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倦飞失踪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午后,张云岫靠着黄葛树,搂着竹棒,慵懒地闭上眼睛胡思乱想,全无往日从车流中抢活儿的劲头。“倦飞失踪,杳无音信”,老同学杨渡信里的八个字,像烧得暗红的烙铁压在他胸膛,像钢针刺在他心尖,像一股股电流击打着他一团糨糊的大脑。 “到城里找我还没有到?被人贩子骗走啦?想不开投河啦……向倦飞的性格我知道,她怀起娃儿应该不会投河……她从未离开过向家坝,在城里又人生地不熟,遇到流氓地痞怎么办?遇到人贩子怎么办?……嗯,不能坐着干等,得去找她……对,先到火车站、烟花巷找找!”想到这儿,张云岫提起竹棒一跃而起,目标直抵火车站。 白江省三面环水,北面连接着蜿蜒的丘陵。火车站在这座城市的腹部,是在这里的人通外外地的始发站。火车站建在向阳的山坳里,一排混凝钢架结构建筑依山而立,那是售票和检票大厅;大厅前面一片用水泥铺平的空坝,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但这时黑压压的堆满了人,就像早晨想出圈的牲口挤在圈门。排着队的人流像长龙似的,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周围空气似乎缺少氧气,窒息得人们传递着病态的愁绪,冷笑的、不安的、紧张的、疲惫的、沮丧的、麻木的脸,像一张无边的网将人们裹住,谁也无法挣脱。长龙外,人们三五成群围成不规则图形,站、坐、蹲、躺,姿势各异;行李呢,凌乱地甩在地上,沾满泥灰。喧闹声、叹息声、哭泣声、闲谈声、谩骂声,汇进鼎沸的空气里,搅动着紧绷的神经。 张云岫费力地在人群中寻觅着:一个个神似的身影像肥皂泡一样在眼前出现,又像肥皂泡一样在眼前破裂。 太阳已躲到江对岸楼房后,初夏的热度未曾褪去,闷闷地烤着这座城市。随着汽笛声声来来去去,人稀坝空,一览无余。张云岫发白的蓝布上衣后背透着明显的汗渍,失望的脚步越发凝重,木然地向火车站入口处走去。 “小伙儿,找人?”入口处,一个涂着猩红嘴唇、打扮妖冶的老女人扭动着水桶腰向他打招呼,粉白的脸透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嗯。大姐,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高挑个、浓眉、长发……”张云岫向老女人描述着向倦飞的模样。老女人答非所问地打断张云岫的话,“我哪里有噻。害啥羞,跟我走嘛。” 张云岫知道老女人话里的意思,脸微微一红,但不愿放弃一丝寻找向倦飞的希望,遂攥紧竹棒,警惕地跟着老女人身后。 穿过繁华的街道,爬完四五十步石梯,就来到两边都是板壁房子、两三人能并排走的小巷子。茂盛的黄葛树遮住了天空,小巷不长但很暗,能闻到潮湿发霉的气息。两边逼仄的门透着橘红的光亮,屋里女子或对镜擦脂抹粉,或坐在沙发里贪婪地盯着行人。张云岫眼睛如刀,朝门店里搜索着向倦飞的影子。但人海茫茫,哪里有他心心恋恋的佳人! 张云岫有些失望,心生离意,便对老女人说,“大姐,我不是那种人,真是来找人的。”然后把四个兜掏出来给老女人看,“我是个棒棒,兜里只有几块钱,哪个姑娘肯干?” 老女人打量了一会儿张云岫,似乎要把他高大壮硕的身躯、结实暴涨的肌肉和露出小脚趾的解放鞋看个底朝天,然后露出鄙夷的神情,“乡巴佬!让老娘白跑一趟!” 张云岫提起竹棒,忿忿而去。 第二章 张向两家闹翻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白江河是白江区的次级河流,一路逶迤向北,汇入大江。与大江的交汇处就是白江区政府所在地,斜对岸是白江省省会所在地。以前,从白江县城到省会办事要靠渡船。几年前,白江省修了第一座跨江大桥,就将省会和白江县城连在一起,让天堑变通途。而向家大院位于白江河的中段,地势低而平,四面皆是绵亘蜿蜒的高山,顺着河水流向,在白江河上游成椭圆状环抱向家坝。山像起伏爬行的藤蔓,向家大院像南瓜恬然隐匿其中。有风水先生说,向家大院为南瓜窝穴,祖屋建在其间,主大富。风水说也似曾应验,向家大院大名确为向姓地主所造房屋得名。 向家大院坐东向西,依山临河而建,占地七八亩。大院周围生长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楠竹林,一条青石板驿道顺着河势由南向北穿过楠竹林。在楠竹林里,向东北拾阶而上,登64步青石台阶就来到大门前。大门门框由石头雕成,高高的门楣上刻着雕花、彩绘。门顶部刻有圆形“福”字;在“福”字石刻的两边,刻着葫芦、团扇、宝剑、莲花、花笼、鱼鼓、横笛、阴阳板等物。跨进大门,房屋呈四合院布局,面阔四间进深两间,均为一楼一底、穿逗木结构、抬梁式梁架、单檐悬山式建筑。屋顶小青瓦铺面,泥灰脊,中塑宝瓶花、凤头翘。木板壁,镂空窗户,装饰福禄寿喜、福寿八仙、人物故事、花鸟虫鱼兽等。院内为青石铺地,普通踏道,鼓形柱础。建筑四周围土石院墙,高3-7米,形成“中院坝、左天井、前左后右炮楼”的建筑群体。 远山、溪水、驿道、竹林,让这座大院别有风情而富有。据族谱记载,张献忠被剿灭后,张、向两家祖先先后从贵州搬到向家大院插占为业。向氏其中一房经过几代人创业渐成巨富,在清朝同治年间修了这座宅院,其他房族和张家后人遂成其雇农。民国时期,这宅院末代主人有两千多担谷租,听说还有近亲加入地下党。但在土改时,他终因舍不得眼前财富,抗拒历史潮流被枪毙。土改后,“翻身农奴做主人”,张云岫和向倦飞的爷爷因救过红军伤员,对革命有功;同时又因张云岫的爷爷有两男四女,向倦飞的爷爷有四男两女,人口多,平分了这座宅院。 但内院大厅共用,用作张、向两家祭祀、议事、宴席之用,当然也是两家孩童嬉戏、运动的天地。那天,暮色四合,大厅亮起昏黄的灯光,张、向两家对坐两边,不发一言,叶子烟袅袅升起,呛得老人不住的咳嗽。像这样正儿巴经在大厅议事,是土地下户以后向家大院少有的事。 “啷个搞嘛?”抽了一阵烟,一个略带鸭公嗓的声音漂浮在烟雾身里,习惯性地开头。 “儿大不由娘,向队长,我没得法子。”众目睽睽下,雕刻匠张老幺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眉头皱得像皲裂的枞树皮,像一只待宰的鸭子被赶上架,蔫蔫地回应,“云岫自从上回和倦飞逃了,音讯两无;倦飞呢,是你们抓回来再逃的了,我真不晓得人在哪里哟?” 向老二身材干瘦,经过几十年村干部的历练,自有不怒自威的霸气,此时精光紧逼,声色俱厉,“张老幺,你不要推得一干二净。不是你们乖娃儿云岫成天缠到倦飞,倦飞会怀孕?会胆大包天一起私奔?出了解放前要沉河的糗事,你们张家还想赖账,没得这样耙活,我今天找你们张家要人要定了!” 张老幺像鸭子被赶到无路可逃的鸭圈边角,惊慌地拍着翅膀反扑过来,“向队长,莫把话说绝了。现在80年代了,提倡自由恋爱。云岫、倦飞打小一起长大,你真我实,知根知底,相互倾慕,想结成秦晋之好,有哪点过错?就是非婚生子,在向家坝也不是云岫、倦飞先排头。向老二,你是大队干部,你懂的道理比我吃的盐巴多,你说说看?你非把他俩活生生拆开,棒打鸳鸯散,说白了,就是嫌我张家没有你向家家底厚呗。” “张老幺,你不要猪八戒抡家伙——倒打一耙。你看你娃儿整天搞些啥子名堂?不是在市场上贩鸡卖鸭、打李贩桃,就是邀约朋友吃茶喝酒、提起录音机扭迪斯科?像个正经庄稼汉吗?倦飞跟着他喝西北风啊?向家坝精耕细作、勤俭持家的风气都被他带坏了。还吹什么牛,过几年要过得跟城里人一样。” “邓老人家还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现在开放了,只要不犯法找到钱就作数,管你屁事!” “不关我事?我就管倦飞不嫁给他,现在云岫把倦飞裹挟逃了,我就找你张老幺要人,还要赔倦飞青春损失费?” “倦飞是你抓回来逃的,我答应你八个不晓得……” 俩人撸起袖子站了起来,情绪越吵越激动,似霹雳在大厅里炸响,脸、脖子泛起酡红,像从酒缸里捞起来一样。张、向两家族伯兄弟按捺住性子,分坐在两边板凳上,警惕地盯着对方,然后齐刷刷的目光移向大厅右下首坐着的身材高大的老者。这位老者坐的位置与张、向两家族伯兄弟都有一定距离,他此时将三尺来长的水竹烟杆搁在板凳上,低着头慢吞吞地裹着叶子烟,好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与他无关似的。 “老表,你莫裹叶子烟哟。火药桶要爆了,你发个言噻!” “杨哥,一方是你内侄,一方是你表侄女,你要一碗水端平哈!” 他叫杨柏云,因为善养蚕成为向家坝村望户。他的母亲是向老大的亲姑姑,他的婆娘是张老幺的亲姐姐。这是张、向两家选择杨柏云当中人的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杨柏云的儿子是白江区的副区长,女儿在县中教书。所谓子贵父荣,杨柏云的话在向家大院是有分量的。 “两边都是亲戚,你们叫我啷个说嘛?话说得不好,就是一边是崖一边是坎,两边都不是人。你们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杨柏云抬起头,鼻梁、眉骨、颧骨棱角分明,深陷的眼窝射出精光,“现在倦飞不是一条命是两条命。要我说,先不辩对错、婚姻成不成,先找人要紧。我已经跟亚华(杨柏云之子)挂了电话,叫他跟公安打招呼,在重要交通站点秘密寻找倦飞下落。” 两家的火气被杨柏云的一席话浇灭,你一言我一语抖出自己的关系找人。夜更深了,迷人的稻花香、鼓噪的蛙声弥漫在朦胧的月色中,杨柏云打着手电走在古老的驿道上,似乎要走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旋涡。 第三章 我在哪里(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倦飞醒了。在一个上午。 一束带着霉味的阳光从高高的窄窄的窗射进来,斜射在黄漆立柜和三角写字台上,留下窗户木条的阴影。二十见方的屋子还摆放着两样家具:木制架子床铺着竹篾席,干谷草从席子边缘露出,帐子、被子、枕头还算是新的;床的左斜角放置着敞口尿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木门上贴着双“喜”字格外刺眼,让倦飞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倦飞按着发昏的头,撑起久躺未动而有些酸麻的身子,勉强从床上站起来去开房门。门只能拉开一条一指来宽的缝,门与门框被铁链连着,摇得动扯不脱。门被反锁!被拐卖了!倦飞印证了残酷而陌生的现实,顿感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退回来瘫睡在床上,抱头痛哭。只有窗外嘶哑的蝉鸣应和着,撑着这死一般沉寂。 阳光逐渐离开屋间,腹中胎儿动了一下,针刺着麻木的母性。倦飞混沌的大脑稍稍清醒,就像雨后清风轻抚荷叶,折射着带露的晶光。不能这样,伤心只会给肚子里孩子带来伤害;哭泣是弱者行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唯有想办法应付眼前的苦难,保住孩子,逃出魔窟,才是正道。哪怕付出五年、十年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倦飞心里盘算着,过滤着昏迷前的情节。 脑里首先闪过心上人张云岫俊朗的脸——10年前,倦飞10岁,云岫12岁。那本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年纪,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向家大院像他们一样年纪相仿的孩子,除了割牛草、打草叉外,整天想的是在哪里偷生红苕甘蔗梨子李子桃子,或者在河边钓龙虾鱼黄鳝,以慰藉肚子里那些饥饿的“蛔虫”。 那日天热,白江河波光粼粼,泛起刺眼的白光。云岫带着向家大院五六个孩子来到白江河蛤蟆潭,手拿钩尖蠕动着半截蚯蚓的铁钩,伸向幽深发暗的石罅。铁钩刚没入水中,只见一条黑乎乎的身影像箭一样射向水面。“水蛇!”孩子同声惊呼,本能向后退,将倦飞挤下蛤蟆潭。倦飞慌乱地在潭里扑腾着,大呼“救命”,瞬间就没入水中,接着又冒出水面扑腾着……孩子们吓得呆若木鸡。 “飞儿,抓住铁钩!”云岫缓过神儿,大喊着。铁钩稍短了一点,第一次没有成功。云岫一步一步向蛤蟆潭移动,憋足劲儿尽力伸出铁钩柄,一次、二次……筋疲力尽的倦飞终于抓住了铁钩柄,被云岫拖到了岸边。这时,云岫忍痛取出刺入手掌的铁钩,左手紧紧按住鲜血直涌的右手掌,瘫坐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上。此时,倦飞用湿润的眼神盯着为自己淌血的云岫,暗升与年龄不相称的情愫,镌刻在心坎上,如一道抹不去的钟鼎文。 ——闪电越闪越密,雷声越来近,电影《月朦胧鸟朦胧》在农家落幕,人们闹哄哄地打着火把迅速散去。被林青霞感动得泣不成声的倦飞起身环视四周,同伴的踪影一个都不见了。在漆黑又雷雨将至的下半夜,一阵寒意不禁袭遍她全身。 “飞儿,走。”云岫抱着一大捆干谷草从一个角落窜出来,来到倦飞身边,抽出一小把谷草点燃。 “他们呢?”倦飞跟着后面问。 “第一部没看完就邀约人到肖鳏夫那儿打牌去啰。” “你啷个没去?” “我担心后半夜下雨,你走夜路怕。” 倦飞感到一阵温暖。 “轰隆隆——”随着一阵响声,雷雨来临了,耳畔全是簌簌的雨声。火把被雨淋熄了,周围一片黑暗。一道道电光划过,登山路瞬间被密集的雨点淋湿,树枝在风雨中发狂的摇摆,云岫拉着倦飞的手奔向鹰嘴岩。手的柔滑软嫩,像一股电流击打着云岫,头脑倏地一热,猛地返身抱起从未触碰过的心中女人在雨中飞奔。倦飞虽然惊讶于他的鲁莽,但没有反抗,任由恋人这双粗壮有力的手搂着、箍着,耳朵贴着宽厚的胸膛,聆听着他澎湃激荡的心跳。他们再也没有松开过,在鹰嘴岩下肆意地收割着初恋的甘甜与幸福…… ——“来啦。”云岫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吊裆裤脚、解放鞋被露水濡湿了,一双俊朗的眼神深情地盯着倦飞。倦飞借助云岫的力量,迈上了约摸六十厘米高的坎,放下背篓在鹰嘴岩巉岩下拥抱在一起,感受着爱情的炽烈。 缠绵一会儿,云岫作势欲解开倦飞裤子的纽扣,但被倦飞推开,“两个月没有来月经了,咋办?” 云岫一愣,明白了倦飞在墙缝“信箱”传递“鸡毛信”的意思,松开了倦飞,避开了她探寻的目光,摸出“皇城”抽起闷烟,然后把烟头扔在湿漉漉的碎石块间,用脚尖狠狠地将火星碾熄。 “私奔!进城!” “私奔?进城?在哪点落脚?孩子生在哪里?靠什么生活……倒不如你家硬起头皮上我家提亲,我再向爹妈打白赌气非你不嫁,看行不?” “你爹肯定不同意。你不要忘了为争土壁壁的柏树两个爹打过架,你爹不记仇?我家的穷酸样,你爹瞧得起?再说你未婚先孕,你当大队干部的爹面子上挂得住,他不喊房族打死我才怪?” “再隔两个月,我肚子就显形了,要走就在这两个月。” “你有多少私房钱?” “85元。” “还少了点,我回去再找家里凑点,必须考虑到在三个月不挣钱的情况下有房租费、生活费。”云岫拉住倦飞的手,坚定地说,“我听同学说,现在城里开放了,做小生意、开面馆、当棒棒都可以。我相信我们在城里能找到干饭吃。” 第四章 我在哪里(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金色的霞光,犹如一只神奇的手,徐徐拉开了浅浅的夜色,整个大地豁然开朗了。北方的远山还飘着几缕雾霭,层层梯田在阳光的抚爱下显出勃勃生机。向倦飞依偎着张云岫望着北方,沉浸在清晨的短暂的幸福中。 在向倦飞脑中,带着炽热气息的云岫模糊了,然后幻影成父亲酱紫色的凶狠的脸。 ——“听说你经常跟那张家小子搅在一起?”父亲向正高呷了一口酒,嘴里嚼着花生米,红红的酒糟鼻、一动一动的腮帮子泛着红光,突兀地问。 “哪个婆娘在嚼舌根子?我们一起长大,在一起耍,有什么好奇怪的。”倦飞回答虽理直气壮,但心里是虚的,遂收拾碗筷准备下席。不单是怕爱情捂不住,还因为父亲在家中绝对是权威。在倡导干部“四化”的历史潮流下,父亲从大队支部书记岗位上“退位”,但是大哥、二哥却分别在上校、校长岗位上“上位”。这在她父亲心里是他“权威”的另一种延续,所以,向正高无论在向家坝村里走路还是在家里说话,都是螃蟹过马路——横行霸道,不容他人质疑的。但是他遇到了“大反派”女儿——向倦飞。 “姐姐,撒谎。那天你们在柴房还抱在一起呢。”在上初中的弟弟端着饭碗在旁多嘴顶黄。 向倦飞瞪了弟弟一眼,脸顿时红了。“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母亲一巴掌扇在弟弟肩膀上,弟弟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该死的报应,你非要嫁给那个混蛋吗?你看他那个家境,老汉得肺结核,废人一个,老娘倒是勤快,但老实人一个,还有兄弟妹妹一大堆,不是他姑爹杨柏云扶持,怕是年都过不起。你嫁过去,侍奉老的还要侍奉小的,不是当爹的不讲道理,女儿,那确实是个无底的坑啊!” “人穷也不是一辈子都穷。我哪怕去受罪,也是心甘情愿的。”向倦飞说得很坚决。 “除非老子死了,他一辈子别想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梦!”向正高大怒,啪的一声,把酒杯摔得粉碎,大声呵斥道。这时,他脸涨成酱紫色,像一副挂在柜台上被风吹干的猪肝。 向倦飞嘤嘤哭着跑进自己的卧室。“气死我啦。都是你教的好闺女……”背后传来父亲喋喋不休的骂声。 ——白江大道在两山耸峙的漏斗倒置的谷地间向北延伸。那夜,白江河很静,静得能听见河水哗哗的流淌;那夜,月光皎洁,空气清新,甜甜的稻花香沁人心脾。云岫、倦飞无暇欣赏这其中的美,身后隐隐可见的火把和响彻山谷的犬吠,逼迫他们在大道上拼命奔逃,越来越粗的喘息声掩盖了路边草丛细花里的虫鸣。 “云岫,这白江大道自古山高水险,只有华山一条道通往城里,带着我迟早被他们追上,不把你打残废才怪,不如你先走,我留在这里给你打掩护。我是他独女,不敢拿我怎样,最多把我关在屋里。我伺机逃脱,再在城里来找你。” “我怎么能把你扔下!要杀要剐随便他们,我不相信自由恋爱违了哪门子法!” “为了孩子不要再犟了。现在他们狼,我们是羊,羊没法跟狼讲道理。你在城里批发市场担棒棒等我,我来找你。没时间了,就这样,不要再争了。” 云岫接过递来的包裹,紧紧抱了抱倦飞,含泪作别。 倦飞坐在乌龟岩上,静静等待七八支火把将她围住,然后昂起头狰狞地望着众位叔伯冷笑,“各位叔叔伯伯,劳您们大驾了!” “哼,劳我们大驾?鬼女花花,未婚先孕,私奔,你丑丢大啦,还好意思冷嘲热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不了好久,向家坝都传遍了,看哪个小伙儿还敢要你?”向来尖酸刻薄的五叔扯着脖子教训,然后四处张望,“那个王八蛋在哪里?向家闺女平白无故被他搞大肚子,老子要打断他狗腿!” “谁叫其他男人要我了,我的男人只有张云岫一个!丢我丑?我看还是把你们的脸脏了吧?我看你们是一群老封建!现在是八十年代末,马上进入九十年代了,提倡自由恋爱了,不是你们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我心甘情愿地想跟云岫过日子,碍了你们哪样眼了!” “啪”的一声,向倦飞右腮帮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嘴角渗出血丝。 “不知廉耻的东西!把她押回去关到!那个王八蛋让他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隔几天找张家算账!……”向正高歇斯底里地吼道,回声孤零零地在山谷里飘荡。 向倦飞怨恨地盯父亲那张酱紫色的脸,不发一言,任由众位叔伯摆布。 第五章 我在哪里(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半睡半梦间,酱紫色的脸消失了,变换成杨渡永藏笑意的眯眯眼。 被父亲抓回家后,倦飞一改常态,整天大脚不迈二门不出,一连十几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对父亲“循循善诱”的话如鸡啄米一般点头答应,好像要彻底断绝与云岫的关系似的。渐渐地,向正高放松了对女儿的警惕,准备以后借机与她商量堕胎事宜,然后通过她大哥外地参军的关系,找个人家让她远嫁他乡,让时间磨灭乡亲对这桩丑事的记忆。 但事与愿违,向倦飞突然一天提议让母亲陪她到邻村姑姑家散散心,向正高同意了。走到半道,向倦飞声称要到树林解手偷偷溜了。借着密密林荫的掩护,向倦飞来到张云岫最要好的同学杨渡家。杨渡家比向家大院的地势要高许多,在一个半山坳里,要串门起码也要走上两里路才有人家。前几年,杨渡父亲去世,只留下他与哑娘相依为命。杨渡好赌,经常邀约狐朋狗友来家打牌。据说,杨渡创造了在一次赌局上连胡十三把的记录,而且神奇的是每次胡的都是“幺鸡”,因此“幺鸡”的绰号也就叫开了。向倦飞也跟着张云岫来过几次,每次玩得很嗨,对杨渡的印象不错。 此时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片层层堆叠的樟树林,过滤了热度,照在那一湾正在郁郁葱葱拔节的禾苗上,照在那排四开间两层楼土墙黑瓦房子上,照在还残留着“农业学大寨”印记的那巨幅石壁上,照在穿着白背心军绿色吊裆裤还充满浓浓笑意的那张脸上。 “幺鸡,走投无路了,来投奔你了。你得想办法把我这个包袱送到张云岫那里。”见了杨渡,向倦飞指着略见凸起的腹部,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飞儿,你说那些。我和云岫是啥关系?内裤都可以换着穿的朋友,你们的事我都晓得,我幺鸡绝对为朋友两肋插刀。走,进屋喝水。” “哑娘呢?”屋里空荡荡的,向倦飞不禁心里发毛。 “妈回娘屋耍去了。我幺鸡为人耿直得很,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杨渡眼角眯成一条缝,笑意很浓,“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家里没啥东西,我等会儿上街买点卤菜饮料。我走后,你把饭煮起;听着响动,若是娘家人来找你,你就拐过屋角藏在山后的溶洞里,我保证神仙都找不到。” “不用麻烦,煮点稀饭就是。” “那不得行!把你招待不周,以后看到张云岫,我的脸皮只好抹下揣在衣兜里。” 向倦飞心里感到温暖,觉得张云岫交了个不错的朋友,遂不再坚持。杨渡带着向倦飞熟悉周围的环境,包括溶洞,就离开了。 夕阳西下,杨渡提着卤猪耳朵、卤猪小肚、卤猪心舌、卤猪脸和可乐,大汗淋漓地跑回来了。向倦飞饭早已煮熟,也饿极了。遂与杨渡喝着可乐,夹着卤菜,聊着他(她)与张云岫的糗事,开心地吃着午饭加晚饭…… 过后,向倦飞过后的记忆好像被人屏蔽了,只依稀感觉有人喊她喝水、有人在喊她上车下车……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天杀的杨渡,你对我做了什么! 阳光已经退到窗外,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此时,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开锁声。门被打开了,一个左眼有白翳的面容蜡黄的瘦小男子出现在向倦飞面前,憨憨地笑,“你醒了?你饿了没?……” “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向倦飞坐在床上,怒不可遏地指着半卷着裤腿,光着脚,脚缝还沾着泥的男子。 瘦小男子和善的询问招来责问,先一愣,后白翳眼露出凶光,语调变得高昂,“我是谁?我是你男人,你是我昨天花5000块买来的婆娘。” “你这是犯法的,我要告你!” “犯法?我们岵岭一半的婆娘都是买来的,没有听说哪个犯法。我劝你乖乖听话,早点从了我,免得受苦。我们这里像你一样的多了,刚开始那个不是大喊大叫、寻死觅活的,熬你们几天就好了。我劝你省省力气,断了逃的念头,我没有看住你,让你逃了,乡亲们看到一样把你抓回来。实话告诉你,我们昨晚就圆房了,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你莫要羞答答的。人家说你肚里有仔了,不是黄花闺女,我都四十了,只要你安安心心和我过日子,我不嫌弃你。”瘦小男子作势要搂抱向倦飞。没料到,倦飞一脚踢向他下身,疼得他捂住裤裆“哎哟哎哟”直叫唤。 “卓剑,把你怎样啦?”外面进来一男一女,年龄看上去六七十岁,似乎明白什么,女的向男的递了个眼色说,“老头子,帮儿子一把。卓剑,雄起,不怕她!” 一男一女遂一左一右按住倦飞上身;卓剑飞身上前,左手环抱住倦飞胡蹬乱踢的腿,还蛮横地威胁道,“不要乱动,不然莫怪我无情,不顾你肚里的仔。” 倦飞怕伤着孩子,瞬间失去了抵抗,只能眼窝淌着清泪,默默闭上眼睛,当着向倦飞“公婆”面前,忍受着卓剑噩梦般的蹂躏。 第六章 见死不救发横财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天还没亮,张云岫在偏僻的蜗居里辗转难眠,脑里产生了向倦飞遭遇各种不测的画面。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一连串似幻是真的噩梦,不受他大脑控制,同时大脑开始发热,想停止也不行,就像灵魂要离开他大脑一般。我怎么啦?难道我疯掉了?张云岫越想越害怕,他连忙用残存的意志力,支撑他来到水龙头前,用冷水冲淋头部。嘿,还管用!张云岫感觉到他大脑渐渐清醒,灵魂又重新回到窠巢,只是大脑有些迷茫。 不能这样过,得挣钱找向倦飞!张云岫恢复意识的大脑下达命令,他遂马上起身,在竹棒上套起捆货物的棕绳,斜搁在肩上,径直到白江市商贸批发市场去碰运气。走在乡村青年向往的城市街道上,张云岫感觉和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人隔着一层膜,比如口渴了喝杯茶要一角钱,还喝不痛快,不像在农村,不管走到哪家哪户、认识与否,只要讨口水喝,都会笑盈盈地倒一水瓢给你,热情大方的还会在碗或瓢中放点白糖,让你喝个舒服。走在饭馆吃饭,老板看你多吃了几碗,都会给你白眼,有时还会朝你背影指指点点说“乡下人就是吃得”。有时干活儿干累了,在店铺门前板凳上多坐了一会儿,老板会说“棒棒,买东西不?我要做生意呢”的话赶你走。每每这时,云岫就会怀念乡下质朴的生活,同时对金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甚至不由自主地产生过翻动垃圾箱的念头,傻想会不会有傻子把一叠“大团结”丢在里面。“哼,我不就成痴心汉了嘛。”张云岫暗自为自己的痴心妄想感到好笑。 “棒棒,来来,将货担到码头,我好赶符水的船!”在码头旅馆的霓虹灯下,一个肥得出奇的主顾提着胀鼓鼓的皮包,向张云岫招手喊,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张云岫赶过去,试了试两大袋蛇皮口袋的重量,狡黠地试探,“老板,好重哟,起码有两百多斤。好多钱?” “你是新来的?到码头几步路要得到好多钱?大行大市两角钱不够吗?”矮胖商人用毛巾擦拭着额前的汗珠,显得极不耐烦,连续地诘问。 “但真的很重,老板,你不会哄我新来的噻。” “白江人啰嗦得很。今天不是我头晕眼花心发慌,我早就换人了,懒得请你。呐,五角钱,总够了噻。”肥雇主喘着粗气骂道,好像烂风箱淬火氧气总不够用似的,“愣起做啥?快点噻,不然船都开了。” 张云岫担起货物,深一脚浅一脚地下码头黑漆漆的石梯坎。“看到起,莫摔了弄脏了货!”雇主支起手电叮嘱道。两边的吊脚楼还在沉睡,静得可以听到主顾病态的喘息。 约摸十分钟,下完梯坎来到平坦的河滩大路,依稀可以瞧见江边货船上的灯光。 “棒棒,歇会儿……我胸痛得遭不住!”主顾叫道。 张云岫放下货物,借着手电光,看见雇主捂住胸口,表情痛苦不已。 “老板,要不要紧?”张云岫话音还没落地,雇主就倒在石阶旁,四肢抽搐,双脚乱蹬。手松开了,皮包、手电等物散落一地。云岫捡起手电,看见雇主嘴张开,随着胸脯的剧烈起伏,在大口吸气、呼气;眼睛瞪得老大,口不能言,似要说什么似的;嘴角渗出白沫,被石沿磕破的额角沁出血迹。随后,四肢渐软,呼吸减弱,瞳孔开始渐渐缩小。 “老板……”张云岫轻声惊呼。 但雇主听不见了,他已经合上了眼睛。四周一片静寂,只有远处的汽笛声传来,但像滚滚闷雷撞击着张云岫起伏不定的胸膛。 张云岫是第一次见活人刹那间死在他面前,惊恐极了,不知该怎么办。他虽然身处窘境,但小时候的梦想却是要做一个仗剑天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大侠呢。寻他亲人吧,但货物、财物在旁,丢了是要赔狗儿的;不寻吧,良心过不去,就彻底把《水浒传》《射雕英雄传》《七剑下天山》中的道义丢了。寻他亲人也不行,事情发生没有旁人,说不抻抖呢。他家人诬赖我谋财害命,我就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到时候听不见别人说谢谢不说,恐怕还招来横祸。向倦飞的事够麻烦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节外生枝…… 倏地,张云岫脑中陡升邪恶的念头。他打开皮包,眼睛都直了——10元的“大团结”,一匝一匝的,挤满了皮包。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张云岫遂坚定了邪恶的想法,他肩斜挎皮包,口衔手电,将身体还软和温热的雇主,快速拖向江边芦苇深处,然后返回担起货物,穿小巷绕回出租屋。 谢天谢地,居然没让他碰见一个人! 张云岫关上门窗,闩上插销,听周围没有动静后,才将皮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抖在床上,按捺住战战兢兢又狂喜不已的心,一遍又一遍地数起钞票来。没错!他仔仔细细地数了三遍,除了证件外,10元的有8匝、5元的有5匝,2元的有15张、1元的有38张、5角的有13张……一共10586.72元!这堆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巨款,是他这样的穷小子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张云岫记得听他妈唠叨过,舅舅在农村修建三开间一楼一底土墙房子才花两千多块的人工费;在白江县中学的表姐前几年集资建房,一套两居室靠江的房子才补四千多块;去年家里买200多斤肥猪才70块挂零,都乐得他老汉眉开眼笑,好多天舍不得洗数钱的手。 这时,小巷响起脚步声。张云岫慌忙将钞票揣回皮包,藏在杂乱无章的床下,然后蹑手蹑脚地打开一条门缝探听虚实。原来是一男一女推着木板车上街卖早点。“龟儿子卖馒头的,吓老子一跳!”张云岫暗暗骂道,重新闩好门,靠门蹲下来,尽量让紧绷的大脑松弛下来。“这些东西,在出租房就是个炸弹,得想安全之策。皮包不能要,得宰成颗粒扔到江里。钱不能存银行,一个穷棒棒有这么多钱让人生疑,说不定公安循着线索就找上门了。芦苇丛中的尸体藏不了多久,被人发现最多就是一两天的事,公安一旦发现尸体,说不定就会搜查附近的出租屋。嗯,最好把这些东西转移出去。对,就这样办。两大包货惹人眼,先分散藏在床下;第二,买件像样的衣服,转移货时不至于让别人质疑,顺便探听一下外面的消息;第三,在对面白江县城再租间房子,把货和钱转移出去。”张云岫在思考着对策。 打开蛇皮口袋,里面的货再次让张云岫惊呆了。里面全是城市时下流行的服装——男人穿的西服、衬衫、领带及牛仔裤,女人穿的裙子、呢子大衣及健美裤。这两大口袋货,足够开一个服装店,应该不便宜。张云岫曾在批发市场里逛过,像这样的一件西装,吊牌价差不多值半条肥猪的价格。云岫来不及细想,只是暗暗记下部分标牌,就将这些衣物分散搁在床底,外面用杂物掩藏好,再将皮包及叫“尹明华”的证件宰成颗粒用纸包好,就匆匆锁上门直奔江边。 天已蒙蒙亮,偶尔能碰见到江边洗衣打水的人。每每擦肩而过,张云岫不由得低着头攥紧纸包,惊得手脚直冒冷汗。不过,这些人好像没有注意这个刚从乡下来就发了一笔横财的土包子。在江边,张云岫避开人群,打开纸包,将颗粒倾倒在江里,看翻滚的漩涡裹着皮包颗粒不见了踪影,才捧起江水洗了一把脸,盯了盯江对岸似醒非醒的白江县城,快步朝批发市场走去。 第七章 警车来了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当天,张云岫干完“买衣、买黑口袋、租房、转移货物”这些事后,已近黄昏。他故意拿起棒棒在批发市场转悠,调研服装批发价格和打探肥主顾死后人们的反应。估计肥主顾的尸首没被发现,人们还像往常一样在川流不息的城市节奏中自顾自的忙碌。这让张云岫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就像夕阳中的几片白云躺在湛蓝的天宇里悠悠地飘,就像阳光、清风静静地照拂着城市的巷道、石梯、黄葛树、人流。 张云岫此刻感到有些饿,便走进曾经仰慕过的“好又来”饭馆,破天荒地要了花生米、卤猪拱嘴、炒猪肝,打了二两老白干,来抚慰一天粒米未进的胃,顺便探听吃客摆龙门阵、议论近日发生的新鲜事。 “老板娘,再切盘猪耳朵,每人加二两。”一位穿着花衬衫,戴着手表,留着两道又浓又黑上唇须的汉子大声武气地说。老板娘在柜台那边笑盈盈地回答“要得!要得!先把酒打起,猪耳朵一会儿上桌”,声音甜润且带有磁性。 “花衬衫”牛皮又吹起。“我就不喜欢在国营饭馆喝酒。那些服务员一个二个丧脸撇嘴的,像借他的米还了他糠壳一样,弄得老子喝酒都反胃。这个私营老板娘的服务多好,笑起来又糯又软,就是你把手搭在胸前两个宝上,她肯定都不会翻脸。哎哟哟,她两个酒窝子快把我心都融化了。” 传杯递盏,杯觥交错,酒席上一阵浪笑。 “刘哥,广州那边服装批发搞得严不?我那个厂要死不活的,眼看就要下岗了,我想跟着你混啰。”一个穿着中山服的青年问。 那人面红耳赤,一脸不屑。“你娃少见识了。老毛一挥手,知识青年下农村;老邓一挥手,百万街娃下广州。还有‘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这些言子。所以嘛,现在政策宽松、好得很,随便倒腾几样,吃穿都不愁。你看我,没进到厂,活得照样滋润嘛。你们听说过牟其中没得?那娃从‘山上’(狱中)下来,又成立公司,听说还准备去‘老毛子’那里倒腾飞机。兄弟们,这年月,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借得到就借,贷得到就贷,把生意做起来不怕没饭吃。”刘老幺一番演讲,听得酒友们随声附和。 “听说没有,最近我们巷巷头出了大事……”一位酒客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云岫的心不由得一紧,“在我们巷巷里,一个媳妇跟姐夫哥跑了。” “这个杂种!故意吓老子!”云岫暗骂,付了饭钱,拖着疲惫的腿走出饭馆。 以后几日,张云岫干脆丢掉了遮手的营生,每日着城市耍娃衣装,守着巷道口喝茶。第三天上午,担心的事还是来了。那时太阳刚爬过城市楼顶,一辆警用吉普车在巷道口戛然而止,几个威风凛凛的“大盖帽”从车跳下,匆匆地经过茶馆,直奔江边方向。张云岫故作镇静,询问周边人“出了啥事”,连问几人都摇头不知。云岫喝掉剩下的酒,仗着酒胆,跟随看热闹的人群来到了事发地——河滩芦苇地。 公安已经拉好警戒线,没入芦苇丛中,线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纭: “是一个过路的女人发现的,她早上看见一条野狗衔着一只人手模样的东西出来,吓得她当场就晕了。” “看得出是哪个不?” “哪里看得出?我们邀约几个胆大的人去看了的,尸体爬满了蛆,臭得不得了,现在说起都打干呕。” 约摸一个小时,公安抬着蒙着白布的担架出来,臭气冲天,看热闹的人莫不掩鼻凝气。不一会儿,警笛声呼啸而去,留下的两个公安在勘察物证、摸排群众。张云岫乘乱溜开了。 回到出租屋,张云岫蜷缩在屋角瑟瑟发抖,惊恐不已: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到对岸白江县城出租屋去……不,突然离开会让人生疑,公安找上门更快……现在听到警笛声、看到公安标识,紧张得头皮发麻,手心脚心全是冷汗,好像有虫子在噬咬心脏。自首吧,错过了最佳时机,没有证人作证怕是说不清楚,搞不好还会吃“花生米”……自己死了不要紧,向倦飞和未出生的孩儿怎么办?交了巨款,在城市生活得像狗一样,挣钱找向倦飞要到何年何月。不能自首,暂不慌离开,等情势稳定了再谋出路。 张云岫打定主意,遂将头浸在装满冷水的洗脸盆里,让自己平静下来。 第八章 “烫手山芋”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白江的秋说来就来。前几日还是艳阳高照,就像把整个白江扔进了蒸笼似的,捂得人喘不过气起来。昨夜,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翻越高大山岭,一夜阵雨,叮叮咚咚的,让温度下降了十多度。早晨,以前耷拉的合欢树叶边缘滴着雨滴,绿得亮人;人们撑着雨伞,迈得格外轻快,像满血复活的圣斗士一样。 杨亚华却是例外。他吃罢早餐,说要“踏勘白滨路地形”,遂叫司机把他送到江边。伫立四望远山近水,纷飞雨丝濡湿头发、西服,彳亍低吟在宽阔的雾蒙蒙的江滩上,仿佛要借诗词慰藉绵绵的感伤,仿佛要借清凉的雨丝理清纷乱的思绪。 “天外飞寒雨,鬓上染银霜。临窗默缄语,触目满凄凉。远远苍山影瘦,瑟瑟芭蕉泪淌,滴滴惹情伤。阵阵西风起,冷冷破衣裳。”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吟罢,杨亚华明澈的大眼升起一簇火焰,似乎要阻挡这些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 江州酒楼两面临江,眺望远山,俯瞰商街,像鼓满风帆的帆船,呈扬帆起航状。它是那个年代白江省标志性建筑印记和当地最高档的星级酒店,成为达官贵人下榻之处。杨亚华记得那正是暮春四月,县委大院的香樟树抽出嫩红的叶芽,老领导在江州酒楼接见了他。 亚华敲开门,见老领导坐在沙发上品茶,茶香溢满房间。 “小杨,请坐。”老领导略一欠身,露出慈祥的笑容。 “老领导,久等了。” “老领导,难得见到您,我跟您汇报一下工作情况。”老领导呷了一口茶,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微微点点头,显得很疲惫的样子。杨亚华跟他当了五年的秘书,熟知他的秉性,遂开始汇报,“今年我主抓白滨路重点工程前期工作,现已完成线型设计,征地拆迁完成80%。同时我县拟依据国际惯例,对该工程建设单位的选择采取招投标方式……” “招投标?”老领导看起来很兴奋。见老领导饶有兴致,杨亚华连忙解释:“这种方式是在货物、工程和服务的采购行为中,招标人通过事先公布的采购和要求,吸引众多的投标人按照同等条件进行平等竞争,按照规定程序并组织技术、经济和法律等方面专家对众多的投标人进行综合评审,从中择优选定项目的中标人的行为过程。” “哦。小杨啊,当年我果然没有看走眼。譬如这个招投标,好好地把它搞好,我看对全省都有借鉴意义嘛。”得到省委常委的表扬,杨亚华心里很美,但脸上很平静,“谢谢,老领导的鞭策。当年如果没有老领导的栽培,我可能现在都还趴在县委大院爬格子、喝泡茶、聊闲篇儿。” “当年我就是看你学历高,眼界宽,脑子灵活,才把你留在身边。好好干,我们省里市里好几个部门都需要你这样年富力强的干部。”老领导顿了顿,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随意地说了一句,“华姐,你认识吗?她对你们的白滨路很感兴趣。” “就是当年在您家里帮忙的华姐?认识,认识。她现在可是华美建筑有限公司的老板哟。” “是的……你家里娃儿大概有五六岁了吧。”老领导欲言又止,岔开话题。 杨亚华依然平静地与老领导聊着天,但心里却咯噔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老领导接见他的意图,他也想在白滨路项目上分一杯羹。几年间,华美建筑有限公司一跃成为全市知名的建筑商,坊间有各种传闻,杨亚华当然也听到一些。当传闻变为现实,着实让杨亚华进退两难。从私人感情上来说,杨亚华理为老领导提供方便。如果没有老领导的提携,就没有他杨亚华的今天,年纪轻轻,三十多点就成为副县级领导干部,惹来多少人羡慕的目光。但过不了他心中的坎。“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法不阿贵,绳不绕曲”“人心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背法而冶,此任重道远而无马牛,济大川而无舡辑也”……这些法治名言,是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话语,如今就像一阵风被吹散,就像一堵由他砌成的墙又被他亲手推倒一样。 走出江州酒楼,阳光明澈,春风拂面,但杨亚华感觉却像遭遇了寒流,被裹挟其中。 “寒流”岂止一股。县政府班子每年的交心谈心是白江县的固定动作。前不久,杨亚华在这样的背景下,走进顶头上司杨县长办公室的。杨县长个头不高,身材偏瘦,离开县委大院,属于丢在人堆里都不会引人注目的那种。如果加上两道浓黑又上翘的眉毛和高度聚焦的小眼睛,就另当别论了。县府办有句顺口溜可见一斑:“不怕县长吵,不怕县长骂,就怕眼睛盯到不说话。”与杨县长共事几年,杨亚华感受过这种刺人的眼神,就像锋利的冰刀刮脸一般,又像一张网笼罩全场,让人不寒而栗、欲罢不能。 “兄弟,坐。”见杨亚华进门,杨县长从文件堆里站起来,热情地吩咐秘书倒开水。秘书倒完茶水,知趣地关上门。寒暄后,杨县长进入交心谈心正题,“你负责的白滨路工程推进快,规划合理、富有前瞻性,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特别是你搞的招投标制度,作为我县重大改革措施上报市委、市政府,得到了上级主要领导的高度肯定,你功不可没。总之,你人年轻,能力强,我看好你。我呢,蠢长你几岁,比你多过几座桥、多吃几天盐,在某些方面比你看得透些。你呢,输在人年轻上,在处理某些事务上原则性太强,灵活性欠火候。譬如招投标,有些细节上要留有余地,不能把人拒之门外嘛。我们县的形势你是知道的,书记年龄到点,我处在上不上、下不下的节点上,承受着某些方面的压力,希望兄弟能体谅。位子腾出来,你也有机会嘛……兄弟,在县委大院我是出了名的直肠子,对人有什么就像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绝没有害人整人之心。我这个人毛病不少,兄弟对我有什么意见,希望你也弄堂里扛木头——直来直去。” “感谢大哥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平时做得不好的地方还希望大哥多担待。我一定牢记大哥的中肯的金玉良言,改正我在工作中所犯的错误。”杨亚华压住心中的不快,冠冕堂皇地敷衍着杨县长,心中意识到他一手制定的招投标制度,肯定卡住了一些建筑公司的“喉咙”,让它望着白滨路这块“肥肉”不能下箸,才成为众矢之的,引起了这位县太爷对他工作的不满。问题出在哪儿?杨县长希望哪些公司入围呢?“猎手”这么多,该如何解决方案呢……诸多问题电光石火般在杨亚华大脑里旋转着,犹如下钓的鱼钩纠缠住越来越多的水草,让鱼线越绷越紧。“大哥,你批评得对,我就是人年轻,很多事情凭一腔热血干事,考虑问题不周密,还向大哥多请教。但表个态,我下来后会安排人继续完善招投标制度,让制度尽善尽美一些,少跟大哥添堵。” “兄弟不愧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很多东西一点就透。”杨县长望着杨亚华心照不宣地笑了。 江水汹涌,一个浪头冷不丁地打来,惊断了杨亚华的思绪。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浑浊的江水还是溅湿了锃亮的皮鞋,留下了点点沙砾。杨亚华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不觉心生感触,“站在江边,难道就不能干干净净地上岸了么?难道想做点事,就得与秽浊的江水为伴了么?海啊,难道流向你怀抱的就没有清流了么?” 第九章  上校巧解困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中秋节,杨亚华搬回白江县一中教室宿舍居住。由于放假了,少了学生喧哗,学校清静了不少。昨夜秋雨淅沥,树叶落满了操场跑道。 “爸爸,为什么我们要搬回学校住呀?”早晨,女儿扑向杨亚华怀抱,坐在膝上问。杨亚华放下报纸,捏着女儿的红嫩嫩、粉嘟嘟的脸蛋回答,“妈妈上班近呀,隔姑姑也近呀。你不是最喜欢姑姑吗?呐,你可以经常上她那儿去玩嘛。” “新屋宽呀,我可以跑呀,跳呀,打滚儿呀,还有打铜街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这儿太窄了,买吃的要跑好远,爸爸我们搬回去住嘛。” “原来媛媛肚子的馋虫犯了呀。好吧,爸爸答应你隔几天搬回去。现在哪儿有好多蚊子嗡嗡地围着爸爸飞,闹得爸爸睡不着觉。隔几天,好吗?” “没有啊,我怎么没有看见?”杨媛媛小脸写满浮夸的表情。 “那是你睡着了。” “好了,好了。孩子才六岁,哪里听得懂你的弦外之音?媛媛,你不是要和姑姑一起去爷爷家过节吗?姑姑在家等着你哩。”媛媛妈罗清香从卧室里拿出胀鼓鼓的书包递给杨媛媛。杨媛媛背上书包,不情愿地走了。 媛媛走后,杨亚华看着妻子姣好的面容,不觉春心荡漾,丢下报纸和烦心事搂住妻子。“看你猴急的,围裙都没有脱。”杨亚华不管这些,将妻子推向卧室,享鱼水之欢。正当娇喘吁吁、意犹未酣之时,室外响起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敲门声。 “哪个?”杨亚华忍着憋闷和怒气,咬着嘴唇瓮声瓮气地质问。 “哪个?向道平!在搞啥子?啷个死个舅子都不开门?”来者语气相当不善。 “哦,原来是‘痣耳朵’上校到了,怪不得屋外喜鹊喳喳叫个不停。”来者向道平就是向倦飞哥哥,也是杨亚华在白江河光着屁股游泳、从小学到高中同窗八年的死党。向道平从娘胎下来,右耳旁长着一大一小的小肉瘤,因此被叫着“痣耳朵”。虽然稍大些,杨亚华妈妈用花蜘蛛白丝的偏方,花七七四九天的时间缠掉了,但是这个绰号却成了杨亚华戏谑死党的“杀手锏”。 向道平进门,看着罗清香红红的脸蛋和凌乱的头发,不禁开心大笑。“破坏你俩的好事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心‘痣耳朵’再长出来。”媛媛妈脸羞得更红了。 “你老小子是破坏了我的好事。今天中午请我喝酒作为补偿,怎么样?”杨亚华深知向道平个性,若不爽快承认,他会得理不饶人,但换来的结果是,杨亚华的腰间狠狠地被罗清香用指甲“咬”了一口,“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 “不急,找你的事,你推不掉,先把饭的事扯清楚。杨县长,到了你的地盘我请你喝酒,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你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你们痛痛快快地聊一下。我出去买点菜。”罗清香拿着钱包出门。 “你看看,还是老师有素质,懂得待客之道。”向道平调侃杨亚华。 罗清香走后,杨亚华邀向道平在曾经无数次挥洒过青春和汗水的白江县中学操场散步。操场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栽种着两三个人环抱的香樟树。树下五彩的塑胶跑道环绕着一块平整的草坪和数个用水泥铺就的篮球场、羽毛球、乒乓球台。因昨夜下雨的缘故,操场水泥地留下浅浅的水凼,跑道上散落着香樟叶,让宁静的校园别有一番风味。 “前几天,我向县公安分局询问了倦飞表妹的事,依然没有讯息,辖区也没有接到发现不明尸体的报案,主要交通节点也没有发现倦飞过往的踪迹,有人倒是看见张云岫在城里当棒棒。我妈几姊妹,只有幺舅(张老幺)一棵独苗,她袒护幺舅一家得很,以至于出现了这档子事,让我也无脸见你。” “我老汉这个人当惯了干部,做事有些霸道。我回家探亲几天,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这事。他恨不得我带着部队提枪把张幺爸的家抄了。哎,旧时代的人脑壳里旧思想始终去不掉。其实张云岫这个人固然有些吊儿郎当,但头脑灵活,善于接受新鲜事物,与妹妹自由恋爱倒是没有什么大错。造成妹妹失踪,老汉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如果不是他棒打鸳鸯,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老汉如今也有些后悔,不过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只答应只要寻到人就再不找张家的麻烦,也不再管妹妹、云岫的婚事。悲哀啊,解放了三四十年了,想不到封建残余思想戕害青年幸福的事发生在你我亲人身上。”向道平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听说这一阵子你工作也不顺利?” “是呀。对我来说,白滨路是个烫手山芋,对他们来说,白滨江路是块肥肉。天空翱翔的鹰都想叼走这块肉,我这个明面上的护肉狮子不好当啊。‘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汪国真的诗好,但现实能不管不顾吗?你要钟情于故土、护佑于乡亲,盘旋的鹰就会叼你的乌纱帽。有时真想离开,走进这象牙塔教书育人;有时觉得真理在我,横下一条心也要闯前方的地雷阵。哎,左右不是人,所以才惹不起躲得起嘛。”杨亚华倾倒着肚中憋着的苦水。 “不管你是闯还是退,真能躲过吗?‘身在局中为局迷,只因心中利与害。收心望眼左右看,回身纵览对局现’啊。” “你有办法跳出局外?” “不是身在局外,是心在局外。”向道平看着亚华眼神中的迷茫,继续说,“‘从前,河上有一座独桥,桥很窄,仅用一根圆木搭成。有一天,两只小山羊分别从河两岸走上桥,到了桥中间两只山羊相遇了。但因桥面太窄,谁也无法通过,而这两只山羊谁也不肯退让。结果,两只山羊在桥上用角顶撞起来,互不示弱,拼死相抵,终双双跌落桥下被河水吞没了。’这个寓言故事你知道吧,你没有发觉你就是陷在局中那只顶角的羊吗?退后到岸边,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被掉在河里。自己都淹死了,还谈‘远方’有个屁用。只有一块‘肉’,鹰当然要争得你死我活,护‘肉’狮子搞不好也被啄得头破血流。你把那块‘肉’切成多块,鹰们不都有希望吃到肉了?狮子不就安全了?‘远方’不就在前方了吗?” “你是说拆分招标?” “嗯!” “这个办法好啊!可以限制已中标单位不得在同一项目重复投标,到达利益均沾。这样一来,滨路江路建设也有比较、竞争,谁建设得好不光凭嘴说,手上见真章;可以堵住许多制度漏洞,增强政府透明度、公信力,还不断引导汇聚资金搞建设。”杨亚华一把抱住向道平,异常兴奋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表,你不愧为智多星,帮我出了个金点子。我太爱你了!” “喂,喂……把爪爪拿开。把你表达感谢的方式用到表嫂身上,我可承受不起。其他感谢方式还有嘛,比如Mo ey、红双喜(香烟名)、茅台、香香表嫂陪睡,都可以噻。”向道平奋力挣开的铁桶箍似的搂抱,向亚华讨要奖赏。 “去你的,门都没得。请你喝酒可以。”杨亚华露出久违的笑容,像绽放的菊花迎着暖阳。 第十章 岵岭的冬天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岵岭形似硕大的乌龟,发脉于海拔一千多米的白鸡山。龟背绵延十里,一条古老的驿道沿龟脊而下,驿道两边山上长满竹子。诸如苦慈、硬头簧、斑竹、楠竹、水竹、方竹,在这里都能找到它的踪影。细长的乌龟颈部、活灵活现的头部,缓缓向左弯曲回望,像在左右两条小溪护卫下,潜入清澈蛇溪饮水的下岭龟。岵岭东、南、西面地势平坦,小山上的层层茶山、沟壑间的稻田,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倦飞被拐卖的地方地处岵岭中段,叫卓家院子。这个村落沿溪、依山而建,典型的土木结构传统民居,敞开的外廊、清一色的圆柱方椽、淡赭色的土墙、黧黑的屋顶。卓家院子有百十户人,聚族而居,没有外姓。平心而论,这里人家忙时种田采茶,闲时编竹器,生活还过得去,要比身处武陵山余脉中的向倦飞老家要好得多。 岵岭的冬月温暖如春,没有严寒迫近的感觉。趁冬月闲暇,岵岭的人们赶着编织竹椅、竹帘、竹席、晒箪、簸箕、提篮等竹器积攒钱。卓剑是编竹器的好手。他剖的竹篾薄如纸、细如丝;编织时,篾随手转,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灿烂的光线中划着美丽的弧线。正是凭着如此手艺,其貌不扬的他才攒足了买向倦飞的5000块钱。 冬月早晨,天蒙蒙亮,卓剑就上二十里外的陡峭的白鸡山山壁上砍慈竹,比其他人更卖力气。他想在这个冬天编更多的竹器赚钱,让即将添丁的家生活得更好。马上临盆的孩子虽不是他骨肉,但在判“死刑”的年龄娶到了如此貌美的老婆,他知足了。更重要的是经过一个月的煎熬,向倦飞态度改变了。在深夜,身怀六甲的倦飞有时会主动触摸他的身体,他享受到了作为男人应该享受到的乐趣。卓家人说卓剑这人“丑人有丑福,晚来交桃花运”,来年说不定还会怀上他的骨肉。这正是卓剑梦寐以求的,虽有起早贪黑的苦,但心里却是美的。“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幸福的歌儿从满坡叠翠、清新幽静的竹海中飘出,甜蜜的遐思在山泉叮咚、竹语沙沙的旷野间萦绕,如雾如梦。 “歌儿这么甜,掉在蜜坑里啦?”听见二姐卓秀的声音,卓剑解下腰间毛巾,抹了一把额颈间的汗水,从竹林中钻出。 “嘿嘿,随便唱唱。阿姐这么早,上哪里去?” “到黄公庙走亲戚,他大姐夫满七十。那婆娘还闹死闹活的不?逃的心思还有吗?” “嘿嘿,驯服了。现在茶余饭后有时喊爹喊娘了,晚上还与我主动亲热。嘿嘿,贱得很!”卓剑四十年没有享受到过的做男人的尊崇,在短短几个月得到了满足。 “不要钻了几回被窝,就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那个婆娘看起来不简单,提防点,不要弄得人财两空……给族人打好招呼把人盯到,钱千万不要落到她手里!”沉默了一会儿,卓秀继续说,“想办法把她肚里的野种处理掉,早点怀上卓家骨肉才能拴住女人的心。” “这个心思我不是没有动过,但她死活不干。她说这是她唯一愿意跟我过的条件,如果强来她就以死相拼。这个女人护崽意识强烈得很。管她的,就当多养一个孩子,无非就是多等几个月的事。毕竟要跟她过一辈子,不能事事逆着她。” “当心点!不要给你个软枕头,心就慈了。阿爸隔几天过生,我们几姐妹过来不?” “阿爸年近七十了,天知道还能活多少年,过一回生就少一回,几姐妹还是来热闹热闹,顺便一家人相互熟悉一下。” “哟,看看你饿狗等骨头——急不可耐的劲儿,真把她当成一家人呐?恐怕人家不是这样想的,这种女人还得看紧点,长着反骨呢。” “阿姐,别把人都往坏处想。平阳乡这样的女人还少?有几个逃回穷乡僻壤的?我也不是傻子,盯紧点那是自然的。” “卓三啊,别不高兴,阿姐的话是糙点,但都为你好。你四十岁了,折腾不起啊!我走了,还得早点去帮忙。” “阿姐,那你慢点。”卓剑目送二姐走后,心升忐忑,复钻进竹林挑竹、砍竹、削枝、捆竹,忙活大半天才扛着竹捆回家。 岵岭的雾到晌午才散去,吝啬的阳光照耀着卓家院子。在外廊,卓老爹神情专注而慈祥,没有了帮儿子霸王硬上弓的无情。他迎着阳光,叼着烟杆,忙着绑竹椅的篾丝,变淡的烟圈在长长的篾丝间缠绕。在晒坝,卓老婆子系着围裙,将干竹笋、干菌摊在竹簸箕上晾晒,额前零散的白发在阳光中飘动;晒坝一角,向倦飞腆着大肚子,一摆一摆地用响篙驱赶着别家来院蹭食的鸡。这幅恬静的农家小院图,让扛竹回家的卓剑满意、幸福。甚至在阳光的迷离中,他的脑里好像浮现了一个在院子里来回奔跑的男孩。 “回来呐。擦把脸吧,我给你打盆热水去。”向倦飞趿拉着露大脚趾的拖鞋,穿着肥大破烂的男人服,踱回屋里,留下蹒跚沧桑的背影。 卓剑眼里有些湿润,觉得这些衣不蔽体的衣裳对不起向倦飞白皙润滑的皮肤和高挑的身材。“阿爹,我想明天把竹器卖了,给倦飞买点衣物。” “嗯。穿得太脏了,出不了门,别人会说我待不得媳妇。”卓老爹说,“只要她的心在卓家,我们不能亏待她的。这段时间我爷俩多赶点夜活儿,多编点竹器,多一口人多一张口啊。老婆子,你也该筹划筹划媳妇肚里孩子下肚的事。很辛苦哩!” “这个我知道。苦点我乐意。”卓婆婆裂开龅牙嘴笑了。 向倦飞听了,将脸盆递给卓剑后勉强地笑了,她怕她下一刻会忍不住流下眼泪,破坏这家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她心里恨这家人,用她肚中生命为要挟,逼她受胯下之辱。