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死牢(内附修文说明) 元熙十八年腊月初三的晚上,建康城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第二日,建康城破,叛军涌入城中,晋帝被俘,稍有反抗者皆被诛杀,昔日繁华的建康城顿时尸骨遍野,血流成河。 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一层恐怖的阴云中。叛军将领桓凛不是没有干过屠城的事,全城百姓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下一刻就脑袋不保了。 朔风倒是开心,十*岁的人了,还像一个孩子一般,围着谢盏绕圈。 谢盏坐在皑皑白雪中,抚着琴,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十分适合抚琴的手,一个时辰过去,来回也不过是一首曲子—《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凤鸟遨游四海求其爱,那般坚定而无怨无悔,而他,纵使上天入地,也寻不到那个人了。 那一首曲子被他弹得哀哀戚戚,白雪满地之中,更显凄凉。 “公子,您不开心吗?桓将军来了,您便不用受那些委屈了。” “委屈?”琴声突然断了,谢盏低声囔囔,也不知是在回答朔风,还是在自言自语。 谢盏一身白衣,黑发披散开来,肤白如玉,容貌俊秀,狭长的眉眼之间透出潋滟的光。那表情似迷茫,又似嘲讽。 朔风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年,此时见着,却仍旧难免发愣。当年便有人当着谢盏的面说他芙蓉之色,那时的谢盏,脸上笑得温和而无害,而不过几日,那人便遭了罪,被处以宫刑。 谢盏生得好看,美色倾城,但也不是每一个人可以觊觎的。 朔风很快回过神来,嘟着嘴道:“那些人总爱说您是奸佞之辈,说您迷惑陛下……” 朔风也惊觉自己说得过了,停了这边的话头,又道:“桓将军喜欢您,自然会护着您,以后便没人敢欺侮您了。” 谢盏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不置可否,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地拨动,又是一首同样的琴曲。 建康城破的第二日,叛军将领桓凛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楚。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一道圣旨下到了西中郎将府。 当圣旨到的时候,朔风鞋都来不及穿,便跑到了院子里,脸上满是喜悦。他大抵是觉得谢盏的好日子来了,他的好日子也跟着来了。 他依旧记得当年桓凛对他家公子多么好,恨不得将史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家公子的面前。而他家公子,心心念念等了五年,如今终于可以团聚了。 或许是夜里风凉,谢盏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宣旨的武官是新帝的近臣,他居高临下地看了谢盏一眼,看着他跪在地上,只穿着一身白衣,身体单薄,明明是个男子,却有几分楚楚可怜。 难怪能叫晋帝神魂颠倒。武官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谢氏子凝,罪责有三,一为诬陷忠良,二为大兴土木,三为迷惑晋帝。实乃佞幸,罪恶滔天。今打入死牢,不日问斩。” 这颁旨的乃是新皇亲兵,而非宦官,可见这道圣旨拟的有多急。 风刮得更急了,吹起了他的黑发与白衫,雪又下了下来,漫天风雪中,他似乎要被淹没了一般。 谢盏并没有太大的惊诧,从一年前桓凛不回他的书信的时候,他便猜到桓凛是想放弃他这颗棋子了,也大抵猜到自己的下场了。只是这猜想真的实现了,他心中却还是有些难受的,就如同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头,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他猜到了桓凛会舍弃他,但是却没有想到他舍弃地这般快,舍弃地这般急不可耐。 他确实是当得起‘佞幸’二字的。 世人眼中,他诬陷忠良,致使叛军一路南下,无人能挡;他大兴土木,致使国库空虚,战乱未平,粮草已告急;他魅惑君心,因为他,皇帝无心朝政。 他是旧朝的罪臣,但却是新帝的功臣。然而这般功劳,新帝不会感念半分,反而会用他的命来平息天下百姓的民愤。 这本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他既然做了便不冤,更要认了这下场。 不过一死,谢盏确实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朔风却有些难以相信:“怎么可能?桓将军怎么可能会处死大人?!大人,您一定是看错了,抑或说这圣旨就是假的!” 他的脸上却是难以置信,激动地大吼大叫,上去便要去抢夺那圣旨。只是他那花架子又如何敌得过那壮硕的武官?他很快便被那武官一巴掌拍到了地上,当刀搁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冰冷透过肌肤传遍全身时,朔风终于回过神来。 朔风浑身发凉,他依稀记得当年桓凛离开的时候,对着他道:“朔风,好好照顾阿盏,等我做了皇帝,阿盏做了皇后,便封你做个大官。” 大官……那时,朔风想着那些当大官威风跋扈的样子,心中也乐呵呵的。 如今桓凛真的做了皇帝,阿盏却要被处死了,他却依旧是个奴才。朔风本是满怀希望的,这般落差之下,一时又如何能接受得了? 武官离去的时候,还嫌不够尽兴地踹了朔风一脚。 “狗奴才。” —‘狗奴才’三个字盘桓在朔风和谢盏的心间。 朔风跟了谢盏十三年,也跟着他受了无数的人眼与鄙夷,就在谢盏要死的这一刻,也没有任何改变。 朔风缩成一团倒在了皑皑白雪中,身上脸上全部沾满了雪水混杂着泥巴,就像被抛弃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兮兮。 “大人,怎么可能?”他仍旧不肯相信。 谢盏走了过去,将他脸上的污浊一点一点地擦去。若非要说他有什么对不起的人,那便是这孩子了。朔风自六岁起跟在他身边,他本来是许了他半世荣华的,只是最终到头来,朔风只跟着他受了十三年的苦。 谢盏将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取了下来,放进了他的手里:“离开吧。” 谢盏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朔风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渐渐远去,眼泪终于溢了出来,讷讷地不成言。他突然想到十三年前,他刚被卖到谢府之时的情景。他被分到了谢三公子身边,那时他是十分不情愿的,谢家是高门大户,但是谢三公子是庶子,十分不得宠。 而当他真正见到谢三公子的时候,便认定了这位主子。他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到谢盏时,那少年坐在梨花木下,眉目如画,那般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如同入了画一般。那时,他总觉得他家公子不会是寻常之人,总有一日会一飞冲天。 然而,有些事是永远也想不到结局的。 谢盏的身影彻底消失了,而这一刻,他也终于意识到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公子了。 只是他始终没有勇气跑上去,说要与他一起去死。 第002章 死亡(大修)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这死牢一下就空了,如今这死牢之中,唯有谢盏一人。 死牢阴冷,除了那寒气之外,还有一股浓重的阴气,寒气与阴气萦绕着,谢盏本就体弱,又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衣物,这一番下来便动弹不得了。 但是他偏偏倔强,纵使这死牢之中只有两个守卫,他也不想别人看到自己狼狈地模样,只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整日望着的,不过是那一方墙壁。那墙壁之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东西,谢盏看了半日,终于看出了里面的故事来。 这是一个女子所刻的。这上面所述应当是这女子的经历。女子重情,代夫入狱,她丈夫口口声声说会救她出去,但是她在这死牢里整整呆了一个春秋,直到临刑之时,都未曾获救,甚至未曾见到她丈夫一眼。那一字一句,都似含着泪刻下的。谢盏几乎可以想象这女子是如何在这阴寒之中一点一点地磨灭自己的希望的,从期待到绝望,从爱意绵绵到滔天恨意,不过一个春秋的时间。 这其实是一个寻常的负心薄幸的故事,男子薄幸,女子错信他人。然而,谢盏还是有些羡慕这女子的。她至少可以怪,可以恨,而他,却连一个怪一个恨的人都没有。 谢盏端坐在这死牢之中,有一瞬间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费尽近半生的力气,都没有换来桓凛的一眼,所有的一切期盼抑或奢望,到现在也该结束了。这许多事都是他自愿的,所以怪不得别人。桓凛也从未承诺过他什么,所以当桓凛登上皇位,而他却入死牢,一个极尽荣华,一个命难保之时,他并没有什么怨恨的。 谢盏活着的近三十年也并非白活的,从十五到二十八,谢盏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该奢望得不到的东西。 不争,不抢,不想,不念,方能刀枪不入。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该看透了,偏偏到那圣旨下了,他坐在这死牢之中才完全看透。 他没有至亲,至爱也已经放下,所以这人世间便没有什么留恋的了,而死亡也变得并不恐怖,反而,他隐隐有些期待。 谢盏已经忘记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了,腿已经完全麻了,身体也感觉不到寒冷了。有些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灵魂其实已经飘了出去,而这里坐着的,不过一具驱壳。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手边无琴,心中有琴,他闭目,那曲目便萦绕在他耳边。 这死牢的日子便这样日复一日的度过。 有时,那些守卫会觉得这死牢中唯一一人不像是将死之人,他的神色太平静了,平静到仿若只是去参加一场宴会。 只是,他的脸色还是一日比一日惨白,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单薄,生命之气还是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消散了。 他这般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怜,然而,那些守卫还是不愿靠近他半步的。佞幸谢盏这个名字令他们感到恐惧,在他们眼中,谢盏就是狐狸精,一着不慎可能就被勾了魂。 也有不得不接近的时候。 一日,死牢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守卫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将那食盒扔在了谢盏面前,语气恶劣道:“吃吧!” 谢盏在这死牢中呆了许多日,吃的都是冰冷的馒头,难得有这般丰盛的饭菜。谢盏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那守卫一眼。 谢盏依旧是一身白衣,在这死牢中呆了许久,那白衣也是不染纤尘的。他本来就瘦弱,这几日下来,脸颊上的肉完全瘦没了,但是却并不觉得难看,相反的,他的下巴尖了许多,那双眼睛显得更加大了,整个人透出一股羸弱的气质,让人有种冲动,想要将他护在怀中。 守卫心神一荡,想到这人的手段,连忙回神,表情重新变得凶神恶煞起来:“今日是陛下封后的日子,帝后情深,陛下开心,这牢里的犯人都有口福了。这可能是你最后一顿了,还是好好吃一顿吧。” 那守卫几乎是落荒而逃。谢盏依旧坐在那里,眼神平淡无波地盯着那食盒,却没有吃一口。 又过了几日,谢盏见到了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朔风这孩子,自小便被卖入谢家,又跟着他受了许多苦,明明是尝遍世间冷暖的,却偏偏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单纯劲,总是容易轻信他人,正如他当年许他荣华,朔风便无怨无悔地跟了他十三年,后来桓凛许他大官,他便傻乎乎地盼了五年。谢盏觉得自己要是死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孩子了。 然而几日不见,朔风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少年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头发束了起来,身材高高壮壮的,哪里是他记忆中那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少年那本来单纯清澈的眼睛也似蒙上了一层阴影,短短几日,朔风突然成熟沉稳了许多。 死牢守卫森严,谢盏不知道朔风是用何种方法进来的,两人隔着一扇牢门。朔风靠着牢门坐了下来,乌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盏。 “公子,皇上封后了。”朔风道。 谢盏看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顿时觉得好笑,他刚还觉得朔风长大了。 “我混进去看了,那皇后还没公子好看呢。”朔风嘟囔着道。 即使心中无念了,但是谢盏此时也是不想听到和桓凛有关的事的。他对于那个‘没他好看’的皇后并没有兴趣,而是道:“东山别苑的房契和你的卖身契我都放在卧房床头的抽屉里了,钥匙放在我的枕头底下。你若不喜欢建康,便寻个其他地方住下来,好好娶个媳妇。” 谢盏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朔风认真地听着,都将他说的话记在了心底。 待朔风走出了死牢,走了几步,他的身体突然僵住了,他回头看去,看着那阴沉沉的死牢,脸突然扭曲了起来,那是极度哀戚的表情,接着,他便发出去破布撕裂般沙哑的哭声。 这迟钝的少年终于意识到刚刚谢盏的话便像是在交代后事。 许多人许多事都是会变的,以前心心念念想要见着的人,突然之间会变得看一眼都觉得刺眼。对如今的谢盏而言,他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便是桓凛及与他有关的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在临死之前还可以看到那新帝新立的皇后。 他靠着墙坐着,抬起头便看到牢外站着的女子。那女子穿着红色衣裙,外面披着黑色披风,面容艳若桃李,艳而不俗,就如同在冬日里绽放的梅花一般,有一种惊艳的美感。她身上的贵气浑然天成,看着谢盏,便如同看着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人一般。 谢盏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眼熟。零碎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他恍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桓凛身侧坐着的那个女子,那惊鸿一瞥,他却依旧记得。 谢盏以手掩着脸,低低的笑声从他喉咙间发了出来。 他没有想到,桓凛的皇后居然不是出自王谢之家!只有出自王谢之家的皇后才能巩固他新帝的地位啊。这怎么可能? 然而事实便摆在他的面前。按照当日桓凛的话,这女子不过一普通女子,对桓凛做皇帝也毫无助力。然而,桓凛还是登上皇位不久便是立她为后。 五年了,看来桓凛并非步步算计、只选对自己有用的,也并非薄情。只不过看是对何人罢了。 谢盏的笑声似悲似喜,又似无悲无喜,那女子听得不禁皱起了眉。 突然,谢盏止住了笑,又变得面无表情起来。他的形容,倒也有些像疯癫了。 平日里无聊在牢里晃荡的狱卒早就没了影子,这死牢里仿若只有这皇后与谢盏两个人,冷风从缝隙间灌了进来,谢盏突然察觉到了凉意。那凉彻入骨,仿佛也在预示着什么。 “本宫跟了陛下七年,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是看着陛下如何浴血登上这皇位。”那女子的声音变得渺远起来,“陛下最是重情,你罪该死,陛下却念着与你是旧识,一直未曾处置你。然而,你不死,难以平民愤,陛下的帝位也不稳,所以今日,本宫愿意替陛下背负这不仁不义的名声。” 昔日,吕后诛杀韩信,稳江山。今日,这女子便想效法吕后吧。 谢盏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对于此时的他,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所以当那杯鸩酒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挣扎,而是面不改色地喝下了那杯酒。他看到了那女子眼中的惊诧,她显然没想到他会死的这般痛快。 当剧痛来临的那一刻,谢盏的脑海中其实是一片空白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念。 第003章 玉佩(大修)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这八苦之中,谢盏这辈子便占了许多。 待死后入了地狱,走过黄泉路,到了奈何桥,谢盏会毫不犹豫地喝下那碗孟婆汤。对于谢盏来说,遗忘是最好的解脱。 然而,死后的谢盏并没有遇到这些。到处都是一片混沌,他便在那混沌中漂浮,他的灵魂似乎被包裹在软绵绵的云朵中,那般温暖,那般舒适,四处都弥漫着一阵花香,仿若到达了天堂之中。他的灵魂也变得懒洋洋起来,那喜悦也似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冷气迎面袭来,谢盏突然从云端掉落,狠狠地砸在那泥泞的地上。谢盏一阵晕头转向,待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的摆设富丽堂皇,带着浑然天成的尊贵,那贵气之中却又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武者之气,陌生之中却透出一种熟悉之感。谢盏突然想了起来,这里是皇宫,是太极殿,是历任皇帝所居的宫殿。 鸩酒入腹,他不是该死了吗?又为何会在皇宫之中?难道他没有死?谢盏心中心绪翻腾,想要站起来四处看看,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谢盏觉得十分怪异,他能够看得见房间里的一切,却偏偏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谢盏怔怔地躺在那里,突然,门推开了,当那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的时候,谢盏吓了一跳。 那是二十八岁的桓凛,是刚刚登基的新帝。他与桓凛,已经五年没有见了。五年后的桓凛,气势更加沉稳成熟,脸部棱角更加分明,那双眼中的情绪更加晦暗难寻,而身上,自然也添了一股帝皇之气。 再见面,原来已经这般陌生了。 谢盏突然想到了十五岁的桓凛。他们相识已经十三年了,他的人生,总共只有二十八年,竟然有半辈子是与桓凛连在一起的。 他遇到桓凛的时候,两人都是十五岁的年纪。十五岁的桓凛,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早早就入了军营历练。那军营与谢盏所居的东郊别院刚好隔着一座山。初时,谢盏是不喜欢他的,那个少年就如同一只皮猴子一般,捉弄他,嘲笑他。十五岁的桓凛,还如同孩子一般,似乎有永远都用不完的劲,整日都是活蹦乱跳的。有时,谢盏会好奇他是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后来,桓凛便如同一只皮猴子一般闯入了他的生活。 桓凛待他是很好的,有时他不过提了一句自己喜欢的,他便骑着马去千里迢迢给他寻来。建康城里的桂花糕,产自北方的狼毫笔,桓凛总会弄上一堆,丢到了他的面前。为了哄他开心,桓凛上天入地,甚至为他寻来那失传已久的琴曲《凤求凰》。 冬天冷了,他那握笔的手起了冻疮。桓凛总会先替他上了药,然后用自己生满老茧的手将他的手紧紧地包裹住。明明是一样的年纪,桓凛的身体骨架却比他大了许多,他的手也大了许多,完全可以将他的手包裹在其中。 谢盏是从未识得温暖的滋味的。开始的时候,他将自己封闭起来,冷漠地看着桓凛,再后来,桓凛终于冲破了他的那层防护罩。没有人对他好,但是一旦有人真心对他好,他便如同沙漠中久行的人,遇到水一般,小心翼翼地珍惜着,却又无比地害怕会失去这份温暖。 所以当桓凛说喜欢他的时候,谢盏那一直悬在空中的心突然落了下来。在这男风盛行的年代,男男相亲并非少见。世家子弟多蓄养男宠,那时的谢盏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想着,若是好友,一个人的好友可以有许多,若是夫妻,那便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在不知不觉间,谢盏已然这般贪心了。 那两年,对于谢盏而言,或许是最快乐的时光。 他每日都有期盼,而桓凛,却无时无刻不带给他惊喜。 然而,那时谢盏不知道,有些东西宁愿一辈子不去碰触,不然一旦沾染上,便再也摆脱不了了,那将是一生的炼狱。 谢盏回神,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抚摸他,却又连忙忍住了。 不念不想,莫嗔莫记。 谢盏本来是不愿再见桓凛的,却没想到新皇与新后,他都见了一遍。对于死而未死,反而在这太极殿中,谢盏却没有什么天真的猜想,与其猜测桓凛对他余情未了,还不如想到这又是另一桩阴谋。 桓凛正看着他,谢盏也看着他。 突然,桓凛转身,脱下宽大的外袍,在那椅子上坐下,俊挺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谢盏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他以往见到的桓凛都是伪装起来的桓凛,而此时,则是最真实的。 谢盏对自己为何会在太极殿中还是一头雾水。他张了张嘴,想开口,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并非喉咙哑了,而是如同他没有这个能力了一般。 不能动,不能说话,木愣愣地躺在这太极殿中,而且,刚刚桓凛看他的目光也太怪了,根本不像在看一个活人,而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一般。 一个念头从谢盏心中闪过,谢盏连忙去看那铜镜,只是看清铜镜映出来的东西时,愣了一下。铜镜里空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谢盏心中茫然,而后便闪过一个怪诞的念头,难道他已经死了,如今是鬼魂状态,所以看不见镜子中的自己? 谢盏越想越觉得可能性越大。 然而很快的,谢盏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桓凛走了过来,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个东西,而谢盏的身体也跟着腾空了! 透过镜子看着桓凛手中的玉佩,谢盏终于发现了真相。 他确实是死了,但是魂魄却附在那玉佩上。 他变成了一块玉佩。 桓凛的玉佩。 他竟是死了都无法摆脱这个人。 第004章 新后(大修) 谢盏是个不喜做梦的人,却将这一生唯一一个梦做在了桓凛的身上。 他曾经想过要一直与桓凛在一起,与他一起北上,收复北地,与他一起领略那北地的风景,与他一起踏遍山林草地。那个时候,谢盏无时无刻不想与桓凛在一起,生生世世,长长久久。然而,这终究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而现在,他真的要与他时时刻刻在一起了。谢盏却感觉到了一种无名的恐慌。 桓凛将那块玉佩挂在了腰间,谢盏的身体也跟着晃了起来,整个身体也贴着桓凛壮实的腰腹,那暖暖的体温传递到了他的身上,谢盏的心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桓凛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而谢盏的身体也终于不晃悠了。 而此时,门突然敲响了。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外面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桓凛依旧冷着脸坐在那里,仿佛没听到太监的通报一般,那脸上的表情,似温柔,又似不耐,片刻后,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部归于眼底,他又变成了那个心思难测的君王。 “让她进来。”桓凛道。 皇后穿着红色内袍,外面披着白色狐裘,如墨云鬓束起,玉粉饰面,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 是这女子将鸩酒送到他面前的。 这其实是他第三次见这女子了,每一次见面,他都那般记忆深刻。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他二十三岁那一年,任殿中监。也是他与桓凛分别五年后,桓凛大胜归来的时候。 桓家父子一路北上,一举攻入洛阳,然后大胜而归。皇帝亲自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谢盏作为殿中监,坐上了最末位的位置。而桓家父子,作为当日的主角,则是坐在朝臣最上位,皇帝身侧。 谢盏与桓凛直接隔着几十朝臣。 然而,谢盏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并不止这些。 五年前的少年已经蜕变成了一个俊朗的男人了,桓凛脸上的稚气彻底褪去了,脸上已经棱角分明,那双眼睛,也再不是少年时的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了。以前,只要一眼,谢盏便可以看出他在想什么,而现在,他的眼睛如同一潭深水,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唯有那眉宇间带着的痞气,隐约透出与五年前一般的没皮没脸。 这个宴会整整持续了好几个时辰,谢盏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会被桓凛吸引,他总想看看他,看看他有哪些变化,又想从他那张脸上找出旧日的痕迹,而从头到尾,桓凛都没有看过他一眼。或许桓凛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这里吧。 其实这并非谢盏在桓家父子大胜归来后第一次见到桓凛。他第一次见到桓凛的时候是五天前。五天前,桓家大军南下进入建康城,百姓夹道欢迎,谢盏也是其中一个。从那无数将士中,谢盏一眼便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桓凛。 这五天,谢盏请了假,每日都焚香沐浴,穿着白衣坐在院子中,弹弹琴,写写字。弹的一直是那一首桓凛为他寻来的曲谱《凤求凰》,写得则是一则《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院子里的梨树已经结果了,谢盏令朔风摘下两个最大的,洗干净了用果盘放着放在院子的石桌上。 没过几日,那几个梨便全烂了。谢盏呆呆地看着那烂了的泥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让朔风拿去扔了。 谢盏坐在最末的位置,他只能看得见桓凛脸上爽朗的笑、痞气,偶尔漾起的揶揄之色,那些神色从他那张硬朗的脸上泄露出来,倒是惟妙惟肖。皇帝显然也很开心,这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 谢盏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整个大殿突然静了下来,谢盏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身边坐着的人一眼。那人显然看到了他眼中的茫然,便凑了过来道:“皇上要将景阳公主许配给桓小将军。” 这一次,谢盏终于听清了。 他的眼眸垂了下去,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手却不禁地抖了一下,手中的酒洒出了几滴。 谢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的失态,混在这一众脸色各异的朝臣之中,其实是算不得怪异的。 在场的朝臣却都竖起了耳朵。在这个年代,武官落在这些士族眼中便是蛮人,是老兵,他们打心底瞧不起他们。皇帝要将公主许配给桓将军的公子,这便意味着有些风向要变了。桓家一旦和皇家结了亲,这地位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这一众士族都觉得桓家简直走了狗屎运。 “多谢陛下厚爱。”桓凛站起身,走到了中间,朝着中间首位坐着的皇帝跪了下去,态度毕恭毕敬,简直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但是恐臣配不上公主殿下。”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有嘲讽,有庆幸,还有不屑。 谢盏本来觉得气闷地透不过气来了,但是此时此刻,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的心中其实还是隐隐有些期待的。 桓凛继续道:“景阳公主蕙质兰心,而臣只是一介粗人。臣在北地的时候,结识了一女子,两人情投意合,回建康的第二天,臣与那女子便已经定了亲。” 众人这才看到桓凛身侧坐着的女子。那女子披着黑色的披风,只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来,在这秋日里确实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盆冷水浇在了谢盏那刚刚腾起的希望的火焰上,顿时只剩下一滩泥泞的黑灰。 他突然想到了桓凛离去时的模样。桓凛抱着他一夜都未曾撒手,在他耳边说过的不过来来回回一句话—“阿盏,莫要忘了我,莫要成亲,等我回来。” 谢盏当了真。 那时的谢盏想破脑袋都没有想出来,五年时间,他们是如何从情深不悔变成相见陌路的。 或许在那个时候,谢盏其实就该醒悟过来的。 那女子的脸突然放大,谢盏吓了一跳,连忙回神。回过神来后,也知道这女子靠近的不是他,而是桓凛。 她半蹲了下去,一双嫩白的小手握成拳头在桓凛的腿上轻轻地捶了起来。 桓凛放任了她的动作,目光四处飘着,最后落在她那精致的锁骨上。 那女子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娇软的身体靠过去了半分,手落在帝皇那结实的胸膛上。 桓凛明显是动了欲念的,身上的热度都上升了几分,这与他紧紧想贴的谢盏感觉的最清晰。 被挂在桓凛腰间的谢盏:“……” 他如今化作了一块玉佩,连闭眼的能力都没有了。他此时终于领悟到,老天是要折磨他了。是因为他执念太深,所以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们恩爱吗?但是他已经花了十三年的时间与完成自己的执念,所有的恩怨在身死的那一刻全部消散了,如今给他看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盏心绪翻腾,目光却紧紧地盯着窗户,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陛下,臣妾刚在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女子靠在桓凛的胸膛上,低声道。 桓凛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暧昧道:“那便不讲。” 她见桓凛心情不错,自然是想讲的,若是不讲又怎么甘心?女子嗔怪地看了帝皇一眼,继续道:“陛下,如今这宫内宫外都议论着前朝佞幸的事,臣妾知陛下政务繁忙,但是这流言可畏,陛下不如早日下令杀了他以平民愤。” 这佞幸说的自然是谢盏。谢盏本来是不想听的,但是他如今连捂耳朵的能力都没有,这女子的话还是一句不漏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瞬间便明白了这女子的意思。 她毒杀他显然是她自己的决定,桓凛并不知晓。她如今想要的不过一个桓凛决定处死自己的决定。不过桓凛不是已经下旨了吗?她这一作为岂不是多此一举? 谢盏心中许多疑惑,待他回神的时候,便发现这太极殿中气氛有些诡异了,刚刚那些暧昧无影无踪,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一层冷意。 桓凛这人明明只有一张脸,却有无数种长相,当他冷着脸的时候,脸部的棱角变得凌厉许多,那双眼睛也如同鹰隼一般,有种令人发寒的感觉。而当他微笑的时候,便觉得他五官俊俏,与建康城里那些名士子弟有几分相像。当他嬉皮笑脸的时候,则有几分像那些地痞无奈了,但是却又偏偏对他无可奈何。 此时的桓凛是冷着脸。那女子跪在地上,身上止不住的发抖。 突然,桓凛笑了,笑得如沐春风,伸出手将地上跪着的女子抱了起来:“阿锦,*苦短,又何必说那些无关之事呢?” 桓凛将那女子抱上了床,帘帐散落下来,遮住了里面的春光。 谢盏唯一庆幸的是桓凛做那事的时候将身上的玉佩取了下来,放在了外面的桌案上。 他躺着的这个角度刚刚好,刚好看到院子中开着的红梅,风吹过,一点红梅飘落了下来。 转眼已经隆冬了。 第005章 谢家(大修) 谢盏发现,自己虽然变成魂魄附在玉佩上,却并非变成了玉佩,还是保留着一些人的习性的。比如他会困,会饿,当然,如果不睡不吃,他也是不会死的。因为他已经死过了。 谢盏悠悠转醒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握在手中。那手嫩白如玉,软绵绵的,显然不是桓凛的手,而是女子的手。谢盏向上看去,看到的便是一张娇艳的小脸。女子的脸上添了一抹红晕,明显是□□之后的姿态。 谢盏没想到自己居然睡了过去,外面的天已经隐隐黑了,他便睡了这么久? 谢盏突然觉得有些热,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女子握着的玉佩的手突然紧了,那双本来漂亮的眼中此时透出一抹恶毒来! 谢盏被她吓了一跳。他只是一枚玉佩,为何惹来这女子这般大的怨恨?纵使是对着他的时候,这女子为未曾这般失态啊。抑或说是对着这死物,这女子不必再伪装? 此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了动静,那女子便如变脸一般,脸上很快带上了羞怯的笑,替那下床的人穿起衣服来。桓凛站在那里,张开双臂,身上帝皇的威严已经是浑然天成了。 桓凛的衣袍穿戴整齐,随手便拿起桌案上的玉佩挂在了腰上。刚刚镜子上的匆匆一瞥,谢盏看到了这玉佩的材质,绝对算不上尊贵的,而桓凛对这块玉佩似乎情有独钟。 谢盏的身体又跟着晃荡起来。 谢盏突然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和桓凛在一起其实是一种折磨。 这样的日子还不若他呆在东郊别苑,安宁寂静地度过那些日子。 桓凛在太极殿里走了一圈,谢盏便跟着也见识了一遍。 旧朝废,新朝立,许多事都是百废待兴,这皇宫比起谢盏上一次入宫时还是萧条了许多。 桓凛入了书房,开始处理政务。他桌上的奏折已经堆了很高,新朝初立,政务堆积,这皇帝其实也不好做。 变成玉佩后,谢盏发现自己变了许多。以前的谢盏,即使坐在那里一天,也不会觉得无趣,其实他的人生大部分都是在那种安静中度过的,而变成玉佩后,谢盏发现自己心思变得活络起来,无法长期发呆了。谢盏呆在这玉佩里,视角是前后左右可以自由转动的。他的目光开始四处转动着,最终落在了墙上的画上。 画上的署名是‘谢安石’。 晋朝是东晋门阀统治,对于那些世家而言,其实换一两个皇帝甚至于改朝换代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影响。王谢两家更是如此。桓凛的书房里挂着的竟是谢安石的画。如此看来,桓凛登基,王家与谢家的地位依旧没什么改变。 谢安石谢何是旧朝丞相,也是谢盏的父亲。 王谢之家,荣华无双,他出生谢家,父亲是名士谢何,官至宰相,而这些荣华却似乎与他无关。他是谢府庶子,母亲不过一介丫鬟,他是父亲醉酒之后得来的。谢家主母出自王家,与谢何是青梅竹马,成亲后也是十分恩爱,谢何从未纳妾,唯独出了谢盏这个变数。对于谢何而言,谢盏是他对不起发妻的证据,而对于王氏而言,看着他便想到丈夫的不忠,所以谢家夫妇,对他并不喜爱。谢盏在谢家,犹如隐形人一般。 谢盏母亲早亡,自幼是由奶娘带大的。王氏虽不想见他,却也防着他,这奶娘也是王氏安排的。所以可想而知,谢盏自幼便是在无人关爱中长大的,谢府唯一给他的,就是养育之恩。正因为如此,也养成了谢盏冷清的性子。 大家族的子弟都是入私学学习的,谢氏一族,子孙众多,就是谢何所出,谢盏的亲兄弟,也有四人。谢盏毕竟也是谢氏子弟,如若谢家出一个目不识丁的公子是会被天下笑掉大牙的。然而王氏却又不想他入私学,与她的亲生儿子们一起上学,所以便以他病弱为缘由,让他迁去谢家在东郊的别院,又单独为他请了一位先生。 不得不说,王氏虽不喜爱他,但是在吃穿用度上并未亏待了他,连请的先生都是当时有名的名士。 那位先生对他倾囊相授,但是不过也是受王氏所托,对他并没有太多的私情。两人只是礼仪上的师徒关系,见面时都十分客气守礼。他身边仍旧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谢何是他的父亲,但他从未教养过他一日,纵然是他在死牢之中,谢家也不会为他求情半分,反而会盼着他死吧。 谢家出过许多名臣,许多风流名士,却从来未出过佞幸。他是谢家最大的污点。 谢盏的目光从‘谢安石’三个字上收了回来。 他死了,对于他的亲人,他的爱人,都是一件喜大普奔的事。 第006章 故敌(大修) “陛下,陈贺之求见。”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 谢盏看到桓凛的脸色蓦地冷了下去,很显然,这陈贺之很不遭新帝喜爱。 当知道陈贺之还活着的时候,谢盏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陈贺之这人在整个官场中也是个异类,他出生于寒门陈氏,在这门第观念十分重的朝代,陈贺之入朝为官本就是个奇迹。而这奇迹竟然还是个倔牛脾性,自己认定的事便一定要做到,一点也不圆滑变通。元熙帝的时候,陈贺之便被打了无数次板子,而第二日,依旧能活蹦乱跳的在元熙帝面前谏言。这些也就罢了,只能说明陈贺之皮糙肉厚,如今改朝换代,皇帝换成了更凶狠果决的桓凛,陈贺之为什么还活着?而且还能入宫求见皇帝? 王谢之家历经改朝换代荣华不减也就罢了,这个倔牛陈贺之为何也能历经两朝君王?! 说实话,谢盏也很不喜欢这陈贺之。因为他就是那个被陈贺之倔牛的对象,这五年来,陈贺之一直致力于怎么搞死他。 元熙帝独宠谢盏,将他留宿宫中,封官晋爵,又大肆为他修建府邸,整个朝廷看在眼里都是不满的。但是无论如何,谢盏是谢氏子孙,是当朝丞相的儿子,那些老狐狸们又岂会当众打谢何的脸?所以他们最多往背后散布几句流言,让整个建康城乃至整个天下都知道南晋出了这么一个佞臣。 而唯一在元熙帝面前弹劾谢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生父、当朝宰相谢何,另一个则是议郎陈贺之。 和谢何中规中矩的弹劾比起来,陈贺之弹劾的方式简直是惊世骇俗。谢何只是在早朝的时候或与皇帝独处的时候提及这个逆子,从各个方面敲打一番君主。而陈贺之,他会在寒冬腊月赤|裸着上半身跪在皇帝必经之地,抑或在朝堂之上突然拼命的磕头,更有甚至直接在自己身上淋一盆狗血,然后往元熙帝面前一跪。 谢盏时常都被他的执着和怪诞的思维吓一跳。 众人都道陈贺之和谢盏平日里有私仇,但是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谢盏,他确定自己从未与陈贺之有私交,在陈贺之弹劾他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见过陈贺之。 陈贺之天天想着怎么搞死他,谢盏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感。 桓凛取下了腰间的玉佩,在手中轻轻地摩挲了一番。在谢盏眼中,便是桓凛紧紧盯着他看着,此时不再是冷漠,而是混杂着十分复杂的心绪,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朕在处理政事。”桓凛道,明显不想见到陈贺之。 太监迟疑了一下:“陛下,陈贺之说,若是您不见他,他就躺在太极殿门口。” 这般无赖的做法确实是陈贺之的风格。桓凛也是个无赖,但是他如今是个帝皇,总不能和自己的臣子比无赖。 “宣他进来吧。”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谢盏就看到了自己的死对头。 陈贺之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宽袖长袍,腰带也没有系,露出大片的胸膛来,脚下只穿着袜子,没有穿鞋子,着装看起来十分放荡不羁。陈贺之其实长得不错,虽然没有桓凛的棱角分明,但是生得白白净净,在一众士族中也算出挑的,偏偏要将自己扮成这副邋遢样子,以至于现在没人敢将女儿嫁给他。 陈贺之见了皇帝便四肢伏地跪着,就着姿势屁股便撅了起来。 谢盏:“……” 要陈贺之这样的臣子对君主来说简直是折磨,不过因着陈贺之的本事,元熙帝忍了,就不知道桓凛能忍多久了。 桓凛看了他一眼:“半夜求见,你有何事?” 陈贺之的脑袋稍微抬高了一些,露出半张脸来:“臣恳请赦免谢子凝的死罪。” 谢家阿盏,字子凝。 这下不仅桓凛诧异,谢盏也吓了一跳。 如果他现在是完整的人形,肯定忍不住去揉揉自己的耳朵。谢盏的确是宠辱不惊的性子,但是这事太过匪夷所思了,陈贺之替他求情,这事比他死了灵魂还附在玉佩上还要怪诞。 谢盏活了二十八年,虽然入朝为官,其实一直蜗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觉得,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为他落泪的。 他没想到,这唯一的例外,不是桓凛,也不是谢家人、他的生父,而是他的死对头陈贺之。 谢盏看着陈贺之四肢着地、屁股撅起的模样,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 桓凛突然站起身,走到了陈贺之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谢盏看到桓凛眼中一闪而逝的狠意,他知道桓凛那一瞬间肯定想一脚踹过去,但是他忍住了。 桓凛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是心思翻腾,后来全部化作了一个冰冷的笑:“陈贺之,给朕理由,朕为何要赦免他?” 陈贺之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头头是道道:“陛下给谢子凝定了三条罪,诬陷忠良、大兴土木、迷惑晋帝。臣以为,这第一条,陛下指的可是指征西大将军庾光遭罢黜之事?庾光之事虽是谢大人上奏,但是庾光确实有谋反之心,所以并非诬陷忠良,第二条与第三条,谢子凝难辞其咎,但是也罪不至死。陛下仁厚,天下大赦,陛下何不一起赦免了谢子凝?陛下不杀那些罪大恶极的,反而杀了谢子凝,恐惹天下人闲话,天下人会误以为陛下和谢子凝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陈贺之还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且句句戳在皇帝的心窝。 这明显触及了帝皇的底线,桓凛的火爆脾性终于被牵引了出来,他用力地踹了一脚,便将陈贺之踹到了宫门上。 “陈贺之,你还真是不怕死!”桓凛冷笑着道,眼中染上了杀意。 陈贺之那不算强壮的身躯撞在紧闭的宫门上,又摔了下来,发出重重的响声。陈贺之缓了一下,又继续匍匐爬了过来,继续道:“请陛下赦免谢子凝的死罪!” 还真是一头倔牛。 “陈贺之,你可知整个天下,想要谢盏死的有多少人吗?朕不杀他,又如何平息这天下的民愤?”桓凛长袍一甩,冷声问道。 谢盏虽然只是一块玉佩,桓凛的话却像一把利刃刺进了他的心中。虽然他早就猜到桓凛的设下的局,但是知道和亲耳听到还是不一样的。 谢盏看着陈贺之撅着屁股跪着的样子,突然觉得他十分傻。 这本是桓凛精心设的局,这是最后一步,走完这最后一步,他谢盏这颗棋子便物尽其用了,桓凛又岂会半途而废?谢盏上辈子便觉得陈贺之有些傻,如今从他竟然来为他求情看来,他是低估了他的傻了。 如果谢盏有人形,此时肯定要用蛮力将陈贺之拖下去了。他早就死了,这两人根本没有必要为他的生死争辩,陈贺之这倔牛也根本也不必为了自己的生死去触怒皇帝。 “天下人怨恨的并非谢子凝一人,也并非必须杀子凝以平民愤。”陈贺之道。 桓凛终于勃然大怒,外面守着的太监都感觉到了帝皇的怒气,低眉顺眼,浑身打着哆嗦。太极殿门打开的时候,陈贺之是被扔出太极殿的。陈贺之被扔出去后,桓凛并没有平息怒气,而是将整个书房的东西都砸了,奏折扔了一地都是。 桓凛站在那里,就如同困在牢笼里的野兽一般,喘着粗气,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可怖。 谢盏如今已经跟随着那玉佩落在了地上。那玉佩也是被桓凛砸了的东西之一,并且砸得特别狠,一下砸了之后,桓凛还捡起来砸了第二下。 谢盏被砸得头晕目眩,不过这玉佩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狠狠地砸了两下居然完好无损。 桓凛喘够了气,像是突然醒悟过来,目光慌乱地搜寻着,当看到那玉佩时才松了一口气。桓凛走了过去,将玉佩捡了起来,放在手心,那般小心翼翼。 谢盏遭遇这一系列变故后已经无语了,他不知道这玉佩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桓凛将最大的愤怒发泄在这玉佩身上,愤怒之后又显得十分在意。 “你和陈贺之还真是好,他居然为了你的生死不顾自己的生死!”桓凛的语气带着嘲讽。 谢盏:“……”他活着的时候,陈贺之对他就像是对杀父仇人。 “不过这又如何,朕不放过你,他怎么求都没用!” “谢盏,这世上能救你的唯有我一人。” “朕将你关在牢里,朕若是哪天的气消了,便放你出来,朕若是一直心情不好,那你便在死牢里呆着吧。” 谢盏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哀。即使他聪明绝顶,知道桓凛的意图,却猜不到桓凛究竟是怎么想的。有些事,其实还是一辈子都不知道的好,而上天却将这一切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无处遁形。 这就是他爱了十三年的人,而他却连一条生路都不愿给他。虽然此时生死对他来说无关重要了。 从今日发生的一切看来,在桓凛的眼中,他便如同宠物一般,生死都在桓凛的掌控之中,全凭他的心情决定。 然而,桓凛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无法掌控死人的命。 第007章 书信 陈贺之那倔牛岂肯轻易放弃? 谢盏挂在桓凛的腰间,这两日又长了见识。 陈贺之就如同一阵风一般,突然以各异的姿态跪到桓凛的面前。 比如他穿着一身白衣,白衣上绘着谢盏写得文章,又比如他举着一张白纸,那白纸上用的不知道什么血写得血书,又比如背上背着一捆木柴,跪伏在地,痛哭流涕。更离谱的是,有一日桓凛走在路上,远远看着明显是一根朱红色的柱子,等靠近了,那柱子突然动了,变成一个人,那一次,陈贺之差点被桓凛的侍卫给诛杀了。 若非陈贺之这般拼死拼活是为了救谢盏的命,谢盏真的觉得陈贺之很逗趣。如果他此时还笑的话,就显得不太厚道了,所以谢盏憋的很辛苦。 桓凛似乎也被陈贺之吓到了,除了早朝之外,他一律呆在太极殿中,就连夜里也不招妃嫔侍寝了。 不过这对谢盏来说是好事,夜夜听春宫,还是旧爱的春宫,与他这寡淡的性子太不相符了。 谢盏跟在桓凛身边多日,发现他登基之后,并未有太多嫔妃,到目前为止,他也只见过皇后。 桓凛并非会委屈自己的人,由此可见,他对那皇后确实是真心一片。 桓凛对于所爱的人可以倾尽一切,对于不爱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会多看一眼。很不幸的,谢盏正是后者。 有时,谢盏会想,他不能一直这般下去,附在这玉佩上,每日看着桓凛,过着和桓凛一样的日子。然而,他无可奈何。 “哗啦”一声,谢盏回神,就看到桓凛已经洗浴完毕,正光着身体站在他面前。他那精壮的身躯一览无余,男性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谢盏:“……”这样下去不行啊! 他们曾经有肌肤之亲,只是那时,两人都十分年轻,肌肤之亲对于谢盏而言就像偷尝青涩的果实,既羞怯,又忍不住。那时的桓凛,身体壮硕,却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白嫩,而此时,他那麦色的肌肤上布满肌肉,还有许多狰狞的伤痕。 谢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最触目惊心的那道伤痕上,那道伤从他的右肩贯彻到左腹,虽然早已愈合,却留下如蜈蚣一般狰狞的伤口。 他突然想到了那女子的话。 —本宫跟了陛下七年,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是看着陛下如何浴血登上这皇位。 谢盏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和桓凛早就越走越远了,是他太执着了,固执的以为他始终是那个桓凛。 桓凛只披了一件浴袍便坐在那里。如今已经是寒冬腊月,纵使房间里烧着火炉,还是透出些许冷意。桓凛的身体很壮实,丝毫不觉得冷,当然,也或许是因为火气太旺了。 桓凛似乎有些烦躁,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叠纸,那些纸扔在桌上便散落开来了。 谢盏一眼便认出了那些书信,那些纸是谢盏一张一张挑出的上好的宣纸,并且用檀香熏过。桓凛的睡眠并不好,谢盏心细,因檀香有助于睡眠,所以每次都香薰。 对于那时的谢盏而言,桓凛是爱人,是唯一的亲人,所以将所有的温情都给了桓凛。 书信很多,开始的许多封都拆解过,到了后面的一些则完全纹丝不动了。 越到后面,谢盏越克制自己,短则两月,长则半年才给桓凛写一封信。因为少,则显得有些弥足珍贵,他往往想几日才想出最想写的事,一封信要写上一夜,修了又修,改了又改才寄出去。 初始的时候,谢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到了最后一年,桓凛反叛,他已经猜到了什么,便渐渐表露了自己的心意。这也算他最后的争取与挣扎了。 谢盏看着那几封完全未拆封的书信,心中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当自己费尽心思写出的东西被对方不屑一顾时,他还是无法做到平静。 “李得清,拿一个火盆进来。”桓凛吩咐道。 老太监很快将将火盆拿了进来,点亮了火,那火光照得桓凛的脸有些狰狞。 桓凛手中抓着一把书信,谢盏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 那把书信扔入火盆中,火燃烧的更旺了,纸张很快化为灰烬。谢盏的思绪也有一瞬间的空白。 灵魂附在这玉佩上确实是对他的折磨,看着自己的真心错付,看着桓凛对他的不屑一顾。真是嘲讽。 所有的书信都燃完了,火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烬,桓凛紧紧地盯着那火盆,突然道:“是该杀了他了。” 似在低囔,又似在提醒自己。 谢盏知道,那个“他”是在指自己。 他的心中是有诸多疑惑的。 第一,那女子毒杀了自己,如今已经过去五日了,桓凛却似毫不知情。那女子显然不是一个普通女子那般简单。 第二,如今他在天牢之中,桓凛杀他易如反掌。桓凛既然心心念念想要杀他,又为何迟迟不动手呢?他难道在顾忌什么? 桓凛连夜召见了掌管刑狱廷尉。 那廷尉姓何,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横贯左右脸。当谢盏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 这廷尉正是去谢府传旨的那一位,皇帝近臣。谢盏记忆力是极好的,五年前,桓家军大胜归来时,这男人正是骑着马走在桓凛右侧的人。桓凛对他的宠幸和信任可见一斑。 廷尉姓何,而如今那位皇后的名讳是何锦,一粗犷,一柔媚,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容却透出一股相似。谢盏心中的第一个疑惑便迎面而解了。 “何勇,明日午时处死谢盏。”桓凛沉声道。 谢盏看到那何廷尉的眼中闪过欣喜。何锦悄悄杀了他,无论如何都是欺君,他这兄长想必也隐瞒的十分辛苦。桓凛亲自下了令,他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那廷尉离去,桓凛盯着那玉佩看了一会儿,便上了床。 谢盏盯着那已经冷了的烟灰,久久不能入睡。一切都结束了,待他的死公布天下,或许魂魄便不必缚在这玉佩之中了吧。 第008章 噩梦 桓凛做了一个梦。 梦里太静了,他远远的便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冷风簌簌中,他的白衣随风飘舞,身姿纤细,也仿佛要被那风吹去了。桓凛下意识地朝着那人走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抓住那个人。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走的无比艰难,当他终于走到那人身后,抓住他飘飞的白衣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想要叫他,却忘了他名字,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仿若这般,他便不会消失了。 突然,那人转过了身,桓凛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在那一瞬间,桓凛是惊喜的,而下一刻,桓凛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铁青起来。 他面前的人,是熟悉的脸,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更无一丝人气,如同死人一般。突然,他的五官都渗出了嫣红的鲜血,那张麻木的脸顿时布满了鲜血。 桓凛猛地睁开眼睛,心中涌现出一种无比惊恐的感觉。他怔怔地坐在床上,后背已经湿了一片,一股凉意从心口处腾了起来,传遍全身。 桓凛突然看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灯突然亮了,整个寝殿亮如白日。 谢盏也被那些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他的目光四处搜寻着,当看到桓凛时,便吓了一跳。 桓凛脸色铁青,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一般。 桓凛本是板着脸的,突然,又大笑了起来,就如同一个疯子一般。十三年了,桓凛早已不是那个简单好懂的少年了。然而,谢盏此时才发现他有多么复杂难懂。 谢盏觉得全身发冷,他是真的被吓到了。如果他有脚的话,此时早就跑了出去。 —— 何勇离开太极殿后,并未立即离宫,而是去了太极殿之后的显阳殿。自先朝起,显阳殿便是皇后所居,何锦自被立为皇后后,便从廷尉府搬入了显阳殿。皇帝念在何勇何锦兄妹情深,便令何勇可自由出入皇宫。 纵是半夜,何勇到这显阳殿中也并未引起什么波澜,只得了一句禁卫军统领的一声问候。禁卫军统领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自然也是何勇的好友。桓凛登基后,许多都沿袭前朝制度,重用许多前朝官员,王谢依旧是鼎盛之家,谢何辞去了宰相之位,而新任宰相却是谢何长子谢俊。然而,许多权力其实已经集中到他信任的人手中,比如兵力,比如刑罚,比如这皇宫的安全,他这江山,坐的比元熙帝稳了许多。 “娘娘,何大人求见。” 何锦得了汇报后,便匆匆披了一件衣物与他在客厅见面。 “阿兄,这般晚了,可是有何急事?”何锦问道。她这几日脸色并不好看,透出些许苍白来。 何勇嘿嘿笑了两声,眼中带着宠溺,神秘道:“阿锦,哥哥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何锦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阿兄半夜来折腾我,若是没什么好东西,我可不饶你。” 这兄妹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深,何勇入军营的时候甚至带上了这唯一的妹妹,可知宠爱有多深了。何锦已是皇后,他人面前端庄素雅,在这唯一的兄长面前却还有些小女儿心性。 何勇哈哈笑了两声,从袖子中取出一片红色的珊瑚礁:“这是宋家二郎从扬州带回来的,专程要献给皇后娘娘的。” 宋家二郎,桓凛登基后便被封为,如今都督五州诸军事,时任大司马,手下几十万的兵力,乃是桓凛的左膀右臂。当年的桓家军中,一众男子中只有何锦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许多人都宠着让着她。桓凛登基,何锦为后,这便是桓凛旧日那一众兄弟,如今的朝廷重臣们所期待的。 何锦只是看了一眼,然后接了过来,脸上并未太多欣喜,只道:”阿兄记得替我谢过宋二哥。” 何勇岂不知她心中所想,嘿嘿笑道:“还有一事,陛下下令诛杀谢盏了。” 何锦那本有些无精打采的面容突然绽放出欣喜的光芒,她的眼睛眨了眨,又忍不住确认了一遍:“阿兄说的可是真的?” 何勇拍着胸脯道:“当然是真的,刚刚陛下召见了我,说的便是这事,明日午时处斩。” 何锦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光泽,脸上也带上了浅浅的笑。 “阿锦,那谢盏不过是晋帝的脔宠,虽然与陛下有一段旧情,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而你跟随陛下七年,感情甚笃,如今又是皇后,你为何要忌惮一个男宠呢?”何勇道,说到谢盏时,脸上尽是不屑。 何锦的脸色黯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有种感觉……罢了,阿兄,谢盏已经死了,明日午时处斩之事,你打算如何?” “这简单,为兄早就想到了。谢盏在牢里关了这么久,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到时候将他尸首拖到断头台上一斩便就罢了,没人知道他斩首之前是死是活。” 何锦沉吟了一下:“这样也好,那谢盏的尸首……” “我放在隐秘的地方,自是完整的。” 何锦不再问,她这兄长看似五大三粗,实则心细谨慎,否则便不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了。何勇离开后,何锦便上了床,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何勇则立即令人去山中寺庙取谢盏的尸首。 何勇脱去外袍刚想上床睡觉,外面突然匆匆跑来了一个人。 何勇脱衣的手止住,走出了房间,看着那跑得气喘吁吁的人,脸上七分嘲讽,三分不屑:“”这不是李公公吗?这天没亮便来本官府中要赏钱?” 何勇这人,有勇有谋,心细谨慎,但是却有些好大喜功,看不起那些宠脔与阉人。而他也从来懒得隐藏自己的鄙夷。 李得清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道:“何大人,陛下口谕,谢盏处斩之事,暂且推后。” 何勇愣了愣,到此时,突然有些理解何锦为何这般忌惮那谢盏了。狐狸精往往容易将人勾地失了魂。他前几日还听闻,那被囚禁在建康城郊的废帝整日念着要见谢盏。 这个消息传到显阳殿的时候,皇后手中的玉簪落在地上,碎成了三段。 她那漂亮的眉眼突然扭曲起来,眼中透出一股浓烈的嫉妒与恨意。 第009章 旧帝 第二日,桓凛恢复了正常的早朝。 谢盏附着的玉佩依旧挂在桓凛的腰间。谢盏几乎有种错觉,他是与桓凛一起坐在这皇位之上的。谢盏想到桓凛都戏弄朔风的话,这样的结果算不算是与他共享了江山? 谢盏发现自己又胡思乱想了。他的目光落在底下一众朝臣中,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不过第一位,却不是那素净冷清的谢何了。那人更年轻一些,如芝兰玉树,清新秀雅,与谢何有三分像。 那是谢家长子,谢俊。 谢俊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满腹诗书,待人温和。即使是对着谢盏的时候,他也会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但是谢盏知道,谢俊在对着他和其他谢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对着他是礼貌,而对着二郎四郎五郎则是宠溺。在谢俊眼中,他从来就不是谢家人。 谢盏只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了目光,在人群之中找到了陈贺之。许多人,他看着都是闷闷的,心中发寒,唯有看着这陈贺之,心中畅快几分。 世间冷暖,谢盏早就看透了,不过他没想到死后还能遇着个这般念着他的人,实在难得。就是因为太冷了,所以他才那般贪恋桓凛给他的一点温情。 陈贺之今日倒是老实,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中,穿着官服,脚下踏着黑色云靴,低眉顺眼的不像陈贺之了。正常时候的陈贺之,在一众朝臣之中,样貌与气质都是十分出挑的。但是谢盏却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坏主意。只要是看着他,谢盏便觉得想笑。 陈贺之偷偷地挪到了谢俊的身后,用手戳了戳谢俊的后背。谢俊的眉头皱了皱,转头看了陈贺之一眼,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谢盏听不清,只见谢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桓凛自然也注意到了,如果是陈贺之与其他人说话,他会假装没看到的,但是对象是谢俊,当朝宰相,他不得不问道:“两位爱卿所谈何事?” 陈贺之笔直站定,沉默不语,仿佛在说‘我是一座雕像’。谢俊性子耿直,不善撒谎,不得不实话实说道:“陈大人说,他听闻颍川王司马焰想见谢盏。” 桓凛登基后,便封元熙帝为颍川王,辖地颍川,却又以元熙帝身体不适为缘由,将他留在建康,名为养病,实则软禁。 谢盏听到司马焰这三个字的时候,平静的心终于被打破了。 他想到了许多年前,第一次亲近元熙帝时的情景。 那是五年前的一日,元熙帝亲自召见了谢盏。 谢盏是到了皇宫之中才知道谢芝兰去了的消息的。说起来,谢芝兰算是谢盏的同父的亲姐姐了,谢芝兰一直养在王氏的手下,而谢盏则独居一个院落由奶娘抚养,两人之间向来没有交集。他只在一些重要的日子上远远见过谢芝兰一面。那是个不亚于许多男子的女子,如芙蕖一般,淡雅出尘。谢家养出的女儿是不会差的。 谢家女儿养到十三岁便入了宫,做了那时尚且是太子的元熙帝的太子妃。太子夫妇耄耋情深,在建康城乃是一段佳话,待后来太子登基为元熙帝,后宫也只有三夫人和四嫔,位置尚未满,比起其他皇帝都少了许多。 帝后情深,皇后薨了,整个太极殿正笼罩在一层阴阴的雾气中。宫女太监守在门口,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惊恐。 那为首的太监眼尖地看到了谢盏,便赶紧将他领了进去。这太监是元熙帝跟前的红人,平日里都不怎么正眼看谢盏的,今日却拉着谢盏说了许久的话。那话中的意思谢盏却并不怎么明白。 “皇后娘娘薨了,陛下如今正在伤心,几日都不曾吃饭了。谢大人进去后记得劝着陛下用点饭。” “谢太傅的几位公子,就属谢大人与皇后娘娘最像了。” 他与皇帝不过几面之缘,皇帝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又如何要他去劝皇帝用膳? 那老太监囔囔道。谢盏虽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听着这话便觉得可笑。谢家向来不把他当谢家人,最后竟有人说他与谢家最疼爱的女儿生得最像。 谢盏入了太极殿,便看到坐在龙椅上的元熙帝。他上一次见到元熙帝还是在一场皇家喜宴上,那时的元熙帝喜得一子,意气风发,皇后依偎在他身旁,恩爱非常。而此时,不过短短一月,却像是老了十几岁,鬓角竟是生了白发。 死别离,人生大哀,即使是天子也不能避免。 或许是听到谢盏的脚步声,元熙帝突然抬起头,在看到他时,眼神倏忽一亮,下意识地喊了一句:“阿休!” 阿休是谢芝兰的闺名。谢盏突然想到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他那时尚且年幼,还未明白这人世间的残酷,小小的谢盏在那一方天地之中感觉到了孤独,他还是盼着有人与他玩耍的。有一次,他趁着奶娘没注意,偷偷地跑出了院子。他走了很久,走到了另一个院子,便听到那里面传来小孩子的玩笑声,他心中欢喜,却又有些害羞,便缩在院子门口,伸着脑袋往里看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生得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见了他,便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编的蚂蚱递给了他。 “阿休!阿休!” 叫喊声突然响了起来,那小姑娘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便跑开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是谢盏依旧记得她的笑,那般干净,也算是他幼年时候唯一一点温暖了。他此时才将那薨了的皇后与那小姑娘联系了起来。 阿休没了。那一刻,他心中突然有了类似于元熙帝的悲伤心情。 那时,谢盏便意识到,那高高在上的帝皇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为了心爱的女子失魂落魄。元熙帝颓废了很长的时间,谢盏甚至怀疑,其实元熙帝从来没有从谢芝兰的死中恢复过来。 后来,谢盏时常伴在他身边。他看着皇帝被一众儿女嫔妃环绕着,身上透出的气息更像一个孤家寡人。 他深爱的那个人不在了,所以即使身边有再多的人,也会觉得孤单。 元熙帝想要见他,这个为他脱罪的借口实在太蠢了。 司马焰是前朝皇帝,桓凛为了以示恩泽没有杀了元熙帝,但却不会因为元熙帝想要见他再赦免了他的罪。 元熙帝又如何会想见他?这句话显然是陈贺之在胡言乱语。 他伴在元熙帝身边五年,元熙帝看着他,也不过在看着另外一个人罢了。 桓凛不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暗示他让他留在元熙帝身边吗? 第010章 定情 谢俊此话一出,桓凛的脸色猛地变了。如果是陈贺之,他早就令人拖出去打一顿了,但是说这话的是谢俊! 颍川王司马焰,谢盏……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足以激起了桓凛的怒气。 “颍川王真是风流,自己都卧病不起了,还想着床榻之间的事。”何勇嘲讽道。 何勇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天下皆知,元熙帝十分宠幸谢盏。谢俊的脸色也变了,谢盏始终冠的是谢家的姓。 桓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满腔怒意,无处发泄,手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眼睛微微发红,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暴戾之气。 整个朝殿都安静了下去,朝臣们低着头,屏气凝神,不敢再多言一句。 桓凛最终压下那种想要杀人的暴戾,只瞪着陈贺之道:“朝堂之上胡言乱语,将陈贺之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这件事便这般了结了。 早朝继续,而谢盏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这五十大板下去,陈贺之是不是要在地上爬了?他突然恨不得自己长出了脚,能出去看看那傻子究竟被打成了什么样。 早朝结束后,谢俊并未离去,而是留在了这太极殿中与皇帝一起用午膳。 ”陛下,自谢盏入了内帐,便不再是我谢家的子弟了,陛下如何处置他但凭您的心思,不必顾及谢家。这也是臣的父亲的想法。”谢俊道。 谢俊恐怕还在为早朝的那句话耿耿于怀。谢俊比他的父亲,还是差了许多。他说出的那句话,很容易让人误解为,谢家还是在意谢盏的生死的,谢盏是谢家人。 谢家果然不在意他的生死,而从谢俊的言语中却可以看出,谢家更宁愿他死了。不过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子,谢家却得了大义灭亲的名声,谢家子弟果然不会傻。 谢盏听了这话,倒是无所谓了。因为从来没有期待过,所以也无任何绝望的心思。 桓凛只是笑了笑:”谢公近日的身体可还好?” ”父亲静心养病,已经好了许多,多谢陛下担忧。”谢俊道。 谢何自然不是因病辞官。他是晋帝的臣子,两姓家臣,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侮辱,然而他又不能不顾及谢家的荣华,所以选了最好的法子,他辞官,谢俊入朝为官。这其中深意,桓凛自然也知晓。他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让谢家安心,拉拢谢家罢了。 谢俊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桓凛的腰间:”陛下这玉佩可是谢家之物?” 桓凛的手下意识地抚在了玉佩上,顿了一下,又将玉佩取了下来,递到了谢俊的面前:”朕机缘之下得到的,这玉佩实在是一个福物,朕戴在身上,数次逢凶化吉,没想到这般巧合,竟是谢家之物?” 谢俊仔细地看了一遍:”这玉佩像臣阿娘的,不过仔细看并非一样的,陛下您收着吧,是臣唐突了。” 谢盏那混混沌沌的脑袋突然清明了起来,他想到了这玉佩的来源。这玉佩不是王氏的,而是他的,是他十岁那一年,谢何给他的。谢何给他的东西,他并未放在心上,而后随手一扔,再未理会。有一日,桓凛不知从哪里掏了出来,说甚是好看,追在谢盏身后,要他给他做定情信物。谢盏并未在意,也就随口允了。 “阿盏,你这玉佩给了我,便是我的人了。来日我可是要拿着这玉佩上门娶你的。” “阿盏,你只能看完,等我走了,你也不准看其他人。” “阿盏,我真想在这玉佩上下一道咒,让你心中只念着我一个人。” 那时,桓凛会在他耳边胡言乱语。谢盏听着记着的并非那玉佩,而是桓凛的话。 这玉佩他从未放在心上,所以再见到时也无甚印象了。 这玉佩是谢盏赠与他的,他戴在身上整整十三年。若是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谢盏都要怀疑那人对自己深情一片了。但这人是桓凛,桓凛对他不可能还有感情的,是他妄想了。或许正因为如桓凛所言,因为是福物,他戴在身上避了几次灾,所以才一直带着吧。 世间之事都是有因果的,他不是无缘无故魂附在这玉佩之上的。这玉佩与他之间是有因的。定情信物,或许正因为这是他与桓凛缘起之物,所以他才在这玉佩之上。 谢俊离去后,桓凛盯着那玉佩发了许久的呆。 谢盏依旧猜不透他的想法。 桓凛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从恍然大悟到无名的愤怒,突然站起身,将那玉佩往地上狠狠地砸去。 谢盏感觉到天旋地转。 他感觉到了恨意,桓凛在恨他。 只是不是该他来恨桓凛吗?桓凛凭什么恨他? 这玉佩的材质实在是好。桓凛并没有砸碎,而是重新捡了起来,将玉佩挂在了腰间。 桓凛亲自召见了颍川王府的守卫。 “启禀陛下,颍川王确实提过想要见谢盏的要求。”守卫道。 大殿中有一瞬间的宁静。 “砰”的一声,桓凛手边摆着的茶盏突然砸了出去,茶盏碎裂成了无数片。那守卫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谢盏觉得身周冷了几分,如果可以,他想完全缩起来,将一切都隔绝在外。 尤其是桓凛的怒气,因为此时的桓凛像极了一个醋意冲天的男人。 谢盏不想再妄想了。 第011章 少年 那一天夜里,桓凛去了建在建康城城郊的颍川王府。 谢盏也跟随着桓凛,再一次见到了元熙帝。 上一次他见到元熙帝是什么时候呢?谢盏的脑海中浮现出上一次见到元熙帝的情景。 那时,南晋二十五州,桓凛已经攻下北面的十二州,南晋半数天下已经落入桓凛之手。因谢芝兰的去世,元熙帝一直郁郁寡欢,而这一次,他又受了一次打击,一夜之间,又似老了许多岁,明明三十多岁的年纪,两鬓头发也已经花白了。 对于元熙帝,谢盏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元熙帝强行从他身上寻找谢芝兰的影子,让他沦为男宠。他觉得他本该恨他的,然而到了最后,却是爱恨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他那张与故去皇后相似的脸,或许是因为他那身上透出的淡雅的气质,元熙帝对他是怀有愧疚的,所以一直试图从其他地方补偿他。元熙帝替他修建了奢华的府邸,府中伺候的人竟是按后妃标准配备的,又封了他中郎将的官职。然而,这些对于谢盏来说是无所谓的,而对于谢家而言,则是耻辱。 元熙帝对他越好,整个天下、整个谢家便愈加憎恨他。 然而,这一切,谢盏从未拒绝过,反而放任了。他毁了他的将来,而他也毁了他的江山,说起来,他们其实谁也不欠谁的。 那是他和元熙帝最后一次见面。元熙帝坐在龙椅上,俊朗的脸上添了许多细纹,变得沧桑起来。他便用那双沧桑的眼睛看了谢盏许久,突然开口道:“阿盏,给桓凛写一封信吧。” 那时的谢盏是震惊的,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元熙帝不是傻子,相反的,他是一个心机颇深的君王,自然知道他和桓凛的那一段过去。 谢盏没有多言,抬手便写上了一封书信。那书信之中言辞恳切,句句都在劝慰桓凛,让他早日收手醒悟,莫要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只是他那一封信送到桓凛的手中,桓凛不断没有醒悟,而是突然进攻的更加猛了,第二日,南晋又沦陷了二城。若说原来的桓凛是一匹虎视眈眈蛰伏着的狼,而此时则是疯狂撕咬的狼了。 谢盏其实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天真的不过是元熙帝罢了。 桓凛野心那么大,又怎么会因为他的一封信,而放下脚下踩着的大好江山?如果元熙帝再狠一些,将自己的人头附着那封信送到桓凛的面前,南晋的局势或许会好一些。 当然,即使看着自己的人头,桓凛也不会有丝毫动摇,但是至少鼓舞了南晋的士气,南晋的这些士族们或许会因为他的这一狠决的做法,反抗的时候回稍微用力一点。 元熙帝还是不够狠,所以输给了桓凛。 在这动荡的年代,只有够狠,才能坐稳这皇位。 谢盏从回忆中回神,桓凛已经进了颍川王府。 颍川王府冷冷清清,司马焰只披着一件白色单衣,坐在房间里画着画。这一年,司马焰三十五岁,却已经像一个知天命的老人,背部已经微微佝偻了。 桓凛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一次胜者与败者的见面,前者威风凛凛,后者落魄不堪。 司马焰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作起画来。他画的慢悠悠,半天才落下去一笔,地上的画纸却已经堆了一堆,可见他画了多久。 谢盏的目光落在那些话上,每一张画上都画着同一张脸,圆眸细目,没有头发,谢盏觉得他是在画谢芝兰,只是仔细看,却又觉得那画中人带上了英气。 桓凛盯着那些画像,眼中隐隐有怒气翻腾,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嫉妒。 门开了,风吹了起来,吹起了画像的纸,司马焰终于抬头看了桓凛一眼,眼微微眯起:”你带阿盏来了?” 桓凛感觉到自己胸中似乎有一头野兽,因为司马焰的这句话,他胸中的野兽也渐渐苏醒了,有些口不择言道:”颍川王都这般样子了,还念着那床榻之事?” 他这话满含嘲讽,司马焰却没有生气,继续低着头去画他的画像。 ”谢盏死了,当着整个建康百姓的面,他的脑袋便滚到了地上。”桓凛声音冷寒道。 司马焰终于愣住了,他的脸色更加白了,眼神透出一种巨大的悲伤,惨白的嘴唇也哆嗦了起来,手中的笔落在地上,墨溅了一滴,那画上的人脸也花了。 桓凛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 ”颍川王可是觉得夜里风冷,缺个暖床之人?”桓凛道。 他拍了拍手,冷清的颍川王府中突然多出了许多人,十几个年轻的美人从外面鱼贯而入,有男有女,都跪在了司马焰的面前。 司马焰尚且有些茫然。 ”颍川王挑一个暖床之人吧。”桓凛道。 片刻后,司马焰才回神,目光从一众美人中扫过,最后顿在了一个地方。 桓凛心中冷笑,司马焰看似对谢盏有情,但是他说谢盏死了的时候,司马焰并未选择以死去寻他,如今一众美人放在他面前,司马焰便立即开始挑了起来。 不知谢盏看到这一幕作何感想? 桓凛突然恨不得将谢盏从死牢中拉出来,好好看着司马焰挑美人的这一幕。 司马焰挑中的人,桓凛是肯定会赐给他的。桓凛的目光落在司马焰看中的那个人身上,但是当看清他的样貌时,桓凛的眼神突然瑟缩了一下。 他突然想到了十三年前,他躲在那石头后面,看着那少年捧着一本书,认真看着的模样。黑眸如水,黑发如墨,好看的如同流落凡间的仙人。风吹乱他的黑发,桓凛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眼前这个跪着的少年,脸上充满了稚气,像极了十五岁的谢盏。 第012章 阿盏 桓凛的目光如野兽一般,盯着那少年,凶猛,却又似乎隐含着愤怒。当看到元熙帝眼中迷恋时,他胸中的野兽叫嚣的更厉害了。他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人躺在元熙帝身下的模样……那一刻,他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暴戾的想法,杀了司马焰,杀了那人,那一切都结束了! 