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探监 熙景五年,诏狱。 “克啷啷啷……” 铁锁链抽离铁栅栏,发出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噪音。这声音应和着阶下乱舞的秋叶,直衬得这臭名昭著的诏狱更显阴森恐怖。 锦哥将脸贴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努力想要看穿牢门后那一重重的铁栅栏。她的父亲,崇德十九年的状元郎,曾被先帝亲口称赞过的兰台御史宋文省,此刻正被关在这里某一层铁栅栏的后面。 两个月前,她的父亲奉旨巡察淮左道,意外发现半年前曾导致上百名军士伤亡的所谓“淮左大营营啸”,竟然是由于护国公克扣军饷、滥用私刑而激起的兵变。父亲当即就上了一道弹劾奏章。 这道奏折一递上去,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刚刚亲政不到半年的熙景帝下令三司核查此案。而向来擅长扯皮的三司这一回却是配合默契,行动神速,不到十天时间就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诬告。熙景帝大怒,当即命令锦衣卫将父亲连夜捉拿回京,下入诏狱。 锦哥不懂朝中大事,但她相信自己的父亲。她父亲曾被先帝点评为大周朝最为周正刚直的御史,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信口雌黄诬告朝中重臣的事——更何况,这位重臣还是刚刚还政于皇帝的太后的亲弟弟,熙景帝的亲舅舅! 至今,父亲已经在这里被关了整整四十三天了。想到坊间有关诏狱的种种传闻,以及诏狱大院里竖着的血迹斑斑的刑具,锦哥不禁一阵焦灼浮躁。 “我说的话你们可听清了?!” 身后,那个受命领他们进来的锦衣卫小头目趾高气扬地对老管家呼喝着,“进去后好好劝劝你家大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让他好好想想。” “是是是。” 老管家一边弯腰陪着笑,一边扭头去寻锦哥,却意外发现她正攀附着牢门向诏狱里张望。 而就在离她仅一臂之遥,铁栅栏门的另一边,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青年狱卒正挑着眉上下打量着她。 老管家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将锦哥拉到一边,低声责备道:“临来时太太是怎么交待的?!” 锦哥眨眨眼,又巴巴地冲铁栅栏里瞅了一眼,这才乖乖地任由老管家把她从牢门前拉开。 直到这时,锦哥才注意到铁栅栏后面有人在盯着她看。她不由恨恨地回瞪了那青年一眼,惹得老管家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让老管家吃惊的是,那青年狱卒竟好脾气地回应给锦哥一个笑脸。 “我说你小子,磨蹭什么呢?!倒是快点啊!” 这时,那个锦衣卫小头目也注意到了那个青年,伸着脖子冲他嚷嚷道。 那青年懒洋洋地瞥了那个小头目一眼,一边解着门上的铁链一边道:“着什么急啊!要不,你来守这大门?”说完,随手将铁锁链往地上一扔,也不伸手去打开大门,竟就这么抱着手臂退到旁边去了。 眼看着那个小头目的脸色不对,老管家担心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再出什么意外,赶紧上前一步,一边连连冲着那个青年道着“辛苦”,一边小心翼翼推开牢门,点头哈腰地请那位小头目进去。 经过那青年身边时,老管家手一翻,悄悄塞过去一只荷包。青年面无表情地看了老管家一眼,手指微动,那只荷包便消失在他的袖笼里了。 这一递一收,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连那个世家老手出身的锦衣卫头目都没能察觉出其中的异样。 进了牢门,那小头目恶狠狠地瞪了那青年一眼,冷笑道:“小子,你可别太嚣张!现如今可不是肖老头当家的那会儿了,信不信老子明儿就叫人把你发配到北疆去做斥候!” “信,哪能不信呢!”那青年抱胸冷笑,“谁不知道您老如今是抱上了新指挥使的大粗腿啊!听说新指挥使又是抱着护国公的大粗腿上来的,这么说起来,要发配我这么个小卒子去北疆还真是件极容易的事。不过呢,人都说锦衣卫里最没出息的就是守这诏狱大门的,您老要是真能把我弄去北疆,指不定哪天我还能立个什么功,也升个总旗来当着玩玩呢,那我可真得先谢谢您老了!” 一翻连损带挖苦,直气得那锦衣卫头目指着他的鼻尖大骂不止。那污言秽语,听得老管家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去捂锦哥的耳朵。 旁边,一个老狱卒赶紧过来推开那青年,对那小头目陪笑道:“您老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小子头脑不好使,整天着三不着两的,您老多担待。”说着,作势踢了那青年一脚,又扭头笑问:“您老这是提审还是……?” 青年斜眼瞅瞅那小头目,又瞅瞅老狱卒,一撇嘴,扬着脖子走开了。 那小头目冲着青年的背影又谩骂了好一阵,这才指着锦哥和老管家,对老狱卒气哼哼地道:“去,找个人领他们去见‘宋瘟神’。” 老狱卒愣了愣,望着刘头儿小心翼翼地道:“那个,这宋文省,上面不是交待,不让人探监吗?” 小头目一瞪眼:“混蛋!老子能领着人进来,自然是得了上头的话!我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去办,上头还等着回话呢!” &·&·& 阴暗的牢房,不见天日的过道。除了前方老狱卒手里那盏小马灯所能照到的一角,四周是一片可怕的阴影。 盯着那摇摆不定的灯光,锦哥总觉得耳畔回响着铁链镣铐碰撞所发出的叮当声,以及一阵阵时隐时现、似有若无的□□和哭泣。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生生勾勒出一幅幅血淋淋的行刑图。 想像着在过去的这一个多月里,父亲可能会遭遇的酷刑,恐惧之余,锦哥不禁又是心急又是愤怒。 先帝大行时,因为新帝年纪尚不及弱冠,故而一直由太后垂帘听政。按先帝的遗旨,熙景帝本该于熙景三年大婚之后亲政。可大婚后,太后却以种种借口把持着朝政不肯归还。这些年,因为这件事情父亲没少触怒太后。最后,在一批大臣的坚持下,太后最终不得不同意撤帘还政。如今,熙景帝亲政还不到半年,竟然就黑白不分地一味冤屈起父亲来,锦哥真为父亲感到不值。 而更让她气恼的是,父亲出事后她亲舅舅的那副嘴脸…… “谁在那儿?!” 忽然,前方传来老狱卒的喝问。锦哥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去。 却只见前方的地上放着一盏马灯,微弱的光线照着一个抱胸倚在过道墙壁上的高瘦人影。 老狱卒举高手里的马灯,锦哥这才认出来,那人影正是在门口打量过她的那个青年狱卒。 “哦,是小卫啊,你怎么在这儿?”老狱卒问。 那个卫姓青年冲老狱卒笑了笑,一边弯腰拿起马灯一边道:“我猜那家伙就不敢进来,肯定要把差事推到你身上。得,我知道最近你的老寒腿正发作着,就替你跑这一趟吧。你回前边等着,等这边的事办完了,我再把人给你送过去。” 那老狱卒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锦哥和老管家,又低头摸摸隐隐酸痛着的膝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也好,想来这一老一小也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而且,宋大人……”他收住话尾,看了卫荣一眼。 卫荣则冲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老狱卒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提着马灯走了。 目送着老狱卒远去,锦哥心里想着他那句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故而也就没提防身后的动静。所以,当那青年的手落在她肩上时,锦哥不禁吓了一跳。 “你是宋大人的什么人?” 昏暗的灯光下,那青年的目光显得晦暗难懂。锦哥本能地一斜肩,从青年手下溜开,躲到老管家的身后。 老管家也没提防到这青年竟会绕过他直接找上锦哥,也跟着吓了一跳。他赶紧横跨一步插过去,隔开锦哥和那个卫姓青年。 “这位大人,您看,是这样的,我们是宋大人的家眷,是你们指挥使大人同意我们来探监的,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老管家一边慌乱地解释着,一边又塞过去一个荷包。 这一回,那青年却是没有接那只荷包,只是挑眉歪头打量着锦哥。 “这孩子是宋大人的什么人?”他又问了一遍。 老管家嗑嗑巴巴地陪笑道:“他、他,他只是我们府上的一个小厮而已,对,是小厮。我们老爷一向把他当儿子待。” “哦?”卫荣又打量了锦哥一圈。 眼前的孩子年约十一二岁左右,除了那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一张脸几乎和宋文省长得一模一样。而那位宋大人,又一向有“小宋玉”之称。 虽然老管家不肯承认,卫荣却敢断定,这个相貌清秀得略带些许女气的孩子,定然是那位宋大人的儿子! 而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相貌,又向来特别受诏狱中某些人的“偏爱”。 自打十六岁承袭父职进了锦衣卫,两年以来,卫荣自觉已经看惯了人世间的一切丑恶,一颗心也早已被这诏狱里的龌龊打磨得硬如铁石。可是,如今忽然望进这么一双纯真稚嫩的眼眸,再想到宋大人那注定难逃的一劫,以及这孩子必定会因此遭遇的种种不堪,忽然间,他的心头竟升起一股久违的不忍之感。 然而,人生于世,本已如履薄冰,他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时间去为了别人的故事伤春悲秋。 想到这,他不禁冲着自己皱了皱眉,又摇摇头,转身向诏狱深处走去。 第二章 ·节义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拐过多少道弯、经过了多少间牢房,终于,前方那个高瘦的人影站住了。 “到了。” 卫荣低低说了一句,就着手里的马灯点燃牢房门口的灯槽。顿时,四周的光线明亮起来。 锦哥立刻扭头看向牢房。 只见眼前是一间长宽都不足五尺的小小囚室,以至于她那身材高大的父亲只能蜷着双腿躺在那里。此刻,他正面朝墙壁侧卧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烂稻草堆上,背心里那个大大的“囚”字一下子就刺痛了锦哥的双眼。 “爹!” 锦哥一时没能忍住,一声轻呼脱口而出,吓得老管家一把捂住她的嘴。 ··· 牢房里,宋文省早就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也看到了随即亮起的灯光。他正想着这一回他们又要变换什么手法时,却不想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 宋文省疑惑地皱皱眉,翻身坐起。一抬眼,却只见牢门外,他的大女儿锦哥正被老管家文叔抱在怀里,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锦、锦哥儿?!” 宋文省大吃一惊,连忙起身冲到牢门边,“怎么会是你?你……你们怎么来了?!” 他看看老管家,又看看一身小厮打扮的锦哥,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锦哥挣脱老管家,一下子扑到牢门上,将手伸进栅栏里攥住父亲的衣袖,急切地上下打量着父亲。 让她欣慰的是,父亲身上的囚衣虽然看着不怎么干净,却并没有她所想像的血迹之类受刑的痕迹。而且,父亲的脸上和手上也没明显的伤痕。 “爹,你怎么样?还好吗?他们打你了吗?给你东西吃了吗?有、有没有给你上刑?” 宋文省一向很注重君子风范,仪容仪表向来打理得纹丝不乱,可因这诏狱里的规矩,此刻的他只能披散着长发,两腮也布满了青黑的短髭,整个人显得蓬头垢面。望着父亲狼狈的模样,锦哥的嘴唇不禁颤抖起来,那在心里积压了整整四十多天的担忧和害怕,此刻终于全都化作眼泪喷薄而出。只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她只能死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望着默默流泪的女儿,宋文省心中不禁一阵绞痛。这孩子,一直是三个子女当中脾气最为倔强的那一个,自打五岁那年,他指责她不该再像个孩子那样哭闹后,他就再没见过她在人前流泪。 而,只要他还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只怕将来会让她流泪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想到这,宋文省不禁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锦哥的手,另一只手则伸出铁栅栏,温柔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微笑道:“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在这里有吃有喝,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无所事事地闲晃,挺好的。倒是家里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太太身体怎么样?你母亲呢?玉哥和无忧可还听话?” 在锦哥的印象里,父亲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而且,父亲极讨厌别人哭闹,每当弟妹们哭闹时,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总能像刀子一样切断他们的哭声。而像这样温柔地替她拭泪,这在她的记忆里似乎还是第一次。 “好,都、都好。”锦哥哽咽着,努力想要抑止住眼泪,却怎么也做不到,只能用力点着头道:“太太很好,母亲也好,玉哥和无忧也很听话。” 可惜的是,她一向不擅长说谎。看着她那闪烁的眼眸,宋文省忍不住叹了口气,扭头对老管家道:“文叔,你不该带她来。”又低头问锦哥,“家里到底怎么了?” 望着父亲这从来没见过的温情一面,锦哥的嘴唇抖了又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不好!都不好!呜,太太的头痛病又犯了,母亲和玉哥就只知道哭……呜,无忧整天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呜,爹,你怎么还不回来?呜,爹,你赶紧回来好不好……” 虽然知道他的被捕肯定会让家人受惊,可此时的宋文省已经无法再顾及家人。他用力握紧锦哥的手,强自压抑下内心的苦楚,喃喃低语道:“是爹爹对不起你们。” “他们说,只要爹肯答应,他们就放了爹爹。爹,家里不能没有你,你就答应……” “锦哥!” 锦哥的话还没说完,宋文省猛地抽回手,眯着一双细长的凤眼厉声喝断她。 锦哥一个激灵,赶紧闭上了嘴,抬眼望着父亲。 看着她那怯怯的模样,宋文省的心不由又软了,叹道:“还记得我教过你,‘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吗?有些事是你必须去做的,哪怕这件事会给你带来性命之忧,你也必须坚持。你懂吗?” 锦哥不懂,也不想懂。她只想她的父亲能够平安回家。 “爹会有性命之忧吗?”她仰着小脸问道。 望着栅栏外那双带着惊恐的眼眸,宋文省很想说些能让女儿安心的谎言,却又无法违背他一向的诚实原则,只得默不作声地凝望着锦哥。 父亲的沉默让锦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伸手抓住宋文省的衣袖,慌乱地嚷道:“什么大节不大节,什么君子不君子,我不管!我只要爹爹平安!爹,您就答应他们……” “啪!” 刚才还是那么温柔地抚摸着她脸颊的手,此刻变成一记无情的耳光甩在锦哥脸上。 宋文省怒道:“你再说一句,我就不认你这个女……”老管家吓得连忙一阵咳嗽,宋文省忍了忍,骂道:“孽子!” 锦哥捂着脸颊,目带倔强地瞪着父亲,忍着泪道:“我不懂朝中大事,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什么才被下了大牢,但是,既然您是被皇上下的大狱,就是说连皇上都认为您错了,难道您还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吗?!” 宋文省张张嘴,神情复杂地望着女儿。有些事情,却是不方便向她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解释。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望着女儿捂着脸颊的手,宋文省内疚地捏紧拳,转身背对着锦哥叹道:“这朝中和他们同流合污的人已经太多了,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对抗他们……” “可是,为什么是您?!”锦哥扑过去攥紧牢门栅栏,愤愤地嚷道:“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官,且不说上头还有都察院,朝中更有好多官职比您大的大人,为什么他们不站出来,单单只有您一个人站出来?!如果您认为您是对的,为什么您出事后,朝中的大人们竟然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替您说话?!就连两个舅舅都……” 锦哥猛地收住口。 其实两个舅舅不肯相帮的原因,锦哥全都知道。大舅舅去年才刚刚因为父亲的弹劾而丢了官职;二舅舅又向来为人圆滑,这时候更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出来替父亲说话了。 宋文省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怎么?你们去求人了?!” 老管家赶紧上前一步,禀道:“家里都知道老爷的规矩,也不敢去求人。只是,这一回还是老爷头一次被下到诏狱,太太又病倒了,夫人这才慌了神。又因亲家老爷刚好被钦点了江西学政,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京,府里实在是无处打探消息,这才求到两位舅老爷的面前。” 想到他那位夫人向来的柔弱,宋文省的眉不禁又皱得紧了些。他望着老管家吩咐道:“回去告诉夫人,不必再为我的事求任何人,公道自在人心。” “可是……” 锦哥想要开口,却被父亲一挥手给打断了。 “锦哥,你年纪也不小了,你母亲生性软弱,担不起什么大事,太太年纪又大了,将来这个家,就要全靠你了。” 锦哥不愿意听父亲这像交待遗言一样的话,连连摇着头,任性地嚷道:“我不要!我只要爹爹回家!爹,他们到底要您答应他们什么?您为什么就不能答应?!” 宋文省眯眼看着女儿。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女儿不仅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叫她负担一家人的未来,这担子对于锦哥来说确实是太重了。 沉默良久,宋文省叹息一声,道:“那些人无非是想我反口,好显示他们的‘清白’。只是,那屈死的上百条人命又该怎么算?!我身为御史,为他们申冤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时,昏暗的过道里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沙沙”声,似是有人过来了。宋文省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又低头对着锦哥说道:“司马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能为那些冤死的人讨回公道,就算我宋某人因此而死,‘虽千万人吾往矣’!” “哼,就怕你死了,那些人的公道也讨不回来。” 忽然,锦哥身后一个声音冷笑道。 锦哥扭头一看,却原来是那个被他们遗忘在一边的青年锦衣卫狱卒。 入狱这么久,宋文省早就认识了卫荣,也知道他还不算是个坏的,不由仰头哈哈一笑,道:“即便是现在无法讨回,但我相信,只要这世上还存在着公理,只要还有人能不畏强权守着‘节义’二字,他们的冤屈和我的冤屈,就终有一天会得见天日。” 看着慷慨赴死的父亲,锦哥的愤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冲着宋文省吼道:“您就想到您的节义,您有没有想过,您做忠臣的同时,你还是太太的儿子,母亲的夫君,我们的父亲!您对我们也是有责任的!” 锦哥的愤怒不禁让宋文省呆了呆。半晌,他抬手轻抚过锦哥的头发,沉痛地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只怕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了。” 顿了顿,他又扭头对老管家交待道:“以后你们也不用再来了,该怎样就怎样吧。至于你们主母……将来万一我有个好歹,就让她大归吧。” “老爷!”老管家一声惊叫。 锦哥年纪还小,不懂“大归”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懂地望着父亲。 宋文省无奈苦笑,“这些年,也确实苦了你们主母了,一直跟着我担惊受怕。如果将来我有个万一,至少她还能照顾他们姊妹一二。至于太太……” 他转身,冲着家的方向“噗通”一下跪倒,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来时,眼中闪烁着泪光,“母亲,请恕孩儿不孝。” “老爷……”老管家也不禁老泪纵横。 宋文省背着众人抹去眼泪,又扭头对锦哥道:“锦哥,几个孩子里你最大,以后你祖母、你母亲,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不要!”锦哥愤怒地摇着牢门栅栏,“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爹!爹,您答应他们出来好不好?弟弟妹妹、娘和太太要的是爹爹,不是我!我不答应你,爹你出来自己照顾他们!我不要!好不好?呜,爹,求求你,我不要……” 望着痛哭流涕的女儿,宋文省狠狠心肠,一扭头,对老管家挥挥手,“带她走吧,以后你们谁都不要再来了,我也谁都不会再见。” 在锦哥的尖叫声中,老管家含泪跪倒在地,冲着宋文省磕了三个头,这才和卫荣拖着挣扎不休的锦哥走了。 ··· 锦哥的尖叫还在过道中回荡,黑暗里就冒出两个人影。为首的,是个驼背老人;后面跟着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无法看清面目的人。 宋文省一直等到实在听不到女儿的声音,这才低低叹息一声,扭头对那驼背老人道:“我的话,想必二位都听到了。” 驼背老人弯腰一礼,道:“宋大人高风亮节,肖某佩服。只是,这样一来,宋大人就真的要有性命之忧了,只怕到时候,就连老朽也再难护全大人。” 宋文省微微一笑,“我知道,也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叹息一声,“我不担心自己,只担心我的家人,只怕他们也要跟着吃苦了。” 驼背老人沉默着。 这时,忽然从旁边的斗篷里传出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尖锐嗓音。 “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会照顾的。” 那驼背老头和宋文省一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吓了一跳,两人不禁全都惊讶地望着那个穿着斗篷的人。 只见那人将斗篷的帽兜推开,露出一张面容精致的脸来——却原来,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俊美少年。 “宋大人放心,你的家人我们会尽量照顾的。”那少年又说了一遍。 听着他的保证,肖姓老人暗暗摇了摇头。宋文省则眯眼打量了那少年一眼,也摇头一笑,道:“大公子有心就好。” 却是一副不相信的口吻。 ··· 前方,已经隐隐能看到诏狱大门的亮光了。锦哥忽然停住脚,扭头问卫荣:“我爹……会死吗?” “会。”卫荣冷酷无情地答道。 锦哥哽咽了一下,就在卫荣以为她又要再次大哭时,她却一转身,对老管家道:“回去别跟太太和我母亲说。” “是。”老管家抹泪应道。 看着那孩子挺着脊背离去的背影,卫荣忍不住摇了摇头。忠孝节义,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而此时,锦哥心里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忠孝节义,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比家人还重要?! 锦哥主仆离开后,卫荣并没有立即走开,他先是嘻笑着打发了几个守在牢门口的同僚,又悄悄确认了一下四周的安全,然后便静静地守在牢门口,直到肖老和周辙从牢里出来,他这才默默退到一边。 肖老将周辙送出诏狱大门,望着束手静立于一旁的羽林卫,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大公子不该那么说。” “我知道。”周辙一边接过侍卫递来的马鞭,一边冷冷答道:“既然人肯定是保不住了,总要想办法让人走得安心些。”他翻身上马,又拉了拉斗篷的帽兜,低头对肖老道:“你放心,这件事我自己来做,不会动用暗卫。” 肖老一愣,刚要说什么,周辙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扬马鞭,领着羽林卫呼啸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肖老忍不住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卫荣从暗处出来,上前问道。 “这位大公子,还是太年轻了。”而且,还是个从小就锦衣玉食、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的皇室宗亲,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好。 想到熙景帝无人可用的难处,肖老暗暗叹息一声,扭头对卫荣道:“我打算调你去暗卫。有些事情羽林卫做不来,以后还得看你的。” 第三章 ·和离 昨夜的一场风雨,几乎将外祖家花厅外那株银杏树的叶子全都打落下来。望着那像求救般伸向天空的光秃树枝,锦哥不禁一阵愁肠百结,胸中更是郁闷难消。 牢里的父亲,重病的太太,还有被外祖母扣住不肯放回家的母亲,自打入秋以来,她就没遇到过一件顺心的事。 那一日,从诏狱回来后,虽然她和老管家都闭口不谈父亲的死志,可太太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从那以后,太太就像是断了生机一样,一日比一日病重。三天前,当锦哥的外祖母派人来接她母亲和她们姊妹时,太太忽然态度大变,抱住弟弟无忧不放,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跟着母亲回娘家。最后还是锦哥做主,答应和无忧一起留下陪着太太,太太这才勉强同意放妹妹玉哥儿陪着母亲去外祖家。 而让锦哥没想到的是,母亲这一去,竟然真的就没再回来。太太派了几回人去接,都被外祖母给挡了回来。 想到父亲说的“大归”,终于弄明白这个词的含义的锦哥不禁一阵坐卧难安。为了所谓的“节义”,她的父亲已经抛弃了她们一家人,难道母亲也要…… 忽然,花厅门外传来一阵喧嚣,随着一大群仆妇的突然涌入,她的大舅母一边和二舅母说笑着,一边走了进来。 锦哥收起愁容,起身恭恭敬敬地冲那二人行了一礼,叫了声“大舅母、二舅母”。 大舅母余氏从眼角瞥瞥她,扭头对二舅母刘氏道:“你说,怎么竟有这样的人?!用不着人的时候完全六亲不认,用得着人的时候又是这么一副嘴脸,看着没得讨人嫌!” 这是在说父亲弹劾大舅舅导致他丢官的事。明知道大舅母是在指桑骂槐,锦哥也只能咬牙默默忍受。 见她低头不语,大舅母冷笑一声,又道:“怎么,平时的伶牙俐齿都哪儿去了?这会儿用得着我们家了,倒一个个装起乖顺来!” 二舅母听她说得狠了,赶紧站出来阻拦道:“大嫂,她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 “她是不懂,可她家有人懂啊!”大舅母挥手打断二舅母,“不然也不会把媳妇孙女留在咱家里不闻不问了!她们打什么主意,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不就是想要逼着咱们家替他们家出头嘛!老太太心疼姑奶奶也是有的,可也要看看那人犯的是什么事,得罪的是什么人!” 二舅母看看锦哥,为难地道:“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咱家的姑爷……” “嘁,姑爷!你拿他当亲戚,他可拿你当亲戚了?我们家那位,只不过是在公事上出了点小差错,按理罚个俸的事,却是硬被他整得丢官去职,那时候他怎么不说这‘亲戚’二字!” 锦哥木然低着头。自从父亲入狱后,这些怪话她已经听得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生气。 见大舅母还要说什么,二舅母赶紧上前一步,对锦哥温言笑道:“锦哥是来看外祖母的吧?正好,你外祖母在你母亲屋里呢,你直接过去吧。”说着,冲自己的贴身丫环使了个眼色,吩咐送锦哥过去。 锦哥被丫环领着急急走开,大舅母仍觉得不解气,冲着二舅母抱怨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还说不得她了?!” 直到看着锦哥走远,二舅母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大舅母摇头笑道:“你这炮仗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会儿母亲正跟小姑在说话,这些话也该让锦哥儿听一听才是。你说可是?” &·&·& 锦哥心不在焉地跟着丫环往后宅去,直到绕过外祖母所住的正院,她这才回过神来,问那带路的丫环:“我母亲没有住在外祖母那里吗?” 丫环笑道:“老太太命人收拾了姑奶奶出嫁前住的屋子,这会儿姑奶奶和二姑娘都住在那里呢。” 听了这话,锦哥的眉不由皱得更紧。外祖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留母亲长住?! 跟着丫环绕过正屋,又进了一道垂花门,锦哥一抬头,就只见她母亲身边的丫环婆子们正和外祖母屋里侍候的人站在一处,众人全都垂手静立在廊下。 虽然廊下全是人,可院子里却一片静寂,锦哥无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 见她进来,外祖母跟前第一得用的马嬷嬷赶紧快步走过来,低声笑道:“是大姑娘来了。这会儿老太太正跟姑奶奶在屋里说话呢,二姑娘倒是在旁边的屋子里,大姑娘要不要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瞥见那个领路的大丫环递来的眼色,马嬷嬷当即改口道:“要不,姑娘悄悄进去看看?”说着,也不叫人,亲自替锦哥打起门帘,放她进屋。 锦哥疑惑地看了马嬷嬷一眼,也没多想,就抬腿进了屋。 她的奶娘本想跟上,却被马嬷嬷伸手拦了下来。 &·&·& 屋里,帐幔低垂,一片寂静。 在这片寂静中,母亲低低的抽噎声显得格外刺耳。锦哥心中一颤,正要抬手去掀帘幔,就听她的外祖母叹道:“这和离的名声虽不好听,也总好过一辈子背着个犯官家眷的罪名。” 她的手不由就是一顿。 和离?! 和“大归”一样,这也是锦哥刚刚知道其含义的一个新词。 母亲要跟父亲和离?! 果然,连母亲也要抛弃她们了吗?! 这么想着,锦哥只觉得手脚一阵发软,竟连掀开帘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听外祖母又道:“当初你爹要把你说给他时,我就千不肯万不肯,可你爹看中了他的状元之名,非要结这门亲不可,结果到头来却害苦了你。你说说,自打你嫁给他,可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天天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还动不动就被罚俸记过,你说你跟着他,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若真是个会心疼人的倒也罢了,可他又什么时候把你们母子放在心上过!” “娘,别说了。”宋郑氏哭道。 “都到这时候了,这些话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我知道你们家的规矩,朝堂上的事家里妇孺不许过问。可是,此事非同小可,好歹我也要让你明白其中的厉害才是。你以为护国公那件事真的就没人知道?只因他势大,背后又有太后撑腰,如今就连圣上都要对他退避三舍,满朝的文武这才三缄其口。可偏偏只有你们家那个书呆子不自量力,还自以为是做了什么诤臣,却也不想想,太后刚刚还政于圣上,圣上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为了这么件小事去忤逆太后?!昨儿朝堂上甚至有人提出要满门抄斩……满门抄斩啊!要是真到了那一步,”说到这,外祖母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要真到了那一步,难道你真忍心叫我一个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吗?你可是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啊!” “娘……” 望着帐幔内哭成一团的母亲和外祖母,锦哥再也站立不住,她伸手抓住身旁的椅子,摸着扶手缓缓坐下,胸中一直压抑着的愤懑如开了锅般翻腾而起。 原来如此。自父亲出事后,她就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件证据确凿的罪案,最后却被三司以从来没有过的迅速判定为诬告;为什么往常总是党争不断的朝堂上,众大人们竟然会一致对父亲的遭遇闭口不言;而就算父亲真是弹劾错了人,那也是他御史的职责所在,按照本朝律法也不至于会引来杀身之祸……却原来,大家都是明眼人,就只有父亲一个是瞎眼的! 这一回,父亲果真是没救了。 闭上眼,锦哥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又似有一个重物沉沉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又有一股热流正在迅速上升,直冲得她眉心抽痛,两眼酸涩,喉咙发紧。她蓦地瞪圆双眼,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住椅子扶手,逼迫自己硬生生压抑下那股流泪的冲动。 不哭。即便是父亲真的只有死路一条,至少她可以做到不哭! 不为他那个笨蛋哭! 帘幔内,外祖母又道:“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果那个宋文省真是个知礼的,这时候就该先行给你一封放妻书。你才二十八,难道竟要叫你用下半辈子替他陪葬不成?!不说别的,锦哥儿他们三个可都是你亲生的,单是为了那三个孩子,你也要早拿主意才是。” “可是,”母亲抽噎道,“太太定然不会同意我带走孩子们。” “你放心,只要你拿定了主意,这些事由我出面,我定叫你婆婆……” 锦哥忽地站起,掀开帘幔就冲了进去。 屋里,话说到一半的外祖母见锦哥冲进来,不由吃了一惊。伏在外祖母膝上哭泣着的母亲也是一阵慌乱,忙起身拭着泪道:“锦哥儿怎么来了?是什么时候来的?” 锦哥没有看向母亲,而是紧绷着一张小脸对外祖母道:“父亲说,如果他有个万一,就让母亲大归。” 母亲一愣,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不由捂着脸痛哭起来。 看着痛哭的女儿,外祖母吴氏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恨声骂道:“好你个宋文省!我女儿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竟要被你休弃?!去,你去告诉你父亲,休说什么大归不大归的,我们要和离!” 锦哥扭头望向母亲,“娘,您也想和离吗?” 此时郑氏早已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只低着头捂着脸抽泣不止。 压抑下满腹的苦涩,锦哥道:“那就和离吧。外祖母讲的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郑氏的肩头一僵,哭声顿时一噎。 只听锦哥又道:“父亲做那些事的时候又何尝想到过我们,既然如此,母亲就算只顾着自己也没什么不对……” “啪!” 郑氏猛地回身,扬手就给了锦哥一记耳光。 锦哥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一下子偏过头去。 而郑氏自己也被这一巴掌给吓着了。看着锦哥脸上的掌印,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忽地,她又转过身去扑到榻上痛哭起来。 外祖母心疼不已,一边抚着郑氏的背一边指着锦哥骂道:“孽障、孽障!你以为你母亲愿意走这一步吗?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望着哭成一团的母亲,锦哥抬手抚了抚脸颊。不知怎的,她想到的不是父亲打她的那记耳光,而是他替她拭泪时,手掌捧住她脸颊时的温柔。 锦哥的心中蓦然一痛。她深吸一口气,抬头对母亲说道:“娘,您误会了,我不是要阻止您和离,我是真的赞同。” 郑氏和吴氏不由全都是一愣。 抚着脸颊,锦哥苦笑:“父亲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说他这一辈子,只能选择对……”她的声音忽地一抖,只得停下来握紧拳头屏住呼吸。 直到喉头梗着的硬块松动,她这才接着又道:“娘,他说他只能选择对不起家人。父亲可以选择对不起我们,我跟玉哥还有无忧却别无选择。可是娘您不一样,父亲已经同意您大归了,和离也只不过是再进一步而已。为了您自己,为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您,”她又屏了屏气,“您就和离吧。至于弟弟妹妹,我会照顾好他们的,您不必担心。” 郑氏原就是个柔弱无主见的,这几日面对母亲的哭泣劝说,她本已有所松动,如今忽然听到女儿小小的年纪竟不顾礼教大义如此替自己着想,不禁又悔又愧。她扑过去抱住锦哥,抚着她的脸颊大哭道:“锦哥,都是娘不好,是娘对不起你,娘不和离了,娘就守着你们,是死是活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见好不容易就要说通的女儿忽然又变了卦,外祖母吴氏不禁一阵气苦,握着胸口哭道:“我的天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养儿养女竟全都是养了一场债!”又指着锦哥骂道:“你以为我是要拆散你们一家人吗?要不是那个宋文省不省事,又岂会叫我们两家都不得安生!”又指着郑氏,“你不和离,万一他们迁怒到你的父亲和兄长,又该如何是好?!难道叫我们家也替那个‘宋瘟神’陪葬不成?!” “母亲……” 见吴氏大哭,郑氏不由又慌了神。她看看锦哥,又看看吴氏,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痛苦挣扎中,她只得再次扑回塌上痛哭起来。 望着母亲,锦哥不禁闭了闭眼。父亲说的没错,这样的母亲是无法依靠的,这个家也只能靠她了。 她转身掀开帘幔打算出去,一抬头,却只见她那九岁的妹妹玉哥儿正站在门口,满脸愤恨地瞪着她。 锦哥意外地一扬眉,“你都听到了?” 玉哥恨恨地瞪着她,猛地冲过来推了她一个趔趄,便扑进外祖母的怀里,跟着母亲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第四章 ·闹事 最终,锦哥还是没能带回母亲。 外祖母哭得几近昏厥,说什么也不肯放母亲走,玉哥也是哭闹不休,不肯跟着锦哥回去。在两个舅母明显不是真心的劝说下,锦哥只得留下母亲和玉哥,独自一人坐上了马车。 看着一路上郁郁不语的锦哥,奶娘几次想要张嘴,却都犹豫着没有出声。 直到锦哥终于发现她的异样,“怎么了,奶娘?” 宋文省自幼丧父,因着族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生性刚强的太太早早就领着儿子分宗单过,故而宋家几乎没有世仆。如今家中的这些仆妇,包括锦哥的奶娘,大多都是宋文省中了状元后才投来的。 奶娘瞅瞅锦哥,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真的救不回来了?” 锦哥皱起眉。 奶娘忙解释道:“马嬷嬷说,朝堂上没人愿意替我们老爷说话,就连亲家老爷和二舅老爷都因我们老爷而被人处处刁难。”顿了顿,她压低声音又道:“两位舅太太一直在暗示,说是亲家老太太想叫夫人和离,姑娘可知道这事?” 锦哥的眉不由皱得更紧。 奶娘却像是没看到她的表情一般,自顾自地又道:“这和离,说到底是件伤颜面的事。我看两位舅太太跟亲家老太太并不是一个主意,看着就是不想夫人和离的模样。且我们家又是这样的情形,这些年若不是有夫人的嫁妆撑着……” 奶娘抬起眼,只见锦哥正定定地望着她,她不由就住了嘴。 锦哥生得极像她的父亲,五官轮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显得过于深刻,但她的一双眼睛却随了她的母亲,大而明亮,且黑白分明。只是在看着人的时候,那眼神又像极了宋文省,乌黑的眼瞳映着人影,竟像是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一般。 被她这么定定地望着,奶娘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心底深藏着的那个念头,竟被这个还不到十二岁的小姑娘看得一清二楚似的。她不由好一阵不自在。 也幸亏此时马车离开了朱雀大道,正在转入观元巷。锦哥家就住在这条巷子的最深处。 奶娘借着这个机会避开锦哥的凝视,胡乱搭讪着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咦?奇怪。”她不自觉地嘀咕出声。 “怎么了?” 锦哥问着,也跟着歪头看出去。 因观元巷远离大道,且又是一条死胡同,平时的巷口少有人逗留。今儿却不知为什么,在巷子的周围竟站了不少骂骂咧咧、看着就让人心生怯意的散兵游勇。 见锦哥也凑了过来,奶娘赶紧放下车帘,低声道:“姑娘快坐好,这些兵痞最是难惹,咱们莫要多事,赶紧回家要紧。” 然而,事情却不是谁去惹才会上身的。 &·&·& 因着那些形迹可疑的大兵,奶娘谨慎地命马车绕道从后门悄悄回了府。 而让锦哥意外的是,她才刚一下车,就看到老管家已经守在那里等着她了。 见锦哥平安归来,老管家先是松了口气,又失望地看看锦哥身后,这才说道:“还好姑娘机灵,从后门进来。原本我是让小三儿守在前门看着姑娘的车,结果还没等到姑娘回来,这孩子就被那些当兵的给打了。如今街坊四邻都被吓得不敢出门呢,也不知道这些兵是哪儿来的。他们可有惊扰到姑娘?” 锦哥摇摇头,道:“你叫人小心着门户,我们这里一向僻静,可别叫那些人闯进来才是。” “姑娘且放心,”老管家道,“我早就吩咐过了,只等姑娘一回来就给前后大门上了栓杠,家里人也一律不许出去。”顿了顿,又问:“夫人……没跟您一起回来?” 锦哥的脸色微微一变,她不想让人知道郑家发生的事,便扯着嘴角强笑了笑,道:“外祖母病了,不肯放母亲回来。都说老小孩老小孩,母亲也拿外祖母没办法。” 老管家飞快地看了锦哥一眼,却假装没注意到她神色的异样,只笑着应和道:“也是,又是生着病的,也只能哄着了。说起来,我们太太年岁还不比亲家老太太呢,却也是这样。姑娘一走,太太就闹着不肯吃药,最后还是无忧少爷哄着才吃了。” 两人都假装出一副天下无事的模样,一边聊着家里的闲事,一边向内院走去。 将锦哥送进内院,望着她的背影,老管家不由摇着头深深叹了口气。 &·&·& 站在太太的屋外,锦哥深吸了好几口气,直到自认为已经武装得差不多了,这才让廊下候着的丫环通报进去。 此时,太太正歪在榻上,陪着三岁的无忧玩着布老虎。 见姐姐进来,无忧一把扔开布老虎,站起身,伸长脖子望向她的身后。见进来的只有锦哥儿一个,他不由撇着嘴角,眼圈湿润地望着锦哥问道:“娘呢?二姐姐呢?” 见弟弟委屈得要掉泪的模样,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武装得很好的锦哥脸上不禁一松,瞬间流露出一丝脆弱来。 都说孩子是敏感的,虽然锦哥的脆弱只在那一瞬间闪过,却也已经惊着了无忧。无忧一仰脖,放声大哭起来。 见弟弟哭了,锦哥的眼圈顿时也是一红。但想到太太的病,她不得不强忍住悲痛,抱起无忧轻声哄着。 哄着哄着,明明说好不再流泪的她,却忍不住流下泪来。而这眼泪一旦流出,就怎么也没办法止住了。 宋家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锦哥到底也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平日里除了和妹妹拌嘴外,她就再没经历过什么烦心事。如今家里忽遭大难,所有的重担一下子全都落在她稚嫩的肩头,母亲偏偏又指望不上,太太还病着。原想着不惊扰太太的她,此时面对家中唯一的长辈,忽然间竟怎么也坚强不起来。她不愿让太太看看自己流泪,只得抱紧无忧,把脸埋在弟弟的肩头无声抽泣起来。 她这一哭,却是更惊着了无忧,他不禁哭得更加大声。 太太早就看出锦哥神色不对,此时不由叹了口气,命人抱走无忧,硬撑着身子坐起,将锦哥揽在怀里轻声哄着。 锦哥抱着太太狠狠地痛哭了一场,直到嗓子都沙哑了,这才抽噎着止住了泪。 “说吧,怎么了?”太太道,“不管有什么事,这个家里都还有我在呢。” 锦哥刚要开口,忽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阵喧嚷。 锦哥一惊,忙挣脱太太的怀抱,扬声问道:“怎么了?外面什么声音?” 奶娘满脸惊慌地跑进来禀道:“外面那些大兵不知从哪里找来根大树桩,正在撞咱家的大门呢。” 锦哥一听,忙从榻上下来,向外跑去。 “锦哥!” 太太一个没叫住,她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急得太太赶紧命人追上去,“快快快,快跟上去,千万别让她落了单!” 奶娘忙答应着追了出去。 &·&·& 锦哥跑出二门,只见老管家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家里仅有的几个男仆守在门后。 门外,除了“咚咚”的撞门声外,还有人在污言秽语的谩骂着。 “他娘的,老子们在外流血流汗,竟养着这帮御史乱咬人的吗?!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护国公对朝廷忠心耿耿,这样的忠臣良将竟然也要被人诬告,老子不服!他娘的,今天老子就要给这姓宋的好看!小的们,加把劲,给我撞开这道门!朝廷不抄他们家,咱们就替朝廷给他姓宋的抄抄家!” 此时,听到动静的下人们几乎全都跑了过来,奶娘更是急得揪住锦哥的胳膊直跺脚。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忽地就惹了这些兵爷们?!” 而有些胆小的丫环们,此时已经吓得哭成了一团。 看到锦哥,老管家满头大汗地跑来禀道:“姑娘休慌,我已派人向五城兵马司报信了,等衙门里来了人,这些兵痞也就该散了。” 奶娘急道:“那也得能支撑到那个时候才行!” 老管家不由一瞪眼,怒道:“有在这里废话的功夫,还不去找些东西来堵着门?!” 被吓得慌了手脚的仆妇们连连应着,全都不管不顾地冲进客厅去搬桌椅,好拿去堵门。 锦哥皱眉望着这一切,想要出声阻拦,却被那些仆妇撞得东倒西歪,好几次都差点被撞倒在地。 奶娘扭头看见,不由不耐烦地对一个小丫环吼道:“还不把大姑娘带进去?!没瞧见这里正忙着嘛!” 正一团慌乱时,忽听一个声音喝道:“都乱什么乱?!” 喝完,那声音就是一阵猛咳。 锦哥扭头一看,却原来是太太被几个丫环婆子扶着走了出来。 “太太!” 锦哥惊呼一声,赶紧迎了上去。 见太太出来,慌乱的仆妇们这才镇定了一些。 太太又咳了一阵,见锦哥一脸的担忧,便拍拍她的手,扭头对老管家喝道:“不就是几个兵痞撞门吗?至于这么乱了阵脚!一个个都给我该回哪儿去回哪去,不许堵在这门口!”又提高嗓门冲门外喝道:“抄不抄家那是朝廷的事,又岂是什么人都能做得主的?!我倒要看看哪个人这么大胆,竟敢替皇上做这个主!” 太太的声音传出去,门外的撞门声顿时一静。 顿了顿,门外似起了争执,一阵吵杂的争论过后,那个破锣似的嗓门又响了起来:“怕什么?!出了事自有护国公担着!” 他的话音落地,门上顿时响起一阵刀剑劈在门上的声音,却不再是先前拿树根撞门的恐怖巨响。 虽然外面的谩骂犹在,门上不时也响起刀剑劈砍的声音,但比起先前的气势,此时的阵仗到底是弱了许多,老管家不由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感激地望着太太。 太太威严地一挥手,命丫环婆子们把她扶回去。 然而,刚一进屋,太太便绵软地倒了下去,直唬得锦哥一阵惊呼。 众人七手八脚将太太抬上床,看着喘息得似要透不过气来的太太,锦哥急得连声叫人去请大夫。旁边侍候的丫环们忙送上药丸,太太这才稍微好了一些。 半晌,缓过劲来的太太拉着锦哥的手笑道:“我没事了,锦哥不要担心。” 话虽如此,锦哥岂能不担心? 望着短短几日就已经憔悴得尖了下巴的锦哥,太太不禁一阵心疼。她挣扎着坐起身,对锦哥道:“锦哥,只怕这一回你父亲是在劫难逃了。你母亲性子柔弱,又向来以你父亲为主,以后这个家,只怕还得你多担待一些。” 锦哥一直咬牙忍着泪,此时不由愤愤地用衣袖一抹眼泪,嚷道:“父亲这么说,太太也这么说!可我又能做什么?!” 一句话竟问住了太太。看看年幼的孙女,想想眼前的困境,她张张嘴,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 直到天将擦黑,去衙门的人才得以回来,带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五城兵马司的人一听说是“宋瘟神”家里出了事,竟都相互推诿起来,甚至还有人喝骂:“只不过是被人踢了家门就来喊屈叫冤,赶明儿判你个满门抄斩,看你还叫不叫!” 那些大兵直闹到宵禁时分才骂骂咧咧地散去。 虽然人是走了,可宋家上下仍然处于一片惶恐之中,从上房到下院,这一夜几乎没人能够合眼。 第五章 ·玉哥 锦哥以为自己也会一夜无眠,结果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睡着了。 她是被一阵窃窃私语声给惊醒的。 锦哥揉揉眼,正要翻身坐起,忽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带着哭腔说道:“若真是满门抄斩,我们会怎样?” 这是她屋里的小丫环,红鲤的声音。 “还能怎样,一起被砍头呗!” 这是另一个丫环红莲的声音。 顿时,红鲤就哭了起来,却似乎立刻就被什么人给捂住了嘴。 “要死啊,看惊醒姑娘!” 这是大丫环红叶的声音。 紧接着,卧房门口挂着的珠帘响起一阵细碎的声响,锦哥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红叶伸头进来看看锦哥,又缩回脑袋,压低声音问道:“昨儿晚上奶娘家来人,说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你们怎么想?” 沉默片刻,红莲道:“咱们为奴为仆的虽是贱命,好歹也是一条命。不瞒你们说,天还没亮我就托人给我家里送了信,叫家里来人赎我出去。” 又静默了片刻,只听红叶叹道:“你和奶娘都是活契,自然好办。我跟红莲是死契,且我一家人都在这里……唉,如今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卧室里,锦哥不禁一阵冷笑,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又岂止只是夫妻。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跳下床,甩开珠帘就冲了出去。 “这有什么难办的,既然你们都想赎身,拿银子来就是。” 她这一突然出现,不禁吓坏了那三个丫环。三人“扑通”一声跪倒,向来胆小的红鲤更是被吓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锦哥不耐烦地一皱眉,“哭什么哭?!红莲说的对,你们的命也是命,凭什么要跟着我们宋家一起遭殃。” 红莲一听,不禁吓得连连磕头求饶,“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姑娘饶了奴婢吧……” 望着那三个磕头不止的丫环,锦哥的眉不由皱得更紧。她一向自认为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却偏偏老是让人误会她说的是反话——昨儿在外祖母家也是如此。 她不禁气恼地跺了跺脚。 正这时,奶娘推门进来了。 “哟,这是怎么了?!” 望着屋里跪倒的一片,奶娘吃了一惊,立马就联想到昨晚家里人冒着宵禁找过来的事,心下不由一阵发虚。再转眼间,这才注意到锦哥只穿着中衣,光着脚站在那里。 “哎呦,我的大姑娘哎,如今可是十月深秋了,您怎么衣裳也不穿,光着脚就跑出来了?!就算三个丫头不懂事惹您生气,好歹也等穿了衣裳再教训人啊。” 说着,过去抱起锦哥,将她送到床上用被子裹好,又喝骂起那三个丫环,吩咐着燃起熏炉,将锦哥要穿的衣裳烘得暖暖的,这才把锦哥从被子里挖出来,服侍她洗漱穿衣。 锦哥坐在梳妆台后,默默望着镜子里忙碌的奶娘。 不知怎的,她想起去年他们姐弟仨人同时出水痘的时候。那时,因着弟妹的病情更为风险,太太便偏顾着无忧,母亲偏顾着玉哥,症状较轻的她就交给了奶娘来照顾。那些日子,奶娘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她的床头,就怕她一时痒得受不住,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而就她所知,奶娘家里上有公婆,下有子女,想出去的念头,应该和当初进府时一样,都是为了家人吧。 这么想着,锦哥开口说道:“奶娘,你也是想出去的吧。” 奶娘的手一抖,不禁扯了一下锦哥的头发。她忙按着锦哥的头皮揉了揉,一边垂眼笑道:“姑娘在说什么呢,姑娘不是一直说要给我养老的吗?” 锦哥躲开她的手,扭头正色道:“奶娘想出去,应该是为了家人吧?” 奶娘一怔。昨天,从郑府回来时的马车上,她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先看看夫人是不是真要和离再决定去留,却不想又遇上大兵堵门的事,直吓得她那就住在附近的家人连夜找来要求她赎身出去。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红叶她们听到了她和家人的谈话。 “能为着家人着想,总不是无情无义的坏人。”锦哥道,“奶娘,您放心,等一下我就去回了太太,你们还有谁想赎身的,就一起都走吧。” 奶娘的眼圈不由就是一红,正要说什么,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锦哥一皱眉,怒道:“该死的大兵,难道是又来了?”说着,转身绕开奶娘就跑了出去。 “哎呦,慢些,姑娘别跑!”奶娘只得先抛下心思,急急追了出去。 奶娘追着锦哥出了院门,迎头却只见郑氏领着玉哥和一群丫环仆妇们走了过来。 却原来,是夫人回来了。 “夫、夫人。”奶娘赶紧上前见礼,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眼打量着郑氏,一边暗暗揣测着她的决定。 此时锦哥早已跑过去拉住母亲的手,问道:“娘,您怎么回来了?” 一旁,玉哥没好气地道:“这是我们的家,我们凭什么不能回来?!” 锦哥没理会她的挑衅,正要再问母亲,却被母亲拉着手反问道:“听说昨儿西山大营的兵围了咱们家,可有吓着你?” 那些散兵游勇竟是西山大营的兵?!锦哥的眉不由就皱了皱,虽然她不懂政事,却本能地意识到事态似乎更加严重了。 而,连她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都能意识到的事,大人们自然更加清楚其中的利害。随着消息的传开,宋家的下人们变得更加惶惶不安。 &·&·& 郑氏离家已有四日。走的时候,虽然婆母也是有病在身,却只不过是头晕的老毛病而已。如今猛一见病容憔悴的太太,不禁把郑氏和玉哥都吓了一跳。 “太太,”望着婆母,郑氏那不值钱的眼泪又下来了,“怎么才这几日,太太就病成了这样?” 玉哥扭头瞪向锦哥道:“定是姐姐又不听话,气着太太了!” 锦哥气得当即就跳了起来,指着玉哥道:“你胡说八道!” 玉哥口齿伶俐地反驳:“难道我说错了?我和娘也不过才走了四天,怎么太太就病成这样了?定然是你没照顾好太太!” 见她们姊妹又像往常一样见面就拌嘴,太太不由笑了起来,对郑氏感慨道:“真好,玉哥儿一回来,家里立马就热闹了。”又道,“你们别担心,我没事,人一老,就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将养几日也就好了。” 说着,又拉着玉哥笑道:“你啊,就知道淘气,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姐姐,她可是一个人照顾这个家这么些天呢。” 玉哥嘟着嘴道:“这有什么,我也会。” “是,是,我们玉哥和锦哥都是能干的姑娘。”太太笑道。 这时,刚刚睡醒的无忧被奶娘抱了进来。看到几日不见的母亲,无忧兴奋得两眼放光,几乎直接从奶娘的怀里扑进母亲怀里。 看着弟弟冲着母亲撒娇,玉哥逗着太太说笑,锦哥忽然觉得,这个家似乎跟父亲出事前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就算有一天父亲真的有什么意外,只要家人都在一起,她想,其实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有仆妇在门外禀道:“大舅老爷来了。” 郑氏听了不由一愣,脸色竟有些微微发白。而玉哥的神情也是一僵。 看着她们,锦哥不禁疑惑地歪了歪头。 太太也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你才刚到家,连衣裳还没来得及换呢,你哥哥就追来了?” 郑氏怔怔地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玉哥忙站起来对太太笑道:“许是我们走得匆忙,落了什么东西,大舅舅替我们送回来了。”说着,又暗示地扯扯郑氏的衣袖。 郑氏这才回过神来,胡乱支应了几句,又哄着无忧,将他塞给太太,这才领着人心神不定地往前院去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玉哥一阵焦急,扭头对太太笑道:“我也去看看。”说着,不等太太回话,就一溜烟地跑了。 锦哥一见,忙也跟着跑了出去。 逗着无忧说话的太太抬眼看看她们的背影,再看看四周明显处于不安中的丫环婆子们,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扭头看向百宝格里一只雕饰精美的漆盒。 追上玉哥,锦哥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 玉哥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是瞒着外祖母偷偷跑回来的。” “咦?”锦哥惊讶地“咦”了一声。 谁知这一声竟惹恼了玉哥。她猛地站住,回身指着锦哥怒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定是以为我贪图外祖母家的安逸才不肯跟你回家!可你也不想想,爹的那些朋友,有哪一个能在朝堂上帮上爹的忙?!眼下外祖父又不在京里,我若不和娘守在外祖母那边,以我们那两个舅舅,哪一个肯伸手帮我们家?!外祖母一向偏疼母亲,只有叫外祖母天天看着母亲以泪洗面的样子,她才会去逼着舅舅替父亲出力啊!” 锦哥一愣,她却是不知道,妹妹竟会这样想。 “还有,”见锦哥发愣,玉哥愤愤地推了她一把。“你和爹一样,怎么脑袋瓜就不会拐弯呢?!外祖母劝娘和离也是为了我们大家着想,若是和离了,就算爹爹被流放,好歹还有娘能照顾我们,回头我们也能照应爹爹。可如今被你那么一搅和,娘是打死也不肯和离了,等将来爹的判决下来,你就看那两个舅舅哪一个肯伸手帮我们!”说着,忍不住又推了锦哥儿一把。 锦哥任由妹妹将她推得倒退了好几步,这才木着一张脸道:“许是判个满门抄斩呢。” 玉哥脸色一变,瞪着一双杏眼望着锦哥。 姊妹仨人中,玉哥的相貌集父母之长,长得最为出众,虽然才九岁的年纪,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儿。望着那张标致的脸,锦哥哑着声音又说了一遍:“许真就判个满门抄斩呢。” 玉哥张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蓦地,她的嘴唇轻轻颤抖起来,那双和锦哥生得一模一样的杏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水雾。 锦哥上前两步,搂住泫然欲涕的玉哥,像昨天太太哄她那样轻轻摇晃着,一边轻声道:“这样也好,好歹我们一家人都还在一处,黄泉路上谁也不用再记挂着谁。” 第六章 ·背叛 锦哥和玉哥来到客厅时,远远只见母亲的几个陪嫁嬷嬷正围着大舅舅的亲随管事小声说着什么,且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巴结讨好的表情。见她们姐妹过来,那几个人立马心虚地垂手站好。 玉哥心里记挂着母亲,也就没注意到这几个人的异样;锦哥则站住脚,刻意打量了那几人一眼,直望得她们纷纷垂头避开她的视线,她这才随着玉哥上了台阶。 姐妹二人刚走上台阶,就听到大舅舅郑明仁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你别只顾着哭啊,好歹给句话!” 锦哥和玉哥对视一眼,忙快走两步,来到客厅门口。 客厅里,郑氏坐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脸低声抽泣着,她的大哥郑明仁则一脸不耐烦地站在她身边催促着她:“娘都说了,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要点个头,一切由我们……” “娘。”忽然,一个柔柔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郑明仁扭头,却只见客厅门口悄生生地立着两个女童,年幼的那个生得花容月貌,年纪略大的那个虽说比不上年幼的那个美丽,却也算得上是相貌清秀。 见这两个外甥女来得不是时候,郑明仁不由不悦地拧起眉。 玉哥向来乖巧,叫了声“娘”后,就冲着郑明仁屈膝行了一礼,又叫了声“大舅舅”,然后就跑到郑氏身边,抱着郑氏的胳膊把脸埋进母亲的衣袖里不吱声了。 看着玉哥儿那小女儿特有的娇态,郑明仁不由又扭头去打量锦哥。 此时,锦哥仍然站在客厅的门口,和他对视的眼眸里透着倔强和刚强。 郑明仁不由一阵不喜。 说实话,几个外甥外甥女当中,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锦哥了。明明姐妹俩都有着一双和妹妹郑氏如出一辙的眼眸,却偏偏在锦哥的眼神里找不着一丝女孩儿该有的温柔和顺从。 见女儿们来了,郑氏忙拭了拭泪,又略带责备地望着锦哥道:“锦哥,怎么不给你大舅舅见礼?” 虽然和大舅舅对她一样,锦哥对郑明仁也没什么好感,可再怎么不情愿,那也是长辈,锦哥只得上前见礼。 郑明仁居高临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挥挥手让锦哥起身,一边问道:“你们太太身体可好些了?你外祖母不放心,打发我来瞧瞧你们太太,顺便送些药材过来。” 锦哥抬眼瞪着他,口中应酬道:“多谢外祖母记挂,还特意叫大舅舅跑这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若是不看这二人的脸色,不听他们的声音,这段对白倒也能算得上是典型的长惠幼顺了。一旁的玉哥看着这一幕,不禁偏了偏头,借着母亲的遮挡,掩去脸上的异色。 “都是亲戚,应该的。”郑明仁说着,又扭头对郑氏道:“既然来了,总该去拜见拜见长辈才是。”说着,拿眼瞪着郑氏。 郑氏一阵左右为难,生怕哥哥见了太太会突然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可此时两个女儿都在跟前,有些话她也没办法跟郑明仁商量。 这兄妹俩,一个瞪着人,一个避着眼,正僵持着,玉哥忽然放开郑氏,跑过去拉住郑明仁的衣袖道:“既这么着,我带舅舅过去吧。”说着,也不看向郑氏和锦哥,拉着郑明仁就向内宅过去。 看着玉哥的背影,锦哥不由一阵发愣。在她的印象里,妹妹虽然一向伶俐,却没想到她竟是个如此有算计的。 见锦哥望着郑明仁和玉哥的背影,郑氏忽然伸手拉过锦哥,含泪道:“你放心。” 锦哥不由眨眨眼,不解地望着母亲。 郑氏冲她勉强笑了笑,又低头擦了擦泪,然后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被玉哥的推搡弄乱的衣襟,一边习惯性地责备道:“瞧瞧你,又把自己弄得这么乱。你真该跟你妹妹学学才是,女孩儿就该有个女孩儿的样。” 若是以前,锦哥定会顶嘴,而此时她却没那个心思,拉着母亲的手问道:“舅舅是来劝娘和离的?” 郑氏的手一抖。 锦哥又道:“娘,你就同意和离吧。就连家里的下人们都在找机会离开,娘既然有这个机会,就离开吧。” 郑氏的手再次一抖,手掌渐渐从锦哥的衣襟上滑落。 “而且,我跟玉哥也商量过,也只有娘和离了,将来爹若有个万一的时候,娘才能帮上我们。” 郑氏抬起头,看向锦哥的眼中一片陌生,直看得锦哥一阵不安。 “娘?”她叫道。 郑氏默默起身,低头望着她,神情里是一片让锦哥看不懂的复杂。半晌,她转身向外走去。 锦哥心里无来由地一慌,赶紧又叫了一声:“娘?” 郑氏的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只哑着声音道:“从今往后,莫要再叫我‘娘’,你也不再是我女儿。” 锦哥一愣。直到郑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这才反应过来。 也是,和离后,她就再也不是她的女儿了,而母亲,也再也不是她的娘亲了…… 这么想着,锦哥的嘴唇微微一抖。 等锦哥赶到太太的院子里时,只见众丫环婆子们正逗着无忧在院子里奔跑玩耍,妹妹玉哥独自一人守着门,不许任何人靠近廊下。 锦哥避开向她扑来的无忧,从廊上绕过玉哥身边,正要掀门帘进屋,却被玉哥一把拉住。 玉哥怕她再次坏事,握着她的手臂警告地瞪着她。 锦哥冲她点点头,示意她不会做什么,可显然玉哥不相信她,干脆用两只手一起拉住她的手臂。 锦哥不由翻了个白眼儿,也不挣扎,只是向着门口探了探耳朵。 只听得屋内传来大舅舅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小侄此来,是……所以……和离……还望太太……” 虽然只是这不连贯的几个字眼,锦哥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和离。 真的要和离了吗? 她蓦地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想到玉哥也跟着她一同往后退去。 两人直退到再也听不到屋里声音的地方,这才同时呼出一口气来。 锦哥扭头看看玉哥,玉哥也扭头看着她,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眼中也满是同样的惊慌。 正这时,就听得屋内一声尖叫:“我不!” 却是母亲的声音。 锦哥和玉哥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齐齐抢步上前,掀开门帘就闯了进去。 却只见郑氏跪在当间,手里执着根簪子对准喉头,“我不和离!”她哭叫道。 “娘!”玉哥见状,直吓得尖叫一声,又忽地一转身,抱住锦哥不敢看向郑氏。 太太也急得扑向床边,几乎从床上滚落下来,一边叫道:“好孩子,千万别做傻事啊!” 郑明仁也被妹妹的决绝给吓着了,不由从椅子上站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我不和离,我不和离!”郑氏一边哭叫着,一边用簪子抵着喉头,两只眼睛一会儿恨恨地瞪向郑明仁,一会儿又瞪向锦哥,直把锦哥瞪得一阵毛骨悚然。 那郑明仁只是被郑氏给吓着了,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见此情景,他不由一皱眉,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真打定了主意,以后就再也不是我郑家的女儿,没道理为了他宋文省再赔上我们郑家!” 郑氏的手一抖,竟将喉头刺破了一个血点。 “娘!”锦哥不由失声大叫。 太太也叫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我儿误了你,你……你就跟着你哥哥去吧……” 郑氏执着簪子死命摇着头,对太太道:“太太别再劝我,我跟夫君早有誓言,我绝不背弃他。”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郑明仁看看郑氏,见她难得地意志坚定,知道事不可为,不禁长叹一声,一甩衣袖,走了。 见郑氏放下簪子,玉哥忙推开锦哥扑过去,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娘。”锦哥也扑过去,想要替郑氏止住喉头的血,却被郑氏一掌打开。 “我说过,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母亲,你也不再是我女儿!”郑氏转开眼,连看都不愿意再看锦哥一眼。 ··· 玉哥从郑氏的卧房里出来,见锦哥绞着手在外间走来走去,不由皱了皱眉,冲着立在门口的丫环婆子们挥挥手,令她们退下。 锦哥愣愣地看着她打发走下人,这才低声问道:“母亲她……” “睡着了。”玉哥答道,又问锦哥:“太太呢?” “刚吃了药,也睡了。我让奶娘哄着无忧去前院看刚出生的小狗了。” 锦哥疲惫地往椅子里一坐。玉哥也跟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姐妹俩默默对视着,一时都不想开口。 半晌,玉哥扭头问锦哥:“你到底跟娘说什么了,竟惹她生那么大的气?” 锦哥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她真没觉得自己说错什么话啊! “自打你们回来,我还没怎么跟娘讲过话呢。也就是刚才在客厅时才跟娘说了几句。”锦哥一脸苦恼地道。 “那你们都说什么了?”玉哥问。 “也就是和离的事。我把你跟我说的意思说给娘听,当时还以为娘同意了呢。” 玉哥一惊,蓦然扭头瞪着锦哥:“你!你……你是怎么说的?有提我也愿意娘和离了?!” “是啊,”锦哥奇怪道,“怎么?你不是说你也愿意娘和离的吗?” “可我还没傻到直接去跟娘讲啊!”玉哥愤愤地推了她一把,压低声音吼道:“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别做什么事情总是一根筋行不行?!这种话是我们小辈能说的吗?难怪娘会生你的气了!你知不知道,你那么说,在娘看来就等于是你背叛了爹!” “我那么说?!”锦哥眯起眼,一边重复着玉哥的话,一边歪头打量着她。直看得她不自在地收回手,锦哥这才又道:“其实,你跟我讲那些,就是希望我讲给娘听的吧。” 玉哥的脸微微一白,愣了愣,忙又伸手推了锦哥一把,怒道:“你胡说什么?!” 锦哥被她推得晃了晃,盯着她的眼眸却是一刻也没有放松。她冷笑一声,“你打小就是这样,什么不好说的话你都是拐着弯骗别人去替你说。”顿了顿,又道:“你说娘认为我背叛了爹,其实这么想的人是你吧?是你自己觉得劝娘和离是背叛了爹,所以才觉得娘也是这么想的吧?” 玉哥的脸不由更白了。她刚要张嘴反驳,忽听得前院传来一声尖厉的哭嚎,紧接着,又是一阵喧闹。 玉哥吓得一哆嗦,立马忘了和锦哥的争执,扑过去一把抱住锦哥的胳膊,颤声道:“难、难道是、是那些大兵又、又来了?!” 第七章 ·赎身 宋家并不大,前后也就四进院落,故而前院的动静很容易就能传到后面来。 见玉哥一脸惊慌,锦哥虽然也是惴惴不安,此时也只得抛开对玉哥的不满,强装着勇敢安慰她道:“别怕,有我呢。”说着,转身撩开门帘出来,就要去前院。 院里,被玉哥赶出来的丫环婆子们正挤在一处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见锦哥出来,众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四散开来。 锦哥扫了她们一眼,正待说话,却被追出来的玉哥一把拽住胳膊。 “别、别去!”玉哥颤声道:“那、那些大兵都是杀过人的!” “可是,总不能让他们惊扰到太太和娘啊。”锦哥回头看看屋里,拉着玉哥往外走了两步,小声道:“你放心,这青天白日的,难道还真没了王法不成?” 锦哥挣扎着要抽回手臂,玉哥却死也不放,一边怒道:“若真有王法,爹也不会倒霉了!” 锦哥不禁一愣,扭头望着玉哥。她这个妹妹,打小就是个极重名声的,行动举止绝不肯落人话柄,若在平时,这种近乎大逆不道的话绝对不可能出自她之口,可见她真是吓坏了。 玉哥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不由也愣愣地望着锦哥。 姐妹俩正对视着,就只见老管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文爷爷,怎么回事?”不等锦哥出声,玉哥抢着上前问道。 老管家抹抹额头的汗,叹着气道:“两位姑娘恕罪,本不该惊动里面的,只是……”说着,他拿眼瞅着锦哥。 锦哥皱眉道:“你只说出了什么事吧。” “是姑娘院里红莲的娘。说是要来替红莲赎身的,我想着太太和夫人今儿都身体不适,就叫她明儿再来,谁知这娘们儿竟撒起泼来,在前院打滚干嚎着不肯走。” 红莲远远站在人群之中,听到老管家的话,吓得她赶紧跪倒在地。 锦哥看着她一皱眉,挥手道:“起来。我既然答应让你赎身,就不会变卦。”说着,推开玉哥,领着红莲和老管家走了。 廊下,听到“赎身”二字的众仆妇们不禁又是一阵骚动。 玉哥默默看着这一幕。在外祖家时,母亲的那些陪房就一直在鼓动着母亲同意和离,如今见母亲和离不成,只怕她们下一步也会来要求赎身吧。 这时,玉哥的奶娘上前一步,陪着笑问道:“姑娘要不要也去前院看看?” 玉哥沉默了一会儿,从母亲的陪房们身上收回视线,似漫不经心地道:“我去干嘛?” 奶娘道:“这么些年,咱家只有进人的,还没出过人,大姑娘怕是不太清楚其中的规矩呢。” “哦?这里面有什么规矩?奶娘教教我。”玉哥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奶娘道,“一般来说,只要家下有人想赎身,主家没有不肯的,有时候甚至连身价银子都不要,还会赏些……” 奶娘说着,悄悄瞥向玉哥,却在看到玉哥那带着讥诮的眼眸时,话尾蓦然一断。 在众人看来,玉哥和锦哥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可在这一刻,被玉哥用那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奶娘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她们姊妹是如此的相像。 玉哥盯着奶娘看了好半晌,直看得奶娘心虚地垂下头去,这才抬着帕子掩唇一笑,道:“也是,我姐姐向来没个算计,可别又做错了事还被人笑话。” 说着,扭头吩咐人小心守着郑氏,转身领着奶娘等人向前院过去。 ··· 宋家的人丁并不旺,连主家带奴仆一共也不过才二十来个人。当锦哥来到前院时,这前院里却至少已经聚集了十七八个男女奴仆。 见她过来,那些人赶紧往两旁避去。 只是,有人选择退开,却也有人选择大着胆子留下。那些想要退开的扭头看到有人留下没动,顿时胆子也跟着壮了起来,竟又全都收住脚,挤在一处拿眼偷窥着锦哥。 见此情景,锦哥不由一阵冷笑。想来母亲不肯和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府,只怕原本和奶娘一样打着观望主意的,此刻也已经全都拿定了主意。 人群中,只听得一个妇人放声干嚎道:“这是要人命了啊!你们宋家都快倒霉遭殃了,却还扣着人不许赎身,这是要造哪门子的孽啊!” 老管家一听,忙拨开人群上前喝道:“还不住嘴!我们姑娘出来了!” 此时,红莲也急急向锦哥行了一礼,快步跑过去扑到她母亲身上,低声道:“娘,快别嚎了,姑娘同意我赎身呢。”说着,一抬眼,却只见她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正捧着头蹲在大门背后,不由一愣。 红莲娘听着老管家说主家今儿不见她,便以为赎身的事是不成了,故而才闹腾起来。如今见女儿出来,且又是这么一说,她忙住了嘴,却又担心刚才那一番闹腾惹恼主家,赶紧堆上一脸谦卑的笑,抬头看向主家。 却没想到,看到的竟是个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红莲娘不由就眨了眨眼。她没见过锦哥,却听说过宋府的二姑娘是个极标致出众的,如今猛一见锦哥生得眉目俊朗、肌肤胜雪,便以为她是玉哥,忙爬起来,也顾不上拍一拍身上的尘土,赶着上前福了福,谄媚道:“给二姑娘请安。人都道二姑娘是个标致的‘玉美人儿’,如今见了果然是个天仙似的人物。” 锦哥听了不由一扬眉。 红莲忙尴尬地上前一拉她母亲,道:“这是我们大姑娘。” 红莲娘一愣。向来只听说宋府的二姑娘是个美貌的,大姑娘倒是名不见经传。可如今一看,却也是个标致的小姑娘,只是两道眉生得太过平直了些而已。 这么想着,她不由又看了锦哥一眼,却不想正和锦哥打量她的眼神撞在一处。 只见锦哥那两道平直的剑眉下,一双乌黑的眼眸竟亮得似能看透人心一般。不知怎的,红莲娘无来由地觉得心口一颤,忙讪讪地垂下头去。 此时,红莲已转身对着锦哥跪下,道:“求姑娘恕罪,我娘是个粗人,不懂规矩……” 她的话还没说完,锦哥就挥手打断了她。 锦哥走近两步,仔细打量着红莲的娘。她听红莲说过,她娘的年纪跟郑氏相仿,可比起养尊处优、看着仍像未出阁少女的郑氏,这红莲娘看着竟已像是年近四旬的妇人了。 见锦哥只是默默打量着她,红莲娘不由畏惧地缩缩脖子。可看看红莲,她只得硬着头皮学着女儿磕头求饶道:“求姑娘恕罪,都是我糊涂了,因心疼孩子一时着急才这么着,还求姑娘饶了我们吧。” 心疼孩子…… 锦哥的眼神虚了虚。她眨眨眼,低头问红莲娘:“既然心疼孩子,当初为什么要卖红莲?” 红莲娘抬头看看锦哥,见她一脸地认真,不禁有些奇怪,却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我们小门小户的,家里养不起闲人,儿女大了都是要出去找活计做的。本想着让大妞进府来做几年工,好歹也能替自己备下一份嫁妆,等到了年纪正好出去嫁人,所以我们才签了活契。如今虽说我们家大妞的年限未到,可外面传得邪乎,让人听着……” 红莲见她娘说话没个顾忌,忙拉了拉她的衣袖。 红莲娘吞了吞,又抬眼看看锦哥,壮着胆子道:“小妇人家里虽不富足,却也没有眼看着孩子遭罪的道理,还望姑娘成全。”说着,和红莲两个连连磕头。 锦哥见状,不禁一皱眉,不耐烦地喝道:“都起来!我不是说过放你们赎身了吗?还磕什么头!” 红莲听了忙站起身,扭头正要去拉她娘,却被她娘一把又扯得跪倒在地。 红莲娘苦着脸道:“还想再求大姑娘一个恩典。不知大妞的赎身银子要多少?我们家实在是不富裕。” 锦哥一听,那乌黑的眼眸微微一眯,冷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心疼孩子,砸锅卖铁也要赎女儿呢,却原来……” “不、不是的,”锦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男人的嘶声低吼给打断了:“我、我们砸锅卖铁也要赎、赎大妞!” 锦哥顺声看去,这才注意大门背后还蹲着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 那汉子松开抱着头的手,抬起一张因生活困顿而显得格外苍老的脸,望着锦哥道:“只、只要大姑娘给个价,就算是砸锅卖铁,我、我们也要赎大妞!” “爹!” 红莲哭着向那个汉子扑去,红莲娘也跟着扑了过去,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呜呜”哭了起来。 锦哥微微一叹,正要开口说话,却只见红叶穿过人群,低头禀道:“二姑娘请姑娘过去,说是有急事。” 锦哥以为是郑氏或太太怎么了,忙吩咐老管家把红莲一家先带下去,自己急急进了二门。 谁知刚一进二门,就只见玉哥守在路边等着她。 “怎么了?是太太还是娘……” 玉哥拉着锦哥打断她的问话,又对着周围的人挥挥手,令她们退开,这才说道:“才刚奶娘对我说,只要家下有人想赎身,一般主家不仅不要身价银子,甚至还会给些打赏。”说着,她拿眼看着锦哥。 锦哥听了,那乌黑的眼眸不由一眯,冷笑道:“好算计。”说着,推开玉哥,一转身,复又出了二门。 玉哥一愣,不知锦哥这句“好算计”指的是奶娘,还是她,一时竟有些惴惴的。