那一个月,他们不顾她苦苦哀求,玷污她的贞洁;那一个月,卓剑满足了生理需求后狰狞的淫笑,成为她心灵上不可愈合的伤疤。在陌生的环境里,在饿饭、囚禁、肆意蹂躏的恶行下,一个腰无分文的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在生存面前,即使她生性再刚强,也只能屈服、迎合、讨好,才能为自己和孩子争取到最大的生存空间。从现在看来,她用屈辱、泪水换自由的策略无疑是对的。虽然时时有双警惕的眼睛盯着她,但比禁足一室好多了,她可以吃饱穿暖了,可以在院子里走动了。这家人刚才还在讨论肚中孩子的事、为自己购买衣物的事,都是她阴霾天空里露出的一丝曙光。“走到这步田地,也只能想开点,适应当下,顺势而为了……云岫,你在哪里?在想我吗?在找我吗?为了我俩的孩子,你知道我受了多大的苦哇……莫不是在城里另寻新欢,那我真要恨你一辈子,见到你非把你撕成碎片不可!”在院子里站累了,向倦飞回屋躺在床上,噙着泪水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 第十一章 向倦飞想逃(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平阳场在蛇溪岵岭段下游七八公里处,为附近十里八乡贩卖茶叶、竹器的集散地。蛇溪静静地依偎在平阳集市西南侧,然后转个弯向东南流去。宽阔的河面上,有几艘小木船载着捆放整齐的竹器停泊在码头边。从码头往上看,一排绵延几里的吊脚楼房子临溪而建,与延伸到码头的街道形成“T”字形。木制的、竹制的、石制的柱子立于河滩上,支撑着虚空的摇摇欲坠的木楼。临溪的窗口用绳子吊着细杆子,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被单、衣裤、袜子、内衣等,像极了翻飞的缤纷经幡。 第二天,卓剑卖了竹器;第三天,他揣着钞票带着向倦飞赶集添置日常用品。这是她被软禁三四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卓家院子看外面的世界,忧郁的心情减弱了几分。一路上,卓剑热情地为向倦飞介绍蛇溪一带的风土人情、地名掌故。 “在清朝,岵岭是条古驿道,沿驿道翻白鸡山向北,可通湘鄂巴蜀及南京,顺蛇溪的驿道可达沿海省市。不过,现在有的驿道荒废了,有的变成了公路。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游击队在这里还伏击过日本鬼子。我们刚才过的桥叫廊桥,我们叫桥屋。它跟别的地方的桥不一样,有石拱廊桥、木拱廊桥之分,供人遮风避雨、休憩聚会、买卖特产、烧香礼佛用,有的桥屋还住有人。我们这里有吃叫花饭、迎黄山公、吊九桥祭祀等风俗,今后带你参加,很好玩的。飞儿,我们这个地方经济条件其实不错的,除了种庄稼外,还编竹器、采茶等收入。我呢,年龄比你大20岁,人长得丑,配不上你;但我这个人勤快、踏实,编竹器手艺在岵岭绝对一流。飞儿,只要你真心跟我过一辈子,我们不会亏待你的。头一个月强迫你圆房,还请你原谅我。因为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男女之欢,见到你又那么水灵,难免有点猴急,按捺不住欲火。飞儿,请你原谅我,今后我一定对你好。” 向倦飞边走边听着,觉得卓剑说得真挚动情、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低三下四。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除第一个月外,她真的恨不起来,甚至她昨夜筹划的逃跑念头都快被融化了。“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云岫知道真相后还会爱我吗?哪个男人心里没有贞女情结呢?父亲会接受云岫吗?他虽然又丑又老,但对我还是不错的,不如顺从命运安排,和眼前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不,他当着他爹娘的面硬生生地强暴我,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他,无论如何我要想办法逃出去!如何逃呢?没有钱,没有信任的人,难啊!”向倦飞内心愁肠百转,不知所措,但她下意识地觉得她的逃跑计划不能卓剑察觉,否则以后生活会更加艰难。 “三哥,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对我肚中孩子不起歪心,我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你过一辈子。” “绝对没有歪心。你看,现在不是替你卖衣服、置办孩子的用品了?这说明我们一家人都认可你了。” “我和孩子就依靠你了。”向倦飞说完忍着厌恶的情绪,亲了一下卓剑瘦黄的脸颊,以示感激。卓剑心中不禁一荡,看四下无人,左手搂住向倦飞的腰,右手隔衣乱捏向倦飞的“胸前宝”,充满烟臭的嘴凑在向倦飞的嘴前,试图用舌尖在向倦飞嘴里搅动。向倦飞直打干呕,用手推开卓剑,生气地说:“你弄疼我了!大白天地,你不怕别人看见?反正是你的人,你何必火急火燎的?下回再这样,一辈子别想给你好脸色!” “对不起,没忍住。下回保证不敢了。”向倦飞的泼辣惊住了卓剑,拉住向倦飞的手赔礼道歉。向倦飞哪里肯饶,一边哭着一边疾风骤雨般的数落着卓剑的短处。“有你不敢的!你阿爸阿妈帮你忙脱光我衣服,光生生地摆在你们全家人面前,你想怎样干就怎样干,我有什么颜面?你说你有哪样不敢?你晓不晓得本来属于你的身子让你阿爸摸了奶和腿揩了油?你好风光哦!下回只怕我不愿意,你是不是还要找你姐姐姐哥帮忙啊?你们全家人都不要脸,是畜生!你说,你还有哪样不敢的?” 逢魔遇佛皆为度化,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卓剑哪见识过向倦飞的泼辣,一时间呆若木鸡。关键是他真怕失去眼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可人儿,他于是顾不得面子,跪在倦飞面前一再认错,并保证“今后绝对听从她的话”云云。“这是你说的哈,不是我逼的。快起来,让人看见,说媳妇欺负男人。”向倦飞瞅见眼前这个淳朴胆小的老男人已被她治服帖了,就借坡下驴地拉卓剑起来。卓剑哪知向倦飞的心机,只得连声告饶,一一应诺向倦飞所提的条件。 平阳场不愧为竹器、茶叶之乡。上午九点钟不到,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已被人、车、背篼、箩筐挤得水泄不通。向倦飞跟在卓剑后面,好不容易挤到供销社。“飞儿,你尽管挑吧。阿妈说了,你和孩儿的鞋、帽、衣、裤、袜都置办双份,就当是结婚的彩礼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带够了的。”说着,卓剑分几次从贴身的裤裆里掏出“大团结”,起码有七八百元之多。旁边人似乎在暗笑他掏钱的滑稽动作,卓剑倒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妥。 向倦飞替他尴尬,责怪道,“藏在哪里做什么?” “那里安全些。”卓剑的脸这才微微一红,嗫嚅道。 向倦飞没再说什么,或许眼前这个男人不值得她深入关心,就扎在柜台前询问比较棉花、毛线,呢绒、棉布、的确良的质量和价钱。向倦飞早就想好了,即使逃不出这个魔窟,她不想亏待自己。她要为自己置办呢子大衣、毛衣、内衣、的确良衬衫各两件,皮鞋、棉袜、胶底鞋各两双;孩子的抱毯、小毛衣、棉鞋、棉帽、棉内衣也要成双成套。她觉得她虽不是清白之身,还怀着孩子,但凭她二十岁的容貌和所遭受的屈辱值得拥有这些,哪怕下一刻就和这个男人永不再见。 趾高气扬的营业员噼里啪啦地拨弄了几下算盘,呈现了一列数字,像古代的战士拿着闪着寒光的长枪向卓剑逼来,抢夺他家一年的收入似的。 “725!这么多,算错没有!”卓剑小声嘟囔了一句。 营业员瞥了卓剑一眼,话里带着嘲弄的意味,“不买就算了。这么水灵灵的姑娘,这点钱就卖给你了,花这点钱算啥?” “买,没说不买嘛。你这个营业员说话带刺哩。”卓剑小心翼翼地数着大团结,数钱的手微微在抖动,好像篾刀划破了他的手似的,“这里725块,分钱不少你的。布料量足,尺寸少了小心找你算账。” 营业员盯了卓剑一眼,没有说话,把向倦飞置备的东西一一点给卓剑。 第十二章 向倦飞想逃(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出了供销社,街上人流更加拥挤。“滴滴”的汽车喇叭声叫唤不已,但人们似乎充耳不闻,该寒暄的继续寒暄,该拉着手的继续拉手,该推轱辘车叫卖的继续沿街叫卖,就是不理驾驶员刺耳的哀求。 “停车,停车!开车的,你轧倒大肚皮啦。”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声,看热闹的不禁围了过来。只见一个孕妇倒在大货车前蜷成一团,小腿只离货车前轮只有几厘米,似有不测。 卓剑一愣,蹲下抱起倦飞的头,焦急地询问伤着哪里,向倦飞皱着眉头,似忍着痛不说话。 “这个司机倒霉了,压倒了孕妇,要赔钱哩。” “这个男人也真是的,怎么不照顾好婆娘嘛!” “男人这么老,女人这么年轻,像是买的。” “真是见怪不怪,平阳买的婆娘还少嘛。外省穷旮旯的姑娘来到平阳不是一件坏事。” “司机躲到做什么,下来看事情怎样解决?” 善良的、旁观的、邪恶的人们,开发着他们的飘逸性思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世相百态、人情冷暖,像万花筒一样在平阳街上绽放着。 “按着喇叭呢,听不见啊?”司机架不住人多嘴杂,慢腾腾从驾驶室下来,走到后说话蛮横,卓剑哪遇过这种事,不知如何应答。向倦飞忍不住拐了拐卓剑臂弯,包藏祸心地给卓剑小声支招,“莫给他理论,直接叫派出所。” “你轧了人,还有理啦!到派出所去理论。”卓剑胆气膨胀了些,站起来抓住司机的袖子,似拉着司机朝派出所方向走。司机比卓剑高一头,腰比卓剑粗一圈,自然不输仗势,狠狠甩开卓剑的手,大声武气地说,“拉拉扯扯做啥?走派出所还怕你?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明眼人一看你俩老夫少妻的面目,就知道你媳妇是买来的。老小子,买来的,你懂吗?那是违法的。再说也没撞到什么地方嘛。” 卓剑再次愣在人群中,就像小媳妇被人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被众人注视着。 向倦飞心里着急,她不是恨这个眼前这个没有主心骨的“男人”,而是怕这个“男人”的胆怯,去不了派出所,错过了她回乡的希望。她似忍着痛,艰难地爬行了几步,一把抱住司机的腿哭诉,“我现在站不起了,还说没有撞到。你买得起车,有钱了不得,但也不能欺负我们穷人嘛。现在没得地方说理了,不找派出所找哪个?” 伤者,孕妇,女人的哭,似乎在人群中起了作用。 “这个司机也太不像话了,不能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嘛。” “不能光拿别人的短处说事,该赔的就得赔。” “快点送医院哟,不然把肚子的孩子撞流产了,罪过就大了。” “扯皮的事还是到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说。” 在群情激愤之下,司机气焰灭了不少,但场面僵持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在平阳街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僵持了一段时间,一位身材高大壮实、打扮时尚的男人叼着过滤嘴烟,扒开人群走到事发地。人群不由后退几步为他让道。你道来者是谁?是平阳场人人都认识的船老大加地痞“卓疤子”。他本名叫卓豹,与卓剑是同一个高祖的兄弟。他的产业几乎垄断了蛇溪上的水上生意。他的财富矗立在平阳码头上高高的砖楼上、泊在码头的十来艘船上。他是出了名的凶狠,据说当年为争生意,他带着小弟,提着大砍刀,将外来船老板砍得人仰马翻。当然,他也付出了代价,进监狱吃了三年牢饭、左脸留下了长长的伤疤。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些代价成了他让人胆寒的本钱,出狱后,他集结兄弟软硬兼施独霸蛇溪船运。平阳场打着“卓疤子”旗号办事,有时比公安说话管用。 “疤哥,你来了!”司机六六显得甚是恭敬。 卓豹盯了六六一眼,脸色疤痕抽动了一下,然后目光被向倦飞白如凝脂的面容被捕获,他此时竟有晕厥、想入非非的感觉。为了在众人面前保持大哥的尊严、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扭头问呆若木鸡般的卓剑,“烟灰儿(卓剑绰号),这就是三嫂?” “嗯。”卓剑似醒悟过来,像是遇到了救星,“疤子兄弟,这个,怎么弄?” “外侄陈斌把事情给我说了。三哥,放心,事情交给我,先把三嫂送到医院去检查。”卓豹转过身拍了拍六六,“老六,上车,把车开到旁边,我有话给你说。” 众人慑于卓豹及其小兄弟大大小小的劣迹,知趣地为货车让开一条道。车顺利地开到空旷处停稳后,六六小心地问,“疤哥,有什么话?” 卓豹从怀里摸出“刘三姐”牌香烟,递给六六一支,自己叼一支在嘴上,六六赶忙为卓豹点上。卓豹吐了一口烟,用右手食指在车窗外弹了弹香烟头,侃侃而谈,就像法官熟练地审判着案件的是非曲直,“卓老三这一房他们这一辈就只有他这个香火炉了。他是个老实巴交的篾匠,年过四十买了个媳妇传宗接代不容易。如果你老六把媳妇给他搅黄了,那你罪过不浅啊。卓老三是我隔房的三哥,刚才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一层关系,你知道不?莫看卓老三不中用,他的亲外甥却是平阳乡的副乡长,年纪轻轻的,三十岁不到,前途似锦。无巧不成书,我那外侄刚好从那里路过,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他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外侄是个聪明人,这种事情明面他不好出面,只好找到了我这个舅舅。老六,你也是跟了我多年的兄弟,关系厉害我都讲清楚了。我看事情就不要扯到官方去了,你把我三嫂的医药费、人工费付了就行。” “我听疤哥的,就看三嫂子依不依。疤哥,我多罗嗦几句,你那三嫂明显是碰瓷,一点儿事情也没有。想进派出所,真实意图是什么,你得多个心眼。不然,你那老实巴交的三哥要吃亏……” “她一个丫头片子翻得起多大的浪!他奶奶的,长得怪好看的,看得老子心头发痒。” 回到事故现场,围观人群散去。少了人群的推波助澜,向倦飞完美出逃计划就这样流产了!为了掩饰自己出逃心思,顾及今后日子怎么过,她只得接受卓豹的调解,然后跟着卓剑来到平阳乡卫生院检查身体。 平阳乡卫生院坐落在山脚下的开阔地上,山上黛青底色衬托着几簇枯黄,显得沉静而安详;只是冬风阴冷,吹进病房,不断搅动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让躺在病床上装受伤的向倦飞更加心烦意乱。她恨突然闯入的“卓疤子”把她巧进派出所回乡的计划给搅黄了,那种即将成功却陡然失败的失望和欲摆脱泥淖而不能的痛苦交织在一起,慢慢弥漫心空。卓剑倒没有觉察到向倦飞有什么不良居心,只感觉她比原来更沉默寡言了,还乐颠颠地伺候着大肚子倦飞,跑前跑后,嘘寒问暖,忙得不亦乐乎。 第十三章 土包子遇见大学生(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白江批发市场命案在人们的谈资中淡忘了,就像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古战场,不管当时场面是多么惨痛、惨烈,隔些时日,喜新厌旧的后人都会若无其事地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一样,把曾经的伤痛遗忘。但对蛰伏了一些时日的张云岫来说,是个不错的消息。他这段时间可没有闲着,在白江省周边区县逛市场,寻找开服装店的最佳位置。经过一番考察,张云岫觉得腊津市位置最佳。腊津市地处白江省东南,隔省城虽远,但城区面积比白江区大几倍,而且有几所大学在那儿引领服装时尚,消费潜力巨大。更重要的是腊津市对于张云岫是个陌生的地方,省去了他面对亲戚故知的窘迫不安。 腊津市卖服装的地方集中在腊梅路,呈“井”字形分布。“井”口中心是腊梅路广场,时值冬天,广场绿地里几百棵腊梅含苞怒放,整个广场及四周洋溢着浓烈的香气。井口四角各有公路四通八达,川流不息的车辆带来了络绎不绝的人流。腊津市百货大楼为一座八楼一底西式建筑,雄踞广场东面,遥靠藓王山;其余三面为五楼一底建筑,底楼为商铺,楼上为住房。张云岫租赁的铺面在腊梅南(二)路,再往南走一二里路就是白江师范大学、白江交通学院和师大附中。 张云岫的铺面约有40平方米,是承租别人转手的服装店。因为是学做生意,张云岫行事颇为小心,没将铺面做大的改动,只是花了点钱将店的招牌改为“依之媚”,在店内隔了衣帽间、添了灯盏,然后把“尹明华”的货物熨烫一遍挂上货架售卖。 张云岫一心想将“尹明华”的货物赶快脱手变现,所以价格只比白江批发市场稍贵一点。腊津市识货者多,没过多久就将张云岫的服装抢购缺码。张云岫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些烫手的“山芋”用不了多久就将售罄,搬掉了压在心里的石头不说,银行存折上的数字即将翻番。忧的是买断货后再卖什么,再以同样的价格卖同样的货肯定折本,若不卖这类货又卖什么牌子的货,总不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噻;况且还差人手,如果去进货,守店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些,一种危机感袭遍全身,他纠结在习惯性的踌躇中。这让张云岫颇为焦躁,脑门开始发痛、发热。张云岫知道老毛病要犯,赶紧用冷水浇淋头部降温。 张云岫头痛缓解,回到凉椅躺下时,已是暮色将合时间,便想到隔壁饭馆去叫饭菜。 “老板,招寒假工不?”这时,店里走进一位声音怯怯的姑娘。这位姑娘样貌气质与向倦飞不同:向倦飞身材高挑丰腴,面颊晕红如火,闪动的眸子就像一泓波光粼粼的深潭诱惑你走向深处;而她生得没有向倦飞那般艳丽,清爽的头发、清秀的脸庞、清淡的眉眼、清雅的服饰,由内而外散发着清新的书卷气,就像一股缓缓流动的清泉注入干涸的荒漠。 “不招……哦,不,要招……唉,还没有想好呢。”张云岫搔着后脑勺,用憨厚的笑掩饰着他语无伦次的尴尬。 “到底是招还是不招啊?”这位姑娘被张云岫笨拙的举止逗乐了,“没有想到老板这么年轻呀!” “不年轻啦,都二十二啦。你坐,将就坐。”云岫站起身来,端出一根有点松动的木凳,略带歉意地解释道,“我刚开店,这些卖的是前一个老板留下的货,我不知道是进原来的货还是该另外进一批新货,所以请不请人还在犹豫中呢。” “哦,原来你的定位还不明确。” “什么‘定位’?什么意思?”张云岫头一回听到这么新鲜的名词,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你卖服装还是服饰、男装还是女装、高端还是中低端,你都没搞明白这个意思。”这位姑娘的回答颇不客气。 “哦,我明白了。你是大学生吧?”看姑娘点点头后,初中毕业生张云岫心陡生敬慕,于是再次打量了这位姑娘一番,不禁问,“你是利用寒假来搞社会实践的,不是来打工赚钱的吧?” 这位姑娘倏地神情黯然,但抿了抿嘴唇、皱了皱眉头后,很快恢复了坚毅、坦诚的神色,“搁在几个月前不是,但家里遭了点变故,现在真是为了打工赚点生活费。小老板,我叫尹婷婷,我跟你看店一定帮你把客人招呼得妥妥帖帖的,还可以在服装店定位、营销上跟你提的意见建议。” 张云岫将“尹明华”“尹婷婷”的名字在心头转念了几圈,脑门又开始发热冒汗、身体开始虚空欲坠。自从得了那笔不义之财后,一提到“尹”姓,甚至“饮”“引”“瘾”等音节,张云岫都会不自觉地与“尹明华”“公安”“警笛”等事物联系在一起,进而会产生莫名的紧张。但这位与他素未谋面的大学妹子,哪里知道他这等心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只感觉有些奇怪,“你怎么啦?小老板,年纪轻轻就出来做生意不容易,压力也大,我理解,你不用为难。洗碗啦,家教啦……我什么都能干,我能找到工作的。” “不,我这里缺人,要招人……我这几天感冒了,刚才有点头晕,缓一缓就没事了……要到饭点了,我请你吃饭,顺便谈一谈工资、定位、营销什么的。我农村出来的,前几年下力找了点钱,现在做生意,是想松活一点,但没有文化,什么都不懂,巴不得找大学生指点呢。”张云岫嗫嚅地编着理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听到“尹”姓会产生不好的联想,但他感觉眼前这个姑娘有种恍如隔世的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当她说要离开时就禁不住想要挽留,仿佛错过了会让他遗憾一辈子似的。 尹婷婷确实需要找份短工赚钱来凑下学期的学费,于是就半推半就、阴差阳错地答应了张云岫的请求。 第十四章 土包子遇见大学生(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穿过腊梅公园,沿着腊梅西(二)路步行约一刻钟,就是腊津县老街。老街形似长长的丝瓜,沿江边公路而建,民房为清一色的木板房,歪歪斜斜的。“老街餐馆”就处在这个丝瓜的中段偏南一点,略略比其他木板房高些,两边有两人侧身通过的巷道,直通江边沙滩。张云岫喜欢傍晚收摊关门后,在这个地方点几个菜、打几两酒,吃得醉意朦胧后才离去。张云岫喜欢这种感觉,喜欢看天空云舒云卷、江上点点风帆徐来独酌,喜欢这里木板房带着烟熏火燎的家乡色彩,喜欢醉酒的飘飘欲仙及短暂的思维停顿而不再遭受辗转反侧的折磨。 “带人啦,张哥?”跑堂的小哥儿先故作惊讶,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谄媚的笑,张云岫很讨厌这种言不由衷的热情的笑容,不由得脸色一沉,小哥儿瞧见拍马屁拍到马蹄上,连忙改口,“张哥,楼上靠窗的位置给你留着。楼上请!吃点什么?老三篇吗?” 张云岫甩了一个白眼给小哥儿,径直与尹婷婷走向木楼靠窗的位置坐定,没有像原来哥俩一样热情地搭讪几句。这算是对他多嘴多舌的警告。尹婷婷将斜挎在肩上的毛线包搁在空位上,起身凭窗览景:大江像一块碧玉镶嵌在群山环绕中,绚烂的天、清澈的水、黛青的大地由群山连接着,水线亲吻着山的裙角,山脊恋着漂浮的云彩,环环相接,丝丝入扣,像一幅画家浓妆淡抹的绝妙丹青。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地静景美,倚江独酌,你会挑地方嘛。”尹婷婷被诗画一般的江景所陶醉,愁绪顿散,转过身来向张云岫抿嘴一笑。 “你也很美!”云岫看着柔发飘飘的背影、文静清秀的脸庞,险些失态,连忙岔开话题掩饰内心的心悸,“吃点什么?喝……喝点什么酒?” 尹婷婷对眼前这个身材高大、脸庞轮廓分明而略带滞涩的男人颇有好感,不觉得脸颊发烫,但保持着矜持的笑容,“随便吃点儿。学校不准喝酒的。” “好,那我就不勉强了。二娃子,点菜。”张云岫打了个响指大声喊。二娃子“来了—来了”声音从楼下传来,一会儿就咚咚地跑上楼,急促的脚步震得楼板都在颤动。 “你娃慢点嘛。吃了慌狗屎?地震了吗?”邻座的客人忍不住诘问。 “是,要得!这下客人有点多,急了些。下次注意,下次注意到……张哥,吃点什么?”矮胖的二娃子先向客人点头哈腰地道歉,然后恭敬地向张云岫递上菜单,再往茶杯里掺水,自始至终笑容可掬、语气轻柔,活像一尊会移动的弥勒佛。二娃子年龄与张云岫不相上下,不管客人声色怎样俱厉,他都做到不愠不怒。这份修养,让张云岫深深折服。“你娃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生意做到好嘛。你……我,不是今天才打交道噻,不用这样客气嘛。”张云岫对他的怒气全消,用右手背很江湖地拍着他的胸脯,用笑容迎接着他的笑容,“你记一下,红烧肥肠、青椒肉丝各一盘,一碗烧白,一钵东汉菜豆腐汤,四两老白干,一瓶天府可乐,外加一碟花生米。” “多承哥哥夸奖,够得学哟。我是妈、老汉生的独苗,没办法,打起脸充胖子硬着头皮上咯。祖辈传下来的老铺子不能再在我这儿断送了噻。还请哥哥多来照顾生意。二位稍等,菜马上上桌。”二娃子又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一眼这对他搞不清关系的人儿,才笑眯眯地拿着菜单下楼。 张云岫瞧在眼里,心中暗骂“江山易改,狗吃屎的本性难移”。 “What's you ame?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尹婷婷发问打破平静。 “张云岫。叫我云岫就可以了。还没有向大学生讨教开店高招呢?” “我们都是年轻人,别张口闭口叫大学生那样客气,听起有点拘束。叫我尹婷婷好了,或者叫我婷婷也行。”尹婷婷话锋一转,直奔主题,“刚才我想了一下,我建议你做女装较好,买裙装系列,价格不要太贵了,要让大学生买得起。从现在市场来看,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的思想会越来越开化。人们在剩余财富增长的同时,一定会表现在服装的多样性上。国外女生着裙装多,这一潮流会席卷国内的。女大学生是潮流的引领者,腊津市身傍几所大学,上万女生呢,一定有市场的。腊津市现在专门做裙装的是一片空白,你要逮住这个机会。” 张云岫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从“裙装”一词不由得联想到省城巷道那些穿着露出深深乳沟、雪白大腿衣服的女人。尹婷婷似乎看透了张云岫游离不定的心思,不自觉地话里添了“辣”,“你可能想多了吧?看来改革要先改造你们这些男人的思想!你是不是认为女人还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够庄重、贞洁?女人的忠贞,是品行问题,跟穿着没有关系,不应扼杀女人爱美的天性。难道女人非要穿中山装、“布拉吉”,或者灰、白、蓝、绿,才够规规矩矩、贤良淑德?古代深闺中不照样有薛涛、潘金莲之流吗?难道女人穿得露一点,就不忠贞了,就伤风败俗了?这是你们这些男人几千年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但潮流就是潮流,会冲破世俗观念的。抓住潮流,就抓住机遇,这一点,就看你敢不敢做了。” 尹婷婷一语击中张云岫在服装认识上的偏见,挤出了他心中的渺小,“红红脸出出汗”的电流袭遍云岫全身。这时,酒、菜、饮料恰好上桌了,才避免了他持续的尴尬。张云岫站起身来为尹婷婷打开可乐盖,“饿了吧?先吃点菜垫垫肚子!古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话不假。刚才你的话,让我灌了糨糊的榆木脑壳像浇了一瓢凉水一样舒服。” “是不是有种冲破迷雾、拨云见日的感觉?” “有,有。叫什么灌顶呢,形容我最恰当……这个词想不起来耶。” “醍醐灌顶。” “对,对。就是这个词。” “还有一点,开店等着顾客上门来卖,老套了!你可以让大学生代销啊,卖出一件给一定的提成,他们既不出成本又不耽误学业,还赚点零花钱,我想有大学生愿意干的。”尹婷婷平时是个话不多的姑娘,她这样滔滔不绝给人讲话,而且还那样苦口婆心,她自己都有点吃惊。但她不是吃人家最短才说的,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有种冥冥相识的信任感,觉得不在这个男人面前掏心掏肺的说话就是一种罪过。 “让人代销这个主意好!我觉得天天在店里等顾客,就像在田里安一个笆笼捉黄鳝一样。赌对了,一笆笼黄鳝;运气不好,一根黄鳝影子也没有。你这个办法,就像在田里安了许多笆笼,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撞上愣头青的。”张云岫用酒杯碰了一下尹婷婷的可乐瓶,认同尹婷婷的看法,“我不是吹捧你,绝对是我真心的话。我今天跟你聊天,让我长了见识,原来卖服装有这么多道道哩,还是多读点书好。见你之前,我正愁第一批衣服卖了卖什么。你不知道我开始学买衣服,为吸引顾客,我基本上是平价卖的,几乎不赚钱;还有,这批衣服都是大行大市的货,竞争性很强,我本钱少,拼不赢他们。这样下去肯定要亏本的。你的这番话让我开了眼,感觉卖裙装加女鞋肯定有前途,我决定试一下。我把这批货买完后,再把店装一下,女孩子爱美嘛,脏兮兮的店肯定不喜欢噻,然后悠着点进一点女装,试一下市场反应。生意好,扩大规模;生意不好,在寻找商机,也亏不到哪里去……寒假你要过来帮我哈,工资不会亏待你这个军师的,生意好还给你提成。” 他俩边吃边谈,相谈甚欢。饭后,他邀尹婷婷在江边逛了一圈才护送她回到学校。 第十五章 打听倦飞下落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冬日暖阳照耀着放寒假后的白江区中学。在操场跑道上,走着几对晒太阳的教师。在操场沙坑里,杨媛媛、何默正用河沙雕塑着由城堡、公园、公路、行道树组成的梦幻乐园,搞得衣服褶皱、鞋袜缝缝、头发丝丝都是沙。 这两个孩子的妈妈——杨亚苹和罗清香——这对姑嫂兼闺蜜也许因为孩子玩得高兴,也没有多加管束,任由他俩放飞奇思妙想,拿着孩子的外套、水壶,一边逛跑道一边闲聊着。静静的阳光倾泻在这对年近而立之年的姑嫂身上,惹人嫉妒的是竟看不出匆匆岁月在她们身上留下的痕迹。罗清香瘦高个,瓜子脸,齐耳短发,暖黄呢绒大衣搭配着白色高领毛衣、浅灰色西裤、黑色高跟鞋,宛若一朵风中盛开的白莲,引领着那个时代这个滨江小城知识女性的衣着时尚。杨亚苹比嫂嫂稍矮,微胖,国字脸,散发着丰腴的韵味。 “这件白色毛衣好看。我平时在学校没看见你织毛衣,在哪里买的?”杨亚苹摸着罗清香的毛衣面料说。 “白江二小毛衣店织的,就在媛媛学校旁边。花了我八十多块哩,一个月的工资就这样贡献了。我在那里犹豫了几次都没有卖,但临近媛媛放寒假还是没有忍住。不过手爪爪争气,和教研室的几个姊妹伙搓了几回麻将,她们自觉帮我把买毛衣的钱凑齐了。” “手气真好,真羡慕你。呐,最近没看见哥哥,他在忙什么呢?” “莫提他!提起他我就来气!都是当年你哄我,说你哥这样好那样不错,我才嫁给你哥。真是防火防盗防记者,信神信鬼莫信闺蜜!” “怎么啦?又打击一大片。他那点不好,我替你教训他!” “他那点都好又那点都不好。前面一天到晚就忙的白滨路建设,白天开会,深夜回来还有批文件,有时还要亲自写什么请示。这都不说,为了躲避那些提大包小包上门的建筑商,机关大院三居室不去住,躲在这县中窄小的两居室受罪。说什么便宜捡不得,捡了就脱不了皮。好不容易挨到白滨路招投标尘埃落定,那些口张得大大的‘狼’都叼到点肉,方方面面还算满意。原想总该松口气,好好生生陪老婆娃儿过个寒假了吧。哪曾想到一个后备干部培训通知,彻底把他弄得人影影都看不见了。找个男人,就像没有男人一样。我就像他们爷俩的保姆,做饭、洗衣、买菜、买米、带娃儿……屋里一摊子事我全包了。如果他的狐朋狗友来了,那事情就更多。看嘛,手都糙了,皲了,哪个心疼我嘛?” 杨亚苹拿起罗清香的手,表情夸张地给她吹手。“哎呀,‘老婆’大人,你辛苦了。哪个叫你这样能干嘛?我心疼你,唔,唔,亲亲,奖励你。我不是你的“男人”吗?我一天到晚都在学校陪到你,随喊随到。你还不满意?没良心的!” 罗清香被小姑子弄得笑意盎然,又指桑骂槐地骂道,“跟你哥哥没得两样,就生得一张巧嘴会哄人,就是没得实惠。” “谁说没实惠?”杨亚苹作势搂抱罗清香。罗清香一把推开小姑子,打情骂俏道,“假男人,总有些东西你不能替代。”“什么东西?你说,你说,还是老师,越说越离谱了。哎哟,哎哟,我的腰杆耶……”姑嫂俩拉着、搂着、打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两姑嫂又在操场上‘浪’嘛。”旁边的老师都笑了。 两孩子在沙坑里玩得兴趣盎然,两姑嫂见此又逛了几圈跑道,才止住了笑点。“你猜,我今天早上在街上碰见谁啦?”罗清香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对小姑子说。 “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猜得到?懒得猜,不说拉倒!” “一点儿幽默感都没得,像你屋里人一样。”罗清香出言打击一大片,让杨亚苹愕然无语,接不了话茬儿。罗清香似觉话伤人,用右手指搔杨亚苹的胳肢窝儿,直搔得杨亚苹脸露笑意才停手,但嘴上却不饶人,“还说是‘男人’呢?一句话就生气啦?真是假男人!看你笑不笑!……好啦,不拐弯抹角了……上午,我看见云岫了。” “云岫?”这下真把杨亚苹震住了,满肚子牢骚像潮水一般地涌了出来,“你在哪里见到他?他还有脸在县城露面吗?屋里都火烧眉毛了。二表叔(向老二)那不依不饶喊幺舅交人的劲儿,活像《白毛女》中的黄世仁,非要把幺舅家逼上绝路不可。舅妈气得胃病都犯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哩。屋里的两个肥猪被二表叔逼着出槽了,过年猪都没有了;桌子板凳、锅碗瓢盆都被逼得折价了,屋里坐的家具都没有了;表弟表妹两个,一个读中专,一个读小学,不是妈妈帮衬着,不辍学才怪哩。把亲亲戚戚惊动了,把全村都惊动了,他还好,拍拍屁股走人,把祸事留个家里,在城里游手好闲躲清闲了。嫂嫂,你说气人不?” 罗清香把孩子毛衣搁在另一个臂弯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鬓发,面色肃然,眼望晴好的蓝天,恢复了知识女性应有的庄重,好像要抛出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一样。“或许我们都错怪了张云岫。给予男人以男人的冠冕,男人在家庭、世俗上的责任就重了。如同耕牛一样,只能套着枷锁奋力前行了。累了,不能停;心酸了,不能哭。云岫或许就是其中一只耕牛吧。我瞧见云岫时,他在校门口对面街道的面摊后,穿的是夹克、牛仔裤和球鞋,背着好似装货的蛇皮口袋。样子还算体面、不落魄,就是额前有一块瘀青,好像怕见到熟人,但又好像故意在等我们。他问我有没有倦飞的消息和家里的情况,我如实给他说了,他很沮丧,很自责地说‘怪他昏了头,害了倦飞,害了一家人’。我问他在做什么,他支支吾吾的,说什么跟一个外地老板看服装店,这回是陪老板来市里进货,他是趁进货的空挡过来的。临走时,他还塞给我早已封好的500元钱,叫我带给幺舅。我挽留他住一晚,他不肯,说老板看得紧,回去晚了要遭扣工资……唉,不管倦飞表妹是死是活,这都是一起悲剧!幺舅家拖人口,家境贫寒了一点,但云岫和倦飞青梅竹马,活生生被拆散了,还得怪二表叔太封建、太世俗了一点……” 这时,沙坑那边传来何默的哭声,姑嫂俩连忙跑过去。 “舅妈,姐姐使劲推我,把我推在沙坑里。”救星驾到,何默抢先告状。 “没有。弟弟霸道,故意踩城堡,我不让他踩,还踢我,就……就轻轻推了一下,他就倒了。”杨媛媛眼泪汪汪地辩解道。 罗清香拉起何默说,“没事,我们不玩了,等会儿我批评姐姐。”杨亚苹抱起杨媛媛,说,“弟弟不懂事,姐姐不跟他一般见识,等会儿姑姑打弟弟的屁股,好不?笑笑,我们去姑姑家,看姑爹红烧大肥肠烧好没有,好不?” 杨媛媛破涕为笑,挣脱姑姑怀抱,拉着弟弟向姑姑家跑。 “还是当小孩好,生活简简单单,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像成年人心里藏着事,顾及这样顾及那样,想哭想笑都不自由。”罗清香感慨道。 杨亚苹在旁点头称是。 第十六章 编谎进货毛线(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张云岫在白江区中学校门口向表嫂罗清香打听向倦飞下落后,很失落,但没有马上离开县城,而是想着向倦飞临别时渴望的眼神,拖着疲惫的双腿在县城闲逛。他多么希望在街头拐弯处能碰见心上人啊! 就这样,一路逛一路寻,一路寻一路惆怅。在偶然间,他瞧见了白江区毛纺厂临街公告栏的一则信息,公告大意是,本厂库房积存一些毛线成品,因改制原因急需清仓,数量有限,价格面议。 张云岫看后暗想:这些国营厂就是傲娇!明明要垮了还粉饰说“改制”,明明是产品滞销还说什么“清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嗯,腊津市没有棉纺厂、没有专门的毛线批发商,毛线都在白江省批发市场进货。今天到批发市场进货反正是晚了,何不进去看看究竟,看有没有生意可做。 白江县城大致分为三大块:一块是老县城,在城东南;第二块是从深山老林搬迁出来组建的大型军转民军工企业,在城西北;中间一块原是农田、荒岭,但近年建了许多楼房,公路四通八达、宽阔敞亮,被人们称为“开发区”。白江区棉纺厂就在老县城与开发区之间,建于建国初期,被3米来高的青砖围墙围着。围墙陈旧且湿漉漉的,一些地方布满青苔,一些地方爬满藤蔓植物,一些地方还残留着类似“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的仿宋体标语。向大门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对称的瓜米石水泥柱顶着四四方方的水泥盖,及水泥盖上用金属材料镌刻的“白江区棉纺厂”几个字。在张云岫记忆中,要搁在以前,路过此地要注意避让进进出出的货车,员工推着自行车上下班的那份骄傲让人羡慕不已。现在厂门如故,唯独少了昔日的繁华。 “喂,找谁?”门卫拦住了要进厂门的张云岫,也许见他穿得并不光鲜,还背着蛇皮口袋的缘故,说话语气稍稍重了些。 “外面不是贴着要卖毛线吗?我进来看看。”张云岫理解这是国营厂最后的威严所在,并不与门卫置气。 “不是像店店里称三五两毛线哈?是卖坨坨毛线的哟。”门卫再次提醒,似乎怕张云岫走错了门。 “对头,我就是来卖坨坨毛线。麻烦你指个路!” 门卫有些踌躇,但还是指着厂区一处树荫浓密的建筑物说,“绕过这排厂房,然后转过去上梯坎,就是办公区。销售的话,上二楼找杨厂长。” “是正的还是副的。” “副的,管销售。” “我放点东西在你这里?” “贵重不?我这里人多眼杂,自拿自取,出了问题自己负责哈。” “没事,就是个空口袋。”说话间,张云岫将蛇皮口袋放在门卫室不碍事的角落,然后从蛇皮口袋里取出皮包,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领、掸了掸身上灰,尽量让自己显得精神些,再谢过门卫去找杨厂长。 “杨厂长……”杨厂长的办公室门是半掩着的,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杨厂长正戴着眼镜在看报纸,神情专注,旁若无人,似乎沉浸在阅读中。张云岫怕惊扰了杨厂长,轻轻地敲了敲门,满脸堆笑地向他打招呼。杨厂长将眼镜架推到鼻翼,眼睛盯着张云岫打量,不说话。“杨厂长,是这样的,我看见外面贴有告示,说厂里有毛线卖,我进来问问。” 杨厂长放下报纸,拿起桌子左边的茶杯吹了吹,看也没看张云岫就问,“要多少?” 云岫其实心里有点懵,但是他知道对付眼前这种人,你越是怯场他越是不拿正眼瞧你。张云岫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从皮包里拿出一包“红梅”,弹出一支烟递给杨厂长,心里盘算如何吊起杨厂长的胃口。“杨厂长,烧支烟?”杨厂长接过香烟,张云岫不失时机地为他点燃,然后不慌不忙理地回答,“先看看产品,如果价钱合适,先订十万的货。” 杨厂长夹烟的手指抖了一下,差点把烟掉在地上。要知道在销路不畅的特殊时期,十万块对白江区棉纺厂意味着什么吗?十万块,够发全厂几百号人半年的工资了;十万块,能暂时解决在棉纺厂原材料上的燃眉之急了。因此,杵眼前的张云岫不单是财神爷还是救星啊! “兄弟,坐下说话……小吴,倒杯茶来,大红袍哈。兄弟,在哪里高就?”杨厂长扶正眼镜,眼里难掩不易察觉的兴奋。 “谢谢!”张云岫看杨厂长被他唬住了,心底多了一份自信,便故意把鼓鼓的皮包放在桌上,然后掀了掀衣角坐下,才接过小吴递过来的颇为讲究的茶杯,礼貌地向小吴点头致意。他掀开茶盖子闻了闻氤氲地茶香,煞有其事地赞道,“茶不错,小吴妹子人更不错。嘿嘿。高就说不上,兄弟叫张云岫,在腊津市供销社混口饭吃。” “哟,兄弟,年轻有为啊!”前倨后恭的杨厂长并没有生疑,客气地向张云岫简介他们厂产品的种类、品质及检验流程。张云岫听了,心虚得紧。原来棉纺行业道道多得很,自己发了点横财,凭胆子大就要猪嘴上插葱——装象,实在是渺小得很;今后做什么,一定多学点才干,不然掉进坑里都不知道,得来的财物恐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在场面上,张云岫并不露怯,并利用杨厂长想把生意做成的心理,牢牢掌握着谈判的主动权,并朝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百闻不如一见,杨厂长,我们去看看货如何?” “应该的,应该的。小吴,过来一下……小吴,你到江湖鱼庄称点江里的鱼,简单煮几钵,中午请张老板吃个便餐。我现在陪张老板到库房看看货。” “不,不,杨厂长,你太客气了,让我压力不小哇,万一……” “没事,兄弟。看看,没事,不要有什么压力,生意哪有一见钟情的。即使不成有什么关系呢,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不知杨厂长是在标榜国营厂做生意的气度、风范,还是怕几个月不来咬钩的“鱼儿”脱钩,全不顾生意场上的博弈原则,说话、安排极尽妥帖,反正让张云岫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第十七章 编谎进货毛线(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在库房,张云岫看见成包成捆的毛线如山似的堆放在一起,墙壁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库房工人打开包装,张云岫沐猴而冠,按照杨厂长教的法子,像模像样地检验起毛线的成色。经过抽检,张云岫对产品很满意,觉得白江区棉纺厂几十年沉淀的品牌并不是浪得虚名的。但对产品的兴趣,张云岫并没有表现在言行上,他心里明白要占得谈判主动,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动声色,让对方不知道你的底牌所在。对做生意,张云岫似乎有着天生的敏锐、狡黠,就像一只顶级猎鹰蹲在高处盯着草丛中随时出没的野兔。 “为什么会积压这么多货?”张云岫问得很尖锐,试探着白江区棉纺厂的底线,就像涉河者用工具探测着河水的深度。 “兄弟,实话实说,我们厂产品有口碑,原来不愁销,但前几年仓库电线短路起火就一下子把我们烧回到解放前,损失惨重啊!你看,墙壁上还残留火烧的印迹。自从那以后,我们厂资金周转就出了问题。没有了钱,设备不能更新,人力成本就增加了;没有了钱,原来布局在外省的销售网点被大幅削减,市场就同行抢占了;没有了钱,工资发不出去了,原材料款也拆西墙补东墙,还造成一系列的恶性循环。现在为了发工资,还银行贷款利息、原材料款,已经不允许慢慢销售回款了。”杨厂长沉吟一会儿,抛出了底牌,“我们厂产品质量绝对没问题,这事你绝对放心,张老板,可否支持一下?” “嗯。杨厂长,我们这些外面跑采购的,决定权有限。这个你理解噻。当然还希望杨厂长加大优惠力度哟。你有产品,我有市场,合作得好的话,我们可以长期合作嘛。”听了杨厂长的解释,张云岫心中有数了,但回答得够圆滑,就像一个垂钓者既抛出高明的诱饵又把线拉得紧紧的。 “理解,肯定理解,决定权在领导嘛,但产品的好坏,还不是靠兄弟你这张嘴。”出了仓库,杨厂长吩咐小吴安排车去江边轮渡,然后向张云岫伸出四个手指头,“兄弟,如果你有诚意,我给你市面价的这个。” “四折?” 杨厂长点了点头。说实话,这个价格已经让张云岫很心动。因为他知道,白江区靠近白江省,交通物流便利、进货渠道多,市面上的毛线价格要比腊津市低廉,也就是说四折的进价拿到腊津市卖,也起码是一倍多的利润。但张云岫没有马上答应,决定再赌一把大的。生性好赌的他在盘算着。只见他像戏精一样,先是绕着空坝的黄葛树转着圈儿,然后背对着杨厂长深吸着香烟,眉宇间皱成大大的“川”字。突然,他转过身用脚狠狠捻熄扔下的烟头,面带笑容,像阳光和风中的三月李花,向杨厂长走去。 又见他将杨厂长拉到一旁,打起脸充胖子似的壮起胆子,编着真假参半的谎话,低声向杨厂长漫天要价,“真佛面前不说假话,市供销社的老大是我姑爹。明面可以四折,但实际给三折,我就有办法说服我姑爹,二十万、三十万的货都没问题。你知道有些事需要上下打点,可考虑给你三个点。另外,我们供销社摊子铺得也大,资金周转也需一定时间,分期付款才好操作。我们不玩空手道,也不让你为难,我们先签一个框架协议,承诺一年进多少货,然后拿好多货付好多款。当然,如果信任我,也可多发点货。还有,初到白江,我叫车不方便,你们可不可以送货?杨厂长,你看……” 出乎张云岫意料的是,杨厂长居然答应了!看杨厂长的神情,听得真真的,精神相当振奋。也许是一些敏感数字,像奇妙的神经递质,打通了他整天想昏昏欲睡的神经回路吧,哪怕张云岫的说话声小如蚊呐。只听得杨厂长说道,声音前低后高,“好说,好说。兄弟,但这事我真还要给龙厂长商量。那个也给龙厂长考虑一下,折数我再给你争取一下,争取以处理价给你。你先到江湖鱼庄等我,我马上去找龙厂长。小李,小李……送张老板一下。” 在空坝上,几个司机模样的人抽着烟,懒洋洋地享受着难得的冬日阳光。听到领导的召唤,一个头发剪得时髦的小青年将桑坦纳开到张云岫面前,直接载着张云岫就走了。 张云岫有些纳闷,这个小李也忒迷糊了,怎么不问去哪里呢?偌大一个厂,不看证件、信函,就凭他三寸之舌就信了。还让他第一次坐上了轿车,他感觉自己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一般。他后悔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万一穿帮了怎么办?不会坐牢吧?现在看来,他只能把谎话进行到底了。 “去哪?”张云岫明知故问,挑起话头。 “江湖鱼庄。”小李语气平淡。 “好像没听见杨厂长跟你说呢?”张云岫点上“红梅”递给小李,一脸不解。 “哼,在棉纺厂谁不知道龙厂长喜欢吃鸡,他的客人拉到巷子酒家;杨厂长喜欢吃鱼,他的客人拉到江湖鱼庄。我的哥,隔三岔五如此,当小车司机的如果没有这点眼力劲儿,还能在棉纺厂混吗?”小李在摇下车窗,娴熟潇洒地在车窗外掸了掸烟灰,继续抖露着秘密,“江湖鱼庄的老板你知道吗?就是杨厂长的舅弟哩。这些当官的,哪个捞钱不是高手,厂子的死活、职工的利益关他屁事!我们这些当司机天天跟着领导转,职工还以为了多大耙活儿,其实没啥意思,最多多吃几顿份、多抽几包烟而已,还是哥哥自己当老板舒服呀!” “哪里,哪里!小李兄弟,不瞒你说,我们这些业务员看起来是吃香喝辣的,其实跟你们一样,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进价高了吧,别人以为你吃了好多回扣;进价低了吧,伤身呐,那是一杯一杯拼出来的呀。”张云岫附和着小李,跟着埋怨叫屈,心里却有了些底气——因为他从小李的嘴里探到更多的信息,他觉得他这个谎可以继续圆下去。他打定主意,生意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撤,反正自己不亏什么,还吃了这些腐败分子一顿呢。 “张老板,鄙人郑七,欢迎你来江湖鱼庄。”车停在郊外江边用碎石子铺成的空坝上,早已等候的小吴为张云岫打开车门后,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吐露着笑容、伸着双手迎了上来,像好久未见的朋友。这种官方的礼貌性的铺垫,让在乡野间自然生长的云岫感到极不自在。但他明白,必须要马上适应这种方式,而且还要像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驾驭这种方式立刻回馈他们,不然穿帮了后果不堪设想。 “让你们久等了,郑老板、小吴。”张云岫礼貌性地笑着,伸出手握手,装得像一个老练的业务员。 “这是江湖鱼庄的郑老板,这是腊津市供销社的张老板。杨厂长他们没有到,小李,你去接一下。张老板,我陪你到江边逛逛。”小吴今天穿着米色条纹的贴身套装、高跟皮鞋,与她清瘦的脸庞、身材相得益彰,就像在空坝边挺立的杉树苗,轻柔文雅而不失庄重。 “有美女做伴,那是我的荣幸,岂敢不从?郑老板,赏给脸吧?”张云岫模仿着采购员的油腔滑调,盛邀郑七一同前往。 “呃……张老板,我这个大叔就不煞俊男靓女的风景了,陪美女的任务还是交给你。去逛逛吧,江边的风景还是美的。我去厨房看看,等会儿来给张老板敬杯酒。”小李开着桑塔纳消失在路的尽头,郑七摆摆手,打着哈哈懂事儿地离开了,剩下的俊男靓女沿着公路向码头走去。 郑七说得不错,江湖鱼庄的风景委实是不错。它坐落在山坳里,依山面江,视野开阔。远处的山脊柔和如线勾勒出淡淡的天际,近处的江面机动船来来往往如鲫游动。如果是腰缠万贯的隐士,这里委实是一个饮酒品茶、吟诗作赋的好地方。但张云岫没有这份心情,他的心思只是“赚钱,找倦飞”这几个字,其他的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你毕业就在这里上班?”张云岫问。 “是呀。大学毕业就分配在棉纺厂,都四年了,现在还在厂办打杂,真没意思。”小吴有些沮丧。 “不会吧?我看你才不到十八呢,我二十二了,皮肤都比你糙。现在天天跟着领导转,不是混得好吗?” “你们采购不会都这么虚情假意吧?你嘴好甜哟,有几个女人黏上你?快坦白交代!不过,我喜欢你的吹捧。说说实话,张老板,我都二十六了,孩子都半岁了。整天在好死不活的企业待着,眼角都有鱼尾纹了,到时下岗了姐要来投奔你哈。” “小吴……不,吴姐,那肯定没得问题。姐,你的皮肤保养得好,真不老。如有假话,让我做生意次次倒赔。姐,我还没有结婚呢?那你有合适的,你要帮兄弟留意到。”小吴被张云岫一路上哄得相当开心,并保证要给张云岫牵线搭桥、寻个佳人。其实张云岫心里另有小九九,他一是想从她口中获得更多的关于棉纺厂的信息;二是想多接善缘,避免看起来很精明的小吴坏他的好事。 第十八章 编谎进货毛线(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没有打扰到二位吧?”说话间,杨厂长到了,小吴借故“要去看看郑老板把鱼煮好没有”就知趣地离开了。 这时,杨厂长深邃的目光洋溢着浓浓的笑意,并用力握住张云岫的手说,“张老板,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杨厂长!”张云岫明白其中的含义,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回应着杨厂长,期待着杨厂长的下文。 “你的要求,龙厂长原则上答应了。他同意打2.8折,返我们8个点。这是我们看你量大,以处理价拿给你的,可以说全市同类型产品找不到第二家出这个价的。兄弟,这个价就看你能不能接受?其次,龙厂长同意先签一个框架协议,然后分期进行,拿好多货付好多款。他说现在资金链长、回款慢、现金流不够,是工厂、商家面临的最大问题,他说你这种做法稳妥,双方都能接受。这也是龙厂长最欣赏你的一点,说你年纪轻轻,做事干练老辣。今后如果合作愉快,货还可以多赊给你们,现在可以多赊一半的货给你,算交给朋友。至于送货这事,是小问题,反正棉纺厂的车闲着也是闲着,这事我可以做主。” 张云岫听了,很满意,但为了显示他做事稳妥老辣,他没有马上答应,想再吊一吊棉纺厂的胃口。“杨厂长,我这点没问题,但这么大的单子,我不能擅自做主,还得我姑爹同意才行,所以这事我请示一下姑爹。”张云岫拍了拍皮包,继续说,“章在包里,中午我给姑爹打个电话,只要他同意,下午就可以签协议。不过,我看到文字脑壳疼,协议就拜托你们弄一下。” “拟协议,我们来,没问题。我想再补充一点,一年协议金额不少于30万元。” 张云岫心悸了一下。说实话,一年要在腊津市卖出30万元的毛线,他心里也没有底。他转念一想,现在他手中才2万多元,到多不少的,不如赌一把大的,赢了一辈子吃穿不愁,安安心心去寻人,输了大不了又回去担棒棒,就当得来的横财打了水漂。“先把协议签了,把第一批货拿去卖了再说;万一卖不动,老子才不管你协议不协议,先‘兔’(意为逃跑)了,到时你们找鬼大爷去。”张云岫一番盘算后打定主意。 “没问题。腊津市供销社这点信用有!”张云岫拍胸答应,给杨厂长一颗定心丸。 江湖鱼庄是三层楼砖混结构建筑,周围假山、鱼池与峰回路转的路径修建得错落有致,乔木、灌木与草坪搭配得很是讲究。吃饭的地方,安排在一个面江的二楼小包房里。小包房装修得很高档,瓜米石铺成的地板、一米来高的黄色护墙砖、宽敞明亮的玻璃、紫色的呢绒窗帘、水晶做成的灯盏,让云岫既开眼又长知识。 这时,几钵热气腾腾的鱼被端上可旋转的圆桌上,一行人分主次坐下。 “来,尝一下白江的特色鱼。这是黄腊丁,做汤最好,其汤醇厚,白如乳汁;这是香辣鲢鱼,做时要煎好豆瓣、酱油,加点酸姜、酸辣椒煮汤,煮好鱼装盆后,焖点糊辣壳,撒点葱花,很开胃下酒;这是酸菜煮江团,它最好吃是它的膘,就是鱼肚,吃起来又糯又绵实;这是清水煮河虾,白江河独有的,吃时蘸点酱油,味道鲜美;这是酸萝卜煮沙鳅,沙鳅可是好东西,滋肾壮阳,对男人有好处。”杨厂长如数家珍地向客人介绍着桌上菜肴。 “张老板吃不得沙鳅哟,人家婚都没有接,叫人家吃了,不是叫人家犯错误吗?”小吴说完,桌子上的人一阵哄笑,张云岫也跟着大笑。 屋里欢乐氛围上升八度。 “小吴,你工作做得不错,打听得清楚嘛。不过,云岫兄弟放开肚皮吃,不怕,那个东西实在要调皮,这里的郑老板有门路,他能帮你解决。来来,把酒倒起。我们一起来感谢一下张老板,感谢他为我们厂排忧解难!”说完,杨厂长端起酒杯站起身,与众人一一碰杯。众人一饮而尽后,杨厂长又招呼大家吃鱼。小吴很是乖巧,放下酒杯后,就往杨厂长、张云岫碗里盛鱼。 黄辣丁汤的鲜美、鲢鱼的香辣、河虾的醇嫩,让张云岫领略到高规格美食的妙处,同时让他慨叹城市有钱人与农村井底之蛙的区别。对金钱的渴望、对美食的向往,和着酒,在张云岫的潜意识里缓缓升起。 一次次推杯换盏,尽显张云岫“豪爽”风度;一阵觥筹交错,一种“友谊”在默默增进。“云岫,你够朋友,哥哥认你这个兄弟。小吴,下午把协议弄好,我今天下午就和云岫兄弟签合同,付款就发货。怎么样,云岫?哥办事速度噻,够不够朋友?来白江,你要找我杨三喝酒;不找我,你娃小看我杨三了。”酒酣耳热之际,杨厂长向张云岫表态。 张云岫、小吴连说“三哥,耿直!按三哥的指示办”。杨厂长很是满意,要搂着小吴的小蛮腰喝交杯酒。小吴称要去结账,像泥鳅一样溜掉了。众人看杨厂长已经醉了,都说下次再喝,郑七趁机扶着姐夫上楼休息。 “吴姐,协议要弄好久?下午能不能签协议?”在一楼结账处,张云岫问小吴。 “都是格式合同,现成的,适当改一下就行,分分钟就能搞定。只要领导同意,签字应该很快。张老板,需不需要在招待所开个房间休息一下?” “谢了,我还有其他事,把我捎到县城随便地方都行。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到厂里来找你,争取下午把事情办完好回去,单位一摊子事等着我哩。” “这么着急,腊津那边有姑娘在等你?”小吴取笑张云岫。 张云岫不置可否,笑而不语。 在县城,张云岫与众人作别下车后,直奔雕刻器材店购买了器材,又跑回棉纺厂门卫室取回蛇皮口袋扔了,再在县城偏僻街道叫做“财乡酒家”的地方开了房间。在房间里,张云岫施展家传雕刻手艺,一盏茶工夫就完成了“白江省腊津市供销合作社”的雕刻。他把假公章摆弄了一番,很是满意,然后将它放在皮包里待用。下午四点钟,张云岫准时出现在小吴面前,询问办事情况。 “两位厂长都交代了,事情办得岂能不快?你签字、交钱后,就可以在库房提货了。你看看协议内容,看需要修改的地方没有?”说完,小吴将三份协议递给张云岫。 云岫接过协议,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觉得协议是按他们谈判的意思写的,没有问题,就在协议上签了字、盖了章,递给小吴。 “适当坐一会儿,我到隔壁找龙厂长签字。”一分钟后,小吴回到办公室,递给张云岫一份协议,“搞好了,小货车已经在仓库等起的,你到财务室缴了定金就可以提货了。” 张云岫缴完两万元定金,在仓库提了四万元的货,退了房,用小货车载着货物,往腊津方向疾驰而去。 第十九章 他赚翻了(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细雨无声,天空迷蒙。白江师范大学树叶星星点点飘落校园小径。寒假早晨的冷清和孤寂,袭遍了匆匆赶路的尹婷婷全身。尹婷婷没有带雨具,雾气润湿了她的发丝,眉宇间透着“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气息。此刻,在她思绪里浮现出围炉夜话的情景:母亲在灶前灶后忙碌着祭祀用品,在火炉边打闹的弟弟,趁妈妈不注意,时不时用手从砧板上偷一块猪头肉放在嘴里,然后照常打闹;在火炉边的父亲呢,视而不见,敞开大衣露出肥鼓鼓的肚子,胖脸微微后仰微笑着,手脚前伸着烤火,样子多少有些滑稽。