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溽暑时节,粘滞的空气里有晒不干的濡湿。皇城守卫的人马早早就在正阳门外的路上排好阵势,分列两队以阻隔人流。百姓们集结在道旁,准备目睹即将出征西域的将领们的英武仪容。他们并没有兵乱在即的惶恐,而是慷慨地给予君主的决定充足的信心。 琅琊郡王面上的沟壑透着坚毅,尽管须发斑白却毫无力不从心的颓唐,反而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日积月累下来的威势,让人生出不可动摇的信心。 琅琊王的儿子们即将跟随父亲出征,虽然尚缺岁月积淀的沉稳,却全如绷紧的弓,出鞘的剑,有着无往不利的锐气。两位公子全都骑着相同的塞外良骥乌青,整齐划一地分立父亲左右,落后琅琊王半个马身,仗剑肃穆而立。 高高的城墙之上,代替父亲送大军出征的懿德荣显公主,她披着绣金桂纹绛纱鸾袍,头戴白玉花冠,面上画着入鬓长眉,额间贴有艳丽的芙蓉金蔷薇面花,半点绛唇,反衬得面色愈加苍白。公主看着城楼下众将士剑锋上白晃晃的亮光,阖上眼感到一阵恍惚的晕眩,身躯微微向后倾下。 在她身旁陪侍的左神策军护军都尉聂勉真忙上前搀扶,公主却挥手屏退了他,只咬着牙挺直了身子,雪白的手掌撑住被日光烤得火烫的城墙,借着一阵阵灼痛打起精神。 聂勉真更进一步,低声道:“公主……请您保重。” 荣显公主扶住他的手,颤声道:“泉弋,帮我看看,他在哪里?” 聂勉真无声叹息,略抬一抬手:“公主请看,驸马就在琅琊王的左边。” 公主瞪大了双眼,却还是难以看清城墙之下那个小小的人影,她有些沮丧,声音低不可闻:“泉弋,这楼真高……” 聂勉真本是常伴公主身边的内侍,已惯于感同身受她的喜怒,在她的泪意漫出眼眶之前便温语相慰:“公主放心,驸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却不置可否,下意识地想去抚摸颈侧那条红痕,却惴惴地抬不起手臂。 她看着他翻身上马,看着他不可挽回地消失在浩浩荡荡的大军之中。正阳门外马蹄扬起阵阵烟尘遮蔽了视线。冷酷的阳光划过他的铠甲,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的泪还是落下来了。 她忘记了皇家的威严尊荣,只像个普通的女子一般轻轻地将头搁在聂勉真的肩上,一滴泪渗进了他的朱红外衣,浅浅地晕出水痕。 “泉弋,若是他回不来,你回宫里陪我好不好?” “只要您需要,臣会一直陪伴在您的身边。”聂勉真低声答道,搀扶着公主步步走下正阳楼。“但臣还是请您相信,琅琊王久经沙场,一定会带着驸马平安归来的。” “他回来,又能如何呢……”她抬起头,承受着城楼外三分天空过于刺目的日光,又自嘲地笑了起来。“想来是我咎由自取罢。这样的结果,从出降的那一天起,我不就早该明白了么?” 第2章 议婚[已升级] 圆月冰轮已至中天,皎洁清辉如薄绢轻绡般覆上整个皇宫。 皇帝示意宫人无需通传,独自迈入了承华殿。 皇后正在亲自引燃殿内灯架上的灯盏。 她容貌极美,月白色的长裙曳地,被灯火抹上了朦胧红晕,上面披了一件广袖烟罗衫,银丝绣的细细衣带低垂着。如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垂到脚踝,如一件黑丝织就的斗篷般遮住她盈丽身姿,闪着浅淡幽凉的光泽。 她先依次点亮了殿内的两处灯轮,又挪到殿侧去点亮那高达丈余的灯架。每行到一处,就在那里绽出璀璨光华,宛如妙手轻移间便引下了天上银河。泼溅的辉光渐渐充盈了空旷的宫室里,驱散了过于沉重的黑暗。 那奇异的专注神态,是皇帝从未见过的,仿佛在用心魂供奉这满室光明。 于是他并没有开口叫她。 终于引燃了灯架最角落的一盏,她直起身来,站在那里静默地看了很久,又望望窗外高悬的澄澈月轮,才转过来,看向那仍在殿外驻足的皇帝。 她没有流露惊讶,微笑着说:“陛下,您来了。” 皇帝走过去,笑问:“怎么自己上灯?而且这样晚。” “是臣妾喜欢独自点灯。”她笑言:“这样晚是因为,臣妾总觉得,不等到最黑的夜里,不能真正体味这俗气的人间烟火,竟然是这样的好。” “朕本应该早些来的。”皇帝有些内疚地说,“刚才在清元殿有些政事耽搁了,才来得这样晚。” 今日是十六,按例皇帝应该宿在中宫。可他心中郁结,就传了嫔御在清元殿伴驾去了。虽然知道这事根本瞒不过皇后,但当着面总还要遮掩一二,免得二人都难看。 皇帝知道,自己许许多多这样的小心思,皇后是一直很体谅的。 她柔顺一笑:“并不迟。暑气刚刚才散尽,正是夏夜最惬意的时候。” “唉……朕心里明白。”皇帝走上前一抚她肩上垂发,柔声问:“刚才你点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皇后妙目一转,略看了一眼皇帝神色,又转向那跃跃跳动着的满架烛火。 “臣妾想着令辰出降的时候,该给添什么样的妆奁。想来想去,恨不得把阖宫的东西都给抬过去。”她笑起来,以袖掩面。“忝居中宫,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实在愧对陛下。” “你以为我就不这样想么?当年玉雪可爱的小人儿终于长得这么大了,总是希望她的下降是尽善尽美的。” “那陛下,给令辰挑了怎样尽善尽美的驸马呢?” 到底还是将话引到了此处,皇后这一回没有给皇帝留下退避的空间。 皇帝轻咳一声,答:“已经看好了琅琊王第三子李延忠,或者是广阳王世子徐子钧。只是还没有决定是哪一个。” 他看皇后默然,又补充:“李延忠自幼随父亲驻守沙城,文采武功都颇有父风,是北凤翔人人赞誉的儒将。而徐子钧本是广阳王的幼子,但竟然比几个哥哥都要争气,在南凤翔军中也颇得人心,日后是要袭爵的。” “真都是很好的任选。”皇后轻颔螓首,低语道:“可是驸马不能握有实权,更不可能再掌兵,选了这两个人之间哪一个,都无异于断了南北凤翔的臂膀,陛下舍得么?” 皇帝不露痕迹地转开视线,笑道:“正是要选这样的好儿郎,才配得起咱们的令辰啊。朕是费尽心思,才选定了这两人呢。” “话虽如此,但能在马背上勇冠三军者,未必就会是好丈夫。何况令辰本就是陛下的女儿,哪里还需要丈夫有显赫的家世,来为她添光彩?臣妾觉得,倒不如寻个稍微普通一些的人家。”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么?”皇帝注视着她。 皇后的剪水双瞳凝视夫君片刻,又低低地垂下去。 “说起来,荣显的婚事,既是家事,但也是国事。”她语气里波澜不兴,“既然陛下已经拿定了注意,臣妾自然不会多言。” 皇帝听到那句“既是家事,但也是国事”的时候,心中顿觉刺痛,可在皇后一脉温顺的应承下,硬是没有办法牵起怒气。 这满室光华,竟然如此刺目。而皇后皎然而纯净的仙姿玉容,竟如隔着蓬山一般杳渺。 他心中真想痛斥她几句,然后夺门而出,却硬是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皇帝沉默许久,才笑了笑,温声道:“月色很好,朕还想出去散散。一起去么?” 皇后体谅皇帝的心境,当即敛衽屈膝:“陛下,夜已深沉,请恕臣妾不能相伴了。” 皇帝独自走出承华殿时,嘴角仍挂着一抹不知所措的苦笑。 这样的不欢而散,皇帝陛下今日已经经历了好几回,全部都是因为荣显公主的婚事。 与先前几位年纪较长的公主不同,荣显的下降事宜被提起了几回,就被他拖延了几回。可现在,实在再没有理由拖下去了。 自从他下定决心,降旨传李家人和徐家人五日后入宫宴乐之后,前朝后宫嗅觉敏锐的人都明白这是要为公主选定驸马的征兆。而荣显公主,作为唯一中宫所出的女儿,她的婚事承载的许多意义,让人不瞩目都不行。 在皇帝来承华殿之前,太子郭衍之在清元殿中,对父亲的反驳甚至诋毁,远比皇后来得刺心而且激烈。 “圣上,请不必再跟臣讲什么君臣早有言约之类的理由了。”衍之缓缓地说。 皇帝立起眉毛,呵斥道:“大胆!若不是有那样的约定,徐李两家的儿子,为什么也和你妹妹荣显一样,迟迟不定下亲事呢?” 衍之却不为所动,朗声质问:“敢问圣上,可有纳采?可有问名?既然已有言约,为什么还拖到现在?” 皇帝冷声低喝:“住嘴!” 衍之似乎没看到父亲的眼睛瞥向随侍在旁的起居舍人,自顾自地往下说:“圣上是动了什么念头,臣不敢妄自揣测。可若是指望着,靠一次婚事,便能逐渐释了南北凤翔的权柄,这种蒙昧的念头必然不会是圣上的本意。”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你跪下!”皇帝气得眼珠泛红,抄起桌上的鹧鸪斑茶瓯就砸到衍之跟前的地上。“你知不知道,这一番话,够朕废你储位一百回?” “圣上息怒,臣知罪了。臣无颜再见君父,自去领廷杖二十,在东宫禁足十日。”他言语里毫无忏悔之意,反而目蕴讥诮。 衍之也不理满地锐利的碎片,就地撩起蔽膝便跪了下去,叩首道:“臣告退。” 他毫不顾惜自己继承自皇后的光艳容貌,就将额头磕在仍有碎瓷晶屑的地上,再抬起来已经红了一片。 然后,他从容起身,翩然离去。 无颜再见君父?他那傲慢的语气倒像是朕无颜再见他!皇帝顿时觉得一口气梗在胸口。 “唉……殿下这性子,实在有些执拗了。”皇帝安遣了起居舍人离去之后,正在清元殿伴驾的宋美人自织锦屏风后款款走出。 她捧过一盏新茶来递到陛下手里,又细细地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太子心心念念都是国事、朝事,哪里能体谅陛下的苦处。” 她看陛下仍是面色铁青一片,又怅然轻叹:“中宫那样端庄贞静的人,自己的儿子,怎也不知训诫?殿下这样不知轻重,不顾君臣父子,要是被旁人知道了,还以为他有……” 皇帝横宋美人一眼,截断她的话:“太子是因为心中顾惜妹妹,急昏了头才会这样。正是胸无城府,心中不对朕设防,才敢这样直言顶撞。何况衍之是储君,非议他的话,也是你能说的么?” 宋美人轻笑:“陛下想错了。中宫那样灵秀的人,怎么会生养出毫无城府的儿子呢?” 她将头轻轻搁在陛下肩上,软声还口道:“太子说不定是猜透陛下会这样想,才故意装作直言顶撞那样呢……他心里正盼着荣显公主能够在徐李二族中择婿,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和南北凤翔攀扯上关系……” 皇帝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厉声道:“连你都觉得朕是这样愚昧而受人蒙蔽的人么?”他握住她纤细手腕一扯,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宋美人后腰撞在桌子包雕花金片的硬角,痛呼出声,可已经察觉皇帝大发雷霆,面色也愈加阴霾,再也不敢开口,只缩在案几旁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地抽泣。 皇帝又给她一记耳光,看着那娇美的容颜渐渐肿胀起一个红印,才觉得心下微微畅快了一些。 “自己去领廷杖四十,禁足半年!” 这就是他对宋美人的处置,也是对授意宋美人说这番话的人的警告。 庭院里已经起了风,像夜天中泛起清凉的水波,搅动起树阴花影纷繁婆娑,挟来暗香。 皇帝漫步于庭中,回味着这半日发生的事情。他的喜怒一向隐秘,很少有这样的大起大落。可这次议婚,竟然引得各式各样的人来反对,各有理由,各有目的。他理着其中的头绪,觉得心思愈发烦乱。 他侧头问随行的中常侍江朝岳:“宋氏的那番话,你作何想?” 江朝岳忙垂首:“臣不敢僭越,妄议贵人。” 皇帝烦躁地一挥手:“免了这些虚辞!” 江常侍细思片刻,才答:“郎君不欲荣显公主下降李氏,不惜忤逆陛下,以储君之位相搏,情态不似作伪。而且,郎君若是做作,说这番话定会小心避着起居舍人。这样忤逆罔上的话录入了,不异于授人以柄,只能任凭陛下处置。” “嗯……”皇帝轻轻颔首。“朕也觉得,他是冲动之下才那样说。比起结交徐李两大藩臣,太子似乎将妹妹是否平安如意看得更重些。” 江常侍轻叹:“中宫只得这样两个孩子,郎君即便不顾惜妹妹,也会顾惜母亲。这样激烈反对,一定是深知其中凶险。可见陛下的忧思,郎君也是有所察觉的。” 皇帝的嘴角沉沉下坠:“衍之是极其聪明的。孝敬皇后在时,常赞他聪敏过人,比朕更有宣宗遗风。” “比起像宣宗,郎君自然还是更像陛下。”江朝岳察言观色,说着陛下此刻最想听的话:“何况郎君对君父赤诚,又聪明通悟,这正是祖先庇佑、国祚延绵的好事呀。” 皇帝这才露了一丝笑,立刻又问:“这样看来,倒是可以将荣显下降凤翔二子了?” 江常侍不敢妄言,只顺着说:“郎君如此,陛下已无可顾虑了。” 皇帝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太子此刻虽然安分守己,难保日后。还是要细心留神他的行状。” 江朝岳忙应了。 不经意间,皇帝已经走到了一处小院,似是这随着夜风徐徐而来的幽暗香气的起点。在浓重夜色下,紫薇花仍有霞光灼灼的美态。 这正是荣显公主的居所。 他静默地看着自己亲手为荣显题的凝辉二字,心中也生出对她前途未卜的唏嘘。毕竟,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女儿。 他移动视线,突然瞥见一角衣裙随风轻摆,透过细密的花枝,翩跹着悠然的姿态。 这么晚了,还有宫人在院中逡巡? 再细看,院门也只是轻轻掩着,并没有落锁。 皇帝以眼神示意江朝岳,将脚步放得很轻,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绕过荼蘼架上茂密如织的浓绿枝叶,他看到了那角衣裙的主人。 她五官精致,面容纤巧而晶莹,头上梳着小小的惊鹄髻,不着钗饰,身上穿月白色中单纱衣,下面是浅烟青的长裙,被风托着飘忽如雾。 她正坐在荼蘼架子旁的秋千上,歪着脑袋倚靠在五色彩绦缠结成的挽手上。纤细足尖在地上一点一点,推着自己轻轻地前后摇摆着。又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掐一朵紫薇花,托在手心里,又翻过掌来,任那轻细的花落在铺满月华的地上。 皇帝笑问:“令辰,你在这里做什么?” 荣显公主郭令辰有些惊讶张圆了眼睛。她看清父亲的面貌,就从秋千上轻盈地跳下来,巧笑着碎步趋前。 “爹爹,还没有安歇么?” “你倒先问我!”皇帝佯怒道:“你又是为什么?随侍的人一个也不见,院门也没有关。回头我要将你这凝辉院的人都治个失职失察之罪!” 荣显笑嘻嘻地挽起父亲的手:“确实该治罪,治他们重罪。这群人全都不拿我当主子呢。明明已经分出来住了,却还是只听孃孃的话,将我看得很紧。我等到她们都睡了,才偷偷出来看这月亮的。” 皇帝失笑。“你倒是很护着他们。” 荣显也不再多辩白,笑道:“我跟爹爹能够学到了这一点宽仁之心,已经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了。” “原来如此。”皇帝正色道:“那你记着能再学一点谦恭之德,下回这样夸赞自己的时候也面红一下,爹爹就很知足了。” 到底夜色深了,风一阵凉过一阵。皇帝看见荣显用一只手地摩挲着另一只的手臂,就知道她穿的夏服略薄,亲自将她送至门边,叫她赶快回去睡下。 他正要扬声申饬公主身边侍奉的宫人,却感到荣显正轻轻拽着自己的袖子。 “怎么?”皇帝问。 荣显流露乞求神色:“若是爹爹骂他们一通,明早孃孃就会亲自来兴师问罪。” “你很怕你孃孃么?”皇帝笑问。 她垂下头,许久讷讷答道:“我是怕爹爹孃孃为我伤心……” 皇帝心中一动,立时有一种酸涩感,对这女儿更加爱怜。 他到底没能说出斥责的话,只轻抚了她头上发髻,看着她闪身入内,轻巧如同在风中簌簌而落的紫薇花。 离开凝辉院之后,皇帝一直沉默着,走了很久才出声,问江朝岳:“这婚事,常侍觉得到底怎么样?” 江朝岳措手不及,不辨圣上心意,只得模糊答道:“无论选了谁做驸马都尉,徐李两家之一必有无以为继之患,三代后即可逐渐化为闲散宗室,甚至可以选时机削裁凤翔军……” “朕知道这些。”皇帝鼻中冷哼一声:“谁问你这个了!” 他蹙眉,问:“你觉得,对荣显来说,这婚事到底如何?给朕说真话!” 江朝岳一怔,犹豫片刻,直白答道:“徐李本就深受圣宠,得尚中宫所出的公主,就更是尊荣无以复加。若是不知感恩怀德,反而起了不臣之心,那荣显公主自然是首当其中。而且,嫁入这等风口浪尖上的人家,即便有圣上庇佑,公主也不得不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这就是真话,皇后、太子都心知肚明,却不敢当面提及的真话。 皇帝闭目无言,良久怅然叹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第3章 画船[已升级] 荣显公主隐在外屋的角落,听着仆从们平稳的呼吸声,略安下心来。等到估摸着皇帝已经走远,又悄然推开朱色描金的门扉,继续坐到了秋千架上。 望着已经偏西的皎洁圆月,她叹口气,喃喃自语:“怎么还不回来,这事情竟然这样难么……” 又过了片刻,有人无声地自那题着凝辉二字的高匾下闪身进了园子。他穿着内臣服色,品秩已经不低。自门外开始,他贴着墙根的影子入内,娴熟地将自己的脚步与风声的起伏混在一起。怕惊吓到荣显公主,他小心地无声穿越过紫薇树丛,绕到她视线里才开口叫她。 “公主,臣回来了。” “勉真!”荣显被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流露欢喜,自秋千上跳下来,满含期待地问他:“可打探到了么?” “郎君在清元殿没多久就出来了,前省的人说是受了二十廷杖,还要在东宫禁足。” “什么?”荣显公主惊呼,“爹爹竟然对衍哥哥这样狠?” 聂勉真抚慰道:“公主放心,禁足的时日很短。而且前省的人见是郎君,都不敢真的下重手。”他端详她神色,小心地斟酌字眼。“后来陛下去了承华殿,似乎……也没有待多久。听说,出来的时候面有怒色。” “呵……”公主颓唐地坐下来,黯然嗟叹道:“孃孃也没有成功么?看来爹爹是铁了心,一定要自两位异姓王的儿子中选我的驸马了……” 聂勉真陪侍她多年,能本能地感知她最细微的感情。他很明白,此刻她低垂的睫毛下隐匿着怎样绝望的眸光。 “公主……”他用最柔软的口吻轻唤,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什么话能用来安慰。 荣显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不再说话,只垂着头,掐下一朵绽得正好的紫薇花,端详片刻,又合上了手。 聂勉真感同身受她的痛苦,抬步上前,僭越地将公主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轻缓地掰开她握紧的拳头。指甲已经在掌心掐出了红痕,更多的是紫薇花的残渣,已辨不出原来的妍丽芳郁。绛红的汁液染上她柔嫩的掌心,旋即又被飘落在她掌心的两滴水珠溶淡了痕迹。 她扑簌簌地滚落眼泪:“这可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她抽泣着,将额头抵在聂勉真胸前,眼泪洇湿他的衣襟。“爹爹不是最疼爱我么?” “是……陛下确实是最疼爱您的。” 他只能给出这样苍白无力的回答。 她哽咽:“我真害怕。我只想远远地躲开这一切复杂的事情。为什么爹爹一定要我的婚事牵扯进军国大政之中呢?” 她在深宫长大,难得流露这样真挚的天真懵懂。聂勉真暗暗叹息着,轻轻将手覆在她颈后,将自己掌心的温度贴到她被夜风吹得沁凉的肌肤上。 “公主,哪里就到了那样不可回转的地步?只要陛下还没有降旨,就总还有转寰的机会。陛下迟迟没有降旨,必定是心中尚有顾虑的。”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荣显似有所感,她止住眼泪,喃喃低语道:“爹爹的顾虑,爹爹顾虑什么呢……”她视线飘忽不定,是在飞速地思索。想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仰着尚有泪痕的脸望向聂勉真,双眼又闪烁起光彩:“还有五天,我们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忐忑地等待着五日后御宴的人,并不止荣显公主一个。 广阳王世子徐子钧早在半月前便抵达了云京,现下正居住在京中的广阳别馆。日复一日地,他的信念在等待中起伏不定,已经备受动摇。 此刻他手里拿着银烛剪,正用那锋锐的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跳跃的焰心。 “那位先生是怎么说的?跟我再学一遍。”他的脸上映着晃动不停的光影,显得神情变幻莫测。 徐子钧问的是自己的幕僚。此人穿着士人常见的白色襕衫,正坐在世子的对面,可见得到了十分器重。 他轻声答道:“那位先生说,世子的计谋可行。他会安排可靠的人,不会露出痕迹。不过事成与否,还要看当日的情势,需要世子留心随机应变。” 徐子钧点点头,勾唇一笑。“我会时刻留意,牢牢跟在公主身边。” “有那位先生襄助,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幕僚也笑:“预祝世子夺得圣上与公主的青眼。” 徐子钧含笑颔首,却又很快地收敛起喜色,笑容如渗入沙砾的水般无处寻踪。 “尚主是一次最好的机会,能够彻底解除陛下的猜疑。”他狭长的凤眼里闪过锐光,如同行军布阵般在心里细细掂量着五日后饮宴的所有细节,冷声道:“此事,决不能有失。” 与徐子钧的严阵以待相比,李延忠则恬静淡然得多。即便到了御宴的当日,仍旧有闲情逸致自最热闹的坊市穿行而过,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街边杂列的食店酒肆,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 离他上一回归来,云京已经又有了许多的新变化。 他骑着毛色黝黑的雄壮骏马,小心地持着厮缰,约束着这匹惯于在沙漠中冲杀的畜生不要在闹市中纵性疾驰。 马蹄一下下击打着青石板,踏出闲逸的节奏。穿过街道的时候,李延忠蓦然开口。 他垂下眼睛,冰冷的黝黑瞳仁中流露笑意,低声说:“桂花开了。” 与他并骑而行的琅琊王幼子李延慎微微惊讶,转头看哥哥,又凝神细嗅。从街道两侧糕点铺子丝丝甜腻的香气中,隐约可辨出风中滴滴沁出来的清淡暗香。 他笑着回答:“正是,应该是今秋第一拨的月桂。” 李延忠眼神中浮起暖色:“好久没看过桂花了。” “沙城没有桂花么?”李延慎问,又轻快地说:“回头我去沙城,给爹爹送几盆去。” “沙城苦寒,积雪半年不化,连梅花都不开。”李延忠含笑瞥弟弟一眼,目中脉脉,满是珍视爱怜。“你今天似乎兴致格外高。” 李延慎笑嘻嘻地回答:“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还从没进过皇宫呢。” “哪里能进内宫?”李延忠轻笑:“赐宴是在玉湖的画船上。” “那也不错,反正不管去哪里,都是好戏一场。” 李延忠斜睨他:“你以为自己是去看戏的?” “还能去做什么?”李延慎轻佻地笑,说:“我就是去看看你和广阳王世子,看你们是如何明明心里不愿意尚主,还要硬装出皇恩浩荡感恩戴德的样子来。” 李延忠脸上一抹苦色,笑而不语。 李延慎又拍兄长肩膀:“放心,我不会戳穿你。” 他幸灾乐祸,笑得欢畅之至。 夏末秋初,天气已渐渐变得清爽了很多。湖边高大的枫树,叶缘开始泛起红晕,被风卷入脉脉水烟之中,随波行至湖心,青青红红浮沉翻卷,十分好看。 烟波生处,高大的画船正栖于湖面之上。 徐子钧、李延忠、李延慎三人拜谒过皇帝,然后向在皇帝身侧隐于纱幕后的荣显公主行礼,又彼此叙礼如仪,依次落座。 并没有预想中的考量,皇帝只和他们谈着絮絮琐事,如同与自己的子侄闲聊家事一般慈蔼亲切。 却没有人敢放松精神。 在应答陛下的间隔,不经意间,徐子钧与李延忠眼神相触。都是久经杀阵的人,都已嗅到了对方身上被精心遮掩住的悍勇凶性。略一交锋,旋即各自转开视线。 然后,似有意似无意,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隐在纱帷后的荣显公主。 隔着一帘如烟轻幕,依稀只能看到她穿着家常的鹅黄窄袖上襦,外面罩一件烟粉半臂,头上梳着小巧的螺髻,裙色金绯相间,长摆迤逦绵延,将那灼目的艳丽直烧到了清漆桐油的地板上。 这就是荣显公主。 她将成为两人中间某一人的妻子,用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地位,为丈夫已经如烈火烹油般的煊赫家世更添上浓墨重彩的无匹尊荣。 当然,代价是断送他们先祖余荫的护持下,浴血拼杀而得来的光辉灿烂的前途与功名。 这一刻,她离他们是这样的近。两人的心中,都不得不再一次审慎衡量地孰轻孰重。 精心烹制的玉盘珍馐,于凤翔二子只是淡而无味的摆设,只有李延慎吃得开怀欢畅。他生得白,皮相本来就晶莹无瑕,口角含笑让人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倒让本来没有多少食欲的皇帝也起了兴致。 他夸奖李延慎:“四郎行事坦荡,很有琅琊王年轻时的样子。” 李延慎忐忑地向兄长投去问询眼神,察觉皇帝笑意,忙举手齐眉,展袖行礼:“陛下谬赞,臣不敢。” “竟是同母所出?我还道是族中的堂兄弟。”徐子钧得知李延忠尚有一弟十分惊讶:“愚兄一直以为贤弟是琅琊郡王的独子。” 李延忠压着不安看向弟弟,见他面色如常,仍在和煦地微笑,并没有被刺伤的样子,于是就缓声答:“我齿序第三,两位兄长先后都在沙场捐躯,母亲日夜哀伤,便不肯再让幼弟跟着父亲去沙城,因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延慎。” 原来并没有上过战场,这也配做琅琊王的儿子么? 徐子钧了然一笑,眼中轻蔑转瞬即逝,却仍为李延忠所捕捉。李延忠微微垂目,面色波澜不兴,余光却望向弟弟,看到他正兴味盎然把玩着雕花酒杯,好似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一般。 李延忠却心底恻然。 ——即便这是金杯,是皇家的酒杯,可出身豪富大族,又有谁会这样过于专注地打量一个杯子? 想来在京中已有许多类似经历,才让弟弟能磨练出这样熟稔的故作不觉。 酒意微酣时,荣显公主的声音突然响起,是那样轻,却好像突然压过了席上欢语,满湖水烟。 她说:“爹爹,我有些晕,想出去散散酒气。” 皇帝立刻欣然应允了,说:“多带几个人,让他们陪你去船板上吹吹风。” 她对父亲行礼,然后款款自迷蒙雾云中走出。她曼妙移步,足下践踏着所有人的视线,毫不顾惜地牵扯着他们的心神,甚至连皇帝都似乎被席上年轻人眼中热烈目光所感染,在片刻间屏住了呼吸。 与青宫太子谪仙般皎然照人的玉雪之姿不同,她的容貌与母亲的清丽出尘有着十分鲜明的区别。 荣显的美,蓬勃而绚丽,充满了辛辣灼人的香气。她的面孔富有尊严不可触犯,眼波流转间又有少女的娇俏可人,两道用青黛水细描过的入鬓长眉似乎昭示着她过于强烈直白的喜恶。她并没有如众多姐妹们一般在千回百转的皇家生活中放软了身躯,反而在父亲异于常人的宠爱和关怀下生长出了毫无掩饰的骄傲。 惊鸿一瞥之后,荣显的身姿隐入船板上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少年们怅然地垂下目光,各自体味着自己的心思。 皇帝又对他们说:“你们也去走走吧,不必总守在朕身边。叫你们来这画船饮宴,本来就是因为不想让你们过于拘谨。” 三人都垂首应是。皇帝身边的江常侍又代为敦促了几句,几人才起身。 李延慎和兄长一道步出室外,并肩迎风而立,隔着巨大的雕花舷窗,室内的人犹可见二人身量相当的挺拔背影,一样的烟青襕衫,一样的银丝束带,一样的衣袂翻飞。 李延慎瞧见徐子钧逐公主而去,便调侃哥哥:“你不过去看看么?” 李延忠湛然一笑:“我为什么要过去?”又压低了声音,问:“你可曾听过坊间戏言,娶妇得公主,无事生官府?” “哥哥也怕官府么?”李延慎哈哈大笑。 船似不动,水却脉脉而行。 李延慎看着随水波而至的一片枫叶,惊讶道:“三哥,你瞧!” 李延忠顺着弟弟的视线望去,那在水中浮沉不定的绿心朱缘的叶子上,有尚未被水波晕开的显眼墨色。再细看,那上面誊写着的,竟然是一首诗。 李延忠笑道:“这寂寞宫人也想错了,投入这浩淼玉湖之中,这叶子恐怕是等不到出皇城的那一天了。” 李延慎却很有兴趣,视线紧紧追逐着那枫叶随波流而走的行迹,自己跟着一步步往船头行去,口中喃喃念着那上面的词句。 “流水……流水何太急,深宫近日闲……” 有一角金红衣裙遮住了他的视线。 李延慎抬起头,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行至船头,在几位宫人的簇拥下,荣显公主正迎风而立,极目远眺不知何方。而几步之外就是广阳王世子徐子钧。他虽然立在公主不远处,却默然不语,紧紧抿着薄唇,嘴角微微下坠,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 似是有奇妙的所感,李延慎微微怔了一下,才欲抬步上前行礼。 他弯腰扬袖,恍惚间感到风浪大了起来,足下的船板微微摇晃。再抬起头来时,却没有如预想中一般看到公主的还礼。 ——荣显公主的额纱已经被风扬起,露出紧张的神色。金红相间的长裙在风中翩跹,被鼓起如振翅欲飞一般,她好像要被风卷走,摇摇欲坠。 他惊讶地看着荣显公主摇晃几下,落下船沿。 几位宫人内臣,连带李延慎与徐子钧,全都始料未及。 李延慎更快地作出了反应。他顾不上礼仪,伸手想拉住她。他握住了荣显的手臂,却触手一片莹滑,感觉寸寸肌肤竟然如水般轻忽地自自己掌中失落,直往下坠。 李延慎心中急切,便趋步上前,想用双手握住公主的手腕。电光石火间,他发觉自己已经行至船沿,乌皮靴底踩在蒙着一层水雾的船沿,令人不安地打滑。 他的身形有些不稳的时候,荣显公主也在慌乱之中,不受控制地扯住他宽大的袖子,让李延慎彻底失去了平衡。 两人双双落入翻涌不息的碧色浪涛中。 第4章 谢恩 一抹淡云浮在高逸无尘的天际。 柔谧的秋日晨光之中,荣显公主到延祚殿拜谒自己的父亲。 扫殿的小内侍从宫门的棱花格子中瞥见了荣显公主,慌忙搁下拂尘去向江常侍禀报此事。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顶软轿抬着昨夜承恩的柳婕妤匆匆从殿侧的角门离开。江常侍已经整理停当,亲自来推开了宫门,恭谨地引着荣显公主步入这一室暖香旖旎。 圣上刚刚起身不久,他披着宽袖的夏袍,脸上仍带着倦容。当看到女儿从帘幕后面露出的一对灵动清亮的眼睛,他便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连连招手:“令辰,爹爹已经起身了,快过来。” “怎么这么凉?你在外面站多久了?”他将荣显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责怪道:“怎么连个宫人都不带,你身边的人都是怎么伺候的!” 一旁江常侍已经命人捧来了刚煎好的茶水。 荣显却没有接过来。她松开父亲的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皇帝十分惊讶,“是有人欺侮你了么?” 荣显摇摇头,耳朵下的明珠耳珰玲玲晃动。 “没有人欺负我,我是来跟爹爹请罪的。我任性,我不体谅爹爹的心思,是我对不住爹爹。” 皇帝明白女儿在说的是婚事。江朝岳早已将公主悒悒不欢的沉默抵抗委婉地禀告了他。 “我道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样大早上就在宫门外枯等着吹冷风?”皇帝起身扶起女儿,展臂用自己宽大的衣袖盖住了她朱红纱披下单薄的肩膀。“已经是秋天了,中尚署的人备下的寒衣没有你喜欢的式样么?” “都很喜欢。”荣显柔声细语着,将额头搁在了父亲的肩膀上。“爹爹给我的,我都很喜欢。” 皇帝看着女儿的眼瞳,低低地笑出声来。“可别再这样了,即便是要来请罪,也要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衣服,带着一群人给你备下瓜果茶点,软榻屏风。这样爹爹看着你好好的,才有心思去想我女儿到底犯了什么罪过。” 听着父亲故作诙谐的声气,荣显公主也展颜笑了出来。 皇帝眼角瞥了一眼女儿,牵着她走到书案前,含笑道:“令辰,过来看看朕给你的封号,你喜欢么?” 皇帝执起玉笔,轻沾芳墨,在上好的鱼子筏上写了“懿德”两个字。 “令辰,你看如何?”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荣显笑吟吟地说:“爹爹,这两个字,我是担不起的。” 皇帝佯怒:“这是什么话?我的女儿令辰,怎么会担不起呢?” 他端详女儿眼下青痕,温柔地问:“你是不是心中还在责怪爹爹,说话不算话呢?” 荣显笑着挽起父亲的手臂:“我怎么会呢?爹爹要是这样想,我也白来请罪了。可还得挑个更冷的天,再来一回。” 皇帝点点女儿的额头:“你啊……你放心吧,当日你看不上的那两个人,朕不会让你嫁的。” 荣显十分惊讶,杏眼张得更圆:“爹爹,您不是都命人拟好旨意,要将我下降琅琊王的儿子了么?” 皇帝再压制不住笑意,朗声道:“这是天作的缘分。当日被你射中幞头的那孩子,正是琅琊王李玠的幼子!” 荣显公主惊愕道:“他也是琅琊王的儿子?” “你也是琅琊王的儿子?” 盛名远扬的晓白楼上,有人这样质问着李延慎。 李延慎就是当日被公主射中的那个少年。 他已经换上了烟青色圆领广袖襕袍,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色中衣上用绣着繁复的水云祥纹。他本来生得白玉一般莹润无暇,这一身青纱广袖的装束衬得他有一股散仙般的风流疏淡,好似这酒肆的烟火嘈杂都难以沾上他的衣角。 他没有为来人生硬的语气而恼恨,脸上挂着清淡笑容。 “是,家父正是琅琊王。”他温和地回答。 问话的那人也是秋猎时林场中的贵族子弟之一,正是广阳王世子徐子钧。 “那当日那个射豹的……”秋猎的最后李延忠竟然猎到了一只花斑豹子,给众人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正是家兄。沙城防务繁忙,他昨日已经匆忙离京了。” “啊……”徐子钧点点头,嘲讽地笑了。“我还以为琅琊王的儿子,都是如你哥哥一般的呢。你可是被公主射中落下马来的那个?” 而琅琊王和广阳王,作为梁朝唯一两位异姓王,又均是军功起家,两姓子弟在云京相见,心中多少会对彼此有些混着不屑的好奇。但徐子钧这样露骨,也实在让李延慎意外。 李延慎毫无羞恼之色,仍然轻快地回答:“正是我。” 徐子钧嗤笑一声,不再对李延慎讲话,转头带着一众随从上了晓白楼第三层。 徐子钧一走,李延慎的疏朗风度都不见了,颓然地耷拉下眉目。 他身侧的友人刚才正大口朵颐着满桌佳肴,此时终于搁下了竹筷。 “刚才要不是忙着吃饭,我就替你去揍他一顿。” 李延慎懒洋洋地斜睨着友人。“你看清楚他带了多少人么?” “当然看清楚了。”沈觅又招呼小二拿来一壶酒,“所以我才会那样忙于吃饭。” 沈觅是个非常俊朗的年轻人,他穿着白色细麻布的襕衫,头上戴着乌沙软脚幞头。他以诗人文士自居,却写不出半首传世佳作,竟然也成功地在寸土寸金的云京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李延慎一直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沈觅问:“这人是谁?