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宋清颐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两只龙凤红烛让他怔了一下,随即才感觉到浑身不正常的燥热。 苦笑,没想到落拓如他现在的样子,竟然还会有人有兴趣使手段? 但是随后门外传来的声音却让宋清颐整个人震惊地愣住了。 “孽子,今晚的洞房花烛夜,无论如何,都不许你出这个房间!”随同那熟悉的呵斥声传来的,还有铁链扯动和上锁的声音。 大约是听里面没有回话也没有动静,外面的人叹了口气,离开了。 其实,也不是宋清颐不回答,他是完全呆了。 愣愣地抬头打量了一下,宋清颐才发现刚刚自己一直都是趴在地上的,身上还绕着麻绳。而这房间,刚刚让他震惊不已,已故父亲的声音已经告诉了他,是他的洞房。 宋清颐记得他一辈子总共只喜欢过一个女人,却娶了两次亲,被父亲承认的则只有娶正妻的那次,而那次洞房正是父亲亲手给他上绑,母亲怕他消极抵抗,喂了他助性的药物。 忍着身上的不适,宋清颐勉强挣开身上已经松了绳结的麻绳,爬起身,目光不意外地在喜床那边看见了那个一身大红并蒂莲褂衣,乌黑的长发结成长及后腰的马尾从盖着的红帕里垂下,两只白皙的手紧握着平安果的“新娘”,他的正妻。 大红的并蒂莲褂衣,那是只有男妻才会穿的嫁衣,竟然真的是他娶正妻的那个晚上! 宋清颐心里无比震惊,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被那两人合谋偷走祖传秘方,夺去家产,爹娘撒手人寰,自己也被轰出宋家,落拓地饿昏在破庙,眼下怎么会在早已过去的情景里重新醒来? 他这是做梦吗? 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很痛,痛得几乎要掉下眼泪,宋清颐一下颤栗地站不稳。没有在做梦?这是真的?他真的回到了所有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微颤颤地向前走了一步,喜床上坐着的人像是被他的动静惊到一般,手上的平安果一下子掉了下来。 平安果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宋清颐,他看见那人动了一下,似乎想起身去捡平安果,随后大概又想起喜娘交代的未揭盖头之前不可移动的话,止了动作。 因为那一下,红艳艳的盖头微微晃了晃。 宋清颐也停了动作,静静地看着那人。他记得,那人……该是叫做齐润云吧。沉淀在记忆里那块鲜红的颜色重新浮现出来,宋清颐咬紧牙关,几乎要悔恨地落下泪来的眼睛不能遏制的落在那人还是平坦的腹部。 曾经……或者应该说曾经发生过的“以后”里,他这个安安静静的正妻,却因为他,落的一尸两命,带着他未出世的孩儿无声无息地躺在一片红艳的血色里,怀里唯一紧抱的,是一块那人自己准备的牌位,上面只简单寒碜地写着,宋齐氏润云。 闭了一下眼,最终让眼睛里那满溢的水汽滑了下来。宋清颐用力捂住自己的嘴,现在他的家还没散,父母健在,正妻未亡,幼子未出,一切都还来得及,不能哭!不能让别人察觉到异样。重活一世,这是他的幸运,是老天的怜惜,他会好好珍惜…… 好不容易压下情绪,宋清颐小心地走上前,带着虔诚握起桌上那根秤杆——曾经的他是怎么做的,随手扯了盖头,没有交杯酒,没有莲子花生生饺子,只是借着药性要了他的正妻,完成自己答应父亲的任务,没有任何正室应得的尊重,也没有任何怜惜。 他记得洞房第二日,他就去找父亲谈判迎娶师妹,完全没有在意被他肆虐了一夜的那人有没有起身,又是怎么撑着那副身体一个人去了后院给母亲姨娘叔父们请安的。 如今,他一样被母亲喂了药,却没有如当时那一腔的怒意,只有对眼前这人的愧对和怜惜——不仅是他知道这人在所有事情里的无辜,更是因为挥不去记忆里那一片血红中大腹便便的身影。 秤杆小心地挑起盖头,露出一张光洁的脸庞——那人垂着眉眼,长长的乌发被整齐地梳理好,用一只精致的三彩琉璃灵鸟发簪简单的固定,干干净净地露着那张不算柔美,却淡然雅致的脸。而目光落在发簪上的宋清颐微微恍惚了一下——他记得,这个发簪是宋家媳妇才能佩戴的饰品,三彩的更是只有正妻才能佩戴。只是这人头上的这只,后来却被他夺了去,送给了那个迷了他心智的蛇蝎女人,生生把齐润云这个当家夫人的脸面扔到了地上踩。而他的父母也因为这件事和他大吵了一架,母亲更是直接被他气的病了。 似乎是因为宋清颐一直没有后续的动作,齐润云终于抬起头,和他的头发一般乌黑的眸子定定地对上宋清颐有些愣怔的目光。 因为被喂了一些助性的药,宋清颐本就燥热非常,加上刚刚情绪激动之下面色更加潮红,眼白爆起红丝,想起某些往事而变得有些深沉的眼神,再配上滑下两颊的泪水,让刚刚对上他目光的齐润云愣了一下,好片刻才慢慢抬手,解开身上大红的褂衣。 “请爷怜惜……”齐润云的声音低低哑哑的,不算动听,却也不让人反感,再加上此刻虽然表情淡然,却垂顺着目光的姿态竟然让宋清颐心上一动。 似乎,曾经不多的相处时光里,这人也总是这样安安静静,低低哑哑地偶尔说上一声,而这句“请爷怜惜。”却是少有让他留下印象的话语。 虽然世人男女可孕,但是女妻仍旧是主流,会为男妻的,多是家中贫苦,生活所迫,虽然齐润云不属于这种情况,但相较于偌大的宋家,齐家把他送来,何尝不是生活所迫。而齐润云作为嫡子只是因为生辰八字合了宋家家谱就被家族放弃,宋清颐曾经觉得作为男人他应该是愤恨的。再怎么被迫,自己的尊严还是要有的,但是齐润云却安安静静地接受了,甚至新婚夜一句“请爷怜惜”似乎是甘愿而发,因此曾经,宋清颐是有些看不起齐润云的,甚或因为那个女人的关系,对这个本来无辜的人更加不待见。 但是眼下,经历过人生大浪,人情冷暖,宋清颐还怎么会不明白,齐润云这样的,算是舍了自己护了身后的一大家子,或许从这方面来说齐润云比宋清颐更懂得责任两个字。 叹口气,宋清颐放下手上的秤杆,下腹逐渐泛滥的热潮让他越加难以维持理智,而眼前人褪了外衣,仅着着半透的内衣,让他更加口干舌燥,那句“请爷怜惜。”更是再没有曾经那样掀起他的反感,反而让他心内流淌出几丝温柔。 有些急促地解开喜服,宋清颐闭闭眼镇定了一下——身体的异样已经是连对方都察觉到了。苦笑一声,本不想让齐润云再像曾经那般受苦,但眼下,似乎连他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 勉强收拾了一下理智,宋清颐拿过床边的两杯酒,递了一杯过去,“抱歉,让你委屈了。”不等齐润云的回答,宋清颐自顾和他交了手喝了酒,然后又回身将花生莲子生饺子什么的各放了一样在碗里,带着点粗鲁和急促喂了两个人吃。 宋清颐察觉到自己那声“委屈”,让对方颤了一下睫毛,随后那人就再没有其他反应,不论是他喂过去有些急促的动作还是随手丢开盘碗的粗鲁,只是在宋清颐脱衣放下床帐时,微微侧头闭上了眼。 第二章 清晨,本就入眠的晚,身体和心理上的疲乏让被身边悉悉索索的动作惊醒的宋清颐很是不耐,伸手随意一把按住,然后满意的感觉扰他清梦的动静停了下来,正想继续睡去,却感觉到被他按住的东西轻轻挪动了一下,似是想要摆脱压在它上面的自己的手。 当下有些着恼,轻轻拍了一下,耳边却听见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将醒未醒的大脑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宋清颐一下睁开了眼睛。 就见此刻坐起在内侧,正要向外爬的齐润云淡雅的脸上有些僵硬,而自己刚刚伸出去压制的手正端端正正的拍在他后腰偏下的位置,顿时宋清颐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也坐起身,宋清颐看着没来得及穿衣的齐润云下意识地掀了掀被子,替他盖上些——虽然不是寒冬腊月,但毕竟入了秋,清晨里还是有些冷意的。 “怎么起这么早。” 大约是见已经吵醒了宋清颐,齐润云倒也不僵着身小心翼翼,只是在宋清颐下意识替他盖上被子时,那双微微上挑的清冽眸子间不易察觉地闪了闪,最后只是握着被子,带着一丝恭敬回了宋清颐的问话,“回爷,奴要去给老爷夫人们请安。” 宋清颐闻言微微一顿,齐润云要请安他是知道的,刚刚一问也不过是因为晨起还有些昏茫的脑袋里没想起来,他惊讶的是宋清颐的自称。 宋家的长媳要进习礼苑,自然是从头到脚的打磨,让那些各种出身的媳妇儿成为称得上宋家长媳身份的人。在这朝代里,成为男妻的男人是比之女妻要下一等的身份,女子为妻是自称妾身的,男子为妻却是要称奴,上一世齐润云和他甚少接触,即使偶然处在一个空间里,他也只是安安静静的给他屈身行个礼,然后就自顾做自己的事了,似是想尽量不要引起他的注意,而那时他也是懒得理会这个不怎么得他心意的正妻的,对于他些微的失礼,压根也没在意,因此这也算是他两世里第一次听见他自称奴。 宋清颐心中觉得有些不喜。虽然前世的他有些看不起自甘为男妻的齐润云,但经历了背叛和困顿之后,他明了了自己的混账和这人的辛苦,自然没了那些轻蔑,因此对于那声自称着实没有办法接受。 而且眼前的男人,虽然未曾着衣,恭敬着神色,但落落大方的态度,和淡然无谓的眼神都让宋清颐觉得这个“奴”字衬不上他。抿了抿嘴,宋清颐抬了抬手,“你……别称奴了,至少,在我面前不用。也别叫我爷了,我叫宋清颐,字端谨。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叫我的字。”说完,宋清颐有些期待地看着齐润云。说来惭愧,两世夫妻,他竟然一直也不知道齐润云的字。 齐润云有些讶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宋清颐,目光一触,却很快收敛了情绪,“润云字临雨。”齐润云的声音大约是晨起的关系低低柔柔带着微微的沙哑,很是好听。不过对于宋清颐对于称呼上的提议却没有应下。 宋清颐伸手抬起他习惯垂着的下巴,“润云临雨,好名,好字。”想来齐润云该是产在春雨将来之际。“来,唤我一声。” 被抬了下巴,却垂着了目光的齐润云闻言,沉默了一下,淡淡地吐出一个字,“爷。” 蹙了蹙眉,宋清颐放开了齐润云的下巴,想着自己大概是有些唐突了,毕竟之前他从来没有亲近过他,突然之间要他改这么个亲昵的称呼,当下也就不坚持了,毕竟来日方长。没有继续纠缠,宋清颐下了床,捡起一边扔着的裤子套上,伸手去拿被自己扔在床尾的衣服,不过触手有些异样,才发现,这是被他昨天用来给齐润云擦拭身体的那件。 尴尬地咳了一声,回头就看见齐润云来不及收回去的那有些疑惑茫然,甚至黯然的眼神。宋清颐心下一顿,故作自然地说道,“衣服脏了,我让人拿套新的过来。”随即也不等齐润云反应就去开门。是了,他进洞房前,闹的声势可不小,他心仪自己师妹却被父母绑着进洞房娶男妻的事情该是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吧,只不过碍于他的身份,多数是在他背后放肆的。只是作为他的正妻,齐润云没了他的宠爱,那些嚼舌根的人哪里会顾忌。他应该也是知道之前的事的,所以从昨晚到现在,自己的态度应该是让他满腹疑问了吧。本来不待见自己的人突然一早起来温柔不说,还无视规矩要改称呼,换了自己估计也要惶惶然了。 宋清颐苦笑,他昨夜醒来,重生的喜悦和能够补偿罪孽的感激冲击的他失了常态,哪里还能顾得上假装,只是这些事情解释不得,只能当做自己不知道齐润云的疑惑和奇怪了。 到了门边,一推,才发现竟然仍旧是锁着。宋清颐无奈,上一世也是这般,父亲一直是让老家仆确认了他们确实行了房才让人开了门放他出去。而那时,自己是迫不及待去了父亲书房,要父亲同意他娶师妹进门吧。 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让他揪心的曾经,门外已经有小厮察觉了里面的动静。 片刻后,传来一个温厚的声音,宋清颐记得,这个是父亲身边的心腹,他也要称一声楠叔的男人,上一世也是他来查视的洞房,。 “大少,让奴先进去看一下吧。”楠叔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商量。 宋清颐自然不会不允,重新醒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做,自是不愿被束在了房里,更何况,昨夜他确实要了齐润云,父亲也不会再拘着他了,只是……“楠叔,等一下,能否取些衣服过来。”感觉外面就要解了铁链进来,宋清颐赶紧出声,别说自己仅着着丝裤的不雅样子,充作喜房的房间可没有屏风什么,床上的齐润云还是一身青紫的坐着呢。 想到这里,宋清颐赶紧回身,和齐润云安静的眸子对上,有些尴尬地侧开眼睛——谁叫昨天他太卖力,此刻齐润云身上的痕迹这么显眼,实在不能直视。几步上前,放下了床帐,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等楠叔送衣服进来,请安的事,别急,我一会儿陪你去。”别说此刻齐润云铁定行动不便,光是这后院里等着请安的那些人,如果没有自己在场,就不知道要怎么折腾齐润云。 自己的娘亲还好,毕竟一样是被族谱定下的正妻,只是因为齐润云是个男妻,虽然心下不喜,却绝不会为难他。但是余下的那些姨娘叔父们,哪个不是眼睛尖尖,嘴巴尖尖的货色,自己前些时候为了那个女人和家里闹的不可开交,无形之间等于是说齐润云这个还没进门的正妻已然注定了失宠,那些个惯会捧高踩低的人,哪个会轻易放过他。 大约是他的话让齐润云太过吃惊,宋清颐明显听见床帐里的人乱了一下呼吸,只是隔着床帐他没办法看见对方的神色。 门外再度传来楠叔的声音,是小厮捧了他们的衣服过来。 从门缝里接了衣服,宋清颐整理好自己,把衣服递进床帐。 听着床帐里细微的穿衣声,偶尔还会传来齐润云微微加重的呼吸,宋清颐站在床边捏着手里的青瓷盒子——这是楠叔刚刚和衣服一道递进来的,宋清颐自然知道是什么。踌躇了一下,问道,“裤子先莫穿,我给你上药。” 床帐刹时抖动了一下,惊得宋清颐顾不得尴尬一下掀开,却发现齐润云套了一半的裤子却被自己的话惊到,歪了身子倒在一边,见宋清颐掀帐,脸色赤红地侧开视线。 宋清颐看着那穿着上衣却只套了一半裤子,半露着的一边臀瓣——尤其是那臀瓣之上还有一个显眼的掐痕。呼吸不由得重了一下,但是面上却故作淡定地说道,“正好,我给你上药。” 第三章 上药的过程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宋清颐是因为愧疚和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齐润云大约是因为羞恼,整个人都几乎埋进锦被里。 匆匆上完药,宋清颐没有理会敛了表情却露着红晕的人伸过来的手,自顾替他套上衣服,打理好,然后扶着人起身坐到床边的凳子上,才离开去开了门。 楠叔在外面等了许久才见到他家少爷开门,自是心知肚明的对着有点尴尬神色的宋清颐露出一抹笑,不动声色地进屋。 才一跨进屋里,楠叔鼻子微微一动,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明显的味道,再看看床边坐着的新人还留着红晕的脸,加上一床的凌乱,终于笑眯了眉眼,示意边上的小厮把热着的早膳端上来。 一边指挥着布菜,然后亲手摆上碗筷,楠叔回头,“大少,和夫人先用早膳吧,一会儿去老爷那里请个安,别和老爷置气,他也是为你好。”和眉善色地说了两句,楠叔就带着小厮退下了。 宋清颐带上门,楠叔临走的神色他怎么会不懂,重新醒来,他自然不会怪罪父母在洞房之夜用的那些个手段,经历了一遍,他知道父母虽然古板不通人情,手段强硬,但自己固执所谓的爱情,为了一个女子不顾忌家族,何尝不是不负责任,何尝不是错误。更何况这追来的爱情最后带来了那样血色惨烈的结局,自己怎么敢再重蹈覆辙。 叹了口气,回身,却见齐润云站在桌侧,眉目之间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宋清颐呆了呆,想到自己刚刚在门边的出神,这人才是两面里头最无辜的一个吧。想到前世里,他最后的结局,微微一凛,赶紧收了思绪。 “先用饭吧,我陪你去见见母亲,一会儿你早点回来休息。”其他的话掩在宋清颐的口舌之后,现在的他,不好表现的太过,只能暂时这样了。 齐润云见宋清颐坐下,才终于落坐。宋家的权势财力无一不是上选,这样的人家自然早膳也是讲究的,精致的粳米粥一盅,一口分量的精细点心若干,下粥的小菜若干,看似简单,却无一不透着一丝富贵之下的细致。 宋清颐先是给齐润云添了粥,然后挑了些细软下饭的小菜,布碟推到齐润云跟前,“最近还是用精细一些的吃食,过几日再让厨房弄些你爱吃的。”为什么吃的精细,自然不用说了,果然见到对面的人听到他的话顿了顿,倒也没再像之前露出羞恼的样子,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宋清颐见状也不多话,两个人安安静静用了早餐。 用完早膳,让小厮进来收拾了东西,宋清颐才陪着齐润云慢慢往母亲的院子走。 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景致,若是没有那些清晰怨愤的记忆,怕是宋清颐只会看得有些烦腻之心,但经历了那些让他追悔莫及的记忆,他此刻只有虔诚的感恩,贪婪的看着左右那熟悉的一花一草。 身边的齐润云安静地走在一侧,或许因为身体的关系,步履些微有些异样,只是面上一片沉静,很难让人察觉,偶尔目光似是不经意一般扫过身侧出神的人。 宋清颐的生母是宋家的正妻主母,本应同父亲一同住在中院,只是他的母亲好静,一月里倒也有大半的时间是住在宋家偏后侧一处精致的小院里。此刻宋清颐正是陪着齐润云走往这处小院。 宋家是沿着锦城一处山侧依山而建,这大半的无名山多为宋家所有,宋家庭院既有人工的精致也带着山林自然的逶迤,而宋家主母的小院因为偏着后侧,地势就有些高,门前一条向上的台阶,虽然不长,却也有数十阶,而此刻本来院前应当候着的伺候的仆婢小厮却一个都没有。 宋清颐微微一蹙眉。他心中虽然明白齐润云在后院,不会被重视,甚至会有些小欺压,但毕竟有着他正妻的地位在,普通仆妇欺负不到他头上,哪晓得眼下的迹象却远不止如此。 侧头,想看齐润云脸上的表情,宋清颐却发现本来这人淡然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白,额上更是有些湿意,才蓦然想起,这人身上不适,刚刚这段路虽然不远,但因为他出神间走走停停也用了快一刻钟,他记得上一世这人从母亲那里请安回来后是发了烧的,原先以为是在母亲那里受了欺负,现在想来没有他昨夜里一晚的放肆,这人怎么会如此体虚。 带着一丝歉疚,宋清颐停了步子,伸手扶上齐润云的腰,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形一僵,看向他的面上带着一丝疑惑。 宋清颐微微一笑,“为夫的疏忽了,临雨要是不适,靠在我身上歇一会儿,我们慢慢上去。”虽然知道母亲肯定在院里等着齐润云,但是宋清颐实在不放心这人的状况。 “不碍的,莫要让母亲久候。”一路无语的齐润云开了口,声音虽然没有晨起时的沙哑,却也清冽带点磁性的,听着舒服。 宋清颐点点头,但是却没有松开手,只是环着的胳膊收了收,让齐润云的重心移向自己。“那走吧,慢点。”母亲的院子地势高了一些,台阶不长,最后一段却有些陡,真不明白年事渐高的母亲怎么会喜欢住这里。 走进院子时,抬脚过门槛,宋清颐清楚地感觉到怀里的人颤了一下,心下一顿,感到一些后悔。虽然药效所致,但作晚他后来其实是逐渐有些清醒的,却因为情绪起伏之下放纵了,唯一庆幸的是没有把人伤得太厉害。 正要问问齐润云是不是要站一会儿歇息一下,却听见一把圆润细腻的好声音带着尖刻从远处传来。 “哎哟,这新夫人架子还真大,日头都挂到正中了,才迈进院子,这是端着大夫人的架子对老夫人不敬呢。”嫡子长媳入门,正房的大夫人名号自然落在他头上,而老爷夫人就成了老夫人。 这句话说的轻柔,话里的意思却处处透着刺,不知道是说给刚进屋的听还是屋里坐着的那些听。 宋清颐扯开一抹笑,带着一丝冷意。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声音,父亲大人那位最年轻的侍妾,进门未满三年,却有个两岁多的庶子,也就是他的幼弟。当然若仅是如此自然不会让宋清颐冷笑,只是这个侍妾一张嘴巴尖酸刻薄,即使前世也不得他的敬爱,更何况上一世家中出事之后,这人卷款而逃,更是带走了族里记着家传手艺的副册,虽是旁支末技,却也让宋清颐厌恶透顶,更何况他没落之时见到过这人更恶心的一面。这人算的上是除却那两个仇人之外,让宋清颐最是烦厌的一位。更遑论他眼下明明是冲着自己的正妻而来。 “六姨娘见怪,不过是清颐早上睡得恹恹了些,不想起身,才耽搁了润云的请安,清颐这不是就陪着来向母亲请罪了么。”宋清颐一番话明着有礼,却也带着刺。母亲房里,主人没开口,这跳梁小丑出什么头。 听见宋清颐的声音,屋里的声音顿时一寂。 第四章 片刻后传来宋清颐母亲有些意外的声音,“是端谨?来了怎么不快些进来。”母亲的声音优雅安宁,微微带着一丝内疚和喜意。 宋清颐自然知道母亲内疚什么,是想着亲子要被迫娶男妻,自己却还要下药强迫。只是重新醒来的宋清颐自然是不怪母亲的。 扶着齐润云迈开步子,宋清颐高声应了一声,过了前院,前边有警醒的婢子早就打起了正厅的卷帘。 进了正厅,果然见到正座上的母亲之外,底下错落着几位姨娘叔父们,而先前应话的六姨娘因为进门的晚仅是陪在末座。 宋清颐也没理会其他人,只是松了扶着齐润云的手,对主位上面带慈爱的母亲做了一揖。“娘亲。”口中吐出生冷了许多年的称谓,宋清颐面上不显,心下却是巨震。父亲母亲在时,他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子,万千宠爱在身,哪里会在意这一声绵软的称谓,平素里至多也就是叫一声母亲,然后自顾去耍弄自己的事情,眼下这一声娘亲却让他想起了上一世他的母亲去世前那失望和痛心的眼神,目光一暗,宋清颐赶紧低下了头。 上座的宋老夫人因为宋清颐的称呼愣了一下,随后才露出欣慰的笑容,“端谨今儿个倒是做了小儿姿态,这是取了媳妇儿来娘亲面前现宝呢?”本来这话宋老夫人是调侃不出口的,毕竟昨儿个洞房的助性之物是她亲手下了的,第二日她是真担心会面对儿子的怨怼。现下儿子陪着来请安,又口吐了经年未闻的“娘亲”,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显然儿子是不怪她了。 宋老夫人带着慈爱看着底下的儿子,以及儿子身边站着的那个安静俊雅的男媳——齐润云进习礼苑十五年,宋老夫人自然不可能没有见过,只是她疼爱自己的儿子,觉得正妻娶个男子总是埋没了自己的嫡子,因此虽然不见得刁难齐润云,却也是不喜这人的,也就从来没仔细打量过这人。不过眼下,儿子亲自陪着来请安,这在夫家的礼节里,算是给正妻最大的面子和怜惜,加上儿子不明缘由的转变,宋老夫人自然爱屋及乌敛了那点不喜,仔细打量起来。 人是文静的,气质也不差,五官虽然不够精致,倒也清俊宜人,就是瞧着有些安静沉默。宋老夫人默默点点头,让身边的丫鬟给宋清颐小两口设了座位。 坐下不久,跟着宋清颐他们一起来的侍婢端上了两个托盘,一副盛的是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内煮瓜片,色泽宝绿;另一副盛的一样是盖碗,却是一溜五盏,色泽浅青——这是齐润云要给长辈敬的媳妇茶。 因着宋清颐一路陪来,宋老夫人又对着齐润云的媳妇茶含笑接过,且递了礼包,显然没有任何刁难的意思,因此剩下的姨娘叔父们自然明了这个宋家嫡子长媳的位置算是被内院承认了,也并不多加刁难,很是爽快的喝了茶,递了礼。 只是在呈给六姨娘——就是先前入门时那一声嘲弄的人——宋清颐还是注意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怨愤。 按着规矩,作为嫡子正房媳妇儿,齐润云只要给正房婆母跪地敬茶,其余的庶母叔父们,只需要躬身呈上茶碗,而且今后也无需再行这样的大礼,毕竟嫡庶之别还是在重规矩的家族之中是非常受推崇的。而眼下这六姨娘的“怨愤”从何而来就不难猜测了。 宋清颐嘴角冷冷的勾了一下,没有眼色,不自量力的东西!抬眼,果然看见自家娘亲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 敬茶之后,这新媳妇的新婚礼数才算结束,之后就要在末座陪着长辈,只待午间用饭,作为媳妇伺候婆婆用饭之后就能回了自己的院子用餐。只是此刻宋清颐在场,又是知晓齐润云的不适,自然不愿意让他在这种无聊的场面上干耗一个早上,还要饿着肚子撑着立规矩,更何况虽然父亲也有男妾,却并不多,也不受重视,一会儿用膳是不会和母亲姨娘们一起出席的,让齐润云留下伺候多少有些尴尬。 因此带着点耍赖,宋清颐笑眯眯地对母亲提了昨儿夜里劳累了齐润云,打着求得今日好生休息的话茬。 倒是宋老夫人见着儿子许久不曾有过的耍赖样子,心下虽然疑惑儿子态度的转变,不过倒也乐见其成,想着或许昨夜洞房之后,总是让他留了心,于是开心地免了齐润云的规矩,放了小两口回自己的院子。 母子俩的这一来一往自然落在了在座其他人的眼里,想来先前所谓正妻不得宠的传闻倒可以不攻而破了,这也是宋青颐要打的主意。 而一直安静地按着规矩行礼敬茶的齐润云退到一边后仍旧没有多开口,面对眼前有些意外的场面显得镇定自若,只是偶尔在眼中闪过的一丝讶然显示出这人心底的一点思绪。 等这些来来回回的规矩一了,两人回到自己的院子也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宋清颐看着额上有些薄汗的齐润云,“躺着休息吧,我先去见父亲。”下意识地想替他拭汗,又觉得有些突兀,最后只是留了这么句话,退了出去。 转身往外走的宋清颐自然没有注意到在听到他要去见父亲的话后,齐润云的目光暗了暗,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门边,看着宋清颐迅速走远…… 第五章 宋老爷作为宋家的当家,所居的宅院自然是正院,离着宋清颐的院子不远,却也不怎么近,一路慢行,也要废个盏茶功夫。他就在一路上心下盘桓着一会见了父亲要怎么表现。毕竟他虽然重生而来,感觉千帆过尽,于其他人却还是昨日之事,他为了那个女人与父亲抗争了许久,却在一夜之后明显变了态度,未免太过奇怪,只是若要他还是照着原本的打算巴巴的去迎娶那个女人却是没办法做到了。只能想着用什么借口拖延过去,再做打算。 可惜,之前的自己太过急切,现在无论提什么借口都有些惹眼,如果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使得这事情不得不拖延才好…… 正想着,路已经快走到头,不远处都可以看见楠叔正带着一个布衣提着一方细致木箱从父亲的院子里走出来。 本来正有些发愁的宋清颐看到那方箱子,才恍然想起上辈子他执意要娶那个女人的时候对父亲坚持要他先娶齐润云进门那么反感,除了他自以为是的爱情以外,还是因为那件事。 宋家祖上制匠出身,几代琉璃匠具占着首席的技艺,把着琉璃制器之买卖的咽喉,也造就了现在宋家的滔天富贵。更因为宋家曾是御匠,先祖曾为皇家制器,现如今宋家琉璃已然是铁打的招牌,靠着这个金银俗物流水一般淌进宋家。而每三年一届的琉璃匠席之争,匠席之位更是从来没有从宋家的手中送出去过。只除了一次,就在宋清颐的上辈子他迎娶师妹之后。 宋清颐尤记得那时因为父亲母亲的坚持,他迎娶了齐润云为正妻,却在第二日得知因为要准备次月的琉璃匠席,他迎娶师妹的日子必须推后两个月。本来婚配嫁娶大事一件,即使他只是娶妾规矩没有那么严格,却还是需要筹备的,两个月时间也并不长。只是他回家之前,师妹对他说家里为她预备了亲事,就在次月。师妹泪眼婆娑地要他带她走,他那时候承诺返家之后必定大礼迎她进门,因为正妻一事,他已经辜负了师妹,如果再等两个月,那他的争取又有什么意义,当时恼怒的他愤而带着爷爷留给他的琉璃盏离家,那是每届琉璃匠席作为首席的宋家要供奉在开封典仪上的精品琉璃,据说小时候他出生时那时还掌家的祖爷爷因为非常喜欢才是小不点的嫡孙宋清颐,特地在他抓周宴上加上的,最后不负众人期望他最终真的抓到了那尊小小的七彩琉璃盏,后来这尊琉璃盏就一直留在了他的身边,只是每逢琉璃匠席都会被借走。他自然明白琉璃匠席的重要性,也因此才孤注一掷带走了这件重要的东西。 最后父亲果然妥协,承诺在琉璃匠席之前为他筹备好婚礼。上一辈子他就是在这样充满仓促和矛盾的情况下迎娶了那个女人,也是因此他总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才会在之后与家人的冲突中尽量站在了那个女人那边。也导致其后的半年里他和父亲母亲的关系急剧恶化。 而那届的琉璃匠席因为事忙冲突,再加上父亲手下的一个匠师又出了纰漏,最终导致了几代以来宋家第一次失守匠席之位。 回忆到了这里,宋清颐已经走到了院门口,楠叔和那个布衣已经交代完,回身正看到他,“大少来找老爷么,老爷在书房,交代过您来了直接进去。” 对着笑眯眯看不出神色的楠叔点了点头,宋清颐望了眼已经远去的那个布衣身影,他心里已经想好了一会儿面对父亲要怎么说了。 宋清颐的父亲是宋家主支现任的家主,也是宋家琉璃厂的执掌人和京都宋氏一族的族长,常年说一不二的地位造就了宋老爷威严肃穆的形象,只是从前生那糟糕的结局走过来的宋清颐已经没有了早年对严厉父亲端庄母亲心中那种隐隐的抗拒,走过最艰难的一段人生,他哪里不知道以前的自己天真不通俗物,正是严厉的父亲和端庄的母亲给了他天真的资本,他却用这些来反抗他们,那时候的他从来也不懂得责任二字,辜负了当年祖爷爷把琉璃盏留给他的期望,也辜负了父母对他的庇护。 重来一次,他自然不愿意重蹈覆辙,眼下的他首先是保住自家琉璃匠席的首席之位,因为那关系到半年后御用琉璃的进献一事,上辈子就是因为御用琉璃的进献让那个女人和她的奸夫有了可乘之机,这一次,他要把所有的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想到这里,宋清颐定了定神,推开了已经在眼前的书房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常年不变的肃容以及他背后大大的“盈寸”两字,久违的场景让宋清颐一下子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幼年时,高大的父亲抱着幼小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导着,“有书堆数仞,不如读盈寸。”宋家虽然匠人出身,但几代累积下来,底蕴不薄,早已从单纯的匠人世家经营成一方大族,只是因为琉璃手艺祖传,数代家主皆不愿忘本,才一直以琉璃匠人自居且自豪。除传嫡的手艺之外,读书同样在宋家被看重,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送去书院读书,然后遇上了那个女人。 “魂不守舍的干什么。”父亲厚重的声音响起,宋清颐一下从那种恍惚中回过神,果然看见父亲脸上不虞的神色。 “父亲。”宋清颐镇定了一下,轻轻吐了一声。他的父亲大约不知道这一声于他来说包含了多少不能显露的情绪在其中。上一辈子父亲在他娶了那个女人不久就被他气病了,然后一病不起紧接着撒手人寰,而那离他被轰出宋家,寄居破庙最后饥寒交迫而亡也已经有三年,也就是他人眼中不过一夜未见的两父子,于他已经是三年多的天人永隔。 第六章 “嗯。”见儿子回神请安,宋老爷也没再说别的,只是抬手指了指书桌上摆放着的和之前宋清颐看到那个布衣手上一样规制的木箱,“今年的琉璃匠席就在下月了,这是下面送上来的几件琉璃器,我选了一些,你是我宋家下一代的当家,如今既然成亲,就该好好学学家里的实务。” 然后宋老爷顿了顿,才昵了一眼仍旧敛眉站着的宋清颐,带着一分不郁又说道,“至于你之前说的那件亲事,既然你坚持,那就安排在两个月之后。不过,我虽然允了你,嫡庶之分你自己心中要有数,你媳妇有消息前,别做出丢宋家面子的事。”自古嫡庶有别,嫡子出生之前,家中如果出现庶长子那不仅是扇了正妻的脸,也是有辱家风的做法。 宋清颐自身就是嫡长子,对家中坚持的嫡长子规矩并没有抵触心理,上一世即使深爱师妹,他在娶了齐润云之后,还是遵照规矩每月月初歇在齐润云那里,直到确认嫡长子落实在齐润云肚子里。更何况这辈子,他压根就没准备真的迎娶那个女人。尤其是清楚自己的坚持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他自然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 “是的,父亲。”让自己做出一副隐带欣喜的表情,宋清颐明白戏还是要作全套的。 见儿子应了自己的话,没有反对,宋老爷满意地点点头,“那从明天起,你不要出去乱跑了,跟着我去自家的琉璃厂看看。”宋家的嫡子一贯打小都要接触制器的技艺,到成年就该懂得宋家一整套的制器工艺,然后学着管理一家制器作坊。因着之前宋清颐对制器不感兴趣,待在书院的日子比家里都要多,宋老爷也没想着逼着他早早接手家业,就由着他,哪想到差点出了毁亲的事。宋家虽然因着古怪的嫡长子婚配方式,有时难免以势压人,但也因此对于嫡长子正妻的规矩非常坚持,就像齐润云,因为生辰八字合适作为宋清颐的正妻,从十岁就被接来宋家,一直接受宋家嫡子长媳的教育,在宋家习礼苑一待就是十五年,眼下宋家如果悔婚,那不仅仅是仗势欺人,背信弃义,也是毁了齐润云一辈子——毕竟习礼苑十五年所学,如果没有成为宋家长媳,又有什么用呢。 “知道了,父亲。”仍旧是一副敛眉细听的样子,宋清颐倒是不排斥父亲对他今后的学习安排,他现在已经明白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永无止境的自由自在,人总要学着负责任,学着长大,上辈子他在父母庇护下,径自过自己的自在日子,肆无忌惮,最后得来一个什么结果,害己害人而已。所以这辈子他会捡起他本不喜欢的俗物,认真挑起他本来就应该尽的责任。 见父亲一副已经说完,挥手让他离开的样子,宋清颐想了想还是问道,“父亲,能给我一些相关的书册吗?”这也是没办法,上辈子一开始他是对琉璃没兴趣,后来是家产被夺没有机会,他几乎没有好好接触过家里祖传技艺的正规理论,他那时候只是知道家里祖传的技艺最重要的技法手艺记录在哪里,保存在什么地方,但是那些东西不是他现在能接触的,而且即使接触了也没有用。他现在更需要一些入门的,浅显但却系统的东西。 宋老爷闻言微微一愣,和嫡子今天沉稳而安静的会面已经让他有些吃惊了,毕竟昨天之前父子俩还为了刚刚说的婚事对抗的火星四射,没想到不过一个洞房的晚上,这孩子似乎是蜕变了一般,对婚事也不急躁了,眼下还问他要之前一直没有兴趣的技艺书。 宋老爷的愣神只是一须臾,无论儿子有什么变化,总之愿意松口接触家族的事务总是好的,当即点头道,“我一会儿让俞楠给你送过去。” 楠叔姓俞,作为宋老爷的贴身长随,这个全名除了宋老爷已经没有其他人会称呼了。内里已经和这个时间点脱离许久的宋清颐差点没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 和父亲谈完,宋清颐内心翻滚的情绪已经平定了下来。从书房走出来,原本心头的沉重散去了些许,这辈子如果他不主动娶那个女人,他倒要看看那两个奸夫□□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搅和进自己的生活。 如今离着前世那场灾祸还有半年,宋清颐知道眼下的自己要作的就是尽快熟悉琉璃技艺的相关知识,通过父亲的考核,让自己能真正在家族实务上插的上手,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好看看那些仇人的手段,然后一一还回给他们! 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齐润云果然还没起身,宋清颐去看了看,就见那人脸色仍旧有些苍白,睡在铺着鸳鸯被的床上,显得格外的清瘦脆弱。 宋清颐皱了皱眉,这人怎么看着这么虚弱的样子,前世似乎并没有听说他的身体有什么不足,不过仔细想了想,他也没想起什么关于这人的详细的事情,唯二深刻在他心中的就是洞房与这人死前惨烈的样子,中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空白,果然那时的自己就是被那女人糊了心神,忽略自己的正妻到了这样的地步,真是该死! 轻轻理了理被角,宋清颐退出了卧房,就见自己的小厮琉光站在院子里等着自己,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赶紧上前,“少爷,楠叔差人送了一箱子书过来,小的让他们送书房去了。”因着他走前不许打扰齐润云休息的吩咐,琉光在门前的声音是特地压低了的。 宋清颐知道是之前他和父亲要的书籍送过来了,当下点了点头,去了书房。 看到琉光口中的箱子,宋清颐才知道说话那会儿自己小厮脸上古怪的神色是为什么。 因为那箱子太大,已经不是书箱的范围之内了。 第七章 这么大一箱子书,不可能都是关于琉璃制作的一些基础吧,宋清颐有些头痛地开了箱子,他倒是没有想到,父亲会让人清理出这么多书给他,看来这两天他有的看了。 大致翻了翻,才晓得父亲送过来的除了他要求的内容之外,还有些关于琉璃起源以及宋家历史的内容,更有些是家里部分作坊早年的账簿。 宋清颐有些愣怔,他倒是确实有想过慢慢插手家中的事务,好能在将来大难来时的应对中有足够的话语权,只是之前自己一贯不管这些,只得按部就班慢慢地在父亲面前表现,却没有想到他不过起了个头,父亲却直接送来了这些。可以想见父亲一直以来都在等着他这个成年许久却始终不愿意背起嫡子责任的不孝子。宋清颐想想自己前世混账的行径,不禁涌起深深的悔恨。父亲那时,大约就是死了,也是不瞑目的吧! 宋清颐握着书的手用力的泛着白,他在悔痛,不是第一次,却无比深刻。上一次的不肖,让他愧对父母,愧对无辜的正妻,更加愧对宋家的列祖列宗。 不过这一次,他有了重来的机会,决计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再出现。 紧了紧牙关,宋清颐的目光落在手上那些铺子往年的账簿——宋家的琉璃闻名遐迩,所求者众,因此琉璃作坊遍布天下,不过因着东西南北的贫富分布,琉璃厂的分布有些错落。光是这样,这些大小作坊每年要上报留底的账簿也是不小的数目了,更遑论积年的累积之下——他明白父亲的意思,要想懂得打理作坊,首先要弄明白一个作坊的银钱往来,毕竟他是要管理一个琉璃制匠宗族,而不是做一个单纯的匠师或者经营一家琉璃厂。 不过也因着这些账簿,让宋清颐有力无处使的情况有了一个方向。 上一世那两人除了对自己设局之外,造成最后那样惨烈结局的另一个原因是宋家部分匠师的背叛,也是他后来落魄之后才知晓了这些,原来那两人早早就已经开始针对宋家,宋家的那些匠师或许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上或许是被收买,总之那时候正是因为这些人在进贡的匠席作品上动了手脚,才使得宋家一夕败落,家产旁落,而他现在正可以通过往年的这些账簿检查作坊和店铺的银钱进出是否有异常,来排查可能出现问题的人。 抿了抿嘴角,宋清颐在书桌后认真地翻阅起这些账簿,这一翻阅还真让他看出一些问题。 本朝的土地虽然允许买卖,但是相对来说产矿的矿山大多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上,不过因为琉璃所用的原料大多没有其他的附带价值,使得某些产量不那么大的矿山能在台面下进行交易,几个叫得出名字的琉璃世家各自手上多少还是会掌握着几个小矿山的。当然一些产量比较大的矿山仍旧是掌握于朝廷之手,各个世家每年缴纳一笔费用向矿山购买足够使用的矿石。而这样的矿山就包括汰州矿。 汰州位于汰水以东,背靠绵云山,而绵云山因为盛产马牙石,凌子石及硝,丹铅等等矿产而深受各个琉璃窑的青睐,连带着邻近的汰州就成了最热闹的城镇,各个琉璃窑的世家都在汰州建了矿石的工坊,方便采集出来的矿石第一时间被加工成半成品,也因此这里出产的矿石被行业里的匠师称为汰州矿。 宋家琉璃厂同样每年要购入定额的汰州矿才能补足自家矿山所产原料的缺口。至于这个定额的额度,则由每年每个琉璃厂根据年初店铺的订单数量上上浮三成所得。而宋清颐此刻看出的问题就是在这个汰州矿的购入量上面。 汰州矿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储量丰富而出名,它出产的马牙石和紫石同样以矿体集中,杂质微小,易于加工而闻名于世。因此宋家的琉璃要是烧制上等大件物品,基本会优先使用汰州矿。所以在汰州矿的采购预算上总是先优先配给宋家几座大城的琉璃厂,因为那里富户多,上等品的订单也多一些。而眼前的几本早年的账簿却明确的显示出几个小的琉璃厂连续几年上报了汰州矿的预算,都是一些小量的预算,这样看起来的确能以偶尔的上等品订单搪塞过去。但同时,宋清颐特意注意了一下这几个琉璃厂原料支出账簿里,似乎有些对不上?按照这样的账目,每年这几个小琉璃厂能余下不等量的汰州矿。 可是这和那件事情有联系吗,似乎表面上看只能表示这几个掌柜的手上不干净? 宋清颐眯着眼睛,点了点几个账簿封面上的名字。 可偏偏这几个地方就是当时害得宋家家破人亡的那件琉璃件的原料上晋的地点。 宋清颐上一世因为并不打理家中的事务,而出事后能得到的消息都是已经尘埃落定无足轻重的传闻,因此对于那时家里为什么会选了那几个小城上晋的原料也是有些莫名。 不过没关系,此时我在暗,敌在明,他总是有足够的耐心把对手的马脚给逼出来的。 而此时最重要的,或许是他该说服父亲派人巡视一下产业。 +++ 看了一个下午的旧账,中间间或找些琉璃基本制技的书文做调解,就这样也让宋清颐看的四肢有些僵直,想着从前除非临试,他似乎都没这么勤奋过。看了看天色,都已经临近晚霞,宋清颐扭了扭脖颈,把书桌上誊写了一下午的纸张整理好收进了桌边的木匣之中,正准备招人准备晚膳,却听到房门轻响,外面传来琉光的询问声。 “少爷,少君遣人来问,晚膳是送来书房给您用还是在回房布膳?” 楞了一下,宋清颐才想起来回话,“回房吧。” 不怪他愣怔了一下,上一世他可没有这样的待遇,不过想想自己上一世的混账行径,也是不冤的。或许这一世他和夫君之间即使不是相爱一生,也能做一对互相扶持,互敬互伴的夫妻吧。 宋清颐一扫醒来之后隐隐的阴郁,嘴角挂起了一抹笑。 第八章 接下来的日子宋清颐就开始了每日上午两个时辰的书房自学,中午回房和正君用饭,下午再和父亲请教的日子,比之当年考书院的努力也不遑多让。 宋老爷自然是老怀大慰。 只有宋清颐自己清楚,他如今这番比之考书院时负气的玩闹要认真的多。 虽然宋清颐原本并没有接触过琉璃制匠的技艺,也对于继承匠门隐隐有些排斥,但毕竟从小生长于这样的家族,耳濡目染之下,对琉璃的起承还有有一定的认识的。只是在认真系统的学习了解之下才明白这份技艺比他所知道的要更加有历史,有底蕴。 琉璃本非本土之物,千多年前自西而来,因其色而深受帝王喜爱,甚而被尊为包含金银、玉翠、琉璃、陶瓷、青铜在内的五大名器之首,再因着剔透艳丽与金、银、琥珀、珊瑚、砗磲、玛瑙被共列为佛家七宝。琉璃的传承悠久,技法从一开始的粗糙到现在的精进,样式也逐渐丰富。从最早的玻璃管珠之玻沙,到后来带着柿蒂纹,蟠蛇纹的蜻蜓眼再到单色的仿玉,晶莹的薄胎,浓艳的璎珞直到现在光色映彻的琉璃釉和色彩丰富样式各异的珠翠装饰之物。* 这些驳杂系统的介绍都记录在宋老爷让人送来的书册里面,是宋清颐本来拿来穿插在账本中调剂用的,到后面反而让他放下账本,认真地看起来。 宋清颐对琉璃自诩不懂制技,却懂得鉴赏。琉璃之出彩,因其剔透晶莹,色彩丰富艳丽,同时又天然自成,绝无重复之美。以前的他说出这句话只能算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知道几色的琉璃值得几许价值,什么手感的琉璃算得上上品,但是如果烧制多色,或者烧制过程里控制色泽变化这些技艺就完全不懂,而作为宋家子,这些却是最重要最应该懂得的。 翻着翻着宋清颐就翻到了几本关于宋家制技之基础的书册。 宋家制技的基础其实是现今流于众生的技法,前朝民技大家曾在他流传后世的书籍中总结过琉璃制技——采用“琉璃石”加入“琉璃母”烧制而成。琉璃石是一种天然珠玉,五色皆具,得乾坤造化天然而生。而所谓琉璃母则是从各种矿石中提炼出来用以催化琉璃石使之发生变化最后形成各色晶莹琉璃的配方之物。各派琉璃制匠之家的区别所在就是各自琉璃母配方的不同。而这同样也是宋家立身之本,让宋家脱颖于其他琉璃制匠之家的根本。 宋老爷送来的书中更有提到琉璃之色所能用到的原料——白五之,紫一之,凌子倍紫,得水晶;进其紫,退其白,去其凌子,得正白;白三之,紫一之,凌子如紫,加少铜及铁屑焉,得梅萼红;白三之,紫一之,去其凌,进其铜,去其铁,得蓝;法如白焉,钩以铜碛,得秋黄;法如水晶,钩以画碗石,得映青;法如白,加铅焉,多多益善,得牙白;法如牙白,加铁焉,得正黑;法如水晶,加铜焉,得绿;法如绿,退其铜,加少碛焉,得鹅黄。* 宋清颐看的有趣,从身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各色的琉璃小件,有蜻蜓眼,有珠玉簪子,有各式不一的手环。单色的,双色的,甚而还有几件精品的三色琉璃。要知道以当世的琉璃技艺,制出的多是单双色的琉璃,也有三色四色的,不过比之前者就少了许多。而在宋家的,三色以上才算的上是精品,四色足以上供朝廷,五色则在宫廷之中都是罕有,六色七色更是夺天地造化之物,以宋家几代积累,也不过那盏七彩琉璃盏一物而已。 宋清颐一一摩挲着手中的小件,比对着其上之色于书中所言之材料。细品之下发现这些书册里虽然记录驳杂,但很多重要之处却都被模糊了过去,像是“紫一之,去其凌,进其铜,去其铁,得蓝”的说法,“去其凌”要去几分凌,“进其铜”要进几分铜,“去其铁”又要去几分铁,最后才能得一个蓝色的琉璃。 不过这毕竟还是笼统的介绍用书,或者以后等他学会了制技,会有更明确的配方放在他面前吧。宋清颐抚了抚手上的那枚柿蒂纹蜻蜓眼,想着自己前世从来不愿意去了解琉璃技法,没想到这次自己静下心来细看,不仅没有勉强,反而从中看出乐趣。也不知道上一世自己到底是逆反些什么。 嘴角的笑带着一丝对自己的嘲弄,宋清颐摇摇头,不去想了,再多的悔过都于事无补,还不如认真看看账簿,学学制技,早日继承家业,撑起门户,让父母放心,也免去上一世那样悲催无力的结局。 因为宋清颐意外的表现出对琉璃制技的一点兴趣,宋老爷欣慰地派了楠叔每日两个时辰跟着教导。也因此宋清颐才知道当年宋老爷下窑,楠叔是当时窑厂里最出色的制模与烧色师傅,因着宋老爷看重才离开了窑厂,不过即使如此也每隔一段时间要离开宋府下窑带带弟子,跟几个重要的订单,直到后来伤了手才渐渐专心跟在宋老爷身边。 上一世里他从未对家业感兴趣,父亲也就没有让楠叔过来,所以这段他倒没有耳闻过,不过就是记得年幼时楠叔是外院的二管事,确实经常会离开一段时间。 有楠叔在一边后,宋清颐看书的进度更快了,或许是他本就对琉璃有一定的天赋,些许书中的描写他就能举一反三提出许多疑问和见解,让楠叔大为惊异。 大概是因为楠叔在宋老爷面前提起这段时间宋清颐的表现,没几日他就被父亲唤去了书房。 再一次父子俩见面,没了宋清颐第一次醒来时那样僵硬的氛围,宋老爷难得地用欣慰的目光看着原本让他头疼不已的嫡子。 “宋家的琉璃是一门技艺,虽然看书是不错,但是技艺这种东西还是要上手才能了解的快,过几日让俞楠带你去厂窑里看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次谈话,父亲等他回头太久,大概是怕他难得的兴起被枯燥的理论打压,有些急迫地给他做了安排。 为人子的宋清颐恭敬的领受了父亲的好意。于他来说,学习自家的琉璃制技也是眼前最急迫的事情。 *以上文字引自网络。 第九章 因着在父亲书房里的耽搁,回院子的时候晚了些。宋清颐跨进院子,内院的婢女打了帘子,旁的伺候的人送上温湿的帕子,给他净手。 小八仙桌边,本来握着本书坐着的齐润云也站了起来。 “怎么不先用着,我在父亲那边耽搁了,下次不用等我只管用饭。”本来就在父亲的书房里耽搁了一下,再加上正院走过来的距离,这会儿离饭点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宋清颐担心自家正君饿着了。 他可清楚记得那时抱着排位仰躺在地的齐润云身下一片血红,即使挺着硕大的肚子,身上却消瘦的可怕。所以他回来之后一直关注着自家正君的身体,努力养着他的胃口,就怕他和上一世的身影重叠。 齐润云摇摇头,手边接过婢女手中碗碟,有条不紊地选了几样菜布在小碟上,才接口,“并不饿,正好有点没看完。”还顺手指了指自己刚刚放在边上的书。 这几日两人同桌用膳的成果,就是齐润云终于不再口称着“爷”且凡事毕恭毕敬,两人也可以闲话一些家常,不过一般都是宋清颐在讲,齐润云偶尔搭上两句,只这样已经让他很欣慰了。 “别忙了,一起吃吧。”宋清颐坐到位置,一边顺着齐润云的手瞥了一眼那本书一边接过齐润云盛好汤羹,抬手把人拉到边上坐下。 动作之后才反应过来齐润云在看的书竟然是昨儿个他带回房的《琉璃杂记》,是一本介绍琉璃历史和相关典故的真.杂记。 “怎么看这个?” “有趣。”齐润云稍愣了一下,才回道。 宋清颐有些诧异,不过恍惚间想起上一世好像有听说他的正君出身的家族同样是和琉璃相关的,只是不像宋家是做琉璃厂,齐家似乎是专精某一道工艺的。想到这里,宋清颐抿了抿嘴,“书房里还有父亲送过来不少相关的书册,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自己过去找。”如果没有成为他的正君,齐润云也该是要继承家业的吧。宋清颐突然觉得刚刚心中对两人眼下相处的欣喜漏气一般疏忽下去了。 而本来认真吃饭间或给他布个菜,偶尔会蹦几个字回应他之外没什么表情的齐润云却闻言抬起眼看了看他,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惊讶和疑惑。 “不了,毕竟是爷的书房。”齐润云近几日已经很少称他为爷,而这句异于平常的敬称,虽着他本意是让宋清颐知道他谨守本分,却还是让人觉得心中一虚。 因为宋清颐突然想起上一世有次他和那个女人在书房遇上来找他讨书解闷的齐润云,曾随口嘲讽过:“爷的书房,也是你能随便进的!”两句近似的话在不一样的情境下说出来,让人羞愧万分。而他此刻才记起,似乎是从那以后他本来安静的正君,更加不愿意出房间了。 想想这句话可真是混账,他的正君身为男儿,却被拘在后院,每日无所事事,连到他书房找本书的要求都被嘲弄了回去,难怪上辈子那片满是血红的记忆里,死不瞑目的他眉间满是郁郁之气。 咬了一下下唇,宋清颐克制住翻腾的情绪,说不上来是悔是痛,只是觉得自己那时候真不是个东西,齐润云即使成了他的正君却从来没得过他的尊重,那时的他何其无辜。 掩饰般夹了一大箸香油笋丝放进齐润云碗里,他还是有印象他这个正君饮食清淡,偏好素食的。“你也多吃点,瘦的都有点咯手了。” 说完才觉得不妥,抬头,果然对面的齐润云迅速地红了脸,举着一双筷子不知道想继续吃还是想停箸。 舔舔嘴唇,宋清颐觉得有些口干。他其实真没想调戏自家正君,不过看眼下的反应,果然是想到他们几日前的那晚,他捏着身下人瘦削的腰身轻声调戏他长点肉握着手感好的话吧。 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宋清颐转开话题,想起来之前书房里父亲说的话。 “过几日要下窑,午间我就不回来用饭了。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带?”说到这里,宋清颐突然想起来,“唔,要给你配个小厮,这样出门也方便些。一个人整天窝着看书也会无聊,明日流光我不带,你要出门就唤上他,等后两日,我挑几个人给你选。”男妻与男妾不同,男子为正君只要夫君同意,配上小厮护卫是可以报备后出府走动的,男妾则不行,那是完全的后院人。 话音落下,没听见回应,喝汤的宋清颐抬头就看见让他诧异的一幕。 就见齐润云手一抖打翻身前的汤碗,鲜香的汤羹溅了一身。 身边伺候的婢子迅速上前收拾清理,宋清颐也赶紧把人拉起来,“这是怎么了,这么不小心,烫到没。”那汤羹刚盛出来可还是烫口的。 “爷要给我配小厮?”哪想这人却完全不在意身上的意外,只是一下子捏紧了宋清颐扶着他的手,想是要确认什么一般。 宋清颐见他神色不对,赶紧挥退了伺候收拾的婢女,正色地看着自家正君。“怎么了这是?是要给你配小厮的,总不能老把你拘在后院,父亲身体还健朗,母亲也理着事,我的院子里就咱们两个主子没什么额外的事情要你打理,日子无聊,多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宋清颐说的慢,看着齐润云眼中的惊喜,心中一片酸涩。这是他早就做好的决定,这一世他既然要回归正途,自然是要好好经营自己生活,接下来的半辈子齐润云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无论是因着前世的愧疚,还是这一世期望,他都希望这个人可以开心一些。 他的正妻从上一世到现在,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冷冷清清,安静淡然的,宋清颐除了记忆中那浓艳惨烈的一幕里从未见他变过脸色,但现在这人却在他跟前这样的失态,甚而还带着一丝恍惚。 他能明白齐润云的表现,都是男儿身,偏偏被困后院,得夫君一丝怜惜才能从这四四方方的天空里得一丝自由,更甚而他上一世压根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任由这个青年蹉跎在后院,最后被一个女子磋磨掉了性命。 眼神一暗,宋清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低低的说道,“再让下人们把右侧的厢房整理一个出来做你的小书房,有空你去我书房里挑些书,或者自己出门去书肆找找你有兴趣的。” 想着既然会在上一世这样冷淡的关系里还去他书房讨书,想来这人也该是爱看书的,给他置办个小书房或许能让他打发时间。 仿佛刚刚回神,齐润云收敛了眼中的惊喜,平日里沉寂的表情似乎都鲜活了一些,“谢爷恩典。”似乎觉得这句话过于冷淡,抿了抿唇,又说了句,“谢谢爷。” 宋清颐笑起来,“叫我端谨吧。” 齐润云慢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端谨。” 第十章 听到齐润云用那温柔清冷的声音轻轻地唤端谨,宋清颐突然觉得鼻内微微发痒,捏住揉了揉,才说道,“不用谢我,我们之间虽然开头不中意了些,但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要相伴,即使不能相知相惜,也希望能和和美美。”宋清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情境里说这样的话,或许是看出来这几日他和齐润云之间虽然相处看似不错,却总透着一些疏离在其中。不过谁叫自己之前的表现太过不可信了一些,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他没办法解释成亲前后自己的变化,只能在相处的细节这种慢慢让他的正君了解他对于两人之间一辈子和美的期望。 或许是齐润云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认真,那一身恭敬柔顺中带着的疏离似乎散去了一些,即使还有着疑惑,却终于较之前进步了。“好。” 察觉到齐润云话语中的那点踌躇,宋清颐直接问道,“怎么了?”宋清颐始终相信夫妻相处之道坦诚才是最重要的,上一世他做到了对师妹的坦诚无欺,即使所信非人,但也并没有改变他的坚持。 嗫喏了一下,齐润云才轻声地问道,“那……可以回家里看看吗?” 许是没有想到齐润云是要说这个,宋清颐愣了一下才想起本该在婚后三日的归宁之事。男女婚嫁,新婚三日陪妻子回娘家归宁是重要的事项,虽然娶男妻归宁一说并不相同,但如果重视男妻,陪同探亲也是尊重之道。然而宋清颐上一世因为所娶非所爱,从未想过陪齐润云归宁,师妹又并非正妻,娘家又在千里之外,也没有归宁一事。而这一世因着之前与父亲争执,执意要迎娶师妹的事情即使他婚后表现大异于之前,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陪正君归宁的事。 因此这事竟然完全被忘记了。 宋清颐的愣神让氛围冷场了下去,这使得刚刚鲜活些的齐润云再度沉寂下去,回神的宋清颐赶紧说道,“当然的,我和父亲说一声,明日陪你返家。” 大约是没有想到宋清颐要陪同一起,齐润云顿了一下摇摇头,“端谨……有正事要忙,借流光一用就可以了。”因为宋清颐不许齐润云自称奴让他一时找不准自称,所以应答时时常出现这样没头尾的话语。 “那怎么行,你我结了秦晋之好,你的父母我也应当要好好拜会。而且我听说临雨家里也是做琉璃的?”这句话宋清颐说得认真,齐润云有一对好父母。上一世受了宋家这么多不公的对待,最后还这么凄冷地被这个后院磋磨了性命,齐润云的父母在见到落魄之身的宋清颐时眼中带着深厚的恨意,却碍于自己孩子坚守的宋齐氏润云的牌位,最终对他只是不害亦不救而已。如果是他的孩子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面对刻骨之仇,他必然是要落井下石的,可那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是恨怒的让他走,每每困顿于破庙之中屋檐之下,回想起来他都觉得愧悔之极。 没有注意到宋清颐异样,齐润云见没法更改他的主意,只好顺着宋清颐的话接下去,“是,齐家是祖上传下来的的制模手艺,琉璃讲究一模一品,好的模子可让琉璃形神俱美。” 闻言点点头,想起书中所言的琉璃制模确实有这样一说,同时宋清颐察觉到总是一身沉寂的齐润云在提起琉璃时,眼神中多了许多鲜活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一改自己印象中沉郁不能纾解的印象,而这样的齐润云让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只觉得重生后那时刻盘踞在心头的压抑都散去了些。 想到这,宋清颐露出一个笑容,“嗯,好的模子,好的烧色师傅,这才是好琉璃的必备。”幸而前世虽不爱琉璃,但今世恶补许多知识,倒能和自家正君继续聊下去,他喜欢现在这样与他侃侃而谈的齐润云。 没想到齐润云对于宋清颐的话却是摇摇头,“好模子,好师傅,却还要个好炉子。够烫够热才能让琉璃石和琉璃母融合得最漂亮。”说完,似乎想起自己不接触琉璃之事久已,又补了一句,“这是我爹说的,他总说炉子温度不够,做好的模子经常被废掉。”琉璃讲究一模一品,一但填模入炉烧不成功,就要重新来过。模子是没法再用的。 听得齐润云的话,宋清颐突然记起不知道哪本书的里面讲起琉璃技艺传承时提过的一句话——千多年的技艺唯炉火无有变化,若能增一分则色美一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心中突然一动,对于上敬琉璃一事隐隐有了一个想法,不过还需要一些验证,但起码他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盘踞在心头最重要的事情有了解决的苗头,宋清颐心情大好,此刻才注意到两人光顾着说话,齐润云一身狼狈都还没有清理,手上被汤羹烫红的印子也没上药。“去换衣服,我给你手上上点药。” 等到齐润云进去,宋清颐按耐不住好心情,当下唤了人去取烫伤的药,又叫人报备了父亲母亲归宁一事。 在桌边又坐了一会儿,婢女们重新换了膳食上来,宋清颐见自家正君还没出来,索性支使着流光去问楠叔要几个可靠的人过来。他打算下午就给齐润云把小厮和护卫安排下来。 果然等他们用完午膳,楠叔就带着几个下人过来了。 三个年轻伶俐的少年,四个看着忠厚手上都有厚茧的青年一字排开站在院子里。 宋清颐陪着齐润云挑了一个机灵活泼的小厮,名唤灵宝,又选了两个护卫,交代了院子里的大丫鬟整理小书房的事情,才匆匆拉着楠叔去了自己在前院的书房。 他心中的想法需要一些验证,楠叔这个曾经的烧色师傅不正是最好的帮手。 第二日的归宁,因为宋清颐的交代,宋老夫人自然是给他准备了周全的礼数,连着婢女们准备的两人路上用的物件整整布置了一车子。宋清颐带着齐润云上了马车,齐家在邻县坐马车过去也要一个时辰,用完早饭辰时出发,到了齐家也近午时分了,归宁还要在落日前离开,满打满算他们在齐家能呆的时间也就午间一顿饭加个下午。 齐家是制模出身,现今因为圣上甚喜琉璃,上行下效之下使得琉璃行当大为盛行,凡是与之相关的就没有几户是特别落魄的。更何况齐家这种有着世代相传的手艺伴身的人家。齐家在邻县就占据着不小的地方,偌大的齐府就占了小半条街,更何况还要齐府背面,齐家的制模工坊。 马车刚一拐进齐府所在的街道,就已经望见齐府的匾额。 因着昨日临时决定归宁,宋家倒是派了人赶着通知了齐家,所以宋清颐他们到的时候,齐府门口守着的小厮老远就撒欢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齐府和齐润云平辈的小子们跑出来好几个。 “大哥回来了!” 马车里宋清颐牵着齐润云的手一同下了马车。 素日里面上总是冷冷清清的齐润云看见自家的几个弟弟都围在车前等他也暖了表情,眉眼间洋溢出几丝宋清颐从未见过的温情。 不过毕竟离家太久,齐润云身为老大,送入宋家习礼苑时也不过十岁,即使那算的上一个小大人,也抵不过身后几个弟弟长大成人之后的变化,辨认半天,才有些急促地说道。“几个臭小子,都这么大了。这是润之?长的好高了,小时候跟个豆丁似的,润璃也不一样了,大哥都没法把小时候那个挂着鼻涕的样子和现在的你搭到一起……” 宋清颐看着自家正君难得有人气的样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心中酸涩不已。十岁离家,十五年才回来,甚至上一世他至死都没有再见到亲人一面,对于齐润云来说,宋清颐是多么可恨的人物,偏偏就是这样他还是捧着那面牌位至死没有松手。 “临雨,咱们先进去吧,别在门口叙话了,父亲母亲肯定还在里面等着你。”见齐润云这样子,宋清颐又心酸又担心他舟车劳顿加上情绪大起大落会吃不消,出来迎接地几个兄弟们也激动地直接在门口说上来这些年的近况,只好无奈地开口。 齐润云的几个弟弟这才收敛了激动的情态,把两人迎了进去,当然态度中对于宋清颐的轻慢也是清晰明白地传递了过来。 宋清颐摸摸鼻子,不得已落后半步被挤出了齐润云的包围圈才漫步跟了进去。至于自家正君,这会儿子早已不记得还有自家相公在后边了。 第十一章 几个弟弟簇拥着齐润云进了大堂,总算进去之前想起今天大哥回来是归宁的,才散开了位置让后面跟着的宋清颐上来。 迎着自家正君略有些歉意的目光,宋清颐心头那一点尴尬早就没了踪影,赶紧牵上他的手两人一起进了正堂。 早已在正堂上首坐着,等得不耐烦了的,齐润云的父母赶紧站起,不等多年未见的儿子有动作就直接把人扶住,还未开口声音已经哽咽了。 “好,好,回来就好。”毕竟十多年不见,齐夫人早就泪流满面,即使是齐老爷也是红了眼眶。宋清颐站在边上看自家正君抿着嘴,眼角微红的样子,叹口气。 “父亲母亲,先坐下再聊吧,临雨因为回家的事情昨夜没睡好,一早就起来又坐了许久的车……”这话宋清颐说的不假,自从昨天和齐润云说了今天陪他返家的事,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不过他晚上处理完事情回房看到这人倒拿着书两眼看似认真却出神的盯着书就知道其实他心中不仅在意还很忐忑于今日的见面。 尤其是洞房之后对于夜晚相处总有点僵硬的人竟然对于两人相拥而眠都没什么反应,可想而知齐润云出神到什么地步。 一早起来满眼的血丝如果不是宋清颐让他冰敷,估计这会儿见面要吓二老一跳。 宋清颐的话还未讲完,就被宋夫人一叠声的吩咐打断了,“对,对,赶紧坐下,快,你们去催厨房赶紧准备好午膳送上来,让大少爷……和姑爷早点用了休息一会儿。” 宋清颐能从二老和齐润云这几个弟弟的言行举止之间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不待见,不过倒是可以理解。看齐润云的一身气度,虽说他在宋家习礼苑呆了十五年,但十岁之龄已是半个大人,本朝男子通常四岁启蒙,六岁入学,十四可嫁娶,大门大户虽然会晚点,但也只是在十六之龄。像齐家这样的技艺之家更是三四岁就开始跟随师父熟悉技艺。齐润云来宋家之时必然是已经被当做他父亲的衣钵传人培养了好几年,作为长子衣钵技艺之外其他的他肯定也学得很好,才会有现在这样挺拔俊秀一身月朗风清的样子。这样的情境之下,如果不是因为宋家是齐家祖上的老东家,现今的依附之势,齐润云未必会来到宋家。——是的,在这之前宋清颐已经去了解清楚齐润云来宋家的始末了。当年因着宋家祖训里古怪的嫡子长媳挑选方式,从宋清颐出身起就在寻找合适的八字,一直寻了两年也就寻到一个十岁的齐润云。宋家许以重礼,恩威并施之下也没有动摇齐老爷的拒绝,最后是齐润云自己登了宋家的门,以一己的终身,换取宋家不再为难齐家。 这也是宋老爷对于儿子百般推脱婚事最后更是想悔婚另娶行为的恼怒所在。宋老爷对于当年那个独自上门的幼龄孩童记忆深刻,那孩子一脸镇定严肃地与自己交涉,对自己说,“没有齐家家族大我,如何有齐润云之小我,我既已享受这十年家族带来的富裕安康,眼下因我而来的阴云自有我来承担消去。”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担当让宋老爷欣赏不已。 对比长成之后的自家嫡子,宋老爷简直觉得自家孩子被他们宠的没了半点嫡子的样子,只知道享受家族带来的恩惠,却不懂得感恩回报。奈何自己和夫人就这么一个嫡子,总归人家的孩子再好也及不上自家亲子,为了亲子委屈了这个灵秀的好孩子。 想到这里宋清颐更是对齐润云心怀愧疚,很是羞愧,是他宋家逼压在先,上一世还因着他的不负责任让这人受尽苦楚,眼下受到这样的待遇他自然无话可说。只是在礼节上无论对方怎样,他都不错一毫,甚至更加恭敬。他知道自家正君思念父母,但他们两人既然已经成亲,他想继承宋家,那宋家的嫡子长媳就没有休弃一说。而且这小段时间相处下来,摒除了偏见,他发现和齐润云在一起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即使是上一世深爱的那个女人,因着他疼宠非常也总会发生一些让他为难的情况。既然如此,那他只有加倍的对他好,他的父母自然也是加倍的恭敬,希望能让这人这一世也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正午用餐除去齐夫人,一家的老少爷们,自然就少不了酒,如果不是宋清颐心中带着事,他倒不介意齐家父子把他灌醉泄愤,眼下就只能尽力保持清醒。 或许齐润云因着这段时间宋清颐的表现真的太好,让他从一开始的冷淡对待慢慢的变成现在这种熟人以下朋友之上的相处模式,虽然因为刚刚回家见到亲人,情绪有些失控,但随着和母亲在一边慢慢相谈之下,他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这几年父母安泰,弟弟们孝顺,除了牵挂他,总体也算平静,因此终于有心思注意到自家夫君,结果就见到平素沉稳如父亲的人也以眼神指示弟弟们去灌宋清颐的酒,而那个平日从来洒脱不受拘束即使亲父也敢拍案对峙的夫君,竟然也乖乖地来者不拒。 齐润云皱眉,转而对身边陪他叙话的母亲说道,“母亲,让父亲他们差不多就停下吧。”他知道父亲母亲爱他愈深,当然如果不是他坚持,父亲会宁愿带着一家人离开这里也不会把他送去宋家。但是他既已晓事,明白父母之心,又怎么能不孝的让他们丢下祖宗基业为了他远涉千里从头来过。他既认命许嫁,自然不愿再让父母伤心,因此回到家中父母兄弟对宋清颐的冷待他看在眼里,宋清颐对父母的恭敬,对自己弟弟的包容他也看在眼里。虽然他不明白宋清颐成亲前后的转变,不过从他抗争自己婚姻的行为,不难看出他和自己一样都是这个宋家择媳规矩的受害者,既然同样无辜,那么稍稍让父亲弟弟泄愤即可,但是太过也没有必要。 齐润云的母亲齐老夫人闻言,并不转头去看那边,只是仔细的看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孩子,“临雨,告诉娘,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和娘说实话。” 齐润云闻言顿了一下,这些年物质上过的自然是好的,宋家比齐家有过之无不及,吃穿用度比之在家里更加精细,只是毕竟少年离家,即使他少年老成,也还是会思念父母亲。无所谓好坏吧,总是寂寞的。 也或许是这样,他才会对于宋清颐的示好接受的这么轻易。十五年对宋家的怨愤面对少年长成的寂寞似乎也都那么不堪一击。他的身份与宋家是特别的存在,他是未来的嫡子长媳,却因着唯一的嫡子不爱男妻,长年离家求学,宋家的下人既不会失礼于他也不会亲近于他,即使是住了十五年的习礼苑身边照顾的人来来去去,总也没有一个交心之人,所以他才会在外人眼里那么冷冷清清,似乎丝毫不为他们的言辞所动。 只有他自己清楚,因为他寂寞无人伴,所以不得不让自己习惯清冷,习惯到自己也忘记这只是一种习惯。 所以那人对他说,即使不能相知相惜也希望和和美美相伴剩下的半辈子时,那么紧迫僵硬地说了声,“好。” 第十二章 心中的思绪百转千回,齐润云却并不打算让母亲知道,“挺好的,他很尊敬我,也不拘我在后院,或许以后我还会有机会来看你和父亲弟弟们。” 担心自己这个儿子报喜不报忧,齐老夫人却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不停地叮嘱,“如果过的不好就回家来,知道吗?” 点点头,齐润云宽慰了自己的母亲,才扶着母亲走到还在车轮战拼酒的那群人边上,“好了,难得我回来,不陪我喝,倒和别人喝的痛快。”扶着母亲坐到上位,斟了酒,齐润云自然的在宋清颐身边落座。 “你吃点东西,让我和弟弟们说会儿话。”虽然宋清颐来前没有明说,但是昨天他们聊了半日琉璃,他隐约感觉到他们的谈话大约给了他夫君一点启发,所以后来才急匆匆拉着楠叔去了书房,而他们今早出发的路上,宋清颐也询问了一些关于家里工坊的事情,不过他离家已久,记得不多,因此他有数,这趟归宁除了陪他探亲,大约宋清颐还打算和父亲谈事情的。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让人喝的太醉,差不多也就行了。 因为他的落座和态度,总算让齐家父子收敛起来,众人开始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分离后的事情,齐润云也就顺势让身后的婢女撤了酒换上清茶,顺便给宋清颐和喝的最厉害的二弟送了一些醒酒茶。 用过饭后,齐润云和母亲弟弟们留在大堂叙话,而宋清颐则恭敬的请教起齐老爷关于炉火对模具的影响。 却没想到宋清颐和齐老爷倒开始聊的投机起来,毕竟来之前他特地向楠叔请教过炉火的事情,楠叔作为曾经宋家琉璃厂最好的烧色师傅,关于炉温火候的控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诀窍,虽然一番谈话不能让宋清颐学会多精细的手法,不过这么多年虽然不再烧制琉璃却反而沉淀出一些想法的楠叔倒是把一些技艺诀窍告诉了宋清颐,且并不限制他外传——楠叔虽然吃的手艺饭讲究传承,不过他学自自己师傅的技艺并没有交给宋清颐,和他讲的多数是这么几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而他也知道宋清颐作为宋家大少爷,以后也不会真的成为一个烧色师傅,但是掌握一家琉璃厂完全不懂窍门又是不可取,所以他才有这样的做法。 而作为制模的齐家,对于炉火的敏感之处并不下于楠叔,毕竟一个好的模具如果经不起炉火的考验如果能让他内中的琉璃变得光彩夺目。 所以一开始不怎么待见宋清颐的齐老爷也开始认真的和宋清颐讲解起模具来——一开始因为多年前宋家的强势之态造成他们一家分离他自然不待见宋清颐,再加上听说这个宋家少爷不愿继承家业多数待在书院不愿回家,就更加为自己儿子焦虑。不过此次他陪着儿子回家,态度端正,对自己儿子虽然亲昵不足也尊重有加,言语间对于自家孩子也多是回护,明知自己一家故意灌他酒也不生气来者不拒,就这一点倒是让他高看了一眼,而眼下谈话间虽然有些疏漏却能看得出来对于琉璃之技的认真,因此心中的郁气终于散去了一些。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儿子的态度——聊到后来,两个人直接往后面的工坊去了。 齐润云看着只得摇了摇头,不过他也多年未踏足自家工坊了,想起小时候他的父亲带着他在工坊里手把手教他制模的场景,不免有些出神。 +++ 工坊里,齐老爷带着宋清颐走过捏模的大屋穿过院子往屋后几个有着大大小小烟囱的平窑走过去,窑后可以看到来来回回的一些师傅,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 “炉火有文有武,这说法你应该不陌生,医馆的大夫开药都会交代文武火候,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文武火候是怎么控制的。其实说起来也简单,不同燃料烧出来不同的火候。一般百姓家用牛粪、马粪烧出来文火,大户人家讲究一些会用糠皮这些干净的料子。而木炭烧出来的火即“武火”。不过无论是文火也好,武火也罢,其温度始终是上不去的,煎药烧菜可以,烧琉璃就不行了。”齐老爷一边走一边从炉火最根本的地方开始给宋清颐讲。 虽然这些楠叔也讲过,不过宋清颐仍旧认真的在一边听着。 “所以琉璃用的是窑火,各种不同的窑子,你看这种。”齐老爷最先指着院子靠墙的地方一个有着长条倾斜向上坡度垒起的窑子,窑子大概是场地限制不太长,两侧有像龙骨一般的凹陷处,“这是龙窑,不过我这里毕竟不是正经的烧制窑,只是为了试模子的耐火性,所以规模不大,真正的龙窑该有好几丈的长度。” 宋清颐在书中和楠叔的口中都听说过这样的窑炉,他知道这种一般在真正的窑厂里会依着山坡建很长,龙骨凹陷处有麟眼洞用于添柴加温,自家琉璃厂里肯定有,不过没想到齐家工坊里也建了一个小型的。难怪齐府会坐落在城郊,这样的窑子多了可没法在城里建。 “先人古籍中有言:‘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就说的是冶炼之火,冶炼的师傅会观察火候颜色,随着火候的上升炉火之色从暗黑色变为紫红色,也就是俗称的‘炉火通红’,再由红变黄,等火焰发亮,逐渐变白,最后由白转蓝,这就是‘炉火纯青’了。