现在,父亲不明不白地阴阳相隔了,昔日的火炉边还生着火吗?母亲还要做年夜饭吗?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弟弟还想念着为下学期学费而在外打工的姐姐吗? 尹婷婷一路想念,一路浮想联翩,泪水不禁在眼眶里打转。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尹婷婷做了几下深呼吸,拭干眼角的泪水,先让自己从悲伤的情绪中突围出来,然后才打开“依之媚”的铺门,见到睡眼惺忪的和衣而卧的云岫从包装好的货物堆里坐起来,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不免有些讶然。张云岫打了个哈欠,好一会儿才张口说话。 “毛线。” “毛线?不是说好的进裙装吗?”尹婷婷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心里藏着几分怒气。但也无可奈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他打工而已,又不是他什么人,没有权利管老板进什么货。 “莫要生气。我本无心采购毛线,采购它纯属偶然,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抱着做游戏般的心态跟厂家讨价还价,没有想到厂家却答应了,产品质量不错,报价诱人,实在无法拒绝,所以就带回这些东西啰。我发誓采购毛线绝对是无心的!”张云岫似乎感觉到她语气里的情绪,赶忙给她解释,并把购买毛线的经过简略地给她叙述了一遍。当然,张云岫在私刻公章、实际折扣等方面有所隐瞒。几天相处下来,虽与眼前的这位姑娘投缘,但至少现在还不能像亲人一样完全相信她。 “我生哪门子气?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进什么货用不着向我报告。” “话不能这样说,从认识到现在,我很尊重你的。” “算你有良心!”尹婷婷心里暖暖的,气消了不少,但话不饶人,“你像赌徒一样,赌得太大了。万一市场行情不好,失败了怎么办?平常人赚到你那点数目不容易,该知足了;钱就打水漂了,我都为你感到可惜!你心太贪了!” “你说的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对方价钱太诱人了。管它的,农村娃儿出生的,失败了大不了又去下苦力。现在木已成舟、骑虎难下了,现在怕也不顶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所以,还需要你这位军师帮我参谋参谋嘛。呐,比如卖价到底定多少合适,怎样宣传推广等等。这一堆问题,纠缠得我一夜未睡好,现在就是想请你帮我拿一下主意。大学生见多识广嘛。”云岫虽然眼中布满血丝,但语气还是那么沉稳,眼神还是那么坚毅,宽厚结实的肩膀、高大挺拔的身材,像一堵墙似的,哪怕现在就刮来狂风骤雨,他定会岿然不动似的。尹婷婷觉得眼前这位男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做事也莽撞冲动,但他敢闯敢干、不怕吃苦劲儿,是值得身边多少年轻人钦佩的,比起周围那群整天咬文嚼字、酸不溜秋、自命天之骄子的男生强多了。 她心底涌起一丝心疼的感觉,决心为这位家无所依、自力更生的创业愣头青尽一份力。“签下这么大的采购量,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我认为打腊津市面价的七折合适。另外,找点纸来,我写点促销的广告语贴着门外,看能否起点效果?时间不早了,马上是人们上街逛街的高峰期,赶紧把各类货摆点在街上开始叫卖;里面的货把它码放整齐,乱糟糟的,顾客看见不舒服。” “利润还可以薄一点,还让利两折,半价卖,把顾客吸引过来再说。”张云岫心里有一本账,白江与腊津的毛线价是有差别的,即使半价卖,他也能在百块里赚三十多块。这一点,尹婷婷显然是不知道的,现在也不能让她知道。所以张云岫把太多秘密藏着心里,撑得大脑胀胀的,时而情绪高涨,时而又情绪低落。 “你是老板,价格由你定。你先去买纸、笔,然后码货,我把货摆在街上,按你开的价叫卖,不然就错过了人流早高潮。” “要得,我去买纸、笔,顺便买点早餐回来。” 张云岫离开,尹婷婷叫卖声随即在腊梅南(二)路响起。 第二十章 他赚翻了(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张云岫草草地吃了碗麻辣小面,提着纸笔、早餐,拐过腊梅南(二)路转角,看见一群人围着毛线摊,还有不少人拍着队。什么情况?上天不会这么眷顾我吧?张云岫暗自思忖,不由得加快脚步。 “我称五斤这种毛线。” “我称三斤这种颜色的。” “这几个品种,各来两斤。” “这个毛线质量还不错。” “价格还可以。” 只见尹婷婷重复着称毛线、收钱、找钱的机械动作,面前的纸箱堆满了大小不一的钞票,嘴像百灵鸟一样舌吐莲花,八面玲珑地应付着各种情况,“我们是白江区棉纺厂职工,首次在贵市拓展市场,所以才这样优惠。不挤,不挤!我们是厂家直销,货源充足,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有,都有的。阿姨,你给叔叔打见桃尖领的毛衣,称一斤二两就够了……质量好,给亲戚朋友说说,我们这个优惠活动要搞20天。” “婷婷,把早餐吃了来。”张云岫在她耳边说。 “你看,哪有时间?摆出来的要卖完了,快点把货拿点出来!” “吃一点。”张云岫拿出小笼包子,塞进尹婷婷嘴里。尹婷婷咽下包子,嘴角露出微笑,手脚却没有停过。 “小两口还恩爱哩。”人群中有人说。尹婷婷听了脸绯红,用手推开张云岫塞来的包子,但哪能抵挡住土匪般不讲理的力量,又被迫咽下一个包子。拒绝无效,那就干脆不拒绝。尹婷婷一边享受着张云岫塞来的爱心早餐,一边低声说道, “还没有吃饱,再来一屉包子。饿死我了!”张云岫一愣,耳边传来暖暖的催促声,“逗你的!搬货吧,货要卖断码了。” 抢购的热潮以不讲理的方式持续着,一直到天黑人影稀疏方才罢休。喔,我的乖乖!两人清货、算账,发现货卖出去了四分之一,赚了近四千元。张云岫很兴奋,感觉自己像无所不能的全能战土。他邀请尹婷婷又是去火锅,又是KTⅤ蹦迪,直玩到午夜才散场。 午夜的腊梅公园漂浮着浓烈的腊梅花香,在冰凉的月色中酝酿着如墨色渲染的暖意。广场空旷恬静,唯有四周的腊梅跨过夜色,伸展着怒放的枝条,暧昧地搭在广场四周休闲椅上。尹婷婷斜躺在休闲椅上,秀发飘逸,几丝发丝触摸着腊梅枝条,泛红的酒晕与腊梅的颜色相映得彰。 “‘疏影窗前梦,幽香透瘦枝’。花美,月美,酒更妙。你猜一猜今晚我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带着醉意,尹婷婷忘却了生活中的烦恼,沉醉在花好月圆夜中。 张云岫似乎没有听见,看着月色中凹凸有致的美人儿若有所思:刚才扶住踉跄的她的那一瞬,她的腰是那么绵软,发丝是那么柔顺,就像杨柳枝条拂过敏感的湖面,掀皱一池春水,惹起每个神经末梢对她的爱怜;这与向倦飞带给他的触感是截然不同的,倦飞的腰是紧绷的,比较原始粗犷,就像草原上疾驰的花豹。“一个有妇之夫竟有这种念头,对得起怀身大肚的倦飞吗?真是不要脸!她是身份高贵的大学生,又这样帮你,一个土农民竟存非分之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张云岫止住想入非非的念头,自己痛骂自己。 “问你话呢?想什么?”张云岫被尹婷婷用拳擂了一下他胸膛,他才回过神儿,咽了咽唾液,压了压内心的躁动,撒谎道,“没想什么。看你喝醉了,替你担心哩。”张云岫竭力掩饰自己内心,如果是白天,尹婷婷定能瞧出他紧张出汗的额角所隐藏的破绽。 “算你有良心,对得起我白天所卖的力气!我为你高兴哩。想不到毛线这么畅销,之前,我真担心货卖不出去,砸在手里,你就惨不忍睹了。头一天居然卖出去了四分之一的货,离春节还有五天,明天我们加把劲儿,争取春节前把这些货卖出去。卖出去了你就发了!” “这有你的功劳,不是你帮我把我累死也忙不过来。我得感谢你,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包了。” “真的!没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月光如昼,照着张云岫硬朗的脸,坚定、平静的眼神看不出丝毫犹豫,尹婷婷感动得要哭——父亲猝死,家里缺了重要的经济来源,整个家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可以想象,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大学少女突然要自己解决学费、生活费等日常开支,就好比千斤巨石压在她胸脯上一样,就好比雏鸟刚学会飞翔就要觅食蓝天一样,就好比出壳海龟独自爬回大海所经历的宿命沙滩一样。现在这块巨石搬开了,尹婷婷突感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只要度过这艰难的下学期,她就可以毕业了,然后就可以找工作养活自己、贴补家里了。艰难的陡坡已经踩在脚下,山顶就在前方,那轮红日即将冉冉升起。而搀扶登山的那个人就眼前那个早熟的男人,他果决、善良、敢于接受新事物,值得信赖,她愿用三生三世的心去待他。 “云岫,该说感谢的是我。”真情在尹婷婷内心激荡,使她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在张云岫的脸颊留下了她人生的第一个初吻。少女的体香扑鼻而来,雄性的冲动让张云岫想拥抱眼前这个柔软的少女,但在电光石火之间,白皙丰腴的脸浮在他眼前,似乎在咒骂他贪图美色,忘恩负义。 “别这样,婷婷!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张云岫收回抬在月色中的双手,关闭将要敞开心扉的胸怀,一字一顿地说。 这时,张云岫表情怪异、痛苦、焦躁,好像在竭力压抑什么似的。 “Why?配不上你?” “不,相反绰绰有余。我一个农民,能得到大学生的爱,那是我祖上积德、几世修来的福分。我不是木偶人,对你也动过心思,但我不能对不起另一个人。她为我怀上孩子,为我背上骂名私奔,我不能对不起她!”张云岫把与向倦飞怎样相恋,如何遭家人反对,如何怀上孩子私奔,私奔受阻后如何音信两无、有家难回的遭遇(隐去了得横财的事),向尹婷婷一一说明。然后垂下头,等待着尹婷婷的回应,就像等待命运的法官审判和谴责似的。 “蛮重感情的嘛!”尹婷婷嘴上说得像下毛毛细雨那样轻飘飘的,其实她的内心挺复杂的。她生平第一次向心爱的人主动表达爱意,却遭男生婉拒,折戟情场,就像初开的百合突遇大风被折断,少女心多少有点因受挫而沮丧;但也感到欣慰,初恋的人不是个无情人,诚实而重感情,没有因新欢而忘却旧爱,她的眼光没有看错,初吻留给他是值得的。 “今后有什么打算?”她故作轻松地问。 “毛线卖得这样火,隔几天继续进货来卖。”尹婷婷柔情绵绵的眼神还是那样,张云岫稍感欣慰,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但似乎感觉答非所问,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没有钱寸步难行,等我赚够了,我就去找她们娘俩儿……你是我做生意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我不会忘记你的,今后你有什么困难你就说话,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嗯,我也是。希望你早日找到嫂子。”尹婷婷感到一丝丝疲惫,觉得眼前的似水月华、暗香浮动缺少一种力量支撑,变得空落落的。她装不下去了,想借故离开,避免双方都尴尬,“天色不早了,明天还要做生意,我们回去吧。” “好,我送你。”张云岫好像明白了什么,要去扶尹婷婷。尹婷婷说她的酒已经醒了不用扶,张云岫不好勉强,只好跟在她后面,把她送到校门口,目送她消失在校园的幽径中,踌躇徘徊好一会儿才离开。 回到门市,张云岫平躺在木板搭起的床上,伴着窸窸窣窣的老鼠声,尹婷婷柔软的腰、精致的脸、凹凸有致的身材,“铁马冰河入梦来”。张云岫很烦躁,越还有些后悔,“明明自投怀抱的人儿,装什么清高?搞得自己想一亲芳泽不能,不是活受罪么?她是少女,你是有妻之人!她无私给予你帮助,她清纯得不容玷污,你只是占有,是**,不能给她幸福,不缺德么?何况这样做,对得起倦飞吗?倦飞,你在哪里?还在人世间吗?为什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何时能再见啊?倦飞,我承认有罪恶的想法,但我没有对不住你的,还是干干净净的;你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挺住,等赚足了钱,我一定来找你……妈的,滚开,尹婷婷!你就是狐狸精,专门来勾引我的。算了吧,云岫,你又不是故意的,犯一回错误又怎样,只要心属于倦飞……婷婷,我是爱你的,你漂亮、善良、稳重,比倦飞更有智慧,是不错的贤内助!唉,我到底爱哪一个?” 云岫全身变得燥热,大脑变得更加亢奋,像决堤的洪水非要一泻千里席卷村庄、农田、山林不可,就算是上帝在场也不能控制其流向一样。张云岫连忙起床,脱光衣服,拧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冲淋身体。刺骨的寒冷,让他病态的大脑重回理智的轨道,开始思虑着明天的生意,方才渐渐疲惫、平静,进入迷迷糊糊的梦乡。 在幽暗的树丛中,尹婷婷看着伟岸的背影,返回腊梅(西)二路,不禁怅然若失。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任凭深夜昏暗的路灯拉长她的身影,任凭寂寞失意的风吹拂她的面颊,思索着爱与不爱的理由。“他还是爱我的,只不过道德的十字架挂在他颈上,不允许他背叛他曾经亏欠的人。可怜的痴情人,上天为何要折磨他们,不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在一起?茫茫人海中,为何又要安排我这个过客与他相遇?也许爱情就是一部忧伤的童话,要让你经历放弃你所爱的人的痛苦。也许有些时光、有些事、有些人,只能存在记忆里,只能错过,因为错过才是更好的记忆。那错过就让它错过吧,又何必不舍呢?让它云淡风轻吧。” 想到这里,尹婷婷稍稍释然,离开台阶踱回宿舍。 第二十一章 他赚翻了(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明天不回去就回不去了,你妈你弟恐怕眼睛都望绿了,明天回家吧。这是我一点儿心意,你拿去过年。”再过一天就是除夕,张云岫安排尹婷婷早早关门收摊,并把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 “财迷,生意好着哩,又进了4万块货,趁天色早何不多卖点?关了饷我就走人了哟……这么多,起码两千块。多了,我受之有愧,给两百块就够了。”于是,尹婷婷将信封递了回来。 “世上的钱赚不完,总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这几天我赚了一万多,赚翻了,留点运气给明年吧!”隔一会儿,张云岫陡然一脸严肃地骂道,“你这人好没有良心!相处了十几二十天,你感受得到的,我把你当成妹妹看哩,闻着你的铜臭我就来气!” 尹婷婷被骂道一愣一愣的,脸涨得发红,不知如何作答,双手将信封捏在手里,还又不是揣又不妥。 “话有点过了,没有别的意思哈。孃孃一人工资供你们两个读书不容易。拿给你的钱,除了让你家过个年,就是希望你多买几件衣服,别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过年不久就要实习了,要上讲台当老师哩。明年学费我另外给!哥哥别的本事木有,供你读书还供得起。”张云岫脸色转暖,就像午后的偏通雨说放晴就放晴一样;说音柔和,又像老爹先打儿一巴掌又给一颗糖一样。 “心是好心,就是不好好说话。好像不收你钱把你得罪了一样。我明天就把钱花光,你又给呀?”尹婷婷心头很暖,说话却像是小媳妇在赌气似的。 “我给呀!不骂你,会好好收钱?”张云岫笑得很狡黠。尹婷婷明白了,踢了张云岫一脚,憋着笑骂道“讨人厌”;隔一会儿,像想起了什么,鼓起勇气发出邀请,“跟我回家过年。” “一个姑娘带陌生男人回家过年,名不正言不顺,旁人不说东说西呀?对你名声不好,算了;这几天瞌睡没睡好,补几天觉,省点力气,明年好早点开门做生意。” “回老家,向家要找你麻烦;春节期间,这里餐馆不营业,你又没有置备锅喷碗灶,即使有你也不会煮饭,你想喝西北风辟谷成仙呀?”尹婷婷骂道,然后小声嘟囔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张云岫低着头抽烟,尹婷婷将梳好的头发解开又梳,磨蹭着时间。张云岫抽了半支烟,丢掉烟头用脚踩熄,冒出一句囫囵话,“跟你回家,日久生情,爱上你怎么办?一时间神经短路,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又怎么办?” 张云岫的担心不无道理。尹婷婷才貌双绝,一首《浣溪沙·窗外》名动白师大,又生得面若芙蓉、眉似新月、鼻犹葱头,哪个青春男儿与她共处,又能克己自制,不会身陷感情的泥淖难以自拔呢?寻常男儿得此佳人相伴或许乐在其中,但张云岫不同,他愧对的心上人已有一个,实在不愿在第三者泥潭中再受感情的烹煮煎炸了。万一哪一个瞬间,两人四目相视迸发青春火花,又没守住最后底线,那岂不是愧疚枝下再添孽缘呢? 这或许是张云岫退却的原因吧。 只听尹婷婷又重复那句话,“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它彻底击碎了张云岫的防线,他编造理由说服自己,“去吧,心上干净点就是!家家户户都在过年,自己有家难回,一个人睡门市怪孤单的,紧张了大半年,就当到别处去散散心吧。” 于是,张云岫说道,“趁百货公司没关门,我去买点东西,总不能空起巴掌见长辈吧。” 尹婷婷笑而不语,没拒绝。 腊津到符水的班车有两个班次,一班在早晨7点20分发车,另一班在下午1点20分发车。第二天,张云岫和尹婷婷起得很早,挤上了往符水的班车,还幸运地坐上了位置。大客车穿田野,越古桥,沿河道,爬高岭,下陡坡,拐“之”路,驰坦道,满眼绮丽的风景,满耳悦耳的鸟鸣涧音。让人感觉被裹挟在“一山不同风,十里不同景”的画轴中。相同的是爆竹噼啪声声入耳,年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这勾起了张云岫思乡的情绪,想起了家里吃团年饭的人和事,想起了不知生死的向倦飞及肚里孩子。满腹的离愁别绪,如袅袅炊烟在天地之间弥漫,虽有尹婷婷在旁介绍沿途趣闻掌故,也无济于事。 “想家还是想嫂子了?”尹婷婷问道。 张云岫像是喃喃叹道,“她会不会没了?即使投河,这么久了,尸体也该浮上来了;被人害了,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你知道我表哥是副厅级干部,她哥也是正团级,都动用了关系,跟公安局、铁路那边熟人打过招呼。公安、铁路那边应该很上心,但人就是没有音讯,像凭空蒸发了一样。都怪我,当时逃跑时不分开的话,罪让自己受,就不会造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云岫,这不是你的错。我跟你说过,错的是长辈们根深蒂固的封建残余思想。他们才是罪魁祸首,他们应该为棒打鸳鸯散承担责任,你、嫂子与未出生的孩子只不过是受害者而已。嫂子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无事的。不要整天彻夜不眠的胡思乱想,这样很伤身体,久而久之铁打的身体也会累垮的。要振作起来,说不定哪天她们就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哩。” “你说得对,我是太消极了,一个大男人不应该这样。” “啧啧,你看,又把责任揽在肩上,要不得。大男人怎么啦,哪个没有七情六欲?该倾诉还得倾诉,该哭就得哭;不要把什么都闷在心里,那样会生病的。发泄出来不是懦弱,那是勇敢!英雄也铁骨柔情、儿女情长呢!你很优秀的,没事的,明天会更好。” “谢谢你,婷婷!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你开解我,我怕是过不下去了。” “我也是绑起链子劝犯人咯。前段时间,我跟你一样,父亲死了,感觉天塌地陷的。我就自己找方式排解,就把自己整天泡在图书馆里,拼命看书,拼命写作。不过真有效果!阅读改变认知,写作纾解情绪。通过读写,真还明白了一些道理:人在世间冥冥中都有命数,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每个人都要经历,只不过有的来得早一些,有的来得迟一些。笑也过,哭也过,只要认定方向,何不潇潇洒洒走一遭?你说是不是,云岫哥?” 张云岫感觉尹婷婷的话像一把剪刀,一点一点地剪断了满腹的愁丝。他没有言语,唯有满眼的感激,望着眼前这位红颜知己笑了。尹婷婷也笑了。 无声的暖流,在两人的对视中形成清澈的河流,无声胜有声! 第二十二章 八年之约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张云岫、尹婷婷是一点多钟在符水县城下车,沿着蜿蜒的青石板铺成的古驿道,大约在四点钟来到三里洞。三里洞是一个溶洞,洞很大,几乎容得下农村一般人家居住的房子,成为符水县城翻越箭岭到尹婷婷家乡悦乐乡及以外地方的天然歇脚点。这时的洞里很安静,光线不错,洋溢着暖和的气流。三里洞地处箭岭的半山腰,放眼望去,汹涌澎湃的符水像一条飘带缠绕在两岸高大峻岭间;符水县城变小了,好像匍匐在箭岭脚下的村庄一样。箭岭是典型的岩溶地形,这里山势陡峭,到处危峰兀立,怪石嶙峋。裸露的石灰石悬崖斧劈刀削一般,让人望而生畏。缓坡镶嵌着块块颜色深浅不一的草原,草原上可见几簇山羊休闲散漫的吃草,陡坡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丛,高山深涧里还偶尔可闻猿猴的啸鸣。 “累了吧,进洞歇会儿。”张云岫虽然体格高大健壮,但毕竟在丘陵的平坦山谷中长大,这么陡峭的驿道还是第一次走。两个多小时攀爬,将云岫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尹婷婷呢,看起来纤瘦文弱,但走起山路来却轻盈矫健,只是脸沁出细汗,胀得脸颊微红,显得更加妩媚娇艳。进洞后,尹婷婷脱下呢子大衣,背对着云岫弯腰撅臀从包里取东西,露出白色的紧身毛衣、微微翘起的圆臀窄腰和短花格子摆裙下的大腿。张云岫心里一紧,血往上涌,跨步上前一把搂住尹婷婷。尹婷婷挣脱转过身来,面带愠怒,“要干什么?山里湿气重,我取毛巾跟你垫背,免得遭凉哩。你这个没有良心的,把我当成什么人哪?” “婷婷,我喜欢你!她是死是活都不知,我不想等了。”张云岫躁气未消,再次抱住尹婷婷,涎着脸皮亲吻她嘴唇。尹婷婷心里本来就有他,并没有躲避,任他痒痒鬓角的话语噬咬她最后的防线。垫背的毛巾落在地下,尹婷婷闭上眼睛,身子一软,躺在张云岫怀里,就像躺在芳草茵茵、鸟语花香的伊甸园里,让清清爱河水轻轻洗濯嫩白的脚丫。 这时,洞外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人来了!”尹婷婷慌乱不已,急忙整理好衣衫、鬓发,坐在石凳边上。张云岫一惊,兴致顿消,低头不敢正视尹婷婷。 蹄声“笃笃”远去,洞里陷入沉静,静得能聆听到这对青年男女的呼吸。 “对不起,婷婷,我……”张云岫口将言而嗫嚅着。 “没怪你,也没叫你负责。”尹婷婷平复慌乱,眼中没有羞涩只有心甘情愿,“把毛巾垫上,路还远,莫着凉。” 翻过山顶,箭岭那边是另一番模样:没有那么多陡峭的石灰石悬崖,许多山岭向平川延伸,岭上覆盖着颜色各异的树木;平川开阔平坦,阡陌纵横,梯田、村庄、水库、山林清晰可见,像棋子一样点缀其间;远处的山脊起伏,与天空的云彩相接相融,像一幅勾勒的水彩渲染在天边。 “河边那一字排开的房子就是悦乐乡场镇,后边山堡是悦乐乡中小学,隐藏学校右后边楠竹林中的房子就是我家。”并立隐秘的山巅岩石上,将几丝濡湿飘逸的云鬓理在耳后,将崭新的皮挎包换到左肘部,用右手给云岫指点她家的位置。 山巅风大,二人禁不住打哆嗦。张云岫耸了耸肩,松了松勒得发疼的背带,不自觉地裹紧了藏青色棉袍的毛领,遮挡耳边呼啸的山风。尹婷婷瞧见,嗔怪道,“包越背越重吧?我叫你少买一点,你偏不信,知道厉害了吧。” “我提得动,你以为一米八的大个是吃干饭的?” 山风吹着,卷来尹婷婷发间的香气。张云岫看着尹婷婷,她微微含笑,神色如常,好像三里洞里发生的事已随风吹散。 “还是本姑娘提点吧。”尹婷婷想接过云岫手里的塑料袋。张云岫不让,尹婷婷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下岩石下,张云岫眼明手快,一把抱住尹婷婷的腰,将尹婷婷攥回岩石上。 “小心点!” “不是你手快,我就栽下崖下了。”尹婷婷没有往日的果毅,倒像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兔。这激起了张云岫的保护欲望,他手里东西放下,再次抱住尹婷婷,“小心点。你掉下去了,我岂不是再欠一条人命?” “看你紧张样,我对你那么重要?” “重要。”张云岫叹道。“如果深山里有座茅草屋就好了。” “怎么讲?” “我们就在这里结庐而居,就像杨过和小龙女在古墓里住一辈子,就用不着理会世间的功名利禄、是是非非了。” “我也想呀!谁不想过‘神仙侠侣’的生活呢?但现在社会份工越来越细,我们衣食住行连着外界,始终有‘李莫愁’‘小道士’之流闯入生活呀!未来变幻莫测,未来世事难料,我们唯一的能把握的就是现在。‘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嗯。过去由父母决定,未来无常,只有现在属于我们,那就让我互相鼓励,珍惜现在时光。” 寒风中,山巅上,二人相拥而立,天地间一股相知相融的情愫汇为一体。同时一种渴望而生,张云岫、尹婷婷一阵激荡,都没有守住底线,让情感的灯塔轰然倒塌。 这让张云岫惶恐,负罪感油然而生。张云岫抽了自己一耳光,一脸悔恨,“我他妈的混蛋,禽兽不如,竟污了你的清白!” “人家都没说什么,你倒哭丧着脸,好像是你做了折本买卖似的。”尹婷婷看他那幅不敢担当的模样不禁有气,觉着自己受了侮辱。 “前面的纠葛都没有理清,又做这事,对你不公平。”张云岫言语真挚。 “你杂七杂八的事是不少,不过这话没遮遮掩掩,还算坦诚。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心甘情愿的,不要你负责!”尹婷婷果毅神色再次浮现脸上,说,“什么清白不清白的,我都不在乎,你计较什么!从少女走向少妇,中间好像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是你们这些男人给我们女人竖的贞节牌坊、套的封建枷锁而已。其实有什么区别,从生理上来说,从少女走向少妇,就是身体机能发展成熟后所必须经历的过程罢了,就像人第一吃奶、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那样简单,一种原始本能、一段青春标记而已。从情感上来说,我觉得只要是相爱的、纯洁的,即使身如少妇,那生活的每一次就像少女一般纯情;如果俩人一辈子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即使守身如玉、从一而终又如何?不就像鲁迅的人肉木偶朱安么?云岫,我对你内心无愧,哪怕我们明天无缘相见,我在情感上也不亏欠你;你不用过分自责,哪怕明天你就去找你青梅竹马的朱丽叶你就去,我不会死乞白赖牵扯你不放的。云岫,我知道爱是允许而不是限制,爱是等待而不是催促,爱是你转身我还在……但是,我希望在情感上像你做事一样,胆大而果决。云岫,我不逼你,但希望你过段时间渡过情海做个选择。小龙女给杨过订了‘16年之约’,我们不是大侠是村野乡夫,我们订个‘8年之约’:在8年内,我任你去找你初恋女友,8年后还是她生死两茫茫,你与她就彻底做个了断,怎样?” 这时,斜阳沉落,山川、田野、云彩显得更加宁静、沉稳、纯净。在默默的暮光中,张云岫释然,抱着红颜知己笑了,除了幸福还有感激、敬重。“婷婷,要得。我找够钱就去寻她一回,给她一个交代,也给你一个答案。不管结果怎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要下雨啦,快穿上,小心着凉!”张云岫一件一件地抖净衣服上的草屑、泥灰,体贴地为她穿上,重回驿道,走向山脚下那片楠竹林。 第二十三章 再次沦陷伊甸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尹婷婷家为三开间一楼一底土屋,比邻居寒碜欲倒的板壁房要高大敞亮。屋内陈设,诸如衣柜、写字台、梳妆台、床头柜、绷子床、储粮仓、黑白电视、缝纫机一应俱全,比起张云岫家要富裕得多。按尹婷婷的说法,在没有遭变故前,她爸是符水县供销社采购,她妈是悦乐乡小学跟读校教师,弟弟尹昊读初二,成绩优异,她家也算是生活宽裕、父慈子孝的一家;遭变故后,她爸单位不但没有给予应有的同情,还要求她妈赔偿货物、货款损失。突如其来的巨额债务,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妈苍老了许多。 如今这座土屋重燃生机,久违的笑声不时屋内回荡。 “婷婷,今天给你爸爸和老祖先人摆个饭,再请亲戚邻居聚一聚。”婷婷妈在第二天早晨的饭桌上与尹婷婷商量。她妈叫郑华碧,身材高瘦,梳着齐耳短发,眉眼精干有神,鬓角夹杂着丝丝白发。 “要得,妈妈。我跑腿,到场上买东西算我的。”弟弟尹昊昨晚吃到了平时没有吃到的苹果、香梨及零食,又得到张云岫数额不菲的压岁钱,高兴劲儿延续到现在。 “昊儿,少不了你的,只怕到时你叫苦。”尹婷婷亲昵地摸了摸弟弟的头,说,“我看可以,妈妈。爸爸过世左邻右舍、亲亲戚戚帮了不少忙,日常生活也受了他们不少照应,该请他们吃顿饭了。” “还有我呢,郑老师,我身强力壮什么都能干。”张云岫主动请缨。 郑华碧看了一下女儿,见笑而不语,好像被什么粘住了嘴,始终不好说出口。“妈妈,甭给他客气。他那么大个子,不派点苦力活儿,上天都说不过去。我看这样,担水、推磨算云岫的,买东西、请客算昊儿的,妈妈你忙灶上活儿,我给你们打杂。”尹婷婷开口给张云岫派活儿。 “云岫,让你笑话了,第一次来就让你干苦力。”郑华碧话里带着快乐,有把张云岫当作准女婿的意思,这让尹婷婷有些尴尬。她本想找个合适机会,向妈妈解释她与张云岫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但她不想让妈妈、弟弟这几个月好不容易才露的笑容又立即缩回去,于是任由感情纷扰纠缠,不好打破他们美好的遐想。 “都是一家……”张云岫突感话不妥,连忙收回,“郑老师您太见外了!做点事要多吃点,不做事人磨皮擦痒的浑身不自在。” “那不客气了。”“丈母娘”从他与尹婷婷进这个家门开始,脸上笑容始终没落下。 尹婷婷在前,张云岫担着水桶在后,走在乡间青石板路上。张云岫发现尹婷婷一路上是迈着碎步走的路,步幅比平时小,觉得奇怪,在水井边忍不住问,“小步走路,要跟古人学步?” 尹婷婷转身嗔怒,“怎么?还不怪你!” 张云岫明白了,满含歉意,“让你受苦了!要不要上医院?” “这种事情,看医生?不怕别人笑话,亏你想得出来!”见尹婷婷脸上由阴转晴,张云岫不禁心悸荡漾,想入非非。 “亲一下?”他话里眼里带着渴求。 “只一下。这里到处是熟人,看见不好。”尹婷婷见四周无人,便与斜挑扁担的他半搂着吮吸着爱情甘露。 担完水,五婶过来帮忙了。“哈哈,婷婷介绍一下。”五婶朝张云岫努努嘴。 “张云岫,白江人,我朋友,在腊津市做生意。”尹婷婷没有遮掩大大方方说,“这是五婶。小时候爷爷奶奶过世得早,父母又忙,我们姐弟差不多是五婶抱大的,没少在她家蹭饭吃。” “这个丫头,还记得这些事!”五婶开朗地笑着。尹婷婷说“一辈子都记得”。 “五婶,这点小意思,您收下!”张云岫摸出早已备好的红包硬揣进五婶兜里。五婶掏出不让,最后在婷婷母女俩劝说下才收了礼。“云岫多耍几天,五婶没得哪样招待你,但豆花腊肉有,后天初二,我请你们吃饭,今天就算请客了哈,全家人不许拉稀摆带。”五婶说完朝郑华碧投去羡慕的眼神,好像在说“女婿不错哟,又帅又大方懂事”。 “五婶茶饭好,少不了我们这几张嘴,只怕到时你撵都撵不走。”郑华碧一口应承。 “现在政策好啊!五婶别的不敢吹,粮食敢说大话。包产到户后,谷仓里谷子装得装不完,你们吃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看来像五婶一样的农家人,他们豪爽好客的底气蕴藏在“仓廪实知礼节”里。农村如此种种,看得张云岫、尹婷婷这些在城市打拼的农村娃真心高兴。 “妈,豆子泡好吗?我和云岫去推。”尹婷婷问。 “和云岫去耍,做这些事灰巴巴的,莫把衣服弄脏了。等五爸把猪喂了,我叫五爸来推。”五婶向郑华碧递眼色,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分享似的,硬将张云岫他俩推出灶房外。 “那就辛苦五婶了,耍一会儿我来洗碗筷。”尹婷婷见妈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便领着张云岫参观她闺房。闺房在楼上右侧,推窗能见箭岭和曲折而过的悦乐河,视线、光线都不错。墙壁被尹婷婷用报纸敷满,平整而干净,不见土墙房子惯见的裂缝。绷子床靠北摆放着,坐在床上,能看见对面写字台墙壁上贴着港台明星王祖贤神采奕奕、含情脉脉的彩画儿。 “你像她耶。”张云岫指着画中王祖贤说。 “有人也这么说过,说我眉眼特别像。”尹婷婷露齿笑着,也不谦虚。 “真像!我觉得我幸运,居然让我遇见了美丽的你!”话迸出口,连张云岫自己都吃惊他竟能说出这样诗一般的话。或许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爱情刺激了他的语言天赋。 “你小子艳福不浅!不但嫂子娇艳,现在还搭上‘女明星’。”尹婷婷反话正说,还有些醋意,激得张云岫情不能已,便抱住尹婷婷亲热。 他们再次沦陷伊甸园! “怪不得它让人作奸犯科、丧失理智,原来它这般美好。”激情后,尹婷婷与张云岫偎依在一起,她不由得慨叹,“我自认为是个理智的人,幻想一定要结婚后才把它给我爱的人。我明知你是一个纠缠不清、心里有个她的人,但当它来临,我不能克己拒绝依然做了它的奴隶。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情商为零,我看这句话不假!” 室外有人喧哗,大批客人来了。张云岫、尹婷婷急忙穿上衣衫。 “我去看看,你没事翻翻照片,有事叫你。”尹婷婷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相册,随手甩给张云岫,才不舍地离开闺房。 第二十四章 她竟是尹明华女儿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张云岫打开相册,看到第三页第一帧相片,就傻眼了。在土屋前,穿着高中校服的尹婷婷站在一个胖胖的男人后边,在父亲脑后比划着胜利的手势。胖胖的脸,绝对是他!天哪,咋这么巧呢!张云岫扔掉相册,双手捂头瘫坐在床前楼板上,顿觉眼前金星四溅,大脑嗡嗡作响,像有一群苍蝇萦绕在他耳边狂舞乱叫一般。“纳命来!”恍惚中,他的大脑瞬间失去控制,一张额上有血迹、嘴角吐着白沫儿的胖脸,一个像小蛇般弯曲的长舌头,一双瞪大空洞的眼睛,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不要,不要……”张云岫在心里呐喊着。他残存的意识在告诉他不能出声,只能用疼痛缓解意识不清。他用额头向床沿撞去,出血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楼板上!张云岫没有擦拭,剧烈的疼痛让他幻听、幻视渐渐消失,恢复清醒。但新烦恼又涌上来,让他难受:她居然是他的女儿,今后我怎么有脸去面对她!她知道了,该怎么办?该不会和我一刀两断吧!那是轻的,我害得她家破人亡,她一定会反目成仇告我的!该怎么办?逃吧,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让他牵挂的像王祖贤的女人……张云岫你这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人! 楼下传来客人的说话声,像无数张愤怒的脸晃荡在眼前,好似不停地在声讨他。 张云岫觉着手心、脚心冰凉,虚汗直冒,身体虚空无力,就像有一根绳子勒住他脖子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又像一片羽毛飘着空中,不知该飘往何处。 尹婷婷抽空上楼,看着脸色苍白的张云岫,大惊失色,“怎么啦?” 张云岫保持着仅有的理智,痛苦地说,“偏头痛犯了,撞在床栏杆上了。快打盆冷水来!” 尹婷婷收起相册,觉着张云岫有事情瞒着他,但她没多说,依言端来水。张云岫把头浸在冷水里,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张云岫抬起头,用尹婷婷递来的毛巾擦干头发,缓缓地说,“你爸爸叫尹明华?” “嗯。怎么啦?” “没什么!我刚才照片看见了你们的合照,随便问问。”张云岫笨拙地掩饰着慌乱。 “要保住这个秘密!”张云岫告诫自己。但心中答案得到证实,他心更乱。为了不让自己崩溃疯掉,他又将头浸在冷水中,强迫自己不能在尹婷婷面前失态,再次掩饰道,“不知道是啥怪毛病,说犯就犯,只用这法子才能缓过来。” “把我吓着了,有多久了?” “有几年了,激动不得,一激动就犯。”张云岫半真半假地回答,然后假装用冷毛巾擦拭血迹,实则避免“心魔”扑来。 “回去检查一下。”尹婷婷眼角泪光闪闪,没再说什么。张云岫长吸一口气,调侃道,“没事的,放心吧,不会让你当寡妇的。” “呸呸!过年过节的,说这话多不吉利。人家担心你,你还开玩笑!”尹婷婷怜惜的声音几乎带着哭音。她用草纸为张云岫擦去凝固的血迹,又从抽屉里取出止痛膏,用剪刀剪去一小段,贴在张云岫额头上。张云岫满怀感激,搂住尹婷婷抚摸着她的头发,敷衍道,“说错了。”其实,尹婷婷哪里知道张云岫这时爱而不能的痛苦,这时的他只想编个合适的理由,隐藏心底的秘密,离开这个让他产生“梦魇”的地方。 “答应我,回去就看医生!”尹婷婷觉着他的病不似“偏头痛”那么简单,甜蜜中夹杂着隐忧。 “好!”张云岫回答。 箭岭下,古桥上,桥下河水流淌,桥缝灌木丛的枝头顶着薄薄的雪。 一对恋人站在桥上,神色黯然。尹婷婷打破对峙,质问道,“不是说好的开学前一起走?才大年初三,为什么急着要走?” “回去瞧瞧病,最近越发越频繁了!病看了去看看铺面,场地太小施展不开。然后跑趟白江,孝敬毛纺厂几爷子几个钱,把关系维护好。不然,谁给你挣学费?” 张云岫说得合情合理,尹婷婷似乎没有挽留的理由,但恋爱中的女人总能找到理由。“说到底,生意比我重要。”尹婷婷瞄着张云岫,云岫沉默无言,她转换口气,“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回去,说不定能跟你搭把手。” “不!多陪一下郑老师、昊儿。”张云岫表情凝重,说得决然。 “碍着你了!睡了就不要了!”尹婷婷一跺脚,赌气跑了。张云岫没有追,根本无力去追。因为尹婷婷根本不知道他要走的秘密。这个秘密,夜夜让他做噩梦,惊醒,耗尽了他的体力;她的柔情,让他就紧张,内疚,以至于痛苦得像要把身体和灵魂割开似的。他想逃离,他想平静下来舔舐这道伤口。 看着张云岫走向箭岭的背影,尹婷婷绝望了。“没良心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男人都这样,得到手的东西就不珍惜了。估计还想着倦飞吧,我算什么,只不过是他的工具,一个想撂就撂的夜壶而已。” 在残雪消融的古道,尹婷婷忍不住哭了。 第二十五章 向倦飞要生了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大年初三,卓家很重视这个日子,因为他们在这一天要祭祀祖先。今年也不例外,祭祀时,男丁在族长(主祭)带领下,拜祭祠堂里这些高高低低的牌位。净手整衣,击馨鸣炮,朗诵祭词,燃烛敬香,行跪拜礼,供奉祭品,一干仪式依次进行。一时间,在木制瓦房下烛光摇曳,香烟袅袅,唯见垂手而立的子孙,神情庄重肃穆,惟恐对祖先不敬。礼毕,卓家子孙们拖家带口、热热闹闹地涌向白鸡山祖坟,再在祖先坟前烧钱化纸,上香放鞭炮,声声鞭炮声持久而热烈。那个阵仗浩浩荡荡,像赶集游行似的,让路人好生羡慕。此时,卓家子孙莫不洋溢着自豪的神情,好像在告诉路人——卓家不是好惹的。事实也如此,卓家确是当地望族,一些光耀门楣的子孙在乡里、县里,甚至在市里做事,方圆几十里的外姓人颇为忌惮。 上完坟后,祠堂坝子热气腾腾的宴席在等待着他们了。这用各房凑份子置办的宴席很丰盛。有凉菜,如卤牛肉、凉豆干、脆皮花生米;有蒸菜,如梅菜扣肉、粉蒸排骨、浓汁猪肘;有炒菜,如爆炒九门头、椒盐虾、五花肉焖笋干、水煮活鱼;有汤菜,如牛肉丸子汤、杏鲍菇鸡煲、青菜豆腐汤。上百人在一起聚餐,那场面很壮观。勾肩搭背的兄弟们借着自酿土酒的劲儿,醉红着脸,追忆着血缘之情。饭后,老人们大都龟缩在火塘边烤火谈天;孩子们追逐嬉戏,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坝子中间却是青年后生的主场,他们不畏天冷风寒,嗑着瓜子,玩纸牌、打麻将、猜色子,变着法儿赌钱。 卓豹从未缺席过赌局,往往是大牌局的庄家。在同族兄弟面前,只要顺着他,卓豹的牌品还是可以的,不管是赢是输,他绝不冲兄弟耍横斗狠、吹胡子瞪眼睛。他常说“老子在江湖上算是个狠角儿,但同族兄弟把口水吐在我脸上,我都揩了”。这也许正是他俘虏族人信任的地方。 “三哥,玩两把,我给你让位子?”因为卓剑外甥陈斌(平阳乡副乡长)回来的缘故,今年“推豹子”(可多人玩的纸牌游戏)的牌局设在卓剑屋檐下。平阳乡有头有脸的都在这里,这让卓剑很有面子。因此,卓剑不时提着波丝口袋,来给牌桌炭盆添炭火。正当发牌空闲,卓豹邀请卓剑打牌。 卓剑露出烟熏黑的牙齿,嘿嘿地笑着,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捏着,比划着人民币的手势推辞说,“三哥这个少了点,就不扫了你们的兴,还是去编我的笸箩稳当些。” “原来你都玩了嘛,三嫂子把你管起啦?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哟,我的三哥耶。”卓豹抱着瘦小的卓剑在屋檐下转圈,好像在显示着他孔武有力的臂力似的,“三哥轻了,看来这阵子没少在三嫂被窝里使劲儿哩。” “放我下来,疤子,三哥头都被你转晕了。再弄,我把黑黢黢的烟油往你身上弄哈。”卓剑最后半句最有效力,卓豹怕卓剑真会这样做,弄脏了西装,那玩笑就没有占到便宜了,于是马上罢手,把卓剑放在篾堆里。 “疤子舅舅,你人脉广,给三舅找个活儿,免得他一天在篾堆里扒活儿。手勒得起口口辛苦不说,还赚不了几个钱。姥爷老了,舅舅老实,舅母马上就要生了,生活恼火耶。”陈斌拿着牌,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替亲娘舅找致富门路。 “外侄,这个简单!我拿给门面给他,做收竹器生意,随便都比现在好过。只要三哥肯做,这个事就好办。”陈斌人年轻,又是正宗名牌大学生,卓豹门路很广,显然识得与蛇溪这个政坛新星交好的价值,于是很豪爽地答应了陈斌的要求。 “疤子舅舅,外甥谢过了,晚上给你多倒几杯酒。舅舅,过来,疤子舅舅给你找了个活儿,干不?”陈斌脑子灵光,连忙招呼卓剑过来道谢,好趁热打铁把事情办成。卓剑木讷地过来听了,说“这事要和你舅母商量一下,问她愿不愿意”,气得陈斌白了他一眼,转身把牌面狠砸在桌子上,大声说,“豹子,通吃!” 由于身子越来越沉,向倦飞吃席后就回来躺在床上休息,屋檐下的话她听得真真的,在肚里气得直骂卓剑“瓜娃子”。她想起身出来圈和这事,不料一站起来,一股水不自主地从下面飙出来打湿了裤子,像流尿似的。没有经验的向倦飞惊慌失色,忙喊卓剑进屋。卓剑瞧见也不知所措,只得求助火塘边的母亲。 “是水衣破了,莫慌!”卓老婆子一听,急忙出屋檐打招呼,“牌不打了,倦飞要生了。你们快弄个担架,帮忙往医院弄!”然后一改老态疾步进屋,一边安慰倦飞,一边帮倦飞换裤子,然后拾掇新生儿的衣物。 卓家人挺团结的,听说有喜事,立马停了牌局,加入帮忙的行列。卓豹、陈斌也不例外。向倦飞看到眼里,心里湿乎乎的。按理人之常情来说,一个野种降生,卓家人没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厚待她。在向倦飞脑海里,在医院待产生孩子,这恐怕是她家乡媳妇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家乡女人生孩子请个接生婆就不错了。家乡老人说,生孩子就是女人过鬼门关,是要女人自己扛的,但这里不一样,他们不但宽宥身怀野种的她,还诚心帮她准备一切,像他们亲生孩儿出生一样高兴,足见卓家把她当成儿媳妇一样看待。这让她感动。“哎,命运天注定。这辈子恐怕真与云岫无缘了。他们这样对我,我也不能铁石心肠吧。卓三岁数是大点儿,人蛮实诚的,只是第一个月让我受尽屈辱,让我心有不甘。哎,这也不怪他,男人四十无妻谁不着急啊!要怪只能怪杨渡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硬生生拆散鹊桥毁姻缘,把我送进苦海。反正是残花败柳了,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看着忙碌的人们,向倦飞思虑着。女人就这样,只要你在她最柔软的时候帮她,她会给你回报的。至少倦飞此刻是这么想的。 “三嫂,忍住,起身了。慢点,慢点……”不一会儿工夫,用椅子做成的担架、住院用品准备妥当。这时,向倦飞半卧在床上捂住肚子叫唤。卓豹见状一把就抱住倦飞上身,卓剑撑住她腰臀,陈斌及卓家后生抬着她大小腿,小心抬起轻轻放在担架上,再用被子盖好。向倦飞明显感觉到卓豹用手臂挤压她鼓胀的隐秘部位,当时生孩的疼痛、忐忑、恐惧占据着她,她没有把这事往歪处想。 “疤子兄弟,你和陈斌在院子里打会儿牌,我们几个可以了。”碍于卓豹、陈斌身份,卓剑欲制止卓豹抬人。卓豹不依,冠冕堂皇地说,“在卓家祠堂,不讲江湖只讲兄弟感情。三哥有事,帮忙是兄弟该有的本分。卓家家训子孙谁敢不遵?三哥怕疤子没下过力簸了三嫂不成?我今天就要试一下。嘿嘿,万一三嫂肚里孩儿要过房给我,我忙都没有帮,那岂不受之有愧?” 其实,他们哪知卓豹歹猫心肠?卓豹是蛇溪一带叫得响的人物,出门有人跟着,还模仿香港古惑仔穿西装,陪领带,戴墨镜,染黄发。那派头,在场人恐怕只有向倦飞不曾见得。今天他主动要求抬人,那是给人面子!看在场人神色,他们觉得与卓豹一起抬向倦飞也是光荣的事,就像如沐春光一般。“舅母,疤子舅舅要抬你,你好有福气!”随后,陈斌夸张的撸起袖子,故作委屈地表态,“疤子舅舅都要出力,把我这个晚辈拿来晾起了,我只得舍命陪君子抬一肩噻。好,我们都帮忙抬一下!” “上半年抬了,下半年还要抬。”卓老婆子嘴角含着意味深长的笑。“要得。年年都抬!”众人理会她意思,附和着。 “年年抬?你们这几个兄弟帮了忙的,都当‘爹’。疤子兄弟,这个娃儿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就给你磕头喊你‘爹’,到时不许耍赖!”向倦飞本长着七窍玲珑心,见缝插针地说。 “不得,我们都不得,都等着当‘爹’!三嫂今后多给点‘油票’哈。众兄弟等起的。”卓豹斜眼瞧了一下众叔伯兄弟,笑得淫荡、放肆。 “看俺腰都要疼爆了,你们这些砍脑壳的,个个都不怜香惜玉,笑得像花似的。一张都不得发!”向倦飞虽然疼得要命,还在斗心眼利用女人资源驾驭笼络这群男人。这几个月,她慢慢发现男人丑恶心态,世上男人如果有机会,没有哪一个不想占女人便宜的,包括嘴上的、身体上的,很令人讨厌;相反,女人们如果运用得到,懂得欲擒故纵,就能抓在男人心为我所用。“等着吧,卓家男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等老娘生完孩子慢慢陪你们玩!”向倦飞在疼痛间隙,在担架上想着。 “莫开玩笑磨蹭时间了,快点抬起走,不然娃儿要生到半路啰!”卓老婆子解围。 众人笑罢,遂抬起倦飞往平阳乡卫生院赶。 第二十六章 月子里的私房话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月子里,向倦飞胃口好,一天能吃两个鸡蛋和半只肥鸡。胃口好,奶水自然就充足,她的小胖妞一次吃半只奶就够了。说来也巧,在院子里,卓三有个房族兄弟媳妇长得干瘦枯黑,干瘪的“胸器”到孩子半岁时一滴奶都挤不出,饿得孩子嗷嗷叫,急得这个兄弟经常打骂媳妇。 “三嫂,要不是你奶好,我家奴仔恐怕……”向倦飞每次奶那孩子,那妈妈都泪眼婆娑的,这次也不例外。一来二去,这对苦命的被拐卖妇女成了无话不说的姐妹。 “不提了。我们都是卓家人买来泄欲和生仔的工具,孩子比娘亲,在卓家人眼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第芬,受点委屈想开点,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不然会憋出病来。看你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的心也太狠了。唉,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没得奶水是娘的错吗?哪个娘想饿着自己的孩子?一口奶的事,今后就不提谢不谢的事了。都是同病相怜的姐妹,说谢谢二字反而见外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哪天我逃难就逃到你门口呢。”向倦飞把饱胀的奶头放在那孩子嘴里,那孩子贪婪地吮吸着,眼睛冲着向倦飞看。“这孩子与我有缘,冲着我笑呢。” 第芬心里暖烘烘的,瞧四下无人,贴心地问,“还防着你吗?孩子都生了,我那家还不放心我呢。” “嗯,还防。你知道的,我这个妞不是他骨肉,胎中带来的。表面上他们拿给我吃、拿给我穿,但骨子里对妞妞还是不亲,隔着膜呢。他猴急得很,伤口都没有好全,整天就想着下他的种。现在还好,不敢对我动硬的。我比他高大,他人矮小,一对一,我不怵他。扳扯几回合,他累得像狗一样哐哐的咳。无奈得紧,只好去编他的笸箩。”向倦飞的孩子安静地躺在摇篮里睡,胖胖的脸像极了倦飞。向倦飞还奶着第芬的孩子,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孩子。“第芬,帮我摸一下,看小胖妞流尿没有?” “没有,”第芬摸了摸小胖妞的衣裤,低声哭诉道,“他家人冷眼看我,说我‘小黑女’;晚上稍不满足他,他就揪我头发、手臂、大腿,我没力气打不过他。简直没法儿活了!三嫂,我想逃……” “嘘……”向倦飞低声打断第芬话头,掰着手指给第芬分析,“小声!那是昏话,这些念头在我脑里预演了上万次,几乎没有逃得出去的可能。你算一算、想一想,我们一没钱,二没证件,三带着孩子,四地方政府对拐卖妇女睁只眼闭只眼,又没有熟人帮忙,又在他们重重看管之下,你逃得出去吗?逃不出去。抓回来,有的只有更多的伤害和折磨,还让娃儿受罪。第芬,不要把什么都挂在脸上。我听卓老婆子说,你婆婆说你懒,球事不做,整天丧起脸,没把家当成家,是只喂不熟的狗;对男人,是被窝里的事,我不清楚内情,想必你也没给他好脸色。第芬,我说话难听,你调把椅子想想看,他们不提高警惕才怪呢?要想活命,我们这些拐来的牲口要动脑子才行。”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让我放下身段,含着屈辱侍奉他们我做不到!”第芬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仍不甘心,想点燃彼此的怨恨,“我一个黑骷髅配老秃头也就罢了,三嫂,你皮肤又白、身段又好,绝对是卓家院子方圆十里都找不出来的美人,你也情愿跟着斜眼烟灰(卓三烟不离手,故称)过一辈子?”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什么样我清楚,一朵昨日黄花、一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皮囊而已。晚上盖着被子干事,对男人来说都一样。落到这步田地,还是在那个山头唱那支歌吧。我不像你,逃了人家不会拿孩子怎样,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我这个,跟他不沾亲不带故的,我逃了,他非把小胖妞弄死不可。这或许是当妈的宿命,有了孩子牵挂就多了。现在只能忍忍了,等孩子长大些再说。当年大将军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我们平头老百姓要那个面子做什么?面子能当饭吃、当衣穿?”向倦飞停顿了一下,又说了自相矛盾的话,“生孩子时,我心都软了,但我想起他不顾我死活着急想下种的那副嘴脸,心里就不舒服。等着吧,总有一天,姑奶奶没有命门让你拿捏着,有你好看的!” 第芬似懂非懂地看着前恭后倨的向倦飞,心头没有个准头。这时,第芬孩子吃饱了,吐出奶头歪着头朝第芬笑。“喔,还是妈亲。”向倦飞将第芬孩子在怀里逗了一会儿,才把孩子抱给第芬。第芬竖着接过孩子,拿着孩子右手朝倦飞摆手作别。 第芬抱着孩子走了,小胖妞在摇篮里甜甜地睡。屋里陷入沉静。向倦飞半闭眼睛,仰身躺在床上,“云岫”“卓剑”的身影交替拉扯着向倦飞的神经。 时值初夏,鹰嘴岩樟叶鲜嫩,风中微微飘荡着樟木的香气,布谷鸟在林中清脆的鸣叫。一个丰腴的少女倚着崖壁望着远方,焦急地等着情郎归来。“倦飞,头上是什么?”少女睁开蒙眬的眼,取下头上戴的东西,一看原来是张云岫用野花编成的花环。 “真漂亮!我等你好久了,都睡着了。”向倦飞舒展着慵懒的腰,喃喃说道。 “担着李子在市场多转了几圈,不过收获很大,多卖了十几块钱。你看,我给你买的皮鞋、发圈,还有你盼望已久的白的确良衬衫。”张云岫云岫从箩筐里拿出礼物一一给向倦飞看。 “对我真好!”向倦飞脸上泛着红晕,好像她是这个世上最受宠的公主。 这时,树丛里传出嘻嘻的笑声,好像在讥讽拥抱在一起的情侣。继而,一个黑影从树丛里钻出,斜着眼挥舞着明晃晃的镰刀,黑黑唇齿露出恐怖的狞笑。云岫、倦飞吓得魂飞魄散,狼狈而逃。黑影仿佛是一只敏捷的猴子,在后面死死追着不放,还发出凄厉的吼叫。 “卓剑,你这个死鬼,不要……”向倦飞绝望地哀求着,瘫软在青石板路上。 “嘿嘿,来一下。”向倦飞惊醒了,才发觉上衣被扒开,卓剑正拨弄她奶头,白白的乳汁溢出打湿了她前胸,向倦飞本能地用上衣掩住颤颤的胸部。“烟灰,你要干什么?” “几个月了,想死我了。”卓剑更加放肆,手指如钩,朝向倦飞扑来。向倦飞一脚踹向卓剑裆部,卓剑让开,脸上写满愤怒,声色俱厉地责问,“怎么啦?不行啊?娶你当菩萨供着吃素啊?” “当家的,看你猴急的样儿。反正是你的人,你急什么!我养着身子,不是为了给你生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吗?还有,我还流着血呢,身子没有痊愈。月子的病,一辈子都医不好,这是你妈说的,你听到的。你希望我下半辈子生月子病吗?”向倦飞怕卓剑恼羞成怒硬来,语气缓下来宽慰卓剑。 卓剑没有向倦飞那么多弯弯绕、岔肠心,倒是好哄,遏制住冲动,唉声叹气地说道,“还要等多少天?” “快了。第二胎要生个健康的宝宝,起码要休养三五个月,书上是这么写的。你以为爹是白当的,哪个当爹的没有点牺牲?” “那……好生将息身子!”也许翘首可盼的父性抑制了他的欲望,也许向倦飞真真假假的理论让他诚服,卓剑兴趣索然地拿着摇篮边上的篾刀出去了。看着走出门外,心有余悸的向倦飞舒了一口气,朝他狠狠地吐了一口沫儿,低声骂道,“爬!瓜娃子!跟老子玩心机,你差得远!你想下种,老子偏不让,非要折磨够你。老子说不定哪天还给你戴定绿帽呢!” 第二十七章 语溪拜干爹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小胖妞百天那天,岵岭下了一场雪。在五月下雪,这是南方少有的事。那天早晨,洁白的雪,优雅的雪,在空中飘飞曼舞,落在卓家院子屋顶,落在岵岭竹林,落在远处茶园。黑瓦上,竹枝上,茶芽上,覆盖着薄薄的雪,清新如诗,美丽如画。 “疤哥,没问题了。这个干爹,你当定了。”小弟憨五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在古驿道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卓豹叼着香烟,穿着风衣站在竹林深处。簌簌的雪花,从楠竹缝隙间飘落,渐渐地,林间空地、小径、灌木丛,披上了一层洁白的外衣。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最后时刻,叫兄弟坚持一下。还是那话,将两边路口守住,让生人绕道走。千万不要天亮了才流一泡儿尿,让事情前功尽弃了。不一会儿,斜眼烟灰应该就要抱小胖妞来‘闯姓’了。哈哈,我这个干爹势在必得了。” “疤哥,凭您的身份用得着大费周章吗?