。亏我准备了今年的岭南金丝银钩茶来,要是都照你俩这个喝法,我得气死咯。”林锦绣看着所剩不多的茶壶,又添了泉水煮上。 这时候有新来的少年走到凉亭中,正好看见林锦绣添水,不满地轻拍桌子:“锦绣姐姐,难道是因为她俩在,你便舍不得用新茶来煮,用煮过的茶叶只添水么?我可不要喝别人喝过的茶水。” 林锦绣摇摇头:“哈哈……孟一啊孟一,这岭南金丝银钩茶共能煮两回……第二回的味道是极佳。煮时味清香,品时饶舌香。既然你嫌弃茶旧,不如……就不喝了?” “孟一,茶水不够了,要拿酒来。” “对哟~拿酒来!” “孟一弟弟拿酒来!” 孟记酒庄是誉满京城的,孟一正是孟庄主的幺子,看到孟一来,在座的人逮住机会,适时起哄。 “哼,你们都欺负我……”孟一听到大家说要喝酒,先是翻一个白眼,然后扬起头很是得意地看向林锦绣,“我可是早就准备好酒了,在后面封桥姐姐、执玉哥哥车上呢……锦绣姐姐,现在……这茶还有我的么?” “我记得可是有谁说了不喝别人喝过的茶水……”林锦绣好像并不买账,端坐壶前侍弄着炉火,一副专心煮茶的模样。 孟一伸手在林锦绣面前晃晃:“我可是准备了十坛云山醉哦~” 话音未落,林锦绣已经奔出去了,只留话音余响——“我去看看封桥怎么还没到……孟一,那壶茶水便归你了。” 碧江亭中……众人一阵无语。 孟一等着茶水煮好,便从火炉上拿下来倒了一杯,把茶壶放到众人间……慢悠悠很是文雅地小啜一口手中的茶品尝:“嗯……好茶,小气锦绣姐姐也有大方的时候。方才说到同周夕姐姐一般牛饮的阿染是?” 眼前的少年一张精致的娃娃脸,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看着就想捏一把……活了这么两辈子,迟染还是看着小少年就母爱泛滥。不假思索,迟染伸手就去捏了少年软软的脸颊: “我姓迟,你可以叫我阿染姐姐。” 娃娃脸摇头挣脱:“你几岁?” “十四……”迟染深深地觉得自己这年龄太装嫩了。 “呸!我也十四!你几月生?” “九月……”迟染有种不祥的预感。 “呸呸,我三月,你得叫我孟一哥哥!”迟染的不祥预感应验了。 迟染想一下其实已经一把年纪的自己叫这么个娃娃脸哥哥的画面……狂汗了一把,猛摇手里的扇子扇风: “不用了,同岁,你叫我阿染,我叫你孟一。” 孟一想着她刚才占自己便宜,居然捏自己的脸……话说自己的脸有那么好捏么!怎么谁见了都捏!不行,现在见着比自己年龄小的居然也捏了……他得把便宜占回来!看看眼前这个阿染的身量和样貌,孟一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阿染小美人儿,给哥哥笑个。” 迟染:“-_-” 众人:“-_-” “不笑么?”孟一右手端着茶杯,左手伸过去托起了迟染的下巴,微抬……这是经典的登徒子沿街调戏良家夫男的动作,在座的已经有人喷茶了。 “呵呵,妹妹害羞呢……不如给哥哥唱个小曲儿?”孟一本就是活泼的性格,常年在外行走、偶尔也参与酒庄的生意,因而完全没有闺阁男子的羞涩之意。 一片嘘声中迟染正欲脱离,耳边传来林锦绣的大笑—— “哈哈,阿染,阿染妹妹你就从了你的孟一哥哥吧!” 迟染迅速后退两步离了孟一的手,僵硬地转过头去—— 抱着酒的有林锦绣,封桥。封桥旁边是,封执玉。 封执玉的头发束起一半,用碧玉冠绾在头顶梳得一丝不苟。那披散在肩上的黑发,竟也是平滑不曾凌乱半分。水蓝色的广袖长衫穿在他挺拔的身姿上,生出几分飘逸。他的身体板正得过分,那始终笔直的背脊,那流水一样的广袖之下手臂必然是伸展的。就连束腰处衣服的褶皱都自成条理。说到腰,他的腰还真是过分的纤细。 水蓝的身影,配上白玉一样的脸庞,光洁的额头……这样一个人,站在那里,自然凉意,与周遭燥热空气区别开来。好似让人看到夏日荷塘——只这么一枝,池中风荷。 被封执玉看到这样的画面,迟染很窘迫。上辈子她确实是无能无耻小白脸也就算了……这辈子明明她都改过自新了,怎么头回见面就展示了这样的形象?难道注定她要被封执玉鄙视两辈子么? 其实这么一个小玩笑,迟染着实不用多虑。可惜她上辈子关于封执玉的记忆太深刻了,条件反射便过度了。 “大家搭把手,把酒都搬到碧江亭中,咱们饮酒论诗!”在亭子中放下手里的酒,封桥说道。 迟染非常感谢这一句,让她不至于尴尬太久。她飞奔而去,到不远处的马车上搬酒。 “阿染着实太害羞,跑得比兔子还快呢!”林锦绣高喊了一句,迟染一个趔趄差点儿把酒摔了,众人一阵哄笑。 一番哄闹,众人坐下,倒好了酒,酒香扑鼻—— 孟一站起来端着一杯酒: “喝云山醉的老规矩,我来出题,每*家每个人都依题做诗或者词一首。在此过程中大家自行饮酒随意,只是一轮中公认最差的要罚酒一杯……大家想好,罚得多了提前倒下,后面可就喝不着也玩不着咯。” 众人都点头,催促快快出题。 “好,第一题,酒!” “孟一啊,每第一题都是酒……酒的诗词早就搜肠刮肚都出来了,不如换一个?”周夕一听又是酒,一阵头大。 “不换不换,我拿酒我是出题官……周夕姐姐要直接喝一杯么?” “不不不……嗯,我来想想……唉,有了。”周夕说着作了一首评论酒香的诗。诗不坏,不过比着她的文章着实逊色不少。 大家也便陆陆续续地念出自己作的诗。封执玉的诗公认最好,博得众人喝彩。正争论着这首与那首,哪一首最差,快要拍板决定的时候……孟一不干了: “阿染,你还没作诗吧?” 迟染正想趁着混乱躲过去,这下子躲不过了。可是,她两辈子加起来有个缺点,不会作诗——如果憋上三五天也许能勉强出来一首不怎么好的。这样现场作诗,她真的作不出来。就算勉强凑起来句子,最差之名也是逃不过的。这些日子在府中长进不少,却依旧不会作诗——礼义、时论、行文是秋试的科目,诗文不是,迟染便把这一项遗忘了。 不想这么当众承认自己不会作诗,迟染干脆地把自己的杯满上,起身一干而尽,把空杯对着桌子上众人展示一遍,对孟一挑一下眉。 “你……气死我了!” 满桌子激烈的讨论最差诗,如今也失了意义,于是众人偃旗息鼓。迟染明白这样有些扫兴,来之前也有所预料……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不是吗?提前准备下诗赋再背诵,她上辈子干过,这辈子却再也不想做那样自欺欺人的事情了。 “唉,无趣。”孟一颇有不满地说。 “阿染罚酒醉得快……好酒慢慢品,何况一会儿醉了便尝不到了。还是作诗来得好。”迟羽芳适时表达一下关心,也传达一下在场的气氛。 迟染头疼地扶额——她倒是想作诗啊,可惜她真的不会啊。 如此进行了三轮,每一次情况差不多,最后都是迟染不作诗直接喝酒。一次还好,次数多了这游戏的趣味就没了,孟一气得跳脚: “酒都被你喝光了!你若是故意不理睬我的题目,也别喝我带的云山醉!” 周夕发现了不对,因为迟染罚酒之外滴酒不沾,而且三杯下去看样子都快醉了—— “阿染你莫不是……不会作诗?” 迟染灌了三杯,此时有点晕,但还没有糊涂,于是点点头。本想着撑着蒙混过去最好。丢脸……又在封执玉面前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迟染觉得自己前世今生都没有机会从封执玉眼里洗脱“鄙视”这种看法了。 孟一瞪圆了眼睛:“你不会作诗不早说!” 一直不开口的封执玉忽然说道:“不如这样,迟小姐既然不会作诗,能在下一轮中背出一首上一轮别人作的诗,便算过去如何?” 周夕也赞同这个办法:“那只有这样了……” 众人也是图个乐趣,于是都同意给迟染开个例外。 孟一尽管跳脚,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至于扫兴:“阿染你听见了?你一定得背得出来!下面……我出下一题,大家听好!” 迟染不知道听到封执玉这一句话该作何感想。只觉得,她如今晕沉的脑袋都不及思考个中含义。轮到迟染的时候,她迷迷蒙蒙背了封执玉上一轮作的诗,算是通过,大家松一口气。 这么着,又进行了那么几轮,每轮有不同的人被罚酒。一样的是……每一轮,迟染都背得是封执玉上一轮作的诗。 林锦绣不曾被罚酒,却爱喝这云山醉,因此也喝了不少,说话带着慵懒的醉意:“孟一,你的阿染妹妹好像更待见执玉哥哥啊。每一次,都只能记住执玉作的诗呢。看来你是……” 孟一不等林锦绣说完就伸手一拍桌子,这次下手很重声音很响、小手放在桌子上都有些抖了—— “下一轮背执玉哥哥的诗不算!” 迟染迟疑了一下……孟一已经出完下一道题了。 其实云山醉后劲儿大,迟染是变得越来越迷糊的。不是她故意背封执玉的,而是她只熟悉封执玉的风格,这么迷糊的情况下,对于别人的诗根本记不住…… 这次,轮到迟染的时候,她从浆糊一样的脑袋里搜到了封执玉上一轮作的诗。然后又想起来孟一说背封执玉的不算,那么……迟染提酒壶,倒满酒,眼神儿不那么好了还溢出来一些……端了两三回手才伸对地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空杯向众人展示—— “对不住……我没背下诗来。” “迟染!你!”孟一正要发飙,却看见迟染手中的酒杯掉在桌子上,再然后……人也倒在了桌子上。 她醉了。 孟一发飙没发起来,圆圆的娃娃脸染上红晕。看看桌子上倒着的人,他想生气也没地方了。倒是想去关切一下迟染到底醉了没,是否难受…… 不过孟一刚一起身,就看见林锦绣闪闪发光的眼神,那一副“我懂,我都懂”的样子,好像看见了什么□□……他生生止住了迈出一步的脚步,豪气干云地把新的一坛云山醉从桌脚边提到了桌面。那酒着实很重,孟一的脸一使劲儿憋得更红了,还是刻意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们继续来,不理她!” 封执玉看一眼迟染,她倒下的速度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斟酌一下,还是拿出了一个药包—— “诸位文友,这是执玉昨日配好的醒酒丸,本想大家喝得尽兴时再拿出来。现在看来……”封执玉看一眼迟染的方向,神情有些奇妙—— “还是提早发与大家罢。” 周夕手里拿着醒酒丸,看着一旁桌子上倒着的迟染,啼笑皆非——看吧,你倒下的太快,没赶上好时候啊! 第13章 与你相对 一场欢聚,各自回家。因为有醒酒丸在,这番喝酒倒下的只有迟染。当迟染睁开朦胧睡眼,头痛欲裂……不过她看到床幔的颜色不对,猛地坐起来——这里不是迟府。察觉到旁边有人,迟染一抬眼便看到坐在一边称量着什么的封执玉。 “迟小姐,这是醒酒丸。现在服下,可以缓解宿醉头痛。”封执玉将一颗醒酒丸拿到迟染眼前。 “执玉……你还在呀。”迟染伸手接住,看着眼前的容颜,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还在……前世或者今生,他还在眼前。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封执玉没有回答,只顺手递上一杯水。 迟染吃下醒酒丸,接过水喝了,意识算是清醒了一些。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这才明白已经不在碧江亭了。又想起了喝醉前的情况—— “这是哪里?其她人呢?” “这里是医馆,大家都没醉……一起送你来醒酒后离开的。”封执玉斟酌着说道。 其实他省略了一个过程。当时酒后众人将散之际,柳娘子本是过去接迟染的。不过言语间柳娘子知晓封执玉给了众人醒酒丸独独放倒迟染一个,又问出他如今在回春堂做男医师,当即看着他温和一笑,那笑容应该可以称之为温和吧……虽然封执玉总觉得那笑容里面含着什么意味不明的奇怪: “柳某人恰有急事暂时回不得迟府中……不如将阿染送到医馆,还请执玉暂时代为照看?” 是送到医馆,不是送到谁家中,便没有男女大防之说。柳娘子开口,请求又这么合理,封执玉当然是答应的。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场景。 这时候,有药童进来:“公子,杨公子又来拿药了,药方可需要更改?” “加两味就好,桃叶和昔草各一钱。” “是,公子。” “封府开了医馆?”迟染看到药童和封执玉的问答,忍不住开口。 封执玉摇摇头:“并未,此处是回春堂,我只是这里学徒。感觉可还有不适?” 前世他似乎没学过医吧?而且,他今年才十五岁……迟染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偏偏又抓不住…… “没有不适了,药很好。封公子可是讨厌我背你的诗?”迟染脑袋转过弯来,明白不可能十坛云山醉就放倒自己一个,那么这个醒酒丸,其它人应该在醉倒之前吃的。她还真是丢人! “没有。我没有讨厌你背我的诗。”封执玉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你做什么,与我没有关系的。” “额……”虽然是事实,不过初次见面就这样说话真的好吗?上一世的封执玉初见时明明很和气没有这么浓的火药味好不好!“我是说……别人都提前吃了醒酒丸么?” “也不算提前。”封执玉语气顿一下似是思考,纤长的手指并没有停下称量药包,“你醉得太快,没来得及。” “……”是的,醉得快,醉得最快,也就是说她一首诗没作出来。想到这里,迟染觉得在一个向来看不上自己的人面前浑身都不自在……刚才朦胧间忘却时光的怀念感也散去不少。她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宿醉后的白日梦若能想起来,也是一样的。醉倒之前,拜那些诗所赐,迟染满脑子都是封执玉。 前世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场景。不同的是,当时是她娘亲的寿宴。而竹真长皇子也会去。 众人饮酒必然赋诗……迟染从知道寿宴流程的时候就开始发愁。她不想出丑……不想在竹真面前出丑,更甚至她想表现一把——于是她做了世界上最混蛋的事情。 她对娘亲说,让封执玉做出题人。然后,她央求他替她提前作诗。这是舞弊,她明白他从来不屑于此道,她甚至都想出了他拒绝时她难堪的样子……可是他答应了。封执玉提前拟出了十几个题目,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给了她三十多首诗。 她全部背了下来……那是她上辈子一生中唯一一次自愿地去背诗。封执玉平日对她少有言语,而且其它的事情拒绝太多回……迟染并不能从这忽然的一次好中看到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曾自我安慰,自己是他的妻主,也许他只是为了她不给他丢脸。 可是现在想起宴会上她与竹真互动时,封执玉看着她的神情……迟染又觉得,他冷然的眼光里,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向来在所有场合我行我素的她,忽然作弊也要表现一把,是为了什么。她似乎也能想起来,当时娘亲宴会上渐渐变得失望痛心的神色是为了什么…… 迟染此刻几乎不敢抬头看医馆纸窗下,昏暗光影中,封执玉挺直的背脊。她眼睛不可控制的有点涩,她脸红,她在他面前永远无地自容。起身稍稍整理衣衫后,道一声谢谢,迟染带着鸵鸟一样的心态和风一样的速度从医馆离开,不敢回头看一眼。 封执玉……你既看不上我,我亦对不住你,前世错娶。愿你今生,良人相伴。今生笃定了将前世遗憾偿还,最对不起的是娘亲和你,对你……却最偿还不起。 “迟小姐……” 急忙忙走出医馆,迟染步履仓皇。听得呼唤,回头—— “在下封家家奴封绛,公子担心您宿醉未醒,遣我送您,还请慢些以防晕眩。” 迟染停住了脚步,欲言又止,终是点点头,慢慢前行。 “阿染,如何?”迟染一进门,便看到柳娘子迫不及待的询问,能看出来柳娘子在这大门口等候多时了。 迟染翻个白眼—— “柳娘子就爱半句话。什么如何?” 柳娘子则露出你知我知的笑容:“虽然现在说亲还早,不过晚了就被别家定去了……阿染你要是真中意呢,我就给你母亲去信,先去封府把人定下来。” 迟染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是怎样的宿命纠葛,让封执玉两世摆脱不了嫁给她的阴影!而且,她就不信柳娘子不说话,大家敢把她往医馆送:“柳娘子,还是先向学生解释一下吧。记得咱们是一起去的碧江亭……为何最后你回来了我在医馆?” 柳娘子脸上的诡异的笑容依然在,这和她青衫布巾的形象十分不搭调,一双狐狸眼亮得过分: “哦,为师当时会旧友去了。阿染应当开心才是。” “我不中意他!”其实是认清了根本配不上人家,上辈子的事又没法说。 “我喜欢之前为爱而狂的表弟!最爱他洒脱又娇蛮的性子!”那个远房表弟长啥样?忘了。但是神情一定要表示怀念! “可是表弟被别人挖走了。”表情要泫然欲泣。 “柳娘子,莫要再提情情爱爱、卿卿我我……”表情要大义凛然,“我未立业,何以成家!今日众人作诗独我醉倒,阿染倍感羞愧,立志头悬梁、锥刺股,练得一手好诗文,下次再喝一杯罚酒誓不为人!” 柳娘子:“……” 迟染平复一下语气,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柳娘子:“所以,还请先为阿染讲一下鬼幕诗稿吧。” 柳娘子甚是欣慰:“其实阿染不必如此自卑……今日听说你背诗过耳不忘,咳咳,虽然只能背下一个人的……可见还是有希望的。记得当初为师拿着鬼幕诗稿追着你跑遍了这迟府里里外外的墙、上上下下的树,你愣是没背下一篇。还好如今要讨夫郎知道有用了。不过别怪我明说,这作诗你先天不足后天难补,讨美人欢心还是换别的法子比较好……不如秋试夺个魁首?” “……”柳娘子要杀我! “不难的。”柳娘子依然似笑非笑看着迟染,语气却很是笃定。柳娘子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她看人向来神准。迟染并非庸才,她亦称得上是名师。过去迟染自己不知上进,但人都说大智者若愚……迟染总于关键处,迥异常人。 “呵呵……” “我是说真的。” “那我就当真的听。以后需出十分力之处,阿染绝不出五分。”迟染近来只憋着一股劲把能学的都学了……上辈子,除了后来费尽心思给那群恶心人出阴损制胜的法子,她这脑袋是扛着不用的。她要全部,重新,认真来过,让结局重写。 “那便好。阿染,今日碧江书院之事你怎么看?” “柳娘子以为呢?”这正是迟染想与柳娘子探讨的。 “你应当去。” “柳娘子这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教不了阿染?” “我一人纵使倾尽全力,你得到的也是有限。秋试容易,真学问难。时间定在秋试之后如何?你这半瓶醋,还是需要先恶补一段的。碧江书院百年之根,众鸿儒学问十分渊博……你若是能在其中潜心学习上三五年,必有所成。若是就此安身……一代鸿儒亦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设想着,心中有种学生初长成的感觉,柳娘子一时间颇为愉快。 迟染却不以为然的——三五年必有所成?娘亲封相只在明年,朝廷风云变幻也只是几年后的事情。到时候江山易主到那对兄妹手中,她研究那些故纸沉香又有何用?迟染不以为然地轻笑:“可是秋试过后,我更愿意去张王县投奔娘亲。” “张王县?”柳娘子听了,神色变得严肃,沉吟半晌——“阿染,你着急了。” 迟染明白柳娘子的希冀,亦明白每个老师都希望学生在自己所教的方面青出于蓝。但她确实不是能避隐人世、一心问学的人:“柳娘子当真以为学生适合潜心学问?” “也罢……是我贪心了。”明了迟染性格,柳娘子一声叹息,“我是见你这些日子进步神速,便想你将来能在治学这一路上走远些。虽是以秋试诱你学习……若你真的不过是为了应付下秋试,为师难过啊。” 可不走治学一路是一回事,走仕途又是另一回事,柳娘子明显感觉到迟染的改变不同寻常:“阿染为何如此醉心仕途?从前我只当你想得个位置,与你娘亲面前挣个样子……但见你进来长进,已不执著于这些。纵使将来位高权重又如何,阿染,为师能看出你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如此急功近利是为哪般?” “柳娘子多想了。”迟染无法解释前世的种种只能避过,转而说其它“学生想去张王县,并不只是因为去张王县可以凭着功绩、将来受到嘉奖。迟染想去见娘亲,想在娘亲最需要的时候有些帮助。” 想见娘亲是真的。若不是有秋试要筹备,迟染重生后第一件大事就会是前往张王县了。人常道:子欲养而亲不待。迟染前世是比这更悲惨的境地——不止亲不待,子亦无能为力去养。 “那便是不去碧江书院?” “不,学生想现在前去。”其实去与不去本没有那么绝对。但是……想到那天遇到的林锦绣和周夕,迟染决定去了。 “也可……”柳娘子眉头微皱,最终还是缓缓点了头“好了,你不如先休息几日。近日来在府中攻书,长进不少,却不能不接地气、纳人气。待过几日想清楚了,再去碧江书院报到。” “恩……柳娘子,我并不准备住在书院中,只是每日来回。因此府中的功课,亦不想放下。” 迟染如此好学,柳娘子出口的却并不是夸奖:“不可急躁。”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不知阿染受了什么刺激……我方才问起时你既几番搪塞便是不想说,我也就不再问了。但要记住:奋发虽好,你还是有迟府可以依靠的。莫要急功近利。此番秋试,以此状态必定能过。但即使过不了,迟半年、一年也没什么大碍。” 柳娘子果然看出来她的转变不同寻常了。迟染却不知如何去解释这原因,只能说一句:“阿染懂得” “你既然愿学,我便没有不教的道理,亦不会因今天的话放松要求。还有,鬼幕诗稿博大精深,你的长进不在诗词上。我若此时直接对你说有如对牛弹琴……不如过些时候你慢慢背下来,我再好好与你讲。只是近几日,你先约些朋友出去游走一番才好。” 第14章 浮光掠影 自从当时街上偶遇以来,封桥先后来过迟府三回。目的只有一个——把迟染拖出去,该怎么玩乐怎么玩乐。迟染呢,一次在后院阴凉里扎马步,一次在书房里抄书,还有一次累趴下睡得任谁也叫不醒。这次封桥再来,恰逢迟染被放假,终于如愿以偿把人约出去。 封桥邀约其实也很没意思,从来就那么一个地方。做的事情也每次大同小异——但是前世的迟染为了引起娘亲的注意,就对这么一个地方走得乐此不疲。后来的生活糜烂之极……才明白声色犬马之所的真正含义,早已从骨子里厌倦。 但是鬼使神差一般,想一想当年真正的少年时光,迟染就这么跟着封桥走进了倚红阁。隔世经年,此地仍有不变的觥筹交错,不变的笑脸迎客……轻歌曼舞,丝缕罗裳飘香。人间醉梦客都在此贪恋一时温存,不知身在他乡。 即使是风尘男子,亦爱年轻俊美、又风流多金的女儿郎。重生前真正年少的迟染常来这里做一副纨绔样子给旁人看、让母亲听。从来都对各路“美人”的好意来者不拒,只除了真正去行周公之礼,调笑玩乐无所顾忌——如今一踏入阁内,身周的香帕子和无数的媚眼昭示着曾经的她多受“欢迎”、众倌儿们有多想她。 迟染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当年她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心思何等天真单“蠢”。能把这欢场之地当成单纯的玩乐之所,她也算奇葩一个了。 没有像从前那样回应众人的媚眼和香帕子,迟染只低头,微微笑着看自己手中的扇面。 “哟,迟小姐,封小姐……迟小姐可多时不曾来看过琴心了,琴心是个温柔念旧的……可是记得两位小姐的好呢。”老鸨还是如从前一样,脸上的笑堆出花儿来。身上用的熏香只引人注意、不让人惬意——也许为了衬托其它哥儿们的幽香阵阵? 迟染来得此处,怀念劲儿在老鸨提及琴心之后退散了些。她如今到这里来,不过是对年少无知时候的些微怀念,以后没事儿不会再踏足的。要是之后封桥再以此相邀,她推辞得多了难免会显得难堪,这真真也是件头疼事。 这老鸨的声音,明显是经过伪装的……这不奇怪,大多鸨公的声音为了揽客都会修炼得甜腻万分、与本嗓相差十万八千里。问题是,迟染觉得,这声音隐约有点耳熟。 迟染耳朵能记住各种声音。不管再怎么伪装,只要是同一个人发出的、她便都能识辨出。前世作为竹真身边一个合格的阴险狠辣走狗渣,迟染的这项长处用得很多。不过声音的伪装也是门技术,这声音只是熟悉而已,没有确定的人选比较,迟染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鸨公又说了几句什么,迟染全然没有注意内容,一门心思回想他声音到底哪里像以前听过的,心不在焉地跟随封桥上了楼。 “呵,琴心怕是只记得阿染的好吧?”封桥一进门,看着从珠帘后走出来的琴心上下打量后,语气很酸地说道。她老带迟染过来,是因为这琴心在有迟染的时候弹琴弹得格外有撩拨意味,她喜欢。可这样的时候多了,她又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封姐儿,琴心可是哪里不对?”琴心端了茶水与杯子。他今日穿的内衬是天青色长衫,外面覆了一层白色薄纱,在胸前、腿脚处舍了内衬,薄纱之下即是雪白肌肤。额前是齐刘海,两颊垂下丝缕鬓角,未带冠,只用丝带将一半头发竖起在头顶。 未语带笑容,一双含情美目中,神色似嗔似怨,话语却全是温柔赔罪。和他的琴声一样,琴心的声音里有一种柔柔的味道。如丝丝细雨,轻柔婉转,入耳入心—— “琴心若是怠慢了您……要琴心哪里赔罪、如何伺候,只要封姐儿开心,琴心莫不做得。只是千万别这么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琴心真的不念着您。” 今日一看到琴心的打扮,封桥原本是这么想的——我找你那么些时候,你都不见我。如今拉了阿染过来,你如此精心打扮、主动出来——这哪里还对我上心!可是等琴心的话说完,她便把这念头抛到脑后了:“琴心刚才说的可都作数?” 琴心但笑不语。 “封桥,美人等着呐,你倒是走啊。站这儿口水都有一摊子了。”迟染口中说着揶揄封桥的话,注意的却是门外的脚步声——从脚步声听来,现在经过的正是方才那个老鸨。迟染眉头渐渐皱起——他是谁? 迟染用扇柄推推封桥,自己移步往外走:“我么……是时候成人之美了。” “哎,你别……”封桥听迟染这么一说其实心花怒放,可人是她拖来的啊,所以还是抬手要挡住迟染去路。 迟染一把拖过封桥,对着她悄声说道:“还不懂?美人儿等着呐。我自有去处,别妨碍着,嗯?”说着,迟染露出一个你我都懂的猥琐表情,带着满是内涵的眼神儿离了房间。 门外无人,但迟染已经记住了脚步声消失的方向。耳边留意着脚步声远远跟着,迟染谨慎地保持了距离。 跟随到后院、躲在一根柱子后,借着月光终于看到一个背影,迟染屏住了呼吸——她走路的姿势,是女子的姿势。 谨慎起见,一直到鸨公环顾四周、进入后院的厨房,迟染都没有再动一下。 要不要跟上去?没有理由不跟……只犹豫了一下,迟染便迈出了脚步,寻一个僻静的角落翻身上了后厨房顶——迟染这些日子练武的还是有成效的,至少这房顶的瓦片踩着可以没什么声音,放到前世,她还做不到这点——寻一个角落掀开瓦片往下面看。 鸨公只是穿过此处,进了小厨房后径直往后门走。倚红阁卖的菜色另有厨房,这后院的菜只是做给楼内的下人吃。已经过了晚饭时候、宵夜时候又没到,这时候的小厨房没什么人。鸨公从小厨房后门出去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迟染屏息俯身紧紧趴在房顶,她并没有看见。 小厨房再往后是一个废弃的仓房,鸨公走进去了。迟染如法炮制,依然跳房顶,这回看到鸨公打开仓房里的地窖盖走下去。 迟染翻身下房顶,一路随着鸨公的行迹到仓房中。不敢贸然下去,迟染只是在黑洞洞的地窖旁俯身—— 距离毕竟远了,言语已经模糊不清。迟染没再听到鸨公的声音,但却听到一个久违的女声朗声大笑后大声说,“甚好”。 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迟染心中一震——明明正值盛夏,天燥烦热,可这个声音仅仅是模糊的音节已经让她背脊滑凉。 这是五皇女,是前世最终得到凌国江山的人,亦是竹真的心上人。 迟染的手忍不住颤抖,心窝也似乎隐隐作痛。她慌了,重活一世,还是没那么容易淡定——迟染在狱中时见到的五皇女无比可怕。 五皇女喜欢玩一些生死折磨的游戏,把各种闻所未闻的东西用在死囚上,并不让她们立即死。那时候大牢之中,只要有五皇女在的夜晚,恐惧的哀嚎声响彻整夜。许多人上法场之前已经疯癫、或者已经不需要上法场便可以弃尸了。迟染便听着那些恐怖的嚎叫,或者目睹那些人凌迟一样的生不如死。 对于迟染,五皇女相对是仁慈的,没有用那么多手段。因为当时的迟染,是要拖出去给人看的,不能疯。她最喜欢的是把脚踩在迟染心窝上来回撵踩、用上内力,看迟染表情疼得越扭曲、她便笑得越开心。五皇女纯然开心的笑……和现在这笑声如出一辙,仿佛只是看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那般简单。与她所作为一对比,诡异到让人头皮发麻。 迟染头上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既然不能听到具体内容,多留无益。迟染手脚有些颤抖着爬起来,扶着一旁布满灰尘的柜子,站着缓和了一下。强自镇定,赶紧加快步子往外面走去。 迟染只顾着往外面走,她没有看到的是,身后的柜子上,留下清晰的手印。 相比前厅的热闹繁华,倚红阁后院有些荒凉。月朗星稀、树影婆娑,几声虫鸣,昏暗的几间房子里住着或病或过气的小倌儿。小厨房后荒废的仓库更是阴惨惨少有人到来。 “什么人?出来!” 迟染还未走出小厨房,背后冷不丁传来这么一声——出去已经来不及躲好,迟染转身窝进手边橱柜里。仓皇间迟染腰间的玉佩碰倒了一个调味瓷瓶,发出清脆的声响。迟染心中一跳,心道不好。 鼻尖弥漫着辛辣味道,看来碰倒的是辣椒粉。柜门外面,有拔剑的声音,且脚步声越来越近…… “阁下方才既已留下手印,为何现在不敢见人?既不出来,我便不客气了。”来人正是方才的鸨公,亦是迟染前阵子在碧江亭小集刚刚见过的林锦绣。 迟染却来不及思索林锦绣来此与五皇女到底有什么事情,脚步声已经到了柜子前,柜门瞬间被来人踢开——眼前白光倏忽闪过,迟染算好剑落下的方向和那人眼睛的位置,抓起一把辣椒面撒向对面人的眼睛,猛地跳出去——手臂传来刺骨的疼,她还是被第二剑砍到了。 迟染顾不得手臂上的伤,只将手边能够着的椅子桌子柜子一股脑往林锦绣身上扔,而自己则迅速往外走。 林锦绣被辣椒面迷了眼睛看不清人影、忙着招架扔过来的桌椅,两剑落空,迟染已经走出房门,于是从怀中抓了一把毒针,向着眼中模糊人影撒出去—— “你逃亦是无用!既然敢来就别想走!” 迟染前世见识过类似的东西,急忙躲开,奈何针雨过于细密,仍是中了两针。顷刻间晕眩之感即刻上来,眼前的世界都模糊了——迟染抿唇,把残留有辣椒粉的右手用力按在左臂上让自己保持清醒,脚步只踉跄了一下不曾停下。 出了小厨房不敢去人多的前厅,迟染看这后院中一个房间的窗户开着,便停下脚步把衣服下摆全部撩起来按在左臂以防留下血迹,然后一头扎进去……眼前模糊一片。手脚已经麻木不是自己的,脑袋下一刻仿佛也要不受自己控制了。房间内有什么都看不清,似乎有两个模糊的人影,迟染伸手抓住了站着的那一个,费力地磕磕绊绊说道—— “救我……必……有重……谢……” 被抓住的水蓝色身影只惊讶了一瞬,便一边咬牙把她拖到床上、一边地说道—— “你这么快,又要死了吗?” 第15章 相认时刻 迟染被拖着往床上折腾,加之听到这个声音,混沌的脑海顿时有了一丝清明—— “执……玉?” 有什么要从脑海中泛上来,偏偏头很沉很沉仿佛马上就要睡去。迟染费力地看自己的左臂,血一直在流,可是已经没有了痛觉……艰难地抬起没什么力气的右手,再次伸向伤口,一直到挖进去直到挖到白骨……森然的痛意泛上来,又可以有片刻的清醒。迟染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人模糊的形状,声音艰涩: “你……刚才……说,又?” “你还醒着?中了两针,是难得了。”封执玉看着迟染不断流血的左臂和深深挖进血肉中的右手,眉头皱起,转身从医药箱里拿出了纱布。 “呵……”迟染混沌之间也不知为什么,听着他的声音,感受到手臂上的触感,笑了,“别包扎……外面的人不多时就能找来。我不能晕。” 封执玉拿着纱布的手一顿——又把还未包扎的纱布放回医药箱。然后,拿出了一个绿色的小瓶子,修长的手指拔开瓶盖,不带一丝犹豫: “把右手移开,把左臂伸起来。” “不用……”迟染依言照做了前一句,后一句有些犹疑。晕眩的感觉又要上来,若是上了伤药…… 可是大朵大朵的血花,在床单上晕开。 “把左臂伸起来。” “……”于是,照做。 封执玉把瓶子里的药粉往食指上粘一下,又把食指按在迟染的伤口上。 “啊——额……”一瞬间毁天灭地的痛感涌上来,迟染一瞬间从床上蹦起,呼痛声偏偏又要压抑,满屋子跳着,脸皱成一个包子“嘶……你撒的什么!嘶、嘶……” 封执玉手里拿着的还是刚才的小瓶子,边往床单上撒边对迟染说着:“噬血粉,很疼,可以醒神。剂量很小,不会变成干尸,还能止血。” 床单上大片大片好似红花一般盛开的血迹,就这么在眼前一点一点消失,半点血腥气都不留,迟染一想到“干尸”这个词觉得毛骨悚然: “你……” 迟染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隔壁房门敲门的声音,赶忙冲回了床边,猛地将封执玉扑倒在床上。不对,床上还有人……迟染这时候才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静静躺着的男子年纪稍长、脸色蜡黄,但可以看出曾经姣好的容貌。双目紧闭,面容恬静。迟染把手指放到他鼻息下……还好,是活的,只是睡着了。 这个时候传来“咣咣咣”敲门声——顾不得那么多,迟染把那人推进床内侧。然后看着被扑倒在身下的封执玉—— “对不起。” 迟染伸手抚上封执玉的领口……抿唇,最终只是把领口稍微松开一些,自己则将自己的整个上衣脱下、头发披散。把被子一把拉上来到自己的腰际、右臂朝外维持了一个奇异的姿势—— “你大爷的!老娘日死你个……”迟染刻意嘶哑了嗓子,呸了一句,然后……床板嘎吱嘎吱响。 她看不到的角度,封执玉脸部微微抽搐——很难分辨这表情到底是笑是哭。这些荤话,粗俗不堪,跟这人的好皮相半分不衬。他侧脸朝向床内侧,抬起手来反抱上迟染,用袖子遮住了迟染虽止住血,伤口却依然鲜红的左臂。 听到话音却敲门无人应,踢门进来的林锦绣依然是老鸨装扮,一入眼是无暇无伤亦无血腥的女子裸背和忘我投入一眼都不看她的两个人,以及—— “老娘就喜欢老的,呸,用了药一样够劲儿……” “呸,别装死,吱一声!死鱼一样!啧啧……下面精神着呢。” “爽啊……不枉费我半两银子!谁打扰老娘这辈子生儿子没烧火棍生闺女有擀面杖!” “%¥#!&……” 破门而入的人,“碰”的一声关上房门,话都没说一句走掉了。封执玉的姿势自始至终没变,只是表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越来越抽成一团。 迟染又估摸着骂了两句,床边依旧嘎吱……直到听到别的房间门的敲门声,迟染轻叹一声,停止了叫骂。这时候,就有些尴尬了——他洗白修长的脖颈,以一种仿佛被凌虐的姿势,微微弯着,将脸侧向一边,不看她暴露出来的那一片雪白。偏偏这时候容不得半点旖旎,迟染老脸难得一红,从床上跳下来、穿好衣服开始找出口。 封执玉也从床上起来,迅速站在一边整理好了医药箱,镇定的神情不变,只有耳根微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你必须先离开这里。她们大概毒针为了留活口。这毒十天半个月死不了,不过你大概还要晕眩些时候。” “能解么?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紧张时候一过,之前的疼痛又有了时间间隔,迟染觉得左臂已经麻木了。眼睛四处搜寻着,不得不说这间房最麻烦的是后墙没开窗户。不过这不是大问题——有房顶就成,只不过麻烦些。 “现在不能,需回去配药。我是大夫,有人病了,所以我在这里。”封执玉皱眉,他看着迟染仍在室内到处边走边看,神情满是着急“现在追你那人应该在别的房里,你出去快些小心离开,我在你离开之后走出去。” “呵……”迟染叹了一声,回头看他心情复杂莫名,一双桃花眼难得深沉下来,涌动着情绪——“我离开之后你走得了?” “你且出去……啊”封执玉短促地叫了一声,因为他被抱起来了—— 左臂真的已经麻木、且有扩散的趋势,迟染用右手单手抱着封执玉跳上了房梁:“性格还是这么讨厌。” 然后把封执玉放开,迟染手指灵巧地拆了房上两根椽木、扒开稻草和瓦片——自己出去、把封执玉拉上去,再把椽木、稻草、瓦片恢复原样,动作熟练无比胜过多年神偷:“怎么样?没想过能这么干的对吧?我啊,就擅长这些。” 迟染说完,不待封执玉回话——实际上他多半也不会回话——继续单手抱着,连着跳了三个房顶,到了一个僻静巷子里。 还真重……之前流血又中毒针,迟染支持不住,手臂要断掉了,把人放下来,扶墙,大口喘气,仍没有忘记之前的对话:“你……呼,你之前跟我说什么,又要死了?” 迟染看着眼前的人,目光灼灼。如果,如果他还是那个……眼前的封执玉还是少年身形,却和记忆中的身影有些重叠。 封执玉抿唇不语,垂下了眼睑,整个人又安静下来,仿佛只可远观。 “你也是死了又重活过来的对不对?你……是前世看过我死,对不对?”迟染没有得到回应,固执地继续问……前世就是这样,问及他不想回答的事情,他就不说话。就是现在这副该死的表情,让她讨厌之极,仿佛眼前的人不仅压根没听她说话、还遥远得她根本触摸不到一样。 月色温柔,且封执玉还是少年的脸部棱角更柔和一些,距离感没有之前那么重……可是这表情一样让人讨厌到无以复加。不管长得美还是丑,谁会喜欢一张一听人说话就面无表情的脸! 如此直白的问话,避无可避,封执玉一双眼睛看向迟染,自然坦荡、黑白分明: “是。” 迟染虽然听到他之前说话的时候已想到他也是重生的人,得到如此直白的回答,还是心中一震。 “你还是这么的讨厌”迟染皱着眉,嘴角却微微弯起,整个身体已经麻木了,晕眩的感觉又要上来。迟染一瞬间有千言万语。没时间考虑上天让两个人同时重生有什么用意,亦没有时间去回忆前世为数不多的记忆。 迟染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问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之后,你过得可好?” 然后,毒素侵蚀了她的脑海,迟染尚是少女的单薄身形软软倒下,仍是少年的封执玉伸手扶住……她靠在了他身上,宽松的衣带夜风中纠缠在一起。 过得可好?如何算是好呢……封执玉闭一下眼再睁开,不去理会她最后的问话,只是颇有些艰难地把人拖放在一边。 然后……去倚红阁前门找到跟随自己前来的两名侍卫,命一名侍卫送迟染回迟府。两路人走向不同的方向,夜色渐深如墨,寂静无声。 第16章 了无痕迹 迟染被封执玉的护卫背回迟府中,一路昏沉。走到迟府的时候,意识到事情还没完,迟染强撑着,嘱咐抗背她的女子:“这位大姐辛苦……还请不要声张,找紫木。” 沉稳的女子道一声好不发一言,在迟染的指点下从后院围墙翻了进去。紫木是迟染唯一的随侍,有单独的房间。到了紫木的门外,迟染没有敲门,直接开了门进去。 “什么人!” “紫木,是我。” “……小姐?”紫木听到声音,迅速点起了蜡烛,再看烛光下眼前的人惊讶万分、不敢置信。这么多年,她从没有见过迟染这副样子出现。 现在的迟染,方才忙乱中头冠戴的歪斜了,青丝凌乱地飞散在脸颊和身上,衣服左边袖子破了、微微渗着血迹,上衣系带也很乱。双唇已无血色且咬破了皮。本已经不流血的左臂,此刻被她按在伤口上的右手刻意撕扯着,又开始渗血……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紫木大骇,瞪大了眼睛,一个激灵冲过来,从送人过来的护卫手中接过迟染扶着,“小姐且稍忍耐,属下立刻通报全府,着人去请大夫!” “不,回来!”迟染伸手扯住紫木衣角。没了按制,左臂的渗血变成滴血一滴滴流在地上,“你带上这枚毒针,亲自去回春堂找李老问药。路上别让人看见,今天的事情也别让府中其它人知道。速去,切记!” 迟染从倚红阁消失已经够反常了,若是迟府上下都知道她受伤,情况更不妙。现在还不到打草惊蛇的时候……怪只怪她心性还不够坚定。听到五皇女的声音,居然在关键时刻失了分寸。 “小姐……”紫木看着迟染不断渗血的手臂,犹豫着迈不开脚步。 “别问,快去!”迟染说完,寻着一处椅子,扶额坐下,“我性命无碍,路上小心谨慎些,莫慌张……千万别让人跟上!” 紫木猜不透根源也知今日不寻常,不敢耽搁马上按照迟染说的做了。因为这不寻常,紫木更仔细听从迟染的嘱咐,一路上没出什么岔子。 毒针毒性不强、亦不难解,迟染在深夜时候一帖子药喝下去,已接近大好、不再晕眩。 “小姐究竟是遭何人欺侮?自然要讨回公道!为何不能说,属下不懂。”紫木办事再怎么靠谱,也只是个没经历风浪的小姑娘而已。 迟染重生以来与紫木交流颇多,紫木问出这样的话也就不奇怪。迟染有意培养紫木,她没有异心,只是心性还显单纯。要让她在今后不拖后腿,就不能再如此轻率。今日事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迟染认为紫木今日的表现尚好——虽然经历有限不能马上意识到事情如何,还是按照她所说的去做没有出岔子。 “今日事牵涉到朝堂之事,哪有打架欺侮、再欺负回来那么简单。” “朝堂之事?小姐不是尚在府中读书、不曾出仕吗?再说了,家主是工部尚书!不管是谁欺侮了小姐都得讨个公道回来!” 紫木从前所见都是迟染惹些不大不小的事情,迟新因忙于道歉……现如今迟染长进了不惹事,却险些命都没了,如何能甘心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紫木一心想着自家主子受了委屈,情绪十分激动。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被伤、伤我之人是谁,便要通告全府、又要去讨公道?” 紫木激愤的情绪被泼了一盆凉水,撇撇嘴——“小姐不告知,属下如何知晓。” 迟染摇头:“莫赌气。你如此轻率,小姐我险些就是想告诉也没机会了。今日,你家小姐我九死一生回来,单独找你、不从正门通传全府,即是为了保密,你可明白?若是传出去,不止我性命堪忧,整个迟府也可能遭殃。” 紫木瞠目结舌:“小姐,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迟染斜眼瞥她:“挥挥手能让迟府消失的人。” 现在娘亲还只是工部尚书,迟染明白五皇女很容易就能随意处置迟府。 “……” “现在知道错了?” “是,属下知错。”紫木不甘心又不承认地点点头,亦知自己作为下属不能继续问下去了。如此情况,自己当时的行为又幼稚又危险,还险些害了小姐和迟府。 迟染微微地笑了——这就是一个好随侍的天赋呀,值得培养。对话转这么一圈,紫木一丁点儿没思考自家主子为啥会惹了那个“挥挥手能让迟府消失的人”。 对于自己心目中改头换面做好人的小姐,好随侍第一反应,小姐受伤了,得治!好随侍第二反应,小姐受欺负了,得欺负回去!好随侍第□□应,自己难道不是在帮小姐?好伤心! 迟染心情好了,见眼前的姑娘瞬间从义愤填膺变得垂头丧气,好像充满气的皮球忽然被扎破了一样蔫儿了,就有些不忍。于是从床头顺手拿了扇子轻轻敲她肩膀一下——“不过,我今日找你即是信你忠心,你没让我失望。” 对呀!如此关键的事情,小姐只寻了她一个人! 紫木想到这里顿时心里雨过天晴、阴霾一扫空。一双有神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圆圆脸上的懊悔神色也褪去不少,连错误承认起来也有劲儿了、还有劲儿改了:“小姐,我以后定当谨慎行事,三思后行,绝不轻率!只要小姐不弃,紫木绝对誓死相随!” “……”迟染听着,最后这句话好像哪里有些微妙的不对,还好这不是重点,迟染龇牙笑了,对紫木表示赞许。 失血过多导致的脑子迟钝和剑伤导致的手臂迟钝,都不影响迟染此刻从内心蓬发的欢乐——苍天,她这辈子终于可以有有背后不插刀子的靠谱随侍了!而且这世上第一好随侍的养成之路分外容易了些、前途十分明朗! 迟染本以为上次倚红阁之行后封桥会提前抱得美人归,她迟染也就顺理成章地从此再不踏足倚红阁半步……谁知不过隔了三天,封桥,她居然又来了! 迟染好容易因伤得了休假可以暂时逃离水轻和柳娘子的魔爪,黄昏时候最是惬意,这时候正寻了树下阴凉处闭目养神,听到门卫通传封桥又来了的消息……挖了挖耳朵,简直难以置信: “来的真是封府大小姐?” “是,封府大小姐已在客厅等候。” “备茶,我一会儿到。” 迟染手臂上伤口本来不深,严重的地方都是她当时危急之下自己掐的。还好过了这三日,衣服袖子里面包扎上,从外面可以看不出来了。就是脸还有些苍白,毕竟那么多血不是三天能回过来的。如此虚弱不是该有的样子……无奈之下,迟染先回自己院子里跟辛儿借了胭脂抹上才敢去客厅见人。 既见封桥,必见琴心。迟染累得很。偏偏封桥此番十分固执,一个劲儿问她上次去哪里了,还说她一走琴心很伤心根本没成事什么的,最后鸨公都扯上了。大有迟染不去,她就要大闹倚红阁意思。 放平时迟染随她把哪儿拆了。可现在敏感时候,一扯上鸨公,迟染感觉不太妙——就怕自己上回的失踪引起怀疑。 再进倚红阁,迟染寻思着给自己上次的半路失踪找个去处。前世今生记忆搜寻一番,她有个不错的主意。 老鸨一开口,迟染便知已经换了人。虽然都是一副装扮、一派作风,却不知是多少人披了这一个皮囊呢。琴心也出来迎接,又换了一身极漂亮的装扮:“迟姐儿,封姐儿,琴心已备好酒菜,可愿前往一赏?” 封桥再次看得瞎了眼——迟染用扇子抽一抽身边人:“口水,收着些。” 封桥下意识地去摸下巴,结果摸了个空,哂然一笑:“哎,阿染,我不能抢你的人……” 封桥说话语调本就有些怪异,前面露出那么垂涎的神色,再刻意说这话,周围哄笑一片。人群里突兀传来一句——“哟,琴心哥哥,这是一男要两嫁呀!” 众人哄笑更甚。 琴心闻言脸上多有挂不住,只得微微低垂了头。 入了倚红阁,哪里还有“嫁”这一说。即使是清倌,一直只弹琴奏曲儿未曾破身,那也是洗不清的。还两嫁……硬要说“嫁”的话,嫁的岂止两人,这“哥哥”二字更提醒人他年岁也快到了,破身之后便是一双玉臂千人枕。 看到众人哄笑、美人委屈不知所措的样子,封桥憋红了脸,几次开口都不知说什么未能成言,只好干着急。 “这琴心是个妙人儿,我很喜欢。”迟染说着,目光看向的却不是琴心,而是封桥。 “那……那我不会抢你的人……”封桥语无伦次,只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竹竿样的身板配上这语言显得整个人都没什么底气,倒像是在咬牙死撑。 “不过美人如衣服,姐妹如手足。我思忖着不如赎了他身送你府上。”迟染坚持着,与她来回推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少时封桥一直对待她的态度,太过殷勤了,重生以来戒心稍重,这种感觉更加明显。如今连如此上心的人都一点都不争取地拱手相让,迟染确实觉得她和封桥的交情没到这个地步。 如此看来,前世封桥最后的背叛也不算一点征兆没有。 “不,还是归你好……”封桥只当迟染生气了开她玩笑,依旧推拒着。