琉璃也是一样的道理。”到了龙窑边上,齐老爷拍拍正在麟眼洞边添柴的一个小童子,给宋清颐让了位置。 宋清颐明白了齐老爷的位置,接手了小童的工作,从麟眼洞里添柴,顺便根据齐老爷的话查看炉火,就见两个成人拳头大的麟眼洞里热气滚着炉火赤红带黄的火焰不断从洞口窜出。 “这龙窑的温度只能达到‘炉火通红’以上,‘炉火纯青’以下,可以烧制三色或者四色的琉璃,再多混色,这炉火就不够烧了。”看着宋清颐添柴的动作从笨拙到顺畅,齐老爷在他身后微微笑起来。 等齐润云由二弟陪着进了工坊后院看见的就是自家夫君在窑边添柴,父亲在他身后一边看一边时不时说几句的场景。 “咦?看来这宋少爷有点本事,这么快消了爹爹的气还能让爹爹指导他烧窑的事。”身后的二弟有些惊讶。 齐润云心内通透,自家父亲是因着自己与宋清颐的亲事已成定局,今后两人要相伴一生,而宋清颐此次的表现让父亲尚算满意,而自家夫君则是认真地在履行那晚所说的话,两方都有心之下才会有现下的场景。 第十三章 齐润云走过去的时候,齐老爷正在给宋清颐讲关于炉火的野史传说,“传说曾经有一位工匠想要烧一个祭红大瓶,却怎么也达不到他想要的火候,最后他的女儿纵身一跳,炉火顿然纯青,除此之外还有干将莫邪宝剑的锻造传说,也是夫妻二人共同祭炉。这些说法说到底不过是要炉温火候能够达到‘纯青’的地步,现下这样的事情少了,是因为龙窑平窑能让炉火比过去更加热,更加适合冶炼烧制而已。” “那是不是就是说如果找到合适的燃料能增加火候?”本来搬柴火的宋清颐突然灵光一闪,顿住动作,抬头问自家岳丈。 “我记得父亲您曾经说过那些祭炉之人能得纯青炉火不过是因为人脂可燃加注了柴火的燃性,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用牲畜?同样是皮毛血肉所差的不过是身上一层绫罗麻衣。”没想到接话的却是身后走过来的齐润云。 宋清颐回首看着缓缓走来的正君,一身白衣的清俊男子在这满是灰色的工匠之间像是突兀降临的神仙公子,齐润云的五官本来就雅致,在这烟火蒸腾的地方背着光更是柔和了棱角有一种雌雄莫辩的迤逦。 宋清颐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有些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掩了掩鼻子,察觉到自己动作之后又有些讪讪地放了下来。 却没想到忘记了自己刚刚在添柴,手上难免沾了烟灰,这一动作之下,人中处多了两撇歪斜的“胡子”引得齐润云身后的二弟嗤笑出声,就是齐润云也难掩目光中的笑意。 宋清颐倒是没反应过来众人突然的笑声,齐老爷也不提醒,只是对着长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齐润云上前,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锦帕递给宋清颐指了指他的人中让他擦擦污渍,才转头看向父亲。“父亲,是这个道理吗?” 看着宋清颐有些呆愣地接过儿子给的帕子,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擦起“小胡子”,目光还绕着儿子刚刚指着他的指尖转悠,完全不复刚刚和自己聊说琉璃时的聪敏。心下有些通透,又有些惆怅,也不说破,只是接着儿子的话说道:“是,不过也不尽是。这几年间我也试过用牲畜,火候确实有所加深,但还是到不了纯青,偶尔有个一两次将白转蓝,却临了没有成功。” 听到岳丈的回复,宋清颐总算回过神,手上却鬼使神差的把擦脏了的锦帕收进了自己的袖袋,“父亲用的是什么牲畜,柴火都有大小多少,牲畜比之人来说应该也有重量上的差异,会不会有这个原因。” 齐润云瞥了一眼宋清颐的袖袋,终也没有开口要回自己的锦帕,和齐老爷一起思索起宋清颐的话。 齐老爷先是点点头,“这也是有些道理,不过还是要试过才知道,今儿个是没办法了,你们俩日落之前就要返家,或者你可以在你自家的窑厂里试试。”要准备牲畜还要校验着不同重量对炉火的影响,这准备起来就需要不短的时间了。 宋清颐点点头,“到时候我把记录送一份到父亲这边来。”齐老爷专心在这烧模的炉火这么多年,既然自己眼下要试,最后的结果自然不吝于讨好一下岳丈。 从齐府返家的路上,两人仍旧和来时一样窝在宋家豪华宽敞的马车了。不同的是,看过父母之后放下一件心事的齐润云开始注意到马车中两人独处的那份尴尬。 虽然宋家的马车不小,但毕竟还是一辆由马拉的车,再大也有限,两个成年男子坐躺进去,少不得摩肩接踵的碰触,虽然不拥挤,但如果不特意避开,总会有些部位是挨在一起的。此刻没了心事记挂齐润云总觉得腿侧相贴之下灼热的慌,想挪开一些,又怕有些刻意,平素里冷清的表情虽然看不出异样,未被头发遮住的耳廓却有些显眼的发热。 倒是宋清颐因为齐老爷那处得来的一些未被证实的想法心潮有些澎湃,反而未曾注意到自家正君的异常,只是在自己那侧支着手靠在车厢壁上一边思索一边习惯性地用着手指敲击两人之间狭长的案几。 忽而察觉到车厢内异样的安静,宋清颐转头想询问,目光却落在了自家正君专心书册而半垂落着的长睫,微微翻翘的睫毛敛住了平素清冽的眼神,这个角度看过去有股异样的温柔。随后眼角才扫到那泛红的耳廓,迟钝地想到似乎许久没有听见齐润云翻书的声音了。 虽然不知道自家正君突来的羞涩是为了什么,不过不得不说平日里总是淡淡的人突然泛出这样诱人的色彩实在是让人心动不已,宋清颐能察觉到自己再度擂起的心跳。 “临雨在看什么?好久不翻页。”宋清颐不否认自己是故意的,突然起兴子想逗弄逗弄自家正君,看看他会不会有些别的反应。 大约是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就见齐润云颤了一下,一下子缩了腿,才出声,“没……”大概是觉得声音有些黯哑,顿下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没,看看以前父亲让我了解的功课。”这趟返家,除了看望父母弟弟,齐润云还把自己故居里收藏的书册搬了一部分回来,其中很多是幼年时齐父交代他看的功课,也就是和齐家手艺相关的一些杂书。 因为齐润云的突然抽脚,宋清颐觉得原本相贴的腿侧一凉,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自家正君在别扭什么,轻笑出声,“怕什么,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怕相公贴着你的腿?”不可否认宋清颐的坏心,这声相公除了洞房那日的怜惜,齐润云再未出口过,这是距离那日的亲密之后第一次被他青天白日的提起。 不出所料本来红润的耳廓更加爆红起来,连浅白的脸颊都像是被晕染到了一般。 “你……怎么……”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宋清颐的轻佻之态,齐润云说话都有些打结,脸上的红云开始从羞到怒。“请爷慎言!” “咳。”听到齐润云本来低低哑哑的嗓音突然开始拔高,也知道自己逗弄的有些过头,两人那晚洞房之后虽然共处一屋,却再没有逾礼之处,因此宋清颐虽然带着逗弄的意思,但又何尝不是想着打开僵局,总不能夫妻两人一直这么相敬如“冰”吧。不过这次的逗弄显然有些超出自家正君的负荷,虽然在宋清颐看来怒起的齐润云更加鲜活一些。 不过,过犹不及,怕一次性真惹恼了人,宋清颐就顺着正君转了话题。 “等这趟回去,我禀了父亲之后去窑厂试一下那些个想法,临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今后我总要自己试试手,临雨来帮我制模吧。” 第十四章 齐润云闻言一顿,顾不上面上的热度,看向身侧的人,就见他一双英目带着浅浅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目光中不可错认的认真。 “我不过是十岁之前由父亲带着学习过,哪里真的制过模。”去了窘迫的声音再度变的低哑沉静。 “十岁之前你是父亲一心栽培的继承人,十岁之后我相信你也从没放下过。”宋清颐说这样的话自然是因为他曾在上一世无意之间见到过那个沉静而郁郁的正妻独自一人坐在偏僻的院落里认真地捏着泥塑,动作之间娴熟流利,捏的小动物更是栩栩如生。那时候他只是觉得这个正君不务正业,现在想想那时他的正君哪里有“正业”可以操持,而那个泥塑的手艺应该就是曾经学自齐父的捏模。 或许是没有想到宋清颐会知道自己私下打发时间的动作,一抹惊讶从齐润云眼中划过。齐润云确实从没放下过父亲的教导,虽然来到宋家后一直身在习礼苑,苑中的日子却并不像外人想象中的那样无所事事。宋家习礼苑教导的是宋家的嫡子长媳,不仅要如同宋家嫡系小姐一般读书识字,琴棋书画,煮茶品茗这些苑里会有专门的夫子教授,而女红中馈,为妻之道更是会有专精的嬷嬷和绣娘来教授。宋家因着是琉璃名家,齐润云更是专门被教授过琉璃鉴赏之道。因此可以说习礼苑的十五年,从早到晚排满了课程,而父亲教授的东西,他只能每日午间与睡前休息之时再认真练习,这才没有忘记了这些齐家的技艺。 因此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不会制模,但是他确实是缺乏厂窑里工匠的经验。 “我虽然并没有落下父亲教授的技艺,但确实从来未真正的给一副琉璃做过模子。” 宋清颐笑起来,笑容中是对于齐润云言语间对于自己技艺娴熟之自信的欣赏。“怕什么,相公我也从未真正烧过琉璃,说了是试手,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你终究已经比我强了,起码一个技艺闭门造车了十年,我可是从零开始。”宋清颐的话可并不假,就他曾经看过的那个泥塑,他家正君的手艺可以说并不输给那些老师傅,不过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毕竟没有办法真的在习礼苑练习捏模,缺的就是个经验。而宋清颐前世今生对于琉璃制技都是仅止于耳熟能详。 第二次从宋清颐口中听到那个称呼,齐润云已经没有像之前那样的反应,不过离的近了还是能发现退了红的耳廓又有再度起色的兆头。“嗯。”既然宋清颐都这么说了,齐润云就应了话,既然这人说要他一起去窑厂试手,那么经验总也有慢慢学习补足的时候。不过想起他说自己从零开始,齐润云想起之前下人们对这个宋家大少的传言差别不是一般的大。想着自己眼下的日子和先前心底隐隐的担忧,或者这样的差异对他来说才是一种幸运吧。 从齐府返回宋家时天色已幕,两人分别去回了宋老爷和宋老夫人的话,请了安才回到自己的小院用膳。 “我和父亲回禀过了,后日会去窑厂里住上几日,楠叔给我临时找了个师傅,到时候先去认认料,你明日好好休息,或者去逛逛准备些出门的东西,后日和我一起出发。”用过饭,宋清颐净了口一边接过婢女递上的热巾一边回首对着齐润云说道。 齐润云伸手接过宋清颐擦完的巾子和着自己的一起交给一边候着的婢女,然后挥手让她们退下——因为两人是男子成婚,宋清颐就把原先伺夜的婢女丫鬟换成了小厮,只要她们伺候白日的活计,入夜净面之后她们就可以退下休息,而他们院子里除了琉光、灵宝这两个主子的随身小厮,还有原本就跟着宋清颐的璃盏、华珏、管璧,入夜就由他们轮班值守。 “好。有什么用的惯的?”端谨两字齐润云似乎还没有习惯称呼,经常说着话就变成没称谓的,幸而宋清颐也听习惯了。 “我用惯的东西你问红袖就行,去书院出行以前未成婚我的东西都是她准备的。”因为打发了入夜的丫鬟婢女,齐润云就很自然的接手了替宋清颐宽衣的工作——第一次被齐润云伺候宽衣的时候宋清颐愣了一下,不过他不敢在言辞上有什么逾矩的地方,不过眼下他们经过几日相处,已经可以如家人朋友一般自在。 从宋清颐口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齐润云抬了眼,见他只是随口的吩咐,才反应进来这个应该是以前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不过这名字……“红袖添香,爷好雅兴。”虽然本意只是随口之言,但出口了齐润云才感觉到这话有些不对味。 就是宋清颐也抬了抬眉毛,“夫人可以相信我,红袖添香这名字还是母亲取的,可不是我的意思。”虽然曾经年少他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自从遇见师妹…… 宋清颐蹙眉,遇见师妹,曾经是他自觉的最大幸福,可惜真正是他最大的灾难。 齐润云敏感地察觉到宋清颐情绪之间的变化,正好借着收拾脱下衣物的空隙,退后了一步。“爷,没有别的意思。” 回神的宋清颐察觉到齐润云的后退,挑眉,“夫人这是什么意思,觉得你相公是这么小气的人?还经不起你一句玩笑话?”宋清颐故意笑的轻佻,还拿手指去钩齐润云的下巴,一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公子的作态。 本来有些沉寂下来的齐润云顿时觉得额角开始痛,抬手把那只勾着下巴的手指打下来,也不回话直接转过床前的屏风就要去睡觉。 “夫人,别走啊!”宋清颐发现经过一天他家正君已经能很好的调适被他叫夫人和自称相公的情绪了。真是不好逗弄啊。 而此时转进屏风的齐润云对着床上仅有的一床被子发愣——明明洞房之后的晚上婢女们都是在床上备好两床被子的。 第十五章 “怎么还不休息?”转过屏风,宋清颐看见齐润云穿着中衣亵裤站在床前,挑了下眉毛,心知肚明地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齐润云回头看了他一眼,可能是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故意逗弄的意思,因此直接转身朝外走,“我让灵宝去再取床被子。” “诶。”见他真要出去叫人,宋清颐赶紧伸手揽住,结果不小心用力过猛收获了怀中人一枚,中衣轻薄,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想贴处的温热,还有怀里人瞬间的僵硬。“别啊,灵宝他们应该都准备休息了,就别再去叫起来了。我们是夫妻,要一起过下半辈子的人,你害怕和我睡一床被子?嗯?”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齐润云敏感的耳廓一下子就热了起来,环住小腹的手臂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的温度却让他觉得烫得吓人。齐润云一下子好像回到了洞房那晚,那种让人羞耻却又紧贴的亲密。 感觉到齐润云扶住自己手臂的手掌紧张地虚握了几下,宋清颐心下轻笑,他的正君一旦被打破了那种冷清的面具,给出来的反应总是特别能勾起他逗弄的兴致。当然他也没有错过自己唇边的耳廓上过热的反应。 继续压着声音,甚而还在说话的间隙吹了口气,果然怀里的人哆嗦了一下,本来安静下来的动作又想挣脱出他的怀抱。“睡了好些日子的两床被子,你的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一个是希望给两人一个相熟的时间,一个也是不想让自家正君二度受伤,毕竟如果留下不好的印象对以后会有好大的影响。 本来以为齐润云听了他的话会紧张,没想到虽然僵了一下身体,怀里的人停顿半晌却给了他一个点头的回应,宋清颐目光亮了一下,突然出手把人横抱起放上眼前的大床。 “啊!”被宋清颐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齐润云轻叫了一声,随后就被落下的床帐掩去了身形。 这之后自然是不可言说的一晚。 +++ 第二日宋清颐是被房间外叽叽喳喳的鸟雀鸣声叫醒的,一晚酣畅淋漓的动作之后睡了舒适的一觉,即使醒得早他也觉得疲惫全消。 就着透进床帐里模糊的晨光,宋清颐看了一眼身边还在熟睡的人——后来他给人清理的时候褪了齐润云的中衣亵裤,因此此刻盖着被子的人露出了带着些痕迹的肩臂,披散着头发的脑袋轻轻地倚着自己的肩膀。齐润云睡着之后几乎动静全无,乖巧得让人怜惜。 宋清颐轻轻抚了抚散到他身上的长发,想着自己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安静地看着自家正君的睡颜,洞房那次因为第二日两人都要早起没这么空闲,前一世更不用说,他和正君同房不过是为了嫡子任务每次完事就会去沐浴回师妹的院子。 轻叹了口气,宋清颐像是吐尽了心头的沉重,放轻动作起床穿衣。望着透窗而入的晨光,嘴角勾起笑容,宋清颐感觉这重头来过的日子每一天醒过来都是轻松幸福。 出了房门吩咐了下人等正君起了再进去伺候,宋清颐去了外厅用完早膳转道去了父亲的院子。 昨日里回来的晚,只来得及和父亲说了说他在齐家得到的想法和父亲要了人手去窑厂试手的事情,也因着这件事情,他要去窑厂好些日子,之前看着旧账理出来的一些问题却要交代好人去办,可惜他以前从不过问家里的事务,因此身边除了一些近身伺候的小厮真正能给他办事的人却是不多,每每要用人总要先去和父亲说,只是旧账的事情上许多都是没有证据的,仅仅因为自己知道结果反推上来,说服别人却是不够的。 却没想到瞌睡有人送枕头,宋清颐去到父亲院子请安,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就被父亲一通吩咐给乐了,父亲的大意就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成了亲终于开了窍愿意好好学着打理家业,明天虽然要去窑厂试手,不过家中事务开始学习了就不要放下,我把城中两家琉璃铺子交给你打理三个月,铺子里的掌柜伙计一应人员都由你来调配。不过先说好你毕竟是新上手,要多听听掌柜的意见。为方便你理事,爹就让余楠再给你配两个人,专门负责给你跑腿办事。 好嘛,正愁着办事的人太少,他爹就给送人过来了,再贴心没有了。宋清颐看着自家父亲眼中的欣慰,自己也觉得熨帖,“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多学多看,不会胡乱指手画脚。” 从父亲那边出来,宋清颐就带着楠叔给的人和自己身边原本的小厮跑了趟铺子,虽然打着管事的名头,宋清颐心中清楚自己还是学习为主,因此也不多插手铺子的事情,只是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就带着人拐去了南巷胡同。 那是前世里他刚被赶出宋家时待过的一条胡同,背靠着勾栏,并不怎么干净的地方,却是很多乞儿扒手地头蛇们落脚的地方。从宋家被那两人赶出来时是宋清颐被他们的打手一路打着走的,当时的情况不仅受了伤,被扔出宋家范围好一段路之后几乎就爬不起身,蜷在街角人家的屋檐下意识不清,最后是被两个乞儿兄弟捡回南巷胡同的。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同样被赶出来的人,只是到南巷胡同的时间比他早。这人是苏家琉璃厂的一个烧色师傅,名叫周业启,而上一世勾着师妹把他害得家破人亡的那个人正是苏家人。 说来他和周业启的相识还挺有意思的,当然这个意思自然是他现在回想起来,前世他们相遇的时候这份有意思几乎去了宋清颐半条命。 南巷胡同的人龙蛇混杂几乎没什么正经大夫愿意到这里出诊,而且这里的人大部分也付不起诊金,多数都是去城外山上找些常见的草药应付过去,因此上一世宋清颐被乞儿兄弟捡回这里后虽然伤势沉重,却也只得到几株去热的草药熬的汤水,其他的几乎都要靠自己熬过来。 偏偏去找草药的乞儿弟弟带回来的草药里不知道夹了一些什么不知名的药草,他吃了之后虽然退了烧,却也发了一身的疹子,痒得钻心,偏偏那时候意识沉重四肢无力,只能下意识的在地上打滚蹭痒,最后乱滚之下压趴了一个在另一边休息的人,那人就是周业启。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后来他挺过来之后听那对乞儿兄弟说的。 而他这趟来南巷胡同就是找周业启还有那对乞儿兄弟的。 一边回忆,宋清颐一边拐进南巷胡同,刚一进去就被这里腌臜的味道熏了一脸。 第十六章 宋清颐赶紧掩鼻,身后跟着几个下人也受不了地捂住鼻子。 琉光赶紧说道:“少爷,您到这边来干什么,有事您吩咐我们啊,这里实在不干净,您别进去了吧。” 摇摇头,宋清颐示意琉光几人留在外面等着,自己独自一个人走了进去。 流光几人实在不放心自家少爷独身去这么乱的地方,奈何少爷不给跟,只好守着胡同口焦急的来回踱步。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琉光都想着带人进去找了,就见自家少爷扶着一个胡子拉杂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男人从胡同里走了出来,身后更是跟了两个乞儿。 琉光虽然震惊,但是作为一直跟着自家少爷的贴身小厮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少爷,这是?” “去叫辆马车过来,管璧去客栈开个房间,再找个大夫。璃盏去找牙行问问哪里有房子出租,要清静养人一些的地方,不用太大。”宋清颐没有想到他提前来找周业启,这人竟然会这么虚弱,几乎不能成行,不仅是底子空耗的差不多了,还因为腿上有个伤口没有得到照顾,眼下已经浮肿溃烂了。不过即使这样他也并不担心,毕竟上一次自己“到来”时这人虽然有些虚弱,但是却一直活了很久。只是来时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也就没有准备马车,只得匆忙让小厮们去办。 等华珏叫来马车,送了胡同里带出来的三个人去了客栈,大夫给看过开了药,打点好住处安顿下三个人,宋清颐返家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看着天色,宋清颐蹙眉,他没想到会出来这么久,一早出来自家正君都还没起,本来以为能在赶在午膳前回去,结果把人安顿好,交代了些事情就到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那人身体有没有不适。 待回了宋府,见了父亲母亲,返回院子就看见灯烛之下齐润云穿着中衣外面罩着一件浅底水墨绣纹大氅,披散着头发,眉目低垂看着手上的书本。头发有些湿气,应该是刚刚沐浴过。 桌上摆着膳,盖了碗,两副碗箸都没动过的样子。 “我回来晚了,你可以先用的。”心下有些内疚,似乎总让这人等自己。宋清颐快步进门,在丫鬟的伺候下净手净面,才坐下来。 “有些凉了,再热一下吧?我反正也不饿,刚刚沐浴完,你回来也正好。”见宋清颐进来,齐润云也放下书,摸了摸盖着的碗盖,说道。 “不碍,天并不冷。”虽然这么说,宋清颐还是挑了几样荤油的菜色让婢女们送去小厨房热一下,荤油凝注之后实在影响食欲,口感也不好——宋清颐已经发现自己上一世最后的那几年温饱不继,重新来过口腹之欲明显重了许多。 “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儿什么时辰出发?”让婢女把砂锅里温着的胭脂米饭盛上来,齐润云接了先递给宋清颐,然后才自己接了一碗。他现在已经慢慢习惯边和宋清颐一起用膳,边聊一些家常的状态了。 “嗯,差不多卯时吧,不用太早。工匠一早要准备的事情多,我们下午到那边,正好他们得闲,可以先带我们熟悉一下。”宋家的窑厂不像齐家那种试炉的工坊规模小,光是标准的龙窑就起了三个,都是沿着山坡走向一卧十好几长的烧窑。城里的地可放不下这么大的厂子,而城郊多是田地,因此宋家窑厂就离城有些距离。宋家在城外有做小山,宋家的窑厂就依着山建到了山腰,从宋家这边坐马车过去一走也要小一个时辰。 “早上出门比较早,见你没醒就没叫你,休息的还好?”用完膳,不能直接休息,虽然时间不早,不过宋清颐还是和齐润云去看了刚刚布置完的小书房。 小书房本来是一间厢房,因此地方不小,有内外间,外间被摆了一张书案,侧面和背面是书柜和博古架,书柜已经放上了一些书,多数是这次从齐家带回来的那些,博古架上倒是摆满的东西,只是除了几件大件的单色琉璃摆件,许多都是各色的泥塑,不用想肯定是出自自家正君之手。临窗的地方还放了一张书案,摆了一对黄花梨的玫瑰椅,中间隔了条案,上头放着棋盘。看了一圈,其他的倒也罢了,倒是这个博古架,宋清颐看得饶有兴致。 小书房是下人们在宋清颐陪着齐润云归宁的时候收拾的,摆件和书册倒是今天齐润云自己整理摆上去的,见宋清颐在博古架前看得认真,想着自己随手捏的东西,目光中闪过一丝尴尬。因此一时没有防备宋清颐突然问出问题,一下子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问话里的意思,顿时眼中的尴尬蔓延到面上,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着自家正君转过去的侧脸,宋清颐无声地笑了笑,怕他恼羞成怒,轻咳一声,继而问道,“这个架上的东西是你捏的吧?我现在觉得找你替我捏模做的没错了,只是我才要好好努力免得配不上你的技术。” 见宋清颐终于不再揪着私密之事逗弄人,齐润云才转过来,“毕竟十多年都是自己摸索,没有真正捏模,这些只能算泥塑的。” 听见齐润云的话,宋清颐挑了一下眉毛,没有说话。他从上一世的经历就明白这个人的性格执拗认真,还认死理。否则怎么会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婚姻,怎么会因为名存实亡的夫妻之名为负他良多的自己怀孕生子最后还守着宋齐氏的牌位含恨而去。因此对于他的回答并没有什么意外,没有真正烧出一件琉璃之前,他是不会觉得自己苦练了这么久的手艺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一晚休息,对于床上只有一床被子的事情齐润云只是顿了一下,随后如常的躺下休息,如果不是宋清颐发现这人动作之间的僵硬,估计会以为他对于两人的亲密已经适应良好。 不过,这样的齐润云才让宋清颐觉得逗弄起来有意思,也不会如上一世一般年纪轻轻就一片死寂,更让他觉得重来一次他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 +++ 第二日,果然如宋清颐预计的他们到达窑厂的时候刚好过午,午膳是用的家里准备的干粮点心,而窑厂里的工匠们也正好用完膳,楠叔安排的工匠已经在窑厂门口等着他们了。 那是一个憨厚的中年男子,有边上的人叫他郑头儿,人有些黝黑,是个爱笑的并没有宋清颐想象中那种匠人沉闷的样子,而且说话也是进退有度偶尔接不上话就憨憨地笑两声,是个让人很难有恶感的人。 第十七章 “少爷叫我老郑头就好,我先带您去住的小院,虽然条件简陋,不过都是让小娃子们刚刚收拾好,干净的。”老郑头憨笑着说道。 倒是宋清颐摆了摆手,“没事,让人带我的小厮们去院子,我们直接去窑里边吧。”本来父亲就说了让他小待一段时间,以他纸上谈兵的功力估计要学的还多着呢,能早点开始就早点开始吧。 留了齐润云在身边,带来的行李交给跟着一起来的管璧和灵宝带去院子收拾,宋清颐跟着老郑头去了窑厂。 窑厂依山而建,匠人们住的地方在山脚,龙窑是沿山而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平窑同样也在半山上,所以老郑头直接带着他们上了山。 宋清颐是要从头了解起,而齐润云则是要了解捏模的用料,不同用料的耐温。因此老郑头就另外叫了个小徒弟陪着齐润云去了放黏土料子的地方——虽然宋家大部分用的是别家的模子,不过这么大的窑厂捏模的匠人还是有的,毕竟有时候烧小料是没有这样大批量向别家订模子的。 因为宋清颐是第一次下窑厂,老郑头又听楠叔说了他的情况,就先带他去了放琉璃石的库房。 宋清颐是从书中了解过琉璃制成就是在琉璃石中加入琉璃母烧制而成,对于琉璃石的了解同样来自于书本,书中有云:“其石五色皆具……此乾坤造化,隐现于容易地面。”五色皆具,应当瑰丽非凡。 但是真看到了琉璃石的样子,宋清颐才发觉竟然看着也就是些普通的碎石,只是隐隐有些光点,直到老郑头不知从何处点起一根蜡烛从石上晃过,上面反射出透着颜色的星点才让宋清颐感觉到它的美丽之处。 “少爷你看,这些石头是天生天养的五色石,这里能看到绿色,这边有点发紫,晃一下光,就会变成通透的烟褐。”老郑头拿起一块琉璃石不停的在烛火下晃动,果然上面如他所言,本来粗陋无奇的石块随着光照微微闪现出不同的颜色,而且表面能看出几分通透。 这神奇的一幕自然让宋清颐大为惊奇。“瑰丽神奇,难怪说是乾坤造化所得。” “是的,小的做学徒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也觉得这是神仙之物,怎么会有天生这么通透的石头,比之玉石更美。”老郑头看着宋清颐的样子,也笑起来说道。随后就接着宋清颐的话介绍了多少成色的琉璃石是烧制的最好的料,不好的料需要经过什么样的工序才能合格。 “其实琉璃石应该是通透的,只是起矿的时候和别个石头混在一起才会这样星星点点,所以如果成色过低,我们就得先烧矿。等烧到合适的成色就可以用了。” 宋清颐点点头,“那琉璃母呢?”相对于琉璃石,他其实更加好奇于琉璃母,他翻阅了一些父亲给的书籍,不过记录多是似是而非,有书中说:“琉璃母者,若今之钱滓然,块大小犹儿拳,又谓真庙朝物也,但能作珂子状,青红黄白随色,而不克自必也。”可是什么是“钱滓”,滓者,垢也,这和琉璃母又有什么关系,宋清颐虽然看了,却并不明白其意。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也是一种矿石,不过经过了各种配方的加工。 想着眼下能问到老郑头答案,宋清颐有些不能安奈。 “少爷,琉璃母其实就是一种统称,是很多东西配起来的。再具体的就是各家的秘方,用料多数有些不同。而这些秘方多数都是传家之秘。”老郑头并没有因为宋清颐是东家的少爷就大咧咧的直说,不过他这句话也算很明白了,琉璃母就是秘方,宋少爷要知道也不该从他这里知道。 宋清颐闻言突然想起上一世宋家没落时,他还没有认清师妹的真面目,还心疼今后要让心爱之人过苦日子,那时候她的师妹一边对他表着忠心,一边闪闪烁烁的问他一些宋家琉璃的配方,可他这个从来不学习宋家制技的大少爷从懵懂未知到最后那两人阴谋自揭,都一直以为他们图谋的是宋家的技艺,现在想来他们一直在找的就是琉璃母的配方吧?宋家琉璃除了匠席之位,烧制出来的成品通透瑰丽也一向是最为人津津乐道追捧非常的地方,而这绝对离不开琉璃母的宋家秘方。 那么后来他被扫出宋家是因为他们找到了配方? 宋清颐想到这里,心中潜藏的仇恨再难克制,面上的俊雅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之色。 +++ 齐润云回到房间的时候是带着一些黏土料子的,除此之外还有些坩子土——这是齐润云看到有匠人在烧制琉璃瓦时用到的粘土料,因为心中一些模糊的想法他就问带着他的人也要了一些带回房。 因为想的太专心,齐润云甚至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异样的安静,知道双手捏着袋子还在捻土料的他突然被人抱紧箍进一个人的怀里,才诧异的发现宋清颐已经先回房了。 大概是因为拥抱来的太突兀,或者是进来片刻仍旧昏暗的房间给他的异样感,齐润云终于察觉到抱着他的人那一身不对劲的情绪。齐润云停顿了一下,才把手放在抱着他的那双手臂上,第一次叫了“端谨?” 第十八章 昏暗的房间里,一声低哑的嗓音唤出“端谨”两个字,宋清颐翻腾的情绪缓缓平复了下去,感受着怀里安静顺服的身形,他的心中突然起了一些冲动。 大概是一直没有得到回应,齐润云又叫了一声,话音刚落却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腾空而起,随后背后一紧,竟然是被人横抱着放在了床上。 宋清颐随手一扯床帐,掩下了齐润云的惊呼和其他的动静。 宋清颐再醒过来时已经天色入暮,透过床帐可以隐隐看见一些窗外的灯火,应该是管璧他们在外面点了灯。 因为情绪不对宋清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房间,而齐润云也是一回来就被他拖了进来,因此可以说是一下午粒米未进,眼下把他催醒过来的正是抗议的肚子。 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宋清颐转头看向睡在手上的人。因为光线昏暗,他只能看见未着寸缕仅横了被子在腰间的人一身瓷白的皮肤在暗淡的光线中莹莹的靡色。 宋清颐蹙了下眉,即使看不清楚他也能想象齐润云身上的狼藉。小心地把手收回,套上四周凌乱的衣服,宋清颐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热——即使上一世他被蒙在鼓里和师妹最情热的时候他也没这么荒唐过。下床跟守在外面的管璧吩咐了事才给房里掌了灯,这会儿才有余裕去查看自家正君的样子。 齐润云的发髻撒了一半,因着被子只横到腰间,因此长长的头发几乎覆盖了半身,从中漏出的皮肤被映衬之下显得更加苍白。 宋清颐显示查看了一下,见他只是有些发红就去取了管璧送来的热水打算替人收拾一下,却没想虽然疲累的睡着,没被宋清颐掌灯的动静吵醒,不过那温热的布巾一沾身就让齐润云有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大概是初醒的迷蒙,让齐润云一扫平日里沉静冷清的样子,眯着眼看人的样子有些呆愣,“怎么了?”问完话才清醒过来之前的事情,表情一下子从呆愣顿住,随后虽然收起了表情,却也红了耳廓,更是让宋清颐发现原来自家正君不好意思的时候虽然脸上不上红,但是除了耳廓竟然连脖颈和胸口都会泛起红色。 因为一开始没发现被子只盖到腰,后来是在宋清颐的注视下没好意思去拉被子怕反而把人的注意力引到身上,因此齐润云一身变化床前的宋清颐一下就发现了。不过为了正君薄皮的耳朵宋清颐只好忍着笑,“看你睡着,本来想给你清理一下。” 最后布巾自然是被齐润云夺走——真的是夺走,宋清颐第一次知道这人原来也有这么激动的动作——宋清颐则被打发去取晚膳。 因为已经入夜,管璧担心没吃晚饭的两个主子夜里醒来饿肚子,又怕时间太晚用多了积食,因此和灵宝两个人找了个砂锅简单弄了个肉粥温着。此时主子问起就送了过来。 等宋清颐把粥端回来,齐润云已经套回了中衣——虽然上面有许多已经压不平的褶皱。 “过来吃点。”宋清颐放下锅子,招招手。 坐下后,两人安静地吃着粥,宋清颐没还解释今天晚上突兀的动作,而齐润云竟然也没有想要问他这么做的原因。本来再想着怎么揭过去的宋清颐倒是有些好奇了。 把问题问出口,宋清颐没想到却得到一个意外的答案。 “本就是爷,端谨的妻室,服侍……本就是分内之事。”话语中因为宋清颐的目光终于改了称呼,不过说出来的答案却让宋清颐郁闷不已,不过齐润云想了想却又加了一句,“不过,白日宣淫毕竟不好。” 看着自家正君认真地对他劝解,本来因为发现正君易羞的宋清颐顿时无语了——这是……履行职责?只是履行而已? 说不上来是郁闷还是什么感觉,宋清颐本来好起来的心情顿时又乌云密布了。 之后的几天,宋清颐因为心头的那点别扭每日里更加的早出晚归,而齐润云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甚至比他这个来学习的正主更加的忙碌,有时候宋清颐回来了他都不一定回来,这让心头有些郁郁的他心情更加不好了。 这一日本来跟着老郑头看人烧矿,然后看匠人烧色的宋清颐终于按耐不住去找了自家正君——他虽然因为心头的别扭也因为忙碌早出晚归,怎么他家正君学个黏土比他还忙。而且晚上那么晚人家匠人都回去休息了,他能忙什么。 捏木的地方其实和宋清颐所在的烧窑离的不远,不过因为靠近山北和处南面的烧窑是两条背向的路,所以两人才会总也碰不上,更何况捏模的匠人不需要走动,几乎都在山北那排平房里待着,连带的齐润云也几日都窝在一个地方。 宋清颐要找人自然是容易的,刚进了平房,里面的匠人早就知道这几日东家的大少爷在窑厂里,一看来人有别于匠人的衣饰哪里还会不知道是谁。匠人们要起身行礼,被宋清颐摆手制止,带着宋清颐过来的小学徒已经听了吩咐知道大少爷来找谁,当下就指了路。 虽然齐润云和宋清颐是来学习的,不过毕竟是主子,匠人们也不会真让他们都待在这样杂乱的环境里,所以齐润云待的地方是专门整理过的,虽然不见得多干净,不过起码是整洁的,各类材料都按照名条摆放在架子上,中间上放了一张大条案,上面有捏模用到的各种工具,而齐润云正在桌前,两袖扎高,露出精瘦白皙的手臂——不过此刻上面沾满了各种湿土沙灰——在搅揉一团黏土,还不时捻动手指感受一下,然后从边上的各个材料筐里加抓一把东西加进去。 宋清颐看着眼前神色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过来的人,心下的那点别扭变成叹息。 齐润云的性格即使接触时间不长他也能了解大半,这样一个执拗认真的人在他有婚前那一场大闹的情况下,难道还能给出别的答案吗?反而是自己,对这样的齐润云产生别扭的情绪才是自己应当深思的地方。 第十九章 宋清颐一开始没有觉得自己的别扭有什么问题,但是此刻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自家正君认真的背影,他却突然惊觉,自己对于正君的注意似乎已经超出了原本要做一对亦友亦伴,相敬如宾的夫妻打算, 他不知道自己现下对齐润云的感情是如何,若说一开始打算相扶相持的伙伴,那他现在这种别扭的心情早已经超出了,若说爱上了齐润云,宋清颐又觉得自己心底似乎也没有那种一见之下怦然心动的感觉,离开了也并不会想念,那他现在算是什么? 心头烦忧,宋清颐气息就有些重,大概是觉得有些异样,本来认真盯着手上事情的齐润云下意识回头查看了一下,结果看见宋清颐就顿住了。 “端谨?”许是之前的改口,这次齐润云喊起宋清颐的字就显得自然了许多。 “没事,来看看你,怎么样?”收起心头的乱思,宋清颐一派自然的走过去。 “找了不同的方子,捏不同的土料,看看手感,然后捏了几个模,有好有坏。”一边捏着手中的粘土,齐润云一边回答宋清颐的话。 齐润云虽然没有放下齐家的手艺,但是在习礼苑那么多年能接触到的多是普通的泥料,虽然宋老爷不反对他练习这个手艺,但也不可能太周全的替他准备材料,所以他能接触到的来去就那么几种。这次到窑厂,是他第一次全面的可以随意取用所有的材料,因此这几天他几乎都在熟悉土料的性状。 宋清颐顺着齐润云指给他看的地方看去,果然在墙边的架子上放了几个或干或湿的模子。和之前看到自家正君捏的泥塑不一样的地方,这些模子是阴模——也就是凹面模,这是用来填料的模子,和之前观赏用的泥塑自然大不相同。 可以看出这是练手之作,模子的外形都不怎么工整,倒是阴刻的花纹非常细致。宋清颐拿起一个模子仔细看,两半的模子合拢了可以看出内合的形状是一个半圆的物品,圆弧的这面反刻着细腻的花纹,是荷叶的纹样。宋清颐猜着应该是碗或者杯子的模。 “我这两天也在看材料,看的差不多了,我和老郑头说明天让他带着我烧个小件,就用你这个模子吧?”把玩了一下这个刚刚细看,已经半干的模子,宋清颐突然说道。 齐润云有些惊讶,他以为看料看火,这段时间都不太够,竟然明天要烧小件。不过他也并没有反对,只是对着宋清颐手上的模子摇了摇头,“这个土料是随意配着练手的,应该经不住填料去烧,我等一下重新捏了刻一个。” 宋清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惊讶,当下有些自嘲的说道,“小时候不懂事真正学手艺的年纪早就过去了,我这个年纪父亲也知道最多只能学些皮毛,所以才是过来小待一段时间,主要是来看工序,了解整个大体的手艺和琉璃的烧制的,可以试手,不过真要像匠师一样自己完全的烧一件东西是很难了,起码火候和烧色我就只能靠老郑头来帮我看。”他虽然心中有些想法,和岳丈也讨论出一些眉目,但真正要试验很多细微的地方只能靠别人来帮他观察,没有办法这些功底是要靠时间和经验来累积的。 听到宋清颐的话,齐润云蹙了下眉,不过就像前一晚突兀的亲密一样并不询问,只是回身继续手上的事情,“模子我一会儿弄,明天带去烧窑。” 第二日,齐润云起的比宋清颐早,问了琉光宋清颐才知道,自家正君天色未亮就带着灵宝去了平房那边。 想起来昨天他说会在今天把模子交去烧窑,宋清颐蹙眉,吩咐了琉光两句才起身先去了烧窑——今天他要自己烧一个小件,虽然是有老郑头全程跟着,但老郑头也发话了,既然要自己烧那准备工作也要自己来,这样才能知道一件琉璃从烧矿到成品的整个工序。因此他也早些到烧窑那边。 烧窑其实并不是一个地名,其实就是一个统称,是所有烧琉璃的格式窑炉所在的地方,这是琉璃厂占地最大的地方,因为三个龙窑的关系。龙窑一个就占地十好几丈,这还不是最大的,宋家这个琉璃厂三个龙窑最大的有二十三丈,更遑论其他平窑、葫芦窑、馒头窑的占地,加上窑炉之间为了安全相隔的距离。光是烧窑就已经占了这座小山面南的大半地界。 因为宋清颐第一次烧的只是一个小件,而且因为从易到难,老郑头给他的建议是先烧单色,所以他这次只会用到几个平素比较闲置的小烧窑。宋清颐昨天就被老郑头带来看过窑炉因此知道窑炉的位置,不过担心一会儿自家正君过来了找不到就把琉光留在了路口。 既然和齐润云要了碗型的模子,宋清颐心中就有了个腹案,打算烧一直通透莹紫的琉璃碗。因此在烧窑边见到老郑头的时候就被带着去矿篮里挑矿。 “小的学琉璃,在经过三年选矿,三年看火之后,师傅第一句话就是烧琉璃和烧陶瓷釉面是一个道理,高温烧矿,低温烧色。”老郑头在一边看着宋清颐挑选马牙石和凌子石——这是烧紫琉璃必备的矿石,一边说些自己年轻时做学徒的事情——几天下来谦虚好学不怕脏苦的大少爷已经开始赢得匠师的一点好感,从开始的恭敬到现在已经可以聊两句家常。 宋清颐听着老郑头的话,想着自己书中看到的关于单色紫琉璃的配法:“白如霜,廉削而四方,马牙石也,紫如英,札札星星,紫石也。白五之,紫一之,凌子倍紫,得水晶;白三之,紫一之,凌子如紫。”古法的记载和现今差别竟然也不大。 看来父亲当初送过来的不只是普通的匠人记录,应当还有些是宋家的秘方。宋清颐抿了抿嘴,因着父亲的用心,叹了口气,随后收了其他心思,认真的选了矿。 齐润云来的并不晚,宋清颐刚刚选好矿,琉光已经引着他走到烧窑边,手上自然带着说好的模子。 宋清颐这会儿正撩了衣袍下摆蹲着捡矿石,正打算站起来,结果他家正君走了过来顿了下也学着他下摆一掀也蹲了下来,手上的模子递过来,“看你烧。” 宋清颐愣了愣,倒不是意外他的话,只是诧异这个人的动作——他记得上一世这人的执拗认真除了性子,还因为进退有度的礼节风度。像现在这样两个人相对蹲在地上的事情宋清颐从来也没想过会发生。 第二十章 不过宋清颐很快回神,接过模子,笑着调侃道,“夫人,咱两个人都这样是不是有些不雅。”边说着边要扶着齐润云起来。他哪里会不知道这人仅是因为自己蹲在地上,他站着与自己说话有些“犯上”。 宋清颐没有猜错齐润云的心思,因此见他起身也就顺势站起。“看你烧。” 第二次听见自家正君的话,宋清颐点点头,“一起吧,我挑了矿,先烧一下矿。”提起矿篮,宋清颐顺手就去牵齐润云的手,想着一会儿的步骤——这几天除了看矿,看琉璃之外老郑头知道他要试手也着重带着他看了各个工序,告诉他一些烧制的要点,因此对于接下来的步骤他心中倒是有个数,眼下在心里过一遍,不过是不希望失败出丑。这不仅是他第一次自己烧制琉璃,还是用的自家正君的模子,他一点也不想在齐润云眼睛里看见失望的神色。 心中有记挂的宋清颐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但是被牵着手的齐润云真正是吃了一惊。他的目光落在他身前的夫君身上,成亲之后这样的惊讶之处已经不止一两次,头几次还可以说是宋清颐有心打造两个人的关系,让彼此注定相依靠的下半辈子过的省心些。但次数多了,尤其是经常有这种下意识的逗弄,亲密举动就是冷清如齐润云也有些疑惑了。他的夫君到底抱着什么想法……他不是还有个挚爱的师妹等着他迎娶吗? 宋清颐深爱书院认识的那个师妹的事情,齐润云在宋家下人的传言中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更是知道他和宋老爷的娶妾约定。因此成亲时他甚至想过以后就这么在后院里孤独一生的日子,结果真正成亲之后却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的夫君一改从前他听说的不喜家业的样子认真学习宋家的琉璃技艺,每天学着看账册管理铺子的事情,对他也是尊敬有加亲昵非常,最重要的是从成亲之后再没有提起过那个师妹。 齐润云心中既是奇怪,却又有着淡淡的期望。他想着如果他的夫君真的愿意和他有个家,那么或许……他也应该试着相信现在正在过着的日子…… 宋清颐感觉自己握着的手突然被反握了一下,回头看了一下安静跟着的自家正君,“怎么?” 不过已经走到烧窑跟前,老郑头上来和他说炉温的事情,齐润云又没有回话,因此宋清颐奇怪的看了一眼之后就松开手跟着老郑头走近那个已经开始燃火的烧窑。 “我看了一下让我挑的那些矿,成色没有到老郑你说的那种,是不是要先烧矿?”宋清颐的手指捻了捻篮子里的琉璃石,马牙石和凌子石自然是最好的矿,不过琉璃石的成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好,附着的矿石多,显得色彩和通透性都不明显。 “是,少爷来看看炉火,烧矿的火会比较旺,颜色也红中带黄,一会儿等柴烧的差不多,不加新柴火候会低下来一些,到时候再烧配色。”烧窑不大,添柴的口也不高,老郑头这会儿拿着特制加长的火钳拨弄着火塘,示意给宋清颐看。 看炉火这种事完全依靠经验,虽然楠叔,齐父还有老郑头都给宋清颐讲过火候,不过他最多在炉火颜色最明显的时候能看出来一些,那些细微的变化还是得要老经验的匠师帮着看。 宋清颐一边听老郑头讲的,一边把自己说着自己的观察,想要尽量能把握住时机。“这会儿炉火颜色比之前淡了,炉门的气浪更烫些,是不是差不多了?” 老郑头点点头,然后从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碗里沾了点水洒在炉壁上,那点水珠迅速的冒了点白泡泡就没了。“可以了,少爷把琉璃石放进去吧。”匠人们试火候除了看火,还有这种看水汽的方式,不过平素里为了方便匠人都是直接吐口唾沫观察的,不过因为东家少爷和少爷正君都在旁边,这行为他可不敢在他们面前做,老郑头虽然憨直但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 烧窑有专门的进料口,宋清颐把手上的琉璃石都放进去,进料口敞开可以看到矿石在炉火里的变化。 黝黑的矿石在堂火的舔舐下慢慢的模糊了边角,原本被包裹其中的星星点点逐渐连成一片,可以在火苗的映衬下看见通透的质感。 齐润云就站在靠后的一侧看着宋清颐的侧脸也看着炉火堂堂的烧窑,如果此刻宋清颐回头,就会看见他眼中平素绝不会看见的明亮。 老郑头还在一边讲解查看烧矿火候的要点,一边让宋清颐准备起矿。用的还是之前那种特制加长的火钳,把烧的差不多的琉璃石从火塘里取出来,放在一边的石台,石台上另外堆了一堆可以看出是烧制过后的矿石。 “少爷这就是宋家的琉璃母,这个烧制是有专门的匠师负责的,一般小的们取用到的都是这样的。”看见宋清颐带着疑惑看着石台上的琉璃母,老郑头解释了一句。 宋清颐点点头,对于这种被瞒过琉璃石烧制的行为没有半点不满,毕竟他还没有真正继承宋家,对于下面的匠师来说他只是东家的少主子,他这纸上谈兵的技术还不能让宋老爷开口允许他去观摩琉璃母的烧制。 重生之后的宋清颐因着前世落难后的经历,再没了少年意气的不知天高地厚,他现在更加能沉得下心踏踏实实的学习和过日子。 老郑头看着宋清颐的反应,松了口气,又觉得这个东家少爷果然是个好的,通情达理又谦逊好学。 把烧好的琉璃石放进齐润云捏好的模子,重新放回烧窑里,后面的老郑头继续讲着琉璃石烧熔到什么样子可以加入琉璃母。虽然不明显,但宋清颐还是察觉到老郑头的话语比之前更加细致,态度也显得柔和许多——一开始宋清颐来烧窑这些匠人们虽然按照东家要求接待,但态度也不过就是随意的,不会让你觉得应付,但也不会多认真。是他在窑子里认真的态度才让老郑头有所转变,眼下更进一步之后,宋清颐也松了口气。这样的情况比他预计的要好,或许等这个琉璃碗烧好,他可以和老郑头提提之前与岳丈商量的关于试试用牲畜增加火候的事情。 第二十一章 “少爷,等炉火转到暗红可以把烧色的马牙石等矿石按比例加入了。”老郑头指着火塘里烧的发白的模子说道,“等到全部烧熔,颜色会慢慢有变化,到色浓时把模子取出来凉一凉,琉璃汁不会流动了之后两半模子合到一起封拢再烧。”虽然这些步骤之前他带着宋清颐的时候都看到过,老郑头还是重新说了一遍。 老郑头话音落了不久,琉光和灵宝就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少爷少君,饭点都过了,我和灵宝就给送过来了。”虽然一起跟着自家主子来窑厂,但宋清颐并没有带小厮进烧窑,只把他们打发着在院子里伺候——毕竟他是来窑厂学习的,如果还日日带着小厮,也太不像样。因此除非宋清颐和齐润云——齐润云也同样打发了灵宝——错过饭点,他们来送饭,一般两人都不到烧窑来。 听到琉光的话,宋清颐才抬头看看天色,没想到不过烧个矿就大半个早上过去了,眼下才开始烧琉璃石和琉璃母呢,难怪父亲总说一个好的琉璃没有数十日的精心伺弄是没办法让他展现出这么惊心动魄之美的。 回头看见自家正君一如早上被他放手那会一般安静地站在侧边一直陪着他到现在:“饿了吧,我都忘记时辰了,过来,老郑头也一起。”因着陪他们老郑头没好意思提,所以自然也错过了匠人们的午饭。 本来要推辞的老郑头想想这几日相处下来宋清颐的性子,当下也不推脱直接坐了下来——不过还是有眼色地坐到了下位。 用过膳,宋清颐本来想让齐润云回去休息一会儿,等到合模的时候差人去叫他,结果被齐润云一口回绝了。宋清颐看着目光精亮看着炉火的齐润云哪里不明白他心中的想法,当下笑笑也不再多说。其实心底还是有些欣喜这个人陪在身边的,虽然看他神色也知道留下并不是为了自己。宋清颐捏捏眉间,打发了心头这些有的没的,继续把心思放在窑炉上。 烧色的炉火火候小,烧的就更加慢,等到琉璃汁的颜色合宜被取出火塘,三个人晚膳都用了好一会儿了——自然也是琉光送过来的食盒——宋清颐吐口气,他真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琉璃碗耗时也这么厉害,不过是烧熔就已经这么长时间。老郑头笑笑说:“这还是小件比较方便的,一些大的摆件,模子大烧的时间就更长,加上后面的切割修葺,粗磨细磨,精细修整这些耗时加起来没有一两个月都很难出一件成品。” 宋清颐点点头,他之前跟着老郑头一个一个流程看过来的时候就有匠人在烧制一个琉璃盆栽摆件,秋黄、映青、绿三色的大榕盆景,连盆有一个成人合抱大小,他那天是看烧琉璃的工序,陪着站了一天琉璃汁都还没完全烧熔,可见大件琉璃的耗时。 取出的模子就摆在石台上,老郑头说明儿一早过来正好凉了合模——一个碗状的模子自然不可能是完全的半圆,齐润云捏好的模子是可以分开成两半的,侧面中空。之前烧制时琉璃汁就是在这些中空中烧好,明日凉后合拢用模子同样的材料封住,投进火塘继续烧制。 因着两人都是第一次亲自参与琉璃烧制,宋清颐和齐润云的心思都挂在这个琉璃碗上,第二日果然起了个大早。宋清颐睁眼的时候正是齐润云横过他身上想要下床的时候,略显宽松又轻薄的中衣因为一个晚上的时间不在严实,松脱开的领口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半边的锁骨和小片的胸口。宋清颐惬意地觑着眼,也不出声,就看着齐润云怕吵到他而略带笨拙的轻声动作,面上勾出一抹恶作剧的笑,等到齐润云终于爬过他要下床,他才突然伸手把人一拉。 “诶!”被惊了一跳的齐润云轻呼出声,然后下一刻就跌进一个短时间内被他熟悉起来的怀抱。 “我说,夫人这是要去哪?”初醒的宋清颐声音里还有一点未开声的沙哑,再加上故意放慢的语速,紧贴着耳边吹拂过来的热气,让齐润云的耳朵一下子通红起来。 “要起了,该早点去烧窑那里。”虽然明知道宋清颐又在逗弄他,齐润云还是老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是身体按耐不住的动了动。 “呵呵,夫人这么急?”看着即使被他抱着也不老实想下床的人,宋清颐只得好笑地放开人,不过放开前动作迅速的舔了口那只让他心痒痒的通红耳朵,然后才口气一转正经地问道,“很喜欢琉璃?”只是心中难免有些走神地想,他这个正君的身上是不是也红成了一片。 本来乘着动作,齐润云迅速的下床套衣服,结果没想到被偷袭了一把,回头看着某人一本正经又无辜的神色,最后只能回头装作无事的穿好衣服,还借着行动间的掩饰擦了一下自己发热的耳朵,随后就听见床上躺着的人一声轻笑,更加不自在:“玳瑁凝□□,琉璃漾水波。母亲一直都很喜欢琉璃,齐家又是祖传制琉璃模子的,小时候父亲就一直对我说我是齐家长子,这份技艺就要靠我传下去。后来来了宋家身边每个熟悉的人,这份手艺变成了想念家人的寄托,时间一久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喜欢,还是执念多些。” 虽然通红着耳朵,背对着床不转神,齐润云还是回了宋清颐的话。 这是齐润云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么长的话,宋清颐觉得心头既疼且喜,疼是因为自家正君话语间因自己而起的这十多年的寂寞,喜的是他开始向自己述说心事,这是之前从来没有的。他明白这是他的正君接受了他之前说的相伴一生的承诺,也开始想努力经营他们之间的生活。 想到这里,宋清颐起身,拥住他,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无论是执念还是喜欢,只要你觉得开心,自然就可以。” “嗯。”对于宋清颐的亲近与示好,齐润云终于第一次给了回答。 第二十二章 两人起的都早,用完早膳到烧窑的时候匠人们虽然已经上工了,不过他们昨日的地方还没人。因为没有起夜工,炉火自然是已经熄灭了的,石台上的模子也凉透了,因着包裹着模子只能看到侧面,暂时还看不出颜色,不过已经可以查看到琉璃那种通透之美。 宋清颐和齐润云对视了一下,“我去开火,你来合模吧。”现成的东西都已经在了的,烧窑里自然也不缺柴火,宋清颐只需要把火烧起来,接着添柴就行。 因此等老郑头接到消息赶过来时,烧窑的火已经烧的很旺,模子也被封好重新裹成一个半圆。“少爷少君真早,小的还以为两位会晚点。” “没事,老郑今天可以忙自己的了,剩下的我心里有数,起炉了再叫你。”老郑头作为能被楠叔指派来带他的匠师自然在匠人中的地位不低,每日要忙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少,宋清颐知道接下来的重新烧汁的过程并不需要特别的照看,反而是起炉之后剥模的动作,他和齐润云两个新手倒真的需要指点。 显然老郑头的想法和宋清颐是一样,而且他也确实忙,昨天能陪着一整天,也是因为好几个匠人顶着他的事情,因此也不推脱:“这重新合模之后再烧也是要大半日的时间,这段是整个工序里最清闲的,只要注意别让模子烧裂了就行,炉火保持住,少爷就可以那些别的事来打发时间了。” 宋清颐点点头,等老郑头离开后就拿出带来的书箱——他看了好些日子的工序,自然清楚今天的流程,虽然不能熟练到像匠人们可以把着时间离开去忙到时间再回来,但是一边看书一边注意炉火还是可以的。书箱里除了书还有一些账册和信件以及简单的文房四宝,前者是之前交到他手上那家铺子的账册,还有掌柜的写来交代铺子里事宜的信件,他人虽然一直待在窑厂,但从没落下过这些事情,后者是带上以防万一要用的。而齐润云则从书箱里拿出一本书坐在边上看。 宋清颐就坐在石台边上看书信账册,偶尔会在纸上记些东西,而他的正君就坐在他身边——烧窑里可没什么椅子,只有匠人们休息用的一张长条凳子,宋清颐坐了一半,空出大半给齐润云。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起身看一下炉火和火塘里的模子。 等到下午,宋清颐用火钳戳动模子,细心感受它挪动时的感觉,心说这是差不多了。 正想着,老郑头就进来了,看见宋清颐的动作,笑起来,“我想着时辰差不多了,过来看看。看来少爷自己已经有了判断。” 宋清颐笑起来,对老郑头点点头,然后才对齐润云招了招手,“来,我们一起取出来,模子还要劳烦夫人帮个忙呢。” 老郑头这几日都和宋清颐在一块,对他认真好学谦逊有礼的态度很有好感,和匠人们在一起时也从来不嫌脏嫌累,兼且谈吐文雅,态度合宜很有大家风范,但是就昨天和今天带着少君烧这个琉璃碗开始大少爷的画风就转变的有些奇怪。老郑头看着炉火前笑的一脸真诚,却透出一股子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味道的宋大少爷感觉有点无语——虽然他其实并不知道无语这个词,但不妨碍此刻同步的内心。 因着老郑头在一边,齐润云对于宋清颐的逗弄有些脸热,不过对于宋清颐所说的内容又有些期待。确实如早上所说的制琉璃的时候会让他冷冷清清的性子难得的激动一些,那么他就试着做又如何,宋清颐给了他外出的自由,还带着他一起学习相关的技艺,他难道还真的要二门不出的过后院日子不成。 想通的齐润云不理会宋清颐带着点古怪的笑容,上前用火钳取了模子放在石台。老郑头上前观察了一下,“模子确实做的好,这水分湿度应该是相当合宜,才会再这么长时间烧灼之后颜色变化均匀,这也能让里面的琉璃烧得更好。”老郑头之前看到模子的时候就有夸齐润云手艺好,反向镂刻的花纹细致有韵味,眼下看到烧好的模子外壳颜色,更加赞不绝口。宋清颐笑着点点头,与有荣焉地说道:“临雨的手艺自然不会差,老郑给我们说说剥模。” 烧制好的琉璃要从模子里敲出来,这是非常考验匠人手上力道的,轻了震不掉模子,重了震掉的就不止是模子了。要保证模子脱离琉璃,还要保证琉璃不受破坏,这靠的还是手艺和经验。 老郑头取来工具,开始一边从模子合模时的接缝处使力,一边和两人解释,“虽然模子和琉璃完全贴在一起,但是模子是土,他没琉璃那么密实,原本合模的时候另外包了圈,这圈子可以先敲掉,多重都不会影响到里面。等到这里敲的差不多两半模子的缝多少也可以摸出来一些。”本身因为一开始烧的时候模子是两半的,原本的边缘都被烧的坚实了一些,再合拢烧就烧不到其他地方那么密实了,当然里面的琉璃是没有这个问题的。因此再敲开,着手点自然是这里的接缝。 看老郑头轻轻巧巧地东敲一下,西撬一下,模子很快就裂成四块,整齐地散了开来,露出里面莹紫的一个碗。 这个碗深紫近黑,碗壁微透,透光莹紫,外侧一圈浮着荷叶纹样,碗口有细致的回纹,因为没有打磨过还透着一股子粗糙。但仅仅这样已经让齐润云转不开眼了。 轻吐一口气,宋清颐把琉璃碗放在齐润云手上,看着他说道:“这个碗给你,这是我们合力的第一件,留个纪念。虽然现在还有老郑头帮忙,不过总有一天我们必定能自己独立造一件琉璃的。”当然现在这件还只是半成品,还需要粗磨修葺,细致打磨,这些事情他也要学着来,估计等这个碗真正成一个摆件,还要许多日子。 齐润云看着手中还有些磨手的琉璃碗,轻轻摩挲了一下,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接下来几天宋清颐和齐润云又恢复了之前分开学习的日子,只是两个人的晚上多了一项打磨琉璃碗的事务。因为模子烧制后的质感关系会导致琉璃表面有一些粗糙,还有合模时边缝的严实程度不同,琉璃碗中间有一道比较明显的凸边,加上花纹的存在这些都是半成品需要打磨的地方。 这个工作是他们两个人合力完成的,等到琉璃碗真正成为一只陈设,的宋清颐和齐润云已经在琉璃厂待了快一个月。这段时间除了琉璃碗,宋清颐最关注的自然就是牲畜烧炉的事情。牲畜的准备宋清颐打发了琉光去忙,而匠人们对于这种说法并没有抵触,毕竟祭炉这种做法自古就有,只是东家少爷换了一种说法。至于试验,这少主子要折腾,他准备了东西那窑厂自然也不会反对,不过这事老郑头也和宋清颐明讲只能派两个学徒负责——毕竟如果要试不同重量的牲畜对炉火产生的不同影响,听着就是件耗时的事情,窑厂不可能放那么多匠人不干活去忙这个。 这点宋清颐倒是能理解,只要两个学徒会看炉温火候就行。因此这件事情就在宋家这个琉璃厂一个偏僻的位置开始了。这一刻谁也不会想到这件不受多数匠人重视的“小事”在以后会有这么深远的影响。 而就在宋清颐待在窑厂忙碌的时候,宋府门口却来了让人意外的一个人。 第二十三章 宋府派来的小厮找到宋清颐的时候,他正在烧窑前面试两头成年公猪入炉的效果,听见小厮的话当下愣住了。 “少爷,家里来了一个姓罗的姑娘,自称是您师妹,老爷夫人让我请你回去一趟。” 那会儿正在临近午膳,齐润云带着灵宝拎着食盒过来找他——自从烧成琉璃碗,宋清颐就以两边送饭太麻烦的名义要求一起吃饭,有时候是宋清颐去找齐润云,有时候则反过来。今天正是这种情况。 初踏进烧窑就听见这句话的齐润云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看向神色有些不对的宋清颐,却并没有说话。 宋清颐惊讶是因为他没想到罗杏涓竟然会找上门——罗杏涓就是上一世害得他家破人亡妻死子没(mo)的师妹。上一世这个时候他因为觉得自己娶了正妻还要纳师妹为妾对不起师妹,因此成亲之后大闹了一场逼的父母婚后半月就帮他纳了心中自以为的挚爱,开始了他错误的人生。那时从来都是把师妹宠着护着的他万没有想到这一世他打着报复的心思想要给那两个狗男女设个局,而没有按照上一世的时间去找她,竟然就听见她找上门的消息——要知道上一世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一向摆着高姿态,总是既骄傲又矜持,从来都是他迁就她,没有过找上门这样主动的行为。看来他这个月里的冷落让这个自认有着切实把握的女人着急了。 想到这里,宋清颐不禁冷笑,这就是他心中矜娇可爱的师妹?原来也是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余光突然瞥见门口的人影,宋清颐赶紧转身走过去,“临雨?怎么不进来?”齐润云面色不动,但是宋清颐怎么会察觉不出异样。近段时间在他坚持的亲近之下,两个人的关系早不是刚成亲那会儿的客气疏离了,如果是平日即使有小厮来回报事情,齐润云也会先把食盒带进来在一边安静的摆好碗筷布好菜,哪里会像现在站在门口,似乎就等他下一句话,决定是进或者就此退出。 宋清颐蓦地感觉心头一揪,想要解释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个师妹他是必然要留在府里的,他不会像前世那般巴巴地上赶着要娶,这一世他打算就这么吊着她,让她为自己所用,引得背后的那个男人一脚踏进自己设置好的陷阱。 只是他要如何解释成亲前信誓旦旦要娶挚爱,不过月余就已经变成要虚与委蛇的对象。他并不想去骗齐润云,可是重来一世的事情太过诡异,这事宋清颐是打算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的。 许是宋清颐说完之后心头的犹豫给了齐润云误会的空间,他并没有进来,只是对灵宝耳语了几句离开了烧窑。 宋清颐看着齐润云离开的背影,心头一阵阴翳,却并没有去追,只是对身边负责的学徒吩咐了一些事情,交代每天牲畜投炉频率,要他们记得做好记录让小厮送过来给他过目——离开家之前父亲给他增加了几个小厮替他来回奔波铺子的事情,眼下正好可以顺便给他送记录。 当下也不用膳,吩咐了灵宝替自己和齐润云收拾行李,“去跟正君说,我们要返家了。”对着灵宝眼中的不赞同,宋清颐还是说道。再给他点时间,他无论如何也会给自家正君一个交代。这话自然是不会向着灵宝解释的,因此对于这个分配给齐润云的小厮动作之间的抵触之意,宋清颐只有摸摸鼻子既无奈又欣喜于他对齐润云的忠心。 回房的齐润云听到之后回来的灵宝转达的宋清颐的话并没有别的反应,只是和灵宝一起收拾着自己和宋清颐的东西——灵宝一度后悔自己多嘴地念叨少爷见异思迁,让少君心里不舒服。见齐润云一起整理既觉得不合身份,又担心主子坐在那无所事事更加多想,别提多纠结了。作为一个忠心的小厮,在少爷把他安排给少君的时候他就有了自己坚定的立场,即使是他家少爷也不能伤了自家主子的心。 返程的路上齐润云并没有和宋清颐分开坐——谁叫某人说这里没什么马车只有一辆他们从宋家过来的——不大的车厢里因着两人下意识的沉静弥漫着一丝较他们来时更加拘谨的气氛。 “你……别多想,我对她已经没有那种想法了,但我有必须用到她的地方,所以即使她不来,再过一个月我也要去接她过来。”斟酌了一下,宋清颐最终选择袒露一部分的事实,“不过我已经不打算娶她了,这点我向你保证。”怕自己模棱两可的话更加增添误会,宋清颐后一句话倒是说的铿锵有力。 齐润云动了一下嘴唇,却一时无言,看向宋清颐的目光中有审视,有迷惑。他其实心中始终都是有些疑虑的,即使那晚他听到了彼此未来生活的景望,却也只信任了一半,毕竟自从宋清颐去了书院,关于那个师妹的传言就在宋家从未止息过。而眼下师妹已经到了宋家,齐润云没有忽略宋清颐初闻此事时那异样的神色,心中如果真的放下怎么会有那样的神色。齐润云听了宋清颐的话只觉得看对方宛如雾里看花,让他理不清,最后也只能说道:“爷是夫,是临雨的主子,爷有什么打算,并不需要与临雨报备。”男妻称奴,现下确实有很多人说丈夫是女妻的天,是男妻的主子。因此齐润云的话似乎表面上是没有错的。 但宋清颐怎么会信,他用了一个多月才让自家正君能亲近地和他交谈,眼下却耳闻那声好一段时间没有听见的“爷”如何不知道这人心中的介意与疑惑。如果不能消弭这些,那两人的关系可真要一朝退回原处,以后的日子就会这么恭敬有加的过了。 经历了今生投契的相处,宋清颐又怎么会愿意再回到前世那种冷淡的关系。尤其是他只要想到前世齐润云最后的结局,那他心中有再大的不满也发不出来了。 叹了口气,宋清颐隐去了自己重生的事情,说道:“我……其实在我们成婚前一天知道了一些事情,我那师妹大约并不是真心对我。”其实重生回来前,落魄的日子里,他日日琢磨破家之恨,妻死子没之仇,心中再多的爱恨情仇都磨成一空了,重生醒来的那晚他心中更多的是对家人,对齐润云这个原配正妻的愧疚,对那两个仇人的不甘愤怒与不齿。他总想弄个明白上一世那么大一个局针对自己的缘由以及让对方也尝尝他所遭遇之事的执念。 似乎对于宋清颐所言的吃惊,齐润云终于愿意抬头正眼看他,宋清颐自嘲地一笑,“我其实本来并不愿意说的,不是什么得脸的事情,不过我不想你误会。洞房之后我是真的有心想要放下对师妹的感情和你好好过日子,只是心中还是有不甘,我对她那么好她却要背叛我,更遑论我知道的事情里也不只是背叛那么简单。不想告诉你,是不想让你笑话我这么蠢,竟然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尤不自知。”没等齐润云的反应,宋清颐转而望向马车的窗户,继续道:“那一日我收到了书院的信件,有人告诉我师妹心中另有所爱,且对我有所图谋。自然随信的还有其他一些证据。知道这个情况我自然是不甘的,她竟然这么欺骗于我,我为什么不能反利用她一番,我倒是想看看如果我将计就计报复了他们又会是如何。”宋清颐说到这里,心中的不甘和前世家破之后的愤怒让他神色狰狞。 齐润云本来安静地听着,见到宋清颐变了神色,皱了皱眉,等到宋清颐的讲述告一段落才开口道:“什么样的证据能让你这么笃定他我就不问了,只是你让心中愤懑充斥,为着还未发生的事情就移了自己的性情执意要报复,你既然说自己心中对她已无情爱,却又打算要利用她报复,你打算要与她虚与委蛇到什么程度?”宋清颐那明显变色的神情让齐润云既疑惑又心知他不可更改的心意。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们对彼此有一定的了解,他不觉得仅仅是如此就会让宋清颐变成这样。只是既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齐润云却觉得有些话他还是要说清楚。 宋清颐因着齐润云的话楞了愣,前世那个不争不抢,安静死去的正妻让他印象太过深刻,而此刻这个申明自己立场问询他打算“牺牲”到什么程度的齐润云却让他吃惊不已。不过该申明的立场他并没有忘记,“什么都不做,我保证。我最多拿过去的情谊吊着她,过了匠席之争就好。”纳贡的事情此时并未传出,因此宋清颐不能拿来解释,不过上一世匠席之争是一切的开端,他既然假说了有人向他告密,自然可以拿这个来说一嘴。 齐润云不笨,一句匠席之争已经让他了解宋清颐前言里那个师妹有所图谋的意思——他本以为图谋的是宋家家财之类,既然涉及匠席,那么他那个师妹的背后少不得有宋家同行的影子。齐润云点点头,却还是追了一句:“既然如此,爷就见谅临雨近段时间身体不适,避居偏院。”这是等事了之前不打算让宋清颐进门的意思了。他本是个认真执拗的人,认准了一件事情就很难改变,如果宋清颐仍旧深爱师妹,他即使嫁入宋家成为他的正君,那么他也不会争不会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既然宋清颐已经把两人相伴的种子种在他心中,那么有些底线他自然是要划清楚。 宋清颐大概是没想到齐润云这样的反应,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第二十四章 齐润云动作很干脆利落,回了宋府就吩咐下人打扫了院落里后侧的一个用来避暑的偏院,离的不远,不过胜在有独立的院落,院门一关可以自成一个小天地。 虽然下人们以宋清颐为尊,只要他开口收拾东西的婢女自然不敢继续。不过看着齐润云望过来的眼神,宋清颐沉默了一下对着来请示的下人点点头。他明白齐润云的意思,他的态度是一种提醒的意思,有些事情一旦越界就退不回过去了。 虽然纳妾对于宋清颐来说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他就是真要纳了那个女人做戏,只要拖着纳妾文书一段时间,那也就算不得作数,把人利用完,没有纳妾文书,罗杏涓连告他的余地都没有。只是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再厉害没有了,宋清颐虽然曾经不屑,但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不能做,只不过他心中清楚,齐润云眼中大概是容不下的,而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想看到这人不高兴的样子。 放人去住偏院之前,宋清颐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拉:“再带一个小厮过去,灵宝随身,另一个可以跑腿,我还是要经常去窑厂的,你要去可以一起。”宋清颐看着齐润云平静的目光有些说不下去,顿了顿才又继续道,“如果要自己去,两个护卫别忘记要带。”自从发现齐润云对于琉璃一事有所期待之后,宋清颐就有打算让他继续下去,既然他不想把人锁在后院那么一份得他喜爱的工作就是有必要的。 齐润云点点头,抽回了手转身离去,不过大概是宋清颐的表情太过低落,让他最终还是在门口顿住,“爷既然说她是有所图谋,那爷也要小心些安全。” 齐润云话中的关心顿时让宋清颐眼中一亮,手指动了下,刚想挽留,结果看见他的正君已经头也不回走了。 而这会儿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的外院小厮见到少君出门自是不敢上前,倒是琉光等了一会儿就出声了,“我说少爷,少君都走了,您赶紧去打发了那个人吧。”琉光来宋清颐身边的时候不过五六岁,一开始是书房的侍读,后来才被调为贴身小厮,因着在宋清颐身边待得时间久,有时候说话就有些没大没小。听习惯了,宋清颐也没怎么怪他,倒纵得他胆子越发大起来。这次又跟着宋清颐一起去的窑厂,他是一众小厮里除了灵宝之外接触齐润云最多的,他对这个话不多却好伺候的主子少君很有好感。因此他对于少爷要去见门外非请上门的那位“师妹”小姐并没啥好感。虽然一早少爷念书那会儿他也跟着去的,不过对于少爷要哄要宠的师妹,真心喜欢不起来,以前是少爷一心扑在她身上,身为小厮他没啥好说的,但是现在少爷娶了歌男妻做正君,而且看起来也挺喜欢的,琉光就觉得他有必要阻止他家少爷再走歪。 刚刚琉光没有进内室,是和来叫人的外院小厮一起等在院子里,因此看见少君出来带人离开,就在门口叫了他家少爷,口气上自然是带着埋怨的。 “你小子干什么呢,说话阴阳怪气的。”等到宋清颐再出来,面上的神色已经恢复自然。拍了一下琉光的脑门,笑着嗔道。 看少爷表情,琉光也知道自己没有被怪罪,当下心中一喜,看来那个师妹在少爷心中的地位大为下降,就是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让本来对她如珠如宝的少爷现下这个态度。或许应该找书院里其他人的小厮问问情况——书院里念书的学子条件好些的都带着小厮,这些小厮多数识字,偶尔有些交好的也会有些联络。琉光跟着宋清颐在书院时自然也不例外,他们这些小厮平时轻易自然是不联系的,毕竟只是下人,当然也会有些特别的例外,就像现下这种情况,小厮之间通个气,了解个情况,家里老爷夫人问起也好有个回话。 而宋清颐早不等不知道为什么在发愣的琉光,对着候着的外院小厮抬了抬下巴,“去,让人把访客带去映青斋,送上好茶好点心,告诉她少爷一会儿就到。”映青斋是宋府一处靠近正堂的屋舍,风景雅致、布置精巧,常用来给宋家的夫人们接待女客用——毕竟罗杏涓是个女子,一直在正堂候着不像样子。由这里也可以看出宋老夫人有多不喜这人,毕竟来访者是女客,虽然找的是宋清颐,不过在他们夫妻不在的情况下一般也可以由宋老夫人接待一下,再不济把人引去映青斋这样的事也该是宋老夫人下的命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硬是等到宋清颐回来。 宋清颐清楚他的母亲不喜欢罗杏涓,从上一世就是如此,或许是因为上一世为着这个师妹他太多次与父母冲突,从罗杏涓这个名字出现在父母耳中伊始就是他们的儿子在为了能让她成为自己的正妻而不断和他们争吵——在因着宋家选媳规矩有了预定长子嫡妻的情况下,矛盾自然就不可能调和。 这一世他不再为着这些事情和他的父母争执,从洞房醒来那晚起,罗杏涓的名字在宋家提起的次数就减少了,更因着他与齐润云的关系甚为融洽,使得宋家的氛围又有所变化,只是之前的鸿沟已经造成了。 作为重来一回的宋清颐自然不会担心这个鸿沟,相反他很乐见其成,尤其是对于他接下来的事情…… 看着小厮领命而去,宋清颐唤了一边回神有些好奇看着他做派的琉光,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打发他办事去才整了整衣服,去了映青斋。 