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见 春风吹了一夜,连人都跟着慵懒了。 谢华琅信手将窗扇推开,便见窗外那几株海棠开的荼蘼,绿叶青翠,鲜红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点缀其中,明艳灼目。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她轻笑起来,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衣袖半卷,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 时下风气开放,通晓骑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数,谢华琅并未乘车,而是佩戴帷帽,骑马出门,到谢府门外,正遇上宪娘,二人说笑几句,又往元娘府上寻她。 “今日天气倒好,”宪娘手中马鞭晃了晃,道:“只放风筝,却有些没意思了。” 谢华琅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听说东鹊山处有溪流,不如曲觞流水,行酒令助兴,”元娘秀眉微挑,兴冲冲的提议:“敢不敢比?” 谢华琅笑道:“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就此敲定,催马出城,往东鹊山去,自然有仆从去准备酒器吃食,她们则寻个开阔地方下马,取了风筝,比谁放的高。 三月的阳光正是明媚,年轻女郎的欢笑声也悦耳,元娘身量纤纤,最是秀婉,风筝却飞的最高,只是运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风筝线竟断了,那只蝴蝶风筝也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飘摇落地。 她有些失落,谢华琅见状,温声劝道:“没事,落得不远,我们骑马过去,不多时便能找到。” “我听家里人说,那处是江王私产,”元娘犹疑道:“只为一只风筝,何必专门过去。” “你自己也说了,只为一只风筝,”宪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气,也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谢华琅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顺,听她们这样讲,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马,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来,景致却极美,万物萌发,生机勃勃。 元娘那只风筝便落在地上,谢华琅下马捡了,却见宪娘望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华琅将风筝递给元娘,侧目去看,便见山中竟有一座道观,观中广植桃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风筝也捡了,我们走吧,捡风筝也就罢了,再去窥探别处,便是我们失礼了。” 宪娘也表示赞同,轻轻颔首,谢华琅当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马上回身去看时,禁不住感慨:“这么美的桃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几人方才一通嬉戏,此刻已经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铺了软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乐。 谢华琅颇通此道,接连赢了几回,换了元娘宪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奋起反击,往来几次,终于赢了她一回。 “居然输了,”谢华琅无奈的揉了揉额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要东西多没意思?”宪娘眼珠狡黠的转了转,道:“枝枝,那道观里桃花开的那么美,你敢不敢去求一枝来?” “不好吧,”元娘轻扯她衣袖,迟疑道:“说了不往那边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壮胆气,更不必说谢华琅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她翻身上马:“你们等着,我去去便来。” …… 谢华琅催马往那道观方向去,越是临近,愈见观中桃花绮丽多姿,等到道观门口,便见青石砖台阶上薄薄积了一层粉色花瓣,十分清雅。 “女郎止步,”道观门口正有几个年轻道士洒扫,见她骑马而至,道:“道门清净地,不见外客。” 谢华琅示意侍从在台阶处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处是内,何处是外?”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的怔住,迟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内。” “哦?”谢华琅笑问道:“小道长,你得道了吗?” 世间修道之人千千万万,谁敢说自己得道了? 谢华琅尚且佩戴着帷帽,见不到她面容,然而只听她声音,也知是个妙龄女郎。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住,禁不住脸红起来,踌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进去。” “好吧,”谢华琅调转话头,又道:“道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士答道:“当然是清扫庭院。” “这就不对了,”谢华琅笑道:“你也说这是清净地,何来清扫一说?可见此地原也不清净。” 几个年轻道士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最开始开口那个道:“女郎,你这都是歪理。” “世事有阴阳两面,要么正,要么负,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会有‘歪理’一说?”谢华琅笑道:“你们自称修道之人,却连我这方外之人都不如,这道观你们进得,我如何进不得?” 那几个道士说不过她,一时梗住,谢华琅忍俊不禁,却见门内走出一个中年道士,白面无须,笑吟吟道:“女郎好口齿,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谢华琅见他年岁不轻,便行礼道:“冒昧前来,想向此间主人讨一枝桃花。” “原来如此,”那中年道士面露恍然,笑道:“女郎暂待,我去问过观主。” 谢华琅向他一笑:“多谢。” 她在门外等了约莫半刻钟,便见那中年道士出来了,向她道:“观主请女郎入内一叙。” 侍从们有些不安,谢华琅却不怕,笑道:“无妨,你们且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入内。 这道观十分古朴,白墙灰瓦,院植青竹,脚下是条石砖小径,清幽静雅。 二人拐过那从青竹林,便到了后堂,那中年道士道:“女郎,请。” 后堂里陈设十分清简,自帷幔至窗帘,皆是浅灰一色,连内室点的香料,都是透着疏离的冷香,想来其主人的确喜好清净,不喜奢华。 谢华琅只大略扫了一眼,隔着帷帽,却也看不真切。 她少有的生了几分好奇,趁进门空档,将帷帽掀开一线,悄悄向内瞥了眼,心中惊颤,险些怔在原地。 内室上首处端坐着个极清冷的道士,年约而立,面似冠玉,已然蓄须。 他年纪应也不轻了,虽也明俊,却不似少年郎君那般意气风发,然而岁月所赋予的雍容雅正,却如同陈年佳酿一般,因年华更见醇厚。 那道士微垂着眼,不言不语,却清冽如一道剑光,谢华琅匆忙瞥了一眼,竟有风声鹤唳,剑气纵横之感。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人。 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刻,却觉心神失守,险些乱了心绪,亏得自幼承教,不至在人前失了分寸。 先前那中年道士领着她到一侧落座,谢华琅便听上首处那道士道:“我听衡嘉讲你与门前几人轮道,说的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也轻缓,同这个人一样,清冷之中,隐约带着几分疏离。 谢华琅定下心来,道:“口齿功夫而已,观主见笑了。” 那道士淡淡看她,道:“女郎也学过道经吗?” 谢华琅摇头道:“并不曾学过。” 那道士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道?” 谢华琅含笑答道:“我便是道。” “胡说!”那道士还没说话,他身侧的年轻道士便道:“你怎么会是道?” “道生万物,我亦身处其中,难道不可自称为道吗?”谢华琅嬉笑道:“小道长,你着相了。” “你又胡说!”那年轻道士气道:“着相是佛家说的,道家不这么叫!” “这有什么关系?言辞不过是外物,”谢华琅满不在乎,道:“殊途同归而已。” 那年轻道士气急,似乎还要再说,那道士一抬手,他面色微变,连忙停口。 “女郎,”那道士道:“你很有慧根。” “观主,你也说错了,”谢华琅笑道:“慧根是佛家用的。” 那道士倏然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谢华琅闻言莞尔,心中却定了主意,伸手将帷帽摘下,展露面容,向他一笑。 窗外桃花开的正盛,绮丽多姿,世间少有,然而这等绚烂风流,仍在她嫣然而笑时,尽失颜色,其风神秀彻,可见一斑。 先前与她争辩的年轻道士不意这女郎生的这般美貌,一时竟看的怔住,忽然回过神来,满脸通红的低下头了。 那道士目光清冷,径直落在她面上,谢华琅也不打怵,神情含笑,与他对视。 内室安寂,一时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他先退却了。 眼睫微垂,他侧首避开她目光,低声念道:“无量上尊。” 2.枝枝 春风骀荡,悄无声息的涌入室内,将左右帷幔吹得左右漂浮之际,也打破了室内久久的安静。 那道士见了,轻声道:“起风了。”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谢华琅目光盈盈,似是秋波,含笑道:“道长,是你的心在动。” 她声音轻柔,正如春风,言辞之中却隐含几分深意,内室几人听得怔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道士侧目看她,目光中少见的生了波澜,谢华琅便由着他看,笑吟吟回望他。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最终,还是他先退却了。 “女郎,”他眼睫微垂,疏离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青涩,良久之后,方才道:“你到此来,有何贵干?”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顾景阳在后堂静坐了大半日,一语不发。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悄无声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庞,在那清冷疏离之中微添几分暖意,更见庄重肃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声询问道:“陛下,您……” 顾景阳眼睫低垂,凝视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轻轻道:“衡嘉,朕的心乱了。” 衡嘉怔住了。 顾景阳却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间略微用力,扯断了连接起这串玉珠的丝绦。 白玉珠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珠玉特有的清鸣声。 “枝枝,枝枝。”他轻声道:“多好听的名字。” 3.嫁娶 谢华琅同元娘与宪娘辞别,归府之后,照旧先去向母亲请安。 夕阳西下,卢氏朱钗华贵,裙踞绚丽,愈见光彩照人,却也将她眉宇间愁意更清晰的显露出来。 见女儿过来,她微露笑意:“枝枝回来了。” 侍妾田氏、蒋氏在侧,也见礼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处坐了个小妇人,丹凤眼,柳叶眉,眼似杏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湖水绿的襦裙,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动人,也随之起身问安。 谢华琅打量她一眼,向母亲笑道:“阿爹新纳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4.登门 谢华琅得了母亲许诺,心知此事已经成了一半,心中欣然,却听外间女婢来禀,言说淑嘉县主前来问安。 卢氏端丽面上闪过一抹犹疑:“叫她进来吧。” 淑嘉县主正是桃李之年,言及相貌,更加肖似生母临安长公主,浑然天成的秀婉灵彻,清贵凛然,也是极少见的美人。 入了内室,她先向卢氏问安,谢华琅亦是行礼,口称县主。 卢氏端坐椅上,客气之中有些疏离:“县主怎么来了?” “一是有个消息要同母亲讲,二来,也是接柳氏回去,”淑嘉县主声气温婉,微笑道:“那也是郎君的孩子,既然有了,便该好生照看。” 卢氏不意她竟肯接纳柳氏腹中之子,诧异之余,倒有些愧疚,语气略好了些:“县主说有消息要同我讲——” 淑嘉县主低笑,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笑道:“县主有了身孕,医女诊脉,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门前仍旧有年轻道士洒扫,看她又至,就跟见妖怪来捉小孩儿似的,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华琅见是个熟悉面孔,禁不住笑道:“昨日还口称‘女郎’,今日便你你我我起来,你这道士,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些。” 晨光熹微,她生的又美,莞尔一笑时,但见唇红齿白,清新妩媚,别有风流。 那年轻道士脸颊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道:“女郎,桃花也讨了,你今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桃花是讨了,但我却丢了耳铛,”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来时还在的,走时却没了,今日特意来寻。” “耳铛?”那年轻道士微怔,旋即摇头:“我们的确不曾见到。” “你们没见到,不代表别人也没见到,”谢华琅道:“兴许是别人捡到,交到你们观主那儿去了呢?” 年轻道士道:“这我便不知道了。” 朽木不可雕也。 谢华琅听得摇头,不禁失笑道:“那还不快去问。” …… 那年轻道士入了门,向衡嘉讲了此事,顾景阳正在案前翻书,淡淡道:“怎么了?” 衡嘉原想说“枝枝女郎又来了”的,转念想起昨日之事,匆忙改口,轻声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说在此丢了一只耳铛,特意来寻。” 顾景阳手指顿住,垂下眼睫,轻声道:“叫枝枝进来吧。” 衡嘉应声,亲自出门,将谢华琅请了进来,随即便退下,顺势掩上了门。 一日不见,他还是旧时模样,面容明俊,隐约清冷,眼帘习惯性的低垂,好像天生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谢华琅也不在意,落座之后,笑吟吟道:“道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景阳并不看她,只道:“油嘴滑舌。” “那我便说正事了。”谢华琅托着腮,轻轻道:“我昨日来此,丢了一只耳铛。” 顾景阳仍旧低垂着眼睫,道:“嗯。” 谢华琅望着他,又道:“你有见到吗?” 顾景阳眼底荡起了极浅的涟漪,抬眼看她一看,复又垂眼道:“不曾见到。” 谢华琅张开手,掌心那一只珊瑚耳铛色泽莹润,光彩耀人。 “可惜了。”她惋惜道:“那双耳铛是我最喜欢的,失了一只,此后再也不能佩戴了。” 顾景阳眼睫微颤,正欲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 谢华琅侧目去看,便见窗边飞来一只牡丹鹦鹉,红头、黄胸、绿尾,羽毛鲜艳,极其美丽,它梳理一下羽毛,扭头见谢华琅在,黑豆似的眼睛也顿了一瞬。 谢华琅见它漂亮,有些喜欢:“道长,这是你养的吗?” 顾景阳淡淡道:“嗯。” 两人说话间,那牡丹鹦鹉已经将谢华琅打量了一圈,忽然飞过去,踩在了她肩头。 谢华琅微吃一惊,侧眼去看,便见它也正望着自己,忽然又飞起来,落到了案上,哑声叫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唇角微弯,伸手摩挲它的羽毛,又抬眼去看谢华琅。 她似乎偏爱绮丽,两次相见,皆是锦衣绣服,朱钗华贵,然而人比花娇,美越珠玉,令人不以外物累赘,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不过如是。 顾景阳少见的出了神,却听她忽然唤了一声“道长”,骤然回神。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笑道:“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顾景阳神情中有些被看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淡然,他别过头去,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言语。 谢华琅最是喜爱他这模样,身体略微前倾,笑问道:“我好看吗?” 顾景阳望着那只牡丹鹦鹉,淡淡道:“尚可。” 谢华琅忍俊不禁,故意转开话头,道:“我的耳铛怎么办?”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想怎么办?” “耳铛是在你这儿丢的,”谢华琅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你得赔我。” 顾景阳道:“我并不曾见到。” 谢华琅等的便是这句话,待他说完,便无赖道:“那你就换个别的赔我。” 顾景阳道:“你想要什么?” “也不要别的,”谢华琅一指案侧那架七弦琴,问:“道长会吹箫吗?” 她含笑道:“若是会的话,便同我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一时不曾言语,谢华琅也不催促,只含笑同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道:“衡嘉。” 后者旋即在外应声:“是。” 顾景阳道:“去取我的箫来。” 谢华琅心知他是应了,笑意愈深,到那七弦琴前坐下,随手拨弄一下琴弦。 衡嘉取了箫来,双手呈上,侍立在侧。 谢华琅没说弹什么曲子,而他也没有问,前者先拨弦奏曲,后者顿了几瞬,旋即跟上。 谢华琅并未弹奏琴曲,拨动琴弦,也只是由心而发,随意为之,顾景阳箫声相和,与之并重。 那架七弦琴离他很近,谢华琅在琴前坐了,离他自然也近,隐约之间,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隐约的冷香气。 奇怪。 她在心里想,他用的什么熏香,怎么这样好闻? 心中这般思量,手上却不曾疏忽,琴音如流水般,自她指尖流泻。 那琴声清越激昂,隐有风雷之声,颇觉桀骜,箫声却深沉舒缓,犹如静水流深,更觉雅正,二者齐头并进,天衣无缝。 衡嘉也略通音律,见这二人技艺非凡,不觉听得入神,却闻琴声渐缓,箫声渐起,曲调渐趋和畅,箫声引着琴音而动,正如江涛渐平,波澜无声。 一曲终了,顾景阳将箫收起,轻声道:“你的性情太过固执,也许会走死胡同,该改一改才是。” “合奏完了,算是抵我的耳铛,”谢华琅却不接腔,自顾自站起身,道:“道长,告辞了。” 顾景阳神情微顿,少见的有些怔然,衡嘉见状,赶忙道:“女郎进门不过一刻钟,这就要走?” 谢华琅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顾景阳垂下眼睫,语气有些淡了:“衡嘉,送客。” 衡嘉小心打量他神情,应声道:“是。” 二人一路出了后堂,垂帘落下,也遮住了身后人的目光,衡嘉心底叹一口气,却见谢华琅停住了。 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退回去,也不进门,只伏在窗边去,扬声道:“我偏不改!”说完,转身离去。 顾景阳的声音自内传来:“你站住。” 谢华琅停住了,顺势回头,却没走回去,只梗着脖子道:“道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景阳站起身来,想伸手拨开垂帘,到她面前去,不知想到何处,却又顿住了。 谢华琅见状,便走回去,隔着一层垂帘,与他相对而立。 日头上移,光线明亮,也叫他们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道长,”谢华琅垂下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这一次,可什么都没丢。”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那我以后,大概也没有理由再来找你了。” 顾景阳眼睫颤了一下,复又垂下,却没有说话。 “那算了,”谢华琅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道:“我走了。” “枝枝。”顾景阳叫住了她。 天地之大,除去他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惘然与挣扎。 谢华琅转身看他,道:“怎么了?” 顾景阳松开手,却定了心,扯下腰间那枚玉佩,送到她手里去。 “这算什么,”谢华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只低声道:“赔我的耳铛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玄祯道长,不对,不该这么叫,”谢华琅想了想,忍俊不禁,又改口道:“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你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猜吗?” 顾景阳被她叫的窘迫,垂眼道:“你不想要,那便还我。” “不还!”谢华琅将玉佩握紧,明眸中神采动人,笑道:“重九郎君,你脸红了!” 顾景阳道:“你怎么还不走?” 谢华琅最喜欢他羞赧时的神情,含笑望着他,越看越爱,忽然伸手掀开珠帘,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顾景阳只觉她身上香气近了,旋即又远了,面颊也被人轻触一下,回过神时,不由怔住。 谢华琅见他如此,心中着实喜欢,握住那玉佩,欢快离去。 顾景阳在门前立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而面颊上她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是烫的。 指尖触碰一下,他垂下眼帘,低声道:“不知羞耻。” 5.聒噪 谢华琅进这道观时,心中微有忐忑,这会儿出门时,却觉如踏春风,脚步轻盈。 这人怎么这么嘴硬? 明明就是喜欢她,嘴上却不肯说。 假正经。 人的身份或许可以改变,处境或许会有变迁,然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与时间熏陶造就的修养,却是很难改变的。 谢华琅见他几次,听其谈吐,观其举止,想也出身不凡,今日与他合奏一曲,更加深了这念头。 庶民出身之人,哪有余暇去修习琴箫,通晓音律? 更别说在江王地界上建一座道观,且做观主了。 谢华琅略有些识人之能,观他面相作态,不似门客之类,暗自猜测,难道是江王知交?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便不曾问,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临安长公主见后,不禁赞道:“满门玉树,长安之中,便也只有谢氏了。” 谢偃抚须而笑,道:“小儿女陋质,叫殿下见笑了。” 临安长公主莞尔,转目去看谢华琅,道:“三娘才貌斐然,谢公心中可有良婿之选?” 谢偃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有宗室子弟求殿下说和?” 谢华琅听得心头一跳,悄悄去看母亲,便见卢氏挽袖,替谢偃斟酒,笑道:“殿下还是回了吧,三娘心里有人了,同那几位怕是无缘。” 此言出口,即便是谢偃,也有转瞬怔然。 临安长公主亦是如此,眉梢微挑,含笑问道:“连宗室都看不上,想来三娘挑中的,必是一等高门子弟?” “那倒也不是,我心慕的是人,又非门第,”众人目光望过来,有探寻,还有疑惑,谢华琅倒不惊慌,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长公主倒笑话起我来了。” 她这话说完,宴上人神情各异,谢偃谢令二人不动如山,底下郎君女郎左右四顾,微有动容。 或讶异,或窃喜,或惋惜,不一而足。 “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有这等福气,能娶三娘为妻,不过现下,还轮不到她呢,”淑嘉县主见谢华琅不欲多谈,顺势转了话头,微笑道:“二郎、三郎年岁渐长,想也该娶妻了。” 谢华琅的次兄谢粱已经是及冠之年,婚事便在今秋,二房的长子,府中三郎谢朗也已经十九岁,等明年春,便要娶新妇入门。 淑嘉县主说起此事,席间的话题便多了,众人顺势转了话头,也叫谢华琅微松口气。 夜色渐深,前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然不歇,家伎宽袖飘摇,舞姿翩翩,席间气氛正热切,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到半夜方歇。 临安长公主身份贵重,然而谢偃毕竟也是宰相,送到前厅便停住,叫其余几个子女相送。 已经是深夜时分,天色昏暗,临安长公主微有醺然,身子侧歪,亏得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软倒。 她醉眼迷离,道:“你是……” “我是府上二娘,”灯光之下,那女郎愈见柔婉,殷勤道:“殿下也可唤我阿徽。” “奇怪,”临安长公主不假辞色,道:“都是一个父亲,你怎么同三娘差那么多?” 谢徽面色乍红,冷风吹拂,身子也凉了一半。 “夜风冷了,”谢允自女婢手中接了披风,亲自替临安长公主披上,含笑道:“岳母早些归府去吧,仔细着凉。” 临安长公主对这女婿是很中意的,到了府门,又叮嘱道:“淑嘉真心喜爱你,她腹中孩子也是你的骨肉,阿允,好好待她。” 谢府门前掌着灯,映在谢允面上,更觉丰神俊朗,他轻声道:“是。” 临安长公主满意颔首,与一众扈从相伴离去。 谢允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巷中,方才回身,向一众弟妹道:“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齐声称是,各自离去。 …… “殿下何必那么下二娘的脸面,”马车上,有女婢低声道:“毕竟也是谢家女郎。”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不惯。” 临安长公主面上有些倦意,打个哈欠,道:“谢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意,二郎、三郎未来的妻室门第虽不低,但也不扎眼,连三娘的夫婿,怕也没打算从宗室与高门中选……” “你见到了吗?”她有些好笑,道:“三娘说自己心仪之人门第不高时,二娘一双眼珠都在发光,怕是想走我的门路,嫁个宗室子弟。” 女婢含笑道:“殿下不打算帮她?” 临安长公主语气讥诮:“三娘是淑嘉的小姑,我费些心力照看也没什么,二娘算什么东西,也配进皇家的门?” 女婢含笑不语。 …… 这场宴饮,也将谢华琅的婚事翻到了明面上。 当晚谢偃在卢氏院中歇息,又听妻子说了事情原委。 他素有雅量,倒不动气,只笑道:“枝枝的眼光,一贯是好的,改日我见了那人,倘若的确端方得宜,未尝不能加以保举,增益仕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然而长安谢氏毕竟是赫赫高门,子弟众多,谢偃若有心保举自己女婿,只要别做的太过,也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卢氏散了头发,灯光下人美如玉:“那三个都是郎君,合该自己建功立业,只有枝枝是女郎,我昔日的陪嫁留一些给几个儿媳妇,剩下的便都给她了,女儿家出嫁有钱财傍身,才有底气。” 谢偃笑道:“都依你便是。” 卢氏生第二子谢粱时难产,伤了身子,大夫说从此以后都不能生了,她不免有些伤怀,但前边已经有两个儿子傍身,倒也能接受,也不再约束侍妾通房避孕,哪知几年之后,竟又有了身孕。 不止是她,连谢偃也颇欢喜,为自己头一个嫡女取名“华琅”,小字枝枝,以示珍爱。 现下得知女儿有了心上人,谢偃作为父亲,不免有些怅然,同卢氏商议着,是不是该寻个时机见一见。 “还不急,我见枝枝说的并不确切,想也不是十拿九稳,”卢氏轻声道:“且再等些时日吧,你也别催她。” 内宅之事,谢偃素来不过问,听妻子这样讲,并未反对:“那便再等等吧。” …… 卢氏既在丈夫处得了音讯,自然不会瞒着女儿,叫了谢华琅过去,将谢偃心思说了,谢华琅自是喜不自胜,也有了理由,名正言顺的往外跑。 卢氏见状,只得念了几句“女大不中留”,又悄声叮嘱她,私下会面没什么,可不许做出格的,谢华琅满口应了,忙不迭出门去了。 “夫人且安心吧,”女婢奉了香茶,笑道:“娘子自幼聪慧,哪有吃亏的时候?” “这几个孩子都没怎么叫我费心,只是有一桩不好,”卢氏念及此处,无奈道:“心思太活,一个不留神,就捅个篓子给你看。” 女婢含笑宽慰:“娘子大了,心中有分寸的。” …… 谢华琅既出了门,便打马往道观处去,门口那年轻道士见了她,神情却有些古怪。 谢华琅发现自己越来越爱逗弄人了,见状停下,笑道:“你不拦我了吗?” 那年轻道士闷闷道:“不拦。” 谢华琅饶有兴致道:“为什么不拦?” 年轻道士将手中扫帚放下,神情有些困惑:“观主说,以后都不用再拦你了。” 他转目去看谢华琅,奇怪道:“为什么?”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年轻道士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初春的阳光洒在他有些稚气的脸上,青春正好。 “那就想嘛,”谢华琅笑道:“他为什么不叫你们拦着我了?” 那年轻道士被她笑的有些脸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语。 谢华琅看的好笑,正待再玩笑几句,却见衡嘉不知何时过来,问道:“女郎安好?” 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后者侧身避开,低笑道:“观主说,女郎若是再调戏他人,此后便不许您过来了。” 谢华琅心中微动,旋即又咕嘟咕嘟冒起泡来,甜丝丝的,几乎要忍不住笑:“他人呢?” 衡嘉示意她入内:“正在后堂。” 从山门到后堂,相距也没多远,谢华琅脚步轻快的过去,便见那人盘膝而坐,脊背挺直,状若芝兰,身前是茶案与一应茶具,俱是成双。 听见她脚步声,他侧目瞟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收回,静默无言。 “道长!”谢华琅在门前脱去鞋履,笑盈盈走上前去,在他身侧坐了:“我又来啦!” 顾景阳抬手斟茶,先替她斟了半杯,然后才为自己斟。 他的手也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同这个人一样,有种类似于翠竹的端方雅正。 “道长,你是在生气吗?” 谢华琅托着腮看他,一本正经的问道:“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会呢?” 顾景阳淡淡道:“坐到对面去。” “为什么?” 谢华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只觉这人从清冷疏离的神情,到端雅秀彻的气度,再到工整洁白的道袍领口,无一处不叫她喜爱。 她含笑问道:“你不喜欢跟我挨着坐吗?” “饮茶都是相对而坐,”顾景阳道:“没有如你这般,坐在别人身边的。” “道长,”谢华琅微微敛了笑意,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在生气。” 顾景阳道:“没有。” “就是有,”谢华琅道:“你在气什么?” 顾景阳眼睑低垂,静默不语。 谢华琅就这么盯着他看,思忖一会儿,道:“以后我不跟小道士搭话了。” 顾景阳连眼都不曾抬。 “真的,”谢华琅见状,保证道:“从此以后,只要他们不先同我说话,我就不理会他们,当然,即便他们主动跟我搭话,我也不理会的……” “道长,道长?”顾景阳不说话,她便扯住他衣袖,含笑摇晃:“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九郎?你别板着脸不说话,理理我呀。” 她语气绵软,不像是认错,倒像是在撒娇。 顾景阳听她唤到“九郎”时,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羞赧,拨开她手,淡淡道:“喝茶。” 明明就是吃醋了,却别扭成这样,一句话也不肯说。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长,你不生我气了?” 顾景阳淡漠不语。 “你怎么又不理人了?”谢华琅托着腮,问道:“我这么喜欢你,你别总不理我呀。” 顾景阳道:“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那我以后不说了,”谢华琅从善如流,含笑唤道:“九哥哥,九郎君,九郎?你大人有大量,别不高兴了。” 顾景阳抬眼看她,轻轻道:“聒噪。” 6.衷肠 “聒噪?”谢华琅眉头微蹙,诧异道:“你说我聒噪?” 有春风穿堂而过,吹起了顾景阳衣带,他岿然不动,神情恬淡如水,淡淡道:“不然呢?” 谢华琅还没被人这么说过呢,心生惊讶,疑惑的问门外衡嘉,道:“衡嘉,你也觉得我聒噪吗?” 衡嘉听她这么问,真是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有些话陛下可以说,但他却绝对不可以说。 衡嘉正进退两难,却见顾景阳转身看他,眉头微皱:“你怎么还在这儿?” 衡嘉左右看看,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声,道:“倘若观主另有吩咐……” “没有。”顾景阳道:“你退下吧。”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回过身去,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妆面鲜妍,正如牡丹荼蘼,自花钿至鹅黄,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然而面上却素净,除去黛眉唇脂,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心中感怀,忽然生出几分伤惘来。 “枝枝。” 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还正年少。” 他的掌心温热,倒同他清冷疏离的外表截然不同。 谢华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抚摸自己面颊,温声道:“正好比我大二十岁。” “枝枝。倘若,倘若……” 顾景阳生性坚韧,处事果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晓何为忐忑,也是第一次,踌躇不前,心生犹疑。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隐约颤动,顿了半晌,方才道:“倘若你现在后悔,想要离去,都还来得及。” 谢华琅低声问他:“你想让我走吗?” 顾景阳垂眼不语,难以开口。 若是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不会逼问,但说到此处,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道长,”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温热掌心贴近自己面颊,又一次低声问道:“我想听你的心里话,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顾景阳眼睫低垂,随即又抬起,心中万千踌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到这等狼狈境地的时候,更没有想到,将自己逼到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郎。 谢华琅见他不语,倒不强求,松开他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拒绝了。” 她站起身,意欲离去时,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谢华琅背对他停住,唇角忍不住上翘,不知怎么,便想起她年幼时坐在父亲怀里,第一次见长安夜空遍布烟花时的场景了。 那夜烟花漫天,绚烂明艳,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见到的最美的风景,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望怀。 “道长,”她道:“什么都不肯说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难伺候。” “枝枝。”顾景阳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谢华琅忍笑,却不肯松口,反问道:“为什么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该明白的,”他静默片刻,语气里添了几分近乎青涩的为难,低声道:“已经把我逼到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谢华琅回过身去看他,眼睛里满盈笑意,也不言语,只如此对着他看。 顾景阳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目光,同她对视良久,终于别过脸去,温柔的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声笑道:“只是说一句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道:“太过轻浮,于礼不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华琅不意他是这样想的,一低头,侧过脸去,盯着他道:“我说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呀。” “你转回去。”顾景阳别过头去,轻声道:“哪有这么看人的。” 谢华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宽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点!” 顾景阳便侧过头去看她,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却凑过去唇,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啾”的一声。 顾景阳身体微僵,抬手按住被她亲过的地方,怔了会儿,正待说话,却被谢华琅先自打断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 她认真道:“我方才亲的那么慢,你完全能躲开的。” 被她亲吻过的地方,似乎已经烫起来了,顾景阳手指仍旧留在那处,道:“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顾景阳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谢华琅坐起身,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 顾景阳微生恼意,抬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华琅被他这回应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问道:“道长,我都亲了你两回了,你什么时候也亲亲我?” 顾景阳惯来矜雅自持,方才被她逼得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深以为羞,此刻怎么可能会首肯,别过脸去,不理人了。 “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谢华琅道:“嘴上自诩端方知礼,却连礼尚往来都不明白。” 顾景阳道:“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怎么用呢。”谢华琅摇他手臂,催促道:“亲亲我嘛!” “枝枝。”顾景阳微有窘迫,低声道:“不要胡闹。”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谢华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挡住了视线:“现在我看不见了,总可以亲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双目,也叫她唇珠更见鲜妍,愈加动人。 顾景阳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里娇艳芬芳的樱桃来。 都说樱桃小口,原来是这样来的。 谢华琅将眼睛蒙上,其实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的亲,然而他不做声,便是有希望了。 内室里极尽安谧,他们离得也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怎么,察觉他气息近了,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华琅,心中竟生了几分忐忑,倒有些后悔,方才将眼睛遮上了。 他气息自她唇珠前略过,由远及近,最终却没落下,只伸手上前,温柔刮了刮她的鼻梁。 谢华琅生性热切,若是看中了,也会大胆追求,并不觉得自己主动,便丢了脸面,先前两次亲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梁,她却脸红了。 “吾老是乡矣,”顾景阳却认输了,抱她入怀,揽住她肩,他低声道:“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7.星象 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这话原是西汉成帝得赵合德之后所言,意喻既得美人,沉湎于温柔乡之中,从此连效仿汉武帝求仙问道,渴求长生的念头都没有了。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低声笑道:“道长,你要做汉成帝,我可不做赵合德,赵氏乱内,班固在《汉书》里骂呢。 顾景阳亦是莞尔,道:“你这般娇矜,若真计较起来,未必会比合德好伺候。” 谢华琅闻言失笑,此刻二人又是彼此贴近,她略微垂首,却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冷香气,奇道:“道长,你熏得什么香?我竟分辨不出来。” 她既低头去嗅,身体也不由倾斜,衣襟微松,脖颈纤细白皙,顾景阳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匆忙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低声道:“沉水香而已,你若喜欢,我叫衡嘉与你些便是。” “还是免了,”谢华琅抬头看他,便见这人面洁如玉,气度疏离而敛和,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 第二日便是朝议,顾景阳下朝之后,却没回道观,而是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赴宴去了。 他自幼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同底下几个弟妹感情平淡,然而毕竟骨肉至亲,临安长公主几次相邀,总也不好推拒。 临安长公主对于这个胞兄,惯来都是景仰多于亲近的。 先帝性情仁弱,相貌却俊美,郑后亦是名传京都的美人,故而他们兄妹几人容貌皆是不俗。 临安长公主年少时,也曾是备受推崇的皇族明珠,然而同这位长兄比起来,原本清贵华婉的面庞,却骤然多了几分尘土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道观里呆的久了,他身上似乎天然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眉目之间颇觉清冷,好像随时都能羽化成仙似的。 “朕听说淑嘉有了身孕,”顾景阳侧目去看胞妹,淡淡道:“你也能宽心些了。” 临安长公主不意他会知晓这些,倒有些受宠若惊:“皇兄能挂念淑嘉,是她的福气。” 顾景阳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淑嘉县主有孕,正在夫家休养,临安长公主自然不会叫她回府,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她嫁与郑家之后所生,顾景阳登基之后族诛郑氏,那二子因生母是长公主,方才得以免脱,现下却不敢出现在这个舅父面前。 至于丈夫死后,她新纳的几个面首,就更不能登堂入室了。 内厅中只有他们二人落座,似乎有些冷清,临安长公主轻轻击掌,便闻丝竹之声作响,一行舞伎翩然而入。 脚步翩跹,宽袖飘摇,舞伎们的腰肢也纤细,不盈一握,面庞娇艳,不逊于桃花,石榴红的裙踞飞扬时,仿佛夹杂了三月的春光,极尽精妙。 一舞终了,众舞伎鬓发微乱,金钗斜倾,一痕雪脯掩在织金抹胸之下,盈盈拜倒时春光隐约,活色生香。 顾景阳瞥了眼,目光无波无澜,衡嘉见状,会意道:“都退下吧。” 临安长公主神情微滞,旋即自嘲笑道:“叫皇兄见笑了。” 顾景阳淡淡道:“临安想学平阳公主吗?” 平阳公主便是汉景帝与王皇后的长女,武帝刘彻的胞姐,弟弟登基为帝后,屡次进献美人,其中便包括卫子夫与后来的李夫人。 临安长公主心中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真有美人能被相中,于她,于几个孩子都是一桩善缘。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若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便不太好听了。 她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言说,恰在此时,却有内侍通传,言说浑仪监监正求见。 浑仪监掌天象与节气历法,近来朝中无事涉及,监正却请求面君,倒有些奇怪,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传他进来。” 监正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入内礼道:“臣浑仪监监正赵昴,恭问圣安。” “朕躬安。”顾景阳问道:“监正为何而来?” 赵昴面有迟疑,临安长公主见状,便知有不可告于他人之处,起身退避,其余仆婢侍从也一道退下。 赵昴这才低声道:“臣近来观天象,颇有不妥,有客星犯紫微星甚急,来势汹汹……” 顾景阳神情微顿,略加思忖,忽然笑了。 “无事。”他道:“朕自知之。” 赵昴怔住:“可是……” “监正有心了。”顾景阳轻笑道:“由它去吧。” 8.冤家 动身返回时,衡嘉笑问道:“长公主府中美人甚多,陛下一个也不中意吗?” 顾景阳道:“多嘴。” 衡嘉与他相伴多年,倒不畏惧,笑道:“今日陛下提及平阳公主,倒叫奴婢想起《史记》中的一句话来。” 顾景阳道:“什么?” 衡嘉轻声道:“主见所侍美人。上弗说。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 这句话出自《史记.外戚世家》,是讲平阳公主在武帝过府时,向他进献美人,然而武帝一个也不曾相中,宴饮之中有歌女入内助兴,武帝望见之后,唯独中意卫子夫。 顾景阳脚步微顿,回身看他,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希望你能真明白才好。”卢氏戳她额头一下,又道:“你阿爹昨晚还问我,几时能见一见枝枝选中的郎君,我都给搪塞过去了,但也推诿不了多久。你若真心喜欢那人,便该寻个时间,叫他过府拜访,也让你阿爹掌掌眼。” “快了快了,再些时日,我便同他讲。” 谢华琅笑嘻嘻道:“阿娘也别太心急,今岁府中便有二哥与长姐成婚,等到了明年,三哥与四哥的婚事怕也要凑到一起。” “唔,”她想了想,又道:“便是我前边,也还有二娘呢。” “二娘怎么能同你比?”卢氏拍她一下,失笑道:“隔着一层肚皮呢。” 说起这一茬,谢华琅倒真有些感慨,有些依恋的偎在母亲怀里,道:“我若出嫁,他身边必须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个人,才不许他养家伎侍妾什么的呢。” “只是取乐玩意而已,何必在意?”卢氏笑道:“你若出嫁,必然是做嫡妻,要是同那些仆婢计较,反倒失了身份。” “阿娘,”谢华琅轻声道:“阿爹身边另有别人,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动气?” 卢氏抚摸女儿光洁面颊,笑道:“我嫁与你阿爹之前,其实都不曾见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纳彩问吉之后,便做了谢家妇。”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室,我们彼此敬重,给足对方体面,却不会过分亲近,而世间的很多事情,假使一开始没有期待,那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波折。” “我要的是谢家主母的身份与相应的敬重,他都给了,那就很好,至于那些莺莺燕燕,侍妾家伎,他喜欢怎样便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枝枝,”她笑问道:“你知道你阿爹最喜欢哪副画吗?” “秋鸣山居图,”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阿爹临摹过好多遍,爱不释手。” “是啊,你阿爹对那副画的在意,远胜于那些姬妾,”卢氏笑吟吟道:“倘若书房失火,蒋氏田氏皆在内,你猜,你阿爹会先救哪个?” 谢华琅顿了顿,方才道:“应该会先去取画吧。” “既然连物件都不如,我又何必同她们置气?”卢氏语气舒然,道:“你阿爹身边有人,其实同他喜爱琴棋如出一辙,谁会为丈夫买一个瓷瓶回家,偶然赏玩而大动肝火?” 谢华琅沉默了。 谢家四郎谢檀是侍妾田氏所出,今年十八,二娘则是侍妾蒋氏所出,比谢华琅大两个月,也是十六。 高门规矩森严,侍妾生下孩子之后,便被送到主母身边教养,卢氏有儿有女,娘家强盛,也不必苛待他们。 府中内宅之事,谢偃是不过问的,全权交与卢氏,这些年来,府中也曾有侍妾动过别的心思,卢氏知晓后并不动气,笑吟吟的叫人将那侍妾发卖,贴身女婢尽数打杀,回头又搜罗了几个美婢回府,算是补偿给谢偃的。 杀鸡儆猴,从此谢家后宅也就安生了。 田氏与蒋氏虽生有儿女,但在卢氏这个主母面前,却不敢有分毫放肆,每每行仆婢礼,极尽恭顺。 这才是高门主母应有的生活。 操持家事,执掌中馈,生下儿女之后好生栽培,教养他们成才,与丈夫相敬如宾,对侍妾恩威并济,府中内外提及时,口中皆是褒扬。 若无意外,谢华琅出嫁之后,也会过上这种生活。 然而此刻,她静默良久,还是道:“阿娘,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说我小气也好,说我天性悍妒也好,我喜欢的人,心里只能有我,至于别人,哪怕只是一道影子也不行。” “阿娘明白你的心思,但还是要劝你。”卢氏语重心长道:“世间女儿家,哪有不想同丈夫心心相印,情意绵长的?然而就如同我先前所说,倘若你一心一意爱他,一颗心都给了他,将来若有不如意,会吃很多苦的。” “阿娘其实也很怯懦,也会忧惧,也怕伤心,所以从头到尾,我对你阿爹都只是敬重,而没有男女情爱,”她温和道:“就女人而言,只要你不先动心,谁都没有办法伤到你。” “阿娘,我还是想试一试,”谢华琅低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也好。”卢氏温柔抱住了女儿,道:“你比阿娘有勇气。想来,也会比阿娘有福气。” …… 第二日,谢华琅出门往道观中去,到后堂时,少见的没有先行开口,落座之后,也是默然。 衡嘉奉了茶过去,见她如此,有些奇怪,只是这二人相处时,周遭惯来不会留人,是以他向谢华琅恭敬一笑,便带着满腹疑惑离去了。 顾景阳却没有动面前茶盏,而是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心中门儿清,面上却不显,丧着脸,转目去看他。 顾景阳关切道:“怎么了?” 谢华琅垂下眼,心中忍笑,却端起手侧茶盏饮了一口,闷闷道:“没什么。” 顾景阳清冷面上闪过一抹担忧,起身到她近前去,伸手探她额头,眉头微蹙:“是不舒服吗?” 谢华琅道:“没事儿。”语气却有些消沉。 顾景阳见状,却愈加忧心,犹疑几瞬,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搭在她腕上,伸手为她把脉。 谢华琅心下惊奇:“道长,你还懂医理吗?” 顾景阳道:“不要乱动。” 谢华琅真不适合装深沉,这么一会儿,便有些忍不住了,将那方帕子掀了,低笑道:“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就搭个脉而已,道长你假正经的劲儿又犯了。” 顾景阳瞥她一眼,往书案前坐下,提笔道:“肝火扰心,夜不能寐,我开个方子,你记得吃。” 谢华琅跟过去,笑道:“道长,你真的懂医理呀?”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来,我为什么肝火扰心?” 顾景阳已经停笔,将药方折起递与她,道:“为什么?” “因为想你呀,”谢华琅笑盈盈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顾景阳眼底生出笑意来,口中却道:“油嘴滑舌。” “不只是夜不能寐,还有别的,”谢华琅也不在意他这话,只叫苦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总觉得这儿疼。” 说着,她点了点自己左侧下颌。 顾景阳信以为真,心中担忧,顾不得别的,弯腰去查看。 谢华琅见他凑得这么近,因为低头的缘故,神情更见恬淡,或许是因为喜欢这个人,连他低垂的眼睫都觉得迷人。 她心里痒痒的,就跟被什么东西挠了一样,非得纾解出来才好,想也不想,便捧住他面颊,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顾景阳先是怔然,旋即回过神来,知晓她说自己下颌疼是在糊弄人,羞恼交加:“枝枝,你又胡闹!” “道长,”谢华琅笑道:“你今日才认识我吗?” 顾景阳气道:“不知羞耻!” “九哥哥,你有完没完?这话你没说烦,我都听烦啦!”谢华琅满不在乎,口中笑道:“再说,这儿又没有别人,亲一下怎么了?” 顾景阳寡言少语,自是争辩不过,转身便走,谢华琅亦步亦趋,跟上去追问道:“九哥哥,九郎,之前还有别人亲过你吗?” 顾景阳道:“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谢华琅怔了一下:“真的有吗?” 顾景阳尚未回答,她便淡了语气,道:“若真的有,那我以后就不亲了。”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转身欲走。 顾景阳心中一滞,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许她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事实上,这等动作于他而言,已经很是难得了。 谢华琅知晓他性情,既不紧逼,也不回头,只耐着性子等。 顾景阳脸皮薄,既克于礼制,又束于规度,结识谢华琅之后所说的那些话,若换了从前那个他,怕早就羞愤而死。 即便是今日,两心相许,现下也是静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没有。” 他握住她手掌,眼睫有些赧然的颤了颤:“就枝枝一个。” 谢华琅回过身去,面上哪有恼意,分明全是欣然:“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被逼到墙角,半个字也不肯讲。” 顾景阳道:“你又糊弄我。” “没办法呀,”谢华琅笑道:“谁叫你就吃这一套?” 顾景阳垂眼看她,谢华琅毫不避讳的回视,不知过了多久,他却忽然笑了。 谢华琅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真是时也命也。”他却轻叹口气,伸手过去,轻轻勾了勾她鼻梁:“偏偏遇上你这冤家。” …… 直到傍晚时分,谢华琅方才动身离去,顾景阳嘱咐她记得按时用药,亲自送出了门。 “衡嘉,昨日出什么事了?”目视她身影远去,他眼底柔意方才敛去,声音低沉道:“枝枝虽不肯说,但神情却不太对。” 早在清晨时候,衡嘉便觉奇怪,故而刻意吩咐人去打探,闻言答道:“奴婢听闻,周王殿下往谢家送了一份厚礼。” 顾景阳神情淡漠,道:“他想做什么?” “说是庆贺谢家二郎婚事在即,可除此之外,”衡嘉微妙的顿了顿,垂首道:“他还给三娘送了份厚礼。” 顾景阳道:“谢家收下了?” “没有,”衡嘉恭声道:“谢夫人令人退回去了,只留了前一份。” 顾景阳淡淡道:“章献太子的忌辰快到了,打发周王出京,前去祭奠。” “……”衡嘉一滞,愈加小意的道:“陛下,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呢。” “不用管,”顾景阳道:“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叫他走的越远越好。” 衡嘉在心里为周王点了三炷香,口中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 谢粱要娶的是沈国公的幼女,沈家祖籍扬州,成婚之前需得回乡祭祖,沈夫人便打算偕同儿女回乡,既是祭祖,也是游玩,又打发人去谢家相问,看谢家人有没有想一道前去的。 沈家往扬州去的人,除去世子之外,便皆是女眷,男女有别,谢家郎君们自然不好同往。 至于女眷之中,谢莹已经在准备婚事,自然不好出门,谢徽是庶女,贸然凑过去,未免有些轻狂,唯一会去的,便是谢华琅了。 她惯来是爱凑热闹的,可卢氏也知她近来同心上人走的近,对于她是否愿意出远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专程打发人去问。 “去啊,扬州繁华富丽,为什么不去?”谢华琅笑吟吟道:“去回复阿娘,再帮我收拾行囊。” “此去扬州,起码也要半个月,”采青有些讶异:“女郎不打算……去见那位了吗?” “你是傻了么?”谢华琅失笑道:“我要去扬州,怎么能见得到?” “那,那,”采素也有些怔:“女郎可要遣人去说一声?” “不说,”谢华琅对镜梳妆,气定神闲:“我几时说过每日都会去找他?既然未曾约定,不再前去,就不算是失约。” “可是,”采青犹疑道:“那位会不会等急了?” “让他急吧。他若真是有心,便知道该怎么做,若是无意,强求也没意思。” 谢华琅将那碧玉钗簪入发间,对着镜中人盈盈一笑,真如花树堆雪,风神秀彻:“我若太过殷勤,总是上赶着去,反倒不值钱了。” 9.情思 到了四月,天气也愈见明媚。 院墙上那从凌霄花开的热切,橘红色的花瓣明艳灼灼,金蕊绿叶,极是动人。 顾景阳惯于早起,在观中散步,途径此处瞥见时,忽然笑了。 “衡嘉,”他道:“你看那从花,像不像枝枝?” “女郎性情直爽,人亦娇妍,”衡嘉望了一眼,含笑道:“确实有些相像。” 顾景阳目光柔和了些,却没再说什么。 …… 日头东升,渐趋渐高,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10.亲吻 “陛下近来到底是怎么了?火气这样大。” 沈国公心中郁郁,出宫时,却遇上了自中书省理事完毕,同样打算出宫的谢偃。 彼此见礼后,二人一道出宫,沈国公低声抱怨道:“星河同他母亲幼妹返回扬州,是为了祭祖,又同长官告了假,怎么就惹得陛下这么不高兴,专程责备几句?” 谢偃眉头微拧,也有些困惑,静默半晌,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我们两家结亲,有点扎眼了?” “嗨,这算什么。”沈国公摇头,不以为然道:“次子娶幼女,又没有牵连到家业传承。” 历朝历代的大家族中,都讲求多子多孙,官宦娶妻纳妾,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膝下儿女决计不会少。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掰着指头捋一捋,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前者可以继承家业,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自然会被精心教养,出嫁之后,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 内里是空的,不见点心踪影,只有一张信纸,被人随意折了两下,静静躺在盒中。 他的心忽然乱了,手指微顿,取出信纸,展开来看,便见上边只写了四个字,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我也想你。 顾景阳定定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出门。 清风拂过,送来茉莉花的秀雅香气,他吸了几口,觉得一颗心都在发烫。 谢华琅姿态悠闲的坐在门前栏杆上,鞋履离地,裙踞微扬,手中拈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似乎正低头赏玩。 见他前来,她也不曾起身,只笑吟吟望着他,却不说话。 顾景阳上前几步,拥她入怀,彼此紧贴,深情而缱绻,似乎再也不愿分离。 谢华琅微微一怔,旋即笑了,手中那朵茉莉花落地,主动环住了他腰身。 顾景阳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低头去亲吻她唇,谢华琅微微仰首,加深了这个吻。 相识以来,他们似乎从没有这样临近过,他没有做声,她也一样,情之所至,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11.相思 缱绻而温柔的吻结束,他们仍旧彼此相拥。 “枝枝。”顾景阳在她耳畔低声道:“你是故意的。” 谢华琅莞尔一笑,道:“就是故意的,怎么啦?” 顾景阳同她略微拉开一点距离,环住她腰身,垂眼看她。 他素来雅正,连语气都是敛和的,然而到了此刻,神情中居然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还知道回来!” “道长,其实我可想你了,一点也不比你想我少。” 谢华琅轻摇他手臂,道:“可你呢?明明心里在乎我,惦记我,嘴上却什么不肯说,跟苦瓜成精似的,成日里板着脸,我可受不了。” 顾景阳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掐住她下颌,道:“你说谁苦瓜成精?” “谁成天板着脸装正经,那我就说谁,”谢华琅才不怕他,眼波微荡,似喜似嗔:“道长,我可不惯你这些毛病,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再不来找你了。” 顾景阳目光含笑,丰神如玉,轻轻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巴巴的往这儿跑,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这才叫礼尚往来。” “枝枝,”顾景阳失笑道:“你这叫高利贷,不叫礼尚往来。” 谢华琅抬眼看他,语气娇蛮:“有本事你别贷呀。” 顾景阳目光柔和,垂首到她耳边去,轻轻道:“没本事,甘拜下风。” “道长,我当你是木头脑袋,永远都不知道开窍呢。” 谢华琅听得莞尔,明媚流转间,顾盼神飞,伸臂搂住他脖颈,撒娇道:“拿了我的耳铛,可就是我的人了。”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顾景阳道:“你去买一盒点心,连摆点心的案台,带做点心的锅,统统都要带走吗?” “不止呢,”谢华琅气势汹汹道:“做点心的厨娘我都要带走。” 她还正当年少,尚是最鲜艳夺目的时候,一腔孤勇,尽数交付,这样的情意,怎么会有人不动容? 顾景阳定定看她半晌,终于低头,轻轻亲吻她的唇。 “好,”他温柔道:“都是你的。” 谢华琅坐在栏杆上,笑盈盈的看着他,忽然开口,语气中有些娇嗔的埋怨:“道长,都怪你,我好容易摘的花,现在都掉了。” 顾景阳微觉怔神,低头去看,才见她方才捏在手中赏玩的那朵茉莉已经落到了地上,便含笑道:“我再去为你摘一朵便是。” 谢华琅抬腿,轻轻踢他一下,娇声催促:“那还不快去。” 那几株茉莉极其繁密,枝叶繁茂,洁白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之间,人近前去,便嗅得清香扑鼻。 顾景阳抬头细望,摘下一朵半开的茉莉,返身回去,簪在了她发间。 谢华琅抬手轻抚,低问道:“好不好看?” 她原就生的美,往日里喜着艳色,更加华美绝丽,今日淡妆素衣,却令人觉得清新雅致,颇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在,同那朵茉莉花也极相衬。 顾景阳垂首看了半晌,却没说好看与否,只低声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句诗的前边,其实还有两句。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至于他所说的那两句,却是洞房花烛之后,翌日清晨,新妇起身梳妆之后,问夫婿妆面如何。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歪着头看他,轻笑道:“换了以前的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顾景阳却定了心,握住她手,低柔道:“枝枝,我还俗娶你,可好?” 谢华琅抬眼看他,轻轻道:“你说真的?” 顾景阳专注的望着她:“我从来不骗人。” 谢华琅垂下眼睫,少见的有些羞赧,唇边弯起的弧度,却暴露了她此刻心绪。 伸臂揽住他脖颈,她低声道:“九郎抱我进去,别在这儿说。” 顾景阳亦是轻笑,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进了观中。 …… 衡嘉先前被打发走,自然知道陛下是哪儿不高兴了。 说到底,不过是气谢家女郎往扬州去玩儿,却不吭声,即便回来,带给他的礼物也不是独一份罢了。 他往房中去,将那礼盒搁下,再回后堂,却不见陛下人影,在周遭转了几圈,正待往前边去寻,却见陛下怀中抱着谢家女郎,神态缱绻,迎面而来。 衡嘉心中既惊讶,又觉理所应当,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看,见陛下一路进了后堂,极有眼色的上前,将房门掩上了。 顾景阳抱着怀中人落座,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惯来端肃自持的人,倘若真遇上了乱心之人,将那阀门打开,情绪倾泻而出,从此怕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或许他的枝枝,便是命中注定来降服他的那个人。 “枝枝,”顾景阳低声问道:“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闻声抬眼,望向他明亮的眸子,低声道:“九郎,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顾景阳道:“知道。” “那你得先等等,”谢华琅仔细思忖后,道:“我要先同阿娘通个气,再去同我阿爹说。” 顾景阳道:“不需要那么麻烦。” “要的。”谢华琅认真道:“我不想叫他们伤心,我们的事于他们而言,也有些突然,所以有些事情,得先铺垫着说了才行。” “好,”顾景阳心中明了,笑道:“只要你高兴。” 谢华琅见他应得这样痛快,再思及他此前那副闷葫芦模样,颇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这趟扬州,去的真是值了。” 望着他清冷俊秀的面庞,她越看越爱,凑过去重重亲了一口,又道:“道长,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顾景阳搂住她,轻轻道:“我是长子,底下还有弟妹,不过都已经成家了。” “是吗,”谢华琅点点头,又道:“高堂呢?” 顾景阳道:“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体弱,一直静卧养病。”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方才道:“既然是长子,便该承继家业,怎么会出家呢?” 这便要从太宗时期,说到先帝时期,乃至于皇族之中的种种纠葛了。 顾景阳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吟片刻,道:“这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是有些难处,不必开口,倒没有继续追问,伸手过去,手指掩住他唇:“好了,你若为难,便不必讲了。” 顾景阳定定望着她,忽然道:“枝枝,你不怕吗?” 谢华琅道:“怕什么?” “母亲卧病,我却出家在此,未免有些奇怪,”顾景阳低声道:“这样一个人,值得你委身相事吗?” “我不知道你家中发生过什么,就没办法妄下决断,我所得出的结论,皆是我双眼所见,双耳所听,”谢华琅平视着他,坦然道:“我见到的九郎,是皎皎君子,风光霁月。” 她第一次见他,便同他说了自己名讳,他若有意,必然能知道自己是谁,倘若真有攀附之心,何必屡屡退避? 自己略微说了句露骨些的话,他居然脸红了,每每举止亲近,也会有礼的避开,唯恐被人觉得轻浮失仪。 品性端方,雅正至此,她又何必相疑? 顾景阳久久的望着她,到最后,忽然笑了。 他伸手去勾了勾她鼻梁,低叹道:“真是在劫难逃。” 谢华琅哼道:“那也是桃花劫。” 顾景阳闻言失笑,抱紧了她,却未曾言语,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抬手轻抚他面颊,这一室的安谧之中,竟生出几分天长地久的静好意味来。 门虽合着,窗扉却半开,扑簌簌的声响传来,却是先前那只牡丹鹦鹉飞来了。 月余不见,它竟还认得谢华琅,振翅飞到她肩头上落下,又一次哑声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瞥它一眼,道:“走开。” 那牡丹鹦鹉扭头看他,脖颈灵巧的弯了一弯,在翅膀上啄了啄,叫道:“走开,嘎,走开!” 谢华琅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这只漂亮至极的鹦鹉,道:“它叫什么名字?” 顾景阳道:“它叫鹦鹉。”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我说真的,九郎别闹。” 顾景阳扶住她肩,道:“没给它起名字,一直就叫鹦鹉。”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牡丹鹦鹉黑亮如豆的眼珠便在乱转,忽然一探头,叼起谢华琅发间那朵茉莉,振翅飞走了。 “哎!”谢华琅赶忙坐直身,唤道:“那个不能拿!” 那牡丹鹦鹉却没理她,也没回头,她闷闷的歪回去,抱怨道:“你看它。” 顾景阳道:“晚上不给它东西吃。” “算啦,”谢华琅倒不至于同一只鹦鹉斤斤计较,含笑道:“待会儿你再给我摘一朵便是。” 顾景阳应道:“好。” 内室中那架瑶琴仍摆放原地,谢华琅抬眼瞥见,忽然想起此前二人合奏之事来。 “道长,”她直起身,道:“我们再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侧目望她,道:“好。” 谢华琅抚琴,顾景阳弄箫,目光交聚,不需要言谈,便心领神会,琴声婉转,箫声悠扬,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衡嘉守在室外,不觉听得入神,禁军统领武宁不知何时来了,低声问道:“听说谢家女郎来了?” 衡嘉低声道:“若非如此,陛下哪有这样好的兴致?” 武宁是武将,对乐理不甚了解,听了半晌,不明就里道:“合奏的是什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衡嘉答道:“是长相思。” 12.误会 陛下近来心情转好,连月来为此战战兢兢的朝臣们,总算是松了口气。 天威难测,倘若君主阴晴不定,朝臣们的日子也难过。 昔年郑后当政时,曾以种种缘由,扑杀重臣逾十人,宗亲更是数不胜数,前车之鉴,难怪他们为此提心吊胆。 谢允官居门下省给事中,掌驳正政令,校订功过,正逢门下省将去岁官员迁贬诸事统计出来,因为此事原就由他主理,侍中裴凛便令他将这份奏表送往太极殿去,倘若皇帝垂询,也可应答。 谢允自无不应。 衡嘉往偏殿去沏茶,捧着往前殿去时,正遇上身着绯袍,丰神俊朗的谢家长子,停下脚步,笑问道:“给事中安?” 谢允同他向来没有交际,毕竟宰辅之子结交内侍,无疑会惹人猜忌,见衡嘉如此,倒不失礼,向他颔首,道:“内侍监。” 衡嘉与他并肩而行,又道:“给事中是来拜见陛下的吗?” 谢允轻轻应了声“是”。 朝臣不好结交内侍,内侍其实也一样,故而衡嘉只问了那一句,便停了口,到前殿门前去时,方才道:“给事中稍待,奴婢先去通传。” 谢允客气道:“有劳。” …… 顾景阳端坐椅上,正翻阅案上奏疏,便见衡嘉上前奉茶,道:“陛下,门下省给事中谢允求见。” 顾景阳手中御笔一停,道:“他怎么来了?” 有郎官在侧,闻言恭声提醒:“陛下,去岁天下五品以上官员迁贬诸事统计,便是交由谢给事中负责的。” “原来如此。”顾景阳将笔搁下,道:“宣他进来吧。” 谢允还很年轻,丰神俊朗,气度敛和,更多是肖似谢偃,而枝枝鲜艳娇妩,俏皮灵动,面容则更像母亲,可即便如此,仍旧能从眉眼之中,察觉出他们兄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顾景阳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内侍呈上奏表,他翻开细阅,轻轻道:“坐吧。” 谢允应声,另有内侍搬了矮凳来,他便垂眼落座,静待皇帝垂问。 奏表很长,有数十页之多,顾景阳静静翻阅,内殿中自然无人做声,唯有纸张翻起的声音,不时响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内殿的窗扇洞开,有和风伴着鸟鸣声,依稀传入耳中,谢允坐的久了,再听殿外鸟鸣声,下意识侧目往窗外看,再回过头时,目光扫过东侧架上摆放的那柄剑时,眸光一颤,忽然顿住了。 那柄剑名唤太阿,乃是皇帝随身的天子剑。 谢允先前也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郎官,后来才调任门下省,自然识得这柄剑,只是那时候,剑柄上尚且没有现在佩的这枚玉坠。 他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枚玉坠有些眼熟。 ……倒像是枝枝几年前过生辰时,外祖父专程送的那枚,连玉坠下的穗子都一模一样。 若只是玉坠,相似也便罢了,可连底下穗子都一样,便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枝枝的玉坠,怎么会在陛下这儿,还被佩到太阿剑上了? 难道…… 饶是谢允素来端和,骤然发现此事,也是心中骇然,面上变色。 顾景阳将那奏表翻了大半,方才停下,唤道:“谢卿。” 谢允心中惊骇,尚未回神,一时竟未应答,郎官微觉诧异,低声提醒道:“给事中,给事中?” 谢允回过神来,便见皇帝正垂眼望着自己,背上生汗,心中凛然,忙道:“臣在。” 顾景阳见他盯着那枚玉坠出神,也能猜度几分,淡淡一笑,道:“朕有些不明之处,要你细讲。” 谢允道:“陛下请问。” 这一问一答,几番往复,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谢允应对自如,心中却愈发躁动不安,见皇帝不再问了,方才松一口气,低头饮茶。 陛下与枝枝,当真是那种关系吗? 怎么也不曾听她提过? 淑嘉是陛下嫡亲外甥女,倘若他们成了,自己岂不是要管妹妹叫舅母? 还有,上月枝枝往扬州去玩,而陛下作色,也是自上月开始,难道竟同枝枝有关? 对了,几位宰辅之中,似乎只有阿爹没被陛下训斥…… 谢允心中乱糟糟的,似喜似忧,五味俱全。 顾景阳将奏表细细翻阅完,已经临近午膳时分,便打发郎官们退下,又勉励谢允几句。 后者满心复杂,却听不进耳中,犹疑片刻,终于踌躇道:“陛下请恕臣冒昧……” 顾景阳淡淡道:“怎么?”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讲: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 谢允道:“臣先前曾为陛下郎官,也曾见过太阿剑,可那时候,上边似乎还不见珠饰,陛下说不必为外物所束缚,如今怎么……” “是心上人送的。”顾景阳微露笑意,神态轻和:“朕若不佩,她见了,要发脾气的。” …… 二房里的谢莹即将出嫁,谢华琅同这堂姐感情深厚,又因她喜爱兰花,便打算亲自绣一张丝帕相赠,这日傍晚,一朵秀逸兰花将将绣完,却听女婢入内回禀,说是郎君来了。 谢府中所说的“郎君”,只有长兄谢允一人,而其余的郎君们,皆会以“二郎”“三郎”相称。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 较之庶兄庶姐,她同几个嫡亲兄弟,自然格外亲厚些,然而彼此年岁渐长,总要避讳,唯有最小的弟弟谢玮时不时来找她,上边两个兄长若有话说,多半是在母亲院中,又或者是书房,如今日这般直接过来的,倒很少见。 左右打量一圈,见没什么扎眼的,她方才道:“请哥哥进来吧。” 谢允离开太极殿后,在门下省枯坐了一下午,心神不宁,猜量种种,既忧心胞妹,又忧心谢家来日如何,归府之后,便先往谢华琅院中寻她。 “哥哥怎么过来了?”谢华琅亲自为他斟茶,奇怪道:“可是有事寻我?” 谢允打发女婢退下,再抬眼打量面前美貌鲜艳的幼妹,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方才道:“枝枝,你十三岁生辰那年,外祖父送你的玉坠哪儿去了?”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么问,神情微滞,偷眼打量哥哥一眼,试探着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谢允见她如此神态,便知此事为真,轻叹口气,道:“因为我在别人处见到它了。” 闺中女郎将贴身玉佩赠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 他既如此言说,谢华琅便知是撞破了自己那点旖旎□□,心中隐约有些羞赧,低声道:“哥哥,你都知道了?” 谢允心中情绪翻滚,却不回答,只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阵子了吧。”兄长再亲近,也是异性,谢华琅以袖掩面,闷闷道:“这话阿娘问也就罢了,哥哥你就不要问了,多难为情啊。” 谢允闻言微怔,诧异道:“阿娘也知道?” “当然知道。”谢华琅道:“终身大事,我怎么可能不同他们说?” “他们?”谢允追问道:“阿爹也知道此事?” “自然。”谢华琅将衣袖放下,不好意思道:“我让阿娘同他说了。” 谢允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怔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也对,事关重大,不好宣扬。” 他虽是长子,但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也是有的,父亲与母亲将消息按下不提,也不奇怪。 谢华琅轻轻拉他衣袖,低声求道:“哥哥明白就好啦,可不要再同别人提起。” 谢允失笑道:“我岂是多嘴之人。” “哥哥,”谢华琅不意那二人会遇见,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羞涩,还有些希望得到兄长祝福的期盼,她小声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个天子妹婿,难道是可以评头论足的吗? 谢允只能道:“龙章凤姿,好极了。” …… 这日是十五,谢家长房聚在一起用晚膳,如往日一般无波无澜,结束之后,谢偃唤了长子到书房去,父子二人手谈之余,兼谈公事。 “我听说你今日去了太极殿面圣,”谢偃落子,轻声问道:“是为了去岁官员迁贬的奏表?” 谢允道:“是。” 谢偃颔首,又道:“陛下怎么说?” “差强人意,”谢允道:“临走时,陛下有所勉励。” “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与你叔父皆在朝中为官,再加上一个你,便有些扎眼了,”谢偃饮一口茶,道:“等县主生产之后,便往地方上去待几年吧。” 谢允自无不应:“是。” 谢偃听他应得这样痛快,倒有些诧异,笑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阿爹韬略沉稳,远胜我数倍,”谢允由衷道:“儿子自无犹疑。” 谢偃不曾多想,闻言失笑道:“你怎么同枝枝一样,也学的油嘴滑舌了。” 谢允笑而不语。 …… 第二日清早,谢华琅往东鹊山去,刚进道观,便见顾景阳站在院中,正同身侧衡嘉说话。 旭日东升,光线明亮,映得他面容清朗,原本疏离清冷的神情,也有了三分和煦。 谢华琅想起昨日哥哥说的话,颇觉雀跃,快步上前,扑过去抱住了他腰身:“九郎!” 衡嘉没眼看,忙不迭别过身去。 顾景阳伸臂扶住她,神情温柔,轻轻责备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才不吃他这套呢,搂住他腰,欢喜道:“你昨日见到我哥哥了?” 顾景阳心头微动,垂眼看她:“他同你说了?” 谢华琅笑道:“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她骑马而来,鬓发微乱,却更显明媚灵动,顾景阳心口发烫,着实喜欢,伸手替她将发丝抚回耳后:“这样也好。枝枝,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你哥哥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好得很。”谢华琅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兄长,面上温和,实际眼界很高,他既能这样说,便知九郎的确很好。来日到我阿爹阿娘面前,他们自然也会喜欢你的。” 顾景阳微怔,道:“他没说别的?” 谢华琅不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顾景阳微露笑意,温和道:“你这位兄长,倒很沉得住气。” 13.可爱 沉得住气? 谢华琅眉梢微蹙,奇怪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顾景阳伸手过去,轻抚她眉尖,温和道:“随口说一句而已。”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没追问,挽住他手,一道出观散步,侍从们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搅扰。 已经进了初夏,天气不免有炎炎之态,然而现下毕竟是清早,晨光未歇,微风拂过时,舒适的刚刚好。 谢偃年轻时,也曾是蜚声天下的才子,而卢氏出身的邢国公府,也是书香世家,受父母影响,谢华琅颇通文墨,因自身性情,颇好老庄。 顾景阳出家,也算是入了道门,二人独处时,免不得会有所言及。 谢华琅听他语出精妙,心中敬佩,颇觉赞叹:“九郎高才,若肯出仕为官,来日未必不可封侯拜相。” 顾景阳听得一笑,道:“你真这么觉得?” 谢华琅侧目看他,目光含笑:“此处只你我二人,我糊弄你做什么?” 顾景阳只是笑,神情敛和而温缓,倒没有再说什么,谢华琅见他如此,爱撩拨人的毛病又犯了,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奇怪道:“九郎,你有没有听见有猫在叫?” 顾景阳道:“听见了。” 谢华琅目光往声音传出之处搜寻:“我们去看看吧,听声音,好像是只幼猫呢。” “看了做什么。”顾景阳淡淡道:“牲畜野性难驯,跳起来抓到你怎么办?” “不是有九郎在嘛。”谢华琅扯住他衣袖,撒娇的摇了摇:“只听声音细弱,便知是只幼猫,怎么会伤人?”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倒没再反对,与她一道过去,仔细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我最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了,多可爱呀。”谢华琅往那儿走时,尚且未曾停口:“道长,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景阳神情平淡,道:“我只喜欢枝枝。” 谢华琅不意他会说这种话,一时怔住,下意识侧目看他。 顾景阳未曾察觉,将面前斜倾的枝杈拨开,继续道:“虽然你既不软乎乎、也不毛茸茸,但在我心里,却是最可爱的。” 谢华琅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回头去看,有些诧异:“怎么了?” “道长,你变啦。”谢华琅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心中的欢欣就像滚沸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冒:“从前一心一意假正经的那个你哪儿去了?” 顾景阳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听她如此言说,方才反应过来,眼睫微颤,神情中有些隐忍的羞赧。 他转过身,避开了她目光:“想听我说的是你,我既说了,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谢华琅忙凑过去抱住他,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九郎这情状,我真是爱极了。” “哪有女郎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顾景阳轻斥道:“不检点。” 他是端方惯了,谢华琅听得满不在乎:“别人又听不见。”说完,还踮起脚尖,在他清俊面颊上“啾”了一口。 顾景阳斜她一眼,她也不介意,下巴微抬,神情戏谑,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 日光透过茂密的林木树叶,斑驳的洒在她身上,青春正好,连目光都是明亮的。 顾景阳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恍惚间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走吧,”他回过神来,轻轻道:“再不过去,你的猫兴许已经跑走了。” …… 顾明修便在衡嘉身侧,远远瞥见这一幕,眼珠险些吊在地上。 “她,皇叔,他们怎么——” 他面色惊骇,结结巴巴道:“内侍监,这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若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顾景阳时,坐在他身侧,曾经出言反驳她的年轻道士,可惜他们彼此离得远,未曾见到。 “郡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虽然离得很远,但衡嘉唯恐惊扰到远处那二人,仍旧将声音压得很低:“何必再问。” 顾明修心中正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纠结良久,方才道:“皇叔他,他是什么意思?” 衡嘉低笑道:“陛下暗令内侍省准备大婚仪典,与一干制物。” 顾明修惊呼道:“皇叔打算立后?” “嘘。”衡嘉以指掩唇,低声道:“出我之口,入郡王耳,此事便到此为止,即便是江王殿下,也请郡王不要提及。” 顾明修一日之内连挨了几发天雷,心神大乱,现下颇有些萎靡,倒知道此事严重性,呆呆道:“我不会同父王讲的。” …… 顾景阳在前,谢华琅在后,一道往先前听见猫叫的地方去了,却不曾见到猫的踪影。 顾景阳淡淡道:“许是走了吧。” “不会吧,离我们过来,总共也没过多久啊,”谢华琅不死心,目光四顾,道:“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枝枝,”顾景阳眉尖微动,似乎有些隐忍,忽然道:“你对什么东西,都这么好奇吗?” 莫名其妙的,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酸意来,回身看他,别有深意道:“我听这话有点怪呀。” 顾景阳同她对视几瞬,别过脸去:“随口一问而已。” 谢华琅却不肯信,绕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戳他面颊:“就一只猫而已,重九哥哥,你就别呷醋了。” 顾景阳扶住她下颌,叫她转向另一侧:“找你的猫去。” “算了,不找了,”谢华琅道:“我要是再找,重九哥哥要不高兴的。” 顾景阳道:“我哪有这么小气?”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问道:“真的?”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道:“那我可就去找啦。” 顾景阳轻轻颔首。 林中树木茂密,但并不杂乱,似乎是被人专门修整过的,谢华琅怕裙摆脏了,用手提起,往西侧干净的岩石上去了。 她目光在四遭转了几圈,却不见那只猫的影子,顾景阳以为她要放弃了,却见她半蹲下身,细声道:“喵喵喵~” 他没忍住,唇畔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见谢华琅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喵喵声,方才道:“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走。”谢华琅依依不舍道:“再找找嘛。” “一只猫而已,”顾景阳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几只便是。” “那怎么能一样?”谢华琅闷闷道:“我要是想养猫,要多少有多少,可我现在就是想找方才那只。” “枝枝。”顾景阳温和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诧异道:“这怎么算是胡闹?” “只是一只猫罢了,找不到便找不到,”顾景阳道:“何必非要那么执着?” 谢华琅道:“你是觉得我不讲道理吗?”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有。”谢华琅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讲道理,还是要我?” “自然是要枝枝。” 顾景阳轻叹口气,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可那只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好不好?” 说完,又轻拉她衣袖,示意返回。 谢华琅甩开他,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觉得生气,停下脚步,回那岩石上坐了,闷头不语。 顾景阳回身去看,就见那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开心,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失笑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转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含笑,温柔注视着她。 谢华琅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然而现在跟他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索性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顾景阳身体前倾,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却又学着她先前情状,轻声道:“喵喵喵。” 那般寡情清冷,高不可攀的他,居然这有这样的时候。 谢华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板起脸道:“我还生气呢。” 顾景阳只静静看着她,却不做声。 谢华琅被看的久了,少见的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撒娇道:“你快哄哄我嘛!”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抱她入怀,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拍,转身坐在了那岩石上。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蓬莱香气息,面颊余温未消,而他也不曾言语,轻轻搂住怀中人,彼此静默的空档里,竟也颇觉温情脉脉。 夏风自林间穿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连人的心都乱了起来。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越想越不对劲儿,攀住他脖颈,面颊微红,叫道:“你从前不会这么逗弄人的!” “活该。”顾景阳道:“谁叫枝枝这么可爱?” 14.玉佩 谢华琅清早出门,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归家。 也是赶得巧了,刚在府门前下马,迎面便撞上谢偃归府,身侧是府中三郎谢朗,谢华琅心中暗道不好,正待躲开,却被叫住了。 “枝枝,你随我来。”谢偃面上有些疲惫。 谢华琅跟着入府,却悄悄给堂兄谢朗递了一个眼色。 后者会意,温声劝道:“枝枝还小,爱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便不要为此劳神了。” “我还没有说你!”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却是捅了马蜂窝。 谢偃恨铁不成钢,训斥道:“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几只蛐蛐儿跟人打架,居然告到我那儿去了!”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谢家满门芝兰玉树,谢朗也极聪慧,只可惜无心仕途,喜好交友玩乐,每日招猫逗狗,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现下方才恍然,提及此事,谢偃余怒未消:“你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轻咳一声,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只是懒得理会,等到了书房,屏退侍从,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里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不说别的,只说他们彼此之间相差的二十岁,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对了。 谢华琅少见的有些忐忑,手指紧捏住压衣的玉佩,勉强叫自己有了些底气。 谢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静看着她,并不曾出声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哥哥吗?”谢华琅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道:“哥哥见过他之后,可是赞不绝口。” 谢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这个骗阿爹做什么?”谢华琅见有门儿,忙道:“再晚些,哥哥便会归府,阿爹一问便知。” 长子看似温和内敛,心气其实是很高的,这也是高门子弟的通病,顺风顺水惯了,一般人还真是看不进眼里去。 谢偃总算有了几分满意,轻叹口气,道:“那么兄妹几个啊,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书房里光线昏暗,谢华琅去掌了灯,回身时,却见阿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小时候阿爹带自己去放风筝,叫自己骑在肩头时的模样了,那时他正年轻,意气风发,可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 她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楚,其中掺杂着愧疚,到他近前去,低声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忧心了?” 谢偃握住她手,哼道:“原来你也知道?” “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闹了。”谢华琅鼻子发酸,低声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啊,从小就倔,长大了还是这样。”谢偃长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手,温柔道:“好了,随我一道去用饭吧。” 谢华琅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默许了,心中雀跃,欢喜道:“谢谢阿爹。” 说完,又极殷勤的让开路:“阿爹先走。” 谢偃摇头失笑,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正待出门时,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谢华琅在他身侧,微垂着头,内室里虽然掌着灯,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觉到他身体骤然的僵硬与面上一闪即逝的惊骇。 “枝枝,”谢偃捉起她腰间玉佩,声音隐约发涩:“这块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谢华琅见他握着那玉佩细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谢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给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谢偃面色如常,心中却慌乱如潮,勉强自持,道:“给你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谢华琅想了想,道:“什么都没说。” 谢偃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压下,平静道:“那他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闷,也不爱说话,我们见面,都是我在说,”谢华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来我生气了,说以后不理他了,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谢偃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说,你哥哥见过他?” “嗯。”谢华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他很好呢。” 谢偃嘴角抽动,背对女儿,笑的咬牙切齿:“是吗。” 谢华琅尤且未觉:“是呀。” 今日是十五,谢家长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时,席间是不谈政事的,按照先前惯例,往往都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谢偃沉着脸,一声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谢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经知晓,三娘近来早出晚归,被叫到书房中去,也没瞒过别人,卢氏见丈夫默然不语,免不得温言劝慰:“三郎年少,轻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也别太忧心。” 谢偃面对满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赶忙搁下,谢偃摆手道:“我今日没有胃口,你们照常用便是,不必理会。” “阿爹明日还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谢徽莞尔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谢家熏陶使然,仪态也好,颇有些婉娩柔则:“三娘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又是两厢情愿,阿爹不必介怀。” 谢偃心中郁结,想的是谢家来日应当如何,哪里有心思应对这些小女儿之间的机锋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饭去。” 谢华琅原还在观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谢徽面色微红,有些讪讪。 谢华琅身侧是她的幼弟,谢家最小的郎君谢玮,今年才十岁,见状奇怪道:“阿姐,你们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谢华琅道:“只管笑就是了。” 谢玮道:“可我笑不出来。” “这也简单。”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痒痒肉上挠了一把。 谢玮最是怕痒,身体哆嗦,险些歪倒,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外又是求饶。 “好了枝枝,”谢允目光含笑,轻声责备道:“家宴之上,不许胡闹。” 谢华琅这才勉强停了手,看也不看谢徽僵硬中带着窘迫的面庞,伸筷去为谢玮夹菜。 他们几人胡闹时,谢偃便静静看着,却没制止,等谢允出面劝和,方才将目光转到长子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谢偃别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谢允听得怔住:“阿爹?” 淑嘉县主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谢偃笑了两声,却不再开口了。 再到这场家宴结束,都没人再说话。 …… 既然是十五,谢偃自然是去正妻处歇息,卢氏散了头发,自女婢手中接了汤药饮下,方才打发她们退下。 她还不算老,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模样,尽管如此,也不是适宜生产的年龄了,为了身体康健着想,生下幼子谢玮之后,卢氏便开始服用避孕汤药了。 若在人前,卢氏会给丈夫体面,同他站在同一侧,到了此时,倒不必太过拘谨:“老爷今日在宫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先是训了枝枝一通,又当着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脸面,现下还板着脸,是不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始责备妾身?” 谢偃叹道:“那是你不知道,那两个混账东西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卢氏爱护儿女,袒护道:“阿允惯来谨慎,枝枝素日里也很少与外人交际,只是会会情郎,能出什么乱子?” “能出的乱子大了!”谢偃声音高了,在夜里显得太过刺耳,他反应过来,压下声音:“你知道枝枝去会的情郎是谁吗?” 卢氏毕竟是女流,很难理解前朝诸事,闻言神情微顿,下意识道:“那人不好吗?” 谢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好!龙章凤姿,好极了!” 卢氏先前见女儿遮遮掩掩,其实也有些忧心,只是不曾提罢了,听丈夫如此言说,释然之余,又觉欢欣:“你既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个好归宿,我也能安心。” “妇人之见!”谢偃气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卢氏见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谁?” 谢偃在内室转了几圈,满心纷乱,却说不出口,只抬手上指,以此示意。 卢氏心中霎时间一片雪亮:“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晓,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儿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卢氏登时惊住,无言以对。 “阿湘,我不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亲,还是谢家的家主,我要考虑的事情,也从不局限于自己的儿女。” 谢偃长叹口气,上前去拥住她,低声道:“陛下无子,原本意欲过继,枝枝若是嫁过去,宗室带来的的阻力可想而知。她若无子,来日择选新君,必然已经长成,说不等还会年长于她,怎么会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谢家便是外戚,郑后前车之鉴在前,陛下果真不会有留子去母之心吗?” “我倒觉得,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卢氏原还惊骇,现下回过神来,却是笑了。 她温柔环住丈夫腰身,声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长成呢?” 谢偃叹道:“怎么能将未来寄予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之上?” “你先前所说的那些,又何尝不是猜测?”卢氏莞尔,轻轻道:“世间总有人运道差,但也有人运道好,你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那样的幸运,便不会落到枝枝身上?” 谢偃有些意动,然而理智犹存,摇头苦笑道:“荒唐。” “荒唐与否,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而要看陛下怎么做,难道你还能几日之内另选女婿,将枝枝嫁给别人?” 卢氏笑道:“陛下若是有心,必会使枝枝无后顾之忧。” “男人,哼。”谢偃闻言冷笑:“只看周幽王便知道,一旦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卢氏只是笑,却没再说话。 “我也是见到陛下赠与枝枝的玉佩,方才得知此事,”谢偃忽的叹一口气,望向妻子,低声道:“那曾是太宗文皇帝的爱物,乃高祖所遗,被他赐予先帝,后来,先帝又赐给了今上,我曾在先帝身边做过郎官,故而识得。” “我猜,”谢偃道:“陛下是真心的。” 15.寿宴 谢偃被卢氏开解几句,勉强安心几分,相携安置,一夜无话。 谢家规矩很严,何时晨起,何时歇息皆有定律,这日清早,谢允将将起身,便有侍从来请,说是老爷与夫人有话同他讲。 “是出了什么事吗?”淑嘉县主递了一盏温水过去,叫他润润喉咙,:“昨夜阿爹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我也不知道。”谢允亦是不解。 淑嘉县主有孕四月,肚子已经隐约有些凸起,谢允扶她到塌上坐了,低声道:“你再歇一会儿,别累着自己。” 淑嘉县主向他一笑,温柔道:“好。” 谢允走了,淑嘉县主便在塌上躺下,却没有多少睡意,她的乳母秋娘自门外入内,见她醒着,低声道:“县主,再有七日,便是汉王的七十寿辰,您可要去吗?”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三娘倒很有胆气,”淑嘉县主执起手侧金柄玉扇,随意打了几下,轻笑道:“她虽不曾直言,话也含糊,但我猜测,那人必然有难以出口之处。年少时遇见心仪之人,大概会将满腔孤勇都拼上……” …… 谢允到了卢氏院中,刚进内室,迎面便砸来一只茶盏,他暗吃一惊,慌忙躲开,却听谢偃厉声喝道:“跪下!” “是。”谢允并不迟疑,屈膝跪地。 “你真是翅膀长硬了,”谢偃冷冷道:“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做主瞒下来,若非我偶然发现,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谢允心中困惑,不解道:“阿爹,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还在装!”谢偃心中怒气更盛,转身取了什么。 谢允定睛一看,居然是行家法的鞭子,下意识转目去看卢氏,等母亲出面去拦,却见卢氏端坐如山,一动不动,瞥他一眼,别过头去了。 毕竟这事太大,儿子始终瞒着家人,也太不像话,她是倾向于叫他受些教训的。 谢偃结结实实的抽了谢允三鞭,见他咬牙忍了,这才道:“阿允,你可知错?” 谢允脊背作痛,却跪的挺直,闻言道:“儿子知错。” “好。”谢偃点头,又道:“你错在哪里?” “……”谢允头大如斗:“错在,错在……” “你这混账!”谢偃气急而笑,又是一鞭子甩过去。 他压低声音,一字字如同自牙根处挤出:“枝枝同陛下相识定情,这是多么骇人的事情,你明明知晓,却瞒得严严实实……” 谢偃越说越气,又是一鞭子落下,谢允心中惊讶如波涛翻滚,慌忙避开,道:“阿爹,你不也知道吗?!” 谢偃见他敢躲,原还惊怒,听他如此问,却怔住了:“你说什么?” “你跟阿娘,不是都知道这事吗?”背着如山大锅的谢允如此道。 …… “你这孩子也真是,”谢偃吩咐人取了伤药来,亲自为儿子涂抹:“既然委屈,怎么不早说呢。” 谢允委屈道:“阿爹根本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好了,待会儿再叫侍从给他上药。”卢氏摇头失笑,催促道:“老爷先去用早饭,进宫理事去吧,至于阿允,他身上有伤,告假便是。”谢允也出声附和。 “也好。”谢偃身居要职,不似儿子自在,见他背上伤痕沁血,歉疚道:“阿爹方才气昏了头,你别放在心上。” “父子哪有隔夜仇,”谢允笑道:“阿爹快去吧。” 谢偃离去之后,谢允方才唤人入内涂抹伤药,卢氏却催促他回自己院子去:“阿澜一会儿要来,可受不了这些药气,总共也没几步路,你回去再叫人擦便是。” “阿澜过来,还要有一会儿呢,”谢允估摸着时辰,吩咐侍从动作快些,又同卢氏解释:“县主有孕,时常恶心反胃,只是不欲家人担心,故而不提,我怕她受不了这气味。” “你倒是会体贴人。”卢氏笑意微顿,隐约之间有些讥诮:“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亏得我还没死,不然阿澜到你那儿去过活,谁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谢允目光感伤,叹道:“阿娘。” 卢氏话说出口,也觉有些后悔。 当年隋氏与谢允和离,淑嘉县主进门,她便接了长孙谢澜来养,都说隔辈儿亲,她是真心爱护,也着实心疼那孩子。 可平心而论,谢允对他的看重,其实也不比自己少,而当年之事,苦的是隋氏,是谢澜,也是谢允。 淑嘉县主温良贤淑,待谢澜也不坏,只是因为中间横亘着隋氏一条人命,卢氏见了她,总觉得隔着一层,亲近不起来。 话赶话的到了这儿,卢氏也有些感怀:“你应也知道,隋家人回京了,我们身份尴尬,不好登门,他们也一样,七日后便是汉王生辰,我便带阿澜前去,叫他们见一见才好……” 长子体内流有一半的隋家血脉,骨肉至亲,难以阻隔,谢允自无不应:“都依阿娘便是。” …… 太极殿。 “陛下,”衡嘉悄声进了内殿,躬身道:“汉王寿辰那日,您可要亲自前往恭贺?” “自然要去。”顾景阳手持一本棋谱,正依书落子,闻言头也没抬。 衡嘉恭声应了,正待前去安排,却忽然被叫住了。 “——枝枝,”顾景阳抬眼道:“枝枝会不会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起她名字时,他声音都分外温柔了些。 “谢家亦是高门,又与临安长公主有亲,想来也会收到帖子。至于女郎会不会去……” 衡嘉仔细忖度一会儿,道:“便要看她想不想凑这个热闹了。” 至于谢华琅爱不爱凑热闹,这还用说吗? 顾景阳将那本棋谱扔下,人却望着殿中那树连枝灯出神,窗外夜色寂寥,愈见昏昏,许是那灯盏光线太亮,叫他目光也有些幽深起来。 “怎么办呢,”半晌过后,他才道:“朕的身份,该怎么同枝枝讲?” 衡嘉又没经过男女情爱,如何能知晓该怎么做,静默许久,终于试探着道:“相交以诚,陛下不妨直言。” “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不必同她提及这些,也不曾讲,但越到最后,反而越是不敢开口,”顾景阳神情恬淡,唯有目光中波澜暗生:“朕瞒了枝枝这么久,她若知道,必然是要生气的。” 衡嘉劝道:“陛下并非有意欺瞒,女郎不会为此不悦的。” 顾景阳听他说的十分轻巧,微露哂意,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便直言吧。若是枝枝生气,朕便将你点天灯。” 衡嘉额头生汗,求生欲暴涨,慌忙道:“奴婢觉得直言甚是不妥,陛下还是再思量一二吧。” “还是再等等吧,叔祖寿宴前夜前去探望便是,等到寿宴当日,人多眼杂,一个凑巧,便会撞见枝枝,朕便不去了。” 顾景阳手指摩挲着剑柄上那枚玉坠,思前想后,忍俊不禁,感慨道:“从没想过,朕居然也有这样畏首畏尾的时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低声道:“诚不我欺。” …… 江王府。 “父王!”顾明修好奇道:“都说皇曾叔祖精于养生之道,方才得以长寿,是真的吗?” 江王烦不胜烦:“我怎么知道?” “可我上个月前去拜访,见他饮酒食肉之余,还能拍案骂人,”顾明修道:“不像是会修身养性的人。” “叔祖他不止能骂人,去岁还纳了两个妾,”江王没好气道:“等今年秋天,还能给你添个叔祖。” 儿子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心要随同陛下出家,江王能劝的都劝了,也就不再过问,今日见他褪去道衣,红袍玉带,面目英秀,颇有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风流,倒有些不适应。 他道:“你这儿要往哪儿去?” “母妃新为我做的,好不好看?”顾明修转一个身,叫父亲看的更仔细些:“等皇曾叔祖寿辰那日,我便穿这一身前去。” “我都没有呢。”江王先是酸了一句,然后才勉强道:“很俊。” “母妃也这么说。”顾明修先是笑,旋即又蹙了蹙眉。 江王道:“你又怎么了?” 顾明修狐疑道:“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江王道:“什么事?” 顾明修想了半晌,苦恼道:“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你一个闲人,能有什么事?”江王有些不耐烦了,赶他走:“回去歇了吧。” “也是。”顾明修挠了挠头,出门回房:“睡觉了睡觉了。” 16.揭穿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家自然也一样。 谢允被谢偃抽了几鞭子,虽然内里只有三人,但事后上药请大夫,诸多事情,皆是瞒不过人的。 谢徽昨夜多嘴一句,很是被讥诮了一通,听闻这消息,心中颇有些自得,低笑着同生母蒋氏道:“阿姨,阿爹素日里虽然待我淡淡的,但毕竟也是在意我的,训斥几句也就罢了,竟肯这样重罚哥哥。” 蒋氏年过三十,曾经灵婉如芙蓉的面孔失了几分颜色,反而越见沉稳。 她早被磨掉了雄心壮志,听谢徽如此言说,面有忧色,劝道:“二娘何必争一时之气?夫人执掌后宅,郎君将来必要继承谢家,你又没个兄弟扶持,若是恶了他们,将来怎么办?大娘婚事结束,可就要轮到你了。” “阿姨,你乐意去做仆婢,我却不会再去俯首作低,这么久过去,你当我不曾去问过吗?” 谢徽眼角微斜,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谢家这等高门,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神情愤郁,不悦道:“夫人如此,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17.打脸 谢华琅将“明修”二字掰碎,略经思忖,倏然冷笑起来,却只是斜觑着他,并不说话。 仅仅几步路的功夫,顾明修便出了一头汗,见谢华琅不曾叫住自己,暗松口气,然而还不等那口气彻底落下,便听她道:“原是江王府的郎君,前番见到,不曾见礼,当真是失敬了。” 谢华琅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明快澄澈,然而在这等紧要关头,于顾明修而言,这真比魔音灌耳还可怕。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回过头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怜道:“你怎么忍心,为难一个无辜的路人呢?” 谢华琅被他给气笑了,冷冷瞟他一眼,不曾应声。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微有些诧异,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眼下心中大乱,却有些顾不得,道一句“无事”,便在石凳上坐了,双手掩面,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论及亲近,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都要差了一筹,只是他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交际,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鹣鲽情深,生有三子,长子承袭世子之位,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18.处置 汉王是宗室长者,年高德劭,又是高寿,宴饮这日,自是高朋满座,勋贵云集,推杯换盏之际,更不乏歌姬女乐助兴,极尽煊盛。 卢氏的席位,便同弟媳刘氏挨在一起,现下正同宗室的几个王妃说笑,世孙妃出自宁国公府,同刘氏是表姐妹,也在侧相陪,宾主尽欢。 谢莹同谢华琅一道进了内室,皆是容色殊艳,一时引得赞叹连连,连说谢家女郎出众,刘氏见只有她们二人来,眉心便几不可见的动了动,笑意却舒雅:“怎么不见二娘?” “正要向世孙妃告罪,”谢莹行礼,歉然道:“二娘方才贪看花草,却被蜜蜂叮了一口,她既怕人前失礼,又爱惜容颜,便先回府去了,望请诸位见谅。” “这也是府上的过失,阿莹不必介怀。” 世孙妃未必不知其中令人内情,然而一则她与刘氏有亲,不会拆穿外甥女,二来今日是汉王寿辰,若非势不得已,她更不想闹大。 如此思量,她团扇掩口,关切笑道:“府中有凝香玉露,对此最有奇效,我令人送一瓶过去便是。” 谢莹恭敬的道了谢。 卢氏与刘氏坐在一起,更能猜出是谢徽生事,然而人在席间,一时却也不好张扬,叫各自女儿在身侧坐了,再行欢宴。 回府的时候,气氛远没有来时那般宁寂,虽然同样没人说话,但空气中的凝滞与寒气,却无人感受不到。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19.决绝 “不,不不不!我嫁,我嫁!” 谢徽面颊僵颤,语无伦次,扯住谢偃衣袍下摆,颤声道:“阿爹,我不想,我……我嫁,我愿意嫁过去!” 能给的退路都已经给过,谢偃不会再心软:“你若是不选,那我便替你选。” 谢徽起身欲逃,身体却是软的,没几步便瘫在地上。 她还正年轻,如同枝头将开未开的桃花一样,青春正盛,然而此刻,死亡的阴影已经弥漫在她身上。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20.疏离 顾景阳径自怔神,内室之中更无人敢作声,采青慑于他威仪,竟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采青听他问:“枝枝她,当真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了吗?” 采青有些不敢开口,迟疑了会儿,方才低声道:“真的没有了。” “你听错了。枝枝不会的。” 顾景阳摩挲手中玉佩一会儿,又抬起眼,轻轻道:“我亲自去问她。”说完,也不听她回复,起身出门去了。 采青见他如此,心中一惊,慌乱道:“这、这如何使得……” 衡嘉心中惊惶远胜于她,然而到了此刻,惯来灵敏的口齿却连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 他快步跟出去,勉强劝道:“陛下,陛下,女郎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说这些话,想也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吩咐人去备马,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才更加热切灼烫,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他比谁都清楚,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阳光也愈见炎炎,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却顾不得去擦,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谢家主事之人,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阳掩在衣袖中的手无意识的一顿,眼睫轻颤,低问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从前是我多有冒犯,陛下不要见怪,”谢华琅眼睑低垂,望着腰间那枚璎珞坠子,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令采青讲了,陛下今日登门,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二人说话,自然无人敢近前听,故而此刻,也无人见到顾景阳此刻的无措与慌乱。 “枝枝,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分假意。”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彼此尚未相熟,我无法开口,再到最后,却是越来越不敢开口了……” 谢华琅客气而疏离的打断了他:“多谢陛下。” 顾景阳顿住了。 “枝枝,”良久之后,他低声道:“那日你从扬州回京,我说要娶你,是真心实意的。” 谢华琅静默不语。 “是我不好,不该瞒你的,可我先前,的确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谢华琅说的话多,顾景阳附和一二,今日她言辞冷淡,隐约疏离,才更凸显出此刻彼此之间情意之淡漠。 顾景阳说到一半,听得内室始终如一的静默,终于停了口,低声求道:“枝枝,叫我见见你,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日头已经升的很高,阳光投在窗扇上,越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华琅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道:“陛下进来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便是这种感觉。 顾景阳将门推开,日光顺势照入,映亮了她的面庞,更见光洁皎然,长眉妙目,唇珠殷红,即便是家常衣衫,仍旧美貌不可方物。 外边天气炎热,门被打开之后,便觉热气内涌,谢华琅信手将门合上,这才回过身去见他。 顾景阳骤然见了她,却觉满心皆是夏天的炎炎烈日,既热且烫,似乎是伤了唇舌,双目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华琅垂下眼睫,淡淡一笑:“陛下不是有话要讲吗?” 顾景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忽然自袖中取出那枚被她退还的玉佩,伸手重新系回她腰间。 “不必了。” 谢华琅侧身躲开,道:“我既还回去,以后便不会再要了。” 顾景阳的手僵在原处,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我先前赠与的玉佩,也请陛下还回来吧。” “玉佩在剑上,我没有带。”顾景阳低声道:“你若想要,便自己去取。” “那就算了,陛下留着吧。”谢华琅道:“我虽是弱质女流,但也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不会再去,断然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话说到了此处,似乎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前几日尚且浓情蜜语的一双爱侣,今日却劳燕分离,细细回想,当真伤怀。 顾景阳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双目定定望着她,目光如同风中摇晃的火苗,想求她回心转意。 谢华琅却不理会,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话要讲,尽可以离去了。” “枝枝,”顾景阳猛地捉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有些无措的道:“……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手指居然是冷的,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他更加舍不得放开她温热的手:“我不是有意瞒你的,除去身份,我半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讲过,枝枝……” “我从扬州归京之后,又去寻你,那日我说要嫁给你,也没有骗你。” 谢华琅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阿爹阿娘不肯应承我们的事,想了那么多办法,想应该怎么劝阿娘,想怎么叫哥哥说情,想怎么叫阿爹松口,心里既忧虑,又怕为此伤及亲眷情分,为此辗转反侧,可你什么都不说……” “从小到大,但凡我真心喜欢的,决计不肯同别人分享,夫君也一样。我想找个能一心一意待我的人……” “谢氏富贵已极,阿爹也不想叫我高嫁,我知道的时候,其实很高兴。” “我出身长安谢氏,享尽人间富贵,假使有一日家族要我去联姻,我是不会拒绝的,可因为你……” 她望着自己脚尖,忽然落下泪来,低语道:“因为我的私情,谢家走上了另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枝枝。”顾景阳紧紧握住她手,道:“你相信我吗?” 谢华琅平静的看着他,道:“无关相信与不相信,而是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她居然说都已经结束了。 “枝枝,”顾景阳望着她,有些慌乱的道:“贸然登门去求桃花的是你,我给了,你怎么又忽然说要走?” 谢华琅静默不语,他却失却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手臂揽住她腰身,试探着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团扇遮掩了美人面孔,也挡住了他,谢华琅轻推开他手,后退一步,轻轻道:“我有些累了。” 她得体而疏离的笑了笑:“陛下也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吧。” “枝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欺瞒你的事情,只那一件,心仪的女郎,也只有枝枝一个。我也向你承诺,绝不因你我之事,影响到谢氏一族。” 顾景阳望着她,慢慢道:“你若是嫌我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 21.情深 “真的不必了。” 谢华琅退后一步, 眼睫微垂, 低声道:“我已经不想听了。” 顾景阳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恍若阴云过空, 遮蔽天日一般,忽然间失了光彩。 …… 谢偃听闻皇帝过府, 心中自是讶异,再得知皇帝走时失魂落魄, 仿佛是同女儿生了龃龉,更觉心惊,先吩咐人去打探消息,又打算叫谢华琅去问话,却被卢氏拦住了。 “不只是陛下, 枝枝也伤心的很, 陛下走后,她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理。” 卢氏毕竟是母亲, 见女儿如此,着实担心,温言劝道:“枝枝心里也不好过,你便不要去问了, 她现下正伤怀, 若是逼出个好歹来, 只怕悔之不及。” 谢偃也明白其中道理, 一时真有些左右为难, 既忧心皇帝那儿,又怕女儿出事,只能道:“那便先别理会。等到了明日,她若还是闷在里边,你再去劝劝。” 卢氏轻轻颔首。 …… 谢偃心急,衡嘉只会比他更心急。 上午在观中,听那女婢说了那席话,他便心知不妙,暗道谢家那位姑奶奶又要作弄人,后来见陛下急匆匆往谢家去,他原是有些期待的,以为等两人见了面,将话说开也就好了。 哪知他在外等了不到两刻钟,便见陛下怔怔握着手中玉佩,失魂落魄的出来了,等回宫之后,更是茶饭不进,一言不发,显而易见是未曾说拢。 衡嘉心急如焚,又不敢劝,陛下如何爱重谢家女郎,他是亲眼见到的,也不知那小祖宗究竟说了些什么,竟叫他伤心至此。 内侍私自透露宫中之事乃是大罪,然而事急从权,他也怕谢家再紧逼那姑奶奶,惹得二人之事再生波折,便有些顾不得了,命人悄悄送信给谢偃,叫别干涉其中,算是尽了一点心力。 谢偃接到这消息,便知皇帝是极为中意自家女儿的,即便是闹成现下这般,也不曾消弭心中情意,再想到先前谢华琅不知皇帝身份,却四下牵线,想要促成这婚事,便知女儿心里是有他的。 然而这二人既然彼此有情,又是怎么闹成现在这样子的? 这他便有些想不明白了。 谢偃毕竟是男人,尽管豁达明颖,却不懂闺阁女儿心。 卢氏倒能猜度一二,悄悄同他讲:“枝枝是气陛下有所欺瞒,也怕为此连累谢家,再则,她心性高的很,既是挑选郎君,便要寻一心人,陛下的身份……” 谢偃听得头大,道:“女人真是麻烦。” 卢氏忍俊不禁:“这世道对女人原就不公,也难怪女儿家都想的多些,别人也就罢了,你是枝枝的父亲,怎么还不站在她这边?” …… 谢华琅在房中闷了一日,午膳与晚膳都不曾用,卢氏有些忧心,想要去劝,又怕她心生抵触,加之衡嘉送出来的那句话,便暂且歇了那心思,同谢偃商议之后,就打算等一夜,叫她冷静些之后,再去劝和几句。 第二日清早,卢氏听人回禀,说送过去的早膳三娘一口都没动,原封不动的留在那儿,便有些坐不住了,叫人将开胃米粥煮的烂烂的,亲自带过去给她吃。 “女郎不肯出来,我们也不敢进去。” 采青见卢氏过来,屈膝向她行礼,担忧道:“这么久了,什么都没吃呢” 卢氏心中忧虑,敲了敲门,温柔唤道:“枝枝?” 内室里静寂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听谢华琅的声音传出:“阿娘进来吧。” 卢氏提着饭盒,独自入内,便见谢华琅正倚在靠枕上翻书,面颊微白,神情也有些委顿。 儿女皆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卢氏心中倏然疼了一下,舀了一碗米粥递过去,劝道:“你心里再难过,好歹也要吃些东西,熬坏了身子可不成。” 母亲亲自劝,谢华琅倒没推辞,端起瓷碗,用汤匙盛着,缓缓的用了几口。 那二人之事,卢氏原本是想说几句的,然而见她如此,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见她将米粥用完,又盛了一碗递过去。 谢华琅摇头道:“真的吃不下了。” 卢氏也不勉强,爱怜的轻抚女儿鬓发,却听外间有人回禀:“夫人,女郎,内侍监来了。” 卢氏闻声,下意识去看谢华琅,却见她神情平淡,并无异常,心中不由一叹,起身道:“请他进来吧。” 衡嘉昨日一夜未歇,眼下尚且有些青黑,见了谢华琅,忙躬身道:“请女郎安。” “内侍监太客气了。” 谢华琅将碗搁下,又扯了帕子擦拭唇角:“我听说,有人将内侍省与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并称,以其作为第四省,连内侍监本人,都可同九卿并列,先前要你为我执鞭奉茶,太委屈了。” 衡嘉哪敢受她这话,连道了几声岂敢,又道:“奴婢今日来此,是为陛下送信的。”说完,目光往卢氏处一瞥。 后者闻弦音而知雅意:“我另有些事要做,你们且说便是。” 谢华琅站起身,送母亲离去之后,方才落座,淡淡道:“陛下又怎么了?” “陛下知晓女郎心中气闷,一时不想见他,便令奴婢前来,一是原物奉还,二是为送信。” 衡嘉自袖中取出先前谢华琅送去观中的那只紫檀木盒,打开之后,果然是先前那枚玉佩、 他上前几步,恭谨的将那玉佩放置在案上,垂首道:“陛下说,此物既然给了您,便绝不会收回,请您务必要收下。” 谢华琅轻笑一声,隐约有些讥诮:“他不要,我也不要,干脆摔了了事,那多干净?”说完,便捉起那玉佩,信手往地上摔。 “使不得!” 衡嘉又惊又慌,身体前扑,在那玉佩落地之前,堪堪接到了手里,眼见无碍,提到嗓子眼儿的那颗心方才落地。 谢华琅面色冷淡,显然不为所动。 他实在没有法子,跪下身道:“女郎有所不知——这玉佩原是太宗文皇帝的爱物,后来传与先帝,先帝又给了陛下,其中珍贵,可想而知。陛下是极为爱惜的,将它赠与女郎,您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 “原来内中还有这等渊源。”