琴心脸上已经不那么好看,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封桥,千言万语。 迟染看这对痴男怨女,暗觉好笑。 一对儿都喜欢拿她迟染做挡箭牌很好玩是么?琴心虽然每次在她迟染出现时都刻意打扮一番,不过是为了让封桥去追逐的。除却封桥的鬼心思她还未猜透之外,原本就是各自不够坚定,平白无故地找她迟染这么个莫须有理由图什么呢? “其实封姐儿不必如此。”迟染说得很是动情,“我上次来又结识了妙人儿,且……一夜款曲,已是欲罢不能,偏偏我那冤家又颇为善妒,如今做成人之美的事情,也不全是因为高风亮节。” 除了封桥一声“啊?”,琴心神色莫辨之外,围上来的人都起哄要她说出来是谁。 迟染抿唇握拳,鼓起勇气,步伐坚定又不失风流气度地往前面走……停在一个走廊边上提着夜香桶哼哧哼哧穿堂而过的小哥儿面前。这小哥儿正是迟染要找的,如今他在前厅出现,也省得迟染费力报上姓名去搜寻。 老鸨以为迟染对此不满,于是插口怒道:“臭癞子,怎的又从前面走?污了客人!” 却不料迟染把人抱进怀里、朝侧脸亲一口,说道: “近来觉得天下脂粉无非一个样子,无甚颜色。那日得见小貂儿才觉得眼前一亮。这红粉衣裳和那日正是一件,很称小哥哥黑红的肤色,熏香味道也是迟某极爱的。一度*甚是难忘。就想着给封姐儿赎了琴心,鸨公爹爹不如顺带把这小貂儿给我?” 众人:“……” 第17章 桃色八卦 迟染怀中的男孩,瘦小的外形看起来也就十来岁光景——虽然迟染算得他今年应是十二岁。他身板单薄,脸上、手上都有一层黑灰,黑里透红。手脚较常人偏大。眉毛略粗、一双大眼睛眼窝深陷,长期的营养不良下没有什么神采,看着有几分瘆人。 男孩被亲了一口好像呆了一样,之后迟染说的话他都没注意听,只扭头看迟染——迟染对他粲然一笑。迟染的长相,初见之下少有人免疫得了。此刻温和的笑容,煦如朝阳,直晃花他眼睛:“跟我走,可好?” 他从她的眼底没有看到一丝恶意,他忽然贪恋这不合常理、突如其来的温暖。 他想要发出声音,只发出“呃……”的破碎音节。意识到自己破碎嘶哑的声音并不好听,男孩儿立刻停住。焦急地摇头晃脑一番,似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善意……他手足无措地,裂开嘴巴对迟染笑了。 “呵呵,迟姐儿说笑呢吧,我倚红阁怎么着也不能用这种货色搪塞……”鸨公噎着似的,笑得十分不自然。 迟染摇摇头,慢条斯理地从破袖子里拉出男孩的胳膊,拿出帕子沾了唾沫擦洗出一片干净皮肤——本该有一点殷红的地方,空空如也。 迟染把男孩的胳膊举起来、展示给众人看:“鸨公爹爹莫不是以为我在开玩笑?” 这一次满堂爆发了一阵喧闹的哄哄声,无数倌儿叹息扼腕、看客惊讶感叹。 男孩儿看到大家都对着他指指点点、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开始闹着要挣脱迟染——但是被迟染用力箍在怀里,没有成功。男孩儿于是开始扭捏着晃动身体,对迟染拳打脚踢、使劲儿挣脱。迟染也不理,只把人揽着任他小猫儿似的挣扎。 众人眼里,就变成了迟染强迫男孩儿的样子。有倌儿用自以为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对身边儿的闺蜜咬牙私语——“迟府小姐好重口,迟府小姐是禽兽!” 可是迟染听到了,她揉了揉自己变态的耳朵,嘴角微抽一下,瞬间恢复灿烂笑容,伸手抚摸怀中男孩儿乱蓬茅草一样的鸡窝头以示安抚。 男孩儿自知挣不脱,慢慢不再挣扎,只是表情已经不如开始那样高兴。 万众瞩目之中,迟染掏出一张银票,潇洒地扔给鸨公:“赎走琴心和小貂儿,可够?” 鸨公接过银票,也不管她领走的是几岁孩童了,赔笑道:“这臭……小貂儿算送你的……可琴心的身价,也不止这些。还得加这个数。”说着,伸出五个手指。 这琴心一走,迟染、封桥两个出手大方的金主,要有阵子不来了。鸨公要算账的。 迟染挑眉,把扇柄指在鸨公手里银票数字后的几个字上——“鸨公爹爹不如先仔细看看纸上的字儿?” 鸨公揉了揉眼睛,布满纹路的手指划过迟染指着的地方,只见白纸黑字印着六个小号篆体“百纳钱庄,黄金”,登时心中一跳、两眼一亮:“黄金?” 十银抵一金!这数目,赎走花魁都够了! “不错。我看上的人,怎么能白送?身价要比花魁还高一些。且小貂儿,不是臭小貂儿,还请鸨公爹爹把卖身契拿来,以后别再叫错了。”迟染说着,注意男孩儿的神情。 有趣极了,他听到自己身价比花魁高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听到后面的话,撇着的嘴角绷成平的了。其实迟染觉得他想笑啊,可他就是努力绷着……下巴都皱了。迟染越来越觉得自己找上这人对极了。真是,不虚此行。 男孩儿自打进了楼里,就叫“臭癞子”。老鸨哪里知道“小貂儿”这名字哪里冒出来的?赶紧应了,挑着恭维的话顺迟染的意,火速让人拿来了两人的卖身契、生怕迟染反悔。 琴心见迟染搂着男孩儿过来,表情难过、眼睛里是什么都懂的神色,同情地看着迟染:“阿染,你莫要因为我和封姐儿……就赎一个这样的人……” 迟染对着他和封桥摆摆左手,脸上一片云淡风轻——这对儿麻烦,懒得理了——右手揽着男孩儿悠哉悠哉走出倚红阁。迟染的内心其实不如表面那么镇定——小崽子真有劲儿,还一直在使劲儿挣脱。右胳膊的伤被他一挣扎又要裂了。 封桥被甩下,猜不透迟染最后那是啥表情。百般思索也只能认定迟染是在成全她和琴心后故作坚强。 回头看含情脉脉看着她的琴心,封桥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他不是每次见迟染都打扮一番的么?怎的又对她含情脉脉?似乎还是欲拒还迎的那个琴心更能挠得她心痒痒……不过封桥还是伸手揽上他走了。 “且容奴家收拾些细软……” “不用,府上都有。” 琴心开口还想说什么,看看封桥的表情,终是没有说出来,顺从地跟上走了。 两对“鸳鸯”就此分别离了众人视线,好戏随之散场。徒留几个小倌儿犹自对刚才迟染和鸨公那一出惊魂未定—— “哥哥,我总算知道咱几个都没勾到迟姐儿了。”一个翠衫的倌儿目光呆滞。 “为啥?”旁边的倌儿顺口接到。 “原来迟姐儿好这口!”翠衫倌儿手捂胸口,沉痛不已,“若是京中贵女都效仿她口味了,咱以后吃啥?” “……你想太多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比坏事传更快的,是能抓人眼球的桃色八卦。这厢迟染的脚刚刚踏出倚红阁,那厢她的惊人壮举已经成为了京城最热话题。 迟染回到迟府首先把男孩儿扔给了辛儿,让他给收拾干净了按照小厮带着。自己则飞奔回房间料理右臂上的伤口。耍帅真的是要代价的……嘶,这伤撕裂了真疼。 “阿染,外面传的难道是真的?”迟染堪堪包扎完出了房门,就被风尘仆仆赶来的丘棠堵在门口。丘棠发丝微乱,手里领着两袋子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放下。 “传的什么?”她现在低调的很应该没什么八卦啊,前几日莫不是出了岔子? “我排队给水轻买水晶虾的时候,听人家说你……你糟蹋了个十岁的孩子?” “什么?额……怎么传的这么快?”她刚回到府里好不好?以前京城的八卦就算不隔天至少也要隔两个时辰的不是么? “原来是真的!阿染,亏我,亏我还以为……我真是看错你了!” “小姐,小姐,小貂儿他不肯洗澡……还请小姐帮忙劝劝。”这个时候,辛儿堪堪拖着和之前造型没什么区别的“小貂儿”过来,堪堪验证了丘棠听到的传闻。 丘棠看看脏兮兮没啥美感、和诱惑也不沾边儿的男孩儿,再看看迟染——睁大眼,握拳,撇嘴:“阿染你离他远些!过几年正经娶了之前,别想再靠近他身周!” 丘棠把男孩儿拉过来,仔细查看一番——还真是,这你都下得去口……人孩子长得是不好看,可再不好看,这模样看着也就十来岁啊!况且人孩子在风尘地,好容易长成这样安全些了,你个禽兽还不放过! 迟染扶额不语,甚为伤感。丘棠看她的眼神儿都不对了。里面只写着两个字儿,禽兽。 其实,她也就比那小貂儿大两岁而已。况且,小貂儿是个外族混血,自小没点守身砂……她行动之前想过自己会显得口味怪异,可没想到男孩儿外貌太显小、自己顷刻间形象变禽兽。 “阿染,你说实话,你真的把这位、这位弟弟……?”丘棠接收到的信息过于惊人,所以十分激动,但其实内心里还是更偏向于不信的。 “你就当是吧。我改日再与你好好解释……这孩子拜托你和水轻照顾着?”迟染这辈子要做什么,不打算瞒着丘棠。丘棠虽然性格很软和,但其实是很有责任心也很有能力的人。前世她在边疆多年,也有许多建树。不过这场合时机,还不太对。 “小、小姐?”辛儿难以置信地插话道。他之前不知小貂儿怎么来的,只当迟染顺手捡回来。现在听着,怎么情况这么复杂? 迟染琢磨着,不能显得自己太禽兽:“咳,他今年已经十二了,我今年十四。” 丘棠和辛儿:“……” 小貂儿挣脱了辛儿的手,“蹬蹬蹬”走到迟染面前,狠狠踩了她一脚,口中呜呜几声,最后藏在了丘棠的背后。 这孩子是哑巴!丘棠和辛儿抬头看迟染,眼里统一只有俩字儿:“禽兽!” 迟染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地转身走回房间、关门送客:“阿棠,你且带着他去见水轻……我明日要去碧江书院报到,先去准备准备。” 迟染回到房里,翻腾着去书院用的笔墨纸砚,思索这事儿的严重性。 阿棠排队买个水晶虾都能知道,这事儿要传遍京城了。也是好事,传得多了假事儿也能被当成真的,她嫌疑就彻底洗清了。 可是……她要背着这八卦出多久风头?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全城都知道了,没道理封执玉不知道。全城都信了,没道理封执玉不信。 迟染颓然放下了手中的笔墨纸砚——两辈子的鄙视,她要怎么才能…… “额!”此事令人甚为头疼! 第18章 有情无情 那天晚上倚红阁之行后,封桥把琴心带到封府,这比前世早了许多年。也许没那么多波折的感情和当初有所不同,所以琴心如今小侍的名分也没有。 封桥有到过迟府道谢,迟染三言两语给打发走了。酒肉朋友也得有酒肉朋友的样子。瞧瞧封桥这样,她还不如去跟传闻中三天蹲牢头两天放出来的京城一霸结交呢。迟染越想越怀疑自己前世那是什么眼光,看朋友看男人都没个准头。 迟府中,那天“捡”回来的孩子被丘棠拉走,照顾得有些样子了。至少没了鸡窝头,衣服也换了正常些的颜色。洗去皮肤上的黑灰,竟也是白嫩的。皮肤还是偏红,看着比寻常男孩儿少些水灵。迟染却明白在几年之后这孩子会出落成怎样的妖孽模样……他在前世,可是倚红阁后来的当家花魁,身价更是那天迟染所付的数倍。 至于丘棠和水轻,本来觉得丘棠要斩获美人心将来还有得折腾。自从一天夜里偶然感慨人生、爬起来满府溜达,看见水轻一身单衣站在丘棠房间的窗外看月亮,她就不这么想了。 月色昏暗,夜风习习,有人月下独立,衣袂飘于风中。 迟染屏气凝神接近……离水轻二十步远时放重了脚步。因为这个距离,以她的功夫接近水轻,再屏气也没用了: “你又何苦?” “……别告诉她。”水轻声音低沉中有些慌张,在微凉的空气里散开,有种说不出的空落。 “我只说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不过一个正夫的名分,怎么就互相折磨成这样呢?迟染最能明白,两情相悦的难得。若是就此生生给错过了,那才最可惜。 水轻风袖一甩,并不理会迟染难得说这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过了那片刻的张皇,他已经找到了回敬的话语:“你怎的如此老成?大半夜有时间闲逛,莫不是每日站桩时间不够?” 从前的扎马步时间,如今已经升级,换成了站桩舞剑,事半功倍。辛苦程度也是翻倍的,所以延长这个时间等于要迟染命。 “不,师父您老人家继续!徒儿好困,徒儿什么都没看见!”迟染抬起胳膊打个夸张的哈欠、急忙遁走,临走不忘补充一句“你吹夜风也穿件衣裳,别病了,不然丘棠不知道急成啥样!” 迟染飞奔着离开,却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她带小貂儿回来至今,水轻对此一个字儿都没提过。 丘棠和水轻,一个天天端茶送水贤惠小夫郎样伺候,一个天天当面冷然背后关心半夜爬起来站窗户。这样的情景,重复上演着,却永远都不退色。 迟染从开始的嗤之以鼻,渐渐觉得这情景有些羡慕了,也渐渐明白,也许许多感情真的不只是表面那样。对待好与不好,爱与不爱,几句违心的话什么都不能代表。 比如她的身边人。就算封桥再如何殷勤,摆脱不了酒肉朋友的范围——目的是否单纯另说。丘棠一副呆萌样,软软的语气说着不对,当年却被她连累一起去各位“不小心”招惹到的少爷家赔罪。 柳娘子与孙鸟然,无论出发点如何,在悉心培养上,都是对她好的。她娘亲当初对她严厉,是恨铁不成钢。她该明白,她早该明白。 要重活一次,才明白孰是孰非。 至于封执玉,迟染第一次怀疑,她是否也看错了他。那几十首诗,那临了一碗饭……当初他低垂的眼睛中,真的,只有不屑吗? 早已隔世,此题无解。 琐事解决个差不多,迟染轻装上阵,找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前往碧江书院。 颇为令迟染头痛的是,此时城中关于她的传闻,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现在京城中最热的趣闻,因此走在大街上,那么高的回头率,让迟染受宠若惊。不时有路人不漏痕迹地看她一眼再移开目光,上了年纪的长舌大叔们则有勇气盯着看。年轻些的公子呢,则退避三舍、走路都不着痕迹地擦着离迟染最远的路边走。 祸是自己惹来的不能怨人,迟染尽量忽略一切人物、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一路走得是如此煎熬。迟染只盼着平安走过这大街,万事大吉。不过不凑巧的是,她碰到了孟一。 来人腮帮子一鼓、圆眼一瞪,手中一坛子酒举起来,小身板愣是撑出了膀阔腰圆的架势。 “孟一早啊。”迟染步子微微向左挪开,避开那仿佛下一刻就能糊到自己脸上的酒坛子。 “你那传言可是真的?”严肃脸。 “不假……” “禽兽,看坛!” 孟一抡了一下酒坛子,只是花架子对迟染并没什么杀伤力。不过架不住有跟在身后的几位豪爽大姐来帮忙—— 迟染姿势很潇洒地侧身躲开酒坛子,又避开一个大姐横劈而来的刀,再来一个漂亮的空翻避开马车……天!脚边怎么有两个吃糖葫芦不看路的熊孩子!她、她要站不住了……于是,迟染撞到了收早摊的买菜阿婶的推车、扑倒在地,车上的烂菜叶子盖了一身。而为了避免倒地时撞到离自己很近的卖菜阿公造成新的八卦,迟染,她的腰,闪了。 墙倒众人推,这时候的迟染是破了一角的烂墙,一场街头围殴事件一触即发。瞬间顾不得腰闪了的痛苦,迟染一咕噜爬起来,施展轻功,能跑多快跑多快地窜了好几条街。 终于到了僻静些的街道,迟染靠着一个墙角,痛苦地扶着腰慢慢蹲下。京城民众何时变得如此剽悍?唔……腰,真疼。 今天迟染是去不了书院了,找个医馆看看,回府中歇着是正经。迟染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一路狂奔了大半个京城到城南巷口。回春堂正在这里,倒也省事。 进了医馆大门,找到常到迟府看诊的李老大夫,迟染一手扶腰一手撑桌子:“晚辈不小心闪到腰了,还请李老给看看。” 李老大夫眉毛微抬:“新伤?” “恩,今儿早上磕着的” “要先冷敷,且坐下。” 于是迟染表情很是痛苦地坐下,任由李老大夫给她敷上冷布巾。 一面屏风隔开的后面,有个少年给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包扎着摔倒后石子磕破的胳膊,旁边是孩子他娘和孩子他娘的邻居—— “哎,你听说没?这倚红阁的一个倒夜香小孩儿,小小年纪长得一副狐媚样,迷倒了年华十四的迟府小姐!想我自从娶夫就不曾踏足那烟花之地……改天可得去看看,这倚红阁究竟藏了什么样的*人物!” “你从哪里听来的半片子消息?啧啧,那孩子的模样,能把死人吓活,止小儿夜啼!” “哎?那又怎么能……”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怎么说?别卖关子!哎哟……这位大夫轻点儿,我家小儿的胳膊可经不起……哎,对,这才对,小哥儿确实年轻了点儿。哎,姐儿,后来怎么着?你接着说。” “要说着迟府小姐长得,那是风流俊俏、唇红齿白、玉树临风……一眼看上去那是翩翩少年郎。可谁知……口味,如此之重啊。” “那敢情?” “那小孩儿虽然长得难以入目、人间罕见,可最是年幼,据说不到十岁呐!迟府小姐啊……她好这个!你也别想去看,人家领回府上养着了!” “哦……哎别说,这可真是怪事儿。好了,我家小儿胳膊也好了,咱回头聊,回头聊……我再琢磨琢磨,哎别说,真有趣,真有趣……” “#¥%%……” 等人走远了,刚才给孩子包扎的少年抬头,正是封执玉。暂时没有别的患者,他把手中的白布放在一边,把手掌握紧,手指嵌入了手心,缓缓闭上双眼……似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平。 可是,他不平什么呢?看一眼支起来的纸窗外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行人,封执玉忽然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个心情了。 屏风外,迟染同样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顿感自己欲生欲死。不顾李老大夫揶揄的眼光,只赶忙在那两个妇人拉着孩子出来跟李老道别的时候,把扇子没字的那一面儿朝外展开、遮了脸。 “丫头不如说说,这腰是怎么闪的?”三人前脚出了回春堂,李老后脚便开口问。 “今儿早上在路上不小心扭到的。不知几日可好?”迟染才不会详细说过程呢。 “新伤只可敷冰,还不能用药……且回去歇着,把回春化瘀膏晚上敷上,明早就好。”李老也不是好八卦的人,也没有细细追问,只对着屏风另一边喊话,“小玉,拿一盒子你新配的回春化瘀膏出来。” 然后……封执玉拿着一盒子回春化瘀膏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迟染扶着腰半撑在桌子边。 两两相对,一刹无言。 片刻的安静过后,封执玉一双如墨漆黑的眼睛看着迟染,轻轻抿唇后开口,语气如常: “迟小姐,好久不见。” “执……封公子好久不见。”她一时没想起来,封执玉正是在回春堂。不过……要装作不认识啊。 迟染眼睛盯着还是少年的封执玉。他和她说完话后,扇子样的睫毛垂下遮住眼睛,波澜不惊一如前世那样。可是他明明才听过那么劲爆的八卦,明明听完八卦的下一刻就看到了当事人。他就……没什么想法吗? 迟染忽然特别想对他解释自己口味没那么重。 可是,以什么身份呢? 封执玉将回春化瘀膏放在桌子上,转身对迟染微微点头,便退回了屏风后。 迟染以手捂脸,坐着久久不能动弹,觉得这时候找个地缝钻了也不为过。 “丫头害羞了?” “……”岂止。 “我这徒弟虽是男儿身,可口风很严的,平时一头钻进故纸堆里、从不问这些八卦的。丫头放宽心。” 李老说起来便很感慨,她这徒弟资质人品都没话说。就是不知道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就忽然有一天跪拜在她面前要学医…… “……”我当然知道。可是,可是可是,我要怎么跟您老人家说,我只是不想让他听到啊! “嘿,不是我说,一大清早,丫头你这腰闪的,时间也忒玄妙了。” “……腰甚疼,晚辈先行告辞。” 第19章 前世因果 迟染走出回春堂,又觉得不甘心。于是折回去,抬头认真地看着李老说道:“那孩子十二岁了,不是未到十岁,且……我真心想带他出了倚红阁。” 迟染眼睛看着李老,耳朵却听着屏风后。不知道屏风后那人能不能听到?她说的是带人出倚红阁,没有说喜爱或者交欢……她不会公然明说这传闻的真假,可他应该也了解到了她带走的人是谁,会不会想到她另有用意? 李老但笑不语。 迟染说完前句,却觉得有欲盖弥彰的意味——仿佛她特意返回来是为了承认而不是解释的。这不是她的初衷,迟染皱眉,豁出去道:“那孩子是外族混血,外族混血多幼时难看却长大了美艳……我寻思着,过几年养大了便不是这般模样了,京中多少贵女老少为之疯狂也说不定。” “小染啊,你与我一个老妇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就是想说,我不是禽兽。”最后两个字,迟染说得咬牙切齿。京中传言越来越夸张了,这已经从十岁变成了不到十岁,莫不是过几天变成五六岁?那年纪的孩子能干啥? 这终于算是一句否定了。屏风后的人,如玉的容颜静默。他的指节轻轻扣在屏风上,他的嘴角轻轻弯起,他的眼睛染上迷惑。 迟染听到屏风扣响的声音,感觉像是发出的暗号有接头回应一样……整个心情忽然好起来。他听到了,而且可能些微察觉到了她的用意!她们是一样的人,是不同于这个世界其他人的存在。 暗号接头的激动劲儿过去后,迟染不晓得自己为啥心情依然这么好。是因为终于不在他面前显得太丢人么?她曾经一世为渣,可这辈子是好人啊。 李老眼中光芒闪过,忽然明白了这娃返回来说这一堆的用意。 “小染啊,站这么久、又这么高兴,你这腰是好了?” “不……哎哟,一时没察觉到。”一心想着如何解释,竟然连腰疼也忘了。 “不如回府歇着?” “晚辈这就走……李老回见!” 迟染走后,李老走到屏风后,对着向来一板一眼,如今难得开小差手中没拿一本书的封执玉说: “怎么,不敲屏风啦?” “师父好耳力。”封执玉一愣,没想到李老也会注意这样的细节。 “别整日埋在书堆里,偶尔敲敲屏风也是很好的。”李老术高明、受人尊敬,偏偏是孩子性格。今天觉得今天这两个孩子的互动有趣极了,眼睛里露出浓厚的兴味,“我看出来啦,那妮子对你有意,你……” “师父误会了。”一句“对你有意”足以清醒,封执玉两眼褪去了迷茫,只剩清明的神色,“我与迟染确实曾有些交集,不过无关情爱。且她早已心有所属。还请师父以后莫要再提。” 迟染所有特殊的举动只是因为她知晓他亦重生而已。他知她对他有多厌恶,他早已明白、谨记在心。即使隔世,他不该迷茫疑惑。 人常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前世为何最终有如陌路,他记得她所爱的是他人、所厌恶的正是自己。 最初耸人听闻的传言,不是他爱听信,而是上辈子迟染与竹真纠缠的时候,竹真已年岁甚长。她口味一向独特,这一世转而喜欢年幼的,似乎完全不需要怀疑。 如今因着重生这一层隐晦的联系,她乐于对他多透露一些信息,本是她的随心之举,他该认清。 “哦?好……如此,不说。你难得知道这些旁枝末节的东西。”李老说着,眼中的兴味并没有减去多少。 “师父……”封执玉见李老对这一切喜闻乐见的八卦神色,颇有无奈,“既是事实,又如何不被人知。不过我知晓与否,原没有什么区别的,师父也不必太在意。” “乖徒啊,你如此说就不对了,什么叫知晓与否没区别?区别大了。以后总归要嫁人,这挑妻主啊,得仔细。”李老觉得,封执玉这看破红尘的话,实不该出现在少年口中。 嫁人啊……一次就够了。封执玉随手拿起旁边的书,手指静静停留在书封面上,“不嫁人不好么?一生短暂、为欢几何。徒儿倒想学览群书,行万里路,医天下需要之人。” 李老半晌无语,长叹一声,“这世道,你生为男子,可惜了。” 她早知自己这学徒与其他说要学男医,又一腔热情两天散去的少年们不同。若是有女子如此说话行事,她便将衣钵传承出去。可惜,封执玉才名满京都,也只是男子。思前想后,李老踱着步子连连叹了三句可惜。 封执玉道:“不可惜。上天本没有规定男子不能如此,只是之前没有人这么做罢了。” “你是男子,如何能……” “有手有脚,心智健全,又有何不能?”封执玉抬起头来,放软了语调,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 李老定定地看着封执玉,思索他话里的含义,连连点头:“也罢。你左右是与人不同的。我倒不如看看,你能走多远。” 然后,李老回到了外厅,封执玉依然在屏风后。陆续有病人来,回春堂的一天,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李老对封执玉的看法,不再只是埋首书堆那么简单。 歇了一日,腰伤大好,迟染终于到了碧江书院。 林锦绣之前已经向院长引荐过迟染,迟染此番前来只需前去向院长报道。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老院长点点头算是收下了她。林锦绣家中有事暂不在书院中,恰在一旁探讨问题的周夕则很高兴地主动请求说要带着迟染在书院走一圈。 碧江书院临江而建,绿树掩映,柏木参天。古朴的书院建筑和这山水融为一体,景致如画。江水泠泠之声,风穿树林而过,间有书声朗朗,直唤起人心底的宁静。 迟染一路走来,自知身是此处的过客,竟也有片刻想就此停留。若无诸多前尘,就此停留,也真正是一件幸事。可若无诸多前尘,她大概还是会选择在迟府睡大觉。 碧江书院的水景都是从碧江直接引入的活水,再引出去,因此古木之外,也有流水潺潺的意趣。两人走过一个小石桥,桥下锦鲤游动,颇为有趣。周夕停下来,从袖子里拿出鱼食喂食锦鲤—— “如今走了大半个书院,阿染觉得书院景色如何?” “景致如画,不忍停留。”停留了,怕走不出去。 “哦?”周夕不以为然,“既然都说景致如画了,为何又不忍停留?为何与院长说只听学两个月……在这里做三五年同窗不是更好?” “周夕觉得这池水中的锦鲤每天欣赏着如画美景、被你喂食,永远不用担心被吃掉、亦永远不用担心池水干涸,它惬意吗?” “自然惬意,多少条鱼羡慕不来。”周夕继续撒着鱼食,嘴角微扬,颇为得意。 “若是让你留在水中做一条锦鲤呢?”迟染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周夕的眼睛。晨曦的霞光温和地应在少女的侧脸,几许朦胧,双瞳反倒显得黑了几分,不见其底。 周夕撒鱼食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无言,最后一声叹息—— “自是不愿意的。” “我也不愿意。”迟染说道。她早就觉得周夕也是不适合做一个学究的,这声叹息正说明她感觉无差。“周夕寒窗面壁数载,难道为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够安居一隅?” “不是。哼,不是又能如何!”周夕颇为感叹。虽然仍旧喂食着一池锦鲤,心境已与方才全然不同。 迟染记得周夕此人,前世便怀才不遇。虽是秋试届首、又得到女皇一时青睐,但并不长久,且之后权力斗争之中完全没有她这样真正想做番事业的人可以安身的地方。前世的周夕最后专心治学成为大学士——现在看来这只是万般无奈之举。 “迟染有一事相求,还请认真考虑。”迟染的手在袖子下默默握紧,“工部尚书迟新因,正是家母。须河水患几百年悬而未决,家母意欲治理。然处地偏远、事务烦累,无人愿往。娘亲如今亲自前往主持,仍是十分艰辛。” 看着周夕眼中关切之意渐深,迟染抛出橄榄枝,“我欲在秋试之后前往协助,周夕可愿一起?” 前世冬天,物资缺乏之时,修筑的工匠多有冻死,娘亲也因此遭受诟病。然后来查处,贪墨物资另有其人。且母亲回来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胃疾多年未愈……可用之人若是多一些,也不至于此。 “你说的可是当真?”周夕听罢,颓然的神色一扫而空,眼中隐隐雀跃着火光。 “当然。”迟染看着周夕,目光明亮坦然。 “可是……我又不懂得水利修筑,亦不懂得采买选料……”周夕所想一向缜密,兴奋过后思及自身现状,眉头渐渐皱起。 迟染摇头:“周夕……你我都应知道。世上最难得是人心。关键之时,最缺的只是可靠之人。” “好!”周夕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我周夕今日便答应你。到时候若要走,只你一句话便够!” “哈哈……我知周夕爽快。” 周夕一时间觉得有些迫不及待,又想起书院中可以利用的资源——“书院之中,西苑藏书楼多有讲水利工事的书。若无其它打算,不如一起?” “好,走。”迟染快速地答应下来,迈步往西。前往张王县之前,搜集前人资料文献是必然。最好,能整理出有用的东西为娘亲做参照。 第20章 不见硝烟 碧江书院历史悠久、历代名人辈出,果然藏书也是不凡的。西苑几间房子分着类别,藏书多且精。其中一间藏书多讲工事器具,与常被翻阅的诗书经史不同,这里多年无人打扫、灰尘堆积。 “都道工事器具是旁门左道,到头来造福天下黎民的却不是诗书经史。这些书卷图纸当初绘制不知费了多少天工人力,到头来布满灰尘,也是可惜。”周夕没想到打开房门会是如此景象,“也是惭愧,我第一次到这里。” “一样惭愧啊。”迟染拿起一旁两块同样么干净的布子,扔给周夕一块。就这么灰尘弥漫中,看一本擦一本。 迟染与周夕一心奔着书去的,一进入便沉迷其中、忘却了时间。初时只是翻阅,看了半本书,迟染便觉得不能不抄录下来。 此后的时间,迟染上课之外多在西苑度过。有时,周夕也同在,一些精妙的图纸,需要两人细细琢磨。日复一日,观书渐多,才惊觉世间智慧,如此之大。奔流如水、肆流成洪,竟然也有办法把它驯服得为人所用。 课,也是要上的。 “今日讲评前几日习作,以两人最佳。林锦绣,周夕。”夫子宽衣博带,握书坐在案子后面,面目沉静严肃,“还有一人,虽行文布局有所欠缺,但立意可嘉。假以时日,也是一栋梁之才。” 眼神滑过众人,看着纷纷低下头的学子,目光停留在一脸旁观状的迟染脸上,微笑着继续说道: “迟染。” 迟染的旁观脸一愣,随即嘴角微微弯起。 同样在座的迟羽芳,眼神从兴奋期盼到惊讶差异,最后只剩不忿。这书院中只有两人姓迟。方才念到迟字,她以为夫子会说是迟羽芳。她真的以为,夫子终于会提到她。 在碧江书院许多年,夫子的眼光是众人公认的独到。她所嘉奖的人,一般将来都会有所作为。夫子所欣赏的,是少敏而好学之人。可惜迟羽芳一直都没认识到她自己不是——她是貌似好学实则心思旁落的人。 之后夫子说什么都只从耳旁溜过,没有进入脑海。迟羽芳手指无意识地停留在书本上,力道渐渐加重。 讲评习作用去了一下午时间,下课离开之时迟羽芳面前的书页上留下深深的指印、刺穿了好几页纸。 “芳儿,你熬了好些时日写出的习作,今日可有得到夫子嘉奖?”迟羽芳的爹亲,刘氏看着迟羽芳进门,忙迎上去。 “自然,爹爹放心。”迟羽芳习惯性地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无论有或没有,从小她就知道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 刘氏满意地微笑点头,又想起什么:“迟家分支那迟染也去了书院……可有在书院泼癞过分,坏我迟家声誉?” “泼癞倒是没有……不过,”迟羽芳想起了上午课堂讲评习作时的一幕,语气都变重了“夫子好似对她颇为看重。” “哦?” “爹爹,那废柴若是真过了秋试又谋得官职,迟家下任家主之位恐怕……” “哼,她娘不过是旁亲,怎能与我芳儿相争?” “爹爹,这书院之中,野林颇多,不如将她约到山上,再……” “你怎的如此不长进?”刘氏皱起眉头,“她是旁支,一贯不如你,你怎能如此沉不住气?那妮子我见过,新因将她宠得不成样子,就算一时收心也比不过我儿自幼面壁寒窗。” “可,爹爹……”自幼苦读又如何,夫子对她的嘉奖何止寥寥可数,简直近乎于无。迟染近日在书院所为,除了认真上课就是西苑攻书,大有□□回头金不换之势。再加上近日夫子的话,让她怎能不多想。 “爹爹……女儿也是为咱们父女好。迟家下任家主之位,女儿势在必得。绝对不能有万一,将来后悔。不瞒爹爹,迟染近日除了认真上课就是刻苦攻书,今日夫子还说,她将来必成栋梁之才!” 刘氏沉吟半晌:“即使如此……你那办法也太冒险,万一被新因查出来,你我可还有立身之地?” “姨母尚在外地……” “不,若是迟染出事她赶回来一样来得及捉住你,你不知道你那姨母,是一丝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眼。倒不如磨了迟染心性。照迟染之前的模样,家主之位万不会轮得到她。却不知怎的忽然上进起来了。” 端着茶水进来的小侍道,“半首诗作不出的人,怎能和我家小姐比?央儿沏了茶,还请主夫老爷、小姐润润口,消消气。” 说着,身形玲珑的小侍端着茶送到了刘氏和迟羽芳身边。 迟羽芳伸手接过茶来,看到少年眉目流转间的柔情,想起那日在碧江亭中场景,坏心情顿时散了不少,嗤笑一声,“也是。” 刘氏也笑,泯一口茶道:“你不是有许多同窗?且让她们去试那迟染一试。” “好。还是爹爹考虑周到。”迟羽芳说着坐入了饭桌,“且不信,她能风光几时。” 此时的迟染,仍然在西阁。风吹灯花,明暗跳跃,映着少女认真的脸颊。 她的目光注视在手中的图纸,推敲到每一个细节。四周无人、书籍与灰尘相伴,常人只道阴森空落、迟染却浑然不觉。幽暗明灭的灯火、窗外蝉虫之声,仿佛都不存在。 初时,迟染只是想让工时缩短些、再减轻些娘亲的负担。如今,她却觉得再费些心力,完全可以做出比前世所见更为巧夺天工的工事了。 “小姐,小姐?”紫木实在等不出人,只好进西苑来寻人。 “哦,紫木,我就来。”迟染应着声,手中的笔加快了速度。这一页改日万一被人翻动,就不易找到了——她要赶紧抄录完。 紫木闻声进门,看着埋在书中的小姐颇为动容,站了一会儿,动情地说道—— “小姐,家主要是知道小姐如此刻苦,睡觉也要笑醒的。” “额……呵,此处灰尘颇多、无处立身,你且在门外稍等。”还有几行,迟染如此对紫木说道。其实让她出去的真正原因是……不正经的人偶尔正经一回也是要害羞的啊。而且紫木感动成这样,话都说得腻歪了,至于么! 不过……娘亲知道了一定会高兴是真的。若是她早这样,那么是不是种种一切都不必那么悲剧?还有一个人,大概也是会喜欢她如此的。 “小姐,”紫木听迟染这么一说不但没出去,反倒开始打量四周,“这地方也太苦了小姐……属下改日便带人来打扫这里。” “书院重地,你是我随侍所以能进来,那许多家仆其实这么容易带进来的?” “那……明日起属下便独自为小姐打扫这里!” “当真?”迟染抄录完了刚才的地方,收起纸笔,挑眉“这地方,可不是迟府书房那么简单。三五个人,也要打扫上两三天的。” “额……属下不怕!”紫木一脸大义凛然。 “哈哈……不必,你且在迟府好好待着学字学武。”迟染被紫木的样子逗乐了,心情大好,“你打扫了它又脏,你我离去,这里不过半月就会和现在没什么区别。” “……是,小姐。” “好饿啊,走,回府去。”迟染抚一下空空如也的胃,顿时觉得人生不美妙。 “是,小姐。” 于是迟染主仆二人走在夜色渐渐降临的大街上,正是回迟府的路。 迎面走来一路人,忽然不往前走了,而是绕着迟染她们走一圈—— “迟染啊,听说你成了碧江书院学子的楷模?” 来人李福秀,是曾经一起玩耍的、类似于封桥存在的狐朋狗友。想当初,迟染也是众人中的一员啊。 “额?”迟染呆住。学子的楷模,这名词和她好遥远的好吗。而且,眼前人“有辈子”没见了,嘴脸还是那么猥琐。 李福秀半是怜悯半是得意的语气接着道,“你竟然也有这一天啊。啧啧,竟然还要秋试啊,啊哈?“ “额。”不正经的人去做正经事,确实会害羞啊。若是真正的正经人,此时大可以大义凛然地说一通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即可完胜。可她迟染……说啥都缺说服力。 “家中有美人美酒……我且走了。你来不来?” “不了……” “你当真不来,要做那书呆子?”李福秀再接再厉。 去,还是不去?事关面子问题。可是,谁规定的不去就是书呆子!迟染觉得福秀今日的嚣张行为绝对不能助长!于是,拔出袖中的折扇,展开扇面进入过去的招牌动作模式,姿势风骚流畅一如既往,表情要足够得瑟: “我要是去了,那美人们谁会看你?还有……福秀儿,你不如也考个秋试看看?” “……谁要考那东西。”当然,死不能承认是考不上的缘故。 “哈哈……”迟染一合扇子,指到李福秀面前,语气笃定道,“你不敢。” “谁说不敢的!” “哎?敢进碧江书院么?敢秋试么?” “不就是碧江书院么!进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来呀?” “去就去!” “好极了,福秀儿有志气。”迟染点点头,嘴角含笑、不说一句多余话,拖着紫木很满意地离开了。 留身后呆滞状的李同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就从路上偶遇、取笑迟染,变成了被拐去书院读书了? 等迟染主仆二人走远了,李福秀蹲下一拍脑袋——“哎呦,我的个亲爹啊,我答应了啥!” 第21章 斩草除根 从福秀儿那里得来的消息,加之自己近日观察所得,迟羽芳有了隐隐的危机感——这样一个迟染,不能允许存在。就算迟染依旧一事无成,就算她仍旧作不出一首诗,但架不住她娘是当今工部尚书。但凡她能稍微提拉起来一点儿,如今主家那些老东西和一些旁支就恨不得把整个迟家挂靠在迟新因这棵树上。如今的迟家,已是没落多年,远不复当初了。 无论在家中如何显得自己才华出众、,迟羽芳却不觉得自己在迟染面前真有多大优势——又或者她唯一的目标只剩下迟家家主之位,容不得一点闪失。至于迟染根本无心家主之位?迟羽芳绝不可能作此假设。更何况,决定权还掌握在长辈手里,个人愿意与否无关紧要。 心事重重间,迟羽芳走路都不自在。家中爹亲是一贯轻敌看不上迟染的,之前已经知晓。与她再提也没用,反而会招致厌烦。如此一来迟羽芳就少一个人商量。迟羽芳仔细琢磨一番,越发觉得自己爹亲目光短浅。如今的迟染是不怎么样……但眼下迟新因外出、迟染就在碧江书院,如此绝佳的机会,以后若想再动她可就难了。再三思量,迟羽芳最终进了她娘的院子。 ”问娘亲贵体安好,女儿有事,想与娘亲商量。”迟羽芳恭敬地行礼,礼数周全、姿势标准,仿佛对面的不是自己的娘亲而是贵客,这里不是她娘亲的院子而是公众场合。从小至大,她娘亲脸上仿佛没有端庄高贵、高深莫测之外的第二个表情。 迟羽芳她娘抬眼一扫迟羽芳今日行头,足够贵气大方,方才的行礼标标准准寻不出错处,满意的点点头,举步走到正位上坐下,伸手挥退了周围的下人。又把戴满翡翠的双手交叠在金丝压缀的紫色下裙上,顶着一头繁重的镶金冠,冷冷淡淡开口: “说罢。” 迟羽芳已经习惯娘亲如此模样,倒不觉得这冷淡语气多难受,只把迟染近日表现添油加醋说一番。迟染一切只是开端,啥都尚未有成效,迟羽芳却夸得她仿佛一夜之间朽木变栋梁,只待迟新因从那偏远地一回来,迟家家主就没她迟羽芳什么事了。 迟羽芳娘亲的目光随着迟羽芳的陈述渐渐阴鹜,但看着迟羽芳急切的样子不免对她有些不满—— ”她从前什么样谁都知道。你倒多点出息,她这泼癞,好不了多长时间八成故态复萌。你是正儿八经唯一的嫡小姐,这哀哀戚戚的像什么样子。” 迟羽芳一听更急,内火都形于脸上,正欲分辨,却听到了她娘亲未说出的后半句—— “行了……家主之位容不得闪失,莫管她是真好假好。不必知会你爹爹,也莫惊动他人。直接从我这里拿些银子,想做什么便做吧。左右不过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只是有三点谨记:一莫脏了自己的手,二斩草便除根,三莫要等到迟新因回来。“ 迟羽芳一听,立时跃跃欲试,愁云一扫而空,又恢复了一表人才的形象,也顾不得多做停留。与自己的娘亲来往几句,轻车熟路拿了银票,又礼数周全地离开了。仿佛刚才母女二人只是吃了顿家常便饭那么随意,全然没有言语间敲定一条人命的惶惑。 迟染这些日子以来,只除了醉酒那一遭,一直顺风顺水,不免春风得意。因此徒然而生的变故,这么猝不及防—— 她不过是背完书从每日必经的后山林子走一下,谁来告诉她,眼前这群眼冒绿光的恶狼是哪里来的? 迟染第一反应是想要用轻功摆脱它们。一提气才赫然发现甭说轻功了,她一举一动都重似千钧。最倒霉的不是遇到狼群,而是遇到了狼群还被下了药,根本没有跑路的机会! 碧江书院依山傍水,自然有狼。但若有这样规模的狼,书院的人早就一天一个被啃光了。所以,这不是一般的狼。加之自己怪异的状态,迟染确定有人想要她命。此刻来不及肖想这群狼背后藏着谁。 迟染抿唇看了看头狼那分外壮硕的个头,算着自己在这群畜生口中能活几秒……心中有种深深的无力感。重生一回,就这么窝囊地走么?若被啃光尸首,人们只当她倒霉,又有谁能从残留的肉渣渣里看出她被下过药呢? 功成名就也就罢了……她还什么都没做老娘还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玩笑不能这么开! 迟染艰难地往后挪一步,头狼没动。再挪一步,头狼还没动。再挪……她碰到树了。 霎时间头狼一跃而上,一道银光滑过,有如最锋利的兵刃——扑向了迟染。迟染咬牙翻个跟头,拼尽了全身力气,勉强翻个跟头跳到了树干上,堪堪躲过。头狼泛着森森银光的牙齿上,是迟染的肩头布料和一点血丝。这么一点点时间,迟染能够再往树上挪一点了。让自己身体的大部分离开狼能扑咬到的范围。 心有余悸加之气力不足,现在却还远远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整个狼群扑了上来,摇动着树干。 头狼也再次出击——他咬到了迟染的脚。迟染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疼痛使她能够迸发出稍微大一点的力气……她不顾脚还在头狼嘴里奋力往上面爬着。咬牙拼尽全身力气把脚从头狼嘴里□□,嘎吱的声音传来,骨头碎裂了……迟染欲哭无泪,扶着树干气喘吁吁。她仅有的力气已用尽,动不了丝毫了,只是不知道这状态能坚持多久——她甚至还没爬到树枝上,只是双手双脚奋力地紧紧扒着树干。脚上的鲜血沿着树干蜿蜒而下,肩头隐隐作痛。 空气中弥漫着满满的血腥味,让周围狼群异常兴奋,它们更有力地撞击着树干。 迟染能感受到栽培多年、枝干粗壮的大树在这奋力撞击下晃动,离倒下一步步接近。而自己,就算树不倒下,也快要脱力掉下去了…… 不能啊,重生一次,她怎能这么死……娘亲还没看到她改过自新的样子,满京城又有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众人眼里自己大概还是那个……前世今生记忆混淆,一遍一遍,迟染无意识地,双手扣紧了树干,尽管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力气,手指却生生没入了树的枝干里,鲜血从指缝流出来。 落下去,就是死。死了,什么都没有。惜命的想法,两辈子头一次在迟染脑海中如此清晰。她是要逆天改命的,怎能成为笑话?心中暗数着数字提醒自己时间,也保持清醒——一,二……一百……二百……三百…… 迟染早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指下摇晃的树干——它还没倒下。 脚上的伤深可见骨,关节扭曲成诡异的模样,血汩汩流出,意识渐渐抽离。没有一滴泪落下,迟染笑了。她不能放弃,她就扛着,她等树先倒下……若是这树能撑到有人来,再撑到……意识却悄悄抽离了她的脑海,晃动着将倒未倒的大树,还有安静撞击的狼群,都从脑海消失了。 只剩下少女的手,刻入树中一般,支撑着整个整个身躯,仿佛下一秒就在群狼的撕咬中化为残片。 昏迷只是一瞬,剧烈的撞击中迟染挣扎着醒来,想着是否会有一线生机。现在离下课时间并不是太久,这里虽然经过的人不多,但是并不算太偏僻,总有人会过来……迟染想到这个问题,加之仿佛摇摇欲坠的大树一直都未真正倒下,又燃起些希望,强自支撑。 “啊……” 又一轮猛烈的撞击过后,远处传来谁的惊呼,仿佛在耳畔,又仿佛遥远在天边。 迟染却再也支撑不住,彻底陷入昏迷。 “狼、狼群……”是两个碧江书院的学子经过。其中一个话都要说不利索,想着走,看着那些荧绿的眼睛,却怎么也迈不动步伐,只被同伴拖着哆哆嗦嗦离开——“快走……” 两人一边后退一边目不转睛盯着狼群,狼群却没有追赶她们的意思。似乎是刚才的撞击未见成效而短暂休息。在头狼的带领下坚定不移地围着树安静下来,准备下一轮的撞击。 “树、树上有人!我们……” “我什么们!赶紧跑,去叫人来!”胆子大些的一个说着,再也不看狼群,拉起同伴便往山下跑去。 众学子举着火把到来的时候,狼群并未马上散去,也未攻击众人,而是继续撞击挂着迟染的树干。树干已经倾斜了许多,离倒下只差那么一点。 随着众学子一起赶到的林锦绣看出挂着的是迟染,眉头紧皱,提剑飞身上前,想要直接救出她。到了跟前才发现,迟染人虽然昏迷,的手指已经深深嵌入树干之中,根本拔不出来。这树能坚持这么久,也是粗壮非常,亦不可能一起带走…… 好在没有并没有狼扑咬林锦绣。群狼诡异地只撞击着树干,既不因人群和火把散去,也不攻击周围其它人。 林锦绣只得一挥剑砍向头狼——头狼堪堪偏开,雄壮的身体上只留下一道血痕。 这个时候,树倒了。 头狼咬上迟染颈部的同时,林锦绣的剑将头狼的头部劈离了身体。群狼一哄而上、扑咬着迟染。林锦绣护了她的脖颈,却护不住全部,单薄的身躯很快便出现一道道抓痕。有会些功夫不害怕的学子这时候也举着火把冲上来砍杀狼群…… 等到满地狼尸的时候,迟染也已血肉模糊。血浸湿了树干,又渗入了土地,染红一片。 林锦绣慢慢从树干上削出迟染带着木屑的手,把人送到书院一处客房简单包扎—— “快,去回春堂请李老来。” 第22章 趁人之危 说是简单的处理,但迟染这一身伤是没几个人敢动的,就连清理也变得十分危险,所以众人只在还流着血的地方缠了绷带,清理了没受伤的脸部,其余一概是不敢动的。 书院院首也已到来,坐在一边等待李老。学子在书院之中受到野兽袭击,是大事。来书院中的都是学中翘楚、也都是各家中较为看重的人。若是今日事情处理不好,以后人们放优秀的年轻一辈进书院时,都会多一层顾虑。但是狼群袭击的事情已然发生,所以今日,她必须尽力保证救治过程不出纰漏。 回春堂的学徒收了很多,李老认的徒弟却只有封执玉一个。出诊时常带着的,也只有封执玉一个。听闻迟染重伤、生死未卜,李老急忙让封执玉收拾了外用和退烧的常用药,随她赶往碧江书院。 匆匆赶到时,李老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够呛——脸上因为靠近颈部,被保护的很好,几乎没有一点瑕疵。这也是迟染身上唯一一块完整的地方了——白玉样的脸以下,脖颈上狰狞的伤口,浑身交错的抓痕、咬伤……如此一鲜明对比,更是触目惊心。 最要命的伤口,是在背部。血肉翻出,混着污物和衣服碎片,深深的伤口横贯而过。李老饶是听闻描述是生死未卜,也没想到见到如此残破不似人形的迟染。明明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这样躺在那里悄无声息了。 封执玉本不想再见到迟染,亦没想到真能伤这么重。本着医者本色前来,亦是十分震惊。这一世的迟染貌似大伤小伤不断,每次见到的时候都多少有些狼狈。等见到惨烈如此的伤情,只单纯将迟染看做了病人,除了煮药他已无暇去想其它。 李老简单交待后,众人都暂时到了外间,便开始处理伤口。