想了想,她转身向郑氏的院子走去。 锦哥出来时,见红莲一家仍然跪在当院,不由又皱了皱眉。她叫过老管家,低声道:“去查查,红莲当初的卖身银子是多少,再折算一下,看该给多少赎身银子。” 老管家笑道:“这还不是全凭主家。主家高兴,一文不收也是有的。” 锦哥立刻一扭头,冷冷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一愣,却是不明白他的话错在哪里了。不过,他也没有辩解,只是默默一垂头,行礼退下,只片刻功夫便核算好了银两,过来禀了锦哥。 锦哥点点头,扭头一言不发地往大厅的台阶上走去。 走到台阶高处,锦哥转身看着院子当中跪着的红莲一家,又看看四周围着不肯散去的众男女仆役,抬高下巴,扬声道:“如今家里是什么情景,想必大家都很清楚。我知道,想赎身的不止红莲一个,既如此,咱们好了好散。今儿我就替太太和母亲做一回主,谁想赎身的,一并报过来吧。” 隔着人群,她看着远远站在二门处向这边张望的玉哥儿奶娘,冷笑一声,又道:“至于说什么主家心慈不要赎身银子,甚至还给赏银的,怕是有人茶馆去多了,听先生说故事说迷了窍,竟拿到这里来哄着我玩呢!告诉你们,想赎身的,就快去筹银子!别以为我会像话本里那些笨蛋,不仅不要你们的身价银子,还给你们发遣散费!” 第八章 ·抄家 锦哥回到后宅,先去上房看了太太,见太太已经醒了,便把前院发生的事回报了一遍。太太沉默片刻,道:“这又是何必,都是苦命人,不要他们的身价银子也就罢了。” 锦哥倔强道:“难道咱家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爹还不知怎样,将来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凭什么白白送给这些白眼狼!爹若真有什么事,咱家也不会扣着人不放,可眼下只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就吓得他们这样,这种人,不留也罢。可要叫我给他们银子,太太还不如打死我算了!” 她这气话不禁逗笑了太太。太太搂过她,点着她的额头道:“你这孩子,跟你爹一个德性,眼里揉不得砂子。” 说到宋文省,祖孙俩都沉默下来。 半晌,锦哥低声道:“我才不要像爹。” 太太一顿,叹道:“也是,千万别像你爹。锦哥,记住一句话:过刚易折。眼里黑白分明是好事,可性子太烈,太执着于这黑白分明,却只会伤了你自己。” 锦哥默了默,又抬头笑道:“爹若听了太太的话,怕是要跟太太辩一辩什么是‘君子之道’了。”她清了清嗓子,学着父亲的腔调:“‘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 见她学得活灵活现,太太不由笑了。这一笑,竟笑得咳嗽起来,锦哥赶紧上前替她抹着胸。 半晌,喘息均匀,太太心疼地握着锦哥的手,道:“莫怪你娘,你娘心里的苦没法说给人听,也就只能迁怒于你了。” 锦哥的手一僵,垂眸道:“我知道。” 一开始,锦哥确实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对她,可她向来也是个聪明的,只仔细回想了一下,便明白了母亲的想法。只怕是因在外祖母家,她听到了母亲和外祖母的对话吧。 这么想着,她不禁微微苦笑。 正这时,忽听得外面传报,说是郑氏来了。 锦哥忙起身向郑氏见礼,郑氏却无视于她,越过她对着太太行了一礼,又胡乱闲扯了几句后,便挤着笑对太太道:“娘,我有事要问锦哥。”说着,就要带锦哥出去。 太太皱眉道:“有什么事,在这里问也一样。” 郑氏想了想,抬头对太太道:“太太可知道她今儿做了什么事?!她竟瞒着我们跟家里下人们说,叫他们拿银子来赎身!如今夫君前途未卜,正该是我们积德行善的时候,这时候施恩放人都还来不及,她竟还卡着人的生路换银子!她如此作为,眼中可还有她的父亲?!” 见母亲瞥来的眼神中满是厌恶,锦哥不禁一怔,本来就因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顿时一片雪白,身子也跟着摇了摇。 “锦哥!”太太担心地看看她,转而对郑氏怒喝道:“媳妇!” 郑氏一愣,扭头看向太太。 “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太太道,“锦哥她也是为了家里着想……” “若真是为了家里着想,她就不该这么自作主张!”郑氏愤愤地道,“她才几岁年纪,这个家还轮不到她来做主!” “也还没轮到你来做主!”太太怒道,“我还没死呢!” 郑氏一听,顿觉委屈万分,想着她抛却了娘家的富贵,倒落得被婆母当着女儿的面喝斥,不禁悲从中来,捂着脸往旁边的椅子里一倒,便放声痛哭起来。 锦哥打小就见识过郑氏的哭功,太太对此也是深有体会,二人不由交换了个眼色,太太更是长叹一声,倒在枕上使劲揉着太阳穴。锦哥知道,这是太太的头痛病又犯了,忙上前一步劝着郑氏道:“太太还病着呢,娘,有话咱们出去说。” 郑氏抬头看看病得无力搭话的太太,又扭头看看锦哥,愤愤地一摔她的手,竟扭过身去哭着不肯走。 锦哥急了,掀着门帘出去,一眼正看到郑氏的那几个陪房在廊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旁边,玉哥的丫环一见她出来就急急转身跑了。她不禁一阵怒火中烧,都这个时候了,她那个妹妹竟然还避着事不肯出头!她跺跺脚,转身指着郑氏的那些陪房骂道:“都是你们这几个老货挑着我娘来闹!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跟舅舅家的管事眉来眼去,若还想回郑家,我劝你们一个个都安分些,我可没我娘那么好性子!” 郑氏以为锦哥多少会再来哄哄自己,却没想到她竟翻身出去,没一会儿还又喝骂起她屋里的人来,郑氏不禁一阵气苦,忙起身出来,抖着手指着锦哥,刚要开口骂她,却只见老管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不、不好了!”老管家惊惶失措地叫道,“那些、那些兵痞又来了!趁着我们没留神,他、他们已经进了前院了!” 郑氏一听,顿时晕倒在地。这时,里屋也传来一片惊慌的叫声,却原来太太也被这消息刺得昏了过去。 &·&·&·& 锦哥赶到二门处时,就只见家中的男女仆役们全都缩头躲在屋内,二门上除了一柄门栓外,竟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再侧耳听听前院的动静,这才发现,前院的动静并不大,似乎不如昨天来的人多。 这么想着,锦哥一扭头,看到墙根下放着的梯子,忙命人靠墙架起梯子,又见众人都避着她的眼神,一副生怕被她点了名的模样,她不禁冷笑一声,伸手推开想要阻拦她的老管家,在众人那真真假假的劝阻声中爬上梯子,探头往前院望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前院里竟然只有小猫四五只,其中一人更是笑道:“瞧瞧,只咱兄弟几个吓唬一下,竟就吓开了宋家的大门,哈哈,等头儿来,咱们定要讨个赏。” 锦哥听了,不禁一阵咬牙。 她翻身下了梯子,扭头对那些躲在屋里的男女仆役们低声喝道:“只那么四五个人就吓跑了你们?!今儿若不能把他们赶出去,你们谁也别想从府里赎身!要死咱们全都死在一处!” 那些仆妇们被她这么一逼,却也无法,只得各自找了家伙,打开二门,大声叫嚷着向那些人冲去。 那几个大兵原只是打头的,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进了宋家,故而也没敢深入,只守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人马到来。如今猛一见十几二十个人举着棍棒菜刀叫喊着向他们冲出来,一时也被吓着了,忙急急退了出去。 锦哥抢步上前,和老管家及时关上大门,又上了三道栓杠,这才相互看着重重呼出一口气。 “大、大姑娘……”老管家讪讪地叫道。 锦哥却是没心思听他说什么,扭头又指挥着人把梯子架到外院的墙上,这一回她也不指望这些下人了,直接就掀着裙角爬上梯子,探头往下望去。 此时,那四五个人也回过神来,不禁大怒,抽出刀剑在宋家大门上又是一阵乱剁。 这一僵持,就僵持到天近黄昏。锦哥一直站在墙头默默注视着门外谩骂的大兵,心头一片悲凉。原来,这世上谁都不可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紧扣着墙头的砖,锦哥只觉得这晚秋的风吹在身上彻骨冰寒。 ·&·&· 渐渐的,太阳下了山。暮色四合中,挤在窄长的观元巷里的那十来个散兵游勇也不耐烦起来,有人出主意:“他奶奶的,干脆直接烧了他们家大门!”又有人说:“泼点油更容易烧。”于是,去找柴火的、去找油的,点火把的,一时间门外乱作一团。 望着门外的混乱,锦哥以为这次定然不能善了了。正这时,忽然远远从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 锦哥心中一拎,是这些人的同伙吗?!她扭头往巷口张望,却发现视线正好被邻居家的门楼遮挡住了。 而门口的那些散兵游勇似乎比她早一步看清了来人,锦哥听到有人跑过来说了声“羽林卫”,其他人则立马丢开手里的东西,面色凝重地往巷尾聚去。 观元巷是一条死胡同,宋家又座落于这条胡同的底部,这些人就算想要撤离,此刻也必须要先从羽林卫的鼻尖前经过。 望着他们的凝重,锦哥倒是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羽林卫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羽林卫。 锦哥知道,这是皇帝的亲卫,向来只负责皇帝的出行。 却不知这羽林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若说是来传圣旨的,似乎应该派锦衣卫来才对。 锦哥不解,门外的人也更是疑惑。 &·&·&·& 随着一阵清脆整齐的马蹄“嗒嗒”,首先印入锦哥眼帘的,是被门楼一角遮住整个马身的马蹄。那四只雪花马蹄踩着优雅的步伐,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门楼下显现出来。先是雄壮的马胸,然后是修长的马颈,再然后,是一个几乎和黑色的马身溶为一体的、浑身上下裹在黑色斗篷里的黑色人影。 锦哥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个打头的骑士吸引了过去。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铠甲,以及头盔上那根随风飘动着的黑色羽缨。这正是皇帝的亲卫,羽林卫的标准装束。在新皇刚登基的那一年,锦哥曾经跟着家人一起去看过羽林卫的入城仪式,故而还是认得的。 只是,这位马上骑士似乎又与跟在他身后的其他羽林卫有着什么不同…… 锦哥默默看着那一人一马渐渐走近。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这正从四面合拢而来的暮色,是由这一人一马裹挟而来一般。 走到宋府的墙下,那黑衣骑士也感觉到了锦哥的存在,猛地抬头向她看来。 此时锦哥正伏在墙头,仅比马上骑士高出一点而已,故而两人的视线一下子直直撞上。 暮色中,站在高处的锦哥面容清晰可辨,而那马上骑士的脸却是隐在头盔里,只能让人看到他那两只在头盔的阴影下灼灼发亮的眼眸。锦哥顿时觉得吃了亏,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姑娘!” 脚下,传来老管家担忧的叫声。 锦哥眨眨眼,心有不甘地从那人的头盔上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老管家。 “姑娘快下来吧。”老管家恳求道。 锦哥想了想,摇头拒绝,又攀着墙头小心探出头去。这一次,她谨慎地只露出两只眼睛,不让任何人再这么轻易看到她。 而此时,墙外的巷中,除了刚才那个跟她对视的骑士外,其他羽林卫们已经都纷纷下了马,正和那些西山大营的散兵游勇在宋府门前对峙着。 “你们是什么人?”仍然端坐在马上的骑士出声问道,那声音竟出奇的年轻。 那群闹事的士兵小心对视一眼,一个头领模样的壮汉挤出来抱拳道:“我们是西山大营的军士,因不忿这宋文省污蔑护国公,故而来讨个说法。” “哦?”马上骑士歪歪头,冲着领头的壮汉一伸手:“拿来。” “什么?”壮汉茫然。 “圣旨。” 见那些军士发愣,骑士又道:“既然没圣旨,那就是趁火打劫的贼人了。”说着,声音陡然一冷,喝道:“拿下!” 四周的羽林卫齐齐应了一声。锦哥只觉得眼前一花,只眨眼的功夫,那些西山大营的兵就全被打翻在地。 那头领猝不及防,被压在地上,不禁大怒,抬头骂道:“我□□祖宗!我们西山大营向来和你们羽林卫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凭什么绑我们?!” “咦?”黑衣骑士的旁边,一个一直没有动弹的少年羽林卫不禁惊奇地叫了一声,扭头对那骑士道:“你听到他刚刚骂你什么了吗?自从那个朱大胆被砍头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当众辱骂皇室宗亲呢。”说着,那少年冲壮汉竖了竖大拇指,赞道:“有胆色,不愧是西山大营的兵。” “皇、皇室宗亲?!”壮汉吃了一惊,抬头望向马上的骑士,“你……您是?” 那骑士抬手摘掉头盔,从马上弯下腰去,好让那壮汉看清他的面容。 虽然观元巷内光线暗淡,那壮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禁吓得“啊”地一声大叫,刚要开口求饶,就只听那人淡淡地道:“闭嘴。” 那声音既不算大,也不算严厉,可那个壮汉却乖乖地闭上了嘴。 骑士看着壮汉满意地点点头,又用马鞭一捅那个多嘴的羽林卫少年,“你,把人都带走。” “咦?我吗?”那少年张嘴想要反对,可扭头看看马上那人的脸色,只得蔫蔫地住了嘴,转身将不满发泄到那些倒霉的西山大兵身上。 看着那些大兵被押走,锦哥的视线再次转向那个黑衣骑士。 能入羽林卫的,至少也是勋贵子弟,那么,这个领头的是个皇室宗亲,倒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了。 望着那人翻身下马,锦哥心里一阵犹疑。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感觉不到这些羽林卫对宋家有什么恶意,可她也不相信他们的到来会是件什么好事。 自打父亲出事以来,锦哥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多疑。 正在这时,那黑衣人忽然抬头向她看来。 幽暗的巷道中,仿佛一下子明亮起来,那人的脸庞竟就这么一下子展现在锦哥的眼前,锦哥不由就是一呆。 见她望着自己发呆,那黑衣人不悦地一拧眉,扭头吩咐道:“敲门。” 锦哥眨眨眼,忙收起一脸的震惊,赶紧从梯子上下来。她刚下到梯子的一半,就听得门上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门房抖着声音问道:“什、什么人?” “羽林卫,奉旨抄家。” 门外,一个声音冷酷地答道。 第九章 ·对峙 抄家。 这是锦哥曾设想过多次的梦魇。 而当这梦魇果然成真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很平静。 望着脚下乱成一团的仆役,锦哥平静地喝了一声:“安静!” 那些仆役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全都被这一声镇住,纷纷扭头看向仍然站在梯子上的锦哥。 锦哥对门房道:“开门。”又吩咐老管家:“去告诉太太和我母亲。”顿了顿,又道:“小心些,别惊着她们。” 虽然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当周辙领着羽林卫走进宋府大门时,迎面只见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站在庭院中央等着他们。 跟她身后那群年纪从四五十岁到十七八不等的丫环仆役们的瑟瑟发抖和抽噎哭泣相比,小姑娘的平静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锦哥抬着下巴,目带倔强地望着周辙。 打小,她对别人的相貌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她的父母、她的弟妹,都有着为京城人所称道的美貌。可初一见周辙时,锦哥竟然还是呆了呆。 眼前的这位皇室宗亲,虽然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却有着她此生仅见的罕见美丽。在没有点灯的庭院中,他那白净的肌肤竟似笼着月光般透着层莹润。那斜飞入鬓的长眉、那含着冷意的桃花眼,以及一抹淡到极致的红唇,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用千年寒冰雕刻而成一般,却又奇怪地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抱一抱他,看看能不能替他融化掉那一层冷意。 这么想着,锦哥忍不住暗暗冷哼。也许是在玉哥手下吃多了亏,故而,在那惊艳的第一眼过后,锦哥竟本能地对这位皇室宗亲起了一层戒心,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 不一会儿,宋家上下就都齐聚在一处。 看着为首那个似风中残烛般颤巍巍的老妇人,周辙转身背对她们,对同来的一个小太监道:“宣旨吧。” 在小太监宣旨时,周辙半侧着身子,小心打量着宋文省的家人。 他知道,宋文省有一个老母亲、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且两个女儿的年纪相近,那个小女儿的美貌更是远近闻名,甚至有个“玉美人”的绰号。 看着惊慌哭泣的宋家人,周辙的视线忍不住再次移向锦哥。 和哭倒在母亲怀里的二姑娘不同,这位大姑娘一直坚强地挺着脊背,一手护着弟弟,一手扶着祖母。 一开始,周辙还以为那个趴在墙头上的女孩是宋家有名的二姑娘,可如今看到跪在一处的姊妹俩,他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如果不是和妹妹站在一处,单看姐姐也算是个美人儿,可如今和妹妹一比,姐姐身上明显缺少了一些女孩儿所应有的柔美气息。 且,那位宋大姑娘在看着人时,总是像个男人般那么直愣愣地、毫无顾忌地望进对方的眼眸,让人无来由生出一种被看透的不舒服来。 望着一脸倔强的锦哥,周辙断定:这孩子,定是个个性不讨喜的! 宣完旨意,小太监退后一步,扭头看着周辙。 周辙眨眨眼,从锦哥身上收回视线,上前一步,对宋老夫人道:“皇上只说抄检宋大人的书房,不会惊扰到内宅,您老且安心回去吧。” 见他这么说,锦哥忍不住眯起眼眸。若只是抄检书房,有必要在门口就大喊什么“抄家”吗?!还说什么不惊扰内宅! 看着锦哥含着怒气的目光,周辙不禁暗暗苦笑,是他考虑不周,竟随口叫了生性鲁莽的陆坚去敲门通报。早知道,就不该打发走一向伶牙俐齿的林岳峰了。 他避开锦哥的视线,右手食指的指节擦过鼻梁,扭头吩咐陆坚:“叫人守着院门,别让人乱闯。”说完,向宋老夫人行了个军礼,便走开了。 锦哥吩咐人将太太、母亲和弟弟妹妹一起送回上房,自己却不肯进去,转身又溜到二门处,远远望着那些在前院里集结的羽林卫。 她正用愤愤的目光瞪着那个站在台阶上的黑色人影,忽然,有人扯了扯她的手。锦哥低头一看,竟是弟弟无忧。 “你怎么还在这里?!”锦哥扭头看向身后,却只见身后的甬道上竟空无一人,忙问道:“跟着你的人呢?” 无忧摇摇头,又扯着锦哥的手问道:“什么是抄家?” 锦哥一怔,低头看向无忧。 姐弟仨人中,只有无忧有着和父亲一样的细长凤眼。望着那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眸,锦哥心中蓦然一痛。她蹲下身,抱紧无忧,感觉到怀里那个软乎乎的小人儿,锦哥的眼眶不禁一阵发热,喉头竟又是一阵抽紧。 半晌,她抱起无忧,一边转身往内宅去,一边轻声道:“无忧莫怕,一切都有姐姐呢。” 无忧在她怀里摇着头道:“无忧不怕。”顿了顿,又轻声问道:“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锦哥一愣,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弟弟。 无忧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将脸贴在锦哥脸上,带着哭腔道:“我想爹了。” 锦哥蓦地闭了闭眼,哑着声音道:“我也想爹。”顿了顿,推开无忧的脸,又道:“无忧,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以后娘和太太还指望着你呢,你不能哭,知道吗?” 无忧颤着唇,摇着头道:“无忧想爹爹,无忧要爹爹回家。” 锦哥再次闭了闭眼,狠狠心,望着无忧道:“爹……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怀里的无忧就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却原来是郑氏发现无忧不见了,寻了过来。她一把抢过无忧,一边将他护在怀里一边恶狠狠地瞪着锦哥骂道:“你这个黑心烂肺的,竟当着无忧这么咒你爹?!你……” 她还待要继续谩骂,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人喊马嘶,中间似还夹杂着刀剑相击的声音,郑氏吓得立马住了嘴,抬眼惊慌地看向锦哥。 锦哥立刻说道:“我去看看。”转身又向外奔去。 ·&·&· 前院里,周辙正布置着抄检的事,忽听得门外一阵马蹄响,被他打发走的林岳峰如风一般冲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暗卫消息,太后派了锦衣卫过来。” 周辙不禁一皱眉。 看着他的表情,林岳峰凝重地道:“现在还不是跟他们正面冲突的时候。” 周辙沉默片刻,点头道:“我知道。” 正说话间,那些锦衣卫果然过来了,只眨眼的功夫就将宋府团团围住,更有那十来个锦衣卫如狼似虎般扑向守在门口的羽林卫。 虽说如今朝中大权多数仍被太后掌控,可这羽林卫到底是皇上的亲卫,且大多数又是勋贵出身的少年,此时眼见着守门的兄弟吃亏,众人顿时大怒,抽出刀剑纷纷向那些锦衣卫迎了过去。 而作为开国八公中宁国公的老来子,林岳峰平日里在京城就是个横着走的,此时见那些锦衣卫竟不开口就直接上了手,不禁气得跳脚大叫:“好你个锦衣卫,竟敢欺负到我们羽林卫头上来了?!”说着,也拔剑迎了上去。 周辙不由无奈地一摸鼻梁。这林岳峰,刚才还在提醒他不要冲动,转眼间自己倒先跟人动上手了。 这一次,周辙只带了二十来个羽林卫过来。而此时,门外的锦衣卫却还在源源不断涌入。见此情形,周辙眸中寒光一闪,知道这是太后给皇上的一个下马威,忙扬声高喝道:“羽林卫奉旨办差!有胆敢抗旨者,格杀勿论!” 一听“抗旨”二字,那些锦衣卫的气焰顿时一窒。羽林卫这边的斗志却因此高涨,纷纷高喝着“格杀勿论”,抽刀向那些锦衣卫砍杀过去。 眼见着双方就要见血,忽听得门外一个声音大叫着:“住手、住手!”紧接着,一个中年锦衣卫头目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 那人瞥了一眼杀气腾腾的羽林卫,再抬头看看站在台阶高处的周辙,忙上前见礼道:“见过……” 周辙却蓦然出声喝断他:“来者何人?!” 那人一愣。说起来,他和周辙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却也是相互认识的。他抬起头,见周辙那张俊美的脸上一片冰寒,只得正正神色,抱拳通名道:“锦衣卫镇抚使,吴元丰。” “原来是吴镇抚。”周辙也冲他冷冷一抱拳,通名还礼道:“羽林卫左武卫周辙,正在奉旨办差。” 吴元丰听出来了,他这是要跟他公事公办的意思。看着眼前的一群娃娃兵,吴元丰心里不禁一阵冷笑,皇帝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竟想靠着这些娃娃兵翻出太后的手掌心!这么想着,他正要开口,忽听得周辙冷冷又道:“吴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聚众抗旨。难道,你们锦衣卫竟贼喊捉贼,是那宋文省的同伙不成?” 周辙的声调并未提高半分,那声音里的冰冷也未增加毫厘,可吴元丰头上的冷汗却顿时就下来了。且不说那抗旨的罪名,就这同伙之名也会让他之后要做的事束手束脚。 这些日子以来,锦衣卫正加紧对那个宋文省刑讯逼供,目的就是想要把他和朝中那些跟太后唱反调的人牵连在一起,却至今一无所获。后来还是指挥使大人想出抄家的主意,原想着借机栽赃,不想竟被皇上抢了个先手。如今匆匆赶来,本就已是落了后,又被这周辙倒打一耙…… 吴元丰不由又抬头看向周辙。都说这周辙小小年纪最为难缠,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他忙抱拳道:“周将军误会了,我们也是在奉旨办差。” “奉旨?!”周辙扬起眉,“什么旨?” 吴元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太后懿旨。” 周辙再次扬眉,冲吴元丰一伸手:“拿来。” “什么?” “懿旨。” 吴元丰眨眨眼,却不肯拿出懿旨,只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后听说皇上下旨抄检宋家,担心皇上年轻没经历过这种事,这才派我等前来帮忙。” “就是说,口说无凭了?”周辙收回手。 见周辙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吴元丰犹豫半晌,咬咬牙,抱着侥幸从怀里掏出懿旨。 周辙见了,却又不肯伸手去接,只背手望着那杏黄色的卷轴冷笑道:“太后早已在半年前就还政于皇上了,又怎么会下这种干涉朝政的懿旨?想必是吴大人领会错了太后的意思。” 之前吴元丰之所以不肯拿出懿旨,就是怕落了这个话柄,如今被逼拿出来,却又被周辙这么戏弄,心中不由大怒,当即也冷了面孔,道:“太后也是出于对皇上的一片爱护之心,难道周将军想要挑拨皇上和太后的母子之情不成?!” 见他也是一顶大帽子扣来,周辙只轻蔑地一笑,道:“太后的用意总是好的,就只怕下面有人趁机作乱,想着借抄家的机会往宋大人家放一些原本没有的东西,”顿了顿,又道:“或是毁掉一些原本就有的东西。” “你!” 吴元丰本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且自从升了镇抚使后就再没被人这么轻视戏弄过,此时顿时大怒,抬脚就往台阶上冲去。 周辙眸中寒光一闪,“呛啷”一声拔出宝剑抵住吴元丰的胸口,嘲道:“怎么?吴大人这是打算要杀人灭口?” 一时间,羽林卫和锦衣卫全都拔刀相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正这时,门外又响起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个高瘦的锦衣卫青年飞奔进来,口中喊着:“皇上口谕。” 那人飞奔到阶下,拉着吴元丰后退两步,对周辙道:“皇上口谕,抄家之事由羽林卫和锦衣卫共同协作完成。” 台阶下,林岳峰听了不由一阵气闷,“当”地一声将手中的剑扔在地上。 周辙也皱起眉头。 那人见状,对着吴元丰耳语两句,又跑上台阶,压低声音对周辙道:“皇上说,只要防着他们做手脚牵连他人,其他的事情不防先退让一二。” 周辙顿时扭头看向那人。 迎着周辙的清冷目光,卫荣点点头,又道:“宋大人的牺牲已在所难免,若不想宋大人白白牺牲,还望大公子暂且忍耐。” 第十章 ·爆发 见羽林卫和锦衣卫对上,锦哥的眼眸不禁一亮。两方的冲突,让她看到了一线希望,或许父亲的事能从中找到什么变数。 然而,再细听双方的对话,她失望了。却原来,是狗咬狗!瞪着台阶上对峙着的二人,锦哥一阵冷笑,正要转身离开,门外忽然又奔来一人。 此时,前院已经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故而那人一进院门,锦哥就认出了他。 这人,正是她去诏狱看望父亲时,遇到过的那个锦衣卫狱卒。 来人对着对峙中的双方说了些什么,双方竟然就握手言和,合兵一处了。锦哥冷哼一声,正要转身,忽听那边又传来一阵争执。她侧耳细听,却原来是羽林卫坚持只抄检父亲的书房,锦衣卫却要抄检整个宋家,双方各执一词,不肯相让。 锦哥不禁又是一阵疑惑。这羽林卫,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然而,此时她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问题,忙一转身,向着上房跑去。 上房里,却是不见太太和其他人的身影,只有郑氏一人坐在灯下垂泪。见锦哥进来,郑氏抬头望向她,目光中的胆颤心惊不禁让锦哥默默一叹。 “怎样了?”郑氏颤声问道。 锦哥摇摇头,哑声道:“他们打算抄检整个宋家。” 郑氏一听,顿时大惊,扑过来抓住锦哥:“不是说,只抄检外书房吗?!” 她一向注重保养,指甲总是留得长长的,此时抓住锦哥的手臂,那长长的指甲像利刃般刺进她的肌肤,疼得锦哥忍不住一缩。 郑氏却误会了,她含恨瞪着锦哥的脸,怒道:“这是你瞎说的?!就像你说你爹回不来一样,是你在胡说八道?!是你在咒我们?!你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咒我们?!我们有哪点对不起你了?!”说着,竟歇斯底里起来,一边恶狠狠地掐着锦哥,一边像连珠炮似地喃喃咒骂道:“当初生你时你就那么折腾我,如今果然验证你就是个孽障,你就是来克我们的!说,你爹是不是被你克成这样的?你是不是还要克死我们你才甘心?” 见她眼神涣散,脸色狰狞,锦哥不禁吓着了,忙摇着郑氏连声叫道:“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听到外面的纷乱,玉哥和太太忙从小佛堂里出来,见郑氏如此,不禁也都吓了一跳。太太忙命人拉开郑氏,又去掐郑氏的人中,折腾了半天,才将郑氏从恍惚中救醒过来。 郑氏抬眼看看太太,又看看锦哥,不由抱住太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太太扭头问锦哥:“怎么回事?” 锦哥木着一张脸,呆呆地道:“他们要抄检整个宋家。” 太太一听,顿时也是脚下一软,若不是锦哥眼疾手快,只怕就要摔倒了。半晌,她镇定了一下,对仍然抱着自己不撒手的郑氏道:“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 玉哥此时却是一转身,跑了出去。 锦哥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忙也跟了出来,“你要去哪?” 玉哥看看四周,跺跺脚,低声道:“还不赶紧去收拾?!难道真叫他们抄去所有的东西?!”说着,转身就要跑。 锦哥忙一把拉住她,命令道:“先去娘那里收拾!” 玉哥张嘴想要反驳,可看看锦哥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只得点点头,带着她的丫环向正院跑去。锦哥也忙命她的丫环跟过去帮忙。她本也想着跟过去的,却忽然想到一直没看到无忧,就扭头问道:“无忧呢?” 四周一阵沉默,竟没人能够回答她。 锦哥心中一沉,又扭头看看窗户上太太和郑氏的身影,一咬牙,冲自己的奶娘低喝道:“去,把无忧的奶娘找来。” 奶娘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妇人过来了。 奶娘将无忧的奶娘往锦哥脚下一扔,恨恨地道:“这贱货,竟在大爷的房里偷东西!” 锦哥此时却顾不上这些,忙低头问道:“无忧呢?!” 那奶娘只被吓得瑟瑟发着抖,竟一句话也回不出来。锦哥的奶娘道:“我才刚已经问过了,她趁着乱回屋去偷东西,根本就没跟着大爷!” “那无忧在哪?!”锦哥急了,“跟着无忧的其他人呢?!” 她这一着急,声音忍不住就大了,里面的郑氏和太太听到,忙扬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了?” 锦哥恨恨踢了无忧奶娘一脚,“若是无忧有事,我剥了你的皮!”说着,转身奔进屋去。 她进屋时,却还是慢了一步,已有人向太太和郑氏禀报了无忧不见的消息。太太一下子就昏了过去,郑氏又惊又吓,只顾着拉着昏倒的太太放声大哭,那些丫环婆子也都惊叫着慌乱奔走,满屋子竟没一个人想着上前去扶倒在地上的太太。 见此情景,锦哥只觉得脑中一阵“嗡嗡”作响,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都给我闭嘴!”她猛地放声尖叫。 一屋子的人全都被她这一声镇住,就连郑氏都忘了哭,抬头望向锦哥。 锦哥怒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吗?!”又对那些丫环婆子吼道:“还不把太太扶回床上去!”转头又吩咐奶娘,“去,把无忧身边的人全给我绑过来!再问问,谁最后看到无忧的,在哪里看到的。” 直到这时,郑氏才回过神来,不由惊叫一声,对着锦哥怒道:“你、你你你,你刚才是在吼我吗?!” 锦哥蓦然回头,那目光的锐利竟刺得郑氏一时不敢开口。直到锦哥跟着太太进了里屋,她这才举起帕子捂住脸,放声嚎哭起来:“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哟,竟生出这样的孽障!” 里屋,太太已经醒了,却虚弱得一时无法开口,只能喘息着望着锦哥。 锦哥握紧太太的手,坚定地道:“太太放心,无忧定然没事。门口有羽林卫和锦衣卫的人守着,他跑不远,肯定还在家里。” 太太合了合眼,无力地握了握锦哥的手。 锦哥点点头,又吩咐人小心侍候着,转身出来。正嚎哭着的郑氏见她出来,那哭声顿时一窒。锦哥却只看了她一眼,就甩着帘子出去了。顿了顿,郑氏又捂着脸哭了起来,边哭还边数落着锦哥的种种忘恩负义和不孝。 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锦哥发现自己突然间竟对母亲的数落毫不在意起来。她扭头看看郑氏的那些陪房,冷冷地道:“把母亲弄去西厢,别在这里惊扰了太太。”顿了顿,又狠盯了那些陪房一眼,“好生侍候着,若是再挑着母亲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别说想回郑家,就是你们要赎身,也休想!大不了咱们全都死在一处!” 看着锦哥紧绷的小脸,那几个陪房顿时意识到,这大姑娘这回是真怒了,不由全都被镇住,忙低头齐齐应了一声“是”,进去又是哄又是劝地将郑氏架去了西厢。 院子里,奶娘已经把服侍无忧的人全都绑了过来。见锦哥出来,奶娘忙上前禀道:“都问过了,没人看到大爷。” 锦哥心中一紧,藏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起,转身跑出院去。 却不想,正和要进院子的老管家撞在一处。 老管家一直在前院看着锦衣卫和羽林卫动静,见到锦哥,他急急禀道:“他们说,除了抄检书房外,还要抄检正院。” 锦哥一怔,“只是正院?” 老管家点头道:“羽林卫和锦衣卫争执了很久……” 锦哥忙打断他,“无忧不见了。” 老管家一愣。 锦哥又道:“我带着人在后面找,你领着人去前院……” 她突然收住声,瞪眼望着老管家的身后。 身后的甬道上,忽然亮起一只火把。随着火光渐近,众人这才看清,却是两个人走了过来。前边的,是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后面跟着的,是个举着火把的高瘦青年。 一见那两人,锦哥的眼不由就眯了起来。这两人她都认识,一个是那个叫周辙的皇室宗亲;另一个,则是诏狱的那个锦衣卫狱卒。 走到近前,周辙停下脚步,冷声问道:“你们是在找这孩子吗?” 说着,他掀开斗篷,露出抱在怀里的一个小小身影。 锦哥一惊,忙上前抢过无忧,就着火把的光线仔细打量着弟弟的脸庞。却只见他双目紧闭,额头一片红肿。锦哥不由急了,抬头恨恨地瞪向周辙。 周辙身后,卫荣忙解释道:“这孩子不知怎么跑进前边的书房去了,被发现时还咬了一个锦衣卫。” “于是你们就打了他?!”锦哥恨声道,“他才三岁!” “既然知道他才三岁,你们就更应该看顾好他。”周辙冷冷道。 锦哥一窒,只得怒火中烧地瞪着周辙。 周辙低头看看她,又道:“一会儿有人来抄检正院,自己小心。”说着,一转身,走了。 锦哥抱紧昏迷的弟弟,咬牙怒视着周辙的背影。 卫荣停留在原地又打量了锦哥一会儿。刚才,只在第一眼间,他就认出了她。却没想到,那个去诏狱里探监的孩子竟是个女孩儿。 想着,他摇摇头,转身走开。 他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那孩子开口问道:“我父亲,还好吗?” 卫荣停在原地眨了眨眼,竟一时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半晌,他答道:“我已经不在诏狱当差了。”说完,举着火把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锦衣卫和羽林卫已经兵分两路冲进了二门,那铿锵的脚步声顿时惊动内宅,几个小丫环惊叫着从正院里跑出来,险些和卫荣撞在一处。 卫荣站住,扭头看着那些小丫环跑过锦哥身旁消失在院门内,这才将视线移到锦哥的身上。 黑暗之中,那站在院门口的小小身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这无边夜色吞没一般,偏偏一双乌黑的眼眸里又灼灼燃烧着不屈的光芒。 第十一章 ·闯 玉哥跑过锦哥身旁,冲进院门,扶着膝喘息道:“幸好。”说着,扭头去看锦哥。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锦哥怀里的无忧,不由大惊:“无忧怎么了?!” “受伤了。”锦哥沉声说着,抱着无忧进了院子。 见她抱得吃力,老管家想要伸手去接,却被锦哥闪开。奶娘也想上前帮忙,照样也被拒绝了。 这时,听到动静的郑氏从西厢出来,一见锦哥怀里的无忧,不由呜咽一声,也向着锦哥扑了过来。 锦哥皱眉一闪身,冷冷看了郑氏一眼,抱着无忧进了太太的卧室。 郑氏被她那一眼震慑住,一时竟忘了哭,直到锦哥绕过她进了上房,她这才反应过来,急急也跟了进去。 卧室里,已经得了消息的太太正坐在床上焦急地向着门口张望,见锦哥抱着无忧进来,忙向他们伸出手臂。 锦哥走过去,将弟弟交给太太。 郑氏挤上前,抚着无忧红肿的额头哭道:“无忧这是怎么了?” 锦哥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不由又是一阵怒火攻心,猛地扭头瞪着郑氏低吼道:“‘怎么了’?!若不是你只顾着哭,他会变成这样?!” 郑氏一怔,变脸道:“你,你竟在怪我?!” 太太也喝道:“锦哥!怎么跟你母亲说话呢?!” 锦哥不禁一阵气苦,一甩手,扭头走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玉哥上前,摸摸无忧发烫的额头,忧心道:“无忧在发烧,要不要请郎中?” 门外的老管家听了,忙答道:“府门已经被封了,谁都不许出去。” 这话不禁让郑氏想起刚才那阵恐怖的盔甲铿锵,掩面哭道:“不是说只抄检书房的吗?怎么好好的又抄检起正院来了?” 见郑氏除了哭就是抱怨,锦哥不禁一阵烦躁,掀着帘子就要出去。 “你去哪儿?”玉哥忙问。 “请郎中!”锦哥怒冲冲地一甩帘子,转身跑出上房。 老管家一看,忙急急跟了上去。 锦哥跑过正院,就只见院中一片乱哄哄的,那些锦衣卫和羽林卫明显分成两派,这边有人动了某样东西,立马就有另一边的人跟过去插手。 见此情景,锦哥不由一阵冷笑,拔脚又向前院跑去。 前院的情形跟正院也差不多,那些羽林卫和锦衣卫明显仍然在相互对歭着。锦哥只扫了一眼对峙着的双方,就抬脚向大门闯去。 “回去!” 守着门的锦衣卫和羽林卫同时亮出刀剑,将锦哥拦下。 锦哥怒道:“我要去请郎中!” 锦衣卫和羽林卫戒备地对视一眼,再次同声喝道:“回去!” 锦哥怒了,无视那些对着她的刀剑,又向前冲了两步,吼道:“你们打伤了我弟弟,竟然还不许去请郎中,你们还是不是人?!” 这时,老管家终于追上了锦哥,见那些军士的刀剑几乎已经抵上了锦哥的胸口,不由吓得站在那里抖抖索索地作揖求饶,人却再也不敢向前半步。 锦哥看了老管家一眼,正打算继续硬闯,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锦哥一回头,却只见远远过来两个羽林卫。一个,是那个左武卫将军周辙;另一个,就是那个最先拔剑跟锦衣卫打架的人。 问话的,正是那个打架的。 冲着那两人,锦哥愤愤地道:“我弟弟被你们打伤了,我要去请郎中!” 看到周辙过来,守门的羽林卫纷纷收起刀剑,躬身行礼。那些锦衣卫却依旧拿刀剑抵着锦哥。 周辙走过来,默默打量着锦哥。从她爬墙头的举动,他就已经猜到她是个胆大妄为的,却没想到她竟胆子大到被明晃晃的刀剑抵着也不害怕。 “你不怕?” 直到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问出了声,不由冲着自己挑了挑眉。 锦哥也是一愣,抬头看看他高挑着的眉,再低头看看仍然抵在胸口的刀剑,轻蔑地一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望着她不闪不避的眼眸,周辙忽然明白,她说的是真话。她不怕死,甚至,也许还有点想着要找死。 而,如果她死了,只怕最高兴的,不是那些残害宋文省的人…… 周辙闭了闭眼。一想到那些明明可以保下宋文省,却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而故意牺牲他的理由,他只觉得一阵恶心难受。他救不了宋大人,至少,可以保全他的家人。 他抬起头,冲着锦哥冷冷一笑,道:“也对,求死向来比求生容易。” 锦哥一怔。 周辙却已经不再看向她,扭头命令那些锦衣卫:“收起刀剑。” 那些锦衣卫本不想服从他的命令,可被他那清冷的眼眸逼视着,竟无来由生出一阵怯意,不得不纷纷垂下了刀剑。 见他们垂下刀剑,周辙扭头看看锦哥,又看看远远站着的老管家,指着老管家道:“你……” 他刚要开口,忽然,林岳峰碰了碰他的胳膊,并冲着右侧呶了呶唇。 周辙顺着林岳峰的指向看过去,却原来是锦衣卫镇抚使吴元丰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带着两个人向这边过来,他不由就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吴元丰问道。 一个守门的锦衣卫看看周辙,忙绕过他跑过去对着吴元丰耳语了几句。 吴元丰一听,顿时竖起眉毛,指着锦哥高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闯门!来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沙哑声音冷笑道:“吴大人好大的官威!不过是个小姑娘要去求医,竟还扯上了‘抗旨’二字。” 却是周辙。 “就是就是,刚刚明明知道我们是在奉旨办差,竟还拔刀相向,不知这又该是个什么罪名。” 旁边,林岳峰一搭一档地唱和着。 吴元丰的脸色变了变,扭头瞪着周辙假笑道:“那以着大公子的意思,是要放人出去喽?!若是被他们带出去什么罪证,不知大公子又该怎么向皇上交待!” 周辙冷冷看他一眼,道:“我说过要放人出去吗?” 林岳峰应和道:“没有没有,从头到尾,我们将军都没说过这种话。” “那就是诬蔑了。” 周辙扬着下巴,高傲地望着吴元丰,直气得他脸色一阵青白。可慑于周辙的皇室身份,他不敢得罪周辙,只得转身将怒气转移向锦哥。 见他一脸不善地转向锦哥,周辙一惊,却已经慢了一步,那吴元丰抬脚就向锦哥踢去。 眼见着锦哥就要被踢个正着,忽然,一道人影闪过,锦哥竟被人一下扑倒在一旁,吴元丰这一脚实实踢在了老管家的身上。 “文爷爷!”锦哥一声惊叫,忙爬起来去扶老管家。 吴元丰却是大怒,拔刀就要追砍这二人,却只听“当”地一声,他的刀被周辙的宝剑架住。 “奉旨抄检,可没叫你杀人。”周辙冷冷道。 那些锦衣卫和羽林卫一见首领都打了起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纷纷拔出刀剑相向。 卫荣一见,不由急了,装出一脸怒意跑过去一推林岳峰,趁机说道:“别冲动!”然后又跑到吴元丰的身旁,假装帮忙,抽刀压住那二人的刀剑。 林岳峰虽然张扬,却也知道此时跟锦衣卫闹翻,吃亏的只能是他们羽林卫,忙上前拉开周辙,道:“吴大人是老办差的人,怎么会那么做,只是吓唬吓唬这个小丫头罢了。”说着,又瞪着老管家道:“还不把你们小姐拉回去?!” 老管家忙忍着痛,拉着锦哥赶紧往内宅跑。 锦哥仍心有不甘地叫道:“无忧他……” 老管家急了,一时竟忘了身份之别,狠狠拍了锦哥一记,道:“姑娘还要不要命了?!”说着,硬扯着她的手臂将她拖进二门。 望着扶着腰一阵呲牙裂嘴的老管家,锦哥心头不禁一阵五味杂陈。这几日,她自认为已经看透了世态炎凉,却不想老管家竟然会在那种要命的时候扑过去救她。 “文爷爷……” 扶着老管家,锦哥一阵语塞。打小她就不是个擅长言辞的,此时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心里翻腾着的种种情绪,只能紧紧拉着老管家的衣袖,垂头不语。 老管家看看她低垂的头,忍不住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肩,问:“刚刚那一巴掌没打痛你吧?” 锦哥摇摇头,抬眼望向老管家。 望着那清澈得能照出人影的眼眸,老管家微微一叹,伸手抹去她脸颊上沾着的尘土,又替她整了整衣衫,道:“姑娘若是个男孩就好了。” 回到上房,玉哥一见锦哥就扑过来问道:“怎么样?请到郎中没?太太也不太好呢。” 锦哥一惊,忙推开玉哥进了里屋。却只见太太和无忧正并头躺着,而床前的郑氏除了哭还是哭,竟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不禁一阵恼怒,扭身出来对郑氏的陪房喝道:“还不拉夫人去歇息?!” 陪房一惊,忙进去扶了郑氏出来。 郑氏看看锦哥,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就由着陪房扶着她走了。 锦哥走过去坐在太太床头,低头仔细看着太太和无忧。只见太太一脸的苍白,无忧则是一脸的潮红,她不禁一阵焦急,扭头问玉哥:“太太的药可吃了?” 玉哥点头道:“奶娘也翻出退烧的药给无忧吃了,就不知道会不会有用。” “一定有用!”锦哥似在安慰自己一般,肯定地点头说道。 玉哥看看她,竟难得地没跟她唱反调。 这时,太太微微动了动眼皮。锦哥和玉哥忙扑过去同声叫着:“太太。” 太太睁开眼,看着锦哥和玉哥笑了笑,又拉起她们姐妹的手,轻声道:“瞧,这多好,姐妹俩有商有量的多好。你们娘是不中用的,以后你们姐妹俩要相互照应才是。” 锦哥点头道:“太太放心,我不跟玉哥吵架了。” 玉哥也点头保证道:“我听姐姐的话。” 说完,两人心头都掠过一阵不祥,忙对视一眼,不开口了。 太太又问:“可有请到郎中?” 锦哥垂下头,正待要摇头,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老管家在窗外禀道:“羽林卫左武卫周将军求见老夫人和夫人。” 第十二章 ·遣 太太如此病弱,自然是无法见客,郑氏又哭得面目浮肿,暂时也不便见人,锦哥想了想,掀着帘子出去。 却只见周辙正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暗淡的月光照着那一袭黑色斗篷,更衬出他一身的清冷气息。 周辙以为自己会看到郑氏或者宋老夫人,却不想一转身,看到的还是那个眼带倔强的小姑娘,他不由就皱起眉头。又等了一会儿,见屋里没有其他人出来,这才出声问道:“你弟弟怎么样了?” 锦哥一脸戒备地瞪着他,却是闭口不语。 周辙又是一皱眉,顿了顿,又道:“在抄检完之前,按规矩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就算你请了郎中,郎中也进不来。” 锦哥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沉默片刻,抬头眯着眼问:“将军此来,就是要说这个?!” 她话里的敌意令周辙不自觉地也学着她眯起眼。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忙眨眨眼,故意高抬着眉道:“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我带你弟弟去看郎中。” “你?!”锦哥一怔,竟在不自觉间也学着他高扬起眉。 见她也受自己的影响扬起眉梢,不知怎的,周辙心头微微一动,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瞬间滑过。他再次眨眨眼,迎着锦哥那不闪不避的眼眸点点头,道:“我。” 这位皇室贵胄,说话时总是带着种不容人置疑的笃定。而就在最近几个月,锦哥才刚刚发现,不是什么信誓旦旦都是那么真实可信的。 她偏偏头,眯眼怀疑地打量着周辙。 她的多疑令周辙不悦地一皱眉。两人对视片刻,他冷然道:“看来你弟弟的伤没那么严重。” 锦哥沉下脸。 “不然你也没那个时间跟我在这里废话。”顿了顿,他又道:“机会只有一次,你自己看着办。”说着,一掀斗篷转身要走。 “等等。” 忽然,屋里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 锦哥一听就皱起眉。 那声音又道:“谢谢将军美意,小儿就托付给将军了。” “娘!”锦哥大惊,正要转身进去,却只见玉哥抱着无忧出来了。 越过锦哥身边时,玉哥躲开锦哥伸向无忧的手,轻声道:“无忧要紧。”说着,抱着无忧走向周辙。 走到周辙身旁,她抬头看向周辙,两张绝美的脸庞霍然相对,一时间竟映得幽暗的小院里一片熠熠生辉。 “拜托将军了。”将怀里的无忧交给周辙,玉哥冲他盈盈一拜。 周辙接过那孩子,冲着玉哥微一点头,又抬头深深看了锦哥一眼,抱着无忧转身走了。 “等等!”锦哥叫着,就要追过去,却被玉哥拦住。 “太太也同意了。”玉哥道。 “可我不相信他!”锦哥叫着,推开玉哥追着周辙出去。 甬道上,周辙竟然未走,正站在那里等着她,锦哥不由一愣。 “你可以相信我。”周辙道。 他说这话的语气仍然是那么笃定,笃定得像是在说一句誓言一般,锦哥又是一愣。等她回过神来,周辙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二门,她忙提着裙角急急追了上去。 大门处,那些锦衣卫见周辙怀里抱着个孩子往外走,一时全都怔住,想要拦阻却又不敢伸手,众人对视一眼,忙分出一人跑去找吴元丰报信。 周辙冷哼一声,命人拉过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又从羽林卫手里接过那孩子,转身正要策马,忽见门里冲出一人拦在马前,不由拉住马缰皱起眉头。 拦着周辙的,却是暗卫卫荣。 卫荣快速回头瞄了一眼宋府大门,利用马匹的遮挡小声急道:“大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带这孩子去看郎中。”周辙说着,又要催马。 卫荣忙伸手抓住笼头,“大公子可想过,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周辙垂下眼,冷冷看着卫荣道:“以你的意思,竟该看着不管?” 卫荣想说“是”,可看看周辙那冰冷的眼,再看看他怀里小脸烧得通红的无忧,他不禁犹豫了一下。这时,门里传来吴元丰的怒喝,卫荣狠狠心,抬头又道:“如今什么形势大公子应该很清楚,即便是这孩子出了什么事,造孽的也不是我们……” “可我们却在助纣为虐。”周辙说着,一提缰绳,撞开卫荣催马跑了。 等吴元丰赶到大门口时,周辙早已跑得没影了。 见他过来,卫荣忙上前低声道:“让他去也好,到底这孩子是我们锦衣卫的人打伤的。为了宋文省的事,那些清流一直盯着我们,若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倒白白给了他们闹事的借口。”心中却是暗暗一叹,这种状况应该正是皇上最想看到的,偏偏这位大公子…… 吴元丰斜眼看着卫荣。半晌,忽然阴阴一笑,拍着卫荣的肩道:“你说的对,他这么一插手,那小崽子没事倒也罢,若有事,咱们直接可以推到羽林卫的身上。” 阴影里,锦哥听了这番对话不禁皱起眉头。 这周辙,到底是哪一边的?又为什么愿意伸手帮她? &·& ·& 直到天光初亮时分,周辙才将无忧送了回来。 然而,无忧的情况却是不容乐观,他依旧发着高烧,昏迷不醒,就连郎中也不敢给予任何保证。 听着周辙的转诉,锦哥面无表情地从他手里接过药包,又抱起无忧默默转身,向屋内走去。 望着那个甚至还称不上是少女的倔强背影,周辙忍不住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锦哥脚下一顿,沉默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道:“你并不欠我们什么。” 看着她走进屋内,周辙一阵苦笑。不欠吗?也许肖老说的对,他真不该贸然对宋文省说那句话。 &·& ·& 虽然抄检的事早已完毕,可锦衣卫和羽林卫似乎铆上了,谁也不肯先行撤离宋府。于是,宋府大门被两班人马看守得如铁桶一般,这直接导致了原本就人心惶惶的丫环仆役们的崩溃。 一大早,锦哥发现她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哭声一片,甚至连太太的院子也不能幸免。 听着四处的哭声,太太硬撑着坐起,吩咐锦哥去叫老管家。锦哥忙按着太太道:“太太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去做就是。” 太太摇摇头,“不能把家里的担子全扔给你,说到底,你还是个孩子呢。” 锦哥听了心头一热,握紧太太的手道:“没关系,爹也说了,我是家里的老大,理应……” “可你终究还是个孩子。”太太反握住锦哥的手,打断她,又道:“你去跟老管家说,叫他带上账本。” 锦哥皱眉,“太太这是要做什么?” 太太看看她,故意沉着脸道:“如今这个家还是我做主呢,这些事还不需要你操心,只管去做就是。” 锦哥找到老管家时,见他正扶着腰在那里活动着腰节,不由担忧地上前问道:“可伤得狠了?” 老管家扭头见是她,忙放下手,笑道:“没踢到要害,只是淤青了而已。”又问,“姑娘可是有事?” 锦哥将太太的话说了,却只见老管家脸色一变,似是已经知道了太太的意思。锦哥忙问道:“文爷爷可是知道太太要做什么?” 老管家垂眼看看锦哥,暗暗叹息一声,道:“大概是要对账吧。” 明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锦哥也只能转身走开。想着要尽快赶回去,她提着裙角又要拔脚奔跑,一抬头,就只见郑氏扶着陪房的手从正院里出来。 见锦哥又是这副模样,郑氏不由皱眉轻斥道:“又这个样子,可还有半点女孩儿家的模样。”说完,忽然想起家里如今的景况,不由悲从中来,掩面道:“这可怎么办,正院里的箱笼细软竟全被他们抄检走了,这日子可要怎么过?” 锦哥刚要张嘴告诉郑氏,细软已经叫玉哥先一步收拾走了,却不想玉哥突然从她后面窜出来,狠狠一拧她的胳膊,越过她扶住郑氏,道:“太太叫我来请娘过去呢。”一边拿眼示意锦哥。 锦哥不知她为什么不让自己提细软的事,可想到太太那边,只得先放下此事,也过去扶了郑氏,一同来到太太的院子。 此时,太太已经穿戴好坐在正堂上等着她们了。见锦哥过来,太太招手叫过她,又吩咐道:“你再跑一趟,去前边替我请锦衣卫和羽林卫管事的人过来一下。” 锦哥一皱眉,“太太这是要做什么?” 见郑氏和老管家也都到了,太太吩咐人撩开门帘,望着门外站着的丫环婆子们叹了口气,扬声道:“我打算把人都放了。” 锦哥一惊,扭头看向门外。 只见门外的众丫环仆妇们一个个表情各异,有惊讶的,有惊喜的,就是没有悲伤留恋的。锦哥不禁一阵冷笑。 郑氏听了这话不禁也吃了一惊,叫着:“母亲……” 太太摇摇头,道:“家里已是如此,再扣着人,倒叫人说不厚道。”说着,拉起锦哥的手,对着院中笑道:“那天锦哥儿说什么身价银子,也只是说笑而已,大家不必当真,”又转向老管家,“你且看看账上还有多少银子,都散下去吧。银子虽不多,好歹也是我们这么些年的主仆情分。” “太太……”老管家颤巍巍地跪倒在地。 顿时,院里响起一片整齐的叫声:“太太。”紧接着,又是一片整齐的跪地声。 院中的众人,有掩面拭泪的,有磕头嚎哭的,但锦哥却可以肯定,如果他们敢在这时抬头,她能看到的,应该只有一个表情:如释重负、欣喜若狂。 这时,太太又扯扯她的手,道:“你去前边请锦衣卫和羽林卫能管事的人过来,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这些人离开。” 锦哥点点头,转身出来,以冷漠的眼神扫过众人,又在她的奶娘和红叶、红鲤身上停留片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当锦哥来到前院时,却看到锦衣卫和羽林卫们正在撤离宋府。 见她出来,周辙一皱眉,抢在几个锦衣卫之前堵了上去。 锦哥却没注意到那几个不怀好意的锦衣卫,只满怀疑惑地眯眼看着迎上来的周辙。这人,明明是奉命来抄检的,竟又无来由地愿意冒着风险带无忧去找郎中……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十一岁的锦哥觉得自己最近已经历尽了沧桑,应该算是能看透世情了,却发现她还是看不透他。 “你家就没其他人了吗?”周辙走过来,劈头问道。 锦哥一愣,不由防卫地抬起下巴。 “这前面不安宁,你母亲怎么竟放你一个女孩子到处乱跑?!” 她母亲?! 想到只会哭哭啼啼的郑氏,再看看眼前这明显并不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锦哥只觉得心中无来由地升起一股怒气,扬着下巴道:“圣旨上只说抄检,可没说要封府!” 她这凶巴巴的语气不禁让周辙脚下一顿。 “还是,”锦哥眯眼嘲道,“还是你们也打算像昨天的那些西山大兵一样,替皇上给我们来个封府?” 周辙脸色不由一沉,目光冷冽地盯着锦哥的脸。两人倔强地对瞪着,半晌,他冷哼一声:“狗咬吕洞宾!”说着,一甩斗篷转身走开。 锦哥一听就怒了,冲着他的背影骂道:“你才是狗!” 自七岁起,周辙就做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熙景帝的陪读,故而他全然没有和孩子吵架的经验,听着身后的叫骂,他竟一时呆住了,愣愣地转回身来。 就只见锦哥冲他使劲扮了个鄙视的鬼脸,转身跑了。 第十三章 ·求死 锦哥回到上房时,仍然余怒未消。她甩着门帘进屋,见太太、郑氏正和老管家在一处商议着散仆的事,忙道:“其他人都可以放还,唯独无忧那院子的人,我一个都不想饶过!” 太太抬头看看锦哥,微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我会处理,你去照顾无忧吧,看看他可退烧了。” 锦哥有些不愿,可抬头看看太太一脸的坚定,知道她是不肯让自己插手这些事了,只得怏怏地进了里屋。 里屋,玉哥正坐在床头,一边看顾着无忧,一边缝着衣裳。 锦哥不禁一阵奇怪。虽然玉哥很擅长刺绣,却不是个喜欢做针线活的人。 “你在做什么?”她轻声问着,伸手去探无忧的额头。 此时,无忧的热度已经没有昨儿晚上那么吓人了,却也还没有完全退下去。 玉哥咬断手中的线,又拿起另一件衣裳,拆着衣角道:“爹的事,我们得做些准备才是。之前我跟舅舅们打听过,爹应该还不至于会被判死罪,最多也就是流放,多准备一些银子总是有备无患。” 锦哥这才明白,原来玉哥正将一些散碎银子往衣角里缝,不禁赞扬道:“还是你聪明!” 玉哥白了她一眼,“我可不像某些人,做什么事情都顾前不顾后的,白长了个脑子。” 此时,锦哥也不在意她的讥讽了,坐过去道:“我来帮你。” 玉哥却又是一阵讥嘲,“就你那一手活计?!算了吧。” 锦哥无奈一笑,确实,她向来不擅长对付这些针线。看着那些散碎银两,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道:“你有告诉娘,你把她的首饰细软收起来了吗?” 玉哥摇摇头,一边从缝着的针线上抬起眼,“你觉得我们能告诉娘吗?” 锦哥一挑眉。 玉哥又道:“娘这人耳根子软,若告诉了她,只怕她转眼就当了散财童子……” 正说着,就听屋外郑氏哭道:“若不是那些人抄检了正院,怕是我们还能多给他们一些……” 姐妹俩对视一眼。玉哥冲着锦哥歪歪头,可爱地眨了眨眼。 锦哥不由摇头笑了,“你啊,就会在人前装个好人,背后一肚子鬼主意。” 玉哥挑眉嘲道:“你呢,就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笨蛋,吃亏也是活该。” 姊妹俩向往常一样斗着嘴。不知为什么,锦哥那颗一直在虚空中飘浮着的心,竟在玉哥的嘲弄声中渐渐安宁下来。 玉哥正跟锦哥说着话,一抬头,却只见锦哥竟靠着床柱睡着了。 看着姐姐那张疲惫的脸,玉哥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泪光。她扭头看看无忧,再看看锦哥,冲着自己握拳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锦哥是被一声绝望的哀号给惊醒的。 她猛地从床上跳起,这才发现自己正睡在太太的床上,身旁还躺着仍然昏睡着的无忧。 屋外,又是一声哀号。那是母亲的声音。锦哥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跳下床去。 她掀着帘子出来,只见太太两眼紧闭,坐在椅子里默默流着泪;母亲正被太太搂在怀里一声声地哀号着;玉哥则跪在郑氏身旁,抱着她的腰放声大哭,一边还一声声地叫着“爹”。 在屋子当中,她的二舅舅郑明义也在拭着泪。见锦哥出来,郑明义重复道:“刚得到消息,大理寺判了你爹斩立决。” 锦哥听了,不禁倒退一步。郑氏则又是一阵悲号,却原来是太太昏了过去。 坐在太太的床边,锦哥一会儿摸摸无忧稚嫩的小脸,一会儿摸摸太太满是皱纹的手。耳边,尽是母亲和玉哥的哭泣声。 有那么一会儿,她恍惚觉得她只是在做梦,一个恶梦,也许狠狠掐自己一下就能醒来。 于是,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甚至连胳膊上的皮都被指甲给抠破了。 然而,那小小的刺痛竟显得那么遥远,使得她更加相信,她是做了个恶梦。 这时,床上的太太□□一声,醒了。 见锦哥愣愣地坐在床头,太太揉揉额,又抬头看看坐在床尾抱在一起哭泣的郑氏和玉哥,问锦哥:“你舅舅呢?” 锦哥一愣。她不记得她是怎么送舅舅出门的了。这么想着,她心里不禁一阵窃喜。对,这一定是梦,一个恶梦! 然而,太太覆在她手上的热度却又是那么真实。 “锦哥,你怎么了?”太太摇着锦哥的手。 锦哥眨眨眼,愣愣地望着太太,道:“做了个梦,恶梦。” 太太的嘴唇一抖,挣扎着坐起身,搂住锦哥,呜咽着叫道:“可怜的孩子。” 锦哥蓦然一颤,仿佛一层水雾被风吹散,袭来的痛苦是那么深,那么重,除了死死咬住牙关,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不去尖叫。她抓紧太太的衣襟,无声的抽噎着,那在眼眶中灼烧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半晌,太太抚着锦哥的发,轻声道:“好孩子,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锦哥抬起头。 只见太太目光坚定地望着百宝格上一个精致的漆盒,道:“去,把那盒子拿来。” 锦哥默默起身,只觉得浑身一阵酸软。她走过去,将盒子递给太太。 太太抚着盒子垂泪道:“你们的爹,是回不来了。” 郑氏又是一阵呜咽。 太太却拭了拭泪,对着锦哥和玉哥笑道:“我宋家家训,忠贞守节。当初他们宋氏族人逼我改嫁时,我宁愿带着你们父亲分宗单过,也不肯屈从。如今你们的父亲也做到了……”她的嘴唇抖了抖,扭头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无忧,又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转回身,对锦哥和玉哥道:“你们要相信,你们的父亲是无辜的,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他没有罪。” 锦哥用力地点点头。玉哥抱着郑氏,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太太低头又抚了抚那只木盒,苦笑道:“这里面,是当初我逼着宋氏族人同意让我们分宗时,替自己准备的砒霜。我们这些妇孺,手无缚鸡之力,若这世上真的不给我们活路,至少,我们还可以选择以死相抗。如果你们的父亲死了,我是不打算活的。” 锦哥一听,眼眸中蓦然一亮。她扑过去握住太太的手,坚定地道:“我跟太太一起!我们去找爹,至少在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人还可以相聚!” 说着,她扭头看向郑氏。 郑氏先是惊吓地望着她,然后,眸中渐渐泛起柔光,她伸手搂住锦哥,道:“对,至少,我们在黄泉路上仍然可以一家人团聚。” 玉哥爬上床,抚着无忧泛着潮红的脸,含泪道:“无忧也可以少受些痛苦。” 一家人正含泪对视,忽听得屋外一声瓷器落地。 锦哥掀着帘子出去,却只见老管家正愣愣地站在门口望着她。 “你……文爷爷?” 锦哥醒来时,家里的下人们都已经散尽了。此时她终于想起来了,送二舅舅出去时,还是她自己亲手关的门。只是,因为她够不着门栓才没管那门。 “您……你怎么还在这里?” 锦哥戒备地望着老管家。 老管家抬眼看看她,木木地道:“我答应过老爷,要照顾好这个家的。” 郑氏掀帘出来,拭着泪道:“你已尽了责。你家中也已是儿孙满堂,且回去吧,你的家人还等着你呢。” 老管家的嘴唇抖了抖,忽然双膝跪倒,含泪道:“小人打小就蒙老夫人收留,如今又蒙老夫人和夫人大恩,放小人回家与儿孙团聚,只是,”他的唇又抖了抖,“只是,就算老夫人和夫人决心要追随老爷于地下,总也该有个收尸的。小人,愿意留下来替老夫人和夫人收尸,总也要让人知道……知道宋家的冤屈才是。” 当晚,宋家老幼一致决定,只等宋文省的死讯确定,她们便追随他而去。想着一家人终于还是可以相聚,锦哥搂着弟弟无忧,在太太的床上含笑睡着了。 而,让宋家人没想到的是,宋文省的死讯竟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第二天一早,有锦衣卫来通报,宋文省于昨夜在诏狱之中畏罪自杀了。 &·&·& 皇宫。 “叮”。 一声细响过后,一只精美的玉杯被拂下龙案,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内侍秦怀仁的耳尖微微一动,赶紧退出御书房,一边带上门,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御书房内,熙景帝仰面倒在龙椅里,一只手覆在额上遮着脸。 半晌,他长叹一声,抹去脸上的情绪,又低头看看脚边破碎的玉杯,叹道:“又是一个。本该是朕的忠臣良将,最终却一个个成了诏狱里的冤魂。” 周辙原本正顺着熙景帝的目光看着那只碎裂的玉杯,听到这话,他忽然抬头望了熙景帝一眼。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熙景帝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盯着他冷笑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朕本可以救他的,是也不是?!” 周辙抬眼看看像个阴影般贴墙而站的肖老,垂下视线默然不语。 瞪着沉默不语的周辙,熙景帝忽然愤怒起来,他猛地站起身,背着手围着周辙转了几圈,又猛地停在他的面前,望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四岁,辈份却低了一辈的侄儿,低声急促地说道:“你可知道,朕若是此时出手,会是什么后果?!亲政这半年来,你也瞧见了,这朝堂又岂是朕的朝堂?!若不是顾着名声大义,这张龙椅上早就坐了……” 周辙猛然抬头。 熙景帝一窒,蓦然转过身去。再转过身来时,脸上的神情已经尽敛,看着又是朝堂上那个温润谦和的新君模样了。 望着比自己低了一肩的周辙,熙景帝叹了口气,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道:“若要成就大事,有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更何况,宋文省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顿了顿,又咬牙道:“总有一天,朕会为他恢复名誉的!” 见周辙依旧低头不语,肖老叹了口气,从阴影里出来,哑声道:“大公子不必自责,宋大人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且,皇上已经尽了力了,他们原本是要将宋大人的家眷全都充为官奴的。” 周辙一震,抬起头来。 熙景帝道:“朕知道你对宋文省做了承诺,虽然他并没有要你做那样的承诺。以后,宋家的事你还是不要管了,以免惹火烧身。” 周辙垂下眼帘,轻声道:“臣只是觉得,对她们有责任。” “你对朕同样也有责任!”熙景帝不禁一阵恼怒。 周辙抬起眼,清冷的眼眸中满是倔强和坚持。 深知他性情的熙景帝看了不禁一怔。半晌,挥着手怒道:“只此一次!” 周辙默默行了一礼,转身正要退下,熙景帝忽然又道:“小心些,朕手中可用之人不多,别让他们有借口再除掉你。”顿了顿,又瞪着他冷酷地道:“除掉你,你家可不会有人为你伤心。” 直到周辙的身影消失不见,熙景帝才狠狠骂了声:“笨蛋!” 肖老苦笑:“有情有义的笨蛋。” “有时候,坏事的就是有情有义。”熙景帝冷冷说着,又吩咐道:“叫人看着他,别真叫他闯了祸。” 肖老答应着,又道:“既然宋文省已死,下面的事……” “照着计划执行。”顿了顿,熙景帝道:“郑公那边,应该也可以回来了。眼下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第十四章 ·逃 诏狱。 仍然是那满院的落叶。 仍然是那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铁门。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锦哥不需要穿过一重重铁门才能看到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宋文省,早已被人抬出诏狱,正躺在离她不足三尺远的一块冰冷木板上,身上还裹着一块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 “……畏罪自杀……皇恩浩荡……发还尸体……遣回原籍……” 耳畔,宣读圣旨的声音若隐若现,锦哥跪在老管家的身旁,默默凝视着那个说是她父亲的人形包裹,心里一片茫然。 父亲,死了。 父亲他,竟然畏罪自杀了?! 不!锦哥冲着自己默默摇头,她的父亲一直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他绝不可能自杀,更不可能畏罪自杀! 宣旨的声音刚一停顿,锦哥就忽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那具人形包裹前,抓住那块破布,猛地一把揭开。 破布下,宋文省那血迹斑斑的遗体霍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锦哥没有回头,只是低头默默凝视着父亲的脸。 宋文省的脸已经被酷刑折磨得完全变了形,唯一一只没有肿着的眼倔强地睁着,向着苍天控诉着自己的冤屈。 锦哥双膝一软,跪倒在父亲的身边。老管家也扑过来,跪在她的旁边。 然而,锦哥却没有像老管家那样痛哭流涕,她只是默默凝视着父亲的脸,手指顺着他的手臂摸向他的手。当摸到父亲的手时,锦哥一怔,猛地举起父亲的手。 却只见宋文省那原本修长优雅的手指,如今竟已残缺不全。老管家见了又是一阵痛哭。 锦哥却依旧没有流泪。她扯开宋文省的衣领,仔细查看着着父亲胸前那累累的伤痕,以及脖子上那道所谓自杀所形成的青淤勒痕。 她忽然想起曾在无意中听到父亲的客人跟父亲讨论杀人案时曾提及,自杀的勒痕两端应该向上,而父亲脖子上的勒痕却明显是平直的。 “自杀……” 锦哥轻声说着,胸中闷烧着的火焰越燃越烈,直灼得她的五腑六脏阵阵生痛。渐渐地,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握紧父亲的手,努力想要控制住自己,却越来越无法办到。蓦地,她仰起头,冲着秋日蔚蓝天空大叫一声:“爹!” 等她低下头来时,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眸变得深沉而黝黑,似千年古井般照不进一丝光亮。 瞪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周辙,锦哥冷冷说道:“你们杀了我爹。” 她的语气平静而冷漠,令人忍不住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锦哥亲自驾着马车,拉着父亲的棺柩驶进宋府大门。 一见棺柩,还不等马车停稳,郑氏便嚎哭着扑了上来,太太也是摇摇欲坠。 锦哥从马车上站起,头也不回地命令老管家:“关门!” 老管家忙跳下马车,恨恨瞪了一直跟在车后的周辙一眼,当着他的面关上大门。 车旁,太太忍着泪,抚着郑氏的背安慰道:“莫哭,等一会儿,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锦哥却蓦然一转身,怒道:“我们不死了!” 众人一怔,抬头望着仍然高高站在马车上的锦哥。 锦哥咬牙道:“爹不是自杀的,他们杀了爹,却还诬蔑爹是畏罪自杀!如果我们死了,他们也会说我们是畏罪自杀!他们想要我们死,我们偏偏不死,我们要活着,绝不能如了他们的愿!” &·&·& 宋府门外,周辙抿着双唇望着紧闭的大门,眼前不禁再次闪过锦哥那似枯井般幽深无波的眼眸。那双眼眸,曾经是那么的清澈透亮……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杂踏。周辙冷然回头,却只见林岳峰打马飞奔而来。到了近前,他飞身下马,跑到周辙身边压低声音道:“快,出事了,皇上命你即刻进宫。” 周辙皱起眉,一边问着,“出什么事了?”一边跟着林岳峰一起转身奔下台阶。 “护国公的车队被一伙不知来历的贼人偷袭了,太后震怒,正逼着皇上四处抓人呢。只怕朝堂上又要有一阵腥风血雨了。” 接过羽林卫递来的马缰,周辙又问:“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吗?护国公怎么样了?” “他倒是好运,只受了点轻伤。不过,他一口咬定是淮左大营的叛兵干的。” “淮左大营?!”周辙不由拧起眉。 前段时间暗卫刚刚查明,淮左大营所谓的“营啸”确实是因护国公滥用私刑而逼起的兵变,那些叛兵有一部分当时就被护国公杀了,而大多数都逃了出去,只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京畿附近。 忽然,周辙的眉又是一皱,他猛地扔开缰绳,转身向着宋府大门又折了回去。 林岳峰一惊,忙跳下马,一把拉住他:“你要干嘛?” “宋大人就是因着淮左大营的事才会被害,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只怕护国公会迁怒于宋家家眷,此刻京城不安全,得让她们赶紧离开才行。” “可皇上那里……” “救人要紧。”周辙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上台阶,抬手去敲宋府大门。 等了半天,就在周辙不耐烦地几乎要命人撞开大门时,老管家这才慢悠悠地开了门。 见是他,老管家沉着脸,也不问他任何话。 周辙则一把推开他,径直向内院走去。 “哎?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老管家诧异地惊呼着,忙待转身去追,却被尾随着周辙进门的羽林卫们远远隔开。 周辙边走边吩咐着陆坚道:“你去找两辆马车,再护送她们去我在南山的别院,然后你就在那里守着她们,等我过去。” 陆坚领命而去,林岳峰一边跟着周辙,一边急道:“皇上那里急等着你呢!” “我知道。”望着听到动静跑出来查看的锦哥,周辙一脸坚毅地道:“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我要救她们。” &·&·& 听到外面的盔甲响动,郑氏吓得面无人色,抱着刚刚清醒过来的无忧颤声道:“又、又怎么了?” “我去看看。”锦哥放下手中正在缝着的孝服,扭头看了一眼玉哥。玉哥点点头,也放下手中的孝服,转身坐到床边。床上,太太正昏睡着。 锦哥又看了一眼她的家人,这才转身出来。 却只见周辙领着一队羽林卫扑进内院。看到她,周辙并没有跟她答话,而是直接命令那些羽林卫:“去,帮她们收拾收拾,要快。” 锦哥一皱眉。她隐约想起,在诏狱里听到的圣旨中,似有把她们遣送回原籍的旨意。她不禁冲着周辙冷冷一笑,倔强地扬起下巴。 直到这时,周辙才有空转过身来。他刚要开口向她解释,却撞上她那敌意深重的目光。想来就算跟她解释了,她一时也不会相信。这么想着,周辙就改了主意,转身掀着帘子进去,打算直接跟老夫人或夫人去说。 屋内,郑氏怀里抱着一个神情萎靡的男孩,满脸惊吓地望着他。老夫人则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旁边,那个玉美人也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 见这一家人没有一个是可以主事的,周辙一皱眉,决定以后再向她们慢慢解释,直接命令道:“快收拾收拾,我们一会儿就走。” 玉哥一惊,抬眼看向跟着周辙进来的锦哥。见锦哥只顾着怒瞪着周辙,她忙起身跳下床,掀着帘子跑了出去。 周辙则弯腰从郑氏怀里抱起无忧,又伸手拉起郑氏,道:“夫人莫惊,时间紧急,且容我以后再解释,眼下我们要即刻出发。”说着,又命两个人小心抬了太太出去。 锦哥此时心头一阵混乱,一边不知所措地望着周辙押着她的家人出去,一边除了愤怒,她又无能为力。 而,她痛恨这种无能为力! 见人把老夫人抬了出去,周辙这才扶着郑氏要出去,扭头看到锦哥仍站在那里愤愤地瞪着他,不由一皱眉,喝道:“还不跟上!” 锦哥出来时,只见玉哥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裹,正满脸惊慌地望着她,“姐,我们这是……” “遣送回原籍。”锦哥冷冷地道。 &·&·& 载着宋氏家眷和宋文省棺柩的马车刚刚拐过巷角,林岳峰就看到巷子的另一边扬起一阵尘土,一队锦衣卫急急向这边跑来。 他不由急了,忙跑到周辙身边道:“快走,被他们发现就糟了。” 周辙点点头,转身上马,领着羽林卫绝尘而去。马上,他的唇角轻扬,向来清冷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欣慰。 然而,他的欣慰并没能保持多久。当晚,暗卫的人就悄悄给他送来一人,却是重伤的陆坚。 “怎么回事?”周辙问。 陆坚断断续续地道:“没走出多远,我们就被西山大营的兵给劫了……他们人多,我们人少……那位大小姐,驾着马车……带着宋大人的棺柩……翻下了山崖……” 周辙垂下眼帘,沉默良久,抬头问那个送陆坚过来的暗卫:“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望着那双比往常更加冷冽三分的眼眸,卫荣摇摇头,“山崖下是条河,前些日子大雨,河水很急。” 第十五章 ·无忧 熙景十一年,石桥镇。 只要过了那座石桥,进了镇子他就安全了。 卫荣从藏身的柴垛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着石桥上的动静。 石桥的桥头,设有一座茶摊。几个穿着褐色短衫的人正围坐在那里假装喝茶,两只眼睛却死死盯着过往的行人。 卫荣缩回头,摸着肋下仍在流血的伤口不禁一阵苦笑。 成为暗卫中最年轻的校尉,他只用了短短五年的时间。在别人眼中,他的升迁靠的是运气和肖老的提携,却从来没人想过他因此又付出了多少。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卫荣一惊,忙利用柴垛藏住身形,一手握紧怀里沾着血迹的铜管,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绣刀的刀柄。 却只见身后的野竹林里一阵枝叶摇动,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女孩竟从交错得几乎密不透风的竹林底部爬了出来。那女孩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土,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卫荣这才松了口气,眼前却又是一阵晕眩。他忙闭上眼,伸手按住肋下。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再不止血,只怕不等那些人抓住他,他就会先因失血过多而死。 而,更糟糕的是,如果这只铜管传递不出去,这次行动就算是彻底失败了。他,以及因这只铜管而牺牲的人,他们所有人的死都将一文不值。 卫荣睁开眼,咬咬牙,挣扎着爬起来,向着那个小女孩钻出来的地方潜了过去。 拨开一片杂草,他这才发现,在那看似密不透风的竹林根部,有着一条仅容一人爬行通过的秘径。他扭头看看四周,一低头,钻了进去。 也不知沿着那条秘径爬了多久,就在他头晕眼花,体力不支时,眼前豁然一亮。却原来,他已身处一片空地之中。四周,密密的竹林像一道屏障般保护着这片空地。空地上,还有人精心铺了一层竹枝竹叶。 卫荣双臂一软,扑倒在那片竹枝竹叶上。他挣扎着翻过身来,就只见头顶是一片小小的蓝天。望着那片蓝天,卫荣盘算着,只要熬到晚上,能溜进镇去,他就安全了。 这么想着,渐渐地,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头顶的那片蓝天已被晚霞染成一片晕黄。下一刻,他才意识到是什么惊醒了他。在他的脚边,那条秘道的出口处,那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女孩正低头默默凝视着他。 卫荣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戾色,抓着绣刀就要翻身扑过去,却不想眼前一黑,又栽倒回去。 那小女孩显然被他这突然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不由倒退一步。 