谢华琅目光波动一下,旋即恢复平静,垂眼道:“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衡嘉道:“陛下说您受得起,您便受得起。” “我是不会要的,你要么带回去给他,要么留下,我再摔了,”谢华琅不置可否,道:“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衡嘉道:“奴婢还带了信来。” 谢华琅淡淡道:“讲吧。” “不是口信,是书信,”衡嘉轻叹口气,自袖中取出信封,双手呈上:“女郎看过,便可知陛下心意了。” 谢华琅伸手接过,便觉内中信纸颇为厚重,目光微顿,又道:“还有别的吗?” 衡嘉一怔,道:“没有了。” “那便是无事了。”谢华琅道:“带着那枚玉佩,内侍监回宫去吧。” 只是短短时间,衡嘉似乎将下半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女郎,您别这样。” 他重又跪下身,低声道:“奴婢自幼跟随陛下,最是了解他心性,这么多年了,从没见他对谁这般上心过。他对您有所欺瞒,这是真的,可奴婢也请您仔细想想,倘若易地而处,您会怎么做?在您第一次登门的时候言明身份,还是在定情之后?” “男人真心喜欢一个女人,是遮掩不住的。” 衡嘉叩首道:“您与陛下在观中相处时日不短,几番把臂同游,柔情蜜意,他心里如何在意您,您真的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吗?” 谢华琅平静听完,语气中表露出几分赞赏,隐约带了些微讥诮:“内侍监说的极好,以情动人,很是高明。” 水火不侵,油盐不进,衡嘉忽然能体会到皇帝昨日面对谢家女郎时的无措了。 “女郎,奴婢先前所说,都是真心实意。” 最后,他只能道:“陛下昨日回宫之后,水米不进,对灯枯坐大半日,又叫人备了纸笔,将心事倾诉纸上,令奴婢送过来……” “知道了。”谢华琅在那信封上扫了一扫,道:“你若无事,便回宫去吧。” 衡嘉却不曾走,有些为难的道:“您没有话要同陛下讲吗?” 谢华琅半倚在软枕上,有些倦怠的执起团扇:“没有。” 衡嘉面色更苦了:“那封信陛下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反复折腾了几回,方才折起来搁进信封里,您好歹看过,回个话儿,奴婢也好回去交差。” 谢华琅侧眼看他,轻轻打了几下扇,忽然将那团扇丢开,捡起那封信来,道了句:“也好。” 衡嘉听她应声,勉强松一口气,却见她站起身,自东侧案上取了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怔神的功夫,就见火苗跳出来,燃烧了信封一角。 “女郎——您可别!” 火势并不大,信封厚重,现下也只是烧了一个角而已,衡嘉忙上前去抢救,谢华琅却将那信封丢到火盆里去,手臂抬起,拦住了他。 衡嘉若非要过去,她其实是拦不住的,可他难道能将她推开,救出那封信,搁到她眼前去,强逼着看吗? “小祖宗嗳,奴婢管您叫祖宗行不行?!” 衡嘉心急如焚,真不知如何是好,跺脚道:“您不能仗着陛下心疼您,就这么作弄他,陛下若是知道……” 谢华琅打断了他:“我原本也没打算瞒他。” 那封信颇为厚重,橘红色的火苗舔舐了许久,终于猛地涌起,将其吞没。 她静静看着,道:“你回宫后,只管一五一十的讲,他会明白的。” …… 衡嘉心中惴惴的回了宫,相隔一段距离,望见太极殿宏伟的前殿,甚至有些不敢前行。 真将方才之事说了,陛下会怎么样?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顾景阳便在前殿等候,听人回禀说衡嘉回来了,马上宣召他来,清冷面颊上失了疏离,语气中也掺杂三分急切:“枝枝怎么说?可收下玉佩了?她见了朕的信,有没有回复?” 衡嘉心如鼓擂,为难之后,还是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讲了,然后又将那枚玉佩取出,双手呈上。 顾景阳眼底的光彩倏然淡了,伸手接过那玉佩,垂了眼睫,搁在掌心里细看,再也没有开口。 他若勃然作色,衡嘉还敢多说几句,现下这情状,却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低声道:“陛下,女郎毕竟还小呢,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再大的气性,过几日也就好了……” 顾景阳打断了他,道:“先前那些话,是她叫你讲的?” 衡嘉怔神,旋即应道:“是。女郎说,奴婢只要按实讲了,陛下便会明白。” 他惯来练达,却也有些不明:“这其中深意,却将奴婢绕糊涂了。” “玉佩辞而不受,朕写的信,她也不肯看……” 顾景阳心头作痛,合上眼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她原本也不想同朕打哑谜。无非是一刀两断罢了。” “女郎心里也是极在意陛下的,”衡嘉见他面色实在不好,轻声劝道:“奴婢往谢家去的时候,谢夫人也在,昨日您走了,女郎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熬了一日,连口水都没用,若不是当真喜欢陛下,又何必这么苦着自己?” “胡闹。”顾景阳闻言皱眉,睁开眼道:“她原就有些气弱,怎么敢这样作践自己身子?” 衡嘉见状,心中微动,刻意夸大几分,道:“陛下说的是,女郎还小,难免有些不知轻重,奴婢去时,便见她面色不好,白着脸儿,说话也无力,当真叫人忧心……” 顾景阳想到枝枝枯熬一日,着实心疼,顾不得多说,吩咐人备马出宫,往谢府去了。 …… 这日正逢休沐,谢偃与谢令皆在府中,顾景阳既然前往,二人免不得相迎。 顾景阳性情冷静自持,并不喜好言谈,除去公务,同臣工们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只端坐椅上品茶,仪如玉树,丰神俊秀。 谢偃也明白,故而请安过后,便假做不经意道:“今日天气倒好,风也和煦,怨不得府中女眷都出游去了。” 顾景阳端茶的手一顿:“枝枝出门去了?” “是,”谢偃答道:“她说想出去透透气,内侍监走后不久,便出门了。”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什么时候回府?” “早则午前,晚则日落,枝枝最爱玩闹,顺道出去访友,也是常事。” 谢偃恭谨道:“臣叫人去寻她回来吧。” “不必了。”顾景阳道:“朕在这儿等便是。” 他虽说要在此等,谢偃与谢令总不能真将他一人留在这儿,再去忙自己的事情,便令人添茶,在此陪同等待。 日头渐渐高了,眼见着到了午膳时分,谢华琅却仍旧未曾归府,谢偃便有些坐不住了。 皇帝前朝理政时,最不喜朝臣推诿拖延,他真怕皇帝等的恼了,改日给他双小鞋穿穿,便悄悄同侍从打个手势,叫去寻女儿回府。 顾景阳等了快三个时辰,杯中茶空了又续,续了又空,等到最后,连心都有些凉了,瞥见谢偃这动作,在心底叹口气,起身道:“宫中还有事,朕这就回去了。” 皇帝言出必行,谢偃自然不好说留饭之类的客气话,同谢令一道送他出去。 顾景阳出了谢府正门,终究有些不放心,便又停下,着意叮嘱道:“朕听内侍监说,枝枝这两日都不曾好好用饭,她又有些气虚,如此胡闹,怕会伤胃,令君着人仔细照看,若是严重,再叫人开一剂药吃吃看。” 谢偃不意他对女儿这样细致入微,倒真有些讶异,垂首应声,道了句“是”,等他走的远了,才悄悄拭去额头细汗,去问卢氏:“枝枝到底是去哪儿了?” “她只说心里闷,想出去走走,”卢氏道:“我也不曾仔细问。” 谢偃轻叹口气,头疼道:“这两个人,可真是……” …… 顾景阳那日往谢府去,等到午膳时分,仍旧不见谢华琅回府,便知她是有意避开自己,不欲再见。 他也不气馁,枝枝不肯见她,便每日打发人送信过去,即便内侍回禀,说谢家女郎一封也不曾看过,全都烧了,也仍旧不曾停下。 期间又有各类珍宝奇玩赐下,字帖古画,瓷器珠玉,不一而足,虽然不曾明言,也不曾降旨,但满长安的勋贵都能看得出来,陛下的的确确是相中了谢家三娘。 如此一连五日,连卢氏都忍不住去劝,刚进谢华琅院中,便碰见宫中内侍前来,紫檀托盘上是拇指大小的珍珠,洁白莹润,色泽明透,饶是她见多了人间富贵,都觉极为不俗。 内侍们见谢夫人到了,极客气的笑了笑,又道:“陛下在同女郎说话,还请夫人暂待片刻。” …… 一别几日不见,顾景阳似乎更清癯几分,隐有倦色,唯有一双眼睛,仍旧明亮如昔。 谢华琅准备出门去玩,自顾自对镜梳妆,执了眉笔,细细勾描眉梢,并不理他。 顾景阳便立在她身侧,看了她许久,方才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手上动作不停,淡淡道:“陛下怎么又来了?” “枝枝,”顾景阳又唤她一声,有些踌躇的低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在生陛下的气,但是也不想再同陛下有所交际。” 谢华琅将眉笔搁下,取了唇脂,指尖蘸取一点,道:“若真要细说的话,大抵是敬而远之吧。” “我听人说,那天我走后,你一日没吃下饭,”顾景阳听得心头一滞,却俯下身,轻轻在她耳畔道:“枝枝,你心里明明还有我。” 谢华琅转过头去看他,目光上下一扫,忽然笑了,重又转了回去。 那痕丹红色的唇脂仍停留在她白皙的指尖,红白二色映衬,莫名叫人觉得口干舌燥,顾景阳定定看了会儿,禁不住别过脸去。 谢华琅却将那抹赤色涂上唇珠,淡漠道:“陛下,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顾景阳听得一怔。 “隐瞒身份,糊弄我在先,现在身份被拆穿,索性不遮掩了,公然明示。” 谢华琅自妆奁中寻了一支牡丹嵌红宝金步摇,对镜四顾,轻轻将它簪入发间,这才回首道:“陛下是不是还叫人拟好立后圣旨,准备通传天下了?” 顾景阳有些无措的唤了声:“枝枝。” “最开始的时候陛下瞒着我,到最后陛下还是瞒着我,在陛下心里,我算是什么呢?” 谢华琅抬眼看他,一字字道:“用来取乐的、不需要给予尊重的一件东西吗?” 顾景阳面色骤变,握住她手,语气慌乱:“枝枝,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我,我一时也不知,应该怎么同你言说,但决计不是你方才所说的那样。” 他似乎是被剪了舌头,连话都不知如何说了,在她愈加淡漠的神情中,顾景阳慌了神。 “枝枝,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见到你时,心里的欢喜与忐忑,并不会比年轻郎君少。” 他弯腰平视她,颤声道:“我会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也会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这些我都愿意承认,也愿意去改,但你不要总盯着不好的地方,偶尔,也想想我的好。我的确曾经欺瞒过你,你闹脾气,不高兴,我都认,但是,你不要因此将我全盘否定……” “我是真心想娶你,做我的妻子的。” 谢华琅久久的看着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少见的安谧起来。 良久之后,她合上眼,道:“我想自己静一静。” …… 傍晚时分,谢偃在卢氏处用饭,执起筷子,忽然叹口气,又放下了。 他道:“枝枝还是不肯出来?” 卢氏胡乱点头,愁道:“这是怎么了?陛下每次来,都是闹得不欢而散,枝枝总闷在房里,连饭也不吃了,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怎么受得了……” 谢偃又叹了口气。 “算了,我还是去看看吧。” 卢氏坐不住了,吩咐女婢去备器皿,在桌上菜肴中捡了几个谢华琅喜欢的 ,亲自提着往女儿院中去。 她过去的时候,便见仆婢们守在室外,现下已经过了黄昏,光线昏暗,内室里掌了灯,隔窗去往,光影朦胧而温柔。 卢氏轻叹口气,出声问了句,听见内里谢华琅回应,才推门进去,掀开垂帘见了女儿,她忽然怔住了。 谢华琅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远不像她想象中的憔悴惨淡,现下正半歪在躺椅上翻书,手中也不知是拿的什么,正吃的津津有味。 卢氏吓了一跳,惊问道:“枝枝,你吃的什么?” 谢华琅道:“肉脯。” 卢氏奇怪道:“哪里来的肉脯?” 谢华琅眨一下眼,轻轻道:“当然是我悄悄备下,以防万一的肉脯。” 卢氏如此心性,仍旧怔神许久,心念一转,明白过来,又好笑又好气,指着她道:“你,你可真是……” “我真是什么?” 谢华琅将最后一口咽下,又将手擦干净,笑嘻嘻道:“阿娘以为我该怎么样?为情所困,茶饭不思,萎靡不振,哭哭啼啼?” “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蠢事?”她道:“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卢氏见她这情状,先前担忧烟消云散,尽数转为气恼,将案上书本卷起,在她脑门上打了一下:“简直胡闹!” 谢华琅揉了揉额头,混不在意道:“我自有我的想法。” 卢氏与谢偃近来为这事真是操碎了心,既忧心谢家来日如何,又怕女儿为情所伤,现下见正主这幅德行,当真啼笑皆非。 “什么想法?”饶是卢氏心性沉稳,听她如此言说,不觉重了语气:“那你还那么胡闹,刻意同陛下置气,惹他伤怀,你又不是见不到,只几日功夫,陛下便消减好些,你倒真忍心!” “我为什么不忍心?”谢华琅反驳道:“难道他没有骗我吗?” 卢氏一时语滞:“可……” “他活该。” 谢华琅哼道:“我没有不思饮食是真的,可他骗我、糊弄我也是真的,我先前不知他身份,又怕家中不肯应承这婚事,为此担惊受怕了多久,他一个字也不肯说——现在这些,就是他活该生受的。” 卢氏摇头失笑,叹道:“你呀,从小到大,一点亏也不肯吃。” 谢华琅理直气壮道:“亏又不好吃,我为什么要吃?” “我先前同他说了,我喜欢他三分,他得还我六分才行,我谢华琅不占人便宜,但也不吃亏。” 她道:“他那么喜欢闷着,我就叫他闷个够,当初不想说,那以后也不要说,即便他想说,我还不稀罕听呢。” “陛下前世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恶,今生才碰见你个混世魔头,偏偏就栽在你手里。” 卢氏忍俊不禁:“你想出气,现在也出了,快别同他闹了。” “还早呢,”谢华琅摇头道:“有些事我没法说,得他自己想明白才行。” 卢氏为她顺了顺头发,柔声问道:“什么事?” “谢家将来如何,宗室将来如何,还有孩子……” “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也信他身边不会再有别人,可这还不够。” 谢华琅神情柔和下来,如同小时候一般,依偎在母亲身上,低声道: “我与他成婚之后,若有子嗣该当如何?谢家作为后族,该当如何?宗亲虎视眈眈,又该如何?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这些事情,并不仅仅是恩爱情长便能解决的,他若有心,便会早做思量。” 卢氏先前只道她的小儿女心性上来了,想要胡闹,出一口恶气,却不想内中竟有这等缘由。 静默良久,她低叹道:“枝枝,你不怕吗?” 谢华琅道:“怕什么?” 卢氏感慨道:“你思虑周全,自是无错,但陛下倘若知晓,是否会觉得你有所欺瞒,失之诚挚?” “本来也瞒不了多久,”谢华琅抿着嘴笑,扶额道:“阿娘以为他好糊弄吗?” 她眼珠一转,笑容狡黠:“他先前可能猜到我会生气,但决计想不到我会这样生气,事出突然,这才失了应对之法,再过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即便我不说,他也就想明白了。” “你倒算无遗漏,”卢氏轻哼一声,戳她额头一下:“你真不怕陛下生气?” “他那么喜欢我,才不舍得生我气呢。” 提起顾景阳,谢华琅目光转柔,神情含笑,隐约有些甜蜜,低声道:“今日他来找我,说了好些话,尽管难为情,但还是都说完啦。我忍了好久,才没有过去抱住他。” “阿娘你不知道,我听他那样讲的时候,可想亲亲他了。” 卢氏说了句“不知羞”,又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也就是说你这几日神情恹恹,吃不下饭,都是装的了?” “我不这么装,他怎么会心疼?”谢华琅道:“他就是这样,要不是逼急了,什么都不肯说。我才不惯他这些毛病呢,该治就得治。” “没良心的东西,”卢氏笑骂道:“你是出气了,倒叫我同你阿爹为此忧心。” 谢华琅赶忙坐起,殷勤道:“我给阿娘捏肩。” 卢氏倒不是真心生气,但也不想这么轻轻放过,叫她揉了一会儿,又道:“既然如此,先前你叫采青去送还玉佩,真是打算同陛下一刀两断?” “当然不。”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那么喜欢他,他也那么喜欢我,凭什么要一刀两断?” 卢氏诧异道:“那你还将话说的那么绝?” 谢华琅道:“不给他个教训吃吃,他怎么会长记性?” 卢氏:“……” “阿娘,”谢华琅不满道:“你现在看我的神情,好像是在看话本子里专门使坏的恶毒女人。”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仗着陛下疼你,恃宠生娇罢了。” 卢氏道:“等陛下下次来,你就同他和好?” “我才不要呢。”谢华琅道:“他下次再来,我还是不理会。” 卢氏不解道:“为什么?” “也没怎么,我就是觉得,这么端着的感觉可好了,”谢华琅没心没肺道:“怪不得他那么喜欢假正经呢。” 22.发威 卢氏早就知道这个女儿生性肆意, 最爱胡闹, 但怎么也想不到,她能胡闹到这等境地, 见她这幅讨打模样,气道:“你就作吧!若叫陛下寒了心, 你怕要追悔莫及。” 顿了顿,她又道:“若非我今日撞见, 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同我讲?” “不是阿娘撞见,是我有意叫阿娘撞见的,”谢华琅一本正经的反驳道:“我又不是不能再瞒下去,还不是怕你和阿爹忧心?” 卢氏没好气道:“是是是,你占理, 这总行了吧?” “阿娘最好啦。”谢华琅熟练的发了张好人卡, 轻摇母亲手臂,撒娇道:“连带过来的菜肴,都是我最喜欢的。” “你哪里缺这些, 倒是我多此一举。”卢氏哼了声,站起身道:“走了。” …… 卢氏回到自己院中,刚进内室,便见谢偃仍旧端坐原处, 看她回来, 停下筷子道:“枝枝如何?” 卢氏只消回想起先前女儿那番话, 便想长叹口气, 此事又不欲张扬, 便只道:“还是老样子。” 说完,又吩咐室中仆婢:“都退下吧。” 谢偃见她如此,便知是有话讲,还当是女儿那儿出了什么事,等真的听完,却觉啼笑皆非,先是失笑,后是感慨。 “你不要责怪枝枝,她如此机敏,也是好事。” 他莞尔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天家帝后,倘若她真被男女情爱冲昏了头脑,我反倒要忧心。” 卢氏听他话里有话,面露诧异,低问道:“怎么了?” 谢偃略微前倾几分,低声答道:“陛下已经令人拟旨,立枝枝为后,几位宰相皆已知晓,只是未曾明示朝堂,通传天下罢了。” 卢氏心中虽早有预料,骤然听闻,仍有些惊讶,叹道:“这可真是……” “陛下既然不曾明说,我们也只当不知道便是,迎来送往一切如常。” 谢偃微微肃了神情,叮嘱道:“枝枝的嫁妆与出嫁制物,家中早就开始准备,倒不必惊慌失措,你多上点心,该添置的添置,该删减的删减,只是先不要大张旗鼓……” 卢氏颔首道:“我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 正值盛夏,空气闷热,也唯有到了晚间,夜风吹拂时,才会觉得好过些。 已经是六月末,夜空中的月亮消减到极致,只留了淡淡一痕。 顾景阳便立在窗边,借着月光,低头凝视手中那枚玉佩。 夜色静寂,远处传来低低的虫鸣声,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些感怀。 “衡嘉,”他低问道:“倘若,枝枝永远都不原谅朕,朕该怎么办?” 衡嘉听得一怔,忙赔笑道:“不会的。” 顾景阳淡淡一笑,却没有在这话题上继续说下去,而是道:“朕登基的时候,先往奉先殿敬告太宗文皇帝,再往太庙去拜谒历代先祖,禁军林立,纠仪御史随侍,但真正走那段路的,其实只有朕一个人。” 月光清冷,沁得他声音也有些凉意:“那时候朕觉得无所谓,一个人也很好,皇帝便是孤家寡人,前人都是这样,朕也不会例外。” “可是,”他顿了顿,语气微柔:“可是朕遇见了枝枝。” “她同其余人一点也不一样,那么鲜艳明媚,无所畏惧……” 衡嘉知晓他只是想同人倾诉,并不需要交谈劝慰,所以只是静听,不曾开口。 然而顾景阳说到此处,却忽然停下了。 衡嘉抬眼去看,便见他脸上微含笑意,轻轻道:“真想见一见她。” 衡嘉有些为难:“时辰不早了,女郎怕是已经歇下。” “也是,她近来脾气这么坏,还是别去招惹了。” “罢了,”顾景阳道:“明日,朕再去撞一回南墙便是。” …… 许是昨夜同母亲说的久了,第二日谢华琅便起的晚些,辰时过了小半,方才慵懒起身,也是占了这几日心绪不佳的便宜,竟没人前来催促。 采青采素听闻内间动静,入内侍奉她梳洗,谢华琅用柳枝蘸了香盐,刚净了口,便见有仆妇前来回禀,说是陛下到了。 “怎么又来了?”谢华琅有些诧异,吩咐道:“你们退下吧。” 这二人言谈时,其余人照旧是要避开的,一众仆婢并不觉得奇怪,向她行礼,便要退将出去。 “等等,”谢华琅吩咐走在最后的采青:“将门合上。” 采青听得微怔,倒没多问,应一声是,顺手将门带上了。 今日要着的衣裙便在手侧,谢华琅起身穿了,刚将衣带系上,便听顾景阳在门外轻轻唤了声:“枝枝。” 她往梳妆台前坐了,执起犀角梳子,道:“陛下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顾景阳语气微顿,道:“枝枝,你开门,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谢华琅将满头青丝理顺,道:“不好。” 昨日还是肯见他的,今日怎么就不肯了? 顾景阳顿了顿,方才道:“为什么?”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谢华琅道:“孤男寡女二人独处,成何体统?” 顾景阳听得笑了,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只是轻轻唤了声:“枝枝。” 他此前也不是没有这么叫过自己,但哪一次都不像这次一般,叫她心头一颤。 谢华琅束发的手一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将梳子搁下道:“陛下今日来此,到底要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来见见你。” 顾景阳道:“原本是想昨晚来的,只是时辰已晚,怕有所搅扰,便没有来。” 谢华琅静默一会儿,忽然道:“你个骗子。” “我没有骗你。” 顾景阳听得一怔,轻轻道: “除去身份不曾明言,我一句假话都没有对枝枝说过。” 谢华琅起身,到门前去,闷声道:“你明明就不叫重九。” 顾景阳不意她说起此事,先是一顿,旋即道:“没有骗你,真的叫重九。” 他微露笑意,徐徐解释:“数起于一,极于九,我出生在九月初九,正是重阳,太宗文皇帝觉得这是天降吉兆,所以为我取字重九,名景阳,又将我接到身边,亲自照看。” 谢华琅问:“真的?” 顾景阳答:“真的。” 谢华琅原是不打算同他说这些的,然而情之一字,原本就是最没有规律,又最无从克制之事,他只说了两个字,便叫她满心甜蜜,唇角上翘,亏得此刻隔门而对,方才不曾露了痕迹。 顾景阳听她久久不做声,心中不免有些担忧,手指扶住门扉,忽又离开,又一次轻问道:“枝枝,叫我见见你,好不好?” 谢华琅的回答,同先前并无二般:“不好。” “为什么?”顾景阳道:“不许再说不合体统。” “我今日起的晚了,偏你来的又早,”谢华琅低声道:“我还没有梳洗呢。” 这几日相见,她惯来带了三分冷淡,连抬眼看他时,目光都透着疏离,骤然软了语气,添了几分少女娇憨,反倒叫他为之失神。 “枝枝,”顾景阳怔怔道:“你不恼我了?” 谢华琅道:“谁说的?” 顾景阳唇畔露了三分笑意,温和道:“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我不要,”谢华琅道:“素面朝天子,太失礼了。” 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口的那块坚冰似乎一下子融化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顾景阳低笑道:“女为悦己者容。” 这一回,谢华琅却不回答他了。 顾景阳也不气馁,温柔道:“好枝枝,不闹了,打开门,叫我抱抱你。” 谢华琅道:“我还生气呢,不给抱。” “好,那就先不抱,”顾景阳语气温煦,轻轻道:“枝枝,唤我一声九郎。” 谢华琅道:“我就不叫。” 顾景阳道:“那你便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谢华琅闷闷道:“你什么时候走?” 顾景阳道:“枝枝亲我一下,我马上就走。” 谢华琅学着他先前腔调,正经道:“这可于礼不合。” 顾景阳道:“那便换我亲你,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干脆的拒绝了:“我今日不见外人,陛下若要等,便慢慢等吧。” 先前采青采素等人入内侍奉,已经带了洗脸的水来,他们说了会儿话,早就凉了,好在现下正是夏日,不甚要紧。 谢华琅自去梳洗,没再说话,顾景阳也不曾做声,只立在门外等,静穆如一尊玉像。 …… 因先前魏王世子之事,谢徽着实是恶了谢家人,谢偃甚至决定要除掉她,亏得魏王世子登门求娶,方才救她一命。 可即便如此,她的将来也如风中烛火般,飘摇不定,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她不得不寻个依靠。 谢家主事之人,不过是谢偃、谢令兄弟二人,以及他们各自妻室,再加上府中郎君谢允罢了。 谢偃是政客,谢令也一样,政客倘若下了决心,就绝不是感情所能动摇的,谢徽畏惧这二人,不敢贸然前去讨好。 卢氏一贯待她淡淡的,想也知道不会帮她,刘氏是正妻,出身高门,待她这个庶出侄女不甚亲近,而谢允…… 这位长兄其实是很关爱弟妹的,只是那日事发突然,她惊慌之下,那句“这样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脱口而出,怕也很难转圜。 谢徽思量再三,还是将目光转到了谢华琅身上。 她是卢氏唯一的女儿,又是谢允的幼妹,若是肯帮着说句话,比什么都强。 谢华琅近来茶饭不思,谢徽是知道的,既嫉妒她攀了高枝,更觉得她此刻情状,太过惺惺作态,心中嘀咕,却还是亲自去顿了乌鸡参汤,提着往她院中去。 她到的也巧,正逢顾景阳立在门外,相隔一段距离,便被内侍拦下了。 衡嘉客气的笑,口中道:“女郎暂待,陛下正同三娘说话呢。” 谢徽听得一怔,目光微亮,下意识往内院里看:“陛下在此吗?” 谢家共有三位女郎,长幼二人为嫡出,次女为庶出,这衡嘉是知道的,见她如此作态,便知是二娘,答道:“正是。” “三娘近来不思饮食,我也怕她熬坏了身子,”谢徽叫他看自己手中食篮,笑容温婉:“所以特意炖了乌鸡参汤送来。” 衡嘉见状,倒有些动容,又不知谢华琅同这姐姐亲疏,不好硬拦,便退开道:“既然如此,女郎便送过去吧。” 谢徽向他福身,道了声谢,叫女婢留下,自己往内院中去。 她先前其实不曾见过顾景阳,听闻谢华琅同他有情,妒恨之余,便只拿这二人年岁差别来劝说自己,心里才勉强好过些。 今日遇上了,打眼一看,却见这位天子生的极其清冷俊秀,尊贵不凡,自惭形秽之余,竟有些怔住了。 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又是人间至尊,怎么偏偏就叫谢华琅遇上了,且还对她死心塌地,拿出程门立雪的耐性,在她门前等? 谢徽也知道自己不该妄想的,可不知怎么,还是停了脚步,柔声道:“三娘自幼喜爱玩闹,性情执拗,陛下万万不要见怪,不妨先回宫去,待我先去劝和一二……” 顾景阳眉头微蹙,正待令人将她带下,却听窗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谢华琅半靠在窗前,手扶窗扉,似笑非笑,见他望过来,神情中三分薄怒,六分嗔意:“过来。” 顾景阳目露笑意,向前几句,到窗前去。 谢华琅便伸臂揽住他脖颈,在他唇上温柔亲了亲,末了,又重重咬了一口。 顾景阳唇齿间有淡淡的血腥气,眉梢也微蹙了一下,她却退后半步,傲娇道:“你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顾景阳手指轻抚一下唇角,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谢华琅颔首,目送他离去,方才望向一侧谢徽,笑道:“姐姐怎么来了?倒叫你看了笑话,快进来说话。” 谢徽先前虽也同魏王世子有交,但充其量不过是挽手同游罢了,不曾有过越矩之处,见那二人如此亲昵,不由暗骂谢华琅不知羞,微红着脸进了内室,口不对心道:“三娘同陛下倒是一双璧人……” 这话还没说完,她脸上便重重挨了一记,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谢徽呆滞几瞬,回过神来,就觉左侧脸颊又麻又痛,下意识以手掩面,惊怒道:“你做什么?!” “可惜了我这把折扇,以后再没法用了。” 谢华琅神情舒缓,言辞却锋锐如刀,笑吟吟道:“姐姐,你也是姓谢的,怎么半点谢家的风韵都没沾到,反而同你出身乐伎的生母全然相像?一个魏王世子不够,又要抢你妹妹的男人?还真是人尽可夫。” 谢徽最为在意自己生母出身,却被谢华琅当面点破,加之那句“人尽可夫”,羞愤至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你……” “姐妹一场,我忍你这一次,”谢华琅只是冷笑,拿折扇抬起她下巴,道:“再敢作妖,我就超度了你,你看阿爹会不会多说半句。” 谢徽思及前些时日那场风波,心中着实惊惧,眼眶含泪,慌乱道:“我是你的姐姐,你怎么能……” “我为什么不能?难道我脸上写着我是好人吗?” “管好你的手,不要到我的锅里盛饭吃!”谢华琅嗤笑,冷冷道:“再有下一次,我就弄死你!” 23.和好 谢华琅声色俱厉,谢徽不免有些胆颤, 泪珠挂在眼睫上, 却不敢擦, 声如蚊呐:“我,我知道了。” 谢华琅嗤笑一声, 又道:“你来做什么?” 谢徽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到此的目的,忙将食篮送过去, 笑容殷勤, 讨好道:“我听说三娘近来食欲不振,吃不下饭,怕你会伤身,亲自下厨,煮了乌鸡参汤来……” “大早晨哪有喝这个的,你听这名字不觉得腻歪吗?” 谢华琅气笑了:“乌鸡参汤没一两个时辰不入味,难道你天不亮就起了?既然想献殷勤,做事就走点心,别总是犯蠢!” 谢徽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通,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谢华琅想起她方才那副情状,心中便觉得膈应,别过脸去道:“我好得很,不劳姐姐挂心, 你若没有别的事情, 现在便可以走了。” 谢徽既羞且恼, 倒不敢在她面前放肆,行个半礼,转身欲走。 “等等,”谢华琅叫住她,伸手指向那只食篮:“带着你的东西,一起走。” 谢徽银牙紧咬,将那食篮拎起,垂首快步离去。 …… 顾景阳与谢徽一前一后走了,内室便安谧下来,谢华琅唤了仆婢来,着妆之后,往卢氏院中去了。 她到的也巧,正逢淑嘉县主带了柳氏前去问安,既然见了,免不得要彼此见礼,略加寒暄。 “今日精神倒好了许多,”卢氏打量女儿,见她面如桃李,颇为明艳,心中宽慰,笑问道:“陛下回宫去了?” 谢华琅笑盈盈道:“走了有一会儿了。” 桌案上白瓷盏里盛了杨梅,红果绿叶,极其鲜润,淑嘉县主有孕,喜食酸物,正待伸手去取,听她这话,却忽然顿了一下。 谢华琅瞥见她这动作了,心知是为什么,饶是脸皮够厚,也觉有些窘迫。 她的生母临安公主是顾景阳的胞妹,她自然也要唤后者一声舅父,将来谢华琅嫁过去,出嫁从夫,淑嘉县主便要改口称她舅母,可她也是谢华琅的长嫂…… 这关系,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谢华琅有些不好意思,淑嘉县主也明白,拈起一颗杨梅送入口中,轻笑道:“三娘是有大福气的人。” 卢氏心里也觉得别扭,没有接这茬,顺势转了话头:“你不在房里歇着,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谢华琅也吃了颗杨梅,倒觉清甜,借着丝帕遮掩,将核儿吐出之后,方才义正言辞道:“我是来告状的。” 卢氏白她一眼,没好气道:“阖府上下,谁敢给你委屈受?” “没人给我委屈受,但有人想挖我的墙角。” 谢华琅道:“今日清早,二姐姐过去看我,正好遇上陛下了,当着我的面,就敢给他抛媚眼儿,我要不在,她不知要怎么着呢。” 卢氏听她说完,眼底神情微微冷了,将手中珠串搁下,道:“大清早的,她去你那儿做什么?” 谢华琅又吃了一颗杨梅:“说是见我这两日胃口不好,炖了乌鸡参汤为我补身。” 卢氏略一忖度,便能猜出谢徽心思来,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讥诮:“二娘倒很知道灵活变通。” 女儿嫁入宫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卢氏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谢家主母,都不希望其中再有变动。 谢徽虽然上不了台面,但总是上蹿下跳,也烦人的很,要真被她坏了事,弄出个姐妹共嫁一夫的事情来,真是想想就恶心。 “这事我知道了,自会同你阿爹商议,有所处置。”她缓缓道:“你放心。” …… 卢氏的处置来的很快,谢华琅回到自己院中,刚为那从月季花浇完水,就听采素前来回禀,说夫人将二娘与蒋氏一并拘进佛堂,叫她们在那儿跪一日,等晚间老爷回来,再做处置。 谢华琅对此并不奇怪,甚至都能猜到接下来的走向。 果不其然,等到了晚间,谢偃归府之后,便先去了卢氏处,二人说了会儿话,便传出二娘病重,需得静养的消息,蒋氏忧心女儿,自请前去照看,至于这一病要多久,还能不能好起来,就不知道了。 谢华琅对此报以一笑,沐浴之后,自去歇息了。 …… 长安的七月热气蒸腾,清晨太阳升起之后,便觉周遭渐渐热了起来,到了午后,却是更甚一筹。 谢华琅禁得住冷,却禁不住热,每到夏日,便闭门不出,叫人在房间内四角搁置冰瓮,关闭门窗,时不时叫人送些冰镇果子汤饮来用,倒还不觉的难熬。 卢氏为此说了她好些次,叫少沾寒凉之物,仔细伤身,谢华琅嘴上应了,却不肯改,卢氏发觉她阳奉阴违之后,便叫库房削减她院中用冰的额度,釜底抽薪,强行把她这毛病给拧过来了。 午后更见炎炎,谢华琅用过饭后,便觉背上有些生汗,她不喜欢这种黏湿感觉,索性去去沐浴解暑。 冷热交替,极易受凉,采青便吩咐暂且停了室内供冰,打开门窗,约莫过了两刻钟,等谢华琅身着单衣出来时,又上前去为她擦拭湿发。 “女郎先前翻过的书还没看完,”采素收拾屋子,轻问道:“奴婢替您收起来,还是待会儿再继续翻看?” 谢华琅到窗前躺椅上坐了,执起团扇轻打两下,道:“拿到这儿来吧,我头发还湿着,一时半刻也睡不得。” 采素应了声是,便送去给她,另有女婢送了酸梅汤来,她前去接了,搁置在小案上。 有微风自窗外斜入,轻柔之中带着几分暖意,醺人的很,谢华琅略微翻了会儿书,便有了几分倦意,喝一口酸梅汤,顺势躺了,叫长发垂下,慵懒的合上了眼。 采青便在一侧为她打扇,采素捧了冰镇的杨梅来,却见她已经睡下,也放轻了动作,将杨梅搁下之后,便在采青一侧跪坐,等她累了,再行替换。 不知过去多久,采青觉得有些累了,正待将团扇递给采素,就见内室中人影一晃,下意识抬头,却是顾景阳到了。 那二人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起身问安,顾景阳却止住了她们动作,接了团扇,示意她们退下,亲自到一侧坐了,为谢华琅打扇。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短,似乎还做了梦,只记得梦中颇为圆满,醒过来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想不起来也不会强求,慵懒的睁开眼,朦胧之间,便见顾景阳端坐一侧,正为自己打扇,那神情恬静而敛和,见她望过来,微微笑了一笑。 这情状有些缱绻静好,倒像是从前在观中时的岁月,谢华琅的心绪如同春风拂过的柳枝,骤然软了,再想起二人为何生隙,心中微生恼意,伸腿过去,将他往外推。 她沐浴之后便歇下,只着了单衣,发丝散乱,双足自然也是裸露。 闺阁中娇养的女郎,哪里吃过苦头,双足柔腻如玉,细嫩如藕,落在他深色的衣袍上,极是动人。 女郎双足原就是私隐之处,顾景阳克制守礼,极为自持,目光平抬,一眼也不多看。 谢华琅见他这幅清冷模样,就忍不住想逗弄,腿上不由得用了三分力。 顾景阳实在是没有法子,伸手捉住她脚踝,按回了躺椅上,随即便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谢华琅倒没继续作弄人,枕着自己手臂,歪在躺椅上,目光在案上那碟杨梅上一扫,却不说话。 顾景阳便停了打扇的动作,到近前去,拈起一颗杨梅,送到了她唇边。 谢华琅启唇含了进去,唇珠嫣红,牙齿洁白,目光更是潋滟,便如此看着他,徐徐吃完。 顾景阳伸手过去,她见状莞尔,将那颗小小的核儿,吐在了他掌心。 案上还有酸梅汤,搁置的太久,里边的冰都化了,谢华琅也不在意,端起喝了一口,笑吟吟道:“陛下从前,没这么伺候过人吧。” 顾景阳垂眼看她,轻轻道:“只伺候过你。” 谢华琅忍俊不禁,伏在躺椅上,吃吃笑了起来。 刚饮过酸梅汤的嘴唇尚且流连着几分殷红,日光斜照,她面庞上萦绕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明艳,恍若牡丹。 顾景阳的心绪忽然乱了,气息也急了些,他半蹲下身,在她耳畔道:“枝枝,你就是故意的。” 谢华琅好容易止住笑,伸手抚弄他胡须,神采飞扬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 顾景阳拨开她手,道:“我可不愿挨。” “道长,你挨都挨完了,再说这些还有意思吗?”谢华琅手指轻抬,温柔抚过他面庞,轻笑道:“口是心非。” 她的笑容里,好像天生就带着七分鲜艳,三分狡黠。 顾景阳静静看着,忽然生出几分恼意来,低头含住她耳珠,轻轻咬了一下,惯来敛和的语气中,竟凭空生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来:“我将一颗心都给你,你却用我的心意来算计我。” “谁叫你骗我在先?再说,爱侣之间的算计,能叫算计吗?” 谢华琅一点也不怵他,理直气壮道:“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这可是《孙子兵法》说的。” 顾景阳道:“油嘴滑舌。” 谢华琅笑盈盈道:“君子可欺之以方。” 顾景阳听得眉头微蹙,正待说话,她揽住他脖颈,猛地用力,将他带到躺椅上,主动吻了上去。 他手臂僵了一下,最终却还是环住了她腰身。 他们冷战这么久,再度重聚,真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意味,连带着这个吻,都是缱绻而温柔的。 谢华琅依依不舍的松开,又在他左右脸颊上分别亲了亲,撒娇道:“道长,其实我可想你了,接连好几天晚上,都想你想的睡不着。” 躺椅不算下,但容纳两个人,显然也有些拥挤,因为方才那通胡闹,她衣襟有些开了,香肩半露。 顾景阳不经意瞥见,心骤然跳的快了,别开眼去,替她将衣襟拢上,道:“哪有女孩子会这么说话?枝枝,不许胡闹。” “现在你想起来说这个了?”谢华琅毫不犹豫的戳穿了他,驳斥道:“方才亲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到了最后,也是你舍不得分开的。” 顾景阳有些窘迫的垂下眼睫,低声道:“枝枝,我们不说这个了。” “我就要说!”谢华琅反倒将声音抬高了:“道长,你假正经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24.脸红 顾景阳总是拿这冤家没法子,略经迟疑, 终于轻叹口气, 伸臂抱住她, 低头亲了亲那红唇。 “枝枝,”他低声唤她名字, 神情中带了些窘迫:“我脸皮薄,有些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已经把我逼到这境地了, 便饶我这回罢。” 谢华琅伏在他怀中,语气婉嗔,哼笑道:“也不知是哪个说的——‘你若是嫌我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 她如此说,顾景阳着实困窘,此刻二人相偎,离得也近,他略一低头,便见她在咫尺之处,眼波潋滟,笑吟吟望着自己,不知怎么, 忽然心生柔意。 窗扉半开, 日头高照, 夏日的风带着令人躁动的暖热,卷了月季花的香气,绵延不绝的侵入内室。 他的心跳忽然有些快了,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含住了她嫣红的唇珠。 谢华琅微微一怔,旋即失笑,揽住他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两心相许,情到浓时,彼此痴缠良久,他们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谢华琅依旧攀着他不放,口中嬉笑:“道长,你真的变啦!” “当初我在观中见你时,你还记得自己是何等情状吗?”她敛去笑容,板起脸道:“就是这样,就跟苦瓜成精似的。” 顾景阳见她这模样,禁不住弯了唇角,却轻轻道:“放肆。” 谢华琅才不怕他,笑嘻嘻道:“道长,你第一次见我时,心里在想什么?” 顾景阳听她这样问,倒真的仔细回想了会儿,轻轻道:“我在想,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鲜艳活泼的姑娘,从头到尾满嘴歪理,却叫人无从应答。” “男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不管他外表有多仙,内里都是一样的。” 谢华琅斜他一眼,道:“你直接说我生的美,你见色起意不就好了?” 顾景阳听得笑了,道:“这又是哪来的歪理?” “这才不是歪理。”谢华琅理直气壮道:“也就是我年轻美貌,换个四十岁的貌丑婆子上门去说这些,你早叫人把她叉出去了。” 顾景阳失笑,颔首道:“有些道理。”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谢华琅坦荡道:“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枝枝。”顾景阳扶住她肩,叫二人略微分开些,静静望着她面颊,低问道:“你第一眼见我,心里又在想什么?” 谢华琅伸手抚弄他胡须,欣然笑道:“我在想,这人生的可真俊,若是能给我做夫婿,那就更好啦。” 顾景阳听她如此言说,却不觉得欢喜,拨开她手,微微正了神情:“才第一次见面,你就想到这儿去了?你便不怕所托非人吗?” 谢华琅也不怕他冷脸,对着这张俊秀面孔,越看越觉得喜欢,道:“我那时候想,只看这人生的这么俊,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好人。” 顾景阳眉头微蹙:“倘若你那日遇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他皮相再好些,你是不是也就相中他了?” 谢华琅这才反应过来,眼睛轻眨两下,到他耳边去,悄声道:“九郎,你怎么又呷醋了?” 她离他这么近,耳畔说话时,带的他的心都跟着麻痒起来,顾景阳扶住她肩头,叫二人错开些,轻轻道:“枝枝,不许回避我的问题。” 这问题一个回答不好,兴许就会成为送命题,换成别人或许会慌,但谢华琅一点也不怕。 “九郎,”她捧着顾景阳的脸颊,轻问道:“你心仪我吗?”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一笑,双目注视着他,又问道:“那你觉得,我心仪你吗?” 顾景阳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道:“我如何知道。” 谢华琅吃吃的笑,凑过脸去,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当然是喜欢啦!” 她这样欢畅,顾景阳见了,心绪不免转柔,忽然回过神来,道:“不许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谢华琅又凑过去,重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顾景阳见她如此,心中既觉甜蜜,又有些无奈,嘴唇一动,正要再问,她却倾身过去,显然是做好再亲一口的准备了。 他定定看着她,恨恨道:“真是欠了你的。” 谢华琅心知这一茬是过去了,挽住他手臂,笑容骄矜:“没有亲一口解决不了的问题,实在不行,那就亲两口。” 顾景阳却不做声。 谢华琅便用肩头蹭他,蹭完又笑:“那日我走时,刻意留了耳铛,后来再去寻,你说没见到,我就知道你是个假正经。” “枝枝,别怨我那时不理你,”顾景阳听到此处,颇有些感怀,将她搂进怀中,道:“其实,那时我心里也很乱。” “君主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有随之而来的责任。” 他低声道:“我若真娶了你,必然是要对你负责的,我们还会有孩子,或许是小郎君,或许是小娘子,我自然是喜欢的,但对于你、对于谢家、对于宗室,乃至于这天下而言,要考虑的便很多了。” “你先前同我怄气,不也是因此么?你我若有了孩儿,待他长成,起码要二十年。先前我无意娶妻,周王、魏王以及其余宗室各怀心思,我知道,但也没有理会,甚至打算在其中择选一个,舍弃其他,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们若有孩子,他在元服之前,要面对的是业已成年、羽翼初成的堂兄们……” 顾景阳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低叹道:“你前半生顺遂之至,青春正好,我实在是有些犹豫,该不该将你带到这样的漩涡中去。” 他说的时候,谢华琅便倚在他身上静听,见他说完,方才弯起一侧唇角,徐徐说了句:“不要脸。”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说什么?” 谢华琅道:“你瞪我干什么?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先前我亲你一口,你是怎么说的?‘不知羞耻’‘不检点’之类的话成天挂在嘴边,我当你是个不染尘埃的玉人呢。” 顾景阳淡淡觑着她,她也不怕,眉梢一挑,揶揄而笑:“道长,我就亲了你一口,被你追着说了好久的不知羞,你呢,看着风光霁月,私底下连生孩子都想到了。” 顾景阳被她说的一滞,略顿了顿,又解释道:“我那样想,是因为……” 谢华琅拿团扇拍他一下,道:“说到底,还不是那么想了?” 顾景阳便将先前到嘴边儿的话给咽下去,按住她腰身,淡淡道:“就想了,不可以吗?” 谢华琅应道:“当然可以。” 顾景阳又道:“你给不给我生?” 谢华琅揽住他脖颈,笑吟吟道:“我给你生一群!” 顾景阳垂眼看她,忽然笑了,当真如风抚松竹,雪坠梅枝,清冷雅正之至。 谢华琅爱死了他这幅模样,八爪鱼似的扑过去,在他脸侧亲了口,又刻意使坏,顺势低头,在他喉结上同样亲了一口。 亲第一下的时候,顾景阳还没什么反应,等到第二下时,身体却忽的一颤,躺椅上位置狭小,谢华琅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去,亏得他伸手抱住,将人搂在了怀里。 她微吃一惊,细声问道:“怎么了?” 顾景阳目光定定落在她面上,注视一会儿,别过脸去,语气有些隐忍:“你不要说话。” 谢华琅虽然奇怪,倒也没有再问,乖巧的伏在他怀中,有些疑惑的搅弄他衣角。 外室的风吹进来,带着几分午后醺然,依稀是夏日的躁动。 顾景阳气息忽然乱了一瞬:“枝枝,不要乱动。” 谢华琅脸都红了,埋头在他怀里,轻轻锤他一下,声音低不可闻:“你硌到我了嘛。” 顾景阳气息滞住,说不出话来,她也一样,内室中极尽静谧,却陷入另一种旖旎而暧昧的风波中。 谢华琅双手掩面,羞于看他,许是因为隔着掌心的缘故,那声音也闷闷的:“怎么突然就……” 顾景阳道:“你闭嘴。” “我就不!”谢华琅委屈道:“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自作自受。”顾景阳道:“你活该。” “我怎么知道你会……” 谢华琅说到一半儿,也没脸再说下去,小心翼翼的将手指打开两个缝隙,悄悄问道:“还要多久才能好呀?” 顾景阳心中窘迫,委实不想再这么说下去,手指掩住她唇,道:“噤声。” 若非叫谢华琅讲,她未必会讲,但若是堵住嘴不要她讲,那她才非要说个痛快呢。 她拨开顾景阳的手,微红着脸,抬眼打量他,叫道:“九郎,你也脸红了!” 顾景阳被她看的颇不自在,伸手过去,遮住了她眼睛。 谢华琅口花花的毛病又犯了,虽然看不见,嘴上却不停:“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顾景阳忍无可忍,索性低下头,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 男女之间的气力差别在那儿,谢华琅一时却推不开,一直到被亲的喘不上气儿来,才被顾景阳放开。 她歪在他怀中,气闷道:“你怎么这样……” 他手臂便在近侧,谢华琅捉起,在他手上恨恨咬了一口:“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成何体统?真不像话!” 顾景阳道:“聒噪。” 谢华琅又道:“陛下几无人君之仪矣!” 顾景阳道:“你是不是又想被堵嘴了?” “……道长,”谢华琅老老实实的用手堵住嘴,忧愁道:“你从前不这样的。” 25.立后 顾景阳垂眼看她, 道:“那你仔细想想, 我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 谢华琅掩住口, 低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顾景阳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谢华琅闷闷道:“你不就是想说近墨者黑吗。” 躺椅上位置本来就小, 二人挤在一起, 先前不觉得有什么, 此刻却觉贴在一起的地方蒸腾发热。 她有些不自在, 略微挪了挪身子, 细声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嘛?” 顾景阳忍无可忍, 轻斥道:“你闭嘴。” …… 午后燥热,总叫人觉得闷闷的, 没有精神, 只想留在搁了冰瓮的内室里。 卢氏的幼子谢玮今年十岁,谢允的长子谢澜七岁, 叔侄俩只差了三岁, 自幼便是玩伴, 极为相熟,拎了套着纱网的长杆去捕蝉,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大汗淋漓的回来。 “先别吃这些凉的, 仔细肚子疼。”卢氏拨开谢澜取冰镇果子的手, 又拿帕子为他拭汗:“先喝口水缓一缓, 待会儿再吃。” 谢澜笑着应了,谢玮却凑过去道:“阿娘也帮我擦一擦。” 卢氏点了点他额头,又帮他擦了,便见外间有女婢入内,唤了声:“夫人。” 卢氏道:“怎么了?” “小公爷从老家回来,带了好些荔枝,一路上用冰镇着,唯恐坏了,叫人送到府上好些,说是叫夫人与几位郎君女郎尝尝鲜。” 邢国公府的当家人是卢氏之父,她说的小公爷,则是卢氏承袭世子之位的胞弟卢之裕。 现下正是七月,荔枝成熟的时候,长安地域偏北,却很难品尝到真正的鲜果。 “之裕有心了。”卢氏莞尔,笑道:“府中郎君、女郎都有份,你分下去吧。” “是。”那女婢应了一声,正欲离开,忽然停下,低声道:“夫人,陛下还在三娘那儿呢。” 卢氏微微一怔:“还没有走吗?” “没有呢,”女婢摇头笑道:“似乎还在同三娘说话。” 兴许是和好了吧。 卢氏心中微动,侧目往窗外看一眼,倒有些踌躇,吩咐道:“用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也不知陛下会不会留下用饭……叫厨房早点准备,仔细些。” …… 有情人相处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室外的热意未曾消减,光线却渐渐淡了,顾景阳扶住谢华琅肩,静静往窗外看了半晌,轻轻道:“枝枝,我娶你吧,好不好?” 谢华琅歪过头去看他一眼:“我不是早就答应了吗?” 顾景阳闻言失笑,额头相抵,低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话说的不对,若两心相许,无时不刻都在挂念,非要每日见到,才能觉得安心。” “明日我便下旨,通传天下,立你为后。”他握住她手,目光敛和而温柔:“现在是七月初,距离年关还有五个月,婚事便定在明年初春,好不好?” 谢华琅神情恬静,含笑道:“都好。” “帝后大婚,原都该早些操持,以示隆重的,日子定的早了,并不是不在意你,只是想早些同你结发为夫妻,”顾景阳将她鬓边发丝挽回耳后,又低了声音道:“也盼你早日为我生下儿女,后继有人才好。” 谢华琅轻抚他面庞,笑应道:“好,我们生一群。” 她惯来直爽,既然彼此有情,便不会扭扭捏捏。 顾景阳喜爱她这种性情,禁不住低头亲吻一下,又道:“我明日有事,怕不能来看你,后日倒有空暇,京郊芙蓉苑里的花儿都开了,我们一道去吧?” “改日吧,”谢华琅摇头道:“我约了元娘和宪娘,要一道骑马出去玩儿的。” 顾景阳蹙眉道:“推了。” 谢华琅反驳道:“我不。” 顾景阳便不说话了。 谢华琅轻推他一下,笑吟吟道:“九郎,你生我气啦?” “都是你生我的气,我哪里能生你的气。”顾景阳道:“先前你不理人,我们有多久没把臂同游过了?” “明明就是在生气嘛。”谢华琅心中甜蜜,眼珠一转,忽然伏到他耳边去道:“要不,我进宫去小住几日吧?” 时下风气开放,男女同游不在少数,但若是同住几日,便有些逾矩了,顾景阳守礼自持,怕是不会应承,一个不好,兴许还会说她几句。 谢华琅有些后悔说这话,正待缩回去,手腕却被他捉住了。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你说‘好’?”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这可不合规矩。” 顾景阳道:“我便是规矩。” 谢华琅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顾景阳侧目看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抱住了她:“是。” …… 宫中尚且有事,顾景阳没有留下用饭,同谢华琅说了会儿话,便起身离去。 卢氏听闻皇帝走了,方才往女儿院中去,见她面映晚霞,神情恬静,眉宇含情,笑问道:“和好了?” 人真正欢喜时,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谢华琅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汪泉水,心中欢愉咕嘟嘟直往外涌,怎么也停不住。 她摸了摸自己面颊,果然还有些烫,禁不住低头笑道:“和好了。” 卢氏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如此纯然的欢喜,既觉感慨,又有些隐忧,只问道:“枝枝,你真心喜欢陛下吗?” 谢华琅抬眼平视母亲,道:“嗯。” “那陛下呢?”卢氏又问:“你觉得,他也真心喜欢你吗?” 谢华琅道:“那样的真心,除他之外,大概再不会有了。” “好,”卢氏含笑道:“你觉得他值得,那就足够了。” …… 第二日的清晨,谢华琅起个大早,采青递柳枝过去时,尚且有些奇怪:“女郎不再睡会儿了吗?还早着呢。” 谢华琅思及昨日顾景阳说的话,微微一笑道:“我睡不着,索性早些起身。” 不只是采青,卢氏见她早早前来问安,也有些诧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样勤勉。” 谢华琅笑嘻嘻的凑过去,轻摇母亲衣袖:“阿爹不在,我今日便想同阿娘在一起。” 卢氏从她话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微动,倒没再说什么,侍妾田氏与谢偃其余几个姬妾前来时,见谢华琅已经到了,连忙请罪。 “不是你们来晚了,是她来早了,”卢氏只扫了一眼,便打发她们退下:“都回去吧,这儿不用人伺候。” 一众脂烟粉云散去,卢氏方才低问道:“陛下今日……” 谢华琅低头摆弄自己衣袖,少见的有些羞窘:“他是这么说的。” 卢氏哼笑道:“怨不得呢。” 女婢们送了时令瓜果与蜜饯来,谢华琅捉了把银杏果慢慢吃。 最后一枚果子没开口儿,她也不急,搁在案上,取下腰间玉佩,打算将它砸开,那果子倒很硬气,砸了两下,愣是没动静。 谢华琅正待砸第三下时,便有仆从自外间过来,喘着粗气儿,隔帘通传:“宫中有旨意到,请夫人与府中人去迎接。” 卢氏瞥一眼谢华琅,别有深意的一笑,谢华琅有些不好意思,将那枚银杏果丢开,唇角却掩不住甜蜜。 因先前宫中屡屡有赏赐至,谢家人便知皇帝于府中三娘有意,今日见有圣旨到,隐约也能猜度到几分,一众人被卢氏、刘氏领着,到正厅去接旨。 朕惟正两仪之位,资始允藉夫资生。资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敦典。咨尔中书令谢偃之女谢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 钦哉。 前来宣旨的正使是今上的堂兄江王,副使则是太宗时期的老臣,时任同中书门下的韦靳。 江王宣读完圣旨,将其合上,双手递与谢华琅,颔首笑道:“恭喜娘娘。” 毕竟未行婚典,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道了句:“多谢。” 卢氏谢过前来宣旨的二人,私下叫人去打赏同来内侍,又令人奉了茶来,那二人免不得要说几句吉祥话,贺喜之后,便起身告辞,回宫复旨。 谢华琅将那份圣旨展开,内里是熟悉的字迹,雅正端峻,字如其人,她微微一笑,将这封圣旨重新卷起,捧在了心口。 卢氏打赏了府中人半年的月钱,算是叫沾沾喜气,又要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应酬,当真忙碌。 谢莹同堂妹亲近,见她修成正果,含笑道了恭喜,淑嘉县主与二哥哥谢粱同样如是,谢玮则有些恍惚,拉住谢华琅衣角连声问:“姐姐,你也要嫁人了吗?以后还能跟我和阿澜一起玩儿吗?我们能不能去找你?” “又不是远嫁,”谢华琅捏了捏他的脸,笑道:“能见到的。” “阿莹姑姑出嫁时有糖吃,”谢澜有些期待的问:“三姑姑出嫁,是不是也有糖吃?” “你不能再吃了,”谢华琅心中警惕,叮嘱道:“阿玮就是因为管不住嘴,吃坏了牙,你不要学他。” 谢澜蹙眉道:“可我听说,姑姑小时候也吃坏过牙,为此还被阿婆骂了。” “没有的事!”谢华琅语气一滞,叉腰道:“你听谁说的?” 谢玮赶忙跑开,谢澜跟他一道:“姑姑也是贪吃鬼,还好意思教训我们,羞羞!” …… 顾景阳虽说事多,然而到了傍晚时分,却也往谢家去寻她了。 谢华琅同他说起谢澜与谢玮之事,气闷道:“这两个小混账。” 顾景阳听得笑了,道:“童言无忌。” “什么童言无忌,”谢华琅义愤填膺道:“阿澜七岁,阿玮十岁,都不小了,不能再这么惯着了!” “枝枝,”顾景阳伸手过去,轻轻勾她鼻翼,低声道:“你都十六岁了,我不也是惯着你吗?” 谢华琅的心忽然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点,眼睛眨了眨,狡辩道:“他们怎么能跟我比?我可没有那么胡闹过。” 顾景阳目光恬淡,便这么看她一会儿,倏然一笑,别过脸去了。 谢华琅被他笑的满心不自在,推他一下,道:“你笑什么嘛,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不是。”顾景阳道:“在我这儿,你比他们混账多了。” 26.开解 此为防盗章  “你听错了。枝枝不会的。” 顾景阳摩挲手中玉佩一会儿, 又抬起眼, 轻轻道:“我亲自去问她。”说完,也不听她回复, 起身出门去了。 采青见他如此,心中一惊, 慌乱道:“这、这如何使得……” 衡嘉心中惊惶远胜于她,然而到了此刻, 惯来灵敏的口齿却连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 他快步跟出去,勉强劝道:“陛下,陛下,女郎的脾气, 您是知道的, 说这些话,想也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吩咐人去备马,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才更加热切灼烫, 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 他比谁都清楚, 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 阳光也愈见炎炎, 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却顾不得去擦,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谢家主事之人,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阳掩在衣袖中的手无意识的一顿,眼睫轻颤,低问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从前是我多有冒犯,陛下不要见怪,”谢华琅眼睑低垂,望着腰间那枚璎珞坠子,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令采青讲了,陛下今日登门,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二人说话,自然无人敢近前听,故而此刻,也无人见到顾景阳此刻的无措与慌乱。 “枝枝,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分假意。”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彼此尚未相熟,我无法开口,再到最后,却是越来越不敢开口了……” 谢华琅客气而疏离的打断了他:“多谢陛下。” 顾景阳顿住了。 “枝枝,”良久之后,他低声道:“那日你从扬州回京,我说要娶你,是真心实意的。” 谢华琅静默不语。 “是我不好,不该瞒你的,可我先前,的确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谢华琅说的话多,顾景阳附和一二,今日她言辞冷淡,隐约疏离,才更凸显出此刻彼此之间情意之淡漠。 顾景阳说到一半,听得内室始终如一的静默,终于停了口,低声求道:“枝枝,叫我见见你,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日头已经升的很高,阳光投在窗扇上,越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华琅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道:“陛下进来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便是这种感觉。 顾景阳将门推开,日光顺势照入,映亮了她的面庞,更见光洁皎然,长眉妙目,唇珠殷红,即便是家常衣衫,仍旧美貌不可方物。 外边天气炎热,门被打开之后,便觉热气内涌,谢华琅信手将门合上,这才回过身去见他。 顾景阳骤然见了她,却觉满心皆是夏天的炎炎烈日,既热且烫,似乎是伤了唇舌,双目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华琅垂下眼睫,淡淡一笑:“陛下不是有话要讲吗?” 顾景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忽然自袖中取出那枚被她退还的玉佩,伸手重新系回她腰间。 “不必了。” 谢华琅侧身躲开,道:“我既还回去,以后便不会再要了。” 顾景阳的手僵在原处,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我先前赠与的玉佩,也请陛下还回来吧。” “玉佩在剑上,我没有带。”顾景阳低声道:“你若想要,便自己去取。” “那就算了,陛下留着吧。”谢华琅道:“我虽是弱质女流,但也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不会再去,断然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话说到了此处,似乎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前几日尚且浓情蜜语的一双爱侣,今日却劳燕分离,细细回想,当真伤怀。 顾景阳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双目定定望着她,目光如同风中摇晃的火苗,想求她回心转意。 谢华琅却不理会,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话要讲,尽可以离去了。” “枝枝,”顾景阳猛地捉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有些无措的道:“……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手指居然是冷的,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他更加舍不得放开她温热的手:“我不是有意瞒你的,除去身份,我半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讲过,枝枝……” “我从扬州归京之后,又去寻你,那日我说要嫁给你,也没有骗你。” 谢华琅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阿爹阿娘不肯应承我们的事,想了那么多办法,想应该怎么劝阿娘,想怎么叫哥哥说情,想怎么叫阿爹松口,心里既忧虑,又怕为此伤及亲眷情分,为此辗转反侧,可你什么都不说……” “从小到大,但凡我真心喜欢的,决计不肯同别人分享,夫君也一样。我想找个能一心一意待我的人……” “谢氏富贵已极,阿爹也不想叫我高嫁,我知道的时候,其实很高兴。” “我出身长安谢氏,享尽人间富贵,假使有一日家族要我去联姻,我是不会拒绝的,可因为你……” 她望着自己脚尖,忽然落下泪来,低语道:“因为我的私情,谢家走上了另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枝枝。”顾景阳紧紧握住她手,道:“你相信我吗?” 谢华琅平静的看着他,道:“无关相信与不相信,而是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她居然说都已经结束了。 “枝枝,”顾景阳望着她,有些慌乱的道:“贸然登门去求桃花的是你,我给了,你怎么又忽然说要走?” 谢华琅静默不语,他却失却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手臂揽住她腰身,试探着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团扇遮掩了美人面孔,也挡住了他,谢华琅轻推开他手,后退一步,轻轻道:“我有些累了。” 她得体而疏离的笑了笑:“陛下也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吧。” “枝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欺瞒你的事情,只那一件,心仪的女郎,也只有枝枝一个。我也向你承诺,绝不因你我之事,影响到谢氏一族。” 顾景阳望着她,慢慢道:“你若是嫌我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27.惯着 此为防盗章  蒋氏年过三十, 曾经灵婉如芙蓉的面孔失了几分颜色,反而越见沉稳。 她早被磨掉了雄心壮志,听谢徽如此言说, 面有忧色, 劝道:“二娘何必争一时之气?夫人执掌后宅, 郎君将来必要继承谢家,你又没个兄弟扶持, 若是恶了他们, 将来怎么办?大娘婚事结束,可就要轮到你了。” “阿姨, 你乐意去做仆婢, 我却不会再去俯首作低, 这么久过去,你当我不曾去问过吗?” 谢徽眼角微斜,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 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 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谢家这等高门,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 神情愤郁, 不悦道:“夫人如此, 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假正经。 人的身份或许可以改变,处境或许会有变迁,然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与时间熏陶造就的修养,却是很难改变的。 谢华琅见他几次,听其谈吐,观其举止,想也出身不凡,今日与他合奏一曲,更加深了这念头。 庶民出身之人,哪有余暇去修习琴箫,通晓音律? 更别说在江王地界上建一座道观,且做观主了。 谢华琅略有些识人之能,观他面相作态,不似门客之类,暗自猜测,难道是江王知交?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便不曾问,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28.叙话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 低声笑道:“道长, 你要做汉成帝,我可不做赵合德,赵氏乱内,班固在《汉书》里骂呢。 顾景阳亦是莞尔,道:“你这般娇矜,若真计较起来,未必会比合德好伺候。” 谢华琅闻言失笑,此刻二人又是彼此贴近, 她略微垂首, 却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冷香气, 奇道:“道长, 你熏得什么香?我竟分辨不出来。” 她既低头去嗅, 身体也不由倾斜,衣襟微松, 脖颈纤细白皙,顾景阳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匆忙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低声道:“沉水香而已,你若喜欢, 我叫衡嘉与你些便是。” “还是免了, ”谢华琅抬头看他, 便见这人面洁如玉, 气度疏离而敛和,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 第二日便是朝议,顾景阳下朝之后,却没回道观,而是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赴宴去了。 他自幼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同底下几个弟妹感情平淡,然而毕竟骨肉至亲,临安长公主几次相邀,总也不好推拒。 临安长公主对于这个胞兄,惯来都是景仰多于亲近的。 先帝性情仁弱,相貌却俊美,郑后亦是名传京都的美人,故而他们兄妹几人容貌皆是不俗。 临安长公主年少时,也曾是备受推崇的皇族明珠,然而同这位长兄比起来,原本清贵华婉的面庞,却骤然多了几分尘土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道观里呆的久了,他身上似乎天然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眉目之间颇觉清冷,好像随时都能羽化成仙似的。 “朕听说淑嘉有了身孕,”顾景阳侧目去看胞妹,淡淡道:“你也能宽心些了。” 临安长公主不意他会知晓这些,倒有些受宠若惊:“皇兄能挂念淑嘉,是她的福气。” 顾景阳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淑嘉县主有孕,正在夫家休养,临安长公主自然不会叫她回府,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她嫁与郑家之后所生,顾景阳登基之后族诛郑氏,那二子因生母是长公主,方才得以免脱,现下却不敢出现在这个舅父面前。 至于丈夫死后,她新纳的几个面首,就更不能登堂入室了。 内厅中只有他们二人落座,似乎有些冷清,临安长公主轻轻击掌,便闻丝竹之声作响,一行舞伎翩然而入。 脚步翩跹,宽袖飘摇,舞伎们的腰肢也纤细,不盈一握,面庞娇艳,不逊于桃花,石榴红的裙踞飞扬时,仿佛夹杂了三月的春光,极尽精妙。 一舞终了,众舞伎鬓发微乱,金钗斜倾,一痕雪脯掩在织金抹胸之下,盈盈拜倒时春光隐约,活色生香。 顾景阳瞥了眼,目光无波无澜,衡嘉见状,会意道:“都退下吧。” 临安长公主神情微滞,旋即自嘲笑道:“叫皇兄见笑了。” 顾景阳淡淡道:“临安想学平阳公主吗?” 平阳公主便是汉景帝与王皇后的长女,武帝刘彻的胞姐,弟弟登基为帝后,屡次进献美人,其中便包括卫子夫与后来的李夫人。 临安长公主心中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真有美人能被相中,于她,于几个孩子都是一桩善缘。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若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便不太好听了。 她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言说,恰在此时,却有内侍通传,言说浑仪监监正求见。 浑仪监掌天象与节气历法,近来朝中无事涉及,监正却请求面君,倒有些奇怪,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传他进来。” 监正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入内礼道:“臣浑仪监监正赵昴,恭问圣安。” “朕躬安。”顾景阳问道:“监正为何而来?” 赵昴面有迟疑,临安长公主见状,便知有不可告于他人之处,起身退避,其余仆婢侍从也一道退下。 赵昴这才低声道:“臣近来观天象,颇有不妥,有客星犯紫微星甚急,来势汹汹……” 顾景阳神情微顿,略加思忖,忽然笑了。 29.吵架 此为防盗章  顾景阳同她略微拉开一点距离, 环住她腰身,垂眼看她。 他素来雅正, 连语气都是敛和的,然而到了此刻, 神情中居然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还知道回来!” “道长, 其实我可想你了,一点也不比你想我少。” 谢华琅轻摇他手臂, 道:“可你呢?明明心里在乎我, 惦记我,嘴上却什么不肯说, 跟苦瓜成精似的,成日里板着脸, 我可受不了。” 顾景阳又好气又好笑, 抬手掐住她下颌,道:“你说谁苦瓜成精?” “谁成天板着脸装正经, 那我就说谁, ”谢华琅才不怕他,眼波微荡, 似喜似嗔:“道长,我可不惯你这些毛病,以后要是再这样, 我再不来找你了。” 顾景阳目光含笑, 丰神如玉, 轻轻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 巴巴的往这儿跑,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这才叫礼尚往来。” “枝枝,”顾景阳失笑道:“你这叫高利贷,不叫礼尚往来。” 谢华琅抬眼看他,语气娇蛮:“有本事你别贷呀。” 顾景阳目光柔和,垂首到她耳边去,轻轻道:“没本事,甘拜下风。” “道长,我当你是木头脑袋,永远都不知道开窍呢。” 谢华琅听得莞尔,明媚流转间,顾盼神飞,伸臂搂住他脖颈,撒娇道:“拿了我的耳铛,可就是我的人了。”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顾景阳道:“你去买一盒点心,连摆点心的案台,带做点心的锅,统统都要带走吗?” “不止呢,”谢华琅气势汹汹道:“做点心的厨娘我都要带走。” 她还正当年少,尚是最鲜艳夺目的时候,一腔孤勇,尽数交付,这样的情意,怎么会有人不动容? 顾景阳定定看她半晌,终于低头,轻轻亲吻她的唇。 “好,”他温柔道:“都是你的。” 谢华琅坐在栏杆上,笑盈盈的看着他,忽然开口,语气中有些娇嗔的埋怨:“道长,都怪你,我好容易摘的花,现在都掉了。” 顾景阳微觉怔神,低头去看,才见她方才捏在手中赏玩的那朵茉莉已经落到了地上,便含笑道:“我再去为你摘一朵便是。” 谢华琅抬腿,轻轻踢他一下,娇声催促:“那还不快去。” 那几株茉莉极其繁密,枝叶繁茂,洁白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之间,人近前去,便嗅得清香扑鼻。 顾景阳抬头细望,摘下一朵半开的茉莉,返身回去,簪在了她发间。 谢华琅抬手轻抚,低问道:“好不好看?” 她原就生的美,往日里喜着艳色,更加华美绝丽,今日淡妆素衣,却令人觉得清新雅致,颇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在,同那朵茉莉花也极相衬。 顾景阳垂首看了半晌,却没说好看与否,只低声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句诗的前边,其实还有两句。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至于他所说的那两句,却是洞房花烛之后,翌日清晨,新妇起身梳妆之后,问夫婿妆面如何。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歪着头看他,轻笑道:“换了以前的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顾景阳却定了心,握住她手,低柔道:“枝枝,我还俗娶你,可好?” 谢华琅抬眼看他,轻轻道:“你说真的?” 顾景阳专注的望着她:“我从来不骗人。” 谢华琅垂下眼睫,少见的有些羞赧,唇边弯起的弧度,却暴露了她此刻心绪。 伸臂揽住他脖颈,她低声道:“九郎抱我进去,别在这儿说。” 顾景阳亦是轻笑,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进了观中。 …… 衡嘉先前被打发走,自然知道陛下是哪儿不高兴了。 说到底,不过是气谢家女郎往扬州去玩儿,却不吭声,即便回来,带给他的礼物也不是独一份罢了。 他往房中去,将那礼盒搁下,再回后堂,却不见陛下人影,在周遭转了几圈,正待往前边去寻,却见陛下怀中抱着谢家女郎,神态缱绻,迎面而来。 衡嘉心中既惊讶,又觉理所应当,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看,见陛下一路进了后堂,极有眼色的上前,将房门掩上了。 顾景阳抱着怀中人落座,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惯来端肃自持的人,倘若真遇上了乱心之人,将那阀门打开,情绪倾泻而出,从此怕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或许他的枝枝,便是命中注定来降服他的那个人。 “枝枝,”顾景阳低声问道:“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闻声抬眼,望向他明亮的眸子,低声道:“九郎,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顾景阳道:“知道。” “那你得先等等,”谢华琅仔细思忖后,道:“我要先同阿娘通个气,再去同我阿爹说。” 顾景阳道:“不需要那么麻烦。” “要的。”谢华琅认真道:“我不想叫他们伤心,我们的事于他们而言,也有些突然,所以有些事情,得先铺垫着说了才行。” “好,”顾景阳心中明了,笑道:“只要你高兴。” 谢华琅见他应得这样痛快,再思及他此前那副闷葫芦模样,颇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这趟扬州,去的真是值了。” 望着他清冷俊秀的面庞,她越看越爱,凑过去重重亲了一口,又道:“道长,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顾景阳搂住她,轻轻道:“我是长子,底下还有弟妹,不过都已经成家了。” “是吗,”谢华琅点点头,又道:“高堂呢?” 顾景阳道:“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体弱,一直静卧养病。”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方才道:“既然是长子,便该承继家业,怎么会出家呢?” 这便要从太宗时期,说到先帝时期,乃至于皇族之中的种种纠葛了。 顾景阳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吟片刻,道:“这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是有些难处,不必开口,倒没有继续追问,伸手过去,手指掩住他唇:“好了,你若为难,便不必讲了。” 顾景阳定定望着她,忽然道:“枝枝,你不怕吗?” 谢华琅道:“怕什么?” “母亲卧病,我却出家在此,未免有些奇怪,”顾景阳低声道:“这样一个人,值得你委身相事吗?” “我不知道你家中发生过什么,就没办法妄下决断,我所得出的结论,皆是我双眼所见,双耳所听,”谢华琅平视着他,坦然道:“我见到的九郎,是皎皎君子,风光霁月。” 她第一次见他,便同他说了自己名讳,他若有意,必然能知道自己是谁,倘若真有攀附之心,何必屡屡退避? 自己略微说了句露骨些的话,他居然脸红了,每每举止亲近,也会有礼的避开,唯恐被人觉得轻浮失仪。 品性端方,雅正至此,她又何必相疑? 顾景阳久久的望着她,到最后,忽然笑了。 他伸手去勾了勾她鼻梁,低叹道:“真是在劫难逃。” 谢华琅哼道:“那也是桃花劫。” 顾景阳闻言失笑,抱紧了她,却未曾言语,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抬手轻抚他面颊,这一室的安谧之中,竟生出几分天长地久的静好意味来。 门虽合着,窗扉却半开,扑簌簌的声响传来,却是先前那只牡丹鹦鹉飞来了。 月余不见,它竟还认得谢华琅,振翅飞到她肩头上落下,又一次哑声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瞥它一眼,道:“走开。” 那牡丹鹦鹉扭头看他,脖颈灵巧的弯了一弯,在翅膀上啄了啄,叫道:“走开,嘎,走开!” 谢华琅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这只漂亮至极的鹦鹉,道:“它叫什么名字?” 顾景阳道:“它叫鹦鹉。”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我说真的,九郎别闹。” 顾景阳扶住她肩,道:“没给它起名字,一直就叫鹦鹉。”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牡丹鹦鹉黑亮如豆的眼珠便在乱转,忽然一探头,叼起谢华琅发间那朵茉莉,振翅飞走了。 “哎!”谢华琅赶忙坐直身,唤道:“那个不能拿!” 那牡丹鹦鹉却没理她,也没回头,她闷闷的歪回去,抱怨道:“你看它。” 顾景阳道:“晚上不给它东西吃。” “算啦,”谢华琅倒不至于同一只鹦鹉斤斤计较,含笑道:“待会儿你再给我摘一朵便是。” 顾景阳应道:“好。” 内室中那架瑶琴仍摆放原地,谢华琅抬眼瞥见,忽然想起此前二人合奏之事来。 “道长,”她直起身,道:“我们再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侧目望她,道:“好。” 谢华琅抚琴,顾景阳弄箫,目光交聚,不需要言谈,便心领神会,琴声婉转,箫声悠扬,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衡嘉守在室外,不觉听得入神,禁军统领武宁不知何时来了,低声问道:“听说谢家女郎来了?” 衡嘉低声道:“若非如此,陛下哪有这样好的兴致?” 武宁是武将,对乐理不甚了解,听了半晌,不明就里道:“合奏的是什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衡嘉答道:“是长相思。”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30.挽回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听他语出精妙, 心中敬佩,颇觉赞叹:“九郎高才, 若肯出仕为官,来日未必不可封侯拜相。” 顾景阳听得一笑,道:“你真这么觉得?” 谢华琅侧目看他, 目光含笑:“此处只你我二人,我糊弄你做什么?” 顾景阳只是笑,神情敛和而温缓, 倒没有再说什么,谢华琅见他如此,爱撩拨人的毛病又犯了, 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奇怪道:“九郎, 你有没有听见有猫在叫?” 顾景阳道:“听见了。” 谢华琅目光往声音传出之处搜寻:“我们去看看吧, 听声音, 好像是只幼猫呢。” “看了做什么。”顾景阳淡淡道:“牲畜野性难驯,跳起来抓到你怎么办?” “不是有九郎在嘛。”谢华琅扯住他衣袖,撒娇的摇了摇:“只听声音细弱, 便知是只幼猫,怎么会伤人?”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倒没再反对, 与她一道过去, 仔细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我最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了, 多可爱呀。”谢华琅往那儿走时,尚且未曾停口:“道长,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景阳神情平淡,道:“我只喜欢枝枝。” 谢华琅不意他会说这种话,一时怔住,下意识侧目看他。 顾景阳未曾察觉,将面前斜倾的枝杈拨开,继续道:“虽然你既不软乎乎、也不毛茸茸,但在我心里,却是最可爱的。” 谢华琅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回头去看,有些诧异:“怎么了?” “道长,你变啦。”谢华琅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心中的欢欣就像滚沸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冒:“从前一心一意假正经的那个你哪儿去了?” 顾景阳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听她如此言说,方才反应过来,眼睫微颤,神情中有些隐忍的羞赧。 他转过身,避开了她目光:“想听我说的是你,我既说了,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谢华琅忙凑过去抱住他,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九郎这情状,我真是爱极了。” “哪有女郎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顾景阳轻斥道:“不检点。” 他是端方惯了,谢华琅听得满不在乎:“别人又听不见。”说完,还踮起脚尖,在他清俊面颊上“啾”了一口。 顾景阳斜她一眼,她也不介意,下巴微抬,神情戏谑,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 日光透过茂密的林木树叶,斑驳的洒在她身上,青春正好,连目光都是明亮的。 顾景阳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恍惚间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走吧,”他回过神来,轻轻道:“再不过去,你的猫兴许已经跑走了。” …… 顾明修便在衡嘉身侧,远远瞥见这一幕,眼珠险些吊在地上。 “她,皇叔,他们怎么——” 他面色惊骇,结结巴巴道:“内侍监,这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若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顾景阳时,坐在他身侧,曾经出言反驳她的年轻道士,可惜他们彼此离得远,未曾见到。 “郡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虽然离得很远,但衡嘉唯恐惊扰到远处那二人,仍旧将声音压得很低:“何必再问。” 顾明修心中正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纠结良久,方才道:“皇叔他,他是什么意思?” 衡嘉低笑道:“陛下暗令内侍省准备大婚仪典,与一干制物。” 顾明修惊呼道:“皇叔打算立后?” “嘘。”衡嘉以指掩唇,低声道:“出我之口,入郡王耳,此事便到此为止,即便是江王殿下,也请郡王不要提及。” 顾明修一日之内连挨了几发天雷,心神大乱,现下颇有些萎靡,倒知道此事严重性,呆呆道:“我不会同父王讲的。” …… 顾景阳在前,谢华琅在后,一道往先前听见猫叫的地方去了,却不曾见到猫的踪影。 顾景阳淡淡道:“许是走了吧。” “不会吧,离我们过来,总共也没过多久啊,”谢华琅不死心,目光四顾,道:“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枝枝,”顾景阳眉尖微动,似乎有些隐忍,忽然道:“你对什么东西,都这么好奇吗?” 莫名其妙的,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酸意来,回身看他,别有深意道:“我听这话有点怪呀。” 顾景阳同她对视几瞬,别过脸去:“随口一问而已。” 谢华琅却不肯信,绕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戳他面颊:“就一只猫而已,重九哥哥,你就别呷醋了。” 顾景阳扶住她下颌,叫她转向另一侧:“找你的猫去。” “算了,不找了,”谢华琅道:“我要是再找,重九哥哥要不高兴的。” 顾景阳道:“我哪有这么小气?”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问道:“真的?”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道:“那我可就去找啦。” 顾景阳轻轻颔首。 林中树木茂密,但并不杂乱,似乎是被人专门修整过的,谢华琅怕裙摆脏了,用手提起,往西侧干净的岩石上去了。 她目光在四遭转了几圈,却不见那只猫的影子,顾景阳以为她要放弃了,却见她半蹲下身,细声道:“喵喵喵~” 他没忍住,唇畔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见谢华琅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喵喵声,方才道:“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走。”谢华琅依依不舍道:“再找找嘛。” “一只猫而已,”顾景阳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几只便是。” “那怎么能一样?”谢华琅闷闷道:“我要是想养猫,要多少有多少,可我现在就是想找方才那只。” “枝枝。”顾景阳温和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诧异道:“这怎么算是胡闹?” “只是一只猫罢了,找不到便找不到,”顾景阳道:“何必非要那么执着?” 谢华琅道:“你是觉得我不讲道理吗?”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有。”谢华琅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讲道理,还是要我?” “自然是要枝枝。” 顾景阳轻叹口气,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可那只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好不好?” 说完,又轻拉她衣袖,示意返回。 谢华琅甩开他,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觉得生气,停下脚步,回那岩石上坐了,闷头不语。 顾景阳回身去看,就见那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开心,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失笑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转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含笑,温柔注视着她。 谢华琅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然而现在跟他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索性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顾景阳身体前倾,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却又学着她先前情状,轻声道:“喵喵喵。” 那般寡情清冷,高不可攀的他,居然这有这样的时候。 谢华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板起脸道:“我还生气呢。” 顾景阳只静静看着她,却不做声。 谢华琅被看的久了,少见的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撒娇道:“你快哄哄我嘛!”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抱她入怀,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拍,转身坐在了那岩石上。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蓬莱香气息,面颊余温未消,而他也不曾言语,轻轻搂住怀中人,彼此静默的空档里,竟也颇觉温情脉脉。 夏风自林间穿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连人的心都乱了起来。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越想越不对劲儿,攀住他脖颈,面颊微红,叫道:“你从前不会这么逗弄人的!” “活该。”顾景阳道:“谁叫枝枝这么可爱?” 淑嘉县主低笑,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笑道:“县主有了身孕,医女诊脉,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31.狗粮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 谢家满门芝兰玉树,谢朗也极聪慧, 只可惜无心仕途,喜好交友玩乐,每日招猫逗狗, 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现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谢偃余怒未消:“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 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 便轻咳一声, 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 只是懒得理会, 等到了书房, 屏退侍从, 落座之后, 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 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不说别的,只说他们彼此之间相差的二十岁,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对了。 谢华琅少见的有些忐忑,手指紧捏住压衣的玉佩,方才勉强叫自己有了些底气。 谢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静看着她,并不曾出声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哥哥吗?”谢华琅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道:“哥哥见过他之后,可是赞不绝口。” 谢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这个骗阿爹做什么?”谢华琅见有门儿,忙道:“再晚些,哥哥便会归府,阿爹一问便知。” 长子看似温和内敛,心气其实是很高的,这也是高门子弟的通病,顺风顺水惯了,一般人看不进眼里去。 谢偃总算有了几分满意,轻叹口气,道:“你们兄妹几个啊,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书房里光线昏暗,谢华琅去掌了灯,灯光幽微间,却见阿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小时候阿爹带自己去放风筝,叫自己骑在肩头时的模样了,那时他正年轻,意气风发,可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 谢华琅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楚,其中掺杂着愧疚,到他近前去,低声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忧心了?” 谢偃握住她手,哼道:“原来你也知道?” “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闹了。”谢华琅鼻子发酸,低声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啊,从小就倔,长大了还是这样。”谢偃长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手,温柔道:“好了,随我一道去用饭吧。” 谢华琅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默许了,心中雀跃,欢喜道:“谢谢阿爹。” 说完,又极殷勤的让开路:“阿爹先走。” 谢偃摇头失笑,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正待出门时,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谢华琅在他身侧,微垂着头,内室里虽然掌着灯,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觉到他身体骤然的僵硬与面上一闪即逝的惊骇。 “枝枝,”谢偃捉起她腰间玉佩,声音隐约发涩:“这块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谢华琅见他握着那玉佩细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谢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给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谢偃面色如常,心中却慌乱如潮,勉强自持,道:“给你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谢华琅想了想,道:“什么都没说。” 谢偃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压下,平静道:“那他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闷,也不爱说话,我们见面,都是我在说,”谢华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来我生气了,说以后不要理他了,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谢偃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说,你哥哥见过他?” “嗯。”谢华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他很好呢。” 谢偃嘴角抽动,背对女儿,笑的咬牙切齿:“是吗。” 谢华琅尤且未觉:“是呀。” 今日是十五,谢家长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时,席间是不谈政事的,按照先前惯例,往往都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谢偃沉着脸,一声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谢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经知晓,三娘近来早出晚归,被叫到书房中去,也没瞒过别人,卢氏见丈夫默然不语,免不得温言劝慰:“三郎年少,轻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忧心。” 谢偃面对满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赶忙搁下,谢偃摆手道:“我今日没有胃口,你们照常用便是,不必理会。” “阿爹明日还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谢徽莞尔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谢家熏陶使然,仪态也好,颇有些婉娩柔则:“三娘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又是两厢情愿,阿爹不必介怀。” 谢偃心中郁结,想的是谢家来日应当如何,哪里有心思应对这些小女儿之间的机锋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饭去。” 谢华琅原还在观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谢徽面色微红,有些讪讪。 谢华琅身侧是她的幼弟,谢家最小的郎君谢玮,今年才十岁,见状奇怪道:“阿姐,你们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谢华琅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谢玮道:“可我笑不出来。” “这也简单。”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痒痒肉上挠了一把。 谢玮最是怕痒,身体哆嗦,险些歪倒,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外又是求饶。 “好了枝枝,”谢允目光含笑,轻声责备道:“家宴之上,不许胡闹。” 谢华琅这才勉强停了手,看也不看谢徽僵硬中带着窘迫的面庞,伸筷去为谢玮夹菜。 他们几人胡闹时,谢偃便静静看着,却没制止,等谢允出面劝和,方才将目光转到长子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谢偃别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谢允听得怔住:“阿爹?” 淑嘉县主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谢偃笑了两声,却不再开口了。 再到这场家宴结束,都没人再说话。 …… 既然是十五,谢偃自然是去正妻处歇息,卢氏散了头发,自女婢手中接了汤药饮下,方才打发她们退下。 她还不算老,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模样,尽管如此,也不是适宜生产的年龄了,为了身体康健着想,生下幼子谢玮之后,卢氏便开始服用避孕汤药了。 若在人前,卢氏会给丈夫体面,跟他站在同一侧,到了此时,倒不必太过拘谨:“老爷今日在宫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先是训了枝枝一通,又当着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脸面,现下还板着脸,是不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始责备妾身?” 谢偃叹道:“那是你不知道,那两个混账东西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卢氏爱护儿女,闻声蹙眉,袒护道:“阿允惯来谨慎,枝枝素日里也很少与外人交际,只是会会情郎,能出什么乱子?” “能出的乱子大了!”谢偃声音高了,在夜里显得太过刺耳,他反应过来,压下声音:“你知道枝枝去会的情郎是谁吗?” 卢氏毕竟是女流,很难理解前朝诸事,闻言神情微顿,下意识道:“那人不好吗?” 谢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好!龙章凤姿,好极了!” 卢氏先前见女儿遮遮掩掩,其实也有些忧心,只是不曾提罢了,听丈夫如此言说,释然之余,又觉欢欣:“你既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个好归宿,我也能安心。” “妇人之见!”谢偃气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卢氏见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谁?” 谢偃在内室转了几圈,满心纷乱,却说不出口,只抬手上指,以此示意。 卢氏心中霎时间一片雪亮:“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晓,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儿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卢氏登时惊住,无言以对。 “阿湘,我不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亲,还是谢家的家主,我要考虑的事情,也从不局限于自己的儿女。” 谢偃长叹口气,上前去拥住她,低声道:“陛下无子,原本意欲过继,枝枝若是嫁过去,宗室带来的的阻力可想而知。她若无子,来日择选新君,必然已经长成,说不等还会年长于她,怎么会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谢家便是外戚,郑后前车之鉴在前,陛下果真不会有留子去母之心吗?” “我倒觉得,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卢氏原还惊骇,现下回过神来,却是笑了。 她温柔环住丈夫腰身,声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长成呢?” 谢偃叹道:“怎么能将未来,寄予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之上?” “你先前所说的那些,又何尝不是猜测?”卢氏莞尔,轻轻道:“世间总有人运道差,但也有人运道好,你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那样的幸运,便不会落到枝枝身上?” 谢偃有些意动,然而理智犹存,摇头苦笑道:“荒唐。” “荒唐与否,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而要看陛下怎么做,难道你还能几日之内另选女婿,将枝枝嫁给别人?” 卢氏笑道:“陛下若是有心,必会使枝枝无后顾之忧。” “男人,哼。”谢偃闻言冷笑:“只看周幽王便知道,一旦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卢氏只是笑,却没再说话。 “我也是见到陛下赠与枝枝的玉佩,方才得知此事,”谢偃忽的叹一口气,望向妻子,低声道:“那曾是太宗文皇帝的爱物,乃高祖所遗,被他赐予先帝,后来,先帝又赐给了今上,我曾在先帝身边做过郎官,故而识得。” 谢偃忽然有些感慨,叹道:“我猜,陛下是真心的。”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家自然也一样。 谢允被谢偃抽了几鞭子,虽然内里只有三人,但事后上药请大夫,诸多事情,皆是瞒不过人的。 谢徽昨夜多嘴一句,很是被讥诮了一通,听闻这消息,心中颇有些自得,低笑着同生母蒋氏道:“阿姨,阿爹素日里虽然待我淡淡的,但毕竟也是在意我的,训斥几句也就罢了,竟肯这样重罚哥哥。” 蒋氏年过三十,曾经灵婉如芙蓉的面孔失了几分颜色,反而越见沉稳。 她早被磨掉了雄心壮志,听谢徽如此言说,面有忧色,劝道:“二娘何必争一时之气?夫人执掌后宅,郎君将来必要继承谢家,你又没个兄弟扶持,若是恶了他们,将来怎么办?大娘婚事结束,可就要轮到你了。” “阿姨,你乐意去做仆婢,我却不会再去俯首作低,这么久过去,你当我不曾去问过吗?” 谢徽眼角微斜,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谢家这等高门,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神情愤郁,不悦道:“夫人如此,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32.亲昵 此为防盗章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 又觉甜蜜, 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 收入袖中, 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 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 见她这么快便出来, 倒有些诧异, 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便不曾问, 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 翻身上马, 隔着那片旖旎桃林, 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 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 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 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 也有近二十口子人, 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 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临安长公主见后,不禁赞道:“满门玉树,长安之中,便也只有谢氏了。” 谢偃抚须而笑,道:“小儿女陋质,叫殿下见笑了。” 临安长公主莞尔,转目去看谢华琅,道:“三娘才貌斐然,谢公心中可有良婿之选?” 谢偃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有宗室子弟求殿下说和?” 谢华琅听得心头一跳,悄悄去看母亲,便见卢氏挽袖,替谢偃斟酒,笑道:“殿下还是回了吧,三娘心里有人了,同那几位怕是无缘。” 此言出口,即便是谢偃,也有转瞬怔然。 临安长公主亦是如此,眉梢微挑,含笑问道:“连宗室都看不上,想来三娘挑中的,必是一等高门子弟?” “那倒也不是,我心慕的是人,又非门第,”众人目光望过来,有探寻,还有疑惑,谢华琅倒不惊慌,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长公主倒笑话起我来了。” 她这话说完,宴上人神情各异,谢偃谢令二人不动如山,底下郎君女郎左右四顾,微有动容。 或讶异,或窃喜,或惋惜,不一而足。 “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有这等福气,能娶三娘为妻,不过现下,还轮不到她呢,”淑嘉县主见谢华琅不欲多谈,顺势转了话头,微笑道:“二郎、三郎年岁渐长,想也该娶妻了。” 谢华琅的次兄谢粱已经是及冠之年,婚事便在今秋,二房的长子,府中三郎谢朗也已经十九岁,等明年春,便要娶新妇入门。 淑嘉县主说起此事,席间的话题便多了,众人顺势转了话头,也叫谢华琅微松口气。 夜色渐深,前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然不歇,家伎宽袖飘摇,舞姿翩翩,席间气氛正热切,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到半夜方歇。 临安长公主身份贵重,然而谢偃毕竟也是宰相,送到前厅便停住,叫其余几个子女相送。 已经是深夜时分,天色昏暗,临安长公主微有醺然,身子侧歪,亏得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软倒。 她醉眼迷离,道:“你是……” “我是府上二娘,”灯光之下,那女郎愈见柔婉,殷勤道:“殿下也可唤我阿徽。” “奇怪,”临安长公主不假辞色,道:“都是一个父亲,你怎么同三娘差那么多?” 谢徽面色乍红,冷风吹拂,身子也凉了一半。 “夜风冷了,”谢允自女婢手中接了披风,亲自替临安长公主披上,含笑道:“岳母早些归府去吧,仔细着凉。” 临安长公主对这女婿是很中意的,到了府门,又叮嘱道:“淑嘉真心喜爱你,她腹中孩子也是你的骨肉,阿允,好好待她。” 谢府门前掌着灯,映在谢允面上,更觉丰神俊朗,他轻声道:“是。” 临安长公主满意颔首,与一众扈从相伴离去。 谢允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巷中,方才回身,向一众弟妹道:“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齐声称是,各自离去。 …… “殿下何必那么下二娘的脸面,”马车上,有女婢低声道:“毕竟也是谢家女郎。”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不惯。” 临安长公主面上有些倦意,打个哈欠,道:“谢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意,二郎、三郎未来的妻室门第虽不低,但也不扎眼,连三娘的夫婿,怕也没打算从宗室与高门中选……” “你见到了吗?”她有些好笑,道:“三娘说自己心仪之人门第不高时,二娘一双眼珠都在发光,怕是想走我的门路,嫁个宗室子弟。” 女婢含笑道:“殿下不打算帮她?” 临安长公主语气讥诮:“三娘是淑嘉的小姑,我费些心力照看也没什么,二娘算什么东西,也配进皇家的门?” 女婢含笑不语。 …… 这场宴饮,也将谢华琅的婚事翻到了明面上。 当晚谢偃在卢氏院中歇息,又听妻子说了事情原委。 他素有雅量,倒不动气,只笑道:“枝枝的眼光,一贯是好的,改日我见了那人,倘若的确端方得宜,未尝不能加以保举,增益仕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然而长安谢氏毕竟是赫赫高门,子弟众多,谢偃若有心保举自己女婿,只要别做的太过,也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卢氏散了头发,灯光下人美如玉:“那三个都是郎君,合该自己建功立业,只有枝枝是女郎,我昔日的陪嫁留一些给几个儿媳妇,剩下的便都给她了,女儿家出嫁有钱财傍身,才有底气。” 谢偃笑道:“都依你便是。” 卢氏生第二子谢粱时难产,伤了身子,大夫说从此以后都不能生了,她不免有些伤怀,但前边已经有两个儿子傍身,倒也能接受,也不再约束侍妾通房避孕,哪知几年之后,竟又有了身孕。 不止是她,连谢偃也颇欢喜,为自己头一个嫡女取名“华琅”,小字枝枝,以示珍爱。 现下得知女儿有了心上人,谢偃作为父亲,不免有些怅然,同卢氏商议着,是不是该寻个时机见一见。 “还不急,我见枝枝说的并不确切,想也不是十拿九稳,”卢氏轻声道:“且再等些时日吧,你也别催她。” 内宅之事,谢偃素来不过问,听妻子这样讲,并未反对:“那便再等等吧。” …… 卢氏既在丈夫处得了音讯,自然不会瞒着女儿,叫了谢华琅过去,将谢偃心思说了,谢华琅自是喜不自胜,也有了理由,名正言顺的往外跑。 卢氏见状,只得念了几句“女大不中留”,又悄声叮嘱她,私下会面没什么,可不许做出格的,谢华琅满口应了,忙不迭出门去了。 “夫人且安心吧,”女婢奉了香茶,笑道:“娘子自幼聪慧,哪有吃亏的时候?” “这几个孩子都没怎么叫我费心,只是有一桩不好,”卢氏念及此处,无奈道:“心思太活,一个不留神,就捅个篓子给你看。” 女婢含笑宽慰:“娘子大了,心中有分寸的。” …… 谢华琅既出了门,便打马往道观处去,门口那年轻道士见了她,神情却有些古怪。 谢华琅发现自己越来越爱逗弄人了,见状停下,笑道:“你不拦我了吗?” 那年轻道士闷闷道:“不拦。” 谢华琅饶有兴致道:“为什么不拦?” 年轻道士将手中扫帚放下,神情有些困惑:“观主说,以后都不用再拦你了。” 他转目去看谢华琅,奇怪道:“为什么?”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年轻道士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初春的阳光洒在他有些稚气的脸上,青春正好。 “那就想嘛,”谢华琅笑道:“他为什么不叫你们拦着我了?” 那年轻道士被她笑的有些脸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语。 谢华琅看的好笑,正待再玩笑几句,却见衡嘉不知何时过来,问道:“女郎安好?” 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后者侧身避开,低笑道:“观主说,女郎若是再调戏他人,此后便不许您过来了。” 谢华琅心中微动,旋即又咕嘟咕嘟冒起泡来,甜丝丝的,几乎要忍不住笑:“他人呢?” 衡嘉示意她入内:“正在后堂。” 从山门到后堂,相距也没多远,谢华琅脚步轻快的过去,便见那人盘膝而坐,脊背挺直,状若芝兰,身前是茶案与一应茶具,俱是成双。 听见她脚步声,他侧目瞟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收回,静默无言。 “道长!”谢华琅在门前脱去鞋履,笑盈盈走上前去,在他身侧坐了:“我又来啦!” 顾景阳抬手斟茶,先替她斟了半杯,然后才为自己斟。 他的手也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同这个人一样,有种类似于翠竹的端方雅正。 “道长,你是在生气吗?” 谢华琅托着腮看他,一本正经的问道:“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会呢?” 顾景阳淡淡道:“坐到对面去。” “为什么?” 谢华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只觉这人从清冷疏离的神情,到端雅秀彻的气度,再到工整洁白的道袍领口,无一处不叫她喜爱。 她含笑问道:“你不喜欢跟我挨着坐吗?” “饮茶都是相对而坐,”顾景阳道:“没有如你这般,坐在别人身边的。” “道长,”谢华琅微微敛了笑意,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在生气。” 顾景阳道:“没有。” “就是有,”谢华琅道:“你在气什么?” 顾景阳眼睑低垂,静默不语。 谢华琅就这么盯着他看,思忖一会儿,道:“以后我不跟小道士搭话了。” 顾景阳连眼都不曾抬。 “真的,”谢华琅见状,保证道:“从此以后,只要他们不先同我说话,我就不理会他们,当然,即便他们主动跟我搭话,我也不理会的……” “道长,道长?”顾景阳不说话,她便扯住他衣袖,含笑摇晃:“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九郎?你别板着脸不说话,理理我呀。” 她语气绵软,不像是认错,倒像是在撒娇。 顾景阳听她唤到“九郎”时,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羞赧,拨开她手,淡淡道:“喝茶。” 明明就是吃醋了,却别扭成这样,一句话也不肯说。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长,你不生我气了?” 顾景阳淡漠不语。 “你怎么又不理人了?”谢华琅托着腮,问道:“我这么喜欢你,你别总不理我呀。” 顾景阳道:“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那我以后不说了,”谢华琅从善如流,含笑唤道:“九哥哥,九郎君,九郎?你大人有大量,别不高兴了。” 顾景阳抬眼看她,轻轻道:“聒噪。” 那道士侧目看她,目光中少见的生了波澜,谢华琅便由着他看,笑吟吟回望他。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最终,还是他先退却了。 “女郎,”他眼睫微垂,疏离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青涩,良久之后,方才道:“你到此来,有何贵干?”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33.七夕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清早出门, 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归家。 也是赶得巧了,她刚在府门前下马,迎面便撞上谢偃归府, 身侧是府中三郎谢朗, 谢华琅心中暗道不好, 正待躲开, 却被叫住了。 “枝枝,你随我来。”谢偃面上有些疲惫。 谢华琅跟着入府, 却悄悄给堂兄谢朗递了一个眼色。 后者会意, 温声劝道:“枝枝还小, 爱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 便不要为此劳神了。” “我还没有说你!” 他不说话还好, 一开口, 却是捅了马蜂窝。 谢偃恨铁不成钢, 训斥道:“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为几只蛐蛐儿跟人打架,被人告到我那儿去, 丢人现眼!”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谢家满门芝兰玉树, 谢朗也极聪慧, 只可惜无心仕途, 喜好交友玩乐,每日招猫逗狗,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现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谢偃余怒未消:“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轻咳一声,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只是懒得理会,等到了书房,屏退侍从,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不说别的,只说他们彼此之间相差的二十岁,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对了。 谢华琅少见的有些忐忑,手指紧捏住压衣的玉佩,方才勉强叫自己有了些底气。 谢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静看着她,并不曾出声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哥哥吗?”谢华琅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道:“哥哥见过他之后,可是赞不绝口。” 谢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这个骗阿爹做什么?”谢华琅见有门儿,忙道:“再晚些,哥哥便会归府,阿爹一问便知。” 长子看似温和内敛,心气其实是很高的,这也是高门子弟的通病,顺风顺水惯了,一般人看不进眼里去。 谢偃总算有了几分满意,轻叹口气,道:“你们兄妹几个啊,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书房里光线昏暗,谢华琅去掌了灯,灯光幽微间,却见阿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小时候阿爹带自己去放风筝,叫自己骑在肩头时的模样了,那时他正年轻,意气风发,可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 谢华琅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楚,其中掺杂着愧疚,到他近前去,低声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忧心了?” 谢偃握住她手,哼道:“原来你也知道?” “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闹了。”谢华琅鼻子发酸,低声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啊,从小就倔,长大了还是这样。”谢偃长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手,温柔道:“好了,随我一道去用饭吧。” 谢华琅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默许了,心中雀跃,欢喜道:“谢谢阿爹。” 说完,又极殷勤的让开路:“阿爹先走。” 谢偃摇头失笑,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正待出门时,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谢华琅在他身侧,微垂着头,内室里虽然掌着灯,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觉到他身体骤然的僵硬与面上一闪即逝的惊骇。 “枝枝,”谢偃捉起她腰间玉佩,声音隐约发涩:“这块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谢华琅见他握着那玉佩细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谢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给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谢偃面色如常,心中却慌乱如潮,勉强自持,道:“给你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谢华琅想了想,道:“什么都没说。” 谢偃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压下,平静道:“那他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闷,也不爱说话,我们见面,都是我在说,”谢华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来我生气了,说以后不要理他了,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谢偃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说,你哥哥见过他?” “嗯。”谢华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他很好呢。” 谢偃嘴角抽动,背对女儿,笑的咬牙切齿:“是吗。” 谢华琅尤且未觉:“是呀。” 今日是十五,谢家长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时,席间是不谈政事的,按照先前惯例,往往都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谢偃沉着脸,一声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谢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经知晓,三娘近来早出晚归,被叫到书房中去,也没瞒过别人,卢氏见丈夫默然不语,免不得温言劝慰:“三郎年少,轻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忧心。” 谢偃面对满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赶忙搁下,谢偃摆手道:“我今日没有胃口,你们照常用便是,不必理会。” “阿爹明日还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谢徽莞尔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谢家熏陶使然,仪态也好,颇有些婉娩柔则:“三娘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又是两厢情愿,阿爹不必介怀。” 谢偃心中郁结,想的是谢家来日应当如何,哪里有心思应对这些小女儿之间的机锋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饭去。” 谢华琅原还在观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谢徽面色微红,有些讪讪。 谢华琅身侧是她的幼弟,谢家最小的郎君谢玮,今年才十岁,见状奇怪道:“阿姐,你们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谢华琅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谢玮道:“可我笑不出来。” “这也简单。”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痒痒肉上挠了一把。 谢玮最是怕痒,身体哆嗦,险些歪倒,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外又是求饶。 “好了枝枝,”谢允目光含笑,轻声责备道:“家宴之上,不许胡闹。” 谢华琅这才勉强停了手,看也不看谢徽僵硬中带着窘迫的面庞,伸筷去为谢玮夹菜。 他们几人胡闹时,谢偃便静静看着,却没制止,等谢允出面劝和,方才将目光转到长子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谢偃别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谢允听得怔住:“阿爹?” 淑嘉县主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谢偃笑了两声,却不再开口了。 再到这场家宴结束,都没人再说话。 …… 既然是十五,谢偃自然是去正妻处歇息,卢氏散了头发,自女婢手中接了汤药饮下,方才打发她们退下。 她还不算老,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模样,尽管如此,也不是适宜生产的年龄了,为了身体康健着想,生下幼子谢玮之后,卢氏便开始服用避孕汤药了。 若在人前,卢氏会给丈夫体面,跟他站在同一侧,到了此时,倒不必太过拘谨:“老爷今日在宫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先是训了枝枝一通,又当着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脸面,现下还板着脸,是不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始责备妾身?” 谢偃叹道:“那是你不知道,那两个混账东西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卢氏爱护儿女,闻声蹙眉,袒护道:“阿允惯来谨慎,枝枝素日里也很少与外人交际,只是会会情郎,能出什么乱子?” “能出的乱子大了!”谢偃声音高了,在夜里显得太过刺耳,他反应过来,压下声音:“你知道枝枝去会的情郎是谁吗?” 卢氏毕竟是女流,很难理解前朝诸事,闻言神情微顿,下意识道:“那人不好吗?” 谢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好!龙章凤姿,好极了!” 卢氏先前见女儿遮遮掩掩,其实也有些忧心,只是不曾提罢了,听丈夫如此言说,释然之余,又觉欢欣:“你既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个好归宿,我也能安心。” “妇人之见!”谢偃气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卢氏见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谁?” 谢偃在内室转了几圈,满心纷乱,却说不出口,只抬手上指,以此示意。 卢氏心中霎时间一片雪亮:“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晓,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儿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卢氏登时惊住,无言以对。 “阿湘,我不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亲,还是谢家的家主,我要考虑的事情,也从不局限于自己的儿女。” 谢偃长叹口气,上前去拥住她,低声道:“陛下无子,原本意欲过继,枝枝若是嫁过去,宗室带来的的阻力可想而知。她若无子,来日择选新君,必然已经长成,说不等还会年长于她,怎么会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谢家便是外戚,郑后前车之鉴在前,陛下果真不会有留子去母之心吗?” “我倒觉得,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卢氏原还惊骇,现下回过神来,却是笑了。 她温柔环住丈夫腰身,声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长成呢?” 谢偃叹道:“怎么能将未来,寄予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之上?” “你先前所说的那些,又何尝不是猜测?”卢氏莞尔,轻轻道:“世间总有人运道差,但也有人运道好,你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那样的幸运,便不会落到枝枝身上?” 34.琴音 此为防盗章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 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 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 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 极为客气:“冒昧登门, 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 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 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 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 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 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 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 旋即又有些迟疑, 为难道:“我贸然去提, 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35.心软 此为防盗章  “嗨, 这算什么。”沈国公摇头, 不以为然道:“次子娶幼女,又没有牵连到家业传承。” 历朝历代的大家族中, 都讲求多子多孙, 官宦娶妻纳妾, 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膝下儿女决计不会少。