桓凛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暴戾的思绪,只是他的眼神依旧凶狠。那少年不禁缩了缩脑袋,将头低的更低了。 桓凛突然走了过去,弯下了腰,手扣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当看到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时,桓凛的手指突然缩了一下,动作下意识地轻柔了许多。 对着这张脸,他似乎永远做不出太过狠毒的事。 李得清最识眼色,连忙带着一众美人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桓凛,元熙帝,还有那少年,三个人。 房间里静得可怕,呼吸相闻。桓凛的眼神中渐渐染上了欲‖望。他扣住了少年的下巴,嘴唇贴了上去,霸道的舌头伸了进去搅动起来,一手搂着少年的腰,膝盖顶进了少年的两腿之间,另一只手则伸进了少年的身体里抚摸起来。 少年本是经过调‖教的,很快动了情,白皙的脸变得通红起来,双脚也本能地勾上了桓凛的精壮的腰腹。 两人吻的难舍难分,似乎很快就要上演一场活春宫。 司马焰赤红着眼看着,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出来,仿若随时可能冲上去杀了桓凛。然而,他始终什么也没有做。 谢盏想做些什么,然而却无可奈何。看着桓凛与他人在一起倒也罢了,而今却是当着他的面,和他生的几分相似的人在一起,还是当着元熙帝的面。 谢盏感觉到了羞耻。 他甚至有种错觉,仿若躺在桓凛身下的不是那少年,而是他。桓凛那凛冽的雄性气息刺入他的鼻端,喘息声在他耳侧响起,剧烈起伏的胸紧紧贴着…… 在谢盏被那种窒息的恐惧彻底淹没前,桓凛突然放开了那少年,站直了身体。 桓凛将少年搂在怀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马焰,犹如王者,傲慢至极。 司马焰抬头看他,突然笑了:“他不是阿盏。” 桓凛的脸色冷了几分,似被戳中心思一般,眉宇之间竟有些许狼狈。 “谢盏又如何,不过朕不要的!”桓凛有些气急败坏,“他为了朕的江山,自荐枕席到你的床上,不知颖川王有何感想?” 司马焰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苍白如纸。 “你戾气太重,今日这般伤人,便不怕来日被戾气反噬吗?”司马焰说完这句话便紧紧抿着唇,不愿再多说一句。 桓凛笑了,笑得狂妄:“朕要这天下,便不怕报应。朕不为天道主宰,而是要主宰这天道。” 那一瞬间,他身上的王者之气尽露,再无一丝一毫遮掩。 司马焰呆愣愣地看着他,终究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看望完元熙帝后,谢盏的心情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昔日里的一国之君沦落到了这般境地,在他的印象中,即使狼狈,元熙帝的身上依旧带着贵气与帝王的威严,从来没有像这样一般,帝王之气完全不复存在,在桓凛的面前,显得那般卑微与狼狈。 纵然旧朝覆灭,是因南晋气数已尽。然而,谢盏也是尽了绵薄之力的,所以难免有些哀伤。 还有元熙帝画的那些画……名士风雅,许多名士擅琴棋书画,司马氏虽是帝王之家,却也是士族中一姓,元熙帝最擅长的便是画。落英满园之时,谢盏坐在桃树下抚琴,而元熙帝也坐在一旁,细细描绘着眼中的景,那画的都是谢盏。所以在那颖川王府中,谢盏一眼便认出元熙帝画的是他。 元熙帝思念的、画的,不该是先皇后吗?所以在看到那些画像的一瞬间,谢盏是有些慌乱的。他几乎不敢去看元熙帝的眼睛,不敢去看他眼中浓重的思念。当听到桓凛说他死了,元熙帝眼中巨大的悲伤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谢盏想到多年以前的一件事。那时,他见到了元熙帝的幼子,那个刚刚出生的小皇子,谢芝兰所出。谢盏是走在那走廊间与抱着小皇子的奶娘擦肩而过的,小皇子的眼睛便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圆溜溜的眼中带着好奇与渴望,鬼使神差的,谢盏便从奶娘手里接过了那胖乎乎的小娃娃。 当他抱着那个小娃娃出现在元熙帝面前时,元熙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许久,然后便将养育小皇子的奶娘杖毙了。 在床第之间,元熙帝唤得永远是阿休的名字。 元熙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阿盏,你要的朕都会给你,但是唯独阿休的东西,你不得妄想。” 元熙帝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只是个替身。属于谢芝兰的东西,他觊觎不得,更碰不得。 想到这些,谢盏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元熙帝爱的不可能是他。 谢盏之所以对桓凛情深,便是因为这世上只有桓凛真心待过他。而元熙帝,则始终将他当作替身。 或许是白日里想得多了,到了晚上,谢盏觉得自己的灵魂离开了玉佩,在虚空中飘荡了起来。 他飘到了颍川王府,飘进了元熙帝的住处,飘在了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元熙帝依旧在疯狂的作画,嘴里一直囔囔地说着什么。 谢盏的魂魄飘得更近了一些,便听到元熙帝囔囔的话语了。在听清的那一刹那,谢盏有些茫然与无措。 元熙帝念叨的不是‘阿休’,而是‘阿盏’。 “阿盏,阿盏,我的阿盏。” 下一瞬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谢盏扯出了房间,扯出了王府,他又回到了太极殿,回到了那玉佩之中。 第013章 诛心 虽然他回到了玉佩之中,元熙帝的声音也仿若在他的耳边响起。 谢盏想到了多年前,元熙帝醉酒之后,抓着他的手喊‘阿休’的时候,也是这般深情。 那时,人人都说帝后情深,皇后之死对元熙帝打击太大,他不曾好眠,吃得也少,整个人迅速瘦弱了下去。整个后宫费劲心思便是想要他心情好一些,许多言官也上奏请皇帝广纳后宫。然而,元熙帝依旧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朝臣忧心,然而,帝后情深的佳话还是传遍了天下。 谢盏也是有些艳羡的。 当元熙帝醉醺醺地拉着手喊他‘阿休’的时候,从他那双充满了痛苦与思念的眼中,谢盏也知道了元熙帝对皇后的深情确实如传言的一般。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日元熙帝会这般失魂落魄地喊着他的名字。 —元熙帝也是喜欢他的吧。 但是为什么不早一些呢?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为什么不总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是谢芝兰的替身? 若是对他好一些,或许他会忘记桓凛的吧。 等旧朝覆灭,他与元熙帝一起去死,也好过这般凄凄凉凉。 不过都这般时候了,想这些也是当玩笑想了。 殿里的灯未灭,桓凛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灯光摇曳,他的脸似乎蒙上了一层白光,看起来阴测测地。谢盏在玉佩中,看到这一幕也难免吓了一跳。 夜间很冷,房间里也没有烧炭,桓凛便只着白色单衣,显然是半夜惊醒的。 “李得清!” 桓凛叫了一声,外面守着的老太监连忙走了进来,跪在地上:“陛下有何吩咐?” “去颍川王府,将颍川王画的那些画全烧了,另外,将他府里所有的纸笔墨全都收了,不准他再作画了!” 老太监连忙离去。 谢盏看着桓凛的脸,却不知道他这般执着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那段过去?当然,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占有欲。 天渐渐亮了,这一日,谢盏都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可是有心事?” 寂静中,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谢盏转头看去。桓凛在下棋,而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穿着青衫,戴着诸葛巾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看似清澈如水,实则复杂难懂,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中却带着冷意。 “夜里风大,不得好眠。”桓凛道,手中的黑子也终于落了下去。 “陛下可是觉得后宫空落了一些?”宋砚突然道。 桓凛的手顿了一下,暗沉沉的眸光盯着宋砚。 “宋卿可是觉得阿锦太过劳累,要替朕管起这后宫之事?”桓凛道。 宋砚的白子落了下去:“阿锦如臣亲妹,不过这倒是其次,只是臣近日里得了一个妙人,私以为可以与陛下解忧。” 桓凛握住棋子的手紧了一些。桓凛此生最恨受制于人,但是偏偏宋砚说出了这样的话,他还奈何不得。宋砚手中有几十万大军。当初他在接收宋砚及他的府兵时,便早就猜到了有这么一日。 宋砚肯屈居人下,却不肯受什么委屈。 桓凛的手松开,刚想说话,宋砚便打断了他,朝着身边人道:“去将初一带进来给陛下看看。” 作为一个旁观者,谢盏感觉到桓凛与宋砚之间的波诡云涌,这个新朝的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 谢盏是听过宋砚的名声的,桓凛身边有一悍将,用兵如神,勇猛无双,曾独自于万千敌军中取敌军将领首级。那时,谢盏以为那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后来才知晓,当他脱下战甲,换上宽袖青衫时,比名士还要风流无双。谢盏活着的时候与宋砚只有一面之缘,却已经觉得他深不可测。 当看到初一的样貌时,谢盏隐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初一便是那日颍川王府,生的与他十分相像的少年。 桓凛看着那少年,面上看不出情绪。 ”陛下觉得如何?”宋砚问道。 桓凛很快收回了目光:”宋卿的目光向来好,只是这次不过尔尔。” 宋砚笑了,只是看向那少年时,初一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宋砚从座位上走了下去,在桓凛面前跪了下来:”既然不得陛下喜爱,不如杖毙了吧。” 宋砚用云淡风轻的声音说着那般残忍的事,在那一刻,谢盏觉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并非无辜少年,而是他自己。他活得这般卑微,这个人可以随意地决定自己的生死。 宋砚处置初一的过程,桓凛只是在一旁看着,目光淡淡,仿若与他无关。 谢盏却死死盯着那一幕,一股彻骨的寒意将他完全包裹其中。 有些时候,诛心比身体上的折磨更为恐怖。 之后的几日,谢盏时常梦到那一幕。少年躺在血泊之中,无神的眼睛睁地十分大,清秀的脸十分狰狞,扭曲到不是常人能达到的模样了。 有时,谢盏仿若在睁开眼的时候便看到那少年站在他的面前,眼角两行血泪,直勾勾地看着他。谢盏总有种感觉,那少年是因为他而死的。 纵使变作了玉佩,谢盏也是许多日不得好眠。他仿佛陷入一种更深更恐怖的炼狱之中,永远不得脱身。 这时,谢盏知道,宋砚比何锦恐怖多少。 若是他尚跟在桓凛身边,怕是与这少年同样的下场。 —— 春日已经悄悄来临,御花园中,桃花依然绽放。这因改朝换代而有些冷清的皇宫,渐渐有了回暖的迹象。 皇帝开始宠幸皇后了。 在外人眼中,皇帝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这便是莫大的宠幸了,也并无失宠之说。但是日日跟在桓凛身边的谢盏,还是感觉到了变化。前一段时间,皇帝不曾踏入显阳殿一步,他初时以为是因为桓凛政务繁忙的关系,渐渐的,谢盏也就察觉到,其实并非如此,而是皇后失宠了。 失宠的原因,他自然不得而知。 皇后重新得宠,他觉得和宋砚有关。看来即使做了皇帝,也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 然而,桓凛也并非那种吃了亏还要往肚子里咽的人。当大臣提出皇帝该充盈后宫时,皇帝并未像以前一般否决了,而是下令选四妃。大楚遵循晋制,有一后四妃,四妃皆是来自高门大户,有了四妃,皇后的地位便不像以往一般独尊了。 这冷清的宫殿中要添新人了。 皇帝下朝后入太极殿,是要经过一片桃花园的。桓凛的脚刚踏进去,突然愣住了。 谢盏也愣住了,抛去偏见,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十分好看的一幕。女子穿着粉色衣裙,披着白色披风,站在那粉色的桃花中,如同落入凡间的仙子。 桓凛止步不前,那女子则缓缓靠近,艳若桃花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女子拉住了桓凛的手,娇声地唤了一句:“陛下。” 女子的声音柔媚入骨,桓凛仍旧笔直地站着。 何锦眼中带着淡淡的忧郁,眸光流转间,那忧郁化为入骨的缠绵:“陛下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 桓凛的眸色暗了一些,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晦暗莫名。 “那也是一片桃花林中,陛下于乱军之中,救下臣妾。”何锦陷入了回忆中,眼神绵软如水,“臣妾这一辈子都会记得陛下的恩情,臣妾与阿兄也会一辈子效忠陛下的。” “臣妾的本职便是替陛下打理后院,这选妃之事,臣妾定会替陛下选出满意之人的。” 桓凛的目光柔和了一些,抓住了何锦的手:“你的身体不好,就该好好休养。至于恩情不恩情的,便不论了。你嫁与朕,便是朕的妻,朕会好好待你的。” 皇帝与皇后相携着入了太极殿。谢盏被挂在皇帝的腰间,还是觉得尴尬非常。 不过这一次,皇帝似乎没有忙着在床笫之间宠幸皇后,而是皇后弹琴,皇帝听曲。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后弹的竟是《凤求凰》。 桓凛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不可懂起来。皇后显然没有感觉到,弹完了一曲,便又靠到了皇帝的身上,一只手落到了桓凛身的另一侧,握着他的玉佩把玩着。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臣妾记得陛下当年听闻这首曲子,突然连夜从荆州策马回了建康城。陛下可是听这首曲子想到了故乡?”何锦问道,一脸天真,“臣妾记得,那一年臣妾十八,陛下二十二,陛下离开建康四年,想必十分牵挂故乡吧。” 谢盏和桓凛十八岁分离,再见面时已经是二十三岁,桓家军攻入洛阳,乘胜归来。 何锦的意思是那之间的时间里,桓凛回来过?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一年,谢芝兰去世,元熙帝亲自召见了他。 第014章 往事 何锦这话一出,帝后之间的暧昧气息荡然无存,气氛变得僵直起来。 何锦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渐渐白了,只一双眼睛固执地盯着桓凛,眼中带着水汽,带着最后一丝奢望。 桓凛却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狼一般,猛地站起身,拂开了何锦,转身便往外走去。 在桓凛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谢盏下意识地看了何锦一眼,只见那女子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哪里还有半分的娇羞?那脸上眼中全是愤怒,眸中也是恶毒的光芒。谢盏不由得有些发凉,因为何锦此时直视的似乎不是桓凛,而是他! 谢盏连忙回神,何锦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所以那副表情,对的该是桓凛腰间挂着的玉佩的。谢盏早已察觉到何锦对玉佩的恶意,只是一直想不通她为何对一块死物怀着这般大的怨恨。 桓凛走得很快,所以何锦的脸只是一闪而逝,走出了太极殿。谢盏觉得,此时的桓凛就像一头疯牛一般,完全是乱走乱撞,气喘嘘嘘。不知道走了多久,桓凛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陌生的宫殿,谢盏四处看去,也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 谢盏调整视线去看他桓凛,他本是生着一张俊秀却不失英气的脸,浓眉大眼,眸色深黑,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眉宇之间总带着天生的痞性与傲气。他沉下脸后,那些痞性与傲气都消失了,整个人看起来阴渗渗的。 桓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无人敢靠近,半晌后,桓凛突然唤了一声:“李得清!” 老太监战战兢兢地靠近。 “拿酒来。” 很快的,几十个坛子的酒便摆到了桓凛的面前。 桓凛的酒量确实好,许多年前,桓凛最大的喜好便是用酒来灌他。谢盏的酒量并不好,不过两杯下肚,之后的事便全忘了。 谢盏曾经问过他自己酒后是怎样的,桓凛只是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如鱼得水。” 至于谁是鱼谁是水,再深究就过于孟浪了。谢盏耳朵悄悄红了,又哪里再问得下去。 那时,桓凛总爱将他圈在怀中,说着那些荤话。 桓凛说:“阿盏,你真是我的宝贝。” 桓凛说:“阿盏,我恐这辈子都舍不下你了。” 桓凛说:“阿盏,我真想一直将你抱在怀里,永远不放开。” 那时的桓凛,便如同一个执着的孩子。谢盏却爱惨了他那般偏执的模样。 酒坛破裂声令谢盏回神。那些甜腻的回忆,他如今再想起,心中也无甚波动了。 一切都过去了,谢盏平静地看着桓凛。 桓凛拿起酒坛便直接倒了起来,待喝光了便直接将坛子砸在地上。酒溅了起来,谢盏觉得自己脸上沾染了酒意,那浓烈的烈酒味也扑面而来。谢盏觉得自己似乎醉了,醉得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 桓凛喝得太急了,很快的,地上便全是空坛子了。喝完之后,他便坐在一个酒坛之上,抬头往天上看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月至半空。 桓凛看着看着,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 “从荆州到建康,整整两天两夜,从马上摔下来许多次,摔得浑身是泥,我还真是傻。”桓凛说完,又灌下了一坛酒。 “朕如今是皇帝了,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那些已经不稀罕了!” 桓凛喝得哭哭笑笑,像极了一个疯子。 桓凛在那偏殿中发够了疯,便扔下那一片狼藉返回了太极殿。 谢盏发现桓凛的自制力不是一般的强。他本来已经醉醺醺了,当走出这偏殿的时候,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雍容华贵。 待他入了太极殿,殿门关上的时候,他突然走到了床前,打开抽屉翻找了起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找得越来越急,最后将整个抽屉都抽了出来,倒在了地上。 谢盏已经习惯了他疯癫的模样,那磕磕碰碰的声音令他十分烦躁,他最后干脆静心养神起来。 桓凛便如同一只斗败的公牛一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陛下,还清上人求见。” 桓凛如梦清醒般转过了脑袋,俊朗分明的脸上此时满是疲惫。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走了进来。 他走到了桓凛的面前,脸上没有恭敬,也没有行礼,看着桓凛,与芸芸众生并无区别。 还清上人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桓凛。桓凛疑惑地看着他,并不去接那杯子。道人便一直捧着。 最终,桓凛还是接了过去,他盯着那茶看了半晌:“这茶有什么奇特的吗?” 还清上人盯着那杯子,面容无波无澜,也并未说一句话。 桓凛便觉无趣,将杯盏放在了地上。 “累了,便放下。”道人道。 “朕之所以将你留在身边,便是觉得你与那些只会说大道理的道士不一样。”桓凛笑得有些冷。 “不过都是人罢了,又怎会不同?”道人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那笑如同小石子落在了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桓凛呆呆地看着他:“原来你也会笑。” “都是人,又如何不会笑?陛下说笑了。” 桓凛依旧看着他,眼神柔和了许多:“你不该这般笑,你应该笑得更加开心一些,嘴角勾起来,脸上便会有两个酒窝了。你的头发不该这般散落开来,你最爱整洁干净,把头发束起来吧。” 桓凛伸手便要去勾他的头发,道人后退了一些,桓凛的手便摸了一个空。 桓凛的眼神迅速冷了下去。 “本不是一个人,又如何会一样?”道人道。 桓凛移开了目光:“朕不想看到你的脸。” 道人将帽子戴了起来,挡住了面容。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谢盏一直是一个旁观者。光太暗了,又并未点灯,所以谢盏并非看清他的样貌,然而在刚刚那一刹那,借助月光,他瞥过他的脸。当看清的脸时,谢盏许久不曾回神。他的脑袋混混沌沌的,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抓住。 “有因便有果,陛下何不做个了结?”还清道人道。 “如何了结?难道要朕赦免了他的罪行?”桓凛冷笑道,“天下人都无罪,唯独他不能无罪。朕便要看看,他一直依托的司马焰会不会去救他!” “陛下便要一直将他关在牢中?”道人道。 一直关在牢中,关到他老,关到他死? 桓凛这般想着也觉得不妥,他心中有些慌乱,便如同大海中漂浮着的人一般,怎么也抓不住稳固的东西。 “一直关着又如何?”桓凛突然站起身,“朕的天下还养不起一个死囚吗?” “朕便要关着他,让他认清他是如何攀附错了人。”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道人的脸看不清,他或许在沉思,也或许是因为无言。桓凛已经钻入死角,无论他说什么,他也是不肯听的。 “若是他愿意求您呢?”还清上人道。 桓凛突然愣住了。 那一晚,桓凛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军营驻扎在荆州郊野,他悄悄地从军营中溜了出去,一人一马便在小道上飞奔了起来。对于那时的桓凛而言,几百里并不是距离。他是无比欣喜的,一路荆棘也不是困难,因为路的尽头有他想见的人。他走过荒芜的野地,踏入繁华的都城,却无空看一眼那繁华,直奔那旧地而去。 第二个梦,谢盏依旧是一身白衣,那一幕和他策马远去,突然转头,望见那夕阳下站着白衣飘飘的少年的那一幕重合了。他一直前行,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变成一粒白点,突然,他的面前站了一个少年,桓凛紧紧地勒住了马。少年白衣,冰冰冷冷的,脸上的表情清淡而茫然。 “桓凛,我想见你。”少年那薄薄的嘴唇动了动,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桓凛感觉到那冰冷湿润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脸上,然后突然醒了。 桓凛想,若是他愿意求他,若是他愿意说自己真心错付了人,那他便饶他一命吧。 第015章 消失 天依旧是黑的,雨已经停了,格外的冷清。桓凛睁开眼,脑海中依旧是混混沌沌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分不清是今夕何夕。 “阿盏呢?”他望着那空落落的院落,院子已经破败,显然已经许久没人住了。他将整个院落都找遍了,却依旧没有找到他的阿盏。 他离开了院落,来到了大街上,寻到了熟人,继续问道。 “谢盏啊,他如今是今非昔比了,自然不能住在那破败的地方了。听闻陛下已经下令,要为他筑建新府了。” “陛下宠爱他,过不了多久,他就该住到宫里去了。” “那显阳殿,还真的要一直住着谢家人了。”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他那兴冲冲的情绪已经完全熄灭了。他本来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却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般回应。 那时,他本是不信的,若非他偷偷随着他舅父入了宫,看了那一幕…… 桓凛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想起,他依旧觉得头晕目眩、愤怒难当。 旧日的许多事,他本是执意不去想的,那陌上青涩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那眼中心中只有他的少年也再也寻不回来,既然寻不回来,那便不要了。他并非那般死缠烂打的人,那时他便想,等他有了天下,还有什么是不能拥有的? 然而现在,那些执意不去想的事,却如同潮水一般涌现到了桓凛的脑海中,直到天明,他都未曾睡去。 —阿盏,这世上能护着你的唯有我一人。是你不要的,我便容着你看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如今便跪着回来求我吧。 他想着那人认错的模样,想着那人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样子,心中竟腾起一种异样的快感。 桓凛本来想着是绝对不会见那人一面的,但是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如无数只蚂蚁在心窝之中钻着一般,坐立不安,非要去见那人一面方才安心。 他如今已经成了皇帝,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又在害怕什么呢? 第二日,皇帝亲自去了死牢。 晋室南渡,偏居江左,因马产于北地,南晋马匹稀少,士族出行多用牛车。桓凛登基,这种情况并未改善。桓凛却不喜牛车,他本不是温润的性子,擅骑射,对马有种异样的偏执。如非必须,他出行多半选择骑马。 谢盏也在这马上,身边冷风呼呼而过。谢盏对建康城十分熟悉,自然知道这条路是通往何处。 在最初被关入死牢的几日里,他是有些期盼的。他盼着桓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让他委屈几日,待平了民愤,便带他出去。他竟如那死牢中刻下字的女子那般傻,时间磨灭了他所有的期待。 他已经对桓凛没有任何期待了。 罢了罢了,人死如灯灭,他既已死了,就该化作烟尘,这般灵魂不灭,倒是徒增他心中的不甘与怨气了。 他死在那女子的鸩酒之下,天下人都不知他死了,待桓凛发现了,或许坐实了他的死,他便不必魂魄附在这玉佩之上了,终于可以魂归地府。 这是谢盏唯一的期待了。 —— 皇帝去死牢的消息传到显阳殿时,皇后手中的茶盏落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茶水也溅了一地。她的衣裙上沾染了水,一向雍容华贵的皇后从未这般狼狈过。 她那精致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裂痕,有些慌乱地看向了身边的人。 何勇也慌了,思索了片刻,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不能让他去死牢,我去拦住他!” 何锦瞬间心思百转,连忙拉住了他:“阿兄,不准去!”一边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他去了就会发现了,等追问下来一切都晚了!”何勇想要甩开她的手,却没敢用力,“那个贱人都死了,竟然还翻起这样的风浪!” “阿兄,莫要心急,等你见了陛下,你又以何理由去拦他?一个不慎,反而坐实了我做的事!”何锦冷静了下来,问道。 何勇愣了一下,猛地甩了一下袖子,又坐回了椅子上:“那怎么办?陛下若是为了他迁怒你我,我也就罢了,最多丢了官,但是阿锦……我不能让你丢了皇后之位!” “阿兄,我伴在陛下身边七年,没有爱,也有情,陛下自然不能废了我的皇后之位。”何锦道。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心中也有种不确定感,或许只是为了安抚何勇,也是为了安抚自己吧。 何勇也冷静下来:“但是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去找阿砚,阿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险境的。” 何锦也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啊,还有宋二哥,宋二哥会帮我的。” “何大人,宋大人给您送了一封书信。”何勇的小厮敲了敲门道。 两兄妹俩对视了一眼,何勇连忙走了过去,打开门,接过了小厮手中的书信,打开看了起来。 信上只有简洁的两个字—妥当。 —— 桓凛的马已经停在那阴森的牢狱之前,阳光初升,曜日灼地,却灼不热那冰冷的牢狱。 桓凛从马上跳了下来,守卫连忙牵过了他的马,他却并未立即进去,而是对着阴森森的牢狱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种怯意。 一路骑马,桓凛的衣物已经乱了。他理了衣服,目光落在腰间的玉佩上,看了一眼,终究还是将那玉佩收了下来,放在了袖子中。 桓凛踏了进去,谢盏藏在他袖中,却已经感觉到了那股冷意。 桓凛走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狱前,便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衣,一动不动,脊背挺直,但是却看出瘦了许多,白衣显得格外宽大。 那一瞬间,桓凛突然觉得一股血气涌到了脑海中,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早已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本能地想要踹开那牢门,想要冲进去,想要将那人紧紧地抱进怀里。 但是他忍住了。他早已不是十多年前那个没有自制力的毛孩子了,他再也不会如同十多年前那般傻了。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额头上的青筋凸了出来,眼眸有些发红,渐渐的,那红色消失了,他又恢复了那冷冷的气息,整个人变得冷酷无情、高高在上。 桓凛的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牢中坐着的人,声音平静,却又似蕴藏着无边冷意:“阿盏,这牢中滋味如何?” “你身体不好,这牢中还是太过阴冷了一些,朕在太极殿旁为你修一偏殿,如何?” “你心心念念的,便不是想要住进那太极殿中吗?” 那端坐着的白衣男人缓缓转过了身,他的头发已经完全散落开来,但是那张脸上的慌乱与眼中的恐惧还是分毫毕现地展现在了桓凛的面前。 当看清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桓凛的眼睛猛地缩了一下,心中那种报复的快感猛然退却,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怒气。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帝皇的威严,几乎咬牙切齿道:“谢盏呢?!!” 第016章 玉碎 当看清牢中白衣人的样貌时,谢盏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腾了起来,一种无名的恐惧很快蔓延全身,他简直如同堕入冰窖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方才回过神来,有了可以思考的能力。 有些事,不是死了便能无所畏惧的,除非他无所牵挂。谢盏这一身,是命薄之相,无亲无故,但却是仍有亲近之人的。 朔风跟在他身边十三年,是唯一亲近的人。 牢中坐着的竟是朔风。 他似乎掉入了一个阴险狠绝的阴谋之中,那些人,竟连死人也不肯放过。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贴身小厮,这样很容易令人产生一些猜测,而任何一猜测,都足以让朔风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够狠绝。 他不能让朔风死。 谢盏冷静下来,看着朔风。朔风这段日子瘦了许多,脸上带着疲惫沧桑,但是那双眸子依旧清澈透亮。他似乎很没察觉到自己陷入多么危险的境地。 刚刚桓凛震怒,他先是吓得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直接扑了上来,抓住了桓凛的衣角,哀求道:“桓将军,不,陛下,求您放过公子吧。公子没有做过您说的那些事啊!” “陛下,这几年来,公子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您回来。” “这几年公子受了许多苦,很多人都污蔑公子,欺负公子。” 朔风的话简直是雪上加霜。 桓凛又怎会在意这些呢?桓凛愤怒,不过是因为死牢中唯一的犯人跑了罢了。 果然,桓凛甚至没有看朔风一眼。他的神色十分怪异,就像愤怒到极点,却又压抑到极点,面容变得扭曲起来。不过他这次的愤怒是不动声色的,只余眼神中的狠戾。 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来临。 春意盎然之时,建康城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死牢中唯一的犯人逃脱了,皇帝震怒,当场便杀了几个看守犯人的狱卒,还杖责了许多人,一时牵连无数,若非大司马求情,掌管刑狱的廷尉也差点下狱。 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大开杀戒。 桓凛攻入建康城,几乎是兵不血刃,只几个顽固老臣撞死在太极殿前,他甚至没有动前朝皇帝,还将其封为颍川王,皇帝仁厚的消息传遍天下,百姓也渐渐安心下来。 然而这一次,似乎颠覆了皇帝仁厚的形象。不过似乎也仅止于此。后来又有人说皇帝震怒,是因为那死牢之中唯一关着的犯人不见了。谢盏佞幸的名声天下皆知,而为帝皇者也不该过于心慈手软,桓凛这一举,并未引起百姓惊恐,反而更令天下敬畏了一些。 当然,这些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的传闻,其中的曲折复杂,天下诸多人都是不知的。 皇帝从死牢归来时,身上染着血,整个人看起来尤为可怖,然后便将自己关在太极殿中,整整一日。 太极殿中,桓凛躺在青石阶梯上,目光望着屋顶,总带着戾气的眸中,此时竟有些茫然。 谢盏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过他此时有些心不在焉,心中来来回回想的都是朔风的事。 桓凛将朔风交给了那些人,势必是要审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的,至于朔风的死活,他们是不管的。 他该怎么办? 桓凛依旧在发呆,血气充满了整个大殿,他却好无所觉,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 到了傍晚,他方才从地上爬起来,眼中罕见的茫然软弱消失,又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陛下,陆统领求见。”李得清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桓凛打开了门,面色沉静,李得清根本不敢抬头,只拿了衣服替他换了衣。那个陆统领进来的时候,桓凛已经坐在了龙椅上,又是那个威严的、深不可测的帝皇。 “何勇带着人去了?”桓凛道。 “何大人欲将功折罪,这一日时间,已经将整个建康城都翻过来了。”陆青桐道。 桓凛吐出一口浊气,却无法将心中的闷气吐出去:“自然是没有找到。” “陛下圣明。”陆青桐道。 “呵,不过是他不想找到罢了。他和宋砚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朕不知道。”桓凛的语气中带着嘲讽。 陆青桐连忙跪了下去。满朝文武都知道何勇和宋砚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在外人面前,桓凛对这两位宠臣也是十分好。刚刚这样的话,皇帝或许只会在他面前说。 “青桐,问出什么来了吗?”桓凛问道。 陆青桐斟酌了片刻道:“他说有人告诉他,只要留在牢中,就可以救……救那人。臣以为不可尽信,将继续严刑审问。” 陆青桐跪在地上,脑袋低着,等了半晌,都未曾等来帝皇的命令。 半晌后,他方才听到帝皇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响起:“青桐,将整个建康翻过来,或者将整个大楚翻过来,都要把他给朕找出来。” 皇帝的语气突然冷硬了起来,陆青桐连忙道:“臣鞠躬尽瘁。” 皇帝并未令他立即退下。 皇帝挥了挥手,陆青桐便站了起来。皇帝走到窗边,目光看向殿外的精致,桃花零落成泥,枝上已经生出新芽与果子,春意盎然。 “青桐,你兄长如今在何处?”皇帝突然问道。 “元熙十六年,兄长进攻荆州时遭流箭所伤,一只脚不曾好过,如今在建康西郊养伤。”陆青桐连忙道,眼中带着一些光亮,“陛下还记着臣兄长,是兄长的荣耀。” “青疏是天生将才。”皇帝道,后面的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青桐却已经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心中欣喜。 “一定要将谢盏找出来!”皇帝道,当说到‘谢盏’两个字时,他的声音是有些变化的,带着恨,带着执着,还有轻微的颤抖。 陆青桐只觉得有些怪,却并没有听出来。 “另外,派人盯着宋砚。” 陆青桐领命而去。 陆青桐一离去,桓凛的脸上又露出疲惫的表情,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心中难安,总觉得有难以控制的事发生了。 谢盏的注意力全在陆青桐的一句话上——陆青桐说他会继续严刑审问的。 朔风跟着他吃了不少苦,身体的架子也在那里,但毕竟是*凡胎,又如何经得起严刑逼供? 谢盏心中焦急,恨不得脱离了那玉佩,去死牢中看看。那种渴望愈来愈强烈,谢盏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飘出了玉佩,他飘在屋顶之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桓凛。 桓凛似有所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谢盏已经直接穿过了屋顶,他还来不及欣喜,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一个阴暗的地方。 他虽是一缕魂魄,但是却能感觉到阴冷与血腥,很快的,他似有所觉,连忙飘了进去,当看到那钉在架子上的人时,他的心不禁跳了一下。 那人被钉在架子上,已经被打成了一个血人,完全看不清本来的样貌。但是谢盏知道,他是朔风。 几个审问的人打了朔风一顿,便走到一旁去歇着了。谢盏飘到了他的身边,想要伸手去捧住他的脸,却发现自己径直穿了过去。 他已经死了。 “公子没有错。” 谢盏凑了过去,便听到他囔囔道。 “公子,你究竟在哪里?” 谢盏心绪翻滚,这般凄惨的朔风,他简直不忍再看第二眼,他想到了那个被宋砚杖毙身亡的少年。朔风也会这般死去吗? 不,他不能让朔风死去。 那一瞬间,谢盏心中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朔风的眼睛本来是毫无神采的,但是突然,他似乎觉得眼前白衣一闪,有个熟悉的身影闪过,等他忍着痛苦,努力睁开眼睛时,那白色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就在他以为是自己眼花的时候,胸口处突然有个热乎乎的东西。朔风勉强低下头,便看到那一直贴身放着的玉佩竟然散发着幽绿色的光芒。 那是公子给他的玉佩。 “公……子。” 太极殿中,桓凛手中握着玉佩,目光阴沉地盯着。 扔了吧,扔了吧。他心中有个声音道,但是手却握地一点比一点紧了。 突然,那玉佩的正中处出现了一道裂痕。桓凛的眼神突然变了,下意识地握紧了玉佩,只是握地愈紧,那玉佩的裂痕又添了几道。桓凛连忙松开手,那玉佩便裂成了无数块,散落在他的手心。 桓凛看着那碎裂的玉佩,心中有种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而他竟一分一毫也抓不住。 桓凛的脸色突然白了。 第017章 寻找 还清道人刚走到太极殿门口的时候,便感觉到一股戾气扑面而来。老太监战战兢兢的,根本不敢抬头看。 他里面穿着道袍,外面披着黑色的披风,是从小径而来的,一路上未曾遇到一人。他在宫中十分隐秘,除了皇帝和内侍,基本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皇帝传出寻仙问道的名声,终究是不太好的。 “陛下在里面。”李得清道,却不敢再往里迈近一步了。 还清上人点了点头,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的目光在大殿中扫了一圈,空无一人,便抬腿进了内殿。皇帝坐在床上,一脸的失魂落魄,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些东西,那东西锋利,割破了他的手,红色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还清上人走了过去。 皇帝冰冷惶恐的目光在看见他的脸的瞬间,突然找到了依托:“你来了。” “陛下手中是何物?”还清上人问道。 “玉佩,朕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桓凛道,“这玉佩刚刚突然碎了,朕摔了那么多次都未曾碎的东西,为何会突然碎了呢?” 桓凛那本来冷厉深沉的眼睛,此时竟带着一些无措,痴痴地看着还清上人,期待他给出答复。 桓凛的手已经摊开了。那坚硬的玉佩果然已经碎裂成一片一片的了。 “这玉佩并非陛下的吧。”还清上人道。 桓凛盯着那玉佩看了片刻才道:“故友所赠。” “玉是灵气之物,友人赠与陛下,便有那人的祝福与念想。这玉佩既然碎了,便代表了陛下与友人的缘分尽了。”还清道人道。 桓凛的脸色突然变了:“这东西,既然赠与我了,那便是我的。从来没有收回之礼,也没有缘尽之说。即使要缘尽,也要我先放手。” 此时的桓凛是有些恐怖的。 还清上人只是这他,看着他的眉间,也似乎看入了他的心底。 “还清,朕养了你三年了,现在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桓凛突然道。 还清上人表情淡淡:“我尚且欠陛下一条命。” 桓凛将那些碎玉递到了还清上人的面前:“让这些碎玉恢复原样。” “破镜难重圆。” “你欠朕一条命。” “碎玉不可全。” “还清,你信不信朕杀了你?”桓凛的语气带上了狠厉。 还清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惊慌,没有恐惧。 两人对峙了片刻,桓凛道:“罢了,你既不行,那朕便自己来。” 桓凛固执地想要将那些玉粘回去,然而无论他多么小心翼翼,多么费尽心思,即使将碎了的玉粘在一起,也始终有一道一道的裂痕。 碎玉不可全。 深夜,桓凛终于放弃了。 朔风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却有一种感觉,公子就在他身边,护着他。这般想着,就连那些人甩在他身上的鞭子也不觉得疼了。 朔风是怕疼的,他是天生奴才命,然而当了十三年的奴才,都只有一个主子。那主子从未亏待过他。 “公子,我知道你在。”朔风道,眼泪却从眼角落了下去。 谢盏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既心酸又心疼,然而却始终无可奈何。他的魂魄如今附在这玉佩之上,而有时他意念过于强大的时候,便可以离开那玉佩,挡在朔风的面前。但毕竟是魂魄状态,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鞭子突然停了,朔风吐了一口血水,那血肉模糊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公子,我是不是炼成了绝世武功,那人打我怎么不怎么疼呢?” ——“傻孩子。” “公子觉得我傻?还是觉得我是骗您的?是真的。前几日,我疼得总觉得下一刻我就要死了。”朔风道,“公子,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别怕,你会活着的。” “嗯,我不怕,我觉得我现在充满力气,说话都顺溜了。” 谢盏不过是心中所想,并未发出声音,朔风却与他所想接上话了。谢盏还来不及诧异,牢狱中的气氛突然变了,那些审问的人全部跪了下去。 谢盏调转视线看去,便看到一身黑衣的桓凛。 本来以为可以永远不用见到他了。 不过这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朔风落到这般地步,唯一能救他的恐怕便是桓凛了,但是他又该如何让桓凛救他呢? 桓凛恨他,朔风是他的贴身小厮,尤其还在朔风最有嫌疑帮助他逃跑的条件下,桓凛又如何会放开朔风呢? “他究竟在哪里?”桓凛看着朔风,问道。 “我……” ——“跟着我说。” 朔风突然住口,他知道那种声音是不存在的,但是他总有种感觉,那话宛若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十分诡异的观感,然而因为他觉得那像公子,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听了。 “我知道公子在哪里。”朔风道,“但是你得放了我。” 桓凛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显然不信任朔风的话。 谢盏心中提起了一口气,若是桓凛不相信,那朔风只有死路一条。 “他在哪里?”桓凛问道,“等找到他朕便放了你。” 谢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已经死了,朔风如何说得出地方来? 桓凛冷笑了一声:“若是朕杀了你,你说他会不会出现?” 朔风心如死灰。 谢盏也有些绝望。 一柄剑很快地递到了桓凛的手上,白色的剑刃闪着冰冷的光,看起来十分可怖。 朔风闭上了眼睛。 谢盏无比慌乱。 桓凛的目光突然落在朔风的胸口处,那里竟有一缕莹莹绿光。桓凛突然伸出手,将他胸口处的东西取了出去。朔风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的,但偏偏那块玉完好无损,这不由得桓凛想到一些类似的事。 他看第二眼那玉的时候,眼神微微变了:“这是他的玉。” 朔风睁开眼,瞪着那玉:“那是我的,还给我。” 桓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想到了一些旧事。 ——“阿盏,你这块玉真好看,便赠与我吧。” ——“这是我阿娘给我的,不能给你。除非我死了,否则都不能摘下来。” ——“那这一块给我总可以了吧。你藏在抽屉里都快长毛了。” ——“胡说,玉佩怎么会长毛?” “他把这个给了你?”他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这是那人死也不肯给他的那一块,如今竟然给了一个小厮。 “是我的,还给我。”朔风固执道。 桓凛并没有理会朔风,手紧紧地握着那玉,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他说过:“除非我死了,否则都不能摘下来。” 而他如今却将这块玉佩摘了下来。 第018章 行踪 那种可能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桓凛的心脏似乎被什么攫住一般,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桓凛深深吐出一口气,才压下那种心悸,不由地又将手中的玉佩握紧了一些。 那玉佩碎裂了又如何,如今这块,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这便是宿命。 桓凛将从朔风那里拿来的玉佩挂在了自己的腰间。朔风瞪大了眼睛,愤恨地瞪着他,桓凛却无动于衷,仿若那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 “把他带走,朕亲自审问。”桓凛指着朔风道。 朔风被松了绑,他摸着空荡荡的胸口,心中委屈万分,但是桓凛不还给他,他也无可奈何,只闷闷地垂着头,脸上毫无神采。 在几个月前,朔风还是将桓凛当做自己人的,盼着他归来,而今,他已经成了他的仇敌。他对公子不好,他要杀公子。朔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这样的现实。 换了一个地方,朔风依旧是阶下囚,只是从一个刑房换到了另一个刑房。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会被带进一个干净的房间中,里面装饰简单,但是对于从刑房中出来的朔风,却像到了天堂一般。 房间正中央处摆着一桶热乎乎的水,桌子上摆着一套干净的衣物,满脸血污的朔风站在其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快洗个澡,陛下要召见你,你脏兮兮的岂不是污了陛下的鼻和眼?”小太监一脸嫌弃道,语气并不好。 朔风本来想显得硬气一些,将那讨厌的皇帝熏晕了去,但是看着那热乎乎的水和干净的衣裳,终究有些动摇了,忍不住往那浴桶挪了挪脚步。 他整个人其实已经血肉模糊了,本来早就痛得失了知觉,然而从昨天夜里开始,便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包裹着他,暖暖的,柔柔的,他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他总觉得,就像是公子在护着他。 “公子,你在吗?” 他问出来,又觉得有些傻了?公子怎么可能在呢?若是公子在,那不就成了…… 朔风的心突然慌了,他连忙想着其他的事,驱散那种慌乱感。 朔风将身上的布料一点一点地撕了下来,那些布都连着血肉,这一过程十分艰难,然后又用水擦拭了一番身体,再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不是那个臭烘烘的犯人了。 小太监领着他在皇宫里走着,绕了几个圈终于到了目的地。小太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朔风有些不知所措,盯着那唯一一扇门看了一会儿,便走了过去,敲响了门。 门开了,桓凛一身便服,坐在桌案后,目光正直视着他。 朔风站在那里,踌躇不前。 “进来。”桓凛命令的语气道。 朔风本不想进去的,身后突然有人推了他一下,他踉跄地冲了进去,再回过头来,便看到那刚刚消失的小太监正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桓凛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朔风,他在哪?” “我不知道,那一日探望过公子过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朔风道。 “这玉佩便是他那一日给你的?”桓凛问道。 朔风点头。 桓凛的眸色暗沉了一些,空气也变得沉甸甸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那你刚刚为何说知道?欺君之罪可是大罪。” 朔风倔强地没有跪下去,也没有说出那在他耳边若有似无的声音。 “我不知道。” 桓凛猛地拍了一下桌案:“你不知道?” 朔风吓得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你跟了他十多年了,果然与他一般,口里没有半句实话!”桓凛想起了旧事,眼中怒气翻腾。 朔风的眼眶红了,他想到了那些日子里,公子是如何点着油灯,那些信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他想到了桓凛大胜归来时,公子是如何在梨花树下等了一日又一日的;他想到公子每次从皇宫回来,将自己跑在浴缸中整整一日,最后是靠着桓凛寄来的那些书信恢复生气的。 “公子才不是那样的人!公子重情重义,重信重诺,怎么会口里没有半句实话?”朔风也吼了回去。 整个天下,敢这般大吼皇帝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了。 “重情重义,若是他真重情,又如何会与那废帝在一起?他出生士族,却不受宠爱,所以贪慕权势罢了!” 朔风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些话,谢盏倒是第一次听到。 原来桓凛是这般想他的。 他一直以为他与桓凛相知相爱,原来他们并不相知,不过因为年轻,傻乎乎的相爱罢了。 这几日,谢盏想了许久,也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当他喝下那杯鸩酒的时候,他以为所有的爱恨都消散了,其实不然,否则他就不会还附在那块他们结缘的玉佩之上。 而当他的魂魄从那玉佩上离开的时候,便是他们缘分消散的时候。 如今,则是他彻底心死的时候。 —— 两日后。 何勇跪在了皇帝的面前,身上的衣服带着污浊,下巴上生出了青色的胡渣,看起来疲惫无比。 桓凛看着他,脸上没有怒气,像是早已知道了结局—他派出的亲卫也没有找到谢盏的痕迹。 傍晚的时候,当他收到亲卫传来的书信时,心中便已经有了一种慌乱不安的感觉。 找不到他,他的亲卫几乎翻遍了整个建康,他就宛若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那他会在哪里?天下之大,他该去哪里找他? 而且,他又如何看得他在这世上逍遥? 桓凛面无表情地看在跪在地上的何勇,语气淡淡道:“何卿,可由何收获?” “罪臣查了自犯人入狱至今,所有人进出死牢的记录,发现了以下可疑的地方,腊月十五,犯人的贴身小厮朔风曾经进过死牢。” 腊月十五,正是何锦封后的日子。 “两日后,中书令王大人去了死牢中探望犯人。” “王苛?”桓凛手中的茶盏突然碎了。 王苛是两朝重臣,桓凛登基后,碍于王家的势力,继续重用王苛。而王苛还有一个身份,曾经的太子太傅,后来司马焰的恩师。 之前桓凛攻入建康,攻进太极殿之时,正是王苛带着一众旧臣,跪在太极殿前,挡住了叛军的去路。 王苛用性命护着司马焰。 若真的是王苛救走了谢盏,那他背后的必定是司马焰。 桓凛的手突然劈了过去,将桌子的一角劈落在地。 殿中陡然转冷。 第019章 预感(抓虫) 何勇自然感觉到了皇帝的怒意,他的头垂得很低,一副恭顺的模样。 “陛下,可要传王大人来问话?”何勇问道,“私纵逃犯,这罪名可不小。”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是当朝赫赫有名的两大世家,陈郡谢氏以谢何马首是瞻,而琅琊王氏,如今掌事的人便是王苛了。 谢何辞官明哲保身,令长子谢俊接任自己的位置,保谢氏荣华,而王苛行事怪诞一些,留在朝中,或许只是为了保住司马焰的性命。 王苛在朝中一日,皇帝便不敢动司马焰一天。总而言之,这王苛在朝中的地位不一般。 桓凛忍着怒气,眼神莫测地看着何勇的头顶:“朕稍后传他,你先下去吧。” 何勇领命而去。 李得清连忙关上了殿门。 待关上门再去看桓凛的脸上,见他脸色铁青,眼睛发红,尤为恐怖,似乎在隐忍什么,那种愤怒随时可能爆发。李得清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去。 “让陆青桐来见朕。”过了一会儿,桓凛道。 李得清领命,连忙离去。 陆青桐进殿的时候,便感觉到一丝不安。 “陛下,逃犯的事,臣还未查到下落。”陆青桐道。无论他怎么查,总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而且太多的线索乱了他的视线,最后什么都未曾查到。 “他在宋砚的手中。”桓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陆青桐有些诧异:“怎么会?” “怎么不会?刑狱这一块都是他的人,他想要做什么,我们什么都不可能知道。”桓凛眼中蕴藏着怒气,脸上的表情却十分镇定,“而且,何勇竟然想将污水泼到王苛的身上,他太急功近利了。他还不太不了解王苛这个人,他忠君,朕将司马焰留在建康一日,他便要尊朕为帝,但是他却懂得明哲保身,他保住司马焰,却不会去保他的男宠。” “陛下,臣派人将大司马的府邸包围起来?势必要搜出犯人来!”陆青桐道。 “你以为宋砚便蠢到这般地步,让你去他府中搜查?”桓凛冷笑道,“朕一直念着当年朕落魄之时,他助我之恩,而他便是这般对朕的!” 当年,桓家军攻破洛阳,想要乘胜北上,却被司马焰强行招了回来,那时便存了祸患。桓家父子回京复命之后,本欲回荆州驻守,然而桓父却被强留在建康。桓凛则回到了桓家军的大本营荆州。然而那几年,却发生了许多事。桓父突然病逝,司马焰欲夺桓凛兵权,桓凛带着残余的桓家军出逃,遇到在益州揭竿而起、已经站稳脚跟的宋砚…… 前尘往事一闪而过,父亲去世,家破人亡,而不久之后,他却收到一封晋朝送来的那人的劝降信…… 桓凛努力平息着心中的怒气:“罢了,至少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的是朕,而不是宋砚。” “陛下,那当如何?”陆青桐问道。 “撤回寻找犯人的人,全部跟着宋砚。无论是明处还是暗处,跟着他的人多了,他难免就会有疏漏。”桓凛冷静道,“何锦在显阳殿中一日,他便不敢杀了他。” 桓凛虽是这般说,手中握着腰间挂着冰冷的玉,心中却难安下来。 不能死了,不能死了。 那一次,他的舅父打晕了他,又将他捆了几天几夜,饿了几天几夜,方才恢复神智。而如今的桓凛,早已不是之前的桓凛了,他很快冷静下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找出他来,无论翻天覆地,他都会将他找出来的。 他要看着他悔悟,看着他跪倒在自己的面前,看着他求饶。 他不能死。 —— 声音、景致、嗅觉、冷热,身周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消失了,谢盏又回到了最初死去时,灵魂呆着的地方。 四周都是软绵绵的云彩,他便如同睡在母体中一般,安静,祥和,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念,没有爱,也没有恨。 他睁开眼睛,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那漫天的雪白中,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然后沉沉睡去。 将一切都隔绝在外。 —— 凉亭之中,一黑一白两男子正在对弈。 白子走的稳稳当当,黑子却杀入敌人腹地,眼睛乍一看,黑子占了上风,但是仔细一看,便可以看出黑子其实都在白子的包围之中,用不了多久,黑子便会丢盔弃甲。 “阿砚,陛下的亲卫军可不是省油的灯。”黑衣男子道,粗犷的脸上难掩担忧与急躁。 宋砚撑着下巴,一心一意地注视着棋盘,似乎并未听到黑衣男子的话。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才夹着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这一遭下去,黑子已经完全没了退路。 宋砚便是如此,不动声色,仿若无害,待入了他的腹中,才会发现这人心机深沉、步步为营。 “再厉害的人也有弱点,谢盏……便是他的弱点。而谢盏和司马焰连在一起,则是他的致命弱点。” 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何勇也不是傻的,只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可怜的阿锦啊,早知道,老子在五年前就该杀了他的。”他的声音顿了顿,又道,“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皇帝一直找不到谢盏,早晚会发现的。” 宋砚的脸上依旧平静:“那便要看到时候,在他心中,是天下重要,还是谢盏重要了。” 何勇瞪着虎目瞧了宋砚一会儿,忍不住凑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兄弟,你还真是厉害!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有你敢说了。” “谢盏的尸首在何处?”宋砚突然问道。 何勇故作神秘道:“自然在安全的地方。” 宋砚的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何勇心虚了,无奈地摊了摊手,压低了声音道:“罢了,在安乐寺中,我藏得极为严密。” 宋砚突然扔了棋子,站起身,转身便出了凉亭。何勇连忙站起身,追了出去:“阿砚,你要去何处?” “安乐寺。”宋砚道。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宋砚决定了的事,何勇根本没有反驳的权利。 晋室之时,名僧避难南下,朝廷建寺安僧,到了如今,整个建康城中有大小寺庙二百余座,安乐寺只是这些寺庙中极为不起眼的一座。安乐寺建在山中深处,若走大道,要走足足两日,何勇却可从家中一密道通往一小道,然后从一小道通往寺中,只要两个时辰。 安乐寺很大,但是僧人很少。安乐寺下有有一处寒凉之处,冰放在里面也未曾化去。 宋砚刚踏进密室之中,便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内力深厚,只穿一件薄衫长袍,很快地适应了这密室中的冰冷。 何勇却觉得有些发怵,他杀的人无数,但是藏这死人的尸体还是第一次。 “古籍记载,尸体藏于冰中,长久不腐化,栩栩如生,你这是以身证道吗?”宋砚道。 “阿砚,你莫要嘲笑我了,没想到这般麻烦,早知就该直接来个毁尸灭迹。”何勇道。 “现在知道还不晚。”宋砚道。 何勇顿时悟了:“我们现在来便是毁灭证据的?” 这般言语间,宋砚已经走到冰棺前。那里面躺着一个人,白衣胜雪,皮肤惨白,一头墨色的黑发散落下来,配上精致的五官,竟有种绮丽的观感。那般漂亮,那般鲜活,若非那已经微微青紫的脸色,根本看不出是一个死人。 第020章 对峙 宋砚走到了冰棺面前,洁白的冰衬着他苍白的面容,有一种异样的艳丽感,再看第二眼的时候,那种观感又不一样了。宋砚见过许多美人,也见过许多名士,但是将美艳与风雅集中于一身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宋砚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盯着那毫无声息地躺着的男子静静地看着,就如同盯着一件精致的宝贝,盯着一件稀世珍宝。他甚少在意的东西,而对在意的东西相当护短,他甚少有爱好,唯一的便是喜欢搜集一些稀有的东西。 眼前躺着的东西刚好入了他的眼,有一瞬间,他有种想要去摸摸他的冲动。 然而,他的手依旧放在袖中,未曾动分毫。 “一把火烧了是最省事的,但是这里太冷了。阿砚,你觉得如何最好?”何勇问道。 见宋砚不回答,何勇又道:“阿砚,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处置他?” 一直不见宋砚有回应,何勇看他,只见他有些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头微微皱起,那双暗色的眸中却带着一丝趣味。这并不是好的迹象,何勇突然有些急了。 “便让他躺在这处吧。”宋砚说完转身便离去了。 何勇瞪大了眼睛,根本摸不着头脑,刚刚宋砚明明是起了毁尸灭迹的心思的?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何勇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反驳他的意见,只能跟着他往外走。 只是还未走进密道,宋砚身边的护卫连忙冲了上来禀报道:“宋大人,安乐寺被围起来了。” 何勇脸色突然变了:“是谁?是皇帝?” 若是皇帝此时进来,尸体在证据在,还真是抓了一个正着,那他何氏兄妹便完了! 宋砚的目光望向何勇,眼神由柔和转为压迫,何勇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垂着脑袋讷讷道:“那王苛太碍眼了,而且他也确实去过死牢,以王苛和司马焰的关系……” 宋砚垂眸深思了一会儿,脸上却没有惊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冰棺,眼中的波澜不惊瞬间变作了兴奋:“我突然有些好奇,在他心中,是皇位重要些,还是棺材里躺着的人重要一些。” 何勇完全不懂他的恶趣味:“阿砚,这里太冷了,烧不起来,不然放把火就解决了。不如我们将尸体从地道搬走吧,皇帝没有证据,不能证明我们杀了他!” 宋砚根本不听他的话,而是转身走了进去,走到冰棺前,将里面躺着的人抱了起来,一瞬间,寒冷传透全身,而他竟有种莫名的兴奋感。他伸出手,描摹着他的五官,一寸一寸,当描摹完时,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兴奋的笑。 竟是分毫不差。 安乐寺外,战马之上,男人穿着战甲,外面穿着黑色的披风,面容俊朗而凌厉,山风凛冽,吹起他的披风,更添一抹肃杀之感。 他身边跟着的将士已经完全将安乐寺围住了。皇帝亲临,安乐寺的僧人也有些不安,都战战兢兢地站在角落处。 “朕今日来此是为抓捕逃犯,无辜之人切莫害怕,朕不会允许伤及无辜的。”帝皇沉稳的声音响起,安抚了一众僧人。 皇帝手一挥,那些将士便冲了进去,倒是安稳有序。僧人们出去最开始的不安后,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安乐寺并不大,很快的,整个安乐寺都被搜索了一遍。 “陛下,宋大人在里面。”有人道。 桓凛却像是早就猜到了一般,没有任何诧异,翻身下马,进了寺中。宋砚在后院,一身广袖青衫,黑发如墨,在猎猎山风中,带着一种欲乘风归去的仙气。 桓凛一身黑衣站在他面前,两人对峙着,一人气势沉稳如山,一人气质如仙,然而两人之间却隐隐有杀气流动。 “宋卿,你为何在此?”桓凛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宋砚双手负在身后,清冷的脸上扯出一个笑:“臣有些私事。陛下来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朕追捕犯人而来。”桓凛道。 “陛下龙体尊贵,竟有犯人能让陛下亲自来追?”宋砚的笑意有些冷了,“难怪阿锦半个月不曾见过陛下的面了。“ “追捕犯人要紧,宋卿,家常便留着回宫后聊吧。”桓凛语气强硬。 宋砚的笑意完全消失,目光冰冷如冰。 “那陛下就搜吧。” 桓凛没有客气,越过了宋砚便走了进去。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整个安乐寺便被翻了一个底朝天。 “陛下,整个安乐寺都没有那个人,但是臣发现了一个密道。”陆青桐道。 桓凛突然转头看向宋砚,目光凌厉,宋砚冷清着一张脸,与他回视着。他的脸上没有心虚,没有惊恐,心沉如海。 桓凛却恨透了他这般模样。 桓凛朝着那密道的入口走去,却在要进入的时候,宋砚突然挡到了他的面前。 宋砚这般表现,桓凛的心突然跳跃了起来。 他在里面! 五年了,他本来以为此生再也不想见到那张脸了,然而渐渐的,他才发现,他其实无比想念那张脸。他越克制,那张脸却反复在他的梦中出现。 他不能杀了他,他要将他留在宫中,让他享尽荣华富贵,才知道他往日里的选择有多么愚蠢! “宋卿这是何意?”桓凛压下心中的激荡,冷沉着声音道。 “陛下,里面躺着的正是臣的内人,臣不想让人扰了她的安息。” “依朕所知,宋卿尚未娶妻吧。” “臣有一发妻,自幼相识,在益州之时病逝,臣并未提起,所以陛下不知道也难免。” “宋卿是肱骨之臣,尊夫人也是贤良之妇,朕欲祭拜一番,然后祭封为诰命夫人。”桓凛道。 “陛下,当真要如此?”宋砚眼睛微微眯起,其中意味十分明显。 若是他强行闯入,这君臣和睦的外相便会被打破,这对刚刚登基,尚在稳固根基的新帝来说是极不妙的。 作为一个皇帝,最好的选择,便是不必为了一个男人,坏了这君臣和睦。他就此退去,一切便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砚给了桓凛一个选择。 桓凛自然也懂他话中的意思。 “宋卿,朕实在仰慕尊夫人贤德。”桓凛道。 宋砚的身体侧了侧,给桓凛让开了一条路。 桓凛走进了地道之中,一阵冷寒之意扑面而来,他心跳的却无比厉害起来,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君王的威严。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他面前绝对不能丢失了帝王的威严。 越来越冷,冰也越来越多,桓凛心中的热火突然熄灭了,心中腾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何种人才要呆在这般冷的密室中? 宋砚说,臣有一发妻,自幼相识,在益州之时病逝。 他的意思便是藏尸于此。 藏尸。 一座冰棺映入眼帘,桓凛突然有些不敢去看冰棺中躺着的究竟是何人了。 第021章 真相 宋砚突然越到了他的前头,身影瞬间便出现在冰棺前。桓凛岂肯落后,连忙走了过去,而宋砚已经先他一步,将冰棺里的人抱着半坐了起来。 那人穿着一身红色的霞帔,乌黑的头发散落了下来,莹白色的一张小脸若隐若现,虽毫无生气,却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然而无论如何,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桓凛盯着那张脸看着,恨不得将那张脸盯出一个洞来。五年未见了,那人的面容还深深地刻在他心中,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是他。 不是他便好。 桓凛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本来微微发颤的手终于恢复了正常,眼神也暗沉了下来。 “陛下既然已经见过了,便令内子安息吧。”宋砚说完,便挡在了那人的面前,将桓凛的视线完全隔绝了。 “尊夫人果然风华绝代,是朕唐突了。”桓凛刚刚心中焦急、恐惧,所以行事鲁莽了许多,不惜与宋砚起了冲突。而现在冷静下来,也有心与他周旋了。只要事不涉及谢盏,他才能做一个镇定自若的君王。 “臣的夫人,自然是这世上举世无双的人。”宋砚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有些骄傲,有些宠溺。 桓凛微微诧异,不由地想要看向他的身后。宋砚却挡得很牢,只露出一片红色的衣角。 “不知宋夫人是何地人士,名姓为何,朕欲令钦天监为尊夫人拟定封号。”桓凛道。 “内子出生寒门,名姓不足道,陛下不必挂念。内子仙逝已久,恐伤了陛下龙气,还请陛下先行离开吧。”宋砚道。 越是隐瞒,便越是有内情,桓凛没想到宋砚居然是有妻子的,但是若是他有妻子,又为何对何锦刮目相看?桓凛不由得想到刚刚那女子的眉眼,脑海中灵光一闪,何锦的眉眼竟是与这女子有几分类似! 他像是发生了一个惊天秘密一般,他本不指望从宋砚话中问出什么来,此番也就够了,桓凛转身离去,却在走到密室口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宋砚将她放回冰棺之中,她那洁白僵硬的手在他面前一闪而逝。 桓凛想着另外一件事,疾步离去,便没有想太多了。 “阿砚,你这手艺丝毫没有生疏,把这小子画的真跟娘们似的。”何勇啧啧称赞。 过了一会儿,何勇又忿忿不平道:“阿砚,他未免太过分了,这般闯进来,明显是不将你放在眼里!都说帝王无情,果然都是过河拆桥的种!” 宋砚却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将冰棺里的人摆好,然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如同抚摸着精致的工艺品,明明是冰寒刺骨的触感,他却不舍得放开。 何勇看着他的样子,心中的不安又腾了起来:“阿砚,现在该怎么处置?” “我要带他回府。” 何勇心中陡然一惊:“阿砚,这可不行,他已经是死人,若是没有冰棺镇着,很快就会腐烂。” “那便连着冰棺一起带回去。” 何勇还想反驳,宋砚便道:“这事我处理便好了,你不必理会。” 何勇不敢再多嘴,看着宋砚那痴迷的眼神,虽然不是恋慕,却加重了他心中的不安。待离开了安乐寺,他便连忙进了宫。 比起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显阳殿清静了许多,皇后穿着便服,看起来清减了许多,此时正坐在宫中剪着枝,露出白皙的脖颈,面上一派淡然。 何勇看着她这样子,更来气,连忙挥退了下人,焦急道:“阿锦,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剪枝?” “修身养性罢了。”皇后淡淡道。 “这般时候了还修身养性,为兄的脑袋都快保不住了!”何勇气道。 皇后终于挑了挑眉,看着他道:“阿兄,我失宠是真,你失脑袋又是何故?” 何勇看着她清纯的眉眼,叹了一口气道:“阿锦,当年若是再让你选一次,你是选阿砚,还是陛下?” “阿兄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阿锦,这屋中只有我们二人。” “宋二郎心中有所念,他喜欢我,却又并非真的喜欢我。既然这般,我便选个我喜欢的,还可以做皇后,何乐不为?” “那你此时心中欢喜吗?” 皇后手中的剪刀一下剪断了根茎,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茫然:“不欢喜又如何?不过是我的选择罢了。阿兄刚刚说的性命不保是何事?” “皇帝怀疑我们了。”何勇道,“他今日追到了安乐寺中,差点发现那人死了。” 皇后的手抖了一下:“只要宋二郎在,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里,何勇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若是像以往一般,我也不害怕,阿砚的本事,你我都是知道的。但是坏就坏在,阿砚可能不和你我一条心了。” 皇后的脸色陡然变了,声音也有些干涩:“阿兄这是何意?宋二郎,他怎么会?” “还不是那个贱人,阿砚见了他的尸首,他虽生得不似阿砚那死去的夫人,但是画一下,简直一模一样。阿砚现在已经将那死人抬到自己的府中了。”何勇道。 “又是他……” “阿锦,这死人总是比不过活人的,死人不会说话,不会争,也不会抢。你多召阿砚进宫来说说话吧。” “我与他生分本是为了不让陛下心中生嫌隙。” “阿锦,你此时便莫要再念着那个人了!他娶你本就是……”何勇后面的话差点脱口而出,连忙又咽了下去。 他娶你本就是为了这皇位。 “阿兄,我知道了,我心中自有计较。”何锦道,脸上的表情变得坚定起来。 太极殿中,皇帝桌案上的书信已经摆了一个手臂高。 桓凛拆开一封一封地看过了,宋砚的过去也完全地呈现到了他的面前。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而根据调查结果来看,宋砚确实有一个妻子。那女子嫁入宋家两年,突然无声无息的去了,未曾为他留下一子半女。而宋砚与那女子确实颇为恩爱,为她寻来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只为博她一笑。 只是那女子已经逝世五年,宋砚四方征战,难道一直将这女子的尸首带在身边?这么多年了,宋砚确实未曾从益州老家运来什么大件物什。 这件事还是处处透着一点诡异。 “陛下,近几日里,宋砚都呆在府中,未曾外出。皇后娘娘去过宋府一趟。”陆青桐道。 后面一句话,涉及内宅,还是有些避讳的,皇帝却似并不在意。 “犯人的下落,似乎又断了。” 桓凛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脑海中却有一幕一闪而逝。那一日在密道之中,他突然回头看到那手臂……那手腕内侧赫然生着一颗红色的痣! ——阿盏,你这是胎记吗?胎记生在这地方,可是有福气的。” ——“什么福气?” ——“比如佩金手环,又比如做桓夫人啊。” 桓凛的脸色突然变了,整个人怔在那里,身上透出一股莫名而浓重的悲伤来。 陆青桐感觉到殿中的气氛陡然变了,他想要说话,却在看到皇帝的脸色时,那些话全部梗在了喉咙口。 “臣告退。”陆青桐说完,便立即退了出去。 陆青桐站在大殿门口,阳光照在他身上,但是那冷意并未退却。 他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他的脸已经扭曲了,就像是……就像是下一刻可能哭出来一般。 陆青桐站在那里,突然听到身后的大殿中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嘶吼声,就如同野兽一般。 第022章 夺尸〔半修) 心口处是密密麻麻地疼痛,桓凛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心口处,闷闷地呼吸不过来。冰冷的密室中的那一幕不断地在他脑海中回荡中,虽然那张脸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是他却无比肯定,那个人就是他。 他的身体已经冷硬,脸上即使变了妆,也掩饰不住那清灰的死气。 他死了,真的死了。 他的心突然变得空空荡荡起来,仿若缺了一块。 当年,他从战场跑了回来,在皇宫中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是恨不得杀了他的。杀了他,再杀了自己,一切便干净了。 后来他不择手段地想要踏上那九五之尊的地位,抛弃了原来的秉性,变得不再想自己,忍辱负重,机关算尽,为的不仅是要为父亲报仇,为无辜枉死的桓家军报仇,也是为了站到他的面前,让他悔悟,让他哀求自己。 而现在,一切似乎变得没有意义了。他死了,没有人会再求他了。 桓凛突然站起身,几乎跌跌撞撞地走到柜子前,打开了柜子,他伸出手却捞了一个空,这里本是存放那人寄来的书信的地方,如今却空荡荡的了。 桓凛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些书信已经化作一片灰烬了。 十八岁那一年,他离开建康北上,只有在战场上,将砍刀砍在敌人的脑袋上,鲜血喷了他一脸的时候,他才会暂且忘记他。他那般干净,那般漂亮,本来就不该用这些血腥事来玷辱他。每天晚上,他总会对着那月亮看上半天,仿若他白衣飘飘,便住在那月亮里。当他的第一封信送到他手里的时候,桓凛拿着那信半日,睡着的时候都不舍得放,他的脑海中回荡的总是他铺着纸认真写信的模样。他将那封信贴身放着,那信被他弄得皱了,他还失落了许久。