见小女孩要跑,卫荣忙嘶声道:“别怕,我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虽然其实他知道,如果不是那阵晕眩,这孩子此刻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孩子信了他的话,她不再后退,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他。 夕阳下,那孩子的五官轮廓精致秀美,一双细长的凤眼里有着和她年龄不相衬的沉静。 卫荣撑着手臂想要坐起,却发现四肢虚软得不听使唤。他挣扎着喘息道:“小妹妹……你别害怕,我……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被坏人打劫了。”说着,他努力冲她挤出一个最诚挚的笑,手却又摸向绣刀的刀柄。 那孩子依旧那么远远的站着,望着他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沉静,既不害怕,也不惊讶。 卫荣不禁暗皱了一下眉。任何人,包括大人,忽然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第一感觉应该是害怕吧。 这么想着,他不禁更加不安起来。他用力握紧刀柄,费力地抬起头,冲那孩子笑道:“你别怕,叔叔这里有好东西,你过来,叔叔拿给你。” 这时,那孩子终于有反应了,她冲他眨眨眼,脚下却又后退了一步。 卫荣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此时他才突然发现,他竟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他放开绣刀,虚弱地倒回竹枝上。看来,杀人不是个好主意,也许他该利用这孩子给自己送个信。 这么想着,他又挣扎着撑起身体,冲着那孩子道:“小妹妹,莫怕,叔叔没有别的意思……叔叔只是……只是想让你帮着往镇上送个口信,只要你替叔叔把信送到,叔叔……叔叔可以给你好多好多钱……”他忽然想到,孩子对钱可能没什么概念,忙又改口道:“给你好多好多点心,可好?” 他抬眼去看那孩子的脸,却发现眼前的黑影变得越来越重,那眩晕的感觉也让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你,你只要去镇上的药铺,告诉他们,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孩子突然一扭头,钻进那条秘道跑了。 她会去叫人来吗? 卫荣仰面倒回竹枝上,只觉得眼前的黑影越来越浓,头顶的蓝天越来越远。不管那孩子叫来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卫荣想,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他,真的要死了。 &·&·& 七月的傍晚,虽然天光已经暗淡下来,那被太阳炙烤了整整一天的地面,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向着空中吐着暑热。 暮色四合中,一个穿着花衣裳的孩子站在野竹林外的土岗上,一边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一边不时抬头看向土岗下那条小径的尽头。 小径的尽头,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正在一片暑气中匆匆赶着路。那孩子一看到那少年,两眼不禁一亮,拔脚就从土岗上冲了下来。 直到能远远看见通往石桥镇的那片野竹林,锦哥这才微微放缓脚步,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无奈地叹了口气。 原以为这场堂会能让她多挣些银子,却没想到因为主家遭了贼,不仅该得的赏银被人无理扣下,甚至还差点连累她吃上官司。 想着白瞎了一天一夜的功夫,还耽误了茶馆里的生意,锦哥不禁又叹了口气。她直起腰振作起精神,提了提肩上的包裹,再次加快脚步往家赶去。 穿过那片野竹林,便是石桥镇了。锦哥正赶着路,却不想忽然从路旁的土岗上冲下来一个孩子。那孩子一把抱住她的腰,抬头弯着眼眸望着她。 锦哥低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无忧?!”她瞪着弟弟身上那件陌生的花衣裳,“这是谁的衣裳?你怎么穿着这个?” 见无忧只是抬眼望着她笑,锦哥心头一软,蹲下身子抱起无忧,微笑道:“你是来接我的?” 无忧用力点点头,又冲着她弯起眼眸。 望着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眸,锦哥再次搂紧弟弟,心里不禁为他那过轻的体重而忧心起来。 无忧今年已经快九岁了,却生得还没有邻居家才七岁的胖妞高大,体重也轻得像只小猫一般。 锦哥也想让无忧能像小时候那样顿顿吃上好的,可仅凭着她在茶馆说书挣的钱,和玉哥那偶尔才能卖出去的绣品,一家人只能勉强维持着饿不死而已,至于其他的,几乎都是奢望。 如果父亲还在世…… 锦哥眨眨眼,眨掉这已经很久没有闪过脑际的念头,又低头扯扯无忧身上的花衣裳,问:“怎么回事?这是谁的衣裳?” 无忧摇摇头,望向锦哥的眼眸中盛着担忧。 锦哥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一夜未归,只得先放下衣裳的事,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是主家出了点事,把我们扣了一夜而已。”又问,“你这衣裳是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无忧沉默着低下头去。自打那年被锦衣卫打伤,醒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因此,他经常会被附近的孩子欺负。 锦哥暗暗叹息一声,伸手摸摸弟弟的头,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得野竹林里一阵车轮碌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寺前街上沈记杂货铺的二老板朱成福驾着辆骡车过来了。 一见锦哥,朱成福就从车上跳下来,急道:“怎么回事?你一夜没回来,把我们都吓坏了,还以为你……” “三哥!” 感觉到被无忧拉着的手上一紧,锦哥忙出声喝止朱成福。 朱成福这才注意到缩在锦哥身后的无忧,不由一皱眉。仔细看去,却又惊讶地瞪大眼,指着无忧道:“这这这,这不是无忧嘛?!怎么穿了身女孩儿的衣裳?差点没认出来!”又哈哈一笑,道:“这么一打扮,看着倒比个小丫头还俊俏,小心被拍花子给拍走哦!” 说着,他伸手去摸无忧的头,却被无忧眼带机警地闪开了。 朱成福也不以为意,转身拉着骡车转了一圈,冲锦哥笑道:“上来,我送你们回去。” 锦哥一扬眉。 朱成福摸着脑袋笑道:“知道你还没回来,我怕大哥骂我,正打算去高家寻你呢。不过倒也巧,在这里遇上,不然我可要跑个白腿了。” 锦哥眨眨眼。 “上来啊!”朱成福跳上骡车,催促道。 锦哥再次眨眨眼,又低头想了想,弯腰将无忧抱上骡车,却不小心将别在他腰上的那只断箫碰掉了。无忧“呜”地叫了一声,冲着地上的断箫伸直手臂。锦哥忙将那只断箫捡起交给他,转身也坐上骡车。 朱成福扭头看看仔细检查着断箫的无忧,低声道:“还是抱着它不离手?” 锦哥点点头。 只听朱成福又压低声音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一夜没回来,把我们都吓坏了,还以为你被人发现了呢。大哥差点没拿刀砍了我,怪我不该找你帮这个忙。” 锦哥撇撇嘴,“我可是看在钱的份上才帮你这个忙的。”又道:“堂会才开始不久高家就乱了起来,听说好像是进了贼人,还被偷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她忽然扭头瞪向朱成福,一脸警戒地道:“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没能探到高家书房在哪儿,这钱我可不退!” 朱成福不禁咧嘴一笑,“真是个守财奴!”他伸手一拉她头上的斗笠,忍不住又道:“你爹要是知道你变成现在这模样,只怕会气死。” 这句多余的话刚一出口,朱成福就后悔了。他飞快地看了锦哥一眼。 果然,锦哥脸色一阴,眯着眼道:“不会,他早就死了。” 此时,他们正穿过石桥前的那片野竹林,无忧忽然抬起头来,扭头看向竹林深处。 “怎么了?”锦哥问。 无忧摇摇头,又低下头去继续用衣角擦拭着那根断箫。 第十六章 ·后巷 出了野竹林,前方便是那座石桥了。 石桥下,散布着一片杂乱的民居。这片屋舍是镇上普渡寺的寺产,出租的价格极其低廉。不过锦哥依旧还是租不起,她只能在依附于普渡寺之下的莲花庵里,租下一间房舍来安置她的母亲和弟弟妹妹。 因着这里租金低廉,故而环境十分杂乱。朱成福将骡车停在莲花庵那掉了漆的大门前,皱眉看看不远处正在吵架的两户人家,对锦哥道:“你们应该搬回镇上去住。” 一开始,锦哥一家确实是住在镇上的。可是,只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不懂经济的郑氏就挥霍掉了锦哥和妹妹玉哥千辛万苦才抢救下的那点家产。如果不是玉哥发现情况不对,及时从郑氏手里收回经济大权,只怕她们连这样的房舍都租住不起。 而郑氏,大概是觉得无颜面对子女,从此之后就“一病不起”,再也没有下过床。 锦哥摇摇头,简洁地说了声“这里很好”,就跳下马车,转身抱下无忧。 仿佛是要揭穿她的谎言一般,那吵着架的两户人家转眼间就升级为格斗,战火烧出他们各自的小院,两家人开始在巷道里厮杀起来。 无忧猛地抓住锦哥的衣摆,那匹骡子也不安地跺了跺脚。朱成福拉紧缰绳,扭头对锦哥皱眉道:“你也太倔了,就算你们住在我们那里,谁还会收你们租金不成?!你们可是宋大……” “三哥!” 锦哥蓦然抬头,那倔强的眼神顿时让朱成福住了嘴。 “你们不欠我们什么,我们也不想欠你们的。何况,”锦哥压低声音,“何况你们做的是那种买卖,我还有家人要照顾。” 看着少年那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莲花庵后,朱成福无奈地叹了口气,驾着骡车走了。 &·&·& 莲花庵后的那条小巷,名为后巷。巷子的一侧是普渡寺的寺产,另一侧则是莲花庵的庵产。只有位于巷子底部那个比周围院落都显平整的小院,是这一带少有的私人私宅。 锦哥拉着无忧的手走进后巷,一抬头,就看到小吴秀才正背着手在那院子里摇头晃脑地背着书。虽说是在背书,两只眼却是一直不安份地瞅着锦哥家的大门。 锦哥脸色一冷,拉着无忧走过去堵住小吴秀才的视线,扭头以冰冷的眼神瞪着他。 小吴秀才一惊,忙不自在地背转身去。 锦哥冷哼一声,这才伸手在自家门上敲了敲。 稀疏的门缝里闪过一道人影。玉哥从门缝间往外瞅了瞅,见门前站着个瘦削的少年,这才拉开门。 “哥哥回来了。”她冲锦哥扬起一张甜美的笑脸,如秋波般灵动的眼眸却似无意般飞向那小吴秀才。 锦哥一扭头,果然看到那小吴秀才站在那里一脸蠢相望着这边。她不由又是一声冷哼,伸手一推玉哥,转身“咣当”一下关上门,阻断小吴秀才那痴缠的目光。 见大门已经关上,玉哥立刻收了笑,瞪着锦哥怒道:“干嘛推我?!” “你自己知道。”锦哥冷冷应着,拉着无忧走过只有两步宽的小院,进了屋。 屋子里,几乎只比那巴掌大的小院大了一点点,却被一道布帘给仔细分隔成内外两间。外间,靠门放着一套未上漆的木桌椅,布帘下则放置着一张床。从拉起一半的布帘间,可以看到帘内一横一竖还放置着另外两张床。 锦哥抬眼看看那道布帘,松开无忧的手,将包裹往桌上一扔,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紧跟着她进屋的玉哥不禁咬咬唇,也望了那布帘一眼,以委屈地腔调责怪道:“你在外面疯吃疯玩一夜不归我都没说你什么,你倒好,一回来就冲我发上脾气了。” 锦哥抬眼又看看那道布帘,扭头望着玉哥冷冷一眯眼。玉哥则挑衅地冲她一扬眉。 果然,帘内传来郑氏有气无力的声音:“锦哥,不许欺负你妹妹。” 玉哥冲锦哥得意地一歪头,嘴里却委屈地回应着郑氏:“娘,您别怪姐姐,她在外面也很辛苦的。”说着,扬着眉冲锦哥伸出手。 锦哥避开她的手,低头拉过无忧,一边脱着他身上的花衣裳一边问:“这衣裳是怎么回事?” 玉哥见她不理自己,也学着她的样子不理会她的问题,只对着帘内的郑氏道:“娘,家里没米了,您的药也快断了。” 锦哥手中一顿,这才垂着眼,沉声道:“高家出了点事,没能拿到钱。” 玉哥一怔。 看看无忧担忧的眼神,锦哥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又道:“没关系,那个新段子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明天定能多得些银子。”顿了顿,又道:“实在不行,娘的药且先缓缓吧,反正她又不是真的有病。” 顿时,帘内响起一阵哭声:“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哟,竟生了这么个女儿,要不是她贪生怕死,我们一家早就团聚了……” 玉哥忙瞪了锦哥一眼,转身跑进帘内去安抚郑氏。 锦哥则是一阵面无表情。这些年,她有许多地方都变了,可唯独不会说话这一点,却是一点儿都没变。 许是听多了郑氏的哭声,一家人早已不再把这当一回事。锦哥忽略过帘内的抽泣,隔着帘子问玉哥:“家里还有多少钱?” 帘内,玉哥一阵沉默。 锦哥的眼不由一眯。她知道,自己定是又上了玉哥的当,便沉着声再次问道:“还有多少?!” 玉哥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交完房租,大概可以用到月底。”她忽然又扬声道:“家里真的没米了,你又不许我出门!” 当年,她们刚刚逃出京城时,玉哥那出众的相貌几次三番为她们招来祸事,自那以后,锦哥就再也不许她出去抛头露面,自己也从此换了男装。 锦哥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玉哥生这个闲气,再次问道:“无忧的衣裳又是怎么回事?” 玉哥一边心不在焉地抚着郑氏的背,一边答道:“还不是那些孩子,又欺负无忧了。” 锦哥扭头看向无忧,无忧忙划拉着双手表示自己很强壮,却不想他的肚子在这时发出一阵“咕咕”声,他不由低下头去。 锦哥微微一叹,转身从床下拉出米桶。 只听玉哥又道:“无忧那件衣裳还是当年你的衣裳改的,布料早就洗薄了,眼下已经破得没法补了。这件衣裳是大魏哥给的,说是胖妞穿不下,放着也是浪费。我原本打算让你拿去旧衣铺换件男孩的衣裳给无忧穿,偏偏你又不回来。” 低头看看米桶里仅剩的一把米,又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想到粮油店此时肯定已经关门了,锦哥只得叹了口气,问:“胖妞娘知道大魏哥把胖妞的衣裳给了你吗?” “哼,”玉哥冷哼一声,“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反正撕坏无忧衣裳的人里也有胖妞一个。” 看着的那把米,锦哥摸着耳朵咕哝道:“真麻烦。” “不许把衣裳还回去!”玉哥掀着帘子出来,瞪着锦哥道:“他们撕了无忧的衣裳,本来就该他们赔的!” 凑合着那碗仅剩的米,锦哥熬了一锅粥。她替自己盛了一碗稀稀的粥,将剩下的全都端进屋去,然后掩上门出来,一个人独自坐在檐下搭出的土灶旁,默默喝着粥。 屋里,见锦哥掩了门,玉哥这才将布帘拉到一边,用木托盘盛了粥和咸菜给床上的郑氏送去。 望着那碗清粥小菜,郑氏又开始例行地垂泪:“我怎么这么命苦?怎么摊上这样一个女儿?!如果不是她贪生怕死,我们这会儿早就跟你爹团聚了……” 屋外,锦哥依旧面无表情地喝着粥。这些年,每当一不如意,郑氏就会把她的“贪生怕死”拿出来念叨一回。甚至发展到最后,她只要一看到锦哥就会想起她的“贪生怕死”,然后又是一番让大家不得安宁的哀怨哭泣。终于有一天,她的哭诉惹毛了锦哥,两人大吵一架,郑氏哭骂着说再也不想见到她,于是气头上的锦哥干脆在屋内挂上一块布帘,让郑氏彻底如愿。 这布帘一挂就是多年。从那以后,不管郑氏怎么变相求和,锦哥就是不肯就范,只要能不出现在郑氏面前,她就坚决不肯出现。 只是,那块布帘解放的也仅仅只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还是不得不被迫接受郑氏那无止休的穿脑魔音的折磨。 不过,想到周围邻居都以为他们家只有玉哥这一个女儿,锦哥不禁微微一笑。向来喜欢装贤淑的玉哥,若是知道在别人听来,母亲口中那个“贪生怕死的女儿”指的是她,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正笑着,屋门忽然开了,无忧端着碗走出来,默默坐到她的身边,抬头望着她。 锦哥转身,将碗里剩下的粥全都倒进他的碗里,然后站起身来。 见她去开院门,无忧忙一把拉住她的手。 锦哥冲着他笑笑,又拍拍他的头,道:“我吃饱了。”说着,到底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幽暗的小巷里浮着一股夏日所特有的难闻馊腐味道。虽然已经在这陋巷里住了四五年了,锦哥仍然不习惯这种气味,不禁皱了皱眉。 也许,即便是为了无忧,她也该留在寨子里。 只是…… 忽然,无忧被人像只小鸡般拎在空中的回忆一闪而过。锦哥不由打了个寒战,扭头看着黑暗的巷道叹了口气。 “求死比求生容易。” 刚听到这句话时,锦哥还以为这只是那位皇室宗亲在说风凉话。如今,历经世事,她才知道,这竟是一句至理名言。 第十七章 ·招安 黑暗中,对面魏家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灯光投射出来,将一个瘦长的人影直直砸在她的脚下。 望着那道被灯光拉得长长的人影,锦哥不禁一皱眉。 门内的那人似乎也没料到看到的人会是她,不由也后退半步,讷讷地叫了声:“小、小先生。” 锦哥顿时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这大魏,大概以为是妹妹玉哥趁着夜色出来乘凉。 即便是在夜色中,仍然能看到大魏那满脸的涨红,锦哥微微叹息一声。和她同年的大魏,确实是个好孩子。可她同时也断定,妹妹玉哥只是在利用这孩子,所以,即便是为了这孩子好,她也不希望他太过于关注她那个表面善良、骨子里冷心冷肺的妹妹。 故而,锦哥只是冲着他冷冷一点头,便转身要回去。 这时,大魏的身后又传来一个利落的声音:“哎,小先生,等等。” 随着话音,一个粗壮的妇人挤开大魏,冲了出来。 锦哥扭头,却只见大魏的那位寡姐胖妞娘一边放着卷起的衣袖一边从门里冲出来。 “小先生,我家胖妞借给你家无忧穿的衣裳,可有用完了?明儿我家胖妞还要穿呢。” “姐!”胖妞妈的身后,大魏涨红着脸去拉他姐姐的胳膊,“那、那衣裳是我送给无忧的……” “呸!”胖妞妈回头一口啐在他的脸上,“不当家不理财,你知道个柴米油盐?!那衣裳好歹也能值个三五文钱呢!”说着,又扭头对锦哥挤出一个笑脸,“都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我们小门小户的,可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过日子可不就得精打细算。那衣裳……” “你想要回那衣裳?”锦哥蓦然打断她。 星光下,她的眉间皱起一道漂亮的纹路。有玉哥对比着,锦哥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相貌有什么出众之处。可在胖妞娘的眼里,这星光下的少年却俊美得令人看了心头发慌。 她的脸上莫名一热。不过,很快,居家过日子的现实就抵过了眼前少年的美色,她挥着手笑道:“哎哟,这是怎么说的,那衣裳本来就是我们胖妞的,只是暂时借给你们无忧穿一下而已。我们都是邻居,相互帮忙本也是应该,只是我家胖妞也是个不省心的,今儿才给她换上的衣裳,她就给弄脏了……” 她正唠叨着,却只见锦哥身后的门忽然被人拉开,无忧光着上身走出来,沉默着向胖妞娘伸出手。他的手里,赫然是那件花衣裳。 望着无忧那双明亮的眼眸,胖妞娘不由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胖妞和那些孩子一起戏弄无忧,扯坏他的衣裳时,她也是远远看到的。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时,只听宋家门内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 “无忧,把衣裳还回去,你也不要再责怪胖妞了,她不是有心要弄坏你的衣裳的。” 锦哥意外地一扬眉,扭头看向身后。 身后,站在阴影里的玉哥狠狠一拧她的背,以眼神示意她去把无忧抓回来。 锦哥皱眉往前走了一步,脱离开玉哥的魔爪。她想了想,到底还是伸手去按住无忧的肩头。 无忧抬头看看她,她也低头看看无忧,两人的眼中都含着同样的疑问:这一回玉哥又要耍什么花招? 就听玉哥在暗处幽幽一叹,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很伤心,那件衣裳虽然已经很旧了,可怎么说也是爹给你买的,我知道你一直宝贝它,可,可如今、如今它已经被撕坏了……无忧,你别怪胖妞,她……她真、真不是有意的……”说到最后,玉哥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哽咽。 “姐!”胖妞娘的身后,大魏首先受不了了,跳出来拉住胖妞娘,“无忧的衣裳,胖妞也有责任的。何况这件衣裳胖妞已经穿不下了,你、你就……” 胖妞娘不由又是一阵犹豫。她抬起头,只见月色下,宋家那对兄弟显得是那么的瘦弱无助,想到他们家还有个重病在床的娘,胖妞娘不由叹了口气,挤着笑道:“也是,反正胖妞也穿不下了。” 关上门,玉哥得意地冲锦哥扬扬眉,低声道:“你可真没用!” “我才不要说谎。”锦哥冷冷说着,推开她回屋。 “你说的书里还尽是谎言呢!”玉哥跟过去。 锦哥站住,扭头学着她扬了扬眉,道:“我说的书可全都是你编的。” 玉哥一窒,忙跟在她脚后低声吼道:“不许让人知道那些书是我编的!” 看着锦哥眯起的眼,玉哥一扭身,愤愤地又道:“都是你,竟选了这么个下九流的营生!” “有得挑吗?!”锦哥横了她一眼,又扭头对无忧说道:“明儿我去旧衣铺给你换件男孩的衣裳。” &·&·& 从旧衣铺里出来,锦哥低头看看无忧,见他扯着身上那件过于肥大的半旧布衫,不由摇摇头,道:“你为什么偏偏看中这一件?” 无忧抬起头,拉着锦哥的衣袖比着自己身上的布衫。却原来,两件衣裳都是一样的湖青色。 “你啊!”锦哥溺爱地揉了揉无忧的头发。 无忧则弯起眼眸,用一直握在手里的断箫一指前方。 锦哥一皱眉,摇摇头,“我先送你回去。” 无忧拉着她的手坚定地指着前方。 锦哥道:“茶楼那种地方,不是你一个孩子该去的。” 无忧却倔强地依旧指着清风茶楼的方向。 只有这时,锦哥才会觉得无忧跟自己确实很像,一样的倔。就算她不同意,他也一定会偷偷跟着。想到这,她不由叹了口气,“你只能呆在后院,不许去前面!” 无忧弯起眼眸,拉起锦哥的手,向着清风茶楼走去。 &·&·& 路边,一辆停着的马车里忽然伸出一把扇子,指着锦哥和无忧的背影问道:“那两个孩子,你们可认识?” 车旁,一个褐衣汉子看看锦哥,冲着车内卑躬屈膝地笑道:“认识认识,那个大的,是在清风茶楼说书的小先生,小的是他弟弟,是个哑巴。那个小先生长得倒是不错,就是性子古怪了些,不爱搭理人。” 另一个汉子也凑上来笑道:“他说的书其实也一般,可偏偏那些老娘儿们喜欢,在这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顿了顿,又道:“昨儿他也去了高家。” “哦?”那柄扇子收回车内。紧跟着,窗帘随着扇子的摇动而轻轻颤抖起来,“不爱搭理人的说书先生?有意思。” 车内,一个声音闷笑道。 &·&·& 石桥镇虽因石桥得名,却是因着香火旺盛的普渡寺才闻名乡野。故而,寺门前的那条街便成了石桥镇上最繁华的街道,锦哥他们要去的清风茶楼,就在这条街最为繁华的地段上。 看着街边逐渐多起来的香烛纸马摊,锦哥这才想起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了。她捏了捏手中的钱袋,低头看向无忧。 无忧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边那家还没开门的药铺。锦哥奇怪地扯扯他的手。无忧眨眨眼,收回视线抬头望着她。 “明天我们去给爹和太太上个坟,你能不能回家帮我拿点钱过来?”锦哥道。 无忧一撇嘴,一副知道她这是想借题打发走他的表情。 聪明的孩子真是难对付。锦哥叹了口气,弯下腰,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以一半真实的借口推托道:“七月半那天镇上有盂兰盆会,客人一定会很多,我不想错过那天的生意,只能提前去上坟了。” 无忧半信半疑地看看她,最终还是噘着嘴磨蹭着走了。 终于打发走这条小尾巴,锦哥松了口气,转身拐进街边的一条岔道。沈记杂货铺,就在那条岔道的岔道口上。 自打锦哥他们在这石桥镇上落脚以来,这沈记杂货铺的生意就一直那么半死不活着,故而看到店里没人,锦哥倒也不意外。她掀开柜台上的盖板,低头钻进铺子里。 铺子后面的小院中,杂货铺的大掌柜沈文弘正坐在轮椅里修剪着面前的一株六月雪,见锦哥进来,他忙放下手里的剪刀,抬头道:“还好你没事。老三也太不省事了,竟叫你帮忙。” 锦哥摇摇头,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毛毯盖回他的腿上,一边道:“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又没什么危险。” “还说没危险!这不就险些出了事?当初就是因为……” “我很好,”锦哥打断他,望着他花白的两鬓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当年我就说过,我还有一家人要照顾,不会拿任何事情去冒险。” 听了她的回答,沈文弘的眉不由一皱,“总觉得,我当年跟你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可你的话总是对的,”锦哥道,“‘上天只帮助自助的人’,寨子里的人如此,我也一样。我不想依靠任何人。” 沈文弘叹了口气,“若是你爹还活着……” “可他已经死了。”锦哥忽地站起身来。 每次一提及宋文省,她总会变得这么浑身带刺。沈文弘不由又叹息一声,抬头望着锦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锦哥皱眉,“我很好。”又转变话题道:“昨天有无忧在,有些话不方便跟三哥讲。那个高家,失窃的正好是书房,我怀疑你们要找的东西,已经被人抢了先。”顿了顿,有些担忧地道:“会不会影响到寨子里?” 沈文弘冲她摇摇头,“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看着锦哥的眉皱得更紧,他想了想,再次叹了口气,“这么躲躲藏藏总不是事,如今朝堂上的风向也在慢慢变化,寨里决定,跟朝廷那边接触看看,看能不能替兄弟们谋个出路。”又道,“高家的东西,只是一枚筹码,有固然好,若是没了,总还有其他法子。” 这消息倒是锦哥第一次听说,她不由一愣,“是……要招安吗?” “你别管了。”沈文弘再次摇头,忽然又笑道:“你这孩子,说是要跟我们一刀两断,可每次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还不是又主动跑回来了?” 锦哥一僵。 “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就直接搬过来呢,你母亲和你弟弟妹妹,我们也能帮着照顾一二。” “不用!”锦哥立刻生硬地拒绝,“我的家人我自己会照顾。”说完,扭身就走。 冲着她的背影,沈文弘又道:“再忍耐一阵子吧。快了,若是进展顺利,你父亲的冤屈很快就能平反。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锦哥脚下一顿,不禁一阵茫然。老家,早已分了宗,而京城…… “回京城啊。” “回京城?” ……京城的家,也早就没了。锦哥扭头看向沈文弘。 沈文弘又道:“京城不是还有你外祖父一家吧?听说你外祖父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任四首辅之一呢。” 锦哥的眼不由一眯。一开始,玉哥还想着跟京城的郑家联系,可后来,在得知大舅舅竟在父亲死后不久就走了护国公门下的路子官复原职后,她就再也没提起这个话题,就连郑氏都再没提过郑家。 “我们一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她冷冷说着,一扭头,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从房间里出来的朱成福摇摇头:“这小子,真倔!” 沈文弘也冲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丫头,果然很倔。 第十八章 ·遇袭 清风茶楼,是一座颇具规模的两进三层窨子楼。 虽然名为茶楼,其实它也兼具着酒楼和客栈的功能。锦哥进门时,只见第一进的一楼已经稀稀落落坐了七八个老茶客,从天井里可以看到,第二进里也有人影在晃动。 大门口的柜台后,看上去总是一副睡不醒模样的账房先生正缓慢而有节奏地拨弄着面前的算盘,茶博士老刘在他身后用鸡毛掸子掸着架上那些装着名贵茶叶的茶叶罐,老掌柜则一如既往地躺在他那张不许任何人碰的宝贝摇椅里,惬意地抽着他的水烟袋。 见锦哥进门,账房先生从账本上抬起头,老刘也停下手里的活计,老掌柜则止住摇晃着的摇椅半抬起身子,跑堂的小余更是一马当先,拿着抹布奔过来,如连珠炮般问道:“喂喂,昨儿你也去高家了吧?高家到底出什么事了?镇上都闹翻了,连县里都派了衙役下来盘查呢。我说,他家到底丢什么宝贝了?有人说是一座真人大小的金佛,还说是他们家那个在京城做官的儿子送给他们家老太太的寿礼……” 锦哥向来不是个多话的人,每每被这口齿伶俐的小余抓住炮轰,她都会有种头皮发麻的错乱感觉。 见她四下里张望着求助,老刘于心不忍地倒转手里的鸡毛掸子,反手在小余脑袋上敲了一下,“还不快去收拾桌子?转眼可就来客了!” 小余一捂脑袋,嘴里叽咕着,心有不甘地走了。 见小余走开,老刘却以自己代替小余,凑到锦哥面前问道:“说说,高家是怎么回事?” 锦哥皱眉:“我哪知道,还没轮到我上场呢,高家就乱了起来,只说是什么要紧东西丢了。” 旁边,一个茶客听到他们的话,不禁□□来问道:“你们说的可是小高村的那个高家?” “可不就是那家!”小余跑过去,一边殷勤地替客人续上茶水,一边卖弄着他打探来的消息,“听说是丢了一座真人大小的金佛呢!难怪惊动得县太爷把衙门里的官差全都派了出来。” “胡扯!”邻桌的茶客笑道:“哪里是因为这个,是因为高家那个在京城做着大官的儿子吧?县太爷这是怕办事不利影响到仕途呢。” “切,大官!”又有一个茶客冷笑道:“不过是在护国公府上当了个大管事,竟就成了大官了!” “你还别说,”和那茶客同桌的一人笑道:“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护国公府上的大管事,可不就得相当于是个八品官了,比咱们县太爷也只不过低了一级而已。” 他的话逗得大伙儿一阵哄笑。 “不过,”一个茶客又道,“也难怪县太爷这么小心,打一年前皇后病逝,贵妃娘娘就一直独宠后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上位了呢。护国公这一下,可就由老国舅爷变成新国丈了。” 听着他们的议论,锦哥脸色微微一变,想着刚才沈文弘所透露的消息,她不禁一阵不安。熙景帝仍然那么重用着护国公,寨子里的人跟这样的朝廷打交道,不会吃亏吧? “锦哥。”忽然,老掌柜招手叫她。 锦哥走过去。 老掌柜看看她那苍白的脸色,道:“听说高家扣下你们的份例没给?” 锦哥沉默着低下头。 老掌柜叹息一声,扭头对账房先生道:“这钱就从我们柜上支吧。” 锦哥皱起眉,摇着手道:“不用……” 掌柜的一挥手,“这差事是我替你接的,倒让你受了一场委屈。你不收,下次我可不好再派你活计了。” 锦哥一听,只得垂下手,半晌,艰难地道了声:“谢谢。” 望着她垂头走进二进院落,账房先生扭头对老掌柜道:“可很少见你对什么人这么好。” 老掌柜呼噜噜吸了一口水烟,仰头望着天花板道:“你不觉得,这孩子像谁吗?” 账房先生沉默了一下,道:“大公子。” “两个孩子,都有一双寂寞的眼睛呢。”老掌柜叹道。 顿了顿,账房先生又道:“老东家的信里,可有说大公子什么时候会来?” 老掌柜摇摇头,“只说叫我们预备着,到时候他会主动跟我们联系。”又叹道:“唉,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被丢在那种龙潭虎穴里,如今还受了这样的委屈,偏偏老东家那里又一直被猜忌着,帮不了忙。” &·&·& 因无故受了老掌柜的恩惠,本打算请一天假的锦哥此时再也没法子开口了,她只得起个大早,领着无忧去给父亲和太太上坟。 等他们来到隐藏于深山之中的坟茔前时,天色才刚刚放亮,四周除了鸟鸣,便是一片寂静。 摆好祭品,领着无忧磕完头,锦哥打发无忧自己去玩,她则坐在两座坟前,对着那石碑喃喃说道:“今年玉哥和娘还是不能来,想来太太和爹也不会怪她们。” 顿了顿,抚着父亲那块只刻了姓氏的石碑,她又道:“连名字都不能刻上去。爹,你觉得值得吗?” 回答她的,是被四周的鸟鸣衬得更加幽静的一片沉默。 锦哥也跟着沉默下来。片刻后,她又低声道:“我不是抱怨,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可是,爹,你就从来没想过,也许我根本就担不起你扔给我的担子吗?”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寂静。 “求死比求生容易。其实你只是选了最容易走的一条路,爹,其实你一点都不伟大,你其实很自私才对!” 这么质问着,那已经空了多年的眼中竟微微有些灼痛起来。锦哥扭过头去,望着远处初升的朝阳喃喃又道:“寨子里那些人的想法,我懂。整整六年了,躲躲藏藏了整整六年,好歹我们一家还能在镇上过着正常的生活,他们却只能躲在船上,孩子病了没法子找郎中,老人死了都只能偷偷埋在这片深山里,他们想招安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这样的朝廷,值得信任吗?” 她正喃喃低语着,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是某人不经意间踩在枯枝上一般。 锦哥扭过头去,“无忧?” 然而,身后空荡荡的,并不见无忧的身影。 锦哥皱起眉,警觉地从地上爬起来,“无忧?”她又叫了一声。 前方,依旧是一片杂树丛生的野地,不见一个人影。 锦哥忽然不安起来,“无忧,你在哪?别玩了,快出来。”她叫着弟弟的名字,向那片杂树林走去。 杂树林中,仿佛有人影闪动,锦哥刚要再次出声,忽听身后一阵风响,转眼间她就被人扑倒在一片半人高的杂草丛中。 那人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勒紧她的双臂,整个身体都死死压在她的背上。顿时,脑海中那段黑色的记忆一闪而过,锦哥不禁一阵惊恐,拼命扭动挣扎起来。 “不许动!”背上的重量又增加了几分,耳畔响起一个低沉而冷冽的声音,“想要活命就别动!” 锦哥的手终于摸到腰间的那把匕首,却因着那人的禁锢而无法抽出。她咬紧牙关,闭上眼,努力命令自己镇定,却怎么也赶不走脑海里回响着的惨叫和火光。 这时,从杂树林的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有人包抄着往这边过来了。 锦哥猛地睁开眼。 无忧! 虽然攻击她的,是被追的那一个,可她也没有理由相信杂树林里追人的就是什么良善之辈。想着无忧很有可能会撞上那些人,一阵惊恐再次而起,锦哥刚拱起脊背,就被那人再次狠狠压住。 “别动!”那人将整个重量全都放在她的身上,扑在她耳廓上的呼吸沉稳而灼热。 长这么大,除了那次在水寨遭遇官兵袭击,锦哥就再没跟人这么近距离接近过。那段黑色记忆再次闪现,她本能地又要挣扎,却又意识到这么做的愚蠢,只得再次闭上眼,回忆着沈文弘所教的方法,努力深呼吸着。 而,就在她脑中一片混乱之际,鼻翼间竟闻到一阵陌生的气息,一种类似被太阳晒过的衣裳般诱人而温暖的味道。她睁开眼,发现那味道竟是从身后那人身上传来的,不禁一皱眉。 追踪的那几个人相互打着锦哥听不懂的呼哨,渐渐从草丛中搜索过去。最近时,仅距离锦哥他们三尺左右。当那些人呼哨着渐渐远去,背上的重量也随着他们的远离而渐渐放松起来。锦哥咬牙默默忍耐着,直到感觉有了把握,她这才蓦然一拱身,将那人从身上甩开,拔出匕首迅速回身刺向那人。 那人吃了一惊,抬起胳膊挡住锦哥的匕首,顿时,胳膊被那锋利的刀刃划得鲜血直流。 那人大怒,一拳击飞锦哥的匕首,再次将她扑倒在地,一边用那受伤的胳膊死死压住她的喉咙,直卡得锦哥几近昏厥,这才稍稍松开一些。 “被那么多人围攻都没能伤着我,竟叫你这小不点儿给伤了,真倒霉。”那人压在锦哥身上,瞪着她的眼中一片恼怒。 直到这时锦哥才注意到,攻击她的,竟是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 这男人的半张脸几乎全叫青黑的胡须给占领了,只能看清一双美丽却透着冷冽的眼眸。 也只有从那双眼眸,锦哥才断定,此人应该还不满三十岁。 “我可以放开你,但你不许出声,也不许再攻击我!”那青年冷冷说道:“那些杀手可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第十九章 ·刺杀 周辙撑起身体,任由那少年手脚并用从他身下退开。 退到安全距离以外,那少年却出他意料之外地蓦然停住,就那么用双手撑在身后,抬头怒视着他。 明明已经被他吓得魂不附体,那少年却依旧瞪着一双乌黑的杏眼倔强地望着他,周辙不由皱起眉。这神情,很熟悉。 他翻身坐起,一边撕开衣摆裹着胳膊上的伤,一边上下打量着那少年。 眼前的少年约十五六岁年纪,因刚才那阵挣扎而弄乱的长发下,一张瘦削的脸上有着两道平直的眉和一张不苟言笑的薄唇。 真是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周辙这么想着,却更加觉得眼前的少年眼熟了。 而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他都会记得。只略一低头,他就从脑海中翻出一张类似的脸来。 一张经常在梦中纠缠着他,质问他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和她的家人的脸。 周辙的眼神瞬间一沉。 “你是谁?” 对面,响起少年那清亮的声音。 周辙抬眉看看他,沉声道:“想活命就闭嘴。” 那少年一皱眉,撑着手臂四下张望着,就在周辙疑心他要干什么时,忽然,杂树林里又响起一声呼哨。周辙一惊,抓着剑跳起,就只见几个黑衣人从杂树林里掠了出来。 “快走!”周辙冲那少年喝了一声,提剑迎了上去。 望着那个大胡子向那四个黑衣人迎去,锦哥一阵惊讶,他不是在躲这些人吗?怎么又主动迎了上去? 不过,此时她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事,而是无忧。 她快速爬起,一抬眼,正看到被那个大胡子打飞的匕首在不远处闪着光,她忙跑了过去。 “小心!”那大胡子冲她大喝一声,挺剑挑开一个黑衣人刺向她的剑,一边怒喝道:“还不快跑!” 锦哥抓起匕首,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一声闷哼,锦哥飞快扭头一瞥,却只见一个黑衣人被那大胡子刺倒在地,剩下的那三人竟是连看都没看那人一眼,继续向那个大胡子围攻过去。 锦哥跑到父亲和太太的坟前,将身体藏在石碑后,焦急地四处寻找着无忧,不时又分神去看那野草丛中几个人的厮杀。就在那大胡子又刺倒一人后,她忽然看到了无忧。 无忧怀里抱着父亲留下的那根断箫,正站在草丛的边缘,愣愣地望着草丛中厮杀的那三个人。 锦哥大惊,忙站起身冲无忧大喊:“无忧快跑!” 无忧一愣,却转身向她跑来。 草丛中,那大胡子怒骂了一句连水寨里最粗鲁的汉子都骂不出口的脏话,竟也向着无忧冲过去。 锦哥大惊,忙也顾不得其他,拔脚向弟弟冲去。 而,最先冲到无忧身边的,竟是一个矮小的黑衣人。 眼见着无忧眼中满是恐惧,锦哥不由放声尖叫。尖叫声中,那黑衣人的背上忽然多出一把利剑,他带着那把利剑又向前冲了两步,便倒在无忧的脚下不动了。 而草丛中,那大胡子则又是一声怒喝。锦哥扭头,只见那大胡子正赤手空拳地和剩下的那个黑衣人搏斗着。 却原来,在最危险的时刻,那大胡子竟将手中唯一的武器当暗器投向了去刺杀无忧的那个黑衣人。 锦哥向前冲去,一把抱住无忧,一边紧张地注视着草丛中的缠斗。 草丛中,失去武器的大胡子顿时落了下风,被那黑衣人逼得手忙脚乱。一番厮杀后,黑衣人的剑带着一道血光,从大胡子的胸前抹过,惊得锦哥“啊”地一声惊呼起来。 只见那大胡子踉跄着跌倒在地,一双凌厉的眼眸却在这要命的时刻向锦哥扫来。 锦哥不由一怔。 明明知道那柄要命的剑就要砍来,周辙却仍然忍不住瞪了那个惊呼出声的少年一眼。看着挥来的剑光,他的脑海中竟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或许,锦哥是要借着这个和她有着相似眼眸的孩子来跟他清账了。 周辙的记忆力向来惊人,所以他一直都记着那孩子的名字——锦哥,崇德十九年状元郎宋文省的大女儿,宋锦哥。 “躲啊,笨蛋!” 忽然,空中响起一声怒喝,周辙本能地一个地滚,躲开刺向他的致命一剑。他再次瞥向那个少年,却吃惊地看到他正踩着那个黑衣人的尸体,用力拔着插在他背上的剑。 少年拔出剑,顿时,那鲜血溅了他一头一脸。少年却顾不得擦拭,抬头看向周辙。 周辙立刻翻滚着向那少年靠近过去。 黑衣人也注意到了那少年的举动,不由大怒,抛开周辙向他扑来。 少年推开惊呆了的弟弟,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跑动中,他扭头看向周辙,然后忽然一个拐弯,将剑向他抛过来。 “接着!”他高喝着,转身继续又往前跑。 黑衣人被他的花招给急怒了,纵跳着向少年奔去。 周辙只得咬紧牙关忍着痛,飞身接住那柄剑,也向他们追去。 眼见着少年就要被那黑衣人追上,周辙只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孩子嘶哑的叫声:“姐!”下一刻,那少年的身影竟忽然消失在草丛中不见了。 周辙一愣,那黑衣人也是一愣,两人加紧脚步跑过去。而就在黑衣人接近少年消失的地方时,他忽然惨叫着闪过一旁,少年竟又神奇地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手里还执着一柄染着血的匕首。 逼退那黑衣人,锦哥转身就向周辙跑去。 那黑衣人怒骂着,瘸着腿提剑追来,却正迎上周辙刺过来的剑。低头望着透胸而过的剑,那黑衣人怒瞪着少年骂道:“我日……” 周辙及时拔剑,那句蠢话就此终结于黑衣人的口中。 直到那黑衣人的尸体倒地,少年才松了口气,浑身瘫软地倒在一边。 看着滚落在少年手边的那柄匕首,周辙皱眉指责道:“你太鲁莽了。” “我知道。”少年互握着两只抖个不停的手,抬起眼眸,望着他承认道:“确实是太鲁莽了。” 他的眼眸清澈而明亮,不知为什么,周辙的胸口忽然一阵抽痛。不是外面的伤口,而是内在的某个地方。 望着瘫倒在地上的少年,他忽然很想抽他一记,可伸出手去,却不知怎么变成了轻抚。 “干得漂亮。” 他摸着那少年的头喃喃说道。 那少年怔了怔,脸上一红,皱着眉扭头甩开他的手。 而下一刻,那大胡子就跟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软倒在锦哥的身上。 “遇见你真是倒霉。”昏倒前,周辙喃喃说道。 &·&·& 醒来时,首先映入周辙眼帘的,是一块只刻了一个姓氏的墓碑:“先考宋讳( )之墓”,下面的落款是三个人名,“宋谨言、宋诤言、宋谌言”。 周辙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只听耳畔一个清亮的声音沉声道:“别动,才刚止住血。” 随着话音,一只柔软的手按在他的肩头。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却是一个少年过于严肃的面容。 在那少年的身旁,一个约七八岁年纪的男孩正低着个和身材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周辙皱皱眉,伸手捂住抽痛的胸口,这才发现胸前的伤已经被密密包扎了起来。而他自己,则光裸着上身。再细一看,却原来是那少年撕了他的衣裳当绷带。 见他低头看着自己光裸的胸,锦哥忍不住一阵脸红。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替成年男子脱衣裳,也是第一次这么靠近一个衣衫不整的成年男子。 “没办法,”她故作平静地扭头去收拾着祭台上的祭品,“眼下没有多余的布条替你裹伤口。” 看看祭台上的祭品,再看看少年那渐渐透出诡异红晕的耳廓,周辙不禁微一扬眉。 真巧,他也姓宋。 忽然,那个大脑袋男孩伸手扯了扯少年的衣袖,抬手指指周辙,又指指下山的方向。 那少年叹道:“是啊,该怎么把这大块头弄下山呢?” 周辙不由又是一扬眉。这男孩,是个哑巴?!可似乎在某个时刻里,他好像听到这孩子冲那少年叫出声来着。 对了,他好像叫了一声“姐”…… 周辙忽然垂下眼。半晌,他缓缓伸手按住胸口,喃喃抱怨道:“真是的,好歹也该撕你自己的衣裳才是,我可是救了你一命。” 少年立刻扭头怒瞪着他,“你还好意思说!是谁把那些杀手引来的?!” 望着那双溜圆的杏眼,记忆中的那个人影竟跟眼前的少年渐渐合而为一。虽然知道这不可能,周辙的心头仍然不受控制地一阵猛跳。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好吧,是我的错。”又道,“我叫周辙,你们叫什么?” 锦哥怀疑地看看他,并没有回答,而是扭头吩咐无忧:“你看着他,别让他乱动。”说着,拎着周辙的宝剑转身进了旁边的杂树林。 那少年在树林中左挑右选,似乎是在选一棵合适的树。周辙放弃猜测他的动机,扭头望着那个仍然一脸好奇盯着他的小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站起身,走到墓碑旁指着最后一个名字。 “宋谌言?” 男孩点点头,冲他弯起细长的凤眼。 “他呢?”周辙用下巴指指那个已经选好树,正在奋力砍树的少年。 那男孩的手指移向第一个名字。 “宋谨言?” 孩子再次弯起眼眸笑了。 姓宋,名字里有个“谨”……周辙再次垂下眼帘。 “无忧,”忽然,树林里的少年冲着这边叫道:“帮我把那把匕首拿来。” 那孩子点点头,转身从祭台旁的篮子里拿出那柄匕首,跑着给那少年送了过去。 看着那少年伸手揉着那孩子的大脑袋,周辙捂住胸,闭上眼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无忧。当年那个被锦衣卫打伤的孩子,就叫这个名字。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姓氏,以及……同样的眼眸。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周辙睁开眼,怔怔望着那个向他跑来的男孩,又扭头看向那个用匕首削割着树枝的少年。 如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他……不,她,就是长大后的锦哥吗?! 难怪会有着一样的眼眸。 周辙又闭了闭眼,脑中一阵思绪纷乱。 忽然,一只凉凉的小手轻轻触了触他的手。 周辙睁开眼,却见无忧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无忧是你的小名?”收敛起所有的思绪,周辙冲无忧微笑道。 无忧笑着点点头,又伸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胸口,抬头望向他。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说,周辙却发现,他竟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便冲他笑道:“没关系,不痛的。” 这时,锦哥拿着一根削成“丫”字型的树枝回来了,“来,试试看。”她将那根粗糙的拐杖递给周辙。 周辙疑惑地一低头,这才注意到他的大腿上竟然也被绑了布条。 望着几近半裸的自己,周辙的耳朵不禁也悄悄染上一层红晕。 第二十章 ·官爷 下山时,虽然有那根拐杖帮忙,周辙仍然走得十分吃力,锦哥不得不当了他另一侧的拐杖。 而比起那根粗糙的树枝,这少年(或是少女)的身高竟出奇的合适,既不高又不矮,正好可以让他撑得很顺手。 撑着锦哥的肩,周辙小心观察着她的神情。如果他真是“她”,一个姑娘家被一个陌生男人这么搂抱着,怎么也会脸红窘迫吧。 而眼前的少年却是一片坦然。周辙不禁一阵动摇。 也许,这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 可转眼间,他又想起她处理那五具尸体时的冷静。即便是个普通的少年,面对五具血淋淋的尸体,应该也不可能有那样的冷静。 “为什么要把那些尸体全都扔下山沟?”他问锦哥。 锦哥两眼看着前方,生硬地道:“才不要他们跟我爹和我太太做邻居呢。” 前方,无忧一点儿都没受到刚才那血腥场面的影响,正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学着周辙刚才的模样,将手中的断箫当宝剑挥舞着。 “你太太?” “我祖母。”锦哥瞥了他一眼,“老家那边叫祖母为‘太太’。” 又一个相同点。周辙暗想着。沉默片刻,他又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死人吗?又不是我杀的,我干嘛要害怕。”顿了顿,她低声咕哝道:“我杀的那个我都没怕过。” 确实,当年她杀的那个,她都没怕过。除了那经常会在梦里重复的、被人袭击的惊恐。 周辙低头看看她。 锦哥立刻防卫一瞪眼:“你可是杀了五个呢!” “是他们先想杀我的。”周辙道。 锦哥没吱声,只是冲他挑衅地一眯眼。 “好吧。”周辙妥协地笑笑,算是在这个问题上向她道歉了,却又问道:“那墓碑上,怎么没刻你父亲的名字?” 锦哥脸色一沉,冷声道:“你的问题真多。”顿了顿,又不甘心地反击:“你呢?为什么被这些人追杀?” 周辙沉默片刻,低声道:“大概是我挡了某些人的路。” “某些?”锦哥瞥向周辙,“看来,你的仇家不止一个。” 周辙不由又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确实,不止一个。” 当年,淮左大营兵变,其中最为精锐的一支水军叛出大营后,便在这鄱阳湖上集结为匪。这些年,熙景帝一直悄悄关注着这支“水贼”,如今朝中风向渐转,时机成熟,他便给了周辙一道密旨,令他前来招安。 虽说是密旨,可也不能保证这秘密能保持多久。一旦被人知道他这次南下的使命,想要阻止他的大有人在。何况,就他所知,水寨里也不是人人都那么相信朝廷的。甚至,还有他家那些一直觉得他碍眼的人…… 想着竟有那么多人想他死,周辙不禁一阵苦笑。 锦哥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抬头问道:“那些人不会追杀过来吧?!” 周辙垂眼看看她,诚实地道:“难说。” 锦哥的脚下顿时站住。 “也许你不该管我。”望着她,周辙建议道。 锦哥皱着眉头想了想,冷哼一声,“确实,我不该管你。”说着,又扬声叫回无忧,吩咐道:“你去杂货铺叫三哥驾着骡车过来帮个忙。” 无忧点点头,转身就跑。锦哥忙又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小心点,看到可疑的人记得躲开!” 望着无忧跑远,周辙问:“他多大了?” “九岁。” “看上去没那么大。”周辙顿了顿,又道:“你放心?” “不然怎么办?真把你扔在这里喂狼?!”锦哥恨恨地道,“还说遇到我倒霉,遇到你我才倒霉!” &·&·& 直到看到朱成福的骡车,锦哥这才从路边的小树林里冲出来,朝他挥挥手。 “你这是怎么了?” 见锦哥一身血污,朱成福不由吃了一惊,忙跳下车向她跑过去。 锦哥却摇摇手,回身指着树林道:“遇到一个被人追杀的倒霉鬼,这会儿晕过去了。” 朱成福跟着锦哥进了树林,见地上躺着个半裸的受伤男子,不由一皱眉:“他是什么人?” 锦哥一愣,她竟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问周辙这个问题。 耳畔,似乎又响起玉哥的嘲弄:“你这人,总是这么抓不住重点!” “只知道他叫周辙。”锦哥有些发窘。 看着地上的人,朱成福不由一摇头:“你不该管这个闲事。这两天因着高家的事,镇上正盘查得紧呢。” “我知道。”锦哥皱眉道,“可是,总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吧!”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她摸着耳朵咕哝道:“真是麻烦!” 朱成福看看她,忽然伸手一揉她的头,笑道:“你啊,还是这个老样子,表面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骨子里却看不得任何人受罪。要是换作我,管他死活。”说着,他伸脚踢了踢周辙。 “喂,他可是受伤了!”锦哥闪开他摸向她头顶的手,又一把推开他,不让他踢周辙。顿了顿,撇着嘴道:“你当我真那么好心啊,还不是看在他救了无忧……”她忽然一顿,眯着眼不悦地道:“仔细想想,其实这场血光之灾还是他惹来的呢!”说着,她也心有不甘地踢了周辙一下。 其实,朱成福的声音刚一响起,周辙就被惊醒了。但出于警觉,他一直在装昏睡,却不想连续被这两人踢了两脚。打小就养尊处优的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欺辱,忍不住睁眼瞪向锦哥。 锦哥没想到她这一脚竟踢醒了周辙,不由一阵尴尬,忙转开视线对周辙道:“镇上这两天正盘查得紧,你这模样定会被人怀疑是歹人。你可有同伴?” 她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音,这才扭头看向周辙。 却只见周辙那隐在一把大胡子下的眼睛正闪着灼灼的光芒,似是生气了的模样。她先是心里一虚,紧接着,又皱眉怒道:“瞪我干嘛?!我说错了吗?那些杀手本来就是你引来的!” 朱成福则甩着衣摆往周辙身旁一蹲,歪头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被人追杀?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那提甩衣摆的动作明显带着行伍之风,周辙的眼不由微微一眯。 他撑着手臂缓缓从地上坐起,抬头打量着朱成福。眼前的青年年纪应该比他略大一些,却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此人生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一双虎目看人时的神情很直接,一看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家伙。 而与此同时,周辙也发现,他见过此人。就在两天前,在林岳峰初次试探着与水寨的人接触的时候。 当时,此人是一身的渔夫打扮。 见周辙只是打量着他不开口,朱成福只得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周辙按着胸口挣扎着缓缓起身,“谁知道呢?好像我的仇家挺多。” 朱成福皱起眉,一边伸手扶住他,一边道:“那,可有人能证明你的身份吗?眼下这时机可不妙,县衙正在拼命抓人顶罪呢,你这模样被他们发现,少说也要受一场牢狱之灾。” 站直身体,周辙倚靠在树上喘息了片刻,道:“放心,他们还不敢为难我。这里应该靠近石桥镇吧?麻烦你们把我送到石桥镇,我的属下若是找不着我,应该会去那里。” “属下?!”朱成福忽然一缩手,后退一步,扬眉打量着周辙。半晌,他将胳膊往锦哥肩上一搁,歪头瞅着周辙嘲道:“哟,锦哥,你好像救了位官爷呢。” 锦哥皱眉。 周辙却蓦然瞪大眼,抬头望着锦哥,那冷冽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眩目的光芒。 锦哥不禁被他看得一怔。 朱成福却是没注意到周辙眼神的异样,又嘲道:“我说官爷,您老人家出行,不是应该打伞敲锣,前呼后拥的吗?怎么会沦落得如此狼狈?” “官爷?”周辙摇摇头,从锦哥脸上收回视线,“我可不是什么官爷。” 确实,他并没有说谎,就目前而言,他的身上确实没有任何的官职。 “你要去石桥镇干嘛?”锦哥问。 “我有产业在那儿。”顿了顿,周辙又道:“我是石桥镇清风茶楼的少东家。” 锦哥一愣,不禁和朱成福面面相觑。 正在这时,树林外的小径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周辙侧耳听了听,道:“好像是我的人。”说着,将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呼哨。 那原本就十分齐整的马蹄声嘎然一止,七八匹马竟同时站住。 朱成福和锦哥不由又对视一眼。 只眨眼间,便有几个黑衣人从树林外窜了起来。 锦哥今天已经吃够了黑衣人的苦,乍然一见这些人,吓得立马后退一步,伸手握紧腰间的匕首。 忽然,一只大手沉沉落在她的肩头。“别怕,是我的人。”周辙道。 那领头的黑衣人看到周辙如此狼狈,不由大惊,“大公子,你这是?!” “一点小伤。”周辙捂着伤口,又问:“小五他们呢?” “小五命大,只断了条胳膊,其他人……”那黑衣人一阵沉默。 周辙的眼不由跟着沉了沉。 此时,只听锦哥道:“既然你的人来了,我们就不多事了。三哥,走。”说着,一拉朱成福,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侍卫长侯二这才问道:“这两个,是什么人?” “我也很想知道。”初升的朝阳下,周辙的眼眸幽深难测。 第二十一章 ·纳 回镇的骡车上,朱成福和锦哥都沉默着。 半晌,朱成福扭头问锦哥:“你怎么看?” 锦哥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狈,道:“我得先回家换身衣裳。” 朱成福一皱眉,“不是问你这个!我问你,怎么看你那位少东家?” 锦哥也是一皱眉,“首先,他不是我的少东家,我只是借清风茶楼的地盘说书而已。其次,光凭那些属下,我就不信他不是什么官爷。” “着啊!”朱成福猛地以拳击掌,“我也是这样想的!那家伙,闻着就是一身的官味儿,还骗我们说不是。” 锦哥沉默了一下,又道:“只是……” “什么?” “他……不像是在说谎。” 对于别人是不是在说谎,锦哥向来特别敏感。这一点,就连朱成福都十分信服。 顿了顿,她又道:“也许只是个世家子。当初军师不也说过,这茶楼的东家背景深厚嘛。” 当年,在锦哥决定借清风茶楼坐堂说书时,沈文弘曾派人专门查过这茶楼的背景,当时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又是一阵沉默后,朱成福道:“不管怎么说,你在茶楼可要小心,这家伙定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我知道。”锦哥道。 &·&·& 后巷。 玉哥躲在门后侧耳听着巷子里的动静。直到听到对面魏家那扇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她这才提起木桶,装模作样地拉开自家的大门,扭头往莲花庵旁的井台走去。 “宋、宋姑娘。” 忽然,身后传来大魏那结结巴巴的声音。 玉哥装作吃了一惊,扭头向大魏看去。 只见大魏手里提着个竹篮,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望着她。虽然是满脸涨红,可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却依旧闪闪发光。 玉哥眨眨眼,羞涩地垂下眼帘,冲着大魏行了一礼,柔声道:“是大魏哥啊,这是要出摊去?” “帮、帮摊上补、补点东西。”大魏结结巴巴地说着,又望着玉哥正“吃力”地提着那只木桶道:“你这是要去打水?” “嗯,水缸里没水了,哥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玉哥低柔地应着,一边任由秋日的艳阳透过修长的睫毛,在她脸颊上打出两道漂亮的阴影。 望着如玉人儿一般精致的玉哥,大魏不由又是一阵手足无措,“那、那个,打水对于你一个姑娘家来说,活儿太重了。我、我帮你。”说着,不待玉哥回应,扔下竹篮,上前一把抢过玉哥手里的木桶。 “哎,这个……”玉哥装出一副慌乱的模样,“这、这样不好……会耽误你的事的……你姐姐,会……骂你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靠近才能听到,从睫毛下偷偷瞥过来的视线里满含着担忧。 大魏心头不由一热,忙道:“没关系没关系,一桶水而已,不会误事。” 结果,说是一桶水,等大魏从痴迷中回过神来时,发现他不知不觉中竟将宋家的两口水缸都填满了。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是,”玉哥那满眼的崇拜顿时就让大魏忘记了挑水的辛苦,“还是大魏哥力气大,要是换作我哥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满一缸水呢。” “没、没什么,”大魏摸着脑袋憨笑道,“小先生能识文会断字,可比我们这些只会卖苦力的强多了。” “可是,”玉哥满脸担忧地道,“为了帮我,你都耽误了自己的事了,你姐姐不会骂你吧?” 直到这时,大魏才想起那只早就被他遗忘在脑后的竹篮。他猛地一拍脑袋,叫了声:“惨了!”转身提起地上的竹篮就跑了。跑到一半,忽然又站住,从篮子里抓出几只熟鸡蛋来。可想想,到底还是怕被姐姐骂,只得又丢回去几只,转身跑回玉哥身旁,将两只鸡蛋往玉哥手里一塞,又腼腆一笑,扭头跑了。 “呀,这……” 玉哥惊讶地望着手里的鸡蛋,正要作势推辞,却只见大魏的人影一晃,竟飞快地不见了。抬头看看变得空荡荡的巷子,再低头看看手里的鸡蛋,玉哥不由抿唇一笑。再抬头时,眼角忽然瞥见巷底的小吴秀才正隔着篱笆远远望着这边,她忙收敛起笑意,堆起一脸的愁容,呆呆望着巷口大魏消失的方向,以不大不小的声音咕哝道:“这、这该怎么办?”顿了顿,又道:“算了,等哥哥回来再说吧。”说着,仿佛没注意到巷底的动静一般,扭身回屋关上门。 关上门,握着手里热乎乎的鸡蛋,玉哥不禁得意地一弯眼。意外的收获,她想着,剥开一只鸡蛋细嚼慢咽起来。 六年前,这鸡蛋对于她来说,甚至是最讨厌的食物,可如今却是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回……这么想着,她的眼底一片深沉。 就在她吃到最后一口时,门上忽然响起一声轻敲。玉哥吓了一跳,险些噎住。 “宋妹妹,在吗?” 却是小吴秀才的声音。 玉哥不禁一皱眉。比起憨直的大魏,其实她很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吴秀才。 只听小吴秀才在门外低声又道:“我知道妹妹在里面,你不回答我是对的,女孩子家本就该如此矜持才是。只是,刚才妹妹却是做错了,不该叫那个大魏帮你打水。哼,一个穷摆茶摊的,竟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玉哥的眉不由皱得更紧。 “我知道妹妹心软,拉不下脸来拒绝他。下次若是他再骚扰你,你就叫我,我拉他去官府打他板子,叫他知道厉害!县尊大人的公子跟我可是同窗好友,妹妹不要害怕。对了,我跟娘说好了,只要这次秋闱中了举,就纳你过门。虽说以你哥这下九流的身份,我不能娶你做正室,不过我答应你,这辈子都不会亏待你。” 门内,玉哥的脸色变了变。只有这时候,她才觉得锦哥那直言不讳的坏毛病其实也不是件坏事。若换作是锦哥,肯定会当着他的面指着他鼻子直接骂他才是只真正的癞蛤蟆!而玉哥却做不到,她只能背靠着门,气得一阵眼泪汪汪。 如果,如果是在六年前…… 玉哥死命咬紧牙关,不让眼眶内的眼泪掉落下来。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你在我家门前做什么?!” 玉哥一怔,这是锦哥的声音! “呃,我……” 门外,小吴秀才不禁一阵慌乱,忙用袖子一遮脸,抱头溜了。 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锦哥不禁一阵皱眉。她刚要伸手敲门,那门却自己开了。玉哥一把将她拉进门,猛地抱住她,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锦哥一愣。虽然玉哥喜欢在人前装乖顺,背后在她面前却一直很是强势叛逆,忽然这么像个孩子似地抱住她,近几年几乎没有过。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妹妹玉哥要到年底才及笄。 “怎么了?” 她轻声问着,本想抬手像安抚无忧那样去拍玉哥的背,可想了想,到底还是垂下手臂,任由玉哥就那么抱着她。 果然,玉哥很快就推开她,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又恢复了往日那种盛气凌人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打扮?!”她瞪着锦哥肩头披着的那块包袱皮。 “噢,出了点意外。”锦哥拿掉从朱成福那里借来的包袱皮,那胸前斑斑血迹顿时惊得玉哥一下子捂住嘴。锦哥忙道:“不是我的。” “谁的?!无忧呢?你们不是去给爹和太太上坟了吗?怎么弄了这么一身回来?” “一言难尽。”锦哥摇摇头,“无忧很好,在杂货铺里。你进去帮我拿身衣裳出来,别惊扰到娘。” 玉哥眼眸闪了闪,恨恨地道:“亏你还记得不要惊扰娘!”说着,扭头回屋帮锦哥拿了件衣裳出来,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锦哥则侧头看着她,反问道:“那个小吴秀才,跟你说什么了?” 想起他的话,玉哥眼中不由闪过一阵羞愤。半晌,她涩声道:“他说,等他中了举,就……纳了我。” 锦哥那扣着衣领的手一顿,清冷的眼眸猛地眯起。半晌,她看向玉哥,“这下你该死心了。” 玉哥猛地抬起头,怒瞪着她。 锦哥一边扣着衣领一边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要知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觉得,一辈子给人做小,这个代价值吗?!”拉好衣衫,她直直望向玉哥。 玉哥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猛地一扭头,不屑地道:“给他做小,肯定不值!” 就是说,给条件适合的人做小,她不在乎。 锦哥读懂了她的意思,不禁脸色一沉,冷冷道:“你自己的一生,你自己负责。” “我又没要你负责!”玉哥呛道。一扭头,见锦哥拉门要出去,她忙伸手抵住门,瞪着锦哥道:“你还没说这一身是怎么回事呢!不会是,”她忽然压低声音,“不会又是官府……” “不是,”锦哥摇头,“只是倒霉,在上坟时遇到有人打劫。” “打劫?!在那个荒僻的地方?!”玉哥不信。 锦哥皱眉道:“是被人追到那个地方去的。”顿了顿,又多了一句,“是清风茶楼的少东家。” 玉哥一愣,眨眨眼,“打劫的?!” 锦哥不由白了她一眼,“被打劫的!”说着,又要去拉门。 玉哥却再次抵住门,“清风茶楼的少东家?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样?他被打劫,怎么倒弄了你一身的血?” “他受了点伤,我帮了点忙。”锦哥说着,皱眉又道:“让开,我迟了,快到开场时间了。” 玉哥却仍旧堵着门,固执地道:“你先告诉我,我就让开。” 锦哥不耐烦地道:“我怎么知道这人是怎么回事?!至于长相,那一脸的大胡子,谁能瞧得见他长什么模样啊!我说你这么关心这人是要干嘛?!” 玉哥闪着眼眸道:“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又是茶楼的少东家,多少总会给你点赏银吧?” 锦哥推开她,拉开门,冷笑道:“这话真该说给外面那些人听听,省得一个个都以为你是多么清雅的一位大小姐呢!” 她的话气得玉哥一阵咬牙,冲着关上的门,玉哥压低声音发狠道:“有本事,你扎上嘴,不吃不喝不过日子!” 第二十二章 ·恶客 锦哥匆匆赶到茶楼时,老掌柜竟然并没在。 跑堂的小余一看到她就丢下茶客凑过来说道:“喂喂,你知道吗?我们少东家来了。听说半路上遇到打劫的,好像还受了伤。官府的人一开始还不相信他是我们少东家,最后还是老掌柜……” 他的话还没说完,账房先生就举起账本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没好气地道:“就你个耳报神消息灵通!”又对锦哥道:“可是出什么事了?难得见你来晚了。” 锦哥摇摇头,“今儿七月半,给家父上坟去了。” &·&·& 清风茶楼分内外两进,第一进一般只招待普通茶客;第二进则供应酒饭,且常年驻着一些说书卖唱、供人娱乐的下九流。 锦哥说书的地方,就在这第二进的二楼。她每天有两场书,一场是在早间的辰时,一场是午后的申时,每场只半个时辰。 她上楼时,正好有个客人从楼上下来。锦哥头也不抬地往左避去,那人也跟着她往左。她只得转而向右,那人竟也跟着她往右。 锦哥微一皱眉,抬起头来。 却只见眼前站着个约二十来岁年纪的高瘦青年。此人生着副粉白的面皮和一双未语先笑的桃花眼,身上的白色绸衫在幽暗的楼梯道中微微闪着光泽。 虽然那人一副笑模样,可不知为什么,锦哥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怪异,不禁本能地警觉起来。 见锦哥抬头看向他,那人忽地甩开手中的扇子,对锦哥挑眉笑道:“可是小先生?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呢。”说着,步下一级台阶,竟一转身,似要和锦哥并肩而行一般。 锦哥又是一皱眉,立住脚站在那里没动。 此时,正好也有人要上楼。那白衣青年看看被他们堵住的人,对着锦哥又是一歪头,笑道:“挡住路喽。” 锦哥微眯了眯眼,只得抬腿和那人一起上了楼。 二楼,茶座间已经坐了一些往日的熟客。看到锦哥,那些大爷大妈大婶们纷纷向她打着招呼,一边又好奇地打量着和她并肩而行的那个白衣男子。 那男子也不怯场,竟自来熟地四处点头微笑,甚至还主动插|进那些大爷大妈的招呼里,和众人攀起了交情。等锦哥准备妥当拿起惊堂木时,那人竟仿佛已经是这里多年的老茶客一般,坐在靠近最前方的一张茶桌后轻摇着的扇子,一边冲她轻佻地扬着眉。 因锦哥的书都是说一些家长里短、婆媳斗智之类的趣闻轶事,故而听她说书的也多是一些老人和妇人。那个白衣青年夹杂其间,显得特别的醒目。 不仅如此,那人也不知是真心要帮忙,还是故意在捣乱,竟时常在不必要的时候冲着锦哥大声叫好,惹得原本全神贯注听故事的那些听客们全都散了神,将一半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自出道以来,锦哥遭遇过各种各样的恶客,像这样故意捣乱的也不在少数。因此,从头到尾她都未受影响,只当此人不在场般镇定自若地说完了今天的段子。 散场后,她正收拾着桌面,那白衣青年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原来你说的是这种故事,真是想不到。”那青年笑道,“不过,总感觉这应该是女先儿说的,你一个男孩子说这样的故事,是不是太女气了?” 说着,他伸手按住锦哥正在收拾惊堂木的手。 锦哥一皱眉,抬起眼,望着那青年冷冷道:“你压住我的手了。” 那青年一挑眉,低头看看那被他按住的手,歪头笑道:“哎呦,还真是的,不好意思,我都没注意到。” 嘴上虽这么说着,手下却又故意捏了捏锦哥的手。 在他的手掌之下,锦哥的手显得娇小可爱,且捏起来竟似柔若无骨一般。那白衣男子的眼神不由一荡。 而锦哥的眼神却是陡然一冷。她飞快地用另一只手从被他按住的手下抽出惊堂木,狠狠往他手背上敲去。 “啊!”那青年吃了一痛,赶紧缩手。 “不好意思,手背上有只苍蝇。”锦哥冷冷说着,拿起惊堂木转身就要下楼。 见她竟然拿惊堂木敲了主子,青年的侍卫们立刻上前拦住锦哥的去路。 锦哥抬眼看看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扭头看向那个白衣青年,清冷的眼眸中竟没有一丝惧意。 白衣青年的眼神闪了闪,转眼又换上一张笑脸,冲着那几个人挥挥手,道:“误会误会,小先生赶苍蝇,倒是不小心砸到我了。呵呵,”说着,探头过去凑近锦哥的耳旁,轻声道:“改天你可要向我赔礼道歉哟。” 见那人摇着扇子走远,管着这一片茶桌的茶博士,向来胆小的老孙这才靠过来,对锦哥道:“你好像惹麻烦了。” 锦哥一皱眉,“是麻烦惹了我!”说着,一摸耳朵,恼道:“真是麻烦!” &·&·& 白衣青年摇着扇子走出茶楼,立刻就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他撩着衣摆上了车。 一上车,他就伸出那只渐渐泛起青紫的手背给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一边抽着气道:“真狠。” 那中年文士呵呵一笑,道:“还不是七少自找的!要依着我,干脆直接把人绑回去得了。到时候,还不是您爱怎样就怎样。” 白衣青年不由白了他一眼,“亏得晋王殿下和护国公都夸你智谋出众呢,竟也是个俗人!这种事情,总要调|教得人心甘情愿才有意思。” 文士撇撇嘴,挑开窗帘向外看了看,道:“七少爱怎么玩都可以,只是别误了正事。” “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办差,你何时见我因私废公了?”白衣青年又白了那文士一眼,收回手,问道:“京城可有什么消息?” 文士摇摇头,“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见那东西还没传递出去。”又道:“上头叫我们小心行事,别弄得满城风雨就糟了。” “可不,”白衣青年摇着扇子嘲道:“若是叫人知道丢的是这个要命的东西,不知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呢。” 他这油滑的腔调不禁让那中年文士皱起眉。 那白衣青年又道:“那个药铺老板娘的痨病鬼外甥,查得怎么样了?” “查过了,有周围邻居作证,说是他们家确有这么一个亲戚,往年也在他们家住过。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吗?”白衣青年合上扇子在掌心里敲了敲,思索片刻,挑眉又道:“算了,看在咱俩交情不错的份上,我就提醒你一下吧。宁过错莫错过,如果我是你,就会叫人继续盯着那药铺。” 文士的眉不由又皱了皱,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跟那个白衣青年的交情有多好。但是,鉴于此人的身份,文士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又道:“反正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线索了。” “这倒未必,”白衣青年唰地甩开扇子,弯眼笑道:“我给你提供一条线索如何?听说清风茶楼的少东家今儿突然来了,而且,最妙的是,好像他在来的路上遇上了劫匪。听说还受了伤呢。” “咦?!”那文士猛地一扭头,“七少的意思是……” “我可什么意思都没有,”白凤鸣挥着扇子笑道,“我只是提醒你,有时间的话,不妨让人去查查这清风茶楼的背景。对了,要不,干脆我们搬去茶楼住一阵子怎么样?茶楼的三楼就是客房哦。” &·&·& 药铺后的小院中,卫荣缓缓睁开眼,脑中竟有片刻的空白。直到看到那个正在收拾药箱的瘦小老头儿,他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见他醒了,那小老头儿丢开药箱,转身走过来笑道:“还以为你这条小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呢。” 卫荣虚弱地笑笑,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三天。” “那只铜管呢?找到没有?” 小老头儿摇摇头,顿了顿,道:“县衙的人还在四处搜查,看高家的样子也不像是找回了铜管,想来那东西也不在他们手上。” “给你们送信的人,有消息吗?” 小老头儿再次摇了摇头。那天,他才刚一开店门,就发现门缝里塞着张纸条,上面以清秀的字迹写着三个字:野竹林。只是,从头到尾都没人看到是谁塞的这张纸条。 卫荣闭上眼,思索片刻后,又睁眼道:“送信的只可能是那个小女孩。我想,那铜管应该也在她的手上。” 小老头儿为难地抓抓半秃的头顶,叹着气道:“这两天,我让人把镇子周边十岁以下的小姑娘全都过了个遍,却是没发现一个类似校尉所形容的那样的。” “不可能!”卫荣猛地撑起身体,“那小女孩生得很漂亮,应该很醒目才是。” “小心伤口!”人称“马小心”的药铺老板赶紧按着他躺下,又安慰道:“校尉别急,好在那东西也没有落回他们的手里,总还有时间慢慢找。” 落回枕上,卫荣沉着脸摇摇头:“时间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京城那边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这东西了。如今已是打草惊蛇,若是不能及时把那东西送回京,前功尽弃不说,只怕还会坏了皇上的下一步计划。”顿了顿,又问:“那边,可有什么反应?” 马小心道:“那边第二天就从京城派了人来。为首的,那些人叫他‘七少’,却不知是什么身份。另一个据说是晋王府的幕僚。” “七少?!”卫荣道,“我知道他,他是晋王一个宠妾的兄弟,是个表面看着轻浮油滑,骨子里很是阴狠毒辣的一个人。这人,你们可要小心。” “是。”马小心应着,又道:“还有一件事。朝廷因淮左大营在鄱阳湖上剿匪不利,撤换了原来的将领。” 见卫荣一脸不解,马小心又道:“其实是皇上想要招安那帮鄱阳湖水贼。淮左大营新换的督军,叫林岳峰,是原羽林卫的副统领,不知校尉可认识?不过他只是摆在明面上的,真正主事招安的,是临沧侯府的大公子。” “周辙?!”卫荣忍不住插话道,“他不是已经被罢职有大半年了吗?” “具体怎么回事,可就不是小老儿该知道的了。不过,上面要求我们多盯着那边一些,这样一来,人手上就不免有些吃紧,校尉的事,恐怕就再也无力支援太多了。” 第二十三章 ·闲人 林岳峰双手抱胸,低头看着坚持不肯上|床,只肯坐在椅子里让郎中给他上药的周辙,那眉宇间皱起的纹路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 “别这么看着我,”周辙也皱起眉,“我还没死呢。” “我看你离死也不远了!”林岳峰愤愤地一甩手,往周辙对面的椅子里一坐,“眼下都是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这么大意!” 周辙从眉下看看他,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是大意了。我以为我只是个无官无职的闲人,一个趁着查收我母亲陪嫁的功夫,顺道来拜访老朋友的闲人。我真没想到会有人冲我这么个闲人下手。”顿了顿,他抬头望着林岳峰笑道:“这么说,你满意了吧?” 林岳峰被他堵得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得出来。闷了闷,他又皱眉道:“到底是哪一方下的手,你心里可有数?” 周辙举起一只手,“我粗略算了算,大概能数出一只巴掌来吧。” “正经点!”林岳峰狠皱起眉。 “我可是很正经的。”周辙正色道:“我数给你听:宫里算一个,淮左营算一个,水寨那边算一个,我祖母那边也算一个,还有我父亲那边,可不正好五个?” 林岳峰摸着下巴低下头去。 见他沉思,周辙不禁一阵感慨。果然还是世事最能锻炼人,看着他如今这般心思细腻的模样,谁又能想得到,仅在四年前,在老宁国公还在世的时候,他还仅仅只是京城一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动手永远比动脑快。 “不,”林岳峰摇摇头,“晋王和护国公那边基本可以排除,你一直没露面,他们没有理由对你动手。水寨那边也是一样。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最有嫌疑的,也只有我那两位长上了。”周辙苦笑。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明白这一点,只是,好像他还是没有他所想像的那么放得开,竟多少还对那些人抱着那么一点幻想。 “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应该还是你老子。”林岳峰摸着下巴又道,“你老子向来没你们家老太太那么精明,他大概以为你这时候死在这里,至少表面看来会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就不用面对皇上的盛怒和你外公的质疑了。” “皇上的‘盛怒’,”周辙重复着,眼里浮起一丝讥嘲,“也是,布局了那么久,甚至都不惜牺牲一条人命,若是让我这时候死在这里,皇上定然会盛怒。不过,也未必就是我老子下的手,也有可能是我家老太太。不管怎么说,眼下正是下手除掉我的最好时机,这时候我在京城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若是我这时候死了,倒正好可以轻轻松松替我那两个弟弟扫清道路,还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他又冷笑一声,“宗室向来最会粉饰太平,哪怕底下刀光剑影,表面也永远是一团和气。” 林岳峰的眼眸也跟着沉了沉,冷声道:“又岂只是宗室。” 想到老宁国公去世后,宁国公府里那些逼着林岳峰性情大变的勾心斗角,周辙微微一叹,低头看看胸前缠着的绷带,又伸手按了按腿上的,扶着椅背试着站起身来。 见他打算不顾伤势乱来,林岳峰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没有上前阻止,又道:“说起来,这一回你也不算太吃亏,好歹是光明正大拿回了你母亲的赔嫁。你外公那边,以后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跟你联系了。” 