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 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 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 掰着指头捋一捋, 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 前者可以继承家业, 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 自然会被精心教养, 出嫁之后, 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 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 这两个占了大头, 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 内里是空的,不见点心踪影,只有一张信纸,被人随意折了两下,静静躺在盒中。 他的心忽然乱了,手指微顿,取出信纸,展开来看,便见上边只写了四个字,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我也想你。 顾景阳定定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出门。 清风拂过,送来茉莉花的秀雅香气,他吸了几口,觉得一颗心都在发烫。 谢华琅姿态悠闲的坐在门前栏杆上,鞋履离地,裙踞微扬,手中拈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似乎正低头赏玩。 见他前来,她也不曾起身,只笑吟吟望着他,却不说话。 顾景阳上前几步,拥她入怀,彼此紧贴,深情而缱绻,似乎再也不愿分离。 谢华琅微微一怔,旋即笑了,手中那朵茉莉花落地,主动环住了他腰身。 顾景阳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低头去亲吻她唇,谢华琅微微仰首,加深了这个吻。 相识以来,他们似乎从没有这样临近过,他没有做声,她也一样,情之所至,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顾景阳摩挲手中玉佩一会儿,又抬起眼,轻轻道:“我亲自去问她。”说完,也不听她回复,起身出门去了。 采青见他如此,心中一惊,慌乱道:“这、这如何使得……” 衡嘉心中惊惶远胜于她,然而到了此刻,惯来灵敏的口齿却连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 他快步跟出去,勉强劝道:“陛下,陛下,女郎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说这些话,想也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吩咐人去备马,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才更加热切灼烫,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他比谁都清楚,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阳光也愈见炎炎,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却顾不得去擦,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谢家主事之人,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36.可爱 此为防盗章  汉王是宗室长者, 年高德劭,又是高寿,宴饮这日,自是高朋满座,勋贵云集,推杯换盏之际,更不乏歌姬女乐助兴, 极尽煊盛。 卢氏的席位,便同弟媳刘氏挨在一起, 现下正同宗室的几个王妃说笑, 世孙妃出自宁国公府, 同刘氏是表姐妹, 也在侧相陪,宾主尽欢。 谢莹同谢华琅一道进了内室,皆是容色殊艳,一时引得赞叹连连,连说谢家女郎出众,刘氏见只有她们二人来,眉心便几不可见的动了动, 笑意却舒雅:“怎么不见二娘?” “正要向世孙妃告罪,”谢莹行礼,歉然道:“二娘方才贪看花草, 却被蜜蜂叮了一口, 她既怕人前失礼, 又爱惜容颜,便先回府去了,望请诸位见谅。” “这也是府上的过失,阿莹不必介怀。” 世孙妃未必不知其中令人内情,然而一则她与刘氏有亲,不会拆穿外甥女,二来今日是汉王寿辰,若非势不得已,她更不想闹大。 如此思量,她团扇掩口,关切笑道:“府中有凝香玉露,对此最有奇效,我令人送一瓶过去便是。” 谢莹恭敬的道了谢。 卢氏与刘氏坐在一起,更能猜出是谢徽生事,然而人在席间,一时却也不好张扬,叫各自女儿在身侧坐了,再行欢宴。 回府的时候,气氛远没有来时那般宁寂,虽然同样没人说话,但空气中的凝滞与寒气,却无人感受不到。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卢氏听得怔住,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37.延续 除去中间冒出一个不知所谓的延秀, 又说了些不知所谓的鬼话,谢华琅这日过得极好。 顾景阳送她回谢家去, 却没有进府,在正门前同她辞别时,低声道:“枝枝,你且回去收拾东西, 这几日我走不开,后日叫衡嘉来接你。” 谢华琅有些不舍, 拉住他手,笑问道:“陛下想接我去住多久?” 顾景阳垂眼看她, 道:“你想住多久?” 谢华琅道:“你说了算。”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神情中忽然透出几分窘迫来, 他伸臂抱住她,道:“枝枝,不要再走了。” 谢华琅少见的一怔,缓过神儿来, 方才道:“一直住到婚前么?” 顾景阳道:“嗯。” 真是难以置信,这居然是最为看重规矩、行事端方的他说出来的话。 谢华琅有些诧异,更多的却是甜蜜,抱住他腰身, 低低的道:“这可于礼不合。” 顾景阳顿了顿, 道:“不是你问我的吗?” 谢华琅松开手臂, 同他略微拉开些许距离, 笑吟吟道:“陛下舍不得我啦?” 顾景阳道:“嗯。” “住到婚前不行, 但时常见面,还是没问题的,”他衣襟微微有些乱了,她伸手过去,轻柔扶正,笑意盈盈:“等着吧,九郎,我们的天长日久,还在后边呢。” …… 一直到回了自己院中,谢华琅都如在云端,女婢送了时鲜果子来,她拈起红杏吃了,吩咐人去收拾东西,又往母亲院中去,准备同她说自己入宫小住之事。 谢粱的婚事便在九月,眼皮子底下的事儿了,谢华琅这次过去,可巧就遇上了,笑吟吟坐了,又道了句:“二哥哥,恭喜呀。” 谢粱微微一笑,温和道:“同喜同喜。” 他师从泸州大儒蔡公良,老先生业已年高,因病过世,他作为弟子,自然应当前去致意,昨日方才回府,许是因一路舟车劳顿,面上仍有些疲倦之色。 谢偃年轻时,也是名满京都的美男子,谢华琅的两位兄长,便是像了父亲,相貌明俊,气度不凡,谢粱的相貌同谢允有些相似,只是多了些书卷气,更加内敛些。 “原还觉得自己不算老,骤然回首,发现你们都要各自嫁娶,方才觉得自己已经上了年纪。” 卢氏将手中册子合上,递与谢粱,神情中有些感慨:“怨不得都喜欢养个孩子在膝下,每日里见了,觉得自己似乎也还年轻。” “阿娘,你本来就不老,”谢华琅殷勤的上前去,为母亲捏肩道:“同我一道出去,别人还以为是姐姐呢。” 谢粱也笑道:“阿娘风华正茂。” “你们俩的嘴倒是真甜。”卢氏也不过随口一说,到了她这年纪,见儿女各自圆满,便是最大的心满意足,又笑道:“天也晚了,便都留下来用饭吧,阿玮去外祖家住了,阿澜也跟着,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怪没意思的。” 母亲既这样讲,做儿女的有天大的事也得先丢下,谢粱问了句:“要不要去请大哥来?” “还是算了,”卢氏喝一口茶,道:“县主月份大了,再把她招来,反叫人不自在。” 谢粱轻轻颔首,没有再说。 仆婢们鱼贯而入,不闻一声,桌上摆了数十个碟子,各式荤素菜色、点心糕饼,都是至亲,也不必拘泥礼数,相对坐了,不时说上几句,倒也和睦。 谢华琅爱吃鱼,卢氏为她夹了一筷子,这才道:“你二哥过来,是问他婚事,你过来是做什么?” 若此处只有自己与母亲在,那谢华琅还不觉有什么,这会儿哥哥也在,却有些不好意思了,顿了一顿,方才悄声道:“我同他说好了,入宫小住几日。” 谢粱搁了筷子,端起茶来用了一口,遮了面上笑意。 谢华琅便不开心道:“阿娘你看,哥哥笑话我!” 卢氏含笑斜了儿子一眼,却没说他,转向女儿道:“小住几日是几日?” 谢华琅被问住了,微红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兴许三五日,兴许六七日。” 卢氏笑道:“有没有可能是两三月?” 谢华琅厚着脸皮道:“最多一个月。” “你啊。”卢氏搁下筷子,隔空点了点她,却没有再说别的。 谢华琅心知她是允了,这顿饭也吃的格外欢快。 用完晚膳之后,有仆婢前来收拾,又送了漱口的香茶,兄妹二人都没急着走,留下同母亲说话,谈兴正好时,却听外间有人前来回话,卢氏叫传了进来。 那嬷嬷入得内室,见还有谢家的郎君、女郎在,神情便有些犹疑,卢氏倒也不避儿女,问了句:“怎么了?” 那嬷嬷垂下头,低声道:“夫人,二娘去了。” 谢华琅同谢粱对视一眼,神情都是一顿,卢氏也一样,静默片刻后,道:“吩咐人收敛了,再去回禀老爷,看他怎么说便是。” “是,”那嬷嬷躬身应道:“奴婢这就去。” 既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卢氏便有的要忙,谢华琅与谢粱便告退,各自回自己院子了。 谢徽是庶出,性情又有些小家子气,偏又爱争强好胜,谢华琅其实不怎么喜欢这个姐姐,但斯人已逝,也不好再说什么。 谢粱是府上郎君,同女郎接触的少,谢徽这个异母妹妹更如此,着实没有多少亲近,再加之知晓她为何而死,相对要淡漠许多。 郎君与女郎的院子并不挨在一起,但走过去的时候,却是顺路的,谢粱打发掉身后侍从,兄妹二人并肩而行时,悄悄道:“枝枝,阿爹同阿娘吵架了,你知道吗?” 谢华琅着实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就是这两日的事,”谢粱道:“我昨日回府,去见阿爹,那时阿娘也在,我总觉得他们情绪不对,试探了几句,才知的确是吵架了。” 谢偃惯来雅正,脾气也是很温和的,卢氏更是温柔,放眼长安,他们也是少见的和睦夫妻。 谢华琅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见他们生过争执,骤然听闻,真有些难以置信。 她平复了心绪,问道:“为什么吵的?” “我也不知道。”谢粱道:“阿爹似乎不太高兴,阿娘倒是还好,我问了阿爹几句,他便板起脸来叫我不要多管,可面色着实不好,倒像是心有郁积,阿娘那边我不好过问,原还想叫你去问问,可巧你也到了。” 谢华琅仔细想了想,为难道:“可是,方才我没觉得阿娘哪里不对劲儿呀。” “你还是去问问吧,”谢粱道:“话要说开才好,否则做儿女的怎么能安心?” “好,”谢华琅应道:“明日我便去打探一下阿娘口风。” …… 因为心中有事,这夜谢华琅便没怎么睡着,第二日清晨起个大早,往卢氏院中去了。 她到的有些太早了,卢氏也刚起身,正用早膳,见女儿来了,便问她吃过没有,得了答案后,便又添了双筷子。 案上有开胃小菜,谢华琅就着,勉强喝了碗米粥,等仆从们将桌案收拾了,这才悄悄道:“阿娘,你同阿爹吵架了?” 卢氏用了口茶,失笑道:“你倒开门见山。” 谢华琅坐到母亲身边去,撒娇道:“是不是嘛。” “我没生气,但你阿爹生气了,”卢氏想了想,又笑道:“也算是吵了吧。” 谢华琅打探道:“为什么呀?” “其实也没什么,说了些旧事,又戳破了他的自以为是,”卢氏执起团扇,轻轻打了两下,悠然道:“他脸上挂不住而已。” 谢华琅见母亲似乎无意瞒着,倒是大了胆子,凑过去问道:“阿娘戳破什么了?” 卢氏并不瞒她,淡笑道:“这事其实还同你有关,那日你同陛下吵架,也不知拨了你阿爹哪根弦。他问我,我之所以能容忍那些姬妾与庶出子女,与他相敬如宾,是不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过期待,从没有在意过他。” 谢华琅听得怔住,下意识追问道:“阿娘怎么说的?” “我说是。”卢氏自若道:“他好像伤心了,脸色不太好看。” 谢华琅:“……” “到了这个年岁,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卢氏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你大哥成家了,膝下也有阿澜,县主肚子里有一个,柳氏肚子里也有一个,你与你二哥的喜事也在眼前,阿玮也拜了师,说的难听些,叫我即刻去了,也没什么遗憾。” 谢华琅加重语气:“阿娘,可不许说这样的话!” “好了,你们都长大了,阿娘也没什么心事了,我有儿有女,娘家还有兄弟,理会他做什么?” 卢氏见她如此,反倒笑了:“得过且过,实在不成便和离,我又不缺钱,再寻个年轻体贴的也不难,只是你阿爹要脸,怕不会点头。” “啊,这个,”谢华琅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骨子里的肆意妄为来自哪里了,她组织了会儿语言,终于道:“那阿爹他……” “瞎矫情而已。”卢氏淡淡一笑,道:“不必管他。” 38.忽病 此为防盗章  “阿姨, 你乐意去做仆婢,我却不会再去俯首作低, 这么久过去,你当我不曾去问过吗?” 谢徽眼角微斜,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 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 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 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谢家这等高门,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 神情愤郁,不悦道:“夫人如此,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 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 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 ”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 旋即又被浅笑遮过, 她用团扇掩口, 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谢徽眼角微斜,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39.寿宴 此为防盗章  顾景阳道:“什么?” 衡嘉轻声道:“主见所侍美人。上弗说。既饮, 讴者进, 上望见,独说卫子夫。” 这句话出自《史记.外戚世家》,是讲平阳公主在武帝过府时,向他进献美人,然而武帝一个也不曾相中, 宴饮之中有歌女入内助兴, 武帝望见之后,唯独中意卫子夫。 顾景阳脚步微顿, 回身看他, 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 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 好不鲜艳, 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 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 为了两家的体面, 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 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 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 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 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希望你能真明白才好。”卢氏戳她额头一下,又道:“你阿爹昨晚还问我,几时能见一见枝枝选中的郎君,我都给搪塞过去了,但也推诿不了多久。你若真心喜欢那人,便该寻个时间,叫他过府拜访,也让你阿爹掌掌眼。” “快了快了,再些时日,我便同他讲。” 谢华琅笑嘻嘻道:“阿娘也别太心急,今岁府中便有二哥与长姐成婚,等到了明年,三哥与四哥的婚事怕也要凑到一起。” “唔,”她想了想,又道:“便是我前边,也还有二娘呢。” “二娘怎么能同你比?”卢氏拍她一下,失笑道:“隔着一层肚皮呢。” 说起这一茬,谢华琅倒真有些感慨,有些依恋的偎在母亲怀里,道:“我若出嫁,他身边必须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个人,才不许他养家伎侍妾什么的呢。” “只是取乐玩意而已,何必在意?”卢氏笑道:“你若出嫁,必然是做嫡妻,要是同那些仆婢计较,反倒失了身份。” “阿娘,”谢华琅轻声道:“阿爹身边另有别人,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动气?” 卢氏抚摸女儿光洁面颊,笑道:“我嫁与你阿爹之前,其实都不曾见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纳彩问吉之后,便做了谢家妇。”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室,我们彼此敬重,给足对方体面,却不会过分亲近,而世间的很多事情,假使一开始没有期待,那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波折。” “我要的是谢家主母的身份与相应的敬重,他都给了,那就很好,至于那些莺莺燕燕,侍妾家伎,他喜欢怎样便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枝枝,”她笑问道:“你知道你阿爹最喜欢哪副画吗?” “秋鸣山居图,”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阿爹临摹过好多遍,爱不释手。” “是啊,你阿爹对那副画的在意,远胜于那些姬妾,”卢氏笑吟吟道:“倘若书房失火,蒋氏田氏皆在内,你猜,你阿爹会先救哪个?” 谢华琅顿了顿,方才道:“应该会先去取画吧。” “既然连物件都不如,我又何必同她们置气?”卢氏语气舒然,道:“你阿爹身边有人,其实同他喜爱琴棋如出一辙,谁会为丈夫买一个瓷瓶回家,偶然赏玩而大动肝火?” 谢华琅沉默了。 谢家四郎谢檀是侍妾田氏所出,今年十八,二娘则是侍妾蒋氏所出,比谢华琅大两个月,也是十六。 高门规矩森严,侍妾生下孩子之后,便被送到主母身边教养,卢氏有儿有女,娘家强盛,也不必苛待他们。 府中内宅之事,谢偃是不过问的,全权交与卢氏,这些年来,府中也曾有侍妾动过别的心思,卢氏知晓后并不动气,笑吟吟的叫人将那侍妾发卖,贴身女婢尽数打杀,回头又搜罗了几个美婢回府,算是补偿给谢偃的。 杀鸡儆猴,从此谢家后宅也就安生了。 田氏与蒋氏虽生有儿女,但在卢氏这个主母面前,却不敢有分毫放肆,每每行仆婢礼,极尽恭顺。 这才是高门主母应有的生活。 操持家事,执掌中馈,生下儿女之后好生栽培,教养他们成才,与丈夫相敬如宾,对侍妾恩威并济,府中内外提及时,口中皆是褒扬。 若无意外,谢华琅出嫁之后,也会过上这种生活。 然而此刻,她静默良久,还是道:“阿娘,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说我小气也好,说我天性悍妒也好,我喜欢的人,心里只能有我,至于别人,哪怕只是一道影子也不行。” “阿娘明白你的心思,但还是要劝你。”卢氏语重心长道:“世间女儿家,哪有不想同丈夫心心相印,情意绵长的?然而就如同我先前所说,倘若你一心一意爱他,一颗心都给了他,将来若有不如意,会吃很多苦的。” “阿娘其实也很怯懦,也会忧惧,也怕伤心,所以从头到尾,我对你阿爹都只是敬重,而没有男女情爱,”她温和道:“就女人而言,只要你不先动心,谁都没有办法伤到你。” “阿娘,我还是想试一试,”谢华琅低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也好。”卢氏温柔抱住了女儿,道:“你比阿娘有勇气。想来,也会比阿娘有福气。” …… 第二日,谢华琅出门往道观中去,到后堂时,少见的没有先行开口,落座之后,也是默然。 衡嘉奉了茶过去,见她如此,有些奇怪,只是这二人相处时,周遭惯来不会留人,是以他向谢华琅恭敬一笑,便带着满腹疑惑离去了。 顾景阳却没有动面前茶盏,而是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心中门儿清,面上却不显,丧着脸,转目去看他。 顾景阳关切道:“怎么了?” 谢华琅垂下眼,心中忍笑,却端起手侧茶盏饮了一口,闷闷道:“没什么。” 顾景阳清冷面上闪过一抹担忧,起身到她近前去,伸手探她额头,眉头微蹙:“是不舒服吗?” 谢华琅道:“没事儿。”语气却有些消沉。 顾景阳见状,却愈加忧心,犹疑几瞬,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搭在她腕上,伸手为她把脉。 谢华琅心下惊奇:“道长,你还懂医理吗?” 顾景阳道:“不要乱动。” 谢华琅真不适合装深沉,这么一会儿,便有些忍不住了,将那方帕子掀了,低笑道:“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就搭个脉而已,道长你假正经的劲儿又犯了。” 顾景阳瞥她一眼,往书案前坐下,提笔道:“肝火扰心,夜不能寐,我开个方子,你记得吃。” 谢华琅跟过去,笑道:“道长,你真的懂医理呀?”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来,我为什么肝火扰心?” 顾景阳已经停笔,将药方折起递与她,道:“为什么?” “因为想你呀,”谢华琅笑盈盈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顾景阳眼底生出笑意来,口中却道:“油嘴滑舌。” “不只是夜不能寐,还有别的,”谢华琅也不在意他这话,只叫苦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总觉得这儿疼。” 说着,她点了点自己左侧下颌。 顾景阳信以为真,心中担忧,顾不得别的,弯腰去查看。 谢华琅见他凑得这么近,因为低头的缘故,神情更见恬淡,或许是因为喜欢这个人,连他低垂的眼睫都觉得迷人。 她心里痒痒的,就跟被什么东西挠了一样,非得纾解出来才好,想也不想,便捧住他面颊,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顾景阳先是怔然,旋即回过神来,知晓她说自己下颌疼是在糊弄人,羞恼交加:“枝枝,你又胡闹!” “道长,”谢华琅笑道:“你今日才认识我吗?” 顾景阳气道:“不知羞耻!” “九哥哥,你有完没完?这话你没说烦,我都听烦啦!”谢华琅满不在乎,口中笑道:“再说,这儿又没有别人,亲一下怎么了?” 顾景阳寡言少语,自是争辩不过,转身便走,谢华琅亦步亦趋,跟上去追问道:“九哥哥,九郎,之前还有别人亲过你吗?” 顾景阳道:“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谢华琅怔了一下:“真的有吗?” 顾景阳尚未回答,她便淡了语气,道:“若真的有,那我以后就不亲了。”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转身欲走。 顾景阳心中一滞,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许她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事实上,这等动作于他而言,已经很是难得了。 谢华琅知晓他性情,既不紧逼,也不回头,只耐着性子等。 顾景阳脸皮薄,既克于礼制,又束于规度,结识谢华琅之后所说的那些话,若换了从前那个他,怕早就羞愤而死。 即便是今日,两心相许,现下也是静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没有。” 他握住她手掌,眼睫有些赧然的颤了颤:“就枝枝一个。” 谢华琅回过身去,面上哪有恼意,分明全是欣然:“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被逼到墙角,半个字也不肯讲。” 顾景阳道:“你又糊弄我。” “没办法呀,”谢华琅笑道:“谁叫你就吃这一套?” 顾景阳垂眼看她,谢华琅毫不避讳的回视,不知过了多久,他却忽然笑了。 谢华琅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真是时也命也。”他却轻叹口气,伸手过去,轻轻勾了勾她鼻梁:“偏偏遇上你这冤家。” …… 直到傍晚时分,谢华琅方才动身离去,顾景阳嘱咐她记得按时用药,亲自送出了门。 40.同坐 此为防盗章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 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 要好生照看, 仔细些, 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 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 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 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 该高兴坏了, 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 若是知道, 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 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 卢氏自然也欢喜, 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门前仍旧有年轻道士洒扫,看她又至,就跟见妖怪来捉小孩儿似的,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华琅见是个熟悉面孔,禁不住笑道:“昨日还口称‘女郎’,今日便你你我我起来,你这道士,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些。” 晨光熹微,她生的又美,莞尔一笑时,但见唇红齿白,清新妩媚,别有风流。 那年轻道士脸颊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道:“女郎,桃花也讨了,你今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桃花是讨了,但我却丢了耳铛,”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来时还在的,走时却没了,今日特意来寻。” “耳铛?”那年轻道士微怔,旋即摇头:“我们的确不曾见到。” “你们没见到,不代表别人也没见到,”谢华琅道:“兴许是别人捡到,交到你们观主那儿去了呢?” 年轻道士道:“这我便不知道了。” 朽木不可雕也。 谢华琅听得摇头,不禁失笑道:“那还不快去问。” …… 那年轻道士入了门,向衡嘉讲了此事,顾景阳正在案前翻书,淡淡道:“怎么了?” 衡嘉原想说“枝枝女郎又来了”的,转念想起昨日之事,匆忙改口,轻声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说在此丢了一只耳铛,特意来寻。” 顾景阳手指顿住,垂下眼睫,轻声道:“叫枝枝进来吧。” 衡嘉应声,亲自出门,将谢华琅请了进来,随即便退下,顺势掩上了门。 一日不见,他还是旧时模样,面容明俊,隐约清冷,眼帘习惯性的低垂,好像天生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谢华琅也不在意,落座之后,笑吟吟道:“道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景阳并不看她,只道:“油嘴滑舌。” “那我便说正事了。”谢华琅托着腮,轻轻道:“我昨日来此,丢了一只耳铛。” 顾景阳仍旧低垂着眼睫,道:“嗯。” 谢华琅望着他,又道:“你有见到吗?” 顾景阳眼底荡起了极浅的涟漪,抬眼看她一看,复又垂眼道:“不曾见到。” 谢华琅张开手,掌心那一只珊瑚耳铛色泽莹润,光彩耀人。 “可惜了。”她惋惜道:“那双耳铛是我最喜欢的,失了一只,此后再也不能佩戴了。” 顾景阳眼睫微颤,正欲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 谢华琅侧目去看,便见窗边飞来一只牡丹鹦鹉,红头、黄胸、绿尾,羽毛鲜艳,极其美丽,它梳理一下羽毛,扭头见谢华琅在,黑豆似的眼睛也顿了一瞬。 谢华琅见它漂亮,有些喜欢:“道长,这是你养的吗?” 顾景阳淡淡道:“嗯。” 两人说话间,那牡丹鹦鹉已经将谢华琅打量了一圈,忽然飞过去,踩在了她肩头。 谢华琅微吃一惊,侧眼去看,便见它也正望着自己,忽然又飞起来,落到了案上,哑声叫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唇角微弯,伸手摩挲它的羽毛,又抬眼去看谢华琅。 她似乎偏爱绮丽,两次相见,皆是锦衣绣服,朱钗华贵,然而人比花娇,美越珠玉,令人不以外物累赘,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不过如是。 顾景阳少见的出了神,却听她忽然唤了一声“道长”,骤然回神。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笑道:“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顾景阳神情中有些被看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淡然,他别过头去,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言语。 谢华琅最是喜爱他这模样,身体略微前倾,笑问道:“我好看吗?” 顾景阳望着那只牡丹鹦鹉,淡淡道:“尚可。” 谢华琅忍俊不禁,故意转开话头,道:“我的耳铛怎么办?”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想怎么办?” “耳铛是在你这儿丢的,”谢华琅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你得赔我。” 顾景阳道:“我并不曾见到。” 谢华琅等的便是这句话,待他说完,便无赖道:“那你就换个别的赔我。” 顾景阳道:“你想要什么?” “也不要别的,”谢华琅一指案侧那架七弦琴,问:“道长会吹箫吗?” 她含笑道:“若是会的话,便同我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一时不曾言语,谢华琅也不催促,只含笑同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道:“衡嘉。” 后者旋即在外应声:“是。” 顾景阳道:“去取我的箫来。” 谢华琅心知他是应了,笑意愈深,到那七弦琴前坐下,随手拨弄一下琴弦。 衡嘉取了箫来,双手呈上,侍立在侧。 谢华琅没说弹什么曲子,而他也没有问,前者先拨弦奏曲,后者顿了几瞬,旋即跟上。 谢华琅并未弹奏琴曲,拨动琴弦,也只是由心而发,随意为之,顾景阳箫声相和,与之并重。 那架七弦琴离他很近,谢华琅在琴前坐了,离他自然也近,隐约之间,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隐约的冷香气。 奇怪。 她在心里想,他用的什么熏香,怎么这样好闻? 心中这般思量,手上却不曾疏忽,琴音如流水般,自她指尖流泻。 那琴声清越激昂,隐有风雷之声,颇觉桀骜,箫声却深沉舒缓,犹如静水流深,更觉雅正,二者齐头并进,天衣无缝。 衡嘉也略通音律,见这二人技艺非凡,不觉听得入神,却闻琴声渐缓,箫声渐起,曲调渐趋和畅,箫声引着琴音而动,正如江涛渐平,波澜无声。 一曲终了,顾景阳将箫收起,轻声道:“你的性情太过固执,也许会走死胡同,该改一改才是。” “合奏完了,算是抵我的耳铛,”谢华琅却不接腔,自顾自站起身,道:“道长,告辞了。” 顾景阳神情微顿,少见的有些怔然,衡嘉见状,赶忙道:“女郎进门不过一刻钟,这就要走?” 谢华琅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顾景阳垂下眼睫,语气有些淡了:“衡嘉,送客。” 衡嘉小心打量他神情,应声道:“是。” 二人一路出了后堂,垂帘落下,也遮住了身后人的目光,衡嘉心底叹一口气,却见谢华琅停住了。 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退回去,也不进门,只伏在窗边去,扬声道:“我偏不改!”说完,转身离去。 顾景阳的声音自内传来:“你站住。” 谢华琅停住了,顺势回头,却没走回去,只梗着脖子道:“道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景阳站起身来,想伸手拨开垂帘,到她面前去,不知想到何处,却又顿住了。 谢华琅见状,便走回去,隔着一层垂帘,与他相对而立。 日头上移,光线明亮,也叫他们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道长,”谢华琅垂下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这一次,可什么都没丢。”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那我以后,大概也没有理由再来找你了。” 顾景阳眼睫颤了一下,复又垂下,却没有说话。 “那算了,”谢华琅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道:“我走了。” “枝枝。”顾景阳叫住了她。 天地之大,除去他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惘然与挣扎。 谢华琅转身看他,道:“怎么了?” 顾景阳松开手,却定了心,扯下腰间那枚玉佩,送到她手里去。 “这算什么,”谢华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只低声道:“赔我的耳铛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玄祯道长,不对,不该这么叫,”谢华琅想了想,忍俊不禁,又改口道:“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你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猜吗?” 顾景阳被她叫的窘迫,垂眼道:“你不想要,那便还我。” “不还!”谢华琅将玉佩握紧,明眸中神采动人,笑道:“重九郎君,你脸红了!” 顾景阳道:“你怎么还不走?” 谢华琅最喜欢他羞赧时的神情,含笑望着他,越看越爱,忽然伸手掀开珠帘,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顾景阳只觉她身上香气近了,旋即又远了,面颊也被人轻触一下,回过神时,不由怔住。 谢华琅见他如此,心中着实喜欢,握住那玉佩,欢快离去。 顾景阳在门前立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而面颊上她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是烫的。 指尖触碰一下,他垂下眼帘,低声道:“不知羞耻。”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她轻笑起来,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衣袖半卷,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 时下风气开放,通晓骑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数,谢华琅并未乘车,而是佩戴帷帽,骑马出门,到谢府门外,正遇上宪娘,二人说笑几句,又往元娘府上寻她。 “今日天气倒好,”宪娘手中马鞭晃了晃,道:“只放风筝,却有些没意思了。” 谢华琅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听说东鹊山处有溪流,不如曲觞流水,行酒令助兴,”元娘秀眉微挑,兴冲冲的提议:“敢不敢比?” 谢华琅笑道:“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就此敲定,催马出城,往东鹊山去,自然有仆从去准备酒器吃食,她们则寻个开阔地方下马,取了风筝,比谁放的高。 三月的阳光正是明媚,年轻女郎的欢笑声也悦耳,元娘身量纤纤,最是秀婉,风筝却飞的最高,只是运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风筝线竟断了,那只蝴蝶风筝也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飘摇落地。 她有些失落,谢华琅见状,温声劝道:“没事,落得不远,我们骑马过去,不多时便能找到。” “我听家里人说,那处是江王私产,”元娘犹疑道:“只为一只风筝,何必专门过去。” “你自己也说了,只为一只风筝,”宪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气,也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谢华琅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顺,听她们这样讲,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马,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来,景致却极美,万物萌发,生机勃勃。 元娘那只风筝便落在地上,谢华琅下马捡了,却见宪娘望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华琅将风筝递给元娘,侧目去看,便见山中竟有一座道观,观中广植桃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风筝也捡了,我们走吧,捡风筝也就罢了,再去窥探别处,便是我们失礼了。” 宪娘也表示赞同,轻轻颔首,谢华琅当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马上回身去看时,禁不住感慨:“这么美的桃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几人方才一通嬉戏,此刻已经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铺了软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乐。 谢华琅颇通此道,接连赢了几回,换了元娘宪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奋起反击,往来几次,终于赢了她一回。 “居然输了,”谢华琅无奈的揉了揉额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要东西多没意思?”宪娘眼珠狡黠的转了转,道:“枝枝,那道观里桃花开的那么美,你敢不敢去求一枝来?” “不好吧,”元娘轻扯她衣袖,迟疑道:“说了不往那边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壮胆气,更不必说谢华琅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她翻身上马:“你们等着,我去去便来。” …… 谢华琅催马往那道观方向去,越是临近,愈见观中桃花绮丽多姿,等到道观门口,便见青石砖台阶上薄薄积了一层粉色花瓣,十分清雅。 “女郎止步,”道观门口正有几个年轻道士洒扫,见她骑马而至,道:“道门清净地,不见外客。” 谢华琅示意侍从在台阶处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处是内,何处是外?”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的怔住,迟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内。” “哦?”谢华琅笑问道:“小道长,你得道了吗?” 世间修道之人千千万万,谁敢说自己得道了? 谢华琅尚且佩戴着帷帽,见不到她面容,然而只听她声音,也知是个妙龄女郎。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住,禁不住脸红起来,踌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进去。” “好吧,”谢华琅调转话头,又道:“道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士答道:“当然是清扫庭院。” “这就不对了,”谢华琅笑道:“你也说这是清净地,何来清扫一说?可见此地原也不清净。” 几个年轻道士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最开始开口那个道:“女郎,你这都是歪理。” “世事有阴阳两面,要么正,要么负,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会有‘歪理’一说?”谢华琅笑道:“你们自称修道之人,却连我这方外之人都不如,这道观你们进得,我如何进不得?” 那几个道士说不过她,一时梗住,谢华琅忍俊不禁,却见门内走出一个中年道士,白面无须,笑吟吟道:“女郎好口齿,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谢华琅见他年岁不轻,便行礼道:“冒昧前来,想向此间主人讨一枝桃花。” “原来如此,”那中年道士面露恍然,笑道:“女郎暂待,我去问过观主。” 谢华琅向他一笑:“多谢。” 她在门外等了约莫半刻钟,便见那中年道士出来了,向她道:“观主请女郎入内一叙。” 侍从们有些不安,谢华琅却不怕,笑道:“无妨,你们且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入内。 这道观十分古朴,白墙灰瓦,院植青竹,脚下是条石砖小径,清幽静雅。 二人拐过那从青竹林,便到了后堂,那中年道士道:“女郎,请。” 后堂里陈设十分清简,自帷幔至窗帘,皆是浅灰一色,连内室点的香料,都是透着疏离的冷香,想来其主人的确喜好清净,不喜奢华。 谢华琅只大略扫了一眼,隔着帷帽,却也看不真切。 她少有的生了几分好奇,趁进门空档,将帷帽掀开一线,悄悄向内瞥了眼,心中惊颤,险些怔在原地。 内室上首处端坐着个极清冷的道士,年约而立,面似冠玉,已然蓄须。 他年纪应也不轻了,虽也明俊,却不似少年郎君那般意气风发,然而岁月所赋予的雍容雅正,却如同陈年佳酿一般,因年华更见醇厚。 那道士微垂着眼,不言不语,却清冽如一道剑光,谢华琅匆忙瞥了一眼,竟有风声鹤唳,剑气纵横之感。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人。 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刻,却觉心神失守,险些乱了心绪,亏得自幼承教,不至在人前失了分寸。 先前那中年道士领着她到一侧落座,谢华琅便听上首处那道士道:“我听衡嘉讲你与门前几人轮道,说的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也轻缓,同这个人一样,清冷之中,隐约带着几分疏离。 谢华琅定下心来,道:“口齿功夫而已,观主见笑了。” 那道士淡淡看她,道:“女郎也学过道经吗?” 谢华琅摇头道:“并不曾学过。” 那道士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道?” 谢华琅含笑答道:“我便是道。” “胡说!”那道士还没说话,他身侧的年轻道士便道:“你怎么会是道?” “道生万物,我亦身处其中,难道不可自称为道吗?”谢华琅嬉笑道:“小道长,你着相了。” “你又胡说!”那年轻道士气道:“着相是佛家说的,道家不这么叫!” “这有什么关系?言辞不过是外物,”谢华琅满不在乎,道:“殊途同归而已。” 那年轻道士气急,似乎还要再说,那道士一抬手,他面色微变,连忙停口。 “女郎,”那道士道:“你很有慧根。” “观主,你也说错了,”谢华琅笑道:“慧根是佛家用的。” 那道士倏然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谢华琅闻言莞尔,心中却定了主意,伸手将帷帽摘下,展露面容,向他一笑。 窗外桃花开的正盛,绮丽多姿,世间少有,然而这等绚烂风流,仍在她嫣然而笑时,尽失颜色,其风神秀彻,可见一斑。 先前与她争辩的年轻道士不意这女郎生的这般美貌,一时竟看的怔住,忽然回过神来,满脸通红的低下头了。 那道士目光清冷,径直落在她面上,谢华琅也不打怵,神情含笑,与他对视。 内室安寂,一时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他先退却了。 眼睫微垂,他侧首避开她目光,低声念道:“无量上尊。” 能给的退路都已经给过,谢偃不会再心软:“你若是不选,那我便替你选。” 谢徽起身欲逃,身体却是软的,没几步便瘫在地上。 她还正年轻,如同枝头将开未开的桃花一样,青春正盛,然而此刻,死亡的阴影已经弥漫在她身上。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谁成天板着脸装正经,那我就说谁,”谢华琅才不怕他,眼波微荡,似喜似嗔:“道长,我可不惯你这些毛病,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再不来找你了。” 顾景阳目光含笑,丰神如玉,轻轻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巴巴的往这儿跑,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这才叫礼尚往来。” “枝枝,”顾景阳失笑道:“你这叫高利贷,不叫礼尚往来。” 谢华琅抬眼看他,语气娇蛮:“有本事你别贷呀。” 41.心爱 谢家与永仪侯府所缔结的这桩婚事,对于两家而言, 其实都有好处, 尤其是谢家长房的女郎嫁入宫中, 更需要在军中寻一个牢靠些的盟友。 谢令与永仪侯私交甚好, 他是政客,是谢家的支柱之一, 但他同时也是谢莹的父亲, 尽管知道这桩婚姻里掺了很多非感情的因素,但他也的确竭尽所能为女儿寻一个好些的归宿了。 今日之事往大了说,是永仪侯府侮辱谢家与邢国公府, 往小了说, 其实也就是无知妇人痴愚, 坏了家中大计, 谢令与谢偃会不高兴, 但在永仪侯府拿出足够的诚意之后,他们也不会为内宅妇人的勾心斗角坏了两家情分。 永仪侯倒也坦诚,进了谢家书房, 便先致歉,旋即又将自家府上的处置讲了, 末了又歉然道:“敬道,我实在是……” 内室里没有别人,连仆从都被打发出去, 谢家要的是林家明确的态度与诚恳的处置, 没必要叫永仪侯在仆婢面前失了颜面。 谢令起身斟茶, 先为永仪侯添了,又为谢偃续杯,最后才轮到自己,他将茶壶搁下,温言道:“今日之事,原就出乎预料,与敬茂何干?我吩咐人备膳,今晚便在府上同饮,不醉不归。” 谢偃也含笑道:“原该如此。” 永仪侯心中暖意上涌,忙道:“恭敬不如从命。” …… 永仪侯父子既然留下用膳,府中自然要仔细张罗,谢允作为府中长子前来作陪,谢朗作为谢莹的胞兄,当然也免不了。 近来北境不稳,似有异动,谢令正同永仪侯说起此事,林崇也同谢允、谢朗言谈,场中气氛颇为和睦。 谢偃抬袖饮茶,还未将手中茶盏搁下,便见帘幕外人影一闪,似乎是卢氏身边的嬷嬷,脸上隐约还带了些急色。 他心中一动,道句“失陪”,起身走了出去。 “怎么了?”谢偃问。 嬷嬷向他行礼,道:“老爷,夫人听闻要留永仪侯父子用饭,叫奴婢来问一声,陛下也在府中,届时要不要去请?” 谢偃听得一怔,蹙眉道:“陛下几时来的,怎么不早说?” “与三娘前后脚罢了。”那嬷嬷解释道:“底下仆从原是打算去说的,只是那时您和二爷正在书房里同永仪侯叙话,见将侍从都打发出去了,不敢贸然搅扰,加之陛下先前过府都不曾张扬,便想等您出来后再说。” 还真是。 谢偃在心里边嘀咕:自从封后的圣旨降下之后,陛下往谢家走的也忒勤了。 “下不为例,日后陛下再来,天大的是也要先去通传。”心中如此想,他仍旧吩咐一句,略经思忖,又道:“差人去枝枝那儿问,看陛下是不是留下用膳,要不要同其余人一道用,动作快些,免得准备不及。” “是。”嬷嬷应了一声,向他福了福身,便要离去。 “等等,”谢偃忽的叫住了她:“夫人她……” 嬷嬷停下身来,脸上有些疑惑:“老爷有话要带给夫人吗?” “不,没有,”谢偃顿了顿,道:“去传话吧。” …… 夕阳西下,余晖淡淡,有情人携手相聚时,总觉得温情脉脉。 谢华琅也只是几日没见到顾景阳罢了,现在再碰面,却觉得像是隔了很久很久似的。 落日的余晖照在人身上,有一种近乎慵懒的温暖,她依偎在他怀里,什么话都没说,却觉得书里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没有言语,顾景阳也不做声,谢华琅便捉起他的手,指甲轻轻挠他指尖,那感觉有些痒,从手指一直传到心里去,顾景阳便唤了句:“枝枝。” 若是换成别人,他一抬眼兴许就知道怎么做了,谢华琅却不怕他,不仅没有停,反倒愈加肆意,将他手指送到唇前,轻轻的咬了一下。 淡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脸色,连那眼睫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的唇珠是红的,艳色的唇脂沾在他手上,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顾景阳垂眼看她,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抬头看他,明亮的眼睛里隐约有些戏谑,忽然揽住他脖颈,在他脸上接连亲了几口。 她也坏,亲的格外重,鲜红的唇脂沾在他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 顾景阳语气微微重了:“枝枝。” “我帮你擦就是了嘛,反正这儿也没别人。”谢华琅取了帕子帮他擦拭,擦完又歪着头看他,笑吟吟道:“道长,你喜不喜欢我那么对你?”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叹一口气,道:“你先坐直了。” 谢华琅不接他这一茬,摇晃他的手臂,催促道:“喜不喜欢嘛?快说!” 顾景阳拿她没办法,将她两只手捉住,归规整整的摆在膝上,这才道:“喜欢。” “我就知道你喜欢。道长,我早就看透你了。” 谢华琅斜他一眼,揶揄道:“你嘴上说的那些,都不能信,什么‘不许胡闹’‘检点些’统统都靠不住,得看你做了什么才成。” 夕阳同样落在顾景阳面上,愈见庄重凛然,不可侵犯,她这样看着,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庙宇里的神像来了。 “你若是将手抽回去,或者拂袖而去,那就是真的不喜欢,可若是只说我不正经,手却留在那儿不动,”谢华琅的心绪也更软了,笑吟吟的看着他,凑上前去,道:“就是还想要。” 顾景阳别过脸去,道:“没有的事。” “就是有。”谢华琅却不肯放过,将头扭过去,目光盈盈的望着他,道:“你嘴上说不想要,心里其实是想要的。” 顾景阳道:“胡说八道。” 谢华琅别的不行,调戏这样的假正经,一调戏一个准儿。 既然他不肯认,她也不强逼,凑过脸去,动作舒缓在他耳畔吹了口气,末了,又使坏在他耳垂上极轻舔了一下。 顾景阳身体猛地僵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神情虽还敛和,眼底却仿佛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海。 谢华琅还未察觉,便在他身侧坐着,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意。 顾景阳定定看她一会儿,目光深深,却不做声,那种无声的威仪却叫人不敢逼视。 谢华琅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奇怪道:“怎么了?” 这话才刚说完,她就被拎起来了,顾景阳惯来都是雅正自持的,这样失礼的事可从来都没干过。 谢华琅真是吃了一惊,忙道:“你做什么?哎呀……呀,九郎!” 二人原是并肩而坐的,顾景阳将她拎到自己怀里,身子一翻,结结实实的在她臀上打了三下。 他用的力气不算小,谢华琅能感觉到疼,但要说多重,倒也不至于,主要是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被人这样按着打,脸皮再厚也会不好意思。 谢华琅闷在他怀里,索性不爬起来了,气鼓鼓的控诉道:“你打我!” 顾景阳道:“活该。” 谢华琅委屈道:“你不讲道理!” 顾景阳道:“我就是太讲道理了,才叫你作弄成这样。” 谢华琅道:“明明是你欺负人。” 顾景阳道:“我哪里欺负你了?” 谢华琅道:“你打我。” 顾景阳道:“我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主动过去撩拨你…… 谢华琅给噎住了,先自理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埋头在他怀里,说不出话来了。 她这样蔫哒哒的,顾景阳见了,也着实怜爱,叹口气,道:“以后不许了。” 谢华琅嘀咕道:“我下次还敢。” 顾景阳伸手抬起她下巴:“你说什么?” 谢华琅满脸天真无邪:“我说我马上就改。” 顾景阳无奈道:“枝枝,你能不能叫我省点心?” “就改就改,”谢华琅口中应承的飞快,顿了顿,又试探道:“九郎,你是不喜欢别人碰你的耳朵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话说完,顾景阳神情就有些变了,先前那种无声的威慑,似乎又回来了。 谢华琅忙缩了缩身子,警惕道:“这回我可什么都没干,你不许欺负人。” 顾景阳定定看她一会儿,却轻叹口气,伸臂抱住了她,又在她肩上抚慰的拍了拍。 “枝枝,直到成婚之前,你都不许那么胡闹,”他声音低沉,隐约有些隐忍,在她耳畔道:“我方才,真想……等成婚以后,你要怎样,我都依从。” 谢华琅的脸腾地热了。 她虽然嘴上花花,但真没想过别的,听他这样讲,着实是羞赧极了,闷闷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么、这么……” 她连说了两个“这么”,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轻轻啐他一下,伏在他怀里去,欲盖弥彰的转了话头。 “今日我去给外祖母祝寿了。” 顾景阳道:“我知道。” 每当她说话的时候,他也总是这样专心致志的听。 谢华琅心里又甜蜜起来,将先前那些窘迫抛之脑后,因为有了依靠,又开始悄咪咪的开始告状:“郑家的人去找我说情了,求人都不知道好好求,忒讨厌了。” 顾景阳神情不变,语气中隐约有些肃杀:“是谁?” “纪王府的思屏,代王府的思禄,兴许还有别的,我便不知道了,”谢华琅把今日去的郑家人点出来,又笑道:“除此之外,还有……” 顾景阳颔首,又道:“还有谁?” “还有一个,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谢华琅侧目看他,笑吟吟道:“九郎也知道,宗室中不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万一哪个是你心爱的侄子、外甥……” “说吧。”顾景阳垂眼看她,微微一笑,道:“最心爱的那个在这儿,别的便顾不上了。” 42.好吧 此为防盗章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 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 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 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 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 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 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 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 后来子弟分家, 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 从此定居长安, 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 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 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 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 迎了谢华琅入内, 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 时下风气开放,通晓骑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数,谢华琅并未乘车,而是佩戴帷帽,骑马出门,到谢府门外,正遇上宪娘,二人说笑几句,又往元娘府上寻她。 “今日天气倒好,”宪娘手中马鞭晃了晃,道:“只放风筝,却有些没意思了。” 谢华琅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听说东鹊山处有溪流,不如曲觞流水,行酒令助兴,”元娘秀眉微挑,兴冲冲的提议:“敢不敢比?” 谢华琅笑道:“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就此敲定,催马出城,往东鹊山去,自然有仆从去准备酒器吃食,她们则寻个开阔地方下马,取了风筝,比谁放的高。 三月的阳光正是明媚,年轻女郎的欢笑声也悦耳,元娘身量纤纤,最是秀婉,风筝却飞的最高,只是运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风筝线竟断了,那只蝴蝶风筝也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飘摇落地。 她有些失落,谢华琅见状,温声劝道:“没事,落得不远,我们骑马过去,不多时便能找到。” “我听家里人说,那处是江王私产,”元娘犹疑道:“只为一只风筝,何必专门过去。” “你自己也说了,只为一只风筝,”宪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气,也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谢华琅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顺,听她们这样讲,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马,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来,景致却极美,万物萌发,生机勃勃。 元娘那只风筝便落在地上,谢华琅下马捡了,却见宪娘望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华琅将风筝递给元娘,侧目去看,便见山中竟有一座道观,观中广植桃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风筝也捡了,我们走吧,捡风筝也就罢了,再去窥探别处,便是我们失礼了。” 宪娘也表示赞同,轻轻颔首,谢华琅当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马上回身去看时,禁不住感慨:“这么美的桃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几人方才一通嬉戏,此刻已经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铺了软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乐。 谢华琅颇通此道,接连赢了几回,换了元娘宪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奋起反击,往来几次,终于赢了她一回。 “居然输了,”谢华琅无奈的揉了揉额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要东西多没意思?”宪娘眼珠狡黠的转了转,道:“枝枝,那道观里桃花开的那么美,你敢不敢去求一枝来?” “不好吧,”元娘轻扯她衣袖,迟疑道:“说了不往那边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壮胆气,更不必说谢华琅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她翻身上马:“你们等着,我去去便来。” …… 谢华琅催马往那道观方向去,越是临近,愈见观中桃花绮丽多姿,等到道观门口,便见青石砖台阶上薄薄积了一层粉色花瓣,十分清雅。 “女郎止步,”道观门口正有几个年轻道士洒扫,见她骑马而至,道:“道门清净地,不见外客。” 谢华琅示意侍从在台阶处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处是内,何处是外?”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的怔住,迟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内。” “哦?”谢华琅笑问道:“小道长,你得道了吗?” 世间修道之人千千万万,谁敢说自己得道了? 谢华琅尚且佩戴着帷帽,见不到她面容,然而只听她声音,也知是个妙龄女郎。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住,禁不住脸红起来,踌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进去。” “好吧,”谢华琅调转话头,又道:“道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士答道:“当然是清扫庭院。” “这就不对了,”谢华琅笑道:“你也说这是清净地,何来清扫一说?可见此地原也不清净。” 几个年轻道士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最开始开口那个道:“女郎,你这都是歪理。” “世事有阴阳两面,要么正,要么负,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会有‘歪理’一说?”谢华琅笑道:“你们自称修道之人,却连我这方外之人都不如,这道观你们进得,我如何进不得?” 那几个道士说不过她,一时梗住,谢华琅忍俊不禁,却见门内走出一个中年道士,白面无须,笑吟吟道:“女郎好口齿,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谢华琅见他年岁不轻,便行礼道:“冒昧前来,想向此间主人讨一枝桃花。” “原来如此,”那中年道士面露恍然,笑道:“女郎暂待,我去问过观主。” 谢华琅向他一笑:“多谢。” 她在门外等了约莫半刻钟,便见那中年道士出来了,向她道:“观主请女郎入内一叙。” 侍从们有些不安,谢华琅却不怕,笑道:“无妨,你们且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入内。 这道观十分古朴,白墙灰瓦,院植青竹,脚下是条石砖小径,清幽静雅。 二人拐过那从青竹林,便到了后堂,那中年道士道:“女郎,请。” 后堂里陈设十分清简,自帷幔至窗帘,皆是浅灰一色,连内室点的香料,都是透着疏离的冷香,想来其主人的确喜好清净,不喜奢华。 谢华琅只大略扫了一眼,隔着帷帽,却也看不真切。 她少有的生了几分好奇,趁进门空档,将帷帽掀开一线,悄悄向内瞥了眼,心中惊颤,险些怔在原地。 内室上首处端坐着个极清冷的道士,年约而立,面似冠玉,已然蓄须。 他年纪应也不轻了,虽也明俊,却不似少年郎君那般意气风发,然而岁月所赋予的雍容雅正,却如同陈年佳酿一般,因年华更见醇厚。 那道士微垂着眼,不言不语,却清冽如一道剑光,谢华琅匆忙瞥了一眼,竟有风声鹤唳,剑气纵横之感。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人。 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刻,却觉心神失守,险些乱了心绪,亏得自幼承教,不至在人前失了分寸。 先前那中年道士领着她到一侧落座,谢华琅便听上首处那道士道:“我听衡嘉讲你与门前几人轮道,说的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也轻缓,同这个人一样,清冷之中,隐约带着几分疏离。 谢华琅定下心来,道:“口齿功夫而已,观主见笑了。” 那道士淡淡看她,道:“女郎也学过道经吗?” 谢华琅摇头道:“并不曾学过。” 那道士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道?” 谢华琅含笑答道:“我便是道。” “胡说!”那道士还没说话,他身侧的年轻道士便道:“你怎么会是道?” “道生万物,我亦身处其中,难道不可自称为道吗?”谢华琅嬉笑道:“小道长,你着相了。” “你又胡说!”那年轻道士气道:“着相是佛家说的,道家不这么叫!” “这有什么关系?言辞不过是外物,”谢华琅满不在乎,道:“殊途同归而已。” 那年轻道士气急,似乎还要再说,那道士一抬手,他面色微变,连忙停口。 “女郎,”那道士道:“你很有慧根。” “观主,你也说错了,”谢华琅笑道:“慧根是佛家用的。” 那道士倏然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谢华琅闻言莞尔,心中却定了主意,伸手将帷帽摘下,展露面容,向他一笑。 窗外桃花开的正盛,绮丽多姿,世间少有,然而这等绚烂风流,仍在她嫣然而笑时,尽失颜色,其风神秀彻,可见一斑。 先前与她争辩的年轻道士不意这女郎生的这般美貌,一时竟看的怔住,忽然回过神来,满脸通红的低下头了。 那道士目光清冷,径直落在她面上,谢华琅也不打怵,神情含笑,与他对视。 内室安寂,一时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他先退却了。 眼睫微垂,他侧首避开她目光,低声念道:“无量上尊。”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43.剧透 此为防盗章  他是高祖的幼子, 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 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 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 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 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 郑后不得不忍下, 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 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 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 道:“我小的时候, 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 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 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 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 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 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三娘倒很有胆气,”淑嘉县主执起手侧金柄玉扇,随意打了几下,轻笑道:“她虽不曾直言,话也含糊,但我猜测,那人必然有难以出口之处。年少时遇见心仪之人,大概会将满腔孤勇都拼上……” …… 谢允到了卢氏院中,刚进内室,迎面便砸来一只茶盏,他暗吃一惊,慌忙躲开,却听谢偃厉声喝道:“跪下!” “是。”谢允并不迟疑,屈膝跪地。 “你真是翅膀长硬了,”谢偃冷冷道:“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做主瞒下来,若非我偶然发现,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谢允心中困惑,不解道:“阿爹,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还在装!”谢偃心中怒气更盛,转身取了什么。 谢允定睛一看,居然是行家法的鞭子,下意识转目去看卢氏,等母亲出面去拦,却见卢氏端坐如山,一动不动,瞥他一眼,别过头去了。 毕竟这事太大,儿子始终瞒着家人,也太不像话,她是倾向于叫他受些教训的。 谢偃结结实实的抽了谢允三鞭,见他咬牙忍了,这才道:“阿允,你可知错?” 谢允脊背作痛,却跪的挺直,闻言道:“儿子知错。” “好。”谢偃点头,又道:“你错在哪里?” “……”谢允头大如斗:“错在,错在……” “你这混账!”谢偃气急而笑,又是一鞭子甩过去。 他压低声音,一字字如同自牙根处挤出:“枝枝同陛下相识定情,这是多么骇人的事情,你明明知晓,却瞒得严严实实……” 谢偃越说越气,又是一鞭子落下,谢允心中惊讶如波涛翻滚,慌忙避开,道:“阿爹,你不也知道吗?!” 谢偃见他敢躲,原还惊怒,听他如此问,却怔住了:“你说什么?” “你跟阿娘,不是都知道这事吗?”背着如山大锅的谢允如此道。 …… “你这孩子也真是,”谢偃吩咐人取了伤药来,亲自为儿子涂抹:“既然委屈,怎么不早说呢。” 谢允委屈道:“阿爹根本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好了,待会儿再叫侍从给他上药。”卢氏摇头失笑,催促道:“老爷先去用早饭,进宫理事去吧,至于阿允,他身上有伤,告假便是。”谢允也出声附和。 “也好。”谢偃身居要职,不似儿子自在,见他背上伤痕沁血,歉疚道:“阿爹方才气昏了头,你别放在心上。” “父子哪有隔夜仇,”谢允笑道:“阿爹快去吧。” 谢偃离去之后,谢允方才唤人入内涂抹伤药,卢氏却催促他回自己院子去:“阿澜一会儿要来,可受不了这些药气,总共也没几步路,你回去再叫人擦便是。” “阿澜过来,还要有一会儿呢,”谢允估摸着时辰,吩咐侍从动作快些,又同卢氏解释:“县主有孕,时常恶心反胃,只是不欲家人担心,故而不提,我怕她受不了这气味。” “你倒是会体贴人。”卢氏笑意微顿,隐约之间有些讥诮:“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亏得我还没死,不然阿澜到你那儿去过活,谁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谢允目光感伤,叹道:“阿娘。” 卢氏话说出口,也觉有些后悔。 当年隋氏与谢允和离,淑嘉县主进门,她便接了长孙谢澜来养,都说隔辈儿亲,她是真心爱护,也着实心疼那孩子。 可平心而论,谢允对他的看重,其实也不比自己少,而当年之事,苦的是隋氏,是谢澜,也是谢允。 淑嘉县主温良贤淑,待谢澜也不坏,只是因为中间横亘着隋氏一条人命,卢氏见了她,总觉得隔着一层,亲近不起来。 话赶话的到了这儿,卢氏也有些感怀:“你应也知道,隋家人回京了,我们身份尴尬,不好登门,他们也一样,七日后便是汉王生辰,我便带阿澜前去,叫他们见一见才好……” 长子体内流有一半的隋家血脉,骨肉至亲,难以阻隔,谢允自无不应:“都依阿娘便是。” …… 太极殿。 “陛下,”衡嘉悄声进了内殿,躬身道:“汉王寿辰那日,您可要亲自前往恭贺?” “自然要去。”顾景阳手持一本棋谱,正依书落子,闻言头也没抬。 衡嘉恭声应了,正待前去安排,却忽然被叫住了。 “——枝枝,”顾景阳抬眼道:“枝枝会不会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起她名字时,他声音都分外温柔了些。 “谢家亦是高门,又与临安长公主有亲,想来也会收到帖子。至于女郎会不会去……” 衡嘉仔细忖度一会儿,道:“便要看她想不想凑这个热闹了。” 至于谢华琅爱不爱凑热闹,这还用说吗? 顾景阳将那本棋谱扔下,人却望着殿中那树连枝灯出神,窗外夜色寂寥,愈见昏昏,许是那灯盏光线太亮,叫他目光也有些幽深起来。 “怎么办呢,”半晌过后,他才道:“朕的身份,该怎么同枝枝讲?” 衡嘉又没经过男女情爱,如何能知晓该怎么做,静默许久,终于试探着道:“相交以诚,陛下不妨直言。” “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不必同她提及这些,也不曾讲,但越到最后,反而越是不敢开口,”顾景阳神情恬淡,唯有目光中波澜暗生:“朕瞒了枝枝这么久,她若知道,必然是要生气的。” 衡嘉劝道:“陛下并非有意欺瞒,女郎不会为此不悦的。” 顾景阳听他说的十分轻巧,微露哂意,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便直言吧。若是枝枝生气,朕便将你点天灯。” 衡嘉额头生汗,求生欲暴涨,慌忙道:“奴婢觉得直言甚是不妥,陛下还是再思量一二吧。” “还是再等等吧,叔祖寿宴前夜前去探望便是,等到寿宴当日,人多眼杂,一个凑巧,便会撞见枝枝,朕便不去了。” 顾景阳手指摩挲着剑柄上那枚玉坠,思前想后,忍俊不禁,感慨道:“从没想过,朕居然也有这样畏首畏尾的时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低声道:“诚不我欺。” …… 江王府。 “父王!”顾明修好奇道:“都说皇曾叔祖精于养生之道,方才得以长寿,是真的吗?” 江王烦不胜烦:“我怎么知道?” “可我上个月前去拜访,见他饮酒食肉之余,还能拍案骂人,”顾明修道:“不像是会修身养性的人。” “叔祖他不止能骂人,去岁还纳了两个妾,”江王没好气道:“等今年秋天,还能给你添个叔祖。” 儿子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心要随同陛下出家,江王能劝的都劝了,也就不再过问,今日见他褪去道衣,红袍玉带,面目英秀,颇有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风流,倒有些不适应。 他道:“你这儿要往哪儿去?” “母妃新为我做的,好不好看?”顾明修转一个身,叫父亲看的更仔细些:“等皇曾叔祖寿辰那日,我便穿这一身前去。” “我都没有呢。”江王先是酸了一句,然后才勉强道:“很俊。” “母妃也这么说。”顾明修先是笑,旋即又蹙了蹙眉。 江王道:“你又怎么了?” 顾明修狐疑道:“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江王道:“什么事?” 顾明修想了半晌,苦恼道:“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你一个闲人,能有什么事?”江王有些不耐烦了,赶他走:“回去歇了吧。” “也是。”顾明修挠了挠头,出门回房:“睡觉了睡觉了。” 谢华琅轻摇他手臂,道:“可你呢?明明心里在乎我,惦记我,嘴上却什么不肯说,跟苦瓜成精似的,成日里板着脸,我可受不了。” 顾景阳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掐住她下颌,道:“你说谁苦瓜成精?” “谁成天板着脸装正经,那我就说谁,”谢华琅才不怕他,眼波微荡,似喜似嗔:“道长,我可不惯你这些毛病,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再不来找你了。” 顾景阳目光含笑,丰神如玉,轻轻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巴巴的往这儿跑,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这才叫礼尚往来。” “枝枝,”顾景阳失笑道:“你这叫高利贷,不叫礼尚往来。” 谢华琅抬眼看他,语气娇蛮:“有本事你别贷呀。” 顾景阳目光柔和,垂首到她耳边去,轻轻道:“没本事,甘拜下风。” “道长,我当你是木头脑袋,永远都不知道开窍呢。” 谢华琅听得莞尔,明媚流转间,顾盼神飞,伸臂搂住他脖颈,撒娇道:“拿了我的耳铛,可就是我的人了。” 44.好坏 此为防盗章  那道士侧目看她, 目光中少见的生了波澜,谢华琅便由着他看,笑吟吟回望他。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最终,还是他先退却了。 “女郎,”他眼睫微垂, 疏离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青涩,良久之后,方才道:“你到此来,有何贵干?”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 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 气道:“你, 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 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 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 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 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顾景阳在后堂静坐了大半日,一语不发。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悄无声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庞,在那清冷疏离之中微添几分暖意,更见庄重肃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声询问道:“陛下,您……” 顾景阳眼睫低垂,凝视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轻轻道:“衡嘉,朕的心乱了。” 衡嘉怔住了。 顾景阳却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间略微用力,扯断了连接起这串玉珠的丝绦。 白玉珠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珠玉特有的清鸣声。 “枝枝,枝枝。”他轻声道:“多好听的名字。” “陛下近来到底是怎么了?火气这样大。” 沈国公心中郁郁,出宫时,却遇上了自中书省理事完毕,同样打算出宫的谢偃。 彼此见礼后,二人一道出宫,沈国公低声抱怨道:“星河同他母亲幼妹返回扬州,是为了祭祖,又同长官告了假,怎么就惹得陛下这么不高兴,专程责备几句?” 谢偃眉头微拧,也有些困惑,静默半晌,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我们两家结亲,有点扎眼了?” “嗨,这算什么。”沈国公摇头,不以为然道:“次子娶幼女,又没有牵连到家业传承。” 历朝历代的大家族中,都讲求多子多孙,官宦娶妻纳妾,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膝下儿女决计不会少。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掰着指头捋一捋,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前者可以继承家业,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自然会被精心教养,出嫁之后,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45.玉珏 此为防盗章  “不过, ”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 旋即又被浅笑遮过, 她用团扇掩口, 凑到蒋氏耳畔去, 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 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 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 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 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 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 因起的略早些, 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 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 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 不算华贵, 但都极精巧, 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 第二日便是朝议,顾景阳下朝之后,却没回道观,而是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赴宴去了。 他自幼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同底下几个弟妹感情平淡,然而毕竟骨肉至亲,临安长公主几次相邀,总也不好推拒。 临安长公主对于这个胞兄,惯来都是景仰多于亲近的。 先帝性情仁弱,相貌却俊美,郑后亦是名传京都的美人,故而他们兄妹几人容貌皆是不俗。 临安长公主年少时,也曾是备受推崇的皇族明珠,然而同这位长兄比起来,原本清贵华婉的面庞,却骤然多了几分尘土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道观里呆的久了,他身上似乎天然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眉目之间颇觉清冷,好像随时都能羽化成仙似的。 “朕听说淑嘉有了身孕,”顾景阳侧目去看胞妹,淡淡道:“你也能宽心些了。” 临安长公主不意他会知晓这些,倒有些受宠若惊:“皇兄能挂念淑嘉,是她的福气。” 顾景阳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淑嘉县主有孕,正在夫家休养,临安长公主自然不会叫她回府,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她嫁与郑家之后所生,顾景阳登基之后族诛郑氏,那二子因生母是长公主,方才得以免脱,现下却不敢出现在这个舅父面前。 至于丈夫死后,她新纳的几个面首,就更不能登堂入室了。 内厅中只有他们二人落座,似乎有些冷清,临安长公主轻轻击掌,便闻丝竹之声作响,一行舞伎翩然而入。 脚步翩跹,宽袖飘摇,舞伎们的腰肢也纤细,不盈一握,面庞娇艳,不逊于桃花,石榴红的裙踞飞扬时,仿佛夹杂了三月的春光,极尽精妙。 一舞终了,众舞伎鬓发微乱,金钗斜倾,一痕雪脯掩在织金抹胸之下,盈盈拜倒时春光隐约,活色生香。 顾景阳瞥了眼,目光无波无澜,衡嘉见状,会意道:“都退下吧。” 临安长公主神情微滞,旋即自嘲笑道:“叫皇兄见笑了。” 顾景阳淡淡道:“临安想学平阳公主吗?” 平阳公主便是汉景帝与王皇后的长女,武帝刘彻的胞姐,弟弟登基为帝后,屡次进献美人,其中便包括卫子夫与后来的李夫人。 临安长公主心中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真有美人能被相中,于她,于几个孩子都是一桩善缘。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若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便不太好听了。 她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言说,恰在此时,却有内侍通传,言说浑仪监监正求见。 浑仪监掌天象与节气历法,近来朝中无事涉及,监正却请求面君,倒有些奇怪,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传他进来。” 监正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入内礼道:“臣浑仪监监正赵昴,恭问圣安。” “朕躬安。”顾景阳问道:“监正为何而来?” 赵昴面有迟疑,临安长公主见状,便知有不可告于他人之处,起身退避,其余仆婢侍从也一道退下。 赵昴这才低声道:“臣近来观天象,颇有不妥,有客星犯紫微星甚急,来势汹汹……” 顾景阳神情微顿,略加思忖,忽然笑了。 “无事。”他道:“朕自知之。” 赵昴怔住:“可是……” “监正有心了。”顾景阳轻笑道:“由它去吧。” 明明就是喜欢她,嘴上却不肯说。 假正经。 人的身份或许可以改变,处境或许会有变迁,然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与时间熏陶造就的修养,却是很难改变的。 谢华琅见他几次,听其谈吐,观其举止,想也出身不凡,今日与他合奏一曲,更加深了这念头。 庶民出身之人,哪有余暇去修习琴箫,通晓音律? 更别说在江王地界上建一座道观,且做观主了。 谢华琅略有些识人之能,观他面相作态,不似门客之类,暗自猜测,难道是江王知交?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便不曾问,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46.怀疑 此为防盗章  他不说话还好, 一开口,却是捅了马蜂窝。 谢偃恨铁不成钢, 训斥道:“游手好闲, 不务正业, 为几只蛐蛐儿跟人打架, 被人告到我那儿去, 丢人现眼!”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 谢家满门芝兰玉树, 谢朗也极聪慧, 只可惜无心仕途,喜好交友玩乐, 每日招猫逗狗, 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 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 现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 谢偃余怒未消:“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 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 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 便轻咳一声, 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只是懒得理会,等到了书房,屏退侍从,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不说别的,只说他们彼此之间相差的二十岁,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对了。 谢华琅少见的有些忐忑,手指紧捏住压衣的玉佩,方才勉强叫自己有了些底气。 谢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静看着她,并不曾出声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哥哥吗?”谢华琅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道:“哥哥见过他之后,可是赞不绝口。” 谢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这个骗阿爹做什么?”谢华琅见有门儿,忙道:“再晚些,哥哥便会归府,阿爹一问便知。” 长子看似温和内敛,心气其实是很高的,这也是高门子弟的通病,顺风顺水惯了,一般人看不进眼里去。 谢偃总算有了几分满意,轻叹口气,道:“你们兄妹几个啊,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书房里光线昏暗,谢华琅去掌了灯,灯光幽微间,却见阿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小时候阿爹带自己去放风筝,叫自己骑在肩头时的模样了,那时他正年轻,意气风发,可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 谢华琅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楚,其中掺杂着愧疚,到他近前去,低声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忧心了?” 谢偃握住她手,哼道:“原来你也知道?” “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闹了。”谢华琅鼻子发酸,低声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啊,从小就倔,长大了还是这样。”谢偃长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手,温柔道:“好了,随我一道去用饭吧。” 谢华琅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默许了,心中雀跃,欢喜道:“谢谢阿爹。” 说完,又极殷勤的让开路:“阿爹先走。” 谢偃摇头失笑,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正待出门时,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谢华琅在他身侧,微垂着头,内室里虽然掌着灯,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觉到他身体骤然的僵硬与面上一闪即逝的惊骇。 “枝枝,”谢偃捉起她腰间玉佩,声音隐约发涩:“这块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谢华琅见他握着那玉佩细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谢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给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谢偃面色如常,心中却慌乱如潮,勉强自持,道:“给你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谢华琅想了想,道:“什么都没说。” 谢偃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压下,平静道:“那他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闷,也不爱说话,我们见面,都是我在说,”谢华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来我生气了,说以后不要理他了,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谢偃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说,你哥哥见过他?” “嗯。”谢华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他很好呢。” 谢偃嘴角抽动,背对女儿,笑的咬牙切齿:“是吗。” 谢华琅尤且未觉:“是呀。” 今日是十五,谢家长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时,席间是不谈政事的,按照先前惯例,往往都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谢偃沉着脸,一声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谢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经知晓,三娘近来早出晚归,被叫到书房中去,也没瞒过别人,卢氏见丈夫默然不语,免不得温言劝慰:“三郎年少,轻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忧心。” 谢偃面对满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赶忙搁下,谢偃摆手道:“我今日没有胃口,你们照常用便是,不必理会。” “阿爹明日还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谢徽莞尔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谢家熏陶使然,仪态也好,颇有些婉娩柔则:“三娘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又是两厢情愿,阿爹不必介怀。” 谢偃心中郁结,想的是谢家来日应当如何,哪里有心思应对这些小女儿之间的机锋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饭去。” 谢华琅原还在观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谢徽面色微红,有些讪讪。 谢华琅身侧是她的幼弟,谢家最小的郎君谢玮,今年才十岁,见状奇怪道:“阿姐,你们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谢华琅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谢玮道:“可我笑不出来。” “这也简单。”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痒痒肉上挠了一把。 谢玮最是怕痒,身体哆嗦,险些歪倒,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外又是求饶。 “好了枝枝,”谢允目光含笑,轻声责备道:“家宴之上,不许胡闹。” 谢华琅这才勉强停了手,看也不看谢徽僵硬中带着窘迫的面庞,伸筷去为谢玮夹菜。 他们几人胡闹时,谢偃便静静看着,却没制止,等谢允出面劝和,方才将目光转到长子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谢偃别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谢允听得怔住:“阿爹?” 淑嘉县主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谢偃笑了两声,却不再开口了。 再到这场家宴结束,都没人再说话。 …… 既然是十五,谢偃自然是去正妻处歇息,卢氏散了头发,自女婢手中接了汤药饮下,方才打发她们退下。 她还不算老,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模样,尽管如此,也不是适宜生产的年龄了,为了身体康健着想,生下幼子谢玮之后,卢氏便开始服用避孕汤药了。 若在人前,卢氏会给丈夫体面,跟他站在同一侧,到了此时,倒不必太过拘谨:“老爷今日在宫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先是训了枝枝一通,又当着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脸面,现下还板着脸,是不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始责备妾身?” 谢偃叹道:“那是你不知道,那两个混账东西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卢氏爱护儿女,闻声蹙眉,袒护道:“阿允惯来谨慎,枝枝素日里也很少与外人交际,只是会会情郎,能出什么乱子?” “能出的乱子大了!”谢偃声音高了,在夜里显得太过刺耳,他反应过来,压下声音:“你知道枝枝去会的情郎是谁吗?” 卢氏毕竟是女流,很难理解前朝诸事,闻言神情微顿,下意识道:“那人不好吗?” 谢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好!龙章凤姿,好极了!” 卢氏先前见女儿遮遮掩掩,其实也有些忧心,只是不曾提罢了,听丈夫如此言说,释然之余,又觉欢欣:“你既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个好归宿,我也能安心。” “妇人之见!”谢偃气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卢氏见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谁?” 谢偃在内室转了几圈,满心纷乱,却说不出口,只抬手上指,以此示意。 卢氏心中霎时间一片雪亮:“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晓,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儿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卢氏登时惊住,无言以对。 “阿湘,我不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亲,还是谢家的家主,我要考虑的事情,也从不局限于自己的儿女。” 谢偃长叹口气,上前去拥住她,低声道:“陛下无子,原本意欲过继,枝枝若是嫁过去,宗室带来的的阻力可想而知。她若无子,来日择选新君,必然已经长成,说不等还会年长于她,怎么会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谢家便是外戚,郑后前车之鉴在前,陛下果真不会有留子去母之心吗?” “我倒觉得,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卢氏原还惊骇,现下回过神来,却是笑了。 她温柔环住丈夫腰身,声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长成呢?” 谢偃叹道:“怎么能将未来,寄予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之上?” “你先前所说的那些,又何尝不是猜测?”卢氏莞尔,轻轻道:“世间总有人运道差,但也有人运道好,你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那样的幸运,便不会落到枝枝身上?” 谢偃有些意动,然而理智犹存,摇头苦笑道:“荒唐。” “荒唐与否,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而要看陛下怎么做,难道你还能几日之内另选女婿,将枝枝嫁给别人?” 卢氏笑道:“陛下若是有心,必会使枝枝无后顾之忧。” “男人,哼。”谢偃闻言冷笑:“只看周幽王便知道,一旦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卢氏只是笑,却没再说话。 “我也是见到陛下赠与枝枝的玉佩,方才得知此事,”谢偃忽的叹一口气,望向妻子,低声道:“那曾是太宗文皇帝的爱物,乃高祖所遗,被他赐予先帝,后来,先帝又赐给了今上,我曾在先帝身边做过郎官,故而识得。” 谢偃忽然有些感慨,叹道:“我猜,陛下是真心的。” 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这话原是西汉成帝得赵合德之后所言,意喻既得美人,沉湎于温柔乡之中,从此连效仿汉武帝求仙问道,渴求长生的念头都没有了。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低声笑道:“道长,你要做汉成帝,我可不做赵合德,赵氏乱内,班固在《汉书》里骂呢。 顾景阳亦是莞尔,道:“你这般娇矜,若真计较起来,未必会比合德好伺候。” 谢华琅闻言失笑,此刻二人又是彼此贴近,她略微垂首,却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冷香气,奇道:“道长,你熏得什么香?我竟分辨不出来。” 她既低头去嗅,身体也不由倾斜,衣襟微松,脖颈纤细白皙,顾景阳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匆忙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低声道:“沉水香而已,你若喜欢,我叫衡嘉与你些便是。” “还是免了,”谢华琅抬头看他,便见这人面洁如玉,气度疏离而敛和,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47.骤雨 此为防盗章  蒋氏年过三十, 曾经灵婉如芙蓉的面孔失了几分颜色,反而越见沉稳。 她早被磨掉了雄心壮志, 听谢徽如此言说,面有忧色,劝道:“二娘何必争一时之气?夫人执掌后宅,郎君将来必要继承谢家,你又没个兄弟扶持,若是恶了他们,将来怎么办?大娘婚事结束,可就要轮到你了。” “阿姨,你乐意去做仆婢, 我却不会再去俯首作低,这么久过去,你当我不曾去问过吗?” 谢徽眼角微斜,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 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 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谢家这等高门,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 神情愤郁, 不悦道:“夫人如此, 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句话出自《史记.外戚世家》,是讲平阳公主在武帝过府时,向他进献美人,然而武帝一个也不曾相中,宴饮之中有歌女入内助兴,武帝望见之后,唯独中意卫子夫。 顾景阳脚步微顿,回身看他,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48.炙热 此为防盗章  “我也不知道。”谢允亦是不解。 淑嘉县主有孕四月, 肚子已经隐约有些凸起, 谢允扶她到塌上坐了,低声道:“你再歇一会儿, 别累着自己。” 淑嘉县主向他一笑, 温柔道:“好。” 谢允走了,淑嘉县主便在塌上躺下, 却没有多少睡意,她的乳母秋娘自门外入内,见她醒着, 低声道:“县主,再有七日, 便是汉王的七十寿辰,您可要去吗?”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 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 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 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 口称匹夫, 势要杀之, 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三娘倒很有胆气,”淑嘉县主执起手侧金柄玉扇,随意打了几下,轻笑道:“她虽不曾直言,话也含糊,但我猜测,那人必然有难以出口之处。年少时遇见心仪之人,大概会将满腔孤勇都拼上……” …… 谢允到了卢氏院中,刚进内室,迎面便砸来一只茶盏,他暗吃一惊,慌忙躲开,却听谢偃厉声喝道:“跪下!” “是。”谢允并不迟疑,屈膝跪地。 “你真是翅膀长硬了,”谢偃冷冷道:“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做主瞒下来,若非我偶然发现,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谢允心中困惑,不解道:“阿爹,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还在装!”谢偃心中怒气更盛,转身取了什么。 谢允定睛一看,居然是行家法的鞭子,下意识转目去看卢氏,等母亲出面去拦,却见卢氏端坐如山,一动不动,瞥他一眼,别过头去了。 毕竟这事太大,儿子始终瞒着家人,也太不像话,她是倾向于叫他受些教训的。 谢偃结结实实的抽了谢允三鞭,见他咬牙忍了,这才道:“阿允,你可知错?” 谢允脊背作痛,却跪的挺直,闻言道:“儿子知错。” “好。”谢偃点头,又道:“你错在哪里?” “……”谢允头大如斗:“错在,错在……” “你这混账!”谢偃气急而笑,又是一鞭子甩过去。 他压低声音,一字字如同自牙根处挤出:“枝枝同陛下相识定情,这是多么骇人的事情,你明明知晓,却瞒得严严实实……” 谢偃越说越气,又是一鞭子落下,谢允心中惊讶如波涛翻滚,慌忙避开,道:“阿爹,你不也知道吗?!” 谢偃见他敢躲,原还惊怒,听他如此问,却怔住了:“你说什么?” “你跟阿娘,不是都知道这事吗?”背着如山大锅的谢允如此道。 …… “你这孩子也真是,”谢偃吩咐人取了伤药来,亲自为儿子涂抹:“既然委屈,怎么不早说呢。” 谢允委屈道:“阿爹根本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好了,待会儿再叫侍从给他上药。”卢氏摇头失笑,催促道:“老爷先去用早饭,进宫理事去吧,至于阿允,他身上有伤,告假便是。”谢允也出声附和。 “也好。”谢偃身居要职,不似儿子自在,见他背上伤痕沁血,歉疚道:“阿爹方才气昏了头,你别放在心上。” “父子哪有隔夜仇,”谢允笑道:“阿爹快去吧。” 谢偃离去之后,谢允方才唤人入内涂抹伤药,卢氏却催促他回自己院子去:“阿澜一会儿要来,可受不了这些药气,总共也没几步路,你回去再叫人擦便是。” “阿澜过来,还要有一会儿呢,”谢允估摸着时辰,吩咐侍从动作快些,又同卢氏解释:“县主有孕,时常恶心反胃,只是不欲家人担心,故而不提,我怕她受不了这气味。” “你倒是会体贴人。”卢氏笑意微顿,隐约之间有些讥诮:“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亏得我还没死,不然阿澜到你那儿去过活,谁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谢允目光感伤,叹道:“阿娘。” 卢氏话说出口,也觉有些后悔。 当年隋氏与谢允和离,淑嘉县主进门,她便接了长孙谢澜来养,都说隔辈儿亲,她是真心爱护,也着实心疼那孩子。 可平心而论,谢允对他的看重,其实也不比自己少,而当年之事,苦的是隋氏,是谢澜,也是谢允。 淑嘉县主温良贤淑,待谢澜也不坏,只是因为中间横亘着隋氏一条人命,卢氏见了她,总觉得隔着一层,亲近不起来。 话赶话的到了这儿,卢氏也有些感怀:“你应也知道,隋家人回京了,我们身份尴尬,不好登门,他们也一样,七日后便是汉王生辰,我便带阿澜前去,叫他们见一见才好……” 长子体内流有一半的隋家血脉,骨肉至亲,难以阻隔,谢允自无不应:“都依阿娘便是。” …… 太极殿。 “陛下,”衡嘉悄声进了内殿,躬身道:“汉王寿辰那日,您可要亲自前往恭贺?” “自然要去。”顾景阳手持一本棋谱,正依书落子,闻言头也没抬。 衡嘉恭声应了,正待前去安排,却忽然被叫住了。 “——枝枝,”顾景阳抬眼道:“枝枝会不会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起她名字时,他声音都分外温柔了些。 “谢家亦是高门,又与临安长公主有亲,想来也会收到帖子。至于女郎会不会去……” 衡嘉仔细忖度一会儿,道:“便要看她想不想凑这个热闹了。” 至于谢华琅爱不爱凑热闹,这还用说吗? 顾景阳将那本棋谱扔下,人却望着殿中那树连枝灯出神,窗外夜色寂寥,愈见昏昏,许是那灯盏光线太亮,叫他目光也有些幽深起来。 “怎么办呢,”半晌过后,他才道:“朕的身份,该怎么同枝枝讲?” 衡嘉又没经过男女情爱,如何能知晓该怎么做,静默许久,终于试探着道:“相交以诚,陛下不妨直言。” “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不必同她提及这些,也不曾讲,但越到最后,反而越是不敢开口,”顾景阳神情恬淡,唯有目光中波澜暗生:“朕瞒了枝枝这么久,她若知道,必然是要生气的。” 衡嘉劝道:“陛下并非有意欺瞒,女郎不会为此不悦的。” 顾景阳听他说的十分轻巧,微露哂意,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便直言吧。若是枝枝生气,朕便将你点天灯。” 衡嘉额头生汗,求生欲暴涨,慌忙道:“奴婢觉得直言甚是不妥,陛下还是再思量一二吧。” “还是再等等吧,叔祖寿宴前夜前去探望便是,等到寿宴当日,人多眼杂,一个凑巧,便会撞见枝枝,朕便不去了。” 顾景阳手指摩挲着剑柄上那枚玉坠,思前想后,忍俊不禁,感慨道:“从没想过,朕居然也有这样畏首畏尾的时候。” 49.奇怪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 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 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 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 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 都在他一念之间, 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 反倒振振有词, 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 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 既克于礼教, 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 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 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 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顾景阳在后堂静坐了大半日,一语不发。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悄无声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庞,在那清冷疏离之中微添几分暖意,更见庄重肃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声询问道:“陛下,您……” 顾景阳眼睫低垂,凝视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轻轻道:“衡嘉,朕的心乱了。” 衡嘉怔住了。 顾景阳却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间略微用力,扯断了连接起这串玉珠的丝绦。 白玉珠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珠玉特有的清鸣声。 “枝枝,枝枝。”他轻声道:“多好听的名字。” “女郎,”他眼睫微垂,疏离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青涩,良久之后,方才道:“你到此来,有何贵干?”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顾景阳在后堂静坐了大半日,一语不发。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悄无声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庞,在那清冷疏离之中微添几分暖意,更见庄重肃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声询问道:“陛下,您……” 顾景阳眼睫低垂,凝视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轻轻道:“衡嘉,朕的心乱了。” 衡嘉怔住了。 顾景阳却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间略微用力,扯断了连接起这串玉珠的丝绦。 白玉珠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珠玉特有的清鸣声。 “枝枝,枝枝。”他轻声道:“多好听的名字。”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50.孤独 此为防盗章  仅仅几步路的功夫, 顾明修便出了一头汗,见谢华琅不曾叫住自己,暗松口气, 然而还不等那口气彻底落下,便听她道:“原是江王府的郎君, 前番见到,不曾见礼, 当真是失敬了。” 谢华琅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明快澄澈, 然而在这等紧要关头,于顾明修而言, 这真比魔音灌耳还可怕。 “我不是, 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回过头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怜道:“你怎么忍心,为难一个无辜的路人呢?” 谢华琅被他给气笑了,冷冷瞟他一眼,不曾应声。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 微有些诧异,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 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 眼下心中大乱, 却有些顾不得, 道一句“无事”,便在石凳上坐了,双手掩面,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论及亲近,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都要差了一筹,只是他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交际,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鹣鲽情深,生有三子,长子承袭世子之位,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也是赶得巧了,她刚在府门前下马,迎面便撞上谢偃归府,身侧是府中三郎谢朗,谢华琅心中暗道不好,正待躲开,却被叫住了。 “枝枝,你随我来。”谢偃面上有些疲惫。 谢华琅跟着入府,却悄悄给堂兄谢朗递了一个眼色。 后者会意,温声劝道:“枝枝还小,爱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便不要为此劳神了。” “我还没有说你!”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却是捅了马蜂窝。 谢偃恨铁不成钢,训斥道:“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几只蛐蛐儿跟人打架,被人告到我那儿去,丢人现眼!”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谢家满门芝兰玉树,谢朗也极聪慧,只可惜无心仕途,喜好交友玩乐,每日招猫逗狗,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现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谢偃余怒未消:“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轻咳一声,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只是懒得理会,等到了书房,屏退侍从,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51.猎场 此为防盗章  她早被磨掉了雄心壮志, 听谢徽如此言说, 面有忧色, 劝道:“二娘何必争一时之气?夫人执掌后宅,郎君将来必要继承谢家, 你又没个兄弟扶持, 若是恶了他们, 将来怎么办?大娘婚事结束,可就要轮到你了。” “阿姨, 你乐意去做仆婢,我却不会再去俯首作低,这么久过去,你当我不曾去问过吗?” 谢徽眼角微斜, 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 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 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谢家这等高门, 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 神情愤郁, 不悦道:“夫人如此, 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 大概还不知道, 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庶民出身之人,哪有余暇去修习琴箫,通晓音律? 更别说在江王地界上建一座道观,且做观主了。 谢华琅略有些识人之能,观他面相作态,不似门客之类,暗自猜测,难道是江王知交?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便不曾问,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临安长公主见后,不禁赞道:“满门玉树,长安之中,便也只有谢氏了。” 谢偃抚须而笑,道:“小儿女陋质,叫殿下见笑了。” 临安长公主莞尔,转目去看谢华琅,道:“三娘才貌斐然,谢公心中可有良婿之选?” 谢偃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有宗室子弟求殿下说和?” 谢华琅听得心头一跳,悄悄去看母亲,便见卢氏挽袖,替谢偃斟酒,笑道:“殿下还是回了吧,三娘心里有人了,同那几位怕是无缘。” 此言出口,即便是谢偃,也有转瞬怔然。 临安长公主亦是如此,眉梢微挑,含笑问道:“连宗室都看不上,想来三娘挑中的,必是一等高门子弟?” “那倒也不是,我心慕的是人,又非门第,”众人目光望过来,有探寻,还有疑惑,谢华琅倒不惊慌,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长公主倒笑话起我来了。” 她这话说完,宴上人神情各异,谢偃谢令二人不动如山,底下郎君女郎左右四顾,微有动容。 52.同游 此为防盗章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 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 卢氏毕竟是女眷, 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 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 同他寒暄几句, 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 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 是她的福气, 两厢情愿, 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 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 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 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 那自然是佳偶天成, 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 旋即又有些迟疑, 为难道:“我贸然去提, 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能给的退路都已经给过,谢偃不会再心软:“你若是不选,那我便替你选。” 谢徽起身欲逃,身体却是软的,没几步便瘫在地上。 她还正年轻,如同枝头将开未开的桃花一样,青春正盛,然而此刻,死亡的阴影已经弥漫在她身上。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53.赌约 此为防盗章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 收拾妥当之后, 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 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 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 禁不住用团扇遮了, 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 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 不算华贵, 但都极精巧, 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 略微瞥了眼, 便将视线挪开了, 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 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 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二人下首处坐了个小妇人,丹凤眼,柳叶眉,眼似杏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湖水绿的襦裙,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动人,也随之起身问安。 谢华琅打量她一眼,向母亲笑道:“阿爹新纳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54.风波 此为防盗章  淑嘉县主正是桃李之年, 言及相貌,更加肖似生母临安长公主, 浑然天成的秀婉灵彻,清贵凛然, 也是极少见的美人。 入了内室, 她先向卢氏问安,谢华琅亦是行礼,口称县主。 卢氏端坐椅上,客气之中有些疏离:“县主怎么来了?” “一是有个消息要同母亲讲, 二来, 也是接柳氏回去,”淑嘉县主声气温婉,微笑道:“那也是郎君的孩子, 既然有了, 便该好生照看。” 卢氏不意她竟肯接纳柳氏腹中之子, 诧异之余,倒有些愧疚,语气略好了些:“县主说有消息要同我讲——” 淑嘉县主低笑,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 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 笑道:“县主有了身孕, 医女诊脉, 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 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门前仍旧有年轻道士洒扫,看她又至,就跟见妖怪来捉小孩儿似的,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华琅见是个熟悉面孔,禁不住笑道:“昨日还口称‘女郎’,今日便你你我我起来,你这道士,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些。” 晨光熹微,她生的又美,莞尔一笑时,但见唇红齿白,清新妩媚,别有风流。 那年轻道士脸颊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道:“女郎,桃花也讨了,你今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桃花是讨了,但我却丢了耳铛,”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来时还在的,走时却没了,今日特意来寻。” “耳铛?”那年轻道士微怔,旋即摇头:“我们的确不曾见到。” “你们没见到,不代表别人也没见到,”谢华琅道:“兴许是别人捡到,交到你们观主那儿去了呢?” 年轻道士道:“这我便不知道了。” 朽木不可雕也。 谢华琅听得摇头,不禁失笑道:“那还不快去问。” …… 那年轻道士入了门,向衡嘉讲了此事,顾景阳正在案前翻书,淡淡道:“怎么了?” 衡嘉原想说“枝枝女郎又来了”的,转念想起昨日之事,匆忙改口,轻声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说在此丢了一只耳铛,特意来寻。” 顾景阳手指顿住,垂下眼睫,轻声道:“叫枝枝进来吧。” 衡嘉应声,亲自出门,将谢华琅请了进来,随即便退下,顺势掩上了门。 一日不见,他还是旧时模样,面容明俊,隐约清冷,眼帘习惯性的低垂,好像天生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谢华琅也不在意,落座之后,笑吟吟道:“道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景阳并不看她,只道:“油嘴滑舌。” “那我便说正事了。”谢华琅托着腮,轻轻道:“我昨日来此,丢了一只耳铛。” 顾景阳仍旧低垂着眼睫,道:“嗯。” 谢华琅望着他,又道:“你有见到吗?” 顾景阳眼底荡起了极浅的涟漪,抬眼看她一看,复又垂眼道:“不曾见到。” 谢华琅张开手,掌心那一只珊瑚耳铛色泽莹润,光彩耀人。 “可惜了。”她惋惜道:“那双耳铛是我最喜欢的,失了一只,此后再也不能佩戴了。” 顾景阳眼睫微颤,正欲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 谢华琅侧目去看,便见窗边飞来一只牡丹鹦鹉,红头、黄胸、绿尾,羽毛鲜艳,极其美丽,它梳理一下羽毛,扭头见谢华琅在,黑豆似的眼睛也顿了一瞬。 谢华琅见它漂亮,有些喜欢:“道长,这是你养的吗?” 顾景阳淡淡道:“嗯。” 两人说话间,那牡丹鹦鹉已经将谢华琅打量了一圈,忽然飞过去,踩在了她肩头。 谢华琅微吃一惊,侧眼去看,便见它也正望着自己,忽然又飞起来,落到了案上,哑声叫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唇角微弯,伸手摩挲它的羽毛,又抬眼去看谢华琅。 她似乎偏爱绮丽,两次相见,皆是锦衣绣服,朱钗华贵,然而人比花娇,美越珠玉,令人不以外物累赘,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不过如是。 顾景阳少见的出了神,却听她忽然唤了一声“道长”,骤然回神。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笑道:“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顾景阳神情中有些被看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淡然,他别过头去,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言语。 谢华琅最是喜爱他这模样,身体略微前倾,笑问道:“我好看吗?” 顾景阳望着那只牡丹鹦鹉,淡淡道:“尚可。” 谢华琅忍俊不禁,故意转开话头,道:“我的耳铛怎么办?”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想怎么办?” “耳铛是在你这儿丢的,”谢华琅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你得赔我。” 顾景阳道:“我并不曾见到。” 谢华琅等的便是这句话,待他说完,便无赖道:“那你就换个别的赔我。” 顾景阳道:“你想要什么?” “也不要别的,”谢华琅一指案侧那架七弦琴,问:“道长会吹箫吗?” 她含笑道:“若是会的话,便同我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一时不曾言语,谢华琅也不催促,只含笑同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道:“衡嘉。” 后者旋即在外应声:“是。” 顾景阳道:“去取我的箫来。” 谢华琅心知他是应了,笑意愈深,到那七弦琴前坐下,随手拨弄一下琴弦。 衡嘉取了箫来,双手呈上,侍立在侧。 谢华琅没说弹什么曲子,而他也没有问,前者先拨弦奏曲,后者顿了几瞬,旋即跟上。 谢华琅并未弹奏琴曲,拨动琴弦,也只是由心而发,随意为之,顾景阳箫声相和,与之并重。 那架七弦琴离他很近,谢华琅在琴前坐了,离他自然也近,隐约之间,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隐约的冷香气。 奇怪。 她在心里想,他用的什么熏香,怎么这样好闻? 心中这般思量,手上却不曾疏忽,琴音如流水般,自她指尖流泻。 那琴声清越激昂,隐有风雷之声,颇觉桀骜,箫声却深沉舒缓,犹如静水流深,更觉雅正,二者齐头并进,天衣无缝。 衡嘉也略通音律,见这二人技艺非凡,不觉听得入神,却闻琴声渐缓,箫声渐起,曲调渐趋和畅,箫声引着琴音而动,正如江涛渐平,波澜无声。 一曲终了,顾景阳将箫收起,轻声道:“你的性情太过固执,也许会走死胡同,该改一改才是。” “合奏完了,算是抵我的耳铛,”谢华琅却不接腔,自顾自站起身,道:“道长,告辞了。” 顾景阳神情微顿,少见的有些怔然,衡嘉见状,赶忙道:“女郎进门不过一刻钟,这就要走?” 谢华琅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顾景阳垂下眼睫,语气有些淡了:“衡嘉,送客。” 衡嘉小心打量他神情,应声道:“是。” 二人一路出了后堂,垂帘落下,也遮住了身后人的目光,衡嘉心底叹一口气,却见谢华琅停住了。 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退回去,也不进门,只伏在窗边去,扬声道:“我偏不改!”说完,转身离去。 顾景阳的声音自内传来:“你站住。” 谢华琅停住了,顺势回头,却没走回去,只梗着脖子道:“道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景阳站起身来,想伸手拨开垂帘,到她面前去,不知想到何处,却又顿住了。 谢华琅见状,便走回去,隔着一层垂帘,与他相对而立。 日头上移,光线明亮,也叫他们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道长,”谢华琅垂下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这一次,可什么都没丢。”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那我以后,大概也没有理由再来找你了。” 顾景阳眼睫颤了一下,复又垂下,却没有说话。 “那算了,”谢华琅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道:“我走了。” “枝枝。”顾景阳叫住了她。 天地之大,除去他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惘然与挣扎。 谢华琅转身看他,道:“怎么了?” 顾景阳松开手,却定了心,扯下腰间那枚玉佩,送到她手里去。 “这算什么,”谢华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只低声道:“赔我的耳铛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玄祯道长,不对,不该这么叫,”谢华琅想了想,忍俊不禁,又改口道:“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你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猜吗?” 顾景阳被她叫的窘迫,垂眼道:“你不想要,那便还我。” “不还!”谢华琅将玉佩握紧,明眸中神采动人,笑道:“重九郎君,你脸红了!” 顾景阳道:“你怎么还不走?” 谢华琅最喜欢他羞赧时的神情,含笑望着他,越看越爱,忽然伸手掀开珠帘,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顾景阳只觉她身上香气近了,旋即又远了,面颊也被人轻触一下,回过神时,不由怔住。 谢华琅见他如此,心中着实喜欢,握住那玉佩,欢快离去。 顾景阳在门前立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而面颊上她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是烫的。 指尖触碰一下,他垂下眼帘,低声道:“不知羞耻。” 这话原是西汉成帝得赵合德之后所言,意喻既得美人,沉湎于温柔乡之中,从此连效仿汉武帝求仙问道,渴求长生的念头都没有了。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低声笑道:“道长,你要做汉成帝,我可不做赵合德,赵氏乱内,班固在《汉书》里骂呢。 顾景阳亦是莞尔,道:“你这般娇矜,若真计较起来,未必会比合德好伺候。” 谢华琅闻言失笑,此刻二人又是彼此贴近,她略微垂首,却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冷香气,奇道:“道长,你熏得什么香?我竟分辨不出来。” 她既低头去嗅,身体也不由倾斜,衣襟微松,脖颈纤细白皙,顾景阳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匆忙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低声道:“沉水香而已,你若喜欢,我叫衡嘉与你些便是。” “还是免了,”谢华琅抬头看他,便见这人面洁如玉,气度疏离而敛和,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 第二日便是朝议,顾景阳下朝之后,却没回道观,而是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赴宴去了。 55.杀伐 皇帝令江王以谋逆的罪名,扣押几家王府家眷, 又将当日出现在猎场之中的几个宗室子弟投入宗正寺严刑拷问。 与此同时, 左右神武军被紧急调动,素日里平民百姓不敢落脚的朱雀街, 已然被封锁住,连只飞鸟都难以逃脱。 风暴来的猝不及防, 帝都长安在短暂的惊惶之后, 陷入了一种极为诡谲的状态之中。 寻常百姓的日子一如既往,无波无澜, 偶然间议论两句近来诸事, 却不明其中内情,略微猜量几句,便各自分开, 反倒是高门勋贵与皇亲宗室们,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约束家中子弟无故不得外出, 连走亲访友, 都暂且搁置了。 