映青斋里一身白衣高梳着随云髻,简单装饰的发髻下是一张轻愁带嗔的脸。罗杏涓其实并不是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绝世大美女,反而更像是邻家女子娇俏可爱,带着点恃宠而骄的小脾气。因此她其实挺不适合这种表情的,宋清颐站在门边望着这个在他感觉里很久没见的女子,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第二十五章 “师兄……”语未尽,泪先落,看着站在门口的宋清颐,罗杏涓从位子上站起,两行水迹从眼尾滑下。 宋清颐没有上前,视线从这个多年不见的人身上一丝一丝地扫过。白衣乌发,眉眼轻愁,身上有些狼狈。这可是当年绝没有办法从他捧在掌心上疼宠的师妹身上看见的,犹记得那年这个女人依偎在她情郎身上站在他宋家正堂,一身烈烈红衣,眉眼得意,带着娇嗔的嘴角恶意地笑说:“师兄,你也真是蠢笨,你不愿继承宋家难道还能指望我留在你身边不成,你想去考功名,我却不是你那个愚蠢的男妻,明明有着上好的路,只能傻傻地由着自己越过越辛苦。”当年那烈火一般的红裳,身上披挂的宗宗件件出自宋家的琉璃最后印在他眼中的都满满地溢成了自悔和不甘。 宋清颐眼中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被从宋家正堂一路打出去的场面,身上本没有伤口的地方却痛得他几乎站不住。 “师兄?”大概是宋清颐的反应有些出乎罗杏涓的预料,停顿的脚步往前迈了一下,却又震慑于心中一贯文雅的师兄此刻表情全无的神色,只得站在那里有些怯意地望着他。 在她的设想中,师兄看见自己流泪,不是应该赶紧过来心疼地哄着,怎么今日看着师兄不仅不上前,反而眼中有些怒意。 罗杏涓猜测着是不是自己突然跑来惹了师兄不高兴。可是她在家中等了一个多月,快要到他之前骗师兄的婚嫁之日了,却还是没有等来消息,即使让身边的人送了信也没有回复。怕出什么变故,罗杏涓只得自己过来一趟。 闻声回过神的宋清颐,心中一顿,有丝凄然,回来这一个月粉饰的平静在见到了这个女人的时候终于被剥落了,破家之恨,害妻谋子之仇未报,他的心中要怎么平静,要怎么能骗自己忘却了前一世的种种就这么假装平静,他要这对狗男女也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即使心中万般翻滚,到了面上宋清颐却始终未变神色,唯一的泄露了那丝怒意的眼睛,在落在罗杏涓身上时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由怒转痛心:“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就跑出来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听到这话,罗杏涓提着的心终于落地,面上泪痕一抹,不见狼狈反而有种娇盛之气:“师兄你娶妻生子,是早已忘记我还在家中等你了吧!” 宋清颐看着这个女人迅速变脸却又神色自然,如果是前世的自己大约也只觉得师妹是担惊受怕之下的变色。但此刻的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只是察言观色放心之下的换成以前自己最熟悉的那面而已。 敛下神色,宋清颐惨然一笑,“师妹……你,我待你……你还会不明白吗?” “师兄,对不起,我只是怕了,家中已经开始替我筹备定亲的事情,但是师兄却许久没有消息,我还让榴花带着小厮来给师兄送信,可是……”罗杏涓上前一步,想着如往昔一般,师兄会拥她入怀细语安慰,许下承诺。 罗杏涓口中的榴花是她身边的婢女,另外还有一个叫翠幕的。呵呵,留花翠幕,红袖添香。她身边有榴花和翠幕,自己身边却是红袖和添香,以前或许还会觉得是凑巧和缘分,现在……他只会觉得原来自己这个傻子早早就被人盯上了。 之前榴花来送信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出面,让看门的小厮直接打发了,反正那段时间他正带着齐润云在窑厂里。 “榴花来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之前父亲让我去窑厂学习,我并不在家中。父亲有言,我们的婚事要等琉璃匠席过后再议,母亲也担心我们成亲后冷落正君,想要我先有嫡子,我不敢委屈你,也怕你怨我。”宋清颐顺着罗杏涓的动作后退了一步,口中话语不断,言说得既愧且疚。 宋清颐注意着罗杏涓的神色,发现她听闻自己说到嫡子,果然神色有一丝变化,随后很快收起,动作迅速的如果不是他一直注意都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啊,她怎么不会变色,那时候她怎么说的,如果不是自己一直坚持要先有嫡子,她也不会在齐润云即将临盆之际动手。 为着他那个可怜的还没有来到世上的孩子,他也不能放过这些人。 “师兄,你说过要带我走的,你这是要听你父母的,娶男妻过一辈子了吗?”罗杏涓被宋清颐的话惊了一下,他的师兄这是要收心听父母话的意思? “师兄,你不要我了吗?” “师妹……师兄怎么舍得……”宋清颐被罗杏涓投怀送抱的动作惊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后退了一步,只两手扶住了人。曾几何时连牵个手都要生气半天的人竟然会直接冲进他怀里,宋清颐简直要为曾经愚蠢的自己贺个彩了。 就在这时映青斋外面传来管璧的声音:“少爷,老爷找您。” “师兄,伯父找你,你先去吧。”听见声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罗杏涓站定,抬起头目光柔柔地落在宋清颐脸上,眼眸湿润,满目未尽之语。 而宋清颐自己,不过三两句话就已经不耐继续纠缠,看清了面目,剩下的就只有对自己的嘲弄。 借着管璧的话,宋清颐让罗杏涓先去了客居,说了一些安抚的话,还把自己身边的红袖派了过去——他决定等这件事了,红袖添香的名字都该换了。 出了映青斋,宋清颐本以为是琉光去叫的管璧,没想到管璧是真的被派来叫人的,只是叫他的是母亲,并非父亲——管璧心眼多,听了琉光的转达的少爷的意思,就是要在适当的时候把少爷叫走,那显然老爷叫人更加紧急一些。 “母亲找我?”宋清颐并不意外,想来是知道自己去见了罗杏涓。只是管璧后一句话却让宋清颐惊了一下。 “是,老夫人还叫了少君过去,这会儿少君已经在了。” 第二十六章 宋清颐到的时候,齐润云已经在宋母下首叙话了好一会儿了。 扫了一眼齐润云,和他看过来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宋清颐看不出他的情绪,不过上首的母亲,脸色却不太好,只得先对母亲问好:“娘亲,先头听落斐说您最近晚上头疼,有找大夫看过吗?”落斐是宋母身边的大丫鬟,和宋清颐身边的红袖是同一批进的宋府,两人关系也好,因此母亲屋里有什么事,红袖常会说给他听,多数是宋母最近休息的如何或者最近谁又在宋母跟前找不自在之类的。有时候齐润云在一旁也一起听着,因此之前刚到时听了这事,齐润云就让人备了养神汤,本来想让宋清颐请安的时候送来的,倒没想到这会儿就用上了。 宋老夫人一见儿子有心,心头的气就去了一半,不过面上还是带着不喜:“端瑾有心,娘亲自然欣慰。年纪越发大了,身体也跟不上了,只要一点事情,晚上就不太容易休息好,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须大夫,我儿也不用担心。”宋母虽然面上不高兴,不过还是挥手让伺候的小丫鬟送上椅子,正正儿地摆在了齐润云的边上。 “还是应该看看的。”宋清颐似是没有看出来宋母的用意,很自然地贴着自家正君坐下,总算得了宋母一丝笑意。 “我自个儿的身体心里有数,只要你们好好的,早早给我生个嫡孙,娘肯定会好好的。”确实如宋清颐所猜测的,宋母是因着下人回报说少爷去见了那位来访的女客,而少君自请迁居偏院才会让人叫了儿子和这个男儿媳过来的。 对这个男儿媳,宋老夫人一开始也是不乐意的,因此齐润云在习礼苑多年,她碍着宋老爷的话偶尔礼节性的送些东西,甚少招他来叙话。不过宋家订嫡子长媳的规矩如此,她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进的宋家门,因此即使不喜也从她没想过要打压这个媳妇,更见不得儿子为着一个小妾折腾自己的正君。自古宠妾灭妻都是乱家之始,她一点不想自己的儿子也做这样的事情。不过眼下看着两人的相处,倒没那么她想得那么严重的样子。 “娘您一定会长命百岁,到时候您的嫡孙还要在您跟前尽孝呢。”这句话宋清颐说的真心,上一世他自己不孝,累及家人,这一世必然要给父母和自家正君一个阖家美满。想到这里宋清颐转头去看齐润云,就见人微垂着视线,似乎无动于衷的样子,连最容易让人看透的耳朵都躲到了一缕头发后面,只可惜露出的脖颈还是泄露了一段粉红。宋清颐心下好笑,突然有些促狭捉弄的心思,就在宋母微笑的目光下,很是无赖地勾住了自家正君的手指,捏在手心把玩。 “娘,我向您保证,嫡孙很快就会有的,旁的无须担心。”手掌里的手动了动,用力想跑,不过宋清颐捏着不放,面上正经地对着母亲说话,余光却注意着自家正君,见他已经完全撇过视线,露出了耳朵,上面通红一片,才满意。 宋母端着儿子孝敬的养神汤,看着以前总因为那个师妹和自己争个不停的儿子现在一脸云淡风轻地对自己说“旁的无须担心”,非但没有放心,反而蹙起眉头。自己的儿子她怎么会不知道,虽然有些不通事务,有些天真,但最是长情,这样的孩子要一改性子怎么会是简单的事情。宋母突然想起儿子似乎从成亲之后就很少提起那个师妹了,如果不是这次这人找上门,她都没察觉自己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听儿子提娶师妹的事情了,原本以为是他父亲同意了他纳妾的关系,现在看儿子的表现又不像了。 看着儿子一脸正经地在自己面前调戏他正君,迫得那个印象中总安静淡然的男媳妇既想躲开,又碍于她在跟前不能失礼最后只能被自己儿子一路欺负,宋母第一次知道自己儿子竟然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她这个儿子,似乎成亲之后和正君亲近了不少。如果真是因为这个她就该松口气了。宋母叹气,她心知自己儿子绝不是喜新厌旧之辈,必然还有些其他事情发生了。或者一会儿该让人叫端瑾身边的小厮来问问。 “咳,行了,别在娘跟前欺负你媳妇儿,回房闹去。既然你要娘旁的别去担心,那娘就不多说了,你长大了,该晓事了,有些分寸自己把握着。”儿子已经给了承诺,虽然留了那个女人住下这点让她不喜,不过往年为了这个人母子之间冲突已经太多了,宋母也不打算多讲。既然端瑾和他正君之间相处的不错,又应承了嫡孙的事情,她就不打算太过多言,反正过段时间纳了那个女人,以后后院之内还是她管着。 “是的,母亲,那您好好休息。”宋清颐牵着齐润云的手站起告退。 才出了宋母的院子,齐润云被牵着走在台阶上,终是没有按耐住,“爷在母亲面前这么孟浪……”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根立在嘴前的手指打断了未尽的话语。“叫端瑾。”宋清颐这会儿心情不错,见了那个女人之后心头的郁气因为刚刚一番逗弄而散光了,现在他看着自家正君想着母亲刚刚说的嫡孙的事情。他记得上一世他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是在一年后纳贡一事发生意外之后没掉的,连着齐润云一起。那时候齐润云即将临盆,按照十月怀胎倒推,这个孩子似乎就是琉璃匠席之后怀上的。 琉璃匠席的日子不足一月了,宋清颐的目光在自家正君的肚子上扫了扫。他的孩子,这一次他一定会保护的好好的,让他健健康康长大成人。 大概是宋清颐的目光扫的地方太敏感,加上之前他和宋母的对话,齐润云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下刚刚褪去的晕红再度爬上耳朵,连脖颈也没有例外。“爷!”对于从少年时期就进入习礼苑的齐润云来说,在父母面前夫妻嬉弄,光天化日之下用这么意味的目光扫视下腹已经是非常破羞耻的事情了,即使他平素清冷,也耐不住此刻呵斥了一声。 结果就换来宋清颐贴上来的一口轻吻,等放开时,宋清颐发现自家正君平日从来不变色的脸上也已经染上了耳朵同样的颜色,“看你还叫爷不?”随后清了清有些干的嗓子,“先回房吧。”宋清颐发现他最近靠近自家正君时心中总会蠢蠢欲动。 听到宋清颐的话,齐润云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竟然在母亲院子前面做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可以想象下人之间不出晚饭就会传遍了,少爷和正君老夫人的相宜院前举止轻佻什么的。 宋清颐揉了揉鼻子,赶紧跟上。 待得回到院子见齐润云直接往偏院去,宋清颐想了想没有继续追过去,只是招了很有眼色远远跟着的琉光上前:“去,到正君的院子里知会一声,说晚上转风,让灵宝晚上留心门窗。”话里的重音自然落在“门窗”两字上面。 宋清颐就看见本来一脸少爷你怎么放少君去偏院的琉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少爷,我觉得正君比罗小姐好伺候多了,您既然要……怎么就不把正君劝回来。” 弹了一下琉光的额头,宋清颐对着叛变的小厮没好气道:“少爷我自有道理,你去办事就是了。” 宋清颐没有解释,劝回齐润云不难,他只要把之前说的理由圆完整就是了,只是劝回来之后呢,他和正君琴瑟和鸣,就怕有人下黑手。虽然说这里是自己家,但有上一世的记忆在,宋清颐一点都不放心。而且接下来的时日罗杏涓住在这里,齐润云去住偏院也好,省得那个女人没有眼色来招惹他,他可记得他的孩子再过不久就该到他爹爹肚子里了,能让齐润云借着这个机会多清净些日子也好。 只是晚上独守空房什么的,就别想了。 宋清颐这边吩咐好琉光,就去了书房。整理了一下之前自己随手记录的纸页,这些是他根据前世的记忆从旧账本里翻出来的问题,心中思考着自己之前给齐润云的理由,隐去了自己重生的事情,把整个前因后果都梳理了一遍才带着这一沓子纸去了父亲的院子。 “父亲。”宋父身边伺候的人还是楠叔,宋清颐被引进去请安后也没多的废话,只是把手上那沓子纸递了过去。 有些意外宋清颐的动作,宋老爷接过来翻了翻。毕竟是执掌宋家的大家长,宋老爷的目光老辣,而且对于宋家的情况,宋老爷比上辈子根本没来得急继承家业的宋清颐更加熟悉,因此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这是你从之前的账簿里看出来的?”宋老爷放下东西,手指轻轻敲了敲。上面记录的东西并不算太严重,让他重视的是长子对于这些东西的敏锐之处,无论是几日看账就能看出许多问题,还因为这些问题粗看不过是蛛丝马迹,而宋清颐整理的这些才是能连贯起看出问题所在的关键,这种大局把握和直切要点的眼光,宋老爷既欣慰自己后继有人,又怒其不争,从不愿认真学着接掌家业。 “是的,父亲,儿子有话要说。”宋清颐抱歉地看向楠叔,他并不是不信任他,这是一个态度,这件事重中之重的看中之意。 果然,宋老爷见宋清颐的做派,沉思了一下,随后挥手让余楠出去了,然后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才发现半月不见,宋清颐似有哪里不一样了,但是具体的他又说不上来。 宋清颐把自己和齐润云说得那些又说了一遍,不过这一次他加上了那个奸夫的身份。上一世一开始他是不知道这人的,他陪着罗杏涓出现在宋府正堂来摘取他们成果看他笑话的时候,骄傲得意的罗杏涓完全掩住了那个男人的存在感,宋清颐只记得他一直笑容淡淡,目光中偶尔会闪过一丝轻蔑。直到后来他流落南巷胡同,才听说宋家被抄没之后店铺多数流落到了曾经的老对手苏家手中,而苏家三少新娶的妾就叫罗杏涓——本来这种内院女子的名讳是不应该流传到市井的,可惜这个女人太有名,前有宋家大少为之与父母近乎反目,后有苏家三少续娶。再加上为人有些跋扈,被处罚赶出苏家的下人就有过不下去住到南巷胡同的。 “父亲,儿子觉得这些事情不无联系,罗杏涓与苏三怕是老早就给儿子设了这个局。”宋清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近乎咬牙切齿。 宋老爷听着儿子说的前因后果以及后面想要做的事情,心里终于明白成亲前后儿子的变化缘由,但听完之后却是有些怒其不争:“胡闹,你要出气我不反对,但是对付一个苏三需要你一个大少爷和一个女人玩后院的手段吗?你以为你是我宋家的大小姐吗?你既然有眼光可以从账簿里看出那些个问题,怎么就不知道用商场上的夺利更能让苏三伤筋动骨,你用一个女人能让他损失什么,一个未来的妾吗?”这个儿子他刚刚发现他不俗的天赋,结果就给他来这么一出,这是要气死他呢。 宋清颐被父亲一顿呵斥,脸皮都要烧起来了。但是心中却并没有不开心,反而有些庆幸。父亲的话,点醒了他。确实苏三对于罗杏涓有多看重他并不清楚,但从上一世也不过娶了做妾的行为来看不过尔尔。真要从罗杏涓身上入手,做陷阱的引子可以,其他的就不那么重要了。他被前世的仇怨遮了眼,只想着从罗杏涓身上着手,却反而疏忽了现在所有事情未发生,他却已经知了先机,完全可以像父亲说的,从商场上夺利,损“苏”利“宋”才是正道。 “父亲,是儿子想差了。”宋清颐低头认错。虽然想通了,但是他心中清楚,罗杏涓这个人他还是要利用的,不仅是为了引出苏三,还因为这个女人对他妻儿做的种种! 除此之外,和父亲一番彻谈,宋清颐手中掌握的资源比之前更多了一些。 而这一日,宋家的下人八卦圈子里又多了许多谈资。曾经大少爷的心头挚爱找上门,大少爷为此特地从窑厂赶回来。本来众人以为少君要失宠,却又听说大少爷和少君在相宜院门口亲昵非常,为着这事还被宋老爷训斥了一个下午。 第二十七章 和父亲一番彻谈,原本只拿着一个铺子练手学习的宋清颐手中又多出了两个铺子,这两个铺子都是和苏家有重叠生意,长年有交锋的。手上能动用的人也终于除了小厮和护卫之外,多了一些可以调遣的掌柜和伙计。 从父亲院子用了晚膳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会儿子估计齐润云都睡下了,宋清颐打算回院子沐浴过后就去爬他家正君的窗户。 齐润云搬去住的那个小院就在宋清颐院子的斜后方,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因为贴着山阴侧,房子比较湿冷,一般除了夏季避暑很少开启。如果不是眼下的天气还算暖和,宋清颐是绝不会答应自家正君搬过去的。之前搬过去前丫鬟们也特地用熏炉给房子烘了一遍,不过毕竟没有正院舒适。 因此当宋清颐顺着没关严实的窗户爬进房里的时候一下就觉得比外头还要阴凉,蹙眉想着明天还是让自家正君换个地方住,还不到酷暑住这么凉的屋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不久之后的怀胎有影响。拍了拍身上爬窗时蹭上的灰,宋清颐往内室走去。 因为白日里的暗示,琉光应该是早打过招呼,因此灵宝并没有在外间值夜,宋清颐一路进去倒没弄出什么动静。 掀开内室的帘幔,一室幽暗,宋清颐回忆着院子里的家具摆放位置——宋府每个院子都有专门的摆设规格,宋家大少的院子自然也是——慢慢朝着北墙走过去,他记得床在这边,果然不久就摸到了床柱,这时视线也适应了光线,床帐没有放下,他一下就望见了自家正君的睡颜。 齐润云睡觉的姿势工整,常常一宿都没设么动静。宋清颐知道他习惯把被子压到腋下,两手平放在被子外面,隐约可以看见此刻正是这样的姿势。不过唯一让他意外的是,齐润云是靠着内侧睡的,外侧足足留了一个人的位置,就像平素他们俩睡在一起时的样子。 宋清颐挑了下眉,嘴角按耐不住露出笑意,他该说他家正君真是懂他心意么。 解了靴子扔床下的时候,宋清颐没注意床前脚踏上竟然还放着一张杌子,一下砸中,打翻了,声响响起的时候,在静谧的夜里突兀到吓人。 宋清颐赶紧回头,果然他家正君已经从床上撑起身,眯着眼,问:“谁?” 好吧,本来想乘人睡了造成既定事实的,眼下只好明着来了。宋清颐赶紧摸黑按了按齐润云的嘴角:“嘘,别把灵宝招过来了,是我。”灵宝虽然没有在外室值夜,肯定也就在附近的。 “爷?”大约也是没想到入夜院门都关闭了,宋清颐入还会过来,齐润云有些诧异。 结果话音刚落,就感觉唇上一下轻触,温软湿润的感觉一闪即逝。 “再叫错,我就亲你啦。”伴随着声音的是宋清颐的轻笑声,“还是说临雨就喜欢相公我亲你?故意叫错?” “爷……端瑾!”才出口,就感觉到身前人的动静,齐润云赶紧改口,还因为太过紧张声音一下子有些拔尖。 “哈哈!晚了,我都听见了!”宋清颐用力的在齐润云的嘴上啃了一口,末了又伸出舌头在啃过的地方舔了舔。 “端瑾,你……” 宋清颐有些可惜,天色太暗,他看不清楚自家正君那双可口的耳朵,不过…… 齐润云突然感觉自己的耳朵被碰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个动作的意思,本来发烫的耳朵更加热了。“怎么过来了?”这句话倒是真疑问,齐润云搬过来是为了躲清静,毕竟按照宋清颐透露出的意思,他对于他的师妹已经没有情爱之心,只有报复之意。因此他搬迁过来,一是为了方便他行事,毕竟按照宋清颐的意思他是要用利用这个师妹,那么免不了要做戏一番,这时他这个正君最好就是被冷落起来。二是确实的躲清净,一男一女无论出于情爱还是报复,总会有所交锋,到时候他还住在他们的澄墨轩就没什么清净日子了。毕竟能出宋府去窑厂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但是如果宋清颐跟着他一起住过来,那么他迁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齐润云虽然问的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落进宋清颐的耳朵里,却觉得让他的身体某个部位起了蠢蠢欲动的感觉。 “来睡觉啊,夫人难道想让相公独守空房?”宋清颐一边回答一边上床掀被抱人,动作一气呵成。“而且为了在接下来的事情里向夫人证明清白,相公我一定每天晚上过来交!公!粮!” 一开始齐润云没明白宋清颐的意思,不过随着侧腹越来越明显的触感自然就明白了。 没等齐润云说话,宋清颐一下就翻身压了过去。 “先把今天的份上缴了!”。 +++ 第二日等宋清颐醒过来的时候,齐润云还没醒,不过这一次宋清颐晚上叫了水给人清理过。因此晨光透进窗幔的时候,可以看见齐润云没有前几次的狼狈,穿着整齐的中衣,睡得酣甜。径自起身也不叫人,宋清颐打理好自己,才去了外室,灵宝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少爷!”灵宝一见宋清颐赶紧行礼,目光扫着内室。 “你们主子还没起,今日的膳食用的清淡些,把笔墨纸砚收拾一份过来。”昨日收拾得匆忙,这个厢房里并没有书写的桌案和笔墨。 灵宝领了事退了出去,外间等候的负责白日伺候的丫鬟们送上热水和青盐,而另外一边热好的早膳被轻手轻脚地摆在了外室的小圆桌上。宋清颐清了口坐下用膳的时候,灵宝带着东西回来了,没地方摆就按着宋清颐的意思直接放在了桌子上。 想了想,宋清颐动手写了一封信。他昨日和父亲谈过之后,心中有了一个腹案,这几日估计不得闲看着窑厂那边的事情,他就想着把事情交代给自家正君,让他注意着每三日送过来的记录。顺便打算一会儿去了母亲那里把归齐润云的那份铺子拿过来——宋家的嫡子长媳会分到一份宋家产业,归属他个人所有,无论如何处置都可以。上一世这件事情被他选择性遗忘了,甚而后来在师妹听说了这件事之后那份产业被他托着齐润云的名义讨来归了罗杏涓,这也是当初和母亲的一次冲突的起因,而齐润云也因这事被母亲更加不喜。她觉得一个正君竟然被一个妾欺负到这个程度实在是没有一点气势。只是现在想想约莫那时候的齐润云只是无所谓和不在乎罢了,无所谓他们在他身上谋取了什么,也不在乎谁又厌弃了他。对他来说齐家无恙他就好。现在想明白了宋清颐却又觉得心口抽着疼。——这也算是给自家正君找些事情做,窑厂不可能每天去,自己没时间去也不放心让自家正君独个儿留住在窑厂里。因此想着平日里要有些事情寄托,才想起来铺子的事情。 他已经发现自家正君其实是怕寂寞的,虽然习惯安静,其实又很害怕一个人的安静。一开始并不明白原因,但是在他了解了临雨那些年习礼苑的生活,才知道齐润云为什么每次宁愿从小书房里找了书也要拿回房里看。因为房里有丫鬟们收拾的动静,或者有他在。临雨就会拿着书安静地坐在一边,偶尔抬头看看自己再继续看。了解他这个小习惯的时候,宋清颐觉得自己心有些揪。想想上一世近乎被自己遗忘的正君一个人生活在澄墨轩,没有自己的爱护,下人们对他的态度估计也和在习礼苑一般,甚而更差,毕竟习礼苑时他还未嫁,谁也不知道以后少爷会对他如何,但是澄墨轩中他已经是一个不受夫君喜爱的正君,可想而知那种寂寞。因此这次宋清颐虽然同意齐润云搬出院子,却从没打算放他一个人呆着,这才有他看似可笑的爬窗之行。 把应当交代的事情都记在了信里——其实本来应该昨晚和齐润云直接说的,只是宋清颐一来就调戏了人,后来更是被他的反应惹到兴起,最后给忘记了——交代灵宝等他主子醒了给他。 出澄墨轩之前管壁进来说正堂那边的下人来报罗杏涓已经在后侧花园转悠了半天了——从澄墨轩去往正堂后侧花园是必经之路。宋清颐眯了眯眼,上一世他宠爱罗杏涓,宋家的下人或多或少也有些逢迎她,总有几个人会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她,自己也把这种路上偶遇当成一个情趣。只是这一世他和齐润云和睦在先,罗杏涓自动上门在后,也让下人们多了些闲话,使得她没了帮手,反而有下人经常给自己身边的人通知这个女人的动向。宋清颐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不过他会去正堂出门的事也不知道没了消息来源的她是怎么知道的。 想了想,宋清颐让管壁跑一趟母亲的院子,知会一声关于齐润云领产业的事情,自己则整了整衣裳按照原来的打算往正堂去——他倒要看看罗杏涓这次打算怎么做。 宋府的府邸是依靠着锦城边上一座山顺势而建的,因此越是内院地势越高,虽然澄墨轩只是内院边上,但是比较靠近正堂的后花园还是要高出一些的,所以宋清颐在抄手游廊往下走的时候已经可以望见花园的部分景色了。 仔细辨别了一下,果然在后花园的入口处看见了那个徘徊的身影,宋清颐轻笑一声,声音里满含嘲弄。看看他的好师妹,上一世他疼宠非常,在他面前总是矜娇明艳,可是这一世重见怎么就一直是素衣愁容呢,是知道自己娶了正妻还有意继承家业,怕自己不再听话开始示弱了? 脚步踏入花园时,宋清颐脸上总总不合时宜的表情一收而尽,只余三分惊喜地看着前方的侧影。 “师妹?” “师兄!”罗杏涓转过头,清淡雅致的妆容,配着自己曾经送给他的琉璃簪子和琉璃耳坠,除此之外别无它饰。“师兄,昨日伯父找你……是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罗杏涓个子不算高,只到宋清颐肩膀而已,因此每每对他说话总要抬头,曾经的宋清颐觉得那抬头目视的瞬间总会让他心动不已。 可是现在看着罗杏涓在他身前轻轻抬头,宛若不经意间微微侧过脸,视线望过来双目中满是自己的动作脑海中想起的却是齐润云冷着脸转开去,露出那抹通红耳廓的神态,这一刻的宋清颐清楚地分出了两者的差别,一个是看似不经意实藏万分算计,一个是自然不做作,一身气派。以前的他或许真是猪油蒙了心。 “没有,父亲找我是为了今日出门的事情。今日起我要自己看顾商铺,巡视琉璃厂,学琉璃技艺。”宋清颐想着曾经的自己在罗杏涓面前的样子,尽量学着那时候的语气,带着点无奈,厌烦——曾经的他从来没有在罗杏涓面前掩饰过自己对于继承琉璃匠人衣钵的不喜,曾经的自己总觉得读书考功名才是正道,宋家看着风光不过是个匠人世家,总想着搏一搏出身。 其实他这个想法并没有什么错,如果好好和他父亲谈一谈,也并不是会受到阻碍的事情,只是上一世他先是因着罗杏涓和父母之间隔阂日深,再加上宋父坚持的选媳规矩也是他不愿意和父亲深谈的缘由,总之本来无错的想法最后因为他糟糕的行为变成了不孝大罪。现在想想或许宋家的选媳规矩自有他存在的理由吧,想想他上一世的反抗,最后宋家的结局,而他自己选择的挚爱之人却是祸家之始。 而他眼前,曾经的挚爱,并不知道此刻他心中这些想法。 第二十八章 “那就好,我怕我过来让伯父不高兴了。师兄,你也别再冲撞伯父了,你既有心仕途,可以私下再努力,眼下还是先听伯父的吧。师兄这会儿往外是要去铺子吗?”吐了口气,罗杏涓娇俏的吐了吐舌头。随后又劝解了几句,才有些好奇的看着宋清颐。 来了吗,他在窑厂一住大半个月,昨儿是从窑厂返回的,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宋府上下都知道的。他的师妹按耐不住要来打听消息了。 “恩,我知道,父亲因着我成婚前大闹要娶你过门的事已经对你有了成见,我不想你住在宋家的时候受委屈,最近会先遵从父亲的意思,多去铺子里看看。师妹我怕你一个姑娘住在我家下人之间多有闲话,和父亲母亲通了气,对外就说你是宋家的远方小姐。委屈你一段时日,等匠席之后我虽不能给你正妻之位,但一定会对你最好。” 宋清颐话语间流露出对她一个大家小姐这么不矜持,跑去外男家中居住的行为不喜之意,让罗杏涓有些意外又忐忑,抬头细看,结果只从他的神色中看出担忧和歉疚。心下一松,只以为刚刚是她听差意思了。 “师兄,我知道的,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今日想跟着你一起出门可以吗?在这里除了师兄我谁都不认识,我一个人带着有点害怕。”罗杏涓扭了扭手指有些希冀地看着宋清颐。 宋清颐自然不反对,他本来就想带着她一起出去,省的在家里不安生,而且跟着他一起出去视察铺子,她不是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 齐润云起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坐起身有些不适的蹙眉,不过虽然有些不适,身上却是清爽的,这让他眉间放松了些。 掀开床帐,看了看天色,想起身却没在床边找到衣裳。齐润云只得叫了灵宝。 早就候着的灵宝闻声赶紧进来,手上捧着的就是齐润云在找的衣裳。 “怎么衣裳放外面?”顺着灵宝搀扶的力量从床上起来,齐润云才觉得后腰坠坠的,耐不住揉了揉。 “少爷说别扰了您休息,衣箱又在外头,小的就放外头了。”灵宝服侍着齐润云穿好衣服,回话间神色有些犹豫。 齐润云一开始是没注意到的,他的注意力都在后腰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里被宋清颐闹腾得太厉害,睡了许久起来后腰还是有些坠坠的发酸。 只是等齐润云坐下吃早膳了还没听到平素里总是叽叽喳喳的背景音,就有些奇怪的抬头,却见灵宝一脸纠结。 “怎么了?”齐润云当初挑了灵宝,也是因为他与自己二弟的年纪差不多,而且都是那种古灵精的性格,因此平日里就把他当做弟弟,言谈间都比较随意。 “主……主子……”这是第一次灵宝在他跟前讲话这么吞吞吐吐。 “怎么了?”齐润云喝着炭火煲着的清淡粥品,温度适宜正好入口,睡得太久,这会儿胃口倒是好。 “主子,诶,少爷他……他带着那个女人出门了!”灵宝看着自家主子还蒙在鼓里闲适喝粥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今天从院子里听来的话说了出来。 齐润云喝粥的动作一顿,宋清颐近期会和那个师妹过从甚密,他是知道的,而且昨晚那人也特意来表明清白了。只是虽然心中早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却还是有些不舒服。齐润云放下粥碗,有些出神。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把宋清颐视为下半生结伴派遣寂寞的伙伴,也一直是证明告诉自己的,因为这样的关系是最能保护自己的。但是现在因为这个消息带而来的胸中郁郁却告诉他,不只是如此的。 回想成亲这段时间以来,宋清颐虽然没有过多表示,却总是在一些细节的日常相处中让他感受到认真的态度,不仅仅是愿意给他出入的自由,还因着每日里只要在家中就会自发留在他身边——是的,他已经注意到宋清颐的这些细微的动作。以前他有什么事情多数是去书房处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不爱说话却又怕周遭太安静的小毛病,就会带着信件账本在房里他们两个共同的地方处理,算是一种安静的陪伴,既不会让他尴尬,又不会放他一个人。 齐润云抿了抿嘴,或许他在宋清颐身上倾注的东西比自己以为的多一点吧。想着昨晚那人爬着窗户进来,告诉自己以后每日来交公粮那种看似调笑却又异常认真的样子。他想,或许这人是值的相信的吧。 灵宝见自家主子愣在那里没有动作,心下一惊,坏了,主子肯定是听说少爷做这样的事情伤心了。灵宝急了,心想自己怎么那么多嘴,可他不说又怕主子啥都不知道,以后吃亏。正想着要怎么让主子开心,突然想起来早上少爷留的书信,赶紧拿出来想着让主子转移一下注意力。 “主子瞧我这嘴,可能少爷有自己的考虑,肯定不会是外面那些人以为的那样,您别急先。对了,早上您还在睡,少爷还给您留了信的。”灵宝急急忙忙地从墙边的柜子上取来一封没有封好的信,似乎是随手塞进信封的。 有些诧异,不过想来昨晚这人找过来除了……事之外,应当还是有正事要交代的,只是自己睡过去了。收了收心里的事,齐润云接过信展开看。 信的内容让他有些意外,铺子的事情他在习礼苑时有听说过,只是成亲后一直没有人提起,他以为是改了规矩,没想到宋清颐还特地替他去问母亲讨来。不过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就像宋清颐所说窑厂离的太远,去一趟加上来回的时间就要费一日。他也不可能日日都去,平日里除了看书澄墨轩里也就真没他什么事情,多个铺子打理也正好消磨时间。 至于烧炉的记录,那倒是方便,到时候自己把他誊抄成册隔段时间交给宋清颐就行了。 才看罢信,就听院子里有动静。随即宋清颐后来派到他身边,名叫斯年的小厮走了进来,“主子,老夫人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送铺子的契书过来。” 刚刚在信里才看到这件事,没想到宋母那边就派了人过来。齐润云让灵宝收了桌上的东西。 来的人是宋母身边两个大丫鬟之一,名叫明厅,齐润云似乎听红袖提过这人是掌管宋母梯己私库钥匙的,可见很得宋母的信任。 “明厅姑娘。”毕竟是长辈身边得脸的丫鬟,齐润云虽然不太喜欢讲话,倒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客气地问了好,请人坐了奉茶。 “少君别客气,奴婢就是替老夫人过来传个话送个东西。”大少爷一早就让管壁来和老夫人说这事,前脚几个下人还在嚼舌根说少爷带了那个非请自来的师妹出门,还笑话正君失宠,后脚管壁就进了老夫人的院子,这可真真是打脸。因着少爷的态度,老夫人对这个男儿媳还是比较和气的,大少爷一说就派了她过来,送来的铺子还都是地段比较好,盈利丰厚的。 即使此刻齐润云偏居一院,但是身为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又怎么会不知道昨儿晚上大少爷就是歇在这里——这样的耳目都不灵光,她们这些丫鬟的命也就不长了。 一边想着自己心里的话,明厅一边把手上的檀木盒子放到桌子上:“老夫人让小的给少君送来铺子的契书,老夫人其实早早就备好了,都是精挑细选的,铺子的地段上好,掌柜老道,伙计勤快,生意非常红火。大少爷早上派人来说了这事,老夫人就交代我送来了。” “劳烦姑娘了。”伶俐的丫鬟嘴皮子也厉害,齐润云哪里听不出来明厅明里暗里抬着老夫人的意思,招来灵宝送了明厅,齐润云才开了盒子翻了翻契书,确实如所言都是好铺子。 望着盒子齐润云有些出神,刚刚明厅过来话语间的客气小心他自然感受到了,待在习礼苑时,这样等级的大丫鬟其实都是他要客气的对象,虽然他现在成了宋家大少的正君,不过现下他偏居了一院还能得到这样的尊重,不得不说宋清颐昨晚的爬窗行为功不可没。 摇摇头,齐润云敛了心思,把盒子盖好收起。今日无事,日头也好或者出去走走。之前虽然宋清颐许了他出入自由,不过后来事多,他又陪着去了窑厂,倒是一直没有去成。 想到这里,齐润云招了灵宝和斯年,又按照两人的坚持,带上四个护卫,才领了马车,出门去逛逛。 +++ 而另一边,宋清颐带着罗杏涓去了自己之前最早收到手里的那家店铺。这家店铺是卖小件的下品琉璃首饰的,算是比较平民的店铺。因此店铺位置靠近瓦市,比较喧闹,不是大家子弟会逛的地方。 上品的琉璃,色彩流云漓彩、美伦美焕,品质晶莹剔透、光彩夺目,中品的琉璃,色彩清晰明确,艳丽非常,品质晶莹稍显浑浊,下品的琉璃,色彩也丰盈但交界模糊,品质虽通透却光泽暗淡。当今的琉璃,上品基本上进了宫里和勋贵之家,中品多数是豪商高官之手,唯有下品琉璃才会在普通的店铺里出售。 而宋清颐去的这家店铺子就是做的这种买卖。 “师兄,这家铺子是卖琉璃的?看着不太像样子。”罗杏涓大概是没有想到售卖琉璃的铺子这么不起眼,店门看起来乌普普的,没什么华贵的装饰,和她印象中华美的琉璃差别太大。 大概是罗杏涓一边疑惑一边对着店门皱鼻子的行为取悦了宋清颐,使得他轻笑了几声才解释道:“琉璃分品级,你大概只知道中品琉璃,上品进上,中品受追捧,下品售平民富户,这家店就是出售下品琉璃的,和我以前送你的那些不能比。” 听说和自己所有的那些不能比,罗杏涓就逛得有些意兴阑珊,不过跟在宋清颐身边又只能听他们说一些铺子里的进出货,有些无聊,只得随意地在店铺里逛着,偶尔看一下柜台上摆着的小件。果然如宋清颐所说成色比师兄送的不能比,罗杏涓就更加觉得没有意思,正当她要回去宋清颐身边时眼角却突然被一道艳丽的反光迷了眼睛。 仔细一看,发现是一条项链,反光正是因着上面流光溢彩的珠子。这条项链的珠子不怎么圆润,每颗珠子都有一些瑕疵,不过它的颜色确实很漂亮,通透又有光泽,让人看着爱不释手。罗杏涓让伙计给她取了下来,比划着认真查看了一下,发现并不比师兄以前送自己的琉璃首饰差,当下有些惊喜地回头对宋清颐叫道:“师兄,你来看这个!” 宋清颐闻声过来看到项链的时候也很惊异,因为他看出这个琉璃项链的珠子很多都是五彩的,甚而有几个有着模糊的六色——这是烧的不太成功的六色琉璃,色彩的界限不明晰,会使得颜色看着很浑浊——这不是会出现在这家店铺的东西。 宋清颐招来掌柜的询问。 “大少爷这是新近从窑厂送过来的,因着都是边角碎料,送去荣迎里的店铺是不收的,就送到小的这边来了,铺子里的工匠就琢磨着把这些边角料都给磨圆钻孔串成了项链,不过因为有些碎的口比较不好处理,所以看着不怎么圆润。不过成色好在铺子里还是比较受欢迎的。这已经是剩下的最后一条了。”掌柜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面目慈和,讲话慢条斯理听着让人觉得很舒服。他口中的荣迎里就是地处锦城城南的一条街市,多是出售珍奇玩物,华贵首饰的,那里才是大家子弟会觅宝之所。 宋清颐点点头,这样倒是说得通,儿边上的罗杏涓听完掌柜的话好对这些项链更加感兴趣。宋清颐就叫掌柜的取了下来,直接挂了自己的账送给了她。 “师兄,窑厂里最近烧这么漂亮的琉璃啊,我也想去看看。”刚得了一件心爱的首饰,罗杏涓很是愉悦,想着掌柜的话,罗杏涓希冀地看着宋清颐。 为难的抿抿嘴,宋清颐看着身前兴致勃勃等他回答的罗杏涓:“窑厂倒是可以过去,不过会烧出这样颜色的琉璃碎块,估计起码是六色以上的,这是不给看的,就是我也一样。”宋清颐倒是没有撒谎,以前的他对琉璃不敢兴趣,从来也没有把家里的技艺当做一回事,宋父自然不会让他接触家中的传家秘方。不过重生之后宋清颐对于琉璃制技认真许多,宋父大为欣慰,如果他坚持,六色琉璃的烧制他自是可以观摩的。 只是对于罗杏涓,宋清颐已经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心思,拿了那条感兴趣的项链,害怕她心中好奇会少吗 “师兄,那我就去窑厂看看,我还从没看过烧琉璃呢。”宋清颐越是为难,罗杏涓反而愈加好奇了。 最后宋清颐只好承诺明日带他去窑厂。 第二十九章 因着齐润云是第一趟出门,灵宝他们都坚持自家少君最好先去附近的市集看看,不过齐润云自觉没什么东西好买,又不是女子难道还要去挑拣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吗,最后折中一下去了书铺比较多的锣鼓巷。 听着斯年言简意赅的介绍各个书铺侧重的书册类型,齐润云有些诧异他对这些情况的熟悉之处,问了才知道,斯年以前是跟在宋清颐身边专门负责书房的。 齐润云以为宋清颐是随便派了个小厮过来,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他自己原本身边得用的。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按着斯年介绍的,齐润云让车夫去了游记杂书比较多的那家。 因为宋清颐给他准备的那一个小书房,除了他归宁时从家里带回来的那些书本其他的都没来得及添置,这趟出来,齐润云也有心要多添些书。 本来齐润云性子就偏静,多年独居一院的生活除了练习捏模的手艺,他最多的就是看书,不过那时候他看书没的挑,能找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现下能随自己喜欢的挑,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幸福的日子了。 书铺子里的时间很好打发,齐润云进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带着两个小厮,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个小厮手上也各捧着一个书箱。 齐润云等着灵宝他们把书放到马车上,想着还可以去哪里逛逛,目光四下扫过时却发现书铺子边上竟然是一家刻章的店铺。齐润云曾经为了练习模子上的镂刻手艺,专门自学过,用来练手的就是泥石的印章。现在看到了这样一家店铺,就起了兴趣进去看看。而且之前一直也没有一个合意的印章,正好可以看看。如果能碰见喜欢的材料,他倒想着可以自己刻一枚表字印章。 见齐润云就进去了隔壁的店铺,身后的护卫赶紧跟上。 店铺不大,齐润云进去就觉得有些逼仄,更遑论他身边还跟着好几个护卫。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就是掌柜的柜台,余下能摆货架的地方就不怎么多了,而铺子里最特别的也是货架,大概是因为店铺大小有限的关系,不像别个店铺是平着铺货的,反而是做了斜面的三层架子摆货,比着水平的架子占地少了许多,而且因为斜面的关系反而让进来的可以一眼就看见。 齐润云想着这店家倒是个有奇思妙想的。这家店是卖印章材料兼刻字的,货架按照材质排列,分别陈列着玉石,象牙,犀角,石材,可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其中石材是最多的,而且石材本身细分种类就多,因此这么点大的店铺里足有两个货柜都是石材的。 齐润云因为从小学习制模的关系,对于土石有别样的喜好,因此即使世人多以犀角象牙为珍贵,但他更喜好石材的印章。当然石材中也有像寿山田黄这样贵重的品种,不过齐润云偏爱清淡,倒是更喜欢青田石,冻石一类的。店铺小有店铺小的好处,一眼扫过大概都能看出大概,还别说,齐润云还真看到一块自己喜欢的。那是一块封门青,色泽浅淡质地油润,摸着滑腻顺手。 齐润云摩挲了一下石头,倒真有些爱不释手。随后又在边角的地方挑了块白果青田打算和手上的封门青一起给自己刻个套章。挑好了石材,齐润云心满意足地去柜台结账,正打算转身离开,结果就在柜台上撇见一块黑白纹理的黑青田。转身的步子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想起有次他看书宋清颐看账簿时突然说起小时候调皮看上父亲一块黑底流云纹的印章,非要拿来玩,结果磕了个角,被父亲揍了顿屁股。那时候宋清颐的眼神中满是怀念和自己看不懂的哀伤,也不知道为什么,齐润云就把那一眼刻留在了心中,总也忘不掉。 现在看见这块黑青田突然觉得或许可以练个手给那人做个文房钤印。 黑青田是店家本来打算自己刻章的,没成想放在柜台上被客人看中了。不过见齐润云确实喜欢,倒也没有为难就卖了,而且听说齐润云打算自己刻,还很有兴致地聊起了青田石刻章该注意的地方。 纹刻和字刻虽然刻物有差异,但是有些技艺一力通百巧,中心还是一样的。就是要了解材料的脾性,合适的力道和均匀的手法这些都是其中的要点。齐润云自己摸索了十多年的纹刻,第一次正式在窑厂烧制琉璃碗的模子就被老匠师赞不绝口,对于这方面自然一点就通。 齐润云也没有想到不过一次临时起意的进店闲逛,能让他认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本来不怎么喜欢讲话的他也站在柜台边上和这个店家聊了小半个时辰的纹刻心得。 等离开这个印章铺子的时候,齐润云已经知道了这个店家名叫侯岩,是这家铺子的掌柜伙计兼刻字师傅。 今天出门一趟对于齐润云收获颇丰,因此回程时他的心情自是不错,不过这份不错在回到宋府打算进门之前,消失了大半。 因为门前停着一辆陈旧的马车,齐润云看着车上的标志,认出来那是前日他们刚离开的窑厂的。并非月初月末的汇报日子,窑厂来人表示烧窑里出了事情。想到这里齐润云进门时就打算让灵宝去打听一下情况,结果还没等他开口,负责迎客的小厮一见他就对正要引进小门的来人说了几句,然后过来回禀。 齐润云看了那人一眼,觉得有些眼熟。那人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然还有些激动,不过因着规矩没有过来。 听完下人的回复,齐润云才知道来人是来找宋清颐的,没想到大少爷并不在,转而要找少君才知道也是出门了,这里正着急就碰上齐润云进门了。 闻言齐润云有些诧异,因为没记错的话头天刚刚来人送过记录,怎么会来人找自己两人,毕竟窑厂有事一般还是会回禀送老爷的。 不过等来人报了身份,齐润云就知道为什么了。 来人是窑厂里派给宋清颐转司负责牲畜投炉事情的两个学徒之一。 那人说了来意,原来竟然是炉火今日下午的时候果然出现了青色,虽然只窜了一下,但要知道眼下他们烧炉使用的只是一般的葫芦窑,炉火加温的功能只是普通而已,比之曾经那些从龙窑里偶尔窜出青焰的情况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因此两个学徒也不耽搁直接来了宋府回禀——这事宋清颐特地交代过,烧炉一事既然窑厂把他们两个给了他,那么之后烧炉出现什么事情,无论好坏他们只能对他或者他的正君禀报。 “记录了是多少的牲畜,什么样的状态重量吗?”听到这个消息齐润云也有些激动,不仅是因为纯青炉火可以烧制更好品级的琉璃,也是因为这个提议来自齐家和宋清颐。眼下不过这么点时间就让他们看见了苗头,这岂不让人兴奋。不过即使心头高兴,但他还是知道顾忌。 “记了的,小的把记录随身带着。”他从身上把藏好的记录本拿出呈给齐润云,显然他也明白这个记录今后意味着什么。 齐润云接过后,并不急着看,反而先询问了其他,“炉火烧出来的时候烧窑里都有些谁?这记录除了你们还有些什么人看过?”牲畜烧炉的事情在烧窑匠人们既不反对也没有特别关注,毕竟祭炉一事时有发生,但是成功的概率并不高,宋家大少爷要烧钱又不会妨碍到烧窑他们并不会有意见。只是两个学徒因为第一次负责一件对他们来说是大事的事情,倒是非常认真负责,同时也谨慎非常。 “只有小的们,因为用的炉子比较偏,平日里也很少会有人过来,少爷给郑师傅打过招呼,材料每日早晨会有人送来,小的们都是等送的人走了才开始试,每日都是打乱了顺序开始的,虽然这次来禀报出来的突兀,不过小的是和管事的说家里出了急事借窑子的马车赶回家去。”看来这个学徒做事不仅认真谨慎还很机灵。 齐润云点了点头,又问了学徒的名字,交代了此事保密才给了打赏让灵宝送他下去休息,准备晚点回去窑厂。 等屋里人都出去了,齐润云才翻了翻记录。因为昨天他们才回来,所以记录只多了一行,按着宋清颐的要求,记录了投炉的日子和时辰,以及牲畜的重量和种类,还有烧的琉璃品种——宋清颐没打算空烧炉子,交代了学徒每日里领一份下品琉璃的份额进炉烧制,毕竟一日烧炉柴火牲畜都是不小的支出,一份下品琉璃的收益刚刚可以顶上。 想了想,齐润云去了小书房仔细看了记录上的字迹,提笔仿着重新誊抄了一份,内容自然是已经修改过的。等晾干后叫了斯年,交代他交给那个学徒带回去。 做完这个,齐润云在小书房出神的坐了会儿,才拿出今日买来的那块封门青有一下没一下的开始雕琢纹饰。 +++ 宋清颐终于摆脱了罗杏涓回去院子里才听说今天自家正君也出门了,还买了不少书。至于窑厂来人的事情自然也有人禀报给他了,不过既然齐润云已经处理了那就不急于一时半刻的。 在红袖的示意下,宋清颐在小书房找到了他的正君,不过齐润云并没有发现他进来,反而看着认真地继续刻着手上的印石。齐润云的手指很长,皮肤也白,因着刻石的力度骨节有力的绷紧微微发白,衬着握在掌心的那块润青印石竟然异常的好看。 宋清颐看着齐润云有些飘忽的眼神,就知道他在出神,这样子的状态他其实见过好几次,在前世。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平淡,除了每月两次的同房几乎没怎么交集,只是这每月两次的碰面他就好几次见到这人一个人坐在房中就这样一手拿着一个东西——或者是木头,或者是泥石——一手握着刻刀,看似认真的描刻线条,其实早就神游九天。那时候心思不在齐润云身上,他总是弄出响动惊醒了人,这次他却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一边出神一边却准确地把每一丝线条雕琢的干净利落。 半晌,那印石上一幅青松明月图都要刻成型了,齐润云竟然还是没有回神发现站在一旁的他,宋清颐从一开始觉得逗趣好玩,倒现在反而是不敢叫人了,毕竟手中握着刀,能出神成这样怕自己突然出声会惊到人,刀锋锐利伤到了就不好了。 终于等到齐润云自己回神,放下刻刀摩挲着刻纹的时候,宋清颐才敢委屈地出声:“我说夫人这神游天外的本事,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相公我站了这么久脚都酸了。” 宋清颐一出声就果然惊到了齐润云,手中那块印石差点都摔到地上。 “小心!”早有准备的宋清颐赶紧扶稳,“我说夫人听见相公声音这么激动?” “端瑾。”被宋清颐惊了一下的齐润云刚要起身却软了一下。 “怎么了?”宋清颐被吓了一跳,见人从椅子上刚起来就跌回了位置,“是坐麻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我该早点叫你的,让你出神不动地刻了这么久。”上一世的阴影让他对齐润云身体不适的情况有种天然的恐惧,那一身血红大着肚子倒在他身前的一幕是他一辈子忘却不掉的阴影。 齐润云一手揉了揉麻木的腿,一手扶着酸胀的腰摇摇头,“应该是坐久了。”其实以前他也经常这样,大概昨夜疲累今日又出门一趟所以才会有些不适。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宋清颐的反应,见他又揉腿又揉腰,宋清颐竟然突然把他一把抱起放到一边的小榻上。 “你说你要刻东西,怎么就能出神这么久,刀锋这么锐利要是不小心刻到手,或者像现在这样久坐麻木都是不好的……” 大概是宋清颐突兀的抱起动作,和有别于平素样子的碎碎念让齐润云有些吓到。面对后面宋清颐给他揉腿抚腰的动作表现的有些呆愣。 看得一直念个不停的宋清颐觉得有些好笑,突然伸头啃了一口齐润云的脸颊。 第三十章 “回神了,说你出神你还真就随时出神了。”见自己的动作又让齐润云捂着脸有些发傻,宋清颐真是笑出声了,有时候他都觉得奇怪,临雨明明比自己年纪大,但除了在捏模时偶尔能感受到一些锐利成熟的气势,平日里安静的他总会让自己有一种想要照顾的呆愣感。 这下齐润云是真的反应过来了,不过大概是对于白日里的亲密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小塌上站起来,踌躇了一下,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说道:“今日窑厂的那两个学徒过来了一个。” 齐润云把关于炉火的事情告诉了宋清颐,还说了自己修改了记录让他们带回去的事情。 宋清颐听完之后果然也有丝难掩的兴奋,如果这件事情成了的话,宋家琉璃天然就走在了其他琉璃坊的前面,也就代表着五色以上琉璃出产的有效性。复色琉璃色彩越多配方越复杂,这点即使他以前从来没有认真学习琉璃制技却也是一直铭记与心中的认知,除此之外,炉火就成了它的关键。眼下宋家有配方,再加上炉火。如果说中下品琉璃对于宋家来说是一种财富的累积,那么上进的上品琉璃则是对普天之下对宋家琉璃制技的一种肯定。两者之间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现在决定上品琉璃的东西宋家即将齐备。“夫人做的好,我那师妹明儿要我带着去窑厂里走一番,如果没有夫人这一手,明日或许真会被看走什么东西。” 宋清颐的话里无一不透露出对罗杏涓的恶意猜测,齐润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面对自家正君的目光,宋清颐自嘲地一笑:“我查到一些事情,我这个师妹另有所爱,所爱之人估计还是我宋家的对头,师妹这次估计是有心想要助情郎一臂之力呢。” 这句话虽然虽然没有点明什么,不过透露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齐润云挑眉,难怪宋清颐之前不愿意把话讲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爱上的女人不仅是和他真戏假做,另有情郎还自甘做了情郎的探子。对于原本人生赢家一般的宋清颐该是多大的打击和污点。 齐润云抿了抿嘴,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宋清颐,或者他作为宋清颐的正君应该得意地嘲笑他识人不清?不过最终他也只是伸手在宋清颐肩膀上拍了拍。 哭笑不得地感受到自家正君不太认真的安慰,宋清颐心头因为想到罗杏涓的那点不快一下子都散尽了:“不谈她了,你好些了吗?” 齐润云点点头,其实只是麻了,这么会子早就好了,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清颐那几下揉按确实有效,他觉得今天酸了一天的腰似乎也好了许多。 等到晚上两个人一起用完膳,他被宋清颐拥着入眠的时候,齐润云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两个人这样日日一起宿在偏院,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搬出来?! 第二日,宋清颐果然带着罗杏涓去了之前他待了半个月的城外窑厂。 不过和齐润云一起去的那次不同,宋清颐带着罗杏涓走的另外一条路。虽然近却比较颠簸,他一个大男人还好,最多有些不适,只是罗杏涓就被颠得有些厉害了。 等到了窑厂,罗杏涓就没撑住回了院子去休息了。而宋清颐则乘着这个空挡去了烧炉的地方。 两个学徒已经收到琉光的传话,炉子边上摆着和昨日一模一样的事物,炉火已经烧起,就等着宋清颐的到来。 “我让你们师傅拿来复色琉璃材料,今日开炉看看我们的运气。”昨日学徒们报上来的青焰时间并不长,宋清颐想要再试一试,最多烧出来的五色琉璃品质不好,当那样的放在普通店铺里也是被追捧的货色。 得了宋清颐的话,两个学徒开始添柴加火,鼓起风箱,让炉火烧得兴旺,随后把足量的牲畜投进窑炉——因着大少爷在跟前,两个有眼色的学徒讲究地给牲畜都捅过刀,省得冲撞了东家少主——炉火舔舐过牲畜的时候骤然响起明脆的皮脂燃烧的滋滋声。 炉火的颜色淡了一些,宋清颐观察了一下,以他的眼力只能看出来比之前的红艳的火苗更加浅白一些,但是不到青色。 准备好的材料入了火塘,第二批牲畜也投进了炉火。 宋清颐在一边看着学徒一边记录一边观察火苗,再第三次加入牲畜的时候火焰的颜色终于开始间或出现青蓝的色泽。 宋清颐目光一亮,果然出现了。往常这样的青蓝色火焰出现有很大的偶然性,运气好就能让匠师们得一份六到七色的琉璃,这可以算是琉璃中的极品了。即使是品质中下的也大有追捧的人在。 现在按照他和岳丈的想法试验的炉火却在短时间内出现了两次青火,这已经很能说明这事有可为了。 烧炉里放置的琉璃材料都是小件,为了快速试验。这次放置的五色琉璃就是一些簪子,小件节省时间,也更加检验炉火的受热度,因为小件会有很多纤细的地方,往往一个过热就容易烧脆了断裂。 宋清颐没有等到最后琉璃出炉,但他在的那一小会儿,蓝紫的火光燃了两三次,他知道只要一次一次试下去,总能找到青色火焰出现的规律和条件,到时候才是他真正撷取果实的时候。 等到罗杏涓缓过劲出门,宋清颐已经等在院子里了。 “师妹,你没事吧?这边的路非常不好走,我说了你也不听。”宋清颐有些担心地望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罗杏涓。 倒是罗杏涓自己笑眯眯地摇头:“没有大碍的,我也是确实想要看看琉璃是怎么烧制的嘛,收了师兄好几样首饰了,那样流光溢彩,华美非凡,不见识一下太可惜啦。”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走吧,我这就带着你去看看。”有些宠溺地看着师妹俏皮的样子,宋清颐带头转身往烧窑那边走去。 烧窑本来就大,各种窑炉错落分布,因着规模大分不开来就有些广,罗杏涓再有心,也不过是个闺阁弱女子,宋清颐带着她一路走了三个窑炉她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师兄,还有好多吗?”罗杏涓捏捏自己沉重的腿,觉得日头下面走动的自己简直蠢死了,她师兄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点都不体贴,半点也没想过停下来休息,没看见自己都这么累了。 “不多了,宋家这个窑厂不算大,窑炉大大小小不过十多座,不过因为窑炉庞大,所以走起来才会这么远。”宋清颐笑话自己师妹吃不消还硬逞强:“说了你走不动,还不相信。” “诶呀,师兄你直接带我去看那种烧好多颜色琉璃的地方吧,我就想看那种最艳丽的。”罗杏涓见师兄调侃自己,当下不满意了,直接跺着脚要求道。 “好好好,不过那个烧窑比较远,你吃得消吗?”宋清颐吃不消罗杏涓这一套,赶紧求饶。 罗杏涓自然不会被这话吓退,宋清颐只好带着他往靠山后的那几个烧窑走去,因着要绕开中间的烧窑,他们只能先往山上走一些,再下来到达要去的窑炉。 这一趟走下来,不用说罗杏涓的脸色都有些不正常了。终于到了烧窑,那边正好一炉的六色琉璃出炉。 “少爷。”将人们看见宋清颐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过来,赶紧停手行礼问好。 “这是刚刚出炉?”宋清颐挥手免了众人的礼,看着有匠人刚刚从炉火中钳出模子摆放在石台上。 匠人里头出来一个领头的回了宋清颐的话:“回少爷,这一炉烧的簪子和手镯,正要开模子。” 罗杏涓自然是要看的,开这种小件的模子比较费时,等着匠人们一个一个撬开模是很无聊的事情,刚开始罗杏涓还兴致勃勃地看着出炉的成品,感受那种还未雕琢的粗犷之美,不过时间一久就有些不耐了。 “师妹,看,这一炉的质量很不错,窑厂这边新试了一种烧法,听说复色琉璃的成功率高了许多,你看我们一连看了几个模子都是六色的。”宋清颐因为师妹今日要来窑厂观看,特地去询问了一些事宜,因此介绍起来有模有样的。 罗杏涓自然是知道的,谁叫宋清颐每做了什么能讨她欢心的事,就总是来表功呢。 不过听到宋清颐说到新烧法的事情时,已经看得有些不耐的罗杏涓,目光一闪,打起了兴致。她别的不懂,六色琉璃的价值还是知道的,去年晌儿里,就在这锦城里,来了几位贵人,把几家琉璃铺子镇店的几样首饰都收走了,其中一件六色的镯子,据说就给出了三十万两黄金的价。 这价值不仅因为六色琉璃华美非凡,更因为物以稀贵,因为它烧制困难。但是眼下听师兄话里的意思这新的烧法竟然能提高六色琉璃的成功率。只意味着什么傻子都知道啊。 可惜宋清颐对琉璃就是个半吊子,能说到这里已经是提前做了功课。罗杏涓只好说自己有些渴,让宋清颐去找些果子过来给她。 作为对师妹疼宠非常的师兄,宋清颐自然是亲自去办师妹交代的事情了。 至于离开后,宋清颐直接走了最便利的小道不过小会儿功夫就回到了之前烧炉的地方。 “少爷,一炉烧出来有半数废掉了,不过有几个成色非常好的,还有一个有些特别。”因为宋清颐带着罗杏涓绕了路,一路走下来耗费了不少时间,这会儿回来一炉都已经烧好了。 宋清颐接过学徒所说的有些特别的那件琉璃。 那是一把断了的如意簪子,只剩下头部的半截,宋清颐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为什么被称为特别。 第三十一章 这截断掉的簪子应该本色是秋黄,映青,绿,鹅黄,黑五色,色彩界限分明,琉云璃彩,晶莹剔透,可以算的上是五色琉璃中的上品。唯一可惜的是簪体断掉了,它就只能是一只瑕疵品,当然这些都不是它特别的地方。 这只簪子是一根如意簪,簪头是卷云如意的样式,现下就在这卷云的两端中心处各有一点米粒大小的梅萼红色圆点。 这样的两点生得恰到好处,仿佛点睛了一般,宋清颐有些叹息的端详了片刻,这已经可以算的上是六色琉璃了,可惜了。 五色琉璃烧成六色在记载上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多数是配方中有合适各种色彩的材料存在,加上足够的炉温,琉璃色彩就超出了匠人的本意。 “和这个簪子一炉的其他小件呢?”宋清颐摩挲着手中的簪子,想起自己似乎除了那只共同合作过的琉璃碗从未送过齐润云东西,这个簪子重新打磨一下倒是可以做成一个如意佩,比之宋家镇家的那只七彩琉璃盏虽然不如,却也可以留做传家了。 “少爷,一炉的其他小件只是成色比较好,色彩都明晰华美,大多也和这根簪子一样碎裂了,不过没有出现这个如意簪这般的颜色。”这样一件都是夺天工造化了,这个烧炉少爷本来就是打算试验祭炉之事的,每每烧制都是顺手所为,眼下烧出这么一件上品,虽然破损了,可两个负责的学徒自己都觉得意外。 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发亮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这半截琉璃簪,宋清颐好笑地挥手:“行了,别看了,只要你们继续做好投炉的试验和记录,能准确的控制好纯青炉火,以后这样的上品自然少不了。” 满意于这一趟的收获,宋清颐收好簪子在琉光的提醒下拿着下人准备好的果品回了罗杏涓处。 这会儿罗杏涓就坐在离烧窑有段距离的一颗树下,大约是热的,一直不停地摇着袖子扇风。见到宋清颐回来眼睛一亮:“师兄你好慢!” “山路有点距离,这边的匠人多是吃的野果,酸涩不耐入口,我怕你吃不惯,所以费了先时间给你找果品。”宋清颐好脾气地慢慢解释,把手上的布袋递过去。 罗杏涓娇俏一笑,也不客气直接接过去,打开一看果然是些山上少见,清洗干净,水分饱满的蜜梨。“谢谢师兄。师兄也吃吗?”蜜梨没有切好块,整个吃会汁液流手,有些不雅,这边又没有清洗的东西,罗杏涓其实是有些不喜,不过作为一个偶有骄纵本质良善的好姑娘是不应该诸多要求的,她也只好接过,然后背身小口地吃起来。 而乘着罗杏涓转身,宋清颐的目光瞥了一眼刚刚走开了的琉光,就见他看着自己指了指匠人的方向,点了点头。 宋清颐心领神会,果然去打探了吗?那就等着看你身后那人吃不吃得消这个消息吧。 站在罗杏涓身后,宋清颐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意。 宋清颐带着罗杏涓回去的时候又颠簸了一路,这一天折腾的自己这个师妹连戏都懒得做了,看她勉强撑着和自己打了招呼告别,就迫不及待回了暂居的客院休息,宋清颐目送的眼中闪过一丝讥笑。 而宋清颐则直接就回了院子,也没回正房,顺着小路拐到了自家正君暂居的小院,才进去就看见这几日重新打理修整出一点样子的花园里摆了一张藤椅,上面铺着薄绒的小毯,自家正君正歪着头睡在上头,手上握着的书册歪歪扭扭地遮在小腹上。 身后的房门口,灵宝正抱着条薄被出来,显然是打算给齐润云盖上。 宋清颐挑眉,接过来轻手轻脚得给睡着的人盖好,才让灵宝跟他到一边去。 “少君今日几时起的?”昨儿个夜里他见齐润云有些疲惫,可没去闹腾他,让他好好睡了一觉。早晨他出门,自家正君都还没起。怎么自己都忙了一天回来了,临雨还是一脸疲惫没睡饱的样子。 “少爷,主子今日卯时末才起的,小的看主子起身了还一脸萎靡,怕是累坏了。”灵宝一边说一边谴责地看着大少爷。主子累成这样铁定是大少爷不知节制。 宋清颐真个觉得冤死了,灵宝那眼神里的意思他哪里会看不出来,但是昨晚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误认为勇猛过头,宋清颐自觉有点憋屈。 不过齐润云这是怎么了,宋清颐蹙眉看着即使睡着了也难掩疲色的人:“少君今日可出门了?”之前想着这院子有些湿冷不适合这时节常住,想着要给齐润云重新找个院子的,结果事情一忙就忘记了。像这样直接睡在院子里这时节别个院子还好,这里怕是太凉了。 “没呢,本来主子约了人的,不过今日实在有些疲累就让斯年去回了人家。”灵宝一直都贴身跟着自家主子,自然知道那日少君同那个刻章铺子老板的日后约定。 约了人?宋清颐愣了一下,他记得……上一辈子齐润云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不过上一世他终其一生都没有迈出宋家一步,这一次自己一开始就给了他出入自由,能认识朋友也是自然的。齐润云本身安静清冷,看似不好接近,其实这人是个很适合结交的朋友,沉默却可靠,认真又忠诚。虽然心里知道这对于怕寂寞的齐润云来说是好事,不过想到今后自家正君心中多了一些会分散他注意力的人,心头难免又有一些不高兴。 揉了揉胸口,宋清颐觉得自己最近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自家正君身体上。 “明日去和红袖她们说一下,让她们安排人给少君把秋林苑收拾出来,这边太湿冷,久住不利于养生,如果少君想搬回澄墨轩也行,秋林苑也收拾出来给少君做休憩的地方,看你们少君自己的意思。”罗杏涓的事情还没完,无论住哪都随齐润云的,反正对宋清颐来说,他都会跟着,没差别。至于秋林苑,那是他成亲之前幼时住的地方,因为成年之后就要成亲双亲怕秋林苑太小才搬到澄墨轩,现下秋林苑正好闲置,位置里澄墨轩也近,倒是可以直接收拾了来用。 说完想了想,宋清颐又补了一句:“明儿再请个大夫回来给少君看看,别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才这么累。”上一世齐润云出事是因为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身边的防守又几乎为零,被罗杏涓几帖子药就血崩而亡,这一世罗杏涓一住进来他就把身边的人梳理了一番,澄墨轩里外就不是刚到宋家的罗杏涓能伸手的地方。 不过齐润云明显不对劲的样子又让宋清颐有些担心。 齐润云醒来的时候快晚膳了,因为天色将暮,宋清颐担心晚风太凉,就想把人抱回内室,结果才伸手揽住就把人弄醒了。 “嗯?我睡着了?”刚醒来的齐润云还有些迷糊,直到感觉到日光不对才清醒过来。他下午躺在院子里看书的时候日头正猛呢,这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 “我睡了一下午?”话问出来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毕竟他从来都不是嗜睡的人。 见人醒来,宋清颐就放开了手,顺势把人扶起来,听见齐润云自语,好笑又担忧:“你这两日都这样?我让灵宝明日找个大夫过来给你看看吧。” “无碍的,可能就是刚从窑厂回来一下子轻松了不适应而已。”在窑厂他虽然是主子不用做太粗陋的活计,但是他是去学习训练捏模手艺的,无论捏模还是纹刻其实都是极耗体力精力的事情,一连在窑厂住了快一个月,耗费的精力无数,刚回来一放松疲惫自然袭来。这种事情他以前也有过,因此齐润云并不担心。 听了齐润云的解释,宋清颐放心了一些,不过还是想着明日找个大夫看看,开几贴养生方子也好。 有了决定,宋清颐就把这事情搁一边,说起了今天在烧窑里的事情。罗杏涓的事儿他并不怎么想齐润云参与,也就是大略带过,重点讲的自然就是新出炉那个特别的如意簪。 “那半截簪子我留给工匠了,到时候修葺一下做个琉璃佩,让红袖她们打个络子给你把玩。”屋子外间的八仙桌上灵宝、斯年已经摆好了饭食,宋清颐拉着自家正君坐下。 “成亲的时候母亲有给了一小箱配饰,我一个男子也用不了那么多,端瑾留着给自己用吧。”六色琉璃就是上进的品质,民间流传几乎凤毛麟角,可见贵重。 “母亲给你的是母亲的,这是我给你的,你收着就是了。”宋清颐挥挥手,他怎么会不明白齐润云的意思,六色琉璃虽然贵重,但他心中看中的还是它是出自牲畜烧炉的第一件上品琉璃,对他来说有种别样的意义,就像那只琉璃碗一样,这样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想让齐润云收着。 齐润云闻言抿了抿嘴,看了一眼宋清颐,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心中却在想着,明日有闲该把那枚黑青田好好雕琢一下,听红袖他们说匠席过后不久就该是宋清颐的生辰了。 第三十二章 之后的日子安静地过去了大半旬,宋家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变化,唯一被下人们谈论两声的是少爷的少君从那个偏僻的小院子搬去曾经少爷年幼时的秋林苑。大家都有些看不懂自家少爷的做派了,说他宠爱师妹冷落正君,他每日返家就去少君的院子,无论之前少君住在那个冷僻的院子还是住在现在的秋林苑。要说少爷喜爱正君,他又每日里陪着师妹四处闲逛,就是去店铺里忙也不忘带着罗杏涓一起。 这是要真的左拥右抱的节奏了。再加上从楠叔口中漏出的口风,这位自动上门的罗小姐过了琉璃匠席之后就要进宋家门成为大少爷的宠妾了。 而琉璃匠席已经没多少时日了。 因着这个留言,灵宝都有些焦躁了。 “少爷怎么能这样,主子您和少爷成亲还没两个月呢。”两个月的主仆感情,灵宝对自家主子那是忠心耿耿,他觉得再没有比自家主子更好的了,虽然少君话少爱静看似不好相处,但其实温和事少,也从不打着主子的名号欺压下人,对身边的自己和斯年也是温和有加,一些小错也不会去计较。更何况灵宝能感受到自家主子把他当弟弟一般的疼爱之心,这些零零总总让灵宝觉得这两个月的差当得再舒适没有,也使得他对自己的差事万分上心,力求伺候好主子。 齐润云这会儿正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刚刚把手上的几个铺子账簿看完,早上还见了几个掌柜,这几日算是正式接手那些铺子了。下午得闲,就开始雕琢手上的黑青田,石材四侧经过他几日纹刻,已经形成了一幅四联的高山青松图,现在他正琢磨着要在握柄上雕琢出一只振翅的大鹏。 而灵宝从外面进来后见他这么淡然地雕刻印章,听了一耳朵闲话生着一肚子气,不满地在齐润云跟前抱怨起宋清颐来。 “嗯!”齐润云一边听着灵宝的抱怨,一边刻着自己的章,心下好笑。其实一开始他和宋清颐成亲的时候宋府的众人也都知道他们大少爷有一个心爱的师妹,会在娶了正君之后正式納入门来,不过两个月灵宝这样的家生子竟然都忘记了这些,开始抱怨自家的大少爷。齐润云不知道是自己做人太成功,还是宋清颐这两个月太失败。 “哎,主子你都不急,那个女人都要登堂入室了。”灵宝以前觉得自家少君遇事从容不迫,冷静镇定很有大家风范,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完全是受骗了,少君这就是缺根筋,没明白这事的严重性,还看他们急上火的样子偷笑。别以为他没看见少君刚刚眼睛弯了一下! “我知道的,别抱怨了,被华珏听到了又该给揪耳朵了。”华珏是宋家大少身边的四个随身小厮之一,不过现在宋清颐没有去书院,出门一般只带两个小厮,多数是琉光和管壁。华珏和离盏则留在府上一个负责和红袖一起管理院子里的事务,一个负责处理铺子与窑厂的往来琐事。而灵宝每每听了下人间的闲话就口没遮拦抱怨宋清颐,被华珏抓住过几次,要不是知道灵宝没坏心,就绝不是揪耳朵这样简单了。 听到启润云的话,灵宝反射性地摸了摸耳朵,反应过来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嘴巴闲不住,就转了个话题:“主子,您就少刻一会儿吧,这两日您都忙,好不容易闲了点,还不好好休息。前儿大夫还说要您小心莫劳累呢。”之前齐润云嗜睡了好几日,宋清颐不放心叫了大夫来看,大夫倒没说什么,只说最近忌劳累,多休息,也没开药,只说过过半个月再来诊看。所以这几日灵宝几个看得他很紧,隔会儿就叫他休息。 “好。”这点上齐润云其实还蛮听话的,也因为他确实觉得精力有所不济,可惜那日大夫看了也没个答复,虽然心中有些忐忑,不过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而宋清颐听了大夫的话,虽然也没说什么,不过这几日临近匠席,作为开始接触琉璃的宋家大少自然是忙碌不堪的。可是这样的日子,反而他每日返家的时间都有所提早。也因此虽然下人之间留言频频,齐润宇心中对宋清颐的信任却在慢慢增长。 就说今日也一般,齐润云才把手上的印石收回柜子里,那边宋清颐就已经推了小书房的门进来。 “怎么没在房里午睡?”宋清颐蹙眉,这几日齐润云意外嗜睡,叫了大夫也没给个肯定的诊断,他心中自是有些担忧的,今日见齐润云一直待在小书房没有去午睡心中反而更加担忧了。 “今日精神尚好,没怎么想睡,可能之前的疲惫缓过来了。”