周辙不想再讨论私事,就转变话题道:“水寨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林岳峰摇摇头,泄气地道:“我都怀疑暗卫的消息是不是错了。那些人不是自己先递了消息来想要投诚招安的吗?怎么我们来了,他们倒缩起头来?” “急不来,”周辙强撑着走了一步,发现伤口没流血,便又走了第二步,“招安这种事,本来就是水磨功夫,眼下我们又处于被动,只能等着了。”他站住,扭头又道:“不过,我也许发现了一条线索,若是能追踪下去,或许就能变被动为主动。” 正说着,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却原来是老掌柜送走郎中后回来了。见周辙竟逞强站在那里,老掌柜一声惊呼,伸手就要去扶周辙。 “大公子,您怎么站起来了?!” 周辙摆摆手,对老掌柜笑道:“我没事。”又道:“刚才那一阵子乱,倒还没好好跟老掌柜打个招呼,我们也该有十来年没见了。” 老掌柜不禁一呆,“大、大公子竟还、还记得老朽?” 旁边,林岳峰“噗嗤”一笑,道:“这鬼才,生了一双鬼眼。只要是他见过的人,就没有个记不住的。” 周辙没理他,依旧对着老掌柜笑道:“这些年,老掌柜可还安泰?” “安、安泰,安泰,”老掌柜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些年,虽说被那府里压制着不能跟大公子联系,可老东家也好,我们这些底下人也罢,心里都一直记挂着大公子呢。若是大小姐还在世,看到大公子已经长大成人……”他忽然收住口,抬手以掌根抹抹眼,尴尬地笑道:“瞧我,真是老了。”又正色道:“请大公子见谅,没有经过您的同意,我就私自给老东家发了封信。大公子就是因为势单力薄才会受伤,我请老东家给大公子多派些人手来,南诏的武士可是天下闻名。” 看着老掌柜那副宁愿他怪罪也要坚持己见的神情,周辙那向来冷冽的眼眸中渐渐泛出一丝暖意,道:“倒叫老掌柜费心了。” “哪里哪里,不费心,不费心。”见他并不以为意,老掌柜不由开心地摇摇手,又上前扶住周辙走回座椅旁。 “哼,”座椅的对面,林岳峰瞥着周辙冷哼一声,“就算给他派再多的人手也没用!这家伙,打小就不喜欢有人跟着,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吃这个亏!” 老掌柜的脸色一凝。 周辙不由冲林岳峰皱起眉,“你该走了。” “怎么?”林岳峰也皱起眉,“你不跟我一起走?” 周辙摇摇头,“你那边该放的线已经放下去了,接着也就是等着。我觉得,已经到了该我出场的时候,我就留在这里,有什么事情我会再跟你联系。” 站在窗口,看着庭院里的树,周辙皱眉沉思着。 “你去杂货铺叫三哥驾着骡车过来帮个忙。”他记得,当时那个宋谨言是这么对无忧说的。 杂货铺。备有骡车的杂货铺,应该不会是什么村里的小杂货铺,至少也该是个集镇上的。而,之后不久,那个“三哥”就驾着骡车过来了。也就是说,这个集镇离那片荒山并不是很远。这么一推算,那个宋谨言和那个“三哥”,倒有很大的可能也是这石桥镇上的人了。只要能够找到那个杂货铺,定然就能找到那位“三哥”。找到“三哥”,应该就能查到那个令他不安的宋谨言。 而且,那个“三哥”身上的疑点也颇多…… “大公子也真是,怎么又站起来了?您腿上还有伤呢!” 他正沉思着,身后忽然传来老掌柜不悦地声音。周辙扭头,却原来是老掌柜送走林岳峰后回来了。 “我没事,只不过是一些皮肉伤。”周辙摇摇头,又问道:“这镇子上的人,老掌柜熟不熟?” 老掌柜一愣,笑道:“开茶楼嘛,迎的就是八方客。别说是这镇子上,就是这附近四里八乡的人,我大概也能认识一半。” “那,你可认识一个叫宋谨言的男孩?”周辙道,“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看着不太爱说话,他还有个弟弟……”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掌柜就惊奇地“咦”了一声,“大公子竟也认识锦哥?” 锦哥。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周辙的心跳竟又是一顿。他敛敛神,问道:“怎么?老掌柜认识他?” “自然认识,”老掌柜笑道,“这孩子在我们茶楼说书也有好几年了。倒是大公子,怎么会认识他?” “说书?!”周辙意外地扬起眉,又问:“那,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也算是略知一二吧。这孩子,打小死了父亲,家里只有寡母和弟弟妹妹。因他母亲不懂生计,只短短一两年家境就败落了。偏偏当年他也只不过才十二三岁,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一开始,他是靠着在我们茶楼门口摆摊卖字替人写信维生。可因他年纪太小,生意并不好。后来偶然有一次,在我们茶楼坐馆说书的先生喝高了,那些茶客要闹事,这孩子就主动出来替那先生说了那一场书。再后来,那先生就收他做了徒弟。不过,没多久那先生就因酗酒掉进河里淹死了,之后就是这孩子独自一人在我们茶楼说书了。” 周辙皱起眉。家里人口对上了,可背景来历似乎都不对。他又追问道:“那,这孩子一直都是这镇上的人吗?” “这倒不是。他们一家是五年前搬来的,听说是父亲死后族人不容,才被迫搬的家。”顿了顿,老掌柜又道:“我猜他家以前应该是官宦人家,他那个母亲和妹妹,行事作派看着都是一副官家小姐的模样。对了,大公子是怎么认识这孩子的?” “哦,他救了我。”顿了顿,周辙又犹豫道,“你觉得,他……有可能,是个女孩吗?” 老掌柜一愣,“什么?” “没什么。”周辙挥挥手,又道:“你刚才说,茶楼迎的是八方客,那里应该很热闹吧。” 第二十四章 ·谢礼 直到拍下惊堂木,顺利结束上午的书场,锦哥这才松了口气。看来,那个白衣男子和其他那些捉弄过她的客商一样,只不过是个偶尔的过客。 她收拾完东西,夹着包裹正要下楼,老孙凑了过来,“老掌柜找你呢。” 锦哥奇怪地看看他,“我正要下楼。” 老孙摇摇头,指着三楼道:“老掌柜不在楼下,他在天字一号房。” 锦哥不禁一阵疑惑。清风茶楼的三楼全是客房,老掌柜为什么要在那里见她? 虽然在清风茶楼说书有好几年了,锦哥却是从来没上过这三楼。她夹着包裹来到天字一号房,见房门紧闭,就伸手敲了敲。 开门的,是个身高几乎顶着门框的巨型汉子。那汉子满脸的胡须比昨天那位少东家还要夸张,竟让人一时看不出他的五官。 他的左臂似乎受了伤,正用布条吊在脖子上。见敲门的是锦哥,那人瞪起牛一样的大眼,若不是眼神里流露出的只是惊奇,锦哥几乎本能地就要拔脚逃跑了。 然而,那巨汉也只是瞪着牛眼瞅瞅她,竟一句话都没问她,就侧身让到了一边。 虽说是让到一边,可因他体形巨硕,却仍有一半身体堵着门。从他让开的缝隙间,锦哥看到老掌柜正站在房里,双手垂在身侧,似在毕恭毕敬地送着什么人。等那巨汉完全让开,锦哥这才看到,里间的一扇门正在徐徐合上。 原来,这客房竟还是个套间。 老掌柜扭头,看到锦哥,便笑着招招手,道:“锦哥来了。来,进来。” 锦哥不禁又是一阵疑惑。走过那个巨汉身旁时,她忍不住抬头看了那巨汉一眼。 那巨汉忽然冲她一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板牙。 锦哥眨眨眼,扭头问老掌柜:“老掌柜找我?” “啊,是,”老掌柜笑道:“听说昨天你救了少东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锦哥的眉就皱了起来,打断他道:“没有。” “咦?”老掌柜和那巨汉同时“咦”了一声,不约而同扭头看向锦哥。 锦哥却又闭上了嘴,沉默地望着老掌柜。 相处多年,老掌柜深知她的性情,便叹了口气,道:“昨天你扫墓的时候,是不是遇到有人在追杀一个人?” 锦哥沉默片刻,勉强点了一下头。 “这就对了,”老掌柜笑道,“被追杀的,就是我们少东家。” “可我没救他。”锦哥道。 “你替他包扎伤口了,不是吗?”老掌柜道。 锦哥皱眉,“这不算救。” 老掌柜呵呵一笑,“你这孩子,就别谦虚了,助人于危难,那就是……” 锦哥忽地一抬头,坚持道:“这确实不算救。” 见她满眼的认真,老掌柜不由一愣。 一旁的巨汉则不耐烦起来,猛地一推锦哥的肩,瓮声道:“救了就是救了,你这娃儿,怎恁拧,跟个娘儿们似的!” 那力道,竟推得锦哥一下子扑了出去。也幸亏屋子中间放着一张鼓形桌,这才免于她摔倒。 锦哥撑着桌边扭过头,怒瞪着那巨汉。 那巨汉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锦哥,尴尬地抓抓脑袋,嘀咕道:“这娃儿,也忒像个娘儿们了,连一指头都抵不住。” 锦哥顿时就火了,抬头冲他低吼道:“你才像个娘儿们!” 那巨汉一愣,瞪起牛眼低头望着锦哥。锦哥也毫不示弱地仰头和他对瞪着。 半晌,那巨汉哈哈一笑,伸手想去拍她的肩,可看看锦哥的小身板儿,再看看自己蒲扇般的大手,只得又收了回来,笑道:“你这娃儿,胆子倒不小。你说说,天下可有我这么壮的女人?” 锦哥轻蔑地一眯眼,“眼前可不就有一个?!” 那巨汉愣了愣,顿时大怒,伸手就要去拎锦哥的衣领。 “且慢且慢,”老掌柜赶紧拦在二人中间,对巨汉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扭头对锦哥道:“我知道,你大概是嫌麻烦才不肯承认。不过我们也没有恶意,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而已。”说着,他抬手指向鼓形桌上一个被大红绸缎覆盖着的托盘,“一点谢礼。” 锦哥顺着他的手指看看那个托盘,皱眉摇头道:“无功不受禄。” 那巨汉又怒了,“你这小子……” 就在他的手再次抓向锦哥衣领时,里间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 “小五!”一个声音及时喝止那个巨汉。 自打老掌柜提及昨天,锦哥就知道,里间避着的人定然是那位“少东家”。此时见他出来,她不由拧起眉,眯眼向他看去。 周辙原本并不想这么早在锦哥面前现身,他本想先在暗处观察她一阵子的,却不想她竟一副完全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的模样。 站在门边,他目光深沉地打量着锦哥:“昨天,你确实是救了我。” “我确实没有。”锦哥眼中的警戒更浓了,“昨天只是碰巧遇上,最多只能说是我帮了你一点忙,还说不上是什么救。”顿了顿,又不满地道:“你给我惹了很多麻烦,这倒是真的。” 她的直言不讳不禁让周辙一怔。 老掌柜则抬手搔了搔鼻尖,他就知道她是嫌他们麻烦了。怕少东家误会,老掌柜忙扭头对周辙解释道:“这孩子,最怕麻烦。”又对锦哥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们少东家,这是谢礼,你就收下吧。”说着,伸手掀开盖在托盘上的红绸。 托盘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层银锭,看着该有百十来两的模样。 锦哥微一扬眉,紧接着又是一皱眉。 自从见到锦哥的第一眼起,周辙就发现,她的眉头几乎就没有不皱起的时候。他不自觉间也学着她皱起眉,对她说道:“算是赔礼也行。既然你认为我替你惹了很多的麻烦,就当是赔礼吧。” “这倒不必,还不到那个程度。”锦哥说着,转身要走。 老掌柜和周辙同时向她迈了一步,正想继续劝说,锦哥却忽然停住了脚。她扭头看看周辙,又看看老掌柜,再低头看看那盘银子,歪头想了想,伸手拿过一锭,道:“不过,昨天确实是因为你,毁了我的一件衣裳。这个就当是赔偿了。”说着,又看向老掌柜,“老掌柜可还有其他事?若是没有,那我就先告退了,我下午还有一场书要准备呢。” 看着她从容地关上房门,老掌柜摇头笑道:“这孩子,定是觉得我们很麻烦。” 站在楼梯口,锦哥将那锭银子塞进包裹,又摸着耳朵摇了摇头,嘀咕道:“麻烦。” 她正要抬脚下楼,却只见从楼梯拐弯处上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跑堂的小余,后面跟着一队抬着行李木箱的苦力。 小余并没有注意到她。他转身避让过那些抬行李的人,对跟在后面的一个白衣男子道:“真是不巧,您老刚好晚了一步,昨儿晚上我们少东家刚住进天字一号房。不过这天字二号房也不错,从窗口就可以直接看见鄱阳湖。” 那白衣男子似乎并没有在听小余的唠叨,他正扭头和身后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低声说着什么。 虽然没看到那人的脸,锦哥还是皱起了眉。 这人,正是昨天的那位恶客。 那人扭回头,一抬眼,看到锦哥站在楼梯口皱眉望着他,便“啪”地一合扇子,指着她笑道:“哈,真是有缘!” 锦哥不由又是一皱眉,后退一步,让开楼梯口。 “就说我们有缘嘛,”那白衣男子推开那些抬着行李的苦力,抢先一步上了楼梯,站在锦哥面前笑道,“又见面了。说起来,我们还没通报过姓名呢。你叫什么名字?” 望着被他推得东倒西歪,艰难地稳着木箱的苦力,锦哥皱眉道:“你堵着路了。” 白凤鸣扭头看看那些人,不在意地一挥扇子,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看着那些人摇摇晃晃努力坚持的模样,锦哥再次皱起眉,伸手一把将他从楼梯口推开,“你挡道了!” 那白凤鸣一个不防,被她推得倒退一步。他的眼神蓦然一冷,可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却仍然是笑嘻嘻的。他再次无视那些抬行李的人,前进一步,依旧挡在楼梯口,对锦哥嬉皮笑脸道:“你对我可真是不客气,真让人伤心啊。” 见他再次堵住楼梯口,锦哥咬咬牙,只得自己后退一步,希望能将那人从楼梯口引开。 而,那人果然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冲她迈近一步。 虽然她成功地将他引离了楼梯口,那人却又故意向她逼近一步,以至于两人间的距离近得仿佛连她都被他身上所佩香囊的香气所包围了一般。 那浓腻的香气熏得锦哥又是一阵皱眉,她只得再次后退一步。 不知怎么,她竟忽然想起那位少东家身上仿佛阳光般的清爽气息。 见她后退,那人则笑嘻嘻地再次逼近过来,直逼得锦哥不得不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我叫白凤鸣,你叫什么名字?” 白凤鸣嘻笑着,锦哥则厌烦地沉着脸。 正在这时,小余终于跟在那些行李后面上来了。听到白凤鸣的问话,他立马插|进来抢着答道:“他是锦哥儿,在我们茶楼里说书……” 他的多嘴多舌还没说完,就被锦哥的一记眼刀截去了话尾。 “锦哥儿?好名字。”那白凤鸣笑着,抬手去抚锦哥的肩。 锦哥警觉地后退一步,后背却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顿时,她的鼻翼间飘过一阵如被太阳晒过般的温暖气息,一只大手抢在白凤鸣之前,落在她的肩上。 第二十五章 ·捧场 “不是说,你要回家准备下一场的吗?” 周辙的手沉沉落在锦哥的肩头,冷冷瞪着眼前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 他一眼就认出了白凤鸣。他知道,此人是晋王的爪牙,且一向心狠手辣。和喜好女色的护国公不同,他偏爱少年,还偏爱良家少年。而那些被他看上的良家少年,最后却往往都不明不白地死于护城河中。 周辙握着锦哥肩头的手不由紧了紧。 锦哥皱皱眉,却并没有挣扎,也没有甩开他的手。 白凤鸣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那弯弯的桃花眼中寒光一闪,便抬眼顺着锦哥肩头的手看了过去。 只见锦哥身后站着个身高比他还略高一些的青年男子,虽然那一脸络腮胡遮掩着五官,却依旧能隐约看出,是个品相不错的男子。他的眼中不由又闪过一道光芒。 这络腮胡,有着一双冷冽的眼眸。正是这双眼眸,竟意外地给他一种熟悉感。他觉得,他应该认识此人。 “这位是?”他挑着眼问道。 “这是我们少东家。”回答他的,依旧是多嘴多舌的小余。 “哦……”白凤鸣拉长着音,却是没再搭理周辙,而是低头对着锦哥弯眸一笑,道:“下午我去捧你的场。锦、哥、儿。” 他故意一字一顿、似品味般说着锦哥的名字,说得锦哥和周辙不由都皱紧眉头。然后他扭头用扇子敲敲小余的头,道:“我说,天字二号房在哪儿?还不快带路!” 直到小余领着白凤鸣拐过栏杆拐角,消失在天字二号房的房门内,锦哥这才皱着眉拂开周辙一直放在她肩头的手,然后又僵硬地道了声:“谢谢。” 周辙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皱起眉,道:“你最好离那人远点,他是京城有名的纨绔。” 锦哥没有吱声,只是默默横了他一眼,便转身|下了楼梯。 虽然她什么话都没说,周辙却仿佛听到她在说:你也离我远点。 &·&·& 锦哥到家时,比往常要晚了许多。郑氏已经先吃完了午餐,正在午休。玉哥和无忧则坐在桌边等着她。 因她没回来,无忧固执地不肯动筷子,玉哥也只好一脸无奈的陪着他。此时见她终于回来了,玉哥立马沉下脸,不悦道:“又疯到哪里去了?!” 锦哥没理会她,只是丢下随身的包裹,转身走到水盆前去洗脸。 等她洗完脸,一扭头,只见无忧站在她身后,殷勤地举着条干净的帕子,弯着眼眸看着她。她接过帕子,微笑着摸摸无忧的头。 见这二人如此这般的亲密,玉哥不禁又是一阵妒恨。明明整天贴身伺候他的人是她,可他却偏偏只跟锦哥的感情好!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冲锦哥怒道:“还不快坐下吃饭?!你每天只要坐在那里动动嘴就好,我可是干了一上午的活!又是洗又是涮的,你瞧瞧我的手,再瞧瞧你的!” 这倒确实是如此,因锦哥每天早出晚归,家务活大半都落在了玉哥身上,故而她的手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白净细嫩。 锦哥垂眼看看玉哥伸到她鼻尖前的手,微微一叹,弯腰拿过包裹,从里面掏出那锭银子往桌上一放。 玉哥不由两眼一亮,立刻忘了抱怨,身手敏捷地按住那锭银子,又拿起来掂了掂,弯着杏眼冲锦哥笑道:“得有五两吧?谁这么大手笔?” 偶尔,锦哥也会意外多得一些赏银,但一般很少有超过一两的,这五两一锭的整银子,倒确是罕见。 “谢礼。”锦哥先替无忧盛了饭,又拿起玉哥的碗替她盛了,皱眉看看仍痴迷地抚着那锭银子的玉哥,道:“先吃饭!” 玉哥翻着银锭看看底部的印记,笑弯着眼道:“是官银呢。”顿了顿,她忽然想起锦哥刚才的话,忙问道:“什么谢礼?谁的谢礼?清风茶楼那个少东家的?” 锦哥白她一眼,将盛好的饭碗往她的面前一放,道:“不是说干了一上午的活,饿了吗?” 玉哥也白她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那锭银子,又转转眼珠,向锦哥要求道:“姐,替我买盒郁香楼的香脂吧,你看看我的手!” 锦哥看看她的手,又垂眼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点了一下头,又看着无忧道:“再买只鸡,无忧有阵子没吃过肉了。” 无忧眨眨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跑回里间,转眼拿了只熟鸡蛋出来塞给锦哥。 锦哥讶然扬眉,“哪来的?” 无忧看向玉哥。 玉哥的脸微微一红。今天早上大魏又塞给她两只熟鸡蛋。加上昨天她藏起来的那一只,正好三只。她自己吃了一只,分了一只给母亲,另外一只则给了无忧。却没想到这小子竟藏起来没吃,如今竟献宝似的拿出来给了锦哥。 看着锦哥微皱起的眉,玉哥防卫道:“是大魏哥硬塞给我的,我可没跟他要!” 很早以前锦哥就知道,大魏会时不时避开胖妞妈给玉哥一些小吃食。而且,她还知道,玉哥偶尔会吃独食。但更多的时候,只要东西够分量,她还是会将得来的东西分给无忧和母亲。只是,大概是因为知道她不赞成,玉哥向来都是避着她做这些事的。 她将鸡蛋剥开,放回无忧的碗里,头也不抬地对玉哥道:“大魏家也不富裕。” “总比我们家强。再说,又不是我主动要的,他乐意给,谁也管不着。”玉哥就知道锦哥要教训她,不由不满地撅起嘴。 “你不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他也就不会上你的当了。” 锦哥抬眼看向玉哥,那严肃的眼神顿时惹恼了玉哥。她猛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压低声音怒道:“嫌我占人家便宜,有本事你每天都挣只鸡蛋回来给我们吃啊!”说完,也不吃饭了,丢下碗扭身进了里间。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有,无忧早就无视了两个姐姐之间的战争。他用胳膊捣捣锦哥,将掰开一半的鸡蛋塞到锦哥嘴边。锦哥只掐下一点蛋白,就又将鸡蛋塞回给无忧,却不由想到一句诗:贫贱夫妻百事哀。 不,她们应该是“贫贱姐妹百事哀”才对。锦哥苦笑。 &·&·& 锦哥下午的书场是在申时。 这个时辰,正是忙完午饭却又不到忙晚饭的时间,是一天中妇人们唯一可以松快一下的时辰。所以,下午的书场向来都要比上午的人多,且还都是些手里绣着花,嘴里聊着八卦的大妈大婶们。 往常,锦哥还在楼梯上,就能听到楼上那些妇人们叽叽喳喳的闲聊声,今天,楼上却是出人意料的安静。 锦哥心里一紧,不由担心起来。若是听客不多,只怕今天连给茶楼的场地费都挣不回来,那她答应给玉哥的香脂也就只能作罢了。毕竟,那不是什么吃穿之类的必需品。 想着玉哥生气时的胡搅蛮缠,锦哥不禁一阵头痛。 而当她夹着包裹上了二楼,一抬头,却意外地发现情况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今天的听客竟似格外的多。 她抬眼看去,却只见除了那些熟悉的妇人外,小小的茶座间竟多了两圈陌生的男客。一圈,是在头排的正中央;一圈,则在最末一排的角落里。 头排座位的正中央,是那位自称叫“白凤鸣”的白衣男子。四周围着他的,则是他的侍卫们。看到她上了楼,那人像敬酒般冲她举举茶杯,又暧昧地冲她挤挤眼。 此人的出现,锦哥一点儿都不意外,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坐在茶桌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那个黑衣男子,清风茶楼的少东家,周辙。 和白凤鸣一样,周辙的四周也围坐着他的侍卫,包括那位巨汉小五。看到她上了楼,那位少东家只是用他那冷冽地眼眸淡淡扫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喝着他的茶水。 这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一黑一白,简直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极端。坐在前排的那位,身穿一件衣摆绣着朵夸张牡丹花的白色绸袍,不管任何人看向他,他都报以友好的微笑和飞扬的媚眼儿,直惹得那些轻浮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一阵阵娇柔做作地细声尖叫。 而坐在后排的那一位,却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喝着茶,那身毫无装饰的乌黑皂袍衬着一双冷冽的眉眼,直吓得胆小的茶博士老孙都不敢轻易靠近那个角落,更别说是那些正被白凤鸣以眼色勾|引调|戏的妇人们了。 看看那两个男人,锦哥不由一摸耳垂,皱眉嘀咕了一句:“麻烦。” 而,让锦哥没想到的是,这场书局竟意外地顺利,那一黑一白两个男人竟都默默听着她说着那婆媳间斗智斗勇的故事,就连白凤鸣都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给她乱起哄鼓掌。 当惊堂木落下,那些妇人们满意地叹息着,一边讨论着今天的剧情一边散去时,锦哥也暗暗松了口气。至少,这下午场她是完美地混了过去。 她抬眼看向那两个男人。发现少东家周辙依旧沉稳地坐在那里低头喝着茶。而那个白凤鸣却已经半抬起身子,两只笑弯着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显然是打算过来跟她搭讪。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文士匆匆走到他的身旁,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什么。那白凤鸣扭头看看文士,再回头看看角落里的周辙,竟都没再看锦哥一眼,就起身走了。 第二十六章 ·线索 刚一进天字二号房的房门,白凤鸣就头也不回地问道:“消息确切?” 杜文仲挥手赶走白凤鸣那个身段妖娆的贴身小厮,低声道:“那位县尊大人有个不省事的儿子,就是那位丁衙内。当初县尊刚上任时,这位衙内看中这茶楼的生意红火,就想占了,却被人从黑白两道给堵了回来。衙内不服气,就派人手细细查了这家茶楼的底细。一开始,只查到西南马帮,后来又发现他们似和西南军也有联系,要不是县尊大人手下有一个幕僚以前在西南呆过,只怕还查不到南诏王的头上。” “南诏王。”白凤鸣用扇子扣着掌心,眯眼道,“太后和殿下一直想要拉拢他,可那位却一直态度不明。说起来,倒也难怪,他们司家可是有名的小心谨慎,不然也不会延续几世,成为咱大周朝仅存的一位异姓王……” 他忽然一顿,桃花眼又眯了眯,低声嘀咕道:“难怪觉得此人面熟呢……” 杜文仲没听清,不由向着白凤鸣靠近一步。 白凤鸣却嫌弃地后退一步,皱眉又问道:“可查清这茶楼到底是南诏王的产业,还是他给他那个短命女儿置办的陪嫁?” 杜文仲压抑下心里的不快,摇头道:“这茶楼,根系很深。就这南诏王,都还只是八分怀疑,暂时没个确切的准数。” “不用怀疑了,”白凤鸣一晃扇子,“我可以跟你打赌,这茶楼,定是那位南诏王给他女儿置办的嫁妆。”他又摸着下巴冷笑道,“好你个周辙,当真以为留这么一脸胡子,少爷我就认不出你了?!” 杜文仲则是一愣,“周辙?七少说的可是那位临沧侯府的大公子?” “正是此人。”见杜文仲一脸的疑惑,白凤鸣又摇摇扇子,道:“这里面关乎着皇室宗亲的一些秘事,你不知道也属正常。历来南诏王的子女都是要和皇室通婚的,这一任南诏王的子嗣并不盛,只一子一女。那位郡主打小就由皇家做主指给了临沧侯,可谁知那位临沧侯长大后竟成了个混不吝,成亲不到五载就活活气死了那位郡主。郡主过世才三个月,这临沧侯又由他老娘做主娶了他老娘的娘家侄女。听说,当时那位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子。为了这事,南诏王直把官司打到先皇跟前。后来还是由先皇做主,让临沧侯府封了那位郡主的陪嫁,并交给南诏王的人保管,说是等大公子成人后再交还侯府。” “噢,”杜文仲恍然大悟,“难怪都说临沧侯不待见那位长子呢,却原来因由在此!看来那位南诏王也是气糊涂了,他这么一闹,岂不是让大公子在临沧侯府十分尴尬?” 白凤鸣横了他一眼,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若不是闹出这么一场,只怕咱大周朝从此就再没一个异姓王了。正因着这郡主的事,才让他们家保住了王爵,逃过这一劫。” 顿了顿,他忽然用扇子点着下巴微微一笑,又道:“所谓报应不爽,那第二位临沧侯夫人,虽然有侯府老夫人的支持和皇家的偏袒,最终得了这正妻之位,却不想她自己竟败在一个小门小户女子的手上。没两年,那位临沧侯就移情别恋,喜欢上个穷秀才的女儿,直把这第二任夫人气得难产而亡,却是给现在这一位挪了位置。” 杜文仲恍然点着头道:“都说临沧侯命里克妻,却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这些故事。要说起来,也难怪这位大公子都快二十了,还没被封为世子。以前就听说这临沧侯府的老夫人偏爱二公子,侯爷独宠小公子,如今这位大公子又因殿前失仪被罢官去职,失了皇家的恩宠,只怕这侯府的爵位就更没他的份了。” ”殿前失仪。”白凤鸣闷笑一声,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但他并没有再继续吐露那些他所知道的□□,而是转头问杜文仲,“你可见过那位大公子?” “见过,”杜文仲摇着头啧啧赞道,“别说,果然不愧是京城第一美男,长得那叫一个俊美……” 白凤鸣挑眉指指隔壁,打断他道:“旁边一号房的那个大胡子,这茶楼的少东家,你可见过?可觉得他眼熟?” 杜文仲自然见过。可被白凤鸣这么一说,他才突然发现,除了那一脸络腮胡,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位少东家到底长什么模样。 白凤鸣“唰”地一下甩开扇子,弯着眼眸阴笑道:“以为留一脸大胡子就让人认不出来了?少爷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就是那位大公子,南诏王唯一的外孙。”他又看看杜文仲,笑道:“既然如此,杜公,这茶楼的背景,还需要再查吗?” 杜文仲最讨厌白凤鸣这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模样。虽然心里厌烦,他表面却还是装出一副信服的模样,举着大拇指道:“果然还是七少眼光毒辣,学生竟都没认出来。”顿了顿,又道:“那位丁衙内,今晚在花船上设了宴,说是要宴请七少。七少可去?” “只怕是代表他那个蠢货爹吧!”白凤鸣轻蔑地一合扇子,冷笑道:“那蠢货,这都几天了,竟连一个疑犯都没抓着,还有脸逛花船吃酒宴!” 他忽然一顿,扭头望着杜文仲道:“这周辙,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 杜文仲不由也皱起眉。两人对视一会儿,不等白凤鸣再开口,那杜文仲就弯腰一礼,道:“学生这就去安排。”他刚走了一步,又扭头问道:“那,衙内那边?” “那就给他个面子吧。”白凤鸣潇洒地一挥扇子,进了里间。 &·&·& 当林岳峰来到清风茶楼时,发现周辙正坐在二楼,夹杂在一堆老头老太太中间,听着一个少年说书先生说着一段十分无聊的家长里短,不禁摇头笑道:“我看你是闲得慌了,竟听起这种书来。” 周辙将手放在唇边,示意他轻声,然后拉着他坐下。 今天,白凤鸣并没有出现。周辙注意到,宋谨言看到前排空着时似微微松了口气,可再看到他后,那眉头则又皱了起来。 这宋谨言,真的很喜欢皱眉。 台下的锦哥,为人沉默,脸上似乎除了皱眉之外就很少有什么其他表情。而台上的宋谨言则是另外一种模样,嬉笑怒骂,挥洒自如,竟将邻里间的吵架斗嘴模仿得惟妙惟肖。 直到锦哥说完今天的段子,周辙这才领着林岳峰上了三楼。 “知道我这隔壁住着谁吗?”一进门,周辙就问林岳峰。 “我哪知道!”林岳峰白了他一眼。 “白凤鸣。” “谁?”林岳峰抓了一会儿脑袋才想起此人,忽然哈哈一笑,拍着周辙的肩道:“那家伙啊!都说他喜好男色,莫非他是追着你这京城第一美男来的?” 周辙嫌恶地拍开他的手,冷哼道:“找死!” 林岳峰知道,他这一句“找死”是在一语双关,不由又闷笑了两声,然后才收起戏谑正色道:“听说那小子很得晋王的赏识。他怎么好好的京城不呆,无缘无故跑来这里?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你说,他们是不是嗅到了什么?” 周辙摇头:“若是嗅到什么,也该是淮左营里先有反应才对,他在这个小镇上能做什么?” 沉思了一会儿,林岳峰又道:“是不是他也在找你说的那个什么线索?” “不可能,”周辙再次摇头,“若是要捣乱,从淮左营下手岂不是更容易?” “也对。”林岳峰点着头,又陷入沉思。半晌,抬头问周辙:“他认出你了吗?” “难说,”周辙摸摸留了近半年的络腮胡,“出京后我就留起了胡子,应该一时半会儿还认不出我来吧。” “切,”林岳峰嗤笑一声,“你那脸大胡子,也就骗骗那些不熟悉你的人。”说着,又斜瞅着他坏笑道:“换作别人,你这一招或许管用,可换作是他,就未必了。若是人家真把你当作心上人,特意追着你而来,哪怕你以麻袋套头,人家照样也能认出你来!” 一句话顿时说得周辙恼怒起来,伸手就去擒林岳峰。林岳峰又岂能让他擒住,哈哈笑着架开他的拳头,“小心你的伤。” “你少气我就……” 周辙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窗外的一声大叫打断。他忽然一收手,转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去。 林岳峰一阵疑惑。 这时,窗外又传来一声大叫:“无忧!还躲,我就知道是你!” 似乎有热闹!林岳峰赶紧跑到窗边,也跟着周辙一同往外看去。 窗外,远处是浩淼的鄱阳湖;近处,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屋宇;脚下,是茶楼的后院。后院里,一个大约七八岁年纪的小男孩正低着头,将一根短竹枝藏在身后。他的面前,站着一脸气愤的茶馆跑堂和老掌柜。 “您瞧瞧,这孩子,又拿着那玩意儿乱舞,看看,差点又把花盆打破了!”那跑堂的向老掌柜告着状。 那孩子偷眼看看老掌柜,再看看那个跑堂的,再次低下头去。 原来是孩子淘气。林岳峰自觉无趣,正要转身走开,忽然听到身旁的周辙扬声叫道:“无忧。” 楼下的男孩顺声抬起头,在看到周辙时,他的两眼蓦然一亮,顿时弯起眼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见周辙转身要走,林岳峰赶紧一把拉住他,“这孩子是谁?” “线索。” 第二十七章 ·好人 周辙来到后院时,无忧正弯着眼眸,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那里等着他。那笑容,纯净得犹如头顶上万里无云的蓝天,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喜悦。 周辙并不擅长和孩子打交道,站在无忧面前,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两人正弯着眼眸对望着傻笑,却不想林岳峰忽然从周辙身后窜出来,一把将他推到一边,蹲在无忧面前笑道: “哟,真是个标致的小人儿!这就是救你的那两兄弟中的弟弟?” 下楼时,周辙粗略地向林岳峰说明了他和无忧认识的过程。这对兄弟,立刻就引起了林岳峰的兴趣。 虽然此刻的林岳峰笑语晏晏,可无忧的笑脸还是忽地一下就没了。他警惕地倒退一步,面无表情地望着林岳峰,那严肃的神情竟跟锦哥一模一样。 周辙无来由地心头一软,伸手推开林岳峰,低头对无忧道:“别搭理这家伙,他经常这么疯疯颠颠的。” 无忧眨眨眼,果然不搭理林岳峰,绕开他上前拉住周辙的手,抬头冲着周辙弯起眼眸。那笑容里,尽是一片崇拜和信赖,直看得林岳峰心头泛起阵阵酸意。 和周辙不同,林岳峰喜欢小孩,也自认为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他们二人站在一起时,他往往要比周辙更受孩子欢迎。这几乎还是第一次有孩子在两人中选择周辙而不是他。 &·&·& 锦哥捧着玉哥要的香脂走出郁香楼,一抬头,视线正和两个站在街角的泼皮对上。 这两个泼皮,明显不是镇上的人。自打赵五哥找着亲人,全家搬离石桥镇后,这镇上的泼皮们就变得群龙无首,甚至还陆续被外地一些陌生的泼皮侵占了地盘。听说,其中不少是在县城争地皮失利后转战石桥镇的破落户。 想到近几个月以来镇子上的混乱和麻烦,锦哥不禁一阵皱眉。前几天,因高家失窃,官府四处搜捕,使得这些泼皮们不得不有所收敛,如今官府才刚一收队,这些人就又出来了。而且,只怕会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锦哥垂下眼,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两个泼皮,一边将那盒香脂小心塞进腰带里,一边扭头四下张望。见不远处过来几个边走边大着嗓门闲聊的妇人,她赶紧一转身,紧紧跟在她们身后,一同往清风茶楼的方向走去。 在她身后,那两个泼皮果然晃晃悠悠地跟了上来。 锦哥心中顿时一紧。在茶楼四五年,她深知被这些人盯上的利害。只是,却是不知今日他们是偶然选择她为下手目标,还是专门针对她。若是有意专门针对她,又不知她是因为露了白,还是因为她无意中惹了哪一路神仙。 顿时,锦哥脑海里跳出清风茶楼那给她“捧场”的一黑一白。 不,不可能是那个黑的。那人一看就是宁愿选择面对面厮杀也不愿意背后下手的人。 只眨眼的功夫,锦哥就排除了周辙,将疑点集中在那个叫白凤鸣的身上。 白凤鸣看她的眼神,虽说是她头一次亲身遭遇,却并不陌生。在下九流中厮混至今,台面下那些不堪入目的污淖故事,就算没有亲身经历过,总是耳闻过的。 有那么一刻,锦哥想着要不要向三哥求助。可想到万一三哥跟泼皮们冲突起来,惹来官府的注意,她便歇了这样的念头。 只能指望着这一场混战能像三年前那样,赶紧再出一个赵五哥那样的领军人物了。到时候,她只要按份例交足了保护费,自然也就没有这等麻烦了。 唯一庆幸的是,清风茶楼的背后站着马帮,想来这些人还没那胆子冲了马帮的场子,她只要在上工和放工的路上小心注意,应该就能避开这些该死的吸血鬼。 不一会儿,她便跟在那些妇人身后来到清风茶楼后门的巷口。她冲那几个妇人的背影暗暗道了一声谢,又看了一眼仍然跟在身后的那两个泼皮,盘算着只要她动作够快,应该能在他们发现之前溜进清风茶楼的后门。 然而,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巷子里堵着一辆送货的马车。只转眼间,那两个泼皮就把她堵在了墙角和马车之间。 “想跑?!”两个泼皮一左一右逼过来,坏笑道:“哥儿们注意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小先生。听说你在这清风茶楼里的生意挺红火?我们兄弟也没其他意思,就想沾点光,借点银子使使。” 面对这些泼皮,锦哥向来十分听话,当即沉声道:“都是道上混的,哥哥们有困难,兄弟没有不出手相帮的道理。这些钱虽不多,也是兄弟的一点心意。”说着,抽出荷包远远扔了出去。 一个泼皮跑过去捡起荷包,打开一看,不由沉下脸,上前对着锦哥就是一脚,骂道:“你当打发穷鬼呢?就这几文钱?!” 锦哥被他这一脚踢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口蹲下,喘息道:“小、小弟也是、也是穷人。” “穷人还上郁香楼买脂粉?!”另一个泼皮又在锦哥身上补了一脚,骂道:“有钱养粉头,倒在我们兄弟跟前哭穷!从明儿起,你每天必须得给我们兄弟一天一两银子,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锦哥一皱眉,这就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敲竹杠了,这明显是来抢地盘的。她转身背对着那两人,以手护着头,道:“这里是铁头帮的场子,你们就不怕他们找你们麻烦?!” “哈哈,”那两人狂笑一声,果然对着锦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那些倒霉蛋,前几天就被官府抓走了。从今儿起,这条街就是我们兄弟的!” 锦哥不由一阵皱眉。在赵五哥之前,这寺前街上也曾经历过一阵子混乱。那时,几乎每换一回帮派,她和那些在这条街上讨生活的人就得被这些泼皮无赖们暴打一顿。她抱头蹲在那里,任由那两人踢打着,心里却是想着,明儿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无忧再跟着自己了,只怕这镇子上又得有一阵子不得安宁。 直到这二人立完威,锦哥又按着惯例和他们讨价还价确定了新的份例银子,那二人这才满意地离开。临走时,到底还是搜刮走了那盒香脂。 见他们走远,锦哥这才站起身,仔细清理着自己。还好,没打在头脸上,明天还能登台。只是,衣服上那几块脚印却是没办法去掉了。锦哥左右看看,见四下没人,便躲到马车后,脱下衣服,用鞋底沾着路边的污水,在那几个明显的脚印上涂抹起来。 &·&·& 周辙觉得很奇怪,一般来说,林岳峰比他更有孩子缘。可偏偏无忧似乎更喜欢缠着他,不管林岳峰怎么引诱,他都不加理睬,只是笑弯着眼眸,拿着手里那根短竹枝乱比划着,似乎是在说那天他和那些刺客缠斗的事。 “你想学?”周辙问。 无忧笑弯着眸点点头,以表情问道:“可以吗?” 周辙摸摸胡子,道:“若是你哥哥不反对,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过,事先说好,这练武可是很苦的。” 无忧坚定地点点头,又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不怕苦。 周辙正教着无忧怎么扎马步,忽然,后门开了,锦哥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无忧一扭头,看到如此狼狈的锦哥,忙丢下周辙跑过去,紧紧拉住锦哥的衣摆,抬头忧虑地望着她。 锦哥低头看看无忧,她知道,她的伪装没能骗过无忧。她伸手摸摸无忧的脸,依旧按着想好的借口笑道:“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和无忧一样,周辙也不相信她是摔了一跤。没人摔跤会摔得前心后背全都是泥。 “怎么回事?!”他皱眉问道。 锦哥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周辙,不禁也跟着皱起眉。 “没什么,不关你事。”说着,她拉着不肯松开她的无忧,一瘸一拐地往厨房过去,打算拿了她放在那里的包裹回家。 却不想那周辙横跨一步,堵住她的去路。 “你确定你只是摔了一跤?!” 旁边,林岳峰也跟着笑道:“你这模样,怎么看也该是摔了有三五跤。” 锦哥冷冷扫了那二人一眼,“对,确实是摔了三五跤。”说着,她绕过周辙。 周辙飞快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却正巧抓在那处青瘀之上。锦哥忍不住小声倒抽了一口气,周辙想都没想,就粗鲁地撸起她的衣袖。 锦哥大惊,劈手就甩了周辙一记耳光,捂着衣袖急急后退。 就连无忧也一改刚才对周辙的亲热,拿着断箫当剑似地指着周辙,将锦哥护在身后。 周辙的眼神微微一闪,心头的疑云顿时更重。林岳峰也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你受伤了。”他指着锦哥的胳膊道。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她胳膊上的一团青紫却是确凿无疑。 锦哥的脸此刻已经涨得通红,刚才无故被打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她抬起头,两眼喷火地瞪着周辙:“那又怎样?!” 无忧一听周辙说她受伤了,顿时收回断箫,扭身去拉锦哥的胳膊。大概正好也按在了锦哥的伤口上,锦哥忍不住又倒抽了一口气。 周辙赶紧上前拉开无忧,对锦哥道:“我那有药。” 无忧抬头看看周辙,确定他全无恶意后,眼神中的警戒这才全然消退,又扭头恳求地看向锦哥。 锦哥看看无忧,再看看周辙放在无忧肩上的手,无来由地一阵不快。 “谢谢,不用。”她生硬地拉回无忧,绕过周辙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林岳峰摸着下巴道:“这小子,怎么反应跟个女人似的?!” 周辙猛地一扭头,盯着他道:“你也觉得他像个女人?!” &·&·& 回家的路上,锦哥不想让无忧将自己当个伤患那样搀扶着,可看看他紧绷的小脸,只得放弃了。 “你好像挺喜欢那个周辙。”锦哥道。 自打那次受伤后,无忧就对外人的触碰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可这仅见过几面的周辙竟能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锦哥想想就想皱眉。 无忧对着锦哥拍拍胸口,又指指眼睛。 锦哥冷冷一笑,道:“你觉得他是个好人?谁知道呢,在你不知道他要利用你干嘛之前,每个人都是好人。”顿了顿,又低头对无忧道:“最近你和玉哥都不许再到镇上去,镇上大概又要乱了。” 第二十八章 ·井台 墙头的瓦片发出一声轻响,玉哥猛地惊醒,抬头看向窗外。却原来是莲花庵师父们养的那只大花猫又在她家的后墙上散步了。 见她看过来,那只花猫停下脚步,隔着窗户冲她轻蔑地“喵”了一声,便跳回莲花庵中去了。 玉哥两眼空茫地望着那只猫消失的地方,脑中一片初醒的混沌。 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正坐在观元巷旧宅的廊下,看着无忧追着丫环玩耍。身后,锦哥在窗下练着描红,太太和母亲则坐在堂前闲话着家常,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和美好…… 一阵锥心刺痛闪过,玉哥忍不住闭上眼。儿时的美好,只能反衬出眼前的困顿和无助,所以她讨厌做梦,也讨厌回忆起过去。每每遇到这种时候,她的心里总会升起一股不知道该去恨谁的愤怒和烦躁。 玉哥睁开眼,这才发现她正趴在母亲的床头,郑氏的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靠着床头也睡着了,大概她也在做着和她刚才类似的梦,此时母亲那常年紧锁的眉头竟松开了,唇角似也挂着微微的笑意。 玉哥心头一酸,不忍惊醒她,便轻轻从她的手下抽出自己的手,一边起身走出布帘,一边伸手去揉紧绷的面皮。 一大早,她就和锦哥大吵了一架,然后就抱着郑氏痛哭了一场,以至于哭得脸皮都紧绷了。 昨晚,锦哥突然告诉她,答应她的香脂不能给她买了。玉哥虽然失望,却也没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家里的境遇还没好到可以给她买那种奢侈品。可今天一早,当她发锦哥换下的衣裳上尽是一片污渍时,她忍不住发了脾气。 比起讨厌做饭,玉哥一向更讨厌洗衣服,可偏偏锦哥还总是不爱惜,老是让衣服沾上一些难以清洗的污渍。而更让她生气的是,无忧再次像以前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就站在锦哥一边。 这白眼狼,下次再有什么好吃的,再也不给他了! 玉哥一边发着狠,一边愤怒地瞪着木盆里的脏衣服。她真该把这些衣服就扔在这里,叫锦哥回来时自己洗,看她下次还爱惜不爱惜! 发完狠,她颓然往桌边一坐,又开始默默垂泪。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锦哥为了这个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她之所以找锦哥的麻烦,很大程度是在迁怒。因为她不知道她该去恨谁。 无声抽噎了一会儿,玉哥抹抹泪,起身给自己洗了一把脸,端起那盆脏衣服,板着一张脸出了门。 巷尾,看到她出来,小吴秀才赶紧咳嗽了一声。 玉哥没心情搭理他,头也不回地往井台边去了。 来到井台边,见井台边围着几个附近巷子里的住户,玉哥便忙收敛起沉郁的心情,脸上堆起柔柔的笑,轻声细语地招呼道:“李婆婆好,赵婶好,花姐姐好。” 在井台边洗着菜的李婆婆和赵婶都很喜欢后巷里这个嘴甜相貌也好的小姑娘,便都仰头冲玉哥笑着招呼道:“玉哥也来洗衣裳啊。” 只有花姐冲着玉哥白了一眼,冷哼一声,嘲道:“哟,都是要做秀才娘子的人了,怎么还要你自己动手洗衣裳啊?好歹也该有个小丫环老妈子伺候着才是。” 玉哥的眉微微一皱,从睫毛下飞快地看了花姐一眼,又以委屈巴巴地眼神看向李婆婆和赵婶。 若是往常,这些婆婆婶娘们总会受不住她那救助的眼神,主动出来替她说话,今日却不知为什么,那两人都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咧嘴笑着望向她和花姐。 只微一转眼珠,玉哥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心中不由冷冷一哼。 井台边,向来汇聚了附近所有的家长里短。这四五年间,玉哥不仅从这里收集了不少故事桥段供锦哥说书之用,还从这些故事桥段中将附近人等的种种心态揣摩了个透彻。这些人,对于比自己弱小的人向来都不吝于伸手相帮,但对于那些比自己过得好的人,哪怕对方只是稍稍露出那么一点要过好日子的苗头,都会引来这些人的同仇敌忾。 怕是小吴秀才对她说的那些话已经传了出去。 想到这,玉哥的眉不由又皱了皱。她对小吴秀才有一番打算确实不假,却绝不是把自己贱卖给他为妾的那一种! 她放下木盆,一脸纯真地问花姐:“花姐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见玉哥一脸童叟无欺的率真模样,李婆婆和赵婶对视一眼,不由全都扭头看向花姐。 花姐的年纪和玉哥相仿,向来看不惯玉哥那副风一吹就要倒的娇柔模样,偏偏周围那些小伙子们就只吃她这一套,只要玉哥一出现,那些人就会像只苍蝇似的只围着她打转。如今再被李婆婆和赵婶以怀疑的眼神那么一看,花姐顿时就恼怒了起来,将手里正在洗着的衣服往木盆里一扔,站起身指着玉哥道:“你敢拍着胸脯说,那小吴秀才没说要娶你?!我可听他们家的老妈子说了,小吴秀才这两天连书都不念了,天天求着秀才娘,要他娘同意你俩的丑事呢!” 玉哥本来在家里就是受了气出来的,此时更是气得小脸煞白,眼中顿时泛起泪花,颤声道:“花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都从来没跟那位小吴秀才面对面说过一句话,又哪来的‘丑事’二字?!他要娶谁,又关我何事?!姐姐若是觉得我哪里惹了姐姐,尽可以找着理由来打我骂我,妹妹我绝不敢有半点怨言。可若是因为那小吴秀才要娶亲惹姐姐不痛快,姐姐就该找那小吴秀才去才是,在这里拿我撒什么气!”说着,便抱膝蹲在那里“呜呜”哭了起来。 一旁,李婆婆和赵婶不禁同时“哦”了一声,再扭头看向花姐时,目光里就多了一层暧昧的意味。 花姐脸一红。这小吴秀才的父亲也是个老秀才,故而那吴家也算得上是这附近数得着的书香世家,且不说他家尚有良田百亩,小吴秀才本人也生得眉清目秀,因此,这一带就几乎没有没对他动过心的女孩儿。此刻被玉哥这么一点破,再被众人用那种暧昧眼神一瞅,花姐自己先受不住了,拿起木桶就将桶里的水泼向玉哥。 那玉哥明明蹲在地上捂着脸正哭着,可就在花姐拿起木桶泼她的那一刹那,她却忽然飞快地起身闪开。顿时,那一桶水兜头泼在一个不幸正巧从巷口冒出来的无辜路人身上。 而且,还是个锦袍玉带,牵着匹高头大马,他们这贫民窟里不常见的富贵路人。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林岳峰暗暗咬牙,今天出门之前,他真该好好看一眼黄历才是!先是被突然从野竹林里窜出来的无忧吓得差点惊了马,眼下又被人兜头浇了一头一脸的水! 他气愤地一扭头,带着杀气的目光如剑一般刺向那个拿水泼他的人。 那个拿水泼他的凶手,此刻手里仍然拿着凶器,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这凶手,竟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见自己闯了大祸,顿时吓得站在那里瑟瑟发抖起来。 井台边,还有四五个大大小小的妇人,也都被这场变故给吓着了,不约而同都住了手中的活计,抬头望着他。只有最靠近他的那个穿着件素净蓝衣的女孩没在看他。她正看着那个闯祸的小姑娘,眼神中是再明显也不过的幸灾乐祸。 可是,当她开口时,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另一番体贴周到。 “这位大哥不要生气,花姐姐她不是有意要泼你的,她只是一时失手。”玉哥只草草瞭了那个倒霉蛋一眼,就扭过头去对花姐道:“快过来帮人家把身上弄干净啊!这件绸衫很贵的,好像是蜀锦,不知道能不能经水。” 顿时,花姐被她吓得扔了手里的木桶,捂着脸痛哭起来。且不说是什么蜀锦,就只是普通的绸衫,她也赔不起啊。 看着玉哥在那里一脸关切地煽风点火,林岳峰不禁一阵鄙夷。他的父亲老宁国公是个老不修,家里的姨娘多得几乎可以组成一支娘子军,故而他打小就看惯了女人的各种花招,玉哥那点浅显的招术还入不了他的眼。 他皱眉看向玉哥,这才发现,这表里不一的小姑娘竟长得出人意料地漂亮。且,还不是一般意识上的漂亮,而是一个真正的美人级的美人儿。 玉哥本来只想着抓住机会拿花姐出气,此时感觉到那个倒霉蛋看向自己,她的心中不由一紧。几年前,那几番危险的遭遇也让她深深认识到,自己这张脸既可以让自己占尽便宜,同时也是个惹祸的根苗。这么想着,她刚要低头,却忽然从眼角看到,那人牵着的高头大马上还坐着一个孩子。 “无忧!” 玉哥大惊。马背上的孩子竟是无忧!而且,他的额头一片红肿,脸颊上也有擦伤。 “我弟弟怎么受伤了?!” 一着急,玉哥再也顾不得在人前装淑女,张牙舞爪地瞪向林岳峰。 第二十九章 ·瘀青 “他是你弟弟?” 林岳峰看看无忧,再看看玉哥。 这女孩,刚才还在人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见弟弟受了伤,转眼间就变成一头护犊子的母狮。 偏偏被护的那只小犊子似乎还不领情。 无忧此时仍在为早上玉哥刁难锦哥的事生着气,见玉哥向他伸过手要抱他下马,硬是扭过头去不予理睬。 直到这时,玉哥才看到大魏也跟在马后,便问他:“怎么回事?我弟弟怎么受伤了?” 大魏冲她张张嘴,还未开口,就听林岳峰在她身后道:“你弟弟突然从野竹林里窜出来,差点撞上我的马。” 而更让林岳峰郁闷的是,明明他跟无忧在清风茶楼已经算是认识了,可这孩子还是对他充满了警觉,连要带他上医馆,他都坚决不肯。 听林岳峰那么一说,玉哥顿时柳眉倒竖,瞪着他指责道:“你就不能骑慢一点?!” 林岳峰一愣,周围更是响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这石桥,是进出石桥镇的要道口,四周又都是贫民窟,哪一年不会出几起被撞伤的事故?遇到好心的,会给一些药钱;若是遇到蛮横的,不仅没药钱,还有可能会被说是撞伤了自家的马而再挨一顿揍。 玉哥也愣了愣,一下子反应过来,脸色不由一白。 见玉哥生气,大魏不禁一阵慌乱,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位官爷倒是要带无忧去医馆的,可、可无忧不肯跟他走,这位官爷说、说是认识锦哥,非、非要送无忧回来,我就领着他们来了……” 官爷?!玉哥眉头一皱,怀疑地看着林岳峰。 林岳峰却是咧嘴一笑,将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忽哨。顿时,巷口处响起一阵马蹄声,七八个军士打扮的人出现在玉哥眼前。 见玉哥忍不住抱紧马背上的无忧,林岳峰又是咧嘴一笑,望着她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你。你弟弟不是无缘无故从竹林里跑出来的,我看到有个人在后面追他。” 玉哥一惊,抬头看向无忧。 无忧看了玉哥一眼,抿着唇抓紧那根从不离身的断箫。 &·&·& 锦哥没想到,昨天才被两个泼皮堵过,今天竟又被人给找上了茬。 而且,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寺前街上。 “听说,昨天你给那外三路的斜眼上了供?” 堵住锦哥的,是镇上的泼皮,外号“大金牙”。此人以前曾是赵五的手下败将,自赵五得胜后,他就再没在镇上出现过了。大概是听到赵五离开镇上的消息,如今又杀了回来。 锦哥抱紧怀里的包裹,被那三个泼皮逼着退进路边的小巷里。看到这一幕的人全都纷纷避走,没有一个上前阻止。当然,锦哥也没想过会有人敢于出面挑战这些无赖。 想到今天大概又要免不了一顿揍,她只沉声要求道:“别打脸。” “别打脸?!哈哈,他叫老子不许打他脸!”大金牙指着锦哥哈哈笑道,“就一个下九流的说书先生,还敢指使老子?!”说着,兜头就给锦哥一耳光。 锦哥早有准备,及时后退一步,举起胳膊护住头脸。大金牙的那一巴掌狠狠砸在她的胳膊上。 她的反抗顿时激怒了大金牙,他大骂一声,挥拳就冲着锦哥冲了过来。 锦哥本能地往地上一蹲,抱着头闭上眼睛,等着那即将落在身上的重拳。 只听“嘭”的一声响,那拳头击打*的声音清晰可闻,但她身上却并没有传来疼痛。 锦哥疑惑地睁开眼,从胳膊下往外看去,却只见那个名叫小五的巨汉只用未受伤的那一只手,就将围着她的三个泼皮打得满地找牙。 在他身后,周辙满脸铁青地向她走了过来。他一把攥住锦哥的胳膊,将她拉出小巷,头也不回地对那个巨汉小五道:“人棍。” 锦哥没听明白,便扭头看向那个巨汉,不想那周辙却拉着她大步向前走去。锦哥一个不留神,便被他拉得个趔趄。她恼怒地站住脚。可那周辙却是不顾她的抵抗,冷冷瞪她一眼,又拉着她往前走去。 锦哥看看四周围那些好奇的目光,只得咬牙暂时顺从了他。 和周辙不同,她是“小先生”,这镇子上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人,她还要一直在这镇子上讨生活,可丢不起那个人! 怒瞪着周辙的背影,不知为什么,锦哥的心中却是微微一颤,有一股莫名的酸涩渐渐塞满她的胸臆。 这种感觉锦哥并不陌生,每当她觉得疲累,觉得委屈,觉得再也支撑不下去时,这种感觉总会冒出来,会让她觉得自己十分的软弱、无助。 众目睽睽之下,锦哥被周辙拖进清风茶楼。 见周辙进来,老掌柜忙起身迎了上去。可看看他铁青的脸色,他什么话都没敢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锦哥拖上三楼。 上了三楼,周辙一脚踢开天字一号房的房门,惹得隔壁的白凤鸣都伸头出来看是出了什么事,却只看到一号房的房门被人猛烈甩上。 周辙将锦哥按在鼓桌边,伸手就要去挽她的衣袖。 锦哥大惊,赶紧按住袖口。 周辙抬眼,盯着她的双眸道:“我知道你是女人。” 锦哥一怔。 他又道:“既然你穿着男装,那我就当你是男人。给一个男人上药,应该没什么忌讳。”说着,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便将她的衣袖往上推去。 大概是因为常年的操劳,锦哥很瘦,她的手臂则更是纤细,细得让人感觉仿佛不用费力就能折断一般。 想到刚才他曾那么粗鲁地拉着这么纤细的手腕走了一路,周辙不禁一阵后怕。而当他看到她那皓腕上一圈清晰的指痕时,则更是后悔不叠。 在这圈指痕的上方,靠近手肘处,有着一大块青紫的瘀痕。那块青紫,竟意外地衬得锦哥的肤色更加白净如脂。 周辙忍不住抬头看向锦哥。 长大后的锦哥,和他印象中的那个小女孩多少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小时候的她生得唇红齿白,刘海覆额。如今的她却是将一头乌发全都高高束在脑后,露出一个高而饱满的额。额下,那两道平直的黑眉和圆圆的杏眼倒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她的脸颊和嘴唇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红润健康,显得有些苍白。可见,这些年她的生活过得很清苦。 周辙垂眼片刻,然后再次抬头看向她时,目光中多了一丝深沉。 也幸亏这锦哥儿的五官缺少了一点女孩儿的精致,不然也不可能扮了这么多年的男孩都不曾被人识破。 “坐着别动。”他暗含威胁地狠狠盯了她一眼,转身进了里间。 见周辙进了里间,锦哥微微动了动身体。她想,她该趁着这个时机逃走,却不知为什么,在起身的刹那,她竟有一丝犹豫。她还没搞懂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时,周辙已经拿了药酒出来了。 “坐下!” 他冲她低喝一声,将药酒放在桌上,又拉起她另一条手臂检查了一下,见那条手臂上没有伤,这才转身坐在她身旁的另一张鼓凳上。 “有点痛,忍着点。” 他说着,将药酒倒在掌心里搓热,然后轻轻敷在她的伤处。 也不知是药酒的作用,还是周辙掌心的灼热,感觉到伤处传来的一阵阵热度,锦哥的脸慢慢红了。她垂下眼,抬起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搁在桌边,将脸埋进胳膊当中。 周辙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由轻到重,在那伤处搓揉起来。只是,他的耳尖慢慢也染上一层红晕。 伤处传来的阵阵酸麻胀痛,几番令锦哥想要收回手臂,却都没能抵得过周辙的力道。 半晌,周辙终于放过了她。他松开她的手臂,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 锦哥蓦然抬头,看向他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含着一丝女儿家的羞恼。 周辙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锦哥只是穿了男装,但并不真是男人。他的脸颊微微一红,不禁庆幸,幸亏有那一脸大胡子的遮挡。 他抬手抵在鼻尖下轻咳一声,将那瓶药酒往锦哥面前一推,道:“那你拿回去自己上药吧。” 锦哥皱眉,“多少钱?” 周辙脸色一沉,“你非要跟我算那么清楚吗?” 锦哥抬眼看看他,沉默着将那瓶药酒往面前拉了拉,算是一种妥协了。半晌,她手指划着药瓶,嗫嚅道:“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周辙却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 锦哥皱起眉,也抬眼看向他。 “你先告诉我,那些地痞为什么缠上你?” 锦哥的眉不由又皱了皱。见周辙一脸的坚持,便道:“这事和你无关。” “你受伤了。”他指指她的胳膊。 锦哥很想说,她受伤跟他更没关系了,可看看他那又开始铁青的脸,想到被他抓住的把柄,她不得不忍住了。想了想,她又道:“这事其实跟我也无关,只是那些泼皮在争地盘,给自己立威而已。” 周辙皱起眉。 锦哥侧耳听了听楼下的动静,起身冲周辙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道:“今天多谢少东家出手相助,宋谨言无以为报,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请差遣。” 见她娴熟地行着男人的礼,说着男人的话,周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死寂着一双眼眸,指责他杀了她爹的那个孩子。 “就快开场了,我也该下去准备了。”锦哥说着,转身告退。 “等散了场,我送你回家。” 听着身后那人的话,锦哥皱眉扭过头去。却只见周辙已经站起身来,那高高的个头配着一脸的不容置疑,使她相信,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他都会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第三十章 ·护送 卫荣很着急,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铜管和那小女孩一样,仍然下落不明。身体才刚刚恢复了一点,卫荣就忍不住强撑着病体跑去那片野竹林外,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果然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暗卫派人在那片野竹林外守了好几天都没能有什么进展,他才刚一站定,就看到一个小男孩鬼头鬼脑地从那片野竹林里钻了出来。 因为隔得远,卫荣一时看不清他的相貌,但那孩子的体形却和他记忆中那个小姑娘的相差无几。他忙冲跟随他的那个暗卫打了个眼色,那人立马转身跟上那孩子。 只是,那孩子似乎十分机警,他的人还没靠近他,那孩子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竟扭头就跑。那年轻的暗卫刚刚入门,显然经验不足,竟也被他带着下意识地向前跑了两步。就在这时,正巧有一匹马从野竹林里冲了出来,那孩子一时收脚不住,眼看着就要被那匹马撞上,也幸亏马上骑手的驭术了得,一提缰,竟连人带马从那孩子头上窜了过去。那孩子吓得一下子扑倒在地。 四周的人不由全都惊呼着围了上去,卫荣也赶紧趁机跟了过去。 那骑士跳下马,跑到那个孩子身边,刚要伸手去扶他,那孩子推开他的手,竟自己翻身坐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不由都松了口气,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而卫荣却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孩子,竟就是那天竹林里的那个“小姑娘”! 镇上从来不缺闲人,更不缺喜欢卖弄自己消息灵通的闲人。站在人群中,卫荣都不用开口,很容易就打探到了这孩子的身世。在众人都感慨这么漂亮的孩子竟是个哑巴时,他却摸着下巴思量开了。 那位骑士似乎认识这孩子,但这孩子似乎很警觉,就连这熟人他都不相信,坚决不肯跟他去医馆。旁边,茶摊的老板娘自告奋勇,推着她的弟弟让他带那位骑士送这孩子回家。当然,她得到了几枚铜板的赏钱。 而就在这时,那孩子的目光和人群里的卫荣撞在一处。那孩子似受惊般闪开眼眸。 若说一开始卫荣只是猜测,现在他却是基本可以肯定,这孩子一定知道什么。 看着那孩子和那个骑士被一群闲极无聊的人簇拥着离开,卫荣给那个没有经验的年轻暗卫一个眼神,自己转身走了。 回到药铺,他正和老板马小心商量着,背后的门帘忽然被人撩开,他派去跟踪那孩子的年轻暗卫竟回来了。 “那、那孩子,领着一队官兵,过来了。”那暗卫喘着气,指着前方的店堂道。 &·&·& 药铺里,无忧牵着玉哥的手,打量着药铺的眼神里透着奇怪的警觉。玉哥也是一脸警觉。只是,引起她警觉的人是林岳峰。林岳峰则半挑着眉,低头望着无忧。 “这是药铺,不是医馆。” 说是要带无忧去医馆,可走到这镇上唯一的一家药铺门口时,无忧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走了,非要进这里。 玉哥暗暗白了林岳峰一眼,嘴里却恭敬地道:“官爷有所不知,我们这镇子小,药铺也当医馆使。” 而与此同时,她心里却在盘算着,不知能不能趁着那位官爷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跟马老板说一声,叫他把母亲的药钱也一起算上。 正这么盘算着,那位马老板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一脸病容的高瘦青年。 一看到那青年,无忧本能地抓紧玉哥的手。玉哥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盯着那个高瘦青年看,便也看了过去。 那青年五官端正,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若说有什么,大概就是那双眼睛略显阴沉了些。 她正暗暗打量着,却只见那位官爷忽然指着那病容青年道:“咦,你不是……” 林岳峰忽然想起,这卫荣好像是暗卫,只得住了嘴,谨慎地没有报出他的名字。 卫荣也暗暗吃了一惊,他刚才只顾着注意那孩子了,竟没有发现,这差点闯祸的骑士竟也是个熟人。 在暗卫初设的头几年里,暗卫和羽林卫之间经常会配合着做一些事,故而他对林岳峰还有周辙都不算陌生。只是近几年,暗卫渐渐自成一体,他们才不再有什么接触。 见林岳峰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表示认识自己,卫荣微一思量,便笑着揭开柜台上的盖板钻出来,冲着林岳峰行了一礼。 “小人卫荣,没想到几年不见,林将军还认识小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似有意若无意地看向无忧。 无忧拉紧玉哥的手,将身子藏在她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警觉地望着他。 想着他曾对这孩子露出的杀机,卫荣倒也不怪他会如此警觉地望着自己。若是换作他,大概会任由对方烂在竹林里,根本就不会给药铺通风报信。 此时,卫荣已经可以百分百肯定,铜管是在这孩子身上。想着这里面的关系重大,他只能按下性急,慢慢磨去这孩子对他的戒心。 近几年,随着熙景帝羽翼渐丰,暗卫的势力也日渐扩大。那林岳峰实在不愿意多接近卫荣,便扭头对柜台后的老板挥着手道:“这孩子摔了一跤,既然他们说你们也懂医,就派个人给这孩子看看吧,所有的药钱跟我结就好。”说着,又斜眼看向玉哥,似笑非笑道:“不知这么做,这位姑娘可满意?” 玉哥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位官爷。他看人时,眼神里满是轻蔑。看着他那副讨人厌的模样,她的眼微微一眯,低头以衣袖遮着脸,语带哽咽地道:“我弟弟虽然是被官爷的马撞了,可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官爷肯带他来看郎中,已经是仁至义尽,小女子不敢再有他求。”说着,从袖底看看药铺里那些买药的人,抽噎得更大声了。 看着那些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林岳峰心头一阵恼火,却又发作不得。这小丫头片子,嘴里说着他已做到仁至义尽,却又一副委屈到家的模样,叫任何人看了都会以为是他在仗势欺人,那丫头片子是敢怒不敢言。 他眼珠一转,哈哈一笑,拍着脑袋道:“看我,真是糊涂了,突然遇到这种事,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认识你哥哥,直接找他不就得了。”说着,就要派人去茶楼找锦哥。 玉哥一听就咬起了牙。这个时辰,正是锦哥在说书的时候。若是叫那几个军爷去捣乱,还不知道会让那些听客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她赶紧一低头,假装拭泪道:“官爷好心救助我弟弟,小女子已经是感激不尽,就不再麻烦官爷去找我哥哥了。” 见她推辞,林岳峰倒来了劲,笑道:“不麻烦不麻烦,你弟弟是因我而受的伤,跟你哥哥说一声,这本就是应有之意。” &·&·& 清风茶楼。 白凤鸣下楼时,发现他常坐的位置竟被人抢了先,不禁眯了眯眼。 他摇着扇子走过去,站在周辙身边笑道:“没想到大公子也喜欢听这种家长里短。” 周辙忍不住摸了摸胡子,看来这胡子的伪装效果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般好用。他歪头看看白凤鸣,道:“没想到七少也肯离开京城那种繁华地。” 白凤鸣呵呵一笑,拉开他旁边的椅子,恭敬地问道:“可以吗?” “不可以。” 周辙双手抱胸,倚在椅背上挑眉望着他,那高高在上的神情顿时让白凤鸣想起,此人虽然是只落了毛的凤凰,却依旧是一只凤凰,不是他这个只挂了个王府总管头衔的平民可以与之平起平坐的。 他的眼角微微一抽,压抑下瞬间升起的羞辱感,又温文地笑道:“啊,真是抱歉,小人逾越了。还以为大公子久不回京,会想要知道一些京城的事呢。听说上个月,太后娘娘的寿宴上,,府上的二公子可是拔得了头筹,很得太后娘娘的赏识呢。” “是嘛?这倒是件喜事,多谢七少相告。”周辙仍然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只冲他略颔了颔首,算是答谢他的好意了。 白凤鸣的眼角再次抽了抽,但他仍然没有退开,而是又热络地笑道:“早就听说大公子此番出京是巡察您母亲的陪嫁,却是想不到,在这淮左道竟也有您的产业。” 听出他言下的试探,周辙干脆转过身来,将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抬头道:“都说七少是吃喝嫖赌无所不精,却不知有什么大事,竟能让你抛下京城的万丈红尘来这穷乡僻壤?还是,我那七王叔有什么差遣?” 两人的目光轻轻一碰,白凤鸣闪开眼神,弯腰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王府的一点小差遣而已。” 周辙点点头,却是没有像白凤鸣所想的那样继续追问下去,而是不感兴趣地又扭回头去,只说了句:“既然是七王叔的事,那你就好好办差吧。”说完,竟像是不胜其烦地冲他挥了挥手。 白凤鸣的眼角再次一抽,弯腰更加恭敬地道:“小人在这里还要待一段时间,大公子若是有什么差遣,还请吩咐。”说着,转身走到周辙后侧的一张桌子后落了坐。 他刚一落坐,就听得周辙头也不回地冲着一直站在他身后护卫着的两个侍卫道:“小五,侯二,坐下。” 二人闷雷似地应了一声。侯二抽开最靠近自己的那张椅子老实坐下,小五却故意绕着周辙转了一圈,走到被白凤鸣拉开一半的那张椅子边,扭头看着他咧嘴“嘿嘿”一笑,这才大马金刀地坐下。 白凤鸣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三分。 &·&·& 惊堂木再次响起,听书的人纷纷起身散场。白凤鸣也正打算起身,却忽然发现,周辙竟又抢先他一步,向锦哥走去。他缓缓坐下,漂亮的桃花眼又眯了起来。 周辙走到锦哥面前,刚要开口说话,忽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咚咚”,有一个人逆着人流奔了上来。 “锦哥,你没事吧?!”朱成福几步冲到锦哥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锦哥一愣,“三哥?你怎么来了?” “听街上的人说,你被大金牙的人带走了,大哥一听就急了,让我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成福将锦哥上下左右打量了个遍,直到确认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又道:“铁头帮不是已经胜了吗?怎么又闹了起来?” 锦哥夹起包裹,摇头道:“好像是铁头帮的人都被官府抓走了。怕是这镇上又要有一阵子乱了。” “那,”朱成福道,“还是老规矩,我每天来接送你。” “不用。” 拒绝他的,竟是个男人的声音。朱成福扭头,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周辙,不由皱起眉。 周辙道:“她在我们茶楼说书,她的安全自然也该由我们茶楼负责。”说着,低头望着锦哥道:“可以走了吗?” 锦哥皱眉道:“多谢少东家的好意,不过不必了。”她又扭头对朱成福道,“三哥也不必费心,我路上小心些就是。” 她正说着,忽然听到又一个声音插|进来问道:“怎么?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锦哥抬头,却只见白凤鸣站在周辙身后摇着扇子望着她,那神情倒确实像是在替她担心,只是看着她的眼眸中闪动的光芒,无来由地令她警觉起来。 第三十一章 ·诡异 锦哥的脾气向来是不爱多话,若是她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别人非不肯听,一般来说她也就懒得再跟对方辩驳了。 故而,当锦哥回家时,身前身后竟多出一组奇怪的护送大军,而她也只不过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而已。 在她前方,是巨汉小五在开道;她的左侧,白凤鸣自以为潇洒地摇着扇子;右侧,三哥朱成福警惕地看看前又望望后;她虽然没回头,但脑勺后那如寒冰在脊的感觉告诉她,少东家周辙正在她的背后默默押送着她。 一组人马招摇过市,别说是那些小混混,就连过往的路人都自觉地远离他们三尺开外。 锦哥站住。 朱成福、白凤鸣,还有跟在她身后的周辙也同时站住。 她拧起眉,不悦地看看朱成福,再看看白凤鸣。 朱成福自以为理解她的意思,伸手将她拉到身侧,扭头冲着白凤鸣和周辙撵鸡似地挥挥手。 “你们跟着我们干什么?!” 白凤鸣笑眯眯地道:“我跟小先生也算是朋友,朋友有难,自然要出手相帮。我送他回家。” 朱成福沉着脸道:“锦哥自然有我护送,不用你们多事。”说着,又扭头瞪了周辙一眼。 周辙只沉静着一张脸,定定地望着他。 “你也用不着送我,”锦哥对朱成福道,“这光天化日的,镇上还没那么多泼皮。” “哼。” 身后传来一声含着讥诮的冷哼,锦哥顿时无语。她咬咬唇,猛地甩开朱成福的手,只当这些人不存在般继续埋头往家走去。 那几个人脚下竟连顿都没有顿一下,便又都跟了上来。 &·&·& 锦哥自以为这支队伍已经够奇怪的了,可当她在药铺门口遇到玉哥、无忧和林岳峰,以及一个站在药铺门口相送着他们的陌生青年时,情况忽然变得更加诡异了。 玉哥一看到锦哥,就拉着无忧向她扑过来,扯着她的胳膊,小声而急切地给她讲着无忧的遭遇。 无忧在看到周辙后,一下子挣脱玉哥的手,冲到他的面前,冲他弯起眼眸,那一脸的崇拜让锦哥忍不住一阵阵醋意横生。 周辙微笑着伸手揉揉无忧柔软的头发,抬眼看向锦哥。锦哥立刻扭过头去,拒绝与他对视。 旁边,林岳峰看一眼白凤鸣,再看一眼周辙,实在想不明白,这二人怎么会凑到了一处。 白凤鸣的目光则在卫荣和林岳峰之间扫来扫去。他也不明白,这药铺老板娘的病鬼外甥怎么会跟新任的淮左营督军搅在一起。 卫荣向着周辙微微弯腰行了一礼,心里暗暗盘算着,那孩子似乎和大公子有些交情,也许他可以利用周辙或他的哥哥慢慢接近他。只是,奇怪的是,这大公子怎么会跟那位七少混在一处? 周辙也觉得奇怪。他认识卫荣,也知道他在暗卫中小有地位。可是,他应该是暗卫总部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跟林岳峰站在一处。 几个人正相互打量猜疑着,那边玉哥已经说完了事情经过。最后,她拉着锦哥的衣袖又道:“这位官爷还说,不怪无忧乱跑,好像是有人在追杀他。” 任是谁听了这话,大概都不会相信,竟有人无缘无故要追杀无忧这么个小孩子。玉哥藏在锦哥的肩后,偷眼看着林岳峰。虽然她耍了点小花招,让那个冤大头替她结清了家里欠下的所有药钱,可一看到他看她时的轻蔑目光,玉哥就觉得吃亏的人还是她。 锦哥看看皱着眉的林岳峰,低头去问无忧,“有人追你?” 无忧点点头,拉着周辙的手看向卫荣。 卫荣心里微微一紧,望着无忧笑道:“许是别人跟你玩闹,一时不小心才追到大路上去的。” 此时林岳峰对于玉哥暗藏的挑衅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只对周辙怎么会和声名狼籍的白凤鸣混在一处感兴趣。他看看周辙,又歪头打量着白凤鸣,问道:“你不是晋王府的人吗?” 白凤鸣上前一步,冲着林岳峰弯腰一礼,笑道:“正是,林将军好记性。听说将军最近升任了淮左营督军?恭喜恭喜。” 别人听了林岳峰的头衔还罢了,朱成福则是脸色一变,站在他身边的锦哥几乎都可以听到他浑身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 她飞快地和玉哥对视一眼。 玉哥忙放开锦哥,改而拉住朱成福,笑道:“三哥,有阵子没见你了,你们铺子里可新添了什么宝贝?我们跟你一起去看看可好?”说着,也不等他答话,就强拉着他转身走了。 锦哥也伸手拉过无忧,向在场的众人默默弯腰一礼,扯着不情愿的无忧跟在玉哥和朱成福的身后也走了。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锦哥向来对“麻烦”二字反应灵敏,这里的空气里明显飘着“麻烦”的味道,她才不要夹杂其间。 见锦哥他们一行人走开,白凤鸣和林岳峰都不甚在意,只有周辙和卫荣的眼微微沉了沉。直到那几个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道旁的小巷里,周辙这才抬腿跟了上去。 “你去哪儿?”林岳峰问。 周辙深深看他一眼,道:“哦,刚才那个小伙计,我刚认出来,好像那天他也帮了我,怎么着也该向他道声谢才是。” 白凤鸣看看锦哥的背影,再看看周辙,眼眸微微一眯。虽然他也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他想,只要他也跟着,应该很快就会弄明白。 只是,他才刚一抬腿,就被林岳峰一把拉住了。 “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也能遇到京城故旧,怎么也要好好聊聊。来来来,我们去茶楼坐坐。”林岳峰笑嘻嘻地说着,竟一手拉着白凤鸣,一手拉着同样有意追着宋家人过去的卫荣,在那七八个亲兵的护卫下,强行将这二人拉走了。 &·&·& 沈记杂货铺后面的院子里,沈文弘捏着一枚棋子望着眼前的棋盘,那空茫的眼神却告诉锦哥,他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锦哥默默等着沈文弘回神。 只一会儿,沈文弘便眨着眼睛看向锦哥,把玩着棋子道:“镇上的泼皮找你麻烦了?” “嗯。”锦哥低头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只简短地应了一声,并无多话。 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早在沈文弘的意料之中。他无奈地摇摇头,“你应该跟我说一声,黑道上我好歹还认识几个人。” “小事而已,我能应付。” 望着低头研究残局的锦哥,沈文弘再次摇了摇头。他知道锦哥为什么不愿意他插手此事,上一次发生类似事情时,他的人因替锦哥出头而被那些地头蛇盯上,险些出了大事。 “上一次是他们大意了。”沈文弘道。 锦哥依旧摇了摇头,“只是眼下一阵子乱罢了,死不了人。倒是你们,不是跟朝廷有大事要做吗?没必要把精力放在这种小事上。”她忽然一抬头,又道:“最近镇上多了很多陌生人,看起来有些奇怪。” 对于锦哥的示警,沈文弘从来不会轻视。他捏着棋子想了想,道:“你那个少东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锦哥就恼怒地打断他:“他不是‘我的’少东家!” 见她反应激烈,沈文弘意外地抬眼看看她。却只见锦哥涨红着脸,赌气似地将头扭到一边。 那个周辙,也不知是在盘算着什么,竟对她保密的要求避而不答。想来,他是想拿捏着自己的秘密来要挟自己了。 沈文弘又看了锦哥一会儿,直看得她心浮气躁地扭头拿眼瞪他,他这才呵呵一笑,移开视线接着说道:“那个清风茶楼,之前我们查过,说是西南马帮的产业。只是,那个少东家怎么看都不像是马帮的人。他和他的手下,若说是官兵,我绝对相信。” “我也相信。”锦哥嘀咕着,又道:“他和那个淮左营新来的头头,好像是好朋友。还有那个京城来的姓白的,这三人好像相互都认识。” “那个姓白的,据我们所知,应该是晋王的手下。那个晋王又跟那个老贼是一条船上的。最近这几天,那个姓白的老是围着你打转,你最好小心……”沈文弘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面杂货铺里传来朱成福的一声断喝:“出去!” 想到玉哥和无忧还在前边,锦哥忙丢下沈文弘,起身出去查看究竟。 却只见杂货铺里,朱成福正和周辙对峙着。在两人中间,是一脸茫然的无忧。玉哥背光站在靠近店门的地方,一双漂亮的杏眼如猫一般闪闪发光。 见锦哥出来,周辙冲她一咧嘴,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看着那口白牙在幽暗中闪着微光,锦哥皱起眉,目光在无忧牵着他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向他的脸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沉声问道。 “跟着你来的。” 周辙这么说,无忧却在那里比划着表示,是他把周辙拉进店里的。 看着无忧仍然拉着周辙的手,锦哥脸色一沉,冲着无忧伸手道:“无忧,过来!” 无忧却是难得地没听她的话,而是拉着周辙又向众人拍拍胸口,那意思:周辙是朋友。 锦哥的眉不由拧得更紧。这周辙是敌是友还未分清,怎么无忧竟就那么相信他了? 就在几人僵持不下之时,通往后院的门开了。沈文弘坐在轮椅里看着周辙道:“既然有客上门,就该好好招待。你们这么堵着客人算什么?” 第三十二章 ·对弈 后院里,周辙代替了锦哥,坐在沈文弘的面前。 “会下棋吗?”沈文弘的手里仍然把玩着那枚棋子,抬头审视着周辙。 “会一点,但不精通。”周辙伸手从棋盒里拿了一枚棋子,也不谦让,抢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他这一抢先,显然大出沈文弘的意料。他低头看看棋盘,又抬头看看周辙,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摇头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急性子。” 周辙微微一笑,道:“打小就是如此,一直想改,好像一直也没改掉。” “性急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是鲁莽行事就成。”沈文弘以长辈的口吻教训着,也落下一子。 “小子受教。”周辙谦逊地冲着沈文弘弯了弯腰,又道:“小子不仅性子急,而且还直。我一向认为,直来直去是最好的沟通方式,这样也能省却不少不必要的误会。” 沈文弘扭头看看一脸警惕站在他身后的锦哥,笑道:“那你应该能跟锦哥相处得很好。这孩子也是个直脾气。” “不可能,”锦哥直言不讳道,“我不相信他。” 还标榜自己是直脾气,试探出她的秘密后,竟对她保密的要求不置一词,显然是想拿捏她! 锦哥愤愤地瞪着周辙。 周辙对她的怒视视而不见,却也没接沈文弘的话茬。这句“不相信”,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他抬头冲着锦哥笑了笑,便又低下头去落下一子。 沈文弘也飞快地应了一子,盯着周辙道:“听少东家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 “是。”周辙坦然承认。 沈文弘点点头,又摇摇头,似自言自语般轻声笑道:“以前曾听人说,这清风茶楼是西南马帮的产业,可见人言并不可信。” “倒也未必,”周辙道,“这茶楼是我母亲的陪嫁,我外公跟马帮有生意往来,茶楼里也确实有马帮的参股。” “啊,”沈文弘挥着手笑道:“闲聊而已,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不,小子愿意以实相告。”周辙抬眼直直望着他,“小子向来认为,能说真话时最好尽量说真话。” “哦?”沈文弘不禁大感兴趣,探头问道:“那么,什么是假话?” “小子此来,是游山玩水的。这句绝对是假话。”周辙道。 两人对视一眼,竟都哈哈笑了起来,直笑得锦哥一阵莫名其妙。 “既然少东家从京城而来,可知京城有什么新闻?”笑完,沈文弘问道。 “倒确实是有一桩。”周辙收敛笑意,正色道,“最近朝中不少大臣在替故去的兰台御史大夫宋文省宋公申冤,要求重审此案。还有人翻出熙景五年淮左大营营啸之事,要求彻查。” 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着锦哥和沈文弘的神情。 却只见锦哥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便再没什么表情了。 那沈文弘也收敛起笑意,眯眼望着他道:“老朽虽不是在朝中做官的,不过也知道,这两件案子是宫里定下的死案。朝廷的规矩,就算当初是判错了,也绝不可能平反,不然皇家威仪何在?” “老先生此话差矣,岂不闻东风西风之说?当年西风定的罪,凭什么东风就不能翻案?” 沈文弘的眼不由又眯了眯,盯着周辙看了半晌,摇头道:“现在老朽相信,少东家果然是个直性子的人。这等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怕是要惹祸的。” “小子却是不怕。”周辙拿起棋盘旁的茶盏,望着沈文弘笃定地呷了一口茶水。 “哦?却不知少东家有什么护身的法宝?” “眼下还不到祭出法宝的时候。”放下茶盏,周辙冲沈文弘狡黠一笑,又道,“说起来,小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老先生。” “哦?” “老先生和我认识的一位沈姓参军长得非常相像。”周辙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简直一模一样。” “哦?”沈文弘再次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周辙看看他,再看看锦哥,缓缓说道:“小子记得,熙景元年,圣上刚刚登基时的阅兵仪式上,淮左营参阅水师的参军好像就是姓沈。若是小子没记错,那位参军好像是叫沈中丞,据说是位诸葛亮似的人物。只可惜因着水军督领秦有川秦大人被人诬陷,他和水师一些将领也被牵连在内,听说还被人滥用了私刑,当场就死了好几位。那个所谓的‘营啸’,据说就是因此事而起。”他摇摇头,“可惜了,好好的一营水师,转眼竟被人逼成了一伙水贼。” 沈文弘的脊背微微一僵。锦哥则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吗?”周辙抬眼看看她,懒懒一笑,“京城的一枚纨绔而已。” “一个纨绔,倒是知道这么多普通百姓不知道的事?”沈文弘道。 “这还不简单,”周辙咧着那口白牙笑道:“第一,我是京城的纨绔,自然会知道官场上的一些秘闻。第二,新上任的淮左营督军林岳峰,是我的同窗好友。” 确实,他俩都是熙景帝的伴读,也算是同窗了。 沈文弘又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现在他基本已经可以确定了,此人应该就是朝廷派人的那个人。 他低头看看棋盘,再抬头看看周辙,道:“果然,你的棋下得很臭。” “棋虽然臭了点,不过,贵在诚意。” 周辙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文弘。该丢出去的饵他都丢出去了,下面就看对方应不应招了。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沈文弘捏着棋子呵呵一笑,道,“诚意不诚意的,可不在嘴上。少东家若是闲着无事,又不嫌弃老朽已是半残之躯,不妨可以多来几趟。这棋嘛,只要多练就不臭了。”说着,又敲敲棋盘,“该你走了。” 接着,这二人竟真的下起棋来。 锦哥看看沈文弘,又看看周辙,心头一阵复杂。以她的谨慎,这种场合本不该她掺和,可一想到这周辙是被无忧硬拉进店铺来的,她就又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而在听明白这二人半藏半露的对话后,她的心头更是一阵烦乱。为了水寨里的人,她当然希望周辙此人可信。可与此同时,她又实在无法让自己去相信这么一个人。 即便是此人有着一双清亮坦诚的眼眸。 锦哥忽然一惊,飞快地移开视线。 周辙微微一笑,也垂下眼眸,看着棋盘道:“刚才老先生说,这是两件案子。可要叫小子说,这其实是一件。只要平反了其中的一件,另一件自然也会平反。” “哼,平反!”锦哥不耐烦地站起身,“就算平反又能如何?死的人早就死了,怎么平反都活不过来了!” 她跺跺脚,转身走出后院。 看着她的背影,周辙犹豫了片刻,直到听到前边杂货铺里的朱成福乍呼着跟了上去,他这才放下心来,扭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皇上正派人四处寻访宋公的家眷。”他轻声又道。 沈文弘抬眼瞅着他,半晌才问道:“你见过宋公的家眷?” 周辙坦然点头。 “难怪。”沈文弘低声嘀咕着,又低下头去。 “当年,羽林卫护送宋公家眷离京时,在半路遇到了袭击。人都说,他们一家当时就遇难了。不过小子更愿意相信,她们是被当时那帮截杀护国公的水贼给救走了。”周辙看着沈文弘。 沈文弘也抬眼看看他,斜挑着眉道:“护送?那些羽林卫是护送?我怎么听说,他们就是下手的人呢?” “谁说的?”周辙皱眉。 “当然是宋家的人。”顿了顿,沈文弘又道,“至少宋家的人是这么认为的。” &·&·& 锦哥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到无忧正站在那只有巴掌大小的小院里,双手握拳收在腰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半屈着双膝,也不知在玩着什么游戏。 想到这孩子几乎没有一个玩伴,锦哥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揉揉他的头,也不打扰他,便抬腿进了屋。 屋里,那块布帘被撩开了,母亲郑氏正坐在床头绣着她那块已经绣了三年多的观音像,早先就被她打发回来的玉哥则坐在郑氏的身边,绣着一只荷包。 这玉哥,向来讨厌做绣活,除非她想手头有点活钱,否则谁也不可能逼迫她拿起绣花针。此时见她竟在绣荷包,锦哥的眉不由一皱。就她所知,这丫头上次卖绣品的钱应该还剩下一点,眼下应该不缺钱。却不知她又在打算什么了。 见锦哥回来,郑氏赶紧放下绣像,刚要张嘴说什么,却只见锦哥冷着张脸伸手拉下那道布帘,隔着布帘问玉哥,“可做饭了?” 郑氏眼神一黯,不由拿起床头的帕子又抽噎起来。 玉哥看看郑氏,再看看那布帘,皱眉冲着帘外的锦哥翻了个白眼,生硬地道:“没有!” 虽然有时候她也很烦母亲动不动就哭,可好歹这是她们的母亲,偏偏锦哥那臭脾气竟就那么硬顶着,不肯退让一步! 帘外,锦哥只是横了那布帘一眼,便不再理睬,转身出了屋。 玉哥柔声安慰了一会儿郑氏,直到她平复下来不再哭泣,这才也出屋去帮忙做饭。 “你就不能和软一些?她好歹是娘!”玉哥轻声责备道。 “等她什么时候真像个娘再说。”锦哥冷冷说着,从水里捞起刚洗好的青菜,也不用刀切,就这么用手撕巴撕巴,扔进锅里。 见她的动作里带着火气,玉哥只得识相地闭了嘴,转身到灶台后帮着添火加柴。 炒好青菜,玉哥撤了火,趁着锦哥盛菜的功夫,从灶台后伸出头来问道:“那个少东家,他为什么要跟着你?” “谁知道。”锦哥叫过无忧,让他小心些将菜端进屋,一扭头,就看到玉哥两眼闪亮的模样,便皱着眉警告道:“少打点歪主意。” “我打什么主意了?!”玉哥眨着一双纯真的眼,打死不承认她脑中盘算着的东西。 第三十三章 ·说书 转眼就是七月十五了。 这一天,因普渡寺有盂兰盆*会,故而镇上比往常要热闹许多。在四乡八镇汇聚而来的人流中,带着帷帽的玉哥一点儿都不显眼,但像跟屁虫一样紧黏着她不放的无忧就有些显眼了。 别人都是一门心思顺着人流往镇上去,只有他一有机会就拉住玉哥,想把她往家扯。 终于,玉哥不耐烦了,一把甩开无忧的手,怒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还有事要做呢!” 无忧急得冲她一阵指手划脚。 玉哥不悦地拉下他乱划拉的手,道:“真是的,锦哥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怎么我说的话就一句都不信?!今儿是大集,我就不信那些泼皮无赖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胡来!” 她冷哼着转身,却差点撞上一个堵在她身后的人。玉哥抬头一看,吓得不禁倒退了一步。刚说到泼皮,这一转身竟真的就撞上个泼皮。 那人嘻笑着向玉哥逼来,一边伸手去抓她头上的帷帽,“哟,这么大热的天,是脸上有麻子啊,还是开了朵花?让哥哥替你瞧瞧。” 玉哥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一扭身,躲到无忧的身后。无忧则伸开双手,护着玉哥往后退去。却不想后面也上来两个泼皮,将他们严严实实堵在墙角。 玉哥求救地看向四周,却发现四周乡民见了这些泼皮,竟都加快了脚步迅速避开,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 “别这么小气嘛,哥哥看你一眼又不会少你一块肉!”那堵着他们去路的汉子嘻笑着,再次向玉哥的帷帽伸出手去。如果锦哥在,定然能认出,这人就是那天在清风茶楼后门堵过她的人。 玉哥再次闪身避开那人的手,却不想她身后的人也伸出手,抓住她头上的帷帽往后一扯,玉哥那张精致的小脸顿时暴露于人前。 几个泼皮被玉哥的美色一照,竟都愣在了当场。 玉哥则紧紧搂住无忧,吓得瑟瑟发起抖来。 “嘘。”不知是哪个泼皮对着玉哥吹了声口哨,当前的那个更是两眼放着狼光道:“没想到这石桥镇上竟有这等美娇娘。这张脸,比百花楼的兰香姑娘还要漂亮,来,让哥哥香香。”说着,就涎着脸去拉玉哥。 无忧拔出腰上的断箫狠狠在那人手上敲了一记。 那人吃了一痛,这才注意到护在玉哥身前的无忧,怒骂一声:“臭小子找死!”便抬脚去踢无忧。 他的腿刚刚抬起,忽然从旁边横生出一柄扇子,敲在他的腿上。 这一扇子看上去明明比不得无忧那一断箫用的力大,偏偏那汉子却抱着腿痛苦地哀嚎起来。 其他几个泼皮虽然人多势众,却不知为什么都畏缩着不肯上前。那拿着扇子的白衣人风度翩翩地向他们逼了过去,竟吓得那几个人当场跪倒在地叫着“爷爷饶命。” 白凤鸣收回扇子,指着那个抱着腿嚎叫的汉子道:“把他弄走,你们不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就饶了你们。” 那话语,虽没提高一分声调,却吓得那些人纷纷磕头,拖着那人一溜烟地跑了。 只眨眼间,那些泼皮就溜得干干净净。 等玉哥回过神来,见白凤鸣正弯着眼眸笑望着她,玉哥的脸不由就红了。她垂下眼,讷讷地道了声谢,接过无忧从地上捡起的帷帽重新戴在头上。 “不客气,”白凤鸣笑弯着眼眸,冲玉哥略一施礼,道:“我认识你们的哥哥,我们好歹也算是朋友。朋友之间出手相帮,本就是应该的。”又道,“你们这是要去茶楼吗?正好,你们哥哥的书场就快开场了,我们动作快些,应该能赶上。” 直到白凤鸣领着玉哥姐弟走远,卫荣才从一个摊位的后面现身出来。他看看那对姐弟,再看看路旁一辆突然加速驶离的马车,眼眸微微眯起。 &·&·& 今天是大集,果然茶楼里的听客要比往日多。玉哥他们上了二楼才发现,那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 无忧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周辙,不禁两眼一亮,拉着玉哥就往那边过去了。 玉哥的目标原本就是周辙,此时也是正中下怀,只草草冲着白凤鸣行了一礼,便由着无忧将她拉了过去。 看着他们姐弟的背影,白凤鸣的嘴角微微一弯,挥着扇子来到前排,在杜文仲的身旁落了坐。 这一回,周辙没再抢他的老位置。 杜文仲扭头看看戴着帷帽的玉哥,再看看那个大脑袋小男孩,闷声笑道:“七少可真有闲情逸致,不过是个讨开口饭的,也值得下这番功夫。” 白凤鸣收起扇子坐下,头也不回地道:“刚才你也瞧见那俩姐弟的相貌了,觉得如何?” 杜文仲眨眨眼。在白凤鸣让人去找那几个泼皮时,他还以为他是冲着那个说书先生去的。如今看七少的神情,倒像是专门冲着那对姐弟的。 “那个女孩,倒也算是个绝色,就算放到咱府里也不差多少。不知七少这是打算……” 白凤鸣闷笑一声,“你只注意到那个姐姐,就没发现那个弟弟其实跟姐姐长得很像吗?若是能好好调|教一番,这一雌一雄两个绝色……” 他截住话尾,挑着桃花眼望着杜文仲。 杜文仲好歹是读过圣贤书的,此时不由皱起眉头。 白凤鸣冷冷看他一眼,展开扇子又闷笑一声,道:“那东西丢了已经有七八天了,你这里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您老是府里的供奉,就算上面有雷霆之怒,怕也落不到您老身上。小子我就惨了,小子自知是个幸进的佞人,总得有些手段保一保命不是?” 就在这二人各怀鬼胎相互对视时,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卫荣也上得楼来。见二楼已经坐无虚席,他只好陪着笑,和几个乡农挤在一张长凳上。 离卫荣约有四张桌子远的地方,无忧拉着玉哥挤过人群,伸手去扯周辙的衣袖。 此时,周辙正举着茶盏默默呷着茶水,两只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在台上做着最后准备工作的锦哥。无忧忽然那么一拉他,那茶水险些撒了一襟。周辙一皱眉,扭头看去。见是无忧,那眉头一下子便松开了,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来的?” 无忧摇摇头,拉过身后的玉哥。 玉哥装出一副娇羞的模样向周辙福了福。隔着帷帽,她瞥见一旁歪头打量着她的林岳峰眼中闪过一道讥诮的光芒,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恼意。但她很快就压抑下那股恼怒,也斯斯文文地向着林岳峰行了一礼。今天,她的目标不是他。她暗自告诫着自己。 林岳峰只一眼就看出了今天的玉哥意在周辙,不禁歪着嘴角又笑了笑。 因为他坐的位置正好面向楼梯,所以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玉哥和无忧。而且他还看到,他们姐弟是跟着白凤鸣一起上来的。就在他们上楼不久,那个暗卫卫荣也跟着他们上了楼。 而且,以那个卫荣一直有意无意瞟过来的视线来看,显然他的目标不是那对姐弟就是他们这对兄弟。 林岳峰的眉梢一动,看了周辙一眼,然后又看看卫荣。 周辙接收到他的目光,便不着痕迹地偏偏头,也看了卫荣一眼。两人再次对了个眼神。 此时,锦哥已经在台上做好了准备,惊堂木一拍,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周辙赶紧拉着无忧坐在他的身旁,又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让玉哥落座。 因为今天来的多是男客,锦哥便一改往日那些婆媳斗智的段子,说了一段热热闹闹的武松打虎,逗得听客们时而惊呼时而大笑。 虽然锦哥以说书为生,玉哥却是从来没在茶楼听她说过书,她也不相信平日里少言寡语的锦哥除了她给她量身打造的那些段子外,还能说这种传统的热闹段子。她甚至一直以为,锦哥能在茶楼维生,靠的还是她编的那些段子。今天一听之下,锦哥的技艺竟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不禁扭头看向台上的锦哥。 台上的锦哥,把武松的醉态刻画得惟妙惟肖,把老虎的愤怒和无奈也演绎得生动有趣。比起往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石板脸,此时的锦哥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可以说是神采飞扬,直看得台下的众人心醉神迷,叫好声连连不绝。 难得今天客人多,锦哥有意要多挣一些赏银补上欠了玉哥的那盒香脂,故而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等惊堂木再次响起,客人终于散却时,她早已是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抖着手收拾好包裹,又拿起早就冷透的茶水狠狠灌了三杯,锦哥那紧绷的神经这才慢慢放松开来。 待她再抬起头来时,却吃惊地发现,玉哥和无忧就站在书桌的对面。 “你们怎么来了?!”她皱起眉。 玉哥神情复杂地望着锦哥。她一直以为,连锦哥这种木讷少语的人都能说书,这活儿定然十分轻省,想来只要照本宣科,谁都能干这份活儿。谁知今天却是让她见识到了一个平时她所不知道的锦哥儿。 在说书的过程中,并不是所有的听客都会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听书,在很多情况下,那些听客们会任意打断锦哥的书,向她提出各种各样刁钻的问题。虽然这些人并不都是出于恶意,但这却增加了锦哥说书的难度。全场大概只有她知道,以锦哥的性格,是多么讨厌跟那些人扯那些无聊的闲话。而这一切,却只是为了逗那些听客们哈哈一笑,好引得他们向台上扔来一枚铜板。 想到每次收工回家后,锦哥总是特别沉默,玉哥慢慢握紧拳头。 第三十四章 ·河灯 见散了场,无忧立刻丢开周辙,像只小鹿般蹦到台前,玉哥看了周辙一眼,这才跟了过去。 周辙本也打算起身,却被林岳峰伸手按住。 “刚才他们姐弟,是跟着白凤鸣一起上来的。”林岳峰道,“那个暗卫小头头远远坠在他们后面。” 他斜眼看看白凤鸣和卫荣,这二人也跟他们一样,依旧坐在原处没有动弹。 “你觉得,他们是要做什么?”林岳峰问周辙。 周辙不动声色地看看那二人,反手按住林岳峰的肩站起身,道:“看看就知道了。” 林岳峰抬头看看他,再扭头看看台上的那三人,忽然歪嘴一笑,“那两个人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跟你打赌,那位小先生的妹妹,定是瞄上了你。” 见周辙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他摇着手指又道:“不是看上你这个人,是瞄上了你。准确地说,是瞄上了你这少东家的名头。” “你怎么知道?”周辙扬眉。 “我老子可是纳了二十几个姨娘,女人那点小心思,还能逃得开我的眼?怎么样,”林岳峰翘起两条椅腿,又笑嘻嘻地一拍周辙的胳膊,“要不要兄弟帮你一把?当初要是我也在京城,你就不会吃那个亏了。这种一心想要攀龙附凤的丫头,我对付起来是绝对的得心应手。” 周辙的眉微微一拧,低头看了林岳峰一会儿,道:“有些亏,就算你不想吃,也只能吃。” 林岳峰的眼神一闪,猛地放下那两条椅腿,抬头望着周辙。 周辙扭头看看向他们走来的卫荣,又低头深深看了林岳峰一眼,压低声音道:“如今的暗卫,早已今非昔比,你可不要轻忽大意。” 今非昔比的,又何止是暗卫。 林岳峰的眼神再次闪了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脖颈。 卫荣过来了,冲着林岳峰行了一礼。虽然三人都是旧相识,林岳峰还是装模作样地替他和周辙介绍了一番。三人寒暄几句,周辙一扭头,见那边白凤鸣起身向锦哥过去,他赶紧也走了过去。 台边,锦哥正责备着玉哥和无忧不听话,就见白凤鸣过来了,她只得住了嘴。 白凤鸣笑道:“看来这镇子上果然有些乱,你妹妹没受惊吧?” 锦哥瞪了玉哥一眼,弯腰向白凤鸣行礼道谢:“多谢白公子出手相救。” 那白凤鸣自来熟地笑道:“叫我七哥就好……”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得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七少怎么到哪里都要认人做兄弟?” 说话的是林岳峰。却原来,周辙、林岳峰和卫荣也都过来了。 白凤鸣的视线在卫荣身上转了一圈,又抬头看看周辙,便低头恭敬地一笑,退后半步。 “可以走了吗?”周辙连眼角都没往白凤鸣那边扫过一眼,旁若无人地问锦哥。 锦哥一皱眉。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周辙,她的心头总会无端升起一股烦躁。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下那股烦躁,尽量以彬彬有礼的口吻答道:“多谢少东家的好意,实在不必……” 而,那周辙却是连话都没听她说完,就向无忧伸出手。 无忧一弯眼眸,出乎锦哥意料地也伸出手去握住周辙的手,两人带头转身下了楼,惹得锦哥的眉心又是一阵打结。 &·&·& 回家的路上,走在锦哥周围的人虽然没有昨天那么诡异,不过也够她皱一阵子眉的。 周辙和无忧走在她的前面,她和玉哥并肩而行,身后,是林岳峰和那个一脸病容的卫荣。 前方,无忧一边走,一边指手划脚地跟周辙说着什么。而让锦哥吃惊的是,周辙竟似乎连一点儿障碍都没有,全能看得懂他的比划。 “这练武之事,可不是一两天就能练成的,”周辙对无忧道:“得持之以恒。” 无忧拍拍胸脯,向他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 周辙扭头看看锦哥,又道:“我教你倒也无妨,不过,得看你……你哥哥是不是同意。” 他那一微微的停顿,惹得锦哥又是一阵皱眉。她想,自己最好还是找机会向他要一个保证比较妥当。虽然她从不相信任何人的保证。 无忧听周辙那么说,立刻挣脱周辙的手,转身拉住锦哥,抬头一脸希翼地望着锦哥。 锦哥还未开口,原本跟她并肩而行的玉哥却已经抢着紧走两步,走到周辙身侧笑着答谢道:“多谢少东家肯费心,就只怕我这弟弟顽劣,不堪教导。” 锦哥的眉再次皱起。她刚准备将玉哥拉回来,林岳峰却猛地从她身后窜上来,插在她和周辙中间,对玉哥笑道:“要论武艺,我可一点儿都不比这家伙差。我可是尽得我们宁国公府的家传绝学,不然圣上也不会放心派我来督管这淮左大营。” 一句话,将他的家承官职交待得清清楚楚。 林岳峰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玉哥。不出他的所料,在听到他的家承官职时,玉哥那藏在帷帽里的眼眸果然向他看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玉哥也只是看了他两眼,便又扭过头去跟周辙搭话。 “少东家以前来过石桥镇吗?” 周辙并未回答她,他的脚下只微微一顿,便不着痕迹地落在后面和锦哥并肩而行。与此同时,后面的卫荣也快走两步,走到无忧身边和无忧搭着话。 狭窄的街道一下子被这四人挤得满满当当,玉哥就算想学周辙的招术也不成了,她只得放弃打算,磨磨蹭蹭地和林岳峰走在最前面。 玉哥低着头,一心盘算着要怎么和周辙搭上话,旁边的林岳峰却是聒噪无比,不停指着路边的店铺问玉哥,这里卖什么那里卖什么,镇上又有何特产等等,惹得玉哥满心烦闷,却又不愿意在周辙面前失了淑女的温雅,只得强忍着烦躁一一细声细气地作答。 在他们身后,卫荣和颜悦色地对无忧做着自我介绍:“我叫卫荣,你是叫无忧,对吗?” 无忧往锦哥身边靠了靠,警觉地抬头望着他。 卫荣扭头看看并排而行的锦哥和周辙,见他二人只顾着低声说话,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便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谢谢你救了我,我答应你的糖一定会给你。” 无忧眨眨眼,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挂在腰间的钱袋,又低下头去撇了撇嘴。这人,是拿他当白痴呢!一条命竟就只值几颗糖的钱?!早知道他就不该送那个信,让他死在那片竹林里好了。当初他看他的眼神,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就跟那年袭击水寨的那些人一样,充满了杀气。 无忧转转眼珠,决定装傻到底,除非这人肯拿钱袋来交换那只铜管。 旁边,周辙正对锦哥说道:“对于九岁的孩子来说,无忧生得太过单薄了,跟着我练练武也好,至少能强身健体。” 锦哥犹豫着,她不想沾周辙的光。 “你是怕沾了我的光?”周辙望着她道。 锦哥扭头看看他,坦率地点点头,承认道:“人情债难还,我不想欠任何人的。” “确实,人情债难还。你救了我一命,这个债只好慢慢还了。”周辙道。 顿时,锦哥就横他一眼,“我没有救你,我只是帮了你一把。而且,我还拿了你的谢礼,我们两清了。” “清不清的,可不是由你说了算。”周辙扭头望着锦哥,那洁白的牙齿在络腮胡中微微一闪。 前方,玉哥终于抓住机会摆脱林岳峰那没完没了的问题,扭头问锦哥和周辙:“你们在聊什么?” 她的脚下顿住,跟在她身后的锦哥也不得不站住。玉哥以为走在旁边的周辙应该会向前一步,这样她就能跟他并肩而行了,谁知那周辙竟也跟着锦哥一同站住,只有无忧和卫荣从她身旁穿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林岳峰咧嘴无声地一笑,侧身让过无忧和卫荣,依旧黏在玉哥身旁。 “没什么。”锦哥皱眉推了她一把,“你挡道了。” 今天街上行人很多,此时又已近傍晚,急着回家的人就更多了。玉哥没法子,只得转身向前走去。 顿时,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再次变成两两一组。只是,这一回是无忧和卫荣走在最前面,玉哥和林岳峰走在中间,锦哥和周辙押后。 玉哥不禁一阵气恼。她正转着眼珠想办法,忽见无忧一扭身,向路边的一个摊位跑去。却原来是个卖河灯的。 卫荣顿了顿,也跟了过去。 “这是什么?”林岳峰伸长脖子望着那摊子上的灯。 “这是河灯,放给先人们的。大人乃是公府贵胄,岂有不知这盂兰盆节的河灯的道理?想来您是拿我们这些小民逗乐呢。”玉哥的声音甜美可人,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那声音背后的奚落嘲弄。 林岳峰笑嘻嘻地看她一眼,也不跟她计较,得意洋洋地站在她的旁边不离半步。 无忧挤进那摊位看了一会儿,卫荣弯腰冲他说了一句什么,无忧摇摇头,转身又跑了回来。 他跑到锦哥身边,伸手拉住锦哥的手,抬头望着她。 锦哥道:“家里都准备好了,是娘昨晚折的,晚上我陪你去放。” 无忧这才弯着眉眼笑了起来。 那边,卫荣捧着一盏河灯回来了。他将河灯递到无忧面前,笑道:“送给你。” 无忧一愣,抬头望着他。同时望着他的,还有林岳峰、周辙和玉哥。 “我说老卫,”林岳峰摸摸鼻子,“你以前没放过河灯吗?这玩意可不兴送人。” 第三十五章 ·抱歉 快要到石桥时,玉哥不禁停下脚步。她不想让周辙知道她们一家竟住在贫民窟里。 她扭头看向锦哥。 锦哥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家住在哪里,虽然她的理由和玉哥不同。她也站住脚,转身冲着周辙等人冷淡却礼貌地施了一礼,道:“多谢少东家,林将军,还有卫先生。” 说完,她转身拉过无忧和玉哥往石桥走去。 “等等,”周辙伸手拦住她,“这里靠近贫民窟,不安全,我们还是送你们到家门口比较妥当。” 锦哥一阵诧异,“我家就住在贫民窟里。” 玉哥的手臂顿时一僵。 周辙不禁也是一愣。他皱眉看着锦哥,锦哥则是一脸坦然地回望着他。 “那就更要送你到家了。”周辙说着,抢先一步上了石桥。 这石桥镇,以石桥为界,桥的一边是繁华的集镇,另一边则是低矮杂乱的贫民窟。刚一下桥,众人就闻到空气中飘浮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垃圾臭味,林岳峰立刻抬手捂住鼻子。周辙强忍着没有抬手,只是扭着头四下打量着。 只见暮色中,道路两旁全是低矮的篱笆墙,有些篱笆甚至已经坍塌了一半。几个人正走着,忽然从一扇几乎要掉下来的门里飞出一只鞋,一个壮实的汉子抱着头从那院子里冲出来,后面追打着个瘦小的妇人。见追不上那汉子,那妇人扔了手上的另一只鞋,坐在地上就开始嚎哭起来。旁边,隔壁人家的孩子被惊得也跟着一起嚎哭起来,这哭声顿时惹恼了孩子的娘,冲出院子指着那坐在地上的妇人就骂开了。那地上的妇人一抹眼泪,跳起来就和那抱着孩子的妇人隔着篱笆墙就对骂开来,那精彩的用词直惊得林岳峰几乎都忘了捂鼻子。 “你们怎么住在这里?”周辙皱眉问锦哥。 锦哥本不想理他,可想了想,还是答道:“没钱。” 顿时,周辙不吱声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莲花庵的门前。锦哥停下脚步,转身冲着周辙他们又行了一礼,皱眉道:“各位请回吧,我到家了。”顿了顿,她想说,明天就别搞这一套了,可想想明天也许他们就没了兴致,便歇了这念头,又冲着那三人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领着弟弟妹妹往后巷走去。 她以为,这三人肯定不会再跟着自己了,可当她推开自家院门,转身让无忧和玉哥进门时,却突然发现,那三人竟全都跟在他们身后。林岳峰探头看看他们家那巴掌大的小院,竟还吹了声口哨。 锦哥不由就不悦地拧起眉来,“寒家鄙户,无处招待贵客,还请回吧。”顿了顿,到底说道:“多谢各位美意,明天还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此时,玉哥早已羞恼难当,跺跺脚,躲进屋内。无忧则很快又从屋里跑了出来,手上还捧着盏莲花灯,冲着周辙炫耀地笑着。 锦哥一皱眉,一把抓住无忧,另一只手当着众人的面严严合上院门。 &·*·& 七月半,哪怕是再穷的人家,也会用最简陋的材料给祖先扎上一盏河灯。 锦哥护着无忧和玉哥来到河边时,河里已经飘着许多河灯了。她让玉哥带着无忧下到河滩上去放灯,自己则一个人站在石桥上,低头望着那一盏盏河灯从脚下流过。 对于大人来说,放河灯是寄托哀思,可对于孩子来说,这只是一种简单的乐趣。看着无忧和玉哥笑着将母亲做的莲花灯往河中央推送,锦哥不由习惯性地皱起眉。 盂兰盆节。据说这一天所有的鬼魂都会回到阳间来看望亲人。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的话,对她说的话,是不是仍然只有那么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忠孝节义。从大节来说,父亲的选择没有错,可为什么只要一想到父亲的死,她心里就只有满腔的怨愤,竟没有一丝恭敬之意? 平反。也许平反后,母亲就能振作起来,玉哥就不会一门心思只想嫁个有钱人,无忧的病也能治好……可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等好事? “你真是很喜欢皱眉。”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侧。 锦哥扭头看看周辙,竟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意外他的出现。她不禁又皱了皱眉。 此时,河滩上,那个病秧秧的卫荣和林岳峰也出现在玉哥和无忧的身旁。卫荣蹲在无忧的身边,跟无忧说着话;玉哥则站在一边,和那个林岳峰说着什么。星光下,即便是隔着这么远,锦哥都能看到玉哥的眼眸中闪动着的怒气。 从林岳峰的神情,锦哥可以看出,他是在逗着玉哥玩。不过她并不担心,从小到大,向来就只有玉哥让别人吃亏的份儿。 而那个卫荣就不同了,他为什么老是盯着无忧打转?而且,无忧对这个卫荣的态度也很奇怪。一般来说,陌生人很难靠近无忧,他总是在别人靠近之前就先跑开了。可他对这个卫荣却是不一样,虽然也是怀着警惕,却并不拒绝他的靠近,甚至,就如刚才,她好像还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类似戏弄的光芒。 锦哥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听人说,没事最好别皱眉,不然福气会被吓跑。”旁边,周辙也学着她的样子靠在石桥栏杆上。 “若真是你的福气,谁也吓不跑。”锦哥冷冷说着,扭头看向周辙。“你们怎么还没回去?” “今天是七月半,既然卫荣都买了河灯,只好过来放了。”周辙也扭头看向她。 两人对视一会儿,锦哥首先扭回头去,低头望着河水沉默不语。 周辙又看了她一会儿,这才说道:“我也放了一盏,送给你父亲的。” 锦哥一震,飞快地扭头看向周辙。 “宋文省是你父亲,我没说错吧?”周辙道。 两人再次对视了一会儿,锦哥眨眨眼,重又垂下眼去看着河里的河灯。 “你父亲,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周辙又道。 望着河灯,锦哥不禁冷笑一声。 “不是谁都能做到舍生取义,你父亲……” 锦哥忽然扭过头来,打断他道:“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时,他打了我一记耳光,因为我哭着求他投降。” 周辙一愣。 锦哥却又扭过头去,低头盯着河里的河灯不开口了。 沉默半晌,周辙道:“你那时候还小……” 锦哥摇头,“后来,我太太想带着一家人自杀,是我扔掉了毒药,不许他们自杀。”顿了顿,她扭头看向周辙,又道:“就算重新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求我父亲投降,但我也许不会扔掉毒药。以前有一个人跟我说,求死比求生容易,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懂了,却已经错过求死的机会,只好赖活着了。所以,别跟我说我父亲,从他那里我只学到一件事:千万别让人对你说‘对不起’,只要说一次,他对你剩下的,也就只有对不起了。” 她直起腰,离开栏杆,转身面对着他,又道:“还有,你怕是弄混了,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你最好别把我们混为一谈,至于护送我回家什么的,可以省省了,我不需要。”说完,她转身要走。 “等等!”周辙忙伸手拉住她。 锦哥如触电般缩回手,扭头怒瞪着他。 周辙一窒,虽然知道她是女孩,但他的心里似乎从来没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锦哥,喃喃道:“抱歉。” 锦哥的眼中闪过一丝讥嘲,“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抱歉之类的东西。少东家若真想向我父亲表达崇敬之意,尽可以用其他方法,我和我的家人就不需要少东家费心了。相信过去的几年里我能护住他们,以后我就还能护得住他们。” 她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似乎是在那里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毅然决然地抬脚继续往前。 虽然锦哥什么都没说,周辙却知道,她是在担心他泄漏她是女儿身的秘密。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冲着她的背影,他忍不住说道。 锦哥一怔,脚下顿了顿,扭头看了他一眼,却又不相信地摇头笑了笑,走到河边招呼着玉哥和无忧回家去了。 &·&·& 杂货铺里,周辙坐在沈文弘的对面,两人中间虽然放着个棋盘,棋盘上却是空空如也,一枚棋子都没有。 沈文弘抬头看看一脸严肃的周辙,摇摇头,道:“那孩子的脾气跟她爹一样的倔,她认死的道理,谁也掰不回来。当年她们一家搬来镇上后,锦哥就跟我们约法三章,说好了两不往来的。虽然她自己经常会忍不住跑来,但她的事情她却是从来都不许我们插手。包括这次泼皮找她的麻烦,她都宁愿自己去处理。”说着,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可也不能让她们一家人住在那种地方!”周辙皱眉。 “那个地方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差。虽然环境是脏乱了点,不过因为是庵里的产业,倒也清静。他们在那里住了也有四五年了,至今还没出过什么事。” “等出了什么事就晚了!”周辙烦躁地推开棋盘站起身来。 他的急躁不禁让沈文弘眨了眨眼。 “你若是能让锦哥同意搬家,我倒是乐观其成。”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周辙,“这是周将军给你的回信。我们的事若是能早一点尘埃落定,他们一家也能早点回京,也就用不着你替他们担这个心了。” 第三十六章 ·麻烦 回家的路上,玉哥仍然是一脸的愤懑,无忧看上去倒是很开心。锦哥看看无忧,再看看玉哥,想了想,先选择了玉哥,问道:“你好像很生气。” 玉哥确实很生气,她迁怒地白了锦哥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发泄道:“狗眼看人低,总有一天我要叫他吃吃我的排头!” 锦哥不解地歪歪头,“以前那个石柱那么捉弄你都没见你怎么生气。” 玉哥不禁又白了锦哥一眼。那个石柱捉弄她,是因为他喜欢她,而这个林岳峰捉弄她,她却可以肯定,里面没有一丝喜欢的成分,纯粹只是捉弄! 而,这正是让她生气的原因所在。想她玉哥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就连那天找她麻烦的花姐,转天就找着理由来跟她和好了。可这个林岳峰却不同,她可以感觉得出来,这人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她。 “总有一天我要叫他后悔!”她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 锦哥看看充满斗志的玉哥,摇摇头,又扭头去看无忧。 无忧的手里拿着一只草编蚱蜢,从那笑弯着的眉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今晚玩得很开心。 “这是那个卫荣给你的?”锦哥问他。 无忧点点头,又晃晃手里的草编蚱蜢,再次弯起眉眼。 他的快乐也引起了玉哥的注意。玉哥歪过脑袋看看他,对锦哥道:“怪了,最近无忧好像变了,他以前可是最讨厌陌生人的。” 锦哥也低头望着无忧。 无忧亲近周辙,这个锦哥还能理解,因为周辙不仅救了他,还有让他崇拜不已的好身手。可这卫荣就不同了,虽然此人看上去病秧秧的,可锦哥总觉得他看人时的眼神和玉哥有些像,总是那么半遮半掩的透着不诚实,一点都不像那个周辙的眼神,看着虽然凌厉,却很清澈…… 锦哥一皱眉,将那凌厉却清澈的眼眸从脑海里赶开,低头告诫无忧道:“那个卫荣,不知根不知底的,提防着点。” 若是玉哥听了这话,肯定要跟她犟上半天的嘴,无忧却只是听话的点点头,然后抬头冲着锦哥笑笑,放开她的手,晃着那只草蚱蜢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去了。 玉哥望着他的背影道:“那个姓卫的,好像很巴结无忧,也不知道是想图谋什么。” 锦哥想了想,道:“我们家应该没什么可以让他图谋的。” &·&·& 而与此同时,卫荣也在跟马小心讨论着无忧。 “找两个机灵点的,”他吩咐道,“小心别打草惊蛇了。他家很小,若是藏了那东西,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马小心答应着转身,却犹豫着没有出门。 “还有什么事吗?”卫荣问。 “那个,”马小心又犹豫了一会儿,到底开口道:“也许不用这么费事,不如直接问问那孩子呢?既然他肯送信过来,应该就不会把那东西藏起来不给,毕竟他拿了那东西也没什么用处。” 卫荣斜眼看看他。 马小心讪笑着退了出去。 卫荣捏捏眉心。上头催逼的信又来了,可偏偏那孩子还是个哑巴,就算他有无尽的手段,也没办法从一个哑巴的嘴里套消息。 想到药铺老板的建议,他不由摇了摇头。若是事情那么容易就能办成,还要他们这些暗卫干什么。 &·&·& 卫荣的差事不顺利,周辙的差事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看完水寨统领秦有川的回信,林岳峰弹着信纸道:“这才对嘛!有话说话,有条件提条件,咱定出框框条条,然后照着执行,这才是我们军人做事的风格嘛!” 他得意地评论着,却没听到周辙的附和,不由扭头看向周辙。 此时周辙正背着手站在窗边,处于阴影中的脸庞一片模糊,只有一双眼眸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光。 林岳峰偏偏脑袋,一脸疑惑地道:“事情进展顺利,你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周辙摇摇头,依旧望着窗外没有答话。他确实是不高兴,却不是因为此事。望着鄱阳湖上的点点灯光,他的脑海里回荡着锦哥那透着冷意的声音。 宋文省死后,那些清流们果然如熙景帝所料的那样闹腾开来,特别是在得知宋家家眷竟遭遇不明匪徒袭击全家遇难之后,清流们更是愤怒了,甚至连国子监的太学生们都跑去堵了护国公的府门。为此,还又死了几个太学生。而,正是从那时起,太后和晋王一系开始渐渐失去人心,熙景帝才得以渐渐收拢权力。 如今,到处都有清流宣扬着宋文省不畏强权、宁死不屈的美名,就连朝堂上也开始有人公然叫着要替宋文省平反,可谁又能想到,在他女儿的眼中,这么个英雄竟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更没有人知道的是,宋文省的死,只是出于斗争的需要,而被人有意推波助澜所致。 偏偏那人还死得那么大义凛然,死得那么义无反顾。 周辙背在身后的手不由握了握拳,思绪陷入一片混沌。 宋文省,是他意图救过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那么冲动行事过。几年的朝堂风波,使得他变得越来越淡然,越来越冷漠,哪怕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少女掉进陷阱为他而死,哪怕是他自己也被人利用丢官罢职,他都一直是如此淡然处之。那位上位者说,他这是成熟了、稳重了、知道事情的轻重了,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他不是成熟了、稳重了、知道事情的轻重了,他只是麻木了。被人利用没有关系,只要最后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他不在乎——而这种想法,大概正是宋文省当年的想法吧。 &·&·& 第二天,周辙甚至都没有下楼来听锦哥说书。 望着那空落落的角落,锦哥心里竟也奇怪地有些空落落起来。她低头看看茶盘上那可怜的几枚听书钱,把这种空落落的感觉都归咎于生意的清淡。 一般,每次大集后,生意都会如此清淡一阵子。 散场后,锦哥正收拾着包裹,忽然感觉到面前有人,不由一皱眉,抬起头来。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来人不是周辙,而是白凤鸣。 白凤鸣站在她的面前,摇着扇子笑眯眯望着她。 “这两天还有泼皮找你麻烦吗?”他问。 锦哥看看他,又摇摇头,夹起包裹绕过他转身下楼。这白凤鸣,看她的眼神总让她不由自主起鸡皮疙瘩。 见她不理睬自己,白凤鸣低垂下眼微微一笑,又转身跟了上去,对锦哥笑道:“还以为你们少东家今天也会送你回去呢。说起来,你们少东家对你可真上心,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家的东家会这么好心,天天给个说书先生当保镖呢。” 锦哥皱起眉,却是头一次没有跟人辩驳这个所谓“你们少东家”。她在楼梯上站住,扭头望着白凤鸣道:“你想说什么?” 白凤鸣“唰”地甩开扇子,别有深意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缓缓说道:“没什么,就是感慨而已。你们那位少东家,可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只是从来没想到他竟然也好这一口。”他合上扇子,轻佻地用扇子挑起锦哥的下巴,“明明是我先发现的,若是被他得了先手,怪让人心里堵得慌的。你该不会让我失望吧?”说着,不等锦哥有什么反应,便呵呵一笑,收回扇子越过锦哥先行下楼去了。 锦哥再次皱起眉。在下九流里摸爬滚打了四五年,若是还听不懂白凤鸣的话,她就该去跳鄱阳湖了。想到眼前的种种麻烦事,她忍不住扭扭脖子,又烦躁地摸了摸耳垂。 &·&·& 锦哥讨厌麻烦,但最近的她似乎特别倒霉,不管到哪都会沾惹上麻烦的人和麻烦的事。且不说水寨和泼皮,单单那一黑一白两个听客就已经搞得她满心烦躁了,偏偏隔天晚上,竟还有不长眼的贼人瞄上了她那个几乎没有隔夜粮的家。 锦哥的睡眠一直很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那天晚上,和她睡在一起的无忧翻身时再次惊醒了她,她将无忧的腿从身上拿开,正准备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却忽然听到自家的后院墙上有一阵轻微的响动。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隔壁莲花庵里的那只花猫,可当她看到窗户上一个清晰的人影时,不禁吓得大喝一声:“谁?!” 顿时,窗户上的人影不见了。 玉哥、郑氏和无忧都被她这一声惊醒,甚至连隔壁莲花庵里都亮起了灯光。 锦哥点起灯,将揉着眼睛的无忧抱到母亲床上,又从床下抽出一根木棒,壮着胆子打开房门,将院子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异状,这才回了屋,严严抵上房门。 “你看到什么了?”玉哥抖着声音问道,此时她也挤到了郑氏的床上。 看看母亲和弟弟妹妹那带着惊恐的脸色,锦哥明明白着一张脸,却硬挤着笑道:“什么都没有,大概是我睡迷了,把梦里的影子当眼前的了。睡吧,没事。” 无忧没心没肺地揉着眼,正要爬下床回到她的床上,却被锦哥拦住,将他重又抱回到郑氏的床上。她正要转身,却被郑氏一把拉住。 “你也过来,我们一家人死也死在一起。”郑氏颤声道。 几年来,锦哥头一次和母亲四目相对。 “床上挤不下了。”她拉过被单,轻轻盖在母亲的腿上。 那一晚,屋内的布帘没有拉上,锦哥手握着木棒盯着窗外,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原来夜晚竟是那么的漫长。 第三十七章 ·帮助 第二天,那一黑一白两个缠人的无常都没有出现在台下,锦哥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好,还是该叹一口气才好了。 散场后,看着茶盘里比昨天还要少的那几枚铜板,她忽然有些纠结,也许她该学着唱曲的红姑,就算是很讨厌的客人,只要看在客人肯给钱的份上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不管怎么说,那二位可都是阔少,一旦坐下来听书,可就不止是他们两个,算上随从什么的,她怎么也能多挣个三五文钱。 收拢着茶盘里的铜板,她正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着,忽然,一根竹杖伸过来敲了敲她眼前的桌腿。 “锦哥啊,刚才我闲着没事,替你算了一卦,最近你有大难临头啊!” 同样在茶楼混饭吃的算命先生老白翻着双长着白翳的眼堵在锦哥面前,也不等她答话,就掐着手指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什么流年不利、灾星当头之类的鬼话,直听得锦哥不耐烦地从茶盘里抓出一枚铜板塞给他,他这才偃旗息鼓,笑嘻嘻地点着竹杖转身,去寻找他的下一位主顾了。 一旁,收拾着茶桌的老孙不禁摇摇头,对锦哥道:“你都穷成这样了,这老鬼头还打劫你。” 这两天,因为茶楼的客少,他们这些依附于茶楼的下九流们的生意都不好做,每当这时,便总会有一些人打起同行们的主意,偏偏锦哥自打入行以来就因个性冷淡,虽然也做着下九流的生计,却一直都游离于下九流的圈子之外,故而敲起她的竹杠来,谁都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看看老白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掌心里的铜钱,锦哥顿时就歇了刚才在脑中盘算的念头。比起麻烦来,她宁愿少挣一点钱。 她收拾完包裹,正打算下楼,无忧却不知从哪里扑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腰,抬头弯着眉眼笑望着她。 锦哥一皱眉,瞪着无忧道:“不是跟你说,最近镇子上乱,不许乱跑的吗?!” 无忧眨眨眼,乖巧地垂下头。不过他很快又抬起头,笑弯着眉眼拉起锦哥的手,把她往楼梯那边扯。 “怎么了?”锦哥不禁一阵疑惑,脚下却还是跟着无忧过去了。 她被无忧拉上三楼,原以为他要拉她去找周辙,却不想他拉着她绕过天字号的回廊,来到客房的地字号,又停下脚步冲她弯眼一笑,猛地伸手推开地字一号房的房门。 门内,母亲郑氏正和老掌柜对坐在桌边闲聊着,玉哥立在母亲身后。见锦哥和无忧进来,老掌柜站起身笑道:“锦哥来了。” 锦哥一阵疑惑,“娘,玉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一转眼,她就看到桌上放置着几个颜色花样都十分眼熟的包袱皮。透过玉哥身后的那扇门,还能看到内室的床上放着几卷被褥,那图案花纹也跟她们家的一模一样。这应该是她们家所有的家当了。 锦哥的眉不由就皱了起来,“怎么回事?!”她看看母亲,再看看玉哥,又看看老掌柜。 老掌柜笑道:“听说你们家昨晚遭贼了?” 锦哥的眉一拧,扭头看向玉哥,见她无辜地眨着眼,便又扭头去看无忧。无忧立刻低头避开她的眼。顿时,她便沉下脸来。 只听老掌柜又道:“早两年我就跟你说过,那里哪是住人的地方,又脏又乱的,迟早要出事,你却非不肯听,瞧瞧,险些出事吧?没说的,从今儿起,你们一家就住在这里吧。” 锦哥蓦然抬头,望着老掌柜道:“是少东家的主意吧?” 见老掌柜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她,锦哥眉间的沟壑不禁拧得更深。她狠狠瞪了无忧一眼,猛地一转身,拉开房门就大步向天字一号房走去。 老掌柜愣了愣,忙也跟了过去。无忧也想跟过去,却被郑氏一把抓住。 锦哥快步走到天字一号房门前,用力推开那扇房门,那门“嘭”地一声撞着墙壁又弹了回来。 屋内,周辙静静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只茶壶和两只茶盏,就像是正在等着她一般。 锦哥大步走进屋内,瞪着周辙怒道:“你想干什么?!” “确保你一家人的安全。” 周辙淡淡说着,伸手冲着对面的座位做了个“请”的动作。 锦哥却是没理会他的邀请,冲到桌边,将手按在桌上,怒道:“我家人的安全我自己会保护,用不着你费心!” 周辙抬头看看她,又看看站在门边探头探脑的老掌柜,冲他打了个手势。 老掌柜转身退出去,并顺手关上房门。 周辙又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抬头对锦哥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我是可怜你,想要帮你。” “难道不是?”锦哥怒道。 “确实是。”周辙道,“我确实是想帮你,但不是出于可怜。”顿了顿,他又道,“甚至不是出于你父亲的关系。我纯粹只是想要帮你,帮无忧,还有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一早无忧跑来时,脸都是白的,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一下子长大成人。”他从袖中掏出一条纸片放在桌上。 那是一张粗糙的黄刀纸,是锦哥唯一能买得起的纸,用来给无忧练字用的。她低头看着纸片上无忧那虽稚嫩却已初具形态的字迹。 “他说他要快些长大,好保护你,保护你们一家人。”周辙道,“他之所以缠着我要学武,应该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盯着那张纸,锦哥的内心渐渐揪成一团。 无忧。才九岁的无忧知道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嗣,也知道自己肩头所负的责任。虽然他看到她时总是笑弯着眉眼,锦哥却是知道,其实他很少笑。对她笑,也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她而已。锦哥总是希望能让无忧像她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可她似乎怎么都做不到这一点,他甚至到现在都没办法开口说话…… “无忧他应该不是哑巴吧。”忽然,周辙说道。 锦哥一惊,抬起头来。好像已经有好几次了,这周辙总能接上她的思绪。 她眨眨眼,神情为之一冷。无忧确实不是哑巴,她知道,因为她无数次听到无忧在说梦话。但只要一醒来,不管他怎么着急,却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发出声音。锦哥不愿意看他难受,所以从不逼他说话。 “他应该是病了。等将来有机会,我会请太医院的太医们替他诊治,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医生。”周辙道。 将来?锦哥的眼再次冷了冷。这些年的事早已教会她,不要为将来设想太多,走好眼前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是将来的事还是现在的事,宋家都不需要少东家费心。少东家想帮忙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所谓‘无功不受禄’,您的美意我们承受不起,告辞。”说着,也不等周辙回答,她转身就要去拉开门。 “等等!” 周辙抢步上前,举起手臂压在门上,低头望着她:“我只是想帮你。” “我不需要帮助。” 锦哥倔强地抬头。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周辙的个子很高,此时他正屈着一只手臂压在门上,那庞大的身形竟如要吞没她一般,严严实实罩在她的头顶。 无来由的,锦哥心里一阵莫名慌乱,她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拉开和周辙的距离,警惕地望着他。 看着她满眼的抗拒,周辙不禁有些恼了,“你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锦哥倔道。 “不,你需要。”周辙也犟道。 “我不需要!” “你需要!” “不需要!” “需要!” 门外,听着门里那二人竟像孩子吵架般只重复着这么两句无意义的话,老掌柜忍不住摇了摇头,抬手敲敲门。他本打算倚老卖老就这么闯进去劝架的,谁知他才刚一伸手推门,门后的周辙就不耐烦地在门上擂了一拳,吓得老掌柜当即就缩了手。 他看看左右,又想起隔壁天字二号房的人昨晚就没回来,这才压低声音隔着门劝道:“少东家虽是好意,但也要看人家愿意不愿意接受。” 见老掌柜帮着自己说话,锦哥不禁扬眉瞪向周辙。周辙则不悦地眯起眼。 老掌柜又道:“锦哥也莫要生气,我们少东家虽然鲁莽了些,却是出于好心。我们相处多年,你的为人我们都很清楚,你不愿意依靠任何人,也不肯沾别人半点的便宜,这是你的骨气。只是,你住的那地方确实也太乱了,昨晚只是侥幸,万一真出了什么事,那可都是哭都来不及的大事。” 锦哥倔强地咬着唇,半晌,不服地道:“我相信那些人只是走错了门,那里的人家都是一穷二白的穷户,没什么值得贼惦记的东西。” 周辙忽然向她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道:“被贼惦记的东西,不仅仅只有财物,也许是人。” 锦哥皱起眉,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周辙则又逼近一步,继续说道:“你在这市井里厮混,应该听说过采花贼的大名。” 锦哥的脸色一白,不自觉地又倒退了一步。 周辙再次逼近,“除了采花贼之外,还有人拐子。你不要告诉我你没听说过这些人。你也不要告诉我你觉得你们一家住在那种地方很安全,你妹妹和你弟弟,还有你,你就没发现你们一家人的相貌在那种地方很显眼吗?我还真是纳闷,这么多年你们一家是怎么平平安安过来的!” 第三十八章 ·得罪 锦哥被周辙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她的腿弯碰到一张鼓凳,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往后坐去。 周辙的眼眸一闪,飞快地抓住她的肩帮她稳住身形,然后又飞快地缩回手去。那速度,快得让锦哥几乎以为肩头的触感只是一时的错觉。 她坐在鼓凳上,抬头怒瞪着周辙。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周辙竟和那个白凤鸣一样,都生着一双桃花眼。只是,和白凤鸣的轻佻妩媚不同,周辙的桃花眼总给人一种冷冽之感。这大概是因为他老是习惯性地半垂着眼,又喜欢透过睫毛看人的缘故。 她的脑海中刚飘过白凤鸣看她时那让人不舒服的黏腻眼神,就听周辙又道:“还有那个白凤鸣,你也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他为什么缠上你。” 锦哥一怔。这周辙,似乎总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很清楚,以你的能力,其实你根本保护不了你的家人。”周辙居高临下又道。 锦哥猛地抬头,愤愤地瞪着他:“你胡说!过去几年我们一家……” ”过去的几年,”周辙冷笑着打断她,“过去的几年只能说是你们一家好运,没遇上什么麻烦人麻烦事,只要遇上一桩,哪怕只是像昨晚那个小偷想要溜进你家那么一桩小事,你以为你能怎么做?凭着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打跑对方?还是说,非要等那些人杀了你们一家人,你才知道你根本就保护不了任何人?!” “你!” 锦哥愤怒地拍案而起,两人像两只斗牛般几乎以鼻尖抵着鼻尖地对瞪着。 只听周辙冷冷又道:“其实你骨子里跟你父亲很像。” 锦哥一怔。 “你觉得你父亲对不起你们,可如今你的行为跟你父亲又有何区别?难道你的自尊就比一家人的安危还要重要?” 锦哥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她想都没想,抬手就甩向周辙。 周辙飞快地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沉沉说道:“你已经打过我一记耳光了。” 锦哥气得手都抖了,胸口也在急速地起伏着。看着她那被怒火烧红了的双颊,周辙岂能不知道,他是触及了她的逆鳞。但这丫头又有着该死的顽固,使得他不得不下此死手。 “我知道你不怕死,以前你就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你有想过你的弟弟妹妹们吗?他们是不是也愿意就这么去死?” 锦哥怒瞪着他,两人僵持半晌,她终于冷静了下来,从他掌中夺回自己的手,瞪着他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辙仔细看着锦哥的眼眸,见她终于平静下来,便放开她,转身坐到桌边,拿起茶壶给两只茶盏都倒上茶水,这才抬眼看着锦哥道:“眼下我只是这茶楼的少东家。” “眼下。”锦哥讥嘲地重复着。 “是,眼下。”周辙不理她的挑衅,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又抬眼看着她道:“那位前淮左营督军已经被下了诏狱,想来用不了多久你父亲的事就能水落石出。当初大家都以为你们一家已经全部遇难了,如果知道你们还活着,你们一家的境遇一定会不同,也许无忧还能袭个荫恩什么的……” 锦哥却是没有在听周辙的话,她眯着眼,望着周辙,“你怎么知道我说过‘民不畏死’的话?” 周辙的茶盏猛地停在唇边。顿了顿,他抬眼看看她,淡淡地道:“当年抄检你家时,我也在。” 锦哥的眼一眯,“你以前是锦衣卫?” 见她没认出自己,周辙也没再解释,只是放下茶盏又道:“我以前答应过你父亲,要替他照顾你们。不过,因为阴差阳错,当时我没能做到,不过以后我一定能做到。” 锦哥的眼又眯了一眯。她一直以为父亲走得义无反顾,却原来他也想过将她们托付给什么人。 “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她生硬地道。 她的固执终于惹火了周辙,他猛地放下茶盏,瞪着她道:“不是你不需要,是你不愿意需要!你可以保留你的自尊,我也可以不帮你,但你弟弟妹妹还有你母亲,我是帮定了!而且你也没权利代表他们说话。如果你要搬回去尽管一个人搬回去好了,你弟弟妹妹还有你的母亲,我是不会放他们回去的,我答应过你父亲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听他那么一说,锦哥当即就知道,母亲和玉哥肯定已经先行被他说通了。她甚至都可以想像得到,玉哥大概都等不及他说第二句话,就开始打包行李准备搬家的模样。 瞪着周辙,锦哥的眼圈渐渐红了。她很想冲他吼,难道她就不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吗?!难道她就不知道她并没有把家人照顾好吗?难道她还需要一个陌生人来指出这些?! 锦哥想吼,想说,但和往常一样,所有的语句都只能在她的脑海里翻滚打结,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抖抖唇,猛地一转身,奋力推开房门,怒冲冲地下了楼梯。 那房门再次“嘭”地一声撞在墙上。门外,老掌柜冲着周辙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那孩子,已经尽了力了。” “我知道。”周辙捏着手中的茶盏。他也不想发火的,可那丫头的固执太恼人了! &·&·& 玉哥和无忧找到锦哥时,她果然是在后巷的家中。 “你真是个白痴!”玉哥骂道,“活该你受苦受累一辈子,他既然愿意当那个冤大头,你就让他当好了,反正是他自己愿意照顾我们的,又不是我们赖上他的。要叫我说,你该连那个说书的行当一起丢开,听说爹就快平反了,若是被人知道你做过说书先生,以后叫别人怎么看我们家?无忧以后还要不要出仕了?!” 锦哥冷下脸,猛地将手中燃着的柴往玉哥脚下一扔,吓得她跳着脚跑出灶下,怒道:“你发什么疯啊?!” 锦哥只冷冷看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烧火做饭。 一旁,无忧含着两泡眼泪,怯怯地牵着锦哥的衣角。 半晌,锦哥叹了口气,伸手摸摸无忧的头顶,道:“你跟玉哥回茶楼吧。” 无忧像拨浪鼓般摇着头,又扯紧锦哥的衣角。 锦哥正要再说什么,门忽然开了,老掌柜扶着郑氏走了进来。 “娘?!”玉哥惊叫一声,从老掌柜手上接过郑氏。 老掌柜扭头看着灶下的锦哥,歉意地笑道:“锦哥,你别怪我们少东家,他是好心。” 锦哥摇摇头,扭头看向母亲。 郑氏望着她虚弱地笑道:“我的孩子们在哪里,我就该在哪里。” 锦哥眼圈一热,忙低下头去掀开锅盖,问道:“可吃过了?无忧,去米缸里抓两把米来,我们晚上吃菜粥。” 无忧含着眼泪用力点点头,转身扶着郑氏进了屋。院子里,只有玉哥一脸绝望地望着老掌柜远去。 &·&·& 杂货铺里,沈文弘笑得都咳了起来。 周辙恼火地瞪着他。 沈文弘摇摇手,道:“你终于也知道了,不是我们不想帮她,是这孩子太倔了,实在没办法明着帮她。”他将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又冲着周辙招招手,指指棋盘,道:“这下好了,你把那孩子得罪到底了。” &·&·& 果然,周辙把锦哥得罪到底了。之后,不管是在哪里相遇,锦哥总是谦和有礼地后退一步,那总是皱起的眉头却是再也没有对着周辙皱起过。哪怕她前一秒还皱着眉不耐烦地应付着白凤鸣,在转向周辙的下一秒,她总是在瞬间就抹去一切表情,永远是那么谦和有礼地后退一步,表示敬意。唯一让周辙觉得庆幸的是,她并没有阻止无忧来找他。 只是,每回看到白凤鸣纠缠着锦哥,锦哥对他皱眉时,周辙的心里总会无端泛起一阵酸意,看那白凤鸣就更加不顺眼起来。 &·&·& 这一场搬家风波,对于卫荣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埋在暗处的暗卫趁机将宋家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只是,让他失望的是,暗卫们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 随着上面的催逼日益加紧,卫荣简直都快抓秃了脑壳,他甚至都已经动了念头,要掳了无忧去严刑逼讯。 见他几次三番找着理由接近无忧,周辙不禁斜眼打量着他,话里有话地试探道:“没想到,你竟然会是个喜欢孩子的人。” 卫荣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周辙的警觉,只得讪讪地笑着,转身走开了。 只是,当他再次接到上峰措辞严厉的催逼函后,他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咬咬牙,终于下了个狠心。 当晚,天空中浮着一层薄薄的云彩,将一轮有气无力的下弦月遮得更加半死不活。这并不是个作案的好日子,但此时卫荣已经顾不得了,装束停当后,他领着几个黑影窜过石桥,向莲花庵的方向掠去。 一行人才刚刚到达莲花庵的门前,还没有拐进后巷,就听到后巷深处传来一声妇人的惊叫,紧接着便是一阵打斗的声音。 卫荣从戎多年,知道事情有变,忙举手示意手下人散开。 第三十九章 ·铜管 夜色中,那声惊叫显得异常刺耳。只眨眼间四周就亮起了灯光,甚至有些手脚快的,已经拿着棍棒嚷嚷着冲出门来查看究竟。 此时若是周辙在,只怕很快就能明白为什么宋家能在这里一躲经年平安无事,可来自京城的卫荣却是很不理解。 若是在京城,听到邻居家出了这种动静,只怕那些原本亮着灯的人家的第一反应是掐灭灯火假装天下太平,根本就不会有人傻大胆似地还提着根棍棒出门查看。 &·&·& 后巷里,闯进宋家的四个贼人打昏锦哥和郑氏,刚把玉哥和无忧用被单裹好,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小先生,小先生?可是你家出了什么事?” 几个贼对视一眼,忙推开后窗,从后墙跳进莲花庵内。 莲花庵内,被惊醒的尼姑们眼见着几个贼人从面前跑过,吓得又是一阵尖叫。当断尾的那个贼人一刀劈断佛前的烛台时,那尖叫声嘎然而止。 断掉的烛台撞翻供案上的长明灯,顿时,火苗随着泼洒的灯油蔓延开来。 &·&·& 当周辙和老掌柜得到消息赶到后巷时,整个莲花庵都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废墟前,几个尼姑跪在那里磕头念着经。离她们不远处,郑氏抱着惊魂未定的玉哥和无忧“呜呜”哭泣着,锦哥挺直着肩背护卫在她们身后。 见锦哥一家人无恙,周辙那紧绷着的心这才松懈下来。 “你们没事吧?”他拨开人群挤过去。 锦哥转过头来,周辙一下子收住脚。只见她黑着一只眼圈,唇角也印着一块青紫,一块已经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她的眉梢处。显然,她被人痛打了一顿。 “你说的对,我保护不了我的家人。” 锦哥空茫着眼神转过身,呆呆望着眼前的废墟。 &·&·& 清风茶楼。 宋氏一家人终于还是住进了地字一号房。 看着老掌柜带着使女安顿下母亲、玉哥和无忧,锦哥却只是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仍然处于震惊后的麻木期。 老掌柜叹息着上前劝道:“去睡一觉吧,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锦哥勉强转转眼珠,像是没听懂一般,愣愣地望着老掌柜。 老掌柜还待要劝,只见周辙伸手拦住他,又冲他摇了摇头。老掌柜叹了口气,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周辙低头看看锦哥,再看看一旁的水盆,微一摇头,卷起衣袖搓了一条毛巾,走到她的身旁,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将毛巾敷在她眉梢那块干涸的血迹上。 温热的毛巾刺激着伤口,锦哥倒抽着气微微退缩了一下。 “别动。” 周辙皱着眉捏紧她的下巴,又拿开毛巾看了看。万幸的是,眉梢的伤口不大,应该不会毁容。 “看来明天你是没办法说书了。” 他将沾着血迹的毛巾扔进水盆,又重新换了一块干净的,回身正要去抓锦哥的下巴,却被她扭头躲开了。 周辙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坚持,只是将毛巾递给她,转身拉了张椅子放在锦哥的对面,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一边小声倒抽着气一边清洁脸上的伤处。 “回过神来了?”他道。 锦哥狠狠瞪他一眼,用毛巾捂住那只被打青了的眼。 周辙抬手指指她的黑眼圈,“你这只眼,没有三天消不了肿。” 锦哥忍不住又皱眉瞪向他,这动作扯动伤处,她不由又倒抽了一口气。 周辙却笑了,“早告诉过你,皱眉不是个好习惯。”顿了顿,他收敛起笑意,“说吧,怎么回事?” 想到那恐怖的一刻,锦哥的眼神又变得空茫起来。 她被惊醒时,那几个贼人已经撬开窗户跳进屋里。她眼看着那四个贼人分成四路,弟弟妹妹们转眼就被人绑了起来,她拿起床头的那根木棒,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只转眼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她醒来时,发现母亲满头是血地趴在后窗上嚎哭着,弟弟妹妹都已经不见了。她正强挣着要翻窗去追,玉哥和无忧却不知怎么竟从门外跑了进来。一家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凶猛的火势就一下子窜上了房顶…… 锦哥的手抖了抖,毛巾掉落在她的膝上,那乌黑的眼眸顿时变得更加乌黑。 周辙的眼眸一闪,忽然起身走过去,一把搂过锦哥,将她的头按在怀里,抚着她的发轻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锦哥的肩又抖了抖。这被人抱着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被这么一双有力的臂膀抱着,让她那惶惶的心竟一下子安稳下来;而当那只手掌轻柔却有力地按在她脑后时,她心中竟又生出一种软弱来。她忽然觉得很累,觉得自己已经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觉得如果有人可以让她依靠,如果环抱着自己的这股力量可以值得信赖,那该有多好…… 锦哥闭上眼。她知道,这只是因为她太久没有被人抱过的缘故。自从太太去世后,就只有她安慰别人的份儿,从来没有人来安慰过她…… 她依偎在周辙怀里,贪恋地闻着那让人安心的太阳般温暖的味道,然后伸直手臂,毅然推开周辙,抬头望着他道:“你失礼了。” 周辙低头看看她,手指轻轻拂开她那掉落在额角的发丝,“眼下你是男人。” 他再次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望着房门,锦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到里间,将无忧往床的内侧推了推,倒头便睡着了。 &·&·& 因为后来的火灾,锦哥一直没能细问玉哥和无忧是怎么脱险的。第二天,经过一夜好眠,见玉哥已经恢复了精神,只有无忧还是蔫蔫的,锦哥便打算问个清楚。 她才问了第一句,周辙来了。 郑氏见到周辙,竟像见了自家亲人般,那热络的态度惹得锦哥好一阵不舒服。几番闲话过后,她忍不住下了逐客令:“少东家还请自便,我家还有事情要处理。” 周辙只是坐在那里含笑抿着茶,郑氏已经沉下脸来,责备锦哥道:“少东家是得了你们父亲的托付来照顾我们的人,怎么算也该是你的长辈,你怎么可以这么跟他说话?!”说着,竟又拉过玉哥和无忧,吩咐他们叫周辙“叔叔”。若不是她不敢惹锦哥,只怕连锦哥也会被她迫着向着“周叔叔”行礼道谢。 瞪着同样一脸愕然的周辙,锦哥不禁一阵气闷。 只听周辙笑道:“这‘叔叔’二字就休提了,小侄一向敬重宋公为人,照顾他的家眷本属应当。” 看着郑氏那如释重负的表情,锦哥忍不住又是一阵气闷。她的母亲她岂能不知?郑氏之所以要他们叫周辙“叔叔”,只不过是想借此抓住一棵可供依附的大树罢了。 周辙自然也知道郑氏的心理,故而也不以为意,拉过无精打采的无忧,道:“我来时,好像听你们在说昨晚的事。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哥看看周辙,她很不愿意他知道自己曾被贼人掳去,便捏着衣角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锦哥皱眉催促道:“你倒是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那两个贼人把你跟无忧从后窗背了出去,怎么转眼你们又从前门进来了?” 玉哥狠狠瞪了锦哥一眼,又偷眼看看周辙,这才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忽然就把我们丢在莲花庵的门口。听扛包的刘大叔说,好像有七八个人,分两路逃走了,他们没能追得上。” 锦哥一阵皱眉。这些贼人,冒着风险绑了玉哥和无忧,竟又将他们抛在离家仅几步远的莲花庵门前,却是为了什么? 她看了周辙一眼。 周辙也看看她,扭头问玉哥:“你有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玉哥摇头,“他们用被单把我们裹了起来,我什么都没看到。”顿了顿,又道:“那些人丢下我们之前,我好像听到他们打了起来,然后刘大叔他们叫了一嗓子,那些人就丢下我们跑了。” 周辙摸着络腮胡沉思着。 旁边,无忧却忽然抽噎起来。 周辙和锦哥不禁又对视一眼,锦哥跑过去抱住无忧,安慰道:“没事了,别怕,都过去了。” 无忧抬眼看看锦哥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抽噎顿时变成了号啕大哭,他挣开锦哥,反身趴在周辙腿上,哭得更加伤心了。 锦哥抬头看看周辙,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醋意。无忧有事向来是找她的! 周辙的手放在无忧的头上,轻声道:“出什么事了吗?别怕,万事有我呢。” 无忧抬起头,又抽噎两声,忽然转身冲进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截他从火中抢出来的断箫。他将断箫塞给周辙,指手划脚地比划起来,却是越比划越乱。 锦哥忙抱住他,道:“别着急,慢慢说。” 周辙低头打量着手里的那截断箫。这是无忧从不离身的东西,他一直以为这是一截紫竹竿,如今细看才知道,却原来是一截断箫。 玉哥在一旁解释道:“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此时,无忧终于镇定了下来,他从周辙手里拿过断箫,在桌边用力敲了敲,一截铜管从断箫里滑出来。无忧抽出那截铜管递给锦哥,抖着嘴唇指指铜管,又指指自己,再指指玉哥。 “你是说,那些人绑了你跟玉哥,是为了这东西?”周辙道。 无忧点点头,“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 第四十章 ·条件 卫荣推开茶楼雅间的门,见只有周辙坐在里面,便笑着问道:“不知少东家何事相招?” 周辙举着茶盏,冷冽的目光从茶盏上方看向卫荣,忽然开门见山地道:“昨天的事,是你们暗卫做的吧?” 卫荣的眼眸闪了闪。 对于周辙,他一向有些捉摸不透。这周辙的行事看着总是透着一股鲁莽,可他又总是能把这鲁莽的分寸拿捏得分毫不差。不说别的,且看他如今虽然明面上已经被罢官去职,却依旧身负皇命就可以知道,他绝不可能如他所表现出的那般没有算计。 他转身走到周辙对面坐下,拿起桌上倒扣着的茶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大公子说的可是莲花庵的大火?”顿了顿,又道:“不是。” 周辙的眉梢一扬,“火不是你们放的,那人呢?是你们掳的吗?” 卫荣的眼垂了垂,放下茶盏,望着周辙恭敬却坚定地抱拳一礼,道:“大公子该知道我们的规矩,很抱歉,恕在下无可奉告。” 周辙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又道:“前两天我问你,为什么老是围着无忧打转,你当时没有回答我,我也就没有多问。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你应该是为了这个东西。” 说着,他将左手往桌上一摊,掌心里躺着那枚铜管。 卫荣一看,不由抬头看向周辙。 周辙曲起五指,握住那铜管,道:“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卫荣看看那截铜管,又看看周辙,低头沉思片刻,道:“昨晚掳人的不是我们。不过我们抓到一个人,是这镇上的混混,听说他们是受雇于人,至于是受什么人雇佣,他们说不清,我们也就没细问。” 周辙的眼微微一沉,“人呢?” “湖里。”卫荣抬眼看着他,郑重地道:“这东西关乎着朝堂大事,皇上那里正急等着它,不知大公子可否把它给我?” “可以,”周辙道,“不过我需要一些情报。” 卫荣看看他的手,又抬头看看他,道:“虽然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冲着宋家姐弟下手,不过要叫我猜,我会把嫌疑放在那位七少身上。” &·&·& 周辙上了三楼,刚拐过墙角,就看到无忧坐在地字一号房的窗下练着字,锦哥坐在他的旁边,一边咬着拇指一边皱眉看着手里的几张纸。那只青黑的眼圈竟奇怪地给她那张过于严肃的脸平添了几份俏皮。 他走过去,敲敲本来就开着的房门。 里间,玉哥正陪着郑氏做绣活,抬头一见是他敲门,忙扔下绣活冲到外间,一把抢过锦哥手里的纸片藏在身后,然后装出一副害羞的模样,半掩在锦哥的背后拿眼角偷瞟着周辙。那神情,既活泼又俏丽。 锦哥见了不由又是一阵皱眉。她明显能感觉到,这玉哥在打着周辙的主意。她看看玉哥,再看看周辙,眉不由皱得更紧。 无忧此时早已放下毛笔,跑过去抬头望着周辙。 周辙隔着门向郑氏问了安,又低头揉揉无忧的头发,道:“没事了,东西我帮你还回去了。” 锦哥听了,忙从玉哥身上收回视线,问道:“是那个卫荣吗?” 玉哥也从锦哥肩后探出头来,皱起秀气的眉尖,“那人看着不像是个坏人。” 周辙并没有看向玉哥,而且对锦哥说道:“东西虽然是他的,但昨晚下手的人不是他。” 锦哥偏偏头,眼眸中满是怀疑,惹得周辙心里一阵不爽。 见周辙没理会自己,玉哥微一垂眼,扭头瞥着无忧道:“都是无忧惹的祸!” 无忧冲她一瞪眼,跑到桌边拿起毛笔写了一行字交给周辙。周辙低头一看,不禁蹙起眉。纸上写着:他想杀我。 玉哥从锦哥身后走出来,踮着脚尖看看周辙手上的纸条,先是看了无忧一眼,然后眼珠一转,抬头望着周辙摇头道:“不会的,我不相信有人会杀人,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不可能有人会想杀一个孩子的。少东家您说是不是?” 那模样,纯真得犹如“人之初”一般,惹得锦哥不禁又是一阵皱眉。 周辙笑笑,没有回答她,只是又伸手去揉了揉无忧的头发。事实上,他完全相信无忧的话,如果有必要,他相信卫荣绝对会杀人,而且毫不犹豫。 锦哥低头沉思着。