直接叫人抱孩子来磕头认亲算了,他家还不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呀?” “你懂个球,耍女人的快乐在追求中!那种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你怀抱的韵味,那才有意思!你TM的莽夫一个,只晓得见到女人就上,一点儿情趣都没有。”这时,一坨蓬松的雪球从竹枝上掉下来,啪的一声,恰好落在憨五颈里。憨五禁不住打了几个哆嗦,卓豹嘲笑他“不知好歹该背时”。 “疤哥泡妞到了最高境界!那天我在院子偷偷看了三嫂子一回,她该凸的凸,该翘的翘,身材又高,皮肤又白,真的长得好看。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勾魂摄魄的。啧啧,让人受不了。疤哥,这个女人,值得花心思!”憨五不以为然,伸起大拇指奉承卓豹。 “老子看第一眼,就被她迷倒了。还有,你娃不要打她注意哈,她是我的。”卓豹敲了一下憨五的头,警告他。 “我明白……有人来了,我闪了。” 卓豹挥挥手,表示应允。 卓豹从竹林小径走出,迈上古驿道,时不时踩上枯枝败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疤子兄弟,走哪里去?”穿着红色棉服、束着长发的向倦飞,一边蹲在岵岭古驿道上喘气,一边轻轻拍打着襁褓中的小胖妞,卓剑在旁打着伞为母女俩遮挡风雪。 “今天不是侄女满月吗?我特地赶个早来跟三哥讨杯喜酒喝。大雪天的,你们抱着孩子来岵岭干什么?”卓豹明知故问、故作偶遇的样子。 “百天‘闯姓’,是我们这一带的风俗,你知道的。刚才你三嫂还在我耳边絮叨,说怕大雪天的没有行人,不知要等多久。倦飞,看看,巧得很,出门就遇贵人。这孩子与卓家有缘,命该姓‘卓’。疤子兄弟,赐给名吧。”卓剑忙不迭地解释着。向倦飞抱着孩子站起身来,水汪汪地盯着卓豹。 “让我看看孩子。”说完,卓豹背朝卓三跨步向前,伸手向倦飞怀里掏孩子。接触到向倦飞胸时,卓豹拱着手背硌她的“胸器”,还用眼光刮蹭她的脸。在一接触的刹那间,卓豹感到一股软而暖的气流传遍全身,如大雪覆盖茅草屋里的炭火,烤得他阵阵眩晕。向倦飞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平静地把孩子递给了卓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是他第二次硌她“胸器”了,向倦飞忽然明白过来,也知道这色鬼想要干什么。天下男人一般坏,他们把女人特别是好看女人当着玩物呢。也许有一天,她也会成为他的玩物,但她不想把自己减价卖出去,她想让她的付出有点回报。卓剑哪里清楚这两人的险恶目的,还在一旁咧嘴豁牙、喜不自胜的笑呢。卓剑在大雪映照下的黑牙齿有点突兀,但他不这样认为,他还觉得这次大雪下的“闯姓”能给他带来好运呢,因为平阳场上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卓豹要成为他干亲了。 “这孩子像她妈,美人胚子。叫她卓语溪怎样?”卓豹故弄玄虚地将手里的孩子啧啧称赞了一番,才将孩子抱给向倦飞。当然,在手与胸接触的那刹那,肯定不忘再次硌一下向倦飞的“胸器”。然后,从皮夹子里掏出一沓钞票,揣在孩子襁褓里,“出来匆忙,没带什么东西给孩子。这点钱给孩子买个长命锁什么的。” “语溪,给爹磕头。”卓剑有点迫不及待了,示意向倦飞抱着孩子给卓豹三行礼。向倦飞照做了,突然发问,“疤子兄弟,让个门面给卓三做生意,还算数吗?” 不明原因的卓剑在旁责怪倦飞说话唐突,连忙赔不是。倦飞没有理会卓剑,大眼满含内容地盯着卓豹。卓豹不舍的表情稍纵即逝,面带苦笑、故作轻松地表态,“作数,作数。三哥何时来,兄弟何时腾地方。” 卓剑有些蒙圈,闹不明白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卓豹为何如此爽快地答应了。 浅框大簸箕用三根高脚板凳呈“品”字形垫着,摆在堂屋中央。框内铺着绒毯,绒毯上拢着针线、笔、钱、米、书、胭脂、镰刀等物件。“倦飞,把语溪抱来抓阄。”二姐卓秀喊着。卓语溪坐在绒毯上,明亮的眼睛看着簸箕周围的妇人、小孩,手挥舞着,咧着嘴笑着,还吐着模糊不清的音,一点儿也不怯生。“乖囡囡,抓东西。乖囡囡,看这里。”卓秀抚摸着卓语溪,引导她看面前的物件。卓语溪终于将视线移向面前那堆预示着她生命走向的物件,她慢慢向它伸出手,慢慢地……倦飞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上,生怕语溪去抓那预示着生命不好的物件。 “抓的笔,囡囡要当女状元呢。她表哥陈斌小时抓阄,也是抓的笔,长大就考的大学。”卓秀高兴地抱起卓语溪,向众人夸赞。众人向向倦飞祝贺,赞她有福。向倦飞笑了,管它是真是假,起码今天有个好兆头。 “卓豹,快来!”卓秀向屋檐下火塘边与族伯兄弟打牌的招手。 “什么,二姐?神秘兮兮的。”卓豹走进屋内,看见卓秀抱着语溪,向倦飞捧着一个大瓷碗眉似眼含情地等着他。热气腾腾的褐色红糖水里漂浮着四个带着红点的鸡蛋,卓豹看了叫苦不迭,“二姐,四个鸡蛋!这才半晌午,怎么吃得下?我只吃两个。” “说什么昏话!囡囡百天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是孩子干爹,又是房族,那是亲上加亲,是孩子他‘爹’。这些都是老辈儿传下的规矩。现在名儿都赐了,蛋是要吃的,还要把汤都喝干净呢。这关系到囡囡的幸福。吃后还要说点吉祥话,可不许乱说。”卓秀就是陈斌他娘,在卓家说话也是有分量的。 卓豹无奈,望着众人苦笑。众人含笑看卓豹出糗,像等待一场马戏开场似的。“吃可以,说吉祥话也不难。不过有个要求,我要三嫂喂我。”按当地的风俗,兄弟是可以嫂子开玩笑的,哪怕说点不伤大雅的荤话也是允许的。卓豹的要求不过分,还无意间把单调的百天酒烘托得喜气洋洋的。这时,卓豹半蹲着,闭着眼,张嘴等着向倦飞喂蛋,样子又可爱又滑稽。那些好事的族伯兄弟纷纷聚拢来,跟着起哄。 “喂就喂!”向倦飞大方地说。在众人的嬉笑中,向倦飞把一个个红蛋塞入卓豹口中。卓豹一边说“温柔点”,一边鼓起劲儿把蛋和红糖水吃力地咽下。吃完后,卓豹伸了伸脖子,打了一个饱嗝,仍嬉皮笑脸地张着嘴,像是等待着什么似的。“没有吃饱,三嫂,我要吃奶。”众人嗤嗤发笑,将喜庆气氛烘托到高潮。 “那晚上来。”向倦飞脸微红,但回答得既得体又有分寸,让出了名难缠的卓家族伯兄弟过足了嘴巴瘾,又不至于让自己过分难堪,然后像泥鳅一样溜走了。但回头与卓豹四目交汇,向倦飞从中读懂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说老实话,卓豹除了脸上有道疤痕外,粗壮挺拔的腰板,穿金戴银的服饰,常迈外八字的步态,透着暴发户的阔气,并不让向倦飞生厌,气质至少甩黒牙、斜眼、勾背的卓三几条街。 “丑人有丑福,卓三娶了个撑得起门面的媳妇。”在火塘边,一个辈分高的老妇人议论道。 “好了,玩笑也开了,疤子兄弟,说两句吧。”卓秀从旁解围。卓豹看着卓语溪,一本正经地说,“一祝囡囡开心快乐,健康成长;二祝囡囡学业有成,步步高升;三祝囡囡今后孝顺父母,明年携弟带妹。” “谢谢,爹!疤子兄弟会找钱不说,说话也有水平。囡囡,长大了向干爹学习!”卓秀抱着囡囡向卓豹作揖道谢。卓豹脸上露出显摆的神色,暗自得意前几天的准备没有白费。这时,向倦飞已抽身离开,提着篮子给每户宾客分发煮熟的红蛋,分享孩子百天的喜悦。她在宾客中来回穿梭,高挑匀称的背影,勾得卓豹心直痒痒,恨不得在她白如凝雪的肌肤上啃下几个牙齿印。 雪停了,卓家院子披上一层洁白,一切都那么美好。脏水沟、乱七八糟的柴火、角落里的蝇营狗苟,全隐藏在雪下,归于静默。 第二十八章 无名汇款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青山隘在白江市、腊津县的西南边陲,距腊津市县城有一天车程。它两山高耸,对峙而立,逼仄处宽不过两三百米,长约三四公里,真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青山隘镇就在隘口谷底。一野战部队团部设在谷底右侧,腊津师范学校在谷底左侧拾阶而上五百步左右的山堡堡上。腊津师范学校历史悠久。据说,它的前身是国民党的女子中学,在抗战时期,这里是白江省共产主义思想的启蒙地,有几位数得上名号的白江省革命烈士曾在此任教。因为光荣的革命史,解放后,这里被选为腊津师范学校校址,负责为附近五县培养中小学师资。当然,也是白江省师范大学重要的实习基地。 阳春三月,尹婷婷来到腊津师范学校实习。凭她才华和能力,她本来有机会留在师大附中实习,之所以舍近求远,还是因为张云岫的缘故,有几分小情人赌气闹分离的意思。随时间推移,她对张云岫的爱恨越加复杂:她给了他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和初恋的情感,他却没有给她一个信服的理由就独自离开了。他有女友,她虽说不要他负责,但尹婷婷认为,作为红颜知己,张云岫这样匆忙地离开,开学这么久又不去找她,他逃不离始乱终弃的嫌疑。失身于他倒还在其次,他欠她一个解释!其二,她明白,张云岫对前任女友念念不忘,继续与他交往,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情感泥潭而不能自拔。这时选择长痛不如短痛,断臂放手,也许对他和她都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尹婷婷向白师大申请到腊津师范学校实习,去治疗初恋伤痛。 “明明能留在附中实习,偏偏要到穷山沟去,害得我跟着你受罪。哦嚯,留校、留附中没了!”在腊津师范学校操场,望着险峻的青山隘口,闺蜜杜鹃向尹婷婷叫苦,“你郁郁寡欢的样儿,是不是他欺负了你,哥们儿帮你找回来?” 尹婷婷收敛心神,镇定情绪,说,“他有女友,我知道。我自愿的,不怪他。恨他的是不明原因的离开,还躲避我。欸,一个道歉、一个解释没有实在意义,过去了,算了,止血止损吧,本姑娘拿得起放得下!杜鹃,说话讲良心,我没叫你跟来,你是自愿的哈。这时候叫苦,晚了!” 杜鹃眨巴着眼睛,看了尹婷婷一会儿,问,“真的,放得下?” “‘港荣蒸蛋糕,好吃不上火’,真的!”尹婷婷以芭蕾舞姿旋了一圈儿,“我像有事吗?倒是你整天跟美术系的鬼混,成绩糟透了,不好好实习,小心拿不了毕业证!” “有才女罩着,怕什么!论文你写、课你备、考试你递纸条,不就解决了吗?”杜鹃硬拉着尹婷婷跳起《天鹅湖》,笨拙的舞步引来附近中师学生的笑声。 尹婷婷脸一囧,也笑了。 “初恋是一杯苦涩的梅子酒,爱上你很简单,认识你看穿你很难。既然是这样,就让路过我世界的那个人从身边路过吧。”在实习备课、准备论文、找工作的间隙,尹婷婷无数用这样的语言麻醉、解脱自己,治疗情感伤痛。但郑华碧的来信,又掀起她心底的波澜。 那天是端午节,天空中下着雨,实习教师宿舍门外溅起水花。“尹婷婷,信、汇款单。”安静的宿舍里,姑娘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谈天,有的在备课。管理员的叫声,让尹婷婷掀开被窝。 “哪个情郎来的信,拆开看看?”杜鹃将信和汇款单递给她后问。 “妈妈的,还看吗?”尹婷婷看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回答,杜鹃将头缩回去了。 “婷婷,前几日,我收到2万元的汇款,单子上却没有注明谁汇的款。我家亲戚没有这么有钱的,会不会是云岫啊,问问他?”尹婷婷拆开信,扫过信里的唠叨和家长里短,妈妈在文末的疑问让她黯然神伤。“云岫啊云岫,你是我灵魂上阴魂不散的冤孽!在我想你的时候,你躲到九霄云外;在我将你淡忘的时候,你又从地缝里钻出来黏人。你这样做,算是对我青春的补偿么?还是兑现你的诺言?还是想重修旧好?看不透你!你把我当成什么,情人还是女友?你是在折磨我,在我快要结痂的伤口上撒盐!”尹婷婷心乱如麻,无力地躺在床上。 “怎么啦?家里有事?”杜鹃看婷婷脸色不对,很是关切。 “没有。” “哦,我明白了,是不是那个音乐老师在追你,让你在他和云岫中难以选择?他人长得帅,歌儿唱得棒,是我喜欢的那款。他若追我,我就从了。”杜鹃扮着花痴样儿,逗着尹婷婷。 “两个我都不喜欢!”尹婷婷生气地蒙上被子尖叫着,“再说,我生气啦。” “长得漂亮就是好,到哪里都吃香。人家还要给你找关系,留在腊津师范学校呢,有什么不好?”杜鹃讨个没趣,怏怏不乐地伏在桌上写教案。 宿舍里恢复平静,只闻雨声。 第二十九章 又嗅到商机(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一辆桑塔纳停在腊梅路广场饭店门厅,司机打开车门,杨亚华一猫腰从车后排座位里出来,整了整西装、领带,扫视了一圈腊梅公园及周边环境。梅花谢了,枝叶变黄了,离“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韵致有些远了。对于这些,杨亚华似乎没有特别在意,嘴角那一丝浅浅的笑意,就像三月暖阳一样,催生了梅林脚下那片嫩嫩的草芽。 也许是姥姥家基因强大的缘故,杨亚华的相貌与张云岫一般无二,一样的高大魁梧,一米八的大个儿,宽肩膀再配结实的大长腿,像古代武将一般孔武有力;一样的长方脸和高鼻梁,脸廓硬朗多骨,眉毛浓密如墨,像隶书的“一”字;一样的大嗓门,声音浑厚略带磁性的低沉。 “杨县长,我在大厅等你。”司机小李说。 “碰见表弟了,可能要喝酒。与他喝上酒,时间就没个准头,你有老婆孩子呢,不用等我了,回家吧。吃完饭,我自己回去。”说完,杨亚华就朝预定的包间“水仙厅”走去。 “华哥,见你难呀!”张云岫见到杨亚华进来就叫屈,说话直截了当无遮拦。少了阿谀逢迎气,杨亚华听了反而觉得很亲切,就像秋天滚滚麦浪轻抚着老农的脸一样。 “那件事后,你小子一直在腊津混?”杨亚华忍不住责问。话虽刺耳,受尽了大半年孤独折磨的张云岫却热泪盈眶。他抽噎了一下,忙向杨亚华申辩,“我没有鬼混哈,都是为了赚钱找倦飞。开始在白江当棒棒,后面偶然结识了白江区毛纺厂头头,才在腊津做毛线生意。”除了隐去见死不救得横财、巧遇尹婷婷、冒充腊津市供销社采购毛线等情节外,张云岫将离家后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向表哥作了汇报。 “你娃脑壳够用,有经商头脑!老家的人总瞧不起你这些,说你迟早要吃亏,我却不这样认为。现在中央提倡多种经济所有制并存,你喜欢经商是应该鼓励和提倡的,不是非要守着一亩三分地刀耕火种、吆牛犁田,才是农村好青年。时代变了,改革开放了,‘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只要遵纪守法,敢闯肯干,勇于创造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也是时代好青年嘛!这点嘛,二表叔的思想过时了,硬生生地拆散了一桩青梅竹马的好姻缘!”了解了表弟在城市打拼的经历后,杨亚华肯定了他的所作所为,然后若有所思地有感而发,“哎,一辈子拘囿于大山深处的乡亲们啊,应该走走、看看大山外的世界啰……看来改革开放,不单是政治、经济、社会、外交上的改革开放,还应该包括人们思想上的改革开放呀!不解放思想,偏僻农村还会出现张云岫、向倦飞式的悲剧!” 张云岫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大半年来,他被迫闯荡城市,在城市人白眼中讨生活,已经够难的了,已经需要足够强大的心理去支撑了。但生活不仅如此,还需要他担起责任赚取更多钱财,去寻找为追求婚姻自由而失踪的初恋。为这个信念,他没守住道德、法律底线铤而走险了;为了这个信念,他只得压抑情感,忍痛拒绝了巧合的灵魂伴侣!大半年来,他需要孤独地面对生存、道德、法律、情感叠加交织的压力,作为农村传统青年的他怎能不游走于心理崩溃的边缘呢?表哥在他眼里是人生偶像,也是家乡人眼里成功的榜样,现在他乡遇表哥,在家乡人眼里“罪魁祸首、不务正业”的他得到了表哥的理解和支持,他心里又怎能不感到安慰呢? “小妹,点菜。”杨亚华向门外服务员打招呼。服务员进来识得杨亚华,自然不敢怠慢,极尽妥帖地向县长推荐了本店的拿手酒菜,然后按县长吩咐拿着菜单去备菜。 趁着当口,杨亚华对表弟提出要求,“不过,你小子向来胆大妄为,以后做什么,最后让我帮你参谋参谋。赚四五十万不容易,寻常人几辈子都挣不来,要懂得珍惜。不要因为一时冲动,瞬间败得一无所有,又回到‘解放前’。第一,要合法经营。刚才你没有细说毛纺厂的事,按照你的一贯做派,我背地猜你小子与那边肯定有名堂。我毕业就在白江区工作,那几个头头的德行我有所耳闻。以前做的事我不深究,你现在有这个实力,可以成立公司正大光明地干。腊津专区马上要出台相关政策,鼓励私有经济合法经营。这些对你有好处,听我的没错。第二,要经得住诱惑。人有几个钱啦,往往就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不要把打牌啦、搞女人啦、胡吃海喝啦等等,什么坏习气都沾上了。这往往是财富走下坡路的开始。小子记住,这个时候为人更要低调。我一旦听说你小子有这些习气,别怪表哥今后不帮你。第三,要谨慎投资。现在国家实行的是双轨制,市场经济还不完善,投资还需谨慎,顺应大势,趁势而为。第四,不要打着我的名号招摇过市。我是体制内人,你也算小有财富。有些不干净的事做了,不管多么高明,都会留下诟病或把柄的,现在法律不讲功过相抵,不知你明不明白?政策允许的,你不说我也会帮你;政策不允许的,你求我也没用。” “华哥,你的话我记下了。我这个人除了喜欢抽点烟、喝点酒、打点小牌外,法律我是不会去撞的。这么多年,除了倦飞的事,你在白江区我找过你没有?放心吧,华哥,我不会跟你添麻烦的。这次找你,主要是向你打听倦飞的事。” “这件事,我和向道平费了不少脑力,但结果很遗憾——没得任何消息,连蛛丝马迹都没有,人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这事不怪你,逼得你们分开,以至于闹成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责任在二表叔。如今他有悔意,过些时日,如果倦飞仍旧没有消息,我和向道平出面圈和这件事,也让你好回家现面。到时你得摆台酒,赔点钱。” “为了倦飞,我什么都愿意。” “好!有你这个态度,就好办!” 第三十章 又嗅到商机(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时,酒菜上桌,饭店经理堆着笑脸前来敬酒。杨亚华端起酒杯客气谦和地对那个经理说,“平时接待辛苦,我有点私事就不想劳烦你们啦,所以就没有过来打招呼。这是我表弟,在本地做点小生意。今天周末,我和表弟喝点酒,聊点家常,就不劳你费心了,跟他们也说说。” 饭店经理听出了杨亚华话里的潜台词,敬完酒后知趣地离开了。 “我对倦飞充满愧疚,有时半夜醒来焦虑得睡不着觉,我想下半年生意走上路后去找她。”张云岫喝完一杯五粮液后说。 “你和倦飞青梅竹马,我们理解对她的痴情。但在茫茫人海中去找她,无异于大海捞针;你所做的,不过是让自己良心好受而已。我和向道平,通过省公安局的关系,跟几个拐卖妇女易发省市厅局发过协查通报,在省内更是严查无名尸体,都没有消息。说实话,兄弟,不怕你伤心,希望渺茫啊!人只要恪守本分,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就行了。‘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何必执拗给自己添不痛快呢?兄弟,你要渡过那片情海呀!来,让悲痛过去,愿在世的人快乐,喝酒!”杨亚华斟满杯中酒,岔开话题,“我俩今天喝个耿直酒,一人一瓶,喝完就收称,怎样?把酒倒起,吃点菜。呐,你怎么知道我调来腊津的?” “谁怕谁!要得,倒起!”听了表哥的开导,张云岫的心结在此时被解开,豪气也就上来了,“听广播听来的。前面端午节不是涨大水吗?广播里说市长杨亚华身先士卒,带领群众抗洪救灾。我怕有同名同姓的,还向街坊打听市长籍贯。知情人说杨市长从白江区调来的。我想那肯定是你了,然后就跑到市政府大院找你,不想被警卫拦下。我说是你表弟,他把我盯了好一会儿,看我模样像你,不敢怠慢,就给你秘书打电话。秘书说你在开会,约我周五晚上在这儿见面。不像小时候,见你一面不容易。” “嘿嘿,那里那里。那天先开‘抗洪救灾部署会’,再参加‘扫黄会’,都是我必须在场的会,就占了我满满当当的一天。接下来几天又跑到市里去开会、协调资金。不是不见你,真是那几天都不得空。周末又值班,我连白江区都没有回,你嫂子都没有见。”哥俩边说边喝,不知不觉地又干了几杯,杨亚华再发感想,“人人都说当官好,哪知当官也不易!老表,你不知道当官当到我这位置就没朋友了,信不信?” 张云岫一脸茫然疑惑,杨亚华看了笑了,说,“我就知道是你这副表情!你会纳闷当官,怎么会没朋友呢?不是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吗?老表,在这位置,考虑的不是几个人的吃喝拉撒,而是上百万人的生计。那种压力,没在这个位置的人体会不到。工作做不好,要挨上面领导上纲上线的批评,就像炸弹在身边爆炸一样,掀起的气浪都能让你汗毛倒竖、胆战心惊;经常不回家,要遭老婆埋怨,满肚子委屈喝比黄连还苦;在平时,赞扬、笑脸与欲望一起围绕在你身边,更难分辨这些‘星星’真实的喜怒哀乐了。人心不测,说有真朋友那是假的。老表,像今天这样喝喝酒,吐吐槽,不伪装自己,我觉得很舒服。” “喔,原来华哥是找我来喝酒吐槽的呀!” “不然呢?你小子酒量大,和我有一拼,说话又不担心你卖我,不找你找谁?” “你买单,我隔三岔五陪你喝酒。” “滚,你小子尽想好事。你有钱了,就一毛不拔?” “嘿嘿。表嫂没来腊津?” “媛媛不愿意,说她的伙伴全在白江,腊津人生地不熟,她来了难得适应。欸,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知那天我又调了,到时又得转战南北,不如不来,省去了迁来迁去的麻烦。” “表嫂不来,睡觉不暖和了嘛。” “有时是好,但有时她喜欢穷念叨,疑神疑鬼的,也很聒噪。一个人,像今天这样,也很快乐!” 酒至半酣,哥俩均有醉意,话就多起来了。“华哥,毛线生意真的好,但就是场地太小,铺不开。” “你倒提醒了我,前几天我批了个件,说是市物资回收公司不景气,想要出让地块解决职工安置问题。那块地皮不错,地段好又宽敞。你现在吃下它,可以解决你场地问题,还可以建房子卖。不过职工安置是个麻烦,但文章是可以做的。” “华哥,我文化浅,没听明白。”张云岫搔搔头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跟你讲的涉及两个行业,一个是商业,另一个是建筑业。你卖毛线搞的是商业。你现在生意做好了,需扩大场地。怎么解决?不外乎两种方案,一是租大一点的地段好的场地,二是自己建。第一种方案虽直接但有个问题,好地段大铺面不好租,因为地段好又宽敞的铺面清一色地被供销社占了,干个体的挤不进去。那就剩下‘自己建’这个方案了。这里涉及很多建筑业的问题,如地皮、政策、资金、原材料、规划、报批、销售等。第一,要有建房的地方。地皮现成的,前面讲了,市物资回收公司因为经营原因可以出让地皮。出让方式分两种:一种是完全出让,就是由你全资购得,然后由你全资开发建设,收益全部归你。另一种叫入股分成,就是市物资回收公司用土地方式入股,不投入建设资金,由你负责建设,获得的收益按比例分成,至于怎样分配,由你们协商。你钱不多,我建议采取第二种方式。第二,合法性。你全资就是私有制经济,入股分成就是混合所有制经济,现行政策都是允许的。这个倒不是大问题。第三,资金。你现有资金要玩这个活儿还是玩不转的,即使采用土地入股方式,地皮不花钱买也不够。怎么办?有办法。你先成立公司,范围宽泛一点,然后与市物资回收公司用土地入股方式合作,包装成项目,就可以向银行申请贷款。第四,资金有了,然后就是建房子。先要做规划,商业、住房怎样布局,可以交给专业人士来做,反正能解决你铺面小的问题。然后就是做预算、报批,这个容易,我找人教教你就会了。接下来就是施工,这跟农村建房子一个道理,不过要把握好原材料购买、施工安全等关键环节。第五,就是卖房子。随着人们生活的富裕和城镇化进程的推进,以及单位福利分房的逐渐消亡,住房作为商品的需求就会逐渐增大,应该说搞房地产会有前景的,至少先做起来是不会错的。但也有很大的风险,怎样搞还是由你自己掂量。可以测算一下,如果你的商业利润可以覆盖银行利息,你就可以搞。”杨亚华很耐心,像老师教学生一样,给张云岫普及房地产开发相关知识。 张云岫听得很认真、仔细,脑里浮现了腊津市物资回收公司所在位置,就像犬嗅到了猎物一样兴奋。“华哥,我愿意干,就是需要你帮忙。搞赢了,我俩二一添作五;搞输了,算我的,大不了回去当棒棒。”张云岫端起酒杯,想与表哥碰杯。 “你小子尽想社会上乌烟瘴气的东西,太小看你表哥了!”杨亚华却把酒杯放下,盯着表弟忿忿地说,“白滨路比这个项目大吧,我如果想钱早就发了,还等到你这个小项目。我是农民的儿子,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又妻贤子孝、吃穿不愁的,我觉得够了。我当了这个官,就像当个舅子像个舅子,就想为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做点事。我刚才说这番话,不为别的,就是想至亲有这个闲钱,何不将事业做大?另外,市物质回收公司如果不改革,那些职工只有守着金饽饽要饭吃;如果引进外资,进行股份制改革,这个公司就活了,职工就有饭吃了。这样一举两得之事,我当市长的何乐而不为呢?云岫,哥哥说话的意思,你明白不?” 想起与白江区毛纺厂那些头头的蝇营狗苟,张云岫不禁对表哥肃然起敬。“华哥,你跟那些当官的不一样。第一,清正廉洁,屁股没有夹屎粑粑。第二,有能力,见识又广,任何事到你这里,都想得出主意。当兄弟的佩服你!” “你说这个,我听起顺耳。来,喝酒。兄弟,做生意,你还是耙角,我找人教教你。” “要得。华哥,物资公司那事,你跟我盯到,我有兴趣。” “那个自然。先成立公司,按程序一步一步来。” 第三十一章 刚淡忘又相见(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尹婷婷完成毕业论文答辩,已是六月上旬,但天气还是阴雨绵绵的。白江省师范大学校园林荫中的休闲椅、石桌、水泥地潮湿得发霉,有些地方还长着青苔,好像不欢迎大学生探访似的,只乐得鸟儿们在那儿啁啾鸣叫。尹婷婷撑着淡绿色二折伞,穿着上身白色、下摆桃红色暗花连衣短裙和白色带跟凉鞋,在林间徘徊。她走得纠结、迷茫,好像每走一步都会掉进深渊似的。腊津师范学校那个音乐老师是不错,人帅气又有才华,选择他,工作也稳当了,但她总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少了与张云岫相处的激情,还是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职业生涯?但选择张云岫,一切都是未知的,包括婚姻,包括工作;但张云岫能给她无限可能,能点燃她奋斗的激情。这一点,尹婷婷心里很清楚。 “整个生命就是一场冒险,走得最远的人,常是愿意去做,并愿意去冒险的人。”这时,尹婷婷想起卡耐基的名言,暗下决心,“我不要平庸,我要找一个跟我一起迎接生命挑战的人!人生短短几十年,我要放下尊严找云岫问个明白,绝不能糊糊涂涂地过!” 腊津市物资回收公司在腊梅南(二)路,为三楼一底建筑。当街一面为公司办公楼,一楼为公司收购、经营的铺面,楼上为公司办公室;办公楼左后方为职工宿舍,是典型的筒子楼,一个长廊连着许多单间,共用卫生间、厨房、澡堂,布局、陈设处处留着计划经济的印记。两栋楼后面有一片空地,约有400亩,一小半用作堆放、周转物资的坝子,一大半为坡地,被职工私自开辟成东家一块西家一块的菜园。张云岫正是看中这片空地搞房地产的价值,才与腊津市物资公司合作成立“腊津市三顾投资建设股份有限公司”。双方在协议中约定,腊津市物资回收公司用土地入股,占30%股份,张云岫负责投资开发,占70%股份;建成后,职工分得同等面积商品房,差价按市场价格购买(或补偿),同时负责在职职工就业。 尹婷婷去找张云岫那天,天气放晴,张云岫正组织农民工拆房子。工地现场忙碌有序,有的工人抡起大锤砸水泥柱,有的工人用撬棍在撬砖头、预制板,有的工人在地上清理有用的砖头、钢筋,有的工人将废弃的建筑物装筐抬上货车。现场灰尘很大,特别是每一堵砖墙倒塌或者车一过,灰尘就会如雾一般扑面而来。 “姑娘,你找谁?工地危险,不欢迎闲人参观。”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中年汉子拿着记录本拦住尹婷婷。 “我找张云岫。”尹婷婷在工地上四处张望,不见张云岫的影子。 “找张总啊。张总,张总……有人找你……张总这个人吃得苦,不像个有钱人,在屋顶上拆墙哩。”中年汉子献媚地对尹婷婷说。 离开尹婷婷再次觅得商机后,张云岫在“找大钱寻倦飞”宏大目标驱动下,迅即成立公司,启动了签约、设计、拆迁、贷款等工作。在这些日子里,他觉得他自己动力十足、精力充沛、智谋过人,连缠绕、折磨他的怪毛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然啦,这纯属张云岫的自我感觉。“热情有余,章法混乱;劲头十足,缺乏长远”,这十六个字,是表哥杨亚华对他这段时间成立公司搞房地产的评价。 表哥的评价没有牵扯张云岫的干事热情。开始,他嘴上不好反驳表哥,心头却不服气,“知识分子就是想得太多,不就是搬搬砖、和水泥、铸钢筋,建个房子、卖个房子个嘛,有那么复杂?吆喝工人干起来再说嘛,私人公司为什么比政府干事有效率,其原因就是私人是先干再说,政府是先说后干。我张云岫偏不信这个邪,就是要凭着一腔‘蛮干+实干+苦干’的热血闯出一番事业来!”随着项目铺开,设计、管理、融资、卖房等问题接踵而来,张云岫才开始体会到搞事业光凭热情是不行的,还需要文化和专业技能。比如,向银行贷款需要写各种报告、请示等公文,张云岫就拿它没有办法,只得求助于市物资公司原经理李健。李健虽然碍于市长的关系,嘴上没明说,但从隐隐约约的神色里,还是看出他对张云岫这个“土包子”的不屑。这让张云岫很不舒服,但项目已经上马,开弓没有回头箭,又不能事事求助于表哥的情况下,他只得好烟好酒、好言好语捧着、求着李健干,个中委屈唯有他自知。 在这种情况下,张云岫不是没有想过向尹婷婷求助,可是他委实不能开这个口:他怕关于“尹明华”的不堪回忆,引起他心理恐慌、紧张、头痛等症状;他怕“他害了尹明华”的秘密在睡梦中暴露,尹婷婷与他反目成仇,还送他近班房,眼前“钱景”毁于一旦;他更怕与尹婷婷相爱,万一向倦飞哪天活着回来,他没面目向初恋及未见面的孩子交代。“婷婷,欠你的情,等我找了钱、找过向倦飞母子俩再报吧!”张云岫在无数个宁静的夜晚想着这段缘分。 但此刻,他确实需要她! 但此刻,她没在他计划内来了! 在残墙上,他听见了她熟悉而遥远的喊声,看见了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她在与李健攀谈。他心头不由得一阵激荡、一阵慌张,一种既想她来又不想她来的矛盾心情破空而来:才把她淡忘,怎么又找上门来了?她莫不是来帮忙的?张云岫猜测着,心有些发慌,腿有些发软,脸有些潮红,险些把持不住,“欠你父亲的债我已经还了,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岂不是扰乱我心神么?婷婷啊婷婷,你是我的天使还是讨债鬼呢?”张云岫思虑着。 “是个漂亮姑娘……”在他身边,杨渡的胖脸眯成一条缝,色迷迷地向他递眼色。 “少Pi垮!我耽搁一下,把工人招呼到,活儿可以做慢点,安全绝对要注意!”张云岫浓眉倒竖、言辞严厉地打断“铁哥们”的话叮嘱道。杨渡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吐了一下舌头,转头吆喝着其他工人干活。 不一会儿,张云岫来到尹婷婷面前,强装着笑脸看着她。尹婷婷腹中本来有千万个疑问要盘问他,可见他衣服、眉毛、头发上都沾满灰尘的模样,几个月淤积于心的委屈与不甘竟化为无限的怜惜。她的心瞬间变软了。 相见竟是无言。 “这是我们公司的李总,你们聊会儿。我去洗一帕脸、换身衣服再出去。”张云岫看了看手表,打破了沉默,然后转身向李健说,“等会儿我出去了,把他们监督紧点,千万不能出安全事故!” 第三十二章 刚淡忘又相见(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张云岫钻进工棚,冲了冷水澡,洗掉灰尘,调和好纷乱的心情,换上绿白蓝相间长袖T恤衫、藏青色西裤、黑色皮鞋,才与尹婷婷坐着人力三轮车来到“老街餐馆”,在楼上临窗临江无人处面对面落座。 “为什么没来找我?”尹婷婷将积蓄了大半年的怨气,凝结成短短七个字的责问。 “上学后,我找过你,但你去实习了……过后,工程上马抽不开身,就没时间找你了。”张云岫多骨的脸带着诚实、带着歉意。其实,张云岫根本没去找过尹婷婷,其原因是他怕见尹婷婷,怕勾起对“见死不救抢财产要坐班房”的妄想,进而产生不可遏制的紧张、害怕症状。自从给尹婷婷家汇款2万元后,这种症状减轻了许多,就是今天见了尹婷婷,那种紧张症状也在他能把控的范围内。 “钱是你汇的吧?” “嗯。郑老师一个人工作供两个读书不容易。这些是我欠你的!”张云岫虽然回答得坚定、迅速,因为这些责问的场景,是张云岫早已料到的,但他依然没说实话,也不敢说实话,只能这样半真半假的敷衍。 “什么?是扶贫还是买春?”尹婷婷始终观察着张云岫,但被他貌似诚实的脸骗过,怨气渐消,心中升暖,却故作生气状责问张云岫。一连串追问把张云岫噎住,低下头不敢面对她目光。尹婷婷见状,语气变软,眉眼见笑,作职业和爱情抉择的最后探底,“好啦,丧气个脸,不经逗,相信你啦……我在腊津师范学校实习,校方对我很满意,让我毕业后到他们那儿工作,就是地方偏了,到腊津县城要坐一天的车。我纠结得很,你……” 说完,尹婷婷用明媚的眼眸凝视着张云岫,好像要在他细微的表情、言语中找到答案似的。没料到,张云岫抬起头,表情很愉悦,好像巴不得需要她求他似的,“是远了。我隔天跟表哥说说,看能不能在腊津或者白江省会给你找工作?” “表哥是谁?”尹婷婷满脸狐疑,暂放被张云岫曲解的浓浓情意。 “腊津市长。”张云岫见尹婷婷不信,遂把见到表哥觅得商机、收购物资公司搞房地产的事及他的想法,详详细细地向她叙说了一遍。 “怪不得‘土包子’胆子这么大,原来后面有人撑腰!说不定哪天真要求张总包养呢?”尹婷婷越听越发神采飞扬,好像张云岫的事业如同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她心中碧绿宽广的草原似的,但话却充满正话反说、明嘲暗讽的调侃,甚至冒着酸溜溜的阴阳怪气。 张云岫也不是凡人,他见尹婷婷把话递到嘴边,便大谈他遇到的困难,想反过来试探尹婷婷的意愿,“婷婷,别再揶揄我了!我开始以为搞房地产就是把房子建好了卖那么简单,其实涉及建筑、设计、融资、管理、销售等领域,我那点文化哪里够用?现在干起事就像黑灯瞎火被狗追——狼狈得很啊!高人面前不说假话,比方说,公司该如何管理、原材料如何预算、商品房如何销售、项目如何包装等等,这些我统统不懂,有些我想得到写不出来。表哥是什么都在行,但他是市长,事情多,不可能24小时为你提供咨询服务,只能给我把控大方向,再说事事麻烦他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张云岫呷了一口茶,掩饰道,“婷婷,我这儿缺个能说会写、出谋划策的人,你能不能推荐一个知己的同学过来?” “有文化又知己?哪个有我知己?别学秀才酸不溜秋的文绉绉的样儿——说半句留半句。我们关系都到这种地步了,有事明说,看本姑娘愿不愿意?”尹婷婷戳破张云岫心思。 反探底成功——尹婷婷意愿明确,自己将获得贴己帮手!虽被尹婷婷臭骂,张云岫却不怒反喜,诚恳而郑重地道出真实需求,“婷婷,我需要你!杨渡那帮人,虽然信得过,但跟我一样‘土包子’一个,只能下苦力,这些场面的事他们不行;李健那帮人有文化,管理也有经验,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事让他们去做,我不放心。这些话我反复思虑过,早就想求你了,但我也很矛盾,就始终不敢开这个口。第一,我确实喜欢你,虽然有‘八年之约’但不确定给你未来;你跟着我,怕耽误你青春。第二,我干的事看起有想头,但风险极大,弄不好要进班房,我不想连累你,怕耽误你前程……” “不再说了,我是成年人,我知道我需要的什么!我跟你干!”尹婷婷怨气顿消,眼中泪光闪闪,很坚定地说,“本来这次来,我是有很多话要你说个子丑寅卯,但现在不用了,我明白你相爱不能的苦衷。你如果是那种不思进取、始乱终弃的男人,我反倒瞧不起你。我不逼你给我未来,有你‘我需要你’‘八年之约’的承诺就够了!我愿意跟着你,有苦一起吃,有难一起担!住工棚、喝稀饭都情愿;进班房,我给你送饭,坐好久送好久。” 尹婷婷说得真诚、坚决,张云岫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又低头不语,心里想说的话却如潮水般汹涌澎湃。“鬼日的上天,你怎么不安排我们早点相遇呀?婷婷,我不是呆瓜,我晓得你对我的爱,你能爱我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发誓我找过倦飞后一定给你一个答案,如果无缘,我一定在钱上弥补你!婷婷,还请你原谅我,有些事情我不能向你坦白呀!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个秘密,还会对我这样好吗?”面对如此纯情、仗义的姑娘,张云岫在心里痛苦地叩问着自己。 每叩问自己一次,他的负罪感增加一层。 “发什么呆呀?本姑娘有知识文化、又年轻又漂亮,还免费给你打工,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尹婷婷揪了揪他少肉多骨的脸,“我最怕你发呆了,总感觉看不透你,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好了,不跟你儿女情长……听了刚才的介绍,你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比如公司安全、财务、出勤、分工、成本控制等制度还没有建立,建设方案还很Low,预算跟着也出来,更谈不上包装贷款、销售了。不是批评你,你现在累得像老黄牛一样,但公司还没有有效的运转起来。人都是贪利的,管理者要充分利用这一点,设置合理的权力区间管理他们,才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财散人聚,财聚人散’,管理者最忌把什么都抓在手上,该放权还得放权。放权散财,他们才有积极性,不然把你累死也干不好事情。好啦,理论慢慢讲你慢慢学。说点现实的,你现在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尽快完善设计方案,这样,预算、建设方案才出得来,花多少、贷多少、卖多少才一目了然,更利于后续销售方案的制定。听说过预售吗?” “没有。” “就是房子还没有建好就提前销售出去。给全款、半价、定金都可以。有了这些款,就可以少向银行贷款了,是不是成本就降下来了?按照这个逻辑,你说你在工地干活重要,还是尽快完善设计方案重要?有句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懂不懂?一个干的是工人的活,一个干的是经理的活。所以说,在公司里,各有各的活,要各司其职,才能事半功倍。” “是呀。以前没有抓住浆,就是感觉累得要死。婷婷,你懂得真多,还是多读点书好!”张云岫从尹婷婷话中理清头绪,觉得非需要尹婷婷不可,尹婷婷若不帮他,他这个项目肯定玩完。 “你以为我书是白读的?我虽然学得是中文,但修得是经济管理。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派上了用场。” 张云岫佩服地看着尹婷婷,郑重地将皮包交给尹婷婷,并向她跪下,“婷婷,我是大老粗,这是我把我和公司交给你的诚意!之前,我赚的45万元全都交给你,求你帮我当好这个家。我现在算弄明白了,像我这样胡搞,不知哪天就要垮杆。以后你就是我的军师,我什么都听你的。” 对张云岫这一举动,尹婷婷感到诧异,“我不是你什么,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卷款而逃?” “不怕!逃了,算我眼瞎,活该!但你不会,我相信你!”张云岫说。 尹婷婷没接他的皮包,沉吟了一会儿说,“收下可以,但你小子一贯做事冲动、胆子大,怕你以后不听招呼,我要与你约法三章,免得以后犯浑。不然你还是把家当收回去,自己当家。” “哪三章?” “一、今后账目,无论大小,从一个口子进出;二、公司重大事项我有知晓权;三、你个人开支涉及违法违纪我可以拒绝支付。”尹婷婷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张云岫嘴里迅速应承着,心里却在想,这个女人挺厉害的,把公的、私的都管完了,但她有才啊,我离开她公司玩不转的。先答应她,以后再与她计较;退一万步来说,这些钱本该属于她的,万一看错人,就当还债吧。想到这里,张云岫全身上下一阵轻松,内心对尹婷婷的戒备感消失,眉眼露出了笑容。 尹婷婷接过皮包,又想到了什么,调侃道,“你小子口口声声说是大老粗,其实非常聪明。你看,轻轻把这口袋往我手上一搁,就相当于我把青春、幸福、职业生涯都卖给你了。你小子发财后,要对得起我哈!” “婷婷,我发誓我绝不忘‘八年之约’,若违誓言不得好死!”张云岫再次向尹婷婷跪下对天发誓。 “好啦,我相信你了!我说说而已,你以为我尹婷婷傻呀,我是看你张云岫有闯劲才跟你;若你是窝囊废,我不晓得安安稳稳回去教书呀。”尹婷婷话虽这么说,内心却是温润的,然后接着说,“云岫,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俩分个工,你先盯着拆迁,把地平出来;我回去查点资料、问问资源,把设计方案搞出来,好贷款;然后管理制度弄出来,用制度管人,把物资回收公司那十几个人用起来;最后把预售方案搞出来,宣传出去,把房子卖出去。” “尹总,还有一件事,”在尹婷婷的启发下,张云岫潜能也激发出来,“我下午就召开会,宣布人事任命。李健同志,任公司副总,负责建设现场;尹婷婷同志任公司副总,负责设计、财务、销售和行政管理。” “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第三十三章 刚淡忘又相见(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下午,张云岫召开职工会,宣布了李健、尹婷婷的人事任命。 尹婷婷作了表态发言,除了作承诺外,还明确了公司近期要抓的大事,细化了各自的职责。她的谈吐、她的思路、她的气质,都有着年龄不相称的稳重与成熟,绝对看不出她是一个还未拿到本科毕业证的大学生。 表态后,参会干部职工纷纷鼓掌,交口称赞,“这个管家婆厉害,三顾公司总算有点章法了”。唯独李健的脸微微变色,既没有鼓掌也没有说话,散会后闷闷不乐地走出了改作会议室的简易工棚。“干事不是说得好听,要试了才知道是钢是铁。我就不相信,你们不求我,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能把这个项目玩转。送你们三个字加一个感叹号,‘够得学!’”李健在工地外抽着烟想着,还发出冷笑。他无意看见了尹婷婷、张云岫并肩走来,四目相交,李健下意识地选择避开尹婷婷目光,但马上转身自己打自己的脸——“胆小鬼,李健!在腊津市,你什么人物没见过,什么风浪没闯过,怎么看见小丫头还心虚呢?”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这句话绝不假。李健笑得虽然隐秘,但是还是被尹婷婷瞧见了。就这么一瞬间,尹婷婷就意识到这个李总肚子里的蛔虫不少。 “云岫,我是不是抢了别人的饭碗?”下午四点多钟,尹婷婷与张云岫在街边吃红油抄手,谈及人事任命后她观察到的李健的一切,戏谑地问张云岫。 “该背时!前面尾巴翘上了天,像菩萨一样供着他。现在他知道了你厉害,端不起架子了,有点失落吧。莫理他!”张云岫显然没把人性丑陋往深处想。 “小鬼难惹!阳气盛盖得过他,你可能没事;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阴气缠身,这个小鬼可能会落井下石咬你一口呢。做人做事,还是小心低调为妙!” “好,我听你的,注意点就是。快点吃,冷了就砣了。”张云岫话语体贴,尹婷婷感到很温暖,用情侣的媚眼瞅着爱人。张云岫看了也很高兴,他说尹婷婷今天表现得很棒,把场子震住了,让他倍有面,还让别人不敢小瞧他张云岫,他想买包买衣服奖励她。尹婷婷不让,说是创业时期,用钱的地方多,要把钱用在刀刃上;如果真有心,先把这些许诺存起,等三顾公司赚到钱再加倍弥补她。 吃完抄手,尹婷婷与张云岫道别,按分工各自忙项目上的事。尹婷婷不想丢掉现在能维持他和张云岫生活的毛线生意,便顺道到张云岫开的毛衣店盘存货物、清理账目,弄到下午七点多钟才回到学校宿舍。但尹婷婷一点儿疲惫感都没有,因为宏大的目标让她内心涌动着澎湃的创业激情。 “欤,尹大小姐,有什么事这么兴奋?出去愁眉苦脸像蔫丝瓜,回来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是不是和呆瓜和好了。”杜鹃凑上来问。 尹婷婷没有正面回答,拉着杜鹃胳膊往外说,“走,跟我一起去图书馆查点资料。” “你疯了吧。考试完了,论文通过了,我到那鬼地方干什么?求求你,放过我,让我享受一下大学最后的甜蜜时光吧。”杜鹃停下脚步,指着尹婷婷的男士皮包,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哦,真去见了张云岫?他跟你下迷药,又喊你做什么事?他可是不给你未来的危险分子,我劝你跟他断绝关系,跟那个音乐老师,当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老师算了。” “不愧为我的闺蜜,你猜对了。我就是被他下了迷药,还当上了他公司的副总,帮他搞设计、财务、管理、销售等一摊子事。他把家当都给我了,上了贼船了,没有退路了。”尹婷婷打开皮包,指着里面的印章和存款单说。 “老师也不当啦?” “估计当不成了。” “张云岫到底在搞什么?” “他表哥现在是腊津市市长,他现在转行搞房地产。他与市物资公司合资成立三顾公司,将腊梅路附近属市物质公司500亩拿来搞房地产开发。” “看起来高大上。这存款单交给你保管表明什么?就仅仅是给他打工这么简单?说白点,他忘掉前任没有?你又是他什么人?” “我现在相当于是他公司的职业经理人,高级打工仔。” “哼!还高级?” “鹃鹃,我和他有‘八年之约”,你知道的。” “别装可怜样!”杜鹃与尹婷婷走在校园僻静小路上,越说越激动,“我尊敬的白师大才女耶,现在智商情商变为零的白师大才女耶,我最后再劝你一次,最后一次……我给你算算账:前面,你帮他卖毛线,他虽然给了你不菲的工资,可你失去了女人最珍贵的东西,你亏不亏?然后,他就不理了。他现在只给你空洞的‘八年之约’,你就倒贴上去了,真贱!八年后,万一他的初恋回来了,你是不是得靠边站?八年后,你人老珠黄,照他德行他完全有可能抛弃你,另寻新欢,你找谁哭?再说了,张云岫贷巨款搞的房地产,风险极大,弄不好你跟着他去吃牢饭。婷婷,你用八年最美好的青春、曼妙的身体和事业发展机遇期,去赌他给你开的空头支票,太不值得了。我劝你长痛不如短痛,立马、彻底、干净,和他斩断关系,跟那个音乐老师混都比他好,至少生活衣食无忧。” 面对闺蜜苦口婆心的劝阻,尹婷婷莞尔一笑,“嘿嘿,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佛慈悲,回头是岸’了?” “滚!我都替焦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看你对云岫有所误会,他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一个重情重义重诺、敢做敢为敢当的男人,你与他多接触几次你就知道了。寄给妈妈的2万元也是他汇的。”尹婷婷还是笑着,轻言细语向闺蜜解释,“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喜欢挑战、冒险的人,不喜欢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职业,这才是我选择跟他的原因。爱情选择了就不后悔,哪怕今后遍体鳞伤我也心甘情愿,但我相信我的眼光是准的——他会对得起我的;事业失败了可以重来,但试都不试,怎么才能知道自己能力有多大、梦想能走多远呢?” “我看你是口吞秤砣——铁了心。唉,不想说你,白费唾沫了,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就是了。”杜鹃看见了闺蜜“野鸡变凤凰”的野心,满脸遗憾,但口气软了下来,“谁叫你是我闺蜜呢?你现在想做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尹婷婷将三顾公司发展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向杜鹃说了一遍,还强调道,“一定要帮我先弄一整套管事管人管财的公司管理制度,把公司运转起来再说。企业与读书不一样,时间就是金钱,贷款迟一天利息压垮人啊。不但你要帮我,就是你那个画画男朋友小白隔天也要帮我。求你啦,乖杜鹃!” “义务的?” “嗯。赚了钱,化妆品、包包、衣服,任你选,但他现在差钱。” “又是空头支票?我看你和张云岫一个样,算了,就当社会实践啦,以后发达了,我要天天到你家蹭饭吃。” “不够,到时候还拿专车接送你。” “你美吧你。” 第三十四章 拜谒“古怪”教授(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尹婷婷与杜鹃在图书馆熬了三个昼夜,参照发达国家现代企业先进管理经验,结合白江省情况,为三顾公司建立了较为完备的管理制度。制度发布后,李健等原市物资回收公司管理层私下颇有怨言,觉得他们拥有的特权正渐渐丧失,就像一头头权力威武的“小狮子”被关进笼子里;但有个事实,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还未毕业的小丫头确实有几把“刷子”。 厘清三顾公司管理机制后,张云岫、尹婷婷将修改完善建设施工方案上提上议事日程。起初,为节省资金,张云岫找白江省交通学院大四学生设计了方案。尹婷婷看了,觉得方案很粗,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尹婷婷便向张云岫表达她的看法:这是三顾公司建的第一座商住建筑,今后说不定要建第二座、第三座乃至无数座。如果第一炮没有打响,在未来的市场就没公司的份了。设计是建设的灵魂和第一步,第一步没有迈好,是要摔跟斗的。这个方案,她外行都感觉不对劲,肯定有大问题,因此,三顾公司第一座商住建筑楼的设计还得找权威专家把把脉,尽量在设计、建设上做到尽善尽美,为公司树立口碑、赢得声誉。 张云岫觉得尹婷婷说得在理,便叫尹婷婷想办法。同时,张云岫庆幸自家老坟山管事,多亏他一时福至心灵,请了个军师,不然要坏事;同时感叹当个头头不容易,干事不是光凭胆子大,还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技能,今后得恶补一下,不然要吃“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别人数钱”的亏;同时对尹婷婷多了一份感激、愧疚,为了那份不确定的爱情,她是死心塌地、不计回报地帮自己,今后一定得对得起她。 无巧不成书。尹婷婷在脑海里搜索一遍后,嘴角露出笑意。“我想到一个人,或许能解我们难题,就是脾气有点怪。三句话不如他意,他校长都敢怼。”尹婷婷说。 “哪一个?”张云岫问。 “酒鬼的朋友。” “酒鬼?” “腊津有‘三怪’:第一怪‘酒鬼’,我师父,叫尚五泉,白师大诗、书、易经三绝的大才子,但师父嗜酒如命。他每天必喝三顿酒,且每顿酒必喝半斤才过瘾,所以得了一个诨号叫“尚半斤”。第二怪‘赌痴’,叫陆融庭,白交院建筑专家。脾气古怪不说,还喜欢与人订赌约。有一次,他与人打赌,输了缄言半年,结果他输了,他果真做到半年没说话,连上课都是只板书不说话。他浑得可爱,所以人称‘陆哑巴’。第三怪‘鞋癖’,叫蓝不吕,白交院室内设计专家。这位女教授喜欢收集、穿高跟鞋。她收集的高跟鞋可以开一间鞋店,而且三百六五天穿的高跟鞋绝对不雷同,所以她的诨号叫‘蓝高跟’。这‘三怪’是世交,我去求求师父,看看这事情能不能办成?” 听了学校轶闻掌故,张云岫紧绷的脸笑出声来。尹婷婷见状说,“这就对啰,笑一笑十年少嘛。三顾公司这摊子事情虽然够你喝一壶,但用不着一直搞得那样紧张嘛。老这样,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的!” 张云岫很感动,向尹婷婷点头致谢。 陆融庭教授的宿舍在白江省交通学院内,是学院分配的一套二居室房子。张云岫、尹婷婷提着礼品在一个午后拜见这位白江省建筑设计领域的权威。 “陆教授,我是尚五泉教授的学生,打扰您中午休息了。”尹婷婷进门便把礼品递给陆教授。 陆教授大大咧咧地接过礼品,开始侃侃而谈,“你是尹婷婷吧?你导师昨天下午给我打过电话,说你是他最出色的学生,希望我帮助你。听尚半斤说,你准备到私企去闯一闯。说实话,我佩服你的勇气,现在的毕业生谁都想托门子往机关事业单位挤,想端铁饭碗躲清闲。凭你的能力,留校、保研、留机关都没问题。但哪有怎样?呆在体制内,清闲是清闲,但一眼望得头的职业生涯有什么意思!我支持像你一样有理想的学生,走出编制的桎梏,到广阔的天地去闯!年轻人就要有股闯劲儿,这样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才有希望!这样的学生我喜欢。” “让孩子进来坐吧,别把孩子堵在门口发表鸿篇大论。”教授夫人见有客人,将两杯茶水放在客厅茶几,扔下一句话又进屋忙去了。陆教授瞥了一眼妻子,脸上涌现言犹未尽的怒意,直到在客厅沙发坐下,方才恢复了长者形象,然后示意张云岫二人坐下,“别管她,她就是这个样子。过来坐,我们谈我们的。”张云岫感觉有谱,赶忙把图纸奉上,恭敬地请陆教授指教。陆教授也不搭话,从茶几下取出眼镜戴上,认真地看起来。 约莫十分钟,陆教授取下眼镜,对着尹婷婷说,“这套图纸表达的,在我看来,是追求房子数量的多寡、成本的低廉,毫无设计艺术可言。你回去跟你老板说,如果要把房子建得有味道就找我;如果丢不掉建筒子楼理念,我就无话可说了,也可以把图纸拿回去了,免得多费口舌。” “我就是老板!”张云岫的心开始下坠,面容很窘,尽量将姿态放低、尽量谦卑地回答,“我没有文化又初入行,让教授见笑了。婷婷发觉方案有问题后,是专程过来找教授聆听教诲的。” “婷婷?”陆教授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审视这对年轻人,好像要辨明他俩是什么关系似的。尹婷婷脸色微微发红,看着张云岫不说话,好像奢望从云岫口中说出“她是我女友”之类的话语来抚慰她尴尬的处境似的。但她失望了,张云岫没有,只听他小心翼翼地对陆教授说,“教授,画图很辛苦,您的劳务费我按市场价给您。” 不料,张云岫会错了意,仅仅一句话就触了霉头。“钱,又是钱钱!钱能买到一切么?能买到至高无上的建筑艺术么?我只不过想在白江省留点建筑艺术痕迹,不枉我一生所学,才答应酒鬼见你们的。乡巴佬!我们不在一个层级,不能对话,你另请高明吧!”直见陆教授倏地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把张云岫骂得体无完肤,然后不管不顾地走向阳台,留下两个很囧的年轻人在客厅。张云岫脸上火辣辣的,像猫抓了似的,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尹婷婷朝他努努嘴,示意他离开。 张云岫会意,灰溜溜离开坐在楼下花台边,憋着气等尹婷婷出来。“这个陆哑巴脾气好大,一句话不如他意就大发雷霆,一点儿不顾他人感受。要不是求他,老子下辈子都不想见他!”张云岫想起刚才挨训情景,心中忿忿不平,后悔当初逃学打牌没认真读书,缺少文化知识处处遭人白眼。想着想着,张云岫感受到从没有过的自卑与孤独,就像天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云团向他劈头盖脸地压来,压得他胸口开始发闷、额头开始发汗、情绪开始失控。他急忙在白交院僻静地方找到水龙头,冲淋自己头部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第三十五章 拜谒“古怪”教授(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陆教授,他干事还是很踏实勤恳的,就是不会说话。”尹婷婷从陆教授手中接过花壶替他浇完花,看陆教授脸上乌云散去,试探性地替张云岫说话。 “你是他什么人?能做主吗?”陆教授直截了当地问。 “未婚妻,我能当他大半个家!”尹婷婷怕再横生枝节,只好咬紧腮帮答道。他们虽然有过“八年之约”,但由无数意外叠成的八年,却让她心里格外不踏实。正像杜鹃所说,如果他找到了向倦飞,或者他人品出了问题,或者搞房地产失败,这场马拉松式的婚姻就变得遥遥无期了。