齐润云站起身,察觉到宋清颐神色有异。 微微一笑,宋清颐揽过齐润宇,见他还一直目光不离自己的脸吗,当下心情更加大好。“夫人,相公我是不是很帅?”心情一好,对着齐润云,宋清颐憋不住又想逗弄下自家正君。 齐润云敛下目光,当做自己没听见那几句调笑:“端瑾心情很好?” 这几日临近琉璃匠席,围着宋家一个匠师的事情宋清颐已经蹙着眉头好些时日了。 “嗯,是有好事。”拦着齐润云坐到小塌上,宋清颐把人抱紧怀里,示意他就这样休息一会儿,自己倒是舒适地吐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记得我之前说我那好师妹可能另有所爱吗?最近市井之间满是苏家请回了一个绝顶的琉璃匠,为他们烧出了大批六色琉璃的流言,流言还说这次琉璃匠席苏家绝对有一争之力。”宋清颐一边讲一边冷笑。绝顶的琉璃匠?别行有可能出个绝顶名师,但是琉璃这种手工艺人行当哪里会有什么突然冒出来的名匠大师,哪一个匠人不是一路磋磨上来,名气也是一点一点大起来的,敢在这样的行当里称绝顶,不是等着日后打脸吗。 齐润云何等聪明,宋清颐三句话加上之前透露的那点事情,这不是摆明了说那个罗杏涓的“所爱”是苏家人吗?苏家,齐润云以前并不关注外事,但他也知道本朝琉璃制匠几大家族里,宋家和苏家因为相邻的近,生意上总有摩擦,关系算是比较交恶的。这个苏家在琉璃行当里的地位稍逊于宋家,不仅是宋家曾经的御用地位,更是是因为苏家从未烧出过七色琉璃。也因此掌着七彩琉璃盏的宋家年年占据琉璃匠席之位,让苏家既妒且恨,行事上从不遮掩其对宋家的不喜。 再加上这流言不久之前还在盛传是宋家烧出了大批的六色琉璃呢,这样的流言对于苏家的刺激可想而知。可惜事实上宋家每年也就那么几件的六色琉璃,今年唯一多出来的就是他现在挂在腰间的那枚如意琉璃佩——宋清颐那日说过之后隔了两日果然带回来一个稚儿半个掌心大小的如意佩,红袖亲手打了盘花络子给他挂在腰上——齐润云不得不怀疑这流言的来历。 沉吟了一下,齐润宇没有忽略宋清颐说话时对着那绝顶的名师口气中有异样,心头隐隐有些猜测:“那个名师?” “哈哈,夫人果然聪明。”宋清颐大笑起来,那个绝顶名师确实和他有关,之前他去南巷胡同带回来一个伤势沉重的男人,眼下他休养好了却在宋家失了踪影,有下人传他不知感恩,宋清颐听了也只是笑。 知道宋清颐和那个男人关系的只有身边最信任的几个小厮,即使宋老爷也不过听说儿子救了个人,只是好了后却跑了。琉光他们这些知道的一开始也有些愤懑,不过在看到自家少爷一脸笑意,就反应过来里面肯定有些自己不知道的用意。 果然这个流言一出,再加上出门办事时远远偶遇过一次之后,琉光几人就闭紧了嘴巴,再不谈论南巷胡同那个男人了。 眼下知道的人多了一个,宋清颐只是拍了拍启润云的手臂,“我说过,我总要报复回来的。”这句话宋清颐说得很轻,奈何齐润云和他贴的紧密,自然收进了耳朵中。 叹了口气,齐润云知道宋清颐的心结,同样是个男人,他并不去劝解宋清颐,苏家人有心设局算计宋家,自然要做好被反算计的准备。他叹气只是因为想起成亲前印象中那个风光朗月,意气风发的人,和眼下这个心中有恨却行事有据的男人,说不上来到底哪一个更加好一些。 宋清颐不知道齐润云心中所想,只觉得此间事了,他就可以驱了罗杏涓那个女人,再不让那些纷扰流言烦扰了怀里的人。 他怎么会不知道家中那些下人的传言,不过碍于不想打草惊蛇才忍着出手的*。这时候他不得不庆幸自家正君有先见之明早早躲了清净。 第三十三章 四月十五,槐夏风清。 琉璃匠席之争是一直都是锦城最为热闹的盛事,也是全城人的庆典。 这一日不仅是本朝各大琉璃世家的竞技之日,同样对于喜欢琉璃的民众来说也是狂欢的日子。因为这日各个琉璃制匠之家会捐献一批包含各种品质的琉璃竞价拍卖,其中会有许多都是平日上进的物件,普通人家唯有这样的日子才有幸能够参与竞价。 当然也不用担心这些琉璃会有假冒或者瑕疵,在这样的日子里捐献的琉璃品质代表着这个世家的技术和脸面,出现次品,那绝对是打脸,今后也会被取消参加的资格。 而宋家作为上一届匠席,这一届自然仍是负责筹备工作,这个工作宋家已经连续做了好多届了。往年都是宋老爷亲自操持,而今年据说是浪子回头的宋家大少爷一起参与的筹备。 各个琉璃世家的家主们都想看看这个曾经不屑于家族一心功名的宋家嫡子到底如何。 而被众人处处留意的宋清颐此刻正抽空返了家,急匆匆地往自己院子走,一边走一遍吩咐身边的小厮要注意和准备的事情,同时也听着往来报信的下人传回的前头的消息。 等他进了院子,这才挥退了下人,推门进房间。 房里本来已经穿上为了典礼特地新作的大服打算和宋清颐一起出席琉璃匠席的齐润云这会儿正脸色苍白的靠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卷翘的睫毛微微抖动,似乎很不适的样子。身前,上次来过的那个大夫正在给他诊脉。 大概是听见宋清颐进来的动静,齐润云睁开眼,看见是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端瑾怎么回来了。”这几日为了筹备匠席,宋清颐早出晚归几乎没有半点空闲,齐润云立马想到这人大概是听说自己早上不适才会急匆匆地返回,顿时心头微暖。 “你怎么了?琉光说灵宝跑出去找大夫了,吓了我一跳,哪里不舒服?”自从那天大夫诊治之后交代莫要劳累,宋清颐就不让他去窑厂了。后来虽然精神还有些不好,不过没那么嗜睡,宋清颐也就放心了许多,近日又忙于匠席,竟然忘记了大夫说的复诊之事。刚刚听琉光说起的时候,宋清颐觉得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 “没大碍的,灵宝太急了,我只是有些头晕。”齐润云靠在床头,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 “哪里啊,早上主子起时站都站不稳。”灵宝平素得齐润云纵容,说话之间比较放肆。 这会儿大夫正好诊好脉,要收起手枕。宋清颐顾不得理会齐润云的隐瞒之语:“大夫,正君如何?” “宋正君无碍,只是有了快两个月身孕,之前时间太短,老夫不敢确定,这次却是无误了。”大夫边整理东西边给宋清颐恭喜。 而宋清颐闻言已经愣住了,有些惊惶地看向齐润云。有了?不是应该还有两个月才会诊出来?不对,大夫说快两个月了,那不是成亲之后不久就怀上了?这和他那个孩子到来的时间不一样啊……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竟然带着有孕的正君跑去窑厂住了一个月! “我……我带你去窑厂……我……我真是……”宋清颐突然之间扇了自己一下,吓了周遭的人一跳。 “端瑾?”被惊了一下的齐润云赶紧想下床。 边上准备下去领赏告退的大夫也唬了一跳,赶紧说道:“宋少爷,莫要担心,宋正君并没有大碍,虽然有些嗜睡精神不好,这都是正常的反应,正君的身体初次适应怀胎,真没有大碍的。”这反应也是神奇了,老大夫自觉见过不少刚听闻自己要做爹的人,有激动的,有开心的,有不喜的,也有愤怒的,但是扇自己脸的却就这么一个了。 宋清颐一见齐润云想起身,顾不得自己赶紧上前按住:“别,你别起来,多休息,大夫,我正君真没事?要不要卧床保胎?” “不用的,宋正君只要三餐正常,准时休息,慢慢会好起来的。”大夫见宋清颐紧张的样子,呵呵笑起来,尽量详细地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而齐润云一开始被宋清颐吓了一跳,后面就仅剩尴尬了。本来成了男妻,他对于怀胎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了,只是宋清颐这么紧张多少还是让他有些异样感。不过这会儿他更关心宋清颐的脸,那一扇力气不小,脸一下就红了起来。 “端瑾,我真没事。”他其实觉得自己挺好的,不过也幸亏灵宝今天多事了一下,否则万一因为不知道而出了什么问题那就坏了。齐润云一边想着一边叫人拿了冰过来给宋清颐敷,这还要去外头呢,这么一个印子待会儿都说不清楚了。 送走了大夫,宋清颐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他对这个长子总有一种负疚的感觉,生怕出一点事情。他知道这是因为上一世那惨烈的一幕已经成了他的心结。 深吸了一口气,宋清颐回到床边,有些腿软地坐在小杌子上,接过了下人递来的冰袋,敷在脸上:“你真没事?要不今天的匠席你别去了?那么多人,又要端坐很久,和父亲说一声肯定没什么事情的,你还是在房间里多休息吧,我也会尽快回来,你别怕。” 齐润云揉揉额头,他真不知道宋清颐紧张之后会这么话唠,看他完全没想起来别的事情只好叫灵宝先去通知宋老夫人。 “对,还要通知父亲母亲,灵宝别去了,留在这边照顾你,让离盏去吧。”上一世齐润云有孕还是母亲通知他的,他倒真的没想起来报喜这件事,赶紧吩咐下去。 “红袖跟大家伙儿说,今日大喜,院里所有当差的人少爷我发一个月月钱。”澄墨轩的下人也是宋府的下人,月钱发放是走的公账,宋清颐这话自然是加赏的。 “是,恭喜少爷少君!”红袖领了命,说了吉祥话才离开。 “我没事的,这一日琉璃匠席于你很重要。你这脸……”作为宋家嫡子长媳,琉璃匠席之日他是要负责招待与会的各家族内眷的,往年都是宋老夫人主持,这次因为宋老爷第一次带宋清颐一起忙碌,宋老夫人就把他也带上了。他对这些场面倒是无所谓,只是看着这段时间宋清颐花了这么多心力,他就想着可以现场看一看。 “再重要也没有你和你肚子里的小子重要。”宋清颐这句话说的很认真,虽然他一心想要复仇,但是他更清楚,重来一次最重要的是他的父母和妻儿,上一世那些遗憾他一点都不想再承受。 面对宋清颐认真的眼神,齐润云放在被面上的手指不能控制的抓了抓被子,耳朵上又感受到了熟悉的热度,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接什么话。 最后宋清颐也没同意齐润云出门,让齐润云叹了口气,最终老实的卧床休息。而收到消息的宋老夫人更是直接打发了人过来让齐润云好好休息,琉璃匠席的机会还多的是,让他别挂心,这以后自然有他忙的——宋老夫人送来的话自然是给了保证,今后主持宋家琉璃匠席的主君只会有他一个。 其实齐润云倒真不担心这个,他虽然成了男妻,却并不想局限在后院,尤其是宋清颐愿意给他自由的情况下。 不过……齐润云耐不住的摸了摸自己肚子,对这一早上发生的事情终于在安静下来之后有了真实感。 一个孩子啊…… 宋清颐回到会场的时候还有点恍惚,脸上的红印冰敷过之后退了许多,粗看之下已经不太明显。儿宋老爷一看他恍惚的样子就瞪了他一眼,“去哪了,这么重要的时候你还有心思偷懒!”这长子近段时间的表现让宋老爷终于重新燃起了后继有人的希望,眼下的他对长子的期望重新涨回的时候对他偷懒的行为更加不能容忍。 “爹,我刚刚回去看媳妇儿了,您马上就要做爷爷了。”宋清颐笑得有些傻,眼眶微微发着热。他想起来上一世齐润云怀孕的时候他这个严肃的父亲刚知道的时候绷着脸说要自己手把手教他学琉璃,那眼中奈不住的欣慰和欢喜,现在想想多么心酸,他的父亲最终也没有看见孙子出生。 “你说什么?”宋老爷闻言也愣了一下,随后眼中的欣喜一闪而过,随后就直接走了。 宋清颐愣了愣,然后看见自己父亲一下子□□另外几家家主的聊天圈子,隔老远都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其中可以听见“长孙”,“争气”这样的字眼。 他父亲这是高兴的吧…… 对父亲这诡异的反应摇摇头,宋清颐转身打算去检查一下锦城城门前空地上垒的那几个烧窑——这是惯例,每年都会垒两个同样的平窑,供与会的琉璃匠师争夺匠席。 才回身,正好就看见一群人走进了会场,宋清颐眯了眯眼,他认得那是苏家的人。 领先一步的是苏家的家主,身后跟着的自然是苏家的三个少爷。 宋清颐的目光扫过前人,直接落在了最后的苏家三少——苏泞身上。 这个人一如印象中那样气场低弱,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忽略了他。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前一世一早就布了大局通过诱杀一个宋家大少,就毁掉了数百年的宋家基业,最后成了大赢家还继承了苏家。 第三十四章 苏家的人很快也看见了宋清颐。 苏家家主与宋老爷同辈,宋清颐无论作为晚辈还是琉璃匠席的迎客,宋清颐是要上前问候的。 “世叔。”虽然苏家和宋家关系不睦,但是锦朝闻名于世的琉璃世家就那么几家,往来之间也可堪世交之称,因此宋清颐一声世叔也算从了礼节。 “听说世侄最近开始学习家业了?这很好,咱们这样的人家,最讲究一个传承,总去想那些个不切实际的算什么事儿呢,你也大了莫要让你爹爹犯愁了。”苏家家主与宋老爷曾是同窗,两人同年离的书院成的亲继承的家业,彼此之间一直都互有攀比,各有胜负。直到成了家,宋家的琉璃比苏家有名,从那以后苏家家主逐渐比不过宋老爷。 只是他唯一对上宋老爷得意的一点就是他有三个嫡子,各个都继承他的衣钵,彼此友爱,为苏家尽力。而宋家,众所周知,仅有宋清颐一个嫡子,还是个一心求功名的大少爷。 这一点上,苏老爷自觉远胜宋老爷。每次都能顶得宋老爷面色发黑,然后自己畅快。 可惜,现在这个大少爷竟然开窍了,不过,琉璃这个行当讲究的就是个历久弥坚,时间沉淀下的手艺。即使现在回头又如何,宋清颐都已经成年了,现在回头他还要学着管理家业,怎么可能如年幼时一般心无旁骛地扑在技艺上。 最多混个技熟,安分地管理家业而已。 因此苏家家主一点心理负担也没的教训起宋清颐。 而宋清颐这会儿心情正好,无论听见什么都笑眯眯的。即使苏家家主影射他以前不务正业,现在扛不起家业。 单是这份定力,倒让苏家家主有些另眼相看。 “老夫先过去了,世侄可以多和你几个世兄聊聊。”瞥见会场前的凉棚里各家的人都已经到齐了,而宋老爷更在一众人中不知道高谈阔论什么,端的意气奋发的样子。苏老爷哼一声,就留下苏家几个少爷和宋清颐交际。 宋清颐派了小厮给苏家家主引路,也被一手挥开。看了看苏家主去的方向,宋清颐只得转回头,去陪着苏泞几人。 “苏世兄,听人说最近你找到一个绝顶匠师?”宋清颐笑眯眯地看着苏泞。虽然外传苏家招揽了一个绝顶匠师,但是这个行当里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苏家三少苏泞找到的。 而宋清颐更是清楚,那人不仅是苏泞找到的,还是和苏家大少苏和有过节的。 果然,宋清颐话音刚落,苏家大少和二少脸色都有些不好。至于苏泞,则是轻笑两声,有点腼腆地说道:“是我运气好而已。” 宋清颐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倒是苏家大少回过来看了看周围虽然忙碌却有条不紊的场景,对他点点头:“看来宋大少果然有宋老爷的风范,第一次涉足琉璃匠席就打理得像模像样。” “哪里,多数还是家父教导的,我不过是学习罢了。” 对于苏大少一句话截走话题的做法,宋清颐自然是很配合的接口,苏家的三个少爷,苏泞可是继室所出,和苏家大少二少天然的敌对,他自然对他们内斗乐见其成。 其实如果不是苏家内斗,苏泞也不会剑走偏锋来祸害他宋家。宋清颐眯了眯眼,继续笑谈几句才吩咐了一个小厮给他们带路。 回过身的宋清颐看了看时辰,离着匠席开始只有半个来时辰,该到的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作为迎客的人宋清颐可以功成身退了。 “少爷,您叫小的注意的事情,小的让人盯着了,还真像您说的,找了好几个理由想要离开会场。”宋清颐刚往会场里走,华珏就快步跟上,在一遍轻声回禀。 华珏说的事情,是宋清颐早一个多月就交代下去的,那时候他身边人手不多,四个得他信任的小厮都被他轮番派出去过,因此这件事几个人虽然不知道宋清颐的用意,却都是知晓的。 直到今天,他们才终于有点明白自家少爷的用意。 宋清颐让他们去追查宋家参加匠席的几个匠人。能代表一个家族参加匠席,基本上都是家族世代养着的匠人,忠诚度高,身家清白。但是也有例外,华珏他们查到的这个人就是。这个匠人叫宋大其,是宋家的家养匠人,在宋家琉璃厂一直兢兢业业,技术自然也是首屈一指,这才会被匠人推举为参加匠席的匠师。 只是可惜,随着华珏他们的追查,发现这人平日里沉默寡言,私底下却有点好赌。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惜半年前他被人引去一个小赌坊,陆陆续续输进去大半辈子积蓄,最后还欠下了大笔的债,也就是这个才引得他背主。 宋清颐点点头,“再拖一下,最后一刻钟的时候放他走。”因为上一世就是这样一个匠师临时失踪,顶替上去的匠师发现带上场的琉璃母竟然不够分量。使得最后烧制出的琉璃通透性极差,不复晶莹,最终宋家无缘匠席。 也因此宋清颐重生的时候,就开始排查这个匠师,甚而还借口学习从城郊的琉璃厂接回一个匠人,以及一份足量的琉璃母。 他要最后关头才放那个背叛的匠人走,就是要操持这件事的幕后之人放松警惕。至于放出去的宋大其,他早已经打点好了官府,自然有官差在外面等着他! 匠席开始前有祭炉的仪式,三牲五谷,酬谢火神,最终这些都会投入新垒的两口平窑里,然后随着烈烈火焰冲出炉门,匠席之争才会正式开始。 宋家因为是上一届的匠席,因此要等众家比拼之后才会上场接受挑战。 而就目前的战绩来看,苏家果然如传言所说一炉六色琉璃仅有半数碎裂虽然有些成色不佳,个别色彩模糊,但也已经力扫别家,足以留到了最后。 宋清颐在观台上,托着下巴看着苏家家主得意的笑脸,目光扫过苏家匠师队伍里那个半脸被胎记覆盖满了的匠师。那就是这次苏家六色琉璃的最大功臣,据说这人带着祖传的一张方子投了苏家三少。 捏了捏手指,宋清颐也笑得很开心。 最后上台的是宋家匠师,此时宋大其已经不在队伍里了,宋清颐眯着眼,从位置上站起。宋父抬了抬手,宋清颐才重新坐下。眯着眼扫了一周。 不意外地看见苏三笑眯眯的眼睛。和宋清颐的视线对上时,还做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宋清颐冷笑一声,宋家这边就又走出一个匠师加入了队伍。 平窑边上的宋家匠人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忙碌,一次烧窑即使是小件也需要大把的时间,宋家又是最后一个,因此此时的天色早已经不早了。不过会场上燃起了大量的火把,平窑的火光也照得周围亮堂堂,四周围观的百姓也兴致高昂仿若白日。 而站在平窑前的匠人们完成最后的工序,将烧得干透的模子从烧窑中取出,熟练的匠人几下解开了模子,露出其中美丽非凡的珠子。 宋家匠人这次烧的是最简单的蜻蜓眼,成品最后可以用于镶嵌首饰,或者穿孔制成项链。 蜻蜓眼是琉璃小件中流传最久,工序最简单的一种。但是就是因为流传最久,工序最简单,它反而是使用频率最高也最考验匠人技术的一种琉璃件。 正是因为流传的长久,所以基本蜻蜓眼的样式都已经成了定式,母珠上镶嵌同心圆,一层一层形成眼睛的特征,千百年来很少跳出这个样式。 而宋家这次的蜻蜓眼却有了一些变化,层层的渐变色圆圈之外各方向还有六个凸起,交错分布,每个凸起上又是层层渐变色同心圆。粗一看这些蜻蜓眼仿佛一颗颗憨态可掬的狮子头。 那一层一层的色泽流光溢彩,从渐变到同心圆,整整六层色,蓝,映青,绿,秋黄,鹅黄,白,看起来清雅昳丽又别致非常。 宋清颐看着苏泞一下变了脸色。 “主子,用些宵夜早点休息吧,老夫人送来的两个厨子,手艺很不错,老远我都觉得香。”灵宝捧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进来,被纵得活泼的性子说话已经收不住嗓门。 一同进来的还有斯年,手上端着的明显是汤盅。 齐润云放下手上的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本想起身,没想到灵宝和斯年两个人动作迅速的地摆了一张小桌在床边,打算就这么伺候他用膳。 “别,我起来就好。”齐润云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有个孕待遇就一下子提高成这样,不仅宋老夫人派来厨子照顾他三餐,宋老爷还赏了两个管事的给他帮忙打理铺子,就怕他累到。连宋清颐也给他增加了伺候的人数。 用了几口,齐润云见灵宝一个劲地给他布菜,连平素里一直念叨的八卦流言都不说了,只好开口问道:“谁去看了今日的匠席。”已经这个时辰了,差不多该是要结束的时候了。 “今儿咱澄墨轩大喜,小的们围在主子身边都来不及,谁有心思去看匠席呢。”灵宝鬼灵精怪地说道。 齐润云撇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说道:“去外间问问情况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嬉笑声:“夫人这么关心,该来问问相公我啊!” 第三十五章 齐润云回头,果然看见宋清颐进来。 “今天如何?”宋清颐一进来直接坐到了齐润云身边,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的肚子上。 齐润云有些不自在的侧了一下腰:“躺得有点多。匠席如何?” “那就适当走走,你自己不累就行。”宋清颐有心想要摸摸齐润云的肚子,上辈子他身死前最大的遗憾就是妻儿父母,尤其是这个没出世的孩子。重来一次除了一开始的信息震惊,这会儿他什么都不想错过。 “匠席仍旧是宋家的,苏泞的脸色都青了。”不自觉地靠近了一些,宋清颐尝试地把手放在齐润云的肚子上,感觉手下的身体轻轻震了一下,才满足地吐了口气,“苏家的六色琉璃瑕疵品太多,而且他给我宋家的陷阱没有成功,那么总有人是要倒霉的了。”宋清颐这会儿心情很好,一边蹭自家正君的宵夜一边给没有去到现场的齐润云讲起今天的匠席之争的后续。 齐润云被那只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弄得有些不自在,挪了挪没躲开,只得老实下来。不过两个月未满,他肚子上其实什么都没有。 宋清颐不管,他只要想到这个位子下面是他孩子待着的地方就觉得激动。 满足地轻轻摸索,宋清颐想着刚刚的场景,目光中带上一丝冷笑。 今日宋家的蜻蜓眼出炉之后与会的几大世家都非常惊讶,毕竟本来不起眼的蜻蜓眼换了新的造型加上六色清晰的颜色,一下子焕发出惊艳之感。尤其是现场工匠迅速地穿孔将大大小小的琉璃珠子排序穿出一窜挂珠之后,一溜的清浅浓郁变化非常,很是惹人喜爱。 琉璃匠席最后的评定是锦城的府尹负责的,今年更有宫中派下的人在旁观,因此几番论证之下,宋家琉璃蜻蜓眼因为独特的样子和丰满的颜色不仅被点为本届匠席,还被锦城府尹送了一个“琉璃狮子头”的雅号。 在场的人犹记得苏家在匠席之前散了大口气的流言,眼下结果出来,当场打脸,不少人都回头去看苏家人的表情。宋清颐也回头去看了,苏家主显然被其他人若有意味的目光刺激地大怒,当下挤了个笑容,也不多说直接甩袖离去了。而苏家大少和二少则不知道在和苏泞说什么,可以看出来嘴角笑意带着嘲讽,而一贯在人前老实腼腆到有些懦弱的苏三少仅是垂着头老实听训。宋清颐却远远的就注意到那人身侧捏紧的拳头,连握在手上的衣服都揪了一截起来。 宋清颐笑起来,对自己说:“不急,还没完。” 这“狮子头”是他专门留给苏家那几个琉璃铺子的好戏。 往年琉璃匠席的琉璃件大多厚重壮阔,大气非常,虽然华美,却极端耗费工时,烧成之后多是唯一一件,最后要么上进,要么成了店中镇店之物,要么被追捧之人购走。匠席所得仅是这么一笔收益,前期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多数是为了头衔。但这次宋清颐不仅想要匠席的头衔和这么一笔收益,他要一件能搅开这养成了习惯的市场。 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带着工匠反复研究管珠,蜻蜓眼这些简单易成却又不可或缺的小件。他就是要用这样的小件在琉璃匠席上出尽风头,既让东西精彩非常,又要他简单易上手。“狮子头”出彩在新颖和复色华贵。其中烧色靠炉火和配方,至于造型,“狮子头”虽然造型易模仿,但另外两样精髓却不易偷师,最重要的是这种小件用到的地方极多,也易量产,他就要用这么一个小东西来重新洗牌小件的生意。 大件的琉璃摆件虽然是大户人家装点门面的必备,但是小件的首饰却是不可或缺蜻蜓眼的,无论是用于串珠还是用于镶嵌。今后“狮子头”将会成为新的追捧。 宋清颐看着苏泞躲在人后扭曲了的表情,面上平静地想着,看啊,旁观的时候他的心里多么清楚,上辈子就是被这样一个人戏耍在手心里呢。这辈子他概要一件一件讨回来的。 本来他想着利用师妹再给苏泞布置一个陷阱,但那天和父亲谈过之后,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也是这个导致了“狮子头”的出现,既然苏泞看中苏家家产,那么如果自己能在生意场上挤得苏家无路可走那不是更加快意。 一边想一边说着,宋清颐的手无意识的动作大起来,本来安静听着的齐润云终于仍不住把这只手从肚子上拍了下去,也把有些出神的宋清颐拍醒过来。 “夫人,这是做什么,我在和我儿子打招呼呢。” 齐润云经过这两个月的洗礼已经逐渐习惯了宋清颐间歇性的戏弄,当下也不理他。 刚刚宋清颐进来时退出去的灵宝本来打算进来收拾,结果一看小厨房给主子准备的宵夜都堆在了少爷跟前,而且都空了,当下叫道:“少爷,你怎么把主子的吃食都用光啦!”说好了分一点,竟然都吃光了,到底谁有身子需要照顾的啊! 闻言,宋清颐难得有些尴尬,捂嘴把口中的汤羹咽下去,无辜地看看自家正君屋子里的俩小厮,都瞪着自己呢。“这不是饿了么,一下子忘记了,再给你们主子去取一份吧。” “不用了,我并不饿。”齐润云摆摆手,他其实本来都不饿,这些被叮嘱过的人有些过度紧张了。他其实除了疲累点一点事情都没有,晨起那会儿有点头晕后来也没事了。 见齐润云真没胃口,宋清颐就挥手让叽叽咋咋的灵宝退下了。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晚点,反正小厨房一直煨着东西。 宋清颐这会儿觉得自家正君随心最重要,心情好了身体就好:“我听华珏说今天罗杏涓来找你了?”匠席之日已过,宋清颐本来借口拖着罗杏涓的婚事已经没了顾忌,眼下连师妹都不想喊了。 齐润云并不奇怪他知道,今日他不过下午在澄墨轩的小花园里走了走,罗杏涓能碰上他,自然是进来了花园——也是凑巧,本来今日特殊,宋清颐把澄墨轩的下人都留下了,一个也没借出去帮忙,所以他身边守着的人多,偏偏那会儿守院门的下人不知道怎么的就没拦住人——一院子的宋家下人,怎么可能不报给宋清颐知晓。 “恩。”齐润云没什么要告状的心思,他既然开始相信宋清颐,那么对于他之前做的保证,以及近段时间的努力就都看在眼里,所以对于罗杏涓那点挑衅并没有放在心里。 宋清颐蹙眉,“我打发了那个看守院子的,敢收钱财随意放人进主子的院子,这些个人都该好好清理一下。今日是匠席的消息没有传进来,如果她知道苏泞败了,闯进内院还不知道会做什么。”眯着眼,他想着上一世他们近乎全胜的状态下,也不愿意放过自己的妻儿,这次苏泞匠席之上一败涂地,也不知道作为帮手的罗杏涓会冲进来做些什么。想想他都有些后怕,宋清颐伸手把自家正君抱进怀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近来越发喜欢这么抱着齐润云,有时候没事可以抱着一个下午,或许是因为这人总是安安静静的,既不多话也不会不理人,宋清颐不说话他就看自己的书,发自己的呆,只要宋清颐开口,也会给出回应,这样的相处让他感觉非常舒服。 “我无碍的,毕竟一个大男人,还怕一个女子不成。”齐润云其实对宋清颐的紧张有些莫名。 胡说,你上辈子就落在她手上了还丢了性命。不过这句话宋清颐可不敢说出口。 “她说了什么?”虽然下人回报的时候有学罗杏涓的话给自己听,当时宋清颐眯着眼耐着怒气把话听完之后就冷笑起来。未入宋家门就敢跑到正君跟前叫板,罗杏涓这是巴不得齐润云教训她一顿好跟自己告状呢?想上一世愚蠢的自己还怕齐润云一个大男人会欺负自己挚爱,不断地帮着心爱的师妹打压正君。想想自己做的宠妾灭妻的行为,现在想来真是呵呵两声都不够。 齐润云摇摇头,“过耳之言,记着作甚。”或许一开始齐润云曾经因为罗杏涓对于嫁给宋清颐的下半生保持着晦暗的想法,但是自从宋清颐对他许了搭伴好好过日子的承诺,桩桩件件的细节都让他开始逐渐信任这个小他许多的“相公”。从一开始宋清颐就没有隐瞒过齐润云他的计划,“狮子头”的模样还有他的一份出力,因此对于罗杏涓所言的“深情挚爱”,于他就真的只是过耳之言。 宋清颐认真看了齐润云的神色,见他确实不在意,才松了口气。 “红袖说客院里的下人传了消息,我回来之前有人往围墙里丢东西。”宋家忙着匠席之事,宋府近日也多有客人入住,但是得红袖专门关心的客院可就一个。 宋清颐之前派了红袖跟着罗杏涓,但是近日齐润云查出有喜,又想着澄墨轩一直是红袖打理就另派了丫鬟把她给换回来了,不过客院的消息还是她看着。 状似闲聊的话语里,齐润云听出一点味道来:“苏家的人?”刚刚败了匠席,罗杏涓又是之前就与苏家有牵扯,这么一想就不难明白。 “说是相约惠香楼呢,明天要出去逛逛吗?”宋清颐这话里满满的不怀好意。 齐润云皱眉,这是要去惠香楼偷听吗? 第三十六章 惠香楼是锦城老字号的茶楼,就位于最繁华的城南,楼外是玉华湖,每到踏青时节可谓一位难求。 不过作为锦城同样老牌子的世家,宋清颐这个宋家大少自然是有位子的——越是这样的老字号,越会经营人脉,总会有一些特别的雅间是留着待客的,当然苏泞也是一样。 红袖回来打理成墨轩,客院那边重新派了一个叫红柳的丫鬟给罗杏涓。宋清颐和齐润云等到红柳传来罗杏涓出门的消息才出发的,他们坐的是马车,自然比罗杏涓到的早。 马车直接进了茶楼后院——此时齐润云才知道,这惠香楼竟然是宋清颐母家的产业,难怪昨夜听说约在惠香楼的时候,宋清颐的表情会有点怪。 被店家带去雅间的时候,隔壁已经有人了——今日这个雅间是特地准备的,隔壁人来时被小二故意把引到这间——宋清颐招呼齐润云跟他到了和隔壁相连的那堵隔墙前,动手把一块刻字的挂碑取了下来,露出一块盆口大的花纹,和墙壁一般的白色,仔细看可以看出上面还蒙了一层极薄的绢纱。 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正君,宋清颐发现临雨虽然面色不变,但是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好奇,笑着解释起来。 原来这个雅间和隔壁其实是一个套间,外人并不知晓两个雅间之间的墙壁有一处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材料镶嵌的。这个地方贴近了就能看到对面,耳贴其上也能把对面的声音传递过来。 宋清颐发现自家正君目光闪了闪,有些新奇的摸了摸那处花纹,不禁笑起来。随后让他学自己一样贴近了。 如此透过这个花纹果然可以看见隔壁包厢的情形。因为方便坐着,这个花纹的位置不高,大约在成人胸口的位置,可以说是一个视线盲角。 隔壁的雅间桌前的位置坐了人,正对着花纹,果然是苏泞。 “这两个人胆子不小,锦城里苏家三少虽然注意的人不多,不过敢在惠香楼约人,这是太有自信吗?”因为靠近了这个花纹,宋清颐的话是贴着齐润云的耳朵说的。 齐润云不自在的动了动。花纹底下只摆了一张椅子,现在他们两个就挤在这张椅子上。 “我去坐着吧,挤了。”齐润云的身量和宋清颐相当,两个人挤在一起既不舒适,也亲密得让人尴尬。 “挤着才好,诶,我忘了你有身子,要不坐相公腿上?”宋清颐像是突然想起来,就要把人往自己腿上拉。 “别,我坐那边吃点东西。”乘着动作齐润云赶紧起身,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去了圆桌边上吃点心。 宋清颐若有意味地对他笑笑,才要说话,却听到隔壁有了动静,是小二带了一个客人过来。 因为花纹是对着桌子的,角度关系宋清颐看不见门口,直到小二离开,客人关好门走了进来,才发现果然是罗杏涓。 罗杏涓此时穿着粉色的朴素罗裙,挽了个简单的垂髫,发间无一饰物,粗一看只会让人以为是哪家大户出来的丫鬟。唯一突兀的大约就是脸上的面纱了,丫鬟出门可不蒙面纱。 即使如此,宋清颐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毕竟他曾经恋慕这个女人许多年,再不想回想,他对她也已经熟悉入骨。 而他对面的苏泞显然也是如此:“这么小心,你是怕你的好师兄发现你吗?” 罗杏涓闻言,蹙眉摘下面纱,露出她那张娇憨可爱的脸,嘟了嘟嘴有些不高兴:“你输了匠席,有气也别往我身上撒。” 苏泞冷笑一声:“我输了匠席,难道不是因为你吗?不是你说宋清颐那蠢货带着你去了窑厂看烧六色琉璃吗?不是你说宋家匠人烧的是“麒麟驾云”吗?不是你说“麒麟驾云”的六色琉璃烧出来还有瑕疵尾部松脆易折吗?你真该看看匠席那日的宋家琉璃,他早就防着你呢?” 罗杏涓脸色一变,没有应声,其实她也有所感觉了,她的师兄这次重逢后似乎冷淡了一些,但是她并不相信宋清颐会变心,甚至会防备她。只是觉得师兄可能真的回心转意想要接掌家业。宋家古怪的选媳规矩她是知道的,要不是这个她应该早就嫁进宋家,也因此觉得这才是她师兄最近变化的原因。所以她昨日才这么沉不住气去找了师兄的那个正君。不过是个长辈按规矩选下的正君,难道还能抢过她在师兄心中的位置不成。竟然不理会她的话,还让丫鬟送客。 不过罗杏涓这边眯着眼,愤愤然地还没想完,那边苏泞见她不回应,眯着眼的表情突然一变,几步走近,用力捏住罗杏涓的手腕:“贱人,你该不会真想爱上宋清颐,想嫁给那个蠢货吧?别忘了,你早就爬了我的床,要是让宋清颐知道他心中冰清玉洁的师妹是只破鞋,你说他会怎么对付你!” 罗杏涓被苏泞捏得禁不住叫出声,还没想明白他发疯的原因,就听见苏泞口中的威胁,当下脸色一变。 同时变了脸色的还有宋清颐。上一世这个时间罗杏涓已经嫁入宋家,而因为自己先有了正君,那几日罗杏涓都在闹脾气,洞房那夜他们也是草草了事。因为心有歉疚加上那晚罗杏涓哭个不停,他就忽略了一些事情,第二日喜帕也是罗杏涓直接交到了丫鬟手上。他竟然一直也没印象那晚他的师妹是不是处子。 但是此时听了苏泞的话,宋清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对狗男女,他们怎么敢! 齐润云本来坐在桌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点心,却见宋清颐脸色突然大变,心下一惊,想要过去问问,却被人直接拉进了怀里。 “临雨,我就是个蠢货啊,我怎么就那么蠢!”他上一辈子就为了怎么一个贱人闹得家破人亡,妻死子没,多么可笑!难怪最后苏泞带着罗杏涓站在宋家正堂让人把他打出去时,那满眼的鄙夷之色。 齐润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揽住宋清颐的脖子,轻轻在他后背拍抚,“纵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他以为宋清颐是听到了罗杏涓偷听宋家琉璃烧制的事情说与苏泞,勾起被背叛的伤心。尽管不习惯,他也尽力去安抚。 “呵呵,哪里是做贼的,这对狗男女行那苟且还打着要嫁我宋家的名义,简直是欺人太甚。”靠在齐润云的肩上,宋清颐睚眦欲裂。 拍抚的动作一顿,齐润云皱眉,转而看向那个白色异纹,却见隔壁二人之间响起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原来苏泞竟然一个耳光扇在了罗杏涓脸上。齐润云怔了一下,拍拍宋清颐,示意他看过去。 这一巴掌把罗杏涓扇懵住了,苏泞手下一顿,表情仍旧凶恶:“贱人,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故意替那蠢货给我传假消息,害我在匠席之上出个大丑是吧。谁人不知道我苏家放话要夺了这届的匠席,结果烧出来的琉璃竟然不及宋家!” 本来苏泞对这次的匠席之争非常有信心。他有罗杏涓替他查看宋家窑厂的情况,还得了一个与苏有过节的琉璃匠人投诚,最重要的是这个琉璃匠人烧出的琉璃远胜苏家那几个准备好参加匠席的匠人。这让他在父亲面前大大的得了脸。结果没想到当初捧的有多高,现在摔的有多痛。 早几天他还在看苏大、苏二被父亲训斥的笑话,没想到匠席之日,宋家的琉璃并不像罗杏涓传来的消息里说的烧制“麒麟驾云”,也就不存在那个大摆件所会有瑕疵。不过是一批蜻蜓眼,竟然就压的苏家琉璃抬不起头。 苏泞当场就被父亲甩了脸,苏大和苏二的嘲笑声到现在都让他忘不了。 此时,苏泞咬牙切齿的样子分外狰狞。 “好你个苏三,你竟然敢打我!”反应过来的罗杏涓当下跳将起来,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她。当下顾不得其他直接扑到苏泞身上狠命的拍打,“苏三,你有没有良心,我为你待在宋清颐身边,无论他对我多好我都向着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要不是你们苏家技不如人,你苏三不及宋清颐靠我这个女人来帮忙,我用的着对着别人装模作样!你竟然还打我!” 一开始苏泞见罗杏涓扑过来,还有些心虚,但是一听罗杏涓的话就火了。“他对你好,你怎么不嫁他,我看这次就是你心里开始向着他了,是不是他娶了正君,让你不安了,觉得他好了?”苏泞要叫越狠,越狠越狰狞。本来为了阻挡而握着罗杏涓手腕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隔壁已经平静下来的宋清颐和面上冷淡却任由身下人牵着手的齐润云非常意外,尤其是宋清颐,他自忖对待罗杏涓可谓百依百顺,千般疼宠,结果她不仅另有所爱,所爱的人对待她也是不及他半分。 “她会后悔的。”耳边传来齐润云淡淡的声音,宋清颐转过脸,他的正君目视着他,眼光中透出认真以及一丝非常浅淡的犹疑。 宋清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别担心,我并不是心疼她,我只是……为自己不值而已。”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家正君这句话里的意思:她会后悔的,为放弃你而选择苏泞后悔,到时候自然会回头来找你。 宋清颐伸手抚了抚齐润云的脸颊:“别多想,我只为自己不值,我自忖对她真心一片,既然被弃之敝履,难道还要犯贱不成,我们说好的,下半辈子一起过的,相信我!”宋清颐觉得临雨眼睛中的那抹犹疑简直就是直直地刺进了自己的心中。 这一刻他分明能感受到罗杏涓如何都已经不重要了,这样一个安静沉默的人被自己搅乱了心绪,他如何舍得让他有一丝不安。 一丝脉脉温存漾在两人之间,齐润云慢慢地软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僵直住的身体。宋清颐轻轻吐了口气,把人抱紧。 而隔壁的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竟然停下了争执,只是两人的样子已经不复之前的整洁。 苏泞一身白袍就扯乱,整齐的发髻都挑出了几缕乱发,脸上甚至有着血丝和抓痕。而罗杏涓虽然比苏泞好,但是脸上的巴掌印子和手腕上的乌青就表明了刚刚那场激烈的争执觉做不了假。 也不知道这两人怎么想的,安静下来的这会儿又开始抱在一起,而苏泞口中吐出的话也让宋清颐警觉起来。 “我有消息,宫里过段时间要下来人寻上进的琉璃,宋家本来就曾是御匠,又得了这届匠席,必然是榜上有名,你帮我做件事。” 宋清颐和齐润云对视了一眼。苏泞你还真是不死心! 第三十七章 惠香楼一事过去了几日,宋清颐开始在自己的铺子里铺上琉璃狮子的货,顶掉了一半原本蜻蜓眼的使用,匠席的热度未过,果然非常受追捧。不几日,宋老爷亲自开口,宋家大半的店铺都铺上了半成琉璃狮子。不过半月,琉璃狮子果然如预想一般挤掉了蜻蜓眼,成为挂珠,项链,头钗发簪镶嵌的第一追捧。一如宋清颐预期。 至于匠席之后除了这事之外,就是罗杏涓出现在宋清颐面前的几率高了许多。按照宋清颐的本意,是想要借着窑厂一事打发走她的,不过齐润云不同意。 “纳贡上进一事锦城的世家俱不知情,可以透过她知道苏家的消息。”只要跟好罗杏涓,她和苏泞接触的消息自然能传到宋清颐的耳朵里。 齐润云的考量一般情况下是正常的,可是对于宋清颐来说纳贡的事情他可能知道的比苏泞还清楚,他并不怎么想留着罗杏涓在家里兴风作浪。 是的,兴风作浪。苏泞让罗杏涓帮忙的事情就是要她扰乱了宋家的平静。后院不平,宋家男人的精力自然就会被分散掉——这其实和苏泞前世对宋清颐设的局是一样的意思,宋老爷可不就是因为宋清颐三番两次因为罗杏涓的事情和他们争执对抗,很多事情上分身乏术被人钻了空子。 “她能在宋家兴风作浪,不过是凭借着你,只要你把握好度,罗杏涓不是问题。”齐润云的话一针见血。别说罗杏涓未入宋家门,即使入了门也不过是一个良妾,不得婆母喜爱,又受到夫君猜忌,能兴起的风浪可见一斑。 齐润云的话让宋清颐面色一暗,不错,可不是因为他吗!如果不是他把人捧得那样高,一个后院的女人怎么可能发挥那么大的作用。“我还是不想留下她,我怕是个隐患,你现在非常时期,最后如果我对付了苏泞,怕她狗急了跳墙。”见识过上一世罗杏涓最后那些手段,宋清颐一点都不放心把这么大的一个隐患放在身边。 对他来说,现在没有什么比父母妻儿更重要。 齐润云听了他的话下意识地碰了碰肚子,抿抿嘴。他不太明白宋清颐对罗杏涓这么严正以待的态度,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别撕破脸,苏泞应该一直注意着她。”罗杏涓是苏泞放在宋清颐身边最不引人注意的一枚棋子,肯定不会放松关注。 确实,对所有人来说,如果不是宋清颐自己重生,谁也不会怀疑到罗杏涓身上,毕竟宋家之于罗家那已经是上好的选择了,宋清颐又对罗杏涓宠爱非常,没人会想到罗杏涓居心叵测。 见齐润云终于不再坚持,宋清颐就想着晚点就去把人打发了,不过就像自家正君说的,不能撕破脸打草惊蛇。那么……或许之前派去罗杏涓老家的人可以传回来一些有用的口信。 见正事谈完,齐润云看了眼还在若有所思的宋清颐,转身从博古架上取来一个盒子,递过去。 宋清颐有些意外,接过盒子发现还有点重。盒子是檀木的,沉檀凝香本身质厚,又孕着淡淡的木香,拿在手上分外贵重的样子。抬头看了自家正君一眼,却见人转开视线正看着别处。 这是给他的礼物?是了,再过两天就是自己生辰了。想到这里,宋清颐兴致勃勃地开了盒子,一枚厚重大气的印石静静地躺在盒底垫着的白色皮毛上,黑中流白的沉稳被白色皮毛衬托的厚重又有质感。取出来一看发现四侧都纹刻了高山青松图,整体就是个一座山峰的形象,握手处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鸟。 宋清颐翻来覆去地看,有些爱不释手,他自然能看出这是自家正君的手艺,抬头时目光熠熠:“这是给我的生辰礼物?你准备了多久,难怪好几次回来见你都不老实休息,就是在刻这个?”宋清颐是真的意外,很有些受宠若惊,他一点都没有想到临雨会给他送贺礼。 “送礼……本就讲究礼尚往来。”齐润云被看得有些局促,开口说了一句,然后又懊恼地闭上嘴。 宋清颐笑起来。自家正君这是不好意思地紧张了?礼尚往来什么的,是说那个琉璃佩? “那我以后要对夫人更好一点,多送东西,夫人才会回礼啊,不过不用像这次这么劳累,夫人随便给我准备点就好,相公我很容易满足的!” 齐润云听着宋清颐的话,感觉那意有所指扫过他身上的目光,感觉自己不只是耳朵热,全身都热起来了。 “咳!我们上次在惠香楼看的那块墙是什么做的?”匆忙间找了个话题转开,齐润云最不习惯的就是宋清颐偶尔喜欢调戏自己的恶趣味。 虽是随意想到的问题,问出口之后齐润云倒是想起那块可以透光听语的石头,当时他就很好奇,不过因为那会儿听到的事情错开了他的注意力。 宋清颐怎么会没有察觉自家正君的局促,只是他现在越来越喜欢逗得临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变了神色,耳朵通红,目光尴尬,总之无论是什么变化,只要是因他而起,他都觉得百看不厌。 “那块石头我也不清楚,你要是有兴趣我过去问问掌柜的?”惠香楼是宋清颐母家的产业,更准确的说是母亲的嫁妆,只是除了宋清颐和宋母其他人并不知道。 现在则多了一个齐润云。 兴趣被调起来之后,齐润云就开始惦记上了。这几日他的铺子里有宋父给的管事帮忙,窑厂没得去,印石也刻完了,正好有些闲得发慌。整日里呆着看书这在他以前可谓常态的日子,到了最近越发的过不习惯了。 宋清颐生辰过后的一天,再度在后花园处“偶遇”了罗杏涓——其实这之前,就在他生辰那日,罗杏涓曾捧着炖盅去他外院书房找过他,可惜收到报信的宋清颐避开了,谁叫那日他还没收到需要的那些“口信”——远远看见的时候,他蹙着眉留在了原地,正好收到了得用的“口信”,本来也就要去找她的。 “师兄!”罗杏涓曾经对他讲话的态度可谓娇蛮,因为她知道宋清颐对她百依百顺。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罗杏涓面对宋清颐开始变得温柔小意。宋清颐想着这是因为他近来对她不再那么积极的态度,让她的底气变薄弱了。 看着紧走进步靠过来的罗杏涓,宋清颐站在原地,表情有些莫测。 “师兄,我们……”罗杏涓“我们”这两个字要引出的话题自然就是两人之间的亲事。本来罗杏涓并不想由自己开口的,毕竟她知道太容易得到的女人,男人都不会去珍惜。 但是现在的情况和她预想的差太大,她不得不自己来问一趟,言语未尽那是她的矜持。 她的师兄为了他们成亲做了那么多努力,她不相信不过是月余未见,他能把自己完全抛诸脑后。 “师妹。关于我们的亲事……”宋清颐顺着罗杏涓未尽的话语讲道,可惜后面的结果却不是罗杏涓要的。 “父亲母亲答应了我们的亲事,因此在匠席之后就派了人去你的老家取你的生辰八字以及知会你家中父母,但是回报的人说……”宋老爷之前应下宋清颐的是允他纳罗杏涓为良妾,在本朝纳良妾也要合八字,然后抬了妾室从侧门入,拜了正妻的门这才算是完礼。因此宋老爷之前就派人去了罗杏涓老家询问八字。 而罗杏涓听着宋清颐未完的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好。 果然,宋清颐继续说道:“你家中人却说你早已经私奔而逃!”在本朝私奔之女是不能纳为良妾的,真要纳入门,地位甚至不如女婢,只能做贱妾,那是签有身契的贱籍。 “不可能!师兄我是来找你的,家中也留了书信的!”到此时罗杏涓才慌起来,怎么会,她一个好人家的女儿,莫名就成了私奔之女。 “师妹,你真的没有骗我?”宋清颐的目光直直地望着罗杏涓,他巴不得她自己乱了阵脚让他找到理由遣走她。罗杏涓老家的父母自然是知道女儿去了哪里的,之前他也曾经送她回过家,罗家的两老是见过他的。这次会有这样的结果,不过是宋清颐让人去挑拨了罗家的大儿媳,也就是罗杏涓的大嫂。 以罗杏涓的性格,姑嫂之间的关系自然是不好的,所以不过两日就传来这样的回话,正好让宋清颐拿来当借口。 “师兄,你信我!怎么会这样,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问问是谁乱传我的话!” “既然这样,我让人送你回去。”宋清颐也不假作留人,直接派了四个护卫,说是送罗杏涓回家,其实在宋清颐心里更加愿意觉得是“押送”。 慌了神的罗杏涓显然没有足够的心力去回神,毕竟在她心中,自己的婚事关系着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原本她即使不能成为宋清颐的妻,却也是良妾,即使以后宋家没落,她再嫁仍旧是良民身份,但一旦被定了私奔的名号,那今后她就是贱籍,莫说良缘,生死都不由己,她自然慌得很。 罗杏涓离开的很快,第二天就上了路,罗家离宋家所在的锦城不近,来回要几日的功夫。不过罗杏涓不知道的是一旦她出了宋家门,再想进来可就要看主人愿不愿意了。 这之后宋清颐一心扑在了琉璃狮子和齐润云身上,白日里忙于铺子,因着其他琉璃窑也开始烧出琉璃狮子状的蜻蜓眼,只是没有宋家的颜色精致,但胜在实惠,颇得一部分人喜爱。这使得宋家的琉璃狮子热度降了一些,不过宋清颐有心把琉璃狮子和蜻蜓眼区分成两个等级,自然乐意见到现在的景况。 而入了夜,宋清颐则热衷于自家正君的肚子。无论是每日的蹭浴,还是环着齐润云的肚子入睡。用琉光的话说就是“我家少爷粘的狠了”。 而齐润云关心的那块墙壁,也终于在问了许久之后有了结果。 第三十八章 那块墙壁在惠香楼建成的时候由一个老工匠打磨装上的,具体的来处掌柜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老东家在世的时候突发奇想要这么一个套间,后来掌柜的就找了那个老工匠。 至于那个老工匠,宋清颐让人去问了许久,最近终于有了消息。 “不过,这种工匠那样的材料应该是传家之秘,不一定会原因告诉咱们。”宋清颐一边扶着齐润云上车,一边说道。 今天去见那个工匠打听材料,齐润云又出了三个月的日子,宋清颐见他整日里闷在家一个多月,就打算带着人一起出去走走,顺便去找一下那个老工匠。 宋清颐是知道自家正君对于各种石材有着别样的兴趣,因此他对于那个老工匠报持莫大的兴致一点都不意外。 齐润云闻言点点头,他虽然对于那个材料很感兴趣,但是也不会以势压人,这趟过去最多是问问,看看而已。 派出去打听的人问到老工匠就住在锦城外不远的村里,祖辈都是开采石料的匠人。 距离不远不近,马车过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但是因为齐润云在车上,宋清颐让车夫慢了速度,也不过两盏茶时间就到了。 村子因为靠近锦城,村里人的条件看起来并不差,老匠人住在村尾,仅有一个孙子同住。 惠香楼掌柜派来给宋清颐带路的伙计也是这个村里长大,因此一路上给他们说了不少关于祖孙两人的事情,宋清颐索性把车帘掀起,拥着齐润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伙计聊起来。 伙计说老匠人姓周,在这个村里是外来户,不过是祖上迁来的到了这一代也几乎算是村里人了,村里人都习惯叫他周老爹。周老爹早年丧妻,唯余一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子却在娶妻生子之后,夫妻双双落难在矿上,就剩下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周老爹的儿子和老爹一样是在矿上做事的,成亲生娃之后就带着婆娘一起去帮工,周老爹就退下来帮忙带孙子。哪想到那次矿里出事,两口子就都没了,周娃子那时候才两岁。”伙计说起这事也是唏嘘,因为当年那场矿难,村里好几家都有人出事,印象深刻。 伙计口中的矿难,宋清颐也有听说,那时候他年幼,刚去书院没多久,即使是他们这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也都在谈论。 齐润云听着伙计的话,也轻叹了一口。 周老爹的家很快就到了,因着平日里甚少有这样富贵的马车出入村子里,因此宋清颐一行还是引起了不少村民围观。 被伙计叫做周娃子的少年听见动静从家里出来,半挽着袖子和裤脚,显然正在忙碌。 “娃子,我带了个贵人来找你爷爷,老爹在不在?”伙计作为同村自然和周娃子也熟。 “李哥,爷爷上山去了。”这村子是李家村,除了周老爹这样的外来户基本都是姓李的。因此周娃子就称呼伙计为李哥。 周娃子大名叫周楠,这名字听说是因为他娘生他时正在村口老楠木下面乘凉,没受多少折腾就把周楠生出来了,索性最后就拍板叫了这个名儿。周楠把院子的篱笆门打开,有些好奇地看着宋清颐。 对着这个半大的少年笑了笑,宋清颐才跳下马车,回身去扶自家正君下车。齐润云倒是没到行动不便的地步,不过宋清颐一直以来异样的紧张已经让他有些习惯了。 顺着宋清颐的帮忙,齐润云慢悠悠下了车。今日他穿一件雅青的长袍,去了腰带,宽敞的衣服遮住本来就还不明显的腹部,配着修长的身形半点看不出异样。 也因此周楠对宋清颐异常殷勤的动作有些疑惑,李哥说是贵人来找,宋清颐下车的时候他见人穿着精致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气度,还以为这位就是。结果转眼这人就回身小心殷勤地去扶车上的另一人下车。 难道这后一位才是贵人,前一位是贵人身边比较得力的下人? 少年毕竟才这么大,见识不足,脑补的就有点大。 幸而伙计在少年胡乱称呼之前就先出声了:“这两位是来找你爷爷的,宋家的大少爷和少君。” 宋家琉璃在锦城算是一个金字招牌了,大富之家。李家村采石上矿的人家多,自然是知道收他们矿石的宋家的。顿时周遭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周楠没想到来人是宋家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们干什么!”就在这是一个苍老却有劲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宋清颐和齐润云还没回头就听见周楠叫起来。 “爷爷!”周楠的声音一出,宋清颐两人才知道这是周老爹回来了。 周老爹一进村子就有人和他说家里来了贵人,赶紧往家走就在门口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两个年轻人站在孙子跟前,而孙子则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样子,当下一急就叫了起来。 听了站在一边同村人解释的宋清颐的来意,周老爹才放松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宋清颐他们弯了弯腰道歉问好,然后把孙子往屋里推:“去烧点水,给宋少爷他们泡些甜水。宋少爷不嫌弃就进来说吧。”甜水就是加了糖的水,这在村里算是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了。 见周老爹把人迎进屋,伙计很有眼色地告退了,围观的人见没什么可以看也慢慢散掉了,仅剩一些村里的小朋友还好奇的围着马车转。 至于被迎进去的宋清颐则有些惊讶,他本身来的路上就想到可能不太容易问道门道,最多买一块成品。毕竟独门的手艺贸然去请教,对方不火已经很好了。所以他刚刚特地把齐润云让到身后才让伙计说了他们的来意,却没想到周老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迎他们进去,有意深谈的样子。 宋清颐和齐润云对视一眼,在周老爹的客气之下坐到了屋内唯一的桌边。 周老爹倒是没有绕圈子,进了内室,取出一块莹白质厚的石头,而这时周楠也端着两碗甜水放到了桌上。 “这是老头子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给少爷们可以,老头子我只有一个条件。”周老爹说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子。 这场景倒有些出乎宋清颐的预料,他沉吟了一下,示意老爹先说。 “老头子不想孙子继续吃祖上的饭,想请少爷给小子赏口手艺饭。这石头的出处我就全告诉少爷。”周老爹祖上就是采石的,做一行才知一行底,吃这碗饭的人才会知道它的危险之处,周老爹的父亲和儿子都是亡在山上的,周家就剩周楠一根独苗苗,周老爹从小就不让他接触石料的事情,就是不想他走这一行,本来周老爹是想让孙子种田务农顺顺当当地过一辈子。但是现在宋家的人来找自己要一个石料,显然对这个石料还很重视(周老爹显然没想到,宋清颐会来找这个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家正君高兴。)那么或许自己的孙子可以做一个匠人学徒。谁不知道宋家琉璃远近闻名,宋家的琉璃匠人同样深受盛赞。如果可以学做琉璃,今后的前景显然比种田要好。 宋清颐到没想到周老爹提了这样的要求。看着老人湛湛的目光,宋清颐笑了一下,感觉自己手突然被握了一下,在那只手抽走前反手握住,小心地揉捏了一下。他心知自家正君这是担心自己为了一块石头胡乱应承事情。“我可以应承老爹这件事,但是学徒学艺最后成不成还是看他自己,周楠也算半途出家,一开始肯定只能打杂的。”在窑厂待了一段时间,宋清颐自然知道一个学徒的辛苦,因此丑话是要说在前头的。他引进门可以,今后的路就靠他自己。 “这是自然,周家娃子绝不是偷懒的懒货,能不能学靠少爷的一句话,学不学得好自然是看他自己的勤劳。”周老爹明理地说道,然后把手上握着的那块白石放在了宋清颐跟前的桌上。 宋清颐把东西推到齐润云跟前,顺便放开手。果然就感觉自家正君迅速缩手拿起石头,好奇地举着看,那石头比他们在惠香楼看到的要厚,也不通透,质地也硬实,似乎除了颜色完全不像。 周老爹倒是没想到宋清颐把石头推到一边,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心下有些忐忑。结果边上那位被介绍为少君的男人反而饶有兴致地查看。还以为这位宋少爷只是要买石头把玩的,倒是有些羞愧刚刚的话,有些要挟的味道。 “这石头,是老头子无意中采石的时候发现的,后来处理了才有惠香楼那块的效果,这个是原石。”不过已经双方既然已经达成了协议,周老爹倒是实诚地开始讲解起来,而且后面解释的话周老爹更加尽心。。 原来这种石头其实出自马牙石矿,有别于马牙石质脆多色,基本只有白色或者透光的白,质地较硬可经得起打磨,不像马牙石力道一大会解成块状。周老爹叫这种石头白晶,白晶原石经过灼烧后质地会更加通透,处理过后可以如惠香楼那块嵌于墙壁上。 至于功用显然周老爹有点数,因此讲到这里他也就没有继续了。 宋清颐有些惊叹,想着这石头倒似烧制好的白琉璃,不过白琉璃虽然通透,质地毕竟是许多石料烧制而成,效果自然是隔音而不是白晶那么传声。 一边的齐润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白晶,“老爹可知道白晶灼烧时会是什么状态?” 周老爹似乎被齐润云的问话惊了一下才点点头:“少君看来也是个懂石料的人,白晶烧的时候似有软化,老头子用的炉子温度不够,但是按老头子多年采石头的经验,它应当如马牙石一般,炉温足够会化汁。”多数的石头遇火之后最多烧裂掉,这是一般人所知道的状况,但是有许多石头却是能烧化的,就像烧琉璃的马牙石,紫石一般。因此周老爹一听就知道齐润云果然不愧是宋家的少君。 反倒是宋家正经少爷倒没想到这个问题的宋清颐看着自家正君两眼发亮的样子,心中好笑。闲置了一个多月,自家正君已经憋坏了。 因为初孕,再加上宋清颐的紧张,齐润云满三个月之前都老实地待在澄墨轩,除了琉璃狮子头的时候帮着宋清颐画了许多预想图,其他时候多数是赏花,看书,看账本的状态。 因此这次来找白晶也是齐润云“刑满释放”的日子,本来对土石料有兴趣的他,此刻对着白晶,心中快速地闪过许多想法,更加爱不释手。 第三十九章 从李家村出来宋清颐并没有直接返家,转头让车夫把车驾到玉华湖畔。那里和城内的惠香楼正好隔着玉华湖相对,湖畔空旷,碧草莺莺,盛开许多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儿,不远处又有绿树成荫,是春日踏青的好去处。不过槐月已过,现下已经是午月中,时节渐热不再适宜踏青,玉华湖畔倒成了清净的去处。 让车夫把车停进林荫,宋清颐招呼琉光,斯年——自从自家正君有身子之后,宋清颐在齐润云的地方就爱招斯年办事,他始终觉得灵宝被自家正君宠得有些毛手毛脚的,这次出来也坚持带的斯年——把准备好的东西搬下车。 齐润云坐在车辕上,手里捧着一盘宋清颐递给他的,切好的西瓜,面无表情地一边戳着西瓜吃一边看着宋清颐指挥斯年和琉光忙活。这是要郊游? 斯年把毛毡铺在草地上,又从车上搬下许多吃食还有调料,竟然还有一口小陶锅。 而琉光则在下风处动作流利地用土石累了个小灶。至于宋清颐收拾了一小捆枯枝交给琉光之后就从车上搬出一副棋盘,放在毛毡上:“夫人,来一手谈一局如何?”宋清颐是知道习礼苑中是有博弈课程的,相信以临雨的聪慧,成绩应当不差。 吃完西瓜的齐润云看了看宋清颐,然后伸手想找布巾,却见宋清颐放下棋盘后手上正攥着一条湿布走过来:“来,相公给你擦手。” 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又开始不正经的宋清颐,齐润云现在已经适应得不再动不动就被逗弄的不好意思了。很自然地伸手,从手心到手指被仔细擦干净。 宋清颐故意放慢动作,中间还轻轻搔了搔自家正君的手心,却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只好老实地放下齐润云的手,瞄到自家正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有些懊恼地摸了摸鼻子。看来临雨已经被他的骚扰练出来了。 扶着齐润云在铺了毛毡的地上坐下,宋清颐细心地给人垫上几个腰靠才在对面坐好。开始手谈之后,宋清颐才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是有多天真,临雨岂止是聪慧,小小的四方战局之上,纵横博弈,攻守捭阖,棋风大气凛然,简直让他吃惊不已。 一局手谈完毕,宋清颐有些意犹未尽,虽然小胜一局,但是他心知这是因为临雨往常除了博弈授课和授课的先生有过对弈,在宋家当时没有其他对手的,经历的棋局有限,这是他棋路上的局限,等以后下得多了,估计自己都不一定能压得住。 对面的齐润云也是同样的感觉,往常看书之外偶尔摆下棋局,也只有左右手博弈,宋家里能找到的棋谱并不多。时日久了,他自解棋局或许可以,与人对谈就有些弱势。这倒是多年来最畅快的一次了。 宋清颐看着自家正君心情舒畅之后窝在位置上难得懒散的样子,身后灿灿金阳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他身上,觉得自己心间暖暖的。 一边见两位主子停了手,斯年就把准备好的膳食送了过来。虽然打算郊游,但是因为齐润云身体特殊,宋清颐倒没打算带着自家正君吃烧烤什么的,可以加餐,但光吃那个想也知道不好,因此菜肴多数是从府中带出来的熟食,在小灶上热过,新鲜先煮的就只有刚刚林中摘的一点蘑菇和玉华湖里抓的鱼一起炖的汤,其他人的吃食倒是有琉光和斯年一起设了小陷阱抓的鸟雀来烤。 “这鱼汤新鲜,琉光炖这个拿手,你尝尝。”以前学院端午节返家,玉华湖是他必经的停留之地,无意之间发现琉光竟然还有炖鱼的技能。 齐润云记得看过的一些游记中有到郊游或者野游,野味是必备的节目。虽然这次郊游对他来说是意外的收获,但他真没想到还有野味可以尝鲜。因为腹中这个宋家嫡孙的存在,再加上宋清颐特意的关注,府中对他的吃食可谓精致非常。 大概是齐润云目光中的惊异有些太明显,宋清颐摸摸鼻子,他也知道自己近段时间的紧张连带着府中气氛有些过头,把齐润云闹得有些拘束。这也是他今天特地空出来带他出来郊游的目的。因着前世的关系他对于长子过度紧张,结果又连累这人什么都做不了。带着人出来郊游,准备野味鱼汤,也算是给府里一个放松的信号。 齐润云看着宋清颐眼中的尴尬和讨好,心中怎么会不清楚他的意思,虽然不明白那种异样的紧张来自什么,不过他对于那种在意和紧张,甚至是夜晚不离身的陪护其实是有点欣喜的,或许真的是曾经太过寂寞,令他对于这种紧紧相贴的温暖缺乏了抵抗力,他不能否认每天晚上被拥在怀里护着肚子入睡的时候,是他最留恋的时刻。 “!”低头浅尝了一口鱼汤,果然意外的好喝,齐润云看着只有几朵蘑菇配菜的鱼汤,这些时日精致料理吃多了,这样粗糙时鲜的野味额外让他有胃口,不过两三口就解决了一碗。 “好喝吧,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很意外。”宋清颐见齐润云喜欢,又让琉光送来一碗。 “少君多喝点,这种熬鱼汤的法子是我老家的土法,都是直接野外采的材料,最鲜香补气。”琉光把鱼汤送过来顺嘴说道。 半锅鱼汤就饭,外加两只烤好的鸟雀,齐润云怀了身子以来胃口一直都不错,只是府里的菜肴愈发精致,吃多了总有些腻味。倒是这样简单的吃食更加容易入口,。 吃了饭,两人又在附近的林子散了会儿步,宋清颐一路牵着齐润云的手。林间有微风,树枝之间轻轻簌簌响,偶尔有几声蝉鸣,这样的时光两个人静静的走着,让宋清颐感觉分外平静,侧头看了眼自家正君,果然也看见他正目光恬淡,嘴角微微勾起,显然也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因为齐润云近来养成午休的习惯,宋清颐担心他在马车上休息不好,散完步看了看琉光他们抓鸟雀的陷阱,就带人上车回锦城了。 回城之后还是没直接回府,宋清颐让车夫送两人去了城南市街,那里是锦城各种首饰衣铺汇集的地方,齐润云以为宋清颐是要去宋家的琉璃铺子看看,想着或许也可去自己的铺子上走走,毕竟接手铺子后接连忙碌,竟然没顾得上自己出门去看看。谁知还没说出口心中的提议,就听宋清颐让他下车逛逛:“端午节要到了,你家的节礼虽说公中会置办,不过你父亲母亲弟弟们随身礼倒可以咱们自己选一些。如果他们喜欢琉璃,你可以在自己家铺子里选一些。其他的配饰这条街上也都有。你看着选一些吧。” 齐润云眨眨眼,大概是没有想到宋清颐细心到连这些都关心了,不过他心中承情,面上并没什么表现,只是慢慢地点了头。城南市街店铺林立,若要选琉璃自然是宋家的铺子最好。金饰则是在另一头,齐润云给父亲和弟弟们都选了琉璃的配饰,倒是齐母要另外选。 齐母喜金饰,齐润云就想着去给母亲选一副金钗,最后在一家铺子里相中了一副百花累丝镶琉璃狮子的头钗,这也是齐润云第一次看见嵌入琉璃狮子的成品首饰。摸了摸琉璃狮子上面层层叠晕的凸起和钗上层层叠叠华丽盘织的累丝,脑中仿佛突然闪过什么。 “怎么了?看中这个了?”同样在一边挑看首饰,还时常关注自家正君的宋清颐见他摩挲着一只钗子半天没有放下,就带着自己挑好给母亲的首饰走过来。 宋清颐原本最不耐陪人选配饰这种事情,不过自从自家正君从陶瓷上找到灵感画了琉璃狮子的图之后,他也渐渐开始认真琢磨着别家各种材质的饰品,想着能不能用到自家琉璃上。 因此这次陪自家正君挑给岳母的金饰,就也细细观赏了一番,中间挑了两只大气的金头面给母亲。 把手中的首饰举给宋清颐看,齐润云手指从琉璃狮子滑到金饰的累丝上:“总觉得有可借鉴。” 宋清颐挑眉,金饰的工艺他自然不懂,但是看着上头细腻的金丝勾勒,摇摇头:“这太精细,琉璃可拉不成这样的。” 齐润云摇摇头,他不是学琉璃技艺出身的,不过琉璃的形神靠得就是模子,他浸淫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模子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他想的却并不是这个方向。 “我是说琉璃狮子这样的做法。”齐润云讲了一半又停下,他有一些想法,累丝首饰的做法如果能借鉴到琉璃上,那对于琉璃的外形会有很大的改变,不过就像宋清颐说的琉璃拉不到这么细腻,模子有做不到这样中空的做法,琉璃狮子这种凸起还是借鉴的烧陶的做法。 宋清颐看了一眼嵌在钗上的琉璃狮子,想着齐润云的话,同样有点想法跃过脑际,目光微微亮了一下。 第四十章 宋清颐捏了一下齐润云的手,目光有些炽烈,“我也有想法,或许我们可以去趟窑厂找老郑头。” “不过,我们大概要先找个金饰匠人问问。这累丝看起来应该有特殊的技艺。”宋家琉璃铺子自然是有合作的金银匠人的,宋清颐想到这就有点按耐不住。 幸而两人东西也挑好了,当下回了马车。 “会累吗?”让车夫转道之前,宋清颐看了看齐润云问道。出来也有大半日了,虽然一路都是马车,不过宋清颐知道齐润云有午休的习惯,且近来总会腰酸,就怕他久坐不适。 哪想齐润云今日出来走一遭,注意力都在别个事情上,哪里有心思觉得自己疲惫,倒是精神得很。 见齐润云摇摇头,宋清颐细看了一下他的神色,见确实没什么疲态才没有先行回府,转道去了宋家在城南的琉璃铺子。这家琉璃商铺是宋家在锦城最大的一间,多数经营大件琉璃摆件,首饰则只有一些全套的镶琉璃头面。掌柜的是宋老爷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近段时间宋清颐开始学着自己打理铺子,宋老爷就特地招他去书房见过几位老铺子的掌柜,其中就有这一位。 掌柜姓蒲,因为一副大大的招风耳,常常被人调笑,又因他生意手段了得,身边的人总说他招风耳招财,所以又有个雅号叫蒲耳财,宋清颐初闻禁不住闷笑,他是知道当年父亲最好一种黑茶就有个类似的名字。在路上无聊,倒是和自家正君聊起这个人,免不得又说了这个雅号,竟然意外的收获了齐润云淡笑一枚。 宋清颐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家正君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勾起上,再度管不住嘴又开始调戏他:“夫人,应当多笑笑,看起来朗月清风的样貌,总被你憋得少年老成。” 哪想宋清颐这话一出,齐润云反而更加敛了表情,木了神色半晌才吐出一句:“胡说什么少年老成,明明比你大。” 看着齐润云给不出反应的样子,宋清颐心下一笑。虽然自家正君比他大上许多岁,不过因为长居习礼苑,虽然博览群书却交际稀少,反而让他看着安静柔软;而自己则因为家中自小要习技艺,启蒙的年岁就小,不过两岁就有西席,上到四岁就每日下午被送去蒙馆,六岁上就带着琉光、管壁去了书院,本来按照宋家的规矩,八岁当回家中认真习技。结果宋家偏偏出了他这么个叛逆的,一直在书院待到十二岁考完童生,还携着下人去美其名曰游学,其实不过是见书中所言甚是有趣,去增长见识罢了,待得十四归来又去书院备考,也是那时认识了师妹。之后才为了师妹之事常返家中。比着自己的经历,自家正君远远不及,更何况再加上重生前的年纪历练,宋清颐从来没觉得自己比齐润云小。 在他眼中不善言辞的自家正君有时候一些反应真真的少年心性。当然这话他是不敢当面讲的,恼羞还好,成怒就不美了。 到了琉璃铺子,和蒲掌柜的说了自己过来的原因,见掌柜沉吟了一番,想起来补了一句:“蒲掌柜可以言明我们不会询问太过保密的东西,只需要知道一些行当里通用的技巧就可以。”累丝的手艺自然有一些独门的技巧,但宋清颐的目的又不真在这个上面,他只需要知道一些原理,普通的诀窍就可以。 掌柜的见少东家这么说,很干脆地说铺子里就养着几位自家的金饰师傅,随后让伙计去把人请来一位。 待得师傅过来,宋清颐询问了累丝的普通制法,才知晓原来还有一道必要的“堆灰”手续才能让首饰上的金丝层峦叠嶂,华美异常。而所谓“堆灰”,即把炭研成细末,用白芨草泡制的粘液调和作为塑料,塑成人物或走兽等所要制作的物象,然后再在上面进行累丝,用焊药焊连,之后置于火中把里面的炭模烧毁,即成立体中空剔透玲珑的成品。 宋清颐和齐润云对视了一眼,果然要解决的东西还有很多。 两人谢过蒲掌柜和师傅才重新上了马车,打算先回家中。 “这‘堆灰’也不知道能不能直接照搬,金银器物和草灰差别比较大,同一火候的炉温对它们影响不一,这才是能堆灰成功的理由。琉璃一物本就是石料,也不知道成或不成。而且掐丝如此细腻,琉璃的制法就要古拙很多。”宋清颐想着刚刚想到的那个想法如果之前烧制的“麒麟驾云”用这样的手法炮制表层的修饰,那将较之前的成品更加美轮美奂。 不过显然齐润云和他的想法不是一个方向的,手上那副百花累丝金钗并没有收进盒中,仍旧捏在手中慢慢摩挲。听了宋清颐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实,不过也不用这么精细,我倒想着琉璃狮子的做法如果每一个圆环都是一个颜色,或者琉璃狮子的那些凸起都烧化成汁然后包覆于蜻蜓眼之上会是怎么样的。”这是他看到累丝时的想法,那时候他就知道琉璃拉不了这么精细的丝,更多的是看中钗子上这样层峦叠嶂的层次。 宋清颐听着自家正君的话有些愣怔,因为他感觉这个说法似乎成功的可能大一些,而且比较好实验,不过关于累丝的想法他也并不想放弃。当下决定去一趟城外窑厂,这些想法只有试过才知道成不成。 转身看了齐润云,却见人歪在靠腰上蹙眉揉着腰:“怎么了?”赶紧坐过去让人靠在自己身上,手掌贴着他的腰后吐力揉压,宋清颐心知必然是一个下午没休息让作息规律的身体抗议了。毕竟这人有孕以来本就经常腰腹不适,再加上这一天下来多是坐姿,先前未见疲惫,这会儿倒是一起来了。 “我让琉光和斯年送你回去……算了,我先陪你回府,你若要去,我们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去,下午回府让你休息。”话说一半,宋清颐见齐润云蹙眉,心知这人必然是想要一起去窑厂试试自己的想法的,不过今日已经出来一天,这些脑中的臆想倒不急于一时,明日也来得及。 齐润云见宋清颐想也没想就说要和自己一起回府,当下觉得自己刚刚心头的那点,因为不能成行而起的不适有些无理,毕竟他首先是这人的男妻,要为他怀孕产子,结果自己倒是开始罔顾身体,这想法本就不太对。想到这里齐润云扯了扯认真按压自己后腰的宋清颐。 感受被靠着的衣襟紧了紧,宋清颐问道:“怎么了?” “让琉光和斯年送我回去吧,时间还早,你去趟窑厂还来得及。”虽然有些遗憾不能自己第一时间实验那些想法,不过齐润云还是推了推人让他自己先去。其实现在的这样日子已经是过去的他不能想象的了。 本来……从第一次听说罗杏涓起,他心中已经做好了被弃之一院的准备了,哪曾想洞房一夜醒来,得来如今这样的生活。有自己的铺子可以打理,出入自由,不会只能被作为一个后院妻妾被完全养废,至少现在的自己还是一个心有野望的男人! “别,不差这一会儿,你腰又不舒服,马车里除了几个腰靠连着力的地方都没有,琉光他们送你回去这一路又是受罪。我跑了一天也有些累了,还不如和你一道回府,顺便把要紧的事情理一理,明儿可以在山上呆上一天。”说到这里,宋清颐倒想起一件事,当下提醒自己一会儿记得。 见宋清颐坚决,齐润云也就不再多言。 回了宋府,禀了父母,两人就窝回澄墨轩——自从罗杏涓离开后宋清颐就要齐润云搬回来了,用他的话说这院子他不在自家夫君随便住,他在自然要跟他住一块。这会儿已经入夏,天气渐热,虽然澄墨轩中林荫善可,不过入伏之后还是有些燥热,不及背后的小院以及自己原本住的秋林苑,琢磨着过段时间索性自己陪着一起搬去秋林苑,毕竟有身子的人身上火气本就足,入伏之后肯定燥热。秋林苑靠着山上引下的那条活水湖,入夏之后凉爽宜人,搬过去住正好,入了秋再搬回来待产,或者直接在秋林苑待产。 两人一个捏着本书午憩,一个就在一边处理一些事务,宋清颐偶尔抬眼看看趟在榻上的人,脸上自然而然莞出一点笑意,后又低头继续忙碌。 第二日,果然如宋清颐所言,他一早起来准备好之后,就带着齐润云一起再度去了城外山上的窑厂。不过这一次过去,状况不一样,宋清颐让车夫小心注意着马车速度,莫要颠簸,用了比之前长了许多的时间才到窑厂。 