若不是为了那只铜管,那些人为什么要绑玉哥和无忧? 她看着周辙,想起几天前他的警告和指责,眼眸蓦然一眯。 “少东家来得正好,我也正好有事要跟少东家说。”她站起身,“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她眼神不善,周辙的眉轻轻一动,冲她点了点头,领着她往天字一号房过去。 将侯二和小五赶出门,周辙指指桌子对面的鼓凳,转身坐下,抬头等着锦哥开口。 为了避嫌,他刻意没有关门。然而,跟在他后面的锦哥却毫不犹豫地转身关上了门,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正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周辙抬头看看她背手而立的姿势,忍不住屈起手肘,以手背擦过鼻翼。这宋谨言,大概已经全然把自己当男人了。也许只有碰她时,她才会想起自己是个女人…… 忽地,周辙的心脏竟似跳漏了一拍,吓了他一跳。 他的手从鼻翼落到唇边,撑开手掌遮住下半张脸,将手肘搁在桌上,闷声道:“说吧,有什么事?” 听着他那上位者的腔调,锦哥忍不住皱了一下眉。顿了顿,她道:“前两天你曾告诫过我,说我弟弟妹妹的模样会给我们招来灾祸。” 周辙的眼微微一眯,遮着嘴的手掌忽然又改握成拳,抵在唇下,望着锦哥冷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会无聊到绑架你的弟弟妹妹,还火烧莲花庵来逼你搬家吧?” 锦哥盯着他的眼眸看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现在不这么以为了。” 一句大实话,直气得周辙瞪圆了双眼。 见他那怒目金刚的模样,锦哥眨眨眼,觉得自己没必要道歉,便继续又道:“你是对的,我保护不了我的家人。” 周辙眯眯眼。以她的骄傲,这句话应该很难说出口才是,可眼前的锦哥却只是一脸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他的眼不由又眯了眯。 “不管是谁要下手害无忧和玉哥,眼下我都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就算我能给他们找一个好地方安身,也很难防住有人对他们下手。所以,”她顿了顿,平滑的喉头微微蠕动了一下,“所以,我,接受你的帮助。” 她的这一顿,终于让周辙看到那个将自己封闭在情感后面的锦哥。他放下手,刚要张嘴说话,锦哥却一挥手,打断他。 “我不会白白接受你的帮助,我可以跟茶楼签二十年的身契,这期间说书的钱,包括赏银,我一分不收,全归茶楼。我算过,如果我们只租茶楼的一间客房,应该可以抵得过了。” 说完,锦哥便沉默地望着周辙。 周辙也沉默地望着她。 两人对视良久,就在锦哥渐渐感到不自在时,周辙忽然说道:“我不会跟你签这种身契。” 锦哥皱起眉。 “我说过,要不了多久你们一家就能回京,如果我跟你签了这种身契,最后吃亏的人会是我。”周辙道,“我宁愿现在‘白白’帮助你们,最后还能落一个好名声。”他故意重重咬着那“白白”二字。 锦哥皱眉道:“那是没影子的事,我从不把希望寄托在虚无之上。” “你认为是没影子的事,我却认为很有可能。既然你不愿意‘白白’接受我的帮助,想把这当生意来谈,那我们就按照做生意的那一套来。既然是生意,我自然就要把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在内。” 锦哥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的对。不过,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回京,我会按照契约在茶楼做满二十年。” “你母亲和你弟弟妹妹们呢?”周辙挑眉。 “他们会回去。无忧是男孩,他要支撑起宋家的门庭。” “就你一个人留下?” 锦哥点点头,“是,我留下。” 周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冷冷一笑,道:“好打算。” “什么?”锦哥皱眉。 “你今年多大了?十六?还是十七?你以为你还能装几年男孩?这还不说你父亲平反后你就是官家出身。我可不想给自己招祸。” 锦哥的眼一垂,她一时又忘了自己并不真是个男人…… “你大概又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周辙道。 锦哥一怔,飞快地抬头看向周辙。再一次,他竟又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她不由皱起眉。玉哥总说她有一张棺材板脸,让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可似乎她的棺材板脸在周辙面前一点作用都没有。 “我不想平白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她固执地道。 周辙想,幸好,她是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不是不想接受我的帮助。 “既然这样,我们不如换个可行的方法。” “你说。” 周辙却摇了摇头,“现在不行,你现在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不过我不介意你先欠着,等我发现你有什么是我想要的时,我会向你讨要的。这是我帮你的条件。” 第四十一章 ·攀附 锦哥不喜欢这个条件,她不喜欢任何不确定的东西。 见她皱眉,周辙又补充道:“不过,在这之前,我们不妨先按照你刚才说的办,身契什么的就不用签了,我相信你。虽然这么一来,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介意,我跟你不同,我喜欢‘白白’占人的便宜。” 周辙呲牙笑着,抖抖衣袍下摆,交叠起二郎腿,顿时觉得自己简直比林岳峰还像个京城的恶少。 不过,有这么处心积虑求着帮人忙的恶少吗?!周辙一阵苦笑。 &·&·& 这两天,白凤鸣被那位丁衙内缠着,一直滞留在花船上没有回茶楼。可他才一回到茶楼,就看到锦哥从天字一号房里出来,跟在她身后的周辙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猫,他的眼顿时就是一沉。 锦哥不愿再看周辙那得意的模样,只冷冷冲他一抱拳,便转身去找老掌柜,却差点和白凤鸣撞在一处。 猛一看到锦哥那张像是开了染料坊的脸,白凤鸣大吃了一惊。 “哟,小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他下意识地凑到锦哥跟前,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 锦哥本能地往后一缩,却正好栽进周辙的怀里。 周辙扶着她后退一步,低头看她一眼。 锦哥的脸一红,伸手推开他,急急忙忙跑开。偏偏刚拐过楼梯拐角,她就被自己给绊了一下,如果不是小余正好经过,一把抓住她,她定然会滚下楼去。 “哎呦,你倒是看着点路啊,这张脸本来就够瞧的了,再摔一跤还要不要见人了?”小余一贯地啰嗦着,放开锦哥。 锦哥道了声谢,让开楼道,让小余提着水壶上楼,自己却站在那里沉思起来。 小余拉她时,她一点慌乱的感觉都没有,偏偏刚才周辙扶了她一把,她却满心慌乱起来。锦哥不解地歪歪头。但她很快就自认为找到了答案。小余不知道她是女人,周辙知道,如果周辙不知道,她定然也不会慌乱。 这么想着,锦哥冲自己点点头,跑下楼去找到老掌柜,请他帮自己打出招牌,她要说一段新书。 老掌柜惊讶地看着她的脸,“你都这样了,能行吗?” 锦哥摇摇头,道:“我没事。昨晚的事我现编了个段子,所谓打铁要趁热,就要趁着这时候说才会吸引人。” &·&·& 天字二号房里,只是倒了盆洗脸水的功夫,白凤鸣就已经从小余口中将宋家发生的事打听得个一清二楚。打发走小余后,白凤鸣挑眉扭头问自己的心腹小厮,“杜先生这两天在忙什么?” 那个模样看着就十分妖娆的小厮抛着媚眼道:“还不就是那个名单的事。” 白凤鸣点点头,由着小厮伺候他擦了脸,又问:“这件事,是你亲自盯着的?” “是。”小厮道:“奴亲眼盯着他派人去找上次爷找的那几个泼皮,只是不知是哪里出了错,竟没能把人弄出来。” “哼,”白凤鸣冷哼一声,“果然是我高看了他,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若不是怕坏了后面的事,爷自己就下手了,还用得着绕着圈子来点拨他?!偏偏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蠢货!” 从小厮手里接过手巾,白凤鸣看看他那风|骚的模样,眼前闪过的却是锦哥和周辙两眼相对后又快速移开的神情。他不由又眯了眯眼,“爷看上的,岂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他再次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手巾重重砸进水盆,那铜盆“咣”地一声翻倒,顿时水花四溅。 &·&·& 清风茶楼门口打出招牌,说是小先生新编了一段故事,名叫《火烧莲花庵》。 这莲花庵失火也不过才两天而已,乡邻们本就在议论纷纷,如今忽然看到同样遭了祝融之灾的宋小先生竟将此事编成了段子,当即就吸引了一大堆的好事者。这一天,茶座间竟是难得的爆满。 锦哥——确切地说应该是玉哥——在段子里隐去宋家姐弟被劫一事,单单只说是一伙贼人盯上了钱财,预备在后巷打家劫舍,却遇到了热心的邻里相帮,众人用棍棒打跑了贼人,虽然最后被贼人放了一把火,却到底是众志成城,保住了家园。 锦哥在故事里着重刻画的人物,都是乡邻们熟悉的面孔。那耳熟的口头禅,那惟妙惟肖的习惯动作,直逗得台下不时有人指点着说,这是说的谁谁谁,那是指的某某某。再加上锦哥那鼻青脸肿的小模样,竟让人生生生出一种身临其境之感来,一场书直勾得人八卦之欲沸腾如潮。 周辙坐在角落里他的老位置上,旁边坐着无忧和带着帷帽的玉哥。林岳峰过来时,看到玉哥不禁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借由帷帽,玉哥也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散场后,无忧拉着周辙过去找锦哥,玉哥也站起身,准备过去,林岳峰却是一伸腿,故意拦住她的去路。 玉哥的眼藏在帷帽下狠狠挖他一眼,声音却依旧那么柔软甜美:“林将军可是有事要吩咐?” 林岳峰摸着下巴打量着玉哥,他很想揭开帷帽,看看这个浑身都透着虚情假义的小丫头的眼睛。 “你为什么盯着老周?”他问。 玉哥的眼眸闪了闪,柔声道:“将军这话,可是想要逼死小女子?少东家是我家的恩人,小女子只是想要尽绵薄之力报恩罢了,怎么在将军口中,倒像是小女子不守妇道,做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一般?” “报恩?”林岳峰歪嘴坏笑,“一般报恩不是都讲究个以身相报吗?” 玉哥的脸色一冷,扭头看看和锦哥说着话的周辙,低头望着林岳峰冷声道:“将军几次三番挑衅于我,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我自知乃是蒲柳之姿,入不得将军法眼,也不敢相扰,却不知将军为何是处处为难于我,若是错在我,我改了就是。”说着,冲他盈盈一礼。 见她不再假惺惺地说什么“小女子”,林岳峰也收了伸出去的腿,道:“我只是不想你打我兄弟的主意而已。你,还配不上他。” 玉哥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冷声道:“配不配得上,不是将军说了算。” 见她转身要走,林岳峰赶紧又伸脚拦住她,收起刚才的正经表情,嘻笑道:“我说,你应该只是想要找个大户攀附吧?你看看我怎么样?我那兄弟日子并不好过,你不如选我。” 玉哥站住,透过帷帽冷冷看着他。 “你瞧,他最多也就是有些钱而已,我呢,可是年少有为,整个朝堂上二十来岁就领着一方督军之职的,可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且不说我还是出身高门,虽然不能顶爵,好歹也是名门之后,要名声有名声,要地位有地位,要人品有人品。”说着,他轻佻地一摸自己的下巴,挑眉望着玉哥道:“姑娘,你以为如何?” 玉哥冷笑一声,抬眼看看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便伸脚在林岳峰支出的脚上狠踩了一脚。林岳峰吃了一痛,赶紧缩回脚。玉哥仰着头走过他的身旁,又扭头望着他高傲地道:“你,还配不上我。” 林岳峰伸手揉着脚踝,眼神间闪过一丝疑惑。这玉哥,真对周辙动了情?只转眼间他就摇掉这个念头。玉哥看周辙的眼神他太熟悉了,每当家里那些有野望的丫环想勾引他或他老子时,也就是这种眼神,一种贪婪的眼神。 &·&·& 看着满盘子的铜板,周辙摇摇头,对锦哥道:“我好像占大便宜了。” 锦哥连白眼都懒得丢给他。别人或许不知,她却是知道这茶楼一天的进项会有多少。她正收拾着茶盘里的铜板打算交到账房去,却忽然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摆。低头一看,原来是无忧。 无忧比划着问她,他可不可以跟周辙去练武。 锦哥皱了皱眉,问道:“你今儿功课可学完了?” 宋家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宋文省好歹是个状元,母亲郑氏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故而,虽然锦哥不耐烦学那些四书五经,无忧和玉哥的功课却是一直都没落下,全是由郑氏一手教导的。 无忧像只小鸡般点着头。 见他如此热衷于学武,锦哥不由忧虑地皱起眉。 一旁,周辙道:“你不用担心,他不会荒废功课的。他想学武,也只不过是想能靠自己的能力来保护你们而已。” 无忧听了忙又是连连点头。 然而,出乎无忧意料之外的是,锦哥的眉竟拧得更紧了。他不由忐忑地看看锦哥,又看看周辙。 锦哥知道,自己皱眉不是因为无忧要学武,也不是因为怕他荒废功课,她皱眉,是因为周辙又一次摸清了她的心思。 晚间,当无忧哼哼着让锦哥替他揉胳膊揉腿时,锦哥不禁再次皱起眉,玉哥在一边嘲笑着无忧的自作自受,郑氏则心疼地又抹起眼泪来。 锦哥忽然抬起头,问玉哥:“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玉哥白了她一眼,“谁知道你那张棺材板脸后面在想什么。” 第四十二章 ·堂会 锦哥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对于她想不明白的事,她也从来不会去钻那个牛角尖非要弄明白不可,她更相信,只要有耐心,答案总有一天会自己出现在她的面前。 所以,不管是周辙和她的约定里到底谁占便宜谁吃亏这种事,还是他到底为什么能摸清她那连聪明的玉哥都摸不清的心思,锦哥都不打算往深里探究,她相信,她总能知道答案的那一天。 只是,当她照着约定上交了每天的所得后,自家便没了进项。虽然一家人住在茶楼里不缺吃喝,可如果想要添置些什么,就得动用老本了。玉哥大概是这家里唯一一个有算计的,看着自家那原本就不厚的老本一点点削薄下去,她的唇角眉梢渐渐就耷拉了下来。没几日,也不知她捣了什么鬼,竟叫老掌柜主动向锦哥提出,以后出堂会的钱只要上交一半就好。眼下又正是农闲时分,庄户人家的婚丧嫁娶一般都选在这个时候,再加上玉哥那新段子的新奇劲儿还没过,锦哥竟得了不少跑堂会的机会,眼看着削下去的老本渐渐补了回来,这才让玉哥那个小财迷的眉眼重新恢复了原位。 对于眼前的日子,玉哥简直再满意也没有了。舒适的住所,加上还能经常不着痕迹地接近那位有钱的少东家,最重要的是,这位有钱人还是受了父亲的嘱托来照顾他们一家的。若是她能赶在年底及笄前抓住这条大鱼,一切就更加完美了。至于那个讨人嫌的林岳峰,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已经有七八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了。 林岳峰忙,周辙也不轻松。他整天带着外公给他的南诏武士们东奔西跑,对外只说是四处查看产业,真正去干了什么,大概只有他自己和不知为什么竟和他混在一道的沈记杂货铺二老板朱成福清楚。 至于卫荣,早在铜管交给他的第二天,此人就从镇子上消失了。以药铺老板的话说,是回家奔丧去了。 锦哥看看台下的白凤鸣。似乎整个石桥镇上,最无所事事的人就是这位白七少,就连他那个长着老鼠胡须的文士管家都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人影了,可这一位竟跟那几个已过耳顺之年的老人家一样,每天准时准点地出现在茶间里听她说书。 若是没有每次听完书后那一段照例的纠缠,锦哥倒也不反对多挣他这一份钱。可看着那人笑弯起的桃花眼里越来越阴冷的气息,锦哥本能地就想离他越远越好。偏偏她越是不搭理他,他就越是纠缠于她,那眼中的阴冷之气也是越来越盛,直刺得锦哥的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然而,就在她等着他出招之际,那人却忽然结账走了,这不禁让锦哥一直悬着的心好一阵无所适从,然后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着那种眼神的人,不会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走开。 “你也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玉哥“安慰”她,“你在人家眼里,也就跟一只小猫小狗差不多,想逗你了,逗逗你,现在人家有正事要忙了,自然懒得搭理你。” “但愿如此。”锦哥忍不住又摸了摸耳朵,然后摇摇头,放下那莫名的不安,将心思放在手边那张制作精美的名贴之上。 这是今天下午散场后,一个看上去十分气派的大管家拿来的,说是他家老夫人行船路过此处,从子侄处听说锦哥的书,愿意出大手笔来邀锦哥说一段乡村俚语。 这种事在鄱阳湖边常有,锦哥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可不知为什么,自打接了那个贴子后,她的脖子后面就一直在阵阵刺痒着,这不禁搞得她有些心烦意乱,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可看着玉哥那巴巴的眼神,她也实在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一笔横财。 &·&·& 当晚,锦哥依约来到码头,那位大管家一见到她便迎了上来,笑着招呼道:“小先生请了。” 锦哥看看四周,却只见大管家身后只有一艘小船,不禁皱了一下眉,“不知贵主人现在何处?” 大管家呵呵一笑,指着远处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道:“我家主人正在设宴招待亲友,此时摇船过去,倒正好轮到小先生登场。” 锦哥看看四周,又看看远处的那艘大船,见并没有什么异样,便冲着大管家还了一礼,转眼和大管家一同上了小船。 这种小船是鄱阳湖边常见的载客游湖的船,最多只能乘坐四五个人。有些讲究的船家便将船舱布置得如同茶座一般,供客人一边游湖一边品茶。这艘船的船舱便是被布置成如此模样。 见锦哥打量着那茶桌上的茶点,大管家笑道:“划船到大船应该还要一些时间,小先生何不坐下用些茶水?” 锦哥摸摸刺痒的耳后,淡淡说道:“多谢大管家的好意,只是在下有个习惯,在堂会前一般不进食。” “啊。”大管家应了一声,眼珠微微一转,转身去吩咐船家动作快些。 锦哥坐在船中,心头的不安竟越来越强,直到小船渐渐靠近大船,她听到大船上果然传来一阵轻歌曼舞的声音,这才稍稍放下了一点心。 想起玉哥的话,她不禁冲自己微微一摇头,暗笑自己草木皆兵了。确实,以白凤鸣那晋王府管事的身份,想要把她这么个下九流的说书先生怎么样,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没必要在她身上花上这么些手段。 小船渐渐追上大船,大船上有人放下绳梯来接了锦哥上去。等锦哥站稳,这才发现那个大管家并没有跟在她的后面,她那刚刚放松的警惕顿时又觉醒过来。 而且,她突然发现,这大船上虽然有鼓乐声传来,却并没有多少人声。 “嗤。” 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扇子甩开的声音。 锦哥猛一回头,就只见白凤鸣一身白衣站在舱门下,那俊脸上的笑容透着阵阵诡异。 “怎么,来都来了,怎么还不进来?”白凤鸣摇着扇子,挑眉望着锦哥。 有那么一刻,锦哥想着干脆直接跳进湖里算了,可她回头看看仍然停在下方的小船,只得歇了这个念头,冲着白凤鸣拱拱手,道:“想来那位老夫人也是子虚乌有的了。” “呵呵,”白凤鸣开心地笑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就喜欢你这个劲儿。来吧,咱们时间还多着呢,老是站在这风口里聊,也太有失我这主人的待客之道了。” 锦哥看看四周,微微叹了口气,又借着整理衣衫的机会摸了摸腰间那把匕首,一低头,跟着白凤鸣进了船舱。 船舱的正中,设着一桌酒宴。角落里,几个侍女正卖力地吹拉弹唱着。白凤鸣的手指在酒桌上敲了敲,道了声“坐”,转身坐到上首。 锦哥看看他,也不啰嗦,走过去坐下。 对于她的知情识趣,白凤鸣似乎很满意,抿着嘴闷声一笑,拿起酒壶给她面前的酒杯斟满酒,又抬眉冲她轻佻地飞了一下眉梢,道:“风月场上有一句话,叫做家花不如野花香,野花不如偷来香,偷着不如偷不着香。你越是不搭理我,我就越是心痒痒的。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锦哥低头看看酒杯,又抬头看看白凤鸣,只沉默不语。 见她不作声,白凤鸣的眼笑得更弯了。他也不劝锦哥的酒,自己先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斜着眼又道:“这情趣二字,就在于得失之间,将上手还未上手之际,便是最撩人之时,叫人就算想放都放不下。这,就是今天我请你来的原因。” 他故意顿住。锦哥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白凤鸣摇摇头,笑得更动情了,“对,就是你现在这个表情,真是撩人。我这心里已经像是着了一把火似的了,你那边却偏偏冷若冰霜无动于衷。这世上最勾人的,莫过于此。诗经上也是这么说来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古人诚不欺我。” 他的这番话,即便是对着勾栏院里的人说,都算是露骨的,何况锦哥还不真是个男人。她那张向来偏于苍白的脸上渐渐地泛起一层红晕,那紧皱着的眉和透着薄怒的神情看得白凤鸣不禁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他一边抿着酒一边欣赏着锦哥的颜色,赞道:“说起来,你的容貌也不出众,比你妹妹差远了,甚至连我那贴身小厮的一半都没有,不过我发现你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不注意到你倒也罢了,一旦注意到了,却是叫人想忘都忘不掉。想来那个周辙也是被你这种味道所吸引的吧……对了,”他忽然放下酒杯,正色望着锦哥道:“你跟那个周辙,你们没什么吧?” 锦哥的眉狠狠一皱。 “爷我可不喜欢被人抢了先。”白凤鸣弯起眼,重新拿起酒杯,那眼眸中闪着的光芒令锦哥后脖颈上的汗毛不禁又是一阵倒竖。 第四十三章 ·投湖 锦哥默不作声地看着白凤鸣。 在白凤鸣看来,她只是那么面无表情地坐着,似乎既不慌乱又不紧张,最多就只是有些生气罢了。只有锦哥自己知道,此刻她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她用了最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在他的面前表现出慌乱。因为她知道,他那番露骨的话只是为了威吓她。而且她也知道,他达到目的了。 “怎么?干嘛不吃?放心,你都已经在我船上了,还怕我对你使什么手段不成?再说,”白凤鸣冲她暧昧地一眨眼,“爷要的是两情相悦。” 锦哥捏紧拳,冷声道:“小人是个男子。” “嘿嘿,”白凤鸣轻笑一声,放下酒杯拿起扇子,“你若不是个男人,还勾不起爷的心思呢。女人有什么意思?一个个软趴趴的,调|教起来一点趣味都没有。爷就爱你这样的。” 锦哥的眼微微一垂,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就要忍不住告诉他自己就是个女人了。只是,一想到他眼眸里暗藏的阴冷,她就歇了这个念头。此人如此大费周张地把自己弄来,若是知道竟弄出这么大个笑话,怕是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 她想了想,抬眼盯着白凤鸣的双眼道:“错了,七少爱的不是我这样的,七少爱的只是一种想要却又得不到的感觉罢了。” 对面,白凤鸣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怀疑地望着锦哥。 只听锦哥又道:“一旦得到了,七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甩开那人。我相信,这会儿只要我一点头,你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扔下船去。” 白凤鸣的眉霍然一扬。他一向自认为善于把握人心,且又观察了锦哥那么久,他以为直击雷霆是最能震慑住她的方法,却不想这个出身于穷乡僻壤的说书先生,竟神色不露地顶住了他的恐吓,还又说出这么一番话。这不禁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又扬了扬眉,眼珠一转,斜睨着锦哥道:“倒是我走了眼了,还以为你是个雏儿,听着你的话,竟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 “常情而已。”锦哥淡淡道,“小人在下九流里厮混,又是个吃开口饭的,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白凤鸣在评估着她,她又何尝不是在试探着他。 白凤鸣放下扇子,盯着锦哥的脸研究似地看了半天,却没从她那张棺材板脸上看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他再次拿起扇子,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抬着下巴笑道:“我知道了,这是你勾引我的一种手段。” “勾引?你?”锦哥轻蔑地一笑,“七少自作多情了。如果我真对你有意,你这风月场上的老手岂能看不出来?若真是那样,只怕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会。” 锦哥的直言不讳不禁让白凤鸣又是一阵迷惑。她的反应全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再次放下扇子拿起酒杯,又默默打量了锦哥好一会儿,才摇头笑道:“好手段。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倒闹得爷越来越放不下你了。也罢,难得你如此合我口胃,我就破个例,给你个出身吧。以后你跟了我,别的不敢保证,一场富贵总是少不了的。” “多谢七少,”锦哥冷冷道,“不过小人没有依附于人的打算。既然七少今晚没有心情听书,还烦请将小人送回岸上。” “送你回去?”白凤鸣闷声笑了,“晚了,船已经开了。” 锦哥瞥了一眼窗外,见两岸的灯火在缓慢地向后移动,便道:“开了也可以停下。” “这可不行,要停也只能到京城再停。” 锦哥皱眉。 “京里有急事招我回去,可我又实在丢不下你,只好行此下策。”见锦哥的的神色终于有点变化了,白凤鸣不禁又自鸣得意起来。 锦哥的眉再次皱紧,她不自觉地抓紧椅子扶手,“七少这算是绑架吗?” “不不不,”白凤鸣笑着摇摇手指,“这可不算是绑架。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晋王府管事。”锦哥打断他。 “啊,那是老皇历了,”白凤鸣呵呵一笑,“几天前我那妹子给晋王殿下新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太后老人家一高兴,就册了我那妹子为侧妃,连我也跟着沾光,得了个云骑尉的爵。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七品散官,不过好歹也算是官身。晋王殿下添丁,我又出身晋王门下,总要献点什么意思意思,所以呢,我打算拿你当贺礼。”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锦哥。锦哥抬起眼,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着。 白凤鸣又是闷声一笑,道:“别怕,爷还舍不得把你送进宫门,只是要借重你这门手艺而已。别说,你小子说书还是有一套的,到时候成为晋王府的供奉,你这一辈子可就是吃穿不愁了。怎么样,爷对你不错吧?” 锦哥的眉却是皱得更紧了,“云骑尉大人错爱了,小人出自小门小户,不识抬举,还请大人放了小人。” 白凤鸣放下酒杯,原本笑弯着的眉眼顿时冷了冷,道:“你过了。七爷我虽然喜欢听人唱反调,却最恨人不识抬举。” 顿了顿,他的眼忽然一眯,又道:“你不会是还想着周辙吧?!” 桌子对面,锦哥只是木着一张脸。 白凤鸣冷哼一声,重重放下酒杯,道:“他虽是宗室,却是无官无职,眼下又为太后所恶,想要袭爵基本无望。我劝你好好长长眼,别被他的皮相给骗了。” 宗室?锦哥一怔,脑海里似闪过一点什么,她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点疑惑便被白凤鸣眼中的阴冷给惊没了。 “我本来打算等你到京城再给你个惊喜的,眼下看来还是先告诉你一声的好,省得你动什么歪脑筋。你的弟弟妹妹,我已经派人去接了。想来此时他们应该也已经在路上了。” “嘭”,锦哥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白凤鸣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不由仰着头呵呵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很宝贝你的弟弟妹妹,不过你也想想,这两颗明珠似的孩子,可是那穷乡僻壤能藏得住的?且不说是那穷乡僻壤,就算是在省城,只怕也是会招祸。也只有依附了王府,才能保你弟弟妹妹还有你的平安。当然,这些安排我可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可别再跟我说什么不识抬举哟,要是真惹我生了气,倒霉的人就不止是你一个了。” “你把我弟弟妹妹怎么了?”锦哥紧绷着脸,冷冷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见锦哥终于不再是一张棺材板脸,白凤鸣笑得更开心了,“晋王殿下别的爱好没有,就喜欢看个美人儿,若是不漂亮,可到不了他身边服侍。我知道殿下的书房里还缺个书童,那可是重地,一般人也不好安排,正好你弟弟是个哑巴,倒是天生合适。至于你妹妹嘛,长成那样,放在民间迟早要出事,托庇于王府不是很好?若你妹妹再有些手腕,挣个什么品级也不是什么难事。”顿了顿,他抬起头,一脸情真意切地望着锦哥道:“瞧,我可都是瞧在你的面子上才替他们谋划的,可没亏待他们吧?” “你把我弟弟妹妹怎么了?”锦哥紧绷着一张脸,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 白凤鸣看看她,淡淡一笑,抓起扇子摇了摇,道:“别紧张,我没把他们怎么样,就是说了个小谎。我派人去告诉他们,你被这鄱阳湖的水贼给绑票了,若要你平安回家,就不许告诉任何人,悄悄地付赎金。我知道你老娘是个病鬼,定然没办法自己去,你妹妹又是个姑娘家,你弟弟年纪又小,想来最后定然是你弟弟妹妹一起去付赎金。等到那时,我的人只要伸伸手就能抓住他们。不过你放心,难得我俩有机会单独相处,我可不想让人打扰了我们,所以我安排他们走旱路,我俩走水路。等到了京城,你兄妹自然就可以一家团聚了。不过,京城可是个花花世界,到了那里,你可千万要保持住眼下这种劲头才好,可千万别那么容易就让我采了花,哈哈……” 见锦哥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不禁笑得越来越得意。 忽然,锦哥猛地向前一扑。 白凤鸣的眼一眯,以为她要扑过来厮打自己,却不想锦哥只是将双手撑在桌子上,一脸怒气地瞪着他。他眨眨眼,等着锦哥骂人,谁知锦哥却只是抬手抢过桌上的酒壶,掀开壶盖,竟就这么仰头灌了下去。 见她有气无处发泄,竟只是喝酒解愁,白凤鸣不由歪了歪头,满眼的兴味地打量着她。 锦哥将空酒壶随手一扔,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以清冷的目光盯着白凤鸣。白凤鸣以为这一回她该骂人了,结果锦哥竟又猛地一推桌子,踉跄着扑向窗边。他还以为她是不胜酒力,正笑着起身要去扶她,却不想这锦哥竟忽然一推窗户,纵身就跳了出去。 白凤鸣大惊,赶紧扑过去,却只听“噗通”一声水响,那水花溅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等睁开眼时,水面上已经不见了锦哥的人影。 第四十四章 ·绑架 直到泅出老远,锦哥才从水下冒出头来。她扭头看向不远处那艘灯火通明的大船。大船上,白凤鸣正指挥着他的爪牙打着灯笼往水里照。 望着那些人拿竹竿往水里捅,锦哥不由冷笑一声。 鄱阳湖水贼。若是他编了其他谎话,搞不好玉哥他们真就上了当,偏偏却好死不死地编排到水贼的头上,玉哥他们会上当才有鬼!锦哥一家自己都曾做过半年的水贼,她会泅水,还是在那时候学的。 此时已是八月,时节将近白露,天气虽然不算冷,这夜晚的湖水却已经透出丝丝的秋寒,虽然有那壶酒作抵,锦哥还是能感觉到那寒意慢慢渗进体内。她最后又看了一眼那艘大船,再抬头看看那几乎是遥不可及的湖岸,深吸一口气,开始埋头慢慢向着岸边游去。 锦哥的身体并不算强壮,她的泳技也不算很好,但她天生就不是那种会考虑很多的人,这些年的生活也让她得出一个经验:与其想太多,不如专注于做好眼前的事。故而她只是盯着前方的灯光,专注地划着水。实在游不动时,她就将自己当死尸般浮在水面上休息片刻,然后继续再游。 不知游了多久,岸边的灯火随着时间推移一盏盏地熄灭了,锦哥知道,此时定然已经夜深了。她不禁有些焦急,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如果没有那些灯光作指引,她很快就会迷了方向,到时候肯定会累死在湖里。 “爹,保佑我。” 不知怎的,她的心里竟冒出这么一句话。锦哥一愣。湖水轻拍着她的脸颊,竟让她不由自主想起父亲抚摸她脸颊时的温柔。 她闭闭眼,再次睁开眼时,就只见岸边最后一盏灯火终于也熄灭了。而与此同时,在那灯光消失的方向,竟有一颗星星透过薄薄的云层,在天际闪烁着。锦哥两眼一亮,向着那颗星星游去。 等她终于游到岸边时,天光已经微微地发了白。她挣扎着爬上岸,只觉得四肢一阵酸软,竟趴在那里怎么也站不起身。似乎只是转瞬间,她便趴在满是卵石的堤岸上人事不省地昏睡过去。 直到一阵寒意冻醒了她。 锦哥艰难地爬起身,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抬头四望。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就在镇子外,离码头并不远。那一刻,她又想到了她的父亲。 “是你在保佑我吗?”锦哥轻声低喃着,艰难地挪动如灌了铅的双腿,向着镇上走去。 此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早起的妇人们也开始点起炊烟。锦哥虽然不太担心家里,可想着家里人会担心她,便不由想要加快步伐。只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是精疲力尽,挪动一步都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身旁,有人家里似乎出了什么急事,一骑飞马从镇子里疾驰而出,奔过锦哥的身旁。 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知怎么,锦哥竟想到了周辙。想到周辙,她就不由自主想起这人对她的动手动脚。 初见面时,他就扑倒在她身上。就算那时候他不知道她是女人,第二次第三次,他给她上药时,却都是知道的。 男女大防,对于锦哥来说,她并不在意,她早就不将自己当女人了。可是,一个男人也能这么自然地对她,想来他也没把她当女人吧。 想到周辙,想到他和自己之间的瓜葛,锦哥忽然笑了。若要叫玉哥来编这个故事,怎么也该编个英雄救美才是。可第一次他出手,是为了自救;第二次倒确实是为了救她,只是她并不认为那几个泼皮能把自己怎么样。第三次,自己鼻青脸肿,他只是个事后英雄。当然,英雄救美,总得有个美人才算是英雄救美,她可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美人…… 锦哥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胡思乱想着。直到看着前方一骑烟尘冲着她跑过来,为首那人停在她的面前,冷冽的眼眸中满是震惊,她这才意识到,其实她一直期盼着周辙能出现,哪怕他只是个事后英雄,因为她知道,自己真的已经撑不住了。 *·*·* 周辙眼疾手快,及时接住瘫软下来的锦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她浑身竟湿漉漉的,脚上的鞋也不见了。而且,她正不停地哆嗦着,一张小脸白中透着青,显然是冻坏了。 周辙扯下自己的斗篷裹住锦哥,想都没想就用力抱紧她,一边摩擦着她的身体帮她御寒一边问道:“无忧和玉哥呢?” 锦哥一愣,抬起头来,“无忧?玉哥?他们不在茶楼吗?!” 周辙皱起眉,不由后悔一时性急。 锦哥却猛地挣出双手,抓住周辙的衣襟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无忧和玉哥怎么了?!” 周辙的眼眸闪了闪,伸手将她的手从他的衣襟上扯开,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说着,不容锦哥分说便将她抱上马背,自己也跟着跳上去搂紧她,又呼喝一声,便领着他那些南诏侍卫们如风一般飚回镇上。 到了茶楼门前,裹在斗篷里的锦哥身体已经暖和了过来。周辙将她抱下马背,正打算抱着她进茶楼,锦哥却挣扎起来。 “放我下来。”她低喝道。 周辙看看她,依言放了手。锦哥却双腿一软,险些摔倒。游了一夜的泳,她的腿早已虚软无力,她不得不抓住周辙的手臂稳住自己。 周辙的手指屈了屈,到底没有再伸手去扶她。锦哥又看了他一眼,不禁松了口气。 此时天光才刚刚蒙蒙亮,照理茶楼还没到开门的时间,可茶楼的门却是大开着。听到门外的动静,茶楼里冲出几个人。郑氏一见锦哥这狼狈模样,当即就上前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见了,你弟弟妹妹也不见了,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郑氏身后,朱成福也一脸焦急地围着锦哥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他们身后的台阶上,老掌柜和沈文弘正一脸担忧地望着她。令锦哥疑惑的是,那个突然不见了的卫荣不知怎么竟也跟他们站在一处。 周辙看看摇摇欲坠的锦哥,皱眉冲众人道:“有事进去慢慢说,没见她都站不稳了吗?!”说着,从郑氏怀里抢过锦哥,扶着她进了茶楼,一边又吩咐老掌柜去准备姜汤和沐浴。 锦哥却顾不得这些,扭头问着众人,“到底出什么事了?”她一回头,不禁又是一愣。茶楼里的桌椅竟有好多都翻倒着,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打斗一般。 沈文弘道:“别着急,坐下慢慢说。你先说说你是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掉进了湖里。”锦哥简短地答着,又问:“无忧和玉哥怎么了?” 沈文弘抬头看看周辙,又扭头看看站在人群后方的卫荣,这才答道:“一更三点时,有人给你家送了封信,说是你被水贼绑走了。玉哥让无忧把信送给我,结果他并没有到杂货铺里来。玉哥是在二更时分发现不对劲的,当时正好少东家刚刚回来,她就把事情告诉了少东家。我们在到杂货铺的半路上发现了一些痕迹,无忧应该是被人绑走了。当时茶楼的人手都派出去找无忧了,就账房先生、小余和玉哥还有你母亲留守在茶楼里,三更左右的时候,有七八个人闯进茶楼强行绑走了你妹妹。我们见你也一直没回来,还以为你们都是被同一伙人绑走的。你呢?你又是出了什么事?” 锦哥摇摇头,将自己的经历简短地说了一遍,又道:“我觉得无忧和玉哥一定是被他们绑走了,很有可能是他们见计策不奏效,临时改变了计划。” 周辙道:“有方向就好。”说着,命侯二领着人往去京城的方向查看痕迹,又扭头对锦哥道:“你好好休息,无忧的事就交给我们。”说着,转身便要走。 锦哥忙一把拉住他,“不行,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她坚定地望着周辙。 周辙皱眉,“你才刚受了一番惊吓,而且浑身还湿漉漉的。” “衣裳总会干的。”锦哥倔道。正说着,老掌柜捧着姜汤过来了。她抢过来一口喝干,道:“好了,我们走吧。” 虽然认识锦哥还不算久,周辙却也知道她的三分脾气,见劝不服她,便叹了口气,让步道:“你先去换身干净衣裳。”见锦哥仍警惕地瞪着他,只得又补充道:“也不急在这一时,总要等探明那些人的去向我们才好追踪。”他看看沈文弘和卫荣,“而且,我们还要商议一下,这时间应该也够你去休息一下了。等有消息,我自会叫你。” 锦哥却不是那种轻易就能相信别人的人,她站在那里固执地瞪着周辙,“我不相信你。” 这是她第三次这么说了。顿时,周辙只觉得一阵怒火攻心,猛地扭头瞪着她,道:“这是你第三次置疑我了。” 他的眼神甚是骇人。锦哥只是眯眼倔强地瞪着他,一边呜呜哭泣的郑氏却是已经吓得不轻,忙一把拉过锦哥,死活将她扯上楼去。 第四十五章 ·坚持 见锦哥的人影消失在楼梯上,周辙这才压抑下胸中的怒气,转身对众人道:“那个白凤鸣,听说是个狡猾之辈,他的话并不可信。” 他看了沈文弘一眼,又道:“我已经派人给淮左营送了信,让林岳峰也帮着注意一下水路、渡口的动静。” 沈文弘自然明白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便也冲着他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 周辙点点头,转开眼,却忽然看到人群后方,卫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一皱眉,道:“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卫荣昨晚就到了,只是当时众人都忙着寻找无忧和玉哥,并没有人过多关注于他。 他上前一步,凑近周辙身旁低声道:“有密信,给您的。” 周辙不由又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多话,领着他避开众人进了账房。从卫荣手里接过密信,他只看了几行就皱起眉来,猛地一合信纸,扭头以锐利的目光瞪着卫荣。 “是你说的?” “不是,”卫荣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根本就没认出他们。而且,当时那也不是我的任务。不过,既然大公子能查得到,相信暗卫就也能查得到。皇上的意思,叫您只专注于手头的事,宋家的人,皇上那边已有安排。接下来的事,您只要交给我们就好。” 周辙却像是没听到一般,问道:“什么样的安排?” “这……”卫荣迟疑片刻,还是答道:“皇上让我们暗卫护送他们一家人进京。只是,没想到竟会遇到这种事,刚才我已经给暗卫递去了消息,想来一会儿就能有回音。相信暗卫的消息应该要比你们的灵通一些。” 这倒确实是。周辙皱皱眉,又问道:“皇上对宋家人,有什么打算?” 卫荣看看他,“这就不是我们该知道的了,我只是奉命护送他们进京。”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离京时,前淮左营的督军刚刚被大理寺判了绞刑。另外,听说护国公得了风邪,已经卧床不起四五天了,太后很是着急,正四处求医问药。还有,晋王殿下刚刚又得了一个儿子。” 这看似七零八落的消息,不禁让周辙的眉越拧越紧。前面的消息倒也罢了,只这最后一条…… 熙景帝登基已十一载,大婚也有七年,至今却只有皇后拼死生下的一个病弱皇子。而晋王殿下那里却已是第三个子嗣。民间尚重传承,又何况皇家。 卫荣看看沉思的周辙,低声又道:“肖老说,您手头的事还是尽快结案的好,迟则生变。” 周辙点点头,道:“这件事我已有分寸。那宋家……” “宋家的事,”卫荣打断他,抢着道,“肖老的意思,大公子还是不要管了。” 周辙已不是当年那个热血少年,只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便道:“眼下无忧和玉哥都下落不明,等找到他们后,我不插手就是。” 卫荣松了口气,微一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手里的密信,周辙又沉思了一会儿,这才将信纸凑到烛台前点燃。 处置前淮左营督军,本该算是熙景帝的一场大胜,却不想护国公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太后又做出那番姿态。近年来,熙景帝越是占了上风,就越要向世人摆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他是绝不肯让自己背上任何污名的,只怕这样一来,下一步的计划就要变动了。水寨的事还能泼到那位倒霉的前督军身上,只那宋文省,当年他可是指名道姓弹劾的护国公。 想来皇上特意派人来接宋家人,怕就是想要用另一种方法补偿宋家,顺便也好安抚那些被挑起义愤来的清流吧。 看着燃尽的灰烬,周辙伸指将那灰烬捻成末,掩在络腮胡下的唇边不禁闪过一丝冷笑。 *·*·* 锦哥换了身衣服就下了楼。此时沈文弘和朱成福已经走了,只有周辙和老掌柜还在。 周辙一见她就皱起眉,道:“你还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不用。”锦哥走下楼梯,那酸胀的四肢几乎令她寸步难行。 见她脸色仍然青白,周辙又皱了皱眉,转身吩咐老掌柜再去给她熬一碗姜汤。 锦哥只是默默看他一眼,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将两只手藏在桌下用力揉捏着那两条酸胀的大腿。 不一会儿,老掌柜端着姜汤过来。锦哥道了谢,接过姜汤喝了,一抬头,见周辙仍然皱眉望着自己,她不禁也皱起眉头。 “你会骑马吗?”周辙问。 “会。”见周辙不信地冲她扬起眉梢,她皱眉又道:“小时候学过。这种事,一旦学会应该就不会忘。”她又看看他,“你不会是想以此为借口,不让我去吧?” 周辙没吱声,只是默默看着她,半晌,道:“有人说过你很顽固吗?” “有。” 锦哥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倒噎得周辙一时无话可说。 这时,卫荣从外面跑了进来,对周辙道:“有消息了,三匹马一辆马车,两个时辰前出了镇子,确实是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周辙一听就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去。锦哥连忙跟上。 台阶下,周辙的侍卫和那些南诏人已经收拾好了马匹,锦哥正不知该选哪一匹,周辙将一根缰绳塞给她,道:“你跟紧我。” 锦哥抬头一看,却只见眼前是一匹高头大马,身躯乌黑,四蹄雪白。那匹马正亲昵地用大脑袋蹭着周辙。 “这是你的马?”锦哥皱眉,“我还是换一匹……” “少废话!”周辙粗鲁地将缰绳往她手中一拍,拉过另一匹黑马便翻身上了马,然后以不耐烦地目光看着锦哥。 锦哥咬咬牙,果然不再废话,翻身也上了马。 见她动作还算利落,周辙这才稍稍放下一点心,又道:“乌牙不喜欢人紧拉着缰绳,你只要保持自己的平衡就好,它会跟着我走的。”说完,拨转马头又去查看其他人了。 锦哥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伸手拍拍那匹大黑马的脖子,低声道:“你叫乌牙?你主人真是个粗鲁蛮横的家伙。” 旁边,卫荣默默观察着锦哥。说实话,直到现在他也没看出来锦哥哪里像个女孩。不过,想到当年她也是扮作男装去诏狱探的监,他便又有些释然了。 “出发。” 周辙一声令下,一队人马飞驰着冲出石桥镇。 *·*·* 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锦哥那一夜未合的眼被晨风吹得几乎睁不开来,那酸软的四肢也缺少了力道。幸亏乌牙是一匹好马,几乎不用她驾驭,便能自己跟着众人向前跑,这倒让她省了不少力气。 此时刚刚卯初时分,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他们一行人急驶上官道,卫荣勒住马,下马查看了一下地上的痕迹,指着进京的方向道:“还好他们选的是大道。”说着,他不自觉地又看向锦哥。 锦哥此时正忙着抹被风吹落的眼泪。 周辙不由一皱眉,驱马来到锦哥身旁,一抬手,将自己的斗篷兜头盖在锦哥身上,冷声命令道:“穿上。” 锦哥拉下头上的斗篷,抬眼看看他,再看看那厚实的斗篷,也不多话,依着他的命令披好斗篷,又将风帽拉低遮住半张脸。 果然,再往后的路途锦哥便没再被风吹得落下眼泪,她只需要努力挣扎着控制好酸软的四肢便好。 一队人马走走停停,不时观察着路上的痕迹。随着日头渐渐高升,大路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锦哥的精神却是越来越差,有好几回她都差一点就栽下马去。 “停!” 忽然,周辙一声呼喝,众人全都停住,只有锦哥勉强抱住乌牙的脖子才避免了从马上栽下去。 周辙跳下马,将锦哥的脚从马蹬里抽出来,自己踩了上去。锦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已经坐在了她的身后。 他从她的手里抽出缰绳,冷着一张脸道:“我可不想看到你被摔死。抓紧。”他喝令着,一抖缰绳,便又领着众人冲了出去。 锦哥眨眨眼。因疲劳过度,她的脑筋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扭头看看四周,却只见身体两侧是周辙的双臂,身后是周辙的身体,头顶,是他那温热的鼻息。 锦哥的脸蓦然一红,她悄悄拉上被风吹落的风帽,将整个脸都隐藏在风帽下。 “坚持住。”风中,传来周辙低沉的声音。 锦哥的心蓦然一跳。 坚持住。她默默重复着这句话。 背靠着周辙,看着那个卫荣一会儿跳下马,一会儿又指着前方说着什么,锦哥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她那因疲累而迟钝的脑海里只回荡着三个字:坚持住。 第四十六章 ·下马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追踪,载着玉哥和无忧的马车在入夜前忽然转下官道,隐入乡间的小径。若不是那些南诏人经验丰富,只怕就连卫荣都要上了当。 入夜后,刚刚秋收完毕的田野里一片荒凉。乡人本就睡得早,此时除了天上的星光,世间仿佛就再也不见一丝光亮一般,荒凉的田野上也只有他们一行人摸着黑匆匆而过。 周辙低头看看锦哥。锦哥早已支撑不住,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但是他知道,只要马速稍有变化,她就又会被惊醒。从午后开始她便是如此了。 这样睡不踏实其实比不睡还要让人容易疲累。周辙紧了紧扣在锦哥腰间的手臂,小心地控制着马速。 前方,是一片密林。过了密林,卫荣勒住马,和南诏武士一同跳下马去查看地上的踪迹。 周辙看看锦哥,不得不也勒住马。 果然,乌牙才一住脚,锦哥就从瞌睡中惊醒过来。她眨着一双眼,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又抬头看看周辙,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卫荣和南诏武士看着地上的痕迹讨论了几句,跑回来向周辙禀道:“看样子他们是往渡口去了。” 周辙点点头,松开环在锦哥腰间的手,指着侯二道:“你去渡口通报一声,小林在那边应该有布置。”然后又扭头吩咐众人:“下马,休息一个时辰。”说完,便甩蹬下了马。 锦哥却仍愣愣地坐在马上,“怎么了?为什么要休息?” “已经人困马乏了,再追下去会出事。”周辙道。 锦哥看看四周,见几乎所有人看上去都精神抖擞,只除了她。她又岂能不知他这是为了她,便摇头道:“我没事,还是早点找到我弟弟妹妹要紧。” 周辙却皱眉道:“马也需要休息。”顿了顿,又道:“这条路只通往渡口,现在渡口肯定已经没有渡船了,就算我们休息一下也不碍事,何况小林还在那边守着。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下来吧,休息一下,你也趁机睡一会儿。” 他看看站在一旁的卫荣,到底没有伸手去扶锦哥。 锦哥却依旧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周辙以为她的倔脾气又犯了,不禁皱起眉。 见他皱眉,锦哥一阵东张西望,最后迫不得已,只得尴尬地摸着耳垂,低下头,低声嘟囔道:“我,我下不来了。” 她的腿僵了。 周辙一愣。 卫荣也是一愣。他看看周辙,又看看锦哥,一低头,忙转身走开了。 这锦哥,一点儿都没有女人的娇气,也难怪大公子没把她当女人看了。只是,就算再怎么不像个女人,她到底也还是个女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两人共骑还可以说是嫂溺叔援事出有因,此时若是还能当着他的面搂搂抱抱,他倒真要怀疑这锦哥到底是不是个女人了。 也好——卫荣偷笑着将自己的马牵到一边——只当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反正眼下她是男装,就且当她是个男人吧。 不过,这锦哥确实跟其他女人不同。想着锦哥的坚强独立,卫荣脸上的笑意渐渐就淡了。他一直以为女人都是一个样,都是那种如附骨之蛆般吸附在男人身上,累死一个男人后再重新另找一个男人来依附的虚软模样,却从来没想过女人竟也有像锦哥这样的。 见卫荣识趣地走开,周辙看看四周,又以手背蹭蹭鼻尖。锦哥那么一扭捏,竟让他也不由自主跟着不自在起来。 他想了想,转身拉过乌牙的缰绳,将它牵进密林,然后转回身,向着锦哥伸出手臂道:“下来吧。” 望着他伸直的双臂,锦哥竟不由也红了脸。但她生性就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只略一镇定,便若无其事地弯腰去抓住周辙的手臂,偏腿跳下马来。 只是,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体能,她的双腿刚一落地,膝盖便是一软。要不是周辙反应迅速,她定然就软倒在地上了。 瞬间,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 锦哥本能地抬头,只见头顶上方,是周辙那一向冷冽的眼眸。在这幽暗的密林里,他的眼眸竟显得异常明亮,眼眸深处似乎还闪烁着点点星光。不知怎的,她的双膝竟又是一阵发软。 周辙本能地再次收紧手臂。锦哥看着很瘦,可抱起来却是异常的柔软。那紧贴着他的柔软,竟似一下子化为细细的丝线,袅袅娜娜地潜上他的心头,渐渐缠绕成一只令他呼吸变得无法顺畅的茧。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激狂起来,他忍不住屏住呼吸,低头凝视着锦哥的双眸,生怕这忽然变得急促的心跳惊扰了她。 怀里,锦哥茫然地抬着头,那乌黑的眼眸睁得大大的,眸中隐隐闪动着两点光芒。 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周辙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忍不住向着她低下头去,可越是靠近她,鼻翼间那类似青草般青涩的香气就变得越是浓郁。这是锦哥身上的香气,这似有若无的香气已经整整袭扰了他一天。在这片香气中,周辙的脑中只剩下一片混沌,他的心跳变得越来越激烈,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凌乱,那想要用唇去碰触她的念头也变得越来越执着,他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让她更加贴紧自己,一只手也神使鬼差般拂过锦哥的耳垂,托住她的头,在她那含着惊慌带着羞涩的凝视下,他的唇几乎就要贴上她的眼眸……可就在这时,一旁的乌牙突然不甘寂寞地凑过来,冲着两人打了个响鼻。 周辙一颤,如触电般蓦然放开锦哥。 锦哥双腿一软,若不是及时抓住马鞍,只怕真的就要摔倒了。虽然未经情|事,可她好歹是在市井厮混经年,又是吃的开口饭,刚刚周辙那似要噬了她般的骇人目光,不用任何人解释,她便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锦哥的脸颊顿时一片通红。她紧抓着马鞍,将脸贴在冰凉的皮革上,满心的又羞又恼,却又无处发泄。 等她镇定下来,扭头瞪向周辙时,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早就没了他的人影。 半晌,直到腿脚恢复了灵便,锦哥这才牵着乌牙缓缓走出密林。 密林外,那些南诏武士们已经点起了几堆篝火,甚至还架起了一顶简易的帐篷。周辙独自一人坐在那顶帐篷旁的篝火边,默默凝视着跳动的火焰,不知在想什么。 锦哥略一犹豫。对于男人,她不能说是十分懂得,但就市井里的各种传闻和她这些年的观察来看,应该只要是能够得着的女人,男人就不介意去沾上一沾。而她,就算是穿着男装,就算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像女人的地方,她骨子里仍然是个女人。周辙竟一时错乱对她下手,大概也是出于这种想法吧。 看着周辙的背影,锦哥暗暗叹了口气,决定原谅他的唐突。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升起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低落。她想,应该是她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他如此轻薄于她。 见她从密林里出来,一个侍卫跑过来接过乌牙。锦哥冲那人礼貌地笑笑,又轻轻拍了拍乌牙,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着篝火走去。 不管如何,周辙有恩于她们一家,而且她还要靠他找到弟弟妹妹,此时不是她可以任性的时候。何况,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好意来扶她下马,不是吗? 虽然这么想着,可远远看着周辙那周身的阴冷气息,锦哥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远离他。她转过身,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卫荣正坐在旁边的篝火旁跟人说笑着,便打算过去。却不想她才刚一抬腿,身后就传来周辙低沉的声音。 “过来,坐下。” 锦哥扭头,见周辙冷冽着双眸望着她,不由愣了愣。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见她并没有抗拒他的意思,周辙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又不敢去细看她的眼眸,只得又转过头去看着篝火不作声了。 锦哥看得没错,他是在生气,却不是在气她,而是在气自己。他从来就不是个没个定力的人,怎么那一刻竟昏了头,险些做出不该做事的来。 见周辙不语,锦哥就更不会主动开口了。她谨慎地选择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坐下,抱起双膝也望着篝火默默出起神来。一时间,火堆旁寂寂无语,只有燃烧的树枝所发出的阵阵恼人的“噼啪”声。 锦哥她虽然倔强,却并不狷介,见周辙不吱声,便知道他也为刚才的事所困扰。沉默半晌,她直了直腰,盯着篝火低声道:“刚才,谢谢你扶我下马。” 这种事,还是尽快给它下个定义的好。锦哥想。哪怕他看她的眼神再怎么不对,只要两个人都认为那不算什么,它就不算什么。 而,想到他那时的眼神,锦哥的呼吸蓦然一窒,心跳竟跟着后知后觉地失去了平稳。她抱紧双膝,将发热的脸颊埋进臂弯,又扭过头去以后脑勺对着周辙。 第四十七章 ·低吟 周辙扭头,见锦哥埋着头抱着膝,一副明显的羞涩模样,他的心跳竟又是一阵失衡。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屈张了一下五指,决定学着她的模样忘记刚才那一幕。 “你,最好自己按摩一下腿,不然等一下再骑马时有得你受的。”他沉声道。 “哦。”锦哥应着,却并没有动弹。 周辙皱皱眉,又道:“他们在弄吃的,应该还有些时间,你先进帐篷去睡一会儿。” “哦。”锦哥再次应了一声,却依旧没有动弹。 周辙看看她,忽然不耐烦起来,“别光是应着,快去睡!” 见他忽然声色俱厉,锦哥倒是一下子从困窘中恢复过来,抬头看看他,果然转身进了那由树枝和油布搭就的半披帐篷。 帐篷下仅够一个人躺卧,锦哥扭头看看周辙,略想了想,便不再多话,背对着他和衣躺下。 忽然,身后的光线暗了暗。锦哥扭头,只见周辙挪了一个位置,那宽大的后背严严遮住帐篷门口,将她和那些好奇偷窥的目光远远隔开。 锦哥眨眨眼,便又转过头去。 “记得按摩一下你的腿。”背后,传来周辙的声音。 锦哥默了默。周辙的声音本来就偏于浑厚,每当他如此压着嗓门说话时,她总觉得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被牵扯了一下,有些无措,也有些莫名的慌乱。 见锦哥没反应,周辙恼了,扭头瞪着她的背影道:“听到没?!” 锦哥又默了默,低声道:“胳膊痛。” 这本来只是一句陈述,却不知怎么,听在耳朵里竟像是有些撒娇的意味。她不由就住了嘴。自己从来都是硬气的,哪怕被泼皮毒打,她也从来没向任何人抱怨过一句,更没说过一声“痛”。她闭上眼,暗暗后悔不该多这一句嘴。 身后,周辙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轻声道:“你的手。” 锦哥睁开眼,翻身坐起,抬头不解地望着周辙。 “手。”周辙弯腰过来拉过她的手臂。 锦哥这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忙不叠地往回抽着手道:“不用了,休息一会就好……” “不要任性。”周辙抬眸看着她,以那让她不知所措的低沉声调说道。 锦哥的心蓦然一颤,脸一下就红了,“这,这不妥……”她期期艾艾地嗫嚅着。 “你穿着男装。” 周辙看她一眼,稍一用力便轻易克制住她的挣扎。他牢牢捉住她的手臂,小心掌握着力道,按捏起她酸胀的臂头。 手臂上传来的阵阵酸麻胀痛,令锦哥忍不住低吟出声,但她只哼哼了一声,便死命咬住牙,再也不敢出声了。 这声音,肯定不是她的。她的声音在女人中向来偏于低沉,所以她才会装了这么多年的男人都不曾被人识破。可刚才那一声,明显是女人的声气……而且,还带着一种入骨的柔媚…… 作为说书先生,锦哥曾用心研究过不同人的不同腔调,虽然她从来不说那些荤段子,可该知道的她全都知道。刚才那样的声音,只有在女人想要勾|引男人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锦哥屈起双膝,将另一只手臂搁在膝上,把脸埋进臂弯,只希望能掩藏住自己的困窘,也祈祷着周辙不要将她的声音往那种不堪的方向去联想…… 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周辙不是雏儿,锦哥能知道的,他只会比她知道得更多。刚才那一声虽然短促且细微,却还是被他听到了。他抬眼看看她埋在臂弯里的脑袋,那掩在长睫下的眸子里顿时闪过一道亮光,手指不自觉间加重了些许力道。 那酸胀的感觉越来越甚,锦哥终于抗不住痛,又轻哼了一声。这一回,她的声音仍然很压抑,很轻,轻得仿佛一根羽毛,轻轻撩拨过周辙的耳际,却又比刚才那一声更为悠长,悠长得仿佛带着某种旋律……几乎是即刻的,周辙的身体起了反应。他的眼眸一沉,手指顿时僵住。 感觉到周辙的停顿,锦哥抬起头来。却只见火光的暗影下,他的眼眸再次变得如同在密林中一般,闪着欲噬人的光芒。锦哥蓦然一惊,刚要抽回手,周辙却已飞快地垂下眼,又拉起她的另一条手臂,重新按揉起来。 不远处,卫荣伸长脖子,小心窥探着帐篷边的动静。此时周辙正背对着火堆,似在跟帐篷里的锦哥说话。因为隔着远,他听不到这二人的声音,但不知为什么,周辙那紧绷着的脊背让他有一种如临大敌的错觉。这二人,不会是又吵架了吧?他暗想。 帐篷下,锦哥简直窘得要死,偏偏周辙还不肯放过她,按揉的力道竟越来越大。虽然她努力忍耐着,可那酸胀的感觉却令她无处可逃,她只能压抑着不让自己大叫出声。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这压抑着的细碎低吟,几乎令周辙无法自持,那被她的娇声所激起的反应如洪水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嗯……”锦哥忍不住倒抽着气又轻哼了一声。 这似有若无的软糯低吟既是折磨,也是一种变态的享受。周辙垂下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抑着自己不跟着她一同出声。他努力隐藏着他那越来越沉重的呼吸,也努力隐藏着他那越来越快的心跳。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欲念强烈的人,既便是他的父亲和祖母往他屋里塞了很多美艳的女人,那些女人又对他做出种种下作的事,他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只不过是几声轻吟,竟让他如此放不下,让他想要揉捏她身体更多的部分,让他想要放纵,让他想要更多…… 终于,锦哥再也受不了自己的声音了,涨红着脸求饶道:“放、放手,我、我不痛了。” 见周辙依然故我,锦哥不敢抬头,只挣扎着要缩回手臂,却不知被她的手碰到了哪里,竟令周辙倒抽着气闷哼一声。锦哥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周辙。却只见他低垂着眼,胸脯急促起伏着。虽然背着火光,她依然能看到他已是满头的大汗。 “你,怎么了?”听着自己那略显低沉的声音,锦哥的羞窘这才退却下去。这才对嘛,这才是她的声音。 对面,周辙却依旧低着头,半垂着眼,似是努力专注于呼吸一般,对她的话听而不闻。 “你怎么了?怎么一头的汗?”锦哥伸手想要去碰周辙,想想又觉得不妥,便收回手。 “没什么。”周辙的声音浑浊而低哑,他警惕地看看锦哥向他伸过来的手,忽然一转身,急步奔向着帐篷后的密林,只留下一头雾水的锦哥,迷茫地望着他的背影。 见周辙气冲冲地走了,卫荣从南诏侍卫那里接过一块烤热了的大饼,给锦哥送去。 “怎么?你们又吵架了?”他问锦哥。 锦哥疑惑地偏偏头,又摇了摇头,接过他递来的大饼,道了声:“谢谢。” 密林里,背靠在大树后,周辙仰头重重撞击了几下大树,又沉重地做了很久的吐纳,这才重新控制住自己。他低下头,忍不住一阵苦笑。若是她刚才真的伸手去碰他,他实在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癫狂的事来…… 他这是怎么了?想女人想疯了吗?竟不知羞耻至此,对这么一个看起来毫不女人的女人起了那种邪念…… 只是,想着她那低柔的声音,他那刚刚平复的身心竟又开始沸腾起来…… *·*·* 等周辙重新回到火堆旁时,锦哥已经在油布帐篷下睡着了,卫荣守在火堆旁。 蓦一见卫荣守着锦哥,周辙心头竟升起一股醋意。他板着脸走过去,卫荣忙站起身,轻声问道:“大公子可有跟她说皇上的密令?” 周辙皱着眉摇摇头,按捺下心头的不耐道:“现在不是时候,等我找着机会再跟她说。”又看着他道:“你也去休息吧。” 卫荣摇摇头,“昨晚你们忙了一夜,大公子自去休息,这里我守着。” 周辙的脸顿时变得更加阴沉了,怒道:“不用。” 卫荣偷眼看看周辙,见他似乎是被锦哥气得不轻,便也不再多话,转身走开。 锦哥的睡眠向来很轻,这二人的低语早就惊醒了她。 大公子。卫荣叫周辙“大公子”,她忽然觉得这称呼似乎在哪里听过。 周辙一扭头,正对上锦哥晶亮的眼,不由又是一皱眉,怒道:“怎么还不睡?!” 锦哥摇摇头,起身将帐篷让给周辙,“我睡了一会儿了,你睡吧。” 周辙看看她,冷声道:“别胡闹,你不想早点救出你弟弟妹妹了吗?!赶紧睡!” 见他在闹脾气,锦哥抿抿唇,干脆也不再搭理他,又躺了回去。 只是,眼前忽然多出那么一个人,她竟睡不着了。明明刚才在卫荣面前她就毫无困难地睡着了的。 “闭上眼就睡着了。” 周辙竟又再次接上了她的思绪。 第四十八章 ·耳洞 夜更深了。一个南诏武士抱着几根枯枝走过来,小心看看周辙,又蹑手蹑脚地将那几根枯枝添进火堆。 一串火星窜上半空。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这串火星竟如烟花般绚烂夺目。 然而,周辙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他背对着火堆坐在帐篷边,屈起一只手臂支在膝上,正撑着脑袋歪头看着帐篷下闭着眼的锦哥。 跳动的火光映在锦哥脸上,给她那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红晕。几丝碎发飘落在她的额头,竟引得他的手指一阵刺痒,直到他不耐地捻了捻手指,这才消了那股欲念。 长大后的锦哥,容颜依旧只能算是清秀。若说女人像花,她则更像是一株草,疾风知劲草…… 那株劲草蓦然睁开眼,和他四目相对。 周辙一怔,本能地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这么看着我,让我怎么睡?!”锦哥有些气恼地瞪着他。 周辙眨眨眼,拳头擦过鼻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没有穿耳洞。” 锦哥不由也眨了眨眼,下意识地答道:“长实了。” 她翻身坐起,又伸手摸了摸耳垂。那里的耳洞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长实了,只留下耳后的一个小小浅坑。 “等你们回京后,只怕你得再受一次罪了。”周辙道。 “什么?” “是女人就得穿耳洞。”见锦哥皱起眉,周辙也跟着皱起眉,道:“你不可能一直扮作男人。你就没想过以后的事?” 锦哥沉默。说实话,她还真就从来没想过以后的事。 “我妹妹总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摸着耳垂缓缓说道,“可我总认为,世事无常,就算你提前想了很多,事到临头也不会是你所想的那样。与其如此,不如不去想,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 也许只有聪明人才能将未来算得毫厘不差,锦哥不聪明,看不透未来,她宁愿牢牢抓住现在。 她抬眼看向周辙。满脸络腮胡的周辙看上去很是粗犷,一点都不像是那种做事滴水不漏的聪明人。可几番交手却让她认识到,其实他这粗犷的外表只是一种伪装,其下掩藏着一个仔细周全的聪明人,任何事的枝节末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他才会发现她是女人,才会注意到她没有耳洞,才会屡屡猜到她没说出口的心思…… 锦哥忽然沉默下来。大概因为自己不聪明,所以她并不怎么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见她忽然不开口,周辙知道,她的警觉心又抬头了。顿了顿,他道:“卫荣这次来,是奉了皇命接你们一家进京的。” 锦哥一怔,茫然抬头。 周辙又道:“朝中出了点麻烦事,你父亲,可能暂时没办法平反。不过,皇上既然命人带你们进京,应该就是将你们一家纳入他的保护之下,以后就算再碰到那个白凤鸣,你也不用害怕。”顿了顿,他又道:“你只需再忍一忍,等我回了京,自会帮你出气。” 锦哥心头不禁一阵纷乱。回京,她从来没想过。当年的圣旨是贬他们一家回原籍羁留,可因后来他们遭遇兵匪袭击,锦哥以为是有人要斩草除根,就没敢带着家人回去。若严格说来,她们一家该算是逃犯才对。 按周辙的说法,似乎朝廷没有追究他们一家罪责的意思,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巴巴地接他们一家回京?如果父亲不能平反,他们回京又有何意义?说是将他们一家纳入保护,那皇帝远在深宫,又岂能保护得了他们这一门犯官家眷? 锦哥不相信这些说辞,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节点所在,倒是想得太阳穴都痛了起来。她伸手揉揉额,在他们家,动脑子的活向来归玉哥去做…… 她忽然抬起头:“水寨呢?他们怎么办?” 周辙道:“他们受到的影响小,只有你父亲的事要暂时搁置。” 太阳穴又是一阵胀痛。锦哥撑着头,扭头看看另一个火堆旁的卫荣,问道:“这卫荣,是什么身份?” “暗卫。” 暗卫,锦哥听说过,那是个锦衣卫一样,令人听了生畏的机构。只是,熙景帝为什么派暗卫来护送他们一家?那意思岂不是说,要他们一家秘密回京? 锦哥抬眼看看周辙,却只见眼前一阵雾气浮动,似乎天地都在扭曲一般。她忙又垂下头去,闭上眼,将头埋进臂弯。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连她这样不聪明的人都能想得到的事,对面那个聪明人没道理不知道。之所以不说,只不过是事不关己罢了。也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年她这自以为是的无谓逃亡日子也过够了,皇帝要干什么都随他吧,她累了…… 望着她低垂的头,以及那凌乱的发髻,周辙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向你道歉,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声‘对不起’。抱歉,我又失约了,这一两个月内我大概都顾不上你们,你们自己保重。” 又?失约?锦哥皱眉硬撑起头。她的头很痛,痛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答应过你,要照顾好你们的。只是,事情的变化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眼下我没办法护送你们回京。不过你放心,我在京里还有人手,过几天我会让老掌柜也去京城,京城也有一家清风茶馆,在东贤街上,你若有需要,就去那里找老掌柜,他会给我带信的。”顿了顿,又道:“你等我。” “等你?”锦哥茫然。她发现周辙说的每个字她都懂,可昏沉的脑袋却让她怎么也理解不了那些字的意思。 “嗯,”周辙郑重地点头,“等这次差事有了结果,我会向皇上求娶你。” 锦哥又怔了怔。这一句她倒是听懂了,也理解了。只是,求娶?还是向皇上求娶?她?! 这周辙不是病了吧?! 想到他刚才满头大汗的模样,锦哥忍不住伸长手臂,将手搭在他的脑门上。 他的脑门甚至都还没有她的掌心热! “你在胡说什么?!”她缩回手,皱眉道。 见她伸过手来,周辙并没有避开她,只是定定望着她低声道:“除了我,你还能嫁给谁?!男女大防总是要讲的。” 忽然,锦哥就想起他几次三番对她的逾越之举。她眨眨眼,“你自己说的,我穿着男装呢。” “男装下面呢?”周辙道。 锦哥迟了两拍才反应过来,不由涨红了脸怒道:“小人!明明是你自己说……” 她的指责还没说完,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周辙忙转过身去,锦哥也跟着站起身,两人一同望向声音的来处。 不一会儿,就见侯二打马过来了。 “大公子,”他飞身|下马,向周辙禀道:“林将军在渡口截住了他们,宋公子和宋小姐都平安无事。” “咕咚”,忽然,周辙的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周辙扭头一看,却只见锦哥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平安无事。”锦哥冲他笑笑,那眼神却一下子飘渺起来。 周辙眼眸一闪,猛地窜过去一把接住锦哥。只见她脸色嫣红,又伸手摸摸她的额,这才发现她在发着高烧。 难怪刚才她覆着他额头的手那么热了。望着昏迷过去的锦哥,周辙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措。 *·*·* 锦哥醒来时,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喉头肿胀,两眼也酸涩得似睁不开一般。 她才刚睁开眼,就看到无忧那张放大的脸,几乎就贴在她的鼻尖前端。 “姐,你醒了?!”见她睁开眼,无忧惊喜地尖叫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但这骚动全然抵不过无忧的那一嗓子,锦哥惊吓地望着他,“你怎么……” 她忽然发现,她竟没能发出声音来,不由又惊吓得捂住自己的脖子。 无忧怎么能说话了?! 她怎么倒发不出声音来了?!! 随着无忧的那一嗓子,耳旁响起一阵桌椅响动,紧跟着是一阵脚步杂踏。锦哥顺声看过去,只见她的母亲、玉哥,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白胡子老头一下子冲进大敞着的门内。在他们身后,周辙似乎也想冲进来,却被林岳峰和卫荣一左一右抓住了。 那个白胡子老头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就搭起脉来。老头儿身后,郑氏照例抹着泪,玉哥则是一脸的苍白憔悴。 老头儿似乎对她的脉博很满意,又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的眼皮,扭头对郑氏笑道:“好了,人醒过来就无大碍了。不过,令……”他看看锦哥身上的衣衫,改口道:“令郎受的风寒不轻,大概要将养一阵子才能完全康复。” 锦哥顺着他的视线看看身上的衣服。她身上穿的仍是她昏倒前的那一件男装。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她的长发正披散在枕上,任何人看了都不会怀疑她是个女人。只因为她身上仍套着男装,那老郎中才圆滑地改了口。 郑氏听了老郎中的话不由松了口气,转身请他去外面开药方。锦哥却是大急,挣扎着撑起身子道:“我的声音……” 她努力想要发声,却只能发出一阵粗哑的嘶嘶声,心头不禁大骇。当年无忧就是大病一场后才变成哑巴的。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老郎中身上,并没有人注意到锦哥的慌乱。这时,忽听门口一个声音低沉地问道:“她的声音,怎么了?” 老郎中扭头看着锦哥呵呵一笑,道:“没事,只是受了寒凉,嗓子变音了而已。吃几剂药发散发散就好了。” 锦哥看向周辙。周辙双手抱胸,站在门边默默望着她。 “姐,我能说话了!”无忧一下子扑到锦哥的枕边,兴奋地嚷道。 第四十九章 ·回京 却原来,无忧和玉哥被掳至渡口后,就被人拖上了早就预备好的船只。只因为首的那人瞅着玉哥的花容月貌动了歹念,想着即便不能入口,沾点荤腥也是好的,便找着借口拖延了船期,又打发走其他人,自己摸进囚室欲对玉哥行不轨之事。 眼见着玉哥被歹人抓住吓得尖叫连连,无忧惊怒之下竟忽然就能开口了。虽然他被捆成个粽子模样,却依旧跳起来拿头去撞那歹人。就在他吸引了那歹人的注意时,被解了绳索的玉哥猛地从地上跃起,用她藏匿在身上的匕首狠狠刺进那人的后背…… “姐,你是没看到,二姐当时可英武了。” 仿佛是要补上六年不能开口的缺憾,无忧自打能出声后,就跟只小喜鹊似的围着锦哥“喳喳”个不停。他和玉哥历险的过程,他都已经跟锦哥说过一遍了,可再说起来还是那么兴致盎然。 “闭嘴!” 一旁,脸色铁青的玉哥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压低声音吼道,“早说了,刺那人一刀的是你不是我,你敢再胡说试试!” 那一日,当林岳峰赶到时,就只见玉哥和无忧抱成一团缩在舱房角落里。舱房的地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不知为什么,玉哥打死也不承认是她刺了那人一刀,非说是无忧下的手。无忧自打见了周辙的英姿后,就总想着自己也能成为一个英雄,见玉哥那么说,他也就没有反驳。只是让他不解的事,这种事对外人撒谎倒也罢了,怎么连自家人也不能说实话? 经过几日的调养,锦哥的热度仍然时升时降,倒是让她吓了一跳的嗓子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只是那声音实在是粗哑难听。 见无忧一脸的委屈,锦哥哑着声音笑了,望着玉哥道:“当初我给你那把匕首时,你还说什么也不肯要,看吧,果然救你一命。” 自那年在水寨遇袭后,锦哥就不顾玉哥的反对,硬逼着弟弟妹妹每人随身都藏了一把利刃,却没想到竟真的都救了他们的命。 “杀人而已,”见玉哥脸色惨白,锦哥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开解她道,“我杀人时还不到十三岁呢。” “我没有杀人!”玉哥愤怒地跺着脚,“我好好的一个女孩怎么可能会杀人?!我本来不该受这些罪的,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不好!是你惹来的祸,倒霉的却总是我!呜……” 她忽然就大哭起来,直吓得无忧跑过去一把抓住锦哥的衣袖。 锦哥的眼眸闪了闪,便明白了玉哥的心事。