在云京还没有几个人敢这样对你轻慢。” “广阳王世子,秋猎时见过一面。” “怪不得,长居封地,自然敢这样跋扈,反正回头一走了之便是。不比你……”沈觅怜悯地望着身旁郁郁的友人,“在天子脚下,尽管顶着父亲的名头,还是得小心做人。” “你被公主的箭射中了,还从马上落了下来……”沈觅对友人没有半点体谅之情,反而在心中玩味着韵脚,“我可以以此写一首好诗。” “那一定会广受追捧。那件事京中现在人人都在传颂,只缺少朗朗上口的歌谣助兴了。”李延慎苦笑,“我的脸面已经被那支箭丢尽了。” 沈觅了然一笑,转了话题。 “这回秋猎人来得倒不少,可是有宫里有哪位公主要下降了?”沈觅又问道。 李延慎眸光轻转,低语道:“并没有多少消息。不过看年纪,大抵是中宫所出的那位公主。” “嫡出长女,名头真大。” 李延慎也笑了。“陛下十分宠爱这位公主,远远胜过其他的皇女。” “看来这位公主是学到中宫的几成本事了。”沈觅讥诮地笑着。 嫁给陛下之前,中宫只是不入流的士族之女,远逊于卢薛等高门。她能现在这般母仪天下,绝不能说是仗着祖先余荫。 李延慎瞥友人一眼,有些费解他为何如此鄙薄皇室,继续往下说道:“看现下这个情况,尚主的不是我哥哥,便是广阳王世子。秋猎之后,陛下曾经单独召见他们两个。”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沈觅调笑道:“你可是被公主的箭射中了,说不定公主就是执拗地选了你,非你不嫁。” 有男子声音突兀地扰乱了对谈。 “就凭你,也有这样不自量力的想法么?” 未待李延慎反驳,徐子钧又适时地出现了。 他正倚着楼梯,勾着嘴角鄙夷地望着李延慎。“你这样在鞍上坐都坐不稳的人,难道也想能够在圣上面前立名,继而成为那样尊贵无匹的公主的丈夫么?” 李延慎笑了一下,隐隐有些愤怒了。可他还没出声回应,有人已经抢在前面为他出头。 “世子看来十分渴慕公主的垂青呢……”沈觅懒散地笑着:“难道是广阳王力不从心,抑或是世子受不了南疆贫苦,所以才会这样急切地高攀,连贵族应有的风仪都不顾了么?” “也难怪……”他又故作恍然大悟,“广阳郡地处边陲,少些教化,也不足为奇啊。” 徐子钧眯起了狭长的清朗凤眼,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直射向沈觅。 训练有素的世子随从已经将李延慎和沈觅所在的桌子围住了,甚至分出了几个人持刀站在上下楼梯口隔绝路人。 “你是谁?”徐子钧阴寒着声色。 “我是你开罪不起的人。”沈觅轻笑。“我是个诗人。” 徐子钧振声长笑。“那好。我来试试,开罪一个诗人,到底有什么严重后果。” 晓白楼的掌柜及时出现了。 他小心地自楼梯口的几位持刀侍卫之间挤过,晃过刀光的面上却无惊惶不定。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生得面目平庸,甚至有些模糊。可那恰到好处的殷勤让人觉得熨帖而不讨厌,在达官贵人间多年的迎来送往淬炼出了他极淡然而谨慎的声气。 “几位贵人,且慢动怒。”他镇定地说,嗓音较常人更为细腻清透。“楼下来了一位找人的大哥,恐怕他找的就是诸位。” 他闪身,露出了被引上来的一位穿着圆领黑色窄袖襕袍的中年男人,衣着打扮是高门管事的样子。 “公子,您在这儿!”他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欣喜,压抑着心中急切,低声说道:“尚主的旨意下来了,您得换了朝服,即刻入宫谢恩。” 然后他谨慎地绕过拥挤的人群,站到了李延慎面前。 这是李延慎第一次走进仁章殿。 飞扬的檐角生硬狰狞,雄浑气势如直接压上人的脊梁,沉坠坠的。 李延慎正了正头上的武弁大冠,又理好绶带蔽膝,踩着寥落的回声,步入了空旷的殿堂。 他在众人静默的目光中跪下谢恩。 他张开手,承接不能被选择的爱情。 然后他恍惚地退出大殿,被一名棕色服饰的低阶内臣引着,离开了皇宫。 沉重朱色高扉在他背后缓缓合上的时候,他迷惘地抬起头,望向云京远处山黛上挂着一抹孤云。 用凡人的眼睛望不穿的碧洗苍穹,还是旧时的样子。 可如同被卷挟进了不可捉摸的梦潮,他的人生已经颠覆了原来的模样。 天边烧灼着红色的夕阳,渲上了大半个天空,也将灿烂霞光漫上了宫中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 在延祚殿前的回廊下,半躺在软榻中的皇帝陛下,独自玩赏着这绛红如血的薄暮夕照。 “只有这夕阳,才能有这样的公平。”在丝竹班子靡靡乐声中,他的尾音飘忽难觅。“即便朕是天子,他也不会因为朕的喜忧,而变得愈加明亮或愈加黯淡。” 侍立一旁的江朝岳缓声道:“婚事既然已经定下了,陛下还有什么可挂心的呢?您看这样的光艳霞光,也在昭示着天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皇帝斜看他一眼,调侃道:“你说这话,可真是搪塞朕了。” 江朝岳也笑,躬身道:“臣知罪。” 皇帝自顾自地低语:“朕还以为你会问,为何在最后改了心思。” “臣确实不明白。陛下看中的,不是李延忠么?”江朝岳顺着皇帝的心思问。 皇帝却沉默了。 他突然失去了回答的兴致,赤色夕照如烧在他体内一样让他心头灼痛。他觉得万般烦恼都沉沉地压在自己胸口,于是厌倦地摆手屏退了丝竹班子,合上眼睛,任凭自己被吞没入静谧的深沉暮气中。 江朝岳十分知趣地也不再多言。 许久,皇帝才幽幽叹息一声:“荣显公主……朕虽然有自己的思虑,又如何能完全不顾及令辰的心意呢。何况,抱火卧薪,难道真指望着婚媾之结能够解决朝堂内外的局势么……”他在这绚烂辉煌的夕阳下,终于无法再掩盖经年积累的疲态与衰弱。 第5章 兄弟 白日里残存的夏时暑气,到晚上已经被细柔夜风尽数洗去,虫鸣都已失了曾经的蓬勃嘈杂,倏忽一声打破了寂静,也无非是这好眠秋夜的些许野趣的点缀。 裹着薄被的沈觅,被不速之客扰了清梦。 那人在外面敲门,叠指双击,静默瞬间,再叠指双击。那循规蹈矩的节奏,竟有自己不去开门就敲到天明的坚定。 被敲门声入梦的沈觅,再没有乘幻游山的诗情,懵着脑袋整理好衣物,他打开门,瞥了一眼隔壁屋子里亮起的灯火,然后对面前人拱手行礼,闷声道:“这位大哥好。” 这位不顾宵禁令深夜来访的客人穿着黑色圆领大袍,戴着络纱幞头,络腮胡子显得面容粗鄙,礼仪却完慎无缺。纵是神色焦虑,仍不忘沉着地向沈觅致歉。想来,定是高门的家奴才能有这样的教化。 沈觅不敢托大,温和问道:“大哥所来为何?” 那人双手递上帖子,“小人名叫陈大,府上夫人冒昧,请公子过府一叙。” 上好的砑花水纹纸鱼子笺,但尽管在灯笼摇曳的辉光下,仍有大半的字隐在黑影中。沈觅还道是哪路红颜知己,思量片刻,才踟蹰着问:“敢问是哪家高门?” “琅琊郡王府。”那人低声答道。 随着他低沉的话音,遥遥地传来了三更鼓声。 霍国夫人王氏坐在王府正厅固正堂上,有些疲惫地倚着雕海棠花镶钿圈椅的扶手。 隔着一扇描着泥金六鹤的云母屏风,沈觅恭谨地垂首执礼,与霍国夫人应答。 “二更定昏城门闭,若要出城必须自夫人处入宫,或是自神策军军容使处求得例令。而酉戌之交宫禁合门,非不惊动中常侍大人便不能开门。故而驸马都尉必定是酉时之前便已经谢恩礼毕,酉时一刻即可回到府中。敢问之后公子可曾回府,或者可曾在府中可有什么异常之举?” 霍国夫人幽幽叹息。“他回过王府,说异常之举倒没有什么。不过他对尚主之事并不热衷,回来也有些神思恍惚,这我是看得出来的。我还以为是因为初次面圣而不安,所以并没有多想。” 沈觅微微沉吟,想来这就是李延慎这少有的离经叛道之举的根源了。 “府中可少了什么东西?” “银两和马匹。” “那他必定是出城去了。” “这可不就是我所担心的事。”霍国夫人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现在不比以前,驸马都尉虽然是个虚职,但现在正是流言纷纷的时候,哪里能由得他这样擅自离京?” 沈觅温言宽慰道:“知子莫若母,夫人可觉得公子是那等不顾念父母的人?” 霍国夫人闻言略抬了抬眼皮。 “沈公子请讲。” “夫人心中必也是有数的,”沈觅笑道,“若是延慎脚程快的话,很快京中就会收到琅琊王的消息了。” 自离开云京,过了瑶关之后,李延慎越往西北行进,便越能体会为何京中人都说沙城是苦寒之地。现在时节秋意渐浓,可西北的午后却仍燥热如炙,满地只散落着几丛荒草,连半片荫凉都没有。而到了夜晚,又朔风肆虐,轻易便吹透了李延慎的单衣。他夙兴夜寐,连着赶了好几日的路,直到盘缠花得空空,才终于到了父兄累年驻防之地。 “你太不像话了!” 琅琊王行伍出身,愤怒地挥着拳头,别有一股骇人气势。 “刚接了尚主旨意,你便偷偷离京,甚至不曾上奏乞准,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 李延慎一言不发,规规矩矩地垂着头跪在地上,只敢略从眼角偷看一番三哥李延忠面上的奸猾笑容。 “现下的情势,但凡我露出一分倨傲,今上即使不猜疑我,那些欲取我而代之的人,也会用无休止的谗言逼得皇上不得不猜疑我们!捕风捉影之词,虽不可为证,却会在帝王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成为日后累及全族的祸根。”琅琊郡王重重一击书案! “我李姓一门一夕乍贵,异姓封王,那些卢氏、薛氏的奕叶簪缨之族,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准备落井下石,你却还这样张狂?朝中那些人,甚至是圣上,每天都在留心寻找我们的错处,而你这样做,是怕他们找不到么?” 琅琊王越说越气,抄起桌上的砚台往李延慎的头上砸去。“为父在边疆日日如履薄冰,你这不肖子却授人以柄,将我苦心毁于一旦!” 李延慎不敢躲闪,听凭砚台擦着自己的额角过去,感到一线火辣辣的疼。 李家三郎李延忠忙上前搀扶父亲,存心遮蔽父亲的视线,防备他将镇纸也甩到幼弟头上去。 “爹爹,现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上陈情表吧。总算延慎未完全昏了头,是跑来了沙城而不是去了别处,只要顶着感念皇恩的名头,总能将事情圆到忠孝二字上去。尚主的旨意甫出,今上总还要顾惜荣显公主的声名。亡羊补牢尤未晚,好歹总能转寰一二。” 琅琊王恨意难消,眼神狠厉地剜向幼子,却又暗暗懊悔自己没有将他带在身边管教,生出了几分内疚之心。 说到底,这一切还不是怨自己么? 趁着自己身子骨还硬朗,趁着君王的卧榻之侧尚有西域蛮夷虎视眈眈…… 少不了为这逆子一力承担下来。 李玠任凭李延忠搀着自己坐在帅座上,疲累不堪地执起笔。 “罢罢……也只好如此了。” 百里一骑绝尘,良骥三匹交替。 京中的皇帝陛下很快就得到了老将一封情真意切的请罪疏,仿佛能隔着薄薄的纸张看到琅琊王涕泗横流的老脸。 皇帝当即便回了一封更加情真意切的信函作为抚慰,亲自将李延慎的欠妥行径奉为了孝悌的典范。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夫唱妇随一般,字里行间都充满了难以明言的默契,携手揽腕,轻易地将此事揭了过去。 大漠的月亮少了似有还无的云雾缭绕,显得格外清亮,一地冷寂的辉洒遍起伏的沙丘。 李延慎见惯了京中楼宇之间支离破碎的月光,乍看着这一派清明幽谧的辽阔天地,直被那皓然的月色震动得喘不过气来,瞬间那京中的繁花乱眼,都被衬托成了声色铸就的逼仄囚笼。 他心中苦闷,从袖中取出芦管。 朔风挟卷着呜咽的笛声,断断续续地飘摇着,如泣如诉。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李延忠从城墙的暗处出现,拍拍弟弟的肩膀,点评他凄哀泣般的笛声。“你没经过战事,更不曾提刀杀人,也没有思家而不得归,无非是被爹爹骂了,哪里值得你愁成这样?” 李延慎苦笑道:“爹爹责骂我有什么错?我哪里是为了这个。” “那便是为了尚主之事了。你不喜欢公主?” 李延慎沉默着,许久才闷闷地问道:“三哥,你可有喜欢的女人么?” “女人?这大漠就是我的女人,美丽又残忍,瞬息万变,难以捉摸。”李延忠笑起来,一双酷肖琅琊王的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生辉,又有远烟迷雾般的淡淡怅惘。“与我的这婆娘相处,可须时时提着一口气,转眼间红颜便可化罗刹,将命抛给她也未可知。” 他摘下头盔,任几缕散发自额前垂下,胡乱随风飞扬着。白日紧绷着的眉眼舒展开来,有种难得一见倦怠的闲情。 李延慎也笑了起来,抚摸着青砖垒就的城墙。 “三哥,说真的。” 李延忠略松一松袖甲,轻笑道:“我自小跟着爹爹驻守在这沙城守着国门,难得空闲的时日还得勉力读书上进,哪里有什么闲情逸致寻芳踏翠?倒是你,我听说公主美丽非凡,难道你在京中见过的美姬已经让那般的人物都入不了眼了么?” 李延慎迷惑地眺望遥远天际。 “说起来,无非被她的箭矢击中了额头,在王孙子弟间略失了颜面。我还不至于这般没有气量,为佳人偶然的谐趣而耿耿于怀。我只是……” “可是被爹爹的话吓到了?” “哥哥真的想知道么?”李延慎的语声晦暗不明。 李延忠笑了:“亲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确实是有一些被吓到了。”李延慎说。 他叹口气,“我本想着,自己虽然不成器,不像三哥一样能为父亲分忧,到底在京中谨小慎微地做人,不为爹爹添乱也是好的。日后娶一个我喜爱的士族女儿,过画眉点唇,出双入对的富贵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尚主的旨意,让一切都变了。” 他转过身来,背倚着冷硬的砖墙,两肘闲散地支着自己的身体。 “一切都变了,所有一切都变了……哥哥,你明白么?” 李延忠喉头耸动,低语道:“我明白。” 李延慎瞥他一眼,没有反驳,却露出了讥诮的笑意,自顾自地往下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我将娶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还有她背后承载的那么多东西。即使我恋慕她,也并不是单纯美好的感情,而是一种为了避免厄运而必须承担的义务……这样想来,实在又没趣又滑稽。我将围着一个女人的裙摆生活,倚仗着她的血统来获得累世富贵,一生尊荣。我的人生,已经彻底预知了结局,这可怕的,乏味的结局。” 李延慎满口轻松戏谑的语气,却将一字一句直接刺进李延忠的心里。 “不过幸好,是我尚主,而非哥哥。”他转过头来看着延忠,露出轻快笑意。“若是哥哥尚主,依照驸马不得握实权、兵权的例令,爹爹他真该头痛了。” 李延忠没有回答。 李延慎想,延忠也许永远没有办法体味弟弟这一刻的绝望。 李延慎笑了一笑,转过头将面孔隐藏入月影。他再也难以维持那干涩的笑意,也失去了强迫自己与兄长谈笑风生的意志。 只余下静谧又壮丽的大漠冷月,填满兄弟两个之间难言的沉默。 许久,李延忠破开了坚冰般的寂静。 “延慎,你恨我么?”他问道。 李延慎愣住了。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恨哥哥么? 李延慎想起幼年每一个有兄长相伴的夏天。艳阳高照的时光在马背上倏忽而逝,兄弟俩的足迹踏遍云京的集市和山谷,带回家满身的泥巴和汗臭味。然后在母亲佯装的愤怒和真切的关怀里相视而笑,分享一碗沁凉的井水…… 他怎么可能恨哥哥?这一切也非兄长所愿,非父亲所愿,甚至也非公主所愿…… 这堵塞在他胸中的痛苦,怎么能通过对他人无理由的怨恨来求得解脱呢? 这一切他必须独自消磨。 这絮般的沮丧来得太过庞大,已经像一张网一般,将他牢牢地囚住了。 “我不恨哥哥。我怎么可能恨哥哥。” 像是揭开面具露出了一张真实的脸,李延慎所有云淡风轻的笑容都枯萎在了他晦暗的眼神里。 “我只是……”他声音里压制着颤抖。“我只是沮丧……很沮丧……” 李延忠轻轻叹息。 “秦晋之睦,朱陈嬿婉,总不能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他替幼弟整理好在风中纠结的衣带,“可人也说夫妻是百岁之好,非一夕之欢。到底是和你厮守的人,又怎么能因着外物纷扰,而迷惑了本心呢?如果你这样,连一个走进你心里的机会都不给公主,未免太过懦弱偏狭,非男儿所为。” 李延慎似有触动而微微转动的眸光,对上兄长满含殷殷关切的眼。 李延慎笑了,他拍拍兄长的肩膀,用自己最笃定的语气说道:“三哥,你放心,我这个人性子圆融,所有这些都会很快过去的。” 两人相视而笑。 恰在此时,阴影中步出一名兵卒,对李延忠抱拳行礼。 “启禀将军,城外西南方向十里,有一小撮胡人正往边境方向逼近,恐怕会滋扰镇县百姓。” 像嗅到血腥的猎豹,兄弟两个身上的颓丧或迷惘都一扫而空,酷似的眉目中同样在克制着谨慎而兴奋的神采。 这一队胡匪,彻底引燃了两人血脉中源自琅琊王的战士本能。 李延忠戴上了头盔。 “四弟,走,哥哥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大漠。”他闲散的笑容里,冷酷的锋芒一闪而过。 第6章 交锋 当李延慎真正步入这片大漠的时候,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殚精竭虑地,集合华美的辞藻与灵巧的心思,却只是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沙城的故事。 这片沙漠,如此广袤却如此荒凉。 在它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孤独且渺小的,所有的算计与筹谋都是琐碎而微不足道的。它只认可上苍赋予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和无坚不摧的意志。能飞沙走石的沙漠暴风将毫不留情卷走一个男儿心中所有的杂质,只余下空旷与豪迈,融在滴滴骨血之中,磊落地撞击着胸膛。 这样兵匪难辨的胡虏滋扰,每个月都要有几回。李延忠分派了人手护卫住弟弟,便十分熟稔地冲进了战局。 李延慎勒住有些焦躁的骏马,远远地观看着又一次互不留情的屠杀。 他此时才知道,胡人惯用的竟然是与中土不同的弯刀。 弯弯的刀光,像一钩新鲜的月亮,圆润地划开沙海中浓重的黑暗。 出鞘时刀锋漫出的清吟,伴随金属割裂血肉的钝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深深地渗入了李延慎的呼吸声中。 战局正酣,李延慎突然眯起了眼睛。 穿过影影重重厮杀成一团混乱的人影,他远远眺见一抹白色的帷幔在风中飘动,再凝神细看,黑暗中渐渐浮出了车驾的轮廓——竟然是中原的制式。 “看见那辆车子了么?”李延慎用马鞭指着那个方向,问护卫着自己的王校尉。 王校尉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络腮胡子微微抖动着。“看见了。” “悄悄地绕过去,看看那里面是什么,不要惊动战局。” “四周没有人马护卫,可想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有这样的必要么?”王校尉质疑着李延慎的判断。他在军中十载,直接效力于琅琊王帐下,要他服从一个从未弯弓跃马、比女子还白皙秀气的公子哥儿,实在是难为他了。 李延慎不以为忤,耐心解释道:“你可曾见过胡人坐在车子里的?那车驾一定是从中原的商队中掳得。如果里面装的是普通的货物还好,可如果是火药,甚至是人质,稍后待匪盗们力战不支,狗急跳墙拿来威胁哥哥,我们岂不是要陷入苦战了?” 王校尉被说服了大半,脸上却仍然犹疑不定,“公子,将军给属下的命令是保护您的安全。” “无妨。”李延慎趁王校尉不备,抬手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我能护卫住自己。” 片刻之后,王校尉带着车驾回来,附耳与李延慎低语几句。 “什么?”李延慎十分惊讶,轻皱眉头,操纵着骏马骑行到车驾之前。 他用鞭梢挑开了闪着幽凉光泽的双面锦帘帷。 车里竟然只有一个女人。 她上身穿着鹅黄纱襦,银红色的裙幅细致地缀着点点金钿珠光,面孔绷得紧紧的,怀中牢牢地抱着一把自西域传来的曲颈琵琶,葱管般皎白的手指上泛出指节的颜色。 饶是见惯了美姬,李延慎仍不由微微咋舌。 ——那真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紫粉拂桃面,朱唇点檀妆。乌鸦鸦的头发精心堆成蝉鬓鹤髻,青丝间缠着的海棠花纹玉梳背正是云京坊间流行的花样。 面上那两道长眉倒是与京中正时兴的宫妆不同,眉梢细而圆润的弧线微微地向下坠着,显得整个人比皇城里的贵妇们的粗扫妆温婉许多。 那女子低垂着一双细长而含愁的眼睛,从眼角瞧人的神态,尽管惊疑不定,仍然流露着娇媚,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之下,两汪清零的秋水直直地漫进人的心坎里。 冷夜渐逝的熹微晨光里,她自风沙中来。 李延慎赞赏她的美貌,却不得不审视她在杀戮面前仍能克制的行止。没有流泪,没有哭叫,没有蓬乱的发鬓和哀哀的求怜……这不是普通的女子所为。 李延慎冷淡地问道:“你是谁?” “镜儿,”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叫镜儿,我是京中如意坊的舞姬。” 李延慎点点头,对这说辞不置可否。 “娘子手中的琵琶,可否借于我一观?” 那胡琵琶是上好的花梨木制成,两面都细细镶嵌着螺钿花样。凤颈之上是象牙覆手,已被主人摩挲地莹润异常。指尖抚过,五根琴弦铮铮作响。 李延慎在云京时久经欢场,甫一入手便知道那琵琶里藏不了什么龌龊,他细细地把玩了片刻,将边边角角都摸得清楚了,才轻笑着以指头撩拨起了琴弦,嘈嘈切切几下子,竟然能模糊辨出是软舞绿腰曲的调子。 “是把好乐器。”他将琵琶还给车中的镜儿。 李延慎没有多说什么,可那几声轻慢的乐音,已经舒缓了女子紧绷的脸色。 王校尉本来还记挂着将军的指令,现在放下心来,双眼望向军中友朋厮杀的身影,脸上露出焦渴神色。 李延慎斜过眸光瞥了一眼,将夹在马腹间的狭刀递还给王校尉,笑道:“这场中局势,胜负几何呢?” “自然是我们赢的。”王校尉言简意赅地回答。 “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李延慎叹道:“辨不清人影,也不知道哥哥如何了。王大哥,请你好心,替我去看一看吧。不然,我要亲自去看一眼哥哥的安危。” 他恳切的语气,对于王校尉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王校尉支吾了几声,才终于下定决心,低低地说:“既然如此,属下去替公子看一看?” “那就全拜托王大哥了。” 王校尉露出欣喜神色,解下马鞍旁系着的一柄胡刀递给李延慎。“这是属下先前缴来的,留给公子防身。” 李延慎看着王校尉头也不回地冲入杀阵,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能体会王校尉的心境,因为他也在因为同样的渴慕而焦灼。绕开王校尉的保护这一阻碍之后,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机会,更加贴近这真实的厮杀。 上天很快满足了他的心愿。 那名匪贼已经杀红了眼,却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脱离了战局的中心。他骑在马上焦灼地寻找下一个砍杀的对象的时候,发现了独自立在不远处的李延慎。 只披了轻甲,连头盔都没有,真是天赐的肥羊。 匪贼立即冲了过来。 李延慎的心在砰砰跳动,他沉了一口气,狠狠击打着马臀,指挥着那畜生奋蹄迎了上去。 弯弯的刀光划过,两人的马身错开之时,李延慎的鼻端已经嗅到了鲜血的味道。这甜腻中混着铁腥的味道浓重地撞进了他的脑袋,他突然慌乱了心神。他转过身,却发现那人尚未倒下,反而勒住了去势调转了马头。然后,李延慎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一手捂着肩膀上汩汩涌出鲜血的伤口,另一手仍挥舞着银色的刀光向他冲杀过来—— 这便是战场么?他战栗地想。 恐惧像潮水一样席卷,无孔不入地渗入他的皮肉,将他的心拖入黑暗。于是他突然能感觉到,有一簇火苗在自己的胸口处蓬勃地跃动。 那是他从未发现过的,隐秘的渴望。 这渴望给了他力量,他又镇定了下来,重新掌握了一切。 大概每个男人,都有野兽的一面。 残暴,弑杀,对雌性的占有欲,以及在争斗与鲜血面前混杂着恐惧的兴奋。 这片沙漠,就是属于男儿的天地。 李延慎握紧了手中的弯刀。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最合适的距离最合适的时机终结这一切,于是冷静地盯着胡匪领口上露出的一寸皮肤,准备好在上面捅出一个狰狞血洞。 ——然后,在他挥刀之前,他就看到了尚在他脑海臆想中的血洞却真实地出现了,匪贼的突进被终止,他喉间的皮肤被撕裂开来,伤口糊烂的血肉里隐隐露出一点锋镝寒光。 匪贼扑倒在地,温热的血淌了一地,又滴滴渗入沙砾。 而在他尸首的后方,高坐于骏马之上的那人正逆着幽蓝色的熹微晨光,缓缓放下了持着弓矢的手臂。 李延忠看着弟弟拿刀的样子笑了起来,那亲昵的溶溶目光,让人难以想象他刚刚才用背上的弓箭收割了一条性命。 他策马行到弟弟面前。“怎么,玩疯了?留下几个人清点,咱们该回城了。” 杀意仍在李延慎的血脉里沸腾——可所有的一切却已经结束了。 他叹息了一声,注视着手中仍沾着血的弯刀,充满遗憾地掂量了几下,然后将那锋利的凶器丢掷在幽蓝色的沙砾之中。 “走吧。”他说。 在云京的荣显公主,也经历着一场战争。 尽管没有鲜血与硝烟,蜚语流言却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将她日日折磨。驸马在尚主谢恩之后的即刻离京,被街头巷尾的纷纷物议曲解成了对公主变相的厌弃与拒绝。 荣显自小被父母细致呵护着的骄傲,竟然因为未来丈夫的心血来潮而裂开了不容忽视的缺口。她不愿意承受宫人们意味深长的体贴目光,宁可固执地避开人群,独自咀嚼着对驸马的怨恨。 已经是秋意沉沉,草木衰微的时候,皇帝陛下却因为几位已开府的女儿的入宫探视,而又兴起了游园的兴致。 飞桥接着回廊,绵延的宫道两侧已都支起了翠色纱幕,为贵人们遮蔽廊下低回的风尘。碧纱随风轻摆摇曳如同婆娑竹影一般,隐隐从中传来女子或妩媚或娇憨的悦耳笑声。 只有荣显公主独自倚着桥边玉栏,百无聊赖地往水中丢着鱼食。 碧玉般的湖面如凝着一般看不到底,只在风来时微微皱起涟漪。 可若是将一把食饵轻飘飘丢下去,那隐匿在水面下的群群锦鲤,便乌泱泱地浮上来,张大了口彼此贴着互相争逐,硬是在碧色湖波中挤出了花团锦簇的盛景,看得荣显的心情也略轻快了起来。 却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名字。 荣显施施转身,正看到宜安公主要对她敛衽屈膝。 荣显公主忙闪开身。“姐姐的礼,我怎么能受?” “怎么不能?我虽然虚长几岁,可你到底是嫡长皇女。”宜安公主亲密地挽起荣显的手。 “长幼只论及齿序,哪里有姐姐这种说法?爹爹孃孃若看到我跟姐姐造次,回头一定会骂我不通礼数。” 宜安公主身边的侍儿捧出一个锦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对金丝盘蝶花钿簪。 宜安公主将簪子递给荣显:“听说你下降在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荣显接在手中珍爱地抚摸着,十分欣喜。“这缠金丝的手艺,倒是京里不曾见过的花样子。姐姐真为我花心思。” “哪里是我用心?”宜安拿过匣子里的另一只簪子,亲自插在荣显高高的发髻上。“还不是多亏了驸马。他见我为了贺礼忧虑,亲自去请了手艺高妙的胡商匠人,这才寻来让我能拿得出手给你的礼物。” 宜安公主语重心长地拍着妹妹的手:“我也是下降之后才明白,真如曹大家所言,女子仰仗着丈夫的喜爱而生活,这个道理,即便贵为公主也不能例外。”她招手唤侍儿捧来一面鎏金曲柄花镜,亲自举到荣显跟前,“你瞧瞧,如何?” “眼光真好。”荣显欢喜地将簪子往发髻里再插得牢些,又亲热地挽起宜安的手臂。“那曹大家的哥哥说,女生外向,有从夫之义。敢问姐姐,你生下来是否面孔朝外?” 宜安公主笑着连连摇头,步摇下坠着的金珠翠钿轻轻摇曳着。“面孔朝哪里,我不知道。不过我记得小时候学过几句女诫,说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丈夫才是女子的天。无论女儿在家里多得父母的娇宠,一生过得是否平安喜乐,还是系在丈夫身上。” “姐姐好记性!”荣显露出敬佩神色,“我和哥哥一起背书,爹爹天天耳提面命,可那许多的东西,我竟然没能记住多少。我比不了姐姐聪慧过人,了不起。” “我怎么聪慧,也无非是女子,哪里有什么了不起。真了不起的人还是琅琊王那般志枭逆虏的英雄。”宜安公主露出神往神色,“我听人说,沙城风物豪迈苍朴,男儿见了那片大漠无不热血沸腾。这话,你可听说过么?” 荣显抬头笑一笑,“并没有听人说过。” 她失了斗气的兴致,只将一旁残存的食饵都抛下水去,恹恹地沉默了。 香圆恰到好处地赶来了。 “公主,陛下许久见不到您,着江先生打发我来找呢。”香圆露出苦色,“您快去吧,不然可是我们受圣上的脾气。” “你也真会乱说。爹爹慈爱,怎么会发脾气呢?”荣显淡淡地笑了。 她装作不曾察觉宜安冷硬的脸色,只对她微微屈膝颔首,转身往皇帝陛下身边去了。 第8章 香囊 浅靛色的晨光卷着风雪袭入,寒气冲淡了屋内盘旋不散的醺浓暖香。 李延慎听到门扉推开时户枢的吱呀作响,睁开眼来。 门口那人披散着长发,穿着月白色交领广袖袍衫,宽阔的袖口在风中飘逸地鼓起。他的脸隐匿在暗影中,一言不发,自顾自走上前来。 李延慎被人闯入卧房十分不安,支起身来,拥着丝衾低喝:“大胆!是谁?” 那人却好似没听到一边,缓步走到跟前,端坐到李延慎的床榻之旁,许久才涩声道:“是我。” 李延慎张大了眼睛,才惊讶问道:“三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延忠的眼窝有些凹陷,显然是宿醉未醒的模样,低垂着头枯坐在阴影之中,许久才微微嘶哑着声音开口。 “我思忖许久,还是有一件事情想托付你。” “前几日京中来了家信,母亲略提了一句,说卢家有意求娶虞平章次女。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还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依靠你的帮助。” 听了这话,李延慎来了精神。他挠着脑袋思索了很久:“虞平章次女……可是那一年上巳修禾契时,偷来父亲的龙涎香囊,用杏花枝子挑着抛进你怀里的那个?” “可不就是那个冒失的小姑娘。”李延忠陷入虚渺的神思,唇角浅浅地勾起一抹笑。“不在家中好好读女诫,偏去效仿那些轻佻的典故。” 李延慎调侃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辛苦地替她遮掩?就该戳穿了她,好警示她爹爹仔细管教。” 李延忠瞥一眼弟弟,笑一笑继续说道:“如果卢虞两家的亲事成了,回京之后,请你帮我将这个还给虞家姑娘。” 李延忠自袖中掏出那个细细地用银线绣了祥云纹样的织锦香囊,从那略显青涩的针脚能看得出那女子实在不擅女红。 李延慎十分惊讶。“这是为什么?那女子既然心里喜欢你,回去我就请母亲为你托人提亲。” “卢李两家争一个虞氏姑娘,何必这样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呢?何况她要嫁的,大抵是贵妃卢夫人的亲侄、卢平章的幼子,卢家世代为臣,亲族满朝,这婚事门当户对,对她有什么不好呢?”李延忠站起来转身离去,“女子在闺中的绮念如同朝露,只待日光蒸腾便可消弭殆尽。她曾经的心思,也许在这已经过去了的许多日子中,早已无处寻踪了……” “三哥,你怎么能说这样自欺欺人的话!”李延慎从床榻上追下来,扯住李延忠的袖子,跣足而立。“她见到这个香囊该多么伤心,你难道不顾惜她么?” “我确实想顾惜她……可怎么能只顾惜她呢?” 李延忠背对着弟弟,语气漠然。“都说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可自古以来,你见过几个忠君爱国的将领,不是死在君王的猜忌之下的?帝王济河焚舟,权奸落井下石。我们李家,如今是步步行走在刀尖之上,实在经不起半点颠簸,又怎么能因为我的一己私愿,而与卢氏结怨呢。” 李延慎看着兄长眼中一闪而过的坚忍眼神,再无力反驳了。 “那又为何要特地还给她呢……”他失落地垂着头。他没有想过,这许多的牵扯,竟是连兄长都逃不过的。“或者……”他又燃起一点希望,试探着问,“此举是有什么别的深意么?” “又能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李延忠面上哀切,却还是笑道:“不过是,完整了这一份未竟的心思罢了。” 他掰开弟弟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袖间沾染的龙涎香气尚未消弭,已经被朔风尽数吹散。 冰雪消融,春草渐生之时,李延慎终于归程在即了。 他将随着押送番邦供品的车队启程,同时护送着镜儿返回云京。 自沙城南侧高高的门楼上眺去,蜿蜒的土路通向远处苍茫山麓,那便是瑶关的所在。入了瑶关,就是回旋着旖旎春风的土地。 兄弟两个在城楼下道别。 骑在马上的李延慎,抬手折下一条细柳。枯瘦的枝条已经被风拂上一层青色,不日即将长出细嫩的叶芽。 他持在手中,抬眼对哥哥笑道:“这沙城,连柳条都比别处绿得慢些。” 李延忠看出弟弟眼中的不舍,缓声道:“我只能送到这里,你一路小心。代我给母亲尽孝。” 李延慎却自顾自地叹息:“这高耸入云的瑶关,既然连春风都能阻隔,为何却挡不住塞外胡骑,还要大梁的将士日日夜夜守在这苦寒之地呢?” 李延忠笑道:“关外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不需要军士护卫了么?”他上前接过弟弟手中的柳枝,轻轻一捏,手上便沾了绿色汁液。那青涩的苦香,竟然勾出了他心中的一丝怅惘。 “待你尚主,相见不知何年。”他叹道。 李延慎眼角微微发潮,只笑问:“三年一回的述职,总是要回云京的吧?” “只盼那时,回去能够抱上可爱的小侄儿。” 押运官向李延忠投来一个问询的眼神。李延忠轻轻地点头。一声锣响,几十辆牛车的轱辘便粼粼转动起来,开始了向云京的跋涉。 李延慎没有动。他执拗地不肯挥鞭催马,却也害怕更多的话别勾起泪水,只沉默地望着那缓慢的车行,直到转过了一个弯,最后的一辆车驾的后帷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他转过眼睛,看着延忠黝黑面孔,又想起了行囊深处的那个银丝香囊。 ——已不知自何日起,兄长已经习惯了沉默地独自承担着一切。天涯两端的沙城与云京,他是父亲的儿子,而自己是母亲的儿子。他羡慕哥哥,也敬佩哥哥。 长久的分离,也许两个人早已无法再互相理解。所以这不舍,才来得如此强烈么? 他叹息着,听见兄长在自己身边低声说:“走吧,延慎。走吧。” 李延慎努力支起嘴角,笑了,对他说:“三哥,多保重。” 将鞭子狠狠地挥舞出一声凌厉的响,那骏马便吃痛地狂奔着追赶向前方的车行。李延慎伏在马背上,任凭迎面的风渐渐吹干眼眶里那不应存在的湿润。 