今日齐润云把灵宝和斯年都带过来了,因此宋清颐就直接把人打发去院子安顿了。他自己今日倒是没有带小厮,带着齐润云去了之前圈下来实验用的烧炉那边,找了个伙计去喊老郑头。 齐润云看见烧窑外新结起一个草芦有些吃惊,那草芦向阳的一侧还挂了纱幔,草芦里摆着一张有点眼熟的美人榻——好像就是之前他们住窑厂小院里的。 第四十一章 “你来坐着看,累了就靠一会儿。”宋清颐把人带到草芦里,指着美人榻说道。 草芦有些简陋,但因为新搭的关系看着整洁,有风的时候待在里面倒是舒服。只是齐润云真没想到宋清颐竟然弄了这么一个地方专门给他,心中那片平静的水波瞬间起了一丝波澜。 齐润云看了一眼身前笑看自己的宋清颐,目光微微垂落,犹豫间最终伸手拉了拉宋清颐的袖子,摇摇头:“我还不累,一起等老郑头过来吧。” 宋清颐注意了一下他的脸色,想着刚刚马车里才起来,也就没有特别督促齐润云去休息,带着他一起走到烧窑边,窑里还没起火,原本负责的那两个学徒已经候在那里了。 “少爷,少君。”眼下午月已经有流火之势,山上一般说比山脚凉快,但是宋家这座山错落了许多烧窑,温度比不得别处,比山下甚至更热一些。 眼前的烧窑虽然没有起火,但是窑厂其他烧窑还是有些影响,更何况此处还是向阳,两个学徒从早上开始忙碌,此刻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自从上一次烧窑出了短暂的青焰,宋清颐就让他们按照当时差不多的重量继续,中间加一些其他的烧料,这一个多月以来,青焰虽然还是时有时无,不过出现的时间倒是长了一些。现在宋清颐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摸出规律,最好能够控制青焰出现的时机。 这样六色七色的琉璃才能烧制成功的概率更加稳定。 不过眼下他们过来的目的是为别的,所以宋清颐见他们正要新开一炉,就挥手让他们稍等一下。 老郑头来得很快,不过脖子上搭快布,脸上汗涔涔的,全没有第一次见面的体面样子。宋清颐在窑厂住了一个多月,这老郑头更邋遢的样子都看见过,倒已经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显然老郑头也有这个感觉,看见宋清颐,随意地用脖子上的布巾抹了一把脸:“少爷怎么突然过来了?” “老郑头,你来,我跟你说个事情。”宋清颐招招手,把老郑头拉到炉前,两个学徒倒是自觉地退后去整理柴火和牲畜的事情。 宋清颐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你看怎么能让琉璃汁凝成丝。”一个晚上的时间,宋清颐已经换了好几个方向去想,这种做法已经是他的想法里比较靠谱的了。先把琉璃汁半凝固,这样高低落差之间会欲断未断,如果能迅速布形冷却或者是可以成功的。 老郑头一开始听到宋清颐的想法还没什么反应,倒是听到后来有些若有所思。 齐润云看老郑头的样子,想了想插了一句:“我和爷商量了两个法子,爷刚刚提的是第一个,我比较坚持第二个,如果把一个小的单色琉璃再烧化,不用全化,然后滚在另一件单色的琉璃上,这是一种取巧的双色。” 这事情两人昨晚睡下的时候商量了一下,觉得两种都可行,因为宋清颐想着“麒麟驾云”的瑕疵,所以觉得第一种法子可以补救,而齐润云则觉得第二种法子简单易行,更加容易一些。因此两个人想着都和匠人提一提,用他们的经验来判断一下。 老郑头听了齐润云的话愣了一下,然后拍了一下大腿,“诶?” 宋清颐和齐润云被老郑头的反应弄得一愣。 “少爷,少君前头烧出一个次品,是模子的问题,然后就流汁了,如果早听你们这个法子就可以补救一下了。”流汁是指烧制过程中模子意外破漏,多数是模子厚薄的问题,或者模子放置入火塘的时候单面受热,也会导致模子破裂。 宋清颐和齐润云听明白了老郑头这话里的意思,起码有一种是可行的。 “可行?”虽然心里有了底,不过宋清颐还是问了一句。 “想法上可行,具体的问题还是要烧过才知道,琉璃这东西没什么想当然的,一炉子东西一样的情况入炉都会废掉一半,更何况还是想想中的事情。”事关琉璃,老郑头也没顾忌宋清颐他们少爷少君的身份,很实在地说道。 这点上宋清颐自然不计较,老郑头作为琉璃匠人经验肯定是丰富于他们的。 点点头,宋清颐让学徒们回来准备起火,他自己则跟着老郑头去领材料。倒是齐润云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前头的宋清颐一见他也过来,就停下步子等了等,随后自然地牵起手。 齐润云被宋清颐自然的动作闹得耳朵发热,看了一眼边上目不斜视的老郑头,才清清嗓子说道:“我和爷的想法或许可以用那些次品来试,就像老郑头刚刚说的那些流汁的。”琉璃一炉半数是次品都是正常的事情,不过有些次品是相对于精品来说的。次一等的店铺还是会收的,更有些人特意找这种次一等的货。不过流汁的次品基本就是报废品了,窑厂里处理不了,要么是堆积着,要么就是掩埋。 齐润云这话让宋清颐和老郑头都眼睛一亮。因为复色琉璃毕竟是精品中的精品,一般一个琉璃厂一年也就出那么十几二十件,尤其是五色以上的琉璃,所以那种流汁的次品多数是单色或者双色,倒真正可以拿来尝试这种想法。 尤其是一旦这种想法可行,那窑厂多年累积下来那些报废的琉璃都重新使用的话,对于宋家琉璃那可是相当大的一笔财富。 就是只钻研技艺的老郑头都能明白这代表什么,更何况最近一直被宋老爷扔去各个铺子历练的宋清颐。 当下宋清颐牵着齐润云的手捏了一下,环顾四周,他们正离开那个小烧窑,本来烧窑的位置就偏僻,离开之后有好一段都是甚少人经过的小路,此刻三个人就在这条小路上,周围空旷没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 “老郑,这事情无论成败都是事关重大。”这事情他因为兼顾铺子和琉璃技艺的事情,不可能全天候在这里跟进,齐润云自然也不行。那窑厂里必须有个值得信任的人全权负责。老郑头当初是父亲身边的余楠推荐的,宋清颐对于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楠叔自是相信的,对于楠叔推荐过来的老郑头倒也能够相信,只是毕竟不同于楠叔,有些敲打的话还是要提前说。 从相处言行中可以看出老郑头这人面上看着憨厚可掬,心底还是变通灵活的,这样的人最是知道分寸。因此一听宋清颐的话他就心领神会地点头保证:“少爷放心,老郑头在宋家琉璃厂里也三十多年了。这些边角的事情心中还是有数的,到时候这些东西都在划给少爷的那个小烧窑里做,之前那俩学徒本来也是老郑家的崽子,心性咱一起给打包票了!”原本那俩小子进来窑厂做学徒老郑头是怕他们学不好丢脸,所以才没提这是自家人的事情。后来宋清颐要挑两个人帮忙,他也就安安静静地安排了这自家的两个人。原来是想着少东家以后接手了宋家,好歹这两个小子和东家有这样的接触以后无论琉璃技艺学得如何,最起码在东家跟前有个脸面,以后混口饭吃也方便。不过眼下这事情倒对他自己也是个机遇,因此他毫不犹豫就把底子掀给了宋清颐。 宋清则颐挑眉,他带着那俩小学徒烧窑子这么长一段时间,老郑头从最开始到后来可从来没提过那两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没想到竟然是老郑头家里的人。稍稍一想不难明白老郑头的目的,不过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事情无伤大雅,倒也没什么,也就点点头,把这事情过了明路。 至于身边的齐润云,这是宋家琉璃厂的事情,他看得明白,却并不沾手,这和在这里学模烧琉璃不是一个事情。 既然对这事情有了定论,宋清颐就牵着齐润云往回走,老郑头带人去拉一批次品打着掩埋到山上的名号运到这附近来。 “老郑头是楠叔推荐来的人,在宋家琉璃厂从学徒做到现在的匠人管事,楠叔说他看着憨实,内里狡猾,用得好了,是个可攻可守的好人物。”昨儿和齐润云开始有些想法的时候,宋清颐就考虑到今日来窑厂需要找的人该是忠诚可靠的。因此一早出发前他特地见了楠叔,楠叔最后给他的意见就是老郑头。 齐润云闻言一愣,第一反应是来的路上自己提醒他注意窑厂里监管的人选时,他神神秘秘点点头的意思原来是这个,想来他一早就考虑到了。随后才明白过来宋清颐这是在和他说明他对窑厂里监管人的安排。 微微抿嘴,齐润云动了动被握着的手,见宋清颐回头看他才说道:“端谨,这是宋家琉璃厂里的事情,不用说与我听。” “说什么呢,你是宋家的嫡长子媳妇儿,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不能理事,你是可以代为处理宋家长房所有事情的。”这也是上一世罗杏涓和苏泞不容齐润云的原因之一。 好端端的突然听到宋清颐说自己出事情,齐润云心间一跳,下意识地反手抓住宋清颐。“别乱说话。” 被齐润云的反应逗笑了,宋清颐索性停步转身,捏了捏齐润云绷紧的嘴角:“这么紧张,担心相公我啊。” 宋清颐原本就是嘴欠想逗逗自家正君,哪想这人竟然顿了住了步子,目光飘向一侧,点了点头。 愣了一下,宋清颐脸上一呆,随后心中突兀的一喜。 第四十二章 齐润云也说不上来此刻的心情,一开始他是抱着心如止水的心态嫁入宋家的,毕竟此前他的夫君和罗杏涓的传言在宋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成亲后那些意外的细节和温柔对待让他有些疑惑,也让他谨慎地审视。却得到了一个相伴下半生的承诺。 或许宋清颐不会知道那样一个承诺对于他的意义。洗礼苑的十五年不仅是消磨了心中怨愤,同样被消磨掉的还有少年人心中的锐气,让他早早地像是进入了暮年。离家多年让他自己也明白与他与父母的亲密显然已经比不上相伴多年的弟弟们,而宋家之于他更不过是一个居处,在他的心中孤家寡人会是他最后的结局,或许会有个孩子相伴,也或许没有,直到宋清颐那个承诺。 这个承诺于他是一个新的希望,未来生活的方向。也让他惶惶飘荡的心归落到了实处。从那一天开始他才真正拾起了动力,也提起了对宋清颐的关注。 那种关注一开始只是对一个家人的,天冷添衣,三餐有序细微处的关心,到后来渐渐变了味道,会在听说他与罗杏涓同行时的信任中夹杂着不适,会在他说将来出事时的感到心惊与不喜。是比以前多了一些东西吧,齐润云从来不会主动提起什么,却也不愿意掩藏什么。因此宋清颐调笑一般提起时,他爽快地应了下来。 他们已经是夫妻,将来如果能比家人更亲密,其实并不是坏事。 而这边宋清颐在得到自家正君坦率而羞涩地回应之后一开始是有些惊讶呆愣的,但在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心间那搏动的喜悦放佛要冲出胸口一般,这么激烈的情绪既让他意外,却又隐隐有种理所应当之感。 其实撇开偏见,齐润云这个人是很难让人不喜欢的,这个人安静细腻,乖巧却又有主见,他的陪伴总是如他的名一般,润物无声,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被渗透了心扉。或者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但他整个人的反应已经告诉他,在自己知道之前身体已经明白了对自家正君的喜爱之情。 不是自以为的那种家人相伴,家人或许会给你温暖却不会有这种悸动,这一刻宋清颐豁然开朗。 这样不好吗,这是他的妻,上一辈子他亏欠良多,这一世本以为如家人陪伴扶持一生,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看着齐润云仍然撇着的头,宋清颐突然笑出声,在齐润云闻声转来的奇怪视线里,迅速地在他嘴角偷了一吻。 见人突然捂脸瞪圆的眼睛,朗笑出声。 这一笑,郁气尽出。 待回到烧窑边,两个学徒已经把火烧起,开始在里面加柴和烧料。 见宋清颐他们回来赶紧停手,行礼。 被宋清颐挥挥手阻了,示意他们继续。才扶着齐润云在草芦里坐下,无意识地把玩起手里握着的那几根手指。 齐润云的手指并不完美,因为练习捏模,手指的关节稍有些粗大,指间也有许多的老茧,那是刻刀磨下的痕迹,指甲修得很干净甚至有些入肉——因为捏模时经常会卡进甲缝不好清理,匠人的指甲都修到不能再短——但就是这样一双不完美的手,却让他爱不释手。 “我之前曾说咱们相伴一起过下半辈子,那时候我心中是想把你做为家人的。”组织了一下自己心中的话,宋清颐慢慢开口。 感觉被把玩的手指微微一僵,宋清颐笑了笑,握紧了不放,继续说道:“但我现在发现,自己心中对你起了别的心思,虽然已经是夫妻,这话说来有些可笑,但是我真心是这么想的。” 大概是察觉到宋清颐话中隐含的意思,齐润云没什么神情的脸上意外地出现一抹淡红,可惜平排而坐望着前方的宋清颐没有发现。 “我们……已然结发为夫妻,那么也可以恩爱两不疑吧……”即使是最热烈爱恋着那个女人的前世,宋清颐也没有这么清晰地表达过自己的内心,但因为他和齐润云的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相伴,所以他更不希望这份喜欢蒙上任何阴影,从来许多悲剧都始于一个不坦诚,他半点都不希望两人之间有这样的结局。 宋清颐转身捏着齐润云的手,看着他脸上的红晕,既惊讶,又欣喜,他自然是明白自家夫人的表情的。 哪曾想,今日他的正君会给他更多的惊喜。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齐润云用同一首诗的最后两句回答了宋清颐的话。 宋清颐觉得此刻,齐润云望着他的那双,平淡而认真的眼睛,再美好不过。 可惜美好的气氛注定要被破坏,两人都忘记了离去还要归来的老郑头,以及烧窑前忙碌的两个学徒。 “少爷,炉温起来了。”学徒中高点的那个,老郑头叫做阿义的,踌躇地看着两手相握,彼此相望的两个人,小声地提醒道。 这架势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过来,但是少爷刚刚之前吩咐的起火,这火势一起就不等人了。自己只好上来打扰,希望少爷不要恼恨。 宋清颐恼恨倒是没有,但遗憾是自然的,吸了口气,放开了自家正君挣扎不已的手,站起身。 “去看看老郑头回来没,把今日要顺便烧的琉璃件撤下来,一会儿都听老郑头的。” 学徒应了声,赶紧跑开了。 宋清颐摸摸脸,回头问自家正君:“夫人,相公我这么吓人吗?”话说刚刚如果不是这个小学徒不长眼色,好歹自己也能抱着媳妇儿啃一啃。至于后果……咳,临雨这么乖,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收拾好表情的齐润云抬头就看见宋清颐明晃晃流连在自己嘴上的目光,当下站起身,轻声地说道:“爷!自重!老郑头过来了。”顺带用手指借着袖子的遮挡,直直地戳了一下宋清颐的腰眼。 “嘶!”宋清颐惊得跳了一下,这表白了之后的自家正君,怎么感觉不一样了。这一下戳的又准又狠,痒得他腰侧一麻。 是的,宋清颐怕痒,尤其是腰眼子,这个秘密以前没什么人知道。但是偏偏自家正君因为意外晓得了。 见宋清颐果然老实了,齐润云才转身面向已经快走近的老郑头。 而宋清颐也只得揉揉腰转身,瞪了一眼来人。 老郑头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看宋清颐一眼:“少爷,东西拉过来了,一部分要人浅浅地埋一层方便以后用,留了一些下来试。” “好,分开两部分吧,一份按我的想法试,一份按少君的想法。”面对没搞清楚状况的老郑头,宋清颐摸摸鼻子说道。 从次品中捡出十份各自放入模子,模子是最普通的四方牌模,这是男子挂件中最常见的一种,多数用来雕花刻字穿上丝线挂在脖子上或者打上络子缀在腰间。 选这种模子自然是为了一会儿布形方便。 按照齐润云的想法,等方牌成型之后再入炉一份,不过那些个就不能用这样的模子了。只是这会儿子却没有现成得用的,齐润云就让人学徒跑了一趟,取来一些湿黏土和刻刀,打算乘这会儿空隙自己雕一些。 宋清颐见他开始动手,有些担心:“别费神了,要他们再跑一趟让匠人按你的要求做一些过来就是了。”他可还记得那会儿刚从窑厂回来两人不知齐润云有了身孕,那些天这人嗜睡的样子。 齐润云摇摇头:“只是一点小凹模,不费多少事,不用他们麻烦了。”说完见宋清颐蹙着眉,顿了一下才伸手拽拽他的袖子,“真没事的,端谨放心,临雨省得的。” 宋清颐无奈地发现自家正君似乎自发领悟了对自己的示弱攻势。偏偏他就是吃这套,看到平日里总是眉眼淡淡的人会伸手戳自己腰,会扯自己袖子一边轻晃一边小声说话,这样的作态或许在别的男人身上会让他受不了,只是这人换成了齐润云他就觉得心跳的厉害。 叹口气,宋清颐最终熬不过齐润云,只得点头:“累了一定要马上休息。” 齐润云坐在美人榻上捏着黏土试手,在宋清颐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嘴角,神情意外的有些狡黠。 等到黏土在齐润云手上成型,宋清颐见他目光认真,手持刻刀迅速地在模子内侧开动起来。 琉璃汁还未烧成,宋清颐就在齐润云边上看他动作娴熟地勾挑切刻,一会儿工夫就在内陷的模子内侧一个接一个地刻出简单的并蒂连理,五福呈祥,松鹤延年等等的阴刻图案。 专心致志的齐润云眉眼之间比之平素的淡然更加显得锋利,微微动作的手指因为用力泛着白,那是一双不输于自己的手,宋清颐在一边看着心头竟然微微一跳。 他摸了摸心口,想着如果没有宋家,没有自己,齐润云的生命应该活得更加出彩吧。宋清颐突然觉得本来交心的喜悦缓缓蒙上了阴影。 第四十三章 一炉的方牌出炉,等晾干的时候,齐润云手上的阴刻模子也已经全部完成,交给两个学徒去烧琉璃汁。齐润云捏了捏有些僵硬的手指抬起头,却发现宋清颐坐在一边沉默地看着自己。 “端谨?”其实齐润云心底是有些讶异的,平素这样要么宋清颐会站起来跟着观察琉璃汁的变化,要么就是赶紧过来,一边会责怪自己又劳累不顾惜身体一边伸手替他捏手——他已经感觉到自家这位对于他这双粗糙的手似乎有些异常的喜爱,有机会就捏着把玩,从来也不会顾忌周遭的情况。 这会儿却突然只看着,刚刚互相倾吐了心意,齐润云倒没有多想,只是想着大概突然之间有些不能适应。 齐润云的声音让宋清颐顿了一下,然后像是才发现他的动作,蹙眉坐近了一些,接过他的手握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揉过来——匠人尤其是刻纹的匠人,他们的手其实是非常容易伤到筋骨的,因为总是长时间僵硬着一个动作——叹了口气,宋清颐语气有些软:“说了让你别劳累,以后久了手指该有伤痛了。” 齐润云摇摇头,“不碍的,这样的程度休息一下就可以。” 宋清颐没有说话了,又捏了一会儿才起身道:“我去看看。” “一起吧,我也想看看我想的对不对。”齐润云一起站起来,感觉自己的腰不怎么酸疼,才说道。 宋清颐顿了一下步子才点点头。 齐润云若有所感地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那个背影。 这会儿烧窑的火焰泛着浅红,午月的天气里滚着热浪扑面而来,刚刚远远坐着的两人一下子被扑了一脸。宋清颐下意识地侧跨了一步,挡在齐润云跟前:“太热了,你别久站,看一下就回去草芦里坐着吧。” 两人过来的时候虽然穿着轻薄的棉衫,但毕竟炉火跟前不同于山下,一下子就热出了细汗。齐润云也不逞强,听了宋清颐的话点点头。 烧炉里齐润云刻好阴纹的模子并没有封闭,敞开着的模子一眼就能看见里面开始融成一团的鹅黄琉璃次品,想了想戳了一下宋清颐:“不能完全融城琉璃汁,这样和方牌不好贴合。” 因为没有意料到齐润云会戳他,宋清颐当下又惊得往前了两步,心下因为那点心事也不敢去怪自家正君,只得远两步站着:“那个可以不等全凉透,如果这时候没全融成琉璃汁,怕会和纹刻之间有空隙,填不满花纹。” 想着宋清颐的话也有一定道理,齐润云只好继续看。只是心中有些担心晾凉时的时机不知道控制到什么程度好。 “要不,提前取一个模子出来看吧,好过一会儿扣不好时机白费一番心血。”老郑头在一边听到就开口道。 两人一听倒也是,本来就是试验之用,自然各个情况都试一下最好。 老郑头叫人取来火钳,然后又拿了一把宋清颐没见过的工具过来。 那工具看似石制的勺子,手柄细长,圆底深窄,宋清颐之前在窑厂没见人用过,倒是齐润云看着觉得眼熟,似乎小时候在齐家时见过父亲用过。 这东西没什么正式的名字,不过是工匠们自己做的一个趁手的工具,父亲那时候好似是用来填蜡的。琉璃烧制的模子除了自己手上这种雕纹刻画的模子,还有一种填蜡的方式,不过自己年幼离家,并没来得及向父亲学习。 年代久远,齐润云也就记得这工具的大概印象,倒没想到会在老郑头手上再次见到。 老郑头取出一个模子之后,拿着那个工具正打算和两人解释这个,倒发现齐润云目光中微闪的怀念。略一想齐润云的捏模手艺也就知道少爷这位正君必然是家学渊源,想来认得这个也就不奇怪。 “看来少君识得此物。” 宋清颐闻言回头,自然也看见了那抹没有收敛起来的怀念,心中一顿,想起之前自己想到的,顿觉口中发苦。 “似是小时候见过父亲用,填蜡的?”齐润云回神点点头,目光不离那个工具。 老郑头憨实一笑:“看起来少君家里也是手艺人家,这玩意没什么大名,一般都是制模的工匠用来填物的,尤其是琉璃模子里有一种灌蜡的手艺。咱这边厂子里就一个匠人会,这就是他的,他管这个叫按把。用来按下去的把手。按把的头是用一种比较耐火的石头雕的,用在热蜡或者琉璃上不会有影响。” 齐润云点点头,转而发现宋清颐有些出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郑头倒没发现宋清颐的心不在焉,他说完就用按把把已经发软却没化成汁的琉璃件在模子里压了压,用的巧劲,毕竟模子只是普通的黏土模子又经过火烧,质地已经变得干脆,力道用不好了模子可就废了。 废了模子不要紧,里面的琉璃就白烧这么长时间了。 “这样应该能保证没什么空隙。不过……”老郑头蹙眉看着模子。 回神的宋清颐和齐润云转眼一看,原来按把是窄圆的底子,现在这么一压,花纹上可能填满了,底座却凹进去了,这样如果要和方牌合到一起,估计还得填一些琉璃汁。 宋清颐想了想,“累丝金器要用焊药把累丝和钗子合到一起。咱们的琉璃件呢?” 齐润云倒是想过这个问题:“琉璃应当用不了焊药,毕竟比金器要重的多,如果是粘合的想来会用不久。最好的法子还是烧到一起。” 老郑头点点头,“少君说的没错,所以还是得从烧料的时机上去把握。” 宋清颐见两人都这么说就从没烧掉的那些此品种挑了一个小的,用方牌模子装了拿去再烧:“那就继续吧,这中间的空隙还是要填满。” 这一继续就用了大半日,宋清颐怕齐润云热不住,就不让他在一边干等,草芦这会儿过了午也热得不行,只得送人回去院子休息。 一路上,因为心中那点说不上是内疚还是什么的心绪,宋清颐并不如往常那般爱去逗弄齐润云,只是一路陪着走到院子。 交代了留守在院子里的灵宝他们给齐润云准备个沐浴降降温用些膳食,下午好休息,自己则返身回去烧炉。 转身就走的宋清颐没注意到,齐润云并没有立马回屋,而是蹙眉望着他远走的背影站了好一会儿,才在灵宝催促下回了房间。 而回了烧窑这边的宋清颐一边等着烧汁的结果,一边坐在美人榻上用膳。因为没有带着自己的小厮,宋清颐也就没特地让人准备自己的吃食,简单地随着老郑头用了窑厂的饭。 感觉到老郑头在一边欲言又止地视线,宋清颐把饭咽下去,“老郑头你看我能饱呢?” 老郑头被宋清颐的话噎了一下,才回说:“看少爷自然是不会饱,就是怕少爷吃不惯。”宋家琉璃厂的膳食还算可以,但比之少爷少君他们用的那些精细菜肴自然是不行的,见宋清颐也不嫌弃地一口接一口,老郑头觉得自己坚强的内心晃悠悠的。 宋清颐笑了一声:“有什么不习惯的,不都是一口饭吗,当年我……我游学的时候什么没吃过。”游学的时候自然吃过许多东西,不过那都是各地的特产,不说美味,至少也是很有风味十足。他真正想说的是自己上辈子落魄街头的时候,什么样的东西没吃过,同野狗抢食的事情都做过,更何况眼下不过是一口滋味普通的饭食,比之曾经的经历,这已经是上好的了。 用完饭,天色已经到了一日中最热的时候,因为烧窑一直没停,这片偏僻的小角落也开始热腾腾的,宋清颐穿着轻薄的棉袍都觉得有些受不了。边上的老郑头和两个学徒已经习惯地挽起袖子,撩起裤腿干活了。 宋清颐想了想,也学着把袖子扎到手肘上,裤腿绑在膝盖,果然舒适了很多。 看到少东家的新形象,老郑头和那两个学徒都闷笑两声没说什么。 等到二次入炉的模子出炉,宋清颐还特地看了一下炉火,他听阿义说今日用的辅助烧料是皮料,合着牲畜一起烧。可惜他看了一会儿发现青焰不仅没有稳定,反而近乎没有。两个学徒把取出的模子放在石台上晾凉,随后仔细的记录了今日的结果。 到这里今日的事情几乎已经差不多了,宋清颐挥手让人休息,这么热的天烧一天的火简直是受刑,本就不是短时间能出结果的事情,他也不急这么一刻。 “这时节,天热,晾凉的话估计要一宿,晚上我来看看,少东家就带着少君先回去吧,如果成,我让人送去府里给您。” 宋清颐抹一把汗,知道老郑头说的没错,当下也就点点头,打算回小院洗漱一把再和齐润云返回宋府。 宋清颐用冷水冲了冲身体,好好洗漱了一番才换了干净衣服去房间。 灵宝守在外室,宋清颐进去的时候还被他嘘了一声。 “主子睡着不久,之前大概是热的,脖颈边都红了一圈,翻来覆去的。”凑近了灵宝才小声跟他说。 宋清颐蹙眉,果然还是热着了。转进内室就见房里后侧的窗子开了一半,床帐也敞开着,齐润云没有如往常一样手压被子,反而微敞着领口,一条腿压在被子上,睡得不如往常“规矩”。 见到这样难得的景象,宋清颐先是一笑,然后凑近了果然看见灵宝说的那些红痕,应当是晒的。 宋清颐想起刚刚在烧窑边,一直等到齐润云离开了,老郑头他们才挽起衣服的事情。因着男妻的身份,即使同为男子,边上的人也都是要避嫌。所以即使酷暑,齐润云也必得长袍加身,不像自己只要愿意,就可挽袖敞衣。 宋清颐叹口气,终究是误了这人…… 第四十四章 因着下午宋清颐不想吵了齐润云的午觉,加上怕路上太热,等到两人启程返回锦城时已经将近傍晚。 回去的这一路上,宋清颐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于来时。大概是互吐了心意,齐润云较之前对他亲近了许多,但他却知道自己心中多了一道坎。或许是他自私,但在察觉自己爱上齐润云之前,对于前世的错待,他始终只是抱着愧疚弥补的心思,想着今后和他相伴一生,护他在自己身边能活得开心快乐,不复前生那种压抑无望的日子。但真正爱上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只是对自己内心那种愧疚的一种救赎,如果这一世重来的更早一些,放这人自由或者才是他最想要的?那样他就可以过真正想过的生活,或许是习好祖传的手艺继承家业,然后成为一个和他只有公事上交集,生意上的合作者?或者像自己之前的心愿那般,念书考科举,功成名就,然后娇妻美眷?想到那样这人就和自己再没了关系,宋清颐心中一痛。 可是重来的更早,能多早呢?宋家对齐润云的影响始于自己和他的八字相合之说,始于十五年前,或者自襁褓中重来,才有可能让齐润云远远地脱开自己的影响吧。 捏了捏拳头,宋清颐心中沉沉。 边上靠在马车侧壁上的齐润云看着宋清颐面色沉郁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中既奇怪又有些沉甸甸的,似乎自从两人互表了心意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 一路无言回到宋府,宋清颐虽然心中思绪翻腾,但还是记得吩咐人弄些爽口的吃食做晚饭——他记得灵宝说齐润云下午胃口实在不佳。 待得两人沐浴洗浴一路尘土,用过膳食宋清颐才去见了父亲——这一日的行程他预先知会过父母,也得了免去请安的回话,不过想着去之前父亲眼中闪过的亮光,还是决定再去一趟。 正院里宋老爷今晚没有去妻妾的房中,反而简单的披着外袍坐在书房休憩用的小塌上,随意地握着一本书,头发披散,看着像是准备休息了又被自己打扰到的样子。 而楠叔则在下首给他调茶捻香,一室宁静,让刚进来的宋清颐怔愣了一下。 “父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宋清颐觉得房内的气氛竟然因为自己进来有种被打搅的感觉。 从来父亲在宋清颐的印象中都是高大威严,这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放松的样子,即使前世经历复杂觉得自己足够处变不惊的宋清颐也有些不习惯了。 而宋老爷显然没察觉到自家儿子那些许的不自在,抿了口楠叔送上的清茶:“不是说了回来晚就不用来请安了。” “回父亲,今日窑厂一趟颇有些收获,儿子想着应该也让父亲高兴一下。”虽然最后的成品未成,但有经验老道的老郑头在,他在自己离开前也说了齐少君的法子确实是可行的,只是成品美观与否则要看成品出来之后的样子再试验调整。至于自己的法子,难度要比齐润云的法子大的多,自然要花费的时间也就更长了,老郑头倒是不能保证,只说有一试的必要。 听到宋清颐的话,宋老爷的目光一正,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好,这事能成是好事。如果你的想法有实现的可能,那么那尊‘麒麟驾云’或许真的能用来上进。”宋清颐之前从苏泞和罗杏涓对话中偷听来的关于纳贡的事情被他当做借口告知了宋父,顺便也提了一些上一世苏泞在宋家做的手脚。宋父在琉璃之事上操持半辈子,人脉和消息渠道都不是宋清颐能比得过的,告诉他比自己一个人私下布置更加有利一些。果然,父亲很快就确认了納贡一事确实属实,并且将一些需要布置的事情接手了过去。 而之前烧制出来本来作为琉璃匠席竞争之用的“麒麟驾云”则被收了起来,并没有公之于众,而且本身因为这尊琉璃件上的瑕疵,它虽然可以有资格上进却不够出彩,不过这是今年宋家出的最好的一件寓意吉祥的六色琉璃件了,因此如果宋清颐的想法可行的话,那么这个瑕疵就可以被修正,这样一来这件琉璃件就足够力压其他家族之势。 宋清颐也是心中一喜,上一世“麒麟驾云”是现身在匠席之争上但因为苏泞透过罗杏涓知道了宋家的这尊琉璃件,最后通过一个被买通的匠人泄露了它的瑕疵之处,使得那年琉璃匠席关于宋家制器不严谨的流言喧嚣尘上,加上宋家因为他忙碌于纳妾一事没有第一时间反应,导致最后流言纷纷让宋家和匠席之位失之交臂——如果真是被实力所迫,宋清颐也没什么话说,但是当时苏家并没有今世一般找回那个手艺突出的匠师,参加琉璃匠席的作品其实并不及宋家那件有瑕疵的“麒麟驾云”结果就因为苏家揪住那些流言不放,使得宋家名声扫地,才失了匠席之位。 而这一世因为宋清颐的提前布置,那个被买通的匠人早早被盯住,匠席之上宋家也布置了后手,这才使得“琉璃狮子”替代了“麒麟驾云”彻底扫了苏家的妄想。 当然这一世如果能用“麒麟驾云”在纳贡一事上继续打脸苏家,才是宋清颐坚持要修缮“麒麟驾云”的原因。 这边宋清颐应了父亲的话,那边宋老爷把茶杯一放:“你之前把那个师妹送回家中,可有再关注后续?”宋老爷的目光撇过来,似是在考校自家嫡子。 宋清颐见父亲提起罗杏涓微微楞了一下。月余之前为了家宅安宁和齐润云肚中孩子的安全,他使计引走了罗杏涓,更是在她返回罗家庄之后连同罗家那个儿媳骗得罗父罗母将之迅速定亲出嫁——用的理由自然是罗家庄里已然传出罗杏涓私奔之名,彼时她又独自返家,自然罗家怕她沾上私奔被弃之名,在罗家长媳挑拨之下,这事情倒也操作的顺利——这也是罗杏涓返家询问之后没有再度回来,宋清颐清净了一个多月的原因。既然那女人心心念念嫁入宋家去补贴苏家,上一世更是因此让她得宠于苏泞,这一世他就把这些可能都掐灭。他倒要看看苏泞要不要一个没了利用价值的二嫁女子,更要看看没有宋家的踏板,罗杏涓还能不能在苏泞跟前得宠!至于这之后,因为事多,他到没再去关注了。 不过眼下父亲特意提起,想来是罗家庄出了什么变故。 “儿子之后还未来得及去关注,父亲可是有什么发现?” 宋老爷敲了敲桌子,教训道:“做事虎头蛇尾,你既然知道你那个师妹和苏家老三有首尾,怎么就以为打发了那个女子就安生了。”如果单单一个女子纠缠之事,宋清颐的做法自然是一劳永逸了。宋家这样的人家不会再纳进一个二嫁之女,宋清颐之前虽然迷恋该女子,但他同样因为饱读诗书最明白规矩一事,小事或许会不拘小节,大事上自然不会再为了一个已嫁女子出什么幺蛾子——当然宋老爷如果知道宋清颐上一辈子做的混账事,就不会这么想了。 听见父亲提起苏泞,宋清颐眼睛一眯,难道这人还真对罗杏涓是真爱?心底嗤笑了一声,他可记得惠香楼里苏泞就因为怀疑罗杏涓故意传了假消息就扇去一个巴掌,这样也是真爱? 见宋清颐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宋老爷才哼了一声:“那苏泞昨日派了人去罗家庄,和你那师妹有了接触。”宋老爷纵横商海多年,自然知道对敌谨慎的道理,因此从宋清颐处知道苏家老三对宋家的不怀好意之后,虽然对于这种小辈的手段不放在心上,却也特地派了一个人盯着苏三,就怕嫡子初次接触这些行事有纰漏。 果然就出了这么一件。 宋清颐点头,“多谢父亲提醒,儿子知道怎么做了。”苏泞,果真还不死心。不过找罗杏涓算是什么事情,难道他还以为自己迷恋她到愿意接手一个二婚女子么,他又不是苏三,吃相这么随意! 出了父亲的正院,宋清颐回了自己的院子,在正房门口犹豫了许久,还是进了屋子。 无论如何,眼下他的临雨正怀着自己的孩子。他从重生过来就对自己保证过,今生重来,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父母妻儿,而且对这个长子,他更是带着上辈子未尽的遗憾,半点不想错失任何过程。 齐润云已经歇下了,不过心绪仍旧不平静的宋清颐并没有注意到,往常都是面上而躺到了后来偶尔会朝着外侧的齐润云今日竟然是面着床内侧,背对宋清颐位置而睡。 躺下后,宋清颐翻身将手覆在自家正君小腹上,正打算闭眼,却突然感觉手上的触感有些异样,似乎与昨日有些不同? 宋清颐顿了顿,最终还是按耐不住翻身坐起,贴着那处的手掌小心地摩挲着摸了摸,好像……隆起了一些? 压制不住的意外和欣喜从心间升腾而起,宋清颐低头想要查看一下,奈何眼下早已熄了灯,靠着窗外的一点月光连个轮廓也是模糊不清。只得轻轻地用手掌描摹那个形状,一点点品味心中的感动。 这一刻听闻齐润云怀孕之后的那种飘忽感才消失殆尽,真的是他的孩子,那个未来得及来到世上的孩子重新回来了。抿了抿唇宋清颐压下起身去掌灯的想法。在黑暗里宋清颐就这么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似哭似笑,手上的动作却轻柔万分慢慢移动。直到许久,被他一直抚着的地方都微微发着热,才平息下心情,重新躺下。 他以为自己会激动地睡不着,却没想到不久之后就没了意识。 房间平静下来很久之后,一直面朝墙壁仿若熟睡的齐润云才微微动了动手指,覆在睡着了也没收回的那只手掌上,默默地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口气,之后再度没了动静…… 第四十五章 第二日晨起,宋清颐和齐润云给父母亲请安过后,外院就来人传话,说是城外窑厂有人过来找大少爷。 宋清颐心知必定是老郑头派人送成品过来了,当下让人带到自己书房去。 “临雨一起来看看吧。”知道自家正君肯定关心这件事情,宋清颐回头说道。 却见齐润云目下有些暗淡,本来应该是他非常关心的事情竟然在听见宋清颐的话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临雨?”宋清颐见他精神不太好,当下有些自责自己昨日的莽撞,城外的窑厂毕竟对于有身孕的齐润云来说过热了,怕是要几日缓不过精神来。 听见宋清颐叫他的称呼,齐润云目光闪了闪,“嗯。” “见完窑厂的人,你还是回去再休息一会儿吧,看你目下都有些发青了。”宋清颐下意识地点了点齐润云眼下的黑青,哪想这个动作像是惊到了他一般,突然抬起了头。 齐润云的目光直视宋清颐,平静的视线里竟然有审视有认真。宋清颐呆了一下:“怎么了?” 摇摇头,齐润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先过去书房吧,来人怕是等急了。” 窑厂过来的人正是叫阿义的学徒,他果然是带着晾了一宿,又在一大清早被老郑头烧合的琉璃方牌过来找宋清颐。 老郑头因为是窑厂管事,轻易不可能离开,眼下宋清颐试验的事情就这么几个人知道,因此一早上阿义和另一个叫阿林的学徒就一个继续烧窑,一个赶着窑厂的马车来到宋府送方牌。 “少爷,这是今早烧出来的。”阿义把东西呈上。这个东西清晨烧好,因为只是要贴合也没有完全烧化,晾凉了半个多时辰,带上路的时候还有些烫手。 宋清颐接过方牌,那是一块紫色的方形琉璃牌,本来平淡无奇的牌子此刻点缀着一副鹅黄的五福呈祥阳刻纹,色泽轻艳,质地通透。尤其是相叠处的鹅黄因为透着背面的紫色,正面看的时候显得有着奇异的变色之感。 宋清颐仔细地看了看方牌与图案的相合之处,还是能看出一些不平整感。因为昨日是初次试验,没有经验之下使得这个五福呈祥的纹路和方牌贴合时没有一气呵成的那种自然之感,而且另外加的琉璃汁虽然尽量是同色,但是因为每个琉璃烧制出来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即使同属鹅黄,两件琉璃之间往往也有些浓淡的差异。这也就让相合之处不仅是不平整还有些色泽的差异。 不过这些都是后面可以调整的技术,宋清颐倒是不担心,这个成品主要还是让他们看到了这种法子的可行性。想来将来宋家琉璃厂的次品将再不会埋之于土下。 之前这件事情他虽然禀报了父亲,但是并没有提过关于次品再用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情对于靠琉璃吃饭的世家来说意味着变废为宝,这之中的利益不言而喻。宋府家大业大,下人众多,谁也不能保证伺候的人里都是忠心不二,因此昨晚在父亲处宋清颐临时过去,就并没有提起,今日之后这件事自然是要慎重地告知父亲。 将手中的方牌递给在一边目光闪亮看着牌子的齐润云,宋清颐对阿义说道:“这事今后不要再提起,你仍旧‘只是’和阿林烧炉,每三日过来送交记录,今后你们的调用全部听我和老郑头的,这事我会和父亲打个招呼落实下来,记住了,今天和昨天,你都不知道这个方牌有关的事情。”宋清颐一番话轻重交替,把两人名义上全部挂到了自己手下。 阿义也知道这块方牌代表的意义,对于自己能在少东家手下接触如此重要之事只有激动,因此当下表了忠心和保证,就赶回窑厂去了。 而齐润云仔细查看过方牌之后自然能看出和宋清颐一样的问题,叹口气,“还是有许多要改进的地方。”随后抿了抿唇,他听着宋清颐对阿义说的话,自然明白他的打算,保密最重要的是参与之人的可信和忠心,如果宋清颐有此打算的话,最好的捏模师傅自然是自己,毕竟接手的人越多,消息走漏的机会就越大。只是如果让自己来……齐润云摸了摸开始有些凸起的小腹,想着昨夜这人的动静,想要接手模子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一直都知道自家夫君对腹中孩子的异样关注,虽然之前说要给自己行动自由,但现下的情况这话还作数吗? 宋清颐看着齐润云蹙眉,心中不明,“昨日你肯定是热着了,今日起来老是这么恹恹的,这事要不我跟父亲要个可信的模子师傅……”话未说完,宋清颐就看见齐润云转过来的目光,口中一顿。他能明白自家正君的心思,只是担忧他眼下的身体……但随即又想起之前心中臆想齐润云命中如果没有自己,他可以活得如何恣意,此时口中更苦,接着的话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出口了。 最后还是齐润云先说了话,“其实,现在用到的都是小模子,我行事还是方便的,日后月份大了,窑厂里也开始用大模子了,那时候我自然不会再接手。” 宋清颐犹豫了一下,矛盾地既担心齐润云腹中的孩子,又怕因为此事而使得他心中郁郁。 齐润云叹了口气,抬头道:“爷放心的,临雨知道腹中孩子的重要性,定不会拿他玩笑。”望过来的目光中满满的乞求和希冀。 宋清颐心中咯噔一下,他从齐润云的话中隐隐听出一点其他的意思,但还没想明白,就被他目光中的那些情绪压倒了。“临雨,别这样,我并没有不同意,那我们别去窑厂好吗?山上的温度日后会越来越热,住在澄墨轩我都担心这个夏天你过得不舒服,更何况是窑厂那么热的地方。” 听到自家夫君这么放低姿态的话语让齐润云顿了顿,他心中有些不明了,既然端谨还是这般关心自己却为什么近几日相处之间又透着些隔阂,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孩子?但那样的原因又何必有那番交心之语。带着那点不明白,齐润云此时也只能点点头:“好。” 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宋清颐最后还是让齐润云每日得空制一些模子,不过时间不许过长,每三日阿义过来送记录时带走。这样的量自然是跟不上试验之用,毕竟一次入炉这样的小件往往都是三十四件,三日里不知道可以烧多少炉,光是齐润云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 齐润云也是有自知之明,他揽下这件事情倒也不是勉强自己非要插一脚,只不过这事一开始也有他的想法在其中,就想着也能出一份力。而另外,因着心中一些考虑,坚持这想法也是有些想看宋清颐的反应。 只是,从最后的结果来看,齐润云的疑惑还是得不到开解。 而后来这件事情倒是有个意外的处理方式,宋清颐并没有问宋父要人,而是以私人的名义向齐润云的娘家齐家那边下了一份订单。齐家本就是制模世家,他家的模子在琉璃一行很有名声,宋家好一部分的模子也是向他家订的。 因此齐润云虽然意外,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这月里还有一件事,宋老爷也特地为了这件事情把齐润云叫去了书房。 “今天苏家那个老头特地来问了你那‘琉璃狮子’的铺货。”宋清颐刚刚进书房就听到桌子后面的父亲头也没抬地说道。 宋清颐请安的动作一顿,微微挑眉。 没听见儿子的回话,宋老爷抬头,见他这样的表情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明白是为什么吗?” 自然是明白的,宋清颐笑起来:“因为‘琉璃狮子’的铺货影响到苏家生意了。”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概因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后果。苏家在上品琉璃的技艺上略逊宋家一筹,因此每每在匠席之争上不敌宋家琉璃。但是苏家的琉璃铺子对于小件琉璃经营却是非常深入人心的。尤其是蜻蜓眼这类基础性的小琉璃,几乎现今的琉璃铺子里有将近四成是被苏家独占的,更遑论是锦城这个以琉璃闻名的地方。 因为之前被父亲点醒,宋清颐的目光就从后院转回商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泞看中的苏家,苏家立足根本其实在于小件琉璃的市场。毕竟高端精品的大件琉璃它胜不过宋家,而其他中端市场又被许多琉璃世家分了杯羹,只有蜻蜓眼是苏家最早的划好的地盘,也是苏家起家的根本。 而宋清颐的做法就是要断根,他就是要苏家在自己最得意的地方栽一个大跟头,只有这样才能让苏泞最痛,苏家最伤。 “琉璃狮子”说到底其实最初不过是宋清颐想着替代蜻蜓眼的一个想法,最后反而是齐润云帮他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最终凭借它夺得匠席,狠狠地打了苏家的脸,现在因着在琉璃匠席上大出风头,“琉璃狮子”在宋家造势之下被热捧,眼下连宋清颐最期盼的结果也出现了。 “不错,刚过月初,锦城几个琉璃商铺就都询问过‘琉璃狮子’,我让人注意了一下上一个月的出货状况,单单锦城的宋记就已经覆盖了八成的蜻蜓眼,如果继续借着匠席的势头,那么这个月就会开始在其他人的铺子里挤走大部分的蜻蜓眼。”宋老爷面色不变地继续说道,“这样短时间的强占市场,之后意味着别人原本烧好铺货用的蜻蜓眼就被迫囤积了。” 宋清颐听出了父亲还有后话,本来因着得到预计结果的兴奋平静了一下,微微思索,就明白父亲要表达的意思。 目前这样的结果是因为锦城就是琉璃匠席的举办之处,锦城人热捧匠席,使得“琉璃狮子”短时间内大热,但一旦辐射出外县市,这样的热度就会逐渐减弱,虽然会有影响却决不至于再让苏家的蜻蜓眼陷入绝境。 “是,当然苏家在锦城的铺货囤积了,自然还可以调货去别个城池的铺子,离锦城越远,匠席的影响就越低。” 宋老爷点点头,严肃的目光里总算闪过一丝满意。 宋清颐看见了,心中一暖,身形更加挺直——上一世的父亲并没有机会这样看着自己,这一世他总要让父亲满意,甚至骄傲的——组织好语言继续说道:“热捧之势过后,这种基础装饰的小件琉璃自然是要薄利多销了。”‘琉璃狮子’的烧制并不麻烦,尤其是齐润云关于异色琉璃烧并的想法出来之后,再加上废品琉璃的再利用,薄利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宋老爷看着自己侃侃而谈的儿子,心中曾经那样的恨铁不成钢,终于变成了淡淡的骄傲,可是嘴上却仍旧是挑剔的问道:“薄利?又要如何去弥补这之间的差额。”薄利多销虽然是条路子,可惜并不是什么出彩的法子,看着儿子面有得色,想来绝不是这样简单的法子。 果然接下来宋清颐说出来的方法让镇定如宋老爷也变了脸色。 第四十六章 宋清颐说的法子自然就是废品琉璃的再利用,当然说之前他做了示意,让宋老爷把书房里外伺候的人都打发了。这书房本就背靠外花园的观赏湖,前面是开阔的灌木花丛,只要打发了外间伺候的人,敞开窗户就几乎没有什么躲人偷听的可能。 等宋清颐把近几日的事情都交代完,宋老爷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恢复了平静,他心中考虑的比宋清颐更加广阔,不仅仅想到了对于宋家有利的地方,也发现了宋家的危机。这法子的出现,短时间内或许可以让宋家琉璃积累别人无法想象的财富,但同样也会给宋家琉璃带来灭顶之灾。因为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琉璃再利用问题,而是对整个琉璃行当的冲击,一个不小心宋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眯着眼宋老爷听完了宋清颐关于废品琉璃填补差额甚至盈利累积,最后压死苏家的打算,并没有出言打断。待得宋清颐讲完,宋老爷才一边单指点着书桌,一边斟酌着开口:“你可有考虑过,一旦消息走漏对宋家琉璃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宋清颐闻言,抿了抿嘴,心中明白了父亲话里的意思,不得不承认在长远的考虑上自家正君和父亲的想法上更加贴近一些。因为之前齐润云就有说过,此法可短时保密,但纸包不住火,单单一个宋家估计无法保全它。 这时父亲问话中的意思也有类似的考量,宋清颐知道一旦开始使用这个法子,宋家就等于在挑战整个琉璃行当离所有的制匠世家。只要有一点泄露,利益的驱使下,必然是所有的世家围剿宋氏一门,无论那时候宋家在琉璃一行上有多么出彩,也将是灭顶之灾。因此无论他心里有多不甘,在和齐润云反复讨论之后,还是做了一个决定。 “儿子也知道此法对于琉璃一行来说,过于颠覆,因此也并不准备敝扫自珍,只打算在纳贡之前挤倒苏家,然后在纳贡时上进此法。”这是他和齐润云研究之后最有利的法子了,宋家只要找到一个有利的靠山,那么无论此法是否公布都会是最大的受益者。而再大的靠山也大不过朝廷。只要此路可通,后续无论怎么样的结果,宋家都将是赢家。 见儿子果然已经考虑好了结果,宋老爷这才难得地露出一抹笑容,欣慰又满意地点头:“不错,你能见利不迷心,看清形势,为父觉得非常欣慰。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那就放手去做。”宋父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什么纰漏父亲帮你看着。 说完正事,两人的相处模式虽然较之前温和许多,但是因为宋父在宋清颐心中的那点既定印象,两人实在无法闲话家常一般,做儿子的只得称一声告退。 只是在宋清颐离开之前,宋父在他身后出言道:“那个孩子在宋家习礼苑多年,为父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你……即便不喜,也莫要太过了。” 听明白的宋清颐微微一愣,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虽然上一世对齐润云多有辜负,但自认重来一次,虽然一开始并无爱情,却也相处和睦,更遑论现在两人交心,自觉相处之间更加温情。 顿了步子,宋清颐回头:“父亲?” 宋父看着儿子目光中的莫名,他实在是没有和儿子谈论儿子与儿媳妇之间感情的经验,只得挥挥手,“去问你楠叔。”如果不是和余楠随口聊起时听他说近几日那孩子去老妻那里请安时被那些个闲人刺了话,他还不知道下人之间一直有那样的流言。虽然一开始为着嫡子的八字,向齐家要了这个孩子,但这些年相处之下,这个孩子坚忍温和,进退有据,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这两人能好好相处。 宋清颐奇怪地离了父亲的书房,找人问了余楠的所在。 余楠管着宋家所有的下人还兼着贴身照顾宋父,虽然因着年纪愈发大,已经不再事事亲为,大多只是听着下面管事的回报,但即使这样也是忙碌非常。等宋清颐找到人的时候,他正在听着管事回报近几日府上夏日制衣和用冰份额的回报。 听了宋清颐的来意,余楠哭笑不得,这两父子,离了公事怎么连叙话都不会了。不过即使被尊一声楠叔,余楠还是有着谨守本分的意识,毕竟是主人家的是非,楠叔只得告诉宋清颐没事就在花园假山的隐蔽处纳个凉,会听到很多好东西。 这说话说一半的行为,让宋清颐更加好奇了。左右今日已经午后,艳阳照得人越发恹恹,宋清颐就去了外花园一处小时候躲身的小山洞猫了一会儿。那假山洞阴凉干燥倒是个休憩的好去处。 这个下午,虽然宋清颐只收获了两个闲话的偷懒下人,但已经明白了父亲那句话的由来。 他竟不知道宋府的下人有这么好的联想能力,罗杏涓离开宋家已经将近两个月,就这样竟然还有传言说她是回家待嫁。而齐润云身怀有孕的喜事也被说成是嫡子在腹,他宋清颐已经完成父母给的要求,可以自由求娶所爱。简直是呵呵了,他该说他以前深爱罗杏涓的形象太深入人心简直让人痛彻心扉么,即使自己每日夜里都歇在正君房中,从不另宿他屋,也不能打消下人们这些流言吗? 听完闲话的宋清颐简直要气笑了。 带着这一肚子气,宋清颐回到澄墨轩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灵宝正在服侍刚刚午休起来的齐润云,一见他的脸色,刚要说什么,就被齐润云挥挥手退下了。 宋清颐坐在桌边倒了一杯冷茶,想要压压火气,却被齐润云伸来的手打断了。 “气大伤身,冷茶伤胃,爷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刚起身还没来得及束发,就被宋清颐打断,齐润云这会儿散着长发站在桌边,眉目清淡,目光冷冽,瞬间让宋清颐的烦躁平静了下来。 其实他因为常常跑外面,能听到一两句闲话已然是像今天这般被人提醒的结果。但是齐润云因为有身孕近日甚少外出,那他又听到了多少,心中又是怎么想的? 想起近来偶尔的那些奇怪表现,宋清颐心中咯噔一声。 “今日我一时心血来潮,在花园的假山中午休了一下。”带着一点小心,宋清颐说道。 作为男妻,即使齐润云心不在此处,但他对于内院的情况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因此一听宋清颐的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假山之下一贯都是下人午后多懒的好去处,往阴影处一钻就以为天下无人知其所在,谈起主人的闲话简直不要太随意。对于宋清颐能听到什么自然不言而喻,齐润云抿了抿嘴角,并不出言。 但即使这样,宋清颐也是明白这些流言必然早早就传进了齐润云的耳中。 当下更怒,一掌刚想拍在桌上,却突然想起这人的情况,宋清颐当下不敢这样惊吓他,只得空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太可恶了,我难道是那种爱捡二手的傻子吗?” 这话一出,齐润云当下面色一变,要知道即使前面宋清颐脸带怒色还是愤慨而言,他都只是淡淡然站在一旁听着而已。 “爷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二手,您就捡了?” 齐润云这人,少有这种阴阳怪气的时候,一般不高兴了也就是不说话,因此此话一出,宋清颐呆了一下。 “什么?”然后才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宋清颐既好笑又好气,“胡说,我哪里是这样的意思,我心中所想那日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哪想到宋清颐越说,齐润云的话就越发得呛:“那日所言自然是清楚的,临雨也很高兴爷的垂青,但是爷自己是否能坚定所言,却是让临雨疑惑至极了。” 大概是没有想到齐润云呛声地这么直接,宋清颐竟然觉得此刻冷言冷语的齐润云有些别样的可爱。“临雨这话怎么说?”话说自家正君这话怎么有种吃醋的感觉? 齐润云抿唇,交握在身前的手指用力得发白,他其实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出口,宋清颐日常对他的照顾一如往常一般细心精致,夜晚也没有搬到别处,睡在自己身边时护着他肚子的手从来都是轻柔小心。只是从那日互表心意之后两人的目光就少有对视,往日的温情脉脉也总是像隔了一层什么,他不明白宋清颐在纠结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描述出来。 宋清颐见齐润云看了他半晌,却没有开口,有些莫名又觉得有些心疼。这人平素淡淡,现在却僵硬着双手,散着发白着脸,闷不吭声目光中却透着一丝惶然。 “临雨?夫人?你怎么了?”宋清颐站起身,把人拥进怀里,心中刺痛,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被宋清颐抱住,齐润云一直僵硬的身体才慢慢发软,偎进这个逐渐熟悉起来的怀抱中。 “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才说了‘恩爱两不疑’,你就冷了我?” 第四十七章 宋清颐听见齐润云的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虽然心中有心结,却从没想过会给齐润云这样的感觉。他的心结源于喜爱,正因为爱重这个人,所以才会多思虑,怕自己给的不够好,哪想到那些细微的心思就被这个人察觉,甚而误会了。 宋清颐叹气,环着人后退了一步在桌边坐下。轻轻抚着怀里人披散的长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没做错什么,我的心思也没变过。我承认心中有结,但那只是因为我对你成为我妻之事,心中有愧。” 宋清颐的话让齐润云有些吃惊,本想抬头,却让头顶抚着的手压住,耳边一声苦笑:“别,看着你我说不出来。” 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显露最好的一面,宋清颐也不例外,但眼下他要跟自家正君剖白内心那些阴暗的想法,实在是不想看着这人认真的表情,总觉得自己会自惭形愧。 “你我之间的开始并不太美好,我是个自私的人,以前我没察觉到自己对你的心思,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觉得你既然已经成了我的妻,那我善待你如家人伙伴就已然是对你的好了。但一旦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你不仅仅只是我的伙伴,还是我心爱之人,我回头去审视自己,有时候就会怀疑,你是不是不要遇见我比较好。”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动了动,宋清颐安抚地拍了拍,示意他等自己说完:“你看,你本是齐家嫡长子,可以继承家业,娶妻生子,活得潇洒自由。但实际上你却年少就来到宋家,独自一人在习礼苑长大。学习本不用学习的东西,只为了成我的男妻,甚至我都不一定喜爱你。”男子之身为妻,在世人面前就已经低人一等,若不得夫君喜爱,那一生的悲剧就已经注定了。想起这人前世的结局,宋清颐不止一次恨自己识人不清,害己害人。 慢慢地组织着话语,宋清颐突然有一吐为快的冲动:“这几日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没有认清罗杏涓,仍旧对她死心塌地,与你成了亲却不敬正妻,甚至宠妾灭妻,你怀着嫡子还要受那些个魑魅魍魉磋磨,最后甚至丢了性命,连我们的孩子都没来得及出世……”说到后面,宋清颐近乎有些魔怔,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让他全身发冷的雨夜,声音中透着绝望和哀恸。 那晚他刚知道罗杏涓与苏泞的筹谋,心神大恸之下听见外间大乱,顺着动静奔去几乎被他完全遗忘的院子,院外熙熙攘攘,院内却冷冷清清,既无下人也无应当在场的稳婆和大夫。只剩那个安静的人永远安静地躺在了地上,身下血色弥漫,硕大的肚子诡异地动了几下就再没了动静。 他重生回来之时一直都觉得自己那时看见的场景是齐润云捧腹而亡,但这次魔怔似乎揭开了自欺欺人的纱幕——他想起来了,他到的时候其实他的正君并没有咽气,但也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隆起的肚子还在微微抽动,他已经被这场景吓傻了。他的正君,从来安安静静表情淡漠的人狰狞着脸,双手发白的捏着他给自己刻的牌位,死死地瞪着他:“救救孩子……” 可是那时的宋清颐心中无力,那气若游丝的祈求被他接收到,他惶惶然知道要找大夫,但心中也隐隐明白这场面是他的师妹造成的,否则即使他的正妻再不受宠,一个嫡子的出生也绝不会在没有大夫没有稳婆的情况下。这些下人吵嚷地挤在院外不进来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他这个无能的宋家大少爷此刻竟然还救不了自己的正妻嫡子,盖因为他引狼入室,使得宋家再不姓宋。 最终齐润云的目光变成绝望,随后变得恨意涛涛,最后缓缓湮灭了…… 宋清颐最后的印象就是那恨怒的目光,死死地追着自己,这样的梦他被从宋家赶出来的那一年,每晚都会做,每次都是被这双目光刺醒过来。 直到后来重生,不知道是重头来过还是那一幕在他心中压抑得太久,心中愧疚和无力刺激得他下意识地掩盖了,让自己只记得妻死子没却总也想不起那最终的场景。 没想到这次因为向齐润云剖白内心,心思翻滚间不知触动了什么,魔怔之下竟然反而想了起来。 宋清颐睁开眼,吐出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房内掌着灯。竟然是晕倒了吗? 侧头就看见齐润云正靠坐在床头,披着一件外衣握着书出神。 “临雨?” 被宋清颐的声音惊动,齐润云手抖了一下,没握紧的书本掉了下去。来不及理会,齐润云探头查看:“端谨你醒了!” 或许是这次剖白让宋清颐心中的郁气发了出来,他此番醒来并没有什么不适,反而觉得一觉过去身体都透着一丝舒适的绵软,只是他还来不及感叹,就被齐润云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坐起,心疼地把人拉上床,“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你别忘记你还是双身子,小心一些。” “爷之前晕过去了,大夫说你劳累过度,心思郁结。”齐润云顺从地爬上床,没理会宋清颐的唠叨,见他精神尚可,松了口气的同时却脸色微冷,把大夫的话复述给宋清颐。 “父亲和母亲都派人来问过了,我先让灵宝去说一声。”说着齐润云就要起来。 “别急别急,我这会儿很好。我们之前的话都未谈完,你看你脸色又这么不好,大夫给的这个诊断父亲母亲有数,就是多休养的事情。你先休息一下。”心知自己突然晕倒,必然吓到他了,这会儿脸色白的让宋清颐心疼万分。 “不谈了!”没想到一听这话,齐润云的动作更大,惊得宋清颐赶紧一把抱住人。这下不用说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家正君这是生大气了。 “别气别气,都是我不好,你别气。”宋清颐又不敢用力,加之刚刚醒来虽然没什么不适,但毕竟有些虚软。因此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把人重新制在怀里。这会儿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自家正君那微红的眼眶,宋清颐不禁自责万分。 “爷哪里会不好,为家业奔波劳碌本就是应当,哪里有临雨置喙的地方。总归是临雨矫情,惹得爷心思焦虑,愁思郁结……”齐润云冷着脸,说话间言辞都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的。 这样的语态,宋清颐额间的汗更密了。他第一次知道自家正君发起真火来,嘴也是挺毒的。这哪里是自省,这分明是用反话在诘问自己。 “好了,别气,气坏了我会心疼。”叹口气,宋清颐两手拥着人,只得以额头轻碰对面的人。他心知怎么样可以让自家正君冷静下来,舅带着一丝亲昵地顺便用鼻子蹭了蹭自家正君。 果然就见齐润云蓦然闭上嘴,冷冷地看着自己,唯有通红的耳朵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我知道你是气我不好好保重自己,我保证没有下次,这次是意外。”他也不好解释自己仅仅因为几日的梦就这样情绪大恸的样子。只得以疲惫托词,幸而大夫确实给了这样的诊断。 齐润云看了他半晌,才又开口道:“爷可有想过休妻放临雨离开?” 闻言宋清颐蓦然一僵,心下苦笑。即使刚重生回来那会儿他都没有想过休妻,更遑论已然交心的此时。不仅仅因为他想要这个安静的人陪在身边,更因为成为男妻之后再被休就相当于废了这人。不仅是名声上,更还有身体上。同为男子为另一个男人孕育过子嗣,那么今后他娶妻留嗣就会非常困难,所以那时候两人洞房成为真正的夫妻那刻起宋清颐就从没想过要放下这个人。 “没有,无论是发现自己的心意之前,还是之后,我心中早已经认定你就是我的正君。”见齐润云安静下来,宋清颐松开手臂,轻轻地抚着一直没来得及束起的头发。 “既然如此,那端谨想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既然不会放临雨离开,临雨又已经是你的妻,那么今后如何对我好才是端谨应当考虑的事情。那些没有发生的事情何必再去多想。”在宋清颐看不见的角度,本来揪紧了被子的手因为这个回答而放松了开来。对于齐润云来说宋清颐下午所说的那些都不是什么问题。他已经认清了罗杏涓的面目,并没有纳她入门的打算,那么后来的那些又怎么会发生呢。 宋清颐愣愣地看着齐润云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要自己今后对他更好一些,半晌才笑起来:“对,我现在应该要考虑的是怎么对夫人更好,让夫人你无法离开相公我才对,其他的都不重要。”重来一次是老天的恩赐,他不知道是多大的机缘才能有这样的机会,难道不是应该让自己和自己爱的人活的更好,何必一心去关注那曾经的噩梦。 噩梦需谨记,但那只是让自己警惕那些做错的事情,却不是用来影响现在的人生。 第四十八章 相对而拥的两个人靠躺在床上,这几日因为宋清颐的心结,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温情过。这会儿安静的房间里,裹着对方的怀抱彼此都不想动弹。 不过碍于宋清颐晕了好一会儿,错过了饭点,而之前齐润云也因为担心没有好好用饭,这会儿却都有些饿了。 尤其是齐润云,近来养成少吃多餐的习惯,随时都有点心给他补充。因为这几日挂心的关系胃口少了许多。眼下心神一松就听见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一声腹鸣。 宋清颐听见了,先是一愣,觉得这破坏氛围的声音挺好笑,随后又觉得一阵酸涩,他反应过来自家正君守了他这么长时间,是饿坏了。 “怎么没好好吃东西?”宋清颐叫了外间等着伺候的人,让他们送些易克化的食物来,顺便给自己煮碗面。这会儿不只是齐润云觉得饿,他也是。 齐润云因为自己刚刚肚子的声音,撇着脸不去看宋清颐,对于他的问话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回。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并不觉得饿吗?废寝忘食什么的……结果就听见他一叠声的吩咐。 下人们要送膳食进来,这下齐润云更不好意思再躺着,私下亲密是一回事,在下人面前和宋清颐卧床不起什么的就有点太羞耻。赶紧作势要起,却又被拉住了。 “躺着吧,今儿让相公伺候你。”摸了摸齐润云的脸,宋清颐心想这气色可真难看。 这时已经有下人送膳食进来了——两位主子都没有用晚膳,厨房里早备好了餐食热着,这会儿一传唤就赶紧送上来了——灵宝接过布菜。齐润云被宋清颐这亲昵的姿态闹得有些窘迫,伸手握住脸上还不放下的手,“端谨才是该好好休息,疲劳过度就该多休养。” 被齐润云话里藏针的说话方式逗笑了,宋清颐发现现在看自家正君真是哪哪都好,这逐渐在日常里展现出来的小脾气也分外可爱。 “好,伺候完夫人,就去休息。”一边嬉笑着接话,宋清颐一边把人放床上掖好被子,让灵宝摆一张几案在床边,自己挑了齐润云喜欢吃的东西摆在靠近他的那边,“好像我们一直也没这么随意用餐过。”不,有一次,响起那唯一一次和自家正君的消闲就是上次一起去野餐。宋清颐回忆起那时候齐润云放松的神情……或许下次该多带临雨出去走走。 见宋清颐坚持,齐润云不想耽搁他用餐,就顺从地吃了口喂过来的饭食,才坚定地接了筷子自己吃。 宋清颐看着自家正君小口吃起东西,笑了笑也端过自己的面,一时之间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 一顿安静的饭食过后,之前缠绵的气氛已经散了大半。不过解开了心结,互表了心意,对于宋清颐和齐润云来说已经非常满足了。 打发灵宝去给父母报了平安,宋清颐本来想着把下午未尽的公事处理完,但看着站在床帐边安静看着自己的齐润云,嘴角一勾,*苦短,更何况刚刚答应自家正君要好好休息,所以宋清颐把随意披上的外衣一抛,就顺着临雨的意思,两人早早的上床休息了。 重新把手放在齐润云的肚腹上,宋清颐放松地长叹了一声。 耳边同时响起的声音让他知道怀里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笑了笑:“睡吧。” 一夜无话,第二日起来时已经天光明媚。 好好地休息一晚,几日间累积下来的疲惫一扫而光,宋清颐回头看到自家正君不再如往常般规矩的睡姿,此刻乖巧地缩着手贴在自己身边,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小心地印了一个吻在他脸上,宋清颐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 对听见动静想要进来内室伺候的琉光比了轻声的动作,宋清颐自己快速地穿好衣服,走出内室正要问琉光什么事情——自从他和齐润云成亲,给他配了灵宝之后,在内室的时候都是由灵宝伺候的,琉光这个时候进一般会先去自己的书房。 “少爷,窑厂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昨晚有人摸进去,老爷那边也知道了,让您用完早点过去一趟。”琉光果然凑近宋清颐,小声地禀报了外间刚刚传来的消息。 洗漱的动作一顿,宋清颐眼睛眯了一下。琉光口中的窑厂自然是近来自己常跑的城郊琉璃厂。锦城城郊的宋家琉璃厂算是宋家窑厂里面规模比较大的一家,因此上面的烧窑种类和规模都比较齐全,这也是宋清颐放在那边试验的原因。但这个窑厂也同样的因为规模大,烧窑的分布必须分散,是的它的占地也就同样巨大,这样窑厂的安全管理就变得麻烦了起来,想来那些摸进来的人就是钻了这个漏洞。 宋清颐在一开始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选择试验的窑炉特地让老郑头给自己找了那种偏僻,靠近山壁的地方,一个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另一个就是为了方便护卫。现在除了参与的两个学徒,还有明面上仍旧只负责窑厂的老郑头,那个偏僻的角落几乎没什么人过去,但其实在宋清颐交代老郑头废品再利用的时候,那边角落外围的几个烧窑就已经开了起来,明着是烧琉璃狮子,实际上也算是外围的防线。 这样的做法其实只能防止一时,宋清颐想着自己来往太过频繁估计才是诱因,毕竟前世可从没听说自家的窑厂被人摸进来的事情。 宋清颐想着,琉璃狮子铺货展开来后,有些人是按耐不住了。怕就怕因为这个反而泄露了大头。 宋清颐到宋父书房的时候,还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件事情必然要一个重要受信任的人负责,可偏偏自己和父亲都太显眼,作为一个家族的管理者,偶尔视察窑厂说得过去,当时频繁往来就明显有些猫腻了。虽然自己打着试验炉火的名义,却偏偏让自己烧出了抢了许多人生意的琉璃狮子,有些太打眼了! 出神之间,进了宋老爷的书房。却见父亲正在忙碌。 宋父招了他过来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抛给他一叠纸。“昨日的事情我已经给知府大人打过招呼了,你自己再去窑厂里确认一下情况。”宋老爷近期对这个嫡子的表现心中满意,很多事情交代之后从来就不再插手,这次估计是因为昨日说的那件废品琉璃再利用的事情才会让这样紧张起这次闹哄哄的侵入事件。 “我知道的,父亲。”其实会做这件事的无外乎苏家人,苏家老三苏泞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宋家这么志在必得,前世自己对家业不感兴趣会给宋家带来这么大的漏洞吗?大的引来苏泞筹谋这么久的局。 压下心中升起的疑惑,宋清颐把自己之前想的是否应该暂时少去窑厂分散一下外界注意力的想法询问了父亲。 宋老爷沉吟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必要,既然已然引起了注意,你贸然停下只会更加引人注意。还不如更加高调,你那炉子烧出青焰了?” 宋清颐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之前自己祭炉一事并没有保密,知道的工匠不在少数。如果打消不了他们的注意,那就只能引开。纯青炉火的事情确实重要,却不及废品琉璃再利用来的冲击大。前者其实更加受匠人的关注,后者才是那些求利的大人物看中的,而能让宋家陷入危机的自然也是那些大人物。 宋清颐点点头:“儿子明白了。现在能控制稳定的青焰只有一刻钟左右,烧料和牲畜圈定了一个大概的范围与重量。”这样的结果其实并不惊世骇俗,一个琉璃件烧汁烧色往往都是个把时辰甚至好几日的事情,一刻钟能起到的影响有限,所以即使暴露,估计还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应。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这个一刻钟的方子宋清颐也是不愿意透露的。 窑厂里,宋清颐到的时候,老郑头已经等在山脚。 “昨儿夜里阿义守的炉子,那边倒还安静,被摸进来的是龙窑边上最大的那个葫芦窑。”宋清颐让琉光几人散在四周,老郑头跟在边上一边走一边说了一下昨天夜里的情况。 这个琉璃窑厂有两个龙窑,并排而行,位于整个窑厂的正中。边上相隔十多米的错落分布着各式烧窑,以平窑和葫芦窑居多,而最大的那个葫芦窑则是最靠近龙窑的,也就是接近中心的位置。 前面说了窑厂是依山而建,虽然向阳却少植被,因为焼炉边上是必须清干净了树木防止林火的,也就是说越靠近中心,植被这样的遮蔽物就越少,能摸到中心位置,最起码说明了这个人对宋家窑厂的熟悉。 “人有抓到吗?”宋清颐倒是好奇了,窑厂里的工人都是世代养在宋家的,自己回来之后凭着前世的记忆,清理了那些个有问题的匠人之后,又是谁外传了窑厂的事情? 听见宋清颐的问话,老郑头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人倒是在,不过不是咱们抓到的。” 第四十九章 老郑头面上表情有异,让宋清颐觉得很奇怪。 “怎么了?” “少爷自己去看看吧,那人说要等你过来。”老郑头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更加别扭,还不时瞥瞥宋清颐。 宋清颐就愣了,什么叫那人说要等他过来,难不成那摸进来的人还专程被抓了等自己不成,老郑头那欲言又止的情态也让他心生警惕。 山上的建筑基本都是窑炉,除了一些简单的工棚根本没什么能锁人的地方。老郑头在工匠们报说抓到人的时候也只能找了个工棚把人捆牢了扔进去,再安排一些人看着。 那人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摸到很里边,这会儿被捆的地方自然也靠近中心。因此老郑头把宋清颐带过去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把事情讲清楚。 这几日窑厂里主要烧制的都是等着要货的琉璃狮子,基本上除了两个龙窑其他的炉子都在日夜开工,工匠们一开始发现那人的时候,他已经躲在窝棚后面看了老半天了,被发现后想跑,烧窑的工匠那么多人闹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围堵住捆起来。 一说起这事儿老郑头都啧啧称奇,自古以来烧窑里不论是烧陶还是烧琉璃,那秘方都是在原材料上和工匠的手上,比如琉璃母的烧制,比如烧炉的手法,这偷摸进窑厂最里面就为了扒在窑炉边上看的事情还真是第一回见,也不知道这是来偷看什么,烧炉的手法吗?