她拉过无忧,假装责备道:“无忧,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以后不管什么人问你,你都得说,是你刺了那人,明白吗?” 无忧不明白,只眨巴着眼睛望着锦哥。 一旁,玉哥仍然不肯罢休地跺着脚呜咽个不停,那一阵口齿不清,让无忧根本就没听明白她要说什么。 不过显然锦哥听明白了,对玉哥道:“好,以后我们谁都不许再提这事。”说着,又扭头严肃着面孔对无忧道:“无忧,记住,那些歹人就只绑了你一个人,和玉哥无关,玉哥一直和娘在一起。记住了吗?” 这时,郑氏正好端着药进来,听见锦哥的话不由愣了愣,再看看痛哭的玉哥,她的眼神也是一闪,忙放下药碗,搂过玉哥,低头对无忧道:“无忧,记住你大姐的话,以后这件事再也不许提了,不然会害死你二姐的。” 无忧虽然还是不明白,但见母亲一脸的郑重,只得乖巧地点头应了。 “可、可那个林岳峰……”玉哥抽噎着离开郑氏的肩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锦哥。 锦哥伸手捂住因多说了几句话而变得疼痛不已的喉头,艰难地道:“没关系,我来跟他说。” 郑氏忽然放开玉哥,对锦哥道:“你不好再抛头露面,卫大人他们都知道你是女儿身了。” 锦哥不由皱了皱眉。因她这一病,一时不好挪动,他们一行人只能暂时在鄱阳湖畔耽搁下来,只等她的身体稍微好转便会由水路进京。 “没事,”锦哥像往常一样斩钉截铁地道,“只是说句话而已。” “不行!”这一回,郑氏竟出乎她意料地强硬起来,“这些话我去说也一样,你给我好好静养着。”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拭着泪,转身出去了。倒惊得锦哥一阵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反应才是。 看着郑氏的背影,玉哥悄声道:“自打卫大人宣了旨,娘的精神一下子就好了。” 顿了顿,她扭头问锦哥:“姐,我们这么回京,不要紧吗?我怎么心里不太踏实?” 锦哥的心里也不踏实。只是,既然是旨意,就由不得他们自专。 “随遇而安吧。”她说着,接过玉哥手里的药碗一口喝干,重新倒回床上。 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下去找太太和父亲团聚而已。这么想着,锦哥很快便又睡着了。 *·*·* 也许是那道旨意让郑氏有了希望,她竟一改往日的颓废,忽然振作起来,虽然整天还是一条帕子不离手,两眼经常含着泪,却到底不再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发呆。 倒是锦哥,不得不缠绵于病榻之上。终于不再发烧了,她却又添了咳嗽的毛病。好在老郎中说挪动已无大碍,于是卫荣便选了个黄道吉日,带着宋家人下了船。 锦哥本想向沈文弘他们道一声别,却没想到郑氏此时终于想起了她是个母亲,竟将她和玉哥看顾得严严实实,直到上船都没让她再见到一个外男。 听无忧说,朱成福来过,林岳峰来过,就连老掌柜都来过两回,只有周辙自始至终都没有来过。 *·*·* 船上的日子本来就很无聊。锦哥不用说,一直被困在后舱里养病。玉哥本身就很有淑女的自觉,轻易也不出房门。只可怜了无忧,被郑氏约束着整天只能待在舱里读书写字,生怕他出去失了足掉进水里。于是,无忧只能用他那刚刚恢复的声音喋喋不休地去纠缠玉哥。 也幸亏锦哥病着,郑氏怕玉哥和无忧过了病气,轻易不许他们去后舱扰她,不然连锦哥的耳根也难逃清静。 就在玉哥无数次发狠要给无忧灌哑药后,一行人终于赶在中秋节之前到了京城。 京城的南郊码头外,进京的船队排成一条长龙。卫荣只掏出一块牌子晃了晃,便毫无顾忌地插在众人之前先行靠了岸。 舱房里,锦哥不适地拉了拉衣摆。五六年没穿过女装了,此时忽然换上,竟让她觉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抬起头,见玉哥和无忧都一脸呆滞地望着她,不由皱眉喝道:“看什么看!” 这是锦哥上船后第一次下床。那位老郎中认为她需要静养,给她开的药里也添了安神的成分,故而锦哥一天里总有大半天都在昏睡。虽然咳嗽的情况有所好转,却是睡得她整个人都不安适起来。只是,只要她一闹着要下床,就会遭遇郑氏的眼泪攻势。若是在以前,她自会硬着脾气不理,可自打上船后,虽然卫荣派了船主的妻女来服侍她们一家,锦哥的衣食药膳郑氏却是从不肯假手他人,就算她对母亲有再多的怨气,见郑氏如此悉心照顾自己,那脾气也发作不出来了。 “好、好看。” 见锦哥发怒,无忧忙狗腿地点着头,又拽着玉哥的手臂道:“是吧,二姐?大姐这么穿真好看。” 大概是怕锦哥再次发毛,玉哥也赶紧点着头连声道“好看”。 可惜的是,锦哥不信。她虽然只比玉哥大了两岁,却足足比她高出半个头。世人认定美女的标准之一,就是娇小玲珑,郑氏和玉哥的体形就偏于娇小,偏偏锦哥随了父亲。 她不满地看了玉哥和无忧一眼,又拉着裙摆走了两步,只觉得浑身的不利索,头上那枝硬被郑氏插上的簪子也坠得她头皮阵阵生疼。 她不适应地摸摸簪子,又扭头看向玉哥。 玉哥打扮得比她可整齐多了,上襦下裙,钗环发钿,竟是一样都不缺。 和锦哥这一身一样,玉哥这一身也是郑氏在上船前新置办的。想着家里有限的钱财,锦哥不禁抱怨道:“娘也太不会过日子了,你们也不知道劝着些。” 一向很是节俭的玉哥此时却忽然变得十分大方,看着锦哥心不在焉地一挥手,道:“怕什么,沈伯伯和老掌柜都送了我们很多程仪呢。” 锦哥不由又是一皱眉,“我怎么不知道?!”说着,嗓子一痒,又咳了起来。 无忧跑过去替她抹着背。玉哥则很不淑女地翻着白眼道:“你病着呢!如今娘已经大好了,有她做主,要你知道这些干嘛。” 好不容易止了咳,锦哥刚要抬头说话,门上忽然传来敲门声,卫荣在门外求见。 玉哥立刻起身避到内舱去了。在内舱收拾着行李的郑氏见玉哥进来,正奇怪着锦哥怎么没跟她一起避进来,却不想外面传来开门声,紧接着,又传来锦哥的声音:“卫大人。” 却原来,锦哥已经习惯成自然,竟一时没想起如今自己已是女人,需要避讳外男,竟转身就开了门,并还冲着门外的卫荣叉手施了一礼,倒把毫无防备的卫荣吓了一大跳。 第五十章 ·舅舅 卫荣吓了一跳。纵然他再见多识广,也从来没见过一个袅袅婷婷的妙龄女子竟会大咧咧地冲人行男人的叉手礼。 他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面目有些熟悉的女子。 只见门内的女郎穿着身玉色长裙,消瘦的脸庞偏于苍白,那清秀的五官虽比不得玉哥的精致,却也自有它动人之处。 而最引人注目的,倒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那周身的气质。即便只是这么普普通通地站着,她也如同一竿翠竹般傲然挺立,一点儿都没有女人身上常见的那种谦恭怯懦。 “卫大人。” 锦哥很自然地冲着卫荣叉手一礼,见他吃惊地后退一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是女子装束,不由脸上一热,忙放下手福了福。 此时郑氏已经赶了出来,不禁瞪了锦哥一眼,将她往内舱推去,又转身笑着将卫荣迎进舱内,问道:“可是要靠岸了?” 直到这时卫荣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翠竹般的女子竟是改回女装的锦哥。他心中一动,痒痒地很想再仔细看一看她,可锦哥已经进了内舱。他只得收回视线,假装不在意地冲郑氏一揖,道:“正是。” 因郑氏这里一屋子女眷,无忧虽是男孩,却还年幼,故而卫荣不好久呆,只略交待了两句,便打算告辞,却不想内舱忽然出来一人,扬声说道:“卫大人且慢。” 郑氏扭头一看,不由脸色一变。却原来,锦哥又没规矩地跑了出来。 锦哥全然无视郑氏那责备的目光,走过来对着卫荣福了福——这一回她终于没有行错礼——道:“多谢大人一路的照应。请问,我们上岸后,是要去往哪里?” 锦哥突然出现,也大出卫荣的意料。他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赶紧一低头,避开她那坦荡无尘的眼眸,道:“我只是负责护送各位进京,等一下自然会有人上船来接你们。” 见卫荣所知不多,锦哥的眼眸不禁一沉。不知皇帝佬儿把他们一家弄回京是要干嘛。治罪?显然没必要这么大费周张。平反?周辙说了,暂时没这个可能。虽然对周辙此人,锦哥还是不能十分信得过,但对于此事她还是决定相信他的说法。想来想去,皇帝此举定然是觉得他们一家有利用之处,只是不知这种利用对宋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锦哥!” 终于看不下去女儿的大咧咧,郑氏怒喝一声。 锦哥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忙冲着卫荣一抱拳,道了声“多谢”。直到看到卫荣脸色古怪,郑氏也是一脸的羞愤,她这才意识到她又行错礼了。 正这时,船靠岸了。船头撞击着码头,使得船身猛地一晃。锦哥一个立足不稳,猛地向前扑去。 卫荣本能地一伸手,正好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接了个正着。 见锦哥险些撞进怀里,卫荣本来还没什么,却不想鼻翼间忽然闻见一阵隐隐的药香,不知怎的,他心头一麻,竟如触电般缩了手。也幸亏此时锦哥已经站稳了。他忙一转身,冲着郑氏说了声“告辞”,便匆匆走了。 卫荣走了,郑氏却一屁股坐在桌边,掏出帕子捂住脸就“呜呜”哭了起来,直哭得锦哥一阵心烦,然后又是一阵猛咳。 见锦哥咳得厉害,郑氏倒一下子不哭了,忙过去将锦哥扶到桌边坐下,玉哥也从内舱出来,劝郑氏道:“娘,您也别急,锦哥她扮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一时改不过来也属正常。女儿家的规矩,慢慢再学起来就是。” 郑氏听了不禁又是一阵心酸,抚着锦哥的背哭道:“我可怜的锦哥。” 见母亲和玉哥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锦哥不由就恼了,“我哪里可怜……” 可怜的她,一句话还未说完,竟又猛咳起来,直咳得一阵搜心捞肺,就连无忧听了都觉得她着实是可怜。 *·*·* 门外,卫荣还没走远,就听到郑氏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他不由摇摇头,加快步伐离开。 女人。这才是他所熟知的女人模样,遇事首先想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哭泣求助…… 他的眼前忽然又闪过锦哥穿着女装却行着男儿礼数的模样,脚下不由一顿。若是他遇到的女人也能像她这般,只怕他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 这些年来,尽管生计艰难,锦哥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过。此次一病,果如俗语所说的“病来如山倒”,竟落下个大症候,若不是此时要准备下船,郑氏说什么也不会放她下床。 因锦哥这一病,郑氏深感愧疚,加上得知可以回京这一喜讯,她终于挣扎着担起了主妇之责,又命玉哥和无忧不得打扰锦哥,让她安心养病,故而锦哥对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直到快下船了她才知道,除了沈文弘和老掌柜送程仪这件事外,她竟还又误会了玉哥所说的“旨意”。 却原来,那所谓的旨意并不是如她所想像的那样专门给宋家的,而是因今年恰逢太后五十寿诞,熙景帝以祈福为名大赦天下,他们一家正好就在大赦的范围之内。 而那所谓的“秘密进京”,也只不过是皇上秘密安排了暗卫护送他们一家回京而已。 载着宋家人的船才刚一靠上码头,便有几个人匆匆跳上船来。冲在最前方的,是一个相貌丰俊的中年男子。那人见卫荣迎上来,上去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道:“宋家人在哪里?” 卫荣见那男子身后跟着的人中有暗卫的同僚,便也不多话,引着众人来到舱门前。他刚要抬手敲门,就见那男子将他挤到一边,伸手就去推门,嘴里还嚷嚷着:“小妹,锦哥、玉哥……” 舱内,郑氏正努力要将一顶帷帽合在锦哥的头上。锦哥抗拒道:“我有斗篷,拉上风帽也一样。” 郑氏却不以为然,“哪个女儿家出门不戴帷帽?女孩就该有个女孩的模样……”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舱门忽然被人撞开,一个男人嚷嚷着就冲了进来。 一家人才刚刚受过白凤鸣的惊吓,见忽然闯进个陌生人,玉哥惊叫一声躲到郑氏的背后,锦哥本能地跳将起来,挺身拦住那人。 来人猛地收住脚步,目光定定地看着锦哥,然后又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众人。他的嘴唇微微一颤,正要上前说话,这时只听无忧大叫一声,拔出匕首就向那人刺去。 也幸亏卫荣就在那人身后,见状忙上前一把打落匕首,这才没伤着那人,却也吓得跟过来的其他几人大叫出声。 正混乱着,却忽听郑氏在锦哥身后颤巍巍叫了声:“三哥,是你吗?” 那男子原本正惊愕地看着无忧,听郑氏那么一唤,顿时醒过神来,扭头望着郑氏道:“小妹,是我,是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说着,就向着锦哥扑去,似要搂抱她一般。 锦哥警觉地一偏身,躲开那人的手,却因大病未愈加上刚才的惊吓,竟两腿一软,险些摔倒。无忧忙上前扶住她,抬头怒瞪着来人。 来人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虽已人到中年,却依旧生得五官俊朗,丰姿卓越,举止里更是带着几分不羁。锦哥隐约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便按住无忧的肩头,不让他再轻举妄动。 那边,没了锦哥的阻挡,郑氏一下子就扑进那人的怀里,大哭道:“三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们了,呜……” “是我是我,小妹,是我!”郑明礼也是潸然泪下,抬眼见玉哥愣在郑氏身后,便伸手搂住玉哥,又回身拽住锦哥和无忧,揽着他们一家人哭道:“还以为你们都遇害了,老天有眼,你们都活着……” 猛地被那人搂住,玉哥和无忧不由全都望向锦哥。虽然都知道郑家有三个舅舅,但因三舅舅郑明礼自入仕后就一直在外做官,玉哥和无忧都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个舅舅,却是从来没见过,此时不由二人全都愣愣地看向锦哥。 锦哥也只是在幼时见过郑明礼,对他的印象也已十分模糊,此时也只能以同样的无措回望着玉哥和无忧。 玉哥看看郑氏,见她哭得伤心,心下便信了三分。再抬头看着三舅舅哭得也是情真意切,她不由两眼一红,也跟着一起哭泣起来。 无忧一脸茫然地望着母亲和玉哥,再看看锦哥,见她没动,便也安静地任由郑明礼搂着。 锦哥本就是个内敛的性子,被郑明礼那么硬拉着,又见他和母亲抱头哭得那么伤心,她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却偏偏不能挣脱,只能站在那里木着一张脸静静相陪。 这一幕,看在跟过来的郑明仁和郑明义的眼中,竟都对锦哥生出一丝不喜来。郑明仁看着地上的匕首更是皱了皱眉。 感觉到门口有人,锦哥转过脸去。虽然已经有五六年不见,而且两个舅舅都发了福,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见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里都带着不满,她本能地就警觉了起来。 见郑明礼和郑氏哭起来没完,郑明仁终于不耐烦了,喝道:“三弟,好了,快别哭了,老太爷和老太太还都在家里等着呢!” 第五十一章 ·外祖 直到下了船锦哥才知道,郑家竟派了很大的阵容来接他们。除了三个舅舅外,大舅母余氏和三舅母欧阳氏也来了,还有她三个已婚的表哥表嫂,以及两个表妹。 除此之外,码头边还围着不少的老老少少。见宋家人下船,那些人一下子全都围了上来,都递上贴子说自家老爷是宋文省当年的交好,得知宋公家眷还京,特来接船。 锦哥看了眼中不禁一冷。若是父亲当年真有这诸多的交好,又岂会落得如此这般的凄凉下场。 郑家三兄弟中,老大郑明仁最为狷介,老二郑明义最为圆滑。见此情景,老大郑明仁不由就皱起眉头,刚要吩咐家下把人赶开,郑明义忙出来制止,又做出一副主人的模样接了各方的贴子,将人引到一边去说话了。 郑明仁不耐地冷哼一声,便叫过管家开始安排车马。 因码头人多眼杂,大舅母余氏和三舅母欧阳氏带着众子侄媳妇们都没能下得车来,只在车上和郑氏寒暄了几句,便被郑明仁催着将车赶到一边去了。 这边锦哥和玉哥上了一辆车,郑氏正要和无忧上车,那边郑明礼却忽然叫着无忧的名字,招手叫他过去。 却原来,郑明义已经应付完了那帮“交好”。见那些人散开,路边停着的一辆青篷驴车这才缓缓驶近。车上下来一个小厮,向着郑明义行了一礼,道:“家主人是青阳书院的山长。”说着,也递上一张名贴。 郑明义两眼不由一亮,就连郑明仁听了也忙丢下众人赶了过来。那郑明仁和郑明义同时都向着那张名贴伸出手去,却不想被老三郑明礼横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了。 郑明礼连看都不看向两个哥哥,扭头对着无忧叫道:“无忧,过来。” 此时锦哥和玉哥已经先行上了车,无忧正闹着要跟姐姐们同车,不肯跟郑氏一起,忽然听到那边陌生的舅舅叫,便不乐意地低下头去。 因初来乍到,玉哥一直保持着警觉,舅舅那边的动静她全都看在眼里,此时赶紧低声对无忧道:“快过去,别失了礼。” 无忧抬眼看看她,再看看锦哥,只得收起不乐意走了过去。 见他过来,郑明礼一把拉住他,指着那名贴道:“青阳老先生是你父亲的恩师,如今你刚一回来便蒙他赐贴,可见待你之情。无忧,别失了礼数。”说着,竟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郑明仁和郑明义一眼。 无忧虽然看不懂三个舅舅之间的眉目官司,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三舅舅的善意,便听话地上前一步,冲着那小厮恭敬地回了一礼,双手接过贴子。 那小厮又冲他行了一礼,这才爬上那辆青篷驴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直到走出老远,驾车的小厮才闷笑一声,扭头对着驴车内道:“看样子,倒是老太爷多虑了,这宋家人也不真就没人护着。” 车内伸出一卷书,“嘭”地一下敲在那小厮的头上,一个青年探头出来责备道:“好好赶你的车。” *·*·* 郑家来接人的车马,足足有二十辆之多。一行人几乎是招摇着离开码头,如长蛇般向着京城蜿蜒而去。 玉哥透过马车的纱窗向前后看了看,低声对锦哥道:“外祖父是怎么想的?我们是小辈,怎么竟还派了舅舅舅母来接我们?就算有娘在,她也是妹妹,这么做也太出格了。何况那码头也不是个可以让人说话的地方,舅母他们连马车都下不来,也不知道跟来干嘛。知道的,只说是外祖一家心疼我们,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们轻狂呢。” 锦哥此时正咳得难受,便捂着额头靠在车厢上,哑声道:“大概是跟那些‘世交’一样,要做个姿态给什么人看吧。” “做给谁看?”玉哥不解。 “谁知道。”锦哥闭上眼假寐。 父亲还是有罪之身,一家人就算是受了皇命被暗卫接回京,到底还是犯官家眷,照理不该如此张扬。郑家这么兴师动众,还有那些所谓的“交好”的刻意逢迎,到底是为了什么?打死锦哥也不相信他们是看在父亲的情面上。 锦哥想不通,便也就不再去费那个脑筋了,干脆靠着厢壁打起盹来。 *·*·* 车到郑家时,天已近黄昏。因睡了一觉,锦哥的精神终于恢复了一点。和玉哥一同下了车,只见眼前站着一堆丫环婆子,虽然人多,却个个都是垂手肃立,显得规矩十分严谨。 在那些丫环婆子的前方,高瘦的二舅母刘氏如今越显高瘦,见郑氏也下了车,她先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这才迎上去挽住郑氏的手,流着泪笑道:“妹妹可算回来了,这些年老太太都快流尽眼泪了。” 郑氏早在还没看到郑府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哭开了,此时更是哽咽难当,上前拉着刘氏的手只道了声“二嫂”,便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大舅母余氏和三舅母欧阳氏也领着众人过来了。欧阳氏笑道:“二嫂也真是,什么话回屋说不得,倒在这风口里哭起来。锦哥还病着呢,老太太那里怕也巴巴地盼着。” 显见得这欧阳氏和刘氏关系不错,刘氏并不以她的话为意,抹着眼笑道:“看我,一伤心起来就什么都忘了。”又对余氏和欧阳氏道:“辛苦大嫂和弟妹了。”一边又吩咐跟去接人的管事嬷嬷去安置宋家的下人和行李。 管事嬷嬷的脸色一阵古怪,却仍旧屈膝一礼,领命下去了。 郑氏和锦哥、无忧都无所谓,只有玉哥一下子涨红了脸。 那刘氏是个聪明的,见管家嬷嬷那样,玉哥又是这模样,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拉过陪着她一同来迎客的女儿四姑娘郑子贤,道:“可还记得你小姑姑?当年你小姑姑可是最疼你的。” 郑子贤忙上前见礼。不用她母亲吩咐,便又笑着转向锦哥等人:“锦哥姐姐,玉哥妹妹,无忧弟弟,可把你们盼来了。”说着,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了无忧的手,又问着锦哥的病,和刘氏一同将她们迎进内宅。 见大队人马往内宅走去,余氏不禁冷哼一声,扭头对她的大儿媳徐氏道:“你说,她是真不知道宋家眼下的状况,还是有心故意的?” 徐氏回身招呼小姑子三姑娘郑子盈跟上,假装没听到她的话。 *·* 这几年,因着不断的添丁进口,以及郑家老爷子官职的不断上升,郑家老宅几经修缮,早已不是当年的郑宅了。除了中庭未变,东西两侧都扩建了不少房舍,就连上房都改了布局,新添了个小书房。 郑氏一行人来到上房时,吴氏早已经在廊下踮着脚望着了。母女俩见面,自然又是一番抱头痛哭。哭罢,锦哥几人上前见礼。吴氏见无忧瘦、锦哥病、玉哥也是一脸苍白,想起几个孩子当年那珠圆玉润的模样,眼泪顿时又流了下来,揽着她们一家哭道:“这些年可苦了你们了。” 玉哥向来是个人精,此时即便并不真的想哭,也拿着帕子应着景;锦哥和无忧却只是默默静立一旁,没有任何表示,惹得玉哥悄悄给二人打了好几个眼风。 不一会儿,郑老太爷领着众子侄走了进来。父女祖孙相见,又是一番哭泣安慰。直等郑氏的情绪稳定后,老太太才招呼着各房上前重新见礼。 当年宋家出事时,郑家的子侄都还年幼,如今却已经是开枝散叶,连孙辈都已经有了三个了。 郑老太爷虽已官居吏部尚书,家中却只有一妻一妾,膝下的三儿一女都为正妻吴氏所出。 大老爷郑明仁屋里有一妻二妾,膝下两子两女。除了二儿子是庶出外,其他皆为余氏所出。大儿子郑子霖娶妻徐氏,儿子宝哥今年五岁了;庶子郑子雷娶妻吕氏,育有一女,才刚刚满月;大女儿嫁了户部侍郎沈元庆的长子为妻;二女儿郑子盈今年十五,家族排行第三,是夫妻俩的掌上明珠。 二老爷郑明义和父亲一样,也是一妻一妾,膝下比较单薄,只有一子二女。儿子郑子霆生得肖似其三叔郑明礼,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娶妻蒋氏,于去年育有一子宁哥儿,如今才刚刚牙牙学语。二女儿郑子淑为庶出,家族排行老二,今年十六。三女儿郑子贤排行老四,为刘氏嫡出,今年也是十五,品性酷肖其母。 三老爷郑明礼只有一妻欧阳氏,其岳父为翰林大学士欧阳峥。两人育有二子一女。大儿子郑子霏年初才刚刚娶妻,新媳妇韩氏竟不是出自文官之家,而是山西总兵之女。这一婚配差点跌破京城人的眼镜。二女儿郑子净家族排行五姑娘,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天真烂漫之时。小儿子郑子霜虽年仅七岁,却生得人高马大,看着竟比无忧还略高一些。 对于宋家的事,除了几个当家人和入了仕的子弟外,郑家其他人所知并不多,只知道当年这位状元郎姑父犯了事,如今宋家人遇到大赦才得以回京。故而看着锦哥一家,众人眼里不由就带上了几分好奇和打量。 第五十二章 ·接风 见了这么多的子侄,却拿不出一份见面礼,郑氏脸上不禁一阵发烧,含泪道:“原想着等落了脚后再跟家里联系,竟没想到哥哥嫂嫂们会来接,倒连个见面礼都不曾给备下,真是愧煞了。” 老太太道:“什么见面礼不见面礼的!原还以为你们一家遭了难,我们母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如今蒙佛祖庇佑,你们一家平安回来,这岂不比任何见面礼都好。”说着,搂着郑氏又是一阵大哭。 众人上前又是一番劝解。半晌,老太太才止了泪,拉着郑氏询问他们一家这些年的遭遇。 玉哥怕母亲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以帕子拭着泪,抢着道:“这些年全靠着当年从家里带出来的金银,倒也没受什么大的磨难。” 别人或许会信了这话,郑老太爷是眼见就要入阁的人,只一眼就看出玉哥是不想在人前失了脸面,便岔开老太太的话,叫过无忧来询问他的学业。 无忧的喋喋不休也只是在两个姐姐面前而已。自下了船后,他就再没说过一个字。此时面对全然陌生的外祖一家,他更是变回以前的那个哑巴无忧,只低着头沉默不语。 越是年长的人,就越是喜欢活泼的孩子,见无忧不吱声,吴氏心里有些别扭,道:“无忧倒是像锦哥,都不爱说话。” 初来乍到,玉哥可不想给外祖母留下不好的印象,且又存心要博得众人的同情,便抹着泪道:“外祖母有所不知,因无忧小时候被歹人打伤,中间整整有五年都不能开口,直到前几天才刚刚能出声而已。姐姐也因受了风寒正病着,倒不是有心怠慢长辈。” 仿佛像是要印证她的话一样,一直不想失礼忍着咳嗽的锦哥,此时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只是,这咳嗽若是忍着便能一直忍着,一旦咳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能止得住的。 见她咳得痛苦,无忧忙挣脱老太爷的手,跑过去担忧地拉着锦哥。玉哥也过去替锦哥抚着背。 见他们姐弟如此相亲相爱,郑老太爷不禁一阵点头,忙命人拿了自己的名贴去请太医,一边又亲自过来拉着锦哥姐弟的手,将三人送到老太太身边坐下,扭头对郑氏道:“原本还担心你在家是个娇娇女,遭遇如此大难不知教养子女,如今一看,三个孩子倒是教得很好,辛苦你了。” 一句话直说得郑氏又愧疚难当地哭了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年因她已心如死灰,不仅没能做个好母亲,甚至还屡屡拖累孩子们。 那吴氏听玉哥说得可怜,再看看无忧的瘦弱和锦哥的病容,顿时就消了别扭,凭添了几分怜惜,也更心疼起女儿来,拉着郑氏道:“好在如今你们都回来了,过去的磨难就不要再提了,以后有我老婆子一口的,就必有你们一口的。”又道:“前两日得了信,说是你们要回来,你几个嫂子带着你侄女、侄媳妇们就赶着把你以前住的院子给收拾了出来。”说着,又转向二媳妇刘氏问道:“如意居那里可准备妥当了?” 刘氏忙上前笑道:“都准备妥了。妹妹那里我派了我屋里的冰蕊去伺候,两个外甥女那边是子淑和子贤屋里的两个大丫头,无忧那边一时没有合适的人手,就让宁哥的奶娘临时过去顶一下。老太太且放心,都是妥当人。等明儿妹妹歇过来了,再叫官媒来让妹妹多挑几个合用的。” 吴氏并不知道宋家没有下人跟来,听了不禁有些诧异,但看着二媳妇瞧过来的眼风,便没再说什么,只是说道:“宁哥还小,离不得奶娘,”又指着身边的一个妈妈道:“叫朱葵家的去侍候无忧,宁哥的奶娘还是回去照顾宁哥吧,那孩子身子骨也不强健,三天两头的病着。”想想,又指了亲信的林妈妈给郑氏用,还要再指两个妈妈给玉哥和锦哥,却被玉哥拦下了。 玉哥道:“今儿才刚来,就蒙舅舅舅母、表哥嫂子们亲自去码头接我们,我们一家早已是满心不安,如今还要抢了外祖母跟前得用的人,岂不是要叫人说我们不知礼?” 她这里劝得情真意切,却架不住吴氏的慈心怜惜,最后她和锦哥屋里还是被各派了一个妈妈。黄妈妈跟着她,洪妈妈跟着锦哥。 见玉哥不再推辞,老太太这才满意了,点着头笑道:“这才对嘛!你们且安心住下,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千万不要外道。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就只管找你二舅母开口。她不给,只管来找我,我替你们撑腰。”说得上下人等全都笑了起来。 这时,大孙媳妇徐氏进来禀道:“接风宴已经备好了。” 一家人说笑着,便都随着二老过去了。 席间分男女长幼坐定,因无忧虽然已经九岁了,看着却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把老太太心疼得不行,便硬是不肯放他去外间,只拉着他和郑氏一左一右陪着自己,锦哥和玉哥则由几个表姐妹相陪坐在下首。 锦哥从小就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和郑家的表姐妹们并不怎么亲热。如今回想起来,她也只记得比她大了四五岁的大表姐郑子慧,剩下的几个都是比她年幼的,她只隐约还有个印象而已。 郑家并不怎么讲究食不言的规矩,故而饭桌上一向十分热闹。 四姑娘郑子贤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和蔼的性子,当下便充了主人,频频给锦哥和玉哥布菜,一边道歉道:“二姐姐也染了风寒,一时不能出来,倒是怠慢了。本来我也打算去码头接你们的,只因我娘要管家,一时顾不上二姐姐,我只好留下来照顾她了。” 又对玉哥道:“我屋里的妙笛虽然笨,却是个实诚人;锦哥姐姐那里的小桃原是二姐姐屋里的,那丫头胆子有点小,性子却极好。锦哥姐姐和玉哥妹妹且先凑合着用着吧。若是不合用,等过两天再给你们挑好的。” 几句话,便不着痕迹地道尽了自家的功劳和贤惠,很有玉哥的风范。 锦哥不由就看了玉哥一眼,玉哥也回了她一眼。 只见郑子贤又从身后丫环手里端过一盅雪梨汁,放在锦哥面前,笑道:“锦哥姐姐先用些这个吧,因我们家住得偏,太医从太医院过来,该还要得一会儿呢。”说着,又歪歪头,问锦哥:“锦哥姐姐和二姐姐谁大?” 锦哥想了想,道:“我比她大两个月。” “也快十七了呢。”三姑娘郑子盈端着酒杯哂然一笑,便不吱声了。 锦哥不由也看了她一眼。她忽然想起来了,这郑子盈是长房的幼女,比玉哥整整大了一岁。因打小就爱和玉哥在老太太跟前争宠,两人很是不对路。小时候,她可没少被玉哥挑着跟这位三姑娘吵架,当年大舅母不喜欢她们姐妹,也少不了这个缘故。 “那玉哥姐姐今年多大了?”对面,五姑娘郑子净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玉哥。 当年郑明礼去外地上任时,郑子净和弟弟郑子霜都还没有出生,故而和锦哥一家并不熟。如今忽见玉哥生得如天仙一般,五姑娘只不眨眼地盯着她看个不停。 一旁,显见着三姑娘郑子盈还是当年的脾气,撇着嘴道:“她和你四姐姐还有我,我们三个是同年的。” “几月的?”郑子净忍不住又伸着脖子问玉哥,“年初是三姐姐及笄,上个月是四姐姐及笄,那及笄礼可热闹了,玉哥姐姐是几月份的?”那模样,就差直接问,我可还能再赶上一场热闹了。 她的话传到上首,老太太听了笑道:“是呢,我记得玉哥是十月份的生日,可不就要及笄了!”又望着郑氏道:“等到了正日子,我们好好替她大办一场,好好补上这些年的亏缺!” 那郑子净才十二岁,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看完了玉哥,她又开始盯着锦哥瞧。锦哥被她瞧得偏过头去握着拳轻咳了两声,小姑娘立刻笑道:“锦哥姐姐跟我嫂子很像呢。” 众人一愣,不由全都扭头去看韩氏。 四孙媳妇韩氏生得人高马大,和锦哥那瘦竹竿的模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虽然还在新婚,却不见她有半点新嫁娘的扭捏和羞涩,见众人看过来,依旧是那么不紧不慢地传着菜。若非说她和锦哥有相似之处,大概也就是这恍若男子般的飒爽举止了。 郑子净越过桌子,压低声音对锦哥道:“我嫂子会耍剑,姐姐是不是也会?” 见五姑娘一副天真烂漫,锦哥不由就回了她一个微笑,看得同桌的众人同时一愣。 “姐姐也很漂亮呢。”郑子净望着她呆呆地道。 锦哥很少笑。她微笑的时候,脸上那过于刚强的线条会在突然间柔和下来,然后又在突然间消失不见,让人生出一种陡然抓空的失落来。 直到众人用完了饭,太医才姗姗来迟。 给锦哥看了脉后,老太太又命他给郑氏、无忧和玉哥也都细细看了,忽然想起同样也病着的二姑娘,正要请人带太医过去,二太太笑道:“这倒是不必了。一早上喝了几碗姜汤,又狠狠地发汗,如今已经见好了。”老太太便放下不提,命郑子霖好好请了太医到外面去开方,该治病的治病,该调养的调养。 第五十三章 ·夜话(内宅) 见天色已晚,老太太还是舍不得放开女儿的手,二太太上前笑道:“妹妹一路辛苦,外甥女又病着,老太太有什么话还是明儿再说吧。” 老太太这才万般不舍地放开郑氏,又命刘氏亲领了锦哥一家下去安置。 等刘氏回来,老太太不禁又问了一遍如意居的布置,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刘氏摇摇头,掏出帕子拭着眼角道:“我那点辛苦算得什么,娘定然想不到,妹妹娇养了半辈子,如今跟前竟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可见这些年他们过得是何等的艰难。” 虽然玉哥曾说没吃什么苦,老太太原本就不尽信,此时听了刘氏的话,心头顿时一片酸涩,也抹着泪道:“可怜我的秀娘,论年岁比你们都小,看着却比你们都要憔悴苍老。” 三太太欧阳氏忙上前劝道:“老太太也莫要太过伤心,往后我们大家多看顾着些就是。” 老太太拉着小儿媳的手道:“我的儿,你有心了。”又对众人道:“和他们一比,你们都是在蜜水里泡大的,往后你们这些做嫂子舅母的,多疼顾他们一些吧。”又对几个姑娘道:“姐妹们也要好生相处,他们若有什么不是,都只看在我的面子上且忍让三分吧。” 大太太余氏本就不是个精明人,不然也不会被二房夺了管家大权。当初见姑子嫁了状元郎,婆婆又偏心,加上宋文省又六亲不认处置了丈夫,这才恼了锦哥一家。如今见他们一家境遇凄凉,想着自家虽有种种不如意,到底比宋家要高出一大截,心里顿时便生出一种高贵的怜悯来,抹着泪应道:“老太太放心,有我们一口的,便有他们一口的。” 她这么应着,她的女儿三姑娘郑子盈心里却是老大的不乐意。 早好几年前,几个姑娘渐大要分院子时,郑子盈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这如意居的。却没想到,住得好好的,别的姑娘都不需要搬家,偏要叫她替人挪窝。见祖父祖母那么大费周张,她原还以为是一门怎么尊贵的亲戚,结果竟是一门犯官家眷,且还穷酸得连个见面礼都拿不出来,直叫郑子盈心头的不满越积越深。 只是,如今她也是年岁渐长,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把所有的不高兴都表露在脸上,又因着祖母的话,她只得把腹诽都藏在肚子里。 却不想一旁的四姑娘郑子贤眼尖,看出了些许端倪,想要去招惹她,可看看堂上老太太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又衡量着此时生事只怕弊大于利,便暂时歇了那念头,起身道:“也不知二姐姐那里怎么样了,我去瞧瞧她。”说着,向着堂上行了一礼。 老太太到底是上了岁数,这哭了一场又激动了一场,此时一停歇下来只觉得全身酸软,正靠在榻上歇着。听到郑子贤的话,不由点头赞道:“还是我们四丫头知道心疼人,三丫头和五丫头就再想不到这一点。” 郑子净正吃着水果,听了忙丢下水果也跟着站起来道:“谁说我想不到了?我这就去看二姐姐去。” 她向来娇憨,倒逗得老太太一阵开怀。 三姑娘郑子盈见状,只得也站起来道:“我们一起去。” *·* 二姑娘郑子淑其实并不是真的感了风寒。 虽说郑茂然如此大张旗鼓地命家人去接宋家家眷,可老二郑明义向来是个小心的,从来不肯轻易下注,他还没看清此事对自身是利是弊,明面上又不好得罪老父亲,故而才摆出这两套姿态,他自己跟去接人,却命女儿装病不许去。 郑子贤和玉哥一样,向来注重名声,她以为父亲是担心宋家犯官家眷的名声影响到自己,有心想要从命,又怕引来祖父祖母的不满,便拿话骗了庶姐装病,自己借着照顾之名留了下来。 二姑娘郑子淑虽说是庶出,那心眼儿比起四姑娘郑子贤来也不差多少,只因嫡母那边也逼着,她才不得不如了四姑娘的愿。如今见四姑娘借着她的病再次得了个贤淑的名,她也只能暗暗咬牙。 见众姑娘都来看自己,二姑娘看看四姑娘,又看看三姑娘,轻咳一声,问道:“你们可瞧见锦哥姐姐和玉哥妹妹了?几年没见,变化大吗?” 五姑娘郑子净连连点头道:“两个姐姐都漂亮,不过玉哥姐姐更漂亮。” 四姑娘郑子贤拿眼角看了一眼三姑娘,道:“这是自然,当年玉哥妹妹还是个孩子时,就已经有个‘玉美人’的绰号了呢。” 一家子姊妹中,郑子盈向来以美貌著称,她也一向自傲于此,听了郑子贤的话,且又没有长辈在跟前,她那不满的情绪顿时就压抑不住带上脸来。 郑子贤瞧见她脸色的变化,正想再加一把火,却听二姑娘笑道:“玉哥妹妹这一回来,怕是老太太眼里再没我们这些亲孙女们了。当年她可就是最得宠的一个,” 说着,她伸手一拧三姑娘的腮,“当年你可是最看不得她,两人一见面就斗个不停,如今可还这样?” 三姑娘躲开二姑娘的手,不高兴地道:“我哪有那么幼稚!” “这就好。”二姑娘温婉地笑着,全然一派长姐风范,又问道:“姑妈一家可是住进了如意居?” 提到如意居,三姑娘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 二姑娘只当没看到,又道:“要叫我说,母亲真不该把姑妈安置在那里。如意居虽好,到底是姑妈的旧居,若是不小心让姑妈触景生情伤起心来,岂不是反而不美了。” 这话听着绵软,里面却暗藏了好几根骨头。四姑娘郑子贤不由看她一眼,道:“这事可怪不得母亲,都是老太太的意思。”她转转眼珠,又问五姑娘:“你自打回京后就很少出门,这次去码头接人,可看到什么热闹没?” 郑子净道:“码头上的人可多了,不过我们都没能下得了马车,原地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三姑娘却冷笑道:“四妹妹要想瞧热闹,就该跟我们一起去,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郑子贤遗憾地叹了口气,道:“我也想去呢,这不是走不开嘛。”又问二姑娘,“二姐姐休养了一天,可好些了?若是明儿好了,我们一起去如意居吧,锦哥姐姐也病着呢。” 提到锦哥,二姑娘不禁想起小时候的锦哥来,道:“以前锦哥儿的性子就冷,如今怎样了?” “哼,”三姑娘再也忍不住,冷哼一声:“她那哪里是性子冷,不过是目下无人罢了!以前她就是那副死相,如今落魄穷酸至此,竟还不知收敛,也不知道她傲气个什么劲!” 见她提到“穷酸”二字,四姑娘终于如愿地笑了,作势道:“我仿佛也听人在议论,说是姑妈一家竟是空身上的岸。你俩都去了码头,可瞧见是怎么回事了?” 她兜兜转了一圈,其实就是想打听此事罢了。 脓疱挑破了头,就没有只发泄一点点的道理。那郑子盈的脾气本就火爆,哪里又经得住这二房两姐妹你一言我一句的挑拨,此时再也按捺不下一肚子的火,不管不顾地道:“你们没去自然没瞧见。我还以为是多尊贵的一家人,竟那么大阵仗,叫我们全家去接,谁知他们家竟连个箱笼都没有,就几个包袱皮子充当了行李,我们带去的人手竟都没能用得上!还有那铺盖卷子,你们没瞧见,竟洗得连原本的花样颜色都看不出来了,又脏又破,还补丁摞着补丁,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那样的铺盖,怕是连我们家的老妈子都不肯用!” “我怎么没看到?”五姑娘郑子净瞪着眼道。 郑子盈一撇嘴,“你和你娘的马车在前边,我可是一直在后面,都瞧见了。我爹嫌那铺盖卷丢人,都没叫拿上岸,直接给扔了。”说着,又抱怨道:“祖父也真是,就算再心疼姑妈,也不该叫我们一大家子去码头,叫别人看到还不知要怎么说呢,说到底他们一家只不过是……” 她忽然一咬舌头,吞下未出口的四个字。 话虽没说出口,在坐的几个却都明白,那是“犯官家眷”四个字。 四人一阵沉默。四姑娘抬头看看二姑娘,又伸手拉拉三姑娘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三姐姐快别说了,老太太才叫我们姐妹要好生相处的,若是叫别人听到了,怕是要怪罪姐姐呢。” 二姑娘也责备地看了一眼三姑娘,道:“三妹妹慎言。” 郑子盈心里隐约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她说的是实情,便又理直气壮起来。 只是,见二房的姐妹俩那么一搭一挡地劝着自己,全然一副名门淑秀的典范,她不由就撇了撇嘴,偏过头去。 第五十四章 ·夜话(外院) 外院,三姑娘的父亲郑明仁此时也在撇着嘴。 “父亲只看到他们姐弟相亲相爱,却没看到那个无忧小小年纪竟敢动刀子!要不是旁边有人,今儿三弟就被他戳了一刀子了!” 这段公案郑老太爷倒还第一次听说,不禁“哦”了一声,看向郑明礼。” 郑明礼皱眉道:“大哥这话说得有些偏了。怎么说也是我失礼在先,无忧只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动的刀子。他可是宋家唯一的男嗣,保护家人他责无旁贷。” 这么说着,他却不禁想起锦哥护在一家人前面的模样。这个外甥女,身上似有什么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东西。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老太爷细细禀了,也没漏过锦哥的表现:“这些年他们一家也不知是如何生活的,只这一两件事怕还不能看出几个孩子的禀性。” 郑茂然却摆了摆手:“过去的事,你们就不要再问了,我心里有数。”又道:“锦哥不合适,她的脾气打小就硬,经过这些年的琢磨,只怕更不好了。将来也就是一副嫁妆的事。倒是玉哥不错,性子和软,相貌也好,年纪也合适。至于无忧嘛,将来也不愁,不管怎么说,总有他老子的余荫在。” 提到无忧,郑明礼便想起了青阳老先生,忙把那名贴的事也说了一遍,又不满地瞥着两个哥哥道:“青阳老先生的名贴固然难得,可那是看在妹夫的份上的。这时候若是有个行差踏错,怕是先没沾着好,反倒惹了一身腥气。” 郑茂然听了不禁眯着眼看了两个大儿子一眼。 他这三个儿子中,大儿子郑明仁是个榆木脑袋,不知变通;二儿子郑明义又太过奸滑,没有担当;虽然小儿子郑明礼的头脑灵活,也有手腕,却偏偏是个爱冲动的,行事又不羁,叫人难以放心。 他的目光从三个儿子移到站在他们身后的三个年纪最大的孙子身上。 长房长孙郑子霖今年二十七,眼下在户部任职;三房长孙郑子霏今年虽然才十九,却已经被选为庶吉士。至于二房的郑子霆,却是白长了张好相貌,也亏得他的父母都是会算计的,偏偏到了他这里只有一肚子的稻草。 郑茂然不由叹了口气,若不是为了这个家的平衡,他定然早早就打发了靠在椅背上无聊玩着腰间玉佩的郑子霆。 他转开眼,决定不给自己找气受,只望着那两个得意的孙子道:“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郑子霖和郑子霏对视一眼。郑子霖首先开口道:“青阳老先生德高望重,如今连他都来了,可见祖父的猜测是对的。只是,没想到码头上一下子会来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孙儿觉得这事后面一定有人在捣鬼。” 郑子霏也道:“大哥说得对。姑妈一家要回京的消息,竟无端飘得满京城都是,这事本来就有蹊跷。若是没有码头上那些人,我们一家如此大张旗鼓去接姑妈,还可以说是替姑父鸣不平,可被他们这么一闹,倒搞得我们也是想要借着姑父的名头做文章一样。” “对,”郑子霖又道:“不管背后捣鬼之人是谁,这一招确实狠辣,至少也是束缚住了我们的手脚。眼下正是祖父入阁的关键时机,此事稍有不慎,只怕不仅没能挣得仕林的赞誉,倒先惹了非议。孙儿敢肯定,明儿朝堂上弹劾祖父的奏章里,除了我们猜测的那几条罪名外,定然还会多一条‘沽名钓誉’。” “不过,”郑子霏道:“这一招也不是全然不能化解。那青阳老先生突然冒出来,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澄清的机会。” “哦?”郑茂然扬扬眉。 郑子霏看看郑子霖,见他点头,便接着说道:“只要烦劳祖父亲自领着无忧表弟上门去拜见青阳老先生,即可化解此事。” “怎么说?” 郑子霖道:“由祖父出面领着无忧表弟去拜见青阳老先生,一则,可以显出我们一家对表弟的看重;二则,也是给朝野上下做出一种姿态,我郑家只是出于血脉亲情和伦理道义才对宋家伸出援手。” 看着两个孙辈侃侃而谈,郑茂然不禁老怀大慰,哈哈笑道:“甚好甚好……” *·* 郑氏以前住的院子叫如意居,是个五房两厢的格局。 二太太刘氏亲自将郑氏一家人送来后,又寒暄几句,便留下丫环婆子们伺候,自己退了出去。 郑氏看着幼时的住处,见虽然房舍布局一样,里面的装饰却已经全然不同,不禁一阵感慨,又落下泪来。 此时别说是锦哥,就连玉哥也已经全身酸乏,再也顾不上她。好在一旁多的是丫环婆子,见那些人纷纷上前安慰着郑氏,锦哥和玉哥倒是松了口气。 锦哥看看四周,扭头问身边站着的丫环,“我们住哪?” 那丫环被她问得一愣。还是不远处的另一个丫环机灵,上前一步道:“正房和东屋西屋都收拾出来了,看姑太太和两位姑娘的意思。” 锦哥略一沉吟,便越过郑氏,安排道:“无忧和娘住正房,我住东屋,玉哥住西屋。” 她抬眼看向玉哥,玉哥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无忧却有些不乐意,拉着她小声嘀咕道:“我要跟你住。” 锦哥此时也已经体力透支,不禁一皱眉,道:“休要任性!先去梳洗了,回头再说。”说完,也不看那些丫环婆子惊讶的模样,自顾自进了东屋。 不一会儿,刚才那个答不上她问话的丫环便端着盆水战战兢兢地进来了。见她那副模样,锦哥微一扬眉,又挑着帘子出去,指着那个主动答话的丫环道:“你,跟她换一下。” 让锦哥觉得奇怪的是,这两个丫环竟同时都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这不禁让锦哥的眉又挑了一下。 回到东屋,锦哥坐在桌边,沉默地合上眼。这一天的事来得太过突然,让她只觉得脑筋不够用。 见锦哥坐在那里不出声,那个被她挑中的丫环也不多话,甚至都不管她还闭着眼,仍旧冲着锦哥行了一礼,上前替她挽起衣袖,拿起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她的手。 锦哥的睫毛微微一颤。这种被人侍候的感觉,她几乎都要快忘光了…… 净完面,一个小丫环进来端了水盆出去,那个大丫环则又领着人往浴室里放澡盆、倒热水。听见锦哥在外间咳嗽,她忙又出来,对着守在门外的小丫环说了句什么。 锦哥只默默观察着那丫环,直到她洗完澡出来,那丫环递上一盅雪梨汁,又拿着干毛巾小心地替锦哥擦着头发,她这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丫环看上去应该跟她年纪相仿,生得粉面桃腮,细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看人时一副似怒含嗔的娇俏模样。 虽说两人年纪相仿,这丫环却正是二八娇娘该有的那种珠圆玉润,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捏一下摸一把,倒把细瘦的锦哥衬得如同竹竿一般贫乏无味。 “冰蕊。”那丫环垂眼答道。 “好名字。”锦哥赞了一声,低头默默喝着雪梨汁。 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是二舅母安排给母亲使唤的丫头。刚才在正屋里,眼见着那么多的丫环婆子都努力往母亲面前凑,锦哥却是有些想不明白,这丫环为什么倒情愿来自己这里。 “原先是在哪里当差的?”半晌,她放下那盅雪梨汁,明知故问道。 身后,冰蕊竟莫名地紧张了一下,细长的眼飞快瞟了锦哥一眼,轻声道:“二太太屋里。” 锦哥的眉微微一动,点点头,便又不吱声了。 这时,廊下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冰蕊忙过去挑起门帘,却原来是无忧跑了进来。 无忧一进来就扑到锦哥身上,抱住她的腰,委屈地抬头看着她。 “怎么了?”锦哥问。 “我不是小孩子了,”无忧闷闷地道,“你跟她们说,我自己会洗澡。” 锦哥心头蓦然一酸,伸手抚过无忧的头。若不是家里遭遇大难,无忧又岂会不习惯别人的侍候。 “你要是不愿意,直接跟他们说就好。”她道。 “我说了,”无忧委屈地道,“可他们竟全都跪下了。” 锦哥不由就皱起眉。原本确实想着以后的生活会有所不同,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同。无忧不懂应付那些下人,被人拿捏倒也不稀奇。 “慢慢来,”她抚过他的肩,“以后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无忧点点头,再次抱紧她的腰,姐弟俩一时默默无语。 玉哥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不由有些吃味,伸手拉开无忧道:“你一个男孩子,整天腻着姐姐,也不怕人笑话。” 无忧却是不理她,推开她的手,再次腻到锦哥的身上。 “娘呢?”锦哥问。 “还在洗漱。”玉哥说着,扭头看向冰蕊。 冰蕊本就是个机灵的,忙低头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玉哥这才坐到锦哥身旁,将头往她的肩上一搁,叹息一声,轻声道:“跟做梦一样。” 姐弟三人依偎着沉默了一会儿,锦哥道:“别太相信别人。” 玉哥不解地抬起头。 “无忧不想让人替他洗澡,那些人就跪了一屋子。”锦哥道。 第五十五章 ·拿捏 玉哥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以前太太教的那些东西?” 锦哥点点头。 玉哥的杏眼微微一眯,“说到底,我们是依附过来的,被人轻视也属正常。” 锦哥默了默,“是他们主动接我们回来的。” 玉哥不禁一阵冷笑,“还以为吃这么多年的苦,你好歹也能变聪明些,却原来还是个笨蛋。” 锦哥早就习惯了玉哥背着人时的刻薄,无忧却猛地抬起头,不满地推了玉哥一把。 玉哥也不甘示弱地伸手回敬了他一下,又道:“听着,这世上的人都是只敬衣衫和金银,我们是空身下的船,外祖父外祖母再心疼我们,在别人眼里我们也只是打秋风的穷亲戚。”说着,不由又苦了苦脸,“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娘乱花钱。” 锦哥横了玉哥一眼。 玉哥立刻防备地挺直脊背,“都怪那些暗卫!我还以为以后就是皇上罩着我们了,谁知道皇上会把我们扔给外祖父。” 三人又沉默片刻,玉哥道:“这倒能解释外祖父为什么派那么多人来接我们了。” 锦哥想的却是比玉哥多。想到沈文弘说过外祖父即将入阁,想到茶楼里传说的护国公的荣宠,想到周辙说父亲一时难以平反,她的眉头不由就越抽越紧。 皇上派人接他们一家进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真的是皇上命外祖父来接他们的吗?就算如此,正在谋求入阁的外祖父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得罪权贵吗?还有,码头上那些所谓的“故旧”,他们又在图谋什么? 锦哥将她所知道的情况一一说给玉哥和无忧听,又道:“京城水深,我们要小心。” 玉哥思量了一会儿,不以为然地道:“我们都是妇孺,最多也只能呆在内宅,就算外面有什么算计,该也算计不到我们头上。” 锦哥奇怪地道:“你不是一直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吗?不知道别人算计我们什么,你就不担心?” “原本担心,现在倒不担心了。”玉哥道,“外祖父不会看着我们吃亏的。” 锦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从不轻信别人。” 玉哥一怔,“那可是我们嫡亲的外祖父!” 锦哥想着,两个大舅舅以前或有不地道的地方,可外祖父和三舅舅,至少到目前为止,对他们一家没有恶意。她便沉默着不吱声了。 玉哥又道:“不管怎么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们如今也只能依附于外祖家。” 见锦哥仍然沉默不语,她猛地掰过锦哥的脸,又道:“你可别犯拧!就算不考虑自己,好歹也要考虑一下无忧。我们是犯官家眷,无忧将来无法科举,就算要做个田舍翁,也得有那本事守得住家业才成。你可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这种事。至于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管他们要如何呢,只要能让我们家落得好处,管他是谁要利用我们!” 锦哥继续沉默着。周辙已经多次证明,她确实没有能力保护家人。也许,她确实该放下自尊借助一些外力才是。 半晌,她轻咳一声,问道:“家里还有多少钱?” 玉哥刚要回答,就听外面一阵交谈声,冰蕊在外面禀道:“姑太太问姑娘们可歇息了。” 三人一听,便都起身往正房去。 正房里,母亲郑氏已经洗漱毕,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榻上,见锦哥他们进来,不由大喜,道:“你们快劝劝你弟弟吧,丫环婆子们都是好意,他倒跑了。你看,把人家都吓哭了。” 锦哥扭头,却见原本要服侍自己的小桃果然红着双眼,四周的丫环婆子们也是脸色各异,她的眉间不由就是一蹙,瞥向玉哥。 玉哥的眼中闪过瞬间的锋利。但她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柔声细气地对那些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也辛苦了,都退下吧,也让我们一家人说说话。” 别的人倒也罢了,那被派来服侍无忧的朱妈妈却站出来笑道:“我等都是老太太派来服侍姑太太和表姑娘表少爷的,倒不好偷懒。” 玉哥脸上的笑意一敛,飞快地看了锦哥一眼。 锦哥的眸中也是一片清冷,扫着众人道:“退下!” 那些胆小的如小桃类,赶紧都悄悄退了出去。只有那朱妈妈自恃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又知道自家姑娘的禀性,便站在那里没用,只拿眼偷偷去看郑氏。 郑氏望着锦哥张张嘴,却被锦哥的眼尾一扫,当即闭了嘴。 玉哥此时已经恢复了笑容,柔柔说道:“倒也是,我们客居此地,倒不好放肆呢。刚才我弟弟只是想要自己洗澡,就已经叫你们为难了。也罢,再为难你们倒显得我们跋扈欺负人了,想留下听我们母子聊什么,便都留下吧。”说着,也不搭理那婆子,转身坐到榻边,拉过无忧嘲笑着他是个臭小子。 下面,朱妈妈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她只记着姑太太的禀性良善,却是没想到两个表姑娘都不是吃素的。 她正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收场,林妈妈从上房回来了。 屋外的人赶紧把里面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林妈妈的眉不由就皱了起来。她只是趁着郑氏洗澡的空去老太太那里回了几句话,却没想到这朱葵家的竟这么不省事。 不过,转眼她就明白朱葵家的打算了。越是老太太院子里出来的,就越是知道,老太太真心疼的只有郑氏一个,几个孩子只是附带而已。不仅是这朱葵家的,就连被老太太指给锦哥和玉哥的黄妈妈和洪妈妈,也是因此一直没到那两位姑娘面前侍候,都围着郑氏讨巧呢。 林妈妈赶紧掀了帘子进去,又狠狠瞪了朱葵家的一眼,向锦哥他们陪笑道:“都是老奴的不是,竟一时没照看到,叫这些人生出这些事来。”说着,叫人拖了朱妈妈下去,又骂着黄妈妈和洪妈妈道:“黑心烂肠的,叫你们侍候两位姑娘,却偷着懒躲在这里!” 锦哥看不得这番做作,便背转身去。 玉哥则装出一副吓着了的模样,拉着郑氏的衣袖道:“以前家里太太罚人,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呢。” 林妈妈一愣,脸上蓦然一红。她这么着原只是想着将事情糊弄过去,倒没想到又被玉哥拿住把柄。看看茫然无措的郑氏,再看看躲在郑氏怀里眼神闪烁的玉哥,她顿时收起轻慢之心,讪讪地胡乱应付了一句,领着众人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这番明争暗斗,郑氏竟全都没瞧出来,只觉得林妈妈对下太过严厉了。 郑氏虽然不懂那些弯弯绕,但却知道自己女儿的禀性。既然不敢拿锦哥作筏,只好不满地瞪着玉哥。 “玉哥!” 所谓知子莫若母,同样的,知母也莫若子。玉哥冲着郑氏撒娇地笑道:“娘是不是觉得他们只是侍候得太过小心了,我们却小题大做?” 郑氏想说“是”,可看看玉哥那闪烁的眼神,便知道这不是正确答案,只得闭了嘴。 玉哥又道:“娘,其实小题大做的是他们。洗澡只是小事情,他们之所以那么做,只是想让无忧从现在就养成习惯,什么事都听他们摆布而已。娘却偏偏还支持他们。他们之所以在我要他们退下去时敢那么多嘴,也正是因为他们觉得娘一定也还会支持他们。这一次两次的,以后岂不是什么事都要被他们拿捏了?” 郑氏不禁一呆。以前在家时她被父母宠着,出嫁后有婆母丈夫护着,丈夫死后女儿又强势,即便是受了这么多年的磨难,她的心性依旧单纯。 “你们,不会是想太多了吧?”她犹豫地看着两个女儿。她还是不相信,他们才刚一回来,下面的人就敢搞这些小动作。“你们外祖母也好,几个舅母也好,对我们一家都很是和善呢。” 玉哥不由再次看向锦哥。锦哥翻了个眼,咳嗽两声,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玉哥暗暗叹息一声。聪明如她,却有个如此糊涂心软的娘,除了叹息也只能叹息了。 “这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们如此做,也未必就是受什么人的指使。” 见玉哥还是绕着圈子说话,锦哥不耐烦了。她知道,这种事不跟郑氏说明白,她永远都会抱着侥幸,最后麻烦的人还是自己,便猛地放下茶盏,对郑氏皱眉道:“人与人相处大多如此,未必就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占个上风。他们如此行事,只不过是试探而已。若我们是个好糊弄的,以后他们也好占点便宜;若不好糊弄,他们自然也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世人多是欺软怕硬,仅此而已。”顿了顿,又道:“娘以后遇到事多跟玉哥商量,她机灵。” 那言下之意,郑氏傻。 第五十六章 ·见面礼 郑氏被锦哥说得又呆了一呆,掏出帕子拭泪道:“我也老了,这些事应付不来,以后你们做主便是。” 锦哥想说,你别老是耳根那么软就好,可看看郑氏憔悴的面容,想到几个舅母都比母亲年长,却看着比母亲年轻,心中一涩,便住了嘴。 她转变话题问玉哥道:“家里还有多少钱?” 玉哥道:“还有个五百两不到。” 锦哥吓了一跳,“哪来那么多钱?!” “你忘了?沈伯伯和掌柜大爷给的程仪。”无忧在一旁插嘴道。 锦哥微一皱眉,但没说什么。 郑氏却兴奋了,挑剔地看看玉哥和锦哥,再看看无忧,道:“赶明儿给你们一人做一身好衣裳,你们现在身上的,到底还是不能入眼。对了,还有见面礼……”说着,不由愣了半晌,又一脸愧疚地看着三个孩子道:“轻了怕是拿不出手,可重了……” 锦哥挥手道:“这些钱不能乱花。过两天我出去打听打听,一亩地要花多少钱,总不好老靠着外祖父和舅舅他们救济。至于见面礼,量力而为,重在心意。” 听明白她的意思,玉哥不禁瞪大眼,“你还要扮成男人出门?!你以为这是在石桥镇吗?!” 无忧则一下子从榻上跳下来,嚷道:“我去我去!我能说话了,我去!” “去!”锦哥拍了他一巴掌,“你个小孩子,就算能说话,又顶个屁用!” 她这句话一出口,顿时令郑氏和玉哥的眉全拧了起来 “你得重新学起女儿家的举止。”玉哥道。 “我怎么了?”锦哥低头看看自己,“我很好啊!”说着,又咳了两声。 “还很好?!”玉哥指着她抵在唇边的拳头,“女孩子咳嗽都是这样,”她翘着兰花指捂着嘴,“你呢?是这样,跟个大老爷们似的!” 说着,她学着锦哥以拳抵着唇。只是,锦哥的动作十分自然,她的动作怎么看怎么怪异,逗得无忧和郑氏一下子都笑了起来。 锦哥看了不禁一阵感慨。他们家,多少年没有过笑声了。 她尴尬地抓抓脖子,“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这个动作也要改!”玉哥和郑氏同声道。 锦哥只好把摸脖子的手挪到耳垂上,却不想这又提醒了郑氏,道:“对了,你的耳洞长实了,明儿还得替你重新打上。” 不知怎的,锦哥眼前忽然闪过周辙的脸。 “不用,”她不自在地道,“我不喜欢那些首饰。” 那人说什么来着?回京后向皇上求娶她。他以为她是谁?是公主吗?还向皇上求娶她…… “不行。”郑氏难得的态度坚决,“哪有女儿家不穿耳洞的!难道你还想临上花轿再扎耳洞不成?!” 说到这里,郑氏心头一动。她这才想起,到正月里锦哥就十七了,论年岁也该嫁人了。 *·* 次日一早,郑氏才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竟领着丫环婆子们过来了。 这如意居原本就在正院的后边,只隔着一道角门。 老太太心疼坏了女儿,拉着郑氏的手就不肯放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瘦了、憔悴了,一边想到哪儿就吩咐到哪儿,一会命人给做这个吃食那个吃食,一会儿又命人给拿衣料裁衣裳,一会又想起以前郑氏喜欢的什么东西,非要叫人立马开了库房去找,直闹得一家上下都不得安生。 此时,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也寻着声音从正院找了过来。二太太笑道:“可见老太太真是高兴,连早饭都不曾用就过来了。”又请示道:“是不是叫他们把饭送到如意居来?” 老太太高兴地连连叫“好”。不一会儿,连众位姑娘们也都赶来了。一家人挤在小小的如意居里亲亲热热地用了早饭,郑氏和玉哥心里虽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可架不住老太太正在兴头上容不得反对,也只得客随主人意了。 用完早饭后,无忧去外院见老太爷了。锦哥病着,老太太便命她不许出来,只在自己房里将养。玉哥天生就是个爱卖乖的性子,如今见老太太高兴,便也趁机装疯卖傻,直哄得老太太更是心情舒畅,直夸她伶俐,一时倒把众孙女们全都抛在了脑后。 “难得你受了这么些年的苦,性子还是这么好。”老太太搂着玉哥,怎么爱怎么不够。 二太太刘氏笑道:“玉哥小时候就漂亮,如今越发的出众了。” 三太太欧阳氏看了一眼二嫂,心里微微一哂,却没有接话。 只有她那个傻大嫂余氏上了钩,直愣愣地道:“玉哥生得如此好相貌,怕是落在市井里要惹麻烦吧。” 玉哥的背猛地一僵,不由暗暗怀恨地瞪了大舅母一眼。 郑氏从来不笨,只是不爱用心思罢了,加上昨晚又被两个女儿点拨了一番,此时也不由看了大嫂一眼,从母亲怀里拉过玉哥,叹道:“这些年可不是委屈了她嘛。我从来不敢放她出门,连邻居都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么个闺女。唉,能平平安安这么多年,也是佛祖保佑。”说着,又向老太太道:“娘,我想找个日子去感恩寺还愿。” 老太太在听了大太太的话后,早就已经瞪了她好几眼了,此时也忙随着郑氏的话转变话题,说起感恩寺的香火,然后又扯了一些亲戚们的婚丧嫁娶和京城这些年的变化。 这时,有人来回禀,说是大姑娘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老太太笑道:“昨儿怎么说来着?就知道她定会赶回来。”说着,领着众人向角门那边过去。 走过东屋时,老太太进去看了锦哥,又嘱咐丫环婆子们小心侍候,临走时忽然起了童心,对锦哥笑道:“中午家宴上有什么好吃的外婆会给你留着,可不许馋!”说得众人一阵笑。 若是玉哥,定然会说几句什么凑凑趣,偏生锦哥浑身上下就没一根有趣的寒毛,连个应酬的笑脸都吝于相与。 玉哥一看,忙拉着老太太的手臂撒娇道:“外婆就只疼姐姐,等一下我要把席上所有的好吃的全都吃光,叫外婆没法子疼她!” 原本他们都是规规矩矩叫着“外祖母”的,老太太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忽然自称“外婆”,若改了锦哥打死也不会打蛇随棒上,玉哥这么一说,倒叫老太太通身的舒坦,笑着搂过玉哥道:“好你个小醋坛子,我疼你姐姐你就酸成这样,等一下中午我们吃螃蟹,倒是不用再加醋了。” 一行人说笑着离了东屋,穿过角门,转眼就到了上房正院。 上房里,大房的长孙媳妇徐氏正陪着出嫁的大姑娘郑子慧坐着。见老太太领着郑氏进来,郑子慧忙上前见礼,拉着郑氏的手便哭了起来。 当年郑氏未出嫁时,就和郑子慧的感情极好。见她们哭得伤心,那对才两三岁的双生子不明就里,便也跟着哭了起来,直哭得老太太心疼不已,点着郑子慧额头道:“都是当娘的人了,好歹也稳重些。你姑妈这才刚回来,身子也虚,怎经得起你这番折腾!” 郑子慧这才收了泪,又引着双生子给郑氏见了礼。 看着双生子,郑氏一阵尴尬。昨晚她将身边的东西搜刮了又搜刮,却只见样样都粗糙,没一样能拿出来当见面礼的。偏那五百两银子还是银票,一时无法动用。 一旁,林妈妈忙从怀里掏出两个荷包,上前笑道:“这是姑太太给两位表少爷的见面礼。” 郑氏一阵诧异,林妈妈的眼风悄悄瞟向老太太。郑氏看去,见老太太冲自己点头,眼中不由又是一阵泪光闪动。 那边,老太太则又对大孙媳妇徐氏道:“中午的家宴上可别忘了螃蟹,”又望着玉哥笑道:“若是没了螃蟹,可拿什么来佐着吃醋呢。”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玉哥却悄悄眨了眨眼。 昨儿就说了,今天是全家团聚的家宴。这么重要的场合,好好的老太太怎么忽然指给了大表嫂? 虽说大表嫂是长房长孙媳,可从种种迹象都可以看出,如今这个家是二舅母在管着。玉哥可不信这中间没什么事。 她向来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主儿,此时不由偷眼观察着二舅母和大表嫂。 却只见二舅母和大表嫂似乎正凑在一起说着家宴的事,一个是一脸的仔细关切,一个是标准的柔顺恭谨,倒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来。 这大表嫂看相貌就是个敦厚温润的人,和她的亲婆婆余氏竟不像是一家子,倒是隐约有些刘氏的风范。 见玉哥一直偷看着自己,徐氏答完二太太的话后,便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笑道:“妹妹昨晚歇得可还好?若是屋里缺什么,只管跟我说,如今我正跟二婶娘学着管家呢。” 玉哥眼睫一闪,垂眼冲着徐氏行了一礼。 徐氏敦厚地笑笑,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众姊妹们的身旁坐下。 第五十七章 ·风寒 老太太由郑氏扶着坐定,看着环绕膝下的众儿孙笑道:“人老了,不图别的,就只图个儿孙都在跟前。如今你也回来了,我便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了享福。” 众人迎合着一阵笑,只有郑氏抹着泪道:“这些年尽叫娘记挂着了,都是女儿不孝。” 见她又哭了,吴氏心中一酸,忙搂过女儿柔声安慰了一番,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也莫哭,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我这话你且放在心里,宋家的事迟早会有个说法。再不济,万事还有你爹和你哥哥们呢。你只跟着娘安享清福就是。” 郑氏这才收了泪,又低声道:“还叫娘破费。” “外道了不是?”老太太笑道,“我们母女还用说这个?我原也没想到,还是霖儿媳妇提醒了我。说起来,你大嫂不顶事,几个孩子倒是不错。大丫头不说,如今已是沈家的当家媳妇,霖儿媳妇也稳重懂事,只有三丫头,原本看着还好,这几年倒是被你大哥大嫂给惯坏了。” 两人悄悄说了一会儿家常,吴氏一抬头,见大姑娘拉着玉哥说话,旁边几个孙女只坐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地不出声,不由笑道:“你们几个这是怎么了?都不认识了吗?昨儿不是还一桌子吃饭来着?”说着,招手叫过最小的五姑娘郑子净。 郑子净摇着头道:“不是,玉哥姐姐白天看比晚上还要好看,我是看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憨态不由逗笑了众人,老太太拉着她对郑氏道:“家里几个姑娘中,就数这五丫头的性子最像你,只是又比你多了几分呆气。” 郑氏也是喜欢憨直的孩子,偏偏家里那三个个顶个的古怪,不禁也拉过郑子净的手,道:“这样的孩子才有福气。”说着,犹豫地抬头看看林妈妈。 林妈妈忙上前笑道:“这是姑太太给的见面礼。”然后又依次将荷包递给几位姑娘和小辈们,连还在吃奶的大姐儿都没漏下。 大房的庶子媳妇吕氏替女儿接了荷包,笑道:“姑妈可坏了我的如意算盘了。我原本想叫姑妈一直欠着来着,等将来我们大姐儿添妆时再狠敲姑妈一笔,那我们大姐儿的嫁妆岂不又能多出好几抬来?” 一番逗趣又赢得众人一阵欢笑。 堂上是一团喜气,底下三姑娘却撇了撇嘴,捏着荷包对二姑娘道:“这东西明明是老太太私下给的,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东西,倒也好意思充作见面礼。” 偏那玉哥耳朵尖,就听到了她的话,脸色虽未变,眼眸却沉了沉。 和玉哥拉着手站在一处的郑子慧显然没听到,她笑着看看四周,问道:“怎么没见锦哥和无忧?” 郑氏道:“无忧被你祖父叫去外院了,锦哥病着,太医说让静养着呢。” 郑子慧道:“那我可得去瞧瞧她。几年没见,也不知道当年的闷葫芦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大概因为自己是个伶俐人,郑子慧倒是跟同样伶俐的玉哥不怎么亲近,而是跟不爱说话的锦哥交好。 老太太道:“你还带着孩子呢,可别过了病气。” 郑子慧道:“只看一眼,说几句话而已。” 老太太听了,这才不再阻止。 玉哥忙站起来道:“我带姐姐过去吧。” 五姑娘一听,也跑过去拉着她道:“我也去。” 二姑娘偷眼看看老太太那一直不离郑氏身上的手,也站起来笑道:“我也去,昨儿我没能去码头接你们已经很失礼了呢。” 四姑娘原怕过了病气,如今看四姐妹中倒有两个要过去,自己不好单立出来,忙也道:“我也去。” 只有三姑娘依然故我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倒叫她的亲姐姐郑子慧看了一阵咬牙,走过去悄悄一拧她,笑道:“说起来,姐妹中就跟你锦哥的脾气最相近,小时候也最爱跟在她后面淘气,怎么,如今大了倒生分了?” 三姑娘吃了一痛,正要反抗,可对上大姑娘那含着威逼的眼,只得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 *·* 姑娘们走后,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的背影道:“锦哥也该有十七了吧?” 郑氏点点头,愁着眉道:“正月里就该十七了。唉,这些年,倒是耽误了她。” 吴氏最见不得女儿如此,忙劝慰道:“锦哥这岁数还不算是耽误。只有那些贫家寒户的要省嚼用,才会急于嫁女儿换聘礼,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个女儿不是留到十七之后才出嫁的。大丫头就是十八才出的嫁,当年就得了对双生子呢,京城里提起来,谁不说她有福气?就是二丫头如今也还没最后定下人家呢。其他几个丫头岁数也都相近,都还只是相看着。锦哥的事,叫你几个嫂嫂带着你一并去相看就是了。” 老太太这番话只不过是在安慰郑氏而已,越是看中子女的人家,相看女婿的时间就越早,只是因为这年月孩子成人不易,两家即便有了默契轻易也不会下定罢了。 如今郑家除了五姑娘还小之外,其他几个姑娘的岁数都差不多大。二姑娘郑子淑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相看好了人家,只因对方还未出孝,这才没有下定。三姑娘郑子盈的婚事大房夫妻很是上心,因知道老太爷的官位还能再升上一升,夫妻俩便生了点小心思,故而才一直挑剔着未曾定下。四姑娘郑子贤虽然才刚刚及笄不到一个月,二太太刘氏却是个精明人,心里早已看好了人家,只因八字还没一撇,眼下谁都没告诉。 “至于玉哥,”老太太又道:“她生得那么好,又是十月里才及笄,倒是不急。” 人都喜欢漂亮的东西,玉哥除了漂亮外,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直叫老太太越看越爱。若不是老太爷那里早有交待了,只怕她早就动了亲上加亲的念头。 想着娘家那几个出挑的侄孙,吴氏无奈地叹了口气,配玉哥是不能了,配锦哥又有些可惜…… *·* 玉哥领着众姐妹来到如意居时,锦哥刚吃了药,正半躺在床上看着书。见人进来,她忙拢了拢头发,坐直身体。 郑子慧一见,上前按住她,笑道:“你别动,我们只是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劳你伤了神反倒违了我们的初衷了。” 锦哥咳嗽两声,道:“失礼了。” 郑子慧坐在床头,将记忆里的锦哥和眼前的瘦削少女对比了一般,眼泪不由就又涌了出来。 “果然是长大了。”她眨眨眼,没让泪掉下来,又拉过锦哥的手道:“这些年苦了你们了,如今回来就好了。你且好生将养,等病好了,我接你们去我家住住。” 在锦哥的印象里,这个表姐向来很照顾她们姐弟,只是后来家里出事后,这大表姐就像是一下子失踪了一般,再没在她们一家面前出现过。 此时听她这么说,锦哥也只是客套地点了一下头,却并没有出声。 她那里不出声,郑子慧尚未有所表示,三姑娘先不高兴了,翻着眼道:“锦哥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呢。” 这郑子盈是郑子慧的亲妹子,当年如意居还是郑子慧在幕后策划才让郑子盈得了手,如今见妹子一脸的不乐意,她又岂能不知她的心结?! 郑子慧一板脸,扭头瞪着郑子盈道:“锦哥比你大,你怎么连声姐姐也不叫?” 郑子盈冷哼一声,不满地道:“你也比她大,怎么你说话她都不搭理你?” 玉哥忙道:“不是我姐姐不想说话,她嗓子还哑着,昨儿太医也叫不让多说话呢。” “哼!”郑子盈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郑子慧的眼不禁微微一沉,正要开口,就听二姑娘郑子淑站出来圆场道:“昨儿我也着了风寒,若不是药吃得及时,又焐了一身汗,只怕也要大病一场呢。” 说着,她对着锦哥和玉哥福了一福,歉然道:“还望锦哥姐姐和玉哥妹妹在姑妈面前说一声,倒不是我有心怠慢。” 见她刻意解释,玉哥又怎能不知她是有意结好,忙也还了一礼,笑道:“二姐姐客气了。” 然后,两个伶俐人便在那里讨论起风寒的病症和以前用过的药方来,渐渐地便转了被三姑娘弄得有些僵的气氛。 五姑娘郑子净靠在锦哥的床尾,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锦哥看。见几个姐妹都在讨论着风寒的病症和药方,锦哥这个正病着的倒是不吱声,便扯了扯盖在她腿上的被子,道:“锦哥姐姐,这些年你们是在哪里?他们都说你们过得很苦,是吗?” 锦哥无所谓,玉哥却是一阵紧张,过去拉开她,打岔道:“姐姐妹妹们还请外屋坐吧,这风寒可是会过人的,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第五十八章 ·犯官家眷 姐妹们只在外间又略坐了一会儿,就被玉哥拉走了。 看着玉哥的背影,锦哥岂能不知她的想法,不禁摇了摇头,拿起那本冰蕊给她找来的话本又看了起来。 如意居里一时寂静无声。 冰蕊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待客的茶盏出来,见院子里只有几个留守的丫环婆子在那里静静做着各自的事,相互间连闲聊都不敢,不由冷冷一笑。 昨儿晚上,在姑太太一家都歇下后,林妈妈可是发了好大一阵威风。这一顿杀鸡儆猴,应该会起一阵子作用吧。 冰蕊冷笑着,端着茶盘去了茶水间。 茶水间里,小桃正在那里看着茶炉。见冰蕊来了,忙局促地站起来,捻着衣角蚊子哼哼般叫了声“冰蕊姐姐”。 冰蕊点点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低声道:“你可是后悔了?” 小桃忙连连摇头,细声细气地道:“说起来,还要谢谢冰蕊姐姐呢,姑太太为人和气,不像锦大姑娘……”说着,她的声音竟一抖。 冰蕊的眼眸一闪,道:“我倒不是怕你后悔,不过也是,姑太太和二姑娘都是和善人,你能留在姑太太屋里也是你自己的福气。” 她看看感激不已的小桃,嘴角一挑,放下茶盘便出去了。 *·* 几位姑娘穿过角门来到正院,那郑子慧却忽然拉住三姑娘郑子盈,道:“你新搬的院子我还没去看过呢,带我去看看。” 玉哥一听,笑道:“我才刚来,也没去过三姐姐的院子,我们一起去吧。” 郑子慧笑道:“你就住在家里,什么时候不能去?老太太那里还等着你们呢,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说着,不等人答话,便硬把郑子盈拖走了。 郑子慧拉着郑子盈来到她的新院子里,又挥手将丫环婆子们远远赶开,这才沉下脸来喝道:“快收起你那副嘴脸!” 郑子盈一愣,不由气恼地一扬脖子,“我什么嘴脸?!我到底怎么了,又叫你说我!” 因这幺妹生得好,郑子慧在家时不免和余氏一样偏宠着她,却不想竟养出她如今这种不知收敛的个性,郑子慧不禁一阵头疼。 “还问我怎么了?!我若不是你亲姐姐,才懒得说你!你以为你这一脸不乐意谁都瞧不见?只不过是一个院子罢了,你就摆出这种嘴脸。轻的,落下个怠慢亲戚的名声,重了,岂不被人说‘势利’二字?!眼下我和娘在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这时候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看你将来如何!” 那郑子盈的脸不由一红。她也知道家里正在替她相看亲事,连余氏都再三嘱咐她要谨言慎行。 “我又没做什么。”她嘀咕着,到底心里不服,又翻着眼道:“一家子破落户罢了,还想要我的好脸!” 郑子慧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你胡说什么?!” “本来就是嘛,”郑子盈犟嘴道,“一身穷酸,还又是犯官家眷,凭什么要我巴结他们?!” 郑子慧一阵气急败坏,幸亏她先把人打发走了。她将妹妹扯进里屋,凑到她耳旁道:“你真以为他们一家什么都不是?!若是如此,祖父怎么可能顶着那么大的风声,摆出那么大的阵仗去接姑妈一家回来!” 见郑子盈仍是一脸疑惑,郑子慧又道:“朝堂上的事你不懂,你且记住一条,姑父如今在仕林中可是个圣人般的人物,他们家的人,轻易不可得罪!” *·* 正院里,玉哥她们才刚刚坐定,郑茂然就领着无忧和一众子侄们进来了。因今儿团圆家宴,郑家人为示隆重,便全都请了假在家没去上班。 看着无忧身上新换的陌生衣衫,郑氏不由问道:“你的衣裳怎么了?” 无忧笑道:“没什么,不小心弄脏了。”说着,悄悄冲着郑家五少爷郑子霜一眨眼。 郑子霜顿时变得面红耳赤。 这一幕并没能逃过玉哥的眼,她不禁微微一皱眉。 此时,五姑娘仍不肯罢休地缠着玉哥问她这些年的遭遇,“以前我也常跟着爹爹下乡,可有意思了。我最喜欢看春天里打春牛了,然后就是端午节的赛龙舟。姐姐你最喜欢什么?” 她是一派天真烂漫,却是句句戳到玉哥的痛脚。她很不想人提起过去。 见她不答话,四姑娘郑子贤也一脸好奇地凑过来问道:“这些年你们都藏在什么地方?当年我们还都以为你们掉下山崖遇难了呢,老太太伤心得病了大半年。你们一家是怎么逃脱的?” 二姑娘郑子淑也道:“你们逃脱后怎么也不跟我们联系?倒叫大家都替你们伤心了这么多年。” 玉哥抬眼看看郑子贤,再看看郑子淑。她向来最擅长的便是口不应心,因此听着谁都话都觉得后面另有意思。只眨眼间,她便生出一个主意。 她抬起头,以哀伤的神情看看郑子净,然后垂下头去沉默不语了。 见她忽然伤心,五姑娘郑子净不禁有些慌了手脚,摇着她问道:“玉哥姐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伤心起来了?” 她这么一嚷,顿时也引起大家的注意。 只见玉哥垂着头郁郁答道:“别说是当年,就是如今,若不是舅舅硬接了我们,我们也绝不敢上门相扰。” 她这句话一出口,四周顿时更加安静了,郑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眉一下子就蹙了起来。 只听玉哥又道:“当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我们一家,我们害怕若是跟你们联系,倒把仇家引来害了你们。”她抬起头,含着泪道:“我们一家在这里,早晚会给你们惹麻烦的,说到底,我们还是犯官家眷……” “胡说八道!” 她的话音未落,郑老太爷就猛地一拍桌子,把玉哥吓得一哆嗦。 “休提这四个字!”老太爷站起身,严厉地瞪着众儿孙道:“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四个字!国法如何不关亲情,既然接了你们姑妈一家回来,那她们就是我们家的人!若是有人因此看不起她们,欺负她们,休怪我家法伺候!”说着,严厉地瞪了小五郑子霜一眼,又看向坐在玉哥旁边的郑子贤和郑子淑。 见玉哥被郑老太爷吓得小脸煞白,老太太不满了,冲着老爷子叫道:“说话就说话,拍什么桌子!看把玉哥吓的。”忙命人把玉哥拉过来,搂在怀里对众人道:“好好的,谁又提起那些事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那些事!好不容易脱了磨难,一家人就该高高兴兴的,没的又戳着人心难受做甚?!” 玉哥只是想要堵了别人的问话,却是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做作竟会引来老太爷和老太太如此一通发作,再看看下面几个表姐妹不好的脸色,忙抬头含泪道:“都是外孙女的不是,是外孙女想着,也不知道我们家是得罪了什么人,若因此连累了外祖父和舅舅们,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三舅舅郑明礼冷哼一声,道:“玉哥莫要害怕,我郑家也不是谁都能拿捏的!