封执玉在书院厨房里煮了器具和降热退烧的药,李老给迟染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亲自清理包扎了整整两个时辰,大汗淋漓。 身上的伤口处理好后,李老喊进了封执玉,一起处理手脚的伤口。除却一点小意外——就是清理迟染手上残余木屑的时候,她的手仍是下意识紧握——其它一切顺利。 “迟染!” 迟府众人赶到时,迟染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完毕。丘棠进门便看见她如此苍白的面容,缺乏生气,只呼唤一声想着她能醒来说句自己没事。平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精力的一个人,安静下来时显得如此脆弱。 意识到躺着的人无法应答自己,丘棠将目光转向一边的李老,拱手垂拜,“晚辈丘棠,是迟染挚友。冒昧敢问李老,迟染可还危险?何时能够醒来?” “还请放心,性命无虞。少则三五天,多则三五月……总归醒来就是好的,不会有遗留的病症。夜半还要发一回热,也无需担心,我会对症下药。只是这脉象之中还有中毒迹象……需以后慢慢调理。” 虽然有些不尽如意,听到性命无虞,且以后不会有后遗症,丘棠稍稍放下心来。然而一句中毒,又让放下的心重新吊了起来—— “中毒?” “没错,中毒。虽然此时这毒已对身体无碍,但恐怕这毒说明小染这番遭罪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李老上了年纪,为了保存精力之后更好地诊治迟染,包扎完吩咐好,便在院首的安排下去旁边的房间休息。安排好后院首离开,书院同窗也渐渐散去只剩林锦绣。 封执玉则留着以防万一,还有丘棠、紫木和水轻留下来守夜。 众人散去之际,迟羽芳姗姗来迟,一脸关切—— “我可怜的妹妹!怎的成了这般模样,不知如何了?我身为姐姐,是不放心的,不如在此守夜,诸位便去休息吧。” “不劳费心。迟染如今已无大碍。”她要守夜?这个表姐平素与迟染关系不好,丘棠也是知道的。忽然来守夜,令人费解,虽猜不到居心何在,丘棠也不敢放手。 “丘棠小姐怎么也是外人……我却是和小染一样姓迟的。姨母不在,羽芳自然要代为照看妹妹。怎么,要你这个外人来回绝我?” 丘棠一时语塞。她确实是外人。在场的紫木只是下人,水轻则是跟着丘棠来的,还真没人能拒绝的了她。至于唯一能说上话的柳娘子,昨日刚刚因事动身离了京城去找迟染她娘。 “那便一起守吧。”丘棠说道,“我与水轻是断不能离开的。” “属下虽是下人,也不能离了主子。”紫木赶忙说道。 迟羽芳本是堵着一口气的——那么周密的安排,还能给她逃出来。刚才一句“已无大碍”更是噎得她肝儿疼。迟羽芳也顾不上娘亲说的脏手与否了,只稍稍做了准备便要加把劲,来送她迟染一程。 “如此……不如一起为妹妹守夜?”虽然要留下这些人碍手碍脚,但至少没人能有这个分量说走她。 丘棠与紫木,只得默认。 捏了捏袖子里的香囊,迟羽芳咬牙——左右他们也不会懂。封执玉留着,却是会坏事。对着一直以来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的封执玉,还有腰间佩剑站在丘棠身边当布景的水轻,迟羽芳换上了关切的笑容: “两位公子,已有我们守夜,不如先去休息?两位毕竟为男子……熬夜伤身啊。” 水轻正欲开口分辩,已有丘棠说话:“不劳费心,我未婚夫武艺高强,站着亦可调息休息。” 水轻听着“我未婚夫”四个字,恍惚一愣,却也没有当众反驳。 武艺高强……迟羽芳听到这里一身冷汗。还好她放弃了假借喂药往迟染喝的药中掺东西的计划。若是水轻真如丘棠所说,那眼力就非常人能比。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迟羽芳又再接再厉地劝着封执玉: “那封公子不如先行休息……” “多谢迟小姐美意。只是家师命我在此守候,执玉不能能擅自离开。” “外间便有坐塌,算不得离开,封公子先行小憩也好养精蓄锐……”说着,迟羽芳一屁股就坐在封执玉旁边。这是好得手的位置,男女大之鉴,她坐下了封执玉怎么着也得挪挪吧? 封执玉却神色间多了慌张。似是有何难说事,只略微抿唇,并未移动:“多谢美意,只是师命难违……” 迟羽芳一着急,碰到了封执玉摊在床上宽大的袖子,却感觉似有异样。 “执玉需时时诊脉,还请迟小姐另寻坐处……”封执玉向来不擅长谎言,这话语间的慌张意味已经很浓。 迟羽芳假作无意,实则故意顺手掀起了封执玉的袖子——此举唐突,但她相信看到的绝对值了。 失去了宽大袖子的遮掩,迟染手里紧紧握着封执玉的手,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眼前。形状扭曲的手指缠缚了青葱白玉,正是方才清理木屑时握上的,怎么也分不开。 “这……” “还请……迟小姐另寻坐处。”封执玉强自镇定,眉眼间的闪烁却暴露了他此刻的窘迫。 正是清理木屑的时候,迟染握上去的。李老也看到,只是两人针灸蛮力都试了愣是掰不开,也不敢让迟染伤上加伤,封执玉只得用袖子遮了,想着明日再想办法。听人描述了当时情况后,他估摸着,迟染是把他当那颗树了。 “抱歉,委实抱歉……在下莽撞了……”迟羽芳又是拱手鞠躬,又是连连道歉,诚惶诚恐样退回了旁边的椅子上,心里却是暗喜。她改变主意了。这香囊今晚看来没有机会拆开,她就不拆了。她有更好的主意。 “无碍,也是清理伤口时无意握上的……见笑了,还请迟小姐人前不要声张。”封执玉说着,坦然调整了与迟染连握的手的位置,重新覆上袖子。只是这袖子,都快被众人的目光射穿了。 紫木与丘棠则内心共同想着——卧槽!简直闪瞎狗眼!主子/小染啊,你都这样了还念念不忘握人家小手! 看着封执玉强自镇定的窘样和坐得笔直的腰板,迟羽芳心里乐呵呵笑嘻嘻,面上维持着完美的关切表情,心甘情愿守了一夜没做一点小动作。 活着吧,你活着吧……你又找不到我,我以后有的是机会整死你。在此之前,我得让你过得不那么如意。凭什么你一个旁支所出的,要我正儿八经嫡出大小姐担惊受怕这么些时候?死了倒不如活着有趣多了。有我在,你也甭想上演浪子回头的戏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才是正理,姐姐等你醒来会好好对你的…… 现在,此刻,姐姐很乐意抢走你的心上人,也不介意娶一个美人。 迟羽芳第二天回家第一句话就是对她娘说:“娘亲,女儿看上封家幺子封执玉了,品行端正,相貌清丽,还请娘亲为女儿提亲。” 封执玉比迟染稍大,正当年华。 第23章 夺夫之恨 迟染混混沌沌中睁开眼,浑身都是麻木的,就跟不是自己身体似的。动一动哪儿都动不了…… “小姐,你终于醒了!”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迟染扭头看一眼紫木——她居然比迟染昏迷之前的印象中长高了几分。这个问题让迟染混沌的脑子硬生生惊得清明起来:“紫木?” “在,小姐你可算醒了,紫木这就去通知家主……家主每晚都过来守着小姐,就怕小姐晚上醒了没人候着,眼圈都黑了,这才刚刚睡下……” “停……先听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迟染抬手拦着准备离开的紫木,还真的抬起来了,手上连个绷带都没。她不是被狼围住然后……手进树里去了么?怎的一点痕迹都没。再说紫木说的“通知家主”,她娘不是去治水了么? 一个念头在迟染脑海中冒出来——难道她被狼咬死了,又重活一回? “午时一刻半了小姐。”紫木乖乖站好,很标准地回答了迟染的问题。 “……我是说,恩,我有点糊涂了。现在是什么年份、什么月份?” “小姐……您前些时候从树上掉下来又被狼啃了,昏了整整两个月。您可有印象?” “还好……”两个月。手上那点小伤,在这个年纪确实好的很快啊。还好,不是又死了重活,目前为止的事情的进展除了被狼啃之外她还是很满意的。再来一遍,她敢保证有一切开始之前这么好的时机。“我娘已经治理好须河回府了?” “家主为了小姐,从任上请假回来的。” “……”希望她这次变故不要阻了她娘的前程。 “染儿。你醒了?”迟新因从屏风外走进来来,迟染看得到她眉目间的疲惫,眼下那一片黑。掩盖不去的,是娘亲多少年不变的温和气质……如沐春风。 “娘……”这是迟染重生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娘亲,怎能仅仅用百感交集来形容?喃喃着喊了一句,再没有别的话能说出口。 “染儿,你爹把你留给我,我没看顾好你。” “娘……”迟染扒拉着迟新因的衣摆,像小时候那样,做了她重复千百次的动作——紧紧抱住迟新因,闻着衣摆上好闻的气味。只是心中默念再不是向娘亲缠几颗糖吃:娘,这一次,迟染倾尽所有,再不让你伤心。 看着长不大样的迟染,迟新因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无奈的笑来,一如天下所有的慈母,又多几分沧桑:“罢了……你能醒来,为娘便放心了。” 迟新因自己惊才艳艳,从前是想着迟染能有些出息的。这番一过,看着床上虚弱的人想起记忆力那个身影……反而生了由着她来、只求她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念头。 迟新因接到消息,再加上来回路程,是半月前刚刚赶到的。待迟染醒后问询了大夫,得知确实没事,重新安排了迟府的护卫,嘱咐迟染不要单独出行,便又要返回任上去。狼群从哪里来有些蹊跷,迟新因也安排人去查了,只是毫无线索——一切都表现出那群狼真的只是偶然经过那里的样子。 这番能回来已是女皇格外开恩,迟染已经无碍她再作停留便要生事端。再多不舍,也只能仔细打点了京城中能说得上话的地方,回去任上。 迟染刚醒来只是虚着,胳膊腿儿都没啥损失。比较遗憾的是原本跃跃欲试的秋试,就这么错过了。没过几天放榜,迟染发现这辈子的迟羽芳不知受何刺激,虽然排名靠后,可居然考中了。 迟羽芳在放榜的第二天,就带了些药材来探望迟染,探得迟染十分郁闷。 “表妹,姐姐这番秋试过了,却听闻你还在卧床,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主家也不缺我银钱,有了功名在身之后每月朝廷也是要给我月俸的……这中举的些许奖励,就全数换了药材给妹妹你送来。” 迟染斜眼撇着那颗一看成色就只有三五年的人参——所以不能嫌弃你送的东西寒碜? “表姐莫不是上当了?我记得中举要发十两纹银……这人参最多五年,却是一两银子能买两个的。现在走街串巷的药贩也是聪明的很,表姐虽然过了秋试,上当倒也正常。” “这个……为姐愚钝。虽然过了秋试,竟不如一觉睡过去的表妹。这山参既然不合意……还待我去府中拿一个来……” “唔,去吧。多谢表姐。” “……”正确的礼仪做法不是体谅送礼人礼轻情意重,然后说一句不要么?你就不推拒一下?你推脱一次,我绝对不坚持!迟羽芳十分不愿地问一边的侍从:“去,回府拿一根三十年的老参来。表妹差点就没了,好歹要关怀一下的。” 那侍从在迟羽芳身边跟久了,以为迟羽芳和以前一样说些场面话,于是很配合地开口:“小姐,拿钥匙的管家孙儿病了,回家去了。开不了库门的。” 只是这次,这侍从也看错了场合。这不是迟羽芳假意结交、惺惺作态的时候,而是关乎面子问题——她正儿八经的主家嫡小姐,居然开不了一个库门还要等管家? 看着迟染玩味的笑容,迟羽芳当即恼了,冲着那侍从便吼道:“让你去拿便拿,耍什么疲懒!拿着我的牙牌去,库门自然有人给你开!” 侍从唯唯诺诺走了,留下迟羽芳满肚子的气。 迟羽芳本是本着一击必杀的想法,花重金设计了那么一场。今天看到迟染重新活蹦乱跳心中十分不愿。奚落不成莫名丢了一根老参,更是郁卒。只得心中安慰自己——至少,她秋试过了,而迟染秋试还要再等一年。这一年,她在宗家老人面前便有更多表现机会。 迟羽芳看着迟染老神在在浑不在意的样子,深感此行耀武扬威的目的没有达到,便想起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情比她过了秋试还要得意,迟羽芳想着脸上便要笑出花来: “表妹睡了这么些时候,我还有个好消息要通知。” “唔?” “我初初见着你姐夫,便觉得倾心不已。央告着娘亲向封执玉提了亲。上个月便定亲了。” “恭喜表姐。”已经噎着了迟羽芳,迟染觉得跟这么个东西计较下去有失风度,见好就收准备吩咐轩儿送客。 “呵呵……你姐夫执玉啊,你也是见过的……他那身风骨,真是满城没几个及得上呢。” “谁?”同名……会这么巧合? “封家封执玉啊。表妹你还背过他的诗不是么?” 迟染心中火气腾的上来了。迟羽芳什么人,骗得了别人,还骗得过同样重活一辈子的封执玉么? “他同意了?” “订婚书已经下来了……不巧的是老太爷去了我三年孝期还剩两年,不然今天就能带着新夫郎来给你发喜糖了。表妹,为表姐高兴不?” 高兴?好白菜要被猪拱了高兴个屁!迟染看了看周围她娘给她留下的一圈一看就武艺非凡的护卫,忽然觉得上辈子积攒的渣气息本性难移,涌上来一阵无法抑制——迟染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吓人,显得平静一些: “把她按住,给我打。别打脸,打身上。也别打残了,打完扔出去。” 这时候的迟家主家,还是完全看迟染她娘亲眼色办事的。迟染很清楚的明白今天打了是白打。 亲眼看着护卫们在紫木的带领下成功化身打手,不管她们怎么执行,迟染出门就去回春堂,谁的阻拦都不顾,径直走到封执玉面前: “封执玉,你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嫁!” 封执玉在她闯进来时,不加理会,只轻声送走了问诊完毕的病人。 “为什么同意和迟羽芳定亲?” 封执玉望向迟染时,深黑的眼睛里,那从来不带情绪的眼神,第一次显示了不加掩饰的嘲讽:“你知不知道在问什么……又凭什么问我这句话?” “问你,是因为欣赏你人品才华。凭什么?我内疚,我想你这辈子过得好一点可算?只是……呵,如今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眼光了。” 看着封执玉,迟染觉得自己好久没对一个人这么生气了—— “你不懂拒绝么?上辈子我长成那样你都嫁了。这辈子也是,迟羽芳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么?”迟染清楚自己以前啥样,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封执玉完全不用发愁嫁不出去,还总答应这样的求婚。“两辈子了,眼睛就不能好使些?” “你倒有自知之明。”听到迟染爽快连自己一起骂进去,封执玉眼中的嘲讽淡了,变得有些颓然。 “自然。”迟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眼睛盯着封执玉,满是火光。 “这辈子也长进了不少,浪子回头金不换。”目光移向别处,最初的嘲讽没了,似是感叹,“迟家如今的家主,迟羽芳的娘亲,于我封家有恩。” “所以?”迟染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但生生想问到一个答案。 “和当初你娘的提亲一样,我不能拒绝。” 第24章 前尘误判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啊。迟染来的时候,被愤怒冲昏了理智。这时候像是正燃烧着的木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再多怒火也变得无处释放。 封执玉为何肯嫁给她,这曾经是迟染前世关于封执玉,最想不通的问题。 任娘亲能耐再大,他不同意,或者说封家不同意,姻缘也是结不成的。而依封执玉的性格人品,与家中抗衡做主自己的婚事,也不算难事。所以这个结点……迟染不得不感叹,自己识人不清倒霉,他为上一辈的恩情所累,运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虽然这事儿我不清楚,还是对你说声对不起。我欠你的。” 封执玉摇摇头——“多说无益。你如今重活一世莫再走偏,我原本并不准备嫁人的,嫁谁也没什么区别。” “你!什么叫嫁谁没有区别?”迟染直觉封执玉这想法很是坑人坑己。心里零星的小火星就这么一碰就点着了。瞪着封执玉,那火花几乎要从眼睛里冒出来。“若真的没区别,你从前在我面前那副样子,自己又能好受到那里去?” “你这么说是何意……当初确实称不上美满,不过,我记得未曾哪里对不住你。” “你压根看不起我,我又不傻,能没感觉么?”迟染咬牙,这话终于直说了。老早就想这么说了。虽然说出来有损面子是一回事,但憋在心里时时提醒自己的滋味更不好受。人都有几分性格,这时间没一个女人觉得自尊心是件小事。 封执玉抬手扶额,像是这问题真的问到了他。思索片刻后,神情因回忆而渐渐变得恍惚,露出和这副少年身体不协调的迷茫。他的语气软了下来,丝缕分明的话语却颠覆了迟染两世关于封执玉几乎全部的认知—— “你说,我看不起你。我却至今不知道,你为何这么认为。你知我人品,一贯不在这些事情上欺瞒……实际上却是没有的。” “那你从不正眼看我?”迟染知道封执玉说没有,便是真没有。可是她的疑问是存在的。既然说开,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封执玉,无论公侯卿相或是贩夫走卒,自认从来平视正观。你说我从不正眼看你,又是何时何地?” “……” 迟染说话的时候,其实是稍微做了调整的。她最初想问的、也是这么多年来萦绕心头的一句,原是“你为何用鼻孔看我。”鼻孔看人这句话不是迟染想出来的。仔细想想源头……好像是从竹真的温软床头话那里来的。这里,迟染察觉了某些之前未想过的不对。 “那……你……”顺着封执玉的问话,迟染想要举出例子,却语塞了。因为,确实没有。她给了自己错误的暗示,给封执玉强加了错误的印象。这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死亡那么大的刺激都没能让她惊觉这印象是假的。直到今天与封执玉对质,才发现这印象根本来得毫无根据。 封执玉看着迟染,目光澄澈坦然,一如前世今生。 “我……我对你的印象出了点问题。”迟染只得承认。 迟染回想前世种种,发现最关键的问题,是她自己几乎不敢直视封执玉的眼睛。大概是她明知自己不好,又自尊心作祟,兼之封执玉的种种条件比自己好太多,让当时真正少年时期的她生了奇妙的情绪。 女人便是这样奇怪。夫郎不好,会嫌不好。可是若太好了、好过了自己太多,便总会觉得不安。这种自尊又自卑的弱者情绪……很容易的,在竹真坚持不懈的耳旁风中被诱导了。 迟染总算发现问题出在哪里,心里又默默给竹真记了一笔。 “既然前尘都已经过去,今日我也就没什么顾忌地说罢。我心性自幼寡淡。当时虽真看不上你为人,不知人性险恶,甚至也曾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与你一世相敬如宾。” 迟染感觉自己的耳朵莫不是出了问题?不管合不合自己胃口,一听自己一直以为高高在上的人,曾经的想法是这样的,说受宠若惊真不为过。虽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听起来这鸡和狗都不好听,好歹一个“随”字在,就把一切的不好都变作好了。 “你说真的?” 封执玉微微颔首: “这有何作假的理由?我当时虽比你稍大,也是年轻时小。有这想法,并不奇怪。当然,我这念头没能坚持多久。再好的想法,与现实一旦背道而驰,我便不会自欺欺人。后来与你疏远,原因你应该懂得。” “哦……”迟染没注意到封执玉之后的话,只是因为他的肯定点点头,感觉一直如芒在背的、实际上是自己强加的那道鄙视目光没了,有种身心舒畅的感觉。随即,又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这辈子你要嫁迟羽芳。难道,你还想与迟羽芳相敬如宾、就这么随了她?” 那也太便宜她了!虽然上辈子有口肥肉自己不识货,不代表这辈子肥肉可以便宜小人! 封执玉摇摇头,脸上的无奈渐渐浓重—— “我如今多活了这么些年岁,怎能认不清现实。若仅仅是恩情而已,我原想抗争一二的。奈何其中关系厉害盘根错节,我又如何能弃爹娘不顾。今后如何,已非我能决定。” 迟染看到封执玉摇头,心中的不爽是消去了的。可是看到封执玉无奈的神情,也只能感叹天意弄人。说起来,上辈子都没好好看过他。看着如今眼前满身无奈的人,似乎打破了印象中坚硬的样子,变得柔软,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我与你,如今倒能说这么多话。你曾误解于我,我也是如今才知。不过,你与竹真既然……这些什么时候说似乎也并不甚重要。若说对你毫无怨恨,那不可能。可醉酒和你受伤那番,我也算成心整回来了。今后……便一笔勾销吧。” “那也算整人?你倒是童心未泯。说来受伤那次,我伤口疼是小事,你救我一命才是大事吧?”迟染已不是是非不明的二世祖,也再没一个心口朱砂痣磨得她晕头转向,这点情理还是能想通的。 “你真的长进不少。我得刮目相看了。”封执玉看着迟染,说着并不好笑的玩笑。 “我欠你的。”欠你幸福。迟染觉得今天封执玉的笑容都很晃眼——他也会在并不开心的时候笑了,虽然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说起来……再如何惊才艳艳,心中通明,迟染此刻才明白一直以来的封执玉有着这世间少有的、纯然的正直和真。 “你所说的利益关系,我还不清楚。我前世接触到的,少了迟羽芳这部分。不过,我不会让你嫁给迟羽芳的。”迟染抿唇,今天对封执玉的印象改变太多,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如论如何算,都是她欠封执玉,而不是封执玉负她。而且迟羽芳……迟染实在是越来越恶心这个人了。“还有两年,她想娶你,也得能撑到那个时候!” “我已说过嫁谁并不重要,且还不需要你的怜悯。今日过后,你我不过回到点头之交。”封执玉自知无法如寻常男儿做些百年好合的念景,也自知做不到温言软语、媚色相迎。此番定亲,他已与娘亲约定换来了两年的行踪无阻。 身为男子,能用这两年,如同他对李老说过那般,走到不同的地方……结交不同之人,也算不枉此生,即使归来后置身是非之中,也无遗憾了。 而且,依迟染前世的荒唐,他不确定会生出些什么事情来。 “唔,那就算了。”迟染不与他硬磕,心想该说的话说完,封执玉这不讨喜劲儿又上来了。谁爱跟你杠,等一切尘埃落定,你有如意妻主最好,没如意妻主我能绑回家供着也不让迟羽芳带走。“今日多有打搅,以后再见。” 封执玉直觉迟染答应的如此轻易十分诡异。但既然她答应了便不能再说什么,送了客。 第25章 离离远行 离离远行 迟染回到府中,非常想马上调查迟羽芳都有哪些龌龊事情。以及……有哪些做龌龊事情的苗头。不过一算时间,有件事情必须放在这前面—— 须河与别的河流不同的是,别的河汛期多在八月,而须河常常在深秋,且一发不可收拾。迟染她娘主持的工事目前还未完工,所以秋水将至,须河应该是又要泛滥的。这次泛滥若利用好时机,之后迟新因在修筑工事上会少很多掣肘。 因为年年泛滥,所以沿着须河的县城都早有准备,居民纷纷会带着细软金银,去山里过几天。至于这离开的时间掌握的好不好,就决定谁家今年没来得及走,喂了河。带不走的房屋、家具和太多的被褥衣物,只能水潮过后再重新置下。 须河年年泛滥,沿河之地偏偏住满了人,兴起了许多富庶县城。这依赖的,不过是须河不泛滥的那整整11个月的漕运。每次大洪的损失,也就显得更惨重。若要形容这情况,便是富贵险中求。也许一家人今年搬到须河沿岸,从吃不饱饭变得衣食无忧,却不知明年须河水患过后人还在不在。 须河泛滥也分大小,近十年都没怎么再冲垮房屋,只是浸湿家具布匹。而且当地有山林,所以木材一直都是不缺的。投机商人多只会运些棉麻布匹过去卖。 记得前世这时候,迟染还只是不谙世事地在府中过悠闲恣意的日子。而很多年后她才知,当时的须河泛滥过后,冲垮了许多房屋,且今年有所不同的是,修筑水利工事征伐了当地山上许多林木。所以当地木材奇缺,甚至有了千金易得、一木难求的景象。 各地的商人如今一定仍在筹措棉麻布匹……此时正是每年布价最高的时候。但迟染记得,这一年棉麻都是大丰收,真正运到须河沿岸,却不一定有往年的价格了。 迟染自己的私房钱在重生伊始就喂了麟游阁,这时候没有多少。府中的钱,她若是愿意……能动用的至少有一半。但是,若是想做一次木材生意,还是不够的。迟府不经商,迟新因是清官,所以,算起来,挺穷。 迟染头一次发现迟府这么穷——这本钱的问题,在迟染眼里原不是什么事儿。奈何木材最是耗费人力物力,也因此才别人都不运。 “紫木,随我去孟记酒庄一趟。”想想谁能搭伙做生意,以她现在的资历,只能拐骗小朋友了……孟记酒庄不是一般的酒铺子挂个“庄”字做噱头,那是真的财大气粗。孟一虽是孟府幺子,却是全酒庄的心尖尖。比起迟染来那是富多了。 通传过后,迟染顺利地进了孟府去见孟一。这一路假山怪石,画栋雕梁,孟府的院子比迟府看起来更高端大气,迟染跟着下人越走越觉得来对了。 男女有别,迟染自然不能和孟一在一间屋子里待着。因此,接待她的地方是院子里的一处石桌。说是石桌,这桌子却是表面黑亮,透明的表层下分布着均匀的闪光材质,迟染压根没认出来是石头。 “阿染妹妹近来可好?上次你昏迷的时候,我去看过你的。”孟一活泼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鹅黄衣衫掩映着秋日深色的草丛,分外鲜亮。 孟一看过她?这个真没印象…… “我当时昏着,见不着你。孟一,我有个生意想与你谈谈……你能叫我迟染不,或者阿染也成,不要加妹妹。”迟染开门见山道,生怕这孩子再一口一个“阿染妹妹”叫得她肝儿疼。 “什么生意,说罢,阿染妹妹。” “……”迟染用眼神看着孟一——后半句假装听不到不好吧? “我一直是老小,好容易遇到比我小的,你就让我叫叫嘛。再说了,话是我说的,怎么说由我呀。你来找我谈生意,限定我的称呼这算条件么?我得加价哦。”孟一一双眼睛十分慧黠。 “叫也可以呀,只要你能答应我这生意。”迟染默默地把这条件歪了一下,从她用条件换孟一不喊她妹妹,改成了孟一用条件换可以喊她妹妹。不过……迟染真不懂,这妹妹俩字真这么好? 孟一歪头略作思索状,瞬即抬起头来笑嘻嘻眼睛发亮:“娘说了,整个酒庄都是我的,不过若是与你谈生意……阿染妹妹得先讲讲。” “我要往须河那边运输一些木材,可惜本金不够。所以,想与你合伙。” “木材生意?赔了怎办?”孟一第一反应道。 “赔了算我的,一年内还你本金。”熊孩子!一般人不都是先问赚了钱怎么分么!就这么对她迟染没信心! “阿染妹妹有所不知……虽然须河最近会发水……可是这水发多大,谁都说不准。这都十年用不着木材了。不如换些布匹运去?这个赔了我不与你追究。” 迟染摇头:“若是丝帛布匹,自然不会赔。我也大可以自己采购些运去。就是木材生意需要本金多些……我才来找你。至于须河的水……” 这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如何在不暴露自己重生的情况下,说今年须河发大水不仅冲跑东西泡烂衣服,房子都会倒很多?夜观天象还是接头算命呢……听起来这么不靠谱,不成不成。 “须河的水如何?莫不是有什么消息?” “我娘亲前阵子回来过,有些兆头不对。今年有八成的可能发大水。”迟染总算找到一个勉强合理的借口,用真诚无比的眼神望着孟一——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快信我快信我。 “唔,那倒也值得了。看在阿染妹妹第一次做生意分份儿上,孟一哥哥支持你。不过,亏了平摊吧,赚了我四你六如何?需要多少钱直说。” “好,四六分成,你只管出钱,其余都由我来安排。不过我至少差十万金……孟一你能做多大的主?若是不够,我还可以再去凑的。”想她在迟府软磨硬泡,才从账房拿出八万金,迟府实在太穷了。 “呵,给你二十万金又如何?” “啊?”迟染先是一愣,随机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了,“你说真的?” “自然,叫你声阿染妹妹可亏?” “随意叫,叫什么都可以,哈哈。”二十万金面前,迟染一副什么都可以的样子,顺利地把自己划成了孟一小屁孩的妹妹。二十万金……迟染仿佛看见了满天满地的金子在眼前飞啊。因为,这笔生意的利润,已经可以预见是翻好几番的。 “恭儿,去拿二十万金来。喜儿,去搬云山醉来。” “额……今日匆忙,不如改日再聚喝酒?”孟一貌似很能喝啊,迟染一醉那是倒头就睡……睡过去了怎么做安排呢。 “给你带走喝的,看你上次很喜欢的样子。常来玩哦。”孟一送出了金钱,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反而显得十分开心“若是卖不掉呢,阿染妹妹不如运回来,能回多少本是多少哦。” 这是……妹控?左手拿着二十万金银票,右手被塞入一坛子云山醉的迟染晕晕乎乎美滋滋儿离开了孟府。 迟染寻思着,她娘给她留下的人蛮可靠又好欺负的样子,决定就用他们去搬木头。运输呢,漕运什么的,木头都是丢河里顺流直下的,雇人看着就可以了。 迟染挑选了榆木,梨花木和红木这些常用的。其中榆木最多,用于盖房子和打造一般的家具。梨花木和红木则相对少些。因为这些名贵些的木材,是殷实人家打家具用的,相对来说,占用本金不少,若是带多了价格反而卖不上去。 须河附近的山上都是榉木,那是和榆木用途相当的木材,可是水利一修,适年的木材砍伐了大半。去年便是这榆木和榉木,也哄抬到了很高的价格。 须河沿岸出于多年的忧患意识,一直修筑的都是木制房屋。房子工期有限,要在冬天到来之前修好,十分不易。早一天到达,价格便会贵一分。 总共筹备了三日,算好须河发水时间又等了几日,迟染带着人手看着木头,浩浩荡荡顺流而下。 而在这期间,封执玉也悄悄离开了京城。 第26章 风生水起 为了不昧着良心赚钱,迟染在筹备木材之前就写了封信给她娘亲提醒避水疏散。须河沿岸城镇居民从来都是自行避水,这样的安排从未有过。若是迟新因参与了组织,那么撤离的效率就会高很多。 迟新因在迟染到达之前收到了信,看后很是欣慰。本就有着忧国忧民的心,再想到自家只会粘人惹祸的女儿终于长大了,迟新因当即停了工事,组织人力非常完美地组织了这次避水疏散。时间掐得够准,疏散做得够好,大洪水过后,虽然由于水量太大,财产损失在近年最为惨重,人员伤亡却几乎没有。 当地人因此对迟新因很是感激,洪水一过便送来各种谢礼。除了收下些各家饭菜发与工人,面对钱财物帛迟新因一概拒之门外。于是迟新因在当地的声望更是高涨,有为清官之名,得交口称赞。 这在迟染前世是没有的。那个时候,迟新因竭尽心力、用被克扣了的物资去修筑足够牢固的堤坝,在堤坝修筑好之前却并没有得到当地多少认可——她征用了劳工,她砍伐了树木。虽然修筑堤坝是长远的好处,但大多数人总是爱看眼前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时间了解到这好处。眼前更多人看到的是对自己带来的不利。 即使是在堤坝修筑好、抵御了次年的大水之后……当地仍然因为冬季时候冻死劳工的事情而对她褒贬不一。并不是前世的迟新因不愿组织疏散,而是她忙于工事、焦头烂额之际,并没有迟染来的这一封信提醒。这些迟染并不知道,这只是她阴差阳错间带来的额外好处。 迟染一行人提前到达了临近安全的城镇。赶着水一过,便分配好了人手,同时将晾干的木材运往不同的城镇。 木材的价格果然很快就哄抬得很高——迟染到达第一个城镇的时候,短短一日,这里的价格已经是平时木材价格的两倍之多。前世的时候,水患过去七日,木材价格哄抬到了十倍,而后过了足足半月才降下去。 这一世,迟染拉来的木材足够多,还是让价格稳定在了平时市场价的五倍左右。 即便价格如此之高,木材销量依然十分火爆——多贵都得有地方住啊。更何况,须河沿岸的城镇都不缺钱。守着河水即守着便利的水路交通,守着财富,不然也不会面对年年泛滥的须河仍不撤离。前世木材价格能抬高到那么多,也和当地的富庶有着关系。如今比起前世时候的有价无市,有木材可买,情况便已经好了许多。 迟染的木材直接抬到街上,不用吆喝便会被高价拿走。看着手中的银子金子哗哗哗飞来,迟染的心情甭提多爽。一双凤眼弯起来全是笑意,忍不住就想去找她娘亲邀功。 “小姐,你怎知今年这里大水会冲垮房子、冲跑家具?”紫木看着迟染数银子,也跟着开心。只是跟着一路跑来,就看着迟染未卜先知似的,运筹帷幄,心中存了许多疑问。 大的地方,比如从未经商的迟染忽然就去拉了这么多木材来卖。若是提前不知,这一趟下来怕是要血本无归啊。小的地方,例如在周围县城停留的时间刚刚好,再比如到达之后看到木材是平时的两倍价格她都没出货……第三天就涨到了五倍价格。 那第一天卖出的许多商家,都捶地惋惜了。这价格飙升到五倍,许多商家开始观望是否再涨……迟染每天运出一部分木材,不管别人抬高还是拉低,她都按这个价格卖,还每天都卖得完。市场价格,也没再升上去或者落下来。 这些行为,若是柳娘子那样的才女,她倒不会太惊讶。可是这是她家小姐。紫木的眼睛每天看着迟染都闪亮亮,满满的崇拜之情快都快把人吃了。 迟染笑而不语。见过了十倍价格,迟染自然在二倍价格的时候稍稍等一下。而她拉来的木材这么多,这世再囤积坐等哄抬到十倍就太黑心了。想来五倍,是不错的价格,这最终定价也是供需均定的结果。 “紫木,我有个秘密说与你……你家小姐我,会夜观天象。”紫木是能接触到迟新因的,迟染给出的理由就不能再和给孟一的一样。“这河水发大发小,星象总会给些兆头的。”夜观天象这奇葩理由也就能骗骗紫木了。估计照她现在这崇拜的劲头,迟染说啥她都能信。 “小姐……”紫木的大眼睛中,星光闪闪……注视神一样的目光注视着迟染,还真信了。 迟染丝毫不内疚,只默默得意,微微一笑,挺直了腰板儿分外神气:“咱们这些木材卖完,别人的木材也就大概能运到了……不过他们运到的时候,价格可没这么高了。用这些卖到的钱,咱还能再运一批来,和她们一个价格卖,差不多卖到秋末。” “好,小姐。可需要再招些人手?我这就去安排!”紫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仿佛看到了无尽的金子在飞向她家小姐手中。 “自然要招人手。诶慢些……人手安排交给你,还有一件事情。这第二批木材运输,你是要跟着再走一趟的,我却不去了。你家小姐我是要做大事的人,你跟在我身边也不能太差劲。这任务交给你,算是对你的考验,你可能完成得好?”迟染重生以来,一直记得紫木的忠心。人的才能技巧都能锻炼,难得的、难寻的正是这份心。 “能!紫木一定不会辜负小姐的信任!”紫木望着迟染,踌躇满志。眼中的星光背后,是从未有过的、属于少年人热血忠诚。她扬起的嘴角泛着自信与感激,干脆利落地低了一下头,与迟染郑重抱拳作别。 迟染点点头,目送紫木离开。这个迟染从重生伊始便决意重用的手下,这些时间里成长了许多,终有一日能够独当一面。 迟染送走了紫木,便去见她娘亲迟新因。 “娘亲,柳娘子,染儿来看你们了!”迟染刚到了地方,就看到柳娘子和迟染她娘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来看我们?你运了满河的木头过来,不是来卖木头的么?”柳娘子已经听闻了迟染卖木材卖得风生水起,见她进门便调侃道。 “这不是没带木头么?”迟染说着,把双手摊开,“哪有卖木头不带木头的,我自是来看娘亲和老师的。” “哈哈哈哈……就知道说不住你。你这些聪明总算是一部分用对了点子,不用来逃课了。”柳娘子听了笑起来,方才与迟新因讨论时的愁云也一扫而空。 “呵,这木头自然卖的好……能来看我们也很好。染儿,你长大了,为娘很是欣慰。”迟新因开怀笑道。她的脸上有时光留下的痕迹。此刻笑起来,却好像又让迟染看到了幼年那个抱着她举高高的娘亲。迟新因伸手拍拍迟染的肩膀,顿一下又想起了什么——“信,写的也很好。” 迟染看她娘笑的真心,心中百感交集。记忆之中有多久,在娘亲的眼里看到的只有无尽的苦心孤诣、忧思失望?今天迟新因的笑容,是她此行最大的收获。 第27章 须河工事 木材生意在紫木的协调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柳娘子在迟新因的授意下先行回京调查迟染在书院遭遇狼群一事,迟染则停留在须河工事最前沿的潦县陪伴迟新因。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迟染还是为迟新因的繁忙程度动容。自迟染到来已有半月,这半个月时间里迟新因白天要安排监察工事,晚上还要与随行的工部官员斟酌制定计划、绘制图纸,常常忙到深夜。 作为一个编外人员,迟染能表达观点的场合有限,她的一些想法也只能通过先告知迟新因来实现。如此一来,一个新的想法往往能让迟新因连续忙碌好几个夜晚,随行官员都睡下了她还回到寝宅挑灯继续,子时以后还不睡下也是常有的事情。 又是一夜挑灯时分,迟染忍不住劝道: “娘亲,你已连续三天在子时之后睡下了。白天还要安排监察工事,今日不如休息一晚?” “染儿早些睡下,娘自有安排。工期紧迫,为娘多思虑些也是应当的。染儿不必操心这些。”迟新因只道迟染娇生惯养的习性,这些天陪着她累了。虽然这桥墩缓流的想法是她提出,倒也不强求迟染继续跟进。 迟染却是摇头。她知晓迟新因前世在兴修水利一事上受的苦,一些老毛病是后来仔细将养也养不回来的。虽然那和迟新因冬日里下水勘察多有关系,这时的迟新因身体还很康健,迟染心中的担忧却是放不下的。 前日迟新因说到一些地方的水流湍急,迟染想起在碧江书院涉略的先人文献中提到栅栏缓流的方法,忍不住向迟新因提起。这时候迟染倒是后悔起来——若不是因为她说了栅栏缓流的方法,迟新因也不会忙碌这三晚上来设计具体图纸。 “娘亲不睡,我就不睡。”迟染如同前几日一样搬了凳子坐在一边,“只是娘亲若是因此病了,此处可没有能挑起大梁的人,工期才是真会延误。” “你娘我还没到熬不得夜的年纪,”迟染懂事不少,她能这样想迟新因很是欣慰,疲惫的眉间也舒展开来。不过工期紧迫也是事实,”虽然近日辛苦些,可若不是如此……图纸出不来,白天的工事又如何进行?染儿,入了冬工事便难了。若是能在近日赶一赶,冬日就能省心不少。说不准,咱们娘俩能赶上回家过年。” 听到迟新因对时间的把握和前世进度大不相同,迟染愣了:“回家过年?” “是啊,回家过年。”提到回家,迟新因心中更是愉悦,起了话头,她索性放下了手中的图纸,“染儿真是娘亲的福星。自你送来那封提醒我组织沿岸居民撤离的信,工事便一日顺过一日。这修筑水利的劳工大部分是征来的,之前多有不愿,光是调解闹事就费了不少功夫。” 这神来一笔,正是迟染的得意之作,听到娘亲夸自己,迟染不经意间把头高高抬起来露出一个笑容,像是等待表扬的小孩子。若是她意识到活了两辈子的自己在娘亲面前不过这副模样,大概是会羞愤欲死的。 不过这无意的动作只是一瞬间的反应,迟染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就恢复了原先认真倾听的样子,倒是取悦了迟新因。迟新因菀尔一笑继续说道: “劳工也是老百姓,也是有家中亲眷的。自从组织了那番撤离,不止沿河民众十分配合,征来的劳工也积极不少,更有人不计报酬主动要来应征劳工,如今的进度比起从前可谓一日千里。若是继续如此,回家过年是极可能的。来,咱们今晚继续?” 迟染精神一振,递上了绘图的碳笔:“我陪着娘亲。” 得知今日种种均是为了冬日能省些功夫,迟染对迟新因身体的担忧便散去不少。毕竟比起现在熬夜,冬日赶工才是最要命的。只是连续熬到子时以后非迟染所愿见,此后开始着意控制着自己一些观点的提出。 又是数日后,潦县迎来了已是秋试魁首、带着两书箱水利资料文献的周夕。迟新因得知迟染和周夕相识,只让她到驿站将人接到府邸。 迟染到时,周夕已在驿站用过了茶水—— “为了向陛下求得到这里来的官职耽搁了许多时候,阿染可别怪我,我是记得咱们的约定的。”周夕舟车劳顿,却丝毫不见倦容,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当初迟染离京是时间所迫,刚刚参加过了秋试等待任命的周夕并不能说走就走,迟染离京时两人也是商量好周夕在京继续将水利文献整理出来。 “哪里就晚了?你能来就太好了,我早与娘亲说过了,现今正等着这些资料,也等着你!”迟染也不客气,伸手拍了拍好久不见的朋友,直接介绍起河工的大致进展。 为了早日完工回家过年, 迟染与迟新因忙碌了这一个月,几乎快要不知今夕何夕。 若要从头说起,迟新因修筑最初一处拦河大坝是开春动的工,到现在全河几处堤坝已完成了大半,只剩不好处理的两个河段,还有个初具雏形的沿河围堰。 围堰并不是堤坝而是一个沿河修建的、类似于湖水的活水塘,通过组合水闸和拦潮堤坝、导流灌渠的设置,起到分流洪水、便利灌溉的作用。 围堰的最初设想是迟新因在到任之前本着堵不如疏的思路设计出来的,正是整个工事精髓所在,也是迟新因敢请命治理须河的根本。到了须河延岸后,迟新因实地勘察了大半年增添了细节。 迟染最初那封谈论了治水的家书正是明着合了迟新因的想法,让迟新因对她变了看法。不然按照迟新因对她原本的印象,迟染冒冒然前来,被娘亲押着赶回京城倒是可能性更大些。 按照迟新因原本的进度,完成剩下的工事再加上处理许多河工细节,来年春天才能完工。迟染的到来无疑加速了进度。如今缓流栅栏已在围堰处开始修筑,难以处理的几处河堤也都有了规划图纸,工事可谓一日千里。 转眼深秋、冬至将至,只剩围堰的泄潮堤处理仍不能敲定图纸,迟新因近日也颇为着急。围堰口的缓流栅栏只是使奔涌的须河稍稍和缓的第一步,泄潮堤是要修在围堰与分流池之间,分流池则直接连接着通往农田的灌溉渠。泄潮堤若是高了,完全拦住河水,那么起不到最后一次疏导散流的作用,一旦决堤与从前没什么不同。泄潮堤若是低了,则起不到泄潮的作用,一旦洪水较大,漫过堤坝和分流池将一往无前。 迟染在碧江书院是看了许多古时的水利文献,但毕竟是临时抱佛脚,做不到融汇贯通。这些日子也时常想着若是那些文献到了迟新因手里,必有不同的效果。 周夕带来的文献正是解了燃眉之急,她本人也无疑会成为河工修筑的一大助力。 迟染介绍完进度又说了围堰缺个泄潮堤的情况,周夕当即成竹在胸:“你莫不是忘了,咱们一起讨论过的丁字坝头?这次我带来的资料里便有。稍后交给迟尚书,定有良策。” “是我记的不扎实。”迟染一听周夕提起便回想起来两人确实讨论过。也不多作纠结,接着话边和周夕讨论了丁字坝的许多细节边把人接到下榻的府邸。 周夕正在兴头上不知疲惫,当晚就与迟新因、迟染共同画起丁字堤的草图。周夕分析事理简明厄要、正中其意,深得迟新因喜欢,说到最后迟染反而打了酱油,当做了磨墨的小厮。迟染不觉得不爽,反而乐在其中,只觉得这磨墨的活计做起来也是很愉快的。 只花了两个时辰,几人合力画出了草图。迟新因忍不住赞叹: “这丁字堤真是妙,想出这个法子的黎君不愧一代名臣。可惜黎君坝毁于战乱,这方法险些失传。也是碧江书院底蕴深厚、你们二人有心查找才能使名堤重见天日。我今日才与工部同僚商定出设远近四重堤坝泄潮的法子,那样一来费时费力费工都是许多。如今丁字堤图纸一出,年前完工已是能敲定了。” 果然,这一世因为有了开挂的迟染,充足的资料,更加上民心所向、劳工空前的热情,最终成河堤的时间比前世足足提前了三个月,早早完工,迟新因也得以带着迟染回家过年。 坐在返往京城的大船上,时时能够痴缠娘亲,坐拥金山在手、良师益友在侧,迟染可谓春风得意、满心舒畅。此情此景,何其快哉。 将迟染唤到独立的船舱之中,迟新因斟酌开口: “染儿,先前碧江书院狼群一事,为娘觉得甚为蹊跷。书院中原不该有这么些狼。狼群出现前后,可曾和谁结怨?” 迟染这些日子一忙就忘了书院狼群那回事,迟新因却记得。之前迟新因对迟染严厉了,也是为着这唯一的女儿能长进些。至于迟染在她心中的地位,亡夫之外已是无人能及。 书院忽然出现那么些不合时宜的狼,明显反常。当时匆忙之下查不出什么。柳娘子已经先行回京收集消息,迟新因这时候细细询问迟染,想着寻找些许蛛丝马迹。 “也没有几个人……吧。”竹真,五皇女,迟羽芳这是自己知晓的。若是不知晓处,从前加上现在的迟染都算不得低调,无意得罪了多少人也未可知。 当然,五皇女和竹真是首先排除的。一来若是她们大可不必费这样的周章,二来她们应当不知道迟染所作所为。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第一时间追杀到潦县,迟染此刻便不能安安生生站在这里了。可与迟羽芳的口舌交锋并不至于让迟羽芳对她下这样的重手,如此一来竟是没有能锁定的人选。 可怜迟染还不知道,她与前世的不同表现让迟羽芳生了不同的心思。 现场只有狼群没有凶手,比起草木皆兵的明着调查,迟染更倾向于暗查慢慢等待真相。 迟新因又与迟染漫谈了这些天在书院发生事、迟染接触到的人,也知需要回京进一步的查探。迟羽芳的一些行为,倒是与她从前对这个侄女的印象有了出入。交谈中,与五皇女的交集迟染自然是要先瞒下的,倒是有意无意说起周夕、林锦绣等人,让迟新因对这些后辈有了更多了解。 第28章 迟家主家 回到京城正是年前,各种年货备齐整个迟府都热闹起来。 之前书院遇狼一事的阴影却并没有因为过节散去,只随着迟染回到京城浮上来。攸关性命,一日悬而未觉便意味着一日的风险。 面圣交待了差事,迟新因将迟染遇袭一事放到了首位。柳娘子本已理出眉目,证人证物也都是现成。 早出晚归几日,迟新因将迟染喊到了书房,缓缓开口:“染儿,书院狼群一事,已有了结果。” 迟染深觉还是娘亲厉害。 “为娘最初来探望你的时候,你羽芳表姐身边的小侍曾向我告发她主使了书院狼袭一事。当时并无证据,因而我没有声张,只部下了暗线、给你留下了侍卫。之前不确定时未与你说,也是怕影响你们姐妹感情。如今柳娘子已探查清楚……那小侍的话是真的。唤你来,为娘的意思是先邀齐家中长辈去见迟家家主。” “羽芳表姐?”迟染咋舌。怀疑不是没有,但是迟染完全想不出迟羽芳这行为背后的原因!当时狼群的状况显然已经超出了玩笑或是吓唬的范畴,简单暴力就是要人命! “染儿莫要难过。这世上人心难测,心怀鬼胎也非罕见,娘亲却总是站在这里的。”迟羽芳之前与迟染关系尚算不错,迟新因见迟染目瞪口呆以为她难以接受。 “我知道。”听到娘亲安慰,迟染鼻间酸起来。这样的宽心话本该是爹爹说的。迟染爹爹走得早,就是这样的娘亲,又当娘又当爹把她从小拉扯大,前世却不得善终。 已是过了一辈子回来的迟染哪里还会考虑年少时与迟羽芳的真假情谊,只记得她最后的丑恶嘴脸。 “羽芳表姐不是真心待我,我很早就知道了。不过既然是她,怕是不能偿命了。”迟染只是不甘心,“可是究竟为何,娘亲可知道?” “诶……”迟新因一声长叹,迟羽芳也曾是她上心关怀、想着提携的后辈。此事一出,回想之前自己的奚心教导和迟羽芳的假作亲近,心里自然像是吃了个苍蝇般膈应,“为娘官阶高出迟琳太多,惹得主家猜忌了。我染儿遭得是无妄之灾。” “如何是猜忌?我们不过是迟家分支,更何况娘亲出任尚书之后对主家助益也不算少,这也能行?”要说迟染前世死的不冤枉,身在局中却始终参不透争权夺利这回事。 “迟家主家与分家是有嫡庶之别,这家主位子却是由德才兼备的能者居之,掌着迟家多年积累下的家业。当初为娘出任工部尚书,便有长辈提议换我出任家主。