那是看一日能看出花儿来的么? 不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宋清颐心中本就怀疑苏泞,眼下听老郑头这么一唠叨,心中更加有数。之前他就是用着烧窑里有决定复色琉璃出产稳定的新法子来诱得罗杏涓帮苏泞探听,中间也有意无意地提起过炉火的话题,估计这人打的真是这个主意。 工棚到的时候,宋清颐就看见棚外围了好些个匠人,前前后后都有人——谁教工棚本来就是随意搭来遮遮太阳的,因此基本上四面透风,哪里能关人。所谓的工棚门也就是一把茅草编出来的。 宋清颐进了窝棚,就见一个瘦削的年轻人被捆了手脚,低着脑袋靠坐在柱子边。因为低着头看不见脸,宋清颐现在对他等自己来的要求很是好奇。 大概是听到动静,那人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一眼望向刚刚进来的宋清颐。 微微一愣,宋清颐下意识拦住后面要跟进来的人,“老郑,我一个人和他聊聊。”他是真正没想到,这人竟然跑到宋家琉璃厂来了。 老郑头听见宋清颐的话,面上表情更加古怪,也不知道心里想到什么,看着宋清颐的目光痛惜又谴责。 不过宋清颐这会儿是没什么心思在老郑头身上,他反身把草门重新掩上,聊胜于无地遮一下周围的目光。 “宋少爷!”坐在地上的人有一张娃娃脸,肉肉的脸颊看起来挺可爱。这会儿他看见宋清颐似乎很开心,一个大大的笑容咧开来,露出脸颊上一对讨人喜欢的酒窝。 “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宋清颐随便找了个木桩子,撩了下摆就坐下,“你们不是跟着周业启的?”这人是当初他去南巷胡同时带出来的乞儿之一,他前世受两个乞儿救命之恩,这世重来去找周业启时本打算给他们一笔钱或者送他们去学些手艺,总之能让他们不再流离失所,哪想到这两个乞儿不愿意离开周业启,自愿一路跟随——上一世周业启到南巷胡同的时间比宋清颐早,他和两个乞儿之间的感情确实不错,却没想到这世自己提前找到他们,竟然也不愿意分开。 再后来后来周业启伤好离开的时候那两人跟着一起走了,宋清颐虽然以前见到他们时都是脏兮兮的,这一世为了后面的事情避嫌他把人安顿好之后就再没见过三人。因此他本来当不识得收拾过后的乞儿的,奈何因为前世见过这个大些的乞儿在河边洗脸露出过这张讨喜的娃娃脸,虽然时隔久远宋清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乞儿没想到宋清颐能认出他,还以为这人眼睛这么利,当下有些佩服地看着宋清颐:“我现在有名字了,我叫周德宝,是师傅给我起的。”郑重地自我介绍,显然这个名字很得他的心,之后乞儿周德宝才开始说正事:“师傅让我告诉你那位三少爷已经找到了路子能知道你炉火的秘密,让你小心点身边的人。” 宋清颐挑眉。周德宝口中的师傅自然就是周业启。当初周业启离开宋清颐给他准备了新的身份,两个乞儿不愿意离开用的就是周业启徒弟的身份。 所以对于周德宝一口一个师傅的叫法宋清颐并不意外。 上一世周业启在宋清颐流落南巷胡同时无意中也教过他一段时间烧制琉璃的技巧,于他本人来说这或许只是打发时间的怀念之举,于宋清颐却是消沉许久之后的救赎。 当初他把周业启从南巷胡同带出来,给他们请医问药,助他改换身份,是因为知道周业启和苏家大少有仇。苏家对周业启来说是仇人,他被带出南巷胡同后曾托自己安排去照顾的下人传过话:大仇不报,非以为人。 曾经的周业启是被苏家大少网罗的匠人之一,奈何这人虽然制技了得却被同行相忌,累及家人,上一世,周业启念念不忘要报仇却在自己死之前都郁郁不得其所,这一世就由他宋清颐来递这把复仇的梯子。 当做还他那一时的教导之情。 更何况他对苏泞和周业启对苏家老大又有什么不一样,同样都要对付苏家。 接触苏泞,重返苏家和他里应外合是周业启自己要求的,为此周业启还特地灼伤了自己的脸,包着半边的布巾几乎难以认出他原本的样子。而宋清颐所做的就是给了他们全新的身份,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接触。 这是那以后宋清颐第一次再见到乞儿,却没想到他是来给自己传递消息的。 周德宝口中苏三有了法子能拿到炉火,宋清颐心知不外乎窑厂里的工匠之徒,不过因为他一开始就只向窑厂调了两个学徒,其他的匠人只知道大少爷祭炉做实验,具体的进度却没人知道。苏泞找匠人下手效果并不大。更不要说他重生以来因为先知后事,收拾掉了好几个有问题的匠人。他倒不明白苏泞的信心哪里来的。 蓦然,宋清颐想起之前父亲对他说苏家有人联系已经嫁人了的罗杏涓。宋清颐眯着眼,这两个人又打算要做什么。 “好,我知道了,你师傅最近怎么样?你这次被抓住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宋清颐不太明白周德宝的用意,苏家同样位于锦城,如果要找自己,多少种办法不行,非要跑到城郊的窑厂来闹一番。 “师傅很好,那位三少爷很信任师傅,苏家其他的匠人都比不过我师傅,被打脸的时候恶狠狠的眼光,师傅说都能开胃下饭!”周德宝的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虽然在锦城底层长大,说话之间却矛盾地存着一丝天真之气,很难让人讨厌。“我们没事的。我是故意的,那些工匠为着琉璃的事情挑唆苏家大少激怒三少爷,三少爷只好让我师傅把我派来你这儿来偷所谓的秘方,不过师傅出门前有交代,说闹大闹小都没事,失败就行。所以我就索性等你来,顺便给师傅递话了。” 宋清颐听明白了,苏家老大老二是一国的和苏家老三苏泞斗了这么许多年,这次匠席在苏泞海口之下还是失败了,苏家老大自然会反咬他一口,估计着之前罗杏涓传回去的消息早就被苏泞卖在苏老爷跟前,结果最后一无所获,这事就成了最后的借口,逼得苏泞不得不表态。 可偏偏苏泞这人不蠢,自然知道这种粗劣的偷窥之法不起作用,因此仅仅是让周业启随便派个徒弟做做样子。现下苏泞需要周业启,毕竟他成年晚苏家的势力多数被苏大他们压制了,周业启是近年来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琉璃匠人了,而且貌似还和老大不对盘,那是再好不过,即使此次匠席不敌宋家,也已经让他很满意了。他绝不会随便牺牲掉周业启,估计还会有什么后手来捞周德宝,或者周德宝其实就是苏泞退出来给周业启替死的。 宋清颐思量了一下,觉得后者可能更大。估计周业启也是知道才会对他说失败了这样的话。 “你估计要蹲几天大牢,之后不能再回你师傅那里了。” 周德宝这才有点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我知道。”他从小在市井底层长大,最善察言观色,师傅那时候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表情已经能让他知道很多事情。不过能保下师傅,让他继续做想做的事情,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宋清颐看了一眼周德宝的样子,心下一动。“你是不是觉得以后不能再帮周师傅的忙?” 周德宝抬头看宋清颐,心知这个宋少爷肯定有了新的打算:“宋少爷你只管说,能帮上师傅,让我做什么都行。”肉肉的娃娃脸上那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宋清颐。 让宋清颐当场有些受不住。也不知道周业启和两个乞儿之间发生过什么,让这两个乞儿这么甘心追随。 心中这么想,宋清颐面上不动,勾了勾手指在周德宝耳边嘀咕了几句。 等宋清颐出来的时候,老郑头还在外面候着,不过看他的目光可不太好。 宋清颐挑眉,“老郑头一会儿把人送去府衙,擅闯私人山林,治他个偷盗未遂就行了。” 听到宋清颐的话,老郑头皱眉。这对于行业里偷师偷窃的行为已经算是非常轻的处罚了,偷盗未遂,最多判个拘役十五日而已。 “少爷,野花再香没有家花宜室啊!” 宋清颐被这话惊了一跳。老郑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五十章 宋清颐被老郑头的话闹愣了。 什么叫野花再香不及家花宜室?宋清颐半晌才反应过来老郑头这是以为周德宝是他外面相好的来闹场。简直太冤了,好吗!他真是来抓贼的! 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震惊,老郑头有些讪讪:“少爷您看这个小毛贼闹了大家一宿,您就这么轻飘飘放了。”言下之意就是要不是少爷心疼,哪里会这么轻拿轻放。 “我什么时候放掉他了?不是让你送府衙吗?”宋清颐觉得自己额头抽痛,心头一口血都要憋回去了。 “送去府衙一个盗窃未遂能收多少罚。”结果老郑头顶回来一句话,随后又补了一句:“少君虽然不太会讲讨喜的话,但不仅长得好,手艺也好吗,和少爷多相配。这人长得也只是有点讨喜,哪里比得上少君。” 悟了悟额头,宋清颐头疼地想,以前怎么会觉得老郑头表面憨实,内里狡猾,整个一个想太多。“老郑头,别以为夸少君,我就会忘记你胡乱给我扣帽子的事情!” “得了,明儿让人把他送去府衙。”我家正君当然长得好,不仅手艺好脑子聪明,性格也好,哪里不会讲讨喜的话了,齐临雨要是愿意,几句话就能让别人心情舒坦,心花怒放!宋清颐一边在心中把齐润云夸出花来,一边拍着老郑头的肩膀交代道:“少爷我没宽待他,这事让你这么干自然有我的道理。” 离开窑厂前,宋清颐和老郑头交代了那个小窑炉的事情,今后他虽然仍旧会过来,不过就不会太过刻意问津祭炉的事情了,总要多给几个目标,让外面打主意的人摸不清楚才对。另外关于废品琉璃,宋清颐关照老郑头行事要更加小心,心中庆幸当初就埋了一批在小窑炉附近,倒可以对付一段时间。 从山上下来,宋清颐看了看日头,越发的毒辣了,还没入伏就这么热,他心中不禁担心起自家正君了。双身子的人本就惧热,近来临雨的胃口都小了很多。或者该想法子带他散散心避个暑,想起那次一起吃野味喝鱼汤时齐润云双眼发亮的样子,宋清颐不禁想到。 突然想起宋家在玉华湖某处有个别庄,好像风景不错,倒是个避暑的好地方。而且那地方去窑厂比从城里出来的方便,也不打眼。越想越觉得可行,宋清颐想到就做当下打发了管壁去别庄看看现行收拾一下。今日的事情交代下去之后,结果反正不是一时半会能看到的,宋清颐索性带着自家正君偷个小懒。 回了府,宋清颐看这会儿子还早,心说不知道临雨起来了没。自从过了三个半的月份,齐润云本来消失了的嗜睡毛病又回来了,不过没前次那么严重,就是早上不好起,为这事儿宋清颐还特地知会了宋母免了每日的请安——因为是男儿媳,宋母那就不用齐润云伺候,只是每日晨昏定省。 没想到宋清颐回了院子就看见自家正君已经起了,穿着单薄衣衫,挥退了左右,就剩个灵宝在一边以防万一,扎着袖子在捏模子——模子都是简单的刻纹模,大小都不过巴掌大,因此齐润云的动作迅速,眉眼专注在手上,侧脸看上去分外的沉静和凌厉。宋清颐对着灵宝比了个“嘘”的手势,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家正君的动作。 宋清颐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特别喜欢看着自家正君认真做事的样子,或许是上一世那种寂寥的表情太过让他印象深刻,因此这一次重来这人鲜活的表情总是让他忍不住驻足,甚至他忍不住总是要撩拨逗弄出这人更多的新表情。似乎这样就能提醒自己在扭转了错误之后,他们的人生确实都不一样了。 齐润云做事的时候精神专注,宋清颐在他身边半晌也没发现,还是他见自家正君久不换姿势才在他又做完一个模子的时候伸手阻了继续的动作。 “休息一下,待会儿肩膀该痛了。” 齐润云被突然握在肩膀上的手惊了一下,闻言才放下东西。举着手,看了看周围,齐润云想说净个手再和宋清颐说。 有眼色的灵宝赶紧端了水过来,刚上前,东西就被宋清颐接过去了。“今儿起得早了些,一会儿出去吗?午膳就在外面用好了。”宋清颐一边想一边捏着齐润云的手,用湿布一根一根擦净。 “嗯,醒得早了些。灵宝说早上琉光进来了?”早上他醒来的时候虽然比往常早一点,不过宋清颐也已经走了。因为近来嗜睡,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他也没在意,倒是灵宝唠叨的时候提起一早琉光就跑来的事让齐润云警醒了一下。他和宋清颐都习惯了默认灵宝房中伺候晨起的事情,对这样的变化自然特别敏感。 至于被捏着手擦这种事情,最近宋清颐总和下人抢事情做,齐润云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 宋清颐点了点头,“山上跑进来个人,今早我去看了一下,把人交给府衙了。”擦干净手,宋清颐把湿布扔给灵宝,自己捏着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微微磨手的触感让他有点上瘾。 被宋清颐的动作闹得有瑟缩了一下,齐润云虽然已经不像曾经那般容易红了耳朵,只是灵宝就站在边上,这样亲密的动作还是不太自在,扯了扯手指示意他松开:“这人是来偷东西的?有问到话?”宋清颐的回答简单却透着点不寻常。一个窑厂被摸进来严重到清晨打扰东家,可见闹得挺大,那就不该是轻描淡写地送交府衙一句话的事情。 无视了自家正君的挣扎,宋清颐得寸进尺地捏着手在自己唇边碰了碰,满意地看到齐润云红了耳朵,灵宝也赶紧转了身。 “嗯,这摸进来的人我识得,背后的人无外乎还不肯轻易放手的苏泞,不过没扯破脸皮,那人我就留用了。”周业启和两个乞儿的事情宋清颐没有告诉过齐润云,主要是不好解释他对那三人的信任以及知晓他们的消息来源。 因此眼下谈及此事,也只能这样含混地回答。 不过齐润云一贯聪明,宋清颐那细微的一点为难自然没有逃过他的感觉,顿了顿就没在继续问:转而记起他刚刚说要和自己出门:“今日无事?”前两天还忙得没时间回院子用膳,今日怎么就想起来要出门了。 “事儿总也忙不完,不差这一日。想着天气越来越热,看你这几日人都恹恹的,咱家有个别庄就离玉华湖不远,可以过去住段时间。”宋清颐把人拉起来。牵着手往花园逛,现在的居处花园离庭院中的活水湖比较近——他们已经从澄墨轩搬到秋林苑,凉爽倒是凉爽了一些,就是院子不大。 “让灵宝给你收拾些衣服,我一会儿跟父亲母亲禀报一声,我们去别庄待几天,早晨凉爽时可以去摸鱼摘果子,下午我就去窑厂看看,你可以午休,晚间让庄子的人给弄点野味。”宋清颐小时候也是个规矩的孩子,上树摸鸟蛋这样的事情是不熟悉的,仅剩的一些野趣经验都来自于那几年游学的经历。虽说心中想着带自家正君在乡野之间寻些乐趣,真正的却还是要到了庄子上找头给安排,现在他能想到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对于齐润云来说这样的事情就已经让他很是意动了,作为男妻,习礼苑中的日子自然不会给他出门的机会,更不可避免的有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院教育,所以齐润云离府的经验很少,对他来说只要出府都是新鲜的经验。 看到齐润云微微发亮的表情,宋清颐捏着他的手又亲了亲,心中很是欢喜看到自家正君这个样子。 第一次意外之下红了耳朵,齐润云再度被亲了指间已经能克制着手上挣扎的动作,只当自己不知晓。 说走就走的时候宋清颐都是很效率的,他让灵宝和琉光给自己同齐润云收拾了些紧要东西,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别庄那边管壁带人收拾了一个院子,宋清颐到的时候就可以入住了。中午他们特地重温了琉光的鱼汤,齐润云也非常的喜欢,总算是多用了一小碗饭。 玉华湖是锦城附近最大的丰水湖,占据的面积非常大,东面贴着锦城,西面和北面靠山,风景各有不同,而南面则是向着锦城出城的官路,宋家的别庄位于玉华湖偏西南的地方,这里林荫茂盛,山货众多,离官道不远,是锦城里各个世家建别庄的首选。 宋家的这个别庄更是占了离玉华湖最近的一大片风水宝地,庄外有山林,庄内种了许多果树和农产,背面靠着玉华湖因此水产也有许多。对于初来的齐润云确实有许多新鲜之处,就是宋清颐在他的感觉里也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放松时间了。 “下午你要休息,乘这会儿我们去摘些水果?林荫里面太阳不大,倒还可以走动一下。”庄子离圈了很大一片果林种了一些常见的水果,甚至还有一小片的野葡萄。 庄头听说两位主子要摘果子,自然赶紧引路,结果还没靠近果林就听到那边热闹的声音。 第五十一章 果林里这会儿围了许多人,很是喧闹,听声音像是在围捕什么动物。 “怎么回事?你们干啥呢都围在这里。”庄头一看这情况,额角冒汗,赶紧出声,就怕身后跟着的两个主子质疑自己的管理。 围着的人散开一些,还没等宋清颐他们看清楚,就听见有人叫起来:“抓到啦!” 庄头急得,一边赶人,一边对宋清颐解释:“少爷您看,平时不会这样的,那啥……”话还没说完,边上已经有人听见他那声少爷了,悉悉索索的动作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夹着树叶摩擦的声音特别明显。 庄头就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着乱乱的场面。 宋清颐看他已经急得直擦汗,摇摇手示意自己不介意:“那边是抓住什么了?” 反正他也就是带着自家正君来消遣时间的,如果抓了什么动物或许还能多口野味?连宋清颐自己都没注意到,自从上次带着齐润云野外走了一遭,得到自家正君积极正面的反应之后,就开始下意识地给夫人搜罗起野味来了。 宋清颐侧头,站在他身边的齐润云认真地看着前面的动静,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回过一记疑问的目光。 庄头见东家少爷感兴趣,也顾不上赶人,上前去把还没注意到动静,正带着抓到的东西走过来的一个年轻人扯了一把:“臭小子,就你皮实,跟你说今儿有贵人,别乱窜,你还找事!” 庄头的声音不大,但毕竟离得不太远,还是能隐约听到些内容的。 宋清颐听着这带着熟稔的抱怨,估计庄头和这个小伙子有什么亲戚关系。当然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只是在宋清颐脑中一闪而过,重要的是那个年轻人手里提着的一只小动物。火红的皮毛,蜷成一团的身体,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 那年轻人被庄头揪着耳朵拉过来,讨好地对宋清颐两人说道:“少爷,少君,这是小人家的,不懂事您别介意。铜子儿给少爷们看看你刚刚逮住的东西,哟,是只红狐狸啊!” 动作间被拎在年轻人手里,蜷成一团的小东西张开了身形,宋清颐一看果然是一只半大的小红狐狸。 近看能看出来狐狸毛色并不纯,红色中夹杂一些金棕,正面的三角脸上还有些发黄,不过那身皮毛很是蓬松,在艳阳下照映红闪闪的,确实好看。 挺好看,就是不知道狐狸能吃吗?没听过这东西拿来吃的?宋清颐下意识地想道。 “庄头,这狐狸也能吃?”宋清颐倒是有些好奇。 不过他话一出边上的人都愣了一下,那年轻人还瞪了他一眼,只有庄头还老实地回话:“少爷,狐狸一般不拿来吃,味道不怎么好,有些骚臭,倒是它们的皮毛很有用,可以做衣服,冬天很是保暖。不过这只不够大,还得再养养的。” 庄头的话一落,宋清颐还没来得及觉得失望,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捏了一下。转头就看见自家正君目光还专注在那只小狐狸上,仿佛刚刚伸手捏自己的人不存在一般。 “怎么?”话一出,宋清颐突然福灵心至,明白了过来,“你喜欢?” 大概是这个问题戳中了靶心,自家正君终于把头转回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虽然仍旧淡然无物,不过宋清颐已经练就了从沉寂中寻找亮点的能力。这是确实喜欢的意思了。 齐润云今日穿着竹青的袍子,因为肚子开始有点显形宋清颐就不让他扎腰带。因此这会儿长袍垂顺,头发虽然还整束着,不过总有些调皮的发丝跑出来,顺风在他脸上晃悠。倒是那双总是告密的耳朵孤零零露在外面,这会儿在宋清颐认真打量的目光里微微动了动。他的目光扫过红狐狸之后,轻声开口道:“端谨说过今后要越发对我好?” 宋清颐挑眉,他家正君这话有点突兀,不过保证还是要下的:“是,夫人也可以提意见,相公会更进步的!”口吻一时改不掉喜欢逗弄齐润云的习惯。 “狐狸。”齐润云点点头,伸手一指。很有一番颐指气使的气势。 这在平日可是很少见的主动,宋清颐当下精神一震,回头对庄头招手:“少君喜欢这小东西,庄头帮我问问要什么换?”他倒想自己上前问,不过一是不知道那小伙子叫什么,二是他可没忘记刚刚被瞪的那眼。 “少爷折煞小的了,小的们就是给宋家看庄子的,庄子里的东西哪样不是宋家的,少君要是喜欢,少爷您只管拿去把玩就是了。”庄头闻言诚惶诚恐地点头哈腰,反倒是提着狐狸的小伙子听了宋清颐的话先是一喜随后又因为庄头之语脸上闪过一丝不乐意。 宋清颐自然收进眼底,不过并不在意。让他犯难的是这会儿两个人本意随性在庄子里走动,顺道摘点果子,连灵宝他们都没带,自己身上就更不会带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你们自己抓的,又不是我家庄子里的产出,我可不欺负你们。照市价再加个两成的价钱我买下了。”这狐狸就是只野生的赤狐,庄头说它不好吃个头又还小。也就是说它一不名贵二短时间内取不得皮,所以其实值不得多少钱,就是毛蓬松松的看着有些可爱,不过自家正君喜欢多花点钱倒没什么。 庄头闻言还有些犹豫,倒是后面那个年前人一步跨上来,“多谢少爷,阿爹少爷都愿意了咱就不推辞了,本来我都是要送给阿晴的。”他先向宋清颐行了个礼抢着应了话,后面一句是回头对着庄头说的。 宋清颐没想到这个抓狐狸的年轻人竟然是庄头的儿子。 没拦住儿子抢话的庄头在后面狠狠跺了跺地,“少爷恕罪。” 多大的事情,宋清颐自然不在意,既然买下了狐狸,那自然还是想着继续两个人随处走走。 打发了庄头和其他人,这会儿果子林都不进了,宋清颐看着注意力全在狐狸身上的自家正君。 齐润云从没养过小动物,唯一的例外应该就是曾经习礼苑住处常飞来的麻雀吧,那会儿他会定时撒点东西在窗台,午后那些蹦蹦跳跳的小东西就会来啄食。不过也仅止于此,野生的鸟儿很难亲近人,齐润云一直都是远观而已。 这是他第一次抱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手上,软乎乎的偶尔还会挣扎两下,齐润云觉得很是新奇。 宋清颐又从齐润云脸上看见了一种新的表情,眉眼间淡淡的好奇和惊讶,目光却仍旧冷淡平和,不过对于他来说这已经足以算是一个新的收获了。抿着唇角不说话,宋清颐只是安静地在一边看着齐润云有点陌生地把玩着新得到的小东西,他谨记刚刚庄头儿子说的话——这狐狸虽然小毕竟野生,狡猾是它的天性,别看他被抓在手上老实,如果放松了对他后颈的钳制,小东西绝对会反手一爪子就溜了——一手捏着小东西后颈上的皮毛,一手勾弄它的下巴,看着它眯眼像是享受的样子,就是齐润云冷淡的眉眼间也露出一丝笑意。 像是感染一般,宋清颐看见那淡得难得看出来的笑容,心中一跳,脸上就拉不住地跟着笑了出来。 “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小动物。”宋清颐是真的没想到,因为除了捏模时的那丝凌厉,和偶尔的羞涩,平素的齐润云表情清淡除了书几乎没见他对什么特别感兴趣。倒真是没想到原来这人喜欢小动物的,宋清颐想着既然这么喜欢小动物,估计着肚子里的小家伙出来之后也会很得宠爱。 才在心中勾勒父慈子孝场景的宋清颐,突然想到这人这会儿一只狐狸就已经全部引走了注意力,儿子出来之后岂不是完全没空理自己了? 感觉到危机的宋清颐差点没听清楚齐润云的话。 “什么?”回神的宋清颐只来得及听到个结尾。 “没什么。”瞥了一眼宋清颐,齐润云摇摇头。只是想起来窗台前的那群鸟雀而已,不过那些都如习礼苑一般成了他记忆里的过去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就像他此刻手中的狐狸一般。 齐润云的目光落在身前还有些疑惑的宋清颐身上,见他和自己说话甚至出神都没忘记伸一只手拦在自己腰身之后,既做防护又是亲昵。不知怎么的心中就一动,在自己来不及后悔的时候,迈了一步一个轻吻落在他相公嘴边。 宋清颐当下愣住了,连护在手中的人走远了还没反应过来。刚刚是自家正君亲过来了?亲过来了?过来了?来了?了? 好吧他有点傻住了。 这状态一直到去了窑厂才有点缓过来,宋清颐站在山脚突然笑出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太过受宠若惊了。 跟着他一起出来的琉光和管壁默默低头,现在少爷脸上的表情简直不能看了。少君对少爷做了什么?还是说少爷之前带着少君在花园里做了什么?不行,继续想下去就太……非礼勿想!! 至于齐润云,回到院子里就把新得的红狐狸交给灵宝,让他寻个笼子先这么养着。他自己则有些犯困地解了衣裳上床去午睡。 而之前那个亲吻,如果这会儿他还在宋清颐跟前面对那人惊喜又调侃的眼神,或许会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但谁叫那人愣住了,给了让自己跑开的机会! 不过,想起自己跑开之后回头看到的那个傻愣愣的身影,齐润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这么……惊讶吗? 或许以后可以多这样做? 齐润云想到这里,耳朵不意外地开始发热,木着表情拉上被子蒙头。不能想不能想,太不像样了! 第五十二章 自从搬来了别庄,宋清颐就过上了规律非常的生活。 晨起独自用膳处理一些铺子的杂事,然后叫自家正君起床,陪着小逛,偶尔去摘一下饭后的水果。之后齐润云精神不错的话会捏会儿模子,宋清颐就在一边看看书,间或看看自家正君,顺便监督着不让他同一个姿势坐太久。用完午饭后宋清颐会去窑厂里晃一圈,齐润云则午睡,醒来逗逗狐狸,捏捏模子等着用晚饭。用完晚膳天气如果凉爽,而天色还没黑透,两个人就会去庄子四周走动走动,看看耕田,或者去远一些的玉华湖,那片长了许多野生荷花的水域听听荷声蛙鸣。 宋清颐对这样的生活很是满意,尤其是齐润云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 唯一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自家正君对那红狐狸的关注度有点太高。 那只红狐狸刚来的时候还是被灵宝养着的,关在一个小笼子里,每日喂喂食水。齐润云只是想起来带到跟前逗弄熟悉一下。 只是后来,也不知道是那红狐狸太聪明还是齐润云那一身冷冷的气场对动物无效,它面对齐润云的时候就特别老实乖巧,还会在笼子里做些讨好的动作,这让自家正君喜爱非常,具体表现就是红狐狸待在笼子里的时间变少了,自家正君开始喜欢拎在手上玩。 宋清颐一边开心夫人有新的兴趣,心情都好一些,一边又担心小东西野性难寻握手上玩万一受伤,更加不忿原本安静温馨的饭前双人时光,自家正君已经把注意力完全放狐狸身上了。 明明原先他看书或者文件,齐润云捏模子,中间抬头看看夫人,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和夫人对视一下收获一枚红耳朵,让自己心痒痒一下再继续认真做事。 而现在!宋清颐抬头看看自家夫君,这会儿正好停了手上动作,满以为他会朝自己这边看,哪想那人直接擦擦手去抚摸趴在他腿上的狐狸皮! 没错,趴!在!腿!上!这只狐狸最近被齐润云起了个新名字叫红果子——纪念它的毛皮和捡来的地方——然后各种卖乖,齐润云就经常把它抱在怀里,放在腿上,让宋清颐各种眼红。那地方他都没躺过! 现在想想,宋清颐觉得自己也蛮可怜的,上辈子识人不清,错把歪瓜当蜜枣,白白放着蜜枣坏掉了,这辈子好不容易把蜜枣捧在手心里舔舔舔了,结果蜜枣结小蜜枣了,只能捧在手上看。被小蜜枣抢了甜头也就算了,为什么现在还有只狐狸来抢位置,更郁闷的是,那狐狸还是自己弄过来的。 宋清颐哀怨地看着自家正君完全没发现他的目光,自顾捏着一根灵宝上贡的狗尾巴草逗得红果子四肢不停,还学家猫的动作两只爪子缩在胸前去抓狗尾巴草的动作。 一开始的哀怨变成好笑,因为宋清颐发现自家正君在逗红果子逗得开心时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除了目光越发的亮。 正看着时,灵宝端着一盆切好的白瓜走了进来——这是别庄果林里自己结的,香甜多汁,近来很得齐润云的喜爱。每日晨间他都会陪着去采几个用井水冰镇过后,午间时用来解暑。 说到果子,别说,这庄子里倒真种了不少的果树。地方就是他们头天打算去的那处,那时因为遇上了红果子而没去成。后来的几日倒是都看了看,找出不少齐润云爱吃的东西。庄子里的厨子做菜没家里的那么精细,不过胜在能就地取材,因此无论瓜果野味,经过别庄厨子的手之后倒别有一番风味,这也使得近来齐润云的食量稍长,脸上都能捏到肉了,更遑论正在长个儿的肚子。 喜得宋清颐大大的打赏了一番厨子们。 话说远了,转回这边。灵宝端着白瓜进来就看见少爷带着哀怨的面容,当下憋不住笑出声来。 让专注逗狐狸的齐润云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灵宝的提示下注意到了边上气场都阴暗了许多的自家相公。 “?”齐润云看了看。 宋清颐的目光死死地落在红果子装无辜的表情上:“夫人,红果子无论是雄的还是雌的,对相公我来说这都是侵犯领地的行为。” 这话和这目光所指的地方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听懂了,灵宝“噗嗤”一声又没憋住,而齐润云则是红着脖子一下站了起来,惊得红果子赶紧伸出爪子勾上眼前的衣服,险险地吊在了齐润云腰间。 可偏偏这腰间的位置太正中,红果子挂住后正好卡在了男人最敏感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宋清颐挑眉,目光不变,嘴角的笑容就显得不太正经了:“我说夫人,这位子也是相公我的!” 自家正君被自己逗弄习惯之后已经不太在意他偶尔出挑的言语了,只除了一样,身边必须没有外人。这会儿灵宝在一边,果然就看见他两耳通红,连脖子都不能幸免于难,冷淡的表情却配着躲闪的目光,不时还瞥一眼灵宝,那样子衬着还晃荡在他腰间的红果子,简直让宋清颐憋不住表情。 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宋清颐起身拎起慌张的红果子,假做教训道:“小东西,别以为你叫红果子就把我夫人当棵树,就是树那也是我的树,你可以卖乖逗趣但不能侵犯爷的领地!”宋清颐一脸认真,以手指点着红果子的鼻子义正言辞。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用琉光和管壁的话来说就是简直无法直视。 至于红果子,回应他的自然就是两爪子拍在那根直指他鼻尖的手指!鱼唇的人类,下次就不是爪子能解决的事情了。 而齐润云被这话闹得面上更加冷了,只是目光中已经没了一开始那种闪躲,可惜脖子仍旧没有退红:“端谨!红果子该回笼了。” 这话一出,一边的灵宝都有话说了:“少爷说的不错,不能让红果子认不清楚领地,老爬主子这棵树,要知道主子这棵树还在结果儿呢!” “灵宝!”眼见连小厮都开始调侃自己,齐润云声音都提了起来,“瓜放下,带红果子回笼。” “是的,主子。”虽然灵宝听话的退下了,走之前还拎走了宋清颐手上的红果子,不过他憋得满面通红的样子让齐润云知道,这小子一会儿出门肯定还会去笑。 宋清颐看自家正君站在那里既不看他也不动的样子,心下好笑,面上却一脸严肃。甚而走到齐润云边上,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耳朵:“夫人,知错没,下次可别再让除了我之外的活物接近我的领地啦。” “你!”齐润云简直不知道拿宋清颐这种恶趣味怎么办了,捂着自己被戳个正着,还在发红发热的耳朵,说不出什么狠话。 “好了好了,逗你的。”宋清颐捏捏启润晕最近长了点肉的脸颊,这是他新近养出来的习惯动作,“吃白瓜吧。” 见宋清颐真的停了,齐润云才放下手,见人转身去给他拿瓜,还木着脸用手扇了扇,觉得自己耳朵和脖子不像脸那样真不好。 别庄的白瓜很甜,齐润云第一次吃了之后就很喜欢,井水镇过之后清凉解暑气,让近来越发怕热的他很是喜欢。今日的白瓜一样是早晨宋清颐陪着去摘了交给灵宝冰镇,这会儿端过来是给齐润云先吃两块,其他的等到饭后没那么冰了再吃完。 因此宋清颐把瓜递两块给自家正君的时候,没想过会出什么问题。结果齐润云刚咬了一口就顿住了动作,脸色发白。 吓了宋清颐一跳,“怎么了?” 一开始还以为是今天的瓜不好吃,没想到齐润云两口吐掉嘴里的瓜之后就扶着桌子开始吐了起来。 早上本来吃的就清淡,一点粥和一点小菜,又临近中午早就消化的差不多,因此齐润云只吐出一些米粒和水液。不过就是这样也已经让宋清颐惊飞了一层皮。 “灵宝!快去请大夫!”宋清颐提声唤着外头伺候的人,一边手忙脚乱的扶着人,“怎么了这是,刚刚还好好的。” 虽然胃里已经没有东西了,不过齐润云还在干呕,因此完全没办法去理会宋清颐的问题。 “灵宝,灵宝!”他们过来别庄的时候,因为齐润云的特殊状况,宋老夫人是担心别庄里万一出点事情不方便,特意让他们带上了一个大夫的。所以这会儿宋清颐叫灵宝去请大夫。 “少爷,我知道啦!”门口唤一声,声音就渐渐远去,是灵宝钻进来看见这情况赶紧跑去找大夫了。 而门外候着的还有琉光,他赶紧进来让人收拾了东西,顺便送上温水布巾给自家主子。 宋清颐扶着人在椅子上坐下,让下人收拾了弄脏的地方,拿着布巾稍稍擦拭了一下齐润云的嘴角:“想吐就吐出来,一会儿大夫就过来。”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下沉沉的。 大夫住得不远,被灵宝拉着很快就来了。这会儿齐润云已经不吐了,只是脸色仍旧发白,人也软在椅子上起不来。 “少君这是正常反应,月份快到四个月,双身子的反应很多都会来,多试些食物,实在吃不下的东西就换掉,寒凉之物不可再吃了。”问了齐润云近来的用食,诊了脉,大夫说道。 第五十三章 “孕吐?”宋清颐愣了一下。他上一世没有参与过自家正君的孕程,并不清楚那时的他有没有这样的状况,因此初一听说有些讶异和恍然。 “是,少爷。少君这几日的饮食还是单独的来,头几天会比较难熬,找到能入口的食物之后会好些。”见宋清颐一脸懵住的样子,大夫笑起来,一边开些养胃开胃的食疗方子,一边给宋清颐细细地讲一些注意事项。 “这些食疗方子虽然老夫开出来了,但不强求,还是看少君的胃口,如果能吃下就吃,受不了这个味儿也不要强迫。”这些方子大夫开了只是有备无患,有些怀了身子的人什么味道都受不了,偏偏对药膳不忌口,有些人则相反,还是要因人而异。 “好的。”宋清颐点点头,接下方子让灵宝送人出去后,站在齐润云身边,有些诚惶诚恐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还不舒服吗?要不我送你去床上?” 齐润云的脸色仍旧不怎么好,他以手压胸,气息略粗,可见仍旧很不舒服。听到宋清颐的话抬眼看了一下,却没有动作。 宋清颐一边等了一下,确认自家正君这是没有精力给自己反应了,就直接伸手将人小心地横抱了起来,“我慢点,你不舒服就说啊。”他知道有些人晕眩犯恶心的时候最怕颠簸,他不知道齐润云的具体症状,只得小心为上。 虽然人长得颀长,宋清颐毕竟只是个书生,近来勉强能算个匠人,可惜也是个没有做过重事的匠人。要横抱起没比他矮多少的齐润云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更遑论他为了小心更是放慢了速度,没一会儿手上就开始抖起来了。 还留在房里等吩咐的琉光看得心惊胆战,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少爷,您快几步,赶紧把少君放床上。”难受也比掉下来好啊,少君肚子里还有个包子呢! 被他抱在怀里的齐润云也是顾不得不适,赶紧一手环住宋清颐的脖子,一手揪紧了他的衣领,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 宋清颐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刚刚一急就没想太多,现在只得快走几步,用最后的力气小心把人放稳在床上。 一见安全落床,房里的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还有些粗喘的宋清颐听到这一声松气的动静,尴尬的脸红起来:“我……抱歉,我莽撞了。”坐在床边宋清颐有点后怕。 躺在床上,可能因为刚刚的事情转了些注意力,齐润云竟然觉得自己没那么难受了,靠坐起来一些,轻咳了一声,掩嘴道:“漱口。” 这会儿宋清颐动作迅速地把温水端了过来,让本来要上前伺候的琉光都被挤开了。 终于平静下来的宋清颐看着漱口的齐润云叹了口气。一开始他欣喜于这人有孕的事情,竟然完全忘记了十月怀胎,他会吃多少苦。 “临雨,谢谢!”无论是不怒恨宋家,还是愿意为他孕子。宋清颐认真地感谢道。 齐润云瞥了他一眼,或许那其中有疑问还有莫名,不过这人一如往常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问什么。 而琉光,早在宋清颐送水递布巾那会儿就悄然退到外面去守着了。 这一日之后孕吐果然就像是拉开闸门的猛虎一般,汹涌而来。把齐润云折腾得面色苍白,手脚无力,那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早就不见了踪影。 让一边看着的宋清颐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要不,回府去吧。你这样太辛苦了,这边别庄毕竟只有几个普通的厨子,来去就那么几样野味拿得出手。”这会儿宋清颐早忘记了之前打赏的行为,毫不犹豫地嫌弃人家。 躺在床上喘着气压制胸口的憋闷恶心感,察觉到宋清颐伸手过来给他揉胸口,房里没了其他人,齐润云也就不阻他动作,闻言想了想,“再留两日,真不行再回。”话语中难得带着一丝绵软。 叹口气,宋清颐摸了摸因为他的动作使得衣物贴身之后显露出来的肚子。已经将近四个月,齐润云小腹凸起的弧度有些明显了,肚皮微微有些硬,摸着很是饱满。 “小东西这么能折腾,出来父亲肯定第一个抽你屁股。” 齐润云闻言也就是柔软了视线——也不知道是谁晓得自己怀孕时那激动难忍的样子,肚子里的小东西出来之后看他下不下得了手。 宋清颐读懂了齐润云目光里的话,当下只得摸摸鼻子。他能说他对于这个还在肚子里的小东西那么关注,原因很复杂吗?不过也因为那复杂的原因,他心头的那份歉疚里就有一部分是对这个小东西的,等他出世后,真要打……或许还真舍不得。 这边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爪子磨木头的声音,来源应该就是他们的房门,还没等宋清颐起来去查看,廊下就听见灵宝的声音。 “嘿,红果子你倒厉害,还越狱啦,跟你说了主子不舒服,不能来!” 这话一听宋清颐就知道是哪个家伙在捣乱了,起身的动作一顿,正打算坐回去,就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抬头,果然看见齐润云望过来的目光。 “不行,你现在人都不舒服,还念叨着红果子!”宋清颐对于红果子牢牢把持自家正君注意力的行为很是不忿。 齐润云一见这人黑了脸,想起几日前那看似调侃的不正经话,哪里会不知道他的意思。抿抿嘴,齐润云闭着眼在宋清颐惊讶的目光里贴过去轻轻触了一下嘴角。 “相公……” 一声几乎捕捉不到的话语传进宋清颐的耳朵里,还没来得及听清后面的话,床上的人就已经滑进了被窝就留个头顶在外面。 “噗嗤”一声,宋清颐被自家正君的动作逗笑了,这么大个人了羞恼起来钻被窝的行为和他平日的表情反差如此大,大得宋清颐都感觉自己心窝也发痒了。 握拳顶住嘴前,清了清嗓子。宋清颐怕自家夫人憋被窝里不舒服:“行,行。我去把红果子拎进来,你赶紧出来,待会儿又该不舒服了。 等宋清颐捏着红果子的脖颈进来,就见自家正君已经端正地靠坐在床头,除了耳廓颜色稍深,其他都看不出异样了。 “喏。”红果子自从被齐润云收留,灵宝每日都给他清洗干净,好吃好喝供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后来出笼机会多了之后红果子也没想着跑。这几日齐润云不舒服没把它送来跟前,还会像今天一般来挠房间门。 把洗干净了的红果子放在被子上,宋清颐戳戳它尖尖的鼻子:“坐着玩啊,不许爬身上!” 红果子被宋清颐一指头点出个喷嚏,一身毛都膨胀了一下。 那模样让齐润云眼睛都亮了一下。看在自家夫人开心的份上,宋清颐老实坐在一边看他们玩。 “不去窑厂?”摸了摸红果子被戳过的鼻子,齐润云侧头问道。这几日宋清颐大多的时间都陪在他身边,不可否认这让他心中对于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少了许多的不适,只是他心中清楚窑厂那边很多事情都处于急迫状态,外面的人虎视眈眈,他担心会耽误宋清颐的事情。 “嗯,管壁过去了,有什么事情他会及时回禀我的,这边离窑厂近,一来一回费不了多少时间。”宋清颐支着下巴看自家正君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红果子下巴上的皮毛,那小东西也乖觉得很,老实地团在被子上,抬着脖子方便齐润云的动作,偶尔还会侧首在那摸得它舒服的手指上蹭一蹭。 就是宋清颐都要被小东西那动作逗笑了,更何况一开始就很喜欢它的齐润云。就见齐润云动作顿了顿,然后把手伸进红果子皮毛最柔软的肚子上用力揉了揉,把躺得正舒服的小东西弄得又炸毛了一次。 边上的宋清颐憋不住笑出声。 “……端瑾这样,我们还是挑个日子回府里去吧,你也能放心去窑厂。”被笑声囧了一下,虽然面上看不出来,齐润云仍旧正经地转了话题。本来他留在这边一是贪凉爽,二是贪清静新鲜。不过如果影响到宋清颐做事,还不如回府让大家照顾着好让他放心去忙。琉璃窑里的事情也是齐润云心头关注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来得突然,这会儿他其实也想去窑厂的。 正说着话,灵宝端着东西走了进来,那是齐润云的点心——一碗加了酸梅的薄粥,这是近来齐润云唯一能入口的食物,其他但凡是气味都能让他把胆汁吐出来,因此宋清颐也都不再和他一起用饭了。 接过粥水,宋清颐示意他继续,自己则拿了勺子打算喂给他吃。 “端瑾,我自己可以。”他只是孕吐得手脚无力,也没到连碗都端不动的地步。 宋清颐也不和他辩解,一边喂一边用窑厂里近来的事情给他下饭——他知道自家正君其实蛮关心的,若不是最近身体太过不适,他肯定也会去窑厂看看。 果然一聊起这些,齐润云就不再多话,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撩着红果子的皮毛,间或从刚刚一起端上来的干果碟子里挑些坚果喂红果子,这半大的小狐狸也不挑食,喂它什么都吃,尤其爱干果。宋清颐开玩笑说如果不是这张三角脸,他都以为这是只松鼠了。 管壁进来的时候就是看见的这样一幅场景,自家少爷拿勺子正喂少君喝粥,而床上的少君不仅没像往常一般躲闪,还很淡定地捏着干果在喂红果子。节奏还挺和谐,吞一口粥递一颗干果。 宋清颐注意到管壁,挑眉——这还不到平常回来的时辰啊。 管壁看了一眼同样看过来的少君。 “什么事,直接说。”宋清颐不在意地又喂了一口。 齐润云目光一闪,手上却下意识地也喂了红果子一颗干果。 管壁看着,感觉自己额头颗汗。“回少爷,又有个小乞丐摸上山了,不过这次直接摸到老郑那边了,给了一个口信。” 小乞丐?宋清颐心中一动。示意管壁继续。 “口信说:‘材料已经在来锦城的路上。” 第五十四章 宋清颐眯了眯眼睛,挥手让管壁先出去。 抬头对上齐润云的眼睛,笑起来:“想知道就问我,我绝不会瞒你。”坦诚于所爱,宋清颐从来只问自己的心,如果爱了就相信。更何况他和齐润云之间那么多的纠葛,他又怎么可能不爱这个人,不信这个人。 齐润云闻言目光微微闪了一下,喂食红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而宋清颐也把最后一口粥水喂给了自家正君——因为孕吐,这唯一能入口的食物齐润云也是少吃多餐——收拾了一下东西搁到桌子上,才坐回床边拥着人一起靠坐。 “对我来说,只有你想知道的,没有什么不能知道的。我知道你心中有疑惑,或许我不能给你全部的答案,却绝对是给了我能给的所有答案。“这话虽然有些拗口,但确实是宋清颐的心声。他无法解释的东西例如对罗杏涓态度大变之后的狠绝,例如对周德宝的信任,和周业启的相识由来……但是他却同样没有隐瞒这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他从未遮掩,在齐润云面前并不避讳谈论到这些人,不能解释,态度却很是坦然。毕竟除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他无法宣之于口。 红果子本来被齐润云的动作逗弄地趴伏在被子上,舒服地眯着眼看起来要睡着的样子。结果齐润云动作一停,这小东西就抬头看看他和宋清颐,动作往上钻了钻,顶进了齐润云放在被子上的手掌下,虽然看不见,但明显可以感受到那种蹭动的起伏。 宋清颐眯眼看着这小东西的争宠行为,尤其是自家正君把红果子小心捧在手里之后,眼神更见深沉。 “乞……儿?“大概是宋清颐的话起了作用,齐润云第一次表达出对于某些事情的疑问。在他的记忆和印象里,宋清颐就是个出生富裕,心有执着的书生,无论什么样的交集,似乎乞丐和他都不应该有所联系的。更遑论让乞丐来传信。不可否认两人关系越发亲密之后,让齐润云也开始有了一些好奇心。 宋清颐苦笑,他真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和周德宝的相识。不过口上也老实地按自己所说的,只要齐润云问了,就认真解释:“之前在南巷胡同救回来两个乞儿,这个来报信的应该就是他们曾经的伙伴。” 南巷胡同的事情是齐润云第一次听宋清颐提起,他有些讶异。那个地方即使他这个甚少出门的人都有听下人之间谈论过,那是一个鱼龙混杂的腌渍地方。抿了抿唇,齐润云想象不出像宋清颐这样的贵公子怎么会和那地方有联系。 即使齐润云没表现出来,宋清颐也知道自己和那地方的联系会让人心生疑惑,叹口气:“我曾说过我之前连着许多日都做一个梦。”那是前些日子和齐润云交心时魔怔住的借口,因为重生一时不好说出来。“那梦中我不忠不孝,最后的结局自然不会有多好。我是在南巷胡同认识了一对乞儿和一个人,那梦太真实,我就去试了试,结果真的找到这样三个人。” 宋清颐的解释让齐润云愣了愣,这表情太明显,宋清颐一时按耐不住捏了一下齐润云的脸颊,让他惊回了神。“你……”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说。这样的事情太过离奇,一般人听到应当不会去相信。但是齐润云不知道为什么,听见的第一反应就是全无怀疑。而且想来没人会用这么奇怪的事情来搪塞,因为太难取信于人。 这样的事情本来应该是深埋心中的,齐润云没有想到宋清颐竟然轻易说出口。 宋清颐一捏之下,齐润云嘴角微开,一个“你”都走音掉了,不过却让宋清颐觉得有些可爱,下意识地在人嘴角亲了一下,还伸舌头在那微开的缝隙里舔了舔。 齐润云惊了一下,耳朵一红,手上动了动,想捂住嘴角,又觉得这个动作会更加凸显被亲吻的嘴角,只得克制地捏着红果子,转开了视线。 笑了笑,宋清颐继续说道:“之前窑厂里闹贼,来的就是其中一个乞儿,他本来和这事无关,不过因为跟着周业启,才会参与到这事情里来。” 又一个陌生的名字,齐润云注意力转开来,耳上的热度总算有所退下。宋清颐环抱的手伸过来,顺手戳了戳他手中的红果子。 大概是自觉领地被侵入挑衅,在齐润云手中温顺乖巧的小东西,一爪子拍在宋清颐手指上,那爪子还真有点锋利,不过毕竟还小,倒伤不到人。 倒是齐润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只被拍的手指,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宋清颐也不挑破,只是就势勾了勾自家正君的手掌,“还记得琉璃匠席上那个苏家的匠人吗?” 被这话勾走了注意,齐润云没有抽回手,反而随宋清颐勾弄把玩自己的手指,心里则想起那时候确实在他口中听到过一个苏家绝顶匠人的事情。 “那匠人就是周业启,他本是苏家的匠人,最后却被陷害只身一人被驱逐出苏家。具体内由我不太清楚,不过却知道和他有仇的是苏家大少。”关于周业启和苏家大少之间的过节,他从上一辈子到现在也只知道个大概,大约是因为大少爷手下的匠人嫉妒他的手艺,陷害他之后被大少爷包庇,如果不是最后那些人太过逼人太甚,周业启对苏家和苏家大少其实结不了那么大的仇。上一世宋清颐最后在南巷胡同见到周业启的时候,他四肢都有伤痕,如果这辈子宋清颐没有提前去找他,周业启估计会和上辈子一样终其一生估计都不能再做些体力活,更遑论继续烧窑制琉璃。 先前的开头太过匪夷所思,此时听到那匠人出自宋清颐之手反而没有让齐润云太过惊讶,他倒是注意到自己手中的小东西睡着了。 见自家正君捏着床边的一张帕子给红果子盖上,宋清颐抽了抽嘴角。那可是只狐狸,那么厚的皮毛还怕冻到吗。“总之,我带人回来后治好了他们的伤势,我们之间就有了合作的关系。” 这样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两个同仇敌忾之人能有什么样的合作,齐润云一下子明白过来苏家之前放出那么大的声势,最后被宋家压制,其中必然有这个周业启的作用。 “上次的闹贼就是因为苏家自身的矛盾,苏泞估计是被苏家另外两位少爷逼的,他手上得用的匠人就只有一个周业启,因此为了保他,只得把他徒弟放出来作死,周业启的徒弟就是乞儿之一,现在叫做周德宝。” “周德宝一事,我借着父亲在知府那边的关系保了人出来,让他隐了身份替我忙另外的一件事,这次的乞儿应该就是周德宝认识的人。”天下间再富裕,也免不了地痞乞丐之流,这样的人既不引人注目,又方便探听消息。宋清颐倒觉得周德宝这一手很妙。 跟齐润云解释了大概,宋清颐才开始说到今日里这条关于材料的口信:“我刚开始看家里旧账的时候,曾经从中看出一些问题,交给父亲。”那其实并不是他看出账簿里的问题,而是因为上一世纳贡一事,最后让宋家出事的就是因为纳贡的那件琉璃材料出了问题,而那材料就出自惠州那边铺子。所以这次重生他重点关照着惠州的铺子,这样才能从过去的旧账中发现蛛丝马迹。不过他把那些东西交给父亲却没有提到材料的事情,毕竟不好解释,只是让父亲多注意着一些。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些人的图谋,只是觉得奇怪,所以特意让人去注意着,上次周德宝的到来让我知道了一些事情,索性就让他去给我跟着惠州那边了。”虽然惠州那边和苏泞有联系是宋清颐早就知道的,但奈何苏泞的手脚太干净,他没有证据,也就不能无缘无故让父亲去查处那边,倒是周德宝带来的一些信息隐隐透露出苏泞的一些行事痕迹,所以他才让周德宝走这一趟。他倒没有想到这么快会有消息传回来。 “那材料,应该就是要给宋家纳贡的琉璃件用的。”锦城城郊窑厂废品琉璃利用的事情被宋清颐父子死死压住,没有任何一个外人或者同行知晓,这也使得宋家下属的铺子都以为东家还在找纳贡用的材料,惠州那边一早传来收到上佳材料的消息。上一世也是这样,那材料因为新的配比烧出的色泽不同于以前的烧色,色泽丰富明朗,中间还夹杂着点点星光,很是引人注目。也因此才会被宋老爷拍板,哪曾想那其中星光点点的缘由竟然是在矿石中烧入火卓的关系,火卓这个东西其实确实挺漂亮,奈何这东西有轻微的毒性,用在器物中会慢慢消散与空气中,长久处于它四周,便会生病不适难以查出,更加无法治愈。这是前朝遗物,我朝开国时吃过不少朝廷官员吃过它的苦头,也因此朝廷对它是禁绝的。 结果纳贡一事上,宋家被揭发而出,加上苏家的活动,一场滔天大难就这么落在了宋家头上。 这一次,他不仅要避免,还要让始作俑者自食恶果。 宋清颐的表情有些不好,齐润云从红果子身上抽了一只手,握住。 收到了自家夫人的安慰之意,宋清颐笑起来:“没事,我只是想到这材料背后的险恶用心。”把材料的事情解释给了齐润云听,宋清颐的思绪已经转了一个方向。既然苏泞果然动了那个材料的主意,那么苏家败落之势已经无法挽回,宋清颐绝不会罢手了。 这日之后,宋清颐就带着齐润云返回了宋家,宋母吩咐人把内院最大的一处水榭安排给了两个人居住,还发话:天气越发炎热,既然身子重,就好好休养,晨昏定省日后再来。宋家嫡长孙,宋老夫人可不想出任何问题。 第五十五章 日子入了伏,更加热起来,流水的日子仿佛都过得越发慢了。更遑论齐润云这样身怀有孕还在孕吐的折磨之下的,更是度日如年。 宋清颐为了这个事情急得头发都扯掉了一大把,乌梅煮粥也已经失效,现在每日里啃点酸梅子,喝点水,吃一点粗面饼子——是的,粗面饼子,就这主食还是无意之间发现的,其他那些厨子弄出来的精细之物半点进不了齐润云的嘴,光是味道就能让他吐出酸水来。 这么段时间下来,齐润云瘦了一大圈,倒是肚子越发明显,宋清颐有时候摸着那和肚子一样突兀的胯骨都恨不得之前没怀上。 现在宋清颐每两日里去一趟窑厂,若不是学徒们的记录里炉火近几日大有稳定之势,齐润云这个样子,他真不想离开。不过每日归家之时他也会从外面找一些小食点心试试能让自家正君接受不,到别说还真发现两三样东西。 今天拎回来的鲜汤馄饨就是一种,稍稍一点白胡椒,鲜香的汤头微辣的口感,昨儿晚上总算吃了大半,今天宋清颐就带着东西顺便又买了些小笼包回来试着让齐润云尝尝。 “你来试试这家的包子,有素的也有荤的,看看能不能吃。”把馄饨摆在齐润云跟前,包子则交给灵宝,一个一个端进来,就怕是不能接受的气味,味道飘来坏了他吃馄饨的状态。 齐润云这会儿脸色还是有些白——每日照三餐的吐,间或还加个点心宵夜的,换谁都脸色红润不起来——抽了抽鼻子,灵宝把包子端了一个进来,味道比较清淡,没冲过馄饨汤头的味道,也没让他不舒服,就点了点头。 哪想到刚刚把包子放到跟前,一点肉味飘来,齐润云脸色大变,一手捂嘴,一手伸出来。 边上的宋清颐和灵宝两个人动作熟练而且迅速,一个把包子端出去然后开窗透气,一个递上干净的木盆。 等混乱结束,齐润云耐着又试了两次,最后终于还是只能安生继续吃馄饨。 “哎,看你试这么辛苦,要不就挑着这几样能吃的下嘴好了。”虽然每日里带回一些东西是宋清颐自己的决定,但是看着齐润云每日吃家中的菜也吐,吃他带来的食物也这样,他在一边看着都觉得辛苦。 喝了点馄饨汤,齐润云摇摇头,一手轻抚了一下肚子,此时坐着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被他的手一压,明显的出现一个圆弧:“我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天天喝些汤汤水水,小东西会不健壮。” 叹口气,这个道理他自然知道,只是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真不好。宋清颐想着上一世也不知道这个人又是怎么一个熬过这段时间的。 “对了,窑厂里近来焼炉的进度大有进益,我想着等青焰更加稳定一些的时候重烧‘麒麟驾云’。”这些日子宋清颐都在跟炉火的事情,阿义他们的记录很详尽,他们自发地想了一些助燃之物一并添加其中,每次反应都祥加记录让宋清颐轻松了很多。“我想派人去联系岳父,重烧‘麒麟驾云’我想试试灌蜡之法。锦城远近之内,除了宋家琉璃厂里的一位师傅之外,就只有岳父专精了。” 宋清颐特意提起了家人让靠躺着的齐润云打起精神看向他。 没错过自家正君眼中一闪而逝的想念,宋清颐握着他的手揉了揉,“我把你父亲母亲都接过来吧,你最近这样母亲来了也能更好的照顾你。”或许让岳母做些自家夫人幼时爱吃的菜,也有些效果。 齐润云没想到宋清颐会有这个提议,听过之后心中一动,难免有些期待。“先跟父亲母亲联系吧,如果他们抽得出时间……” 宋清颐摸了摸自家正君的脸,有些心疼。他的夫人永远都这么为人着想。 “没事,我有数的。” 宋清颐嘴上应了,心里却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请岳母来一趟,即使不能改善吃食的情况,也可以让自家正君开心一些。 他是衷心希望这段艰苦的时期赶紧过去。 那日之后,宋清颐果然联系了齐家,齐母听说齐润云孕吐的事情,当下收拾了东西也不等脱不开身的齐父先带着齐润云二弟出发了。 就在齐母赶着往宋家来时,宋清颐却被窑厂紧急召唤走了。 窑厂这些时日都在试烧同一种助燃之物,主要还是牲畜和皮料,另外的是他们近期才发现的一种伴生矿物。 这种伴生矿物是与硝石一同开采的,烧制琉璃,硝石和马牙石都是不可或缺的,一般配料时都会先把矿石烧制一番,除去杂质,然后再按配方混合烧制。而这种硝石的伴生矿石也是一样会把开采时没有去除干净的部分用窑炉烧掉。 只是一次意外有些瑕疵的矿料留到了小焼炉这边让那会儿守炉的阿义和宋清颐察觉,那次的焼炉照旧是祭炉的材料加一些助燃物,然后置入琉璃石和琉璃母,燃气后开始时还正常,到后面噼噼啪啪不停作响,火焰迅速变色,从红到黄,深到浅,隐隐透出一股和平日不同的青白火焰。宋清颐当时也有些诧异,炉火太热,他和阿义知道灭炉之后才能靠近查看。 那种伴生矿烧杂质时也是入炉火的,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有这样的情况,宋清颐猜测着是因为他们祭炉之物和它有相辅相成的作用。 那之后他们就几次三番的尝试,终于有了大概的方向,多日配比,这次终于传来青焰稳定的消息。 宋清颐到的时候窑厂上下还是一片平静,自从周德宝一事之后小窑炉那个角落已经变成外松内紧的机要之地,焼炉和废品琉璃之事都是急需保密的,因此一路行来,普通的匠人也只以为少东家又是例行过来。 悄无声息地去了小烧窑所在的角落处,这边才是真的感受到成功喜悦的那种躁动。 因着事情变多,这个角落的人手又再添了一批,是宋父安排的可信之人。老郑头也把靠近此处的另一处焼炉开启,这样才算运行的顺当。 阿义平日守炉的地方,两个光着膀子,一脸蜿蜒汗渍的黝黑青年笑得傻兮兮对着宋清颐行礼:“少爷,真的是炉火纯青!以后咱们的琉璃就谁也比不过啦!” 两人身后敞开的火塘里能看见浅红的火焰上淡淡的泛白发青,宋清颐远远站着都已经感受到那扑腾而来滚滚热浪,不同于往日那种灼热,这样的热浪已经可以从肉眼感受到周遭因为它而扭曲的视野。 宋清颐心中自然是激动的,他从重来那天起就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情,其他别个事情多少是他借着重生的便利来做的,唯有这件事是他一力促成,是他静心学习家业后的第一个异想天开,没想到不仅有岳父赞同还受到父亲的支持,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如何能够不激动。 不过和这边的激动不同的是,站在一边的老郑头看着火苗,先是笑得惊喜,随后是若有所思,最后叹口气:“少爷,这炉子怕是经不起这么大的火候。” 宋清颐闻言一愣,看看炉子,果然比原先的显得白了许多,那是垒起炉子的土质吃不消这个程度的火候了。 蹙眉,宋清颐没想到会碰上这样的问题。苦笑一下,“看来找到了纯青炉火的法子,却还要想办法解决炉子的问题。 老郑头点点头,“不过这个问题到不大,可以用烧瓷的法子把炉壁内部烧好,唯一的问题就是现在这个炉子是不能用了,要重新起个炉子来专门应对这种火候。这起炉子动静可不小。” 老郑头一句话就点出最要紧的事情,眼下正是他们拼命掩盖窑厂内动静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大变化都会引来外头盯紧宋家的那些人的注意力。 现在纳贡的消息已经被确认,该知道的世家都已经知道,据说京里已经正式在选要派来挑选的人员了。各个琉璃世家此刻要么摩拳擦掌,要么盯紧别家,总之此时任何异动都会引起震动。 不过…… 宋清颐想着最近苏家同样和自己一般安静地没有任何消息,他心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事情,我倒有个主意,我们可以一明一暗起两个炉子,既然都关注咱们宋家琉璃,那我就放个明面上的靶子给他们。”宋清颐心中的主意转了转,越发觉得可行。 “两个炉子?”老郑头重复了一下,心中嚼吧着回过味儿来:“确实,只要明明白白打着起炉子的名号,他们能探到又怎么样,理由嘛,就用专烧納贡的琉璃件?”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上进之物特炉特烧,并不奇怪。至于具体起了几只炉子那就是他们里面的事情了。 宋清颐也点头,不错,理由,方法都齐了。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波澜 这件事情自然是不需要宋清颐亲自去督办的,老郑头拍了拍胸口说交给他了。 而宋清颐的注意力则放到了惠城送上来的材料上。有乞儿沿途给他传信,宋清颐对于那些矿料的进程很是清楚。 矿料从惠州出发,惠州地处西南,矿产丰富,但是于琉璃原料来说它并不是一个富裕的矿地,虽然有产量,不过产量和矿石的质量都只能算中等,偶尔能开采出一些优质的矿石,奈何数量不多。也因此惠州当初报上矿料特异时,宋家这边并没有怀疑。 出了惠州,就会进入宜宾地界,惠州往锦州,这是必经的水路,大约一日路程才会上岸——因为行船的关系,乞儿并没有传来这一日的相关信息,下一条就已经是他们出了宜宾,进入珲阳的消息。 珲阳之后是怀集,然后冒腾,泽州之后就能进入锦州地界,不过本朝疆域辽阔,连带的州府范围也大,等他们真正到达锦城城门估计还得花好些时候。而此刻吸引住宋清颐目光的是冒腾这个地方。 冒腾这个地方对于宋清颐来说是一个非常熟悉名字,因为在上一世,这个地方在不久之后出了一件大事。 上一世,冒腾出了一群路盗,盗了官路上好大一批商货与官资。太平盛世这样的事情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官府大为重视 不过这事让宋清颐记得是因为宋家的矿料是也是被抢的其中之一,而且最后被大部分追回了,当时宋家的人只觉得庆幸,也更加觉得这份矿料自有一份运势在。 现在宋清颐看着乞儿们传来的信息心中不禁想着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一定的联系。 宋清颐返回宋家时已经过了晚膳,听华玨说齐母与齐润云的二弟已经到了。当下吩咐晚膳摆在院子里,既听风赏月,也防止房里各种饭菜味道混合让齐润云不适。自己则先去和父亲回禀了窑厂的事情,以及惠州矿料的怀疑之意――周德宝一插手最起码让他有了借口可以跟父亲说明这次的矿料有问题。 等宋清颐回到水榭,琉光、灵宝他们已经把晚膳布置妥当,就摆在了房门前面朝活水湖的一个亭子里。晚风拂柳,蛙叫蝉鸣,再熏上一炉驱虫的香,倒比屋里用餐文雅舒适许多。 齐润云已经许多日子不出门了,偶尔会起来也只是在屋内走走,烈日炎炎,再加上孕吐,让他的体力大大下降,宋清颐也怕他中暑,就只劝他在日头没那么毒的午后敞着窗户走动一下。 今日因为母亲和二弟的关系,齐润云也坐到了凉亭中。凉亭通风,食物的味道几乎没机会囤积,驱虫的香也是大夫特地配的没有什么味道无害的草药,这些都使得齐润云的脸色比平时看着好了许多。 “母亲,这几个菜都是这边厨子的拿手,您试试看。”齐润云夹了一筷子跟前清爽的香油笋丝和麻酱淋鸡丝,嘴角清浅地对齐母说完,转而对着自家二弟也一般。“二弟也试试。” 宋清颐坐在一边,看着自家正君忙碌,也不出声只是安静地把小馄饨和其他一些齐润云能入口的食物夹好放在他跟前的小碟子上。一开始齐润云只是习惯地吃起来,后来发现自家母亲和二弟都用一种欣慰又难言的目光看着自己,顿时明白过来,耳朵一热,手上下意识地在桌子底下戳了一下宋清颐。 “你吃。”声音虽然小,但离得近,宋清颐也听得很清楚,知晓他这是不好意思在亲人跟前表现亲密。 哪想齐母的关注点根本就不在这上面。 “就吃这么些吗?”虽然对于宋清颐这么细致照顾自己儿子,齐母很是欣慰,但是看着来去宋清颐只夹那么几样菜,就知道之前说得孕吐厉害,食不知味并不夸张了。“端瑾,这院子有小厨房吗?明儿母亲亲自做几个临雨小时候喜欢的菜试试。”上次归宁之后齐家人也开始叫宋清颐的字。 宋清颐请齐母来的目的,不过是这个,听了这个话自然很是欣喜:“母亲,本不应让您劳累,不过临雨现在这个情况,只得麻烦母亲了。” 齐母摆摆手:“一家人,就不用说这些了,临雨愿意为你吃这份苦,母亲自然只能帮着他。”长子嫁人孕子,齐母其实心中有些不知道什么滋味,不过见自家孩子过得幸福,再多的话也不能说出口。 就这样第一日齐润云陪着自家母亲和弟弟尝了尝宋家厨子的手艺,第二日宋清颐就吩咐收拾出了小厨房给齐母使用。那日一早齐母亲自掌勺,煮了一碗简单的面食,分量不多,端到齐润云跟前。 那会儿宋清颐也还在家没出门,闻见一丝蒜香混着酸涩的味道,当下觉得口中生津。“这是什么?” “这是我老家的面食,小时候临雨很喜欢,我今天做了一点给他试试。”齐母跟着端面的下人一起进来,听见宋清颐的疑惑顺嘴就答了。 宋清颐听说了,回头去看自家正君果然发现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欣喜怀念还有跃跃欲试。笑起来,亲自接过下人手中的碗端给齐润云:“那就试试吧,我感觉都看到你馋嘴的样子了。” 本来看着面的齐润云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宋清颐,竟然难得表现出一丝嗔意。 最后那小碗用蒜末香醋小葱拌起来的面被齐润云吃完了,一点没觉得反胃和不适,甚至吃完了竟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宋清颐大喜。 “多谢母亲。”激动之余看见边上松了口气的齐母,宋清颐当下一鞠躬,对齐母道谢,让齐母好笑又感动。 齐润云的饮食问题终于因为齐母的到来大有改善,虽然还是接受不了太多的食物,但起码鸡鸭鱼肉各种食物都有些均衡的摄入了,不至于像之前一日也就吃那么一两口。 自家正君的孕吐问题得到了改善,而齐父也终于安排好工坊的事务,来到了宋家,匆匆个齐润云碰了一面。彼时因为齐母,齐润云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善,放心之下就和宋清颐一起上了窑厂。 纯青炉火,灌蜡之法,新的“麒麟驾云”准备在即。不过因为新的窑炉还是在垒,所以齐父到了窑厂先和原本宋家那位会灌蜡法的匠人师傅研究了一下之前那尊“麒麟驾云”,看是用什么样的造型与手法能更加凸显其气势与尊贵。 “麒麟驾云”是取自前朝典故,有麒麟驾云自东而来,秉佑明主,圣福天下之说,当初这个典故印证的正是本朝开国□□揭竿一事,因此这个前朝典故到了本朝就成了祥瑞之照。这个典故在民间的传说一般都是麒麟威武迈步,脚踏祥云的造型。不过宋家这尊“麒麟驾云”却是一个趴卧之姿,怒目威严,身下是堆叠的祥云,身后狮尾贴在腿边,尾端蓬松的毛发根根分明。但是因为阴刻的模子没法做到那么细致,使得尾巴这里的精致度有些薄弱,这也是为什么宋清颐想到用灌蜡之法的原因。 这边有条不紊地为着接下来的事情忙碌,另一边被更改了轨迹的人因为这些改变而变得焦躁起来。 锦城郊外一处民宅,苏家三少独身一人慢慢地踱了过去。宅子不新,地方很大,守门的是一个苍老的瘸子。那瘸子一看见苏泞就开了门,让苏泞走进去。 走进三进的内院,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如果宋清颐在,就会发现这女子竟然就是应该已经出嫁的罗杏涓。 罗杏涓原本有张明艳可爱的脸,五官不多精致,却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只是此时看她,却不复那些让她出彩的特质,明明年纪不大,却被脸上愁苦的表情坏了唯一的那点秀丽。 “你来了!”罗杏涓的声音有点哑,似乎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的样子。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没有等苏泞的回答,而是接着问道。 “你可以自己去打听,宋清颐他现在正君有孕,每日里都亲自去市集上给他带吃的,但凡有人问,他都得意非凡,可见他对这个正君和即将到来的嫡子有多喜爱。”苏泞并不在意罗杏涓现在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只是摊摊手很平和地说道。 果然见罗杏涓愁苦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恨。 “其实,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家把你这么快嫁掉,这其中不乏宋清颐的手脚在内。我可是知道你回家不久后,宋家先后去了两批人往你老家。”苏泞其实并没有证据,他只是知道这么件事,却不能保证派出去的人和罗杏涓被逼嫁一事有关,不过不可否认,他心底是这么认定的,毕竟罗杏涓这一嫁,他在宋清颐身边埋下的最能牵制他的一颗棋子就废了。 罗杏涓一听,双手一阵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其心中的愤怒。 “你说的是真的?”重新问了一遍,但是罗杏涓已经不是在疑问了,她只是有些不可置信,明明……明明半年之前她的师兄还对她爱逾深重,结果不过是一个他从来不重视的正君,竟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而苏泞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半晌之后,罗杏涓咬着牙从齿缝中憋出一句话:“你说的事情,我答应了!” 负心之人必要付出代价! 这么想的罗杏涓完全忘记了她自己做过的事情。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纳贡。。 天气愈加炎热,齐润云的肚子越发的大起来,随着时间过去,纳贡的时日也将近。 朝廷委派的官员已经到了锦州,这里是整个大锦王朝琉璃最鼎盛的地方,太后与先皇一贯喜爱琉璃,选贡的官员自然第一站就到了这里。 锦州原本叫做绵州,不过因为出产的琉璃深得圣祖喜爱,因此特地赐了“锦”字做州府之名。 来的官员姓沈,出自少府监,专管民间百工。这次是奉旨为太后寿辰采纳民间各种瑰丽摆件,锦州的琉璃自然册上榜首。 而确认的消息一经放出,不用说早已风闻消息的各个世家争相邀请这位沈大人,想要打听一下这次上面的喜好;就是那些小工坊甚至是匠人本身都开始摩拳擦掌。 而宋家则只是保持了普通的热情,因为宋清颐清楚知道这次上头来人确实是为太后求摆件,太后最喜精致祥瑞之物,“麒麟驾云”就是宋清颐特地为此定下的。不过这些他都不好说出口,倒是没想到宋老爷也没如其他人那么凑上去。 宋清颐好奇一问,宋老爷看他一眼:“匠席刚过,宋家既为魁首,就是我们自己上不去,也会有别人助我们上去,宋家不急于一时。” 宋清颐听了父亲的话,略略一琢磨就明白了。琉璃匠席是锦城大事,相对于这里的琉璃世家,这更像是这座琉璃城池的招牌,每届都收到许多关注。为了这块招牌也不能让宋家琉璃在纳贡一事上太过难看。这也难怪苏泞上辈子和这辈子都定要在这匠席之争上动手脚。 而这一世无论他再打什么主意,宋清颐都要让他翻不出大浪来。 等到回到院子,就看见逐渐入秋却还在秋老虎肆虐的炎热天气下,一身薄衫躺在院子中躺椅上的齐润云,薄衫轻薄,掩不住隆起的肚子,错眼看去修长的身体像是要被那个肚子压成两节。 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都让宋清颐心惊胆战。“要不要起来走动走动?”宋清颐走过去,就发现躺着不动的人睁眼看了看他,赶紧伸手扶着他的后背起来。 自从过了五个半月,齐润云孕吐的情况就大为减轻,饮食正常之后肚子就跟吹了气一样迅速膨胀开来,原本光洁紧致的小腹也因为这个出现了层层断裂的花纹。一开始宋清颐和齐润云都不明白,心下还有些担心,反而是齐母表示不用担心。 后来大夫看了果然也这样说。说是短时间内肚子突然胀大,皮肤吃不消扩张的力度,撕裂了,不碍,就是不好看。 好不好看,两个人都是男子到不怎么担心,主要肚子里的小东西健康就行。 而齐母在宋府小住了一个月之后也放心地回了齐家,因为齐家老二陪着齐父留在窑厂,齐母打算独自上路,宋清颐自然奉送了车夫和护卫。 眼下齐润云已经快八个月身孕,肚子今非昔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站起来看不见腿,坐下去直不起腰。而在宋清颐看来那肚子简直就不像是齐润云身体的一部分,突兀得像要掉下来——本来摄取营养母体长肉的时间齐润云孕吐,什么都吃不下,到了正常能进食的阶段,小东西又拼命抢营养,这使得齐润云的身形还是瘦削的,但是肚子就跟突然长出来一般硕大突兀。 上了八个月,大夫也经常叫齐润云走动走动,不过因为肚子越发大,齐润云的行动都有些不便,走没几步经常就要吃不消,再加上晚上被肚子顶得喘不过气,腿上还抽筋根本不能好好休息,使得白天精神都不怎么好,走动散步就更加无力。只得每日在院子里放上躺椅,让他走走躺躺。 被搀起来的齐润云扶着腰靠着宋清颐慢慢地走动。 “父亲也回去了?”因为忙于“麒麟驾云”的制模和修改,齐母走的时候,齐父和齐家老二还不能离开,不过早几日倒是和他提了事情忙完打算回家的话,算算正是今日。 “还没的,晚上请父亲过来吃个饭,你也和父亲叙会儿话,明早让车夫送父亲回去。”感觉到自家夫人压过来的大部分体重,宋清颐伸手揽住稍微有些肉的腰,慢慢和他一起走。 “灌腊之法父亲应当都教授给二弟了,这段时间让他多留些时日吧。”后腰被宋清颐撑住了,齐润云索性两手捧着肚子,下腹坠着总有些尿意,不过这些个月已经习惯了,倒没开始那么尴尬。 宋清颐怎么会听不出话语中那点遗憾,“等孩子出世,如果你想学灌腊之法,我陪你回齐家住些时日?”孩子还有两个月出世,那时候纳贡一事完结,家中还有父亲坐镇,他离开倒没什么影响。 闻言,齐润云却摇摇头,“那是齐家祖传的手艺。”