既然接了你们回来,自然就能护得你们周全。” “正是,”大表哥郑子霖也站起来说道:“妹妹多虑了,若是怕事,我们也不会接了你们回来。” 四表哥郑子霏也道:“以后妹妹只管开开心心地陪着祖母,外面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几个伯伯和我们这些兄弟呢。” 吴氏也是搂着玉哥好一阵安慰。玉哥摆出满脸的感激,可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正疑惑着,郑子慧带着郑子盈回来了。 见大家脸上都有些郁郁的,郑子慧一阵眨眼,嘴上笑道:“哟,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怕没了螃蟹下醋不成?” 一句话,逗得众人又笑开了,这才解了刚才的沉重。 见她们回来,四姑娘起身给她们让了座,一边也凑趣笑道:“显见着三姐姐和大姐姐是亲姊妹,有体己话要说,转眼就把我们这些姐妹都抛开了。” 郑子慧闪着眼眸笑道:“真是的,那螃蟹还没蒸上呢,你倒是先喝的哪门子醋啊。” 见她们姐妹斗嘴,老太太这才哈哈一笑,放了玉哥,招过郑子慧道:“你这做大姐的,嘴上就不能饶一饶妹妹们?” “没法子,”郑子慧笑道,“外人我又不能欺负,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自家妹子了。谁让她们倒霉,这辈子做了我妹妹呢。” 那边大姑娘在老太太跟前斑衣娱亲逗着趣,这边三姑娘一时好奇,问四姑娘:“刚才是怎么了?” 四姑娘眼眸一转,将一根手指放在嘴上,道:“轻声,刚才祖父和祖母发了好大的火呢。” “为什么?” “因为玉哥儿。”四姑娘将郑茂然和吴氏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偷偷打量着三姑娘的神情。 这三姑娘向来是个爱拔尖的,如今看着自家祖父祖母竟如此护卫一个外姓人,她很想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却不想郑子盈只是诧异了一下,然后又扭头看向大姑娘,再看向玉哥时,眼神里竟是有了几分忌惮。这倒让四姑娘好一阵眨眼。 第五十九章 ·嗣兄 中午的酒席上果然有螃蟹。 老太太命人只拿了一只螃蟹,又和另外几样清淡的菜式,一并装了给锦哥送去,笑道:“眼下只有这些,她若是馋,就叫她快些好起来。” 玉哥起身替锦哥谢了,又笑道:“老太太且放心,昨儿太医也说了,姐姐那里已经不是什么大症候,再将养几天就能全好了。”顿了顿,又道:“我姐姐最喜欢吃螃蟹了,如今因病着,老太太只许她吃一只,只为了这个她也得抢着赶紧好起来。” 说得老太太一阵大笑。这一场家宴便在其乐融融中落下了帷幕。 用完午饭,又略歇了一歇,大家便都去午休了,郑氏被老太太抓着不放,就睡在了老太太的屋子里。 玉哥躺在床上,想着早间的事,竟怎么也睡不着,便重新穿了衣裳来找锦哥。 大概是因为昨晚受了教训,如今那些丫环婆子们都十分乖觉,没事轻易也不敢随便往他们姐妹跟前凑。玉哥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立在廊下的众人,心里冷哼一声,由着小丫环挑起帘子,进了锦哥的屋子。 锦哥的床上,无忧正盘腿坐在床尾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见玉哥进来,锦哥咳嗽两声,笑道:“就知道你也会过来。无忧告诉我了。” 玉哥白了无忧一眼,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被人欺负了?” 无忧一咧嘴,“想要欺负我,还早了去了。我是看着外祖父就在跟前,才故意让他欺负着的。” 原来,那五少爷郑子霜别看生得人高马大,却才七岁年纪,正是猫憎狗嫌的时候。见无忧还没自己高,竟还要叫他哥哥,心下便有些不忿,想着恶作剧整治一下无忧。 却没想到无忧这些年虽然哑着,眼睛却是雪亮,在市井里厮混更是什么阴私手段都见过,小五那拙劣的手法几乎都要叫他看不下眼去,只是为了免了以后的麻烦,他这才主动中了招,叫小五当着众人的面泼了他一身的水,惹得郑茂然和郑明礼冲着小五大发雷霆,他自己倒反过来装好人,只说是自己不小心,不关表弟的事,引得郑子霜对他生出好大的愧疚。 “你个小滑头!”玉哥伸手去拧无忧的腮。 无忧躲着她的手笑道:“只兴你装可怜,我就不能?” 看着他们二人闹,锦哥拉开他们,问玉哥:“你想做什么?” 玉哥放过无忧,倒在床上,撇着嘴道:“我原本只想要叫她们闭嘴而已,却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她翻身又道:“你觉不觉得,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反应太大了?去接我们是如此,如今只一句闲话又是如此,为什么?” 真是看中他们吗?锦哥并不这么认为。作为一个少年说书先生,她常年出没于富贵人家的后宅,所以她比谁都清楚,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不管主人自诩门风如何严谨,对人对事的态度总能在下人那里露出端倪。 昨天晚上,那些人敢以那种态度对无忧,定然是因为知道她们这一家在主人心里没主家表现出来的那么重要。 玉哥想了想,又摇头笑道:“管他为什么呢,好消息是,以后这府里再没人敢问我们以前的事,也再没人敢拿这‘犯官家眷’四个字来欺负我们了。” “本来也没人拿这四个字来欺负我们吧。”无忧翻着眼道。 玉哥伸手一拍他,“难道你还想等人欺负到头上再来反抗?我是宁愿防患于未然,先立了威再说。以后我们一家还要在这京城里久呆,要想活得自在,活得没人欺负,就要让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把他们想欺负人的念头全都掐死在他们的脑子里!”她斗志昂扬地一握拳。 无忧却是一撇嘴,“你?你不想着占别人的便宜,不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了。” 玉哥得意地一笑。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锦哥道:“他们送来的东西,你们可都收到了?” 一早,老太太和几个舅母、表嫂那里就不断有东西送进如意居来,一家人收了好几身的衣裳首饰,还有一些玩物。后来大表姐过来,也给他们每人备了一份厚礼。 玉哥点点头,微蹙着眉尖道:“以前没新衣裳的时候,我总想着要是有人能送我们就好了,可如今看着那些新衣裳,我怎么只觉得……” “怜悯。”锦哥道。 “对。”玉哥一阵泄气,“这感觉真别扭。” 在石桥镇时,她一直希望能有人主动伸手帮她们一把,能让她们一家衣食无忧,如今果真如了她的愿,她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摇摇头,“我想太多了。大概是在那种环境里呆得久了,才看着谁都觉得人家是想要对我们不利。可我们是孑然一身回的京,还有什么能让人图谋的东西?且外祖一家又是至亲。” 锦哥沉默。玉哥说得对,也许正像她讲的那样,是她们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了,以至于现在怎么也松不下来。 门上响起轻轻的扣击声,冰蕊在门外禀道:“姑娘,该吃药了。” 看着冰蕊端着药进来,玉哥不由把这个丫环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直到看着她服侍锦哥喝了药,又端着托盘出去,这才对锦哥道:“她不是二舅母给娘的吗?怎么到了你这里?” 锦哥道:“我换过来的。” 玉哥一皱眉,想说什么,又觉得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 锦哥看看她,“你的丫环原先是谁屋里的?” “四姐姐屋里的,叫妙笛,”玉哥道,“不太爱说话,做事情倒是挺稳妥。” 她还想着那个冰蕊,就听锦哥道:“这个冰蕊不错,话也不多,做事情也伶俐,替我省了不少事。” “只是,一个丫环长成那样,也够难为她的。” 姐妹多年,锦哥一下就听出玉哥的话里似有所指。但她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把事情看得很复杂的人,只说了句:“丫环而已,尽心就好。”便不再讨论冰蕊。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就在无忧即将昏昏欲睡时,只听玉哥叹息一声,小声道:“也不知道观元巷的老宅怎样了。” 蓦地,父亲死时的惨状闪过脑际。锦哥本能地闭上眼。尽管已经事隔多年,那一幕却仍然会时不时地在梦里折磨着她。 她悄悄握起拳。 玉哥却对锦哥的异样一无所觉,在那里低声又道:“那时候家里一片混乱,我只隐约记得你说我们要被遣回原籍,倒不记得是不是要被抄没家产了。你呢?记得吗?” 锦哥闭着眼靠在床头,只沉默不语。 玉哥自问自答道:“不过,就算没有那一条,这么多年无主,大概也早就归了别人了吧。”顿了顿,她迟疑了一会儿,又道:“若是没有抄没,不知道外祖他们……有没有收回娘的嫁妆……”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锦哥才哑着声音道:“有机会,我们去一趟观元巷吧。还有太太和父亲的坟,总要归入祖坟的。” 当年,宋文省考中状元后,宋家那些曾欺压过他们的族人便又攀附而来。太太为断了他们的念想,就将他们这一脉的祖坟迁至京郊。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无忧忽然说道:“有一件事情有点奇怪。” “什么?”玉哥扭头看向他。 无忧道:“一早在外院的时候,老太爷要考较我的字,就让我在大书房的里间写字,他跟三舅舅在外间说话。然后我听到有人在外面禀报,说是有人要求见宋家的人。” 他抬起头,看着两个姐姐。 玉哥歪歪头,等着他的下文,“然后呢?外祖父带你去见客了?” 无忧摇头,“就是奇怪在这里。外面忽然就没声音了,之后外祖父和三舅舅也是一句都没提此事,倒像是我听错了一样。” *·* 不过,这个谜底到了傍晚时分就有了答案。无忧从外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拉着玉哥又钻进了锦哥的房间。 一个婆子见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哥儿都九岁了,怎么也不知个避讳。” 旁人听了这话,竟都纷纷避开那个婆子。那婆子也自悔失言,忙抱着扫帚匆匆跑了。 “知道早上要见我们的是什么人吗?”无忧一进东屋就对锦哥道,“竟然说是父亲的嗣子,我们的嗣兄!” 却原来,当年太太将祖坟迁至京郊后,就在周围置办下一份祭田。宋文省死后,大家都以为锦哥他们也遇害了,那些原本已经分了宗的宋氏族人见那份祭田成了无主之物,便随便找了个人过继到宋文省名下,顺便将那份祭田霸占了。 “那些人得知我们回来的消息,竟就这么厚着脸皮上门来认亲了!外祖父说,不需要我们出面,他会替我们摆平的。”无忧道。 玉哥一阵惊讶,“家里还有祭田?!太太当年怎么都没提过?” 锦哥想的却是,过继这种事,怎么也要郑家点头吧?即便是嗣子,也是要记在郑氏名下的。 第六十章 ·婚事 果然,无忧又道:“外祖父说,当年大家都以为我们遇害了,所以宋家人那么做时,他考虑到祭祀的事,也就没有明着反对,但也没有认下这门亲。” 玉哥的眉忽然一动,“既然祭田被宋氏族人霸占了,那我们家的其他产业呢?” 无忧摇头,“三舅舅说,当年那阵子时局混乱,外祖父又不在京里,等外祖父回来时,我们家的家产早就已经被人转卖了好几手了,最后连是被什么人卖掉的都没能查得出来。” “外祖父说,”他又道,“因我年纪小,你们又是女流,所以他才没叫我们去见那些人。还叫我千万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娘,怕娘伤心难过。” 锦哥一阵皱眉。既然早上决定瞒着无忧,为什么到了下午又改了主意?!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等我病好了,我们出去转转。” 玉哥知道她这是不放心别人,不由翻了个白眼:“巧者劳而智者忧,牛都是累死的。” 锦哥沉思时,总是习惯性地双手环抱着胸。玉哥一抬眼,正看到她这个动作,忍不住上前一把拉开她的手臂,皱眉道:“你也给我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趁着这养病的机会赶紧给我改掉!明儿我就替你打上耳洞,让你疼上一疼大概就能记住自己是个女儿身了!” 无忧难得地赞同了一回玉哥,也跟着道:“二姐说得对!以前我还小,帮不上忙,如今我大了,外面还有外祖父和舅舅们帮衬着,再怎么也劳累不到你。我是男子汉,就该顶天立地……”说到这,忽然想起说这句话的那人,忍不住道:“不知道周大哥如今怎么样了,说要教我武功的,都还没开始学呢。” 锦哥的脑海里蓦然闪过一双炙热的眼眸。不知怎的,心中似有什么东西隐隐一动,竟勾得嗓子一阵发痒,猛地咳嗽起来。 玉哥忙递上一杯水,“今天不是已经不大咳了吗?怎么又厉害起来?” *·* 锦哥又将养了三日,果然就大好了。借着这个由头,老太太那里又设了一席宴,一家人再次好好地热闹了一番。 老太太拉着锦哥笑道:“听你娘说,前些年都是你和玉哥在管着家,倒是辛苦你了。如今你们回来了,也就用不着再那么操劳了,趁着做姑娘的时候好好松快松快,转眼若是嫁了人,可就是想歇也歇不下来喽。” 老太太有意要看锦哥羞臊的模样,却没想到锦哥身上就没那根弦,也不像玉哥那么知情识趣会配合着她作戏,看着她一脸淡然地站在自己跟前,老太太顿时就觉得一阵没趣。 玉哥见状,忙上前挤开锦哥,腻在老太太怀里道:“外婆太坏了,明明知道我姐姐是个实诚人,又不会说话,还非要这么逗她。” 老太太见状,搂着她哈哈笑道:“你这是听说我要给你姐姐找婆家,心里着急了?” 玉哥忙做出一副害臊的模样,扭着老太太的衣襟不依,逗得众人一阵大笑,锦哥的眉却稍稍皱了一下,看向郑氏。 老太太原本以为女儿已经遇了难,如今见郑氏失而复得,不由就将一腔慈母心肠全都扑在了郑氏身上,竟顾不得她也是为人母的,一时半刻都不肯放她离开。除了刚到的第一晚,两人几乎天天同吃同住,只偶尔才肯放郑氏回如意居去看一看儿女。 偏那郑氏本性就是个软弱的,如今能重新享受老太太的溺爱,她也是甘之如饴。一开始,她倒还有心记挂着儿女,可后来见儿女们也都有人服侍着,渐渐地便模糊了慈母之心,只一心做起孝顺的女儿来。 如今被锦哥看了那么一眼,郑氏脸上不禁露出些许的不自在。这看在溺爱女儿的老太太眼里,对锦哥就更是喜欢不起来了。 大概是因锦哥的那一眼,郑氏这一晚便没住在老太太那里,回了如意居。 无忧已经跟着郑小五一起在家塾里读书了,郑氏关怀了一阵无忧,又陪着玉哥看了一会儿新衣裳新首饰后,这才磨磨蹭蹭进了锦哥的东间。 锦哥正坐在窗前看书,见郑氏进来,忙站了起来。 母女俩相对,竟一阵沉默。半晌,还是郑氏先开口道:“如今你可是大好了?” 锦哥点点头,看着她那日见丰腴的双颊道:“娘可也还好?” “好、好……”郑氏喃喃应着,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一边抬头打量着锦哥。 虽然她们一直都在一起生活,她却是头一次注意到,和玉哥那似半透明般的白净不同,锦哥的肌肤虽然也白净,却是一种带着病态的苍白。 这么想着,她的眼泪不由又开始泛滥了。但见锦哥隐隐一皱眉,她忙掏出帕子拭着眼角,叹息了一声,问锦哥:“你恨娘吗?” 锦哥一阵疑惑。 郑氏知道,一直以来,只要她心气一不顺,便会忍不住将锦哥当作发泄的对象。她知道这不对,可她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直到那天贼人闯进家里,她眼睁睁看着锦哥被人在眼前打得头破血流,才忽然意识到,这仇人一般的锦哥也是她的女儿,而且还是一直在尽力照顾这个家的女儿…… 郑氏的眼圈又湿润了。她知道锦哥不耐烦她哭,忙低头拭了泪,道:“你别恨娘,娘知道以前错了,以后娘一定补偿你。” 锦哥不禁一阵不自在。若说有什么最让她痛恨的事,便是有人要找她交心了,哪怕这人是她的母亲。 “娘说什么?!”她别扭地闪烁着眼神,皱起眉头。因为她知道,郑氏最怕她皱眉了。 果然,郑氏慌得摆着手道:“没、没什么。”又叹了口气,道:“以前苦了你了,以后有你外祖父和舅舅们照应着,你也不要想那么多,往后只跟着姐妹们一起多玩笑玩笑就好。”又犹犹豫豫地伸手摸摸锦哥的手臂,悲伤地叹道:“眼见着你也十七了,能在家的日子也不多了。” 锦哥皱眉道:“娘,正好我也想跟你说这件事呢。” “什么?”郑氏抬眼。 “我的婚事,”锦哥道,“我希望你能先问一下我的意思,再决定我的婚事。” 郑氏不禁一阵惊愕,“你、你你你,”她瞠目结舌地道:“哪家女儿会像你这样……” “不知羞耻。”锦哥微微一笑,道:“也没有哪家女儿会抛头露面去当说书先生。” 郑氏心头一愧,紧跟着又是一悲。虽然玉哥逼着一家人把过去的事当成秘密来保守,却怎么也抹不去锦哥曾扮作男人的事实,她真怕这件事会耽误了锦哥。 “娘,”锦哥叹息一声,反握住郑氏的手:“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要嫁人。可如今我们处境不同了,我若真不嫁人,怕是会带累得你跟玉哥都难做。我只是希望,您要嫁掉我的时候,先问一下我的意思,行吗?” 这么多年来,这是锦哥第一次向她开口,郑氏的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拉着锦哥的手呜咽着点点头。 锦哥则是一阵无奈,掏出帕子生硬地替郑氏擦着泪。有时候她忍不住想,这天下是不是只有那么多的坚强,她这里多占了一份,郑氏那边自然就少了一份。 *·* 第二天一早,郑氏正带着女儿们在老太太那里说话,二太太进来禀道:“冯正家的听说妹妹回来了,说要进来给妹妹磕头呢。” 郑氏一愣,显然没想起来这冯正家的是什么人。 二太太笑道:“是妹妹以前的陪房。” 郑氏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以前的陪房,她的脸上不禁一阵复杂。也许当初受蒙蔽还分不清好坏,经过这些年的蹉跎,她到底也没有当年那么无知天真了。若论本心,她是不想再见那些人;可若是不见,她又怕会被人说无情。 郑氏心中好一阵犹豫,不由抬头看向锦哥。 锦哥淡然道:“娘若不想见,不见就是。” 有锦哥的支撑,郑氏这才松了口气,“当初既然已经放了她们出去,就是主仆缘尽了,如今还是不见吧,见了也是徒惹伤心。”说着,又举起帕子拭泪。 老太太最看不得女儿掉眼泪,忙责怪二太太道:“那种背弃主子的人,提他做甚?!” 见二太太脸色一僵,玉哥忙打圆场道:“倒也不是他们背弃主家,当初是太太做主放了他们的。二舅母来说一声,也是尊重母亲的意思。” 老太太听了这才作罢,又问二太太:“不是说,要找牙人给他们母子添些人手的呢?” 二太太忙笑道:“早就预备下了,媳妇那里已经粗挑了一回,选了一些人,正在下院受教训呢,哪能就这么白眉赤眼什么都不懂地送过来。” 老太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可看着二太太眼里闪过的阴沉,和四姑娘那忽然变淡的笑容,玉哥不禁一阵苦笑。这外祖母,倒真跟母亲有些像呢。 第六十一章 ·新仆 当晚,二太太就将如意居里众人的身契都送到郑氏那里,笑道:“本当在妹妹刚回来的时候就送过来的,一时事多竟忘了。” 郑氏有意接过那匣子,锦哥却已经起身推辞,惹得老太太好一阵不乐意,板着脸道:“长者赐不可辞!” 玉哥见状,忙推开锦哥,笑盈盈地接过匣子。二太太又叫过那些人,让他们一一认过新主子,又改口去掉姑表字样,老太太这才转嗔为喜。 依着锦哥的意思,即便如今是依附于郑府,也不该安然享受郑家的照顾,便要忍痛拿出那五百两银子交给郑家。 玉哥见了忙抢过银票,道:“这东西不好明着给,你又不会说话,明儿我来给吧。” 结果第二天,也不知道会说话的玉哥是如何说的话,那五百两银票不仅没能送得出去,倒还赚回来五百两。 老太太送来银子,又特意派人过来安抚锦哥姐弟,只说叫她们安心住下,以后不许再如此外道。 看着玉哥那得意的嘴脸,叫锦哥好一阵无语。 *·* 眼见着就要中秋了,管家的太太、媳妇们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甚至连几个表姐妹们都领了差事各有差遣,只有老太太是个富贵闲人,心里只记挂着郑氏的事,便催逼着二太太叫下院送人进来给郑氏一家挑选。 看着廊下站着的环肥燕瘦,老太太一阵兴致勃勃,“要什么样的你们自己挑,我替你们掌着眼。” 二太太送来的身契看似不少,可除掉粗使的丫环婆子外,真正得用的人其实并不多。 妙笛木讷;小桃怯懦;冰蕊虽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却不知哪里总让玉哥心里泛着嘀咕。所有的人里也就老太太给的林妈妈好些,玉哥便命她做了如意居的管事妈妈。 因朱葵家的被赶了出去,无忧跟前没有得用的妈妈,玉哥看着那个黄妈妈还算老实,便敲打一通派过去给了无忧。 被派给锦哥的洪妈妈是个会算计的,来了没两天就跟冰蕊明里暗里争斗开来。锦哥图省事,只要她们斗不到自己面前,不误了差事,她便装作看不到。玉哥却总对那个冰蕊不太放心,想找个借口要了她过去。那冰蕊不乐意,锦哥也就不勉强她,而是将洪妈妈给了玉哥。 玉哥驭下不像锦哥那样放羊吃草,没几天这洪妈妈就被她教训得规规矩矩,一点儿也看不出在锦哥那边时的张狂模样,惹得玉哥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向锦哥炫耀自己驭下有方。 如今见要挑人,她凑到锦哥身边笑道:“要不要我帮你挑?” 锦哥横她一眼,扭头看向廊下。 廊下,那些刚学了规矩的丫环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规规矩矩,只在趁人不备时才飞快地偷眼扫向上头。 锦哥的视线落在最后一排一个穿着青色马甲的丫环身上。仿佛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那丫环也飞快地抬了一下头。 其他几个姐妹都已经十五六岁了,都跟在二太太和几个嫂子后面学着家务,只有五姑娘郑子净还小,便凑热闹过来看郑氏挑选丫环。 几个姐妹中,郑子净偏喜欢往锦哥面前凑,此时拉着她的手臂,指着廊下的丫环胡乱说着这个好看那个不好看,把老太太听得直乐,招手叫过她,笑道:“你当是在挑首饰衣裳呢。” 说笑间,林妈妈便开始五个一组地往如意居里叫人了。 郑氏挑的都是些面目憨厚之人,玉哥喜欢选心灵手巧的,只有锦哥从头到尾只默默看着,半天也没挑一个。 “怎么?锦哥姐姐没看到喜欢的?”郑子净靠过来笑问。 锦哥摇头,“先看看。” 知道锦哥就是那个闷性子,老太太在她那里吃了几回憋后,便没那个兴致去招惹她了,如今也只替郑氏和玉哥参详着人选。 不一会儿,就轮到最后的五个丫环了。看着最后进门的那个丫环,锦哥的眼微微一眯。 不仅正房的主子们在打量那些丫环,丫环们也在小心地偷窥着主子们。只是,其他人的视线都是匆匆从各人脸上一扫而过,只有那个丫环,自打进了院子后就一直在不断地偷窥着锦哥。且,从头至尾都只看向锦哥一个。 前面四个丫环一一报过姓名身家,轮到那丫环时,只见她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垂手禀道:“奴婢叫秋白,家里有个哥哥,原在东贤街清风茶馆里做事,叫周全;还有个弟弟刚选入外院当差。” 锦哥的眼不由就是一眨。 老太太笑道:“这丫头是个糊涂人,弟弟在府里当差倒不报名字,只报不在府里当差的哥哥的名字。”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锦哥道:“抬起头来。” 老太太顿时不语了。 那丫环抬起头,只见她约十五六岁年纪,鼻梁上微微几点俏皮的雀斑,一双弯弯的月牙眼未语先笑。 “看着倒是个喜庆的孩子。”郑氏对老太太笑道。 那丫环赶紧一垂眼。那模样,竟像是怕会被郑氏相中一般,然后又偷偷看向锦哥。 玉哥注意到那丫环在看锦哥,不由一挑眉,问道:“你都会些什么?” 那丫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看了锦哥一眼。 锦哥叹了口气,如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反正她也欠那人不少人情了……而且,任何情况也都好过如今这两眼一抹黑。 她抬手指指那秋白,“就她吧。” 那丫环的肩明显一松。老太太和郑氏、玉哥则都是一脸的惊讶。 “她还没说她擅长什么呢。”玉哥道。 “不用,就她了。”锦哥道。 那秋白忙上前给锦哥磕了个头,往她身后一站。 虽然按照郑府里的份例,每个姑娘名下该有四个大丫环,锦哥却不想多占郑家的情,只挑了秋白一个。老太太那里却说什么也不同意,硬是叫郑氏和玉哥又给她挑了两个,一个叫明枝,一个叫珍珠,加上冰蕊,到底给她凑齐了班底。 “无忧那边,”郑氏道,“要不要也选两个丫头给他?” 前几日,老太爷忽然说无忧已经九岁了,不可再在后院里厮混,就命人收拾了他旁边的院子,让无忧搬了出去。 老太太听了摇头道:“无忧的事你放心,老爷子心里有数,外院的人也都安排好了,都是你爹亲自挑的。”又道,“无忧是宋家的独苗苗,可不敢轻忽,你爹比我还上心呢。” 郑氏听了便不再说什么,锦哥却忍不住一阵皱眉。她早已经习惯了掌握家里所有人的动向,如今无忧忽然搬去外院,身边又没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郑氏放心,她却很难…… 忽然,有人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肘。 锦哥扭头,只见那个秋白冲她飞快地一眨眼。 *·* 锦哥回房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发走旁人,只留下秋白。 秋白冲她行了一礼,轻声道:“恕奴婢放肆。”说着,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窗外,一个婆子一惊,抱着扫帚一猫腰,飞快地消失了。 锦哥的眼不由一眯。难怪那天无忧才说了不让见客的事,下午外祖那边就特意给了解释。 秋白又将所有门窗都打开,这才走到锦哥身边,低声道:“奴婢是大公子派来的。” 大公子?锦哥眨眨眼,“周辙?” 她似乎曾听人这么称呼周辙来着。 “是。”秋白道。 猜测是一回事,被当面证实则又是另外一回事。锦哥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烧。这周辙,想要干什么?!怎么竟还派人潜进后宅来了?若被人知道,这又算是什么?! 锦哥忽地抬手,以手背遮着唇,心头一阵激跳。她蓦然就想起密林里他看她时的眼神来。 秋白又道:“大公子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忧姑娘才刚刚回京,没人使唤,这才派了奴婢过来侍候姑娘。” 想到她碰她手肘的事,锦哥问:“除了你,还有谁?” “我弟弟。”秋白道,“大公子将他安排在无忧少爷身边伺候。” 锦哥的眉不由就是一动。这周辙,到底是什么人?郑家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外祖父更是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就算算不上门第森严,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往里安插人手的。 见锦哥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怀疑,秋白忙又道:“大公子没有恶意,派奴婢来,也只不过是担心姑娘孤身在此行事不便罢了。临来时大公子让奴婢传一句话,说:请姑娘不要责怪他多事,奴婢既然到了姑娘身边,往后就是姑娘的人,一切都只听姑娘的吩咐。” 锦哥的眼不由又眨了眨,好半天才放下一直遮在唇上的手,“他,回京了?” 秋白摇头,“这些都是大公子派人回来交待的。” 锦哥点点头,转身看向窗外。 这周辙,到底想要干什么?若说以前帮她是看他们一家可怜,如今她们已是衣食无忧,他也说过一时顾不上他们,怎么突然又派了人来……还是大费周张地派到她的身边……若是被人知道,岂不要说私相授受……而且,授受的还是个大活人…… 锦哥忍不住心下生疑,却更忍不住脸上一阵阵地莫名发烧。她不由再次用手背遮住唇。 第六十二章 ·说谎 不一会儿,冰蕊来报,说是准备好了洗澡水。锦哥不喜欢人近身伺候,便独自一人进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却只见玉哥正一脸严肃地坐在上首,似乎是在训话。在她的面前,分派在两人屋里伺候的那八个丫环,正很气派地分两边雁字排开。 自无忧搬出去后,郑氏也像蚂蚁搬家一样,渐渐将她的东西全都挪去了老太太那里。反正以前当家的就不是郑氏,家务上玉哥更是不指望锦哥,她便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这如意居内的管家大权。 今天如意居各处都进了新人,玉哥忙了一下午,正要抽空给自己的几个丫环训话,却忽然想到锦哥肯定想不到这一点,便想着干脆把锦哥的丫环也带过来一起敲打,却没想到锦哥在洗澡,不好把人都带开,她又懒得分两批教训人,这才将这一大场面摆到了锦哥的屋子里。 见锦哥出来,其他几个丫环都老老实实地站着,只有秋白和冰蕊同时向着玉哥行了一礼,又同时转身迎向锦哥。 不过,到底冰蕊是在锦哥身边侍候过一阵的,抢在秋白之前拿到一条干毛巾,上前去替锦哥擦拭湿发。秋白见状,便退后一步,退入众丫环之中。 锦哥却偏偏头,躲开了冰蕊的手,一边从她手中拿过那条毛巾胡乱擦拭着头发,一边走到玉哥身旁坐下,问道:“你在做什么?” 见锦哥不要自己伺候,冰蕊就退了下去。那秋白却上前一步,对着锦哥姐妹又是屈膝一礼,然后走到锦哥身旁,轻柔却坚定地去抽她手里的那条毛巾。 锦哥抬眼看看秋白,见她满眼的坚持,也就放开了毛巾,任由她替自己服务着。 这一幕直看得玉哥连连眨眼,一时竟忘了要回答锦哥的话。 见玉哥一个劲盯着秋白看,锦哥抬手在玉哥眼前挥了一挥,道:“说话。” 玉哥拨开她的手,想要白她一眼,可看看底下的丫环们,到底记得要保持形象,便只悄悄瞪锦哥一眼,道:“姐姐向来是个省事的,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些规矩须得事先交待给众人,省得将来做错了事罚起来,倒说是我们没说清楚。” “哦。”锦哥一点头。玉哥这是要立威,她懂。 玉哥斜眼看看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猛地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又道:“只是,规矩也不是只有丫环们要守,做主子的也有自己的规矩,要是主子有规矩不到的地方,做丫环的就有责任随时提醒,不然就是你们的失职!” 锦哥眨眨眼。她想,大概是她没让丫环替自己擦头发这件事惹毛了玉哥吧。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如今的她变得越来越重视“规矩”二字。 果然,玉哥又道:“在你们眼中,第一位的永远必须是你们的主子,刚才虽然我在跟你们说着话,可我姐姐一出来,你们就该立刻上去服侍。这一点冰蕊和……你叫什么?” “奴婢秋白。”秋白恭敬地答道。 “……和秋白,做得很好。但冰蕊又不如秋白。就算我姐姐图省事,不想你们上前服侍,可该你们做的事,你们就必须要做……” 锦哥可不像玉哥那么注意形象,不禁翻了个白眼,道:“你太小题大做了。” 玉哥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她倒是注意着在人前维护锦哥的体面,偏偏这锦哥却不在乎这一点,竟当众就反驳她。 “知道的,只说是姐姐偷懒,”她假笑道:“不知道的,岂不要说是我们家没规矩?!” 又是“规矩”二字! 锦哥一挑眉,“无忧不想让人帮他洗澡,我不想让人帮我擦头发,这有什么不对?” “你!” 见这姐妹俩就要抬起杠来,秋白忙上前一步,向着二人又行了一礼,道:“奴婢多嘴,二姑娘的意思怕是说,虽然姑娘宽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却该守着自己的本分,不该拿着主子的宽松当自在。” 一句话,顿时说得玉哥对她更是刮目相看。 “你以前在哪里做事?”玉哥问。 秋白道:“奴婢以前曾在先临沧侯夫人跟前当差,夫人去世后,奴婢就被打发了出来。” 京城里的贵胄多如牛毛,至少锦哥就不知道这个什么侯是何许人,玉哥却像是知道一般,点着头道:“原来出自宗室,难怪规矩不错。” 她又看向冰蕊,“我记得你原先是二舅母院子里的。你是郑家的世仆?” 冰蕊垂首禀道:“奴婢不是。奴婢七岁时进的府,是孤身在此。” “怪了,”玉哥道,“我记得你们当中有人是郑家的世仆,老太太还特意跟我说来着。” 那个明枝忽然往前一步,笑道:“老太太怕是指的奴婢。” 明枝个子高挑,年纪和秋白差不多大,却是生得比秋白好,看着也聪明伶俐。 锦哥不禁一阵奇怪。当初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在郑家世仆里挑人,还是外祖父不同意,说是宋家虽然遭了难,也该有自己的排场。锦哥很是同意外祖父的话,却不想这里倒真有一个郑府的世仆。 明枝又道:“我爹娘原本是太太的陪房,没能陪着主子一同受难本就已经不该了,如今主子们好不容易回来了,我爹娘就商量着把我了送进来。” 玉哥道:“你爹娘是谁?” 明枝说了一个名字,锦哥没什么印象。不过她对当年那些陪房们没一个是有好印象的,因此不禁皱起眉。 玉哥倒是对这明枝很感兴趣,又问了明枝一些她父母的情况。 锦哥不禁道:“要不,我跟你换?” 那明枝眼中顿时闪过一道光芒。玉哥却摇头道:“这丫头看上去不错,姐姐留着用吧。要换的话,不如把冰蕊或那个秋白给我。” 锦哥扭头看看冰蕊和秋白。那秋白一脸的镇定,冰蕊的嘴唇则悄悄抿紧了一些。 “不换。” 锦哥简洁地说了这两个字后,便扭头看向那个叫珍珠的。 这珍珠是八人中最年幼的,才十三四岁,却生得骨骼粗壮,一副极憨厚的模样。她的名字虽然起得富贵,来历却是比其他几个都简单,是因家里孩子多养不活才卖身进的府。 玉哥又正色警告了几个丫环一番,然后只说要和锦哥聊一会儿,便打发走了众丫环婆子,拉着锦哥进了里间,道:“那个冰蕊和秋白,我怎么看都觉得有问题,你最好还是把她们给我。我倒要看看,她们能在我的掌心里翻出什么浪花来!”说着,竟有些恶狠狠的模样。 锦哥忍不住弯起唇角,摇头道:“心中有佛,看佛是佛;心中有鬼,看佛是鬼。你想多了。”顿了顿,又道:“那个冰蕊,你为什么老是看她不顺眼?” 玉哥一撇嘴,“你不觉得她看人时的眼神有哪里不对劲吗?” 锦哥不禁就看了玉哥一眼。这冰蕊看人时的眼神,其实跟玉哥有着八分相似,都是那种像是随时在掂量对方重量的模样。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让玉哥看冰蕊不顺眼的。 锦哥又摇了摇头,问:“那个秋白呢,她才刚来,又是哪里惹了你了?” 玉哥道:“你没注意到吗?在选人时她就一直在偷偷看你。要叫我说,这种别有心思的丫头根本就不该选进来,偏你直接就点了她。” 别有心思……锦哥心中蓦然一跳。 玉哥又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呆子,这两个伶俐人你玩不转,不如跟我换了,我那里的秀实和秀穗都是老实本分的,应该更合你用。” 不管玉哥人前背后如何会算计,对自家人倒是一片真心。 “不用,”锦哥放柔声音,“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能放心才怪!”见四下无人,玉哥终于放心大胆地翻了个白眼。 *·* 直到中秋家宴上,锦哥才第一次看到秋白的弟弟秋华。 秋华今年十二,生得十分结实,和头大个子小的无忧站在一起,倒像是个小保镖似的。 如今无忧被老太爷管束得很紧,白天在前院读书,不许他进后院,只有晚上才会由老太爷领着进来一家人共进晚餐。因此,虽然姐弟俩每天都能见面,却没时间私下里说话。 此次中秋节家宴,是锦哥第一次参加郑家的家宴。宴席上觥筹交错,加上锦哥不像玉哥那么爱出风头,只悄悄避在角落里,倒让她跟无忧得了机会说了几句悄悄话。 “这周大哥,到底是什么人?”避着人,无忧悄声问锦哥。 锦哥一阵犹豫。 一开始,她以为周辙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个有些背景的富贵人家子弟。可后来见他竟能参与招安的事,她便知道,他的身份绝对不可能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再后来,他亲口承认当年曾参与过抄她的家……如今又更是神通广大到生生将两个人□□郑家……虽然那人没有亲口承认,锦哥却相信,这周辙应该是锦衣卫或暗卫之流。 而,无忧当年就是被锦衣卫打伤的。 “姐,你怎么了?”无忧扯扯锦哥的衣袖,“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锦哥点点头。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违背自己的心意说了谎。 第六十三章 ·进香 锦哥姐弟的悄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那郑子霜和郑子净很快便找到他们,一个拖着无忧,一个拉着锦哥,硬将他俩分开了。 “姑妈正找你呢。”郑子净拉着锦哥的手笑道:“老太太说,过两天带我们去感恩寺还愿。姐姐回来后就没出过门吧?听说寺院后山上的枫叶已经全红了,到时候我带姐姐好好逛逛。” 锦哥心下一动。果然,自打他们回京后,她一次府门都没有出过呢。 *·* 第二天,秋白忽然接到一个口信,说是她家里出了急事,叫她有空回家一趟。锦哥也没多想,便放了秋白的假。 但秋白回来后,却给她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秋白道:“论理,奴婢已经是姑娘的人了,不该做这种事,可是郭老掌柜那边着实是急了,又不知道姑娘一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才诓了奴婢出去。” 却原来,早在锦哥一家回来的第一天上午,周辙那边就派人上门联系过他们,只说是手头有些宋家的东西要归还原主。郑家门房以宋家人旅途劳累需要休养为借口打发了来人。之后老掌柜回京,又是数次登门,却都不曾见到宋家的任何人。老掌柜不放心,担心锦哥一家是出了什么事情,这才不得己叫了秋白出去。 锦哥听了不禁一阵皱眉。她立刻就想起无忧在外书房里听到的话。仔细算算日子,似乎那就是他们回京后的第一天上午。 “你说,老掌柜那里有我们家的一些东西?什么东西?”锦哥问。 秋白摇头,“老掌柜没说,只说请姑娘或少爷有空的时候去一趟清风茶馆,有东西要当面交付。” 可如今的锦哥比不得石桥镇上的说书先生,行动上缺少了自由。她不禁再次蹙起眉。 “姑娘若想出去,只说去逛街便可。”秋白建议道。 锦哥摇头,“偷偷摸摸容易留人诟病。后天我们会去感恩寺上香,你请老掌柜抽空也去一趟吧。我会跟母亲打好招呼,只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如此一来,别人也就没有理由阻止我们两家来往了。” 秋白领命离开后,锦哥不禁陷入沉思。 虽然他们住在郑府里,可好歹是旁门别姓,只能算是客居。有人求见,照理说,怎么也该通报一声才是。就算是想着他们一门妇孺见人不便,也没有越过他们替他们做主的道理。就算是老太爷出于一片好意真的替他们挡了客,可周辙派来的人明明白白说了是要归还宋家的东西,这种事,即便是老太爷轻易也不好做主吧…… 那么,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个嗣兄的事,后续又如何了?她问过无忧,无忧说老太爷只叫他专心读书,那些闲杂事不需要他这个小孩子过问。 可是,此事关系到宋家的承嗣,又怎么能叫作“闲杂事”?即便无忧再年幼,到底是宋家唯一的嫡嗣,这些事论情论理都不该什么都不告诉他们…… 望着窗外,锦哥的眉间不由又打起结来。 还有,周辙那里,到底有宋家的什么东西? *·* 这日一早,郑府里就如开了锅一般,从上房到下院,几乎处处都是人影窜动。 却原来,是郑府的老夫人要带着家里的子侄媳妇们去感恩寺进香。 一早,玉哥就钻进锦哥的屋子,将自己的丫环和锦哥丫环指使得团团转。替自己打扮整齐后,她又挑衅地看着冰蕊等人伺候锦哥梳洗。 见冰蕊拿出妆奁,锦哥忍不住道:“弄简单些。” 锦哥如今好不容易适应了女装,却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头上顶着那些钗环簪钿,往往是能免则免。 冰蕊瞟着坐在一旁喝茶的玉哥,笑道:“今儿是全家出行,姑娘倒不好太过简单。” 玉哥听了不由点头。因着今儿的出行,她从昨天起就开始准备了,从衣裳到首饰,事无俱细。又知道锦哥是个随性的,便硬压着锦哥试了一天的衣裳发式,直弄得锦哥不胜其烦。 想着昨天被玉哥缀了一脑门的首饰,今天锦哥是说什么也不肯让玉哥给她盘那劳什子堕马髻。眼见着姐妹俩又顶起牛来,秋白上前笑道:“要不,今儿由奴婢侍候姑娘梳头?” 自那日秋白那么一番表现后,冰蕊便对秋白起了警戒之心,忙笑道:“还是我来吧,你把姑娘的斗篷准备好,山上早晚凉。” 正相互瞪着眼的玉哥和锦哥听了,却都指着秋白道:“你来。” 冰蕊眼神一闪,也不多话,低头退至一边。 秋白上前,替锦哥挽了个简单的垂鬟,却是不用首饰,只用月白色丝带缠结发间,倒显得格外的清爽别致。玉哥看了满意,锦哥也能接受,这才算是平息了一场风波。 临出门前,玉哥谨慎地将自己和锦哥打量了一回,又抬头警告锦哥:“可记住昨儿我的话了?” 昨晚,锦哥抵不住玉哥的死缠,到底叫她得逞,替自己打了耳洞,又被迫受了一番女儿家该有的举止教育。只是,会起多大的作用,别说玉哥,就连锦哥心里都没底。养成五六年的习惯,又岂是一两日就能改得掉的。 她抬起手,习惯性地又要去摸耳垂,却疼得倒了抽一口气。 “也好,这样就能随时提醒你了。”玉哥一阵幸灾乐祸。 *·* 姐妹俩到上房时,老太太那里早已是莺声燕语一片。郑家的几个姐妹也都精心打扮了一番,个个都恍若仙子般各逞奇巧。见外面报锦哥姐妹来了,众人全都扭头看去,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清凉,顿时都安静下来。 只见玉哥穿着袭月白色衣裙,只在衣襟和裙摆处用深蓝色丝线绣了米粒大小的花样,配着点缀于发间的细碎蓝色花钿,于清纯中透着不俗。 而锦哥又和玉哥正好相反。她是一袭深蓝色衣裙,衣襟和裙摆处用月白色丝线绣了和玉哥身上同样的花样。配着简洁的发式,于清爽中透着雅致。 锦哥姐妹给老太太请了安后,便也去看众姐妹。 却只见二姑娘郑子淑一袭粉色衣裙配着套珍珠首饰,显得端庄稳重;三姑娘郑子盈喜欢艳丽,大红的衣衫配着满头珠翠,一身神采飞扬;四姑娘是柔嫩的松绿配娥黄,衬得人比花娇;五姑娘和三姑娘一样,一身喜庆的大红衣裙,却只简单地在脖子上挂着串璎珞项圈,更显娇俏可人。 猛一见锦哥姐妹就那么清清爽爽地过来,一时倒显得郑氏姐妹太过浮躁了。老太太拉过玉哥的手,将她们姐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点头笑道:“还是你们会打扮。” 郑子净则跑过来拉着锦哥的手,赞道:“姐姐这一身真漂亮。” 虽说闺阁中忌用深色,可锦哥一向就偏爱深色,当初老太太给宋家人裁衣时,她挑选的颜色也总逃不过青蓝黑三色,看得玉哥直皱眉,却偏又拧不过锦哥,最后没法子,才想到用绣线配色来调和。 却不想,锦哥的气质举止本就不同于一般女子,这深色衣衫穿在她身上,竟意外地衬得她风姿卓越,别有一番洒脱的风情。 且不说众人心头如何作想,嘴上却都是在相互夸赞着,倒惹得锦哥心里一阵腻烦。 她扭头看向秋白。今儿出门,她挑了秋白和冰蕊跟着。 秋白见锦哥看过来,便悄悄点了一下头。 主仆二人在那里眉目示意,这边已经寒暄毕,纷纷起身往外院去坐车。 *·* 老太太领着众女眷在感恩寺门前下车时,寺里的方丈早已等在那里了。 “佛祖保佑,”老方丈迎上来笑道:“听说老夫人阖家团圆,老衲这里恭喜老夫人了。” 老太太一阵眉开眼笑,拉着同车的郑氏道:“可还记得这老和尚?当年还只是知客,如今已经是方丈了。” 他们那边叙着旧,这边众女眷们也都纷纷下了车。 下车时,锦哥险些又错了规矩。车才刚一停下,她就习惯性地要撩帘子下车,幸亏秋白抢在前面跳下车去,她这才反应过来。 锦哥下了车,抬头向四下里一看,却只见郑家的仆役们早已在四周拉了一道帷幔,以阻挡其他香客好奇的目光。她微一皱眉,看向秋白。 秋白笑道:“这感恩寺的后山上不仅可以赏枫叶,也是赏桂花的好地方呢。奴婢记得,那片桂花林里还有个摘桂阁,等一下姑娘倒是可以去看看。” 锦哥点点头。 正这时,林妈妈过来笑道:“姑娘怎么还在这里,太太那里找姑娘呢。” 锦哥赶过去,却原来无忧和玉哥都已经到了郑氏身边,郑氏见不到锦哥,有些担心,这才派了林妈妈去找。 “你的病才刚好,可别再染了风寒。”郑氏拉紧锦哥身上的斗篷,慈爱地道。 第六十四章 ·因果 因心里想着事,锦哥就有些心不在焉。看着郑氏和老太太在佛前虔诚祈祷,她只是站在大殿的门槛外,却并不上前。 四姑娘郑子贤进完香出来,见她站着不动,便问道:“锦哥姐姐怎么不去拜佛?” 锦哥摇头,“木胎泥塑而已,求他不如求自己。” 四姑娘一愣,觉得这锦哥也太大胆了,竟在佛前如此不敬,却不想两人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大笑:“小檀越倒是个明白人。” 两人扭头一看,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胖胖的大和尚。那和尚双眉修长,看着几乎跟殿上的弥勒佛一模一样。 在殿中陪着老太太礼佛的老方丈听到这声气,忙向老太太告了个罪,急急过来,向着那胖和尚行礼叫了声“师叔”。 锦哥不禁一挑眉,明明这老方丈看着年纪比那胖和尚要老。 那胖和尚却没理睬那方丈,仍然盯着锦哥看个不停,直看得锦哥一阵不悦,冷淡地冲着那两个和尚一点头,便拉着四姑娘转身进了大殿。 她们才刚一转身,就看到老太太也过来了,恭敬地向着胖和尚合什为礼,笑道:“没想到能在此遇到了缘大师。” 听到“了缘大师”四个字,郑子贤不由就住了脚。 锦哥看看她,便松了手,任由她转身回去,她则继续向玉哥走去。 玉哥此时也上完了香,见她过来,压低声音道:“你刚才又行错礼了。” 锦哥一阵惊讶,“我没向任何人行礼啊。” “你冲那两个和尚点头了!女孩儿家哪有这样跟人打招呼的?!”玉哥道。 锦哥扭头,见那胖和尚还在盯着自己看,便以为他是笑话自己失礼,不由有些羞恼,道:“老是这般屈膝行礼,真麻烦!” “不屈膝也行,”玉哥瞪她,“等你嫁了人,又地位比别人都高时,自然不需要你向人行礼。” 姐妹俩悄声抬着杠,就只见那边老太太忽然向着她们招手道:“锦哥、玉哥,过来见见了缘大师。” 锦哥有些不愿,却又不好不从,只得走了过去,和玉哥一起向那个大和尚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那胖和尚看看锦哥姐妹,脸上突然间变得无比庄重,扭头对老太太道:“我刚从山上下来,能在此遇到各位也是有缘,不知各位可愿听我说上一段经文?” 老太太喜出望外,当即应下。大概是看出锦哥的不情愿,便又对小字辈们笑道:“你们不耐烦听经文的,就四处逛逛去吧,只别走远就是。若有不想逛的,家里也包了院子,只管自己歇着去。” 令锦哥吃惊的是,郑家的几位姑娘竟都表示愿意去听经文。年轻姑娘没几个耐烦听这个吧? 她正疑惑着,玉哥悄悄一拉她的衣袖,道:“要不,我们也去听听?”原来她也觉得事有蹊跷。 锦哥心里记挂着跟老掌柜的约定,就摇头道:“你去吧,我在附近转转。” 玉哥嘻嘻一笑,凑到她耳旁道:“那我去看看,若有什么古怪,回头告诉你。” 说着,便和郑氏一左一右搀了老太太,由那方丈领着,往寺后的偏殿过去。众女眷们也纷纷跟了过去,只有锦哥站在那里没动。 隔着人群,那个胖和尚又在看她了。 锦哥忍不住一阵皱眉。却不想那胖和尚忽然远远指着她的眉间道:“莫要皱眉,会把福气皱没了。” 锦哥的心“砰”地一跳。这句话,曾有人跟她说过…… *·* 因郑家的男人们上班的上班、上朝的上朝,唯一没有功名的长房庶子郑子雷又管着家里的庶务抽不开身,故而此次老太太来拜佛,是由二房的独子郑子霆出面护送的。 之前,他领着年纪最小的郑子净、郑子霜和无忧三个去前边大殿里抽签了,这时赶回来,却正好看到众人离开,又看到夹杂其中的那个胖和尚,郑子霆不禁吓了一跳,忙伸手将四姑娘从人群里拉出来,问道:“了缘大师怎么会在这里?” 四姑娘正懊恼着刚才没能认出了缘大师,此时又被胞兄拉住,忍不住一跺脚,道:“我怎么知道!”说着,甩开他,匆匆追着老太太和那胖和尚而去。 郑子霜摇着郑子霆的衣袖问道:“二哥二哥,这了缘大师是什么人啊?” 郑子霆道:“他啊,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九岁出家修行,十三岁便能坐坛论道,若不是不愿理俗务,他本该是这座皇家寺院的主持才对。听说他有一手相面绝活,能断人生死姻缘,京城里信他的人家极多。对了,他还是个宗亲,论辈份,当今圣上都要叫他一声叔父呢。”他拉起郑子霜和无忧的手,“快走,说不定能让大师给你们也相相面。” 在下九流里厮混那么久,锦哥早已不信神佛,更不信什么相面。她正想着眼下是个脱身的好时机,却不想无忧忽然挣脱郑子霆,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 那郑子净一看,忙也跑过来抱住她的另一条手臂。 锦哥忍不住就皱起眉头。 无忧打小就跟在锦哥身边,玉哥也从来不跟他抢锦哥,如今忽然见郑子净竟也跑过来抱住他姐姐,心里顿时就是一阵醋意。他抬头看看锦哥,见她拧着眉,便以为姐姐也是因为不喜欢郑子净抱着她,心下一阵高兴,忙放开锦哥,改而过去拉开郑子净,缠着她问东问西,将她从锦哥身边引了开来。 郑子净本来就是个实诚的小姑娘,见无忧一脸纯真,哪里想得到他的小心思,便充着大姐姐的模样,拉着无忧,一一指点给他看这感恩寺里的景观。 直到几个孩子这么一闹,郑子霆才注意到锦哥并没有跟着众人一并过去,忙笑着招呼道:“锦哥妹妹不过去吗?” 他忽然看到跟在锦哥身后的冰蕊,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顿时古怪起来。 “二表哥。”锦哥向郑子霆点头一礼,等她想起又漏了要屈膝时,那郑子霆早已神情古怪地看了她好几眼。 好在锦哥是个放得开的,既然行错了礼,错就错吧,便也不在意地随着郑子霆一同下了台阶。 她原本打算就此开溜,可看看不时偷窥着她的无忧,她知道,眼下她若要有什么行动,定然甩不开那条小尾巴,只得叹了口气,和郑子霆一起远远缀在众人的身后。 她边想着脱身的法子边慢慢挪着脚步,不一会儿,就看到郑子净拖着不情愿的无忧消失在寺院的一角,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没了无忧那个小尾巴,身边却跟了二表兄这么个大尾巴。 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女孩子没人陪不合适,郑子霆竟一直走在她的旁边,边走还边逗着她说话。偏偏锦哥就不是个会聊天的人,从头到尾倒只听着他一个人在那里聒噪。 这郑子霆是二房的独子,十年前中举后,就在功名路上再无寸进。也许是承受不住祖父和父亲的失望,竟叫他一下子变得自暴自弃起来,整日只泡在他的琴棋书画诗酒茶里,扮出一副名士风流的派头。 锦哥对几个表哥表弟都不熟,郑子霆的这番闲谈,竟意外地让她发现,这二表哥还是个温柔多情的人。 不,他倒不是对她温柔多情,正确的说,应该是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温柔多情。锦哥以前也遇见过这种自诩于“情种”的人,他们对女人的巴结讨好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却并不是打心眼里的尊重。锦哥不由变得更加沉默了。 这郑子霆见大表妹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渐渐便也没了撩拨的兴致。 等二人缓缓走进偏殿时,了缘大师已经在那里升坛说经了。说的似乎是因果经。锦哥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只觉得一阵无趣,又见此时终于没人注意她了,便转身想要遁走。 却不想那了缘大师忽然抬手指着锦哥问道:“小檀越为何要走?” 锦哥猛地一皱眉,顿了顿才转过身去,望着那胖和尚冷淡地道:“都说佛渡有缘人,在……”她差点说出“在下”二字,“小女子自忖与佛无缘,既然缺了这个因,自然也就结不出什么果。既如此,不如两便。” 说着,将双手叠放在身前,又挺着肩柔顺地垂了一下头,双膝微微一弯,标标准准地行了个屈膝礼,“容我告退。” 锦哥转身,忽略过耳后的一阵刺痒。这胖和尚的身上有股“麻烦”的味道,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她都不打算奉陪。 身后的偏殿里,响起那胖和尚洪亮的笑声:“哈哈,你怎知你现在不是在种一个因?世人都逃不过因果,我看小檀越还是回头是岸的好。” 锦哥忍不住又是一阵皱眉,却坚定地没有回头。 *·* 出了感恩寺的后门,抬头看到的是满山遍野的霜染红枫,鼻翼间闻到的却是阵阵桂花飘香,那感觉甚是奇妙。 闻着桂花的清香,锦哥伸手想要推开斗篷的风帽,想想到底还是作罢了。 此时她已经和秋白来到后山的桂花林中,秋白指着树林后方的高阁道:“前边就是摘桂阁,老掌柜应该就在那阁上等着。” 锦哥点头。附近赏花的人似乎很多,秋白引着锦哥避开人流,从桂树林中穿梭过去。还没接受摘桂阁,便听到那边传来一阵阵男子的高声说笑。 秋白不由站住脚,探头往林外看了看,然后懊恼地一拍脑袋,道:“哎呀,真是!怎么竟给忘了?!眼下正是秋闱,那些书生岂能不到这摘桂阁来讨一讨吉利?!” 锦哥低头看看身上裹着的斗篷,又往下拉了拉风帽,道:“没关系,我们就这么过去。” 秋白却连连摇手,“这怎么行?叫人冲撞了姑娘可如何使得?!” 说着,又将锦哥拉回桂花林中,一阵东张西望后,将她推到一株百年老桂花树下藏好,又再三嘱咐道:“姑娘在这里别动,我去把老掌柜叫过来。” 锦哥刚想说“不用”,却不想那秋白的身手极灵活,眨眼间就跑得没影了。她不由摇头,这丫头,把她当成深藏闺阁的小姐了。 此时正值桂花飘香的季节,站在桂花树下,那浓郁的花香仿佛将人整个都包裹其中一般。锦哥不禁抬起头来,仰望着头顶的桂花。 深绿色的枝叶间,点缀着一丛丛金色的花簇。那深绿衬着金黄,看得人心旷神怡。她忍不住抬起手,手指轻轻碰触着那花瓣。 “锦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第六十五章 ·那人 仰望着头顶的桂花,锦哥抬手轻触那花瓣,不想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锦哥?!” 锦哥扭头看过去,顿时一惊。 却只见一丈开外,一个人正半惊半疑地看着她。 白凤鸣! 锦哥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将斗篷的风帽往下一拉,转身就跑。 “站住!” 见她跑开,白凤鸣本能地厉喝一声,抬脚向她追去。 锦哥逃得匆忙,便忘了提起裙摆。在桂花林中左弯右绕,好几回竟差点被裙裾绊倒。眼见着那个恶狼一样的男人就要追上来,她一个急转弯调转方向,却不想斗篷一下子挂在树枝上。 她用力扯着斗篷,还没挣脱,白凤鸣就已经追了上来。 见前方那人被困住,白凤鸣也不着急了,抽出腰间的扇子笑道:“瞧,我就说我们有缘嘛。你大晚上的跳湖都没死,我们还又在这京城重逢,可见缘份不浅。不过话说回来,你得赔我,你那么一跳,可心疼死我了。” 见他一步步逼近,锦哥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这男人,看着温文,却让她从骨子里感到恐惧。所谓急中生智,她猛地一扯领口的结,被缠住的斗篷应声落地。甩开斗篷,她转身就冲了出去。 “你怎么……?!”身后传来白凤鸣的惊呼。 锦哥扭头,见白凤鸣一脸呆滞地望着她,瞬间想起那人是喜欢男人的,而她是个女人! 恐惧于刹那升华为怒气,锦哥忽地站住,转身向着白凤鸣嘲讽地施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跑了。 那白凤鸣又愣了一愣,直到眼看着锦哥的身影消失在桂花树后,这才反应过来,忽地拔脚又向锦哥追了过去。 掩在树后,听着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锦哥这才松了口气,手指刚要离开腰间的匕首,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她本能地抽出匕首向后划去。 顿时,她的手腕被来人捉住。 锦哥大惊,猛地又抬腿踢向那人。她忘了自己穿着裙子,那裙裾裹住她的腿,绊得她一下子失去平衡。 “小心!” 握着她手腕的那人低呼一声,用力一拉她。顿时,锦哥便被那人扯进怀里。 锦哥大怒,张嘴就要呼喝,却忽然于浓郁的桂花香中分辨出一丝熟悉的太阳气息。她张着嘴,可那声音却像是卡在喉咙里一样,竟怎么也发不出来。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个抱着她的人。 周辙! 不是?! 锦哥大惊。 这味道是周辙的味道没错,可抱着她的那个人,却不是周辙。 眼前那人的身材极高,锦哥的头顶才勉强达到他的下巴而已。 那人有着一张极标致的脸,温润光洁的额,墨玉制成的眉,寒星镶嵌的眼,线条分明的唇……以及,那陌生却优雅迷人的笑…… “怎么每回见到你,你都想拿刀子刺我。” 那张宛若天人般的脸庞向锦哥微笑着,使得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怎么?不认识我了?”那张脸的主人放开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抬手摸摸下巴,疑惑地道:“只是刮了胡子,变化真就有那么大吗?” 锦哥蓦地一颤,眼眸不由瞪得大大的。 周辙只是收回了握住她手腕的手,搂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并没有收回。所以,他清晰地感觉到她那一颤。 那轻颤沿着她的腰际传到他的胳臂上,又由他的胳臂一下子传至心头。蓦地,他的心头一热,搂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地便收紧了一些。 “是我。”那冷冽的眼忽然间闪过一道光芒,原本就低沉的声音也染上一丝旖旎,“不认识我了吗?” 那声音柔柔地拂过锦哥耳际,令她又是一阵失神。 看着怀中那人睁得大大的眼,周辙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沸腾开来。“锦哥。”他轻呼着她的名字,忍不住抬手去碰触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触及她的耳廓,耳垂上的刺痛顿时令锦哥倒抽了一口气。她猛地推开周辙,抬起手背遮着唇,然后又猛地转身背对他,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 周辙。 竟然真的是他! 掩在胡子下的他,竟然有着那么一张妖孽的脸! 那张脸…… 锦哥猛地往地上一蹲,将头埋进臂弯。 看着锦哥那害羞的模样,周辙的心神一荡,手指上竟一阵刺痒难耐…… 他扭过头,不自觉地学着锦哥的举动,以拳抵在鼻下,忍不住一阵脸红心跳。 “姑娘?姑娘?” 忽然,树林的某处传来秋白小心翼翼的呼唤。 锦哥一惊,忙站起身,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锦……”周辙想要叫她,却不想锦哥忽然一收脚,回头又看了他一眼,才又扭头跑了。 周辙眨了眨眼。半晌,才低头捡起地上的匕首。轻抚着锋利的刃口,那原本就绝美的脸庞变得更加耀眼夺目。 不一会儿,老掌柜从锦哥消失的方向过来了。 “原来锦哥穿着女装是这副模样啊,”老掌柜摇头感叹道,“要不是大公子事先告诉我,我可真不敢认。” 周辙一怔。他只顾着看她,竟没注意到她穿女装的模样…… 握着匕首,他的心下一阵后悔。 “以后可不能再‘锦哥’、‘锦哥’的叫了,得叫她宋姑娘才是。呵呵,”老掌柜笑道,“对了,她可有说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去?我们也好准备一番。” “……” 周辙一阵无语。刚刚那一阵心潮澎湃,竟让他一句正经话都没能跟她说上。 看着周辙渐渐泛起红晕的耳根,老掌柜不禁一眯眼,坏心眼地道:“不会是,大公子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吧?” *·* 锦哥顺着声音找到秋白时,那丫环正一脸焦急地在找她,怀里还抱着她那被刮坏的斗篷。 见锦哥无事,秋白这才长出一口气,也不问她为什么扔了斗篷,只是默默过来扶住她。感觉到秋白在微微颤抖,锦哥忍不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锦哥穿着女装的模样显然惊着老掌柜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望着锦哥笑道:“真想不到,原来你是个花木兰。” 说得锦哥忍不住红了脸,向着老掌柜端正一礼,道:“这些年,有劳老掌柜照应了。” “哪里哪里……”老掌柜摆着手,正要说什么,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 秋白忙上前道:“我们出来有些时候了,怕是那边要找呢。” 老掌柜不便再说什么,两厢只好匆匆告别。 快要到寺院后门时,锦哥的耳根后忽然又是一阵刺痒。扭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凉亭中,白凤鸣正一脸阴沉地看着她,那手中的折扇竟“啪”地一下断为两截。 锦哥一惊,蓦地扭回头,不敢再看他。她差点都忘了,这里还有这么个麻烦人物。 “姑娘?”感觉到她手臂的僵硬,秋白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锦哥摇摇头,拉着秋白进了寺院后门。 一路走来,秋白见锦哥身上不像是藏了东西的模样,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不是说,有东西要给姑娘的吗?” 锦哥一愣。 “没来得及。”她拉下风帽,遮住满脸的红晕。 *·* 望着锦哥主仆消失在感恩寺的后门里,白凤鸣的眼狠狠一眯,扔掉手中断裂的折扇,抬腿向那后门走去。 一开始,看到那个裹着斗篷站在桂花树下的女人时,他并没有在意。但在某个神使鬼差的瞬间,他一扭头,正看到那人抬头去看树上的桂花。 斗篷下,那张脸虽不出色,却让他记忆犹新。 那是一张不肯服输的脸,一张让他还没得到就失去的脸! 在那一刻,满足、遗憾,狂喜、愤怒,种种复杂对立的情绪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锦哥的名字顿时冲口而出。 原以为那女人定会无动于衷,毕竟,那个锦哥已经淹死在鄱阳湖里了。却不想那张脸看到他时,竟像看到了鬼一样转身就跑。 顿时,白凤鸣几乎是本能地就向那人追去。 可当那人忽然脱掉斗篷,露出一身女装时,他一下子迷惑了。他的锦哥应该是个男人,这人,竟是个女人…… 而,那女人竟忽然又转身向他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 就在那一刻,他百分百肯定,这女人就是锦哥!他又拔脚向她追去,却不想到底还是让她逃掉了。 站在凉亭里,有一刻白凤鸣很迷茫。锦哥应该是男人,“他”怎么竟会是个女人?!可下一刻他又冲着自己摇头。那人定然是锦哥。只有锦哥才会有那样倔强的眼神,只有锦哥才会在逃跑时停下来勇敢地嘲弄他,只有锦哥才会在看到他时露出那种明明很害怕却故作镇定的模样…… 只是,他的锦哥怎么会是个女人?! 看着那个女人顶着锦哥的脸,由丫环侍候着从桂花林中出来,白凤鸣忽然感觉无比的愤怒,他几乎忍不住就要扑上去掐死她,好换回他的锦哥…… 第六十六章 ·大公子 感恩寺的后门邻着一片放生池。过了放生池,便是了缘和尚在讲经的偏殿。 放生池旁,种着成片的夹竹桃。锦哥和秋白本打算从夹竹桃下溜回偏殿,却不想那隐蔽的小径上已经先躲了两个人。 夹竹桃下,冰蕊和郑子霆面对面而立。那冰蕊低着头沉默不语,郑子霆则是一脸的温柔。 四人蓦然相对,不禁全都吓了一跳。 最先镇定下来的,竟然是冰蕊。 冰蕊向着郑子霆垂头屈膝一礼,便丢下他,飞奔到锦哥身边,道:“姑娘这是去了哪里?叫奴婢好找!” 她一抬头,却见锦哥的斗篷上竟有一条撕裂的口子,忙横身遮住那道口子,头也不回地对郑子霆道:“多谢二爷费心,奴婢找着姑娘了。” 有那么一瞬,郑子霆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他很快就笑了笑,对锦哥道:“妹妹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可把冰蕊吓坏了。” 锦哥简洁地道了声:“转转。” 她的惜字如金让郑子霆一阵心虚,忙打了个哈哈走了。 锦哥扭头,忍不住看向冰蕊。 见锦哥看过来,冰蕊眼圈一红,忙低下头,敛去心中的凄惶。 锦哥眨了一下眼。她本就不是个多事的人,也不多话,只看着偏殿问道:“里面还没结束吗?” “应该快了。”冰蕊收拾起心情,恭顺地应道。 仿佛是要印证她的话一般,偏殿里传来众人一声响亮的“阿弥陀佛”,讲经会果然结束了。 见郑子霆独自一人往偏殿那边过去,锦哥问:“无忧呢?” 冰蕊道:“五姑娘带着少爷和五爷去后山上玩了。”见锦哥皱眉,她忙又道:“姑娘放心,有人跟着呢。” 说话间,主仆三人便到了偏殿门口。锦哥刚要抬脚进去,却听冰蕊忽然道:“姑娘,殿上热,斗篷还是奴婢拿着吧。”说着,也不待她答话,便上前替她解了那破斗篷。 秋白和锦哥只顾着要避着人回来,竟都忘了那斗篷,不由都对看一眼。 这时,偏殿里虽已讲经结束,老太太和郑氏、还有几个舅母都还围在那个胖和尚的四周说着话。郑家的小姐们也聚在偏殿的一角,围着一个和那个大和尚一样胖墩墩的小沙弥在说话。 见锦哥进来,玉哥扭头笑着迎上去,却在看到锦哥的裙摆时脸色忽地一变,将她拉到僻静处,小声道:“你去哪了?” 顺着她的目光,锦哥也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裙摆后方沾了一点泥土。 那淡黄色的泥土印在深蓝色的衣衫上甚是醒目,可能是她蹲下时不小心沾到的。 锦哥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玉哥却误会了,压低声音道:“与其现在知道不好意思,好歹你也注意一下啊!”又教训冰蕊和秋白:“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秋白和冰蕊都没发现锦哥裙摆上的污渍,此时只得赶紧双双垂手听训。 锦哥却不乐意了,一推玉哥,“好了,是我不小心,不关她们的事。” 玉哥不由一阵气噎。可这里不是发火的地方,她只得狠狠剜了锦哥一眼,冲一脸惶惶的秋白和冰蕊低喝道:“还不快收拾!” 秋白忙蹲下身去要擦拭锦哥的裙摆,冰蕊却一拉她,向玉哥禀道:“那土还湿着,现在抹只会更糟,等再干些就好弄了。” 秋白听了,忙扭头看看四周,见不远处有两个莆团,便拿过来请锦哥姐妹坐下,又小心地将那团污渍整理到一边,然后站在锦哥身后替她遮着。 见这两个丫环机灵应对,玉哥看着锦哥不由就皱起眉头。有这么个笨主子,丫环太机灵也不是件好事! 这边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旁边人。那个被郑家姐妹包围着的小胖沙弥在人缝中瞅见锦哥,先是歪了一下头,然后忽地两眼一亮,毫不客气地推开堵在他面前的几位姑娘,向着锦哥姐妹跑了过来。 跑到近前,他抬头望着锦哥,咧着两颗大大的门牙笑道:“施主,可是种了那个因了?” 锦哥皱眉,玉哥也是一愣。跟过来的郑四姑娘笑道:“这是我表姐,慧心师傅认识?” 慧心刚要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忙又摇头道:“不认识。” 三姑娘也过来了,翻着眼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刚才明明想点头的。” 慧心不高兴了,板着小胖脸道:“我确实是不认识这位施主!” 他看看三姑娘,又看看四姑娘,眼珠一转,笑道:“只不过,我是觉得这位施主跟大公子长得有些像罢了。我师傅说,这叫眼缘,也是因果的一种。” 猛然听到“大公子”三个字,锦哥的心头突地一跳,不由定睛看向那个小胖和尚。 这时,只听那边的大胖和尚哈哈一笑,向这小胖和尚道:“慧心,莫犯妄戒!” 小胖和尚忙一吐舌,嘻笑着跑回大胖和尚身边。大胖和尚伸手一弹小胖和尚的脑门,扭头又冲锦哥挤挤眼,笑道:“小檀越对因果二字,可是有些感悟了?” 锦哥的眉不由皱得更紧。这两个和尚,跟周辙有什么关系吗?! 看着了缘,锦哥心里不禁一阵警惕。 那大胖和尚却哈哈一笑,站起身,指着锦哥紧皱的眉间道:“莫动妄念,动了就是因,有因必有果。小檀越慢慢参详吧。哈哈……” 他大笑着,扶着那个小胖和尚的肩出了偏殿,直惹得锦哥眉间的纹路夹得更深。 四姑娘忍不住问坐在莆团上的锦哥:“了缘大师在说什么?” 锦哥抿唇不语,心头却是一阵纷乱。 大公子……了缘和尚……因果…… 了缘和尚突然主动说要讲经,是为了吸引众人注意,好让她脱身去见周辙吗? 不对。若是如此,他怎么又突然跟她说什么“回头是岸”?那分明是不想让她去后山……而刚刚那番“因果”,倒像是他知道她跟周辙见过面了一样…… 锦哥正沉思着,只听二姑娘道:“锦哥姐姐倒是个有福气的,竟能让了缘大师另眼相看。” “真是气死人了,”三姑娘跺脚道,“那个慧心如今越来越坏,竟一句准话也不肯说!” 玉哥好奇地问道:“刚才几位姐姐就在向那个小和尚打听什么大公子。这大公子,是什么人啊?” 锦哥后颈的汗毛蓦地一阵倒竖,顿时扭头看向众人。 三姑娘脸上一红,支吾道:“什、什么大公子?!你听错了!我是问慧心山上的修行而已。” “呵,”她的身后,四姑娘掩唇一笑。“三姐姐心虚个什么劲呀,谁都知道大公子是被太后撵上山去修身养性的,姐姐就算好奇也没什么,我也好奇呢。” 被太后撵上山去修身养性的大公子?! 那定然不是周辙了。 锦哥不由悄悄吐出一口气。 不行。她暗暗告诫自己,下次遇到周辙,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说清楚,她已经换了女装,不许再把她当男人那般想摸就摸想碰就碰! 锦哥脸上蓦然一热,忙掩饰地低下头去,却正看到裙角上的污渍。她忍不住一皱眉,周辙……大概也觉得她穿女装很别扭吧,所以脸色才会那般古怪…… 姑娘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不想还是叫三太太欧阳氏听到了“大公子”三个字。她的眉不禁一挑,暗暗摇了摇头。 这大公子有个好皮相确是不假,可他那复杂的身世,以及眼下微妙的政局,老太爷定然不肯让孙女们跟他结亲。这几个侄女,怕是白费心了。 这么想着,欧阳氏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到锦哥姐妹身上。 和两个哥哥不同,三老爷郑明礼很是看中妻子,前院乃至朝堂上的事都愿意跟她讲,所以她也知道老太爷对宋家姐妹的打算。那玉哥自是前途不可限量,至于锦哥…… 她看向锦哥。 和玉哥的活泼娇俏不同,锦哥一向沉默寡言,多数时候甚至会被人忽略掉她的存在。但奇怪的是,和美丽的玉哥站在一起,她看着竟也不落分毫。欧阳氏不由就用心打量了她几眼。 和其他几位姑娘不同,锦哥身上有种遗世独立般的清冷。想着丈夫说过,宋家在过去的几年里全靠着这孩子撑起的家业,三太太顿时便明白了,这清冷其实是一种沧桑。这么想着,她的心头忽然升起一团柔软。 她走过去,对锦哥笑道:“你病好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也不见你去我那里玩?” 锦哥忙从莆团上站起身来。 见三舅母跟锦哥说话,玉哥不禁一阵紧张,因为她知道,锦哥有张会闯祸的嘴,她忙也站起身,对欧阳氏笑道:“三舅母见谅,我姐姐就是个拙舌的,性子又闷,怕是到了舅母那里也只是这么呆坐着,倒叫舅母笑话她。” 欧阳氏笑道:“我倒是喜欢安静的孩子。你是不知道,你那五妹妹整天聒噪个不休,恨得我就差要拿针线缝了她的嘴。” 正说着,就只见郑子净匆匆地跑了进来。欧阳氏指着她道:“瞧瞧,可不是我说的那样?都十来岁的姑娘了,整天也没个稳重的时候!” 那郑子净一下子扑过来,却不是扑向她母亲,而是拉着锦哥手笑道:“锦哥姐姐,无忧弟弟在外面遇到了一个人,说是你们家的世交呢。” 锦哥一眨眼,顿时想到白凤鸣,脸色一白,反手抓住郑子净急问道:“他人呢?” “他……啊,他们来了!” 第六十七章 ·受托 锦哥顺着郑子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就是一愣。 却只见老掌柜笑眯眯地拉着无忧的手,向这边走了过来。 “咦?”玉哥见了一阵惊疑,忍不住抓住锦哥小声道:“怎么办?!万一老掌柜说漏了嘴……” 旁边,四姑娘忽然看了过来,玉哥忙闭了嘴。 此时郑氏也看到了老掌柜,不禁有些慌乱。就算玉哥不曾告诫过她,她也知道,让人知道过去的事对自己一家名声有碍。 见郑氏神色不对,玉哥忙拉着锦哥过去。 这时,老掌柜已经到了郑氏跟前,施礼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夫人,东家若是知道夫人一家已平安回京,定会万分欣慰。” 一旁,老太太好奇地问郑氏,“这位是?” 老掌柜上前给老太太见了礼,笑道:“小老儿是东贤街上清风茶馆的掌柜,小老儿的东家和故去的宋公曾有一段交情,此次听闻宋夫人一家回来,原想着要登门拜访的,只因没人引见而不曾得见,却不想在这里偶遇,故而特来拜见。” 听着对方只是个茶馆的掌柜,老太太的眉微微一扬,笑问道:“不知你家东主是何人?” 老掌柜为难地一笑,道:“这个……老夫人请见谅,鄙东家一向不愿让人知晓身份,恕小老儿不便多嘴。不过,当年鄙东家曾向宋公有过承诺,如今既然宋夫人携家归来,由鄙东家代为保管的一些东西便可物归原主了。”又转向郑氏道:“今日偶遇,也不曾将那些东西放在身边,不知小老儿明日可否登门拜访?” 老太太不由一眨眼。女儿一家回来虽已有十来日了,她暂时却还没有让宋家人见外客的打算。不想只是出门烧个香,竟就叫他们遇到了故旧。而且,听那意思,竟还是替宋家保管了什么财物的,她顿时就是一番思量。 郑氏还在那里茫然地眨着眼,玉哥这里却是两眼一亮,看着老掌柜时,脸颊也微微泛起红晕。 这受托之人,定然是少东家了。而那所谓的保管之物,大概是少东家想借此资助他们一家吧,就像他们进京的程仪一样。 想到他这么做定然是为了自己,玉哥的心头一跳,同时又有些小小的遗憾。只可惜那位少东家是个商户,如今她们一家已有外祖父一门可以依托,倒是不必让自己去将就这么一门商户了。 不过,反过来,若是有老掌柜这种说法,将来就算有人对他们的过去起了疑心,只要打着这个“受托”的旗号,想来也能糊弄过去。 只是,当今之计,得与老掌柜和少东家窜一窜口供才行。 玉哥这里在盘算着,锦哥那边不由也皱起眉。和玉哥一样,她也以为这是老掌柜的托词。只是,一则,锦哥并不想接受任何人的资助;二则,好好的,周辙为什么忽然做出这种神秘状来?他又不是没见过郑氏。 姐妹俩都沉思着,便没有答话。郑氏看看锦哥和玉哥,正有些无措,就听无忧道:“那就有劳郭大叔了。” 锦哥抬头,就只见无忧和老掌柜交换了个眼色。 老掌柜告辞后,日头也中天了。郑家人在寺里用了一顿斋饭后,便都去了包下的那个院子里午休。 趁着这个机会,锦哥将无忧叫到她和玉哥的房里,问道:“你是怎么遇到老掌柜的?可看到周辙了?” 无忧眨着眼道:“我没看到周大哥,就在后山上偶遇了老掌柜而已。” “是吗?”他那飘忽的眼神令锦哥一阵起疑,当即喝道:“说实话。” 无忧的背一僵,偷眼看看锦哥,半晌,却忽地一扭头,倔道:“我是宋家唯一的男嗣,就算外面有什么事情也应该由我来撑着,不该叫娘和姐姐们操心。” 锦哥皱眉,“你才几岁?又懂得什么?要撑也等你长大后再说。” 无忧顿时恼了,猛地站起身,握着拳道:“我都快十岁了,姐姐还老是把我当孩子!周哥哥也说……”他忽地住了嘴。 锦哥的眉顿时拧得更紧,“周辙跟你说什么了?!” “没、没有……”无忧低下头去。 玉哥看看无忧,再看看锦哥,起身拉着无忧坐下,道:“你也知道,姐姐她就是个操心的命,你不告诉她,只会让她干着急。无忧,快说实话,周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说到底,无忧还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玉哥和锦哥这么一软一硬地相逼,不由撅着嘴道:“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们的。” “你不说,我们反而更担心。”锦哥道。 无忧扁扁嘴,这才道:“周哥哥说,他派了好几回人去府里找我们,可一次都没见到我们。他还说,他那里有我们家的东西,明儿让老掌柜拿给我们,还叫我自己收好,千万别给任何人,说那是我们宋家的东西。” 这些都是锦哥已经知道的事。她不由又是一皱眉,“就这些?” 无忧抬头看看她,扁着嘴道:“周哥哥还说,我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直管去找老掌柜,老掌柜若是解决不了,会把消息带给他。”顿了顿,又道:“周哥哥也说,外面的事不该叫姐姐们操心,所以我才不告诉你们的。” 见锦哥沉着脸,无忧怕她怪周辙多事,忙扯开话题道:“照理说,有人指名要见我们,外祖父好歹也该通知我们一声才是,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们?” 玉哥想了想,道:“那周家是商户,我们一家又都是妇孺,外祖父大概是觉得我们两家不可能有什么交情,替我们挡下也在情理之中。” 是吗?锦哥皱眉,她怎么感觉外祖一家是在刻意阻断宋家和别人的交往呢? 看着锦哥眉心的纹路,无忧不安地低下头。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对锦哥有所隐瞒。可周辙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又不是光凭着姐姐能解决的。与其让锦哥再像前些年那样操劳,倒不如由他一肩担了。不管锦哥如何说,他都已经长大了,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像周哥哥所说的那样,给姐姐和母亲支撑起一片天! “叫你不要告诉我们的人,是周辙?”锦哥忽然道。 无忧不由眨巴了一下眼睛。 锦哥顿时就拧起眉。这周辙,竟敢教无忧这些!她不禁一阵气恼。 “那周大哥人呢?”玉哥道,“既然他也在,为什么不亲自过来见我们?” 无忧道:“周哥哥身上还有差事,只是抽空过来一下而已,现在已经赶回去了。” 锦哥想到他曾说过,他至少还有一两个月才能回京。可他这昙花一现又是什么意思?有事情为什么不当面对她说…… 想到他们没能说上一句话的原因,锦哥不由又抬起手背。 *·* 站在船头,任由秋风吹拂着面颊,周辙心头一阵起伏。 他原本是要当面提醒锦哥眼下她们一家的处境,只是,却不想临时出了那种状况,竟一时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周辙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锦哥是个女人,就算告诉她那些事,她也无力摆脱罩在他们一家头上的那张大网。而,以她那死硬的脾气,说不定还会去碰个头破血流…… 虽然已经提醒了无忧,又替宋家做了那般安排,只是,一想到如今的宋家就像是一块唐僧肉,有无数的人都想要扑上来咬一口,站在风口里的周辙心头就是一阵急躁。 “叫船再驶快些。”他转身吩咐道。 *·* 晚间,老太太告诉老太爷今天在感恩寺里发生的事时,郑茂然的眉当即便拧了起来。 见老太爷脸色凝重,老太太也有些发愁,道:“虽说眼下还不是时候,可明儿也不好再挡着不让见客了。只是,那个什么掌柜的又说什么‘物归原主’,若是勾得孩子们问起秀娘的嫁妆来,倒不知该怎么说了,若说了实话,又怕孩子们多心。” 老太爷道:“当初就是你想左了,叫你把秀娘的嫁妆还给她,你却偏扣在手上。” 老太太一听就不高兴了,“还不是你说那几个孩子年纪小,怕他们陡然富贵不知节制,我这才没交出去的!那原本就是我给女儿的东西,难道我还能贪墨了不曾?!” 郑茂然道:“过去的事也就不说了,眼下既已如此,明儿你就把秀娘的嫁妆还给她吧,再把宋家的祭田也一并交出去,只说是一时事多忘了。” 老太太不禁一阵犹豫,“这……不妥吧,秀娘就不是个能守业的人,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做了。” 郑茂然忍不住横了老太太一眼,“原来你也知道你女儿是个什么德性!”顿了顿,又道:“她那个脾性,只怕就算你把东西给了她,她最后还是会扔回来给你替她收着。你那么做,原也只是枉做小人罢了,如今倒不如顺势就交还给他们母子,之后你再过了明路替秀娘收起来也是一样。” 见老太爷不待见郑氏,老太太心里不乐意,却又不好跟他明着顶,只道:“我的秀娘一向单纯,无忧年纪又小,也生不出什么心思,就只怕那两个大的会有什么想法。” 老太爷不以为然,“能有什么想法?两个姑娘家,老老实实呆着待嫁就好,还能生出什么事来?” “你可别小瞧了玉哥和锦哥。”老太太道,“玉哥不说,打小就是个七窍玲珑心。那锦哥看着闷,却是个骨子里硬的,不然也不会有那胆子装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唉,我就担心这件事早晚会泄漏出去,若有个万一,玉哥也要叫她带累了,你那边的打算只怕就要落空了。”老太太不由叹了口气,“养儿养女养的全是债,秀娘这边才叫人放下心来,这小一辈又接上来磨搓人。” 说实话,老太爷对锦哥的事很是不以为然。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做什么养家不好,却非要自甘堕落去做个下九流的说书先生!想着这个,他心里便如梗了一块石头一般。再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郑氏软弱,不由就怒了。 “若不是秀娘软弱,能叫她如此?!秀娘就是被你惯坏了的,从今后你给我好好教导玉哥,千万不要叫她像秀娘那样,不然就算送进宫去也是招祸!至于锦哥,赶紧找个身家清白的人家嫁掉,免得夜长梦多。将来即便传出什么话,只说她是出于孝道,应该勉强也能遮得过去。” “既这么着,”老太太忙道,“我娘家的侄孙,那个老七倒是个合适的。” “合适个屁!”老太爷更怒了,“亏你想得出来!打量我不知道那个老七小时候摔坏了脑子?!锦哥可是你的亲外孙女!”又冷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想着宋家早晚富贵,好叫你娘家也沾点好处。只是,锦哥虽不要紧,可也不能配得太差,若叫人说我们怠慢了她,看你将来还有什么脸去说是她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