灵敏的嗅觉使得他们察觉到了空气中隐藏的危险气息, 然而那危险是无形的,看不到的,只能从神武军泛着森白光芒的开刃兵器上与秋风中猎猎飘扬的赤色旗帜中透露出来, 他们只能祈求这次的风波赶快过去, 也为自己平安无事而日夜祈祷。 除去已死的顾明延, 剩下的宗室子弟都被投入宗正寺, 宫中对外发出的消息是那几家王府意图行刺天子,不意误中副车,伤了皇后。 行刺君主,伤及皇后,哪一个都是滔天大罪,谁都知道,那几家王府怕是完了,这样危及生死的关头,没有人有余裕去唇亡齿寒,他们更加关心的是——此事会到此为止,还是以此为契机,发展成一场意想不到的巨大风暴? 宗室们惴惴不安,忐忑之余,下意识想去寻个依靠,一日之间,接连有十几位宗室往汉王府中求见,此外,也有人往蜀王、庄王府中去,得到的结果却都是一致的。 皇族资格最老的三位秦王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闭门谢客,没有接见任何人。 那些尊贵的来客见状,便知道这几位长者是不打算牵涉此事的,惊惶之余,只得讪讪离去。 皇帝遇刺,皇后负伤,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大事,不只是宗室,朝臣们同样为之震动。 这日正逢休沐,谢偃人在府中,几乎是与卢氏同时听闻这消息的,四目相对,皆有些惶然失神,过了半晌功夫,还是谢偃先回过神来,勉强叫自己安定下来,涩声道:“娘娘如何,伤的可重吗?” “宫中消息封锁严密,”侍从恭敬答道:“只知道娘娘受伤了,具体如何,却不知晓。” 卢氏惯来沉稳,现下却有些失神,搭着女婢的手坐下,合上了眼。 谢允也在府中,他是世子,得知这消息的时间只比父母与叔父略晚些,心知自己见得太少,忙往父母院中去。 他到的也巧,正逢宫中内侍前来传话,谢偃与卢氏满心焦躁,既想知道事态如何,又怕听到什么坏消息,心中情绪委实是复杂极了。 那内侍虽不知他们夫妻二人心中作何观想,但隐约也能猜度几分,人进了内室,便先自道:“国公与夫人但请安心,娘娘无性命之忧。” 几人齐齐松一口气,卢氏轻抚心口,忙问道:“娘娘现下何在?可回宫了吗?” “奴婢离开猎场时,陛下尚未起驾,娘娘虽无大碍,但陛下实在放心不下,怕娘娘心中郁结,也欲想令府上安心,便令来请梁国公夫人入宫去探望娘娘。” 那内侍微微一笑,体贴道:“娘娘负伤体弱,不敢疾行,想来归宫时辰不会太早,夫人暂去更衣,不会迟的。” 卢氏虽知晓女儿无性命之忧,但母女连心,如何能放心的下,听内侍如此言说,才真是心中巨石落地,向皇宫方向施礼,道:“陛下仁德,臣妇拜谢。” …… 谢华琅醒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内室里也掌了灯,略同郎君说了几句,再往外看,便见夜色已是微醺,轻风中混杂了桂花的香气,着实怡人。 因为先前治伤,现下她身上只留了抹胸,这会儿采青被吓走了,留下侍奉的自然就只是顾景阳了。 谢华琅脸皮厚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大大方方的展开手臂,叫顾景阳帮着穿上中衣。 她原就生的美貌,灯光下习惯,更是肌肤雪腻,玉石一般的皎洁剔透,因为早先失血,面色微黯,却更添几分娇怯婉转的风情。 顾景阳定定看了半晌,不禁有些恍惚,回神之后,方才自一侧取了中衣,展开后,动作轻柔的为她穿上。 少女所有的玲珑身姿与婀娜体态,当真窈窕如杨柳,月白色抹胸下掩住的两痕雪脯,更是勾魂摄魄,他不自觉的望了一眼,忙低下头去,顿了顿,禁不住又抬头看了眼。 谢华琅恍若未觉,道:“道长,你的手是不是也受伤了?” 顾景阳神情尚且有些恍惚,听她此问,怔了一瞬,方才道:“并不曾受伤。” “那可就奇怪了,”谢华琅疑惑道:“我双臂都伸进衣袖里了,你再将中衣合上便是,这很难吗?” 顾景阳不意她会如此言说,有些怔神的看她许久,忽然红了脸,垂下头去,大半晌过去,终于唤了声:“枝枝,我……” “食色性也,郎君,你何必这样拘束自己?” 谢华琅不以为意,盈盈一笑,道:“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是喜欢,我也欢喜。” 顾景阳头也不抬,却道:“没有,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莞尔,却握住他手,落在了自己腰身上。 像是被热水烫了一下似的,又似乎是她肌肤上住了一条毒蛇,短短一瞬的接触,他便忙不迭要将手收回。 谢华琅握住他手,不许他将手抽走,然而男女之间的力气,哪里是能抗衡的? 眼见顾景阳要将手抽离,谢华琅忽的痛呼一声,他便停了手,低低的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在这场你来我往的较量中获得了胜利,当真心满意足,便拉住他手,自腰腹处上移,渐渐地,渐渐地,终于触及到了那方娇软可人的天地。 顾景阳身体僵住了,面红如霞,怔怔的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华琅却不介意,伸臂揽住他腰身,婉声道:“郎君,我伤处疼,实在是动不了,你弯下腰来亲亲我,好不好?” 顾景阳便低下头去,轻柔的吻了吻她的唇。 室内的烛火离他们很远,应是先前谢华琅睡着,怕那光芒太过耀眼,搅扰到她的缘故,现下再看,却觉他们周遭光影轻柔,有种淡淡的迷离温柔。 谢华琅忽然笑了起来,如何都停不住,依偎在他怀中,低笑道:“九郎,你明明也很喜欢的。” 顾景阳问道:“什么?” 谢华琅道:“现在我可没硬按着你的手,是你自己不愿意离开的。” 顾景阳反应过来,愈加窘迫,将手抽回,无措道:“……枝枝。” 谢华琅哼了声,道:“假正经。” 顾景阳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便没有吧,”谢华琅却不同他争论,只道:“道长,先前我昏睡时,都是你守着我吗?” 顾景阳应道:“嗯。” 谢华琅想了想,道:“我醒来的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为什么没有别人?” 顾景阳神情敛和,缓声道:“枝枝有我便够了,至于那些仆婢侍从,都被我打发出去了。” “哦,”谢华琅长长的应了一声,又低问道:“那么久的时间,内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有没有趁我无知无觉,悄悄做点别的?” 顾景阳原还好些了,听她这样讲,脸色骤然绯红起来:“没有!” 谢华琅疑问道:“真的吗?” 顾景阳急道:“真的,我岂会做这种事……”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道:“方才你还摸得很高兴呢。” 顾景阳面红耳赤,窘迫的几乎说不出话,大半晌过去,方才道:“枝枝,那,那是你允许,我才……” 谢华琅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既然你没有做,那你脸红什么?” 顾景阳着实焦急,忙解释道:“那是因为,因为……枝枝,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好吧,”谢华琅显然不打算再说下去了,道:“就算你没有那么做。” “不是就算我没有那么做,而是我真的没有那么做,”顾景阳更急了,辩解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华琅一摊手,无奈道:“我都说你没那么做了,你还急什么呢?” “……你虽那么说,内里却不是那个意思。”顾景阳在她面前,总是毫无还手之力,目光温和的注视着那小姑娘,他有些无措的道:“枝枝,不要欺负你的郎君了。” 谢华琅原先是想同他玩闹一番的,听他这样言说,却有些耐不住了,忙挽住他手,歉疚道:“是我不好,说的过火了,郎君不要生气。” 顾景阳轻叹口气,很纵容的亲了亲她:“我如何会生你的气。” 谢华琅一脸乖巧的问:“真的吗?” 顾景阳又亲了亲那只乖宝,温柔道:“真的。” 谢华琅便凑近了些,低问道:“郎君,你告诉我,方才我将你的手拉过去的时候,你想不想……” 最后几个字,她说的极轻。 顾景阳有些困窘的看着她,目光温润而敛和,却没做声。 谢华琅便摇晃他胳膊一下,催问道:“说嘛说嘛,郎君。” 顾景阳拿她没办法,合上眼去,声音轻不可闻,隐约窘迫:“想的。” …… 今日午后,二人打马自宫中往猎场去,不过花费两刻钟而已,今晚乘坐马车,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谢华琅伤的不算轻,说话打趣还没什么,走动时却不免触及伤口,人到宫中后,刚下马车,便被顾景阳打横抱起,珍而重之的抱到了太极殿。 卢氏虽是命妇,但帝后不在,自然不能往太极殿去等待,只在近处宫阙中留候,等帝后二人回宫,方才被宫人引着前去拜见。 谢华琅原还不知母亲来了,听人通传,又惊又喜,天下子女都一样,若是出了事,尽管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盼着见到父母的。 顾景阳扶住她肩,提醒道:“枝枝,小心些,倘若牵动了伤口,却不得了。” 谢华琅便老老实实的坐下,心里却有些雀跃,待内殿门扉打开,见了母亲端丽温婉的面孔,终于按捺不住,微微抬声,唤道:“阿娘!” 毕竟是在宫中,皇帝又在,卢氏不好失礼,先行问安之后,方才出言关切,骨肉情深,话一出口,眼眶便湿了:“听人说娘娘受伤了,可是将我与你阿爹吓了一跳,陛下体贴,令人往府上送信,说无性命之忧,可即便如此,我们仍旧有些忧心……” 顾景阳心知她们母女俩有许多话要讲,暂且寻故离开,卢氏果然放松许多,到女儿近前去,上下打量,找寻伤处,连连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伤到哪儿了?可严重吗?” “阿娘别怕,伤在腰上,也不是很严重,”谢华琅着意宽慰,道:“九郎通晓医道,早就看治过了,再过些时日便会痊愈。” 未曾亲眼见到,卢氏如何肯信,见她面色泛白,更是不安,问:“伤在哪一侧?” 谢华琅便老老实实的指了出来。 卢氏面上忧色更重:“还疼吗?是否伤到内脏?” “说完全不疼,自然是假的,不过也无甚大碍,”谢华琅含笑道:“只是皮肉伤,不曾触及内脏,无妨的。” 卢氏听她说的轻描淡写,再回想先前皇帝面上神情,总觉得其中另有内情,便握住她手,关切道:“枝枝,你解开衣带,叫阿娘看看。” “伤口都包扎上了,还怎么看?”谢华琅听她这样言说,不禁失笑道:“再说,先前我更衣时,便得小心翼翼,再脱下去,只怕也得小心,还不到歇息的时候呢,难道届时又要一穿一脱?” 卢氏听她这样言说,却是心里一酸,倏然间落泪,自己用帕子擦了,方才道:“若不是伤的重了,何必连更衣都要这样小心?” 谢华琅这才察觉露了马脚,忙解释道:“是有点严重,但确实没伤及内脏,等过些时日,便能好的,我怕阿娘太过忧心,才不曾明说,可不是因为别的。” “你呀。”卢氏轻嗔她一句,却不舍得再说重话,而是道:“这是怎么了,如何会伤到?我听人讲,是宗室有人意欲谋逆,误中副车,才伤到你的?” “那倒也不是。”此事顾景阳早同谢华琅她说过,也不曾令她瞒着谢家,心知卢氏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便道:“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卢氏听女儿将内中缘由一一说了,倒真有些讶异,她毕竟是长安谢氏的主母,在丈夫身边耳濡目染,接触的事情也多,虽不知顾景阳究竟作何打算,却也知此事于谢家无害,于谢华琅而言,更是万般爱护。 她暗暗松一口气,又叮嘱女儿好些,见夜色深了,方才起身告退。 谢华琅着实舍不得母亲,然而她与顾景阳尚未大婚,留在宫中已经有些触及底线,现下若再将卢氏留下,便有些扎眼了,只得吩咐人好生送母亲出去。 卢氏回到谢家,已经临近午夜,谢府内却仍灯火通明。 这也不奇怪,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谁能够睡得下? 故而卢氏根本不曾回自己院中,吩咐人前边提灯,径直往书房去了。 偌大的长安谢氏,有资格参与最高决议的也只是谢偃、谢令兄弟,与府中主母卢氏,世子谢允四人而已。 卢氏进了书房,便见谢偃、谢令兄弟二人正对弈,谢允跪坐一侧,侍奉茶水,见她回来,神情中有些期许,隐约又有些忐忑。 谢偃与谢令对视一眼,停了手中动作,道:“夫人,枝枝如何?” “确实是受伤了,但也的确没有性命之忧,”卢氏语气舒缓,道:“伤在腰腹,但没有触及内脏,好生休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其余几人同时松一口气:“上苍见怜。” 卢氏也觉欣慰,只是情况紧要,却顾不得别的,同那几人道:“枝枝还告诉我,坊间传闻有误,并非那几家宗室有意谋逆,而是今日事发突然,难辩内情如何……” 她将谢华琅先前所说,一一重复出来,最终道:“该说的就是这些,至于其余的,便该交与你们思量了。” 谢偃没有言语,谢令也一样,尊长不语,谢允更不会做声。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谢偃先道:“陛下决意如此,这是好事。” 谢令颔首,附和道:“的确是好事。”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陛下爱护枝枝,我们也能安心,”谢偃思量片刻,最终道:“此次风波必然不小,谢家不必参与其中,我明日便告病,不见外客,阿允便以侍疾为由,同样留在府中。” 谢令轻抚胡须,道:“正该如此。” 谢允也道:“儿子自有分寸,不会同任何人提及。” …… 江王的手脚很快,谢华琅受伤的第二日,便将两份供状送到了御前。 前一份是那几个宗室子弟吐露出来,后一份则是他参猜天子心意,拟定的罪状,顾景阳将后一份置之不理,先去翻看前一份。 那几个宗室子弟出身非凡,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头便是书读的不好,挨先生的手尺,江王略用了些手段,便将一切吐得干干净净。 顾景阳略翻了翻,眉头便蹙起来,将供状丢到案上,道:“他们说,此事纯属偶然?” “是,他们受过刑后,仍旧言说自己与此事无关,更有人将整件事推到顾明延头上,”江王说及此处,神情中也露出些奇怪来:“这些宗室子弟皆带了侍从,也都受过拷问,多半人咬定自己事先不知此事,还有几个,其实是别人安插在他们身边的……” “顾明延不像是有意为之。” “当时,他向朕求饶,说他没必要当众射杀皇后,无论成功与否,都是死路一条,还会牵连家眷——这的确说得通。” “但是,”顾景阳静默良久,终于道:“这件事太奇怪了。” “的确。”江王颔首,眉宇间有些赞同:“每个人都有自己惯用的箭矢,更不必说是宗室子弟,他们说是因为箭矢带的少了,方才混用,这本身就有些奇怪。” “再则,周遭扈从不少,即便是失手,为何独独射中了皇后娘娘?禁军之中,也曾有人发现了他们所说的那只公鹿,后来,绘制过现场的方位图之后便发现,那支箭与公鹿所在的位置,实在是南辕北辙,这是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误。” 说及此处,江王顿了顿,方才继续道:“除非,那支箭最开始的目标,就是皇后娘娘。” 顾景阳的眸光倏然冷了,道:“说下去。” “接下来臣要说的,便是最不得其解的地方,”江王徐徐道:“据在场禁卫所绘制的方位图,当时在场扈从虽少,娘娘却被护在中间,加之林木遮蔽,能一箭射中,想来是高手。娘娘也曾说过,是紧急之中侧了下身,方才只是触及皮肉,没有伤到内脏,但臣事后问过太医,假使娘娘那时没有躲过去,那一箭也无性命之忧。射箭之人只为伤人,却要因此丧命,他是为了什么?” 顾景阳静默不语,许久之后,道:“你觉得呢?” “臣觉得,有三个可能。”江王分析道:“第一种,是那一箭的确是巧合使然,只是这可能性太小了;第二种,则是那人原本就打算射杀娘娘,只是箭术有失,故而失败;至于第三种……” “不图小利者,必有大谋,”顾景阳的目光微微沉了,接口道:“此事之中,或许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内情。” 江王恭谨道:“圣明无过陛下。” “到此为止,不必再查。”顾景阳合上眼,语气中隐有杀伐之意:“以谋逆弑君为由,将涉及此事者尽数处死,参与其中的几家王府随同处置,朕会拟定名录与你,或诛杀,或流放,废其王爵,永世不复。” 他睁开眼来,目光湛湛如电:“路只要走过,就会留下脚印,朕不信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你私下查,总有一日会勘破其中内情。” 江王躬身应道:“是!” …… 皇帝遇刺一事,从最开始的狂风骤雨,发展成了一场令人触目惊心的巨大风暴。 昔年郑后在时,因登基称帝一时,几乎将太宗子孙尽数诛杀,而仅存的那些人,现下迎来了另一场浩劫。 端王、顺王、章王、景郡王等等十数宗室亲王、郡王尽数伏诛,其中甚至包括了魏王府的世子。 那可是皇帝嫡亲的侄子,曾经的皇位有力角逐者,真正的血脉近枝! 也不是没有臣工进谏,以为杀戮太重,有伤天和,然而皇帝只用一句话,便将朝臣们的进言堵了回去: 食君之禄,则忠君之事,谋逆弑君尚可宽恕,卿等以为天子剑懦弱,不能饮血乎? 56.赌注 皇帝利剑出鞘,语带杀机, 当然不会有人再有人提出异议。 礼不下庶民, 刑不上大夫,自古将相不辱, 这是对于朝臣们的敬重,也是为了勋贵高官们的体面。 汉朝时候, 若有官员触犯刑律, 往往都会自缢挽尊,以此保全声名家眷, 渐渐地, 这也就成了上层阶级的游戏规则。 文帝的舅父薄昭枉法,却不肯自缢,文帝便令人往薄昭府前哭丧, 薄昭无奈之下,只得自杀。 这原是世代沿袭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太宗在时, 有肱股之臣造反, 伤怀之余, 也说 “不欲令刀笔吏辱卿”,亲自审问。 然而到了郑后之时,因得国不正, 虽高坐帝位, 心中仍有不安, 为此很是起用了一批酷吏, 屡有朝臣下狱,更兼有匿名检举等途径,严刑峻法之下,朝臣们的骨头早没有那么硬了。 宗亲处刑,自然不会公示于众,既是给临死之人几分颜面,也是为保全皇家尊荣,皇帝赐了毒酒,令涉案之人于宗正寺中自尽。 接连死了这么多宗室,更有十余王爵被废黜,长安为之震动,到最后,还是汉王进宫,劝慰道:“宗室谋逆,罪该万死,现下涉事之人既然已经伏诛,也请陛下暂歇雷霆之怒,以免人心纷浮,海内惶恐。” 该杀的也都杀了,已无后顾之忧,北境还在打仗,到此为止便好。 顾景阳心中敬重汉王,闻言便颔首道:“朕原也不打算再继续追究了。” 汉王听他这样言说,心中松一口气,又温言劝道:“明主之所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陛下既施雷霆,天下战栗,不妨略施恩德,以安人心。” 顾景阳微微一笑,道:“朕明白的。” 话要点到为止,汉王也没有多说,就此错开话题,关切道:“娘娘可还好吗?只听说伤重,却不知现下情状如何。” “皇后伤重,需得静养,”说及此处,顾景阳神情微滞,面有忧色:“她受这种苦,朕着实有些心疼。” 汉王见他如此,免不得要宽慰几句,顾景阳一一应了,这才吩咐人好生送他出宫。 …… 谢华琅伤的不轻,虽说没有触及筋骨,但也不是好挨的,想出去走走跳跳,自然是别想了,沐浴浸水更是不可能,就连晚上歇息,也要侧过身去,用没伤到的那一边躺着。 更难的是晚间换药的时候,只是将包裹住伤口的绷带揭开,都觉痛的难忍,小姑娘还没吃过这种苦呢,眼泪汪汪的哭起来了,还问:“郎君,你说会不会留疤?” “不会的,枝枝放心,”顾景阳见她哭成这样,更觉心疼,小心的揽住她腰身,温声细语的哄:“有郎君在,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谢华琅便攀住他脖颈,可怜巴巴道:“你快亲亲我嘛!” 顾景阳便低下头去,温柔的亲了亲她的唇,搂着哄了一会儿,方才蘸了药膏,小心的涂抹在伤处,又动作轻柔的将绷带缠好:“好了,咱们去用膳吧。” 谢华琅一听,眉头便蹙起来了:“郎君,我不想吃鸽子了。” 顾景阳道:“不行,枝枝,要听话。” 谢华琅委屈道:“我都吃了好多了,以后再也不想看见鸽子。” “好好好,以后叫人把宫里的鸽子都赶走,”顾景阳哄她:“今天再吃点,好不好?” 谢华琅怏怏道:“好吧。” 若是从前,用过晚膳之后,二人还会玩闹一会儿,现下那小姑娘受了伤,却不敢多折腾。 顾景阳自宫人手中接了茶盏,凑过去叫她喝了漱口,又取了干净巾帕,替她擦拭唇角,照顾的无微不至,最后才领着人进寝殿去洗漱,准备歇息。 谢华琅脱去鞋袜,坐在软凳上泡脚,脚掌拨弄一下盆中热水,恹恹道:“郎君,我什么时候能洗澡?只是擦洗,总觉得洗不干净。” 顾景阳道:“要等伤口结痂才行。” “那还要很久很久呢,”谢华琅假想一下,忽然笑道:“道长,或许有一天,你醒来时发现身边睡得不是枝枝,而是一条咸鱼了。” 顾景阳莞尔,伸手揉了揉她长发,宠溺道:“不许胡说。” 谢华琅想想便觉得好笑,乐不可支的倚在他身上,哪知笑的动作太大,牵动伤口,忽的“哎哟”一声。 顾景阳赶忙扶住她肩,轻声责备道:“叫你胡闹。” “我是个人,又不是木鱼,怎么能不动呢。”谢华琅辩驳道:“这同胡闹可扯不上关系。” 顾景阳摇头失笑,道:“满嘴歪理。” 案几上搁着干净巾帕,他伸手执起,谢华琅便将湿漉漉的双足送过去了,等他帮着擦干。 她生的白皙,双足更是嫩如菱角,纤纤可爱,顾景阳捏住她脚踝,小心的将上边水珠擦拭干净,却听那小姑娘问:“郎君,你之前有这么侍奉过别人吗?” 顾景阳看她一眼,目光中有些无奈,将她另一只脚也擦干,却没回应。 谢华琅见他不做声,便催促道:“快说快说!” 顾景阳便用手指挠她脚心儿,问:“你觉得呢?” 他如此动作,原也只是同那小姑娘玩闹,不想谢华琅怕痒怕的厉害,当即咯咯笑了起来,连身子都有些歪了。 顾景阳微吃一惊,又怕她牵动伤口,正待起身扶住她,面颊却被那只秀气的小脚踩了一下。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那一下全然是无意识的,若换了别人,一脚踩在皇帝脸上,早就跪地请罪了,偏她不怕,连脚都不曾收回,反倒笑吟吟道:“裙长步渐迟,扇薄羞难掩。鞋褪倚郎肩,问路眉先敛。” 这几句诗用在此处,无疑是男女调情罢了,照她的想法,惯来正经的道长听自己这么念,不知要如何窘迫呢。 谢华琅饶有兴致的望着他,果然见顾景阳俊面微红,眼底低颤,面上笑意不觉更深一层,正待揶揄几句,他却握住她脚腕,低下头去,轻轻亲吻她脚背。 谢华琅吃了一惊:“九郎——” 顾景阳抬眼看她,目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没有宣之于口,只是重新低下头,轻柔亲吻她的脚踝。 那小姑娘生的山川神秀,连双足都秀气可人,白腻如玉,脚趾小小的,贝壳似的可爱。 内殿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彼此,他似乎是被迷了心窍,不自知的沉醉其中。 他的唇是软的,吻是柔的,谢华琅却觉那唇是热的,吻也是烫的。 似乎有什么太过强烈的东西,顺着脚踝蜿蜒向上,一直爬到她心里去,叫她喘不上气,说不出话,连目光都被束缚在他身上。 长久的时间过去,他们彼此都没有做声,守在外边的宫人内侍许是猜到了什么,不曾入内搅扰。 有情人的痴缠与缱绻弥漫在寝殿之中,被帷幔隔绝之后,更添几分柔意,窗扉半开,晚风微入,谢华琅略微清醒了些,目光微垂,声音软媚道:“郎君。” 似乎是从一场美梦中惊醒,顾景阳恍然回过神来,似乎只是一瞬间,便面红耳赤起来。 若换了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是要揶揄几句的,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竟没有说出口。 顿了顿,她低声道:“不早了,郎君抱我去歇息吧。” 顾景阳同样低声的应了声:“好。” 寝殿的一侧的梳妆台前安置有镜子,顾景阳抱着自己的小姑娘回去歇息,谢华琅无意间瞥了眼,忽然怔住了。 镜中的自己两颊绯红,态若春云,真有些软媚娇妩的风情在。 顾景阳察觉到她此刻的怔然,停下脚步来,低问道:“枝枝,怎么了?” 谢华琅侧目看了看他,忽然羞窘起来,埋头在他怀里,道:“没什么,郎君,我们去睡吧。” 顾景阳下意识往她看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怎么,也有些不自在,将人抱到塌上,小心的放在里边,方才帮她解开外衣,动作轻柔的拉上被子。 外室有低低的脚步声传来,想是宫人内侍们在收拾洗漱用具,顾景阳静默片刻,终于还是去熄了灯,放下帷幔,躺在了床榻外侧。 前几日的惯例,歇息之前,二人都会说会儿话的,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两人都没有睡,但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虽然没有明言,但有些地方,确实是不一样了。 如此过了半晌,谢华琅方才低低的问了句:“郎君,你睡了吗?” 顾景阳道:“还没有。” “那,”谢华琅道:“我们说说话吧。” 顾景阳道:“好。” 说要说说话的人是谢华琅,然而等顾景阳侧过脸去,暗色之中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却不做声了。 顾景阳心性沉稳,也不说话,如此过了一会儿,才听她道:“郎君,你是知道我的,有话便会直说,从不会遮遮掩掩。” 顾景阳道:“确实是。” 谢华琅似乎是笑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 顾景阳道:“但说无妨。” 谢华琅眨眨眼,小手拉住他中衣的衣襟,叫他凑近些,低声问:“道长,你想同我燕好吗?” 顾景阳怔了一下,旋即窘迫起来:“……枝枝。” 谢华琅道:“到底想不想?” 顾景阳道:“想。” 谢华琅忍俊不禁,头脑中想到一处,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长,你还记得我受伤那天,同你打的那个赌吗?” 顾景阳的呼吸乱了一瞬:“记得。” “那日事出突然,我们也不曾一决胜负,”谢华琅的手不规矩的探入他衣襟之中,低声道:“你若愿意,我今晚便……” 顾景阳道:“不行。” 谢华琅不解道:“怎么?” “你身上还有伤,不能胡闹,再则,”顾景阳声音低了些,踌躇道:“哪有这么说话的?也有些太不矜持了……” 谢华琅斜他一眼,却没做声。 顾景阳道:“枝枝,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鄙薄道:“当初答允我赌的人,大概不是你。” 顾景阳窘迫起来:“……枝枝。” 谢华琅尤且不肯放过他,又道:“也不知是谁,方才捧着我的脚一个劲儿亲。” 顾景阳有些无措,重又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谴责道:“假正经!” 顾景阳揽住她肩,急忙解释道:“枝枝,我不是假正经,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谢华琅懒洋洋的看他一看,终于合上眼去,道:“罢了罢了,我倦了,要睡下了。” 顾景阳顿了顿,道:“好。” 帷幔轻柔的垂下,带起了一汪柔和的涟漪,谢华琅真有些倦了,打个哈欠,睡意渐渐上涌。 顾景阳平躺在塌上,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谢华琅将要睡着时,忽然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已经有了□□分睡意,迷迷糊糊道:“怎么了?” 顾景阳道:“你身上有伤,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谢华琅含糊道:“嗯。” 顾景阳又道:“我先前拒绝,也不是因为不喜欢枝枝。” 谢华琅含糊道:“嗯。” 顾景阳道:“枝枝,你乖,好不好?” 谢华琅含糊道:“嗯。” 顾景阳这才凑过去,低头吻上了她的唇,松开之后,语气低柔道:“既然枝枝这样坚持,我实在不好推拒,也罢,等枝枝伤好之后,赌注便双倍补偿给我吧。” 谢华琅含糊道:“嗯……哎???!” 57.喝醉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信手将窗扇推开,便见窗外那几株海棠开的荼蘼, 绿叶青翠, 鲜红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点缀其中, 明艳灼目。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她轻笑起来, 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 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 衣袖半卷, 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 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 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 随意摘了朵海棠, 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 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 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 后来子弟分家, 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 时下风气开放,通晓骑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数,谢华琅并未乘车,而是佩戴帷帽,骑马出门,到谢府门外,正遇上宪娘,二人说笑几句,又往元娘府上寻她。 “今日天气倒好,”宪娘手中马鞭晃了晃,道:“只放风筝,却有些没意思了。” 谢华琅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听说东鹊山处有溪流,不如曲觞流水,行酒令助兴,”元娘秀眉微挑,兴冲冲的提议:“敢不敢比?” 谢华琅笑道:“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就此敲定,催马出城,往东鹊山去,自然有仆从去准备酒器吃食,她们则寻个开阔地方下马,取了风筝,比谁放的高。 三月的阳光正是明媚,年轻女郎的欢笑声也悦耳,元娘身量纤纤,最是秀婉,风筝却飞的最高,只是运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风筝线竟断了,那只蝴蝶风筝也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飘摇落地。 她有些失落,谢华琅见状,温声劝道:“没事,落得不远,我们骑马过去,不多时便能找到。” “我听家里人说,那处是江王私产,”元娘犹疑道:“只为一只风筝,何必专门过去。” “你自己也说了,只为一只风筝,”宪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气,也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谢华琅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顺,听她们这样讲,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马,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来,景致却极美,万物萌发,生机勃勃。 元娘那只风筝便落在地上,谢华琅下马捡了,却见宪娘望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华琅将风筝递给元娘,侧目去看,便见山中竟有一座道观,观中广植桃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风筝也捡了,我们走吧,捡风筝也就罢了,再去窥探别处,便是我们失礼了。” 宪娘也表示赞同,轻轻颔首,谢华琅当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马上回身去看时,禁不住感慨:“这么美的桃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几人方才一通嬉戏,此刻已经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铺了软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乐。 谢华琅颇通此道,接连赢了几回,换了元娘宪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奋起反击,往来几次,终于赢了她一回。 “居然输了,”谢华琅无奈的揉了揉额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要东西多没意思?”宪娘眼珠狡黠的转了转,道:“枝枝,那道观里桃花开的那么美,你敢不敢去求一枝来?” “不好吧,”元娘轻扯她衣袖,迟疑道:“说了不往那边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壮胆气,更不必说谢华琅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她翻身上马:“你们等着,我去去便来。” …… 谢华琅催马往那道观方向去,越是临近,愈见观中桃花绮丽多姿,等到道观门口,便见青石砖台阶上薄薄积了一层粉色花瓣,十分清雅。 “女郎止步,”道观门口正有几个年轻道士洒扫,见她骑马而至,道:“道门清净地,不见外客。” 谢华琅示意侍从在台阶处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处是内,何处是外?”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的怔住,迟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内。” “哦?”谢华琅笑问道:“小道长,你得道了吗?” 世间修道之人千千万万,谁敢说自己得道了? 谢华琅尚且佩戴着帷帽,见不到她面容,然而只听她声音,也知是个妙龄女郎。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住,禁不住脸红起来,踌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进去。” “好吧,”谢华琅调转话头,又道:“道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士答道:“当然是清扫庭院。” “这就不对了,”谢华琅笑道:“你也说这是清净地,何来清扫一说?可见此地原也不清净。” 几个年轻道士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最开始开口那个道:“女郎,你这都是歪理。” “世事有阴阳两面,要么正,要么负,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会有‘歪理’一说?”谢华琅笑道:“你们自称修道之人,却连我这方外之人都不如,这道观你们进得,我如何进不得?” 那几个道士说不过她,一时梗住,谢华琅忍俊不禁,却见门内走出一个中年道士,白面无须,笑吟吟道:“女郎好口齿,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谢华琅见他年岁不轻,便行礼道:“冒昧前来,想向此间主人讨一枝桃花。” “原来如此,”那中年道士面露恍然,笑道:“女郎暂待,我去问过观主。” 谢华琅向他一笑:“多谢。” 她在门外等了约莫半刻钟,便见那中年道士出来了,向她道:“观主请女郎入内一叙。” 侍从们有些不安,谢华琅却不怕,笑道:“无妨,你们且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入内。 这道观十分古朴,白墙灰瓦,院植青竹,脚下是条石砖小径,清幽静雅。 二人拐过那从青竹林,便到了后堂,那中年道士道:“女郎,请。” 后堂里陈设十分清简,自帷幔至窗帘,皆是浅灰一色,连内室点的香料,都是透着疏离的冷香,想来其主人的确喜好清净,不喜奢华。 谢华琅只大略扫了一眼,隔着帷帽,却也看不真切。 她少有的生了几分好奇,趁进门空档,将帷帽掀开一线,悄悄向内瞥了眼,心中惊颤,险些怔在原地。 内室上首处端坐着个极清冷的道士,年约而立,面似冠玉,已然蓄须。 他年纪应也不轻了,虽也明俊,却不似少年郎君那般意气风发,然而岁月所赋予的雍容雅正,却如同陈年佳酿一般,因年华更见醇厚。 那道士微垂着眼,不言不语,却清冽如一道剑光,谢华琅匆忙瞥了一眼,竟有风声鹤唳,剑气纵横之感。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人。 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刻,却觉心神失守,险些乱了心绪,亏得自幼承教,不至在人前失了分寸。 先前那中年道士领着她到一侧落座,谢华琅便听上首处那道士道:“我听衡嘉讲你与门前几人轮道,说的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也轻缓,同这个人一样,清冷之中,隐约带着几分疏离。 谢华琅定下心来,道:“口齿功夫而已,观主见笑了。” 那道士淡淡看她,道:“女郎也学过道经吗?” 谢华琅摇头道:“并不曾学过。” 那道士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道?” 谢华琅含笑答道:“我便是道。” “胡说!”那道士还没说话,他身侧的年轻道士便道:“你怎么会是道?” “道生万物,我亦身处其中,难道不可自称为道吗?”谢华琅嬉笑道:“小道长,你着相了。” “你又胡说!”那年轻道士气道:“着相是佛家说的,道家不这么叫!” “这有什么关系?言辞不过是外物,”谢华琅满不在乎,道:“殊途同归而已。” 那年轻道士气急,似乎还要再说,那道士一抬手,他面色微变,连忙停口。 “女郎,”那道士道:“你很有慧根。” “观主,你也说错了,”谢华琅笑道:“慧根是佛家用的。” 那道士倏然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谢华琅闻言莞尔,心中却定了主意,伸手将帷帽摘下,展露面容,向他一笑。 窗外桃花开的正盛,绮丽多姿,世间少有,然而这等绚烂风流,仍在她嫣然而笑时,尽失颜色,其风神秀彻,可见一斑。 先前与她争辩的年轻道士不意这女郎生的这般美貌,一时竟看的怔住,忽然回过神来,满脸通红的低下头了。 那道士目光清冷,径直落在她面上,谢华琅也不打怵,神情含笑,与他对视。 内室安寂,一时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他先退却了。 眼睫微垂,他侧首避开她目光,低声念道:“无量上尊。”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侍妾田氏、蒋氏在侧,也见礼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处坐了个小妇人,丹凤眼,柳叶眉,眼似杏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湖水绿的襦裙,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动人,也随之起身问安。 谢华琅打量她一眼,向母亲笑道:“阿爹新纳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58.赔偿 此为防盗章  他快步跟出去, 勉强劝道:“陛下, 陛下,女郎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说这些话, 想也只是一时气恼, 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吩咐人去备马, 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 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才更加热切灼烫, 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 他比谁都清楚,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阳光也愈见炎炎, 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 却顾不得去擦, 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 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 谢家主事之人, 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 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阳掩在衣袖中的手无意识的一顿,眼睫轻颤,低问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从前是我多有冒犯,陛下不要见怪,”谢华琅眼睑低垂,望着腰间那枚璎珞坠子,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令采青讲了,陛下今日登门,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二人说话,自然无人敢近前听,故而此刻,也无人见到顾景阳此刻的无措与慌乱。 “枝枝,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分假意。”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彼此尚未相熟,我无法开口,再到最后,却是越来越不敢开口了……” 谢华琅客气而疏离的打断了他:“多谢陛下。” 顾景阳顿住了。 “枝枝,”良久之后,他低声道:“那日你从扬州回京,我说要娶你,是真心实意的。” 谢华琅静默不语。 “是我不好,不该瞒你的,可我先前,的确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谢华琅说的话多,顾景阳附和一二,今日她言辞冷淡,隐约疏离,才更凸显出此刻彼此之间情意之淡漠。 顾景阳说到一半,听得内室始终如一的静默,终于停了口,低声求道:“枝枝,叫我见见你,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日头已经升的很高,阳光投在窗扇上,越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华琅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道:“陛下进来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便是这种感觉。 顾景阳将门推开,日光顺势照入,映亮了她的面庞,更见光洁皎然,长眉妙目,唇珠殷红,即便是家常衣衫,仍旧美貌不可方物。 外边天气炎热,门被打开之后,便觉热气内涌,谢华琅信手将门合上,这才回过身去见他。 顾景阳骤然见了她,却觉满心皆是夏天的炎炎烈日,既热且烫,似乎是伤了唇舌,双目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华琅垂下眼睫,淡淡一笑:“陛下不是有话要讲吗?” 顾景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忽然自袖中取出那枚被她退还的玉佩,伸手重新系回她腰间。 “不必了。” 谢华琅侧身躲开,道:“我既还回去,以后便不会再要了。” 顾景阳的手僵在原处,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我先前赠与的玉佩,也请陛下还回来吧。” “玉佩在剑上,我没有带。”顾景阳低声道:“你若想要,便自己去取。” “那就算了,陛下留着吧。”谢华琅道:“我虽是弱质女流,但也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不会再去,断然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话说到了此处,似乎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前几日尚且浓情蜜语的一双爱侣,今日却劳燕分离,细细回想,当真伤怀。 顾景阳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双目定定望着她,目光如同风中摇晃的火苗,想求她回心转意。 谢华琅却不理会,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话要讲,尽可以离去了。” “枝枝,”顾景阳猛地捉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有些无措的道:“……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手指居然是冷的,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他更加舍不得放开她温热的手:“我不是有意瞒你的,除去身份,我半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讲过,枝枝……” “我从扬州归京之后,又去寻你,那日我说要嫁给你,也没有骗你。” 谢华琅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阿爹阿娘不肯应承我们的事,想了那么多办法,想应该怎么劝阿娘,想怎么叫哥哥说情,想怎么叫阿爹松口,心里既忧虑,又怕为此伤及亲眷情分,为此辗转反侧,可你什么都不说……” “从小到大,但凡我真心喜欢的,决计不肯同别人分享,夫君也一样。我想找个能一心一意待我的人……” “谢氏富贵已极,阿爹也不想叫我高嫁,我知道的时候,其实很高兴。” “我出身长安谢氏,享尽人间富贵,假使有一日家族要我去联姻,我是不会拒绝的,可因为你……” 她望着自己脚尖,忽然落下泪来,低语道:“因为我的私情,谢家走上了另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枝枝。”顾景阳紧紧握住她手,道:“你相信我吗?” 谢华琅平静的看着他,道:“无关相信与不相信,而是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她居然说都已经结束了。 “枝枝,”顾景阳望着她,有些慌乱的道:“贸然登门去求桃花的是你,我给了,你怎么又忽然说要走?” 谢华琅静默不语,他却失却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手臂揽住她腰身,试探着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团扇遮掩了美人面孔,也挡住了他,谢华琅轻推开他手,后退一步,轻轻道:“我有些累了。” 她得体而疏离的笑了笑:“陛下也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吧。” “枝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欺瞒你的事情,只那一件,心仪的女郎,也只有枝枝一个。我也向你承诺,绝不因你我之事,影响到谢氏一族。” 顾景阳望着她,慢慢道:“你若是嫌我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59.缱绻 此为防盗章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 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 微有些诧异,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 眼下心中大乱,却有些顾不得,道一句“无事”, 便在石凳上坐了,双手掩面,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论及亲近, 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都要差了一筹,只是他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交际, 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 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 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鹣鲽情深,生有三子,长子承袭世子之位, 另外两个儿子, 便做了郡王, 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60.酒醒 枝枝, 我们来商量一下把你绑在床上的事情吧。 你是怎么做到, 以这样轻快的语气,说出这么无耻的话的? 谢华琅都要气哭了, 蹬他一脚,气恼道:“你怎么这样?!” 顾景阳捉住那只小脚, 爱怜的亲了亲, 不解道:“我怎么了?” 谢华琅委屈极了,憋了半日,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到了这会儿, 她终于有点能理解被人调戏的滋味儿了,看一眼神态自若的自家郎君,啪嗒啪嗒的掉起了眼泪。 顾景阳见她哭了,神情登时变了,再顾不得别的,忙将那小姑娘抱在怀里,温声细语的哄:“怎么啦枝枝?不哭不哭,你一掉眼泪,我心都疼了。” 谢华琅原也不是真心实意的难受,哭也只是一种策略,见他态度软了,便抽泣道:“九郎, 我害怕, 你不要绑我嘛。” “不绑不绑, ”顾景阳轻抚她面颊,温声道:“枝枝绑我,好不好?不哭了。” 谢华琅见这招有用,心里暗松一口气,搂着他脖颈,凑过去亲了亲,又撒娇道:“郎君,我现在可困了,咱们去睡吧,好不好?” 听她这样讲,顾景阳明显顿了一下,神情中闪过些许犹豫。 谢华琅轻轻摇他的手臂,眼泪汪汪道:“郎君……” “好好好,”顾景阳最见不得她掉眼泪,见她这般模样,旋即颔首道:“我们不闹了,这就去睡。”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脸上却还是楚楚含泪,顾景阳将怀里的小姑娘抱到床榻里边儿去,掀开被子,将人放了进去,这才在她身边躺下,相拥一道,打算就寝。 外间的灯早就熄了,帷幔闭合,床榻内的光线也暗。 谢华琅折腾了这么久,真有点累了,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偏偏就睡不着。 顾景阳大概是感觉到了,轻声问她:“枝枝,你还不睡吗?” 经了这晚上的事儿,谢华琅真对他有点打怵,听他这么问,马上道:“这就睡这就睡。” 顾景阳却以为她是在伤心,静默一会儿,将怀中人抱的更紧,愧疚道:“枝枝,郎君不是有意想欺负你的,对不住。” 他手指温热,抚过她面颊时,毫不掩饰自己的疼惜与珍爱:“方才见你哭了,我心里难过极了。” 谢华琅本来就不是什么一板一眼的老实性子,素日里作的妖多了去了,知道他今日是喝多了,当然不会为此生气,现下见他这样真心实意的致歉,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没有生气,”她蹭了蹭他的胸膛,低声道:“九郎是我的夫君,待我如何,我难道不清楚吗?” 顾景阳似乎笑了,手臂温柔抚了抚她的背,略顿了顿,又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谢华琅也不怕他,依偎在他怀里,舌尖探入他的唇齿之间,灵活的挑逗人。 顾景阳原就醉了,哪里经得起心上人这般,不免有些动情,谢华琅察觉到他身体上的变化,心中羞窘之余,又生出几分肆意来,探手过去,隔着中衣,轻轻捏了一把。 顾景阳身体明显的一滞,连呼吸声都重了,朦胧之中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去,重重的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无声的催促,也是无言的勉励,谢华琅由着他亲了会儿,颇觉意乱情迷,伸手到他中衣之内,绯红着脸,亲密无间的帮了他一回。 夜色深深,彼此的情意却灼烫,谢华琅脸上的热气似乎再没下去,顾景阳也一样,如此过了许久,他才低低的出了一声,搂住怀中人,静静享受事后的余韵。 光影含糊,看不真切,有什么东西顺着她手腕往下淌,那触觉却是真的。 谢华琅含羞啐他一口,坐起身来,信手扯过一侧衣衫擦拭,还没来得及擦完,就给拉回去了。 顾景阳身上还有些淡淡的酒气,嗅到之后,她竟也不觉得讨厌,先前的醉劲儿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倒像是一只温驯亲人的大型猫科动物,搂着她挨挨蹭蹭的,好像随时都会低头舔两下似的。 谢华琅心里暖洋洋的,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在他脸上“啾”了一下,撒娇道:“郎君郎君,我们快睡吧。” 顾景阳温柔的抚了抚她,又将她小手往下拉,低声央求道:“枝枝,再来一次,好不好?我可喜欢了。”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后边也就没必要矜持了。 谢华琅真不是爱唧唧歪歪推三阻四的人,只是先前忙活了那么久,手腕这会儿还酸着,真有点有心无力。 “郎君,明天再来吧,好不好?”她哄道:“我手可累了。” 顾景阳便握住她手腕,送到自己唇边:“我给你吹吹就好了。” 他要是硬拉着她来,总还有个理由推辞,这样柔声细语的,谢华琅便有些扛不住了,笑着凑到他心口处听了听,心里边忽然冒出一个疑惑来。 她低声唤道:“郎君?” 顾景阳应道:“怎么了?” 谢华琅往枕头上挪了挪,凑到他耳畔去,低问道:“喜欢我这么帮你吗?” 顾景阳道:“喜欢。” 谢华琅想了想,又问他:“跟你自己来有什么区别?” 问前一个问题的时候,顾景阳的反应颇为平淡,谢华琅便以为他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等问过第二个问题时,也一门心思等他回答,哪知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做声。 她以为他没有听清楚自己的问题,便重新问了一遍:“郎君,我帮你跟你自己来,有什么区别?” 顾景阳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却仍旧没做声,谢华琅催促道:“郎君?”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倒像是将他从梦中惊醒了,最后看她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了。 谢华琅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顾景阳背对着她,没有任何反应,竟像是睡着了。 谢华琅不明所以,奇怪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坐起身来,轻轻推他一下,揶揄笑道:“郎君,你害羞了?” 顾景阳不做声,有些拘谨的躲避着不看她,倒跟没喝醉时有几分相似。 谢华琅可抖起来了,再推他一下,道:“怎么啦郎君,方才你不也很快活吗?看看我呀。” 顾景阳回头看她一眼,将被子拉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谢华琅见他如此,实在是爱极了,钻进被窝里挠他痒痒,顾景阳同样在她腰间抚了一把,她便咯咯的笑开了,二人嬉闹成一团,不知不觉便缠到一起去了。 情到浓处,再生出点什么也是寻常,谢华琅没有言语,顾景阳也一样,二人唇齿纠缠良久,她的手便被他带歪了。 又是一阵只闻喘息声的寂静,直到有人低低的出了一声,才宣告终结。 谢华琅懒洋洋的伏在他身上,有些疲倦的打个哈欠,连头都懒得抬。 顾景阳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去,另取了帕子,为她擦拭手上余迹。 帷幔内光线昏暗,更添几分迷离,谢华琅面颊晕红,竟也有些醺然之态,指尖尚且有些残余,她却没有叫他擦拭,轻轻含入唇中吮吸,向他潋滟一笑。 顾景阳怔住了,手中帕子掉落,嘴唇动了动,却没言语,忽然翻身将她压住,埋头在她肩窝。 “枝枝,枝枝!”他喉结猛烈一动,声音似乎都是烫的:“你怎么这么,这么……” 谢华琅攀住他脖颈,笑吟吟的问:“这么什么?” 夜色之中,顾景阳双目湛湛,面颊滚烫,深深看着心上人,却没应答。 谢华琅也不怵他,同样对视回去。 到最后,还是顾景阳先退缩了,从她身上下去,拉上被子,连头带脸一起蒙住了。 谢华琅吃吃的笑,过去拍他被子:“郎君,你又害羞了?” 顾景阳从被子中探出头来,轻声道:“枝枝,不早了,我们睡吧,好不好?” “我问你一句话,你回答了,我就睡觉。”谢华琅凑到他耳边去,低声道:“我方才那样,你喜不喜欢?” 她话音刚落,便觉他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顿了顿,方才道:“喜欢。” 谢华琅忍俊不禁,躺回自己被窝去,没多久,又爬到他身上了:“郎君,你先前还大方的很,现在怎么又害羞了?” 顾景阳道:“你不是说问完前一个问题,就会睡觉吗?” “我再说最后一句话,”谢华琅隔着被子,倚在他身上,笑吟吟道:“那日我在春宫图上见了一副景儿,轻舟浮水,江中花满,船里边是一双鸳鸯,改日我们也试一试,好不好?” 顾景阳却不肯直接应答,翻个身,背对她道:“枝枝,你听话,赶快睡吧。” 谢华琅也不在意,撒娇道:“要你抱着才肯睡。” 顾景阳便翻身回去,将那小姑娘抱得严严实实,掖好被角,搂着睡了。 …… 第二日。 谢华琅昨晚累坏了,原本是起不来的,然而她心里憋着一汪坏水儿,想看看顾景阳酒醒之后是什么反应,硬是赶在天亮之前,睁开了眼睛。 素日里清冷自持,恍若谪仙的人物,知道自己醉后是怎样一副情状…… 只是想一想,谢华琅都激动的想搓搓手。 这时机赶的刚刚好,她的郎君正合眼睡着,神情恬静,未曾醒来,谢华琅尽管也困的不行,但还是坚持忍着,非要看看他的反应才好。 天色渐明,顾景阳终于要醒了,眼睫轻颤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谢华琅给激动坏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唯恐有分毫错漏,以至于抱憾终身。 外边天光渐亮,隐约投入帷幔,也映亮了顾景阳俊秀的面庞。 自醉酒后的夜晚中醒来,他神情中尤且有些迟怔,如此过了会儿,思量之后,目光忽的一顿,面上闪过一抹羞色,最后才是困窘无措。 大概是她这目光太过明显,顾景阳察觉到了,看她一看,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间红了脸,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一语不发。 谢华琅满心的坏水都在咕嘟咕嘟的冒泡,迫不及待的爬出被窝,翻到他那一侧去,笑盈盈的问:“郎君,你醒啦?” 顾景阳合上眼,不看她,俊秀面庞却仍有些红:“嗯。” 谢华琅又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顾景阳睁开眼,道:“我醉的厉害,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了。” “哦?”谢华琅有些好奇:“你还记得什么?” 顾景阳轻轻垂下眼睫,道:“记得枝枝说,想同我泛舟同乐。” 谢华琅音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呆了一瞬,才问道:“还有呢?” 顾景阳道:“没有了。” 谢华琅不服气道:“我欠你那两回,可都连本带利的还了。” 顾景阳侧目看她一眼,诚恳道:“真的不记得了。” 61.询问 他居然说不记得了?! 谢华琅不意惯来端方的郎君也有这般无赖的时候, 生生怔了许久, 方才委屈道:“你少装,记得便是记得, 不记得便是不记得,哪里选择着忘事的道理?” 顾景阳伸臂揽住她腰身, 将人抱到怀里, 爱怜的抚了抚她的肩,道:“可我真的不记得了。” 谢华琅眉尖一蹙,道:“但你还记得要同我游湖泛舟的事情。” 顾景阳应了一声, 神情温和, 作势低头亲吻她的唇。 谢华琅却越想越气,手臂抵在他胸膛,将人给推开了:“你不准亲我。” 顾景阳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无赖,”谢华琅气闷道:“我不给无赖亲。” “枝枝听话,不闹。”顾景阳便伸手去抚摸她长发,冷不丁一瞧,倒像是在哄个闹脾气的孩子。 谢华琅更郁闷了,抬腿蹬他一下,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瞥了顾景阳一眼,挤到他臂上躺下,不怀好意的问:“郎君, 你说你只记得要同我泛舟的事情了?”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莞尔, 手指在他心口处点了点, 撒娇道:“郎君,昨日宴席散的匆匆,对几位宗亲而言,未免有些敷衍了,不如今日再行设宴,以示恩遇?” 顾景阳神情一顿,别过脸去不看她,道:“他们年事已高,折腾这些做什么?” “好吧,那就算了。” 谢华琅却不同他纠缠,粉面含笑,态若春云,脚尖探入被褥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腿上蹭,宛如一只蝶在花间将落未落,撩拨的人心头发痒。 顾景阳的气息有些乱了,回过头去,双目定定的看她一看,便垂下眼睫,却没制止她这动作。 谢华琅面上笑意愈深,凑过去问:“郎君,你还记得地上的软缎是做什么用的吗?” 顾景阳禁受不得,合上眼去,道:“不记得了。” 谢华琅忍俊不禁,又问:“郎君,你还想不想把我绑在床上?” 顾景阳喉结一滚,却仍未曾睁开眼睛,只有些隐忍的道:“满口胡言,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华琅并不同他争辩,只笑吟吟道:“想把我绑在床上为所欲为的,难道不是你?” 顾景阳忍无可忍,睁开眼,辩驳道:“没有‘为所欲为’这句。” 谢华琅却不恼,神情戏谑,长长的“哦”了一声。 顾景阳反应过来,窘迫极了,俊面微红,看她一看,翻个身背对着她,又拿被子遮住面孔,不做声了。 谢华琅见他这模样,实在是爱极了,伏在被褥上笑了许久,方才扑到他身上去,隔着被子,笑问道:“郎君,你恼我了吗?” 顾景阳不做声。 谢华琅也不在意,又是笑了一阵,才伸手掀开被子一角,整个人钻了进去。 她生的婀娜风流,较之顾景阳,更见纤纤之态,人进了他的被窝,也不觉拥挤,倒像是不慎钻进去一只飞鸟。 顾景阳一贯宠她,知道那小姑娘怕痒,也不拿这招对付她,放轻动作想将人捉出去,却被捏住了命门,身体一僵,微红着脸,由着那小祖宗在里边胡闹。 谢华琅也坏,事情办了一半,便要甩摊子走人,全然不管别人吊在半空中是如何七上八下,不甚自在。 被褥里边暖热,她面色也红了,钻出来时发丝微乱,唇红齿白,真有种春日海棠的明丽艳妩。 顾景阳实在难捱,伸臂将她捉住,有些央求的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假做不懂,笑吟吟道:“嗯?” 顾景阳有些窘迫,轻声催促她:“枝枝……” “我的傻郎君呀。”谢华琅装不下去了,凑过去在他面颊上“啾啾啾”,还没等亲完呢,人就被拽进被子里去了。 ……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良久之后,谢华琅慵懒的伏在自家郎君怀里,笑道:“陛下,你该警醒些了。” 顾景阳搂着心上人,正低头亲吻她脖颈,闻言失笑道:“那就打发你出宫清修,也叫我身边少个祸害,好不好?” 谢华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发笑,笑完才问:“陛下舍得吗?”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她鼻尖,叹道:“舍不得。”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在他衣襟上嗅了嗅,忽然想到另一处去了:“九郎,那日赵王府的世孙进宫,将你罚抄的十遍千字文送过来,倒叫我动了几分心思。” “你说,”她有些期许的问:“我们将来会不会有双生胎?” 相较于她,顾景阳反倒不怎么希冀,抚了抚她的肩,温声道:“枝枝,头一胎本就艰难些,若是双胎,会更辛苦的。” 谢华琅先前又没生过,哪里会想到这些,听他这么一说,如同当头一盆冷水,那心思也熄了大半,恹恹道:“我就是想想嘛,若是能有两个孩子,无论同为男,又或是同为女,都稀罕的紧,若是龙凤胎,那就更好了。郎君生的这样俊,若有个小九郎,我可要爱死了。” 顾景阳听罢,倒真有些意动,要是有个同枝枝一样活泼爱闹的小女儿,抱着自己叫父皇,真是想想就喜欢。 一双爱侣依偎在一起,连婚都没成呢,就巴巴的开始想孩子了,还是谢华琅先回过神来,揪着他的胡须,怏怏道:“郎君,你把婚期定的太晚了!” “唔,”顾景阳纵容的道:“都怨我。” 他这样任劳任怨,温柔体贴,谢华琅满肚子的坏水儿都不好意思往外冒了。 她今晨起的早,又同郎君嬉闹这么久,这会儿不免有些倦意,伏在顾景阳怀里,娇娇的打个哈欠,道:“郎君我困了,咱们再睡会儿吧,好不好?” 顾景阳原是习惯早起的,现下见她如此,哪里能狠得下心来推拒,为她掖了掖被角,应道:“好。” 内侍宫人照旧在门外守着,等待侍奉帝后二人洗漱,清早时隐约听见内殿里有人言语,还当是他们起身了,哪知等了半晌,都不曾听见内中唤入,心下不免有些惊疑。 昨夜皇帝醉了,衡嘉是知道的,再想起自己被皇帝唤进内殿时他说的那几句话,心中不免冒出个有些荒诞的想法来。 皇帝是端方君子,惯来守礼自持,但一碰上谢家那位小姑奶奶,可就什么都说不准了。 他唤了守夜的内侍来,低声问道:“昨晚殿里叫水了吗?” 那内侍一怔,旋即垂下头去,恭敬道:“并不曾。” 衡嘉心头微定,那疑惑却更深一层,吩咐他不该说的别多说,便领着人在殿外等候。 直到午时将近,谢华琅才懒洋洋的起身,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她早被顾景阳娇惯坏了,先给她拧了帕子擦脸,见差不多了,自己才去洗漱。 衡嘉心里边有事,进了内殿,目光下意识往床褥上扫,顾景阳瞥他一眼,淡淡道:“你看什么?” 衡嘉心中一凛,忙垂下头,赔笑不语。 时辰已经不算早,那二人又不曾用过早膳,索性早些传了午膳来吃。 顾景阳陪着谢华琅在床上磨蹭了一个上午,便有些积攒下的政务要处置,免不得要往前殿去,怕那小姑娘在寝殿里呆的无聊,索性一起拎过去了。 他是真的有事要做,谢华琅也不搅扰,挨着给前殿内的花草浇了水,又寻了前朝名家的字帖来临摹,二人相对而坐,倒很有些岁月静好的安谧。 一幅字帖临摹完,谢华琅便无事可做,托着腮打量自家郎君,心里喜欢极了,如此过了会儿,她忽然发现几分奇妙之处,轻手轻脚的凑过去,静静对着他看了一会儿。 顾景阳头也不抬,问道:“枝枝,是闷了吗?叫衡嘉带你出去玩。” “才不是。”谢华琅被他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说的不好意思了,见他此刻似乎有些余暇,又好奇的问了句:“九郎,你一呼一吸时用的时间,似乎比我长。” 顾景阳奏疏看的久了,抬头时目光尚且有些迷离,抬手揉了揉眼睛,方才道:“是吗。” “当然是了,”谢华琅将耳朵贴到他心口去确定了一下,道:“我仔细看了好久呢。这是为什么?” 顾景阳原还不甚在意,见她问的认真,倒是想了想:“道家有吐纳之法,我曾学过,或许是因这缘故。” “枝枝,”他问:“你要学吗?” “学了能怎么样?身轻如燕,寿延百岁吗?”谢华琅激动道:“我学我学!” “哪有这么好的事,”顾景阳见状失笑:“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 谢华琅兴致未消,催促着叫宫人们取了几本来,略翻了翻,就见上边都是枯燥道经,兴致便没了大半,将书合上,恹恹问道:“郎君,你什么时候看的这些,不觉得乏味吗?” “年轻时候看的,”顾景阳自右侧那摞奏疏上捡了一本翻看,头也不抬道:“那时候清闲,倒不觉得乏味。” 他所说的年轻时候,显然就是指当初被迫离宫清修的那些年了,谢华琅心下一疼,不忍再问,将那几本道经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念叨道:“你倒是想得开,还有空闲看这种书。” 顾景阳被她带的偏了,闻言抬头,拿奏疏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没好气道:“我是被幽禁十几年,又不是十几天,若是想不开,早就闷死了。” 谢华琅忍俊不禁,笑完之后,却正了神色,问:“九郎是怎么想开的?” 顾景阳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谢华琅奇道:“真的假的?” “假的,”顾景阳捡紧要奏疏看了,剩下的不甚要紧,索性丢下,同她说话:“我那时在想,活着好没意思,还是死了算了。” 谢华琅心知他是在说笑,倒也有些心酸,握住他手,安抚的捏了捏,没有再言语。 顾景阳却不在意那些,回忆片刻,道:“那句话原是太宗文皇帝教我的,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其中真意,后来亲身经历,方才品出几分滋味。” 谢华琅同他结识这么久,亲眷之中,他提及最多的便是太宗文皇帝,闻言不禁有些感慨:“九郎同祖父情谊深厚。” “时移世易,大有不同了,”顾景阳轻叹口气,有些感怀:“我在祖父膝下长大,承教甚多……” “我知道,”谢华琅见他伤怀,不欲再说,玩笑着转了话头:“太宗文皇帝教陛下守礼自持,九郎学的好极了。” 顾景阳闻言失笑,隔空点了点她,道:“君主之所好,天下人之所好,连自己的喜好都不能轻易说出,这也是君主的难处。” “哎呀,”谢华琅却惊呼一声,有些惋惜的道:“都说酒后吐真言,早知道,我昨晚就问问你了。” 顾景阳温煦一笑,道:“现在问也来得及。” “好吧,”谢华琅认真的凑过去,问道:“陛下呀陛下,你最喜欢什么?” 顾景阳将她捉到怀里去,低笑着亲吻她面颊:“世间万象之中,我最喜欢枝枝。” 62.弹劾 顾景阳醉酒之事, 勉强算是这么过去了。 他惯来饮食清淡, 除非是在宴席之上,否则从不饮酒。 谢华琅尽管觉得他醉后情状好玩, 可一来慑于他醉后不按套路出牌,二来又不能轻易糊弄他喝醉, 权衡过后, 还是将那些个坏主意藏在肚子里了。 过了这些时日,她身上伤处早就结痂,看着也没先前那般吓人, 许是因为快好了, 有时还觉得痒。 顾景阳吩咐人给她煎药,亲自喂她吃了,又着意叮嘱:“不许挠,也不许往下剥伤口处的痂皮,否则来日留疤,有你哭的。” 谢华琅老老实实的应了,苦着脸喝完药,又扯住他衣袖抱怨:“郎君,左右伤口都要好了,能不能不吃药了?自从结识你之后,我都要成药罐子了。” 她原就有些气虚,先前月事时腹痛, 正被顾景阳撞上, 开了方子, 叫人每日煎了与她服用,后来或是受凉烧热,或是受伤体虚,一直都同汤药有不解之缘。 前一个倒还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但后两个,还真有点因他遭了无妄之灾的意思。 顾景阳心疼了,温柔抚了抚她面庞,安抚道:“枝枝听话,再喝三日,三日后便停了。” 谢华琅两眼亮晶晶的问:“是全都停了吗?” “别的倒还好,只是暖宫的方子还是需得服用,”顾景阳闻言劝慰道:“你本就有些气虚,近来遇事颇多,更该好生调养的。” 事关身体康健,谢华琅也没反对,一碗药吃完,就跟服毒了似的,恹恹的歪在软塌上晒太阳,精气神儿都跑了一半儿。 顾景阳爱怜的亲了亲她,见那小姑娘眼睛要合不合的,像是要睡了,便取了大氅来为她盖上,自去一侧案前理事。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对于彼此有情的爱侣而言,真是片刻也不想分离。 顾景阳喜欢这种心上人近在咫尺的感觉,每日晨起之后,一道用过晚膳,便同谢华琅往前殿去,他自去翻阅奏疏,她则在一侧或给花儿浇水,或看看闲书,临摹字帖,倒也极为悠闲和美。 这日午后,谢华琅亲自去沏茶,端着送过去时,忽然想到从前了,便笑道:“我早先不知九郎身份,也曾想过,将来便同你寻个清净地方厮守,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自在极了。” 顾景阳接了茶盏,又拉她到身侧落座,温和道:“你倒不嫌日子清苦。” “这算什么清苦?”谢华琅失笑道:“别人说也就罢了,我们说便有无病呻吟之嫌了。” 顾景阳也是莞尔,握住她手,承诺道:“来日我们的孩子长成,我就将一切都交给他,带枝枝回道观中隐居。” “那还要很久很久呢,”谢华琅道:“郎君,连孩子的影儿都没有,你倒打算好来日了。” 顾景阳顿了一顿,微露笑意,压低声音道:“明年便有了。” “婚期在正月,一年也才十二个月,从怀到生便占了九个月,”谢华琅也不脸红,轻轻挠他手心儿,语气软媚:“道长,空口无凭,可不能乱说。” 顾景阳目光温煦,却没应答,只握住她手送到唇边,略微用力一点儿力气,含住她食指一咬,旋即又轻轻舔舐一下。 谢华琅心中一动,眼波潋滟,隐含嗔意,正待说句什么,却听外边有内侍通传,言说有朝臣求见,忙将手抽回,退到一边儿去。 顾景阳有些不舍,却没有拦住,深深看她一眼,道:“我这儿不定什么时候结束,枝枝若是待不住,便出去玩儿吧。” 谢华琅最受不了他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扭头到屏风后边坐下,道:“谁说我待不住的?你都能待得住,我怎么会待不住?” “好好好,”顾景阳纵容的笑了笑:“都依你便是。” …… 于谢华琅而言,这只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并不曾放在心上。 正如同顾景阳不愿叫她离开自己身侧,她也愿意同自己的郎君挨得近些,这几日得了空闲,便留在前殿陪伴,哪知因这缘故,却在前朝惹了一桩风波出来。 时下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太宗文皇帝的皇后便曾参与朝政,也曾在丈夫与朝臣产生矛盾之时居中调和,更敢直言进谏,极得太宗与群臣敬重。 但到了先帝一朝,因为郑后的缘故,前朝后宫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对于这位前无古人、后可能也无来者的女帝,朝臣们的观感是很复杂的,从二圣共同临朝,到乾坤独断,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非常出众的能力与手腕,但无论内心之中的观感如何,朝臣与宗室们都达成了协议—— 这天下决计不能再出第二个郑后了。 谢华琅虽留在前殿,却不好直接见臣工,往往都是坐在屏风之后,又或是在垂帘之内,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不免惹人注目。 从太子妃到皇后,再到改皇后为天后,郑后的朝堂之路,也是在帘幕之后开始的,思及往昔,谢华琅现下如此,不免触动到了朝臣与宗室们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皇后这样年轻,小皇帝整整二十岁,说句大不敬的话,来日山陵崩了,谁能压制住她?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先天为男人服务,却也不是完美无缺——女人的地位低于男人,但母亲的地位高于儿子。 昔年先帝驾崩,章献太子在母亲郑后面前毫无反手之力,这其中固然有郑后势大的缘故,但伦理纲常,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面对这样的情状,最为惶恐的当然是被郑后收割过一茬儿的宗室,其次则是御史谏臣,而其余朝臣们,也是议论纷纷。 皇后有救驾之功,为此负伤,极得皇帝爱重,御史们不好直言,便将剑尖指向谢家,一连弹劾了数本,着实是令人心惊。 顾景阳接到朝臣们的上疏时,尚且有些不明所以,翻阅之后眉头便蹙起来了,将上疏御史训斥一通,贬斥走了。 哪知到了第二日,进宫劝说的人,便换成了汉王。 “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老臣原是不想来讨嫌的,可郑后的前车之鉴在前,宗室们总要来问一问才心安,其余人不敢说,便催着老臣进宫了。” 顾景阳一见他,便想起醉酒那夜的失态,不免有些不自在,面上倒是不显,见汉王只略提了一句,便松一口气,道:“叔祖请讲。” “老臣进宫之前,嚷嚷的最大声的便是庄王,他这个人呐,从来都不解风情,”汉王却没有说教,抚着胡须,笑吟吟道:“老臣见过娘娘几次,不像是对朝政有兴趣的人,之所以会在太极殿那儿,却不知是为陪伴陛下,还是什么别的。” 顾景阳听他一语中的,心中略有些窘迫,顿了顿,方才道:“朕实在有些离不得她,方才叫人留下的,不想竟生出这样一桩风波来……” “老臣也是这样想的,”汉王闻言失笑,道:“倒是其余人,有些杞人忧天了。” 没有人比顾景阳更能理解宗室对于郑后的惶恐,现下见汉王如此轻易的松口,宽心之余,倒也有些讶异:“叔祖豁达。” “老臣哪里是豁达,只是见得多了,也看得开罢了,”话题说到此处,便要轻松的多,汉王摇头笑道:“人皆有私,陛下也不例外,既然动了心,格外偏爱也是有的,无甚稀奇。” 顾景阳见他能体谅,心中暖热,左右今日无事,又吩咐留膳。 汉王并不推辞,口中道:“即便陛下不留,老臣也要赖着不走的,若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别人以为没劝成,不知要如何烦人呢。” 顾景阳为之莞尔,汉王却神情之中却有些踌躇,犹疑之后,微微正了神色,低声道:“许是老臣想的多了,此次之事,总有些不寻常,陛下宠爱娘娘,朝臣们都知道,红袖添香这样的雅事,也不是很难体谅,虽有郑后在前,但闹得如此之大,却有些奇怪了。” 顾景阳神情微动,却没言语,汉王见状,便继续道:“老臣觉得,倒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一样。” “当然,”说及此处,他又笑了:“或许只是老臣想的多了。” …… 用过午膳之后,汉王便离宫了,顾景阳亲自送他出了前殿,静默良久,又令人传江王进宫,将汉王说的话讲与他听。 “叔祖说的也有些道理,”江王沉吟片刻,颔首道:“郑后能够登基称帝,内中缘由诸多,随意破坏掉一个,都很难成功。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朝臣与宗室的防范心早就提升到极致,想要复制,着实难如登天。此次闹得这样大,的确有些奇怪,但也不排除御史们对此太过敏感的可能性。” 顾景阳未曾言语,无意识的摩挲腕上的楠木手串,目光幽深,江王也不催促,静静立在一侧等候。 如此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朕怎么觉得,此事同先前皇后在猎场遇刺有关。” 江王不意他忽然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倒是微吃一惊,略经思忖,又道:“恕臣直言,此事是否有人暗地为之尚且未知,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有人背地谋划,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无非是陛下贬斥上疏的御史,皇后略微注意些,不再朝臣觐见时往前殿去罢了,难道还能以此废后,又或者是铲除谢家?这便是异想天开了。” 他这话说的的确有理,顾景阳揉了揉额头,又问:“猎场一事,查的如何?” “毫无进展。”江王眉宇间闪过一抹困惑之色,道:“在场的几个宗室,能问的都问了,再没说出别的来,臣甚至觉得……是不是我们当初想错了,根本没有幕后之人?” 顾景阳道:“或许吧。” “人选择做一件事情,必然是有目的的,然而这两件事——姑且算是有同一个主谋,又或者是存在某种联系,”江王顿了顿,不解道:“臣实在不知道,那个可能存在的幕后之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猎场之中,皇后虽然受伤,但一没有危及性命,二没有伤及肺腑; 这次的风波之中,谢家承受了最大的攻击,但只是御史的几句弹劾,于这样的家族而言,根本无伤大雅。 江王甚至于觉得,是不是自己和皇帝太过于多疑,以至于构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幕后之人,追着查了这么多天。 “朕的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远处有危险在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是却看不见。” “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在太宗文皇帝去世前夕,”顾景阳面色沉静,神情却有种陷入回忆之中的恍惚,缓缓道:“朕原先以为,或许是有人在针对皇后,现在回头去想,或许从一开始,那个人针对的就是朕。” 江王为之一怔,前进半步,有些担忧的唤了声:“陛下……” “朕很好,朕的神志也很清醒,”顾景阳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有这种感觉。” 江王心神一定,道:“臣会继续查下去的。” …… 前朝的那场风波,谢华琅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她同顾景阳之间,远没有那么多忌讳,晚间用膳时,便怏怏的问了句:“郎君也觉得我会牝鸡司晨吗?” 顾景阳为她夹菜,轻斥道:“不许胡说。” 谢华琅叫屈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我的。” 顾景阳又为她盛了汤,递过去道:“胡言乱语罢了,枝枝不必理会。” 谢华琅心里总算是舒服了点,闷头喝了口汤,又道:“以后我不去前殿陪你了。” 顾景阳手一顿,道:“为什么?”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谢华琅闷闷道:“既然容易引人误会,干脆就不去了。” “无妨的,”顾景阳又为她捡了块鱼肉过去,温言道:“有郎君在,枝枝别怕。” 谢华琅原本也是为了防止前朝再有闲话,就她自己而言,其实是不怎么在乎的,见顾景阳反对,倒有些满意,莞尔一笑道:“郎君不怕我趁机干政,抢你的江山吗?” 顾景阳正为她挑鱼刺,闻言头也不抬,道:“你以为谁都能做女帝吗?” 谢华琅不高兴了,挺起小胸脯,道:“你看不起谁呢?” “不是看不起枝枝,而是后宫与前朝是两回事,历朝历代出过掌权的太后,但女帝却只有这一位,”顾景阳情不自禁的盯着看了一会儿,方才挪开眼去,道:“才干、经验、谋略乃至于运气,但凡缺了一个,都难以成事。” 谢华琅凑过去,悄咪咪的问:“我缺了哪一个?” 顾景阳看她一看,同样凑到她耳畔去,低声道:“你哪一个都没有。”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出来了,笑完又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哪有你这么说人的,坏死了。” 两人说笑着用了晚膳,并不曾受前朝之事的影响,到了就寝时候,谢华琅却没急着睡,伏在郎君怀里,问:“九郎,你心里是不是有事?” 顾景阳听得微怔,道:“怎么这样问?” “你嘴上不说,但我总觉得你心里边有事,”谢华琅搂着他的腰身,关切道:“忧心忡忡的样子。” 情意相通的爱侣,心中有事,总是瞒不过去的。 顾景阳心中一柔,却没瞒她,略经思忖,便将今日与江王说的话同她讲了一遍。 事关自己,谢华琅听得仔细,待他说完,仔细思量过后,神情忽然一动。 顾景阳见状道:“你想到什么了?” “如果非要说有人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的话,”谢华琅顿了顿,见他神态一如往常,方才往大安宫方向一望,悄声道:“会不会是那位?” 顾景阳不意她会说出这个来,倒是怔了一下,旋即失笑,道:“不是她。” “你如何知道不是她?”谢华琅却觉得他是灯下黑,依偎在他怀里,将心中分析说与他听:“有做这些事的能力与手腕,事后还不被察觉,九郎即便追查,也未能探寻到真相,除去那位,还能有谁?” 她说的时候,顾景阳便静静听着,唇畔含笑,待她说完,才道:“真的不是她。否则,我如何会想象不到?” 谢华琅见他说的笃定,大有绝无错漏的意思在,倒是不那么确定了,迟疑一会儿,问道:“为什么郎君觉得不是她?” 帷幔隔绝了光线,暗色之中,顾景阳轻轻亲吻她的手指:“因为早在两年前,天后便辞世了。” 谢华琅骤然听闻,当真吃了一惊:“啊?!” “你没有听错,”顾景阳道:“天后退位之后,便被困居大安宫,心中抑抑,常有病痛,两年前便辞世了。” “可是,可是我从没有听说过此事,”谢华琅诧异道:“再则,别人好像也都不知道——” 她进宫那日,还曾远眺过大安宫,作为女郎,着实对以女人身份登顶地位的天后充满好奇,她甚至想过,将来会有机会见到郑后的,却不曾想她竟早已经辞世了。 “斯人已逝,再大的恩怨也烟消云散了,我倒不至于苛待她身后事,”顾景阳能感知到那小姑娘的惊诧,轻抚她脊背,感怀道:“事实上,秘不发丧,是天后自己要求的。” 谢华琅没有言语,只是静听,他便继续说了下去:“天后临终前说,她此生最大的敌人不是先帝,也不是我,而是太宗文皇帝。若非他驾崩的突然,是否会有女帝登基,便是未知了,而到最后,也是太宗文皇帝亲自教养的我,将她拖下了帝位,临了了,她想赢太宗文皇帝最后一次,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皇祖父寿享五十一岁,她去世那年,正是四十九岁,只差了两年,便要我名不发丧,等到三年之后再通传天下,以五十二岁的年龄辞世。” 谢华琅听得荒诞,却又觉得这是郑后能做出来的事情,斯人已逝,她这个晚辈,着实不好评论,便只沉默着没有开口。 “我也觉得荒诞,但她那时候已经气息奄奄,迟疑过后,我还是答允了,”顾景阳说及此处,尽管同母亲不甚和睦,仍旧有些感慨:“天后虽登帝位,但辞世之后,仍旧要以先帝皇后的名义葬入皇陵,国祚不传,想来也是意难平,故而有此要求。” 谢华琅话本子看的多了,禁不住有些胡思乱想,悄悄看他一眼,道:“郎君,当年辞世的人,你确定是……” “尽管我与她不睦,但她毕竟也是我的母亲,哪有认不出的道理?她的气度言谈,也不是寻常人所能假冒的,”顾景阳心知她是何意思,轻轻道:“皇族丧嫁之事同等重要,自然不会有所疏漏。” 谢华琅没话说了,有些苦恼的蹙起眉头来,思量道:“不是郑后,那会是谁呢?” 她想了大半晌,想的脑仁儿都疼了,还是没个所以然,两手一摊,道:“郎君,是不是你想多了?或许这只是巧合呢。” “或许吧。”顾景阳不置可否,大概是因为同她说了,心中轻快许多,温柔拍了拍她肩头,道:“好了,睡吧。” …… 昨日刚被御史弹劾了一通,谢华琅虽觉莫名,短时间内却也不想再去前殿趟雷了,第二日清晨便赖了床。 顾景阳也宠她,见那小姑娘毛毛虫似的在床上扭,撒娇耍赖不起身,也不好强求,先去洗漱,用过早膳之后,才来接人过去。 “我不去嘛,要是去了,别人又要说着说那了,”谢华琅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抱怨道:“真不公平,只知道捡软柿子捏,欺负我和我们家,怎么不敢弹劾你?” 顾景阳忍俊不禁,抚了抚她微乱的鬓发,道:“好枝枝,别睡了,同郎君一道过去吧,好不好?要不,你就到前殿去睡。” 谢华琅从被褥里探出脚,在他身上蹬了一下:“若是有人骂我,我可不会留情的。”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想了想,又补充道:“郎君得站在我这边。”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便坐起身来,洗漱更衣之后,同他一道往前殿去了。 事实证明,有的话是不能说的,一旦说出口,备不住就真能碰上。 谢华琅还没吃早膳,宫人们送了点心与牛乳茶过去,顾景阳在案前翻阅奏疏,她细嚼慢咽吃的舒心,如此安谧的时间只过了半刻钟,便有内侍回禀,言说殿外有几位臣工求见。 谢华琅饮一口牛乳茶,幽怨的瞥了眼顾景阳,还是站起身,先往屏风后边坐了。 顾景阳原是不打算叫她退避的,哪知话还没说出口,那小姑娘便自己躲起来了,先是一怔,旋即心中暖热起来。 前来求见的几人都是老臣,来为被贬谪的御史求情的,因为昨日那场风波,免不得要往屏风后边看一眼,见影影绰绰的见到有个人影儿,眉头不禁皱起,忽然重重的咳了几声。 年长些的道:“陛下,陈、杜二人虽有不妥之处,却也是事出有因,因此而被惩处,岂不叫天下侧目?请陛下暂歇雷霆之怒,缓缓图之……” 顾景阳神情淡淡,道:“皇后是朕的妻室,谢家是皇后的娘家,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公然弹劾,言辞直指谢家有不臣之心,难道不应惩处吗?” 那臣子忙垂下头,道:“那二人确有不妥之处,然而因此贬谪……” 谢华琅人在屏风之后,大略听了几句,也能猜度事情经过,饮一口茶,笑吟吟的打断道:“妾身也觉得,陛下处置的不太得当。” 她先前不说话,那几人不好主动开口,既然言语,免不得要齐声恭问皇后安。 顾景阳不意她会开口,倒没动气,反倒笑了:“哦?” “陛下只将那两人贬谪,如何能令世人警醒?”谢华琅道:“若依妾身拙见,该将他们斩首示众才好。” 那几人面色骤变,既惊且怒,想要辩驳,又不敢贸然开口,面颊涨得通红,下意识去看皇帝,希望他能为此驳斥皇后。 顾景阳不置可否,而是道:“怎么说?” “不杀此二人,天下人怎么会知道陛下是昏君,妾身是奸妃?” “卫懿公爱鹤,甚至赐予它们官阶宅邸、侍从俸禄,后来敌国入侵,朝臣和百姓都说‘既然鹤享有俸禄,为什么不叫它去迎战敌人?’,后来卫懿公兵败身死,为人所笑。” 谢华琅笑道:“妾身听闻,陈、杜二人皆是御史,主监察弹劾,在其位,谋其政,即便有不得当的地方,却也是拳拳之忠,请陛下不要过于苛责了。” 顾景阳静静听她说完,方才赞许道:“皇后贤德,便依你之见。” 那几人先是讶异,旋即转为惭色,面露敬意,上前施礼,为首之人道:“娘娘有淑懿之德,实为陛下良佐,臣等敬服。” 63.无耻 此为防盗章  …… 日头东升, 渐趋渐高, 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 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 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 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 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 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 便有侍从退了出去, 或者到山门处等候, 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八九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春风吹了一夜,连人都跟着慵懒了。 谢华琅信手将窗扇推开,便见窗外那几株海棠开的荼蘼,绿叶青翠,鲜红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点缀其中,明艳灼目。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她轻笑起来,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衣袖半卷,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 时下风气开放,通晓骑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数,谢华琅并未乘车,而是佩戴帷帽,骑马出门,到谢府门外,正遇上宪娘,二人说笑几句,又往元娘府上寻她。 “今日天气倒好,”宪娘手中马鞭晃了晃,道:“只放风筝,却有些没意思了。” 谢华琅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听说东鹊山处有溪流,不如曲觞流水,行酒令助兴,”元娘秀眉微挑,兴冲冲的提议:“敢不敢比?” 谢华琅笑道:“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就此敲定,催马出城,往东鹊山去,自然有仆从去准备酒器吃食,她们则寻个开阔地方下马,取了风筝,比谁放的高。 三月的阳光正是明媚,年轻女郎的欢笑声也悦耳,元娘身量纤纤,最是秀婉,风筝却飞的最高,只是运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风筝线竟断了,那只蝴蝶风筝也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飘摇落地。 她有些失落,谢华琅见状,温声劝道:“没事,落得不远,我们骑马过去,不多时便能找到。” “我听家里人说,那处是江王私产,”元娘犹疑道:“只为一只风筝,何必专门过去。” “你自己也说了,只为一只风筝,”宪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气,也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谢华琅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顺,听她们这样讲,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马,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来,景致却极美,万物萌发,生机勃勃。 元娘那只风筝便落在地上,谢华琅下马捡了,却见宪娘望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华琅将风筝递给元娘,侧目去看,便见山中竟有一座道观,观中广植桃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风筝也捡了,我们走吧,捡风筝也就罢了,再去窥探别处,便是我们失礼了。” 宪娘也表示赞同,轻轻颔首,谢华琅当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马上回身去看时,禁不住感慨:“这么美的桃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几人方才一通嬉戏,此刻已经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铺了软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乐。 谢华琅颇通此道,接连赢了几回,换了元娘宪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奋起反击,往来几次,终于赢了她一回。 “居然输了,”谢华琅无奈的揉了揉额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要东西多没意思?”宪娘眼珠狡黠的转了转,道:“枝枝,那道观里桃花开的那么美,你敢不敢去求一枝来?” “不好吧,”元娘轻扯她衣袖,迟疑道:“说了不往那边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壮胆气,更不必说谢华琅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她翻身上马:“你们等着,我去去便来。” …… 谢华琅催马往那道观方向去,越是临近,愈见观中桃花绮丽多姿,等到道观门口,便见青石砖台阶上薄薄积了一层粉色花瓣,十分清雅。 “女郎止步,”道观门口正有几个年轻道士洒扫,见她骑马而至,道:“道门清净地,不见外客。” 谢华琅示意侍从在台阶处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处是内,何处是外?”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的怔住,迟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内。” “哦?”谢华琅笑问道:“小道长,你得道了吗?” 世间修道之人千千万万,谁敢说自己得道了? 谢华琅尚且佩戴着帷帽,见不到她面容,然而只听她声音,也知是个妙龄女郎。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住,禁不住脸红起来,踌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进去。” “好吧,”谢华琅调转话头,又道:“道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士答道:“当然是清扫庭院。” “这就不对了,”谢华琅笑道:“你也说这是清净地,何来清扫一说?可见此地原也不清净。” 几个年轻道士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最开始开口那个道:“女郎,你这都是歪理。” “世事有阴阳两面,要么正,要么负,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会有‘歪理’一说?”谢华琅笑道:“你们自称修道之人,却连我这方外之人都不如,这道观你们进得,我如何进不得?” 那几个道士说不过她,一时梗住,谢华琅忍俊不禁,却见门内走出一个中年道士,白面无须,笑吟吟道:“女郎好口齿,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谢华琅见他年岁不轻,便行礼道:“冒昧前来,想向此间主人讨一枝桃花。” “原来如此,”那中年道士面露恍然,笑道:“女郎暂待,我去问过观主。” 谢华琅向他一笑:“多谢。” 她在门外等了约莫半刻钟,便见那中年道士出来了,向她道:“观主请女郎入内一叙。” 侍从们有些不安,谢华琅却不怕,笑道:“无妨,你们且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入内。 64.信念 这句话说的, 可不是一句无耻便能概括的, 谢华琅自问脸皮不厚,却也臊的不行, 推他一下, 含羞嗔道:“我不跟你说了。” “怨不得枝枝总爱欺负郎君, ”顾景阳便含笑看着她,神情温和道:“原来欺负人的感觉这么好。” 谢华琅撅起嘴, 委屈道:“郎君, 你让让我嘛。” “好, 让让让,”顾景阳抚了抚她面颊, 爱怜道:“我几时欺负过你?快别委屈了。” 谢华琅倒不是真委屈, 对着郎君撒娇卖乖才是真的, 两人在内室里黏黏糊糊了一阵, 便听外边喧哗声似乎骤然大了。 顾景阳侧耳一听,道:“是不是你哥哥迎了新妇来?” 谢华琅面色一喜,不好出去瞧, 却还是站起身来,到窗边去, 静听外边的动静, 欣然道:“好像是呢, 呀, 我听见崔家郎君的声音了——他是二哥哥的好友, 今日同二哥哥一道迎亲去了。” 他们身份有所不同, 当然不会早早从宫中赶过来,而谢粱作为新郎官,却是要去迎亲的,故而两下错开,今日还未见到。 谢华琅脑海中还能回忆起长兄迎娶先嫂嫂时谢家的喧腾热闹,谢家是高门,隋家也不逊色多少,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连先帝都凑了个彩头儿,着意赏赐。 后来谢允娶淑嘉县主,她便更大了些,记得也更加清楚,父亲与母亲虽也着力操持,神情中却没有多少喜意,郑后格外宠爱这个外孙女,令她在婚前入宫,以公主的依仗出嫁,满城金粉,十里红妆,极尽煊赫隆重,论及声势,也只比昔年临安长公主出降略逊色些。 前后两桩婚事,给了她截然不同的感觉,也给谢家带来了完全不同的影响,她只是旁观者,谢允身处其中,应该更能明白才是。 谢华琅正有些出神,便听外边侍从传禀,言说新人前来拜见帝后,忙整了衣裙,到顾景阳身侧端坐,又叫采青取了她先前所备下的礼物来。 大喜之日,婚服加身,人总显得精神些。 论及面相,谢粱同长兄一般,都是像了父亲,只是前者更见温煦,后者书卷气重了些,却都是京中少有的美男子。 沈国公之女眷秋生的婀娜秀婉,也是颇为出众的美人,正红衣裙映衬,妆饰点缀,更显几分明艳,同谢粱站在一起,端是一双璧人。 谢家有谢偃、谢令兄弟二人身处中枢,又有谢允承继,已经有些打眼了,便没有叫其余子弟出仕。 因这缘故,顾景阳见了谢粱,便也如同寻常人家的女婿见了舅兄一般,温和勉励几句,又赠了他一方端砚与一副前朝大家的字画。 外边还有婚典未行,谢华琅不好磨蹭,叫人取了自己备的如意赠与沈眷秋。 先前未成婚时,她们便见过的,彼此相熟,倒不必再说些客套话,只含笑道:“哥哥要待眷秋姐姐好些,如若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谢粱闻言失笑,道:“你究竟是谁的妹妹?站在谁那边?” 沈眷秋掩口而笑,谢华琅则道:“夫妻一体,我自然是站在你们俩那边了。” “好,”谢粱心中一暖,道:“我知道了。” …… 接下来的典仪,便与他们二人无关了。 顾景阳不爱热闹,能专程来走一趟,也是为了自家的小姑娘,叫他到堂上去落座,便有些强人所难了。 谢华琅也明白,加之现下身份不同,便只留在他身边陪伴。 用过午膳之后,府中宾客便渐渐散了,顾景阳也要回宫去,谢华琅心中不舍,依依拉住他衣袖不肯放,虽不说话,可眼睛里的眷恋都要淌出来了。 顾景阳原就舍不得,在自己身边留了那么久的人,再给送回谢家去,真有种心头肉被人剜去的痛楚,现下见那小姑娘这模样,真是一颗心都要化了,握住她手,送到唇边亲了下,不舍道:“枝枝,不然,你再同我回去吧。你这么淘气,又爱胡闹,留在别的地方,我实在是不放心。” “还是算了,”谢华琅怏怏道:“我都好久没回家了,又是二哥哥成婚这样的大事,现下随你回宫,又算是怎么回事?” 这二人挽着手在府门前话别,谢偃便同卢氏陪同等候,静静听了半晌,真是牙都要酸倒大半,悄声同妻子讲:“我们家是龙潭虎穴吗?枝枝前十六年都好好的过来了,大婚之前这几个月便熬不过来?” 卢氏瞥他一眼,没有做声。 “还是儿子好啊,女儿养大了,将来都是别人的,”谢偃不禁有些伤怀:“我总觉得枝枝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总跟小尾巴似的,跟着阿莹一道在花园里踢毽子,一眨眼的功夫,便要嫁人了。” 他叹口气,又一次感慨道:“还是儿子好啊,往里娶,不离窝。” 卢氏淡淡道:“是啊,左右那些难过,都叫养女儿的人家受了。” 谢偃听妻子语气不太好,不禁怔楞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也是从卢家里娶了人家女郎吗? 对着她提这话,真有点不太合适了。 因为先前那场冷战,夫妻二人的关系便有些古怪,今日因忙活谢粱的婚事,倒是略微和缓了些,现下这句话说出来,可真是叫先前那些功夫都白费了。 谢偃心中有些懊恼,却不好说出口,有些讪讪的笑了笑,想另寻个话头,谢华琅却已经同顾景阳辞别,往这边儿来了。 “阿娘!”她亲昵的挽住了母亲手臂,撒娇道:“我可想你了,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 卢氏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道:“不是你同陛下依依话别,满心不舍的时候了?” 谢华琅脸一热,摇摇她手臂,不好意思道:“阿娘,你别笑话我嘛。” 卢氏原也就是随口揶揄一句罢了,见女儿与她的郎君情真意切,高兴都来不及呢。 “也好,”她含笑道:“你在宫中住的久了,我也不好去见你,早就攒了好些话想说,一起睡也好。” 谢偃在她们说话的缝隙中艰难的插了进去:“我也有好多话想同枝枝说。” “我们女人家说话,阿爹你不要掺和嘛。”卢氏还没开口,谢华琅就给拒绝了。 都是女人,有些事情也能够理解,但若是换成父亲,便很难说了。 谢偃见状,倒真有些伤心了:“还没有嫁出去呢,就不理会阿爹了。” “哪有?”谢华琅熟练的发了一瓶万金油:“从小到大阿爹最疼我了,我都记着呢。” “你那张嘴,我还不清楚吗?”谢偃闷哼一声,倒没再说别的。 …… 先前谢莹在忙,人多眼杂,谢华琅不好过去叨扰,现下宾客散了,便往她住处去寻人。 谢粱的婚事便在今日,而她原定的婚期,距此也不过一月罢了,然而前者的终身大事已经尘埃落定,她的未来,却还遥遥无期。 谢华琅不知她今日是以何等心情帮着母亲操持诸事,连想一想都觉有些不忍心。 她进去的时候,谢莹正做针线,见她来了,又惊又喜,起身牵住她手,上下打量一会儿,欣然笑道:“我早先听闻你受伤,真是吓了一跳,后来伯母进宫探望,说是无甚大碍,叫我们放心,这才松一口气,现下见你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可见是大好了。” 谢莹近来所经的变故,可比谢华琅严重多了,难为她还这样记挂,见人安好之后,如此欢喜。 谢华琅心中暖热,转念一想,却更难过了,拉住她手,相依坐在一起,心疼道:“阿莹姐姐却瘦了。” 谢莹却笑了,安之若所道:“也还好。” “你也是,”谢华琅提及此事,心中便有些难过:“陛下既然透了消息给我,叫传给家里,便是默许退婚的,你怎么偏要……” “倘若林崇德行有愧,永仪侯府家门有瑕,退婚也便罢了,倘若将来夫妻脾性不和,另生嫌隙,也还可以和离,然而现下他虽落难,却也是因战场兵败,我如何能在此时抽身离去?” 谢莹轻抚她手,温言道:“此时退婚,便有落井下石之嫌了,纵然有陛下默许,有娘家撑腰,却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嘴,到时候,不只是我,连谢家都会被人取笑的。” 谢华琅心中郁卒,道:“笑便笑吧,就算是叫他们笑,又能笑多久?当初哥哥和离另娶,那些人嘴上不说,心里边笑的可不在少数,现在不也好好的?” “那不一样的。”说及此事,谢莹正色道:“阿允哥哥前后两次成婚,都是为了谢家,同我嫁与林崇,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并不是说男人娶,女人嫁,前者就会比后者占便宜。” “阿允哥哥娶县主时,天后声势何等煊赫,长安谢氏、京兆隋氏,哪一个不是赫赫高门,却都要对皇权低头,尽管屈辱,也只能忍耐,这便是势不如人的苦处。” 她面上显露出几分感慨,略微用力,捏了捏谢华琅的手,由衷道:“阿允哥哥是男人,进了朝堂,便有他的志向与抱负,他只会比女人更要脸面,被逼着和离另娶,难道便很体面吗?你如何知道,当年长安众人嘴上恭贺,背地里是怎样取笑他的?” “他们只会说谢家脊梁骨软,谄媚天后,向其低头,会说阿允哥哥贪慕权贵,和离另娶——你信不信,倘若谢家当年推拒,因此招祸,背地里指指点点说谢家蠢笨、不知变通的,还是这群人?” 谢华琅不说话了,静默良久,点头道:“我信。” “这次的事也一样。”谢莹温婉一笑,徐徐道:“于情,林家没什么愧对我的,我也答允林崇要照看他的母亲,便该守诺,于理,婚约早定,婚书信物俱在,纳采、向名、纳吉、纳征、请期,婚嫁六礼已经成了五个,只差一个亲迎而已,此时抽身离去,有落井下石之嫌,世人看不起的不仅是我,还有谢家。” “我就是觉得,阿莹姐姐也太委屈了些……” 谢华琅心中着实难过,眼眶一湿,心疼的落下眼泪来:“别人哪有闲心一直盯着谢家看,用不了多久,便淡忘了,我原还想着,届时再叫阿莹姐姐另寻良婿的。” “别人会忘,但我忘不了。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于我而言,林崇只是一个换做‘夫婿’的符号而已,换成谁都可以。我不是为他留在林家,而是为谢家,为我自己的信念。” 谢莹取了帕子为她拭泪,神情恬静,却很坚韧:“做人要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65.生产 此为防盗章  “衡嘉, ”他道:“你看那从花, 像不像枝枝?” “女郎性情直爽,人亦娇妍, ”衡嘉望了一眼, 含笑道:“确实有些相像。” 顾景阳目光柔和了些, 却没再说什么。 …… 日头东升,渐趋渐高, 日影落在窗棂上, 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 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 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 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 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 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 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 要淡一些, 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 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 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八九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枝枝,你随我来。”谢偃面上有些疲惫。 谢华琅跟着入府,却悄悄给堂兄谢朗递了一个眼色。 后者会意,温声劝道:“枝枝还小,爱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便不要为此劳神了。” “我还没有说你!”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却是捅了马蜂窝。 谢偃恨铁不成钢,训斥道:“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几只蛐蛐儿跟人打架,被人告到我那儿去,丢人现眼!”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谢家满门芝兰玉树,谢朗也极聪慧,只可惜无心仕途,喜好交友玩乐,每日招猫逗狗,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现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谢偃余怒未消:“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轻咳一声,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只是懒得理会,等到了书房,屏退侍从,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不说别的,只说他们彼此之间相差的二十岁,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对了。 谢华琅少见的有些忐忑,手指紧捏住压衣的玉佩,方才勉强叫自己有了些底气。 谢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静看着她,并不曾出声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哥哥吗?”谢华琅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道:“哥哥见过他之后,可是赞不绝口。” 谢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这个骗阿爹做什么?”谢华琅见有门儿,忙道:“再晚些,哥哥便会归府,阿爹一问便知。” 长子看似温和内敛,心气其实是很高的,这也是高门子弟的通病,顺风顺水惯了,一般人看不进眼里去。 谢偃总算有了几分满意,轻叹口气,道:“你们兄妹几个啊,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书房里光线昏暗,谢华琅去掌了灯,灯光幽微间,却见阿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小时候阿爹带自己去放风筝,叫自己骑在肩头时的模样了,那时他正年轻,意气风发,可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 谢华琅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楚,其中掺杂着愧疚,到他近前去,低声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忧心了?” 谢偃握住她手,哼道:“原来你也知道?” “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闹了。”谢华琅鼻子发酸,低声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啊,从小就倔,长大了还是这样。”谢偃长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手,温柔道:“好了,随我一道去用饭吧。” 谢华琅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默许了,心中雀跃,欢喜道:“谢谢阿爹。” 说完,又极殷勤的让开路:“阿爹先走。” 谢偃摇头失笑,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正待出门时,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谢华琅在他身侧,微垂着头,内室里虽然掌着灯,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觉到他身体骤然的僵硬与面上一闪即逝的惊骇。 “枝枝,”谢偃捉起她腰间玉佩,声音隐约发涩:“这块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谢华琅见他握着那玉佩细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谢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给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谢偃面色如常,心中却慌乱如潮,勉强自持,道:“给你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谢华琅想了想,道:“什么都没说。” 谢偃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压下,平静道:“那他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闷,也不爱说话,我们见面,都是我在说,”谢华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来我生气了,说以后不要理他了,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谢偃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说,你哥哥见过他?” “嗯。”谢华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他很好呢。” 谢偃嘴角抽动,背对女儿,笑的咬牙切齿:“是吗。” 谢华琅尤且未觉:“是呀。” 今日是十五,谢家长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时,席间是不谈政事的,按照先前惯例,往往都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谢偃沉着脸,一声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谢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经知晓,三娘近来早出晚归,被叫到书房中去,也没瞒过别人,卢氏见丈夫默然不语,免不得温言劝慰:“三郎年少,轻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忧心。” 谢偃面对满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赶忙搁下,谢偃摆手道:“我今日没有胃口,你们照常用便是,不必理会。” “阿爹明日还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谢徽莞尔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谢家熏陶使然,仪态也好,颇有些婉娩柔则:“三娘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又是两厢情愿,阿爹不必介怀。” 谢偃心中郁结,想的是谢家来日应当如何,哪里有心思应对这些小女儿之间的机锋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饭去。” 谢华琅原还在观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谢徽面色微红,有些讪讪。 谢华琅身侧是她的幼弟,谢家最小的郎君谢玮,今年才十岁,见状奇怪道:“阿姐,你们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谢华琅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谢玮道:“可我笑不出来。” “这也简单。”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痒痒肉上挠了一把。 谢玮最是怕痒,身体哆嗦,险些歪倒,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外又是求饶。 “好了枝枝,”谢允目光含笑,轻声责备道:“家宴之上,不许胡闹。” 66.父皇 此为防盗章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 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 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 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 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 卢氏毕竟是女眷, 不好出场, 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 是为……” “令君容秉, ”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 已有白首之约, 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 是她的福气, 两厢情愿, 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八九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卢氏不意她竟肯接纳柳氏腹中之子,诧异之余,倒有些愧疚,语气略好了些:“县主说有消息要同我讲——” 淑嘉县主低笑,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笑道:“县主有了身孕,医女诊脉,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67.求亲 此为防盗章  “没什么, ”顾景阳伸手过去, 轻抚她眉尖, 温和道:“随口说一句而已。”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没追问,挽住他手, 一道出观散步, 侍从们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搅扰。 已经进了初夏, 天气不免有炎炎之态, 然而现下毕竟是清早,晨光未歇, 微风拂过时,舒适的刚刚好。 谢偃年轻时, 也曾是蜚声天下的才子, 而卢氏出身的邢国公府, 也是书香世家, 受父母影响,谢华琅颇通文墨, 因自身性情,颇好老庄。 顾景阳出家,也算是入了道门,二人独处时, 免不得会有所言及。 谢华琅听他语出精妙, 心中敬佩, 颇觉赞叹:“九郎高才,若肯出仕为官,来日未必不可封侯拜相。” 顾景阳听得一笑,道:“你真这么觉得?” 谢华琅侧目看他,目光含笑:“此处只你我二人,我糊弄你做什么?” 顾景阳只是笑,神情敛和而温缓,倒没有再说什么,谢华琅见他如此,爱撩拨人的毛病又犯了,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奇怪道:“九郎,你有没有听见有猫在叫?” 顾景阳道:“听见了。” 谢华琅目光往声音传出之处搜寻:“我们去看看吧,听声音,好像是只幼猫呢。” “看了做什么。”顾景阳淡淡道:“牲畜野性难驯,跳起来抓到你怎么办?” “不是有九郎在嘛。”谢华琅扯住他衣袖,撒娇的摇了摇:“只听声音细弱,便知是只幼猫,怎么会伤人?”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倒没再反对,与她一道过去,仔细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我最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了,多可爱呀。”谢华琅往那儿走时,尚且未曾停口:“道长,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景阳神情平淡,道:“我只喜欢枝枝。” 谢华琅不意他会说这种话,一时怔住,下意识侧目看他。 顾景阳未曾察觉,将面前斜倾的枝杈拨开,继续道:“虽然你既不软乎乎、也不毛茸茸,但在我心里,却是最可爱的。” 谢华琅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回头去看,有些诧异:“怎么了?” “道长,你变啦。”谢华琅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心中的欢欣就像滚沸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冒:“从前一心一意假正经的那个你哪儿去了?” 顾景阳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听她如此言说,方才反应过来,眼睫微颤,神情中有些隐忍的羞赧。 他转过身,避开了她目光:“想听我说的是你,我既说了,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谢华琅忙凑过去抱住他,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九郎这情状,我真是爱极了。” “哪有女郎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顾景阳轻斥道:“不检点。” 他是端方惯了,谢华琅听得满不在乎:“别人又听不见。”说完,还踮起脚尖,在他清俊面颊上“啾”了一口。 顾景阳斜她一眼,她也不介意,下巴微抬,神情戏谑,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 日光透过茂密的林木树叶,斑驳的洒在她身上,青春正好,连目光都是明亮的。 顾景阳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恍惚间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走吧,”他回过神来,轻轻道:“再不过去,你的猫兴许已经跑走了。” …… 顾明修便在衡嘉身侧,远远瞥见这一幕,眼珠险些吊在地上。 “她,皇叔,他们怎么——” 他面色惊骇,结结巴巴道:“内侍监,这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若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顾景阳时,坐在他身侧,曾经出言反驳她的年轻道士,可惜他们彼此离得远,未曾见到。 “郡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虽然离得很远,但衡嘉唯恐惊扰到远处那二人,仍旧将声音压得很低:“何必再问。” 顾明修心中正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纠结良久,方才道:“皇叔他,他是什么意思?” 衡嘉低笑道:“陛下暗令内侍省准备大婚仪典,与一干制物。” 顾明修惊呼道:“皇叔打算立后?” “嘘。”衡嘉以指掩唇,低声道:“出我之口,入郡王耳,此事便到此为止,即便是江王殿下,也请郡王不要提及。” 顾明修一日之内连挨了几发天雷,心神大乱,现下颇有些萎靡,倒知道此事严重性,呆呆道:“我不会同父王讲的。” …… 顾景阳在前,谢华琅在后,一道往先前听见猫叫的地方去了,却不曾见到猫的踪影。 顾景阳淡淡道:“许是走了吧。” “不会吧,离我们过来,总共也没过多久啊,”谢华琅不死心,目光四顾,道:“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枝枝,”顾景阳眉尖微动,似乎有些隐忍,忽然道:“你对什么东西,都这么好奇吗?” 莫名其妙的,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酸意来,回身看他,别有深意道:“我听这话有点怪呀。” 顾景阳同她对视几瞬,别过脸去:“随口一问而已。” 谢华琅却不肯信,绕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戳他面颊:“就一只猫而已,重九哥哥,你就别呷醋了。” 顾景阳扶住她下颌,叫她转向另一侧:“找你的猫去。” “算了,不找了,”谢华琅道:“我要是再找,重九哥哥要不高兴的。” 顾景阳道:“我哪有这么小气?”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问道:“真的?”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道:“那我可就去找啦。” 顾景阳轻轻颔首。 林中树木茂密,但并不杂乱,似乎是被人专门修整过的,谢华琅怕裙摆脏了,用手提起,往西侧干净的岩石上去了。 她目光在四遭转了几圈,却不见那只猫的影子,顾景阳以为她要放弃了,却见她半蹲下身,细声道:“喵喵喵~” 他没忍住,唇畔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见谢华琅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喵喵声,方才道:“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走。”谢华琅依依不舍道:“再找找嘛。” “一只猫而已,”顾景阳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几只便是。” “那怎么能一样?”谢华琅闷闷道:“我要是想养猫,要多少有多少,可我现在就是想找方才那只。” “枝枝。”顾景阳温和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诧异道:“这怎么算是胡闹?” “只是一只猫罢了,找不到便找不到,”顾景阳道:“何必非要那么执着?” 谢华琅道:“你是觉得我不讲道理吗?”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有。”谢华琅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讲道理,还是要我?” “自然是要枝枝。” 顾景阳轻叹口气,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可那只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好不好?” 说完,又轻拉她衣袖,示意返回。 谢华琅甩开他,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觉得生气,停下脚步,回那岩石上坐了,闷头不语。 顾景阳回身去看,就见那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开心,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失笑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转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含笑,温柔注视着她。 谢华琅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然而现在跟他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索性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顾景阳身体前倾,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却又学着她先前情状,轻声道:“喵喵喵。” 那般寡情清冷,高不可攀的他,居然这有这样的时候。 谢华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板起脸道:“我还生气呢。” 顾景阳只静静看着她,却不做声。 谢华琅被看的久了,少见的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撒娇道:“你快哄哄我嘛!”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抱她入怀,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拍,转身坐在了那岩石上。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蓬莱香气息,面颊余温未消,而他也不曾言语,轻轻搂住怀中人,彼此静默的空档里,竟也颇觉温情脉脉。 夏风自林间穿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连人的心都乱了起来。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越想越不对劲儿,攀住他脖颈,面颊微红,叫道:“你从前不会这么逗弄人的!” “活该。”顾景阳道:“谁叫枝枝这么可爱?” 往单纯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顾景阳在后堂静坐了大半日,一语不发。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悄无声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庞,在那清冷疏离之中微添几分暖意,更见庄重肃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声询问道:“陛下,您……” 顾景阳眼睫低垂,凝视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轻轻道:“衡嘉,朕的心乱了。” 衡嘉怔住了。 顾景阳却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间略微用力,扯断了连接起这串玉珠的丝绦。 白玉珠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珠玉特有的清鸣声。 “枝枝,枝枝。”他轻声道:“多好听的名字。” “聒噪?”谢华琅眉头微蹙,诧异道:“你说我聒噪?” 有春风穿堂而过,吹起了顾景阳衣带,他岿然不动,神情恬淡如水,淡淡道:“不然呢?” 谢华琅还没被人这么说过呢,心生惊讶,疑惑的问门外衡嘉,道:“衡嘉,你也觉得我聒噪吗?” 衡嘉听她这么问,真是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有些话陛下可以说,但他却绝对不可以说。 衡嘉正进退两难,却见顾景阳转身看他,眉头微皱:“你怎么还在这儿?” 衡嘉左右看看,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声,道:“倘若观主另有吩咐……” “没有。”顾景阳道:“你退下吧。”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回过身去,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妆面鲜妍,正如牡丹荼蘼,自花钿至鹅黄,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然而面上却素净,除去黛眉唇脂,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68.赤诚 此为防盗章  “谢家这等高门, 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神情愤郁, 不悦道:“夫人如此, 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 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 直接定下, 届时木已成舟, 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 旋即又被浅笑遮过, 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 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 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 女眷乘车在后, 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 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 加之有孕, 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 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 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谢华琅亦是失笑,不再理会。 此时时辰尚早,宾客们倒是渐渐到了,偶然间也有男客途经,时下风气开放,不需避讳,但也有侍从女婢跟随在后,以免生出些闲话来。 谢华琅同谢莹边走边交谈,倒觉心中那口郁气抒发出来了,二人走的累了,便想寻个地方歇脚,目光流转间,瞥见湖边有座凉亭,原是想过去的,然而见内里有人,却又迟疑了。 竟是淑嘉县主。 “走吧,”最终还是谢莹道:“毕竟是一家人,过而不拜,说不过去。”说完,便往凉亭处去。 谢华琅自然跟上。 “曾叔祖再同江王说话,阿娘留下了,我却觉得拘束,索性出来透气,”淑嘉县主半倚在栏杆上,手中握着把鱼食,悠闲的逗弄水中锦鲤,笑道:“不意在此遇上你们了。” 谢莹温声道:“确实很巧。” 谢家人对淑嘉县主,都有种敬而远之的疏离,她应该也能察觉到,却不在意,莞尔道:“我方才见到永仪侯府的郎君了,风姿俊秀,的确是良配,同阿莹一道,正是天作之合。” “永仪侯府?”谢莹颔首不语,谢华琅却觉有些奇怪,顺嘴道:“县主既是去拜见汉王,怎么会遇见永仪侯府的人?” “永仪侯的族弟娶了汉王胞兄的孙女,两下里算是有亲。” 淑嘉县主手中鱼食撒的多了些,水中锦鲤愈发密集,如同流动的红宝石一般,日光下耀眼夺目,她低笑道:“隋闵即将接任侍中,地方上要有人补他的缺,永仪侯八成是想替人运作过去。” 谢偃在家中时,几乎不会提及政事,谢令也一样,受他们影响,谢允也不会多说,故而谢华琅与谢莹还真不太懂这些,不过听一耳朵,便这么过去了。 “我听说三娘有了心上人,那就务必要善始善终才好,”淑嘉县主语笑嫣然,美目流盼:“有时候过程会崎岖些,但是,当你到达终点时,会觉得你的付出都值得。” 这句话便有些深意了,既像是再提点谢华琅,又像是再说她自己。 谢华琅与谢莹面色都有些冷,不曾应声,淑嘉县主也不介意,将手中鱼食尽数洒落,便有女婢上前为她擦手。 桌案上摆着一碟青梅,许是淑嘉县主令人备的,她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道:“年轻可真是好啊。” …… 她那些话或有意或无意,却都叫谢华琅心中不快,谢莹也是一样,一道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往凉亭中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好奇,回身去看,却见是个年轻俊秀的俏郎君,红袍玉带,气度雍容,眉宇间贵气凌然,颇有些清冷出尘之气。 谢莹还不觉有什么,谢华琅却不觉笑了。 这人若是再俊些,再老些,怕也同九郎一般模样。 她听见那年轻郎君笑道:“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淑嘉县主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隐含笑意:“忙中偷闲,躲懒儿罢了。” 原是宗室子弟,只是有些眼生了。 谢华琅摇头失笑,正要离去,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顿住了。 谢莹见她神情不对,关切道:“枝枝,你怎么了?” 谢华琅目光倏然一变,却顾不得回答,回身往凉亭中去,裙踞摇曳之间,竟有些肃杀之气。 顾明修正同淑嘉县主说话,冷不丁见一位美貌女郎入内,面携怒意,微吃一惊,旋即认出她是谁,送进口的青梅梗在嗓子眼儿,险些噎的背过气儿去。 