有军队护卫着,归程比来时的旅途慢了许多,也舒适了许多。十几日后,车行终于过了瑶关,迎面而来的风一改关外的粗粝,和缓地拂上人的眉梢眼角,好像能把积藏的心事都被吹得舒展开来。 再往云京行进,一路依稀还下过几场雪,可那寒意已经再也压不住大地泛起汹涌的煦暖春潮。 天色和好之时,李延慎也会乘着兴致,令人借来镜儿的琵琶,骑在马上切切奏上一曲。横抱在怀中,与玉同色的手指持着拨子灵巧地撩动着五根琴弦,铮铮乐声便流泻出来。绿腰霓裳狮子舞,但凡兵卒们想听的,李延慎总能弹得出来,悦耳的曲声丝毫不逊于宫廷豢养的乐伎。 有行夫在前替他引着厮缰,衣着华贵的英俊少年怀抱琵琶,骑着骏马踏着碧色芳草而来。他气质秀逸雅致,莹白如雪的精致面容会令最美好的春日韶光都黯然失色,而垂眸凝思的冷淡模样,更是引得沿途无数的妙龄女子双颊飞红。 有时候,镜儿会相应和着琵琶哼几句软糯的调子,风将她的歌声从远处轻轻地送到耳边,李延慎听见了便会心一笑。自欢宴过后,两个人再也没有交谈过,却已经在这一路上默默积累了些许心照不宣的默契。 李延慎突然对这个女伶产生了好奇心。 他策马行至镜儿的车驾旁,“娘子,可在休憩么?” “并没有。”镜儿轻声答道,“车马颠簸,又怎么有人能睡得着呢?” “我也觉得无趣,不如和娘子一处消遣。” “公子,我虽是娼伶,却也要分时候地点。”她一把嗓音极为柔美,说出的话语却极为冷硬。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娘子陪我闲话一番。”李延慎解释着。 “我只通歌舞,说话却不大灵光。”她意兴阑珊地拖着懒怠的尾音。 李延慎在京中见多了曲意温存的伶伎,如藤蔓攀附着高墙般渴求着豪族公子的青眼,高傲冷漠的态度正是她们常用的伎俩。 ——除了宫墙内的后妃,世上再没有人比花坊中的娼伶更通晓男人的脾性了。 李延慎心中不喜,却并不以为忤,笑着建议道:“不如这样,我回答娘子一个问题,娘子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公平得很。” “我自己的事还烦恼不过来,哪里有心思知道别人的事。”镜儿讥诮道。 “那就没办法了。”李延慎略叹口气,失了与镜儿缠歪的兴致。 却在此时,两只晶莹玉指从窗口的织锦帘帷间探出,拨开的一道缝隙里露出镜儿冷淡而清亮的眼睛,闪过一线讶异的光。 ——被低贱的伶伎拒绝尚能维持风度的大族公子,她见过的并不多。 她突然想到了一种渺茫的可能,像是在黑夜中出现的一线火光,尽管细微却让人难以抵御它的诱惑。 镜儿缓声叫住了李延慎。 “不如这样,我回答公子三个问题,公子答应我一件事情,如何?” “答应你一件事情?” “是,这件事情,我暂时还没有想到……不过公子放心,一定是你做得到的事情。” 也许这是天意,让她被李延慎所救。镜儿下定了决心,她要获得李延慎满足她一个愿望的权力,留待日后作为自己摆脱如意坊的努力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李延慎思索了片刻,到底是大族粗豪作风,还是轻易地答应了。 “既然如此,请娘子照实回答。” “自然应该是这样。” 他问了第一个问题:“在沙城时,娘子车驾被胡匪劫走,可你虽然惊惧,却并未失态,不是寻常女子所为。这是为何呢?” “因为我经历过更为可怕的事情。”镜儿当即直白地回答。 “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镜儿的呼吸凝涩了一下,才低声说:“我杀过人。” 她声音曼妙,语调温柔,却说出了这样的四个字,像是一只抚在情郎胸膛上的红酥手,突然在掌心刺出了锋利的匕刃,让人心口阵阵冒着寒意。 李延慎也觉得心底悚然,转眼却又兴起了对这弱女子的怜悯。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处,这样一个女人又怎么会去杀人,而将自己困于那永远难以消磨的恐怖梦魇呢? 于是他故作不觉,问了第三个问题:“在这世上,什么东西是娘子最喜爱的呢?” 李延慎这样问,镜儿始料未及。 许久她才生硬地回答:“琵琶,我最喜欢我的琵琶……还有东市马儿坊的桂花糕。” 随着她尾音的散去,两个人之间又归于寂然,空余转动的车轮碾压过黄土的声音。那曾经积淀下来的默契烟消云散,只余下可悲的互相提防。 李延慎准备回到前面的时候,镜儿却突然发问:“公子,刚才第三个问题,为什么不问我,杀人的事情呢?” 李延慎略回味了一刻自己适才的心境,才回答:“若娘子不想告诉我,我何必多问,白白惹得你感怀自己可怜的身世。” “我,可怜么?”镜儿反问着,语声里竟然漫出一丝笑意。 李延慎不知道如何应答。 “公子也许没有办法理解,天下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是可怜的。”镜儿仍带着那丝嘲讽般的轻慢笑意,自顾自地说:“但她们的可怜之处,并不在于她们悲惨的命运,而在于,无论她们承受的命运悲惨与否,都并非出自她们自己的选择。” 像头重脚轻地栽入一汪冷泉,李延慎突然想起了荣显公主。 即便是那样尊贵的公主,也许也只是个可怜的人,只能恭顺地演出别人安排好的故事。她并非这一切的源头,而只是碰巧和自己卷入了同样的命运。 只能选择同样沉默的接受。 转瞬之间,李延慎对那位素未蒙面的妻子,有了从冷漠到同情乃至怜爱的一连串的心境变更,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 而正在他沉溺于自己的神思中的时候,却听到身侧传来镜儿的幽幽叹息。 “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将一切告诉公子。”她说,“毕竟,我杀的那个畜生,应该也是公子的相识呢。” 第9章 胭脂 残雪消融,梅发柳青之时,李延慎终于远远地眺见了正阳楼旁巍峨的云京城门,而宫中也迎来了荣显公主的生辰。 绣坊早奉圣上旨意,单独敬献了为荣显特意提前赶制成的春衫。荣显在宫室里试装,对着大食贩来的一人高的花镜审视自己的仪容,由着两个宫婢匍匐在地上为她小心地整理衣带,比较着与裙色相配的环佩。 十二破阔腰石榴红裙,用金线细细挑绣着凤穿牡丹的花样,又用比裙色稍淡的胭脂水色丝线拧了鸟羽,暗绣了各色瑞草祥兽,艳丽地如同在吞吐着骄阳离火。外面罩一件单丝罗花笼,轻薄如雾的织物上用银线绣着云纹山峦,如水色幻梦一般。 “流光溢彩,云蒸霞蔚。”郭衍之十分欣赏,毫不吝惜地赞美妹妹的美丽,打量一番,又指着荣显的裙角:“这是什么?” 一旁中尚署的女官笑着解释道:“这是陛下的心思。凤衔坠子配上金海棠花铃,不但可以让裙子前衬不至于绊了贵人的道,而且走起路来自会有一阵悦耳铃音。” 郭衍之点点头,浅笑着说:“父亲是很会想这些。”又轻佻地问妹妹:“妆扮得如此美丽,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荣显终于拿定了主意,从几个玉佩中挑了一个镂空蛾纹雕白玉的,挥手屏退了宫人。 “没听园子里的小宫女们唱么?”郭衍之笑吟吟地说,“柳花飞,玉郎归。” “哥哥要是乱说什么,我就都告诉孃孃去。”荣显皱皱鼻子,又别扭着凑到兄长身边,娇憨问道:“我的生辰,哥哥给我带什么来了么?” “哎呀!”衍之一拍脑门:“我竟然忘了这事!”看着荣显蹙眉不喜,又笑道:“可我想明日你高兴起来,就不会怪我了。” “我哪有什么好高兴的。” “明天李驸马入宫来拜见爹爹,你不喜欢么?”郭衍之笑道,“他可还从沙城押运来了许多好东西。” “不就是胭脂么?”荣显瞥一眼郭衍之掏出来的朱漆圆盒,又扭过头去。“值得你这样特意给我,好像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胭脂可不寻常。”郭衍之刻意勾着妹妹的好奇心,“这胭脂里不但掺了好几种中土罕见的香膏,还混了往常拿来画眉的青黛水。” 荣显嗤笑道:“哥哥一定是被谁给骗了。青黛水黑得像墨一般,怎么能混进胭脂里呢?” “这就是你没见识了。”衍之点点妹妹小巧的鼻子,“我问过西域来的胡商,这胭脂里混上适量的青黛,不但能够使胭脂的颜色更浓郁润泽,而且涂上妆容后格外不容易脱落。” “真的?”荣显叫一旁的香圆过来,自己用指尖从盒里挑了一点膏脂,涂在香圆的手背上,又沾了水略摩挲了一阵,才抬头笑道:“好像是真的呢!” 郭衍之笑笑:“我骗你干什么?这世上你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可多着呢。”他拍一拍手,外面廊下静立的十几个小黄门次第进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宽大的漆盘。 郭衍之牵着妹妹逐一览看。 “都是今年西边来的贡礼,琅琊王的人昨天才押运到京中,父亲刚自朝上拿来了单子,就命我先勾些最好的来给你。” 荣显把玩着一个镂着绵延的水云花纹的赤金香薰球,歪头问道:“那孃孃那里呢?” “孃孃那里是父亲亲自选的。” 满目晶光灿烂,一室瑞霞流转。荣显面上笑盈盈的,心中倒是没有多么欢喜,只在默数着数量。 一共十八个人。 郭衍之瞥一眼她的神色:“怎么了?” “嗯?”荣显弯着好看的眉眼望着哥哥,又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睛,“我心里算着,倒好像比去岁少了些。别的姐妹那里如何?” “何必计较这些。”郭衍之不屑地一笑,走到殿门处向外望着,喝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一起进来!” 又有两个小黄门自门外进来。 荣显抬手翻开他们漆盘上的两只雕仙鹤纹银片包角的乌漆盒子。 赤金制成的步摇,累累金丝缠着顶端白玉雕成的重瓣牡丹花,边上交错嵌着碧玉花叶,下面坠着红艳艳的玛瑙珠串,在最尾垂着十余颗光华流转的大珍珠。 荣显公主思量片刻,笑道:“那这两对珠步摇,总不会也是从西域带来的吧?我看着倒像是中尚署的手艺。” 她看着郭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欢跃着几步过来,亲昵地挽起哥哥的手,“我就知道哥哥不可能忘了我呢。” “知道我记挂你就好!”郭衍之斜睨着,含笑训斥她:“都出降在即,怎么还这样颠来跑去,毫无贞静恭顺之德。看来那步摇给了你也是明珠暗投。” 九嫔之一的修仪卢氏,正在延祚殿中恹恹不欢,却是为了那一盒荣显看不上眼的青黛胭脂。 她美丽的眉眼凄苦地垂着,高傲地背对着皇帝,无论他怎么劝慰,都不肯展露一个笑颜。 “不就是一盒胭脂,就值得你这样?”皇帝环着爱妃的肩膀,细声细语地安慰着。 卢修仪嗤笑道:“是不值什么,可我连这不值什么的一盒胭脂都不配得。” “唉!”皇帝重重叹气:“说是来延祚殿给我送了补汤,却只是这样摆着冷脸发脾气。” 卢修仪闻言一怒,将桌案上的汤盏拂落在地,汁水碎片飞溅一地。 “这是做什么!”皇帝面露不豫,口气冷了下来。“你要是胡闹,就回你的丽景院闹去。” 卢修仪闻言不敢再硬顶,也不吝惜华贵的贴金钿烟翠裙,直接便跪在了地上。 “我哪里是为一盒胭脂?我只是心想,这胭脂只敬献了两盒,一定是十分罕见的。陛下若是都给了中宫,我自然没有资格说半句怨言。若是分赏给姊妹,那也是皆大欢喜。或者一盒给中宫,一盒给我姐姐,按照位份也是理所应当。可陛下为什么一盒给了皇后,另一盒却给了荣显公主?” 卢修仪声泪俱下:“荣显公主虽是中宫所出,可我姐姐好歹也算是她的妃母。陛下这么多儿女里,为什么她独占风头?妃嫔侍寝尚有圆缺轮回,父亲的宠爱就可以这样厚此薄彼么?陛下可知自己多久没有到丽景院去过了么?禄平她多么想念父亲,天真可爱地问我,说姨姨,父亲什么时候来看我。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卢修仪瞥见皇帝嘴角的笑意,心惊地低了声气,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而荣显公主她只顾着自己的美丽与快乐,何曾真正关心过父亲的喜忧呢……”最后已经声如蚊蚋,低不可闻。 陛下眸光微动,讥诮道:“你是个正二品的修仪,却想管着整个宫里的事,甚至管朕的儿女的事?荣显是中宫唯一的女儿,也轮得到你来挑她的错处?” 卢修仪闻言一战,嗫嚅道:“我虽然只是个修仪,我姐姐却是三夫人之首,正一品的贵妃……” 陛下冷笑:“那就回丽景院去,好好和你姐姐学学妾侍该如何侍奉君王吧。” 丽景院中的卢贵妃,正在翻阅着禄平公主的习字。卢氏姐妹入宫多年,却只有禄平这么一个孩子,卢贵妃对她的教养十分伤心。 “禄平的字,有进步了。”卢贵妃唇边浮起笑意。 身旁的女官恭维一番,又引到贵妃身上:“公主天资聪颖,实在是得了卢氏高门余荫了。” “哪里话,她是皇室公主,只会沾郭家列祖列宗余荫。”卢贵妃平淡地回答。 女官自知失言,忙掩口不提。 卢贵妃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她突然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宫中内侍,行走无声是基本的训练。只有扛着肩上肩辇的内侍才会发出这样细碎的脚步声。她侍奉皇帝多年,早已学会辨别种种征兆,来给自己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 难道皇帝又来到丽景院了? 这些年来,皇帝对她早已不复入宫时年少夫妻间的热络。虽然她时常也会被召到延祚殿伴驾,但皇帝却鲜少踏足丽景院了。 卢贵妃突然有些忐忑,匆忙地让侍儿捧来花镜,细细地整理了衣裙鬟髻,又热切地问身边女官:“你可看看,我的妆容尚好?” “瞧着很好,寻不到半点错处。”一把淳润的女声,像温柔的春泉一般漫了进来。 有人回答,听声音却不是那女官。卢贵妃微微诧异地转过头,看到那女官已经跪伏在地,却不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顺着她磕头的方向望去,内侍挑开影影重重的碧色纱帷,露出了皇后淡雅而雍容的身影。 “这盒胭脂,本宫特地来送给贵妃。”皇后说完,她身边的女官就将一个泥金描牡丹纹的檀木圆盒捧到卢贵妃面前。“这是西域那边进贡上来的货色,和云京常见的是有些不同的。” 卢贵妃接过盒子来看了两眼,又搁在皇后身边的案几上,笑道:“中宫慷慨盛意,我实在愧不敢当。” 皇后摇摇头:“哪里话。修仪跟陛下说的是对的,实在没有荣显得了胭脂,而贵妃却没有的道理。” 卢贵妃垂着睫毛掩着眸光,低笑道:“原来是这样……我妹妹竟然去说了这样的话么?中宫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呢。” “延祚殿中的陛下心血来潮给了荣显一盒胭脂,你们姐妹不是也立刻就知道了么?而且竟然还有炖汤水的功夫。有备无患这一点,令妹可真是得了贵妃真传。” 皇后松弛着眉眼,流露出厌倦神色。“贵妃保重吧。”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那盒胭脂还落寞地躺在案几上。 卢贵妃鼻孔翕动,强自压制怒气,还是出了声:“中宫留步。” 卢贵妃稳坐于丽景院正堂高座,威仪仿若这小小一方天地的君王,只有面上坚硬的眼神流露她正费力地维持自己的尊严。“早在大梁立国之前,我卢氏便是奕叶簪缨之族,族中高位勋贵遍布四海。我是卢家的女儿,怎么会如蓬门小户一般,着眼于一盒小小的胭脂呢?中宫还是自行留用吧。” 皇后微微转过头来,高耸的发髻后露出姣好的侧脸。 她微笑道:“贵妃说的不错,可本宫与陛下是夫妻,是这大梁万民之母,一盒胭脂罢了,有什么好彼此客气的呢?不喜欢的话,贵妃便自行处置了吧。不然留给修仪,她一定会喜欢的。” 言毕她移步上了肩辇,离开了翠竹掩映的丽景院。 皇后离开许久,卢贵妃才缓缓松开发白的指节。她拿起案几上那精致的圆盒,微微拧开一条缝,便从中流泻出醉人馥郁。那香气绕在鼻端,贵妃却只觉得头昏脑涨。她狠狠地一甩手,将那盒胭脂丢入了碧纱外花圃的泥土之中。 第10章 初见 李延慎在宫道前翻身下马,将手中才泛青的细嫩柳枝丢在一旁,细心地整饬了仪容,才上前将腰下系着的银饰鱼袋交给了宫门处的内侍。 一炷香前便有引路内侍在前肃道,警示宫娥回避,但宫人因为知道来的是荣显公主的驸马,都难以按捺好奇,远远地隐在山石廊柱后望着来人的身影。 李延慎敏感地觉察到了似有若无萦绕在自己四周的目光。他面皮微微发烫,还是垂着眼睛紧盯着前面引路内侍时隐时现的靴底,脸上有平素难得一见的恭谨肃穆。 荣显公主也正带着一行人趋往宴席所在,她在廊柱后看见大着胆子隐匿在小径旁山石后的宫娥,便问一旁的聂勉真:“是谁来了?” 聂勉真笑道:“驸马来了。圣上昨日传旨,召他一同赴宴。” 荣显抿着唇,转了转眼睛笑了起来:“泉弋,我们去捉弄他一番,如何?” 聂勉真摇摇头,并不同意:“如今驸马丢丑,不就是公主的颜面受损么?” “可他那样让我受人非议,我让他小小地出一个丑,也不为过吧?”荣显咬着樱唇。瞥见聂勉真淡然而不为所动的表情,她又展颜而笑:“不过你说的也是对的。他如果出丑了,连带着我也没面子。” 她不再提此事,照旧兴致盎然地往前走。 又往前走过一个回廊,荣显突然惊呼出声:“泉弋,你瞧!” 她手中捻着步摇下的玛瑙珠串,可上面坠着的珍珠已经不见踪影。 荣显公主怒气填胸,喝道:“今天是谁帮我梳头?” 香圆身后一个穿着青烟罗衣、梳着小髻的宫娥仓皇跪伏在地。“公主,那步摇在晨间您堆髻的时候……” “大胆!”荣显怒斥道,“你可知这是太子送给我的步摇?” “知、知道……”那宫女已经怕得说不出话来了。 荣显公主恼恨地一甩袖子:“都是蠢材!”她转向聂勉真,眼中含着殷殷泪光。“泉弋,你去替我找一找好么?” 聂勉真略一沉吟,回答道:“公主,园子太大,又有人来来往往,恐怕一时半刻找不回来了,不如先换了其他的钗饰,宴后再将步摇拿去中尚署,责成他们修补。” “这可是哥哥送我的步摇,如果他在宴上看到我如此盛装,却戴着不如那步摇华丽的钗子,他一定会疑心我不喜欢他的礼物。”荣显泫然欲泣,恳切地拉着聂勉真的袖子。“何况就算是中尚署的人,要找到成色相称、大小合适的珍珠,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呢。” 见聂勉真尤不应承,荣显又转向那跪在地上的小宫娥,责骂道:“你这样粗心大意,我真应该令人杖毙了你!” 聂勉真看那小宫女在地上瑟缩的样子,拦在她身前:“令月嘉辰,公主何必动怒呢?请您放心,臣一定带人去将那失落的珠子寻回来。” 荣显这才翘了翘唇角,娇声道:“那你可快些。宜安那么眼尖,要是在开宴的时候你还不来,她一定会嚷得人人都知道。” “公主放心。”聂勉真笑笑。 荣显公主带着香圆诸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等到转过了两道回廊,她才又驻下脚步。 “我走累了,在这里休息一下。”她垂着脑袋闷声道。 香圆笑嘻嘻地戳穿她:“公主,聂先生已经走远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的。” 荣显这才窃窃地笑出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她得意地摊开掌心,“你看!” 那颗莹润的珍珠,正在公主的手心里放着皎洁的光彩。 荣显打发了小内侍去探查李延慎所在,然后对香圆说:“我想了一个好办法,但是需要你帮忙。我问你,咱们带胭脂来了么?” 香圆唤来一名宫娥,她正捧着为公主在宴席的间隙理妆而备下的奁盒。 香圆翻开盒子,从一个格子里取出了昨日太子拿来的青黛胭脂。 荣显拧开雕着牡丹花纹的盖子,不悦地蹙起眉头。“他是奸猾狡诈之辈,这胭脂又是他自西域带来的,一嗅到这独特的味道就会被发觉了。” 香圆有些明白公主的心思,转了转眼睛,建议道:“不如也混些青黛调的墨汁?”她自奁盒中又掏出一个白瓷瓶子,“公主描眉用的波斯青黛里也是混了西域的香料,两者混在一起,驸马不就闻不出来了?” 荣显将那白瓷瓶子放在鼻下嗅闻一番,笑逐颜开。 手边实在找不到磨臼、育香瓯之类的器物,荣显索性将青黛墨汁直接倒进了胭脂盒子,又从香圆的发髻里取下玉搔头,用圆圆的那端在盒子里反复搅着,许久才终于将胭脂和青黛水都混匀了。 “怎么是这个怪颜色?”荣显皱着眉头,看着盒里已经变成檀色的脂膏。 “不怪呀,我听说南边就有女子偏爱这种颜色的妆容呢。而且颜色怪些,不正合您的心意么?”香圆将盒子举到自己鼻下嗅了一嗅,“这样应该闻不出了吧?” 荣显公主厌恶地皱着鼻子,“在这香气里待了这么久,反正我现在是什么都闻不到了。”她心里还是挂怀那颜色:“这颜色会不会太怪异了?他又生得白皙,岂不是会衬得更丑陋。小小地捉弄他一下就算了,还是不好让他出太大的丑。” “深一点,浅一点,能差多少呢?又或者……”香圆促狭一笑,“公主是不舍得驸马了?” 荣显呵斥道:“大胆,留神我掌你嘴!” 香圆的诘问彻底坚定了荣显的决心,等到去探寻驸马行迹的小黄门归来,荣显的筹谋也终于到了最后阶段。 “你去!”荣显拉着香圆的袖子。 “我不去!”香圆皱着一张脸,慌乱地拒绝着。 “你敢忤逆我?”荣显眯着眼睛威胁香圆。 “我宁可公主罚我也不去。”香圆虽然跪了下来,却仍执拗地支着脑袋争辩,“公主去的话,这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如果换了是我,恐怕圣上会直接将我杖毙了。” “真没用!”荣显公主劝不动香圆,恼恨地一甩袖子,“可我也去不了啊!你看看我的鬟髻,哪里有宫女用这般华美的首饰的?还有衣裙,要是穿成这样去,怕他找不到我头上来么?”言毕不忘恶狠狠地斜香圆一眼。 “我有办法。” 香圆招呼着一名宫女捧上一个团窠花双面锦的包袱,从中取出一件幂离。 “你怎么还带着这个来?”荣显十分惊讶。 “聂先生嘱咐的。”香圆笑道,“公主爱美,可这衣衫虽然光艳绝伦,到底有点薄了,顶不住料峭春寒。” 荣显接过那衣物,蹙眉叹息着:“泉弋还在外面找那一颗根本不存在的珠子呢。我又说了很多催逼的话,他现在一定十分焦急。唉,我真对不住他。”说着又撅起樱唇,换上恼恨神色。“都怪那个李延慎,是他的缘故才连累了泉弋。我不该对他心软。” “那人行到何处了?”她问守在外面的小黄门。 “行至龙鳞渠时恰逢丽景院卢夫人行驾,驸马未过飞桥,已退至逍遥亭等候。臣看此刻贵人们穿行迤逦,驸马怕是要在那里待上一会儿了。” 逍遥亭上的李延慎突然打了个喷嚏。 “风是有些凉呢。”他揉揉鼻子,继续眺望着内海上的瀛洲山。岭上的树木稀疏地掩着山馆一角,而苍色的山堑仍笼罩在寒烟之中,仿佛在随着波浪起伏,吞吐着静默的呼吸。 文人骚客总爱以此贬斥先人的穷奢极欲,谴责他们不顾惜民力。可既然都说以天下为己任,为什么都不纾解胸怀来体味天下少有的机成神变之胜景呢? 李延慎舒展胸怀,大口呼吸着清冷的春风,仅有的一点因入宫面圣而积累的不快和拘束也已经烟消云散。 他觉得自己今天心情格外的好。 有人来了。 李延慎听到身后轻浅的脚步声,飘忽如梦的铃音伴着环佩相触的琤琮玲珑。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少的女子如同春风中婉转而坠的桐花,飘忽间从尚挂着残雪的苍翠古松后露出娇俏的身影。 她身上披着幂离,洒着金粉的月白纱绢外面还覆着烟罗笼子,长长得垂到膝下。 李延慎见四下无人,也并不刻意回避,放缓了声音问道:“你是哪里的宫婢,怎么误入此处?” “我、我是奉江常侍的令来的。”她的声音紧张得微微颤抖,呼吸凝滞了片刻,才将话圆融地说了出来。 江常侍为什么会遣一名小宫娥来给自己传讯? 他低下头,瞥见她红罗裙角下坠着的海棠形状的小金铃,下面露出精致的织锦莲花凤头履,是宫中有品级的制式。 李延慎心思电转,面上已经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点点头,柔声道:“原来是这样。你不要害怕,江常侍托你来说什么呢?请告诉我。” “是,江常侍说公子面圣,一定要留意仪表,不要失仪于前。” 李延慎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问道:“你觉得有哪里不妥么?” 那女孩绕着李延慎缓步而行,作出打量的样子。 “哎呀!”她虚张地惊叫一声,指着李延慎,“公子鼻子上怎么沾了一块灰呢?” “是这里么?”李延慎含笑望着她,从善如流地指向自己的鼻梁。 “嗯……不对,再往下一点儿。”她娇俏地歪着脑袋。 “这里么?” “你下来得太多了,再回去一些。” “该是这里吧?” “还是不对,要再往左下偏一点。” “怎么哪里都不对呢?”李延慎露出颓然神色,“你可带着花镜么?” “真可惜,我并没有随身带着。”她看着李延慎苦恼的眉头轻轻地笑了,声音已经回复了镇定。 “我来帮你。” 她抬步走到他面前来,仿若轻雾的纱笼轻摆,缝隙里露出她面上精致的额妆,如同飘忽的迷梦里渗出的一点娇色鹅黄。 滑腻柔软的指尖轻触,自他的鼻梁上泛出一点清凉。 李延慎嗅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凝神细细地分辨了一番。他略沉一沉眼皮,已经瞥到了自己鼻端的一抹檀红。 即使容貌再美丽的人,点上一个红鼻子,样子也会十分滑稽可笑吧? 他看着她好像忍不住笑一般用手捂住檀口,只装作没有察觉,抢步上前张臂拦住她的去路。 “请你再帮我看看,可有衣冠不整么?” 她装模作样地弯下身理了理李延慎腰下挂着的佩玉穗子,又绕到身后去看了眼垂绶。 “没有任何错处,正衬托出您器宇轩昂,一定会让圣上对您青眼有加。”她心里有些着急脱身,敷衍地夸奖道。 李延慎的嘴角好看得翘着,挑着眼问她:“那你说,懿德荣显公主她会喜欢么?” 她唇齿间泄出笑意,又有些恼恨羞赧地垂下了头,效仿着宫人的口吻掩盖道:“您这般高雅动人的姿容,一定是人人都会爱慕的。不过我不是公主,哪里能体味她的好恶呢?” “咦?这是什么?”李延慎没有理会她的饰辩,故意用手蹭蹭鼻端,将手指举到她跟前,让她看那一抹红痕。 她没有料到诡计败露得这么快,又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被李延慎引到了难以遁逃的死角。 “你到底是谁?”他低声呵斥,步步紧逼,“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我、我……”她嗫嚅着,慌了神的样子让李延慎心里十分得意。于是他又故意低语:“怎么擦不掉呢……你是不是往胭脂里混了青黛水?”他蹙着眉诘问她。 “只掺进去了一点点……”她语音里透出心虚。 李延慎坐实了心中揣测,自袖中掏出手帕佯装揩拭一番,作出慌张的样子来:“哎呀,怎么也弄不掉,这可如何是好?我这还怎么面圣!” “不会的……怎么会弄不掉呢?”她吓得变了声调,亲自到亭子的飞檐边,张开娇软的手掌取了残雪,用指头蘸了,小心地凑到李延慎身边,沾濡上他的鼻子。 她抬起手臂,袖间袭来幽凉香气,是冷冽的瑞脑。 李延慎恍惚了一瞬间,但又回神想起这胭脂实在禁不住太多水,硬着心肠躲开她的纤柔素手。 “没有用的。这青黛胭脂是我自西域押运回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故意说得十分笃定,沉痛地望着她。“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丑陋?还可以面君么?” “是有一些难看……”她迟疑着回答,又忙抚慰他:“不过没有关系,圣上一定不会怪你的。我去令人端了热的皂角汤来,那些连罗裙上沾的青黛水都洗得掉,一定也洗得掉这胭脂的。” 她真的着急了,碎着步子往亭外跑去,幂离下传来步摇珠翠相碰的清脆声音。 李延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带回自己身前,另一只手趁其不备掀开了罩着她面容的垂纱,露出了来人仿若春生桃瓣一般娇嫩的雪肤。 她低声惊呼,剪水双瞳里满是惊惶。 “好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他故意戏弄她,立起眉毛恫吓道:“你将我害成这个样子,我还怎么见人?一会儿和我一起去见圣上,我要请圣上重重罚你。” “不,不……”被他带着去见圣上的这个念头令她十分恐惧,更加奋力地挣扎着,慌乱间足底踩落了裙摆下缀着的花铃,却仍然难以抗衡李延慎的力道,几乎是被拥着贴上了他的胸怀。 她没有离陌生男子这么近过,仓皇躲避着李延慎的目光,盈盈秋水几乎随时都会落下泪珠来。 李延慎有些不忍,怜爱地笑起来。他不打算再捉弄她,准备细声细语地抚平她的不安,可惜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远处宫中低阶内臣的棕色宫衣。 一定是来为自己引行的宫人归来了。 他有些遗憾地叹息,松开了手中的力道,紧接着她的手轻易地自他掌心滑脱,宛若那握不住的流水。 她像只受惊的鹿,抛却了宫中繁缛的礼仪,扑腾着奔向林中。 李延慎不由喊道:“留神别跌倒了!你跑慢些,我不去追你。”也不知听没听到,她头也不回地跑,纱笼飘摆在身后。 李延慎看着她身影逐渐远了,如虚渺的光影一般轻盈地闪入林径,一点飘忽的衣角没入刚刚泛青的幽篁中的婆娑竹影,宛如她的突然出现一般不可捉摸。 他有些怅然地抬起手,接住檐下栖存的残雪,无瑕的雪粒飘入他掌心,转眼消融成一点晶莹。 李延慎自己擦去了面上的胭脂,却难以将她沾着雪水揩拭自己鼻子的样子从心怀中驱散。 他的笑意似从心底渗出来,不禁向着她离去的方向远眺,可视野里早已失落了丽影,只有亭中似乎还遗留着她袖底瑞脑的幽凉香气,萦萦不去。 李延慎低下头。那被落在亭中的赤金海棠花铃,还闪烁着幽谧的光泽。 第11章 禄平 “从五品下阶驸马都尉李延慎参叩,圣上万岁。” 李延慎身着一件宽袖圆领的浅绯色的地黄交织绫襕袍,头上戴着桐木胎的硬角幞头。小黄门将他引至东华厅,他在门外恭敬地跪伏在地,展袖施礼。 “是荣显公主的驸马都尉来了?”高坐厅中的皇帝问身边的江常侍。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立刻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当即令他起身入内赐座。 李延慎仍跪伏在地上,朗声谢道:“臣私故离京,请圣上责罚。” “原来是为了这个。”皇帝笑道:“你像你爹爹一样持重,这很好。可你现在于我是半子一般,我又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怪你呢?” 皇帝摆摆手,江常侍身边低阶的宫人便将李延慎从外面引进来,与其余公主的驸马们一同坐了。 皇后端详着未来的女婿,笑道:“我路过丽景院时,曾听人谈论,说李家貘郎,美如璧人。今天见了才知道说的不是假话。”她欣喜地望向身侧的皇帝,“圣上,这孩子我一看就很喜欢。” 皇帝也十分满意地颔首连连,和善地与李延慎闲话:“你小名是唤作貘郎么?这名字可有什么讲究?” 李延慎有些不好意思,将母亲霍国夫人取名时的灵感娓娓道来:“臣出世的那天,家母刚刚收到父亲写来的家书。她刚读到父亲信上描述的蜀地一种叫做貘的野兽,就觉得腹痛连绵。故而待臣出生之后,就取了这样一个小名。” 皇帝和众妃嫔笑了一阵,又抚须喟叹道:“你父亲常年在外,东征西讨,肃清四野,竟然连妻子生产都不能在旁。而你母亲贤良有德,也是世间少有。” 当即又封了琅琊王食邑三百户,李延慎忙代替父母叩头谢恩。 皇帝又问身侧的卢贵妃:“说来,丽景院的宫人怎么会知道这孩子的事呢?” 卢贵妃微笑,不慌不忙地应答:“圣上,这样的小事我哪里会记得呢?大概是我嫂嫂入宫时,在和我闲谈间提及过,被下面的人偷偷听着了也未可知。或者请皇后娘娘告知,到底是哪一个大胆的奴子,我回去也好问问清楚。” 皇后轻言软语:“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皇帝有些不悦,但因为宠爱贵妃,连呵斥她都放缓了声音:“胡闹!我不过问你一句,何必要小题大做呢?” 当即转口不谈。 皇后始终维持着自己的风度,她高贵的行止如龛中受人供奉香花的佛陀,面上常驻着慈悲圆融的微笑。在众人不曾注意的瞬间,她自眼角向后瞥去,眼波与太子略一交会,又彼此若无其事地错了开来。 筵宴开始了。 皇帝携着皇后高坐于正中御座,其余嫔妃、皇子、公主,连带已经尚主的驸马,都依着品秩长幼列坐于下。 卢贵妃梳着双博鬓,假髻上的金宝光华灿烂,袖口上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鸾凤,显然是鸟羽捻成的丝线才能成就这般生机流转的华彩。 开宴不久,她就向皇帝敬上一杯酒,姿态娇美和婉,完全不像已有了孩子的母亲。 “圣上,今天我要给您引荐一位特殊的人来侍酒。” “哦?”皇帝左右打量,确实没看到平素捧着酒壶侍立在侧的人。他侧过头问皇后:“你可知道这件事么?” 皇后温婉地摇头,鬓边低垂的珠珞纹丝不动:“并不知道。一定是卢夫人别出心裁的巧思。” “嗯……那好吧。”皇帝点头道,“贵妃,可请你引荐的那位特殊的人出来吧?” 卢贵妃遂了心意,口角噙着笑意,当即击掌三下。 众人都静了下来,瞧着那绣着春山行旅图的织锦屏风。随着清脆的击掌声,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从屏风后探出了小脑袋。 那是卢贵妃唯一的孩子禄平公主。 禄平公主并无惶恐之色,反而眼睛里闪烁着兴味盎然的探究。她在众人心领神会的善意笑声中,将一个沉重的银贴彩花的金偏提抱了满怀,一蹦一跳地走到御座前面,用清灵灵的目光凝望着父亲:“我来给爹爹斟酒了。” 她的小手无力把持沉重的酒器,早已由一旁的内侍接过,只留下她站在父亲面前,娇俏地背着手臂,用甜美的微笑等候父亲的夸奖。 皇帝轻轻抚摸她头上刚能梳起的小小的惊鹄髻,笑道:“你是禄平,你又长高了一大截了。” 禄平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轻轻皱着可爱的小鼻子:“爹爹已经很久没有去探望我了,所以才会觉得我长得高了。” 皇帝将她的小手拉过来,“你怪爹爹么?” 禄平摇摇头,耳朵下的细小的雉形坠子轻灵的晃动着。“我不怪,我就是想爹爹了。” 卢贵妃笑道:“这孩子一直说想念您。我跟她说她年纪太小,还不能来这次家宴,她便在宫里哭闹不止,不让我消停。我为了求个清静,只得用了这个办法,还请圣上谅鉴。” 皇后笑着,眼神中流露出对禄平的十分喜爱,当即也说:“这孩子养得真好。不但看起来水灵聪明,而且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了这样赤诚的孝心,这才是最难得的。” 禄平公主用娇软的语气天真地诉说着对父亲的思念,眼里甚至漾起了挚切的泪光。她的话语让皇帝心中泛起酸涩,他张开广袖,任凭女儿扑进了自己的怀抱。 “那爹爹答应你,以后多去看望你,好不好?” “爹爹,说话算话?” “那当然。” 父女两个甚至勾了小指作为盟誓,禄平公主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父亲,欢快地步下御座依偎到卢贵妃的身边。 皇后瞧着,又转头跟皇帝说:“圣上您瞧禄平,正是天真可爱的时候,日后让她多在您身边,也好为您在政务繁忙之余添些欢乐。” “是啊。”皇帝也笑看女儿,语气里却有些怅惘:“可惜孩子们都是一晃眼就长大了……” 卢贵妃辨出皇帝话中的声气,不悦地瞥了一眼皇后脸上波澜不惊的笑容,总觉得其中暗含着自矜得意,像一根刺扎在自己的眼睛里。