也是我推拒,迟琳才有今天。”迟新因有意让迟染长点心,也不说完,”傻儿,还不明白?” 一声傻儿叫得迟染晕晕乎乎,不过她倒不是真傻,这下也明白了迟羽芳是将她看做竞争对手了,可这真的是万万没想到的,迟染脸上显现出羞愧的神色来: “可我……不是没出息嘛。” “如今主家没一个人官阶高过我,你近来又长进不少,迟羽芳心小,生了未雨绸缪的意思。”真真无妄之灾——对于家主之位迟染连个想法都没,迟羽芳却已经下了杀手。 也是书院当时有人经过发现的早,李老妙手回春迟府又不缺好药,迟染尚且躺了两个月才从鬼门关回来。若发现的晚些或是请医不够及时,迟染便真的折在那里了。 此去主家,定要个说法,再看迟琳对此事参与了多少。 邀请的帖子发到三位长辈,按照年前解决的意思迟新因带着迟染并几名护卫前往主家。迟染深知迟家主家一家子的脑子都不大正常,前世她们的落井下石的做法也是最后才暴露,在那之前主家靠着她娘亲过得十分不错。 存着与主家决裂的心思,迟染请求迟新因到时候让她自己来对付,迟新因只做提点。迟新因见她跃跃欲试也不忍打击,便答应了——左右她在现场,结果差不了去。 到了主家简单的问候过场,迟新因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迟家家主迟琳坐在右位保持着一张俯视的脸,貌似公正道:“吾虽为家主,也不敢贸然处置。不知各位长辈如何看待?” 铁证如山都已呈出,迟琳既然知道自家女儿犯了大错,也不先告罪,反倒说要问长辈意思。 迟新因脸色微沉,迟染也是明了这家主作为迟羽芳她娘不是什么好人。 迟羽芳的亲爷爷是在坐长辈中身份最高的,称得上一句老祖宗,正是坐在了主位。意识到迟新因脸色不好,他暗道迟琳礼尚往来的面上没说过去,捻眉半笑开口替迟琳说起告罪的话来:“实在是对不住染儿这孩子,小芳也是迷了心窍。诶呦乖乖让舅爷爷看看,可是伤到了哪里?” 告别“乖乖”这个称呼十几年的迟染当即打了一个激灵,心中恶寒。但输人不输阵,只得面上一副受用的样子,哀凄地看着他,一双凤目点点莹光:“回舅爷爷,孙女当时近乎陨命,全赖李老妙手回春。昏迷两个月醒后方能行动自如,如今饮食尚在调养。” 又觉得单是如此对不住这老祖宗的煽情戏码,豁出去抚着心口继续道,“舅爷爷……染儿如今一想起表姐要杀我,彻夜无法入眠,回京都不敢出门了。只怕哪一天出去,一不留神就……诶……”幽幽的双目低垂下来又时不时看一眼在坐众人,真好不可怜。 迟新因闻言抬手掩面,只当没看见迟染的所作所为。 迟琳一张面瘫脸都快要崩出裂纹,嘴角抽了几次连忙喝茶掩饰——这妮子忒眼腻,说话忒不要脸。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她提前想好以长辈来宽慰迟染顺便将此事轻描淡写的话一时间竟是没一句能说出来。 迟家老祖宗最擅长的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迟染这么一来天赋异禀的老祖宗哪里还能忍,当即哭了起来:“诶呦乖乖这可如何是好,以后莫不是不好了?乖乖莫怕,芳儿哪里会当真要你命呢。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血亲的亲姐妹,哪能被一群畜生咬了就说是芳儿做的……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了乖乖也只能回头让芳儿出外任职了。乖乖你可满意?” “舅爷爷这么讲,染儿哪能不满意呢?染儿也深觉如此。羽芳表姐可是亲表姐,染儿相信表姐的。”证据早已由迟新因交由在坐各位过目,老祖宗能睁着眼颠倒黑白也是老眼昏花到了一定境界。若是当真少年时的迟染,遇到此情此景说不定就气得跳脚、辩驳不停了。自己堵心不说,哪一句说不对还会被牵着鼻子走。 左右与睁眼装瞎的说不通理,活过一辈子的迟染哪里还会上当,认了这姐妹情深又何妨? 老祖宗本准备着大闹一场,迟染认得干脆利落也是让他如哽在喉,满腹的戏本断了唱台。不过既然都这么说了,这事儿算是过去了吧?老祖宗适可而止,瞟一眼迟琳不再发言。 迟琳会意适时作总结: “既然如此,不如……” “不如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吧,害我冤枉了表姐,那凶手也太可恶了!”迟染不算大却很清朗的少年声音盖过了迟琳,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坐人虽不多,且除了长辈就是迟新因迟琳这一辈,短暂的平静后喧嚣声噼里啪啦吵闹起来。 人生如戏,谁的演技不是演呢?攸关性命,迟染哪里能看着这些睁眼瞎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万万不可,这事关我迟家百年声誉啊……” “是啊是啊小辈玩闹的事,家里就解决了……” 最后一位长辈估摸着迟新因的官位,又估摸着迟琳在家族里的手段,没赞同也没说反对。嗫喏半晌道:“都有理,都有理。” 迟琳斜了那人一眼,她将头更缩下去。 这些请来做见证的宗祠长辈,之前都不说话,这时候有人一开口竟是如此调调。 迟新因冷眼看着闹剧,忽然觉得路上同意迟染的话简直是最正确不过。按照她原先的想法,是能同意将迟羽芳交由宗祠处置以避免对迟家其他人的声誉前途产生影响的。 但见识过这阵仗,迟新因很难再信这群人真的能依宗法关禁迟羽芳。当面尚且否认,何况背后呢。 迟琳见几人意见在自己这边,不由身心舒畅,端起茶水喝得云淡风轻,对迟染所说不置一词。刚准备鸣金收兵的老祖宗却是不干了:“诶呦乖乖,那可是你的亲姐姐,怎么能往衙门里送啊?也是我乖乖可怜,从小没爹疼,你娘亲不教导这些,把亲姐姐送进衙门,说出去人都要戳你脊梁骨的啊……” 老祖宗一开口,和他道理都是讲不通的,正如那裹脚布般又臭又长。迟染哪里还愿意听他言语间来回摆调,也不陪他演什么仁慈友爱的戏文了,不怒反笑:“可要杀我的并不是羽芳表姐,不是吗?” 满堂哗然,这极简单的一句话一时间竟是没人敢接。在坐的若是认了迟羽芳不是凶手,那么便不能阻拦迟染将案情报送大理寺。若是认了迟羽芳是凶手,此事如何善了? 在坐能开口的人只剩下迟新因,但迟新因在老祖宗和几个长辈说话时就觉心凉,这时候自是不会出言圆场。 “既然如此,今日便打搅了。此事公堂自有论断,定能还羽芳侄女一个清白。”迟新因心中澄似明镜,也知不能再将此事交由宗庙。 “慢着,”迟琳哪里肯放她们就这样离开,眉头一皱放出底牌,“新因莫不为将来着想么?” “呵,若为将来着想又当如何?”迟新因看着她,自有上位者的威压,坦坦荡荡。 迟琳一时间心虚不受,目光躲闪。又想起自己才是家主,底气又足起来: “近日京城市井传言都已经甚嚣尘上,你还当你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迟尚书吗?这次治水,听闻你不去还好,你去了反倒发了十年不遇的大洪水。你征发了数万徭役激起民怨,还因冬季缺衣少布冻死不少人是也不是?” 迟新因也知有谣言,却不知谣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连迟琳这样的人都深信不疑。难怪方才可谓是满堂彩,原来早就笃定她要失势了。不过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呢。 迟新因主意方定,也不澄清: “如若我答是,你当如何?” 第29章 除夕夜话 迟琳却当是迟新因怕了,更是得意起来:“你家迟染近来哪里都好,就是这回偏偏发了国难财。是,芳儿是一时行差踏错。可芳儿刚刚通过了秋试,你当真舍得迟家的门楣,还是都不考虑给染儿将来留个照应?” 话说到这里,迟琳暗道迟羽芳着急。若是等上一等,坐等到如今迟新因治水回来被治罪,哪里还用费那功夫。 迟染听她大言不惭,也是默默汗颜。前一刻才要人命的,后一刻又说得靠她照应。不照应倒还好,这照应的她英年早逝了找谁哭去。 再说须河沿岸多富庶,大水过后人道是千金难换一寸木,送人之需罢了。更何况买卖所得大半用来为须河工事捐粮捐棉,何来发国难财之说?迟新因听她满口胡言,只道多亏这些不着调的流言让她即早看清了迟家主家的真面目: “且不说我染儿本无过错。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按说是该留个照应。可主家的门楣,我们母女二人高攀不起,还是留着命要紧。” 迟琳见迟新因油盐不进,话说到这里仍不肯退一步,恼羞成怒: “迟新因,我当家主这么多年也不是一点门路没有。我芳儿就是当真去了大理寺,也能走出来。不过你今日敢踏出我府,便是从迟家断出去,我还是这迟家家主,便认不得你了!” “空口无凭,立下字据才算。”迟新因云淡风轻,全不在乎。 几位长辈唯唯诺诺不敢有言;迟染求仁得仁,眼见母亲终于要和这群白眼狼划清界限打从心底高兴,静立一旁也是没有一点劝和的意思。 “你……你,好!”迟琳咬牙。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到迟新因毕竟是曾经差点取代了自己家主地位地人,迟琳私心更愿意让迟羽芳去一趟大理寺换来一劳永逸。反正从大理寺捞人费些钱财也就是了。 今日观看了这出“满堂彩”,迟新因不是不伤心。想她孤身科考,为官多年,也不曾忘记照顾主家门面、指点家族后辈。如今听闻自己风光不再就全都换了一张脸,不顾染儿性命。她一朝得势,长辈莫不出面请她出任家主。一夕“失势”,主家便要她伏低作小委曲求全。这哪里还称得上是家里人呢?豺狼虎豹不过如此了。 认清了人心,迟新因从迟琳开口便立定断亲的主意,还想着如何提出来不突兀,却没想到迟琳主动说了。等的就是这句话,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带着迟染从主家出来,迟新因当日就将迟羽芳所犯下的案情报备大理寺。之后与迟琳出入府衙宗庙,各种繁琐的手续礼节一一走足,迟新因与迟家主家彻底断了亲。 这与前世截然不同——前世迟新因开春才回来,并没有年节作缓冲,一回来便受封丞相自然没生这么多事端。能与迟家主家断亲,迟染本就存着将事挑开的想法是一方面,京中近来所传对她们不利的不实传言也是上天给的助力,也算是因祸得福。 迟新因设过了宗祠,起笔在新拿出的绢帛的表面写下“族谱”二字。字迹端方清逸,入木三分:“染儿,从此我们迟府就是另立一脉新开族谱了。现在的迟家人,只有你我母女,和你故去的父亲。不是非要在这世道上不留照应……实是平时表面和和气气的家族,并没有人真的同心。” “我们迟家,以前也从来都只有三个人。”迟染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功成名就之前迟家主家那些人不曾出现。后来以那样扭曲的攀附形式出现,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迟新因是从小听着爹娘讲述主家如何如何、迟家如何如何长大,年少时候带着光耀门楣的使命步入仕途的。时移事迁,却从不曾忘记过自己是迟家人,对家族的认同哪里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决定另立族谱的时刻果断又短暂,但内心的痛苦并不是没有。 迟染就不同了——从小到大,照顾自己、养育自己的只有娘亲。迟家主家,不过是个年节时候的记忆、走亲访友的印象。而迟染对于亡父的记忆虽然不多,却对那个以美闻名京城,又与母亲情深意笃、给了自己生命的男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和夹带着些许怅然的怀恋。 所以迟染心中,迟家人,从来都只有三个。 既然已经做了决断,迟新因也不多作纠结,莞尓道:“这么说来我们迟家人丁不旺啊。” ……那当然,活着的就剩俩了。迟染腹诽。 迟新因的重点却是在后面: “染儿不生十个八个实在是对不起为娘今日写下的族谱二字,是也不是?” 心情正好、上辈子到老没一个崽子的迟染一时间豪气干云: “是,我明儿就娶上八十八房漂亮夫郎,生几百窝窝兔崽子。” “哈哈……有志气!染儿有志气,为娘看好你!”八十八个夫郎,还几百窝窝兔崽子,迟新因一听这话就乐不可支——这也太多了那么一丁点。 迟染想着八十八房夫郎和几百窝兔崽子那场景也是笑了,笑声清冽,眉眼弯弯。笑声传出窗外,天地间正飘着大雪。纷纷扬扬,落成银装素裹的景象。年关到了。 一年一岁,家家备好了糖瓜糕点、鸡鸭鱼肉和能好储存的蔬菜,红灯窗花、爆竹烟火,团圆守岁。迟府给家在京中有亲眷的侍女和小厮都放了年假,府里人少了大半,却并不冷清。大红灯笼挂起、鞭炮响起,迟新因、迟染与下人们只在此刻不分主仆围炉守岁,迟染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八卦是京城一大特色。且守且谈,侍女小厮们贡献着一手的八卦消息,饶是迟染重活一世也是目瞪口呆。 开始时大家都有些拘束,只聊些众所周知的八卦。比如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其实畏夫如畏虎,比如京城的名门才女偶然邂逅了村花将人家怎么抬回府里,连柳娘子家的小柳白也因聪慧光荣上榜。曾经被迫和小柳白作比较的迟染表示,她十分汗颜。 时间长了、氛围热了,八卦也会上头,就开始侃隐秘一些的比如那个娶了十六房夫郎的富商其实根本不能人道,又比如谁家败家子脑子实在不行、只为了能进书院就捐了多少银子。 平日里迟染不接触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一时间都是新鲜、其乐无穷。 再后来,迟染听到了封执玉的八卦。 起初是府里负责采买的厨娘抬手整了自己油光水滑的鬓发,两眼放光地说道,在外游历到了戚南之地的封家幺子只寄回了根千年南参,并没有回家。 众人的兴致瞬间就起来了——首先,封执玉正当年华又很有文采,本就是京城有名的公子。一个未婚男子在外游历还到了鸟不拉屎的戚南,这本身就够惹人注目了,他还寄回来一根南参!京城已经有几百年没见千年的南参了!百年南参已是可抵千年北参,千年南参则唯有在极难挖采的地方才能保留下来,可谓有价无市。这样的东西封府也不敢留着,南参最终自然是上贡到了宫里。 这一劲爆的消息八起来却没什么好深究的,实在是戚南太远、能了解到的东西太少了,颇有八卦天赋的厨娘也不能说出更多花样来。震惊过后,很快更多更有趣的话题盖过了它。 一直津津有味听着八卦的迟染却对后面的话题失了兴趣。 戚南之地,朝中人都道蒙昧未开、鸡不生蛋鸟不拉屎,其实不然。当地多有名药名毒、湿漳虫草,地广人稀。当地居住的戚南异族,至今仍不能算是x朝人但却并不是未开化的蛮人,整个族人都很神秘、更有族中秘术不传外人。前世女皇曾有令征讨戚南,最终也因为当地的瘴气而不了了之。 所以,问题就来了——居然跑到了那里,这男人到底要干啥?迟染百思不得其解想要索性放下,偏偏心里猫抓一样难受。那问题一会儿犯一下痒痒,时不时在她脑海里飘过,回响一声:那男人到底是要干啥呢? 神游之间,茶水不知觉就灌了两壶。迟新因瞪她,她才停下转投瓜果的怀抱。 瓜果零落、茶水见底时候,八卦已歇、子时过了。除夕已除、元日新生,困倦的众人打着哈欠收拾东西睡下。 喝多了茶水的迟染却睡不着。朦胧的窗户透进一点月光,迟染无奈望着这片光晕干瞪眼。瞪出一朵花来,奈何还是不困。 一个时辰过后越躺越清醒的迟染,叹息一声,遵从内心的指示穿严整了衣服、点灯起来翻起了《戚南异闻记》。 第30章 棘手之事 年后,丘棠穿着一身簇新的锦罗棉袄,带着一脸傻笑出现在迟染面前—— “阿染,今天忙不?我想请你喝酒。” “恩?好啊。”看她一脸“快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迟染便问道,“丘呆子你啥事这么高兴?” 丘棠傻笑依旧,抬起手来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脸都红了:“嘿,那个……水轻他怀孕了。” “……”夫郎有孕啊,看你这表情还以为你怀孕了。 “我说出了正月就娶他做正夫,这次他终于点头了,我娘也同意。”眼前的丘棠整个人散发的都是这个年纪的傻姑娘特有的二傻气息。爱情面前的丘呆子仿佛换了一个人,说话间比划起来手脚生风。说着,她拉起迟染就走“我们去喝酒,我特想和你好好说说。” “看不出来啊!”迟染目瞪口呆,这才想起来丘棠和水轻还没成婚。 不过孩子都有了成婚也就不远了,迟染真心为她们高兴。前世因为误会,导致她们阴阳两隔。虽然说迟染是躺着中枪,可她事后的处理方式也是悲剧发生的原因之一了。 丘棠这个朋友,是她发小。这么多年,就没嫌弃过她。这辈子丘棠能有今天,迟染与有荣焉。 “嘿嘿……”丘棠就知道傻笑,其它全忘了。 有喜事先乐呵,菜香酒足,丘棠心情好喝得多、没多时就醉了。迟染酒量不行,开始喝得慢,难得耐心地听丘棠一口酒一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叨叨她和水轻的坎坷情路和甜甜蜜蜜。 “我总怕委屈了他……求娶水轻想了那么多法子,都没想过先有个孩子这茬。一个多月前的时候,我看书看多了在椅子上睡得迷迷糊糊,他来照顾我。我当做梦呢,一时没清醒就搂着他按倒在床上了,水轻他那么好,一点都没推开,由着我来。谁知道啊……嘿嘿……”醉鬼丘棠对迟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着就又傻笑起来。 果然,就说丘呆子一点都不像能做出这事的人嘛。*、情意相通,难免意外才是真理啊。 迟染很快也醉了。前世今生一场大梦,她的路还很长,可至少丘棠的命运到这里算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她高兴啊! 再后来两只醉鬼咧咧歪歪走出酒馆,已经在商量儿女亲家了。后面跟着侍卫也不好打扰主子,就看着她们瞎走瞎说。 好在花灯节将至,京城张灯结彩、纸灯提前挂了出来,路并不黑。两个醉鬼大冷天里撒够了酒疯各自回府的时候,都是侍卫抬回去的。 正月里走亲访友,迟染见过了丘棠,又和周夕、林锦绣她们小聚之后,不幸收到阴魂不散迟羽芳送来的邀请帖。 亲是断了,不过迟羽芳以同窗情谊的理由送邀请贴还是说得过去的。大理寺年前接了迟新因直接递过去案子,不过现在还在年假,过了花灯节才会开审。迟染想着她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见见无妨,又对她此时还有脸邀约自己颇为好奇,于是带了浩浩荡荡的侍卫队出门赴约。 鸳鸯楼。 “表妹别来无恙?哦,已经不是表妹了。迟染,近来不错?”迟羽芳还是一身明紫的骚包打扮,明明是个文人非要学武将束袖,明明内里草包一个还要看着好像文武双全。迟染默默吐槽这人简直跟石头涂了层绿漆就要冒充翡翠、癞□□抹上膏药冒充玉蟾似的滑稽。 原本狼袭事件发生之前,和迟羽芳的恩怨还可以说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的迟染也就没真下手对付她,只简单不把她当亲人看了。没曾想自己不动她竟然想不开动手——迟染连调侃她的心情都没了: “好的很。” 目光一转漫不经心,只说三个字,言简意赅。 “呵,你莫不是以为把我送牢里就万事大吉了?你这滩烂泥也敢得瑟。奉劝你,不如趁着我没进去,赶紧撤了状的好。”迟羽芳轻嗤一声满脸不屑,断亲都成了,迟羽芳也不再假意关心,露出本色来。 “你什么意思?”迟染对眼前的迟羽芳种种行为很难理解。这个时候要她撤状,是真有什么筹码还是把她当傻子?要说有什么筹码,迟染还真想不出。 “诶……看在曾经是你姐的份儿上,我也不瞒你。封执玉知道吧?” 迟羽芳一副看我对你多好的表情又扯封执玉下水,迟染无比反胃:“你犯了案子,关他什么事!都这地步了京兆尹还敢嫁儿子给你?” “呵呵,一般来说是要退亲。不过你也不想想,这亲要是能退,他何必答应呢?”迟羽芳眼里的得意和阴狠藏都不藏,就这么□□裸、活生生地暴露出来,“你好生活着呢,我不至于处斩。你有个好娘,是个尚书。不过她要是阻挡我娘疏通关系,我真关了多少年,封执玉就要守多少年活寡了。” “只要我进去呢,我这回没了功名。我出来做多久的贱民,那封执玉也做多久的贱民夫郎。你说啊,迟染,你心上人这个样子你忍心么?” 迟染簇眉,觉得迟羽芳的话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心上人?” 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心上人,迟羽芳怎么就这么肯定是封执玉? “迟染你别装傻。要说来,你年纪小害羞一点表示没有,也是我细心啊。你在碧江书院里半死不活的时候抓住人家一个未出阁公子的手掰都掰不开,当我没看到么?不然我哪里会去求娶他呢……这京城里比他温柔漂亮的多了去了。” 迟羽芳憋了一口气很久了,觉得是时候告诉迟染她求娶封执玉的真相了。 “什么?”迟染大惊。 看到迟染震惊的神情,迟羽芳更是确认了迟染喜欢封执玉。想到自己日后成婚时迟染会多么难过、表情会多么扭曲,迟羽芳脸上得意的神色压过了阴狠:“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前表妹是不是好开心呢,恩?” “那是你未婚夫君关我什么事情。我都昏迷了,怎么分的清手里是人是树呢。”迟染惊讶过后,老神在在,轻轻摆手露出个笑容来,“前表姐想多了,封公子等你十年八年也是要立贞节牌坊的,满朝嘉奖,恭喜恭喜。” 不紧不慢整理了腰间的飘带,迟染起身拱手, “咦,你要走了呀,不巧我有事比你还急。你约的我,记得付酒菜钱。再会。” 迟染出去,迟羽芳反倒不走了,挥手掀了满桌子的菜,出门又踹倒了门口等候着的小厮:“看什么看!你出的主意!就说迟染跟那个封小公子一点关系没有!” 小厮泪汪汪揉着腰,心想还不是她自己一回府就嚷嚷迟染和封家幺子有一腿,还说想出来绝妙的主意非要求亲。他们这些人不过附和恭维一下,哪里出过什么主意?这次来显摆,也是她自己的主意,他不过顺着说了地点时间而已。不过主子的眼色还是要看的:“主子别急,她说不定逞强嘴硬,诈咱们呢……” 迟羽芳又是一脚踹上去:“就你聪明!这事诈我有啥好处?她敢说让我住十年八年就说明真不在乎。就说了一个男人能有多大分量,也趁得住她生气!你个没用的奴才!” 可怜那小厮不止遭了无妄之灾,一句接近真相的话还这么被忽略了。 迟染当然不是真的镇定。输人不输阵,冷暖唯己知。从迟羽芳说出求娶原因的那一刻起,铺天盖地的愧疚便翻涌上来,刺在心上生疼,迟染一回到迟府就把自己关在了房中。 “要不是你,我哪里会娶他?” “我就是住进去了,他也得等我出来。” 也就是说,一切竟是因她而起么?怪不得前世封执玉好好待到了迟新因为迟染提亲,这世却早早许配给迟羽芳。 迟染的举止影响了世间的因果,所以前世不曾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仔细想来,水轻和丘棠有了好的结果,须河水患治理周期短了,迟羽芳考中了秋试……就连她自己都进入了碧江书院。 到了封执玉这里,自己一时的举动竟然影响到了他的婚事。 若是迟羽芳真心求娶,封执玉日后的生活还有相敬如宾的可能。但迟羽芳求娶封执玉是为了给她添堵,迟染便知是绝对不能好了。 那么,她又能做什么呢?自己的力量,还是太弱了。 苦思之下,一宿没睡。第二天,迟染顶着个熊猫眼站在了迟新因面前: “娘亲,我们撤状吧。” “哦?为什么?”此时正是国假后复早朝第一天,迟新因刚刚下朝回来。朝服还在身上未脱,就看到了自家女儿魂不守舍的样子。 迟染想过迟羽芳直接被判斩的可能性,实在太低。迟羽芳过了秋试便有功名在身,没有杀人叛国欺君便不会处死。终究律法上说不通,大理寺办案是无法干涉的,迟羽芳还偏偏真死不了。而只要迟羽芳活着,封执玉就很容易过得比前世还悲剧。 比重新来过、改变命运的机会,权衡之下,一时的愤懑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想,求娶封执玉。” 迟新因一听即懂: “你是说,以撤状为条件使迟羽芳让出封家幺子?” 第31章 跳梁小丑 “恩。”迟染眉头紧皱,说出自己思量许久的结果,“娘亲,迟羽芳实是个绣花枕头,配封执玉本就委屈了人。前几日她约我出去,又告知我她不会同意封家退婚……无论迟羽芳结果如何,封执玉结果都很难好了。” “单单是伤到我,她进去不过住几年——也许还会影响未来的仕途,可这跟我的遭遇比起来太过轻描淡写了。如果再因此牵连上他人更是不值当。” 看她又是发愁又是纠结的样子,迟新因却是笑了:“说这么多,都是因为看上了人家公子吧?你从小惹的祸有多少,哪次考虑过旁人?” “这个……嘿嘿……”迟染见娘亲笑了便知是同意自己想法的,一夜的压力也就放下了许多。 一个人的无能连累一群人,那是前世她常常遭遇的事情。重来一次,当然不能重演。 总归,她不忍心看着那样一个人,重活一世仍然艰难蹉跎……迟羽芳又算什么呢?跳梁小丑罢了。看,就连意图谋杀她,都没做成呢。 迟新因对迟染严厉些的想法,在迟染最近的各种良好表现里逐渐软化了。没了刻意的严厉,迟新因是一个对女儿相当宠溺的人。作为当朝未来的第一权臣,她丝毫不介意安慰下顶着熊猫眼明显一夜没睡可怜巴巴的迟染:“染儿,你能这么想,为娘很欣慰。” 迟染坚定地点点头——当迟羽芳是个屁,放就放了,她不介怀! “可是染儿,为娘的意思是,不用撤状。”迟新因潇洒挥手,“撤状就不必了。若是一月之内不能让她心甘情愿退亲,你娘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迟染的一双熊猫眼里几乎露出光来,闪着烁烁的小火苗:“娘亲!” 目光里满满的,全是崇拜,就像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的那样——不管多疲惫多沮丧或者闯了多大的祸,娘亲总在这里,总有办法摆平。好似后来的种种灾难都是幻觉,都从未发生过,现在还是记忆里久远的那样,娘亲总是无所不能的。 隔世经年,迟染无意中忘却了在她一步错步步错、最终作下无可挽回的结局之前,娘亲这个靠山曾多么坚如磐石。 前世年少无知时迟染面对娘亲态度的转变选择了叛逆、选择了没有归途的岐路,其实后来也明白当年娘亲严厉背后的无奈意味。她顺风路走多了,其实当时若是继续顺着,也就是个傻子罢了。 重生以来,复仇,奋斗,责任,补偿这些厚重的念头充满了她每天的生活。此刻惊觉,她一直都是被爱着的啊——前世的叛逆更像个笑话。 封执玉不曾鄙视她,娘亲不曾忽视她。她曾拥有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一切,又被自己亲手葬送。 迟染这些念头迟新因都无从知晓,她只是颇为受用地摸摸迟染的头。 迟染从小到大就现在这个小表情最讨喜,都十几岁了,一犯傻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样的,看着就暖人。 迟新因一怀念起过去,又感觉这孩子最近一副大彻大悟看透人生的样子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从迟染遇袭时起,迟新因的态度已是不求她闻达于世间,但求她一生平安。于是此刻心里暖蓉蓉的迟新因彻底做了决定,严厉什么的一边去吧,从小没爹的女儿她还是继续宠着的好。 无形之中,这一世迟染的不同经历和表现改变了迟新因对她的态度。而此刻的她并不能立刻察觉。 “她要你命啊,为娘即使不要她偿命,也没有让她只住几年就放出来的道理。至于封家幺子确实是不错的,大好年华等这渣滓作甚。我家染儿难得动心,且看着娘亲怎么给你求来。”迟新因展颜一笑,意气风发。要说她哪都好就是不会养孩子呢,迟染才不犯浑了这么几个月,就心软了宠溺起来。要搁置到前世的迟染身上,分分钟上房揭瓦, “这眼睛,出去也不怕人说你桃花眼了,分明是俩黑窝子,说不准有人送你竹子吃。以后有事别瞎琢磨先跟娘说,怎么着也给你解决了。” 迟染重生以来,又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有娘的孩子多幸福,多年来蹲穿牢底的迟染表示这幸福简直太突然了。 迟新因关爱过了迟染,就心情愉悦地去整理公务以便下午当差。 大冬天的院子里晨雾还没散去,迟染打个哈欠惬意补觉再不理会迟羽芳的破事,心情前所未有地轻松。 丞相年节后旧疾加重,告老回到南阳老家修养。迟新因的封赏下来,果然官拜丞相。不仅如此,女皇特下了布告为其洗清名誉、大加嘉奖。一时间迟新因声誉极高,坊间颂为楷模。须河当地更是树碑立传,感戴迟新因、迟染治水有功。 随行工部官员都得到了封赏,工部地位水涨船高。周夕还未复试科举便得以提前外放历练,不出意外再回京时就会成为重臣。就连迟染都得了金银赏赐。 迟新因还是工部尚书的时候,对大理寺如何运作要产生影响颇需要费些周折,说不得还得求助女皇。 而今当了丞相,不需要说什么,人都是长眼睛的,迟琳自然就走不通大理寺的道道了。迟羽芳严格依律被判了流徙三千里,这辈子都难以再回京城。 迟家正君带着家仆骂上丞相府,却是无济于事——一切为时已晚。 “主子,迟家主君在外面骂了一个时辰了,委实丢人。可要让他进来?”紫木左右为难了许久,还是决定请示一下。 不理他吧,放在门口膈应人。理他吧,进来说不定蹬鼻子上脸。 她去探查了两次,见迟家主君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泼辣样子,也是十分厌恶。听说还是大家公子出身呢,竟是这般模样。 “呵,跳梁小丑罢了。”迟新因新官上任事物繁多,丞相府中只有迟染,“不必请进来,让府中侍卫‘送’他回家去。” 迟染颇有些恶趣味地从内门看过迟家主君一眼,那个绿色衣服包裹起来的老人带着一群老仆叫骂,极尽市井低俗之言,竟是没有往日半分的假意温文慈善模样了。若不说明,谁能想他是堂堂主家正君? 见他没有骂够了休息的时候,也只有“请”他回家休息了。 想起前世自己在狱中时迟羽芳的良好表现,迟染决定去送她一程。 迟染选了游纹银丝缀明珠钗,系上御赐的八宝红玉发带,打扮齐整后带了前后四男四女八个随从出门。至于衣着,正是迟羽芳平素喜爱的苏锦裁制束袖明紫水衫。这一身,除了那条发带之外,便和前世迟羽芳探监时的一模一样。 迟染走到狱中,昏暗的光线照出石梯上成片的黑绿霉菌。铁链碰撞、凶犯哀吼的声音传到耳边十分渗人。迟染前世对这样的环境十分熟悉,因此一步一步走下来没什么不适。其中是男子的四个侍从,就感觉不大好了。 春天的地牢阴冷,潮湿,恐怖森森。 走完石梯,八个侍从分列两边站好。迟染老神在在搬了个凳子坐在中间,正对着迟羽芳的牢门,礼貌微笑: “前表姐,我来看你了。” 牢门里的人蓬头垢面、十分憔悴,眼里却有火光:“迟染你个上不了台面的,你嫉妒我有功名在身,你陷害我,你要遭报应的!你陷害我,我没杀人,你陷害我!!!” 看着迟染一身打扮肖似自己,迟羽芳更是火气冲天。如果不是,如果不是迟新因走狗屎运当了丞相,现在穿这身探监的才是自己,迟染应当以污告入狱! “对呀,你说得对极了。”迟染眨眨眼,拍手,示意周围的侍从也一起拍手,好像迟羽芳此刻表演了多么精彩的节目。清脆的掌声在牢里响起来,突兀又诡异。 “说来是笑话,我也是觉得前表姐没杀人才送卷宗进的大理寺呢,呵呵。” “你……你不要脸!”迟羽芳憋红了脸,感觉这掌声是莫大的羞辱。 “嗯嗯,是啊,你说的太对了,要是留在京城多好,就算外出做官也很好啊。前表姐说话出口成章,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流放到凉州真是可惜了呢。你们说是不是?” 迟染示意之下,一众侍从又是鼓掌称是。 “哼哼……”迟羽芳大口喘着粗气,一直绷着的嘴角使劲上扬起来,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也别得意。就是可怜你执玉姐夫要随我去凉州了。” “昨日迟琳伯母为了避免受你牵连,主动将婚约写上我的名字送到丞相府上作为诚意了。换夫郎都说算的上是人生小登科啊。终于有机会可以换一个夫郎娶,前表姐高兴不高兴?” “你明明说不想娶他的……你无耻……你……”多日的拷问和饮食不调、起居简陋,迟羽芳早已精力不济。仅剩的支撑不过是自己即使流放也不让迟染好过。一听迟染这样说心中已是空空无着落。如今一句话没骂上来,竟然晕了过去。 迟染见状只得收手。 想当初迟羽芳看自己时可是摆好排场坐在门口骂了一个时辰。如今自己不但没骂还陪她说笑、请人给她捧场,她居然就晕过去了。不好,不好。 回家给了侍从赏钱,迟染就换了衣裳。前世今生无端端害人的白眼狼就要被流放了,迟染长舒一口气。 开春参加完丘棠的婚礼之后,迟染默默顶着“投了个好胎”的最新光环回到碧江书院继续学习。一时间迟染成为书院里众人争相攀附、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邀约应酬一下子多了起来。 对此,迟染的态度是微微一笑,来者不拒。洁身自好,油盐不进只会让人望而却步。□□回头的戏码演够了,如今的她需要一些筹码来达成一个目的——干掉五皇女。 第32章 韬光养晦 迟染在须河沿岸贩卖木材所得,大半花在入冬后为劳工采买棉服、钱粮。还了孟一本金又依照约定给了四成利润六十万金,还入府库八万,剩下十万金依旧数目可观。 迟染并不敢立即用这笔钱去开设商铺发展自己的势力。迟染是要走仕途的,士不言商是常理——置办商铺产业是个明显的界限。若是自己置办了产业,少不得会显得突兀而引人注目。 倒是记忆中前世京城有个奇人办了数十年的《京都时文》小报此时应当是刚刚开办。 奇人名叫三步先生。据说当年开办之初经费捉襟见肘、连祖宅都卖了,过了两三年真正办起来才勉强维持生计。迟染亲眼所见,办报十年过去,京中再提起《京都时文》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经过一些当时文豪的推荐,《京都时文》刊列文章备受推崇,独占一个板面的坊间杂闻也使得买报的不止有文人还有京城百姓。 迟染有意资助她。 迟染算算时间,去街上买了份最新的《京都时文》看完,寻着记忆走到三步里巷。此时的三步先生……迟染看着眼前膀阔腰圆的大姐有点踌躇。 “敢问这位大姐尊称?方才在下见了巷口的布告,可是这宅子要卖?” “正是正是。我名齐化,这宅子从曾祖母传下来有些年头,风水佑了姐妹几个平安康顺,建材用的也都是如今市面儿见不着的好料。”膀阔腰圆的大姐一身土色绢袄,站在三步里巷的青石板路上,笑容爽朗。背后的宅子粉墙黛瓦、门额上的彤栖木看的出来用料确实如她所说的考究。“如今急用些钱,四百两银子就出手了。” 齐化说完就领着迟染开门进去观看。宅子修了三进,外看不是很大,结构却是很好。迟染要不是惦记着有事,还真想直接买下了。 “这用料是不错……齐大姐为何要卖呢?这宅子如今再造成这样可不容易了啊。”迟染知晓她卖宅子办报,心里是很想拿出银票来扔到桌上、豪气干云地说一句“卖什么卖,姐给你钱办报!” 不过那样一来人家信不信她、会不会觉得她有阴谋就说不清了,慢慢说来才是正经。 齐化听到这里,露出些发愁的神色,可并没有多少犹疑:“宅子都卖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实话告与你吧。说来惭愧,办了一份小报,经费捉襟见肘了。” “大姐所说的小报可是《京都时文》?” 齐化的眼睛瞬间亮了,愁色一扫而空,兴味十足:“小友可是看过?” 果然是心心念念她办的小报,转眼间迟染就成小友了。 “不止看过,上面所刊登周魁首的文章,周魁首离京前还与我讨论过。”迟染刚刚看完,便知刊发的居然正好有自己和周夕讨论过的那篇策论。 “那真是太好了。如若不忙还请小友里面坐下。小报刚刚办起,小友有什么见解不妨与我说说。”齐化性情简单,一对了她胃口便不计较其它,当即请迟染进了客厅、亲自倒上茶水。 迟染则顺势说起自己的想法。一方面看策论的多是学子,小报若能在策论版面与碧江书院协作必能事半功倍早些办起来。另一方面现在的小报共有一张大纸、四个版面,上面坊间趣闻只是一小块补白。京城好八卦,若是改成坊间杂闻占满一个版面,就会有普通百姓为了看热闹买报了。 齐化听后十分惊喜,与迟染商定了由迟染负责在碧江书院征集好文、宣传售卖;同时采纳了迟染扩展杂闻版面的说法。 最后,迟染顺势提出想要资助的想法,齐化更是大喜过望。 只是惊喜之余齐化也没昏了头脑:“实不相瞒,我办这吃力不讨好的小报,皆是因为家中小妹。小妹年少有才,十六岁过了春试便开始参加科举,得的是五十一名。只差了这么一名没中,小妹当时只道可惜,倒也没什么,只肖次年科举继续去了,好赖女皇新政以来不必等三年考期。” “后来可是中了?”迟染听着也是新奇,前世关于三步先生为何一意孤行办报众说纷纭,至于真实原因是啥三步先生自己是一次没说过的。 齐化摇头:“后来越考越坏,越考越靠后……次年科举是八十多名,再次年百名开外,再后来竟是连姓名排行都寻不着了。” “小妹一直考到去年,三十二岁未中一次,心灰意冷不再考了,离了京城回南方老家种田。我试着挽留,小妹竟是决定封笔再不提文事了。小妹文章这些年是越写越好……奈何离国试要求越来越远。也曾劝阻,但小妹多年不中抑郁之下移了性子哪里肯听。” “这些年陪伴小妹攻读,我虽未曾参加科举,但写文观文也有些造诣。难过之余,我便想着,办个小报,一个版面不拘文章形式为学子提供个科举之外扬名的地方,一个版面放置范文让去不了书院的学子能有个参照。” 迟染听着也是唏嘘——女皇新政之后春秋初试、每年科举,三年能选整整一百五十人,竟也有这样的悲剧存在。只是迟染记得……有件事仿佛可以和齐化的小妹联系起来。 交待完前因后果齐化问出心中疑虑:“却不知小友资助我这赔本买卖,又是为了什么?” “自是有私心在的。” 齐化听迟染肯坦诚,也是放下心来,比听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更踏实些:“那又是为何?” “回答之前,迟某尚有一个疑问。不知令妹姓名?” “齐姝媛。” “那就是了。齐大姐可知令妹移了性情、文章不合考规是早年便有,还是后来的事情?” “自是后来……”齐化说着,也有所感觉,“小友可是知道什么?” “齐大姐可想过令妹多年不中,并非才学不够,乃是因为第一年的文章说到盐铁官营,冲撞了贵人。” 齐姝媛在参考第一年就进了十甲,讲的正是盐铁官营。而当时经营盐铁的,是皇贵君的娘家。御笔亲提之前,文章被皇贵君看到串通当年的主簿换了下去,并嘱意此人永不录用。多年后盐铁官营确实实行,谁又能记得当初一个小小的学子呢?何况学子的文章在呈上御案之前就被换下了。即使后来主簿倒台,这案子也从未爆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皇贵君正是竹真生父,迟染能知晓也是竹真无意间说起的结果,竟不知还和三步先生齐化有着这样的联系。 “我说怎么……诶!”齐化闻言稍作思考,便落下泪来,沾湿袖边。 齐化当然记得齐姝媛第一年的文章所写正是盐铁官营。其实她也知道小妹早年的文章写的并不坏,也合乎规矩。只是当时不知晓其它原因,只能归结为小妹运气不好。总以为再试试就好了,直到后来移了性情……慢慢当初的怀疑就散了,以为是小妹文章不合要求的过。 整整十六年啊!如今迟染一语道破,她怎能不伤心。 “说起来啊……小妹当时心慕的公子门弟有些高,便想着中举了再娶回家不委屈了人家。公子也心属小妹,等了整整三年。后来屡试不中,公子不介意,小妹却没脸娶了。公子年岁大了终是拗不过家里嫁了她人,小妹至今未娶,最好的年岁都折在这无果的科举上,寒窗二十载最后落得回乡种田。这……这都是什么事啊!” 齐化开始只是湿了眼眶,说着说着便声泪俱下了。 迟染听罢也不好受。如果当初皇贵君没多那么一手,结果必然是极好的。金榜题名才女佳人的佳话生生变成了蹉跎半生的悲剧,本人却依旧不知,真真是造化弄人。 “小友啊,我是不知道……可并不是傻子。你这么一说,我便能分辨出是真的。这贵人……必是来头不小,小友肯说我已是感激不尽。我也不问小友从何处知晓……如若可以,还请小友告知此人是谁,我齐化必定保守秘密。” “无妨。我名迟染,当朝丞相正是家母。我平日里出入权贵之地,也是无意中得知,当初令妹冲撞的贵人是娘家经营盐铁的皇贵君,而改换名次必有主簿的参与了。齐大姐不必着急,大可以先行查证。” 齐化闻言,魁梧的身躯当即跪了下来:“恩公,我家中娘亲父老俱在老家,都因小妹之事长年愁病。小妹蹉跎多年更是人间悲事。如今但蒙告知,感激不尽。今后若有用得着我齐化的地方,必定肝脑涂地以报!” “齐大姐言重了,快起来。”迟染也是前世了解三步先生多年信用人品极佳才敢将内情告知,却没想到齐化如此性情中人。 “恩公,齐某自知此仇报复无门,但能知晓已是大幸。齐某慢慢谋划为小妹讨个公道在所难免,但今以性命起誓,必不会以此事连累恩公。还请恩公收下拜谢。” 说罢,齐化干脆利落磕了三个响头才肯被迟染拉起来。 “齐大姐,不过是碰巧知道罢了,叫我恩公言重了。小报若能办起来,日后影响渐大,为令妹找个说法未必没有希望。我今日来之前所想正是资助开办《京都时文》。而目的,则是想在将来面对权贵纷争时有个发声的地方。迟染也敢以性命起誓,所要刊发的内容必定不违道义国法,齐大姐到时便知。不知齐大姐,肯否接受我的资助?” 齐化听她不受恩公之名也是有些着急,才起来又跪下了: “迟丞相亲去须河治水,是好官,恩公随行捐棉捐粮也是高义。百姓称颂,齐化心中也有杆秤。齐化今后定然竭尽全力办起时文,为小妹正名,也为恩公出力!还请恩公莫再推辞,不受拜谢齐化不起!” 事情出乎意料、齐化言辞肯切,迟染只得应下:“如此我受了便是,齐大姐快起来。小报与书院协作之事,还可进一步相商。” 第33章 洞房花烛 迟染希望《京都时文》影响力的扩展比前世更快些,于是七日一期的小报在之后三个月都是沿街赠送的,三个月过了才恢复三文一份的价格售卖。 再加上当时告别齐化回到书院,与院长商定之后,《京都时文》正式在书院内发售受到学子们追捧,一时间《京都时文》成也京城新八卦的热点。 迟染又与齐化不断改进版面、招收人手,小报经营慢慢走上了正轨。 出于惜命的考虑,迟染后来再没有去五皇女和竹真面前晃悠。目标是远大的,道路是曲折的。目前能做的,也只有韬光养晦而已。 迟新因建议之下,迟染没有参加当年的春试。以她的才学,还需几年才能有所建树。 柳娘子也解释了当初撺掇迟染秋试的原因——迟染前后变化太大,柳娘子不知这改变能维持多久。而迟染之前所有行为里和这个最有关联的是她有入仕的想法。为了迟染能多学些东西,才以秋试作为激励她的目标。实际上,迟染入围的概率并不高。况且要是真的入了,排名一定在吊尾还不一定能当差,得个功名于当时的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自从狼袭一事查清了真凶,迟染对于练武一事也更加上心。群狼环伺的时候,那些幽绿的眼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至今一闭上眼睛仍能在脑海中清晰呈现。命运旦夕之间,自己仅是借一股执念依附于在狼爪下摇摇欲坠的大树,何其无力、何其无奈。 人总要经历危难,才更加警醒自己。迟染当初百练不会的招式,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竟是一点点全部学会了。 两年时间的风吹日晒,十六岁的迟染脸上的稚气褪去不少。刻意锻炼之下,阴柔之气也比前世少了,相反多了些英气。 封执玉归来完婚,大礼的对象已是由迟羽芳换成了迟染。 十里红妆铺就,迟染像前世那样娶到了自己的夫郎。 迟染站在床前,手中拿着喜秤,喜娘撒过了糖果花生说过了吉祥话已经退下。眼前端坐床头的正是她的正夫,房中只有她们两人。 心中默念前尘种种,迟染抬手隔着喜帕描摹眼前人的轮廓。 又把你娶回来了。 没能放你去更好的地方,对不起。 不过这一次,我会竭尽所能对你好,很好很好。 喜秤起,喜帕落,他竟然淡淡地笑了—— “久违了,妻主。” 迟染不可避免地失神。 盛装的他,原来这么美。怪不得,当初那样恶劣的她也能守着这么个“无趣”的人儿大半年。 封执玉以才子闻名,并不是京中有名的美人,也与时下流行的柳眉杏目有些出入。 但……玉暖容颜,眉峰如画,眼有群星。谁又能说,他不好看? 迟染感觉受到了蛊惑,她遵从内心的感觉吻了他,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无需多言,迟染决定让这个大半辈子守活寡的人儿这辈子足够性福。 封执玉没有抗拒,没有踌躇。他知晓自由的时光已经结束,今天过后也许他这一生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足够了……前世的他并没有自由的两年。兜兜转转又嫁给同样的人,今天起,他可以坦然等待一个相同的余生。 精致华丽的凤冠已经解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并不陌生。 但是今天的迟染似乎不太一样。 “不用这样……直接……哼恩……”封执玉艰涩地开口,将自己的声音吞没在嗓中。她触碰了从未碰过的地方,难耐的灼热让他无所适从。 不理会他的口是心非,迟染很无耻地继续了。 这么美味的正夫,她很满意的。既然要好好待他,那么晚上就不能浪费……例行公事一样速战速决,她傻么?说来,由于比前世晚了一年大婚,现在的封执玉比当初要高一些。相应的,那里也……长大了一些。 这个人窘迫的样子极其少见,这种时候就很难得的好看。此刻他瑰色的肌肤在她指下升温,而他把呜咽声都忍下了只余偶尔的闷哼。 “执玉……”她在他耳边呢喃他的名,微热的气息换来他的颤抖。 一夜温存,身体的契合如此美妙。 前世睡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还懵懂。等迟染浪迹花丛,两人已形同陌路,封执玉对□□的认知真的太简单。 结束时累极的封执玉紧闭着眼睛很快睡着了。迟染点了灯简单清理,餍足地睡下。 第二天,一向身体绝佳的封执玉起床时险些栽倒。腰快断了…… 迟染被他这个动作取悦到,随手扶起他来,心情大好: “我给你揉揉,然后一起去见娘亲。” 封执玉却挥手把她已经伸到腰上的手拍开:“没事,走吧。” “怕什么?敬茶磕头时站不起来,出糗的可是你。” 封执玉摇摇头:“不用。你若真有心,以后别再……咳,让我那样。” 迟染默默一只爪子抓住他挥开自己的手,用另一只爪子摸上他的腰按捏。 “可是你昨天明明很爽呀……夫妻人伦天经地义,执玉要加强锻炼才是。” 封执玉面红耳赤听她乱说,感觉腰上的爪子按捏的力道也有些变质,一使劲站起来挣脱了她煽风点火的魔爪:“走吧,我没事已经好了。” 迟染也知他怕什么,不过她可没有胡来耽误奉茶的意思,手感太好忍不住多摸几下罢了。何况,今天用多了可是会影响以后的。 “别介,我好好捏,不乱来的。”说着,走上来继续帮他按捏了些时候,才一起走出去。 亲自定下的亲事,迟新因自是满意的。看着一对新人举止默契、规规矩矩奉茶,迟新因觉得离儿孙绕膝的日子不远了。 大喜的气氛在迟府持续了好几天。 前世也是这样。封执玉能感受到的迟府有如昨日重现。连新指给他的下人也没什么不同。只没有了前世那个新婚时懵懂任性的小妻主和有着许多期待的他。 