他已经不算齐家人,传下这个手艺不合规矩。 宋清颐怎么会不明白齐润云的言下之意,当下心中一阵难受。 “如果你不学齐家的,那就去窑厂给季老的徒弟。”季老就是宋家唯一一个会灌腊之法的,虽然不是专精,但是相对于齐润云自己摸索自然也是很好的。 大概没想到宋清颐会这么说,齐润云有些呆。毕竟是手艺,在齐润云心里那都是传家之技,不可外传的。 哪想宋清颐像是从他的呆愣中看出顾虑,反而笑起来:“别这么纠结,宋家的匠师虽然有部分是带着家传的手艺进来的,但也有些是宋家传艺养起来的,这些人的手艺是不传家的,要反馈给宋家后来的匠师。季老就是在宋家学的手艺,不过是灌腊一法学成的人少,所以传承比较难。如果夫人能学,对我宋家也是一大助益。”宋清颐说的是真的,否则偌大的宋家几代累计,宋家人虽然还学习着琉璃制技,但多数只负责重要的琉璃件,不可能再事事亲为了。因此家养匠人也是很多世家的习惯和传统。 这种说法对于出身齐家这种技艺传家的齐润云来说有点新奇和难以想象,不过听了宋清颐的解释倒是明白过来。看来世家最大的底蕴就是传承之技,数代累计的驳杂手艺,分门别类梳理好交给自家养着的匠人,不像家传的手艺,很多都是传长传嫡,概不外传,使得有时候对会失了传承,再无后来人。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这样一来,他也能安心接受了。 不过这事也只能是暂时说说,心中的一个念想而已,毕竟一个是齐润云还没生产,大腹便便什么都不能做;另一个就是纳贡一事迫在眉睫。 纳贡一事按照沈大人公布出来的流程,首先要送琉璃件的造型图,给沈大人过目,选出适合此次纳贡要求的摆件,随后就要上进这件琉璃的成品若有不行,就要重烧,这中间会有一个月的停留时间,也就是说沈大人会在锦城停留一个月再去下一处,这个时间既是准备亦是补漏。自然最后随着沈大人一起走的就是此次纳贡的最终之选。 而这些日子宋家也递上了“麒麟驾云”的图纸,头一轮锦城上交之数就不下三百,毕竟是琉璃大城,除去世家之外还有那些小作坊和工匠个人,虽然后者的出产不一定有世家的精致与底蕴,但是也总会出一些出彩之物,想当初宋家先祖也是这么起家的,至今这都是匠人行当里非常励志的一个实例。 宋家的“麒麟驾云”是宋清颐一力坚持的结果,宋父原本担心麒麟一物太过阳刚,不适合太后的寿辰。不过考虑儿子初次独当一面,就想着麒麟虽然不合适,但也不会出错,纳贡一事最多不上选,出不了大错也就随了他的意。 可宋父哪里知道宋清颐本身重新来过,心中对于此事最是有把握。因为他知道上一世有个匠人就是烧的麒麟摆件,虽然不够精致却也屏雀中选,就是因为当朝太后最喜麒麟。这事本不应落魄的宋清颐知晓,奈何他后来流落南巷胡同时,听到乞丐们戏言偷听到纳贡官员的随行之间互相的话,笑话锦州这么大的琉璃琉璃最后却都随大流上供诸如寿桃,松柏之类的摆件,哪里想到那些官员肚子里心知肚明更加想要麒麟,这才最后被一个匠人拔了头筹。 所以重来一次的宋清颐一开始筹谋的就是麒麟。 纳贡的图纸一交就表示各家的琉璃件都已经不可更改,若要清楚各家之物,唯有沈大人手上那些图纸。奈何沈大人亲自收于自己的书房内,外有官兵把手任谁都打听不到。 偏偏宋清颐没有这样的顾虑。看着手中周德宝秘密联系他师傅给自己传回来的纸条,表情有些微妙。 而与此同时,宋家下人房一个普通的洗衣下人一家突然出行,只剩下洗衣妇一个人还留在宋家。 第五十八章 那洗衣妇人是负责大洗衣房的,那里是专门给伺候主子的大丫鬟还有随身小厮们洗衣的地方,主子的衣服则另外有专门的小洗衣房。 送走了自己家人后,回到这个大洗衣房里,洗衣妇人一边如往常和身边的其他洗衣服说话,一边随手把一些衣服捡到手边泡水。这些动作她做的很自然,以至于别人都没注意到她捡过来的都是一水蓝绿的衣衫。 宋家虽然是世家但底蕴不如那些传家数百年的大世家,毕竟只是匠人出身,但宋家立世也在逐渐学着世家的规矩,这下人的着装也一样。越是等级高的丫鬟仆妇小厮,所穿的衣服颜色越发鲜亮。尤其是主子身边最得用的那些,几乎都能穿上粉,黄,蓝,绿这样的颜色,只是着装规格上不可逾越。 从这个洗衣妇收拢的衣服颜色,就可以看出她的有心之处。一如往常搓洗摔打,只是清洗时总要小心地摸索了一下,似乎在确定每件衣服的情况,这样的动作洗衣妇常做,是为了确定衣物中有无遗漏的硬物,省得洗坏衣服,而这次的原因就只有她自己心中清楚了。 等到衣服洗完,洗衣妇和边上的人说了一声,抱上衣服就去了专门的院子晾晒。宋家洗衣房的规矩是谁洗谁收,以防忘记,所以那个洗衣妇先是把自己晾着的上一批衣服收下,在左右注意了一下无人的周围,随后她迅速地把其中一套衣服内侧别着的一个香包取下塞进了自己胸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把刚洗好的衣服晾起。 晾衣服的间隙,又一个新的,如同之前那个一般的香包被裹在一件衣服内侧晾了上去。晾完衣服的洗衣妇继续回了大洗衣房,那里又有新的脏衣服送过来要洗了…… 齐润云临近九月,他和宋清颐院子里伺候的人更加小心了。每日轮班,务必要让院中随时有人。而纳贡一事缠身,灌腊成膜之后,“麒麟驾云”已经正式重新烧制,宋父此次亲自上窑厂带着宋清颐一起烧制。宋清颐只能尽量每日早些返家,就怕错过自家夫人的生产。 每日午后齐润云就会在窗下的小塌上午睡一下——秋老虎走的剩个尾巴,天气总算开始有点凉爽的兆头——此刻他们已经搬回秋林苑,伺候的下人们在这时无事的就会在廊下小小歇息一下。 “我说红袖你们最近换香粉啦,香味好淡雅。”一边闲聊一边吹吹微风,风中带来一缕清淡的香气,灵宝笑着问。这问题有些越了大防,放别个人身上大概会有遭人讨厌,不过因为灵宝本身是宋家家生子,和红袖小时候也算是一同长大,现在更是一个院子伺候,很有些兄妹情分,倒也没惹了红袖不喜。只是这问话的地方就在院子里,身边还有其他小丫鬟,地点和时机都不是很好。 果然,就见红袖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主子有孕之后我们几个谁都没再弄这些了,你小子不知道乱说什么呢!”一开始齐润云孕吐的时候,一点异味都受不了,下人丫鬟身上的体味和脂粉味都会让他难受,幸而彼时他并不不惧宋清颐的味道,否则还真是麻烦。也因此让这些近身伺候的下人都习惯了不上脂粉香料的日子。这也是灵宝眼下这么惊奇那丝香气的原因。主子就要临盆了,还有心思弄脂粉? “真的那,你和添香姐姐身上都有,说起来咱院子里的姐姐们多少都有点吧。”皱了皱眉鼻子,灵宝说道:“不过幸好咱主子近来不惧怕香味了。” “咦?真的吗?”红袖嗅了嗅自己身上,淡淡的味道还真不太容易闻出来。其他的丫鬟们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倒有些人闻出来了。 “好像是皂角的味道,不过和之前有点不一样,洗衣房换了皂角?”一个小丫鬟开玩笑道。 皂角基本是是青涩的味道,远没有这样的清雅的香气,宋家的大丫鬟待遇好,可也没好到这种程度,连下人的衣服还给熏香不成。大部分人都当是洗衣房出了错,当成一个便宜笑话说笑起来。 一群聚在一起的下人中,唯有不太多话的斯年皱了下眉头。 晚上宋清颐回到家中,沐浴完陪着齐润云散步,聊了一些今日琉璃的进度以及齐润云一日在家中的事情,这已经成了他们每日必做的事情。 齐润云的肚子比之前更大了,身上的肉却只厚了小小一层,除了摸着不会咯手再多就没有了。而眼下宋清颐扶着他做回椅子上,看着他颤巍巍地肚子,心下一动,蹲了下来。 宋清颐本来就每日喜欢抚着齐润云的肚子入睡,这肚子大起来之后更加喜欢了,尤其是现在这个里面的小东西还会给他回应。 大大的两个手掌贴上绷紧的肚皮,还没动作就感觉到里面的动静,一个小小的鼓包准确地顶他手心,动作可以算得上快、狠、准。 “唔!”每次这里外两父子互动的时候,小东西似乎都很欢快,动作之间更加是活泼非常,齐润云扶着自己的肚子无奈。 “嘿嘿,这小子每次都这么有劲!”动了几下之后宋清颐就不再去贴肚子了,怕臭小子玩兴起,苦得就是齐润云了——第一次感觉到胎动后他就喜欢这个小东西打招呼,有次兴奋过度,小东西动作不停,齐润云脸色都发白了,吓得宋清颐好几日不敢放肆。 “养成他的习惯了,每日都准点。”齐润云淡淡地道,一开始他还会兴奋于肚子里的小家伙这么活泼有劲,但每天都来这么一下,他也就心态平静了。最重要的是一开始他还有心给自己点惊喜,不让大夫诊脉断子女,结果宋清颐就坚持是儿子,等到肚子里动静越来越大,连齐润云都已经相信这绝对只能是男孩儿了,如果是女孩,还不知道要野成什么样,生出来也得头疼。 “嘿嘿。”虽然知道自家夫人没什么挤兑的意思,不过宋清颐还是有点心虚。 本来宋清颐还要继续跟齐润云扯些闲话,无意抬头时却收到斯年的眼神示意。斯年是宋清颐从自己身边调到齐润云身边的,本来是他书房的小厮,后来觉得给齐润云一个跳脱的灵宝太不可靠,就把自己身边细致安静的斯年也派了过去。多年主仆,两人之间还是有些默契的小动作的,当年因为这些宋清颐逃过不少责罚。 许久没有收到过这些小动作的暗示,初一看到宋清颐还有些懵,反应过来之后才对自家正君说道:“我想起来书房那边还有些信件没有看,你先沐浴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几日宋清颐确实是忙,齐润云闻言不疑有他,让他自去忙碌。 而宋清颐进了书房,随后斯年就借口跟了出来。 “什么事?”把斯年放在齐润云身边,并不是什么监视的意思,所以从没有想过让斯年传齐润云的消息,因此对于斯年主动的传递信息过来很是好奇。 却没想到斯年带来的消息是关于下人们的闲谈的。 “香气?”事出反常必有妖,斯年办事向来细致,宋清颐相信他的判断,“去查!再去把大夫找来,给所有人把个脉,尤其是少君。” 宋清颐蹙眉,纳贡一事,图纸已交,之后就要各凭本事。但是他可不相信苏泞会这么老实,所以他一直在等他的动作,结果没想到……宋清颐眯着眼,这人的动作除了后院之事没有其他的了吗?心中既气又恨,最可恨的事,他清理了一遍宋府的下人,竟然还是有遗漏。 斯年请大夫的动作很安静,只是进了秋林苑,这么多下人要被把脉,这动静确实无论如何也难以压制住了。没多久,宋母身边的丫鬟就过来问了。 宋清颐站在院门口看着大夫给每个丫鬟诊脉,脸色很是难看。刚刚大夫首先给齐润云把了脉,却没有说话,只是说要给其他人也诊过脉才能确认。 来的是落斐,她和红袖一向交好,这会儿进了院子看见连红袖都在被诊脉的队伍里,而大少爷黑着一张脸站在屋外廊下。 “大少爷,老夫人差我来问问,您这会儿有没有空过去一趟?”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要大少爷自己走一趟去见他母亲。本来宋母的意思是让落斐问问事儿,不过落斐看眼下的情景,显然不是小事情。她们这样的大丫鬟能走到现在的地位,各个都是聪明的。这里显然是发生了不能过问的大事,所以落斐当下换了个说法。 宋清颐点点头,“我晚点会去跟母亲说一声。”随后进了屋。 落斐见大少爷给了话,当下也不计较其他,赶紧从秋林苑退了出去,临走前看了一眼红袖,但见她眼中只有莫名没有惶急,心中已经放心了一半。出了院子,她想了想招人过来给秋林苑守了外院,别的就什么都不过问,回去复命了。 而宋清颐回到院子后,齐润云已经从床上起来了。 “发生什么事?”齐润云目光平淡地看着宋清颐,只有扶着肚子的手上浮现着青筋,告诉宋清颐此刻自家夫人的紧张。毕竟本来还好好的,宋清颐去了书房不久,大夫就过来说是大少爷让他来诊脉。 “没什么大事,斯年发现一点异样的地方,我让大夫看一下,放心一点。”一进门,宋清颐就收拾了表情,笑着回答。 齐润云并不是那么好搪塞的人,只是多数时间他不做疑问而已。此时他也只是蹙了一下眉,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看着宋清颐坐到自己边上,似乎在等什么。 不一会儿诊完脉的大夫走了进来。这位大夫已经年过花甲,据说祖上御医出身,医术很是了得,宋清颐在重生之后就开始去寻他,一直到齐润云有孕将近五个月时才顺利把人请到宋府。特地辟了个有独立外出大门的小院子给这位大夫居住,只为了他印象中身体很不好的齐润云。 大夫进来的时候表情有些凝重,宋清颐的心中咯噔一声。 “老夫要点一炷香,无论发生什么,宋少爷莫急。”大夫也不等宋清颐回答,自顾从随身药箱中取了一些墨绿的粉末和了些水捻成细长状,点了起来。 宋清颐有些烦躁地看着大夫的动作,他最讨厌这样脱出控制的情况,难道这辈子回来他还是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那柱香被点燃,宋清颐许久才闻到一点腥甜的味道,那味道不重,像是带着点血腥味的果香,很是奇怪。想着齐润云之前对香味敏感,他正想回头问他是不是还好。 哪想一回头就听见齐润云一声闷哼。目光所见,齐润云的鼻子底下滑下一缕血丝。 “临雨!!” 第五十九章 宋清颐惊得一下子站起,窜去齐润云跟前。 “你怎么样?” 那手足无措的样子连齐润云都不得不安抚他:“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无缘无故留鼻血!”他明明听见了刚刚那声闷哼。“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扶你到床上躺着!大夫,你快来给他看看。”急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身后还站着大夫,宋清颐转回头。 “宋少爷莫急,少君暂时无碍的。”大夫虽然面色沉凝,但是话语中还是镇定自若,“宋少君,是否胸口闷痛?可还有其他不适?” 闻言,齐润云还没回答,宋清颐的目光就已经紧紧落在他身上,齐润云只得捏着宋清颐的手安抚他。 “是,刚刚闷痛突然而来,这会儿还有一点隐隐作痛,其他不适就没有了。”感觉自己捏着宋清颐的手被反握,虽然此时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奇异的齐润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担忧。 齐润云的话说完,宋清颐的目光都舍不得离开他身上,直到大夫出声。 “老夫刚刚点的是‘诱香’,专诱虫毒,一般中毒越深,闻到此香后胸口越疼,耳鼻出血。观少君的情状碰上虫毒应该已有数日。”老大夫摸了摸胡子慢慢地说道。 听到“毒”宋清颐已经感觉手脚冰凉,即使按老大夫的话齐润云还并不是最严重的情况,但这样的情况难免让他想起上一世,他那时候只知道自家正君临盆在即却无人接生,没想到重来一次,千防万防最后还是害得他身怀有孕中虫毒。 反而是齐润云这个当事人镇定地看着老大夫,“大夫,这毒对胎儿有影响?” 老大夫沉吟了一下,“若再多几日,老夫可以保证有影响,但目前的情况有七成的可能是没关系,但是剩下的那三成老夫并不能打保证。”这虫豸之毒最是千奇百怪,如果不是正好碰上他曾因为这中毒的脉象有异,研究过一阵时间,再加上身上有诱香。普通大夫即使察觉有异也不可能知道这是虫毒,更遑论解毒。 这下即使是齐润云手脚也有些冰凉了。 感觉到手中的僵硬,回过神的宋清颐正好听见这句话,心中一沉。但是看着自家正君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牵着自己,脸色苍白的样子他反而不敢慌乱了。 “大夫,先和我说临雨怎么样?” “少君的毒中的并不深,老夫有把握解开,不过是少君身上有身孕,忌讳许多药草,解得会比较慢。”老大夫这次给了很明确的答案,“不过,眼下要注意的是这毒不可再接触,加深的话会有什么变化,老夫都不能肯定。” 宋清颐心中一凛。随后挥手让斯年送一件下人的衣服上来。 “大夫,您可以确定虫毒的来源吗?这衣服是我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的,据说近日来多了一些浅淡的香气,您检查看看。” 老大夫接过手,凑在鼻子点下闻了闻,随后把做诱香的那种墨绿色粉末撒在了衣服上,又问斯年取来一只蜡烛,靠近烘烤了一下。 房里的几人眼睛都盯着老大夫的动作,眼见那蜡烛烘烤了一会儿,本来浅绿的衣裳被撒到墨绿粉末的地方开始晕出艳红的色泽,一股淡淡的甜香飘在空气中,甜中带着淡淡的腥味。 老大夫挥手把衣服扔出院外,气味离了烛火很快就消散了。 “确实此衣服上,有虫毒!” 房间里蓦地静了一下,宋清颐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但是真确定了,却又是一番自责。 “大夫,临雨的毒就麻烦你了。” 让灵宝送大夫去配药,斯年已经知机地去安排人手查衣服的事情了——随便用脑子想想也知道,这种无差别的用毒绝不会是院中的下人,估计这次解毒整个秋林苑的人都跑不了,毕竟这香味已经让大家闻了好几天了。 宋清颐坐在齐润云的床边,看他蹙眉摸着肚子。伸手覆上,肚子上的温热透过齐润云微凉的手传到掌心,宋清颐抿了抿唇,出口的声音有些嘶哑:“别担心,我们家的小东西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没有事情的。”他们彼此都知道老大夫那句不肯定的回答此刻已经成了心头上悬着的尖刀,不过是还有一个多月就能见到的小东西,现在却招到这样的飞来横祸。 宋清颐按捺着心中的怒火,陪着齐润云,却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 “是谁做的?”一如往常没什么表情的齐润云,竟然明显地透露出一种坚定仇恨的神情。 宋清颐虽然心中有些怀疑,但是目前却没什么确认的证据。“斯年去查了,在下人的衣服上动手脚,还是这么大范围,不外乎洗衣房那边。至于背后的人,无论问不问得出,我心中都怀疑是苏泞。”宋清颐也没有隐瞒自己心中的怀疑。 不过齐润云听过之后,却直视宋清颐:“苏泞这个人心术不正,不喜阳谋爱弄阴谋,虽然他总往你后院伸手,但从所知的情况看,他真正能插手你后院的机会不多,以前是因为罗杏涓,现在呢?” 的确,曾经苏泞想要扰乱宋家的安宁,用的是罗杏涓以及万分宠爱罗杏涓的自己。这一次呢?在他清理过一遍下人的情况下,苏泞的能量真有这么大?宋清颐想到苏泞去见了罗杏涓,以及不久前传来罗杏涓从夫家离开的消息,眯了眯眼。 但是盯着宋清颐表情的齐润云却没有放松:“唯有罗杏涓,她进过宋家接触过这里的下人。”虽然不长,但从罗杏涓直入院子到他跟前叫板的事情看这个女人对于宋家下人的笼络从不省却心思。不知道那一个多月的停留能让她捏住多少下人。 从齐润云认真的目光里,宋清颐读懂了他深一层的意思。自家夫人是担心他对罗杏涓余情未了,下不了手去置之死地。 “如果真是她,我绝不会放过!”宋清颐目光灼灼地回视。在现在的他心中,罗杏涓远没有妻儿重要,不管是他爱上临雨之前或者之后。 齐润云的目光软了一些,“如果真是她,我来处理!” 宋清颐愣了一下,无论上一辈子的淡淡相处,还是这辈子的相亲相爱,齐润云给他的感觉都是淡然处事,心不惹尘的样子,却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要求处理罗杏涓的事情。 虽然愣怔,不过宋清颐还是很快就点头了,他并不想以为迟疑而产生什么误会。 其实重来一次越发了解齐润云之后,宋清颐总有一种只要齐润云愿意,收拾罗杏涓不过举手之劳的感觉。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事后宋清颐去了一趟宋母的院子,这位这些年安静地偏居一隅的宋家当家老夫人听闻自己的嫡孙出事,当下做了什么动作去处理宋清颐就不再去管了。他清楚自家母亲,当年如果不是自己太混账,早早地气死父亲,母亲没多久也撒手人寰,宋家的结局决不至于到那样的地步。 这事查起来并不难,洗衣房的洗衣妇都是有记录的,老夫人手段雷霆,很快就抓到了人。 而宋清颐已经去了窑厂,是齐润云劝去的。 “无论手段如何,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要乱了宋家的心,这件事我和母亲能处理,你去吧,纳贡一事必对苏家一步不让!”齐润云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家中的简服,刚从床上起来,身上还披着一件轻薄的外衫,一手为了防止外衫掉下压着衣领,一手扶着肚子,目光凛凛,口气不容置疑。想来他虽然认定经手的事情罗杏涓脱不了关系,但是宋清颐的苏泞在背后指示的猜测也并不否认。 这是宋清颐记忆中最凌厉的齐润云,却莫名然让他心跳不已。 “好!”这一声答应很是意气风发,这是一种身后有人支持心中有了坚定方向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让人得志意满的底气。 “麒麟驾云”宋清颐特地请来了自己的岳父和自家窑厂的季老共同灌蜡制作了模具。这种流传甚少的制作方式是用特定的蜂蜡雕出摆件的模型后外面刷上湿润的黏土,完全填满花纹后在抹上一层黏土封合,随后用特定的黏土坛装了入炉去烧,封住的黏土会留好管孔,待到温度上来,蜂蜡融化从管孔流入坛子空隙处,这样黏土会被烧制成中空的模子。一旦烧成,这样的模子就会有非常细腻精致的阴刻花纹。 这样的模子决定了琉璃件线条的丰富和精细,加上“炉火纯青”能使得琉璃石和琉璃母的融合有更多的可能性。这几日宋清颐跟着父亲一直守在窑厂,不仅是帮忙烧制,同时也是想要看看最后出炉的摆件会有多么的光彩夺目。 时间距离纳贡交成品的日子越发的近了,宋家的“麒麟驾云”再一日就可以出炉晾凉了。 而这多事的一日过去,第二日待到宋清颐从窑厂返家,这件事情就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秋林苑里一院子下人都要重新换人,因为老大夫说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中毒迹象,不过发现的早,下人们多半年轻恢复力也快,估计三五天就能重新回来。而这段中间的空白时间,宋老夫人索性借了一批她自己院子里的人过来,这些人是她惯用了许多年的忠心之人。 那个洗衣妇的家人已经找不到了,而洗衣妇一口咬死了自己不知情,家人只是回老家了,其他的再不肯多说,无论老夫人用了多少手段。 最后打破僵局的没想到却是大着肚子的齐润云。 第六十章 宋老夫人近些年来虽然吃斋茹素看似平和可亲其实年轻的时候她对于宋老爷后院的把持手段可谓高超,不过她很懂得把握住分寸,从来不会让宋老爷觉得她擅权逾越,处事手腕也高明,让宋老爷不仅不厌弃正妻,反而对她很是敬重。 因此当齐润云挺着大肚子进了宋老夫人审问那个洗衣妇的地方,看见那个妇人除了面色青白,目光有些呆滞之外,一身清爽的样子并不奇怪。他虽然不了解宋老夫人的往日的威风,但是单单一个世家的正妻身份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更何况宋老爷后院并不简单,宋老夫人能坐稳怎么可能只有几手流于表面的手段。齐润云以前并不在意,是因为觉得自己于宋清颐不过是一场交易婚姻而已,他来宋家,宋家不再逼迫齐家。更不希望自己一介男儿整日浮沉于后院的汲汲营营。而现在,他和宋清颐有心经营,腹中又有了孩子,他的心态就有些不一样了。所以在孩子受到伤害的那一刻,他不再把自己排除于后院身份以外,亲自来了。 齐润云并没有一个人独自进来,身边跟着灵宝和斯年,还有老夫人身边的落斐,刚一进来灵宝就很见机的把墙边放着的梨花椅子搬过来。 齐润云抚着肚子缓慢地在位置上坐下,斯年把这两日大夫配好的药茶端上来,齐润云一边轻磕茶碗一边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地上坐着的洗衣妇。心中却在思量着怎么突破这个人的防线。 斯年已经查到这个妇人家中上有二老,下有独子,丈夫早逝。二老身体并不好,家中收入主要就是靠这个妇人在宋家的洗衣工作,独子十三岁,在私塾念书,据说念得不错。眼下这一家子人都失去了踪影,很显然是早就安排好的,而妇人则是被放弃的卒子,或者说是还来不及走的棋子——毕竟他中的毒还不够深。所有的情况和威胁前一晚的审问中肯定都已经摆过一次。昨晚妇人能坚持,想来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家人无恙。背主的奴才在主人家告发后要视程度判刑,以洗衣妇这个程度已经可以判处斩了,那么什么样的利益可以让一个一力背负家中经济的女人连命都不要? 孩子! 要么是这个孩子的命,要么是这个孩子的前途! 眯着眼,齐润云把杯盏一抬,斯年托盘递上来,“咔哒”一声,是杯盏磕碰到托盘放稳的声音。 “芸娘?”对,这个洗衣妇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芸娘。这种话本中常见的名字。“听说你亡夫早逝,独自一人抚养儿子,孝顺公婆,儿子杨文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齐润云说话的语调很平缓,并不激动,也不会气急败坏,更加没有恶劣威胁,他只是像陈诉一件实事一般,平铺直叙。 芸娘的身体因为儿子被提到微微颤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回应,想来昨夜已经有人拿着她儿子作为突破口试过了。不过她觉得儿子眼下谁都找不到,宋家人能做的也就是口头威胁,所以她并不怕。 哪想,齐润云并不拿杨文的安危去威胁芸娘,他只是继续用那种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说道:“听说,杨文自小被送进私塾,念书非常认真。” 芸娘跪着的姿势动了一下。 齐润云像是没注意到一般自顾自地说着他的分析:“一个穷人家出身的孩子,靠着母亲替人洗衣艰难的念着书,想来他的目的也绝不是认识一些字替人代笔写信,读读家书这样的成就。” 大概是没明白齐润云说这些的意义,芸娘呆滞的眼神转了一下,对上了齐润云比她还没有起伏的目光。 “想来芸娘对自己儿子爱深责切,也是一番望子成龙的心思。自古念书习武,除了一些特别高风亮节的名人雅士,多数总是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意思。你说杨文去考科举的话需要些什么呢?” 大概是齐润云话题的走向让芸娘不安,跪着的身形耐不住动了动,对着齐润云目光的视线也转开了。 考科举,无外乎学识,盘缠,官碟,缺一不可。 学识是基础,盘缠是保障,官碟是敲门砖。前两者不去管,后一项如果失去了,那么这个考生就失去了考生的身份,甚至是行走天下的身份,最终只能寸步难行,即使才华盖世那么也宛然。 “科举考试,学识,进京的盘缠,还有他考生的官碟。你说如果一个考生带着官碟进京考试,最后发现他原籍被消,查无此人会有什么后果?”齐润云的话轻轻巧巧,动作也很轻缓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芸娘也听懂了,她克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看着齐润云的目光又是恐惧又有着一丝祈求。 但是她还是没有开口。 齐润云眯了眯眼,如果有人注意到,会发现此时他的表情就跟宋清颐某些时候非常的相似。 “或者,我直接疏通官府,你一个下仆谋害主家,判一个处斩,后代世代为奴如何?”世代为奴,这样的判决,锦朝律法里是没有的,不过芸娘这样的事情夺了杨文考生资格还是有可能的,毕竟朝廷考官们谁家中没个奴仆丫婢,最是讨厌这种背主之奴,只要一宣扬杨文的前途也就完了。面前的女人不过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平民民妇,齐润云不介意把情况说得严重些。 世代为奴,四个字显然狠狠砸中了芸娘,就见她面上表情突然一裂,呆滞的表情灵活过来,顿时跪趴下去:“少君,您绕过奴婢这次,您无论要对奴婢罚什么都行,不要牵扯到文儿,求求少君,您发发慈悲!” 何其可悲,芸娘为了自己儿子无论受什么罚都不怕,拼着没命也要去伤别人家的孩子,目的可能就是为了自家孩子一副上京的盘缠? 齐润云心中并无波动,对他来说无论芸娘说什么,都掩盖不了她伤人的动作,他此来也不是为了听这个:“那是谁给你的这个药粉,谁让你做的这件事情?” 听着齐润云的问话,芸娘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还是重复着之前的那些乞求。 “你的文儿对我来说半点都没有我孩子重要,你可以为了你的文儿害人,我就敢为了我的孩儿拉你全家陪葬!”齐润云即使口吐最恶毒的威胁,语气还是平淡没有波动,但听到的人都不会怀疑他说到做到的决心。 因此芸娘抬头看着齐润云那气势凛凛的目光,以及高高隆起的肚腹,终于软下了身形:“我说……只求少君能护一下我家文儿……” 即使到了最后,为人母者也不忘为了自己的孩子挣扎一下。 此时的齐润云自然不会为了这点挣扎摇头。 芸娘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讲起近日来发生的事情。 所以待得宋清颐从窑厂回来,这边的结果就已经出来了。虽然没有具体的名字,但是芸娘描述的人里其他人感觉不出,宋清颐这个最熟悉罗杏涓的人还是能猜出来的,而齐润云的目光就落在了宋清颐身上。他心中对那个女人有怀疑,听了芸娘的描述自然也就有几分猜测。 宋清颐点了点头确认。他心中滋味纷杂,当然不是对罗杏涓余情未了,矫情的怀念,只不过是心有感叹,自己以前竟然这么眼瞎。曾经他觉得自己这个师妹天真烂漫,有点小脾气,却还是善良可人的,哪里想到上辈子一个大大的巴掌打脸,这辈子他都已经从根源上阻断了这个女人攀上自己的可能,她竟然还能为了一点仇恨就使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来害自己的家人。 不错,罗杏涓的毒并不是只针对齐润云的,虫毒不易解,但也难下,这种虫毒的香粉是无差别攻击的,用的越久毒性累计的越大。芸娘按照罗杏涓的吩咐把毒粉乘着晾衣服的时候混进下人的衣服中,下人穿着衣服是不会固定一个地方的,而芸娘挑的又都是得力的丫鬟,这样的丫鬟经常要替主子办事,穿行各个院子的。如果这次不是斯年细心,那么这样的香粉在宋家后院晃上一个月,宋家后院就一个都逃不掉,连宋清颐和宋老爷也很难幸免。 可见罗杏涓手段的狠辣。 至于罗杏涓怎么找上芸娘的,只能说是广撒网,因为之前在宋家住了一个多月,罗杏涓有心,多方打听了仆人之间的情况,明面上还赞她平易近人,哪想到她竟然从那些家长里短中找出了某些下人的把柄,比如芸娘的儿子!然后利用这些为她以后入主宋家提供方便。 宋清颐为自家正君孕期的安全,驱逐了罗杏涓,让她打算成空,没想到最后她竟然孤注一掷,那时候收集的下人信息就成了她行动的倚仗,芸娘的家人确实走了,不过罗杏涓说她给她的家人都下了毒,让她一人把事情揽下。 宋清颐听完所有事情,轻轻吁了口气,摇摇头。“我不插手这件事,交给你,有需要帮忙的就说,莫要累到自己。”齐润云说过,罗杏涓交给他,宋清颐答应过,自然不反悔,只是有些担心自家正君这么大的肚子。 宋清颐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重来还执着于报仇,结果引狼入室,让罗杏涓有机会渗透进自家的下人里。 第六十一章 齐润云自知分寸,他虽然生气罗杏涓把主意打到自家孩子身上,但临盆在即,他也不想为了这样的女人让自己出什么事情。 不过即使不出面,他也有太多的方法可以让罗杏涓吃苦受难。 宋清颐这段时间处事和行事都大有进步,宋老爷越发地把一些事情和人手交给他,手上人手充裕,自家夫人要办事,他得支持的。因此齐润云从宋清颐手上接了一批人,这些人近来都被他派了出去,按照他的要求办事情去了。 而他自己,因为虫毒的关系每天都要喝一堆药茶——因为大夫说他有身孕,药效太重的解药不能用在他身上,这也是大夫不敢保证小东西完全没事的原因,因为虫毒驱散得慢,有可能会有一部分留在小东西身上。 是的,他们一直小东西小东西的叫,是因为宋清颐给他肚子里的孩子起了个小名,就是“小东西”。俗话说贱命好养活,但是他们俩都做不到真起名叫狗蛋之类的名字。最后宋清颐拍板,说既然咱们都习惯叫他小东西了,这称呼平常又实用听着也是普通到极致之物也算是贱名,就这么叫吧。所以他肚子里的孩子就真的小名“小东西”了。 宋清颐进来的时候,齐润云正散完步坐在椅子上发呆,一手无意识地在肚子上打着圈,偶尔还能从肚皮上看见小东西动起来的轨迹。 虽然齐润云的表情不明显,但是生活的愈发亲密,宋清颐对齐润云细微的表情读得也越发懂,心下知道他在担心肚子里的小东西。 坐到齐润云身边,宋清颐把手放在那个活泼的肚子上。身前的齐润云并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头,只是一直呆呆地看着前方,似乎还没回神。 宋清颐轻轻拥着人,心头晦涩,“别担心,我们的小东西活泼又坚强,肯定会吉人天相的。”安慰的话,总是空泛,但这是美好的许愿和希望,宋清颐想着老天给他那么大的一个重来机会,总不会又要在这生活之中蒙上阴影吧。 齐润云懂宋清颐的言下之意,轻抚的手动了动握住了另外那只在肚子上的手。 午后有清风浮动,安静的两人在这几日里难得的温情,一扫之前的日子里因为中毒的事情笼罩在秋林苑里沉闷压抑的阴云。 片刻后,还是齐润云先出了声。 “一个后院女人,一生所求最大的也不过是丈夫出息,后院得宠。这些她都能从曾经的你身上得到。可是她没有在意,那么我猜测她对苏泞有一番不一样的感情?虽然上次惠香楼所见苏泞也并不是什么良配。这我就不管了,我只管罗杏涓的心头所求,她求什么我坏什么。“齐润云的声音有些飘忽,虽然如往常一般没有起伏,却多了一丝狠绝的冷冽。 宋清颐没有去打断他,只是在听到他说罗杏涓可以从自己身上得到时有些微的尴尬。不过上辈子罗杏涓开始时一直都和自己在一起,苏泞估计就是她心头的朱砂痣,有他拦在他们之间,她对苏泞的感情就不会降温。至于他败之后,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那时候他就不清楚了,不过反正他上辈子至死,罗杏涓也还只是个妾。所以这辈子没了自己他们两个为什么还这么执着,也只能说野心太大了。 “她既然已经外嫁还想着帮苏泞,那么就是有把握苏泞会娶她,无论为妻为妾,以她为苏泞所做的事情总能在苏家后院占一席之地,既然如此那我就让她求仁不得仁。我让人传了她的谣言,不,也不算谣言,我不过是把她周旋于你和苏泞之间的事情改了改名字传了出去,坏了她的名声,现在她的夫家估计已经在来的路上。”一个女人,坏了名声,就算苏泞还愿意收她,她入了苏家门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更何况罗杏涓此时还未与丈夫合离,她的丈夫还有资格来处理她!所以齐润云派出去的人里专门有一路是给罗杏涓丈夫挑话头的。 齐润云做的事情,宋清颐其实都清楚,当然不止他口中说的部分。自家夫人对于罗杏涓,可谓釜底抽薪,断了她所有的后路,以后只能在苏泞这条船上一往无前了。但是偏偏苏泞这个人又是宋清颐预定好的复仇名单,这人最终的结局绝对不会好,所以两个人的结局可以说是已经注定了的。 宋清颐虽然清楚,心中却并没有起伏,他并不觉得齐润云的做法有什么问题,或许有人会觉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么计较太过小家子气,但是宋清颐并不会这么想。他上辈子吃这个女人的亏太多了,这辈子他就是来和这个女人狠狠计较的,所以他只是点点头:“不用告诉我,我说了都交给你,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了。我不想关心她的事情,我现在除了‘麒麟驾云’就只担心你。” 放开人,宋清颐转到齐润云的正面,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睛,即使波动并不大,他还是从中看到了担忧与自责:“大夫说你临盆就在这几日了,但是心头郁结。这样不好,对你自己不好,对小东西也不好。我不会说别担心这样的话,因为我心中也有忐忑,但是我知道无论小东西出生后会如何,你和他总是我最重要的人。只要你们都还在,担心都好过伤心。我们可以换个想法,如果他健健康康,那么我们就当上天给我们一个大大的奖励。如果他有哪里不好,那就是老天爷给我们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如何让他过的更开心就是我们以后要努力的方向,你这个阿爹是他的引导者,我这个父亲是他的后盾。”宋清颐没有去安慰齐润云,他只是诉说了自己的害怕还有最坏的情况里他们能做的事情。或许这种“安慰”才是此刻的齐润云需要的,就见他冷淡的表情慢慢的松软下来,僵直的背终于愿意缓下来,额头搭在宋清颐的肩头,虽然仍旧一声不吭,但足以让宋清颐松了一口气。 其实情况并没有到最坏,老大夫给齐润云开的药茶虽然慢但是还是能把毒性拔出干净的。只是多少还是对小东西有一些影响的,大概要提前见到小东西了。不过唯一幸运的是齐润云中毒时孕期已经比较后面,这样孩子即使早产,也早的并不多,孩子的影响也少。 就在齐润云即将临盆的紧张日子里,纳贡一事终于快要进入最后的议程,所有的琉璃件都已经交付到沈大人手中。经过图纸的第一轮筛选,需要上进成品实物的也有百来户。到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琉璃件样式已经瞒不住了,毕竟上进的琉璃大多是摆件,每个摆件最小也是手掌大,大的都有人高,这样的琉璃百十件摆下来如何能完全避开人烟? 而这位沈大人也乖觉,他索性向锦城的一个富户借了一套院子,布置好护卫,就直接把所有上进待选的琉璃摆了出来,然后邀请了被选中的这些人家一起品评所有的琉璃,当然最后的决定权自然还是在沈大人手中。 不过不可否认,这样一来私下去找沈大人的人确实少了许多,最起码他躲清净的想法达到了。 到了当日,宋清颐自然是要陪着宋老爷一起去到现场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早起来宋清颐就觉得自己心头直跳。 宋清颐摸了摸心口,总觉得有些要发生什么事情的不安。 而他身边的齐润云也已经起了,因为肚子越发大,他的休息无法像之前一般,经常会半夜醒来,连带的宋清颐也睡得不安心。 齐润云看见了他的动作,想了想让灵宝把自己放在小书房的一个盒子拿过来。 两人就在一个屋子里,齐润云吩咐灵宝的声音宋清颐自然听见了,他压下心中的那股难受劲,把注意力转到齐润云那边。 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被灵宝取了过来。看见那个有点眼熟的盒子,宋清颐蓦然想到当初齐润云送自己的那枚至今被自己宝贝收藏的印章。 齐润云把盒子递过来,宋清颐接过挑眉表示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要给他送礼物?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两面镂空的竹扇,深紫色的竹片缝着精致的绢绣。扇骨上镂空的花纹是五福临门,显然这是用来祈求福运的。宋清颐很是讶异,他可不知道自家夫人还有这样的手艺,好奇又惊讶。竹片雕刻不奇怪,本来齐润云雕刻工夫就很好,只是绢绣…… 没等宋清颐开口问,扫见他眼中的惊讶,齐润云就红着耳廓戳了他一下,以示抗议,“我雕了扇骨,扇面是红袖做的,我只是把它们缝到一起。”虽然习礼苑中有刺绣缝纫的课程,不过这对于齐润云来说都是混时间的课程,从来也没有认真学过,只是练了几幅主要的绣纹应付授课的女先生。而这幅扇面显然不适合他发挥。 “我说过,纳贡一事对苏家绝对一步不让!”言下之意是琉璃上的功夫宋清颐他们下,现在他只能在祈福求运一事上进些心力。 “自然,我会让苏泞偷鸡不著蚀把米!你自己在家中要小心,我把大夫请到秋林苑的厢房候着,有事就让灵宝去请。”摩挲着那副精致的扇子,宋清颐心中有些忐忑的叮嘱。 齐润云乖乖地点点头,明白宋清颐一早起来的焦躁肯定是担心自己。本来怀孕开始宋清颐就有些过度紧张,哪想临盆在即又出了虫毒事件,如果不是前几日齐润云太过担心小东西神思不属,老早就会发现宋清颐的不安,几乎能空出来的时间对用来盯着他了。 只是今日纳贡一事事关重大,由不得宋清颐不去,最终只能在碎碎念中被宋老爷派来催人的下人领出去了。 第六十二章 沈大人借的宅子是锦城周家的。周家米粮起家,是锦城有名的仁商,虽然和琉璃这个行当没什么关系,但是因为周家的名声好,为人处世也很有一套,因此和锦城这些琉璃世家关系都不错。 周家出借的宅子就位于比较僻静的城北,离宋家不远。宋清颐跟着父亲上门时一起递了拜帖——这是沈大人为了此次琉璃品鉴给所有有琉璃件展出的人家发的帖子。 周家的这个宅子并不很大,前后五进院子,被好好收拾了一番,摆上各家各户的琉璃件。大世家基本都有窑厂,窑炉也足够大,因此这样的世家多数烧制的都是大件,被摆在了靠里的内院。一般小户人家的琉璃件受限于条件,琉璃件都不大则放在靠外的房间。 宋清颐一路跟着父亲走进去,看到了不少的琉璃摆件,虽然不大,没有那么精细,但是确实有些比较特别,能被沈大人挑选出来多少都有它的特别之处。比如刚进门就看见的,一件尺高的摆件。梅萼红,秋黄,落日黄和剔透的白,是一个看着就赏心悦目的老寿星。老寿星通透圆润,晶莹溢彩,很是美丽。 宋清颐绕着摆件走了一圈,现在的他早不上一世那个对琉璃技艺没有任何认识,只识得一点形的宋家书生。眼前这个琉璃件四色融合自然,晕染绚丽,虽然细节线条上有些不足但是整体已经不失一件精品。宋清颐看了一下名牌,是一个叫做季和的名字。只有名字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匠人自己参加的。 上一世他对于纳贡一事中单身匠人的唯一印象就是最终一起被选入的那个麒麟琉璃的制作者,姓李的一个匠人。这个季和,他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想来最后是落选了。 宋老爷站在宋清颐的身后,对于嫡子的动作没有阻拦,看着他停留在原地打量那件琉璃,就等着自己这个越发有模样的嫡子看完来发表意见。 “可惜了,这个人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操持了所有的烧制工作,但是精力兼顾不过来,他做模子的手艺一般,烧色倒是很有灵韵。”走回父亲身边,宋清颐轻声地说了自己的心得。 宋老爷点点头,这大半年是这个嫡子长成之后过的最惬意的时间,嫡子在琉璃技艺上虽然手法因为多年的缺席无法和其他人相比,但是对琉璃敏锐的感触却非常有灵性,这一点是宋老爷非常欣慰的,毕竟技法可以慢慢练,那点灵性却是天生的。 一路往里,作为宋家琉璃的当家人,更是本届琉璃匠席的胜者,宋家呈上来的琉璃件自然是摆在最里面,一起的还有锦城其他几家琉璃世家的摆件。 “麒麟驾云”被摆在了大屋的正堂之中。重新烧制的“麒麟驾云”不同于上一次四色混杂晕染一体的效果,这一次宋父因为宋清颐那两件发现大胆地叠烧了这尊摆件,整整叠烧了六色,色泽层层叠叠,从麒麟脚下所踏的紫色祥云,天蓝麒麟爪,湖绿间杂秋黄的鳞片,墨色麒麟眼,以及牙白清透的背鬃,最让边上其他看客啧啧称奇的是它身上的背鬃和鳞片,栩栩如生完全没有瑕疵。 宋清颐一进门就发现四周的目光大部分都集中在自家的麒麟上,见到他和父亲则都转到了父亲身上。而他自然有余力去注意边上的人。第一个注意的自然就是先前已经在了的苏泞。宋清颐目光隐晦,因此苏泞很是倒是没有发现他。只是那脸上一闪而逝的嫉妒恼怒,自然也就没有逃过宋清颐的眼睛。 也不知道苏泞想到了什么,那点嫉妒恼恨很快就变成了看好戏的神情。 宋清颐跟在宋老爷身后,一边由自己父亲带着见过各位世伯,世叔,一边嘴角也同样勾起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 苏家的琉璃是一尊半人高的仙姑拜寿摆件,让宋清颐惊讶的是这尊摆件竟然是同样六色的,而且比之匠席之时那件浑浊的六色琉璃显然精进很多。宋清颐惊讶是因为他知道苏家被宋家压制一头是因为苏家在烧制复色琉璃的技艺上比不过宋家甚至是其他世家,因为苏家虽然同样是琉璃起家,但是苏家并非匠人出身,没有家传的琉璃技艺所以在精品琉璃之上的造诣永远低于别家。据宋清颐所致匠席上的那件六色琉璃是周业启烧制的,因此他惊讶的是短短半年时间,周业启进步如此迅速。他可是实打实自己烧出来的,既没有宋清颐那样试出炉火纯青,也没有废弃琉璃叠烧的法子。 这尊仙姑拜寿眉目清晰,衣着纹理精致,色泽明朗,渐变过度的自然,六色氤氲看起来精美异常。这无愧于登峰造极的手艺了,宋清颐心中替上一辈子的周业启可惜,这样的手艺最终却因为四肢的伤痛一辈子都不能再使用出来,难怪那时候认识周业启,看他眉眼间总是郁结难解的样子。 心中感叹一番,宋清颐退到父亲身后。今日的“麒麟驾云”光彩夺目,即使仙姑拜寿堪称精品却也难以逾越过它,无论是精细的线条还是新奇的叠色都是琉璃这个古老的行当里难得的手法,后者更是一种更新的创举。除此之外,宋清颐凭借上一世记忆的优势,心中很是清楚麒麟外型的优势。 不一会儿沈大人从作为休息用的内室出来,看见周遭人三两相聚轻声讨论的样子,面带微笑走上主位。 “各位都是琉璃行当的大家,本官此次前来是为太后上选千秋的贡品,这里是本官根据图纸筛选出来的百件琉璃,在本官眼中他们都是千锤百炼的至美之物,奈何千秋之礼本官只能选走一件。还请各位品鉴之后给本官一些参考。” 沈大人一番话客气有礼,也是给足了在座这些人的面子。投桃报李,众人自然也是客气回礼。 因为知道自己在场会让众人拘谨,沈大人开场的简短之言絮完就回了内室,让众人随意,不过各个屋子里都有这位沈大人带来的人把守,在场的人心知肚明,彼此的点评之语最终还是会传进里面,因此一开始的点评之语都是些中规中矩的话。 比如李家的色泽剔透,张家的流光溢彩,宋家的精美华丽,苏家的气韵非常,总之客气有礼,彼此称赞,毕竟即使不能最终胜出,也不可在朝廷来人心中留下一个争名夺利的印象。 直到有下人从内室出来,分发给众人一份白签:“大人有言,请诸位品鉴之后选出心中胜出的一位,填在白签上,一会儿小的收拢交给大人,以作参考。” 谁都没想到这个沈大人会来这么一手,不禁有些愣神,一些人面面相觑,这无记名的选评吗? 唯有宋清颐很是淡定的接过属于自己家的那张白签,小声的对父亲说道:“父亲,‘麒麟驾云’本身出类拔萃,我投自己家一票也算实至名归了。”上一辈子这位沈大人也来了这么一手,虽说结果只是参考,但也让众人措手不及了,不过这一次他宋家准备充分,再不用害怕。 小半个时辰,一百份白签收回内室,余下的众人只能坐等。 而一番事了,本应惬意地等待下一出戏码上演的宋清颐却觉得心头早已压下去的那阵不安又再度弥漫了上来,宋清颐揪了一下衣领,面上闪过一丝焦躁。“麒麟驾云”他自是胸有成足,今日会如此心惊,宋清颐能想到的只要家中的齐润云。 偏偏此时,内室的门打开,沈大人走了出来。 “多谢诸位的意见,本官仔细看了每一张签中所点的要点,其中被提到最多的一共四件,第一件是松鹤延年,第二件件是福如东海,第三件是苏家的仙姑拜寿,最后一件是今年的匠席宋家的‘麒麟驾云’。”正好是锦州琉璃四大家的作品。因为宋家的麒麟琉璃件,使得宋清颐前世记忆里那位因为麒麟造型意外中选的李姓工匠直接没有被提起。毕竟一个大窑厂里大烧窑烧出的琉璃件如何是那种小作坊甚至土炉中所烧的琉璃能够比较的。 宋清颐轻轻吐了口气,知道沈大人要公布最后的选择了。 果然就听到沈大人说道:“本官原本心中有两三选择,有所犹豫,今日收到诸位的白签,发现最后被提到最多的就是曾经心中有所惦念的那件,果然不愧是琉璃城池的锦州。”沈大人稍稍顿了一下,才继续,“最后本官选定的是宋家的‘麒麟驾云’!” “麒麟驾云”此次一惊面世就脱颖而出,这个结果也算是众人心中有所准备,哪想到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反对:“沈大人,我反对,宋家的琉璃根本没资格入选!” 众人皆惊,回首去寻。 宋清颐的目光直接就锁了过去,果然是苏家的苏泞。 而与此同时宋家的秋林苑内,本来准备午休的齐润云突然抱着肚子从床边滑到,来不及出声,就被灵宝的叫声打断。 “少君!!——” 第六十三章 众人的目光扫过去,苏泞很是得意地走出原本的角落——收起了平日里的温和有礼,现在苏泞的脸上明晃晃地挂着得意。 上首的沈大人扫过他,身边已经有人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想来是在解释苏泞的身份。就见沈大人点点头,随后问道:“苏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苏泞注意到了沈大人身边那人的小动作,脸上的得意僵硬了一下,随后才重新变得温和,慢慢说道:“回大人,据草民所知宋家近半年来烧窑可都是严防死守的,要知道窑厂里烧琉璃都已经是最后一步了,草民这些手艺人家虽然会防范,但也不至于防范到宋家这样的地步。而据草民知道的真相:这半年来宋家这位大少爷打着祭炉的名号,可是做了不少事情。” 苏泞的话让四周站着的所有人都凛了一下,要知道宋清颐祭炉这件事可是在他们这些世家里头可是流传了许久,听过祭一次炉让烧制之物更有灵韵,却没听过一次祭炉祭了大半年的!一开始大家也有疑惑,但是毕竟宋清颐从未认真学过琉璃的技艺,众人也就以为宋家的这位大少爷是门外汉装懂而已,宋家舍得这些资源给他糟蹋,外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但是现在听苏家老三这话,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众人难免都打起了精神。 苏泞收到自己所要的效果,心中得意更甚,也不等沈大人再问就直接说道:“所谓祭炉是假,作弊才是真!” 此言一出,等着听□□的众人都疑惑了。作弊一说应该是对应此次纳贡,可是这样说法就不对了,毕竟宋家大少祭炉开始的时候纳贡一事连风声都还没露出,难不成宋家的消息来源已经这么厉害?而若说是为了琉璃匠席,那比拼的内容可是大庭广众之下烧制出来的,况且在座的都是琉璃一行的行家,心知琉璃一物又不能如何作弊。不过苏家人这么笃定,难道真的还有其他隐情?众人隐晦的目光扫过苏泞身后站着的苏老爷,就见他嘘着眼睛,对于自己儿子的发言,既不支持也不阻止,似乎在一开始的惊讶之后就放任了。心中有些明白苏老爷打算的某些人不仅啐了一口,老狐狸! 苏老爷的反应不过是一个态度,这个儿子如果能凭这次的事情扳倒宋家,让苏家得利,那么好好培养由此手段的儿子作为继承人也是不错的。如果此次失败,想来苏泞就会被舍弃以平宋家和沈大人的怒火。 虽然明白,但是对于苏老爷对自己儿子这么冷血的处理方式,难免有些唏嘘,无怪乎苏家的三个儿子斗得这么激烈,这是不斗就淘汰的结果啊。 而此时的苏泞已然没有余裕关注自己身后的家人,在他心中谋划了如此长时间,自然没有失败的可能,现在只等他落下最后的铡刀,收割胜利果实的步骤了。 “此作弊自然是说他在匠席和此次纳贡上,他所谓祭炉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在窑厂里所做的事情。而他要做的事情所有起因都是因为宋家大少得了一批欲报上来销毁的火卓,宋家大少爷将之煅入了琉璃石!所以什么麒麟驾云,琉璃狮子,不过是因为火卓之美让它们一时迷惑了世人而已。”蜻蜓眼烧制方法简单,琉璃狮子也脱胎于此,只不过胜在一个造型新颖别致,苏泞此时提起不过是一个大帽子全盖上而已,反正因为琉璃狮子苏家的蜻蜓眼生意大受影响,眼下一起搞臭了,正好挽回损失。 果然苏泞的话音刚落,周遭的人立马响起窃窃私语声,连在上首坐着的沈大人也脸色一变。而此刻被苏泞目光直指的宋清颐却仍旧淡定地站在原地,并没有回应苏泞的挑衅。 沈大人蹙眉,看了一眼没有出声辩解的宋清颐,又转向苏泞,他能看出两人之间并不和睦,若不是事关火卓,苏泞这样因为私怨而不顾场合发难的做法,他是非常不喜的。 “苏公子可有证据?”沈大人眯着眼问道。火卓一事非同小可,这是前朝遗物,本朝开国时不少朝廷大员吃过它的亏,当时新朝初立却又大半官员相继生病,甚至过世,当时的朝野动荡不安,差点让立国不久的大锦朝毁于一旦。因此本朝皇家对于此物深恶痛绝,一旦出现,向来都是严厉打击。 苏泞恭敬地行了一礼,待得沈大人疑惑地叫起,才解释道:“草民刚刚行礼是为之后之证据一事,因为草民请来的这人原为宋家大少即将过门的妾氏,她与宋家大少感情甚笃宋家上下皆知,岂料因为她发现火卓的痕迹却被遣送返家迅速外嫁,若不是之前草民途径罗庄遇见她逃跑出来,草民也不能知晓此事。” 到此时,宋清颐才出声:“回大人,草民宋清颐有话要说。” 沈大人沉着脸,他并不喜欢被人拎着当枪使,不过因为火卓他还是耐着性子坐着听:“你说,苏公子也把你的证人叫上来吧。”在他心中无论苏家还是宋家,眼下的情况都让他不喜,不过苏家更甚。既然早些时候就已经遇见那个宋家妾妇,明明可以在今日他选定“麒麟驾云”之前向他举报,更甚者私下找来也可以,偏偏要在这样的时间点,大庭广众之下叫破,被拿来当枪自然让他高兴不起来。 苏泞看着宋清颐轻蔑地笑了笑,挥手让自己的小厮去知会外面等着的罗杏涓过来。他以为宋清颐这次该胆怯的辩解了。 哪想到宋清颐还是一副淡定的样子,对着沈大人行了礼,才缓缓道:“首先草民要纠正一件事,草民年初成亲,家中唯有一正君而已,并没有任何即将入门的妾室。其次,苏三少提到罗庄,那么想来指的就是草民在书院时的一位师妹,毕竟草民认识的人中唯有此女出自罗庄,苏三少,我所言可对?”话至结尾,宋清颐转身直面苏泞。 苏泞蹙眉,宋清颐的反应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不过心中重新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安排,确认没有遗漏,才点头道:“确实,此女名唤罗杏涓,曾与宋大少共念同一所书院。宋家下人皆知宋大少娶正君不过是为了给此女求一个良妾之位,宋大少难道能否认?”这传言可不假,宋家下人口口相传,宋清颐当时闹得也厉害,就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新婚之后像是换了一个人。这是苏泞最郁闷的一件事情了,本来他的计划都好好的,哪里用得着和宋清颐对簿大堂,匠席之争后就该让宋家大乱,无暇□□了。 宋清颐笑起来,笑容中对着苏泞有满满的恶意,这个笑容和他之前跟在宋老爷身后那谦和温良的气质完全不一样,“我确实不否认,我宋家下人还真多嘴,传主子的私事都能传到苏家去了。”开腔第一句话就直指苏泞插手别人后院,居心不良。周遭的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看向苏泞的目光都别有意味。确实,谁没事会特地去关注别家大少爷纳妾的事情,就算关注这也该是后院之人的言谈内容,他们这些当家的会听却不会在这样的场合明目张胆得去说。谁家后院都能保证清清爽爽没有闲话给人传的,苏泞这种做法实在上不得台面。 苏泞脸上的笑容差点没被宋清颐的话刺得挂不住,就是苏泞身后的苏老爷也变了脸色。这简直就是直接啐苏家行后院妇人之道,无异于一脚踩在苏家脸面之上。 宋清颐可不会管这两父子的想法,他戳完苏家的脸面之后回身继续道:“草民成亲之前确实对罗杏涓心有钦慕,对于家父安排的正君有所不满,如苏家三少所言,这些就是草民家的下人也都知道的事情。不过后来成亲后,草民越发喜爱正君的温和无争,沉静坚韧,更何况当时草民发现了一些事情,使得心情大恸,一直都是草民正君陪伴左右。草民有心要和正君相伴一生,后院之中再无他人,因此对于苏三少指称罗杏涓是草民即将过门之妾一事,草民反对。毕竟草民一无上门递纳妾文书,二未遣轿迎人,如何有即将过门一说。”大锦朝纳良妾,比贱妾要正式一些,不过比起正妻之礼自然又是简单很多的,男方持官府批复过的纳妾文书,遣轿子把人迎回来就行了。 宋清颐这话说完,一声异响惊了旁听的众人,目光所及,门口立着一个梳着已婚发髻,面色苍白,不过仍旧能看出些许娇俏的年轻妇人。结合刚刚苏泞和宋清颐之言,不难猜出这个女人的身份。 宋清颐看着门边站立得摇摇欲坠,口中嗫嗫似乎在叫他师兄的罗杏涓,目光冷冽夹着厌恶。这个女人现在竟然还能做戏,想起自己在宋家正堂被这两人踩在脚下奚落的样子,他对于眼前的罗杏涓心中满是作呕之感。 “呵,大人,草民本想将那些个事情掩埋在心中再不提起,就此远离此二人,奈何他们咄咄逼人,此时竟然还要诬陷草民,这让草民简直无可忍耐!”宋清颐口中之言恨恨,他等这一刻等得如此之久。 苏泞和罗杏涓表情都一变。这反应和他们预估的不一样啊,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下,都从彼此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不详的惴惴之意。 “师兄!我不过是劝你一句火卓不是好东西,结果师兄竟然这么狠,威胁我的家人让我嫁给了一户虎狼之家,师兄你怎么忍心,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去害你啊!”大概是心有惶急,罗杏涓在宋清颐出声之前抢声道。她心中有感觉,她这个一改往日温和的师兄将要出口的话绝对会让他们大难临头。虽然不知道到底哪个步骤出了纰漏,但罗杏涓此时被宋清颐盯着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所以她抢着想要把原本预计好的话说完。 而苏泞此时的表情也不太好,他比罗杏涓更早发现宋清颐的淡定,但是眼下骑虎难下,这出戏已经容不得他不唱完了。 “莫要多言,把火卓的事情禀报给大人吧。”被情势浇了冷水的苏泞总算发现了沈大人眼中的不耐,出言打断了罗杏涓的话。 而宋清颐被抢了话却并不介意,在一旁笑看着苏泞和罗杏涓,宛如看一场好戏一般。 苏泞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习惯了隐于幕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这么的窘迫了,最糟糕的是此时此刻他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纰漏出在哪里。不用回头,他也已经能感受到身后来自那些异母兄弟的嘲笑,以及自己那个父亲鄙夷的目光。 苏泞忍耐地握紧自己身侧的手。 第六十四章 被苏泞喝止了一下,罗杏涓似乎总算想起来她是来做什么的,神色匆忙又狼狈地对着沈大人行礼。 “行了,赶紧把话说清楚,本官对你们之间的纠葛没有兴趣。”沈大人已然很不耐了。 “是的,大人,民妇与宋师兄相识很早,年初曾在宋家住了好一段时间,那时民妇就曾见过宋家下人搬进一个箱子,据说是惠州矿上送来的。好奇之下民妇曾经询问过师兄,师兄曾言是重要之物,用来烧制琉璃的。民妇对琉璃了解不多,就没有再注意,直到后来在宋家花园意外遇见搬箱子的两个下人私语才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火卓。民妇就去劝了师兄几句,只是随后不久民妇就被宋家遣回家中,被父母兄嫂送嫁了。”说到后面大约是想起之前上首大人说的不喜欢听她讲纠葛临时住了口。“民妇心中有怨,千方百计跑出来想要问问师兄,奈何身单影只,如果不是苏少爷,民妇绝无可能到达这里。”说完就掩面小声啜泣起来。 罗杏娟身上简朴,神色上又有些狼狈,可以看出一点惊惶之色,这样一个年轻妇人露出如此的姿态,是很容易取信于人的,即使没有相信,也会因为她的姿态心生怜悯。 果然周围的碎碎声变得大了些,能听出其中一些对于宋清颐的指责,苏泞脸色稍稍缓了一些。 可惜宋清颐哪里会给他们喘息的时间,见罗杏娟作态的样子,嘴角的冷笑一直没有收起,待得她告一段落,不紧不慢地质问随后而来:“罗师妹此言也算是无中生有的典范了,一番话下来半点没有实质的东西,你说你看见了那宋家就有火卓了?凭证呢?我还说你和苏家三少本来就有染,我是因为不想绿云罩顶才赶紧把你送走的呢!”一番话真真假假,让边上听着的人叹为观止。如果宋清颐说的是真的,众人到真不同情这个女人了,只是送走已经非常仁至义尽了。 宋清颐一句话虽然听不出真假,但是在罗杏娟和苏泞这两个当事人的耳中却不啻恍若惊雷,背后都惊出一身白毛汗。 “宋大少莫要信口雌黄,我虽因你之故和罗姑娘有数面之缘,但绝无私下来往,这事事关女子名节,宋大少想要转移视线也不能用这样的借口。”苏泞的话紧随之后,似乎真是惧怕坏了罗杏娟的名声。 “是吗?苏三少真觉得我是信口雌黄?那我也觉得罗师妹信口雌黄啊。”宋清颐很无奈地摊手。他知道罗杏娟指的箱子是自己洞房第二日去父亲书房时看见的那只被抬出来的箱子。前世他只知道那是惠州送上来据说是上等矿的样本,现在听了罗杏娟的话,想来这个就是他们预先埋下的陷阱,以防宋家以不知晓惠州的矿石有问题来脱身。奈何上一辈子的他太过“配合”让这两人的预埋下的后手都没有用到。 不过这一次他不怕他们了,什么后手,预埋,都放出来,事后他打脸才更加大快人心! 苏泞也不装温和了,冷笑一声:“想来宋家早就没把那只装东西的箱子和那两个下人放在心上了吧,可偏偏我找到了他们!”说完也不看宋清颐,转身对着沈大人禀告:“大人,草民在知道此事之后,多方查找,万幸找到了那两个差点被杀人灭口的下人,还有那两人为防万一留下的箱子,箱上还雕有宋家的家纹,下人也是宋家的下人,他们的供词请大人过目。”说完苏泞从袖袋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呈了上去。而箱子则被苏泞身边的小厮送了进来。 因为宋家琉璃世家出身,会习惯在自家的琉璃件底部雕一个宋字的变体花纹,久而久之这个花纹就成了宋家的代表。其他一些家族也有这样的习惯,除此之外还会在一些家具或者往来的物品上留下这种标记,这已经是一种默认的习惯了。所以苏泞才会说箱子上有宋家的家纹以之证明这个箱子是宋家之物。 看过纸上的供词,沈大人抬头,“火卓实物呢?”纸上的供词很详细,两个下人在供词里说明了搬箱之事,还有箱中之物的描述,虽然没有直言火卓,但是这样的描述足以让人认定此物了。 火卓一名不仅是此物的出处,更是它的外形。拟火而生,艳红而温。火卓是一种长得像植物的矿物,很奇怪的属性,所以一旦出现很难认错。通体全红,如火焰花朵一般,甚至触手都是温暖的,如果不是身有异毒,火卓的追捧者肯定很多。 听见沈大人的问话,苏泞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看来沈大人相信供词所言了。“回禀大人,这就是草民先前说宋家的‘麒麟驾云’没有参选资格的原因。因为宋家将得来的火卓炼入了这个琉璃摆件。” 苏泞话音一落,身边哗然。自火卓出现以来,关于它的传言就不少,最多的就是锦朝初立,因为它使得大半朝臣都中了毒,据说正是因为前朝余孽将之烧入陶瓷中,使得陶瓷釉面晶莹华彩,深受追捧,许多官员家中都有此物,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 若苏泞此话当真,那宋家这尊献给太后的琉璃可就是居心叵测了! 沈大人眯着眼重复了一遍对那箱中之物的描述,看向宋清颐,“此言当真?” 宋清颐同样从袖袋中取出一叠纸,呈上之后才回答:“自然不当真,我宋家从开朝之初就是御用的琉璃匠人,虽然后来落户锦城,但锦朝初立时火卓一事,先祖也是经历过的,身为后人尊组训绝不会去沾这样的毒物。苏三少所说的下人我有印象,他们被宋家驱逐是因为手脚不干净,绝非什么杀人灭口逃脱而去,关于此事宋家当初报过官,府衙里应当有记录。而当初惠州呈上矿石样本时家父确实喜爱其色与品质,但绝非如大人所言是拟火而生,艳红而温的形态,草民父亲幼年学艺如何认不得火卓的样子。所谓炼入‘麒麟驾云’更是无稽之谈,宋家之琉璃愿意接受任何检验。”火卓可验,只要用特定的药草点燃去烧火卓或者含火卓之物会使之共燃。而那两个下人上一辈子就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一世自然在宋清颐清洗的名单里。 苏泞没想到宋清颐说得这么斩钉截铁,而且那两个下人还有案底,心中一惊,目光不由得下意识转向“麒麟驾云”。他之前确认过此物边缘点点星光那是火卓煅烧之后的特性,但是此刻望去哪里还有之前他看到的景象,苏泞的心中蓦然一沉。 “草民呈上之物,乃是这位自称从未私下与罗师妹相交过的苏泞苏少爷和罗师妹在书院时的往来记录,这中间有许多当时书院中的同窗作证。什么揭发火卓,分明是你们两人仙人跳,坑害我宋家不成,反咬一口!”说到后面,宋清颐朝着变了脸色的两人冷笑。 “多年前罗杏娟就和苏泞相识,为着能在苏家出头,苏泞给草民这个不愿意接手家业的宋家不孝子设套,想要替自己谋得利益,在苏家站稳脚跟,还以小人之心度人,以为宋家的‘麒麟驾云’烧入了火卓才这么光彩夺目,草民反倒觉得苏家的仙姑拜寿才是来的蹊跷,历来都知道苏家于琉璃一道在精品一等上最是排位末等,今日的琉璃却一改往日的品质,难道不值得怀疑吗?谁知道是不是苏家的琉璃里烧入了火卓呢。草民上呈的资料中后半部分是草民千辛万苦收集来的信息,其中就有这位苏家三少和冒腾路盗首领的一封信件。”这封信件的得来完全是意外之喜,宋清颐层让周德宝帮他一路盯着惠州送上来的矿,途径冒腾的时候因为路盗之事果然被抢走。只是这一次宋清颐一点都不想拿回那些矿石,他早早就准备好了替代用的矿石,对于这个带来上一世悲惨结局的惠州矿石,宋清颐巴不得路盗们留下自己用了。哪曾想一路跟着的周德宝反而无意之间截下了一封投往路盗的信件。 信件就是宋清颐此时提起的这封,本来应当被路盗首领看过之后就销毁,没想到宋清颐运气中途截下。信件的内容不外乎是让路盗首领放出宋家的这批被苏泞做了手脚的赃物,虽然信中内容并无参与冒腾事件的迹象,但单单这一封信中苏三少和路盗首领熟稔的口吻就已经让他们苏家脱不开身了。 一听宋清颐的这话,苏泞险些膝盖一软。勉强镇定住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喊冤。 奈何宋清颐话还没说完:“草民现在很是好奇,苏三少的手有多长,能伸进草民家在惠州的矿上,还能结识路盗悍匪,能在草民家的矿石上做手脚,那草民不禁想问,苏泞你哪里来的势力,苏泞你火卓何来,你家的仙姑拜寿是否也用了火卓,你除了陷害宋家,是否也想对太后做什么!”一开始苏泞就打着把谋害太后的帽子扣盗宋家头上,现在宋清颐自然不客气。更何况比起苏泞手上的证据,他给出的这些才更加让沈大人感兴趣,更加惹眼。 冒腾路盗一事发生不久,因为太平盛世太久没出过这样的事情了,朝廷重视非常,镇压得也是迅速又强势。但是中间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查清楚,眼下突然听说苏家和这件事有牵扯,当下众人都有些兴奋起来——要知道一开始听说苏泞图谋宋家,众人心中还有些可惜苏家嘴小胃口大,明显是吃不成了,哪想到一个翻转显然现在是苏家岌岌可危了。大家都在心中默默计量着苏家有多少的东西能流出来让大家瓜分,不说别的,就是苏家的铺子放出来买卖都是已经很丰厚了,毕竟锦城就这么大,旺铺多数有主,现在有可能空出一大批大家如何能不激动。 苏老爷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地方,他一开始还觉得小儿子实力不够一个局布得不严谨,竟然还让人反咬一口,心中有着要放弃这个儿子的打算,哪想到变化一下子就来,眼见着这事情苏家脱不开身,苏老爷赶紧上前一个巴掌甩在苏泞脸上:“畜生!你和路盗竟然也有联系!”苏老爷一句话就已经摆明了要和苏泞撇开关系。 苏泞铁青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恨。 而宋老爷则是在宋清颐身后叹了口气,虽然之前让他捏了一把汗,不过看见自家孩子现在能独当一面,他又觉得非常欣慰。目光落在苏老爷身上,他怎么都没想到幼年相识的人竟然会对宋家抱着这样的心态。宋老爷没忘记刚刚苏泞对宋清颐步步紧逼的时候苏老爷可是在后面闭目养神的。 金钱易人品性啊! 宋清颐的话说完,又没说完,一番质问不仅仅是对苏泞的,同时也是给沈大人的。 一张一张的证据看过来,沈大人嘴角渐渐挂上冷笑,好一个锦城琉璃世家,又是和路盗有来往,又是引出火卓,简直是让他大开眼界。“来人,给我找人验验在场所有的琉璃件,一旦有问题,就将所属之人抓起来!” 宋清颐皱眉。这位沈大人这是要宁可抓错也不放过了。这次的事情对锦城的琉璃行当铁定是一次大动荡,宋清颐一开始并不想在这样的场合来做报复的,奈何苏泞执着于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宋家一败涂地,他只能反击。但是这样不可避免对于锦城琉璃的名声是个打击。看沈大人就知道,他此时铁定对他们两个都很是不喜。 火卓的检验是很快的,但是沈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查到问题就都抓起来,那就是无论什么问题!所以找来的人手费了好些功夫才查验完毕。 沈大人查的主要是毒,一般琉璃的烧制除非特定的毒素,都会被烧干净的,所以其他毒素的可能就不大了,也因此查出问题的仅有一家。 “苏家果然好样的!”沈大人看着几乎要烧起来的仙姑拜寿,气得笑起来。幸好一开始他心中虽然有犹豫仙姑拜寿或者麒麟驾云,不过最后选择了大众的意见,真是没想到看了这么大一出闹剧,告人的反而是有问题的。好一个仙姑拜寿,好一出火卓大戏。 苏老爷已经快要晕倒了,苍老的身体摇摇欲坠,可惜此刻他的三个儿子都惊惶得自顾不暇,没人注意到他。 而苏泞则是心中大惊,苏家的仙姑拜寿是他一手招揽的周业启呕心之作,能动手脚的除了他没有别人。苏泞没有想到自己会栽在这里。他一直知道这个人和自己的大哥有嫌隙,但却不知道周业启这人竟然是对整个苏家有敌意,他这一手不仅可真是把整个苏家都斩草除根了! 大势已去,苏泞此刻心中空落落的,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而宋清颐则注意到了看到情况不对想要后退离开这里的罗杏娟,正要叫人拦住,哪想门口突然传来家里小厮的叫声。 “少爷少爷,少君入盆了,老夫人让您这边事儿了了,赶紧回去。”本来小厮按照自家老夫人的意思是侯在门口等老爷少爷完事接他们赶紧回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宅子突然闹腾腾的,门口的守卫也被叫了进去——这是当时查验的人不够,被叫去帮忙了——小厮就进去了,哪想看到一片混乱中自家少爷没事人一般站在中间,就喊了一声。 这一声马上就把宋清颐的注意力抓走了,他哪里还顾得上罗杏娟想跑的事情,“什么时候的事情?!”宋清颐几步推开人群走到小厮身边。 “少爷,少君午后开始发作的。”来的小厮有些呆,看见自家少爷急哄哄的样子还有些发傻,说话慢腾腾的。 午后?刚刚苏泞一闹众人午饭没用一直在处理这件事,现在都快傍晚了,离齐润云的午后起码都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了。宋清颐急得不行。 但是眼下的情况,沈大人哪里会放人走,宋清颐心中焦急,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让小厮在一边等着,自己则回了父亲身边。 “我去和知府打个招呼,问问。”小厮那声喊堂屋里不少人都听见了,宋老爷自然也不例外,他见宋清颐过来,不等他说话就先开口了。 这次的事情是锦城大事,作为锦城知府,自然也是要在场的,对于沈大人,宋老爷并不熟悉,但是知府就不同了,多少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 苏泞已经被沈大人的人控制住了,而苏家的其他人都由衙役捆起来看守着,这会儿堂屋里闹腾腾的,都是苏家人对苏泞破口大骂的声音。 宋老爷作为这件事情的事主之一,他的动静自然是受到人注意的。 “宋老爷,今日之事未查清之前,谁都不可以走脱。”沈大人就在上首,他自然是听见了刚刚小厮的话,这样说也不过是要宋家表个态。 宋老爷自然不会这么不识时务,宋清颐现在也非当初的吴下阿蒙,当下就跪倒说道:“草民请大人网开一面,让草民回家中陪正君过了这道坎,草民自愿以戴罪之身受押解返家。”其实认真说起来目前的证据并不会对宋清颐有影响,宋清颐更还有检举的功劳,奈何苏泞不分场合的一闹,导致沈大人对他们两家都没什么好脸色,硬说事情没有调查清楚,那宋清颐就还是有被苏泞告发的罪名,没有沈大人首可,自然不能说是无罪之身。 最终的结果是所有苏家人押入府衙大牢待审,宋家也有宋清颐同样收押,不过鉴于他正君临盆,许他返家相陪,不过手镣不可除。 所以当宋清颐这个样子返家时,他自己焦急没在意,但家中的下人都被吓了一跳。 带着两个押解的衙役。宋清颐一路直往秋林苑。 “少爷回来了!”路上的下人看见宋清颐都先是一惊随后叫着往回跑。 看下人的反应,宋清颐更加担心了。待到了秋林苑,宋清颐就看见自己的母亲正坐镇在产房外。 见到宋清颐到来,本来刚松了一口气宋老夫人却又提起心来:“端谨,你这是怎么了?”宋清颐身上安好,手上却带着手铐,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打扮的人。送老夫人被这架势吓了一跳。 “没事,娘亲,我的事一会儿再解释,临雨如何了?”宋清颐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他已经站在产房外了,但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是说生孩子都会撕心裂肺地叫吗,他家临雨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见宋清颐对手铐一事提起来半点焦虑都没有,宋老夫人即使疑惑倒也能压得下心,见儿子问,只得慢慢说道:“不太好,老大夫说他阵痛的位置不太对,可能会有难产的风险。” 难产! 宋清颐心中一沉,不过心中那些纷纷扰扰的惊惶倒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忙碌的红袖说道:“红袖,找人安排个最近的院子给两位衙差休息,两位大哥,我就在这个院子哪里也不去,正君临盆,肯定要些时间,还请先去休息一会儿。” 两个衙差也是有眼色的,宋清颐身上带着手铐与其说是有罪之身,还不如说是上头的大老爷要给他点苦头吃,之后肯定能脱罪恢复清白,所以也不多为难他,见他安排好自己就点点头跟着红袖走了。 “老大夫还说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宋清颐问自己母亲。 