她温柔地安慰皇帝:“圣上现在有这么多儿女在您的膝下菽水承欢,如今余昭容、柳婕妤又怀了身孕,您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而伤怀呀!” “你说的不错。”皇帝闻言微微翘了嘴角,但并没有再回答卢贵妃的劝慰,反而转向了太子郭衍之:“刚才朕看见你遣了人出去,是不是去找令辰的?你妹妹她现在在哪里?怎么等了这许久还没有来?她可是身体不舒服么?你传太医去看她了么?” 郭衍之早就发现荣显公主没有及时到场,暗地里遣了好几拨小内侍去找,自己也费力思量着如何遮掩,不料父亲也早已留意到了。如今这一连串的诘问,让他应接不暇,立即起身离席,执礼立于庭中。 郭衍之刚准备跪下请罪,却发现自己派出去的一个小内侍在角落里探头探脑,忙向父亲解释道:“我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请爹爹容我问问他。” 皇帝顺着郭衍之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名太子宫中的内侍。他对太子说:“叫他过来,朕要亲自问他。” 那小黄门趋步上前,跪在庭中。 “你可找到懿德荣显公主了?” 纵然陛下语气平淡,那小黄门仍慑于其中蕴含的无上威仪,瑟缩地回答:“是,臣找到了。” “她在哪里?可是身体不适么?” 那小黄门嗫嚅道:“启禀圣上,公主她、她早已到了……现在正候在飞桥上。” 皇帝皱起眉:“早就到了?那她为什么不过来?” “臣不知……只看着公主身边的人正苦苦相劝,公主却执意不从,宁肯站在飞桥上吹着冷风,也不肯往这边一步……” “唉……”皇帝重重地叹息着,向身边的皇后埋怨道:“你瞧瞧她!我这么多孩子,再没有一个让我这么不省心了!” 皇帝话语里虽然有着恼怒,面上却完全是一副父亲对钟爱的孩子才有的苦恼表情。他好像在懊悔自己对她的纵宠,却又难以克制这纯粹的爱意,终究无法狠下心肠责怪她,于是只好无可奈何地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甚至忘记使用那代表他崇高身份的自称,而像万千平凡的父亲一样流露着对女儿单纯的爱意。 ——这一切,让包含卢贵妃在内的所有有子女的嫔妃们妒恨不已。 “将她教养成这个古怪的脾气,确实是我的失职。”皇后话音里全无悔意,反而笑盈盈地看着丈夫,“我对不起圣上。” “朕哪里是那个意思!”皇帝低声细语地责备皇后,又对太子郭衍之说:“太子,还是你亲自去一趟,把你那无法无天的妹妹给朕叫来。你和她说,要是她还不肯来,那就换朕去亲自见她!” 太子奉旨离去后,皇帝又转向了自己给女儿选定的驸马。 他问:“除了秋猎的时候,驸马之前可曾在哪里见过荣显公主么?” 李延慎搁下牙箸,叉手执礼道:“多年前上巳修禾契时,臣曾在滇池的岸边,远眺过公主在龙船上的姿容。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了。” “是,荣显确实是极少出宫去。”皇帝又笑了,“她不像她的几个姐妹一样,爱去外面做一些赏花、修道、品香之类的事情。可如果说她性子贞静,有时候偏偏又跋扈得很。驸马,日后你恐怕要吃朕这女儿的苦头了。” 李延慎忙离席下拜:“臣得以尚主,乃是承接了圣上慷慨赐予的无上殊荣,臣只恐怕自己欣喜难抑,而在公主面前失了应有的礼仪,又哪里会有什么苦处呢?”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你爹爹在沙城可还好么?” 李延慎喉头耸动,艰难地思量了片刻,才答道:“臣的父亲已经年迈,旧疾也时常发作,治军也有力不从心之处。但他并未疏忽自己的职责,倚仗着军中将领的襄助,每天为防备着边虏寇略百姓而殚精竭虑,臣在沙城时竟没有多少机会见到他。” 听闻琅琊王年高而日趋昏迈,虽然席上大多数人都留心地掩饰阴晴不定的脸色,仍有人在私下暗暗交换着眼神。 皇帝挥手让李延慎回去坐了,叹息道:“白发丹心,你父亲实在是我梁朝的忠臣啊!” 说话间,已听到黄门通传:“懿德荣显公主到。” 好似被漩涡搅动的静水,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处。衣香鬓影渐次分开之处,荣显公主款款步上前来,妍丽动人的姿容为堆金砌玉的厅堂更增华彩,螓首却低垂着一脉罕见的娇俏羞涩。 就这样,她第二次出现在了李延慎面前。 第12章 暗涌 自她轻巧地步入了山风低回的逍遥亭,忐忑地说出那不甚高明的谎言的时候,李延慎就依稀察觉了,她就是荣显公主。 可看着她轻灵狡黠,旺盛的报复心与不失趣味的恶作剧,以及她难以按捺在端丽的外表下的快乐与惊惶,与任何一个成长于父母的庇护之下的闺阁女子没有区别。 这样的感触,让他实在没有办法冷酷地对她。 荣显款款走到厅中,轻盈下拜。 “爹爹,我来了。” “你知不知道,朕今天为什么要大家聚在一起?”皇帝冷冷问道。 “因为今天是女儿生辰……”荣显嗫嚅道。 “原来你知道!”皇帝沉着声色:“听说你在飞桥上不肯过来,为什么?” “女儿走过飞桥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酸羞赧,所以没有过来……” “你也会心中觉得羞愧?”皇帝撇着嘴角,“说来给朕听听。” “这些年来,这世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爹爹给的。可惜,我却没有什么能给爹爹,所以觉得十分羞愧。”荣显垂着头。 这话里有多少水分所有人都知道,可所有人都不会戳破。因为皇帝陛下,就是喜欢听这样的话。 此刻,高高在上的君王毫不掩饰地自唇角洋溢出愉悦的笑容,又佯怒随口斥责了荣显几句,便让她回去坐下。 荣显却跪在地上不起来,眼睛里狡黠的神采一闪而过,盈盈笑了:“爹爹,我不去。我要请爹爹再赐我一个更好的座位。” 皇后轻轻蹙起峨眉:“令辰,不要僭越。” 皇帝摆手制止:“你先让她说下去。” 他兴味盎然,的确很想知道女儿的脑瓜里又盘算着什么样的花招,便问:“你想坐在哪里呢?” 荣显笑道:“我要坐到爹爹身边去。” 卢贵妃浅浅笑着,冷淡道:“公主难道想去陛下身边侍奉杯盏饮食,聊以尽孝?” 荣显闻言有些不喜,还是按捺住对卢妃的厌恶,惊讶地张大眼睛:“卢夫人为什么这样说?我是爹爹的女儿,又不是宫女内臣,何必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她只以为卢贵妃是将自己比作宫人来侮辱,却并不知道中间还有禄平的一段缘故。这几句话一出口,卢贵妃脸色立刻有些狰狞了。 荣显并没有看到,而是又转向皇帝,面上的笑意因为羞涩而格外诚挚。 “因为我思忖再三,觉得无论花了什么心思,寻来什么样的宝贝,无非是借了圣上的威严与荣光,都不能表达我对爹爹赋予我的生命的感激,但如果爹爹能够因为我的陪伴,而感到少许的欢愉,那么就是对我莫大的恩宠抚慰了。” “你竟然是这样想么?”陛下十分喜欢这一番话,当即哈哈大笑起来,连连招手唤她到自己身边来。江朝岳见状便着人备好了小案,放在帝后高座的一侧,作为荣显公主的座位。 陛下心中喜悦,众人也毫不吝惜溢美之辞,将赞誉的话捧到皇帝和公主眼前。 可在语声渐渐低下的时候,余昭容也许按捺不住,也许是有意为之,轻掩檀口,噗嗤乐了。珠玉一般的笑声,分外悦耳,格外突兀。 卢贵妃转过眼睛:“昭容在笑什么?倒好像有些我们都没发觉的乐子。” 余昭容瞥了一眼皇后的神色,坦然地回答道:“实在是我感于荣显公主的纯孝。这样处处体贴父亲的心思,到底是与常人不同的。” “昭容哪里用这样羡慕别人呢?”卢贵妃的眼神在余昭容的小腹处略一打转,“如果这个孩子能生下来,一定也会是与荣显公主一般可爱的。” 余昭容回答:“我并不敢有那样的指望,只盼着这孩子能平安降世。” 卢贵妃闻言望向高座上的皇后,而皇后却好似没有察觉一般,那恬然的笑容如同山崩于前也不会裂开任何破绽。 卢贵妃心中冷哼一声,面上笑意尤浓,对余昭容说:“那我就祝昭容如愿以偿吧。” 荣显转转眼睛,她根本不明白大家在说什么,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其中的汹涌暗潮。她私下向皇后和太子投过问询眼神,却发觉他们的面色宁定,于是也只是暗暗记下,专心地陪伴父亲宴乐,不再多说什么了。 李延慎笑了,他不喜欢卢氏,暗暗地因为荣显无心中拂了卢贵妃的颜面而感到快慰。 但是,荣显口中那什么惭愧的鬼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荣显一定是担心着自己会戳穿她,而在那飞桥上徘徊了许久,忐忑了许久。而不肯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应该也是害怕就在坐在她对面的自己吧。 可他怎么会那么做呢?他鼻端仿佛还萦绕着那幽谧的瑞脑香气,曾在片刻之前,只晕在两个人贴近的呼吸之间。 又有一刻的恍惚,李延慎自嘲地笑了,饮下一盏冷酒。 那遗落于冷寂香气中的海棠花铃,仍静默地躺在他的手心,已经与他的体温融为一体,濡湿在一片薄薄的汗水之中。 回到居所的荣显公主,终于得知自己刚才是怎样在不经意间与卢贵妃又生了嫌隙。 “禄平么?怪不得卢夫人那样凶恶地瞪我,原来前面有过这样的事。” 她细细地玩味着刚才筵宴上自己错过的一幕好戏。“不错,也只有卢夫人能安排得出这样的事情。” 香圆撇撇嘴:“那是因为中宫不屑于这样的乖滑伎俩。”她刚刚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筵席上的事,仍然沉浸在忠诚护主的激愤中。 荣显公主没有理会她,只是叹息:“难为禄平还那么小……如果爹爹的宠爱,能够精准地平均分给每一个人多好。不管是孃孃和卢夫人,还是我和禄平,就都不用费尽心思争来争去了,多么累啊……” 香圆咋舌:“公主,这阖宫上下,就是您最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如果那样,那圣上又怎么会像现在一样对您另眼相待呢?这样多好,就让她们去白费心思吧。” “是么……”荣显仰躺在床上,用指尖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洒金蔷薇花帐子里垂下的香薰球,“你以为,我就不累么……” “公主累了么?”聂勉真缓步入内。 “泉弋!”荣显翻身从床榻上跳下来,“你回来了。”她十分欣喜地想与他分享今日戏弄李延慎时的历险,又觉得惭愧,不自主地躲避着聂勉真的眼神。 聂勉真笑着:“臣请罪,公主步摇上的珠子,臣没有找到。公主可自己找到了么?” 荣显讪讪笑道:“这样的小事,我怎么会怪你呢?那珠子……”荣显嗫嚅着,实在不愿意太子送给自己的步摇残缺着,却也没有勇气立即承认。“那珠子,我没有找到。香圆,你找到了么?” 香圆略怔了一下,就收到荣显公主的眼风,忙答道:“啊,是,找到了,我在外面的花园里偶然拾到的……” “原来如此,”聂勉真点点头,“看来珠子没有丢,丢的却是铃铛。” “铃铛?” “不错,方才外间的人说,公主裙角的铃铛丢了一枚。” 荣显叫人捧来了那条裙子,裙角缀着的铃铛确实少了一个。 聂勉真笑问:“公主,这回可还要臣再带着人去园子里找?” 荣显嗔怪地瞪他一眼,又垂下眼帘笑了起来。 “不用了。”她抿着嘴角甜美的弧度,脸上有一种往昔不曾有过的明艳。“如果……总之,那铃铛,大概会自己回来的吧。” 一顶檐子,抬着卢贵妃和禄平公主回到了丽景院。 “今天可是辛苦公主了。”卢贵妃身边的女官凌华殷勤笑着,低声唤来禄平的乳母,将那困倦的小人儿从母亲的臂弯里接了过来。 “有什么辛苦?在父亲跟前尽孝,是她的本分。”卢贵妃脸上笑意淡淡的,揉着酸软的胳膊。她将手交给了凌华,由她搀着步下檐子。“陛下竟然将这逾制的檐子赐予我们母女代步,也是感于禄平的孝心。” 但她心里明白,这是因为荣显不经意的那一番话,陛下在替爱女抚慰自己心中的怨懑,徒劳地试图抹去这睚眦之恨。 等看着禄平在东厢的软榻上沉沉睡去之后,卢贵妃替爱女捏了捏锦衾的被角,然后带着凌华走了出去。 穿过翠竹掩映的小径,卢贵妃走到了垂花门外的西侧厢。 门口两名上了年纪的宫人,穿着一个式样的宫制襦裙,正蹲坐在小杌子上昏昏欲睡。 凌华上前推醒她们:“夫人来了。” 卢贵妃不悦地皱皱眉,步入了丽景院西厢。 “姐姐,你来了。” 卢修仪肩上盖着胭脂水色的披帛,松松地绾着头发,倚着软枕温煦地笑了。 “还未到点灯的时候,怎么就卧在床上了?”卢贵妃走到妹妹床边坐下。 修仪慵懒地叹息着:“反正陛下也不会来看我,什么样都没区别呢。”她的指尖绕着圈圈柔滑青丝,柔谧的阳光铺洒在她的面孔上,那一脉温顺的姿态美得让人心悸。 卢贵妃点点头:“如果你在陛下面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至于被我禁足。” 因着那日在陛下面前的轻狂,卢贵妃私下令妹妹在丽景院中闭门思过,在陛下面前也一直称病,不准她再制造更多能够被皇后握住的把柄。 “姐姐还在生我的气。”修仪轻轻笑了。“我只是看不惯陛下对荣显的娇宠,才多说了几句。” “这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么?”她在家中对庶妹颐指气使成了习惯,语声里有自然的上位者的气势。 “你这是帮禄平么?你这样只会让陛下更厌弃她。公主和妃嫔不同,她们生而高贵,不需要伪装地柔弱来满足男人隐秘的自尊心。圣上根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尽管流着郭氏血脉,却只会卑微而哀戚地乞求自己的宠爱。” 卢贵妃声音里充满了愤恨,却并不全是出于对妹妹的责备。 “可姐姐不也什么都没有做么?你眼睁睁地看着荣显占据了圣上所有的宠爱,而对禄平却……倒好像其余的孩子都不是他的骨血。”修仪垂下眉目,声气酸涩。 “你以为削薄一个人的宠爱只需要在皇帝面前痴缠就可以了?如果是这样,那皇后也不会稳坐中宫这么多年了。”卢贵妃嘴角浮起讥诮笑意,“你那种不自量力的尝试,只会招来君王的冷漠与反感。” 修仪不甘地反唇相讥:“我看是姐姐已经放弃了入主中宫的雄心。” “够了,我不想听了。”卢贵妃沉下面色,“你只不过是禄平的姨母,这一切都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卢贵妃不耐地站起身,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弥漫满室的浓郁昏沉的暖香。 “等一等!我只是不想让孩子永远被荣显压着一头……”修仪急切地挽留着姐姐。 卢贵妃却已经厌倦了这个妹妹的浅薄与冲动,她本应该作为自己固宠最重要的助力,现在却只能成为自己的麻烦,甚至可能拖着自己一同坠落。卢贵妃彻底否定了修仪的价值,对她的呼求充耳不闻,捂着鼻子向外走去。 ——这满屋子轻浮的香味,就像她浅薄的智慧一样令人厌恶。 直到卢贵妃听到了下面的话,她像是陷入胶泥的雀鸟,怔愣着止住了离去的步伐。 “姐姐,已经三个月了!” 卢修仪酸涩而甜蜜地笑着,“我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第13章 上巳 暖融融的春风像拂过面孔的丝绒,挟卷着一缕袅袅丝竹声,绕过陌上少年风流轻驰疾趋的马蹄,又淘气地推了一把浮在泉水中载着甘醇浆液的酒觞,最终撩开那被支成锦帐的石榴裙,终于安定下心来,留驻在了三五成群的妙龄少女醉人的清歌笑语之中。 上巳日,草长莺飞,春光明媚。 泼溅的韶光铺陈出了无与伦比的华美舞台,但那踏青寻芳的男男女女,却并未有幸成为这春日的主角。 熙熙攘攘的衣香鬓影,夺人魂魄的绮年玉貌,也都无非成了花海的些许点缀。 如云雾一般的桃花次第开得正好,挨挨蹭蹭地坠在指头。娇妍的花瓣被风簌簌摇落,轻巧地御风翻飞着让人分不清是嬉蝶抑或粉雪,而穿行于花林间的锦衣少年恍惚间嗅到了那丝妩媚香气,再回首才发觉已经披上了满肩的玉屑琼华。 远目遥遥山黛,苍翠间也仿佛沾晕了旖旎的红,似有若无地漫上青天,这才肯相信,一定是卷尽了天下的胭脂,才能绘出这满目的灼灼霞光。 浩淼清碧的滇池水上,还有被风挟来的红粉花瓣在沉浮,宛如翠色丝帛上巧手匠人勾人心魄的彩绣织花。一叶小舟划开那仿佛已经被浸染上了花香的悠悠碧波,缓慢地往池中央的高大的双层楼船行去。 美丽高挑的宫婢擎了雕饰着皇家纹章的长杆引了小舟,将其牢牢固定在船侧,又有内侍低低地弓着腰探出手,搀扶着小舟上的贵人步上船板。 那是太子郭衍之,他头戴镶着金博山和蝉饰的远游冠,大红色的交领广袖袍仿佛在煌煌燃烧般吞吐着火光。 上船之后,他又想起什么,对尚在舟上的人说:“保平,你虽是东宫内臣,到底在我身边随侍,这船上都是宫中女眷,生些枝节不好,你就先在小船上候着,我见过母亲便回来了。” 皇后正独自在二楼的华室闭目养神,没有丝竹班子,也没有宫侍陪伴作乐,她就一个人倚着软枕卧在榻上,在这烟花三月竟然露出了一丝秋暮的寂寥之气。 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皇后睁开眼来。 “怎么孃孃只一个人?”郭衍之见母亲并未入眠,便问。 “我嫌闹,打发她们自己玩去了。你呢,这个时候不在你父亲的龙船上,来我这里做什么呢?” 她又露出微笑:“云京的花儿,开得好么?” 太子笑道:“若是世间真有司掌春光的花神,这一刻一定还驻足在云京。” 他看着母亲面色神往,自袖中取出一枝清艳桃花,尚有馥郁盈鼻。“这是今天开得最好的一枝桃花,我自然要拿它来献给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皇后哑然失笑,接了过来在手中。“我知道自己或许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倒不知道我还是最美丽的。” “谁敢说不是,我砍了他的头。”郭衍之调笑着替母亲簪了一小枝在鬓边。 皇后笑了起来,尾音却回旋着淡淡叹息,目光融融地凝在儿子面上。 郭衍之听出母亲心中郁结,柔声说:“孃孃想来还是介意父亲召了柳婕妤随侍。可妃嫔上了那龙船御行,本就是不合规矩的。父亲与臣子们在船上议事作乐,那柳婕妤大抵只能隐在幕后不得露面,即便能陪伴着父亲饮宴,反倒如娼伶一般。这样轻佻的行止,孃孃一笑置之罢了,何必要挂怀呢?” 皇后却摇摇头:“我要是计较这种事情,也不会入主中宫,为圣上育下子女了。”她柔软的指尖轻轻触着太子的眼睛,“我是看你目下乌黑,想来昨晚又没有睡好。可是户部又出事了?” “倒没有什么大事。”衍之握住母亲的手,将自己英俊的面容贴在她柔软的掌心,竟然有了如同小时候依偎在孃孃怀中一般的松弛感,不经意间诉说起絮絮心事。 “不过是昨天接了广阳郡来的上表,广阳王今岁要的银子,又比去年多了一些,户部有些周转不开了。” “事有轻重缓急,银子也是一样的道理。”皇后开解道:“就像后宫,人人都跟我要东西,我就人人都得给么?” 太子调侃道:“那自然不是,孃孃要先留好了给自己和荣显的,别人赏不赏再看心情吧。” 皇后啼笑皆非:“那这中宫之位,恐怕也要看陛下的心情了。” “正是呢……父亲最喜爱的,不就是周旋在妇人间,欣赏着他所引起的争斗么?处理社稷朝事,倒是要让在第二呢。”太子闻言勾起削薄的唇角,言语中露出对陛下的鄙薄。 皇后眼中冷寂眸光一闪而逝,温声道:“你父亲是个温良敦厚的人,他只想做一个守成之君,将祖先留下的太平盛世好好地传给子孙。” “守成之君?倚仗着祖先的余荫,享受着血肉铸就的权力所带给他的声色犬马——这就是守成之君么?” 衍之冷嗤一声,继续说道:“却还有人赞美他此举爱惜民力物力,而他甚至因此沾沾自喜自己的贤明,却不知道,之所以现在天下人会奴颜婢膝地匍匐在他面前,讴歌粉饰他的怯懦,正是因为郭氏的列代祖先,并没有胆怯地藏在宫室的角落,选择所谓的守成。” 皇后摇摇头:“即便是在我跟前,也不能这样说你的父亲。他比你想得要复杂,要更危险。或许他对治国的想法与你不同,可他却十分善于利用权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正当地拥有权力。任何对他的狂妄和挑战,都将被引申为对太平盛世的诋毁,对正统皇权的颠覆,将会被天下人同仇敌忾地忌恨。” “正统皇权的名义,太平盛世的假象……他也只有这点倚仗了。”衍之冷漠地回答,“琅琊王和广阳王,曾经的社稷股肱,如今的太平隐患,他们握着大梁一半的军队,索要着钱粮供给,胃口越来越大。而父亲的胆量和才智,只能想到将最尊贵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他们的儿子,真是好手段。” 这话也触及了皇后的心事,她蹙眉道:“不过,陛下最后竟然选了李延慎,这倒让我开始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衍之讥诮道:“也许他不止害怕琅琊王和广阳王,他在内心还畏惧着令辰眼中诚挚而敬爱的灼灼目光。” 皇后没有接话,她不想再让儿子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于是选择了温柔而庄重地劝诫他:“永远不要再发这样的牢骚,即便是梦话中。你是太子,你必须是天底下最恭顺纯孝的儿子。你要坚韧地忍耐,要处处小心。整个天下,再也没有人比你离那把椅子更近,所以也没有人处在比你更大的危险之中。” 皇后与太子目光交融,再次验证了母子间心意相通的默契。“耐心地等待,不要给你父亲任何能够触及你、迁怒你的理由。” 郭衍之再走上船舷的时候,来时乘坐的那小舟仍乖顺地依在船甲旁边,顺着波浪起伏不定。 他踏了上去,却不见留候的保平上来侍候。衍之眯着眼往船舱深处望去,看见他正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枕着自己的胳膊,面上还盖着斗笠,似乎是睡去的模样。 太子低声问撑起长蒿的内侍:“他有上过船么?” 那船工似有忐忑,半天才垂着眼睛回答:“并没有。” 郭衍之点点头,没有多问。他还有许多事情要细细思量筹谋。 在母亲身边他排解了胸中抑塞,却并没有解决那个悬在头上的难题。 他专注地思索着如何向父亲提及广阳王的无理要求,微微皱着眉迎风立在船头,渐渐有些出神。 高大的龙船转瞬便出现在了眼前。 高耸的朱漆圆柱支撑起三层华楼,涂成红黑两色的船甲上用泥金淡银描着各色祥瑞图样,桅杆上低垂着的各色彩旌艳丽而夺目地飞扬在风中,而船头上雕饰的巨大龙首仍怒张着匠人巧手细描出的点漆金瞳,狰狞地望向辽阔青天。 郭衍之叹息着,漫不经心地整理了衣冠。 “将保平叫醒,上船了。”他对船工说。 可他很快发现,那并不是保平。 那人紧紧跟在衍之身后,本来是低着头恭顺的内侍形貌,可因为在上船时无人搀扶,他站立不稳,抬步时一个趔趄,踏得小舟剧烈晃动起来。那人惊呼出声,竟然是女子的娇柔嗓音。 众人十分惊讶,犹豫着是否要召唤侍卫护住太子。 她知道再也遮掩不住,终于在太子跟前抬起头来,露出了艳美不输春韶的面孔。 ——是荣显公主。 “你在这里做什么?”太子郭衍之忙扶住了妹妹。“保平呢?” 荣显觑探着哥哥有些绷紧的面色,“我叫她们把保平骗到大船上去了。” “然后就趁着我刚才和孃孃说话的时候,你悄悄上到了船上,藏匿在舱中?” 荣显并没有否认,只是娇憨地低声辩解:“哥哥……为什么女子不能上皇家龙船呢?明明柳婕妤都可以上来。” 郭衍之脸一沉,“谁给你的胆子!明明是个公主,却已经惯于和后妃们争风了么?” 闻得诛心之语,荣显面上飞过羞愤的红晕,却讷讷不敢言,许久才嗫嚅道:“哥哥,我没有想那么多……我没有怄气的心思,更不想被爹爹发现,我只是好奇这船上是什么样子,真的。” “胡闹!”郭衍之仍旧不悦地甩开袖子。 “衍哥哥,我怎么会胡闹呢?”荣显低着头沮丧地步上前去。在宽大的袖摆的遮掩下,她轻轻地捧起兄长的手,柔荑如丝绸般抚过,遗下一片幽凉。 “哥哥,我求你了,好不好?” 衍之心中泛起柔柔涟漪,仿佛整个滇池的桃花春水都在他胸口漾起波澜。他看一眼船边,那载着二人来此的小舟已经悠然地离去了。 他叹气:“不要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看就好,懂了么?” 郭衍之甚至不肯带着荣显走入内堂,只准她在甲板上略作盘桓。只一个眼色,几名内侍就紧紧跟在公主身边,提防着有人察觉这边的形迹。又有宫人匆忙地整备小舟,准备将公主送回到楼船上。 饶是如此,荣显公主依旧十分兴奋。她绕着甲板轻盈地奔走,毫不顾忌巨大的雕花舷窗内年轻的臣子露出的疑惑眼神。等到将这大船都绕了个遍,她才伸出手来,抚摸着船边围栏上雕刻着的水云龙纹,轻巧地笑了。 “也并没有多少区别呢,无非我们的船上雕着的是凤凰纹,比这个矮上一层,也没有那么多金吾郎拱卫在周围罢了。” 一位内臣忙趋步上前,试探着问:“既然如此,舟楫已经备好……公主不若便回去吧?” “好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快地颔首应了。“不然哥哥要怪我让他作难了。” 等到荣显公主被搀扶回了小舟,在船舱内安稳地落座于柳花毡子上以后,满船的内侍才略松了口气。他们目露希冀,眼巴巴地指望着船工快些把这位尊贵的麻烦人物带走。 却听到有人在喊:“且等等!” 他在船板上叫道:“我也要走了,待我上船。” 那撑船的内侍面露难色,瞥了一眼在船舱角落独自气闷的荣显公主。可未及拒绝,那人已经施施然步下船舷,轻盈地立在甲板之上,笑道:“总算赶上了,不然还不知要听那些老头子闲话多久。开船吧。” “你是谁?”荣显心中厌恶此人的无礼,冷声问。 她觉得被冒犯了,可全然忘记自己此刻正着内侍服色,又怎么会有人在意是否冒犯一名宫人呢。 那人惊讶地转过头,正是李延慎。 荣显十分惊讶,仓皇地发觉自己现下实在不是公主应该有的样子,羞赧地想用袖子遮掩住自己的面容。 李延慎却已经看到了荣显。 潋滟波光在他清透的眼中流转,倚着身后满岸的烟柳粉霞,他凝眸望着荣显,对她露出微笑。 “公主,又见面了。” 第14章 生隙 “竟然是你,爹爹议事结束了么?”荣显公主绷着面孔问李延慎。 “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无非是找了一群新晋的士人,饮酒吟诗罢了。”李延慎愉悦地回答,好像完全忘记了逍遥亭两人的初遇。 “被你说得这般儿戏,留神我告诉爹爹。”荣显公不悦地低语。 李延慎笑了。他轻佻地调侃:“公主帮我一次,我也替公主遮掩了一次,不是正好么?” 荣显语塞,羞恼不知如何应答。 波浪轻轻拍着船舱,温柔的水声回荡在舱内,缓缓晃开了别样的暧昧意境。 荣显垂下眼波不去看他,许久才轻声问道:“我裙子的铃铛,是被你拾去了么?” “可是这个么?”他嗓音清透。 叮灵灵的悦耳铃音,回荡在逼仄的船舱之中。 “给我。” 荣显伸手欲接,却看着李延慎又将那小海棠花铃收进了腰间金乌皮鞶囊。 “还不能还给公主。”李延慎笑着。 “我要是还给了公主,公主一定不会再替我遮掩了。”他的语气却全不像害怕,反而是故意要戏弄荣显一般含着盈盈笑意。 “那就算了。”荣显恼恨地一皱鼻子。她又高傲地舒展开艳光流转的眉目:“我也不缺那么一个铃铛。” 活像个赌气的孩子。 在这个奇妙的时刻,李延慎完全感受不到她的高傲于他将会是多么可怕的枷锁。他只觉得荣显美丽而可爱,一颦一笑流露出的光彩,映亮了他所在的这方狭小的舱室。 “你这样赶着逃出来,又是要去哪里呢?”荣显在李延慎沉默的笑意中感到局促不安,随意寻了个话题问道。 “晓白楼。”李延慎立刻吐出了一个对荣显完全陌生的地名,他观察到了荣显面上茫然无觉的神色,笑问:“公主可听过么?” “我没听说过,”公主摇摇头,鬓边垂着的珠珞划出优美的弧线。“是做什么的地方?” 李延慎故作神秘:“晓白楼是个酒楼,是极其了不起的地方,全天下都知道,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呢?” 荣显瞥他一眼:“一个酒楼而已,能胜得过宫廷里的供奉么?” 李延慎轻笑着摇头:“公主有所不知,这晓白楼的名堂,可不止是美味佳肴那么简单。晓白楼鱼龙混杂,地下掏出了半个窖,是招待贩夫走卒的地方。再往上依次就是普通的富庶人家,豪族子弟,清贵门阀,皇亲国戚。越往上,地位越高。甚至有人调侃,说要上晓白楼的资格,倒像是进出宫闱的章服一样难得而等级严明。晓白楼的第五层,传说无比豪奢,却还没有人上去过,是专为皇族嫡支预备的。” 荣显瞪大了眼睛。“真的会有皇室的人去么?像我爹爹,我哥哥那样的人?” 未待李延慎回答,却听到船工在外面低语:“已经到了。” 荣显立刻敛起好奇神色,端庄地整理好裙裾,款款步出舱外。 可她照旧不善于稳住脚步,又在登船时趔趄了一步,这一回却是小舟上的李延慎在扶住了他。他擎住她娇软手掌,若无其事地对她露出善意微笑。 荣显像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臂,心中暗骂他轻浮,又想起那日在逍遥亭的情境。 “等成亲以后,我带你去。”她听到他这样说,低低的耳音,如同被风不经意间捎来一样。 荣显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回过头去想斥责他一句,却看到小舟已经悠然地划开波纹,船工的每一次撑蒿,都将他带到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 她摊开手心,方才被塞入掌心的小海棠花铃,尚留存着李延慎的体温。 被桃花染上红晕的潋滟碧水,寸寸漫入眼帘,隔开分立的两人。 而他还立在船头,兴味盎然地对荣显眨着眼睛。 荣显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去,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许久,荣显都倚在雕镂花纹的朱漆窗棂旁,出神地摆弄着那个海棠花铃。 香圆在公主身边逡循已久,摸不清她的心思,犹豫要不要去将聂勉真请来。 却听到公主闷闷地开口:“香圆,泉弋现在在哪里?” 香圆这才放心一笑:“菱果裁了香囊送给聂先生,聂先生正在头痛如何回礼呢。公主闷了么?我去叫他来。” “等等!”香圆的话引起了公主的注意,她支起了身子,问道:“她为什么要送泉弋东西?” “您忘了么?上回在园子里步摇的事,您还说要杖毙了菱果。虽不是真的,她也吓得不轻,自然要备些心意感激聂先生的救命之恩。” 公主不悦地嘟着樱唇,“那她就感激她的就是了,泉弋为什么要给她回礼呢?” “自然是投桃报李呀。” 公主蹙眉道:“泉弋不是最爱讲规矩的么。宫里的规矩许他这样做?” 香圆沉吟片刻,答道:“当然是允许的。如果不那样做,会被认为是缺乏礼数教化的人,而受人鄙薄非议。” “即便是最高贵的人,圣上嫔妃公主之类的,也不能例外么?”荣显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香圆犹疑道:“自然不能例外吧。太子殿下受了官署的礼,不管多小的官,也要给送份回礼;即便是圣上富有天下,中宫每回得了圣上的赏赐,不也都会写谢表,有时还会回赠一些汤水、小玩意什么的么?就像公主常在念的毛诗里说的,投之以沐桃,报之以琼琚……”她看着公主渐渐翘起嘴角,惶惑地睁大了眼睛,问道:“公主,奴婢说的不对么?” “不,香圆,我觉得你说的很对,非常对。” 荣显深颔螓首,露出明媚笑颜。 每年上巳,是神策军护军都尉薛克公最紧张的日子。他一身与和融韶光格格不入的杀伐气质,防备着所有对皇室的安逸乐趣的潜在威胁。 此刻他眯起了眼,看着一叶小舟绕开了拱卫在两艘巨大楼船周围的若干小船,向着滇池岸驶来。 他手按在刀柄上,带领众人向那小舟围去,却看到里面走出一名女子,带着薄纱帷帽,穿着鹅黄上襦,杏红罗裙,步态轻盈地踏上碧草间的石径岸堤。 未及询问,那女子抢在侍卫前面出声。 “您是哪一位大人?”她问道。 薛克公轻轻皱眉,却也答了:“神策军护军都尉,薛克公。” “原来是薛大人。”她点头示意,“请给我备车,再派几个人,我要去一个地方。”她又思量片刻,补充道:“小心些,别太张扬了。” 薛克公十分惊讶,他本以为来人是哪一位船上贵人的婢子侍从,这一番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帷帽下垂着的浅纱覆住了那女子的面容,可从那颐指气使的语气依稀能辩明必定是一位宫掖中的贵人。 于是薛克公谨慎地低头应答:“今日圣上携宫眷游湖,整个滇池都被金吾卫、千牛卫、羽林卫,以及神策军围了,除非持有进出宫禁的鱼袋,不得擅自出入。” 那姑娘点点头,却并无回转之意。她扬起柔荑,将粉嫩的掌心举到薛克公面前,淡然道:“你看看这个,可能当鱼袋用了么?” 薛克公凑到跟前一看她掌心的纹样,心中悚然,冷汗涔涔而下。他立刻垂下头,再不敢妄自揣测来人的身份,更惶恐自己在不经意间冒犯了来人的容颜,俯身低语道:“请贵人恕臣不敬之罪。” 她却轻巧地笑着,不以为忤:“你恪尽职守,有什么罪?回头我请太子好好赏你。” 转眼间,两匹骏马引着的碧油车便准备停当了。薛克公也不敢上前搀扶,只在身后盯着那裙摆下时隐时现的一只细细镶缀着珍珠的重台履,绷紧了精神拱卫在侧。 她步入车厢,轻抬素手,放下了层层叠叠的飞金纱帘。 薛克公越来越不安,只觉得此事的诡异之处数不胜数,却不敢造次,思忖了许久犹疑着出言问询道:“敢问贵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晓白楼。”她沉默了片刻,如是答道。 香圆把着楼船舷板上的围栏,远远眺望着公主杏红色的裙摆隐入碧油车的月白纱幔,辘辘车轮碾压过浅色碧草,渐渐没入旖旎花海之中。 她恨不能再将身子探出一些,却已经再不能了。细细思量一番,香圆越来越难以克制心中忐忑。她犹豫再三,还是将此事告知了聂勉真。 “公主偷了中宫的凤印?”聂勉真惊怒交加。 香圆闻言惶恐地连连摇头:“并没有。公主只是趁着中宫小憩时,偷偷用凤印在自己掌上盖了个印记。聂先生,不会有事吧?” “你现在才问会不会有事?”聂勉真含着薄怒质问道:“自兴祖朝起,凤印可以调动宫中禁卫,云京守军,你说有没有事?万幸没有中宫手书懿旨,出不了翻天覆地的乱子罢了。 他细细思量着对策,恍若实质的目光压得香圆头皮发麻。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公主让你做了什么?”聂勉真问。 “我……”香圆咬着下唇,“我替公主换上了一套民间女子常穿着的衣裙。” 聂勉真蹙眉道:“原来如此,想来是自己跑去坊间玩耍了。此事中宫是否已经知道了?” 香圆摇摇头:“我越想越怕,所以谁都没敢告诉……” 聂勉真颔首道:“宫人不得随意离船,即便告诉了中宫也无济于事,快派人去禀报太子殿下,悄悄地将此事圆过去。若是被前朝的人发现公主动了凤印,中宫管教不严、公主恃宠而骄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他又冷声斥责道:“香圆,做臣子侍婢,有的人能够得青眼受倚重,随贵人青云直上,可有的人却只能将性命断送在高墙之内,甚至熬不到放外,你明白区别在哪里么?” 香圆垂首嗫嚅:“聂先生,我……我不知道” 聂勉真正色道:“为人仆媵,哪个不知道要听主人的话,可却没有几个能掂量清楚,何时该听,何时不该听,而能摸索清楚决意忤逆主人的时候,该如何不失去主人的欢心的人,恐怕就更少了。你明白了么?” 他看着香圆变幻不定的神色,稍稍和缓了神色。 “快去吧,不要等到事情发展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 那时,坐在碧油车中的荣显还翘着嘴角笑意。 她满怀着绮思,盘算着自己会在晓白楼中有什么样子的奇遇,费神思索着如何才能狠狠捉弄李延慎一番。 ——再也不能让他用逍遥亭的事情笑话自己。