那她这朵白师大样貌、才气俱佳的校花岂不输得很惨?但现在如今眼前下,她已经踩在张云岫这条船上,她只能踏浪而行;一遇到逆风就返航,那不是尹婷婷的性格。这或许就是理想泥潭了有股深不可测的引力吧,一旦一只脚陷入,就不想收回到最初的岸边,哪怕因此会溺死在泥潭里。 “那就好。难怪你这么帮他。我想听听你对这次建设商住房的想法,我觉得有意思我就接这个活儿,如果道不同就不相为谋,免得耽误大家时间。”陆教授重新坐下,呷了一口茶,待尹婷婷坐下就施加压力。 重任在肩,尹婷婷来不及厘清与张云岫的未来,便将三顾公司的前世今生简要地给陆教授叙述了一遍,最后她说出了她对项目建筑设计的总体要求,“这是腊津县第一座商住楼,也是三顾公司第一个产品。第一,产品按居住、商铺、酒店等用途设计,尽可能满足多元化需求。第二,产品要经济适用,符合当地人的购买力。第三,产品要有品质,最好能引领风尚。” 不料,陆融庭脸色变得和颜悦色,对尹婷婷的话表示了肯定,“基本需求是设计的框架,能明白这一点,说明你对要做什么心中有底。既然是商品,就要考虑价格、成本等市场化因素,足见你做事脚踏实地、量力而行。更难得的是你考虑了产品品质,说明你是个以人为本、注重声誉、着眼长远的决策者。‘取法乎上,得其中也,取法乎中,得其下也’,胸有韬略,大事可成。小丫头有想法,不愧为尚半斤的高足!我一生致力于建筑设计,即将颐养天年,但生不逢时,没留下满意的商住作品,不免遗憾。你的出现,让我看到希望,就让‘老夫聊发少年狂’吧。你跟榆木疙瘩说,这个活儿我接了。你们是创业初期,劳务费就算了,赚了钱,第一过年过节不忘给我买点好酒好茶孝敬我,第二在建筑显著位置不要忘了刻上设计者的姓名。” 陆教授的话,如一坨大石头落地,让尹婷婷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谢天谢地,让我拿下这个古怪老头”。尹婷婷哪里知道,这份功劳其实要算在她酒鬼导师身上。尹婷婷找过师父后,尚五泉是这样对陆融庭说的,“陆哑巴,尹婷婷是我关门弟子,是我所有入门弟子中天分最高的一个。她和她未婚夫要创业搞房地产,做方案设计是你的强项,这个忙你不帮,你就别找我喝酒!” 但陆融庭为什么要刁难尹婷婷俩呢?这给他经历、才学、理想有关。据传,陆融庭祖上大都是大清朝的能工巧匠,高祖还当过什么工部侍郎,修房建桥本就是他的家传绝学。陆融庭留过洋,深谙中西建筑艺术精髓,不过因家庭阶级成分问题在特殊历史时期受过磨难,更不要说在经济低迷时期一展平生所学了。改革开放后,经济增长自然地会催生城市建设,让满腹经纶的他看到了希望,他自然想在职业生涯末期留下专业的印记,而不是在黑板上坐而论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陆融庭像尹婷婷一样,他不但需要一个平台,更想遇见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相互帮助,相互成就,填补一段人生空白。经过“刁难”,他觉得尹婷婷的临场应变、见识、气质都算合格,就是老板看起来俗了些,所以才有“你是他什么人”的进一步拷问,就是要探探底——尹婷婷在公司中的话语权。 “谬赞了,陆教授!有你亲自设计方案,那是我们的福气。事成后,我一定照办!”尹婷婷赶紧开腔应道。 陆教授没有理会尹婷婷话茬儿,徐徐说出他的“隆中对”,“住房有品质,它是建筑学的核心追求。细到室内洁污、动静、冷暖功能分区,乃至水、电、气、通讯的处理,大到室外停车、购物、运动休闲、环境绿化的设施配套,都属于它的范畴。不管是商用、民用,追求品质都要考虑人的因素。以人为本,就是最大的品质。而品质与价格是一对矛盾体,一般来说,商住房品质越高,价格就相对高。但也不尽然,如果成本控制得好,品质又提上去了,商住房就会热卖,回款就快,就会抵消价格因素。因此,我建议你们产品定位在中高端客户。在县城有住房需求是哪类群体?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又看轻筒子楼的人,他们需要两居室或者三居室改善居住条件。比如我,两个孩子即将长大结婚,仅有的两居室就不够了,单位分房福利退出历史舞台,有一套三居室那是我们全家的愿望。” “教授学识渊博,分析得丝丝入扣,让晚辈理清了商住房定位、品质、价格、销售之间的逻辑关系。受益匪浅啊!”陆融庭一番话让尹婷婷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不禁对这个古怪教授产生了敬意,便不知不觉与他聊了两个小时。末了,陆教授说他把图纸留下,隔天他会带着学生踏勘现场,下午他还有课就不留她了,尹婷婷便起身称谢告辞。 张云岫在楼下焦急地等待着,地下烟头丢了一大坝。见尹婷婷从楼梯口现身,急忙迎了上去,“怎么样?这鬼老头脾气不小哩!” 尹婷婷露出小白牙,比了一个OK手势,“教授很孤傲但真有学识。你话不对他胃口,当然要触霉头哦。”尹婷婷看满脸焦虑,头发湿湿的,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便话锋一转,想让张云岫的身心放松下来,“他脾气确实大了些,其实他人品挺不错的。交院、师大流传着他的段子,有点搞笑。” “那你说说。” “他的段子很多,拣一两件说吧。”尹婷婷并排走着,边走边摆关于陆教授的段子。据说,陆教授家学渊博,又师承名师梁思成,还留过洋,放眼国内,在建筑学领域,他也算一号人物。70年代初期,他的学生升当教授,工资涨为80块。他听闻大怒,“梁教授该拿80块,我该拿40块,他该拿10块。他要是教授,我是什么?他要是教授,我岂不是太上教授吗?”你看,他狂不狂?他是狂了点,但确有真才实学,白江省交通学院建立之初没有教材,他就自己编制教材,手刻印发给学生当教材用。 陆教授多才多艺,改革开放后犹喜唱卡拉OK,又好酒,且每喝必醉。有一次,和我师父喝完酒,午夜才跌跌撞撞地往家赶。他家住六楼,当他爬到五楼时,忽然发觉喝完酒忘了唱卡拉OK,于是放声唱了一句“小城故事多”。这时,恰好楼下一位年轻女工下夜班回家,她听到后,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充满喜和乐”。陆教授听后很生气,又跌跌撞撞地下楼来,走到四楼时,正好遇到那位女工,于是顿喝,“站住!”楼道没有路灯,很黑。女工以为遇见了歹徒,吓得手足无措,连说,“大哥,我刚下夜班回来,真没有钱。”陆教授大吼,“住口!”女工又哆嗦着说,“你……你把包拿去吧……”陆教授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告……告诉你,记……记住了,以……以后唱歌,自……自己起头!”闹得整栋楼的人出来看热闹,陆教授却满不在乎,摇摇倒倒地回家了,但这件事成为交院的经典笑料。 张云岫听完,心情畅快,不禁开怀大笑,也觉得这个教授既古怪又可爱。 第三十六章 婷婷引产(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腊津市人民医院在腊梅东(一)路尽头,紧临江边。傍晚,尹婷婷做完引产手术后躺在病床上,看着月光、星光洒满窗外,聆听着江风徐来、闺蜜的呼噜声,感受着吊瓶里葡萄糖溶液一点一点滴入血管,身心沉浸在难得的舒缓节奏里。 在病床上,忙碌了几个月的尹婷婷在这不得不停下脚步的时光里想起好多事—— 尹婷婷上大学前听她妈妈讲过,她第一次来月经疼得要命,就让符水名中医给她把过脉,医生说她是体质偏寒、气血滞涩之故,要注意锻炼、合理膳食与休息,不然就有月经不调之症,甚至还会有不孕的风险。这段时间,她为了理想,为了方案设计和银行贷款,确实是黑白颠倒、饥饮暴食地工作着。因此,她对“大姨妈”习惯性延迟就没在意,但毕业两个月后还迟迟不来,就让尹婷婷有点担心了,可也心存侥幸——她清楚记得,每次与云岫在工棚里干“甜蜜事业”,她都让张云岫射在体外,即使意犹未尽需要“二进宫”,她都让他小心擦拭干净才准进入——是怀孕还是月经不调?是不是最近太忙太疲惫了,让月经更加紊乱?尹婷婷处在手术前的惴惴不安中。最近,对尹婷婷来说,确实是打发闺女又娶媳妇——两头忙。公司里,她拟定并实施了项目薪酬制、年薪制、股份分红制,抓紧了建设方案设计督促和项目包装,初拟了商品房销售方案。具体来说,项目薪酬制针对设计、建设领域的人工、运输等;年薪制度针对原县物资回收公司的在职、退休员工;股份分红制针对三顾公司高级管理阶层。这些制度的实施,让尹婷婷很有成就感,因为公司上下分工更加明确了,职责更加清楚了,主人翁意识增强了。同时,她还兼顾着张云岫的毛线店生意,不管多忙,她都要去店里看一看、查一查。因为每月五六万元的流水,是她和张云岫目前唯一的进账,她舍不得放下。公司公事、家里私事,事无巨细,都需要尹婷婷筹划、操心。她确实太累了,身体疲惫也是正常的。带着疲惫导致月经不调的侥幸心理,尹婷婷又挨了10多天,直到呕吐症状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她预感最不想发生的事可能已经发生了。未婚先孕,在尹婷婷眼里倒不是事儿。在她身边,偷吃禁果而堕胎的女生不在少数,何况现在她已经走向社会?而让她忧心的是,“三顾·梅香澜庭”(注:因宣传需要,尹婷婷为房产项目冠名)进入建设关键时期,规划建设方案、预算已经确定,需要向银行贷款200万元才能启动建设,否则这个项目就会烂掉;同时因涉及国有资产,在办理建设、销售手续中又添了许多程序和不确定因素。这期间有许多工作等待她去完成,有诸多应酬要陪张云岫去应付。而且对“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尹婷婷来说,怀孕生子实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何况在她与张云岫中间还隔着一个素未谋面、不知所踪的向倦飞呢? 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既然迟早都要面对,尹婷婷将积压在心中的顾虑向张云岫全盘托出。令尹婷婷感动的是,张云岫却说他已经对不起一个生死未卜的女人了,不想再辜负一个为他倾情付出的女人,如果怀上了就生下来,如果是病就早点看早点医,免得酿成大病。尹婷婷仍存侥幸地宽慰自己,防护措施每次都做得滴水不漏,应该不会“中奖”吧,可能是累到了。张云岫说,那小东西肉眼看不见,不知藏在那个缝缝就悄悄溜进去了也有可能,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就顺其自然吧。 “难道生在工棚?生下来,娃儿由你带?你不是女人,哪知女人甘苦?”尹婷婷脸中不悦,胸中怨气止不住往上冒。张云岫见了,嘿嘿笑着,借故走出工棚。 又挨了几天,尹婷婷趁200万元贷款已到公司账户、张云岫到上海购买电梯的当口,在杜鹃的陪伴下到市人民医院做检查。“是怀上了。还要吗?头胎难得,要想清楚,最好和家人商量一下再决定!”胖女大夫接过尹婷婷的化验单,瞟了一眼,例行公事地说。 当怀孕从医生口中得到证实,又要马上作决定拿掉自己骨肉时,尹婷婷还是犹豫了,感觉医生递来的化验单有千斤分量,压得她手微微渗汗发抖。为了自己的生存、事业、理想,剥夺了自己孩子生命,她这个做母亲的是不是太自私了?虽然有诸多理由,如公司太忙,她深陷其中不能分身;如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又没有人带,物质条件不允许;如她还不算是他正牌未婚妻,名不正言不顺的,生下孩子是个纠葛。孩子是两个人的,自己独自决定打胎,张云岫回来会不会怪她…… “留下吧。”杜鹃在旁边也劝道。 尹婷婷坐在诊室椅子上足足考虑20分钟,才抬头看看诊室窗外的蓝天白云,犹豫的眼神逐渐坚定,然后咬紧嘴唇,走进诊室,对胖女大夫一字一顿地说,“打了……安上环!” “跟我来。”女大夫起身走向斜对面手术室门口,回头说,“待会儿叫你,门外候着吧。” 第三十七章 婷婷引产(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杜鹃拉着尹婷婷的手,不安地坐在门口木椅上,心情沉重。 “真忍心打掉?”杜鹃问。 “不然呢?房子、票子、时间、名分都不没有,生他下来就是多余的。” “你就当你的理想奴隶吧,脑壳里尽想的是工作、别人,你受的累、受的苦他不一定理解。人啊,有时还是要自私一点;有了孩子,不就顺理成章的‘转正’了吗?” “我不想做攀附他人的藤萝,要做挺立的‘相看两不厌’的橡树!我不想用孩子拴住男人,那种感情不对等!” 尹婷婷有些激动,杜鹃不再坚持,只是紧紧地拉着闺蜜的手。 这时,手术室内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声声牵扯着尹婷婷紧张的神经。尹婷婷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握住杜鹃的手。大学同处四年,不管是演讲、主持、过级考试,还是痛失慈父,杜鹃都没看见尹婷婷这么失态过。习惯享受尹婷婷抚慰的杜鹃,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安慰闺蜜。只能含着泪水,心疼地看着她,然后侧身抱住她汗腻的颈项,用右手轻轻拍着她背部,就像母狼舔舐着小狼渗血的伤口。 煎熬了一刻钟,一个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在男青年的搀扶下走出手术室,走过她们身旁,直到留下疲软乏力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尹婷婷看后一片茫然,身子瞬间被掏空,好像不由她支配一样。正在迟疑时,一位护士开始在门口喊号,“下一个……尹婷婷!” “大夫,疼吗?”尹婷婷将装有纸、卫生巾的袋子交给杜鹃,再如囚徒入牢笼一般走进手术室,进门后低声问护士。 “第一次?开始有点,几分钟就好了。”护士指着分叉的手术床命令道,“脱掉裤子,上去,躺好。”护士语言简单、直白,尹婷婷感到屈辱、悲凉和不满,心想,是人不是牲口呢,医生本该以人文本,语气就不能温柔一点吗? 医生们可没顾及尹婷婷感受,她们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在手术室内,除了女大夫、护士外,还有一位实习生,实习生正在将医疗器械消毒,女大夫一边洗手一边跟实习生交代着什么。尹婷婷除去黑色健美裤、内裤,两腿呈八字形岔开搁在脚踏上固定,身体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手术灯光下。一种冰凉、一种恐怖从脚踝传递到背脊梁,小腿不由自主地在微微哆嗦。护士见状说太紧张了还要痛些,说着就将一叠卫生纸垫在尹婷婷臀部,然后感觉女护士在用什么黏糊糊的液体清洗、擦拭手术部位。 这时,女大夫、实习生过来了! “将扩宫器放进去,旋转螺丝,然后固定。三个步骤,记住了?她第一次,动作轻柔些。”女大夫叮嘱实习生。 “记住了。”实习生声音很小,嗓音好像被凝住似的。尹婷婷被恐惧的阴影笼罩着,犹如死刑犯上刑场一般。不一会儿,尹婷婷感觉身体被实习生用手指扒开,一种金属物体随后透着冰凉缓缓探入身体深处。手术部位被一点一点撑大,酸胀感在加剧,疼痛在加剧。“哎哟……妈妈耶!”尹婷婷感觉身体被撕裂,刺入骨髓的疼痛让她双手情不自禁抠紧床把手,哭叫声冲破喉咙而出。此时若张云岫在身旁,她说不定会把所遭受的疼痛化作一把仇恨的刀,一刀割掉他讨厌的“家伙”。 “忍着点,不要动!越动越疼!看到宫颈没?”女大夫按着尹婷婷的肩部,问实习生。 “嗯。” “夹住外面,探孕囊所在位置。”女大夫随即吩咐。尹婷婷明显感到疼痛在消失,实习生正按照女大夫指示,将长长的软管伸进小腹搅动。尹婷婷此时腰部酸胀异常,极想解大便。 “孕囊找到了。”实习生说。 “吸。”女大夫回答。 尹婷婷于是便听见“咝咝”的声音,如同北方汉子快速吸溜稀饭发出的声响一样。 “弄完了。”声音在几分钟后停止,听得实习生向女大夫报告。 “我看看。要把残留清理干净,不然容易感染。”女大夫接过器械搅动着,一会儿工夫就停止了操作,然后像在夸赞实习生,又像在对尹婷婷、护士说,“弄得很干净!第一次,不错!血流得有点多,需要输几天液,安排床位观察几天。看看你的孩子,像一串血葡萄。”不知何时,女大夫将塑料袋提到尹婷婷眼前。尹婷婷看见袋子里全是血,其中有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感到一阵眩晕,于是闭上眼睛轻动手背示意女大夫将袋子拿开。女大夫随手将袋子扔进垃圾桶里。 一条生命就这样终止,躺在易腐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尹婷婷想撑着床沿自己起来,可是身子骨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杜鹃被叫进,替她垫上卫生巾穿好裤子,然后将她抱下床,扶着她一拐一瘸地走出手术室。 “电梯设备进回来了!”十天后,张云岫从上海回来,一进屋就杯里的冷开水喝得底朝天,兴匆匆地向尹婷婷报告喜讯;突见尹婷婷戴着帽子,盖着厚被褥,躺在简易床上,旁边还坐着杜鹃,有些诧异,“咦,裹得这么严实,在坐月子?” 杜鹃白了他一眼,模仿着娱乐节目主持人的腔调揶揄他,“恭喜您,答对了,加十分!” 张云岫见尹婷婷面容没有血色,也没反对对闺蜜说的话,便知道杜鹃所言非虚,准备讲给尹婷婷听的一路趣闻硬生生被塞回喉咙里。他在四目聚焦中足足愣了30秒,羞愧得差点儿犯了病。 “嘿嘿,我刚回来,洗把冷水脸哈。”张云岫不想在杜鹃面前出糗,为他自己箭步冲向水龙头冲淋头部维持情绪稳定打掩护。 “哟,人家为你死去活来,安慰人没学会,倒学会打哈哈了。”杜鹃揪住张云岫不放。 “杜鹃,差不多行了。他每次都很注意,他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尹婷婷见张云岫有发病迹象,便扯扯闺蜜衣袖,央求杜鹃不要再给张云岫施加压力。因为她隐隐觉得张云岫的病不只是“偏头痛”那么简单。现在,在原市物资回收公司那块场地已经平出来、建设方案已过会、银行贷款已有着落的情况下,正是需要张云岫在外到处跑联系建筑材料的时候;不然,银行贷款下来了,却因他生病在建筑材料组织环节上掉链子而耽误了进度,不但会让三顾公司背负巨大的银行利息、原市物资回收公司职工过渡安置的压力,还会让他们前面只争朝夕的努力失去了意义。杜鹃是不完全知道这些内幕的,只是从感情上维护她,尹婷婷也表示理解;如果不是杜鹃这十多天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真不知道她挺不挺得过来。 “杜鹃,好杜鹃,我知道你为好……木已成舟,朝他泄愤也不解决问题呀……不说了,他不是故意的。”尹婷婷继续央求道。 “你呀好了伤疤忘了疼!疼的时候骂谁来着?我对你简直无语,看到你的宝贝情郎,智商、情商瞬间等于零!”站在感情一隅的杜鹃对尹婷婷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是,是,杜鹃说得都对。” 在冷水的刺激下,张云岫恢复理智;闺蜜俩的对话,也让他了解了杜鹃为何出言不逊。这次,他学乖了。他从案板上倒了一碗温开水,走在床边,真挚地对尹婷婷说,“喝点水,暖下胃。孩子打就打了,以后会有的。就是你受苦了!” 杜鹃知趣地将“箩兜”挪到床尾,尹婷婷用胳膊半撑着身体接过碗喝了一口,放在床头木板上,用手摸着张云岫的脸,说,“知道我为你受过苦就行了!把电梯设备采购回来后,你得到周边地方问问、比比建筑材料的价,最好能把建筑材料赊回来;我呢,这几天到白师大图书馆查点资料,争取弄个销售方案初稿出来。” 张云岫摇摇头,用力将尹婷婷塞回被窝,“再忙也要缓几天,月子病不好医!听老一辈人说,坐月子要休息好、心情要好。”然后,对杜鹃说,“谢了,再麻烦你照顾她一会儿,我到农贸市场转转。”说完,不管闺蜜俩同不同意,旋风式地走出了工棚。只听得杜鹃在他背后喊,“喂,回来,干什么?” 张云岫装着没听见,连走带跑地来到了街上。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张云岫怕在用情很深的环境中想到向倦飞,更怕想到尹明华这层关系,这种想爱而不能、爱而不敢交心的痛苦会让他犯病的。所以,张云岫采取的措施就是不想,让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忙碌、劳累,冲淡他的情感纠葛,阻止他无法遏制、不切实际的联想。 半小时后,张云岫提着两大袋波斯口袋走进工棚,尹婷婷、杜鹃大为诧异,异口同声道,“什么?” “鸡,八只。我看婷婷脸色差,买点鸡来补补。”张云岫将鸡抖落在案板下,八只鸡被干谷草套住脚、翅膀,挣扎着,发出“咯咯”的叫声,工棚瞬间变热闹起来,惹得杨渡等几个巡视场地的老乡前来询问。 尹婷婷、杜鹃被张云岫粗鲁、质朴的爱意弄笑了。“就是个莽夫,这么多怎么吃得下。”尹婷婷嗔怪道。张云岫听了嘿嘿笑着,模样十分憨直。“今天就杀你!”张云岫撸起袖子,一个箭步捉住一只大黄鸡,将鸡头反背在翅膀处,右手用菜刀在鸡颈剌了一道血槽;不料,大黄鸡双脚猛蹬,挣脱了张云岫左手的控制,竟然带伤跑出了工棚,幸得杨渡等人堵住鸡的退路将鸡捉住,补了一刀,才让鸡荣登极乐。 “‘黄棒’,鸡都杀不死。哈哈……” 这一切,让工棚里再次充满笑声。尹婷婷也笑了,被张云岫憨憨、粗鲁的爱意逗笑了。 第三十八章 腊津地标将诞生(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尹婷婷在病床上想起“三顾·梅香澜庭”建设方案定稿会。张云岫展现的惊人天赋,越来越符合尹婷婷的择偶标准。那天上午,在交院建筑学系小会议室,噼噼啪啪的雨滴像一段久旱遇甘霖的田园交响乐,敲打着窗外苍翠欲滴的芭蕉叶。 屋内静好,陆教授的研究生李乐一边在幻灯上演示设计图,一边讲解着,“一个月来,在陆教授指导下,经与尹总数次沟通形成的这个方案,与原方案相比,主要有三个特点:第一,增加了舒适度。如降低了容积率,原方案多层住宅楼容积率达4.1。这既不符合建筑规范,同时用户体验极差。原方案楼栋间距仅5米,采光、通风、隔音都有问题,而且活动区域逼仄。毫不客气地说,这是密植的筒子楼建法。现方案是陆教授参照国外流行的花园式住宅楼建法,容积率2.5,楼栋平均间距达15米以上,设计时将内部道路、景观绿化、商业物业、娱乐休闲等要素考虑在内,既讲究功能配套又讲究舒适度体验。这是室外设计,我们在室内采用花园洋房设计,提供了63、78、92、106、136平方米的不同产品,既照顾了一些客户的购买力,又满足一些客户改善性住房的需求。第二,设计讲究依山就势。充分利用原有地貌,如这里:这里的凹坑就顺势设计成商场、酒店、住宅的地下停车场,这里的鱼塘就设计成人工湖,这里的几个山峦保留,设计有观光亭、步径、四季花木,特别是这里的古井,我们作了建筑艺术处理,还在旁边建了个亭子,方便取水休闲用。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充分利用地形,减少挖、填方,减少成本,还想留住原生地,留住城市文脉,打造“翠木百花四季春,湖光水影飞鸟鸣”的居住环境。第三,提高土地利用效率。将原来多层建筑改为高层建筑、一楼两户改为一楼六户设计,比原方案多近4万平方米住宅楼。如果这个方案能顺利实施,可以好不夸张地说,这里将成为腊津市第一个拥有电梯的高档舒适小区,临街的商业楼、酒店将成为腊津市的地标建筑,在未来20年都不会被淘汰。” 听着李乐的介绍,陆教授在一旁始终注视着幻灯片,嘴角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像是欣赏一幅幅丹青作品。李健、尹婷婷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屋内陷入短暂的静默。 “畅所欲言,都说说。”张云岫欲穿针引线打破渐渐僵硬的氛围。 李健轻咳两下,清了清嗓子说,“陆教授不愧为国内顶级建筑专家,设计高端大气上档次。不过,作为合资企业的国资代表,我想问个问题,与原方案相比,现行方案的造价是提高了还是下降了?”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本着土地集约利用与提高居住品质兼顾的原则,我与李乐做过反复测算,造价提高了40%,将近150万元……”尹婷婷搁下手中笔,准备侃侃而谈,不想被李健打断。 “150万?这意味着我们要在银行贷350万元!设计虽美,但现实很骨感。我首先申明,我十二万分支持这个方案,但碍于国资代表这个身份有些话我还是要提醒一下。我们姑且不论银行贷不贷这笔款,先说我们成立这个项目的初衷,想必大家也知道,就是要挽救市物资回收公司,给职工谋个稳定的饭碗。现在碗没有看见,却多背了45万元的债务。说实话,我还是有点担心……”李健欲言又止,将目光投向张云岫。 雨幕更厚重了,欲遮住少得可怜的天光。尹婷婷暗暗替云岫捏一把汗,怕他应付不了这种咄咄逼人的局面,正欲开口,见张云岫神情自然,不愠不怒,好像一切在他意料之中,于是把提到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张云岫这话既像是对李健说,又像是对大家说。 雨幕稍稍拉开,屋内溅起的“硝烟”消融在雨声里。此时,陆教授端着紫砂杯,呷了一口茶,又狠狠吸了一口“红梅”,烟雾渐渐地从酡红的鼻头处徐徐升起。“我说点题外话,”陆教授像是蓄积能量后侃侃而谈,“随着改革的深入和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单位福利分房政策的消亡就在眼前。它不消亡才怪!就腊津市来说,各单位用地接近饱和,土地要素已经制约了福利分房执行的客观可能性,这是其一。其二,等待福利分房的人越来越多,国家已经无力保障。其三,改革红利已经显现,越来越多的人腰包鼓起来了。物质的丰富,他们改变生活品质的愿望就越迫切。房子作为支撑基本生活的必需品,一定是他们消费的首选。逼仄的筒子楼,产品简陋的福利分房,必将在历史舞台中谢幕。这就产生了供需矛盾。咋解决?只有将房子作为商品推向市场。这个不是我的臆想,这将是国家战略,也符合国际惯例,也有数据可以支撑。我去年带领学生在腊津市做过调研。腊津市作为白江省第二大港口城市,又是文化教育中心,辐射周边几个区县,未来几年对有品质的商品房是有很大的需求的,至少有上百万平方米的缺口。现在,需要敢吃‘螃蟹’的人,开辟引领时尚潮流的房源占领市场。我陆某人不是夸海口,这个方案敢与国内发达城市顶级地产设计相媲美,未来二十年也不过时。现在看来,造价是高了一点,但赢得的口碑将是不可估量的无形资产,对三顾公司在腊津市站稳脚跟,打开白江省乃至国内地产市场,都是有利的。” 第三十九章 地标建筑将诞生(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陆教授说完,下巴微扬,右手夹着停在半空中的香烟,抵近嘴唇深吸了一口,眼神在烟雾中炯炯发亮,像是期待着什么。 这时,雨住了,屋檐还滴答滴答地滴着水滴。 “尹总?”在短暂的沉默中,张云岫将发言权交给尹婷婷,尹婷婷脸色不好,摇头示意不发言,张云岫会意,逮了一口白开水说,“好,我说两句。这个方案,是陆教授、李乐和尹总他们熬更守夜赶出来的,花了不少脑力,整个过程我都清楚,很辛苦。这一点,我张某人记在心中。李总的担心也不无道理,350万元,这是个天文数字。一旦有什么意外,我肯定是要进‘鸡圈’的,还要连累一串好人。所以,围绕这笔贷款,如何降低风险,我需要在座的各位多出点子。这个项目,是腊津市混合所有制经济改革的当堂炮,打不打得响,很多人都在观望。现在房子都拆了,已经没有退路了。退,意味着失败,我将倾家荡产,一辈子莫想翻身;李总呢,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我、李总、在座各位,是捆在一根绳索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目前,只有赶鸭子上架,即使前面有悬崖也要向前跳,才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冲破重围。但也不要悲观,现在看来,我们还是有胜算的。第一,这个项目,政府是支持的,贷款基本上是板上钉钉,而且是低息。这是我们赢的有利条件。第二,前景是有的。陆教授已经给我们做了分析,我不多啰嗦。我要强调的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施工方案也一样,明明筒子楼要被淘汰,没有钱赚,我们就要改方向,朝钱多的方向拐弯。第三,尹总搞了一个预售制,我看要得,回钱快,说不定狗屎运来了,这个办法真的行得通,那贷款就不是事儿,我们几个月就能甩掉银行这个包袱。在座各位,现在三顾公司是困难时期,说个要不得的话,连开会、喝茶、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作为玩头的,我很惭愧。所以,为了我们将来日子过得好点,我们一点要精打细算,特别是建材,我们一定要控制成本。还有,我们多动点脑子,一定想方设法早点把房子卖出去,现在关键是要把宣传搞好,告诉十里八乡的乡亲,我们有好房子卖。在座各位,我云岫如果赚了钱,绝对有福同享,尹总那边的分配方案都有谱了,绝对对得起大家。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那个要是项目里头拉稀摆带,我绝不让他有好果子吃。今天是一个扩大会,有项目负责人、职工代表,就是要对施工方案进行讨论、表决,希望多提点意见,把各种困难想足,一旦形成一致意见,就坚决执行!” 李健四十多岁,体态微胖,面宽耳阔,颇有当官的范儿。饶是如此,张云岫旁敲侧击的话,声若洪钟,像一支支利箭射向李健耳膜,划过他微微发红的脸部,但很快消弭于嘴角不易察觉的微笑中,就像将小石子掷入深潭泛起涟漪又刹那间恢复平静,只听他振振有词地说道,“听了陆教授的高论,经张总点拨,我觉得这个方案具有创新、前瞻意识,与时代脉搏相吻合,本人非常赞同这个方案。前段时间,我听到一些职工在私下议论三顾公司,说什么负债运行,好高骛远,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说市物资回收公司在贱卖国有资产中饱私囊云云。这是什么话?胡话!他们的思想就像小脚女人缠着裹脚布一样守旧,根源在于没有看清改革的大势、市场的大势。这是要不得的,这需要下来多多咀嚼张总的讲话精神。‘三顾·梅香澜庭’是要背点债,但用不着这么悲观嘛。这个项目前景是好的,我们要增强信心,增强凝聚力,跟着张总好好干,把这个项目搞成、搞好,打响三顾公司的声威。” 雨住了,远处云端露出几丝光亮。底下项目负责人及职工代表面面相觑,似乎要说点什么,好像又被李健“漂亮”的话堵住了。 “由于时间关系,那我们下来交换意见。下面,举手表决吧。”张云岫等了一会儿说。 答案是,在座的人全投了赞成票。 “三顾·梅香澜庭”施工方案,就这样通过了。结果是满意的,过程并不完美,甚至还有暗流涌动。这一点,尹婷婷心知肚明。这意味着她和云岫需要花很大功夫回击这些质疑,但张云岫临场的驾驭、应变能力,她是满意的。这个男人有惊人的学习能力,时不时从嘴里冒出的专业术语,她感到很惊讶,简直不相信他只有初中文化。这说明他是理解这个施工方案的,也知道他在扮演什么角色、在做什么及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不只是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跟他一起躺充满汗味的工棚、跟他一起顶酷日腥雨泡工地、跟他一起啃馒头赶计划做方案、跟他一起冒险攻克难关,是值得的!这些日子过得艰辛,但又充满希望,就像站在山巅看着太阳冲破黑夜的阻拦将阳光洒向低伏的群山。 尹婷婷仰卧在病床上笑了 第四十章 同意倦飞开门市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向倦飞来平阳场开门市,已是深秋。租的就是卓豹的门面。卓豹三楼一底的楼房,在码头临溪靠西处,无论位置还是环境在平阳场都是数一数二的。底楼临街,有八个门面,由东向西,一字排开。其中,靠西四个留为自用,作为酒楼的大堂,另外四个租给收购竹器的商户。一、二楼用来开酒楼,三楼用作客人娱乐之用,四楼是留为自用。房子靠西不到200米,就是码头。那里停泊着卓豹的10艘大船,其中客轮6艘、货船4艘。汽笛声声,船来人往,无数钞票就这样流入了卓豹的口袋。这样看来,卓豹的飞扬跋扈是有底气的。 为了给向倦飞腾地方,卓豹把收购竹器的老租客撵走了。卓豹不差这几个房租钱,他差的是揽美人入怀。这件事,在码头竹编一条街并没有掀起人言可畏的风浪。原因是一来门面是卓豹的,人家有钱有势,又处在市场经济时代,想把门面租给那个就租给那个,天王老子都管不住;二来门面收回来是租给族兄加干亲的,人家关系铁,你打不起什么喷嚏;三来在码头一条街,那是卓豹大本营,他的事还是少说为佳,谨防惹从口出,惹得一身骚脱不了爪爪不说,搞不好还要“出血”加赔礼道歉才能了事。 平阳是竹器之乡,斜眼卓三是编竹器的好手,卓豹的货运业务主要是将竹器、茶叶及山货运去蛇嘴,又从蛇嘴将日杂百货、钢筋水泥运回平阳等山镇。按理说,向倦飞应该做竹器生意。但向倦飞却没有,她做的是卖化肥、农药、种子等农资生意。这个主意是卓三外甥陈斌出的。陈斌说,在平阳场收购竹器,就像卖衣服、卖副食一样,生意都是亮起的,利润薄得很,但农资不一样,国家刚刚放开,涉足者甚少,回旋余地大;其次,他还可以利用同学关系,拿到厂家直销价。当然,两口子都在国家机关工作的外甥、外甥媳妇是要占股的。向倦飞是愿意的,对她来说走出卓家院子,软禁的目光就会少些;如果有可供自己支配的经济收入,其他问题就好解决了。但卓家是有顾虑的,和当地大多数买妻家庭一样,是不希望买来的媳妇抛头露面的,他们只希望她们本本分分地为夫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然后淹没在烧火煮饭、缝补浆洗、采茶养蚕的时光尘埃里。要出去开门市做生意,是触犯他们禁忌的,他们认为这样的女人像喂不熟的狼一样是迟早要逃离夫家的。但是,向倦飞自有她的御夫之道。她不像其他买来的媳妇整日哀叹命运,明里暗里与夫家对着干。她知道,凭她目前的力量与当地世俗PK,无异于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只会招来更大痛苦。与夫家合作,也许能减轻他们的疑虑才能过上自由的生活。 御夫从细微处开始! 平日里,向倦飞没有卓三或家人陪同,绝不迈出卓家院子一步;平日里,洗衣、煮饭、喂猪、扫庭院这些家务活,她都抢着干,把家里家外弄得焕然一新,还会说“妈,你抱小胖妞串门,这些事我来干”,哄得卓老婆子笑开怀;平日里,她还对院子里小媳妇说,“蛇溪比她家乡好,采茶、编竹器都能挣钱,就是男人老点,心肠还是不错的,不过黑了偷摸干那事哪个看脸,将就也就过了。女人呐,就得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过一辈子”,邻居老太都夸她明事理。小胖妞三个月后,她主动对卓三说,“身子养好了,播种勤点;小胖妞是一炮打响的,就看你的啦?”想疯了要后人的卓三哪里听得这话,哪怕拖着咳嗽不止的身躯,也要夜夜耕耘。三四个月后,卓剑开始怀疑人生了,喘着“咳咳”的粗气说,“别人一枪中靶,我怎么就不行呢?是不是我哪个不中用哟?” “我怎么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向倦飞一脸坏笑。卓剑他哪里知道,向倦飞的外婆人称“卢草药”,打小在外婆身边长大的向倦飞自然耳濡目染,至少识得几十味草药的药性。卓剑辛勤耕耘这几个月,她一直在用外婆教的几味滑胎草药泡水喝,就算卓剑耕耘到花甲之年也不会开花结果的。 从那以后,卓剑“造人”的热情淡了些,心情郁闷得很:抱着美人夜夜笙箫,自己不行只能能怪自己! 机会是留给有韧性的人的! 八一建军节,当过几天兵的卓老爷子在属于自己的节日里病倒了,而且病情汹涌。上吐下泻还屙血,吃也没有胃口,人没过几天就瘦得皮包骨,天天在平阳乡医院打针输液都不见效果。直到最后,乡坝头的医生都不下药了,追家属办出院手续安排后事。病情危急,卓三家几姊妹召开家庭会议。卓秀说,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把他们几姊妹拉扯大不容易。现在病都不晓得是啥就命归黄土,作为儿女的实在于心不忍,她想带老爷子去蛇嘴看病。由于卓三刚成家又带娃,看病的钱自然由几姊妹平摊。几姊妹都同意,卓秀遂带做老爷子到蛇嘴县人民医院看病。经几番检查,卓老爷子病情得到确认,直肠癌晚期!在治与不治的维谷中,卓秀把牙一咬,还是给卓老爷子动了手术。不料,从蛇嘴回来,卓老爷子身体更加虚弱,没过几天竟驾鹤西去了。 卓老爷子倒是解脱了,卓三几姊妹也赢得了孝名,却套上了枷锁。住院、动手术、安葬,一溜下来,几姊妹平摊费用竟5000元之巨!强忍头七后,几姊妹为债务气鼓鼓地散了。在几姊妹中,卓三家底薄些,除去原来的存款,还背了4000元的债务。向倦飞对此并没有表现特别的怨气,只是旧事重提,“为老人背点账没什么,只是靠编席子、采茶叶、喂猪挤鸡屁股,何时才能把账蹬清?如果明年还添个娃儿,就有两个上长物吃饭,那这个家就崩不住了。卓豹说过好几回了,要给两个门面给我们做生意,不能让他光冲壳子不干事!外甥在政府工作,脑子活,这个事可以找他商量一下拿个主意。” 卓剑一提起4000多元的债务,就鼻子眼睛心焦到一堆,哪有其他赚钱的门道!虽舍不得美人,但想早点蹬清债务,无奈只得松口,答应找外甥商量。 在副乡长办公室,陈斌看着更加佝偻瘦削的舅舅,鼻头不禁发酸。“舅舅,啥事?”陈斌给舅舅泡了一杯老阴茶,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你外公过世背了点债,舅舅没球得本事,只会编篾席子,赚不了几个钱……唉!你舅母又提起做生意的事……唉,这两天把我脑花儿都搅成糨糊了。” 陈斌当然明白舅舅话里的意思,但这个主意不好拿啊。将舅母桎梏在卓家院子这个“深闺”里,婚姻似乎会长久些。可是,凭舅舅编席子卖,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债哟,还不谈外婆要赡养、小表妹要抚养。“唉,看到舅舅苍老的样儿都心酸。”如果把舅母放到街上做生意,外面世界广阔得很,舅母人年轻又天生丽质,是个是男人都想的主儿,那岂是老实巴交、阳气不足的舅舅hou得住的。 夹生饭不好吃也要吃,夹板气不好受也要受,谁叫舅舅是个煨不耙、煮不熟的主儿?陈斌在烟灰缸里触熄烟头,徐徐说道,“人命天注定嘞!就像腹中胎儿一样,命硬的摔下悬崖也没事,娇气的打个趔趄就流产了。舅舅,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命中没有强求不来。现在改革开放了,新的经济形式必将掀起乡村变革。这是发展大势,谁都阻挡不了,舅母又聪明伶俐,一辈子把她拴在卓家院子不大现实。倒不如放她到街上闯一闯,若失败了,反而收心了;何况时代在变,刀耕火种确实赚不了钱,做生意也许是个路子。你看,疤子舅舅做生意才几年,不就成了大老板么?” “斌娃子,那我听你的。隔天喊舅母跟你商量做什么生意,我还是划我的篾条编我的筐筐。”说完,卓剑背起背篓就走了,气得陈斌直骂“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就这样,向倦飞开启了她别样人生。 第四十一章  卓豹纠缠倦飞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连绵起伏的高大山岭环绕着平阳场,远远的,如淡色墨线勾勒出若隐若现的天际。这些山岭向平阳场方向伸出不规则的小山岭,如莲花般的叶脉;平阳场,宛如一朵莲花,端坐在众山之中。蛇溪呢,犹如注入这方荷塘活水的清泉,千百年来生生不息地滋润着这朵花儿。 清晨,薄雾如烟,漫过窗边。模糊的捣衣声,浸润着湿漉漉的晨雾,轻如蝉翼,拂动卓豹的耳膜。睡意朦胧的卓豹感觉背心发冷,翻了个身,才发觉妻子范娟已起床了。 这时,范娟背着菜背篓,牵着10岁女儿卓田恬,走在上学路上了。范娟老家就在平阳场上。她比卓豹小七八岁,长得娇小玲珑。高中毕业回乡那年,正值卓豹在平阳场上混社会。那时,卓豹还未发迹,他整天无所事事,纠集不三不四的二杆子守在范娟门口,嬉皮笑脸地扭倒人家要处对象,吓得人家门都不敢出。不出门也不行,那家伙不是在门外大声唱流里流气的歌,就是把门砸得咚咚响,还时不时朝房顶扔石块,闹得范家鸡犬不宁。或许慑于卓豹流氓般的纠缠,范娟就这样从了卓豹。每每想到这儿,卓豹的征服指数就噌噌上升。这些年来,卓豹不管在外呼朋唤友,吃喝嫖赌,还是打架斗殴,欺行霸市,范娟都不管他;可能卓豹戴上手铐,塞入警车,她也会不喜不恼,照样按部就班地生活,好像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似的。卓豹发迹后,范娟替卓豹经营着酒楼,养着女儿,也是尽着妻子的本分,不炫耀,不招摇,就像一位称职的员工打卡上班一样。范娟这一点,很对卓豹的胃口。所以,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卓豹虽说不上对范娟呵护备至,但还算过得去,就像阳台上的花草,该浇的水、该施的肥从来都没错过。 “鬼婆娘,这么早就起啦!”渐渐清醒的卓豹喷发着如火的渴望。 这时,有节奏的捣衣声传入他耳中,卓豹脑中的娇小身影,如风吹湖面,渐渐在湖面上凌乱,又复归平静,聚合成一个丰腴的人儿:随捶衣棒的起起落落,被黑色健美裤包裹着的臀部上下翘动着,被白色的确良短衬衫包裹的“胸器”上下抖动着,惹得荷尔蒙在他奇经八脉中窜动着。 “三嫂在捶衣?”卓豹思忖着。 “三嫂,”在浓雾中,卓豹蹑手蹑脚地接近码头捣衣处。是她,没错!还真穿着白衣黑健美裤!白衣衣短,遮不住那细长的腰身;臀部浑圆如两个半球,撑胀着紧贴的健美裤,让内衣边缘轮廓也清晰可见。卓豹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双手迅疾从她腋下穿过,握住那手不能握的“胸器”,鼻尖凑近那后脑勺的秀发中。 “三嫂,抱抱,想死我了!”正癫癫细语,伸出舌头欲舔脖颈时,从舌头传来的近乎麻木的剧痛让卓豹如触电般松开手,踉跄后退几步,然后噙泪捂嘴蹲下身子,话不能语。原来,向倦飞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不轻,身体本能地向上蹦起以挣脱桎梏。哪里料想到后脑勺竟阴差阳错地撞上了卓豹的下巴?就这样,卓豹用他锋利的牙齿把他贪吃的舌头给咬伤了,锥心的疼痛让他立马从“豹子”变成了“病猫”。 “该背时!谁叫你背后袭击我!”向倦飞转身忍不住冷笑。卓豹的疼痛竟如喝一瓶炎炎酷日下的可口可乐,刺激着向倦飞味蕾上、视觉上报仇雪恨的快感。 卓豹不恼,将嘴里污血吐进蛇溪里,忍着痛站了起来,冲着倦飞痴痴苦笑。“龟儿,还……还带刺呢!”卓豹又朝溪里吐了几口污血,眼里淫光又现,贪婪地盯着倦飞白里透红的小腿、起伏诱人的“胸器”,裤裆硬物又撑起风帆,“洗衣机我那里有,拿去洗不就完了吗?天那……那么冷,还光着脚洗,烟灰儿就不怕媳妇冻……冻着?看得我都怪心疼的,让我来温……温暖你!”卓豹卷着不利索的大舌头表达着心中的渴望。 “别过来,”向倦飞退进溪水里,溪水没过脚踝,“大白天的,别人看见不好!让门面给我做生意、用货船给我载肥料、喊车给我卖肥料……这些,我都记在心里。舌头都这样了,隔天再说吧!” “我要你现在就报答我!不然,我明天就把门面收回,信不?” 向倦飞又后退几步,溪水浸湿膝盖的健美裤,白里透红的脸刷的变得僵硬冰凉。“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整天就想女人一样东西。什么爱呀情呀,全是他妈的鬼话。在这里搞吗?学野狗苟合?就算不避人,难道不避天不避地?这和公狗交配有什么区别?你要强来,我就偏不给你!人都说嫖情赌义,如果好好对我,说不定哪天我就圆你心愿。我一个残花败柳的女人,把贞洁看得有那么重要吗?” 卓豹一怔,觉得向倦飞这个带刺玫瑰说得句句在理,自己确实有些莽撞了,连忙改口,“对不起,三嫂!今天早晨瘾上来了,说的都是昏话。我的确喜欢你,真心的!你看,用货船几次给你载货,哪一次不是跑单,油钱都不够呢?找车给你拉肥料到村头去卖,哪一次不是巴心巴肠的?说实话,那个废物三哥,真配不上你!黑黢黢、油腻腻的牙齿,看到都恶心;说话都有气没力的样儿,床上如是个男人,我跟你姓。三嫂,我肯定比他强。隔几天,我安排一下,你莫哄我!” “你说老实话,你跟我打干亲,是不是卖米不带升——居心不良(量)?” 卓豹不答,嘿嘿干笑。 “下回再说收门面的鬼话,老娘扭头就走,给乞丐也不给你!” “不得,再说那话我不是人。上岸吧,水里冷得很。我走了,隔天给你信。”这时,人语从晨雾中弥散开来,卓豹赶紧裹紧睡衣,溜进屋里。 向倦飞站在蛇溪里出神,没有赶紧洗完衣服开门做生意的冲动了。这也不怪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夫唱妇随的惬意生活,又有谁愿意当人可皆夫、遭人唾骂的娼妇呢?几个月前,她有一个农村少女最纯朴的想法,就是和她的心上人张云岫在老家男耕女织、养儿育女的生活,直至老死在那个叫向家大院的地方,但却遭到了父母的反对、阻挠,以至于为了这个想法要与心上人私奔。不料,在私奔路上,被心上人兄弟伙拐卖,又被卓剑一家逼为人妻。那时为了自由,她一心想要逃走,但苦于身无分文外加严密监视、举目无亲。现在,她逃走的愿望就渐渐淡了,一是因为诞下女儿,增加了拖累,逃走的希望几乎接近零,二是因为惨遭蹂躏后,她认为她的身体是污秽的,没有了与张云岫比翼齐飞的底气,更怕乡亲们那世俗的目光、指指点点的手势、影影绰绰的言语。那就偏居一隅,好好把女儿养大,了却残生吧,但又被卓豹盯上了。在她眼里,卓豹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至少目前是这样:进农资的船、卖农资的门面、拉肥料的货车,都捏着卓豹手里,就像医生可以随时抽掉濒死哮喘病人口鼻上那根氧气管子一样。 “老娘以烂为烂再吃两斤半,不过,得让你们这帮龟孙子付出点代价!”向倦飞将卓三衣服摔在蛇溪里漂洗,好像要把这溪水也要弄脏一样。 第四十二章 外甥媳妇的八卦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在市井泉巷处,闲言碎语就像春草一样,逢春风吹而生;对于街坊邻居,不八卦一下东家长西家短,就像是菜里不放盐巴一样,清汤寡味的难以下咽。向倦飞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平时与卓豹接触很注意分寸。比如联系货船,尽量让外甥陈斌出面;下乡卖肥料农药,尽量选择在白天;缴房租水电,尽量让卓剑出面,避免与卓豹接触。向倦飞注意影响、爱惜自尊羽毛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她知道男人对待女人的通病,轻易就得手的东西也会轻易丢弃。她要待价而沽!饶是这样,关于她的闲言碎语也是有的。 “舅母,是你?进来坐!”陈斌打开门,见是向倦飞,热情地打招呼。正在看电视的外甥媳妇白娟,急忙起身让座看茶。 向倦飞今天穿着粉色紧身高领绒毛衣和浅灰呢子中长衣,搭配着格子尼布裙、咖啡色紧身裤袜和短跟黑皮鞋,手拿时尚小包,不紧不慢地走进陈斌两居室客厅。她没有急着落座,而是巡睃着屋里陈设:客厅右面有木制沙发、茶几;左面有电视柜,电视柜上面摆放的21英寸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着猪儿药广告;进门左侧支着圆桌,桌上纱罩里飘出回锅肉散发的蒜苗香味。“哟,外甥媳妇,布置得好温馨!”向倦飞声音很甜很糯。 “舅母,过奖了。”小学会计出身的白娟被甜蜜包围着。莫小看这个会计,据说她的背景很深,她有一个伯伯在蛇嘴县人大当领导,妥妥的处级领导。 向倦飞然后坐在沙发上,从皮包里拿出用塑料袋装的纸币和一页纸递给陈斌夫妻俩,“昨天到蛇嘴把账结了,晚上六点多钟才拢屋。晚上赶紧把账逗了一下,除去开支,共赚了一千九百多块钱,这是960块钱,你们的。详细的开支盈余都写在纸上,你们算一下,看对不对头?” 白娟接过钱和一页纸,用钱压着纸,搁在茶几上,眼窝含笑,“算什么,还信不过舅母?舅母,吃了饭没有?没有吃,我给你弄点。” “吃了,侄媳妇。看还有啥事?没有的话,下午要到李家湾卖肥料,疤子把车都联系妥了。我这就走了,不耽误你们。”陈斌两口子含笑不言,起身将倦飞送出门。在门口,陈斌闪烁其词地叮嘱向倦飞不要把他参与卖农资的事说出去。向倦飞说她晓得轻重,不利于侄儿乌纱帽的事她决不会干的。陈斌一听,暗自心惊,不由得在心头重新估量眼前的舅母。四目相对,她清澈的黑眼珠竞看不到半分虚伪,但竟有金戈铁马声滴落陈斌心湖,刺得他额头虚汗微冒。 向倦飞走后,白娟从屋里拿出记账本和算盘,对照一页账单核对账目。“你不是说不用算了吗?”陈斌揶揄白娟。白娟乜斜着陈斌,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舅母,肤白、胸大、腰细、臀翘、眼媚,一脸风骚样儿,不多个脑花儿,何况是第一回分红?”陈斌虽认同白娟的话,但牵绊到他亲戚,脸上总有些挂不住,遂不搭理白娟,自顾自旋转频道收看电视剧。 “你还莫说,这回舅母点儿都没有黑我们,账目分分厘厘丝毫不差。两个月960,一年就接近6000元,两年就可以在蛇嘴买房子了。莫看舅母年轻,会做生意哈,疤子舅舅恁个凶的人,都被她迷得听说听教的。你说,他俩到底有没有一腿?” “你听哪个说的?” “平阳场又不大,到处都是熟人,还听不到风声?舅舅是个老实人,叫他看紧点。” “生意上的事,舅舅上到了台面?唉,是福是祸,谁看得透?”陈斌很纠结,像头顶上罩着乌云,阴霾着心空。 “我看只要她不蒙我们,那些事又做得隐秘,又有什么?男女,不就那点事么?郎情妾意,男欢女爱,天老爷都管不着!” “你就是个财迷!头发长见识短!世面上的事有因就有果,你有没有听说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之室毁于烟焚’?现在,我们与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那里有事,我们吃官家饭的撇得干净?刚才在门口,我点化了一下舅母,她秒懂我的意思,她很机灵,藏有七窍玲珑心。这种人既好,又很可怕,你知不知道?就怕舅舅们哪天栽在她脚下。唉,世事难料,就看她的本心了。” 陈斌的分析,让白娟心惊,就像跳进腊月的冰窟里。陈斌察觉出妻子的异样,继续说道,“一切还在我们掌控中,也不要杞人忧天吓自己。不过,这些账目要销毁。谁还自留罪证?还有,在她面前说话口风紧点,不该说的话不说。那些闲言碎语,哪怕是真的,也要帮她圆一圆,对我们始终是不利的。” “现在只能这样了。”白娟说。 第四十三章 卓豹二度纠缠倦飞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李家湾离平阳场有10公里的路程,道路是机耕道。晴久路干,路有坑洼,还能行车;若遇雨天,路会有积水,车会陷在泥坑里打滑,如烂田刨鱼鳅——越刨越深。那天下午,车停李家湾机耕道岔道,天空起云,向倦飞心里打鼓:莫非要下雨?天老爷呀你莫要欺负女人,一下雨我那车肥料就泡汤了!向倦飞看了看腕表,时针指向下午三点,离与乡亲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点了,但来买肥料的人并不多。 向倦飞着急地对来买肥料的老太婆说,“陈孃孃,下午可能要下雨,你被回去催一下乡亲来买肥料!” “好。李二莽几个在‘压豹子’,其他人在看,没慌这档事。”陈孃孃心不在焉地回答。 “谢谢陈孃孃,背起走慢点哈。朱四,下来!按几声喇叭,催一下李二莽他们,那几个胎神在‘压豹子’。”说话间,在树林里方便的卓豹、朱四现身,货车司机朱四转出树林时,歪着嘴叼着烟,还在拉裤子拉链,样子流里流气,有碍观瞻。 “叫春啊!差点把老子尿都吓回去了。”卓豹低声说。朱四听了,一脸坏笑。朱四明白卓豹想要什么。朱四与卓豹是多年的兄弟伙,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其实他们是有利益关系的,卓豹到岸的货,进出码头是需要货车运输。当然,卓豹可凭好恶喊张三、王五、李六来运输,而不受任何人的掣肘。这就好比卓豹是树,朱四是树下的蘑菇;也就说卓豹的话即使错的,朱四也没有犟的资本。何况对于一个与他不亲不故的女人,他没有维护她的理由。 “三嫂子,你吼什么?害得把我的尿吓回去了,得了前列腺你要负责哈。”朱四磨磨蹭蹭地走到向倦飞面前,嬉皮笑脸地说。 “天黑得很,恐怕要下雨,天雨路滑,车子打滑就回不去了。”向倦飞憋着一肚子气,脸上却带着笑。 “回去不到有啥关系?有我和疤子哥陪你了嘛。”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喝西北风呀?” “秀色可餐,我俩吃你就饱了噻。”朱四越说越露骨。 “莫开玩笑,早点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快点按喇叭!” “按喇叭有个屁用,倒不如我和疤子哥进李家湾去催那几个胎神。” “怕就怕又黏住了两个胎神。” 朱四对向倦飞的话不在意,招呼卓豹下来,然后慢腾腾向李家湾移动。望着渐远的背影,向倦飞很无奈,只好找一个背风的坡地,裹紧衣衫,慢慢等人来买肥料,感到无比辛酸,发誓要多赚点钱,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卖完肥料,已是傍晚,天空下起细雨。不一会儿,干得起灰尘的机耕道被润湿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说的话,你当耳边风。不把李二莽们那些胎神早点喊出来不说,还幺五幺六地‘压豹子’。现在路被打湿了,看你怎么开得回去?”向倦飞挨着卓豹坐上副驾驶室,瞥了朱四一眼,脸色铁青。 当着卓豹的面,朱四不敢吐露真言,在发动机的轰鸣中赔笑脸打哈哈,“李二莽们压得闹热,你叫打牌人啷个忍得住牌瘾?打了几把,嘿嘿!肥料卖完了的,没耽误噻。路滑个嘛,是我的事,三嫂子你担心啥?” “先说起,回去不了,我不陪你守夜哈。停哈,停哈……” “三嫂子,又弄啥鬼?”“夹心饼干”朱四一边吼,一边来个急刹。向倦飞忍不住往前倾,卓豹趁机抱住她,充好人骂道,“朱四,开稳当点,三嫂额头差点撞在车窗上。” 向倦飞心明如镜,对眼前两个男人的“双簧”不加理会,说,“那里有干谷草树,弄点儿在车厢,等会儿用得着。” “三嫂,想得周到。要得,去弄点。”向倦飞的话无可辩驳,朱四打心眼佩服这个年纪轻轻的“三嫂子”。于是,三人一起在树上扯了百十个干谷草放在车厢里。但是,不管朱四怎么弄,货车就是起不了步,垫上干谷草也没用。货车压出的泥槽越来越深,轮胎沾满了混杂干谷草的稀泥。 卓豹、朱四倒是不惊慌,按固定套路进行着。天黑了,向倦飞泄气了,预感即将要发生什么。 “硬要起步怕有危险,看样子只要喊个‘葫芦’来。三嫂,你守着,我跟豹哥去喊,要得不?”朱四又试了几种方法,还是起不了步,摊手对向倦飞建议。 这是一个两难选择,选择不好,就会掉进这个“坑”里。留守在这里吧,胆子大如向倦飞也不敢独自熬过这漆黑的雨夜;选择一起守或一个男人一起守车、回家吧,谁能担保这两个或一个男人在漫漫长夜中不起逮猫儿心肠。 借着手电的微光,向倦飞看着这两个男人,微微一笑,“还是让你们两个大男人守吧,做个伴,我担保明天八点钟前把‘葫芦’喊来。” 猎物像泥鳅一样要溜掉,卓豹哪里甘心,急忙说,“朱四守吧,还是我陪三嫂回家;平阳场十几里哩,走这么远的夜路我不放心。” “一路回家,我就不放心了嘛。嘻嘻,我走夜路走惯了的,胆子大不要紧。倒是寂寞荒野冷,你俩好抽烟吹牛搭个伴。”向倦飞在不经意间戳痛卓豹的心思,卓豹的黄脸红得发烫,还好有夜色的遮掩,不至于让他的心思不至于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向倦飞打着手电自顾自走了,一束微光消失在雨夜中。 走出三四里地,卓豹还是光着脑壳追上来了,向倦飞心头一紧,脚步加快,不搭理他。 “三嫂,走得好快!伞,我俩一起遮。打湿了,要遭感冒。” “伞小,遮不住两个。你反正都打湿了,遮也没用。”向倦飞继续加快脚步,不给卓豹近身的缝隙,“你把兄弟伙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岭,不怕他被野猪拱了?” “我担心你!”卓豹一个箭步,冷不丁夺过向倦飞的伞,搂住向倦飞的腰前行。向倦飞欲奋力挣脱,卓豹箍得越紧,嘴欲啃脸,无奈向倦飞左右闪躲,最终啃在向倦飞耳根处。“三嫂……” “这样做,对不起你们范娟。”向倦飞试用爱情的纯洁唤回卓豹逐渐消失的道德底线,就像要用天雨浇灭即将蔓延的山火。但向倦飞忘记了,卓豹是平阳场流氓,与流氓讲道德,简直如同给瞎子点灯——白费蜡。 “天天吃萝卜,还是吃顿回锅肉噻。她娇小,你丰腴,味道各不相同嘛。”卓豹涎着脸点评着,如同品鉴一盘菜。 雨越下越密,机耕道旁边树林响起紧凑的雨声。在力大如牛的卓豹面前,向倦飞如同一只挣扎的羊。她挣扎累了,卓豹粗暴地采撷着她硕大如橙的果实。 “好多时间?”向倦飞在空隙间,匆忙挤出一句。卓豹狐疑地看着她,然后借着手电光亮,将手表凑在她眼前。“才晚上七点一刻。”向倦飞心里估算着。 “要做就好好做。雨越下越大,怎做都不尽兴。我记得前面有座土地庙,不如到那里痛痛快快地干。”向倦飞提议不错,卓豹同意了,一只手打伞相拥前行,一只手在胸、腰之间可没闲着。 走出不远,前方光亮处出现熟悉的人影。