没过几日,那人的下一封信又到了,他那失落的心,顿时雀跃起来。一日一日,他的人生有了希望。当他收到第一百封信的时候,桓凛终于决定回去看看他。 他没有想到等待他的是那样的结局。 他为何可以一直给他写着信,写着那些思念的话,而转眼便可以躺在另一个人的身下呢? 谯国桓氏,本也是名门世家,却家道中落,被一众士族看不起。桓家是武将,那些士族们皆嘲讽他们为老兵。桓凛出生于这样的家族,早就知道人的面孔有千万种,欺骗和伪善是最常见的一种。 他无法忍受欺骗,更无法忍受那个人的欺骗。 自那时起,稍微与他亲近的人都发现他变了,他仿若戴上了面具,喜怒哀乐都不行于色。 他本是最讨厌机关算尽、蝇营狗苟的人,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的人。 桓凛靠坐在那里,仰面半躺着,冷硬的脸上,冰凉的液体滑落下来,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块玉佩,仿若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混沌与茫然消失,谢盏突然醒了过来,与他第一次从玉佩中醒来时不同,当他睁开眼而没有看到身体时,便发现自己依旧还在玉佩里。 冰凉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身上,谢盏看着桓凛的样子,突然吓了一跳。 他的眼眶红红,黑发凌乱,眉宇之间带着痛苦与悲伤,与他上一次见时,少了狂傲之气,却多了戾气,而且仿若老了十几岁一般。 很久很久以前,谢盏最见不得的便是他这般落魄的模样。十五岁那年,桓凛时常挨训,来到东郊别苑时,便耷拉着脑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谢盏总是想尽办法去逗他乐,而桓凛也总会抓住机会,明明那般大的人,身体比他壮实许多,还像个孩子一般,向他撒着娇。 以前谢盏十分欢喜他这般模样。 此时的谢盏,那种心疼的感觉仿佛完全不会产生了。他只是木着脸看着他,思索着在他沉睡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努力的想了想,却完全是一片空。 他有预感,他本是要一直沉睡下去的,那种冰凉的东西唤醒了他。 那似乎是桓凛的眼泪。 谢盏再仔细看他的时候,桓凛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只是眼光暗沉沉的,看起来尤为恐怖,谢盏看着,也不由得想要离他远一些。 他已经不是人了,却依旧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青桐,进来。”他听到桓凛嘶哑的声音响起。 陆青桐连忙进了大殿,殿门从身后关上。 “青桐,你跟着朕身边多少年了?”帝皇坐在椅子上,指腹敲击着扶手,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陆青桐不敢懈怠,连忙驱逐那些胡思乱想,立即道:“九年了。” “九年了,你是我桓家旧部,五年前那件事,旧部死的死,伤的伤,待朕登上皇位时,竟不剩几个了。”皇帝低声道,“谯国桓氏,任我们在战场上如何出生入死,却始终不曾入那些士族们的眼,吾父也得凭公主夫婿的身份立足于世家之中。朕厌恶士族,如今却仍要仰士族的鼻息。然而如今朕坐在这皇位之上,北有秦虎视眈眈,朝内各方势力争夺,士族强,皇权弱,朕虽心有余,却力不足。”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这话说起来便太过于沉重了,陆青桐垂着脑袋,目光也暗淡了下去。 “臣誓死效忠陛下。”陆青桐坚定道。 皇帝从身上拿出一块赤金色的令牌,将它递给了陆青桐:“桓家并非无人了,也并非只会百般忍让。要收复北地,必先平定内乱,青桐,让他们回来助你。将这几个月里大牢里发生的事彻底查清,有关人等,朕绝对不会放过。另外,盯紧宋砚。” 当说到‘宋砚’两个字时,皇帝几乎咬牙切齿,带着明显的愤怒与恨意。 谢盏也听出来了。 陆青桐的注意力很快被那块令牌吸引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块赤金色的令牌的意味比他这大内统领不知道重了多少分,这是皇帝的信任,这是皇帝的许诺,来日封侯拜相也指日可待了。皇帝武将出生,征战多年,羽翼也并未被完全被折断,这赤金军便是一支精锐部队,一直驻守在北地,对皇帝对桓家忠心耿耿,若是有了这些人相助,皇帝在建康也不会受到多方掣肘,许多事做起来也简单许多。 陆青桐接过了令牌,表了忠心后,便退了下去。 当他走到大殿外的时候,心中突然有些好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皇帝下定决心用尽全力对付宋砚呢? 陆青桐离去后,桓凛心中总觉得缺了什么,片刻后,他突然站起身,转身便往外走去。 皇帝突然到的时候,宋砚正在泼墨作画,黑发散落下来,自有一番放荡不羁。 皇帝直接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当看到画中人的时候,瞳孔不禁瑟缩了一下,语气淡淡道:“宋卿真雅兴。” “陛下觉得我画的如何?” 皇帝根本不想看他画的人,直接道:“朕与钦天监的人商讨过了,尊夫人乃是我大楚的福星,只封号太过于潦草了,当入太庙。” 宋砚突然笑了:“他入了太庙,皇后娘娘该置于何地?” “她若死了,太庙里自有位置!” 宋砚突然看向他,桓凛淡淡回视。 “陛下若是真有此意,他尸首尚在,那我便以火化之,断了他与活世羁绊,安心在太庙中受供奉。” 桓凛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神色莫名地盯着宋砚,不像愤怒,而是彻骨的冰冷。 过了一会儿,桓凛才道:“罢了,此事稍后再议。” 桓凛说完便转身离去,宋砚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转冷,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陛下!”侍卫突然叫了一声。 桓凛恍然回神,看着他。 “陛下,你的手受伤了。” 桓凛抬起手,才发现自己手上多了许多伤痕,竟是毫无知觉。 谢盏看着他手上完全是由劲道导致的伤口,青青紫紫的一片,十分恐怖。 他更加茫然了。 宋砚的妻子是何人?桓凛为何执意要她入太庙?听起来倒像是桓凛想要将她的尸首留在身边一般,而宋砚以毁灭尸首成功地威胁了他。 为何宋砚妻子的尸首对桓凛这般重要? 第023章 仇人(半修) 宋府。 宋府是皇帝敕令新建的,奢华程度不亚于乌衣巷的谢府和王府,里面的东西却新了许多。皇帝建的府,里面的东西却是由宋砚自己装扮的,装得倒像一个道观,清清冷冷的。 府里的下人都知宋大人爱好与众不同,但是近日的表现却着实在有些耸人听闻。 府里不知为何突然来了一个夫人,而且还是个死人。主子的房间里堆满了冰,而主子居然住在那冰冷的比建康城的冬日还寒冷许多的地方,与那死人同睡共寝。 “大人也许并不是疯了。或许大人对那位夫人,真的是一片真心呢?” “有一次我无意瞥见过一眼,大人在替夫人画眉,虽然是个死人,但是那脸,真是国色天香。” 何锦里面穿着白色裙子,外面披着黑色披风,在近侍的陪护下进了宋府,听到的便是下人们的议论纷纷。 何锦的脸色顿时变了。 近侍连忙扶住了差点摔倒的何锦:“娘娘,您没事吧?” 何锦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本宫去正厅等宋大人,你去让人通报。” 夏日已经来了,何锦坐在这大殿中,却觉得自己脑袋上萦绕着一层阴气,仿若那死人带来的。 何锦心中焦急,面上却未露半分,心中算着时间,当看到外面的白色身影时,何锦还是松了一口气。以往她要见宋砚,无论宋砚在做什么,都是一刻钟内来到她面前的。 今日也不例外。 或许是兄长多虑了,或许是那些下人嘴杂。 “我在宫中呆的久了气闷,可有扰着宋二哥?” 宋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脸上表情柔和了许多:“无碍。” “听闻宋二哥得了个有趣的东西,我想看看,不知宋二哥舍不舍得?” 何锦的话中带着试探,若是宋砚真对那人不一般,自然是不会让人去看得,而若和他往日得的新鲜玩意一般,他是很乐意与她分享的。 何锦笑靥如花、满眼期待地盯着宋砚,而衣袖下的手却紧张地握紧了。 宋砚似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好。” 何锦本来有些冰冷的眼尾也染上了笑意,顿时风情万种。 何锦终究没有再见到那个人。她不想再见到他了,那杯鸩酒是她送到他面前的,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卑微的死去,她本以为自己赢了。她成了皇后,成了与他比肩之人,而他却在牢中卑微死去。胜得太过容易了,她差点以为自己太过小题大做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她开始失宠,那人的死因差点暴露,而此时本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宋砚似乎也站到了他那一边。不过此时,她已经确定了,她确实没那么背。 她不过试探,又怎么真得想要看到他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走到一半,她便找了一个借口回头。 “宋二哥,当年你特地将这个赠与我,可是有什么含义吗?”何锦问道,手中放着一块五彩的石头。 那是她从抽屉里翻了许久才翻出来的,如今却刻意地挂在了脖子上。 宋砚看着那石头,眼神温柔了许多:“这是她喜欢的。” “阿姐的东西呀。”何锦像个小姑娘一般,脸上露出一个干净的笑,“阿姐的东西我定要好好藏着。” 她知道那个人,那是宋砚心中的一块净地。她不认识她,他却喜欢她唤她阿姐。何勇总觉得宋砚喜欢她,因为她与他故去的妻子生得像,何锦却总觉得并非这般,他看着她,眼神中从未有过欲念,似乎只是宠溺,犹如长辈对着小辈的宠溺和关爱。 “阿锦,你该要个孩子了。”宋砚似不经意道。 何锦的笑更加浓了:“都听宋二哥的。” 何锦自宋府归来时,那困扰在心中的抑郁一扫而空,心情已经舒畅了许多。 好事连绵。何锦刚走进宫门,便有人说皇帝召她用膳。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召见过她了,就如同忘记了她这个皇后一般。 何锦坐下没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怪异了,皇帝不用膳,只是看着她。 “陛下,为何不用膳?”何锦问道。 “朕已经用过了。”皇帝道。 何锦那喜悦一扫而空。 皇帝将一本名册放到了她的面前:“王苛家的二姑娘,谢何的侄女,还有庾家的三姑娘,郗家的姑娘,朕看着都甚为合意。四妃之位都空着,也是时候该填补填补了,皇后,你去安排吧。” 何锦那画着淡妆的脸突然白了,整个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拿起那名册,翻开的动作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皇后未用膳便匆匆离去,背影看起来颇为失魂落魄。 李得清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地腾起一股舒爽感,那素来嚣张跋扈的皇后兄妹,竟也有这般日子。 “李得清,你可会弹《凤求凰》?”皇帝突然问道。 李得清那老身板不禁颤抖了一下,连忙跪了下去:“奴婢浅陋,不识这些高雅的东西。” 皇帝不再问他,李得清终于松了一口气。 桓凛竟然想听《凤求凰》。 他想到了许多年前,桓凛从战场上归来,有一次在他府中做客。那时,他们已经陌生如斯了。他在弹琴,桓凛走了过去,伸出手在那琴弦上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刚刚弹得是什么曲子?”桓凛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谢盏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凤求凰》,司马相如写个卓文君的。” “挺好听的。”桓凛道。 谢盏的手从琴弦上缩了回来,没有再说话。 谢盏本来是有很多话想问的,想问他在北地过得如何,想问他可曾想过他,想问他战胜归来为何不找他,想问他为何突然定了亲,想问他可是真心喜欢那姑娘。然而到头来,谢盏却一句话都没有问出来。 若是问了,他与那怨妇又有何区别?谢盏的骄傲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 谢盏又弹了一遍《凤求凰》,桓凛听得津津有味。 谢盏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他送他的曲谱,他弹着替他送行的曲子,他都忘记了。 谢盏看着这些,突然觉得有些看不懂了。 桓凛和宋砚开始针锋相对。他本以为桓凛是喜欢这女子的,只是碍于宋砚的强势,于是有些生厌,此时看起来,竟像是完全没有感情。 谢盏转头去看他,又见桓凛与刚刚完全不一样了。 桓凛手中依旧紧紧地握着那玉佩,眼神中悲伤与恨意轮换过。 “阿盏,我会替你报仇的。” 所以在他沉睡的这段日子里,桓凛已经知道他死了?他既然已经死了,魂魄为何还在这玉佩里?不应该是去投胎吗? 谢盏隐隐觉得这种被束缚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 桓凛说要替他报仇,在他刚刚死去,灵魂游荡,看着何家兄妹嚣张跋扈,他的死如同蝼蚁一般时,他是想要报仇的。 而这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仇,若是说被害死的仇,由桓凛来报,也有些可笑了。 桓凛又何尝不是他的仇人? 第024章 自己 桓凛的行为越来越怪异了,怪异到谢盏完全看不懂他在做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要替他报仇,而一开始不是桓凛想要杀了他吗? 太极殿中,特意选了两位能歌善舞的女子来弹奏《凤求凰》,桓凛听完却又勃然大怒,将那些女子全都赶了出去。 早朝结束后,桓凛独自留下了谢俊。皇帝问得不是国事,竟是谢家的家事。 “谢公仍在会稽山阴?”桓凛问道。 “建康的天气太过于寒凉,父亲退隐后便一直居于会稽,但是前段时间,四郎病了,父亲便回来了。”谢俊道。 “谢四病了?”桓凛问道。 谢家四郎虽不是谢家最聪慧的儿子,却是谢家最疼爱的儿子。谢盏是三郎,但是却不过比谢家四郎大几个时辰罢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谢何对原配发妻的愧疚愈深,对谢四郎有多么好,对他这个三郎就有多么冷漠。谢盏是不喜欢四郎的,那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弟弟,因为家人的疼爱,性格嚣张跋扈。有一段时间,那嚣张跋扈的弟弟总喜欢欺侮他,他受了许多欺负,而最后被送出谢府的却是他。 人是生来不公的,谢盏却忍不住想要怨。 “入春以来就染了风寒,这一直好好坏坏的,前段日子突然严重了一些。” “朕去探望探望他吧。” 桓凛骨子里其实是厌恶士族的。他给自己戴上了虚伪的面具,与士族子弟交好,但是却从来未曾踏过谢家大门一步。 或许也有他的原因吧。谢盏虽不得宠,毕竟是谢氏子弟,无论是爱恨,桓凛都不愿进谢家。 谢盏便跟着桓凛又回了谢家走一遭,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谢家了,自从他成了佞幸,谢家的大门便对他彻底关上了。 乌衣巷中,谢家府邸,这么多年了,并未有太多的变化。 谢家四郎躺在床上,看起来羸弱无比,早已没了当初飞扬跋扈的气势。 他与谢盏的容貌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尤其是他躺在床上羸弱的模样。桓凛盯着他,目光竟有些失神。 谢俊看到他的神色,表情微微变了:“陛下,那牢中的犯人您打算如何处置?“ 桓凛脸色沉了下去:“谢盏毕竟也是你的弟弟,你竟然这般盼着他死?” 桓凛的话中带着不忿。皇帝在当朝首辅面前为前朝佞幸说话,怎么也不该是理智的君主该做的事。 谢俊沉着脸不再说话,却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桓凛的目光,似乎生怕他多看了一眼一般。 桓凛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桓凛离开了谢府,却并未立即回宫,而是去了谢盏离开谢家后开辟的府邸。 那座府邸是元熙帝下令为他建的,建在秦淮河畔,拂堤杨柳,从选址到府邸风格,元熙帝显然都是用了心的。 桓凛登基后,提倡节俭,许多旧臣的府邸都赏给了新臣,抑或充作他用,唯有谢盏的府邸,被查封了,弃置在那里,冷冷清清的,不过几月,便有了败落之势,像是几年不曾有人住过一般。 桓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皱起的眉头显示了他的厌恶,他终究是没有踏进那座府邸一步。 赤金军很快回到了建康,他们比任何亲卫军都更加厉害,不过两日时间,一份完整的记录便呈现到了桓凛的面前。 他看到了谢盏被毒杀的完整过程。 那一日,是封后的日子。他将凤冠霞帔加在那个女子的身上,而后,那女子便将毒酒送到了他的面前,以国后之名,杀了他。 竟是这般久了,东去春来,整整四个月了。桓凛盯着他死去的日子,心中又像压了一个东西一般,透不过气来。 四个月了。花开的又谢了,纵然他恨他,怨他,不愿再见他,但是却也不容他这般死去! 桓凛的脸色青青白白的变,最后变作了惨白。 这四个月的时间,何勇一直将他藏尸在安乐寺下,而现在,却又落到了宋砚的手中。 桓凛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那翻腾的气血。 他必须将他夺回来!就算他死了,也该留在自己身边! 附带着的,还有一份关于宋砚的调查。他不是没有查过宋砚,但是最后落到他手里的,看似详尽,却缺失了最重要的东西。那时他查到的便是,宋砚没有弱点。宋砚对何锦似乎很在意,但是却并不是弱点。 而这份陆青桐交上来的册子,却完全不一样了,里面多了一个人的信息。 那是个叫贺清岚的女子,宋砚的青梅竹马,却在成婚五年后突然病逝。宋砚恋慕发妻,曾在妻子墓前发下永不再娶的誓言。 自那以后,宋砚的秉性便有些怪异起来了。他喜欢上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桓凛看着那女子的名讳,嘴角突然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天黑了,月光也不见一丝,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一层黑暗中。 “大人,清岚院起火了!” 黑暗中,本来安静的府邸突然变得喧闹起来,宋砚披衣走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不远处火光冲天,将整个宋府都照亮了。 清岚院……他的脸色猛地变了,一向冷淡清净的脸上竟呈现出一丝慌乱的表情。 宋砚看了身后一眼,关上门便披着衣迅速离去了。 谢盏第一次当上了夜行侠。当然,真正的夜行侠不是他,而是桓凛,他只是夜行侠腰间的玉佩。 当朝皇帝带着几个亲卫,穿着黑衣,蒙着面,爬岩走壁,如同偷窃一般,谢盏怎么看着都觉得有失体统。 当然,他早已不是很久以前的殿中监了,礼仪廉耻都与他无关了。 “走水了,走水了!” 桓凛趴在墙上,那府邸里已经混乱成一片,许多人都朝着起火的地方跑去。桓凛看了一会儿,转身便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桓凛跑进了一个院子,制服了几个守卫,又用蛮力打开了锁。那处房间是有些怪异的,地势低,四周都是水,而一进屋,一阵冷气便扑面而来。 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感觉到桓凛再找些什么。 突然,桓凛推了一下,地下突然多了一个口子,桓凛跳了下去,下面亮了起来,当看清里面的东西时,谢盏也变得无比惊诧起来。 这屋子的主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这里面居然全是冰,而正中出放着一冰棺,似乎有一个人躺在里面。 谢盏看第一眼的时候,便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当看第二眼的时候,谢盏突然僵住了。 这不是自己吗? 第025章 丢失 他像是飘到了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尸首,那种感觉是十分奇妙的,尤其是自己还是穿着雪白的裙子,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怎么看怎么都像一个女子。 谢盏不是没有穿过女装,然而那些记忆并不美好。许多年前的某个夜里,灯光昏黄的太极殿中,元熙帝将一套素雅的女装递到他的面前,面上带着笑,眼中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势。 谢盏回过神的时候,桓凛伸出手,手有些颤抖,抚上了棺中人的脸,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激动与痛苦。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有点像是对着珍贵的宝物一般。 谢盏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十多年前的桓凛,那时的他,对着他也是这般小心翼翼的。 “阿盏,你终究还是我的了……”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那声音很快消散在夜色里。他脸上疯狂的笑意一闪而逝,带着快慰与满足。 桓凛回头看了一眼,迅速将棺中人抱了起来,背负在身上,转身变往外走去。 谢盏看着自己毫无生气的脸,心中诸多疑惑。 他的尸首为何在这里,而堂堂帝皇为何要潜入其中盗走他的身体? 桓凛很快出了密道,火势小了许多,但依旧是嘈杂的一片。 桓凛转身便跃上了墙,而在那一瞬间,他腰间的玉佩突然跌落了下来。夜太黑了,他的全部心神又在背上背着的人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仿若从未出现在这里一般。 人与人的缘分本是这般,有时以为缘起,实则已经缘尽了。兜兜转转两次,谢盏醒来都是在桓凛的身边,而他没有想到他们的缘分竟是会在此时结束。 谢盏感觉到那种极速的坠落之感,顿时有些头晕目眩。自他坠落在泥地之后,他的神志便变得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他似乎脱离了那玉佩,灵魂变得飘荡起来,他仿若来到皇宫之中,他从皇宫走了出来,走过乌衣巷,走过谢府门口,只是看了一眼,然后便回到了东郊的别院之中。别院里空荡荡的,早就没人住了,他便坐在那里,痴痴地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痴儿!”一个空旷辽远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心中迷茫,却又下意识地想要追随那个声音。他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或许只有这个声音的主人可以让他解脱。然而无论他怎么追,都摸不到那人的一片一角。 “待有缘人。”又是那个空旷辽远的声音。 谢盏被猛地扯回了那玉佩之中。 他虽是灵魂附在那玉佩之上,却也感觉到外界的湿润与寒冷。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将他从地上捡了起来,将他身上的泥土擦去。他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宋砚。”他灵台顿时清明起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但是宋砚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谢盏庆幸起来,他害怕这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落在宋砚的手里,不过如何也比跟着桓凛强一些。 宋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谢盏不由得想起这人将那小少年生生打死时的模样,那少年那般惨,而宋砚却连眉头也没有眨一下。 这样的人,只能用人面兽心这个词形容了。 宋砚将玉佩上的泥土完全擦干净了,一直阴霾的脸上突然扯出了一个笑,然后很自然地将玉佩佩戴到自己的身上,那般自然,就像本来该属于他一般。 外院中跪了一地宋府的护卫,皆是瑟瑟发抖,面如死灰。 不过一夜,宋府便发生了两件大事。 ——宋砚从不入住,在整个府中如禁地一般,也不准其他人进入的院子被烧了一半。 ——宋砚最新得最喜爱的新鲜玩意,被盗了。 宋砚很少发怒,但是一旦发怒,犯错的人只有死路一条。这两条任何一条都足以要了整个宋府的护卫的命。 宋砚目光一扫,这些人抖得更加厉害了。 宋砚淡淡地扫了一眼,便绕过了众人,走出了宋府。 那外院跪着的众人不禁互相看了一眼,刚刚宋砚看他们的眼神没有杀意,除了死里逃生的庆幸感,他们还有一丝疑惑。 宋砚本来明明是一副索命鬼的模样,为何转瞬便变了脸。 难道是捡到钱了? 宋砚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谢盏一直在暗暗观察他。他这人气质卓绝秀雅,生着一张好脸,在这个以色为美的年代,这一路上引来了许多目光。 谢盏以前出门时也时常是这样的遭遇,有时还会遇着有人送他一些瓜果。 宋砚的脚步突然停在路边,那里一个不知哪家偷跑出来的富家的小公子正坐在那里,拿着一块石头砸着核桃。 小孩砸地十分吃力。 宋砚走了过去,取下了腰间的玉佩,递到了小孩的面前:“不如用这个?” 小孩看着那玉佩,又看着自己手中的石头,或许是因为宋砚脸上的笑太过于优雅无害,小孩不禁伸手去拿那玉佩。 宋砚的手突然收了回去,小孩摸了一个空,黑白分明的眼中渗出一些委屈。 这般欺负一个孩子…… 谢盏看着那小孩,突然觉得眼神,然而他来不及深想,便被宋砚吓了一跳。 宋砚直直地看着他,语气调笑道:“可是怕我扔了你?我不过开玩笑罢了。” 谢盏:“……” 谢盏的第一反应便是这真是个疯子,第二反应便是悚然一惊,难道宋砚真的看得到他?! 第026章 生死 “三郎!”花架下,女子手中捧着一卷诗书,笑靥如花地看着他。女子乌云发髻,嘴唇红颜饱满,眼眸若含着秋水,淡雅如仙,看得他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刚想走近,那女子的容貌突然变了,黑发散落下来,用一根白色的丝带捆着,眉宇之间添了一抹英气,眼眸倒是相似,只是水汪汪的眼中似乎含着一层淡淡的轻愁。 “三郎。”他歪着脑袋看着他,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声音比那女子低沉了许多。 他的心跳得更加剧烈了,连忙走了过去,想要将他抱进怀里,却抱了一个空。 司马焰睁开眼的时候,整个大殿里都是空荡荡的,他眼睛中尚且带着几分朦胧,先是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他手里确实抱着东西,却是一个冰冷的酒坛,他下意识地四处找去,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司马焰的心中空落落的,那短暂的喜悦一扫而空,果然都是梦。他明白的太晚了,爱的人都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他。 他扔开了酒坛,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推开门便往外走去。 在谢盏的认知中,宋砚应该是那种外面看起来风华绝代、飘然若仙的佳公子,内里其实是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恶鬼。 这种人比何勇那种外表看起来就阴险毒辣的人恐怖许多。 然而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他便发现自己对宋砚的认知还是太浅了。 宋砚用一串糖葫芦骗了那小孩,让他带他回了自己的家中。 “颍川王府”四个字映入了眼帘,谢盏盯着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十分眼熟的小孩,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这个小孩其实生得与他是有几分相似的,但是细细看,他其实不是像自己,而是像谢芝兰。这孩子的一张小脸上混杂了谢芝兰与元熙帝的许多特征。他的脑海中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襁褓中朝着他伸出白嫩的手臂的小婴孩,他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那般小小的、肉嘟嘟的小家伙,让人不禁想要逗弄俩下。 转眼已经四年了,那孩子也该有六岁了。 谢盏看着眼前的孩子,他身上穿着布料不错,但是做工显然没用心,此时染上了很多泥土,那本来白嫩的小脸也变成了小黑猫。若不是他那一身衣着,几乎要以为是哪家的野孩子了。 王府门口摆着一张长凳,长凳上躺了一个人正在睡觉,宋砚踹了一脚,那本来躺在长凳上睡觉的下人摔了下去。那人瞬间醒了,连忙站了起来,看了看宋砚,又看了看小孩,然后对着小孩一脸凶巴巴道:“祖宗,你跑哪去了?真是不省心的!下次再乱跑,就别回来吃饭了!” 小孩瑟缩着脑袋,低着头,嘴却鼓了起来,倔着脾气不说话。 本来是天潢贵胄,虽不得元熙帝太多关爱,却也是被许多人环绕着的小皇子,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谢盏的心中突然有些心酸。 那下人看到宋砚,宋砚表情淡淡的,但是却透出一股隐隐的威压来,那人的嚣张跋扈顿时熄灭了一些,陪着笑道:“谢谢这位大人送小主子回来,府中不便留客,便请大人回去吧。” “若是我非要留下呢?”宋砚站在那里不动,似笑非笑道。 那小孩不禁抬头看了宋砚一眼,不着痕迹地朝着他身边挪了挪。 他显然很怕那个下人。 那下人脸上的恶意又冒了出来:“这颍川王府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能进的!” 宋砚一脚便踹开了王府的门。 下人的脸色变了两变,然后站到了一旁,漠然看着,眼中明显在等待着宋砚自作自受。 宋砚走了进去,那里面守着一队卫兵,见到宋砚迅速拦住了他。领头人认出了宋砚,恭敬道:“宋大人,您怎会在此处?” 宋砚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往里走去。 “宋大人,陛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颍川王府!” 宋砚寻了一个地方坐下:“我便在这里等,你去禀报陛下,看他让不让我进去。” 宋砚毕竟是朝中大司马,手上掌控中大楚一半以上的兵权,那人又岂敢轻易与他起了冲突,宋砚既然给了台阶下了,那人便连忙令人去禀报皇帝了。 小孩没有离去,而是咬着糖葫芦,有意无意地在宋砚的身边玩着。 禀报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在领头人耳边耳语了一番,让人便让到了一旁:“宋大人,请。” 宋砚脸上的表情无任何变化,朝着里面走去。 谢盏已经猜到了宋砚要去见谁了,上一次见到元熙帝时的那一幕依旧刻在谢盏的心里,谢盏下意识地不想见到他。 然而有些事不是想与不想便能决定的。 正殿中,凌乱一片,酒气冲天,元熙帝并不在那里。 侧殿中,许多灰烬,有些东西被烧了,烟灰还未散去。 宋砚是在后院见到元熙帝的。他坐在那里,黑发披散着,宽大的衣服显得他的身体单薄了许多,挡住了一半的脸,只隐约看到一些脸部的棱角,他手中拿着一根铁针,正在石头上刻着什么。 宋砚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元熙帝浑然未觉,依旧一个字一个字地刻着,仿佛要将那个字刻在心中一般。 “颍川王果然雅兴。”宋砚语气难掩嘲讽。 元熙帝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显然认不出他是谁了。 “难怪他肯让我来见你了,原来是傻了。”宋砚道。 元熙帝眼中闪过一道光,放下了刻刀,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股雍容和锐气。 宋砚的目光落在他刻的字上,元熙帝反反复复刻的其实都是一个字。 ——盏。 谢家阿盏,谢盏。 能令元熙帝这般念念不忘,即使癫狂了连亲子都顾不了了,还念着的人。 满腹经纶,貌美若仙,琴棋书画,皆是所长,士族子弟,最后却成了皇帝的娈宠。 他将他的尸首留在身边几日,觉得与他收集的那些奇珍异宝也无甚区别了。 宋砚突然有些好奇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的人了。如何能让桓凛神魂颠倒?又如何能让司马焰念念不忘? “颍川王刻字刻的这般好,不如替谢盏刻一块墓碑吧。”宋砚道。 司马焰那本来松散的眼神突然聚集了起来,化作了一道锋利的光,直直地盯着宋砚,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般:“你在说什么?” “谢盏死了。” 第027章 入梦 司马焰本来苍白的脸有些发青了,身体也变得摇摇晃晃起来,脸上写满了痛苦与不信:“不可能,阿盏不可能死的。” “前朝佞幸,人人得而诛之。新帝攻入建康的第二日,便下令处死谢盏了。”宋砚道。 司马焰愣了一下。他想到第一次见到谢盏时的模样,那时他家中有贤妻,膝下多子女,后宫和睦,看着他的时候,只觉得他的眉眼像极了他的发妻,多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在意了。发妻去世后,他只能从像极了发妻的人身上找熟悉感,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想看着他,只要那人陪在自己身边就好了,渐渐的,那种感情变了,他觉得越来越不够,那种罪恶的欲念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后来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夜,太极殿中燃了整整半夜的欢宜香,然后在半夜召见了他,谢盏开始是十分恭谨的,后来也挡不过那香的味道。他的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迷茫,渐渐地带上了热度,看向他的眼神也变得迷惑起来。然而现在想起来,谢盏之所以认命,并非完全因为那香的缘故。谢盏一直隐藏的很好,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那般境地下,他的面具也很难戴得住了。他像是认命,又像是在完成任务一般,眼泪从眼角低落下来,在彻底攀上高峰的那一刹那,他从他的喉间听到了一个名字。 ——桓凛。 不过一声,司马焰便已经懂得了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究竟是何人。 司马焰一次一次地麻痹自己,躺在自己身边的人便是自己的发妻。而每次清醒过来,重回现实,都要警告他一番,不要觊觎阿休的东西。然而后来想来,与其说是警告阿盏,不如说在警告自己。他觉得亏欠于他,所以想尽办法在其他方面补偿他,予他荣华富贵,却没想到将他推上佞幸的位置。 是他害死他的。 “桓凛不舍得杀他的。”司马焰道。 他知道谢盏在桓凛心中的地位。他知道他们的过去,他看过桓凛看谢盏的眼神,虽然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但是那种想彻底占有他的疯狂,却是越压抑越明显。虽然,他并不喜欢那眼神,而现在却成了他说服自己桓凛不会杀他的唯一理由。 宋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司马焰突然站起身,将刻刀挥在地上,跌跌撞撞地离去。 他显然已经早有预感,而今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谢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他知道元熙帝在因为他的死伤心。他恨过他,然而这般时候,也无爱无恨了。 宋砚拿起玉佩,盯着玉佩,在谢盏眼中,便是直视着他的:“原来司马焰也是个痴情种。” 若是可以,谢盏恨不得低下头去。 他们说桓凛舍不得杀他,但是杀得那般干脆;他们说元熙帝爱他,却从未给过他任何希冀。他活着的时候,被众人弃之如敝履,死了后,这些话说再多遍又有何用? 宋砚离开颍川王府,那小孩早就等在门口处,见宋砚出来,便连忙跑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角,眼神中带着一抹期待。 这孩子出生皇家,遭遇了从天潢贵胄到阶下囚的转变,然而心性却依旧纯良,不过因为宋砚的一串糖葫芦,他便以为他是好人,他会护着他。 天真地有些令人心疼了。 然而宋砚却不是纯善之辈,会对一个孩子动恻隐之心。 “我去给你买糖葫芦,你在这等我。”宋砚道。 小孩放开了手,宋砚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也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谢盏看着小孩眼中的希冀浓郁了许多,越来越多,寂静的街道上,小孩小小的身影显得那般可怜孤寂。 谢盏突然有些厌恶起宋砚来。既然不想做,又何必平白给人以希望? 这样的人,未免也太过于自私自利了一些。 太极殿中。 不过几日的时间,一座小小的偏殿迅速被打造成一座冰的世界。两人宽的冰床之上,一个人正躺在那里。他脸上的妆已经完全卸去,红色的长裙换成了白色的长衫,从艳若桃李的女子变作了淡雅若仙的男子。 桓凛便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床上的人。他的脸色发青了,他便用脂粉小心翼翼地替他涂抹着,又给他画了眉,如今已经宛若活着的人一般了。 其实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无数个夜里,桓凛难以入眠,心中便滋生了这般的想法。 他害怕看到那个人对着他如同陌生人一般,他害怕他在他的身边心中还念着另一个人,他害怕他告诉他他爱得是司马焰。若是他死了,那便没有任何嫌恶或不耐的情绪了,就完全是自己的了。 他其实是个懦夫。 桓凛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也不知是真的如此一般,还是在逃避他的死讯。 桓凛和衣在他身边躺下,然后将他那僵硬的身体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他那空荡荡的心似乎有了着落,然而无论他抱得多紧,都无法驱散他身上的冷意,那填满他心的东西突然消散的无影无踪。 桓凛深吸了一口气,驱散那种无名的恐惧。等他转过身时,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灼热的吻落在他冰凉的脸上,一点一点的,疯狂之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等他吻得气喘嘘嘘,转头一瞥,恍若看到身周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一瞬间,桓凛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然而再看第二眼时,哪里有什么白色身影。他的心中传来了一阵刺痛,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玉佩,却摸了一个空。 桓凛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色难看极了。他心中十分慌乱极了,就像丢失了十分重要的东西一般,寻回他的身体的喜悦完全不能掩盖这种惊恐。 他闭着眼睛沉思了片刻,便想到了那玉佩为何而掉了。他披上外袍便往外走去,只是在踏出去的时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桓凛还未走出正殿,老太监连忙禀报道。 “不见。”桓凛道。 李得清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皇后娘娘说是关于娶妃的事,请陛下务必见一面。” “朕怕见了他忍不住杀了他。” 桓凛此言一出,李得清便不敢再说话,转头便回了皇后娘娘,虽没有说得那般直接,却还是隐晦地表达了出来。皇后的脸色当场变了,却仍没有忘记给了李得清一锭银子。 李得清拿着那锭银子,垂着的眉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皇后从未将他当人看过,等到了这般时候,方才想起他来。皇后离去,李得清不禁看了偏殿的人一眼,若是那人能醒过来,想必能气死这皇后。 皇后失魂落魄的离去。 “皇后娘娘,您的脸色不好看,不如歇一下?” “他肯定已经知道了,纸是包不住火的,本宫以为永绝了后患,却没有想到……”皇后低声囔囔道。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 “替本宫揉揉。”她在路边坐下,贴身的嬷嬷连忙走上去揉着她的太阳穴,她那苍白如纸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召王妙、谢英、庾秀、郗敏入宫来见本宫。”皇后道。 “娘娘,您又何必委屈自己?” “若是这一点都受不了,本宫又怎么做皇后?本宫是不会向一个死人认输的!” 桓凛带着一众侍卫不动声色地将昨晚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差点将那条路完全翻了过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条路与建康城最繁华的大街有交集,所以很大可能便是东西被捡走了。建康城那般大,人那般多,那东西便若落入沙滩中的沙子一般,很难找到。 “不过一块玉佩罢了,陛下为何这般紧张?” “陛下交代的事,我们做臣下的,去找就罢了,又何必问这般多?” “好奇吗?难道是陛下喜欢的人赠他的定情信物?” “陛下不是喜欢皇后吗?若是丢了,便再要一块罢了。” “你果然是不懂男女之情的,那定情信物又怎能随便换?君心难测,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啊!要是陆统领在就好了。” “别磨磨唧唧了,快去找!” 那些侍卫们又悄悄地再找了一遍,直到天黑了下来,依旧一无所获。 皇帝的脸色彻底黑了,那些人跪在地上,都不敢去看他的脸色。过了许久,才听头顶传来一声:“罢了,你们回去吧。” 那些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桓凛又独自循着那条路走了无数遍,到了深夜,他才回到宫中。推开偏殿的门,他便坐在床边,看着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人。 那种空落落的心情依旧没有缓解。 第028章 作死 桓凛似入了魔怔一般,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坐便是一晚上,如同石刻的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眼睛都未曾闭过半分。 清晨,天亮了起来,桓凛突然回神了。 不过一块玉佩罢了,他又何必执着呢?为了那人的一块贴身玉佩这般兴师动众,想起来也有些可笑了。 他走到正殿,太监宫女便鱼贯而入,替他更衣。那些人一靠近皇帝,便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身体。太冷了,那是真正的冷意,有人偷偷地抬头瞧了瞧,便瞧到了他黑发上的冰粒,散落在他的头顶,竟似平白添了白发。 太监宫女不敢多话,只惨白着脸,替他盘了发,更了衣。一夜未睡的帝皇脸上并未看出疲惫,身上带着锐气和帝王的威严,只是眼神深邃暗沉了许多,朝堂上偶尔走神外,便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了。 早朝上,皇帝盯着谢俊的目光多了两分,早朝后,又特意地问起了谢四郎的病情。 谢俊十分警惕,心中已经想着是否要将谢四郎送到会稽去了。桓凛与谢盏的那段过去摆在那里,谢四郎又与谢盏的样貌有些类似,谢家不能出两个佞幸。 “谢盏已经死了,你是他的兄长,好好替他安排后事吧。”桓凛道。 谢俊听完不禁愣了一下,他们虽是兄弟,但是并非一母同胞。谢盏出生时,谢俊已经懂事,知道他的身世,想到自己的母亲,所以并不喜欢他,两人之间也不过明面上的兄弟关系罢了。后来谢盏做出那样的事,简直像极了他那不知廉耻的母亲,谢俊恨不得替谢家清扫了门楣。但是到了这般时候,他死了,心中却还是不免有些伤感的。毕竟是谢家的孩子。 “谢盏毕竟是晋陵公主之子,灵位还是入谢家吧。”桓凛道。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到这个名字了,那是一段司马家和谢家的丑闻,那段故去所有人都缄口不言,没有人敢提起。皇帝此时说起,谢俊的脸色不禁变了,后来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陛下。” 只要谢家安排了后事,整个天下便知道谢盏死了,他的死讯便公布出去了。 活着的谢盏已经不在了,那个名字总和司马焰连在一起的人已经不在了。 太极殿中偏殿中躺着的人,便永远是他的了。 宋砚自颍川王府回来后,便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待他回头看去,却又什么都看不到。宋砚的警觉性极高,没有发现身后有人,便是真的没人了。 他其实是个有能力,却没什么野心的人,不然凭借他在益州经营多年的军力,早就登上皇帝的位置了。他去找司马焰,若要称得上有目的的话,就是要给桓凛添堵了。 桓凛抢了他的东西,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干,任他欺侮。这样也不太像他宋砚了。他虽无人上人之心,却更无人下人的自觉。 宋砚回到宋府,便寻了纸墨,当即作了一副画。 谢盏现在十分厌恶宋砚,本来想自己在其中闭目养神的,谁知宋砚并不让他亲近,又将玉佩拿了起来,指着他画道:“你觉得我画的如何?” 谢盏早就发现宋砚并非发现他的存在了——一般正常人都不会想到人的魂魄会附在玉佩上。宋砚不过有对着死物自言自语的习惯罢了。谢盏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外表文雅,内心狠毒,却还有些特别的小癖好,这样的人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一朵奇葩。 谢盏不得不看了那画一眼,只是一眼,他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画中人生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睛很大,水光潋滟,五官精致,这也就罢了,看到这些,谢盏也认出了是自己,但是当看到下面的时候,却羞愤地恨不得朝着墙上撞上去! 宋砚画的他竟然身上也没穿,而是躺在一片鲜艳的花丛中,那姿态……怎么看怎么妖艳放荡! 宋砚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 “腰身纤细,不盈一握,双腿白皙而修长,身量确实不错,但是也不能叫两代帝王神魂颠倒……”宋砚撑着脑袋沉思道,“莫非是因为床笫之间的功夫好,花样多?” 谢盏:“……” 宋砚特意跑去撩拨了一番元熙帝,回来竟然还在纠结这般问题? 他已经不想撞墙了,而是想撞死宋砚了。 怎么有这般不知廉耻的人?! 宋砚闭上眼睛,似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再睁开眼的时候,盯着画上的人,呼吸突然变得粗了一些,眼神中也带上了欲念。 谢盏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宋砚慵懒地坐在那里,只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袍,领口处散了开来,露出白皙的肌肤和隐隐可见的肌肉……当朝名士喜服五石散,常袒胸露乳而奔走,谢盏早已习惯,却不喜这般,觉得有辱斯文,然而宋砚做起来,却别有一番风流不羁。再联想起他刚刚的那一副画,谢盏并非不识□□,所以完全知道宋砚此时是怎么回事。 谢盏已经见识了他的无耻,所以当下一刻他做出什么更无耻的事,也无甚怪异了。 不过宋砚并没有做出更无耻的事,而是将那画合上了,转身便走了出去。 谢盏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是他此时是人的话,想必已经紧张的额头上冒出了汗了。 “大人,谢盏的事都查到了。” 谢盏刚松了的气又提了起来,自己都死了,宋砚为何要查自己? 一大叠的书册送到了宋砚的面前,宋砚拿了一本,随意地翻了一遍,还未看完便打起了哈欠,然后将书册扔到了一旁。显然觉得他的事有些无趣。 谢盏其实是一个耐性十足的人,他沉得住气,耐得住气,所以外人看来永远是平平稳稳、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是此时,第一次有了暴走的冲动。 谢盏只觉得自己胸中闷着一口闷气,偏偏无可奈何。 他附身于这玉佩之上,而玉佩在宋砚手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宋砚的府中没有女眷,清岚院中却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那画像和他之前被画成的样子一模一样,所以他觉得这女子应当是宋砚喜欢的人。 能够当得起宋砚喜欢并且也喜欢宋砚的女子,想必是个奇女子。 宋砚端坐在画像前,面前摆放着一架琴,修长而白皙的手指落在琴弦上,轻轻拨动着,美妙动听的琴音便静静地流淌出来了。 谢盏对琴曲颇有研究,他那谢府之中藏着他从许多古书和其他人处得来的古琴曲。宋砚弹得这一曲正是他熟悉的一曲,但是他只自己弹过,从未听过别人弹过。 谢盏虽然很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宋砚弹得很好,高亢处激昂,低落处感伤,似有金戈铁马,踏着铁骑,漫步雄关,又有千军散去,夕阳照着黄沙与尸骨。宋砚坐在那里,白袍宽大,平白添了一股仙气。谢盏听着不自禁地入了迷。 只是这曲子弹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谢盏恍然回神,总觉得有些难以圆满,目光不禁落在那琴弦上,眼中带着一丝渴望。他喜琴,几乎成瘾,多年不动,此时已经觉得手痒了。 那本来断了的琴音突然重新响了起来,与原来的相接,浑然天成,渐入佳境,根本听不出前后是两人所奏。谢盏看着自己的手,有些难以置信,他的身体一直是不存在的,所以从未看见过自己,而此时,他竟然看到了自己的手!然后下一瞬,谢盏便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转过头去,便恰好对上了宋砚的目光。 宋砚散漫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诧异,没有惊吓,那般平静,平静地令谢盏心中的不安加剧。 一般人遇到这般事不该大声喊叫‘见鬼了’吗? “原来是你一直跟着我。”片刻后,宋砚突然道,眼中兴趣盎然。 第029章 寻死 谢盏简直战战兢兢,他从未这般害怕过一个人。宋砚就是个疯子,他难以想象若是宋砚知道他的存在会怎样对他。以宋砚对何锦的维护,他觉得宋砚会再杀他一次。但是联想到宋砚刚刚画的那幅画和他动情的样子,谢盏……已经完全想不出他会做什么了。 他毕竟只是一抹游魂了。 若是他没有手痒,就不会被宋砚发现了。然而,后悔已然无用,谢盏已经自暴自弃,他已经脱离了玉佩,一个游魂一般站在那里,一脸的生无可恋。 宋砚撑着脑袋看着他,朝着他勾了勾手指。 谢盏认命地走了过去,在他的面前站定。风突然吹了进来,吹起了帘幔,宋砚伸出手,宛若撩起身边人的头发,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你的头发都被风吹乱了。” 站在宋砚另一边的谢盏:“……” 所以宋砚根本看不到他,这疯子只不过想诈他罢了。谢盏那紧张不安的心瞬间放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宋砚,心中已经恨得牙痒痒了。 他那宠辱不惊的脾性对上这般无耻的疯子,已经完全化成零了。谢盏最怕这样的人,当年桓凛便是以那般无耻的姿态进入他的生活、他的心中的。 宋砚独自完成了一番情深意重、人鬼情未了的表演,作为旁观者,谢盏觉得这种事简直前所未见、前所未闻。还好有了之前宋砚做得疯狂事做铺垫,所以他没有觉得世界瞬间崩塌。 不过,震惊之后,谢盏也发现了一件好事。他的魂魄已经不是完全束缚在那块玉佩里了,他的灵魂可以飘荡在外面,但是却不能距离那玉佩太过遥远。虽然宋砚的一举一动仍然落在他眼中,但是却比一直贴身靠着他、感受得到他的热度好了许多。 他也能碰到一点实物了。 所以在宋砚用膳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推了一把,将他面前的茶盏推翻了,水洒了宋砚的一身,白色的长袍上很快染上了水渍,翩翩佳公子瞬间添了一些狼狈。 伺候的下人跪了一地,脸色都白了。 在众人以为宋砚要发怒的时候,宋砚突然露出一个包容的笑:“莫要耍小脾性了。” 跪在地上的下人们悚然一惊,而谢盏的鸡皮疙瘩也落了一地。之后他也不想着报复宋砚了,他只安静地做一抹游魂。和宋砚斗,他似乎永远斗不赢。 “宋砚疯了。”暗中潜伏跟踪宋砚多日的赤金军在第二日突然向皇帝汇报了这样的情况。 “他时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用膳的时候,桌上总会多一副碗筷,睡觉的时候,身边也会多一个位置。”那人继续道。 若是其他人做出这样的举动,桓凛也会觉得他疯了。但是做出这样举动的人是宋砚,他与宋砚出生入死过一段时间,对他的脾性还是有基本的了解了。倚靠宋砚自己疯了来对付宋砚,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桓凛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却摸了一个空。 “陛下,宋砚手中有一块玉佩,和您之前用得很像。”那人突然道。 竟是落到了他的手中! 先是抢了他的尸体,如今又拿了他的玉佩,桓凛心中有种莫名的怨气,就在他觉得自己该去宋府走一趟的时候,颍川王府那边突然匆匆来了人。 “陛下,颍川王出事了!”禀报的人跪在地上,急匆匆道。 “什么事?” “他偷偷喝了毒酒,恐怕……” 桓凛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脚步一转,便往颍川王府走去。 看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颍川王府’四个字,桓凛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不会再踏步一步了。他本就因为宋砚的事焦头烂额,若是废帝再出了事,那王家的老家伙又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荒唐的事了。 桓凛踏进了王府,进了司马焰的卧房,里面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司马焰躺在床上,艳色的被褥更显得他脸色苍白如纸。他的嘴角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已经虚弱至极。他身边环绕着几个忙碌的太医,见桓凛进来,都跪了下来。 “如何了?”桓凛有些烦躁地问道。 有些人,他明明恨不得他去死,却偏偏还要救他。这便是帝皇的理智,桓凛有些时候甚至不想做这皇帝了,但是他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退缩。 那些太医互看了一眼,都不敢再说话。 “到底还能不能活!”桓凛怒了。 终于有一人开口道:“颍川王喝得是鸩酒,臣与同僚虽想尽办法想要拔出他身上的毒,但是为时已晚……” 桓凛突然看向司马焰。司马焰那苍白而带着乌青的脸上竟然还扯出了一个笑。那笑似嘲讽,桓凛心中的怒意更甚了。 太医们都退了下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桓凛与司马焰了。桓凛走到了司马焰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为何要这么做了?这般时候死了,早已没了前朝旧帝的气节了。你要死,就该在朕破城的那一日死。” 司马焰木然地看着他,他的声音很低,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我看到阿盏了。”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恍然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容貌一如初见时的模样,正微笑着看着他。 桓凛的脸色猛然变了,一股血气直冲脑海,他差点没忍住,直接走过去掐断了司马焰的最后一口气。 就算死了,他也在这里等他吗?而他呢?自他死后,他甚至鲜少入过他的梦!他本来想谢盏死了,司马焰活着,谢盏便是他一个人的了。如今司马焰也要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嫉妒在他胸中滋生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压抑住那种眩晕感。 “他怎么可能等你?他已经死去多日,早就去投胎了!” “你果然杀了他。”司马焰的眼皮垂了下去,脸上灰败的颜色更甚了,“桓凛,你太狠了。” “司马焰,你夺人所爱,便不狠了吗?”桓凛道,“你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谢芝兰?” 司马焰瞳孔猛地瑟缩了一下,气息越来越微弱,已经讷讷不成言了。他不敢死,便是无颜去见谢芝兰吧。 当年谢盏与桓凛情投意合,确实是他夺人所爱了。在被关在这里的许多日里,他想了很多事,他确实错了,他活着无言面对谢盏,死了也无颜面对发妻。而如今谢盏也死了,他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他们二人呢? 然而,纵使他不敢,纵使他无颜,他也没有选择了,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窗外站着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了。那本来白衣翩翩的男子变作了粉色衣裙的女子,正朝着他伸出了手。 “桓凛,你会后悔的。阿盏那般爱你,你便这样害死了他……” 最后,司马焰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了,桓凛听着他这句话,只觉得是嘲讽,司马焰死了,都不忘恶心他。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彻底断了气,他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桓凛不想再看他一眼。 桓凛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台阶下,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正仰着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神中带着漠然。小男孩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他身后,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来。 当年桓凛攻破建康,司马焰的成年孩子皆死在了他的刀枪之下,唯有幼子,司马焰以命相护。桓凛看清了那孩子的样貌,表情微微变了。 太像他了。 ——阿盏,你自幼时起便是这般沉闷的吗? ——是又如何?你若不喜便离我远些。 ——怎么可能不喜欢?无论怎样,只要是阿盏,我都喜欢。 桓凛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了身:“你是司马荫。” 小男孩听到他唤他的名字,不由看向他:“阿父……” “你阿父死了。”桓凛道。 小男孩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眼神中似迷茫,又似全懂了,却没有太多的悲伤与难过。 “你跟我走吧。”桓凛道。 小男孩的嘴唇已经咬得发白了:“你可以帮我打一个人吗?” “打谁?”桓凛问道。 小男孩指着不远处的人道:“他总打我,还不给我饭吃。”小男孩说着便将自己的袖子撩了起来,上面漫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 那奴仆脸色突然变了,连忙跪了下去,眼神却偷偷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的脖子瑟缩了一下,眼神中却带着坚定。 “奴欺颍川王世子,拖出去杖毙吧。”桓凛淡淡道。 那人脸色完全白了,早没了往日里嚣张的模样,一直朝着小男孩求饶。小男孩漠然地看着他。他最终被拖了下去,哀求声连绵不断。 小男孩的眼神依旧漠然,却朝着桓凛伸出了手。 桓凛将他抱了起来,走出了颍川王府。 他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那句话。 ——“桓凛,你会后悔的。阿盏那般爱你,你便这样害死了他……” 此时,他突然有了一种扭曲的期盼,若真的如司马焰说的那般,那就好了,阿盏若真的爱他,那就好了。 第030章 招魂 春末夏初,天气已见炎热,窗外的树木显得格外浓密翠绿。 宋砚正躺在竹子编成的床上纳凉午休,只穿着里衣,腰带解了,衣服散落开来。有些人穿着衣服,便如同一个文雅的公子,脱了衣服,便露出强健的肌肉来,那架势一点不比那五大三粗的武将差。宋砚便具有这样的潜质,可以粗鲁的优雅着。谢盏在台阶上坐着,根本不想去看他,而是抬头看着那湛蓝的天空。 “你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谢盏吓了一跳,心中默念了一遍宋砚看不到他,才安下心来。宋砚便那般散落着一头的黑发,自有一番风流不羁的气质,在他身边坐下,也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很蓝。” 他活着的时候未曾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只有死了才这般认真注视着天空星辰、花草树木。天空很蓝,他心念一动,不由得去看宋砚,便看到他俊朗的侧颜。他的睫毛很长,那张脸偏柔和却无丝毫阴柔之气。他这样的样貌在建康城是十分受追捧的。 宋砚仰躺了下去,直直地望着天空:“这样就像蓝天盖在自己身上一般了。” 谢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躺了下去……然后就看到黑漆漆的屋顶。 宋砚突然笑了:“你是不是躺下来了?真好骗。” 谢盏:“……” 谢盏连忙坐了起来,用背朝着宋砚。 时间流逝,天渐渐黑了下来,宋砚入眠,而谢盏却没有睡意,便在窗边坐下。 “阿盏。” 他突然听到有声音在叫他,那声音熟悉而陌生。 谢盏转头,便看到元熙帝站在他的身后。他穿着一身紫金色的华服,墨玉冠束发,露出英武的眉眼和硬朗的面容,一如很多年前的模样。 谢盏突然有些懵了,呆呆地看着他。 元熙帝是真实在自己面前的,但是却又似隔着千山万水,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谢盏怎么都想不透。 “阿盏,对不起。”他的脸上充满了愧疚。 谢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阿盏,愿你来世安稳,愿你来世不再遇见我,再见。”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极为复杂的东西,似痛苦,又似不舍,然后最后都化作了决绝。 谢盏再看去的时候,眼前哪里还有元熙帝的身影。 他应该在颍川王府中,他前几日还见过他的,所以刚刚必定是错觉吧。 谢盏再陷入沉睡前,仍是这般想的。 有些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人都是格外聪明的。谢盏就被宋砚的聪慧吓了一跳。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装了水的杯子。宋砚手中拿着一本书帖,上面写了许多字。 “若是我指着的字是你的名字,你便推翻这杯水吧。”宋砚道。 谢盏的目光不禁落在他翻开的那页纸上,盏字赫然排在第二位。谢盏默默地将手放到了身后,宋砚聪明,但是他并不蠢。 宋砚将上面写的字都指了一遍,面前的水却毫无动静:“我以为我指第一个字的时候,这水会倒。” 第一个字是‘岚’字,是他挂在清岚院中的女子的名字。 “清岚若是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她能摆脱了我,此时已经不知道魂归何处了。”宋砚有些自嘲道。 “……”谢盏突然有种庆幸的感觉。谢盏确实是想推的,但是他忍住了,此时证明他果然忍得对。 宋砚将他写在书帖上的字一个一个划掉,最后也只剩下一个字了。谢盏看着那唯一剩下的‘盏’字,心情变得无比微妙起来。 “这里待的可是有些无聊?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宋砚道。 于是谢盏便跟着宋砚来到了皇宫中。这对于谢盏来说是一切痛苦滋生的地方,即使无聊,他也不想来这皇宫中晃荡。 宋砚带着谢盏去了御花园,还未一会儿,便遇着一众女子游园。那些女子身上穿着各色的衣服,环肥燕瘦,样貌各有特点,却都是一等一的女子。而众人之中的粉衣女子最为出色,正是这后宫之主,皇后何锦。 谢盏并不想见到她,而何锦已经看到了他们,抛开一众女子,走到了宋砚的面前,眉宇之间带着娇羞的笑:“宋大人。” 谢盏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样貌与清岚院中画上的女子有点像。 宋砚对着何锦弯了弯腰:“皇后娘娘。” 皇宫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宋砚终于有了收敛。 宋砚的目光落在那一众美人身上。何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些是谢、王、庾、郗家的姑娘,各个都是国色天香,本宫瞧着好,要给皇帝纳妃呢。宋大人觉得如何?” 她脸上声音里全是笑,但是眼中却无甚笑意,看着宋砚的眼神还带着祈求与依赖。 谢盏早就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不一般,他不由得去瞧宋砚的反应。 “纳妃的事,陛下和娘娘瞧着好便好了。”宋砚道。 宋砚明显在装傻,何锦的脸色微微变了,不过她的脸上很快恢复了笑意:“宋大人说的是。” 两人分道扬镳,走到无人处,宋砚对着虚空之中道:“你可还满意?” 谢盏:“……”看到何锦吃瘪他虽然开心,但是宋砚这话说的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似的。 “我做事全凭开心,即使被利用也不觉得什么。”宋砚道。 何锦做的一切,他果然都知道。所以他此时的意思便是不高兴被何锦利用了。 宋砚在宫中晃悠着便一不小心晃悠到了太极殿前,太极殿的门紧闭着,看似一切正常,谢盏却感觉到了怪异。 一股压抑的气息落在他身上,他耳边似有絮絮叨叨的声音响起,一个笼子正朝着他悄悄打开。谢盏觉得十分不舒服,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而宋砚站在那里,他走出一段距离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谢盏的目光落在他的腰间,恨不得将玉佩从他身上抢夺过来。然而,他始终是游魂,虽能短暂的时间能碰到东西,却拿不走东西。 “宋大人,陛下有事,不便见客。”李得清守在殿门口,对着宋砚道。 宋砚眯着眼睛看了太极殿顶部的天空一会儿:“风起的怪异,带着阴凉的阴气,这里面……在招魂?” 李得清只垂着脑袋,不说话。 谢盏却懂了,桓凛在招他的魂,所以他才觉得有一股力量将他吸向太极殿。 “只是不知是司马焰的魂,还是谢盏的魂。”宋砚这话是对着谢盏说的。 李得清笑道:“宋大人误会了,陛下是感染了风寒,不便见客罢了。” 谢盏的脑海中却全是宋砚的那句话。 元熙帝已经不在了吗?所以他昨晚见到的也并非虚妄了。 元熙帝死了啊……他心中酸酸麻麻、空空落落,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 “看来是谢盏的了。”宋砚抓紧了腰间的玉佩,转身便离开了。 太极殿内殿。 还清上人坐在那里,身周摆着八支蜡烛,中间以香纸祭着,他盘腿坐着,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似咒语一般的东西。 一阵风吹过,那八支蜡烛全灭了。 “陛下,没有反应。” 桓凛的心中说不清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所以是已经去转世投胎了吗?” 还清上人迟疑了片刻:“也许。” 罢了,去投胎了,司马焰便再也寻不到他了。 桓凛站起身,朝着偏殿走去,握住那人冰冷的手,一只手则描摹着他的眉眼。 那天夜里,桓凛早早地便入了眠,他依旧不曾入梦,倒是司马焰在他梦里不断出现,七窍都流着血,阴气森森道:“桓凛,你会后悔的。” “阿盏那般爱你。” 第二天起来,桓凛的脸色难看了许久。司马焰的声音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到最后,他的心中竟也隐隐有了一些莫名的期盼。 下了早朝后,桓凛便去了谢盏以前住的地方。那府邸很大,每一分修建的都十分用心,然后久置不用,已经生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桓凛从未进来过,却像是知道谢盏的卧房在何处一般,很快寻到了那个院子。院子里的摆设都是他的喜好。 桓凛直接去了他的书房,里面的装饰简单素雅,虽然蒙上了灰尘,却也看出了主人的喜好。 桓凛站在门口,恍若看到他坐在桌案后面,点着灯烛,正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桓凛走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了,空落落、冷清清,已经没有丝毫人气了。 桓凛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拉开了最近的抽屉,却看到里面堆满了泛黄的纸。 桓凛随手抽出一张,字迹是谢盏的,当看清里面的内容时,他的眼神突然像钉在上面一般,再也移不开了。 第031章 入梦(一) 自谢盏旧日的府邸出来,桓凛的思绪一直是浑浑噩噩的。那是一些废弃的信纸,有些撕成了几片,有些则揉成了一团,里面的许多墨迹也已经晕开了,但是仔细看,都可以看到同一个开头—桓凛亲启。 那是谢盏的笔迹,是谢盏写给他的信,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没写完而扔在了一边。再仔细看的话,有些信之间的差异只是措辞不同,仿若他一封信写了无数遍,最后只得了一份成稿,而其余的都扔在了这抽屉里。 那些信纸大多都已泛黄,然而却并非完全一样,有些黄色深一些,有些黄色浅一些,而有些,却仍是白纸。整整一个抽屉,已经是累积了几年的废纸。 他几乎可以想象,谢盏坐在书桌前,写着那些信,写到一半,皱了眉头看了一会儿,又是如何揉成一团扔进抽屉里的,一封信便那样反反复复的写着。 在战场的时候,桓凛每个月都可以收到谢盏寄来的信,只是他从未打开过。只要一打开,他便会想到谢盏与司马焰纠缠的画面,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最后转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然而,看着这些信纸,桓凛不禁想到,若是谢盏不爱他,又为何要给他写信,每封信写了无数遍,然而若爱他,又为何要与元熙帝在一起呢? 他似乎掉入一个怀疑的怪圈之中,怎么也无法走出来。 桓凛将那些废弃的信纸全部带入了宫中,整个下午都将自己关在太极殿中,将那些零碎的片段一遍一遍地读着,如同落了魔怔,怎么也停不下来。 谢盏的信中写的都是一些琐事,一如最开始的几年,谢盏写的信一般。 今日得了一份古曲谱,明日种的梨树结果了,后日与哪位下棋赢了,大后日作了一幅画,琐屑之事,便那般不厌其烦地写着。 桓凛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些信纸,竟是舍不得移开。 他的脑海中不自禁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他认真地弹着那古琴曲、一身白衣站在梨树下、下棋赢了后脸上浮现出喜悦、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画,分毫毕现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桓凛走到床头,打开抽屉,那里本来藏着许多未开封的信件,如今却都已经化成了灰烬,空荡荡的一片。 桓凛呆呆地看了一会,走到桌边,抓起那些泛黄的信纸,便朝着偏殿走去。 那人依旧躺在那里,安安静静,连动作都未曾变过一分。桓凛走了过去,抓起了他的手,将那些信纸放到他的面前:“这些信是怎么回事?你是习惯了给我写信还是因为……” 后面的话他已然问不出来。他不该生出那种奢望,显得他那般贱,那般卑微。 桓凛没有再问,而是靠着冰床躺了下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又令还清上人招了一次魂,却依旧是蜡烛全灭,没有结果。人死如灯灭,他或许是真的走了。 还清上人看着他欲言又止。桓凛离去后,一只蜡烛突然亮了。还清上人皱着眉头看着那支蜡烛,亮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对。 夜里,桓凛做了许多纷杂的梦。 他梦到了父亲,自五年前,父亲去世后,他只能依靠书房里挂着的一幅画忆起父亲的长相。在桓凛的记忆中,他的父亲冷硬如山,是个十分严肃的人,对他要求很高。他母亲早亡,而他幼时顽皮,所以并没有少受父亲的责骂与棍打。然而,他仍是桓凛最尊重的人。 桓家家道中落,被一众士族看不起,他父亲的愿望便是令桓家立于士族之中。桓凛自幼耳濡目染,所以一心想在战场上立功。父子同心,战场上的那段日子倒也欢畅。 梦中,半山腰上,他的父亲与自幼教习他的老师一起站在那处,目光都落在同一个地方。 那里,一个少年紧紧搂着另一个少年,恨不得日日腻在一起。半晌后,那少年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跑到一半却又跑回去,在另一个少年的脸上偷亲了一下,脸上充满了偷香窃玉的喜笑。 “饮拙,你怎么看?”武将问着身边的文人。 “少年心性,不得长久。”文人抚着胡子,思索了片刻道。 “玩物毕竟丧志。”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久久不能舒展开来。 “将军可小加劝导。” 老将军的劝导自然是将少年打了一顿。那时的少年正是年轻气盛不怕打,又与另一少年如胶似漆,伤还未好便又欢快地跑到了另一个少年面前。 这一切都落在那两人的眼中,老将军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终有一日,忍不住对那文人道:“饮拙,凛儿是我一众儿子中最得意的,以后这桓家也是落在他肩上。桓家的儿子,不能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被那些士族瞧了笑话。” “将军,过几日就要北上了,这年轻人的热情最容易被磨灭。上了战场,那些儿女私情也就淡了。”文人劝慰道。 老将军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开来。 桓凛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梦中的景象那般清晰,有如真的一般。他从来不知道他的父亲曾经这般注意过他和谢盏之间的事,并且看起来忧心忡忡。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他和谢盏互相喜欢便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这些他从未知道的事令他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入军营后,并未如他恩师所说的一般,在战场上,在血性下,忘记了儿女私情,忘记了那个人。他的父亲也时常有意无意地向他提及同僚或下属的女儿,但是桓凛却从未放在心上,只说一句‘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待我功成而归,便去娶他’。 他记得他说这句话时,他父亲顿时严厉起来的表情。那一次,他的父亲火气很大,狠狠地打了他一番,差点将他打个半死,所以桓凛才记得格外清晰。他父亲从来未曾那般愤怒过。 桓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然而那只是个梦,他的父亲与恩师皆已去世,旧人也所剩无几,真相已无从得知。若是假的,又为何会平白入梦呢? 桓凛越想越陷入那种恐怖的怪圈中,后半夜不曾入眠。第二日,还清上人推开那扇门,便看到冷冰冰的冰床旁,直愣愣地站着一个人,他面无表情,眼珠一动不动,看起来格外吓人。 其实当他刚踏进太极殿的时候,便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昨天,似乎真的招来了一些东西,那东西尚未离去。 还清上人又招了一次魂。 桓凛冷着脸站在一旁。 依旧是没什么反应,希望已经被磨尽了,所以桓凛没有太多的失望。 司马焰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桓凛将司马焰的幼子司马荫放在身边养着,又承袭司马焰的爵位,封为颍川王。他这一做法看似宽厚,实则也是将他当作人质,那些心向司马家的也不敢多言。 当司马荫被宫女带到桓凛面前的时候,桓凛的眼神在他身上顿了顿。 小小的孩子,裹着白色长衫,扎着两个小髻,皮肤白皙,唇红齿白,已经初见俊雅的雏形,那狭长的双眼和淡如烟的眉,简直像极了他。若是再早些年遇见他,想必也是这副样子吧。 桓凛那冰冷的心突然柔和了起来,也暂时忘记了这人是司马焰的孩子。 “你以后小名便唤阿凝吧。”桓凛走了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谢家阿盏,字子凝。那些老臣们听到这名字,又不知道要怎么吐血了。 小孩却不懂,只是点了点头。 