她面上又发烫起来。 李延慎会在第几层呢?荣显想着,不过没关系。有她懿德荣显公主在此,他自然也就有了上五层的资格。她又摊开掌心来看那稍微有些含混的丹砂朱泥,她可没有鱼袋章服,也并不想抛头露面,不知道晓白楼的人认不认得凤印呢? 还得先找到李延慎……真是麻烦呢。 却在步出车厢的那刻,她看到了李延慎。 他正面对着她,那精致的容光让人根本无法怀疑只是皮相相似的人。可他的视线却凝在另一个女子面上。 那样关切的融融目光啊……那辉映着一汪碧水乱了荣显心神的闪烁眸光,立刻变得那样浮浪而微不足道。 荣显公主看着他解下自己披着的烟青纱罗制的通裾大襦,温柔地将那瘦弱的女子裹了进去。 和风冷彻,寸韶成灰。 荣显叹息着,转过身去,再也不想看了。 不知何时,云端飘来酥润春雨,天空中降下的细细的银丝,被和风托着袅袅坠落,沁凉地抚上行人的衣襟,温柔地沾濡上延绵河山锦绣春光。 荣显低下脖颈,素手略提起裙角,防止罗裙沾上泥污。即便独立于陋巷的角落,神思恍惚,骨子里的宫廷教养仍不允许她松懈。 然后她听到有人问:“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呢?” 半幅碧色伞面出现在荣显额前,遮挡住视线里灰青色的天空与无端而来的风雨。 荣显惊讶地回过头,竟然是郭衍之。 太子也轻装简行,褪去了那贵气逼人的繁缛衣冠,换上了一身士子身上常见的白绡罗春衣。挟雨微风轻托着他宽大的衣袖,面孔也如萦绕着水雾一般温和,与玉同色的修长晶指正握着一柄长骨碧油竹伞,替荣显挡住了大半雨水。 一时间,言语竟然梗在了荣显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在看到兄长的那瞬,仿佛有什么勉力维持的东西在身体里塌陷,她再也不需要硬撑着的骄傲灰飞烟灭。脱力般的轻松之后,荣显努力地压下瞬间漫上眼睫的泪意,维持着声音的乖巧平稳。 “哥哥,你来了。” 荣显翘起嘴角,熟稔地展露出两个圆圆的笑靥:“什么时候到的呢?都不告诉我。” “刚到。发觉你不见了,找了你好半天。”衍之微笑着说。“冷么?” “……不冷。” 荣显觑探着兄长神色,拿不准他是否也看到了刚才那幕,于是故作轻快地翘起嘴角,笑问:“哥哥是不是要骂我了?” 果然,郭衍之还是如往常一样不留情面地训斥妹妹:“你也知道!偷上龙船,又偷偷跑出滇池,哪一样不是要闹到我跟前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回去我就请孃孃将你禁足,不准你迈出凝辉院半步。” 荣显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抗辩。 她沉默着垂下眼睛,轻轻将额头抵靠在兄长肩上:“哥哥,对不起……我不过是听人说晓白楼的点心好吃,就想来尝尝。” 郭衍之也不问她从何处听到了这话,只是轻缓地回答:“晓白楼确实声名远播,云京贵人去得也多,但到底是三教九流齐聚。你如果想吃那里的菜肴,我着人叫他们送些到滇池来就好了。” 荣显将面孔埋在哥哥肩上素衣的一片微凉中,闷声回答:“不,我已经不想吃了。” 郭衍之抚慰地拍拍她的肩,“那就回去吧。孃孃该着急了。” 荣显低声应了好,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已在巷口等待的车驾,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郭衍之说:“哥哥,这个送给你。” 她一扬手,一枝杏花挑着的香囊抛向了郭衍之。衍之抬手,精准地接住了,再细看那银朱锦上泼艳的彩线绣纹,粗陋的针脚正是妹妹的手笔。 “是真的要给我的么?”衍之打量着香囊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我倒还没见过这样散漫的女红呢。” 荣显也笑了:“你就收着吧,我想总不会连你也笑话我。” “那是自然。”衍之将香囊收进袖子,“自然轮不到我来笑话你。” 听了这似乎别有深意的话,荣显心中一阵刺痛,却也安下心来。 她不想哥哥知晓自己的狼狈,不想他牵扯进这件事情,因为多年宫闱生活淬炼出的直觉已经告诉她,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此事将不再仅仅是她与李延慎之间的嫌隙,而会被理解为李家对太子、中宫甚至圣上隐晦的忤逆。 而无论双方胜负几何,她都还是将步出宫中朱墙围起的琼楼玉宇,再迈入到琅琊王府的青瓦屋檐之下。 何必要在此刻徒劳地掀起波澜?来日方长。 她又想起那个在细雨中柔弱地依偎进李延慎怀抱的女人,清冷眸光一闪而过。 “我真累。”她低头笑一笑,“我想回到孃孃身边去了。” 她迈着款款的步态,面上却是一位高贵美丽的皇家公主从未有过的疲累和灰败。 她回过头,看到郭衍之没有跟上车驾:“哥哥不和我一起走么?陪我一起走吧。”她恳求着。 她再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希望有人陪伴,可衍之却好似无意间转开了眼波,不看妹妹满含乞求的眼神。 “没事,你先回去吧。”他淡淡地回答,“我就在后面。” 等到公主的碧油香车转出了巷口之后,郭衍之才带着保平回到了自己的行车之上。 他神色阴鸷,和方才在雨中擎着竹伞的温润男子判若两人。“保平,你去查查。” 他压抑着怒气,冷肃地低语道:“把那个女人的来历、李延慎和她相交的始末,事无巨细,从头到尾,给我查清楚!” 第15章 红杜 再度踏进平康里如意坊的大门时,镜儿心中不是没有唏嘘的。 这雕梁画柱,这歌舞升平,珠玉填咽成的繁华绮丽并没有丝毫改变。她以为自己已经挣脱了这樊笼,兜兜转转间才明白只是自己的大梦一场。 “徐姑姑,我回来了。”对上如意坊管事的眼光,镜儿摆出了自己最妩媚的笑意。 被唤作姑姑的女子已有二十七八岁,看到镜儿十分惊讶:“你怎么回来了?那暨南的贾公子不是已经花了重金,将你移籍带走了么?” 镜儿不悦地蹙起峨眉:“那个人,只知道宝贝自己的货物,根本不顾及我的安危。我随他贩货至沙城,路上遇到胡匪,他便把我抛下了。” 徐姑姑叹息着:“想来都说商人重利,说的真是不错。”忙招呼着人安置镜儿,才又关切地询问道:“那你现在回来,可有没有什么打算?” 镜儿摇摇头。“我哪里有什么打算?我除了在这花坊中过日子,还会做什么?还是想求姑姑收留我。” “哪里用这么客气?”徐姑姑笑了,温润的眉梢眼角仍残存着年少时的美貌。“不过你原来的房子空了出来,我便安排了别人住进去。你现在先和你姐姐挤一挤可好?” 镜儿的姐姐姓杜,小字红儿,被坊间的浮浪公子谑称为红杜。两个人自小一起被买入花坊做了官妓,一起学艺盘髻,倒比普通人家的姐妹更多了些相依为命的亲厚。 她一双哀愁的狭长眼眸上下打量了镜儿,见她都安好,才问:“好不容易才出去了,还回来做什么?” “所托非人,能再回来见到姐姐,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镜儿对红儿细细诉说了自己此行的经历。 红儿连连叹息:“本以为那些商贾会比士人贵族多几分真心,是我想错了。” 镜儿却不似姐姐般沮丧,兴奋地说:“这一回却也不是全无收获。我找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能够帮我们脱出如意坊。” 镜儿对红儿絮絮说着与李延慎的几次相谈,眼中流露出神往。“等我们再积攒些银子,我就去求他将咱们带出去。然后我们置办下几亩良田,虽然辛劳一些,好歹不用在这里任人欺侮。” 红儿看着镜儿神采飞扬的样子,也不由翘起嘴角,话音里却仍有犹疑:“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可信呢?如果他将你带出去,却是带进自己府中作侍婢,你不就白费心思了么?” 镜儿笑道:“别人倒是可以,我寻到的那个人却绝不可能那样做。如果他那样做,怕是皇帝都不依呢。” “这是怎么?” “那个人即将尚主,而且正是那位坊间传言最受圣上宠爱的荣显公主。我们挑两个人新婚燕尔的时候去求他,他难道还能不顾及新婚妻子,也要将两个伶伎带入府中不成?在沙城时我还见到了他的父兄,都是十分克己的人,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红儿沉思道:“我觉得是你异想天开。这般大族高门,对伶伎侍妾的事情见得多了,也看得极淡泊。即便是一般清贵门阀的主母,若是刁难丈夫的侍婢,都会被外人讥讽为缺乏教养和风度,何况那是公主,若是跟夫婿计较几个伶伎的事情,岂不是更会被贵族们耻笑心胸偏狭么?” 镜儿娓娓反驳道:“姐姐这样想,才是真的不懂那些高门贵人的心思。殊不知,公主下降,只有别人捧着她的道理,哪里有她捧着别人的道理?若是等到她去刁难侍婢,宫中必定要先责备丈夫忤逆不顺。所以,公主的确不大可能会计较,可是那驸马,却是一定不能不计较。” 红儿觉得妹妹说得有理,舒展开眉目连连颔首,调侃道:“可见去了一趟沙城,世面见得多了,实在也是长了见识呢。” 镜儿喜色更浓了几分:“既然如此,改日我就托人去请他,让他也见见姐姐。” “不用了。你……你自己去吧。”红儿微微红了脸,嗫嚅道。 镜儿十分惊愕地扬起峨眉。 红儿瞥见妹妹神色,愈发羞赧地低垂下头,一缕乌发自松松挽就的发髻中散落,垂在她脖颈优美的弧线之间。 她甜蜜地笑了,低声解释说:“有一位大人,有意纳我做妾,我想了想,同意了。” 镜儿蹙眉诘问:“姐姐竟然愿意给他做妾?” 红儿赧颜道:“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的。” 那个人叫做陆敬戎,在云京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不够分量能够横行京都,但许多人见了他也是会客气地应酬几句的。 他迷恋红儿的舞姿,饮宴时常邀她相陪。他就坐在筵宴的角落看着她翩跹的舞步,灼灼目光烧在红儿的面上,让早已艳名远播的红杜竟有了刚盘髻时的忐忑。 “他说他会带着彩礼来,就在这几天。”每每提起陆敬戎,红儿眉间就流露出别样的温婉。“我等着他。” 偏巧这时候徐姑姑敲了门进来,“红杜在说要等谁呢?” 姐妹两人忙起身殷勤道:“姑姑来了。” 徐姑姑笑盈盈地颔首,开门见山道:“有位陆大人拿了十分贵重的彩礼来,和我说要迎红儿入府作妾,我来问问红杜自己的意思。” 红儿垂下眼眸,含羞问:“是哪一位陆大人?” 徐姑姑笑道:“不就是总在角落给娘子捧场的那个。他诚挚地爱慕娘子,整个如意坊谁不知道?娘子,你可愿意么?” 红儿难抑欣喜,翘起嘴角。“姑姑,您觉得好么?” “这话就是愿意了。本来诸位大人喜欢你,随意置籍到哪里都可以,哪里有你说不的分?可这位大人竟然想要为你脱籍纳娶,想来是真心的。”徐姑姑执起红儿的手:“这平康里,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际遇呢?你可要珍惜福气啊。” 这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可三日后陆敬戎带着彩礼来时,徐姑姑却矢口否认这件事。 陆敬戎怒气冲冲地找来红儿一同对峙。 “不是说陆大人么?”红儿始料未及,讷讷地问着徐姑姑。 徐姑姑笑道:“我说的,可不就是这位卢大人。”自她身后,出现了一个衣饰繁丽的青年男子,红儿认得那人。他名叫卢思正,也是众人皆知的红杜的爱慕者,一掷千金的豪气手笔无人能及。 “原来是卢大人……”红儿连连摇头:“不,我要跟的不是他……” 徐姑姑瞥了一眼卢思正沉郁下来的神色,蹙眉喝道:“当日我可问过你是否愿意为人侍妾?是不是你亲口应承了?” 红儿面上难抑惊惶,眼波在陆敬戎和卢思正之间流转不定。“不错,姑姑问过我,我也答应了。可是……” 徐姑姑又逼近一步,寸步不让地诘问:“我可与你讲明了是卢大人?” “是,但我……”红儿瑟瑟发抖,仍持着柔弱的纤细声气。 镜儿正欲上前为姐姐辩白,却听到一声暴喝。 “为何负我!” “我诚挚待你,一片心意全交付你这娼门女子,想与你长相厮守,你为何要负我?” 陆敬戎死死盯着红儿,额上鼓起青筋,原本清俊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狰狞。 “大人,请且听听我的话——”红儿伤心地泪盈于睫,话没说完,余下的字眼却已经化为一声痛苦的低吟。 是陆敬戎。 强烈的恨意炙红双眼,血灌瞳仁。 他抽出随身的佩刀,狠狠地捅进了爱人的胸口。 那是镜儿第一次听到金戈撕裂人的血肉的钝响——这一切宛如在梦中,她竟然怔怔地想,原来这声音和西市屠户宰猪时的那一声,并没有多少区别。 想来,对这些披紫衣朱的贵人们来说,这本来就没有区别。 然后镜儿看到自小护佑着她长大的姐姐,迅速地枯萎了容光。她的鬓发仍旧牢牢地束缚在发簪之下,她的胭脂仍熨帖地浮在面上——枯萎的只是红儿。红杜瞪大了那双曾经入过无数少年春夜绮梦的含睇凤眼,颓然地倾倒在地上。 镜儿扑了过去,牢牢地抱住红儿。红儿的喉间咳着血,格格响着,却吐不出半个字音。然后,她的眸光逐渐暗淡了下来。温热的血液轻柔和缓地自镜儿指间涌出,正如红儿对镜理妆时那一脉柔顺的姿态…… 她想起那时姐姐在说,“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的……” “陆大人此举,未免有失风度吧?”卢思正虽然惊骇,很快脸上就换了怒色:“陆大人若是实在有心此女,向我讨要,我又岂有驳回之理?可现在杀了这个女人,惹得你我二人都不好看!” 陆敬戎只是呆呆地看着红儿的尸体,并不回答。 “无非是个官妓,陆大人要何必这样呢?”卢思正看着陆敬戎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的样子,更觉得被羞辱了,低喝道:“莫非陆大人着意以此举侮辱我?” 又是没有人回应。 卢思正终于用尽了耐心,他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愤恨地一甩袖子:“陆大人,来日方长,就此别过!” 镜儿仍怀抱着姐姐逐渐冷却的尸身,她的手无论如何努力地按住那残破的缺口,也只空徒劳地沾了满身的湿热黏腻。 “她死了……”镜儿喃喃道。她终于放弃了,颓然地跌坐在血泊中。“陆大人,陆大人,我姐姐她死了,她说你对她是真心的……” “我对她确实是真心的。” 许久,陆敬戎低声回答道。他面上灰败晦暗,不知是在悲哀红儿的逝去,震惊自己竟然亲手葬送了爱姬的性命。 “你对她是真心的?”镜儿的秋水双瞳如同沾染了血色般赤红,她扑上去抓住陆敬戎的绣着华贵兰草纹路的衣袖,血污糊住了细密繁复的绣线。 镜儿嘶嘶地质问着:“所以你就杀了她?所以你杀了她!” 她的尖叫响彻整个如意阁。 徐姑姑已经叫了人进来,焦急地呵斥道:“叫什么?惊了别的贵人!”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如意坊中的两个高大的仆人抬起尸体,又有几个仆妇卷起柔软的织锦地毯,端来了清水擦洗渗到地面上的血迹。 红儿的生死,她存在的痕迹,都将被轻快迅速地抹去。 镜儿绝望地想闭上眼睛,却不由注视着姐姐满是血污的青色的面孔。那面容上曾经流转着怎样动人的眼波,怎样巧倩的笑容,精致的额妆,半点的绛唇,留住雀鸟驻足的美妙歌声,使西域胡姬都羞惭的华美舞步……她历历在目。 趁人不备,镜儿拔出插在姐姐胸口上的刀,鲜血掩盖了刀锋原来的冷冽颜色,那锋锐上仍残存着红儿生命的温度。她悲伤地哀嚎着,将那刀向陆敬戎挥去。 陆敬戎恍若未觉,呆若木鸡地看着那凶器砍向自己的面门,停在自己鼻子前三寸处。 是徐姑姑带来的一个仆人从背后牢牢擎住了镜儿的纤细手腕。 刀落地的声音中,镜儿听到徐姑姑淡淡的叹息。“她现在这个样子,看来是废了。将她赶出如意坊去,别叫她再回来。” 在两个男人夹起她的胳膊将她拖出去的时候,镜儿听到自己的满腔辛酸,化为了一声撕裂般刺耳的笑声。 “我不会再回来了。绝不会。”她恨声道。 镜儿在雨中独自走了许久,茫茫天地,哪里都去得,又没有哪里是她的去处。 一匹骏马停在她的去路前。镜儿停住脚步,抬起头来。 “镜儿娘子,这是怎么了?”那人声气里有真挚的关切,他翻身下马,颀长的身影为镜儿遮去半数斜雨。 那是李延慎。 镜儿却仍红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惨声问道:“你说,是我杀了人,为什么要报应在我姐姐的身上?” “噤声!”李延慎低低喝道,他将自己的大襦解下,披在镜儿身上,扫视了四周。“你这一身血污,怕别人找不到你头上来么?” 镜儿的样子见不得人,李延慎便在晓白楼楼底、给贩夫走卒的半窖的阴暗角落里,听完了事情的始末。 镜儿捧着半碗热粥,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说来讽刺,我们姐妹费尽心思想脱离的如意坊,现在却已经将我扫地出门,甚至不想让我在那里多停留一刻。枉我自作聪明,费尽心思,到底还是姐姐的这一条命换来了我的自由。” “你姐姐的确是可怜。”李延慎说着淡而无味的安慰。他十分不习惯这满室的污浊泥垢,仍不安地绷着面孔。“娘子现在可有什么打算?”他看着镜儿苍白的脸色,又柔声补充一句:“娘子不必害怕。那陆大人不会迁怒到你头上的。” “我没有杀人,为什么要怕?”她咬牙切齿,像是在咀嚼冰冷的愤恨。“我要去告官,要那个人死,我要为姐姐报仇。” 李延慎摇摇头:“无非是杀了一个官妓,他又是有官职的人,这算得了什么大事呢?告官报仇这种荒唐话,不要再提了。” 镜儿嘲讽地笑了,将满含仇恨的眼光抛到李延慎面上。“不是什么大事?那我的生死又是什么大事呢?微不足道的贱命,不值得劳烦公子。” 李延慎闻言一梗,苦笑着柔声劝慰:“我不过是照实说了,娘子何必迁怒于我?” 镜儿冷哼一声,落下更多的眼泪,却再也不肯理会李延慎了。 李延慎听到那番尖酸的话,头痛不已。可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流落街头呢?他心中又涌上对镜儿的怜悯,叹息着,听到自己已经冒然开口,揽下了麻烦。 “请恕我轻狂冒昧,来为娘子安排一个去处吧。” 到底是大族公子颐指气使惯了的脾性,他毫不顾及镜儿的心意,就这样自顾自地替她做了决定。 第16章 失魂 红儿温热的血液飞溅到陆敬戎手上的时候,如同被灼痛一般,他再也握不住那刀了。看着她倒在血泊中了无生气的样子,他的灵魂似乎也一并离弃了身体。 在镜儿拿着刀砍向他的时候,陆敬戎的心中甚至有了微微的期待——至少毙命在同一柄凶器下,即便不能生而厮守,死后幽魂也许能常相伴吧? 徐姑姑将镜儿赶出如意坊之后,便支使着美貌侍婢来伺候陆敬戎盥洗换衣。 陆敬戎却寥落地摆摆手,拒绝了。 难道别人闻不到这空气里刺鼻的血腥气么?混着红儿身上甜蜜的脂粉香气……这样诡谲的味道,似是她眼中流转的含怨眼波…… 红粉骷髅。 陆敬戎再也不想再这里驻留。他跌跌撞撞地甩开追着搀扶自己的女婢,莽撞地冲出大门,独自离去了。 素日熟悉的街道,却如高山峻岭般难以跋涉。他拖着步子如梦游般行走于街市之间,分辨不出自己的去处。 他蒙昧地随着人潮,竟然走到了素堤。 滇池花云,素堤柳烟。 点点柳花如云雾,如飘雪,在空中轻盈地沉浮,短暂地留驻片刻,又随着风儿飞远。 他所爱的红儿,怎么也这样飘忽地远逝了呢? 陆敬戎在垂首间,看到了镜儿留在自己袖上的血红手印。 那是红儿的血。倾国倾城的红杜,就这样死在自己的怒火中。也许那个时刻,他已经分不清爱恨的界限,因为这两种情感都是如此纯粹而强烈…… 华丽而凄美的缘分,值得他用生命祭奠吧…… 这种哀戚而美丽的感触撞进他的胸口,让陆敬戎喘不过气来。 在这春草丛生的浅堤,陆敬戎已经提前枯槁了。 他也不再顾惜脚上那昂贵的*乌皮靴,直愣愣地踩进碧色春水里。 却有人走到陆敬戎的身边,扯住了他沾满血污的衣袖。 那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年轻人,穿着风趣的翻领窄袖胡服,他手臂瘦弱,却箍得陆敬戎一步也不能再往前。 “这位大人,我家主人想要见你。”他温和地笑着。 陆敬戎数次发力,好不容易才甩开他的手。他内心鄙夷地想,在这偌大的云京城,人人都能有几个小厮来自壮声势,可是像此人一般没礼貌地冲上来就求见的却是少见。 陆敬戎冷淡的态度仿若又有了往昔的倨傲:“你家主人?他凭什么要见我呢?可有拜帖递上来么?即便有拜帖,我现在也不想见他。” 那年轻人敛去笑意,低声道:“想来,大人并不清楚我家主人是谁,才会说这样的话。” “哦?你家主人是谁?”陆敬戎讥诮地反问,存心向这个世界倾泻他满腔的敌意。 “当朝太子。”那人淡淡地回答。 陆敬戎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见太子。 他明明已经决意求死,了无生生念,世间不该再有任何至高无上的权力值得他畏惧。 可他就是流着冷汗,迈着狼狈而沉重的步子,神使鬼差地跟着走了过去。 堤边绿草中,停驻着两头青牛引着的轩车,窗棱边装点着灿烂的桃枝与连翘。四面都垂着深深浅浅的碧纱帷幔,偶有风雨斜斜托起一角,露出里面金玉堆砌的繁复雕饰。 实在像是普通的清贵公子踏青而来,难怪自己没有丝毫留意到。 陆敬戎恍恍惚惚地行到跟前,看着那胡服年轻人转头望他,才想起要行礼。当即撩起襕袍下摆便欲伏地叩首。 “不必。孤不欲招摇。”他的声音自帷幔间传出。 戛玉敲冰一般的清朗声音,如霜雪般声声透着疏淡冷肃,渗进炙烤般迷乱而惶惑的心思,倒是让陆敬戎清醒了一些。 “你是陆敬戎?”他这样问。 “是,臣正是金吾卫外城左街使陆敬戎。”陆敬戎呆滞地回答着,竟然不顾君臣之礼,抬起了头来。 隔着影影重重的纱幕,他能依稀辨别着那人的侧影,微微凸起的眉骨,英挺的鼻峰,俊秀的下巴下面是修长脖颈的优美起伏。 陆敬戎甚至在恍惚间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烟波轻轻留驻在自己的面上,而微微打了个寒战。 那人如同神像一般将庄严宝象隐于纱幕之内,不经意间却自有不容触及的肃穆威仪流露。 这便是大梁最年轻而高贵的统治者了。 如浇头的一盆雪水,陆敬戎突然清醒了。他觉醒了全部身为臣子应有的敬畏,又开始感到自惭形秽。那些他曾经珍视的红儿的鲜血,似乎与屠市沟渠中流淌的污浊也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让他越发为了自己的驾前失仪而羞惭。 “衣衫不整地拜谒殿下,实在是臣属的屈辱。”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情真意切地说出这样的话。 陆敬戎低垂的眼睛,用余光看着车里的那人。太子晶莹手指间尚挟着一小支蕊如碎玉的红粉杏花,他就用那花枝微微挑开纱幕的一角,流泻出的一点妍丽光华瞬时拨开了满空阴霾。 和风细雨,尽卷入那一点眸中流光。 “大人的穿着确实和那些朝堂上的冠服不太一样。”他笑了。 陆敬戎赧然垂首:“臣品秩不够,一直未能得圣上垂见。” “大人是左街使?”他又问了一遍。 “正是。” 太子意味深长地扬起尾音。“啊……你也算在自己的辖区滋事了。” “臣惭愧,请殿下治罪。”陆敬戎又恨不得自己能跪下去。 他却说:“还治罪做什么?你不是要寻死了么?” 陆敬戎十分讶异,默然许久,才讷讷开口:“是,臣已经决意一死。” “听说你杀了一个心爱的歌伎,可是要为了这件事?” 陆敬戎局促不安,许久才答道:“是……”他十分担心自己粗陋浅薄的爱情引得这样的人轻贱哂笑。 他却真挚地叹息着:“杀了一个官妓,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陆大人竟然想要殉情,也实在称得上是有情有义的人。” 这褒奖来得意外,陆敬戎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他又说:“既然如此,陆大人可还有家眷父母?孤着人关照一番。” “……家母尚在,臣的幼弟可以奉养母亲,不敢劳烦殿下。” “嗯。”他轻声问:“那令弟可否代你,全那食禄之臣所应行的忠信之节呢?” 几个字像是万钧之重压在陆敬戎头上,他的膝盖颤抖着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扑通跪在了地上。他嘴唇翕动,面上冷冷的雨水从嘴角渗入,口中只感到一片咸腥,分不清是汗是泪。 他叩首再三,痛声道:“臣糊涂,臣知罪。” 他泣涕交加,失去红儿的痛苦,对自己的愤怒与懊悔,以及对太子竟然没有打断他哀泣的耐心无以为报的感激,全都化作了滚烫的眼泪,划过已经被雨水浸得湿冷的脸颊。 许久,陆敬戎才克制住自己的失仪,低声道:“可事已至此,臣怕是已经不能为殿下尽忠了。” “何出此言?” 陆敬戎又是痛悔:“臣因为怒杀爱姬,已经和那卢平章的族侄卢思正成了仇雠,又兼臣本司职坊市安定,实在是有负圣托。而且……”他又垂首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低语道:“臣这双手,怕是再也拿不了刀了。不然,纵使令臣如寻常士卒般在沙场上为家国抛了性命,臣也是甘愿的。” “既然陆大人有这样的志向,孤又怎么忍心置之不顾呢?此事便由孤来承担,只是恐怕陆大人要换个地方做官了。”他语声平静,好似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陆敬戎许久才反应过来,不明白自己何处得了太子的章法,只得发懵地接过这从天而降的恩宠,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的话。又心里忐忑,问道:“不知殿下将令臣往何处驱使?” “你不明白么?”他又低低地笑起来,“难怪这些年都只还做着左街使。” 陆敬戎脸面发烫,低首道:“请殿下垂训。” 太子不露喜怒地淡然说道:“这一切说不准,都得看圣上的心情了……” 陆敬戎看着车轮辘辘转动,带着太子殿下越走越远。那两头散漫的畜生扬蹄迈着与众不同的庄重步态,仿若也与车驾中那人的无上威仪融为一体。 如此鲜明而光辉灿烂的人啊…… 不知何时已经雨过天霁,低垂着金红色的太阳,半湖跃动着点点金霞。陆敬戎双眼追逐着那远去的车驾,却仿佛追逐日光般灼得眼前模糊一片,一眨眼便滚下了泪来。 这种忠诚而炙热的敬慕之情,不但已经融入陆敬戎的心血,奔流在他的躯体之中,也将会代替已经随着红儿逝去的杳渺魂灵,支撑着他过未来的生活。 第17章 雷霆 上巳之后,荣显公主好几日悒悒不欢,整个凝辉院都笼着一层阴霾。 没有人敢上前去问询,都巴巴地将目光投向聂勉真。 聂勉真细细观察了一番,心中也有了些许揣测。这一日就对荣显说:“公主神机妙算,果然那铃铛自己就回来了。” 荣显惊讶地看着他,聂勉真手中正晃着那枚海棠花铃。 她笑道:“真是这样。这铃铛怎么就回来了?” 聂勉真端详她神色,并无破绽。只是他熟知荣显欢畅的样子,总觉得那笑意被阻在她秋水之外。 他笑道:“说来也怪。竟然是从咱们院子里的荼蘼架下拾到的。” “是你拾到的?”荣显笑得倒比平日还明丽,“这铃铛倒是和你有缘分。不过那裙子已经修补好了,也不上这个了。” 她轻轻抬手,一道金色弧线划过,那铃铛就被丢到了窗下的花池中。微弱的咕咚一声,就沉了下去。 聂勉真心中愈发笃定了,便问:“公主有什么心事?” 荣显知道聂勉真察觉,也懒得再装,直接询问:“这铃铛是谁拾到的?” 聂勉真一愣,就回答:“是菱果。” 荣显皱着眉想了片刻,“是那个弄丢步摇珍珠的那个?”见聂勉真颔首,她又想起船上香圆那一番话,心中憋闷,冷声道:“叫她来。” “你拣了铃铛,就直接交给他了?”荣显目指聂勉真。 菱果抬头瞥了一眼聂勉真神色,又将头垂得极低,瑟缩道:“是。” 荣显笑了。“这就是了,你不认我这正经的主子,只认他,是不是?” 菱果不知道如何作答,膝盖一软跌在地上。 这凝辉院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纷繁复杂,公主一向都是甩手不问,全托付给聂勉真。这一句质问实在是欲加之罪。 菱果被罚去请杖十下,谢恩后退出室外便哭了出来。 聂勉真跟在她后面也出来了。 “你不必去。公主的脾气大,但去得也快。回头你若真去领了,她反而要内疚。”聂勉真温煦地抚慰她:“是我牵累了你。公主这些日子心中郁结,无处纾解就拿你撒气,还望你体谅她。” 菱果垂着头落下两滴泪来:“我也不知为何,总是不能得公主的喜欢,上一回就是……” 话没说完,又听到荣显在里面连声叫聂勉真。 “你先回屋里歇歇,别再哭了。” 聂勉真只好笑笑,又回到屋里。 荣显秋波一横,无理取闹地质问他:“我准你出去了么?你怎么就那么护着她,就因为她送你香囊?” 她见聂勉真笑,更加恼恨:“你又送她什么了?” “你这是哪里来的脾气?以前还只是摔东西,现在就开始拿下人出气,是不是以后还要拆房子了?”四下无人,聂勉真也稍微放肆起来。 荣显就带了哭腔:“我就是不喜欢她,不行么?你要是受不了我脾气,我请孃孃调你到别处去。” 聂勉真知道自己和菱果一样无端获罪,也不戳穿,轻松地调侃道:“臣在前省时,和菱果的哥哥凌安住在一起。他们家里三个孩子,都入宫为奴,在外面已经没有亲人了,十分可怜。我看在她兄长的份上,也该对她多几分照看。难道,公主这都要动气么?那就请将臣调回前省吧。” “我就不遂你愿!”荣显仍在赌气,瞥一眼聂勉真,思量许久才嗫嚅道:“那菱果是有些可怜。她可真去请杖了?” “臣擅自把她拦下了。”聂勉真坦然地回答。 “你做得对。”荣显全然忘了方才自己怎么斥责菱果只认聂勉真,轻轻地点头,“挑些缎子赏她吧。” 她又伏在案上将脸埋进自己手臂里:“泉弋,其实你不知道,我也很可怜呢。” 聂勉真笑道:“臣也知道公主近来烦心事多,可您别忘了,万事还有中宫和太子。” 话音未落,却是香圆走了进来。 荣显见她面色沉重,问:“怎么了?说。” “刚刚宫里传来消息,卢修仪有了身孕,已经有三个多月。陛下从仁章殿出来就赶了过去,竟然比余昭容、柳婕妤有孕时还要欣喜。” 荣显点点头,面上沉郁一闪而过,斥道:“这是好事!还不去准备些项圈手镯,金银玉器作贺,哭丧着脸做什么?” 香圆诧异:“咱们不是素来跟着中宫么?难道还要单独备下礼物?” “我有自己的份例,又出降在即,怎么还能和小姑娘一般?” 她想了片刻,又补充道:“就从爹爹赏来的西域东西里挑些最好的,礼物备得重些,挑圣上在的时候送过去。” “可是将圣上的赏赐送人,实在不妥当,恐怕会……” 荣显截断了她:“我这里最好的东西,不就是爹爹赏的么?不这样,怎么显出我的情意?” 香圆迅速地转着心思,也不再多言,应声是就退了出去。 香圆出去后,荣显仍歪着头不知思量什么,恍惚间竟然露出一个笑容。她望向聂勉真:“你瞧,即便是孃孃和哥哥,也是很可怜的。” 一时间,聂勉真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两个人相视苦笑,唯有默然。 卢修仪怀孕五六个月时,饮食愈发倦怠,终日恹恹的。陛下搜罗了各种奇珍异玩流水般送入丽景院中,仍是难见美人开颜。 便特准了卢平章的妻子许国夫人入宫探望。 拜谒过中宫之后,许国夫人踏入丽景院,沿着翠竹掩映的小径,便先到了卢贵妃处。两人如仪叙礼,卢贵妃便亲厚地给许国夫人赐了座。 “家里人可好?” “都好,全仰仗着夫人的福气。”许国夫人颔首道。 她也是高门贵女,几句应答并不露怯,甚至还有些瞧不上卢贵妃。——入宫这许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处处仰仗着家门声势,却还是被一个不入流的士族之女压得死死的。 “新酿的蜜姜,夫人尝尝。”卢贵妃指点着宫人摆上几碟点心果子,就将她们屏退出去,在榻上换了个姿势,叹道:“唉……想来哥哥最近也不消停吧。” “夫人的意思是?”许国夫人直截了当地问。 “国难前我卢家也掌着天下兵马,现在却处处受李氏钳制。他们现在风头正强,哥哥心里也不好受吧?” “陈年旧事,还提那些做什么?谁不是为国尽忠?自然应该是有能者居之。”许国夫人的话滴水不漏。 卢贵妃已经辨出话音,仍不甘心。“唉……现在李家尚主,已经是和太子同气连枝。日后太子母族霍氏也会越来越被抬举,留给卢家的地方,是越来越小了。” “话虽如此……你哥哥却不是这个意思。”许国夫人沉吟片刻,笑着回答。“大人的意思是,若是因为中宫的女儿下降,李家便成了太子的人,那陛下就根本不会将荣显公主下降李家,还不如嫁个贩夫走卒,还能睡得安心一些。” 卢贵妃脸色沉了下来。 在她的沉默中,许国夫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月牙凳上,又将一枚梅子姜放入口中,笑着评点道:“宫中的小食,确实与坊间的手艺不同。夫人在宫中有这样的福气,何必还思虑过重,想些无关的事情呢?” 卢贵妃知晓这话必定是哥哥的授意,刚欲出言回应,便听到有人在外面低语。 “奴婢有事回禀夫人。” 是卢贵妃身边的女官凌华。 卢贵妃扬声叫人放凌华进来。 凌华穿着翠色短襦,水青色的烟罗裙,外面罩着月白花笼。她站在门口对贵妃与许国夫人施礼,然后就趋步走上前来。行走间带进来外面的湿冷水气,凉凉地扰乱了卢贵妃的心神。 她露出了罕见的不耐神色,冷声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凌华走到贵妃身侧,附耳低语了几句。 许国夫人垂着眼睛,余光中瞥见卢贵妃绷紧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嘴角还起了笑靥。她又自顾自地尝了一枚蜜姜,权作不曾看到。 却没料到卢贵妃笑盈盈地呵斥凌华:“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值得背着我嫂嫂?你就在这里,将那话再说一遍。” “是。”凌华应了,轻柔的声音在风雨穿过翠竹娑娑声中分外悦耳。 “方才接到了消息,太子殿下纵人杀命,引得圣上震怒,正在宫门外罚跪。” 许国夫人十分惊讶,与卢贵妃略一触眼神,问道:“纵人杀命?到底是什么事?” “并不太清楚,只说是个云京的守官,杀了坊间的一个妓女,太子出面包庇了他。本来事情不大,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就动了真怒。” “中宫那里?”卢贵妃问道。 “圣上明言不准任何人求情,中宫此刻仍在承华殿中。” 卢贵妃轻轻叹道:“唉……圣上的喜怒,真是瞬息万变呢。” 许国夫人也有些唏嘘:“可不是,白白让下面的人摸不清。” 卢贵妃笑道:“到底还是一家人好。之前我们姐妹没有儿子,我也是心如止水。可如今修仪有孕,我却比她还要高兴。想来兄嫂也是一般吧?不如先去看看修仪?她可等了好久了。” 许国夫人含笑颔首:“正是。现在陛下正值盛年,只盼修仪能平安诞下龙子,万事犹未可知。” 两个人携手揽腕,言笑晏晏地往西厢房走去。 云上落下银灰色的雨线,如细密的网织笼住天地。 一片晦暗天光里,太子独自跪在仁章殿的玉阶下,披发跣足迎受着蓬勃雨水。 雨,是天和地的连结。 风挟着雨水击打在他面上,一阵阵寒意入髓。衍之就索性合上眼睛,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他又想起刚才皇帝斥责他其心可诛的暴躁样子,觉得神思从未如现在一般清明笃定。这一刻,他胸口里那一颗凡人的心,却如开了贯彻天地的眼,俯瞰着大梁的锦绣河山。 耳边犹能听见雨声击打地面的声音,却已经没有那种被水滴重重砸在面上的疼痛。 有人为自己支了一把伞。 衍之以为是保平来了,便低喝道:“退下!” 那人低低应了是,却并不是保平的声音。 衍之抬头发现,那竟然是与东宫服色不同的内宫服色。他不由回头,看到那人正谨慎地弓着背立在自己身后。 那竟然是聂勉真。 “怎么是你?”衍之笑问。 “回殿下,是公主遣臣来的。”聂勉真这样答道。 衍之眸光一闪,不悦地垂下嘴角:“她自己怎么不来呢?” 聂勉真有些惊讶,当即反应过来这是太子殿下对自己的试探,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殿下恕罪。公主本来是要来的,还想要去延祚殿求圣上开恩。臣哄住了她,然后叫人去禀告了中宫,中宫才将公主劝住的。” 衍之笑了,被雨水浇得青白的面上流露一抹暖色。“孃孃是怎么按住她那脾气的?” 聂勉真学道:“中宫是这样说的。你哥哥既然会做这件事,就知道做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要相信他,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不过中宫又说,遣个人去支一把伞也不是不可以。太子诚挚认错,难道还不准妹妹尽人义了?” 实在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 太子点点头,面色不辨悲喜。 衍之已经拔簪卸冠,雨水自乌发间渗下,汇集成流淌下他的脸,又从领口渗进衣襟,整个人已经被冷雨浇透。 聂勉真见太子额上的水自眉骨滑落到眼睫,刺得眼睛微微发红,便心里不忍,不顾悖逆悄悄地又将伞斜在太子身后,尽力为他遮挡雨水。 衍之亦感到自背后而来的风雨渐微,察觉是聂勉真,倒也没有再呵斥他,只是戏谑地说:“我倒也难得淋一回雨。” 于是聂勉真叹息着收了伞,便陪太子淋着。 天地只余一片寂寥雨声。 “殿下,臣斗胆。”聂勉真突然开口。 “不妨。” “公主反复问臣,为什么圣上会因为一个娼伶就迁怒于您。” 衍之喉间低低笑着,“你如何回答?” 聂勉真迟疑一瞬,答道:“圣上不喜您草菅人命。” 衍之斜他一眼:“那你又何必问我?” 聂勉真便也跪下,在衍之侧后对他叩首:“臣一个陪伴公主的内侍,又怎么能妄作揣测呢?” 衍之笑一笑。 “令辰虽然聪明,可多是小聪明,看事情也太懵懂。她不了解爹爹孃孃,不了解我,甚至也不了解她自己。那陆敬戎,虽说是金吾卫外城左街使,可这个职位素来与金吾、神策护卫驻军两端都牵连颇多。我又和他素无瓜葛,圣上只道我处心积虑想与守卫皇城的人马攀扯上关系,自然勃然大怒。” 他又瞥一眼聂勉真神色,笑道:“你是个聪明人,也很有眼色。自狭隘的宫墙内长大,倒也难为你能看得清楚,想来入宫时没有少读书吧?” “臣父母早亡,亦无兄弟姊妹,入宫前并没有读过书。”聂勉真垂首答道,“倒是后来随侍公主,跟着听了些。” 衍之点点头。“你得公主的章法,是你的福运。日后也要谨慎为人,不要有负公主。” 聂勉真低低回答道:“臣自然会劝诫公主,日后远离太子殿下。” 衍之冷哼一声,斥道:“自作聪明!我兄妹又岂是你一个阉竖能离间的?” 聂勉真却并无赧色,更无惊恐,只淡然应答:“难道,这不是殿下的意思么?” 他大着胆子抬目望向衍之,却看到衍之也正看着他,黝黯的瞳孔里是冰冷的审视。两个人视线相触,那冷意就飞快地自足底攀附上聂勉真的脊背。 两个人同时错开眼睛,望向远处。愈发细密的雨中,几个小宫人有条不紊地为江常侍支着伞,撑着防水的宫灯引路,正快步往此处小跑来。那一点晕黄的暖光,转瞬就要到太子身前。 聂勉真端详了太子的神色,于是又施礼如仪,赶在江朝岳到来前悄然退入夜色。 江常侍自宫人手中接过油伞,也不顾自己露在雨中,亲自持着遮挡在太子头上。 “圣上已经息了雷霆,叫殿下回去安置,明天朝后再入宫来。” 衍之却还是挺直了背跪在地上,神游天外般垂着眼睛,并不与江朝岳寒暄,也不依礼谢恩。 江朝岳暗暗叫苦,忙令几名宫人将太子搀扶起来。衍之在冷硬的地上跪了太久,膝盖早已麻木,一起身便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痛。 看着太子趔趄着被扶上轺车,江朝岳情真意切地低声劝诫:“太子,听臣一言,别再做这种悖逆圣上的事情了。” 衍之也瞥他一眼,又转过头淡淡道:“我已经明白了。有劳常侍。” 保平一直候在车上,他扶着衍之坐好,又取出了红锦面织金花毡毛毯子,将他裹了个严实。然后掏出酒囊举到太子泛青的薄唇边,敦促他饮了一口。 “殿下,臣已经知会了宫里人备好香汤,煎了姜片茶。” 太子背倚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言。 保平看着衍之僵白面色,暗暗叹息,本准备如往常一般坐到外面去,却发觉自己的袖子正被他轻轻地握在手里。 修长的手,指骨伶仃,因习字生了透明的薄趼。手背上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细看甚至可辨别青色的血脉。 这双手能写出铁画银钩般的昳丽字迹,现在却如此轻而无力地握着自己的衣角。 保平突然觉得心中酸涩。 “雨大,别出去了。”他听到衍之这样说。 许久,太子似乎是暖和了些,恢复了一些气力。他摸摸保平袖子,道:“不是让你在车里等,怎么身上湿了这许多?” 保平笑着回答:“实在担心殿下,偷偷溜出去,远远地看了几回。” 太子也笑:“日后这车里也该备几把伞。” 保平应了。又说:“殿下,臣听起居院的人说,圣上对陆敬戎的处置已经下来了。” “讲。” “罚俸三年,调任鸿胪寺典客署。” “比我想象的去处好一些呢。”衍之轻快地笑了。 那是保平从未见过的舒畅笑意,从他低垂的眸子里盈盈地漫了出来,宛如划过冷夜的一线流光。 第18章 探病 衍之浇了大雨,回去一病就是半月有余。皇后自然是伤心得连连落泪,连皇帝心中都有些过意不去,多有赏赐,累加封邑,又圈了相邻的一大片园子,并入东宫的范围。到了寒食节的时候,荣显公主也再按捺不住了,请了父亲的旨意就踏上司舆早已备好的宫车行驾,往东宫去了。 自大梁开国,历代的君主对于储副都是十分优渥的。也许是因为累代杀孽过重,郭氏子孙一直十分稀薄。 圣祖曾经先后夭折了两位太子,好不容易在天命之年又诞下了第三子,于是迁都云京时小心地选了堪舆最佳的龙眼,在云京地势最高处建了东宫,终于才让多病多灾的仁宗顺利长大成人。 此后,大梁的历代君主都不遗余力地秉承着父慈子孝的人义,更是屡次扩建东宫,事无巨细皆力求尽善尽美。到了此时,东宫已经绝非东西两府可蔽之,而是一片延绵十余里美轮美奂的园林。 坐在四人抬的肩舆之上,荣显公主饶有兴致地赏玩着山水景致,奇花异石,到了衍之的居处时,口中仍在赞叹不已。 太子殿下正散漫地拥着薄衾,卧在窗边榻上,漆黑的长发松松地用青缎带子绾了个结,迤逦地垂在枕边。他含笑鄙夷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寒食节你不在宫中作秋千戏,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要不是这一回来探病,我还不知道东宫这样大,比宫中的园子要大许多呢!” 已有人搬来了垫着软垫的月牙凳,荣显坐到太子塌边,用手背轻轻贴上他脸颊。 “还在发热么?”她关切地问。 “早就没事了。只是太医院的人要我多将养些时日,怕伤了元气,既然圣上也是这个意思,我就乐得清闲了。” 荣显听衍之语含讥讽,缩回手来,轻轻说:“爹爹也是怕你留下病根,日后麻烦。” 太子也不理她,问:“孃孃还好么?” “你还问?你发热的那几天,孃孃哭得眼睛都肿了,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苦于不能来亲自照看你。” 荣显有些气愤地补充道:“卢夫人也实在有些张狂了,挑了那个时候带着修仪来探望孃孃,孃孃还得强颜欢笑叮嘱修仪注意身子。我猜孃孃和我一样,都已经恨死那个陆敬戎了。” 衍之笑了起来,枕着胳膊歪着头打量荣显:“我才明白,爹爹为什么这样宠爱你。现在看来,你竟然是这几个孩子里最像他的。” “是么?”荣显也笑:“爹爹说的是像太后呢。” “都一样,爹爹和太后也是很像的。”衍之摩挲着塌边雕饰的花纹,漫不经心地回答。 荣显惊讶地张开眼睛:“哥哥,你见过太后么?” 衍之抬起眼来向她一瞥,轻哂道:“何止?我还见过孝敬皇后呢。爹爹登基前,我就一直跟在孝敬皇后身边。” 孝敬皇后是皇帝的祖母。国难之时先帝蒙尘,当时的太子也受不住惊吓于宫中薨逝。孝敬皇后力挽狂澜,扶持先帝庶子登基,即为今上。 “孝敬皇后!”荣显懊恼地叹道,“为什么孃孃不早生我几年!孝敬皇后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衍之仰着头望向窗外,似是捕捉虚渺的神思,许久低语道:“孝敬皇后生前是最喜欢孃孃的,我觉得她们是很像的。那个时候,我是孝敬皇后养着的,而衡之已经没了母亲,就跟着太后。” 他神情一滞,又补充道:“太后也是很慈爱的。如果你能有几分太后的样子,是很大的福气。” 荣显察言观色,转口道:“不管是孝敬皇后还是孝德皇后,如果能活到现在,也一定会恨上陆敬戎,谁叫他自己糊涂还连累哥哥。” 衍之轻笑,斜睨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荣显认命地叹息,直白道:“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那样做,别跟我说,你不想做什么储君了,要改做义薄云天、锄强扶弱的侠客。” “聂勉真怎么和你说的呢?”衍之饶有兴味地问。 荣显有些惊讶衍之会这样问,如实回答:“他和孃孃一样,只叫我相信你,什么都不肯多说。” 衍之失笑:“到底你是主子还是他是主子?你对他也纵宠太过了。”又问:“他今天没陪着你来么?” 荣显见兄长声气里没有责备,就安心了,轻快回答:“我来时看到保平正要出去,怕他侍立在外面枯等无趣,叫保平带着他一起去了。” 衍之连连摇头:“没见过你这样,一定是把内侍当亲兄弟看的。” 荣显嘟囔道:“哥哥,你别岔开话,搪塞我。” 衍之侧过身来,一只手臂支着头颅,额边垂着一缕柔发,脱去了冠服下的堂皇冷肃,倒显得姿容清媚。 “那,你又如何想呢?”他笑语,尾音柔曳,让人心生迷惑。 荣显也好像失了片刻心神,还是抛开心防直言:“我想,爹爹大概也不算冤枉哥哥吧。” “原来你也这样想……”衍之不露声色,微微合上眼睛。 “哥哥行事一向谨慎周全,故旧臣属又遍布四野,哪里需要亲自为一个小小的街使出头呢?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荣显大着胆子说,她看衍之神色不辨喜怒,垂下眼睛,低声道:“我不明白的是,父亲一向倚重哥哥,衡哥哥又累年不回朝,哥哥有什么好心急的呢?” 衍之唇边仍有笑意,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以前,你是不敢这样问的。”他淡淡地说。 这是第一次,荣显开始理解为何臣子们会对衍之有这样复杂的敬畏与爱慕。 荣显张口结舌。迎着衍之的眼神,她如逆风雪而行一般艰难地抵御着惶惑和隐隐的恐惧,吐不出任何字句。 衍之注视她许久,才露出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和煦微笑。 “令辰,不必再试探我了。你要记住,你是爹爹的女儿,也是我唯一亲妹。”他柔声地说着字字句句,“你只需要生活在我们的疼爱与呵护之下,永远不需要有所取舍。或者说,你所能做的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永远不要做选择。” 荣显被道破心思,怔忪不知如何回应。衍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窘态,舒展开眉目,用指节轻触她眼下。 “这是涂了多厚的脂粉,才能盖住乌青影子?”他调侃道,“瞧瞧,我说你心细如发,素性偏狭,可有半句错了?” 荣显立刻湿了眼睛,哽咽:“我很担心你,也实在很害怕。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这时出了纰漏可怎么办?修仪又有孕,万一卢氏趁机不利你……” 衍之掏了丝绢递过去:“别哭了。后宫里那么点大的地方,哪个侍妾又怀个孩子,就值得你生这么多烦心事?” “我是没有眼界,只希望都好好的。”荣显赌气不去接丝绢,直接扯过衍之的袖子抹着面上的泪,恨声道:“让你每回穿这衣服,都记起你这个不争气的妹妹!” 衍之哑然失笑。 这时候保平进来了,捧着煎药的炉盏,壶口还袅袅冒着热气。 衍之皱眉:“寒食节,你竟然起灶了?” 保平解释道:“臣知道按例不能起灶,就和公主身边的聂勉真好不容易在外面找了人家,花了许多银子,偷偷煎了一付。”他自盏中倒出小半碗药汁,抬手一饮而尽,被苦得皱眉。“就算是寒食节,太子疾患未愈,也不该断了汤药。” 荣显心里感动,就调侃道:“保平,哥哥去哪里都带着你,我还道他是很喜欢你的。怎么尝验饮食这样的事情,还要你来做呢?” 这话问得暧昧,保平的耳朵立刻红了。垂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 衍之却跟没有听到一样,示意保平将药汁放在一旁案上,挥手叫他走了。 荣显托着下巴笑:“哥哥,保平一定喜欢你。你看他,倒比泉弋还俊朗秀气。” 衍之不悦地问:“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这是宫里明令禁止的,我没有胆子,也没有兴趣做那样的事。倒是你,这话是一个公主应该说的么?” 荣显挨了训斥便乖乖地应了是,但到底是亲哥哥,又笑嘻嘻地凑过去:“哥哥还记得么?小时候从哪里读了弥子瑕,我非逼着你吃我啃掉半个的桃子。”她见衍之要直起身来喝药,小心地帮他垫了软枕。“哥哥你却找孃孃告状,害我被罚抄了许多遍的女诫。” 衍之瞪她一眼。“孃孃是罚了你,可你罢休了么?那半个桃子最后我不还是吃了?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脾气。明明平时小心谨慎,别人半句话音都要在心里盘算半天。可是脾气一上来,不知轻重的事情,你做得还少么?” 他抬手将药汤饮尽,刚皱起眉,荣显便拈了一枚蜜饯到他唇边。 “快咬一口。”她闻到药味都觉得苦,十分心疼兄长。 衍之却直接衔过去整个吞掉了。 荣显惊讶:“你怎么整个都吃了?” 衍之自己又取了一枚,道:“你手指上还淬毒了不成?” 指端似乎还萦着他薄唇上的温度。 他那总是抿成凌厉弧度的唇,轻触上去竟是那样柔软。 荣显微微地红了脸。 她问:“哥哥,你那五六个侧妃中,你最喜欢哪一个?” “这哪有一定?”衍之今天似乎格外喜欢蜜煎的滋味,又招呼人来上了好几种样子的。“心情烦时喜欢柔顺些的,有兴致时就喜欢活泼一些的。大体都差不多,也省得她们彼此之间拈酸。” 荣显怒道:“你这哪里叫喜欢?这和我今天爱吃甜的明天爱吃咸的有什么区别?” “呵,食色性也,本就没多大区别。”衍之笑一笑,想了想又说:“大概,你嫂嫂是有些不同的吧。” 荣显闻言一怔,懊恼自己触了兄长伤心事。 衍之神色却十分平静,眼中波澜不兴。“当时孝敬皇后已经病得沉重,怕我母族根基浅,受人轻慢,撑着精神千挑万选,赶着定了亲事。礼部尚书上表说从无这样的先例,就被她传到承华殿去,骂了个狗血喷头。” 衍之又谈起自己的元妃,从眼神里漫出笑影来。“那时你嫂嫂也只有五六岁,玲珑可爱,白雪团子一样。懵懂得很,跟在我后面给孝敬皇后磕头,晚上就扯着我袖子哭,说要回家。” 衍之侧过头去,将手臂搭在窗棂上,用掌心去承接穿过婆娑树影而洒落的斑驳日光。风携暗香而过,他凝神看着自己掌中存蓄着一寸灿烂华光,轻声道:“令辰,你瞧这树。她去的那一年我栽的,已经这样高了,长得真快。” 第19章 宜安 回到承华殿以后,荣显问自己的母亲:“孃孃,嫂嫂她……她是怎么去的?” “怎么谈起了这个?”皇后得知衍之无碍之后,心中已经安定了许多,言语中有淡淡的喜悦。 荣显垂着眉目,黯然微笑:“是我问起的。我很羡慕嫂嫂,有人这么多年,还这样爱她,将她视作独一无二的。” 母女相视,已经体味了彼此心境,不约而同地暗暗叹息。 荣显将头搁在母亲膝上,用指尖摩挲着皇后大袖袖口边金线绣的繁复牡丹花纹。“孃孃,我很希望以后也有一个人,会那样总是记着我。” “不就是驸马?”皇后抚着荣显的额角。“我看着,他心地磊落,是个好人。” “是么?”荣显已经忘记了谨慎,随着性子沉郁地反问着。“驸马会那样么?” 皇后目光微动。从衍之的语焉不详中,她早就隐隐约约地察觉了荣显这莫名的惆怅的原因。 她体恤地轻笑,说:“为什么要这样问,驸马有哪里不合你的心意么?” “没有。没有什么。”荣显抬起身来,闷着声气回答:“孃孃,我只是有些怕。” “怕驸马不喜欢你么?”皇后直白说着,看着女儿被刺痛般神色瑟缩了一瞬,缓缓道:“他没有那样的胆子。爱你,忠于你,正是驸马都尉的使命与职责。不管他是谁,有怎样的父母,这都是他的宿命。” 她又补充道:“就像圣上要你下降李氏一样,都是不可以被选择,也不可以轻言辞拒的。” 皇后的声音极淡,好像在叙述着世间最普通的道理,就如说着鱼离不得水一样。 ——就是这平淡的声音,莫名地给了荣显笃定的力量。 皇后千秋的那几日,万里晴空。 初夏湛蓝如洗的碧宇青天,寻不到一抹淡云的影子。 皇帝持着皇后的手到来,以手遮目远眺,笑道:“瞧这天,定是神灵都在为你贺寿。” “昨日已经受了众人庆贺,陛下本不该再为臣妾铺张了。”皇后含羞垂首,唇角微扬,与素日端丽而冷淡的样子十分不同。 皇后的千秋其实是在昨日,已经按制举行了盛大而复杂的庆祝仪式。 但皇帝喜欢宴乐,喜欢所有豪奢的、能象征着天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的享受。他温和地反驳道:“有那样许多人跟你叩拜贺寿,你哪里真的能乐起来?不如朕今天为你摆的小小家宴,人人都不必拘束。” 皇后轻颔螓首,敛衽屈膝,笑道:“陛下这样体贴,臣妾只好感愧受之了。” 既然顶着贺皇后千秋的名头,陛下自然也有准备。开宴未几,皇帝唤了一声,自屏风后出来四个年岁尚幼的小黄门,费力地举着沉重的桐木托盘。 两盘是翠毛狮子绫,用整根纤长的翠色鸟羽捻成丝线,在月白色的华丽缭绫上织成狮子的纹样。还有两盘是红底锦绮,细细绣了各色花鸟祥兽,重重银云。 皇帝待他们将东西捧到皇后跟前,说:“今日刚从吴地进上来的,说是紧赶慢赶,还是误了你的千秋。希望你不要怪他们。” “谢陛下。”皇后打量了几叠织物,含笑推辞道:“只是臣妾齿长,这样鲜艳的料子用得很少。陛下不如转赠座上他人吧?” 都是有品秩的织物,皇后所言的他人,也只能是此时仅有的一位一品夫人卢贵妃了。 卢贵妃当即离席拜道:“承中宫恩,妾却不敢僭越。” 皇帝也说:“朕看这几样颜色都很衬你。你居中宫,也不好总穿得太素净了。” 皇后还是摇头,明亮秋水盈盈带笑,似是有些羞涩的样子。 尽管结发多年,这温柔意态仍是使皇帝不由得心驰神荡。却在此时,不经意瞥见衍之,他正挑了一枚雕花蜜煎放入口中。酷肖皇后的俊美姿容,眼光往此处一转,又似笑非笑地漫到别处去。 皇帝顿时失了兴致,脸色沉了下来。 卢贵妃审时度势,建议说:“荣显公主出降在即,不如就给公主添妆吧?” “她哪里用得了这些。”不待皇后开口,皇帝已经硬着声气反驳。“而且朕也给她留了好的。” 又走进两个小黄门,一人托着素色的皎白冰纨,光洁如月光裁制而成。另一人托着轻薄如雾的纱觳,上面流淌着金银的光晕,从最外面就能看清里面每一层不同的彩线花样。 众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恍然神色,而几位已育下公主的嫔御甚至交换了沉郁的眼神。 卢修仪怡然开口:“咦?这冰纨细看去有些不同,竟然是用纬织法织出了暗纹,还能维持这样的光洁细致,实在难得。” 皇帝赞赏地点头:“你的眼光不错。吴地的织人又创了新的技法,这正是第一批入京的,都给了令辰了。”又对皇后柔声低语:“你推辞不肯受,宫中其他人又怎么能接受呢?她们这一个个,都还盼着这批衣料呢。” “既然如此,臣妾就觍颜受了。”皇后低垂着头,“谢过圣上。” 卢贵妃也归了座位,几盏酒过后,又提起荣显下降的事。 “前些日子妾又往丽景院里栽了一株海棠,倒想起现下正是花木移栽的好时候。可不知荣显公主府兴建的如何,也有四时景卉么?” 皇帝怔了一刻,望向江朝岳:“确实疏忽了这件事。令辰出降,府中如果少了四时花卉,总会觉得冷冷清清的。” 江朝岳躬身应答:“只觉得府内花木之事须留待公主定夺,倒忘了赶这移栽的时令。到底不如夫人入微。”他想了想,又说:“现在再去搜罗,怕是会有些耽误了。”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也无需再遣人到各处去找,不如就从这园子的各处挑一些长得好的,赶在出降前移过去即可。”卢贵妃殷勤地给陛下出谋划策。 皇帝瞥见卢贵妃情真意切的微笑,点点头:“嗯。就这样去办吧。” 荣显公主坐在一旁,效仿着闺中女儿应有的矜持姿态,在听人谈及自己的婚事便双颊飞红,默然不语。 听见卢贵妃有些异于往常的关怀举措,她心中十分诧异。她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并不认为几件给修仪的礼物就能换来卢氏的善意。 她按捺不住,抬起眼来细细端详卢夫人神色,却看见对面的卢修仪正在凝视着自己,一手抚着自己的小腹,唇边流露一抹疏淡笑意。 荣显心下莫名悚然,立即垂下眼波,深恐露了行迹。 转眼间,宴席已经过半。菜肴已经上过好几轮,众人也只是随意拣几筷子看着顺眼的。初夏已经有了些暑气,每个人精神有些萎靡。本来这样的筵宴,除了皇帝陛下,并没有几个人真的乐在其中。看着皇帝正眯着眼陶醉于丝竹声中,几位嫔御也大着胆子,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公主这些日子,可还过得舒心么?”修仪见众人已各自松开精神,谈天说地起来,就这样问自己侧首边的宜安公主。 宜安公主正持着包银牙箸拨弄着跟前盘子里的肉腊。那菜肴已经有些冷了,凝起了一层油脂,令人生厌。 “天下太平,圣上安康,我能有什么不舒心的?”她这样回答,没有什么好声气。 修仪也不作恼,笑吟吟说:“前些日子得知我有孕,荣显公主送来了许多礼物作贺。宜安公主若是什么时候有空,不如一起来丽景院赏鉴一番?” 宜安斜着眼睛瞥她,脸上笑意微冷。“修仪这是何意?”她牢牢看着修仪,一时间竟然不曾留意手中牙箸松脱。 “我哪里有什么意思。”卢修仪抬手唤来小黄门,又取了一双雕银牙箸递给宜安公主。“不过是觉得,天下的好事,不能总都是一个人占着。有了奇珍,又怎能不邀请宜安公主一同赏玩呢?” 言毕,卢修仪又转过头去,对宜安冷硬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地食下一枚鱼子。少顷她便隔着案几,与对面的柳婕妤攀谈了起来。 过了午后,皇帝略感困乏,就下令散了席。皇后及各位嫔御、未曾出降的公主,自行回到宫中各处休憩。而居于宫外的太子以及各位已经出降的公主,都被留在宫中小憩。 卢氏姐妹也早已回到丽景院,却并没有歇晌,而是在一处闲话。 “姐姐,她真的会来么?”孕时已久,修仪动不动就发懒,正强撑着精神看姐姐取出一饼今年新蒸的青团。 卢贵妃略拨一拨火,然后小心地翻动着青团。 “她是聪明人。不然那样硬的脾性,也不会再中宫眼底下留存到现在。” “是么?”修仪意兴阑珊地摆弄着桌上盛盐的小罐,说:“说不定是中宫看她胸无城府,又幼年失恃,才懒得和她计较。”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中宫的确一贯爱做这种‘宽仁’的事。”卢贵妃将烤好的茶饼碾磨成细粉,又往风炉里添些木炭。“不过那个人够不够聪明,等下我们就能知道了。” 转眼间,茶已经被煮得微微沸起细小气泡,她们等的人却还没有来。 “姐姐,这件事本来也不需要用到她的,为什么不能我们自己做?”卢修仪打了个呵欠,轻慢地问道。 卢贵妃正垂着眼睛,专注地撇去黑云母一般的茶浮。她隐去心中不耐,细致地解答妹妹的问题:“你有孕在身,我还要照顾你。我们自顾不暇,却还张罗着染指外面的事情,这还不够让人起疑心么?” 话尚未说完,却听到外面脚步声音响起。不等凌华通报,那人已经自顾自地推门入内。宜安公主用余光打量了一番室内陈设,轻笑道:“修仪,这样邀请我前来,是为了赏鉴什么宝贝呢?” 卢贵妃笑道:“本以为要等过了二沸,公主才能到的。” 宜安公主也笑:“我还要赶那第一碗茶,怎么能来得迟呢?” 卢氏姐妹将宜安公主请到此处,自然是有话要说。 “已经长成的几位公主中,除了荣显公主以外,只有公主你最得圣上的宠爱。” 宜安公主嗤笑一声:“爹爹眼中只有荣显,其余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卢修仪也勾唇苦笑:“可不是?全部女儿加起来,在圣上心中也比不过一个荣显。”她看宜安冷肃神色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妥,转口道:“不过日后我们姐妹一定会襄助公主,一定会将本属于公主的宠爱,从荣显那里夺回来。” 卢贵妃淡淡地截断了她的话:“这正是我们请公主来的目的。宫禁森严,只盼着遇上事情的时候,公主能在外面稍加照应,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宜安冷冷看她:“夫人不是自己有女儿么,何必还要将我也牵连进来呢?” 卢修仪面色一滞,没有主意地望向姐姐。而卢贵妃却坦然答道:“禄平年纪还小,只是个孩子。许多事情她若参与其中,只会使陛下怀疑是有人背后教唆。” 三沸过后,馥郁盈鼻。卢贵妃舀出第一碗茶,撞在黄底绿纹的茶瓯中,捧给了宜安公主。她的双目毫不避让宜安公主的锐利眼神,澄澈如朗月照水一般。 宜安公主的眼睛生得极像皇帝,不怒自威。她目光轻转,看看卢贵妃,又看看卢修仪,轻声道:“父亲的宠爱,荣华,封邑,权柄,我都没有兴趣,我与荣显的纠葛,也不需要二位费心。” 她竟然这样草率地拒绝了卢氏姐妹。 宜安公主有些自得地看着着两位父亲的爱妾露出难以克制的讶异神色,轻快地笑了出来。 许久,她又补充:“但我会帮你们。” 她含笑看着二人异色更盛,目蕴问询,便将茶瓯举至涂着绛色脂膏的唇边,略沾了那碧色茶汤,又徐徐放下。 “因为我恨荣显,仅此而已。”她这样直白而透彻地回答了卢氏二人心中的疑问。 瓷底磕在案几上,轻轻的一声脆响。三个人相视而笑,已经心领神会了。 第20章 冰纨 春日已逝,风中微微带了暑气炙热,变得更加厚重而凝滞,少了春风的清透灵动。风托着一朵木兰花,自空中缓缓旋转着,飘落在荣显公主的膝上。 荣显面上不施粉黛,正穿着胭脂水色的长裙,外面罩着洒金花笼,随便地将一头青丝绾成了惊鹄髻。 她将那花托在手心,轻抚着仍娇嫩鲜妍的花瓣,叹道:“辛夷花都凋落了,春天已经过去了。” “架上荼蘼可还开得好好的呢。”聂勉真笑道:“可见公主说得不对。” 他走上前去,端详荣显的妆容,半真半假地说:“公主既然已经觅得檀郎,便这样懒事容妆,竟然连花钿都不爱贴了。” 荣显却没有回应他委婉的试探。 她轻抿樱唇,善睐秋水泛起烟波,直接将面孔埋进聂勉真袖口处凉滑的丝缎中。 “勉真,你不必为我担心。”她的声音如空濛烟雨飘落,不辨喜怒,却依稀可觉淡淡惆怅。“既然都已经要下降了,我又怎么会为了那些不可回转的事情徒然神伤。” 聂勉真垂目看她,仿佛第一次发觉她发髻后隐约可见一个小巧而可爱的发旋。 四下寂然无人,唯有木兰花簌簌而落,宛若流连于暮春的绮梦,仍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暗香,回首春风却徒留伤感。 他轻轻叹息,用指尖按上她发旋。“那您又在苦恼着什么?” 荣显抬起头来,轻轻笑道:“如果我在此情此景下说出那些纷扰俗事,只怕有愧于这飘落如雪的木兰花。” 精致而富丽的皇家生活,熏陶出了她这一点风雅的小执拗。 聂勉真失笑,诙谐地说:“可若是您不肯说而独自郁结于胸,只怕要换成这木兰花赧然感愧了。即便您不肯体谅臣的心情,也请体谅她们的心情吧。” 荣显闻言弯起眉眼,轻启的樱唇间溢出清亮悦耳的笑声。 “这几天,我都睡得不大好。总是想着卢夫人的事。” 荣显坐在秋千上坦言心结,想起卢夫人又不禁蹙起峨眉。聂勉真在荣显身后推着秋千,因为见她兴致不高,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力道极轻,谨慎地避免过于强烈地摇晃加剧她的不安。 “是建议往公主府移些花木的事情么?”他问。 “不错。不但卢夫人格外体贴入微,连修仪对我的态度也值得玩味。这样反常的事情,实在让我不安。” 聂勉真无声叹息,答道:“正是。臣知道卢夫人竟然如此进言之后,也暗暗留心了。” “有什么痕迹么?” 聂勉真也觉得困惑难解,眉间出现一道浅淡的痕,低声道:“没有与卢氏有关的人出入宫禁,两位贵人也极少出丽景院,甚至谢绝了柳婕妤等人的探视,可以说点点都是与平素不同的异动,却没有任何能够揣测或怀疑的。” “唉……只能日夜小心提防,可就是这样才煎熬!”荣显苦恼地垂下脑袋,哀伤地说:“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些事情。难道只有到我死去,抑或者为父兄所鄙弃之后才……” “公主!” 话只吐出来一半,聂勉真心底却悚然发凉,不顾尊卑地出言制止了她。 他生硬地说:“公主,不可妄言。” 荣显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绷起面孔露出肃然神情,轻轻点头。 到了燕食的时辰,荣显仍然心中沉重,声气有些严厉。香圆就调侃她:“别人家的女儿,伤春悲秋,总是要落眼泪的。咱们家的公主倒是反常,即便是伤春,也是要发脾气的。” “说的不错。”荣显微微一笑:“我伤心了,是要叫别人落眼泪的。” 她又反过来调侃香圆:“你这样真知灼见,入木三分,我该怎么赏你?” 香圆笑着说:“不须别的,公主只赏我一个笑脸,安安稳稳地进完饮食,我就感恩戴德了。” 她语声诙谐,荣显也忍俊不禁。看着公主面色和缓下来,在身边侍候的几名受亲睐的宫人也都低低笑出声来,一下子刚才的凝重便散尽了。 撤掉盘盏之后,荣显就与香圆说着闲话。此时,菱果大着胆子上前,低声道:“公主若是伤春,奴婢倒是有个办法。” “哦?”荣显已经认得菱果,心底微微惊讶。她制止了正欲扬声呵斥的香圆,笑问道:“是什么办法?” 菱果深深低着头,用余光尽量端详公主的神色,踌躇着说:“奴婢小时候在家中学过剪花的技法,能够将纨绢剪成花瓣的形状,再缀在一起,添上彩线拧就的蕊心,足以以假乱真。” 她见公主脸上仍有微笑,声音愈发平稳自信:“再将这些花底下缝上浓绿丝绦,固定在树干上,定能使烂漫春光常伴公主左右不离。” 荣显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夸奖道:“我竟然以前没发现,你的声音很好听呢。” 她又问香圆:“咱们还有好的织纨么?” 香圆迟疑了一下,不解荣显公主这反常的平易近人,答:“只有陛下刚赏来的那些冰纨了。” “哦,那是些好冰纨呢。”荣显语声里流露轻淡而不可捉摸的兴味,说:“去将那些冰纨和我的金剪刀一起取来。” 香圆大惊:“公主,那可是御赐之物。” “赐给我,不就是我的了么?取来。”她的威严不可触犯。 转眼间,香圆捧着一叠冰纨与针线笸箩而来,她谨慎地将剪刀的握手递进公主掌心,然后狠狠地剜了菱果一眼。 剪刀是黄铜锻造成的,为了迎合宫中贵人的喜好用了赤金包住握手,细细雕出纹样起伏,甚至在内侧用银丝缠绕出流转的纹饰。 荣显将剪刀撑开,抬起纤细而柔嫩的指尖,轻而缓地抚过那一线寒光,感受其中的森冷锐意。 “真是很锋利呢。”她轻巧地笑了,抬目望向菱果。 “你到我跟前来。”她和声说。 菱果却没有丝毫的喜色,反而脸泛起青白,显然是恐惧之至。她为公主抚过剪刀刃锐时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所惊,颤声说:“公主……” “我叫你过来。” 香圆露出快意:“没听到公主的话么?还不过来!” 然后她目示身侧,几名宫人便围住了菱果,推搡着将她带到公主身前来。 菱果的心惴惴下沉,她不由得想起了步摇,又想起聂勉真。似乎是命中注定,她几次三番地触怒这位比她大不了几岁却高贵了太多的人。菱果此刻不寒而栗,看着荣显公主的笑容,感到自己坠入了深深的绝望…… ——直到荣显公主拉起她的手,将剪刀放进了她掌心中。 荣显莞尔一笑,饶有兴味:“你不是说你会裁制花朵么?裁一朵出来给我瞧瞧。” 天下独一无二的昂贵冰纨,被剪刀利刃寸寸撕裂开,如哀伤的禽鸟坠入无可挣脱的陷阱,发出了凄恻而优美的嘶鸣。 飞针走线,再运金剪,菱果将轻纨先层层叠叠地收拢在一处,然后裁成花瓣的形状,妙手翻飞之间,一朵叠瓣木兰花已经依稀可辨。 她努力地想稳住心神,却还是能感觉到公主的目光正专注地流连于自己的指间。 这一刻,荣显公主的脸离她是这样的近。菱果如果胆子再大一些,甚至就可以用这手中寸余尖锋毁掉那张高贵无匹的美艳面容…… 片刻神思激荡,菱果的手不由得轻轻一抖,偏离了方向的刀锋划破了她的指尖。 疼痛让菱果清醒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跪伏在地,双手将那已经裁成的绢花捧在掌心,高举过顶。 “公主,这就是奴婢要献给您的,永不凋零的花朵。” 蕊心沾染了血色,那红晕却如浑然天成一般自然流露着美态。 荣显接过来把玩片刻,笑道:“你手艺不错。” 她含笑望着菱果,招手叫她,“过来,跪在我跟前。” “是。” 菱果呆呆地跪下,膝盖有些冷硬而麻木,只能呆滞地望着公主裙摆上行云流水般灵动而栩栩如生的华丽绣纹。 荣显一笑,将那多绢花系到了菱果的半翻髻上。审视片刻,又笑问左右:“你们都瞧瞧,好看不好看?” 众人不敢拂意,齐齐答应:“十分好看!” 荣显对菱果说:“这主意不错,可是你是否知道,这冰纨值多少钱?” 菱果心中一黯,嗫嚅道:“奴婢不知。” 荣显目示香圆,香圆便傲慢地轻抬起下颌,朗声道:“冰纨寸寸金!” 荣显略抬眼看了菱果神色,继续说:“你虽有巧思,可是太过奢靡。若是被人知道我的生活竟然如此铺张,我郭氏皇族实在有愧天下忠于君父的万千黎民。” 她声音虽轻柔,言语却很沉重。菱果不敢轻慢,叩首连连:“是,奴婢知罪。” “无妨。你在宫墙中长大,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少些,也是自然的。”荣显和蔼地替菱果开解。 菱果讶然,心底一暖,刚欲谢恩,且听见公主的话尚未说完。 “不过,我还有些别的话想要问你。”荣显淡淡地说:“这个投我所好的巧妙主意,不会是你这个平素见了我都畏畏缩缩的盘髻小侍能想出来的。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你这样做的?” 第21章 移花 菱果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她盯着荣显裙摆上用红线绣着灼灼燃烧的复瓣芍药花,逼自己凝住心神。 她答:“公主,是奴婢自己想出来的,并没有受人指使。” “是么?”荣显挑着尾音,缓慢而冷酷地吐出三个字:“你说谎。” 菱果重申:“公主,的确是奴婢自己想出来的,请公主裁夺。” 言毕,菱果就一言不发,开始不间断地将额头磕在光洁的地上。她磕得那样努力,有朝圣一般的专注凛然,好像那是自己在世间唯一应该做的事情一样。 荣显看着她一下一下地,眉间贴着的花钿脱落了,蹭破了额头上肉皮,原本无尘的地上逐渐沾染了斑斑血迹。 她寻不到菱果的破绽,心中稍微有些动摇了,虽然并不曾制止菱果,却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没有继续发难。 发觉公主的沉默,菱果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自己的情急之下的举措起作用了。 