“卓三,是你吗?”向倦飞喊着。卓豹一惊,很不情愿地放开向倦飞。 “欸。”简单的应答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竟如一束火把亮堂了向倦飞的心间。说话间,卓豹最不愿看见的人如入喉刺骨横梗在他面前,“三哥,你怎么来了?” “你三嫂吩咐的,黑了没有到家,就顺着公路来接她。不接她,她到家了还不凶我?”卓剑嘴里吐着怨气。向倦飞白了卓剑一眼,估计在夜间谁也没看清。卓豹呢,估计惊愕、恼怒、失望都有,五味杂陈吧,好似捉到手里的泥鳅,又光溜溜地从指缝间溜走,倏地钻进稀田泥里不见了。 第四十四章 表兄弟再次会面(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在腊梅路广场酒店包间里,杨亚华、张云岫兄弟俩再次见面,不过这次多了罗清香、尹婷婷。酒过三巡,兄弟俩的话渐渐多起来了。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山上跑的,都是他们聊的内容,好像这些天南地北的“飞天牛”可以下酒似的。罗清香、尹婷婷虽是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聊着裙子、鞋子、皮包等之类的话题。 “两个不光把酒逮到喝,还是吃点菜?”罗清香说。 “今天氛围轻松,嫂嫂就开个恩,让华哥多喝点。”张云岫趁着酒劲,一语双关地找罗清香开玩笑,“表嫂放心,以华哥的‘能力’,喝上一斤酒照样能陪表嫂办事;即使华哥醉了,不能陪嫂嫂,我陪就是。” 罗清香回击道,“前半句是人话,后半句是狗说的话。如今有个现成的大美女在旁边,你会看上我这个半老徐娘?” “徐娘半老更有味道。”张云岫色着脸说。杨亚华、尹婷婷在旁笑看着嫂嫂与小叔子插科打诨取乐。 尹婷婷说,“表嫂,这对表兄弟一样脸形、身材,在外人看来好像一娘一老子生下来的。” “你不知道,亚华他女儿、他妹、他妈、他舅舅,甚至他姥爷,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张家基因有点强大,生个小子倒没什么,生个女儿阳气就有点重了。你要小心了,我是上了贼船没法了。”罗清香补充道,但不忘打趣尹婷婷。 罗清香的话,让虽经人事但没有正式过门的尹婷婷感到脸红。这一微表情,没有逃过杨亚华的眼睛,只听他徐徐说道,“表妹失踪一年多了,云岫你该做个了结了,莫把眼前人耽误了。” “当嫂嫂的也说两句。你对倦飞不忘情,该做的事你也做了,我们都看在眼里,但她福薄,有缘无分,该怪命运弄人。但人总要面对现实,你这样深陷情感泥潭迟迟拔不出来,对尹婷婷是不公平的。婷婷知书达礼、漂亮能干,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对这事,你们不要责备云岫,我们有‘八年之约’。况且现在项目事多,我们暂时不谈感情。”尹婷婷见张云岫脸色不对,连忙替张云岫打圆场。 是的,戳到张云岫痛处,他的情绪好像一下子从光芒万丈的天空降到寒气逼人的谷底,同时血往头涌,全身燥热,似有发病症状。是的,对事业的开拓,张云岫有着赌徒般的胆大果决;但对感情的抉择,张云岫始终犹豫不定,内心苦处只有他自知。一方面,初恋为他私奔,为他失踪,如今抛她另娶他于心不忍,如那夜生离死别的伤疤在他还未愈合的心头揭开。眼前人为他甘为绿叶,为他苦苦等待,若迟迟不给答案,无异于在消磨她的青春韶华。初恋与眼前人,他都不舍;但不舍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他必须在两者中做出选择:辜负一人,与另一人厮守一生。这让他备受煎熬。 表兄表嫂是张云岫家族最有话语权的人。他们的建议,无异于给他情感的密室里塞进阳光,减轻他负疚的罪责。对于这一点,张云岫是明白的,但他懒得从这间密室里走出来。他似乎更愿意做一只情感的乌龟,让硬壳护着他脆弱的心灵。 场面有些冰冷,似乎在等待张云岫解冻。“啤酒喝多了,我去去卫生间。”为给自己缓冲时间,为让自己身体上的症状消失,张云岫借故上卫生间用冷水浇淋头部。 “等项目完工后,我再去找找倦飞。若寻不着,我就与婷婷结婚。”从卫生间回来,张云岫又在座位上沉吟了半晌才挤出几句硬邦邦的话。这可硌着尹婷婷的心了——他们有“八年之约”,尹婷婷倒不是逼他马上结婚,她不满的是张云岫说话冰冷的语气。尹婷婷自问,比谁对张云岫的助力大,她超越向倦飞一大截;“三顾·梅香澜庭”要不是她尹婷婷鼎力相助,他张云岫恐怕跌倒在哪里他都不知道。现在,听张云岫的语气,好像倒是她尹婷婷求着要嫁给他一样,这让尹婷婷很难过。 尹婷婷的心虽在滴血,但也很克制,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她怕她说的话一带情绪,张云岫的情绪会更绷不住,如他甩手而逃的话,这次与杨市长会面的目的就鸡飞蛋打了。这是尹婷婷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尹婷婷于是收敛起一闪而过的阴郁,脸上又强泛起笑容。 杨亚华、罗清香历尽千帆,当然读得懂这对恋人所经历的一切,岂不知坠入情网中男女那点事儿?杨亚华向爱人递了一个眼色,罗清香便心疼地搂着婷婷调和、宽慰,好像母狼用温暖的舌头舔着幼狼的伤口似的,“当着眼前人,你敢说出这样找死的话,确实是情感上犟得出奇的奇葩!你就不怕婷婷飞了!还好我们婷婷大气,接受你这个奇葩。是不是,婷婷?” 尹婷婷很激动,机械地点点头。她也不知如何能容忍这个情感“怪物”。念念不忘初恋,还这样任性,还这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或许因为他是她的“初恋”,由此她舍不得放手,情愿做一个“备胎”吧。哎,“初恋”,如丁香般惆怅的字眼,煎熬着眼前这对恋人! 杨亚华徐徐将话题岔开,“情感煎熬,也是一种成人礼。年轻人受点波折,或许不是一件坏事。世上哪有这么多顺风顺水的事,包括婚姻、工作。拿我来说,台上台下前呼后拥、一呼百应,令人羡慕吧。但真正坐到我个位置,才知‘高处不胜寒’:人前风光的背后,能听见几句真言?甜言蜜语的背后或涌动着暗流。一语不慎,万劫不复!于是,为了保护自己,说过多少违心的话;为了台面,可能要听一上午正确的废话。“我将无我,不负人民”,难啊!” “又在灌心灵鸡汤了。少喝口酒,多吃点菜。”罗清香在亚华碗里添了几筷子菜,亲昵地看着她的男人,口是心非地说道。在罗清香眼里,她男人虽出身农村,但他一直是一个正直、执着、有情怀的人,从大学校园相识到现在,就一直没有改变过。这或许是这位“将门小姐”倾慕杨亚华的地方,并下嫁这位农家子弟的原因。 杨亚华吃了几口菜,继续表达观点,“在体制内做事,既要合规,又要协调方方面面关系为群众,就好比戴着镣铐跳舞。在狭小的舞台上实现梦想,需要智慧,也需要一张一弛。时时刻刻绷着,就像久开的弓弦,会断的。云岫,你也一样,最近跑规划、跑银行、跑建材,求神拜佛的,个中辛苦只有经历者才知道。其次,对爱情坚贞不渝,不许它掺杂瑕疵,本是好的。辛弃疾说‘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伟人如此,我们又何必事事苛求完美?所以,我们要学会寻找机会放松自己,把满满的情绪垃圾倾倒干净,然后再走荆棘人生路。如像今天的聚会,亲人间喝点酒,发点牢骚,也不避讳,也是宣泄情绪的方式。” 第四十五章 表兄弟再次会面(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张云岫动容,虎目噙着晶莹。“华哥说到我心坎上了,我就是绷得太紧了!工地上,差人手,我心焦;银行迟迟不放贷款,我心焦;建好了,怕卖不出,我心焦;感情上的事,下不了决心,我也愁。不怕你们笑,我晚上想得瞌睡都睡不着。越是想,脑皮就发痛,心就发慌,有时恨不得用脑壳撞墙缓解痛苦。还好华哥帮我,婷婷安慰我,不然我非跳河不可。来,华哥,一切在杯杯头,干杯。” 哥俩站起,哐当碰杯,张口把酒倒入喉咙间。动作一气呵成,那叫一个干脆,宛如武松在景阳冈喝酒那般豪气。尹婷婷听了,稍稍心安,她觉得她在张云岫心中还是有分量的。同时有种不祥预感袭来——她曾在图书馆看过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张云岫描述的症状与“焦虑症”有点相似,现在或许有初恋在支撑他,或许有“三顾·梅香澜庭”在支撑他,没有爆发而已! “哟,原来绕这么一大圈,就是不阻止你们喝酒嘛。”罗清香岔开话题。 酒干,坐毕,杨亚华说,“云岫,把酒倒起,干一杯,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啥消息?华哥,贷款下来了,‘三顾·梅香澜庭’下基脚了,就担心卖不出去。你帮我把房子卖出去,你让我喝十杯都干。”张云岫停着杯追问。尹婷婷把听力调到最高频率,害怕听掉一个字。 “你喝了来,我怕听了消息你受不了,先喝点酒压压惊。”杨亚华故意卖关子。 “华哥,是不是要我敬你一杯,你才肯说。”尹婷婷见势,走向杨亚华开展“魅力”攻势。 杨亚华站起来碰了杯,准备要喝,突然又停下,打起“酒官司”,“慢!我说好消息,你们喝才对,现在变成我喝酒,有点吃亏。表嫂,你说个道理给我听,服了我才喝。” “华哥,你都称为我表嫂,表嫂第一次给你敬酒,你该喝不?还要,刚才杯都碰了,你赖着不喝,不耿直,还该罚酒。”尹婷婷拿起酒瓶就要朝杨亚华杯里倒。 “好像有道理,我怎么感觉我还是吃亏了。表嫂,打个折中,我这杯你给我倒满,不过我和你喝个交杯酒,我就喝。”杨亚华耍赖不喝。 尹婷婷抓住杨亚华“软肋”说,“华哥,你老实交代,在外面和多少女人喝过交杯酒。表嫂,你说是不?” “对头,你老实交代。”罗清香被带进“陷阱”。 “不说也可以,把酒喝了。”尹婷婷当过“恶人”后又递给杨亚华一根“板凳”。 “表嫂,厉害!不愧是搞营销的。好了,我们都把酒端起,同饮一杯。刚才,我看气氛有些伤感,活跃一下气氛。其实,不管你喝不喝酒,我都要告诉你们的。”杨亚华说,“好消息是工行、建行马上要开展个人住房贷款业务了。” “确实是个好消息!”尹婷婷兴奋地说,“我明天到工行了解一下情况,再把营销方案弄过。”张云岫脸上却写满疑惑,好像在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杨亚华看在眼里,说,“让尹婷婷把个人住房贷款的过经过脉给你说说。”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先要了解个人住房贷款的含义,它是指建筑商以卖给借款人的住房为担保,银行向借款人发放的用于购买自用普通住房的贷款。这是三赢的合作:首先,个人通过银行贷款钱先购房,然后按约定每月还钱给银行,就可以提前成为有房一族。本来50岁才能买房的30岁就实现了,你说买房的潜在人群会不会成倍增长?其次,银行原来是存款负债,现在通过贷款利息获利,相当于存进银行的蛋孵出了小鸡。你说银行情愿不?建筑商呢,房子会卖得更快,资金可以提前回笼,还有了银行这个中介,房子可以提前销售了。”尹婷婷将自己的理解说给张云岫听。 “不愧为白师大高材生,就是这个意思。老表有福啊!”杨亚华拍手称赞道。杨亚华这个言行不是浮夸的,而是发自肺腑的。杨亚华20岁大学毕业就在区委大院混,见过贵气的人不少,但像尹婷婷这样要貌有貌、举止沉稳、才识上佳的女大学生是第一个。她有点像篮球场上的张伯伦、贾巴尔、乔丹,有出道即巅峰的意思。 “最担心的事解决了,心头松了一半。确实是个好消息!来,我们干一个。我找了钱,在座的,统统有份。”张云岫表态。 “云岫,这句话不能这么说。你找的钱是你的,当哥的不要你一分。拿给我,反而是害我。共产党不讲功过相抵,再大的功劳在东窗事发那天都会化为乌有。你懂不?” “我不懂。我找的钱拿点给自家哥哥,还犯法不成?再说,我不说你不说,鬼姥爷才晓得!” “麻雀飞过有影子,举头三尺有神明;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个半吊子,这是犯法,晓得不?没入官场,不知‘一言可以救人,一言可以杀人’的厉害!我想找钱,在白滨路我就赚得一辈子也用不完,还等到今天。”张云岫难得看见表哥对弟弟妹妹动怒,不禁噤若寒蝉。 尹婷婷一面端起酒杯,一面向张云岫递眼色,说,“华哥……杨市长……你晓得云岫是个大老粗,说话直。再说钱都不晓得在哪里,哪有钱?他就是喝了酒冲壳子!自家哥哥给什么钱,吃茶喝酒爬山可以!云岫,自罚一杯,算是给华哥赔罪!” 张云岫不是傻子,知道触碰了哥哥的底线,接着尹婷婷话头,像小学生一样乖巧地站起来,对着哥哥一饮而尽。“算啦,算啦。我还从来没在弟弟妹妹面前发过火,但是有一点要讲明,我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来投资建设腊津,不管是张云岫还是李云岫,我都一样对待。”杨亚华觉得有点愧疚,但语气还是很硬。 第四十六章 云岫失踪了(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临近春节,出门在外的人像鸟儿归巢一样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腊津这年腊月不冷,暖和得如同阳春三月。腊津城进士故居的十几棵老梨树居然开花了,惹得人啧啧称奇。 进士故居在腊津城老街上,古香古色的两进院落为陆融庭祖上中进士后修建的,距今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这个祖上爱好梨花,故在院里广植梨树,迄今遗留故居里的梨树每棵都有壮汉两手合抱那么粗。听街坊说,陆融庭曾经拿出族谱证实过事情的真伪。可惜的是,在文化浩劫的年代,这本记录历史的线装族谱等藏书被红卫兵抄家时扔进火炉烧了,成为这个家族不可磨灭的隐痛。好在现在政府将其故居、老梨树作为文物一同保护,也算给这家书香门第些许安慰。说也神奇,老梨树在这个家族挨整的年代,一朵花都没有开过,平反后,老梨树竟然又开花又添新枝,重焕青春,让人感慨不已。所以,这些老梨树被街坊们奉为神树。 故居老梨树冬日开花,总有好事者将讯息告知陆融庭。这日黄昏,陆融庭约尚五泉前来查看。只见虬曲的梨枝上,洁白的稀稀疏疏的梨花静静地开放着。微风拂来,花枝随风而颤动,宛如一位多谋的儒生,轻摇羽扇,潇洒飘逸,又像一位素衣剑客,衣袂飘飘,随风轻舞。陆融庭弯下身,右手拾起折落地下的梨花,轻轻放入左掌心,借着夕阳端详着。然后,他竟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拭着泪眼,似乎老宅的百年沧桑涌上眉心。 陆融庭吟诵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尚五泉道:“老鬼,话说把人生看得透彻,但我看来是电灯打火——其实不然(燃),你还是不能忘怀过去,那些对你家族的伤害。苏轼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你还是把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看淡些吧。” “可以说,这里的小轩窗就是一段段美好时光,这里的牌匾就是一个个历史故事,这里的藏书就是一座知识的宝库。砸,这里的历史成为碎片;烧,这里的文化化为乌有。一场浩劫,我不能释怀啊!”陆融庭说。 进士故居管理处负责人是尚五泉的学生。见恩师到来,这位学生端出桌椅在梨树下摆上,沏上香茶邀恩师入座。 “‘主人’,你上座。”尚五泉说。 “故居变景点,主人变游客。哈哈,有些搞笑。‘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陆融庭自嘲道。 “回想老鬼家学渊博、满腹经纶,一生怀才不遇,让人惋惜。”尚五泉叹道。 尚五泉学生插话道:“两位教授都是名教授,学识、人品,堪称一流。陆教授,听说‘三顾·梅香澜庭’是你设计的,这个小区设计真不错,很有味道,我一看就喜欢上了,还订了一套。” 尚五泉道:“老鬼,你毕生研究城市建设与规划,如今小试牛刀,市场反应就不错,值得恭贺。我发觉这是一条路子,成立一个设计公司,把学术与市场结合起来,不就实现了你城市规划建设的抱负了吗?” 说起“三顾·梅香澜庭”,陆融庭颇为得意,说:“不是我显摆,这个小区的设计理念是超前的,房间空间舒适感与自然环境融合在一起,就连雨水管网按20年一遇洪水标准、污水管网按无公害标准来设计的。所以,房子买得挺好的,一期卖完了,二期预售火爆。至于成立公司,我也有这个想法,也和小尹沟通了。她蛮欢迎的,希望和我签一个战略协议。但是最近小尹遇到点麻烦,这事就搁置了。” “什么麻烦?”尚五泉颇为关心学生。 “张总貌似失踪了。”陆融庭回答,“功成名就却失踪,不符合逻辑的存在。据我估算,‘三顾·梅香澜庭’一期买完,银行贷款含建设成本大致能扯平,二期销售的都是赚的。我听说二期预售十分火爆,还不算商住的价值。活生生的千万富翁啊,却玩失踪,不符合逻辑啊!” 陆融庭继续说:“关于张总失踪,有多个版本:一说有人想勒索钱财,被人绑架了;二说被人谋财害命了;三说张总有心理疾病,压力过大,不堪重负,跑进深山古寺去修行去了。这个当口,三顾公司里里外外都是小尹撑起的,你这个学生不容易啊。” 尚五泉学生再次插话:“听说这个张总很有来头,是市长的亲戚,会不会是这个张总不听招呼,被官家做了?” “不会!这个我清楚,这个市长挺清明的,这次拿地透明合理。物资回收公司一个濒临破产的单位,不搞改革,职工恐怕连饭都吃不起。物资公司占30%的股份,这下赚大了:集体资产翻倍了,职工就业了,住房条件改善了,一举几得。除此之外,这个市长办了几件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改善了腊津市面貌,口碑不错的。所以,小唐你说的这个不存在。”陆融庭反驳道。 “情杀不太可能。听学生讲,张总是有个女朋友没有扯得清楚,但小尹是知晓的,并且一同创业,感情还是不错的。前段时间,小尹倒是向我打听哪个教授在心理诊断治疗方面最擅长的事,会不会小张真有心理毛病?”尚五泉感叹道,“‘人生谁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有几人能‘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春花秋月’,都是劝人的话好说,又有几人能纾困身在末路的冰凉?” “是的。我们都不知道身在棋局的小张遭遇了什么,就不以讹传讹了。能让一个人放弃一切,总有过不去的坎吧。”陆融庭边说边站起来,想与尚五泉离去。 小唐不让,诚邀两位教授吃饭。两位教授拗不过,遂同小唐走向老街人间烟火处,临窗瞰江,享受着“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美妙意境。 第四十七章 云岫失踪了(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腊津市如何发展,是该杨亚华考虑的事了。前不久,省委组织部已找他谈过话,由于腊津市委书记年龄到点,省委准备安排他到省人大工作,准备把杨亚华提拔重用为市委书记。 杨亚华此刻在办公室里边思索着,边等待着尹婷婷的到来。腊津城背靠巍巍山脉,在江的东北方,还有一条次级河流汇入大江。山、江、溪在地表分割出的约三四平方公里的江滩,全都建成城市、大学,城市拓展已无可能,除非旧城改造,但旧城改造成本高。江的对岸是低矮平缓的山地,江岸较陡,建码头条件稍逊,适合建经济园区、新城。如果发展得好,腊津市十年后将崛起一座新城,不是神话。腊津市有化工、电子、医药、装备制造的产业基础,但分布凌乱。如果把园区规划好,再围绕龙头企业招商,完善上下游产业链,拉动产业翻倍是有可能的。有了产业,就有了人、有了消费,新城、旧城就活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外联的腊白高速路,内联的腊津大桥…… 这时,秘书小田敲门进来报告:“尹总到了。” “叫她进来,顺便倒杯茶。”杨亚华停止思考,睁开眼睛,吹了吹手中水汽蒸腾的茶杯,呷了茶说。“三顾·梅香澜庭”项目成功实施,已成为腊津国企改制、深化改革的一张名片,这个时候老总却失踪了,杨亚华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这个从小调皮捣蛋的二杆子表弟还真不让人省心! 尹婷婷进来了。杨亚华站起来,侧手指向旁边沙发,招呼她坐下。尹婷婷将咖啡色皮包放在沙发一角,从小田手中接过茶杯,道了声“谢谢”,再将茶杯搁在玻璃茶几上,抻了抻褐色呢绒大衣边角,落落大方地坐下。待小田关上门,她抬起疲惫迷茫的面容,等着杨亚华的询问。 “怎么回事?” 尹婷婷没有回答,从皮包里取出一页纸,递给杨亚华。没有落款的便笺上细长而方的字迹,映入杨亚华眼帘。没错,就是表弟张云岫的字迹。 婷婷: 弯请原谅我不辞而别!你是个好姑娘!你毕业后没有要正式工作就来帮我,还为我流了产,我都记在心里的。我在你面前却是个罪人!你明明知道我心里还想着倦飞,还这样爱我,我心里过意不去,但我就是转不过弯来。那天你跟我说过,根据我的症状,可能我真有病,要去治疗才行。开始我不敢承认,后来我觉得我真生病了。正常人想一件事情,十天半个月或者做其他事就忘了,而我不得行,我控制不了我自己,越想越多,越想越烦,最后紧张得身体发硬,甚至想要打人,非要脑壳浸在冷水里,或者用头撞墙,症状才慢慢消失。临走前,我要把你爸爸的死因告诉你,不然憋在我心里,我非疯不可。那天早晨,你爸爸雇我挑货上船,途中突然发病摔倒,人事不省,我没有救他,还起了贪心,把他拖到草丛中藏起来,抢走了他的皮包和货。那次我到你家,看到相册我害的人是你爸爸,我很害怕、恐惧,几乎每晚都做噩梦,不是梦见你和你爸爸愤怒的脸,就是梦见警车向我开来逮捕我。所以,不是我忘恩负义、始乱终弃,而是我不敢面对你,想回腊津躲避你;最后项目上马,非需要你不可,我才强忍着症状请你回来帮忙。最近,我的病越发越厉害,我怕硬撑着会疯掉;即使客死他乡,我也不愿意你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儿。婷婷,我爱你,但我对你犯了无法弥补的错,又怕与你相处,怕你发现秘密弃我而去。婷婷,三顾公司赚钱了,我把它给你,希望能弥补我的过错。婷婷,原谅我不能履行“八年之约”。我走了,祝你幸福! “原来云岫心里藏着这么多事,或许我们误会他了。用冷水浸头或用头撞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看过医生吗?”看罢,杨亚华微微皱眉,询问道。 “我帮他守店时就有,过后也有,但不频繁;‘三顾·梅香澜庭’项目上马后,症状更加明显、频繁,他那会儿睡眠不好、过度焦虑、频繁洗澡、感觉有人与他作对等症状都有。我咨询过白师大这方面的专家,专家说根据我的描述,他符合抑郁焦虑症状,叫我劝他及时就医。我劝过他几次,他说他没有毛病,就是事情多了,压力大了,项目忙完了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用不着看医生,还讽刺我大学生把命看得金贵,把什么都搞得神经兮兮的。他的病因除了压力大外,核心病根是害怕、内疚和自责。”尹婷婷语气僵硬,像躲在路边草丛的暗刺儿,随时准备恶狠狠划破路人脚踝似的。 尹婷婷的反应,在杨亚华的意料之中。张云岫毕竟跟她爸爸的死联系在一起,虽然没有直接害命,但却有谋财之实。那种丧父之痛,那种深陷债务家族跌入谷底之痛,或让她刻骨铭心。还让尹婷婷怨恨的是,张云岫撂下三顾公司挑子不辞而别,让她这个刚出校门不久的丫头承担与她年龄不相称的重担,这种茫然无措、无依无靠的感受不比她听闻慈父驾鹤西去轻松半分。 “尹叔叔的死因,公安方面下的什么结论?”杨亚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心脏猝死。” ,“就是说云岫即使及时施救也无能为力吧,但这个混蛋见财起意不值得原谅,好的是这个混蛋即使生病了,也想真心诚意地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还算有良心。哎,不过这家伙挺难的。我也是过后才知道,倦飞失踪后,他飘在白江省当起了棒棒。为赚钱找倦飞,他拼命干活。可能也是穷疯了,他才铤而走险,见财起意。现在看来,昧心之财让他担惊受怕、生病,也算因果报应吧。”说罢,杨亚华观察着尹婷婷面部表情,故意停顿不语,等待她表态。 第四十八章 云岫失踪了(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甚至是血淋淋的,令尹婷婷一时不能难受,但他坦诚相告总比瞒家人一辈子好吧。那种虚伪的人躺在身边一辈子才是可怕的!千万财富说赠予就赠予,那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这不说明他内心是纯洁的,对待爱情也是真诚的么?尹婷婷顺着杨亚华思路思忖着,多日阴霾的心空好似照进了一缕缕阳光,迷茫的眸子泛起粼粼光亮。 “下一步,准备怎么办?”虽没有表态,杨亚华看见尹婷婷脸上愁云展开,便问道。 “哪方面?” “先说公司吧。” “项目一期已竣工,涉及交房,我在负责;项目二期建设暂时由李总负责。麻烦的是:第一,销售中心原本用作酒店,自营还是合作经营?第二,商住楼是销售还是出租招商?第三,商住楼、销售中心、部分住宅楼由车库,该如何处理?这些都要法人拍板,现在张云岫失踪,三顾公司有点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的感觉。” “人心是最大的问题,处理不好,三顾公司就毁了。我看这样,先把公司运行机制理顺,声称云岫身体有痒去医病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由市国资委委托你全权代管三顾公司。你回去理一下公司架构和分工先报国资办备案;物资回收公司这方,我找李健谈一下,然后由市国资委出面宣布一下公司人事变动,稳住公司。至于你说的三个问题,我的建议是遵循市场规律,兼顾资金流,着眼长远,有利于公司的合作模式都可以试一下。本钱都回来了,你还怕什么?说到这里,我还提醒你们一下,做地产还要时刻关注政府的发展倾向,做好土地储备,企业这样才能做大做强。” “华哥看问题看得深、看到远,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来之前,我的脑子一团浆糊,现在经过你的开解、引导、点拨,我有主意了。公是公,私是私,华哥,你放心,我会把公司的事管理好的。谢谢华哥从中斡旋!” “谢什么?于公于私,我都责无旁贷嘛。三顾公司为合资企业,于公,作为市长不能看着国有资产流失不管嘛;作为云岫哥哥,于私,不能眼巴巴地看着表弟创业刚有起色就垮杆嘛。表嫂,我一点也不担心你能力,倒怕感情处理不当误大事啊。云岫虽做错事,但字里行间看得出他还是爱你的。表嫂,你有你的坚持,劝你的话我想不多说,华哥只想把施耐庵的几句诗送给你,‘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 “守得云开见月明……”尹婷婷领悟着杨亚华话里的哲理,似有所悟,说道,“华哥,感情上的事给我点时间;我向你保证,公司上的事我不会因私废公的。现在关键是要找到他,医好他的病。我就怕他想不开做傻事!” “他出门带钱了吗?走之前,有什么异常没有?” “带了,大约2万。一点征兆都没有,处理事情除了易怒、常喊头疼外,还是很理智的。不过之前常常抱怨过得好累,多想当几天和尚清净一下。” “我也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根据你的描述,这家伙可能真生病了。不过还好,能控制自己,说明他的病还没有糟糕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种种迹象表明,切不可掉以轻心,离家出走,说明他心理处于崩溃的边缘。我看他的病根是在感情上出了毛病:一是与倦飞的感情纠葛,倦飞失踪了,他很自责,又有无钱寸步难行的无奈,所以才有后来挣钱的拼命和不择手段。当挣到钱后,一切物是人非,又陷入了没有信念支撑的空虚。二是与你相恋,感觉两个女人都对不起,又平添烦恼。三是主要的,他处在罪恶的恐惧中。他认为他违法犯罪了,总担心警察会找上门,他会被坐牢。他抢的财物又是你父亲,他觉得无法面对你,因为面对你,他会紧张、焦虑、焦躁、失去理智,所以,他选择逃避。这或许是他生了病的自救行为吧。按理来说,带这么多钱出走,我猜想他心中一定有计划,应该不会想不开吧。但也难说,生了病的人判断力下降,被人劫了,或者自尽了,都有可能。你说得对,把人找到是关键。现在他不是普通人,他是企业家,出了问题,对你、对公司、对政府、对社会,都会产生不良影响。明白吗?” “我能做什么?” “我刚才说了,第一,把公司稳住,经营好;第二,尽量回忆与他相处的片言只语,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推测一下他可能去的地方;第三,是与他斩断情缘,还是原谅他与他相处,这需要你做出选择。从亲人的角度,当然希望你再次选择他。说实话,他犯的错不可饶恕,但他对你还算有良心,也受到了惩罚。人无完人,孰能无过?我们把你当成了亲人,希望在他困难的时候再帮帮他。他毕竟文化少,他的事业需要你辅佐,更重要的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我认为你这味药才是药引子。” 通过杨亚华入情入理的分析,尹婷婷心中怨恨消减了九分,开辟出一条理解云岫行为的心灵通道,说服自己:父亲死于心脏病,云岫救与不救,都会离开人世,父亲的死与云岫没有关系。只不过他贪财,害得她家背负巨债,确实增加了她们一家人的苦痛。偏偏天意弄人,云岫抢的人偏偏是他未来的老丈人,这让他良心难安直至生病,也算罪有应得。但他良心不坏,抢财物是为了攒钱寻找爱人,心中有爱,不单纯为己,不算十恶不赦,有被原谅的可能;知晓被害人后,匿名寄钱赎罪,减轻罪孽,可以被原谅;临走前实情相告,还以巨额财富赠与被害人,钟情之人心胸磊落,值得被原谅……他会不会去找倦飞呢?一种地位被威胁的隐忧滑过心际。 “就怕他不要我了。”尹婷婷想到这儿,突兀地说。 “何出此言?” “心有芥蒂后,爱情怕在婚后放大成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些担心是正常的。爱情需要容纳,只盯住对方短处,怎能白头到老?云岫生病了,这条爱情路更加荆棘丛生,恐怕还需要等待、忍耐和妥协。这些,在你做出抉择前,都要想好,想好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第四十九章 准儿媳怀孕准公公问罪(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入夜了,腊梅公园东、北、西街的灯光渐渐暗淡,唯有南街三顾广场热闹非凡。建筑立面、行道树装饰着灯串,灯光变幻着,红的、绿的、蓝的、红的、紫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交相辉映,美丽了夏季的夜空。广场上,随着音乐的节奏,雪亮的喷泉冲天而起,散开漫天花雨,池水翻滚着、荡漾着,散发着城市的活力,引来人流驻足观望。 尹婷婷汇在这股人流里。看到此时此景,她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张云岫出走,她平稳掌舵三顾公司:“三顾·梅香澜庭”一期项目业主陆续入驻,舒适的生活空间,良好的物业管理,为企业带来了不错的口碑。为此,二期项目建设即竣工,几乎销售一空,三顾公司由负债经营转向盈利模式,公司账上现金流上千万,让公司一跃成为腊津市最大牌的房企。穷小子张云岫赌对了!建成的酒店、购物中心,在年初采取入股方式,引进白江省百货公司合作经营,如今的三顾广场购物中心、梅香澜庭酒店成了这座城市的地标、消费中心,成了市民购物、就餐、休闲、娱乐的时髦地。腊津市民逛街有这种感觉,如没有在三顾购物中心停留一时半刻,就像没有逛过腊津城一样。 但三顾公司并没有向白师大方向发展,因为腊津新城、交通、工业规划出炉,新城、工业布局在城市对岸,跨江大桥、铁路、高速公路拱卫着城市对岸这块开阔的土地,尹婷婷认为腊津城的未来在江对岸,遂说服股东,趁地价便宜在江对岸储备了6000亩商住用地,为公司发展蓄力。 三顾公司蒸蒸日上,尹婷婷似乎并不快乐。原因是张云岫走时留下的种子,让她小腹逐日隆起。种子的主人在公安的信息簿上,只留下“在广州火车站下车”的讯息,人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幸好还有妈妈和闺蜜杜鹃陪伴,不然她真坚持不下去。 尹婷婷本想再次做掉孩子,但医生说她患有**肌瘤,若再次引产可能有不孕终身不能当妈妈的风险。经权衡利弊,尹婷婷决定顶着未婚生子的世俗留下腹中血脉。为照顾她的生活,母亲郑华碧提前办理了病退手续,弟弟尹昊被安排在腊津市实验中学初中部上学。为分担她的工作,杜鹃从学校辞职,做了她的秘书,男朋友小白关掉了广告公司,帮她与陆教授合作组建了建筑设计院。尹婷婷任设计院院长,负责出资;陆融庭任设计院名誉院长,实为设计院操盘手,负责科研、培训、设计终审;小白、李乐任设计院副院长,负责一内一外的日常事务。 “算了,这个包几大百,不把原来的玩笑话当真。虽然你现在富了,但是你我都是穷苦出身,还是要勤俭持家噻。”为了陪尹婷婷散心,杜鹃约她来三顾购物中心逛街。逛到箱包柜台,尹婷婷要买包赠闺蜜,杜鹃嫌贵委婉拒绝。 “你就让我显摆一下不行吗?钱是浮云,快乐也需要有人分享啊!”尹婷婷说。 “真搞不懂你们富豪傲娇的心,我要是你,就乐得睡着了都笑醒了。毕业不到一年,身家千万,这座城市谁不踮起脚羡慕你?笑,笑笑,不为你也为孩子。我知道你挂念他,但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嘛。比如我,小白虽然对我巴心巴肠,但做事缩头缩尾,哪比得上云岫的果敢?前几天,我叫他关广告公司,他犹豫不决哩。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你买我就是了。”杜鹃劝尹婷婷,尹婷婷愁眉不展,杜鹃怕尹婷婷生闷气,只好妥协。 买好包,杜鹃准备陪尹婷婷,乘电梯上购物中心顶楼喝咖啡看夜景。这时,小白急匆匆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能去的地,跑遍了,终于把你们找到了。” “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杜鹃问。 “云岫的老汉来了,在梅香澜庭酒店。杨书记在那,郑老师也在,专等婷总您。我在办公室值班,是杨书记秘书打电话来的。”小白把来找尹婷婷的原因说明了一下。 “他来做什么?”尹婷婷问。 “田秘书没说,催得挺急的。” 尹婷婷心里不爽,指桑骂槐地嘟囔了一句:“张家人就会找事!” 杜鹃预感不妙,提醒闺蜜说:“既然惊动了市长大爷,就怕来着不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哟。” “嗯。”尹婷婷表示认同,不知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公要掀起什么风波,心里很烦躁,“走,看看他要搞啥名堂。娟娟,陪我去。” “我去好不好?” “有啥不好?你就是我亲姐妹。怀孕了,脾气变暴躁了。我怕待会儿见了婆家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得在旁提醒我。” 杨亚华平时吃在食堂,住在市委大院两居室周转房里。罗清香一般两个星期上来一次,对吃得清淡、住得简陋的市委大院颇有微词,说房子不隔音,两口子做事情怕阵仗大了闹笑话,每次都草草了事,夫妻生活过得十分不爽。尹婷婷听到表嫂的抱怨,就在梅香澜庭酒店留了一个豪华总统套房给她,吃住免费。杨亚华开始不接受,但经不住罗清香、杨媛媛的央求,还是答应了。尹婷婷买了桑塔纳轿车后,还吩咐司机每周必问表嫂是否下腊津市,若要下来,就吩咐司机接送她。对此,罗清香没少在家里人面前说尹婷婷的好话,说这个表嫂会处事。自然的,尹婷婷、罗清香成了无话不说的姐妹,周末在腊津市、白江省逛街、吃饭、购物、游玩,也能见到这对妯娌的身影。 走进酒店套房,一种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杨亚华坐在客厅沙发主位抽烟,眉宇凝重。罗清香沙发侧面稍远的位置,边打毛线边看电视,表情超然,看见尹婷婷进来,白了沙发侧位两个农村人一眼,似乎示意尹婷婷要小心。母亲坐在两个农村人对面沙发上,脸红红的,似乎发生过争吵。尹婷婷知道母亲秉性,这位脾气极好的农村教师,在她的印象中几乎没有跟邻居、家长发生过争执。看来是有事情发生了,尹婷婷给自己打着预防针,以随时应付即将发生的情况。 尹婷婷、杜鹃靠着郑华碧坐定,杨亚华将纸烟在烟缸里捻熄,介绍道:“这是云岫的爸爸和弟弟云超。今天喊你过来商量点事情,希望大家和和气气的。” 第五十章 准儿媳怀孕准公公问罪(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尹婷婷向苍老版“云岫”问好,并友善地向年轻版的“云岫”点头示意。张老幺抬头看了一眼“媳妇”,旋即低头裹叶子烟,没有回应;云超似笑非笑地看着尹婷婷,模样有些滑稽。 “我们农村人一根肠子拖起屁股腰,说话不拐弯抹角。我还是那句话,我哥到底是死是活?”张云超今年十八岁,比哥哥张云岫小五岁多,在白江区护士学校学医,虽自称是农村人,其实在当地农村也算知识分子;虽自称说话直接,其实暗藏心机。尹婷婷预料这次首次见面的“家庭会议”非比寻常,却没有想到小叔子一张嘴就这么冲,就像鞭炮在沉闷的大瓮里炸响,击打着尹婷婷的心脏、胎儿。 尹婷婷看了看杨亚华,杨亚华沉静如潭水,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平缓了一下心情,以实情作答:“按照铁路、公安部门提供的信息,云岫曾在广州火车站下车,之后就没有消息了。因为生着病,是死是活,不好判断。根据我的分析,云岫应该活着,只是没想通,不愿回来。公司已经派人在广州找他,半年多了。” “舅舅,我没说假话吧。”杨亚华补充了一句。 张老幺没搭话,将叶子烟放入短烟杆,抽了几口烟,罗清香作势挥开烟雾,轻咳几声说:“婷婷怀着孩子呢,烟不抽不行吗?” 张老幺将叶子烟在烟灰缸里捻熄,讽刺道:“城市穿鞋、吐痰、吃菜、抽烟都要受管头呢,还是农村好啊。” “隔天喊进城带孙子,亲自抹屋扫地、买菜做饭,你就晓得城市为啥这样做……”罗清香还想说,被杨亚华用眼神制止,气得罗清香拿着织了半截的毛衣转身进了卧室。 张老幺幽幽说道:“恐怕没这个命,不想走云岫的老路啊,还是在家多活几年吧。” “亲家,这话什么意思?婷婷行得端、走得正,难道婷婷害他不成?”气得郑华碧刷地站起身,指着张老幺要说法儿。尹婷婷气得咬着牙、噙着泪,杜鹃左手搂着尹婷婷的头,右手替尹婷婷抹胸,并轻声安慰她。 “舅舅,听到了什么闲话?”杨亚华一脸诧异。 “反正有人在说。”张老幺嘴里又挤出几个字,似将众人抛在火山口抽身离开了。 “云超,你耿直,你说。”杨亚华话里窝着火。 “说了吃人不成?说就说。哥有个哥们叫杨渡,在你们公司。他说,哥有可能死了,市面上流传着情杀、谋杀等版本。一种说法是云岫不听招呼,得罪了别人,有人装劫匪把云岫做了;另一种说法是有人不讲妇道,巴结上有权有势的人,把云岫给害了。” 云超的话,虽没有提名点姓,但指向明确,就像一颗炮弹落在300吨***炸药库上爆炸,炸得杨亚华、尹婷婷人心血肉模糊、横尸遍野。杨亚华腮帮绷得紧紧的,发红的脸膛泛着青紫,遭受的一火车皮委屈、愤怒、震惊,好像被硬生生压在喉咙以下的胸腔里。他懊恼他舅舅、表弟不经大脑的思维,如果云岫得罪的人不是书记、市长以上人物,又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市长的弟弟?这不是脑壳打铁自寻苦果?尹婷婷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杨亚华只单纯为表弟能找到这样好的伴侣暗加庆幸而已,作为政坛后起之秀,会为一个女人杀了自己表弟而自毁前程?稍加推理就不攻自破的谣言,却让愚昧的亲人拿谣言来责问自己,个中委屈就像自己的牙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一般,锥心的疼痛只能自作自受。他愤怒杨渡之流,公司或者党国的事没多做、钱没有少拿,成天揣测人心、制造是非,让谣言卷成舆论漩涡,混淆视听。他更震惊的是自己思虑中“如果”变成谣言中的“剧本”——谣言的主角竟是他和尹婷婷——他俩勾搭成奸,被张云岫发现,为侵吞三顾公司财产、占有美人,他被找人把自己表弟谋害或者逼死了。这种谣言实在可怕!杨亚华一想到这层意思就汗毛直竖。也许他在腊津市的改革触动了某些政权人士的利益,或者他的上升引起了他人的嫉妒,他们就顺势策划谣言,并让它传播,甚至有可能变成“小报告”传到省领导的耳朵里,然后从旁乐看他倒台,灰溜溜地离开腊津市……这时,杨亚华不寒而栗,因为他脑际闪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唾沫星子淹死人”等惊悚的字眼。平心而论,杨亚华无论为官、做人都无愧于心。于公,在三顾公司拿地、贷款、审批、国有资产改制等环节上,他都做到了公开透明,恪守了“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的宗旨;于私,他从来没有想过利用亲人谋求私利,也从来不承想为了一己之欲去杀人放火,更不要说是谋害亲人了。“谣言止于智者”。看来破除谣言关键还是要把云岫找到,让谣言攻自破;其次要做好自己,他谴责自己,怪自己耳根子软,党性不够坚定,享受了梅香澜庭酒店免费总统待遇,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说不定有一天有人就拿这事说事,作为贱卖国有资产谋求私利的证据了。“任你官清如水,难逃吏滑如油”。由此看来,在抓工业、城市建设的同时,腊津市官场的歪风邪气也该治治了。 杨亚华内心汹涌澎湃地想着,客厅里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同时间内,尹婷婷想的并不比杨亚华少。她怀孕后,常有头晕目眩之症,医生说这是她气血两虚。云超的这一气,让她的脸变得煞白,几乎要晕过去。她气不过的是,她在为张家开枝散叶、当牛做马的时候,张家却把她看成为了钱财谋害亲夫的女人;她对爱情坚贞如一,可以说除了云岫,别的男人的手都没有牵过,张家却把她看成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还把脏水泼在她敬重的公私分明、兼顾亲情的亚华哥身上。谣言四起时,她和亚华哥也知道谣言的危害。他们为什么不把云岫的失踪之谜说清楚呢?他们之间有默契,为了保护云岫。云岫的病,说白了就是精神病,说清楚了,刚树立的企业形象就成了泡影;第二,云岫原始创业资金得来并非光明正大,说明了有损他人品,万一今后回公司,叫他如何自处? 第五十一章 准儿媳怀孕准公公问罪(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可是未来的公公、小叔子哪考虑这么周详! 包得严实的秘密,被小叔子的一发烈性炮弹击穿了,真相不得不说出来,否则今天关口尹婷婷过不去,杨亚华也过不去。尹婷婷虽然有十二分气,但她明白要是用吵架的方式与对面的人讲原委,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说不定会制造新的风波。 “叔叔,云岫与倦飞姐离家私奔,钱带了多少?”尹婷婷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缓,连杨亚华都佩服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处变不惊的定力、遇事淡定自若的涵养。 张老幺想了一会儿说:“他和倦飞走时,他妈拿了几十块钱给他。后来他们跑散了,听说钱在倦飞身上,云岫身上的钱应该不多。” “这个云岫倒没有说,不过可以肯定钱带得不多,最多几百块钱。云岫成立公司,收购市物资回收公司有多少钱,你们知道不?” 这个连杨亚华都不知道确切数目,其他人肯定如坠云雾不知底细,于是众人把目光纷纷聚集在尹婷婷脸上,等她开口揭谜:“云岫胆子大,盯到了毛线生意地区差价,会做生意不假,当时也不过挣了46万多一点。从一个穷小子挣了数目不菲的钱,本钱从何来?难道玩一毛钱都没有的空手道?” 这时,杨亚华终于明白尹婷婷要说什么了,重复追问一句:“本从何来?云超,你家给的?反正他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没有资助过他。” 张云超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尹婷婷没有急于揭谜,而是适时把张云岫的临别留言条递给张云超,让这个弟弟自己寻求答案。“看看,这是不是你亲哥的字?”尹婷婷的语气还是那么轻柔。 张云超拿过一页信纸,盯着看了又看,生怕漏掉了一丁点蛛丝马迹。看毕,又稍稍仰头闭目作思索状,似乎在脑海中搜寻、比较亲哥哥的字迹,似乎极不情愿地张口回答。可是尹婷婷没有等来云超懊恼羞愧的回答,而是另一枚不可思议的重磅炸弹:“扁扁方方的,是大哥的字不假。大哥是死是活看不出来?如果死了的话,他留下的财产,外人也不能全占了噻。” 杜鹃、郑华碧面露震惊之色,尹婷婷更是气得无话可说。 “是可忍,孰不可也”,杨亚华为小表弟张云超的智商暗暗叫苦,竟不明白他大嫂递信给他看的用意,遂接过话茬,忍不住教训道:“云岫是生病之人,谁也无法百分之一百保证他还活着。他生的病叫抑郁焦虑症,这种病变幻莫测,本身就有自杀倾向,谁能保证他不出意外?摸到良心说,我和你大嫂在你大哥失踪后,派人一直在寻找;可以说既责无旁贷,又真心诚意。最近公安向我报告,他在广州、深圳火车站出现过;你大嫂派出的人报告,他还在广州某建筑工地打过工。种种迹象表明,他还活着,只是不愿回来!民间的风言风语,我和你大嫂听得比你多。我和你大嫂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硬是打断牙齿和血吞,不做解释!为什么?除了你大哥生病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发家的钱来路不正,说严重点那是要吃官司的。无巧不成书,受害人恰好就在你们面前,说出来怕影响家庭和谐。你大哥为什么会生病?是因为这个见死不救、见财起意而引起的无法面对,他负疚出走,为的就是心安,逃避你大嫂。你大嫂顶着谣言,含着苦痛,为的就是保护你大哥,让他回来后为人立世有尊严,不至于人设崩塌,公司尽毁呀…… 我再重申一句,你大哥不是被谋杀了,而是负疚生病、然后不堪病痛折磨离家出走的,不是什么你大嫂勾搭权贵,朝三暮四,贪恋钱财,把你大哥绿了,逼死了。真相恰好相反,是你大哥对不起你大嫂!真相就是你大嫂摈弃前嫌,不但原谅你大哥,还为他生儿育女,守好了这个公司。按照这个逻辑,她就是你们张家的功臣!你大嫂有才有貌,有德有品,这样的女人打起灯笼都难找。我都敬重她!但你们呢,咄咄逼人,拿起谣言当令箭,问罪你大嫂,真让人伤心!还有,谣言还影射我和你大嫂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更是没有脑子。我和你大嫂总共都没有见过几次面,况且不是云岫、清香在场,就是秘书在旁,只谈公事、叙亲情,又何来勾搭成奸、谋财害命之说?谣言对谁有利?对巴不得我和云岫垮台的人有利,对你们百害无一利!你们的智商啊,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让人气愤,让人哭笑不得……” 杨亚华越说越震怒,语气越说越重,罗清香连忙出房间制止,“好啦,好啦……舅舅、姻伯、云超,莫见他气。他在痛恨制造谣言的人哩。他们当面阿谀奉承、笑脸相迎,背后就使绊子、告恶状。官场险恶呀!云超你今天是撞上你哥哥气无处发泄的枪口上了,要多多理解你哥哥的难处。说实话,他人是好人,就是说话难听,对弟弟妹妹没得说的。就拿云超说,你叫他帮你张罗工作的事,他当面没答应,那是在鞭策你,暗地里却帮你安排妥当了——就在白江区人民医院上班,还让院长答应你过几年让你去进修。你们也晓得,云超读的是中专,进区人民医院不是不可能,但有点勉强,有资格的不止张云超一个人。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举例说明你们华哥对弟弟妹妹的事很上心,好得连我都嫉妒。能帮衬的他绝对在默默的帮衬,不求他也帮。但他也有原则,公是公、私是私,比如这次云岫开公司搞房地产,他可以出主意、协调贷款,但你叫他出卖公家利益谋私利,那他不敢也不干。为官做人,我爸爸经常敲打他,对他有点作用。说句公道话,谣言说婷婷和亚华有什么风流韵事,那绝对是捕风捉影,扯淡!背后有人在捣鬼,在整他和婷婷。有人巴不得他市委书记当不成、三顾公司赔钱崩盘哩。我老公,这点人品有,我信他!” 第五十二章 准儿媳怀孕准公公问罪(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罗清香索性把手中活计放下,继续说道,“婷婷呢,贤惠难得,某种程度上说是忍痛负重、死心塌地对云岫好,还挺起大肚子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容易!说她是外人,那睁眼说瞎话。虽然没有结婚,公司上上下下又有谁不晓得婷婷是云岫老婆,况且肚里还怀着云岫的孩子哩。分财产,那更不行:从运营角度来讲,公司刚起步、布好局,分财产,落人口实,还把公司股份稀释了;其次,又有谁比婷婷懂得管理公司?从云岫角度考虑,云岫是思想上钻了牛角尖,又没死,说不定哪天他回来呢?分财产,简直是把笑话送到别人嘴上,乐得人家说!” 罗清香一席话,把场面冷却下来,各方面表情各异,有的释然,有的惊愕,有的失落,有的疑惑,有的后悔。 “把信给我看看!”郑华碧示意张云超把信递给她。郑老师声音不大,她女儿在旁却口不能言,暗暗叫苦。这时,她多么希望张云超能把信收起来揣在兜里,甚至把它毁了都可以。但张云超显然没有考虑这么多,随手将信递给了尹婷婷的母亲。 这是战火重燃的节奏啊! 果不其然,郑老师看完信,站起来转身走出了豪华总统套房。随后,众人耳畔传来“哐当”一声重重关门声。 “云岫见死不救还抢岳父财产的事,没跟你妈讲呀?”罗清香问。 尹婷婷点点头,低声叹息说:“妈跟爸伉俪情深,床头至今摆有爸爸相片,每到十五还摆苹果、斋饭祭奠,我几次话说到嘴边都没说出口。当我选择原谅云岫就更不愿开这个口了,想云岫今后在丈母娘面前多栽窝花、少留根刺,留个好印象吧。没想到这个‘雷’最终还是引爆了!” “让你承受这么多,真苦了你,妹儿!”罗清香随夫嫁到陌生的南方,除了闺蜜加小姑杨亚苹外,就数与尹婷婷、吕忆萍谈得来;相处日久,情同姐妹。这时她听到看到准表嫂尹婷婷的遭遇,不禁泪湿婆娑,悲从心来。 尹婷婷极为平常的一句话,没有花言巧语、矫揉造作,同样让杨亚华、杜鹃为尹婷婷的用情至深动容,让张云超为自己的不纯动机羞愧。眼前的尹婷婷端庄秀丽、用情专一,张家人不仅没给予应有的关怀,还不问青红皂白地兴师问罪,确实有些过了。 “大嫂,我莽撞了,对不起。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曲折!”张云超道歉,显然有些迟了。 “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一家人有些口舌之争很正常嘛。把话说开了,大家心里的疙瘩都解开了不是?”尹婷婷勉强莞尔一笑,然后靠着杜鹃低头不语。其实她内心极不平静,她看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与脑海中日夜想念的更稚气的脸,不禁想起了又爱又恨的心上人:“云岫呀,你扔下爱人、孩子,躲得清闲,让我处理烂摊子。云岫,你在哪里?晓不晓得有人在牵挂你呀?” 在尹婷婷胡思乱想之际,杨亚华开口讲话,似为回应张云超的道歉,又像在体谅知音的难处,又像为自己辩白:“这个歉,该道!还不够,说实话,无论道多少歉,都填补不了你大嫂的苦痛。来自公司、云岫、孩子、官场与社会流言的压力,不身在其中是体会不到的。那是湍急江流中的漩涡,没有撑篙渡江的本事、情商、定力,就会被卷进去沉入江底。世人只知富贵时的鲜花、掌声,哪知富贵背后的汗水、泪水?所以说,亲人间要相互信任,多沟通多理解少责问……尹婷婷,姻伯的事,需不需要我出面?” “书记事多,还是算了吧。妈妈总不会不认女儿和外孙吧,她只是一时气急没转过弯儿,等她气消了,我给她讲。我相信她最终会理解女儿的选择的。” “不,这件事,错在云岫。我明天找亲家道歉,原不原谅在她,张家把礼数做到。”沉默了半天不吭声的张老幺哑着声音说道。 众人不答,算是认同张老幺的话。“都散了吧。婷婷,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临时主人杨亚华下了逐客令,众人散去。 “什么事?”尹婷婷疲惫地问。 “就是这豪华总统套房的事,透过云超嘴里说出的谣言,不排除市里有人在借机生事。网络时代,人人都是传播者,既是蜜糖,也是砒霜。当它是砒霜时,谣言猛于虎啊!这件事事情不大,万一纪委调查,但就是实证。这事可大可小,还是小心为妙。所以,从明天开始,我这个六品官就不享受尹总的豪华总统套房了,还是回到我那不隔音的市委大院住吧。房钱按价收费,还打张发票给我。清香今后上腊津来,再按日订套房吧;突然不来了,又怕落人话柄。”杨亚华话中充满苦衷。 尹婷婷明白,表兄表嫂虽处富贵之家,但也是凡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也食人间烟火;美好生活,他们也想,奈何头顶飘国旗、胸佩党徽,他们只能牺牲一些欲望,按圣人标准做事。 “他们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理应受到尊敬!”尹婷婷踌躇着,甚是不忍,为难地说:“这不是打我脸吗?我们是至亲,再怎么我也不能够告你呀!” 罗清香说:“这事怪我,有点飘了,欠考虑。妹儿,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事。这是合资公司不假吧,他身为书记却带头侵犯国有资产,党纪国法上说不过去。最怕的是命运不济时墙倒众人推,有人拿这个说事就麻烦了。我虽然没有从政,但出身将门,从小沐浴在政治氛围中,个中教训听到不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个,就按老公的意思办吧。” “房钱我替你缴,发票照开,要得不?”尹婷婷询问。 “弄实际的,不搞虚头巴脑的东西,让你华哥睡个安稳觉吧。” “折中一下。我作为实际管理人,打个折,总可以吧。” “表嫂,这是你的权利。”杨亚华笑了笑,眉头初绽又拧紧,“还有一个事,还要加派人手找云岫,他回来,谣言才会消散。” “嗯,这件事,我马上去办。” 第五十三章 何处是归乡(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东西南北中,发财在广州”,这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时髦语。在时髦语的蛊惑下,张云岫年少时的伙伴有一两个南下广东打工,据说都挣了钱。张云岫离家后,在白江省卸下尹婷婷按照企业老总人设为他置办的领带、衬衫、西装或呢子中长衣,重新置办了打工仔行头——一个牛仔包、一件橄榄绿棉大衣、一双解放鞋、两件毛线衣、两套贴身T恤衫以及袜子、内衣——通过这样的仪式,也算给自己忐忑但风光的人生告别了,重新开启艰苦但踏实的人生,就像漂浮的云彩化作雨滴落重新投入大地母亲怀抱一样,他此时心里特踏实。“我不亏欠婷婷了。”他这样想,那些病态的症状暂时离开了他的躯体。他听人讲过,但凡运行的火车以及火车站,都是骗子、扒手的“集散地”。钱财一旦露相,若势单力薄,骗子、扒手暗窃不行就会在车上、站内明抢;但凡与他们硬怼,那些乘警、城管、警察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受伤的往往还是旅客。这样的案例被报纸报道很多,前几天,张云岫翻阅白江晚报,其中一则新闻报道:在某地火车站,一个吃粉的“瘾君子”硬生生将一对黄金耳环从一个妇女耳朵上扯下,这个妇女捂着鲜血淋淋的耳朵大声呼救,周围的旅客却让开道,冷漠地看着劫匪从容不迫地离开,好像不关他事一般。于是,张云岫只留少量现金在T恤衫口袋里,将2万元备用金存进银行,然后将活期存折缝进隐秘的棉大衣夹层,以备不时之需。安排妥当后,他踏上了去广州的旅程。 张云岫离家出走第一站到广州,有他的考虑:第一,朋友都说广州是打工仔的天堂,他想去看看;第二,他将公司赠予尹婷婷赎罪,自己沦为一无所有的打工仔,广州是大城市,挣钱吃饭的机会可能会多些;第三,虽然找到向倦飞的机会渺茫,但他想兑现当初心里许下的诺言,要尽他所能在天南地北的茫茫人海中寻找向倦飞。即使寻她不得,也无愧于心。 跋涉36小时后,火车达到广州火车站时已是晚上。张云岫从行李架取下牛仔包,随着人群拥上站台。站内大厅比白江省火车站高档得多,顶棚、立面偏白色,硕大的灯盏相隔不远就有一盏,与周围的射灯,将大厅照得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人行通道铺着瓷砖,两旁装饰着绿色景观,小花园里的槟榔树、竹子郁郁葱葱,如沐春风,似向旅客致意;小桥、水池小巧精致,各色金鱼在清亮的池水里来回游动,煞是好看。