迟染春试前在书院尚有功课未完。新婚燕尔,迟染缠着封执玉胡天胡地了几日,请的婚假便过完了。迟染本想由住学改回走读,迟新因和柳娘子都是不赞同,因此最后还是住学。 “执玉,春试之前我在书院尚有功课,明日就要回去了。你要是想我了,可要让人送信过来。” “妻主保重。府中执玉自会安排周全,还请一切以学业为重。”封执玉递上行李,并没有接写信的话茬。近一年的迟染都是住书院的,如今不过春试前小住一月罢了,哪里就真的和那些小情儿们一样难舍难分了? 迟染说不上失望,习惯了他的老样子已能猜到他会这么说。她点点头,拿好行李别了迟新因和府中众人出门。 虽然不舍得有夫郎暖被窝的日子,迟染还是咬咬牙去书院,只因为今年的春试必须通过。 其实迟染两年前错过了秋试,反倒不那么急着想要入仕。一直到今年春试感觉才学精进差不多了,才又报名。今年若是能成,她是时候为将来的夺嫡之争准备些什么了。 迟染新婚半月就丢下夫郎去书院,封执玉却不觉得难过,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个过分热情的迟染和前世太不相同了,相处的时候他时常会迷茫她是真的改过还是又一次的新鲜。 “少君,小姐才新婚半月呢,怎么能扔下您就这么跑了。京城贵夫们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编排呢。去年也是走读今年才改的住学。如今新婚应该改回走读才是。”半雨是从封府跟来的小厮,却是封执玉在外游历时买下的。出身也是当地大家的少爷,可惜遭了天灾全家只剩他一人。年纪小说话直,颇为替封执玉不平。 “半雨慎言。下人最忌口舌,人夫最忌不贤。你尚年幼,不明白个中道理。只这样的话,不能再说。”封执玉理着府中用度账本,下笔不曾因半雨的牢骚而停顿。 半雨撇撇嘴,不以为然。话是这样说,可哪个夫郎愿意一进门就和妻主分离呢。小姐好学是好不假,可少君若是能说说话把小姐缠在府里走读才是最好的。偏偏少君不但不留人还说不用挂心府里,这如何拢珞小姐的心? “少君,半雨不说小姐……可半雨有实话要对少君说。新婚时间就这么短,若是不能多多拢珞小姐,以后府里再进了人,少君的日子会艰难许多。” 封执玉停下了笔:“半雨,我知你真心为我好,所以不计较你这番话。只这样的话若是再提,便要送你回封府了。” 半雨不可置信:“少君是说真的?” 封执玉颔首。 “半雨知错,以后不会了,求少君不要送回半雨。”半雨是话直,脑子却不笨。少君没有那个意思,他也只得将不平憋在心里。 封执玉抬手抚摸他的头顶作为安抚:“好了,去烧些茶水来吧。” 半雨走后,封执玉思考他刚才对自己说的话,不过远远偏离了半雨的初衷。 前世迟府没有人再进来,因为那个人迷恋的是当朝竹真长皇子。这一世若是有新人进来,那么除了多安排几个人的用度之外日子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至于拢珞妻主,前世她便不喜他,这世也没什么理由变喜欢。即使喜欢了,也大概会有一日厌倦,就像曾经一样。 前世他为人夫的本分做的还好,这世也会如同那时一样。 左右没什么不同。 封执玉放下账本,在桌上铺了纸张。 提笔落墨,纸上疾风朔雪、袅袅炊烟,那是去年的边陲小镇,他在那里停留了两个月医治当地的病人。如今,那里的一切好像梦里一样。 第34章 温情相伴 书院住学的一个月,迟染先后往府中送了四次书信,每次都有单独留给封执玉的一封。 封执玉的回信,不过府中安好、妻主静心读书之类的话,迟染收到后也不嫌弃地都收起来。简洁的话语不能说动听,夫郎的字还是很好看的。 春试转眼就到,迟染在发卷后发现自己凭借模糊的印象押对了今年的策论题眼,答得十分流畅。春试与秋试都是录取两百人,迟染感觉一个贡生的名头是跑不了了。 考场三日仍旧是不准外出、吃睡都在其中,十分熬人。考完回家后迟染见过了家人稍做交流,就在床上睡了一整天。 晚上,睡足的迟染目光灼灼,轻车熟路扒光了自家正夫: “执玉,我们来做些快活事情吧。” 封执玉一听又来,顿时想起新婚时候……那样胡来的日子,“妻主劳累了三天春试,还是保重身体……恩……” 迟染算算时间,新婚之后分别了满满一个月。那么夫郎这个时候的推拒……怎么看怎么像欲拒还迎。特别是他诚实的身体…… 封执玉哪里挡得住呢,推拒只能增添点情河蟹趣而已。封执玉对圆房并不排斥,但那种失控的、不像自己的样子……他莫名抗拒。一晃神,封执玉已是光溜溜了。 青丝散落覆着冰肌玉骨,封执玉无处躲藏。 “无妨无妨,执玉要是怀疑为妻的身体,试试便知。”迟染悉心照料手中的可爱东西,唇齿间全是他的味道。 “……不要”封执玉感觉到现在的自己好陌生,他居然想要发出那样的声音来。又要失控了,他想要停下来,偏偏夫妻人伦,作为夫郎是不应该拒绝的……只有无意识的呢喃表达着自己的不安。 虽然整整一个月没见了,迟染感受着手里诚实的温度,又看着眼前人眉眼间的抗拒,还是选择了暂时停下。迟染将封执玉揽入怀中轻轻安抚: “这是很快乐的事情呢。从前是我不好,让你一个人那么久。这辈子我会好好待你的。” 身体的黏腻并不舒服,但迟染愿意这样安抚他却是出乎了意料。封执玉觉得这辈子的迟染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有点奇怪……”他神色空茫,“前世并不是这样的。很快就好了,也不会很难受……” “很难受还是很爽呢?”迟染凑在他耳边说得悄声。 话虽轻松,迟染心里却是酸酸的。前世的他大半辈子都在一个人守着迟府,是自己的失责呢。 封执玉撇过头不理她瞎说。 迟染凑上去吻过了怀中人,动作轻柔地擦去他额头上的汗:“这事就这样,你若是不喜欢呢我也不会再勉强。这辈子本来不敢招惹你的,都是造化弄人……只求你别怨我才好。迟府里面,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既然嫁与了你,便没什么不愿意的。”封执玉道,“只是你变了这么多,我不习惯的。” “我记得之前见面,你还是不太待见我的。不过迟羽芳更是个人渣呀,比较起来我还是好一些的,你看看现在的我也不那么糟糕了,还能委屈你再陪我一辈子么?” 封执玉闻言盯着她看,迟染不避不闪还以坚定的目光。就在迟染等着他说相信自己的时候,封执玉笑道: “为何这样说呢?我是你的正夫,总不会做跟人跑了的事,你是明白的。” “……”谁说你要跟人跑了,我在问询你的想法好嘛!我们这是在床上啊,风情呢!迟染扶额不语。 封执玉却是想起半雨这些天叨叨不断的话语。他判断迟染这个表情,应该是嫌弃他不解风情了。 于是封执玉不甚在意地起身,潮湿的肌肤相触在一起。都是侧身躺着所以没什么难度,他扶着她的肩,眉眼低垂——有些生涩地将自己送进了她的身体。 “既然是这样……妻主,方才是我不对。妻主想要的,都应当满足才是。” 还在扶额的迟染浑身一震,话都说不好了:“是、是这样吗?” 惊喜不要来得太快,要出人命啊! 第二天,一向早起的封执玉没有起来床。因为,他无意识中,中规中矩地点火过头了。 迟染则一想到封执玉昨晚那时而羞涩时而豪放的做法,就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个纯洁守礼的好姑娘——至少比自家那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正夫好一些。 话说,明明前世不是这样的啊,出去走了一圈的男人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迟染心想着,觉得问出来有些唐突,所以话都留在心底等候时机。 眼前还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商量。 “春试结果一出来就是春日宴了,你可准备好了?还是弹琴吗?”迟染早起收拾了床铺。太阳晒屁股的时候,穿戴好的封执玉斜倚在床头。 “倒是不错的主意。不过我三十几年没弹了,拿出来可能会丢人。”封执玉感觉好些了,直起身来坐在床边。感受着腰间的不适,暗自决定要远离迟染一段时间。 半雨昨天叨叨了许久要顺从妻主、还要如何如何抓住妻主的话,封执玉听着很是新鲜。前世从来没有人跟他提及这些,今生居然是个真正十三岁出头的孩子劝他如何与妻主和睦相处。昨天兴起试验了一下,效果有点惊人。 前世今生,家里礼教公公所说教的都是如何持家,管理采买,和睦侍妾,相妻教女。他照做了……结果并不好。 “……那唱歌还是跳舞?”春日宴是京城贵族和名门在春天集会的日子,女皇也会带着众皇女皇子参加,是个相当盛大的节日。 新夫献礼是春日宴的传统,当初的封执玉可谓一曲既出,技惊四座。封执玉的曲艺自幼练习,要说三十几年没弹琴了那这辈子肯定回来的比她早些。 “……不会。”封执玉皱眉,“说真的,我把春日宴这回事忘了。” “……忘了?那是要开天窗吗?”这么大的事情居然忘了吗,那个一丝不苟的封家幺子呢! “作画好了。”封执玉眼睛微眯,“画技并未生疏,还过得去。” “还好,吓死我了。”迟染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夫郎不献礼的要妻主上。要是真上去了,可是会成为京城一年的笑话。” “妻主很担心这个?” “当然啊。若是真要我上去了,一年笑料可不是作假的。” “执玉并不担心。”封执玉黑亮的眼睛少有地露出愉悦的神色,水光清浅。 迟染一愣,回味过话里的意思来一惊:“咳,别介,好夫郎,我给你买黎州砚台徽州笺成么?你若能提笔一画,为妻别无他求!” 不能故意开天窗卖我,这一年笑料不能当的! 封执玉摇摇头淡定梳妆,笑而不语。 “好夫郎,好执玉……”迟染毫不在意妻主形象,一边央告一边费尽心思想着拿什么来贿赂他。 “夫妻人伦天经地义,但也需有度。妻主今晚不可再胡来。” “好,没问题。春日宴还需执玉挥毫泼墨……”迟染赶忙一口答应了。今晚本来就打算搂着你纯睡觉休息休息的,又不是禽兽。都一个月没见了,昨天你那样谁能把持住嘛。 封执玉乐了:“其实无论如何,我大概是做不出来当堂不献礼的事情的。妻主大可不必担心。但答应执玉的还请做到。” “……也行。”你逗我。 迟染悟了,封执玉本就没有让她春日宴代礼的意思。从不打趣的人偶尔为之还真是让人心里毛毛的。封执玉和前世相比变化的不是一点点,他居然能说这样的玩笑了。也是清楚他从前都说真话,才引得自己对春日宴新夫献礼十分紧张。 记得前世的他可是清冷规矩,不错一分礼节也不多半分其它。 迟染觉得还是现在的他好些。不能说从前的他就不好……可那也是她错过他的一个原因了。 没有揣测没有争吵,也没有相敬如冰。大婚后的日子过成这样是迟染始料未及的,两人意外的和谐融洽。 第35章 如芒在背 封执玉并不描眉施粉,梳妆简单,碧玉发冠将梳顺的长发全部挽起再加一根玉簪子即是妆成。光洁齐整,正是人夫的标准发式。 待两人洗漱都了,封执玉斟酌开口道: “还有一个请求……是执玉之前带来的医书都收到了院中妻主的书房,依照夫训我自己却是不能进入的。可否请妻主拿两本出来?” “恩哪两本?我带你去拿,以后我书房中的其它书都能随意取用。夫训什么的别提了,以后你在迟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迟染深觉夫训没道理。明明闺阁中的公子都能公开外出参与文宴,凭什么一成婚就连书房都不能进了,写个文作个画都在闺房多不方便。 现在文人骚客们红袖添香的事情都是书侍在做,若是换成夫郎不是更美妙吗? 回忆起来前世的封执玉也和她提过取什么诗书,最后取书的是她当时的侍从,而所有的写诗作画正是在闺房里。她却未曾想过是因为夫训这一茬。 如果她能对他多些体谅,是不是当年的他性子也会柔软一些? 如今一切不一样了,尽可能让他开心些吧。 “如此,多谢妻主。”封执玉一愣,然后起身郑重其事地向迟染道谢。 夫训是很重要的规矩,而封执玉内心是极爱医药也极爱文墨的。迟染能这样说,封执玉深知难得。 “做什么如此郑重的道谢,下次不许了。随我来,书房里还有许多好书的,我带你看。”迟染一手摸了自己随着春天到来又重出江湖的小扇子,一手牵了夫郎出房门。 两人携手进了书房,迟染有意告诉封执玉书房内的存书布局: “这个架子是我近年收集到的书了,上面一层是上个月刚刚翻看过的……” 封执玉依照迟染所说拿了她最近看过的书。然后……看着手里的书本默然。 迟染想要看他拿的是哪本,低头只见封面上书四个大字: “双修宝典” 封执玉淡定将书放回去,仿佛拿起的不是一本小黄书而是寻常书本。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道:“好了,医书在哪?” 迟染却不淡定了。 大婚之前刚看过忘了放起来了啊!书里说得效果那么好,婚前犹豫一下要不要试试看不是很正常嘛。这不是一般的小黄书,这是武林秘籍,武林秘籍好吗! 执玉这么淡定,脸都没有红一下,是不需要解释的意思?还是说,虽然夫郎没问,她其实还能拯救一下? 虽然夫郎一脸“这很正常”的表情,迟染先指了医书所在, “旁边这个架子就都是你带来的医书了。”还是解释了一下,“咳,刚才那本并不是一般的闺中书,是孙鸟然大师留给我的武林秘籍,八成是真的,我们改天可以试验一下。” 听迟染大言不惭说试验一下,封执玉淡定的表情有裂开的趋势—— “妻主不必解释,执玉懂得。只是医道有言,淫思伤身,还请妻主多思正途。” 迟染:“……” 不要这么一本正经地讲好吗?为妻想继续解释显得十分为难呢。难道只有书房来一发才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重振妻纲! “不过妻主如今气色很好,身体也较之从前的这个年纪好许多。”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封执玉察觉自己言语有些严肃,担心迟染误会,于是缓和了语气安慰道,“想来并没有浸淫其中,执玉是明白的。” “唔,你会明白的。”迟染摩挲着手里的扇子,桃花眼微挑,一脸内涵。 封执玉才知自己想多了,方才的严肃想来是对的。感到这人表情晃眼,封执玉转过了身,剪水明眸忘向别处,静默不言。 “咳……医书只占了一个架子,想来你带来的不多。若是以后有意收集,都可以整理到这间书房来。” 迟染不正经够了决定正经一下以免夫郎假装不认识自己, “再往后的几个架子,第一个和第二个放着的是历代礼史;第三个和第四个架子都是诗词歌赋;第五个架子是曲艺五音;第六个架子是画集手本;第七个架子放了策论;再然后就是话本和其它杂本了……唔,还有这个架子下面几层是这两年的京都时文。” “京都时文……竟是从创刊之始搜集至今吗?”封执玉看着装订成册的《京都时文》,对于侧面装订所标注的时间刊号有些惊奇。 如今《京都时文》在京城影响很大,创刊号由于发行量并不多也算是一些人追捧的收藏了。 “唔,这个是从报社直接发来的……如今我算是报社的幕后投资人。” “倒是要对妻主刮目相看了。”封执玉赞赏道。 迟染心里美了那么一下,继续道: “小书房存书不多,你若是喜欢,府中大书房的书也可以取过来看,只是看完要还回去归集。” 封执玉对于迟染所说可以出入府中大书房之事十分意外,眉峰微蹙道:“府中大书房多有娘亲处理公务带回的机要文件,若是随意进出恐怕不妥。” “我能进你便能进……左右没有比我当初所为更坏的事了。娘亲的文件都有特定的地方,寻常找书并不会遇到。” 迟染摸摸鼻子,听封执玉担心触动府中机要也是汗颜。 想前世,自己和封执玉于迟府的作用简直冰火两重天——出卖迟府的是自己,守着迟府的却是他。大书房的文件,何尝不是被自己翻了个遍? “只是府中人员虽简单、没有别家后院的水深火热,为了避免给你招惹来麻烦,进入时你我还是要同去的。” 迟染还欲继续诉说,封执玉却听得她前面一句话有如晴天霹雳: “如你所说,大书房中,那个时候……你当真……” 没有比当初所为更坏的事……吗?这触动了封执玉心底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前世的他直到最后都在怀疑真伪。 封执玉的红唇淡了血色,眉头紧紧锁起。回想起从前迟府的艰难时光,望进迟染眼底,百味陈杂。 迟染意识到自己说到了一个错误的话题。尽管封执玉没有说明,但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想要逃开这目光,里面藏着深沉的痛楚。那痛楚一丝一缕,都缠在自己心上痛如针扎。 是的,她信了竹真的威胁,他说只有自己继续帮他才能保住娘亲性命……他说帮了他不但不会伤及迟新因、事成还会与自己归隐。当真,在最艰难的时光两次翻动娘亲存起的文件传递消息给竹真。 她当真在竹真和五皇女的手下占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把矛头对向了亲人。 “现在,以后,都不会了。”迟染无颜直说,算是默认。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却仍觉苍白无力。她有何颜面……面对娘亲,封执玉,迟府。 “你怎么可以……” 封执玉的声音在颤动,已无法再说下去。 说什么呢?都是妄言,都已无用。 眼中有泪光闪烁,他闭上了眼睛。 迟染想要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清泪,想要告诉他自己会如何让前世那些人血债血偿。可是自己呢?如何原谅……自己又是否值得被原谅? 眼前的男人脸上痛苦的神色无以言表,他获得了最不想承认的答案。迟染不知如何应对,才算是对的。她是迟府没落的推手,是他一生悲剧的根源。 她几乎要以为今生今世也许就这样相濡以沫,却在瞬间撕裂了表象。 要是,从头来过的只有自己就好了。那样可以将过去的不堪当做梦一场,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一切重来,都做对的事情,会是好女儿、好妻主。自己会无人知晓地赎罪,获得新生,将黑暗的面目深深埋藏。 但黑暗是不该被埋藏的。一个人重来,当做那一世不曾存在,不过是逃避罢了。 现在他站在这里,无声控诉,提醒自己一切都真实发生。 “对不起……”迟染能说的不多。 “我知晓你并不喜我,这也许还有我性子的原因。但是……我以为你只是性喜贪玩,贪慕竹真长皇子,又无意担起家中事务。”执玉哽咽的声音已经平复,此刻嗓音澄澈犹如泠泠清泉。 “娘亲始终不愿对你起疑,也不怨你无甚出息。只恨你不能呆在府里,要去那是非之地。” “而你,又如何能……当真出卖娘亲?” 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看着她,眼神深邃。 迟染只觉得如芒在背……她想要跪下,但那看起来像是救赎的借口。她想要说那一切并非本意,但听起来更像是狡诈的辩解。 迟染不想逃避、无意辩驳,她想将一切承担起来,尽管这一切都很沉重。 “执玉,从前听信奸人,害了迟府、娘亲与你的是我。我无意辩解。” 书房明亮的阳光照在少女身形的迟染身上。红色春衫,明艳容颜,在厚重的楠木书架映衬之下有如跳动的火焰。 “但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一世多么不同。我所有的罪行,你是这世间唯一的见证人了——重来于我而言是赎罪。我会洗刷从前所有的罪行。” 也是复仇,我还会让所有曾经操纵我而伤害你们的人下森罗地狱。 “重来是机遇……如果可以,我愿你平安喜乐,愿娘亲一世安稳,愿迟府门楣光耀。” 而我将倾尽一己之力,一个一个……干掉那些奸臣,竹真,甚至五皇女。这句话不与你说,因为那是我的背负。 第36章 明日可期 “如此……”封执玉明了如今的迟染是不同的,但仍旧难以释怀, “当初真正置迟府于死地的,算来并不是你而是五皇女。只是你若是从前有这样的担当,迟府会是另一个境地。” “况且背叛……娘亲最后应是知道的,只没有对我说。于娘亲而言,想必你才是她的最痛。” “执玉所言极是。”迟染眉目低敛。 迟染的每言每行都出乎封执玉意料之外的好。她如此长进,教他如何再责怪于如今的她。 今日刚刚得到前世背叛的答案,不责怪于她也是到底意难平,心中郁气无处抒发。 “罢了……”封执玉长叹,墨色的眼睛里,那些痛苦的神色压抑起来,一时间有些恍惚,“一世如梦。□□回头金不换,我该装作不知晓。” “那不是梦,是我……真实的罪行。”迟染缓缓说道。她走上前去,倒了一杯清茶递给封执玉,茶香盈室。 迟染明了他心里难受,却不愿他一直沉浸其中。一世那么久,现在一切都还早,她希望他这一世过得遂意。 “我本想着,就这么与你相濡以沫,不想还是说开了。也好,这世间知晓我的,也只有你了。” “执玉,你且安心遂意过这一生,看我我将一切重新来过。” 封执玉接过茶水,闻香静思。半晌,修长的手指将茶杯稳稳托住,优雅轻慢地饮了一口,放下茶杯。 唇齿有香,宁神静心。 他非寻常闺阁男儿,自是晓得轻重缓急。意难平,终究是意气。前世债今生偿,既然她愿承担,他又何尝不能见证? 封执玉眉头舒展,迷茫神色褪去,一双明眸望向迟染: “好,我便看着你。” 说罢有些自嘲地感叹,“至于遂意……人生几人能遂意,不过想想罢了。” 他仍旧是迟府少君,不同的是迟染不再是纨绔膏粱。他很庆幸见到这样的转变,但身为封执玉能做的从来都不多。 前世的他曾亲眼看着迟染一步步走歪,看着迟新因忧愁困苦,却在尽心照顾迟新因之外无甚能做。如今的他听着眼前人的誓言要看她从新来过,他的命运依旧不在自己之手。 迟染已知封执玉不溺于前世过往,对于他的感叹也不以为意。 不过片刻时间,痛苦的气氛与氤氲的茶香都已消散,寂静的室中只余她言语的清响: “执玉,迟府事务我敬重你,今后府中如何都由你来安排。至于其它事,重来一世还有什么不可变更?遂意不难,明日可期。” 明日可期……吗? “我记得执玉喜欢行医,这京城中带够了侍卫便能随意行走。执玉喜欢文墨,今后的碧江亭小集我便每年都带你前去。” 封执玉闻言心动,却仍是未及细想就犹豫地轻轻摇头: “妻主好大方,能有此意执玉十分感激。不过京中皆好八卦,我若如此,怕会牵连妻主、牵连迟府被人指点。妻主不愿被人说道,执玉还是安稳行事的好。” 听到封执玉所说都是为她和迟府考虑,迟染便知封执玉自己其实是愿意的:“执玉可会在意世俗眼光?” 封执玉自然称不在意。他若是在意,便不会与娘亲定下两年之约。 迟染想起封执玉前世一生困顿,更是要说服他更随性些: “京中多少人求之不得,李老偏偏收了你这个男弟子,便知执玉于医道天赋过人。学而不用,执玉你定然是不甘心的。” “至于文会,闺中公子尚可参加碧江亭小集,为何人夫反倒不能与妻主同往!我笃信无论今朝众人如何说道,若干年后必成佳话。” “执玉倒说不过妻主了。”看着迟染明艳神色宛如新生,听她自信言谈有理有据,封执玉心中感慨。 从来都是一副贪玩模样长不大的人,也曾不知轻重铸成大错。他竟不知,她也可以有今日神采。 “那便这么定了。”迟染见封执玉有意,便着急说了定论,生怕他再犹豫回规矩里不出来,“娘亲对你很是赞赏,且是明理的,我改日与娘亲说了便不成问题。” 迟染所说让人无以辩驳,又都是封执玉心中期盼。于是他应了下来。 放榜时间在半月之后,迟染近日就得了消闲。每日里自然许多邀约,但春试榜未放出、此时的邀约多半是喝酒吹牛无甚意义,迟染只婉拒了留在府里。 不过有些人意义不明的邀约,迟染并不能拒绝—— “小姐,少君,封府大小姐封桥前来拜访。”紫木的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妻夫二人例行窝在小书房。 面前一张纸画满了圈圈点点、埋头思索放榜后寻个什么位置合适的迟染,和专心致志研读医书的封执玉,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 “……”封执玉感觉气氛不对,移开了眼神。 被嫌弃的迟染摸摸下巴:“大舅娘来了啊。” 然后对着门外朗声道,“紫木先将人请到客厅,我与少君稍后就到。” 紫木领命去了,迟染与封执玉稍作收拾便赶到。两人进门便看见坐在椅子上,宝蓝色衫子裹着瘦削身形,头上簪了兰草的封桥。 礼道寒暄之后,封桥拱拱手,说明来意: “想当初与弟妹也是常常吃酒的好友。弟妹后来上进了,这玩耍时间就没了。如今春试方过正是消闲时候,仲春美景……咳,我有意邀请弟妹后日同往跑马踏春。不知弟妹可能赏光?” 大舅娘开口,迟染自然是应下来。虽然看不透大舅娘这个人,但如今身份在这里,面子是必须给的。再说跑马踏春什么的,想想还是有点小激动的。 封桥见她应下,心情颇好,便又坐了一会儿,问询了封执玉近况、嘱咐二人些话语。 “小玉啊,你既然嫁为人夫,平日里姐姐也就管不着你啦。”封桥显然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个弟弟,她也就没管得着过。不过从回门时算起有月旬没见,到底有些空落,“从前在府里不觉得,如今你出阁了,总觉得家中少了什么。” 封执玉道:“姐姐挂怀,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娘亲还是老样子,钻进公府就不回家了。小玉啊,还是你在时家里热闹些,要是还在府里就好了。”封桥这个人思虑一直不甚周到,在迟染面前就说起自己娘亲来。 迟染却是为她后面的话不乐意了: “大舅娘说得好教人伤心。执玉嫁做了我的夫郎,难道还住回去不成?” “额不……不不不,没这么说没这么说。额……小玉也是会骑马的,弟妹若不介意,不如一起?” “哦?执玉也会骑马?”迟染诧异。结婚几十年都不知道夫郎会骑马,也是有些羞涩。 “从前不会的。前两年外出行走不便,就学了。”封执玉解释道。 “那好呀,后日同去城外踏春。”原来不是不知道,是才学的,迟染松了一口气,“我自是高兴的。执玉,同去玩耍可好?” 封执玉爽快答应了。 封桥拍手称赞:“好极好极。小玉去,我便不叫外女了。我有侧夫李潇儿也懂骑术,正好与小玉做个伴。” 如此说定,封桥起身告辞,迟染将她送出府门。 封桥走后,封执玉坦言对迟染说:“家姐平日里没什么胆量,不过也没什么害人的能耐。妻主平日里玩笑还好,有事莫要依靠她。” 迟染心中却是有疑问没解开的: “回想前世娘亲被罢相位赋闲在家。年后走亲访友的时候,大舅娘闭上封府大门连执玉都不让进,原来是因为胆小吗?” “倒也不全是……家姐当时不肯相见,有保护我的意思,”封执玉回想前世,有些无奈,“后来家姐也出事了,她是太女的人。” “太女?”迟染当时也算挣扎在皇位争夺的阴谋漩涡中央做炮灰了,竟不知封桥也参与其中,还是太女党。只是印象中京城左衙封琪可是和娘亲一样忠于皇上的老臣,“岳母不是纯臣吗?” “家母……”封执玉有些踌躇,毕竟自己的娘亲所谋甚大,这时候说了有些风险。 但想起前世结局左右十分悲惨再不会更坏,与迟染结为夫妻也算是风雨同舟,封执玉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出来, “因亡父的缘故家母与当今圣上结下仇怨,家姐是晓得的。亡父并非凌朝人,而是戚南人。亡父之死牵涉纷杂,总归是与圣上有关。” “家姐爱好声色又没甚胆量,但承家母嘱咐将来要为亡父讨个公道,于是投靠了太女做些探听之事。” “五皇女登基后,家母曾将我与家姐喊至跟前告知,于圣上之死一事上,家母曾帮助五皇女遴选蛊毒。后五皇女多行不义,家母在亡父墓前自尽了。” 迟染十分震惊——身为五皇女和竹真的马前卒,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各方利益纠纷、人员配置的。却原来连封家的站位都猜测错误。 封桥竟是晚了自己一些也出事了吗?如此之前有些错怪她了。 “是我之前错怪大舅娘了。”迟染叹息,“前世我与她常常一起厮混,酒肉朋友也是朋友。后来娘亲被罢时她过年闭门不肯见你,我还怨她不念情分,却不知原来撇清关系还有这层原因。” 封执玉莞尔:“今世我自小说道之下,家姐如今胆量更小了,并没有投靠太女的意思。” 第37章 跑马踏春 春日晴光正好,京城里行人水袖春衫,草木郁郁争发。 一行人几人之中,封执玉所骑的踏雪乌驹是迟染在府中精心挑选品性最好的马。马儿四蹄洁白,身上却是黑的,十分漂亮。迟染骑的则是同出自迟府的纯黑色马。马儿身姿矫健,浑身漆黑有如乌云。 在市井中并不能飞驰,几人任由马儿达达达信步而行,闲话乐事,别有番闲情逸致。 “杏花红绕溪桥路,柳叶青迷苑水津。弟妹,小玉,不虚此行啊!” 穿过街角进了民巷,高大黄鬃马上的封桥吸了吸鼻子,抬手握鞭,摇头晃脑说道。封桥身后半步处的侧夫李潇儿骑了白马粉面含笑,点头称是。 “大舅娘邀约正是时候。”迟染赞道。经过昨日封执玉一番解释,迟染对封桥的印象改观不少。 虽然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一起厮混,日常里还需对大舅娘热情相待的。 “嘿嘿,弟妹多奖,多奖。弟妹这两年长进了……又娶了小玉。以后也莫躲着我,喝酒寻花的混事我早就不打算叫你啦。女人一学好,怪没福气享受。” 封桥也知迟染不再是那个听她几句话就跟着一起去倚红阁的小姑娘了,颇有些遗憾…… 想当初带着赏心悦目的小迟染,美人们都愿意见她,于是想见哪个花魁就见哪个花魁,想约哪个头牌就约哪个头牌。偏偏小迟染还只听曲儿不睡人,封桥醉卧美人膝,醒出轻罗帷,那是相当风光又惬意的。 封桥觉得后来迟染不和她外出玩乐了大概是因为琴心……封桥不知琴心那里出了什么问题,总归当时自己对琴心的心思其实没有那么明显的,还想继续躲躲。偏偏迟染就给看出来,送她一个大礼。 封执玉听她这样说,眉头轻皱,却也没有说什么——封桥本性如此,寻常玩乐并不能拘着她。 迟染一早明了纸醉金迷都是空,并不会被她说得心中难过什么。反倒是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 “大舅娘胡说,明明我在家享受执玉再好不过。” “哈哈……弟妹是个妙人!你这样说……”封桥握鞭拍手,也不顾正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大舅娘我很是放心啊。” 封执玉则是在姐姐面前对这突如其来的突如其来的打趣措手不及,面容染上薄红: “妻主,现在是在外面,还请庄重些。” 封桥倒是替迟染解释了:“左右大清早这条巷子里并没有别人……” 封执玉淡淡看一眼自家姐姐,封桥瞬间改了语气, “咳,咳咳……不过内个什么,弟妹,小玉容易害羞。咱说点别的,说点别的……诶呦,这柳絮儿专往我鼻子里飞……“ 说话间出了巷子,长道旁种了柳树两排,柳絮随风扬起,封桥说着打了个大喷嚏,”啊……阿嚏!” 春日里柳絮常见,但长道上种了两排柳树,柳絮飞起时洋洋洒洒,每年就有那么几日颇难经过。漫天的柳絮扑面而来晃花人眼,迟染脸上睫毛上也沾了一些。 回头看看,封执玉也没有幸免于难。藕色的丝绸衣衫质地轻滑所以身上还好,发冠青丝,睫毛唇角,却都是茸茸飞来又悄悄飞走的柳絮,整个人好似行走在雪里一般。 迟染想起了什么,策马转弯换到了左边外侧。 换好了位置,迟染运起起劲挥着袖子。轻薄的天青纱罗袖衫明明该是扇动无风的,却被迟染带起玄妙的气流。迟染不停下动作,左边的柳絮就这么被挥开了不再往人前钻。 于是迟染和封执玉身上的柳絮飞走不再沾上,从这雪花海中解脱出来。李潇儿面前的柳絮稀疏了些好遮挡,只剩封桥离得太远,眼前白花花迷蒙如故。 封桥刚打完喷嚏一双眼睛泪汪汪怪有几分可怜相:“弟妹我跟你姐夫都在右边,就看你这么得瑟,也不帮帮我们。” 李潇儿娇嗔她一眼:“妻主怎能乱怪人,弟妹能分成两半不成?是小玉福气,有弟妹在,这漫天柳絮儿里能安然做个仙人。我这嫁了你啊……是,怪没福气享受。” 说罢李潇儿单手握缰绳,左手香袖挡在了面前,稍作遮挡。 封桥听侧夫用自己说的话磕碜自己,摸摸鼻子收了眼泪。可柳絮还在飞,封桥又不愿做男儿样子捂住口鼻,只得将手挥得毫无章法:“得,这什么路,快走出去,再不出去潇儿嫌弃我了得改嫁个走江湖的!” 说罢一齐哄笑起来,然后几人在宽阔的路上行进的快了些。 一路上迟染费力挥袖子,李潇儿忙着遮挡,封桥挥袖子无果后束手无策。唯封执玉不必担心,只需安然坐在马上见柳絮随迟染挥手纷扬飞开,面上几分动容。 到了城郊,跑马坪绿草如茵,有野花三三两两。天高云阔,微风送爽。 几人总算摆脱了一路白花花的柳絮海更是纷纷舒一口气,好好跑了几个来回。 先是赛了一场轻而易举赢过了封桥,迟染与封执玉并排而行: “执玉,你我赛一回?” “好啊。”封执玉梳进额顶的几丝碎发被微风拂到面上,柔软了他沉静的面容。春日阳光映出他周身泛光的轮廓,微微暖意。 “从这里,到远处的那个山坡下,”迟染说着指了一个小山包,“后到的要许个彩头哦。” 说罢策马扬鞭,两道身影一起疾驰而出,乱花浅草从眼前飞逝。春日衣衫随风翻飞,一时间竟是不分伯仲。 封执玉毕竟学会骑马时日尚浅,疾驰之下后程控制马儿有些困难,还是慢了下来。迟染见他放慢,为防争胜引他出事也随着慢了速度。 “妻主赢了。”封执玉早知赢过迟染不大可能,只觉奋力跑一程也是酣畅淋漓。 此刻的他玉面微红,神采奕奕。高束的发丝并未凌乱,只余额前三两碎发随风而动。胸前交叠的同藕色暗花衣领也依旧齐齐整整,被浅色腰封紧紧束在腰间,让人有份想要将这分齐整扒开的冲动。 连续赛了两回的迟染额上一层薄汗,发梢凌乱散落在肩上,几分不羁、几分恣意:“执玉可要记得,欠我一个彩头。” 合适的时候,就用这个彩头实践下鸟然师傅留下的武林秘籍好了。 “妻主想要什么彩头?” “唔,暂且保密。总不是犯法违德的坏事,执玉到时候便知,应承了可要做到呀。” 封执玉如约应下,迟染笑容里有隐秘的欢愉。 骑了这许多时候难免疲累,两人下马各自牵着缰绳,漫步与封桥她们汇合。 几人汇合散步休息够了时候,封桥不服气又与迟染赛了两程,仍旧都是迟染胜出,赛到半程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整日里闭门不出,弟妹你哪里来这么好的骑术?如果再来我定要赢你!”封桥仍然不服。 “大舅娘别急来日方长。今日天公不作美,旷野无甚遮蔽,只能先赶着回到城里去。” “弟妹且等着,沾衣欲湿杏花雨,不过就是这样。若不是小玉和潇儿在,今日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去。”封桥从马上下来,脸上湿湿的细雨混合了汗珠子,李潇儿用帕子细细给她擦了去。 迟染见状,默默凑到封执玉面前: “执玉,我也没有帕子。” 封执玉解了手帕给她。 迟染默默看一眼李潇儿,再回头看向封执玉。手里拿着帕子放在封执玉面前,桃花眼盛着黑漆漆的眸子看他。 临行之前被半雨叨叨了一个时辰如何趁跑马制造机会勾引妻主的封执玉,拿起帕子僵硬地给她抹了两把。 “执玉真是贤惠的好夫郎呢。”迟染心满意足。 封桥与李潇儿回想封执玉擦桌子一样的动作,齐齐别过脸去。 杏花小雨并不足够打湿柳絮海,因而几人回程绕开了那条柳絮纷飞的官道走。改道城南,车驾辚辚,春雨潇潇。 封桥路上依旧说着若是无雨如何将迟染踩在马蹄之下,跑了两辈子马的迟染自然不会怕封她: “大舅娘改日再战?” “再战!” 封府迟府不在一个方向,四人进城后分做两行各自回去。 “阿染妹妹!迟少君!”路过街角时候,清脆的嗓音传来,正是衣衫单薄、头上顶了件杏黄衫子的孟一。 不过迟染听得称呼就心塞了——做什么称呼封执玉是正常的迟少君,称呼她却仍旧是阿染妹妹? 每次看到孟一圆乎乎一张娃娃脸、再听到少年脆生生的喊她一声妹妹,迟染都觉得自己一张铁锤不破的厚脸瞬间碎成了渣渣。但因为找孟一借过钱的约定,她还真是不好纠正。 不过……迟染一眼认出那是春试入场前见到林锦绣所穿新裁的春衫,因称呼而来的憋屈瞬间就没了: “原来是孟一哥哥啊。近来有句古诗忘了下句,不如孟一哥哥告诉我?回答不出可不许再喊我妹妹。” “来说来说,还没有你孟一哥哥不知道的古诗。” “那好,岂曰无衣?” 孟一一听就知上当,哪里不知她是认出了头上的女子衣衫,诱使他答“与子同袍”。不过聪明绝顶、早就接管半个孟记酒庄的奸商孟一并不是没有办法,他眼睛一转哼道: “七兮!” 迟染见他不接秦风无衣的“与子同袍”而是接了唐风无衣的“七兮”,也觉无妨。一双桃花眼意含狭促,继续篡改唐风无衣的下一句: “不如锦绣衣,安且吉兮!” 孟一瞬间脸红。明明是新裁的,他哪里知道迟染见过林锦绣穿这件?孟一羞愤地将衣衫拿下来揣在怀里。 瞥见迟染与封执玉的马,羞愤的孟一决定找回场子:“阿染妹妹和自家正夫骑两匹马也不嫌生分。孟府那么远,教我如何冒雨走回去?” “孟一哥哥莫不是追随锦绣私奔未遂,人家将你扔在这城门口了?怎的也不送你回去。” “她出城去,我来送行的。走得急谁也没带,哪里想春天的雨也能忽然就下起来了。”孟一解释了,仍不想放过眼前的机会,一双杏眼可怜兮兮望向封执玉, “迟少君,孟府好远的,不如勉强你和阿染妹妹共骑一匹,借我个代步的使?” 第38章 春试十甲 封执玉微微思忖道:“不如孟公子上来与我共骑一匹,送你一程?” 其实既然已经进了城门,孟一走一条街雇个马车并不难。说要借马不过是为了看迟染与封执玉同骑找回场子,孟一并不想真的麻烦封执玉多走半个京城送他到孟府: “不敢不敢。要多谢迟少君好意,只是孟府与迟府差了半个京城的距离,来回好些时候。春雨绵绵也是有寒气的,迟少君淋雨病了岂不是我的过错。孟一只打着借不到便罢了,万没有如此作为的道理。” 迟染则是听得封执玉要送孟一回府,想想那距离立即吓得一个翻身下了马: “拿去拿去,舍不得你一匹马不成。” 孟一眼睛一亮,轻巧巧上了马去,溜一圈马道了谢。然后看着地上的迟染,孟一眨了眨眼睛颇为狡黠,并不立即离去。 迟染也不矫情,一跃上马坐到了封执玉身后:“夫郎,马儿借出去了,带为妻一程可好?” “……”你都坐上来了。 孟一心满意足:“好哩好哩,如此多谢了,改日去府上登门拜访送还,孟一先走一步!” 搅乱一池春水的孟一潇洒离去,留迟染坐在自家正君身后感受他僵直的背脊。两人身量相仿,同乘一骑时坐在前面的封执玉视野更好些。迟染将手搭在封执玉同背脊一样僵直的腰身,手下触感很好: “执玉,走了,再不走要生病。” “……”眼前的境况颠覆了封执玉的认知。回府需要打马过市井,此时临近晌午可以想象会是行人众多。 “执玉,带为妻回家啊。”明知封执玉为何不动,迟染还是只做平常样子。 封执玉握紧手里的缰绳,用力一夹马腹,马儿跑开。他僵直的身体随着马儿的颠簸,能感觉到身后人胸前隔着薄衫传来柔软的触感。对于背后和腰上的温热肢体,封执玉尽量不去注意。 穿街过巷,正是午时之前,还好有小雨,街上并没有如往常那样人声鼎沸,却也是行人三五成群。更有准备卖完收摊回家的商贩对着剩下的一点东西吆喝。路上骑马的并不多,共乘一匹的更是只有她们两人。 迟染一张厚颜经过市井怡然自得。她由后往前搂着封执玉,感觉这从未体验过的亲密分外有趣。 一路进了迟府回到自己院子,封执玉整个人都好像戴了面具又穿了铠甲一样僵硬。 “少君的头发和身上都湿了。”半雨担心地说着,给僵立在热水前的封执玉摘掉头上的冠带散开头发,“提前备好了热水,少君还是先沐浴个热水澡以防伤寒。” 想起小姐少君一起骑马进府,半雨笑弯眉眼。 然后……少君这个样子,是实践了他所说的装作崴了马脚、或者装作摇摇欲坠,惹妻主怜惜救美、共乘一骑,成功之后有点害羞了吗? 不过消失的怎么是小姐的马,他一会儿需要向侍卫姐姐们询问详细八卦啊。 自从发现封执玉并不会真的送他回府,半雨的叨叨本色越来越显露无疑。即使在帮封执玉擦背时,他也不忘继续说着: “少君身材好好,腰身细韧,马上抱起来应该正好,今日小姐定是喜欢的。” “……”哪里就来这么多话了。要不是半雨长得好担心姐姐下手,他一定送半雨回封府。 春试十五日后放榜,迟染不仅过了春试,更是位列十甲。 “迟染”两个字实在靠前,打马前来看榜的迟染愣是从倒数第一个名字一直找到了正数第十个。期间心情有如潮浪涌落、起伏颇大。 后一百个里没寻着,迟染的心凉了半截子;后一百五十个里还没寻着,迟染开始怀疑自己的心智水平——多一辈子见识,起早贪黑这么些时候,新婚都住到书院里备考,又押住考题还考不过,莫不是心智出了问题? 直到看到第十个名字梦寐一样映入眼中,迟染心里升起旭日千阳。这名次简直太好,她不敢相信! “诶……第三年没中了,怎的就只录两百个呢?女皇新政给这许多名次留人念想,也怪挂人心思的。你说都排出来了也不录上。若是能录五百个,便有我了。”离迟染不远处的一个方脸书生从第一张榜寻到了最后一张,皱着小山眉面目颓丧地向同来看榜的大鼻子书生诉苦。 “没事没事下次再考。我也是侥幸得了个一百九十九名。你看那边那个,都从最后一张榜寻到第一张了定是也没中的。人家笑得多开心啊,啊?你也看开点儿!”大鼻子书生中榜心情好,显然更乐观一些。 “诶……看看人家那衣裳,一件够你十件的价钱了。看看人家那簪子,古白玉流纹,我长这么大一共见过俩。看看人家那马,毛色比你头发都黑。考不考还不都一样。” 方脸书生颓丧不减,倒是自以为偷偷的看了迟染一眼,“再说了,考不上这么开心那定是早知道没戏,指不定回家逍遥多高兴呢。哪像我,啊?我只差二百五十名,就能上榜了!多可惜,多可惜啊!” “老姐你确实可惜,确实可惜……” “不过看着她,我也就舒坦些了。想我再考几年总能进去,这个考不上瞎高兴的估计这辈子没戏。”方脸书生脸上的愁苦颓丧褪去一些,又自以为偷偷的看了迟染一眼,露出些高人一等的满足神色来。 “老姐说的对,说的对……”大鼻子书生心情好,安慰起人来特有耐心。 两个书生互相揣着胳膊,小声闲聊着走了。喜好热闹与八卦的京城民众都不是聋子,许多目光齐刷刷自以为偷偷的看了迟染那么几眼,许多颓然的脸色在看完迟染表情后重新有了生机。 习武不辍、耳聪目明的迟染则继续如她们所说保持着一张笑脸离开,深藏功与名,留给无数落榜考生心灵的慰藉。 迟染骑着黑马,出了市井越跑越快,耳边呼呼风声,眼前迷乱花色。离了放榜地三里,便有有一山间深坑名五丈沟,长年四下无人、发声即有回响。 迟染立马于侧,坑下猎猎山风吹上来,一时间乱发横肩,衣衫舒展有如旗帜飞扬。 脸上笑容未减,她对着坑底大喊了一声:“我迟染回来啦!” “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四面青山传来回音,此起彼伏。 “还有谁!” “谁谁谁谁谁……”青山依旧应和,长短如歌。 无论设想多少回,实现的这一天都是欣喜若狂的。迟染回身,青山之外并没有想要见到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将马儿掉头,迟染如来时一样急切地御马飞奔回了迟府。自有侍从另外前往放榜台看过了回来报喜。府中一切如故,迟新因还未下朝,只众人脸色都有喜意。 迟染径直穿越行礼贺喜的一众家侍,进了平日里封执玉常在的小书房。她迎着他的目光,拿走了他手中半握的册子,眼中熠熠星辰,压抑着温声道一句: “执玉,我过了春试,名列十甲。” 封执玉一愣,清冷明眸随一个笑容澄澈见底: “我知晓。妻主如今,倒是有些样子了。” “总不如你才子的赫赫名声,可也不再是草包一个了不是吗?” 想前世也娶封执玉,京城八卦里多少人道他嫁错了。隐秘心思里,她如何不是自认不如才轻易被竹真惑了他的本来面目。她寻思着这辈子有所不同,又何尝不愿有一日人说起夫妻两人来是才貌比肩。 封执玉摇摇头:“本就不是草包,妻主只是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啊……也对。”往事不堪回首,今朝幸能重来,“现在走对了,一丢丢。” 迟染说着,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寸宽的距离。只是过了春试,只是个小贡生。 放榜次日即是春日宴,迟染当日赶着时间谢过了柳娘子和书院院长讲师。 凌朝两级考试,规定春秋试通过的贡生在科考中举之前即可委以官职。不过约定俗成的惯例,是寻常考生排名前十才有,京城贵族则是上榜即可。 迟染属于上榜即可的范畴,又考了前十甲,预期的位置实现起来更容易几分。 第39章 再见竹真 春日宴并非凌朝新设的宴会,而是从前朝古时流传下来的传统集会。最初举办的目的是为了感戴天恩、同时期盼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如今则是京中贵族聚会的盛事。虽名为春日宴,实际上却不只是一场宴会。从狩猎,献礼,食宴,到祭祀持续数日。 春试放榜次日,即是春日宴狩猎之日的开始。一众贵族获准入绵延三百里的青龙山皇家山林狩猎,之后食宴的肉材都由此而来。且若有心讨好心上人,从山林中采花出来献上也是传统之一。每年的狩猎之行青年女子要入山林,男眷则在例行开放的青龙山行宫喝茶用点心、交流才艺男工。 入山林之前,京城贵族都到了青龙山行宫大殿。行宫依山而建,外观雄伟宏丽,内里装饰精工,一砖一木无不显示凌朝财力丰厚。 大殿之上,女皇正值盛年,穿戴繁复头饰、威严正装端坐上位。女皇一侧坐着的是凤后,凤后再旁边是太女。凤后盛装出席,面容温婉。太女样貌也较为和善,只是颇有些郁气萦绕在脸上。其它皇子皇女依照生身高低依次而坐。五皇女静坐一隅,神色阴冷如故。 女皇另一侧,这个本该属于太女的位置,如往常一样坐着竹真长皇子。 时值仲春,竹真长皇子应景穿了过雨碧色皱纱长裙,只上腰系了缎带其余一点装饰也无。头上发饰也是简单。束了一半头发进琉璃冠,其余都披散下来。面上淡淡施了梨花妆,额际一点翡翠鲜艳欲滴。加之纤长身姿、白皙肤色,时人莫不道一声佳人无双。 前世这一装扮流行于京城上至名门贵夫下至在阁公子,正是由他而起。今日过后,京城中怕是也如前世一般纷纷效仿。 不多时女皇宣布春日宴的开始,各家则坐在殿上四周俯首拜礼。女皇致辞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响,迟染和众人一样俯首倾听,不曾抬头看一眼。 从前见他也是在这样的大殿之上……见他于万人之上,对她恬然一笑,她便沦陷了。自此,万劫不复。今世再不愿看一眼,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看一眼都嫌多。 女皇致辞完毕后与凤后摆驾离去,各家寒暄乱了座位。一众皇子皇女则留下来参与之后的狩猎和献花接花事项。 与盛装拘谨端坐主位等候各家来问候的兄弟姐妹们不同,竹真穿着举止都是最随意的。他优雅起身,走到了大殿一侧。那里站着的灰衣侍卫若不仔细注意便如不存在一般。 “何九你看那人,像不像两年前天仙楼的那个?”竹真的手白皙纤柔。指过了方向,他把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搭在白瓷杯上,纤细的指节颜色和瓷器一样幽冷。 两年之前的他年纪尚小,被那公子借着呕吐蒙混过去了。回头再找,顺路查过去迟府竟是一个公子也无。这两年见着身量相仿的京中公子杀了三个,心中到底还是不安宁。 “殿下,已过了两年身量长成高了些,不过身形确实有些相仿。”灰衣侍卫躬身说道。 说话间看到封执玉坐下露出身后跟着的人,竹真琉璃色的眼睛猛然一眯: “就是他。” 封执玉和迟染同坐一处,她们背后站着的正是紫木。 “那是不是……” “死了。”竹真神色恬淡、语调温柔,漂亮唇形吐出的却是渗人的话语。 何九打了个冷颤。无论跟在主子身边多久,和主子对话都不免背后发凉。 “是否需要属下去安排?” 竹真嗤笑一声,感觉听了笑话:“迟新因的女婿,你在京城里动得了吗?” 何九缄默不言。 竹真柳眉微蹙,心中思量有了结果:“速去找锦绣来,狩猎出行之前我有安排。” 灰衣侍卫领命离去,大殿依旧熙熙攘攘。竹真随即离开大殿,进了行宫偏僻处的一间空房。 