她更加努力而专注地叩首,尽管额前不断被触碰与刮擦的伤口传来难以忍受的锐痛,脑中的清明也越来越稀薄,她却还不能停下。 她要等,必须等到自己仅有的一线生机。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聂勉真轻缓的脚步声。她听到他清透的嗓音里带着惊讶,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了晕眩,一翻眼皮昏了过去。 聂勉真一时回不过神,等到荣显唤来人将菱果抬回她的卧房时,才皱起眉,半是无奈半是生气地问:“公主,臣不过出去了片刻,这又是怎么了?” 荣显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回避着聂勉真的目光,等香圆在聂勉真的逼问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了,才偷眼看他的神色。 他正在蹙眉思索。 荣显见聂勉真并没有责备的话,试探着为自己辩解道:“我并不是和她过不去。只是觉得她一个盘髻的小侍,平日里被我看一眼都恨不得打个哆嗦,怎么会这样主动过来,此举实在可疑……” “公主,您的做法欠妥。”聂勉真的语声平淡,简明扼要。 “是这样么?”荣显的脾气此时已经偃旗息鼓,犹豫着说:“菱果年纪那样小,也许是我吓到她了。”又对香圆说:“那冰纨虽然难得,我却不是很喜欢,你们几个分了吧,做点什么都好。也给菱果送一些过去。记住,你们这是沾她的光,以后不许恨她。” 香圆几个都有喜色,应了之后,捧着那冰纨笑逐颜开地退了出去。 “我真的做错了么?”等到四下无人,荣显才又冷着声气,问聂勉真。 聂勉真笑了,答:“如果是她自己想的,她就是无辜受过。如果她不是无辜的,公主的举动就是打草惊蛇了。只露了一朵花儿而已,哪里能从这里看出别人到底想做什么?” 荣显叹息:“是了,我该先应了,遣人盯住她,等你回来再定夺的。”她自嘲地翘起嘴角:“我实在太心急了。” 聂勉真抚慰道:“有一件事情,你听了,说不定会开心起来。” “什么?” “外面传来了消息,卢平章的长子、卢夫人的侄儿卢思端,将要迎娶虞平章的女儿。卢夫人请得了陛下的旨意,特许他们将婚期定在了您下降的同一天。”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对我这样殷勤,大抵是为了讨好爹爹,免得他认为卢氏不敬。”荣显有茅塞顿开之感,心里立刻安定了下来。 她毫无怒色,竟然轻轻笑起来,又讥诮道:“说来也怪,难道良辰吉日竟然这样少,非得和我挤在同一天么?” “我也不懂,去了琅琊王府的喜宴,就不能去卢府的喜宴。卢修仪的孩子还不知男女,难道就要这样急地逼百官做个决断么?卢氏此举,似乎是要明着与中宫为难,我总觉得卢家平素不会这样张狂地行事。” “嗯。也许……”荣显咬着樱唇,摩挲着月牙凳脚上镂空的缠枝纹。“也许卢家真的没有这样的胆子。” 两个人眸光相触,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太子近来对陛下的屡次冲撞。大梁最高贵的一对父子却彼此忌恨,没有人能真的置身事外。只盼着家人平安,而自己不要沦为可怜的城鱼,被无辜殃及。 又几日,江朝岳亲自将几张贴银箔花的冷金纸筏送到凝辉院来。 荣显忙起身相迎,双手接了过来,笑道:“常侍只管遣人来说一声,我便支使他们去取,哪里还用劳动您亲自过来?” 又张罗着煎茶奉果。 江朝岳笑着推辞连连,才开始说正事:“公主请过目,这是拟上来的要移往公主府的花木山石,公主请看看还满意么,可有什么要添上的?” 荣显笑一笑,开始一条条细看。那筏上写的极为仔细,将花木头的品种、高度、来自何处都写得清清楚楚。 荣显看得十分仔细,屡屡问及细节。江朝岳耐心地一一答过,又补充道:“这些是中宫已经过目了的。” 荣显轻轻颔首,又将剩下的几页纸翻完,盈盈一笑:“既然是孃孃都看过的,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动了,有劳常侍。” 江朝岳连道不敢,又说:“请公主派遣几个人,未时出宫去公主府,代您看看哪些卉木该置于何处。工部的人不知道公主的喜好,不敢妄断。” 荣显自然定下聂勉真前去。江朝岳起身告退,荣显先是留他坐,被婉辞之后又向他道谢道辛苦。 江朝岳退至门前,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回首说道:“瞧臣这记性,险些忘了重要的事。” 荣显笑道:“常侍这样奔忙,偶有疏漏也是难免。” 江朝岳说:“陛下还遣臣问,公主在这凝辉院中可还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么?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一并移走。” 荣显闻言神情一滞,幸好此时聂勉真正亲自上前奉茶,她无需立刻应答。 她明白此时江朝岳一定正审视着自己,于是垂目专心地去看那茶盏。香烟袅袅,汤色清澄。她微笑着接过来饮了一口,只感觉嘴里一片清苦,又在唇齿间漾开余甘。 轻轻地将翻着碧色光泽的琉璃瓯搁在案几上,荣显面色如常,笑问:“常侍,什么都可以么?” 江朝岳温声笑答:“自然什么都可以。陛下对公主爱逾性命,难道这慈父之心还会作伪么?” 荣显点点头,默然不语。许久才说:“那请常侍应允我,等我出降之后,将这架子荼蘼也移出去吧。” 江朝岳微微讶异,因为荼蘼实在算不得什么难得的花,即便是普通的百姓家中,喜爱那香气也能轻易地栽上几株。 他犹疑片刻,说:“等到出降之后再往公主府中动土,恐怕有些不妥……” “不是要移到公主府中。”荣显恻然一笑,轻轻摇头。 “请常侍着人将这架子荼蘼,移到衍哥哥的东宫去吧。随便找一个角落,让它在那里随心所欲,年年开花。” 江朝岳心中一动,不再多言。 他离去之后,荣显枯坐了许久,才苦笑着问聂勉真:“你猜,我走以后,爹爹会将这凝辉院给谁住呢?” “我不知道。”聂勉真感于她的黯然,也没有用敬词。“陛下既然那样问你,想来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了。” “是我想得太多了么?”荣显自嘲地晃动着已经凉去的半盏残茶。“我此刻所拥有的东西,迟早也会被爹爹拿去,再交给别人。他也许很快就会有新的‘最疼爱的女儿’了。” 聂勉真正色道:“公主,这正是您应该小心提防的事情。” 荣显一怔,收敛起哀色,凝思检视着自己方才的言行。 “刚才我是不是太轻狂了?”她问。 聂勉真斟酌字眼,低声答:“现下的情势,公主这样将宫苑中的花移去东宫,陛下知道了恐怕不会太喜欢。” 荣显有些苦恼,旋即又想开了,微笑缓声说:“我不想将这架花独自留在宫里,即便爹爹会不虞,我也不想那样做。” “值得么?无论是公主府还是琅琊王府,都不是刀山火海。这花去了那里,照样能蓬勃地开过整个春天。” “是那样么?你是这样想的么?”荣显看着聂勉真,弯起眉目,笑意幽凉。“下降以后的我,不会再是现在的我。而移入王府的荼蘼,还会是此刻的荼蘼么?” 一整天,聂勉真都在心中回味着这句话。 皇帝的女儿,下降给为皇帝倚赖又忌惮的异姓王的儿子。这些日子以来,荣显已经充分感知了未来婚姻生活中将会充斥着怎样与二人自身无关的波澜诡谲。这就是她这些日子郁郁难欢的原因。 但这认知,也不失为好事。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抛开自己以往天真而蒙昧的逃避,昂首阔步地迈入这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终止的漩涡。 聂勉真想的太过出神,竟然没有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音。 他整饬好衣冠,转过身,才发觉菱果正站在自己身后,露出羞涩的笑意。 “怎么?”他柔声问。 她的目光不安地躲闪,如同怯懦的雀鸟会因为最轻微的风而惊起。良久,她迟疑着说:“我能跟先生一起去公主府么?” 聂勉真耐心地解释:“没有教旨,内人怎么能随意出宫呢?” “可是,芳露姐姐她们都要跟先生一起去呢……” “这是公主的意思么?”聂勉真讶异,详细地问她。原来是那些将留在凝辉院中、不随荣显出降的宫娥们,对传言中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公主府十分好奇。磨了公主许久,荣显终于松口答应她们一道去看一看。 聂勉真笑道:“可你是要随公主一起去的,怎么也这样心急呢?” 菱果不安地望聂勉真一眼,自他和风般的微笑中得到了勇气,嗫嚅道:“我随公主出降,也不过是从一处的高墙内,步入另一处的高墙内。我从入宫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样子呢……” 聂勉真想起菱果是四岁时,便随着家人一起入宫。他感触于她语声中的忐忑与不安,心下悯然酸软。 “那就一道去吧。不必再去求公主应允了,她不会介意的。” 他就这样答应了。 出门前聂勉真去向荣显告别。 她正在窗边写字。时有风挟花叶飞入阁中,落在那裁得整齐的韶州竹筏上,沾了未干的墨迹,才写好的字就有些模糊污痕。 她也不恼,推开旧筏换上新裁,继续提笔运腕。 荣显的字常常被衍之甚至聂勉真取笑,她没有习字的耐心,帖也临得很少,只能勉强称为婉丽端秀,压根谈不上神韵风骨。 看她入神的模样,聂勉真不忍打断她,正欲无声退出去。 她却好似感知到他的目光,悠悠抬首望他。 “要去公主府么?”她问,照旧垂首临帖。 “是。” “嗯。”她头也不抬地轻轻答道,又加了一句:“快些回来。” 她将笔端顶在下巴上,细细端详字迹,又将纸筏放到古帖旁边一个个字地比较,头一转一转,模样十分可爱。 聂勉真一笑,转身走出去。 “荼蘼还开着么?”她却又突然抬头叫住了聂勉真,这样问他。 聂勉真微微讶异,一怔间,旋即露出温煦微笑。 “是的。荼蘼还开得很好呢。” 第22章 菱果 “真香啊。”菱果这样叹息着。 “聂先生你闻,空气里有牡丹饼的香味。” 聂勉真讶异扬眉,一笑道:“你这孩子也有些怪。宫中什么珍奇的牡丹没有,却不曾见你这样赞叹。” 她轻轻将车帘挑开一线,看着外面渐次被抛在后面的各色摊铺,目光中流露浓浓依恋。 “宫中的牡丹馥郁,是名花倾国的矜贵。这里没有那种高高在上,只有那种混着冰糖、豆沙的,能逗得小孩子心痒痒的香气。可是这些人间烟火的味道,也是宫中没有的。”她转过头来笑着问聂勉真:“难道聂先生也觉得,这是有贵贱之分的么?” “贵贱都是世人定的规矩。大梁的开国皇帝,不也是出身草莽么?”聂勉真说,“在我心中,也许只有喜恶的分别吧。” “哥哥,你也是性情中人呢。”菱果浅浅笑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听着她唤自己哥哥,聂勉真微微一怔,并不接话,只笑问:“你是想起你兄长了么?” “我每天都想,哥哥要是活到现在该多好。”菱果直白地回答,并无柔软的怀念,只是冷冷地阐述。“那样我在宫中,有什么凶险,总还是有人和我一同承担,拼上性命也会护着我的。” 她又张大眼睛,澄澈的眼神望向聂勉真:“难道你不想他么?” 聂勉真谨慎地思考着如何回答:“我也是很想他的。” 他小心地留意着菱果的反应。 菱果笑道:“你是应该想他。如果没有哥哥,聂先生恐怕也没有现在这样出息,对不对?”她语声轻快,好像是在夸奖他,却微微有些刺耳。 幸好此时,辘辘宫车停了下来。专职侍奉聂勉真的小黄门杨先挑开了车帘:“先生,到了。” 聂勉真颔首,下车,又对菱果说:“下来吧。” 菱果刚欲起身,却听到刺啦一声。她的裙摆挂在了后面镶板上的一处突起,行动之间那轻薄的绡罗就被撕裂开来,露出一段净白莹润的小腿。 聂勉真忙放下车帘,在外面问她:“这可怎么办,有人带了多余的衣裙么?” 菱果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极羞愧的样子。“不妨事。这种绡罗料子本身就不太结实,我随身带着针线,稍微缝起来就好。” 她有些害怕地挽留聂勉真:“请您在外面替我留意,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过来。” 聂勉真应了。他心中有些讶异,本以为这是菱果的算计,但一时心中也思索不出什么破绽。 许久,菱果撩开车帘。她脸微微有些红,低声道:“谢谢聂先生。” 聂勉真伸手扶她,她将自己纤柔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却不肯下来。 她突兀地问:“聂先生,你真的会想我哥哥么?” 聂勉真始料未及,犹豫片刻坦然答:“你哥哥帮了我很多,我是承他的情的。” 菱果这才满意地笑出来,随着他的力道缓步下车。 “所以我总觉得,聂先生和我的哥哥是一样的。” 她低着头,轻轻叹息。“甚至有的时候我也会想,我的哥哥留存在这世上的痕迹,也依附于聂先生而继续活着呢。” 这番话其中的含义太过复杂。聂勉真神情一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另一辆车驾上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向这边招呼道:“菱果,我们要进去了,你还不快一起过来。” 他循声望去,回首背对菱果,掩饰自己一瞬间的失神,然后从容地对她微笑:“快过去吧,别和几位姐姐走丢了。” 他又望向杨先,说:“你也难得出来,也跟着一道去玩吧。” 看着一行人的身影从侧门转入了公主府,菱果与其他宫娥笑语不断,聂勉真疑惑地微微眯起眼睛。 他绕着车驾行了一圈,仔细寻找着破绽,一无所获就又抬步上车,将边边角角都摩挲了一遍,又看了座椅下面,最后仔细地翻检起那几个丝绵软枕。 此时,早有工部的人从公主府中迎出,叉手行礼步上前来。聂勉真寸寸捏过那垫子,确定其中并没有藏什么物事,就暂且先丢在一旁。 他略整理了公服,上前与官员恭谨叙礼,交谈起移花的事情来了。 酉时,聂勉真带着众人回到了凝辉院。 荣显正坐在院中秋千架上。她很喜欢那秋千,翩跹着连心境都微微漾起柔漪。她在夕阳金红色的光照中低垂着头,整个人都笼上了一种朦胧而飘忽的美。 ——直到她看到了菱果。 四目相对,菱果愣在当场,连门都不敢迈,就直接跪了下来。荣显目中冷光一闪而逝,微微翘起唇角,问:“你也跟着去了么?” 菱果唯唯诺诺支吾不清,聂勉真便出言替她解释道:“她说想出宫看看,我就让她一起去了。” “原来是这样……”荣显凝视菱果片刻,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聂先生这样护着你,是你的福气呢。下去吧。” 菱果忙叩首应是,垂着头退了下去。 荣显瞥聂勉真一眼,转身步入室内。聂勉真看着菱果入了后侧厢房,也抬步跟着荣显进去。 早些时候被风送进窗户的木兰花,剔透的白色花瓣上沾染了墨痕,又凝上了傍晚的露水,残存的美也有些颓败了。 荣显将那花拿在手里把玩,刻意不去看聂勉真。 她问:“她还以为,你会为了她而蒙蔽我,这事情一定让她很开心吧?” 聂勉真一笑,也不辩解:“是。一路上话变得多了,和我也亲厚活泛了很多。” 荣显扭过头,有些生气地将手中揉碎的花蕊丢到聂勉真襕袍之上,看他竟然还笑了出来,就斜睨着他问道:“那这一趟,你发觉什么了没有?” “没有。没有跟任何外人接触,也没有特别的迹象。我早就嘱咐了杨先悄悄盯着她,他说,菱果从头到尾都和其他宫人在一起,没有片刻走开……” “不可能。”荣显刚愎地打断他的话。“她那样求你,一定就是因为凝辉院有敕令,不准任何人无故出入。好不容易出了宫,机会难得,她一定会有异动。” “倒是刚到公主府的时候,她的裙子破了,于是在车子里独自待了一会儿。” 荣显闻言,倒是开心地笑起来。“你瞧,这事情一定是有蹊跷的!” “将东西运出去,将东西运进来,或者将什么消息传出去,三者必居其一。”聂勉真下了这样的推断。 荣显点点头。“内人出入宫禁都要搜身,不可能让她运了什么出去。” “那一定是她设法,留了什么消息在那辆车子上。” 聂勉真细细地跟荣显说了自己检视车子的过程。 “……没有划痕刻痕,没有特别的颜色,没有藏什么东西,垫子上也没有什么痕迹。而且我在一旁守着,没有人靠近过。” 荣显细思片刻:“是不是遗留在公主府某处了?那里有许多工部的人,也有兵卒民夫,其中一个被买通了也说不准。” “应该不会。”聂勉真皱眉:“杨先这孩子很机警,再小的事情都不会遗漏。” 荣显在聂勉真身边来回踱步。“她一个小侍,能做什么呢?难道这次出宫的事情只是为了故布疑阵,真正的手段在后面?” 聂勉真蹙眉,说:“不如这样,下降的时候不要带她了,远远地留在宫中,她自己也翻不起什么波澜。” 荣显当即否决,冷嗤道:“不行。她存了害我的心思,留在哪里都会是祸害,倒不如在我身边,我还能亲自处置她。不然,等到出降以后,我还要来跟凝辉院的新主人要求处死一个宫人么?” 她审视聂勉真的脸色,淡淡问:“你担保,菱果绝没有什么反常么?” 聂勉真也默然看着她,许久,平静地开口:“公主,不相信我么?” 荣显一怔,转过目光,又垂目微笑。“你这样说,是在怪我反复问你么?” 聂勉真却没有理会这种明进实退的托词,更逼近一步,站到荣显身前。他身量比荣显高许多,垂首看她的时候,能发觉她的睫毛在轻轻颤动。 他笑了,说:“既然公主没有不相信我,何必在去公主府的人中,特意安插了香圆心腹的宫女呢?” 荣显抬首看他,惊讶之色转瞬即逝。 她看聂勉真眼中盈盈笑意,自己也笑了出来,退开一步去,说:“哪有你这样的内臣,还敢步步紧逼诘问主子。” 她蹙眉细思片刻,不得其解,问:“你是怎样发现的?” “有一个宫女,十分热诚地招呼菱果。我知道菱果平时胆小瑟缩,不与人亲厚,哪里就突然有了朋友?也就大概猜测,应该是公主派去盯着她的人,不想让她有独处的机会。既然没有经过我的手,那就一定是香圆安排的了。” 他又笑问:“那宫女回来以后可跟你提了?我说的有半句虚言么?” 荣显走过去轻轻将额头抵在他侧肩,柔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你对那菱果有些额外的好,她也心知肚明。人一旦露了弱点,就格外容易被蒙蔽。如果她心肠坏,愧对你对她的情意,那你又何以自处呢?” “听听,这番话处处为臣着想,再细品才明白,公主话语里还是拿捏臣呢。”聂勉真笑言。 荣显也心无芥蒂地跟着他笑了片刻,又正色说:“我的心思,有半点是你看不明白的么?我们相伴十载,我不想拿捏你,我只是担心你。” 聂勉真轻轻握住她的肩:“既然公主知道臣与菱果有故,”他退开来,撩起襕袍下摆,跪在了地上。“那臣有一事相求,请公主准允。” “你这是做什么?”荣显伸手拉他,又说:“站在这里说,我难道就能不答应你么?” 聂勉真轻轻推开荣显的手。“公主,这件事情是关于菱果的。” 荣显闻言脸色稍稍冷淡了些,说:“你讲。” “如果菱果做了错事,公主要处置她,臣毫无怨尤。臣只求,公主能够待证据确凿,再做这样的决断。” 荣显默然不语,审视他,良久才开口:“如果我说,要防微杜渐,斩草除根,如果我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菱果再无足轻重,也是一条卿卿性命?” “臣不会那样说。” 聂勉真望着荣显,面色黯然。 “如果是往常,臣或许反而会劝您心狠一些,早些将此事料理干净。但是这一回,臣是欠着菱果的……您如果答应了,是您体恤臣的心情,如果您不答应……” “我答应。”荣显干脆地回答,走过去聂勉真旁边。“我答应你。你是我的内臣,像我的弟弟一般。你背着的债,就是我背着的债。派人仔细盯着菱果,不要给她任何机会。只要她安分守己,我留她一条性命。” 她握住聂勉真的手,拉着他和自己站在一处。 第23章 出降 夏夜一弯新月,细细的一线冷光。远处能隐隐听见虫鸣声此起彼伏,伴着隔水递凉的脉脉晚风而来。而那架被荣显始终挂念着的荼蘼,终于也谢尽馥郁晶莹,只有浓绿的叶子仍焕着勃勃生机。 荣显独自站在凝辉院中。她的指尖触着那叶子,看着藤蔓间洒下的交错光影浮在自己白皙的手背上。 “明天我就要走了呢。”她对着荼蘼花自言自语。“可我这样自私,让你也要背井离乡,你会怨恨我么?” 荣显轻轻叹息:“凝辉院的新主人也会这样站在你身边,不知道她会不会好好对待你,更不知道她会占据父亲多少爱意。这样想着,就实在没有办法心无芥蒂地将一切拱手交予他人,可叹原来我也只是这样庸俗偏隘的凡人……即便贵为公主,活得也不比你自在呢。这复杂的心情,你能体谅么?” “应该是会体谅的吧……”有人代替那架静默的花藤应答,语中含笑。 荣显公主一惊,转头望去,聂勉真正站在院墙的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仍闪烁着幽暗微光。 荣显笑一笑,问他:“你来了多久?是外面有什么消息么?” “并没有。”聂勉真走上前,默然地挡在她身前,为荣显遮去渐冷的夜风。“菱果十分安分,卢夫人和修仪也没有动静,甚至连陛下与郎君的关系,似乎都缓和了不少。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真是平静得让人害怕呀……”荣显怅然幽叹。 聂勉真诙谐地抚慰她:“平静令您不安,有人起波澜更是惹得心烦。公主的愁绪,真是多得整个皇宫都装不下了。” 荣显笑言:“可不,很快就要漫出这高高的宫墙,将琅琊王府和公主府的大宅子都冲垮了。” 听着她清脆的笑声,聂勉真也不禁笑了出来,但又立刻低声道:“请不要这样说话,不吉利。” 荣显点点头,体会到他心中也如自己一般难抑忐忑,于是两人相顾无言。 唯余夏夜清风,驱尽稀薄暑气之后,留下一阵一阵迫人的寒。 聂勉真望望已至中天的新月,劝荣显早些安寝。 荣显却摇摇头:“我还有事情,你先先去吧。” 她语声低微,但又流露出不容拒绝的坚定。于是聂勉真不再多言,依着荣显的意思退下,将她独自留在渐渐凝上锦袖丝履的夜露之中。 “只愿……平安顺遂,琴瑟静好。” 许久,荣显才低声念出了这样的字句。 她跪在荼蘼花架下支离破碎的月光中,吟诵复吟诵,祝祷再祝祷,仿佛凭着语声的力量,就能将自己杳渺的心愿送至神明的耳边。 终于,荣显公主出降的吉日,到了。 晨光熹微之时,荣显去清元殿拜谒父亲。 此时,下降的礼仪尚未开始。琅琊王及驸马李延慎还没有到兴安门外迎候行醮礼,荣显也没有开始为这隆重的日子作任何装扮。她苍白着姣好面容,挽着小巧的惊鹄髻,窄袖黄襦曳地绯裙,一如在宫中度过的许多日子。 皇帝十分惊讶。“怎么还会到这里来?” 想着荣显可能是舍不得自己,皇帝又笑了起来:“难道他们没有仔细教你么?等你换好了衣服,驸马在兴安门外醮礼之后,你还是要来跟爹爹孃孃告别的。”他抚慰地轻拍女儿的肩:“爹爹孃孃还会登上安福门,看着你出降的车行,尽可能远的再望你一程。” “这些他们教我了。”荣显乖巧地笑了,顺势挽起父亲手臂,眼神柔顺,轻轻说:“爹爹,我还是有些怕。” 皇帝心底生怜,了然地温言抚慰:“没关系。朕把你的公主府修的十分漂亮,比凝辉院还要华美精致。你身边贴心的宫人,不也都跟着你走了?你若是想爹爹孃孃了,随时回宫来住些日子。” 他语声滞了片刻,又说:“你提起的那架荼蘼,今天朕就让江常侍悄悄移往东宫。你自己不要声张,若是被前朝的人知道,他们又有理由生事了。” 荣显微微讶异地问:“不就是几棵普通的花,民间处处可见,只比草略好一些,有什么值得他们生事的?” 她不敢细看皇帝神色,故作坦然地移开眼睛,脸上露出懵懂微笑。“其实……移那花是有原因的呢。衍哥哥答应过,会替我去搜罗奇花异草,那架子荼蘼就是我给他的定钱,这样他就不能装作自己忘记了。” 说着又如小女孩儿一般微微红了脸,摩挲着父亲袖口的金线流露赧色。“只不过在凝辉院里,我看着哪一株花木都很好,都舍不得,爹爹给我往府里移栽的那些,就更不能送给衍哥哥了……我想来想去,还是移一架子最普通的荼蘼送他吧……” 皇帝抚须大笑,朗然道:“你有八百户封邑,比你的姐妹们都多,几乎可与长公主比肩,怎么对你哥哥还这样小气?” “正是因为那八百户呢!” 荣显苦恼地蹙眉,曼声道:“孃孃跟我说,百姓供奉的租赋是国朝社稷所有,并不是皇家可以恣意索求的。将士为家国出生入死,所得的封赏也不过了了之数。我一个女儿,只是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并没有什么功绩,如果还不知道省俭,实在是有负爹爹的厚爱了。” 皇帝闻言十分感动,想到中宫平日崇尚俭素,不事奢华,更是唏嘘不已。而尚未为自己诞下一女半儿,就仗着身孕累次为已经身居高位家人求加封的修仪,若是不论其娇美容貌,倒实在有些面目可憎了起来。 荣显用余光窥觑着父亲神色,见他眼中流露欢愉赞赏,就柔声问道:“爹爹,书上都说,妇人应内夫家,外父母家,爹爹会不会也这样想呢?” 皇帝一笑,说:“你的书一向读得很好,这件事情还需要特意问朕么?你虽然居天姬之贵,也应依循妇德,不能有例外的。” 荣显微笑,垂着眼轻轻点头,又问:“既然爹爹说我应该像寻常妇人一样,将父母家视作外家,那反过来,爹爹孃孃以后也一定会将我视作外人了……”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失笑。荣显这一身素淡的装束,小心翼翼的狡黠与难掩的天真,都让他想起幼时跌跌撞撞扑到自己膝盖上的小女孩儿。 他运指轻弹女儿莹润的额头,调侃道:“你虽是琅琊王家的新妇,可整个大梁,谁有胆子称你一声李郭氏?就算是后人修史,也只会写你是懿德荣显公主,驸马都尉恐怕还要沾你的光,才能青史留名呢。” 荣显张大了眼睛,意态娇俏可爱。“爹爹,真的是这样么?” “当然是真的。日后修史的人写到荣显公主,还会加一句,帝爱之甚笃,让后世的公主也都羡慕你。” 荣显忍不住笑出声来,和微风拂过檐下铜铃时的玲珑清音相得益彰。父女两个又说笑了一阵,皇帝才道:“快些回去吧,别误了时辰。” 他拉着女儿的手,亲自起身将她送到殿外阶前。 “嗯。”荣显笑着应了。 她趋步迈下台阶,没几步却又停驻下来,回首看着仍独立于高高的玉阶之上的父亲。 她有些忐忑地仰视着他,深深凝望,问:“爹爹,等到女儿坐着厌翟车,离开兴安门之后,您还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护着我么?” 皇帝没有回答,反而笑意盈盈地问她:“令辰,你难道不相信爹爹么?” 荣显澄澈的眼睛里映着皇帝慈蔼的融融目光。 “嗯,我相信爹爹。” 她莞尔一笑,提着裙摆翩然离去,用轻巧的步伐留给父亲一个如同儿时一般无忧无虑的背影。 荣显一直很清楚,皇帝心中最喜爱的那个“荣显公主”,就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的样子。依赖着他,仰仗着他,全心全意地爱他,崇拜他,相信他。 此刻,背对着皇帝片刻前仍望向她的依依目光,荣显的眼神中只有一片空濛,没有昨夜的忐忑,反而有尘埃落定般的恬淡娴静。 为了巩固父亲的宠爱,她已经尽量不着痕迹地,努力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 而她现在仅剩的选择,就是相信自己的父亲。 驸马亲迎公主下降的这一天,是李延慎与自己的父亲琅琊王共处最久的一天,也是荣显理妆用时最长的一天。 妙手的宫人耗费了数个时辰,竭尽所能,只为了让这位备受帝后珍爱的嫡出公主,展露出艳光动天下的无上风姿。 额角与笑靥处都细细贴了花子,额上饰了鹅黄,青黛水描画出了眉上的粗扫妆,胭脂染得白皙双颊淌出一抹醉人艳色。 凤冠褕翟,金带朱绶。荣显披挂着层层叠叠的繁复礼服,小心地依着宫人的导引,试探着一步步迈向清元殿中的帝后,与父母作出降前最后的拜别。 琅琊王李玠和李延慎此时已经在宫门外等候,依礼陈列着雁、币、玉、马等物,象征着在公主出降六礼中被省略的纳采、问名、纳吉、纳成与请期。 醮礼过后,有礼直官引着李延慎到荣显的卤簿、仪仗所在之处等候。 那里已经候着一整副公主仪仗,有六名青衣宫人为先引,后面跟着十六幅偏扇,十六幅团扇,持扇的宫女穿着间彩的裙襦,艳丽的彩裳革带,肃穆地立候着,似乎连呼吸的起伏都整齐划一。 三副行障,两副坐障,再后面就是八匹赤红的长鬃骏马驾着的厌翟车,有十名驭人,以及以聂勉真为首的十六名内臣夹车护卫在旁。 其后跟着六乘从车,还有华彩斑斓的雉尾扇,团扇与戟若干,均由宫中内臣所持。 绵延的辉煌仪仗,连带着侍人们脸上与有荣焉的傲慢神色,全都成了皇家威仪的精准注解。 李延慎向西躬身而立,待到司掌传达等事务的内谒者捧着大雁入内,荣显公主才在宫人的护持拱卫下款款而来。 她步履缓慢而庄重,富有尊严。 她迈上雕金砌玉的厌翟车,融入那一片灿烂华光。 李延慎稍微瞥了一眼,不敢逾礼误时,两次拜礼之后翻身上了马,在前引带着自己高贵无匹的新妇往琅琊王府行去。 从这一刻起,无论二人的意愿如何,足下的路途已必然地交织于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第24章 喜宴 为了帝后观礼,安福门上早就支起了明黄纱帐。皇后看着载着爱女离去的车行,只觉得眼中一片模糊,想要抬指稍微拨开那曾朦胧的纱幕,将那蜿蜒行迹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到底还是端庄地立在那里默然不动,只在不经意间略沾了沾泛潮的眼角。 皇帝握住她的柔荑,含笑颔首:“朕明白,可这是好事,你又何必感伤呢?” 说着又轻轻凑过去,贴着皇后耳边道:“你如果实在舍不得,就再生一个孩子吧。朕一定给他许多宠爱,就如同现在对衍之和令辰一般。” 皇后不露痕迹地侧过头去,作出含羞拭泪的模样,持着丝帕遮掩着如羽墨睫下的冷淡眼神,脉脉答道:“臣妾欣喜不能自胜,有辱陛下圣鉴了。” 这一场喧腾热烈的繁华,徐徐穿过了被扫撒洁净的街道,吸引了满云京的目光。而行至一半的时候,能望见另一只迎新妇的队伍,正缓慢地通过宽阔的街口,自虞平章家往卢家行去。 如出一辙的人潮涌动,难分高低的浩浩荡荡。 荣显在厌翟车中听到外面人的纷纷议论,便抬指想要略撩起车帘望一眼,可思虑了片刻,还是作罢了。 有什么好看的呢?有这样的举措,是卢家在造势。既然造势了,后面势必就会有动作。 荣显在心中轻轻叹息。 就这样被示威了,即便自己想置身事外,恐怕也是不能了。而卢氏这一番做作,不仅是针对衍之和自己,恐怕还在心中算计着,想要借此硬将琅琊王推到衍之的那一端。一旦这样,储副结交握有军柄的外臣,即便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衍之也必会为君王所忌…… 荣显越想越恨,指甲掐进掌心中,暗道卢氏其心可诛。 白日就灼灼燃烧着的松油枝炬,翻卷吞吐的烈烈火焰烤焦了公主府巷道两侧娇妍盛开着的烂漫夏花,如同这场举国瞩目的繁华一般汹涌热烈。 黄昏时分,送公主下降的车行仪仗终于到了公主府。 司礼又转了一个调子,开始大肆鼓乐,惊得李延慎的坐骑不安地移动着,在石板上轻敲着蹄子。 李延慎翻身下马,轻轻拍着那匹温顺骏马的脖子,抚慰着它,也抚慰自己忐忑的心情。他执礼立于大门前等待,等到荣显降车之后,揖请公主入内。待行至寝门,李延慎再度长揖,导之升阶,恭请公主入内盥洗。 然后,掌事官置好相对的座位,李延慎再度向荣显长揖,两个人才入座。面对着面,各自低垂着目光,如同任人摆布的精致玩偶,接过掌事官递上的酒盏。 对饮三盏,起身互拜,唱赞的人撤下酒盏,再行同牢礼。 掌事官切下一片削薄的羊肉,送至二人面前。李延慎和荣显各自咬了一小口,淡而无味地在嘴里干涩地咀嚼着,许久才能勉强吞咽下去。 礼毕,掌事官自去奔忙。留下新婚夫妇两人各自尴尬,相对无言。满室浓香中,混着一股火把松油的浓烈味道。掺了香脂的高烛上爆开灯花,微弱的噼啪一声,显得屋内的静默愈发沉重,压得人连呼吸都变得艰涩无比。 此时有香圆身边很得公主喜欢的小宫娥梅姜,她看着荣显指尖不安地摩挲着青色褕翟上绣着的彩雉长长的尾羽,灵巧地转着心思,便故作天真地凑上去,轻声问:“公主,那羊肉好吃么?” “没吃过羊肉么?瞧你没规矩的样子!” 香圆忙将她拉回来,压低声音骂她,还作势打了几下。又细察荣显面色,看到她翘起嘴角,流露淡淡笑意。 满屋子的人心神一松,都似有似无地笑了起来。 许久,李延慎也微笑开口:“羊肉有些淡,是不是?没有什么味道。” 荣显微微一怔,低垂着目光,笑答:“嗯,是有些淡。” 同牢的羊肉,只是为了完成婚仪,谁会真的在意它的味道? 李延慎目光融融,端详着自己的新妇,能感到她的睫毛下烟波轻转,也在试探着望向自己。 两个人都轻轻笑了。 李延慎还想顺势再说什么,却听到掌事在门外招呼自己。 已经有人在门外请驸马去与宾客共享喜宴了。 他含笑起身,心中不无遗憾。 行至门口,他突然又转过头来望她。 两剪秋水盈盈流转,正依着他的脚步而行。发觉李延慎回首望向自己,荣显的眼神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被风萦绕的烛焰,飘忽了起来。 尽管仍在仆侍们的簇拥中,高坐于室。沉重的凤冠流光溢彩,褕翟竹绶辉煌夺目,可她这样光辉灿烂,无懈可击的人,竟然也在暗暗地局促不安着。 李延慎似有所感,在推门离去之前,神使鬼差一般,没头没脑地对新婚妻子说:“你不要怕,我很快就回来。” 这样唐突而朴实,引来了众宫人们一片吃吃的暗笑声。 这些宫人们惊愕地发觉,公主并没有笑,而是眸光斜斜地扫来,流露威仪。掌事官警示的眼神一剜,众人又都垂目肃立,如没有了生气的泥人偶像一般。 荣显看着李延慎在门口长身玉立,他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不以为忤,仍对自己目露关切。 她仍玩味着他叫自己不要怕时的声气,心中泛起欢喜的柔漪,不禁莞尔一笑,答:“好。” 北凤翔琅琊王的儿子尚主,还是食邑八百户、备受皇帝宠爱的荣显公主。中宫所出,青宫嫡妹,即便是再有权势的高门显贵,也没有不来捧场道贺的理由。 片刻间,琅琊王府前门庭若市,车马骈阗,席上已经云集了满城的高士鸿儒。 而云京的另一端,文臣中并立的两位魁首平章大人,竟然也结成了亲家。整个云京的豪门清贵倾巢而出,但无论去了那一端的喜宴,都不免有些惴惴难安。 不少人微言轻的士族,哪一端都开罪不起,就存了两面周旋的心思。酒过三盏,便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悄悄离去,或许还能赶上卢平章家的喜宴。 此时,却有三十余骑,一路绝尘而来,如同飞驰的乌光,以一片肃杀之气,飞溅上酒绿灯红觥筹交错的喜宴。 众骑士簇拥之中,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乌发束于金饰进德冠,手执金线束就的镶玉马鞭。他懒洋洋地一挥手,众骑士便拉缰引辔,翻身下马,整齐划一如同一人一般,乌皮靴底在青石板上踏出铮铮响声。 “我是不是,来得有些迟了些?” 那年轻人挑眼看看已渐垂的日头,笑眯眯地自言自语着,如削一般的薄唇勾起了冷淡笑意。 那原本打算悄悄离去的几人,顿时失了迎过去的胆量。 李延慎欲上前相迎,发觉琅琊王已经赶在了自己前面,亲自迎出大门。 琅琊王李玠修长双眼瞥过鞍侧凤翔军特有的彩翼纹样,当即心下了然,便笑着说:“看样子,是广阳王世子来了?” 正是广阳王世子徐子钧。 此时他才踩镫下马,对琅琊王躬身长揖,规规矩矩地执后辈礼:“见过琅琊王。家父令晚辈前来为贺,总算没有误了吉日嘉时。” 琅琊王身着大科绫罗紫袍衫,腰间系着十三銙蹀躞玉带,面上不露威仪,倒如一个慈祥的老人。他抚须笑道:“广阳王太客气了,难为世子亲自舟车劳顿而来,快请上座,进一杯水酒。” 徐子钧连道不敢,跟随着引者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片刻之后,李延慎亲自上前,向徐子钧敬酒:“世子,请。” 