如果不是匆匆人群推着张云岫走,他定要驻足观赏一番。站外刮着寒风,灯光暗淡,能隐隐约约看见站前广场及周围大致轮廓。广场上乱糟糟的,到处人影攒动,或坐或站,或形成一字长蛇阵,或形成大大小小的人堆,与主楼顶矗立的大得出奇的“广州站”、石英钟对峙着,似乎向凛冽的寒夜倾诉着“冬天、寒夜和鬼魅魍魉,我不怕你,我要回家”的心声。 张云岫逆人流而行,离热闹的出站口越来越远,离家乡也越来越远。一路上,“住店么”“要车么”的人不断向前纠缠他,还露出诡秘的笑容。张云岫不禁打了几个冷颤,害怕、落寞,如同悲凉的夜色向他袭来。广场上的旅客,他们可以回家,我的家又在哪里?他原以为离家后,警车、警服和尹婷婷知晓真相后带给他的恐惧,就会连同财产的赠予一起消失,哪知道遇到这些陌生人,刚离开身体的恐惧又回来了? “要车么?不贵的。” “要。”一声乡音让张云岫倍感亲切,他觉得恐惧在减轻,“附近有住宿吗?不在火车站周围。” “原来是老乡呀!有的,在市区,要远一点,我姨妈开的。”老乡笑得真诚。过往发病经历在告诉张云岫,让他恐惧的地方如果不赶快离开,他就会出现出汗、头疼、胸闷、身体僵硬等一系列症状;这些症状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怕他大脑失去对他身体的控制。同时“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老话也在告诫他万事多个心眼。他估摸着,眼前这个矮胖男人,三十多岁年纪,他单挑,量他玩不成什么花活儿,大不了折点财,保命应该没问题。“走吧。”冷风从脖颈钻进身体,张云岫下意识地裹紧棉大衣,坐上桑塔纳出租车出站一路向南。在路上,他试探性地问道,“大哥,混得不错嘛,来广州多少年啦?” “十多年啦。姨妈随姨父转业广州地方工作,当了个小官。我读书不得行,初中毕业就让姨父给我找了一个进厂的差事。滚了七八年厂,受人管,不自在,就干起了这个营生。广州消费高,姨父那点工资养家紧巴巴的,姨妈琢磨着开了个小旅馆,生意还不错,老家亲戚就纷纷过来给她打下手,我老婆也在那里。”老乡是个“话包子”,边开车边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前世今生,“你呢,老乡,来广州有何贵干?” 张云岫想,老乡说的话符合逻辑,经得起推敲,看样子倒不像在骗人,稍稍宽心,戒备之心降低了几个等级。“打工呗,”张云岫说,“老乡,你有打工的门路没有?” “会什么?” “建筑。” “砌砖?夹模?绘图?施工?” “都会一点儿。” “那好办。姨父区里的建筑公司正缺人手。保底1200,包吃包住!”老乡回头瞄了张云岫一眼,似乎在询问这活路他是否愿意干。 张云岫心里琢磨着,这个工钱是白江省建筑市场的3-4倍,划算!干几天找点稀饭钱再说,顺便在街头巷尾贴启事寻向倦飞。尹婷婷不是说我有病吗,顺便在大城市也瞧瞧。“老乡,这个活路你帮我写到,事成了我请你喝酒。” “相见是缘,不说哪些,老乡,找到钱再说。” 第五十四章 何处是归乡(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车拐进广医附一院附近的一个小巷,在闪着“启顺旅店”字样的店牌下停住。“姨妈,有老乡住店。”出租司机走进店内喊道,声音洪亮。 “白三,声音这么大,干嘛?姨妈耳朵没聋。”店面不宽,柜台、休闲区、值班室将这里分割得很狭小。休闲区摆放着沙发、茶几、电视柜,电视里正播放着电视剧《渴望》。一位鬓发斑白、打扮得体的高胖妇人斜躺在沙发靠背上,在“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声中打鼾。听到喊声,她似乎受到惊吓,冲着白三撒气,但很快恢复了慈祥的面容,站起来将电视声音调小,从沙发走向柜台,然后张云岫耳里传来略带广州腔的乡音:“白三,又拉了一趟?把行李放在茶几上,来这边登记。”被叫做白三的“嘿嘿”赔笑,算为自己莽撞为姨妈赔不是,“是老乡哩,心情激动了些。”张云岫递上身份证,问明服务事项及费用,白三姨妈一一作答。入店顺利,张云岫感觉踏实,火车站的恐惧消弭于温暖的乡音、合理的价格中。 白三瞄了一眼柜台上的身份证,热情地向姨妈推荐道:“叫张云岫哇,南边白江区的;我们老家在北边,同北县的。姨妈,他会建筑活儿,你跟姨爹说说,帮他找个活路。乡里乡亲的,来广州打工不容易,人生地不熟挺心酸的!”。 白三姨妈打量张云岫老半天后,老练地说:“身板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的,嗯,不错。巧了,你姨爹下面的公司正缺人手,在招工人,猫抓刺一样着急哩。只要愿意,明天就可以上班。工钱嘛,试用几天后再说。” 张云岫的喉咙哽咽得发紧,不由得握住白三的手连忙表态,但话上仍留有余地:“愿意,愿意,阿姨!听朋友说,广州乱得很,谨防上当受骗。说实话,一下火车,我的心七上八下的,好像是蛤蟆吃豇豆——悬吊吊的,又怕受骗,又怕找不到工作。没想到遇到老乡,真是太谢谢了,隔天我请你们吃饭!不,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请!” “谢啥?车钱我照收不误了。至于下车就找到工作,那是赶巧嘛。缘分,一切都是缘分,云岫,不用挂怀。来到广州,好好干:改革开放了,饿死懒人饿不死勤快人;只要不怕吃苦,随便想个方儿都能挣钱。兄弟,你一看就是聪明人、能干人,哪天发迹啦,说不定哥哥还找你帮忙呢?”白三表情快活,兴致颇高,待张云岫收捡好身份证、房门钥匙后,又聊起来。“兄弟,你我投缘,哥哥就多说几句。你说得没错,广州火车站一带有点龙蛇混杂,特别在晚上,不搭瞎话、不凑热闹,提高警惕是对的。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在社会主义国家,能坏得到哪里去?坏人坏到天,能跟共产党、公安局掰手腕?整个广州发展是不错的,过去发生过几起事情,都被媒体佬儿传邪乎了。我天天在火车站跑出租,这点我最清楚。世上还是好人多,你不是就没有上当受骗嘛!” “对头,三哥、阿姨都是好人,是我多心了。我们农村娃儿从小到大生活在大山旮旯没见过世面,再加上乡坝头那些二杆子添油加醋地传谣言,心头有点担心,莫见怪哈。三哥、阿姨,我真心喊你们出去吃点东西;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老乡见面的缘分嘛。”张云岫只要没有精神病症折磨,跑遛遛场倒卖商品练就的语言天赋就显露出来了。 “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们理解!不过,兄弟,吃饭的事就算了,等会儿我要开车。” “今天破例嘛。一来嘛,我对广州不熟,又到晚上,心头还是田鸡钻进水里——不敢抛头露面;二来嘛,找到工作是个大人情,不表示一下不足以平‘民愤’。阿姨有请哈。”白三有些迟疑,只见张云岫拿出在腊津学到的交际手腕,从口袋摸出两张百元大钞往白三裤包里塞,再添一把火,“三哥,一晚上能跑多少钱?我包了。” “钱,三哥不要……再拿钱就是瞧不起我三哥!兄弟又会为人,嘴巴又会说,这样,你把行李放进房间,我带你去便是,顺便让你瞧瞧广州夜市。”白三后退几步,奋力将张云岫的手拨开。张云岫没有再坚持,遂将行李放进房间又回到柜台,再次邀请白三阿姨,“阿姨,我们一起去,打工的事让阿姨您费心了。”白三阿姨用手指了指店面回答,“这个摊摊谁来守?谢啦,在老谢手下打工,今后有的是机会。你小子能说会道,是个人精!你们哥俩去吃,早点回来,免得我等你。” 张云岫、白三钻进广州的夜幕中,启顺旅店又静下来,白三阿姨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叨念着:“白三就是个‘话包子’‘自来熟’,自己钱没几个,心肠好得虐。不过这点随我,好的不学,坏的全学我。都说行善积德,福荫后人,看这老话应验不?” 来到西湖路夜市,映入眼帘的繁华勾住了张云岫的目光。西湖路紧挨北京路,马路并不宽阔,但两旁地摊鳞次栉比,起码有好几百家,人流熙熙攘攘,声音喧闹嘈杂,就像一锅煮沸的湖水。地摊沿街铺开,以卖鞋、袜、衣、帽为主,全是最新的“港款”,一家紧挨一家,像湿地里密密匝匝的芦苇;卖小家电、磁带(光盘)、书籍、腕表、吃食的地摊夹杂其间,就像芦苇下不太繁茂的水草。时近深夜,街上行人没有减少的迹象。他们或挽手漫步,或伫立观望,或讨价还价,或坐享美食,如鲫鱼流连在芦苇下、水草间。令张云岫记忆深刻的是每个摊位前用竹竿支起的硕大的灯泡。在灯光照耀下,摊主或脖挂皮尺,或手持小喇叭,或播流行乐,面含比灯光还热情的笑容,向南来北往的过客推销着自己的产品。在张云岫看来,单论服务态度,比起白江省那些国营售货员牛气哄哄的死鱼脸有天壤之别。 第五十五章 何处是归乡(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些港货的质地、样式、做工都不错,价钱也过得去,三哥,从哪儿进的?”张云岫与记忆中的白江百货对比后问。 “港货?号称的。这些货,实事求是说,有正儿八经走海关的,有从海上走私来的,有内地贴牌的。都是正宗的,这些摊主比内地教授工资多挣十倍的钱,利润凭空而来?是真是假,但凭你慧眼吧;要相信他们胡侃,那你就是蠢仔。”白三压低声音说,“兄弟,这里买东西,最好把口袋捂紧点;实在要买的话,我把‘三多’宝典传授给你:同一款式要多看、多比、多砍。” “这个‘多看多比’我倒明白,那个‘多砍’……”张云岫故意将“砍”的尾音拖长。 “砍价噻。你切莫先还价,等摊主说个价格后,你还他三分之一就差不多了。”白三继续免费传授经验,张云岫诺诺称是。“看你这么上心,是不是想给女朋友买东西?”白三问。当听到“女朋友”几个字眼,张云岫一阵针刺似的心悸,病态的感觉像往日一样直冲脑门,慌不迭地连说几个“不是”加以否定。白三哪知这类人的心理和痛苦,以为他羞于男女之事在掩饰,脸上涌上男人特有的坏笑,唱道:“哟,‘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慢慢地绽放她留给我的情怀,春天的手呀翻阅她的等待,我在暗暗思量该不该将她轻轻地摘’……怕没有摸过女朋友手吧,尝过女人滋味没有?没有的话,今晚哥就带你开个洋荤。”张云岫一脸尴尬隐没在人群的阴影中,幸好没被“自来熟”白三看见。还好,他们到了一个海鲜烧烤摊,或许海鲜的腥味刺激了白三的味蕾,他没有继续深究女性话题了,而是反客为主,找了座位,吆喝老板拿来菜单,点了大虾、生蚝、鱿鱼、扇贝、秋刀鱼等海鲜和一箱珠江啤酒,聊起了其他话题。 这家烧烤摊占据四四方方的区域,马路这边摆着七八张矮条桌,人行道那边横列着三个铁制的烧烤架。烧烤架构造简单,四根铁条支撑着条形铝皮槽,铝皮槽上搁着细密的铁架,如此而已。今晚每桌都有食客,老板和伙计围在烧烤架忙前忙后。铝皮槽里炭火正旺,炙烤着铁架上的海鲜。伙计此刻在海鲜上浇了点香油,油烟顿时伴着“吱吱”的炸裂音升腾、飘散,刺激着食客的器官,呛得有的人咳嗽、有的人打喷嚏、有的人揉眼睛、有的人从喉咙里喷出脏字…… “味道咋样?”一盘鱿鱼须上桌,白三催着张云岫品尝。 “细嫩香脆。三哥,我是农村人,不会说话,感谢的话都在杯杯头,我们干一杯。”张云岫端起塑料杯,说出致谢词。 “见外了,见外了。今后有事你说话。”白三端起杯子,与张云岫一饮而尽。 品尝着白江省没有的海鲜烧烤,张云岫心里感叹道,广州竟有这等烹饪方式,居然如此美味,可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打工不成,回到内地找个偏僻县城,学广州烹饪方式摆个海鲜烧烤摊也能求生活。就这样憧憬着,他紧张、恐惧的身体症状慢慢消失在海鲜烧烤地美味里。 白三没有冲壳子,事隔一天,张云岫就到工地上做钢模了。在建“三顾·梅香澜庭”时,张云岫虽是老板,钢模、砖工都请师傅,但每道建筑工序都与工人一起完成,技术要领烂熟于心,做钢模自然难不倒张云岫,被建筑老板相中也是情理之中。在做钢模中,张云岫发现,广州在铸钢筋混凝土与白江省大不相同:广州这边,梁、柱、楼面是现场浇注的,剩余的用空心砖填充,立面用墙漆;白江省高层楼房以砖砌为主,梁、柱为现浇,楼面、窗梁都是用预制件装配,建筑优劣高下立判。为这事,张云岫特地向有经验的师傅讨教过。师傅们说,现浇的建筑成本高一些,但能防八级地震,室内装修、开窗灵活自由。另外,现场施工组织、材料配送都让张云岫大开眼界。 天公作美,张云岫做工一月这段时间中都是晴天,身体的劳累让他无暇想念向倦飞、尹婷婷。不想这些烦心事,张云岫的情绪大体平稳,即使有点症状,也能通过洗澡等方式来缓解。发了工资后,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无事可做身有余钱的工友们,这些来自各地的糙汉,玩牌耍钱,逛街狎妓,凑钱喝酒,玩得好不洒脱。张云岫呢,偶尔参与工友们组织的活动,还请白三及姨父姨妈吃了一顿饭,大多数时间都单独外出,在大街小巷张贴寻人启事,寻访向倦飞。 翌日晨起,张云岫便到越秀公园打听向倦飞的消息。听人介绍,越秀公园是广州最大的公园,自元代以来一直是羊城八景之一。园里的景点多,在榕树、桂花树、白玉兰、龟背竹等植物的映衬下,楚庭、古城墙、四方炮台、中山纪念碑、镇海楼、五羊石雕,在安详中透着历史的沧桑感。 镇海楼、五羊石雕留给张云岫的印象最为深刻。镇海楼坐北向南,似楼似塔,红墙绿瓦,翘檐飞脊,雄镇山巅。楼高28米,共五层,一二层用红砂岩条石砌成,三层以上为砖墙,外墙逐层收减;楼前一对明代的高达2米的红砂岩石狮对峙着,颇为威武雄壮。五羊石雕是广州的象征,根据美丽传说雕刻而成的,高11米,由130余块花岗石组成。五只羊大小不一,母羊昂首远望,口衔谷穗,似回眸微笑,探视人间;其余四羊依偎其身,或嬉戏或吃草或吸乳,姿态各异,情趣横溢。 第五十六章 何处是归乡(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看着舐犊情深、共进共退的五羊石雕,张云岫禁不住黯然神伤。三顾公司刚起步,棘手的问题一大堆,本应该携手并进、共克时艰,自己却因为心中有道绕不过的坎,选择离家出走,将公司甩给一个柔弱的姑娘,岂不是连羊都不如?茫茫人海中,倦飞你在哪里?母子安好吗?……悲伤触发键一旦按下,臆想如江水一泻千里,不可遏制。越是想关上臆想的闸门,张云岫越是心乱如麻,痛苦不迭。张云岫意识到他的病要犯了!他赶到湖边,不断用冰冷的湖水浇湿头部,缓解头痛。病情稍缓,他坐在亭子里椅子上动弹不得,惊恐地看着迷茫的天空出神,脑中一片空虚,就像十岁孩童惊闻双亲车祸身故,一下子从繁花似锦的山脊跌下荆棘丛生的陡坡一般。 下午四点多,张云岫肚中饥饿,便出园吃了一碗艇仔粥和一笼叉烧包,绵软的身躯添了一些动力。刚回到工棚,被几个铸钢模师傅叫住:“来押几盘?”张云岫摇摇头,说想睡觉。“睡个鸟!你小子陪师傅几个玩两把,不然上梁夹模打你的‘卡张’!”绰号叫“七次郎”的师傅半真半假地说道。张云岫不想把工友关系闹僵,因为生活从头开始后还需要一份工作撑着,于是回答道:“那,等我一下,洗个澡就来。” 张云岫洗完澡,感觉身体轻便了许多。“小子,这里的规矩是,入局当一圈庄。”张云岫坐上牌桌,绰号叫“川老鼠”的师傅将牌向张云岫面前一推。张云岫也不推辞,将牌洗了几遍。张云岫在腊津市为疏通关系,见识过上万元的赌局,对这几百块的赌局倒没放在心上,但受到工友威逼,心中不悦。“各位师傅,看到下注哈,几下搞死了,我就不奉陪几位老人家了哟。”张云岫从口袋掏出一沓钞票,压在烟盒下面,话中留有退路。“放心,我肯定像伺候小妹儿一样温柔。押50,凑成你。”“七次郎”话里淫荡,引得众人在哄笑中下注。张云岫一看,堂子上有300元的赌注,一下明白了这几位师傅的用意不善,心想,这是要把我一锅烩的节奏,来吧,大不了这个月夹模白干了。 “师傅,亮牌吧。”张云岫将两张牌握在一捻,一瞧,心中暗喜,脸却不露声色。啪,他们将牌夹在食指、中指的背面,在空中划一个弧形,然后将牌狠狠地砸在桌上,表情随牌面大小有喜有怒。张云岫扫视完每个牌面,轻描淡写地将两张牌翻开,说道,“不好意思,一对三。通吃,还让师傅们添点喜钱!”张云岫在哀叹声中将600元钱揣入裤包,继续鏖战。张云岫手气好得出奇,虽然没有再拿到“豹子”,但总能吃大赔小。一个小时过去,张云岫鸣金收兵,师傅们在骂爹叫娘中“投降”,张云岫口袋中凭空多了6个人的工资。 “痛在心尖尖上了吧?谁让你们合起伙整云岫,输了活该!”赌局结束了,在旁边看热闹的老板娘甩丢了一句话,丢在烟雾缭绕中。张云岫装嫩,说没有没有,牌桌无父子,输赢全凭手气。师傅们纷纷驳斥老板娘的话,故作潇洒地谈论他们从来没有看见雏角有这么好的狗屎运,将纵横牌桌几十年的师傅通吃了,还说张云岫你小子莫得意,工资暂时放在你那儿,下个月要还利息的。张云岫谦笑着,说那是,那是,师傅们放心,下个月来取就是。老板娘说:“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你们一个二个装、装。家里开支需要‘硬通货’,到时候莫找我借钱?” 师傅们抽着闷烟,不开腔。 “云岫,晚上请客哈。”挨了一会儿,“川老鼠”说。其他师傅附和着说,你小子赢了这么多钱,该请客吃饭。 “要得。这个月各位师傅的烟酒钱,也算云岫的。”张云岫不想遭人记恨,回答得很干脆,像一枚硬币掉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张云岫为人无可挑剔,老板娘在旁夸张云岫义气、年轻稳重,今后若有人欺负张云岫她要打抱不平。 饭后,夜幕降临,众人醉醺醺地走在街上。 “云岫,够意思,你这个徒弟,我们到哪里都认!师傅今儿个打牌输了,心里敞亮。不是吹,我们哥几个夹钢模的手艺,在广州说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有我们哥几个罩着你,你不愁没有饭吃。”“七次郎”的手搭在张云岫肩膀上,对他说,“云岫,师傅注意你很久了,整天闷闷不乐的。何必嘛!人生在世,图什么?就是图快活,有时候需要放松、放荡!哈哈,师傅今儿个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爽。哪个事儿干过没有?嘿嘿,人生极乐,想起来都舒服。” 众人盯着张云岫附和称是。 张云岫明白“去一个地方”的含义。心想,你们死人输得四个口袋一样重,把义气、手艺吹得神,无非唬我给你们快乐买单。怎么办?身在异乡身不由己,不能把脸皮撕破,就当没赢钱,把义气装到底吧。哎,倦飞可能被人害了,与婷婷已经断了,单身男人解决生理需求不算对不起哪一个吧。想到这儿,在酒精作用下,张云岫有点心旌神摇,保持不住。 “师傅们,带路!”酒精在血液里奔走,让张云岫判断力下降,他用惊得路人回望的声音说道,“嘿嘿,‘七次郎’,是哪意思吧?” “你小子想象力丰富,就是那意思。10年前,他深夜把前女友骗到旅馆,一晚上除了抽几次烟就没有歇过。整整七次,强悍得不得了!所以都叫他‘七次郎’。”“川老鼠”比手划脚地说,“今晚试他一回,看他是不是吹牛?” 众人称好。“老了,老了,七次hod不住,‘经济半小时’是可以的。”提起以往战绩,“七次郎”不恼反喜,还脸泛红光、神采奕奕的。 “试一回?”张云岫说。 “试一回!”众人说。 第五十七章 何处是归乡(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穿过几条街,就钻进一条陈旧的居民小巷。榕树倔强的根拱得人行道凹凸不平,繁茂的枝叶黯淡了灯光,模糊了人影,避免了熟识的尴尬。张云岫借助从店面透出的红的、紫的、黄的光晕,看见带有“发廊”“美容”“洗浴”字样的店牌在小巷里闪烁;在店内,三五个打扮妖冶的女子或坐或躺或站,有的放矢地向店外行人打手势、抛媚眼。“七次郎”等人没有理会,径直走进一家洗浴中心。 “七哥,好久不见,好想你!”前台领班出台向“七次郎”打招呼。 “想哥哥我还是想人民币?”“七次郎”伸手欲捏领班的腰,领班一闪,躲过了“七次郎”的咸猪手,却落入“川老鼠”等人如鱿鱼触手的包围中,疼得她乱抓乱踢才挣脱了众人的死亡缠绕,众人嘿嘿狞笑,嘴里还说着不得体的话。若明日查看她身体,定然留下块块瘀青。 “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服务,不想钱难道还有别的?”领班受到屈辱,柳眉倒竖,愤懑地问,“洗浴,按摩,保健,还是全套服务?” “七次郎”制住笑,右手拇指、食指不停地向领班示意:“全套,当然是全套。今天这位帅哥买单,技师要年轻漂亮的。他们羡慕的技艺,还赠送个表演项目。这个,多少?” “全套的,每人一百。” “总的少一百,不然我走另一家。”“七次郎”老练而狡黠地笑着,与同伴递眼色,欲作势离去。 “小气,贱人,想吃好的还想便宜。六百就六百。先给钱!谁给?”领班骂道。“七次郎”面含得意之色,嘴角向张云岫努嘴,表示价格合适。张云岫心有不舍地将钱数给领班,突然有心痛、被诓的感觉:自己一夜风流就花去相当于父亲一年到头辛苦挣的钱,不是败家子么?这次打牌是赢了,而且狂赢了,未必是好事,今后这群人必定缠着我打牌。打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总有一回会输,那么今天花销算折了,白为这帮人的快乐买单了。不打吧,这帮人多年在一起混,亲疏有别,会说你赢了钱就不来,不讲义气,就等于得罪这帮人,今后在这工地做工,日子就艰难了。明面赢钱了,暗地却输了自由、时间和心甘情愿。哼,老子虎落平阳被犬欺,被这帮人裹挟了!如今骑虎难下,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张云岫铁青的脸隐于暗暗的光线中,复杂的心情随着上楼的脚步,渐渐被猎艳的好奇心、男人的动物冲动代替。久旱遇甘雨的他想到要接触除倦飞、婷婷以外的女人,心如平静的湖面荡起波澜。领班将众人领进二楼的一间休闲房间,拿出一本相册,叫众人挑选技师。 “不看了,我要14号。”于是“七次郎”将相册递给“川老鼠”。 “7号。”“川老鼠”也没有看,直接点了技师,将相册传给张云岫。 张云岫翻开相册,看着一张张经过精心装扮的女人艺术照,手微微抖动着,随后在大脑里纷乱起来,感觉谁都不错。“白的?胖的?瘦的?小巧的?”“七次郎”见状,弓身过来问张云岫。众人嘿嘿笑说他第一回没经验让他慢慢选,骂“七次郎”见了女人就猴急,就像狗见了热屎就立马扑上去一样。“七次郎”不恼,依然腆着脸向云岫卖弄、推荐,“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师傅给徒弟做全方位的指导是应尽之责。19号,人温柔,身材、手法都不错。”“那,就19号。”张云岫脸微红,匆忙将相册递给其他人,不言语。心里却波浪汹涌,在憎恨“七次郎”:这些事都是你装怪引来的,害得老子豁子嘴照镜子——当面出丑。我不是没见过女人,要你来指手画脚?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一个好色之辈、市井之徒还好为人师,还文绉绉的充文化人,真是辱没了你先人韩愈;要在白江省,我岂能受你嘲笑,拼了命也要把你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其他人轻车熟路选定技师。领班拿着单子出门,回头吩咐众人找房间待着,技师即将到位。 张云岫走进一间房。房间不大,约20平方米,分割成一大一小前后两间。地面贴着灰色防滑地砖,墙面贴着半人高的白色瓷砖,左右两侧墙上方有一尺许的缝隙,能看见隔壁房间一小半房顶装饰。进门偏右一侧摆着暖黄色的椭圆形大木桶,木桶里中药和花瓣散发着特有的气味;里面用玻璃门隔着,铺着白色床单的可升降的按摩床清晰可见。这时,穿着浴袍的女子端着盆子、浴巾、内衣,推门进来。张云岫心里一紧,不由得退了一步。女子扑哧一笑,递上薄薄一次性内衣,说愣着什么,把衣服脱了换上内衣。 “这里换?” “不在这里要到哪里?难道在皇宫?一看就是雏鸟!不要紧,多来几次就好了。”19号女子嘴角露着嘲讽的笑意。张云岫走进里屋,拉上玻璃门换内衣,外面响起哗哗的往木桶里注水的声音,隔壁传来男女嬉闹声。张云岫心里鼓荡着,就像停在港湾的船儿要起航了那般兴奋。张云岫换衣出来,见她身材修长,大腿、手臂皮肤微黄、肌肉紧密,有光泽的瘦脸上颧骨突出,眉眼、嘴角含笑,散发着挑逗的妩媚。张云岫胸中热血翻腾,险些按捺不住冲动。她试试水温,翻入木桶,示意张云岫进来。张云岫迟疑着。“来呀,大高个。”19号女子说,张云岫遂踮脚跨入木桶,背对着将身子浸入水中。张云岫闭上眼睛,水的温暖、花的香气似乎游走在他四骸百骨中,说不出的舒坦褪去了他身上的躁气。一双嫩手在他后背搓着,激发了张云岫的原始本能,转身将19号女子抱住,欲行不轨之事。 第五十八章 何处是归乡(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么快进入状态?不享受全套?我还巴不得早点完事。”张云岫从19号女子眼中看出某种渴望,心想广州新事多,倒要看看“全套”是什么东西,于是强制停手,咬着嘴唇说,“开始吧。” “听口音,白江的?”19号女子脱掉泳装,用毛巾给张云岫擦身子。张云岫没否认,反问她是哪里人。她答道,西北省的,还说张云岫长得很ma ,姐妹们看了都有想法。张云岫说,你呢?女子说,我也是女人呢。张云岫说,那就好生做。他遂放开手脚,任她在身上按摩。一会儿,张云岫问她为什么干这个。她诧异地说,难不成你要当侠士救我于水火,反正素昧平生,今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说给你听也无妨。原来,她家在翻过一片塬还有一道梁的西北山区,旱得严重,每年歉收所以穷呀。17岁那年,为了延续香火,她换亲嫁给了一个三十几岁的残障人士,生了两个妮子,婆家、残障人士都嫌弃她。她气不过就跟着姐妹来到了广州。开过厂,做过小贩,都不挣钱。于是狠心把自己当成商品做起了这个。干了几年,她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现在,她准备再干几年在县城买个铺面养老。 她平静地叙述着,好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说话间,浸泡完毕,她将水换掉再注入热水,同时在张云岫身上抹沐浴液,然后用湿润的身子磨蹭张云岫。沐浴液被涂匀、起泡,两人被包裹在白色泡沫里。 “不想屋里那口子和丫头吗?”张云岫冷不丁问。那女子推开张云岫说:“败兴!这年月笑贫不笑娼,自己有钱活得快乐就行!想残障人士干嘛?要貌无貌,要钱无钱。四脚男人一抓一大把,随便抓一个都比残障人士强!至于丫头嘛,跟残障人士姓,今后要跟我就跟我,不跟我就算了,老娘乐得清闲。” “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枕眠嘛!”张云岫记起《新白娘子传奇》的歌词,顺嘴接了一句。说完,心被这歌词蜇了一下。也许是女子身上的拜金主义、个人至上以及脱离躯体的灵魂,正在撕裂他潜藏在心底的纯情。淋浴花洒喷出的细细水雾,热气腾腾地,笼罩着张云岫,然后一点点洗去他身上的泡沫。他觉察不到淋浴的热,反而觉得像跌入冰窖一般,接连不断地否定着淋浴给予的温暖——难道为了钱,亲情、爱情可以不顾了吗?我是乡巴佬,真跟不上形势了?私奔的倦飞、还未谋面的孩子,这些心底珍藏的默念千万遍的东西,难道不值得他舍弃一切去追寻——一句句向现实的叩问,如鞭子,鞭打着他暴晒在烈日下的柔软灵魂。 灵魂出血!张云岫兴致全无,身体瘫软无力。 “怎么还耷拉啦?哎,还要帮你弄,躺到那边按摩床上去!”烧得正旺的炭火突然间被一瓢冷水浇灭,19号女子觉得遗憾,就像辛苦浇灌的茂盛的玉米林被一夜大风吹倒一样,哪里还能察觉到云岫心里的异样、痛苦。张云岫顺从地躺在床上,勉强完成了女子想要的程序。 19号女子起身冲洗,披上浴袍,语调兴奋地催他去看“七次郎”的表演,还说那家伙天赋异禀,她见识过他厉害,曾把她折腾了二三十分钟才完事,这里的姐妹都怕他又想他。张云岫恼了,说那事有什么看头,人要知廉耻!19号女子撇撇嘴,说发什么邪火,稀罕事看一眼少一眼,你不去我去,遂走出房间。 张云岫脑门开始发热,心生烦躁,连忙起身在花洒下冲淋脑门。冲淋时,他记起与那女子干那事没有做防护措施,心头不免担心。他听尹婷婷说过,艾滋病那玩意儿得了会侵犯人的免疫系统,世上没有特效药医治。这玩意儿干那事最容易染上瘾,切断它的主要传播途径就是要洁身自好。想起这些,张云岫心中的憎恨、厌恶被害怕代替,反复将身体洗了七次,还是觉得身体不干净。这时,疯狂的加油声从隔壁传来,如海浪般冲击着张云岫的第一道心理防线——耳膜。张云岫手捂耳朵,将身子浸在木桶里,耳中仍然响起罪恶的声音,眼前还出现了不堪入目的场面。讨厌,滚开!张云岫一跃而起,依靠仅存的理智穿好衣服,跑出房间、洗浴中心,钻进夜色中。 “云岫呢?”众人完事后下楼问领班。 “跑出去了。像中邪了,神念着什么,神色慌张地跑出去了。”领班回答。 “莫不是受19号欺负,留下阴影了?”“19号很温柔,肯定不会。”“这小子心疼钱,莫不是疯了?”“管他的,可能回去了,我们耍我们的。”众人议论着。 张云岫在珠江边,在旷野,来回奔跑呐喊:讨厌!滚开…… 但耳中声音、眼中人影犹存。 向倦飞来了!她怀抱白生生的婴儿,踩着云彩走来。“云岫,我们终于见面了!这是我们的孩子,你快抱呀!怎么啦?看你沮丧样儿,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娘儿俩的事?负心汉,忘恩负义的东西,转眼间就移情别恋了!云岫,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向倦飞恬静的脸变得狰狞,长发飘逸的姑娘瞬间变成披头散发的泼妇。“倦飞,我错了。我没有忘记你,我来广州找你了。你在哪里?”张云岫欲抱住向倦飞裙角苦苦哀求,一阵寒风凄雨袭来,向倦飞和怀中婴儿化作云烟消散。 唯见天空黑云凝聚、翻滚,牵扯着大地震动,由远及近、泰山压顶般地卷向张云岫。江水淹没腊津城,“三顾·梅香澜庭”坍塌了!尹婷婷跪在天际哭诉:“云岫,都怪你!你跑了,他们都欺负我,还把公司毁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警告你不在外面鬼混,你偏不听,这回沾上了艾滋病毒哈。”“你这个凶手,害死我爸爸,我要告你,让你坐一辈子的牢。” 第五十九章 何处是归乡(七)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张云岫害怕极了,在珠江边狂奔着,嘶吼着:“你要怎样?把公司全给你了。够了吧?还不满足,还有诅咒、陷害我!哈哈,我去按摩院染上病了,自食其果,要死了。哈哈……喊警察来抓我呀,我不怕你们!”他鞋跑掉了,脚板被鹅卵石硌出血;裤管被野草划破了,小腿、脚踝皮肤留下丝丝血痕;喉咙喊哑了,声音在无人的滩涂上空回荡,消融在灯火璀璨的珠江两岸凄白的月色中。 他精力耗尽了,喊哑了,跑不动了,栽倒在潮湿的江滩上。 不知过了多久,丝丝凉意沁入肌肤,张云岫醒了。面对狼狈不堪的自己,他脑海里空荡荡的,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亦真亦幻,如同水中的月亮、星星、灯光,既在眼前又抓不着。 张云岫凭着残存的清醒和求生本能,买来衣服鞋袜,在偏僻小旅馆洗漱穿戴整齐后,径直到广医附一院看病。他听尹婷婷说过,他这病要到大医院看心理科。张云岫当时对尹婷婷的话不以为然,认为洗个澡就能缓解的症状对生活影响不大,何必大费周章花钱买罪受。现在看来不行了,昨晚发生的乱跑、嘶吼、疯想行为,完全不受他大脑的控制,在他的认识里跟“疯子”这个词挂上钩了。这是他害怕的地方,他可不想成为街头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乱唱乱跳的疯子。万幸的是他昨晚在无人的沙滩上的“表演”,没有人看见或听见,这样作为“人”的尊严算是保住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下一次能不能保住呢?张云岫就没有底气了。他害怕了,退却了,将脚迈进了医院的门槛。 看病的是个龅牙、小眼睛的老头,挂着和善的笑容。“有哪些不好?”医生操着广州腔普通话问。语气轻柔,像风拂过湖面。 “大脑不受控制了。”张云岫回答。 “咋了?说说看。” “心里想事情停不下来,老往坏处想,越想越害怕,还想在外面跑、吼。” “跑了、吼了吗?为什么要跑?” “嗯。她们出现了,骂我、怪我,我害怕。” “她们真的出现了吗?” “嗯。” “在梦中吧?” “不是。她们真的出现了,又打又骂,等我苏醒过来,她们就不见了。”张云岫回答肯定。 “大脑不受控制多久了?” “昨天才第一次。前面老想事,但只是紧张、不安、害怕,脑袋疼,用头撞墙或用水淋头,慢慢会好转。昨天不一样了,大脑完全不受控制了。” “遇到更害怕的事?” “嗯。” “什么事?” “嗯……去按摩院……那女人用指甲挠……怕抓破皮得艾滋病。”张云岫嗫嚅着,多骨的脸变得坚硬,红脸膛变成猪肝色。 “是很危险,也不是百分之百得病。不放心的话,到隔壁查个血就知道了。”医生目光柔和,有一种不可拒绝的亲切感,“她们是谁?是你什么人?我们做医生的讲职业操守,不会对外人讲的。不要憋在心里,讲出来会好受一些。” “向倦飞……尹婷婷。”张云岫沉吟一会儿,终于讲出来,像茶壶里的沸水被人揭开了盖子,热气一扑噜往外涌,“向倦飞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前女友,私奔时怀着我的孩子,她被抓回去又逃,然后在路上就失踪了,我们动用了各种关系,能想的方儿都想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仍旧生死不明。尹婷婷呢,是个大学生,我现任女友。我到她家里才发现,我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从此,我不敢面对她,和他相处我感觉不安全,怕她晓得了内情,离开我、告发我。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严重,我受不了,就逃到广州寻向倦飞。” “一个青梅竹马,为你私奔,落得下落不明,你却另寻他欢;一个才华横溢,死心塌地委身于你,你却害了他父亲。小伙子,觉得都对不起她们,是吧?”医生拍拍张云岫肩膀说。张云岫点头默认了。 “我觉得你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身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到广州寻前女友,足见你对她的真情,没有辜负她。至于她是生是死,是命运弄人,不是你的责任。现任女友,你害她父亲,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父亲是一个县供销社采购人员,进货时突发疾病死亡,我当时帮他挑货,没有救他,还贪了他钱财货物,造成婷婷家身负巨债。我靠这笔财物发了家,竟与她相遇相恋。我对不起她,现在我把我的所有都给了她,来弥补我犯下的罪行。” “小伙子,说严重了。听你描述,她父亲本身有疾患,命不是你害的,他的死与你无关。只不过你的贪心,给她家造成了伤害。你现在用行动弥补了你的过失,你不欠她的。小伙子,你是个光明磊落、有情有义的汉子,你不用愧疚、害怕,放下包袱,好好生活。” “医生,我是不是疯了?”张云岫问出自己特别关心的问题。 “谁说你疯了?别给自己贴标签!”医生反问,“你看,你的行为这么有条理,逻辑这么清晰,像有病吗?但你一些身体症状不好,说明大脑受到了伤害,需要吃点药调理调理;心里憋闷太久,还需找医生倾述倾述,把‘包袱’抖出来。” 张云岫按照医生医嘱,查了血,HIV、HPV检测结果无异常,然后找医生开了药。走出医院已是中午,沐浴着冬日阳光,张云岫顿感轻松,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张云岫吃药十多天后,脑壳不疼不发热了,病情减轻了几分,前几天觉得向倦飞、尹婷婷及“七次郎”要害他、要报复他的征象没有了,甚至觉得丢下蒸蒸日上的三顾公司和不离不弃的尹婷婷是不是错了。想到这儿,脑中闪现的“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古语立马斩断了他“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念。但是药物有副作用,瞌睡明显增多,他夹模时几次差点踩空从钢架下掉下来。对此,“七次郎”厉声责骂他,你小子自从那次见了女人后就有点魂不守舍,在干啥?夹模是高空作业,你这样恍恍惚惚的要丢命的!每次面对“七次郎”的责骂,张云岫若是过去,心里肯定会有个大疙瘩,就会觉得“七次郎”在故意针对他,现在他觉得“七次郎”骂得对,但他不能向工友解释其中原因,只好默不作声甘受责骂。 就这样,捱一年多的光阴,又一个除夕钟声催促着打工者回家的脚步。工地停工了,工友们回家了。看着空荡荡的工地、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张云岫充满惆怅——父母年老、弟妹还未成年,他也想回家看看,可是向倦飞没找到,住在对面的向老二不会放过他的。他有家难回呀!回到腊津,那里有他公司和尹婷婷。不,当尹婷婷知道是他害死她父亲,她不会原谅他的;再说三顾公司已经赠予她,他回不去了。就在广州吧,白三以及白三姨妈对他挺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可是他们几次要将胖胖的当公交售票员的白三妹妹介绍给他当媳妇;白三妹妹对他有意,几次到工地来嘘寒问暖,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唉,何处是我家啊!”张云岫想起这些烦心事,越发不安定,便收拾行李向另一个城市流浪。 第六十章 “绿帽”给谁戴(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上世纪最后十年,对中国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十年。“八九风波”阴霾还未在华夏大地完全散去,北方邻邦又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严重影响了社会主义国家的自信。在这片土地上,姓“资”还是姓“社”的思想分裂,撕扯着改革向前的动力。还好,一位老人家的睿智讲话,让历经百年沧桑的东方巨轮重新驶回正确的航道。思想光辉所及之处,虽有背阴之地,但无论是天南还是地北、黑山还是白水,都焕发了生机,就像经历了雷雨的初夏森林,叶片与鸟鸣之间都洋溢着清新的气息。 平阳乡虽偏处南方一隅,也发生了变化:往来蛇溪的船只更加频繁,运走竹编、茶叶、家禽牲畜,运来洗衣机、彩电等新玩意;吱嘎作响的木制吊脚楼变成了洋气的红砖房,在饭馆、酒馆、竹编店间冒出冲击着传统的卡厅、台球室、录像厅;平阳到蛇嘴的公路变成了沥青路,客车增加了班次,原来用手都数得过来的货车现在加上十只手指也数不过来了;西装、大背头、八字须,是卓豹的标配,如今又多了新物件——“大哥大”。“喂,我卓疤子,你哪位”的声音,像极了许文强带着小弟现身平阳场。 五年间,向倦飞也变了。她离开了受过屈辱的平阳乡,在蛇嘴县城买了商品房,还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开门市买服装,只是一月半季回平阳乡一趟,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第芬在替她打理农资门市,她需要回来处理收款分红事宜。卓剑呢,还在门市编竹器,只是咳嗽得更厉害了。若不发生下面的事,倒与向倦飞相安无事。五年间,向倦飞作为女人,按照平阳乡人的理解,还算过得去:对婆婆,向倦飞每次回来,不是给钱就是给婆婆买鞋袜衣帽、糖果米油,从来没有空过手,就算是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对卓剑,夫妻虽两地分居有凤凰离开山沟梧桐树之嫌,但向倦飞说得好呀,趁年轻去县城闯一闯,好给卓语溪和未来孩子谋个前程。至于解决两地分居嘛,她的说辞是今后等条件好了再把卓三接到城里来。至于条件何时才算好,那只有上天和向倦飞知道了。人家向倦飞是只凤凰,有着金色的翅膀,自己能决定向那棵高枝上飞,谁叫你卓三是个只会编竹器不会挣钱的窝囊废呢?何况人家还体恤你咳嗽吐血,没有与你离婚,还时常带中药回来给你治病,也算顾及了夫妻情分,纵然你卓家势力再大,有千般不满,也不能抓出一个“不”字来? 但“不”字自动现形了—— 卓语溪六岁时的初夏,向倦飞在蛇嘴县人民医院诞下一子。饶是平阳与蛇嘴有一段距离,消息还是从县城传到了乡坝头,在平阳场激起了波澜。然而,向倦飞对此没有刻意隐瞒或编造说辞,还大大方方从正规渠道放出消息,邀请亲朋好友某年某月某日到县城吃百日宴。 在卓家人的眼里,这颇有挑衅的意味。 “怪不得舅母大半年不见人影,收款返息的事都让第芬做,原来躲胎去了。舅舅、舅母两地分居还怀起娃,这不是卓家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吗?”初夏周末,凉风习习,白娟、陈斌在蛇嘴滨江路漫步闲聊,白娟突然将听到的八卦消息、同时把代表着卓家宗族意识深处的心里话,传递给老公。 陈斌很会写政府“八股文”,平淡无奇的工作经他妙笔生花,就成了一篇能推广的锦绣文章。所以,他在年初,被调整到蛇嘴县委研究室当主任,在主要领导身边工作,仕途更进一步是指日可待的事。听闻这个消息,陈斌暗自心惊,心想凤凰毕竟是凤凰,终于还是飞了,怀孕事小,就怕舅母将他暗中经商分红的事抖出来。但他脸上很平静,挂着随时准备与人寒暄示意的笑容,就像风吹过湖面也荡不起一丝波澜。 “听到我说话没有?”见陈斌不置可否,白娟便追问。 “嗯。”陈斌回答得含糊其辞。 “脸上还挂得住?”白娟有些恼怒,不只针对舅母戴绿帽的事,还针对陈斌对她的态度。自从进了县委,陈斌说话做事越来越沉稳,简直修炼到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地步。对白娟也一样,饶是白娟生气不已,陈斌依然稳如泰山,不愠不怒;白娟还是喜欢以前的陈斌,拌拌嘴、吵吵架都可以,至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现在,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心中不免升起丝丝隐忧:伯伯家的倒插门女婿就是这样,开始也像陈斌一样低眉顺眼,翅膀硬了,在糟糠之妻人老珠黄、她伯伯退居二线时,就飞到了叫“小三”的屋檐下。 “就你知道?现在开放了,男欢女爱的事,谁还管得住?” “他可是你舅舅!她与疤子舅舅打得火热,孩子多半都是他的。卓门不幸啊,竟生出这对冤孽!”白娟越说越气,为舅舅卓三抱不平。 “疤子舅舅是县政协常委,知名工商界人士,人脉广得很、能量大得很。他与舅母又没有明面上同居,舅母又没有与舅舅打脱离,面子还过得去。只要不把经商的事说出来,有什么理由说人家?”陈斌被逼出心里的想法。 “你们卓家人思想真开放!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过了。该送礼就送礼,该吃酒就吃酒去。” “打你一巴掌还送个枣去。这个酒,你去吃反正我不去吃!” “你呀,还是单纯,不知官场险恶!弄得满城风雨,世人都知道我有个不守妇道的舅母,对我有哪点好?何况把舅母逼急了,把事情抖落出来,钻进书记耳朵里,正中别人下怀呢。当初答应舅母出来做生意,就应该承受这个结果。舅母八面玲珑心,不会把事情做绝的。她和疤子舅舅各取所需罢了。” “你呀,钻进‘官窑’里了。” “不往上爬,没人脉,凭能力,你能进县城二小?” 白娟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只觉得脑中堂姐的阴影与远处的渔火一起晃荡着,似无形利刃,一刀紧一刀地剐着她的心脏。 第六十一章 “绿帽”给谁戴(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下午“轰隆隆”的雷声,给闷热的平阳场传来了雨讯。卓剑停下编筲箕活儿,抬眼望见楼房间隙的天空布满乌云。“要下雨了,要下雨啰……”卓剑咳嗽几声,将浓痰吐在身旁装着生石灰的痰盂里,浓痰边缘的隐隐红迹在白色石灰中分外耀眼。他视若未见,喘息一会儿,喃喃叨念着,又独自低头编竹器。一会儿工夫,光滑的篾条,在粗糙灵巧的指尖按拨挤压成致密均匀的弧形图案。他似乎不以编竹器养家糊口,而是把最后生命融入竹编里,将竹器变成一件件精美实用的艺术品。 “三哥,要当爹了,晓得不?恭喜你哟!”范娟前几天在门面说的酸溜溜的话,像一只讨厌的小老鼠,在这几天时常路过卓剑纯粹的竹编世界里,一会儿浮现,一会儿又隐身不见,扰得卓剑心烦意乱,篾条上的倒芡几次差点刺破他的手。 篾条倒芡刺破手,这对卓剑“平阳场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这类竹编大咖来说,多少带点滑稽的讽刺。这就好比数学家居然不会算加减乘除了。但实实在在这个雷声隆隆的下午发生了,多少跟卓豹正牌媳妇酸不溜丢、阴阳怪气的话有关系。 他清楚记得,他与向倦飞过夫妻生活最近一次是在一年半前,那次向倦飞从城里回来跟他娘过生日,客人走后很晚了,她没车没法回城,只能在卓家院子将就过夜。那晚,那屋,那床,向倦飞不情愿地褪去羽绒服,露出丰腴迷人、撩人心扉的曲线,看得卓剑那患肺结核的虚弱身体像打鸡血似的,竟然焕发勃勃生机,便要颠鸾倒凤。她表情冷漠,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任由他秒上秒下。“想多活几年少做这事,多吃寄回来的中药加螃蟹壳。药按时吃了吗?”完事后,他不停地喘咳,向倦飞随口问了一句。“药是吃了,不顶用,好像还要严重点。”“肺都烂了几个窟窿,吃个几副药就有效吗?起码要吃两年看有效没得!”向倦飞没好气地说。说完,“夫妻”俩便一夜无话,惟闻屋后松涛阵阵凌寒号叫。后来,向倦飞回是回过平阳场,但从没正眼给他说过一句话,更莫说同床共枕眠了。这一点,卓剑心里有数。就算那次秒播上了,孩子不会像哪吒那样在娘胎里住个一年半载吧。“这个骚狐狸,自从做生意后便与卓疤子打得火热,范娟前几天话里有话,肯定有名堂。老子可以断定,这个孩子是卓疤子的,老子又不是傻得气都不出。卓疤子,还是一个宗祠的兄弟,过分了,老子与你拼了,大家都不活!”卓剑心生恶念,但转念一想,心肠就软下来了——他想起了卓语溪的好,这个孩子虽说不说他的,长得像她娘一样水灵,与他亲。去年热天回来,她背着向倦飞叫他爹,那模样那声音,让他感受到了儿女绕膝的幸福,现在想起来都甜丝丝的。他想起了向倦飞的好,虽说没在一起,但按时把药、日常开销寄回来的,说债也还了,家庭老的小的、人情客往不要他操心,还叫他少编竹器多休息,和第芬一起把农资门市看好就行。事实如此,她向倦飞有这个能力,自从做生意以后,家庭的事他就从没有操心过。“自恨枝无叶,莫怨太阳偏”,强扭的“夫妻”中,她做得不错了。“我只是个把竹编当作乐趣的闲人,遇到逢人都夸的悍妻,认命吧。”他想起了卓豹的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走路打趔趄的人,能把卓豹怎样,卓豹身边小弟又一大堆,恐怕刀还没有递得拢就被打得半死,被卓豹撵回卓家院子不说,还将戴绿帽的事公之于众,不过自取其辱,在平阳场徒增笑料罢了,到坟墓也洗不脱“尖脑壳”的骂名。他想起了自己的病,一咳嗽就吐血,恐怕命不久矣,何不放过她呢? 这时,天下起雨。卓秀提着一篮豇豆,小跑进门市。“哎呀,摘都没摘完,雨就来了。”卓秀将提篮放在街沿不请自坐,没话找话说。 “二姐,哪股风把您吹来了?”陈斌进城后,卓秀洗净黄泥巴脚杆,从农村搬进了儿子在平阳场的两居室,也算“从农村包围了城市”。卓秀家隔卓剑门市只有几百米远,经历父亲过世债务风波后,姐弟俩有了嫌隙,遂很少来往。雷雨越下越急,卓剑见着卓秀,一开口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眉霜脸。 “在河边种的菜,新鲜,给你拿点过来。”卓秀听出了弟弟话里的明嘲暗讽,但面对生病又涉嫌“戴绿帽”的弟弟,始终恨不起来,有的只有心酸。弟弟没有结婚时,几个姐姐心焦八赖地凑钱给他买媳妇,本想给卓家留个后,不巧的是这个拉郎配的媳妇是只凤凰,没过几年就不屑弟弟这个梧桐枝。如今卓家有后了,但这个“后”来得突兀、别扭,就像一坨臭熏熏的狗屎被人扔进院里,还不知谁扔的。想到这些,卓秀心里有悔不当初之感。 卓剑没有搭腔,独自编着筲箕。卓秀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这个门市进深很长,前部地上堆着肥料,架子上摆着种子、农药,还配有一张写字台作收银台,农资买卖由向倦飞好姐妹第芬在打理;中部窄小空间,留给卓剑编竹器,不赶集、阳光好的时候,他会把竹器拿到门市前面的坝子上去编;后部用碎花布帘子隔开,是卓剑煮饭、吃饭、熬药、睡觉的地方。第芬开始守店时还在门市里煮饭、吃饭,后来嫌门市里潮湿、又充斥着药味,就在外面喊饭吃了,只剩下卓剑在这里吃喝拉撒睡。眼前的这个弟弟脸色蜡黄,花白头发间头皮屑肉眼可见,扑哧扑哧的喘息声很重,痰盂里有暗红的、鲜红的血迹,在这多雨发霉的季节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时令已到初夏,但他身上还穿着冬天的衣服,衣领子有斑斑黑迹,半拉开的帘子后,衣物凌乱地摆在床上、凳子上。 第六十二章 “绿帽”给谁戴(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吐血啦?有好久?”卓秀噎住今天本想问的话,心疼地问。 “一年多了。” “看过没有?”卓秀话一出口,就想起父亲到“蛇嘴医院”看病让兄弟姊妹背债的事,不由得心中一颤。 “不想背债、欠情,算了。” “她不是没有钱?” “那是她的。” 姐弟俩又陷入沉默。是的,老婆有钱有房有门市,那是她的,就像自己儿子儿媳有钱属于他们的一样。卓秀想到这儿,不禁眼眶含泪,自己年纪大了,也是依靠子女生活,手长衣袖短啊,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护着弟弟了。 “屋子乱得很,像狗窝一样,不兴收拾一下?”卓秀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对弟弟的怜爱,遂站起身帮弟弟整理屋子。卓剑怯怯笑着,对姐姐的责怪并不介意,就像儿时调皮被姐姐揪了屁股一样,相反感受到一种被爱护的温暖。他知道这种暖意来自血缘深处,“割不断的亲,离不开的邻”,不因世事变迁、朝代更迭而改变。这也许是他要离开这个世界前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 “人都快没了,哪有力气顾这些?”卓剑笑着说。 “呸呸!娃儿都没长得大,说什么屁话……不,娘都还在,身体要好起来,要你尽孝呢。”卓秀劝人的话顺口而出,就知失言,连忙把话像舀水一样舀回来。但已覆水难收,只听弟弟郁极而笑,“哈哈……娃儿?自有他娘……我废人一个……咳……咳咳……哇,吐!”卓家气极而咳,一大口鲜血吐在痰盂里。卓秀瞧见,惊慌不已,一边帮他拍背,一边安慰,“心放宽些,放宽些,将息病要紧!” 卓剑停下竹编,喘息了一会儿,抿嘴说,“二姐,我知道你来我这里为了什么,肯定在外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外面说的都是谣言,娃儿是我卓剑的,娃儿姓卓……咳咳……我自己下的种我自己晓得……婆娘漂亮了,又会找钱,外面那些人看不得就嫉妒,就到处造谣。娃儿是我的,姐姐,要帮我说,不想死后有人在我背后戳脊梁骨!”说完,卓剑拉着卓秀的手,又是一阵咳嗽,像是在控诉,像是在辩白,像是在托付,像是在哀求。 “何苦嘛!”卓秀揩着泪说道,“心太慈了,别人不见得记你好!” “蛇咬三世冤,狗咬对头人。我‘霸王硬上弓’欠她的,在世还她,让我在黄泉路上清清静静地走。”卓剑点燃一支烟,然后从破烂的袄子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叠钞票递给卓秀,说,“满月那天,帮我把钱给娃儿娘,算我当爹的一点儿心意。城里大酒楼办酒,那是大场面,进出都是有脸的人,瞧我这幅模样,我到时就不去了,还望姐姐替我看看娃儿。” “将息病,莫想这么远!我帮你衣服洗了。”卓秀接过钱,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劝慰弟弟。弟弟的意思很明白,他将在有生之年要护着给他屈辱的女人;既然命不久矣的弟弟做出这样决定,当姐姐的人微言轻,又不是正主子,又能说什么。 乌云更甚,雷声更紧,雨点更密。 卓秀将一大盆衣物放在屋檐下接屋梁水浸泡着,背着弟弟抹泪;卓剑倾吐心中郁闷,顿觉轻松,将竹器编得格外专注、细致。 “哪位?”向倦飞喂完卓梓真的奶将他哄睡,正欲午休,床头电话响起了。向倦飞憎恶电话来得不是时候,拿起电话不耐烦地问。 “我!下午跟船来看孩子。”电话那头传来卓豹粗重的声音。 “只晓得看儿子,儿子宝贝得很呢!” “当然有你。好利索没?” “只晓得想好事!不晓得带你儿子好辛苦!”向倦飞娇嗔埋怨。 “晓得,晓得,这不是来补偿你吗?” “补偿什么?” “晚上说。” “死鬼,讨厌!不说了,昨晚二娃闹腾,觉没睡好补点觉,晚点洗好澡等你!”向倦飞在与卓豹的嬉笑声中挂断电话,勾得卓豹心里痒痒的。 初夏阳光柔和地照耀着蛇溪,浮光点点,映衬着两岸青山郁郁葱葱的新叶。如果不是田野中山歌飞扬,飞燕绕炊烟,一定认为轮船行驶在连绵不断的画卷中。卓豹身着圆领T恤、浅蓝色休闲西装,叼着香烟,斜靠在船栏边,把玩着手中的诺基亚手机,货船休息室里几个小弟在吆五喝六地打麻将。卓豹没有关注这些,在想着他的生意和女人。 这些年,随着建筑业的兴旺,运河沙、水泥、碎石成为卓豹货船的主要业务,还在蛇溪上游开了碎石厂。腰包越来越鼓,让他成为蛇嘴县有头有脸的民营企业家。连缺个儿子的遗憾,向倦飞也给他补齐了,用卓豹的话说“这几年真是想什么有什么”。想到这儿,卓豹不免洋洋自得,真有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样的快感。卓豹想到卓梓真,他的崽昨天满月,那模样完全跟卓豹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完全不用做亲子鉴定就分辨出他下的种。“老子有后了!小崽崽,爹来看你了!”想到这儿,卓豹的心里像横有一根刺。这根“刺”就是卓剑!他这样猥琐,还占着爹的名分,还占着丈夫的名分。他真怕向倦飞偶然回乡,那双肮脏粗糙的手弄脏了他“爱妃”雪白丰腴的肌肤。“老子要弄死你!”卓豹又升起对卓剑的恨意。 这种恨意萌芽在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向倦飞单独到蛇嘴进货。卓豹得到这个消息,当然不愿意失掉这些年一直等待的机会,就如同猎狗闻着气味跟在向倦飞后面。 “三嫂,进货来?”接近中午,向倦飞进完货,卓豹出现在应该出现的街头,与向倦飞“偶遇”后发出邀请,“吃饭了吗?” “要请我,花豹?”四目相对,向倦飞妩媚含笑,加重了说话的尾音。“花豹”这是向倦飞对卓豹的谑称,这个词重点在“花”上,“花”即色也,“豹”即暴也。卓豹当然会意这个绰号,但并不恼,相反对这个称谓还相当受用,好像这个绰号很符合他身份似的。此时,向倦飞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卓豹心头激起雄性的千层浪花。他在口腔里卷了卷舌头,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脏,辩解道,“碰巧了,我也没有吃。一起?” 向倦飞没拒绝,只是狐媚地笑着,像一只毛茸茸的猫,在阳光里慵懒地晒着,诱着主人抚摸她的脊毛。街头的风吹着裙角、鬓发,她下意识地用手理顺连衣裙下摆,饶是如此,那大腿还是在撩人的风中引来汹涌的目光。 第六十三章 “绿帽”给谁戴(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有什么好看的!走噻!”卓豹小腿挨了一脚才收住赤裸裸的余光。“嘿嘿,好白!”卓豹喉咙干得冒烟,说话沙哑,不由得卷了卷舌头吞咽口水。向倦飞没有理会,由着卓豹领着走进餐馆。 “下午到哪里去耍?”吃罢饭,卓豹问。“眼睛好红哟,熬夜啦?该点点眼药水了。”看着他眼里跳动的火焰,向倦飞嘲讽道。卓豹揉了揉眼说“没有啊”过后才醒悟到向倦飞在逗他,笑他吃相难看。卓豹嘿嘿笑着,心里激起的征服欲望更甚,“把你搞到手后要你知道老子的厉害”。这时,向倦飞拢了拢头发,牵扯了一下微露沟壑的吊带,徐徐说出她的本意,“没有衣服穿造孽得很!下午我逛会儿商场,买点衣服、鞋子。大土豪,大忙人,你就不用陪着小民了。” 欲擒故纵!这些套路,卓豹岂有不懂,哪容错过,连忙说,“能陪着三嫂买衣服,是‘酱油罐’(意为占嫂嫂便宜的小叔子)的荣幸,我好鞍前马后给你提包包噻。”向倦飞不语,只顾只走了;卓豹连忙买单后,跟在她身后。 “癞皮狗,要当‘酱油罐’,不能嘴上占便宜,要看表现哈。” “懂得起,懂得起。嫂嫂,晚上多发点‘油票’哈!”卓豹一看有戏,马上接过包包,边与向倦飞肩并肩步入蛇嘴百货商场,还不忘把话挑明。 “看表现啦!”向倦飞嘴角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冷笑。