不一会儿林锦绣到了,见到竹真时目光瞬间亮起,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来: “真儿,你喊我。” 竹真则勉强笑了一下,微微蹙起的眉间几许愁丝:“锦娘。” “真儿为何愁眉不展?好叫人心疼。” “我从前与锦娘在天仙楼……你是知晓我所言的。”竹真说话间眼波晦暗,“有一次不甚叫人看了去,当时又未能善后。” “我亦着人调查此事……可惜迟府中消息并不能流出来,从四周蹲守暗访,都表明迟府并没有男子出入。真儿可是有了眉目?” 竹真点头,示意林锦绣附耳过来,气呵如兰:“那人,是迟府少君封执玉。” 林锦绣恍然大悟:“说来按照真儿的描述,是极其像他的。只是当时迟府与封府并无联系。如今再看,说不定当时封执玉与迟染私下里早有联系。”众多线索合上,看起来颇有几分道理。 林锦绣皱眉继续道:“之前那三名男子是错杀了。迟丞相安排越发周到,如今还是不动封执玉的好。他为人在外少言,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锦娘,我这一生是误了。”竹真幽幽说道,“若是一旦事情败露,天下可还有你我容身之地!” “真儿,我可以娶你。”林锦绣眼中情丝缠缠,深深望入竹真眼底。 “不,虽然表面上是母皇最爱的长皇子……可实际上我是北凉的童养夫啊。出生之日起娘亲便将我许给北凉,锦娘如何能忘了。”竹真没有泫然欲泣,亦没有撒娇痴缠,只是转过身去对着窗台幽幽诉说,纤长的身姿显出悲凉的意味。 “真儿……”林锦绣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似要将人揉进怀里…… “锦娘帮我。”竹真抬起头来,琉璃色的眼睛迷蒙潋滟,雾气氤氲,无尽的苦楚都放空了去只剩下让人见之心疼的迷茫,“唯有锦娘可以。” “都听你。”林锦绣深情道,“我如何做?” “京城中是动不得他的。五皇姐将去戚南,不如将迟染招徕同行。听闻迟染早有意仕途,许她前程定能成事。至于封执玉,便说那南参母皇很喜欢,想再要一个。”竹真迷茫的神色褪去,振作精神将事情安排得十分条理。 “这……假传旨意恐怕不好。且南参可遇不可求,如何说的动呢?” “谁说是假传?我与母皇说了便是真的。至于如何说的动,那要看锦娘的才能了。”竹真看她一眼,妖艳柔美,无限风情。 “好好好……”林锦绣应下来,替竹真整理了他无意中乱了的领口,“好些时候没见你了,真儿,不如……” 竹真垂下头去,露一截子洁白的脖颈。林锦绣低头嗅香,二人衣衫渐乱。 一个时辰后的大殿。 时辰一到,众贵女起身拿好了狩猎的弓箭出行,迟染也在其列。 “执玉喜欢什么花?”迟染背起弓箭,相约同行的林锦绣已等候在旁边。 “都好,还请妻主注意安全。”封执玉道。 “我自是带足了侍卫,执玉不必担心。花儿都好也要说一种,我才好采摘啊。” “那便兰草吧。” “好,执玉等我满载而归!”挥别封执玉,迟染和林锦绣一起走出了大殿,上马进入山林。 青龙山是皇家山林,平日里长期禁伐禁猎,只每年春日宴开放,因此山林树木茂密,野物众多。虽还未到夏天,连日阴雨后的山林已有湿腐味道。 自从出了狼袭一事,迟染并不敢再独自入林,此次入山身后带了紫木并侍卫四人。 “阿染春试中了十甲,有什么打算吗?”初入外围猎物不多,林锦绣趁着空闲问道。 “有些想法,还在思量。莫不是锦绣有什么好提议?”迟染知林锦绣临行之前邀约必定是有事情要说的。 “正是……今上已命五皇女前往戚南,商议通商贸易之事。听闻迟少君曾从戚南带回南参,想必对戚南十分了解。陛下有意再寻南参,五皇女便让我来说道。若是阿染不介意,殿下的意思是,不如阿染与少君一起随行。” 迟染一愣:“携带家眷同行?” “是极。殿下求才若渴,阿染正是初入朝堂。阿染若能同去,殿下应许今后平步青云。本次同行归来陛下嘉奖,阿染也能为迟丞相增光。至于迟少君……陛下有意再寻南参这是给五皇女的密旨,阿染可要分得清轻重啊。” 迟染并不知她话中几分真假,亦能猜出这其中恐怕诸多不实。 只是戚南之行、五皇女招徕……实在是难得的机会。心中有一个声音说,答应了她,便能快速接近五皇女。机会就在眼前,心口砰砰跳动,迟染几乎就要立即答应。 但心中另一个坚定的声音说,封执玉不能再牵扯进来。五皇女出手从无好事,此去戚南要比封执玉自己带人去还危险。 脑海思绪万千,迟染一时间真的无法决定。不过无论成行与否,眼前迟染当然不能一口答应:“承蒙殿下看得起……也谢谢锦绣传话。且容我与夫郎相商后答复于你。” “此事紧急,春日宴之后即刻出发,阿染莫要让殿下久等啊。”林锦绣听她要回去商量,把握顿时少了几分,只以时间紧迫诱使迟染早做决定。 “好,春日宴结束之前必定给锦绣答复。”迟染说着,搭弓射了一箭,射中远处一只野鸡,“时候不早,不如先行狩猎?再不行动咱要被比下去咯。” “阿染记得就好,当前自是狩猎。”林锦绣见迟染不想再说也不纠缠,与迟染一同打马往林子深处去。 第40章 初次交锋 入了山林,迟染与林锦绣便一起带着人开始狩猎。看着自己马上仅仅挂着一只山鸡,迟染嫌弃地摇摇头,决定多打些猎物撑撑场面。 深山林中遍地野物,且久无人来动物们警觉性极低,看到人也不知躲藏。迟染眼力准头俱在,搭弓射箭,不多时野狐野兔都有了几只,还与众人合力猎到一只老虎。 “这老虎憨头憨脑的好生笨拙。”迟染收起弓箭语态轻松,感觉收获颇丰。 地上的老虎一身花纹威武漂亮,身上只中了迟染射出的一箭,只是已经被带来的护卫们合力绑了起来显出几分可怜相,全然没有了森林之王的威风。 “阿染说虎笨,倒教我这个只猎到一只笨鸟的如何自处?”林锦绣见识到迟染打猎的本事估量她武艺,心中思量又多了几层。戚南之行势必要成行。 “呵,运气好没办法,这野物散养惯了见人不躲不跑。不过锦绣藏拙藏的也太过了些,这么些时候只猎到一只笨鸟,出去如何交待?” 林锦绣羞愧状摆摆手不以为意:“本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阿染说藏拙抬举我了。” “大人,前方有只白鹿!”说话间,林锦绣的侍卫兴奋喊道。 迟染林锦绣两人抬头看去,一只浑身毛色洁白的鹿慢悠悠跑来,体态优美、鹿角颇长。 身后的侍卫递上箭矢,迟染看着这只鹿却觉得有些违和,与这周遭的湿腐气息相比,太过亮眼,因此并未搭箭,担心射错了惹上灾祸。 迟染犹疑之间,林锦绣的手按了上来: “阿染莫要射,这是凤后养在宫中的白鹿。” 迟染一阵心惊,庆幸刚才没有把鹿射倒。看着白鹿慢悠悠跑着消失在眼前,迟染忽道:“不好!侍卫听令,快些追上它不许伤及。” 侍卫听令疾驰而出,迟染亦一起策马飞驰。 “莫不是有什么问题?”林锦绣马术一般,在密林中跑得有些跟不上。 “凤后的白鹿如何能够出现在这里!其中必有猫腻。你我射出的箭矢有些空箭并未寻回,若有人有心栽赃百口莫辩。锦绣追不上,不如去寻之前你我丢下的箭矢。”迟染急忙说着,扬鞭催马,已是超出了林锦绣百十米远。 林锦绣闻言也是心中紧张,当即如迟染所说回头去寻箭矢。 深山丛林茂密,马匹行进总是受到阻碍,迟染催马上前也是心急如焚。好在白鹿宫廷驯养失了野性跑得很是悠闲,一行人还是很快追到了它。 “快,用绳子牵了白鹿的脖颈。”迟染先行扑到鹿上,使其停下来。白鹿也不再走动,被迟染抱着感觉很是舒服,竟然蹭着迟染的脖子亲昵了起来。 侍卫们听令拿出本为狩猎准备的绳子。迟染前世为竹真办事,杂七杂八的本事学了一身。这时候打了一个不活动的套圈结,以防拉动时勒到白鹿的脖子。整理罢了迟染伸手拍拍白鹿的头: “你怎的这般老实?险些就成食宴上的烤鹿肉了。” 白鹿以为迟染在与它玩耍,竟是欢快地叫了起来,在迟染手心舔了一下。灵性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慌张。 看着手心的口水,迟染无语。继续伸手摸头,把口水全部蹭在了白鹿洁白干净的头毛上。 “小姐,可要带着白鹿狩猎?”紫木擦擦眼睛道。小姐刚才做了什么,她表示完全没看到。 “不了。我的猎物也够了。采些兰草,找到林锦绣,然后就回去吧,先将这个祖宗送还。”迟染继续摸了摸白鹿柔软的头毛,白鹿心满意足地仰头撒欢跟着走。 回程的路上寻到林锦绣,林锦绣正着急寻着箭矢:“阿染,各处都已找过,你我各丢了一支寻不着,怕是被人收走了。” “无妨,这小祖宗抓到了。”迟染指了指脖子上松松套一个圈、不用人拉着就乖乖跟着走的白鹿。 林锦绣稍微松一口气,还是皱着眉毛道:“你我还是大意了。箭矢不会无故消失。怕是会有别的麻烦了。” 迟染牵着白鹿,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锦绣做什么杞人忧天的事情,丢一两支箭而已,说不定被野物踩乱真的丢失了。” “但愿吧。”林锦绣抬手按了按眉心,左顾右盼,心神不宁,“阿染寻到了白鹿不如先行送回,我还需狩猎些野物。” 说着,林锦绣指了指马上仅挂着的一只笨鸟。 “好,我先行回去,锦绣小心林中安全。”迟染装作没看到林锦绣紧张的样子,转身出了山林。 到了外围四下无人,迟染从袖子里拿出两只支箭矢来,命扔回箭筒去。 “小姐,有一支不是迟府的箭。”紫木接过来,眼尖发现有一支箭头缀了铁边。迟府所出的箭,则箭头都是纯铁铸成。 “收起来先,让贼惦记惦记。”阳光从林间斑驳落下,迟染笑得恣意张狂,“想从我这里偷东西,太年轻啊。怪就怪她不知道咱当初是做什么的。” “小姐当初……是做什么的?”紫木一脸呆滞。身为侍卫,她竟然不知道小姐的箭矢被偷!可是小姐不是在迟府从小长到大么,难道她没来的时候……小姐还有什么悲惨的童年经历? 脑海中浮现小小的小姐从迟府走丢,没饭吃没衣服穿,被拐卖被教唆偷人钱包,回去还遭毒打的场景,紫木的心情难过极了,望着迟染同情满满。 迟染顺手准备拍拍紫木的肩膀,紫木一个激灵躲开:“小姐,有口水。” 不知紫木的想象又飞到哪里,迟染摇摇头叹一口气,往紫木胸前打了一下。紫木捂着胸口满脸委屈,迟染打开了握着的拳头——手心展开,里面是紫木藏在胸口的碎银子。 紫木圆圆的委屈脸泫然欲泣了:“小姐,月钱赏钱刚全寄了我爹,就三两了,您就给属下留着点吧。要不分您二两?” 迟染忍无可忍扔给她一袋子钱:“我要你钱做什么,以后警觉点,回府教你如何看透这等技俩!” 迟染一走,林锦绣将一旁刚刚收集起来的箭矢摔落一地,只见都是自己的箭矢,迟染射出的一支没找见。 林锦绣脸色难看地责问一旁一个身形瘦小并不像侍卫的侍卫:“带你混到这里来为了什么,一早说好的。入林之时我命你扣下迟染一支箭矢,箭矢在哪里?” “大人,属下确实扣下了就放在箭筒里。” “那为何现在没有,我的箭还丢了一支?” “禀大人,属下……属下不知啊。”瘦小侍卫也慌了。明明放好了的哪里一转眼就变了? “迟染一个丞相府的大小姐,有什么防备之心?这点事情办不好,回头无法交待了主子留你何用?”林锦绣心中郁卒一筹莫展。 “禀大人,属下……属下拿的时候一点阻碍没有啊。后来抽空一旁的姐妹还检查过了。”说着,旁边另一个侍卫点头示意确实见到了,“莫不是……这,这长年不见人的林子有古怪?” 林锦绣摆摆手:“三岁稚童不信主子信了才是真见鬼。你走吧……想活命京城别来了。” 那瘦小女子当即跪了下来: “大人,谢大人救命之恩,来日必当报答!” 说罢她骑了马就跑,半点细软不敢收拾出了京城。 一众贵女进山林的时候,家中女长辈时辰到了便纷纷离去,大殿中贵夫男眷则聚在一起等候贵女们狩猎归来。 回到大殿的竹真看着封执玉今天着了月白衣衫身长玉立,总想起两年之前被迟染撞破时候的场景。思量过后,竹真唇角微微翘起带出一个冷笑的弧度。他决定为之前的计划添加些酌料。 “听闻迟少君少有才名,本殿心生仰慕。不知可否邀迟少君共饮一杯青梅淡酒?”竹真着人端了青梅酒,走到封执玉面前,琉璃色的眼睛泛着妖艳的柔光,浅笑莹莹。示意身边的小厮倒上两杯,竹真亲自将其中一杯端给了封执玉。 周遭贵夫公子见长皇子到来,敛息垂首纷纷行礼。竹真长皇子平日里待人和善,最重要的是有些装扮不吝分享,因此在贵夫公子中影响不错。封执玉一时间成了众人关注的中心。 封执玉看到这个前世与自家妻主纠缠许多年的男子,脸上有如井水平静无波,起身行礼道:“殿下恕罪……执玉恐怕不胜酒力。” “少君莫要担心醉酒,只是青梅罢了。本殿不胜酒力,也是不会醉的。少君不如稍作尝试。” “……如此,谢殿下好意。”封执玉看一眼杯中清澈见底的液体,接过酒杯与竹真示意后,一饮而尽。 “可有青梅味道?”竹真眸色明亮和善地看着封执玉,语调轻柔。 “隐约有些的,多谢殿下赐酒。” “淡酒与凤果凉糕相配最是美味,少君不妨尝试一番。”说着,竹真随意坐在了矮桌一侧,拿起桌上的凉糕小口吃了几口,动作优雅。 封执玉依言品尝,淡笑道:“正是,殿下推荐很好。” 周遭贵夫见竹真坐了下来,纷纷找些理由凑过来说话。不多时,此处成了大殿之中最热闹的地方。 于是几个时辰后,一手牵白鹿一手捧兰草进殿的迟染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看到了什么?封执玉和竹真共坐一桌,亲昵攀谈? 第41章 双修秘籍 迟染没来由觉得眼前的场景分外刺眼,心里嘎吱嘎吱给人嚼了一般难受。理智上告诉她,无论如何封执玉当然不能对竹真置之不理。但看到这样的场景,迟染莫名有种自家夫郎跟人跑了的错觉。 把进了大殿还不停舔她的傻鹿交给紫木先牵着,迟染双手捧兰草走到封执玉桌前。不可避免地先对竹真长皇子行了礼,迟染并不开心,话都少了: “执玉,兰草。” 说罢移了果盘位置,一大捧兰草放在封执玉面前矮桌的空处。 “怎的如此之多?”封执玉见迟染从怀里抱出这么多兰草,生生显得桌子都小了几分。兰草佩于衣裳,献花多只献一簇,迟染这一大捧显得采集人分外耿直。 夫郎没有兴高采烈地接花居然还嫌多,迟染更不开心了: “不小心采多了。” “都采下来好生可惜……”封执玉并没有注意到迟染越来越黑的脸色,不过还是接着说道,“不如回府里栽种起来。” 直到听到他说回去要种起来,迟染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她从兰草里摘了形态好看的一棵别在封执玉胸口: “好,剩下的都种起来。” 凤后早已离开,迟染解释过白鹿来由,交给了行宫内官送回皇宫。封执玉和迟染留在大殿直到傍晚才得以与散去的众人一起离开。 夜晚闺房,迟染照例将夫郎扒光了,不过只是拦在怀中: “执玉,可是与竹真相谈甚欢?” “不曾,只是寻常话。”封执玉觉得姿势有些别扭,她的体温传来烧灼的触感。 “我心中有个疑问,执玉。”迟染桃花眼中神色幽暗,“你见到竹真……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疑问的答案太简单,封执玉不假思索即答出心中所想:“他前世所为太过阴毒,我自是心生防备。今世又什么还没开始做,于是还有些担心可会再来坑害迟府。” “那……执玉,可会因为他前世与我……而厌恶他?” 封执玉皱眉,并不理解迟染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若说厌恶,只因为他从前对迟府的迫害。” “私情呢?执玉会因为我曾错爱他而厌恶他吗?” 封执玉摇摇头:“他若只是京城中普通公子,又不做那些龌龊事,我当为妻主纳了做侧。”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迟染有些失落,却不知道失落的来由。封执玉明明没做什么,她却心中有无名火。 封执玉明亮的眼睛里,几许隐忧:“妻主今世能与他断清就好,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迟染解释道:“如今,我是看一眼嫌多的。前世年少时候也不是毫无端倪,也不是我真痴傻。我就是……迷了心窍,想赌那好的一面,是真正的他。” 对正君剖白迷恋另一个男人的心迹,迟染并不能侃侃而谈和盘托出。勉强做个总结,也说得心中虚惶。 “妻主心有所慕,只是看错了人。如今妻主有了功名,更要谨言慎行才是。” “好……”听封执玉明明每一句都没有说错,迟染心中却堵的难受。他坐在这里,眼神澄澈,没有她前世以为的鄙视。他劝慰她,没有责怪,对她从前的恶行再没有提起。他说她只是看错人……难道看对了人,就可以了吗? “执玉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妻主可是听到了什么?执玉不曾喜欢谁。” “痴人……”迟染搂紧了怀里的人,伸手描摹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这个时候,应该说最爱的是妻主我啊。” “爱……?”封执玉轻声呢喃,带着隔世的沧桑。 迟染感觉今天的自己脑子不大灵光。虽然给林锦绣个小小的麻烦,狩猎收获很好,白鹿也带回了行宫。可是从见到封执玉和竹真相对而坐,气氛一派祥和的时候起,她的好心情就一扫而空。 她希望封执玉讨厌竹真,但封执玉好像并没有,迟染心里有点堵。她采了兰草回来,封执玉也没有像寻常夫郎那样欣喜若狂,迟染心里更堵了。 活了这么久,迟染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情——原来这世间夫郎对妻主的爱,也和妻主对夫郎的爱一样,不是理所当然啊。 迟染并不开心,也没有想通自己的心情。但她还是要对他好。宠他,弥补他,守护他,满足他一切提出未提出的期盼……这是她的执念。林锦绣今日态度,倒像是对封执玉更在意一些。这一世不知哪里的变化影响了后来周遭,竹真和林锦绣居然都有接触封执玉的意愿。未来是福是祸不可预测,有些事要未雨绸缪了。 “执玉,为妻今天采了许多兰草,你却没有夸奖我。为妻不开心,想要兑现之前那个彩头了。” “妻主,要什么彩头?”清冷的声音刻意放软,封执玉还没有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 “别急,听我说的,慢慢来……先把身子翻过来平躺着。”黑暗的夜色中,迟染的话语有些蛊惑的味道。 封执玉依言做了,迟染整个人压了下来,将手抚过他胸前的红豆,小红豆立了起来,封执玉忽的一颤。游移的手掌划过他的肌肤最后停留在小腹。 “为妻要的彩头是,我们来练习师傅留的双修秘籍吧。” 封执玉的脑海轰的一声炸了——双修……双修秘籍?而且这个时候才说,是不是晚了点? “那是……什么东西?”他绯色的脸僵表情僵硬,又在她煽风点火的动作下难耐咬住下唇。 “孙鸟然师傅留下的秘籍,当然是好东西啊。练习时间久了,执玉也会有内力自保呢。” “这里,是丹田。”迟染比平时灼热的手掌,停留在封执玉的小腹处,丝丝气息融入了他的身体。 “这里,是气海……执玉应该可以感觉到。” “这里……”迟染舔过他的唇,深深吻了上去。气息交融,唇齿缠绕……占用了口舌,已无法继续说下去。她用力吻着他,又将两人的气息在此处交换。 封执玉脑海一片空白。他感到整个身体不再是仅仅属于自己的了。她的气息进来,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状态。 “执玉在害羞啊……还有点晕眩是吗。”迟染离开他的唇,目光深邃,带着欢愉的色彩。深吻时间有点长,唇齿分开时候封执玉大口喘着气。 “就这样感受我就好……气息自然会与我交融。我们,慢慢来……尝试第一个姿势。”迟染将他修长笔直的腿打开,伸手…… 一直被迟染所为惊到,刚刚才回复了些理智的封执玉忽然睁大了眼睛。他想起白天竹真端来的青梅酒,猛的将迟染推了出去。 迟染于是被推到了床边边。这盆凉水浇的太突然,迟染浑身都冷了个透彻。真的,只是想让你也有些自保之力而已。 “妻主,今天不可以。”封执玉衣衫仍然凌乱,脸上烧的微热。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恐怕不妥,他伸手将迟染拉了回来。 “月信还早啊。” “不是月信……三天,三天就好,妻主不要生气好吗?”封执玉对于自己将迟染推出,有些忐忑。他明了时机太不对了,但真的不能继续下去。 今日竹真与他所吃喝的都一样是青梅酒和凤果凉糕,这些当然是无毒的。但是青梅酒里另外加了白木……是大补的求子圣品,凤果做药引。三日不行房只是寻常补品,若是行了,就必会有孕。封执玉精通医理,当时便已闻出白木的味道。 所以今天不可以……他并不能确定迟染是否会成为一个好的娘亲。不被期待的孩子不如从未来到这世上。 “无妨。执玉不喜欢这样,那便算了。三天时间来接受这件事情吗?并不需要勉强。”迟染眸色中并没有不满,安抚地抚过他的长发,“我说过的,执玉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封执玉忐忑不安的心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霎时平静下来,海阔天空。他曾向往的自由,如此触手可及。从前迟染也这样说,但在这样的时刻她仍然记得,封执玉才全然信了。 迟染误解了他的意图,但真正的原因难以解释,封执玉并没有辩驳。 “如你所愿……”迟染一声叹息,眼中渐渐如墨黑沉,“执玉是自由的。” 既然他的留下只是因为责任和正君的名头,那么如果有一天……她便放他走吧。貌合神离的牢笼,又有什么意思呢? 封执玉平生所愿,确实是在这世间自由行走,自由为医。但迟染这句话说出来,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想法稍纵即逝没有头绪,封执玉暂且放下。时候不早,两人齐齐睡下。 封执玉所说的三天,无形中三天又三天……迟染一直睡在了自己院子,两人再没有同房。 春日宴狩猎次日是新夫献礼的时候。封执玉提笔作画一幅,赞誉颇多。 竹真提前知会了几个贵夫说封执玉其实会弹琴,要他们在献礼时候闹上一闹,好教众人欣赏一下。贵夫们欣然答应,于是封执玉将笔放下便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作画总是有些无趣,不够喜庆欢闹,近几年都见得少了。听闻迟少君六艺精通,可否再献上一曲好教大家欢闹些?” 一个人说不打紧,但一群贵夫扎堆说就不一样了。封执玉顿时陷入不弹琴不行的境地。 其实这一世的封执玉从未碰琴,众人眼里他应该是不会琴的。这么些人说他精通琴技,封执玉也是心中诧异。 但到了这地步,不弹当然是不行的。沉着命人搬了琴上来,封执玉弹起前世成名之作边塞曲。并无悠扬味道,琴声铮铮然磅礴大气,绘出边城角塞春日浑然之美。 多年未弹生疏的只是技艺,封执玉心性比当初弹奏之时更多了许多阅历。此曲一出,满座皆惊。 “都说封家幺子从未弹琴,今日才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凤后叹道。 众人自然纷纷附和凤后。大殿之上仿佛再现了前世场景。 竹真端坐上位,眼中愤恨之色全然藏起,一派温柔赞许。凭什么……自己那般出丑,这个封执玉却恰好真的会弹琴? 插曲来得突然,幕后谁人想要封执玉出丑来不及细想。迟染只是忽然有些怀念……那个在大殿之上演奏,还会看一眼她的封执玉了。 也许,他朦胧的心思,她曾辜负过吧……那样的年纪,那样……淡淡期待的神情。 春日宴献礼与食宴结束,祭祀还未开始之前,迟染找上了林锦绣。 “锦绣,这些日子我思量好了。戚南之行我去便可,正君近来身体不大好还是留在府中静养。” “昨日观迟少君当堂作春耕图惟妙惟肖,题诗亦是笔走龙蛇,阿染莫要匡我。再说陛下密旨在……阿染这是要抗旨不遵?” 迟染眼中精光毕现,唇角弯起一个泛冷的弧度,像是听了个笑话:“锦绣匡人才是高手,吾辈叹服啊。我倒要问了,密旨当真有吗?” “这……五皇女自然是有的。”林锦绣只是皱起眉头,脸上仍是寻常面色,不敢将真实情绪露出。 “但是陛下没有。”迟染目如寒星,斩钉截铁道。 “阿染莫要乱猜测,假传陛下密旨的大罪我哪里担当的起呢。”林锦绣强自解释道。她记得竹真所说,又见识到竹真受宠爱的程度,便信以为真。 迟染见林锦绣软硬不吃,左右梗着真有密旨,不紧不慢继续说道:“锦绣……你如何思想我无从得知。但从林中与我说起到现在,你的底气并不足。若真有密旨,你便不会这么大费周章了。而且……陛下是个明君。” 是的,女皇是个明君,这明君的意味在一些事情上甚至显得过于不近人情。她励精图治知人善任,推行多项改革的政绩;克己节俭减免贡品,定期吃糠配咸菜的行为;和为了江山社稷永失最爱,又将最宠爱的皇子许给北凉的薄情,都同样够她彪炳史册了。而且,女皇极爱惜人才,又看重名声。 这样一个明君,怎么会为贪求一根南参对朝中重臣的至亲后辈下密旨? 林锦绣一愣。面上彷徨犹豫之色还是露了出来。 她之前只是没有细想,现在也慢慢想过来竹真所言大概是在哄自己……又或者他真的以为可以。但想想陛下的所作所为,下这样的密旨全无可能。更何况……真可以有的话,竹真完全可以先寻了密旨再托自己办事了。此时的林锦绣还有些紧张,因为迟染若是说她假传圣旨,她八成是担不起的。 显然,林锦绣还不明白若是密旨真可以有,竹真并没有这个必要来找她。 竹真究竟如何想都是是后话,眼前噱头已经穿帮,林锦绣一时间无言以对,也不知如何进行下去。只得苍白询问: “阿染……这么肯定?” “锦绣不是也十分笃定吗?”迟染说着,望进她四处躲闪的眼睛。 说到这里,林锦绣再编下去也无意义。赧然说道:“想不到阿染年纪虽小,见识却不浅。倒教我这个匡人的骑虎难下。不过阿染既然知晓我匡了你,那阿染为何还要去戚南?” “原因很简单啊。依我看,这平步青云的意思倒是真的。”迟染脸上严肃的神色都消去了,一派轻松地微微笑道。五皇女趁机丰满羽翼,她又不傻,自然看得出啊。 林锦绣紧张的心情松了一些:“如此,以后共事互相扶持,还望阿染……原谅我今日所为。” “好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并无她人知晓不是吗?”迟染当然不准备告发她,一个证据证人没有,即使陛下判定了也不会让她有什么实际损失。相反事情一旦爆出,自己过早地出现在竹真和五皇女的对立面,也是很难处理的。 “如此才好,多谢阿染。” “不谢不谢,只是这里还有个疑问,不知锦绣能否解答……家中正君从不参与朝堂事,为何锦绣不惜假传圣旨,也要他前往戚南?” “这……”林锦绣刚刚得了迟染宽恕,这样的问题按理应该好好告知,礼尚往来。但是这个问题,事关竹真要害封执玉性命,恰恰最不能说啊。 见林锦绣面色迟疑,眼珠子乱转,迟染便知得不到真话了:“锦绣不便说出,我也不勉强。只是有句话需得告知你。执玉是我迟家至宝,谁动了他,迟染与家母都不会放过的。不止人不能伤及,就是托他办事,他不愿了也不行。” 林锦绣愁绪顿时上了心头。依照之前五皇女所说,对于迟新因的独女迟染,是要拉拢的。但封执玉的命……是竹真想要的,并不能轻易罢休。如此算来,何止伤及?迟新因已经够呛了,现在看来迟染也不是省油的灯…… “当然无意伤及,只是另有贵人想要得一支南参罢了。”林锦绣虚虚掩饰道。 林锦绣说得越是避重就轻,迟染越是不放心,决意回去之后询问了封执玉,再命人多加探查。 林锦绣心中有事,竹真交待的事情未能完成,渐渐焦虑。两人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很久,林锦绣辞别了迟染去寻竹真复命。 第42章 迟染的爱 迟染辞别林锦绣回到迟府,封执玉正在院子里给兰草浇水。 那么一大捧兰草前日已经由封执玉亲自插在花草间三三两两种了起来,分散在了整一片花圃里,这两日也是封执玉在浇水。因为栽种浇水得当、悉心照料的缘故,院子里的兰草和采下来时颜色相差无几,碧绿葳蕤,生机勃发。 时值傍晚,迟染进了封执玉院子的门,就见到沐浴在柔和的阳光里,封执玉用花洒低头细细喷洒的样子。夕阳西斜,为眉目低垂的他周身染上暖暖的橙色光晕。此刻的他显得分外温柔,迟染忍不住就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妻主可是有什么事情?”看到迟染站着不动,封执玉将铜制的花洒放在花台上,抬头问道。黑白分明的眼睛没了低垂的角度,柔和度比之刚才的样子就减了一些。 美人如画,迟染斜斜靠在一侧花架上歪了歪头,实话实说:“执玉对待花草,比对待为妻要温柔一些,为妻羡慕了。” 封执玉一愣:“大概是光的缘故……” 迟染摇摇头,看着他,目光几许温暖几许涩意:“执玉这般样子平日里见不到啊……正事稍后再说,不如执玉继续浇完,让为妻多羡慕羡慕。” 封执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夸奖,一时无言。今日之前他还不知有人会愿意羡慕花草。 原来妻主过来不是站着等候有话要说,只是是站着看看。被观赏的封执玉重新拿起花洒片刻间浇完了剩下的兰草,全然没有被她如影随形的注目所影响到。 都浇过一遍的时候,迟染依旧靠在花架上,意犹未尽。封执玉这个板正无趣的人儿浇个花怎么就能这么好看?要是,一直都这么温柔就好了。 但很明显,他并不能……夫郎看兰草比看她温柔,人不如草,迟染给了自己如斯总结。但,长得还不错的人总是不甘心的,比如迟染: “执玉,为妻与这兰草相比,谁更好看一些?” 封执玉听得这不着调的对比,自觉无甚可以比较的。这场景让他想起迟染之前问他可否在春日宴上挥笔作画的场景。心中一念忽起,封执玉莞尔一笑:“妻主也很好看。” “也……很好看?”那么还真的是兰草更好看一些么。迟染有些忧伤,顿时袖子遮住了脸,整个人软在花架上没了骨头。 见到迟染如此毫无妻主形象可言的举动,封执玉指着可怜的花架笑意不减:“妻主约摸有百斤二十斤重,这花架恐怕不妙。” “不,明明还差两斤。”迟染利落直起了身子放过木质的花架,叹气道,“我若是一盆兰草,大概还能摆上去。诶……夫郎嫌弃也就算了,怎的花架也嫌弃。真真是人不如草。” “妻主为何忽然要与兰草做比?”封执玉并不理解。 迟染唇角弯起,玩笑道:“因为执玉对兰草更温柔些,为妻只能被推到到床边边啊。” “本不是有意……”封执玉听她提起那天事情,急忙解释。 “无妨,执玉想做什么,怎么做,都可以。”迟染垂下眼睛,掩去其中暗藏的情绪,“于我心中,执玉从来都是自由的。” 封执玉闻言,看着与前世判若两人的迟染道:“能得妻主敬重,是执玉今生大幸。” 不如兰草好看的迟染感慨过后,并没有忘记来寻封执玉的目的:“执玉,你可记得在京城中曾与什么朝廷中的人接触过吗?” 封执玉细细回想了半晌,慎重说道:“今生今世,家中亲眷之外,执玉与朝中人从无交集。” “唔,那便好……”也许是她多虑,如果林锦绣寻封执玉的意图真的只是为了一支南参,那么事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南参可遇不可求,从来没有人说找见一根的就能找见第二根。照这样说,但凡识得南参的太医或民间大夫,在寻找南参上都是一样的效果,并不一定非要封执玉去。迟染仍然担心林锦绣如此大费周章可能会另有所图。 “执玉,今日我与林锦绣相谈,再过半月筹备,定了官职,便要随五皇女一行人前往戚南商讨通商贸易事宜。林锦绣不惜捏造密旨希望你与我同行,我担心有诈便回绝了。只是仍不放心……近日你在京城外出要注意安全。”她眉头深深皱起,对于不能猜测出林锦绣意图心中隐隐忧虑。 “通商贸易?”事关戚南,封执玉心中诧异,“前世并无此事,妻主可知为何出了变故?” 迟染摇了摇头:“前世也有的,只是执玉不知罢了。从前京城传言中戚南是只有毒物生长不长粮食的荒凉之地,戚南人生啖肉食,茹毛饮血。是不知耕种为何物,亦不知烹煮的蛮荒人。” 封执玉听到这里皱起眉头:“并非如此,戚南草木丛生,也长五谷。戚南人如今与凌朝相差无几。不过传言如此歪曲,应当都对戚南避如蛇蝎才是,怎的还要通商?” “女皇当然不是真的有意通商,而是意在开疆拓土。前世这个时候去的,是礼部的人,毫无意外谈崩了,朝廷秘而不宣。其实所谓谈判,不过是前往试探戚南王的意思,再加上探查当地军力与地形。过些时候女皇直接派出了大军前往攻打,受阻于瘴气没能攻打下来,执玉应当是知道的。今次五皇女抢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大概与执玉从戚南回来后,京城改传那不毛之地为名贵药材遍地都是的聚宝盆有关。” 封执玉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对京城之中传言八卦的可怕程度有了新的认知。对于迟染所说女皇有意攻打戚南,封执玉有些担心: “生生惊动了五皇女,坊间八卦真是影响甚大啊。若说药材,戚南倒真算得上是聚宝盆了……今生今世,女皇还是有意攻打戚南。五皇女手段比礼部多了去,先行探查的若换做她,也不知日后瘴气还能否阻挡大军。” “执玉在担心戚南?” 封执玉颔首:“戚南是亡父故里,亦是我出生之地。亡父曾经是戚南贵族,他与我说,戚南是一个生活过了就会想拼命维护的地方,我亦认同。总归心中所系……兴亡更替,起兵到最后伤害的都是无辜百姓罢了。” 迟染之前从未考虑戚南之战今生会有不同结果的可能。听到封执玉的话,自觉汗颜: “执玉所言极是。但女皇说一不二的做法,一战怕是仍旧免不了了。” 封执玉低头半晌,抬头望向迟染:“妻主,执玉不知便罢了……既然知晓,便有不情之请。” 迟染被他分明的眸子一看,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封执玉接下来的话让她十分头疼。 “还请妻主带执玉一同前往。家母曾说戚南王早就有意归顺凌朝,当年起了战事,这其中怕是有误会在的。” 迟染本可以带他同往的,但只要想想要跟随的是五皇女,她就不能拉他下水:“我若不同意呢?” “求请妻主带执玉前往……”封执玉急切之意溢于言表,“留在府中,执玉心神不定寝食难安。既然重活一世,怎能坐视不理?” 迟染看到他焦急的样子几乎就要立即答应,想起此行前林锦绣所为,还是硬了硬心坚持道:“我若……不同意呢?” 他看着她,希望她改变主意。迟染别过了脸,看向渐渐转黑的天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渐成僵局。封执玉得不到回应,眼中的急切渐渐褪去,回到平静无波:“那……执玉并不能做什么。留在此方院中罢了。” 迟染听他幽幽言语,心忽然就疼了一下。只因此方院中,他曾蹉跎半生。看着前世种种发生,他会是何其无奈……再回过头来看他似乎又回到了全无期待的模样,迟染怕了。她无比怀念前世新婚时候看着她有着淡淡期待神情的封执玉。那时她不知珍惜,这些日子午夜梦回却总是那样一双眼睛挥之不去。 迟染最终没有选择替他下完决定再解释安慰一番,强调自己给出的理由,而是笑得有如晴光初现: “方才只是说如果啊。执玉,随为妻一起前往戚南吧。我说过,执玉想做什么都可以。” 封执玉暗淡的神色骤然亮起,望着她,目光第一次有了灼热的温度:“妻主……多谢了。” “谢我做什么?执玉是自由的……只要与我说,我便没有不同意的。”迟染将担忧藏下,笑得云淡风轻。 她想通了——比起因为自己的猜测将他拘在京城,更重要的事情是让他知道真正的活着是怎么一回事。 她重活一世,是为了守护与复仇,她想要改变的一切都有了端倪。那么,他呢?若是一样的从这世上经过,什么都不能做,与从未来过又有什么区别? “执玉,重活一世,是难得的际遇。真正的活着是怎么一回事,我来教你。” 迟染看向封执玉,夜幕渐渐降临,暮色掩埋了她眼中的柔情与悲伤。 执玉是有梦想与抱负的人……他并不是养在深闺食爱而生的男儿。对你的好,已经成为放你自由的模样。 许下了誓言,迟染心中默念。从今往后,此方院落再不是你的牢笼。你愿意留着这个名分,我便一直在这里。若有一天你远走高飞,我目送你。也许会再有人得你眷顾,做真正的神仙眷侣。 只是怎么办?偏偏,这个时候,我发现……我爱上你了啊。 “能够与妻主重聚,是执玉今生大幸。”同样的暮色,也让她看不到他眼中的光芒。 迟染的语调,还是那么轻松:“夜色黑了,执玉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商议行程。” “好,妻主也是。”与从前一样的简短话语,他的声音刻意放软。 轻轻拥抱了他,她走出他的院落。 第43章 惊人发现 次日的淮安楼,林锦绣见到了竹真。自从当年被迟染撞到之后,竹真平日便换到了淮安楼落脚。 “真儿……戚南之行,只说动迟染前往。”林锦绣见到竹真,躬身垂拜。虽然竹真待林锦绣一直很温柔,但林锦绣对于他时常有畏惧之色。没有完成竹真所说,林锦绣前额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渗出来。 这样的畏惧之色时常让竹真觉得她身为女子有些窝囊,也从心里不高兴。毕竟,林锦绣当初主动找上的他……现在不管怎么说她是他情人,应当沉稳如山给他依靠,柔情似水哄他开心才是。但实际的情况是林锦绣唯唯诺诺畏首畏尾,他还得想着法子勾引她入套,根本得不到应有的满足。 相应的竹真对林锦绣的关注就少了一些,有时候还想将她弃了。 左右这人除了可靠之外再无亮点……林锦绣的家世不错,但在一众贵女中就不显了。不过是个大学士的孙女……只与与书院学子的人脉有些影响。更糟心的是,原本看起来还精明干练的人,这两年越发束手束脚了。 竹真心中郁闷,只凭着可靠这一点决定再忍她几年。待到大业成,她全无用处,随意打发了便是。 看林锦绣这副样子就没心情再与她谈情爱,直接思索起对策来。并没有责问林锦绣没能说动封执玉一起的缘由,竹真不需细想,即知迟染是不信女皇要寻南参的说辞: “唔,有胆量回绝,迟家的小姐倒比想象中好一些……迟相教得好啊。” 竹真不咸不淡的点评以后没了下文,林锦绣不知他如何做想,更是露出尴尬神色道:“是啊是啊,毕竟相门之后。” “既然锦娘没做到答应竹真的事情……只能铤而走险。”竹真琉璃色的瞳孔里藏着危险的意味,“锦娘可不能再出了差错。” “那当如何?”林锦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虽然竹真的语气没有刚才那么云淡风轻了,林锦绣却是终于稍稍露出些轻松的神色来。只要还有继续的应对之法,就好交待一些。竹真平日里温柔是好,这个时候再温柔,林锦绣心中不安。 “京城中处处都是耳目。即使侥幸得手,母皇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少不得,要托锦娘去一次麟游阁了。” 听到麟游阁三个字,林锦绣双目微微睁大了一些,露出惊诧的神色:“真儿,那是什么地方?” 竹真柔声道:“是江湖上杀人越货,买卖消息,给钱办事的地方。我的身份不便前去,待我将联系之法告知锦娘。” “真儿,陛下怕是知晓我们关系的。我若出入……”林锦绣话到一半,眉头一皱,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将来有人告发的话,她岂不是得一人担下来? “锦娘怕了吗?”漂亮的眼睛扬起,竹真看向林锦绣。 “不……为了真儿,我不怕的。”林锦绣望着竹真,又是一片柔情。 “锦娘放心。那里,最是隐蔽寻常,即使母皇也是动不得的。”竹真安抚过后,将一切娓娓道来。 此时的迟染正等候在林府,准备将封执玉也将随行的消息早些告诉林锦绣。迟染费尽力气回绝了林锦绣,此刻又不得不主动送上门,怪只怪她舍不得早些询问封执玉的想法。 客厅中,一杯清茶,一炉淡香。伶俐的小厮说明林锦绣外出只是散散心,稍后就回,送上消遣了的闲书。迟染是午饭刚过稍作休息就从迟府出发的。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林锦绣才堪堪进府。 “阿染到了好些时候?对不住了,今日外出散心多走了几步。你定也坐乏了,不如我们去花园边走边说。”林锦绣说着,伸手作请的姿势。袖衫带起一阵香风。 然后……迟染从锦绣闻到了自己最想遗忘的味道。这点异香太难遗忘了……即使只是极淡的一缕还混在了客厅燃的清香里,迟染也能敏锐地捕捉到这是陛下赏赐竹真特有的贡香。 迟染淡笑的神情全然看不出她的内心已经是震惊不已、狂暴杂乱,如遭雷劈外焦里嫩,江海涛涛澎湃不止了—— 我的天,这人,难道干了和自己前世相似的行业,竹真的所谓情人? 是前世本就如此她孤陋寡闻了,还是今世已非当时人事、这世界发生了变故?前世真没听说过有这人啊! 不过迟染前世好歹是公开的,公然出入长皇子府、且有她之后竹真将其它关系断了个干干净净,与她公然出入各个场合。世人骂她是渣滓之余,都以为她要休夫另娶竹真呢。最初的好多年里竹真只字不提要她去做什么事,每天就花前月下嬉闹欢声,然后给她一级一级的升官。 开始为竹真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她升到从三品的时候。朝堂上要睁眼说瞎话按着竹真给的意思颠倒黑白,暗地里要耍阴招给不支持五皇女的朝臣使各种绊子。进一步,她正二品的官职到手,开始帮他害人。正二品官职到了头没再升。可她是个从十几岁混混到二十多的真草包啊,那么高的官已让她智商不能自理。 再进一步……就是最后错给竹真迟府中的国事机要了。这最后的诱饵是,五皇女大事成了,他就不用嫁到北凉,而能与她双宿双栖了。 旧事不堪,看看眼前的林锦绣貌似是地下的情人,还连个官位都没有就在做牛做马了……迟染默默同情她一把,暗道同僚你慢慢奋斗吧有前途。要是情况好,咱还能想法子拉你一把。要是情况不好,也只能将你归入五皇女竹真的阵营了。 “好啊。”迟染内心瞬息万变,脸上一脸淡定,和林锦绣一起走了出去。 “阿染前来可为何事?”林锦绣走在前面开路,顺口问道。 “不与你说虚的,我直接说个结果吧。”看在“同僚”的份上,迟染决定不再编那些迷惑人头晕的真真假假理由,对林锦绣痛快些,“我们改了主意,过些时候执玉随行一起前往戚南。还请锦绣多多包涵,帮忙安排则个。” “……”林锦绣惊呆了。所以说,她费尽心思见竹真交待,又听他那么些安排,究竟是为了什么?林锦绣停下了带路的脚步,半晌无语。 “锦绣也别太高兴了就不说话不走路啊啊,我们这是如你所愿了,你可要安排好。”迟染学了自家夫郎一张面具脸,淡定继续道,“我们用迟府中的马车,自带行李食材和小厮侍卫。锦绣可能安排得通?” “能的,阿染和迟少君肯来就好,贵人的南参有指望了,五皇女承许回来为阿染谋个好差事。”林锦绣回过来神,赶紧顺着迟染将事情稳下来。 “锦绣,我心中有一个疑问,也许问来有些唐突。锦绣怎的不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且春试都从未参加只是去考场查看?”林锦绣能做主的权力也太大了些,迟染很奇怪为何林锦绣走到哪里,都是权力极大偏偏没有实际称呼的职位。 “这个……官职与考试,都无甚意思。”林锦绣说着,眼睛看向一旁,眼神幽深,“我今发现了有趣的事情,自然先做心中所好,乐在其中。” 迟染自动在脑海中补全了她话中的意图——有趣的事情,乐在其中,“同僚”投入有点深。这个时候是千万不能劝阻的,人嘛,越劝阻越执着。迟染点头表示理解。 封执玉昨天收到了李老的邀请重去回春堂,今日便去了。现在这个时辰赶着去回春堂接夫郎回家,迟染到林府送完温暖之后就迅速作别了。 时隔多时再到回春堂,迟染对着李老揶揄的眼神,心照不宣的还以奸笑——没错,虽然上次来的时候很狼狈,我还是得逞娶到人了! “小染啊,当初你扭了腰进来,我就觉得你和我徒弟有戏,后来还真喝到你们喜酒了。这件事情,干的不错。” “那是那是,李老一双火眼金睛。” “不过我倒要问问,从前那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小染你给弄哪里去了?” “改名书沂,留在府上做了小厮。”迟染当然知道李老说得是谁,摸了摸鼻子,想当时的名声,相当酸爽。 随着王员外的夫郎从里间走出付了药钱离开,对迟染回答还算满意的李老道:“就知道那不着调的传言是假的,小染定然无意。进去吧。莫怪我多问,老妇人老了,喜欢见些喜事见不得负心的。问问你,高兴高兴。” 迟染依言第一次进了里间。看到了里间简单布置、窗明几净。他起身正在整理今日用过的器皿,仔细认真。 “执玉,我来接你回家。”迟染表示夫郎做什么都好看,认真收拾器皿的样子也是可爱至极。怎么办,越来越喜欢他了。 封执玉回头看她道一声好,忙完手上的事情跟了出来,与她一起坐上回府的马车。 第44章 不解风情 “执玉,同去戚南之事已经定下来。”马车里,迟染一副愉悦的表情,表示接夫郎下班回家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呢。 “哦?多谢妻主了。”封执玉对迟染的速度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么快就安排好了。 “又说谢我啊。”迟染皱眉,并不满意他的回答。 封执玉闻言一愣,他并不理解她不喜欢听到他说谢谢。 迟染见他愣了,也知道他性格如此。一如既往不解风情,想前世今生都不是第一次了。见他一副呆愣表情,迟染微微不悦的心情又因为喜爱生出些柔软来。 她后仰在车厢里,白净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放置在腿上调整出舒服的姿势,桃花眼弯弯想出来绝妙的主意: “执玉以后每次若想真心谢我,不如亲我一下?” “……”封执玉不是不说话,他只是在想能说什么。 “你是我夫郎啊,我待你不好待谁好。成天谢我多生分,为妻岂不要难过死了。”迟染说着,脸上纠结出一个很难过很难过的表情。 “……”妻主这幅样子丑的不忍直视,他动作僵硬地别开脸去看着车厢。白皙的两颊泛上微红,紧紧抿起的嘴唇透露出他内心的紧张。 “执玉……好夫郎……要听为妻的话啊。为妻扔了面子,刚刚把自己费力推脱的事情主动去求来了,等候一下午人也是很辛苦的。执玉若是真的谢我,不如我们现在就来演练一下?” 迟染说着看了一下他僵直的背脊,心里因为他的道谢而生起来的一点不高兴早就一点不剩了。这个人,扭头都扭的这么明显不加掩饰。夫郎好可爱……怎么办越是正经就越是忍不住想要调戏他。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这人明明,十分有趣啊……耳朵都红了。老夫老妻睡也睡了该看的都看了、该做的都做了,竟然还会害羞个亲亲。 迟染高兴了,又心酸起来。这么可爱的夫郎,若有一天……她怎么舍得呢? 封执玉握紧了拳头,终于转过身来。他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却并没有其它的表情。封执玉脸上唯一没被绯色染上的地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一脸淡淡笑容的迟染,道: “妻主闭上眼睛。” 迟染闻言没有照做,反而因为惊讶睁大了眼睛。她听到了什么?这真的是封执玉说的吗她没有幻听? “妻主……还请闭上眼睛。”封执玉顿了顿说道。他的声音依旧沉稳,眼神依旧澄澈,只有绯色的面容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 迟染听到第二遍了,于是爽快地坐起身来闭上眼睛。想到夫郎接下来会做什么,迟染努力忍着不笑出来,嘴角都忍得抽搐了。 封执玉等她闭上了眼睛,抿唇倾身凑近了她。她平时里灵动的一双眼睛此时是两条狭长的缝。他紧张地看了看,担心下一秒这双眼会忽然睁开。明明说混话的人是她,可她却面不改色……依旧如常。 封执玉目光看过她特意嘟起的唇和光洁的额头,最后停留在她还有些肉没消去的脸颊上。他歪了歪头,在她的左边侧脸,用自己柔软的唇蜻蜓点水地蹭了一下。 