徐子钧接过酒盏,朗然一笑:“贤弟,恭喜。” 李延慎道谢之后,徐子钧又怡然问道:“只是你这幼弟都已婚配,三郎为何还迟迟未婚啊?” “三哥他常驻边塞,暂时还没有成家的意愿。” “难道是效法前朝,立志‘匈奴未灭不言家’?”徐子钧击掌大笑,“三郎好气概啊!” 徐子钧说着,不待李延慎反应,又轻拍其肩,意味深长地说:“还是四郎有福气啊。只在京中锦衣玉食地长大,不曾弯弓提刀,更无须为家国流血流汗,只仗着父兄余荫,便得到了陛下青眼,自此坐享众生富贵尊荣,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一边说一边含笑扫视席上,众人只得抽动着面皮,陪着一起笑了出来。 徐子钧待众人笑过一阵,又亲厚地整理着李延慎衣襟,如对奶娃娃一般替他抚平绣纹上的褶皱,语声诙谐道:“如今做了驸马,懿德荣显公主便如同你的佛爷一般,贤弟可是要好好珍惜,日夜供奉,哄住了这尊神,自然还能沾得延绵不断的福气。” 他语调轻浮,对李延慎极为轻蔑,甚至还对荣显公主大放厥词。周围人慑于南凤翔的威名,不敢作恼,只能一个个低垂了头,埋首于案上佳肴,权作未觉。 李延慎早握紧了拳头,他那样用力,白皙如玉的手背已经起了青筋。他想起父亲一贯的叮咛,小心地将手隐于宽大的绛红袍袖下,低垂了眼睛,笑道:“世子说的有理。愚弟自当惜福。” 徐子钧嗤笑一声,不再多言。沈觅却在此时跌跌撞撞地上前来。他如同醉了一般趔趄着脚步,挥舞着手中的偏提,将甘醇酒液撒了徐子钧一身。 “世间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沈觅全然未觉一般,只嬉笑着对李延慎说:“我听说广阳郡发了水,慌忙派了人来,哭哭啼啼地到京里要银子赈灾。可世子竟然还有心管别人家的婚事?这样心怀天下的人,还真是世间少有呢。” 他见徐子钧面色发青,越发笑容可掬:“我听说御宴之时,世子处心积虑地安排了一场好戏。可是误打误撞,倒成全了我的好友的姻缘。想来腹中酸苦一些,也不奇怪。我这里便提延慎,谢过世子了。” “涉及公主的宫闱秘事,竟会容得狂徒这样信口胡诌?”徐子钧眯起眼睛,打量了沈觅片刻,讥诮着问:“敢问阁下又是哪一位,可否有幸谛听高名?” “无名小卒而已,不敢污了世子的耳朵。”沈觅却全无话语中的自谦,反而作出一副你不配听的傲慢嘴脸。 “若硬要说的话,我是一个世子你招惹不起的人。” 沈觅笑嘻嘻地说:“我是一个诗人。” 徐子钧冷笑一声,轻轻放下手中酒盏,在案几上刮擦出微响。声音未绝,他身后酒席上二十余骑士都腾地一声,起身肃立在后,将冷酷的目光投向沈觅,如网一般将他淡泊身影笼在其中。 旋即,又有若干披甲士兵也站了起来,人数甚众,散布于堂中各个角落,全都以一样的姿势手按腰间刀柄,隐隐地包围了广阳王的骑士。 徐子钧不慌不忙,眼光冷冷扫过,唇边漾起轻蔑的笑意。 他站起身来,毫无惧色地傲然挺立于庭中。 像是有神仙封住了人的口耳,堂上一片肃穆寂寥。众人都止了饮乐,只有火把炙烤松枝,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都是些随我自沙城返还的将士,为了给小犬道喜而来。”李玠起身,口中宽解着众人,又摆摆手,那些披甲士兵得了令,立刻又隐入人群。 他行至徐子钧面前,和声问:“世子这是何故,可有招待不周么?” 徐子钧按捺住怒意,换上了恭谨神色,叉手行礼道:“多谢世伯的款待,只是晚辈还有一些琐事需要料理,想要先行一步了。”说着,他垂首流露难色。 李玠想到了卢平章家的喜宴,宽解道:“无妨,大家同在朝中为臣,谁没有几分难为之处?世子请便吧,还望代老夫向广阳王致谢。” 徐子钧又行礼应了,阴冷的目光在沈觅懒散的笑脸上绕了两圈,转身离去。 琅琊王一席话显得胸中坦荡,光风霁月。宴上众人啧啧称赞,交口颂扬了一番,其中有许多人思量很久,终于能安下心来,悄悄地跟在徐子钧后面出了琅琊王府。 日薄西山,赤金色的夕照灼红人的双眼。白昼已近末尾,最后的暑气愈加汹涌地翻卷而来。 徐子钧走出清屏巷,愈发觉得心中烦闷,稍微整理了自己的领口,轻轻地松开一指的空隙,才感觉到胸中重新通畅起来。 “走,我们去拜访一下那位先生。”他对身边的人说。 “现在?世子不去卢平章府上了么?” 身旁穿着白襕的幕僚始料未及。“如果要拜谒那位先生,世子应当早些遣人递了拜帖,这样贸然前去实在失礼——毕竟那是连王爷都不敢轻慢的人啊。” “就是现在。既然连你都料不到,别人也一定料不到。”徐子钧他没有接过侍从递来的马缰,反而示意他们去雇车子来。 “提前递上拜帖,一定会走漏了消息。这里不是广阳郡,连那位先生都难以保证行事滴水不漏,何况我们这样远道而来。经过上回画船的事情,难道教训还不够么?” 他一脸阴鸷,“趁着满云京的人都夹在这两场热闹间不辨东西,正是掩人耳目的最好时机。我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处心积虑地想搅起云京的波澜。” 第25章 扑朔 车马行租来的寻常单马车,深色油帷在夕照下闪着晃眼的光亮。如同披上了一层金箔,在公正的太阳下面,最普通的人家也能享受这片刻的纸醉金迷。 广阳王世子徐子钧就坐在这样一辆车里,阴沉着盯着巷子对面的一扇大门。青瓦高墙,乌黑的门扉,如果不仔细看,大概会认为是普通的殷实人家的宅院。但尽管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那院门附近却很安静,甚至让人隐隐有肃穆之感,更兼进出的下人训练有素的恭谨姿态,还是能依稀辨别出一点不同。 他问身边幕僚:“是这里?” 幕僚点点头。“不会有错。派去跟踪王爷信使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上一回属下也是在这里见了那位先生。” “去叫门。” 那幕僚起身下车,徐子钧又拉住他的袖子:“看仔细了再说,不要轻易泄露我的行迹。” “属下明白。” 黄铜门环,击在门上铮铮作响。幕僚轻击了三下,很快就有一个白面无须、容貌俊朗的年轻人来应门。 门开一道尺余的缝,露出他修长的身形,背后的间隙中能看到高大的影壁,牢牢遮挡着来人向内窥探的视线。 年轻人十分和气,先叉手行礼,又含笑问:“敢问阁下是?” “在下是来拜谒府上大人的。”幕僚还礼,双手递上名帖,工整的楷体写着温羽两字。“请小哥代为通报。” 那年轻人微微讶异。多少有些人,通过什么门道,能打听到这宅子的所在,每个月他收上来的拜帖也不少,可能够如愿得见的人总是寥寥。于是他又好心地问:“阁下可是与我家先生有故?还请透露一二,小人也好在旁提些印象。” 温羽笑道:“小哥只管放心,大人看到这名帖就会想起在下了。” 年轻人颔首,不再多问。“还请稍候。” 片刻之后,夕阳熄灭了最后的余烬,天际那片暗红也逐渐变得灰沉沉的。那年轻人再度出现,手中已经提了长柄灯笼。 “就等了。”他还是将门只张开同身宽的缝隙,对温羽说:“我家先生说,他在西侧角门恭候。若温先生不是独自一人,不如一起由西侧入府。” 温羽十分惊异,不知道是如何露了世子的行迹。但是想到世子本来就有相见之意,又安下心来,道了声辛苦转身去回禀徐子钧了。 乌油马车直接沿着侧巷绕至府后,自寂寥无人的角门入了内府。 而徐子钧步下车子的时候,他想见的人已然在那里相候。他穿了一身普通士人穿的白罗襕衫,头上戴着桐胎幞头,已见松弛的面皮因为笑容而出现了慈蔼的褶皱。 江朝岳笑道:“恭迎世子。” 徐子钧含笑上前,恭谨地执晚辈礼:“常侍,一向可好?” “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罢了,全仗着广阳王和世子的福气。”江朝岳说得十分客气。 两人寒暄一番,相携步入室内。 江朝岳招呼了徐子钧及温羽落座,又叫那应门的年轻人:“定平,将我新得的小青团取一饼来,我要亲自为世子煎茶。” “这怎么使得?”徐子钧连连推辞。“家父常说,常侍与他如兄弟一般。我就如同常侍的子侄,又怎么能劳动您呢?” 又看了看温羽,对江朝岳说:“若是常侍不怪,不如让我这僚属去试一试。他的手艺,我是见过的。” 江朝岳知道徐子钧此举担心自己府上隔墙有耳,但也不以为忤,欣然道:“那自然好。” 温羽见机会意,便起身行礼退了出去,和定平一道守在外间,转身前还不忘为徐子钧和江朝岳掩上门。 “常侍是如何发觉晚辈的呢?”徐子钧好奇地问。 江朝岳哈哈一笑。“云京的人都去了两处婚宴,此时来访必定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温先生仍然坦然地递了拜帖,可知所要隐藏行迹的,不是他了。而支使得了他的,除了世子还有谁呢?” 徐子钧笑道:“原来是这样……晚辈真开眼界了。” “唉……无非是在陛下身边久了,养成的一些察言观色的小习惯罢了。”江朝岳轻轻叹气,转口问:“广阳王对世子,提过国难时的事情么?” “稍微提起过一些,晚辈知道得并不多。”徐子钧打量着江朝岳神色,说:“家父倒是常常念叨常侍,说与他是患难相交。” “广阳王是这样说的么?”江朝岳语中唏嘘之意更浓,感慨道:“我一个阉人,哪里配和广阳王相交?那时还是无人问津的一个小黄门,根本没有人在意我的生死。若不是广阳王救了我,只怕我此时早已不知埋骨何处荒冢了。”言罢举袖掩面,状似哽咽。 徐子钧看那袖上星点水痕不似作伪,旋即笑道:“阿公这是哪里话?我竟然不曾听父亲提起过。想来全是阿公福大命大,危难之时自有上天襄助。”声气更加亲厚,真如同对自己的叔伯一般。 见江朝岳悲怆神色渐渐缓和,徐子钧又笑着说:“就如同上一次画船的事情,我心底深恐自己连累了阿公,忐忑不已。可听闻阿公并没有露了痕迹,我就放心多了。” 江朝岳听徐子钧到底还是提起了画船的事情,就正色道:“世子这是哪里话?我既然决意为世子周旋设计,自然要和世子同舟共济,怎么会担心受牵连。” 他说着皱起眉,额间出现一道深深的凹痕。“上一回,是有人棋高一着。宫中事后才发觉,我安排的那人的靴底,不知何时被人涂了矾泥。白天看不出来,可若是在火焰炙烤之下,一定会在清漆船板上露出脚印。” “哦?有这样的事情么?”徐子钧讶异地扬起眉毛。 江朝岳颔首以应,面色沉郁:“幸好有人在他之前动手,将公主推入水中,那些矾泥脚印远离公主落水的船头,反而洗脱了他的嫌疑。否则一旦被圣上抓住了把柄,恐怕就是真的反受制于人,你我都脱不了身了。” 徐子钧这才知道自己险些被算计,心底惊涛骇浪,面上仍是疏淡镇定的笑容。“那又是谁推了公主,宫中可有定论么?” 江朝岳瞥他一眼,语焉不详:“找不到究竟是谁。公主吓得不行,说话含混得很。但陛下心中对幕后指使,大抵也是有数的。如果不是世子,那就是李家三郎了。二位都匆忙离京……” 他干笑几声,晦涩道:“在陛下眼中,二位看起来,都是有些心虚吧……” 徐子钧辩白道:“阿公,不是我做的。我既然托了阿公,就是信得过您,又哪里会自己再留后手呢?” “世子多虑了,我怎么会怀疑世子呢?” 江朝岳和徐子钧互相剖白了心迹,又说:“这件事情,是有两方势力,一拨人和世子想到了一处,处心积虑,将公主推下了水。而另外一拨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得了风声,竟然想着要黄雀在后,要算计我,或者是坑害广阳王。” “这一遭选婿,真是凶险……”徐子钧将后背贴在圈椅的雕花扶手上,额头上冒出了薄而凉的汗水。“究竟是谁要害我们?” “其实,倒未必一定是为了世子。我在陛下身边任常侍这些年,多少也会遭人忌恨的。可挑了选婿的时候布这样一个牵涉颇广的局,不得不说用心狠毒。” 徐子钧苦笑,起身对江朝岳躬身行礼:“若没有阿公,我还被蒙在鼓里。不敢再牵连阿公,只求阿公能指点我一二。” 江朝岳起身扶住他,也面带苦楚:“我如果知道,又怎么会隐瞒世子呢?可实在有太多人,能从中得到好处了。卢氏生怕郎君得了强助,想以此破坏婚事。琅琊王若将祸水引到广阳王身上,在陛下面前就能暂保平安。中宫与青宫,均不愿意让公主出降凤翔二子,也难保不会这样做……” 屋内越来越暗,江朝岳亲自去点了烛火。他用手护着风,看那火苗跃动着,越燃越烈,满室摇晃着扑朔的光影。 他背对着徐子钧,淡淡地说:“即便是陛下,不也正缺那么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证明广阳王有不臣之心,好名正言顺地裁了南凤翔么?” 徐子钧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晦暗灰败了。 徐子钧走后,席上的气氛又和缓了许多。李延慎又敬过一轮,宾客也回去了不少。戌时终于稍微得了清闲,便偷偷走到角落与沈觅对饮闲话。 沈觅畅饮着佳酿,脸上已有了酡色,恣意讥诮地笑道:“延慎,那徐子钧说的,其实也有一点道理。公主那样的新妇,可不是好惹的。” 李延慎脸上含笑,唤仆从给沈觅端上熬出白膏的鹌鹑汤。 “你别只喝酒,好歹也吃些菜肴吧。” 尽管饮酒饮得舌头发麻,仍有滴滴鲜味在唇齿间逸散开。沈觅喝下一碗,啧啧道好,但仍是不依不饶:“你若开罪了这位公主的脾气,天子,中宫,储君,三拨人与你为难,你可招架得了么?” 李延慎笑了,他也淡淡抿了一口杯中酒,温煦道:“她虽然有点脾气,但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妇人。如果是那种一味骄横、不知进退的人,又怎么会那样得陛下的喜爱呢?” 他想起那追着自己脚步的剪水双瞳,眸光低垂流转,灿若星辰,嘴角轻轻翘了起来。他拍拍好友的肩,笑道:“那样千娇百宠长大的女儿,离开呵护她的家人、锦绣堆的皇宫,来做我的妻子,我是能够包容体谅她的。至于你,还是多留神自己的终身,不必再为我担心了。” “难道,你竟然喜欢她么?”沈觅嘲谑地看着好友,发觉李延慎想起荣显时目蕴温柔的神态,便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又调侃他:“那你可好好收拾收拾,那些什么香囊戒指啊、泪绢红帕呀,该丢的都丢了,可别叫这位通情达理的懿德荣显公主发觉了。” 本来是调笑的话,沈觅却看到李延慎出神地思索着什么,脸色也渐渐沉下来,有些发懵地默然不语。 沈觅扯扯他袖子:“别跟我说,还真有那种东西。” 李延慎自责地一拍额头,蹙眉道:“确实,还真有。” 沈觅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但是审时度势并没有追问,抚慰地拍拍朋友的肩膀:“有也无妨。公主自己开府居住,即便要留心你的物件,也要等复面拜门过后了。” “唉……公主是等得了,这件事情我却没办法拖了。” 李延慎苦笑叹道:“恐怕等会儿我也要和广阳王世子一样,‘先走一步’了。” 沈觅一惊,一贯浮浪的面色上有几分少见的认真。他四下打量一番,低声说:“难道你就能在新婚之夜抛下她么?即便是菩萨一样的人,也没有那样的好性情!” 李延慎一五一十对沈觅讲了李延忠的所托,无奈叹道:“这件事,实在是我疏忽了。可是受兄长所托,我又怎么能失信呢?” “那你就明天再去送。” “明天那虞姑娘就是卢氏妻子,再送这样旧物,恐怕不是了结旧缘,而是又要给我三哥添一笔新债了。” 沈觅劝不了他,便目指琅琊王。“即便公主碍于情面不为难你,那你爹爹呢?” “一定得想出办法瞒着爹爹,至于她……”李延慎流露难色,也心有不忍,低声道:“只能尽量快去快回,事后再向她好好赔礼了。” “事君以忠,待人以诚。你真是琅琊王的儿子,看着机灵,骨子里一模一样的刻板固执……”沈觅阴阳怪气地说。 他冷眼看着朋友,不以为然地连连摇头,但心念一动,旋即面上又勾起微笑:“也好,这也是个机会。咱们好好地看看你的这位新婚妻子,到底有几分气量,能比她阴狠的母亲兄长,到底强上几分……” 第26章 嫌隙 “爹爹,我的好友沈觅喝醉了。”李延慎搀扶着沈觅,后者的手臂正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对琅琊王说:“我送他去后厢,稍事梳洗。” 琅琊王眼神在沈觅身上转来转去,说:“宾客我来照应,你多叫几个下人,照顾好沈公子。” 转过一道画屏,沈觅就恢复了行走如风的样子,跟在李延慎后面疾驰。 “跑这样快,不怕你家的下人发觉么?” “都在前堂,不会被发现的。” 从自己的卧房中翻出那个祥云纹的织锦香囊,李延慎对沈觅说:“前面恐怕走不了了。我们从花园穿过去,从公主府西角门走吧。” 沈觅不屑地冷哼一声,哂道:“为什么不从琅琊王府的东角门走呢?我看,你不过是想走之前去见见公主罢了。” 李延慎一笑,接口道:“既然你想得这样明白,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劳烦你自行从东角门出去等候吧。先去雇一辆车马,再去公主府西侧等我。我们的动作得快些,免得误了宵禁的时辰。” 沈觅无奈地摇头:“你也知道要快些?那你就应该索性瞒着公主。要是她知道了,不应允,岂不是要多生波折?” “万一她从别人那里知道这些事情,只怕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波折’中了。”李延慎调侃着自己笑起来,又露出诚恳神色。 “如果她从别人那里知道,夫君一言不发地在新婚之夜离开,一定会十分伤心,臆想出许多不好的事情来。即便是贵为公主,也只能有这一个新婚之夜啊。” “未必。先帝唯一的女儿宁国长公主,前后换过五任丈夫。”沈觅冷笑着说:“说起来,大梁的历代君主虽然子嗣稀薄,女儿倒是都活得挺长的。” 他又不甘心地补充一句:“而且她们都比自己的驸马活得长。” 李延慎被梗得双眼欲翻,在心中暗叹自己交友时本应多留心一些。 沈觅却懒得再听他废话了,伸出手去:“既然要雇车,拿银子来。” 李延慎倒是一怔。“我没有银子。” “我倒忘了,你这样的高门公子,自然没有自己带银子的习惯。” “账房是有的,不过恐怕你现在拿不到……” 沈觅转身就要回到宴席上继续喝酒去。 李延慎忙拉住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双鲤羊脂玉佩。那玉色细腻如膏脂一般,莹莹泛着润泽剔透的光,下面还用碎玉和彩帛仔细缀了络子。 “这样的东西,你就拿去付车钱?真是豪阔公子的手段。”沈觅讥讽之意甚浓。 李延慎摆手笑道:“琅琊王府虽然不缺这些,可银钱上母亲一向管得很严。何况父亲还在家,要是这随身的玉佩少了,我又有一顿庭训要领了。” 他见沈觅面上尤有不解,继续说道:“你拿着这个去,先哄住车夫,让他将我们载过去,等到了地方,再去找人借些银两,将玉佩拿回来就是。” 言毕,他就疾步往荣显那里走去。 宫中制式的灯笼迎风轻摆,而庭中的木槿花尤未入眠。屋内早已点起花烛,温柔如水的辉光盈盈地自窗棂的缝隙中溢出。 在那里,能看到她精致的侧影。被手背托着的纤美下巴,莹润的额头,小巧可爱的鼻子,甚至可以依稀辨别哪一处姣好弧线,是属于她柔软的唇瓣。 夏夜暖风卷着馥郁花香,直探李延慎广阔袖底,让他的心情如旖旎夜色一般柔软。 他轻步走过去,叠指弹窗,笑问:“你做什么呢?” 屋中的荣显刚刚卸掉高而沉重的凤冠,正用指头轻轻按着被压得有些发麻的头皮。她听到李延慎的说话声音,心中一惊,仓皇地抬过头来,又恢复到正襟危坐的姿势。 转瞬发觉他仍在屋外,便叫侍儿支起窗棂。 风语虫鸣,月影流萤。他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对她露出微笑。 “驸马怎么回来了?王府那边的喜宴都结束了么?” 李延慎笑着摇摇头,转身步入内室。 “并没有。只是我有些事情,现在要出去一下。” 说着,李延慎牵荣显她的手,摩挲着她细腻的掌心,垂首道:“是我不对,可事情有些急,容我回来向你解释,我一定跟你好好赔礼,任凭公主处置。” 语意里浓浓的温柔甜蜜,让满室烛光摇曳得愈发醉人了。 荣显已卸去了沉重的冠服,长发如乌缎一般披散在肩上,凉滑而闪烁着光彩。她柔顺地低垂下螓首,曲线纤美而优雅,颈侧垂着一缕细细青丝,更衬得那片肌肤白得耀眼夺目。 李延慎像是被攫住心神,恍惚着便抬起手指,轻轻捏住了她莹润小巧的耳垂。 他动作那样慢,可不知为何,荣显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硬是不能避开。 一室的仆从都有意无意地将头垂得更低,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如春日的桃瓣,一层靡艳的粉立时从耳畔烧过了她纤美的脖颈,连中衣领口那一寸光洁白皙的肌肤,都渲上了三分迷离的红。 荣显垂下了眼睛,低声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李延慎轻轻笑了,有些窘迫地将手收回来。“你耳垂生得很好看,回头我去买一对最好的耳珰,给你做赔礼,好不好?” 他语声温柔,如同平凡的丈夫问着自己的妻子,用朴素的方式剖白着自己的珍重心意,全然忘记了自己对面的女子是富有四海的帝女。 荣显只是微笑着,眉目弯出好看的弧度。 她说:“你快些去吧,别耽误了事情。” 李延慎蹙眉流露赧色:“实在怪我,竟然忘了别人托付我的事情。你这样大度体谅,实在让我愈发愧疚。” 荣显只是笑,柔声地又连连催促他快去吧。 他笑着应了,又深深忘了她一眼,才起身离去。 荣显看着他的背影,趋而过庭,消失在浓郁花木之后。 她面上的甜蜜笑意也随着他远去了,寸寸如灰般散入风中。 她没有那么大度,也不想要他的愧疚。 李延慎走后,荣显思量了许久。进退维谷,举棋难定。她握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却还是没有办法逼迫自己做个决断。 她又想起了上巳时见过的那个女子。 她能感觉到他真挚的心意,也无比地期望自己能相信他。 可就像是一滴细小的墨,落入了澄澈而透明的水。 本是微不可见的一点污痕,那暗黑色的怀疑和恐惧,却渐渐抽出了绵长的丝缕,如网般将她缠在其中,扯着她离他煦暖如春阳的温柔眼神越来越远…… 她挣扎着,举步维艰。 最终荣显松开了手,脱力一般地叹息着,顺从了自己在多年宫廷生活中养成的多疑的本性。 “去请聂先生来。” 隔着一扇窗,聂勉真肃立在外听着荣显的吩咐。 “他既然到了公主府,一定是从西角门出去的。你去跟着看看,千万不要惊动他。”荣显语声轻淡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聂勉真垂首思量许久,踯躅道:“公主,您这样做,只怕日后夫妻间会生了嫌隙。不如您等都尉回来,再细问问?” 他又宽慰道:“都尉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他会这样做一定是有必须去的理由。” “嫌隙?”荣显反而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笑声潺潺自幽暗夜色中淌过。 “如果是没有嫌隙,我就会直接开口挽留他了。勉真,你竟然忘了么?这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他不想娶,我不愿嫁。” 她再度忆起了上巳时自己的狼狈,将一柄双蛾纹玉梳背扫落在地,碎成数段。 “眼见为实。我总不能放任自己活在怀疑之中,让这根刺一直长进自己的血肉里。”荣显决然地说:“你去查!好好跟着他,回来如实告诉我。” 然后,她傲慢而仪态万方地站起来,用坚硬的骄傲将自己隔绝在仆从们眼中隐隐流露出的同情神色之外。 荣显走到床榻边,沉默不语,任侍儿温柔地疏梳理着她的头发。 新婚之夜,她竟然要这样,派人去跟踪自己的丈夫。 她忽然想起衍之对自己“心细如发素性偏狭”的断语,鼻端萦绕着一股酸楚。 她一向疑心很重,细小的事情也难以释怀。可从没有一个这样的时刻,她竟然对自己这样的复杂的心思有如此的鄙夷和痛恨。 她觉得自己又可恶,又可悲,沮丧地将面孔埋进冰冷的衾被中,隐去眼睫见一片湿凉。 “我没有料到,你竟然真的能出来。” 在寂静的巷尾,一辆寻常可见的乌蓬车正在静静等候。沈觅和车夫并肩坐在厢外,一条腿懒散地晃动着。“难道公主没有搬出她的高贵家世来恐吓你么?” 李延慎对沈觅接二连三的讥讽感到十分无奈,但笑容里更多的是因荣显而来的喜悦和畅快。 他坦然地反唇相讥:“荣显她很好,十分体谅我。反而是你,我真不明白皇室有哪里惹到了你,天天嘲讽他们玩弄权谋,悖德隐恶,可这样的话,也是短褐白襕者能随意说的么?” “瞧瞧,从五品的都尉大人,自然是看不上我们这些穿着短褐的平民了。”沈觅转头对身旁的车夫说。 他见那车夫不敢得罪贵人、僵硬着脸皮充耳不闻的样子,轻蔑地扫了李延慎一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口问道:“那都尉大人,还请您指点在下。我们两个大男人,怎么能直接闯进别人的内宅呢?” 李延慎早已习惯了好友嘴上的凌厉恶毒,不以为忤地笑道:“你放心,自然不是我们去闯。今晚我要是出现在卢府喜宴上,恐怕整个云京都要掀起轩然大波。” 他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说:“有一位姑娘,一定会帮助我们。” 听到“一位姑娘”,沈觅立刻又勾起了笑意。 “李公子交游如此之广,真令在下佩服啊。敢问是哪一家花坊啊?能得公子青眼的姑娘,应该是早已名满云京了吧?” 李延慎直接照着沈觅肩膀给了好友一拳,再也不多说什么,更是对他不满的嘟囔声置若罔闻。 他对那车夫吩咐道:“去含光寺。” 那车夫忙谦恭地应了,一扬鞭子,那毛色灰暗的瘦马又奋起蹄子,拉着车子辘辘行进在空旷的巷道。 再转过一个弯,就能离开荣显公主府和琅琊王府所在的和盛坊了。 可恰在此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拦在了李延慎的车驾之前。 第27章 忍辱 李延慎在提出离去之时,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他知道一定会有预测不到的事情发生,但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牵扯颇多的人拦住了自己。 他皱起眉,立刻对车夫说:“不要停,直接冲过去。” 可那人已经大喇喇地走到路中央张开了双手,广大的绛纱袖子随风轻摆,一如他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 车夫担心冲撞贵人,犹豫再三还是勒住了厮缰,委屈地低垂下头。辘辘的车轮声归于宁静,只有那人一步步趋近的脚步清晰可闻。 李延慎没有心思责备他,而是转头看向沈觅。两人心有灵犀,略换过眼神,车中就传出了醉汉含混不清的嘟囔与作呕的声音。 那人却丝毫没有被迷惑,还是走上前,撩开了车帘。 他对李延慎露出微笑:“李驸马,新婚之夜,匆匆何往呀?” 李延慎气定神闲地将正装作大醉的沈觅的身体扶正,才叉手行礼,恭谨地问候道:“姚驸马。” 那人正是宜安公主的驸马姚潜应。 “好友难抑喜悦之情,喝得大醉。我本想留他住下,怎奈他执意要返家,还要我相陪。我实在拗不过,就想着亲自去送他。” 姚驸马斜眼审视了一番隐在李延慎身后的沈觅,隐约可见他满面酡红,嘴角勾着散漫的微笑,是喝醉了的样子。又提鼻嗅了嗅厢中气味,姚潜应微笑着说:“李驸马此举果然如琅琊王一般忠义为人啊。可是此事,荣显公主知道么?” 李延慎心中一滞,脸上露出腼腆笑容。“我怎么会隐瞒公主呢?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公主十分通情达理。” 姚驸马颔首,轻声道:“延慎,你我同为尚主的驸马都尉。仗着比你略年长些,有几句话,我实在要劝诫你。” “驸马都尉尚主,与普通人的两姓之好、人伦之道自有不同,说是夫妻,但其实倒更似主奴。” 李延慎微微一笑:“姚驸马竟将自己视作宜安公主的奴仆么?我并不这样想荣显呢。” 姚驸马不怒反笑,兴味盎然地说:“点灯时便招你来侍寝,若未点灯,你敢去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公主喜悦时你要陪着喜悦,公主发怒时你要跪下请罪,我说的有错么?” 这确实是公主府的规矩,李延慎无从辩驳。 姚潜应满意地看着李延慎的眸光冷了下来,又笑嘻嘻地说:“李驸马比我强些,到底有父兄可以倚仗,荣显公主会给你留几分薄面,不然的话,即便她似长公主一般,夫君缠绵病榻之时仍在外与人寻欢作乐,驸马又能有何作为呢?” 他羞辱了李延慎一番,还故作亲厚地执起他的手:“我说这番话,只盼贤弟心中早些有个准备。若是仍如寻常夫妻一般对待公主,待触怒天颜,你就难辞其咎了呀。” 李延慎喉头耸动,轻轻地吐出气息,才勉力强笑了出来,展袖行礼说道:“多谢姚驸马的提点。这一番话,我自当铭记于心。” 李延慎走后,一旁的侍儿上前,困惑地望着姚驸马:“都尉,您为什么要那样说?回头李延慎将这话告诉荣显公主,荣显公主一定会在帝后面前说成是公主授意您挑拨驸马。” 此人名唤阮通,是宜安公主府上的亲信。 姚潜应不悦地瞥他一眼,却还是不敢直接出言斥责,淡漠地解释:“李玠权柄通天,异姓封王,天底下除了皇族,谁的出身高得过他的两位嫡子?李延慎虽然不爱卖弄,到底是心高气傲。他不会将自己的妻子作为高高在上的帝女一般供奉,更不可能将这种话到她耳边去说。” 他斜睨着阮通,轻笑着说:“他到底与我不同。他虽然尚主,心中却是将荣显做妻子看。而我贫寒出身,尚主了,就将宜安公主当主子看了。”说着轻拍阮通的肩膀,“说起来,我与你,似乎也并没有多少不同呢。” 阮通感到背后涌上阵阵寒意,恨不得立刻跪下。干笑几声,十分诚恳地说:“都尉,您这是怎样的话?至公主于何地,又至小人于何地啊……” 姚潜应冷笑几声,不再多言,吩咐道:“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抄近路跟上去看看。” 看着阮通面露不解,姚潜应讥讽道:“难怪荣显比你家公主受宠,她身边的宠奴也比你来得机灵些。” 他目露鄙夷,冷声道:“我嗅过,车内酒气极淡,一定是在府内盥洗醒酒过。再者,那车夫面色惊恐,屡屡不安地向车内窥视,一定有人叮嘱他要避人耳目。更何况,李氏高门豪族,又是驸马亲自送客,又怎么会不带随从呢?” 他看着阮通露出喜色,哂笑道:“好好跟着,查清楚了,你就又为公主立下大功了。” 此刻,车内的李延慎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与沈觅一同陷入苦思。 “我们破绽极多,宜安公主又一向与荣显不睦。姚驸马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我们。” “不如先去我那里,你再悄悄地走。此事一旦出了纰漏,宜安就会闹到御前,伤了帝后的颜面,即便公主想‘体谅’你,恐怕也不行了。” 李延慎苦笑:“来不及了,我们还要赶在二更之前回府。” 外面的车夫说话了:“公子无须忧虑!这云京巷道繁复,再没有比我更清楚了。”他拍着胸脯担保。“甭管是什么人跟着,我一定能将他们甩开。” 车夫十分殷勤,显然是还担心着刚才忤逆李延慎的事情,生怕受到贵人的责难。 李延慎语声带笑:“那就有劳了。” 那车夫心中安定下来,当即一扬鞭子,将拉车的畜生驱赶得更快。 含光寺坐落于雁南山之上,本是云京别宫的一部分。因为孝敬皇后曾在此小住过一段时日,因而备受京中达官贵人的追捧,无论生时祈福打醮、死后超度亡魂,都被传得神乎其神。陛下登基后将此地开放,与民同乐,含光寺的香火便越发鼎盛了。 在雁南山脚的圆通巷,都是各色香烛纸钱的铺子,平民都对此地有几分避讳。车中的沈觅闻到了浓郁而凝涩的香气,也不安地皱起鼻子。 “你怎么会这样荒唐,竟将一位姑娘安置在这样的地方?” “没有办法,这位姑娘执拗地要住在这里,方便与她过世的姐姐作伴。”李延慎惋惜地说:“她姐姐是横死的,火化后便供奉在寺中由僧人超度。” 两人都曾在宴乐时见过名满云京的红杜,不由慨叹一番。李延慎又说:“镜儿姑娘性子十分……与人不同。请你小心地迁就她一些。” 沈觅嗤笑:“你们大族贵胄,走到哪里被人捧着,偏偏爱在世人都瞧不起的娼门女子面前伏低做小,一掷千金求人家一个好脸色。我没有这样的习惯。” 李延慎也不生气,笑着说:“正是因为出身大族,才没有那么多好计较的。如果真与那些命如草芥的伶伎们怄气,太没有男儿气度了。何况一掷千金都是平民的说法,不过是求个乐罢了,算不了什么。如果花些银子就逼着女子强颜欢笑地应承,实在是太过小气,会受人耻笑的。” 沈觅深知京中公子们的纨绔习性,明白李延慎所言不虚,可还是讥笑他:“你这样说,可见是把那位姑娘看得极轻贱,觉得不值得与她计较,哪里是真的疼惜人家。你也无需担忧公主了,天潢贵胄自然也不会和你计较。她如果不体谅你,实在有失皇家气度。” 李延慎心中一紧,又想起了姚驸马的话,觉得分外憋闷。可他不愿与朋友分担,只能无奈地笑:“难道我处处拗着镜儿姑娘,你反而会觉得我怜香惜玉么?” 沈觅正想继续反驳,李延慎却笑道:“改日再谛听高论吧,今天怕没有足够的时间了。”他撩开车帘。 “停车,我们到了。” 普通的青瓦民居,矮墙之内的小院子里还种着几畦瓜果蔬菜,在暗夜里自有一股清凉的香气,散发着勃勃生机。 因为担心有登徒子滋扰,李延慎将巷道两侧的左三右二五处民居都买了下来,可镜儿嫌弃里面的院子没有人气儿,偏爱住在最外的一处院落。 她亲自挑选的一对老夫妇、一个婆子和几个小丫鬟和她住在一处,倒是也不算空。李延慎拍拍榆木门板,便有佝偻着背的老奴前来应门。 他提着灯笼,转动着有些浑浊的眼珠,竭力辨别着来人的相貌:“我不认识您吶,您走错了。” 这样唐突生硬,见惯了高门家奴礼仪的李延慎轻轻笑了。想来女子独居在外,谨慎些是应该的。 他和气地说:“是我与你家娘子一起将你们买回来的,你忘了么?” 那老奴这才想起是谁,忙向内通报了,才将李延慎及后面的车马引了进来。 屋子并不大,双扇的织锦屏风后面,镜儿正松松挽着半翻髻,裹髻的洒金红罗低垂到额前,让她冷淡的面容更有几分朦胧的美感。 她怀里抱着最爱的那曲颈琵琶,懒懒地拨着弦,略抬起头望向李延慎,眼波又在沈觅身前一转,漫声问:“今天不是公主下降么?驸马怎么来了?” 见镜儿惫懒的样子,李延慎只好自己招呼着沈觅坐下来,将让镜儿帮忙去送香囊的想法说了。 镜儿纤长的指尖摆弄着软枕上的流苏,头也不抬地说:“我刚从外面回来,疲累极了,恐怕无力襄助公子了。” 李延慎一笑,说:“我当日确实说了轻慢你姐姐的话,是我不对,娘子何必忌恨我到现在?” 沈觅戏谑地望着李延慎,话语里却讥讽着镜儿:“瞧瞧,你殷勤相助,可人家并没有承了你的情呢。” 镜儿瞥他一眼,说:“我是女子,更是小人。公子既然将我这样的麻烦揽上身,应该也不是因为稀罕我的感激回报吧?” “原来是这样。古语讲施恩不望报不假,可也讲了投桃报李。可姑娘自比小人,甘愿低人一等,自然不能以这样的标准去要求。那姑娘这般言谈举止,也不为奇了。”沈觅看出镜儿有几分傲气,说的话句句诛心。 “公子好一口利牙,倒比我这女子还强上几分呢。”镜儿果真粉面泛红,支起身来,一双凌厉眼睛含怒望着沈觅。 李延慎暗暗叹息,微笑着打断二人:“我是没有那样的福气,能受娘子的感激,可惜也没有时间与娘子多说。即便娘子对我不屑,还请看在家兄的面子上,施一次援手吧。” 镜儿多年浸淫欢场,侍奉贵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极佳。到底是寄人篱下,纵使李延慎声气很软,镜儿也不敢再推脱,仍是冷着一张脸,说:“既然是李将军的事情,我自然是义不容辞,但凭公子吩咐吧。” 此时那侍奉镜儿的老奴却在门外低语:“娘子,又来了一拨人,正悄悄地藏在外面,往院子里窥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