谢华琅气的狠了,扯住他衣袍,叫他直视自己,银牙紧咬:“小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明修将那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后,终于明白自己忘记什么事儿了。 他此前离开道观时,便知皇叔尚未将自己身份告于谢家女郎,衡嘉更是千叮万嘱,叫他千万别说漏了,哪知他的确是没说漏,今日却撞上正主了。 天下之大,谁能叫他执弟子礼,侍于身后,无所不从? 再对照年岁等事,即便是头猪,也能看出不对来。 皇叔着意遮掩的事,却在他这儿漏了风,若是知道,还不扒他的皮? 这等惨烈后果,顾明修只消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全力弥补,死不认账道:“我,我,我可不认得你……” 谢华琅冷声道:“是吗。” 顾明修战战兢兢道:“当然。” 淑嘉县主见他如此,着实奇怪:“明修?” “明修?你在叫谁?” 顾明修勉强站起身,满面狐疑,双手虚空摸索,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咦,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 第二日便是朝议,顾景阳下朝之后,却没回道观,而是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赴宴去了。 他自幼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同底下几个弟妹感情平淡,然而毕竟骨肉至亲,临安长公主几次相邀,总也不好推拒。 临安长公主对于这个胞兄,惯来都是景仰多于亲近的。 先帝性情仁弱,相貌却俊美,郑后亦是名传京都的美人,故而他们兄妹几人容貌皆是不俗。 临安长公主年少时,也曾是备受推崇的皇族明珠,然而同这位长兄比起来,原本清贵华婉的面庞,却骤然多了几分尘土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道观里呆的久了,他身上似乎天然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眉目之间颇觉清冷,好像随时都能羽化成仙似的。 “朕听说淑嘉有了身孕,”顾景阳侧目去看胞妹,淡淡道:“你也能宽心些了。” 临安长公主不意他会知晓这些,倒有些受宠若惊:“皇兄能挂念淑嘉,是她的福气。” 顾景阳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淑嘉县主有孕,正在夫家休养,临安长公主自然不会叫她回府,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她嫁与郑家之后所生,顾景阳登基之后族诛郑氏,那二子因生母是长公主,方才得以免脱,现下却不敢出现在这个舅父面前。 至于丈夫死后,她新纳的几个面首,就更不能登堂入室了。 内厅中只有他们二人落座,似乎有些冷清,临安长公主轻轻击掌,便闻丝竹之声作响,一行舞伎翩然而入。 脚步翩跹,宽袖飘摇,舞伎们的腰肢也纤细,不盈一握,面庞娇艳,不逊于桃花,石榴红的裙踞飞扬时,仿佛夹杂了三月的春光,极尽精妙。 一舞终了,众舞伎鬓发微乱,金钗斜倾,一痕雪脯掩在织金抹胸之下,盈盈拜倒时春光隐约,活色生香。 顾景阳瞥了眼,目光无波无澜,衡嘉见状,会意道:“都退下吧。” 临安长公主神情微滞,旋即自嘲笑道:“叫皇兄见笑了。” 顾景阳淡淡道:“临安想学平阳公主吗?” 平阳公主便是汉景帝与王皇后的长女,武帝刘彻的胞姐,弟弟登基为帝后,屡次进献美人,其中便包括卫子夫与后来的李夫人。 临安长公主心中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真有美人能被相中,于她,于几个孩子都是一桩善缘。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若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便不太好听了。 她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言说,恰在此时,却有内侍通传,言说浑仪监监正求见。 浑仪监掌天象与节气历法,近来朝中无事涉及,监正却请求面君,倒有些奇怪,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传他进来。” 监正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入内礼道:“臣浑仪监监正赵昴,恭问圣安。” “朕躬安。”顾景阳问道:“监正为何而来?” 赵昴面有迟疑,临安长公主见状,便知有不可告于他人之处,起身退避,其余仆婢侍从也一道退下。 赵昴这才低声道:“臣近来观天象,颇有不妥,有客星犯紫微星甚急,来势汹汹……” 顾景阳神情微顿,略加思忖,忽然笑了。 “无事。”他道:“朕自知之。” 赵昴怔住:“可是……” “监正有心了。”顾景阳轻笑道:“由它去吧。” 采青见他如此,心中一惊,慌乱道:“这、这如何使得……” 衡嘉心中惊惶远胜于她,然而到了此刻,惯来灵敏的口齿却连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 他快步跟出去,勉强劝道:“陛下,陛下,女郎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说这些话,想也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吩咐人去备马,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才更加热切灼烫,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他比谁都清楚,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阳光也愈见炎炎,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却顾不得去擦,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谢家主事之人,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阳掩在衣袖中的手无意识的一顿,眼睫轻颤,低问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从前是我多有冒犯,陛下不要见怪,”谢华琅眼睑低垂,望着腰间那枚璎珞坠子,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令采青讲了,陛下今日登门,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二人说话,自然无人敢近前听,故而此刻,也无人见到顾景阳此刻的无措与慌乱。 “枝枝,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分假意。”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彼此尚未相熟,我无法开口,再到最后,却是越来越不敢开口了……” 谢华琅客气而疏离的打断了他:“多谢陛下。” 顾景阳顿住了。 “枝枝,”良久之后,他低声道:“那日你从扬州回京,我说要娶你,是真心实意的。” 谢华琅静默不语。 “是我不好,不该瞒你的,可我先前,的确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谢华琅说的话多,顾景阳附和一二,今日她言辞冷淡,隐约疏离,才更凸显出此刻彼此之间情意之淡漠。 顾景阳说到一半,听得内室始终如一的静默,终于停了口,低声求道:“枝枝,叫我见见你,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日头已经升的很高,阳光投在窗扇上,越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华琅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道:“陛下进来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便是这种感觉。 顾景阳将门推开,日光顺势照入,映亮了她的面庞,更见光洁皎然,长眉妙目,唇珠殷红,即便是家常衣衫,仍旧美貌不可方物。 外边天气炎热,门被打开之后,便觉热气内涌,谢华琅信手将门合上,这才回过身去见他。 顾景阳骤然见了她,却觉满心皆是夏天的炎炎烈日,既热且烫,似乎是伤了唇舌,双目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华琅垂下眼睫,淡淡一笑:“陛下不是有话要讲吗?” 顾景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忽然自袖中取出那枚被她退还的玉佩,伸手重新系回她腰间。 “不必了。” 谢华琅侧身躲开,道:“我既还回去,以后便不会再要了。” 顾景阳的手僵在原处,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我先前赠与的玉佩,也请陛下还回来吧。” “玉佩在剑上,我没有带。”顾景阳低声道:“你若想要,便自己去取。” “那就算了,陛下留着吧。”谢华琅道:“我虽是弱质女流,但也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不会再去,断然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话说到了此处,似乎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前几日尚且浓情蜜语的一双爱侣,今日却劳燕分离,细细回想,当真伤怀。 顾景阳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双目定定望着她,目光如同风中摇晃的火苗,想求她回心转意。 谢华琅却不理会,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话要讲,尽可以离去了。” “枝枝,”顾景阳猛地捉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有些无措的道:“……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手指居然是冷的,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他更加舍不得放开她温热的手:“我不是有意瞒你的,除去身份,我半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讲过,枝枝……” “我从扬州归京之后,又去寻你,那日我说要嫁给你,也没有骗你。” 谢华琅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阿爹阿娘不肯应承我们的事,想了那么多办法,想应该怎么劝阿娘,想怎么叫哥哥说情,想怎么叫阿爹松口,心里既忧虑,又怕为此伤及亲眷情分,为此辗转反侧,可你什么都不说……” “从小到大,但凡我真心喜欢的,决计不肯同别人分享,夫君也一样。我想找个能一心一意待我的人……” “谢氏富贵已极,阿爹也不想叫我高嫁,我知道的时候,其实很高兴。” “我出身长安谢氏,享尽人间富贵,假使有一日家族要我去联姻,我是不会拒绝的,可因为你……” 她望着自己脚尖,忽然落下泪来,低语道:“因为我的私情,谢家走上了另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枝枝。”顾景阳紧紧握住她手,道:“你相信我吗?” 谢华琅平静的看着他,道:“无关相信与不相信,而是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她居然说都已经结束了。 “枝枝,”顾景阳望着她,有些慌乱的道:“贸然登门去求桃花的是你,我给了,你怎么又忽然说要走?” 谢华琅静默不语,他却失却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手臂揽住她腰身,试探着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团扇遮掩了美人面孔,也挡住了他,谢华琅轻推开他手,后退一步,轻轻道:“我有些累了。” 她得体而疏离的笑了笑:“陛下也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吧。” “枝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欺瞒你的事情,只那一件,心仪的女郎,也只有枝枝一个。我也向你承诺,绝不因你我之事,影响到谢氏一族。” 顾景阳望着她,慢慢道:“你若是嫌我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 69.算计 谢华琅听新平长公主说了那些话, 若说心中全然没有担忧惶恐, 那是骗人的,憋着一口气,进宫来问个清楚明白之后, 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在顾景阳不跟她一样, 他对待自己的小姑娘, 一向温柔体贴,即便有了可以揶揄人的机会, 也不会笑话她。 谢华琅在他怀里静静躺了会儿, 也不做声,如此过了良久,忽然拽住他衣带,道:“郎君,我同魏王妃……真的不像吗?” 顾景阳垂眼看她,耐心道:“真的不像。” 谢华琅哼了声, 道:“可新平长公主说,其余几个老王妃也看出来了,只是不敢说而已。” 顾景阳温柔抚了抚她面庞, 低头一吻, 道:“枝枝, 你宁肯信一个外人,也不信自家郎君吗?” 谢华琅被他说得愧疚了, 辩驳道:“……那却也不是。” “你没有见过阿媛, 但你母亲、你叔母是见过的, ”顾景阳微露笑意,道:“你与我相交这么久,可曾听见她们对此说过些什么?” “对呀!”谢华琅一骨碌坐起身,最后一块巨石也稳稳当当的落地:“阿娘可什么都没说,早先偶然间提起魏王妃时,也没什么异色!” “枝枝,你像不像你堂姐,像不像你母亲?” 顾景阳神态敛和,如此道:“如果你觉得这两人是亲眷,难免会相像的话,不妨就说淑嘉——你觉得你们俩像不像?” 谢华琅摇头道:“才不像呢。” 顾景阳便拉她到镜子前去,叫她落座,端详自己面庞:“枝枝的下巴略有些尖,显得楚楚可怜,面颊却丰润,更添几分明艳,惯来喜画长眉,双目颇见灵动。你仔细想想淑嘉的相貌,再说你们生的像不像。” 谢华琅看了好一会儿,却有些动摇了:“是有点儿像。” “我若叫人传几个美姬来看,也是相像的,”顾景阳淡淡道:“美人总有相似之处,丑的人才千奇百怪。” 谢华琅诡异的得到了安慰,释然之余,又有些想笑,忽然神情一凛,警惕道:“哪里来的美姬?” “教坊司里的,不在我身边,”顾景阳扶住她肩,微微低下头去,哄道:“枝枝乖,别恼。” 教坊司主宫廷礼乐,谢华琅倒不至于吃这口飞醋,伸臂搂住他腰身,埋头过去,闷闷道:“九郎不许理会别人。” 顾景阳道:“不理。” 谢华琅又道:“只许喜欢我一个人。” 顾景阳道:“好。” “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谢华琅抬起头来,道:“要记在心里才行!” 顾景阳指尖轻轻拨弄她耳铛,含笑道:“记住了。” 谢华琅听他一句句应得痛快,即便只是在耳边听听,心中仍觉欢愉,如此同他说笑一阵,又敛了笑意,正色道:“早先在小祠堂里,我不知魏王妃身份,今日既有闲暇,便与九郎一道,再去为她上柱香吧。” 顾景阳目光微动,心中乍暖,挽住她手,温声应道:“好。” 这也算是旧地重游,谢华琅的心境却与第一次来时不同了,在顾景阳之后上了香,方才目视着诸多灵位,由衷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站出来的勇气,他们都很值得敬重。” 顾景阳身处其中,感触只会比她更深,握住她手,低声道:“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有舍生取义的胆气,新平为保全自己与夫家儿女,向天后妥协,我虽不喜欢,但也能够理解。可是,她构陷别人,暗害同一直信重她的人,便是死有余辜……” 说及此处,他忽的顿住,眉头微蹙,似是在思量什么。 谢华琅见他神情有异,虽不知为何,却也没有做声,等他回神。 “……不太对劲,”顾景阳静默半晌,眉头却蹙的更紧,转向谢华琅,道:“枝枝,你还记得,前不久新平说的话吗?” 谢华琅道:“哪一句?”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道:“她说,天后在时,构陷别人,保全自己的宗室并不只是她一个人。” 谢华琅见他神情郑重,倒真是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说过。” “怎么,”她反问道:“哪里不对吗?” “倒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只是,”顾景阳微微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忽然抬声,唤道:“来人。” 旋即有内侍垂首入内,恭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景阳道:“衡嘉呢?” 那内侍答道:“内侍监奉陛下令,去处置新平长公主之事,尚且未归。” “即刻叫人前去,传他回来,”顾景阳神情肃然,吩咐道:“将新平也一并带过来,快些。” 内侍应声,施礼之后,忙退了出去。 谢华琅不明所以,见他兀自思量,着实疑惑,冷不防手腕一疼,却是他手上用力,捏的更紧了些。 “枝枝,”顾景阳面色恬静,一如往昔,目光却隐隐发亮:“很近了。” 谢华琅道:“什么很近了?” 顾景阳拉她到殿中席位落座,双目湛湛,道:“从你在猎场遇刺,到后来朝臣弹劾,我总觉得幕后有人推动,令江王去查,却毫无所获,时至今日,方才发觉了几分端倪。” 谢华琅更糊涂了:“嗯?” 顾景阳但笑不语,却没再多说,等内侍传禀,说内侍监带了新平长公主来,又叫她重回屏风后躲避,传了那几人进来。 不过一来一往,新平长公主的心态便全然崩溃,神情惶惶,目光惊惧,狼狈从她被泪水融化的妆容与微乱的鬓发中,源源不断的透露出来。 她见了顾景阳,便如同重见生机,慌忙扑到在地,连声求饶。 “朕传你来,是有些话要问,”顾景阳单刀直入,道:“早先你说,天后在时,除去你之外,令有其余人构陷宗室,苟延残喘,可是真的?” “当然,究竟是否确有其事,朕自会叫人探查,”他淡了神情,威势迫人:“你若敢信口开河,朕也有法子收拾你。” 法不责众,此事应当也一样。 新平长公主闻听他这样问,以为窥见了生机,真是搜肠刮肚的想,目光也越来越亮,不待顾景阳继续问下去,便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多家。 顾景阳神情不变,听她一家家的说完,方才道:“你所说的这些,大半都已经不在了。” “是,”新平长公主以为他是不满,惶恐道:“此辈悖逆,妄图行刺陛下,早先前不久,便被陛下处置了……” 顾景阳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微微带了几分了然,不再言语,摆摆手,示意内侍将她带下去。 新平长公主原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哪知还不等心生欢喜,便被上前的内侍按住,硬生生拖了出去,双目瞪起,神情中遍是仓皇绝望。 谢华琅听了这么久,心中尤且不解,从屏风后出来,看一眼自家郎君,疑惑道:“九郎,你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枝枝,枝枝,”顾景阳却握住她手,目光温煦的望着她,低低笑了起来:“世间万事,皆有法度,皆可算计,只有人的感情,是无法估量的。” 谢华琅:“嗯???” 顾景阳暂时却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将她拉的更近,低声道:“我有件事,要请枝枝帮忙,别人去做,都不合适,只有你才行。” 谢华琅断然道:“我不做。” 顾景阳微露诧异:“怎么?”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才不帮忙,”谢华琅小下巴一抬,不高兴道:“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事儿给搞砸了,那算谁的?” “你呀。”顾景阳隔空点了点她额头,略经思忖,又道:“却也不是不能说……” 谢华琅嘴上不说什么,耳朵却悄悄往前边凑了凑,眼睛里的八卦之色都要往外淌了。 “事情要从……我带你往临安府上看花说起,”顾景阳神情中显露出几分回忆之色,缓缓道:“在那里,我们见到了郑家送去的女郎,也是因那件事,我将郑家未嫁的女郎们都打发走了。” 那是七月发生的事情,谢华琅记得清楚,轻轻点头。 “后来,就是各种各样的小事了,”顾景阳似乎在理清头绪,略停了停,才继续道:“我早先有意过继宗室子弟,宣布立后之后,宗室中很有些人不满。” “为了枝枝与将来的子嗣,我便先一步将他们打压下去。比如说,暗中鼓动郑家的梁王世子等人,又比如说,后来偶然撞见的景王世子。” “这些都只是小事,真正叫一切爆发出来的,是那日在猎场,枝枝遇刺受伤,我实在忍不下,索性杀之而后快,将宗室中蠢蠢欲动的那些人斩草除根。” 他说的缓慢,谢华琅听得认真,她隐约从中察觉到了什么,却像是夏日里阳光穿过树叶之后,在地上投下的斑驳影子,影影绰绰的,总看不真切。 顾景阳见她这等疑惑神情,忍俊不禁,亲了亲那小姑娘丰润的面颊,才继续道:“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两件事:一是铲除郑家余孽,二是打压宗室中有非分之想的那些人,而结果便如那日你三哥所说的一般,枝枝与谢家,是最大的收益人。” 谢华琅原还听得津津有味,听及此处,便忍不住咳嗽一声:“这可不是我干的,九郎,你得相信我!”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道:“听我说下去。” 谢华琅轻哼一声,道:“讲。” “前两件事,最大的受益人是你,但最后一件事,却不是这样的,”顾景阳的神情转为凝重,正色道:“有人鼓动御史,提及先帝时天后干政一事,以此为由,明着弹劾谢家,暗地里的剑锋,指向的却是你。” 他要不提,谢华琅差点都将这事儿忘了:“谢家没事,我没什么损失呀,那几个进言的御史被你贬斥,还是我帮着说话的呢。” “我最开始也觉得奇怪,因为我在一日,这弹劾便毫无用处,既伤不到你,也动不了谢家根基,但是就在前不久,我忽然间想明白了。” 顾景阳侧过脸去,深深看她:“或许幕后之人,从来都没有将目光着眼于现在,从一开始,他想要的舞台,便是我过世之后。” 谢华琅悚然一惊:“这、这跟弹劾谢家有什么干系?” 顾景阳平和道:“天后专权,甚至以女人身份登基称帝,这样的人,朝臣与宗室都不愿有第二个,有今日之事,来日我若驾崩,皇嗣年幼,你为太后,为了避嫌,还会主动揽权,干涉朝纲吗?” 谢华琅为之怔神,呆呆道:“不太可能了吧……” 顾景阳道:“那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母族谢氏。” “从郑家,到宗室,再到我,这个局布的这样大,求的却是数年之后?我不太信,”谢华琅有些无措,摇头道:“谁又有能力,将这一切连在一起?” “想找出这个人,其实很简单,我们面前有三条线,所要做的,便是找到交汇的那个点。” 顾景阳见那小姑娘有些吓住了,反倒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郑家当初献女,是为求容身之地,只是时间上太巧合了些,猎场遇刺,是在梁王世子与景王被削爵之后,时间上也巧得很,若说没有人游走其中,推波助澜,我是不信的。” “枝枝,你不妨细想,有什么人,既能联络郑家,又与宗亲相近,而且在我死后,身处谢家,能够作为你的依仗,得到最大的好处。” “这个人很谨慎,也很聪明,他的身份很特殊,在这三家之中游走,却不会被人怀疑。” 他这样一讲,前后脉络便分明起来,谢华琅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秀婉美丽的面孔,每每见了她,便先带三分笑。 淑嘉县主。 她虽不姓郑,却在郑家长大; 虽不是宗亲,却同宗亲相近; 她的丈夫是谢家的嫡长子,是梁国公府的世子,谢偃与卢氏百年之后,她便是谢家名正言顺的主母。 内殿里炉火烧的很旺,暖香袭人,谢华琅却觉毛骨悚然,生出一身白毛汗来:“县主吗?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顾景阳的神情,却很淡然:“如你所见,这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可是,可是,”谢华琅“可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摇头道:“我不信!” “她其实算计的很巧妙,唯一露了马脚的,便是她没有算到你我的情意。” 顾景阳将那只吓呆了的小猫儿抱进怀里,温柔的摸了摸头,道:“她没想到我会因你遇刺之事大发雷霆,尽数处死相关宗室,如果她能猜到的话,早就会收手了。阿媛之死的真相,或许也不会叫我知道。” 谢华琅心中疑惑:“嗯?” “不是新平,也会有其余人,”顾景阳轻笑道:“她知道我一直在意阿媛的死,若是在揭破真相的同时,将其余构陷他人,心性卑劣的宗室揭发出来,加之你遇刺一事,数罪并罚,足够我将宗室中人肃清了。” 谢华琅恍然大悟,心头明彻起来:“新平长公主说的那些人,大半都已经因先前那件事被杀,现下暴露出魏王妃之死的真相,反倒是画蛇添足!” “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顾景阳轻轻摇头,神情中有些惋痛:“阿媛之死的真相,我等了四年,都没有结果,却在即将大婚的前夕,得知了真相。” 谢华琅听他说的合情合理,却仍有些疑惑,从他怀里退出去几分,悄声道:“我还是觉得,县主她、她不像是能想出这等计策的人……” “我却觉得,”顾景阳若有所思道:“她虽然披着淑嘉的皮,内里却已经不是淑嘉了。” 谢华琅今日受的惊吓够多了,却都不如这句话带来的震慑大,两腿一软,险些栽倒。 顾景阳将人扶起,好笑道:“你怕什么?” 谢华琅都快吓哭了:“她不是县主,那是谁?我之前去看兰汀,还在她那儿吃过点心呢!” 顾景阳却没言语,肃了神情,抬臂指向大安宫方向。 谢华琅更怕了:“你不是说,她两年前便过世了吗?” “我也觉得很奇妙,但仔细想了想,还是这个可能性更高些,心思缜密,环环相扣,是天后一贯的作风。” 顾景阳思量一会儿,道:“我记得有一次,枝枝同我说起官员任免事宜,说那是淑嘉讲的,我那时还夸赞淑嘉聪慧,格局不同于寻常女郎,你可还记得吗?” 谢华琅眉梢微蹙,道:“记的。” “我恍惚记得,淑嘉小时候便同其余女郎一般,喜好花草玩闹,并不爱政事,头脑也没有这么……” 他顿了顿,换了个客气些的说法:“没有这么灵透,故而当时听你那样讲,便有些诧异。现下想想,若是换了天后,便能说的通了。” 谢华琅却是摇头,道:“九郎说县主是幕后之人,总还有些根据,可若说她是……是大安宫那位,便太过牵强了。” “是与不是,其实很好印证,”顾景阳道:“她能瞒得过别人,但有一个人,一定瞒不过。” 谢华琅目光一动:“我哥哥么?” 顾景阳赞道:“枝枝聪慧。” 谢华琅听他这样夸奖,真有点心虚,只是新平长公主那儿不小心透露出的一点痕迹,便被他捉住了,她却无知无觉。 脖子上边顶的同样是脑袋,内里的构造相差可太大了。 谢华琅轻咳一声,暂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抛之脑后:“九郎不会觉得,我哥哥也参与其中了吧?他不会的。” “别的我不敢担保,此事却敢确定,”她神情恳切:“哥哥最疼我了,心肠也软,宁肯自己受伤,也不会叫人射伤我的。” 顾景阳莞尔道:“我没有疑心你哥哥,只是想叫枝枝,去问他一件事。” 谢华琅眼珠一转,道:“什么事?” “有一件事情,我从前不在意,现在却觉得奇怪,”顾景阳顿了顿,道:“你哥哥与你的先嫂嫂,也就是隋氏,感情好么?” 谢华琅不意他会问起这个,心中不禁有些感伤,点头道:“虽然说不上鹣鲽情深,但也算是相敬如宾,又有阿澜在,是很要好的。” 顾景阳闻言颔首,又问道:“天后令你哥哥与隋氏和离,另娶淑嘉,那时候,你哥哥可欢喜吗?” “怎么可能?”谢华琅不假思索道:“哥哥同先嫂嫂感情不差,又有阿澜,哪里情愿和离?再则,被迫和离另娶,哪个男人受得了?哥哥与先嫂嫂和离之后,便病倒了,养了一月,才略好些,为此,连与县主的婚事都推迟了。” 顾景阳却笑了,继续问道:“那么,淑嘉刚嫁进谢家的时候,你哥哥同她好吗?” 那时候谢华琅还小,说到具体的事情上,一时之间真有些思量不起,仔细回忆良久,方才道:“不好。” “县主嫁进谢家时,阿澜便被阿娘接过去教养,我怕他心里难过,也搬回去陪阿澜。仿佛是他们成婚之后一个多月,我在室内午睡,朦朦胧胧的听见嬷嬷向阿娘回禀,说他们还没有圆房……” 她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内殿之中,只有彼此两人,却还是压低声音,道:“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专门去问阿娘,还被骂了呢,所以这事记得特别清楚。” “还有就是,”谢华琅偷眼看顾景阳一眼,踌躇一会儿,还是索性豁出去了:“我那时候不喜欢她嘛,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拉着阿庄给她难堪,其实也知道那么做不对,但还是忍不住,哥哥见了,也从来不制止我们。” 淑嘉县主毕竟是他的外甥女,当着人家的面,说自己欺负人的事,似乎是有点不好。 谢华琅有点心虚,虚了一会儿,又理直气壮起来:“是她自己愿意嫁过去的,事情做得又这么不体面,我们不喜欢她,也没有错!” 顾景阳此时却无心评判这些,而是道:“枝枝,你也说你哥哥一开始并不喜欢淑嘉,但我先前几次去谢家,却觉得他们夫妻之间感情不差,为什么?” 谢华琅道:“县主锲而不舍,天长日久之下,总会生几分情意吧。” “不,没那么容易,”顾景阳摇头道:“男人跟女人不一样。” “淑嘉以天后为依仗,强行拆散了你兄嫂姻缘,已经令你哥哥大失颜面,倘若只是如此,仍有机会转圜,可隋氏死了,这就是一个死结,轻易是打不开的。” “枝枝,”他低声问:“你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何时开始转圜的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谢华琅为难道:“做妹妹的,怎么好过问哥哥的房中事?再则,县主身份特殊,别说是我,就连阿娘都不管的。” 顾景阳轻笑一声:“别人呢?谢家会不会有其余人知道?” “应该不会吧。” 谢华琅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说出来,倒有点自己全家在欺负人的感觉,失笑一声,老老实实道:“她在谢家本来就很尴尬嘛,阿娘这个正经婆母都免了她晨钟定省,眼不见心不烦,我这个小姑也不理她,别人怎么可能越过我们去同她交好?” “你们啊。” 事出有因,顾景阳倒没有说什么,轻叹口气,道:“回去问问你哥哥,记住,要假做不经意的说起才行。” “男人的心有时候会很软,但有的时候,比铁石还要硬。你哥哥他外柔内刚,不是所谓的温存小意,便能够打动的。我想,那几年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叫你哥哥的态度有所转变。” 他握住谢华琅的手,郑重道:“我们想要的证据,或许就在其中。” 70.过往 此为防盗章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 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 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 瞥了一眼, 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 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 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 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 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 少有伟才, 放眼长安, 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 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 次年, 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院墙上那从凌霄花开的热切,橘红色的花瓣明艳灼灼,金蕊绿叶,极是动人。 顾景阳惯于早起,在观中散步,途径此处瞥见时,忽然笑了。 “衡嘉,”他道:“你看那从花,像不像枝枝?” “女郎性情直爽,人亦娇妍,”衡嘉望了一眼,含笑道:“确实有些相像。” 顾景阳目光柔和了些,却没再说什么。 …… 日头东升,渐趋渐高,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八九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71.试探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被他给气笑了, 冷冷瞟他一眼, 不曾应声。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 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 微有些诧异,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 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眼下心中大乱,却有些顾不得, 道一句“无事”, 便在石凳上坐了, 双手掩面,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 论及亲近,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 都要差了一筹, 只是他性情古怪, 不喜与人交际, 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 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 只娶了一位王妃, 夫妻鹣鲽情深, 生有三子, 长子承袭世子之位, 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72.归京 卢氏听得失笑, 目光在女儿面上一瞥, 道:“和好了?” 谢华琅入戏很快, 眼珠一转, 笑嘻嘻道:“他那么疼我, 才舍不得跟我置气呢。” “那就好。” 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住女儿手, 谆谆叮嘱道:“天家毕竟不同别处。如我与你阿爹这般, 倘若真是两看生厌, 和离也不稀奇, 可你呢?若是嫁进皇家,哪里容得了你说个‘不’字?” “夫妻相处, 便是绷着一根弦儿, 太紧了不成,太松了也不成,这其间的分寸,你得自己拿捏。” 谢华琅顺从的应了声, 又凑近些, 悄声问道:“阿娘,你打算跟阿爹和离吗?” 卢氏给气笑了,抬手敲敲她额头, 道:“你怎么不挂念我们点儿好?” “我就是觉得, 阿爹现在这么做有点晚了嘛, ”谢华琅为母亲打抱不平, 撇撇嘴道:“他今年若是三十,那也不算太晚,这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来搞这一套。” “枝枝,有些话阿娘可以说,你不可以。” 卢氏正了神情,有些严厉的道:“为人子女者,不可随意妄议父母,你阿爹可没什么对不住你的。” 谢华琅马上站直身子,有些委屈的垂下头,道:“我心疼阿娘嘛。” “你阿爹身边姬妾的确不少,但他并没有宠妾灭妻,内宅诸事,也从来不会插手,情理上站得住脚,”卢氏轻叹口气,柔和了语气,道:“我想要的,他都给了,我应该有的,也半分不少,夫妻风雨同舟多年,我不欠他,他也不欠我。” 谢华琅道:“那现在呢,又算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很简单,”卢氏莞尔一笑,思量几瞬,道:“他在求夫妻情理之外的东西,只是却得不到,徒生苦恼罢了。” 谢华琅眨眨眼,道:“阿娘,你是打算……” “我什么打算都没有,”卢氏站起身来,为女儿整了整衣带,温柔道:“由他去吧。等他自己玩累了,也就消停了。” …… 谢偃心中早有这主意在打转,原还有些忧虑,真的做出来之后,却觉心中巨石落地,稳妥极了。 他传了外院管事来,悄悄问道:“人都走了?” 外院管事垂着手,恭敬道:“按老爷的吩咐,都送走了。” 谢偃颔首,静默一会儿,忽然咳了一下:“夫人那儿,有什么动静吗?” “那十来人走前,去向夫人拜别了,”管事想了想,答道:“夫人叫额外给她们每人五十两银子,又睡了会儿话,才叫打发走了。” “我不是问这个,”谢偃道:“夫人她,没有差人来这儿吗?” 外院管事有些莫名,摇头道:“并不曾。” “真的没有吗?”谢偃眉头微蹙,难以置信道:“你再想想。” 外院管事只得苦笑,又一次道:“老爷,真的没有。” “……你!”谢偃面上有一层淡淡怒意,顿了顿,却还是无可奈何,摆摆手,颓然道:“罢了,退下吧。” …… 淑嘉县主所生的女郎兰汀,自然是养在母亲身边,而柳氏所生的郎君谢琛,却被送到卢氏那儿教养了。 按照规矩,这孩子原本应当交由淑嘉县主的,只是她生产的早了,有些伤身,加之膝下也有女儿照看,着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别人,这孩子便被送到卢氏那儿去了。 谢华琅的幼弟谢玮已经十岁,早该从母亲院中挪出去,自己独居的,只是有谢朗在,叔侄二人作伴,便一道留下。 男孩子渐渐大了,不免生出几分独自出去闯荡,天地遨游的野望来,要迈出的第一步,便是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地盘儿。 谢玮想分出去住,谢澜同他要好,当然是同小叔一道的,两人磨了许久,才叫卢氏松口,现下谢琛倒是去的刚好,也叫她有些事情做,免得两个孩子一起搬出去,院子里骤然空了,显得落寞。 这日清早,谢华琅去给母亲问安,母女二人说笑了会儿,又去逗弄刚刚吃过奶的谢琛。 出生几天的小娃娃,对外界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生的也好看,伸手在那白嫩两颊上戳一下,旋即便会弹回去,眼珠乌溜溜的转,着实可爱。 谢华琅将他抱起,温柔哄了一会儿,卢氏含笑瞧着,道:“你倒很喜欢孩子。” 谢琛有些困了,打个小哈欠,嘴巴动了动,合上了眼。 谢华琅见状,便放轻了声音,示意乳母上前来接他,抱下去之后,方才道:“小手小脚,多可爱呀。” 她还记得谢玮、谢澜小时候是怎么作妖的,格外添了句:“等到会跑会闹的时候,就不可爱了。” “还好意思笑话别人——你现在都不是什么乖孩子,更别说小时候了。” 卢氏听得忍俊不禁,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看,道:“却不知你将来做了母亲,会不会稳重些。” 谢华琅也不怕羞,见内室中没有别人,便挨挨蹭蹭的到母亲身边坐下,悄问道:“阿娘,生孩子的时候疼不疼?” 卢氏也不瞒她,坦然道:“有的人会觉得疼,有的人便觉疼的轻些,因人而异。” 谢华琅想了想,又道:“怀着孩子的时候,能知道腹中是男是女吗?” 这一回,卢氏却仔细想了想,思忖一会儿之后,才道:“小娘子与小郎君是不一样的。我怀阿玮的时候,此前已经生有儿女,他在我肚子里动时,我便觉得这该是个小郎君,生下来一看,果然如此。” 谢华琅听得眼睛一亮:“还有此事吗?” “我是这样的,却不知别人如何,”卢氏说及此处,也觉好笑,揉了揉她额头,道:“女子妊娠生产,因人而异,你不要听我的,要听太医产婆的才是。” 谢华琅听她提及此处,心下忽然想到另一处,登时甜蜜起来,有些得意的向母亲炫耀:“我先前进宫,见他在翻医书呢。” 卢氏微露讶异,由衷笑道:“陛下倒是疼你……” 谢华琅还待说句什么,却听外边有沉沉的脚步声传来,似是有人匆匆赶来。 卢氏笑意微敛,谢华琅也一样,母女二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有些不明所以。 前来传信的女婢疾行而至,气息仍有些急,脸上却遍是惊喜,人还没进门,便疾呼道:“夫人,林家世子没有死!再过些时日,便能还京了!” 谢华琅听闻这消息,险些从座椅上跳起来,心中惊喜之余,仍有些忐忑不安,唤那女婢入内,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卢氏同样面露期待,目光催促的扫向那女婢。 “宫中有人来传信,说是前线打了胜仗,世子有功无罪,不日便将还京!” 那女婢喜道:“送信的内侍还要往别处去,只是陛下知晓娘娘心中记挂此事,便叫他先来府中说一声。” 谢华琅喜不自胜,道:“阿莹姐姐呢?可告诉她了吗?” 女婢笑道:“已经叫人去说了。” 谢华琅坐不住了,站起身看向卢氏,急急道:“阿娘,我去见见阿莹姐姐,她此刻不知该多欢喜呢。” “瞧你这模样,不定比阿莹还高兴呢,”卢氏说笑一句,吩咐打赏传信的女婢,又道:“我同你一道过去。” 洗三宴后,刘氏夜里受了凉,便有些烧热,吃过药之后,已然不打紧,只是还得仔细将养,以防万一,谢莹自然是就近照顾母亲。 听闻女婢送来的消息,刘氏原本有些黯淡的面容也骤然浮现出几分神采:“好好好!” 她转目去看身侧端娴秀婉的女儿,心中酸涩,竟喜极而泣:“陛下既叫人来送信,想是无碍了,阿莹终究是有福气的。” 相较于母亲的欢喜,谢莹的神情反倒要平静些,莞尔一笑,道:“能叫阿爹阿娘宽心,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外间有人传禀,道是卢氏与谢华琅来了,刘氏忙擦了泪,叫请她们进来,那妯娌俩一处说话,谢华琅便挽了谢莹的手,同样悄悄絮语去了。 “真是老天庇佑!” 谢华琅欢喜的不得了,扑过去抱住堂姐,禁不住掉了眼泪:“我为此事担心死了,当着你的面又不敢说,现下知道无碍,真是……” “林崇也是个混蛋!”她恼怒道:“等他回来了,我叫人把他绑起来打,凭空生这样一桩事,叫人这样担惊受怕!” “你倒比我这正主还生气。”谢莹心中暖热,取了帕子为她拭泪,柔声宽慰道:“事态如何,仍未可知呢。” 谢华琅气道:“阿莹姐姐,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呢?” “好好好,我帮枝枝,”谢莹温柔哄她:“等他回来,你想打便打吧,我不拦就是了。” 因为从前林婉那事,谢华琅便有些不喜欢林崇,但就现下的形式而言,即便林崇是个萝卜,回来也比不回来好。 谢华琅甚至有些庆幸,亏得阿莹姐姐早先没听自己撺掇,跟林家退婚,否则现下林崇回来,反倒是个麻烦。 现成的朱买臣与恶妻——要真是传出去,整个长安能笑话二十年。 刘氏这病原就不算严重,听闻这消息,人也精神奕奕起来,甚至张罗着晚间行宴,全家人一道庆祝,卢氏含笑劝了几句,从她手里接了这活计。 谢华琅心中巨石落地,同堂姐说笑起来,不过半个时辰,宫中便有人来。 衡嘉自袖中取了信,双手呈上,笑道:“陛下知道娘娘不放心,便叫人先来送个口信,好容易得了些许空闲,又怕您不知道前因后果,心中不安,便匆忙写了信,叫奴婢送来。” 谢华琅心中既暖且甜,伸手接了,将信封拆开之后,又想起另一处:“永仪侯府呢,可知晓这消息了吗?” “知道了,”衡嘉答道:“陛下同样差人往林家去送信。” 谢华琅谢过他,又着人请他去喝茶,见堂姐端坐一侧,娴静不语,便道:“阿莹姐姐,你若是等不及,不妨来同我一道看。” 谢莹推拒道:“那是陛下写给你的,我看算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已然看了一个开头,除去最前边那句“卿卿如晤”,真没什么过火的字眼。 就她那郎君的正经性情,岂会在书信上油腔滑调。 “来嘛,”谢华琅嗔道:“你再这样,便是同我生分了。” 她都这样讲了,谢莹如何还能推辞:“恭敬不如从命。” 林崇等人到北境后,前几场仗打得并不顺利,高句丽于北境经营多年,城坚粮足,己方虽早有准备,想要克敌,却也非一夕之功。 更要紧的是,高句丽多年渗透之下,己方甚至出了奸细,几人初到此地,未曾察识人心,更无法即刻应对。 主帅蒋国公陈熙,惯以稳妥著称,见出师未捷,便暂且休战,对于敌将阵前叫骂,只做不知,私下里却同几位年轻副将商量,假做年轻人意气用事,激愤出阵而落败,麻痹敌军之后,直取仓郾城。 林崇受命,假做不敌,失陷乱军之中,却趁高句丽骄兵之时,转道谋取别城。 九月初,三路大军于鸭绿栅会师,又过半月,破平壤城,宝藏王出城乞降。 早先蒋国公疑心军中有细作,并不曾将详细军情细述,直到战事终结,高句丽覆灭,方才送表归京,细述战事之余,又为先前隐瞒请罪。 宫中现下应该正忙,顾景阳想来事多,这封信也是言简意赅。 谢华琅翻阅到最后,心中已是大定,同堂姐对视一眼,神情中皆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云散日显,水落石出,这场绵延多日的阴雨,终于要结束了。 73.镜子 谢莹免于来日流放之苦, 于她、于谢家, 都是天大好事, 当日晚间, 谢家便行家宴相庆, 除去还在月子里的淑嘉县主,其余人都到了。 谢华琅欢喜坏了,拉着谢莹, 接连饮了许多杯, 到最后, 人都有些醉了, 被采青采素搀扶着,方才得以回去。 自是一夜好眠。 …… 谢家为林崇平安无事而暗松口气, 林家人只会更加欢喜。 世子战败, 来日战事结束,便要论及功过,永仪侯被免职,迁回长安, 世代沿袭的勋爵怕也会被削去, 如何不叫人捶胸顿足,伤怀难过。 现下得知这消息,永仪侯夫妻真是大喜过望, 欢喜之余, 又殷殷期盼着儿子归京。 永仪侯私下里同妻子讲:“贤和此次真是将人吓坏了, 好在他有福气, 否极泰来。” “得蒙陛下器重,又有阿莹那么好的妻子,”早先永仪侯府风雨飘摇,谢莹却肯同林家风雨同舟,永仪侯夫人由衷感激,闻言道:“这是他的福气,务必要好生珍惜才好。” 永仪侯面露赞许,颔首道:“能娶到阿莹为妇,的确是他之幸,也是林家之幸。” 多年夫妻,二人对视而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 谢华琅喝的醉了,第二日不免起的迟些,好在有昨晚夜宴的由头在,没人前去催促,由着她睡到了日上三竿。 谢莹的婚事有了着落,一直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也落了地,谢华琅人在塌上,懒洋洋的打个哈欠,却没急着起身,而是思量起淑嘉县主的事情来。 顾景阳叫她去试探一二,却也说不必急于一时,以免露了痕迹,反倒不美。 但谢华琅想着,倘若淑嘉县主真是天后的话,以她的头脑与行动力,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迟则生变,拖得久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自宫中归府之后,她便开始细细思量此事: 淑嘉县主是何时开始筹谋这一切的呢? 隐藏在暗处,借力打力,将所有挡在谢华琅面前的障碍一一除尽,将她送到皇后的位置上,她又在暗中做了多少筹划? 谢华琅将目光放在了枕边那枚玉佩上。 这是当初她去道观中寻人,假做恼怒要走,从自家郎君手里哄来的,据说曾经是太宗文皇帝与先帝的爱物。 阿爹能认出来,淑嘉县主应当也能认出来。 谢华琅握住那枚玉佩,动作轻柔的摩挲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谢徽。 一个身处闺阁的女郎,怎么会同魏王世子结识? 真的没有人在暗中为他们牵线吗? 当初谢徽与魏王世子之事暴露出来,顾景阳为此不悦,专程训斥魏王世子。 ——要知道,在那之前,周王离京,作为嫡亲的侄子,他是最有力的皇位角逐者啊! 谢华琅忽然有些毛骨悚然,下意识的拉紧了被子。 从三月到九月,半年多的时间,从谢徽私交魏王世子,到郑家献女,再到猎场遇刺,清洗宗亲,她经历了这么多事,一直都不曾察觉到异样,然而事过之后,方才忽然惊觉,原来冥冥之中早有人安排好了这一切…… 这是何等可怕的心计与手腕! 假若不是新平长公主偶尔间露了痕迹,接下来又会如何? 淑嘉县主若要以外戚身份摄政,前提便是国有幼主,她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向顾景阳动手了? 谢允是长子,将来正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谢家,做幼主舅父,但在这之前,上边的谢偃与卢氏,乃至于谢令夫妻,又会如何? 谢华琅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有这样一条毒蛇在家中盘踞,正吐着信子,择人而噬,谢家却无人察觉,如此一想,便觉脊背生寒,真真可怖! 她翻身坐起,抬手道:“来人。” 一众女婢早就候在外间,闻声忙端了温水,备好巾栉入内。 谢华琅梳洗过后,便去同母亲请安,照旧逗弄过谢琛之后,便同卢氏讲了,说要去探望谢兰汀。 卢氏眉宇之间笑意隐约,听她这样讲,道:“我同你一道去,有两日不见兰汀了,也是记挂。” 这可是意外之喜,有母亲同往,谢华琅前去,也显得不那么冒昧,她忙不迭应了,又请卢氏先行,自己老老实实的跟在后边。 她们去的也巧,小兰汀刚吃了奶,现下正醒着,淑嘉县主还在月子里,不便起身,卢氏当然也不会同她计较这么点儿小事。 将小孙女抱起,卢氏含笑逗弄起来,谢华琅凑过去瞧了瞧,夸赞了她几句,便坐回原处喝茶。 桌案上的青瓷盏里摆了几只圆滚滚的橘子,色泽橙红,翠叶新鲜,谢华琅心中一动,捉起一个剥开,笑问道:“是合州的大红袍?” “正是,”淑嘉县主含笑不语,她身侧侍婢则恭敬道:“长公主才差人送来不久,县主已经叫送去府中各处了。” 谢华琅道了声谢,故意思量一会儿,迟疑着道:“合州仿佛就在剑南道……” 卢氏哄着怀中的谢兰汀,抽空瞥她一眼,道:“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我记得九郎前几日提过嘛,说他要派羊舌冶做剑南道黜置使。” 谢华琅将橘子上丝络出去,假做不经意道:“我问他剑南道在那儿,他还笑话我,说那不是一个地名,而是许多个州的合称。” “活该,”卢氏一点儿也不同情她:“你这个散漫性子,是该有个人好生约束一下你了。” “阿娘怎么这样,”谢华琅心中微急,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娇嗔着同母亲道:“不帮自己女儿,却帮外人。” 卢氏将谢兰汀交给乳母,隔空点了点她:“怎么是外人?陛下总要唤我一声岳母的。” 内室中人一齐笑开了,谢华琅也在笑,只是心中有些忐忑,正借着吃橘子的空档遮掩,却听淑嘉县主含笑道:“羊舌冶出自大家,陛下怎么会差他往剑南道去?三娘是不是听错了?” 谢华琅听她这样讲,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脸上却做疑惑情状,道:“难道是我记错了?” “不是剑南道吗?”她蹙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道:“仿佛……仿佛是山南道?” 淑嘉县主静静看着她,忽然一笑,道:“剑南道与山南道只差一字,内中却差的远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谢华琅好奇道:“合州到底是在剑南道,还是在山南道?” 淑嘉县主徐徐道:“合州在剑南道。” “剑南道太远了,我从来都没去过,”谢华琅有些遗憾,道:“从前虽然也到扬州玩儿过,但却没到过那儿。” 淑嘉县主道:“相比有关内道,剑南道的确有些偏了。” 谢华琅恰到好处的显露出几分天真娇憨:“我知道那儿有蜀锦,鲜艳亮丽,精巧绝伦,用它做的裙子也好看!” 淑嘉县主掩口而笑:“三娘的身份,不必嫁入宫中,也有穿不完的蜀锦衣衫。” 谢华琅含笑遮掩过去。 …… 出了淑嘉县主的院落,谢华琅才觉后背上生了薄薄一层汗,内衫贴在身上,略略有些难受。 卢氏见她神情有异,道:“怎么了?” “没事,”谢华琅抚了抚额头,悄悄道:“昨夜饮酒太多,这会儿有些头疼了。” “你呀。”卢氏有些责备的说了她一句,终究心疼,送她回去歇息,又叫人煮了碗养神汤,叫她睡前服下,好生将养。 “哪有这么严重?”谢华琅被按进被窝里,真有些哭笑不得,乖宝宝似的躺好,口中却道:“阿娘有些大惊小怪了。” “枝枝,你不要不当回事,”卢氏轻声道:“年轻时候若是落下病,老来才难捱呢。” 谢华琅心知母亲好意,不忍回拒,老老实实的躺着,用过汤之后,便睡下了。 许是真有些疲惫,这一觉睡得也久,再度醒来,便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夕阳西下,余晖淡淡,柔和恬静的光影透过纱帐,温煦的落在床前人身上,为他雅正风姿之中,更添几分敛和。 谢华琅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瞧的不甚真切,还当自己仍处梦中,下意识伸臂过去,撒娇道:“郎君抱抱我嘛。” 顾景阳微微怔神,旋即笑了,伸臂将人抱到怀中,温柔的扶住她肩,低问道:“渴不渴?” 他如此一问,谢华琅便有些回过神来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却没起身,仍旧伏在他怀里,低语道:“渴了。” 纱帐外另有仆婢等候,闻言便递了茶盏来,顾景阳试过水温之后,喂她喝了口,这才用温热手掌抚了抚那小姑娘面颊:“醒了?” “唔,”谢华琅应了一声,却打发帐外仆婢出去,待内室中的门合上,一双妙目之中,才绽放出几分异样光彩:“郎君,你差我办的事,我办成了。” 顾景阳神情恬淡,目光从容:“如何?” 他这般情状,谢华琅好没有成就感,怏怏道:“你一点都不急着知道,我才不说!” 顾景阳失笑,只得哄道:“好枝枝,我心里着实急切,你别恼,说与郎君听听,好不好?” 大事当先,谢华琅倒没为此继续胡闹,恨恨的揪了揪他胡须,低声将今日之事说了。 顾景阳听后,并未有讶异之色,眉头微蹙,不久便舒解开了。 谢华琅道:“九郎,你待如何?” “她毕竟占据着淑嘉的身体,也占据着淑嘉的名分,此事不好闹大。” 顾景阳淡淡道:“今晚我去见她,过几日便叫她染病,拖个十天半个月,再宣布病逝。” 谢华琅听得一怔,隐约有些犹疑:“九郎今晚……便去寻她吗?” “无论她是谁,暗中筹谋这些,都必死无疑,”顾景阳见她有些犹豫,心下暗叹,握住她手,谆谆道:“天后的心机手腕,远非你所能想象,假若来日我先行一步,你压不住她。” “我不是为此迟疑,”谢华琅温声道:“她毕竟是你的……早先她在大安宫中病死,你仍旧遵从了她的遗愿,我觉得,郎君还是有些在意她的。” 顾景阳不意她想的竟是这个,心中暖热,低头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低笑道:“枝枝如此温柔体贴,是我的福气。” 谢华琅面颊微热,锤他一下,嗔道:“道长,你生的冷淡,嘴倒是很甜。” 纱帐之内光影柔和,连带着她秀美出尘的面庞都有些朦胧,顾景阳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低头含住她的唇,舌尖轻柔的探入其中。 谢华琅假惺惺的推了一下,旋即便揽住他腰身,二人身影交叠,齐齐倒在了塌上。 唇齿纠缠,依依亲昵,如此过了良久,二人方才不舍的分开。 谢华琅的床榻不算大,躺一个人绰绰有余,躺两个便有些小了。 她往内中一挪,小脑袋似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哎呀”一声刚说出来,顾景阳便伸手过去,将那罪魁祸首取了出来。 谢华琅还在揉自己后脑勺,顾景阳却将手中那本画册翻开了,谢华琅骤然回过神来,想要去夺,却也晚了。 那画册装帧精致,笔法精妙,上边的男女线条流畅,栩栩如生,亲密无间的相拥在镜前,只是身上少了几件衣裳,太过活色生香。 顾景阳看的心头一跳,目光微凝,气息都有些乱了。 谢华琅看看郎君,再看看那画册,呆滞一会儿,忙解释道:“可不是我要看的,这是昨日几位女官拿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顾景阳目光在画册上一瞥,信手合上,道:“嗯。” 谢华琅怕他不信,又补充道:“真的,我可没骗你!” 顾景阳垂眼看她,道:“嗯。” 谢华琅被他看的一阵脸热,下意识以手掩面。 衣袖卷起,露出一截白腻小臂,润泽可人。 顾景阳定定看了会儿,忽然低下头去,嘴唇落到了那柔腻肌肤上,谢华琅便觉他亲吻过的地方热热的烫了起来,连带着自己的心,也好似烧起来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由着他亲了会儿,忽然又释然起来,伸臂将他推开,又将衣袖掩好,满脸正气道:“你别亲了!” 顾景阳抬头看她,那目光竟有些迷离,眼底似乎也生了一层雾气:“枝枝……” “叫你亲你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说:不行不行,我们得等到成婚之后才酱酱酿酿,好像就你是正人君子,我却很迫不及待似的。” 谢华琅经验丰富,将他推开,整理好衣襟,义正言辞道:“这次要换我说,婚前做这种事,不行!” 顾景阳目光仍旧有些怔楞,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原本俊秀清冷的面庞,都因这动作,而染上了几分艳色。 他低声道:“行的……” 谢华琅沉浸在正人君子的人设中不可自拔,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什么行的?” 顾景阳却没有说,喉结一滚,拉着她的手,探到了那处去。 剑拔弩张,声势慑人。 谢华琅呆了,想将手抽回,力气却比不过他,这回可换成她抓瞎了:“这可不行,喂,真的不行……” 顾景阳低头去堵她的唇,语气柔和极了:“心肝,听话。” 谢华琅手足无措,呆了会儿,方才委屈道:“不要嘛,哪有你这样的?” 从前她要的时候他不许,现在她不要了,他又想要! 哪有这么拧巴的人?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深深,为勉强抑制住情绪,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谢华琅被他看的打怵,垂下眼睫去,声音低不可闻:“你瞪我做什么……” 顾景阳便将枕边那本画册拿起来,翻到自己方才看的那一页,摆到那小姑娘面前去,叫她看个明白。 谢华琅瞟了一眼,忙假正经的捂住眼:“道长,你叫我看这个做什么?好羞人的!” 因着方才那一通胡闹,她鬓发已然有些乱了,顾景阳将那本画册丢开,伸手为她将那些乱发挽回耳后,又低下头去,含住她耳珠,极爱怜的吮吸起来。 “枝枝,”谢华琅正以为那一茬已经过去了,却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声道:“我的寝殿里,也有一面镜子。” 74.相见 谢华琅初听这话, 微微一怔, 旋即回过神, 面颊禁不住烫了起来, 含嗔啐他一下, 正待说句什么,却听外间有人恭声问: “时辰不早了,陛下是归宫去用膳, 还是留在谢府?” 是衡嘉。 跳出个人来打岔, 谢华琅心中不禁松一口气, 小手落在郎君胸膛上, 略微用力,将人往外推。 顾景阳却不松手, 俯首含住她樱唇, 又一次侵入进去。 屋内没有人应声,衡嘉不免有些纳闷,顿了顿,重又不识情趣的唤道:“陛下, 陛下?” “朕听见了, 你好不啰嗦!” 顾景阳有些恼怒,半支起身,隔门道:“宫中短了你吃用不成, 天色尚早, 便来催问!” 谢华琅从他身下挣脱, 见他如此情状, 禁不住吃吃发笑,伸手抚弄他胡须,低笑着哄道:“陛下别恼嘛,内侍监又不知方才正在紧要关头……” 这话她自己听,都觉得有些幸灾乐祸,说到一半儿,便咯咯笑了起来。 还不晚吗? 天可都黑了。 衡嘉在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口。 皇帝生性冷淡,喜怒少有这样明显的时候,他挨了句训,便知自己方才是搅和了事儿,听得内中皇后说笑声,忙赔笑道:“都是奴婢的不是,望请陛下恕罪。” 因为他方才那一通搅和,那小妖精可得意坏了,人歪在塌上,笑的险些坐不起身。 顾景阳越见越恼,骂又舍不得,打更不忍心,着实拿她没法子,捉住她那只小手,送到那地方去,急急道:“枝枝,来帮帮郎君。” 这事谢华琅也不是第一回做,加之已经将人逗弄够了,倒是没再推诿,小手灵巧的伸进去,依偎在他怀里,动作轻柔的为他抚弄。 顾景阳的呼吸早已全然乱了,情动之下,俊秀面庞上不禁有些潮红,目光隐约迷离。 谢华琅甚至于产生了一种错觉,此时此刻,这个男人是完全主宰在她手上的。 这个念头叫她心里有些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欢喜,也叫她觉得他们二人正亲密无间,毫无隔阂。 谢华琅微红着面颊,静静注视他一会儿,忽然冒出来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来。 因这想法,连手上的动作都有些慢了。 顾景阳却以为这小妖精是打算撩完就跑了,一把按住她手,气息急促,有些难耐的哄道:“枝枝,别闹郎君……” 天色的确已经不早了,正处于傍晚与晚间过渡的时辰,内室里没有掌灯,光线本就朦胧,再加上床榻之前的那层纱帐,他们所处之地,便更加昏暗了。 谢华琅那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在他胸膛上推了一下,那动作柔和极了,不像是推诿,倒像是欲迎还拒的羞赧。 她将散落着的长发抚回耳后,看他一看,徐徐俯下了头。 顾景阳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那只想要拦住她的手臂伸到一半,却情不自禁的止住了,只有些无力的低声唤道:“枝枝,你……” 这样的事情,谢华琅从前想都不好意思想,可她身边的这个人是自家郎君,她心中却连半分抵触都没有,樱唇凑过去,结结实实的愉悦了他一回。 …… 天色渐渐黑了,内中那二人却还没有动静。 衡嘉心里边隐约有个想法,便打发周遭仆从离得远些,自己在院子门口处守着,若是陛下与娘娘有吩咐,再传人也来得及。 皇帝到了谢家,要不要见谢家人,是不是打算留饭,自然都是天大事情。 卢氏早先打发人去问衡嘉,等了许久,却都没有动静,早到了用晚膳的时辰,然而皇帝不吭声,难道谢家人还能自己先用吗? 她禁不住蹙起眉来,同谢偃对视一眼,又打发人再去看看。 衡嘉正守在院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窗户,心下正猜度连连呢,就听内中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不是陛下,而是皇后娘娘。 他心下一凛,忙到门前去,便听顾景阳道:“衡嘉,送茶来。” 谢华琅衣襟尚有些乱,听他这样讲,伸臂推他一下,咳嗽着道:“案上有茶……” 顾景阳扶住她,温柔道:“都已经凉了,如何还能再用。” 一干用物,都是早早备着的,衡嘉亲自送了茶过去,便见顾景阳端坐塌上,那位惯来爱作弄人的小姑奶奶却躲在纱帐之内,忙垂下眼,不敢再看。 谢华琅原是打算漱口的,偏生这会儿衡嘉还在,未免有些太明显的,左右该做的都做了,再矫情也没必要,用了几口香茶,才将茶盏递出去。 另有侍婢悄无声息的入内,将灯给掌起来了,衡嘉小心的问:“陛下,今晚可要留膳吗?” 顾景阳才同那小冤家亲近过一回,哪里舍得走,更别说淑嘉县主那儿还有一桩正事等着:“朕与枝枝在此用膳,晚些再回宫。” 衡嘉应了一声,便退到一侧去,自有其余仆从前去张罗。 谢华琅两颊仍有些未消散掉的红意,那双妙目看他一看,又垂下了眼。 顾景阳握住她手,目光温煦,心中尽是满足,此外还有些羞,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便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一切尽在不言中。 …… 皇帝留下,虽然只在谢华琅那儿用膳,谢家其余人心中却不免要记挂着。 谢偃这晚便在卢氏那儿用膳。 这也是他将府中姬妾送出去之后,第一次在妻子那儿用膳。 谢玮与谢澜都搬出去了,卢氏那儿便空旷起来,这会儿坐在那儿吃饭的,也只有这夫妻二人罢了。 谢偃不吭声,卢氏也不主动说话,女婢们添了饭,她便端坐位上,执了筷子,细嚼慢咽起来。 都说是食不言寝不语,但到了谢家,这规矩却没怎么遵守过,男人们事忙,一大家子人见得都少,也只有到了饭桌上,才有空闲说几句话。 谢偃握着筷子,却没有动作,如此静默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夫人。” 卢氏便停了筷子,温和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谢偃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眼,道:“难道夫人,便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卢氏听得莞尔,抬眼看他。 谢允是长安闻名的美男子,谢偃作为他的父亲,自然也仪表雍容,雅正非凡,虽然上了年纪,却更见气度敛和,那种岁月沉淀的深沉,也是年轻郎君们所不具备的。 她在心里叹口气,假做没有看见他目光中的期盼,摇头道:“没有。老爷觉得我该同你说些什么?” 谢偃眼底的光彩淡了些,伸手捡了一筷子醋笋用,勉强咽下肚去,忽又没了兴致,将手中筷子重重搁下。 卢氏道:“老爷怎么了?” 谢偃郁卒道:“我胃疼。” 他现下面色如常,哪里像是胃疼的样子,卢氏瞥了眼,便吩咐一侧仆婢:“去请个大夫来,快些。” “不必了,”谢偃自侍立一侧的女婢手中接了香茶,漱口后道:“现在又好了。” “夫人慢用。” 他站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 父母处的这一节小插曲,谢华琅自是无从得知,同郎君一道用过膳之后,又亲去取了披风,踮起脚为他系上。 顾景阳还要去寻淑嘉县主,两处离得不算远,其实没必要再用披风,然而她既有心,他也不会拦,由着那小姑娘将披风的带子系上,才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早些睡,”他柔声道:“别叫我忧心。” 谢华琅心知这一去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也不叮嘱什么,伸臂环住他腰身,小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才道:“去吧。” 夜色已然深了,秋风瑟瑟,有侍从挑了灯照路,除去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余声响。 这显然不是回宫的路,然而皇帝没有说话,内侍监也没做声,其余人便当自己是聋了瞎了,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淑嘉县主还在月子里,生产之后,便再没有出门,卢氏这个正经婆母都不搅扰,更别说其余人了。 北境战事终结,事后要做的事情仍旧很多,谢允年轻,又处于谢家新旧两代权力过渡的时候,免不得要忙碌些,近来归府也晚。 淑嘉县主院外的人远远瞥见有人提着灯笼回来,还当是谢允,忙迎上去,待见了顾景阳,却是吃了一惊。 为首的仆妇慌忙行礼之后,又道:“陛下来的不巧,时辰太晚,县主想来已经歇下……” 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一指内苑,看了一眼,却怔住了,奇怪道:“咦,今晚怎么歇的晚了呢。” “朕同淑嘉约好了,晚些要来说话的,”顾景阳淡淡一笑,吩咐道:“退下吧。” 仆妇恍然大悟,忙让开道路,请他进去。 另有人入内通传,掀开厚重的毛皮帘子进去,便见淑嘉县主穿了家常衣裙,不加珠饰,意态闲适的倚在暖炉上,垂首翻阅一本不知名的旧书,倒真像是在等什么人。 那通传的仆妇心下奇怪,道:“县主,陛下来了。” “知道了。”淑嘉县主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只是将手中书册合上,抬首道:“叫他进来吧。” 皇帝亲至,淑嘉县主即便不去亲迎,也该起身恭候的。 那仆妇见状,以为她是听错了,忙重复道:“县主,来的是陛下。” 淑嘉县主坐在绣凳上,较之立于门外的仆妇,其实要矮的多,然而只是淡淡一抬眼,却自有一种身处万人之巅,受亿兆黎庶景仰的威仪与气魄。 “我听得很清楚。”她微微一笑,道:“叫他进来吧。” 75.母子 已经过了月中, 夜色深深寂寥, 天上明月掩在乌云之后, 半分光亮都不曾散落到地上。 顾景阳将披风解下, 递与衡嘉:“你们在外等候。” 衡嘉将披风搭在臂上, 神态平静,一如往昔:“是。” 天气已经很冷了,更别说淑嘉县主才生产完没多少时日, 愈加需要保暖。 顾景阳将厚重的织物垂帘掀开, 人一入内, 便觉内中暖香袭来。 他并不停留, 继续前行,到内室门前去轻叩三下, 就听淑嘉县主柔缓的声音传了出来。 “进来吧。” 顾景阳推门进去, 便见淑嘉县主斜倚在暖炉上,神情恬静如常,抬眼见了他,才正坐起身。 她的相貌是很年轻的, 娥眉淡扫, 唇脂轻点,然而眉宇间的气度却很沉稳,仍有种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的威势。 顾景阳将门掩上, 微微欠身, 向她致意:“很久不曾见到天后了。” 郑后神情中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抬手示意他起身, 不像是曾经势同水火的一对仇寇碰面,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旧友:“九郎风采如昔。” 不远处另有绣凳,顾景阳近前去落座,郑后端起面前茶盏,徐徐饮了一口,方才道:“想来,你心里有很多话想问。” “曾经是有的。”顾景阳彬彬有礼道:“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问与不问,其实都一样了。” 郑后没有问他打算怎样处置自己,更不会开口求饶,他们都曾经在帝国最高的权位上停驻住,内心的强大与坚韧,远非寻常人所能比。 她只要知道,倘若易地而处,自己会如何处置此事,便不会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 郑后淡淡一笑,道:“是哪里露了痕迹,叫你生疑的?” 顾景阳并不隐瞒,坦然道:“新平不经意间,透露出了阿媛的真正死因。” “怪不得你叫人处置了她。”郑后微露恍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她转目看向顾景阳,若有所思道:“我以为早先三娘遇刺,不足以叫你对宗室下狠手,所以才格外添了这一步,不想竟是画蛇添足。” “已经很了不起了。”顾景阳却赞道:“从得知我与枝枝生情开始筹划,环环相扣,借力打力,这样精妙绝伦的计策,只用了几日时间便策划出来,若非是偶然疏漏了一点,兴许天后来日便能成功。”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郑后从容一笑,道:“但输了就是输了,没有必要再去纠结于因何失手。” 顾景阳同样也没有再提,只道:“天后是如何知道,我与枝枝生情的?” 他略一思忖,旋即又道:“是因为我赠与枝枝的玉佩?” “的确是。”郑后颔首:“那是太宗文皇帝所留,先是给了先帝,后来先帝又给了你,意义非同一般,那日在三娘身上见到,我也吃了一惊,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不要这么看着我,九郎。”她轻轻笑了起来,长眉一挑,又释然道:“罢了罢了,左右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 郑后静静的注视着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弭,如此过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你小时候,我便不喜欢你。你生的不像我,也不像先帝,反倒很像太宗文皇帝,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同他一模一样,先天就带着几分憎恶。” “我是你的生母,也是我将你带来这世间,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重又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酷冷血,永远都充满了向上爬的野望,你觉得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们应该是温柔的,顺从的,卑微的伏在男人身后,以敬慕与谦卑的神情仰望他们,是不是?” 顾景阳静默不语。 “我偏不要做那种人!” 郑后冷冷一哂,道:“我是家中长女,你外祖母生我时难产,再不能有孩子了,父亲便一个接一个的往家里娶,那些侍妾暗地里挤兑我母亲,对她冷嘲热讽,还有人敢到我面前去说三道四,我母亲劝我忍一忍,我偏不忍!” “后来我嫁与先帝,做了太子妃,太宗文皇帝便不喜欢我。他觉得我太过锋芒毕露,可他忘了,当初他叫先帝娶我,不正是因为我这性情吗?” “先帝驾崩,我登基为帝,天下侧目,议论纷纷,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昏庸吗?因为我无能吗?因为我任用奸佞,铲除忠直之士吗?” “都不是,”她冷喝道:“因为我是个女人!” “但我不服气!谁说这天下,便一定要男人来坐?!” 郑后说的时候,顾景阳便坐在一侧静听,待她说完,仍旧心平气和,神情之中甚至于带了三分温煦的笑意。 他轻轻击掌,赞道:“真是十分动人的言辞。” 郑后冷笑不语。 顾景阳淡淡道:“天后既不服气,既然觉得不公,为何还要在宫廷政变之后,退居太后之位,要求与先帝同葬呢?” 郑后面色微变,深深看他一眼,却没有言语。 “因为天后的政权体统,原本就来自于顾氏皇族,因为你是先帝的妻室,因为你是我、章献太子、魏王、临安长公主的生母。” 顾景阳道:“天后称帝,若是公然起兵,杀入长安,尽屠宗室,我绝无二话,然而你挽着先帝的手臂坐上朝堂,又踩着顾家人的尸骨,坐到顾家先祖战场厮杀夺来的江山上,我不服气。” “韩王、齐王、蒋王、越王、曹王、霍王、鲁王等人,还有建安大长公主、常山大长公主、金城大长公主、丹阳大长公主等等诸多宗室,天后称帝之后,高祖、太宗子孙,几乎屠戮一空,这是多少血泪?” “天后,”顾景阳一字字道:“我也姓顾。” 郑后静静看着他,他也没再言语,如此过了良久,她轻轻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顾景阳颔首道:“正是如此。” “还是说点别的吧。”郑后低低的叹口气,又笑了起来:“虽然彼此憎恶,但最后一面,还在争执不休,将来回想起来,总会有些感伤的吧。” 她现下这幅面孔,正是青春鲜艳的时候,莞尔微笑时,更觉美貌动人,然而就在这言语间,却透露出几分夕阳暮色,哀伤淡淡,顾景阳即便素来同她不亲近,现下也不禁有些感怀。 “淑嘉呢,”他顿了顿,道:“天后进了她的身体,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郑后说起此事,神情中闪过一抹伤怀,她是很喜欢这个外孙女的:“我不知道她在那儿,或许,已经……” 她又叹了口气,道:“多半是那样的吧。” 顾景阳早先也有猜测,对此倒不奇怪,只叹道:“倘若我与枝枝不曾相恋,或许,天后也能安享此生吧。” “谁知道呢。”郑后随意应了一声,倒是真的仔细想了想:“谢允是谢家的长子,将来必要承继家业,我笼住了他,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坏。”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忽又笑了起来:“谢家人总觉得我会对谢澜做点什么,其实真的没必要,区区一个国公之位,我岂会放在眼里?若我谋算成真,封王亦不在话下。” 顾景阳同她不甚亲近,但对于她的头脑,惯来都是钦佩的:“的确。” “三娘聪敏,只是不喜政事,既如此,来日做了太后,只管安享富贵,岂不乐哉?” 郑后并不讳言自己的计策:“谢家作为后族,幼主登基,能得到的益处可想而知,就局势而言,他们其实是有短板的,只是谢家女郎实在出众,大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定的下心,将永仪侯府笼络的如此稳妥,最后一块短板也齐全了。” “来日谢家再嫁女入宫,连出两朝太后,声势之显赫可想而知,废帝自立,也未可知啊。” 顾景阳静静听着,并不为之动怒,只在她说完之后,颔首赞同道:“的确是非常好的计策,天后心思缜密,几乎要将其达成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在意三娘。” 郑后神情有些复杂,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自幼性情淡漠,冷静自持,我以为,你不会爱上别人的。” 提起心上人,顾景阳的神情似乎也柔和起来:“枝枝很好。” 他静默一会儿,又道:“我很喜欢。” 郑后微微一笑,神情说不出是认真,还是敷衍:“恭喜你。” 顾景阳温和道:“多谢。” 时辰已经不早了,室外夜色深深,一片安谧,内室之中,也无人再做声,似乎都在这样寂静的夜色中,陷入了不知名的梦境。 案上的那盏灯火跳了跳,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也将那两人惊醒了。 郑后执起灯盏一侧的银钎子,挑了挑那乌色的灯芯,有些感慨的道:“上一次这样对坐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景阳想了想,道:“仿佛是两年前,天后辞世的前夜。” “真是很久之前了,”郑后笑了,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一次,想来真的是永别了。” 她静静注视着面前的长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长大了,面容俊秀,气度沉稳,早在几年之前,便能同她匹敌了。 周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魏王与临安长公主也一样,只有他,生下来之后,便被太宗文皇帝接过去,亲自教养长大。 后来他会走了,会说话了,好像也曾偷偷去见她。 只是那时候她处在太宗文皇帝的阴影之下,每每见了他,都想起自己当初的孱弱与无能为力,恨屋及乌,连带着也不喜欢他。 后来,他就不再去找自己了。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难言的酸涩,这才想起,从小到大,她好像都没有抱过这个孩子。 不知怎么,郑后有些隐忍的难过起来,伸臂过去,道:“九郎,你过来。叫我看看你。”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摇头道:“还是算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郑后一怔,将手收回,掩住心中的酸楚:“太宗文皇帝过世之后,我寻由将你幽禁,达十数年之久。人活一世,能有几个十数年?” “那倒没有。”话说到了最后,顾景阳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他神情恬淡,仪态敛和:“归根结底,我与天后到了今天这地步,彼此之间从来没有过误会错失,也同世人所谓的母子亲缘无关。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向她垂首致礼,顾景阳道:“就此别过。”言罢,转身离去。 成王败寇…… 到最后,同她说起这四个字的,竟是她的亲生儿子。 郑后觉得有些讽刺,还有些荒唐,她想笑一下的,可也不知怎么,泪珠忽然自眼眶滚滚落下。 错过的终究回不来了,覆水难收。 76.往昔 此为防盗章  采青有些不敢开口, 迟疑了会儿, 方才低声道:“真的没有了。” “你听错了。枝枝不会的。” 顾景阳摩挲手中玉佩一会儿, 又抬起眼, 轻轻道:“我亲自去问她。”说完, 也不听她回复,起身出门去了。 采青见他如此,心中一惊, 慌乱道:“这、这如何使得……” 衡嘉心中惊惶远胜于她, 然而到了此刻, 惯来灵敏的口齿却连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 他快步跟出去, 勉强劝道:“陛下,陛下, 女郎的脾气, 您是知道的,说这些话,想也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吩咐人去备马, 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 才更加热切灼烫, 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 他比谁都清楚, 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阳光也愈见炎炎,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却顾不得去擦,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谢家主事之人,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阳掩在衣袖中的手无意识的一顿,眼睫轻颤,低问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从前是我多有冒犯,陛下不要见怪,”谢华琅眼睑低垂,望着腰间那枚璎珞坠子,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令采青讲了,陛下今日登门,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二人说话,自然无人敢近前听,故而此刻,也无人见到顾景阳此刻的无措与慌乱。 “枝枝,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分假意。”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彼此尚未相熟,我无法开口,再到最后,却是越来越不敢开口了……” 谢华琅客气而疏离的打断了他:“多谢陛下。” 顾景阳顿住了。 “枝枝,”良久之后,他低声道:“那日你从扬州回京,我说要娶你,是真心实意的。” 谢华琅静默不语。 “是我不好,不该瞒你的,可我先前,的确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谢华琅说的话多,顾景阳附和一二,今日她言辞冷淡,隐约疏离,才更凸显出此刻彼此之间情意之淡漠。 顾景阳说到一半,听得内室始终如一的静默,终于停了口,低声求道:“枝枝,叫我见见你,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日头已经升的很高,阳光投在窗扇上,越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华琅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道:“陛下进来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便是这种感觉。 顾景阳将门推开,日光顺势照入,映亮了她的面庞,更见光洁皎然,长眉妙目,唇珠殷红,即便是家常衣衫,仍旧美貌不可方物。 外边天气炎热,门被打开之后,便觉热气内涌,谢华琅信手将门合上,这才回过身去见他。 顾景阳骤然见了她,却觉满心皆是夏天的炎炎烈日,既热且烫,似乎是伤了唇舌,双目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华琅垂下眼睫,淡淡一笑:“陛下不是有话要讲吗?” 顾景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忽然自袖中取出那枚被她退还的玉佩,伸手重新系回她腰间。 “不必了。” 谢华琅侧身躲开,道:“我既还回去,以后便不会再要了。” 顾景阳的手僵在原处,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我先前赠与的玉佩,也请陛下还回来吧。” “玉佩在剑上,我没有带。”顾景阳低声道:“你若想要,便自己去取。” “那就算了,陛下留着吧。”谢华琅道:“我虽是弱质女流,但也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不会再去,断然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话说到了此处,似乎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前几日尚且浓情蜜语的一双爱侣,今日却劳燕分离,细细回想,当真伤怀。 顾景阳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双目定定望着她,目光如同风中摇晃的火苗,想求她回心转意。 谢华琅却不理会,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话要讲,尽可以离去了。” “枝枝,”顾景阳猛地捉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有些无措的道:“……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手指居然是冷的,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他更加舍不得放开她温热的手:“我不是有意瞒你的,除去身份,我半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讲过,枝枝……” “我从扬州归京之后,又去寻你,那日我说要嫁给你,也没有骗你。” 谢华琅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阿爹阿娘不肯应承我们的事,想了那么多办法,想应该怎么劝阿娘,想怎么叫哥哥说情,想怎么叫阿爹松口,心里既忧虑,又怕为此伤及亲眷情分,为此辗转反侧,可你什么都不说……” “从小到大,但凡我真心喜欢的,决计不肯同别人分享,夫君也一样。我想找个能一心一意待我的人……” “谢氏富贵已极,阿爹也不想叫我高嫁,我知道的时候,其实很高兴。” “我出身长安谢氏,享尽人间富贵,假使有一日家族要我去联姻,我是不会拒绝的,可因为你……” 她望着自己脚尖,忽然落下泪来,低语道:“因为我的私情,谢家走上了另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枝枝。”顾景阳紧紧握住她手,道:“你相信我吗?” 谢华琅平静的看着他,道:“无关相信与不相信,而是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她居然说都已经结束了。 “枝枝,”顾景阳望着她,有些慌乱的道:“贸然登门去求桃花的是你,我给了,你怎么又忽然说要走?” 谢华琅静默不语,他却失却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手臂揽住她腰身,试探着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团扇遮掩了美人面孔,也挡住了他,谢华琅轻推开他手,后退一步,轻轻道:“我有些累了。” 她得体而疏离的笑了笑:“陛下也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吧。” “枝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欺瞒你的事情,只那一件,心仪的女郎,也只有枝枝一个。我也向你承诺,绝不因你我之事,影响到谢氏一族。” 顾景阳望着她,慢慢道:“你若是嫌我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 “是出了什么事吗?”淑嘉县主递了一盏温水过去,叫他润润喉咙,:“昨夜阿爹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我也不知道。”谢允亦是不解。 淑嘉县主有孕四月,肚子已经隐约有些凸起,谢允扶她到塌上坐了,低声道:“你再歇一会儿,别累着自己。” 淑嘉县主向他一笑,温柔道:“好。” 谢允走了,淑嘉县主便在塌上躺下,却没有多少睡意,她的乳母秋娘自门外入内,见她醒着,低声道:“县主,再有七日,便是汉王的七十寿辰,您可要去吗?”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三娘倒很有胆气,”淑嘉县主执起手侧金柄玉扇,随意打了几下,轻笑道:“她虽不曾直言,话也含糊,但我猜测,那人必然有难以出口之处。年少时遇见心仪之人,大概会将满腔孤勇都拼上……” 77.终结 谢华琅走后不久,临安长公主便到了。 临进门前, 她听人提起, 说皇后方才来过, 待进了内室去, 见女儿醒着,便轻声问了句:“皇后走了?” 郑后其实没病, 这些时日来的汤药与孱弱, 只是为叫几日之后的那杯毒酒来的不那么突兀罢了。 她仍旧倚在软枕上, 静静看临安长公主一会儿,忽然笑了:“阿娘别忙活了, 来陪我说说话吧。” 临安长公主见太医们说的含糊, 便知女儿怕是很难熬过去这一关了, 听她这样言说,心下酸涩,好容易忍住泪,到床榻边儿去坐了。 “好,”她温柔道:“我们来说说话。” “我这几日病着,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有时候, 还会想起外祖母,”郑后伸手去抚了抚临安长公主乌压压的鬓发,轻笑道:“那时候, 她同我说了许多话, 只是我不明白, 现在临了了,却觉得应该说给阿娘听听。” 临安长公主神情一怔,握住她手,颤声道:“什么话?” “她说她对不住你。” 郑后目光温煦,隐约感伤:“她知道你很喜欢第一个丈夫,但为了稳定局势,也为了抬举郑家,还是下令将他处死,令你改嫁。你小的时候,她曾经对你说,不会叫任何人伤害你,可最后给予你最大伤害的,却是她这个母亲。” “她对我说,若是有机会的话,真想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住’。” 临安长公主是先帝与天后的长女,也是她唯一的女儿,只比长子景阳小一岁。 怀上这个女儿的时机,其实并不怎么好,她才生完前一个孩子半年,时间太赶了,太医也曾劝说,前一胎时的亏空还没有补上,若是再生这一个,怕是会很伤身。 她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个孩子留下。 长子被太宗文皇帝夺走了,她想留下第二个孩子,以母亲的身份,给她双倍的爱护。 临安长公主闻言,不禁忆起旧事,心中更觉哀恸,禁不住垂泪,道:“母后有母后的难处,我也怨过她,但最后,也能体谅……骨肉至亲,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郑后心中一痛,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叹一口气,又伸手抚了抚她面颊,语气低柔道:“最后了,抱抱我吧。” 临安长公主闻言,眼中更觉酸楚,却怕叫女儿见了,更觉伤怀,只得勉强忍下,伸臂将她抱住,像小时候照看她一般,温柔的相拥一处。 …… 那日之后,淑嘉县主的病便愈发重了。 谢华琅去探望过之后,府中其余人也都去了,谢允已经向朝中告假,在家陪伴妻子最后的时日。 谢华琅去向母亲请安时,便见她蹙着眉,有些感怀的叹道:“真是人生无常,县主正年轻,兰汀也还小呢。” 谢华琅随之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脑海中却猝然浮现出郑后那日所说的话来。 有能力,也有机会对淑嘉县主下手的人只有两个,要么是哥哥,要么是母亲。 她心头一动,抬眼看向母亲端秀的面容,想问,却又不好贸然开口。 万一那是郑后说来诈她的呢? 谢华琅踌躇过后,还是将此事按下,到此为止,不同别人提及了。 …… 淑嘉县主过世,是在十月初。 谢华琅正在书房临摹一副前朝古画,将将研了墨,便听外间人来报信,手无意识的一歪,险些将镇纸给拨下去。 采青将镇纸捡了,擦拭之后重送回去,谢华琅则定了神,道:“现下有谁在那儿?” “长公主殿下一直在侧守候,郎君也在,”前来送信的侍婢道:“夫人、二夫人听闻这消息,已经赶过去了。” “知道了。”谢华琅素来喜好艳色,身上石榴裙灼灼明艳,先回去换了身素净衣裙,方才往淑嘉县主处去。 谢莹婚期在即,不好沾染这些,谢华琅的婚期却在年后,倒不必有诸多忌讳。 ——而郑后身份特殊,于情于理,她都该去送一送的。 谢华琅匆匆前去,迎面遇上二嫂嫂沈眷秋,顾不得多说,便一道前去,人还没进门,便听闻临安长公主压抑着的哭声,其余几个女婢守在门外,也正垂泪。 她暗暗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 淑嘉县主身份非同寻常,天后在时,名为县主,汤沐邑却远超诸公主,现下顾景阳在位,有临安长公主这个胞妹在,当然也不会薄待这个外甥女儿。 更别说这副身体里住的不是淑嘉县主,而是郑后。 因为诸多考虑,他们二人不死不休,但母子情分在那儿,他也一定会保全母亲死后的体面。 淑嘉县主的丧礼,办得十分隆重。 礼后第二日,谢家便接到了皇帝旨意,册淑嘉县主所出之女兰汀为清河县主,享生母淑嘉县主所有的汤沐邑。 昔年淑嘉县主得以册封,原就是因为郑后偏爱,现下再册封其女为县主,更见恩宠深厚。 要知道,这毕竟是亲王之女才能有的封号。 淑嘉县主芳年早逝,对于她留下的幼女,谢偃早就猜到皇帝或许会有加恩,但真的接到旨意之后,同谢令对视一眼,却有些失神。 晚间时候,谢华琅被他叫过去,着意问:“枝枝,陛下如此加恩兰汀,是否有些过了?她毕竟姓谢,荣宠太盛,便有些扎眼了。” 不同于父亲的忧虑,谢华琅反倒能体谅到顾景阳此刻的心情。 一杯毒酒之后,死去的不仅仅是郑后,也有淑嘉县主,兰汀不仅仅是外甥女仅有的骨血,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他的异父妹妹,幼而失母,格外体恤几分,也不奇怪。 归根结底,这恩宠是因那孩子的母亲,而不是因为谢家。 “阿爹不必担忧,”她温言劝道:“陛下只是怜惜兰汀幼年失母,又以此抚慰临安长公主而已。” 谢偃也只能这么想了,叹一口气,又道:“我听你阿娘讲,临安长公主想将兰汀接过去照看……” “兰汀姓谢,虽然没了母亲,却还有父亲与祖父祖母在,怎么可能送到外祖母身边去?长公主若是挂念这孩子,大可以时常前来探望,等她再大些,接过去小住也可,现在就要将人带走,却是不成。” “罢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不难过,长公主见了外孙女,怕也觉得那是女儿的寄托,有些话阿娘不好说,我稍后去劝劝她便是。” 说及此处,谢华琅倒想起另外一处来,格外嘱咐道:“县主在时,阿爹阿娘总有些忧心,怕她害了阿澜,这也是人之常情,女儿能够体谅。但现在县主过世,兰汀却是无辜的,家中务必要好生照看,仔细别叫他们兄妹几个生了龃龉,骨肉阋墙才好。” 谢偃温和一笑,道:“放心吧,阿爹都明白的。” …… 淑嘉县主过世后,临安长公主仿佛骤然间苍老了十几岁,谢华琅见她鬓边发丝甚至有些白了,心中不禁一叹。 “长公主节哀,”她亲自斟了杯热茶,递到临安长公主手中去,温言劝慰道:“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若是看不开,反倒叫县主魂魄不安。” 临安长公主苦笑道:“我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只是……” 她勉强饮一口茶,将茶盏搁下无力的合上了眼。 “听闻长公主打算将兰汀带去照看,依我之见,倒是有些不妥,”谢华琅见状,有些不忍,斟酌过言辞,方才徐徐道:“兰汀现下还小,正该留在府中,叫她同哥哥弟弟们培养感情,长公主想照看她,固然是好意,但也要考虑到她日后长大如何,不是吗?女郎出嫁,撑腰的可是娘家兄弟。” 孩子在哪里长大,对哪一边的感情也更深厚,临安长公主是兰汀的外祖母,自然不会亏待这孩子。 然而兰汀长大之后,终究是要回到谢家的,临安长公主的两个儿子,与淑嘉县主并非同父,对着并非嫡亲的外甥女有几分关切,便很难说了。 这些话没法儿说的太明白,否则,倒像是在挑拨人家亲眷之间的关系。 谢华琅点到即止,又劝慰道:“谢家与长公主府上相距不远,你若是惦念,不妨时常登门,再则,等兰汀长大些了,再去小住,也无不可。” 临安长公主如何不知她说的有理,只是长女过世,心中一时过不了这个坎儿,惨淡一笑,道:“也好。” …… 淑嘉县主过世后,谢兰汀便被卢氏接到自己那儿,同谢琛一道照看。 还未满月的孩子,因为早产,连成年人的手臂长都没有,卢氏看的心疼,想起她已然丧母,更觉怜爱,第二日谢华琅去时,便抱了兰汀,同她絮语: “陛下册封兰汀为清河县主,你阿爹有些忧心,我倒觉得还好,有自己的封邑,将来出嫁也硬气,也算是对这孩子的抚恤吧。” 谢华琅上前去逗弄了她一会儿,又道:“哥哥呢?” 说及此处,卢氏面上微露愁容:“你哥哥的姻缘,也真是……唉!” 她将谢兰汀交与乳母,叫带下去好生照看,这才同女儿道:“县主去了,你哥哥也跟着病了,你待会儿去走一趟,劝他想开些才好。” 谢华琅心里有些沉重,勉强点头,应了此事。 除去谢允,淑嘉县主在谢家其实没什么真正交好的人,然而斯人已逝,倒也不必再为旧事介怀。 一连几日,谢家郁气沉沉,仿佛连天空都是阴霾的。 直到十月初六这日,林崇赶在他与谢莹的婚期之前,马蹄声踏着满地秋霜,飞马返回了长安。 78.醉后 此为防盗章  顾景阳听得一笑,道:“你真这么觉得?” 谢华琅侧目看他, 目光含笑:“此处只你我二人, 我糊弄你做什么?” 顾景阳只是笑, 神情敛和而温缓, 倒没有再说什么,谢华琅见他如此, 爱撩拨人的毛病又犯了, 正待说句什么, 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奇怪道:“九郎, 你有没有听见有猫在叫?” 顾景阳道:“听见了。” 谢华琅目光往声音传出之处搜寻:“我们去看看吧, 听声音, 好像是只幼猫呢。” “看了做什么。”顾景阳淡淡道:“牲畜野性难驯,跳起来抓到你怎么办?” “不是有九郎在嘛。”谢华琅扯住他衣袖,撒娇的摇了摇:“只听声音细弱,便知是只幼猫,怎么会伤人?”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倒没再反对, 与她一道过去, 仔细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我最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了,多可爱呀。”谢华琅往那儿走时,尚且未曾停口:“道长,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景阳神情平淡, 道:“我只喜欢枝枝。” 谢华琅不意他会说这种话, 一时怔住,下意识侧目看他。 顾景阳未曾察觉,将面前斜倾的枝杈拨开,继续道:“虽然你既不软乎乎、也不毛茸茸,但在我心里,却是最可爱的。” 谢华琅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回头去看,有些诧异:“怎么了?” “道长,你变啦。”谢华琅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心中的欢欣就像滚沸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冒:“从前一心一意假正经的那个你哪儿去了?” 顾景阳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听她如此言说,方才反应过来,眼睫微颤,神情中有些隐忍的羞赧。 他转过身,避开了她目光:“想听我说的是你,我既说了,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谢华琅忙凑过去抱住他,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九郎这情状,我真是爱极了。” “哪有女郎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顾景阳轻斥道:“不检点。” 他是端方惯了,谢华琅听得满不在乎:“别人又听不见。”说完,还踮起脚尖,在他清俊面颊上“啾”了一口。 顾景阳斜她一眼,她也不介意,下巴微抬,神情戏谑,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 日光透过茂密的林木树叶,斑驳的洒在她身上,青春正好,连目光都是明亮的。 顾景阳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恍惚间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走吧,”他回过神来,轻轻道:“再不过去,你的猫兴许已经跑走了。” …… 顾明修便在衡嘉身侧,远远瞥见这一幕,眼珠险些吊在地上。 “她,皇叔,他们怎么——” 他面色惊骇,结结巴巴道:“内侍监,这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若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顾景阳时,坐在他身侧,曾经出言反驳她的年轻道士,可惜他们彼此离得远,未曾见到。 “郡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虽然离得很远,但衡嘉唯恐惊扰到远处那二人,仍旧将声音压得很低:“何必再问。” 顾明修心中正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纠结良久,方才道:“皇叔他,他是什么意思?” 衡嘉低笑道:“陛下暗令内侍省准备大婚仪典,与一干制物。” 顾明修惊呼道:“皇叔打算立后?” “嘘。”衡嘉以指掩唇,低声道:“出我之口,入郡王耳,此事便到此为止,即便是江王殿下,也请郡王不要提及。” 顾明修一日之内连挨了几发天雷,心神大乱,现下颇有些萎靡,倒知道此事严重性,呆呆道:“我不会同父王讲的。” …… 顾景阳在前,谢华琅在后,一道往先前听见猫叫的地方去了,却不曾见到猫的踪影。 顾景阳淡淡道:“许是走了吧。” “不会吧,离我们过来,总共也没过多久啊,”谢华琅不死心,目光四顾,道:“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枝枝,”顾景阳眉尖微动,似乎有些隐忍,忽然道:“你对什么东西,都这么好奇吗?” 莫名其妙的,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酸意来,回身看他,别有深意道:“我听这话有点怪呀。” 顾景阳同她对视几瞬,别过脸去:“随口一问而已。” 谢华琅却不肯信,绕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戳他面颊:“就一只猫而已,重九哥哥,你就别呷醋了。” 顾景阳扶住她下颌,叫她转向另一侧:“找你的猫去。” “算了,不找了,”谢华琅道:“我要是再找,重九哥哥要不高兴的。” 顾景阳道:“我哪有这么小气?”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问道:“真的?”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道:“那我可就去找啦。” 顾景阳轻轻颔首。 林中树木茂密,但并不杂乱,似乎是被人专门修整过的,谢华琅怕裙摆脏了,用手提起,往西侧干净的岩石上去了。 她目光在四遭转了几圈,却不见那只猫的影子,顾景阳以为她要放弃了,却见她半蹲下身,细声道:“喵喵喵~” 他没忍住,唇畔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见谢华琅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喵喵声,方才道:“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走。”谢华琅依依不舍道:“再找找嘛。” “一只猫而已,”顾景阳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几只便是。” “那怎么能一样?”谢华琅闷闷道:“我要是想养猫,要多少有多少,可我现在就是想找方才那只。” “枝枝。”顾景阳温和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诧异道:“这怎么算是胡闹?” “只是一只猫罢了,找不到便找不到,”顾景阳道:“何必非要那么执着?” 谢华琅道:“你是觉得我不讲道理吗?”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有。”谢华琅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讲道理,还是要我?” “自然是要枝枝。” 顾景阳轻叹口气,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可那只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好不好?” 说完,又轻拉她衣袖,示意返回。 谢华琅甩开他,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觉得生气,停下脚步,回那岩石上坐了,闷头不语。 顾景阳回身去看,就见那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开心,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失笑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转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含笑,温柔注视着她。 谢华琅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然而现在跟他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索性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顾景阳身体前倾,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却又学着她先前情状,轻声道:“喵喵喵。” 那般寡情清冷,高不可攀的他,居然这有这样的时候。 谢华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板起脸道:“我还生气呢。” 顾景阳只静静看着她,却不做声。 谢华琅被看的久了,少见的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撒娇道:“你快哄哄我嘛!”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抱她入怀,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拍,转身坐在了那岩石上。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蓬莱香气息,面颊余温未消,而他也不曾言语,轻轻搂住怀中人,彼此静默的空档里,竟也颇觉温情脉脉。 夏风自林间穿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连人的心都乱了起来。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越想越不对劲儿,攀住他脖颈,面颊微红,叫道:“你从前不会这么逗弄人的!” “活该。”顾景阳道:“谁叫枝枝这么可爱?”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79.痴汉 此为防盗章  谢莹恭敬的道了谢。 卢氏与刘氏坐在一起, 更能猜出是谢徽生事,然而人在席间,一时却也不好张扬, 叫各自女儿在身侧坐了, 再行欢宴。 回府的时候, 气氛远没有来时那般宁寂,虽然同样没人说话,但空气中的凝滞与寒气,却无人感受不到。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 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 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 闷闷的, 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 既然知道他身份, 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 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 哪里还有颜面, 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 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 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 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顾景阳脚步微顿,回身看他,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希望你能真明白才好。”卢氏戳她额头一下,又道:“你阿爹昨晚还问我,几时能见一见枝枝选中的郎君,我都给搪塞过去了,但也推诿不了多久。你若真心喜欢那人,便该寻个时间,叫他过府拜访,也让你阿爹掌掌眼。” “快了快了,再些时日,我便同他讲。” 谢华琅笑嘻嘻道:“阿娘也别太心急,今岁府中便有二哥与长姐成婚,等到了明年,三哥与四哥的婚事怕也要凑到一起。” “唔,”她想了想,又道:“便是我前边,也还有二娘呢。” “二娘怎么能同你比?”卢氏拍她一下,失笑道:“隔着一层肚皮呢。” 说起这一茬,谢华琅倒真有些感慨,有些依恋的偎在母亲怀里,道:“我若出嫁,他身边必须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个人,才不许他养家伎侍妾什么的呢。” “只是取乐玩意而已,何必在意?”卢氏笑道:“你若出嫁,必然是做嫡妻,要是同那些仆婢计较,反倒失了身份。” “阿娘,”谢华琅轻声道:“阿爹身边另有别人,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动气?” 卢氏抚摸女儿光洁面颊,笑道:“我嫁与你阿爹之前,其实都不曾见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纳彩问吉之后,便做了谢家妇。” 80.酒疯 到了这地步,谢华琅再傻, 也看出他是害羞了。 她有些好笑, 此外也同样有些窘迫, 平复了会儿呼吸, 又凑上前去,隔着被子戳了戳他。 顾景阳没有反应, 似乎已经睡着了。 “郎君,你理理我嘛, ”谢华琅忍笑道:“我知道你还醒着。” 顾景阳仍旧闷头不语。 眼下这情景, 倒同方才有些相像。 谢华琅心知自家郎君脸皮薄,容易害羞,也没继续催问,只是捉住他被角,猛地用力一掀, 整个人灵活的钻了进去。 顾景阳身体一颤,如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下意识想躲开,奈何被窝中位置太小,腾转不开, 想逃也逃不掉。 谢华琅环住他腰身, 将面颊贴在他脊背上,依依道:“郎君, 我不喜欢你背对我睡, 转过来嘛, 好不好?” 顾景阳其实也不喜欢这姿势,从前那小冤家在宫中住时,二人都是相拥而眠的,现下背对着歇息,似乎是隔了一层。 他面上余热未消,却还是转回身去,只是不待谢华琅再开口,手指便掩住了她的唇。 “好枝枝,有话明日再说,”顾景阳声音低缓,隐约有些恳求:“郎君乏了,我们先歇息吧。” 谢华琅惯来就爱戏弄人,只是见他着实羞窘,倒没咄咄逼人,主动凑到他怀里去,婉声道:“睡吧睡吧,我不闹你。” 顾景阳明显松一口气,紧绷着的身体也送了些,低头最后亲亲她,相拥入眠。 …… 这是顾景阳第二次醉酒。 谢华琅虽还觉得好玩,却也不似第一次时那般新鲜,伏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也没了早起戏弄人的念头。 较之往日,顾景阳醒的晚了些,察觉怀中搂着人,神思不免微怔,旋即回想起昨夜浪荡,面颊不免热了起来。 那小冤家还睡着,面颊粉润,唇珠娇红,眼睫低低的垂着,着实动人。 他心中喜爱极了,禁不住亲了亲,身体略微一动,忽然间僵住了。 昨夜帷幔之内光线昏暗,他又喝的醉了,动作上便有些没分寸,现下天色转亮,却见她细颈上略带三分薄红,蜿蜒着到了香肩,然后才是娇柔可人的雪脯…… 虽然隔了一夜,但仍旧能依稀想起那香软的触感…… 顾景阳面上微红,心中也不禁烫了起来,垂眼看看那小妖精,悄悄亲她一下,才悄无声息的起身,下榻去洗漱了。 谢华琅昨夜折腾久了,真是有点儿累了,待她睁眼,已经天光大亮。 今日有朝议,郎君必然已经走了,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摸,果然摸了个空,打个哈欠,翻身继续睡了。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她才真正清醒过来,拥着被子坐起身,正待传人来侍奉,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再一瞧自己隐约泛红的胸脯,脸腾地热了起来,胡乱寻了衣衫穿好,早膳都不曾用,便要出宫去。 “娘娘何妨多留一会儿,好歹也同陛下道别才是。” 顾景阳上朝去了,衡嘉自然随同,另有内侍劝她:“眼见着就快下朝了,用不了多少时辰的。” 谢华琅昨日在宫中留了一夜,可全没同家里边儿报备呢,要是真留下等顾景阳,备不住今天都得留下。 再则…… 出了那么羞人的事儿,她饶是脸皮厚,也有些扛不住了。 “罢了,”谢华琅轻咳一声,道:“府中还有事要忙,我这边出宫了。”说完,也不听那内侍挽留,便匆忙离去。 “娘娘,娘娘?您早膳都没用呢——” 谢华琅充耳不闻,一气儿出了太极殿。 …… 她起身的时辰便有些晚,等到了谢家,便更晚了。 谢玮已经拜了师傅,跟随读书,近来便见得少了,谢澜与小叔叔最是要好,自是形影不离。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两人都留在卢氏院中,刘氏的幼子谢庄也在,三个半大小子凑到一起,满脸兴奋,嘀嘀咕咕的不知再说些什么。 谢华琅先去同母亲请安,刚进院子,便瞧见他们了,失笑道:“你们三个凑到一起,准没好事。” “谁说的?”谢玮反驳她:“空口白牙,阿姐可不要冤枉我们!” 谢澜与谢庄附和道:“就是就是!” “好吧,方才是我说的不对。”谢华琅就近揉了揉谢庄的小脑袋,笑道:“那你们不妨说说,聚在一起是想干什么?” 谢庄拨开她手,俊秀的面庞上有些不情愿:“阿姐,男人的头是不能摸的。” “你个臭小子,小时候我摸的多了去了。”谢华琅气笑了,又摸了一下。 “阿姐,”谢玮护住小堂弟,有些不怀好意的问:“昨晚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没见到你。” 他这么一说,谢华琅便有些词穷了,哽了一下之后,又摆出一瓶万金油:“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管!” 那几人一齐笑道:“你是不是去寻皇帝姐夫了?羞羞!” 谢华琅别的不行,收拾这群小魔头最在行了,低头挨着扫一眼,叉腰道:“你们再笑,我就去找你们先生,叫他多给你们寻些事做!” 此次谢家请的西席,是谢令专程找的。 他有感于长子谢朗一贯的吊儿郎当,深觉有些坏毛病,应该在孩子小的时候就给纠正过来,否则等孩子长大了,做长辈的才要抓瞎。 因这缘故,谢家那位西席年过半百,形容极其严肃,眉头一皱时,能夹死六个苍蝇,谢玮几人早先胡闹,转头就被打了手板,手都给打糊了,那几日都是仆婢帮着喂饭的。 那几个傻孩子还去找父、叔告状,转头就被骂了一通,谢偃还写了一幅通俗易懂的字,叫挂到他们上课的房间里去。 玉不琢,不成器。 谢华琅这么一说,那三人就蔫了,谢澜讨好的拉了拉她衣袖,悄声道:“姑姑,你这么说话的时候,都不如往常漂亮了。”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们聚在这儿做什么?” “永仪侯府的世子明天要来,”谢庄眉头一蹙,有些嫌弃的道:“还说要带我们去骑马,我们正商量呢。” 林崇明天要来? 谢华琅心下微奇,瞧一眼那几人面上神情,又挨着在脑门上拍了一下:“马上就该改口叫姐夫了,你们这幅神情,算是怎么回事?” 谢庄撇撇嘴道:“阿姐又不喜欢他。” 这个阿姐,显然是在说谢莹。 谢华琅眉头微动,语气柔和起来:“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嘛,”谢澜挠了挠头,道:“枝枝姑姑要嫁人了,关都关不住,成天往外跑,跟皇帝姐夫在一起时笑的那么开心,都看不见我们,阿莹姑姑也要嫁人了,但是……” 都觉得小孩子天真无邪,又爱胡闹,但有些事情,他们看得反倒更加明显。 谢华琅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闷闷的沉了起来: 林崇回来,她松一口气,觉得阿莹姐姐得以摆脱掉流放的命运是件好事,但在释然的同时,却忘记了最初的问题。 阿莹姐姐她,是不是不喜欢林崇? 谢玮伸手戳了戳她,寻求认同道:“阿姐,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 谢华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目光在那三个孩子身上依次扫过,最终还是道:“这种话对我说可以,不能对外人说,否则,受伤害的还是阿莹姐姐,知道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谢玮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我以为只有你不知道呢。” 谢华琅:“……” 谢澜也道:“姑姑笨笨的,我们别理她,还是出去玩儿吧。” 谢庄附和道:“好啊好啊。” 三个孩子一溜烟儿跑掉了。 只留谢华琅一人,静静在风中凌乱。 …… 出乎谢华琅预料的是,对于她昨夜未归,卢氏并没有说什么。 抬眼瞧了瞧女儿,她淡淡道:“用过早膳没有?小厨房里还有温着的吃食,叫他们送些来?” 谢华琅被那几个混账胚子搞得冰冷的内心,霎时间就春暖花开了,两眼发亮道:“阿娘真好,我这会儿正饿呢!” 卢氏见状,摇头失笑,投了个眼神,给侍立一侧的仆婢,这才道:“连早膳都没用,不会是又同陛下闹脾气了吧?” “没有没有,我们俩好着呢,”女婢送了温粥来,另有些时鲜小菜,谢华琅先喝了一口垫垫肚子,这才殷勤道:“阿娘怎么知道我没用早膳?居然还叫人给留着。” 卢氏斜她一眼,摇摇头,没有做声。 她身侧的嬷嬷则笑道:“娘娘每次离家,夫人都会叫人备上的,晨间晚间皆是如此。” 谢华琅听得一怔,心中又惊又暖:“阿娘,真的吗?” 卢氏道:“骗你有什么好处?” “还是亲娘好,”谢华琅感动极了,粥也顾不得吃了,先过去蹭了蹭母亲:“要是换成后娘,肯定就没有这样用心了。” “你离远些。”卢氏将她往外推:“嘴都没擦,仔细蹭到我身上。” 谢华琅被嫌弃了,也不介意,笑嘻嘻的回去坐下,用完膳后,又同母亲说了会儿话,才去寻阿莹姐姐。 …… 临近傍晚的时候,忽然下了场雨。 谢华琅正准备回自己院子去歇息,冷不防见这一幕,不禁停住,谢莹送她出去,见状便吩咐人去取伞。 谢华琅有些担忧:“父亲和叔父都未回来,却不知有没有带伞。” 谢莹闻言笑道:“无妨,即便不曾带,官署里也是有的。” 谢华琅摇摇头:“就怕他们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谢偃与谢令年纪不轻了,谢华琅终究有些不放心,吩咐随从顺路去寻,又叮嘱小厨房准备姜汤,不多时,便有人来回禀。 “娘娘,刑部尚书今夜做东,请了二位老爷过去,会晚一点儿回去,说是备了雨具,叫您安心呢。” 谢华琅微松口气:“那就好。” 这场雨下的不算大,等到夜色渐深时,便悄无声息的停了,只留满地湿冷与凋零落叶,隐约凄楚。 谢偃与谢令一道归府,略往内走了些,便各自分开。 随侍的仆从提着灯,轻声问:“老爷,咱们去哪儿?” 谢偃有些醉了,口齿不清道:“去,去夫人那儿。” 卢氏知晓丈夫未归,这夜便歇的晚些,谢偃推门入内时,她正对灯临摹字帖,听到外边动静,便站起身来,吩咐人送热水巾栉来侍奉洗漱,又上前去扶着丈夫落座。 谢偃摆摆手,打发其余人退下,这才醉醺醺道:“夫人,我们来说会儿说话。” 周遭仆从见他面有醉意,不免有些迟疑,只拿目光去看卢氏,等候她差遣。 “都退下吧,”卢氏吩咐一句,又想起另一处,便道:“不是叫煮了醒酒汤吗?稍后送过来一碗。” 仆从们躬身退下,内室之中,便只留了他们夫妻二人,卢氏拧了巾帕,动作轻柔的为丈夫拭面。 谢偃却捉住她手腕,长叹口气,旋即又埋脸在她掌心,不做声了。 卢氏有些好笑,关切道:“老爷,你怎么了?” 谢偃闷了半晌,才勉强抬起头来,饶是醉中,仍有些期期艾艾:“夫人,我、我有句话想问你。” 卢氏道:“什么?” 谢偃踌躇一会儿,方才难为情的道:“你还想着他吗?” 卢氏在他身边落座,道:“谁?” 谢偃低下头,神情中有些不自在:“就是你少年时,曾经倾心过的那个人。” 卢氏淡淡一笑,道:“老爷觉得呢?” 谢偃忽然不高兴起来,看她一眼,又别开头:“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你的。” 卢氏却不曾明言,只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说它做什么。” 谢偃转过头去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顿了顿,又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专程去查过那几年的科举卷宗?” 卢氏忍俊不禁:“老爷不是说,是凑巧见到的吗?”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得有多巧,才能叫我见到?”谢偃气道:“我特意叫敬道帮我留意的。” 卢氏摇头失笑,却没再言语。 她不说话,谢偃也不介意,又是一阵静默,才有些别扭的道:“我看过那几年的进士答卷,也没见有什么格外出色的。” 卢氏温婉而笑,又道:“然后呢?” 谢偃从怀中取出一份什么,递给她瞧:“这是我当年科举时的答卷,你拿去看看。” “愣着做什么,”他催促道:“快拿着。” 卢氏伸手接了,却急着没展开瞧,正逢外边有人送了醒酒汤来,便暂且搁在案上,起身去接,刚准备递给谢偃,却见他已经站起身,拿起案上那份答卷,塞进暖炉里边儿去了。 卢氏见状,不禁轻叹:“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反正你也不想看,”谢偃赌气道:“索性烧了了事。” 卢氏不惯他这些毛病,当即便点头道:“烧得好。” 谢偃:“……” 他定定看着她,神情有些郁卒,卢氏也不退避,同样回望过去。 如此过了半晌,还是谢偃先退缩了,靴子都没脱,便往塌上一躺,气闷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同枝枝说,我都听到了。你居然连和离都想好了,多年夫妻,说分开就分开,最毒妇人心……” 卢氏又好笑又好气,端着醒酒汤,到床榻前去坐下,道:“你起来。” 谢偃越想越伤心,也不看她,翻个身背对她,假装自己睡了。 卢氏伸手推推他,道:“起来,喝了醒酒汤再睡,否则明日起身,是要头疼的。” 这句话谢偃听到了,坐起身来,自她手中接过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便想重新躺回去。 床榻一侧设有小机,他喝醒酒汤的时候,卢氏为自己斟了杯茶,低头用了一口,见他又要躺下,便将手一扬,剩下那半盏茶尽数洒到了床褥上。 谢偃不悦道:“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我都没法儿睡了。” 卢氏神情淡了,隐约有些肃凝,一指床榻前那空地,道:“你,过去站好。” “过去站好?”谢偃似乎觉得滑稽:“夫人,你在开玩笑吗?” 卢氏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老爷觉得呢?” “……”谢偃冷哼道:“站好就站好,你以为我怕你吗?” 81.使坏 此为防盗章  谢徽起身欲逃,身体却是软的, 没几步便瘫在地上。 她还正年轻, 如同枝头将开未开的桃花一样, 青春正盛, 然而此刻,死亡的阴影已经弥漫在她身上。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 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 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 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 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 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 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 同他寒暄几句, 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 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82.出嫁 此为防盗章  人的身份或许可以改变, 处境或许会有变迁, 然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与时间熏陶造就的修养, 却是很难改变的。 谢华琅见他几次, 听其谈吐,观其举止,想也出身不凡, 今日与他合奏一曲, 更加深了这念头。 庶民出身之人, 哪有余暇去修习琴箫, 通晓音律? 更别说在江王地界上建一座道观, 且做观主了。 谢华琅略有些识人之能, 观他面相作态, 不似门客之类, 暗自猜测,难道是江王知交?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 收入袖中, 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 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 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 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 便不曾问, 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临安长公主见后,不禁赞道:“满门玉树,长安之中,便也只有谢氏了。” 谢偃抚须而笑,道:“小儿女陋质,叫殿下见笑了。” 临安长公主莞尔,转目去看谢华琅,道:“三娘才貌斐然,谢公心中可有良婿之选?” 谢偃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有宗室子弟求殿下说和?” 谢华琅听得心头一跳,悄悄去看母亲,便见卢氏挽袖,替谢偃斟酒,笑道:“殿下还是回了吧,三娘心里有人了,同那几位怕是无缘。” 此言出口,即便是谢偃,也有转瞬怔然。 临安长公主亦是如此,眉梢微挑,含笑问道:“连宗室都看不上,想来三娘挑中的,必是一等高门子弟?” “那倒也不是,我心慕的是人,又非门第,”众人目光望过来,有探寻,还有疑惑,谢华琅倒不惊慌,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长公主倒笑话起我来了。” 她这话说完,宴上人神情各异,谢偃谢令二人不动如山,底下郎君女郎左右四顾,微有动容。 或讶异,或窃喜,或惋惜,不一而足。 “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有这等福气,能娶三娘为妻,不过现下,还轮不到她呢,”淑嘉县主见谢华琅不欲多谈,顺势转了话头,微笑道:“二郎、三郎年岁渐长,想也该娶妻了。” 谢华琅的次兄谢粱已经是及冠之年,婚事便在今秋,二房的长子,府中三郎谢朗也已经十九岁,等明年春,便要娶新妇入门。 淑嘉县主说起此事,席间的话题便多了,众人顺势转了话头,也叫谢华琅微松口气。 夜色渐深,前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然不歇,家伎宽袖飘摇,舞姿翩翩,席间气氛正热切,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到半夜方歇。 临安长公主身份贵重,然而谢偃毕竟也是宰相,送到前厅便停住,叫其余几个子女相送。 已经是深夜时分,天色昏暗,临安长公主微有醺然,身子侧歪,亏得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软倒。 她醉眼迷离,道:“你是……” “我是府上二娘,”灯光之下,那女郎愈见柔婉,殷勤道:“殿下也可唤我阿徽。” “奇怪,”临安长公主不假辞色,道:“都是一个父亲,你怎么同三娘差那么多?” 谢徽面色乍红,冷风吹拂,身子也凉了一半。 “夜风冷了,”谢允自女婢手中接了披风,亲自替临安长公主披上,含笑道:“岳母早些归府去吧,仔细着凉。” 临安长公主对这女婿是很中意的,到了府门,又叮嘱道:“淑嘉真心喜爱你,她腹中孩子也是你的骨肉,阿允,好好待她。” 谢府门前掌着灯,映在谢允面上,更觉丰神俊朗,他轻声道:“是。” 临安长公主满意颔首,与一众扈从相伴离去。 谢允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巷中,方才回身,向一众弟妹道:“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齐声称是,各自离去。 …… “殿下何必那么下二娘的脸面,”马车上,有女婢低声道:“毕竟也是谢家女郎。”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不惯。” 临安长公主面上有些倦意,打个哈欠,道:“谢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意,二郎、三郎未来的妻室门第虽不低,但也不扎眼,连三娘的夫婿,怕也没打算从宗室与高门中选……” “你见到了吗?”她有些好笑,道:“三娘说自己心仪之人门第不高时,二娘一双眼珠都在发光,怕是想走我的门路,嫁个宗室子弟。” 女婢含笑道:“殿下不打算帮她?” 临安长公主语气讥诮:“三娘是淑嘉的小姑,我费些心力照看也没什么,二娘算什么东西,也配进皇家的门?” 女婢含笑不语。 …… 这场宴饮,也将谢华琅的婚事翻到了明面上。 当晚谢偃在卢氏院中歇息,又听妻子说了事情原委。 他素有雅量,倒不动气,只笑道:“枝枝的眼光,一贯是好的,改日我见了那人,倘若的确端方得宜,未尝不能加以保举,增益仕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然而长安谢氏毕竟是赫赫高门,子弟众多,谢偃若有心保举自己女婿,只要别做的太过,也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卢氏散了头发,灯光下人美如玉:“那三个都是郎君,合该自己建功立业,只有枝枝是女郎,我昔日的陪嫁留一些给几个儿媳妇,剩下的便都给她了,女儿家出嫁有钱财傍身,才有底气。” 谢偃笑道:“都依你便是。” 卢氏生第二子谢粱时难产,伤了身子,大夫说从此以后都不能生了,她不免有些伤怀,但前边已经有两个儿子傍身,倒也能接受,也不再约束侍妾通房避孕,哪知几年之后,竟又有了身孕。 不止是她,连谢偃也颇欢喜,为自己头一个嫡女取名“华琅”,小字枝枝,以示珍爱。 现下得知女儿有了心上人,谢偃作为父亲,不免有些怅然,同卢氏商议着,是不是该寻个时机见一见。 “还不急,我见枝枝说的并不确切,想也不是十拿九稳,”卢氏轻声道:“且再等些时日吧,你也别催她。” 内宅之事,谢偃素来不过问,听妻子这样讲,并未反对:“那便再等等吧。” …… 卢氏既在丈夫处得了音讯,自然不会瞒着女儿,叫了谢华琅过去,将谢偃心思说了,谢华琅自是喜不自胜,也有了理由,名正言顺的往外跑。 卢氏见状,只得念了几句“女大不中留”,又悄声叮嘱她,私下会面没什么,可不许做出格的,谢华琅满口应了,忙不迭出门去了。 “夫人且安心吧,”女婢奉了香茶,笑道:“娘子自幼聪慧,哪有吃亏的时候?” “这几个孩子都没怎么叫我费心,只是有一桩不好,”卢氏念及此处,无奈道:“心思太活,一个不留神,就捅个篓子给你看。” 女婢含笑宽慰:“娘子大了,心中有分寸的。” …… 谢华琅既出了门,便打马往道观处去,门口那年轻道士见了她,神情却有些古怪。 谢华琅发现自己越来越爱逗弄人了,见状停下,笑道:“你不拦我了吗?” 那年轻道士闷闷道:“不拦。” 谢华琅饶有兴致道:“为什么不拦?” 年轻道士将手中扫帚放下,神情有些困惑:“观主说,以后都不用再拦你了。” 他转目去看谢华琅,奇怪道:“为什么?”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年轻道士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初春的阳光洒在他有些稚气的脸上,青春正好。 “那就想嘛,”谢华琅笑道:“他为什么不叫你们拦着我了?” 那年轻道士被她笑的有些脸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语。 谢华琅看的好笑,正待再玩笑几句,却见衡嘉不知何时过来,问道:“女郎安好?” 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后者侧身避开,低笑道:“观主说,女郎若是再调戏他人,此后便不许您过来了。” 谢华琅心中微动,旋即又咕嘟咕嘟冒起泡来,甜丝丝的,几乎要忍不住笑:“他人呢?” 衡嘉示意她入内:“正在后堂。” 从山门到后堂,相距也没多远,谢华琅脚步轻快的过去,便见那人盘膝而坐,脊背挺直,状若芝兰,身前是茶案与一应茶具,俱是成双。 听见她脚步声,他侧目瞟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收回,静默无言。 “道长!”谢华琅在门前脱去鞋履,笑盈盈走上前去,在他身侧坐了:“我又来啦!” 顾景阳抬手斟茶,先替她斟了半杯,然后才为自己斟。 他的手也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同这个人一样,有种类似于翠竹的端方雅正。 83.相约 此为防盗章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 回过身去,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 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 妆面鲜妍, 正如牡丹荼蘼, 自花钿至鹅黄, 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 然而面上却素净, 除去黛眉唇脂, 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 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 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 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 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 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 衣衫也单薄, 她抬手时宽袖下滑, 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心中感怀,忽然生出几分伤惘来。 “枝枝。” 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还正年少。” 他的掌心温热,倒同他清冷疏离的外表截然不同。 谢华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抚摸自己面颊,温声道:“正好比我大二十岁。” “枝枝。倘若,倘若……” 顾景阳生性坚韧,处事果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晓何为忐忑,也是第一次,踌躇不前,心生犹疑。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隐约颤动,顿了半晌,方才道:“倘若你现在后悔,想要离去,都还来得及。” 谢华琅低声问他:“你想让我走吗?” 顾景阳垂眼不语,难以开口。 若是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不会逼问,但说到此处,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道长,”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温热掌心贴近自己面颊,又一次低声问道:“我想听你的心里话,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顾景阳眼睫低垂,随即又抬起,心中万千踌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到这等狼狈境地的时候,更没有想到,将自己逼到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郎。 谢华琅见他不语,倒不强求,松开他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拒绝了。” 她站起身,意欲离去时,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谢华琅背对他停住,唇角忍不住上翘,不知怎么,便想起她年幼时坐在父亲怀里,第一次见长安夜空遍布烟花时的场景了。 