这个时候,马车忽然停了——本就倾身的封执玉嘴唇堪堪撤离又亲回了原处,一时没控制住身体还倒在了迟染身上。手胡乱寻着支撑物,竟是双掌都恰恰按在了她身前的两团柔软上。 “小姐……”洪亮的大嗓门喊过之后,掀开马车车帘的车夫僵在原地,一秒放下车帘捂住眼睛。 她上有七旬老父亲下有八岁小女儿,中间还得养夫郎,不能丢了迟丞相府车夫这个饭碗!可是一直是个糙姐儿天不怕地不怕的车夫此刻内心忽然紧张了起来——看到了平日里正儿八经的少君如此火辣的一面,她明天早上的太阳还能在丞相府看见么? 谁又能想到,一副正经样子的少君,没人的时候居然如此豪放、如此*,竟然和小姐在马车上就要……那么她没注意的时候,小姐和少君岂不是都在马车里……为了饭碗车夫姐儿不敢想下去了。自觉发现真相的车夫姐儿燃烧起了八卦之魂,但偏偏迟府的事情都不许外传,她也是极其隐忍地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封执玉整个人都石化了。他是睁着眼睛的——掀帘子只有一秒那也是掀了!刚才的动作,比最初的只是亲一下还要过分一些,偏偏给人看到了!身为人夫,如此失礼实在是…… 迟染倒是在马车刚停下的时候睁开的眼睛。夫郎甜甜的吻来不及回味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停车打断了。迟染本来是不悦的,不过惊喜马上就来了——亲一口变成了亲两口不说,夫郎忽然投怀河蟹送抱了,姿势还很销河蟹魂! 不过车夫姐儿的掀帘子大嗓门哪里不对? 封执玉一等马车停稳就立刻坐好了,根本不用迟染扶起来,身板一如既往挺得笔直。面向车厢一壁一动不动的他,此刻是悔恨应了迟染那不着调要求的。 “咳咳……执玉如此热情,为妻好生惊喜。待我看看外面怎么回事,我们继续。” 夫郎慌忙起来背过身去的样子更是可爱的要人命啊……迟染作为最大赢家表示完全不介意被车夫姐儿看一眼,努力调整了脸上的荡河蟹漾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伸手掀开了车帘化身风度翩翩的大家小姐。 车外的老人还在等候,见到热心的车夫姐儿通报完主人表情不对,也是赶紧说道:“车夫姐儿,不麻烦你家主人了,也不连累你丢差事。刚才你这车稳着呐,真没撞到我,我没拿稳菜篮子自己摔了。” “哪能呢老大娘,我们丞相府不做那仗势欺人的事儿。今天您看到我赶的车惊着了才摔倒的。我家主人宽厚,我不碍事的。不过若是把您扔这里了,迟丞相知道了可得责罚我呢。”车夫姐儿反应过来,赶紧扶着老大爷解释。干一天是一天,丞相府待她们那么好,迟丞相又是地地道道的好官,她们做下人的哪能不帮丞相府维护好名声呢。 迟染一听到这样的对话,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即下了车帮老大娘把菜篮子捡起来,还把满地散落的菜都装好了,放回老大娘手里:“老大娘对不住,没撞到也是倒在了我们车前,定是我们车赶的快了,我回去多说说她。走,先带您去回春堂把把脉查查筋骨,再赶车送您回家去。” 迟染一脸正经的歉意,又长得好,感人程度那是双倍的。老大娘感动的很,一时间手脚并用比划了起来,话里话外都是夸奖。而且老大娘还坚持说自己明显有些不利索的腿脚一点事儿没有能走好几里路回家,几番推脱才上了马车。 车里坐着封执玉,听到动静对老大娘也是赶紧问候,让出些位置来。顺利返回回春堂抓了药材,又送老大娘回家,老大娘一路直夸她们夫妻和睦登对、夸丞相府好门风。 封执玉应对起来有礼端方,刚才的尴尬消慢慢去不少,车厢里的氛围热闹起来没了暧昧的味道。 只是他脸上的绯红还未消去,眼神不好的老大娘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迟家少君好颜色。不知这胭脂哪家买的,我也给我家下个月出嫁的孙子备上一些?” “……”封执玉语塞,脸上更红了几分。他除了出席重要场合,平日里从来不擦胭脂,今天当然不例外。这老大娘问胭脂,他该如何是好? 感觉封执玉今天石化的次数已经太多,迟染窃笑着救场:“老大娘,我夫郎沾了寒气,今日有些发烧,这是本来面色没擦胭脂的。” 老大娘一听,不再执着这个问题,贡献了几个退热的法子嘘寒问暖后一行人继续聊起别的话题。 终于将老大娘送到了家,夫妻两人下车送别、回到车上。 没了老大娘在,有礼貌知进退的好姑娘瞬间变回流氓:“执玉方才想做什么,不如继续?为妻的胸任君采撷,人也是。” 封执玉连忙解释道:“妻主,执玉并没有冒犯或者勾河蟹引的意思。为人夫者更不能白日宣河蟹淫……方才那番动作只是因为马车颠簸。” “为妻倒是想让这马车多颠簸颠簸……诶呦!”迟染伸手按住了自己因为马车忽然一个颠簸而磕住了的头。 坐姿端正不说话,完全没受到影响的封执玉见状一哂,无奈地摇摇头:“妻主小心些。” “唔,好好好,不颠簸就不颠簸……其实为妻没留意自己,都怪执玉今日擦的胭脂太好看啊。” “……”根本没擦胭脂的封执玉表示今天其实不宜出门来着。 迟染感觉今日的调河蟹戏够了,这才说起正事来。想起自己研究过的戚南异闻录,此去颇多疑问,迟染便顺道问询一二。 “话说,执玉应当是知晓的吧,戚南……当真有走不出的迷林?” “妻主觉得呢”封执玉不答反问。 “我觉得……是林子都能走的出。”迟染心想,真走不出大不了一把火全烧了就是,只不过那是在自己进去之前。若是进去了,烧了林子自己也得成了烧黑炭。 前世记得战事起来,有许多凌朝的士兵迷失在迷林里再也没出来。其实早一点烧山硬闯的法子女皇也有,只是因为主要阻人的是瘴气才没有对迷林动手。后来迷林里困了自己人,下手去烧就不合适了——那意味着放弃了林中士兵的生命,阵前要失了普通士兵的心。 “妻主是对的。迷林只是设了五行八卦的迷阵,走出时需要费些功夫罢了。”封执玉解释道。 “执玉……认识迷林中阵法吗?若是我们误入了,可要能走的出来才是。” “幼时随亡父学习阵法变换,那阵法虽一直在变,执玉也都是认识的,妻主放心。” “那……瘴气也是一样咯?” 封执玉点头:“瘴气天然形成极难完全消除,但去除方法也是有的。亡父在世时候都与我说过,妻主不必担心。” 方才回答迟染时候,两次提起去世的爹亲,戚南又是亡父故里……封执玉想去戚南的决心更加坚定。 “唔,如此就好多了。为妻自从决定带你上路,一直心绪不宁。想来若是有人要起了别的心思,万一我赶到时差了分毫,执玉能保护自己是最好的。只愿在戚南算是执玉半个故乡,天时地利相佑吧。” 迟染与封执玉回到迟府只消一刻,下车时那车夫姐儿头低的都快不见了,就怕看封执玉一眼丢了饭碗。好在迟染混不在意,封执玉无意迁怒,那车夫姐儿打了十板子算作莽撞掀帘子的惩罚。只是……她燃烧的八卦之魂并不能与人分享才是最大的惩罚啊! 第45章 同往戚南 京城南门。 “你便是迟染?”五皇女正装站在在马车外,四周只有她的亲卫。而迟染,立在她面前。五皇女整个人周身都是阴冷的,即使在笑得时候也是。逢离京城又是一个潇潇雨天,她溶进这阴雨里毫无违和感。 这是迟染今生第一次见到五皇女凌修华。迟染如常应答行礼,唯有眸色漆黑如墨。 “听闻你自幼混沌,仔细读书不过两年,春试十甲,也是天赋难得了。若以家世门第论,京中好去处多了去。本次前往戚南你任副总使,差事也不肥,你为何愿意随行?” 迟染抿唇,然后不卑不亢道:“殿下,恕我直白。原因只是,识时务者俊杰,来日平步青云。” “好!迟染既然如此爽快,来日本殿许你乃母之位。”五皇女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狭长眼浮起赞许之色,豪爽许以承诺。 踩在娘亲的尸体上吗?迟染心中冷笑,面上却是神情炽热,还以你懂我懂的笑容:“如此,多谢殿下。” 一行人于是回到各自的车驾上车出发。车队浩浩荡荡,随行有礼部和户部的几位官员,有一个车中带了三五样京城特产。护送带队的却是个从前线调回的将军,意图十分明确了。 戚南是凌朝境内的一处山野林地,虽然交通闭塞,路途却并不遥远。一行人不出一个月就到了。 戚南的入口是一处山林。暮春盛景,丛林参天。新发绿芽与旧木和谐又诡异地搭配在一起,生出奇异的美感。这片林地久经风霜又生机勃勃,成为戚南之地的一个天然的门。 来访的文书早已递入戚南,却没有人前来带路。丛林茂密马车进出不便,车驾停了下来。探路官来到主驾门外请示:“殿下,是舍弃车驾轻装进入,还是伐木开道进入?” 五皇女伸出一只手掀开帘子,看了前面的丛林一眼, “不必。黎安,去带路。” 随她语音刚落,后车一个浑身黑衣带着面纱的男子拿着一个特制的罗盘走了下来: “另有通道可以走,路官随我来。” 说着,他从漆黑的袖子里伸出一双手来将罗盘端平。那罗盘上并没有指针,也不指示南北。仅有几道不规则的裂纹,仿佛占卜烧裂的龟壳。 “西行百米再北行……” 随着这个叫黎安的男子指示,一行人兜兜转转绕开了看似茂密无边的丛林,来到一座山脚下。 “这山离丛林已是五里之外,黎安公子要带着大家往哪里去?”路官不明就里,看着越走越离目的地远忍不住嘟囔道。 叫黎安的男子并不理会路官,继续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一处山体说:“此处移开巨石触动机关,即有进去戚南的宽道。” 五皇女自是命人合力将巨石移开。一个宽阔的口子露了出来,路官目瞪口呆。于是,原本遇到阻挡的车队就这样畅通无阻走了进去。同时留两个人在外停留善后,一切像从没有人来过这里一样。 与迟染同车,目睹这一切的封执玉沉声道:“黎安是戚南人,且是戚南贵族。这里的密道连戚南平民都不知道。” 迟染也是惊讶不已。前世时候,礼部那些人可是舍了车驾进入的。前世就因为这个林子,即使后来行军,也是只有步兵骑兵,没有车兵。五皇女出手果然不同。不过这个样子进去和人家谈通商,难道不是会被马上抓起来么? “执玉,这个密道若是给外人知道了,泄密的人是不是会有很严重的罪名?” “当然。” 那么迟染就不懂了。这个黎安堂而皇之把密道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有恃无恐是为什么?五皇女究竟做何安排……就一行这么几个人进去,除非在戚南有强力的内应,否则岂不都是成阶下囚的命。可若说有内应,前世为何没有攻打下来?反正她最终目标是要问鼎天下的的……在开疆拓土一事上,五皇女没有反对女皇的理由啊。 车驾辘辘而行,空旷的地下通道里只有单调的行进声音在回响,长长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 通道顶上与山体相连有许多微妙的缝隙,天光漏下来足以照明。天光暗淡的时候,由于那些缝隙的存在有着良好的通风,火把燃起来一样能行进。午时刚过进的地道,出来时已是深夜。 用了许多干粮,在地道中憋闷已久的众人,下了车,一抬头看到了满天星光。再往下看,没有了密林,眼前村落星星点点的房屋建在广阔的田地旁、偶尔的小丛林间,十分祥和。 林锦绣不知何时凑到了迟染旁边:“明月繁星,凉风习习,不想传说中的蛮荒之地也有此等光景。” 迟染一不留神身边多了个人,赶忙侧身回头:“锦绣,你也随行?” “是啊,主子外出我怎能不跟上。”林锦绣将手里一个竹哨子递给了迟染,“将你们匡来,我的任务便完成了。这秘制的竹哨子你给你夫郎带上吧,声音能传三里。” 说罢,林锦绣深深看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生怕我不知道你之前在匡我? 迟染掂量掂量手里的哨子,还是没敢拿给封执玉。这哨子若是寻常,如果形影不离的话,在她手中也是一样的吧?万一这哨子出了什么幺蛾子,在她手里就要比在封执玉手里好多了。 车驾显眼,五皇女却并没有低调弃车的意思,一行人稍作休整即到了戚南驿馆。驿馆门外,黎家家主恭候多时:“恭迎五皇女前来。今夜舟车劳顿,驿馆都已布置妥当。” 五皇女出面应答之后,一行人住了下来。 次日一早,便有王宫来的侍女传话:“吾王设下了接风宴,还请凌朝五皇女一行入王宫享用。” 一行人于是入宫去,果然异族美味,满堂珍馐。戚南王年岁已高,满头白发,面色却依旧红润有光,设下美酒佳肴热情款待了她们一行。 只是一行人入境的方式确实十分不妥,酒足饭饱之后,戚南王的诘问便来了: “凌朝五皇女入境时进入的可是我戚南密道?” 五皇女神情冷硬不屑:“是又如何?” 白发苍苍的戚南王脸上严肃起来:“此密道乃族中机密,凌朝五皇女远来是客,为何入境要用此等宵小行径?” “路便是让人走的……戚南王说这是密道。可我知晓了,这便不是密道了。” 一旁的戚南贵族看不过眼,对凌修华的行径嗤之以鼻:“五皇女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大国风范。是否密道之事,还可与五皇女稍后再议。只是我族中黎安叛族,按律当诛,五皇女还是交出来的好。” 凌修华带来的礼部言官也不是吃素的:“既然都叛族了,那便不是戚南人,是我凌朝人了。这位咄咄逼人,要处决我凌朝子民,难道是要挑起征战?” “你……”方才说话的贵族气急,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戚南王老迈沧桑的面容上也是浮起愁容。 迟染对于这诡异的走向只能旁观。封执玉亦是紧紧皱眉。 五皇女凌修华仗着身份行事,也是横行无忌啊。再加上女皇本意就是寻一个正当的理由挑起战争,一旦凌修华在戚南时戚南王招待不周即可大军压境。如今凌修华更是有恃无恐。 “战便战,怕了你们不成!我戚南人虽少,虫瘴毒草却多。来多少人,直叫你们打不进来。打进来了,也是横着出去!”一位沉不住气的戚南武将见五皇女如此行为,当堂跳了起来。 “重月,不得无礼。”戚南王呵退了她,重新向五皇女郑重道,“戚南地形闭塞,但居于凌朝国土之内,近年来族人外出许多,互通有无也不是不可。凌朝若是当真有意通商贸易,戚南自会开辟商道。但五皇女如此作为,我戚南民众怕是暂时不能放您走了。” 戚南王所说,正中五皇女下怀——她脸上呈现出志在必得的神色。 五皇女在戚南暗地里是有经营的,足够保她安全无虞。一旦戚南扣下她做了人质,凌朝大军压境时候她带人来个里应外合。戚南一旦收入凌朝版图,她的功绩就不可抹杀。比起无甚作为的太女来,女皇会更中意她也说不定。 言官却还是要象征性挣扎一下的:“戚南王休要意气用事。殿下率众自京城远道而来,戚南王莫要不识抬举。既然有现成的宽阔通道,直接开放了惠及戚南子民岂不更好?” 在场的戚南族人一听此言,莫不想把这个言官拖出去扔进虫草罐子里养上几个月。戚南王大气摆了摆手不再多言——一群勇猛的侍卫涌了上来,眨眼间风风光光前来访问、刚刚饱餐一顿的众人就被分到不同的院子里请喝茶了。 “执玉说戚南王早有意归顺,前世礼部前来又确实谈崩了,我曾以为是交流上出了问题……如今看来凌朝竟是完全没有和谈收并戚南的意思。”只与封执玉关在一处,全然见不到其它人的迟染斟酌说道。封执玉希望确认戚南王的意思再传达给凌朝来促成和谈,恐怕已不大可行。 封执玉叹息:“若是交流的问题……我大可以求见戚南王与五皇女。不曾想今日到了这个场面,是我妄想了。” “执玉莫灰心。五皇女如此嚣张,在戚南定有经营。但前世久攻不下时候,完全见不到五皇女出力,可见她的经营是背着女皇来的,说不得有什么问题。” 迟染仔细梳理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为妻曾以为是戚南王不愿归并,执玉说戚南王愿意归并,前世礼部如何谈崩我们已无法得知。但礼部的意思不一定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意在施威四海开疆拓土,为妻大胆推测,一旦知晓真相可能不会执着于征战。为今之计若想要避免战事,尚有一线希望的做法,便要现将五皇女解决,再修书一封寄给陛下。” 封执玉听罢表示认同,于是探查五皇女在戚南关系脉络的重任又落在了迟染身上。 说话间,刚刚见过不久的戚南王不请自来。 行礼问候过后,戚南王复杂的目光深深望着封执玉道: “小玉长大嫁人了,我珂儿也该放心了……” 封执玉听戚南王说起亡父,抿唇低下头来:“族伯。” “哎……”戚南王语态慈祥,与之前宴会上的严肃面貌完全不同,“又是一年没见了,小玉长高了些。这位,便是小玉的妻主了?” “凌朝迟染字层林,拜见戚南王。”迟染知戚南王是封执玉长辈,利落行礼。 “快起来,随小玉喊我族伯便是。”戚南王将迟染扶起来,继续说道,“既然是小玉的妻主,那便是我戚南的贵客。你们二人不受我软禁令的约束,可以随意进出。若有需要,随意吩咐管事。能够在戚南长住下来才是最好。” 迟染想起一出来地道所见村落的祥和景象,对戚南王的提议心生向往。若是只有她和封执玉,住在这里再不理会京城的是与非……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但想法的样子貌美如画,现实的景象干枯如柴。迟染心旌荡漾过后便惆怅了。娘亲还在京城,仇人尚在逍遥,就连执玉也……对她并无情意。 “多谢族伯美意,差使在身未卸下,我们夫妻二人少不得要在此小住。至于长久,还待此间事了回京问过家母。”迟染说道。 “好啊,长住不下了,有空能带小玉多回来看看也好。”戚南王说着,目光越过二人看向远方,带着怀念的味道。 毕竟是戚南王,片刻间整理好了情绪说起正事来: “五皇女行为虽然嚣张跋扈,我观随行人员里还是有几个人品性不错 第46章 临危受命 “这是为何?”迟染不解。从来时的迹象看,有名为黎安的男子带路,又有黎家家主接应,五皇女勾结黎家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然而戚南王说狡兔三窟……难道五皇女还勾结了更多的人?可前世,戚南真的没有打下来啊。 戚南王絮絮长谈,将事情前因后果完整的讲了出来。 戚南自古四面都被凌朝国土包围,但因为地形的原因未曾并入凌朝,一直是打猎为生的独立部落。戚南虽然物产丰饶,但所生长的大多是奇花异草,毒药灵药,并不能满足族人平日里的生活所需。穿衣吃饭,都并不方便。从前人们说戚南是不毛之地、说戚南族人茹毛饮血,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上一代戚南王墨星回年轻时候亲眼见到族人穿衣吃食艰难,苦思对策,最终亲自带人出山与凌朝学习了纺织耕种的技术带回来。并且花时间开辟了密道,运送几批物资进来从王宫分发下去供人们培育新种子、学习造物织布的方法。自此,戚南才真正有了粮食和布匹。 上一代戚南王墨星回的临终遗训就是希望戚南并入凌朝,让族人获得更好的生活。如今戚南王自己也认为归顺凌朝是好事。因为首先,戚南已在凌朝国土中间,若持续现状,那么凌朝历代君主都会想着法子来攻打,长此以往不胜其扰。其次,凌朝耕种纺织文艺水平都很高,凌朝女皇自上台以来又励精图治,戚南归顺凌朝除却权力的变更之外,完全都是好处没有坏处。 黎家是戚南三大家族之一,其他两个家族墨家和曲家不同的是,黎家极力反对归顺凌朝,同时也反对和凌朝人一样耕种纺织。黎家认为只有打猎为生才是顺从上天的馈赠,耕种纺织都会带来灾祸。自从戚南王早年表露归顺的意思,黎家就开始反对戚南王并且加紧培育异虫,意图取而代之,以求让戚南长久封闭下去。 五皇女在戚南早有经营,但最初联合的并不是黎家。墨家与曲家分支错杂,五皇女究竟联合了哪些人还并不能知晓。总之她长期命人在戚南搜罗貌美的年轻男子秘密送入京城权贵之家。戚南一个一个将卖人的抓了,却防不胜防。多年积累下来,被卖到京城的少年已有十几人,真正是滑不溜手、难寻真正的幕后内奸。 至于黎家为何会与五皇女有交集,并非表面所见的那样。黎家很早就派出了黎安前往京城,只等着凌朝有机会随机应变。本次引五皇女前来,假借密道为诚意,意图杀死五皇女挑起征战,使和谈成为不可能。 一度以为黎家早已成为五皇女囊中之物的迟染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很是惊讶:“这么说,还得保护五皇女?” 戚南王沧桑的面容上,两条雪白的眉毛深深皱起,有如雪山将崩,无奈说道:“也不全然如此……若是不护着她,凌朝女皇要派大军来攻打。若是护着她,从接风宴情形来看,她也有意让凌朝发兵来攻打。如今真的是两难的境地。” 戚南王不会无缘无故开口,迟染心知告诉了她们这么多话一定是有事情需要她们来做的。适时用坚定的语气开口道: “族伯,我与执玉都对戚南安危挂怀于心。可有什么需要我们来做,定不推辞!” 戚南王一愣,然后心怀甚慰地对迟染投以赞许的目光:“小玉找的妻主不错,我更放心将事情托付与你们了。且听我慢慢说来……成败在此一举。” 戚南王所交待的任务,竟是由她亲爱修书一封表明归顺之意并表明愿尽力保护五皇女安危将来护送回京,由迟染与封执玉带回京城交给女皇。五皇女暂时是不能放出的,只能软禁在宫中多加保护。 迟染与封执玉当即表明愿往,约定当晚即刻出发。 两人送走了戚南王便开始收拾行李。不过迟染尚有一件事疑惑不明:“执玉,依照族伯所言,黎家公然表明立场又大胆出卖族中机密。但黎家至今还是三大家族之一,可是有什么依仗?” 封执玉闻言略微思索后,仔细解释道:“其实所谓三大家族,都是以实力论的。虽然情况自古不变,但戚南多年闭塞,外人只知晓戚南多虫瘴毒草……却不知其中的传承。所谓的戚南异闻录,也不过浅述戚南丛林药草,再加点戚南的打猎之法罢了。” “墨家嫡系核心掌握瘴气出没的规律和应对之法,也有用药用毒的传承,是三大家族之首。黎家传承的异虫培育很是了得,同时有人擅长御兽,排名第二。曲家嫡系核心精于奇门遁甲、布置迷津,排名第三。妻主所说的依仗,各家都是有的。历代戚南王名虽为王,实际上只是代表最大的墨家居中调解、凝聚人心,并不能完全左右戚南秩序。” “这样啊……难怪族伯拿黎家没有办法。话说三大家族竟然有如此多厉害的传承,也难怪前世凌朝没能打下来戚南。”迟染第一次知道武力之外,有这么多厉害的东西。 封执玉点头赞同,神情间有些隐忧:“前世起到作用的只有墨家的瘴气与毒草而已,其它两个家族的布置还未触发,凌朝大军就因伤亡过重撤退了。不过三大家族彼此之间就掌握着简单克制的方法。一旦有人告密应对得法,大军打进来不过片刻间的事情。” 迟染闻言担心道:“五皇女……有没有可能知晓?” 封执玉摇摇头:“目前来看并无可能,知晓应对之法的只有家族长。黎家将密道告知五皇女,做得过了,我们走后族伯应该会联合墨家曲家对黎家有所惩治。” 夜深人静时候,二人准备启程。院子里的大门紧闭,门卫通报竟是被人从外面封上了。正待想办法打开,迟染觉察出不寻常来—— “执玉有没有感觉……有点不对劲?”尽管暮春天气已经回暖深夜并不凉,院子里还到处都是侍卫,迟染仍然感到蓦地有种凉意从脚底升起,心中惴惴不安。 将手里拿着行李放下了,她将侧脸贴在了地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有若无。 迟染命人点亮院子里所有的灯。封执玉随着灯光亮起看到几只白蚁爬出来:“是白蚁,妻主。” “唔,白蚁啊,那东西不咬人……” 迟染刚刚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院子里灯火通明,眼前的壮观景象教人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见成群结队的所谓白蚁从地下钻出来,离开了她们的巢穴。密密麻麻一大片,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迟染冲出去抱起封执玉飞身闪出院落,站在房顶寻一处没人的白蚁聚集地打着火折子点燃帕子扔了下去——火折子和帕子慢慢燃烧干净,火中的白蚁并没有被点燃也没有被烧死,这群东西居然不怕火!忽然一个小厮尖叫一声,竟然是被爬到手指上的白蚁啃食起来。 “侍卫带所有人上来!这是食人的金火蚁!”迟染喊道。 迟染将已经被金火蚁啃上的小厮身上的金火蚁拿开,手起剑落,几只蚁应声殒命。迟染将蚁的身体拿在手里细细观察:“确实是族伯提到过黎家的金火蚁。颜色与普通白蚁略有不同,触角形状也是。” 好在侍卫比较多,在迟染的提示下带着其余下人也上了房顶。只见院子里,软质地的东西都已经被啃食了干净……为出行准备的马匹被啃食的只剩骨头架子。 不多时有金火蚁冲上了屋顶,众人赶紧转移了阵地。 “今晚走不成了……马都被吃了。先行休整,明日启程。”迟染镇定地说着,派人去王宫通报后带院子里出来的人们就近安排了一家旅馆。戚南久不通外人,旅馆颇小,只能每两人合住一间。 众人未及睡下,便有一身宫侍装扮的人来到旅馆说戚南王另备了马匹送来,路上用度则装了两车在戚南密道入口处等候。且戚南王又给了她们几个侍卫随行护送以保证安全。 于是众人继续上路,带了来时自备的侍卫和戚南王担心路途遥远送的侍卫。 一路行到密道入口不远处,来时那一眼星星点点的村落,走时半遮半掩在凌晨天色渐亮的霜雾里,朦朦胧胧。 迟染正待下车,却被一个戚南王赠与的侍卫一击刺来——幸而迟染时刻警觉,瞬间避开了锋芒只划开了衣物。看着刀刃上月光映照下泛着的蓝色冷光,迟染知晓有毒,心中后怕不已。再反手与她对打,竟然对打不过! 其余侍卫一拥而上,那人瞬间毙命。 “停手!谁让你们杀了她的!”迟染厉声喝道。她还未下令,侍卫的职责就是将人制服而已。灭口这么快,定然不对! 说话间,几个所谓戚南王派来的侍卫同时动手,两方侍卫竟然对打起来,不时波及迟染与封执玉。迟染意识到刚才前来的宫侍可能有问题,护着封执玉跑开打斗的距离。 封执玉不留神脚下草丛松动踩空,迟染伸手救人却同样踩空无处借力,与封执玉一起掉进了一个洞穴—— 抬眼望去,眼前白亮亮的一片,全是金火蚁。 第47章 不许离开 两人落入洞中还躺在地上,抬眼看去,金火蚁的数量十分壮观,迟染顿时头皮发麻,浑身紧张起来。 场面有一瞬间的凝滞,像是金火蚁在短暂打量自己的食物——那么点,只有两个人。 而后,金火蚁群潮水一样,汇成涌动的一片冲了上来。分不清一只一只的轮廓,数量太多的它们仿佛是一体的河流。 迟染立刻翻身跃起,剑势迅捷如光,斩落四周的金火蚁,为两人造出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封执玉见有了缓冲的时间,则动作迅速地从袖中拿出药粉,用尽药粉正好宽宽撒了了一圈在四周地面和墙壁——触碰到药粉的金火蚁便即刻死去,两人四周真正有了金火蚁进不来的一圈空隙。 有如此神奇的效果在,封执玉却神情严峻,不见笑容:“妻主,药粉只可以支持一刻。” “一刻钟……”迟染得到片刻喘息,停下了手中的剑,抬头向上望去。这个洞挖的太深又四壁光滑,迟染一个人若要出去费些功夫还行,但是带着封执玉要出去全无可能。 于是只能另寻出路。不得不说,这么一群东西在眼前密密麻麻存在感强烈,迟染心都是麻的。但是执玉就在旁边,她得撑住啊…… 一刻钟。 时间刷刷流淌,只过了分秒,却如同片刻间过去了一生。迟染看向四周,密密麻麻白茫茫一片,连刚掉下来时能看到的一些分支小洞口都堵上了,久违的食物让它们倾巢而出。 小洞口……迟染心中有了一个办法,却不敢肯定能行。 “执玉,方才落下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些洞口在。若是蚁室,咱们进去清理出来守在洞口也许能撑过去。若是通道……只好死而同穴了。”迟染的话开头说的急切,尾音却颤抖着轻声近乎听不见了。 越是到生死关头,迟染一双眼睛越是晶亮。她贪恋地看着身边的人,目光描摹他的眉眼。曾经多好的曾经,她没有珍惜……让他一个人守在迟府,他当真是不知道会冷的吗? 当她回眸,他竟已冰冷如斯。他的梦想里有医术,有才学,有游历世间,再没有对家的期待。 时间还有剩余,迟染倾身温柔地吻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跟我走,我们拼一拼。” 封执玉眉峰蹙起,看着越来越多的金火蚁群,神情依旧严峻地微微摇头:“妻主如果一个人出顶上洞口,出去的几率是十成。若一起清理小洞口,你我有一人生还的几率……可有两成?” “总还是有希望的……” 封执玉肃容敛去,淡淡笑了,脸上浮现出几分美好的神情:“还请妻主独自出去。不为别的,只为只有这样不至于你我都葬身此地。妻主是女子,重来一世能做的事情太多。执玉今生能得两年逍遥,又得见妻主浪女回头金不换,已是足矣。” “还要我扔下你吗?休想!每当我想起前世将年少的你扔在府中,今生都是心上悬着的针尖,一刺就痛。都说你性情冰冷,谁又知道若是有人暖着,你会是如何模样。”迟染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丝毫不肯让步。即使他心中豁达不曾成为深闺怨夫,但这样美好的他本该是被爱着的。她缺失的年岁,是他最柔软的年岁。未识绮罗香……当她发觉爱他,才知错的多离谱,就有多心疼。 “但现在的执玉已经不同了……若能出去,执玉想去哪里都可以。行医游历,我都放你走。执玉爱上谁,我给你绑了回来。”她幽幽开口,语气却不是玩笑。 封执玉听不得迟染说出自己会爱上谁这样的话,他是迟府的少君啊。他感觉这样的话,是对他节操的辱没:“妻主怎能这样说,执玉一日是迟府的少君,便一生都是。” “但如今,你已不可能再爱我。即使夫妻间的情事,也不过我一厢情愿罢了。执玉的推拒,我是记在心中不会再让你为难的,”计划与他实践双修秘籍那天,迟染被推开的瞬间……透彻心扉的凉,至今记忆犹新,“执玉内心是爱自由的。” 她笑了,依旧明艳耀眼,“将你拘束在府中,我舍不得。” 封执玉从不在情事上推拒,夫妻人伦他都是尽力配合。若说真的拒绝,只有一次而已,封执玉意识到迟染将那天的事情记在了心上,解释道:“临行前那次,并不是有意推拒妻主……” 她们的谈话偏离了谁走谁留的主题,金火蚁却不等人——一刻钟时间一到,周围的一圈空隙瞬间瓦解,金火蚁的潮浪涌了上来。 迟染一手将封执玉护在怀中,一手执剑挥舞,剑气生风。不断有金火蚁的尸体落下,又不断有新的金火蚁涌上来。她带着他,不顾他的劝阻,一步一步挪向最近的洞口。背上偶尔的灼痛告诉她,在她剑光不及的地方,金火蚁愉快的享用着自己的食物。她的剑很快,总是在清理前路与斩落自己身上金火蚁之间平衡。 但仅凭一己之力,实在无暇顾及……她身上的小伤口多了起来。跳到封执玉身上的金火蚁,她却总是能第一时间斩落。 “妻主放弃吧,现在还能从顶上出去,光耀迟府门楣,完成族伯所托。”封执玉腾出手来为她身前的伤口上药,背后的伤口则担心影响到她而没有动手。 “夫郎这么可爱……为妻更舍不得了。”手开始酸了,短短的路途却只走了一半。迟染憋着一口气将剑舞得更快,同时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无暇顾及的地方,伤口越来越多。 终于到了洞口,迟染一个箭步抱着封执玉进入——谢天谢地,是蚁室!不是通道! “是蚁室,是蚁室!执玉我们有救了!”已经筋疲力尽的迟染,生的希望面前忽然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奋力持续作战了一刻钟将蚁室中的金火蚁清理出来,然后守在洞口。比起宽阔的蚁室来,洞口相对狭小仅能容人刚刚进入,能够进来的金火蚁数量有限。迟染不用再四面受敌,应对起来轻松了很多。 只是强弩之末的她,对着洞口外源源不断的金火蚁,前途仍旧一片灰暗。 封执玉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出去只需要一个纵身,如今拼了一身的伤却带着他来这小洞里等候死期。他的眼中无数星辰,深邃如夜: “妻主为何带我……明明,是必死的局。” 为什么?迟染机械挥动已无知觉的双臂,笑得见牙不见眼,无比幸福:“笨蛋,爱你啊……” 生还要想着给他自由……死能同穴,是福气了。 封执玉瞬间睁大了眼睛,心中惊骇更甚见到这金火蚁洞的时候:“爱……我?” 迟染爱的,不是竹真吗?那样毁灭一样的爱情,眼中再没有其它。 “对啊……你都没有察觉……为妻已经默默伤心很久啦。”她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上过药的伤口随着动作又裂开,血顺着后背流下来,浸湿了残破的衣衫。 迟染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死前还能告白,多好。 “为妻不知能支撑多久……眼前有些花了。”迟染说着,腾出来手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封执玉,“执玉也来,这群东西卡在洞口切菜一样简单。匕首比剑要轻,执玉试试。” 封执玉接过匕首,开始斩杀金火蚁。迟染支持不住瘫坐下来,斜靠在一边。 迟染见封执玉身上并无伤口,觉得凭着毅力应该可以支持很久。见到他有模有样的斩杀,迟染微笑的面容上,放心地闭上眼睛: “执玉……我有点晕。若是我不在了……你就真正自由了吧。” 封执玉有些生气:“妻主为何总要赶我走……执玉哪里做的不好,谁说我要走?” “难道执玉推开我,不是要走的意思?” “是因为竹真下了三日内行房必定怀孕的药。” “怀孕……不好吗?”娘亲很期待的几百窝窝兔崽子啊。 封执玉想说当时还不知道迟染能否成为一个好的娘亲,但看着刚才情景仍护着他进来,此时浑身是血坐在地上,语调软软的人忽然就不忍心了: “只是想晚些时候。执玉推拒妻主只有一次,其它都不曾拒绝。” “晚些时候……执玉有想过与我生孩子?”迟染头依然很晕,混沌的眼神却异常明亮起来。眼前的封执玉在她眼中的影像就是个模糊的轮廓,可她依然执着望着他。 “你……当真,爱我?” “当真啊,执玉早该察觉。” “那出去了,我们生孩子吧。”她是真的,与前世全然不同。这样一个她,怎么会不是个好娘亲呢? “好啊!”迟染的眼睛亮了又暗,“执玉,执玉你真心愿意留下来,还是只是因为正君的责任……” “执玉从未说过离开,妻主也不许先离开。从前是因为正君的名分,如今只因为是妻主是你。”封执玉看得出,迟染的状况很不好。若是他刚才真如她所说,等她死了他便自由逍遥……她怕是能立刻撒手。这样的人,他为何要离开? 封执玉手也有些酸了,手中的匕首却挥舞得越来越流畅, “人人都说我好,可是第一次有人说,爱我。” 爹亲爱戚南故土,娘亲爱爹亲。从来没有人说,爱他。 “所以,不许离开。” 迟染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痛,这地方也算不上美好,但却触摸到了幸福的味道:“那……执玉爱我吗?” 封执玉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执玉并不知如何去爱人。” 迟染完全不因为这句话而沮丧,晕晕乎乎的头,抓着这么一点话语,理解的清晰无比,开口道: “我来教你啊。” 第48章 如果回家 “好……” 爱?也许……不错呢。封执玉心中念头一闪而过,此刻更关注的却是金火蚁绵绵不断的场景和迟染的伤势: “妻主先上些药,在我腰间放着。” 他明显地看到迟染的双眼时而睁开时而闭上,这是晕眩的征兆。她裂开的一个个伤口需要止血。而他,并不能腾出手来。 迟染抬了抬身子,发现不能坐起来,更遑论走到封执玉身边。迟染一瞬间的笑靥,有如盛开芙蓉:“无妨,我很好……一会儿就好,不碍事的。” 尽管动不了,可她很高兴,眼前一阵一阵的黑并不能影响到她的好心情。能够回家和爱的人相濡以沫,再养几个兔崽子……这是上天最大恩赐。如果回家……如果回家!两辈子再没有哪个时候,比此刻更向往,回家。 金火蚁潮浪一样涌上来仿佛没有完的时候。封执玉利落的动作重复,再重复……他在坚持,每一个动作都省略去了思考的时间,只是上一秒的复制。抬手,削砍,落下……时间也没有尽头,他坚毅的面容,在一片白亮亮的色彩里映着微光。 迟染尽力睁开眼睛看着他,但不多时头晕到了极限精神不支,眼前一黑晕过去了两秒 ——也只有两秒。 也许因为信念太过执着,她再睁开眼,忍到极限的晕眩感觉居然过去了。 她抬手摸摸头,手拿到眼前带一点红色的血印子。上好的轻罗衣衫已经处处都是豁豁牙牙的破洞,身上的口子结痂又裂开,显露出狰狞狼狈的模样。迟染浑身像是被重车来回碾压过一样疼痛伴杂酸软。 恢复了一些力气,迟染用力支撑起来,脱力的胳膊仅凭毅力像跟木棍一样无知觉地承担着身体的力量。迟染控制着,尽力不让它弯曲。双腿也渐渐恢复了知觉不再脱力瘫软,迟染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封执玉身边。 封执玉双手握着匕首用力停不下来,迟染自己弯腰,坐下,就在他身边。缓了缓神,她伸手触摸到他腰间的三个纸包,拿了出来。 “伤药只有两包了,是那两个红色丝线系着的。妻主记得先撒紧要出血的地方。”封执玉只消看迟染一眼,脸上愁云密布、神情紧张,又投入到了无尽的斩杀之中。迟染现在的状态已经不能阻挡哪怕少量的金火蚁群,他不能放进一只金火蚁来。有一只就有两只……他们等来的最终会是毁灭。 “唔,好……”迟染说着,将其中一包打开。没有水,伤口得不到清理十分混乱,迟染寻着记忆给比较大的伤口处撒上,暂时止住了血。 她舍不得用完,只撒了紧要的地方止血,一般深浅的伤口依旧裸河蟹露在空气中。剩下了一包以备不时之需,她担心把药用光的时候万一封执玉受伤该怎么办。 迟染上了药静坐片刻等药粉和血痂凝固在一起,然后重新拿起剑来动作稍慢地帮助削砍洞口的金火蚁减轻些封执玉的负担。 迟染并没有没有一个人再次包揽下来让封执玉去休息。一来她的伤口需要一点时间愈合还不能做太大的动作;二来她需要想办法带着封执玉杀出去——逞一时的英雄什么都不算,理智才能最大化出去的希望。 看着封执玉跪坐在洞口挺直背脊,复刻一样精准用力的动作,迟染担心他的体力消耗过大:“执玉不要着急,这些金火蚁一时半会儿是杀不完的……不要让它们进来,我们就是安全的。注意保存体力,我们还要支撑很长时间。” 封执玉依言放慢了动作,胳膊的酸痛顿时缓解了一些。只将进来洞口的金火蚁在这群东西咬上身体之前尽数灭杀,不再在意究竟这源源不断的东西何时是个尽头…… 明月繁星到晨光熹微,迟染与封执玉默契协作着,进入一种微妙的状态。谁都没有再说话,坚持成为唯一的状态。在洞口随着白天到来,金火蚁更加明亮的反光中,迟染隐隐生出一种这样下去今天总有那么一刻他们能将整个洞穴的金火蚁尽数灭杀的错觉。 然而夜晚,清晨,中午,傍晚……这样的错觉依旧是错觉。迟染从与封执玉配合默契渐入佳境的愉悦,到不安与焦虑再次蔓延……一方蚁室之中,只余刀剑金石之声和彼此呼吸的清响。 已近傍晚,金火蚁的数目几乎看不出减少。它们从洞口堆积的尸体上爬进来,也从尸体之间的缝隙里钻进来,无孔不入,前赴后继。 值得庆幸的是,金火蚁构成的潮浪没有了曾经的汹涌,像温柔的潮汐。而迟染的伤口慢慢结痂止血,动作利落起来。她依旧虚弱乏力,依旧脸色苍白……但黢黑的瞳孔里,灼灼光华不曾减褪。 时间过去,有些问题不可回避—— 长期保持一个姿势的封执玉微不可查地扭动了一下腰身。然后,一直认真投入的脸上眉峰蹙起露出纠结的神情。 若在平时,迟染是不会轻易察觉、也不会瞬间理解他这般反应的。但一起坚持了这么久,迟染瞬间便心领神会:“执玉……咳,我情况好些了可以独自支撑,我们轮换。” 封执玉摇头:“不好,妻主有重伤在身。还是我来应对……” “执玉,如果今天杀不完金火蚁,也没人来营救怎么办?”迟染认真地望进他眼底。 “好……”封执玉动作一顿,又完成最后一刀,轻轻放下了匕首。他站起身来,腿已经是麻木了。棉纱衣衫,在跪坐相叠的地方留下一道重重的褶。他轻轻扶着蚁室的墙壁,另一只手无知觉握了起来。 迟染见封执玉休息当真只是站起身来歇歇腿,知道他脸皮薄“这蚁室不小,里面还有一处洞中洞。人有三急,执玉你……” “……”封执玉脸上微红。 迟染分心多看了几眼他的红脸,手上险些又被咬一个口子。收拾了那只金火蚁,迟染对着眨眨眼:“执玉不如先去解决,稍后来轮替我。” “……”所以说,他的不适,迟染是怎么知道的? 见到大号害羞娃娃封执玉还是站着不动,迟染继续说道:“我们是夫妻,本来就是亲密无间的啊。执玉在我面前可以做任何事……更何况,今日出不去,我们不可能一次厕所不上啊。” “……好。”显而易见的道理在这里,封执玉只是害羞,想清楚了也不矫情。他快步走到了蚁室后面的洞中洞处,那个仅能容身的狭窄空间。然后……纤长的手指触上腰带,宽了衣衫。 再出来时候,脸上的红云煞是好看。他重新捡起了匕首: “我来轮替妻主。” “唔,好极好极。”迟染扔下剑,想搂过人来亲一口,又觉得自己现在脸上身上太过狼狈狰狞,只好作罢,而是快速奔到了后面又完事很快出来。虽然是跟欢喜浪漫半点沾不上边的琐事,迟染仍觉封执玉脸上的红云让这羞涩的琐事生出几分趣味来。 从蚁室后方出来的迟染即刻接替了封执玉守门。金火蚁涌现的速度慢了下来加之迟染伤情有所恢复,独自承担看门任务的迟染做得得心应手。又见一向作息极其规律的爱人眼下难得一见的青色,迟染有些心疼: “两日一夜没合眼了,执玉先睡一下吧。蚁室简陋,可总比不睡好。只是我的外衫太过脏乱,不能给执玉做搭盖了怕是会有些凉。” “好,稍后我来轮替妻主。”依言坐靠一边,封执玉闭上了眼睛休息。太过疲累的缘故,立刻便睡入黑甜的梦乡……梦境也越飘越远。 只肖约摸半个时辰,封执玉醒来。带着些血丝的眼睛看向迟染,第一句话便是:“我已不困了。妻主休息吧,我来轮替。” 迟染无奈。夫郎的一般做法难道不是甜甜睡去一觉天亮然后撒个娇等守护吗?她都恢复了一些内力,一个人扛很久貌似不会有问题。怎的到了自家夫郎这里,一副要自己扛一个晚上的样子!她不允许! “虽然执玉这么看重为妻,我是开心的。不过我来守夜,白天再轮替。” 他抿唇,起身来到洞口:“你有重伤,会昏厥。” “不会,今天已经完全不会晕眩了。我还能支撑很久,执玉快睡。” 封执玉拿起匕首,却发现迟染加快了速度,根本没有需要他帮手解决的。熬不过之下,还是重新睡在了一旁。 迟染执剑挥洒,长夜漫漫。忙碌之中时而看一眼他沉静的睡颜,幸福如斯。 又一天过去。黎明的曙光于这个蚁洞而言,就是金火蚁反光的阴冷开始变得橘黄温暖起来。 执玉仍被自己搬来摆在在腿上枕着,迟染感觉守护着无价的珍宝。然而时间推移,又有问题浮现了出来——他们没有水,没有饭。身上仅有的一点干粮,也吃的差不多了。自从出了客栈,两人就只有分食一点干粮。 迟染看看满眼只剩金火蚁尸体的蚁室,暗恨没有多带些干粮,又觉得这些吃人肉的小东西,反过来也许味道不错。 只有金火蚁。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第49章 相濡以沫(补全) 最终还是没吃成金火蚁肉。首先,地上截断的尸体僵硬干瘪,这小东西有没有肉是两说。其次,不介意吃金火蚁的迟染用火折子点了半天发现连个金火蚁尸体都点不燃也烤不熟。 太多的金火蚁尸体堵在洞口,起到了天然屏障的作用。封执玉清闲地守着洞口时不时处理下涌进来的零星金火蚁,看见迟染在地上聚了一小堆金火蚁尸体,拿着火折子对着它们晃来晃去: “妻主在做什么?” “烤……金火蚁。烤熟了就有口粮了。为妻前世饿急时候吃过烤蚂蚁,味道还不错的。”迟染一边比划着一边想着:怎么还不着?好歹点着了,当做火堆来烤它们的同伴啊。就算点不着……能烤熟它们自己也是好的。颜色都不带变一下,几个意思!看着一点都不变色的金火蚁,迟染比较惆怅自己和夫郎的吃食。 “金火蚁顾名思义,是黎家用秘制药材添加金水培育,浴火烧灼而生,哪里会怕火呢?再说这个……还是不要吃的好。”封执玉闻言十分惊讶之余,对于迟染所说“我们的口粮”无法想象。如果现在一定要吃金火蚁才能果腹,他还是选择饿着。 开发新食物不成功的迟染饿了,算算时间便知封执玉应该也饿了。才表情衷就要夫郎饿肚子什么的,怎么可以是一个好妻主的行为?迟染拿出了最后两块香饼。拿给封执玉一块,剩下的仍然包起来放好。然后执剑开始替换看守洞口,同时对洞口外的金火蚁也加快清理起来。 封执玉接过香饼将匕首搁在一边。就在迟染咽了一口唾沫决定勒紧裤腰带节约一顿饭的时候,封执玉将碗口大的香饼一掰两半,用骨节分明的手捧到迟染面前: “妻主,能从洞口进来的金火蚁数目不多了。可能腾出手来吃一些?” 看着他手上这半张香饼,迟染莫名想起前世牢中的场景。第二天就要上断头台了,他拿着好酒好菜一样一样地依次摆在自己面前。在多少酒肉朋友尽数散去、曾以为的爱人露出蛇蝎面目的时候,他没有多余的话语,在寂静阴冷的大牢里,静静陪着她吃完。 虽然现在,只是半个饼……可这半个饼吃完,就只剩方才的一个了。何时能出去尚不可知,每一口都显得十分珍贵。 前世她负他如斯,他肯在她落入深渊的时候为她送饭。今世在生死关头,他掰下半张香饼递到她面前。迟染忽然有一种,无论他多么不解风情多么不可爱,她都想要守护这人一生的冲动。即使他容颜如霜,清冷如玉……总有不经意的一瞬,那么暖,那么动人,那么值得。 然后这种冲动,在她静默回想的时光里,最终化为心誓。 迟染低垂着头隐藏心中情绪:“我不饿。” 封执玉也知道饼快没有了,寻常语气道:“我吃半个够了。” 她抿唇,回头看他,目光微暖:“那……给我吧。” 迟染从封执玉手上接过来,却没有吃下。 迟染把半张香饼和刚才那一张的放在一起包了起来。她不信这样有大量金火蚁存在的洞里会空无一物,即使长期啃不到人,总有食物可以支撑这些金火蚁生存的。她什么都可以吃,执玉却不行。 重复着进入蚁室以来的事情,全无所获的一天过去。金火蚁的尸体堆积在蚁室的洞口形成慢慢长高的小山包,将洞口掩盖起来。金火蚁的数目依旧不知多少,能进来蚁室的却不多了。迟染与封执玉由时刻不停地蹲守变成了隔一刻钟清理一次。 那么只要两人保持着行动能力,被金火蚁啃食的危险是暂时过去了。迟染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疼痛感也不再明显,不十分剧烈的动作都不会撕裂。虽然没有得到好的处理可能会留下疤痕,但目前来看没有持续恶化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除了食物和水的短缺,何时出去完全没有一个可以预见的征兆之外,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夜幕时分,迟染依旧准备守夜,不过今天正君大人好像没有和昨天一样睡觉的意思。金火蚁尸体堆积,泛着的冷光在夜色里依稀可见。 封执玉正坐守在蚁室快要被填起来的洞口旁边,固执地让她去睡下: “妻主还请休息一夜,金火蚁潮已经无甚威胁,执玉可以守夜。” 迟染平素是没有大女子主义的,也算不上性格霸气,对夫郎的各种想法都相当有商有量——但是除了现在!让夫郎守夜她去呼呼大睡,迟染觉得就算是她重生之前的渣渣样子身为女子这事也做不出来,遑论今生心誓守护他一生无虞。 “不行,让夫郎守夜妻主睡着,我还是妻主么。” “妻主还请休息一夜。”他坚持重复着,开始着手清理进来的蚁群。 “我不困啊……” “……”他无言看她一眼,眼中没有带任何情绪,不过迟染瞬间说不下去了。确实,说不困太假了。蚂蚁都不信。 夫郎人太正直也是让妻主很纠结的一件事情。虽然不再在言语上纠缠,两人还是没一个肯乖乖躺下的。都坚持你睡我不睡结果谁也没睡的情景僵持到了深夜。 迟染并不敢提出轮替睡觉——万一睡沉了没起来,封执玉又不喊她,一晚上就过去了。她见封执玉守在洞口没有像昨晚那样乖乖睡下的意思,终于在子时之前转移了阵地不再与夫郎大眼瞪小眼。 手里的长剑挽了个剑花,迟染开始挖凿墙壁。这个蚁室里除了金火蚁空无一物,想要摘个果子拔根草什么的填填肚子显然没有希望。迟染今天一直在思考这么多金火蚁吃什么的问题,思考的结论就是这地底的整个蚁洞里,一定某个地方有食物。 