捏了捏额头,宋老夫人陪了一个下午已经有些精力不济了,“说虫毒虽然拔了,但是多少还是有些残留在身体里,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影响下午开始闹腾起来,偏偏又不到时辰,我到的时候已经折腾很久了,这会儿安静下来大概是腹痛有些缓了。”这次的事情于他们家简直是无妄之灾,所以她一开始就不喜欢罗杏娟这个姑娘,儿子一直坚持要娶,她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看起啦有些深沉。没想到不仅深沉,还心狠手辣,不过是求而不得,竟然就敢下毒害人。 宋清颐紧了紧牙关,正要开口。 “啊——”产房里突然传出来齐润云压制不住的叫声,声音嘶哑,似是难耐已极。 宋清颐一下子站起身,连宋母也被惊了一下。 第六十五章 宋清颐被那叫声惊得站不住了,几步迈到门前。 “临雨?临雨!你们把门开开,让我进去。” 早有一边守着的下人过来拦着宋清颐要擂门的动作。“少爷别这样,产房不净,您别进去了!” 灵宝和斯年都是齐润云的贴身小厮,这会儿都在房内帮忙,这些拦阻的下人都是甚少在跟前伺候的,因为摸不清楚宋清颐的脾气,既不敢用力去拦,也不敢放行。 “让开,灵宝!斯年!过来给爷开门。”宋清颐也不敢真去用力擂门,就怕影响里面老大夫的动作。只得叫着灵宝他们过来开门。 “好了,端谨你这样大吵大闹会影响里面的,就算你要进去,你打算这幅样子去吓你媳妇儿吗?”还是宋母看不下去,在后面说道。 母亲的话让宋清颐顿了一下,是了,他现在手上上着手铐,进去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让临雨担心。不过让他不进去对着门板,宋清颐又觉得自己心惊的厉害,上一世临雨就是在生产时没掉的,让他就这么在外面干等,他觉得不等孩子出生就他就该崩溃了。 看着自家孩子这么慌神地团团转,送老夫人摇摇头。 到是宋清颐总算想起来找那两位衙差商量,幸而这两个看守的人对情况有数,倒也没为难,在管壁递上一个丰厚的荷包之后很是爽快地给宋清颐解了锁,不过也说了等宋清颐的正君生产完就要重新锁上。 等宋清颐回到产房门口,已经能听到房里传出的声响了,大多是老大夫指挥的声音,偶尔才能听见一两声临雨压抑的叫喊。 宋母一见他的样子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以前说让你娶,你不愿意,现在倒知道疼人,回家不见到你想到,这会儿倒是怕吓着媳妇儿了。” 宋清颐闻言不好意思的笑笑,心中知道母亲也就是嘴上抱怨,否则就不会一直在这边守着。当下过去抱了抱自家娘亲,像小时候一般在肩膀上蹭了蹭:“娘亲事急从权嘛,媳妇儿疼娘亲也要孝顺,以后我和临雨一定好好孝顺您。” “行了,行了,去吧。”虽然嘴上嫌弃,但是宋母还是按耐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她的儿子已经许久没有和她这么亲近了。 宋清颐这次没让人拦着,管壁已经把人挥开了——这会儿家里主事的主子就两个,连宋老夫人都不拦着了,他们哪里还会不那么不长眼——门敲不过两下,灵宝就从里开了门,不过还是阻在门口,但是门内的血腥味却已经扑了出来。 声音清晰而出,落进宋清颐耳中却只剩那若有似无的几声□□。 灵宝的脸色有些白,看着宋清颐的神色也有些急,“少爷,少君不让您进。” 宋清颐可以不顾其他人硬闯,但是齐润云的话却让他冷静了一下。他大约能猜到这人的心思,怕自己担心,也怕他受不住孩子出生的血腥场面——毕竟他在齐润云有孕后表现的无比在意——但自家正君哪里知道看不见他,自己心中更加惶急。 “少君现在如何了?”按耐下来情绪,宋清颐先问了灵宝情况。 “老大夫说残留的毒素对孩子有些影响,所以少君生产会辛苦,胎动比较剧烈,小少爷是提前要出来,少君的盆骨还没松开身体还没完全做好准备,有难产的可能。” 灵宝的每句话听在宋清颐耳朵里都是触目惊心的恐惧,当下他深吸一口气,“我要进去,你别管,去忙你的,少君那我会安抚。” 灵宝听了一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听见身后一身破喉的嘶哑□□,赶紧回身进去,顾不得宋清颐了。 宋清颐也听到了,随着灵宝一起进了房间。 进了房间不过是外室而已,血腥味却更加清晰浓重,宋清颐转进内室就看见齐润云被扶着跪在床上靠着斯年的支撑挣扎着用力,老大夫却在他腰侧扎针,每扎一针,齐润云就梗着脖子僵硬地□□着,而脱了外衫仅一件单薄中衣笼罩的肚子正剧烈的起伏着,时不时能清晰的看见它扭曲地动静,□□的下身更是不时滑下血丝和水迹。 齐润云腿间垫着不少白色的布垫,衬着血迹更是触目惊心,而灵宝则不时带领的下人们去清换那些被血迹和汗液打湿的布垫。这样的景象让宋清颐突然间腿软了一下。 不过上一世齐润云独自挣扎他却无能为力的景象闪过脑海,宋清颐颤了颤,才振作起精神上前。 斯年已经注意到自家少爷,而齐润云则是已经无力感受外界。 小心地乘老大夫停手的功夫和斯年换了手,齐润云有所感觉地睁眼,但是目不聚焦,“端谨?” 宋清颐怜惜地亲亲他满是冷汗的侧脸:“我在。” “别看!”摇摇头,齐润云想让他出去。说不清是不想宋清颐看见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还是不想让他看见孩子出生这么血腥的场面。 “我不看,我就抱抱我媳妇儿,媳妇儿这么努力给我生孩子,我心疼。”宋清颐抱着齐润云都能感觉到他疼得打颤,心中也疼得厉害,按照老大夫的要求把人又架高了一些,才贴着齐润云的耳朵说道。这会儿宋清颐已经是和齐润云一起跪立在床上,不过因为他比斯年高,所以齐润云依靠得更加省力一些。 又一波疼痛袭来,宋清颐能感觉到怀里人整个绷紧了,半晌才松软地靠近他怀里,“好疼!”耳朵里听进了宋清颐的话,齐润云却此时才能反应过来它们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前头只有努力一个念头的齐润云心中却涌出一股子委屈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媳妇儿最棒了,小东西让你疼,我一会儿帮你打他屁股!”能让自家这个冷淡的夫人委屈到喊疼,宋清颐不知道此刻他承受的疼痛有多大,只知道自己已经心痛得快受不了了。 哪想听到宋清颐这样说,齐润云反而笑出声,虽然很快被痛呼掩盖过去,但宋清颐确认自己真的听见了。他家这个冷淡到表情都鲜少的夫人真的笑了。 “不许你打他!”这一声倒是有力非常,是老大夫停了扎针的动作,让他缓了一下劲。 宋清颐抬头看向跟前的老大夫,嘴仍旧朝着闭眼和他讲话的齐润云哄道:“好,好,好,不打,以后我就教他端茶递水好好孝顺他阿爹。” “针已经扎完,我让人给床上绑上带子,一会儿给少君抓着借力。孩子出来的早,少君身体还没完全准备好,立着产子,多少能给些助力,就是少君会疼一些。”老大夫接过下人递来的布巾擦了把汗,把情况给小夫夫们解释一下。 “我知道的,大夫让我相公出去吧。”齐润云睁开汗湿的眼睛,这会儿精气神已经好了许多,显然扎在腰上的针不好受,而宋清颐的到来也给了他一些鼓励,只是后面的场面他真不想让他看。 “胡说,我要留在这里,看着你把小东西平安生出来!”宋清颐哪里容得他这会儿还让自己出去,嘴边贴了贴齐润云的脸颊,反驳道。 没等齐润云回话,老大夫就先说话了,“不用了,他明显比你这个小厮让你靠着舒服,何必麻烦,你给他生孩子,让他给你靠一下也不过。”老大夫是个医者,最不忌讳所谓为人夫不进产房的说法。 “你看,大夫都说了,你就不用再说了,乖乖省着力气把小东西生出来。”见齐润云再度闭上眼表情忍耐,宋清颐就知道又一波开始了。 后面齐润云也没再劝说,他虽然愿意怀孕产子,但心中其实始终有着畏惧,这个时候有宋清颐在场不得不说也是一种依靠。 宋清颐撑着齐润云,看着他在疼痛和缓冲中反复,心疼早就压过了恐惧。 齐润云这一次生产经历了两天一夜,等到小东西成功滑到老大夫手中的时候,他已经气若游丝,直接昏睡了过去。 就是宋清颐也已经两股战战,几乎脱力,甚至不敢去接被清洗干净报过来的孩子,就怕自己手上没力气摔了孩子。 孩子刚出身,黑红黑红的,五官更是皱成一团,而且因为生产时间久,头部更是被挤压的有些长,整体看上去有些奇怪,更遑论孩子肩膀上有个暗红进黑,李子大小的肉瘤。 宋清颐眼前一黑,第一反应是幸好齐润云生完就晕了。 “大夫?”宋清颐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即使如此都掩盖不住他声音中的颤抖。 此时产房里悄无声息,孩子的情况让所有在场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大夫是最早看见那个肉瘤的人,他心中对于这个情况有过假设,倒没有其他人那么震惊,只是之前他兼着接生一事,没有闲暇检查。 听见宋清颐问,老大夫净了手,示意他稍等,随后检视了一番,才说道:“这是遗毒,少君身中虫毒,因为有身子拔毒慢,多余的没来得及清除的毒素应当都在这里了。”余毒未清自然会对身体产生影响,齐润云用药茶拔毒,效果缓慢,毒素却没对他有任何影响,显然是因为那些毒素都被集中到此处了。 明白了大夫的意思,小东西这丑陋的样子在宋清颐眼中也可亲了起来,只是他怕刚刚生产完醒来的齐润云看了会受不了。 第六十六章 齐润云醒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夜,除了一点被喂进来的糖水几乎没吃什么的他手脚都没力气,不过精神倒是好了很多。灵宝和斯年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轮流守着,这会儿齐润云刚醒,床边小杌子上坐着的灵宝一个机灵站起来。 “主子醒了?要吃的还是要喝的?”因为齐润云除了在生产的间隙吃过一次糖鸡蛋和参汤补力气,几乎没有吃东西,所以宋清颐离开时特地吩咐了厨房时刻都准备着简单易消化的东西,这会儿小厨房还热着一盅大厨房送来的燕窝粥,还吊了一锅鱼汤煨着。 “给我水……”齐润云醒过来这会儿知觉也慢慢在恢复,就感觉到喉咙火灼一般,大概是之前喊声伤到喉咙了。 待灵宝把温着的淡参茶端来喂了他几口,齐润云才觉得自己就像干枯的田地遇到甘霖一般,整个人都复苏了过来。然后就开始感觉到腹中的饥饿以及小腹空荡荡的感觉。 “有吃的吗?端谨呢?”按耐不住地在自己轻松了的下腹上揉了一下,有些绵软,齐润云目光一扫却没看见原本准备的娃娃床,“小东西呢?”说来,他生完就晕过去了,竟然连小东西的样子都没看到。 灵宝赶紧叫人把燕窝粥送上来,一边扶着齐润云靠躺起来,一边回答了齐润云的话:“主子莫急,先吃点东西,小少爷在另一个屋子里,这不是怕您休息的时候被他吵着了嘛,再说这会儿子估计吃饱了在睡呢。少爷他陪了您两天一夜,外头的事情都还没了,见您没事就吃点东西眯了一会儿出门去了。” 灵宝虽然有些跳脱,但是办事机灵,嘴皮子利索,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听了灵宝的话,齐润云才知道自己生的是个男孩儿,安心地吃了两碗粥一晚鱼汤,觉得自己状态好些了,就又开始眼皮子发重——他这次生产耗时这么久,对身体是个很大的亏损,这会儿能醒来都是因为他太久没吃东西,摄入不够,然而吃了东西就再撑不住了。 “主子,您再睡一会儿吧,小少爷这会儿睡着呢,等您醒了精神好点,小的再让奶妈给抱过来。”灵宝一句话没说完,齐润云已经靠着被子歪了下去。 赶紧给自家主子调整了一下姿势,灵宝吐了口气,拉好帘子往外间走了几步。 “少爷回来了吗?我估计着主子再醒过来就肯定要见小少爷了。”压低了声音和守在外面的斯年商量,灵宝担心自家主子生产完不久看见小少爷受刺激。 倒是斯年没那么担心,“少爷回来肯定还要些时间,主子要见小少爷就见吧。”其实斯年觉得自家少君没那么脆弱,而且小少爷经过一天也没那么黑了,奶娘一直给小少爷摸头,头型看起来也没那么奇怪了,除了肩膀的肉瘤还在,已经没有第一天那么吓人了。 “说得轻巧,主子生产那么亏损,哪里能再受惊吓,出了事情你负责吗?”灵宝翻翻眼睛鄙视地看着斯年,说什么少爷身边得力小斯,一点都不贴心! 被灵宝噎了话,斯年也不再吭声。 没一会儿,灵宝自己倒是又说起来:“要不,你跑一趟外头,跟少爷说一声少君醒了?” 少爷在衙门里,苏家的案子估摸着审完还要好久,不过关于少爷那部分听管壁他们的意思是没什么大碍的,应当很快就会结束,跑一趟倒也可以,最重要的是少君这次醒来,肯定会问清楚所有状况,那么少爷的事情估计也瞒不住,自己还是先去打听清楚情况的好。 两个人就这么商量定了,灵宝继续守着少君,斯年就去了衙门。 而在衙门里,齐润云昏睡着的时候,宋清颐就已经重新戴上手铐坐进大牢等待沈大人的审理,而他的隔壁就是苏家人。 苏泞和苏老爷是分开单独关押的,而苏家的其他主子都是关在一起的。自从进到大牢,其他人对苏泞的谩骂就没有停过,而苏泞则一直抱着膝盖坐在他那间牢房的角落一动不动,直到宋清颐从宋家返回关进他的对面,才把目光死死地落在他身上。 宋清颐倒是不在意他的目光,他现在只觉得心中一片轻松,重生以来最大的两件事情,一件是向苏泞和罗杏娟复仇。现在苏泞身在大牢,以他做的事情,连带着苏家这辈子都难以翻身,而罗杏娟虽然那天让她乘乱走脱了,但是这个女人现在就是个丧家之犬,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想来生活好不到那里去。第二件就是好好补偿妻儿,孝顺父母。现在齐润云度过生产的死关,父母健在,小东西身上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对比前世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以后他会对齐润云更好,好好宠爱小东西,再孝顺父母,继承家业。 大概是宋清颐脸上淡淡的笑意刺激到了苏泞,他突然站起冲到牢门前,“宋清颐,你这个无能的家伙,你凭什么笑到最后!你明明应该一无所有被我苏泞踩在脚下,你最爱的女人钦慕我,你依为靠山的宋家被我收入囊中,你就该像条丧家之犬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你凭什么能笑到最后!!!” 此刻的苏泞再无平日里温和的世家公子气度,面目狰狞,状若癫狂。 苏泞所说的话如何不是宋清颐上辈子的下场,宋清颐被这话堵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他就不明白了,苏泞怎么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宋清颐前世最后的时光想了许久都没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惹上的这个人。这一世他本来不想再追寻原因,但此刻苏泞仍旧执迷不悟认为一副认为自己合该被他踩在脚下的样子,宋清颐又有了想要知道的*。 宋清颐眯着眼靠在墙上看着苏泞扒着铁栏杆对自己咆哮的样子,“苏泞,我真想知道,你哪里来的底气认为我宋清颐就该被你踩在脚下,我宋家就该被你苏家收入囊中?”他是真的好奇,因为苏泞的信心已经不像是一个商场上纵横捭阖的自信了。 望着宋清颐淡定好奇的问题,苏泞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是疑惑宋清颐为什么这么问。就是苏家的其他人也都停了谩骂打算听听这个让苏家落到眼下境地的兄弟少爷儿子怎么回答。 “哈,底气?宋苏两家先祖本来就是同门学艺,不过是宋家的先祖运气比较好,成了御用匠人,从此以后你们宋家就踩着苏家一头,而你宋清颐不过因为出生在宋家,是唯一的嫡子就能闻闻压我一头,明明我在琉璃上比你认真得多!而我,就想看看宋家败落之后你还能不能一脸清高的大少爷样!不仅是要你宋家败落,我还要你这个宋家唯一的大少爷被我苏家碾进土里!”苏泞似笑非笑,似乎很是得意自己心中的臆想。 宋清颐被答案震惊了,然后转头看向另外一件牢房里的苏老爷,果然看见他目光中的惊愕,以及发现宋清颐视线后的躲闪。为什么躲闪,有什么不好猜的,看看苏家其他人的表情,虽然还是对苏泞的做法愤慨,但显然对苏泞说的原因没什么诧异。能给苏家后人灌输这样思想的,除了苏老爷还能有谁? 宋清颐虽然以前一心求学不想接手家中家业,但是家训和族中传记还是看过的,对于带着宋家走到巅峰的那位先祖的记事更是每个宋家后代必读的,他可从来不记得宋家先祖有什么同门,宋家先祖本来就是一个琉璃匠人捡来的孤儿,收做养子,继承了宋家的姓氏和手艺,那个老匠人可没有其他的孩子或者徒弟!唯一有记录的就是一个跟在宋家先祖身边打下手的人,那个倒是姓苏,但是那连记名弟子也不是。 想到这里宋清颐一愣,难道苏家真是那个苏姓人的后人? 苏泞没有再叫嚣,但是他的目光却仍旧恶狠狠的,宋清颐看着,心中却想着自己的假象如果是真的,那苏家这一家子简直的人生简直可悲,而上一辈子被成功毁掉的宋家,又何其的可怜何其的可悲。 宋清颐面上神情古怪:“苏泞,我宋家先祖本是孤儿,被一个老鳏夫收养,那个老鳏夫无儿无女,是个琉璃匠人,我宋家的姓氏与技艺由此而来,宋家记载里先祖可没有任何师兄弟。” 宋清颐话音一落,牢里关着的苏家后人全部都停了动静。这是什么意思? “不错,我宋家宗族记事里从来没有提过先祖有什么师兄弟,只有一个苏姓的助手,苏离旦,你就是这么教你儿子的?”从牢房入口走进来的是宋老爷以及锦城的府尹。显然他也被苏家寡廉鲜耻的做法恶心得不行,往日严肃的脸上满是怒意。他口中的苏离旦自然就是苏老爷的大名。 “父亲?宋清颐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苏家和他们宋家没有关系?那宋家的东西就不是我苏家的了?”苏泞显然也被这个颠覆他自小到大认知的回答搅得混乱了,他把希冀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 曾经他总是希望从自己父亲眼中看到认可和赞许,父亲是他眼中总是高大,坚定前进的方向,但他此刻看到了什么,父亲竟然在躲闪他的目光,也就是说宋清颐有可能说的是真的? 第六十七章 看着苏泞望着苏老爷的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和失望,宋清颐心中闪过快意,但之后留下的却又是悲哀,就是这样一群自以为是又善妒的神经病造成了上一世宋家的悲剧。 报过仇之后轻松了许多的心中仍有着不甘,或许等到苏泞和苏家的罪名下来,他的心中才能完全平静下来。 “苏泞,你这一生多可悲,母亲为继室,前有异母兄长虎视眈眈,后有善妒的父亲用莫须有的家族历史忽悠你,你看你操劳这么久得到了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你就后的一生逃不开牢狱……不不不……或许沈大人根本不会给你一个牢狱之灾!你说……秋后问斩怎么样?”宋清颐仍旧坐在原地,但是目光所及正是趴在他对面牢门上的苏泞,声音并不响正好被再度喧闹起来的苏家人盖住,只得对面的人可以听清。 果然苏泞一下把目光转了回来,眼中一阵惊慌,但是对上宋清颐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又突然笑起来:“宋清颐,你笑什么,你最心爱的女人早就是我的人了,你知道我看着你在她后面追着献殷勤的时候又多开心吗,你说你追求这么久结果都不知道她并不耐烦整日里读书的呆子,却每天就对着他诗词歌赋,哈哈你知道她每次躺在我怀里都抱怨你无趣吗?”苏泞一边说一边似乎在回味那种藐视宋清颐的美好感觉。 宋清颐笑容一收,任谁听见自己曾经的心上人给自己带绿帽,那个绿帽还在自己跟前嘲笑自己,是个人都笑不出来,即使这个心上人早就被他从心头赶出去了。 “谢谢帮我试用,让我清醒果然没有选择她是正确的!你们可真是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典范,罗杏娟那个女人我送给你了!对了听说那天她是唯一一个走脱的堂上之人呢,她跑的时候怎么没给你打暗号?”苏泞作为当时所有目光的焦点,就是罗杏娟有心叫他也是走不成的,不过这不妨碍宋清颐把那天的事情拎出来讽刺苏泞,罗杏娟一个人跑了是事实。 这下轮到苏泞顿住了,就见他脸上扭曲了一下,不过还未及说话,就被打断了。 和宋老爷一起进来的是锦城的府尹,此刻乱糟糟的大牢让他不得不让衙役呵斥了一声,总算才能说话。 “去把宋少爷带出来,沈大人要问话。”虽然他是锦城府尹,但是此案因为纳贡一事而起牵涉火卓之物,沈大人要主审,他只有让出大堂。带人一事自然不用府尹亲自来,不过锦城府尹和宋家老爷历来有些交情,这会儿也不过是顺便一走。 因为府尹的话,牢里的其他人都看向了宋清颐,但并没什么幸灾乐祸的态度。毕竟只要不是脑子没坏,都能想明白府尹带着宋老爷一起来接人,那宋家大少爷又能给判多严重。 宋清颐从打开的牢门中出去,目光扫过仍旧抓着门的苏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在堂上等你!”一句等你,语气中满满的不客气已经显示了宋清颐的意思。 苏泞握着牢门的手青筋暴起,看着宋清颐慢慢地走出大牢。 堂上的提审很是随意,沈大人虽然说要主审,却只是坐在了堂下上首的位置,正位仍旧是锦城的府尹。 “堂下可是宋清颐?”惊堂木一下,满堂肃静。 宋清颐跪在底下应是。 “你可认识李名舜和李德宝,李德龙三个人?” 本以为沈大人会询问“麒麟驾云”被告一事,却突然听见三个陌生的名字,宋清颐呆了一下,随后回道:“草民并不认识。” “李名舜乃此次苏家琉璃件,仙姑拜寿的匠师,两外两人是他的徒弟,据查有人看见数月之前是你将三人带出南巷胡同的!” 宋清颐闻言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位沈大人如此短的时间就已经查到了自己去南巷胡同一事。不过周业启化名李名舜一事他到真不知道。心中快速顺了一遍自己做的事情,发现确实没什么问题,面上表情不动接口道:“回大人,草民确实在数月之前从南巷胡同带出三个乞儿,不过那是因为那几日草民连日做同一个梦,梦见南巷胡同,才会过去一探,带他们出来不过是顺手之举,至于李名舜这三个名字,草民确实不知,当初那三人只说自己是乞丐并没有告知名字,后来养好伤,三人就离开了,之后草民再未见过。” “那他们三人现在失踪,你也不知?”沈大人眯着眼看着宋清颐面上的神情。 奈何宋清颐确实不知,神色并没有变化。周业启自从离开宋家除了周德宝那次摸上窑厂,他们就再没有联系过,周业启的计划更是只有大方向是和宋清颐一致,细节上的东西彼此都不清楚对方的。所以宋清颐回答的毫不心虚。至于此次仙姑拜寿会有问题,也只是宋清颐的猜测,毕竟周业启的目的也是苏家,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帮着苏泞更上一层楼。 堂上安静了一会儿,沈大人没有开口,宋清颐规矩地跪着。 气氛有些压抑,两边值守的衙役目不斜视。 终于,沈大人说话了。 “那此物,你又是从何而来?”沈大人手中举起一物,正是宋清颐用来撂倒苏泞的那份信,写给路盗头子的那封。 这封信来源巧合,不过并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只除了周德宝的身份。 “草民年前查阅家中旧账,发现惠州的铺子和矿石库存报账有些问题,有心检视了一下察觉到一些奇怪之处。此次惠州送矿上来,草民心中有疑惑,曾找了人专门盯着,哪曾想会无意中拦截到此书信。”周德宝替宋清颐盯着惠州的时候,宋清颐就已经想好了给他掩盖的身份。 这锦州算得上繁华之地,这样的地方富绅豪门众多,同样的三教九流也遍布此地。这些人里就有专门受雇做些打听消息的小生意的,宋清颐就是让周德宝假扮这些人和自己接头,因此明面上两人相交就没什么纰漏了。 想来这些沈大人应该都是有去查过,眼下和宋清颐的口供对得上,沈大人沉吟了一下,之后草草问了一些关于“麒麟驾云”的事情,宋家被告一事就算尘埃落定,过去了。 苏家的案子因为涉及到路盗和火卓,沈大人还要和负责围剿路盗的官员核对一下,看看苏泞在其中的位置,再行提审和审判,因此苏家的人估计着还要在大牢里等一段时间。介时开审,宋清颐还要出席举证,毕竟那封信来自他手上。 而眼下宋清颐就被松了一口气的宋老爷带着回家去了。 还没进门就看见宋府中门大开,门口燃着一个火盆,两排婢女站着手上各自端着小盆。这架势让宋清颐楞了一下,还是宋老爷在后面推了他一把。 “去吧,估计是你母亲安排的,担心你牢狱之灾晦气,走一趟让她安心。” 这是宋清颐第一次从父亲威严的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温情,尤其是提到自己母亲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宋清颐觉得眼中一热。 赶紧遮掩地回头去跨火盆,然后让婢女们把水盆里的水撒到自己身上。宋清颐的动作有些急,还差点踩中火盆,不过幸而有惊无险。 虽然心中急切想去见自家正君,但是门口的一番布置提醒他还是应该先去给母亲请安。 和父亲一起去了母亲的院子,稍稍聊了几句就被打趣心不在焉,宋老夫人体谅地放他回去秋林苑——因为产房安排在这里,齐润云也就在这边坐月子了。 一进秋林苑就看见有些慌张的灵宝奔出来,一见自己就一种看到救星的眼神。 “少爷您终于回来了,主子要看小少爷。” 他之前没有碰上斯年,不过回来的路上父亲倒是和他说了斯年来打探消息的事情,自然也知道了齐润云醒过来的事儿。想来是院子里的下人担心齐润云看见小东西心绪不平,所以这会儿还没把小东西抱去齐润云房里。 得亏齐润云身体亏虚,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否则就他们这样还不得让他急死。 “去把小少爷抱来。”这事儿总要面对,而且老大夫当初的话也没说死,宋清颐始终觉得小东西这个肉瘤会有解决的办法,即使真不行,身为他的父亲爹爹难道还会不心疼他。 刚进内室门,就看见齐润云挥开斯年的手,要从床榻上起来,惊得宋清颐赶紧过去。要知道宋清颐可是陪着他生了两天一夜,他亲眼看见为了生小东西这人下0身满是鲜血的样子,这才没几日,哪里能从床上起来。 “怎么起来了?才没几日,还要修养啊。”把人按回床上,宋清颐拍了拍齐润云的手。 大约是看见宋清颐,齐润云刚刚躁动的样子平静了一些,“事情忙完了?”一句话问完不等宋清颐回答就直接说道,“小东西怎么了,我醒来三趟,不是说睡着就是说奶娘带着在吃奶,总不让我见到是怎么回事?”问话的齐润云再没有之前那种冷淡漠视的样子,长长一段话又急又快,眼中似是都可以冒出火来。宋清颐相信早先要是能起床,灵宝他们推三阻四不让他去看的时候,齐润云就该暴起了。 而边上被瞪了一眼的斯年默默地后退了两步——他其实才是那个不反对少君见小少爷的人,只是前两次少君身边伺候的都是灵宝。灵宝觉得让少君知道小少爷的情况会让他伤心,还是等少爷到了有个能体贴的人会好些。而等到今天他守在少君边上了,则是小少爷真的在睡觉,不过少君不信他了…… 第六十八掌 听到齐润云急迫地问话,他哪里不明白这人是急得狠了,宋清颐拍拍他的手,“别急,我让灵宝去抱孩子了,就是在睡觉我也给吵醒,好不好?” 宋清颐后面的问话带着浓浓的宠溺,如果是往日里齐润云听到了早就红了耳朵,哪里还镇定得住。只是这会儿的齐润云是一点都听不进来了。从他第一次醒来没有看见小东西心中就有些惴惴的,只是身体虚弱没撑到把话问清楚。后来两次醒来的时间是变长了些,但是灵宝他们还是推脱,而宋清颐又不在,齐润云心中难免有些不好的猜测。幸而这会儿宋清颐的态度给了他一点保证,让他能勉强平静下来,这才感觉到刚刚动作过大,身上牵扯得有些不适。 看他的表情,宋清颐也知道肯定是扯到伤口了,能让这人急成这样,可见心中焦虑。对于灵宝这种好心办坏事的做法,宋清颐心里打算要好好敲打一下。齐润云就是太宠灵宝了,宠得他没轻没重。 小东西跟着奶娘其实就住在不远的厢房,灵宝很快就带着他们过来了。 宋清颐除了刚出生那会儿看了小东西一眼,之后就在衙门里也没再看见他,这会儿见奶娘把他报过来,也赶紧起身接过来。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宋清颐不过两天没看到他,小东西早已经不复印象中那脸黑又皱像个小老头,配上肩膀的肉瘤一副丑陋的样子。这会儿他脸上的黑红退去了一些,面皮上的皮脂洗干净了,五官舒展,睡着之后清晰可见的长睫毛衬得他更加乖巧漂亮,宋清颐有些惊讶了。 “哟,夫人你看咱们小东西好漂亮啊!”宋清颐凑到齐润云跟前献宝。 不过齐润云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小东西,这会儿看着他略显暗淡的脸色,皱了一下眉毛。不过男孩子黑点倒也无所谓。目光扫了扫小东西的襁褓,只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让我抱抱?”齐润云自觉这会儿精神尚好,就想着抱在手上自己看一下。几次受阻,齐润云心中已经对这个孩子做了最坏的打算。 “你哪里抱得动,小东西七斤六两多呢,我说你怎么就喂不胖,原来最后都到他肚子里去了。”因为小东西还在睡,宋清颐就小声地说着笑。 不过目光扫过齐润云脸上还舒展不开的表情,叹口气,宋清颐小心地解开襁褓。 “不跟你说是想让你安心休养。”襁褓解开,露出小东西肩膀上那个仍旧暗紫的肉瘤,宋清颐也松了口气,似乎没怎么变大——如果老大夫在,估计会吐槽他,不过两天时间如果能肉眼可见的变大,这肉瘤过段时间不得爆开来了! 见齐润云的脸色大变,宋清颐赶紧说道:“老大夫在想办法了,他没说不能解决,你先别急!”齐润云的脸色都白了,宋清颐有些后悔自己没先跟他说一下情况再解开襁褓。 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平静下来,齐润云才白着脸轻手摸了摸那个肉瘤,“是怎么回事?那个毒素有影响?还是天生的?”齐润云第一反应就是之前中的虫毒,不过也不排除孩子在他肚子里碰上了别的问题。 宋清颐索性把孩子放到床上,小东西睡得倒深,被这么折腾都没醒。顺手给齐润云拉拉被角,看着他目光一错不错的样子,有些心疼。 “是遗毒,老大夫这几日一直看着他的情况,我刚刚回来还没碰过他,我相信我们的小东西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齐润云手指悬在小东西上方,描摹着孩子的样子,心中满是愧疚,如果不是他不小心,小东西就不会变成这样。 “请大夫过来吧,我也想听一听。”片刻后收回手指,齐润云靠着床头,坚持地看着宋清颐。 替他把滑下的发丝挽到耳后,宋清颐点点头:“我既然抱着小东西过来给你看了,之后的情况自然不会在瞒着你,莫担心。” 边上斯年刚想说老大夫之前出去采药,已经两日未归的事情,就见灵宝又风风火火跑进来。 “大夫采药回来了。”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宋清颐没想到原来老大夫之前没在。 老大夫比灵宝来得慢,进来的时候身上尘土未洗,一把年级看起来很是狼狈。 “萧先生!”看着老大夫的样子,宋清颐知道肯定是为了小东西的药,赶紧站起,一揖到底。“为了犬子,劳萧先生辛苦!” 是的,老大夫姓萧,知天命的年纪须发皆白,去他那看诊的人就习惯称他老大夫,久而久之连箫姓叫得都少了。而宋清颐因为特地打听过才知道老大夫姓萧,刚刚这么称呼,也是为了庄重的致谢。 老大夫摇摇手,一边说一边自己拉了张凳子坐下,“医者父母心,更别说这个小东西还是老夫亲自接生的。”老大夫初闻小东西小名的时候还说这两个当爹的取名太随意,没想到叫顺口了还挺顺耳的。 “老大夫,小东西的这个瘤子……”齐润云则是直接开口询问了,虽然宋清颐说不再瞒他,但是他心中总有些不放心。 “这是虫毒的遗留,我之前就说过因为你有身子,三成对孩子的影响我没把握,眼下这个倒是比我设想中的好了许多了。毒素集中一处,只要处理好就不会伤到小东西。” 老大夫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主子下人都松了一口气。齐润云平素虽然冷淡不爱理人,但他对下人从不苛责,因此秋林苑和澄墨轩的下人其实都挺爱戴这个主子的,眼下小少爷没事,众人都替他开心。 宋清颐倒是有心里准备,他那天就见老大夫面色平静,心中多少有数,奈何自己太累,那几日情况又混乱,老大夫出门采药,虽然留了话却没个下人敢做主,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老夫人倒是知道,不过她是赞同灵宝意见的那拨…… “老夫给找了几味药,先给这小东西泡一泡看看效果。” 老大夫的话给小东西敲了定锤,齐润云也终于放心下来,有心思询问宋清颐的事情。 等老大夫去洗漱处理药材后,小东西没有再抱回奶娘那边,宋清颐让他们把小床送过来,让他就睡在齐润云不远的地方。 宋清颐见床上的人偷偷松口气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不过总算是一切都过去,他们的未来还很长…… “罗杏娟和苏泞怎么样?你这几日怎么都不在?” 齐润云见身边的人半天没说话,还出神,只好开口问道。他醒来的时候被告知宋清颐外面有事他就觉得有些奇怪,什么事情让他连安排稳妥家中事务都来不及,不过问起身边的人都说没事,让齐润云既无奈又记挂。 事情已经差不多结束,宋清颐也有心思把它们都说给齐润云听,不怕他担心。 “罗杏娟走脱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就在宋清颐的简单描述里进了齐润云的耳朵,虽然听到宋清颐入狱让他提了一下心,但听到罗杏娟那个女人走脱的时候,齐润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口。 他会中毒,小东西如今要多吃苦头,追根究底是因为罗杏娟,不论她是为了帮助苏泞,还是因为她自己心中不为人知的原因,对于齐润云来说,这是真仇人了。之前他釜底抽薪用流言断了她的后路,哪里想到走投无路的她还能跑到公堂上做一次伪证,齐润云简直不能理解她和苏泞的想法,宋家已难成败局,他们却非要死磕到底。这两个人只为了他们自己心中那点臆想,就能这么“坚定执着”地做出这么多事情,齐润云也觉得佩服了。 宋清颐知道自家正君为什么特别关注罗杏娟,点点头继续说道:“她现在走投无路,躲起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已经让周德宝帮我留意了,如果找到她……” 话未说完,齐润云就直接打断了,“找到她交给我!这次我绝不留后患!”对于齐润云来说那两人针对宋清颐是因为私利和妒忌,他还能够忍一次,但是手段如此不上台面,牵连家人和孩子就是他不能忍耐。 宋清颐本意是送交官府,不过齐润云这么说他也并不反对,无论罗杏娟最后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得到什么样的结局,对她来说都是咎由自取。 “不说他们了,你今日精神好了许多,现在还想睡吗?”宋清颐已经听说自家正君在自己去衙门的这段时间只醒过来三次,时间还都不长。不过这次自己回来和他说了这么久也不见他特别萎靡的样子。 “好许多了,大概是睡了两天,缓过来了。”齐润云自己也觉得好了许多。 两个人正说着,小床上的小东西突然发出一阵轻轻的咿呀声。 宋清颐赶紧起身,就看见小床上小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自己挥开了襁褓,正在努力地想要抬腿。原本闭着的眼睛张开来,显露出明显的双眼皮,衬着卷翘的睫毛,显得眼珠子又黑亮又深邃,和他闭着眼睛的丑样子天壤之别。 “嘿,小东西,张开眼睛可真漂亮,长得有点眼熟,看着像我夫人!”小床离大床不远,宋清颐回身给齐润云身后垫上被子,让他坐的高些正好可以看见小床离的小东西。 本来正看着小东西笨拙动作的齐润云闻言愣了一下,随后耳朵一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自家相公给调戏了。 第六十九章 等齐润云休养好身体能下地的时候,小东西已经泡过三次药浴,虽然不明显但是肉瘤子确实是小了一些。齐润云和宋清颐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老大夫说话保守,没十全把握都不把话说死,虽然他说小东西的情况不错,但也没说一定能完全治好,不过眼见有效,两个新做爹的才放心了。 小东西太小,老大夫配的药尽量温和,不过仍旧得十天才能泡一次,三次下来也匆匆一月过去了。 锦城的传统,小儿出生满四十日为大满月,家中需大办,宋家自然也是如此,早在小东西出生不久,宋老夫人就开始张罗这个事儿了。 宋清颐今日去了衙门,苏泞的案子要有结果了,齐润云就在家里看自己名下那几个铺子的账目——这段时间幸而有宋老爷给派的几个掌柜帮忙看着,一边给小东西挑选些大满月要穿的衣服。 “主子,你看这件月白镶粉边的小褂衬着小少爷的肤色多好看!”灵宝正带着几个绣娘丫鬟给小东西选满月时要穿的衣裳。小东西泡了三次药浴,肩膀上的肉瘤虽然小了一些,但是还是不小,因此他的衣服都要丫鬟们特别做的,肩膀开得大一些,省得压到瘤子,也因此之前准备的小衣服都不能用,这些日子换洗的都是丫鬟和绣娘赶工做的。 齐润云一边快速地翻看手上的账本,一边回头撇了一眼,皱眉:“换件,太秀气了。” 是的,经过一个月的长开,小东西已经一改当日黑红难看的样子,变得皮肤雪白,大眼爱笑,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照顾他的丫鬟奶妈。宋清颐都笑称自家出了个小美人。所以那件据说很称小少爷肤色的衣服一上身,漂亮是漂亮了就是看着像个女娃娃。 没想到话音才落就听到几声失望的叹气声,齐润云心中哭笑不得。熟悉之后他这个主子在下人心中越发没有威严,之前灵宝越主隐瞒他的事情被宋清颐敲打了一番,虽然齐润云当初也很是生气,不过事后想想也知道灵宝是好意,最终还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 “那件比比看。”齐润云扫了一眼,发现丫鬟们做的颜色大多粉嫩,虽然好看,但如果真要满月那日见客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勉强挑了件喜庆的红色和一件清爽的湖蓝让下人们比比看。 小东西乖巧地躺在跟前的小床上,穿着一身雅白细棉绣五福纹样的短衣,小胳膊小腿动起来笨拙可爱,见丫鬟们把衣服放他身上比划就想抓衣服,哪想到手上力气不够,只捏了一把。 没抓到东西也不生气,小东西笑呵呵地咿呀两声,又去找别的东西把玩。 齐润云看得不禁勾了勾嘴角。 宋清颐一跨进门就看见这难得的一笑,感觉外面那些糟心事情一下子从心上退去,心中一片柔软。 丫鬟们见宋清颐进来,各自行了礼,然后鱼贯退下。 小东西一见人都走了,一下子只剩身边的两个大个子,就疑惑地“咦”一声! 宋清颐正要去逗弄小东西,反而被他那小模样逗笑了。 “今日案子判了?”齐润云看宋清颐又习惯地伸手要去捏小东西的脸,随手丢了团边上的废纸过去。“别老捏他,会流口水的!”虽然不知道原理,但是齐润云在第一次看见宋母拍了一下宋清颐捏小东西的手这么说之后,就一直记在心中。 被齐润云这么一丢宋清颐才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嗯,沈大人派出去的人在苏家搜出了一批火卓,路盗那边也有结果了,其中有一个祖上是前朝一位药师的学徒,火卓就是他找来的,苏泞因为火卓才跟路盗有了联系,倒是没有参与到路盗的其他事情里去,不过光是火卓一事就够判他的了。”苏家搜出的火卓有些超乎意料,苏泞虽然大胆,但绝不至于自掘坟墓。他准备了陷害宋家的火卓,却被宋清颐借着路盗抢走的事情脱手,而苏家会出现这么多存货,宋清颐想了很久,除了周业启他想不出其他人了。毕竟他要报复苏家大少,奈何这些事情都是苏泞主谋,牵扯到苏大少已经没有多少罪,只有这样数量的火卓才会让苏家整个倾颓。不过这些都是宋清颐的猜测,真正的谜底只有周业启三人知晓,奈何自从周业启失踪宋清颐也联系不上周德宝,具体如何也就只能埋在他的心中了。 “苏家被判了抄家,男子流放,女子发卖,所有苏家的产业充公,估计不久就会放出来买卖。”虽然说是充公,但是朝廷不可能拿来自己经营,多数会择优而卖,折了现银归入国库,就和上一辈子的宋家一般。不过是宋家人口简单,除了他这个嫡子就几个庶弟妹,不过和他并不亲,当年的他也没多想那些人的结果,只是知道后来六姨娘带着她亲生的那个庶子偷了宋家琉璃烧制的记录册子去卖,据说还卖给了苏家,所以重来一次他最不爱做的就是月初去娘亲那里请安,一不小心就碰上让人厌恶的东西。 宋清颐拨弄着小东西的手指,逗他来抓自己,一边给齐润云说着结果。 “苏家在东片有几间铺子,正好和你的铺子连在一起,我想把它买下来,连成一片。”宋清颐知道自家正君喜爱齐家时那种简单的工匠生活,宋家的后院虽然不复杂却也不适合齐润云的性子,宋清颐从没有想过要把他束缚在家中,眼下外间事情已经了结,他就想帮着自家正君开个属于他自己的作坊,做一些自家夫人喜欢的事情。 齐润云点点头,没在意。他对囤积铺子的事情没什么关注,他虽然手头有些本金却没想在这时候扩大规模,做生意不是他的爱好,只不过现下却是他打发时间的事情了。 宋清颐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没把他的话走心,放开被他拎着手指逗弄得“咯咯”笑的小东西,走过去把人揽住,“我说我想让你的店铺连成一片,店铺后面的院子我也问过了,多数是本就属于前面的铺子,正好都一起吃下来,我手头的钱有些不够到时候问父亲借一些,等把铺子买好,前面的铺子看你想开成什么样的。后面的院子可以弄成小作坊,你可以捏捏模子,刻刻东西,或者和宋家合作进一些小件的琉璃,随你的意思。” 齐润云一开始以为宋清颐在说他自己的计划,后来越听越不对,赶紧转过头,“你这是……”给他筹备作坊? 宋清颐见他回头,淡淡的表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当下笑起来,顺口在齐润云的嘴角啄了一下,“对,我想给你筹备个作坊,类似齐家的那种,可以接些小的订单,做做你喜欢的东西,不过你相公目前身家不够,只能给你弄个小规模的。” 齐润云本以为在洞房第二日听到宋清颐给他配小厮侍卫时已经是他下半生能得到的最大的自由,哪曾想到了今日,他又再度听见令他差异非常的话。宋清颐说的是给他筹备一个作坊,他可以在那里捏模刻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和给他几间铺子去等红利的做法不是一个性质的,前者相当于能真正的经营一份自己的事业,后者则和那些后院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抿了抿嘴,齐润云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他记得当初一个人待在习礼苑,总是耳闻下人们传大少爷今日又为了那位师妹和老爷起争执云云,他以为在能在婚后和宋清颐走到一起已经非常幸运的事情,哪曾想这人一步一步地打破藩篱,给他一个完全不一样,超出他想象的未来。 宋清颐一屁股坐到齐润云的椅子上,把人顺手揽到自己大腿上,一边把玩着怀里人的手指,一边想着措辞。其实他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想改变自己上一辈子的结局,就想着上辈子怎么做,这辈子就反着来。上辈子喜欢罗杏娟,纳了她做妾,万般呵护宠爱,就差把心挖出来捧到她跟前,那这辈子他早就不喜欢罗杏娟,别说纳妾,赶紧远远地打发着嫁给别人,至于那万般呵护宠爱这一辈子重来后他对罗杏娟可谓口蜜腹剑。上一辈子,他冷落正君,宠妾灭妻,那这辈子他就要和齐润云相伴过一辈子,再不纳妾,让他的嫡子平安降世。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日常相伴中,连他也不知道何时相处出了感情,细水长流难掩一心,不仅是齐润云的幸运,也是他的。 “因为喜欢你,喜欢得觉得怎么对你都还不够好!”真的,或许一开始他对齐润云的好还能说是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错误,那么后来的那些体贴爱护,就全是出自身心,不可克制的感情。 这么清楚明晰的回答,让齐润云诧异,也让他红了耳廓和脖子,不过即使如此齐润云也回头轻轻在身后人的嘴角印了一下。 “我也是!” 人生若得幸相伴有情人,那么半生磨难就是他为今日祈的福。 第七十章 </script>大概是氛围太美好,两个大个子都安静得不动了,这让正在看不清楚事务探索世界的小东西感受不到动静,不满了。 “咦咦咿咦!”一连串的抗议加上屁股上清晰的“噗噗”声告诉那两个沉浸在彼此世界里的大人,抗议的人是有多气愤!! 一股子异味弥漫开来,宋清颐翻个白眼,克制住正要探过去一亲芳泽的动作,无力地靠在齐润云肩膀上。刚刚这么好的氛围,偷个香的时机多好,难得自家夫人主动一回,可惜再好的氛围也经不起这样的攻击 “小东西,打扰你父亲和爹爹相亲相爱是要抽屁股的知道不!”其实补偿长子什么的,完全可以晚一点的。宋清颐可以预见接下来这样的场景绝对不会少,明明他和夫人交心之后渐入佳境,却因为他少了很多水到渠成的亲密。宋清颐一边在心中暗暗可惜,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戳了戳小东西的屁股,然后感受到一股绵软的湿润,这才想起来那“噗噗”两声会带来什么。 当场变了脸色,倒是齐润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收拾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我去叫红袖她们进来收拾!”随后就施施然走了出去。 宋清颐却站在原地想着,小东西快满月了,自家夫人这是要休养好了…… 三日之后宋家长孙大满月,取大名,宋冬熹。 又三日,苏家男丁流放,宋清颐亲自去了城门外。 流放的人员是好几拨人积攒在一起的,这次苏家男丁上下二十余口,具是布衣镣铐,瑟缩地缩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麻木和萧索,唯有一个人例外,那是苏泞。 他被苏家其他人排挤在一边,身上可见的地方偶尔能看到一些淤青,面上的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当日在牢中的狂态。 宋清颐到的时候,队伍即将要出发,他也没有上前,就站在城门不远的地方看着苏家那群人吵吵嚷嚷彼此责怪,然后被押送的衙差呵斥然后安静下来。而苏泞,无论身边如何,他自安静得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大概是宋清颐站在那里的气场太明显,和周遭那些进出城门的匆忙旅人太过格格不入,终于引起了流放队伍的注意,苏泞的目光慢慢抬起,终于看见了宋清颐。那无神的双眼一下子爆发出怒意,站起身,似乎是想要冲过来。不过被身边的衙役抽了一棍子还是老实地坠在了原地,只是目光中难以遮掩的怒恨让宋清颐觉得自己这一趟来的无甚意义,这样一个已经被自己心中的恶念蒙蔽了理智的人,难道他还能寄望他突然醒悟忏悔,甚至后悔痛苦吗?宋清颐也说不上来自己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看看苏泞的结局?还是想看看苏泞痛悔得无以复加的样子? 宋清颐这边还在安静旁观,那边流放的人员就要被押解出发了。 只是就在苏泞离开前,他的目光仍旧落在这边,宋清颐轻轻的笑起来,然后用口型描述了一句话,随后就见苏泞眼睛突然瞠大。他就知道他接收到自己那句话了。 宋清颐说的是当初牢里说过的,“多行不义必自毙!”苏家和苏泞如果不是野心太大,最后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上一辈子宋家成了牺牲者,这辈子苏家自取灭亡。 送走了苏泞,宋清颐一身轻松地往家慢慢走,小东西出生之后,宋老爷似乎是有退休的念头。近些日子听红袖碎嘴来的消息,父亲自从纳贡之事以后就经常留宿母亲处。而交给宋清颐的铺子和事务也越发的多起来,看来不出意外,这一两年,父亲是要把宋家交托给自己了。 没有坐上马车,宋清颐一路慢慢踱步回家,他心中默默想着宋家的未来。 “麒麟驾云”最终还是被沈大人带去了京城,他相信只要这件琉璃件能顺利上进到太后跟前,宋家在琉璃行当里的名声必然如日中天,因为这座琉璃绝对可以称得上大锦朝琉璃行当的登封之作了。 宋家于锦城其实在连续多界的匠席之后名声早已登顶,再有纳贡一事却不一定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并不是好事,宋清颐现在所想也在之前和父亲稍稍聊过一下,父亲将之作为一个考验交给了他。 宋家在琉璃行当立足,一靠名声老字号,二靠扎实的技艺精美的成品,前者靠着后者累积,后者是靠匠人的培养以及宋家琉璃母的烧制秘方。但是现在他给宋家增加了两个筹码,炉火纯青可以给宋家的琉璃技艺锦上添花,再上一层楼。而废品琉璃再利用这对于宋家来说也算得上一份创新,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收益,还有新品琉璃的叠烧方式能让琉璃的色泽更加丰富明晰,渐变而又层次。 只是这两样锦上添花之物,或者宋家不该完全敝扫自珍,如果想要宋家长久,其中一件应当是要拿出来作为好处分给别家的。毕竟从匠席开始关于宋家私下研究出东西的传闻就一直没有断过,如果不给出一个说法,就算宋家名声登顶,同行相忌之下,孤掌难鸣,哪里能靠宋家一户抵抗住。 就在宋清颐考虑着把炉火纯青的记录公之于众还是废品琉璃再利用一事对宋家的影响更小些二者中摇摆,宋家的大门就出现在了视线中。 宋清颐没想到自己竟然想了一路,就走到家里了。 想想家中有妻有子,宋清颐按耐不住地勾起嘴角。 澄墨轩中,齐润云正坐在小**边,一边轻声念着一些朗朗上口的童谣,一边轻轻推着小**,**上的小东西脚上一蹬一蹬地迷糊着眼睛,目光却好像一直舍不得从自己爹爹身上离开一般。 冬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两人身上,看在宋清颐的眼里,心中放佛要化了一般。 人生在世,蝇营狗苟,最终不过求一心安之所,毕竟我心安处是我家。 现在,他有家,有妻,有子。 幸福莫过于此。 第七十一章 此后七年间,宋清颐接手了宋家,宋老爷带着宋老夫人出游,每年不过回来一趟看看孙子,其他时间连宋清颐都不知道自家父母的下落。 这七年里,宋家因为“麒麟驾云”深受太后喜爱而声名鹊起,而原来的宋家大少,现在的宋家宋爷当初初掌门户被锦城多方势力合力排挤,最后一份纯青炉火的祭炉记录上交给了朝廷,原本热度稍退的宋家再度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毕竟炉火并不是只在琉璃上有用,但凡需要烧制冶炼的,比如陶瓷,比如铁矿等等对会有需要——锦城其他世家虽然眼红但不得不承认宋家这份上进给的及时,众人不仅不能继续对宋家动手,还得感恩戴德,毕竟看过那个记录了解到炉火纯清的效用,没有一家琉璃匠人世家能够舍得它的诱惑,只要他们还烧琉璃,那么宋家就对他们有传授之恩。 至此宋家才真正站在了琉璃行当的顶端。而宋清颐不过青年之姿却被所有同龄甚至年长之人称一声宋爷! 而锦城对宋爷的传闻中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宋爷对嫡妻的爱重。宋家独特的嫡子娶媳方式是自小久按照特定的字寻来未来的嫡子正妻加以培养,眼下宋爷的正君正是以此方式选来。宋爷宠爱非常,不仅后院仅此一人,还放任这个正君开作坊,习技能,抛头露面甚至纵横商场一如没有嫁为男妻的男子一般。 而被众人羡慕非常的宋家正君此刻正在自己的如意作坊里听下人回报消息。 “齐爷,你这几年让我注意的那个叫罗杏娟的女子找到了。”齐润云自从开了如意作坊,为了在外行走方便,下人和身边的人也都习惯尊称他一声齐爷。他听了那人的话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的一个小件,一边拿着布擦手,一边回视这个说话没了后文的下属。 “怎么?”看了看天色,齐润云虽然想知道罗杏娟的下落,但这么些年平静的生活,他更不想为了这个女人耽搁回家的时辰。因此见天色将晚,就很利索的收拾了手上的东西,准备回家。 齐润云身边跟着的大多是宋清颐给他安排的老人,因此对于自家主子的习惯很是清楚,也就加快语速说道:“属下等在无意间于一个青楼中发现了主子当年在找的人。” 闻言齐润云手中一顿,青楼? 当年因为虫毒一事,让他的长子冬熹很是吃了苦头,一直单薄的养着好不容易如今才长得结实了一些,齐润云对于罗杏娟可谓恨之入骨,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寻找,曾经的他想着找到这个女人之后要给他一个终身难以忘却的惩罚,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让人受尽痛苦无声无息死去的方法,只是原来他不愿意沾手而已。 哪想花了七年时间,终于找到那个女人了,但是她在青楼? “明日随我一道过去看看。”想了想齐润云还是决定见过那个女人之后再做决定,此间时间他并不想浪费,因为他知道家中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当齐润云在夕阳之下迈进宋家时,一个梳着包子头,身形虽然不矮却明显闲得单薄的小孩子突然冲了出来,“爹爹——” “小心点,跑这么快!”齐润云伸手接住儿子飞扑而来的身影,蹲下身细语道。 怀中的小东西经过七年成长,小时候那种软萌漂亮的脸已经长开了许多,精致的眉眼一反父母的样貌,反而越长越像祖母,比之宋清颐的俊朗和齐润云清俊,宋冬熹的长相可谓男生女相,漂亮非常。 “今日过得如何?”小东西因为身体不好,蒙学就比较晚,去年才刚刚请了老师,上早晨半天,下午则是午睡和一些基础的琉璃技艺学习——是的,宋清颐在深思熟虑之后在宋冬熹六岁上的时候带他去了窑厂,他并不打算逼着孩子去继承家业。只想让他也试着了解宋家的发家之本,今后如何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向。只是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因为叛逆而不愿意接手,最后接手的时候却又要从零开始。宋清颐本人已经不能在琉璃制作上有什么大的成就,毕竟他起步的太晚,如果他只是个匠人,或许能兢兢业业到晚年到达一个顶峰,可惜他身为宋家的家主,必然不可能专心走上这条路——他总觉得自己所为宋家取得的那些成就都不过是擦边球,不能算是真正的琉璃技艺。 “回爹爹,挺好的,早上和先生学了千家诗,下午同武哥儿一起试了烧矿。”小东西的声音即使七岁了还有些奶声,配上漂亮的长相,总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呵护他,唯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他们的大少看着软糯,其实心思鬼着呢。 而小东西口中的武哥儿大名武承騫,比小东西大了一岁,是宋清颐按照宋家传统,用特定的方式算出的字寻来的孩子。也就是说,他是小东西今后成年时的嫡妻。宋清颐在找到武承騫的时候没有按照传统将人送入孤单的习礼苑,而是安排着住在了小东西隔壁的院落,打算让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当然该学的东西并没有落下,还是要回习礼苑上课,只是下午小东西学琉璃的时候安排他们一同上。 齐润云知道宋清颐一直耿耿于怀自己在习礼苑过的那孤单的十五年,因此对于他的举动也没有反对,既然必然是这个结果,那让他们尽早熟悉也是好事,不至于像他们一样中间差点酿成悲剧的一生。 武承騫出身镖局,是一位镖师的遗腹子,他的母亲因为要改嫁而自愿把人送来的。武承騫送来的时候不过五岁,还有些懵懂的年纪却有一双早慧的目光,眼神中有一种不屈完全不同于宋家小东西这种长成于安全之处的眼神,齐润云一开始怕小东西吃亏,还不太愿意让武承騫靠近体弱的小东西,没想到从来顺着他的宋清颐,第一次不顾他的反对,和武承騫聊了一次,就安排了两个人比邻而居。 不过现在看来宋清颐的决定并没有错,小东西自从和武承騫混到一起,整个人都活泼了很多。齐润云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可曾去给祖母请安过?”这几日宋老爷和宋老夫人正好在家,齐润云每日返家都会去请个安。 “还没,等爹爹一起。”自己的祖母对于父亲让爹爹抛头露面去经营作坊颇有微词,小东西知道祖母对自己喜爱非常,因此每次齐润云去请安他总要等到他一起,这样祖母就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而不会老去说爹爹了。 齐润云听懂了宋冬熹的言下之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嘴角勾了一下。 而宋冬熹看见自家爹爹的笑,当下也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拉着爹爹的袖子往前走,没走几步,就看见被自己抛下的武哥儿。 “武哥儿!” 还没温存两步的儿子就这么撒手跑开了,齐润云心底低落了一下,不过在后面看着自家儿子对着武承騫一改平日里的矜持叽叽喳喳的样子,低落又变成欣喜,欣喜于他的活泼。不过看到后面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古怪的想法,而且好像阀门一样,这个想法一开,就再难以遏制。而齐润云的脸色也愈发奇怪。 即使武承騫的问候也没能打断他心底的想法。 一直到请完安,回到澄墨轩——即使宋清颐接手了宋家,他们也没再搬过住处,只是宋清颐把自己办公的地方,从小书房迁到到了外书房。但是一般事务他还是保留了原本的习惯,都是在小书房和齐润云陪伴着一起度过的——齐润云的脸色还没变回来。 即使这个人的脸色变化不大,但是怎么可能瞒过七年过去更加熟悉他的宋清颐。 “这是怎么了?”宋清颐把手上的书放下来,他刚刚回来正想着看书等着自家正君回来一同用膳,哪想到就看见他表情怪异的进来,这表情非急非怒,因此宋清颐用着开玩笑的心情问道。 哪想话才一落,就见齐润云轻叹一口气,这下宋清颐坐不住了,起身到齐润云身边,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确认没什么不好才又问道:“怎么了?可是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老实?”宋清颐把手放在齐润云还看不太出来的小腹上——是的,他的正君在经过七年之后再度替他孕育了一个子嗣,这是在上辈子被掐断了的结局中不曾有的。而对于现在的宋清颐来说,这个孩子代表着全新的未来和新生,所以他虽然不像对小东西那般小心翼翼,却也多少有些一惊一乍。 被宋清颐摸肚子的动作打断了思路,齐润云眨眨眼睛,把自家相公的手拿了下去,转身正色道:“小东西和武承騫……”两个孩子不过七岁,齐润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更不知道怎么表达心中的那种忧虑。 “恩?小东西和承騫怎么了?”听见是长子和长媳的事情,宋清颐松了一口气,也不介意自家夫人拍开他的动作,继续腻在他身边,一反外界传言高傲宋爷的形象。 “小东西……似乎太过亲近武承騫……” 宋清颐愣了一下,“这不好吗?”粘在齐润云身边,他面上满足心中却咯噔了一下,难道自家夫人发现他的小动作了? 武承騫被他安排在小东西隔壁的时候他存的心思自然是不纯的,实在是夜间生活被这个爱粘爹爹的小东西打扰过太多次,所以宋清颐不顾自家正君的反对把武承騫安排进来,还私下给两个人安排了许多相处的事项,现在终于略见成效,自家小东西果然不再老粘着他夫人了。不过临雨这么问,是发现了? “我是说小东西……有点夫纲不振!”齐润云总觉得自己谈这个话题很不自在,他作为男妻外嫁,这么介意儿子的夫君身份,好像很不能接受身而为妻一样。只是身为人父,他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的轻松一些,做男妻他运气好碰上了宋清颐这样的夫君,若非如此,一世坎坷,哪里有现在这样的日子。 话音一落,齐润云还以为宋清颐多少会有些介意,不过怎么看着反而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你担心这个啊,你没发现咱儿子虽然看似很粘承騫,但是承騫一样拿小东西一点办法没有么?”对于这点宋清颐一点也不介意,都是男人,既然临雨能为他孕育子嗣,他并不介意两个人偶尔调换一下。奈何他家夫人脸皮薄,在床上别说主动,回应都是很偶尔才能放得开。所以他对于儿子的房内事,完全是放任自然的。毕竟他比自家夫人更早开始关注两个小辈的关系,他是之前就发现问题了的,奈何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他还是觉得武承騫估计捏不住自家这个面上看着软糯好拿捏,其实心思鬼灵精的儿子。估计长大后,小东西会把口中叫得亲亲热热的武哥儿啃得涓滴不剩。 被宋清颐反驳了一下,齐润云像是松口气,或许真是他多想了吧,也许多观察几天?齐润云回想一下宋清颐所说的,好像……确实武承騫从来没有逆过小东西的意? 叹口气,齐润云总算把这件事暂时搁下了,只是又想起明日里要去青楼看那个女人的事情,不过话到嘴边,转了一下又咽了回去。或者还是他先去看过之后再说吧。 “我明日要出去谈点事情,畅悦楼的老板说要介绍几个京里来的人,约在跃鸿阁,到时候给我留点饭,我晚点回来用。”宋清颐从来不隐瞒他出门应酬的事情,尤其是这种邀约地点在青楼楚馆的,更加要交代清楚,而且越是这样的地方,越不能正经用饭,宋清颐一般都回家了再吃一点,这也是齐润云从来不介怀他出门应酬花酒的原因。 齐润云心中有事,虽然听了一耳朵,也只是应了声,其实宋清颐具体说了什么,他并没有真正接收到。 ... 第七十二章 第二日,齐润云出门稍晚,特地去小东西上课的地方,看了一会儿他上课的样子,见他认真勤奋,才收拾好出了门。门外早已备好马车,每日里都会送他去如意作坊。 而今日,齐润云到了如意作坊打发了宋家的马车之后,才在下属的带领下,往平日从未涉足过的花街而去。 “齐爷,当时是在跃鸿阁发现的,那女子年纪不小,已经很少接正经客人了,要特别预约才行,昨儿个小的就去订了她今天的场子。”跟来的人一边带路,一边给齐润云介绍大概的情况。 不过他的介绍,听得宋清颐一阵迷糊,不接正经客人是没客人的意思?那怎么又要特别预约?而且跃鸿阁这名字哪里听过? 感受到自家主子的扫过来的视线,下属也是手心一阵汗,虽然他口称一声齐爷,但是心中还是清楚这就是宋家的正君,如果让宋爷知道自己带着他正君去青楼,还要给他解释不正经的客人是什么人,那不得给那位大少爷抽死。 眼见下人脸色越加奇怪,齐润云皱眉,“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他都要去青楼见罗杏娟了,还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见主子出声,下属心中更急,这会儿他倒期待灵宝和斯年能在跟前,奈何灵宝有了身孕,被斯年勒令在家中休息——是的,灵宝和斯年三年前看对眼,被齐润云放出去成亲了,后来灵宝重新回到齐润云身边做管内务的随侍,而斯年则索性替齐润云管理如意作坊的常务了。今年灵宝刚刚传来好消息,齐润云就放他回家休养,身边提了个新的随侍,不过没了灵宝,齐润云倒也不怎么喜欢带着那个新小厮,所以此刻也就没有其他人能替说不出话来的下属解围。 “回齐爷,那个……青楼经常有些喜好特别的客人,一般年轻姣好的姑娘都不会去接,所以上了年纪,过了气的……”期期艾艾地解释,下属心中真心的想要流泪,如果宋爷知道了怎么办啊。 而齐润云,虽然一开头没听懂,但后面的话一联系多少有些明白了——他虽然没涉足这样的地方,但经营如意作坊这么多年,待人接物接触的人里总也有那么一两个会有别样心思的,时间久了,某些东西也就慢慢有了点了解——因此本来面皮就薄的齐润云当下耳朵就热得不行,不过幸而跟前的下属没有宋清颐的洞察力,他能看到的就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齐爷。 之后总算是顺顺当当进了跃鸿阁,被老鸨带进了位于后院,一间采光不怎么好的厢房。 厢房里有些昏暗,但视物还算清晰。齐润云一进去就看见房间两侧墙上挂了各种绳索和鞭子,桌上还摆着一个开着的箱子,其中各色小玩意即使齐润云不明白它们的具体用处但也能知道代表着的意思。 赶紧转开了视线,就见厢房右侧悬着纱帘,能看见一张大床,床上坐着一个女子,齐润云本想挥退下人的动作因着整个房间的靡靡之色而有了停顿,转而示意他去把纱帘掀开。 掀开后,床上的女子起身,低垂着头看不见脸,不过她身上半纱的衣物很是暴露,齐润云侧过脸,已经有些后悔就这么过来了。 “去拿件外袍披上。”齐润云的声音有些沙哑,辨识度蛮高,因此虽然第一声只是让床上的女子觉得耳熟,此刻第二次开口,却已经能让她有些确定了。 当罗杏娟抬起头,她更希望的是此刻没有出现在这里,接这个单子。 曾经的她,得意于宋清颐在自己身后的追捧,却又觉得苏泞能给她带来更好的生活享受以及心灵上的契合,因此对于默默等在后院的齐润云她是看不起的。没想到当一切爱恨情仇前尘往事都过去,现在这个人锦衣裕秀站在她跟前,而她已经被生活碾进泥里,再没有鄙视他的资本。 大概是破罐子破摔,罗杏娟挺直了腰肢,也不要下人递来的外袍,嘴角笑容妩媚,斜斜地睨着,带着一丝勾人的诱惑:“怎么齐公子来这里不就是想要我接客吗?何必多次一举呢?” 齐润云蹙眉,对着一边站着的下人挥挥手,一件外袍被强制套在了罗杏娟身上。 “罗杏娟,过着现在的日子,你后悔当年做的那些事吗?“齐润云扫了一眼周遭,已经没了心思,他已经有些后悔来这一趟了,这个女人已经没了当初的年少青春,只留下满身风尘,和艰辛生活压迫下的无奈。或许不用他再报复什么,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她承受。 “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如果我后悔,你能赎我出去?”罗杏娟用着无聊又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不,你当年对我下毒,连累我的孩子多年体弱,今天过来,我本意是想看你过的如何,如果好的话我踩你一把,让你艰难一些。如果不好,那就过来让我开心一下。”齐润云淡淡地说,目光灼灼的却看着罗杏娟,“如今看你过的这么辛苦,我很开心。”沦落风尘,更是只能接一些其他人不要接的客人,一个女人活在这样的景况里,再没有更恶毒的惩罚了,果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天总是公平的。 “罗杏娟,这是你该得到人生,你应该好好享受的。”齐润云站起身,他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今后他只要罗杏娟离不开跃鸿阁就是了。 听完齐润云的话,看着他转身离去,罗杏娟脸上佯装的不在意终于维持不住,崩裂了。 “齐润云!你放我出去!”罗杏娟心中清楚,以今时今日宋家在锦城的地位,只要发现了她,她就再没有出头的日子了——这也是她之前不愿意回到锦城的原因,奈何上一次逃跑惹怒了老鸨,被她转手卖到了锦城。眼下齐润云的到来是她预想中最坏的情况了,来的如果是宋清颐,多少她还能卖卖旧情。 就在齐润云将要拉门而出的时候,厢房的门突然被踹了进来,屋内的人俱被吓了一跳。 齐润云一看竟然是宋清颐,还没说话,就被他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爷,您等等!”这会儿后面才传来管壁的声音。今天是他跟着宋清颐出来应酬的。不过他人还没到就已经看见洞开大门里站着的正君了。心中暗暗叫坏,也怪传话的人不知道情况,非说在这边看见了自家正君,爷一急都没听他们的话就跑了——他们几个都是知道跃鸿阁里这种最腌渍的厢房里住着谁的,其实他们爷也知道,奈何这会儿完全想不起来。 这会儿宋清颐的脸色非常不好,任谁在应酬的时候被调侃没满足自家男妻,放人跑出来逛青楼这种话刺耳朵,心中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他倒不是不相信齐润云,他反而比较怕那些个豪放的女ji们吃自家夫人的豆腐! “你没事吧?” 齐润云一见宋清颐出现,本来心中还有些心虚,是对他隐瞒下今日来见罗杏娟的事情。哪曾想被宋清颐问话弄的一愣,什么叫你没事吧,他能有什么事? 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衣着整齐,自家夫人没有走光被吃豆腐的可能,宋清颐才抬头看向里面,待他辩清了这屋子的主人,挑着眉毛明白了自家正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处理完事情了?陪我回家,我饿死了。”捏了捏身前还有些愣怔的齐润云,宋清颐没理会里面的人,撇撇嘴说道,“下次少来这些地方,这里的女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夫人被看几眼,我都觉得损失惨重!” 疑问还没出口,就听见自家相公不着调的话,齐润云当场红了脖子,几番忍耐,最终克制不住狠狠地捏在了那人的后腰上,喋喋不休的嘴巴立马深吸一口气闭上了。 就在两人要一起携手离开时,屋里的罗杏娟终于回神——她刚刚也被宋清颐的问话弄愣了,怎么也没想到在看见自家正君逛青楼之后,宋清颐会是这个反应。“师兄!” 一声哀唤,凄凄切切,婉转回肠。 齐润云倒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敢作势,被握着的手一个用力,就要越步而走,哪想被宋清颐扯住了去势,疑惑地回视。 却见宋清颐转头看向屋内的罗杏娟,嘴角带笑,眼中锋利,“罗姑娘,或者说邱晴姑娘,这句师兄我可承受不起,小儿不过七岁,当年虫毒之赐可不敢忘!”邱晴是罗杏娟在跃鸿阁的花名。话语中只提小东西而不再提前面罗杏娟的欺骗陷害,纯粹是不想和她多有牵扯了。 “师兄,宋……宋爷……看在早年同窗的份上,宋爷救我一救!”原本还想打感情牌,但是看着宋清颐目光中的冷冽,罗杏娟最后还是识时务的改了口,只是话落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来。 奈何低头的罗杏娟没注意,宋清颐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嘲讽和蔑视。 “不敢当邱晴姑娘一声求救,你应该庆幸我没有继续落井下石的。”宋清颐冷笑一声,像是才想起来一般补充了一句,“说来,邱晴姑娘当谢我一声的,听闻姑娘漂泊艰苦,我还助姑娘返乡,不当得一声谢谢吗?” 宋清颐无辜地摊了一下手,他身边的齐润云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连还在哭的罗杏娟也抬头有些愕然地看过来。 “我觉得吧,邱晴姑娘在别处花楼混得风生水起不衣锦还乡太可惜,就助了姑娘一把。” 此时的罗杏娟才想起当初她虽然流落风尘,但因为青春姣好又学识不错,加上嘴甜会奉承,日子过得也不太差,还有些文人雅客会专程来捧场,直到某次被人诱惑甚至相助离开,才开始了如今的噩梦。她逃脱被抓到之后很快就被转手,接手的人就是跃鸿阁的老板。那之后没多久,她就被以年纪渐长为理由下放到了这间阴暗的厢房,从此开始了她生不如死的地狱生活。 至此,罗杏娟才明白,那个诱惑她出逃的人就是她的好师兄安排的。顿时一阵手脚发凉,宋家如今在锦城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那她还有解脱的那天吗? 而宋清颐带着齐润云再不理会身后绝望瘫倒的罗杏娟,走出了这个小厢房。 “你几时知道的?”齐润云被宋清颐牵着手,两人踱着步往外走,最终没忍住问了一句,他没想到宋清颐竟然这么早就对罗杏娟下手了。 “恩?其实早些年就找到她了,不过那会鞭长莫及,只能着人看着,而且那会儿小东西身体不好,你心思又重,怕你太冲动,就没说,后来把人弄到这边,就发现你的人也查过来,索性打算让你自己发现,反正她这个样子已经等同于废了。”宋清颐心中对罗杏娟的恨意不下于齐润云,自家正君是为着小东西,而他则要加上前世今生。奈何自家夫人似乎一直以为他会对这个深爱过的师妹狠不下心…… 现在罗杏娟得到了她的恶果,而早年被流放的苏泞,据说在流放地被人打断了腿,还被苏家人仇恨欺压,过的生活没比罗杏娟好多少。 最终这一世仇恨落幕,唯剩感恩和平静。 放下了罗杏娟的事情,齐润云也感觉心中一片平静,小东西的身体渐好,虽然不能太过剧烈运动,但已经不像前几年动不动就生病。而心中大仇也有了恶果下场,今后再没什么艰难困苦,他们一家人会越来越好,宋家也越来越好,或许这一辈子就能这么平静幸福下去了…… 如果十年后的齐润云回想起自己当初的这个想法,用现在的流行话来形容,就是呵呵哒糊一脸! “逃家?私奔?”年过不惑越发宁静安稳的齐润云看着手上的纸条,蹙眉念叨。 身后的宋清颐已经火冒三丈:“臭小子,下个月就该成亲了,这个时候拐着承騫玩私奔,他这就是不想看我清闲,我不就是让他成家的时候顺便接手一半铺子么,我都多少年没带你出去了,混蛋小子忒不孝!连带的老二和老三也都一个货色!” 背景音里这些不着调的叫骂都被齐润云忽略了,唯一听进耳朵的,就是那句“我都多少年没带你出去了”,似乎有些遗憾? 叹口气,齐润云摇头不去想,家里仨小子一跑没了影子,他们俩还要善后呢,老大宋冬熹的婚礼就在下月底,万一他和武承騫一跑不回来,宋家总不能举行一个开天窗的婚礼,头疼! 儿女都是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