那夜烟花漫天,绚烂明艳,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见到的最美的风景,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望怀。 “道长,”她道:“什么都不肯说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难伺候。” “枝枝。”顾景阳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谢华琅忍笑,却不肯松口,反问道:“为什么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该明白的,”他静默片刻,语气里添了几分近乎青涩的为难,低声道:“已经把我逼到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谢华琅回过身去看他,眼睛里满盈笑意,也不言语,只如此对着他看。 顾景阳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目光,同她对视良久,终于别过脸去,温柔的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声笑道:“只是说一句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道:“太过轻浮,于礼不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华琅不意他是这样想的,一低头,侧过脸去,盯着他道:“我说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呀。” “你转回去。”顾景阳别过头去,轻声道:“哪有这么看人的。” 谢华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宽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点!” 顾景阳便侧过头去看她,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却凑过去唇,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啾”的一声。 顾景阳身体微僵,抬手按住被她亲过的地方,怔了会儿,正待说话,却被谢华琅先自打断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 她认真道:“我方才亲的那么慢,你完全能躲开的。” 被她亲吻过的地方,似乎已经烫起来了,顾景阳手指仍旧留在那处,道:“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顾景阳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谢华琅坐起身,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 顾景阳微生恼意,抬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华琅被他这回应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问道:“道长,我都亲了你两回了,你什么时候也亲亲我?” 顾景阳惯来矜雅自持,方才被她逼得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深以为羞,此刻怎么可能会首肯,别过脸去,不理人了。 “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谢华琅道:“嘴上自诩端方知礼,却连礼尚往来都不明白。” 顾景阳道:“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怎么用呢。”谢华琅摇他手臂,催促道:“亲亲我嘛!” “枝枝。”顾景阳微有窘迫,低声道:“不要胡闹。”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谢华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挡住了视线:“现在我看不见了,总可以亲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双目,也叫她唇珠更见鲜妍,愈加动人。 顾景阳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里娇艳芬芳的樱桃来。 都说樱桃小口,原来是这样来的。 谢华琅将眼睛蒙上,其实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的亲,然而他不做声,便是有希望了。 内室里极尽安谧,他们离得也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怎么,察觉他气息近了,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华琅,心中竟生了几分忐忑,倒有些后悔,方才将眼睛遮上了。 他气息自她唇珠前略过,由远及近,最终却没落下,只伸手上前,温柔刮了刮她的鼻梁。 谢华琅生性热切,若是看中了,也会大胆追求,并不觉得自己主动,便丢了脸面,先前两次亲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梁,她却脸红了。 84.送礼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打量她一眼, 向母亲笑道:“阿爹新纳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 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 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 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 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 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 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 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 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 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 父亲谢偃做主, 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 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蒋氏年过三十,曾经灵婉如芙蓉的面孔失了几分颜色,反而越见沉稳。 她早被磨掉了雄心壮志,听谢徽如此言说,面有忧色,劝道:“二娘何必争一时之气?夫人执掌后宅,郎君将来必要继承谢家,你又没个兄弟扶持,若是恶了他们,将来怎么办?大娘婚事结束,可就要轮到你了。” “阿姨,你乐意去做仆婢,我却不会再去俯首作低,这么久过去,你当我不曾去问过吗?” 谢徽眼角微斜,露出几分薄恨:“夫人为我挑的好门第,没一个出身勋贵的,还有几个是今岁举子,似乎是打算等考举结束,再拣选出来——我可不是三娘,即便是做个地主婆子,也有母家和兄弟帮衬!” “谢家这等高门,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神情愤郁,不悦道:“夫人如此,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85.浴池 温泉宫中热气腾腾, 温暖宜人, 身处其中,浑然不觉此时正是隆冬。 谢华琅一进内殿, 便将大氅解下, 交与采青照看,即便如此, 进了层层帷幔之后,仍旧觉得有些湿热。 她将领口略微扯开些,这才去寻自家郎君踪迹,目光扫过, 见他意态闲适, 风流隐约,不禁起了作弄心思,正想悄悄近前去,不想却先一步被他察觉,索性也就不再隐瞒踪迹了。 顾景阳眉头原还蹙着, 闻听她声音, 面色便柔和起来。 谢华琅那话说的可真是豪放不羁, 也的确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温泉水正及他肩头,但他仍旧略微下移了些, 才道:“枝枝, 不许胡闹。” “我是来采花的, 不是来同你讲道理的, ”谢华琅板着脸,严肃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顾景阳无奈的笑:“枝枝别闹,你先出去等一会儿,郎君马上就过去,好不好?” “不好,我就喜欢这么跟你说话。” 谢华琅果断的反驳了,目光往四处一转,却瞥见内侍们留在不远屏风处的干净衣袍了,她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过去,抱在了臂弯里。 顾景阳知道那小妖精有多爱作弄人,见状心头一跳:“枝枝,你做什么?” 他在浴池的左侧,谢华琅便到了浴池的右侧,歪着头想了想,坏坏的笑了:“你马上就知道了。” 说完,她便将那身衣袍按进了水里。 顾景阳隐约猜到她想干什么,心中不觉释然,反倒更加窘迫起来:“枝枝,听话,快出去。” 谢华琅置若罔闻,叉着腰,得意的不得了:“陛下,如何?任你插上翅膀,也飞不走了!” 她的郎君那样纯情,又爱害羞,略微说的过火些,都要脸红半日,谢华琅才不信他会赤着身子出去,追着她叫她闭嘴呢。 顾景阳当然也想得通此节,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无计可施,只得道:“枝枝,你再胡闹,我便传人进来了。” “天呐!陛下要传人进来吗?真是吓死我了!” 谢华琅口中说的谦逊,脸上却半分惧色都没有,施施然到了顾景阳身侧的池边坐下,浑然不怕上边见出的泉水会沾湿她的衣裙。 顾景阳拿这小祖宗没办法,语气中便带了几分软:“枝枝听话,快别闹了。” 谢华琅抱怨道:“枝枝、枝枝,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不知是因那温泉暖热而起的醺然,还是因面皮太薄所造成的困窘,顾景阳神情有些为难,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好妹妹,饶了我这遭吧,好不好?” 谢华琅义正言辞道:“不好!”说完,便伸手解开了衣带。 身上的衫裙顺势滑落在地,如同绸缎织就的花朵,徐徐绽开在地砖上,唯有贴身衣衫存留,勾勒出少女曼妙动人的身姿。 非礼勿视,顾景阳自然不会去瞧,旋即别过脸去,但即便如此,电光火石之间,仍旧瞥到了那雪白柔腻的肌肤,灯光之下,似乎更见润泽。 浴池南侧设有玉阶,谢华琅脱去鞋袜,顺着走了进去。 那池水温腻暖热,人一进去,便觉得身上毛孔似乎都打开了,沐浴在温柔的阳光下,暖洋洋的,极其舒适。 谢华琅禁不住呻/吟一声,侧目去瞧,却见顾景阳正合着眼,面颊微红,素日里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之气,似乎也淡了些,禁不住莞尔。 顾景阳生的俊秀出尘,较之寻常男子,肤色更见白皙,真真是面如冠玉,除去脸颊之外,从脖颈到肩头,皆是一般颜色,人在水中时,更有种玉石般的剔透质感。 谢华琅心中喜爱,略微欣赏一会儿,便往他身侧去了。 顾景阳双目闭合,听得那水声渐近,心绪不免乱了,说不出是因那小姑娘太过胡闹而生的烦闷,还是因为心中那不能说出口的燥热情潮。 谢华琅对此浑然不知,徐徐到了他近前去,扶住他肩,在他膝上坐了。 她站立时,池水正没过她小腹,若是落座,只怕连脖颈都能盖过去,现下坐在郎君身上,倒是刚刚好。 两人离得这样近,顾景阳几乎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一时之间,心绪更乱一层。 谢华琅却没察觉,搂住他脖颈,还在没心没肺的感慨:“道长,这池子修的不好,太高了,我没法儿用。” 顾景阳闭着眼,极力忍耐道:“这浴池是天子用的,男子身材高大,不同于女郎,你用着怎么可能正好?” 谢华琅有些吃惊的“哎呀”一声,又道:“那我将来在哪儿洗呀?” 顾景阳徐徐道:“皇后与后妃各有浴池,你若喜欢,我令人带你去。” “不要,”谢华琅凑过去亲吻他的唇,亲完之后,目光炯炯道:“我就喜欢这个,虽是大了些,但用来鸳鸯戏水,却正得宜。” 顾景阳眉头一跳,斥责道:“不知羞耻。” 谢华琅天真无邪道:“不可以吗?” 顾景阳严肃道:“不可以。” 谢华琅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手掌下移,捉住他那处昂扬,轻轻捏了一下,疑惑道:“我方才说起鸳鸯戏水的时候,它怎么忽然大了?” 顾景阳为之一滞,眼眸仍旧闭合,嘴唇动了一动,却没说出什么来,只捉住她那只作乱的小手,将其带到别处,老老实实的放好了。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伏在他怀里,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郎君,”她声音柔婉,有些娇嗔的唤了一声,又撒娇道:“你睁开眼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嘛。” 顾景阳道:“你把衣服穿好。” 谢华琅无辜道:“我衣服都湿了,没法儿穿。” 顾景阳忍了忍,道:“你方才脱掉的衣服,不是还在池边吗?” “但我内里的小衣都湿了呀,”谢华琅说起,就去拉他的手:“你来摸摸……” 顾景阳如何会去摸,人在原地,纹丝不动,谢华琅拉不动他,也不强求,顾景阳正有些奇怪,却不敢睁眼去瞧,冷不丁听见水声轻响,便觉有什么湿漉漉的衣衫,搭到了他臂上。 谢华琅声音软媚,低低的问道:“道长,湿了没有?” 顾景阳整条手臂都在发烫,似乎搭上的不是心上人的贴身小衣,而是一炉热炭,不止那条手臂,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乱了。 谢华琅有时候总抱怨郎君不解风情,可实际上,她是喜欢他这种青涩的。 吃吃的笑了一会儿,她主动伏进他怀里,肌肤相贴时,果然觉得他身体微僵。 “道长,你别这样嘛,”谢华琅闷笑道:“好像我是会吃人的老虎一样。” 顾景阳仍旧合着眼,但却不能封闭触觉,那细滑的肌肤触感与贴近他胸膛的软腻玉丘,也皆是瞒不过人的。 他眉心微蹙,显露出一道细痕,好半晌过去,才有些隐忍,又似是无措的道:“好妹妹,你戏弄够我了没有?快别闹了,好不好?” 谢华琅看的喜欢,目光在他俊秀面庞上逡巡许久,忽然低下头去,含住他乳首轻轻一吮,果然听见他低低□□一声。 她咯咯笑了出来,见郎君面色涨红,颇有些羞恼的意思在,也不好意思再胡闹,只道:“道长,叫我走也行,但你得答允我一件事。” 顾景阳不假思索道:“好。” 他答应的这么痛快,真将谢华琅吓了一跳,顿了顿,才诧异道:“你不听听是什么吗?” 顾景阳面色恬淡,语气中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只要能打发你走,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华琅大笑出声,顾景阳原还想捂她的嘴,迟疑一瞬,还是作罢了。 谢华琅好容易才笑够了,伸手揪住他胡须,笑吟吟道:“我把它剪了,好不好?”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心头一动,却问道:“道长,我若剪了,别人问起,你怎么说?” 顾景阳冷哼一声,轻嗤之中,有些难掩的纵容,他道:“也只有你敢开口问。” 还真是。 谢华琅这么一想,心里边便欢喜起来,凑过去在他面颊上重重亲了口,软声道:“我就是问问,不会那么做的。” 顾景阳眉梢微动,语气柔和了些:“那你打算要我做什么?” “我还没想到。”谢华琅有些苦恼,想了想,道:“先欠着,以后我想到了,你再补上!” “好。”顾景阳心中巨石落地,道:“枝枝,你现在能出去了吗?” “当然不能。”谢华琅叫道:“我衣裳都湿了,怎么出去?” 顾景阳想起这一节,当真为难,再想到自己衣袍也被这小妖精丢到水里去了,禁不住叹一口气:“那怎么办?” 谢华琅早先也曾经在宫中住过,衣衫钗环一样不缺,闻言便道:“郎君令人送身衣裳过来吧。” 顾景阳道:“你自己怎么不唤人来?” “那多不好意思呀,”谢华琅语气娇憨,不假思索道:“叫人听了,不定想到哪儿去呢。” “……”顾景阳静默一会儿,道:“所以你就叫我唤人来?” 谢华琅眼珠转了转,无赖道:“道长,你若是不愿意,我也没办法,要不,咱们就在这儿耗,看谁更有耐性。” 她原以为自己这样讲,顾景阳免不得要说她几句,都做好反驳的准备了。 哪知她等了好一会儿,顾景阳都没动静,正奇怪呢,却见他嘴角微翘,竟露出一个笑来。 谢华琅心生警惕,摇的飞起的尾巴,也暂时搁下了:“九郎,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唔,觉得好。” 顾景阳似乎正在斟酌言辞,眼眸虽还闭着,却比睁着的时候更加锋锐。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枝枝,你真是好极了。” 86.欢愉 此为防盗章  “没什么, ”顾景阳伸手过去, 轻抚她眉尖,温和道:“随口说一句而已。” 谢华琅见他如此, 倒没追问, 挽住他手,一道出观散步, 侍从们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搅扰。 已经进了初夏,天气不免有炎炎之态,然而现下毕竟是清早, 晨光未歇, 微风拂过时,舒适的刚刚好。 谢偃年轻时,也曾是蜚声天下的才子,而卢氏出身的邢国公府,也是书香世家, 受父母影响, 谢华琅颇通文墨, 因自身性情, 颇好老庄。 顾景阳出家,也算是入了道门, 二人独处时, 免不得会有所言及。 谢华琅听他语出精妙, 心中敬佩, 颇觉赞叹:“九郎高才,若肯出仕为官,来日未必不可封侯拜相。” 顾景阳听得一笑,道:“你真这么觉得?” 谢华琅侧目看他,目光含笑:“此处只你我二人,我糊弄你做什么?” 顾景阳只是笑,神情敛和而温缓,倒没有再说什么,谢华琅见他如此,爱撩拨人的毛病又犯了,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奇怪道:“九郎,你有没有听见有猫在叫?” 顾景阳道:“听见了。” 谢华琅目光往声音传出之处搜寻:“我们去看看吧,听声音,好像是只幼猫呢。” “看了做什么。”顾景阳淡淡道:“牲畜野性难驯,跳起来抓到你怎么办?” “不是有九郎在嘛。”谢华琅扯住他衣袖,撒娇的摇了摇:“只听声音细弱,便知是只幼猫,怎么会伤人?”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倒没再反对,与她一道过去,仔细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我最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了,多可爱呀。”谢华琅往那儿走时,尚且未曾停口:“道长,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景阳神情平淡,道:“我只喜欢枝枝。” 谢华琅不意他会说这种话,一时怔住,下意识侧目看他。 顾景阳未曾察觉,将面前斜倾的枝杈拨开,继续道:“虽然你既不软乎乎、也不毛茸茸,但在我心里,却是最可爱的。” 谢华琅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回头去看,有些诧异:“怎么了?” “道长,你变啦。”谢华琅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心中的欢欣就像滚沸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冒:“从前一心一意假正经的那个你哪儿去了?” 顾景阳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听她如此言说,方才反应过来,眼睫微颤,神情中有些隐忍的羞赧。 他转过身,避开了她目光:“想听我说的是你,我既说了,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谢华琅忙凑过去抱住他,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九郎这情状,我真是爱极了。” “哪有女郎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顾景阳轻斥道:“不检点。” 他是端方惯了,谢华琅听得满不在乎:“别人又听不见。”说完,还踮起脚尖,在他清俊面颊上“啾”了一口。 顾景阳斜她一眼,她也不介意,下巴微抬,神情戏谑,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 日光透过茂密的林木树叶,斑驳的洒在她身上,青春正好,连目光都是明亮的。 顾景阳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恍惚间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走吧,”他回过神来,轻轻道:“再不过去,你的猫兴许已经跑走了。” …… 顾明修便在衡嘉身侧,远远瞥见这一幕,眼珠险些吊在地上。 “她,皇叔,他们怎么——” 他面色惊骇,结结巴巴道:“内侍监,这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若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顾景阳时,坐在他身侧,曾经出言反驳她的年轻道士,可惜他们彼此离得远,未曾见到。 “郡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虽然离得很远,但衡嘉唯恐惊扰到远处那二人,仍旧将声音压得很低:“何必再问。” 顾明修心中正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纠结良久,方才道:“皇叔他,他是什么意思?” 衡嘉低笑道:“陛下暗令内侍省准备大婚仪典,与一干制物。” 顾明修惊呼道:“皇叔打算立后?” “嘘。”衡嘉以指掩唇,低声道:“出我之口,入郡王耳,此事便到此为止,即便是江王殿下,也请郡王不要提及。” 顾明修一日之内连挨了几发天雷,心神大乱,现下颇有些萎靡,倒知道此事严重性,呆呆道:“我不会同父王讲的。” …… 顾景阳在前,谢华琅在后,一道往先前听见猫叫的地方去了,却不曾见到猫的踪影。 顾景阳淡淡道:“许是走了吧。” “不会吧,离我们过来,总共也没过多久啊,”谢华琅不死心,目光四顾,道:“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枝枝,”顾景阳眉尖微动,似乎有些隐忍,忽然道:“你对什么东西,都这么好奇吗?” 莫名其妙的,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酸意来,回身看他,别有深意道:“我听这话有点怪呀。” 顾景阳同她对视几瞬,别过脸去:“随口一问而已。” 谢华琅却不肯信,绕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戳他面颊:“就一只猫而已,重九哥哥,你就别呷醋了。” 顾景阳扶住她下颌,叫她转向另一侧:“找你的猫去。” “算了,不找了,”谢华琅道:“我要是再找,重九哥哥要不高兴的。” 顾景阳道:“我哪有这么小气?”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问道:“真的?”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道:“那我可就去找啦。” 顾景阳轻轻颔首。 林中树木茂密,但并不杂乱,似乎是被人专门修整过的,谢华琅怕裙摆脏了,用手提起,往西侧干净的岩石上去了。 她目光在四遭转了几圈,却不见那只猫的影子,顾景阳以为她要放弃了,却见她半蹲下身,细声道:“喵喵喵~” 他没忍住,唇畔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见谢华琅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喵喵声,方才道:“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走。”谢华琅依依不舍道:“再找找嘛。” “一只猫而已,”顾景阳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几只便是。” “那怎么能一样?”谢华琅闷闷道:“我要是想养猫,要多少有多少,可我现在就是想找方才那只。” “枝枝。”顾景阳温和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诧异道:“这怎么算是胡闹?” “只是一只猫罢了,找不到便找不到,”顾景阳道:“何必非要那么执着?” 谢华琅道:“你是觉得我不讲道理吗?”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有。”谢华琅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讲道理,还是要我?” “自然是要枝枝。” 顾景阳轻叹口气,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可那只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好不好?” 说完,又轻拉她衣袖,示意返回。 谢华琅甩开他,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觉得生气,停下脚步,回那岩石上坐了,闷头不语。 顾景阳回身去看,就见那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开心,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失笑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转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含笑,温柔注视着她。 谢华琅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然而现在跟他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索性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顾景阳身体前倾,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却又学着她先前情状,轻声道:“喵喵喵。” 那般寡情清冷,高不可攀的他,居然这有这样的时候。 谢华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板起脸道:“我还生气呢。” 顾景阳只静静看着她,却不做声。 谢华琅被看的久了,少见的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撒娇道:“你快哄哄我嘛!”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抱她入怀,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拍,转身坐在了那岩石上。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蓬莱香气息,面颊余温未消,而他也不曾言语,轻轻搂住怀中人,彼此静默的空档里,竟也颇觉温情脉脉。 夏风自林间穿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连人的心都乱了起来。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越想越不对劲儿,攀住他脖颈,面颊微红,叫道:“你从前不会这么逗弄人的!” “活该。”顾景阳道:“谁叫枝枝这么可爱?” 顾景阳目光柔和了些,却没再说什么。 …… 日头东升,渐趋渐高,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87.柔情 此为防盗章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 夫妻鹣鲽情深, 生有三子,长子承袭世子之位, 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 却不想今日, 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 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 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 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 极为尊奉, 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 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 面色那样奇怪, 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 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 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 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便不曾问,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88.冷暖 此为防盗章  谢允客气道:“有劳。” …… 顾景阳端坐椅上,正翻阅案上奏疏, 便见衡嘉上前奉茶, 道:“陛下,门下省给事中谢允求见。” 顾景阳手中御笔一停, 道:“他怎么来了?” 有郎官在侧, 闻言恭声提醒:“陛下, 去岁天下五品以上官员迁贬诸事统计,便是交由谢给事中负责的。” “原来如此。”顾景阳将笔搁下, 道:“宣他进来吧。” 谢允还很年轻, 丰神俊朗, 气度敛和, 更多是肖似谢偃, 而枝枝鲜艳娇妩, 俏皮灵动,面容则更像母亲, 可即便如此, 仍旧能从眉眼之中,察觉出他们兄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顾景阳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内侍呈上奏表, 他翻开细阅, 轻轻道:“坐吧。” 谢允应声,另有内侍搬了矮凳来, 他便垂眼落座, 静待皇帝垂问。 奏表很长, 有数十页之多,顾景阳静静翻阅,内殿中自然无人做声,唯有纸张翻起的声音,不时响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内殿的窗扇洞开,有和风伴着鸟鸣声,依稀传入耳中,谢允坐的久了,再听殿外鸟鸣声,下意识侧目往窗外看,再回过头时,目光扫过东侧架上摆放的那柄剑时,眸光一颤,忽然顿住了。 那柄剑名唤太阿,乃是皇帝随身的天子剑。 谢允先前也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郎官,后来才调任门下省,自然识得这柄剑,只是那时候,剑柄上尚且没有现在佩的这枚玉坠。 他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枚玉坠有些眼熟。 ……倒像是枝枝几年前过生辰时,外祖父专程送的那枚,连玉坠下的穗子都一模一样。 若只是玉坠,相似也便罢了,可连底下穗子都一样,便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枝枝的玉坠,怎么会在陛下这儿,还被佩到太阿剑上了? 难道…… 饶是谢允素来端和,骤然发现此事,也是心中骇然,面上变色。 顾景阳将那奏表翻了大半,方才停下,唤道:“谢卿。” 谢允心中惊骇,尚未回神,一时竟未应答,郎官微觉诧异,低声提醒道:“给事中,给事中?” 谢允回过神来,便见皇帝正垂眼望着自己,背上生汗,心中凛然,忙道:“臣在。” 顾景阳见他盯着那枚玉坠出神,也能猜度几分,淡淡一笑,道:“朕有些不明之处,要你细讲。” 谢允道:“陛下请问。” 这一问一答,几番往复,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谢允应对自如,心中却愈发躁动不安,见皇帝不再问了,方才松一口气,低头饮茶。 陛下与枝枝,当真是那种关系吗? 怎么也不曾听她提过? 淑嘉是陛下嫡亲外甥女,倘若他们成了,自己岂不是要管妹妹叫舅母? 还有,上月枝枝往扬州去玩,而陛下作色,也是自上月开始,难道竟同枝枝有关? 对了,几位宰辅之中,似乎只有阿爹没被陛下训斥…… 谢允心中乱糟糟的,似喜似忧,五味俱全。 顾景阳将奏表细细翻阅完,已经临近午膳时分,便打发郎官们退下,又勉励谢允几句。 后者满心复杂,却听不进耳中,犹疑片刻,终于踌躇道:“陛下请恕臣冒昧……” 顾景阳淡淡道:“怎么?”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讲: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 谢允道:“臣先前曾为陛下郎官,也曾见过太阿剑,可那时候,上边似乎还不见珠饰,陛下说不必为外物所束缚,如今怎么……” “是心上人送的。”顾景阳微露笑意,神态轻和:“朕若不佩,她见了,要发脾气的。” …… 二房里的谢莹即将出嫁,谢华琅同这堂姐感情深厚,又因她喜爱兰花,便打算亲自绣一张丝帕相赠,这日傍晚,一朵秀逸兰花将将绣完,却听女婢入内回禀,说是郎君来了。 谢府中所说的“郎君”,只有长兄谢允一人,而其余的郎君们,皆会以“二郎”“三郎”相称。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 较之庶兄庶姐,她同几个嫡亲兄弟,自然格外亲厚些,然而彼此年岁渐长,总要避讳,唯有最小的弟弟谢玮时不时来找她,上边两个兄长若有话说,多半是在母亲院中,又或者是书房,如今日这般直接过来的,倒很少见。 左右打量一圈,见没什么扎眼的,她方才道:“请哥哥进来吧。” 谢允离开太极殿后,在门下省枯坐了一下午,心神不宁,猜量种种,既忧心胞妹,又忧心谢家来日如何,归府之后,便先往谢华琅院中寻她。 “哥哥怎么过来了?”谢华琅亲自为他斟茶,奇怪道:“可是有事寻我?” 谢允打发女婢退下,再抬眼打量面前美貌鲜艳的幼妹,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方才道:“枝枝,你十三岁生辰那年,外祖父送你的玉坠哪儿去了?”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么问,神情微滞,偷眼打量哥哥一眼,试探着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谢允见她如此神态,便知此事为真,轻叹口气,道:“因为我在别人处见到它了。” 闺中女郎将贴身玉佩赠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 他既如此言说,谢华琅便知是撞破了自己那点旖旎□□,心中隐约有些羞赧,低声道:“哥哥,你都知道了?” 谢允心中情绪翻滚,却不回答,只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阵子了吧。”兄长再亲近,也是异性,谢华琅以袖掩面,闷闷道:“这话阿娘问也就罢了,哥哥你就不要问了,多难为情啊。” 谢允闻言微怔,诧异道:“阿娘也知道?” “当然知道。”谢华琅道:“终身大事,我怎么可能不同他们说?” “他们?”谢允追问道:“阿爹也知道此事?” “自然。”谢华琅将衣袖放下,不好意思道:“我让阿娘同他说了。” 谢允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怔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也对,事关重大,不好宣扬。” 他虽是长子,但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也是有的,父亲与母亲将消息按下不提,也不奇怪。 谢华琅轻轻拉他衣袖,低声求道:“哥哥明白就好啦,可不要再同别人提起。” 谢允失笑道:“我岂是多嘴之人。” “哥哥,”谢华琅不意那二人会遇见,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羞涩,还有些希望得到兄长祝福的期盼,她小声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个天子妹婿,难道是可以评头论足的吗? 谢允只能道:“龙章凤姿,好极了。” …… 这日是十五,谢家长房聚在一起用晚膳,如往日一般无波无澜,结束之后,谢偃唤了长子到书房去,父子二人手谈之余,兼谈公事。 “我听说你今日去了太极殿面圣,”谢偃落子,轻声问道:“是为了去岁官员迁贬的奏表?” 谢允道:“是。” 谢偃颔首,又道:“陛下怎么说?” “差强人意,”谢允道:“临走时,陛下有所勉励。” “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与你叔父皆在朝中为官,再加上一个你,便有些扎眼了,”谢偃饮一口茶,道:“等县主生产之后,便往地方上去待几年吧。” 谢允自无不应:“是。” 谢偃听他应得这样痛快,倒有些诧异,笑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阿爹韬略沉稳,远胜我数倍,”谢允由衷道:“儿子自无犹疑。” 谢偃不曾多想,闻言失笑道:“你怎么同枝枝一样,也学的油嘴滑舌了。” 谢允笑而不语。 …… 第二日清早,谢华琅往东鹊山去,刚进道观,便见顾景阳站在院中,正同身侧衡嘉说话。 旭日东升,光线明亮,映得他面容清朗,原本疏离清冷的神情,也有了三分和煦。 谢华琅想起昨日哥哥说的话,颇觉雀跃,快步上前,扑过去抱住了他腰身:“九郎!” 衡嘉没眼看,忙不迭别过身去。 顾景阳伸臂扶住她,神情温柔,轻轻责备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才不吃他这套呢,搂住他腰,欢喜道:“你昨日见到我哥哥了?” 顾景阳心头微动,垂眼看她:“他同你说了?” 谢华琅笑道:“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她骑马而来,鬓发微乱,却更显明媚灵动,顾景阳心口发烫,着实喜欢,伸手替她将发丝抚回耳后:“这样也好。枝枝,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你哥哥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好得很。”谢华琅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兄长,面上温和,实际眼界很高,他既能这样说,便知九郎的确很好。来日到我阿爹阿娘面前,他们自然也会喜欢你的。” 顾景阳微怔,道:“他没说别的?” 谢华琅不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顾景阳微露笑意,温和道:“你这位兄长,倒很沉得住气。” 顾景阳道:“什么?” 89.斗嘴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明快澄澈,然而在这等紧要关头,于顾明修而言, 这真比魔音灌耳还可怕。 “我不是, 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回过头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可怜道:“你怎么忍心, 为难一个无辜的路人呢?” 谢华琅被他给气笑了, 冷冷瞟他一眼, 不曾应声。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 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微有些诧异,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眼下心中大乱, 却有些顾不得, 道一句“无事”, 便在石凳上坐了,双手掩面,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 论及亲近,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 都要差了一筹, 只是他性情古怪, 不喜与人交际,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鹣鲽情深,生有三子,长子承袭世子之位,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90.爱怜 帝后已经圆房, 这事是瞒不过人的,虽然有些不合规矩, 但谁又敢在这关头上去扫兴? 左右婚期也近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 昨夜寝殿里又叫了水,那二人做了些什么, 衡嘉自然知道, 估量着今日不会早起,便吩咐底下人早些准备午膳,只是眼见日头上移, 都快过了午时了,内中还没动静, 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了。 他有些犹豫, 想着要不要去问一声, 人进了内殿, 还不曾走近,便听那羞人的声儿又响起来了。 衡嘉砸吧一下嘴, 暗叹口气, 老老实实的回到门口去,静静等着了。 他在心里边想:“照陛下这个勤勉劲儿, 明年年底,兴许宫中便有小皇子了。” 衡嘉正想入非非, 冷不丁见有两个年轻内侍匆忙过来, 见了他, 便施礼道:“内侍监,江王与府中的小郡王来了。” 这几位来,当然是见皇帝的,衡嘉不动声色的往内殿里边瞥了眼,道:“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离他近些的年轻内侍道:“仿佛是因陛下染病,特意前来探望的。” 衡嘉这才反应过来:昨日陛下贪欢,连封印这样的大日子都没出现,反倒向百官称病,江王惯来与他亲近,免不得要来一见。 若换了别的时候,他直接就吩咐将人请进来了,可这会儿么…… 一来,陛下正同娘娘在兴头上,谁都不敢贸然搅扰; 二来,有些事太极殿的人知道可以,外臣知道便不成了,即便是深得帝心的江王,也不成。 “就说陛下服了药,刚刚歇下,”衡嘉定了心,吩咐道:“好生送江王殿下回去。” “嗳。”那年轻内侍应了一声,躬身离去。 …… “陛下刚刚歇下了?” 江王眉头微蹙,有些忧心。 皇帝并非惫懒之人,若非病的重了,也不会缺席封印之日这样重要的场合,更别说今日入宫求见时,正服药安寝了。 “左右府中无事,我还是留下来等一等吧,”江王不见到人,实在是不放心,向那内侍道:“待陛下醒来,再行召见便是。” 衡嘉听人回禀,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暗自抱怨:江王殿下也真是多事,叫你走走便是了,怎么还非要在这儿守着呢! 要真是见了陛下,他丢脸,你也没趣儿啊! 他有些苦恼,脑海中灵光一闪,吩咐那内侍道:“你去传话,就说陛下不欲张扬,江王若有心,便叫小郡王留下,自己先行回府便是。” 内侍将这话传过去,江王不觉释然,眉头反倒蹙的更深。 他心思重,听人这么讲,不免要多想些,转向顾明修,嘱咐道:“既然如此,你便留下来,见过陛下之后,再行回府。” 顾明修想的不如他多,却也着实忧心,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 …… 寝殿中那二人还不知这桩误会,颠鸾倒凤之后,又亲亲腻腻的搂在一处说话。 内殿中炉火旺盛,暖香袭人,谢华琅伏在郎君怀里,香汗淋漓,乌发散乱,两颊醺红,真有种海棠春睡的慵懒妩媚。 顾景阳搂住她腰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笑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谢华琅吃吃的笑,手指轻抚他胡须,接了下边两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陛下,可不能再这样了,”她假惺惺道:“时日久了,别人便会说陛下是昏君,沉迷女色,更会说妾身是妖后,蛊惑君上。” 顾景阳点了点她鼻翼,语气含笑道:“你这张嘴,是该好生治一治了。” 方才那一通折腾,这会儿已然过了午时,谢华琅将被子掀开几分,探出去一条白生生的腿,将帷幔掀开了些,瞧着一片亮堂,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蹭了蹭顾景阳,道:“咱们起吧,再不起,真要没脸见人了。” 顾景阳温言道:“好。” 内殿中声音传来的时候,衡嘉正同顾明修说话,冷不丁听到皇帝声音,倒叫后者吓了一跳:“是不是皇叔在唤你?” “正是,”衡嘉道:“郡王在此暂待,奴婢先去侍奉陛下。” 未经传召,顾明修当然不好入内,忙道了句请,又难过道:“我听皇叔声音低哑,想来病中形容消减,颇为难捱。” “……”衡嘉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道:“正是如此呢。” …… 这误会闹得有些大了,衡嘉也觉得有些兜不住,进了内殿之后,先去送了巾栉,随即又将此事提了。 谢华琅思及昨日谢家来人试探,再听说江王之事,心中好笑,道:“陛下这场病来的凶险,吓坏了好些人。” 衡嘉抬眼去瞧,便见她面如桃李,艳色逼人,真有种牡丹由含苞转为盛放的华贵明艳,国色倾城,心下禁不住一跳,忽然就能理解陛下这两日为何痴缠着,舍不得离开分毫了。 他低下头,赔笑道:“正是娘娘说的这个理儿,江王走的时候面有忧色,陛下还是同朝臣们说清楚些,免得徒生猜测。” 顾景阳却没开口,用巾帕拭面后,方才道:“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谢华琅听得不明所以,他却已经转向衡嘉:“明修呢?唤他进来吧。” 顾明修进殿的时候,心头便跟压了块石头似的,重重的喘不上气,等进了门,却见帝后二人端坐上首,神清气爽,面色红润,脸上的担忧便一寸寸风干,皲裂开来。 “皇叔,”他干巴巴道:“你好了吗?” 顾景阳待这个侄子,是很亲近的,示意他落座,又道:“朕好得很,并没有生病。” “可是,”顾明修结结巴巴道:“可是内侍监说……” 顾景阳道:“那是假的。” “是吗?”顾明修明显松一口气:“太好了。” “昨日皇叔称病,可是将父王吓了一跳,”他神情放松起来,随意问道:“既然不是染病,可是遇上什么事了?若有我能做的,皇叔只管吩咐。” “的确遇上了些事,”顾景阳开荤之后,脸皮便厚多了,轻笑道:“不过,只能叫朕来做,别人不可。” 谢华琅原正喝茶,闻言险些呛到,小眼神儿跟刀子似的,狠狠刮了他一眼,小声警示道:“不许胡说。” 顾明修不明所以,悄悄皇叔,再瞧瞧谢华琅,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华琅被折腾的狠了,雪白脖颈上还留了些红痕,端坐时便掩在衣领之下,略微侧首时,却能瞧见几分。 顾明修在这空档中瞥了眼,忽然福至心灵,再想到时辰已经过了午时,这二人才用膳,不禁面红耳赤,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顾景阳捏了捏她小手,低声道:“枝枝你看,我没有讲,是他自己猜到的。” 谢华琅真想求面照妖镜,把他打回原形,变成当初那个羞涩又爱脸红的清冷道长:“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景阳低声哄道:“枝枝别恼……” 这话他前前后后说了得有八百遍,谢华琅早就听腻歪了,不仅没息怒,反倒更生气了:“不止不理你,也不跟你睡觉了!” 顾明修面颊更红,郁闷道:“我还是个孩子呢,能不能不说这些?!” 谢华琅面上一热,啐他一口,别过脸去了。 顾景阳神态自若,向他道:“明修既入宫了,便别急着回去了,留在宫中,陪朕住几日吧。” 他后宫无人,先帝所留的后妃又只剩了那么几个,大片宫阙空着,叫人住下来,当然也没什么。 衡嘉跟随顾景阳多年,隐约能猜到他打算,闻言也不迟疑,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吩咐人去收拾。” 顾明修早前也曾经在宫中住过,现下当然也不会扯出君臣有别那一套来推辞,只是那时候皇叔是一个人,冷淡的像一块冰,现下有了叔母,却热的像一团火。 他隐约觉得自己一只单身狗在这儿住着,身上散发出的光芒会很刺眼,嘴里也会被塞一下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想要推拒,却被皇叔隐含威慑的目光扫了一眼,只得委委屈屈的应了下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摆了膳食,采青取了银筷,双手递与谢华琅,她伸手接了,却没急着用膳,只托着腮,笑吟吟的打量顾明修。 论起年岁来,他比谢华琅还要大些,然而就言谈举止来说,却是后者更成熟些。 倒不是说顾明修没有礼貌,也不是说他幼稚,而是他身上有一种先天的,成年人身上难得一见的纯真良善。 父母宠爱他,两位兄长爱护他,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大,也最大限度的保持了那份天性。 出身王府,身有勋爵,又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样的人生,真是再圆满不过了。 谢华琅如此忖度,心绪却跑到了别处。 江王性情淡漠,秉性孤僻,却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琴瑟和鸣,家中气氛和睦,顾明修能保有这样的天性,也是得益于此。 她的郎君也只有她一个,将来若有了儿女,是否也会这样幸福安泰? 谢华琅忽然期待起来。 她如此发了会儿呆,别人瞧着,却是直勾勾的盯着顾明修看。 顾景阳为她夹了菜,正待催她快些用,却见那小姑娘对着自己侄子出神,面上神情便淡了些,“啪”的一声轻响,将手中筷子搁下了。 顾明修是单纯,又不是傻,加之从小在顾景阳身边待过几年,当然瞧出他这是不高兴了,忙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今天可真暖和啊……” 顾景阳没言语,只淡淡盯着谢华琅瞧,谢华琅回过神来,才察觉方才那般有些不太好,忙冲他讨好的笑了笑。 顾景阳视若未见,淡淡问道:“看够了?” 谢华琅忙哄道:“我方才走神儿了。” 顾明修唯恐他们为此吵起来,伤了和气,忙打岔道:“皇叔,叔母,你们饿不饿?再不吃可就凉了……” 顾景阳却没理他,只问谢华琅:“想什么去了?” 正主儿还在这儿,那些话说出来真有点不太好。 谢华琅迟疑一下,却见顾景阳脸色更坏了,忙坦诚道:“明修来了嘛,他生性这样纯真无邪,一是本性,二来也是江王夫妻教导的好,府中也没有明争暗斗,我就在想,我们若是有了孩子,会不会也这么好呢。” “等等,”顾明修一头雾水:“不是吃饭吗,怎么说起孩子来了?” 顾景阳面色柔和起来:“我们的孩子,当然都是好的。” 谢华琅提起此事,唇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儿子还好,女儿子一定要聪明点,否则叫人骗了,那可怎么办?” “不只是女儿,儿子也要聪明,否则怎么坐得了江山?” 顾景阳听她说的欢喜,略一思量,欣然道:“若有哥哥在,将来总会照顾妹妹,不许别人欺负她的,岂不比她自己劳心劳力好上万倍?” 谢华琅莞尔道:“还是郎君想的周全。” 顾明修左右看看,勉强插了句话:“有没有人理我一下???” 衡嘉对他此刻感受深有体会,捡起一只包子,塞进他嘴里去,爱怜道:“这种时候,我们只需要微笑就足够了。” 顾明修勉强将包子咽下去:“我真讨厌在这儿吃饭!” 91.堵住 此为防盗章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 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 回过身去, 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妆面鲜妍, 正如牡丹荼蘼, 自花钿至鹅黄,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 衣裙华美,然而面上却素净, 除去黛眉唇脂, 便再没有其余妆饰, 十指纤如玉, 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 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 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 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 便站起身来, 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 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心中感怀,忽然生出几分伤惘来。 “枝枝。” 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还正年少。” 他的掌心温热,倒同他清冷疏离的外表截然不同。 谢华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抚摸自己面颊,温声道:“正好比我大二十岁。” “枝枝。倘若,倘若……” 顾景阳生性坚韧,处事果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晓何为忐忑,也是第一次,踌躇不前,心生犹疑。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隐约颤动,顿了半晌,方才道:“倘若你现在后悔,想要离去,都还来得及。” 谢华琅低声问他:“你想让我走吗?” 顾景阳垂眼不语,难以开口。 若是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不会逼问,但说到此处,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道长,”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温热掌心贴近自己面颊,又一次低声问道:“我想听你的心里话,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顾景阳眼睫低垂,随即又抬起,心中万千踌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到这等狼狈境地的时候,更没有想到,将自己逼到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郎。 谢华琅见他不语,倒不强求,松开他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拒绝了。” 她站起身,意欲离去时,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谢华琅背对他停住,唇角忍不住上翘,不知怎么,便想起她年幼时坐在父亲怀里,第一次见长安夜空遍布烟花时的场景了。 那夜烟花漫天,绚烂明艳,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见到的最美的风景,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望怀。 “道长,”她道:“什么都不肯说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难伺候。” “枝枝。”顾景阳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谢华琅忍笑,却不肯松口,反问道:“为什么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该明白的,”他静默片刻,语气里添了几分近乎青涩的为难,低声道:“已经把我逼到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谢华琅回过身去看他,眼睛里满盈笑意,也不言语,只如此对着他看。 顾景阳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目光,同她对视良久,终于别过脸去,温柔的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声笑道:“只是说一句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道:“太过轻浮,于礼不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华琅不意他是这样想的,一低头,侧过脸去,盯着他道:“我说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呀。” “你转回去。”顾景阳别过头去,轻声道:“哪有这么看人的。” 谢华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宽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点!” 顾景阳便侧过头去看她,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却凑过去唇,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啾”的一声。 顾景阳身体微僵,抬手按住被她亲过的地方,怔了会儿,正待说话,却被谢华琅先自打断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 她认真道:“我方才亲的那么慢,你完全能躲开的。” 被她亲吻过的地方,似乎已经烫起来了,顾景阳手指仍旧留在那处,道:“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顾景阳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谢华琅坐起身,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 顾景阳微生恼意,抬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华琅被他这回应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问道:“道长,我都亲了你两回了,你什么时候也亲亲我?” 顾景阳惯来矜雅自持,方才被她逼得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深以为羞,此刻怎么可能会首肯,别过脸去,不理人了。 “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谢华琅道:“嘴上自诩端方知礼,却连礼尚往来都不明白。” 顾景阳道:“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怎么用呢。”谢华琅摇他手臂,催促道:“亲亲我嘛!” “枝枝。”顾景阳微有窘迫,低声道:“不要胡闹。”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谢华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挡住了视线:“现在我看不见了,总可以亲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双目,也叫她唇珠更见鲜妍,愈加动人。 顾景阳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里娇艳芬芳的樱桃来。 都说樱桃小口,原来是这样来的。 谢华琅将眼睛蒙上,其实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的亲,然而他不做声,便是有希望了。 内室里极尽安谧,他们离得也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怎么,察觉他气息近了,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华琅,心中竟生了几分忐忑,倒有些后悔,方才将眼睛遮上了。 他气息自她唇珠前略过,由远及近,最终却没落下,只伸手上前,温柔刮了刮她的鼻梁。 谢华琅生性热切,若是看中了,也会大胆追求,并不觉得自己主动,便丢了脸面,先前两次亲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梁,她却脸红了。 “吾老是乡矣,”顾景阳却认输了,抱她入怀,揽住她肩,他低声道:“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天威难测,倘若君主阴晴不定,朝臣们的日子也难过。 昔年郑后当政时,曾以种种缘由,扑杀重臣逾十人,宗亲更是数不胜数,前车之鉴,难怪他们为此提心吊胆。 谢允官居门下省给事中,掌驳正政令,校订功过,正逢门下省将去岁官员迁贬诸事统计出来,因为此事原就由他主理,侍中裴凛便令他将这份奏表送往太极殿去,倘若皇帝垂询,也可应答。 谢允自无不应。 衡嘉往偏殿去沏茶,捧着往前殿去时,正遇上身着绯袍,丰神俊朗的谢家长子,停下脚步,笑问道:“给事中安?” 谢允同他向来没有交际,毕竟宰辅之子结交内侍,无疑会惹人猜忌,见衡嘉如此,倒不失礼,向他颔首,道:“内侍监。” 衡嘉与他并肩而行,又道:“给事中是来拜见陛下的吗?” 谢允轻轻应了声“是”。 朝臣不好结交内侍,内侍其实也一样,故而衡嘉只问了那一句,便停了口,到前殿门前去时,方才道:“给事中稍待,奴婢先去通传。” 谢允客气道:“有劳。” …… 顾景阳端坐椅上,正翻阅案上奏疏,便见衡嘉上前奉茶,道:“陛下,门下省给事中谢允求见。” 顾景阳手中御笔一停,道:“他怎么来了?” 有郎官在侧,闻言恭声提醒:“陛下,去岁天下五品以上官员迁贬诸事统计,便是交由谢给事中负责的。” “原来如此。”顾景阳将笔搁下,道:“宣他进来吧。” 谢允还很年轻,丰神俊朗,气度敛和,更多是肖似谢偃,而枝枝鲜艳娇妩,俏皮灵动,面容则更像母亲,可即便如此,仍旧能从眉眼之中,察觉出他们兄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顾景阳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内侍呈上奏表,他翻开细阅,轻轻道:“坐吧。” 谢允应声,另有内侍搬了矮凳来,他便垂眼落座,静待皇帝垂问。 奏表很长,有数十页之多,顾景阳静静翻阅,内殿中自然无人做声,唯有纸张翻起的声音,不时响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内殿的窗扇洞开,有和风伴着鸟鸣声,依稀传入耳中,谢允坐的久了,再听殿外鸟鸣声,下意识侧目往窗外看,再回过头时,目光扫过东侧架上摆放的那柄剑时,眸光一颤,忽然顿住了。 那柄剑名唤太阿,乃是皇帝随身的天子剑。 谢允先前也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郎官,后来才调任门下省,自然识得这柄剑,只是那时候,剑柄上尚且没有现在佩的这枚玉坠。 他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枚玉坠有些眼熟。 92.正经 此为防盗章  衡嘉听她这么问, 真是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 有些话陛下可以说,但他却绝对不可以说。 衡嘉正进退两难, 却见顾景阳转身看他,眉头微皱:“你怎么还在这儿?” 衡嘉左右看看,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声,道:“倘若观主另有吩咐……” “没有。”顾景阳道:“你退下吧。”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 回过身去, 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 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妆面鲜妍, 正如牡丹荼蘼, 自花钿至鹅黄,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 然而面上却素净, 除去黛眉唇脂, 便再没有其余妆饰, 十指纤如玉, 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 道:“道长,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心中感怀,忽然生出几分伤惘来。 “枝枝。” 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还正年少。” 他的掌心温热,倒同他清冷疏离的外表截然不同。 谢华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抚摸自己面颊,温声道:“正好比我大二十岁。” “枝枝。倘若,倘若……” 顾景阳生性坚韧,处事果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晓何为忐忑,也是第一次,踌躇不前,心生犹疑。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隐约颤动,顿了半晌,方才道:“倘若你现在后悔,想要离去,都还来得及。” 谢华琅低声问他:“你想让我走吗?” 顾景阳垂眼不语,难以开口。 若是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不会逼问,但说到此处,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道长,”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温热掌心贴近自己面颊,又一次低声问道:“我想听你的心里话,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顾景阳眼睫低垂,随即又抬起,心中万千踌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到这等狼狈境地的时候,更没有想到,将自己逼到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郎。 谢华琅见他不语,倒不强求,松开他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拒绝了。” 她站起身,意欲离去时,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谢华琅背对他停住,唇角忍不住上翘,不知怎么,便想起她年幼时坐在父亲怀里,第一次见长安夜空遍布烟花时的场景了。 那夜烟花漫天,绚烂明艳,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见到的最美的风景,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望怀。 “道长,”她道:“什么都不肯说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难伺候。” “枝枝。”顾景阳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谢华琅忍笑,却不肯松口,反问道:“为什么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该明白的,”他静默片刻,语气里添了几分近乎青涩的为难,低声道:“已经把我逼到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谢华琅回过身去看他,眼睛里满盈笑意,也不言语,只如此对着他看。 顾景阳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目光,同她对视良久,终于别过脸去,温柔的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声笑道:“只是说一句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道:“太过轻浮,于礼不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华琅不意他是这样想的,一低头,侧过脸去,盯着他道:“我说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呀。” “你转回去。”顾景阳别过头去,轻声道:“哪有这么看人的。” 谢华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宽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点!” 顾景阳便侧过头去看她,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却凑过去唇,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啾”的一声。 顾景阳身体微僵,抬手按住被她亲过的地方,怔了会儿,正待说话,却被谢华琅先自打断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 她认真道:“我方才亲的那么慢,你完全能躲开的。” 被她亲吻过的地方,似乎已经烫起来了,顾景阳手指仍旧留在那处,道:“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顾景阳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谢华琅坐起身,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 顾景阳微生恼意,抬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华琅被他这回应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问道:“道长,我都亲了你两回了,你什么时候也亲亲我?” 顾景阳惯来矜雅自持,方才被她逼得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深以为羞,此刻怎么可能会首肯,别过脸去,不理人了。 “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谢华琅道:“嘴上自诩端方知礼,却连礼尚往来都不明白。” 顾景阳道:“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怎么用呢。”谢华琅摇他手臂,催促道:“亲亲我嘛!” “枝枝。”顾景阳微有窘迫,低声道:“不要胡闹。”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谢华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挡住了视线:“现在我看不见了,总可以亲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双目,也叫她唇珠更见鲜妍,愈加动人。 顾景阳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里娇艳芬芳的樱桃来。 都说樱桃小口,原来是这样来的。 谢华琅将眼睛蒙上,其实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的亲,然而他不做声,便是有希望了。 内室里极尽安谧,他们离得也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怎么,察觉他气息近了,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华琅,心中竟生了几分忐忑,倒有些后悔,方才将眼睛遮上了。 他气息自她唇珠前略过,由远及近,最终却没落下,只伸手上前,温柔刮了刮她的鼻梁。 谢华琅生性热切,若是看中了,也会大胆追求,并不觉得自己主动,便丢了脸面,先前两次亲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梁,她却脸红了。 “吾老是乡矣,”顾景阳却认输了,抱她入怀,揽住她肩,他低声道:“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已经进了初夏,天气不免有炎炎之态,然而现下毕竟是清早,晨光未歇,微风拂过时,舒适的刚刚好。 谢偃年轻时,也曾是蜚声天下的才子,而卢氏出身的邢国公府,也是书香世家,受父母影响,谢华琅颇通文墨,因自身性情,颇好老庄。 顾景阳出家,也算是入了道门,二人独处时,免不得会有所言及。 谢华琅听他语出精妙,心中敬佩,颇觉赞叹:“九郎高才,若肯出仕为官,来日未必不可封侯拜相。” 顾景阳听得一笑,道:“你真这么觉得?” 93.作死 此为防盗章  长兄房里的人, 谢华琅身为幼妹, 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 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 将手中团扇丢掉, 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 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 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 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 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 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 次年, 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 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回过身去,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妆面鲜妍,正如牡丹荼蘼,自花钿至鹅黄,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然而面上却素净,除去黛眉唇脂,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心中感怀,忽然生出几分伤惘来。 “枝枝。” 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还正年少。” 他的掌心温热,倒同他清冷疏离的外表截然不同。 谢华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抚摸自己面颊,温声道:“正好比我大二十岁。” “枝枝。倘若,倘若……” 顾景阳生性坚韧,处事果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晓何为忐忑,也是第一次,踌躇不前,心生犹疑。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隐约颤动,顿了半晌,方才道:“倘若你现在后悔,想要离去,都还来得及。” 谢华琅低声问他:“你想让我走吗?” 顾景阳垂眼不语,难以开口。 若是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不会逼问,但说到此处,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道长,”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温热掌心贴近自己面颊,又一次低声问道:“我想听你的心里话,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顾景阳眼睫低垂,随即又抬起,心中万千踌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到这等狼狈境地的时候,更没有想到,将自己逼到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郎。 谢华琅见他不语,倒不强求,松开他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拒绝了。” 她站起身,意欲离去时,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谢华琅背对他停住,唇角忍不住上翘,不知怎么,便想起她年幼时坐在父亲怀里,第一次见长安夜空遍布烟花时的场景了。 那夜烟花漫天,绚烂明艳,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见到的最美的风景,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望怀。 “道长,”她道:“什么都不肯说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难伺候。” “枝枝。”顾景阳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谢华琅忍笑,却不肯松口,反问道:“为什么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该明白的,”他静默片刻,语气里添了几分近乎青涩的为难,低声道:“已经把我逼到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谢华琅回过身去看他,眼睛里满盈笑意,也不言语,只如此对着他看。 顾景阳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目光,同她对视良久,终于别过脸去,温柔的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声笑道:“只是说一句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道:“太过轻浮,于礼不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华琅不意他是这样想的,一低头,侧过脸去,盯着他道:“我说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呀。” “你转回去。”顾景阳别过头去,轻声道:“哪有这么看人的。” 谢华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宽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点!” 顾景阳便侧过头去看她,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却凑过去唇,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啾”的一声。 顾景阳身体微僵,抬手按住被她亲过的地方,怔了会儿,正待说话,却被谢华琅先自打断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 她认真道:“我方才亲的那么慢,你完全能躲开的。” 被她亲吻过的地方,似乎已经烫起来了,顾景阳手指仍旧留在那处,道:“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顾景阳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谢华琅坐起身,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 顾景阳微生恼意,抬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华琅被他这回应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问道:“道长,我都亲了你两回了,你什么时候也亲亲我?” 顾景阳惯来矜雅自持,方才被她逼得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深以为羞,此刻怎么可能会首肯,别过脸去,不理人了。 “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谢华琅道:“嘴上自诩端方知礼,却连礼尚往来都不明白。” 顾景阳道:“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怎么用呢。”谢华琅摇他手臂,催促道:“亲亲我嘛!” “枝枝。”顾景阳微有窘迫,低声道:“不要胡闹。”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谢华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挡住了视线:“现在我看不见了,总可以亲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双目,也叫她唇珠更见鲜妍,愈加动人。 顾景阳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里娇艳芬芳的樱桃来。 都说樱桃小口,原来是这样来的。 谢华琅将眼睛蒙上,其实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的亲,然而他不做声,便是有希望了。 内室里极尽安谧,他们离得也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怎么,察觉他气息近了,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华琅,心中竟生了几分忐忑,倒有些后悔,方才将眼睛遮上了。 他气息自她唇珠前略过,由远及近,最终却没落下,只伸手上前,温柔刮了刮她的鼻梁。 谢华琅生性热切,若是看中了,也会大胆追求,并不觉得自己主动,便丢了脸面,先前两次亲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梁,她却脸红了。 “吾老是乡矣,”顾景阳却认输了,抱她入怀,揽住她肩,他低声道:“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94.真相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被他给气笑了, 冷冷瞟他一眼, 不曾应声。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 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 微有些诧异, 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 眼下心中大乱,却有些顾不得, 道一句“无事”, 便在石凳上坐了,双手掩面,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 论及亲近, 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都要差了一筹, 只是他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交际, 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 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 夫妻鹣鲽情深, 生有三子, 长子承袭世子之位, 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朝臣不好结交内侍,内侍其实也一样,故而衡嘉只问了那一句,便停了口,到前殿门前去时,方才道:“给事中稍待,奴婢先去通传。” 谢允客气道:“有劳。” …… 顾景阳端坐椅上,正翻阅案上奏疏,便见衡嘉上前奉茶,道:“陛下,门下省给事中谢允求见。” 顾景阳手中御笔一停,道:“他怎么来了?” 有郎官在侧,闻言恭声提醒:“陛下,去岁天下五品以上官员迁贬诸事统计,便是交由谢给事中负责的。” “原来如此。”顾景阳将笔搁下,道:“宣他进来吧。” 谢允还很年轻,丰神俊朗,气度敛和,更多是肖似谢偃,而枝枝鲜艳娇妩,俏皮灵动,面容则更像母亲,可即便如此,仍旧能从眉眼之中,察觉出他们兄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顾景阳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内侍呈上奏表,他翻开细阅,轻轻道:“坐吧。” 谢允应声,另有内侍搬了矮凳来,他便垂眼落座,静待皇帝垂问。 奏表很长,有数十页之多,顾景阳静静翻阅,内殿中自然无人做声,唯有纸张翻起的声音,不时响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内殿的窗扇洞开,有和风伴着鸟鸣声,依稀传入耳中,谢允坐的久了,再听殿外鸟鸣声,下意识侧目往窗外看,再回过头时,目光扫过东侧架上摆放的那柄剑时,眸光一颤,忽然顿住了。 那柄剑名唤太阿,乃是皇帝随身的天子剑。 谢允先前也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郎官,后来才调任门下省,自然识得这柄剑,只是那时候,剑柄上尚且没有现在佩的这枚玉坠。 他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枚玉坠有些眼熟。 ……倒像是枝枝几年前过生辰时,外祖父专程送的那枚,连玉坠下的穗子都一模一样。 若只是玉坠,相似也便罢了,可连底下穗子都一样,便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枝枝的玉坠,怎么会在陛下这儿,还被佩到太阿剑上了? 难道…… 饶是谢允素来端和,骤然发现此事,也是心中骇然,面上变色。 顾景阳将那奏表翻了大半,方才停下,唤道:“谢卿。” 谢允心中惊骇,尚未回神,一时竟未应答,郎官微觉诧异,低声提醒道:“给事中,给事中?” 谢允回过神来,便见皇帝正垂眼望着自己,背上生汗,心中凛然,忙道:“臣在。” 顾景阳见他盯着那枚玉坠出神,也能猜度几分,淡淡一笑,道:“朕有些不明之处,要你细讲。” 谢允道:“陛下请问。” 这一问一答,几番往复,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谢允应对自如,心中却愈发躁动不安,见皇帝不再问了,方才松一口气,低头饮茶。 陛下与枝枝,当真是那种关系吗? 怎么也不曾听她提过? 淑嘉是陛下嫡亲外甥女,倘若他们成了,自己岂不是要管妹妹叫舅母? 还有,上月枝枝往扬州去玩,而陛下作色,也是自上月开始,难道竟同枝枝有关? 对了,几位宰辅之中,似乎只有阿爹没被陛下训斥…… 谢允心中乱糟糟的,似喜似忧,五味俱全。 顾景阳将奏表细细翻阅完,已经临近午膳时分,便打发郎官们退下,又勉励谢允几句。 后者满心复杂,却听不进耳中,犹疑片刻,终于踌躇道:“陛下请恕臣冒昧……” 顾景阳淡淡道:“怎么?”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讲: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 谢允道:“臣先前曾为陛下郎官,也曾见过太阿剑,可那时候,上边似乎还不见珠饰,陛下说不必为外物所束缚,如今怎么……” “是心上人送的。”顾景阳微露笑意,神态轻和:“朕若不佩,她见了,要发脾气的。” …… 二房里的谢莹即将出嫁,谢华琅同这堂姐感情深厚,又因她喜爱兰花,便打算亲自绣一张丝帕相赠,这日傍晚,一朵秀逸兰花将将绣完,却听女婢入内回禀,说是郎君来了。 谢府中所说的“郎君”,只有长兄谢允一人,而其余的郎君们,皆会以“二郎”“三郎”相称。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 较之庶兄庶姐,她同几个嫡亲兄弟,自然格外亲厚些,然而彼此年岁渐长,总要避讳,唯有最小的弟弟谢玮时不时来找她,上边两个兄长若有话说,多半是在母亲院中,又或者是书房,如今日这般直接过来的,倒很少见。 左右打量一圈,见没什么扎眼的,她方才道:“请哥哥进来吧。” 谢允离开太极殿后,在门下省枯坐了一下午,心神不宁,猜量种种,既忧心胞妹,又忧心谢家来日如何,归府之后,便先往谢华琅院中寻她。 “哥哥怎么过来了?”谢华琅亲自为他斟茶,奇怪道:“可是有事寻我?” 谢允打发女婢退下,再抬眼打量面前美貌鲜艳的幼妹,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方才道:“枝枝,你十三岁生辰那年,外祖父送你的玉坠哪儿去了?”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么问,神情微滞,偷眼打量哥哥一眼,试探着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谢允见她如此神态,便知此事为真,轻叹口气,道:“因为我在别人处见到它了。” 闺中女郎将贴身玉佩赠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 他既如此言说,谢华琅便知是撞破了自己那点旖旎□□,心中隐约有些羞赧,低声道:“哥哥,你都知道了?” 谢允心中情绪翻滚,却不回答,只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阵子了吧。”兄长再亲近,也是异性,谢华琅以袖掩面,闷闷道:“这话阿娘问也就罢了,哥哥你就不要问了,多难为情啊。” 谢允闻言微怔,诧异道:“阿娘也知道?” “当然知道。”谢华琅道:“终身大事,我怎么可能不同他们说?” “他们?”谢允追问道:“阿爹也知道此事?” “自然。”谢华琅将衣袖放下,不好意思道:“我让阿娘同他说了。” 谢允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怔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也对,事关重大,不好宣扬。” 他虽是长子,但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也是有的,父亲与母亲将消息按下不提,也不奇怪。 谢华琅轻轻拉他衣袖,低声求道:“哥哥明白就好啦,可不要再同别人提起。” 谢允失笑道:“我岂是多嘴之人。” “哥哥,”谢华琅不意那二人会遇见,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羞涩,还有些希望得到兄长祝福的期盼,她小声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个天子妹婿,难道是可以评头论足的吗? 谢允只能道:“龙章凤姿,好极了。” …… 这日是十五,谢家长房聚在一起用晚膳,如往日一般无波无澜,结束之后,谢偃唤了长子到书房去,父子二人手谈之余,兼谈公事。 “我听说你今日去了太极殿面圣,”谢偃落子,轻声问道:“是为了去岁官员迁贬的奏表?” 谢允道:“是。” 谢偃颔首,又道:“陛下怎么说?” “差强人意,”谢允道:“临走时,陛下有所勉励。” “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与你叔父皆在朝中为官,再加上一个你,便有些扎眼了,”谢偃饮一口茶,道:“等县主生产之后,便往地方上去待几年吧。” 谢允自无不应:“是。” 谢偃听他应得这样痛快,倒有些诧异,笑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阿爹韬略沉稳,远胜我数倍,”谢允由衷道:“儿子自无犹疑。” 谢偃不曾多想,闻言失笑道:“你怎么同枝枝一样,也学的油嘴滑舌了。” 谢允笑而不语。 …… 第二日清早,谢华琅往东鹊山去,刚进道观,便见顾景阳站在院中,正同身侧衡嘉说话。 旭日东升,光线明亮,映得他面容清朗,原本疏离清冷的神情,也有了三分和煦。 谢华琅想起昨日哥哥说的话,颇觉雀跃,快步上前,扑过去抱住了他腰身:“九郎!” 衡嘉没眼看,忙不迭别过身去。 顾景阳伸臂扶住她,神情温柔,轻轻责备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才不吃他这套呢,搂住他腰,欢喜道:“你昨日见到我哥哥了?” 顾景阳心头微动,垂眼看她:“他同你说了?” 谢华琅笑道:“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她骑马而来,鬓发微乱,却更显明媚灵动,顾景阳心口发烫,着实喜欢,伸手替她将发丝抚回耳后:“这样也好。枝枝,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你哥哥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好得很。”谢华琅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兄长,面上温和,实际眼界很高,他既能这样说,便知九郎的确很好。来日到我阿爹阿娘面前,他们自然也会喜欢你的。” 顾景阳微怔,道:“他没说别的?” 谢华琅不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顾景阳微露笑意,温和道:“你这位兄长,倒很沉得住气。”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 时下风气开放,通晓骑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数,谢华琅并未乘车,而是佩戴帷帽,骑马出门,到谢府门外,正遇上宪娘,二人说笑几句,又往元娘府上寻她。 “今日天气倒好,”宪娘手中马鞭晃了晃,道:“只放风筝,却有些没意思了。” 谢华琅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听说东鹊山处有溪流,不如曲觞流水,行酒令助兴,”元娘秀眉微挑,兴冲冲的提议:“敢不敢比?” 谢华琅笑道:“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就此敲定,催马出城,往东鹊山去,自然有仆从去准备酒器吃食,她们则寻个开阔地方下马,取了风筝,比谁放的高。 三月的阳光正是明媚,年轻女郎的欢笑声也悦耳,元娘身量纤纤,最是秀婉,风筝却飞的最高,只是运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风筝线竟断了,那只蝴蝶风筝也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飘摇落地。 她有些失落,谢华琅见状,温声劝道:“没事,落得不远,我们骑马过去,不多时便能找到。” “我听家里人说,那处是江王私产,”元娘犹疑道:“只为一只风筝,何必专门过去。” “你自己也说了,只为一只风筝,”宪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气,也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谢华琅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顺,听她们这样讲,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马,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来,景致却极美,万物萌发,生机勃勃。 元娘那只风筝便落在地上,谢华琅下马捡了,却见宪娘望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华琅将风筝递给元娘,侧目去看,便见山中竟有一座道观,观中广植桃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风筝也捡了,我们走吧,捡风筝也就罢了,再去窥探别处,便是我们失礼了。” 宪娘也表示赞同,轻轻颔首,谢华琅当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马上回身去看时,禁不住感慨:“这么美的桃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几人方才一通嬉戏,此刻已经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铺了软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乐。 谢华琅颇通此道,接连赢了几回,换了元娘宪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奋起反击,往来几次,终于赢了她一回。 95.诚挚 此为防盗章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 夫妻鹣鲽情深, 生有三子, 长子承袭世子之位, 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 却不想今日, 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 他坐在顾景阳下首, 极为尊奉, 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 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 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 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 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 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历朝历代的大家族中,都讲求多子多孙,官宦娶妻纳妾,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膝下儿女决计不会少。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掰着指头捋一捋,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前者可以继承家业,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自然会被精心教养,出嫁之后,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 内里是空的,不见点心踪影,只有一张信纸,被人随意折了两下,静静躺在盒中。 他的心忽然乱了,手指微顿,取出信纸,展开来看,便见上边只写了四个字,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96.大婚 此为防盗章  顾景阳脚步微顿,回身看他, 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 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 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 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 为了两家的体面, 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 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 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 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 真是忙的团团转, 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 心知她是去会情郎, 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 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希望你能真明白才好。”卢氏戳她额头一下,又道:“你阿爹昨晚还问我,几时能见一见枝枝选中的郎君,我都给搪塞过去了,但也推诿不了多久。你若真心喜欢那人,便该寻个时间,叫他过府拜访,也让你阿爹掌掌眼。” “快了快了,再些时日,我便同他讲。” 谢华琅笑嘻嘻道:“阿娘也别太心急,今岁府中便有二哥与长姐成婚,等到了明年,三哥与四哥的婚事怕也要凑到一起。” “唔,”她想了想,又道:“便是我前边,也还有二娘呢。” “二娘怎么能同你比?”卢氏拍她一下,失笑道:“隔着一层肚皮呢。” 说起这一茬,谢华琅倒真有些感慨,有些依恋的偎在母亲怀里,道:“我若出嫁,他身边必须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个人,才不许他养家伎侍妾什么的呢。” “只是取乐玩意而已,何必在意?”卢氏笑道:“你若出嫁,必然是做嫡妻,要是同那些仆婢计较,反倒失了身份。” “阿娘,”谢华琅轻声道:“阿爹身边另有别人,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动气?” 卢氏抚摸女儿光洁面颊,笑道:“我嫁与你阿爹之前,其实都不曾见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纳彩问吉之后,便做了谢家妇。”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室,我们彼此敬重,给足对方体面,却不会过分亲近,而世间的很多事情,假使一开始没有期待,那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波折。” “我要的是谢家主母的身份与相应的敬重,他都给了,那就很好,至于那些莺莺燕燕,侍妾家伎,他喜欢怎样便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枝枝,”她笑问道:“你知道你阿爹最喜欢哪副画吗?” “秋鸣山居图,”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阿爹临摹过好多遍,爱不释手。” “是啊,你阿爹对那副画的在意,远胜于那些姬妾,”卢氏笑吟吟道:“倘若书房失火,蒋氏田氏皆在内,你猜,你阿爹会先救哪个?” 谢华琅顿了顿,方才道:“应该会先去取画吧。” “既然连物件都不如,我又何必同她们置气?”卢氏语气舒然,道:“你阿爹身边有人,其实同他喜爱琴棋如出一辙,谁会为丈夫买一个瓷瓶回家,偶然赏玩而大动肝火?” 谢华琅沉默了。 谢家四郎谢檀是侍妾田氏所出,今年十八,二娘则是侍妾蒋氏所出,比谢华琅大两个月,也是十六。 高门规矩森严,侍妾生下孩子之后,便被送到主母身边教养,卢氏有儿有女,娘家强盛,也不必苛待他们。 府中内宅之事,谢偃是不过问的,全权交与卢氏,这些年来,府中也曾有侍妾动过别的心思,卢氏知晓后并不动气,笑吟吟的叫人将那侍妾发卖,贴身女婢尽数打杀,回头又搜罗了几个美婢回府,算是补偿给谢偃的。 杀鸡儆猴,从此谢家后宅也就安生了。 田氏与蒋氏虽生有儿女,但在卢氏这个主母面前,却不敢有分毫放肆,每每行仆婢礼,极尽恭顺。 这才是高门主母应有的生活。 操持家事,执掌中馈,生下儿女之后好生栽培,教养他们成才,与丈夫相敬如宾,对侍妾恩威并济,府中内外提及时,口中皆是褒扬。 若无意外,谢华琅出嫁之后,也会过上这种生活。 然而此刻,她静默良久,还是道:“阿娘,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说我小气也好,说我天性悍妒也好,我喜欢的人,心里只能有我,至于别人,哪怕只是一道影子也不行。” “阿娘明白你的心思,但还是要劝你。”卢氏语重心长道:“世间女儿家,哪有不想同丈夫心心相印,情意绵长的?然而就如同我先前所说,倘若你一心一意爱他,一颗心都给了他,将来若有不如意,会吃很多苦的。” “阿娘其实也很怯懦,也会忧惧,也怕伤心,所以从头到尾,我对你阿爹都只是敬重,而没有男女情爱,”她温和道:“就女人而言,只要你不先动心,谁都没有办法伤到你。” “阿娘,我还是想试一试,”谢华琅低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也好。”卢氏温柔抱住了女儿,道:“你比阿娘有勇气。想来,也会比阿娘有福气。” …… 第二日,谢华琅出门往道观中去,到后堂时,少见的没有先行开口,落座之后,也是默然。 衡嘉奉了茶过去,见她如此,有些奇怪,只是这二人相处时,周遭惯来不会留人,是以他向谢华琅恭敬一笑,便带着满腹疑惑离去了。 顾景阳却没有动面前茶盏,而是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心中门儿清,面上却不显,丧着脸,转目去看他。 顾景阳关切道:“怎么了?” 谢华琅垂下眼,心中忍笑,却端起手侧茶盏饮了一口,闷闷道:“没什么。” 顾景阳清冷面上闪过一抹担忧,起身到她近前去,伸手探她额头,眉头微蹙:“是不舒服吗?” 谢华琅道:“没事儿。”语气却有些消沉。 顾景阳见状,却愈加忧心,犹疑几瞬,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搭在她腕上,伸手为她把脉。 谢华琅心下惊奇:“道长,你还懂医理吗?” 顾景阳道:“不要乱动。” 谢华琅真不适合装深沉,这么一会儿,便有些忍不住了,将那方帕子掀了,低笑道:“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就搭个脉而已,道长你假正经的劲儿又犯了。” 顾景阳瞥她一眼,往书案前坐下,提笔道:“肝火扰心,夜不能寐,我开个方子,你记得吃。” 谢华琅跟过去,笑道:“道长,你真的懂医理呀?”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来,我为什么肝火扰心?” 顾景阳已经停笔,将药方折起递与她,道:“为什么?” “因为想你呀,”谢华琅笑盈盈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顾景阳眼底生出笑意来,口中却道:“油嘴滑舌。” “不只是夜不能寐,还有别的,”谢华琅也不在意他这话,只叫苦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总觉得这儿疼。” 说着,她点了点自己左侧下颌。 顾景阳信以为真,心中担忧,顾不得别的,弯腰去查看。 谢华琅见他凑得这么近,因为低头的缘故,神情更见恬淡,或许是因为喜欢这个人,连他低垂的眼睫都觉得迷人。 她心里痒痒的,就跟被什么东西挠了一样,非得纾解出来才好,想也不想,便捧住他面颊,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顾景阳先是怔然,旋即回过神来,知晓她说自己下颌疼是在糊弄人,羞恼交加:“枝枝,你又胡闹!” “道长,”谢华琅笑道:“你今日才认识我吗?” 顾景阳气道:“不知羞耻!” “九哥哥,你有完没完?这话你没说烦,我都听烦啦!”谢华琅满不在乎,口中笑道:“再说,这儿又没有别人,亲一下怎么了?” 顾景阳寡言少语,自是争辩不过,转身便走,谢华琅亦步亦趋,跟上去追问道:“九哥哥,九郎,之前还有别人亲过你吗?” 顾景阳道:“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谢华琅怔了一下:“真的有吗?” 顾景阳尚未回答,她便淡了语气,道:“若真的有,那我以后就不亲了。”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转身欲走。 顾景阳心中一滞,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许她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事实上,这等动作于他而言,已经很是难得了。 谢华琅知晓他性情,既不紧逼,也不回头,只耐着性子等。 顾景阳脸皮薄,既克于礼制,又束于规度,结识谢华琅之后所说的那些话,若换了从前那个他,怕早就羞愤而死。 即便是今日,两心相许,现下也是静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没有。” 他握住她手掌,眼睫有些赧然的颤了颤:“就枝枝一个。” 谢华琅回过身去,面上哪有恼意,分明全是欣然:“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被逼到墙角,半个字也不肯讲。” 顾景阳道:“你又糊弄我。” “没办法呀,”谢华琅笑道:“谁叫你就吃这一套?” 顾景阳垂眼看她,谢华琅毫不避讳的回视,不知过了多久,他却忽然笑了。 谢华琅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真是时也命也。”他却轻叹口气,伸手过去,轻轻勾了勾她鼻梁:“偏偏遇上你这冤家。” …… 直到傍晚时分,谢华琅方才动身离去,顾景阳嘱咐她记得按时用药,亲自送出了门。 “衡嘉,昨日出什么事了?”目视她身影远去,他眼底柔意方才敛去,声音低沉道:“枝枝虽不肯说,但神情却不太对。” 早在清晨时候,衡嘉便觉奇怪,故而刻意吩咐人去打探,闻言答道:“奴婢听闻,周王殿下往谢家送了一份厚礼。” 顾景阳神情淡漠,道:“他想做什么?” “说是庆贺谢家二郎婚事在即,可除此之外,”衡嘉微妙的顿了顿,垂首道:“他还给三娘送了份厚礼。” 顾景阳道:“谢家收下了?” “没有,”衡嘉恭声道:“谢夫人令人退回去了,只留了前一份。” 顾景阳淡淡道:“章献太子的忌辰快到了,打发周王出京,前去祭奠。” “……”衡嘉一滞,愈加小意的道:“陛下,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呢。” “不用管,”顾景阳道:“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叫他走的越远越好。” 衡嘉在心里为周王点了三炷香,口中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 谢粱要娶的是沈国公的幼女,沈家祖籍扬州,成婚之前需得回乡祭祖,沈夫人便打算偕同儿女回乡,既是祭祖,也是游玩,又打发人去谢家相问,看谢家人有没有想一道前去的。 沈家往扬州去的人,除去世子之外,便皆是女眷,男女有别,谢家郎君们自然不好同往。 至于女眷之中,谢莹已经在准备婚事,自然不好出门,谢徽是庶女,贸然凑过去,未免有些轻狂,唯一会去的,便是谢华琅了。 她惯来是爱凑热闹的,可卢氏也知她近来同心上人走的近,对于她是否愿意出远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专程打发人去问。 “去啊,扬州繁华富丽,为什么不去?”谢华琅笑吟吟道:“去回复阿娘,再帮我收拾行囊。” “此去扬州,起码也要半个月,”采青有些讶异:“女郎不打算……去见那位了吗?” “你是傻了么?”谢华琅失笑道:“我要去扬州,怎么能见得到?” “那,那,”采素也有些怔:“女郎可要遣人去说一声?” “不说,”谢华琅对镜梳妆,气定神闲:“我几时说过每日都会去找他?既然未曾约定,不再前去,就不算是失约。” “可是,”采青犹疑道:“那位会不会等急了?” “让他急吧。他若真是有心,便知道该怎么做,若是无意,强求也没意思。” 谢华琅将那碧玉钗簪入发间,对着镜中人盈盈一笑,真如花树堆雪,风神秀彻:“我若太过殷勤,总是上赶着去,反倒不值钱了。” 采青见他如此,心中一惊,慌乱道:“这、这如何使得……” 衡嘉心中惊惶远胜于她,然而到了此刻,惯来灵敏的口齿却连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 他快步跟出去,勉强劝道:“陛下,陛下,女郎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说这些话,想也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吩咐人去备马,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才更加热切灼烫,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他比谁都清楚,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阳光也愈见炎炎,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却顾不得去擦,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谢家主事之人,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阳掩在衣袖中的手无意识的一顿,眼睫轻颤,低问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从前是我多有冒犯,陛下不要见怪,”谢华琅眼睑低垂,望着腰间那枚璎珞坠子,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令采青讲了,陛下今日登门,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二人说话,自然无人敢近前听,故而此刻,也无人见到顾景阳此刻的无措与慌乱。 “枝枝,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分假意。”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彼此尚未相熟,我无法开口,再到最后,却是越来越不敢开口了……” 97.共度 此为防盗章  顾景阳同她略微拉开一点距离, 环住她腰身,垂眼看她。 他素来雅正, 连语气都是敛和的, 然而到了此刻, 神情中居然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还知道回来!” “道长, 其实我可想你了, 一点也不比你想我少。” 谢华琅轻摇他手臂,道:“可你呢?明明心里在乎我,惦记我,嘴上却什么不肯说,跟苦瓜成精似的, 成日里板着脸, 我可受不了。” 顾景阳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掐住她下颌,道:“你说谁苦瓜成精?” “谁成天板着脸装正经, 那我就说谁, ”谢华琅才不怕他,眼波微荡,似喜似嗔:“道长,我可不惯你这些毛病, 以后要是再这样, 我再不来找你了。” 顾景阳目光含笑, 丰神如玉, 轻轻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 巴巴的往这儿跑,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这才叫礼尚往来。” “枝枝,”顾景阳失笑道:“你这叫高利贷,不叫礼尚往来。” 谢华琅抬眼看他,语气娇蛮:“有本事你别贷呀。” 顾景阳目光柔和,垂首到她耳边去,轻轻道:“没本事,甘拜下风。” “道长,我当你是木头脑袋,永远都不知道开窍呢。” 谢华琅听得莞尔,明媚流转间,顾盼神飞,伸臂搂住他脖颈,撒娇道:“拿了我的耳铛,可就是我的人了。”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顾景阳道:“你去买一盒点心,连摆点心的案台,带做点心的锅,统统都要带走吗?” “不止呢,”谢华琅气势汹汹道:“做点心的厨娘我都要带走。” 她还正当年少,尚是最鲜艳夺目的时候,一腔孤勇,尽数交付,这样的情意,怎么会有人不动容? 顾景阳定定看她半晌,终于低头,轻轻亲吻她的唇。 “好,”他温柔道:“都是你的。” 谢华琅坐在栏杆上,笑盈盈的看着他,忽然开口,语气中有些娇嗔的埋怨:“道长,都怪你,我好容易摘的花,现在都掉了。” 顾景阳微觉怔神,低头去看,才见她方才捏在手中赏玩的那朵茉莉已经落到了地上,便含笑道:“我再去为你摘一朵便是。” 谢华琅抬腿,轻轻踢他一下,娇声催促:“那还不快去。” 那几株茉莉极其繁密,枝叶繁茂,洁白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之间,人近前去,便嗅得清香扑鼻。 顾景阳抬头细望,摘下一朵半开的茉莉,返身回去,簪在了她发间。 谢华琅抬手轻抚,低问道:“好不好看?” 她原就生的美,往日里喜着艳色,更加华美绝丽,今日淡妆素衣,却令人觉得清新雅致,颇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在,同那朵茉莉花也极相衬。 顾景阳垂首看了半晌,却没说好看与否,只低声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句诗的前边,其实还有两句。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至于他所说的那两句,却是洞房花烛之后,翌日清晨,新妇起身梳妆之后,问夫婿妆面如何。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歪着头看他,轻笑道:“换了以前的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顾景阳却定了心,握住她手,低柔道:“枝枝,我还俗娶你,可好?” 谢华琅抬眼看他,轻轻道:“你说真的?” 顾景阳专注的望着她:“我从来不骗人。” 谢华琅垂下眼睫,少见的有些羞赧,唇边弯起的弧度,却暴露了她此刻心绪。 伸臂揽住他脖颈,她低声道:“九郎抱我进去,别在这儿说。” 顾景阳亦是轻笑,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进了观中。 …… 衡嘉先前被打发走,自然知道陛下是哪儿不高兴了。 说到底,不过是气谢家女郎往扬州去玩儿,却不吭声,即便回来,带给他的礼物也不是独一份罢了。 他往房中去,将那礼盒搁下,再回后堂,却不见陛下人影,在周遭转了几圈,正待往前边去寻,却见陛下怀中抱着谢家女郎,神态缱绻,迎面而来。 衡嘉心中既惊讶,又觉理所应当,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看,见陛下一路进了后堂,极有眼色的上前,将房门掩上了。 顾景阳抱着怀中人落座,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惯来端肃自持的人,倘若真遇上了乱心之人,将那阀门打开,情绪倾泻而出,从此怕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或许他的枝枝,便是命中注定来降服他的那个人。 “枝枝,”顾景阳低声问道:“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闻声抬眼,望向他明亮的眸子,低声道:“九郎,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顾景阳道:“知道。” “那你得先等等,”谢华琅仔细思忖后,道:“我要先同阿娘通个气,再去同我阿爹说。” 顾景阳道:“不需要那么麻烦。” “要的。”谢华琅认真道:“我不想叫他们伤心,我们的事于他们而言,也有些突然,所以有些事情,得先铺垫着说了才行。” “好,”顾景阳心中明了,笑道:“只要你高兴。” 谢华琅见他应得这样痛快,再思及他此前那副闷葫芦模样,颇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这趟扬州,去的真是值了。” 望着他清冷俊秀的面庞,她越看越爱,凑过去重重亲了一口,又道:“道长,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顾景阳搂住她,轻轻道:“我是长子,底下还有弟妹,不过都已经成家了。” “是吗,”谢华琅点点头,又道:“高堂呢?” 顾景阳道:“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体弱,一直静卧养病。”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方才道:“既然是长子,便该承继家业,怎么会出家呢?” 这便要从太宗时期,说到先帝时期,乃至于皇族之中的种种纠葛了。 顾景阳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吟片刻,道:“这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是有些难处,不必开口,倒没有继续追问,伸手过去,手指掩住他唇:“好了,你若为难,便不必讲了。” 顾景阳定定望着她,忽然道:“枝枝,你不怕吗?” 谢华琅道:“怕什么?” “母亲卧病,我却出家在此,未免有些奇怪,”顾景阳低声道:“这样一个人,值得你委身相事吗?” “我不知道你家中发生过什么,就没办法妄下决断,我所得出的结论,皆是我双眼所见,双耳所听,”谢华琅平视着他,坦然道:“我见到的九郎,是皎皎君子,风光霁月。” 她第一次见他,便同他说了自己名讳,他若有意,必然能知道自己是谁,倘若真有攀附之心,何必屡屡退避? 自己略微说了句露骨些的话,他居然脸红了,每每举止亲近,也会有礼的避开,唯恐被人觉得轻浮失仪。 品性端方,雅正至此,她又何必相疑? 顾景阳久久的望着她,到最后,忽然笑了。 他伸手去勾了勾她鼻梁,低叹道:“真是在劫难逃。” 谢华琅哼道:“那也是桃花劫。” 顾景阳闻言失笑,抱紧了她,却未曾言语,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抬手轻抚他面颊,这一室的安谧之中,竟生出几分天长地久的静好意味来。 门虽合着,窗扉却半开,扑簌簌的声响传来,却是先前那只牡丹鹦鹉飞来了。 月余不见,它竟还认得谢华琅,振翅飞到她肩头上落下,又一次哑声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瞥它一眼,道:“走开。” 那牡丹鹦鹉扭头看他,脖颈灵巧的弯了一弯,在翅膀上啄了啄,叫道:“走开,嘎,走开!” 谢华琅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这只漂亮至极的鹦鹉,道:“它叫什么名字?” 顾景阳道:“它叫鹦鹉。”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我说真的,九郎别闹。” 顾景阳扶住她肩,道:“没给它起名字,一直就叫鹦鹉。”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牡丹鹦鹉黑亮如豆的眼珠便在乱转,忽然一探头,叼起谢华琅发间那朵茉莉,振翅飞走了。 “哎!”谢华琅赶忙坐直身,唤道:“那个不能拿!” 那牡丹鹦鹉却没理她,也没回头,她闷闷的歪回去,抱怨道:“你看它。” 顾景阳道:“晚上不给它东西吃。” “算啦,”谢华琅倒不至于同一只鹦鹉斤斤计较,含笑道:“待会儿你再给我摘一朵便是。” 顾景阳应道:“好。” 内室中那架瑶琴仍摆放原地,谢华琅抬眼瞥见,忽然想起此前二人合奏之事来。 “道长,”她直起身,道:“我们再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侧目望她,道:“好。” 谢华琅抚琴,顾景阳弄箫,目光交聚,不需要言谈,便心领神会,琴声婉转,箫声悠扬,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衡嘉守在室外,不觉听得入神,禁军统领武宁不知何时来了,低声问道:“听说谢家女郎来了?” 衡嘉低声道:“若非如此,陛下哪有这样好的兴致?” 武宁是武将,对乐理不甚了解,听了半晌,不明就里道:“合奏的是什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衡嘉答道:“是长相思。” 见女儿过来,她微露笑意:“枝枝回来了。” 侍妾田氏、蒋氏在侧,也见礼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处坐了个小妇人,丹凤眼,柳叶眉,眼似杏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湖水绿的襦裙,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动人,也随之起身问安。 98.人心 此为防盗章  卢氏面色微冷, 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 身份贵重, 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 谢允也争气, 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 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 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 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 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 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 出身大族, 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顾景阳亦是莞尔,道:“你这般娇矜,若真计较起来,未必会比合德好伺候。” 谢华琅闻言失笑,此刻二人又是彼此贴近,她略微垂首,却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冷香气,奇道:“道长,你熏得什么香?我竟分辨不出来。” 她既低头去嗅,身体也不由倾斜,衣襟微松,脖颈纤细白皙,顾景阳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匆忙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低声道:“沉水香而已,你若喜欢,我叫衡嘉与你些便是。” “还是免了,”谢华琅抬头看他,便见这人面洁如玉,气度疏离而敛和,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99.谋算 此为防盗章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 事实上, 即便是先帝, 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 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 口称匹夫, 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 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 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 ”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 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 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 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 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三娘倒很有胆气,”淑嘉县主执起手侧金柄玉扇,随意打了几下,轻笑道:“她虽不曾直言,话也含糊,但我猜测,那人必然有难以出口之处。年少时遇见心仪之人,大概会将满腔孤勇都拼上……” …… 谢允到了卢氏院中,刚进内室,迎面便砸来一只茶盏,他暗吃一惊,慌忙躲开,却听谢偃厉声喝道:“跪下!” “是。”谢允并不迟疑,屈膝跪地。 “你真是翅膀长硬了,”谢偃冷冷道:“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做主瞒下来,若非我偶然发现,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谢允心中困惑,不解道:“阿爹,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还在装!”谢偃心中怒气更盛,转身取了什么。 谢允定睛一看,居然是行家法的鞭子,下意识转目去看卢氏,等母亲出面去拦,却见卢氏端坐如山,一动不动,瞥他一眼,别过头去了。 毕竟这事太大,儿子始终瞒着家人,也太不像话,她是倾向于叫他受些教训的。 谢偃结结实实的抽了谢允三鞭,见他咬牙忍了,这才道:“阿允,你可知错?” 谢允脊背作痛,却跪的挺直,闻言道:“儿子知错。” “好。”谢偃点头,又道:“你错在哪里?” “……”谢允头大如斗:“错在,错在……” “你这混账!”谢偃气急而笑,又是一鞭子甩过去。 他压低声音,一字字如同自牙根处挤出:“枝枝同陛下相识定情,这是多么骇人的事情,你明明知晓,却瞒得严严实实……” 谢偃越说越气,又是一鞭子落下,谢允心中惊讶如波涛翻滚,慌忙避开,道:“阿爹,你不也知道吗?!” 谢偃见他敢躲,原还惊怒,听他如此问,却怔住了:“你说什么?” “你跟阿娘,不是都知道这事吗?”背着如山大锅的谢允如此道。 …… “你这孩子也真是,”谢偃吩咐人取了伤药来,亲自为儿子涂抹:“既然委屈,怎么不早说呢。” 谢允委屈道:“阿爹根本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好了,待会儿再叫侍从给他上药。”卢氏摇头失笑,催促道:“老爷先去用早饭,进宫理事去吧,至于阿允,他身上有伤,告假便是。”谢允也出声附和。 “也好。”谢偃身居要职,不似儿子自在,见他背上伤痕沁血,歉疚道:“阿爹方才气昏了头,你别放在心上。” “父子哪有隔夜仇,”谢允笑道:“阿爹快去吧。” 谢偃离去之后,谢允方才唤人入内涂抹伤药,卢氏却催促他回自己院子去:“阿澜一会儿要来,可受不了这些药气,总共也没几步路,你回去再叫人擦便是。” “阿澜过来,还要有一会儿呢,”谢允估摸着时辰,吩咐侍从动作快些,又同卢氏解释:“县主有孕,时常恶心反胃,只是不欲家人担心,故而不提,我怕她受不了这气味。” “你倒是会体贴人。”卢氏笑意微顿,隐约之间有些讥诮:“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亏得我还没死,不然阿澜到你那儿去过活,谁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谢允目光感伤,叹道:“阿娘。” 卢氏话说出口,也觉有些后悔。 当年隋氏与谢允和离,淑嘉县主进门,她便接了长孙谢澜来养,都说隔辈儿亲,她是真心爱护,也着实心疼那孩子。 可平心而论,谢允对他的看重,其实也不比自己少,而当年之事,苦的是隋氏,是谢澜,也是谢允。 淑嘉县主温良贤淑,待谢澜也不坏,只是因为中间横亘着隋氏一条人命,卢氏见了她,总觉得隔着一层,亲近不起来。 话赶话的到了这儿,卢氏也有些感怀:“你应也知道,隋家人回京了,我们身份尴尬,不好登门,他们也一样,七日后便是汉王生辰,我便带阿澜前去,叫他们见一见才好……” 长子体内流有一半的隋家血脉,骨肉至亲,难以阻隔,谢允自无不应:“都依阿娘便是。” …… 太极殿。 “陛下,”衡嘉悄声进了内殿,躬身道:“汉王寿辰那日,您可要亲自前往恭贺?” “自然要去。”顾景阳手持一本棋谱,正依书落子,闻言头也没抬。 衡嘉恭声应了,正待前去安排,却忽然被叫住了。 “——枝枝,”顾景阳抬眼道:“枝枝会不会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起她名字时,他声音都分外温柔了些。 “谢家亦是高门,又与临安长公主有亲,想来也会收到帖子。至于女郎会不会去……” 衡嘉仔细忖度一会儿,道:“便要看她想不想凑这个热闹了。” 至于谢华琅爱不爱凑热闹,这还用说吗? 顾景阳将那本棋谱扔下,人却望着殿中那树连枝灯出神,窗外夜色寂寥,愈见昏昏,许是那灯盏光线太亮,叫他目光也有些幽深起来。 “怎么办呢,”半晌过后,他才道:“朕的身份,该怎么同枝枝讲?” 衡嘉又没经过男女情爱,如何能知晓该怎么做,静默许久,终于试探着道:“相交以诚,陛下不妨直言。” “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不必同她提及这些,也不曾讲,但越到最后,反而越是不敢开口,”顾景阳神情恬淡,唯有目光中波澜暗生:“朕瞒了枝枝这么久,她若知道,必然是要生气的。” 衡嘉劝道:“陛下并非有意欺瞒,女郎不会为此不悦的。” 顾景阳听他说的十分轻巧,微露哂意,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便直言吧。若是枝枝生气,朕便将你点天灯。” 衡嘉额头生汗,求生欲暴涨,慌忙道:“奴婢觉得直言甚是不妥,陛下还是再思量一二吧。” “还是再等等吧,叔祖寿宴前夜前去探望便是,等到寿宴当日,人多眼杂,一个凑巧,便会撞见枝枝,朕便不去了。” 顾景阳手指摩挲着剑柄上那枚玉坠,思前想后,忍俊不禁,感慨道:“从没想过,朕居然也有这样畏首畏尾的时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低声道:“诚不我欺。” …… 江王府。 “父王!”顾明修好奇道:“都说皇曾叔祖精于养生之道,方才得以长寿,是真的吗?” 江王烦不胜烦:“我怎么知道?” “可我上个月前去拜访,见他饮酒食肉之余,还能拍案骂人,”顾明修道:“不像是会修身养性的人。” “叔祖他不止能骂人,去岁还纳了两个妾,”江王没好气道:“等今年秋天,还能给你添个叔祖。” 儿子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心要随同陛下出家,江王能劝的都劝了,也就不再过问,今日见他褪去道衣,红袍玉带,面目英秀,颇有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风流,倒有些不适应。 他道:“你这儿要往哪儿去?” “母妃新为我做的,好不好看?”顾明修转一个身,叫父亲看的更仔细些:“等皇曾叔祖寿辰那日,我便穿这一身前去。” “我都没有呢。”江王先是酸了一句,然后才勉强道:“很俊。” “母妃也这么说。”顾明修先是笑,旋即又蹙了蹙眉。 江王道:“你又怎么了?” 顾明修狐疑道:“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江王道:“什么事?” 顾明修想了半晌,苦恼道:“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你一个闲人,能有什么事?”江王有些不耐烦了,赶他走:“回去歇了吧。” “也是。”顾明修挠了挠头,出门回房:“睡觉了睡觉了。” 衡嘉往偏殿去沏茶,捧着往前殿去时,正遇上身着绯袍,丰神俊朗的谢家长子,停下脚步,笑问道:“给事中安?” 谢允同他向来没有交际,毕竟宰辅之子结交内侍,无疑会惹人猜忌,见衡嘉如此,倒不失礼,向他颔首,道:“内侍监。” 衡嘉与他并肩而行,又道:“给事中是来拜见陛下的吗?” 谢允轻轻应了声“是”。 朝臣不好结交内侍,内侍其实也一样,故而衡嘉只问了那一句,便停了口,到前殿门前去时,方才道:“给事中稍待,奴婢先去通传。” 谢允客气道:“有劳。” …… 顾景阳端坐椅上,正翻阅案上奏疏,便见衡嘉上前奉茶,道:“陛下,门下省给事中谢允求见。” 顾景阳手中御笔一停,道:“他怎么来了?” 有郎官在侧,闻言恭声提醒:“陛下,去岁天下五品以上官员迁贬诸事统计,便是交由谢给事中负责的。” “原来如此。”顾景阳将笔搁下,道:“宣他进来吧。” 