桓凛给了他一本书,阿凝便抱着那本书整整一天,安安静静,乖巧地不像六岁的孩子。 下午的时候,桓凛还是着人去查了自己的父亲。 晚上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派喧闹之景,正是桓家军攻破洛阳,乘胜归来,百姓夹道欢迎之景。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大街两旁全是人山人海。他本是不该转头的,在梦中却似受牵引一般,下意识地转过了脑袋,便于茫茫人海看见了那个人。看见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是直直的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眼神中似带着思念与欢喜,待他再看第二眼时,便再也寻不到他了。 画面突转,那是他所熟悉的东郊别院。他坐在梨树下,面前摆着一方古琴,弹得正是那一首他熟悉无比的《凤求凰》。 他的衣服纤尘不染,手指干净白皙,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一旁水润的梨,仿佛正在等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 突然有个声音道:“公子,桓家公子刚回来要跟着他爹四处拜访,过几日得空便上门了,您别急。” 桓凛猛然从梦中惊醒了。 第032章 入梦(二) 随着宋砚离开皇宫后,谢盏依旧有种飘忽的感觉。他本就是一缕魂魄,自可脱离玉佩后,行走在路上,自觉与还活着的时候是无甚区别的,而现在,他的脑袋总是晕晕乎乎的,细碎嘈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往往复复,如同来自太虚的声音一般,辽远深邃,而他仔细去分辨时,却发现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想到宋砚的话,想到太极殿门口老太监的表情,太极殿中,或许是真的有人在招自己的魂魄吧。只是自己已经死了,桓凛招自己的魂又是为何呢? 他浑浑噩噩地跟随在宋砚身后,这皇亲贵族有遛狗遛猫的喜好,宋砚偏偏爱遛他这个魂魄。待宋砚终于遛够了,才回到宋府之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谢盏的脑海中又响起那细碎的声音,这一次,那声音并没有消失,而是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谢盏甚至听到他在说什么。 —归来吧,归来吧。 那个声音在呼唤他归去,只是归去,他又能归往何处? 一阵眩晕感突然袭来,谢盏瞬间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一处小溪旁,曲水流觞,落英缤纷,正是黄昏之时,夕阳的光芒映照在大地上,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静谧安宁中。 他不再是临死前穿的那一身白色长袍,而是披着一件青色长衫,坐在那处,手中捧着一杯茶,风吹在他的脸上,温暖、柔和,令人不自觉地沉醉其中。他四处看了看,觉得这般景象似曾相识,彷如镌刻在他记忆深处的一般。 当看到他身边坐着的隐隐有些眼熟的黑衣青年时,他便知道这是在何处了。那一年,他虽时常出入宫廷,但是还未背负上佞幸的名声,外人常称赞,谢家阿盏,一身才华,风度无双,许多士族子弟还是喜欢与他往来的。他的师父是当朝有名的名士,喜欢寄情山水,也常邀请其他名士或弟子来集会论诗。他身边坐着的正是他的师兄,不曾深交,见着却还是记得的。这一次便是他的师父举办的集会,请来了建康城里许多青年才俊。 谢盏坐在建康城一众才子面前,看着那些影影绰绰,便如同在做梦一般。他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往一个地方望去,三番两次,他也只望见一个笔直的背影,那人从未回头看过他一眼,他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众人相继作诗又品评了一番,便各自散去,有得赏景,有得则回了草庐中歇息。 夜色正浓,星光闪耀,谢盏便走在那山路间,听着远处的琴声,不由得入了迷,脚下一不小心踩空了,身体往一旁倒去,在要摔到地上时,突然有人扶住了他。那人的双臂很有力,胸膛宽阔,一如记忆中的模样。谢盏抬头看去,便看到一张俊朗的脸和那双深邃的眼眸。他将他扶了起来,眼睛移开,双手也放开了他,然后推后了两步,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桓将军。” “谢大人。” 谢盏突然想起了,这是五年前,桓家军攻破洛阳大胜而归的那一年,那一年,他在东郊别苑等了整整五日都未曾等到他的到来,后来又上拜帖拜访却被拒之门外,这是第一次面对面的相见。 再见面,已是这般客气与生疏了。 桓凛刻意扭头并不看他,就像憋着一口气一般,谢盏也望着眼前的草丛,一时竟是无言。 “桓家军势如破竹,攻入洛阳,收复北地,那英勇的名声,如今已经传遍天下了。如今街头巷尾都谈论着桓将军的事迹呢。”谢盏道。 “我桓家军已经攻进了洛阳,司马焰却强行令我父子归京,只差一点,我们便可以灭了北秦,令天下大统。司马焰看似明君、仁德,其实骨子里比许多帝王还要薄情。”桓凛有意无意地瞟了谢盏一眼,话语中带着刺,“有些人,不该执着于面前的荣华富贵,来日容颜凋零,便是被弃之如敝履了。 谢盏隐约觉得桓凛的语气有些怪,后面的半句话更像是意有所指,但是当他看到他的眼睛时,他的思绪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了——他从桓凛的眼中看到了野心。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桓凛蜕变了,再也不是初见时只有一腔热血的少年郎了,桓凛有了野心,桓凛想要这天下。 司马家偏安于江左已经百余年,在许多人眼中便是一块肥肉。无数人觊觎着这块肥肉。 桓家也看上了这块肥肉。 那一刻,谢盏突然恍然大悟。他看到了他和桓凛之间的罅隙。 几日后,谢盏突然收到一封书帖,桓凛邀请他紫金山一聚。紫金山在东郊别苑旁,安静静谧,鲜少人烟,却又景致独特,是少年时的桓凛与谢盏最爱的幽会地点。谢盏拿着那封书帖的时候,心中是喜悦的。 他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人等在那里了。那人的身材比桓凛文弱许多,一眼便看出了他不是桓凛。那种失望的感觉,依旧那般鲜明地映在了他的心中。谢盏走了过去,那人转头看他,那是个文人,留着长长的胡子,与一般的士又有些不一样,他的身上添了一些凛冽的气质,应当是时常出入战场的。 那人朝着谢盏作了一个揖,谢盏连忙回礼。 “在下支饮拙,是桓将军身边的谋士,也是桓小将军的老师。”支饮拙道,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支先生。”谢盏也从桓凛口中听过他的名字。少年的桓凛有些狂傲,唯独对父亲和这位老师不一样。 “小将军本是想自己来的,但是临出门时,又觉得托在下来好一些。”支饮拙道,然后从衣袖中取出一片红叶,递到了谢盏的面前。 谢盏怔楞地看着那片红叶。相爱的人之间总有自己的小秘密,那红叶便相当于他们之间的小信物。谢盏接过了红叶,放进了手心,摩挲着。 “谢大人觉得此处如何?” 他们正站在山顶,谢盏朝下看去:“万里河山,尽收眼底。” “是啊,万里河山,全是司马氏的,根本没有桓家立足之地。司马帝已将桓家视为眼中钉,这次归来,欲强行夺桓家兵权,没了兵权的桓家只有一个下场。桓家只有两条路,要么反叛,要么灭族。”支饮拙道。 “竟到了这般境地吗?”谢盏不由得讷讷道。 “纵然许多人对晋朝虎视眈眈,民心不稳,然而司马氏毕竟盘踞江左百余年,根深蒂固,若要反,未必容易。不过不反,却连一线生机都没了。”支饮拙道。 谢盏闭上眼睛,感受着凛冽山风,烦乱的心也渐渐沉淀下来。他想,这或许便是桓凛归来后不再见他的原因吧。桓家已经到了危急关头,他又如何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情? “元熙帝虽无帝才,却无过错。对于几大士族来说,若皇帝无过错,他们是不愿换皇帝的。”支饮拙突然道。 谢盏的脸色突然白了,他听出了支饮拙话中的意思。只是这真的是桓凛的意思吗? 他想到了那一日,与桓凛的匆匆一面,桓凛眼中的野心与隐忍,他想到了那封桓凛字迹的书帖,他想到了那片红叶。支饮拙是桓凛最尊重的师父啊,他还有什么怀疑的呢? 谢盏与支饮拙分别后,在床上足足躺了五日,这五日,无论是谢家来信,还是皇帝召见,谢盏都拒绝了。 谢盏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已经与往日无异了。他开始频繁入宫,不过元熙帝召见他多是在白日,然而,元熙帝看他的眼神还是渐渐变了。 突然有一日,皇帝突然半夜召见他。元熙帝时常召见他,却只在白日。 谢盏像是早有预感一般,面容平静。他穿好衣裳,随着皇宫来的内侍往外走去,坐上了牛车,这一路都无甚异样。只是当牛车走到一个地方,谢盏突然叫停了,下了牛车,不顾内侍地阻拦,执意地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他看到‘征北将军府’时,他突然愣住了,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我要见桓凛。”他一字一句道,“告诉他,我要入宫。” 如今已是半夜,主人家早已入了眠,若是一般人,根本不会帮他通报,而那一日守在门口的恰好认识谢盏,知道他们的那段故去,迟疑了片刻,便道:“谢大人稍等,属下这便去。” 那人匆匆去了桓凛的院子,他房间的灯依旧亮着。那人心中松了一口气,走了过去,轻轻敲了门,然后道:“桓将军,谢公子说要见您。” 桓凛抓着兵书的手突然紧了紧。他站起身,打开门,朝着外面看去:“他在哪里?” “正在府外。”那人道,“谢公子说他要入宫。” ‘入宫’两个字便如同刺一般刺进了桓凛的心中,桓凛本来有几分热切的表情突然冷了下去,他心中唯一一点想法也熄灭了,心重新变得冷硬起来。 “陛下对他这般厚爱,还真是羡煞旁人。”桓凛嘲讽道,然后猛地关上了门。 禀报的人离去,桓凛的兵书却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站在打开的窗户往外看去,外面黑漆漆的,暗淡的月光显出一些冷意来。他恍然觉得窗外突然站着一个人,白衣飘飘,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而,下一瞬,便是那两人紧紧相拥的画面。 “谢公子,桓小将军说这是陛下对您的厚爱。”那人回来道,却也切断了谢盏最后一缕想法。 谢盏的脸上挤出一个苍白的笑,然后转身走了回去,牛车已经停在他身后,谢盏直接上了牛车。 牛车往皇宫飞驰而去,如同一段故去急速离去。 十年如一梦。 转眼间,谢盏已经站在太极殿门口,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混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衣服,衣服的颜色突然由原来的蓝色变成了白色的长袍。夜风吹起,而他的衣服却一动不动。他就像游离在这个世界外一般。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确实不属于这个世界。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五年前的事,如梦境一般,匆匆走过。如今的他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不过一缕残魂罢了。 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在看清那人面貌的时候,谢盏的眼睛不禁微微眯了起来。桓凛的脸,但却不是桓凛。他穿着的也是白衣,身上的气质冷冰冰的,仿若不食人间烟火。 “你是谁?”谢盏问道。 “还清。”那人语气淡淡,声音却很熟悉。 “你为何生着这张脸?”谢盏问道。 “万生之相,当年师父收我入门,便是因为这张脸。在你眼里,是他,而在他眼里,则是你。”还清道。他的话说得很慢,像是从未说过这般长的话一般。 谢盏突然悟了,这声音便是在他脑海中召唤他的声音。是他将他招来这里的。 “我刚刚在哪里?” “桓凛的梦里。” ——桓凛的梦里,所以刚刚他所经历的,便是桓凛的梦一场吗? 太极殿中的床上,桓凛突然睁开眼,双眼之中泛出慑人的光芒。 第033章 真相 李得清睁开眼的时候便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冰冷的月光下,黑色的身影冷傲而孤单,脸掩盖在夜里,看不清表情,或许是因为夜冷,或许是因为那人的目光太冷,李得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连忙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道:“陛下,可是要奴才做些什么?” 随着月光的流动,李得清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桓凛笔直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座雕塑一般,脸紧紧地绷着,双眼冷如寒冰,一股压抑的气息笼罩在四周。 时间渐渐流转,风越来越冷,李得清跪得全身发麻,皇帝的影子已经落在了另一侧,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皇帝只穿着一件里衣,没有系腰带,衣服散落开,露出强壮的肌肉,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被困的野兽,竟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 “陛下,奴才去给您拿件服?”李得清忍着恐惧,又问了一句。 “不要进那个房间。”桓凛指着李得清的身后,终于开口,“里面的东西全烧了,这房间也烧了,整个太极殿都烧了吧。” 李得清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自两晋以来,无论是在洛阳还是建康,太极殿一直是皇帝所居的地方,新帝登基,为迅速稳固局势,许多都是沿袭旧制。太极殿是龙气所在,是皇威所在,而皇帝此时竟然要烧了太极殿。 “只要待在那房间里,就感觉到无数只蚂蚁在我身上爬着。”桓凛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痛苦,“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希望那些是真的,但若真是真的……我到底做了什么?叫朔风来见我。” 桓凛的话断断续续的,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李得清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令那沉稳的君王变成这副样子。他这副样子,似乎比上一次,还要失控。 李得清领命而去,只是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想起朔风是谁。那个皇帝从死牢中带回来的犯人,和偏殿中躺着那一位似乎有关系,只是他该去哪里找朔风呢? 陆统领,对,他该去找陆统领。李得清像是突然找见了主心骨。 朔风很快被带到了桓凛的面前。 这段日子这青年想必吃了不少苦,整个人都瘦脱了一圈,看人的眼神也不再是干净透亮,看见谁都带着恶毒的光芒,像小兽一般,恨不得上去咬一口。 尤其是对这桓凛。 当他被扔进那个房间,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桓凛时,整张脸都扭曲了,扑上去便是咬。只是他再凶狠,但是小身板摆在那里,很快便被桓凛制住了。 朔风被绑在了一张椅子上,全身动弹不得,只用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瞪着桓凛。 “这么多年,阿盏一直在等我回来?”桓凛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朔风怨毒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这些年,我以为他移情于司马焰,终日在痛苦之中,恨阿盏心性不定、贪图荣华,恨司马焰横刀夺爱……” “你胡说!”朔风终于出声,“当年你从战场归来,公子天没亮便去城门口等着了,公子在东郊别院中天天等着你来看他,你不来也就罢了,公子送上拜帖也被你拒之门外。后来,你又假惺惺的与公子来往,不过是想让公子心甘情愿地为你和元熙帝在一起!公子写的信你一封也不回,那些信,公子写了一遍又一遍,连纸都熏上了香,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珍惜。” “公子心性高,谢家虽不认他,但是公子其实是想成为谢何那样的人的,想让谢家看得起他。他本是纤尘不染的人,却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那几年,本来与公子有来往的人全都断绝了,有些人人前说的难听,背后更骂的难听。公子面上看着不在意,但是我知道,公子心中有多难受。” “这几年,公子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身边只有我一个小奴才。我知道公子的苦,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还那么蠢,天天劝着公子等你回来了就可以结束那种恐怖的日子了。” “公子唯一盼着的便是你能平安归来,等你当上皇帝,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杀公子!” 朔风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桓凛闭着眼睛坐在那处,本来英俊的脸上此时已经毫无血色,薄唇更是惨白一片。朔风的话像无数根刺,一根一根地刺在心底,却连血都没有流出来。 那些真实的梦境并未平白无故而来的,当第一场梦开始的时候,桓凛便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朔风的话证实了那些想法。 他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有些人,他从未怀疑过,所以也未怀疑过他们做的事,然而一旦生疑,而那些疑点越来越多,最后也辅证了今天的真相。 在他上战场的第四年,他为何会突然归来。不仅是因为四年未见,他对他四年甚深,他在军中,军律严明,本来是该忍下去的,其实是因为阿盏的那封信。那封信少了一半,不知缺在何方,桓凛越看越心急,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心中挠着,最后终于忍不下去,连夜跑回了建康。 阿盏寄来的那些信都是经支饮拙的手给他的。 他回到建康后,听到了那些传闻,那时他没有官职,不得入宫,最后去求了他的舅父。他的舅父却像早就知道一般,带着他入了宫,看到的正是元熙帝亲吻阿盏的那一幕。他只看到元熙帝的脸,带着深情,充满情|欲。他的脑袋瞬时炸开了,他其实没有看到阿盏的表情。 他们分开的第五年,大胜归来,他刚开始回来的几日,并没有收到阿盏的拜帖。后来,整个朝廷的局势已经变了,司马焰忍不住要对他们动手了,桓家风雨欲来,他的父亲也整日阴郁着一张脸,事关整个家族,他又如何能沉迷于儿女私情? 或许不然,这不过是他逃避真相的一个方式。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不见他,即使见他,也当作陌生人吧。他早已不是那个满腔热情的少年了。他的老师曾经暗示过他,阿盏与司马焰之间的事可以利用,他那时也不知是抱着何种心态去了东山别苑的,或许是为了多看阿盏一眼,但是他说的那些话,在阿盏心里会怎么想呢?此时想来,其实是他自己亲自将阿盏推到司马焰身边的。 而这一切的缘由,不过是因为阿盏爱他,为了他,可以抛却名声,抛却自己的身体。 他盼着阿盏是爱他的,而当这成了事实时,便显得他有多么卑劣和愚蠢了。 而他又做了什么呢? 阿盏成了他登上皇位的垫脚石,他将阿盏推到了司马焰身边,他毁了阿盏的一生,他还要了阿盏的命。 他的阿盏没了。 他费尽心思争夺的东西,似乎都没有了意义,因为阿盏不在了。 桓凛几乎瘫倒在那里,房间里很热,而他却如同堕入冰窖之中,那是彻骨的寒冷。 “公子呢?公子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朔风突然问道,他那张脸上混杂着泪水与鼻涕,眼神却带着焦急。 桓凛终于抬起头,木着脸看了他一眼,似乎花了半生的力气才回答了他:“他死了。” 陆青桐和李得清守在门外,这里不是太极殿正殿,而是另一处偏殿,皇帝执意不肯入太极殿。 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和类似野兽的嘶吼声,陆青桐没有迟疑,立即踹开了门,便看到这样的一幕,皇帝躺在地上,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扑在他身上,双眼发红,如幼兽一般,张着嘴便往他的脖子上咬,而皇帝表情一脸麻木,躺在那里,竟是没有丝毫反抗。 陆青桐走了过去,一下便将那人从皇帝身上揪开了,恶狠狠地摔在了墙上,手中的剑也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谋杀皇帝,自然是死罪。 “住手。”皇帝突然叫住了他,“放了他吧。” 陆青桐收回了剑。朔风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是普通人到了极限也是十分恐怖的,他差点挣脱陆青桐抓着他的手,陆青桐只能双手紧紧地箍着他。 “你害死了公子!我要杀你!”朔风来来回回的都是这句话。陆青桐坚硬的手臂钳制着他,他一口便咬在他的手上,将鲜血都咬了出来。 桓凛从地上爬了起来:“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出事。” 桓凛说完便走了出去。 陆青桐看着那个还在他身上寻找完好地方下口的人,知道他身份不简单,只能用手肘敲晕了他。 桓凛来到了那个冰冷的房间,而床边已经站了一个人,桓凛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眼泪不禁落了下来:“阿盏……”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桓凛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迅速冷了下去:“是你,阿盏呢?” 还清依旧沉默。 “梦里的那些事,是因为你招的魂吧。”桓凛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还带着微不可查的期待。 “魂已归天,招来的不过一律残识,入了陛下的梦,陛下看到的不过是他们的记忆。” 原来如此,前天入梦的是支饮拙,而昨日入梦的便是阿盏。 果真是梦一场,如今梦醒了。 阿盏即使魂魄还在,也不会回来看他一眼吧。 第034章 轮回 人生其实也不过梦一场。 谢盏再睁开眼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皇宫,而是到了宋府之中,到了宋砚的房中。如今已是半夜,宋砚的房间里却是亮堂堂的,纱帐拉了起来,宋砚便坐在床上,一手撑着床沿,半靠在床上,一副慵懒的模样,双眼便那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宋砚生得秀气,眉目如画,嘴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的模样,这般看人的时候,总容易将人看得面红耳赤。 谢盏也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宋砚是看不见他的。 谢盏寻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将那些故去的事经历了一遍,他的心情显然好不到哪里去。那些事,每回想一遍,便显得自己多么愚蠢、多么卑微。然而,谢盏并不后悔,这一切都是他选择的,选择了便不能后悔。他本是固执的性格,有些事不到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 他如今已经粉身碎骨,也终于看透了情爱,放下了情爱。这于他而言,未尝不是解脱,也未尝不是好事。 谢盏坐在那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似要将胸口的那股浊气呼出去。 “你不开心?” 宋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谢盏抬起头,便看到宋砚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自己身上,那看向自己的表情也有些异样。 谢盏依旧保持着镇静,当宋砚将手伸过来,指腹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脸颊的时候,谢盏的眼中终于露出错愕的表情。 “我看到你了。”宋砚眼神中带着惊艳,“原来你活着的时候是这般模样的。” 冰肌玉骨,眉目若画,虽只是一身白衣,浑身飘然的气质却摄人心魄,比那冰床上躺着的死人,不知道胜了几分。 谢盏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清能看得见他,因为他是修道之人,而宋砚为何能看得到他呢?! “果然是绝世独立,一顾倾城,二顾倾国。”宋砚眯着眼睛道。 谢盏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宋砚不说话。 “你怕我?”宋砚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 谢盏突然笑了:“倾国倾城,本是女子,用在贺清岚身上岂不更好?” 宋砚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斯人已逝,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不如将清岚院中的画像换成我的?”谢盏笑得别有深意。 宋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在那椅子上坐下:“你倒是聪慧,可惜这一辈子却毁在一个蠢物手中。” “如人饮水。”谢盏道。 宋砚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一般,半晌后才道:“是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这一生怕是孤独一人,不过有你这般有趣的人陪在我身边,也不算无趣。” “那宋大人怕是要继续孤独下去了。”谢盏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宋砚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盏已经伸出手,将他腰间的玉佩夺了过来。 宋砚的脸色彻底变了,待他站起身,谢盏的身体已经飘然而出。一瞬间的愤怒之后,宋砚很快恢复正常,反倒觉得更加有趣几分,美人多愚钝,而这既美又聪慧的人,实在难得。宋砚坐在了椅子之上,倒起一杯酒慢慢地喝了起来。 不过一会儿,谢盏便走了回来,本来苍白的脸更加难看了几分,眼中带着几分气愤与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鬼是斗不过人的,人心才是最恐怖的东西。”宋砚道,手中又多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谢盏一派淡然地看着他。 当月光暗淡的时候,谢盏的身影也渐渐淡了,然后又隐藏在这屋中的某个角落。宋砚饮尽杯中酒,突然觉得有些寂寞了起来。 “大人,宋府被人包围住了。” 宋砚将杯子放了下来,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透出一股戾气来:“被围起来了?是谁?” 那人跪了下去:“是皇帝。” 宋砚顿时兴趣盎然起来,将玉佩系在腰间最显眼的位置,转身便往外走去。 天边已经是鱼肚白了,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皇帝率兵将大司马的府邸围住了,这样的消息传出去,无论怎样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宋砚往外走去。 桓凛已经负手站在外面。宋砚看着他,桓凛的想法本是很容易看透的,但是这一刻,竟发现有些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宋砚看着宋府外若隐若现的亮光,桓凛带来的人显然不少。 “陛下这是何意?”宋砚问道。 “不过寻一丢失的物件罢了。”桓凛的目光直接落在宋砚的腰间。 宋砚的手落在那玉佩上,放在唇边亲了亲,桓凛瞪着他,眉宇间怒气渐渐积攒。 “陛下,有些东西不该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了。”宋砚道。 桓凛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很快便有人将一柄剑放到了他的手中:“看来这东西也不该是宋大人的了。” 宋砚的脸色突然变了。 桓凛放得近了一些,借助火把的光亮,便可以看到剑柄上的一个‘岚’字。 宋砚紧紧盯着那剑柄。 桓凛将剑递到了宋砚的面前:“宋爱卿觉得如何?” 凡事有舍有得,宋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而且取舍很分明。只是这腰间的玉佩,还真是有些舍不得啊。 宋砚将腰间的玉佩取了下来,放到了桓凛的手中,然后顺手将那柄剑拿了回来,轻轻地摩挲着,似要将那冰冷的剑摩挲出温度来。 “她在哪里?”宋砚问道。 “宋爱卿不如自己去寻他。” 桓凛说完便转身离去了,带着一众人离去。这样的事,其实只要一个人来便够了,他这般大张旗鼓,不过是想让有些人认清局势。宋砚,并非可以只手遮天。阿盏是他害死的,但是那些害过阿盏的,也不得有好下场。他信任的父亲,他尊敬的老师,他的皇后,他的臣子……那些死了的,活着的…… 桓凛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玉佩,那空荡荡的心终于有些着落。这是阿盏戴在身边几十年的东西,里面必定会留下什么东西的。 他回到了皇宫中,却没有回太极殿,而是另外辟了住处,他不敢回太极殿,更不敢去看冷冰冰的阿盏,他是个懦夫。 当身后的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都变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颓然而焦躁,这是一种神经质的表情。 桓凛一夜未睡,他却没有丝毫睡意,只是睁着眼睛坐在那里,手中紧紧握着那玉佩,用雪白的丝巾不断地擦拭着。明明是一尘不染的玉佩,在他眼里却像沾着什么污秽一般,一遍又一遍,那般小心翼翼,那般执着。 若是看得见的人,便可以看到一个身影远远地站在门口处,一双眼睛漠然地盯着桓凛,没有喜,也没有悲。 兜兜转转,谢盏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宿命’二字,便是这般难逃脱。 桓凛突然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整齐的一叠纸,然而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桓凛依旧紧紧地抓着那一块玉佩。 谢盏看着那些纸,突然觉得有些眼熟。檀香的气味已经变成了纸张的霉味,但是谢盏很快便认了出来,那本是该在他的府邸中的废纸。只是他写信落下的废纸为何会在桓凛手中? 几个月前,桓凛一把火烧了他给他的所有信件,而为何现在对这些废纸视若珍宝,并且一遍一遍的研读? 谢盏看着桓凛,终于发现了问题。现在的桓凛很不正常,他就如同在沙漠中久行的人,迫不及待地汲取着水分,那种病态的执着却又无故令人有些害怕。 “阿盏……” “阿盏……” 桓凛的声音有些低哑,便这样一声一声地唤着,唤到最后,眼泪也不禁落了下来,滴在冰凉的玉佩上。 谢盏仿佛感觉到了眼泪的温度。 他突然有些茫然。并非生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桓凛的突然转变而茫然。他似乎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与他相识的那个性子虽直却沉得住气的桓凛完全不一样,那个高大的男人,此时显得那般无助与痛苦。 以往的谢盏必定不忍,此时却已经是铁石心肠。 门突然敲响了,还清走了进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玉佩上。桓凛握着玉佩,便那般冷冷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强烈的防备。 还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玉是灵物,这块玉佩伴随了他几十年,确实沾染了许多他的气息。之前招魂,确实是因灵媒不合。”还清道。 “你的意思是这块玉佩能让阿盏回来?”桓凛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希冀。 “凡事不可圆满,待月圆之日一试。” 桓凛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阿盏死了,他不是不想让他安心入轮回,但是一想到待他投胎转世,忘记前尘,再也不识得他,而他再也寻不到他时,便已如堕阿鼻地狱。 便再让他错一次吧。 还清在离去前突然朝着谢盏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谢盏也望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你可愿帮我?” ——“我会替你摒除束缚,送你入轮回。” 这是昨夜还清给他的承诺。 第035章 身世(一) 这个月的十五刚过不久,距离下个月十五还有二十五日。还清说,月圆之夜是人间阴气最重的时候,也是鬼魂力量最强的时候,更是谢盏逃脱束缚的唯一机会。这也是为何昨晚月华最盛时,宋砚可以看得到他的原因。 他与还清素不相识,但是却从还清身上感觉到一股安宁干净的气息,所以他选择相信他。这般时候,他也没了怀疑的力气,最坏的结果不过魂飞魄散罢了。 玉养魂魄,谢盏的魂魄与那玉佩本是一体的。而每天,无论是用膳还是睡觉,无论是早朝还是批阅奏章,桓凛都将那玉佩紧紧地攥在手中,如同捧着心爱的玩具的固执小孩一般,也因此,谢盏与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日夜相处,谢盏不是愚钝之人,所以很快便察觉到了什么。或许说,在桓凛的眼泪落在玉佩上,哽咽着叫出‘阿盏’两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 然而当那些话从桓凛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荒谬。 桓凛一改刚登基时的温和,几乎是以雷厉风行的姿态,先夺了何勇的兵权,又提拔了陆青桐的兄长,而这件事从头到尾,宋砚竟是没说过一句话。士族对于武将之间的争斗向来乐见其成。那十万兵权,落在何勇手里,和落在陆家手里,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对比何勇横行霸道、毫无顾忌,那位瘸了腿的新上任的廷尉兼征西大将军看起来好对付多了。 然而这对于皇后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 当皇帝说要选四妃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失宠了。自选择入宫的那一日开始,她便没有选择了。她本想成为他最心爱的女人,成为这天下至尊的女人,然而,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可以放弃前者,后者成了她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她现在能倚靠的只有母家的势力,她阿兄被夺了权势,她怕是连后者都保不住了。 一无所有,这对何锦来说是一个噩梦。 当皇帝下朝后,皇后再也忍不住,直接去了皇帝的临时寝宫。她未施粉黛,头发简单地盘起,只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便那般直直地跪在寝宫门口,在炎炎烈日下暴晒着,模样我见犹怜。 然而她想令看见的人却对她不屑一顾。 “娘娘,陛下忙着呢,您便先回去吧。”李得清苦口婆心道。 何锦并不看他一眼,执着地跪在那里,当月落西山时,皇帝终于召见了她。 那曾传闻情深的帝后,再次见面的时候,竟比陌生人还陌生。何锦还未说话,眼泪便落了下来,她本是美到极致的女子,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的。 桓凛坐在那里,手中紧紧抓着玉佩,目光落在窗外,看起来心不在焉,留给何锦的也只有一个凌厉的侧脸。 何锦的心越来越凉,纵使她哭得再厉害,都无法得他一眼。何锦突然止住了眼泪,低声道:“臣妾与陛下相识七年了,陛下于臣妾有救命之恩,臣妾无以为为报。这七年,陛下是踏着血雨而来,登上了今日的位置,臣妾无用,不能替陛下分忧,唯一能做的便是伴在陛下的左右。” 那一年,在秦晋边境,仍是战乱纷乱,桓凛年轻气盛,带着几骑悄悄地潜入秦地偷袭,离开时刚好遇见陷入乱军之中的何氏兄妹。 何锦一直记得,那个身披战甲、手持长剑的男人,如同神明一般,将她从泥泞的鲜血中拉了出来。她多看了一眼,以为自此在她的世界里桃花长开,却没想到,正是因为那一眼,她陷入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臣妾无用,替陛下缝的衣物只能抵一时之冷,做的饭菜味道尚且比不过农家粗妇,更未替陛下诞下一子半女,这般想来,臣妾已是无地自容。” 何锦是聪明的,以退为进,说着自己的错,其实提的都是旧情,不过想要引起桓凛的恻隐之心。 谢盏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便在一旁看着这么一场好戏。 “你杀了我的阿盏。” 谢盏突然没了看戏的心情。 桓凛只说了一句话,何锦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心变冷了,一张小脸也彻底失去了颜色。 她的兄长错了,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 更何况,桓凛根本就不爱她。若不是桓将军的意思,她根本没有机会呆在他的身边。 她本以为杀了他,便拔出了最后一个威胁,假以时日,他一定会爱上她的,她会成为天下至尊的女人。 是她妄想了。 往事纷杂,七年不过一场梦,梦突然醒了,何锦坐在地上,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片刻后,何锦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是啊,我杀了他,但是这不是陛下下得旨吗?在他死的那一刻,都以为要杀他的是陛下。就算是死了,他恐怕也会念着陛下的杀他之情。” 桓凛的脸色变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却又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连忙放松了手劲,小心翼翼地握着。 桓凛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有错,但是害过他的人也不得好过,包括我自己。” 桓凛的表情带着决绝。 何锦怔怔地看着他,昔日里高傲的帝王,此时这般模样,又岂不是在自虐?她已无话可说,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直接往外走去。 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下。 ——我的阿盏。 谢盏面色平静地将他这句话听入耳中,只觉得嘲讽。 ——我的阿盏,你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这曲谱是送给我的阿盏的。 以往听着的是甜言蜜语,但是走到这一步,却成了致命□□。 他猜不透桓凛的想法,但是此时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他只觉得荒唐,只觉得恶心。 何锦离去后,桓凛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目光幽幽地盯着窗外,恍然间,便看到外面飘过一缕白色的衣角,等他匆匆走到窗边的时候,却只余一阵清风。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何锦说的又何尝不是没有道理。阿盏对他的感情,怕是不止恨那般简单了。从那些残碎的梦境里和朔风的话中,他已经能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来。 他无法想象阿盏在东郊别苑中等了一日又一日是何种感觉。那时的阿盏应该是满怀期待的,并不知道误会已经在他们之间展开。 他无法想象阿盏半夜入宫前来自己府前,说出那句他要入宫,本来只想要他一句话,却被他拒之门外,独自走向皇宫时,是何种感觉。是恐惧还是绝望呢?那或许是阿盏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最后一次争取了,自那以后,他和阿盏之间的感情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无法想象阿盏写了无数遍的信,却怎么也等不到回复是何种感觉。 他更无法想象,阿盏等了五年,等来的却是一封赐死他的圣旨时是何种感觉。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日日抱着玉佩入眠,而阿盏却一次都不肯入他的梦的原因吧。 是他一点一点地消磨了阿盏对他的爱。 桓凛从那种眩晕感中抽身而出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他没有食欲,匆匆用了两口饭便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起来,桓凛依旧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李得清不由得提了一句:“陛下不如出去走走吧,或许会有一番奇遇呢?” 早朝的时候,桓凛又看着谢俊,心中便起了心思。 自勘破真相,与宋砚撕破脸之后,桓凛做事便又随性了许多。下朝后,他没有与谢俊说,便直接骑马去了谢家。 阿盏是不喜欢谢家的,但是却又并非对谢家毫不在意。阿盏曾经也是希望融入这个世家的,然而谢家残忍地拒绝了他,所以他只能用漠然的面孔来面对这个家族。当年他们朝夕相处的时候,阿盏偶尔会提起谢家,刻意的冷漠,便显得有些在意了。 阿盏在谢家其实是吃了不少苦的。谢何与夫人琴瑟和鸣,孕育了四个孩子,阿盏夹在其中,便显得格格不入了。谢家在吃穿上不曾亏待过他,但是却未曾给过他任何关爱,包括他那早逝的母亲和亲生父亲。 谢俊年纪大些,又是温柔的性子,不会欺侮阿盏,而那与他年纪相当的二郎和四郎却不一定了。尤其是四郎。四郎的生辰与阿盏不过相差几个时辰,四郎性子暴躁善妒,而自幼,阿盏便比他聪慧许多,所以总是想尽办法欺侮阿盏。两人的性子分明,谁欺侮了谁一眼便知,然而亲疏有别,最后受教训的却只是阿盏。 他不知道,深夜里,小小的孩子跪在那黑暗的祠堂中,是否曾有过恐惧,又是否期待过,黑暗中走出一人,将他抱进怀里,轻声地安慰着——“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等到,所以才会戴上一具冷漠的面具吧。 这些事,都是后来查出来的,桓凛开始并不知道,只因阿盏从未提过。 桓凛本是不愿阿盏时候入谢家的灵堂的。但是这其实是最好的选择,阿盏已经为了他身败名裂,唯有入谢家,谢家承认了他,那些人才不敢人前人后再继续议论他。士族们始终要顾及谢家的想法,顾及谢夫人王氏的想法。 乌衣巷中,桓凛下了马,谢家看门的小厮与别家都不一样,多了几分见识,见桓凛衣着不凡,早已猜到他身份尊贵,便匆匆禀报了谢俊。 谢俊亲自出来迎接。阿盏死了,谢家只在门口处挂了两条白布,小厮侍女穿着都是常态,谢俊也是如此,一身黑色便衣,脸上也无丝毫悲痛之色。 桓凛本是不该苛责的。当朝的丧葬习俗便是如此,士族讲究薄葬,早有名士,母丧,毫无哀容,已是看淡生死,超脱世外之态了,所以这谢家之中无人穿丧服,也并无不妥。 “谢公呢?” “四郎病得愈发重了,父亲正守着他,陛下在厅中稍坐片刻,臣去唤他。” 桓凛不由得想,若是谢四郎死了,谢家也是这般简简单单地办一场丧事吗? 桓凛制止了他:“罢了,我去看看阿盏。” 谢俊的脸上有些迟疑,却还是将桓凛带去了祠堂。 祠堂之中,密密麻麻的都是谢家祖宗的牌位。当看着那冰冷冷的牌位,知道阿盏便躺在其中的时候,桓凛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处,一口气都呼不出来。 谢何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色变化,不禁担忧道:“陛下可是觉得哪里不适?” 桓凛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目光很快地落在了一个地方,上面的字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谢何三子谢盏之灵位。” 冷冰冰的九个字,代表的便是阿盏的一生。 桓凛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走到了牌位面前,目光说不出是哀伤还是绝望,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谢何又忍不住出声:“陛下,死者为大。” 桓凛猛地缩回了手,直视隔着一尺的距离,痴痴地望着那牌位,恍惚中,阿盏似乎正站在不远处,脸带微笑地看着他。。 突然,桓凛的脸色变了,他伸手便拿起那牌位,闻着那上面散发出的味道,眼神渐渐聚集出一阵冷气:“阿盏的牌位为何是桃木?” 当朝牌位多用柏木,而桃木是辟邪镇宅之物,与鬼神相斥,用来做灵位可中伤死者魂魄,令死者魂魄不得转生,渐而魄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只要想着阿盏死了,魂魄还要受着屠戮之苦,桓凛便觉得气血上涌,竟是难以呼吸。 第036章 身世(二) 桓凛的目光直视着谢俊,那般锐利透彻,仿佛能看透人的心底,谢俊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他的性子不善隐藏,也知理短,不由得低下了头。 “阿盏毕竟是谢家的孩子,你们为何要这般对他?纵使你们对他活着做的事有些不满,为何死了还要令他魂魄不安?” 桓凛一字一句说道,表情有些失控。他这话毁人也伤己,若不是因为自己,阿盏何必沦为佞幸?也不会为谢家这般厌弃。 而且他本不该令阿盏入谢家的灵堂的,他本以为阿盏入谢家灵堂,这是阿盏所愿,也可以挡住那些污言秽语,却从未想过,谢家人面上接受了他,心中却永远不会接受他。 谢俊的脸色微微发白,看着那桃木灵牌,也不由得有些愧疚:“自入春以来,四郎便病了,好好坏坏的,本来也没那么严重,但是三郎的死讯传来后,四郎便病得更加严重了,几次都差点醒不过来。后来无可奈何之下,我便着人去问了几个相熟的道士,所四郎的病是因为有人缠身……” 桓凛的怒意直冲脑海,脑袋中几乎是一片血色的空白:“所以你们便用桃木要毁他的魂魄?!” “不关大哥的事,是我做的。”谢俊羞愤难当之下,一个声音突然道。 一个浓眉大眼,长相英武,眉宇和谢俊有些像的青年走了进来。他与谢俊显然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张扬了许多,正是谢家二郎,谢则。谢何隐退后,长子谢俊替他位,在朝中为相,他的二子谢则则镇守荆州,领十万精兵。年前,以尽孝为由,暂时归京居住。 “陛下,这其实是微臣的家事,陛下如果实在要过问,臣便说两句。陈郡谢氏,一门清流,为世人所称道,这是靠谢家祖祖辈辈累积下来的名声,而如今因为谢盏一人,谢家满门清誉毁了,祖祖辈辈的努力也毁了。可怜我父,清正刚浊,年岁已长,还要受人指指点点。子不教,父之过,父亲所受侮辱,都是他这个‘孝顺的儿子’给予的。” 谢盏一直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当知道自己灵牌是桃木做的,他心中并无什么伤心,因为没了期待,谢家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感到诧异。而且那桃木也似乎对他没有造成什么损害。然而当谢则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便觉得可笑了。 子不教,父子过,然而谢何从来没有教导过他。谢家这般名门都是讲究家学的,郎君由父亲亲自教养,而女公子则由父亲教养,谢芝兰就是王氏一手教导出来的。而他则是居于东郊别苑,由王氏请的老师教导。这般想起来,他活了这么多年,王氏为他做的事似乎比他那位父亲多。 王氏并非他的亲生母亲,所以王氏无论怎么对他,也都是情理之中,谢何生他却不养他,所以谢家之中,他最怨恨的便是这位生父了。如果可以,他还真不愿自己的灵牌与生父的灵牌排在一起。 “他活着这般也就罢了,死了一了百了,然而他死了也不安生。他与四郎确实有些龃龉,四郎幼时顽劣,确实欺侮过他,但毕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他何必连死了,还要缠着四郎?”谢则越说越气愤,他是武将,同样不懂隐藏,那些愤怒都表现在脸上。 “你是如何断定阿盏缠着四郎?你用了这桃木灵牌后,四郎的病可曾好过?”桓凛忍着怒气道。 谢则的气焰顿时弱了一些,仍然忿忿不平道:“我请的是相熟的道长,他最擅长神鬼之事。这人缠的紧,恐怕要再多几日才有效。” 桓凛已经不想与他辩论下去了,他很想带着谢盏的牌位一走了之,但是这样走太便宜了谢家了。 “请谢公来吧。”桓凛道。 谢则的脸色突然变了:“这等事便不必去劳烦父亲了,我立即将他的牌位换回来就好了。” 桓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桓凛毕竟是皇帝,谢则拗不过,最终还是请了人来。来的不是谢何,而是谢何的夫人,王氏。 王氏是名士王遂的女儿王沁,三十多年前,王沁是建康城里有名的才女。王沁年过五十,却依旧风韵犹存,只着一件素色的罗群,脸上画着淡淡的妆,面容清新秀丽,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风雅与温柔。 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从灵堂换到了谢府的正厅,桓凛手中拿着的便是谢盏的牌位。 谢盏看着王氏从外面走进来,雍容不失气势。王氏确实是个很温柔的女子,谢盏幼时的时候便见过她教养女儿的模样,温柔淡雅地如同一幅画般刻入了谢盏的心中。他也曾希望王氏也那般对自己的,后来从奶娘的口里,他才知道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他不是王氏亲生的,他的母亲是个下人,破坏了谢氏夫妇的情深,他的存在,对王氏而言便是戳在心中的一根刺,所以王氏是不可能给他母亲的关爱与温柔的。 这般想来,王氏对他其实是不错的,吃穿给的很富足,下人也不曾苛待过他,后来为他请的教养老师也是当朝名士,至于后来为他说的妻子,虽不是王家那种高门高第,却也都不会低。 然而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隔阂,不像亲人,很客气,很疏远。 王氏在这家中的地位举重若轻。这也难怪,当年的谢家是无此等地位的。谢家成为与王家并肩的世家,不过是因为那场淝水之战。谢何领兵作战,在淝水大败北秦,才奠定了谢家今日的地位。而谢何不在的时候,便是王氏支持着这偌大的家族。 “陛下,请上座。”王氏对着桓凛道。 桓凛坐在了最上面的位置,王氏在他的左下首坐下。 “大郎,坐下。” 谢俊在王氏的对面坐下,唯有谢则站在那里。谢则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二郎,跪下。”王氏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谢则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阿娘!” “跪下。”王氏的语气里带上了强硬。 谢则不得不跪了下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父教你礼义廉耻,你今日竟然做出这样的事,真是枉费你父的一番教导。”王氏道。 “阿娘,我也是因为四郎的事。四郎病了这么久,丝毫不见好转,他这病来的蹊跷,肯定是邪祟作怪。王大师也说了是家鬼缠身,谢家最近死的只有谢盏!”谢则辩解道。 王氏的脸色有些难看,显然也气得不轻,她揉了揉太阳穴道:“若是哪一日我死了,谢家哪个人病了,你也要这般待我?” “阿娘!”谢俊不禁出声,“您何必说这样的话?二郎,你错便错了,何必强词夺理?” 谢则也不敢再辩解,只能磕了一个头道:“儿子错了,阿娘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王氏看向上座的桓凛:“陛下觉得当如何?” 桓凛又能如何说?这事看来是谢则做的,谢俊默认了他的做法,而王氏确实不知。然而以王氏的聪慧程度,想必多看一眼便会发现。其实王氏从未入灵堂看过阿盏一眼。她问桓凛如何处置,但这是谢家的家事,他根本无话可说。王氏现在做的事,看似以理为上,其实也是亲疏有别,显然站在了自己的亲儿子那边的。 桓凛似乎有些理解阿盏当年在谢家的感受了。他姓氏是谢,但是在这家族之中,却活得像一个外人。 “这是谢家的家事,自然由夫人决断。只是阿盏的牌位,朕还是带走吧。”桓凛道,带着阿盏离开这个地方吧,这样的地方,阿盏也是不会喜欢的。 “谢则,家法处置,杖责三十,将《孟子》抄十遍,明孝悌之义,兄弟之情。谢俊,教弟不严,在祖宗面的灵位前跪两天思过。”王氏决断道,“陛下,谢盏毕竟是我谢家的人,灵位当留在谢家。陛下若是带走了,不免有些风言风语。” 王氏自然是听过谢盏和桓凛之间的传闻,佞幸便罢了,再背负上祸害两代君王的名声,这对谢家的名声又是重大的一击,王氏这般聪慧的人,又岂肯犯这样的错? “重铸灵牌,再请高人超度,我会让三郎安心地走的。”王氏道。她这是执意要将谢盏留在谢家了。 “夫人,阿盏毕竟是南陵公主所出,身上也带着司马家的血脉。朕可令他入司马家的宗堂。”桓凛道。 桓凛这话一出,雍容沉静如王氏,此时的脸色也忍不住变了,她闭上眼睛,似乎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整张脸都变得苍白如纸起来。 “阿娘,你没事吧?”谢俊连忙走了过去,担忧地问道。 谢盏的出生对于谢家来说是一件巨大的家丑,在王氏面前,也无人敢提及。王氏如今年岁大了,早已没了当初的承受能力,想起这些事便觉得有些心悸难安。 片刻后,王氏才睁开眼睛,低声道:“罢了,陛下便带他走吧。这件事,是我谢家亏待于他了。” 桓凛抱着谢盏的灵位离去。 谢盏却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刚刚桓凛和王氏的对话,他听不懂。 ——阿盏毕竟是南陵公主所出,身上也带着司马家的血脉。 他的母亲不是谢家的下人吗?因为谢何醉酒,所以糊涂之下才生下他的吗? 谢盏觉得一个巨大的谜团摆在了自己的面前,原来他活了二十多年,却连自己的身世都没有搞明白。 他的母亲究竟是谁? 第037章 身世(三)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无令人。 幼时,谢盏读《诗经》的时候,便时常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王氏是自己的母亲。然而,王氏从来不来他的院子里看他。有一日,他悄悄地跑到了王氏的院中,看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摔倒在地上,王氏连忙走了过去,将他抱进了怀里,细声地安抚着,与《诗经》中所写的母亲一模一样,那么温柔。他想,阿娘的怀抱肯定很温暖。小小的谢盏苦恼了许久,终于有了一日,挑了一个机会,狠狠地摔倒在了王氏的面前,他摔地头破血流,却还是瞪着乌黑的眼睛偷偷去瞧王氏,王氏只是远远地看着,又令人替他包扎好,便漠然离去了。 那时的谢盏,心中说不出的失望。后来,他从奶娘的口中听到了真相,反倒松了一口气。他的亲生母亲是不会这般对他的。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下人的时候,还是盼着她活着的。他的阿娘,不一定要世家出身,身份尊贵,不一定要满腹诗书,风雅贵气,他的阿娘,只要在他摔倒的时候将他扶起来,只要在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在一旁安抚他。纵使她出生低贱又如何,纵然她粗鄙不堪又如何,他一定会好好读诗书的,待他长大了,定要奉养膝下,不会让她过得比那些世家的夫人差。然而,她终究还是抛下了他。据说他的阿娘身子不好,生下他后落下疾病,不久便去世了。 他的娘亲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他只知道他的阿娘名字中带着一个‘陵’字。 而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他以为的那个阿娘不是他的阿娘,他的阿娘是南陵公主,是司马氏。奶娘曾经说过他阿娘嚣张跋扈,若真的是一个下人,又如何能嚣张跋扈起来?这般看来,确实是有诸多疑点的。 他的那些据说都是从照顾他的奶娘那里听来的,谢何从未告诉过他,王氏也从未提起过。 南陵公主是元熙帝的姐姐,早年突染风疾去世,史书上记载的只有寥寥几笔。谢盏从未将她与自己的母亲想到一块。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司马焰显然是知道的,可惜他已经死了。桓凛肯定也是知道的。 谢盏转头看去,桓凛手中已经多了一块柏木,手中拿着刻刀,正一个一个字地刻着。桓凛在刻他的牌位。那块桃木已经一把火烧了,烧的干干净净。 桓凛刻得认真专注,似乎每一刻刀下去,都是落在他的心间,然而,却没有任何血留下来。 若是可以,谢盏这辈子都不想和桓凛说话的。他和桓凛的缘已经断了。 “桓凛。”谢盏走到了他的身边,低声唤了一句。 桓凛拿着刻刀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那尖锐的刀剑刺进了手中,红色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桓凛却恍然未觉,而是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 “阿盏。”桓凛屏住呼吸,唤了一声,眼睛睁着,都不敢眨眼。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阵淡淡的风。风过无痕,什么都没有留下。桓凛那莫名腾起的希望顿时灭了,一点渣都不剩。 鲜血沾染了灵牌,那字变了色,桓凛连忙用袖子去擦,擦的淡色的衣物沾染上了一片血块,*的。 谢盏看着桓凛那神经兮兮的模样,知道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他无法从桓凛口中问出真相,又该去何处寻找真相呢? 他的身世成了他转世的一个劫,让他无法安心去转世。在这二十余日里,他一定要知道自己的阿娘究竟是何人。 自司马帝去世后,朝廷一直有些不安稳,而新帝看起来也变了许多。撕下了仁德的面具,桓凛的手段开始变得狠厉起来。盘踞江左的世家们,早已习惯了安逸的生活,是遇弱则强,遇强则弱,桓凛仁德时,世家们得寸进尺、争夺不休,而桓凛强硬起来,世家们倒不敢做声了。 然而,今日发生的事,世家们则不得不做声了。皇帝居然要追封谢家三子为琅琊王,灵牌入太庙。世家一向瞧不上以色侍君的谢盏,若是谢盏入了太庙,便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们的脸上。 朝堂上一片争吵之声,皆是说谢盏无功无德,根本不配入太庙。 桓凛被他们吵得头疼,目光不禁落在那众人唯一的不同之中:“陈贺之,你觉得如何?” 陈贺之是阿盏死后,唯一替他说过话的人。桓凛对他的感觉是十分矛盾的,一则有些酸酸的,似乎是嫉恨,二则这般情况下,唯一想要拉一个支持自己的人,免得弄得太僵。 桓凛与陈贺之便隔着一众朝臣遥遥相望,陈贺之穿着宽厚的袍子,双手放在袖子中,悠悠地站在那里,那双眼中带着的情绪复杂难懂。 “陛下,臣以为,不妥。”陈贺之道。 皇帝的后妃也是入太庙的,皇帝死后,便是相伴左右了。兄弟与后妃,根本无法界定。 桓凛的目光冷了下去,站起身来,身上带着一股不容忤逆的气势:“朕意已决,勿需多言。” 皇帝转身离去,留下一众差点吐血的朝臣们。 乌衣巷,谢府。 王氏的身体本就有些不好,自那日皇帝来了之后,她便时常陷入了旧日的噩梦中,夜里不得睡,第二日便病了起来。皇帝将谢盏的灵位从谢府带了出去,竟要强行入太庙,入的不是司马家的太庙,而是他桓家的太庙。 这其中的意味便截然不同了。 王氏的病又重了几分。这一下,谢府中便又多了一个病人。 “我就说是谢盏那个短命鬼在作祟,现在倒好了,作祟的更厉害了,竟挑到阿娘的身上。”谢则是被人抬着去看王氏的,见到她,又不由道。 王氏被他说得气又更加虚了几分。 “二郎,即日你便启程回荆州。”门外站着一个人,道。 那人的年岁稍长,一身白色的宽袍,黑发如墨,眉目俊朗,他的气度是谢家几兄弟加起来都比不上的,这便是善行书、通音乐、性情闲雅温和,素有江左风流宰相之称的名士谢何。 谢何话一出,谢则便不敢再说话了。 谢则又被人抬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谢何和王氏二来了。 “阿尤,你宽心一些,旧日的事便莫要想了。”谢何安慰道,替她掖了掖被角。 王氏躺在那里,脸色发白,眼泪不禁从眼角落了下来:“妾不如郎君宽心,自四郎病了,妾便愧疚不安,当年,是妾未曾护好四郎。” 谢何叹了一口气:“若真宽心,也不会这般了。阿尤,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 谢何端着药碗,喂王氏喝了药后便道:“我入宫去看看吧。” 自旧朝灭,新朝立后,谢何便再也未踏足皇宫一次。他从心底觉得桓凛是乱臣贼子,然而为了谢家荣华,便一直隐忍不发,只用这些默默地表示自己的不满。 谢何的名气太大了,北至北秦、北燕,都闻谢何风度。桓凛当年与谢何不过一面之缘,便觉其身上带着清风之气。然而因为阿盏的事,他对这位东晋名士早已没了初时的尊重。 太极殿已经弃之不用,皇帝起居接见朝臣都已搬到西殿。 “谢公入宫见朕,倒是难得。”桓凛道。他的面色难得舒缓。 谢何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陛下言重了,我身体不适,一直在会稽休养,近日才回建康。” 两人又寒暄一番,谢何突然道:“子凝的灵位,还是入我谢家吧。” 这才是谢何今日来的理由。一众世家吐血的同时,自然也将谢家置于风尖浪口了,谢何也终于忍不住了。 看来这世上都是俗人。 “阿盏若是入了谢家,对于谢夫人来说,未必不是一根刺。”桓凛道。 “当年之事,不过是我们这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与子凝无关,不该令他无家可归。”谢何道。 桓凛突然笑了。 在一旁听着看着的谢盏也笑了。这世上哪来的清秀明达、公允明断的翩翩君子?不过是看谁装得像罢了。 “当年南陵公主见谢公一眼,便一见倾心,不顾谢公已有妻子强行下嫁,欲与夫人平起平坐,共为正妻。公主嫁入谢府后,谢公并未碰她分毫,南陵公主不满之下便对谢公下药,怀上孩子。这孩子的得来并非谢公所愿,谢公不喜是人之常情。”桓凛道。 谢盏在一旁听得已经呆了,这便是真相吗?他的母亲并非谢府的下人,而是南陵公主?只是如此,公主强行下嫁并非丑事,更有公主蓄养男宠,也都记在史书之上了。后来,南陵公主为何病逝,史书上未记载一分一毫,仿佛是要刻意抹掉那一段旧事一般?谢盏总觉得事实不止这么简单。 当听到‘南陵公主’四个字的时候,谢何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那厌恶毫不掩饰,显然对她已是怨恨至极。 “南陵确实担得上‘毒妇’二字。”谢何道,“当年我不该遵从太后懿旨,娶她入门的。抑或说,在我出征之时,便该杀了她的。” 当年的谢家与现在的谢家不可同日而语。淝水一战后,谢家才有了足够抗衡皇权的能力。但是在那之前,谢家上面有王家和庾家,皇后是庾家的,南陵公主又是庾皇后的长女,受尽宠爱,谢何根本没有能力可以拒绝。谢何抗婚,便意味着得罪司马家和庾家,很有可能被打压的一蹶不振,陈郡谢氏也就此没落。 看着谢何面无表情地说着要杀了那可能是他母亲的人,谢盏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快。无论原因如何,但是亲疏有别,他已经站在了他的母亲那边。 “两位夫人都身怀有孕,然而北秦屡屡挑衅,谢公不得不出征与北秦一战。南陵公主面上愿与王夫人平起平坐,心中却不忿,恰好王夫人与她的身孕不过前后几日,她便愈加怨恨起来。趁着谢公不在,南陵公主屡次谋害王夫人。听闻王夫人生育的时候,差点一尸两命。”桓凛道。 谢何的面色彻底变了:“她千方百计地对阿尤下毒,却没想到毒竟然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报应不爽,阿尤没事,她却毒死了自己。” 淝水之战,谢家功劳居首,后来元熙帝继位,庾家势力没落,谢家风头正盛,元熙为了安抚谢家,便将这段旧事压了下去。南陵公主也因此成了史书上记载寥寥数笔的人。 原来这便是史书上可以要抹除的丑闻。南陵公主嚣张跋扈,却没想到竟然嚣张跋扈到这种程度,趁着谢何不在,竟想谋杀了王氏和她腹中的孩子。 谢盏心中突然有些惶惶然,如果他的生母真是这般的人,那么谢何和谢家兄弟那般对他根本是情理之中。谢家愿意将他养大便已经是恩惠,王氏给他吃穿,令他读书,替他求亲,竟是宽厚仁慈了。 应该是他对不起王氏的。 只是在他的想象中,他的母亲不该是这般狠毒的人啊。她可以不是满腹诗书,但是至少是温柔如水的,她可以脾性不好,但是至少不会无故害人。 这番话后,谢何自然没有了顾及大局,顾及谢家面子的心情了。想到南陵公主的恶毒,他又如何会令谢盏的灵位入谢府? 谢何告辞离去,桓凛的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包括前几日,他在谢府之中,见到王氏的事。那妇人清新秀雅的眉眼从他的脑海中闪过,桓凛不由得道:“谢公,你可否觉得阿盏的眉眼与谢夫人很像?” 第038章 身世(四) 终于还是如了桓凛的愿,谢盏的灵位入了太庙。 入太庙并非简单地将灵位放入太庙中便可以了,而是要经过一段冗长的仪式。再加之还有封王的相关事务,这仪式便更加长了。主持这一仪式的是陈贺之。 陈贺之本是言官,这太庙之事应当由钦天监负责,让陈贺之来做这等事便有些莫名其妙了。皇帝下命令时,语气意味深长。陈贺之倒是镇定,坦然地接受了皇命。这其中的意味,陈贺之又岂会不知? 说是封王入太庙,其实重点在后者。谢盏姓氏是谢,又无功绩,何德何能能封王,皇帝要的不过一个让他顺理成章入太庙的理由。总不能直接将他封为皇后,再送入太庙,这太直接了,这让一众朝臣情何以堪?又令那显阳殿中的皇后情何以堪? 虽然说,此时的皇帝可能不会在乎这些了。但是桓凛还是要顾念着阿盏的想法的,以皇后入太庙,便真的坐实了两代佞幸的名声了。 而陈贺之做的事,便像是将皇后送到皇帝身边一般,区别在于,皇后是男子,而且死了。 陈贺之感觉到了桓凛对自己莫名的敌意,尤其是在对谢盏的事上,若是其他人,或许觉得莫名其妙,而陈贺之,却像是突然了然。 他其实是心中有鬼之人。 “陈大人,仪式已经完毕了,您还在这里作甚呢?”与他同行的官员见他直直地站在太庙门口,目光落在那一众牌位之上,不由地问道。 那里面摆的都是桓氏祖先。功不及主,对于桓凛大肆追封自己祖上的事,士族之间颇有怨言的。然而站在桓凛这边,便也知道他这般做的理由了,谯国桓氏一直被一众士族看不起,桓家两代人,出生入死,不过想为桓家讨个尊位。桓凛为帝,又怎可能不趁机尊其祖宗? 所以纵使桓凛是楚第一代君王,太庙中的灵位依旧很多。 陈贺之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一个地方,目光幽远:“初见时风神秀彻,那时便好奇,他会归于何处,却没想到竟是在此处。” “陈大人,您在说什么呢?”那人听他低声囔囔,好奇问道。 “我在思考晚上是吃烤猪耳,还是腌猪蹄。”陈贺之看着眼前肥头大耳的同僚,一本正经道。 那人被他盯得头皮发麻,都在这般地方还想着吃,那人顿时没了好奇之心。陈贺之本来就疯疯癫癫,他就不该多问。 生前不在一起,死后灵位摆在一起又有何意义? 谢盏对于桓凛的所作所为感到费解。当然,这并不是最费解的,桓凛本来恨不得他死,如今又像是爱他至深,甚至要死后同穴,才是怪异。 他总觉得自己的魂魄跟在宋砚身边几日,这桓凛就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般。又像是那十年不过一场梦,如今这个桓凛才是他们朝夕相处时的那个桓凛,那个爱他至深的桓凛。 然而他已经死了,他们的缘在他喝下那杯鸩酒的时候便彻底断了,爱与不爱于他也无甚意义了。 生与死已是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隔阂。 他此时心中想的念的,莫过于他亲生母亲的事。 他的母亲真的是南陵公主吗? 那个名字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他无法想象他的母亲会是这样的人。 虽是一人一鬼,话都通不了,桓凛想得其实也是这个问题。 当局者迷,因为那段惨痛的旧事,恐怕整个谢家都不曾正眼看过阿盏,所以也不曾想到这一层面上去。而于他而言,阿盏的容貌已经刻在心底,当他初见王氏的时候,便觉得有些眼熟。他之所以将那句话说给谢何听,也是看不惯他对阿盏避之不及的模样。 只是这根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也会有相像的,他未曾见过南陵公主,说不定阿盏的眉眼更像南陵公主呢? 这些都无法确定。只是当初属下向桓凛禀报阿盏的身世时,他也是觉得难以置信。阿盏那般清新秀雅的人,怎么也不像那个恶毒公主的儿子。阿盏是谢家几兄弟里最像谢何的人,谢何内里是什么样的人不好说,外表上绝对是风姿卓绝的名士。 他无论怎么猜都只是猜测,于是便着了人去查。只是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些旧人死的死,走的走,要查起来并不简单。 夜里,桓凛坐在殿外的院子中,手中紧紧地握着玉佩,目光则盯着那清亮的月亮,默默地算着日子。 下个月十五,他就可以见到阿盏了吧。 任何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那害一旦严重到令他彻底崩溃的可能,人也会下意识地完全杜绝了那种可能。因此在桓凛的意识中便是,下个月十五,阿盏一定能活过来。 这已经成了他唯一的期待。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 谢府之中同样不得安宁。 近几日,王氏的病突然好了一些,只是心中郁闷积压,脸色依旧不好看。 “谢郎,你可是有心事?”王氏看着窗边站着的谢何,不禁问道。 自谢何入宫以来,她便发现他有些不一样了,像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谢何的目光落在王氏的脸上,盘桓许久,不像留恋,反倒像是在思索什么。 王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谢郎,你在看什么?” “阿尤,可记得当年王大人说过一句话,说三郎和阿休是最像的。”谢何突然道。 谢盏与谢芝兰最相像,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当年,四郎也不是没在宫中走动过,元熙帝为何独独挑中谢盏,便也说明了这个道理。而他们二人,本不是同母所出,为何生得最像?他想到了桓凛的那句话,若桓凛说的是真的……结合这几年他与夫人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接受这种事实。希望是他多想了吧。 “谢郎这话是何意?”王氏聪慧,自然知道他话中有话。 谢何却突然转了话题:“阿尤,当年东边院子里的下人,是都处置了吗?” 王氏的眼神冷了下去:“是啊,全杀了,谢郎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可是进宫后陛下说了什么?” 谢何迟疑了一下,然后道:“无事。阿尤,你好好歇着吧。” 谢何从王氏的院子出来,心事更加重了,又去了四郎的院子。四郎自幼身体不好,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四郎一病,整个谢家便紧张地不得了,谢则年后便留在了谢家,而谢何也特意从会稽赶了回来。 四郎自幼身体不好,谢氏夫妇和谢家年长一些的孩子都觉得,是因为四郎还在王氏腹中的时候,南陵毒害王氏,导致诞下的孩子也体弱多病。因为那些旧事,谢氏夫妇格外宠这个孩子,也养成了他娇生惯养的性子,什么都要最好的。 谢何还未走进房间,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他刚推开门,一个药碗便从里面被扔了出来:“我不喝了,苦死了,就让我死了算了!” 谢何没有立即进去,而是不由得想着,南陵的身子里也是种了毒的。 王氏并非普通的弱女子,总不能一直被人害着。南陵势大,却比不过王氏聪慧。这也是后来两败俱伤的原因。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了,往日里看似理所当然的事,也充满了疑点。谢何走了进去,四郎躺在床上,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表情很不开心。见了谢何,他便收敛了那些戾气,平和着气息道:“父亲来了。” 谢何有些心不在焉,只是盯着四郎的脸看着。他生病许久,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惨白,谢何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当年他从战场中归来时,看到南陵躺在棺木中的样子。 “阿爹,二哥呢?他说要带我出去走走的。”四郎问道。 “你的年岁也不小了,还想着玩的事。”谢何的语气不由得有些严厉。 谢何待他一向宽容,四郎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还不如多玩玩。阿爹,我最近总觉得有个人站在门口看着我,像极了那个短命鬼。” “谢盏的年岁与你相当……”谢何道,心中有些不快。 “所以他死了便非要拉着我吗?”四郎面色笼罩着一层阴郁之气,往床上一躺,捂着胸口又咳嗽起来,咳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谢何不由地有些心神不宁,四郎毕竟是一直宠着的,许多事都成了习惯。他安抚了一番,才离去。 走出来的时候,外面明明是大太阳,他却觉得自己身上像是萦绕着一层阴气。 王氏身体不好,谢何本是不想提这件事的。只是他想了几日,最后觉得疑点越来越多,多到不能再继续隐瞒了,终于跟王氏提起了这件事。 王氏听闻这件事后,先是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反驳,然而反驳的话到了喉咙口,还是咽了下去。四郎是她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如今突然有人说四郎可能不是她的儿子,她自然接受不了。 “我细想过了,三郎的眉眼,是和你有点像。”谢何道。 谢家兄弟姐妹,样貌都有相像的地方,而三郎和阿休最像。阿休本是有些随王氏的…… 王氏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抽疼:“谢郎,让我好好想想,我要好好想想。” 当王氏不是果断否决他的时候,谢何便觉得心沉下去了一些。王氏这般表现,便是她也想到了一些事。当年,王氏生育的时候,谢何不在身边,所以王氏知道的事,显然比他多。 王氏一向是沉稳内秀的,看着王氏这般无措的模样,谢何便不再多言,只是坐在一旁陪着,心事也越来越重了。 第039章 身世(五) 夏日午后,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躺在院中的竹椅上,撑着脑袋眯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堪堪竹椅高的小娃娃,那娃娃扎着两个小髻,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唇红齿白,正盯着她看着。她被瞧得心都化了,不由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那毛茸茸的脑袋。小娃娃地眼睛突然一亮,伸出肥嫩手便抓住了她跌落下去的衣角,稚嫩而笨拙地喊了一声:“娘娘。” 小娃娃先是试探地喊了一声,见她没生气,又一连喊了几声“娘娘”。像是得了什么趣一般,越喊越得劲。 她养了许多孩子了,身边带着的也是一般大小,却没想到被这陌生小娃娃一唤,心中还有这种喜悦感。她刚想问是哪家的孩子,却突然看到了他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这是她亲自着人打造的,一共两个,四郎身上一个,另一个挂在谁身上不言而喻。 那本来可爱的小娃娃在她眼中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她的眼神冷了下来,再也没给过那小娃娃半分笑意。 她抽身离去。身后的小娃娃跌跌撞撞地追着她喊“娘娘”,喊的她心烦意乱。待转了几个弯,那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哪里追的上,那叫声也终于消失了,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画面突转,暗沉沉的气息压在她头顶,那个房间如同古老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将她吞噬一般。 她鼓起勇气才走了进去,古怪的药味扑面而来。 “夫人,公主殿下怕是不行了。”老嬷嬷尖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浑身发麻,忍着恶心的感觉往前看了一眼,这段日子,南陵公主瘦了许多,皮包骨的身体已经完全陷在了被子里。她看过去的时候,南陵正好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很诡异,似笑非笑,就像在嘲讽她的愚蠢一般。 南陵的脸越来越诡异,她突然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阿尤!阿尤!”