相邻的蚁室离得都很近,墙壁挖凿起来不算太难。奋斗了将近两个时辰,迟染挖通了隔壁蚁室,见到了……刚刚告别不久的金火蚁潮浪。 如法炮制,晨光熹微之际再次费力清理出一个蚁室。 这一次迟染发现了不同的东西。这个蚁室,顶上可见清晰的树根,支须发达,主根粗壮。可以看出原本树根是长到蚁室底部的,现在已经几乎被蛀空,仅剩顶上的一点。 顶上的金火蚁清理下来,巨大的中空树根形成一个凹陷上方圆顶。迟染心知这个地洞实在太深,要将大树完全蛀空打通出去的路,短期是不可能完成的。那么这棵尚未完全枯萎的树,唯一可能的用处大概是……迟染的口粮。 迟染在新的蚁室洞口乱砍一遭,又将清理出的金火蚁尸体一起堆积,暂时的遮掩就做好了。依然有金火蚁不断涌入,不过能够进来的数量是在可以控制范围内的。 然后……迟染在蚁室中央呆立半晌,稍微哀悼下自己身为相府小姐却两辈子都得挨饿的命运,最终向咕咕叫的肚子和有些灼痛的胃屈服。迟染矫健的身形一跃而起,落在一处树根的凸节上。将金火蚁啃食的痕迹往里深挖清理了约摸一米,寻着从泥土里新鲜扒拉出来的树根,迟染掰断了一根细细的软须,下了洞顶跑去找封执玉: “执玉快看看,这东西有毒没?” 封执玉接过软须来,看过了须身和断面道:“无毒倒是无毒……” “那可以吃吗?” “这是临行之前竹真所给我求子圣药的主味药材。这个地底蚁洞之所以能繁衍出如此多的金火蚁,应当与这个有关。” “那……吃了会有什么后果?”很饿的迟染表示是药也没关系,能吃就行。 “男子食用后并不会马上有变化,而是体质会渐渐变得易于受孕,女子则会在当日受其影响情河蟹动。” “……”为何男子食用后不会马上有变化,女子就要发河蟹情?迟染默默将这点须须保存起来,熄了吃它的念头。 “妻主还是不要吃这个。香饼还有一个半,够我们今明两天吃了。”封执玉道。 “哦,香饼。”迟染说着,拿了昨天包起来的那半个香饼出来,递给封执玉,“又一天了,执玉应该也饿了……对不起,一天只能给执玉半张饼吃。” 封执玉无言接过。将那半张香饼,一掰两半—— 拿其中一块到迟染面前。 “那么一点怎么可以……执玉舍不得吃一块香饼也至少要吃半块啊。今天又清理出一个蚁室,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的。”是的,很快,她一定带他出去。迟染眼睛眯起来,露出轻松的意味,满怀希望。 封执玉不傻,迟染这样浮夸的演技自然是被无视了。他举着那四分之一张饼: “妻主也来吃。” “我……不吃。”习惯性演技没有起到一点活跃气氛的效果,迟染面对正直的夫君有些词穷了。 “……一个吻。”封执玉回想迟染几次看着他嘴唇欲言又止,便想到用这个来动摇她试试。 “什么?”迟染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吃了这半块,一个吻。”封执玉眼里全是认真的神色。 “……”没错她是绝对不会被美□□惑的!不吃就是不吃,怎么会被一个吻收买呢? 可是夫君难得主动诶,就这么错过了会不会以后都不主动了? 封执玉举着饼的手并未放下。他容颜有些憔悴,微笑却澄澈一如既往,如冰封一个冬季的河水春日开流,潺潺淌过空气里每一个角落: “妻主,不接吗?” 迟染接过了这四分之一块香饼。顿了顿,放进了嘴里。这种时候拒绝自家正君的邀约,那简直是好香……这平日里只在赶路时候当干粮的饼子,还真没觉得这么好吃过。 封执玉也慢慢咀嚼了自己那一块。 实在太少了,两人从拿出饼再到吃完,旧蚁室这边洞口的金火蚁都还没到平时开始清理的量。 “饼吃完了,执玉是不是该兑现承诺?” 封执玉抿唇,一点一点靠近了迟染。即使连续三晚没睡,她脏兮兮的脸仍精神十足、不掩光华。毕竟没这么干过,封执玉凑近时有片刻的停顿。 迟染开心笑过之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他来兑现一吻之诺。虽然看他磨叽的样子,老早就想扑上去直接按着亲了。不过……这可是夫郎第一次主动亲吻,还是她站着不动更加别有一番情河蟹趣。 封执玉终于蜻蜓点水一样在她唇上点了一下,却被迟染拦住后撤的身体,扶着头深吻起来。 舔舐他干涩却散发着甜味的唇,舌尖交缠,触感与体温的交换……她爱上了他的一切。他的心,身体,他的灵魂。 两人快要被金火蚁咬上脚趾的时候才停下来。分开后的唇,暂时有了唇边水润的假象,牵扯出银色的丝。 迟染急忙执剑又迅速将蚁室清理一遍,将快要爬上人脚开始美餐的小东西们打回原形。 封执玉则静静立在那里,看着今生这个不一样的她。虽然肚子很饿食物不足,地洞里也没有水的踪迹连续多日未曾饮过一次水。可他觉得,此刻要比前世在迟府衣食无忧的日子好得多。 迟染不废多少力气地清理完金火蚁,有点踌躇接下来怎么办。当天打斗的侍卫们也不知谁死谁活,等待戚南王救助也就不知道戚南王何时能派人来了。 “妻主最好将那树所在的蚁室清理了封起来,这样金火蚁繁衍的速度会慢下来,我们的斩杀才有意义。” “好……执玉随我来。我思来想去,坐以待毙不是办法,不如挨个打通这些蚁室,我们一路转移过去,看看究竟都有些什么吧。” 封执玉颔首同意。有了之前的经验,迟染的速度快了起来。当天又打通了数个蚁室。打通到第三个时候,外侧墙壁开始有水渗出来。封执玉用干净的帕子从泥土里吸了水,两人再用帕子湿湿嘴唇,总算缓解一下多日来未曾饮水的干渴。而迟染,也终于在这个潮湿的蚁室里找到了可以吃的奇异植物,味道意外的不错。封执玉并不排斥吃植物,两人的口粮暂时有了保证。 继续挖通,迟染毁掉了两个全是蚁卵的蚁室……这样下去,随着蚁室的清理封存,遇到金火蚁的数目开始肉眼可见地减少,不再有“杀了多少它们也还是那么多”的绝望感觉。 在这个最初以为会撑不下去的金火蚁洞里,迟染与封执玉一共度过了五天时光。最后一只金火蚁死在剑下的时候,迟染沉沉睡去。再睁开眼时,在黎家阻挠下堪堪得知情况的戚南王终于命令一队士兵在洞口架了长梯下来。 全副武装的戚南士兵,见到了满洞金火蚁尸体堆积的景象,无不震撼。这样的洞里,居然有人能支持下去最终将这满洞的金火蚁全部给清理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即使是士兵集体来清理,也定然是有伤亡的——但是空旷的地洞里,显然没有军队存在。 她们一直走到了金火蚁洞的尽头,那里,有两个人。当迟染和封执玉回过身来,映衬在周围白色的反光中,一众士兵自发行礼。 戚南崇尚实力。在这样数目的金火蚁洞中能够活下来的她们,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随着再次被送回王宫安排下修养住处,一直以来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迟染感觉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没有一处不疼的。: “执玉,这些伤口都好疼……不过若是待会儿沐浴之后执玉执玉能挨个亲一遍,为妻就不觉得疼了。” 封执玉看一眼她浑身泥土血痂纠结、伤口模糊不清的身体,坚决地摇头说出真相: “妻主的伤口还不能沐浴。” 迟染顿时觉得身上的伤口更疼了。现在这幅脏兮兮黑乎乎的样子,他告诉她不能沐浴?这要怎么活……无法接受这幅鬼样子待在整洁王宫中的迟染可怜兮兮望着他: “执玉,最多好的慢点,为妻先洗个澡还是很有必要的。” “本就没有好好处理……再沾水感染,会留下疤。” 于是迟染开始纠结是脏兮兮一时不能见人,还是留下疤以后夫郎时不时能看见……她是不介意留疤啊,但是夫郎好像很介意的样子。 两难的选择啊。 迟染心中的选择题一直没有答案,封执玉则吩咐下人端了温水和食盐上来兑了盐水: “妻主请宽衣。” 迟染立刻将两难选择题抛到脑后,觉得不能洗澡真是太好了再好不过了!三五下脱光光,动作迅速如风。 封执玉于是用帕子沾着盐水,仔细给她擦拭身体。迟染烂成破布条的衣服已经脱了,一身坑坑洼洼小伤口的身体躺平在那里,任由他开始处理—— “为妻美丽的身体执玉又不是没见过……现在这脏兮兮黑乎乎的样子,你脸红什么?” 第50章 迟染自幼锦衣玉食养出的肤质太好,布子擦拭清洁过后,交错纵横的血痂周围,多余的污垢和凝结的血垢被擦掉,伤口不再那么狰狞,露出本来的润泽颜色。每一处伤口都仔细涂抹了极好的药膏,一些细微的伤痕,已经变成了浅浅的痕迹。与刚才的丑样子全然不同,现在是一副充满诱-惑的美丽身躯。然后迟染从床上半支起身来,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封执玉,十分无辜。 “妻主伤口疼?”封执玉见迟染眨眼睛,不明就里。 ”唔,疼。“ ”不应该啊,伤口都结痂了……“封执玉放下了擦拭的布子,仔细查看自己是不是在帮她擦拭的时候碰开了哪个伤口。然后修长的手指按着一处比较明显的伤口,”这里疼吗?“ 迟染点点头。 “再上些药也许好一些。”说着,他又从小木盒子里点蘸了些碧绿色的药膏,在她结痂的伤口和周围抹开。清凉的药膏涂在皮肤上十分舒服,迟染眼睛微微眯起来,十分惬意。 “还有哪里疼吗?” “没有上过药的地方都疼。” “……”没上过药的地方根本都没伤好吗! 迟染依旧未着一物坐起身来,左手肘撑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左手托着脸颊,扭头看他,目光坦坦荡荡:“夫郎又在脸红什么” “……”封执玉明白了她根本不疼!被赤-裸的妻主这样的姿势看着…… 封执玉仰头,墨色的眼眸望着房梁冷静了一下,然后扯开丝绸面儿的被子搭在迟染身上,起身离了床边,清朗的声音道:”已经为妻主处理好了伤口,现下是白天且暮春微凉,妻主还是穿上衣服的好。“ “奉吾王之命来送肉糜粥……”门外传来通报的声音,被早几日就回来等候在王宫的紫木拦在门口,请示是否能进入。 封执玉正待绕过了屏风去门口将粥接进来,迟染伸手拦住了:“慢些开门。我还盖着被子,现在开门像什么样子,执玉先给为妻穿衣啊。” 迟染行动自如,自己穿衣完全不成障碍,不过妻主要求夫郎穿衣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封执玉于是告知门外等候,重新回到床边。 迟染一丝-不挂地从床上下来,踩着床边的鞋子。躯体纤长柔韧,活色生香。由于习武的缘故,肌肉呈现出有力的线条,十分漂亮。污垢血迹都已经除去,点点星痕并不能影响她的诱—人。 封执玉将准备好的干净衣物从内到外一件一件为迟染穿戴整齐。他的手动作有条不紊,精准稳当,细致整平了每一个褶皱。 最后抚过她的腰间打好腰带,他沉静的面容和绯红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唔,夫郎可以去开门了。” “……” 封执玉走到门外,脸上绯红依旧,从宫侍手中接过了盛着粥的盘子。封执玉面上的颜色怎么回事,紫木是懂得的,宫侍却不懂。 戚南主仆等级不是那么森严,下人的言行比京城都要自由。宫侍看到封执玉的脸色,露出关心的神情来: “迟少君可是在发热?吾王命吾等听候迟大人与少君吩咐,库中药材均可动用。” 封执玉脸上烧的更厉害了,红云扩散开来,好似脸上整个敷了一层红色的薄雾。心中无限羞囧,封执玉声音尽力维持着镇定道: “暂时不必了,还请宫侍向族伯代为传达谢意。” “是,吾告辞,还请迟少君有需要即传唤吾等。”宫侍留下了粥膳,回想他脸色不放心地告辞。 封执玉回到室内,放下了粥,与迟染分别食用。久不吃五谷的胃口是不能骤然暴饮暴食的,粥膳来得正是时候。 封执玉的脸色许久才恢复回来。他发现迟染从蚁洞出来后的一切行为都透着各种奇怪。上药过后伤口明明不疼,她从前也从来不让他来伺候穿衣,更别提一定要穿了衣服才开门——隔断屏风可不止是摆设。以后如果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再次见到戚南王时候,是迟染与封执玉二人好好休息了一夜之后。 王宫的书房里。 戚南王从架子上拿起了一个木质的盒子在手中把玩。与上次见面时候的慈祥神色不同,微沉的嘴角使这个老人带着沧桑锋利的味道:“此次事件是黎家所为,我已联合其余家族向黎家施压交涉,定不会轻易放过。至于为何这么久才得到消息去营救,也是黎家故布疑阵……只说已请二位在黎家喝茶。探子探查不到,只以为是黎家将你们藏的隐蔽。后来才知根本不是在喝茶,而是……诶!” 戚南王重重叹息。 若说之前,戚南三大家族之中,黎家只是与墨家曲家政见相左,现在则已是不顾戚南安危、用尽一切手段的一意孤行。 戚南轻易不会内部纷争,但是黎家做得过了。此次凌朝五皇女随行的其它人员,大部分都在睡梦中被金火蚁啃食,场面十分残忍。若处置不当,战事一触即发。戚南王已知曾经设想先归顺凌朝再使其慢慢软化立场,如今已绝无可能。 “多谢族伯。”迟染与封执玉都真诚感谢,她们能够感受到这个老人的真心。 “小染能将小玉护着撑到出来,我十分欣慰……”戚南王露出一点伤怀的情绪来,语意艰涩。 接到两人真的在金火蚁洞中的消息那一瞬,戚南王第一个念头就是珂儿的孩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在这戚南故土被人害了。她起了直接集合族中力量杀上黎家的心……直到派去营救的士兵传来消息,迟染封执玉二人俱在,蚁洞已被清空。 蚁洞已被清空,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奇迹。戚南王接着说道, “戚南黎家的金火蚁虽然单个战斗能力极弱,但胜在数量多、无法烧杀。戚南并不崇尚武力,普通军士应付起来十分困难。即使是有能力应付的……稍有不慎也可能在睡梦中被啃食。小染能将黎家培育繁殖金火蚁的蚁洞清空,实是奇迹之举,英雄之举。” 一般人并不敢这么做,即使侥幸进去了,也不一定出来。戚南王后续已派人去将整个蚁洞和洞中的生息树破坏掉,黎家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繁衍出如此数目的金火蚁了。 “金火蚁是黎家近年开发,应对之法一直迟迟没能找到,黎家气焰甚嚣尘上。小染清空金火蚁洞,黎家可以依仗的最大筹码,气焰消了很多。族中联手应对,局面容易很多。此我戚南之福。木盒中有戚南秘药七还丸,可使形体未消的死人复生七日,是我族最为贵重的药。因功效逆天而行,药材极难获得,族中所存无几。近十年我亲手做了这一丸,送与小染作为答谢。” 说着,戚南王将木盒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颗蜡封的药丸。然后,戚南王将木盒亲手递给了迟染。 迟染从未听闻世间有此奇药。惊讶过后觉得太过贵重,但戚南王坚持赠与,迟染最终道谢收下。 最终戚南的纷争戚南王承诺由他解决,又将表达归顺之意的书信做了修改,增添决定结束族内纷争之意。五皇女随行官员遇害之事,为免激怒女皇信中依旧没有提及。 于是迟染修养几日还是要做信差。迟染后知后觉,原来她们掉进去的是金火蚁的老巢……怪不得那么凶残。 见过了戚南王回到住处紫木跪倒在迟染面前,激动地说着: “小姐,不能保护好您和少君,请责罚我吧!” 迟染愣了:“起来啊,你在外面都快挂了……再说要不是你报信,我和少君也不会这么快出来。” “小姐,我武功比不上其它姐妹,当时打斗中受伤昏迷了才活着的,一起战斗的姐妹有大伤小伤好在没有折损,我们赢了。我一醒来就在洞口旁边,当时就想跳下去……可是我打完架跳不动了。”紫木继续跪着解释,一张圆脸十分委屈。 其实当时打斗是姐妹们先动的暗手试探,毕竟戚南的侍卫里有人动了主子。结果对方警觉性不低,也真有歹意,才缠斗起来。好在没有让对方赢了去。 “跳下去?”迟染瞪大了眼睛,这下真想抽她了。 “是啊,后来我能跳得动了,姐妹们都拦着不让我跳……小姐,那周围有古怪走来走去总在原地打转!后来我们就在周围等小姐出来,可是等了一天小姐没出来,两天三天小姐还是没出来……” “我趁姐妹们们不注意跳下去一次,可我手脚有伤不利索,卡在洞口给姐妹们捞上来了!”体重渐长的紫木悲愤说道,没有什么比一个侍卫居然能卡在洞口更伤自尊了! “后来,我们忽然能走出那周围,就赶紧报信……” “紫木,你手上现在还打着绷带,腿上也带着夹板。我让你去躺几天,你要站着。好,站着也成……可这么大个人怎么就长肉长个不长脑子呢?” “小姐,我哪里不长脑子了!”紫木就不同意了。 “我问你。你要是没人拦着跳下去,能干啥?” “能杀蚂蚁!”紫木坚定地说着。 迟染望了望天才能重新直视她:“那是金火蚁……你这个样子下去,就是个口粮。” 迟染发现对个脑子不打弯的侍卫不能太好,不然会越养越傻。于是狠狠训斥了一顿让她去躺着反省。这次原本都有红包压惊,给紫木的那份红包也全部分散给了随行拉阻她的侍卫们。 几天以后重整行头,迟染和封执玉二人往京城进发,戚南王一路送到了戚南境外。 第51章 归顺文书 从戚南回京的路上没有再出差池,迟染与封执玉不出一个月进了京城城门,与去程时间相差无几。时近初夏,城门附近遍野绿茵。 归顺文书事关重大,迟染人微言轻,计划回到府中先寻娘亲问询如何呈给圣上:“我欲将文书内容先告知母亲,我们再与母亲共同入宫面圣,执玉认为如何?” “我便不去了……谈论国之大事,我的身份不适合在场。妻主跟从娘亲入宫面圣就好。”封执玉被迟染的言论惊了一惊,这样的政事,他身为男子,是不适合在场的。 “唔……”迟染后知后觉地扶额,一时间愣了神。 一直没有刻意想过封执玉是男子这件事,她一直把封执玉当做可以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人。竟是差点拉着执玉进宫面圣送达归顺文书。 “那……不能将关乎戚南未来的信亲自送达,执玉可会失落?”若是他回答会,就是拼着多解释归顺文书的来历与他息息相关,也要带上封执玉。 封执玉却是摇头道:“执玉本就志不在此,此去戚南只是为能取信于族伯、将族伯意愿传达回来。入宫之事,有娘亲与妻主在足矣。” 提及戚南之行的意图,迟染庆幸是与封执玉同往:“那入宫之事就这么定了。说到戚南之行,执玉好厉害,如果没有执玉在,戚南王确实不会将文书轻易托出。” 迟染越来越发现自家夫郎,默默想着这样的宝贝一定要好好守着不能给人觊觎的机会! 一路风雨兼程,忽然要离开这辆伴随了将近一个月的马车,迟染有些不舍。他坐在身边,咫尺之遥。夏风透过帘子吹进来,他的发丝微动。两人没了之前的许多隔阂,他整个人都柔软了许多。 都怪这一路任务压在心头。再要坐马车的话,才不会一路上和自家夫郎纯聊天呢……迟染抓住二人世界时光的小尾巴,决定做点什么。 “妻主做什么抱我?快到迟府了!”封执玉惊呼一声,屁-股已经离了座位,坐得笔直的上身也倒进迟染怀里。今日回府所以封执玉特意穿了正装,这么一来平展展贴在身上的锦缎乱了形制。 “行了一路执玉不累吗?马车座多硬啊,这样就不会硌着执玉了。”只是把人抱在怀里,迟染并没有多做些什么。没错!想到马上就要到迟府了都没有抱一下夫郎,迟染不开心! “马车座位是妻主定制的,用的双层缎面包了厚棉花……” “那也没有为妻的腿软和啊。马上就到迟府了,执玉可得珍惜能坐在为妻腿上的机会。”迟染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双手将人禁锢在怀里,面带笑容,有力的臂膀纹丝不动。 “……”好像以后都不会坐马车了似的。 不,并不能说坐马车多意味着坐在妻主腿上的机会多—— 所以,他还能说什么? “执玉,你最近脸红的次数太多了。”始作俑者恶劣地不提及他脸红的原因。 “恭迎小姐少君回府——”车帘外又是迟府门卫的声音。 封执玉不禁想起上一次从回春堂回府时候的尴尬场景,心下着急。 好在门卫还是上次那个倒霉的姐儿。她吸取教训,再也不敢主动去掀迟府小姐和少君共坐的马车了,乖乖立在一边等小姐少君自己下来。虽然,车帘过了些时候才从里掀开,等待的时间有那么一点的长。而且,少君出来时候的面色不止有那么一点的红。 这满满的八卦点和不能言之于口的憋屈感……可怜门卫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前途不妙,心里藏的八卦太多了容易英年早逝。下次小姐少君一起回府,她得考虑和姐妹们换个班。 封执玉则越来越招架不住这时不时的状况了。妻主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他不整理衣衫不好出来,整理了衣衫……又看到府中门卫们低头不敢直视的样子。 “娘亲,我们回来了!”迟染与封执玉回到府中顾不得吃饭休息,先将戚南王的大致意愿告知了等候在府中的迟新因。归顺文书当然不能拆阅,但迟染与封执玉将戚南的情况和戚南王的意图说了个差不离。 “戚南王竟是要归顺的意思……这可能做得准?”迟新因听完迟染描述与封执玉的补充,心中惊异。又见迟染一去戚南就拿了这样重要的机密文书回来,更是难以置信。 “娘亲想是知晓亡父出身戚南的,戚南王正是执玉族伯。族伯早年有归顺之意,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今上决意开疆拓土,族伯特将归顺文书交付与妻主。” “染儿与执玉先休息一宿,明日染儿带上文书与我一同进宫面圣。此前朝中议论……五皇女一派还道戚南王性格刚烈难以武力驯服,提出不如只通贸易;朝中武将则道戚南不足为虑,纷纷自请出战。至于归顺之事,没有半点端倪。为娘平衡其中,是先礼后兵的意思。事关重大,明日染儿切慎言。” 迟染应下,紧着回来后这半日沐浴更衣、整理面圣的腹稿。 迟染听过娘亲的提点之后,觉得朝中没有戚南王希望归顺的消息实属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五皇女。五皇女是有意问鼎天下的,那么今上以尽量小的代价拿下戚南并以宽厚政策治理,对她来说有利无弊。但她千里迢迢到了戚南却激怒戚南王,分明是要戚南与凌朝相对立的意思——一旦对立建起,即使打下了戚南也会长久隐患重重。 一筹莫展又来新愁的是,戚南王的归顺文书将要在一个不太好的氛围里呈现在女皇面前。一则凌朝五皇女被扣压是事实,二则五皇女随行官员大部分遇害,三则迟染与封执玉启程之时正是戚南内乱开展之时。 单凭一纸文书,已经无法确认衡量戚南王文书中的诚意和戚南举国的执行力。唯有将文书送达,换得一线生机。 一夜好眠,次日下午迟染跟着迟新因入宫到了前殿。 女皇不辞劳苦,前殿案上的奏折批了许多,仍有不少。累积在案,高高堆起。 迟染与迟新因行过了礼,迟新因说明来意请奏,然后迟染将文书交付到了女皇手中。 女皇将手中奏折批文上最后一笔写上,接过文书毁了火漆封随意浏览。女皇开始看的时候,神情相当惬意轻松,但当她真正看完,瞠目结舌,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这是迟染带回的吗?可是当真?” 迟染深揖一个认定事情确切。而后女皇在询问五皇女时,迟染顺便将戚南大致情况表述了一下,只略去了五皇女随行官员所剩无几的情况。至于五皇女,迟染表示她在戚南暂时还是安全的。 “迟相,你来看看。”女皇将文书递给了迟新因。迟新因前后看了,文书有理有据,情真意切对于戚南王意图有所了解。 “臣以为,戚南王归顺是真。”迟新因看完道。 “我儿可不是这么说的……”女皇浓眉紧锁,将另一封书信给了迟新因。 迟新因行礼接过,吓得不轻——五皇女言谈之间竟是已经将自己被扣压,随行官员死伤大半,以及戚南内乱黎家暂时领先之类的事情都写信送了回来。这么说,迟染所言软禁,还真没这么高的待遇,五皇女也是真正能耐。 “我儿贪心了啊。”女皇比较两封文书逻辑,其中戚南王的一封文书情真意切,考虑周到,明显更接近于迟染所说的情况。 五皇女在京城中所干的腌臜事情以为无人知晓,当她这个做皇上的是假的?买卖戚南少年,她怎么想得出?如今为了掩饰,信中竟是将戚南贬得一文不值! 女皇本以为五皇女比太女多些谋略,在最终争储上胜出的概率大些,自然是有意栽培她的。此事一出,女皇陷入了沉思——这样轻率决定他人的性命,欺上瞒下的五皇女,距离储君行为太远。 好在,女皇正值壮年,不舒心还是不会太多。 “还是这封文书,迟相拿回府中火漆封好,明日早朝时候当众呈上。我将给朝臣一个说法。相门出人才,我欲封赏迟染,不知迟相意下如何?” 第52章 平步青云 女皇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早先便存着几个皇女能者居上的意图。五皇女大概也不会想到,她所做的一切算计都是在女皇默许之下进行的。而如果不触及女皇底线,皇位之争中她甚至比太女还要胜算大一些。 归根到底,五皇女走到这一步是因为她心中唯有*催生的阴谋权术而没有为天下之主应当有的社稷为上、运筹全局。迟染没有额外对她做什么,甚至没有设局误导五皇女的言行。迟染做的是以身犯险,通过刻意的接近将她的野心和与野心不相称的心胸提早暴露出来。 次日朝堂之上,迟染如约当众呈上火漆封好的戚南王亲笔信。朝臣反应各自不一,但总归是接受归顺的多。毕竟收到一份归顺文书反倒举兵打过去总是不合常理。顶多玲珑心思的谋臣提些细节上多做防范的谋划。至于先前五皇女留在朝中照应的一些朝臣,也只能叫嚷着有诈而不敢直接提出发兵戚南。 女皇没有提及任何对五皇女促进通商不力的惩处,只是指定了太女前往边境交界接受归顺便把五皇女接回来,同时将凌朝驻戚南使节的任命权力交给太女,五皇女的处境就已变得举步维艰。 若是凡事都这么顺利下去,五皇女回来一时的难处忍过去说不得能找到机会翻盘,但爱好作死的主子往往会有作死的支持者。 五皇女身为正统的皇位第三顺位继承人,支持者当然不局限于将将能在朝堂上说两句话的那些人。五皇女的父亲出自覃家,而覃攸是覃家家主。早先听到女皇决意接受戚南归顺,覃攸还能忍得住。一听自己家外孙女还被困戚南,反倒是太女前往戚南接受归顺,从一品大将军覃攸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 “皇上,臣冒死以谏,此事万万不可啊!” “哦?有何不可?”女皇将目光投向这个五皇女的外家。 “皇上,一则戚南王狡诈多端,归顺一事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二则五皇女还被困戚南,见不到戚南王半点归顺的诚意。太女与五皇女同是天潢贵胄,若是戚南王一旦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啊!” “覃爱卿以为应当如何?” “臣以为,既然五皇女已经身在戚南,接受归顺之事不如就由五皇女来。到时候戚南王但凡是有诚意,就必然会放人。再由老臣率十万精兵前往以做威慑,若有异动,当即攻入戚南,与五皇女做里应外合!” 女皇心知她是存着去了借口戚南王有诈直接开打的心思,再将戚南归入版图的功劳与五皇女一起担了,挤开迟染和太女位置。女皇和颜悦色的神情并无变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爱卿既然说与皇儿里应外合,想来皇儿在戚南已有部署。皇儿长大了倒是越来越依赖外祖,爱卿的了解比朕倒还多了。只是皇儿身在戚南,哪里部署得过东道主?覃爱卿身为外家不担忧直接举兵惹怒了戚南王,朕却是担忧的。戚南王见到十万大兵改了主意,皇儿出不来了可怎么办?” 覃攸是武将,终究少了些迂回。这时候再迟钝,也从女皇说到她了解比女皇还多的时候听出了不对。平日里五皇女的谋划她都有参与,时间一长忘了她再如何不满太女这个储君,都不该在女皇面前展露出越过女皇去的意思。覃攸当即一身冷汗跪在了地上,这才想起来天下是女皇的、下面这些心思都应当是有所藏着掖着的—— “老臣惶恐,是老臣考虑不周,五皇女身陷囹圄,对戚南王确实应当安抚为上。吾皇英明。” 说罢退居一边,再不敢说多一个字。 女皇见这个枕着军功一辈子安稳的老臣临到这时候晚节不保,也是一声叹息,话中意思却是一点心软都没有:“诶……覃爱卿的顾虑倒也有几分道理。不如就由太女率领三万军士前往以图自保,戚南王当真反了再由爱卿出兵不迟。覃爱卿可舍得手下的兵?” 天子问臣下要兵,覃攸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覃攸老将军下朝回到家里足足两日没个好眠,当即亲自去校场挑选了三万精兵不敢做任何手脚——还好女皇见好就收没再多发难。覃攸松一口气的同时,更长久的忧虑浮上心头。这次不但没能拦下太女,还送了三万精兵。这兵借出去容易,还回来却是遥遥无期。圣心难测,等到五皇女回朝,怕是处境会极为艰难。 如果说得知五皇女买卖戚南男子是女皇与她隔阂的引子,五皇女对待戚南事件的态度就点燃了这个引子。从星星点点再由她外家外祖,覃攸大将军亲自点燃,最终引火烧身、渐成燎原之势。以五皇女的心胸势必不会委曲求全,她与女帝的隔阂终将不可挽回。 前世五皇女失去圣心在后来,今世又提早了一些。女皇提早这么些时候防备,五皇女还有机会谋划好一切最终篡位恐怕不太可能了。 五皇女不好过的时候,迟染很是好过。先是帮助娘亲治理水患,后是前往戚南带回戚南王归顺的消息,迟染经此两件大事崭露朝堂,竟是得到了比许多参加过科考的人还要高一些的职位。出现在众人眼中不过短短几月,在一众举子挣扎在七品的时候一跃成为了正五品大员,一时间出尽风头。 城中莫不传言相府迟染从前如何纨绔,如今又是何等风光,都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京城总共就那么大,见过迟染好相貌的说书人更是将治水之功全归在迟染身上,还把传达戚南归顺文书之事杜撰成了迟染据理力争说服戚南王归顺。传达文书而已,即使路上再多惊险,那有什么说头?还是不费一兵一卒得了版图听起来更振奋人心,说书人本着八卦心思极力细说,这几天但凡讲迟染的茶楼酒馆也是座无虚席,比别家生意都好些。这么一来说迟染的说书人又多了许多,个个赚了不少主雇和客人的银钱打赏。三人成虎,大多数不知真假的世人信以为真,迟染名头越发响亮。 即使迟染托京城时文刊登了声明讲明原委不愿抢去娘亲功绩又说明戚南王本就有归顺之意、以及封执玉在这之中的重要作为,人们已经加在她身上的赞誉也没减少半分。 毕竟治水那么大的事儿缺钱缺粮缺木材,迟染去了就什么都有了。更何况这水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真的治理好了,经住了随后的大水检验。戚南自凌朝建国伊始就存在,这么多年没归顺,迟染一去就归顺了。京城中人好八卦又喜欢追逐美色,迟染这实实在在的事实摆在眼前,谁能不说一句福将、多给她安些好名声? 迟染不得不稍稍做了变装出门,走到街上听到的话简直都是花样夸奖—— “就算说书的说的不全对,那迟府小姐的功绩本身也是响当当的!”老大爷一边买菜一边不忘八卦。 “可不是嘛!迟府小姐姿容绝世,真是当世高人。更何况如今世风日下,迟府小姐这样高风亮节不图名利还出来澄清,吾辈敬仰更深一层!”卖菜的郎君也是八卦中的花痴好手。 “听说这样的人物只有一个正君?我家小儿子貌美温柔,这就请媒人说说去!”老大爷收拾好菜,风风火火回家筹备提亲事宜去了,还是凌朝不多见的男提女。 于是迟染辗转办完事回到丞相府,正见到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封执玉接待着又一个媒婆。                     第53章 有如暖阳 见识过了夫郎与竹真把酒详谈还得见识夫郎为自己接待媒婆,迟染觉得心塞塞。 主持纳侧原本理应是正夫该做的事情。不过作为妻主,迟染从来都没什么坐享齐人之福的意思。不管是最初天真单蠢的她还是如今两世为人的她,迟染脑子里素来没有纳侧夫侍夫的概念。更遑论迟染喜欢封执玉,他是她刚刚表白过的爱人,她心中的喜爱正是蠢蠢欲动,浓烈如火的时候。迟染表示,没什么比看他接待来给自己提亲的媒人更虐心了。 迟染和封执玉住着的院子里摆了三把藤椅围成一圈,总共坐着两个媒公一个媒婆。封执玉一身天青色衣衫坐了把木椅在小方桌子后面,安排着几个媒公媒婆轮流介绍完又留下画像。他们要继续说道,封执玉也不着急赶人出去,真正是应答有度,进退得宜。 迟染进了院子,径直走到封执玉旁边坐下,又顺手给封执玉手边的杯子添上了茶。 本来场面还算有序,迟染一来那三个媒婆媒公炸了锅一样絮絮叨叨。一起争着说自己保的媒最好,那两个关系好的媒公和一个接了不止一家的媒婆,说着说着干脆劝她全都娶了,连侧夫侍夫都分好了。听到这煞有介事的“李大人家的公子温柔贤惠适合做侧夫”,“张大善人家公子肤白貌美不介意做小”……迟染头都大了。 迟染原本是想看看封执玉怎么个处置法,这么一乱直接发三个红包将人请了出去。同时吩咐了紫木把相府大门关上贴了告示,写上近期政务繁忙暂时不接待外客。若是等上一阵子,风头过了大家也就把她忘了,迟染想着。 媒人一走,迟染还是好奇封执玉怎么处置的,忍不住问封执玉:“执玉之前接待了几个媒人?” “六个。” “这么多,都怎么接待的?”迟染再一次了解到京城八卦的力量,觉得自己现在抢手程度有点可怕。 “自然是好茶好水,听他们说媒,听完留下画像后送出去。” “画像呢?”看着封执玉一脸寻常,没有半点吃醋的样子,迟染忽而玩心大起。 封执玉诧异道:“妻主当真要看?” “当然!”执玉这么惊讶,是终于知道吃醋了吗?迟染如是一想,得意之情溢满眉梢,却刻意流露出对画像感兴趣的神情。 “那好……容我找找。”封执玉说着将临时搬出来的小方桌抽屉搜寻一遍,拿出了七张画像,递给迟染。 “谁适合做侧夫谁适合做侍夫执玉可有安排?”封执玉这么迅速的拿出画像,迟染表示不开心。不过迟染还是觉得爱人给自己安排侧夫侍夫这种悲剧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放弃地继续问道。同时在想,要是封执玉真安排好了,她就把他按在两人的卧房里三天不放出来,把正夫侧夫侍夫的“职责”都给履行了。 迟染说要看画像时候封执玉诧异,迟染问到这里封执玉反倒淡定了,已经看出了她对纳侧并不感兴趣,只淡淡扫她一眼:“不曾留意。” “刚刚那媒婆不是说了那个谁可以……是谁来着,执玉有什么想法?”迟染很想装感兴趣装的像一点,奈何注意力都在封执玉身上,那几个公子姓什么她是真没记住。 封执玉实话实说:“我忘记了。” 迟染听得心花怒放,一高兴就把人抱起来按在自己腿上:“执玉干的漂亮!” 不留意好啊,不留意说明执玉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她啊。忘记了好啊,忘记了说明封执玉压根没打算给她安排侧夫侍夫啊。进门时候的心塞感觉一扫而空,迟染觉得空气都清爽了很多。 封执玉适应了迟染这时不时的突然袭击,坐在迟染腿上不再是最初的僵硬,也不挣扎,倒显得舒适惬意:“还请妻主不要纳了他们。” “好好好,都听执玉的。”迟染眉开眼笑,合不拢嘴,在封执玉光洁的面颊上啃一个口水印子。执玉终于知道吃醋了呢,迟染很高兴。 封执玉看她笑得像个孩子,也淡淡笑了起来。 他了解迟染。若是没进她心里的人,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若是迟染自己看上了谁,他只要还是她正君,就应当把人纳进来。可那些男子于她不过是陌生人,就不如顺着迟染的心思挡在外面,也好过那些个公子嫁进来耽误了年华。 封执玉只略微一想就明了迟染为何这么开心,也知道自己不留意那些男子的原因与她所以为的不同。可看到她这样明亮喜悦的笑容,不忍心再补充解释的话。 因为两人亲密无间的姿势,迟染身体的柔软和温度都不遗漏一点的传到了封执玉身上,一如她浑身洋溢的欢喜之情,感染着怀里的人。她欢喜地描述着自己的喜欢,好像真正这个年龄的少女,没有中间那一切悲苦蹉跎,也没有平日里潇洒肆意背后暗藏的算计谋划。 她话语变得格外温软,神情那么真挚热情,眼前的迟染和那个金火蚁洞中奋不顾身的身影重叠起来,是前世的封执玉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个她。 看迟染因为自己的言语这样开心,对自己这样亲昵,封执玉心底有与以往都不一样的暖流淌过——从来,没有。无论前世今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让他觉得,他是点亮她所有情绪的那束光,是开启她这副温软面孔的那把钥匙。 即使不能回报以同等的温柔,封执玉想,他大概是注定要在这个院落中再度过一生。即使迟染安排好一切放他离开,他做不到,离开这样的一个迟染,让她失去这样温软明亮笑容。 “执玉,就我们两个,不要别人,我们一起过一辈子。从前陪伴你太短暂,我们有这一生慢慢相守。”迟染难得正经,认真的说着自己心底的愿望。封执玉没有安排纳侧,在迟染眼中成为一个他也许是同样动心的信号,设想也大胆起来。 “在戚南我曾说放你离开,可我早就不舍得了。世间多大,一个人多寂寞啊。就算执玉再能干再潇洒,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去游历行医。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只是可能会晚一些,等到京城的事情了结。你愿意等我吗?” 两个人……吗?封执玉想起自己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如今不再遥远了,还要加上一个人,场景似乎并不坏,他有些动摇。唇角轻轻翘起来: “容我想想。” 如今的日子有如暖阳,他的处境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要再回去从前的潇洒,谈何容易?不曾在意爱,不代表不需要爱。即使迟染因为对他心意的误解,说出来这番话,封执玉却是真的在意了。 也许曾经的他可以在责任之外心无牵挂肆意天涯。但落到温柔丝网里的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有得有失……封执玉想自己这辈子大概也会成为一个与从前不同的人。 到目前为止这感觉不坏,比任何时候都好。     第54章 迷梦之间 迟染也不着急逼迫封执玉回答。想起当时在朝堂之上女皇的安排,拉了心上人的手,不舍道:“我明日将与太女重去戚南。” “妻主去便是了。”封执玉微微低头若有所思,却没有寻常爱人分别应有的缠绵难舍。 这足以惹恼迟染。她把坐得笔直的人脑袋双手托住,吻上他的唇,侵-入内里,肆意横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这一走又要与亲亲夫郎隔不知道多少个秋,亲亲夫郎不想她,那她得做点儿什么让亲亲夫郎不得不想着。 怀里的人直被吻得清澈的眼神混沌起来,潋滟着柔光,媚眼如丝。 “妻主……” 原本的金玉之声,如今气息不稳,倒显得魅-惑十分。迟染听得这一声,划分好妻主-迟染与禽兽妻主-迟染的那条界限瞬间消弥,扛起人来就进了内室。 院子里各家公子的画像好好收着,天光没尽门外的媒人们也还没全都散走。总有些不死心的守在门外,想着等里面的人啥时候想通了,自己进去说不准能成一手好姻缘。迟府为数不多的下人们各司其职,一切照旧。 唯有内室,迟染拥吻着怀里的人,怎么也觉得不够。白日里看他被自己染红的脸,看他躯-体因自己而醉人的舒展……这世界上还有比睡夫郎更愉快的事情?没有!在迟染的主导下两人白-日-宣-淫,直接缠绵过了晚膳时间。 好歹记挂封执玉身体,迟染吃饱喝足爬起来给夫郎亲手准备了宵夜。迟染做好了端着吃食进屋,剪了烛花,又在床上设了矮几,软糯清粥、板栗豆腐、韭菜盒子就一次摆上去。 许是因为折腾了大半天累极了,迟染准备宵夜花了些许时间,封执玉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搭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迟染凑近了轻轻唤几声执玉,都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执玉,起来吃宵夜了。”迟染伸手把人抱起来,仍只能看到一张倦容上紧闭的双眼。一边自责把人累坏一边又觉得意犹未尽、回味无穷……禽-兽-迟染感觉夫郎这难得的乖巧样子,把心都快萌化了,在他的脸上补了一口回味刚才的滋味。 “睁睁眼,吃了再睡下。” “恩?好。”封执玉似是终于听到,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眼睫毛分开那么一条细细的缝,又挣扎着动了动手指。然后一头栽进迟染怀中,睡梦继续。 迟染顿时什么旖旎的念头都消了,后悔折腾太过,心疼的不行,决心之后要考虑长远、节制行事。这世间女子重欲,都有那三夫五侍分担着。她这辈子就这一个夫郎了,可不能累坏了。 不过若那双修秘籍若是真的,用起来大概能解决这个问题?改日与执玉重新商量好了,定要实行才是。 重生以来迟染极重养生,看封执玉困倦,也舍不得让夫郎少吃一顿:“你不起来,为妻可要亲自动手了。” 封执玉半梦半醒极好说话,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迟染把手把勺子喂粥到他嘴边等他嚼了咽下,又搭配着喂了菜点。封执玉是睡着又不是昏迷,这么半梦半醒吃了一会儿,疲累的极点过了,吃着吃着也就醒过来。 封执玉醒来发现自己在妻主怀里,怎么也不肯再吃喂到嘴边的菜盒子。 “妻主,我自己来。”封执玉顶着一脸倦容,单眼皮竟睡多了一道褶子成了双的。他坐直了身子从迟染手中接过碗筷,姿势优雅好像赴宴一样,吃完了剩下的餐饭,不忘含水漱口。疲惫中的美人有别样的美,那景致赏心悦目,迟染心道见过了自家夫郎这样子,那必须尽快从戚南回来好好疼-爱。 “我去把餐具送了,刚吃完要坐一会儿,别着急躺下,等我回来睡。“此时深更半夜,迟染起来的时候没惊动下人,这收拾餐具的活计也就自己顺手做了。 封执玉点点头,闭目坐着靠在了雕花床头。迟染将厨房收拾好了回来,把人拦在怀里坐了一会儿才扶着躺下,半宵好眠。 第二天封执玉从锦绣被子中坐起身来,迟染已经随同太女出发重去戚南。身边没了人,封执玉也有片刻恍惚,只觉得少了点什么。看了窗上日光的位置,封执玉从未想过,幼年起便每日五更起床的他,也有一日睡到日上三竿。 迟染随从太女出城,女皇亲自率百官送到了城门口。此番圣意再加上之前的封赏嘉奖,太女在朝堂的影响终于压过了五皇女,迟家风头也一时无两。 出行的车队在太女所率大军中间,太女临行将迟染请到了自己的马车之内。温温和和的眉眼,着一身淡橘黄色配绒长衫,太女气质不似未来的帝王,倒好似学舍书生。 迟染入内行礼,一旁的侍从将茶水倒好,太女话如其人,亲切端方: “迟小娘子快坐。此番行程,还有许多话要与迟小娘子相商。” 迟染前世今生都与太女接触不多,对她的印象停留在诸多宴会上举止稳重少言、面目板平严肃、逢事软弱不争的样子,惊讶太女私下里竟如此随和。举杯与太女相请,接下来的谈话几分投机几分趣味,直教迟染恨与她相见太晚。 前世的太女,是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圣心一直在锐意进取的五皇女身上,太女平和的主张受到诸多指责,几乎无人支持。但乱世需铁血手腕、太平需守成君主,太女无疑比五皇女更适合如今的凌国。 说过了那京中局势、天下民情,太女也对迟染有了新的评判。 今日之前的太女,听到母皇将此人派给自己随行,也是十分高兴的。可这高兴更多来自于迟染背后的迟新因,和迟染现今在京中的名望影响。前者使她与母皇近臣拉近距离,若能再进一步,便能获得真正的根基;后者结合迟染近一两年来事迹,使太女觉得这人是一员福将。至于迟染本人,太女知晓她改邪归正不过一两年,从前的荒唐糊涂之下定然没有任何长进,因而原本是对此不抱希望的。 但相谈数息,太女就改变了想法。眼前这人虽年纪尚轻,对京中局势的把握却与自幼学习帝王术业、虚长十数年华的自己不遑多让。太女方才生了迟染许多作为或许不是全凭运气,更多依靠她天生智慧,能看准时势、可把握全局这样的念头。 其实迟染有许多提前预知的话不能说出口,今生因她重生而发生的变局也生了许多,时间线早已不能再与前世完全契合。但迟染拥有的不止是提前预知时势发展的记忆,更是在短暂人生里困苦折磨锻炼出的眼光与谋略。就算凌国政史时间线就此全部变更,迟染依旧保有这份漫长苦难时光里磨砺出的才能。前世竹真用她行卑鄙事,她能全然胜任,也是有先天禀赋才华、后天竭尽心力作为支撑。 如今百炼之后,锋芒尽显。 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几岁少女,迟染言语之间不仅将自己的才能成功卖给了太女,也琢磨到了太女有意透露给她的德治主张。茶香四溢,宾主尽欢。迟染明了要使五皇女一派血债血偿,合适的时候辅佐太女上位是条不错的路。太女则更坚定了要将迟染招揽至麾下的决心。 回到眼前,太女已不知不觉对迟染交付几分信任: “自戚南带出文书,迟小娘子可知戚南归顺之意几分真假?” 迟染知晓太女肯问自己几分真假,已是信自己能看出戚南实情的结果,言语间回答极为诚恳:“臣观戚南王言行,如无意外,即是十分真意。“ 太女听到这”十分真意”,心中对前路明朗许多,但也没有忽略迟染言语中的“意外“两字:“迟小娘子说有十分,那应当就是十分了。不过迟小娘子所说的意外,又是什么?” “天下凡事并无绝对。这意外二字,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罢了。如有任何意外,暂不入戚南境内,大军定然可保太女平安。“ 太女闻言神情依旧平和,言语间却显出诧异:“若是入了呢?难道区区戚南方寸之地,本殿这三万大军打不下来就罢了,还护不住本殿的性命?“ 迟染微笑摇头:“虽然臣观戚南王十之□□不会有诈,但人心难测。试想万一有诈,以戚南境内复杂境况,别说三万大军,即使十万大军,也是出不来的。“ 太女相貌性情平和,可毕竟不是蠢才,瞬间找到问题的要害:“若是只在境外,定不能彻底接受戚南归顺。即使文书板上钉钉,只有这三万大军留在戚南境内、我凌朝的官员进了戚南中枢才是真正将戚南纳入凌朝版图。迟小娘子这么说,可是有了两全之策?如若没有,这戚南之境,还是非入不可。“ 入境与否这一问题,在眼前好似两难。即使戚南王本意不改,迟染听得那戚南世家互相之间所掌握的东西,也不敢保证太女冒然进入能确保安全。迟染能够知晓戚南境内秘辛多仰仗封执玉的关系,但她并不想将封执玉的特殊地位暴露出来,因而世家关系具体秘辛她是不能对太女说的。 不过戚南王既然执意归顺,能对她们二人交待的话,未偿不能对太女再说一遍,因而回答起太女的问题来毫无压力: “戚南王若真有十分诚意,定然会将这诚意摆出来。戚南三大世家关系错杂,臣入境时间短浅一知半解,但戚南王定然不是。殿下是否入戚南、何时入戚南,只需看戚南王给出的诚意,何时足以统率戚南全境。“ 两难之事瞬间由被动转得主动,太女听罢瞬间开怀清笑—— “迟小娘子名望果然得来非虚,本殿当常备好茶好酒,扫榻以请、虚席以待。这路途上,多有烦扰,迟小娘子不要嫌弃才是。“ 迟染见太女方才思路明晰,现时笑声清朗,不由多生几分好感。前世太女若是不被五皇女所害,女皇会不会最终选择太女继位也未可知。今生既然自己回来了,太女又可堪扶持,那五皇女的结局……迟染提前给她在心里点了一柱祭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