谢允还很年轻,丰神俊朗,气度敛和,更多是肖似谢偃,而枝枝鲜艳娇妩,俏皮灵动,面容则更像母亲,可即便如此,仍旧能从眉眼之中,察觉出他们兄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顾景阳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内侍呈上奏表,他翻开细阅,轻轻道:“坐吧。” 谢允应声,另有内侍搬了矮凳来,他便垂眼落座,静待皇帝垂问。 奏表很长,有数十页之多,顾景阳静静翻阅,内殿中自然无人做声,唯有纸张翻起的声音,不时响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内殿的窗扇洞开,有和风伴着鸟鸣声,依稀传入耳中,谢允坐的久了,再听殿外鸟鸣声,下意识侧目往窗外看,再回过头时,目光扫过东侧架上摆放的那柄剑时,眸光一颤,忽然顿住了。 那柄剑名唤太阿,乃是皇帝随身的天子剑。 谢允先前也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郎官,后来才调任门下省,自然识得这柄剑,只是那时候,剑柄上尚且没有现在佩的这枚玉坠。 他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枚玉坠有些眼熟。 ……倒像是枝枝几年前过生辰时,外祖父专程送的那枚,连玉坠下的穗子都一模一样。 若只是玉坠,相似也便罢了,可连底下穗子都一样,便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枝枝的玉坠,怎么会在陛下这儿,还被佩到太阿剑上了? 难道…… 饶是谢允素来端和,骤然发现此事,也是心中骇然,面上变色。 顾景阳将那奏表翻了大半,方才停下,唤道:“谢卿。” 谢允心中惊骇,尚未回神,一时竟未应答,郎官微觉诧异,低声提醒道:“给事中,给事中?” 谢允回过神来,便见皇帝正垂眼望着自己,背上生汗,心中凛然,忙道:“臣在。” 顾景阳见他盯着那枚玉坠出神,也能猜度几分,淡淡一笑,道:“朕有些不明之处,要你细讲。” 谢允道:“陛下请问。” 这一问一答,几番往复,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谢允应对自如,心中却愈发躁动不安,见皇帝不再问了,方才松一口气,低头饮茶。 陛下与枝枝,当真是那种关系吗? 100.钟爱 谢令听刘氏讲了余晚晴在觉知寺中私会情郎之事, 如何不是如鲠在喉, 再想起当初妻子说余家曾打算将庶女嫁入谢家, 自己却断然否定,说那必然不是余章所能做出的决议, 心中更是一片亮堂。 必然是余晚晴与外男有了私情, 却扯出什么重病的幌子来遮掩,余夫人糊涂, 未曾告知丈夫,便先斩后奏,同谢家说了此事。 人皆有私,余家女有了情郎,谢家没什么好生气的。 毕竟她与谢朗也只是出于利益的结合, 而非爱的要死要活鸳鸯得成眷侣,真将话说开了, 谢家难道还会冒着两家交恶的危险,非叫她嫁过来吗? 但如同现下这般, 明面上说的好听,背地里又偷偷摸摸的跟人私会, 却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是余晚晴死了。 死者为大, 她过世之后, 谢家即便有再重的怒气, 也不好说出口了。 真闹大了, 外边人反倒会说谢家跋扈, 硬生生把人给逼死了。 事实上, 现在外边儿就已经开始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了。 毕竟你们家什么都没损失,余家却是真真切切的死了一个女郎,叫人一瞧,哪边儿吃亏,哪边儿占便宜,不是很明显吗? “这算是什么事儿?” 平白无故惹上这么一堆事,刘氏当真是呕的心口疼,倘若余晚晴没死,谢家说不定还要去余家理论一番,可现下人家女儿都没了,再去登门,便有些抹不开脸了。 谢令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谢偃也是如此。 他们不是内宅夫人,历经朝堂几十年所经历的风浪,也不是女人们争风吃醋时的勾心斗角,一个不小心,或许一家人都要搭进去。 在皇帝称病这样的时候,谢家与余家结亲,却生了这等嫌隙,免不得要叫人多想。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风雨欲来,相顾一笑,却听外边有人前来回禀: “老爷、夫人,左仆射余公到了。” …… 世间一大悲痛,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谢偃见了余章,免不得要抚慰他几句,谢令也是如此。 余章面上带了些哀色,口中谢过他们,这才低声道:“我教女不严,生了这等事,原本是没脸再登门的,只是怕两家从此生了龃龉,务必要解释清楚才好……” 谢偃听他话里有话,似乎别有内情的样子,心下一凛,卢氏见状,便同刘氏道:“他们男人在这儿说话,咱们便不在这儿搅扰了。” 刘氏应声,跟在嫂嫂身后,带了内室中的仆婢,就此离去。 “晚晴是我的女儿,她做出这等事情来,令两家蒙羞,我责无旁贷,原本不该厚颜登门,只是后来发现了些许蹊跷,不得不讲。” 几人寒暄几句,余章落座,徐徐道:“最开始的时候,我同晚晴提起这桩婚事,她虽不说是欢呼雀跃,却也是心中期许,但到了后来,却忽然间转了心思。” 他转向谢偃,歉然道:“那日令公去寻我,说起废止婚约一事,我着实吃了一惊,只是内宅不宁,没脸表露出来,归家之后,才知是晚晴装病,骗了她母亲,问她为什么,她却不肯讲,只是哭” “说来惭愧,我也是在那日她从觉知寺归府之后,才知道她已经有了心上人的,”余章眼眸微合,似乎有些不忍回忆:“那孽障犯浑,但到底是我的女儿,我原本还想来谢家请罪,成全她那点儿心意的,却不想……” 依照他所说,是打算成全女儿情谊的话,那余晚晴绝没有自尽的道理。 谢偃隐约在这其中察觉到了什么,抚了抚须,试探着问道:“可是与令媛交好那人,身份有异?” “正是。”余章目光难言哀恸:“那孩子也傻,只听人说是宁家的郎君,便信了他,哪知我着人去查,却发现宁家几位郎君近期都不在京中,她是被人给骗了,遇人不淑,方才愤而自尽的!” 话说到此处,谢偃岂有不明,同谢令对视一眼,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人想骗的也不是令媛,他只是想叫谢家与余家结亲不成反成仇,方才施此毒计罢了。” 余章又痛又悔,长叹道:“可恨晚晴呆笨,竟中了奸人毒计,险些害你我两家交恶!”说完,又起身请罪,长揖到地。 “这如何使得,”谢偃忙起身,将他扶起:“明成也说此事乃是奸人所害,何必为此耿耿于怀。” 谢令也道:“倘若真是为此生隙,岂不叫幕后之人取笑?” 余章感激涕零,免不得再三称谢,谢偃又吩咐仆婢摆酒,留他在谢家用了晚膳,一醉方休,直到天色大黑,方才在侍从搀扶下,摇摇晃晃的送余章出府。 “二位坦荡,却叫我愧疚难当,”余章转身道别,又一次谢道:“时辰已晚,二位不必送了,早些回府去吧。” 谢偃与谢令坚持送到门口,目送他身影消失,方才转身回去。 夜风乍起,尤且带有几分寒凉,天上一轮残月,凄清如霜。 谢令不禁敛了敛衣袍,低声问道:“兄长觉得,他所说可信吗?” “有些可信,有些不可信,”谢偃淡淡道:“不过他既然登门,便是还不想同谢家反目,就此将这一页掀过去,也是好事。” “陛下称病,倒惊出好些妖魔鬼怪来,”谢令低笑起来:“不只是宗室,连朝臣们的心,都有些乱了。” “左右碍不到我们,”谢偃莞尔倒:“静观其变便是。” …… 谢华琅身处宫中,宫外边的事情,当然无从知晓。 顾景阳虽知道,却也不愿同她说这些,免得她听了忧心,却又无计可施。 阳春三月,宫中的花儿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好不鲜艳。 谢华琅陪着郎君批了会儿奏疏 ,便觉得闷了,同他说了一声,带了宫人们,往御花园去采花了。 新开的海棠清新明艳,粉的,白的,红的,紫的,堆堆簇簇的挤在枝头,好不热闹,谢华琅叫人去折了柳枝来,又自枝头剪了新鲜的花朵下来,编织成花冠顶在头上,兴冲冲的回太极殿去。 她走得时候,顾景阳便端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疏,现下人回去了,他竟还是那个姿势,腰脊挺直如松竹,一点儿都没变过。 谢华琅嘴上总嫌弃他这股一本正经的劲儿,但心里是喜欢的。 顾景阳垂着眼,手中捏一支紫毫笔,从俊秀的面颊到修长的手指,都透着干净,远远望过去,真是仙风道骨,清冷夺目。 她看的久了,顾景阳似有所觉,抬头去看,见她头顶花冠,鲜艳不可方物的模样,禁不住微笑起来,口中却道:“不合规矩。” 谢华琅不搭理他这茬儿,笑吟吟的凑过去,扶住他肩,道:“好不好看?” 顾景阳含笑看着她,却没开口。 “说嘛说嘛,”谢华琅摇晃他,开始耍赖:“快说我好看,不然晚上不叫你上床了!” 顾景阳失笑道:“很好看。” “这还差不多,”谢华琅一抬手,毫不吝啬的从指甲花冠上摘了几朵芍药,信手簪到他鬓边去,抚掌笑道:“道长,现在你比我还好看。” 顾景阳哭笑不得,目光纵容的瞧了她一眼,又将那几朵芍药取下,隔空点了点她脑门儿:“你啊。” 谢华琅也知道卖乖,不等他说下一句,便低下头去,在郎君面颊上“啾”了一口,亲昵道:“我最喜欢九郎啦!别的女郎出嫁之后,便有千万层规矩压身,也只有九郎体贴,万事都纵容我。” 她这几日的口味有点儿改变,倒像是某种灵长类动物,格外爱吃橘子,桌案上的果盘儿里摆着几个,顾景阳便伸手为她剥,闻言嗤道:“你这没心肝的,原来也都知道。” 谢华琅原本是说那话来讨好郎君的,现下倒真是有些感慨:“元娘是二月出嫁的,现下成婚也快一月了,好在婆母便是姨母,想来过得不差;宪娘的婚事还要晚一点儿,但也是在今年,没想到我是我们三人之中成婚最早的一个……” “道长,你知道吗?” 她回忆起往昔,笑道:“我第一次见你那日,便是同元娘与宪娘一道出门的,因为玩闹时输了,才被罚去求一枝桃花。” “说起来,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想,”谢华琅挪了把小椅子,到他面前去坐好,两手托腮,认真的问:“假如那日输的人不是我,而是元娘或者宪娘,你心仪的人,是不是就会是她们了?” 她罗里吧嗦说这么多的时候,顾景阳已经建橘子剥开,又将丝络去掉,听她说完,方才往她口中送了几瓣儿。 “不会的。”他这样道。 谢华琅听他应的这样痛快,不由心下暗喜,觉得那滋味比口里边儿的橘子还甜,甜完了之后,才道:“为什么呢?” “她们不像你,脸皮没那么厚,”顾景阳又喂了她一瓣橘子,淡淡道:“若是登门去求桃花,也只会见到衡嘉,见不到我。” 谢华琅听得老大不高兴:“要是见到了呢?你是不是就相中了?” “那也相不中,”顾景阳耐心极了,见她吃完,才重新投喂一瓣橘子:“她们不如枝枝好看,即便见到了,我也不喜欢。” 谢华琅勉强被安抚住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儿:“你是不是想说,漂亮的没我脸皮厚,脸皮厚的不如我漂亮?” 顾景阳神情恬静,面不改色,将最后几瓣橘子喂给她,忽然凑过脸去,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他生的俊秀出尘,态若谪仙,主动俯下身亲吻人的时候,真有种仙人抚顶的飘忽感。 谢华琅小小的怔了一下,正想说话,却被他抱住了。 “枝枝,我不善言辞,你是知道的,何必非说这些饶舌的话来为难人?” 顾景阳轻柔的抚了抚她的背:“我所钟爱的女郎,是那一日,那一刻所遇见的你,若是别人,换成谁都不行。” 他轻笑道:“小醋包,快别酸了。” 101.在上 此为防盗章  人的身份或许可以改变, 处境或许会有变迁, 然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与时间熏陶造就的修养, 却是很难改变的。 谢华琅见他几次,听其谈吐, 观其举止, 想也出身不凡,今日与他合奏一曲, 更加深了这念头。 庶民出身之人,哪有余暇去修习琴箫,通晓音律? 更别说在江王地界上建一座道观,且做观主了。 谢华琅略有些识人之能,观他面相作态, 不似门客之类,暗自猜测, 难道是江王知交?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 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 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 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 见她这么快便出来, 倒有些诧异, 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 便不曾问, 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临安长公主见后,不禁赞道:“满门玉树,长安之中,便也只有谢氏了。” 谢偃抚须而笑,道:“小儿女陋质,叫殿下见笑了。” 临安长公主莞尔,转目去看谢华琅,道:“三娘才貌斐然,谢公心中可有良婿之选?” 谢偃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有宗室子弟求殿下说和?” 谢华琅听得心头一跳,悄悄去看母亲,便见卢氏挽袖,替谢偃斟酒,笑道:“殿下还是回了吧,三娘心里有人了,同那几位怕是无缘。” 此言出口,即便是谢偃,也有转瞬怔然。 临安长公主亦是如此,眉梢微挑,含笑问道:“连宗室都看不上,想来三娘挑中的,必是一等高门子弟?” “那倒也不是,我心慕的是人,又非门第,”众人目光望过来,有探寻,还有疑惑,谢华琅倒不惊慌,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长公主倒笑话起我来了。” 她这话说完,宴上人神情各异,谢偃谢令二人不动如山,底下郎君女郎左右四顾,微有动容。 或讶异,或窃喜,或惋惜,不一而足。 “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有这等福气,能娶三娘为妻,不过现下,还轮不到她呢,”淑嘉县主见谢华琅不欲多谈,顺势转了话头,微笑道:“二郎、三郎年岁渐长,想也该娶妻了。” 谢华琅的次兄谢粱已经是及冠之年,婚事便在今秋,二房的长子,府中三郎谢朗也已经十九岁,等明年春,便要娶新妇入门。 淑嘉县主说起此事,席间的话题便多了,众人顺势转了话头,也叫谢华琅微松口气。 夜色渐深,前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然不歇,家伎宽袖飘摇,舞姿翩翩,席间气氛正热切,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到半夜方歇。 临安长公主身份贵重,然而谢偃毕竟也是宰相,送到前厅便停住,叫其余几个子女相送。 已经是深夜时分,天色昏暗,临安长公主微有醺然,身子侧歪,亏得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软倒。 她醉眼迷离,道:“你是……” “我是府上二娘,”灯光之下,那女郎愈见柔婉,殷勤道:“殿下也可唤我阿徽。” “奇怪,”临安长公主不假辞色,道:“都是一个父亲,你怎么同三娘差那么多?” 谢徽面色乍红,冷风吹拂,身子也凉了一半。 “夜风冷了,”谢允自女婢手中接了披风,亲自替临安长公主披上,含笑道:“岳母早些归府去吧,仔细着凉。” 临安长公主对这女婿是很中意的,到了府门,又叮嘱道:“淑嘉真心喜爱你,她腹中孩子也是你的骨肉,阿允,好好待她。” 谢府门前掌着灯,映在谢允面上,更觉丰神俊朗,他轻声道:“是。” 临安长公主满意颔首,与一众扈从相伴离去。 谢允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巷中,方才回身,向一众弟妹道:“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齐声称是,各自离去。 …… “殿下何必那么下二娘的脸面,”马车上,有女婢低声道:“毕竟也是谢家女郎。”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不惯。” 临安长公主面上有些倦意,打个哈欠,道:“谢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意,二郎、三郎未来的妻室门第虽不低,但也不扎眼,连三娘的夫婿,怕也没打算从宗室与高门中选……” “你见到了吗?”她有些好笑,道:“三娘说自己心仪之人门第不高时,二娘一双眼珠都在发光,怕是想走我的门路,嫁个宗室子弟。” 女婢含笑道:“殿下不打算帮她?” 临安长公主语气讥诮:“三娘是淑嘉的小姑,我费些心力照看也没什么,二娘算什么东西,也配进皇家的门?” 女婢含笑不语。 …… 这场宴饮,也将谢华琅的婚事翻到了明面上。 当晚谢偃在卢氏院中歇息,又听妻子说了事情原委。 他素有雅量,倒不动气,只笑道:“枝枝的眼光,一贯是好的,改日我见了那人,倘若的确端方得宜,未尝不能加以保举,增益仕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然而长安谢氏毕竟是赫赫高门,子弟众多,谢偃若有心保举自己女婿,只要别做的太过,也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卢氏散了头发,灯光下人美如玉:“那三个都是郎君,合该自己建功立业,只有枝枝是女郎,我昔日的陪嫁留一些给几个儿媳妇,剩下的便都给她了,女儿家出嫁有钱财傍身,才有底气。” 谢偃笑道:“都依你便是。” 卢氏生第二子谢粱时难产,伤了身子,大夫说从此以后都不能生了,她不免有些伤怀,但前边已经有两个儿子傍身,倒也能接受,也不再约束侍妾通房避孕,哪知几年之后,竟又有了身孕。 不止是她,连谢偃也颇欢喜,为自己头一个嫡女取名“华琅”,小字枝枝,以示珍爱。 现下得知女儿有了心上人,谢偃作为父亲,不免有些怅然,同卢氏商议着,是不是该寻个时机见一见。 “还不急,我见枝枝说的并不确切,想也不是十拿九稳,”卢氏轻声道:“且再等些时日吧,你也别催她。” 内宅之事,谢偃素来不过问,听妻子这样讲,并未反对:“那便再等等吧。” …… 卢氏既在丈夫处得了音讯,自然不会瞒着女儿,叫了谢华琅过去,将谢偃心思说了,谢华琅自是喜不自胜,也有了理由,名正言顺的往外跑。 卢氏见状,只得念了几句“女大不中留”,又悄声叮嘱她,私下会面没什么,可不许做出格的,谢华琅满口应了,忙不迭出门去了。 “夫人且安心吧,”女婢奉了香茶,笑道:“娘子自幼聪慧,哪有吃亏的时候?” “这几个孩子都没怎么叫我费心,只是有一桩不好,”卢氏念及此处,无奈道:“心思太活,一个不留神,就捅个篓子给你看。” 女婢含笑宽慰:“娘子大了,心中有分寸的。” …… 谢华琅既出了门,便打马往道观处去,门口那年轻道士见了她,神情却有些古怪。 谢华琅发现自己越来越爱逗弄人了,见状停下,笑道:“你不拦我了吗?” 那年轻道士闷闷道:“不拦。” 谢华琅饶有兴致道:“为什么不拦?” 年轻道士将手中扫帚放下,神情有些困惑:“观主说,以后都不用再拦你了。” 他转目去看谢华琅,奇怪道:“为什么?”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年轻道士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初春的阳光洒在他有些稚气的脸上,青春正好。 “那就想嘛,”谢华琅笑道:“他为什么不叫你们拦着我了?” 那年轻道士被她笑的有些脸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语。 谢华琅看的好笑,正待再玩笑几句,却见衡嘉不知何时过来,问道:“女郎安好?” 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后者侧身避开,低笑道:“观主说,女郎若是再调戏他人,此后便不许您过来了。” 谢华琅心中微动,旋即又咕嘟咕嘟冒起泡来,甜丝丝的,几乎要忍不住笑:“他人呢?” 衡嘉示意她入内:“正在后堂。” 从山门到后堂,相距也没多远,谢华琅脚步轻快的过去,便见那人盘膝而坐,脊背挺直,状若芝兰,身前是茶案与一应茶具,俱是成双。 听见她脚步声,他侧目瞟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收回,静默无言。 “道长!”谢华琅在门前脱去鞋履,笑盈盈走上前去,在他身侧坐了:“我又来啦!” 顾景阳抬手斟茶,先替她斟了半杯,然后才为自己斟。 他的手也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同这个人一样,有种类似于翠竹的端方雅正。 102.孕事 此为防盗章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 巴巴的往这儿跑, 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 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这才叫礼尚往来。” “枝枝, ”顾景阳失笑道:“你这叫高利贷, 不叫礼尚往来。” 谢华琅抬眼看他,语气娇蛮:“有本事你别贷呀。” 顾景阳目光柔和, 垂首到她耳边去, 轻轻道:“没本事,甘拜下风。” “道长,我当你是木头脑袋,永远都不知道开窍呢。” 谢华琅听得莞尔,明媚流转间,顾盼神飞,伸臂搂住他脖颈,撒娇道:“拿了我的耳铛, 可就是我的人了。”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顾景阳道:“你去买一盒点心, 连摆点心的案台,带做点心的锅, 统统都要带走吗?” “不止呢, ”谢华琅气势汹汹道:“做点心的厨娘我都要带走。” 她还正当年少, 尚是最鲜艳夺目的时候,一腔孤勇,尽数交付,这样的情意,怎么会有人不动容? 顾景阳定定看她半晌,终于低头,轻轻亲吻她的唇。 “好,”他温柔道:“都是你的。” 谢华琅坐在栏杆上,笑盈盈的看着他,忽然开口,语气中有些娇嗔的埋怨:“道长,都怪你,我好容易摘的花,现在都掉了。” 顾景阳微觉怔神,低头去看,才见她方才捏在手中赏玩的那朵茉莉已经落到了地上,便含笑道:“我再去为你摘一朵便是。” 谢华琅抬腿,轻轻踢他一下,娇声催促:“那还不快去。” 那几株茉莉极其繁密,枝叶繁茂,洁白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之间,人近前去,便嗅得清香扑鼻。 顾景阳抬头细望,摘下一朵半开的茉莉,返身回去,簪在了她发间。 谢华琅抬手轻抚,低问道:“好不好看?” 她原就生的美,往日里喜着艳色,更加华美绝丽,今日淡妆素衣,却令人觉得清新雅致,颇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在,同那朵茉莉花也极相衬。 顾景阳垂首看了半晌,却没说好看与否,只低声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句诗的前边,其实还有两句。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至于他所说的那两句,却是洞房花烛之后,翌日清晨,新妇起身梳妆之后,问夫婿妆面如何。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歪着头看他,轻笑道:“换了以前的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顾景阳却定了心,握住她手,低柔道:“枝枝,我还俗娶你,可好?” 谢华琅抬眼看他,轻轻道:“你说真的?” 顾景阳专注的望着她:“我从来不骗人。” 谢华琅垂下眼睫,少见的有些羞赧,唇边弯起的弧度,却暴露了她此刻心绪。 伸臂揽住他脖颈,她低声道:“九郎抱我进去,别在这儿说。” 顾景阳亦是轻笑,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进了观中。 …… 衡嘉先前被打发走,自然知道陛下是哪儿不高兴了。 说到底,不过是气谢家女郎往扬州去玩儿,却不吭声,即便回来,带给他的礼物也不是独一份罢了。 他往房中去,将那礼盒搁下,再回后堂,却不见陛下人影,在周遭转了几圈,正待往前边去寻,却见陛下怀中抱着谢家女郎,神态缱绻,迎面而来。 衡嘉心中既惊讶,又觉理所应当,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看,见陛下一路进了后堂,极有眼色的上前,将房门掩上了。 顾景阳抱着怀中人落座,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惯来端肃自持的人,倘若真遇上了乱心之人,将那阀门打开,情绪倾泻而出,从此怕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或许他的枝枝,便是命中注定来降服他的那个人。 “枝枝,”顾景阳低声问道:“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闻声抬眼,望向他明亮的眸子,低声道:“九郎,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顾景阳道:“知道。” “那你得先等等,”谢华琅仔细思忖后,道:“我要先同阿娘通个气,再去同我阿爹说。” 顾景阳道:“不需要那么麻烦。” “要的。”谢华琅认真道:“我不想叫他们伤心,我们的事于他们而言,也有些突然,所以有些事情,得先铺垫着说了才行。” “好,”顾景阳心中明了,笑道:“只要你高兴。” 谢华琅见他应得这样痛快,再思及他此前那副闷葫芦模样,颇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这趟扬州,去的真是值了。” 望着他清冷俊秀的面庞,她越看越爱,凑过去重重亲了一口,又道:“道长,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顾景阳搂住她,轻轻道:“我是长子,底下还有弟妹,不过都已经成家了。” “是吗,”谢华琅点点头,又道:“高堂呢?” 顾景阳道:“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体弱,一直静卧养病。”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方才道:“既然是长子,便该承继家业,怎么会出家呢?” 这便要从太宗时期,说到先帝时期,乃至于皇族之中的种种纠葛了。 顾景阳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吟片刻,道:“这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是有些难处,不必开口,倒没有继续追问,伸手过去,手指掩住他唇:“好了,你若为难,便不必讲了。” 顾景阳定定望着她,忽然道:“枝枝,你不怕吗?” 谢华琅道:“怕什么?” “母亲卧病,我却出家在此,未免有些奇怪,”顾景阳低声道:“这样一个人,值得你委身相事吗?” “我不知道你家中发生过什么,就没办法妄下决断,我所得出的结论,皆是我双眼所见,双耳所听,”谢华琅平视着他,坦然道:“我见到的九郎,是皎皎君子,风光霁月。” 她第一次见他,便同他说了自己名讳,他若有意,必然能知道自己是谁,倘若真有攀附之心,何必屡屡退避? 自己略微说了句露骨些的话,他居然脸红了,每每举止亲近,也会有礼的避开,唯恐被人觉得轻浮失仪。 品性端方,雅正至此,她又何必相疑? 顾景阳久久的望着她,到最后,忽然笑了。 他伸手去勾了勾她鼻梁,低叹道:“真是在劫难逃。” 谢华琅哼道:“那也是桃花劫。” 顾景阳闻言失笑,抱紧了她,却未曾言语,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抬手轻抚他面颊,这一室的安谧之中,竟生出几分天长地久的静好意味来。 门虽合着,窗扉却半开,扑簌簌的声响传来,却是先前那只牡丹鹦鹉飞来了。 月余不见,它竟还认得谢华琅,振翅飞到她肩头上落下,又一次哑声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瞥它一眼,道:“走开。” 那牡丹鹦鹉扭头看他,脖颈灵巧的弯了一弯,在翅膀上啄了啄,叫道:“走开,嘎,走开!” 谢华琅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这只漂亮至极的鹦鹉,道:“它叫什么名字?” 顾景阳道:“它叫鹦鹉。”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我说真的,九郎别闹。” 顾景阳扶住她肩,道:“没给它起名字,一直就叫鹦鹉。”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牡丹鹦鹉黑亮如豆的眼珠便在乱转,忽然一探头,叼起谢华琅发间那朵茉莉,振翅飞走了。 “哎!”谢华琅赶忙坐直身,唤道:“那个不能拿!” 那牡丹鹦鹉却没理她,也没回头,她闷闷的歪回去,抱怨道:“你看它。” 顾景阳道:“晚上不给它东西吃。” “算啦,”谢华琅倒不至于同一只鹦鹉斤斤计较,含笑道:“待会儿你再给我摘一朵便是。” 顾景阳应道:“好。” 内室中那架瑶琴仍摆放原地,谢华琅抬眼瞥见,忽然想起此前二人合奏之事来。 “道长,”她直起身,道:“我们再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侧目望她,道:“好。” 谢华琅抚琴,顾景阳弄箫,目光交聚,不需要言谈,便心领神会,琴声婉转,箫声悠扬,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衡嘉守在室外,不觉听得入神,禁军统领武宁不知何时来了,低声问道:“听说谢家女郎来了?” 衡嘉低声道:“若非如此,陛下哪有这样好的兴致?” 武宁是武将,对乐理不甚了解,听了半晌,不明就里道:“合奏的是什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衡嘉答道:“是长相思。” “衡嘉,”他道:“你看那从花,像不像枝枝?” “女郎性情直爽,人亦娇妍,”衡嘉望了一眼,含笑道:“确实有些相像。” 顾景阳目光柔和了些,却没再说什么。 …… 日头东升,渐趋渐高,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103.福气 此为防盗章  谢莹同谢华琅一道进了内室,皆是容色殊艳, 一时引得赞叹连连, 连说谢家女郎出众, 刘氏见只有她们二人来,眉心便几不可见的动了动,笑意却舒雅:“怎么不见二娘?” “正要向世孙妃告罪, ”谢莹行礼, 歉然道:“二娘方才贪看花草,却被蜜蜂叮了一口, 她既怕人前失礼, 又爱惜容颜,便先回府去了, 望请诸位见谅。” “这也是府上的过失,阿莹不必介怀。” 世孙妃未必不知其中令人内情, 然而一则她与刘氏有亲,不会拆穿外甥女,二来今日是汉王寿辰, 若非势不得已, 她更不想闹大。 如此思量,她团扇掩口, 关切笑道:“府中有凝香玉露,对此最有奇效, 我令人送一瓶过去便是。” 谢莹恭敬的道了谢。 卢氏与刘氏坐在一起, 更能猜出是谢徽生事, 然而人在席间,一时却也不好张扬,叫各自女儿在身侧坐了,再行欢宴。 回府的时候,气氛远没有来时那般宁寂,虽然同样没人说话,但空气中的凝滞与寒气,却无人感受不到。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然而面上却素净,除去黛眉唇脂,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104.姻亲 此为防盗章  卢氏端丽面上闪过一抹犹疑:“叫她进来吧。” 淑嘉县主正是桃李之年, 言及相貌, 更加肖似生母临安长公主,浑然天成的秀婉灵彻,清贵凛然, 也是极少见的美人。 入了内室,她先向卢氏问安,谢华琅亦是行礼, 口称县主。 卢氏端坐椅上, 客气之中有些疏离:“县主怎么来了?” “一是有个消息要同母亲讲,二来,也是接柳氏回去,”淑嘉县主声气温婉, 微笑道:“那也是郎君的孩子,既然有了, 便该好生照看。” 卢氏不意她竟肯接纳柳氏腹中之子, 诧异之余,倒有些愧疚,语气略好了些:“县主说有消息要同我讲——” 淑嘉县主低笑, 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 神情有些羞怯, 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 笑道:“县主有了身孕, 医女诊脉, 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 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门前仍旧有年轻道士洒扫,看她又至,就跟见妖怪来捉小孩儿似的,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华琅见是个熟悉面孔,禁不住笑道:“昨日还口称‘女郎’,今日便你你我我起来,你这道士,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些。” 晨光熹微,她生的又美,莞尔一笑时,但见唇红齿白,清新妩媚,别有风流。 那年轻道士脸颊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道:“女郎,桃花也讨了,你今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桃花是讨了,但我却丢了耳铛,”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来时还在的,走时却没了,今日特意来寻。” “耳铛?”那年轻道士微怔,旋即摇头:“我们的确不曾见到。” “你们没见到,不代表别人也没见到,”谢华琅道:“兴许是别人捡到,交到你们观主那儿去了呢?” 年轻道士道:“这我便不知道了。” 朽木不可雕也。 谢华琅听得摇头,不禁失笑道:“那还不快去问。” …… 那年轻道士入了门,向衡嘉讲了此事,顾景阳正在案前翻书,淡淡道:“怎么了?” 衡嘉原想说“枝枝女郎又来了”的,转念想起昨日之事,匆忙改口,轻声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说在此丢了一只耳铛,特意来寻。” 顾景阳手指顿住,垂下眼睫,轻声道:“叫枝枝进来吧。” 衡嘉应声,亲自出门,将谢华琅请了进来,随即便退下,顺势掩上了门。 一日不见,他还是旧时模样,面容明俊,隐约清冷,眼帘习惯性的低垂,好像天生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谢华琅也不在意,落座之后,笑吟吟道:“道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景阳并不看她,只道:“油嘴滑舌。” “那我便说正事了。”谢华琅托着腮,轻轻道:“我昨日来此,丢了一只耳铛。” 顾景阳仍旧低垂着眼睫,道:“嗯。” 谢华琅望着他,又道:“你有见到吗?” 顾景阳眼底荡起了极浅的涟漪,抬眼看她一看,复又垂眼道:“不曾见到。” 谢华琅张开手,掌心那一只珊瑚耳铛色泽莹润,光彩耀人。 “可惜了。”她惋惜道:“那双耳铛是我最喜欢的,失了一只,此后再也不能佩戴了。” 顾景阳眼睫微颤,正欲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 谢华琅侧目去看,便见窗边飞来一只牡丹鹦鹉,红头、黄胸、绿尾,羽毛鲜艳,极其美丽,它梳理一下羽毛,扭头见谢华琅在,黑豆似的眼睛也顿了一瞬。 谢华琅见它漂亮,有些喜欢:“道长,这是你养的吗?” 顾景阳淡淡道:“嗯。” 两人说话间,那牡丹鹦鹉已经将谢华琅打量了一圈,忽然飞过去,踩在了她肩头。 谢华琅微吃一惊,侧眼去看,便见它也正望着自己,忽然又飞起来,落到了案上,哑声叫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唇角微弯,伸手摩挲它的羽毛,又抬眼去看谢华琅。 她似乎偏爱绮丽,两次相见,皆是锦衣绣服,朱钗华贵,然而人比花娇,美越珠玉,令人不以外物累赘,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不过如是。 顾景阳少见的出了神,却听她忽然唤了一声“道长”,骤然回神。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笑道:“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顾景阳神情中有些被看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淡然,他别过头去,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言语。 谢华琅最是喜爱他这模样,身体略微前倾,笑问道:“我好看吗?” 顾景阳望着那只牡丹鹦鹉,淡淡道:“尚可。” 谢华琅忍俊不禁,故意转开话头,道:“我的耳铛怎么办?”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想怎么办?” “耳铛是在你这儿丢的,”谢华琅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你得赔我。” 顾景阳道:“我并不曾见到。” 谢华琅等的便是这句话,待他说完,便无赖道:“那你就换个别的赔我。” 顾景阳道:“你想要什么?” “也不要别的,”谢华琅一指案侧那架七弦琴,问:“道长会吹箫吗?” 她含笑道:“若是会的话,便同我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一时不曾言语,谢华琅也不催促,只含笑同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道:“衡嘉。” 后者旋即在外应声:“是。” 顾景阳道:“去取我的箫来。” 谢华琅心知他是应了,笑意愈深,到那七弦琴前坐下,随手拨弄一下琴弦。 衡嘉取了箫来,双手呈上,侍立在侧。 谢华琅没说弹什么曲子,而他也没有问,前者先拨弦奏曲,后者顿了几瞬,旋即跟上。 谢华琅并未弹奏琴曲,拨动琴弦,也只是由心而发,随意为之,顾景阳箫声相和,与之并重。 那架七弦琴离他很近,谢华琅在琴前坐了,离他自然也近,隐约之间,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隐约的冷香气。 奇怪。 她在心里想,他用的什么熏香,怎么这样好闻? 心中这般思量,手上却不曾疏忽,琴音如流水般,自她指尖流泻。 那琴声清越激昂,隐有风雷之声,颇觉桀骜,箫声却深沉舒缓,犹如静水流深,更觉雅正,二者齐头并进,天衣无缝。 衡嘉也略通音律,见这二人技艺非凡,不觉听得入神,却闻琴声渐缓,箫声渐起,曲调渐趋和畅,箫声引着琴音而动,正如江涛渐平,波澜无声。 一曲终了,顾景阳将箫收起,轻声道:“你的性情太过固执,也许会走死胡同,该改一改才是。” “合奏完了,算是抵我的耳铛,”谢华琅却不接腔,自顾自站起身,道:“道长,告辞了。” 顾景阳神情微顿,少见的有些怔然,衡嘉见状,赶忙道:“女郎进门不过一刻钟,这就要走?” 谢华琅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顾景阳垂下眼睫,语气有些淡了:“衡嘉,送客。” 衡嘉小心打量他神情,应声道:“是。” 二人一路出了后堂,垂帘落下,也遮住了身后人的目光,衡嘉心底叹一口气,却见谢华琅停住了。 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退回去,也不进门,只伏在窗边去,扬声道:“我偏不改!”说完,转身离去。 顾景阳的声音自内传来:“你站住。” 谢华琅停住了,顺势回头,却没走回去,只梗着脖子道:“道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景阳站起身来,想伸手拨开垂帘,到她面前去,不知想到何处,却又顿住了。 谢华琅见状,便走回去,隔着一层垂帘,与他相对而立。 日头上移,光线明亮,也叫他们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道长,”谢华琅垂下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这一次,可什么都没丢。”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那我以后,大概也没有理由再来找你了。” 顾景阳眼睫颤了一下,复又垂下,却没有说话。 “那算了,”谢华琅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道:“我走了。” “枝枝。”顾景阳叫住了她。 天地之大,除去他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惘然与挣扎。 谢华琅转身看他,道:“怎么了?” 顾景阳松开手,却定了心,扯下腰间那枚玉佩,送到她手里去。 “这算什么,”谢华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只低声道:“赔我的耳铛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玄祯道长,不对,不该这么叫,”谢华琅想了想,忍俊不禁,又改口道:“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你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猜吗?” 顾景阳被她叫的窘迫,垂眼道:“你不想要,那便还我。” “不还!”谢华琅将玉佩握紧,明眸中神采动人,笑道:“重九郎君,你脸红了!” 顾景阳道:“你怎么还不走?” 谢华琅最喜欢他羞赧时的神情,含笑望着他,越看越爱,忽然伸手掀开珠帘,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顾景阳只觉她身上香气近了,旋即又远了,面颊也被人轻触一下,回过神时,不由怔住。 谢华琅见他如此,心中着实喜欢,握住那玉佩,欢快离去。 顾景阳在门前立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而面颊上她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是烫的。 105.放肆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清早出门, 直到傍晚时分, 方才归家。 也是赶得巧了,她刚在府门前下马,迎面便撞上谢偃归府,身侧是府中三郎谢朗,谢华琅心中暗道不好,正待躲开,却被叫住了。 “枝枝, 你随我来。”谢偃面上有些疲惫。 谢华琅跟着入府,却悄悄给堂兄谢朗递了一个眼色。 后者会意, 温声劝道:“枝枝还小,爱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便不要为此劳神了。” “我还没有说你!”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 却是捅了马蜂窝。 谢偃恨铁不成钢, 训斥道:“游手好闲, 不务正业, 为几只蛐蛐儿跟人打架, 被人告到我那儿去, 丢人现眼!”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 谢家满门芝兰玉树, 谢朗也极聪慧, 只可惜无心仕途, 喜好交友玩乐,每日招猫逗狗,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现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谢偃余怒未消:“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轻咳一声,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只是懒得理会,等到了书房,屏退侍从,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不说别的,只说他们彼此之间相差的二十岁,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对了。 谢华琅少见的有些忐忑,手指紧捏住压衣的玉佩,方才勉强叫自己有了些底气。 谢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静看着她,并不曾出声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哥哥吗?”谢华琅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道:“哥哥见过他之后,可是赞不绝口。” 谢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这个骗阿爹做什么?”谢华琅见有门儿,忙道:“再晚些,哥哥便会归府,阿爹一问便知。” 长子看似温和内敛,心气其实是很高的,这也是高门子弟的通病,顺风顺水惯了,一般人看不进眼里去。 谢偃总算有了几分满意,轻叹口气,道:“你们兄妹几个啊,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书房里光线昏暗,谢华琅去掌了灯,灯光幽微间,却见阿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小时候阿爹带自己去放风筝,叫自己骑在肩头时的模样了,那时他正年轻,意气风发,可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 谢华琅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楚,其中掺杂着愧疚,到他近前去,低声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忧心了?” 谢偃握住她手,哼道:“原来你也知道?” “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闹了。”谢华琅鼻子发酸,低声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啊,从小就倔,长大了还是这样。”谢偃长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手,温柔道:“好了,随我一道去用饭吧。” 谢华琅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默许了,心中雀跃,欢喜道:“谢谢阿爹。” 说完,又极殷勤的让开路:“阿爹先走。” 谢偃摇头失笑,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正待出门时,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谢华琅在他身侧,微垂着头,内室里虽然掌着灯,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觉到他身体骤然的僵硬与面上一闪即逝的惊骇。 “枝枝,”谢偃捉起她腰间玉佩,声音隐约发涩:“这块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谢华琅见他握着那玉佩细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谢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给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谢偃面色如常,心中却慌乱如潮,勉强自持,道:“给你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谢华琅想了想,道:“什么都没说。” 谢偃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压下,平静道:“那他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闷,也不爱说话,我们见面,都是我在说,”谢华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来我生气了,说以后不要理他了,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谢偃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说,你哥哥见过他?” “嗯。”谢华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他很好呢。” 谢偃嘴角抽动,背对女儿,笑的咬牙切齿:“是吗。” 谢华琅尤且未觉:“是呀。” 今日是十五,谢家长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时,席间是不谈政事的,按照先前惯例,往往都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谢偃沉着脸,一声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谢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经知晓,三娘近来早出晚归,被叫到书房中去,也没瞒过别人,卢氏见丈夫默然不语,免不得温言劝慰:“三郎年少,轻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忧心。” 谢偃面对满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赶忙搁下,谢偃摆手道:“我今日没有胃口,你们照常用便是,不必理会。” “阿爹明日还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谢徽莞尔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谢家熏陶使然,仪态也好,颇有些婉娩柔则:“三娘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又是两厢情愿,阿爹不必介怀。” 谢偃心中郁结,想的是谢家来日应当如何,哪里有心思应对这些小女儿之间的机锋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饭去。” 谢华琅原还在观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谢徽面色微红,有些讪讪。 谢华琅身侧是她的幼弟,谢家最小的郎君谢玮,今年才十岁,见状奇怪道:“阿姐,你们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谢华琅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谢玮道:“可我笑不出来。” “这也简单。”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痒痒肉上挠了一把。 谢玮最是怕痒,身体哆嗦,险些歪倒,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外又是求饶。 “好了枝枝,”谢允目光含笑,轻声责备道:“家宴之上,不许胡闹。” 谢华琅这才勉强停了手,看也不看谢徽僵硬中带着窘迫的面庞,伸筷去为谢玮夹菜。 他们几人胡闹时,谢偃便静静看着,却没制止,等谢允出面劝和,方才将目光转到长子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谢偃别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谢允听得怔住:“阿爹?” 淑嘉县主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谢偃笑了两声,却不再开口了。 再到这场家宴结束,都没人再说话。 …… 既然是十五,谢偃自然是去正妻处歇息,卢氏散了头发,自女婢手中接了汤药饮下,方才打发她们退下。 她还不算老,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模样,尽管如此,也不是适宜生产的年龄了,为了身体康健着想,生下幼子谢玮之后,卢氏便开始服用避孕汤药了。 若在人前,卢氏会给丈夫体面,跟他站在同一侧,到了此时,倒不必太过拘谨:“老爷今日在宫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先是训了枝枝一通,又当着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脸面,现下还板着脸,是不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始责备妾身?” 谢偃叹道:“那是你不知道,那两个混账东西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卢氏爱护儿女,闻声蹙眉,袒护道:“阿允惯来谨慎,枝枝素日里也很少与外人交际,只是会会情郎,能出什么乱子?” “能出的乱子大了!”谢偃声音高了,在夜里显得太过刺耳,他反应过来,压下声音:“你知道枝枝去会的情郎是谁吗?” 卢氏毕竟是女流,很难理解前朝诸事,闻言神情微顿,下意识道:“那人不好吗?” 谢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好!龙章凤姿,好极了!” 卢氏先前见女儿遮遮掩掩,其实也有些忧心,只是不曾提罢了,听丈夫如此言说,释然之余,又觉欢欣:“你既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个好归宿,我也能安心。” “妇人之见!”谢偃气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卢氏见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谁?” 谢偃在内室转了几圈,满心纷乱,却说不出口,只抬手上指,以此示意。 卢氏心中霎时间一片雪亮:“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晓,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儿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卢氏登时惊住,无言以对。 “阿湘,我不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亲,还是谢家的家主,我要考虑的事情,也从不局限于自己的儿女。” 谢偃长叹口气,上前去拥住她,低声道:“陛下无子,原本意欲过继,枝枝若是嫁过去,宗室带来的的阻力可想而知。她若无子,来日择选新君,必然已经长成,说不等还会年长于她,怎么会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谢家便是外戚,郑后前车之鉴在前,陛下果真不会有留子去母之心吗?” “我倒觉得,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卢氏原还惊骇,现下回过神来,却是笑了。 她温柔环住丈夫腰身,声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长成呢?” 谢偃叹道:“怎么能将未来,寄予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之上?” “你先前所说的那些,又何尝不是猜测?”卢氏莞尔,轻轻道:“世间总有人运道差,但也有人运道好,你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那样的幸运,便不会落到枝枝身上?” 谢偃有些意动,然而理智犹存,摇头苦笑道:“荒唐。” “荒唐与否,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而要看陛下怎么做,难道你还能几日之内另选女婿,将枝枝嫁给别人?” 卢氏笑道:“陛下若是有心,必会使枝枝无后顾之忧。” “男人,哼。”谢偃闻言冷笑:“只看周幽王便知道,一旦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卢氏只是笑,却没再说话。 “我也是见到陛下赠与枝枝的玉佩,方才得知此事,”谢偃忽的叹一口气,望向妻子,低声道:“那曾是太宗文皇帝的爱物,乃高祖所遗,被他赐予先帝,后来,先帝又赐给了今上,我曾在先帝身边做过郎官,故而识得。” 谢偃忽然有些感慨,叹道:“我猜,陛下是真心的。” 谢华琅进这道观时,心中微有忐忑,这会儿出门时,却觉如踏春风,脚步轻盈。 这人怎么这么嘴硬? 明明就是喜欢她,嘴上却不肯说。 假正经。 人的身份或许可以改变,处境或许会有变迁,然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与时间熏陶造就的修养,却是很难改变的。 谢华琅见他几次,听其谈吐,观其举止,想也出身不凡,今日与他合奏一曲,更加深了这念头。 106.杀人 此为防盗章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 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 春光渐盛, 花红柳绿,好不鲜艳, 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 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 为了两家的体面, 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 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 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 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 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 更不敢直言, 索性先这么耗着, 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希望你能真明白才好。”卢氏戳她额头一下,又道:“你阿爹昨晚还问我,几时能见一见枝枝选中的郎君,我都给搪塞过去了,但也推诿不了多久。你若真心喜欢那人,便该寻个时间,叫他过府拜访,也让你阿爹掌掌眼。” “快了快了,再些时日,我便同他讲。” 谢华琅笑嘻嘻道:“阿娘也别太心急,今岁府中便有二哥与长姐成婚,等到了明年,三哥与四哥的婚事怕也要凑到一起。” “唔,”她想了想,又道:“便是我前边,也还有二娘呢。” “二娘怎么能同你比?”卢氏拍她一下,失笑道:“隔着一层肚皮呢。” 说起这一茬,谢华琅倒真有些感慨,有些依恋的偎在母亲怀里,道:“我若出嫁,他身边必须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个人,才不许他养家伎侍妾什么的呢。” “只是取乐玩意而已,何必在意?”卢氏笑道:“你若出嫁,必然是做嫡妻,要是同那些仆婢计较,反倒失了身份。” “阿娘,”谢华琅轻声道:“阿爹身边另有别人,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动气?” 卢氏抚摸女儿光洁面颊,笑道:“我嫁与你阿爹之前,其实都不曾见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纳彩问吉之后,便做了谢家妇。”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室,我们彼此敬重,给足对方体面,却不会过分亲近,而世间的很多事情,假使一开始没有期待,那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波折。” “我要的是谢家主母的身份与相应的敬重,他都给了,那就很好,至于那些莺莺燕燕,侍妾家伎,他喜欢怎样便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枝枝,”她笑问道:“你知道你阿爹最喜欢哪副画吗?” “秋鸣山居图,”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阿爹临摹过好多遍,爱不释手。” “是啊,你阿爹对那副画的在意,远胜于那些姬妾,”卢氏笑吟吟道:“倘若书房失火,蒋氏田氏皆在内,你猜,你阿爹会先救哪个?” 谢华琅顿了顿,方才道:“应该会先去取画吧。” “既然连物件都不如,我又何必同她们置气?”卢氏语气舒然,道:“你阿爹身边有人,其实同他喜爱琴棋如出一辙,谁会为丈夫买一个瓷瓶回家,偶然赏玩而大动肝火?” 谢华琅沉默了。 谢家四郎谢檀是侍妾田氏所出,今年十八,二娘则是侍妾蒋氏所出,比谢华琅大两个月,也是十六。 高门规矩森严,侍妾生下孩子之后,便被送到主母身边教养,卢氏有儿有女,娘家强盛,也不必苛待他们。 府中内宅之事,谢偃是不过问的,全权交与卢氏,这些年来,府中也曾有侍妾动过别的心思,卢氏知晓后并不动气,笑吟吟的叫人将那侍妾发卖,贴身女婢尽数打杀,回头又搜罗了几个美婢回府,算是补偿给谢偃的。 杀鸡儆猴,从此谢家后宅也就安生了。 田氏与蒋氏虽生有儿女,但在卢氏这个主母面前,却不敢有分毫放肆,每每行仆婢礼,极尽恭顺。 这才是高门主母应有的生活。 操持家事,执掌中馈,生下儿女之后好生栽培,教养他们成才,与丈夫相敬如宾,对侍妾恩威并济,府中内外提及时,口中皆是褒扬。 若无意外,谢华琅出嫁之后,也会过上这种生活。 然而此刻,她静默良久,还是道:“阿娘,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说我小气也好,说我天性悍妒也好,我喜欢的人,心里只能有我,至于别人,哪怕只是一道影子也不行。” “阿娘明白你的心思,但还是要劝你。”卢氏语重心长道:“世间女儿家,哪有不想同丈夫心心相印,情意绵长的?然而就如同我先前所说,倘若你一心一意爱他,一颗心都给了他,将来若有不如意,会吃很多苦的。” “阿娘其实也很怯懦,也会忧惧,也怕伤心,所以从头到尾,我对你阿爹都只是敬重,而没有男女情爱,”她温和道:“就女人而言,只要你不先动心,谁都没有办法伤到你。” “阿娘,我还是想试一试,”谢华琅低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也好。”卢氏温柔抱住了女儿,道:“你比阿娘有勇气。想来,也会比阿娘有福气。” …… 第二日,谢华琅出门往道观中去,到后堂时,少见的没有先行开口,落座之后,也是默然。 衡嘉奉了茶过去,见她如此,有些奇怪,只是这二人相处时,周遭惯来不会留人,是以他向谢华琅恭敬一笑,便带着满腹疑惑离去了。 顾景阳却没有动面前茶盏,而是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心中门儿清,面上却不显,丧着脸,转目去看他。 顾景阳关切道:“怎么了?” 谢华琅垂下眼,心中忍笑,却端起手侧茶盏饮了一口,闷闷道:“没什么。” 顾景阳清冷面上闪过一抹担忧,起身到她近前去,伸手探她额头,眉头微蹙:“是不舒服吗?” 谢华琅道:“没事儿。”语气却有些消沉。 顾景阳见状,却愈加忧心,犹疑几瞬,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搭在她腕上,伸手为她把脉。 谢华琅心下惊奇:“道长,你还懂医理吗?” 顾景阳道:“不要乱动。” 谢华琅真不适合装深沉,这么一会儿,便有些忍不住了,将那方帕子掀了,低笑道:“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就搭个脉而已,道长你假正经的劲儿又犯了。” 顾景阳瞥她一眼,往书案前坐下,提笔道:“肝火扰心,夜不能寐,我开个方子,你记得吃。” 谢华琅跟过去,笑道:“道长,你真的懂医理呀?”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来,我为什么肝火扰心?” 顾景阳已经停笔,将药方折起递与她,道:“为什么?” “因为想你呀,”谢华琅笑盈盈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顾景阳眼底生出笑意来,口中却道:“油嘴滑舌。” “不只是夜不能寐,还有别的,”谢华琅也不在意他这话,只叫苦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总觉得这儿疼。” 说着,她点了点自己左侧下颌。 顾景阳信以为真,心中担忧,顾不得别的,弯腰去查看。 谢华琅见他凑得这么近,因为低头的缘故,神情更见恬淡,或许是因为喜欢这个人,连他低垂的眼睫都觉得迷人。 她心里痒痒的,就跟被什么东西挠了一样,非得纾解出来才好,想也不想,便捧住他面颊,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顾景阳先是怔然,旋即回过神来,知晓她说自己下颌疼是在糊弄人,羞恼交加:“枝枝,你又胡闹!” “道长,”谢华琅笑道:“你今日才认识我吗?” 顾景阳气道:“不知羞耻!” “九哥哥,你有完没完?这话你没说烦,我都听烦啦!”谢华琅满不在乎,口中笑道:“再说,这儿又没有别人,亲一下怎么了?” 顾景阳寡言少语,自是争辩不过,转身便走,谢华琅亦步亦趋,跟上去追问道:“九哥哥,九郎,之前还有别人亲过你吗?” 顾景阳道:“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谢华琅怔了一下:“真的有吗?” 顾景阳尚未回答,她便淡了语气,道:“若真的有,那我以后就不亲了。”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转身欲走。 顾景阳心中一滞,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许她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事实上,这等动作于他而言,已经很是难得了。 谢华琅知晓他性情,既不紧逼,也不回头,只耐着性子等。 顾景阳脸皮薄,既克于礼制,又束于规度,结识谢华琅之后所说的那些话,若换了从前那个他,怕早就羞愤而死。 即便是今日,两心相许,现下也是静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没有。” 他握住她手掌,眼睫有些赧然的颤了颤:“就枝枝一个。” 谢华琅回过身去,面上哪有恼意,分明全是欣然:“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被逼到墙角,半个字也不肯讲。” 顾景阳道:“你又糊弄我。” “没办法呀,”谢华琅笑道:“谁叫你就吃这一套?” 顾景阳垂眼看她,谢华琅毫不避讳的回视,不知过了多久,他却忽然笑了。 谢华琅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真是时也命也。”他却轻叹口气,伸手过去,轻轻勾了勾她鼻梁:“偏偏遇上你这冤家。” …… 直到傍晚时分,谢华琅方才动身离去,顾景阳嘱咐她记得按时用药,亲自送出了门。 “衡嘉,昨日出什么事了?”目视她身影远去,他眼底柔意方才敛去,声音低沉道:“枝枝虽不肯说,但神情却不太对。” 早在清晨时候,衡嘉便觉奇怪,故而刻意吩咐人去打探,闻言答道:“奴婢听闻,周王殿下往谢家送了一份厚礼。” 顾景阳神情淡漠,道:“他想做什么?” “说是庆贺谢家二郎婚事在即,可除此之外,”衡嘉微妙的顿了顿,垂首道:“他还给三娘送了份厚礼。” 顾景阳道:“谢家收下了?” “没有,”衡嘉恭声道:“谢夫人令人退回去了,只留了前一份。” 顾景阳淡淡道:“章献太子的忌辰快到了,打发周王出京,前去祭奠。” “……”衡嘉一滞,愈加小意的道:“陛下,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呢。” “不用管,”顾景阳道:“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叫他走的越远越好。” 衡嘉在心里为周王点了三炷香,口中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 谢粱要娶的是沈国公的幼女,沈家祖籍扬州,成婚之前需得回乡祭祖,沈夫人便打算偕同儿女回乡,既是祭祖,也是游玩,又打发人去谢家相问,看谢家人有没有想一道前去的。 沈家往扬州去的人,除去世子之外,便皆是女眷,男女有别,谢家郎君们自然不好同往。 至于女眷之中,谢莹已经在准备婚事,自然不好出门,谢徽是庶女,贸然凑过去,未免有些轻狂,唯一会去的,便是谢华琅了。 她惯来是爱凑热闹的,可卢氏也知她近来同心上人走的近,对于她是否愿意出远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专程打发人去问。 “去啊,扬州繁华富丽,为什么不去?”谢华琅笑吟吟道:“去回复阿娘,再帮我收拾行囊。” “此去扬州,起码也要半个月,”采青有些讶异:“女郎不打算……去见那位了吗?” “你是傻了么?”谢华琅失笑道:“我要去扬州,怎么能见得到?” “那,那,”采素也有些怔:“女郎可要遣人去说一声?” “不说,”谢华琅对镜梳妆,气定神闲:“我几时说过每日都会去找他?既然未曾约定,不再前去,就不算是失约。” “可是,”采青犹疑道:“那位会不会等急了?” “让他急吧。他若真是有心,便知道该怎么做,若是无意,强求也没意思。” 谢华琅将那碧玉钗簪入发间,对着镜中人盈盈一笑,真如花树堆雪,风神秀彻:“我若太过殷勤,总是上赶着去,反倒不值钱了。”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希望你能真明白才好。”卢氏戳她额头一下,又道:“你阿爹昨晚还问我,几时能见一见枝枝选中的郎君,我都给搪塞过去了,但也推诿不了多久。你若真心喜欢那人,便该寻个时间,叫他过府拜访,也让你阿爹掌掌眼。” “快了快了,再些时日,我便同他讲。” 谢华琅笑嘻嘻道:“阿娘也别太心急,今岁府中便有二哥与长姐成婚,等到了明年,三哥与四哥的婚事怕也要凑到一起。” “唔,”她想了想,又道:“便是我前边,也还有二娘呢。” “二娘怎么能同你比?”卢氏拍她一下,失笑道:“隔着一层肚皮呢。” 说起这一茬,谢华琅倒真有些感慨,有些依恋的偎在母亲怀里,道:“我若出嫁,他身边必须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个人,才不许他养家伎侍妾什么的呢。” “只是取乐玩意而已,何必在意?”卢氏笑道:“你若出嫁,必然是做嫡妻,要是同那些仆婢计较,反倒失了身份。” “阿娘,”谢华琅轻声道:“阿爹身边另有别人,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动气?” 卢氏抚摸女儿光洁面颊,笑道:“我嫁与你阿爹之前,其实都不曾见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纳彩问吉之后,便做了谢家妇。”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室,我们彼此敬重,给足对方体面,却不会过分亲近,而世间的很多事情,假使一开始没有期待,那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波折。” “我要的是谢家主母的身份与相应的敬重,他都给了,那就很好,至于那些莺莺燕燕,侍妾家伎,他喜欢怎样便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枝枝,”她笑问道:“你知道你阿爹最喜欢哪副画吗?” “秋鸣山居图,”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阿爹临摹过好多遍,爱不释手。” “是啊,你阿爹对那副画的在意,远胜于那些姬妾,”卢氏笑吟吟道:“倘若书房失火,蒋氏田氏皆在内,你猜,你阿爹会先救哪个?” 谢华琅顿了顿,方才道:“应该会先去取画吧。” “既然连物件都不如,我又何必同她们置气?”卢氏语气舒然,道:“你阿爹身边有人,其实同他喜爱琴棋如出一辙,谁会为丈夫买一个瓷瓶回家,偶然赏玩而大动肝火?” 谢华琅沉默了。 谢家四郎谢檀是侍妾田氏所出,今年十八,二娘则是侍妾蒋氏所出,比谢华琅大两个月,也是十六。 高门规矩森严,侍妾生下孩子之后,便被送到主母身边教养,卢氏有儿有女,娘家强盛,也不必苛待他们。 府中内宅之事,谢偃是不过问的,全权交与卢氏,这些年来,府中也曾有侍妾动过别的心思,卢氏知晓后并不动气,笑吟吟的叫人将那侍妾发卖,贴身女婢尽数打杀,回头又搜罗了几个美婢回府,算是补偿给谢偃的。 杀鸡儆猴,从此谢家后宅也就安生了。 田氏与蒋氏虽生有儿女,但在卢氏这个主母面前,却不敢有分毫放肆,每每行仆婢礼,极尽恭顺。 这才是高门主母应有的生活。 操持家事,执掌中馈,生下儿女之后好生栽培,教养他们成才,与丈夫相敬如宾,对侍妾恩威并济,府中内外提及时,口中皆是褒扬。 若无意外,谢华琅出嫁之后,也会过上这种生活。 然而此刻,她静默良久,还是道:“阿娘,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说我小气也好,说我天性悍妒也好,我喜欢的人,心里只能有我,至于别人,哪怕只是一道影子也不行。” “阿娘明白你的心思,但还是要劝你。”卢氏语重心长道:“世间女儿家,哪有不想同丈夫心心相印,情意绵长的?然而就如同我先前所说,倘若你一心一意爱他,一颗心都给了他,将来若有不如意,会吃很多苦的。” 107.桑葚 此为防盗章  卢氏听得怔住, 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 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 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 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 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 安排医女入府, 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 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 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 知晓这消息, 该高兴坏了, 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 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门前仍旧有年轻道士洒扫,看她又至,就跟见妖怪来捉小孩儿似的,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华琅见是个熟悉面孔,禁不住笑道:“昨日还口称‘女郎’,今日便你你我我起来,你这道士,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些。” 晨光熹微,她生的又美,莞尔一笑时,但见唇红齿白,清新妩媚,别有风流。 那年轻道士脸颊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道:“女郎,桃花也讨了,你今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桃花是讨了,但我却丢了耳铛,”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来时还在的,走时却没了,今日特意来寻。” “耳铛?”那年轻道士微怔,旋即摇头:“我们的确不曾见到。” “你们没见到,不代表别人也没见到,”谢华琅道:“兴许是别人捡到,交到你们观主那儿去了呢?” 年轻道士道:“这我便不知道了。” 朽木不可雕也。 谢华琅听得摇头,不禁失笑道:“那还不快去问。” …… 那年轻道士入了门,向衡嘉讲了此事,顾景阳正在案前翻书,淡淡道:“怎么了?” 衡嘉原想说“枝枝女郎又来了”的,转念想起昨日之事,匆忙改口,轻声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说在此丢了一只耳铛,特意来寻。” 顾景阳手指顿住,垂下眼睫,轻声道:“叫枝枝进来吧。” 衡嘉应声,亲自出门,将谢华琅请了进来,随即便退下,顺势掩上了门。 一日不见,他还是旧时模样,面容明俊,隐约清冷,眼帘习惯性的低垂,好像天生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谢华琅也不在意,落座之后,笑吟吟道:“道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景阳并不看她,只道:“油嘴滑舌。” “那我便说正事了。”谢华琅托着腮,轻轻道:“我昨日来此,丢了一只耳铛。” 顾景阳仍旧低垂着眼睫,道:“嗯。” 谢华琅望着他,又道:“你有见到吗?” 顾景阳眼底荡起了极浅的涟漪,抬眼看她一看,复又垂眼道:“不曾见到。” 谢华琅张开手,掌心那一只珊瑚耳铛色泽莹润,光彩耀人。 “可惜了。”她惋惜道:“那双耳铛是我最喜欢的,失了一只,此后再也不能佩戴了。” 顾景阳眼睫微颤,正欲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 谢华琅侧目去看,便见窗边飞来一只牡丹鹦鹉,红头、黄胸、绿尾,羽毛鲜艳,极其美丽,它梳理一下羽毛,扭头见谢华琅在,黑豆似的眼睛也顿了一瞬。 谢华琅见它漂亮,有些喜欢:“道长,这是你养的吗?” 顾景阳淡淡道:“嗯。” 两人说话间,那牡丹鹦鹉已经将谢华琅打量了一圈,忽然飞过去,踩在了她肩头。 谢华琅微吃一惊,侧眼去看,便见它也正望着自己,忽然又飞起来,落到了案上,哑声叫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唇角微弯,伸手摩挲它的羽毛,又抬眼去看谢华琅。 她似乎偏爱绮丽,两次相见,皆是锦衣绣服,朱钗华贵,然而人比花娇,美越珠玉,令人不以外物累赘,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不过如是。 顾景阳少见的出了神,却听她忽然唤了一声“道长”,骤然回神。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笑道:“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顾景阳神情中有些被看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淡然,他别过头去,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言语。 谢华琅最是喜爱他这模样,身体略微前倾,笑问道:“我好看吗?” 顾景阳望着那只牡丹鹦鹉,淡淡道:“尚可。” 谢华琅忍俊不禁,故意转开话头,道:“我的耳铛怎么办?”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想怎么办?” “耳铛是在你这儿丢的,”谢华琅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你得赔我。” 顾景阳道:“我并不曾见到。” 谢华琅等的便是这句话,待他说完,便无赖道:“那你就换个别的赔我。” 顾景阳道:“你想要什么?” “也不要别的,”谢华琅一指案侧那架七弦琴,问:“道长会吹箫吗?” 她含笑道:“若是会的话,便同我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一时不曾言语,谢华琅也不催促,只含笑同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道:“衡嘉。” 后者旋即在外应声:“是。” 顾景阳道:“去取我的箫来。” 谢华琅心知他是应了,笑意愈深,到那七弦琴前坐下,随手拨弄一下琴弦。 衡嘉取了箫来,双手呈上,侍立在侧。 谢华琅没说弹什么曲子,而他也没有问,前者先拨弦奏曲,后者顿了几瞬,旋即跟上。 谢华琅并未弹奏琴曲,拨动琴弦,也只是由心而发,随意为之,顾景阳箫声相和,与之并重。 那架七弦琴离他很近,谢华琅在琴前坐了,离他自然也近,隐约之间,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隐约的冷香气。 奇怪。 她在心里想,他用的什么熏香,怎么这样好闻? 心中这般思量,手上却不曾疏忽,琴音如流水般,自她指尖流泻。 那琴声清越激昂,隐有风雷之声,颇觉桀骜,箫声却深沉舒缓,犹如静水流深,更觉雅正,二者齐头并进,天衣无缝。 衡嘉也略通音律,见这二人技艺非凡,不觉听得入神,却闻琴声渐缓,箫声渐起,曲调渐趋和畅,箫声引着琴音而动,正如江涛渐平,波澜无声。 一曲终了,顾景阳将箫收起,轻声道:“你的性情太过固执,也许会走死胡同,该改一改才是。” “合奏完了,算是抵我的耳铛,”谢华琅却不接腔,自顾自站起身,道:“道长,告辞了。” 顾景阳神情微顿,少见的有些怔然,衡嘉见状,赶忙道:“女郎进门不过一刻钟,这就要走?” 谢华琅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顾景阳垂下眼睫,语气有些淡了:“衡嘉,送客。” 衡嘉小心打量他神情,应声道:“是。” 二人一路出了后堂,垂帘落下,也遮住了身后人的目光,衡嘉心底叹一口气,却见谢华琅停住了。 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退回去,也不进门,只伏在窗边去,扬声道:“我偏不改!”说完,转身离去。 顾景阳的声音自内传来:“你站住。” 谢华琅停住了,顺势回头,却没走回去,只梗着脖子道:“道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景阳站起身来,想伸手拨开垂帘,到她面前去,不知想到何处,却又顿住了。 谢华琅见状,便走回去,隔着一层垂帘,与他相对而立。 日头上移,光线明亮,也叫他们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道长,”谢华琅垂下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这一次,可什么都没丢。”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那我以后,大概也没有理由再来找你了。” 顾景阳眼睫颤了一下,复又垂下,却没有说话。 “那算了,”谢华琅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道:“我走了。” “枝枝。”顾景阳叫住了她。 天地之大,除去他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惘然与挣扎。 谢华琅转身看他,道:“怎么了?” 顾景阳松开手,却定了心,扯下腰间那枚玉佩,送到她手里去。 “这算什么,”谢华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只低声道:“赔我的耳铛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玄祯道长,不对,不该这么叫,”谢华琅想了想,忍俊不禁,又改口道:“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你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猜吗?” 顾景阳被她叫的窘迫,垂眼道:“你不想要,那便还我。” “不还!”谢华琅将玉佩握紧,明眸中神采动人,笑道:“重九郎君,你脸红了!” 顾景阳道:“你怎么还不走?” 谢华琅最喜欢他羞赧时的神情,含笑望着他,越看越爱,忽然伸手掀开珠帘,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顾景阳只觉她身上香气近了,旋即又远了,面颊也被人轻触一下,回过神时,不由怔住。 谢华琅见他如此,心中着实喜欢,握住那玉佩,欢快离去。 顾景阳在门前立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而面颊上她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是烫的。 指尖触碰一下,他垂下眼帘,低声道:“不知羞耻。” 历朝历代的大家族中,都讲求多子多孙,官宦娶妻纳妾,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膝下儿女决计不会少。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掰着指头捋一捋,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前者可以继承家业,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自然会被精心教养,出嫁之后,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 108.委屈 此为防盗章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 谢华琅身为幼妹, 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 瞥了一眼, 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 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 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 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 身份贵重,自不必说, 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 风姿秀逸, 少有伟才,放眼长安, 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 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 次年, 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明明就是喜欢她,嘴上却不肯说。 假正经。 人的身份或许可以改变,处境或许会有变迁,然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与时间熏陶造就的修养,却是很难改变的。 谢华琅见他几次,听其谈吐,观其举止,想也出身不凡,今日与他合奏一曲,更加深了这念头。 109.采花 此为防盗章  长兄房里的人, 谢华琅身为幼妹, 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 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 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 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 自不必说, 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 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 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 次年, 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 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谢华琅信手将窗扇推开,便见窗外那几株海棠开的荼蘼,绿叶青翠,鲜红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点缀其中,明艳灼目。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她轻笑起来,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衣袖半卷,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110.母亲 此为防盗章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 上边还有嫡兄, 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 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 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 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 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 未出宫门, 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 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 ”沈国公神情微顿, 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 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 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 内里是空的,不见点心踪影,只有一张信纸,被人随意折了两下,静静躺在盒中。 他的心忽然乱了,手指微顿,取出信纸,展开来看,便见上边只写了四个字,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我也想你。 顾景阳定定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出门。 清风拂过,送来茉莉花的秀雅香气,他吸了几口,觉得一颗心都在发烫。 谢华琅姿态悠闲的坐在门前栏杆上,鞋履离地,裙踞微扬,手中拈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似乎正低头赏玩。 见他前来,她也不曾起身,只笑吟吟望着他,却不说话。 顾景阳上前几步,拥她入怀,彼此紧贴,深情而缱绻,似乎再也不愿分离。 谢华琅微微一怔,旋即笑了,手中那朵茉莉花落地,主动环住了他腰身。 顾景阳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低头去亲吻她唇,谢华琅微微仰首,加深了这个吻。 相识以来,他们似乎从没有这样临近过,他没有做声,她也一样,情之所至,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顾景阳目光柔和了些,却没再说什么。 …… 日头东升,渐趋渐高,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111.劝慰 此为防盗章  朝臣不好结交内侍, 内侍其实也一样,故而衡嘉只问了那一句, 便停了口, 到前殿门前去时,方才道:“给事中稍待,奴婢先去通传。” 谢允客气道:“有劳。” …… 顾景阳端坐椅上,正翻阅案上奏疏, 便见衡嘉上前奉茶, 道:“陛下,门下省给事中谢允求见。” 顾景阳手中御笔一停, 道:“他怎么来了?” 有郎官在侧, 闻言恭声提醒:“陛下,去岁天下五品以上官员迁贬诸事统计,便是交由谢给事中负责的。” “原来如此。”顾景阳将笔搁下, 道:“宣他进来吧。” 谢允还很年轻,丰神俊朗, 气度敛和, 更多是肖似谢偃, 而枝枝鲜艳娇妩, 俏皮灵动,面容则更像母亲,可即便如此, 仍旧能从眉眼之中, 察觉出他们兄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顾景阳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 内侍呈上奏表,他翻开细阅,轻轻道:“坐吧。” 谢允应声,另有内侍搬了矮凳来,他便垂眼落座,静待皇帝垂问。 奏表很长,有数十页之多,顾景阳静静翻阅,内殿中自然无人做声,唯有纸张翻起的声音,不时响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内殿的窗扇洞开,有和风伴着鸟鸣声,依稀传入耳中,谢允坐的久了,再听殿外鸟鸣声,下意识侧目往窗外看,再回过头时,目光扫过东侧架上摆放的那柄剑时,眸光一颤,忽然顿住了。 那柄剑名唤太阿,乃是皇帝随身的天子剑。 谢允先前也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郎官,后来才调任门下省,自然识得这柄剑,只是那时候,剑柄上尚且没有现在佩的这枚玉坠。 他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枚玉坠有些眼熟。 ……倒像是枝枝几年前过生辰时,外祖父专程送的那枚,连玉坠下的穗子都一模一样。 若只是玉坠,相似也便罢了,可连底下穗子都一样,便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枝枝的玉坠,怎么会在陛下这儿,还被佩到太阿剑上了? 难道…… 饶是谢允素来端和,骤然发现此事,也是心中骇然,面上变色。 顾景阳将那奏表翻了大半,方才停下,唤道:“谢卿。” 谢允心中惊骇,尚未回神,一时竟未应答,郎官微觉诧异,低声提醒道:“给事中,给事中?” 谢允回过神来,便见皇帝正垂眼望着自己,背上生汗,心中凛然,忙道:“臣在。” 顾景阳见他盯着那枚玉坠出神,也能猜度几分,淡淡一笑,道:“朕有些不明之处,要你细讲。” 谢允道:“陛下请问。” 这一问一答,几番往复,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谢允应对自如,心中却愈发躁动不安,见皇帝不再问了,方才松一口气,低头饮茶。 陛下与枝枝,当真是那种关系吗? 怎么也不曾听她提过? 淑嘉是陛下嫡亲外甥女,倘若他们成了,自己岂不是要管妹妹叫舅母? 还有,上月枝枝往扬州去玩,而陛下作色,也是自上月开始,难道竟同枝枝有关? 对了,几位宰辅之中,似乎只有阿爹没被陛下训斥…… 谢允心中乱糟糟的,似喜似忧,五味俱全。 顾景阳将奏表细细翻阅完,已经临近午膳时分,便打发郎官们退下,又勉励谢允几句。 后者满心复杂,却听不进耳中,犹疑片刻,终于踌躇道:“陛下请恕臣冒昧……” 顾景阳淡淡道:“怎么?”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讲: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 谢允道:“臣先前曾为陛下郎官,也曾见过太阿剑,可那时候,上边似乎还不见珠饰,陛下说不必为外物所束缚,如今怎么……” “是心上人送的。”顾景阳微露笑意,神态轻和:“朕若不佩,她见了,要发脾气的。” …… 二房里的谢莹即将出嫁,谢华琅同这堂姐感情深厚,又因她喜爱兰花,便打算亲自绣一张丝帕相赠,这日傍晚,一朵秀逸兰花将将绣完,却听女婢入内回禀,说是郎君来了。 谢府中所说的“郎君”,只有长兄谢允一人,而其余的郎君们,皆会以“二郎”“三郎”相称。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 较之庶兄庶姐,她同几个嫡亲兄弟,自然格外亲厚些,然而彼此年岁渐长,总要避讳,唯有最小的弟弟谢玮时不时来找她,上边两个兄长若有话说,多半是在母亲院中,又或者是书房,如今日这般直接过来的,倒很少见。 左右打量一圈,见没什么扎眼的,她方才道:“请哥哥进来吧。” 谢允离开太极殿后,在门下省枯坐了一下午,心神不宁,猜量种种,既忧心胞妹,又忧心谢家来日如何,归府之后,便先往谢华琅院中寻她。 “哥哥怎么过来了?”谢华琅亲自为他斟茶,奇怪道:“可是有事寻我?” 谢允打发女婢退下,再抬眼打量面前美貌鲜艳的幼妹,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方才道:“枝枝,你十三岁生辰那年,外祖父送你的玉坠哪儿去了?”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么问,神情微滞,偷眼打量哥哥一眼,试探着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谢允见她如此神态,便知此事为真,轻叹口气,道:“因为我在别人处见到它了。” 闺中女郎将贴身玉佩赠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 他既如此言说,谢华琅便知是撞破了自己那点旖旎□□,心中隐约有些羞赧,低声道:“哥哥,你都知道了?” 谢允心中情绪翻滚,却不回答,只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阵子了吧。”兄长再亲近,也是异性,谢华琅以袖掩面,闷闷道:“这话阿娘问也就罢了,哥哥你就不要问了,多难为情啊。” 谢允闻言微怔,诧异道:“阿娘也知道?” “当然知道。”谢华琅道:“终身大事,我怎么可能不同他们说?” “他们?”谢允追问道:“阿爹也知道此事?” “自然。”谢华琅将衣袖放下,不好意思道:“我让阿娘同他说了。” 谢允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怔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也对,事关重大,不好宣扬。” 他虽是长子,但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也是有的,父亲与母亲将消息按下不提,也不奇怪。 谢华琅轻轻拉他衣袖,低声求道:“哥哥明白就好啦,可不要再同别人提起。” 谢允失笑道:“我岂是多嘴之人。” “哥哥,”谢华琅不意那二人会遇见,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羞涩,还有些希望得到兄长祝福的期盼,她小声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个天子妹婿,难道是可以评头论足的吗? 谢允只能道:“龙章凤姿,好极了。” …… 这日是十五,谢家长房聚在一起用晚膳,如往日一般无波无澜,结束之后,谢偃唤了长子到书房去,父子二人手谈之余,兼谈公事。 “我听说你今日去了太极殿面圣,”谢偃落子,轻声问道:“是为了去岁官员迁贬的奏表?” 谢允道:“是。” 谢偃颔首,又道:“陛下怎么说?” “差强人意,”谢允道:“临走时,陛下有所勉励。” “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与你叔父皆在朝中为官,再加上一个你,便有些扎眼了,”谢偃饮一口茶,道:“等县主生产之后,便往地方上去待几年吧。” 谢允自无不应:“是。” 谢偃听他应得这样痛快,倒有些诧异,笑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阿爹韬略沉稳,远胜我数倍,”谢允由衷道:“儿子自无犹疑。” 谢偃不曾多想,闻言失笑道:“你怎么同枝枝一样,也学的油嘴滑舌了。” 谢允笑而不语。 …… 第二日清早,谢华琅往东鹊山去,刚进道观,便见顾景阳站在院中,正同身侧衡嘉说话。 旭日东升,光线明亮,映得他面容清朗,原本疏离清冷的神情,也有了三分和煦。 谢华琅想起昨日哥哥说的话,颇觉雀跃,快步上前,扑过去抱住了他腰身:“九郎!” 衡嘉没眼看,忙不迭别过身去。 顾景阳伸臂扶住她,神情温柔,轻轻责备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才不吃他这套呢,搂住他腰,欢喜道:“你昨日见到我哥哥了?” 顾景阳心头微动,垂眼看她:“他同你说了?” 谢华琅笑道:“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她骑马而来,鬓发微乱,却更显明媚灵动,顾景阳心口发烫,着实喜欢,伸手替她将发丝抚回耳后:“这样也好。枝枝,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你哥哥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好得很。”谢华琅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兄长,面上温和,实际眼界很高,他既能这样说,便知九郎的确很好。来日到我阿爹阿娘面前,他们自然也会喜欢你的。” 顾景阳微怔,道:“他没说别的?” 谢华琅不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顾景阳微露笑意,温和道:“你这位兄长,倒很沉得住气。”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112.双胎 谢华琅被他这贫嘴给逗笑了:“你走开!” “好了啊, 可不能再哭了。” 谢朗见她终于收了眼泪, 松一口气,坐回原地去, 正色道:“婚事既然作罢, 家里一时间也没有再安排的意思,那我只怕不会在长安留太久,很快便要走了。” 谢华琅虽然早就听他提过,说有外放到地方上的意思, 但现下再度听闻,仍是一怔:“这么急?到哪儿去?” “到山南道的荆州去, 那里距离京师有些远,但并不荒凉, 地杰人灵, 是个好去处。” 谢朗显然早有打算, 侃侃而谈:“前朝覆灭, 固然有几次倾尽国力攻打高句丽的缘故,但兴修运河, 耗费人力, 也是其一,虽然惹得百姓非议, 民不聊生,但从长远来看, 的确是功在千秋。现下国势渐稳, 陛下也动了这年头, 我先往山南道等地去为官,倒也是好事……” “我不懂这些,你也不要提了,”谢华琅听得头大,摆摆手道:“我只问你,荆州与京师相距甚远,年关可能赶得回来吗?” “能的,顶多便是路上耗费时间多些,”谢朗微微一笑,道:“现在是五月,等年关时候回京,我的小外甥怕是已经出生了。” 谢华琅前不久才送别了元娘,现下谢朗又要离京,心中总有些酸涩的感伤。 谢朗见状,赶忙道:“喂喂喂,你不会又要哭吧?枝枝,你从前没这么多愁善感啊!” 谢华琅那汪眼泪还没憋出来,就被他堵回去了,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谢朗,你怎么还不走?” 谢朗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辞别时,神情郑重起来:“枝枝,珍重,照顾好自己。” “还不快滚,”谢华琅骂他一句,见他笑着出门,又忍不住加了句:“你也是,此去路途遥远,别叫我们担心。” 谢朗头也没回,抬手挥了挥,算是道别:“知道啦。” …… 正如谢朗先前所说,荣安县主的死因并未公诸于世,而是推到了诚郡王头上,说她是因为发觉胞兄有不臣之心,才被杀人灭口的,如此一来,谢朗这桩婚事即便黄了,也没人能牵扯到谢家去。 刘氏唉声叹气的为儿子收拢行囊,要带的衣衫器物堆了几个箱子,仍旧觉得不够,收拾到一半儿,忽然间停住,红了眼眶。 “阿娘,哥哥有志气,这是好事,你该为他高兴,”谢莹知道谢家近来事多,特意归宁回去探望,见状劝道:“快别哭了,叫他瞧着,心里也该难受了。” 谢家是正经的勋贵门楣,按制是可以恩荫子弟的,只是这样出头的人,到死都别指望坐到三台八座的位置上去,但凡有点野望的世家子弟,都会下场科举,博一个正经出身。 谢朗若想要如同伯父谢偃那般,最终做到宰辅,真正的主持国政,进士出身的基础,出任地方,监察军务,修渠治水之类的功勋,一个都不能少,现下这样的外放,对他而言,既是锻炼,也是机会。 刘氏当然也明白这道理,只是天下母亲,总是不忍心叫孩子吃苦的,她取了帕子拭泪,低声道:“你的婚事便不顺,到你哥哥,也是……唉,兴许家里边儿是冲撞到什么了,改日该去拜一拜菩萨才好。” “阿娘,底下还有五郎六郎呢,原本没什么事,你这么一说,兴许就惹出事来了,”谢莹哭笑不得,劝道:“枝枝的姻缘不就很好吗?阿梁哥哥的婚事也不坏,四郎的亲事也还顺遂,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刘氏又叹口气,倒没有再提此事,而是转口道:“你哥哥原本就不想娶妻,只是不愿我与你阿爹难做,所以才点头,哪知从余家娘子到荣安县主,接连两桩婚事都没成,你看他整日愁眉苦脸的,心里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谢莹听得莞尔:“阿爹阿娘既没有戳穿,想来也是愿意成全哥哥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刘氏摇头道:“他到了荆州,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着实不安心,可他若真在那儿相中了人,我又怕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台面……” “好了,”谢莹失笑道:“哥哥又不是小孩子,他有分寸的,阿娘,你只管放开手,叫他自己去走吧。” “也只能这样了,”刘氏轻叹口气,想到另一处,便低声问女儿:“有没有消息?” 谢莹心知她说的是什么,并不羞怯,落落大方道:“儿女都是天定,哪里是能催出来的。” “也是,阿娘生你哥哥,也是在成婚一年之后,”刘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劝慰道:“你还年轻,不要太过心急,更别信那些什么偏方与江湖大夫的胡话,随便用药,可是会伤身的。” 见女儿含笑点头,她又问了句:“贤和没说什么吧?” 谢莹听得微怔,旋即摇头:“他对我很好,也劝我不要着急,徐徐图之。” 刘氏安心下来:“那就好。” …… 诚郡王之事事发后,不免牵连出几家宗室,顾景阳并未留情,该杀的杀,该夺爵的夺爵,至于魏王,更以教子不肖为由,削去了亲王爵,降成了郡王。 诚郡王这些事,赵王府是不知道的,毕竟当初请赵王妃入宫说媒的人是魏王,而魏王又是一贯的老实人,谨小慎微了一辈子。 荣安县主死了,虽然有那么一层遮羞布在,但宗室中眼明目亮的人不在少数,当然看得出其中另有蹊跷,赵王也不例外,事发之后的第二日,他便带着世子入宫请罪,言辞恳切,极为诚恳。 顾景阳有意清理宗室,一来是因为的确有人不老实,二来却是为谢华琅腹中的孩子考虑。 深爱子女者,必为之计深远。 他毕竟年长枝枝许多,往坏处想,甚至不一定能眼见自己的骨肉长大成人,如此一来,事先剪除掉可能有的威胁,便十分之有必要了。 这一层考虑顾景阳并没有对旁人提过,即便是谢华琅也不知晓,赵王府没有参与其中,更不涉及权党,他不会为难,唤赵王与世子入宫,略微劝慰几句,便打发他们走了。 至于后来与辽东郡王一道入宫请罪的温宁县主,当然也是相同的待遇。 前后两件事情,谢华琅都是知道的,只是顾景阳怕她烦心,没有在她面前提及,她便只做不知,一句也没有问。 时光如溪水东流,永不停歇,长安城内的风云变幻,永远也碍不到太极殿,谢华琅便在这隐约燥热的气息中,迎来了这一年的六月。 她有孕已经四个月,按理说腹部应该能瞧出隆起了,谢华琅还记得月前发觉自己小腹微凸时的欢喜,更记得母亲问自己是不是胖了时候的扎心,因这变故,便不甚注意这些了。 顾景阳今年三十有七,旁人在这个年纪,兴许都有孙儿了,故而谢华琅这一胎,说是老来得子也没什么不恰当。 这孩子来的晚了,他也格外珍重,除去早先那小妖精胡来,主动跑过去撩拨人的那一回,再没有沾过她身子,故而有些异样,竟也没有察觉。 这日晚间,谢华琅沐浴出来,长发披散,对镜自顾,顾景阳便坐在不远处,神情柔和的望着她。 夏日里衣衫单薄,谢华琅只穿了单衣,轻薄如同蝉翼,将她婀娜的身形展露无遗,隐约都能瞧见内里的雪腻肌肤。 顾景阳静静看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腹部,忽然就顿住了,神情惊疑不定。 他看了半晌,终于站起身,走了过去。 谢华琅从镜子里瞧见他过来,却没回身,只笑道:“道长,你怎么啦?” 顾景阳却没言语,微微蹙着眉,手掌温柔的落在她腹上,隔着那层单衣,在上边勾勒出柔缓的凸起坡度。 “枝枝,”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初为人父的恍惚与淡淡喜意:“什么时候鼓起来的?我竟没有察觉。” “有吗?”谢华琅对着镜子瞅了半天,有且有些犹疑:“我不会是又胖了吧?” “怎么会,”顾景阳摇头失笑,温柔道:“哪有只胖肚子的道理?傻枝枝。” “也是,”谢华琅回过神来,欣然道:“四个月了呢,那就是孩子开始长了,阿娘也说,四个月的时候便显怀了。” 顾景阳虽然精通医理,知道女子有孕四月显怀,可他毕竟是男子,究竟显成什么样子是不知道的。 妻子有孕,肚子凸起是正常的,只是他隐约觉得这速度似乎有点快了,上个月还平坦着,这个月便明显隆起,好像有点不太对。 谢华琅这一胎,往小了说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情意结晶,往大了说便是偌大天下的指望,顾景阳略经犹疑,还是叫人去请经验丰富的岳母卢氏进宫,假做探望,实则帮忙探看。 事情还没确定,他当然不会同谢华琅讲,卢氏听去传信的内侍讲女儿腹中胎儿似乎有异,一颗心险些跳出喉咙,深吸口气,定了心绪,方才随同进宫。 谢华琅见母亲到了,倒没有多想,只絮叨着说了会儿话,又吩咐人去备膳,今日午间留宴。 卢氏前后生过四个孩子,较之顾景阳要有经验的多,仔细瞧过女儿的肚子之后,趁她午睡时,迟疑着向顾景阳问道:“陛下,枝枝有孕,的确是四个月吗?” 顾景阳道:“自然。” “那便有些奇怪了,臣妇当年有孕,四个月时肚子远没有这么明显,”卢氏先是怔楞,旋即一喜,试探着道:“枝枝腹中,是否有双生胎?” 顾景阳听罢,神情中同样闪过一抹讶异,随即转为惊喜:“是了,朕只担心她身子,竟没往此处想。” 他性情淡漠,情绪少有这样剧烈起伏的时候,现下却是笑意难掩,站起身来,喜不自胜道:“现下才四个月,诊脉也诊不出,等五个月的时候,应当便有端倪了……” 卢氏进宫时满心担忧,现下知晓这结果,着实惊喜,顿了顿,又道:“既然是双胎,怕是很难足月生产,陛下务必早做准备。” “这是自然,”顾景阳欣然道:“朕自有分寸。” …… 谢华琅午觉睡得不算短,懒洋洋的睁开眼时,便见郎君与母亲都在身边守着自己,神情专注,隐约含笑,心下微奇:“怎么了?都看着我笑。” 顾景阳喂她喝了口水,这才轻轻道:“枝枝,你要做母亲了。” 谢华琅道:“我知道呀。” “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顾景阳的语气愈发柔和,难掩欢喜:“枝枝,你腹中怀的是双生胎。” “啊?”谢华琅怔了一下,眼睫困惑的眨了眨,道:“那我肚子鼓起来……” “双生胎同单胎当然不一样,”卢氏笑道:“寻常人四个月才显怀,你要早些,三个月多便有了征兆,也是我糊涂,上次见到,竟没往这上边想。” 谢华琅刚睡醒,便接了这样一个消息,一时之间真有些反应不及,揉了揉眼睛,欣喜道:“这也就是说,我其实没有变胖?” 113.孕中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 别人在意的都是怀了双生胎, 谢华琅倒好,想的还是自己没胖, 只是因为肚子里边儿揣了两个娃娃, 才显得格外大些。 顾景阳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哄道:“没胖没胖,枝枝永远都那么好看。” 谢华琅开心了, 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小声问他们:“真的是双生胎吗?可别搞错了, 叫我空欢喜一场。” “八成是,”顾景阳在床榻一侧落座, 语气温煦, 神情中难掩欢喜:“四个月的时候, 脉象还不是很明显, 等到了五个月,想来便能诊出来了。” “真好, ”谢华琅只是在脑海里想了想, 都觉幸福的要冒泡儿:“若真是两个孩子,无论是两男还是两女, 亦或是龙凤胎,都是世间少有的福气。” 说到此处, 她便想起年前宫宴上, 自己抱过明潜的事情了:“九郎, 若真是龙凤胎,你那时候同赵王许诺的事情,可还算数吗?” “当然算,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好反悔?” 顾景阳欣然道:“倘若知道准许赵王府勋爵沿袭,便能有一双孩儿,我早就准了。” 谢华琅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对于自家郎君而言,封个勋爵很容易,一句话的事儿,但想要一双孩儿,便要看上天肯不肯赏脸了。 她是头一次做母亲,生性又不是爱担忧的那种,脑海里想着两个小娃娃将来生下来什么样子,越想越觉得欢喜,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搂着郎君脖颈,在他脸上“啾”的亲了一口。 顾景阳同她亲昵惯了,这点事倒不如何介意,卢氏却是第一次见,浑身都不自在,重重的咳了一声,叫女儿注意些,不要在人前胡闹。 “枝枝,你是头一胎,又是双生子,更要格外仔细。” 她唯恐谢华琅胡闹,生出事来,叮嘱道:“倘若身子没有亏空,便不要补得太过,若是孩子在腹中养的太大,生产时会很艰难,再则,也别窝在殿里边儿闷着,得空便出去走动走动,没坏处的。” 顾景阳与谢华琅都是第一次做父母,卢氏说的时候听得眼睛都不眨,看起来像是恨不能找个小本本记下来。 卢氏见他们听得认真,倒是松一口气,又道:“双生子是好事,只是,或许会有早产之虞,陛下早做准备,接几个经验丰富的产婆进宫便是,臣妇所说的这些,她们也都知道。” 顾景阳轻轻颔首:“等枝枝临产,还要请夫人入宫陪伴才好。” 卢氏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头一次有孕,作为母亲,当然是想进宫陪着的,只是她自己不好开口,顾景阳既主动提了,便顺理成章的应了下来。 已经过了午后,她身为臣妇,不好在宫中久留,又同谢华琅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退。 顾景阳最后叮嘱道:“现下诸事了结,枝枝有孕的消息固然不需要再瞒,只是腹中有双生子的事,还是不宜对外宣扬。” 卢氏也是这个意思:“陛下安心,臣妇都明白的。” …… 母亲走了,内殿中便只留了他们夫妻二人,谢华琅下了塌,对着镜子照了半晌,尤且有种踩在云端的飘忽感。 看起来略微有些凸起的肚子,里边儿居然有两个小娃娃,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又觉得这场梦太美了些,叫人不想醒来。 “九郎,”谢华琅道:“我要做母亲了。” 顾景阳道:“我知道。” 谢华琅又道:“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顾景阳摸了摸她的头,温和笑道:“枝枝有福气嘛。” 谢华琅傻兮兮的笑:“枝枝有福气,九郎也有福气,我们俩都有福气。” …… 顾景阳不欲将谢华琅怀有双生胎的消息公之于众,当然是出于保护她的目的,卢氏也明白,故而也只是同自家人提过。 谢偃与谢令知晓这消息,自是喜不自胜。 皇后有孕,除去皇帝之外,谢家人便是最欢喜的,现下得知皇后腹中怀的是双生胎,诞下皇子的几率更大,当然也更为之高兴。 刘氏得知之后,也同卢氏感慨:“枝枝的运道,真是小辈之中最好的。” 说完之后,忽然又道:“听说枝枝曾经抱过赵王府的那对龙凤胎,难道真这么灵验吗?怪哉,阿莹当初也抱过的,难道是抱得时间太短了?” 卢氏听得失笑,打趣道:“要不,你再寻个时机,叫阿莹抱一抱他们?” “宁可信其有,即便不灵,也不会少块肉,”卢氏是说笑,刘氏却动心了:“再过些日子,得寻个由头,促成此事才好。” 赵王府同谢家交情不坏,此事又不甚要紧,卢氏当然不会拦着,含笑揶揄弟妹几句,便将话头转到别处去了。 …… 较之往年,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热。 进了六月,便如同身处蒸笼之中,清晨与傍晚倒还好些,若到了午间,只消出去走一趟,保管汗流浃背。 谢华琅有孕五个月了,肚子却比寻常孕妇大得多,顾景阳给她诊脉后也确定,她腹中所怀的,的确是双生胎。 早先没确定时,那欢喜也是打了折扣的,现下知道的确是怀了两个,夫妻二人心中的喜意才算是彻底释放出来。 顾景阳原本就在意这一胎,现下知道怀的是两个,更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每日守在妻子身边,等她起身用过早膳之后再去理政。 到了傍晚,气温不是那样燥热的时候,再扶着她往御花园走一遭,极为体贴。 谢华琅前两个月没受过罪,吃喝无恙,倒是月份大了,反倒吃起苦来。 五个月的时候,她腹中的孩子便会动了,虽然不是时刻都在闹腾,但总有些耗人精力,她也由第一次感觉到孩子动弹时的欢喜,逐渐转为了对那两个小坏蛋的无可奈何。 都说七月流火,但今年也不知怎么,到了七月,气温分毫未减,炎热如常。 谢华琅有孕六个月,肚子便同其余那些临产的孕妇一般大了,人站在地上,都瞧不见脚尖了。 顾景阳应对之间也愈加仔细,倘若自己不在她身边,必然得叫宫人们在侧照看。 盛夏的夜晚,连风都带着淡淡的燥热,好在内殿中搁置有冰瓮,人在里边儿带着,并不觉得难受。 夏天是容易打盹儿的季节,更别说谢华琅怀着孩子,更容易困倦。 今日午后,她原本是想小睡片刻的,可腹中两个孩子不知怎么了,一个比一个闹腾,她连眼睛都合不上,在塌上干熬了大半个时辰,憋着气起身了。 顾景阳自宫人手中接了一盏绿豆乳鸽汤,用汤匙盛了喂她,等那小姑娘喝完,方才柔声道:“好了,快别生气了,看你嘴巴撅的,都能挂油瓶了。” 谢华琅心中气闷,同他抱怨:“一点儿都不听话!” “好啦好啦,枝枝不气,”顾景阳搂住她,动作轻柔的抚了抚她肩背,安慰道:“我们枝枝惯来宽宏大量,才不同小孩子计较。” 女子有孕之事,脾性都未必会太好,总会有心浮气躁的时候,在这种关头,便要看丈夫如何安抚调节了。 顾景阳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向来是温柔体贴的,又怜爱她怀着双生子辛苦,即便有时候谢华琅乱发脾气,也都给抚慰下去了。 如此一来,谢华琅也不好意思再欺负人,缓过那一阵儿之后,便乖巧的同郎君道歉,夫妻二人情分不减,反倒愈深了。 已经到了傍晚,外边儿虽还有些热,倒不像白天那样难熬了,二人挽着手出去走了会儿,方才返回寝殿去沐浴歇息。 到了夏天,谢华琅便不在郎君怀里睡了,一来是热,二来则是她肚子大了,怕不小心压到孩子。 这晚沐浴之后,她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起来,有些疲倦的打个哈欠,懒洋洋的合上了眼。 顾景阳在侧守着,见她睡得安宁,终于合眼歇下。 临近半夜的时候,谢华琅肚子里的两个小坏蛋忽然动了起来,一个赛一个的能闹,她被这动静惊醒了,下意识伸手去摸肚腹,却没一个肯体贴母亲,暂且停下的。 谢华琅有些无奈,知道郎君白日里已经足够辛苦,便不欲再将他惊醒,手扶着床榻,打算自己坐起身来,奈何肚子太大,初醒时身子疲软,一时之间竟没坐起身来。 妻子月份大了,顾景阳睡眠也浅,她低低的惊呼一声,他便醒了,见她歪在塌上,语气微急:“枝枝,怎么了?肚子疼吗?” “九郎你快抱抱我,”谢华琅有孕之后,可多愁善感了,一听郎君这样心疼的语气,更委屈了:“我起不来了!”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顾景阳意会过来,又怜又爱,隐约还有些好笑,扶住她腰身,将人抱起来了:“枝枝不怕,郎君在呢。” “他们可淘气了!”谢华琅哼唧着告了句状,再想起自己倚着的人便是始作俑者,禁不住打他一下,恼道:“都怨你!” “好好好,”顾景阳顺着她说:“都怨我。” 谢华琅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他这么一服软,她就不好意思穷追不舍了,埋头在他怀里,闷闷道:“算了,跟你睡觉的时候,我也很喜欢的。” 顾景阳摸了摸她肚子,察觉到里边儿那两个小家伙已经安分下来,忍笑道:“他们不闹了,枝枝,我们睡吧?” 谢华琅“嗯”了声,又被他扶着躺下了,她动了动,觉着这姿势不太舒服,想换一边儿躺,便道:“道长,你帮我翻个身。” 顾景阳便扶着她,小心翼翼的帮着翻了个身。 谢华琅被两个孩子折腾的没什么睡意,想了想刚才那事,忽然乐不可支:“道长,我刚才翻不过身的时候,像不像乌龟?” 顾景阳失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谢华琅也不觉得丢脸,想了想肚子里边那两个不体贴娘亲的小坏蛋,笑的更高兴了:“我要是乌龟,这两个就是小王八蛋了。” 顾景阳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语气微肃道:“枝枝,不许胡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谢华琅斜他一眼,要是有尾巴的话,都得翘到天上去:“我是乌龟,那你……哎呀,郎君我不敢了!” 114.悔改 此为防盗章  那道士侧目看她, 目光中少见的生了波澜, 谢华琅便由着他看,笑吟吟回望他。 四目相对, 静默无言, 最终,还是他先退却了。 “女郎,”他眼睫微垂,疏离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青涩, 良久之后,方才道:“你到此来, 有何贵干?”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 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 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 气道:“你, 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 给与不给, 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 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 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 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 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顾景阳在后堂静坐了大半日,一语不发。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悄无声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庞,在那清冷疏离之中微添几分暖意,更见庄重肃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声询问道:“陛下,您……” 顾景阳眼睫低垂,凝视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轻轻道:“衡嘉,朕的心乱了。” 衡嘉怔住了。 顾景阳却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间略微用力,扯断了连接起这串玉珠的丝绦。 白玉珠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珠玉特有的清鸣声。 “枝枝,枝枝。”他轻声道:“多好听的名字。” 卢氏端坐椅上,客气之中有些疏离:“县主怎么来了?” “一是有个消息要同母亲讲,二来,也是接柳氏回去,”淑嘉县主声气温婉,微笑道:“那也是郎君的孩子,既然有了,便该好生照看。” 卢氏不意她竟肯接纳柳氏腹中之子,诧异之余,倒有些愧疚,语气略好了些:“县主说有消息要同我讲——” 淑嘉县主低笑,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笑道:“县主有了身孕,医女诊脉,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115.石鸡 卢氏前去找顾景阳, 原本就是因为女儿不听话,自己身份所限, 不好直言, 这才想叫他劝说几句的, 不想几句话下来,事情没解决也就罢了, 自己倒是气个半死。 对着皇帝女婿, 想骂也得忍着, 卢氏真觉一口血堵到喉咙, 好容易才给咽下去, 忍着气行礼告退。 谢华琅听人说母亲去寻郎君了,早先还有些担忧,唯恐又被郎君训, 担惊受怕的等了会儿, 却见母亲回来了。 卢氏沉着脸, 也不说话,闷闷的坐到椅子上, 执起团扇一个劲儿的摇, 好像这样便能将心底那股邪火扇灭似的。 谢华琅见状, 便知道告状没告成,暗松口气,想说点什么, 又怕惹得母亲更生气, 便老老实实的坐在一侧, 动作轻柔的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肚腹。 卢氏憋了一肚子气,侧目看她一会儿,道:“枝枝,你怎么不说话?” 谢华琅偷偷打量母亲一眼,又装作不甚在意的别开目光:“有什么好说的?天这么热,若无必要,我一句话都不想讲。” 卢氏气笑了,想拿团扇敲她一下,却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真打下去,叫皇帝知道了,不知要如何动怒。 她哼了声,团扇隔空点了点女儿:“你同陛下真是姻缘天定,豺狼配虎豹,天造地设的一双。” 谢华琅见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才笑嘻嘻的凑过去:“阿娘,太医不也说没事吗?你别太杞人忧天了。” 到了这等地步,卢氏还能怎么说? “随你去吧,我头疼的厉害,”她将那柄团扇丢下,抬手去揉自己太阳穴:“今日跟你们夫妻各自说了会儿话,非少活十年不可。” “阿娘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谢华琅听得失笑:“阿娘还正年轻,非得长命百岁才好呢。” “罢了罢了,”卢氏心性豁达,倒也不是看不开的人,轻叹口气,道:“陛下这样疼你,也是你的福气,只是要有分寸,不许胡闹。” 说到此处,她尤且有些怨言:“我去请陛下劝你几句,他倒好,几句话就给堵回来了,好像我是后娘,想害你似的……” 谢华琅听得心中甜蜜,笑吟吟道:“九郎疼我嘛,才舍不得叫我难受呢。” 卢氏也只能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的事情,我便不管了,由得去吧。” …… 八月匆匆过去,带着夏季末尾的燥热,一道消失在岁月长河之中,等到京郊的枫叶初红时,长安终于有了几分秋意。 到了九月,谢华琅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她有孕八个月,原本是不到生产的时候的,然而腹中怀有双生子,怎么可能同寻常孕妇一般,等到足月再生产呢。 御医前后诊过几次脉,产婆也数次摸过肚腹,都说产期临近,便在月中,太极殿中的宫人内侍也更加警醒,唯恐哪一处出了错漏,伤到了皇帝心心念念的皇后与两位小殿下。 较之寻常孕妇,谢华琅的肚子大的可怕,她自己都老老实实的留在内殿,身边不敢离人,顾景阳也将政事推开,每日守在她身边。 这日晚间,二人用过膳后,顾景阳便扶着妻子前去沐浴,为她擦洗过长发之后,才用软巾为她擦身,动作十分轻柔,唯恐会伤到她。 谢华琅大着肚子,更不敢胡闹,坐在浴池里边,叫抬胳膊就抬胳膊,叫抬腿就抬腿,乖巧的不得了。 顾景阳为她擦拭肩背的时候,她便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瞧,或许是因为怀的是双生子,肚子格外大的缘故,连带着肚皮似乎都显得薄了,她摸了摸,忽然有些庆幸: “得亏是双生子,我听说曾有人一胎生三子,肚皮都险些撑破。” 顾景阳听得眉头微蹙,手上动作却不停,语气温柔道:“谁同你说的?” 谢华琅未曾察觉到他话中隐含的怒意,不假思索道:“前殿侍奉的一个宫人,之前说起妇人生产之事时,我听她提起的。” 顾景阳淡淡的“嗯”了一声,却没再说别的,只扶着她站起身,出了浴池后,又帮着穿了贴身的中衣。 “好了,枝枝先去睡,”他挽着妻子的手出了后殿,交到了卢氏那儿:“郎君很快便过去。” 自从她肚子大了,行动不便之后,顾景阳都是先照看她沐浴更衣,自己再去洗漱的,谢华琅并不奇怪,乖乖的应了一声,叫母亲扶着,往寝殿里去了。 顾景阳目送她离去,这才转向衡嘉,将方才她说的话讲了,冷冷道:“将那宫人打发掉,连说话都不会,还留了做什么?” 得亏枝枝豁达,不将那些放在心里,否则留下这么一桩心事,日思夜想之下,生产时不知要受什么苦。 衡嘉听得额头生汗,连声道:“都是奴婢管教不严……” “好了,”顾景阳语气微柔,道:“以后谨慎些便是。” 衡嘉连忙谢恩,擦着冷汗,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谢华琅浑然不知这一变故,正瞧着自己某处格外凸起的肚腹傻笑。 临近产期,她腹中的两个小坏蛋动的更加厉害,似乎是知道自己即将出世,非得提前活动一下手脚一般。 卢氏见她肚腹上有一处小小的鼓起,也是忍俊不禁:“小殿下在里边儿动呢。” “终于要出生了,”谢华琅有些如释重负:“阿娘,你不晓得他们有多吵,前些日子我晚上都睡不着,非得折腾到半夜才行。” 卢氏笑道:“不是有陛下陪着你吗?” 说起自家郎君,谢华琅的神情便柔和下来,温柔一笑,悄声道:“阿娘,他们刚开始动的时候,我可不耐烦了,但后来一想,这是九郎的孩子,是我与他的骨肉,便什么不耐烦都没有了。” “我曾经说,要寻个一心人,遇见他、嫁给他之后再回头看,真是庆幸极了,有这样一个人,爱怜我所受的苦楚,包容我所有的坏脾气。” 她眉宇间遍是缱绻柔情:“九郎他……他很好,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卢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欣慰道:“你过得好,阿娘衷心觉得欢喜。” 母女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却听人来回禀,说陛下快要过来了,毕竟是寝殿,又是夜间,卢氏不便久留,起身回住处去了。 谢华琅倚在隐囊上,歪着头,笑吟吟的瞧着自己郎君过来,目光里边儿如同有钩子似的,倒看得顾景阳不自在了。 “怎么了?枝枝。”他轻声问。 “没什么,”谢华琅摸着肚子,砸吧一下嘴,道:“我想吃枣泥月饼了!” 顾景阳失笑道:“都九月了,怎么又想起来吃月饼?” 谢华琅撒娇道:“就是想吃了嘛。” “好,”顾景阳很宠爱的摸了摸她的长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 谢华琅眼珠一转,却摇头道:“算了,忽然又不想吃了。” 顾景阳斜她一眼,解了外袍,道:“那你想吃什么?” 谢华琅坐起身来,搂住他脖颈,凑过脸儿去,悄声道:“我想吃蘑菇。” 顾景阳心下一窘,抬手在她脑门上戳了下:“枝枝,不许胡闹。” 谢华琅肚子大着,他怎么会用力推,故而她小脑袋一歪,脖子便弹回去了,重又凑到他耳边去,悄声道:“我才不信你一点儿都不想!” “想,但是不可以。” 顾景阳应得坦诚,却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枝枝是好意,但这种事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在我心里,你与孩子重于一切。” 他摸了摸她的头,又扶着她躺下,温柔道:“乖宝,快睡吧。” 谢华琅被他说得心头甜蜜,乖巧的合上眼,唇边还藏不住笑:“嗯!” …… 自打进了九月,顾景阳与卢氏的心便提起来了,毕竟御医与产婆都说谢华琅生产在即,整日盯着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谢华琅自己倒很看得开,该吃吃,该睡睡,一切如常。 到了重阳节,顾景阳生辰那日,她还摸着肚子感慨:“九郎,倘若他们今日出生便好了,正好同父皇一日生辰。” 顾景阳目光微柔,还没说句什么,她就自己先否定了:“不太好,你们三个一日生辰,又是一个姓,岂不是要排挤我这个外姓的?不好,不好。” 都是至亲骨肉,哪有这么说话的? 卢氏想剜她一眼,奈何顾景阳还在,只得忍下,借着喝茶的空档,悄悄翻个白眼。 顾景阳却不觉得有什么,温言劝慰道:“不会的,枝枝是我的妻子,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哪里会有亲疏之分?” 谢华琅被哄得高兴了:“郎君对我真好。” 今日的顾景阳的生辰,原本是该设宴相庆的,只是谢华琅生产在即,不好再多搅扰,便暂且搁置,只有夫妻二人与卢氏在,小庆一番便可。 掌勺的御厨是从宫外请的,曾经是江州名厨,最擅长的菜式便是庐山石鸡,谢华琅对此闻名已久,只是不曾到过庐山,当然也不曾吃过。 而顾景阳惯来不重口舌之欲,当然也没吃过了。 皇后有孕,若是诞下皇子,又嫡又长的身份,必然是要做太子的,尤其皇帝年长皇后诸多,备不住就早去了,皇后有谢家支撑,来日未必不是一个天后。 朝臣们如此想着,不免诸多攀附,江州刺史也一样,只是送金银太过俗气,也没有新意,他便从别处着手了。 江州刺史的夫人有孕时便喜欢吃庐山石鸡,加之皇后久居长安,未必不想尝尝他乡风味,如此一来,他便送了几个名厨进京,刚巧谢华琅这阵子嘴馋,就给留下了。 所谓的庐山石鸡并不是鸡,而是蛙的一种,肉质细嫩鲜美,极为可口。 ——这也是庐山三石之一,名气颇盛。 谢朗曾经去过庐山,也吃过这道佳肴,还特意同谢华琅炫耀过,今日终于能吃到,她颇有些如愿以偿的欣慰感。 临近午膳时分,宫人们便先送了时鲜瓜果来,谢华琅捡了颗草莓送进嘴里,又催问道:“石鸡呢,怎么还没有来?” 衡嘉赔笑道:“娘娘别急,就快来了。” “怎么这么慢。”谢华琅小小的抱怨一句,却不想再吃草莓,瞧着另一个果盘里摆了红彤彤的鲜枣,便要伸手去取。 顾景阳见她动作不便,便主动将那盘鲜枣端到妻子面前去,哪知鲜枣到了,她的手却还停在原处。 他隐约意会到了什么,语气微急:“枝枝?” 谢华琅这才“哎呀”一声,扶住他手臂,软软道:“九郎,我好像要生了……” 顾景阳扶住她腰身,低头去看,果然见她裙摆已然有些湿了,顾不得再说别的,便将人抱起,往寝殿中去了。 不需要他吩咐,便有宫人去请产婆御医,另有人去准备热水剪刀等物,卢氏在侧安排,一切都井井有条。 产婆不多时便到了,净手之后去探了探,笑道:“娘娘怀的是双生子,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养的也好,宫口已经开了三指,很快便好了。” 御医诊脉之后,也回禀道:“娘娘凤体安泰,陛下无需忧心。” 卢氏是生产过的,听产婆与御医如此说,便知道女儿这一胎不会很麻烦,暗松口气,又到床榻前落座,柔声安抚道:“枝枝别怕,阿娘在呢。” 谢华琅毕竟是头一次生产,不安也是正常,握着母亲的手,目光四处探寻:“九郎呢?” 还没正式开始生产,顾景阳并未出去,闻言便到近前去,徐徐哄道:“枝枝别怕,郎君在呢。” 在他心里,妻子是远胜于那些繁文缛节的,故而略微一顿,便定了心,道:“郎君不走,留下来陪你。”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高,但也不低,其余人想劝,又不敢贸然开口,卢氏嘴唇一动,原本想说什么的,最后却还是咽了下去。 “不用啦,”谢华琅却摇头道:“郎君只管在外边儿等消息就好。” 顾景阳不置可否,却失笑道:“那你还抓着我的手不放?” “……嗯,”谢华琅顿了顿,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道长你帮我问问石鸡好了没,还没开始生,我想趁热吃一口。” 116.生产 此为防盗章  衡嘉左右看看, 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声,道:“倘若观主另有吩咐……” “没有。”顾景阳道:“你退下吧。”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 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 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 回过身去,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 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 妆面鲜妍, 正如牡丹荼蘼, 自花钿至鹅黄, 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 然而面上却素净, 除去黛眉唇脂, 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 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 道:“道长, 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 却没有再饮, 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 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 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心中感怀,忽然生出几分伤惘来。 “枝枝。” 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还正年少。” 他的掌心温热,倒同他清冷疏离的外表截然不同。 谢华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抚摸自己面颊,温声道:“正好比我大二十岁。” “枝枝。倘若,倘若……” 顾景阳生性坚韧,处事果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晓何为忐忑,也是第一次,踌躇不前,心生犹疑。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隐约颤动,顿了半晌,方才道:“倘若你现在后悔,想要离去,都还来得及。” 谢华琅低声问他:“你想让我走吗?” 顾景阳垂眼不语,难以开口。 