谢何喊了两声,没有反应,点亮了等,便见王氏苍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像是陷入魔怔之中,外人怎么喊都没有反应。 谢何将被子披到了她的身上,又用湿巾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便那样静静地陪她坐着。 半晌后,王氏才从魔怔中醒了过来,呆愣愣地看着谢何一样:“谢郎,我……” 谢何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肩膀:“阿尤,别想了,我那日不过胡言乱语罢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谢府上下这么多人,就算能欺瞒的了一两个人,又如何欺瞒得了几百人?” 说到后面,已经不知道是安慰王氏,还是安慰自己了。 王氏在谢何的怀里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等再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王氏虽不说,但这接二连三的失控意味着什么,谢何也猜到了,他心里沉甸甸的,又如何能睡得着? 第二日,谢何便约了几个好友一起去游山玩水。 王氏的房中,一个老妇人正在帮她梳理着头发。 “夫人,您在想些什么呢?” “月娘,当年四郎出生的事,你还记得吗?”王氏秀气的眉蹙了起来,问道。 “自然记得,多亏了夫人福大命大,才得母子平安。”老妇人道,显然在避讳着什么。 “月娘,我还记得那一日,是个雷雨天气,只有你伴在我身边,其余人都候在外面。那一众伺候的人里,除了你,都是南陵的人。我们担心南陵做手脚,所以四郎都未曾经过别人的手,都是我们二人照顾着。”王氏回忆着旧事,脸色并不好,“但是,月娘,你觉得南陵派人偷偷潜进房中,偷走四郎的可能性有多大?” “夫人说笑了,如今四公子不是好好的吗?”老妇人笑着道。 王氏撑着脑袋,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事已至此,根本无法挽回,那件事追查到底得出的结论极有可能是她无法承受的。她也想像谢郎一般逃避,但是她不能逃避,她是母亲。王氏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月娘,若是南陵让人偷偷将四郎和三郎换了……” 老妇人的手不禁抖了一下,王氏的头发也搅得乱了。 “夫人怎么会有这般的想法呢?母子缘就是天注定的,夫人何必自寻烦恼?” 王氏的心却没有放下来:“这些姑且不论,月娘,我问的那件事有没有可能?” 老妇人的眼垂了下去:“自然是有可能的。夫人刚生产完,身体虚弱,不时昏睡。最有可能的是夫人刚生完时,那时她们都进来了,人多手杂……” 因为她身体里带着毒,身体格外虚弱,四郎是她生得最艰难的,她从未那般辛苦过,生到后面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一个软乎乎的小娃娃便被塞进了她的怀里。 王氏闭上眼睛便会想到南陵的那个笑,她本来觉得那是个嘲讽的笑,此时想来却充满了报复的意味。 王氏越想越不安:“南陵死了,那些人也死了,就算被换了也没有人知道了。” “夫人莫要想了,谁的亲生儿子不想自己留着养着,而要送给别人呢?”老妇人劝慰道。 “是啊,自己的孩子又怎么舍得给别人呢?”王氏囔囔地重复道,也不知道信了几分。 东郊别苑。 这是一座单独的小院子,位于建康城的东郊,四周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安静而寂寞。这处地方本是谢家的资产,谢盏看上了这里的安静,王氏便给了他。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八年。 原先平淡的生活,在桓凛出现后,充满了大喜大悲。这里几乎承载着谢盏最开心的时光。 桓凛在书房中走着,这里藏书很多,许多都是谢盏自己的手抄版,他一晃神便可以想到在一个午后,阿盏坐在桌案后面,认真抄着书的模样。他是沉静的,与那书的海洋几乎融为一体,他就该与世无争的活着,看看书,喝喝茶,那般简单而快乐。 桓凛想,如若他没有出现的话,阿盏也许就会这般度过自己的一生吧。他或许还会娶个妻子,种一俩亩良田,他年岁已二十有八,膝下或许儿女成群…… 想到这里,桓凛便心中抽痛。然而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无法允许让阿盏过上这样的日子。有些人,看了一眼,便是一段孽缘,知道他在那里,纵使不见,也时时刻刻地念着,不得安宁。 因为桓凛的关系,谢盏得以故地重游。这里的布局并没有变化,只是许多东西都染上了尘埃,岁月流转,没有东西会一成不变。他心境平和,已是无悲无喜。 只是可怜了朔风。 桓凛从书房走了出去,指着院子中的梨树问道:“阿盏便是在那里等我的吗?” 朔风恨桓凛入骨,本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的,如今却被强行带到了这里,说着和谢盏相关的事。 朔风回应了他一个白眼。 桓凛并不在意,而是在那高大的梨树下坐下,闭着眼睛,四周很静,唯有风吹树叶的声音,他想象着身边也坐着一人,正撑着脑袋看着他,漂亮的双眸中盛满了笑意。 如果时光可以倒溯便好了,那样他便可以和阿盏两人,一起坐在这梨树下,度过春夏秋冬,看尽四季之景。 院子外突然传来了车轱辘的声音,桓凛睁开眼,便看到一辆华而不奢的牛车停在门外,车帘掀开,一个盘着发的中年女子走了下来,那女子穿着素白色的衣裙,自有一股清新优雅的气质。 桓凛站起身走到门口,那妇人见了桓凛也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朝着桓凛行了礼,恭敬道:”陛下。” ”谢夫人。”最初的诧异之后,桓凛隐约察觉到了王氏的来意。他对王氏,对整个谢家人都是无甚好感的。 ”以前年轻时,上栖霞寺经过此处,我与谢郎便宿于此处,后来谢郎做了谢家的家主,便越来越忙了,此处也有十几年未曾来过了。”王氏看着那院门,又转身看着那高山,”当年陛下所率桓家军便在山的另一边吧。” ”如夫人所言。”桓凛道,不由得有些走神,王氏身上淡雅的气质,与阿盏如出一辙。 当要跨越院子的门槛时,王氏迟疑了一下,才踏了过去。桓凛亲自将院子收拾了一遍,所以这院子并不像久无人居。王氏默默地转了一圈,似乎想从中看出一些人生活过的痕迹来,她最终停留在书房中,拿起一本书翻看了起来。 那上面的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看起来遒劲有力,却不失秀雅,她伸出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字。 ”他的字写得很好,比教他的师父还要强了几分,这么多的书,也不知道他抄了多久。他十来岁便住在了此处,断断续续地也住了十多年。”王氏凝神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她的记忆中,谢盏还是个清俊的少年,沉静地站在那里,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大约在他做实了佞幸的名声后,谢何便下了命令,整个谢家不再与谢盏有来往。其实在这之前,也基本无来往。些微的差别便在于,在此之前,谢盏病了,谢家还是会做功夫的,而之后,则是任由他自生自灭了。即使是后来,新帝下了命令处死他,谢家一直是旁观之态,甚至抱着'死了便死了吧'的想法,也算清除了家族中的不正之风。 结合往日所为,也难怪谢何不敢再深究下去了。若真相是那般,那也太过惨烈了。 ”陛下,臣妇斗胆问一句,三郎是怎么去的?”王氏突然问道。 桓凛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一杯毒酒。” ”毒酒啊……”王氏讷讷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回荡的又是南陵那个诡异的笑,脸色突然难看至极。 南陵便是因毒而死。 ”王沁,我得不到的你也终将得不到,我今日的痛与恨你来日夜终将百倍尝到。” 直到今日,她才恍然领悟了南陵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谢夫人。”桓凛看着她那般模样,忍不住喊了一声。 王氏呆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朝着桓凛跪了下去:”陛下,请您查清三郎……他的母亲究竟是谁?臣妇一介夫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王氏会踏入这个院子,也从未想过王氏会跪在桓凛的面前,求他查出自己的生母。在谢盏的记忆中,王氏是个淡雅的妇人,她是温柔的,但是那种温柔从未给过自己,她是冷静的,若她是个男子,绝对不会亚于谢何。看着王氏满脸泪痕说着自己的事时,那种感觉是十分奇妙的。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漠了。 ”朕自然会查。”桓凛道,冷厉的脸上带上了一抹温柔,”因为他想知道。” 谢盏确实想知道。他想知道,他的母亲究竟是南陵公主,还是王氏,这是他入轮回的唯一一个牵挂了。他不是想奢求什么,只是想了最后一桩心事。 两日后,一封信和一个老妇人送到了桓凛的面前,桓凛看完那封信后怔愣了许久,尔后便着人去谢府请王氏了。 第040章 身世(六) ”阿娘,二郎来了书信,说待四郎身体好了一些,便带他去荆州走走。四郎这几日身体好了许多,便吵着要去。”谢俊的脸上带着无奈与宠溺,”阿娘,不如就让他去了吧,待在京中也闷坏了,不如四处散散心,或许他身体好的快一些。” 谢俊说完,没听见回应,抬起头竟发现王氏在发呆。 ”阿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谢俊不由得担忧道。王氏前几日也病了,这几日才看着精神一些,但是此时看上去又有些怪异。她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氏回神,摇了摇头。恰好此时,宫中便来了人。 皇帝召见王氏。 谢俊略感奇怪,如今宫中的女眷稀少,更没有和谢家相关的女眷,皇帝召见他母亲便显得有些怪异了。谢家和皇帝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的,他根本摸不清皇帝的意图。 ”阿娘,我与你一起进宫吧。”谢俊道。 王氏看了他一眼,深色晦暗莫明:”好。”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往皇宫而去,谢俊看着王氏的表情,心中的怪异更甚了。他阿娘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手帕,清秀的眉头蹙了起来,似迫切地想要知道什么,又似在害怕什么。那是一种及其矛盾的心理,也是他完全猜不透的想法。 马车停在西殿前,谢俊与王氏下了马车,皇帝跟前最得宠的太监已经等在那里了。 ”谢大人,谢夫人,请随老奴来。” 他们跟着李得清进了殿,里面除了皇帝,还跪着一个老妇人。李得清走了出去,关上了门,整个大殿的气氛顿时变得怪异起来。 谢俊是最不明所以的。 ”谢夫人,你可识得她?”皇帝指着地上跪着的老妇人道。 老妇人垂着头,王氏不由得走近了一些,令她抬起头来,那是一张苍老的脸,眉宇之间带着一股戾气,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王氏看着她,她的头也缓缓抬了起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王氏。 王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是你!” 老妇人扯出一个笑,干巴巴的脸格外狰狞:”王氏,是我,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王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曾想到。” ”我不仅活着,还活到了老,哈哈哈哈!”那妇人笑了起来,”替公主把没活的也活了。” 王氏镇定下来:”若你这般活着,她那样什么都要最好的人,也怕不情愿。” 老妇人的声音突然梗住了。她确实活得狼狈。 ”总要有人能看到这一日。当年公主弥留之际,便让我替她活下去,我便是她的眼睛,替她看着这一日的到来。她要看到你们谢家日日难安,她要看到你日日活在痛苦之中,她要让你们悔不当初,她要让你们尝尝求而不得的痛苦。” 王氏的脑袋一阵眩晕,谢俊连忙走上去扶住了她,心中却充满了疑问:”阿娘,这是怎么回事?这恶毒的老妇人又是谁?” ”她是南陵公主的乳母,原本宫里的老嬷嬷。南陵一死,她便跑了,这么多年一直隐姓埋名。”桓凛道。 那时,谢俊已有些年岁了,也已经记事,因此是见过这老妇人的,只是这老妇人变化太大,所以一时没认出来。这时,谢俊才知道他们进宫来竟是为了那桩旧事,难怪他母亲坐立难安。 ”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吧。”桓凛道。 那老妇人显然不准备隐瞒下去了,扯开喉咙便道:”当年公主沉疴愈重,被王氏这恶毒的妇人下了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即使谢何回来,也肯定会站在王氏的那边……” ”你胡说,明明是那恶毒的女人向母亲下毒,母亲不过将计就计!”谢俊不禁道。他性子温和,但是向来尊重自己的母亲,听人这般侮辱他母亲,也有些失控。 王氏晃了晃手,止住了谢俊的话。 老妇人继续道:”公主也看透了,但是却不甘这般死去,也知道她死了,谢家必定不会善待她的孩子,当她诞下麟儿不久,王氏便生下儿子的时候,我与公主便一起想了一个主意……”老妇人的表情变的怪异起来,看着王氏'嘿嘿'地笑了起来。 王氏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手紧紧地抓着衣襟,那一刻,她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知道,一切都埋在地底吧。然而,另一种力量支撑着她,让她瞪大眼睛,仔细地听着,不放过一点真相。 ”趁着王氏昏迷的时候,我偷偷地将公主的儿子送到王氏的怀里,又将王氏的儿子抱了回来……” 这下脸色难看的不止王氏和桓凛了,谢俊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不过你的一面之词,你说四弟是公主的儿子便是公主的儿子了吗?” ”公主的儿子,腰间生着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你势必是向着公主的,如果四郎是公主的儿子,你便应该将这个秘密带到地底下。至于胎记,即使不是她生的,你也看得到。” 老妇人坐在那里,头扭了过去,不再言语,显然是不愿与谢俊做这些无意义的争吵了。 王氏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消失了,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桓凛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也说不出是喜是悲了。 谢俊茫然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地上的那封信上,他走了过去,捡了起来,将里面的内容看完。那是桓凛查到的内容,除了南陵公主的乳娘的证词,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在这些证据面前,他那些仅有的庆幸也消失殆尽了。 谢俊走到了王氏的面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老妇人被带了下去。 王氏再也忍不住,没了大家闺秀的秀雅,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桓凛木然地看着他们,他们这里面的人,都是罪人,因为无知伤害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谢盏也是旁观者。 他站在王氏和谢俊的另一侧,与桓凛遥遥相望着。他看了一眼桓凛,又看了一眼嚎啕大哭的王氏。他没有想到,兜兜转转,原来他最初认定的那个便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不是谢府的下人,也不是南陵公主,而是谢何明媒正娶的正妻。不是生死相隔,不是天各一方,而是因为她不识得他。 王氏没有错,谢家也没有错,错的是天道。然而纵然如此,他却也无法做到释然,他忘不了王氏的疏远,忘不了谢家的漠视。有些事,一旦错了,便会一直错下去,纵使最开始的真相大白,那又能如何呢?时光不能倒流,他们再也不能回到最初没有伤害的时候。 若南陵公主是他的母亲,他尚且可以待她如母,而王氏,他却不能。他忘不了她看自己厌恶的表情。 王氏哭得惨烈,哭到最后已经晕了过去,谢俊也有些浑浑噩噩的,但是谢家一向做主的母亲都倒下了,他只能咬牙挺下去,扶着王氏出了西殿,出了皇宫。 谢盏便站在阶梯的最上面一层,看着那两个本该是他至亲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另一头。 ”阿盏,我们都错了,错的离谱。” 谢盏回头,便看到桓凛坐在那里,手中握着那一枚玉佩,俊朗冷硬的面容上表情格外地疯狂与狼狈。 真相大白,洗除冤屈,这本是人生最舒爽的事之一,看到桓凛痛苦,看到那些漠视过他的人痛苦,他本该觉得喜悦的。而此时,他却无任何喜悦之感,只是从心底升起一股深深的悲哀感。最后一个疑团已经解开,他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对这世界的最后一抹留恋也彻底消失了。 谢何离家数日,虽是借酒消愁,却愁更愁,一日比一日更加难安。他终于忍不住回来了,回来时便发现整个谢府都沉浸在一股诡异的气息之中。 他去了夫人的院子和大儿子的院子,都发现空无一人。他的眼皮猛然跳了跳,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夫人去了哪?”他问下人。 ”夫人和大公子都在佛堂。”下人道。 ”谢家何时有了佛堂?”谢何看了那人一眼。 ”昨日夫人令人建的,还请了明空大师过来。”那人道。 谢何匆匆去了佛堂,便看到青烟袅袅中,王氏跪在那里,手中捧着一串佛珠,不过两日,她身上的气质宛然变了许多,原来若只是淡雅高贵,现在却少了一丝人气,仿佛超脱了这尘世一般。 谢何长她几岁,似乎自幼便认定了她是他的妻,看着她长大,从恋到爱,等年岁到了,便娶她入门,他们之间便这般水到渠成。夫妻三十余年,不是没有遇到过难事,但是都那般过来了,他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般到老,等死了再同穴,这辈子便这般结束了。然而看着王氏这般模样,他不由得有些恐慌,那派风度也维持不住了。 ”阿尤。”谢何叫了一声。 王氏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喜欢她的笑,但是此时的笑却有些不一样,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阿尤,你在做什么?” ”我罪孽深重,所以便想了个洗脱罪孽的方法。”王氏道。 ”阿尤,你有何罪孽?你为女孝,为妻贤,为母慈,若你有罪孽,那这世上有罪孽的人何止万千?那佛门之地岂不是要被人踏破门槛?”谢何道。 王氏摇了摇头,语气淡淡道:”若我无罪,为何我的孩子要受这般苦难?” 谢何愣了一下,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心底所害怕的东西变成了真相。 真相太过残忍了,瞬间夺走了他所有的骄傲与骨气。 那个孩子,他不曾抱过他,不曾教过他识半个字,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那个孩子,没有任何错,却未曾从亲生父母那里获得半分关爱。 南陵太狠了。 他像是瞬间老了许多,倚着墙壁,忍过那阵头晕目眩后,才渐渐有了思考能力。 他走了过去,在王氏的身边跪了下来:”这般说来,我比你罪孽更加深重。当年,若非我将那恶女娶入门,便不会发生这般的事。阿尤,事已至此,我与你一起侍奉佛祖,偿还前半生的罪孽吧。” 他心中空落落的,对这凡俗也没什么期待了。他终于理解了王氏此时的想法。 王氏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谢何的话一般,而是闭上眼睛,念起了佛经来。 ——愿我的孩子早日度过轮回之苦,愿他的命运不再坎坷,愿他来世有疼爱他的父母。 “娘娘!娘娘!” 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一个小娃娃朝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跑来,她张开了双臂,那小娃娃便落入她的怀中,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开心无比的笑。 第041章 了结 谢家安石迎娶王家阿尤的事,曾被传为一段佳话。那一年,谢何的风流与气度已经传遍天下,王沁的才名与贤名也在几个世家间流传着,两人可谓一对璧人,待成亲后,夫妻情深,诞下子女,谢何也未曾纳妾,更羡煞了一众旁人。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对夫妇最后的结局竟是双双遁入空门。 如今虽是改朝换代,谢何不曾为官,然而谢何的几个儿子,长子在朝中为相,二子为将,谢家可谓如日中天。谁都想不通,谢家究竟遭了何种变故,竟令谢氏夫妇做出这般决定,一时流言四起。 谢氏夫妇一起入佛门的消息很快在整个建康城传了开来,那远在荆州的谢家二郎也听到消息,不顾父亲的命令,连夜回了建康城中。 他站在乌衣巷口,看着谢府的牌匾,便觉得有种异样的诡异。等入了谢府,下人们也都低着头,神色匆匆,看起来十分不寻常。谢则回来了,那些人也没丝毫诧异。 在谢氏夫妇遁入空门的巨大变故下,谢则突然返京已经引不起任何波澜了。 谢则穿过前院便看到谢俊站在树下,幽静中添了疲惫,疲惫中又有些颓然,与他那翩翩公子的模样十分不一样。 ”大哥,阿爹阿娘是疯了吗?好好的怎么想要出家呢?”谢则立即问道。 谢俊的脸色并不好看,眼下带着乌青,就如几日不曾好眠一般,声音里也带着疲惫:”阿娘做的事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入了空门,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谢则顿时一惊:”大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去看看阿爹和阿娘吧。” 谢俊拦住了他:”莫要去惹他们不快了。” ”大哥,我不过去看看爹娘,你又如何说我去是惹他们不快呢?”谢则不满道。 ”随我去屋里说吧。”谢俊说了一句,便转身往屋里走去了。 谢则是急性子,虽有些不耐烦,却还是跟了上去。门关上,谢俊坐在那里,半晌不曾言语,谢则暴躁的脾性犯了,很快忍不住了。 ”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则道。 ”当日我糊涂竟允了你用那桃木灵位……”谢俊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复杂,低声囔囔道。 ”大哥,你还在计较那日的事!我不也是为了四弟的病。那短命鬼死了都要缠着四郎,我不过为了让四郎好起来!”谢则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站住!”谢俊的脸上闪过一抹厉色,声音也变的严厉起来,”二郎,你想要逼死阿娘吗?” 谢则的脚步止住了,显然被谢俊的话吓到了:”大哥,你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去看看爹娘,又如何是逼死他们?照你这般说,我便一辈子不能见他们了?” ”就凭你刚刚的话。”谢俊冷着脸道。 谢则后退了两步,在谢俊的身边停下:”大哥,你知道的,到底怎么回事?” 谢何的性子温吞,其实是有些软弱的,那些事他本不想提起,如今谢则问的霸道,他也只能说了。 他坐在那里,闭上双眼,囔囔道:”那女人太恶毒了。谢家该如何自处,四郎该如何自处,若一如既往地待四郎,又如何面对死去的人?” 若是以往,谢俊每隔几日便要去四郎的院子里看看他,而如今,他却不敢也不想踏入半步了,只要想到四郎,他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三郎的身影。三郎便那般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什么也不做,却足以令他羞愧与悔恨。 谢则显然也被吓到了。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最喜欢的弟弟竟不是同胞弟弟,甚至是想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的儿子,而那一直不想多看一眼的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大哥,你莫要说笑了,那短命鬼……” ”住嘴!”谢俊冷声道,”不准再提'短命鬼'三个字。” 谢则看着他脸色也不像说笑:”你是说四郎才是那恶毒妇人的儿子?谢盏,他其实才是真正的四郎?” 谢俊瞥了他一眼,谢则突然住了嘴,慢慢地消化着这个事实。在他的记忆里,三郎文文静静的,就像个小姑娘一般,看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谢则知道那些旧事,对他又如何喜欢的起来?他不像谢俊,喜怒藏在心中,待人都是温温和和的样子。他爱憎分明,对四郎宠溺非常,对谢盏却没有半分喜爱,有时甚至帮着四郎欺负他。 那个小姑娘一般,被欺负了也是闷声闷气的人,竟然是他的同胞兄弟? 谢则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消化着这个事实,脸上烦躁更甚:”我知道了,我还是去见见爹娘吧。大哥,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话的。” 谢家如今,就像经历着一场没有血的战争,谢俊小心翼翼,便是怕谢则将这场战场引向更残酷的方向。得了谢则的承诺,他虽仍不放心,却也不能一直拦着他。 谢则不过离开了十日,整个谢家却像完全不一样了,他走在路上,熟悉而陌生,等到了那新建立的佛堂,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外面没有人,谢则走了进去,便看到他向来敬重的阿娘都坐在桌子前,面色平静,认真地抄写着什么。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袍,依旧是淡雅出尘,却少了一丝人气。 ”阿娘。”谢则叫了一声。 王氏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脸上的表情认真到近乎虔诚。 在这青烟袅袅中,看着王氏虔诚的表情,谢则的心也像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王氏的面前,便发现她一笔一划,抄的都是佛经。她抄的那般认真,抄的那般小心翼翼,仿如她写下的一笔一划,都能化作无形的力量,去到她想要它去到的地方,护着她想要它护着的人。 房间里隐隐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谢则掀开帘子,便看到他阿爹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手中拿着一串佛祖,嘴唇开合着,那声音一直不绝于耳,然而他仔细听却又听不懂里面的含义。 谢则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放下帘子便退了出来。 谢则便站在一旁等着,等王氏将整篇佛经都抄完了,天也从白日到了黑夜。 王氏抬头看着他,谢则也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道:”阿娘,你生了白发了。” 王氏的反应有些慢,与刚刚抄写佛经时认真的模样完全不一样,片刻后她才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老了自然要生白发。” 谢则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但是看着她这模样突然有些心酸,对谢俊的话也完全信了。 那件事是真的。 比改朝换代还恐怖。他的阿爹是谢家的家主,他的阿娘在谢家地位举重若轻,这两人因为这件事看透尘世,这便意味着这件事差点摧毁一个世家。其中可能引起的恐怖后果,难以想象。难怪他大哥会说那句话。 ——那女人太狠了。 谢则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谢则在佛堂里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压抑难当。王氏不抄佛经的时候,便呆呆地坐着,哪里有往日里当家主母的气势与风范。 ”若是他肯来看看我,便好了。”王氏突然道,本来淡漠的眼中竟带着一丝渴望。 ”阿娘……” ”他怎么会来看我呢?他恨我的……” 王氏眼中的光芒突然灭了,身体趴在桌子前,又开始认真地抄起佛经来。 谢则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竟隐约觉得他阿娘的身体有些佝偻了。 谢则只觉得透不过气,连忙加快了院子,都走出了院子,才发现终于可以呼吸了。 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似乎站了很久,一动不动。 ”大哥。”谢则叫了一声。 谢俊看着那院子门:”我一直不敢进去。” 谢则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他总觉得有一股黑压压的气息压在谢府头顶:”大哥,我明日便回荆州了。” 谢俊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道:”好。谢氏荣华,不能毁在你我手中。” 第二日,谢则便离开了。 谢家四郎谢昀从未这般被冷落过。谢氏夫妇出家的事在整个建康城传地沸沸扬扬的,他自然也从下人的口中听说了,吓得他直接从床上爬了起来,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被人拦住了。 ”四公子,大公子说您身体不好,便在这院中好好歇着,莫要四处乱跑。”这是下人的原话。 他的身体确实不好,所以并未从这句话中听出什么来。他换了一个法子,这次是要谢家大哥来见他。 虽然没有谢则那般有求必应,谢俊也是宠着他的,若是往日,他一句话过去,谢俊很快就会过来,但是他这一要求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几日都没有反应。这一下,谢昀终于察觉到问题了。 他本是这家里的霸王,谢家名门世家,讲究名声,偏偏对他纵容的狠。而现在,谢昀感觉到了危机感。 他渐渐听到了一些传言,说他不是王氏的儿子。 谢昀觉得十分荒唐,然而谢俊的避而不见令他有些不安,于是他便想了一个有些偏激的主意,若是谢俊不来见他,他便不吃饭。 一天后,谢俊依旧没有来。 谢昀的心沉了下去,病一下重了几分。 当知道谢则从荆州回来的时候,谢昀就像阴雨里的人见到阳光一般,从恹恹的顿时有精神起来。他在院子中等了又等,那一天,谢则没有来,他便想着,或许是有些事绊住了,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谢则就回了荆州,这对谢昀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 他一向受尽宠爱,谢家对他有求必应,如今突然被人不闻不问,谢昀觉得浑身难受。 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被软禁了起来一般。 ”听说了吗?四公子不是夫人的儿子。” ”是啊,三公子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听说就是因为这事,老爷和夫人才想不开,遁入空门了。” 这些话便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在了谢四郎的头上。 第042章 轮回 五月十四。 热气腾腾的浴池中,一个人走了出来,修长强劲的腿,覆满肌肉的身躯,都从雾气中显现了出来,他走了两步,站定,张开了双臂,很快有人围了上去,将他身上的水珠擦干,又披上了一件外袍。他坐在镜子前,黑色如墨的发用金冠束了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青色的胡渣刮得一点不剩,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眼深邃,五官俊挺,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傲气。 李得清悄悄地看着慵懒坐着的帝皇一眼,他感觉得到帝皇今日的心情很好。整整一个月,他觉得皇帝都是活在黑暗里的,黑暗的力量慢慢滋生着,似乎要将他完全吞没。而今日的皇帝,一扫往日的颓然,眼中的神采似疯狂,又似魔怔,带着一种强烈的渴望,那是一种近乎灼烧一切的渴望。 他觉得有一股力量支持着皇帝,合则新生,若是不合……他根本不敢想象那种结果。 华贵的锦衣穿在了他的身上,腰间系着金色的腰带,此时的皇帝,俊逸逼人,纵然如李得清,此时都不敢直视他了。 “李得清,你觉得如何?”皇帝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李得清连忙回神,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陛下乃是天子,自是天人之姿,英武无双。” 桓凛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满意,低声道,像是自言自语:“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李得清垂着脑袋,心思百转,竟生了一丝荒唐的念头,他觉得此时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就像要去见喜欢的人的少年一般。当看到皇帝的脸时,这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的目光不禁看着门外,外面天气晴朗,一览无云,但是他总隐隐觉得暴风雨快来临了,这两日,肯定有大事发生。 李得清看不见的是,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白衣青年,青年撑着脑袋坐在那里,望着天空,思绪却不知道已经飞到了何处。 谢盏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感觉到了茫然,从生到死,他这一生只有短短的二十八年,这二十八年他坐了什么呢?研读诗书,后来入宫,他这一辈子便是活得太过理智了,似乎从来不曾肆意过。或许从幼时开始,他便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逆来顺受,所以到了后来,他的性格便那般隐忍了,他只做自己认定的事,而从小到大,他似乎都未曾为自己活过。 为自己活着是什么感觉呢? 谢盏努力地想了想,发现自己的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他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不是个喜欢做梦的人,唯一的梦境便是期待与桓凛终老,最终却被时光和残忍的现实磨灭了,后来便懒得做梦了。 微风吹过,桓凛不禁朝着大殿的门口处看去,他总觉得自己该看到什么,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似有所觉般,谢盏也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镜子前的桓凛。他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他。桓凛移开了目光,谢盏也很快收回了目光,依旧痴痴地望着天空。 桓凛一夜未睡。 他的心情,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期待了。 是期待吧,他的阿盏便要回来了。月亮多圆,月光多亮,他的阿盏会披着月光走到他的面前,那带着月华的眼睛会看着他。无论阿盏对他是爱是恨,他都要将他留在身边,看着他,他们的缘,从十三年前,那惊鸿一瞥便已经连在一起了,怎么也不可能分开。 桓凛舒展身体坐在椅子上,双眼微微阖上,脑海中闪过无数纷杂的念头,最后都化作了一双眼。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烟云缭绕,他依旧看得见他眼中闪耀的光华。 五月十五。 李得清发现,皇帝更加神采奕奕了,整个人也是俊逸非凡。他身上的衣着一丝不苟,却令他想到一种执着的东西,扑向火的飞蛾。 李得清突然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他竟然想到这般不吉利的事。 西殿,朝东,子时,正对月华。 桓凛的手中紧紧地抓着玉佩,玉佩本是冰冷的玉石,但是却像已经印上了他的体温。 还清上人从远处走来,他披着黑色的披风,帽子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淡如烟的眼睛。他似乎走得很慢,如闲庭漫步,却又在下一刻走出了许远。 他走到了西殿,却在殿门口突然停下来。 桓凛的目光并不在他身上,所以并未发现还清的怪异。还清紧紧盯着一个地方,那眼神仿若与人片刻的交流。 还清踏进了大殿,桓凛恍然回神,看向了他:“你来了。” 那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然而他知道他不是他,但是他很快便可以见到他了,桓凛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时间已经到了。”还清道。 他的目光落在桓凛手中的玉佩上:“给我吧。” 桓凛抓紧了手中的玉佩。这块玉佩,自得到后,便从未离开过,他从未将他给予他人。 还清也不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待着。 桓凛眼中隐隐带上了威胁:“还清,你知道我想要的,若是你敢欺瞒我,你知道结局的。” 谢盏就站在还清的身边,听到这句话,不禁悚然一惊,看向还清,眼中带上了担忧。桓凛已成执念,若是还清让他走了,还清的结局会是什么?这一生,因为待他好的人少,而还清便是其中之一。还清帮他,而他却害他。 还清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桓凛深深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躁动不安,将手中的玉佩递给了还清。 还清盘腿坐在了地上,将玉佩摆在了自己的面前。本来散落的月华,在那一瞬间,完全集中在了还清的身周,如同一个银白色的光球将他包裹其中。 桓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光球,也许下一瞬,一个影子便会出现在那里。 那光华越来越亮,亮到眼睛无法直视,等到再能看清的时候,那光华已经弱了很弱,而那块莹绿色的玉佩泛着莹莹的光芒。 桓凛死死地瞪着,心剧烈地跳动着,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忘了呼吸。 谢盏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拉了过去,拉在了那光球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看到了自己的脚落在地上,他依旧是灵魂,但是却和之前的灵魂状态不一样了,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就仿若活人一般。他的脚像是被什么定住一般,紧紧地固定在了原地。 谢盏的表情变得错愕起来,一时心思百转,还清不是要他入轮回吗?为何他的魂魄会被束缚在这玉佩旁?难道还清欺骗了他?谢盏的目光不禁看向了还清,还清那依旧清冷的面孔,眼中平静无波,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究竟在想什么。 “阿盏!”桓凛的声音颤抖着,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张俊逸的脸已经扭曲到疯狂了,说不出是喜悦到了极限,还是悲伤到了极限。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谢盏,恨不得走上去,将他紧紧地抱进怀里,然而他走了过去,却摸了一个空。他这才恍然惊觉,还清招回来的只是阿盏的魂魄,不是那个鲜活的阿盏。 不过魂魄又如何,只要是他的阿盏便好了。桓凛后退了两步,依旧紧紧地盯着谢盏。 谢盏依旧是一身白衣,一如十年前,他们情深离开时,阿盏站在那处,远远望着他离去时的那一身白衣。他的全身都环绕着一层月华,精致的五官,清秀的面容,都是那般的熟悉,那本是令他魂牵梦绕的一张脸,也是恨了五年的一张脸。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是真正对着谢盏的时候却脑袋一片空白,他想说“阿盏,我错了”,但是他千错万错,错的其实一点两点,又岂是一句话便能勾销? 半晌后他才挤出一句话道:“阿盏,我回来了。” 谢盏站在那里,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少年张扬的桓凛,青年沉稳的桓凛,再到如今皇位上高高在上的帝皇。那个他所深爱的桓凛,其实早已消失在时光深处了。 ——阿盏,我回来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谢盏都盼着这样的一幕,无论是他在写字的时候,还是在弹琴的时候,突然有人推门而入,对着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扯着喉咙道:“阿盏,我回来了。” 然而,穷极一生,他都没有盼到他想要的。在他死后,心灰意冷之后,桓凛才说出这样的话,又何其可笑? 谢盏真的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如同冷清的田野间开出了灿烂的话,那般好看,那般摄人心魄,桓凛跟着一喜,然后当看到阿盏的眼睛时,他的心瞬间从云端落到了地底。 阿盏的眼中没有任何笑意。 桓凛突然慌了,他心中突然有种恐惧的感觉,他想要紧紧地抱住阿盏,那样他的阿盏才不会走,然而他的阿盏只是一缕魂魄,他怎么也抱不住。那是一种极端的无力感,最后只能无措地看着谢盏。 “阿盏,阿盏。”他只能无措地喊道。 谢盏的笑意突然敛住了:“桓凛。” 他道。那是他的声音,与五年前也不一样了,桓凛突然安静下来,痴痴地听着,眼中竟有些酸涩。 “桓凛,你知道吗?当我死后,我便一直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对我的恨,看着你做的那些事,开始的时候,我也有恨的,有不甘,我明明那般努力,却不曾换来你的半分留恋,换来的竟是你的恨。有时,我会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你这般恨。后来我才知道真相,我又想,我做的那些有何意义。我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谢盏的语气一直是淡淡的,眼中没有哀伤,明明是说着他自己的事,却像说着另外的人和事,“因为我们之间无缘,天都看不惯我们在一起。” 桓凛突然嘶吼了一声,那声音很低,却像是撕心裂肺一般,带着无尽的痛苦。 或许在阿盏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便已经落在了泥泞之中。原来他的阿盏,一直在他身边啊。而他又做了什么呢? 兜兜转转,害得阿盏最深的人其实是他自己。是他亲手毁了深爱他的阿盏,是他让阿盏变成几日的模样。 比起谢家对阿盏做的一切,他更像是罪孽深重之人。 ——你戾气太重,今日这般伤人,便不怕来日被戾气反噬吗? ——公子唯一盼着的便是你能平安归来时,等你当上皇帝,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要杀公子。 那些指责声在他耳边响起,最后他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一句话。 ——因为我们之间无缘,天都看不惯我们在一起。 这是阿盏说的。 “天道又如何?阿盏,我不怕天道。”桓凛道。他不怕天道,他怕的是阿盏冷漠的眼神。他的眼神那般淡,淡的容不下任何爱和恨了。哪怕是恨,也比这副样子强了很多。然而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恐惧渐渐地将他淹没。 “阿盏,只要我们在一起便好了,无论你是人还是魂。”桓凛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他已经不奢求阿盏的爱恨了,只要阿盏陪在他身边便好了。阿盏不是一直在他身边,那便继续就好了。 一声轻轻的叹息在两人身边响起。 谢盏似有所觉一般,目光转向了还清上人。还清上人看着他,谢盏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因为他竟然从还清淡然的眼中看到了温柔的神色和微微的笑意,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了起来。 他的身体渐渐的变淡了,变轻了,在他的身体彻底消失前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桓凛的脸。 桓凛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双眼瞪大,里面带着无边的惊恐与无措,他伸出手来似乎想抓他,然后却抓了一个空。 “还清,阿盏呢!”他的声音尖锐到绝望。 “入轮回。”还清道。 谢盏听着那辽远的声音,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桓凛坐在了地上,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中也出现了一个缺口,变得越来越大,什么都没了,化作了空荡荡的一片。 入轮回。 他的阿盏走了。 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从此前尘尽断,再也不记得他,而他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他了。 桓凛突然觉得心血沸腾,喉间一阵翻涌,鲜红的血液落了一地。 一地落红,他头上的金冠落在地上,黑发散落开来,狰狞的脸也化作了悲妄,风突然吹得猛了许多,吹起了散乱的发。整个大殿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将一切吞没其中。 第043章 重生 彭城。 黄昏的光芒下,金黄色蔓延至远处的山脉,整座彭城都笼罩在一层安宁的气息下。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座乱城,因桓楚和北秦交界于此,今日,北秦将地界往南推了五十里,明日里,桓楚又将地界往北推五十里,如此往复,不得安宁,这座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今的安宁便如同偷来一般,然而也持续了整整一月了,至于这变化的原因,暂且不提。 夕阳下的军营庄严肃穆,那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军营,然而将士们却是训练有素,使得这临时的军营也守得坚若磐石。 一座普通的营帐之中坐着两个人,这两人衣着不凡、满脸傲气,与这军营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都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这小凤凰就算是下蛋,也该下出来了吧。”一人道,脸上满是不耐。 “呵,这可说不定。当年这小凤凰被咱们皇帝身边的时候,陛下不就在宫中常常一呆便是整整一日吗?”另一人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带着明显的轻蔑与不怀好意。 “离了陛下,自己建了座小城,还真以为自己就是皇帝了?那些过去的那些事都一笔勾销了吗?这般将我北秦的使者关在门外,避而不见,实在是太过狂妄了。”另一人道,转身便要走。 “嘿嘿,说不定是怕了呢?人家怕是还没见过这般的事呢?你不让人好好准备准备?” “王兄,我是等下去了,直接回去禀报了陛下,让陛下派大军来平了这彭城罢了。” “罢了罢了,果然是内殿里的人,见识实在短,这见一面怕是也没什么意思,回便回罢。” 两人还未踏出几步,一个人挡在了他们面前,那人在北秦使者傲慢的眼神下也显得不卑不亢:“两位大人,十分抱歉,让二位久等了。我们将军刚刚得了空,便请二位进吧。” 那两人相视一眼,虽是不情愿,但是又有些好奇,他们只听闻陛下身边养着一只小凤凰,凤凰柔媚入骨,惹得陛下几日出不了门,这小凤凰也不是甘当娈宠的,突然有一日发了疯,用爪子撩伤了皇帝,自己跑了出来,组了一只军,做起了将军来,而那之前陛下也藏得紧,他们根本看不见小凤凰的样貌,对于这漂亮却又有些脾性的小凤凰,此时有机会当然想见识一番了。 “罢了,我们便不与慕容鹫计较了,只是下次可说不定了。”一人道。 慕容鹫,小字凤凰。 那引路人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引着他们往里走。正是因为引路人的淡然,反而显得那两人气度狭隘了。而气度狭隘的人是无法察觉自己的狭隘的,并且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引路人将他们引至一座营帐中,那座营帐与之前他们呆的地方无太多不同,墙上挂着一把弓,上面的椅子上铺着一层虎皮,庄严肃穆许多。那两人又忍不住相视一眼,眼中都有些遗憾,他们还以为小凤凰的营帐是粉色的呢,然后在里面摆着一面镜子,镜子前放着胭脂水粉呢,然后一个小姑娘似的少年坐在镜子前慢慢地梳着妆,见了他们便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他们想象的一样都没有。 营帐中空无一人。 那两人不由得看了引路人一眼,略有些不满:“慕容鹫呢?” “二位大人稍等,将军很快就来了。”那人站在一边,道。 这一下他们确实没有等多久,一人从后帐走了出来,那人穿着银色的盔甲,只是那纤细的身段依旧勾勒了出来,再往上,感觉到一阵闪耀的银光,少年的脸上扣着一具银白色的面具,挡住了那可能倾泻而出的倾世容颜,什么都看不清,却像什么东西自心中滑过,痒痒的,却又偏偏抓不到。 少年突然往下扫了一眼,扫过那两人,那眼神没有武将的凌厉,明明是淡若水的,有点像他们识得的文官的,但却有些不同,带着一股威慑力,让他们在那里坐定,吞咽口水都显得艰难起来。 少年的目光移开,他们方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此时发觉竟被皇帝的娈宠震慑住了,不由得有些狼狈。 一人不由得大声道:“你就是慕容鹫吧,陛下让我们来传话的,他说如果你乖乖的洗干净了躺在床上,陛下就不计较了,否则……” 少年靠在那里,无喜无怒,透出一股慵懒之气,面具中透出的眼神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否则如何?” “否则就踏平了彭城!”那人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反倒显得气势弱了许多。 “秦坚不是一直想踏平我吗?只是这彭城不一样,南有桓楚,西有我叔父,他那虎狼之性不得不收敛了一些,才派你们来当说客的吗?”少年语气平淡,却三言两语将眼前的形势分析地十分透彻。 那两人本是武将,秦皇帝派他们来不过想威慑一下小凤凰,却没想到慕容鹫根本不怕,而论起口才,他们便差了许多。 “哼,陛下是天命之归,根本不将你们慕容家的叛将看在眼里,至于桓凛……听说整日痴迷于鬼神之术,南楚早晚归属于我北秦。”一人道。 当说到‘桓凛’二字的时候,座上的少年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只是很快化作一池平静无波的水,并没有人注意到。 “那便让秦坚直接来踏平我这彭城吧。”少年的语气很无所谓,有些狂傲,却并不狂妄。 “你!”那两人同时站起身,脸都涨得通红了,一齐瞪着座上的少年。 少年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依旧是那纤细的模样,眼睛漂亮到了极致,如有月光流淌,这般漂亮的眼中却透出一股自上而下的压迫的气势。秦皇帝手下的两位武将竟在少年目光的压迫下,只放下要攻城的狠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两人离开后,少年便靠坐在椅子上,只是眼中的狠意并未减少半分。 “阿凰,阿凰……”一个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是个女子,穿着淡蓝色的裙袍,这个年代多出美人,卫家叔宝,潘家安仁,天姿绝色,风华无双,常引城中百姓倾城而观。而这女子的容貌,却也是倾世无双,根本无法以言语形容,不过惊鸿一瞥,却是灿若星辰。慕容鹫一直戴着面具,而他与这女子本是姐弟,所以看着那女子的容貌,许多人才更加好奇脱下面具后,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惊世之容。 女子由一个丫鬟扶着,她那双眼睛中却毫无焦点,便如同美玉上的瑕疵,令人可惜。 少年看着她关切担忧的表情,眼神顿时变了,收敛了狠意,一种陌生而甜丝丝的感觉在心中流动着,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语气无比温柔道:“阿姊,我在这里。” 少年走了过去扶住了女子,扶着她在宽阔的椅子上坐下,她连忙招来了丫鬟将食盒拿了过来,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阿凰,这是我做的你最喜欢吃的菜,你还未吃饭吧。”慕容洐道。 “阿姊,我与将士们吃一般的便好了,你莫要忙活了。”少年道。他见过这女子做饭的模样,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还要自己动手,常常弄得自己一脸灰,做的格外狼狈而心酸。然而,这女子便有这种固执的性格,想做的一定要做好。也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她闭着眼睛也能将他最爱吃的菜放到了他的面前。 别人都以为他喜爱清淡,其实他喜甜,喜辛辣,上一辈子,没人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过也没人在意罢了。 女子将食盒打开,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她将食盒推倒了他的面前:“阿凰,快吃,待会儿又有事了。你如今是将军了,忙得很。” 外人面前气势不凡的小将军,在女子的面前便成了乖巧的少年,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少年将所有的饭菜吃得一点不剩,女子掂量着那空了的饭盒,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阿姊,你会不会怪我?”少年看着女子毫无光彩的眼睛,不由得道,“北秦的皇宫中锦衣玉食,而这里只能粗茶淡饭。” 当年秦坚攻入西燕,将燕国皇室慕容氏全部带了回去,貌美的都充了后宫。他阿姊容貌出众,最得秦皇宠爱,各种封赏,锦衣玉食,自然是少不了的。若非他一意孤行,要带着她逃出来,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她的眼睛也不会变成这般。 “侍奉仇人,何谈快活?阿凰,只有逃出了那个牢笼,我方才觉得活了过来。”女子道。 少年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凰,你执掌整个彭城,北秦和南楚都对此虎视眈眈,我知道你事多,便不打扰你了。只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阿姊都在你身边,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一起死罢了。”女子落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少年坐在那里,脑海中回荡着女子的话。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一起死罢了。 银色的面具在阳光下闪耀着一阵光芒,他摸上了脸上冰冷的面具,脑海中却无比地清晰。 他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一无所有的谢盏了。 再活一辈子,他不会再认命,更不会轻易死去,他有他想要护着的东西,他更知道他想要什么。 第044章 身 血腥,火海,杀戮,死亡。 本来华丽庄严的宫殿,如今已经化作一片血的海洋,狂妄的笑声充斥着整个宫殿,灯光明灭中,隐约照出了那些人狰狞的脸。 一众柔弱的男男女女被围在中间,与那些披着战甲的狰狞士兵比起来,这些人就如同落入狼群中的小绵羊,楚楚可怜,却更能引起人的欺凌欲。 “陛下,这里有燕国皇室共十二人,除了燕帝的一个妃子,其余的都是他的子女,其余的老女人全都杀了。”一人扯着嗓门道。他说的兴奋,人命在他眼中便如同草芥一般。 被众人簇拥着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姿貌瓖伟,有着氐族人的粗犷,那双眼睛,便如同山中的猛兽,泛着凶光,因为鲜血的刺激更加凶狠。 “陛下,您挑一个吧,要么全部送到陛下的宫中?以陛下的能力,这些都不在话下……” 整个大殿中充斥着污言秽语,而那些跪在地上、柔弱的年轻男女们都吓得瑟瑟发抖。 野兽盯着他们,就像在搜寻猎物一般,突然,虎目男子的目光落在一个少年身上,那少年缩在最里面,那般小,那般柔弱,然而却如同天空中最明亮的明珠一般,那般惹人注目。虎目之中光芒大盛,男人走了过去,一把便将那少年扛到了背上。 与男人高大的身材相比,少年简直是懦弱不堪的猎物,男人的手紧紧地扣住少年的腰,少年根本逃无可逃。 惊恐、绝望,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包裹其中。 谢盏睁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梦已经醒了,那种恐惧依旧如影随行一般。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那种惊悸。自他醒来后,时常做这个梦,其实也不完全是梦,而是来自那个少年的记忆,在那无尽的恐惧与折辱中香消玉殒。 一年前,他从少年的身体中醒来,当他站在镜子前的时候,依旧看到脸上还未褪去的惊悸的表情。少年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对他而言,秦坚便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囚禁他,折辱他。秦坚就像一只野兽,根本不懂感情。在他眼中,少年便是一个好玩的宠物,他喜欢看着他绝望的神情,喜欢在他濒死时突然放开他。自小娇生惯养、受尽宠爱的少年,又如何受得住他的折磨? 谢盏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受到了少年强大的意念,便是逃。逃出秦宫,逃出秦国,逃开那个恐怖的男人的钳制。他重生在死去的少年身上,虽然不是入轮回,忘记前尘,但是能逃离过去,对于谢盏而言,便是惊喜。 这是上天给他的重生的机会。 也是他运气好,他刚醒来不久,南楚混乱,秦坚气势汹汹地要与南楚一战。秦坚本是要带着他一起去的……后来谢盏想起,也觉得有些怪异,秦坚一世枭雄,少年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小玩意,又如何会带着他去这可能决定天下一统的战争?或许在秦坚眼中,这少年也不止一个小玩意那般简单吧。后来经一众人的劝导,秦坚也不是刚愎自用之人,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也因此,谢盏逃过了一劫。 谢盏虚长这少年十余岁,然而读书与见识都比这少年厉害许多,他在朝堂中近十年,早已看惯了朝堂中的波云诡谲。少年虽然年幼,但是慕容一族都是骁勇善战的,所以并非柔弱不堪的。谢盏不懂作战,但是懂人心,他用半年时间逃出了秦宫,而无论他跑到哪里,秦坚随后都会荡平那座城,直到最后,他逃到了彭城,这是南楚和北秦交界之地,因为南楚的制衡,谢盏才稍微得了喘息的时间。 这一年下来,他也并非一无所有。西燕皇族后裔的身份并非完全无用,他如今拥有自己的军队,也护得住暂时的安宁,至于接下来的事,便只能想一步走一步了。 然而,纵使这般日子,也比他过去的日子好了很多。这样的时候,他才是真实活着的,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得到自己的体温。 这一梦之后,谢盏再也无法入眠,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将那银色的面具扣在了脸上。少年的容貌实在太过漂亮的惊人了,物极必反,艳极必伤,少年的悲惨本就因这容貌而生,如今遮住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起身,打开窗子,外面的月光很亮。 冷风灌了进来,彭城不比建康,寒冷了许多。一件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谢盏转头看去,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人的脸隐在黑暗里,隐约间只有俊朗的轮廓,他身上穿着黑衣,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手上抱着一柄剑,就像一个剑客。 剑客,这个词对于谢盏来说是十分陌生的。他见过的有两类人,一种是士,风流名士如谢何,如王苛,一种是将,宋砚便是武将,桓凛也是武将出生。这两类人身上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淡,一种烈。而身边的男人,却不属于这两种。他有一柄剑,有将者的气势,然而,他却是不受拘束的,是自由的,拿着一柄剑便可以走遍天下。 谢盏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阿岚,你也睡不着?”谢盏问道。 半晌后,没有人回答他。谢盏转头看去,那人已经消失了,房间的某一处,传来了平静的呼吸声,似沉睡。那呼吸声回答了谢盏。 谢盏嘴角扯出了一抹笑,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谢盏将秦国派来的使者赶出军营的事很快传了出去。一众将士们都感叹将军做的好,解了一口气,只是这解了气,之后的事便烦躁了起来。要是那秦坚真的火了起来,一脚踏平了彭城,他们可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 慕容鹫虽是西燕皇族,然而因容貌过于秀丽,身材过于羸弱,他往那里一坐,那些人的眼珠便乌溜溜地转着,总忍不住往他身上看着。突然,一个人往他面前一站,很快挡住了那些人的目光。 “呕……” “阿丑,你快走开。” “快走快走,被你丑哭了。“ 顿时一众狼嚎声。站在谢盏面前的人,手中抱着一柄剑,气势风度并不差,只是脸上有几道横贯左右的疤痕。本来也算不上丑,只是他们看多了慕容鹫,在看其他人便容易产生这种感觉。 “阿岚。”谢盏出声。 那些人无论怎么呕吐怎么驱赶,阿岚都无动于衷,只有当谢盏出了声,他方才走到了谢盏的身后,让那一众将士看到主将的身。 那些人顿时老实了,认真商讨起对策来。 “将军,刚收到密报,秦坚亲自带着人从长安出发了,怕是来者不善。” 他们一路跑,秦坚一路追,不知道被踏平了多少座城,这些人都怕了,也因此,慕容鹫的叔父都不敢收留他们了,给了他们一些粮草,就让他们上路了。 “彭城临着南楚、北秦,大将军的后燕,秦坚若真要打,其实很简单,但是南楚应该不会坐视不管。这不是最坏的,最坏的结果便是秦坚联合桓凛,直接将彭城踏平了,然后在这里继续交战。” 彭城易守难攻,南楚与北秦交战频繁,便也借机歇息片刻,但是真要打起来,彭城恐怕难保了。 “将军,其实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趁秦坚打进来之前,先投靠了南楚。”有人道。 秦坚一心想要灭了他们,南楚与北秦对峙,说不定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这生路,却也未必是什么好路。 谢盏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面具挡住了他眉宇间的阴鸷,他揉了揉太阳穴,平静道:“今日议事便到此,待我好好想想。” 那些人都退了下去。 不会没有退路的,不会走到绝境的,他要好好想想。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露出的肌肤上戳了戳,谢盏抬头看去,便看到一双眼睛,带着担忧与安抚。 “阿岚,我没事的。” —— 北秦的使者刚出发回长安,秦坚便已经来到彭城边了,所以他们的汇合地点是在彭城外。 “所以,那个小家伙将你们从军营里赶了出来?”男人的眼中,除了嗜血的光芒,还带着一抹兴味。 “是啊,陛下,慕容鹫太嚣张了,根本不将北秦放在眼里。”使者怀着怒气,在男人面前的话自然是煽风点火。 “一年了,这性子倒是越来越烈了。”男人的眼光暗了下去,“不过他玩得也够了,小凤凰是该回笼子里了。” 秦坚将派出的使者赶了出去,拿出小凤凰的画像来细细品读。一年了,他的小凤凰不知道有没有长大,还是更加漂亮了呢?不过笼子里的东西,还是乖顺一些的好。他还是怀念那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凤凰,目光紧紧地跟随着他,像个警惕的小动物,他随便动一下,小凤凰的眼神便忍不住瑟缩一下,比他逗过的很多东西都更加有趣。 “陛下,您真的决定踏平了彭城?”他的心腹问道。 “未尝不可。” “陛下,南楚的皇帝桓凛也在这城中。” “他不是忙着寻神问道吗?怎么问到这彭城来了?”秦坚的脸上略微有些诧异。 “或许是因为这城中有仙气?”他的心腹也难得幽默了一把,“呵呵。“ 秦坚木着脸看着他。 “呵……”心腹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045章 消逝(重写,接42章 ) 在五感彻底消散前,谢盏的眼中闪过的是还清充满笑意的脸和桓凛绝望的脸。还清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所以在他的心中是淡如仙的存在,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那般信任他,然而今日的还清,脸色的神采多了许多,多到了似乎别有深意。他的声音那般熟悉,仿若在很久以前便听过一般,然而当他仔细去想,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轮回,他真的是入了轮回吗?然而此时想这些都已经晚了,反正没有什么结局会比他之前的样子更加惨烈了。 然后是桓凛的脸,他感觉得到他的绝望,他也曾这般绝望过,当那一道圣旨让他入了地牢,当那杯毒酒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们的爱本是相互折磨,如今桓凛也感受到这般痛苦,又岂不是将他受的折磨还到他身上呢? 因果,他们的因起源于爱,却没想到结局竟是相互折磨。 桓凛是爱他的,然而他们之间的误会太多,当误会解开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谢盏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闪过他和桓凛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闪过他们相依相伴的情景,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温暖,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只有这些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没有仇恨,没有误会,没有痛苦。他的一生那般短暂,短暂的二十八年在他面前闪过,很快重归于零,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一切都结束了。 谢盏在黑暗中走了很久,没有所谓的黑白无常,也没有所谓的黄泉路奈何桥,只有无尽的黑暗。原来这便是真正的死亡,还是说他前生罪孽太深,所以无□□回转世,而是要走在这绵延不断地黑暗中呢?他心中有些茫然,但是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着。 他仿佛被困在里面一般,他越来越迷茫,最后只剩下一种往前的本能。 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变天了。”黑暗中,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 十五的月亮,本来是又亮又圆的,这个十五也不例外。然而却在月光最亮的时候,不知道哪里飘来了一朵乌云,挡住了光,整个皇宫都陷在了层层叠叠的黑暗中。春雷隆隆,如今已是夏日,天边闪电抽动,这天气便有些不寻常了。 “这天相有变啊,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大事也是太极殿那边的那位应着,跟我们这些奴才有什么关系啊?” 那些偷偷议论的声音,最终都消散在轰隆隆的雷声之中。 十六日,月亮倒是与往常无异。然而笼罩在皇宫上方无形的乌云,更压得人窒息。没有人敢轻易踏入西殿那边,那位至尊临时的居所。 宫中隐隐流传着一些流言,传闻那一位疯了,因为十五日那天,有人听到从那宫殿中传出的嘶吼声和痛哭声,而那声音,似乎是皇帝的。也有传闻那一位不行了,传闻西殿中满是鲜红的血,总管太监一人在里面擦了很久,都未将那血迹擦干。那一位便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脸上毫无血色。 这些传言可不同一般,若是真的,那便意味着一个朝代的更迭,而朝代变换往往意味着血流成河。然而,在陆青桐的铁血手段下,那些流言很快消散了。不过皇帝的面,就连那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见不着了,只说病了。 皇宫里冷冷清清的,仿佛回到了新皇登基的日子,宫里的人都战战兢兢的。 宫殿之中,灯光明灭着,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退了下去,只有李得清和陆青桐两个人。 “陛下还没醒?”陆青桐低声问道。 李得清摇了摇头,惨白的脸上惊惶未褪去。天下人都知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皇帝出了什么意外,他只有死路一条。 “太医怎么说?”陆青桐继续问道。 “太医只说气血虚,歇歇便好了。但是气血虚……”李得清看着帐帘中的人影,心中的恐惧已经麻木了,“气血虚又如何会昏迷不醒?” 李得清看了陆青桐一眼:“陆大人,要不您进去看看?” 陆青桐将身上的剑脱了下来,放在了地上,然后走了进去。当看到昔日帝王时,他也觉得难以相信,他的黑发之中已经夹杂着几抹白发,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而且看着他的脸,这根本不像是气血虚,气血虚又如何会脸色苍白到铁青,完全没了生气,就像个……陆青桐压下心中的不安,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脉。 脉是跳动着着的,但是很微弱。 陆青桐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上依旧紧紧地抓着那块玉佩。陆青桐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伸出手落在那块玉佩上,想要将玉佩从他手中拿出来,但是他越用力,皇帝却是抓的越来越紧。 “陛下。”陆青桐换了一声。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陆青桐盯着那黑发中散落着的白发看了一眼,终究是无奈地退了出去。 “李公公。”陆青桐低声唤了一句。 “陆大人。”李得清一个机灵,总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冷,连忙打起了精神。 “李公公,我刚看过了,陛下的心脉平稳,确实是昏迷了。你每日着太医过来看,好好照看着皇帝。陛下不过昏迷了而已,这天下没那么容易改朝换代的。”陆青桐道,是在叙述事实,却也带着警告。 “陆大人,奴才誓死效忠陛下,与陛下共生死。”李得清道。 “西殿外会有陛下的亲卫守着,你也不必害怕。”陆青桐说完便离去了。 李得清站在西殿的门口,这才松了一口气。 桓凛突然病倒了,这一众士族都上门来探望,说是探望皇帝的病情,只是每个人心中的心思,都不是三言两语都可以说清的。 只是都最终被李得清拦在了大殿外,世家没有将一个太监放在眼里,却不得不顾及那些厉害的守卫。 而作为士族之首,谢家并未有动静,谢家虽出了变故,但是威信犹在,谢家没有表明姿态,其他世家也不敢太过于放肆。 这原本波云诡谲的朝堂暂时安稳了下来。已经习惯安逸的士族们,谁也不想做出头鸟。 谢家。 谢家也被踏破了门槛,而谢俊则是最为头疼的。这些士族们一边试探着皇帝的病情,一边则试探着谢家的态度。 “谢大人,听说皇帝将前帝的幼子养在身边,那位小公子如今也六岁了吧,听说像极了谢家女公子。” “皇帝也不知得了什么病,诸位大人想去探病也没有见着他的面。” 这番话中意思便含了许多层了。桓凛杀了司马氏许多人,其中也包含了谢家的外甥,这般算来也是仇人了。元熙帝的小儿子是谢芝兰的儿子,他是司马氏的后代,算起来也是正统了,若是那孩子做了皇帝,那谢家便是外家了,比现在尴尬的境地强了许多。 而皇帝病重,这是改朝换代的好时候。 “皇帝登基的时候便诛杀了佞幸,但是据说啊,皇帝这次病重,和那前朝的佞幸有关。”又有人道。 谢俊脸上一直是礼貌的微笑,他虽不善辩驳,但是却并非刻板不懂变通之人,那些不愿听得,他左耳进,右耳出,然而到了这一句,他再也不能当做没有听到了:“李大人,谢盏是我谢家的人,大人称呼他的时候也请注意用词。” 谢俊话并不多,论圆滑比不上许多人,性子算是耿直的,这认真说的话也是颇有分量的。 那几人不禁对视了一眼,在以前,谢家从未承认过谢盏的身份,所以他们这才没有忌惮。谢家这般注重名声的士族竟然会承认谢盏是谢家的子孙?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谢俊说了这样的话,他们便再也试探不下去了,只能悻悻地离开。 那几人离开后,谢俊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陷入了沉思中。 有些话并非毫无根据的,皇帝是武将,身体强壮,这一次怎么会突然病了?而且还和阿盏有关?阿盏不是早就…… 想到这些旧事,他的脸上不免蒙上了一些阴郁。 阿盏活着的时候,谢家不曾认过他,也不曾为他正名,也只能死了为他做一些事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强。 谢家的佛堂中,王氏将抄好的经书放到一边,靠着墙壁小憩了起来。 她抄起经书来已经有些不分昼夜了,清醒的时候便抄一些,等累了随便靠着歇息片刻。她很少能入眠,她做梦的时候总能梦到阿盏,或许是阿盏不愿见她,所以她做梦的时间越来越少。 而这一次,她竟然睡了过去。 这个梦做得朦朦胧胧的,完全沉浸在一片浓墨重彩的黑暗中。 只是当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一阵心悸,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里裳。 “谢郎,谢郎……”她无措地叫了出来。自入了佛门后,她从未这般叫过他,这声音几乎是本能的叫法。 谢何连忙走了过来,将她抱进了怀里,用袖子擦着她额头上的汗珠,担忧道:“阿尤,你怎么了?” 王氏紧紧地抓住了谢何的袖子:“我看到阿盏了,阿盏,阿盏被困在一个地方,一直走不出来,我们要去找他,要去找他……” 第046章 梦里 梦里的世界是完美的。 大胜而归,鲜衣怒马,他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缓缓前进。在许多将士中,他的样貌最为俊朗,神采最为飞扬,惹来无数人扔来了瓜果。他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将瓜果赠予行人,而是将那些瓜果收进了口袋里,很快的,衣服里便鼓了起来,看起来像大腹便便的孕妇一般。 “阿凛,你藏着这些是留着喂养家里的小媳妇吗?” “阿凛,你有媳妇了?真是金屋藏娇啊,我们都不知晓。诶,弟妹是何模样?” 那些战场上的兄弟们拉着他取笑。若是以往,他又岂肯吃亏,必定要说回去。但是今日,却像说到心里去了,阿盏是自己的小媳妇,想到阿盏的模样,心里就甜丝丝的,他们的话,半分都反驳不得,因为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别说了,阿凛的脸红了。” “天,阿凛脸皮这么厚也会脸红。” “阿凛,别藏了,快把媳妇儿交出来给哥哥们看看。” 他们在军营中最爱开这些玩笑,平日里被他笑得多,如今抓着机会便拼命地取笑他。那些人起哄的越来越厉害,他觉得自己全身都热气腾腾的,脑袋也垂了下去。他从那些人中挤了出去,抱着那些瓜果便朝着一个地方跑了去。那个地方,他曾经梦到过无数次,这条路,他也在梦里走了无数次。 他跑到了一个小院子外,这里的一切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近乡情更怯,他站在那里,竟不敢敲门。五年了,他的阿盏变成了什么样呢?是更好看了,长高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变化呢?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确定自己衣着上没有任何瑕疵后,终于伸出手去敲门。只是他的手还未触到门,就像心有灵犀一般,那门突然开了,阿盏站在那里,沉静而美好,便那样微笑着看着他。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那一瞬间,所有的东西和声音都仿佛消失不见了,这个世界上仿若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先回过神,往前迈了一步,便将阿盏抱了起来。