若是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不会逼问,但说到此处,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道长,”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温热掌心贴近自己面颊,又一次低声问道:“我想听你的心里话,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顾景阳眼睫低垂,随即又抬起,心中万千踌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到这等狼狈境地的时候,更没有想到,将自己逼到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郎。 谢华琅见他不语,倒不强求,松开他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拒绝了。” 她站起身,意欲离去时,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谢华琅背对他停住,唇角忍不住上翘,不知怎么,便想起她年幼时坐在父亲怀里,第一次见长安夜空遍布烟花时的场景了。 那夜烟花漫天,绚烂明艳,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见到的最美的风景,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望怀。 “道长,”她道:“什么都不肯说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难伺候。” “枝枝。”顾景阳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谢华琅忍笑,却不肯松口,反问道:“为什么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该明白的,”他静默片刻,语气里添了几分近乎青涩的为难,低声道:“已经把我逼到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谢华琅回过身去看他,眼睛里满盈笑意,也不言语,只如此对着他看。 顾景阳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目光,同她对视良久,终于别过脸去,温柔的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声笑道:“只是说一句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道:“太过轻浮,于礼不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华琅不意他是这样想的,一低头,侧过脸去,盯着他道:“我说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呀。” “你转回去。”顾景阳别过头去,轻声道:“哪有这么看人的。” 谢华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宽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点!” 顾景阳便侧过头去看她,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却凑过去唇,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啾”的一声。 顾景阳身体微僵,抬手按住被她亲过的地方,怔了会儿,正待说话,却被谢华琅先自打断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 她认真道:“我方才亲的那么慢,你完全能躲开的。” 被她亲吻过的地方,似乎已经烫起来了,顾景阳手指仍旧留在那处,道:“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顾景阳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谢华琅坐起身,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 顾景阳微生恼意,抬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华琅被他这回应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问道:“道长,我都亲了你两回了,你什么时候也亲亲我?” 顾景阳惯来矜雅自持,方才被她逼得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深以为羞,此刻怎么可能会首肯,别过脸去,不理人了。 “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谢华琅道:“嘴上自诩端方知礼,却连礼尚往来都不明白。” 顾景阳道:“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怎么用呢。”谢华琅摇他手臂,催促道:“亲亲我嘛!” “枝枝。”顾景阳微有窘迫,低声道:“不要胡闹。”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谢华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挡住了视线:“现在我看不见了,总可以亲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双目,也叫她唇珠更见鲜妍,愈加动人。 顾景阳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里娇艳芬芳的樱桃来。 都说樱桃小口,原来是这样来的。 谢华琅将眼睛蒙上,其实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的亲,然而他不做声,便是有希望了。 内室里极尽安谧,他们离得也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怎么,察觉他气息近了,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华琅,心中竟生了几分忐忑,倒有些后悔,方才将眼睛遮上了。 他气息自她唇珠前略过,由远及近,最终却没落下,只伸手上前,温柔刮了刮她的鼻梁。 谢华琅生性热切,若是看中了,也会大胆追求,并不觉得自己主动,便丢了脸面,先前两次亲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梁,她却脸红了。 “吾老是乡矣,”顾景阳却认输了,抱她入怀,揽住她肩,他低声道:“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掰着指头捋一捋,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前者可以继承家业,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自然会被精心教养,出嫁之后,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117.叮嘱 此为防盗章  “还是免了, ”谢华琅抬头看他,便见这人面洁如玉, 气度疏离而敛和, 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 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 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 狐疑的看着他, 道:“不对吧, 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 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 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 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 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 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 他忙不迭过去, 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 第二日便是朝议,顾景阳下朝之后,却没回道观,而是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赴宴去了。 他自幼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同底下几个弟妹感情平淡,然而毕竟骨肉至亲,临安长公主几次相邀,总也不好推拒。 临安长公主对于这个胞兄,惯来都是景仰多于亲近的。 先帝性情仁弱,相貌却俊美,郑后亦是名传京都的美人,故而他们兄妹几人容貌皆是不俗。 临安长公主年少时,也曾是备受推崇的皇族明珠,然而同这位长兄比起来,原本清贵华婉的面庞,却骤然多了几分尘土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道观里呆的久了,他身上似乎天然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眉目之间颇觉清冷,好像随时都能羽化成仙似的。 “朕听说淑嘉有了身孕,”顾景阳侧目去看胞妹,淡淡道:“你也能宽心些了。” 临安长公主不意他会知晓这些,倒有些受宠若惊:“皇兄能挂念淑嘉,是她的福气。” 顾景阳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淑嘉县主有孕,正在夫家休养,临安长公主自然不会叫她回府,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她嫁与郑家之后所生,顾景阳登基之后族诛郑氏,那二子因生母是长公主,方才得以免脱,现下却不敢出现在这个舅父面前。 至于丈夫死后,她新纳的几个面首,就更不能登堂入室了。 内厅中只有他们二人落座,似乎有些冷清,临安长公主轻轻击掌,便闻丝竹之声作响,一行舞伎翩然而入。 脚步翩跹,宽袖飘摇,舞伎们的腰肢也纤细,不盈一握,面庞娇艳,不逊于桃花,石榴红的裙踞飞扬时,仿佛夹杂了三月的春光,极尽精妙。 一舞终了,众舞伎鬓发微乱,金钗斜倾,一痕雪脯掩在织金抹胸之下,盈盈拜倒时春光隐约,活色生香。 顾景阳瞥了眼,目光无波无澜,衡嘉见状,会意道:“都退下吧。” 临安长公主神情微滞,旋即自嘲笑道:“叫皇兄见笑了。” 顾景阳淡淡道:“临安想学平阳公主吗?” 平阳公主便是汉景帝与王皇后的长女,武帝刘彻的胞姐,弟弟登基为帝后,屡次进献美人,其中便包括卫子夫与后来的李夫人。 临安长公主心中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真有美人能被相中,于她,于几个孩子都是一桩善缘。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若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便不太好听了。 她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言说,恰在此时,却有内侍通传,言说浑仪监监正求见。 浑仪监掌天象与节气历法,近来朝中无事涉及,监正却请求面君,倒有些奇怪,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传他进来。” 监正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入内礼道:“臣浑仪监监正赵昴,恭问圣安。” “朕躬安。”顾景阳问道:“监正为何而来?” 赵昴面有迟疑,临安长公主见状,便知有不可告于他人之处,起身退避,其余仆婢侍从也一道退下。 赵昴这才低声道:“臣近来观天象,颇有不妥,有客星犯紫微星甚急,来势汹汹……” 顾景阳神情微顿,略加思忖,忽然笑了。 “无事。”他道:“朕自知之。” 赵昴怔住:“可是……” “监正有心了。”顾景阳轻笑道:“由它去吧。” 缱绻而温柔的吻结束,他们仍旧彼此相拥。 “枝枝。”顾景阳在她耳畔低声道:“你是故意的。” 谢华琅莞尔一笑,道:“就是故意的,怎么啦?” 顾景阳同她略微拉开一点距离,环住她腰身,垂眼看她。 他素来雅正,连语气都是敛和的,然而到了此刻,神情中居然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还知道回来!” “道长,其实我可想你了,一点也不比你想我少。” 谢华琅轻摇他手臂,道:“可你呢?明明心里在乎我,惦记我,嘴上却什么不肯说,跟苦瓜成精似的,成日里板着脸,我可受不了。” 顾景阳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掐住她下颌,道:“你说谁苦瓜成精?” “谁成天板着脸装正经,那我就说谁,”谢华琅才不怕他,眼波微荡,似喜似嗔:“道长,我可不惯你这些毛病,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再不来找你了。” 顾景阳目光含笑,丰神如玉,轻轻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巴巴的往这儿跑,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这才叫礼尚往来。” 118.喂养 此为防盗章  “女郎, ”他眼睫微垂, 疏离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青涩, 良久之后,方才道:“你到此来,有何贵干?”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 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 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 给与不给,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 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 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 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 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 偏她一个都不中意, 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 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顾景阳在后堂静坐了大半日,一语不发。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悄无声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庞,在那清冷疏离之中微添几分暖意,更见庄重肃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声询问道:“陛下,您……” 顾景阳眼睫低垂,凝视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轻轻道:“衡嘉,朕的心乱了。” 衡嘉怔住了。 顾景阳却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间略微用力,扯断了连接起这串玉珠的丝绦。 白玉珠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珠玉特有的清鸣声。 “枝枝,枝枝。”他轻声道:“多好听的名字。” 谢华琅信手将窗扇推开,便见窗外那几株海棠开的荼蘼,绿叶青翠,鲜红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点缀其中,明艳灼目。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她轻笑起来,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衣袖半卷,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119.吃手 此为防盗章  衡嘉与他并肩而行, 又道:“给事中是来拜见陛下的吗?” 谢允轻轻应了声“是”。 朝臣不好结交内侍,内侍其实也一样, 故而衡嘉只问了那一句,便停了口, 到前殿门前去时, 方才道:“给事中稍待,奴婢先去通传。” 谢允客气道:“有劳。” …… 顾景阳端坐椅上,正翻阅案上奏疏,便见衡嘉上前奉茶,道:“陛下, 门下省给事中谢允求见。” 顾景阳手中御笔一停,道:“他怎么来了?” 有郎官在侧, 闻言恭声提醒:“陛下, 去岁天下五品以上官员迁贬诸事统计, 便是交由谢给事中负责的。” “原来如此。”顾景阳将笔搁下,道:“宣他进来吧。” 谢允还很年轻,丰神俊朗,气度敛和,更多是肖似谢偃,而枝枝鲜艳娇妩, 俏皮灵动, 面容则更像母亲, 可即便如此, 仍旧能从眉眼之中, 察觉出他们兄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顾景阳的神情不觉柔和了些,内侍呈上奏表,他翻开细阅,轻轻道:“坐吧。” 谢允应声,另有内侍搬了矮凳来,他便垂眼落座,静待皇帝垂问。 奏表很长,有数十页之多,顾景阳静静翻阅,内殿中自然无人做声,唯有纸张翻起的声音,不时响起。 现下正是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内殿的窗扇洞开,有和风伴着鸟鸣声,依稀传入耳中,谢允坐的久了,再听殿外鸟鸣声,下意识侧目往窗外看,再回过头时,目光扫过东侧架上摆放的那柄剑时,眸光一颤,忽然顿住了。 那柄剑名唤太阿,乃是皇帝随身的天子剑。 谢允先前也曾在皇帝身边做过郎官,后来才调任门下省,自然识得这柄剑,只是那时候,剑柄上尚且没有现在佩的这枚玉坠。 他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枚玉坠有些眼熟。 ……倒像是枝枝几年前过生辰时,外祖父专程送的那枚,连玉坠下的穗子都一模一样。 若只是玉坠,相似也便罢了,可连底下穗子都一样,便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枝枝的玉坠,怎么会在陛下这儿,还被佩到太阿剑上了? 难道…… 饶是谢允素来端和,骤然发现此事,也是心中骇然,面上变色。 顾景阳将那奏表翻了大半,方才停下,唤道:“谢卿。” 谢允心中惊骇,尚未回神,一时竟未应答,郎官微觉诧异,低声提醒道:“给事中,给事中?” 谢允回过神来,便见皇帝正垂眼望着自己,背上生汗,心中凛然,忙道:“臣在。” 顾景阳见他盯着那枚玉坠出神,也能猜度几分,淡淡一笑,道:“朕有些不明之处,要你细讲。” 谢允道:“陛下请问。” 这一问一答,几番往复,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谢允应对自如,心中却愈发躁动不安,见皇帝不再问了,方才松一口气,低头饮茶。 陛下与枝枝,当真是那种关系吗? 怎么也不曾听她提过? 淑嘉是陛下嫡亲外甥女,倘若他们成了,自己岂不是要管妹妹叫舅母? 还有,上月枝枝往扬州去玩,而陛下作色,也是自上月开始,难道竟同枝枝有关? 对了,几位宰辅之中,似乎只有阿爹没被陛下训斥…… 谢允心中乱糟糟的,似喜似忧,五味俱全。 顾景阳将奏表细细翻阅完,已经临近午膳时分,便打发郎官们退下,又勉励谢允几句。 后者满心复杂,却听不进耳中,犹疑片刻,终于踌躇道:“陛下请恕臣冒昧……” 顾景阳淡淡道:“怎么?”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讲: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 谢允道:“臣先前曾为陛下郎官,也曾见过太阿剑,可那时候,上边似乎还不见珠饰,陛下说不必为外物所束缚,如今怎么……” “是心上人送的。”顾景阳微露笑意,神态轻和:“朕若不佩,她见了,要发脾气的。” …… 二房里的谢莹即将出嫁,谢华琅同这堂姐感情深厚,又因她喜爱兰花,便打算亲自绣一张丝帕相赠,这日傍晚,一朵秀逸兰花将将绣完,却听女婢入内回禀,说是郎君来了。 谢府中所说的“郎君”,只有长兄谢允一人,而其余的郎君们,皆会以“二郎”“三郎”相称。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 较之庶兄庶姐,她同几个嫡亲兄弟,自然格外亲厚些,然而彼此年岁渐长,总要避讳,唯有最小的弟弟谢玮时不时来找她,上边两个兄长若有话说,多半是在母亲院中,又或者是书房,如今日这般直接过来的,倒很少见。 左右打量一圈,见没什么扎眼的,她方才道:“请哥哥进来吧。” 谢允离开太极殿后,在门下省枯坐了一下午,心神不宁,猜量种种,既忧心胞妹,又忧心谢家来日如何,归府之后,便先往谢华琅院中寻她。 “哥哥怎么过来了?”谢华琅亲自为他斟茶,奇怪道:“可是有事寻我?” 谢允打发女婢退下,再抬眼打量面前美貌鲜艳的幼妹,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方才道:“枝枝,你十三岁生辰那年,外祖父送你的玉坠哪儿去了?” 谢华琅不意他会这么问,神情微滞,偷眼打量哥哥一眼,试探着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谢允见她如此神态,便知此事为真,轻叹口气,道:“因为我在别人处见到它了。” 闺中女郎将贴身玉佩赠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 他既如此言说,谢华琅便知是撞破了自己那点旖旎□□,心中隐约有些羞赧,低声道:“哥哥,你都知道了?” 谢允心中情绪翻滚,却不回答,只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阵子了吧。”兄长再亲近,也是异性,谢华琅以袖掩面,闷闷道:“这话阿娘问也就罢了,哥哥你就不要问了,多难为情啊。” 谢允闻言微怔,诧异道:“阿娘也知道?” “当然知道。”谢华琅道:“终身大事,我怎么可能不同他们说?” “他们?”谢允追问道:“阿爹也知道此事?” “自然。”谢华琅将衣袖放下,不好意思道:“我让阿娘同他说了。” 谢允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怔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也对,事关重大,不好宣扬。” 他虽是长子,但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也是有的,父亲与母亲将消息按下不提,也不奇怪。 谢华琅轻轻拉他衣袖,低声求道:“哥哥明白就好啦,可不要再同别人提起。” 谢允失笑道:“我岂是多嘴之人。” “哥哥,”谢华琅不意那二人会遇见,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羞涩,还有些希望得到兄长祝福的期盼,她小声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个天子妹婿,难道是可以评头论足的吗? 谢允只能道:“龙章凤姿,好极了。” …… 这日是十五,谢家长房聚在一起用晚膳,如往日一般无波无澜,结束之后,谢偃唤了长子到书房去,父子二人手谈之余,兼谈公事。 “我听说你今日去了太极殿面圣,”谢偃落子,轻声问道:“是为了去岁官员迁贬的奏表?” 谢允道:“是。” 谢偃颔首,又道:“陛下怎么说?” “差强人意,”谢允道:“临走时,陛下有所勉励。” “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与你叔父皆在朝中为官,再加上一个你,便有些扎眼了,”谢偃饮一口茶,道:“等县主生产之后,便往地方上去待几年吧。” 谢允自无不应:“是。” 谢偃听他应得这样痛快,倒有些诧异,笑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阿爹韬略沉稳,远胜我数倍,”谢允由衷道:“儿子自无犹疑。” 谢偃不曾多想,闻言失笑道:“你怎么同枝枝一样,也学的油嘴滑舌了。” 谢允笑而不语。 …… 第二日清早,谢华琅往东鹊山去,刚进道观,便见顾景阳站在院中,正同身侧衡嘉说话。 旭日东升,光线明亮,映得他面容清朗,原本疏离清冷的神情,也有了三分和煦。 谢华琅想起昨日哥哥说的话,颇觉雀跃,快步上前,扑过去抱住了他腰身:“九郎!” 衡嘉没眼看,忙不迭别过身去。 顾景阳伸臂扶住她,神情温柔,轻轻责备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才不吃他这套呢,搂住他腰,欢喜道:“你昨日见到我哥哥了?” 顾景阳心头微动,垂眼看她:“他同你说了?” 谢华琅笑道:“他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她骑马而来,鬓发微乱,却更显明媚灵动,顾景阳心口发烫,着实喜欢,伸手替她将发丝抚回耳后:“这样也好。枝枝,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你哥哥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好得很。”谢华琅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兄长,面上温和,实际眼界很高,他既能这样说,便知九郎的确很好。来日到我阿爹阿娘面前,他们自然也会喜欢你的。” 顾景阳微怔,道:“他没说别的?” 谢华琅不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顾景阳微露笑意,温和道:“你这位兄长,倒很沉得住气。” 她声音轻柔,正如春风,言辞之中却隐含几分深意,内室几人听得怔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道士侧目看她,目光中少见的生了波澜,谢华琅便由着他看,笑吟吟回望他。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最终,还是他先退却了。 “女郎,”他眼睫微垂,疏离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青涩,良久之后,方才道:“你到此来,有何贵干?” 谢华琅笑道:“想向道长求一枝桃花。” 这话便说的有些歧义了。 往单纯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几分旖旎,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那年轻道士面红耳赤,气道:“你,你简直……” “我是向道长求,又不是向你求,给与不给,都在他一念之间,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华琅也不脸红,反倒振振有词,将那年轻道士说的哑口无言,又转目去看那道士:“道长,你给是不给?”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问。 谢华琅出身高门,容色出众,京都倾慕她的郎君颇多,登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偏她一个都不中意,却独独对面前这个长她许多岁,既克于礼教,又透着疏离的道士动了三分心思。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坏,这么爱逗弄人,越见他垂眼避开自己目光,神情隐约窘迫时的青涩模样,心里便越喜欢。 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谢华琅更没有催问,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复。 那年轻道士嫩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谢华琅入内,名唤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侧,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谢华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谢华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长,你应了?” 那道士头也不回,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年轻道士见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讶异,前者起身想追过去,却被衡嘉拦住了。 “观主自有主张,”他远望那一前一后离去的两人,轻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搅扰了。” 那年轻道士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么敢……” 衡嘉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 前院里桃花开的正盛,但见满目娇妍,美不胜收。 那道士在前,谢华琅在后,到了桃花树下,一道停下,谢华琅便听他问:“你想要哪一枝?” 谢华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扫过,最终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后她就这样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长选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恼意,信手折了一枝递与她,神情有些疏离,道:“桃花给了,女郎早些离去吧。” “道长,你知道吗?”谢华琅却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谢后,又轻轻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听得一顿,微微侧目,却不言语。 谢华琅见状,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听,偏还不肯开口问。 假正经。 她却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抬头看他:“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那个枝枝。” 那道士仍旧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听的名字。” “礼尚往来,”谢华琅笑道:“道长也同我说一说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抬眼看她,轻轻道:“我道号玄祯。” 谢华琅问:“哪个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很好的意头,”谢华琅眼珠一转,又问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从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谢华琅最擅于钻言语空子,笑容狡黠,语气轻舒道:“既然不重要,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那道士听得笑了,低头看她,轻轻道:“你又胡搅蛮缠。” 他笑起来的时候,周身疏离之气消减,更显得温端雅正,谢华琅越看越喜欢,正想逗逗他,却听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么?”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对上她的视线,道:“重九。” 谢华琅原以为他不会说的,是以听完之后,颇觉讶异,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换了,玄祯道长,告辞了。” 早先赖在此地,纠缠着人的是她,现下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先道了告辞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骤然乱了几分,像是骤雨过后的青竹,仍旧挺直,枝叶却歪斜了,眼睫颤了几颤,却不知该挽留好,还是该辞别好。 谢华琅只是笑,却不留恋,向他一礼,拈花离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谢华琅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往东侧桃树前重新选了一枝,折下后递与她。 “那枝开的不好,”他道:“带这枝走吧。” 谢华琅莞尔一笑,伸手接过,却未言语,随即转身离去。 …… “枝枝,你没遇上什么事吧?”回去之后,元娘满面担忧:“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我贪看,便多呆了些时候。”谢华琅叫她们看那两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宪娘着实喜欢:“你都有一枝了,便赠一枝给我,好不好?” “不好,”谢华琅将那两枝桃花护的严严实实:“这是我的,一个花瓣儿也不给别人。” “小气。”宪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过,忽然一指她耳畔,讶异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谢华琅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了个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罢了,左右也没什么标记,被人捡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这双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欢的,现下只剩一只,以后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声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宪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么桃花,就不会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们有这兴致,不妨罚杯酒助兴——尤其是宪娘,你得喝三杯!” …… 谢华琅走了,那道士却仍旧立在原地。 春风吹拂,粉色花瓣随风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头,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也不曾抬手拂去。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脚步。 是只珊瑚耳铛。 鲜艳如血,光华灼灼,静静悬在近处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还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语,轻轻摇曳,晃得他心都乱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终于用帕子裹起来,收到了怀里。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衡嘉与年轻道士一道来了,见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礼道:“陛下,那女郎离去了吗?” 顾景阳回身看他,轻轻道:“她叫枝枝。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枝枝。” 衡嘉听得莫名,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顿了顿,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经走了?” “朕只是告诉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里,”顾景阳垂眼看他:“并不是让你唤她枝枝。” 衡嘉听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顾景阳不再言语,径直离去,只留衡嘉与那年轻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后者方才踌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摇头失笑:“谁知道呢。” …… 120.满月 此为防盗章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 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 便不曾问, 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 翻身上马, 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 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 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 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 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 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 也有近二十口子人, 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 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临安长公主见后,不禁赞道:“满门玉树,长安之中,便也只有谢氏了。” 谢偃抚须而笑,道:“小儿女陋质,叫殿下见笑了。” 临安长公主莞尔,转目去看谢华琅,道:“三娘才貌斐然,谢公心中可有良婿之选?” 谢偃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有宗室子弟求殿下说和?” 谢华琅听得心头一跳,悄悄去看母亲,便见卢氏挽袖,替谢偃斟酒,笑道:“殿下还是回了吧,三娘心里有人了,同那几位怕是无缘。” 此言出口,即便是谢偃,也有转瞬怔然。 临安长公主亦是如此,眉梢微挑,含笑问道:“连宗室都看不上,想来三娘挑中的,必是一等高门子弟?” “那倒也不是,我心慕的是人,又非门第,”众人目光望过来,有探寻,还有疑惑,谢华琅倒不惊慌,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长公主倒笑话起我来了。” 她这话说完,宴上人神情各异,谢偃谢令二人不动如山,底下郎君女郎左右四顾,微有动容。 或讶异,或窃喜,或惋惜,不一而足。 “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有这等福气,能娶三娘为妻,不过现下,还轮不到她呢,”淑嘉县主见谢华琅不欲多谈,顺势转了话头,微笑道:“二郎、三郎年岁渐长,想也该娶妻了。” 谢华琅的次兄谢粱已经是及冠之年,婚事便在今秋,二房的长子,府中三郎谢朗也已经十九岁,等明年春,便要娶新妇入门。 淑嘉县主说起此事,席间的话题便多了,众人顺势转了话头,也叫谢华琅微松口气。 夜色渐深,前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然不歇,家伎宽袖飘摇,舞姿翩翩,席间气氛正热切,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到半夜方歇。 临安长公主身份贵重,然而谢偃毕竟也是宰相,送到前厅便停住,叫其余几个子女相送。 已经是深夜时分,天色昏暗,临安长公主微有醺然,身子侧歪,亏得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软倒。 她醉眼迷离,道:“你是……” “我是府上二娘,”灯光之下,那女郎愈见柔婉,殷勤道:“殿下也可唤我阿徽。” “奇怪,”临安长公主不假辞色,道:“都是一个父亲,你怎么同三娘差那么多?” 谢徽面色乍红,冷风吹拂,身子也凉了一半。 “夜风冷了,”谢允自女婢手中接了披风,亲自替临安长公主披上,含笑道:“岳母早些归府去吧,仔细着凉。” 临安长公主对这女婿是很中意的,到了府门,又叮嘱道:“淑嘉真心喜爱你,她腹中孩子也是你的骨肉,阿允,好好待她。” 谢府门前掌着灯,映在谢允面上,更觉丰神俊朗,他轻声道:“是。” 临安长公主满意颔首,与一众扈从相伴离去。 谢允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巷中,方才回身,向一众弟妹道:“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齐声称是,各自离去。 …… “殿下何必那么下二娘的脸面,”马车上,有女婢低声道:“毕竟也是谢家女郎。”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不惯。” 临安长公主面上有些倦意,打个哈欠,道:“谢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意,二郎、三郎未来的妻室门第虽不低,但也不扎眼,连三娘的夫婿,怕也没打算从宗室与高门中选……” “你见到了吗?”她有些好笑,道:“三娘说自己心仪之人门第不高时,二娘一双眼珠都在发光,怕是想走我的门路,嫁个宗室子弟。” 女婢含笑道:“殿下不打算帮她?” 临安长公主语气讥诮:“三娘是淑嘉的小姑,我费些心力照看也没什么,二娘算什么东西,也配进皇家的门?” 女婢含笑不语。 …… 这场宴饮,也将谢华琅的婚事翻到了明面上。 当晚谢偃在卢氏院中歇息,又听妻子说了事情原委。 他素有雅量,倒不动气,只笑道:“枝枝的眼光,一贯是好的,改日我见了那人,倘若的确端方得宜,未尝不能加以保举,增益仕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然而长安谢氏毕竟是赫赫高门,子弟众多,谢偃若有心保举自己女婿,只要别做的太过,也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卢氏散了头发,灯光下人美如玉:“那三个都是郎君,合该自己建功立业,只有枝枝是女郎,我昔日的陪嫁留一些给几个儿媳妇,剩下的便都给她了,女儿家出嫁有钱财傍身,才有底气。” 谢偃笑道:“都依你便是。” 卢氏生第二子谢粱时难产,伤了身子,大夫说从此以后都不能生了,她不免有些伤怀,但前边已经有两个儿子傍身,倒也能接受,也不再约束侍妾通房避孕,哪知几年之后,竟又有了身孕。 不止是她,连谢偃也颇欢喜,为自己头一个嫡女取名“华琅”,小字枝枝,以示珍爱。 现下得知女儿有了心上人,谢偃作为父亲,不免有些怅然,同卢氏商议着,是不是该寻个时机见一见。 “还不急,我见枝枝说的并不确切,想也不是十拿九稳,”卢氏轻声道:“且再等些时日吧,你也别催她。” 内宅之事,谢偃素来不过问,听妻子这样讲,并未反对:“那便再等等吧。” …… 卢氏既在丈夫处得了音讯,自然不会瞒着女儿,叫了谢华琅过去,将谢偃心思说了,谢华琅自是喜不自胜,也有了理由,名正言顺的往外跑。 卢氏见状,只得念了几句“女大不中留”,又悄声叮嘱她,私下会面没什么,可不许做出格的,谢华琅满口应了,忙不迭出门去了。 “夫人且安心吧,”女婢奉了香茶,笑道:“娘子自幼聪慧,哪有吃亏的时候?” “这几个孩子都没怎么叫我费心,只是有一桩不好,”卢氏念及此处,无奈道:“心思太活,一个不留神,就捅个篓子给你看。” 女婢含笑宽慰:“娘子大了,心中有分寸的。” …… 谢华琅既出了门,便打马往道观处去,门口那年轻道士见了她,神情却有些古怪。 谢华琅发现自己越来越爱逗弄人了,见状停下,笑道:“你不拦我了吗?” 那年轻道士闷闷道:“不拦。” 谢华琅饶有兴致道:“为什么不拦?” 年轻道士将手中扫帚放下,神情有些困惑:“观主说,以后都不用再拦你了。” 他转目去看谢华琅,奇怪道:“为什么?” 谢华琅忍俊不禁,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年轻道士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初春的阳光洒在他有些稚气的脸上,青春正好。 “那就想嘛,”谢华琅笑道:“他为什么不叫你们拦着我了?” 那年轻道士被她笑的有些脸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语。 谢华琅看的好笑,正待再玩笑几句,却见衡嘉不知何时过来,问道:“女郎安好?” 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后者侧身避开,低笑道:“观主说,女郎若是再调戏他人,此后便不许您过来了。” 谢华琅心中微动,旋即又咕嘟咕嘟冒起泡来,甜丝丝的,几乎要忍不住笑:“他人呢?” 衡嘉示意她入内:“正在后堂。” 从山门到后堂,相距也没多远,谢华琅脚步轻快的过去,便见那人盘膝而坐,脊背挺直,状若芝兰,身前是茶案与一应茶具,俱是成双。 听见她脚步声,他侧目瞟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收回,静默无言。 “道长!”谢华琅在门前脱去鞋履,笑盈盈走上前去,在他身侧坐了:“我又来啦!” 顾景阳抬手斟茶,先替她斟了半杯,然后才为自己斟。 他的手也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同这个人一样,有种类似于翠竹的端方雅正。 “道长,你是在生气吗?” 谢华琅托着腮看他,一本正经的问道:“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会呢?” 顾景阳淡淡道:“坐到对面去。” “为什么?” 谢华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只觉这人从清冷疏离的神情,到端雅秀彻的气度,再到工整洁白的道袍领口,无一处不叫她喜爱。 她含笑问道:“你不喜欢跟我挨着坐吗?” “饮茶都是相对而坐,”顾景阳道:“没有如你这般,坐在别人身边的。” “道长,”谢华琅微微敛了笑意,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在生气。” 顾景阳道:“没有。” “就是有,”谢华琅道:“你在气什么?” 顾景阳眼睑低垂,静默不语。 谢华琅就这么盯着他看,思忖一会儿,道:“以后我不跟小道士搭话了。” 顾景阳连眼都不曾抬。 “真的,”谢华琅见状,保证道:“从此以后,只要他们不先同我说话,我就不理会他们,当然,即便他们主动跟我搭话,我也不理会的……” “道长,道长?”顾景阳不说话,她便扯住他衣袖,含笑摇晃:“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九郎?你别板着脸不说话,理理我呀。” 她语气绵软,不像是认错,倒像是在撒娇。 顾景阳听她唤到“九郎”时,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羞赧,拨开她手,淡淡道:“喝茶。” 121.圆满 此为防盗章  顾景阳出家, 也算是入了道门,二人独处时,免不得会有所言及。 谢华琅听他语出精妙,心中敬佩, 颇觉赞叹:“九郎高才,若肯出仕为官,来日未必不可封侯拜相。” 顾景阳听得一笑,道:“你真这么觉得?” 谢华琅侧目看他,目光含笑:“此处只你我二人,我糊弄你做什么?” 顾景阳只是笑, 神情敛和而温缓,倒没有再说什么,谢华琅见他如此,爱撩拨人的毛病又犯了, 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 奇怪道:“九郎,你有没有听见有猫在叫?” 顾景阳道:“听见了。” 谢华琅目光往声音传出之处搜寻:“我们去看看吧, 听声音, 好像是只幼猫呢。” “看了做什么。”顾景阳淡淡道:“牲畜野性难驯,跳起来抓到你怎么办?” “不是有九郎在嘛。”谢华琅扯住他衣袖, 撒娇的摇了摇:“只听声音细弱, 便知是只幼猫, 怎么会伤人?”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 倒没再反对,与她一道过去,仔细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我最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了,多可爱呀。”谢华琅往那儿走时,尚且未曾停口:“道长,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景阳神情平淡,道:“我只喜欢枝枝。” 谢华琅不意他会说这种话,一时怔住,下意识侧目看他。 顾景阳未曾察觉,将面前斜倾的枝杈拨开,继续道:“虽然你既不软乎乎、也不毛茸茸,但在我心里,却是最可爱的。” 谢华琅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回头去看,有些诧异:“怎么了?” “道长,你变啦。”谢华琅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心中的欢欣就像滚沸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冒:“从前一心一意假正经的那个你哪儿去了?” 顾景阳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听她如此言说,方才反应过来,眼睫微颤,神情中有些隐忍的羞赧。 他转过身,避开了她目光:“想听我说的是你,我既说了,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谢华琅忙凑过去抱住他,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九郎这情状,我真是爱极了。” “哪有女郎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顾景阳轻斥道:“不检点。” 他是端方惯了,谢华琅听得满不在乎:“别人又听不见。”说完,还踮起脚尖,在他清俊面颊上“啾”了一口。 顾景阳斜她一眼,她也不介意,下巴微抬,神情戏谑,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 日光透过茂密的林木树叶,斑驳的洒在她身上,青春正好,连目光都是明亮的。 顾景阳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恍惚间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走吧,”他回过神来,轻轻道:“再不过去,你的猫兴许已经跑走了。” …… 顾明修便在衡嘉身侧,远远瞥见这一幕,眼珠险些吊在地上。 “她,皇叔,他们怎么——” 他面色惊骇,结结巴巴道:“内侍监,这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若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顾景阳时,坐在他身侧,曾经出言反驳她的年轻道士,可惜他们彼此离得远,未曾见到。 “郡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虽然离得很远,但衡嘉唯恐惊扰到远处那二人,仍旧将声音压得很低:“何必再问。” 顾明修心中正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纠结良久,方才道:“皇叔他,他是什么意思?” 衡嘉低笑道:“陛下暗令内侍省准备大婚仪典,与一干制物。” 顾明修惊呼道:“皇叔打算立后?” “嘘。”衡嘉以指掩唇,低声道:“出我之口,入郡王耳,此事便到此为止,即便是江王殿下,也请郡王不要提及。” 顾明修一日之内连挨了几发天雷,心神大乱,现下颇有些萎靡,倒知道此事严重性,呆呆道:“我不会同父王讲的。” …… 顾景阳在前,谢华琅在后,一道往先前听见猫叫的地方去了,却不曾见到猫的踪影。 顾景阳淡淡道:“许是走了吧。” “不会吧,离我们过来,总共也没过多久啊,”谢华琅不死心,目光四顾,道:“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枝枝,”顾景阳眉尖微动,似乎有些隐忍,忽然道:“你对什么东西,都这么好奇吗?” 莫名其妙的,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酸意来,回身看他,别有深意道:“我听这话有点怪呀。” 顾景阳同她对视几瞬,别过脸去:“随口一问而已。” 谢华琅却不肯信,绕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戳他面颊:“就一只猫而已,重九哥哥,你就别呷醋了。” 顾景阳扶住她下颌,叫她转向另一侧:“找你的猫去。” “算了,不找了,”谢华琅道:“我要是再找,重九哥哥要不高兴的。” 顾景阳道:“我哪有这么小气?”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问道:“真的?”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道:“那我可就去找啦。” 顾景阳轻轻颔首。 林中树木茂密,但并不杂乱,似乎是被人专门修整过的,谢华琅怕裙摆脏了,用手提起,往西侧干净的岩石上去了。 她目光在四遭转了几圈,却不见那只猫的影子,顾景阳以为她要放弃了,却见她半蹲下身,细声道:“喵喵喵~” 他没忍住,唇畔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见谢华琅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喵喵声,方才道:“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走。”谢华琅依依不舍道:“再找找嘛。” “一只猫而已,”顾景阳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几只便是。” “那怎么能一样?”谢华琅闷闷道:“我要是想养猫,要多少有多少,可我现在就是想找方才那只。” “枝枝。”顾景阳温和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诧异道:“这怎么算是胡闹?” “只是一只猫罢了,找不到便找不到,”顾景阳道:“何必非要那么执着?” 谢华琅道:“你是觉得我不讲道理吗?”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有。”谢华琅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讲道理,还是要我?” “自然是要枝枝。” 顾景阳轻叹口气,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可那只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好不好?” 说完,又轻拉她衣袖,示意返回。 谢华琅甩开他,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觉得生气,停下脚步,回那岩石上坐了,闷头不语。 顾景阳回身去看,就见那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开心,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失笑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转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含笑,温柔注视着她。 谢华琅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然而现在跟他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索性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顾景阳身体前倾,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却又学着她先前情状,轻声道:“喵喵喵。” 那般寡情清冷,高不可攀的他,居然这有这样的时候。 谢华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板起脸道:“我还生气呢。” 顾景阳只静静看着她,却不做声。 谢华琅被看的久了,少见的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撒娇道:“你快哄哄我嘛!”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抱她入怀,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拍,转身坐在了那岩石上。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蓬莱香气息,面颊余温未消,而他也不曾言语,轻轻搂住怀中人,彼此静默的空档里,竟也颇觉温情脉脉。 夏风自林间穿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连人的心都乱了起来。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越想越不对劲儿,攀住他脖颈,面颊微红,叫道:“你从前不会这么逗弄人的!” “活该。”顾景阳道:“谁叫枝枝这么可爱?” 淑嘉县主低笑,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笑道:“县主有了身孕,医女诊脉,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122.番外 此为防盗章  卢氏端丽面上闪过一抹犹疑:“叫她进来吧。” 淑嘉县主正是桃李之年, 言及相貌, 更加肖似生母临安长公主,浑然天成的秀婉灵彻, 清贵凛然, 也是极少见的美人。 入了内室, 她先向卢氏问安, 谢华琅亦是行礼,口称县主。 卢氏端坐椅上, 客气之中有些疏离:“县主怎么来了?” “一是有个消息要同母亲讲,二来,也是接柳氏回去, ”淑嘉县主声气温婉,微笑道:“那也是郎君的孩子, 既然有了,便该好生照看。” 卢氏不意她竟肯接纳柳氏腹中之子, 诧异之余, 倒有些愧疚, 语气略好了些:“县主说有消息要同我讲——” 淑嘉县主低笑, 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 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 笑道:“县主有了身孕, 医女诊脉, 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 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门前仍旧有年轻道士洒扫,看她又至,就跟见妖怪来捉小孩儿似的,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华琅见是个熟悉面孔,禁不住笑道:“昨日还口称‘女郎’,今日便你你我我起来,你这道士,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些。” 晨光熹微,她生的又美,莞尔一笑时,但见唇红齿白,清新妩媚,别有风流。 那年轻道士脸颊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道:“女郎,桃花也讨了,你今日来此,又有何贵干?” “桃花是讨了,但我却丢了耳铛,”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来时还在的,走时却没了,今日特意来寻。” “耳铛?”那年轻道士微怔,旋即摇头:“我们的确不曾见到。” “你们没见到,不代表别人也没见到,”谢华琅道:“兴许是别人捡到,交到你们观主那儿去了呢?” 年轻道士道:“这我便不知道了。” 朽木不可雕也。 谢华琅听得摇头,不禁失笑道:“那还不快去问。” …… 那年轻道士入了门,向衡嘉讲了此事,顾景阳正在案前翻书,淡淡道:“怎么了?” 衡嘉原想说“枝枝女郎又来了”的,转念想起昨日之事,匆忙改口,轻声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说在此丢了一只耳铛,特意来寻。” 顾景阳手指顿住,垂下眼睫,轻声道:“叫枝枝进来吧。” 衡嘉应声,亲自出门,将谢华琅请了进来,随即便退下,顺势掩上了门。 一日不见,他还是旧时模样,面容明俊,隐约清冷,眼帘习惯性的低垂,好像天生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谢华琅也不在意,落座之后,笑吟吟道:“道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景阳并不看她,只道:“油嘴滑舌。” “那我便说正事了。”谢华琅托着腮,轻轻道:“我昨日来此,丢了一只耳铛。” 顾景阳仍旧低垂着眼睫,道:“嗯。” 谢华琅望着他,又道:“你有见到吗?” 顾景阳眼底荡起了极浅的涟漪,抬眼看她一看,复又垂眼道:“不曾见到。” 谢华琅张开手,掌心那一只珊瑚耳铛色泽莹润,光彩耀人。 “可惜了。”她惋惜道:“那双耳铛是我最喜欢的,失了一只,此后再也不能佩戴了。” 顾景阳眼睫微颤,正欲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响。 谢华琅侧目去看,便见窗边飞来一只牡丹鹦鹉,红头、黄胸、绿尾,羽毛鲜艳,极其美丽,它梳理一下羽毛,扭头见谢华琅在,黑豆似的眼睛也顿了一瞬。 谢华琅见它漂亮,有些喜欢:“道长,这是你养的吗?” 顾景阳淡淡道:“嗯。” 两人说话间,那牡丹鹦鹉已经将谢华琅打量了一圈,忽然飞过去,踩在了她肩头。 谢华琅微吃一惊,侧眼去看,便见它也正望着自己,忽然又飞起来,落到了案上,哑声叫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唇角微弯,伸手摩挲它的羽毛,又抬眼去看谢华琅。 她似乎偏爱绮丽,两次相见,皆是锦衣绣服,朱钗华贵,然而人比花娇,美越珠玉,令人不以外物累赘,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不过如是。 顾景阳少见的出了神,却听她忽然唤了一声“道长”,骤然回神。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笑道:“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顾景阳神情中有些被看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淡然,他别过头去,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言语。 谢华琅最是喜爱他这模样,身体略微前倾,笑问道:“我好看吗?” 顾景阳望着那只牡丹鹦鹉,淡淡道:“尚可。” 谢华琅忍俊不禁,故意转开话头,道:“我的耳铛怎么办?” 顾景阳侧目看她,道:“你想怎么办?” “耳铛是在你这儿丢的,”谢华琅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你得赔我。” 顾景阳道:“我并不曾见到。” 123.枝枝撩道长(一) 此为防盗章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 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 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 要淡一些, 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 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 最终离开窗棂, 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 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 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 便有侍从退了出去, 或者到山门处等候, 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 到窗边去, 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 长街寥落, 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 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 还有人下山去寻, 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这也是府上的过失,阿莹不必介怀。” 世孙妃未必不知其中令人内情,然而一则她与刘氏有亲,不会拆穿外甥女,二来今日是汉王寿辰,若非势不得已,她更不想闹大。 如此思量,她团扇掩口,关切笑道:“府中有凝香玉露,对此最有奇效,我令人送一瓶过去便是。” 谢莹恭敬的道了谢。 卢氏与刘氏坐在一起,更能猜出是谢徽生事,然而人在席间,一时却也不好张扬,叫各自女儿在身侧坐了,再行欢宴。 回府的时候,气氛远没有来时那般宁寂,虽然同样没人说话,但空气中的凝滞与寒气,却无人感受不到。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124.枝枝撩道长(二) 此为防盗章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 前者可以继承家业, 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 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 自然会被精心教养, 出嫁之后, 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 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 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 上边还有嫡兄, 沈家嫁的是幼女, 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 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 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 心中却是门清, 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 内里是空的,不见点心踪影,只有一张信纸,被人随意折了两下,静静躺在盒中。 他的心忽然乱了,手指微顿,取出信纸,展开来看,便见上边只写了四个字,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我也想你。 顾景阳定定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出门。 清风拂过,送来茉莉花的秀雅香气,他吸了几口,觉得一颗心都在发烫。 谢华琅姿态悠闲的坐在门前栏杆上,鞋履离地,裙踞微扬,手中拈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似乎正低头赏玩。 见他前来,她也不曾起身,只笑吟吟望着他,却不说话。 顾景阳上前几步,拥她入怀,彼此紧贴,深情而缱绻,似乎再也不愿分离。 谢华琅微微一怔,旋即笑了,手中那朵茉莉花落地,主动环住了他腰身。 顾景阳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低头去亲吻她唇,谢华琅微微仰首,加深了这个吻。 相识以来,他们似乎从没有这样临近过,他没有做声,她也一样,情之所至,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125.枝枝撩道长(三)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打量她一眼, 向母亲笑道:“阿爹新纳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 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 瞥了一眼, 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 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 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 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 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 身份贵重,自不必说, 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 风姿秀逸,少有伟才, 放眼长安, 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 父亲谢偃做主, 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 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126.枝枝撩道长(四) 此为防盗章  谢允走了, 淑嘉县主便在塌上躺下, 却没有多少睡意,她的乳母秋娘自门外入内, 见她醒着,低声道:“县主, 再有七日,便是汉王的七十寿辰,您可要去吗?”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 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 事实上,即便是先帝, 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 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 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 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 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 郑后不得不忍下, 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 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三娘倒很有胆气,”淑嘉县主执起手侧金柄玉扇,随意打了几下,轻笑道:“她虽不曾直言,话也含糊,但我猜测,那人必然有难以出口之处。年少时遇见心仪之人,大概会将满腔孤勇都拼上……” …… 谢允到了卢氏院中,刚进内室,迎面便砸来一只茶盏,他暗吃一惊,慌忙躲开,却听谢偃厉声喝道:“跪下!” “是。”谢允并不迟疑,屈膝跪地。 “你真是翅膀长硬了,”谢偃冷冷道:“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做主瞒下来,若非我偶然发现,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谢允心中困惑,不解道:“阿爹,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还在装!”谢偃心中怒气更盛,转身取了什么。 谢允定睛一看,居然是行家法的鞭子,下意识转目去看卢氏,等母亲出面去拦,却见卢氏端坐如山,一动不动,瞥他一眼,别过头去了。 毕竟这事太大,儿子始终瞒着家人,也太不像话,她是倾向于叫他受些教训的。 谢偃结结实实的抽了谢允三鞭,见他咬牙忍了,这才道:“阿允,你可知错?” 谢允脊背作痛,却跪的挺直,闻言道:“儿子知错。” “好。”谢偃点头,又道:“你错在哪里?” “……”谢允头大如斗:“错在,错在……” “你这混账!”谢偃气急而笑,又是一鞭子甩过去。 他压低声音,一字字如同自牙根处挤出:“枝枝同陛下相识定情,这是多么骇人的事情,你明明知晓,却瞒得严严实实……” 谢偃越说越气,又是一鞭子落下,谢允心中惊讶如波涛翻滚,慌忙避开,道:“阿爹,你不也知道吗?!” 谢偃见他敢躲,原还惊怒,听他如此问,却怔住了:“你说什么?” “你跟阿娘,不是都知道这事吗?”背着如山大锅的谢允如此道。 …… “你这孩子也真是,”谢偃吩咐人取了伤药来,亲自为儿子涂抹:“既然委屈,怎么不早说呢。” 谢允委屈道:“阿爹根本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好了,待会儿再叫侍从给他上药。”卢氏摇头失笑,催促道:“老爷先去用早饭,进宫理事去吧,至于阿允,他身上有伤,告假便是。”谢允也出声附和。 “也好。”谢偃身居要职,不似儿子自在,见他背上伤痕沁血,歉疚道:“阿爹方才气昏了头,你别放在心上。” “父子哪有隔夜仇,”谢允笑道:“阿爹快去吧。” 谢偃离去之后,谢允方才唤人入内涂抹伤药,卢氏却催促他回自己院子去:“阿澜一会儿要来,可受不了这些药气,总共也没几步路,你回去再叫人擦便是。” “阿澜过来,还要有一会儿呢,”谢允估摸着时辰,吩咐侍从动作快些,又同卢氏解释:“县主有孕,时常恶心反胃,只是不欲家人担心,故而不提,我怕她受不了这气味。” “你倒是会体贴人。”卢氏笑意微顿,隐约之间有些讥诮:“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亏得我还没死,不然阿澜到你那儿去过活,谁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谢允目光感伤,叹道:“阿娘。” 卢氏话说出口,也觉有些后悔。 当年隋氏与谢允和离,淑嘉县主进门,她便接了长孙谢澜来养,都说隔辈儿亲,她是真心爱护,也着实心疼那孩子。 可平心而论,谢允对他的看重,其实也不比自己少,而当年之事,苦的是隋氏,是谢澜,也是谢允。 淑嘉县主温良贤淑,待谢澜也不坏,只是因为中间横亘着隋氏一条人命,卢氏见了她,总觉得隔着一层,亲近不起来。 话赶话的到了这儿,卢氏也有些感怀:“你应也知道,隋家人回京了,我们身份尴尬,不好登门,他们也一样,七日后便是汉王生辰,我便带阿澜前去,叫他们见一见才好……” 长子体内流有一半的隋家血脉,骨肉至亲,难以阻隔,谢允自无不应:“都依阿娘便是。” …… 太极殿。 “陛下,”衡嘉悄声进了内殿,躬身道:“汉王寿辰那日,您可要亲自前往恭贺?” “自然要去。”顾景阳手持一本棋谱,正依书落子,闻言头也没抬。 衡嘉恭声应了,正待前去安排,却忽然被叫住了。 “——枝枝,”顾景阳抬眼道:“枝枝会不会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起她名字时,他声音都分外温柔了些。 “谢家亦是高门,又与临安长公主有亲,想来也会收到帖子。至于女郎会不会去……” 衡嘉仔细忖度一会儿,道:“便要看她想不想凑这个热闹了。” 至于谢华琅爱不爱凑热闹,这还用说吗? 顾景阳将那本棋谱扔下,人却望着殿中那树连枝灯出神,窗外夜色寂寥,愈见昏昏,许是那灯盏光线太亮,叫他目光也有些幽深起来。 “怎么办呢,”半晌过后,他才道:“朕的身份,该怎么同枝枝讲?” 衡嘉又没经过男女情爱,如何能知晓该怎么做,静默许久,终于试探着道:“相交以诚,陛下不妨直言。” “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不必同她提及这些,也不曾讲,但越到最后,反而越是不敢开口,”顾景阳神情恬淡,唯有目光中波澜暗生:“朕瞒了枝枝这么久,她若知道,必然是要生气的。” 衡嘉劝道:“陛下并非有意欺瞒,女郎不会为此不悦的。” 顾景阳听他说的十分轻巧,微露哂意,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便直言吧。若是枝枝生气,朕便将你点天灯。” 衡嘉额头生汗,求生欲暴涨,慌忙道:“奴婢觉得直言甚是不妥,陛下还是再思量一二吧。” “还是再等等吧,叔祖寿宴前夜前去探望便是,等到寿宴当日,人多眼杂,一个凑巧,便会撞见枝枝,朕便不去了。” 顾景阳手指摩挲着剑柄上那枚玉坠,思前想后,忍俊不禁,感慨道:“从没想过,朕居然也有这样畏首畏尾的时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低声道:“诚不我欺。” …… 江王府。 “父王!”顾明修好奇道:“都说皇曾叔祖精于养生之道,方才得以长寿,是真的吗?” 江王烦不胜烦:“我怎么知道?” “可我上个月前去拜访,见他饮酒食肉之余,还能拍案骂人,”顾明修道:“不像是会修身养性的人。” “叔祖他不止能骂人,去岁还纳了两个妾,”江王没好气道:“等今年秋天,还能给你添个叔祖。” 儿子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心要随同陛下出家,江王能劝的都劝了,也就不再过问,今日见他褪去道衣,红袍玉带,面目英秀,颇有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风流,倒有些不适应。 他道:“你这儿要往哪儿去?” “母妃新为我做的,好不好看?”顾明修转一个身,叫父亲看的更仔细些:“等皇曾叔祖寿辰那日,我便穿这一身前去。” “我都没有呢。”江王先是酸了一句,然后才勉强道:“很俊。” “母妃也这么说。”顾明修先是笑,旋即又蹙了蹙眉。 江王道:“你又怎么了?” 顾明修狐疑道:“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江王道:“什么事?” 顾明修想了半晌,苦恼道:“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你一个闲人,能有什么事?”江王有些不耐烦了,赶他走:“回去歇了吧。” 127.枝枝撩道长(五) 此为防盗章  “你看我敢不敢。”谢华琅理直气壮道:“我心里中意你, 巴巴的往这儿跑,你会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 什么都吃, 就是不吃亏, 喜欢你三分,你起码得还我六分, 这才叫礼尚往来。” “枝枝,”顾景阳失笑道:“你这叫高利贷, 不叫礼尚往来。” 谢华琅抬眼看他,语气娇蛮:“有本事你别贷呀。” 顾景阳目光柔和,垂首到她耳边去,轻轻道:“没本事,甘拜下风。” “道长,我当你是木头脑袋,永远都不知道开窍呢。” 谢华琅听得莞尔,明媚流转间,顾盼神飞,伸臂搂住他脖颈,撒娇道:“拿了我的耳铛, 可就是我的人了。”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顾景阳道:“你去买一盒点心,连摆点心的案台,带做点心的锅, 统统都要带走吗?” “不止呢, ”谢华琅气势汹汹道:“做点心的厨娘我都要带走。” 她还正当年少, 尚是最鲜艳夺目的时候,一腔孤勇,尽数交付,这样的情意,怎么会有人不动容? 顾景阳定定看她半晌,终于低头,轻轻亲吻她的唇。 “好,”他温柔道:“都是你的。” 谢华琅坐在栏杆上,笑盈盈的看着他,忽然开口,语气中有些娇嗔的埋怨:“道长,都怪你,我好容易摘的花,现在都掉了。” 顾景阳微觉怔神,低头去看,才见她方才捏在手中赏玩的那朵茉莉已经落到了地上,便含笑道:“我再去为你摘一朵便是。” 谢华琅抬腿,轻轻踢他一下,娇声催促:“那还不快去。” 那几株茉莉极其繁密,枝叶繁茂,洁白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之间,人近前去,便嗅得清香扑鼻。 顾景阳抬头细望,摘下一朵半开的茉莉,返身回去,簪在了她发间。 谢华琅抬手轻抚,低问道:“好不好看?” 她原就生的美,往日里喜着艳色,更加华美绝丽,今日淡妆素衣,却令人觉得清新雅致,颇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在,同那朵茉莉花也极相衬。 顾景阳垂首看了半晌,却没说好看与否,只低声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句诗的前边,其实还有两句。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至于他所说的那两句,却是洞房花烛之后,翌日清晨,新妇起身梳妆之后,问夫婿妆面如何。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歪着头看他,轻笑道:“换了以前的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顾景阳却定了心,握住她手,低柔道:“枝枝,我还俗娶你,可好?” 谢华琅抬眼看他,轻轻道:“你说真的?” 顾景阳专注的望着她:“我从来不骗人。” 谢华琅垂下眼睫,少见的有些羞赧,唇边弯起的弧度,却暴露了她此刻心绪。 伸臂揽住他脖颈,她低声道:“九郎抱我进去,别在这儿说。” 顾景阳亦是轻笑,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进了观中。 …… 衡嘉先前被打发走,自然知道陛下是哪儿不高兴了。 说到底,不过是气谢家女郎往扬州去玩儿,却不吭声,即便回来,带给他的礼物也不是独一份罢了。 他往房中去,将那礼盒搁下,再回后堂,却不见陛下人影,在周遭转了几圈,正待往前边去寻,却见陛下怀中抱着谢家女郎,神态缱绻,迎面而来。 衡嘉心中既惊讶,又觉理所应当,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看,见陛下一路进了后堂,极有眼色的上前,将房门掩上了。 顾景阳抱着怀中人落座,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惯来端肃自持的人,倘若真遇上了乱心之人,将那阀门打开,情绪倾泻而出,从此怕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或许他的枝枝,便是命中注定来降服他的那个人。 “枝枝,”顾景阳低声问道:“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他胡须,闻声抬眼,望向他明亮的眸子,低声道:“九郎,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顾景阳道:“知道。” “那你得先等等,”谢华琅仔细思忖后,道:“我要先同阿娘通个气,再去同我阿爹说。” 顾景阳道:“不需要那么麻烦。” “要的。”谢华琅认真道:“我不想叫他们伤心,我们的事于他们而言,也有些突然,所以有些事情,得先铺垫着说了才行。” “好,”顾景阳心中明了,笑道:“只要你高兴。” 谢华琅见他应得这样痛快,再思及他此前那副闷葫芦模样,颇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这趟扬州,去的真是值了。” 望着他清冷俊秀的面庞,她越看越爱,凑过去重重亲了一口,又道:“道长,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顾景阳搂住她,轻轻道:“我是长子,底下还有弟妹,不过都已经成家了。” “是吗,”谢华琅点点头,又道:“高堂呢?” 顾景阳道:“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体弱,一直静卧养病。” 谢华琅听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方才道:“既然是长子,便该承继家业,怎么会出家呢?” 这便要从太宗时期,说到先帝时期,乃至于皇族之中的种种纠葛了。 顾景阳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吟片刻,道:“这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谢华琅见他如此,倒是有些难处,不必开口,倒没有继续追问,伸手过去,手指掩住他唇:“好了,你若为难,便不必讲了。” 顾景阳定定望着她,忽然道:“枝枝,你不怕吗?” 谢华琅道:“怕什么?” “母亲卧病,我却出家在此,未免有些奇怪,”顾景阳低声道:“这样一个人,值得你委身相事吗?” “我不知道你家中发生过什么,就没办法妄下决断,我所得出的结论,皆是我双眼所见,双耳所听,”谢华琅平视着他,坦然道:“我见到的九郎,是皎皎君子,风光霁月。” 她第一次见他,便同他说了自己名讳,他若有意,必然能知道自己是谁,倘若真有攀附之心,何必屡屡退避? 自己略微说了句露骨些的话,他居然脸红了,每每举止亲近,也会有礼的避开,唯恐被人觉得轻浮失仪。 品性端方,雅正至此,她又何必相疑? 顾景阳久久的望着她,到最后,忽然笑了。 他伸手去勾了勾她鼻梁,低叹道:“真是在劫难逃。” 谢华琅哼道:“那也是桃花劫。” 顾景阳闻言失笑,抱紧了她,却未曾言语,谢华琅伏在他怀里,抬手轻抚他面颊,这一室的安谧之中,竟生出几分天长地久的静好意味来。 门虽合着,窗扉却半开,扑簌簌的声响传来,却是先前那只牡丹鹦鹉飞来了。 月余不见,它竟还认得谢华琅,振翅飞到她肩头上落下,又一次哑声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顾景阳瞥它一眼,道:“走开。” 那牡丹鹦鹉扭头看他,脖颈灵巧的弯了一弯,在翅膀上啄了啄,叫道:“走开,嘎,走开!” 谢华琅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这只漂亮至极的鹦鹉,道:“它叫什么名字?” 顾景阳道:“它叫鹦鹉。” 谢华琅笑的花枝乱颤:“我说真的,九郎别闹。” 顾景阳扶住她肩,道:“没给它起名字,一直就叫鹦鹉。”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牡丹鹦鹉黑亮如豆的眼珠便在乱转,忽然一探头,叼起谢华琅发间那朵茉莉,振翅飞走了。 “哎!”谢华琅赶忙坐直身,唤道:“那个不能拿!” 那牡丹鹦鹉却没理她,也没回头,她闷闷的歪回去,抱怨道:“你看它。” 顾景阳道:“晚上不给它东西吃。” “算啦,”谢华琅倒不至于同一只鹦鹉斤斤计较,含笑道:“待会儿你再给我摘一朵便是。” 顾景阳应道:“好。” 内室中那架瑶琴仍摆放原地,谢华琅抬眼瞥见,忽然想起此前二人合奏之事来。 “道长,”她直起身,道:“我们再合奏一曲吧。” 顾景阳侧目望她,道:“好。” 谢华琅抚琴,顾景阳弄箫,目光交聚,不需要言谈,便心领神会,琴声婉转,箫声悠扬,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衡嘉守在室外,不觉听得入神,禁军统领武宁不知何时来了,低声问道:“听说谢家女郎来了?” 衡嘉低声道:“若非如此,陛下哪有这样好的兴致?” 武宁是武将,对乐理不甚了解,听了半晌,不明就里道:“合奏的是什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衡嘉答道:“是长相思。”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128.枝枝撩道长(六) 此为防盗章  这句话出自《史记.外戚世家》, 是讲平阳公主在武帝过府时, 向他进献美人,然而武帝一个也不曾相中, 宴饮之中有歌女入内助兴,武帝望见之后,唯独中意卫子夫。 顾景阳脚步微顿, 回身看他, 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 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 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 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 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 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 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谢华琅心中微动,假意试探道:“阿娘,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卢氏断然道:“周王不敢去求赐婚,虽然他求娶你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若是闹到陛下那儿去,便不合时宜了。再则,倘若你已经嫁人,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而府中其余娘子的身份,又不比你有分量。毕竟他只是想拉拢谢家,无意结仇。” 谢华琅将心中那丝窃喜压下去,道:“我明白啦。” “希望你能真明白才好。”卢氏戳她额头一下,又道:“你阿爹昨晚还问我,几时能见一见枝枝选中的郎君,我都给搪塞过去了,但也推诿不了多久。你若真心喜欢那人,便该寻个时间,叫他过府拜访,也让你阿爹掌掌眼。” “快了快了,再些时日,我便同他讲。” 谢华琅笑嘻嘻道:“阿娘也别太心急,今岁府中便有二哥与长姐成婚,等到了明年,三哥与四哥的婚事怕也要凑到一起。” “唔,”她想了想,又道:“便是我前边,也还有二娘呢。” “二娘怎么能同你比?”卢氏拍她一下,失笑道:“隔着一层肚皮呢。” 说起这一茬,谢华琅倒真有些感慨,有些依恋的偎在母亲怀里,道:“我若出嫁,他身边必须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个人,才不许他养家伎侍妾什么的呢。” “只是取乐玩意而已,何必在意?”卢氏笑道:“你若出嫁,必然是做嫡妻,要是同那些仆婢计较,反倒失了身份。” “阿娘,”谢华琅轻声道:“阿爹身边另有别人,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动气?” 卢氏抚摸女儿光洁面颊,笑道:“我嫁与你阿爹之前,其实都不曾见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纳彩问吉之后,便做了谢家妇。”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室,我们彼此敬重,给足对方体面,却不会过分亲近,而世间的很多事情,假使一开始没有期待,那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波折。” “我要的是谢家主母的身份与相应的敬重,他都给了,那就很好,至于那些莺莺燕燕,侍妾家伎,他喜欢怎样便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枝枝,”她笑问道:“你知道你阿爹最喜欢哪副画吗?” “秋鸣山居图,”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阿爹临摹过好多遍,爱不释手。” “是啊,你阿爹对那副画的在意,远胜于那些姬妾,”卢氏笑吟吟道:“倘若书房失火,蒋氏田氏皆在内,你猜,你阿爹会先救哪个?” 谢华琅顿了顿,方才道:“应该会先去取画吧。” “既然连物件都不如,我又何必同她们置气?”卢氏语气舒然,道:“你阿爹身边有人,其实同他喜爱琴棋如出一辙,谁会为丈夫买一个瓷瓶回家,偶然赏玩而大动肝火?” 谢华琅沉默了。 谢家四郎谢檀是侍妾田氏所出,今年十八,二娘则是侍妾蒋氏所出,比谢华琅大两个月,也是十六。 高门规矩森严,侍妾生下孩子之后,便被送到主母身边教养,卢氏有儿有女,娘家强盛,也不必苛待他们。 府中内宅之事,谢偃是不过问的,全权交与卢氏,这些年来,府中也曾有侍妾动过别的心思,卢氏知晓后并不动气,笑吟吟的叫人将那侍妾发卖,贴身女婢尽数打杀,回头又搜罗了几个美婢回府,算是补偿给谢偃的。 杀鸡儆猴,从此谢家后宅也就安生了。 田氏与蒋氏虽生有儿女,但在卢氏这个主母面前,却不敢有分毫放肆,每每行仆婢礼,极尽恭顺。 这才是高门主母应有的生活。 操持家事,执掌中馈,生下儿女之后好生栽培,教养他们成才,与丈夫相敬如宾,对侍妾恩威并济,府中内外提及时,口中皆是褒扬。 若无意外,谢华琅出嫁之后,也会过上这种生活。 然而此刻,她静默良久,还是道:“阿娘,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说我小气也好,说我天性悍妒也好,我喜欢的人,心里只能有我,至于别人,哪怕只是一道影子也不行。” “阿娘明白你的心思,但还是要劝你。”卢氏语重心长道:“世间女儿家,哪有不想同丈夫心心相印,情意绵长的?然而就如同我先前所说,倘若你一心一意爱他,一颗心都给了他,将来若有不如意,会吃很多苦的。” “阿娘其实也很怯懦,也会忧惧,也怕伤心,所以从头到尾,我对你阿爹都只是敬重,而没有男女情爱,”她温和道:“就女人而言,只要你不先动心,谁都没有办法伤到你。” “阿娘,我还是想试一试,”谢华琅低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也好。”卢氏温柔抱住了女儿,道:“你比阿娘有勇气。想来,也会比阿娘有福气。” …… 第二日,谢华琅出门往道观中去,到后堂时,少见的没有先行开口,落座之后,也是默然。 衡嘉奉了茶过去,见她如此,有些奇怪,只是这二人相处时,周遭惯来不会留人,是以他向谢华琅恭敬一笑,便带着满腹疑惑离去了。 顾景阳却没有动面前茶盏,而是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华琅心中门儿清,面上却不显,丧着脸,转目去看他。 顾景阳关切道:“怎么了?” 谢华琅垂下眼,心中忍笑,却端起手侧茶盏饮了一口,闷闷道:“没什么。” 顾景阳清冷面上闪过一抹担忧,起身到她近前去,伸手探她额头,眉头微蹙:“是不舒服吗?” 谢华琅道:“没事儿。”语气却有些消沉。 顾景阳见状,却愈加忧心,犹疑几瞬,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搭在她腕上,伸手为她把脉。 谢华琅心下惊奇:“道长,你还懂医理吗?” 顾景阳道:“不要乱动。” 谢华琅真不适合装深沉,这么一会儿,便有些忍不住了,将那方帕子掀了,低笑道:“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就搭个脉而已,道长你假正经的劲儿又犯了。” 顾景阳瞥她一眼,往书案前坐下,提笔道:“肝火扰心,夜不能寐,我开个方子,你记得吃。” 谢华琅跟过去,笑道:“道长,你真的懂医理呀?”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来,我为什么肝火扰心?” 顾景阳已经停笔,将药方折起递与她,道:“为什么?” “因为想你呀,”谢华琅笑盈盈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顾景阳眼底生出笑意来,口中却道:“油嘴滑舌。” “不只是夜不能寐,还有别的,”谢华琅也不在意他这话,只叫苦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总觉得这儿疼。” 说着,她点了点自己左侧下颌。 顾景阳信以为真,心中担忧,顾不得别的,弯腰去查看。 谢华琅见他凑得这么近,因为低头的缘故,神情更见恬淡,或许是因为喜欢这个人,连他低垂的眼睫都觉得迷人。 她心里痒痒的,就跟被什么东西挠了一样,非得纾解出来才好,想也不想,便捧住他面颊,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顾景阳先是怔然,旋即回过神来,知晓她说自己下颌疼是在糊弄人,羞恼交加:“枝枝,你又胡闹!” “道长,”谢华琅笑道:“你今日才认识我吗?” 顾景阳气道:“不知羞耻!” “九哥哥,你有完没完?这话你没说烦,我都听烦啦!”谢华琅满不在乎,口中笑道:“再说,这儿又没有别人,亲一下怎么了?” 顾景阳寡言少语,自是争辩不过,转身便走,谢华琅亦步亦趋,跟上去追问道:“九哥哥,九郎,之前还有别人亲过你吗?” 顾景阳道:“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谢华琅怔了一下:“真的有吗?” 顾景阳尚未回答,她便淡了语气,道:“若真的有,那我以后就不亲了。”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转身欲走。 顾景阳心中一滞,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衣袖,不许她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事实上,这等动作于他而言,已经很是难得了。 谢华琅知晓他性情,既不紧逼,也不回头,只耐着性子等。 顾景阳脸皮薄,既克于礼制,又束于规度,结识谢华琅之后所说的那些话,若换了从前那个他,怕早就羞愤而死。 即便是今日,两心相许,现下也是静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没有。” 他握住她手掌,眼睫有些赧然的颤了颤:“就枝枝一个。” 谢华琅回过身去,面上哪有恼意,分明全是欣然:“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被逼到墙角,半个字也不肯讲。” 顾景阳道:“你又糊弄我。” “没办法呀,”谢华琅笑道:“谁叫你就吃这一套?” 顾景阳垂眼看她,谢华琅毫不避讳的回视,不知过了多久,他却忽然笑了。 谢华琅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真是时也命也。”他却轻叹口气,伸手过去,轻轻勾了勾她鼻梁:“偏偏遇上你这冤家。” …… 直到傍晚时分,谢华琅方才动身离去,顾景阳嘱咐她记得按时用药,亲自送出了门。 “衡嘉,昨日出什么事了?”目视她身影远去,他眼底柔意方才敛去,声音低沉道:“枝枝虽不肯说,但神情却不太对。” 早在清晨时候,衡嘉便觉奇怪,故而刻意吩咐人去打探,闻言答道:“奴婢听闻,周王殿下往谢家送了一份厚礼。” 顾景阳神情淡漠,道:“他想做什么?” “说是庆贺谢家二郎婚事在即,可除此之外,”衡嘉微妙的顿了顿,垂首道:“他还给三娘送了份厚礼。” 顾景阳道:“谢家收下了?” “没有,”衡嘉恭声道:“谢夫人令人退回去了,只留了前一份。” 顾景阳淡淡道:“章献太子的忌辰快到了,打发周王出京,前去祭奠。” “……”衡嘉一滞,愈加小意的道:“陛下,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呢。” “不用管,”顾景阳道:“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叫他走的越远越好。” 衡嘉在心里为周王点了三炷香,口中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 谢粱要娶的是沈国公的幼女,沈家祖籍扬州,成婚之前需得回乡祭祖,沈夫人便打算偕同儿女回乡,既是祭祖,也是游玩,又打发人去谢家相问,看谢家人有没有想一道前去的。 沈家往扬州去的人,除去世子之外,便皆是女眷,男女有别,谢家郎君们自然不好同往。 至于女眷之中,谢莹已经在准备婚事,自然不好出门,谢徽是庶女,贸然凑过去,未免有些轻狂,唯一会去的,便是谢华琅了。 她惯来是爱凑热闹的,可卢氏也知她近来同心上人走的近,对于她是否愿意出远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专程打发人去问。 “去啊,扬州繁华富丽,为什么不去?”谢华琅笑吟吟道:“去回复阿娘,再帮我收拾行囊。” “此去扬州,起码也要半个月,”采青有些讶异:“女郎不打算……去见那位了吗?” “你是傻了么?”谢华琅失笑道:“我要去扬州,怎么能见得到?” “那,那,”采素也有些怔:“女郎可要遣人去说一声?” “不说,”谢华琅对镜梳妆,气定神闲:“我几时说过每日都会去找他?既然未曾约定,不再前去,就不算是失约。” “可是,”采青犹疑道:“那位会不会等急了?” “让他急吧。他若真是有心,便知道该怎么做,若是无意,强求也没意思。” 谢华琅将那碧玉钗簪入发间,对着镜中人盈盈一笑,真如花树堆雪,风神秀彻:“我若太过殷勤,总是上赶着去,反倒不值钱了。” 淑嘉县主低笑,手掌温柔拂过自己肚腹,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后侍女屈膝见礼,笑道:“县主有了身孕,医女诊脉,说是两月有余了。” 卢氏听得怔住,转而欣喜道:“果真吗?” “我也怕医女年轻,会有误诊,故而请了太医探看,”淑嘉县主温柔道:“的确是有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卢氏听罢喜不自胜,却将柳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叫淑嘉县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吗,阿允可知道吗?” “太医说这是头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细些,不会有问题的,”淑嘉县主笑道:“郎君现下还未归府,便没有叫人知会他。” 卢氏先前因郑后与临安长公主疑心谢家,安排医女入府,对淑嘉县主心生不满,素日里对她也淡淡的,现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转圜。 她与淑嘉县主并不如何亲近,此时也不打算派人过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亲一直盼着,知晓这消息,该高兴坏了,有没有叫人去送信?” 临安长公主惯来宠爱长女,若是知道,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看的。 淑嘉县主笑道:“已经叫人去送信了。” 长媳有孕,对于谢家与谢允而言都是好事,卢氏自然也欢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县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离去。 谢华琅见内室无人,方才低声道:“也太巧了些吧?” “谁知道呢。”卢氏半歪在软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结果便是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 淑嘉县主嫁入谢家几年,恭谦淑惠,论及言行举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极合心意的儿媳。 长兄房中的事,谢华琅不好掺和,知道自己即将添两个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欢喜,母亲已经令人将这消息知会二房,想来这两日,家中便会有宴饮。 “好了,你也该累了,”卢氏望着女儿,温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说。” 谢华琅应声,起身行礼,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谢华琅与卢氏说话时,采青采素也在,这二婢常年跟随谢华琅左右,她见了什么人,与谁交际,自是一清二楚,听她与卢氏讲已经有心上人,不免诧异。 在卢氏院中,她们没敢言说,直到跟随谢华琅回去,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女郎说的心上人……” 那二人对视一眼,采青试探道:“不会是个道士吧?” 谢华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轻柔摩挲,云淡风轻道:“不可以吗?” “这,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无官无爵且不说,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谢华琅往那道观中讨花,她们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内罢了,此刻却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们一道进去,起码也会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谁,那人具体又是如何。 “你们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谢华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们:“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进肚子里去,知道吗?” 采青与采素对视一眼,叩首应是。 “起来吧,”谢华琅微微一笑,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 ……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早早起身,往卢氏处去问安,却知母亲此时尚未起身。 仆婢低声道:“县主有孕,夫人着实欢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渐近,昨夜同老爷说了大半宿的话,午夜时分方才歇下。” “原来如此,”谢华琅笑道:“不必惊扰阿娘,叫她知道我来过便是。” 仆婢微怔,见她衣裙华美,朱钗挽发,极是鲜妍,讶异道:“女郎又要出门吗?” “你便说我出门访友去了,”谢华琅莞尔道:“阿娘会明白的。” 仆婢听得半知半解,却还是颔首应了。 …… 昨日出城时,尚且有元娘宪娘说话,今日催马扬鞭,却要快得多。 谢华琅轻车熟路,到昨日道观门前,施施然下了马。 129.枝枝撩道长(七) 此为防盗章  顾景阳听得一笑, 道:“你真这么觉得?” 谢华琅侧目看他, 目光含笑:“此处只你我二人,我糊弄你做什么?” 顾景阳只是笑,神情敛和而温缓,倒没有再说什么, 谢华琅见他如此,爱撩拨人的毛病又犯了,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奇怪道:“九郎,你有没有听见有猫在叫?” 顾景阳道:“听见了。” 谢华琅目光往声音传出之处搜寻:“我们去看看吧, 听声音,好像是只幼猫呢。” “看了做什么。”顾景阳淡淡道:“牲畜野性难驯,跳起来抓到你怎么办?” “不是有九郎在嘛。”谢华琅扯住他衣袖, 撒娇的摇了摇:“只听声音细弱,便知是只幼猫,怎么会伤人?” 顾景阳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倒没再反对,与她一道过去, 仔细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我最喜欢这种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了,多可爱呀。”谢华琅往那儿走时,尚且未曾停口:“道长,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顾景阳神情平淡, 道:“我只喜欢枝枝。” 谢华琅不意他会说这种话, 一时怔住,下意识侧目看他。 顾景阳未曾察觉,将面前斜倾的枝杈拨开,继续道:“虽然你既不软乎乎、也不毛茸茸,但在我心里,却是最可爱的。” 谢华琅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回头去看,有些诧异:“怎么了?” “道长,你变啦。”谢华琅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心中的欢欣就像滚沸了的水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冒:“从前一心一意假正经的那个你哪儿去了?” 顾景阳先前不过有感而发,听她如此言说,方才反应过来,眼睫微颤,神情中有些隐忍的羞赧。 他转过身,避开了她目光:“想听我说的是你,我既说了,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取笑你。”谢华琅忙凑过去抱住他,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九郎这情状,我真是爱极了。” “哪有女郎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顾景阳轻斥道:“不检点。” 他是端方惯了,谢华琅听得满不在乎:“别人又听不见。”说完,还踮起脚尖,在他清俊面颊上“啾”了一口。 顾景阳斜她一眼,她也不介意,下巴微抬,神情戏谑,一脸你奈我何的无赖。 日光透过茂密的林木树叶,斑驳的洒在她身上,青春正好,连目光都是明亮的。 顾景阳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恍惚间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吻。 “走吧,”他回过神来,轻轻道:“再不过去,你的猫兴许已经跑走了。” …… 顾明修便在衡嘉身侧,远远瞥见这一幕,眼珠险些吊在地上。 “她,皇叔,他们怎么——” 他面色惊骇,结结巴巴道:“内侍监,这是怎么回事?” 谢华琅若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她第一次见顾景阳时,坐在他身侧,曾经出言反驳她的年轻道士,可惜他们彼此离得远,未曾见到。 “郡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虽然离得很远,但衡嘉唯恐惊扰到远处那二人,仍旧将声音压得很低:“何必再问。” 顾明修心中正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纠结良久,方才道:“皇叔他,他是什么意思?” 衡嘉低笑道:“陛下暗令内侍省准备大婚仪典,与一干制物。” 顾明修惊呼道:“皇叔打算立后?” “嘘。”衡嘉以指掩唇,低声道:“出我之口,入郡王耳,此事便到此为止,即便是江王殿下,也请郡王不要提及。” 顾明修一日之内连挨了几发天雷,心神大乱,现下颇有些萎靡,倒知道此事严重性,呆呆道:“我不会同父王讲的。” …… 顾景阳在前,谢华琅在后,一道往先前听见猫叫的地方去了,却不曾见到猫的踪影。 顾景阳淡淡道:“许是走了吧。” “不会吧,离我们过来,总共也没过多久啊,”谢华琅不死心,目光四顾,道:“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枝枝,”顾景阳眉尖微动,似乎有些隐忍,忽然道:“你对什么东西,都这么好奇吗?” 莫名其妙的,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酸意来,回身看他,别有深意道:“我听这话有点怪呀。” 顾景阳同她对视几瞬,别过脸去:“随口一问而已。” 谢华琅却不肯信,绕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戳他面颊:“就一只猫而已,重九哥哥,你就别呷醋了。” 顾景阳扶住她下颌,叫她转向另一侧:“找你的猫去。” “算了,不找了,”谢华琅道:“我要是再找,重九哥哥要不高兴的。” 顾景阳道:“我哪有这么小气?” 谢华琅歪着头看他,问道:“真的?” 顾景阳道:“真的。” 谢华琅道:“那我可就去找啦。” 顾景阳轻轻颔首。 林中树木茂密,但并不杂乱,似乎是被人专门修整过的,谢华琅怕裙摆脏了,用手提起,往西侧干净的岩石上去了。 她目光在四遭转了几圈,却不见那只猫的影子,顾景阳以为她要放弃了,却见她半蹲下身,细声道:“喵喵喵~” 他没忍住,唇畔露出几分笑意,等过了一会儿,毫无动静,见谢华琅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喵喵声,方才道:“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走。”谢华琅依依不舍道:“再找找嘛。” “一只猫而已,”顾景阳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几只便是。” “那怎么能一样?”谢华琅闷闷道:“我要是想养猫,要多少有多少,可我现在就是想找方才那只。” “枝枝。”顾景阳温和道:“不许胡闹。” 谢华琅诧异道:“这怎么算是胡闹?” “只是一只猫罢了,找不到便找不到,”顾景阳道:“何必非要那么执着?” 谢华琅道:“你是觉得我不讲道理吗?” 顾景阳眉头微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有。”谢华琅站起身,瞪着他道:“你要讲道理,还是要我?” “自然是要枝枝。” 顾景阳轻叹口气,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语气重了。可那只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回去吧,好不好?” 说完,又轻拉她衣袖,示意返回。 谢华琅甩开他,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觉得生气,停下脚步,回那岩石上坐了,闷头不语。 顾景阳回身去看,就见那小姑娘满脸都写着不开心,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失笑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转身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含笑,温柔注视着她。 谢华琅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然而现在跟他开口,又有些拉不下脸,索性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顾景阳身体前倾,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却又学着她先前情状,轻声道:“喵喵喵。” 那般寡情清冷,高不可攀的他,居然这有这样的时候。 谢华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板起脸道:“我还生气呢。” 顾景阳只静静看着她,却不做声。 谢华琅被看的久了,少见的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撒娇道:“你快哄哄我嘛!” 顾景阳微露笑意,伸臂抱她入怀,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拍,转身坐在了那岩石上。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有极淡的蓬莱香气息,面颊余温未消,而他也不曾言语,轻轻搂住怀中人,彼此静默的空档里,竟也颇觉温情脉脉。 夏风自林间穿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仿佛连人的心都乱了起来。 “道长,你学坏了!”谢华琅越想越不对劲儿,攀住他脖颈,面颊微红,叫道:“你从前不会这么逗弄人的!” “活该。”顾景阳道:“谁叫枝枝这么可爱?” 衡嘉轻声道:“主见所侍美人。上弗说。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 这句话出自《史记.外戚世家》,是讲平阳公主在武帝过府时,向他进献美人,然而武帝一个也不曾相中,宴饮之中有歌女入内助兴,武帝望见之后,唯独中意卫子夫。 顾景阳脚步微顿,回身看他,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而谢华琅颇有些心虚,更不敢直言,索性先这么耗着,日后再慢慢筹划。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归府,便见卢氏身边人来请,说是有话要问,心头不由微突,却没有迟疑,随同到了卢氏院中去。 “阿娘,你寻我有事?” 卢氏端丽面颊上隐约有些疲惫,温和道:“去见谁了?” “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叫我说出来?”谢华琅上前去替她揉肩,笑道:“明知故问。” “你是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卢氏摆摆手,示意周遭仆婢退下,又拉着女儿在自己身侧落座,低声道:“你对周王怎么看?” 卢氏口中的周王,便是今上胞弟的长子,他父亲做过太子,后来被郑后废掉,流放岭南,没多久又派遣使臣前往,逼令自尽。 今上登基之后,缅怀英年早逝的胞弟,追谥为章献太子,封其子为周王,因为血缘关系十分亲近,朝臣与宗室之中看好他会被过继的人不在少数。 谢华琅听卢氏提起周王,心中便有些忐忑,踌躇道:“阿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卢氏面上也有些忧色:“你哥哥婚事在即,长安勋贵打发人上门致意,周王府的长史亲自来了,除去送给新人的礼物,还额外给你备了好些东西,我大略看了眼礼单,颇为厚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华琅心中一堵,扯住母亲衣袖,道:“阿娘,你收下了?” “当然没有。”卢氏道:“我叫人将你二哥那份留下,剩下的叫长史带回去了。” “可是枝枝,阿娘能拒收他的东西,你阿爹也会回绝他的心意,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她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加重语气:“你若是无意与他,便该早作打算,绝了他念想。” 130.枝枝撩道长(八) 此为防盗章  她还正年轻, 如同枝头将开未开的桃花一样, 青春正盛,然而此刻, 死亡的阴影已经弥漫在她身上。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 正待吩咐仆婢动手, 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 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 许是受此缘故影响, 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 卢氏毕竟是女眷, 不好出场, 便隔帘而坐, 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 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 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 是为……” “令君容秉, ”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 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顾景阳脚步微顿,回身看他,道:“你想说什么?” 衡嘉低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您其实都明白的。” …… 过了三月,春光渐盛,花红柳绿,好不鲜艳,谢华琅的心也跟窗外那几株海棠似的,悄无声息的开出花来。 次兄谢粱的婚事便在今年秋,娶的是沈国公家的女郎,为了两家的体面,少不得要大办。 二房里的长女谢莹也十八岁了,早就定了永仪侯世子,她原本应该在去年出嫁的,然而永仪侯府的老夫人去了,世子为祖母守孝一年,这才将婚事拖延,刚巧同堂兄撞在一起了。 卢氏要操持儿子的婚事,又要分出心思仔细淑嘉县主这一胎,小儿子谢玮进学,还得为他找个靠谱师傅,真是忙的团团转,听仆婢言说近来三娘时常出门,心知她是去会情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 131.枝枝撩道长(九) 此为防盗章  谢偃道了句“岂敢”, 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 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 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 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 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 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 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 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 旋即又有些迟疑, 为难道:“我贸然去提, 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 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 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 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 但凡有些颜面, 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 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 是从前他赠与她的那枚玉佩。 将那枚玉佩取出,底下是一张折起的纸条,顾景阳将那玉佩握在手里,无意识摩挲几下,方才展开来看。 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一句话,那字迹十分秀逸,语气却刚绝。 还君旧时意,故来相决绝。 顾景阳似乎失了魂,一向深邃灵转的双目,都有些滞然,静默许久之后,终于回神。 他将那张纸条团起,捏在手中,敛于衣袖之下,抬眼道:“枝枝呢,她怎么没有来?” 采青先前也是见过这位道长的,只觉清冷俊逸,天生一股疏离秀彻,不可近观,今日被他如此注视,方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垂下头道:“女郎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也请您多保重。” 顾景阳手指颤抖,竟没握住掌心那团纸条,落到地上之后,滚了两滚,方才停下。 衡嘉先前见他神情有异,便知谢家那位姑奶奶怕是又要作弄人,现下听采青如此言说,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亦神情恍惚,状若失魂,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又是久久无言,内室人皆噤若寒蝉,却听顾景阳缓缓开口,涩声道:“枝枝有没有再说别的?” 采青想了想,道:“女郎说,从前多有冒犯,请您勿要见怪。” 顾景阳合上眼,道:“还有呢?” 采青有些为难,将头垂的更低:“没有了。”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132.枝枝撩道长(十) 此为防盗章  夕阳西下, 卢氏朱钗华贵,裙踞绚丽, 愈见光彩照人,却也将她眉宇间愁意更清晰的显露出来。 见女儿过来, 她微露笑意:“枝枝回来了。” 侍妾田氏、蒋氏在侧, 也见礼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处坐了个小妇人, 丹凤眼, 柳叶眉, 眼似杏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湖水绿的襦裙, 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动人, 也随之起身问安。 谢华琅打量她一眼, 向母亲笑道:“阿爹新纳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 瞥了一眼, 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 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 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 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 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谢家这等高门,怎么能叫家中女郎这样低配?”蒋氏闻言惊骇,神情愤郁,不悦道:“夫人如此,便不怕老爷责备吗?” “阿爹素来极少在意内帷,大概还不知道,夫人应该也是想越过阿爹,直接定下,届时木已成舟,阿爹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她翻脸。”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133.终结 此为防盗章  卢氏与刘氏坐在一起, 更能猜出是谢徽生事,然而人在席间,一时却也不好张扬, 叫各自女儿在身侧坐了, 再行欢宴。 回府的时候,气氛远没有来时那般宁寂, 虽然同样没人说话,但空气中的凝滞与寒气, 却无人感受不到。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 闷闷的, 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 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 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 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 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 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 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庶民出身之人,哪有余暇去修习琴箫,通晓音律? 更别说在江王地界上建一座道观,且做观主了。 谢华琅略有些识人之能,观他面相作态,不似门客之类,暗自猜测,难道是江王知交? 暂且不去管那些了了。 她心中欣喜,又觉甜蜜,低头在那枚玉佩上亲了一下,收入袖中,径直出了道观。 谢华琅入内时,采青采素便在门外等候,见她这么快便出来,倒有些诧异,心知这些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便不曾问,牵马过去,将缰绳递了过去。 谢华琅也没有同她们解释的意思,翻身上马,隔着那片旖旎桃林,目光远眺,莞尔道:“我们回去吧。” …… “三娘子回来了?” 谢华琅一进谢府前门,便见母亲身边侍婢迎上前来,口中笑道:“府中今晚设宴,欢庆县主有孕之事,临安长公主也会来,夫人叫娘子去挑衣裙首饰。” 谢华琅将马匹交给侍从,笑应道:“知道了。” 谢家现下有两房人,若是凑到一起,也有近二十口子人,更别说还有临安长公主府上的人前来,是以今夜宴饮,规模自然不小。 淑嘉县主肖似母亲,临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是先帝与郑后唯一的嫡女,即便青春不在,眉眼之间的清贵倨傲之气,仍旧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有淑嘉县主这个纽带在,这些年来,两家相处的倒还融洽。 谢家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谢允与其余几位年轻郎君自不必说,即便是谢偃与谢令兄弟二人,年过四旬,仍觉风姿雅正,气度雍容,底下几位女郎,更是秀逸雅致,各有不俗。 临安长公主见后,不禁赞道:“满门玉树,长安之中,便也只有谢氏了。” 谢偃抚须而笑,道:“小儿女陋质,叫殿下见笑了。” 临安长公主莞尔,转目去看谢华琅,道:“三娘才貌斐然,谢公心中可有良婿之选?” 谢偃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有宗室子弟求殿下说和?” 谢华琅听得心头一跳,悄悄去看母亲,便见卢氏挽袖,替谢偃斟酒,笑道:“殿下还是回了吧,三娘心里有人了,同那几位怕是无缘。” 此言出口,即便是谢偃,也有转瞬怔然。 临安长公主亦是如此,眉梢微挑,含笑问道:“连宗室都看不上,想来三娘挑中的,必是一等高门子弟?” “那倒也不是,我心慕的是人,又非门第,”众人目光望过来,有探寻,还有疑惑,谢华琅倒不惊慌,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长公主倒笑话起我来了。” 她这话说完,宴上人神情各异,谢偃谢令二人不动如山,底下郎君女郎左右四顾,微有动容。 或讶异,或窃喜,或惋惜,不一而足。 “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有这等福气,能娶三娘为妻,不过现下,还轮不到她呢,”淑嘉县主见谢华琅不欲多谈,顺势转了话头,微笑道:“二郎、三郎年岁渐长,想也该娶妻了。” 谢华琅的次兄谢粱已经是及冠之年,婚事便在今秋,二房的长子,府中三郎谢朗也已经十九岁,等明年春,便要娶新妇入门。 淑嘉县主说起此事,席间的话题便多了,众人顺势转了话头,也叫谢华琅微松口气。 夜色渐深,前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然不歇,家伎宽袖飘摇,舞姿翩翩,席间气氛正热切,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到半夜方歇。 临安长公主身份贵重,然而谢偃毕竟也是宰相,送到前厅便停住,叫其余几个子女相送。 已经是深夜时分,天色昏暗,临安长公主微有醺然,身子侧歪,亏得有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软倒。 她醉眼迷离,道:“你是……” “我是府上二娘,”灯光之下,那女郎愈见柔婉,殷勤道:“殿下也可唤我阿徽。” “奇怪,”临安长公主不假辞色,道:“都是一个父亲,你怎么同三娘差那么多?” 谢徽面色乍红,冷风吹拂,身子也凉了一半。 “夜风冷了,”谢允自女婢手中接了披风,亲自替临安长公主披上,含笑道:“岳母早些归府去吧,仔细着凉。” 临安长公主对这女婿是很中意的,到了府门,又叮嘱道:“淑嘉真心喜爱你,她腹中孩子也是你的骨肉,阿允,好好待她。” 谢府门前掌着灯,映在谢允面上,更觉丰神俊朗,他轻声道:“是。” 临安长公主满意颔首,与一众扈从相伴离去。 谢允目送他们消失在街巷中,方才回身,向一众弟妹道:“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齐声称是,各自离去。 …… “殿下何必那么下二娘的脸面,”马车上,有女婢低声道:“毕竟也是谢家女郎。”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不惯。” 临安长公主面上有些倦意,打个哈欠,道:“谢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意,二郎、三郎未来的妻室门第虽不低,但也不扎眼,连三娘的夫婿,怕也没打算从宗室与高门中选……” “你见到了吗?”她有些好笑,道:“三娘说自己心仪之人门第不高时,二娘一双眼珠都在发光,怕是想走我的门路,嫁个宗室子弟。” 女婢含笑道:“殿下不打算帮她?” 临安长公主语气讥诮:“三娘是淑嘉的小姑,我费些心力照看也没什么,二娘算什么东西,也配进皇家的门?” 女婢含笑不语。 …… 这场宴饮,也将谢华琅的婚事翻到了明面上。 当晚谢偃在卢氏院中歇息,又听妻子说了事情原委。 他素有雅量,倒不动气,只笑道:“枝枝的眼光,一贯是好的,改日我见了那人,倘若的确端方得宜,未尝不能加以保举,增益仕途。”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然而长安谢氏毕竟是赫赫高门,子弟众多,谢偃若有心保举自己女婿,只要别做的太过,也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134.养猫记(一) 此为防盗章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 微有些诧异, 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 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 眼下心中大乱,却有些顾不得, 道一句“无事”,便在石凳上坐了,双手掩面, 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 论及亲近,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 都要差了一筹, 只是他性情古怪, 不喜与人交际, 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 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 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鹣鲽情深, 生有三子, 长子承袭世子之位, 另外两个儿子, 便做了郡王, 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这话原是西汉成帝得赵合德之后所言,意喻既得美人,沉湎于温柔乡之中,从此连效仿汉武帝求仙问道,渴求长生的念头都没有了。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低声笑道:“道长,你要做汉成帝,我可不做赵合德,赵氏乱内,班固在《汉书》里骂呢。 顾景阳亦是莞尔,道:“你这般娇矜,若真计较起来,未必会比合德好伺候。” 谢华琅闻言失笑,此刻二人又是彼此贴近,她略微垂首,却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冷香气,奇道:“道长,你熏得什么香?我竟分辨不出来。” 她既低头去嗅,身体也不由倾斜,衣襟微松,脖颈纤细白皙,顾景阳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匆忙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低声道:“沉水香而已,你若喜欢,我叫衡嘉与你些便是。” “还是免了,”谢华琅抬头看他,便见这人面洁如玉,气度疏离而敛和,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