他抱着他转圈圈,在他的脸上留下无数个吻,然而怎么也抱不够,怎么也亲不够,直到阿盏的脸放了下来,他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他。不能动手,他便用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阿盏很快便绷不住了,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这样一直抱着我,我又怎么做饭给你吃呢?” 他的心情瞬间便好了,将百姓们扔给他的瓜果全部搬了进来,放到了阿盏面前,骄傲道:“阿盏,这些都是百姓们看我长得俊,扔给我的。” 阿盏道:“以前我出门,瓜果都是满车的。” 他顿时泄了一口气,阿盏看着他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拿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得寸进尺,又用脑袋蹭了蹭阿盏,七手八脚地要上去帮忙,最后将一顿饭做的乱七八糟。不过这也是他五年来吃的最饱的一顿饭了。 阿盏做的,便是最好的。 吃过饭后,两人便相依相偎地坐在那梨树下。 “这五年来,你便没想过回来看看吗?”阿盏问他,眼睛亮晶晶的。 他偷了一个吻:“一年前,你给我写的信少了一半,我心痒痒,就想偷跑回来,还没跑出军营就被我爹抓了回去。” 两人紧紧抱着说了很多话,很快的,天黑了。他依旧紧紧地抱着阿盏,心中却有种飘忽的幸福感,不安从心底腾了起来。他抱得越来越紧。 阿盏的眉头皱了起来,声音依旧温柔:“桓凛,你怎么了?” “阿盏,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他苦着脸,半晌后才道:“反正不是好梦,我想到心里便闷闷的。” “那就不要想了。” “可是就忍不住想要想怎么办?” “那就说出来,免得憋在心里难受。” 他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脖颈间:“阿盏,我梦到我误会了你,还害死了你。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月光下,阿盏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眼中也似盛满了笑意。 突然,阿盏的脸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心中腾起一股恐惧,那恐惧渐渐扩大,最终化作一股浪潮,将他完全淹没其中。 院子不见了,梨树不见了,他的阿盏也不见了。 桓凛猛地睁开眼睛,看着青色的帐顶,眼中是浓重地化不开的悲哀。原来刚刚那个才是梦,那些所谓的幸福都是他心中幻化的泡沫,真相那般血淋淋,他误会了阿盏,他害死了阿盏,他的阿盏已经不在了。 “陛下,您醒了!”李得清从外面走了进来,跪在了桓凛的面前,惊喜道,“陛下您可有哪里不舒服的,要不要去寻太医来?” 桓凛从那泡沫的梦境中一点一点地走出来,目光落在了李得清的身上。 “我昏睡了几天了?”桓凛的声音已经十分嘶哑了。 “五天。” “五天……”阿盏已经去了五天了。 “还清呢?” “陆大人知道的。” “让陆青桐来见我。” 陆青桐来得很快。那一日,皇帝怒急攻心,吐血不止,吐到后面便昏迷了过去,所以当看到他醒来,陆青桐是一喜,看到皇帝的脸色,又是一忧。 暗沉沉的,像没有生气一般,眉宇之间环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还清呢?”皇帝问道。 “还清谋害陛下,臣已经将他关到了地牢之中了。” “我去见他。”桓凛下了床,鞋都没有穿,便往外走去。 陆青桐跪到了他的面前:“陛下,人只要活着,便有路往下走,而您只有坐在现在的位置上,才有更广阔的路往下走。” 桓凛的身体突然僵住。他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睁开眼睛,然后张开了双手。 李得清连忙走了上去,帮他穿上衣服,又踏上云靴,然后替他盘上了头发,戴上了金冠,这番简单地收拾下来,已经有了皇帝的气度。 桓凛直接去了地牢。 这一路上,他想的一直是还清为什么要骗他?三年前,他救了还清一命,那道士便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无欲无求,只为报恩。既然是报恩,为何要送阿盏入轮回? 桓凛越想越心惊,他竟是这般轻信了一人,信了他的向道之心。 当地牢的门打开,空荡荡的牢狱中竟是一人都无。 陆青桐也愣住了,质问守卫:“怎么回事?” 守卫跪在地上:“本来在的,突然就没了,就不见了。” “突然不见了?一个活人怎么可能不见了?”陆青桐勃然大怒,已经顾不得皇帝就在身边了。 桓凛面色不定地看着那空荡荡的牢房。 他的目光写落在墙壁上,墙上刻了两个字,并不显眼,但是却也看得清。 因果。 他和阿盏的事便是因果,他种下怀疑的因,才有了后面的果。也是因为爱之深,才有了后面的责之切。 桓凛时常会想,若是那一次,他没有偷偷跑回来,抑或是回来后,放下所谓的骄傲,去东郊别苑看上一眼,再或者,再阿盏入宫前跑来找自己之前,多问上一句,便不会有后来的果了。 突然,走了进去,目光盯着地上的那些青色的碎片,身体猛地僵住了,半晌后,才慢慢地弯下了腰,颤抖着手捡起了一块碎片。 阿盏戴在身边几十年的玉都碎了。 玉能养魂,玉养的是阿盏的魂,如今,最后一块玉都碎了。他紧紧抿着唇,看着那些玉,总觉得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形状。他将那个形状记在了心中,然后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地捡了起来,捡得那般小心翼翼。整个牢狱几乎被他翻了几遍,捡到最后,一颗碎玉都不剩,他的手越抓越紧,将那些碎玉紧紧地抓在手中,却似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那是一种神经质的动作,令人看着十分不舒服。 “陛下。”陆青桐忍不住叫了一声。 “道……”桓凛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佛……我去栖霞寺见见圆空大师。” 桓凛从地牢离开后,便去了栖霞寺。建康二百余寺庙,栖霞寺便是其中最有名的几座寺庙。桓凛没有想到,当他站在圆空大师的禅房外时,竟恰好遇上山下来的谢氏夫妇。 三人相见,心中各有情绪,也俱是生了一股愁绪。 “陛下,您是为……阿盏?”王氏首先开口,“我看到阿盏,阿盏被关在一个地方,怎么也出不来。我想求求圆空大师。” 桓凛的心沉了下去,他想到了地牢之中,那些碎玉画成的圈。 禅房之中,青烟袅袅。 圆空大师是栖霞寺的住持,在这天子与一等世家夫妇面前也没有丝毫惶恐。他听着王氏说完之后,便道:“你诚心礼佛,佛怜你舔犊情深,所以让你通晓这一幕。” “大师是说阿盏……”王氏的脸上露出一抹焦急的情绪,本来淡然的脸上充满了惶恐不安。 “凡事皆有根源。”圆空大师只说了一句深奥的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桓凛将身上藏着的碎玉放到了圆空大师的面前,大师看着那碎玉,拈起一粒细细地看了起来。桓凛又将牢中所见说了一遍。 圆空大师捻着那碎玉看了许久,才道:“他的魂本附在这玉佩之上,这玉便带着魂的灵气。碎玉化作圈,将魂魄困在其中,如今圈破了,他已经走出来了。” 环绕着冷气的房间中,那躺在冰棺中,僵硬地没有丝毫生气的尸|首突然动了一下。 第047章 空白 冷,无尽的寒冷,这是他唯一的感觉,就如同躺在冰里一样,躺了不知道多少年,全身都已经僵硬。然而,渐渐的,似乎有一股热气从他身体中冒了出来,那种冰冷的感觉渐渐退却,本来僵硬无比的身体也渐渐有了知觉。他想要动,却像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一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不知道挣扎了多久,他终于逃脱了那种压制,身体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有点疼,但是却又没那么疼。他在地上躺了很久,身体里的那股火烧地更加厉害了,渐渐地,他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他缓缓地睁开眼,先是有些茫然,然后便看到了眼前的东西,入眼的是一张冰床——他刚刚就是从那里摔下来的,他真的是躺在冰里的。 他从地上缓缓地爬了起来,脸上的表情茫然而无措。他想要离开这里,但是全身都软绵绵的,完全没有力气。这种感觉是完全陌生的,他总觉得自己轻地可以飘起来,然而实际上却是重地爬不起来。 他便那样靠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那里突然传来了动静,他艰难地转过了脑袋,眨巴着眼睛盯着门口。这里太冷了,也太静了,他还是希望有人来这里,然后看到他的。 门动了一会儿,动静就消失了。他不由得有些失望,只能无聊地看着自己呼出的气都变成了水雾。 过了一会儿,窗户那里突然传来了响声。他眼珠转了转,便看到窗户被推开了,半晌后,一个黑漆漆的小脑袋露了出来,又过了一会儿,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便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便与那小小的孩子四目相对,两人的眼中都带着好奇与探究,他眨了眨眼,那小孩也眨了眨眼,他的眼珠转了转,小孩的眼珠也跟着转了转。两人的动作竟是出奇的一致。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那小孩便不见了,片刻后,又传来了响声,他瞪大眼睛,便看到小孩脚上不知道垫了什么,这一次半个身子都探了起来。小孩手短腿短,却十分灵活,他都为那孩子提了一口气,那小孩竟然有惊无险地翻了过来,只是在最后的时候,胖乎乎的身体摔到了地上。 小孩在地上扭动了两下,然后艰难地爬了起来,却并没有伤到哪里。他甩着小短腿走到了他的面前,更加近距离地盯着他看着。 他看着那小孩,小孩圆圆嫩嫩的,乌黑的眼中泛着水光,看似天真懵懂,又似天性凉薄,带着一些冷意。小孩似乎觉得看不够,便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只是在触到他的脸时很快地缩了回来。 “好冷,你是活人?”小孩的声音带着稚气,还带着一些冷意和警惕。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冻住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孩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指着他身后的冰床道:“我上一次来的时候,你还躺在那里,是死的。” “死人也能活吗?” 小孩好奇地看着他,他则茫然看着他。 “你是谁?”小孩问道,“我好像认识你。” 他依旧茫然地看着小孩。小孩歪着脑袋想了很久,突然拉住了他的手,有些淡漠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光:“你是娘娘吗?” “娘娘……我是阿荫。”小孩撒娇地喊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圆乎乎的脸上带着一抹娇憨。 这一番下来,他的身体的某一些部位已经能动了。他缓缓地垂下了头,然后看向自己腿间的某个部位,那里确实有个东西。在确定这一切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松一口气。 小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这小孩也吓人,小小年纪,变脸比变天还快。乌黑的眼中又带上了冷意:“你不是我的娘娘。不管你是谁,这外面有人看着,你绝对走不出去的。” 他扭过头看向窗外,有人看着? “所以你不准走,你继续躺在那里。”小孩指着冰床,就像对着自己的私有物一般,吩咐道,“不准被别人发现。” 小孩这样的时候,倒是有一股与年纪不相符的气势。然而,他是不会被一个孩子恐吓住的。 他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苍白的毫无血色的手,瘦骨嶙峋,仿佛一层皮裹着骨头一般,这小孩说的没错,看起来竟真的像死人的手。 小孩虽懂得察言观色,但是毕竟年幼,比如恐惧的种类有很多种,但是他最后识别出来的只有一种。他很满意眼前的人被自己吓到了,终于心满意足地从窗户爬了出来。 这个皇宫中充满了孤寂,而在别人伪装地十分乖巧的孩子,内心深处却还是希望有一只乖巧的宠物的。 小孩离开后,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那紧紧关上的窗户,心中突然生了一个念头,他想走出这个房间,走出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令他恐惧。 桓凛从圆空大师的口中听到了阿盏已经平安的消息。困住他的圈破了,阿盏便平安了。 平安地离去,平安地转世投胎,平安地忘记一切,从此,那些悲痛与伤感,那些爱与恨,都与他无关了。他会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婴孩开始长大,过着属于另一个人的生活,也许是哪位士族的公子,也许是农家的孩子,长大后,也许是翩翩公子,也许是英勇的武将。无论是怎样的生活,那些都和他桓凛毫无关系了。 他不记得他,他不爱他,他们成了彻底的陌生人。 陆青桐紧紧地跟在皇帝的身后,看着他魂不守舍地走出栖霞寺,却在刚踏出寺门的那一刹那,突然弯下了腰,整个人染上了一种绝望和痛苦。 桓凛的手紧紧地捂在胸口上,就如同无数只虫子在啃噬着他的心脏,一点一点,连血都流不出来,最后便变成了空荡荡的一片。 他的心彻底空了。 从太阳正中到夕阳落下,桓凛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陆青桐在一旁守着,不容任何人靠近,那种绝望也似乎感染了他,他觉得一口气压在心头,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青桐。”很久很久之后,桓凛突然叫了他一声。 陆青桐回神,连忙走了过去,当看到皇帝的脸时,他突然想要移开脸。完全没有血色,也完全没有生气,他记忆中那个威风凛凛的帝皇,似乎消失不见了。 “贴出皇榜,今日出生的小孩,如有愿者,都送入宫中教养吧。”那声音像是耗干了他的所有力气。 此时,无论皇帝下什么命令,他都不觉得诧异了。而这样的命令,听起来太正常不过了。 皇帝回了宫中,第一件事不是用膳,而是招来了绣娘,让绣娘将手中的碎玉缝在一个荷包中。绣娘缝荷包的时候,他便坐在一旁,紧紧盯着,一动不动。待绣娘缝好了,他便立即将荷包佩戴在了腰上。 李得清招来的晚膳,皇帝一口都没有吃,便那样痴痴地坐着。 饭菜冷了,李得清叹了一口气,只能将饭菜又撤了下去。 黑夜来临,大殿一片宁静,灯光明灭,桓凛的脸晦暗莫名。‘蹬蹬蹬’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桓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然地抬起了头。 ‘蹬蹬蹬’脚步声并没有消失,所以不是错觉。他的眼睛不禁瞪大了,眼珠像是要凸出来一般。过了一会儿,一个拉长的影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阿盏……”他的声音已经变了,有些尖锐。 他突然跨了出去,走到了门口,再低下头,便看到高到自己腿部的小娃娃。那张小小的脸,和他记忆中的某一幕重合了。 他猛地将那小小的身体抱进了怀里:“阿盏,阿盏,你回来了。” 他那般囔囔道,眼泪竟是涌了出来,落到了那小娃娃的脖子上。小娃娃先是吓得懵了,过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小脸煞白,想要挣开。 “陛下,这是颍川王啊!” “陛下,您可看清楚了,这是颍川王司马荫啊!” 桓凛像是醒悟过来一般,呆呆地看了李得清那焦急的老脸一眼,然后才慢慢地放开了怀里的孩子。 司马荫落了地便疯狂地跑开了。 桓凛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然后坐在了地上,他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李得清,我这辈子都完了。” “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 李得清像听到什么恐怖的事一般,连忙跪了下去:“陛下,您说什么呢!你是真龙天子,您会长命百岁的。” “不,我活不下去了。”桓凛的脸变得十分可怖,却又带着莫名地脆弱,“活不了了。” “阿盏不见了,我还活着干嘛呢?” 桓凛这样子十分恐怖,李得清只觉得背后发麻,隐隐觉得皇帝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他转身便向外跑去,只是还未跑两步,却又退了回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站在不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他忍住惊恐,擦了擦眼睛,那白色身影还在,那张脸在月光下也十分清晰,他看到过他躺在冰床上的模样,没有生气,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 而那个死人现在却站在了他的面前,眼睛是睁开的。 李得清那本来就紧绷的神经突然崩溃了,忍不住喊了一声:“有鬼啊!” 第048章 相见 李得清在这宫闱之中呆的时间不短了,也见过不少肮脏事。在这皇宫中常流传着这样的传言,某宫已故的娘娘突然飘到了哪个殿中,这样的传言太多了,再到后来,众人都习惯了,传言便真的成了传言。 而现在,在他的面前,确实是已故的人,他的腿都软了,就在他那声大喊完,那白色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了。很快的,守卫便冲了进来,只看到李得清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公公,发生了什么事?” 李得清下意识地想要说什么,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道光,他转头去看皇帝,皇帝依旧呆呆地坐在那里,李得清只能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没什么,刚眼花了。” 这里是内殿,守卫都守卫殿外,听李得清这般说,外面又确实没发生什么怪异的事,便退了出去。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然而李得清亲眼所见,唯有他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压下那狂跳的心,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了殿中,默默地看了皇帝的背影一会儿,便离去了。他没有立即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偷偷去了后殿。 后殿与前殿是连着的,并没有守卫守着。那里黑漆漆的一片,李得清踏进那个院子便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忍着恐惧走了过去,走到门口,犹豫很久,才伸出手。门是锁着的,还推不开,他看了一眼窗户,窗户很快被推开了,里面乌黑一片,借着月光,他才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 李得清松了一口气,只是那口气还未完全松下,汗毛又立了起来。他转头,便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黑影。 “陛下。”李得清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里?”桓凛神色莫名地看着他,声音冰冷。 李得清连忙跪了下去,只老实道:“奴才刚看到一个白影,似乎是……谢三公子。” 桓凛怔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李得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得清身体抖了一下,脑袋也垂了下去。 桓凛径直越过了他,推门走了进去。没有电灯,他便在黑暗中走到了他的面前。桓凛已经有些害怕见到他的脸了,再这样下去,他或许真的活不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些冷气令他清明了一些。 他靠着病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阿盏,你现在在何处呢?” “我现在,只有你了。” 桓凛伸出手去,突然摸了一个空,他的心咯噔一下,猛地站起来:“李得清,掌灯!” 灯很快点亮了,照亮了整个房间,但是那本来一直躺着一个人的冰床却空了。桓凛的眼神先是愣住,然后震惊,最后化作狠戾。 很快的,负责西殿守卫的侍卫长便跪到了桓凛的面前,整个西殿也被围了起来,一只苍蝇都出入不得。桓凛坐在那冰床上,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陆威,这是怎么回事?”桓凛低声问道,声音里却带着无尽的冷意。 这是阿盏唯一给他留下的了,若是连这都没有了,他该怎么办? “陛下,这几日,没有人出入过西殿。臣想令人搜查西殿。”陆威咬着牙道。陆威上任的第一天,陆青桐便警告过他,这房间里有着对皇帝来说十分重要的人。而现在,这个人丢了,陆威听皇帝的语气便知道,若是西殿搜不出那个人,那他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搜吧,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 陆威领命而去。 桓凛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地上,将地上那个红色的十字结捡了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李得清,将司马荫带过来。” 司马荫很快被带到了桓凛的面前,小娃娃穿着宽大的袍子,睡眼惺忪地睁着眼,一脸单纯无害的模样,朦胧地看着桓凛。 桓凛将那个十字结递到了司马荫的面前。 司马荫茫然盯着那个十字结看了一会儿。 “这是你挂在身上的东西,现在丢在了这个房间里。你到过这里。”桓凛一字一句道。 司马荫一张小脸顿时煞白了,垂下了脑袋,眼底隐隐带着不甘与恨意。 “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桓凛的语气冷硬。 司马荫咬着嘴唇:“我偷偷跑进来玩了。” 这宫殿守得牢,一只苍蝇都跑不进来,然而司马荫是桓凛放在身边养着的,这房间又无守卫,所以他进来轻而易举。 桓凛神色不定地看着司马荫,他的脸上有阿盏的影子,但是他身上更有司马焰的血脉。司马焰本就是横亘在他和阿盏之间的一根刺,想到这孩子偷偷跑进来看阿盏,他便有些怒意。 “你虽然是个孩子,但是你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所以我才将你放在身边。”桓凛道,“你在这里做了什么?阿盏去了哪里?” 司马荫对桓凛,天生有种恐惧感,他感觉到桓凛的手落在自己脖子上,身体抖了一下,连忙叫了起来:“我没有做什么!死人活了,他肯定自己走了!” 桓凛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收回了手,只觉得可笑。 死人活了…… 这对他而言,何其渴望,又何其难。他几乎每次做梦都梦到阿盏活了,站在了他的面前。 “阿盏去了哪?”他继续问道,声音里的戾气又重了几分。 “陛下!”李得清突然道,“奴才也看到谢三公子了,他在外面走着。” 桓凛突然有些恍惚。就如同许多人在他面前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让他相信那个他渴望的真相,然而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 “呵呵呵……”桓凛笑了起来,只是笑了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 他那双眼睛猛地睁大了,似乎睁大了极限,有几分暗色的院中,确实站着一个人。那人白衣飘飘,黑发散开,面容如玉,脸色有着死气的惨白,然而那双眼睛确实是睁着的,乌黑的眼睛,一眨一眨,也不是毫无神采的。 “陛下,寻到他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在桓凛的世界里已经淡去。桓凛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所以他很怀疑,这其实又是一场梦境。有些事,一旦梦的多了,便也麻木了。那一刻,他的心中其实是十分平静的。他的表情渐渐恢复正常,看着院子中站着的人。 滴答滴答,桓凛听到院子外滴水的声音,很多声之后,那人并没有消失。 他便那样看着他,不敢再靠近,因为他经常一伸手,那便化作了泡沫。 桓凛面前不远处的司马荫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珠转了转,转身跑了过去,跑到了白衣人的身边,伸出手抱住了他冰凉的大腿,看起来无比亲昵,甜甜地叫了一句:“娘娘。” ——“娘娘。” 一声又一声。 他看着那亲昵的小娃娃,他见识过小娃娃的变脸,特意亲近他,又突然威胁他,现在这副单纯小童的模样,又是做什么呢? 就在他想要不要推开小娃娃的时候,突然觉得一道暗影投射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便看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那张脸有着锋锐的棱角,英挺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十分完美。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双眼中有什么闪烁着,似恨不得要将他紧紧地揉进怀里。 然而,对着那张脸,看着那双眼,一股灭顶的恐惧却从他的心中腾了起来。 “阿盏,阿盏……”那人一声一声地叫道,就像是在压抑什么,然而那汹涌的情绪还是泄露了出来。 那声音令他全身发毛,心中的惊恐更甚了。 在桓凛终于鼓起勇气想将他抱进怀里的时候,他突然后退了两步,一脸警惕地瞪着他,眼神说不出是厌恶,还是恐惧了。他全身上下都在透露着同一个,就是要让他离得远一些。 桓凛的心苦甜交错。 第049章 失忆 除了他昏睡时做的那个梦,阿盏待他很好外,其余的梦里,阿盏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跟那一日,阿盏魂魄离去时的一般,冰冷、陌生。而面前的这个阿盏,在冷漠上还添了另外一种表情,那便是厌恶。 阿盏厌恶他。 桓凛心中一窒,不由地想要退却。 这个梦为何不醒来呢?醒来了阿盏便不会厌恶他了。 然而,这个梦境似乎格外的长,阿盏一直站在他的面前,便那般嫌恶地看着他。 桓凛心中许多念头闪过,往前迈了一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本来安安静静的青年突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他的脸上全是恼怒,一张清秀的脸有些扭曲了,喉间发出短促的叫声,身体不止挣扎,还有些微的颤抖。 桓凛放开了他。 青年本来就惨白的脸色更加白了,他退了两步,不停地用自己的衣物擦拭自己的手,那一处,正是桓凛碰过的地方。一下一下,就像擦着什么脏东西一般。 桓凛的脸色白了,竟是厌恶他至斯。 桓凛转身便离去了。他将自己关在了房间中,然后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突然,他坐了起来,脑袋朝着墙壁猛地撞了过去。 那是真实的痛感。他伸出手,摸着自己的脑袋,便摸到了黏腻感。 桓凛的表情突然凝滞住了。很痛,痛得不像做梦,太真实了。如果是以往,他早该醒过来了,然而这一次,周围的景致没有丝毫变化,他依旧躺在床上。 不是梦? 他翻身下床,再次走向那个房间,冰床上依旧是空的。回头便撞上李得清,李得清看着满脸是血的皇帝,吓了一跳。 “阿盏真的醒了?”皇帝的声音沙哑地厉害。 李得清也是心惊,这死了这么久的人突然这么活过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然而这一次,确实发生了,那是个活生生的人。 “陛下,谢三公子醒了。” 李得清将这句话在桓凛的耳边重复了许多次,桓凛才有了些微真实感。那一刻,他就像从阴冷黑暗中走出来的人一般,感到了些微的温暖。 “在哪?” “几个奴才伺候着谢三公子去了后殿。” 李得清话音刚落,桓凛便往后殿走去。桓凛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止住了脚步。 推开那扇门似乎也需要勇气。半晌后,他才抬起手,手下意识地颤抖着,缓缓推开了门。 入眼的是一个白色的身影,黑发披散下来,背影纤细,仿若被风一吹便会倒。桓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太监们替他束发,净脸,披上白色的外袍,他转过了头,因为暖意,他那苍白的脸有了一点血色,睫毛很长,目光微微垂着,由太监们动静着,十分配合,格外乖巧。在他的记忆中,阿盏是沉寂的、安静的,但是绝对不是能让人忽视的那种。此时的阿盏有些不同了。 然而无论如何,都是他的阿盏。 桓凛走了进去,从太监手中接过了毛巾,替他擦拭着脸。 那些太监的目光惶恐闪过,当看到桓凛的眼神时,都不禁有些傻眼。皇帝本来就有些阴沉,这段时间更是喜怒无常,而今日这种温柔,便像阴沉久了的阳光,那般稀有,就像幻象。 桓凛的指腹隔着薄薄的毛巾触到了阿盏的脸上,已经不再是冰冷僵硬的肌肤,有些柔软。而在他触及的那一瞬间,阿盏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神中光耀闪动着,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光变为惊恐,猛地站起身,将盛着水的盆子挥倒在地上,身体往后退去,直到退到墙角,退无可退,才缩在那里。阿盏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惊恐而警惕。 桓凛的手突然僵住了,原来之前的并不是错觉。阿盏怕他,厌恶他。 “李得清,去传陈太医。”桓凛僵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整个太医院都是皇帝的,而皇帝信得过的人不过那么一两个。陈太医当年不是太医,而是桓家军中的军医,还懂一些玄黄之术,跟随他入建康,再入宫,自然是最信得过的。 而在这期间,桓凛发现比起他,阿盏更喜欢那些小太监。桓凛退到门外,那些小太监求了很久,阿盏才坐回了椅子上,他们继续替他洗漱。 等洗漱完,陈太医也到了。 面对着陈太医,阿盏也十分乖巧,由着他把脉检查身体。阿盏的目光偶尔会好奇地看着那些人,但是眼神提不上热切,都是冷冰冰的,就如同藏在暗处的鬼魂,悄悄地观察着过往的人群。 想到这里,桓凛悚然一惊,害怕这是一种回光返照,太医还没检查完,他便有些等不住了。然而他也不敢进去一步。 在那焦急中,陈太医终于走了出来。 “身上病症很多,然而却不会致命,要小心调养。臣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情况。当年臣还未入桓家军,在天下做行脚医的时候,也遇到过许多奇异的情况。死而复生,活而不醒的活死人,但是这样的体质也能活过来……也只能归于鬼神之说了。佛慈悲为向,讲究因果,所以这虚妄之事也并非虚妄了。臣当年在太康城曾听说过这样一则传言,罗家有子,死后七日,身体不腐化,面色红润,与活人无异,毫无死人之征,在葬日突然睁开眼,复生。当时觉得荒唐,然而整个城里都已传遍,见者复述也像毫不作假,现在想来也并非全是假的。” 陈太医感慨一番,看着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又道:“只是心智已失。” 陈太医的话并没有令桓凛太过于诧异。阿盏的样子,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只是阿盏忘记了一切,独独记得对他的恐惧和厌恶。原来,阿盏竟是恨他至此。 桓凛只能站在门外,看着阿盏坐在那里发呆,桓凛有时会想,阿盏发呆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阿盏变得十分嗜睡,他坐在那里,坐着坐着,眼睛便阖在一起,脑袋一下一下地往下点,桓凛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不敢靠近半分。只有阿盏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偷偷地进去,坐在床边,看着他。瘦了,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眉头皱起,即使失去了记忆,阿盏仍是不开心的。 自阿盏死而复生,皇帝的脾性好了许多,整个西殿都像见了阳光。不过阿盏醒来的事,只有陈太医、李得清还有几个近侍知道,外面的人是不知道半分的。 阿盏醒来,桓凛的脑袋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如今的朝廷局势复杂,许多人对他已经不满,宋砚与何勇的威胁还在那里,而阿盏的身份太过复杂,这一切都要好好理清。最简单的方式便是离开这皇宫,然而失去权势的他,活下去会十分艰难。他本不在乎生死,所以更遑论权势,然而现在阿盏醒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桓凛坐在院子中,看得见阿盏的角落,一边思索着该如何走下去。 朝臣们确实已经蠢蠢欲动。尤其是对司马家忠心还未灭的王家,而其余的朝臣,桓凛登基后,手段雷厉风行,有意提拔寒门子弟,意图动摇士族的根本,和温和宽厚的元熙帝比起来,世家们的日子难过了许多,因此更喜欢司马家,至少司马氏是和他们一样的士族。 尤其是现在,皇帝于西殿吐了一夜的血、再也未清醒过、病入膏肓的消息传了出去,世家们想要改皇姓的意志更加坚定了。这一段时间皇帝避而不见,更确定了皇帝已经病入膏肓的消息。如今整个朝廷中,忠于皇帝的只有几个寒门官僚和陆家,陆家不是寒门,在士族中根基也很浅,只是有兵权,而谢家的态度并不明朗,但是冲着司马氏的皇后是谢家的理由,世家们已经自动将谢家划分到了自己这一派。王谢是世家之首,如今都想要改朝换代,士族们几乎是抱着必胜之心的。 所以一大早,西殿外便跪了许多人,都是誓死想要见皇帝一面的。如果皇帝再不出现,那么他们会直接冲破守卫进去,而趁着皇帝缠绵病榻之际,直接以皇帝无法再理朝政之由,拥元熙帝之子司马荫为皇帝。 世家们早就做好了打算。 “政事累积,国本动摇,我们为臣子,便要为国分忧,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 “陛下若是不想出来见我们,那我们便进去看陛下。” “陆统领,你拦着我们,莫非是你怀谋逆之心,想对陛下做什么?” 陆青桐的脸色有些难看。 世家们并非无备而来,带着强壮的侍卫,这话一出,那些人便疯狂用劲,想要冲进去。 就在混乱的时刻,大殿的门突然打开了,桓凛站在那里,一身黑色蟒袍,气势非常,而他的手边,牵着的正是元熙帝的幼子。 第050章 记忆 气势如常的帝皇一出现,那些本来义愤填膺的大臣突然噤了声,顿时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好看。 皇帝不是吐了一个西殿的血吗?皇帝不是病重躺在床上吗?皇帝不是没几天好活了吗? 那么现在站在他们面前,好端端的皇帝陛下又是谁?众人心中惊疑不定,皇帝的出现将他们商量好的计谋全部粉碎了,有几人忍不住慌了起来。 “朕不过身体不适,在殿中歇了几日,没想到诸位爱卿这般想念朕。”皇帝笑眯眯道,不过眼中却完全没有笑意。 “陛下,臣等不是这个意思,是王……” 王苛扫过那个人,打断了他的话:“臣与诸位大人并非有不轨之心,臣等只是担心陛下身边有奸人……”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陆青桐一眼。 王苛这只老狐狸倒是聪明,一句话便将原因推到了忠心上,将这场疑似逼宫的事件化解成了忠心拥军。 桓凛的目光直视王苛,王苛垂着脑袋,那眼中究竟是淡然还是不安就不得而知了。桓凛盯着他的冠帽看了一会儿,便将司马荫抱了起来,指着王苛笑着道:“颍川王,你还缺个老师,这位王大人给你做师父如何?” 桓凛这话一出,王苛的脸色都忍不住变了。王苛是司马焰的师父,本就是十分忌讳的话题,王苛已经教出了一代君王,若再教被废君王之子,这意味着什么呢?皇帝的话明显是在试探。气氛陡然严峻了起来,没有人敢开口,王苛不得不开口,刚想说话,司马荫突然扑到了皇帝的怀里:“陛下,我不要他,我要娘娘教我……” 桓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身上那胁迫的气势缓和了许多:“罢了,朕无碍,诸位大人便离去吧。而且,诸位大人也不必总怀疑朕的眼光,朕选的人,自然对朕忠心耿耿。” 桓凛说完便抱着司马荫往里走去。 桓凛一离去,几位朝臣都发现背后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王大人,颍川王殿下说的娘娘……先皇后不是已经去世了吗?”突然有人问道。 王苛心念一动,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嘴上道:“我又如何知晓……” 一进门,身后的门关上,桓凛便懒得做出那副关爱的模样,将司马荫放在了地上。司马荫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迈着小短腿奋力才跟上。 “以后不准叫‘娘娘’。”桓凛警告他,“他不是你的娘娘。” 司马荫茫然地看着他:“不是娘娘吗?” “别和我装傻。”桓凛道。 司马荫垂下了脑袋,白白的牙齿要在嘴唇上,眼中闪过一道暗光,不再说话。 桓凛回到阿盏住的院子里的时候,阿盏已经睡下了。他趴在院子里的石椅上,一身白袍,黑发如墨披了下来,挡住了一半的脸,阳光洒在他脸上,他也似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他睡得很安静,又那般好看,让人不忍惊扰。 桓凛走了过去,静静地看了他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怀里。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抱着有气息的阿盏。阿盏确实瘦了很多,骨头咯着他的手臂,他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心酸。当他将他抱进怀里的时候,阿盏的眉头便皱了起来,本来轻松的表情染上了不悦。桓凛将他抱进房间,放在床上,又盖上了被子,当他放下阿盏的时候,他的眉头的渐渐舒展开来了。桓凛深吸了一口气,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阿盏的外袍已经离去,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那张脸,也是好看到了精致,一分一毫,都似恰到好处,桓凛不由得看了痴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人的欲|望总是喜欢得寸进尺。当望着阿盏冰冷的尸体的时候,他便盼着阿盏能够活过来,而当阿盏真的活过来的时候,他便想着能回到最初相识的样子。 陈太医和桓凛一起坐在房间中,房门紧闭着。 皇帝不说话,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陈太医简直坐立不安。这种时候,皇帝的心腹也是不好当的。 皇帝不开口,陈太医自然不会主动开口,便眼观鼻鼻观心。 “阿盏会恢复记忆吗?” 陈太医的肚子第三次咕咕叫的时候,桓凛终于开口了。陈太医松了一口气,虽然这问题很难答,但是他至少看到了可以吃饭的希望:“陛下希不希望他恢复记忆呢?” 这个问题,桓凛刚刚就在心中问了自己许多遍。 现在的阿盏,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对他本能的厌恶外,至少肯乖乖地呆在他的身边,若是阿盏恢复记忆了,怕是一天都不愿意在他身边多呆吧。 然而,看着如一张白纸的阿盏,他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就算阿盏在他身边,他有时也会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陛下,这世上的事都是事在人为的,陛下想清楚了,办法也自然会有的。”陈太医高深莫测道,只盼着桓凛早点放他去吃午饭。 “那有办法能令阿盏不再那般厌恶我吗?”桓凛问道。 ……他是太医,总觉得和皇帝坐在这里谈论如何讨好心上人的事有些怪怪的。 陈太医搜肠刮肚才道:“陛下做些他喜欢的事。” 皇帝若有所思。 阿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醒来的时候脑袋是一片空白的,别人唤他的名字也各种各样,有公子,有‘阿盏’。他虽忘了很多事,但是基本的教养没有忘,很多人都可以称‘公子’,所以那‘阿盏’便是他的名了。 那些人他都忘记了,然后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厌恶的,另一类则是陌生的毫无感觉的。而前者,唯有那被称为皇帝的人,后者就很多了,如今站在门口,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他的小孩便是其中的一个。 小孩看着他醒了,连忙走了过来,将他的鞋子摆正方便他穿,然后退后站到一边,便眼巴巴地看着他。 讨好的意味太明显了。 他是失忆了,却不是傻了,自然看得出这个小孩的小心思。在第一次看到小孩时,他本是有些喜欢这孩子的,而小孩的那些小心机则让他将他归到了后一类。 阿盏翻身下床,将鞋子套进了脚里。 小孩的眼中闪着亮光。 “你原谅我了吗?”司马荫鼓着脸问道。 “你有什么错?”阿盏问他。 “我不该把你当成宠物藏起来。”司马荫嘟囔着道。 他没有说话,还是披着外袍便往外走去了。他总觉得这小孩的教养有些问题,若是他来教养,必定要养成一个翩翩公子……阿盏发现自己想歪了,将那些思想赶了出去,脑袋又恢复一片空白。 阿盏走出了房间,在这院子中四处走着。这院子里的宫女太监都已换成皇帝心腹,知道他的身份,他去哪里,都不会拦着。他便盲目地走着,走到一处的时候,突然听到琴声响起。那琴声令他驻足,那般熟悉,仿佛他听了无数次一般。 他不自觉地跟随着那琴声而去,推开那木制的栅栏,便看到一身锦袍的男子坐在树下,面前摆着一架琴,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那琴上,轻轻拨动着,琴曲从指间流泻而出,透出一股浓重的悲伤。他的手指与一般的文人不一样,生着一层厚厚的茧,那双手是该握刀握剑的,而不是如文人一般弹琴的手。他的手法很生涩,却也磕磕碰碰地将一首曲子弹了出来。 阿盏便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当一曲终了的时候,他的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一个空。 阿盏的眼色暗了下去。 桓凛将手收了回来。他内力深厚,这一曲又弹得磕磕碰碰,心思已经飘了起来,早就知道阿盏已经来了。他本是为了讨好阿盏,奈何这手不是拨琴弦的料,勉强才弹到了结尾。一曲完结,他才用最平静的目光去看阿盏,尽量减少其中刻意的成分。 阿盏看他的眼神果然有些不同。 桓凛面上看不出来,心中是有些期待的。阿盏喜欢琴,更喜欢这些稀有的曲谱,他特意避过了《凤求凰》,挑了另一首阿盏喜欢的古琴曲。 只盼着阿盏能另看他一眼。 阿盏在观察他,他那双乌黑的眼中像藏着一弯水,水汪汪的,是桓凛见过最漂亮的眼睛。桓凛起身,朝着阿盏走了过去。 他将那份辛苦得来的曲谱递到了阿盏的面前,阿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曲谱一眼。 “送给你。”桓凛道。 阿盏接了过去。 桓凛心中一喜。 阿盏看着那曲谱,眼中的异样更甚了,只是那种异样不像是喜爱……下一刻,阿盏直接将那份古琴曲撕碎了,撕成一片片的,看他的神情又变成了厌恶与恐惧,那种排斥反而更甚了。 桓凛愣住了。 在他愣住的瞬间,阿盏的身影已经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面前。桓凛看着那一地的碎屑,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阿盏至少待他是不同的,不是对着其他人时的漠然。阿盏厌恶他,又何尝不是记得他? 桓凛只能这般苦中作乐。 然而不过几日,桓凛连苦中作乐的机会都没有了。 开始醒来的时候,阿盏是十分嗜睡的,然而随着醒来的时间变长,以及太医开得药方的调养,他的身体渐渐恢复正常,只是偶尔在深夜里会觉得全身发寒,如同重新躺在那冰冷的床上一般。 阿盏有时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只睁着眼睛看着帐顶许久,才确定自己是真的活了过来。 那高高的宫墙越来越困不住他的心了。 西殿很大,不过几日的时间,他便将整个西殿走了一遍,然后将目光放在了西殿外,更为广阔的空间上。 阿盏即使失去了记忆,也是十分聪明的。他就像蛰伏于暗处的野兽,不说话,也不与人交流,却偷偷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他发现了桓凛每次有一段时间都不在,他发现那些宫女太监都很怕他。 于是有一日,当桓凛确定不在的时候,他便朝着西殿的殿门走去。 走出这座宫殿。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立即便有人拦住了他。那些人穿着黑衣,看起来有些吓人,但是骨子里还是有些怕他的。 他的目光在这一群黑衣人中搜索着,很快便落到了其中看起来是统领的人身上:“你跟着我在殿外走走吧。” 如果阿盏硬要出去,他是拦不住的。阿盏的这句话反而令他松了一口气。陆青桐答应了他,一边着人去禀报皇帝。 最后,那人给他披上一件黑色的披风,挡住了他的脸,带着他在西殿外走了走。这些路线也是那人特意找出来的,像是为了应付他,因为人很少。这一路下来,他甚至连太监宫女都没有遇见一个。 阿盏依旧像个小动物一般,小心翼翼地观测着四周。 他身边的人突然停住了,而他却没有止住脚步,往前撞了去,便撞到了一个人。 阿盏连忙后退两步,眯着眼睛看着他撞到的人。 确切来说,那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伪装成一棵树的人,那人伪装地太逼真了,差点骗过了那位大内统领。走到近前,陆青桐才发现,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让阿盏靠近的。 陆青桐看着眼前的树人,脸色特别难看。 阿盏看着他花花绿绿的脸,心中划过异样的感觉,似曾相识。 “谢盏!”那棵树也吃了一惊,忍不住叫出了声。那声音又惊又喜,若是要深究起来,还是喜多余惊的。 原来他的全名是‘谢盏’吗?谢是他的姓氏。 阿盏看着那扭动的树一样的人,嘴角忍不住扯了扯,露出一个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中像是盛满了星光,很耀眼。 阿盏发现,他似乎挺喜欢这个人的。 第051章 熟人 谢盏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越看越眼熟。 那人本是红红绿绿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探究地看着他,眼中千万种情绪涌动着,似有些难以相信,又带着一些激动,最后都化作低哑的声音:“真的是你。” 自谢盏醒来,很少有令他心生喜爱的人,此时见着一个便格外珍惜,不禁抓住了他的衣襟,好奇地看着他。 这个人太奇怪了,跟他醒来后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谢盏一只手便想去摸他的脸,想将那绿色抹去,看看里面藏着的是怎样的一只脸。 陈贺之突然愣住了,这张脸是谢盏的脸,但是眼神却完全不一样了。以往,他总是弹劾他,而他看他的目光是冷漠的、嘲讽的。此时的谢盏,眼中澄澈地毫无杂质,眼神发亮,没有厌恶。但是他知道,这确确实实是谢盏,谢盏没有死……他心中已经不是激动能形容了,不禁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脸…… 桓凛匆匆赶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阿盏站在一个花花绿绿的人身边,手抓住了那人的衣襟。阿盏的脸上的表情是自醒来,从未出现过的。有些开心,有些好奇,那双乌黑的眼睛泛着亮光。 桓凛觉得,如果他不上去阻止的话,阿盏会直接跟着那人离去。 失去记忆的阿盏并非没有喜欢的人的。 桓凛心中心悸,脸色暗沉了下去,脚步已经不自觉地迈了出去,挡在了阿盏和陈贺之的中间,一双眼睛斜睨着陈贺之,带着煞气:“未得召见擅闯宫中,还是这么一副怪异的样子,陈贺之,你究竟有何居心?” 陈贺之强行按捺住初见谢盏的喜悦,他总不能说是一次陈家老爷子醉酒之后透露了一些事,所以他坐立难安,想来一探究竟。他不是武将,不能偷偷潜伏进宫中,只能用老本行混进来。陈贺之伪装的技能已经臻于佳境,这一路直到西殿的围墙外,竟是无人发觉。当然,再靠近些,便是皇帝的亲卫守着,陈贺之便不敢往里了。 只是他没有想过,这么快便有收获了。 那一瞬间,陈贺之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然后朝着皇帝跪了下去,默不作声。他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错,不如不说。 桓凛看着陈贺之的头顶,一股怒火直冲脑顶:“陈贺之,你这是认罪了吗?鬼鬼祟祟地躲在宫墙外,意图谋害皇族……” 在对上阿盏冰冷的目光时,桓凛的声音梗在了喉咙口。 他知道阿盏与陈贺之本是不容于水火的,他记得,阿盏说过,自他死后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也记得,陈贺之是阿盏入狱后唯一替他求过情的人。 阿盏什么都忘记了,但是那些爱恨还是记在心中。 然而要他就此放过陈贺之,他心中又十分不甘,最后他听到自己略带疲惫却强装威严的声音道:“陈贺之,惊扰圣驾,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他的话一出,很快就有侍卫上来要将他拖走。 谢盏虽然忘记了过去,但是却并不代表傻了,他走到了陈贺之的面前,与桓凛对峙着。他依旧是不出声,眸中却带着坚决的神色,明显不满桓凛的决定。 他在维护陈贺之。 桓凛还未熄灭的怒火又冒了出来,那不只是怒火,还混杂着酸酸涩涩的感觉:“阿盏,难道你想要我杀了他?” 谢盏的眼睛猛地瞪大,很快明白了桓凛话中的意思,他突然走开了,也从桓凛的身边走过了,直接朝着西殿的偏门走了进去。 桓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迟疑片刻,便也跟了上去。 阿盏生气了。 当他进入西殿,进入阿盏住的院子,他便发现了。院子门被紧紧地关上,他敲了一会儿,小太监才打开了门。 “门怎么关上了?”桓凛问道。 小太监吓得连忙跪了下去:“是谢公子让关上的。” 桓凛愣了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又将门阖上了,才朝着阿盏的房间走去。阿盏的门依旧是关上的,关得紧紧的,这一下,桓凛怎么敲门都敲不开了。 于是,来往的太监宫女便看到那尊贵无比的帝皇像被罚站一般站在门口,不得门而入。 桓凛在那门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有些气闷的。就因为他打了陈贺之五十大板,阿盏便与他置气,到了后来,心却静了下来。阿盏还活着,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便是上天对他的厚爱了。 等太阳落了西山,黄昏降临时,桓凛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终于离去了。 然而第二天,桓凛便知道了事情的重要性。 ——阿盏绝食了! 阿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都没有出来,早膳都送不进去! 先是小太监在外面敲了一会儿门,小太监慌了,便去请了总管,李得清又说了几句软话,依旧是没有动静。李得清是个人精,知道里面的人出了什么事,他可担待不起,于是赶紧去启奏了皇帝,皇帝顾不得手中的奏折,便连忙跑来了。 然而,皇帝不见得比小太监和李得清好使,无论他说什么,阿盏都未曾回应一句。到了后来,桓凛有些急了,生怕阿盏发生了什么事,直接撬开了窗户,从窗户跳了进去,便看到阿盏站在窗户下,一双狭长的眸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桓凛下意识地想要跳窗而出。 阿盏生气的时候,不哭也不闹,便那样冷冷地盯着他,无论他说什么,阿盏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盯得他头皮发麻,盯得他的心渐渐冷下去。 桓凛几乎有些狼狈地走出了那间房间。 阿盏要怎么肯原谅他呢?难道要他将陈贺之接进宫来,天天陪着阿盏? 想到这种可能性,桓凛便觉得气血上涌,恐怕阿盏刚消了气,他便要气死了。 李得清看着铁青着脸的皇帝,心中咯噔一下,最近皇帝难得好心情,他们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许多,而此时看皇帝的脸色,心中忐忑,根本不敢说话。 “李得清,朕当如何?”桓凛揉了揉太阳穴问道,脸上尽是疲惫。 李得清本来还想装哑巴,皇帝问了,他不得不说话:“能让谢公子欣喜的人,想必不止一个。” 桓凛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混混沌沌的脑袋终于清明了起来。 —— 武将和文人都是相互看不惯的,陆青桐是武将出生,所以十分看不惯那些舞文弄墨、每日只会吟诗作对、上了战场只能做肉垫的文人,也因此,对于琴棋书画,他都十分排斥。 十字街虽然不是建康城最繁华的街,但绝对是最有名的街。这里是书画一条街,每日都集中了许多世家子弟,他们在此闲逛,见到看对眼的便会品评一番,如此消磨时间。 陆青桐踏进这条街的时候便感觉到一股脂粉气扑面而来,转眼望去都是涂着脂粉的男子,看得令他头疼不已。陆青桐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很快找到了要找的那家画坊。 陆青桐迈了进去,里面就是空无一人。他有些心急,只想赶紧将那人提溜回去,因此便也没敲门,直接去了里间。 然而,入眼的便是一个圆乎乎的屁|股。之间一人趴在地上,屁|股拱了起来,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衫,也没穿外袍,因此露出白皙的腰间肌肤。陆青桐觉得十分有碍观仰,目光却又不自觉地盯着那截小白腰瞧着。 “砰”的一声,那埋在床下的脑袋猛地碰了一下床顶,陆青桐才回过神,走了过去,提着那人的裤子便将那人提溜了起来。 朔风的脑袋撞得生疼,眼泪都撞了出来,然后还没缓过来,便发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等他睁大眼睛的时候,便看到一张英武的脸。 陆青桐看着他,他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水,刚决定他有些可怜,想要放下他,一个拳头便朝着他的眼睛砸了过来…… 朔风挣脱了钳制,立即又要往床底爬。陆青桐抓着他的腿,便将他扯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朔风怒吼道。 “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你去了便知道了。” “我不去,我要找珠子,那是公子赏给我的东西,玉佩被狗皇帝抢了,珠子也不见了,公子会找不到回来的路的。”朔风越说越急,眼中的水珠也聚集的越来越多。 陆青桐被他吵得心烦,直接将他扛到了肩膀上,便往外走去。 朔风几乎是一路吼着进了皇宫的,等他下马后,回过神来发现是皇宫的时候,他差点哭了出来。这里是他噩梦的根源,他在这里是受了很多折磨,也是在这里知道公子死了的。 这一路上,他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 陆青桐带着他去见了桓凛,在踏入大殿前,陆青桐伸出手,用袖子擦干了他脸上的泪水。朔风用手拍开了他的手。 等见了桓凛,朔风也是横眉冷对。 桓凛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李得清,伺候他洗个脸,换身衣服。” 朔风十分不情愿,最后还是被弄得十分干净,又被带到了一个院子中。 桓凛推一步,他才走一步,等停下来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抬起头,恶声恶气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杀我就直接杀了。” 桓凛指着那一扇紧闭的房门:“阿盏在里面。” 朔风嗤笑了一声。 “想见他便去吧。” “公子已经被你害死了。”朔风冷笑着道。 “阿盏在。”桓凛的眼神暗了下去。 朔风走了过去,他根本不信桓凛的话,只是随意地敲了一下门:“公子。” 门突然打开了。 朔风看着站在门口的人,眼睛突然瞪大了,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第052章 记忆 朔风觉得自己就像做梦一般。他知道公子喜欢风雅的东西,喜欢琴棋书画,他学识少,只能靠着公子留下的钱在十字街开了一家画坊,他期盼的便是有一日,或许是一缕魂魄,或许是个年幼的小孩,被他画坊中的画吸引,走进了画坊中,流连片刻。 但是,他知道那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公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然而,现在,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但是站在他面前的人,确实是公子。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也是一身白衣,气质有些不同,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公子。 公子没有死?公子还活着? 朔风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眼眶却不禁红了,半晌后才带着哭腔叫出一声:“公子,我不是在做梦吧?!” 朔风用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那种痛感是真实存在的。 朔风先只是静静地流泪,到了后面便嚎啕大哭起来,抱住了谢盏的大腿坐到了地上,一张清秀的脸哭得格外扭曲。 过了很久,他拿出手帕,将朔风脸上的眼泪擦去。那些哭声,如石子一般落入他的心底,激起许多浪。 谢盏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抑或说他是没有表情的,他只是看着朔风,看着朔风激动地叫他,看着朔风红了眼眶,看着朔风的眼泪流了出来,看着他哭得像一个孩子。 当饭食再端进去的时候,没有再被送出来。 当朔风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桓凛知道自己做对了。朔风跟在阿盏身边十几年了,而且比起陈贺之而言,他对朔风放心了许多倍。朔风将阿盏当作主子,并且忠心护主。 如今他竟是要千方百计地寻其他人去靠近阿盏,想来还是有些嘲讽的。只是阿盏允许任何人靠近,唯独不许他。他本以为做了皇帝便可以得到一切,让阿盏永远留在他身边,如今想来,是错得太过了。 谢盏静静地看着他哭泣,脑海中却再也无法平静。 差一点,似乎只差一点,差一点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便会在他脑海中浮现而过了。 谢盏的眉头皱了起来。 朔风突然放开了他,看着谢盏紧紧皱起的眉头:“公子,他们都说您……”朔风将‘死’字吞进了肚子里,担忧道,“您怎么会在皇宫中?是不是桓凛?他对您做了什么?” 谢盏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探究,又像在努力回想什么。 朔风将饭食端到了谢盏的面前,谢盏依旧是看着他,若有所思,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 “公子,您用早膳了吗?”朔风问道。 谢盏依旧没有说话,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着。又过了许久,朔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公子,你的喉咙怎么了?是不是桓凛对你做了什么?” 这一次,谢盏摇了摇头。 朔风拉着谢盏的手,眼泪又忍不住往下落:“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您还认识我吗?” 依旧是摇头。 朔风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又抓紧了他的手:“公子,我是朔风,是您的小厮,跟在您身边十三年了。” 几番话下来,朔风确定公子确实失去了记忆。 只是公子前二十八年的人生,似乎一直生活在悲苦中,所以忘记这一段故去,对他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朔风对过去的事只字不提,只说一些开心的见闻来逗乐。谢盏听得很认真,那皱起的眉头也变得舒展开来了。 不知道说了多久,谢盏突然露出了一个笑,目光却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了窗外,飘去了远方,不知道最终落在了何处。 朔风离去后,谢盏一直维持着一样的动作,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混杂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脸色几经变化,眼神从醒悟到仇恨再到平静不过一瞬间的事,只是他身上的气质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那般干净、毫无杂质。 朔风再从那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朔风垂着脑袋走出来,很快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他后退了两步,眼前站着一个人,目光正直视着屋顶。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屋顶有没有掉下来。” 那间屋子正是公子住的屋子,朔风吓了一跳,连忙踮起脚尖去看:“屋顶为什么会掉?皇宫里这么多房间,你们竟然让公子住坏掉的房间!” “刚刚有个人哭声震天,差点掀翻了屋顶。”陆青桐慢悠悠道。 朔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终于反应了过来,脸顿时黑了,一脚便朝着陆青桐狠狠地踹了过去。 桓凛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两人的模样,突然想到很多年前,他总是这般逗弄阿盏,那时的阿盏,也是这般反应,外人面前的翩翩公子,在他面前却是傻乎乎的。 桓凛负手走到窗户边,窗户已经打开了,往里看去,便刚好与一双眼睛四目相对了。 一样的眉眼,每一分每一毫,都和记忆中的模样一模一样。 桓凛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递到了他的面前:“若是觉得闷,便看看这书吧。” 他昨晚在书库里寻了半夜,终于寻到了一本古书。 谢盏没有接,桓凛便将书放在了窗台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便离去了。 桓凛觉得,他和阿盏之间像是陷入了一个僵局,而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找不到破局之法。 陆青桐回皇宫做了侍卫统领,皇宫的守卫森严了许多,尤其是西殿的事,更是不得谈论半分。然而,流言还是悄悄在整个皇宫中流传了出来。 传闻皇帝的宫中藏着一位美人,传闻那位美人像极了前朝佞幸谢盏。 这传闻也渐渐传到了显阳殿中。历朝历代,显阳殿中住着的女子都是当朝最尊贵的女子。昔日里聚集帝皇恩宠所在的宫中,如今却成了彻头彻底的冷宫。 何锦坐在铜镜前,里面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黑发披散下来,眼中带着戾气,面无表情,看起来格外可怖。那昔日里的漂亮容颜已经很难窥见了。 她在这宫中已经呆了无数的日子,这些日子她想了许多事,前尘往事,都在她脑海中闪过。若是让此时的她来选,她或许会选另外一条路吧。 她后悔了。 她如今被关在这冷宫中,不如说桓凛顾念夫妻情分,放她一次,还不如说桓凛已经完全将她抛之脑后了。反正那个男人从来未曾将她放在心上。 纵然后悔,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何锦看着镜子,眼中迸发出一丝恨意。 “阿锦。” “阿锦。” 有人唤了她许多声,她才回过神来,转头便看到她的兄长正鬼鬼祟祟站在门外。 昔日里荣华无双的皇后和国舅爷竟然沦落到这般境地,想来也尤为讽刺。 何勇悄悄地走了进来,他被剥夺了廷尉的官职,手下十万大军又给了陆家,如今领着一个闲职。何勇位高权重的时候,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落难了,落井下石的自然不少,他在这建康城也是活得举步维艰。如今皇宫的守卫都集中在西殿那边,显阳殿成了一座废宫,他才这般容易地溜了进来。 何锦冷着脸看着他。 “阿锦,我是你兄长啊!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在这宫中受苦了?都怪我没用。”何勇说到后面,眼眶不禁红了。 何锦只是木着脸看着他。 “阿锦,你难道便想一直呆在这里吗?做个废后,这样度过余生?” 何锦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眼中闪过不甘。 “兄长觉得呢?你的十万大军没了,我在这里被关了一个月,宋砚从来没有看过我,桓凛……更是未看一眼,你觉得我还能如何?” 何勇被他这般一说,竟是愣了一下:“宋砚也是个疯子,他夫人早就死了,他竟然想着法子复活那个人。死人怎么可能活过来呢?真是疯子!” 两兄妹相对无言。当上天都没有一分站在他们这边的时候,他们哪里还有挣扎的余地呢? 何勇离开的时候忍不住道:“阿锦,西殿那边,皇帝藏了一个人,听说和那个人长得很像。” 何勇离开后,何勇的那句话不断在她的耳边响起,想到后面,何锦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没有半分笑意,格外凄惨。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只是批阅了半天,却依旧只是盯着手中的奏折。 “陛下。”李得清从外面走了进来。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目光盯着他瞧着。李得清垂着脑袋,却敏锐地察觉到,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一些期待。 “谢公子用了晚膳,朔风正陪着在宫里走动,只是皇后……她在西殿外求见。”皇后已经在冷宫之中,但是桓凛未曾下废后的旨意,所以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那目光陡然转冷,半晌也不曾有回应,李得清试探着道:“奴才去打发了她?” “该了结了,让她进来吧。” 上次见面,两人之间的情分便已经彻底断了。此时再相见,便也没什么话说了。桓凛看着下面跪着的女子,等着她开口。 “臣妾这辈子犯错太多,只希望陛下念着那几年相伴的份上,能放臣妾出宫去。” 桓凛目光直视她,似乎在考究她话中究竟几分真意。相伴的情分确实是有的,然而她对阿盏的杀孽也摆在那里。夺其荣华,削其富贵,关在冷宫之中,这便是对这个女子的惩罚。 桓凛思索了半晌,终于回了一个字:“好。” 他又对李得清道:“朕要拟旨,废后。” 李得清连忙去取空白的纸。 何锦从大殿走出去的那一刹那,脸上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果然是无半分情分了。 不过,她还真想看看,那和那人长得相像的究竟是何等相像?一个相像之人便令桓凛神魂颠倒,又何谈是真的爱那人呢? 来来往往,都不过那张脸罢了。 “皇……何姑娘,这不是出宫的路啊!”跟着她的小太监见她走偏了,连忙道。 何锦毕竟做了许久的皇后,气势仍在,瞪了那小太监一眼,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转眼间,何锦便走出了很远。 小太监顿时有些急了,连忙拉住了她的衣袖:“何姑娘,正门在这里!” 正在拉扯间,一个身影突然跃入了她的眼帘,借着月光,何锦很快便看清了那张脸。 何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的脑海中闪过那人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的模样。 何锦猛地后退了两步,可怜与凶狠的两副面孔都不见了,只剩下惊惧,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了起来。 第053章 挑拨 昔日的皇后是被抬着出了皇宫的。 何锦完全被吓懵了,任是任何人,被自己杀死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绝对是一件吓破胆的事。 她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卡住的脑袋缓缓转动起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脸上突然扯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 何锦被送到了何勇的府邸之中。何勇看到何锦的模样时,完全被吓了一跳。她的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整个人都在发抖,嘴里还囔囔说着:“别过来,别过来……” 就像被什么魇住了一般。 她一直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瘫了。何勇将她抱到了床上,等放开她的时候,便发现手上全是水。何锦竟是发了一身的冷汗。 之后,何锦便大病了一场。先是热一阵,再是冷一阵,像是风寒,大夫按风寒的办法治,她的病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何勇便看到她迅速瘦了下去,很快瘦得脱了形。她像是昏迷了,但是昏迷的并不安稳,口里一直在说着什么东西。 “别过来……是我杀了你……别找我……你该死,谁叫陛下记挂着你……滚开……” 她干裂的嘴唇间充满了这些话语。 何勇从她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渐渐拼凑出一个真相。何锦是从宫中送出来,他已经打听出来,她在送出来见了皇帝。他知道他这个妹妹的个性,因为那天的话,他妹妹肯定会千方百计想要见到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被皇帝金屋藏娇的人,真的那般像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吗? 大夫没用,何勇便去寻了道士。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后,何锦竟渐渐好转起来。 何勇在何锦的床边怔怔地看着何锦一会儿,不由地想,那一天阿锦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变成这样?何勇想着,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 何锦渐渐好转,瘦得棱角尖锐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只是那双眼睛看起来有些渗人了。何勇有问起那一日的事,何锦只是斜着眼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后面便不再问起了。 何锦渐渐地可惜下床了,整个人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她在这府邸中走了一圈,何勇的妻子本是不管事的,这府里乱的很。何锦接过了府里的账本和下人的名单,她适应的很快,很快便适应了宫外的生活,将一众懒散的下人打理的服服帖帖。 何勇本就是闲职,在朝堂上又受排挤,最后干脆告病不去上朝了,每日都在家中喝酒。 有一日,她默默地站在院子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喝得醉醺醺的何勇,本来淡漠的眼眸中渐渐泛出了一抹光芒。 有些人,宁愿死,也不想平平淡淡的过下去。 何锦和她的兄长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 “兄长,你便想一直这样过下去吗?庸庸碌碌,被人瞧不起?”何锦一开口便问道。 何勇的眼神有些不甘,又无可奈何:“那还能怎样?因为那件事,陛下永远记恨在心。阿锦,你不该冲动的,因为那一举动,我们整个何家都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何勇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责备。 何锦的笑意有些冷:“这些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不该想过去谁对谁错,而是该想眼前的事。” “我的兵权已经没了。” “宋砚依旧是大司马。” “宋砚根本无心当皇帝,更不会因为我们就……”何勇道,“我们从未看透他,以前我以为他喜欢你,现在想来他做的那些事都全凭自己的开心。” “兄长,你之前说的,宋砚想要让他的夫人活过来?”何锦突然问道。 “是啊,拿着那一柄剑,天天找人招魂,又是寻找转世投胎的身,想想便觉得荒谬。”何勇嘲讽道。 何锦的脸色却十分正经:“兄长可知道,那一日,我在宫中看到谁了吗?” “谁?不就是那个人的替身吗?” “是谢盏。” 何勇吓了一跳,嘴巴睁得很大:“阿锦,你疯了吧,谢盏早就死了,你莫不是病糊涂了。” 何锦的神色凝重:“是谢盏,千真万确。” 何勇讷讷道:“这怎么可能,死人又怎么能复活?” “兄长,你将这个消息告诉宋砚。宋砚不是想着复活他的夫人吗?这有死而复生的先例,他肯定恨不得将谢盏整个人都剖了看一遍。而以桓凛对谢盏的宝贝程度,绝对不会交出去的……”何锦的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 桓凛渐渐从悲伤和无措中走了出来,将心思放在了如何讨好阿盏上面。 讨好心上人,这对桓凛来说并不陌生。十多年前,他初遇阿盏的时候,阿盏对他便是一块冷硬的石头,他千方百计的讨好他,可谓屡战屡败,愈挫愈勇,最后还是拿下了冷美人。 如今的阿盏,怨恨成了本能。但是只要阿盏还活着,他便有机会,若是阿盏不肯原谅他,他等一辈子又何妨? 这般下来,桓凛的气质倒是松弛了一些,不像以前总冷着一张脸,喜怒无常了。阿盏拒绝他,他便想另外一个法子。 “阿盏,你可想出宫去走走?”有一天,桓凛突然问道。 阿盏那一向无甚波动的眼神终于有了神色,目光也转向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以往,阿盏向来懒得看他一眼的。 “明日,我要去栖霞寺主持祭天。”桓凛道。 阿盏的目光又转向了他。 “你可愿一起去?”桓凛问道。 阿盏眨了眨眼。 “若是愿意便点点头吧。”桓凛道。他自然从阿盏的眼中看出了兴趣,然而,他还是期盼得到他的回应。 阿盏点了点头。 桓凛便觉十分开心。 第二日,桓凛穿好衣服,进了侧殿的时候,阿盏也已经起床了,由着朔风帮他穿好了衣服,收拾妥帖地等着他。 阿盏向来喜欢穿白衣的。然而今日,他穿的竟是一件黑色的衣袍,外面还披着黑色的披风,朔风的手里则拿着一个斗篷。当将那个斗篷戴上的时候,阿盏所有的特征都会被掩盖住,没人看得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这些,桓凛本来都已经想好的,还没有到将阿盏完全暴露在天下人面前的时候。至少也要到栖霞寺中,祭天的时候得到什么神示……然而,阿盏竟先一步做到了这样。 桓凛的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究竟是故意的,还是巧合呢?若是故意,难道阿盏想起了什么…… “我给公子找的衣服,不能让那些人认出公子。”朔风道。 桓凛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要是阿盏突然想起了一切,他该如何面对他。 天子祭天,并非一件小事,朝廷几位重臣也会跟着去。所以当看到桓凛身边的谢盏时,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禁落在了他的身上,眼中带着鄙夷与不屑。 谢俊作为朝中宰相,自然是要陪着皇帝一起出行的。在那抹黑色的身影出现时,谢俊的目光不禁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朔风,眼中闪过疑惑与惊诧。前朝的时候,朝中许多人,都注意谢盏,却并未注意过他身边的小厮。然而,谢俊却是认得出来的,朔风毕竟是谢家的下人,他也知道这小厮十分护主。谢俊心中却隐隐腾起一种感觉,他不禁想要多看一眼,想要掀开他的斗篷…… 桓凛挡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的御撵在最前方,谢盏和朔风一起坐在牛车中。朔风将谢盏的斗篷取了下来,他手里抱着斗篷,垂着脑袋半晌,突然抬起头看了谢盏一眼:“公子为何要将自己裹得这般紧,可是想起了什么?” 谢盏如水的目光看着他。 朔风呆呆地看着他许久,谢盏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朔风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眼泪突然落了下来。朔风知道如今是在牛车上,知道收敛,没有嚎啕大哭,而是将脑袋埋在谢盏的腿上,小声地抽泣着。 到了栖霞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谢盏与桓凛住在一个院子里,被重兵把守着,若无桓凛的同意,无人能进来,也无人能出去。 谢盏站在窗户边看了一会儿,目光冷沉,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门突然敲响了。 “谢俊求见。” 听到这个声音,谢盏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不禁看了正坐着玩耍的朔风一眼。朔风也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朝着谢盏做了一个口型:“公子,怎么办?” 谢盏的手暗着皱起的眉头。 “叨唠了,请问先生在吗?”谢俊又问了一声。 那些人早就鄙夷地将他看作了佞幸,谢盏也习惯了他们的目光。谢俊以前也是一般的,但是现在却语气客气恭谨起来,谢盏心中也有些不自在了。 谢盏摇了摇头。 朔风走到了门边,透过门缝压低声音道:“谢大人,公子身体不好,这奔波一日,有些累了,所以早就歇下了,十分抱歉。” 外面的人顿了一下,又道:“你是朔风吧,你跟在阿盏那么多年了,对谢家也有恩,若是有空,便与我说说话吧。” 朔风很想说没空,谢家进退皆宜的大公子何时变得这么胡搅蛮缠了? 门外的是宰相,而他……朔风也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朝着谢盏做了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才拉开门从门缝间挤了出去。 两人在院子中坐下。 谢俊道:“朔风,你跟在阿盏面前十三年,两人感情不只是主仆,谢家愧对阿盏,对他而言,或许最在意的便是你了。当初你在十字街的时候,我去看过你,也知你是有骨气的,这辈子也只肯在阿盏面前为仆。只是不知,你今日甘愿做另一个人的小厮,你便已经忘了阿盏吗?” 朔风被他说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下意识地反驳道:“除了公子,我怎么可能伺候别人呢?” 朔风这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谢俊在试探他!只是这话已经说出口,却再也没办法吞回去了! 第054章 大师 谢俊目光如水地看着朔风。朔风收敛了狂躁,也静静地看着谢俊。 “他很像公子。”朔风道。 谢俊绷起的神经突然松开了,那一刻,他在期待些什么呢?他竟然期待那个荒谬的答案,不过因为一个眼熟的身影。 谢俊觉得自己想多了,人都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活过来呢?他的父母是有些痴魔了,然而他不一样,他的理智尚在。 谢俊告辞离去,朔风顿时松了一口气,一派镇定地走进了房间里,在看到谢盏的时候,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意:“谢大公子被我忽悠走了。” 谢盏对着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禅房之中,静悄悄的,两人面对面坐在蒲团上,都不曾言语,唯有檀香飘散。 过了很久,那穿着袈裟的僧人首先开口:“陛下真的打算如此?” “他不该像影子一样活着,我想令他活在阳光下,但是朝臣固执守旧,纵然我给他加官进爵,他们反而会更加鄙夷他。但是这些朝臣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信仰佛。”桓凛道,“我思来想去,此法最好。” 死而复生,朝臣会说他是妖孽。 然而,妖孽,换一种方式,也许便是上天旨意,命不该绝,令他重生。 前一生,阿盏一辈子都活在指指点点中,直到死去都未曾摆脱。阿盏那个名声因他而起,便要靠他去化解。 桓凛的双手渐渐地握成拳,眼中的神色愈加坚定。 这次祭天便是最好的一次机会,祭天大典上,以神佛的旨意,让阿盏出现在天下百姓的面前…… 桓凛从禅房离开后便去了阿盏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他走进房间,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里面似乎还残留着阿盏的气息。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安宁的气息落在他的心头,让他不由得想要昏昏欲睡。 谢盏在栖霞寺中四处走着。皇帝祭天,整个寺庙中香客少了很多,看起来格外安静。已经快入秋了,树木的绿叶已经泛黄,添了一些凄凉。谢盏是很少来寺庙中,在这天下人都信佛的年代,他并不信。 不幸的人往往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种彻底沉沦信仰中,那是屈服;而另一种便是不信,因为不甘。谢盏便是后者。 然而,当他走在寂静中小路上,心中祥和而宁静时,谢盏觉得,自己或许错了。 不知道走到了哪座院子,谢盏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望着不远处石凳旁坐着的一个人。那人一身袈裟,夕阳的光辉下,如同泛着金光一般,那一刻,谢盏觉得自己真的遇见了佛。 “公子。” 直到朔风推了他一下,谢盏才回过神来,脚步不受控制地走了出去,走到了那人的面前,朝着那人行了一个礼:“大师。” 走得近了,便看清了那人的容貌。谢盏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如古井无波,然而,金光下,与那双眼睛十分不相符的是,那人的容貌称不上好看,甚至是有些丑陋的,一道伤疤从他的眼角划到另一侧的下巴上。本来是一道有戾气的疤痕,因为那双眼睛,显得温和慈蔼。 他显然不是普通的和尚,那身气质,出尘脱俗,必定是离神佛十分近的人了。 那人看了谢盏,也朝着他行了一个佛礼:“施主。” “不知大师法号?” “无尘。” 建康城两百余座寺庙,有名的僧人只有四五人,其中并无无尘大师的名。 “可是扰了无尘大师?” “无妨。”无尘道,目光不知散落在了何处,眼神辽远,似是忘记了谢盏这个凡人还在。 这位大师的话十分少,谢盏却觉得呆在他身边很舒服。 许多话他藏在心底久的,他身边信任的唯有朔风一人,朔风心思单纯,所以他无人可谈,也无人能谈。 看着无尘大师,他突然有了说话的*。 “朔风,你去守着门口,我有些问题想请大师指点。” 朔风连忙走了出去,守在了院子的门口。 无尘的目光在谢盏的脸上扫了一眼,本来毫无波澜的眼中有一丝水纹闪过,起身道:“随贫僧进来吧。” 无尘大师的禅房十分干净,里面只有简单的几件物什,木鱼,挂着的袈裟,檀香袅袅,卧榻上两个蒲团。无尘大师在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谢盏在他的对面坐下。 “大师……”谢盏开口,竟不知有些话该如何说起。 无尘大师又走神了,目光落在了别处。 谢盏反而轻松了一些,将他与桓凛的那一段过往从头到尾的述说了一遍。那些他本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事,不想谈起的事,此时说出来,竟是说了一口气,也发现并没有那么愤恨与痛苦了。 “大师觉得我该如何?”谢盏最后问道。 只是问了半晌,都未曾得到无尘大师的回应。他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大师,大师双目紧闭着,似在思索。谢盏也不敢打扰他,只是期盼着能有人替他指出一条路。 他本以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他竟然活了过来。而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桓凛对他变得忍让而偏执。这本是他期待的事,现在却有些恐怖了。 等了许久,大师依旧没有回应,谢盏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又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就目瞪口呆了! 无尘大师竟然睡着了! 望着无尘大师坐得笔直地睡着,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谢盏的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突然落到墙上的一幅画上。他对画向来敏感,那画的不是很好,但是意境却很好。那是一片广袤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天地交接处,看起来辽远而空旷。画这幅画的时候,画的人心境便是如此吧。他的目光落在落款上,那是个小楷的‘岚’字。 禅房中挂着这样的一幅画其实是有些突兀的。不过以刚刚无尘大师的表现来看,谢盏觉得这已经不算稀奇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卧榻上站了起来,穿着鞋子便要轻声离去。 “施主。”无尘大师叫住了他。 谢盏转头看他,见他已经睁开了双眼,还打了一个哈欠。 “施主不是有惑吗?为何不说?”无尘大师的眼中毫无污垢。 谢盏:“……”他这样离去无疑是无礼的,于是他便坐了回去,又将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再复述的时候,谢盏发现自己的心态又变了,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只是在说到最后的时候,心绪才有了一些波动。 谢盏一直盯着无尘,所以是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闭上的。 “……”他的那段本以为十分惨烈的过往,在无尘看来竟是催眠的故事? 过了很久,就在谢盏再次想要离去的时候,无尘终于开口了。 “施主可是想忘记了重新开始?”无尘道。 谢盏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并不是忘记一切才是重新开始。”无尘道,“并不是轮回才是重生。” 谢盏隐约有些明白了,告别无尘后,他的心思空旷许多。只是刚踏出院子,便看到一个黑影负手站在院子外,他的心顿时沉重起来。 桓凛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到,脸上露出一个笑:“阿盏。” 他笑起来的时候,将所有的戾气都掩藏了,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毫无心机的少年。 谢盏垂下了眼,往前走去,桓凛在他身边走着。风吹歪了他的斗篷,桓凛适时扶正了,像极了贴心的情人。 谢盏此时心境空旷,对桓凛也没那么排斥了。并不是轮回才是重生,他对桓凛那般排斥,那般恨,才显得他对那段过往过于在意吧。 谢盏的心中已经生了一个想法,在走出很远后,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院子。天已经完全黑了,隐隐只看到一个轮廓。 桓凛本来是有些喜悦的,时不时去看身边的人,然而,当他回头看的那一眼,他虽然看不见阿盏的目光,心中却隐隐生了一种不安的想法。 等回了他们所住的院子,阿盏进了房间,桓凛亲自端着晚膳进来了。 几个简单的素菜,一人一碗白米饭,当桓凛将饭吃进口里的时候,眼睛突然变得酸涩起来。很久以前,他便觉得与阿盏过着这样平凡的日子便是一种幸福,待他从战场归来,便与阿盏一起归隐田园。 他看着阿盏端起了碗,小口的吃着饭,这一次,阿盏居然没有将他赶出去。 当吃完两碗白米饭后,桓凛那本来因悲喜而有些混乱的脑袋澄明了下来,他痴痴地看着谢盏,有时觉得像是在做梦,有时又觉得不可思议。然而,看着阿盏的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下掩盖着的眸光,桓凛的心中又生出一抹悲凉来。 桓凛张了张嘴,终于将他埋藏在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阿盏,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却已经渐渐往下沉了下去。 第055章 无尘 当桓凛问出来后,心反倒平静了下来,就像是等待审判的人。早晚有这么一天的,终有一日,他们会谈起那段血淋淋的过去,而阿盏也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桓凛的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目光盯着谢盏,看着他的睫毛一颤一颤,他斯文地吃着饭,脸颊也是微微鼓起,吃地很慢,就像小老鼠一般。 谢盏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吃完饭,将空碗放下,才平静地看向桓凛。 桓凛的身体靠坐在了椅子上,身体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全身无力。这一天,真的来了。 谢盏声音平静:“是的。” 桓凛愣了一下,片刻后,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盏,我很愚蠢,听信了别人的话,而导致我们走到了今日这一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桓凛已经知道了过去的真相,但是谢盏是不知道的。桓凛将那段过往讲了出来,包括他的父亲和他的恩师,是如何阻止他们在一起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便是这般兜兜转转,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便这样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只要想到你那段日子一直跟在我身边……”桓凛再也说不下去了。他醒悟的太晚了,若是他早点醒悟过来,在入城前,或者在阿盏跟在他身边的日子,也不会走到这般绝境。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桓凛起身,在谢盏面前半跪了下去,抓住了他的手,阿盏的手有些冰凉,他抓得更加紧了。 “过去的事改变不了,无论我如何悔恨,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日子。我现在庆幸的便是,阿盏你还活着,还在我的身边。我还有半生的时间,我愿用半生的时间悔过。”桓凛的语气近乎虔诚,“阿盏,你可以不爱我,你可以恨我,但是我们还有半生的时间。若是你无法原谅我,我们还有来生。” 桓凛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已经有些口不择言。 桓凛说完后,几乎不敢抬头去看谢盏的眼神。 桓凛的脸埋在两人交握的手间,明明高大而威严的男人,此时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茫然而无措,渴望得到人的原谅。谢盏感觉到自己的手背有些湿润,看着他的脑袋半晌,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桓凛听到了那口气,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阿盏……” 比起桓凛的情绪波动,谢盏则平静了许多。与其说冷漠,不如说经历这些,他的心早就冷了。 “桓凛,你出去吧,待我好好想想。”谢盏道。 桓凛站起身,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还隐约带着泪痕,眼眶微微发红。他默默地看了阿盏一会儿,便走了出去。当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他的身体沿着门滑落了下来,便那样呆呆地坐着,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天空上。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隐约可见几点星光。 谢盏坐在那里,伸出了手,他的手依旧是苍白,本是五指张开的,又缓缓地握成了拳。 他没有想到真相竟是这样的。难怪桓凛的态度转变的如此突然。五年前的事,仔细想想,其实是有些怪异的,就像有人在阻挠着他和桓凛见面一般,让那误会越来越大。 造化弄人,天意弄人。 谢盏的脑海中闪现的不过这几个字。 桓凛在门口守了整整一日。陆青桐走进院子的时候,看着门口坐着的人吓了一跳。皇帝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明显是一夜不曾眠。 陆青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陛下,宋砚来了。” 皇帝携百官祭天,宋砚作为大司马,本是该来的。但是他向来我行我素,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来行。当知道宋砚不来时,桓凛是松了一口气的,此时听他突然来到,太阳穴也跟着跳了一下。没有人知道宋砚打什么主意。 “派人跟紧他。” 陆青桐退了下去,桓凛听到屋里传来的动静,阿盏已经醒了,便敲了敲门。 门自己打开了,两人相顾无言,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桓凛走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包含着谢盏的气息都吸了进去。 阿盏依旧是一身白衣,白衣飘飘,眉清目秀,气质淡雅,俊逸非常,桓凛却觉得他就像一阵风,仿佛随时可能从身边消失一般,心中不安愈加严重了。 桓凛有些期盼的眼神看着谢盏:“阿盏……” “桓凛,正如你所说,回不去过去的日子了。天意如此。”谢盏道。 桓凛的脸色有些白了:“阿盏,祭天的事需我去处理,这些事晚些再谈吧,若是觉得闷,便在这寺庙中四处走走吧。” 桓凛说完便离去了,走得有些匆忙,走得跌跌撞撞,就怕阿盏后面说出什么话来一般。 谢盏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面色变得复杂起来,心中也烦乱了许多。 桓凛刚走出院子的门,脸色便已经变得十分难看,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狠狠地砸在了墙壁上。 “青桐。”桓凛突然道。 “陛下。”陆青桐有些疑惑。 “祭天的事,朕亲自去处置。你在这里,跟着阿盏。”桓凛道,“无论他去哪里,都跟着他,但是不要被他知晓。” 谢盏每日都会在栖霞寺中走走,栖霞寺很大,但是几日下来,谢盏也走遍了,除了那些朝中官员聚集的角落和院子。他去的最多的便是无尘大师的禅房,越接触,他便发现那位大师性子有趣。 “师父每天都懒洋洋的,看经书可以睡着,敲木鱼也可以睡着,有时连走路走着走着,都会在路边的椅子上坐着睡着。嘿嘿,住持说师父天生缺根筋。但是老祖师说了,师父是整个寺里悟性最高的,所以格外宽待。”小和尚在谢盏耳边嚼着舌根,看似在吐槽,其实带着一些炫耀。那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师父。 “大师是自幼就在栖霞寺中吗?”谢盏问道。 秋日午后,坐在石桌旁,与小和尚唠嗑,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我来的时候,师父就已经在了。师父本来是没有弟子的,老祖师说怕师父哪天睡忘了不知道回来,就给他寻了一个徒弟。”小和尚掩着嘴笑了起来,眼睛闪亮亮的,笑得一派天真。 “那你家师父丢过吗?”谢盏饶有趣味。 “施主别说,还真丢过。有一次下山,师父不知咋的走到了一个大官的门前,寻不到回去的路,就坐在石狮旁就睡了起来。我寻到师父的时候,他刚好被人赶走了。”小和尚不留余地地吐槽自己的师父。 不过从这小和尚的性格,也可以看出无尘大师是个宽厚仁和的人。小和尚跟在他身边十分自在,根本没有什么要避讳的。 “不过,我听其他人说,师父本来是个江湖剑客,打打杀杀的,后来不知怎么受了伤,被老祖师给捡了回来。”小和尚道。 无尘大师那缺根筋的性格原来是个剑客?洒脱自然、不拘小节,却也十分机敏的剑客? 谢盏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无尘大师从禅房里走出来,无尘大师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清心,又偷懒?”无尘板着脸教训道。 小和尚连忙站起身,朝着谢盏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便蹦着去干活了。 无尘走了过来,朝着谢盏行了一个佛礼:“施主的疑惑可是解了?” “旧惑已解,又添新惑。”谢盏道。 无尘在他的对面坐下,那双澄澈干净的双眼盯着谢盏。或许那位老祖师说的没错,无尘确实悟性很高,他那双眼中带着禅意,看得人清清爽爽,那些烦恼都散了。 无尘突然指了一下自己心口的位置。 谢盏呆呆地看着,脑海中突然有一股清流流过,醒悟了。 谢盏离去,脚步已经坚定。 小和尚跑了过来,看着无尘的手依旧落在胸口的位置,连忙走了过去,抓了一下:“师父,你的胸口又痒了。” 小和尚抓得起劲,无尘的衣领口处隐约露出了一道如蜈蚣般的伤痕,往下蔓延,比他脸上的还要恐怖一些。 无尘从来不碰那道伤口。 “真是个坏人,把师父伤成这样!” 谢盏刚走出无尘的院子,便撞到了一个人。当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斗篷,看是否戴好了。 那人笑眯眯地将他扶了起来,语气温和道:“可有摔到哪里?” 谢盏站直了身体,与他拉开了距离,没有和他说话,便匆匆离去了。等他走去许久,还觉得那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他以前只是个魂魄,便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渗人,此时有了实体,那种目光盯得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宋砚。 第056章 祭天 小和尚替师父抓完了痒,又蹬蹬瞪地跑去关院子的门,只是无论他怎么用力,使出了吃奶的劲,关得龇牙咧嘴,都关不上。小和尚抬起头,便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抵住了半扇门。那人懒洋洋地站着,只伸出一根手指抵着,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力气却不小。 小和尚圆溜溜的眼睛扫了他一眼,这人生得好看,白白净净的,薄薄的嘴唇,只是那双眼睛看起来有些恐怖。小和尚连忙站直了身体,朝着来人行了一个佛礼:“施主,可是有何事?” 那人走了进来,靠着门站着,将这院子扫了一圈:“这是哪位师父的院子?” “师父法号无尘。”小和尚道。 “无尘?未曾听闻。”那人琢磨了一下,漫不经心道。 小和尚本来还收敛了本性,此时听他这般说,眼睛不由得瞪圆了。他自幼跟随师父,心性单纯,最护着师父,以师父为荣,别人关于师父的半点坏话,他都是听不得的。这人语气轻慢,他便有些不喜了。 “施主既然不是找师父的,那便请回吧。”小和尚鼓着脸颊道。 那人看着小和尚,露出一个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刚刚那个戴斗篷的人,他来这里做什么?”那人问道。 小和尚的眼珠转了转:“他来找师父谈佛法。” “佛法?”那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你师父呢?” “施主不是找我的吗?”小和尚道。 那人直接越过了小和尚,他的腿比小和尚长了很多,小和尚纵使想拦着他也拦不住了。那人径直走到禅房前,叫了一句:“无尘大师。” 小和尚跑得气喘嘘嘘,挡在了师父的门前:“你怎的这般无礼?” “还有更无礼的呢。”那人道,伸出手便要去推门。 就在他手触到那门的时候,似有一阵风从屋里吹了出来,将他推得后退了两步。 那人收敛了表情,内力深厚,里面的人并不简单。他很快又露出了一个笑:“在下宋砚,来日再来拜访。” 宋砚说完,便转身离去了,一派风度,仿若刚刚那个无礼的人根本不是他。 宋砚离开后,小和尚推开了门,气呼呼道:“师父,这人好生无礼,我长这么大了,还未曾见过这般无礼的人!” 无尘不由得有些好笑,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你才多大呀。” 小和尚仰头看去:“我不小了”待看清了无尘的脸,小和尚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师父,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 宋砚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他懒得与那些朝臣挤,自己选了单独的院子。这般待遇都与皇帝一般了。不过,宋砚向来嚣张肆意惯了,其他人只能憋在心里,也不敢说什么。他的心情显然十分好,那眼中的戾气也消散了许多,进了门,便将随身携带的剑取了下来,摆在了面前,手在冰凉的剑鞘上抚摸着,嘴角的笑越来越明显。 “阿岚……”宋砚低声囔囔道,眼中的戾气流转,添了一些深情与思念。 “真的是他,桓凛还真的将他的魂魄招回来了,阿岚,这一次,你逃不掉了。”宋砚的眼中带上了癫狂。 —— 谢盏从无尘的禅房中离去后,经历刚刚的一幕,便觉得胆战心惊,总觉得宋砚看自己的目光不怀好意。 谢盏径直回了自己的房中,桓凛已经等在那里了。 “阿盏,祭天的神坛已经搭建好了。”桓凛道,“明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与我一起去祭天吧。” 桓凛完全不提之前的事,就像在逃避着什么。 “祭天的事,与我无关,我还是四处走走吧。”谢盏道。 “神坛很高,就像通往天宫。你……死而复生,刚好可在神坛上,以神明之力涤清死气。”桓凛道。 桓凛对这件事过于执着,执着到谢盏不得不怀疑了。 “桓凛,你究竟想做什么?” 桓凛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握住了谢盏的手:“阿盏,我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你不是佞幸,不是祸水。” 谢盏的手抖了一下,被桓凛握地紧了。这几个词就像钉在了他的身上,无论生死。 “这些已经无甚意义了。死而复生,我也已经不是谢盏了。”谢盏道。 “阿盏,我只是想让你活在阳光下。”桓凛道。 谢盏猛地抽出了手:“桓凛,不必了!” “阿盏,你在逃避。” “逃避又如何?” 桓凛一时无言。 “桓凛,我已经不想和过去有任何纠葛了,不想看到过去熟识的那些人,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也不想回到那皇宫中。”谢盏道,“桓凛,你我之间,也不必再纠缠下去了。你是皇帝,坐拥天下,而我,则想游于山水间。我们已经走上了两条路,不如就此分开。” 他的话,便如同一道惊雷在桓凛的耳边响起。他早就知道了阿盏的决定,从他的那些言行之中,然而当他真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这般骇人。 他失去过一次,知道失去的恐怖,所以绝对无法忍受第二次失去了。 “阿盏,我可以与你一起游于山水。”他像是寻到一丝希望。 “桓凛,过去的事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我与你在一起,便想到过去的那些事。与朋友结伴而游是乐,而与你在一起,便是折磨自己了。”谢盏的话不留情面。 无论是谁在他身边,阿盏都可以接受,除了他。 他坐在那里,全身僵硬,口中也有了血腥之气,一字一句道:“阿盏,我做不到!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呆在我的身边。” 谢盏的脸上露出一个略微怜悯的表情,却无半分动容。 越温和的人,狠心起来更加无懈可击。 谢盏坐在那里,再也没有和桓凛说过一句话,更没有看他一眼。 桓凛原本还在坚持,到后来无法忍受那种冷漠的气息,不得不离去。 他脱去外袍,吹灭灯烛,躺在床上,脑海中一片空白,很快陷入了沉睡中。 夜半,窗户突然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在床边坐了很久,目光落在床上之人的身上,黑暗掩盖了他的神情和悲楚,待天快亮了,他便从窗户跳了出去。窗户关好,一切都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之后的几日,谢盏都未曾见过桓凛,只是清晨醒来的时候,窗台摆放着的花草的位置总有些微变化。谢盏盯着那些位置变化的花草,叹了一口气。他每天看看佛经,与无尘大师一起下棋,谈谈佛道,这般日子清静很多。谢盏觉得,如果日子这般过下去倒也不错。 “施主,有人跟着你,师父说的。”谢盏从无尘的禅房离去的时候,小和尚拉着他的衣袖,偷偷道。 小和尚说完看了四周的虚空一眼,谢盏突然明白了。他想到了桓凛那天的话和眼中的偏执,他并不觉得桓凛可以爱他爱到任由他去,这佛门中的日子,得来也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日,谢盏并未去拜访无尘大师,而是在自己房中坐了半晌,然后主动找了桓凛。 “我会去祭天。”谢盏道。 当听到谢盏这句话的时候,桓凛心中有些欣喜,因此没有注意到谢盏垂眸时,眼中闪过的复杂。 一日后,是祭天的日子。 祭天的仪式十分冗长,从早上便已经开始了。所有参加祭天的人都要沐浴更衣,而衣服都是熏香过的。因是在寺庙中,所以并无喧天的锣鼓声,有的是木鱼声和禅音。皇帝上香祭拜,祈求风调雨顺,再是文武百官祭拜。 到了午时,祭天才接近尾声。 谢俊早已站到了一旁,他看着桓凛的样子,又看着那一直站在佛坛旁的老和尚,然后瞥见那被皇帝亲卫有意无意护在中间的白袍白斗篷的人,总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谢大人,您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脸这么红?”他身边站着的人问道。 “太阳有些烈。”谢俊掩饰道。 “谢大人,您在看什么?”那人又问道,随着他的眼神看去,“那个人是跟皇帝一起来的那个娈宠吗?怎么有点不太像?是哪位大人吗?如果是哪位大人的话,又为何大热天戴着斗篷呢?” 那人一连问了很多问题。谢俊觉得心跳得更加厉害了,掩饰性地移开了目光,转到祭坛之上。祭坛上,一位老僧人走到了皇帝的身边,拨动着佛珠,不知道在做着什么,谢俊不由得问道:“祭天不是结束了,还有什么仪式吗?” 他身边的人也奇怪:“是啊,那位老僧人,有些眼熟……啊,是那位老祖师,整个建康城都德高望重的……” “因果相生,罪罚相抵……”在老僧人空旷辽远的声音中,那个白衣人走上了神坛,伸出手将头上的斗篷取了下来…… 谢俊几乎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动作,当斗篷完全取下来的时候,谢俊有些站不住了,一下便坐在了椅子上。 第057章 出家 白色长衫,墨色黑发,青年站在那里,安静地如同一幅山水墨画。他的皮肤很白,白得有些病态,因为瘦削了许多,脸上的线条冷硬了一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柔光流转,气质淡雅若仙。祭坛旁站着抑或坐着的朝臣们,当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脑海中都闪过不同的画面。 年纪大一些的,隐约想到许多年前,那个才名闻名建康的女子,王家阿沁,兰台水榭上的惊鸿一瞥,惊艳地如同跌落凡尘的仙子,半生过去,许多人都未曾忘记。而年长一些的,则想到当年与元熙帝一起携手登上高台的女子,穿戴奢华的凤冠霞衣,气质却依旧淡雅,看一眼,便再难忘记。从王沁,到谢芝兰,最后,都回归到这个青年身上。 他们的脑海中都闪过了一个名字——谢盏。 他们记忆中的谢盏,总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的眼睛那么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是一种惹人厌恶的目光,充满傲气,充满了对被视者的蔑视。这个青年,生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这是元熙帝的男宠? 这是那个他们不断弹劾的佞臣? 谢盏不是早就死了吗? 如果谢盏死了,那站在他们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朝臣们心中惊疑不定,看了看白衣青年,又看了看帝皇,都在想着皇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当那个老和尚的话说完时,聪慧一些的朝臣便已经明白过来了。 那人的确是谢盏!那个所谓已经死去的谢盏!那个灵位已经在太庙中的谢盏! 皇帝这是在找机会,要让谢盏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若是换一个场合,那个皇帝亲自承认已经死亡的人再次出现,那绝对是诈尸,是不详!然而,这是在祭天仪式上,十分有威望的老和尚说是因为他福德深厚、寿元未断,才活了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将权势声望最高的王家王苛推了出去。 王苛早已气得胡须飞了起来,直接指着谢盏道:“陛下,死而复生,是妖孽!” 桓凛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早就知道会有朝臣刁难。他眯着眼睛看着王苛,眼中没有半分善意:“王大人,因果轮回,谢盏活着,是福报,你这样说,是觉得佛错了吗?”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这般肆意妄为,便不怕因果吗?”王苛也气糊涂了,竟直接与皇帝对上了。 桓凛的眼神中染上了煞气,王苛就像一只炸毛的老虎,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谁都不敢做声。 一个人的举动打破了这种僵局。 谢家的当家人,谢俊走上了祭坛,走到了谢盏的身边,语气轻柔道:“阿盏,你醒了便好。你命不该绝,是你的福分,也是我谢家的福分。” 谢俊这话无疑代表了谢家的观点,谢家竟认了谢盏!谢家不是千方百计要与谢盏摆脱关系吗?谢俊此时所为又是因为什么? 谢俊的手有些抖,心中百味杂陈,如同在黑暗中行走的人终于看到光亮一般,他也终于看到了希望。 无论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面前的人真的是阿盏。 谢盏看着他,淡淡的眼眸中带着一些疏离,他和谢俊从来不算亲近。谢俊温文尔雅,对谁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对他也是一样,然而,他其实从未正眼看过他。幼时起,谢盏最期待另眼的人是王氏,自那次失望后,便再未对任何人有过期待,谢俊那般对他,他也无甚感觉。反而,此时谢俊亲近的模样令他有些不自在。谢俊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谢盏后退了一点,避开了他的手。 谢俊愣了一下,收回了手,脸上依旧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坚定地站在谢盏的身边。 昔日的佞臣,一边站着的是九五之尊,一边站着的是谢家的家主。许多人都是见风使舵,除了王苛这个出头鸟,其余人都不再言语了。 其实,他做的那些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他们对皇帝的忠诚,也都十分屈指可数。他们不过看不惯谢盏的傲气,看不惯他凌驾于他们之上,所以才想千方百计地将他踩在脚底。 桓凛走到了谢盏的身边,看着他的睫毛落下一层阴影,竟有种特别的乖巧,仿若他的阿盏便是这般的。桓凛的心中有种恬静而美好的感觉。阿盏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了,不用再戴着斗篷了,不用再怕被人指指点点了。以往的阿盏,无人护着,而现在,不一样了。 桓凛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腾,谢盏突然跪在了老和尚的面前,道:“大师,我愿归入佛门。” 这一变故来的太快,桓凛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他已经想好了以后的日子,要么阿盏随他一起入宫,权势荣华都给他,所有的人敬他怕他,没有人敢说他半句坏话;要么他离开皇宫,与阿盏一起归隐田园,游山玩水,吟诗作画。阿盏不喜欢他也罢,只要陪在他身边便好了。 他的全身僵硬了,看着阿盏跪在那里,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知道,阿盏其实早就做好打算了。这才是阿盏为何答应出席这场祭天的原因吧。他其实是想彻底地摆脱他。 他所有的抵抗不甘,在此时,也显得有些多余了。 “阿盏,你可想好了?”谢俊道。他显然也是措手不及,还未充分享受够阿盏还活着的喜悦,便面临着这样的晴天霹雳。谢家已经有两个遁入空门,如今又多了一人,这便是他们谢家造下的冤孽吗? “请大师为弟子剃度。”谢盏道,他连剪刀已经准备好了。 那老和尚站在那里,如老僧入定一般,没有动。 “师父,弟子来吧。”一个穿着僧袍的丑陋僧人突然出现,迈上了祭坛的台阶,走到了谢盏的面前,直接接过了他手中的剪刀。 “无尘!” “阿盏!” 老和尚叫了一声,谢俊也忍不住想要阻止。然而那两人根本不受影响,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谢盏那一头黑发便缺了一角。 不得不说,无尘的刀工确实很差,那一到下去,缺了一个角落,一头浓密的黑发的美感完全被破坏了。 “够了。”桓凛终于开口了,他的脸色难看的厉害,像是随时可能杀人一般,压抑着那些愤怒。 谢盏直视着他,眼神带着倔强和决绝。桓凛差点被那眼光灼痛了。 “阿盏,你想入佛门,也不急于一时剃度。”桓凛道。 谢盏似乎松了一口气。 无尘皱着眉看自己的成果,然后收起了剪刀…… “阿盏,你再好好想想吧。”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疲惫与痛苦,“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桓凛有些凛冽冷然的身影消失在祭坛上,这场祭天仪式便这样结束了。这对于朝臣们来说,就是一段津津乐道的故事,有些曲折玄幻,但是最后的结局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他们不必匍匐在昔日佞臣的脚底,谢盏入佛门,与他们毫无影响。佛祖会涤清他身上的罪孽呢,这样想着,他们对谢盏也没有太多厌恶了。 影响最大的便是皇宫与谢府了。 桓凛几乎是冲撞着回了皇宫的。去的时候,他坐着御撵,心情十分好,对未来的生活也充满了期盼,而现在,现实已经割断了一切光源。结束了,阿盏完全抛弃了他了,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他进了宫中,将自己关进大殿,拿着剑便在里面乱舞一通。第二日,李得清推门进去的时候,被里面的情景吓了一跳。那里哪里还像皇帝的寝殿?断壁残桓,一片狼藉,凌乱不堪。皇帝双眼通红地坐在台阶下,就像最后挣扎的野兽。 对上皇帝杀人的目光,李得清退了出去,然后将殿门关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站在昔日西殿,如今太极殿的门口,抬头看去,层层乌云遮着阳光,天色有些暗,风吹着树木,竟生了一些凉意。秋日来了,这个朝廷也像变得摇摇欲坠起来。脑海中回荡着帝皇凶狠但却绝望的眼神,李得清总有种感觉,天,似乎要变了。帝皇的眼中,已经没有这个天下了。 第058章 为僧 轿子落在谢府门前,谢俊几乎是半跑着跑进内宅的。谢府的下人都吓了一跳,自谢氏夫妇入了佛门后,谢俊便是谢府的老爷,从温文尔雅的大公子变成威严沉稳的谢府主人,谢俊的转变很快。而谢俊今天这般失态的模样,下人们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谢俊过佛堂门槛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门口打扫的下人扶得快才将他扶住了。谢俊刚站稳,又继续往里跑去。 佛坛里檀香袅袅,与几个月相比,佛门气息更加浓重了。而看着父母,两人在一个月前于栖霞寺剃度,如今已经像是真正的僧人了。然而,佛并没有能拯救他们。短短几个月,谢俊发现,父母还是老了很多。一向雍容优雅的母亲,脸上添了许多皱纹,而向来心性明朗的父亲,已经糊涂了许多。 谢俊先是看着母亲坐在蒲团上,正念着经书,虔诚而认真。 “阿娘。” 谢俊一连叫了几声,王氏才望向他,眼珠缓缓地转动着,似有些茫然。 “阿娘,我是大郎。” 王氏醒神:“大郎,你怎么了?” “阿娘,我看到阿盏了,阿盏没有死!他还活着,现在就在栖霞寺里!”谢俊一口气道,语气难掩激动。 王氏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转为难以置信,手中的经书也落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阿盏……没有死?” —— 谢盏与无尘坐在禅房中,两人大眼瞪小眼。谢盏名义上是已经入了佛门,为无尘大师座下弟子,但是主持和老祖师对他们二人的举动都十分不赞成,老祖师再喜爱无尘,却也容不得他这般胡闹,所以最后的结局便是无人替谢盏剃度。 ——无尘的刀工实在匪夷所思,谢盏纵使再不爱惜头发,也无法接受自己的脑袋上坑坑洼洼。当朝的士族们都是爱惜容貌的,谢盏死里逃生,士族的秉性仍在那里。所以,现在谢盏依旧是顶着一头黑发,朔风打理之后,倒也看不出那缺了的一角了。 如今,无尘算是谢盏的师父了。小和尚清心最开心,平白多了一个师弟,天知道他最想要个师弟来使唤,显示自己也是有辈分的人,虽然这师弟年纪有些大,清心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还特别矜持地来暗示谢盏该叫他‘师兄’。 谢盏看着那一脸傲气的小和尚,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师弟可以吃糖葫芦。”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强,小和尚艰难地抉择了半日,终于朝着谢盏叫了一句‘师兄’,然后从朔风的手里领了一串糖葫芦。 无尘悟性高,但是慵懒的很,敲木鱼睡着,念佛经睡着,所以在建康城中仍旧没什么名气。谢盏做了他的徒弟,根本无法领略佛法。谢盏的目的也不在此,他六根不清净,又如何侍奉佛祖,不过想要个脱离了桓凛的借口罢了。 他与桓凛之间,是不可能了。 这世上,并非相爱的人才可以在一起,也并非相爱的人就能在一起。他和桓凛之间,已经隔着千重山了。 “你打算如何?”无尘的眼睛瞪得有些困了,问道。 谢盏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到禅房里唯一的一副画面前,看着画中的景致:“青衣白马,仗剑天涯,师父,你的志也不在这佛门中吧。” 无尘盯着那画,有些怔怔的:“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我曾想隐居山水之间,后又想入朝堂,居高位。人的想法都是时时刻刻在变得。而现在,我想隐居山中,不沾情爱,若有幸,再教一些弟子,平淡度日罢了。”谢盏道。 这些想法,他在心里想了很久,但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虽然不知道无尘的过去,但是总觉得两个人是同病相怜的。所以,他想要将这些话讲给无尘听。有些东西,在心里憋得久了不一定是好事。 “你便再也没有牵挂的东西了吗?”无尘看着自己的手,问道。 “爱爱恨恨,我也累了。爱人、亲人,中间隔得东西太多了,分开了还好一些。他们过他们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谢家……他们总归是大家族,谢氏夫妇那么多儿子,或许会暂时伤心一下,但是久了,伤疤都会抚平的。桓凛……他现在难以接受,但是他是帝皇,自古有言,江山与美人,便是鱼和熊掌……”谢盏笑了一下,“将自己比作美人,还真是有些不自量。其实,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帝皇的位置。那个位置,没有爱还能坐得好一些。他现在对我有愧疚,终有一日,愧疚会淡去,他会娶妻纳妾,他的儿子会坐上他的位置,他的帝皇之名将记录在史册上。” 谢盏很少说这么多话。 无尘听得愣住了,又不禁落在那幅画上,看了一会儿,目光飘远,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师父,你入佛门,不如说放下,不如说未曾放下。你的画不曾丢,你是还在等那个人吗?”谢盏盯着那画道。无尘迷迷糊糊的,但是眉宇之间总有一抹难以抹去的愁。 无尘的脸色有些白,然后轻笑出声:“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他像是回想起了过去,脸色更加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有了光芒:“我该忘了的,我忘了,那些往事就不存在了,那些往事,根本就不该记得,也不该存在。” 谢盏望着他,像是看见了自己一般,声音里有些悲凉:“我也想忘了,我本来也忘了,但是,那些过去,并非忘了就不存在了。” 无尘很懒,懒得回忆,懒得说话,但是今日,他也有了说话的念头,一个人记着实在有些太累了:“我有个孪生阿姊,两人生得很像,她是个女孩子,性子顽皮,总喜欢扮作男孩子,她扮作男孩子的时候,便要我扮作女孩子,那样就没有人发现了。我开始是不情愿的,只是拗不过她的性子,后来也就习惯了。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两人感情很好,后来她有了喜欢的人,两人情投意合,阿娘说,以后阿姊是要出嫁的,如果没有意外就嫁给那个人了。我和阿姊感情好,便有些嫉恨那个抢走我阿姊的人。我偷偷去看过,当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无尘的脸上露出一个缥缈的笑,“那个人,是我从狼嘴里救下来的,他问我名姓,那时我穿着阿姊的衣服,觉得十分丢脸,便匆匆跑掉了……我和阿姊,果然是孪生姐弟,连喜欢的人,都是一样的。” 无尘的表情有些悲凉:“我有些难过,后来想,阿姊开心就好,而且他们二人也是真心相爱,我不该闹别扭。只是自那之后,无论阿姊怎么哀求,我都不会换女装了。随着年岁渐长,阿姊和那人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两家门当户对,也就欢欢喜喜地挑了日子。那段日子,家里很忙碌,我也忙着阿姊成亲的事,那些暗生的情愫也渐渐淡了,我将他完全当作了姐夫。但是我没想到,后来竟会有那么一场变故。在临近成亲的日子,阿姊竟然告诉我,她喜欢上了另一个人。阿姊恳求我帮他,而我那时,竟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时,我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剑客了,我让阿姊扮作我的样子外出游历,而我则……” 无尘没有再说下去,谢盏也听得傻了,他本来以为自己的遭遇很离奇了,没想到无尘大师经历的事比自己还要荒诞。 接下来的事,谢盏也可以想象出来了。男扮女装嫁给那个人,身份很快被揭穿,那个人既然中意他的阿姊……结果必定是不如人意的。不过,无尘大师也真够大胆的,以男子之身出嫁,还是顶着别人的身份,当然,也足以说明,他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吧。 “自作自受。”无尘大师道,“所以我也没什么可怨恨的。入佛门,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谢盏看着他脸上的疤痕,总觉得那结果必定很惨烈,没有他口中的那般云淡风轻。 谢盏也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重新坐回了蒲团之上:“我们来下棋吧。” 无尘也坐回了蒲团上,昏昏欲睡的和谢盏下了一局一局的棋。 那些旧事,像是真的已经过去了。 第059章 亲情 等了许久,无尘都未曾落下一个子,谢盏看他,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他的灵性都在那双眼睛上,所以闭上眼睛的时候,那张脸变得无比丑陋起来,那道伤痕如蚯蚓一般。只是他心中的伤,比脸上的还要丑陋许多吧。 谢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世上为情所伤、为情所困的也不只是他一人,无尘选择青灯古佛,他也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了。谢盏本是打算趁夜里离开栖霞寺的,但是谢家人的拜访打断了他的决定。 谢俊伴着谢何夫妇一起来的,三个人站在无尘的禅房外,这本是谢盏最亲密的三个人,然而现在便如同陌生人一般。看到他们的时候,谢盏是有些惊诧的,这对夫妇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一般。 王氏此时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头发也完全剪了,脸色苍白,嘴唇干涸,早已没了当初端庄素雅的模样。她看着谢盏,看着那张与阿休十分相似的脸,看着那双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掉着眼泪,脸上很快被泪水浸湿了,那双眼中,也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欣喜了。 谢何冷静一些,盯着谢盏,嘴唇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在谢盏的记忆中,谢何很威严,他很少和他说话,看一眼都像嫌多了,后来,他和元熙帝的关系不明不白,谢何亲自出面劝导了他,说若是他再执迷不悟,谢家便与他断绝关系。他依旧记得那时,谢何严厉的眼神和冷厉的面孔。 “阿爹、阿娘、阿盏,屋里聊吧。”唯一一个已经惊诧激动过、理智尚在的谢俊,出口道。 然后,他们便坐到了一间禅房中,那是无尘临时为谢盏准备的,连茶水都没有。王氏四处看了看,眼泪又落了下来,半晌才道了一句:“佛祖庇佑。” “阿盏,跟我回谢家吧。”谢俊道。 若是寻常父母,此时相见必然是这一句,而王氏和谢何都是说不出来的。他们夫妇的名声并非靠着别人的夸赞而传出去的,他们比一般人聪明许多,知道横亘在谢盏和谢家之间的是什么。 谢俊说完后,谢盏果然道:“我不会回去的。” 谢俊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王氏在谢盏的对面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呆呆地看了半晌,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天意便是这般弄人,谢盏年幼的时候便是盼着王氏能够多看他一眼,盼到最后什么都没盼到,当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却又轻易地得到了这一切。 谢盏坐在那里,坦然面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氏终于开口:“我生了五个孩子,一个女儿,四个儿子,我生第三个儿子的时候,是最辛苦的时候,也是最珍惜的时候。那时,整日都是提醒吊胆的,每一日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摸自己的肚子,生怕肚子不见了。那时,我日日都盼着孩子能健健康康地生出来,我想,我苦命的孩子,待出生了,一定要弥补他在娘胎中受的苦……” 她想到了旧事,情绪渐渐有些失控,泪眼朦胧地盯着谢盏:“阿盏,是阿娘对不起你,都怪阿娘没有认出你。如果可以重来,阿娘一定会……但是没有重来了,发生的事改变不了……” “子不教,父子过,你做的那些事,都怪我这个父亲没有教养好。”一直沉默的谢何也终于开口了,“所以我以前的话也错了,该死的不是你,而是我这个父亲。” “阿爹,你还说这些做什么。”谢俊道。 谢何的性子便是如此,哪怕经历这般大的变故,心中依旧藏着一杆秤,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佞幸便是错,只是他不再将错加诸在谢盏的身上,而是自己的身上。他这般爱惜羽毛的人,承认自己的错,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 王氏渐渐冷静下来,她轻声问道:“阿盏,你以后便打算留在栖霞寺吗?” 谢盏看着她,没有说话。 王氏像是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一些什么,心中慌乱:“佛门禅音,醒神悟性,你若喜欢这里,便留在这里吧。” 谢盏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有些冷:“无心向佛,留在佛门中,便是对佛不敬。” 王氏的眼神闪了一下:“那你想去往何处?或是想隐居避世?会稽山或东山那边,谢家有别墅建于那边,清静自然,你若是想,我便着人送你去。” 王氏是聪慧的,她知道谢盏是不可能回到谢家的,此时更担心的便是好不容易找回的儿子突然消失不见,所以想尽办法,在他不抵触的情况下,将他安排到自己知道的地方。 谢盏不愿再谈:“再看吧。” 王氏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半晌后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想好去哪里的时候,便告知阿娘一声吧。” 看到谢盏活过来,王氏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样子,精神好了许多,她能思考了,脑子迅速转动着。她不想引起儿子的反感,当看到谢盏眉头皱起来的时候,便没有再留下去,而是带着丈夫和儿子出了门。 刚走出院子,谢俊便问道:“阿娘,为何不劝阿盏回谢家?” “他不会回去的。”王氏低声道。 “那现在怎么办?” “我想在这栖霞寺中住几日。”王氏转头看着身后的院子道。 王氏在栖霞寺中住了下来,她年轻的时候便时常来寺庙中,与其中僧人很熟悉,很快寻了一处离谢盏住的院子近的地方。 王氏在那住着,偶尔回去谢盏的院子里拜访,去的时候还会带一些东西,或一盏茶,或一个荷包,都是自己费尽心思准备的。 她也不久留,只是将那些东西交到谢盏的手中,便离去了。 开始的时候,谢盏不曾多看一眼,收的次数多了,便会盯着那些东西发呆了。茶是无数道茶水跑出来的,泛着浓郁的香气,荷包是王氏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十分精致。 “公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呢?”有一日,朔风看着谢盏盯着手中的荷包发呆,终于忍不住道,“公子,若是你舍不得,那便不要走了吧。” 谢盏回神,将荷包放在了桌子上:“再晚几日吧。” 自那一日,谢盏和无尘谈过心后,无尘像是想起了旧事,脸上不再是无悲无喜,总笼罩着一层阴翳。谢盏与他下棋的时候,无尘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忘情并非一件简单的事,哪怕死过一次了。”谢盏感叹道。 无尘看他:“若是放不下情,那就放下恨。其实,放下恨才是最好的办法。你们是最亲近的人,又何必互相伤害?” “师父,若是那人跪在你的面前,说他错了,那你肯原谅他吗?”谢盏问道。 无尘神思恍惚,丑陋的脸上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这样的假设不存在。他没有错,我对他也没有恨。” “那你的伤……”谢盏看着他脸上的伤疤,忍不住问道。 无尘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这伤是我自己刺的,人心不足。我与他成亲,在双亲面前拜天地、入洞房,那亲事早就定了。入了洞房,当我脱下红色的嫁衣时,一切都暴露了。他勃然大怒,转身便离去了。我那时还带着一点希望的,毕竟……看来他是一点都不记得了,这样的结果我也早就猜到了。我便在新房里等着他的休书……或许是顾及着两家世交的交情,或许是顾及我阿姊的名声,他竟然没有写下休书,我便以他夫人的身份在他家生活了下去。我穿的一直是女装,只是我的年岁渐长,身量显现出来,便以身体不适的原因,居于自己的一方院子中,不曾出去见过人。那时,一人独居在院子中的时候,我摸着自己手中的剑,便已经有些后悔了。我觉得我过得不该是这样的日子,不该是被拘束在一个院子里,等着另一个男人的爱。这种想法便如同野草一样疯狂生长,直到有一日,我决定偷偷离开的时候……” 无尘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继续道:“他突然闯进了我的院子,他喝了一些酒,醉醺醺的,嘴里也一直念叨着阿姊的名字。我知道,这一年,他一直寻找着阿姊的踪迹。他本来就是个偏执的人,瞒着双方的父母,上天入地地寻找阿姊。他将我关在那里,或许便是想等找到阿姊,再不着痕迹地换回来吧。但是一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找到阿姊,或许是找到了,看到了一些令他绝望的事。那一晚,他格外疯狂,竟对我……即使在床笫之间,他唤得依旧是阿姊的名字。因为那一晚的事,我改变了计划。因为我察觉到了他对阿姊已经绝望了,所以心中生了微弱的希望。之前,人人都说我们二人感情不和,之后,整个府邸都传出了夫妇恩爱的消息。那之后,他对我确实很好,有什么好看的东西都往我那里拿。只是,那些好看的东西都是女子用的……” “人心不足,最开始的时候,我盼着能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便好了,后来又想着,若是他能多看我一眼便好了,再后来,我突然想,我就是我,不是阿姊的替身。那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便生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不就是因为一张脸吗?我用我的剑毁了我的脸,我就再也不像阿姊了。若是他能接受,那我们便欢欢喜喜地在一起,若是不能,那边各自天涯,再不相见……” “毕竟是一年的感情了,一年的朝夕相对,我磕着碰着,他都十分心疼,恨不得那些伤是落在自己身上的。所以,我觉得我并非没有胜算的。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当看到我那张脸血肉模糊的样子,他差点气疯了。我将剑放到了他的手上,他便真得刺了过来。” 无尘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痕:“这一剑也不是白受的,我终于彻底醒悟了。半死不活地跑了出去,遇到了师父,然后被他带回了这里……那些事,都像上辈子的事了,如果不是你,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原来这便是这两道伤痕的来源。谢盏完全看不出来,看似懒洋洋、脾性温和的无尘,对待感情竟然这般决绝偏激,而他的方式则温和许多,只是不平等的爱恋,最终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第060章 反叛〔上) “谢公子时常与无尘大师在禅房中下棋,除此之外,便很少去其他地方了。” “谢家人去寻了谢公子,谢公子执意不肯回谢府,谢夫人留在了寺中。” “谢公子,似乎并无心入佛门。” 陆青桐将谢盏的消息点滴不漏的汇报着。当说到最后一句时,座上的皇帝脸上终于有了波澜:“他又如何会入佛门,不过想摆脱我罢了。” 桓凛说完,又有些神经质地大笑出声。 —— 王氏已经很多年不曾做过针线活了。谢府内院的事,谢何从来不曾理会,都是王氏打理的,又哪里有时间去做这些事?这是很多年后,她再次拿起针线,生疏了,开始的时候,连针都拿不稳。她看似年轻,其实年岁已经近半百了,岁月不饶人,她的眼神不太好,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得清针脚。 谢盏来拜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王氏眯着眼睛,凑近了紧紧地盯着手中的针,一针一针,她绣地认真,连有人靠近也不曾察觉。谢盏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上面裹着一层薄薄的布,布上散步着淡淡的血迹。谢盏没有唤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王氏缝了一圈,终于察觉到了,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谢盏,当看到他的时候,她有些意外,有些欣喜,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些光亮:“阿盏。” 谢盏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然后将自己戴在身上的荷包翻了出来:“我已经有了。” 看着谢盏戴着她送的荷包,她的心情又好了很多,眼睛更加亮了:“你的兄长们,每一年我都会送他们一样的东西。你如今二十有八了,我想绣二十八个……”她说着又觉得有些尴尬,“其他的手生了,都绣的不好看。你如今的年纪,那些不好看的是不能带在身上的。” 和很多母亲一样,她变得絮絮叨叨起来的。母亲都是这般,其实说的很多事都是无关痛痒的,却爱一遍一遍地和自己的孩子说,或许是因为关责之切,或许是因为想多说两句话。谢盏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烦。 等她说完了,谢盏才说了一句:“你的手受伤了。” 王氏看着自己的手:“没什么的,年岁大了,总有些不灵巧了。” 恍然间,他记忆中那个端庄美丽的女子,已经苍老了。 王氏又道:“你瘦了很多,我炖的汤快好了。” 王氏拉着谢盏的手进了屋里,谢盏闻到汤的香味。这是在寺庙中,里面一点肉丝都没有,却依旧很香,显然是费了许多心思的。王氏盛了一碗,放到了谢盏面前,看到他将那一碗喝完,又去盛了一碗。 两人的相处方式是十分奇妙的。从那种生疏的漠视直接跳跃到了这种熟稔的状态,王氏异常欣喜,恨不得将好的东西都放到他的面前,以补偿那二十多年的冷漠。两人这般相处下来,王氏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快,几个时辰便那般过去了。 太阳落山了,余晖洒落在寺庙上,谢盏告辞离去,王氏的脸突然白了,将他送到门口,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很快便花了眼:“阿盏,你要去何处?” 她已经看出来了,谢盏便也不再隐藏了:“离开这里,离开建康城,然后边走边看吧。” 谢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离去了,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冰冷的背影。那声音恍然化作一个幼小的身影,从她的视野里离去,越走越远。 王氏站在那里许久,心中空落落的,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再多的弥补也是枉然。 刚刚的那些事果然是镜花水月一场梦,梦很快就醒了。 谢盏回了自己的禅院中,朔风已经将东西收拾妥当了,一个人一个包袱。谢盏看着朔风:“留在建康城,衣食无忧,若是跟着我,便可能不可果腹了。” “公子,我是要永远跟着你的。”朔风扯着谢盏的衣袖,脸上透出一抹倔强与坚持。 他们刚走出门的时候,无尘便等在那里了。 谢盏向着无尘行了一个礼,真诚道:“我要走了,多谢大师这段时间的照顾。” 是无尘让他留在了这里,而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的心也静了许多。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些如烟的往事渐渐飘散,在他生命里再也无法引起任何波澜。 “不如一起离开吧。”谢盏突然道。 无尘在佛门中呆了这么多年,依旧走不出,忘不掉,不如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无尘的目光闪了闪,似有些动摇,不过很快沉寂下去,朝着一个方向看了很久,终究是摇了摇头:“习惯了。” 习惯了寺庙中的生活,还是那微不可见的希望?谢盏并不知道他的话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谢盏带着朔风离去,但是他们终究未走出栖霞寺的大门。 那一晚,整个建康城,乃至整个天下都变了天。皇帝所在的太极殿突然起火,在那熊熊火光中,夜里的建康城恍若白昼,无数人从梦里惊醒,在醒神后发现建康城已经变成血与火的海洋。 大司马宋砚起兵造反。 这一变故对于那些世家们算不上突如其来,有些人甚至有种想法——这一天终于来了。 皇帝无心朝政,士族蠢蠢欲动,宋砚无法无天,这个王朝早就摇摇欲坠了。宋砚造反的消息传来时,他们不是想着如何护住这个王朝,而是想着如何保住自己家族的利益。 皇宫外已经杀成了一片,宫门紧锁,皇帝的亲卫誓死护着皇帝,而皇帝早已披上战甲,手持长刀,与那些叛贼杀成一片。桓凛已经杀红了脸,鲜血喷在了他的脸上,他誓死要杀出一条血路。 “陛下,臣等誓死保护陛下,叛贼暂时无法入宫,您先在宫中歇息片刻吧。”有人劝慰着已经杀红了眼的帝皇。 只要守着皇宫,等陆家的兵力回来,宋砚便会支持不下去。如果荆州的兵力愿意归顺皇帝,那宋砚必败。他们要做的就是护住皇宫、护住皇帝,危急之下,可以舍弃皇宫。 “宋砚不在这里。”桓凛抹去了脸上血,只说了一句话。 攻破皇宫,俘获皇帝,只要做到这一步,叛贼便可变成新帝。但是,叛贼的领袖,宋砚不在这里。桓凛知道,宋砚无心皇位,他既然不在这里,便是去做对他来说重要的事了。 桓凛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宋砚沉迷于想要复活妻子……宋砚突然去栖霞寺……他做什么事需要谋反呢?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只指向了一个地方。 桓凛手中的刀挥地更狠了,他像是杀红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 宋砚带着自己的亲兵,将整个栖霞寺都包围住了。他站在栖霞寺外,手中拿着长剑,火把的光照亮了他的脸,照出一丝极端的疯狂。 栖霞寺里也是人心惶惶。宋砚造反的消息早已传来,而那煞神现在正在寺庙的大门外。他只是围着栖霞寺,也不说什么,没有人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栖霞寺里人心惶惶,宋砚造反的消息已经完全传开,只是他造反也就罢了,为何要围着一座寺庙,栖霞寺也不是建康城最大的寺庙,还是说寺庙中藏着什么重要的人物? 渐渐的,便有人往这方面想了。 谢盏想要连夜出走的计划也彻底破灭了,他又重新坐回了无尘大师的禅院中。 无尘的举动有些反常。无尘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慵懒的状态,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也绝不坐着。而现在,他在禅房里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有些狂躁,目光总忍不住往外看去。像是害怕什么,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谢盏看着无尘的身影飘来飘去,也有些茫然。 这变化实在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本来想的是桓凛好好做他的皇帝,而他游走天涯,两人过着各自的生活。 “刺啦”一声,谢盏转头看去,便看到那墙上的画已经被无尘拿了下来,已经撕成了两半。无尘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画,叹了一口气,又将那画撕成一片片的,地上便多了许多纸屑。 谢盏走了过去,在无尘的面前蹲了下去,捡起脚边的一张碎屑,上面是一个完整的字——岚。 阿岚。 谢盏突然看向无尘,竟是将本该毫不相干的人联系了起来:“宋砚……” 无尘像是没有听到谢盏的话一般,将那些碎屑拢在一起,用布包了起来,藏进了抽屉里。 谢盏闭上了嘴,没有再问下去。 第061章 反叛(下) 天渐渐亮了,血洗过后的建康城重新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皇宫门口,躺了一路的尸骨,而那尸骨之中,桓凛穿着盔甲,浑身是血,但是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已经杀出了一条血路。他的刀架在一个叛贼统领的脑袋上,脸如恶煞,看得那人腿都软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宋砚。” 桓凛坐在太极殿上等着宋砚的到来的。 太极殿经历一场大火,已经面目全非,到处是断壁残桓,灰烬还未清扫,除了灰烬之外,还有斑斑血迹,空气中也似弥漫着一阵血腥味。宋砚是聪明人,他想要做什么,便要做到滴水不漏,所以宋砚一把火焚烧了太极殿,开始了他的反叛。 桓凛便坐在那灰烬中,经历一夜的杀戮,他全身都似笼罩在一股煞气中,久久都无法散去。宋砚仍旧是白衣,气质文雅,单看长相,完全看不出他是将万民置于水火中、引起这场杀戮的叛贼。 昔日里的君臣,便隔着十几丈的距离,远远对视着。 桓凛的眼神冷厉,宋砚的眼神平淡,胶着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场厮杀。桓凛从未看透过宋砚这个人,他看似无所求,就像个不着名利的书生,但是这样的人,手上的血染得比所有人都多。而当他以为他对任何事都不在意的时候,他却又突然作出一个这样的举动。 皇位吗?还是其他的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在意的东西吗? 桓凛看着宋砚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一些什么来。他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只有看出宋砚的弱点,才不会处于被动的境地。 桓凛从位置上走了下来,走到了宋砚的面前,冷声质问道:“宋砚,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盏。”宋砚笑着道。 桓凛隐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所以,我想知道,皇位和谢盏,你想选哪一个?”宋砚饶有趣味道。 这便是宋砚的用意?一边造反,一边围住了栖霞寺,让他在皇位和阿盏之间选择?与其说宋砚真的想要什么,还不如说他只是闲得无趣,所以给桓凛制造一场艰难的抉择? 桓凛直直盯着宋砚的脸,然后又突然落在他手中的剑上,心中闪过一道光,脸上却不动声色:“我的选择,你很快就会知道。” 当宋砚离开后,桓凛身上的气势便消失了,脸上现出一丝疲累。他的选择,其实早就选定了。从宋砚腰间的那柄剑上,他已经知道了宋砚的真正目的。那柄剑是桓凛给他的,但是他一直带在身边,并且剑柄很光亮,他可以想象,宋砚多么真爱这柄剑,又是每日放在手里摩挲多久,想念着那柄剑的主人。宋砚并不是没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贺清岚。贺清岚已经病逝,所以宋砚是在看到阿盏复活后,想要从阿盏身上得到什么去复活贺清岚吗? 宋砚是个疯狂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可以做的出来。阿盏很危险。 皇宫被围整整一日,朝中士族无人理会,都忙着收拢自己的势力,看鹬蚌相争,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桓凛站在高高的宫墙之上,看着冷冷清清的建康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在安宁中度过了百余年的都城,早已没了最初的气势,纵然改朝换代,也改变不了士族们偏安的心态了。 桓凛站起身,走下了宫墙,走出了很远都未曾回头看一眼,竟是无半分留恋那个他费尽心思得来的皇位。最初的时候,他本是没有这个野心的,若不是为了争一口气,若不是想让阿盏悔悟,他也不会那般狠绝,踏着无数人的尸骨登上这皇位。而当真相崭露出来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坐拥天下又如何?他的身边,始终缺了一样东西。 桓凛带着亲卫悄悄从地道撤出了皇宫。他撤离地很快,宋砚也未料到桓凛的抉择这般果决。所以当皇宫早已变作了一座空城,城外守着的叛贼却还没有反应过来。 谢盏与无尘都是一夜未眠,两人都在禅房里坐着,直到天明。谢盏披衣从卧榻上下来,拿了衣服又替无尘披上:“我想出去看看。” 无尘倏然看向他,眼睛微微发红。 “我总觉得是冲着我来的。”谢盏低声道。 无尘拉住了他的手。谢盏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比起无尘,他更像个超脱凡尘的人了。 他刚走出门,一个老和尚已经等在那里。那是无尘的师父,栖霞寺里德高望重的老祖师。他像是专程等着谢盏的一般。 “施主,随老衲来吧。” 谢盏跟在他的身后,沿着小路走了很久,走到了另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比无尘居住的院子还要偏僻许多,紧靠着竹海,微风吹过,阴阴凉凉。他们没有进禅房,而是在院子中坐下了。老祖师慈眉善目,身上带着一股檀香,身上突出一股安宁的气质,谢盏坐在他身边,心情也沉寂了许多。 老祖师的目光在他身上幽幽地扫过,那睿智的目光透过他的双眼直达他的心底。谢盏没有逃避,眼神淡淡地看着他。 “求不得,放不下,逃不脱,施主的命如此。”老祖师道,“只是观施主的面相,已经现一线生机。” 谢盏笑了:“大师也算命了?” 老和尚也笑了:“佛道两家,然而老衲并不在意这么多。” “宋砚说若是栖霞寺交出了你,他便保整个寺庙的僧人无忧。”老和尚道。 谢盏对他的话毫无诧异,笑着问道:“那大师觉得如何呢?” “佛祖慈悲,怜悯众生,施主与寺庙的僧人都是众生,自然不可偏颇。所以老衲只是告诉施主一声,施主在寺中一日,栖霞寺便会护着施主一日。”老和尚道。 “大师让我在几百条人命和我这条命之间选择,我这命本就是捡来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大师,我愿意跟宋砚走,他要的也不过是我这条命。”谢盏道,已经没有任何迟疑,“而且,若是我不主动出去,也逃不出去的。” 宋砚便是这样的人,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不会放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谢盏都已经是宋砚瓮中的鳖。 老和尚平静的目光浮现出一丝怜悯,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谢盏离开了老祖师的禅房,回了无尘的院子,自己的房中。 朔风闲得无聊,又在收拾东西,将两人的包袱收拾地越来越大。 “公子,这花种是我让无用大师给的,我瞧着他禅房门口的花很好看,等我们落脚下来,便将这些花种种下去。”朔风兴冲冲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发生了这般多的事,跟在他身边的时候,朔风依旧是孩子心性。 想到自己的抉择,谢盏心中有些不忍,这一次,他又要令他失望了。 “公子,你喜欢牡丹还是秋菊?”朔风问道,没有得到谢盏的回复,又自言自语道,“要不全种了,春天牡丹开,秋天菊花开。” “朔风,从包袱里取一套我的衣服。”谢盏道。 朔风虽有些奇怪,还是取了一套白衫。谢盏脱去僧袍,换上了白衫,转身便看到朔风大睁着眼睛看他。 “公子,你要做什么?” “朔风,我们不走了,你便呆在这寺庙中吧。”谢盏道。 朔风的表情愣愣的:“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当知道要离开的时候,朔风是有些欣喜的。公子终于要摆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了。这对朔风来说,也是新生。然而,命运似乎从来没有眷顾过他的公子。 谢盏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推开门便走了出去。院子里同样坐着很多人,谢盏一出来,几双眼睛便齐齐地看着他。 王氏的眼中带着担忧。谢盏此时的装扮,再结合寺庙里的传言,她瞬间知道了谢盏的决定。 “阿盏,别去,等你二哥来了就好了。”王氏道,声音里带着祈求。 谢家二郎在荆州,手下有十万大军,此时定然是往建康城赶了。 “等不了了。”谢盏道。 他的心意已决。王氏的脸色有些白,这是她好不容易寻到的儿子啊……她反思了很久,才终于接受了他要离开的现实。离开建康城,至少他活得自在,但是落在宋砚手中,谁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呢? 无尘也紧紧地盯着他,嘴唇抖了抖,却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脸色并不好看,这几日下来,显然没怎么好过过。 谢盏深深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便直接走了出去。 王氏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凳上:“我听闻,宋砚要抓阿盏,是因为阿盏死而复生的事,宋砚想要复活他死去的妻子。若是他妻子活了,那阿盏呢?” 无尘听到王氏的话,脸色更加惨白了。他像是失了魂,神色恍惚,痴痴地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痕。他想走出去,他想拉住谢盏,但是最终,他什么都没做。 他其实是个懦夫,还是没有勇气,见那个人。 第062章 出现 点红烛,照纱帐。洞房花烛,纵使再沉稳的男人,到这般时候,也有些难以自持了。那些往日里敬畏他的人,此时也大胆起来,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机会,拼命地向他灌酒。他喝得醉醺醺的,才摆脱了那些人,由小厮扶着去往新房。 推开门,那些喜庆的红便映入了他的眼帘,花烛旁,床榻上,一身红衣的新嫁娘端坐在那里,如同等待采撷的花朵一般艳丽。他不由得笑了,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合紧了门,走到了新娘的身边,挑起了鲜红的头盖…… “阿岚……”他的话说了一半,突然梗在了喉咙口。 红烛照耀下,头盖下是一张充满英气的脸,他的黑发并没有盘起,而是一个男子的发式。那张脸倒是像极了,若是他不是这副打扮,或许他一时都认不出来。 床榻上坐着的新嫁娘并不是与他订婚,他想要娶的那个女子,甚至连女子都算不上。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个豪爽而羞涩的少年,在别人面前很爽快,而站在他面前时,少年的脸上总会泛起一抹绯红。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想逗逗他,逗逗那小白兔一样的少年,看着他羞涩的模样总觉得格外有趣。后来,那少年兴许是习惯了,对他的逗弄也无动于衷,他也渐渐失了兴趣。 而此时,那少年正坐在本该是他的新娘坐的位置上。 此刻,他的心情如何?不是伤心,而是愤怒,因为被欺骗的愤怒。他将盖头重新盖上,未曾喝下合卺酒,带着满腔怒意,直接转身离去了。 画面突转,那张脸突然变得血淋淋起来,那个人将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脸上,皮肉翻了出来,看起来尤为可怖。那张血淋淋的脸便那样对着他,眼中涌出的笑意令他全身发寒。 宋砚突然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裳已经完全湿透了。他急促地呼了两口气,脸上的表情先是有些茫然,然后又冷了下去。他赤着脚下了床,将墙上的剑取了下来,抱在了怀里,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剑鞘。剑鞘上刻着的‘岚’字,已经有些模糊了。 “一柄寒剑,气凌星斗。”那人是众人口中的剑客,一个人,一柄剑,仗剑天涯,本该潇洒的人,在那后院关了足足两年,而现在,已不知魂归何处了。 成婚之时,那人对他而言,便是新娘的弟弟,没有特别的含义。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男子。后来想来,其实他也没有多爱那女子吧,只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不曾得不到,所以便寻了那般久。再到后来,他突然生了一股恶趣味,看着他在府中专心致志地扮着女子,便让他尝尝做女人的滋味。他本以为自己是看戏的人,是一切的主宰,而突然有一日,他发现自己竟也成了戏中的人,他的目光被他吸引着,他的喜怒哀乐被他牵动着。当他醒悟过来,一切已经晚了。从主导者沦为演戏者,就连他也有些茫然了,而在他茫然时,那人竟给他下了一剂猛药,一切便发生的那般措手不及。 向来爱看戏的人遇上这般不按常理的演戏人,宋砚再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闭上眼睛,那人的脸便深深地刻入他的脑海中,他的心中腾起一股强烈的欲念—想他,想要将他紧紧地抱进怀里,刻入骨髓。 宋砚将手中的剑抱进了怀里,肌肤贴着冰冷的剑,片刻后,他突然站起身,转身便往外走去。 宋砚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及了,他立即上了栖霞寺,一把火将寺庙里最近的一座院子烧了,熊熊烈火为整个寺庙染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宋砚眯着眼睛看着那浓浓的黑烟,救回他的渴念比让桓凛痛苦抉择强了很多。 自宋砚围寺庙后,栖霞寺的大门便紧紧关上了。谢盏一身白衫,如同踏入地狱的人一般,但是却淡定从容。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燃烧的院子,那火光照在他脸上,并未照出任何波澜。很快的,他走到了寺庙门口,只要踏出那扇门,一切便结束了。 然而,就在他要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一双手突然抓住了他。谢盏回头,便跌入了一双急切的眸色中。桓凛将他拉入了怀中,只说了一句:“跟我走。” 桓凛是偷偷潜入栖霞寺的。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放下了天下,将这天下给了宋砚,要的不过是阿盏能活着。他来的很急,穿着盔甲,头发凌乱,身上都蒙上了一层灰尘,谁都无法想象眼前的人是曾经王座之上的九五之尊。 谢盏站在那里不动,桓凛更加急了:“跟我走,阿盏,你死而复生,以宋砚的疯狂程度,他会将你开膛破肚找出其中原因的。” “若是我走了,宋砚不会放过这寺庙里的人的。”谢盏道。 “这全天下的命都不如你的命重要。”桓凛道。 “朔风的、无尘的、清心的……还有王……”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王氏,“他们其中一个的性命都比我重要许多,而且,你们视苍生为草芥,而于我死过一次的人而言,他们的命都比我重许多。” 桓凛被梗在那里,一时竟有些无言。阿盏的心中,任何一人的命都比他重要,而于他而言,阿盏的命却比自己还重要。 谢盏挣开了桓凛的手,平静地看向他:“桓凛,这一次便让我做想做的事吧。” 桓凛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这句话直入他的心底,令他寒彻入骨。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心病。前一生中,阿盏为了他,一直在做着他不想做的事,那般冷冷清清的阿盏,置身于朝廷的大泥潭中。他也想让阿盏做想做的事,但是阿盏要做的却是献上自己的性命! 桓凛眼中闪过一抹狂乱,眼睁睁地看着阿盏朝大门走去。他不能让阿盏死……桓凛突然往前走了两步,一掌便劈在谢盏的脖子上。谢盏往外走的脚步终于止住了,身体缓缓倒下,倒进了桓凛的怀里。桓凛看着怀中的人,将披风脱了下来,将他裹住,然后紧紧地抱进了怀里。桓凛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看着他俊雅而安静的容颜,低声道:“阿盏,对不起,这一次又要为难你了。” 他宁愿阿盏恨他怨他,也不想阿盏死。 桓凛将谢盏背到了背上,转身便往后门走去。桓凛走得很快,脑袋里却闪过很多凌乱的念头,阿盏轻了,背在背上竟没什么感觉,他一定要寻个安宁的地方,让阿盏好好休养,养回最初的状态。 桓凛迅速到了后门处,那里已经有人接应他了。后院的门推开,桓凛刚要跨出去,便看到外面站着的宋砚。桓凛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诧异,他将阿盏从背上抱进了怀里,眼中无悲无喜,直视着宋砚。 宋砚看着他,有些惊讶于桓凛的镇定。在他看来,桓凛是猎物,他是猎人,而猎物千方百计,不惜放弃唯一的筹码,却还是落入了猎人的网中。这时的猎物不该是焦急而慌张吗? 桓凛的沉稳令宋砚稍微有些不安,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桓凛的身侧,他带着亲卫,虽然厉害,但是人数并不多,几乎插翅难飞。 “我已经没有耐性了。”宋砚道。 桓凛带着戾气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我也是。”他的目光落在宋砚的手上,眼神变得别有深意起来,“我在这寺中遇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和他聊上几句,我早就带着阿盏走了。” 宋砚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在思考着桓凛话中的深意。 刀剑破空声突然响起,桓凛手中的刀已经到了宋砚的面门上,宋砚急速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剑去挡。桓凛手中的刀泛着冷光,太过锋利,直接在那剑鞘上留下了一个缺口。刀刃上映出了宋砚森冷的脸,他的脸上带上了杀意,眼中冷光一片。 两边迅速缠斗了起来。桓凛人本就少,还要时时刻刻护着怀中昏迷的阿盏,很快就落于下风。剑鞘的损坏令宋砚勃然大怒,他直接用手中的剑朝着桓凛刺入,很快染上了鲜红的血迹。 桓凛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到了最后,他已经没有了攻击的能力,只能将谢盏紧紧地护在怀中,将那些血雨腥风全部挡在外侧。 谢盏缓缓地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桓凛绷着的脸,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一缕黑发落在额前,鲜血沿着发丝滴落在地上…… 刀剑相碰,刺入皮肉声,在耳边连绵不断地响起,谢盏意识到现在的处境,瞳孔猛地瑟缩了一下。他挣脱了一下,但是桓凛抱得很紧,他的挣扎变得无比微弱。 谢盏猛地瞪大了眼睛,一把大刀直直地砍在了桓凛的背上,几乎将他的肩膀看下了一半。眼睁睁地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谢盏的脸彻底白了,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曾经放在心尖上的人,如今这般血淋淋地在自己的面前,还是因为护着自己,谢盏纵使铁石心肠,此时心中也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桓凛的血落在了他的脸上,谢盏的泪便这样落了下来。他几乎费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将遍体鳞伤的桓凛推开了,就在他要迎上那满带杀气的砍刀时,预想中疼痛的痛苦并没有来临。 砍刀飞了出去,一个人挡到了他的面前。那人满身檀香味,手中拿着佛珠,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脸上蜿蜒的疤痕格外狰狞,竟是令那些向他们袭来的人一时忘了动作。 第063章 见面 宋砚的世界突然宁静了,那些喊杀声、打斗声,都消失了,那些人、物也消失了,他的眼中,也只剩下那一个人。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画面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人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将自己弄得鲜血淋漓,那时的宋砚也彻底震撼住了。他掌控着一切,在那一刻,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失控了。在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那人便抢过他手上的剑离去了,彻底地消失在他的面前。地上蜿蜒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在他离开前的那一瞬间,宋砚看到他决绝的表情,也知道他要什么。只是他未必爱那个女子,又怎么去爱那个与她想象的男子?宋砚想了许久,都未曾想通。 第二天早上,有人给他送来一根手指和一件沾满鲜血的衣裳。那是一个人被狼群啃噬之后的遗留品。那衣服是他离去时穿的衣服。宋砚拿着那些遗物,发了很久的呆。初时,他并未觉得伤心,只是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觉得少了一个人罢了。只是时间过得越久,他便越觉得,其实空了的,不只有那个院子,还有他的心。 那种空缺日渐累积,形成了一种思念,先是淡淡的思念,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后来又变成了一种执念,他会做一些梦,梦中他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去过。 宋砚向来随心所欲,这是第一有了想要的东西,在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后,便想尽办法想要寻回他。 他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的,却没想到来的这般简单。那个人便这样突然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死。 即使脸上多了一道疤痕,即使黑发已经剃光了,即使穿着僧袍,即使体型变化了许多,早已不是那纤弱的少年了,但是无论怎么变,那都是阿岚,是那个人。 宋砚先是怔楞,再是欣喜,有点像欣喜的小孩子。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几乎是命令的语气:“阿岚,过来。” 那僧人的脸色果然变了,像是惊讶,又像是害怕,他的手在发抖,袈裟显得那般大,包裹在他瘦弱的身躯上。 宋砚惊觉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了,于是语气柔和了一些,又道:“阿岚,过来。” 若是以往,那人早就走了过来,走到他的面前,抱住了他的腰,在他的唇边偷吻。而现在,阿岚依旧站在那里,脸色更加苍白了。本来,他身上的檀香气息可以掩盖那些丑陋与戾气,而现在,他就像落入俗尘的人,那张脸显得无比可怖起来。 宋砚却不觉得恐怖,只是为阿岚的行为不满。他皱起了眉,想板起脸教训他一顿,但是看着他那般可怜的模样,终究是没狠下心。宋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摸了摸阿岚的脑袋,温柔道:“阿岚,为何不寻我?这么多年了,就算闹脾气也该闹够了。” 僧人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似乎有些不相信宋砚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本来以为,他们隔着的是生与死的距离,最好永世不再相见的那种。 爱极了的人,恨起来,就该恨到极致。 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敢做的事,现在做出来,也没那么可怕了。不过是见一个故人罢了,他害怕的就是旧日里的那道伤疤,但是实际上,已经过去这般久了,再惨烈的伤疤也该愈合地差不多了。 他平静地开口:“施主,贫僧名讳不是阿岚,法号无尘。” 宋砚看着他这般样子,愣了一下,然后突然轻笑出声。他生得清俊,不笑的时候,眼神中带着阴柔的戾气,然而笑起来,却如春风拂面,与谢盏那建康城有名的美男子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阿岚,我说了,别闹了。”宋砚的语气冷了下来,“你不来寻我也就罢了,我也不计较了,现在跟我回去吧。” 无尘后退了两步,恢复了高深的目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悲无喜:“佛门重地,施主却在此徒增杀戮,实为不妥。施主还是请速速离去吧。” 宋砚的脸再也板不住了,不由得微微变色:“阿岚,我的耐性有限,你若不走,便只能由得我带你走了。” 宋砚说完,便伸出手,抓住了无尘的手。而无尘也并非束手就擒之人,他本就是剑客,在寺庙中学了许多佛门心法,早已是绝顶高手。无尘的身影迅速出现在五步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宋砚:“施主,请离去。” “除非你跟我走。” 两人便这样僵持着。宋砚那冷静自持的样子,因为心思有些烦乱,一时竟没想出对策。两人对峙地久了,他渐渐平复了那些心烦意乱:“阿岚,你不是僧人,你是我宋砚的夫人。” 无尘那无悲无喜的眼神渐渐变了,如同平静的湖面泛起了波澜。宋砚很快地捕捉到了那点波澜。 “青灯古佛,又如何比得上繁华人间。既有所恋,又何必伴在佛祖身侧?即使你情愿,于佛祖而言,岂不是一种玷辱?” 宋砚语气平静,却每句话都说入了无尘的心间,将他平静的心搅地有些乱了。 “跟我回去吧,往日里是我错了,我会待你好的。”宋砚道,“阿岚,你是知道我脾性的,若是你执意不肯离去,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宋砚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半跪在地上的桓凛,他正将谢盏紧紧地护在他怀中,而谢盏紧紧咬着牙关,又何尝不是在用力支撑着早已站不住的桓凛? 无尘入佛门,年岁虽长,但是心性未长,又如何敌得过宋砚的狡诈。他看着谢盏,最后一道防线也已经破了。他来此,本来就是为了救阿盏。 “你放他们走吧,我跟你走。”无尘妥协道。 宋砚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又笑了:“阿岚,你这下该过来了吧。” 他始终未曾向阿岚走向一步,他要阿岚主动地回到了他的身边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纵使他悔过,感伤过,但是那股掌控欲,却始终没有变。 无尘又看了谢盏一眼,朝着宋砚走了过去。 宋砚抓谢盏,本就是为了令他复活,如今他本来就活着,谢盏的去留对他早就没了任何意义。 “放他们走吧。”宋砚道,“我是绝对不会再动手的,只是阿岚,我也不会专门护着他们。” 无尘点了点头,他将一瓶伤药放进了谢盏的手中:“离开吧。” 谢盏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闪过许多念头,又看了宋砚一眼,然后便扶着桓凛离开了。只是他走出了很久,心中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知道宋砚的软肋是贺清岚,而无尘的俗名便是这个,所以,无尘便是宋砚的软肋。但是虽然同样是软肋,别人的软肋都会爱着护着,但是宋砚除外,宋砚是个疯子,谁知道他寻回了爱人,又会怎样对待呢?而且无尘的状态并不好。无尘之于宋砚,就像羊入了狼口。这位为救他而不得不现身的僧人,以后的下场会是怎样的呢?他会不会害了无尘? 谢盏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只剩下浓浓的不安。早已有人过来,接过了他的手,扶住了桓凛。 等他再转头的时候,早已走出了栖霞寺,看不到无尘的身影了。 因为失血过多,桓凛的脸色已经毫无血色了。他们扶着他走到一棵树下,脱下那沾着血肉的衣袍。桓凛身上大小有二十多处伤口,最严重的是肩胛骨处,半个肩膀几乎掉了下来。谢盏觉得触目惊心,但还是咬着牙一起处理着伤口。桓凛紧紧咬着牙,目光却不曾从谢盏的身上离开半分。仿佛只有看着他的阿盏,他身上的伤口才不会疼。 他们很快地包扎好了伤口,但是桓凛还是坚持骑马。 “要我死的不只是宋砚一个人。建康城已经丢了,我们要赶紧跑出去。”桓凛咬牙道。 于是他们上了马,继续奔逃了起来。 到了现在这一步,谢盏已经没有退路,唯一一条路,便是和桓凛一起逃。 他已经没了求死的心情。 ——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等着他和桓凛逃出去再来清算吧。只有活着,才能去算那些旧账。 谢盏此时也不想那般多了,首先就是要活下去。 第064章 诀别 马,奔腾在蜿蜒的小道上,鲜红的血迹渗入泥土之中。马上坐着两个人,谢盏坐在前面,风呼呼吹过,刮在他的脸上,他的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双腿已经磨得完全没有知觉了。 桓凛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脑袋靠在他的背上,呼吸渐渐弱了。谢盏的整个背部都是湿漉漉的黏腻,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汗水了,他此时已经不敢想那么多了,唯一的想法便是往前跑,一直跑。 身后不停地有追兵,一路下来,他们已经受到很多次袭击,身边桓凛的亲兵也越来越少了。宋砚喜怒无常,君子之风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放他们走出了寺庙,下一刻就可能继续令人追杀他们。除了宋砚之外,还有很多想要桓凛死的人,比如效忠于司马氏的人,比如某些士族。谢盏知道,他们一刻都不能停歇。 他们下了山,出了建康城,沿着山路跑了很久,跑到谢盏都不知道是何处时,马也因疲惫不堪而停了下来。几个人一起将桓凛扶了下来,他的伤口只经过简单的包扎,如今又完全裂了开来,鲜血染红了衣襟。 谢盏扫了一眼,桓凛的亲兵只剩下十几个人了,他们的脸上血迹混杂着疲惫,也都已经精疲力竭了。谢盏取出身上的伤药,又替桓凛上了一次药,又替他擦了脸上的血迹与汗水。桓凛的脸色苍白的厉害,嘴唇已经干裂了,谢盏喂他喝了一点水,又擦干了他水上的水渍。 这一过程中,他一直抿着唇,脸上的表情平静。那些亲兵们,看到他的模样,都不禁有些惊诧了。手无缚鸡的士族们在这种时候往往是不顶事的,谢盏的沉稳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谢盏靠着树歇了一会儿,大概过了一刻钟,他便站起来道:“继续赶路吧。” 桓凛已经陷入昏迷状态,谢盏像是成了他们的主心骨。谢盏的话一出,他们又将桓凛扶上了马,继续赶路。 夜里,又下起了大雨,他们不得不在山间的一间茅草屋歇了下来。那是一间废弃的茅草屋,只能勉强挡着一些风雨,雨水还是不断地飘了进去。谢盏笔直地坐在那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一道闪电闪过,映照着他的侧脸,格外冰冷。 “阿盏……” 桓凛躺在他的身边,身上盖着一件衣服,闪电同样也照亮了他的脸,戾气消失,黑发黏在脸上,添了几分脆弱。桓凛已经醒了过来,他想要伸手去触碰谢盏,却又完全没了力气,手只抬起了一点点,全身都透出一股无力感。 谢盏看着他,他没有想到,有一日,桓凛会变成这个样子。记忆中的少年张扬而跋扈,皇位上的青年沉稳威严、胜券在握,而此时的桓凛,那般脆弱,生命也仿佛随时可能逝去。想到这里,谢盏便觉得心中闷闷的。又是一道闪电闪过,照出了桓凛的眼睛,那原本深邃的眼睛此时带着茫然与期待。 谢盏终于还是伸出手,落在了他的脸上,将那些黑发抚到了脑后。一点一点,格外的小心翼翼,做完这些的时候,谢盏的手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落在了他的脸上,轻轻地碰触着他冰凉的脸颊。 桓凛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贪恋他的体温一般,甚至连开口说话都不敢。安静在其中流淌,只听得见风声与雨声,和那遥远的雷电声。桓凛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贪恋的同义便是软弱,这般时候,他不能软弱了。他的心渐渐地冷了下来,借着又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最后看了阿盏一眼。 他的阿盏啊,生着温文尔雅的外表,但是骨子比谁都要硬。坚强、勇敢,决定的事,谁也动摇不了他。 那个被他渐渐融化的孤傲少年,那个为了他甘愿背弃天下人的阿盏,那个生死当前依旧冷静自持的阿盏。他闭上眼睛,将那些过去细细地回味了一遍,再睁开眼的时候,眼中已经没有丝毫留恋了。 “阿盏,你走吧。”桓凛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桓凛的声音混杂着雨声响起,但是,谢盏还是完全听清了。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天太黑了,纵使他已经习惯了黑暗,此时只能看得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的手指收了回来,放进了自己的袖子中,眼眸垂了下去,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阿盏,这一路我想了很久,我们的缘分确实已经尽了。我将你留在身边也无任何意义了,不如放你自由。”桓凛继续道。 很久,他都没有等来谢盏的回复。 “阿盏?”桓凛叫了一声。他的心中十分复杂,他希望阿盏就此离开,但是却又带着一些微弱的希望,他不知道,阿盏对他,是不是还有一点点的留恋…… 桓凛压下后者的渴望,刚想继续开口,谢盏突然道:“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等我们安全了,再各走各的路吧。” 这是桓凛最不想要的答案。阿盏向来是个有恩必报的人,阿盏留下,并非因为对他有任何爱恋。 桓凛的心冷了下去:“阿盏,我本来就欠你一条命,如今我救你,根本算不上恩情,最多只算是还你一条命。所以……你走吧。” 桓凛知道,他已经成了他们的累赘。 这一次,谢盏没有再理他了,而是闭上了眼睛。若非听到那平稳的呼吸声,桓凛几乎要以为阿盏已经离去了。 他们在那茅屋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桓凛再睁开眼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在马上了。他的伤口又包扎了一次,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他不知道阿盏是怎么做到的。 阿盏骑得马,带着他。桓凛突然响起,很多年前,是他教会阿盏骑马的。那个时候,阿盏也坐在他的前面,不过是他抱着阿盏,挥动着马鞭。 他睁开眼,看着阿盏的脖颈,看着看着,眼窝突然热了起来。 ——阿盏其实是在意他的生死吧。 这个认知让桓凛精神了许多,本来已经到虚弱边缘的身体突然有了力气。他不能死,他不想死,他还没和阿盏好好的在一起呢。他不甘心死了,他不甘心在多年后的一天,陪在阿盏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们一起相携到老,一起葬入坟墓,他不甘心。 谢盏一直专心致志地骑着马,却在某个瞬间,突然发现背后有些异样。他没有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但是那双手抱紧了他的腰,让他知道那并不是错觉。 “出了铜山关,便是陆家的驻地了,到时便安全了。”桓凛道,眼中有了希望,“阿盏,还有十里路。” 十里路,只要一个时辰了。谢盏沉重的心轻松了许多,本来阴沉的脸,散去了许多阴云,嘴唇也不再紧紧抿着了。 谢盏几乎是鼓足了劲跑了最后一段路,或许是因为离铜山关越近,那些人有所顾忌,这最后的十里路,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当看到那铜山关的匾牌越来越近的时候,谢盏心中鼓着一口气。他们只要出去了,便安全了。 铜山关距离建康城有一段距离,这里守城的将士或许还是桓凛的人。谢盏看了桓凛一眼,桓凛点了点头。谢盏才纵马朝着城门而去。 守城将士不过二人,见了桓凛,两人互看了一眼,都同时跪了下去。 “陛下。” “开城门吧。”桓凛道,脸虽苍白,人虽狼狈,但是气势威严。 “陛下,李大人说要见您。”其中一人道。 桓凛眼睛眯了一下,似在思量,将那两人的头看得低了下去。片刻后,桓凛开口:“叫他来吧。” 一人匆匆离去,一人留在原地。那人或许从未见过帝皇,有些诚惶诚恐:“陛下,您不如下马歇息片刻吧。” 桓凛从马上跳了下去,朝着那人走了过去,突然,他手中的刀砍了过去,直接将那人的脑袋砍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谢盏眼睛瑟缩了一下。 桓凛的几个亲兵立即走上去,推开了城门。于此同时,他们的身后,已经出现了几百名穿着盔甲的战士,而最前方的正是何勇! 谢盏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很快明白了他们的处境。桓凛或许早就察觉了,所以杀了那个人,想要趁机出去,但是最后还是慢了一步! “陛下,臣护驾来迟了。”何勇道。他此时倒是精神昂扬,眼睛中带着兴奋。 桓凛已经没了和他虚与委蛇的心情,他突然踹了一脚谢盏的马,谢盏的马便飞奔了出去,他同时看了谢盏身边的人一眼,那人会意,也立即跟了上去。 下一瞬间,桓凛和十几个亲兵全部被何勇围在了其中。 亲兵纵使是悍将,但是一路奔逃,早已精疲力竭,况且一拳难敌四手,所以还未战,胜负便已经定了。 纵然已经是阶下之囚,桓凛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然而,刚刚那一刀和那一脚,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积攒的力气,他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站在那里,冷汗也不停地往下落着。何勇也早就看了出来,也不去追赶谢盏了,只是享受着将昔日帝皇踩在脚底的乐趣。 谢盏的马迅速跑出了很长的距离,伴着风声,他还是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兵器交锋的声音。 他想要停下来,然而马已经疯了一般,等再停下来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得头晕目眩,整个人像是要埋进土里一般。 那追上来的亲卫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蓝天之下,草地上依旧带着水珠,地上的人渐渐地缩成了一团,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 先是无比的安静,渐渐的,便有低低的呜咽声响了起来。 他哭了。 哭得那般安静,哭得那么压抑,仿佛是在心中哭泣一般。 那亲卫的眼泪突然忍不住也落了下来。他转头看去,身后是无边的草原,铜山关的关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但是他知道,在那个方向,矗立着一座山关,那高高的城墙里,关押的将是他一心效忠的主子和十几个兄弟的灵魂。他们的尸骨或许会散落在那黄色的泥土里,他们的最后一点痕迹,会被风沙掩埋。 第065章 无尘X宋砚(一) 伴随着楚帝桓凛的仓皇出逃,这个短暂的王朝也已经彻底沦为历史。 宋砚迅速掌控了建康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登基为帝的时候,宋砚又做出了一件出其不意的事。他居然要尊晋帝幼子司马荫为帝,而自己则继续领大司马的官职。 士族们先是一喜,司马氏毕竟是士族,更是正统,司马荫登基,比起宋砚这个寒门出生的人为帝,让他们更容易接受许多。 只是惊喜之后,他们总觉得宋砚没这么好心。很快的,他们便明白了宋砚的居心叵测。宋砚这一举动很快由叛逆变成了光复正统,那些义愤填膺的士族瞬间平息了。同时,打着平定战乱的旗号的将军们本是浩浩荡荡地朝着建康城攻来,见这般情况,瞬间傻眼了,分析利弊之后,只能灰溜溜地又回了驻地。 挟天子以令诸侯,司马荫年幼,这天下大事还不是宋砚做决定?这内忧外患便这般轻易地被宋砚化解了,这天下,便也这样轻易地落在宋砚的手里。去了虎,又来狼,这狼比虎危险许多,偏偏他们还没有反抗的理由。士族们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头,还只能咽下去。 宋砚依旧住在宋府之中,只是宋府的又扩大了一倍。宋府如今分为北院和南院,北院是完全新建起来的,建筑风格与南院完全不一样,反倒有些北地的风采。 都说宋砚得了一个北地的美人,甚是宠爱,所以便费尽心思做起了金屋藏娇的活,千方百计想要讨美人一笑。士族们想着宋砚平日里的狐狸样子,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又不由得好奇这美人究竟是何等的绝世风华,竟能迷住宋砚这般铁石心肠的疯子? 只有宋府中的下人们偶然窥见,才知其中住的根本不是什么绝世美人,甚至连普通人都算不上,因为那张脸实在太吓人了。那是个男人,还是个和尚,比宋砚还要健壮一些,脸上蜿蜒着恐怖的伤疤,让人望而生畏。然而,宋砚似乎格外对他宠爱。好东西不停地往北院送,又寻来了许多化瘀祛疤的药,宋砚更是夜夜宿在北院,将那丑和尚捧在手心里宠着。然而,没有人敢说任何闲话,若是哪一句话传到宋砚的耳里,便只有一个‘死’字。 渐渐的,北院里住着的人便成了宋府上下的禁忌。 天气转凉,秋风渐起,宋砚踏入院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阿岚靠着树半躺着,眼睛闭着,一片枯黄的树叶落在了他素色的僧袍之上,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他脸上的疤痕淡了很多,隐约可见一张清俊的脸。只是,男子的棱角已经完全分明了,不像少年时的雌雄莫辩,再也不会有人将他当做女子了。 宋砚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目光里带着痴恋,在青年的脸上缓缓淌过。只是看着看着便觉不够,宋砚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感受着那温暖的体温。宋砚那一向无悲无喜的心里竟泛起了一股暖意,暖暖的,有些躁动不安。他不由得又贴近了一些,将那人抱进了怀里,手也失去了控制,伸进了那人的僧袍之中,感受着那滑腻的肌肤,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宋砚向来清心寡欲,这么多年来,身边不曾有过一个服侍的人。而正因为如此,换句话说,*累积,在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便这般轻而易举地爆发了出来。 然而,当他对上阿岚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时,宋砚燥热的身体突然熄灭了,他觉得十分狼狈。阿岚醒了,双眼如古井无波,看着他时,与看着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宋砚觉得心中刺痛,眼神也冷了下去,但是手却并没有放开,而是紧紧地抱着他。 无尘任由他抱着,很长时间过去,脸色都没有任何变化。 老祖师说他悟性高,但是他在寺庙里呆了那么多年,修为一直停滞不前,对佛法的理解也一直居于限度内。而这几日的变故,对于无尘来说,其实是一个契机。他这几日所领悟到的,甚至比前几年领悟到的还要多。 他不敢回想过去,不敢见宋砚,他以为他害怕的是宋砚,然而,他害怕的其实一直是他自己。 若是他自己都不在意了,又有谁能伤得了他?万事皆空,恩恩怨怨转头空,他唯一要做的便是放下过去,便再也没有什么可畏的了。 这一局,无尘赢了。宋砚狼狈地放开了他,后退了两步,眼中的柔情消失,看着他,有些阴冷,如毒蛇一般。阿岚那身僧袍也格外刺眼。 “阿岚,这身衣服不合适你。”宋砚突然道。 无尘平静地看着他:“佛门中人,穿得便是僧袍。” 宋砚低囔了一句:“是吗?”便转身离去了。 无尘进了屋,坐在蒲团上,闻着那檀香味,进入了入定状态。 那个时候,无尘以为,无论他在何处,只要心中有佛,便能修行,而他与宋砚之间的纠葛,也彻底放下了,终有一日,宋砚会觉得无趣,然后放他离去。然而,他还是错了,分开数十年,他竟忘了宋砚是怎样的人。 宋砚有千万种方法让他脱下身上的袈裟和僧袍,而他则选择了最残忍,也是最彻底的那一种。 初时,宋砚像是妥协了一般,修佛堂,塑金身,将整个北院弄成了寺庙一般,又禁止人进入,安静清心,十分适合修行。宋砚所做的一切,就像要讨好他一般。 无尘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宋砚有时会来看他,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带着痴迷与爱恋。 有时,无尘的心还是忍不住会波动。 他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了,剃光了头发,穿着僧袍,样貌也完全变了,应该和他阿姊完全不一样了。宋砚根本无法透过他想念阿姊。那宋砚究竟在痴迷什么,留恋什么呢? 难道,宋砚对他是真的有异样的感情吗? 这是个十分危险的念头,无尘连忙收住了这种想法。 纵然真的如此又有什么用呢?他身上的疤痕和脸上的疤痕,便已经隔绝了一切可能。他是佛门中人了,不贪不念,不怪不嗔。 最后一丝波动消散在心底的禅音中。 那是个与往常一样的夜晚,月色当空,他却无法入眠。每一年的这个日子,他都是无法入眠的,并非想着什么,而是因为习惯。他时常脑袋空白地发一夜的呆。而今晚,他则是在看经书。 夜越来越深,月华如水,透过窗户流泻了进来。一身素色僧袍的僧人沐浴在月华中,面容柔和。 渐渐地,无尘察觉到了异样。秋日的夜,本来是有些凉爽的,而他却觉得阵阵灼热从身体内部散发了出来,令他有些躁动不安,身上的僧袍也成了一种束缚。 热,太热了。 他的心再也安宁不下来,变得躁乱不堪。想要脱去这层束缚,想要碰触一些冰凉的东西,那种渴望越来越强烈,终于到了无法自持。 无尘褪去了袈裟,想要脱去僧袍,然而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无尘的脸上有些烦躁,不耐地瞪了一眼那手的主人。他脸上的疤痕已经淡了很多,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的皮肤白了许多,棱角显现,眼中带着乌润的水光,竟是分外诱人。 宋砚收回了手,笑盈盈地看着他,只在身边坐下,也不碰他。宋砚穿着黑色的长袍,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材,文雅中透出一股危险,清秀中透出一股凛然。 无尘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了,茫然,烦躁,渴望,甚至有些想要靠近宋砚,他竟有些渴望宋砚伸出手来。 然而,宋砚依旧没有动。 无尘的脑海中有瞬间的清明,他想要提起一口气,但是很快便被淹没在千虫万蚁中。理智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的身体本能地朝着宋砚靠近。月华落在他身上,是冷的,是无尘渴望的冰凉,他蹭上了宋砚的身体,落入一条泥泞的河流中。 在触碰禁忌之前,无尘下意识地看了那金身闪耀的佛祖一眼,很快的,周围的景致都变得模糊起来,那个人将他搂进了怀里,手摸上了他的身体,将他带入深深的欲|望之海中。 他武功在身,但是一点香便令他丧失理智,宋砚竟当着佛主的面,与他欢好。 欢好的时候,他身上仍旧穿着那身僧袍。当他第二天清醒过来时,那身素色的僧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湿漉漉的,沾满了液体,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了。他仰躺在那里,狼狈而糜烂,高高在上的佛祖似乎睁开了眼,正看着他,看得他无处遁形。 那之后,无尘再也没有穿过僧袍,更未踏进这佛堂一步。 第066章 无尘X宋砚(二) 秋去冬来,树上的叶子也完全落了,只剩下干枯的树枝,风起萧瑟,有一股凄冷的气息笼罩着这府邸。 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淡蓝色的长袍,外面披着白色的狐裘,长发披散开来,落到了腰间,黑发如墨。他剑眉星眸,五官深邃,肤色偏麦色,身材高大,是个相当俊朗的男子。从后面看,他挺拔的身姿伫立在那里,仿若青松古柏,而从正面看,便能从他那眼眸中看出深深的悲凉感。那种悲凉转瞬即逝,很快如古井无波,没有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双手紧紧地扣在了他的腰上,脸紧紧贴着他的脸,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脖子间,唇亲昵地吻着他的脸。 “阿岚,你真好看。”男人的脸生得比他还要俊秀一些,脸上透出一股痴迷和温柔。 天地之间,一蓝一白的身影,交颈而抱,宛若世上最亲密的伴侣,和谐静谧,让人不忍打扰。 蓝衣人没有挣扎,表情温顺,只是垂下眸,掩盖住了纷杂的思绪。 对于蓝衣人的沉默,他像是毫不在意,依旧温柔道:“阿岚,我抱你进房吧,莫要冷着了。” 他说完,便将困在怀里的人抱了起来,抱进了房间里,然后在铺着垫子的椅子上坐下,以一个亲密的姿势。他把玩着他的黑发,眼神描摹着他的侧颜,宋砚的心情似乎很愉悦,他鲜少有这般开心的时候,更鲜少有想要与一个人时时刻刻腻在一起的感觉。这个时候,宋砚像是突然明白了桓凛的心情,那种得一人比得了天下还要满足的心情。只是当望进那人冰冷的眸子里的时候,宋砚心头的那团火焰突然熄灭了。虽然他将他困在怀里的方寸之间,但是总有种感觉,阿岚还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屋子里烧着炭炉,两人腻在一起便有些热了。宋砚放开了他,起身便往外走去。剩下的一个人,目光痴痴地看着自己的脚,很轻易地便进入了发呆的境界。过了一会儿,宋砚去而复返,本来空荡荡手上也多了一样东西,他讨好的将那东西放到了阿岚的手中。阿岚的目光终于从地上转到了手上。那是一柄剑,一柄好剑,他摸过很多年的剑,所以摸着剑鞘便感觉有些不一般了。 “看看。”宋砚道。 阿岚将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剑刃锋锐,泛着寒光,凉意扑面而来。确实是好剑,玄铁锻造而成,不知道浸润了多少人的鲜血。他的手落在剑刃上,轻轻拂过。太锋利了,他的手上很快就有了一道血痕,血珠落了下来。 宋砚的脸色猛地变了,抓住了他的手:“阿岚!” 宋砚替他止住了血,将剑放进了剑鞘里,揽着他的腰,声音低柔道:“阿岚,若是哪一天你觉得忍不住了,就用这柄剑杀了我吧。”宋砚拿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处,“从这里刺进去,那样一切都结束了。” 宋砚的声音带着蛊惑,将剑递到了阿岚的手里,仿若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真真切切的疯子。 阿岚垂下的眼眸中,掩盖了其中的光芒,手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东去春来,万物复苏。阿岚的院子里已经堆满了从天下各处搜罗来的珍惜玩意儿,他的院子,已经比宫中小皇帝住的太极殿还要奢华许多了。 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欣喜与愤怒,就像一个没有情绪的玩偶,任由宋砚摆布着。 有一天,宋砚突然问道:“阿岚,你想见你阿姊吗?” 这对于宋砚这样随心所欲的人来说,其实是一大让步。他想要讨好阿岚,却发现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送到阿岚的面前,他都没有反应,所以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件事。这是宋砚人生中最狼狈的一件事——已经订婚的妻子和别人跑了。 他那像是一直戴着面具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阿姊是横亘在他和宋砚之间的一条河,是他们之间纠葛与矛盾的起源,如今有了这般惨烈的结果,阿姊也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他的阿姊,那个自幼和他一起长大,曾经无比亲厚的阿姊,已经在他记忆深处了,那些事,也像上辈子发生的一般。阿姊是和人私奔的,以宋砚的性格,若是真的寻到了他阿姊,怕是会要了他们的命吧。他很少去想他阿姊的事,也没有想过阿姊还活着,此时听宋砚提起,那尘封的记忆慢慢解开了。 他是真的想见阿姊了,十多年前还是宋砚名义上的妻子时便想了,但是却又害怕见到的是冰冷的坟墓,那样的话,他和宋砚之间必须死一个,所以他不敢想。 而现在,不一样了,无论是死是活,他都要见阿姊一面,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在去的一路上,他再也无法淡然处之,目光总是不停地落在马车外,带着些不安,带着些期待。 这一去便是几天几夜,他们走过春意盎然的山野,走过茂密的树林,走过荒凉的沙漠,他们的目的地,是洛阳城外的一个小山村。 那山村很偏僻,但是人烟弥漫,尽管如此,阿岚还是没有放下心来。直到他们走到一个农舍外,那是三间木屋,外面围着一层篱笆,木门关着,简单而简陋,阿岚心中才有了一些希望。 “当年,我寻到她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宋砚道。 阿岚狐疑地看着他:“你没有对她做什么?” 宋砚坦然地看着他:“不曾。” 宋砚虽然喜怒无常,但是却也不会说谎话,阿岚彻底放下心来。看来他没有伤害阿姊。 他敲响门的时候,手有些抖,而当那里面的木门发出声音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直了。 十多年了,阿姊变成什么样了呢?还是以前一般欢快自在,如同山林间的鸟儿一般,还是已经变成了沉稳的妇人,身边带着好几个孩子了呢?虽然没有往日的风采,但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想着阿姊这些年的遭遇,应该是后者大一些吧。 门彻底打开了,木屋里走出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隔着围栏的门看着他们二人,稚嫩的声音响起:“你们是谁?” 阿岚心中一喜,小孩子黑漆漆的,看不出和阿姊样貌的相似点,但是那性子挺像的。 “你阿娘呢?我寻你阿娘。”阿岚柔声道,总是木讷的脸上带上了温和的笑,还给了那小娃娃一块糖果。 “阿娘去集市了,傍晚才回来。”小孩道。 于是,他们二人便寻了一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等待。 “那小孩是不是很可爱?”宋砚看着阿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不由得道,手也不老实地伸了过来,在他肚子上摸了摸,“要不我们也要一个?” 阿岚像是突然找回了羞耻感,脸红了,猛地拍落了宋砚的手。 终于有反应了,宋砚的心中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次的事做对了。 黄昏的时候,小孩的阿娘终于回来了。当那黝黑瘦弱的妇人走近的时候,阿岚没有动,即使隔了十多年,岁月流转十一年,他也不会觉得这是他的阿姊。或许只是路人罢了。而当院子里的小孩推开木门冲出来抱住那妇人的时候,他终于坐不住,走了过去。那妇人的目光也落在了他们身上。那是一个农妇的目光,陌生,有些惧怕他们。 “阿娘,他们是来寻你的。”小孩道。 妇人疑惑地看向他们,有些局促不安。 那不是他的阿姊,那宋砚的话…… 宋砚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十一年前,我寻到这里的时候,她确实住在这里。那时是茅屋。” 阿岚看向那妇人:“请问贺嫣岚住在这里吗?” 那妇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人。” 他看向宋砚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怀疑,虽然他不知道宋砚为何要欺骗他,但是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 “十一年前,住在这里的,一对夫妻。”宋砚道。 妇人认真地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你说的是阿贺?据说是逃婚,跟她丈夫一起躲在这里的?” 宋砚点了点头,阿岚也变得急切起来:“她现在在哪里呢?” “阿贺已经去世了。”妇人道,却如同一声惊雷落在了阿岚的心中。宋砚的脸色也变了。 阿岚像是失声了一般,反应了很久,他那随性自由的阿姊,已经去世了?他的脸色突然白了,变得失魂落魄。 过了很久,他才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去世的?” “十一年前。她和他丈夫在这里住了一年,她一看就是富家千金,开始的时候有些不习惯农家日子,但是她丈夫对她很好,渐渐的,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若非出了后面那件事……”妇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怜悯,没有再说下去。 “出了什么事?”他紧紧追问道。 “未婚夫追上门,直接杀了她丈夫,她悲伤之下也跟着去了,去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个七八个月大的孩子呢,真是造孽。”那妇人叹气道。 阿岚突然望向宋砚,那眼神那般锐利,带着浓浓的怨恨与杀意,仿若想要毁灭一切。向来无所畏惧的宋砚,此时竟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阵冷意从心底泛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第067章 最好的礼物(正文be,慎入) 宋砚没有杀死贺嫣岚,但是杀死了她的丈夫。她的死,终究是归咎于他。 宋砚觉得,他就像给自己挖了一个泥潭,然后跳了进去,越陷越深。 阿岚的凶狠只在一瞬间展现,自洛阳城归来,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温顺、无悲无喜、容易发呆。只是他多了一个行为,他时常抚摸着那把玄铁剑,神思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宋砚看着他这副模样,总觉得有一日,阿岚是会用那把剑捅穿自己的心脏的。宋砚不怕死,然而,这种日子却令他惶惶不安。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不安来自哪里,渐渐的,他就发现了原因——他其实是怕死的,死了后,阿岚就会彻底离开他了。 日复一日,终有一日,宋砚对着阿岚道:“阿岚,我们成亲吧。” 十二年前,他们就已经成亲了,但是那时阿岚用的是‘贺嫣岚’的名字。唯有用他真正的名字再结一次,他们的名字才会刻在三生石上,即使死了,他的名字依旧要刻在他的身侧,永远不分离。 当宋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阿岚只是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像是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又像是什么事都不能令他惊诧了一般。宋砚看着他的脸,透过他的眼睛想要洞悉他的心,但是却什么也没看出来。但是他还是将阿岚的沉默当做同意了。 转眼,他便请人算好了日子。他似乎有些急切,那日子便算在了五天后。 喜房布置起来,整个宋府都沉浸在一片红色的喜悦中。喜袍也做好了,送到了阿岚的手中。阿岚双手捧着喜袍看了很久,那红艳刺着他的双眼,他突然抖开了袍子,宽大的喜袍便散开在空气中。那是男子的袍饰。很多年前,当他看着阿姊试穿红色的喜袍时,也曾想象过,自己身上穿着喜袍的模样,当然,不是后来他披在身上属于阿姊的喜袍,而是按照他的身量做的,属于男子的喜袍。 他突然觉得空气变得无比沉闷起来,神色不定地盯着那袍子看了两眼,便如同拿着烫手山芋一般,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气息紊乱,眼神中闪过疯狂,便如同穷途末路的野兽一般。 成亲的日子很快到了。 宋砚没有请任何宾客,只有他们两个人。当看到阿岚穿着红色的喜袍出来时,宋砚是有些欣喜的。喜袍很宽大,掩盖住了修长的有些瘦弱的身躯,但是却衬得那张脸艳丽了许多。剑眉星目,黑发如墨,阿岚便是这般好看。 宋砚眼中闪烁着笑意,慢慢地走了过去,牵着阿岚的手。阿岚的手有些冷,宋砚便紧紧地握着他,将热意传到了他的手上。阿岚没有挣扎。 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他们之间,便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人相携跪了下去,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宋砚看着身边的人,心中腾起了一股喜悦感,那种喜悦感是很奇特的,痒痒的,有些期待。很多事,他们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但是宋砚却分外期待今晚。 今日的宋砚,疯子的秉性完全消失了,格外地像一个普通人。他守着礼仪,循规蹈矩,先由喜娘扶着阿岚入了洞房。他在厅中独自饮了一杯酒,就如同宾客满座。 饮下那杯酒后,宋砚的精神有些恍惚。他突然有些羡慕普通人的生活了,他与所爱之人执着手进入喜堂,在众人的祝福下拜了天地,亲朋好友拉着他喝酒,而阿岚则在房间里等着他。 宋砚又饮了一杯酒,将那种期待压了下去,朝着喜房走去。他的脚步不由得有些急切,而当走到喜房外的时候,他竟是有些紧张。 像个少年一般,想着房间里坐着的新嫁娘,竟有些害羞了。 宋砚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宋砚的脚刚抬了一半,整个身体突然僵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呈现出奇异的变化,从喜悦到惊恐,再到绝望,几乎是慢动作一般,到了最后,他的脸已是十分狰狞了,眼睛瞪大了,紧紧地盯着那红色纱帐下的床。 他的阿岚平静地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侧颜,但是也能从那双眼中看出嘲讽。那柄玄铁剑直直地插|在他的胸口处,宋砚的面前是一片血红,也不知道是红绸的红,还是鲜血的红了。 上一刻,他还以为自己走入的是幸福,转眼间却成了地狱。他以为自己够狠了,却没想到阿岚比他狠了许多。 他将一件事一件事记在心中,平日里默不作声,然后在新婚之夜给了他一份大礼。宋砚以为他会将那剑刺入他的胸口,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阿岚会刺进自己的胸口。 阿岚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宋砚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发出‘咯咯’的声音,嘴间充满了铁锈味。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走到了床边。那柄剑并没有刺入多久,他胸口处流出的血还是温热的,他的肌肤也是温热的,然而,他的鼻息已经完全消失了。 一剑毙命。 他拿剑拿了那么多年,又岂会刺偏了?他想要死,又岂会有活路? 宋砚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除了最开始的狰狞,竟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宋砚脱去了外袍,脱下了鞋,爬上了床,在阿岚的身边躺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宋砚无意掩藏。所以,成婚当晚,宋砚新夫人暴毙的消息,很快在宋府、在整个建康城传了开来。有人说是报应,宋砚杀戮太多,所以克妻;有人暗喜,宋砚向来不近男色、女色,却对这位夫人千般讨好,什么好的东西都往他面前送,如今暴毙,对他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有人已经跑到小皇帝面前劝他要见机出去这大奸臣了;也有人好奇,这个令宋砚神魂颠倒的究竟是何等模样? 整个建康城的想法有许多,然而他们所盼望的事并没有发生。 这件事像是没有给宋砚造成什么影响。他没有疯,也没有傻,更没有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他平静地办着丧葬之礼,请道士选了墓址,挑好了日子,然后下葬。 下葬的那日风和日丽。 阿岚平静地躺在棺材里。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他的身体并没有腐烂。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毫无血色外,便与常人睡着了没有什么区别。宋砚将他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替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 丧乐响起,棺木抬着去往下葬的地方,宋砚则骑在马上,紧紧地跟随着那行进的棺木。 围观者众多。不像是丧葬,倒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般,都伸长了脑袋想往这边看,看个究竟。 山南,对着阳光的位置,丧葬的队伍停了下来。墓穴已经挖好了,宋砚从马上跳了下来,眯着眼睛看着那深深的墓穴。他看得时间有些久了,但是旁人都不敢多言,只静静地等着。 这墓穴的位置是有些怪异的,卡在三颗巨石之前,土地是血红色的,从上往下看,就像一张床一般。普通人看觉得怪异,而若是懂风水的便能看出其中的问题了。 渐渐的,众人便看出宋砚不像是在看,而是在等,究竟是等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太阳西落,当只残留一点夕阳的时候,宋砚终于点了点头。 墓穴的位置有些深了,他们只能将棺木吊着放下去。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的时候,棺木也终于稳稳地落在墓穴里了。他们要填土,宋砚却制止了他们。 “你们都走吧。”宋砚道,语气不容置疑。 那些人都觉得怪异,这墓穴太深了,以一人之力,不知道要填多久。不过都说宋砚爱妻情深,或许只是多想与夫人呆在一起,便不敢再问了。丧葬的队伍离去,只剩下一座棺木与一人。 丧葬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去,突然有一人停下了脚步,转身便要往回走。 “阿生,你去作甚?”同伴拉着他问道。 “我丢了一个铲子在山上。”那人道。 “铲子就铲子了,你真敢回去?” “我赶快拿回来就好了,没了铲子我怎么做活计?”那人说完便离了同伴,转身往回跑了。 他跑到半山上,隐约看见,那巨石之上站着一个人。然而,下一瞬,那人便消失了。他揉了揉眼睛,觉得怪异极了,甚至忘了拿铲子,连忙往前跑了一些。 然后他就看到了此生最骇人的情景。那白衣人直接落到了棺木上,推开了棺木,躺了进去,同时,一柄黑色的玄铁剑从半空落了下来,直直地从那人后背心刺了进去。鲜血溅了起来,溅在了他身下人的身上。 下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白衣人的身上散发了出来。他觉得地动了,地是真的动了,尤其是棺木四周,巨石和泥土像是失去支撑一般,纷纷地往中间落去。 不过短短的时间,那深深的墓穴便被彻底填平了。他张大了嘴巴,还有些难以相信。宋大人用自己给夫人陪葬了?以那般惨烈决绝的方式?锋利的剑刺破了心脏,巨石狠狠地砸了下去,将他们二人完全掩埋了。 阿生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脑海中闪过的是最后一幕,那人紧紧地抱着身下人的模样。 紧紧相拥,仿佛再也不分开一般。 绝望而疯狂。 天空中飘满了红霞,整个天地间也被染上了一层红色。阿生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完全填平的地方,捡起了地上的铲子,转身便往山下走去了。 天地之间彻底安静了。 第068章 寻归 上始村,地处偏僻,四面环山。 “谢先生醒了吗?” “谢先生一向醒得早,这都日上三竿了,不可能还没醒啊?” “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谢盏在净面的时候便听到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他披上外袍便走了出去,果然见门口站着三四个年轻女子,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篮子,看着谢盏都抿嘴轻笑。这副样子,谢盏早在第一天来到这山村便已经领略到了,所以也早就习惯了。这里地处偏僻,民风淳朴,女子的直爽性子丝毫不亚于建康城的女子们。建康城的那些姑娘见了美男子都是扔果蔬,而这里的,则直接一篮子一篮子地送。 谢盏走近了,只见她们每个篮子里都放着东西,有的放着鸡蛋,有的放着果蔬,有的还拿着自己从山间摘来的野花。她们见了谢盏本来很兴奋,见他一靠近又不由得脸红了,然后互相推诿着走到了谢盏的面前,将篮子都放到了他的面前,偷偷摸摸地看他。 白衣公子,黑发如墨,肌肤胜雪,五官精致,翩翩公子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她们这一个村子的男的加起来都没他好看。谢盏来得第一天,便被整个村子里的人围住了,有人甚至问他是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谢盏自来了这里便住了下来,这里民风淳朴,村民们对他也很友善,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他尝尝,比起朝中的勾心斗角,这里的日子简单轻松了许多。 谢盏道了谢,又取了自己酿得酒回赠给她们,她们拿了东西也不走,依旧是笑嘻嘻地看着她。一个漂亮又大胆的小姑娘被推到了谢盏的面前。 “谢公子,你喜欢怎样的姑娘啊?”那个女子问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谢公子就是谪仙一般的人物,也该娶个媳妇。这些小姑娘们对他可是眼馋了许久。 谢盏听着愣了一下,眼眸垂了下去,神思变得恍惚起来。他来这里刚好一年,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那些往事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他有过喜欢的人吗? 谢盏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张脸,最后的印象就是血肉模糊的样子。谢盏暗自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种烦闷感,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那几个姑娘虽是小山村的人,不曾识读诗书,但是都十分聪慧,见他沉默不语,眼神黯然,也都猜到了些什么。或许谢公子并非不想娶妻,而是心中有人吧。她们只是心中有些失落,也并不纠缠,便一起笑嘻嘻地离去了。 那些年轻的姑娘们离去后,谢盏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先喂养了院子里的鸡鸭,又给花草浇了一些水,便拿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看了起来。 阳光正好,树下落着一片树荫,谢盏在那里置了一张竹椅,躺在那里,凉意沁人心脾,微风吹过,好不舒爽。 过了一会儿,篱笆外面便站着几个小童,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一二岁,脸黑漆漆的,穿着小短衣小短裤,扒在篱笆上,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谢盏站了起来,打开了院子的门,朝着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便欢快地跑了起来。谢盏从屋里端了几把小竹椅,又一人给了他们一本手抄本的书。很快的,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便传来了稚嫩的读书声。 当朝多以家学为主,士族都是父母教授子女,而这些农家子,他们的父母都不曾识字,更遑论教授子女了。他们的生活与谢盏这般出生的士族完全是两个极端。谢盏初入这里的时候觉得很震惊,这些孩子不是不喜欢识字读书,而是没有机会,他第一次感受到士族与寒门之间的巨大的深沟。 谢盏时常会买一些书回来,自己做一些手抄本,渐渐地,他时常发现院子外有些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他们对他的书有兴趣。后来,谢盏便教他们读书识字。这种感觉,比入世家做先生自在许多,又能教人子弟。看着那些孩子认真地模样,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人师表的喜悦。 中午的时候,谢盏自己做了饭,招呼几个孩子吃完,下午继续读书,读到傍晚的时候,那几个孩子才恋恋不舍的离开。院子里一下空了下来,谢盏那些书本都收了起来,走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站得笔直,训练有素,这人便是一年前,带着他一起逃脱的那人的亲卫。他隐居于此,那亲卫却时常消失,隔一段时间才会回来一次,说一些外界的事和他打探到的消息。 “外面的天下已经大天下已经大变天了。宋砚死了,那小皇帝也厉害,今年才七岁吧,士族想要分权,被他联合母族硬生生地打压了,做了真正的皇帝。不过谢家……”那人看了谢盏一眼,“谢一宰相,谢二大司马,是真正的荣华无双了。” 谢盏静静地听着。当听到宋砚死了的时候,他是有些吃惊的,宋砚那般的老狐狸这般容易便死了吗? 那人继续道:“宋砚这样的人,真看不出是个情种。听说是他夫人去世了,下葬的时候,他跳进了棺材里,为他夫人陪葬。” 谢盏突然怔住了,脸色发白,后来干涩,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片刻后,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夫人的名讳是什么?怎么去世的?” “贺清岚……他那夫人也是狠的,据说成亲那一晚,一柄剑插在胸口,直接去了。” 自一年前,谢盏的情绪便很少波动了,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经历什么大悲大喜了。然而此时,他的心中涌现出一股浓烈的悲伤感。若非是因为他,无尘还是寺庙中的高僧,不会和宋砚搅在一起,也就不会死去。 无尘那般的人,究竟是受了何种打击,才选择了这般惨烈的死法呢?谢盏觉得一口气闷在心头,旧日的许多事都涌入他的脑海中,令他久久不能平息。 谢盏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过了很久才回过神,那人依旧站在那里,没有离去。 “谢公子,您说主子还活着吗?”那人突然问道。 又是平地一声雷。谢盏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他们后来回去看过了,一地的尸骨,血流成河,他们基本将所有的尸骨都翻了一遍,但是没有找到桓凛的尸骨。其实这也很正常,何勇是不会这般轻易放过桓凛的,即使他死了,他们也会将他带走。 谢盏的双手拢在一起,喜怒哀乐都掩盖在黑暗里。 第二日一大早,谢盏便出了村。上始村距离最近的集市有十里路左右,都是山路,来回就要一日。村民们个把月才出去一次,将需要的东西一次买回来。谢盏是跟着出行的牛车,早上出发,到日上中天才到了外面的集市。 与赶车的老伯约好回去的时间地点后,便分开了。到了集市,谢盏通常会买两样东西,一样是书,一样则是吃穿用的。这一次,他两样都没买,而是找了一间酒楼坐了下来。 酒楼里有来自天下各处的人,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往那里一坐,铺天盖地的都是宋砚的事。谁都没有想到,权倾朝野的大司马竟然是这个下场,死的也未免太过简单了些! 据说宋砚死的消息传到皇宫的时候,小皇帝并不相信,还以为宋砚又搞出什么阴谋,直到看到那被彻底掩埋的棺材后,才相信他彻底死了。 据说那下葬地点是特意选过的,两边山崖成合抱的姿势,合葬棺里的两个人,即使死了,灵魂也会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从这一点看,宋砚对他这位妻子执念甚深,殉情之说也说的过去了。 谢盏听着那些议论声,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尘遇上宋砚,确实是他这一生的劫。无尘选择死,或许便是了断这一世的尘缘,却没有想到,宋砚却是生生世世不肯放过他。 依旧没有丝毫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谢盏离开了酒楼,又去集市买了一些东西,见时间尚早,便在这小镇上走走。这小镇虽然小,但是却是南北必经之路,因此甚是繁华。有衣裳褴褛之人,也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女郎,谢盏垂头走着,眼前突然一片衣襟闪过。谢盏隐约觉得有些熟悉,抬头看去,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谢盏怔在那里,等他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世上生得相像的人很多。 谢盏再也没了心情,早早地回了约好的地点,等赶车的办好了事,便一起回了上始村。 第069章 遇见你〔正文完结) 夜里,谢盏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无尘。 梦里的无尘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穿着一身蓝衣,是个浓眉大目的俊朗公子,双手抱着一柄剑,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没了大师的超凡脱尘,他此时更像个凡尘中的人,没了淡然,多了喜怒哀乐。这样的无尘,才像是真性情。 “我要走了。”他道。 谢盏隐约觉得这是个梦,也知道他已经去了,但是看着他此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也不自觉为他开心,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自有我的归处。”他有些兴奋,“话不多说,有缘再见。”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留给谢盏的只有一个潇洒的背影。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谢盏开心之余,不免有些担忧。他想起在酒楼中听到的话,合抱之姿,宋砚明显是要缠着他生生世世的。然而,他来不及多想,因为那个梦境已经结束了。谢盏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他在上始村,无尘已经不在了。 谢盏每日做的便是浇浇花,种种菜,教习几个小童。日子便这样毫无波澜地度过,平静,安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他都忘了算日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了。 “先生,村口处来了一辆马车。”他教习的小童已经长成了少年,蹦蹦跳跳地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先生,您也来看看吧,村里好多人都去看热闹了。” 这里地处偏僻,牛车拢共只有几辆,马车是富人家的东西,集市上都很少出现,所以这小村子里有了马车才这般稀奇。 小少年的心明显也飞了,但是也十分尊敬谢盏,谢盏没说话,他便站在那里,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去看看吧。”谢盏起身,小少年欢呼一声,便往前跑去。 谢盏走到大道上,便看到那辆马车。那马车华而不奢,主人显然身份不凡。马车的帘子拉开,里面走下一个人,竟是个装束素雅的妇人,妇人温和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谢盏的身上,那本是淡雅的目光,突然有了波动,有些喜悦,有些激动。 “阿盏。”她叫出声。 几年不见,王氏的精神样貌都比之前好了许多,头发蓄长了,又变成了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如今谢家比桓凛当政时还要权势大一些,王氏的两个儿子在朝中掌控着,而小皇帝又是她的外孙,这其中重重关系,这妇人便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妇人了。只是,走得近了,她身上依旧带着淡淡的檀香,她如今呆在佛堂中的时间必定不少。 谢盏带着她回了自己住的地方。王氏在院子中走了一圈,花草生机勃勃,鸡鸭也十分肥硕,屋子里,干净整洁,书架上放着许多书,桌案上还有一副正在临摹的字帖。看了这些,王氏放下心来。 两人坐在院子里,谢盏斟了茶,递给了她。王氏喝着茶,目光却不离谢盏的身上,似端详,似不舍。 “在这里可还好?”王氏问道。两人在一起本就没什么话说,她只能问这些话。 “悠闲自在。” 看谢盏的脸色,必定是过得不错的,至少比他过去的近三十年过得要幸福轻松。 “我给你带了一些东西来。”王氏道。 他的院子里已经堆满了东西,王氏好不容易找到他,又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看他,必定是费了不少功夫。然而,王氏无疑是会选东西的,里面有许多绝版的书,其余的一些衣物吃食,都是必须的用物。 谢盏自然是收下了。 王氏在这里待到了下午,看着难得相处的幼子,心中充满了不舍,但是理智告诉她该离开了。凡是要恰到好处,不可操之过急。 王氏起身离去,谢盏将她送到了村口,看着那马车越来越远,谢盏才回来。 对于王氏,他已经不恨了。血缘情深,王氏其实也是苦命之人。 接下来的日子,王氏会过一段时间就来一次。王氏每次带来很多东西,谢盏也会给一些山中的东西令她带回去。她来的次数并不频繁,不会让谢盏觉得被打扰了,每次都会带一些书画琴谱,也都是谢盏喜欢的。渐渐的,谢盏也习惯了她的到来。 “路途不好走,你莫要太奔波了。”有一日,谢盏终于忍不住劝慰道。 王氏垂着的眸光闪过欣喜,语气淡淡道:“待在建康城中也甚是无趣,不如出来走走,一路游山玩水,风光甚好。” 她一句话便将谢盏所有的劝说都堵了回去。 自从王氏来了之后,谢盏去集市的次数更少了。他的那些小弟子们也很喜欢王氏,因为王氏来的时候也会给他们带一些吃的和穿的。每次王氏一来,那些小孩子总会围着她。王氏给那些小孩子们一人都带来了两套衣物,而给谢盏的,却只有一套月牙白的长袍。 谢盏手中拿着那件长袍,突然怔住了,盯着看着,目光却怎么不能移开。他放得近了一些,果然闻到一股檀香味,这种味道,那些书上并没有。 王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便看到他盯着袍子发着呆。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什么。 这衣服不如那些小了许多的衣服精致,却是王氏自己做出来的。 他看着她许久,张了张嘴,喉咙却有些干涩。王氏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含着无限包容:“进来跟你说一声,我该走了。” 王氏说完便退了出去。 “……阿娘。”谢盏坐在那里,声音终于发了出来,却十分低。 王氏正朝着院门处走去,走了一半,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没有回头看,而是径直往外走去,当上了马车,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到来了,谢盏种在后院的梨树,已经高过了屋子,上面结满了果子。谢盏摘了两个,自己尝了,汁液充沛,很甜,他又摘了一些,拿给了那些正在认真读书的小娃娃们吃。 小娃娃们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朝着屋子里看着,谢盏也看向那个屋子。屋子的门他本来是关好的,现在却开了一个小缝。 难道是屋里进了贼人? 谢盏走了过去,推门进去,却见本来空荡荡的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影。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但是有些人,只是一瞥,便足矣认出来了。 谢盏怔在那里,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一时又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等回神又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了,他走了进去,将门阖上了,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 那人并没有转身。他的黑发束了起来,里面却透出许多白色的发丝,沧海桑田,也不再是那个威严尊贵的帝皇,腰背不再挺拔,似乎有些弯曲了。 “已经结果了。”那人声音低沉沙哑,并不好听。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正对着后院的梨树。 “梨树三年结果,已经三年了。”谢盏道。 “已经三年了……”那人低声道。 他依旧没有转身。谢盏看着他:“桓凛,你为何不看我?” 桓凛垂下了头:“我怕你不看我。” 扭扭捏捏,倒是一点也不像他旧日的性子了。 “那便不看了。”谢盏道,转身便要离去。 而他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桓凛便转过了身。一身黑,里面穿着里衣袍子,外面还穿着披风,穿得有些多了。当触及那张脸的时候,谢盏的目光里露出震动。 他的那张脸,依旧有往日的轮廓,但是却布满了伤痕,无数刀划过,看起来有些狰狞了。他的全身都包裹的紧紧的,怕是这样的伤口,不止脸上,其他地方也是布满了吧。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桓凛身上已经布满了伤口,他离开后,桓凛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呢? 谢盏走了过去,伸出手,桓凛的脸下意识移开了,然后谢盏逼近,他已经避无可避。细腻的手摸上了那粗糙的伤痕,眼神中流淌的是担忧。 “伤都已经好了。”桓凛道。 “那一次……” “何勇那小人太狂妄了,纵使我身上受了几百刀,也照样可以砍了他,我将他千刀万剐了。”桓凛道,直到此刻,才隐约见他旧日的性格。 他说的那般轻松,但是看这些伤口,便知道那次有多么惨烈。 “这三年呢?”谢盏继续问道。 “陆家兄弟赶来救了我,我的身份敏感,新帝登基,不便暴露,便隐瞒了下来。我在床上躺了好些年,等能下地了就发现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桓凛道,“我这副样子了,本来是不想来寻你的。” 但是日复一日,那种想法逐渐累积,最后终于压制不住,才寻来了。他本是忐忑不安的,但是所有的不安,在见到阿盏的那一刻便都平息了。他早就该知道的,这一辈子,他都无法放下阿盏了。 桓凛抓住了谢盏的手,将他紧紧地抱进了怀里,感受着热血重新沸腾了起来。 这一次,阿盏没有推开他。 窗外的梨树已经结果,桌案上摆着两颗大梨,这一次,他终于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