在商场,向倦飞毫不客气地将裙子、鞋子、皮包、项链、戒指买了几大包,还不忘调侃卓豹,“‘酱油罐’不好当哈?”花了几大千,卓豹心里当然心疼,他以前泡女人可从没花这么大的价钱,但说话很硬朗,同时还在心里打着小九九,“好当,好当。走累没有?要不我们开个旅馆休息一下?” 向倦飞理会他话里含义,自然不想这么一个价码就掉进“坑”里,笑着说,“不累不累,你要是累你先回去。听说蛇嘴开发区在卖房子,我要去看一下。这回你真不用陪我了。” 卓豹心急,恨得牙痒痒的,暗骂“狗婆娘,像黄鳝一样滑了三四年。今天又花了老子三四千,还想滑脱,休想!老子倒要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嘴里却说,“我也想去看门面。东西太多了,打车去。” 蛇嘴县开发区地势平坦,有高速路连接着隆岩市,地理位置、区位优势俱佳。进入开发区,宽阔的街道、高高的楼房,无不洋溢着现代化城市的气息。不知是前景诱人,还是售楼小姐巧舌如簧、土豪多金显摆,卓豹在饰如咖啡馆的销售大厅,在向倦飞的撺掇下,喝茶聊天不到半小时,一下就买进了三个商铺,乐得售楼小姐差点没跪拜叫他干爹。这等买商铺如买小菜的豪气做派,连向倦飞也终于相信“卓豹爷爷死了埋在叫‘癞蛤蟆’的龙脉上会发富发贵”的平阳场传说了。 向倦飞计上心来,倚在卓豹身旁不愿走,缠着他说她看中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卓总,就遂夫人愿,商铺都买了还买套住房,往来住起方便。”售楼小姐在旁蛊惑着。“我们商量一下,我们商量一下。”卓豹不好说破,便敷衍着售楼小姐。见卓豹在迟疑,向倦飞一计不成便生二计,遂情意绵绵地将卓豹拉在一旁,说,“加上积蓄和货款,还差五万,算我借你的。今后县城有个落脚点,你来也方便不是?” “五万!恐怕肉包子打狗吧,这‘油票’忒贵了!”卓豹冒出一句东北话,话虽幽默但却是实情,他始终是商人,心里算盘打得贼精:眼前这个女人非凡物,不多几个脑花,恐怕辛苦挣下的家当要跟向倦飞姓。 “跟你生个儿子呢?”向倦飞抛出底价。 卓豹终日游走于花柳丛中,从没有一个女人抛出这样的条件!他脸色一变,因为这个价码戳中了卓豹的痛点。为了保证财产的连续性,他没少在范娟身上辛勤耕耘,但成果堪忧,不但儿子不生,连丫头片子都不继续生产。多年之后,他想儿子的心便淡了,有时还用“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话来安慰自己。今天,向倦飞这句话又撩起了他内心的渴望。这个女人漂亮、聪慧、独立,有心计,不像跟他玩的其他女人那样俗气、目光短浅,顾头不顾腚,“生的儿子肯定不傻!有了儿子,房子还是我卓豹的,还白得美人。鱼和熊掌兼得,这笔买卖划算。”卓豹脸上伤疤扯动,心里的算盘珠子快速地拨动着。 “可是有个烟灰儿呢?”卓豹注意已定,就觉得向倦飞是他私物,卓剑是根刺卡在喉咙里不舒服,非除之而后快不可。 “咳咳哐哐像破锣似的,能活几年?趁他在,不正好有个遮掩么?”向倦飞见卓豹上钩了,嘴里编着理由应付着,心里盘算着:县城有了房子,离平阳场远了,她这个被拐卖妇女就摆脱卓家有形无形的掌控了,至少气喘得匀点;她这个拖娃带崽的残花败柳的女人,即使挣脱卓剑去找心仪的男人不容易,跟卓豹当“小三”至少金钱上不吃亏;“烟灰儿几年前算你狠,居然当着你爹娘的面强奸我,老娘说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这回我就扎扎实实地给你戴顶高帽子,让你一辈子都摘不掉,还羞死你卓家先人;有了卓豹的种,说不定能套牢卓豹,刚才买的商铺今后说不定也姓向。”向倦飞在计算中打定主意,见卓豹还在迟疑,蹭了蹭他胳膊说,“说句话,人都是你的,你怕啥!” 就这样,两人心怀鬼胎地将手紧紧攥在一起。卓豹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马上将她搂在怀里,奸笑道,“走,签合同,好办下一桩!” “要不要这么粗鲁?政协委员呢,说不定有人认识,注意点!” “狗婆娘,总拿我短处。今后莫算计我,把我给吃了。” “吃你?等会儿要吃你!”向倦飞莞尔一笑,一语化尴尬,逗得卓豹心痒痒的。卓豹觉得向倦飞一言一语,一笑一颦,总拿捏到好处,在这个女人身上,他的霸气、狠劲使不出来,自己的拳头总打在棉花上。 第六十四章 “绿帽”给谁戴(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在县城某酒店,卓豹与她度过了月光如水的晚上。在迟迟醒来的早晨,卓豹体会到了佳人的妙处:江湖中的女人畏他,做事缩手缩脚的,没有灵肉一体的互动;范娟娇小玲珑,总按部就班,没有旁枝斜逸的激情;她丰腴,热情,疯狂,这是卓豹所能找到的词组来形容他与佳人相处的晚上,就不谈她昨天的承诺,他觉得昨天的花费也是值得的。 “太能折腾了,昨晚我就没有睡好觉。”向倦飞睁开惺忪的眼睛,伸手替他按摩着,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卓豹搂着,把玩着,品味着,“你也不差,会玩!”温柔乡虽甜蜜,但挨不过饥肠辘辘的胃,向倦飞欲起身用早餐时,卓豹冷不丁说,“回到平阳场,想到你挨着烟灰儿睡,我就不爽。”“条件如此,我到哪里睡?”“找几个兄弟,找个理由,把那家伙做了。”“犯法呢。我外婆是乡村草药医生,我在打小在她那里听说过一个方子,他这个病,在几味中药里加螃蟹壳,病情就会加重。要不了几年就死翘翘了,用不着作奸犯科。还有,我先到县城租房子,用你的门面把生意做起,不就和卓剑离脱了吗?”卓豹想了一会儿,虽觉得她有觊觎他商铺之嫌,但也找不到更稳妥、保险的法子了,遂同意了。 卓豹的电话搅了向倦飞的清梦,卓梓真在酣睡中,保姆小赵去幼儿园接卓语溪未回,在宁静的午后,她懒得起床,平躺在床上假寐着。曾经的过往如山涧竹筒滴水,一滴一滴,滴在她心田,清晰而又陌生。 往事如烟,她从一个纯真少女变成了为世人所不齿的“小三”。“这不怪我,都拜你们所赐!我与云岫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欲择一人终老白头,父亲,是你拆散了我们。父亲,别怪女儿无情,我小富小贵了,但不会回来孝敬你们!好个杨渡,你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占我身体、卖我当畜生,你把‘朋友是用来出卖的’这句话诠释得好啊,但请你记住另一句话‘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杨渡你好生等着,我终有一天要报拐卖之仇!卓剑真是‘作贱’,瞧你尖嘴猴腮都要呕吐的样儿,还占我身体,这回让你戴着绿帽,吃着催命螃蟹壳,去死吧!”向倦飞在心里恨着。 岁月如歌,她从一个懵懂的姑娘变成了儿女双全的母亲。“云岫,谢谢你给我纯真的初恋和卓语溪。你的女儿六岁了,长得聪明伶俐,读书也不错。我们无法回到从前,就让我们忘了誓言,相互祝福吧。花豹,谢谢你给了我富足的生活和卓梓真。虽然我们各取所需,感情不纯,但这就是生活。我一个千疮百孔之人,现在拥有店、车、房、保姆,也算小富即安,就不苛求你‘背弃一切,共度朝夕’了。”向倦飞借以慰藉,怒气渐消。 卓梓真嘴一别,似要哭泣,向倦飞轻轻拍打被子,轻哼“哟,乖乖,别哭,妈妈在这儿”式摇篮语,又将他哄睡。盯着卓梓真面容,她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吃奶、哭声、蹬腿有劲,活脱脱的小花豹!”听第芬说,向倦飞生子消息传遍了平阳场、卓家院子,就像在那里扔了数枚手榴弹:烟灰儿更加沉默寡言,三天不说两句话,咳得比以前更厉害了,手脚枯瘦得像根藤,看来他是茅厕坎打扑爬——隔屎(死)不远了。卓家几个姑姑赶场见人都丧气脸儿,像是借了他们的米还了他们糠壳似的。想到这儿,向倦飞心里升起莫名的快感。这是她想要的效果,这还不算,当他们看到满月那天的‘侄儿’会更吃惊的。“梓真,子真,这个产品一点儿都不真。卓剑,作贱,在黄泉路上戴顶绿帽为你践行!”向倦飞诅咒着。 这时,传来开门声和卓语溪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卓语溪扑进卧室,像往常一样想抱弟弟亲热一番,向倦飞连忙阻止,将语溪抱住举在怀里,“弟弟没醒呢,当姐姐的要乖,自己玩一会儿。”卓语溪不情愿地离开妈妈怀抱,径直走进她的房间,“我先写作业,等弟弟醒了玩。”向倦飞点点头,然后吩咐小赵道,“小赵,把冰箱里的鸡炖起,肥参(一种蛇溪小鱼)炸起,再炒几样小菜,她干爹要来。”“干爹要来?我叫他给我买个洋娃娃。”卓语溪听说卓豹要来,很天真,很无邪。小赵笑着应着,表情很丰富。这个小赵其实和向倦飞同庚,是向倦飞衣服连锁店经理的妹妹。虽然是农村小媳妇,但手脚麻利,是个人精。当保姆几个月,就将自己丈夫、娘家兄弟,全弄进了卓豹碎石厂打工,挣的钱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殷实。 饭菜刚做好,卓豹就开门进屋。小赵接过皮包,为卓豹拿来拖鞋,对向倦飞说,“飞姐,姐夫出差了,姐姐叫我去陪她,洗完碗后我就过去,明早再来。”向倦飞笑眯眯地答应了。浴后的向倦飞披着睡发,穿着薄薄的蓝底红牡丹花绸衣,饱满的“胸器”随步幅抖动,与客厅的灯光相映成彰,有“云鬓花颜金步摇”的娇媚,有“一枝红艳露凝香”的美艳,瞧得卓豹出神。“花豹?”向倦飞面露娇羞,斜扫小赵一眼,卓豹回过神儿来,抱起卓语溪搔胳肢窝遮掩,“叫干爹没有?想干爹没有?”卓语溪禁住不笑,将食指竖在嘴唇轻语,“嘘,小声!把弟弟弄醒就麻烦了。”“语溪真懂事!明天干爹给你买玩具!”卓豹说。“别尽开空头支票!孩子叨念着呢。”“不得,不得。”卓豹随口承诺,众人遂笑着噤声入席。 一番云雨后,卓豹、向倦飞释放了憋了十个多月的情欲,就像入夜的蛇嘴经过繁华的闹腾安静下来一样。这时,窗外月光好柔好白,撒在佳人相拥的席梦思上,就像夏风抚摸着遍地苇絮,浪花拍打着岸边渔船,静谧而安详。 第六十五章 “绿帽”给谁戴(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舒服!”卓豹吸着香烟,享受着还未完全消失的快意。 “豹子,手臂被你揪红了!”向倦飞在紫灯下展示着隐隐约约的“爱”的印迹,媚态十足,引得卓豹嘿嘿奸笑,“要你赔,要你赔!” “好,赔你,赔你!”卓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小本递给向倦飞,说,“够不够?你叨念了好久的东西。”向倦飞翻开小本,见开发区三个商铺的所有权变更成了“卓梓真”的名字,心里好生兴奋,又搂着卓豹一阵亲吻,然后起身将小本放进密码柜里,笑嘻嘻地说,“替你儿子保管起!不‘黑’你的家产?” “你是他亲娘,要‘黑’我有啥法!”卓豹抽着烟,故作镇静地反问,向倦飞替他捏着、揉着身体,卓豹很享受这一切,“你比范娟高明的就是这一点,和她每回干这个都不主动,像完成任务似的,很是无趣。”向倦飞像被针刺了一样,突然停止了动作,翻过身背对着卓豹,也不言语。卓豹试着扳转向倦飞光溜溜的身子,她又扭转身不应。 “怎么?吃上醋啦?” “岂敢?” “那为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对你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把我当成泻火、生儿子的工具,上不得台面,说不定比母狗还贱!哪里比得不上人家,船啦、厂啦、别墅啦,说不定今后还是宝贝千金的,谁叫她根子正呢……”向倦飞声音里带着哭嗓,似乎还要哭诉。 “滚!爬!”不料,被卓豹断喝打断,同时屁股上还被卓豹蹬了一脚,连人带被踢下了床,就像一只宠物猫偶露爪子抓恼了主人,被主人狠狠砸向地板一般;估计向倦飞还在懵圈时,只见卓豹跃身下床,强制揪住她头发,使她跪着正对着他那狰狞抽动、面露凶光的刀疤脸,听他训斥,“听着,向倦飞,别给脸就成了大尾巴狼,别生了儿子就认为吃定了我!卓豹不吃那一套!我,卓豹,大小是蛇嘴民营企业家,还有点脸面,现在什么都给卓梓真,名不正言不顺不说,还犯重婚罪呢。这几年,我得罪的人不少,不是将把柄递给人家吗?范娟怎么啦?我看她有点就不比你好,不管我在外边怎么乱搞,就不争风吃醋。你打听打听,我卓疤子为人虽狠毒霸道,但对兄弟、女人还算有情义,只要真心跟我,我何时亏待过他们?向倦飞,你听着,要想跟我,就老老实实地把儿子养好,别老动你的心眼子,整天想着掏我的家产!该给儿子的老子到时候绝不少给!” 卓豹的训斥声,刚开始像惊雷划过天空,随后戾气渐消,像归巢的鸟声淹没在倾盆大雨中,越来越柔和。饶是如此,向倦飞还是被卓豹的暴戾吓到了,就像三岁孩童被父母扔进疾风暴雨的院中,不准进家门那般无助、那般惊恐。 “上来,别愣着了!”卓豹松开头发翻身上床,向倦飞忸怩着,战战兢兢地挨着卓豹躺下,卓豹为她盖上薄被,哄道,“向倦飞,你扪心自问,我几时把你当成工具?又几时偏心过?自从你跟了我,我花心渐收,与社会中的女子都是逢场作戏而已,她们都看中我手中的钱,能有几人值得我付出真心?人老了几岁,想法大不相同,不想在社会中飘了,就把家看得重要。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女人,我不希望看见你们俩在我面前争风吃醋、耍心眼盘家产!明白不?” 向倦飞心有余悸,含着泪点点头,温顺得像一只猫,又听卓豹动情地说道,“我干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得罪过不少人,现在深陷其中,想停都停不下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个凶险,你是聪明人,你应该体会得到。‘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万一某天某个人翻了身,或者下面哪个兄弟做事不牢靠,我这条命就是别人的,钱财也是别人的。现在,我是巴不得把它给子女,但它沾着血腥,说白点,没有洗白之前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船、厂、房子是明摆着的,不像开发区门面是我隐匿的财产,给卓梓真真不合适。按卓梓真的身份,只能暗地里给票子了,并且钱都是洗白的。我都算好了,大概几百万吧。太多了就做过了,容易让人抓住把柄,万一某一天败露了,退箍箍不说,还会给你们带来横祸;几百万不是小数目,把账做平需要花点时间,你这边开服装连锁店也要把幌子扯起,利润上要抹得平这个数目才行,把事情做老练点总没有错,明白不?” 交往这些年,卓豹留给向倦飞的印象是粗野多金的土豪、浪荡蛮横的花花公子,没想到今晚剖开心迹的卓豹的心机这么深。这时,卓豹好像读懂了向倦飞吃惊的眼神,“吃惊不?能笼络这么多兄弟,能挣这么大一份家业,肠子里能没有点弯弯绕?” “真小看你了!我原以为你就是一头不知哪一天就玩完的色豹,为孩子着想,只能在你身上榨点钱就算点钱,没想到你这头豹子还很护崽嘛。看来,今晚这一脚没有白挨,我要重新认识你了!老公,亲亲!”向倦飞背对卓豹哭诉,就是为了试探她在卓豹心里的位置,有没有取代范娟的可能,没想到卓豹匪气上身一脚把她踢懵了,也把她踢醒了——“小三”逆袭的戏码不会上演,她只能做地下夫人了。管它地上地下,有了钱还有什么事办不了。想到花花绿绿的几百万现金,向倦飞重新激发了对卓豹的热情。 “这一句倒是真话。”卓豹没有拒绝,搂着向倦飞亲热,突然想起了什么,“烟灰儿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你给的方子见效了。要不要药下点猛点,让他呜呼得快点?想起他肮脏的爪爪要摸你的洁白如玉的身子,我就鬼火冒,恨不得扭断他的脖子。” “你强占他婆娘,你冒什么邪火!反正他活不了几天,就让他慢慢死,不要因小失大,现在我们还需要这个挡箭牌呢。” “那就让多活几天。万一他隔天装起二百五数不清楚来看孩子,你莫要他沾了身哈。” “不得。你心放在肚皮头。”见卓豹妒火上涌,向倦飞用手抚慰他进入梦乡。 第六十六章 卓剑死了(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卓梓真百日宴大小事宜,皆由小赵姐妹俩张罗着,如果不发生下面的事,向倦飞倒也乐得清闲。离百日宴还有十天的一个上午,第芬急匆匆打来电话,“飞飞姐……三哥(卓剑)不见了。” “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把气喘匀点,不急,慢慢说。” “恩……昨早,我发现三哥没在门面,原以为他回家砍竹子去了,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就没在意。今早还是不在,我有点警觉。没隔多久,二姐送洗了的衣服见三哥还是不在,就很着急,飞快地把熟人都问了一圈,他们都说没见过三哥,二姐情急之下就报了警。公安来了,引来一大堆人围观;这些人七嘴八舌,指桑骂槐,说什么的都有!” “在说什么?” “有的说卓剑有可能在深山砍竹子被摔了,建议去深山找一找;有的说卓剑不堪病痛折磨想不开投河了,建议到誉封沱(回水沱,蛇溪溺死者在那里上浮)看一看;有的说娶婆娘不能娶漂亮了,漂亮的婆娘哪个都想,会给男人带来祸端,卓剑就是个例子,有可能被人做了;有的说这个事情很蹊跷,偏偏在儿子满月的时候不见了,是不是受不了戴‘帽子’的刺激投了河……” “够了!这些人胡说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第芬,你去看看他睡的地方,看留下什么没有。” “卓秀早就翻看了,片言只语什么都没有留。” “那你把屋子规整规整,特别是痰盂、药罐罐、药包包那些烂东西,免得别人看了来心烦。”向倦飞判断,事情比想象中严重!第芬是她心腹姐妹,但是脑子少根弦藏不住话,有些话不能对她说透,只能含糊其词、浅尝辄止,免得授人以柄。但向倦飞有些话还是说了,只不过是那么轻描淡写,显得那么不经意,至于能不能抹掉什么,做成什么样子,那就看天意了。这就是聪明人的做法,做什么事都进退有据、张弛有度。“几味中药+螃蟹壳”,这是向倦飞外婆口传的方子,严格说来也不是什么毒药、也不算上什么把柄,只不过对卓剑这种肺结核体质不适合而已。即使警察查到什么,向倦飞也有说辞。 “第芬,你那边有什么情况,立马告诉我。昨晚没睡好,有点困了,我想睡一会儿。”第芬在电话那头答应了,向倦飞适时地打了一个哈欠,似乎对这件事并不上心。 “喂,花豹,说话方便不?”挂断第芬电话后,向倦飞急忙与卓豹通话。 “我在码头装船,那个事我听说了……”听卓豹说话语气,貌似说话不便,向倦飞遂挂断了电话,不免有些心慌。世事大抵如此,当一件事情没有发生前,很迫切地希望它发生,正当它发生了却有些害怕,就想着与这件事情撇清关系;越是想撇清关系,那个东西越像糯米团子一样粘着它,搅得人心神不定。向倦飞也是如此,她怕芸芸众生的口,更怕国徽、长城、盾牌、松枝这些图案组合发出的光芒。她不断暗示自己“要冷静,不能乱了方寸,露了马脚”,但是“卓剑不见了”几个字就像如影随形的蛊一样啃噬着她的骨髓。“撇清?我是他婆娘,还生了孩子,不闻不问,不正露陷了吗?回去关心事情进展,做婆娘该做的事,那才叫正常,但万一留下纸条什么的,我不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都是屎了吗?事情已经出了,还惊动了公安,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晚都要面对就不如早点面对。走,回去!抱起孩子回去不?孩子长得像卓豹恐引起是非,带起回去不妥,只能自己回去了!”向倦飞在心里想着对策。 当天傍晚,向倦飞穿着素服回去了。 “人呢?”向倦飞见第芬一人守着农资门市便问,还用余光搜索着屋里的一切。 “去卓豹饭店吃饭了。” “人找着没有?” “没有。一拨人由卓秀带着进山,翻遍了竹山竹海都没找着;一拨人借了卓豹的船捞遍了蛇溪的回水沱也没捞着。” “怎么不去吃饭?” “还有几个找人的族伯兄弟没回来,卓秀叫我等着。这里阴森森的,怪可怕的。” 向倦飞没有理会第芬的担忧,用目光扫视屋子,见痰盂、药罐、中药包还在,心中一紧,指桑骂槐道,“真是的,吃饭还分三六九等吗?拐来的媳妇就应该吃剩饭冷菜吗?” 向倦飞的话无疑激起了第芬脸上的愤怒,这是向倦飞想要的“同仇敌忾”的效果。向倦见闻讯秘密的火候已到,便指着痰盂、药罐、中药包问,“这些东西怎么没扔?” “卓秀不让。她说这些东西要原封不动地留着,说是什么证据呢。” “那就留着。垃圾平时倒在哪里?”向倦飞语气平和,但心里恨得咬牙——这个二姐手掌很宽什么都要管,厉害着呢! “三哥懒得很,他把剩饭剩菜、药渣渣都丢在门外桶桶里。我看不惯,每天都把垃圾提到河边去甩。”第芬不解其意,以为是飞飞姐怪她不讲清洁卫生,于是便分辨道。 “你守一天恐怕累了,我在这里守,你去吃饭。”向倦飞吩咐道;第芬心里当然是一百二十分愿意,嘴里却假意推脱,“让飞飞姐守,怎么好意思……我守就是。” “少啰嗦,两姊妹还说这些,你胆子小先去吃饭。” “那好,飞飞姐,我吃完就来替你。”第芬被骂,不怒反喜地走了。第芬与向倦飞同是天涯沦落人,被卖进卓家这些年,卓家人把她当成生儿育女的工具,只有向倦飞把她当作姊妹,给她工作,让她经济渐渐独立,以至于不完全沦为家庭的附庸。时至今天,在卓家买来媳妇地位都很低,比如说,哪怕强如向倦飞这等女人,在每年春节或清明节的祭祀中,也是进不了卓家祠堂拜祭的,吃饭也能窝在厨房里吃。 因为卓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在不逃走的情况下,卓家买来的媳妇至少要为卓家生一个儿子,才能进卓家祠堂和祖坟。这个规定的言外之意就是,那些生女或不生人的这类媳妇只能做孤魂野鬼了。按照这个规定看,向倦飞还好,只有卓梓真不是不婚主义者,进祠堂、入祖坟就大有希望;第芬就危险了,三胎都是女娃,如果生四胎肚子还不争气(因计划生育罚款太高,第芬夫家商量只能筹钱让她再生一胎),那就彻底与卓家祠堂、祖坟无缘了。 第六十七章 卓剑死了(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第芬走后,向倦飞迅即扫视屋内残余的中药包,见一包蟹末儿还挂在墙上。向倦飞瞧四周无人,取下不起眼的蟹末儿包奔向溪边,将蟹末儿倒进蛇溪,然后回到门市静等风雨来临。 步入闹哄哄的卓豹酒店饭厅,第芬找了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这个饭厅不大,只能容纳四五张桌子。第芬瞧了瞧,每张桌子上坐满了人,除了族伯兄弟外,还有公安、卓剑的姐姐、卓豹的船工。在首席,卓豹在与2名公安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这时,卓豹站起来端起酒杯,大家遂安静了,就像是聚光灯下的名角镇住全场一般。卓豹很享受这种感觉,遂清了清他鸭嗓,开始发表沉浸式讲话: “各位兄弟,辛苦了,这杯酒我敬大家!在卓家院子,三哥是个好人,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点头哈腰笑嘻嘻的,从来没有跟谁发生过口角;平时不管哪家办红白喜事,不管是冷天热天,他总是最早来烧火煮饭,并且坚持到最后。冲这点,就值得我们敬重他!今天族长不在,其他话我卓豹不敢多讲,但今天的酒钱、饭钱算我的,这句话我是能讲的。最近几年,三哥身体一直不好,咳咳吭吭的,哪经得起年轻的漂亮的三嫂子折腾,可能想不开就躲了,所以明天还麻烦各位继续找,把三哥找到为止。不是不好办呢,三嫂刚刚生娃,语溪也不大,没有爹不行呢。” 说完,几桌的人鼓起掌,还发出附和的笑声。 卓秀觉得卓豹的话吊儿郎当、不伦不类的,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就像一根根针刺着卓秀的耳膜,真想捂住耳朵摔门而去。但不行呢,他卓豹在蛇溪上一家独大,如果卓剑真跳河了,还要靠他的船打捞;在平阳场上,这么多人帮忙找人,用车、吃饭还靠他支应着。她觉得眼前的卓豹就像京剧人物一般,明明是白脸曹操却画成红脸关公在台上演戏。她即使有千般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得不给卓豹面子。富贵千秋悦,贫贱百事哀。手中无银两的卓秀被苦痛、悲哀、愤恨搅动着,在心里诅咒着,“说的好听比唱的好听,跟向倦飞眉来眼去的时候,怎么不考虑三哥的感受?卓豹你狗流氓,人在做,天在看,总有你倒霉的一天,我弟弟做鬼也不放过你!” 淳朴被现实污浊,骨气被生活折腰。在饭厅吃饭的很多人或者亲属在卓豹船上、厂里打工,把卓豹视为衣食父母,又有几人识得卓秀心情、辨得台上忠奸?他们自然为他们金主点赞、欢笑。卑微的第芬更是如此,本无可厚非,不巧的是卓秀就在她身旁,她的笑声被无处发泄的卓秀捕捉到。这个拐来的媳妇笑得真不是时候! “叫你在门市守着,谁叫上来的?看你狼吞虎咽、傻笑的样子,等一下吃就把你饿着啦?跟你三嫂一样,都是喂不熟、驯不化的家伙!”卓秀的声音不大,但凝聚着仇恨与悲痛,极具杀伤力,就像一颗颗集束炸弹,炸得第芬晕头转向。倒霉蛋第芬被戗得说不出话,本就逼仄的鼻、眼、眉,因遭无端臭骂,眉宇更凑拢一处,显得更加拥挤了,泪花儿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儿。声音虽小,却字字如钉钉在同桌人的耳膜上,同桌的人均缄默不言、埋头假装吃饭,没有谁为第芬说一句公道话,其中包括坐在第芬身旁的丈夫——竹竿卓绥。因为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大家心里清楚得很:卓秀富不如卓豹,但她儿子陈斌却是县太爷的红人,在卓家院子权势熏人。这两人都是桌子上谁也惹不起的主,这个时候还是少说、不触霉头为佳。 第芬自知身份卑微,匆匆扒了一碗饭,悄悄地溜出了饭厅,正如她悄无声息地来。 几分钟后,向倦飞嘴角略带笑意,左手腕搭着淡灰色休闲春季风衣,右手拿着银色手拿包,出现在饭厅门口。粉红色高领羊毛衫、蓝色鱼尾长筒裙、淡白色皮凉鞋与季节天气搭配相宜,该遮的遮,该露的露,勾勒出向飞高低起伏的曲线。她在门口稍顿之际,差点与低头走路的身着深绿色运动装、黑白相间运动鞋的范娟撞了个满怀。 “三嫂?”范娟不自觉地用手将额间秀发抹向耳后,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语气中的诧异难掩仓皇之态,平时酝酿在心中的狠话竟没有多说出一个字,连她自己弄不明白是不是被城市走来的高雅气质慑住了。范娟正欲向右斜跨一步走出饭厅向厨房传达卓豹加菜的“旨意”,突感不妥,“这是俺家,俺是大老婆正主子慌什么,像做贼的是俺一样!”于是将右脚收回,阴阳怪气的声音尖得如青铜剑般锐利,“哟,三嫂回来了!稀客啊,娃儿呢?听说是个白胖小子,抱回来大家看看,看他长得像谁?哎呀,三哥有后了,他要是看了最高兴了!” 范娟的话分明拉仇恨,虽然似是而非,但直击矛盾的焦点、当事人的痛点,饭厅的人谁不心知肚明。这时的饭厅四壁真像面糊的白纸,真担心被这对妯娌唇枪舌剑捅得窟窿百出,将卓家祠堂的节操打碎在地。饭厅的人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将目光聚焦向倦飞脸上。 聪明泼辣的向倦飞岂有不知?然而她没有生气,反而笑意更浓,娇艳如一朵盛开的红玉兰。“哟,满都行注目礼欢迎我,我这个拐来的媳妇在卓家院子的分量不轻嘛。不像第芬不招人待见……哎,古人说雷都不打吃饭人,有些人就是喜欢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就去吹别人的粑粑,还冒大充正主子将人饭都没吃饱就赶下了席,这有失卓家院子的风度哟。”向倦飞左右开弓,将眼前人连讽带骂了个遍,“哟,范娟呀,低头走路没看见你,真对不住!你想见那个带把的娃呀,他长得像绝对像卓家的种,满月那天欢迎弟妹、屋里全部人来看看?这次出门急了,只想着帮孩子找爹了,辜负了你的美意哈。看,这么多人帮孩子找爹,虽说都是一家人,但我再不来说声感谢、再不买单,礼数上说不过去。谢谢,谢谢大家!” 向倦飞说完还真向众人鞠躬道谢。 第六十八章 卓剑死了(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什么叫笑里藏刀,卓秀算是听明白了:向倦飞除了骂她无礼外,还骂她腰无分文充主人置办酒席。卓秀把心都系在弟弟卓剑是生是死上,只觉得请人帮忙应该安排酒席,没想到谁给钱这码事,自己又犯了上次父亲生病强行安排住院害得兄弟姊妹背债的错误。卓剑是向倦飞的丈夫,涉及花银子的事确实该找人家妻子商量,不应该由她当姐姐的做主、穷操心。自己是跟着儿子生活的寄生虫,腰无分文,自己的家都当不了还别说做弱弟强媳的主。哎,这年头,有钱人就是大哥,亲情爱情就像地里红薯那般不值钱。说不起狠话的卓秀只是铁青着脸,装傻充愣没有回答。 什么叫笑官打死人,范娟算是听明白了:向倦飞在骂她个子矮、生不出儿子,还似乎向众人宣告她有顶包老公在她生了野种她怕谁,种是卓豹的,要到卓家祠堂论理,也是卓家子孙打自己祖宗的脸,更重要的是向倦飞可没承认孩子是卓豹的种,她如果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以卓豹的性格不揍死她才怪。在平阳场街坊眼里,向倦飞不但长得妖冶狐媚,而且颇具经商头脑,从卖肥料农药开始白手起家,如今成为拥有服装连锁店的老板,算是平阳场乃至蛇溪县拐卖媳妇因经商逆袭的第一人。对于向倦飞的嚣张、妩媚、成功,范娟恨意难平,她恨不得手撕眼前这个抢她丈夫的女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两凤之斗,范娟哪甘落败,气得热血上涌,将挨揍风险抛掷脑后,只觉心头有一坨恨意非吐不可,“嘴巴少硬!就怕三哥有遗言……” “遗言?呃,我说范大老板娘耶,三哥是生是死你不忙下结论。这是老刘的专行,种种证据表明,卓三哥说不定还活着呢。你们说是不是?”这时,卓豹拐了拐身旁的公安老刘,老刘会意,赶紧发声阻止范娟后面不堪的话,然后趁着酒意,踉踉跄跄地端着酒杯走到向倦飞面前,说,“三嫂子,你不够意思,这么暗才来,罚酒!你不晓得,今天找三哥找得好辛苦!” 范娟气得一跺脚,向倦飞挑衅地看着范娟,目送她走出饭厅。“遗言”,范娟这个贱婆娘,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卓剑在遗言中报复性介绍自杀原因,公安肯定会就此介入,到时麻烦不少呢。向倦飞内心跌宕不平,于是她说起场面话、打趣老刘,掩饰内心的慌乱,“都不准走哈,等会儿我给大家敬酒。‘段子刘’,罚酒可以,你给大伙儿讲讲荤段子。”然后顺势在卓豹身边坐下。 在场人都知道老刘这个绰号的来历。老刘原来是蛇溪公安局的侦探好手,但是个嗜酒如命的主儿。当年醉酒强吻女下属被贬平阳乡当公安员的事,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被贬到平阳场,这老小子以烂为烂再吃两斤半,一天两顿酒雷都打不动。因此,为了满足酒瘾,他没少在卓豹圈子里蹭酒喝。喝到酒酣处,特爱讲那些失足女的荤段子。 “三嫂,你喝一杯我就讲一个。”老刘眼神撩人。听说老刘要讲荤段子,吸引了不少饮食男女。卓豹说,“看样子不讲不行呢。”老刘搁下筷子,嘴里嚼着刚入嘴的两坨带皮牛肉,扯动着酡红的脸颊熠熠泛光,然后夸张地咽下,抚揉肚皮打了一个饱嗝,环视众人后卖关子,“讲一个?” “莫吊胃口,刘公安,讲一个。”众人催促。 “大家这么期待,那就讲一个,就讲最近抓的现形。”老刘的醉眼越发陶醉,宛若事情就发生在昨天,“那天,接到群众举报,说窄巷子(平阳场一地名)有人嫖娼,我立马带队前往查实。到了那儿,迅速控制了望风的老婆子,为抓现行,我们轻脚轻手地上了二楼紧闭的房门前,就听见屋里传来污秽的调笑声。‘有情况!’与队员一对眼后,队员上去踢门,说,‘公安,开门接受检查。’调笑声戛然而止,门就是不开。队员上前又踢门,里面传来一个老头的哭嗓,‘背时的公安,我买了三场苦瓜,才凑了二十元,好不容易地才到这里快活一回,就碰到你们!不甘心的个,我爽了来,要杀要剐由你们’。” 众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用身体语言告诉老刘,“下文呢?”老刘叭了口烟,沉吟一会儿,说,“可怜呢!等完事后,老头开了门。我去,老头比想象中老,走路不稳,像风筝似的。队员做完笔录,看他可怜,把他教育一顿就放了。” “你就没审问那个女的?”卓豹问。 “问了。那女的说那鬼老头年老气力衰,就是进不去,把老娘腿皮都擦破了。你们来了,钱没有收到,哎,算我倒霉,扶贫啦。”老刘讲时不笑,一脸正色,众人听了笑得前俯后仰。向倦飞也笑了,从观察来看,至少众人没有特别关注向倦飞特别忐忑的“遗言”、螃蟹壳这些信息或事物;就是卓豹好像没心没肺地笑着,让向倦飞忧心。“冤家,哪些证据该应毁尽毁,不知他心中有数没有?”向倦飞盘算着,准备盯准机会提醒卓豹一下。 这时,范娟进来了,屋内气氛颇为尴尬。 “看来我是坏人啰,扫大家兴了,那我就扫到底。”范娟盯了一下坐在卓豹身边的向倦飞,脸色怪异,说,“刚才押船的回来说,吕家坨好像浮起一具‘水大棒’(浮尸)。” 屋内开始骚动。向倦飞后脑勺像被牛角蜂蜇了一下,感觉后背汗涔涔的。恍惚间,只听见老刘在与卓豹商量:老刘说,去看一下,还请卓总安排一下;卓豹回答,好,屙泡尿就去安排。 卓豹上完厕所,被向倦飞堵住,叫到另一个房间,责怪道,“缺心眼儿啦,这么积极?” “怎么?”卓豹一脸懵逼。 “烟灰儿的死因,你用脚趾头都想得到!一些对我们不利的证据,多点心眼!” “哪些?” “螃蟹壳、遗书什么的。螃蟹壳,我处理了。” “我懂了。人多眼杂,避点嫌,少跟范娟怼起怼起的。” “要教育一下你这个大夫人,把事情顶破了,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她原来不这样,真是见了你,就像狗见到羊一样。” “女人都是抱鸡壳(母鸡)顾崽崽,有人要跟她女儿争家产不凶才怪。隔几天再找个青头(处女)的,闹的阵仗还大哩。所以,花豹,我劝你勤在两个女人身上耕耘,还生个一男半女的,少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两个就够我受了,不找了!”卓豹说完摇摇脑袋走出房间。“驯夫”成功,向倦飞忍不住在身后奸笑。 第六十九章 卓剑死了(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夜色中的蛇溪河谷静得可怕,夜鸟的叫声悲怆而凄凉。快艇马达声剖开水面,撞击着凝固的空气,在河谷中呼啸而过。向倦飞、卓豹、卓秀、老刘和两个船员,坐在快艇里谁也没有发出声音。如果用灯光扫过他们脸庞,他们的脸色一定如同蛇溪河壁岩石那般坚硬、冰冷。 约莫20分钟,快艇就到了吕家坨。吕家坨是蛇溪向西岸凹进去形成的江湾,历来是蛇溪浮尸上浮的地方。船员放慢速度,打开探照灯,沿西岸搜索“水大棒”(溺尸)。向倦飞手心出汗,身体微微发抖,忍不住伸手去握卓豹的手以求安慰。在向倦飞的记忆中,卓豹的手无论季节都是温热的,但今天不知怎么的,朝向倦飞传递过来了的热量竟是一手冰凉。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同厚厚的宛如帷幕的夜色笼罩着向倦飞。 “那里!靠过去。”一个船员说。 快艇驶近“水大棒”,只见一具脸朝下、背朝上、腿浸水下的尸体在回水沱里沉浮、飘荡。“赶快弄到岸边,看有生命体征没有?”老刘不知是酒醉了没清醒,还是出于以人为本的职业习惯,下了一道旁人看来滑稽的命令。船员回头看着卓豹,卓豹在暗夜中挣脱向倦飞的手,努努嘴,示意船员按公安的意思办。船员会意,一船员操纵快艇,另一船员用短篙拨弄尸体,牵引着它摆脱漩涡向西岸驶去。到岸边,众人上岸,两船员穿上打鱼用的胶皮衣服,戴上口罩、手套,将尸体抬出水面。 “翻过来,看一下。”老刘拿着手电吆喝着。 向倦飞想起被卓剑父母按着、被卓剑奸淫的丑脸,躲在人后掩面不敢直视。卓秀抢在前面,看见浮尸的脸,一声“可怜的弟弟耶”,跪地嚎啕大哭起来,还絮絮叨叨地哭诉着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不错,死者正是卓剑!他双脚被麻绳绑着,脸被溪水泡得苍白瘆人,外衣被剐蹭得七零八落。 “没有生命体征了。我再看一下,看是自杀还是他杀?”老刘的话宛如平地起惊雷,让向倦飞、卓豹面面相觑。老刘上前探鼻息、检查身体后,自言自语地说,“从检查情况看,脚被绑着但没有勒痕,身上也没有致命伤,脚掌、脸部为剐蹭伤,口鼻有泥沙、血迹,为溺死征象,基本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 向倦飞松了口气,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顺着微弱的光线看去。狰狞的脸、脏乱的衣服、残缺的脚掌,一副令人作呕的惨象映入向倦飞眼帘。“哇”的一声,向倦飞将今晚吃的、喝的全吐出来了,还溅了卓秀一裤腿。“自家老公,有那么恶心吗?都是你害的!”卓秀情绪炸裂,恶狠狠地吼道。人死为大,况且向倦飞心中有愧,不想与卓秀计较而节外生枝,闷声转身蹲下呕吐不已。 “年轻人没经历这些,可以理解,女警第一次看到凶杀场面也跟她一样。”老刘为向倦飞打圆场,然后对船员说,“兄弟,检查一下口袋,看落下什么遗物没有?” “这里好像有东西,还用针线缝了的。”一船员边说,边撕开贴身衣服口袋,将东西取出来。众人将目光集中在遗物上:是一个折叠整齐的小塑料袋,里面似乎是一张纸。向倦飞、卓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虽然公安是卓豹的哥们,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做什么手脚,一场想阻止但不能阻止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像命运的莲蓬在江中随水漂泊。向倦飞脑袋里一片混沌,身子虚空得像鹅毛一样飘起来,感觉她与卓豹所做的糗事就要大白于天下一样。“狗东西,剐了你,死了也让人不得安生!”向倦飞心里咒骂着。 “我来打开!”老刘戴上白手套,接过遗物,打开封口,将纸取出来一看,说,“是一封信,还是干的,我跟你们读一读。”只听老刘一字一句地念着卓剑的遗言: 倦飞、语溪、梓真及众亲友: 当你们见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人世,希望你们不要猜忌、不要悲伤。我是因为生病才选择走这条路的。血大口大口地吐,我想我的肺已经烂成筛子了,活着对我是一份罪、对你们是一种负累。一咳嗽气就喘不上来,心都要蹦出来一样,那种感觉难受极了!死,对我来讲是一种解脱。因此,我自绑双脚投河自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倦飞无关。倦飞,畸形的婚姻让你蒙受屈辱,对不住你,我只有来世衔草环以报了。语溪、梓真,我不能看着你们长大成人了,还好你们妈妈能干,希望你们好好听妈妈的话,多读书,做个有用的人。我知道,平阳场人在传倦飞给我戴了“帽子”,说梓真不是我的种,那是谣言!没有听说过夫妻之间做哪种事还用高音喇叭吼“我播种了哟”。他们嫉妒我媳妇漂亮、能干,用恶毒的话来中伤我。梓真绝对是我卓剑下的种!儿子,我们父子俩虽未曾谋面,但你无时无刻在阿爸心里,我特地委托二姑带500元钱给你买衣服;钱少,只能聊表阿爸的心意。母亲,请原谅剑儿的不孝……姐姐们会照顾您的!众位亲友,此去黄泉虽有千言万语,但都汇成一句话:拜托你们不弃寒舍,照顾我家、照顾倦飞母子! 卓剑绝笔 1996年6月17日 “死因明确,可以结案了。信我收起,作为结案证物。两位兄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将卓三兄弟裹了吧,天不早了。”读罢信,老刘看着哭成泪人的卓秀、面色平静的卓豹、心事重重的向倦飞、手足无措的船员,摇摇头,催促道。两船员朝卓豹看去,卓豹指了指快艇上的白布,又指了指卓剑尸首,示意船员去艇上拿白布安排后事。 船员依令而行,老刘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信,只他听自言自语道,“你还莫说卓三兄弟这封信写得有水平。” “他是高中生,差2分上大学。如果不是形象有点那个,也是我们村里的耕读校老师了……”一船员接过话茬,被卓豹盯了一眼,就低头裹尸体不说话了。 第七十章 卓剑死了(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也许是船员的话触动了卓秀,她的情绪再次爆发,扑在裹着白布的卓剑身边哭诉,“兄弟耶,你呀一辈子命苦哟……从小病多,就剩下成绩还算争气,没想到高考时运又不济,名落啊孙山啊……在村小代课那几年,教的学生啊年年拿第一,又被校长拿外貌说事把你挤脱了。嗯……呜呜……四十几岁结了婚,又得了吐血的病哟……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兄弟啊,命真苦哇!当姐姐的没有能力,帮助不到你呀,眼睁睁地看着你走上绝路啊……兄弟啊,姐姐知道你是个人穷志不穷的人,我会遵从的意愿,把妈照顾好,不给弟媳妇添乱啊……让你走得安心啊……” 卓秀哭得声嘶力竭,哭得瘫软在地,像一只寒号鸟泣血在寒冷的冬天,在场人无不为之动容。 卓豹怕卓秀哭出难听的话,用诺基亚手机捅了捅向倦飞的腰眼,并朝卓秀方向划了由下而上的弧线,示意她将卓秀扶起来。向倦飞踌躇着,她小腿在黑暗中挨了卓豹一脚,将头、脸、眼、鼻掩在秀发中,才向卓秀挪去。向倦飞没直接去拉卓秀,她的确怕看见卓剑那张苍白瘆人的脸,趴在卓秀脊背一侧干嚎着,“三哥啊,语溪、梓真都没长得大,咋走得这么早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该怎么活呀?梓真百天后,我准备带他回来拜祠堂,你怎么就走啦?三哥啊,你放心,我哪怕累死累活都要把语溪、梓真抚养长大;妈呢,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四姊妹一定好好照顾她老人家……二姐,我的命真苦哇!”在微弱的手电光中,向倦飞干嚎逐渐变得湿润,眼角竟有泪水。这泪水,为卓剑,也为自己。卓剑虽有姐妹呵护,奈何貌相太差,丢了工作、没有女人喜欢不说,还染上肺结核,一生不得意悲郁自杀;向倦飞虽然生得娇艳,宛若牡丹、玫瑰,真爱被封建父亲葬送,幸福被友情出卖,如今挂牌丈夫自杀自己无端变成寡妇。 这等凄惨命运,只要感情都会为之掉眼泪! 向倦飞用手帮卓秀理顺了纷乱的鬓发,拉她起身,“二姐,我们都不哭了。我们哭着,三哥身后事都不好办呢,他也走得不安心。” 卓秀果然止住了哭泣,也许因弟弟的遗言,也许因向倦飞刚才的泪水。 老刘、卓豹趁势上前劝慰眼前这两位女人节哀。 这时,两船员用白布裹好卓剑,将尸体抬上快艇。众人上艇前,卓豹拿着手机给范娟打电话,“……喂,是,三哥找到了……对,快艇大概二十多分钟后到码头,叫王四赶紧组织几辆车……呃,最好我们这边一到码头,三哥就能上车。呃……再叫卓五绑丧架、喊锣鼓、买火炮钱纸,另外叫卓七骑摩托回去报信……少说风凉话,钱老子晓得!不给有什么关系嘛,几千块我折不起吗?一笔写不出两个卓字,还是干亲,我不帮谁帮?……闭嘴,马上去安排;若是我那几位兄弟有电话,老子找你找气受!……对,火炮钱纸多买点,两套锣鼓,码头接一套,卓家院子一套……呃,做事动点脑筋!”卓豹越说越气,遂挂断电话。 “钱叫范娟先赊着!埋三哥的钱,我向倦飞暂时还为得起这个人,不让亲家为难!”向倦飞话风陡变,犹如刺猬张开尖刺刺豹子嘴,将卓豹一军,同时将连锁店老板娘的勇毅果决、说话有分寸,表现得淋漓尽致。 卓豹摇摇头,自我解嘲道,“现在的女人惹不起!” “那也是男人逼的!”向倦飞快速反击,显然话里有话。 众人上艇消失在夜色中。 深夜,天下着微雨。卓家院子灯火通明、鼓乐齐鸣,迎接卓剑“归来”。 卓家院子除赘婿外几乎没有外姓人,几十上百家人聚居一起,宗族势力依然存在。有它存在并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在办丧事上可见的功力。譬如这次卓剑意外溺亡,对于卓老婆子家可以说毫无准备。但在族长的组织下,丧事的各项准备事宜显得并不慌乱——族人在堂屋正中、门楣贴上“荣登极乐”“驾鹤西去”等丧联,肃穆的灵堂就有了;会木匠、裁缝的后生借来柏树木料、青白二色布料,棺木、寿衣就有了;族人们在坝子上用竹竿撑起遮挡风雨的薄膜,再从自家搬来桌凳摆在下方,置办酒席的场地就有了。 亡人入殓,灵柩下的菜油灯摇曳,女人们哭声凄恻,像冷雨噼噼啪啪地击打着屋外的薄膜。丝丝冷意钻破向倦飞坚硬的外壳,侵袭灵魂深处。 她踱出灵堂,面向西南方,不禁思绪万千:妈妈,隔着凄风冷雨、万水千山,不觉悲从心来。妈妈,不孝女年纪轻轻,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寡妇”!我和他都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结果都成了恶人——他在众目睽睽下强暴了被拐骗的孕妇,让我至今无脸见所爱之人;我在他痨病缠身时添了催命的药、戴了遭人唾骂的绿帽,让他即使命赴黄泉也不得安宁。如今他人已去,因果相了。他凶我就恶,他仁我就义,妈妈,这是你教我的处世哲学。他明知梓真非他之子,却用遗书的形式堵住了悠悠是非之口;他善良,我就给一个体面的葬礼和应得的尊重! “飞飞姐,不怕吹感冒了?族长叫你去商量丧事。”第芬在背后说。 “好,这就去。”向倦飞收拾好悲绪答道。 族长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头,退休前在某乡中学任校长,卓家姐妹们平时都叫他“二伯”。族长召集的“丧事会”在隔壁火塘进行,虽在初夏,但那晚因下雨缘故竟如寒冬天气,所以火塘里燃着昏昏欲睡的树疙瘩火,与头顶上白炽灯发出的灯光遥相呼应。族长坐在上首,支起长烟杆触着炭火烧旱烟;卓剑几个姐姐、姐夫,虎视眈眈地围坐在旁,有的面色肃然,有的低头咳嗽,有的对着黧黑的墙壁默不作声……看这场面,像是经历了一番讨论,也像在等着什么。对卓家姐姐心里几个的小九九,向倦飞了然于胸,脑里浮现出卓老爹去世后平摊债务起争执的画面,不觉可笑。她嘴角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坦然坐在族长对面静待下文。 第七十一章 卓剑死了(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她踱出灵堂,面向西南方,不禁思绪万千:妈妈,隔着凄风冷雨、万水千山,不觉悲从心来。妈妈,不孝女年纪轻轻,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寡妇”!我和他都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结果都成了恶人——他曾经品学兼优、曾经为人师,也曾善良,无奈相貌差劲,四十好几娶不了媳妇,为了传宗接代他在众目睽睽下强暴了被拐骗的孕妇,让我至今无脸见所爱之人。我和云岫相恋,梦想“夏雪纷飞、冬雷震震,乃与君绝”,我也曾纯情过,不想连与恶人,竟在他痨病缠身时添加了催命的伤天害理的药,还与人媾和为他戴了顶遭人唾弃的绿帽,让他命赴黄泉也不得安宁。天啊,两个本性不坏的人竟都种下了“恶”!唉,如今他人已去,我们之间的恩怨因果相了。“他凶我就恶,他仁我就义”——妈妈,这是你教我的处世哲学。卓剑明知梓真非他之子,却用遗书的形式堵住了悠悠是非之口;他善良,我就给一个体面的葬礼和应得的尊重! “飞飞姐,外面风寒就不怕吹感冒了?族长叫你去商量丧事。”这时,一副卓家院子农妇打扮的第芬出现在身后,关切、熨帖地叫着向倦飞。 “卓家院子只剩下你真正关心我了!”似乎蓝底小碎花长丝裙挡不住阴雨和悲凉情绪的侵蚀,向倦飞遂拉了拉黑色翻领短皮装,转身拍了拍第芬肩膀,收拾好悲绪答道,“好,这就去。” “瞧你说的,我们是姐妹嘛。” “我向倦飞这个人讲求恩怨分明,好姐妹,一定的时候我会对得起你的。”说完,向倦飞闯过穿逗结构房屋廊道,走向族长居住的院子。 第芬望着消失的坚强挺拔的身影,喃喃自语,“人要自立自强,才让别人瞧得起。” 族长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头,退休前在某乡中学任校长,卓家姐妹们平时都叫他“二伯”。“丧事会”在族长火塘边进行。虽在初夏,但那晚因下雨缘故竟如寒冬天气,所以火塘里燃着昏昏欲睡的树疙瘩火,与头顶上白炽灯发出的灯光遥相呼应。族长坐在上首,支起长烟杆触着炭火烧旱烟;卓剑几个姐姐、姐夫,虎视眈眈地围坐在旁,有的面色肃然,有的低头咳嗽,有的对着黧黑的墙壁默不作声……看这场面,像是经历了一番讨论,也像在等着什么。对于卓家姐姐、姐夫心里几个的小九九,向倦飞了然于胸,脑里不禁浮现起卓老爹去世后平摊债务起争执的场面,心里不觉好笑。她嘴角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坦然坐在族长对面静待下文。 族长用锃亮铜烟嘴,有节奏地敲着火塘石沿,抖着烟灰,“可可”的声音小而清晰,震动着后辈的耳膜,这是族长发话前的固有前奏。随后,果然听他说道,如同咬文嚼字的儒生,“按祖宗章法,为卓家添了后,算卓家媳妇了。噢,卓剑走得突然,老的老,小的小,这个事……三媳妇,我们来商量商量,该怎么弄?” 向倦飞心里憋着笑,却正色道,似乎要逼出什么来才甘心,“二伯,三媳妇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国大还是家大?” “当然是国大。” “打嫩尖的(意为先父母而死的人)霸王硬上弓,与我育有一子,但没有扯证,按国家法律我们还不算夫妻,我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现如今非要大姑娘葬夫——恐怕落人笑话哟,更关键的是拖娃带崽入不敷出的,承担这等大事怕是沙滩行船——吃力不讨好嘞。俗话说长姐如母,我看这事还是交给族长、姐姐们处理比较好。” 族长暗自叫苦,都说向倦飞是个硬茬,看来所言不虚。办丧事说到底是烧钱的事,如今逝者在灵堂,人民币无着落,这个丧事就是难办加凉拌!“向倦飞,谁不知道你在县城开店买房,是大老板肥头一个!在平阳乡像你这样的婚姻又不是你一个,你在这里装穷卖傻,把自己男人的丧事推给别人,恐怕世上没有这本书卖哟!亏得弟弟生前心心念念维护你!”卓秀显得有些怒不可遏。 卓秀说得句句在理、字字戳中要害,向倦飞本来是认同的,但看不惯卓秀平时咋咋呼呼、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儿,于是反唇相讥,“你们一个个的,呼天抢地、鬼哭狼嚎的,一声声说弟弟苦了、惨了、亏了嘛,瓜娃子都认为你们是多么心疼弟弟,假的嗦。” “只要你输滚出卓家院子这口气,我卓秀人穷志不穷,一个人讨口也要把弟弟送上山。不过有些后果你自己承担!”卓秀倏地站起来,赌气威胁道。向倦飞刚要出言反击,只听见族长用铜烟嘴使劲敲石沿,而后又听族长教训道,“在灵堂边闹起来,笑话,让人看笑话!人死为大,最后一程,亲姊亲妹的好说好商量。” “三媳妇,国是比家大,但我们国家太大,有些地方还得靠乡规民俗嘛。在葬礼适当的时候,我就宣布三媳妇和卓梓真入祠,今后谁再说‘滚’的话,我就不认黄了。三媳妇,我看这个事还是由你承头,怎么样?”场面复归平静后,族长循循善诱道,连向倦飞都佩服族长的肚量。 向倦飞本就想还卓剑一个尊重,于是趁机借坡下驴,朗声道,“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二伯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承这个头就显得我向倦飞不懂事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办好办孬由我,某些人就不要叽叽喳喳、说七说八的了。” “那个自然。”然后,族长将办丧事的要点、每种丧事规制大致花费讲给向倦飞听,供她选择。向倦飞边听边问边在心头默算办丧事的大致花费,觉得农村最高规格的丧葬花费跟县城相比也相差一大截,便客气地说,“夫妻一场,最后一程不想别人戳我背脊骨,丧事流程就按族长说的办。不过,倦飞来自白江,对卓家院子不大熟悉,有几个想法还请族长、姐姐、姐夫帮忙张罗。” 第七十二章 卓剑死了(七)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甭客气,不是外人,三媳妇你说。”族长说。 “一、请先生看一块好点的地,坟头用石头起个卷、弄个碑,刻上孩子的名字;二、他是凶死的,要请八个道士做道场,操‘八难’也做,压不住煞气怕牵扯到阳人;三、族人不少,买三条猪办酒席,按农村‘八个碗’的标准办;四、他平时喜欢热闹,多买点白布、鞭炮,多喊点锣鼓,做到见人搭孝、鼓乐喧天、鞭炮不断。”看族长、姐姐们不表态,向倦飞说完加了一句,“二伯,不妥当?二姐,说句话!” 卓家姐妹默不作声,显得无话可说。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这等排场比他们办卓家老爷子的丧事风光多了,在卓家老爷子葬礼上,他们为了少背点债扯不尽的皮,差点还在香火炉前大打出手;现在,办立碑起卷、操“八难”、“八个碗”、见人搭孝这等规格丧事,起码要花上万数的人民币,这可是卓家姐妹一年的收成。这等葬礼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望!说土俗一点,这是向倦飞在伸手打卓家姐妹光在弟弟遗体前干嚎而兜里空空的脸。 因为他们现在明白,这个当初买来的媳妇在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变了,实力决定一切,说空话、侃大山有什么用! “妥当,三媳妇。平阳场办得起这等丧事的不多了,卓剑贤侄在地下也该瞑目了!”族长没用象征家族分量的铜烟嘴习惯性地敲石沿了,话里似乎少了几分底气。 “谬赞了。”向倦飞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很受用,然后睥睨姐姐、姐夫说,“如果都没意见的话,就拜托族长、姐姐、姐夫了。啊……呵欠连天……刚生了娃儿,身体熬不住了。第芬,第芬,到你那里眯会儿。” “喂……来了。”第芬进屋将向倦飞领去休息。 向倦飞微笑着起身,甩甩头发,然后拿起包不离身的皮包走了。发间散发的黄桷兰香水味、妩媚的城市气息还在屋里回荡、汇聚,植入姐夫直勾勾的双眼,冲撞着刀耕火种的卓家院子。 “一个二个的小心,狐狸骚味钻进鼻孔抠不出来!跟着去嘛,隔壁还躺着一个,就是例子!我看啊,她让你们几个去跳崖你们都要去!小的跟着她屁股沟子跑,老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卓秀的棒喝下,几个老男人才收回尴尬的目光。 族长哑然失笑,铜烟嘴重新敲着石沿,徐徐说道,“卓秀,莫激动!不怪他们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色,男人本性也。要怪就怪这个世道,现在不是凭粮票、布票、油票的年代了,都随着市场经济在变呢。刚才你们几个为什么不吭声?那是因为人家处理起我们认为棘手的事情轻而易举呢。为什么?一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卓秀,刚才她划的道道,少说也要花费上万元,你喂猪要喂好多年呢。卓剑、卓豹、向倦飞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不掰扯了。人家是拐了的媳妇不假,把人家推在棺材里陪葬不晓得是哪个年代的事了,那是馊主意,滥用私刑、草菅人命违法呢。况且卓豹脾气你知道,他依吗?都是家族内部的事,说穿了,还是丢卓家祖宗的脸面。都姓卓,手心手背都是肉,二伯一碗水不好端平。人家聪明着呢,在墓碑上刻上娃儿的名字,就表示娃儿还认卓剑是爹,不叫卓豹‘老子’。这不是卓剑的遗愿吗?卓秀,听二伯一声劝,年代不同了,就此罢了。” “弟弟啊,死得冤呀!”卓秀哭了起来。 在迷迷糊糊中,向倦飞觉得有人在摸自己,便惊醒了。“嘘,是我!”嘴被卓豹捂住又松开。“哥在灵堂尸骨未寒,弟在被窝欺负嫂子,你就不怕范娟犯横、族人戳背脊骨。”对卓豹这个时候胆大妄为的举动,向倦飞感到吃惊,身体出自本能的害怕、抗拒。“在卓家院子老子就是天,谁他妈的敢多嘴多舌,小心他(她)饭碗。”卓豹动作粗野,那东西已逼近向倦飞隐秘位置。向倦飞对卓豹心生怨恨,但也无可奈何,“人在做,天在看,做人做事要低调。娃儿都给你生了,还怕人家逃了不成?” “这才刺激!”卓豹动作不减,还道出了厚颜无耻加流氓的本相。 “那你慢慢弄!”向倦飞不禁心生悲凉,想起她一地鸡毛的情感经历——与云岫两情相悦,却被父亲活生生分开;二次私奔被杨渡强奸、拐卖,让自己蹈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卓剑家,为生存、为孩子,她委曲求全,不得不与猥琐之人苟且;当自己有了点选择的权利,却遇到了这个不懂女人心的流氓……哎,老天,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物质上的富足却付出了肉体与灵魂上的惨痛代价!哎,老天,该怎么才能渡过这场劫难呢? “想什么?不像往常那样回应我,莫非在为灵堂上的死鬼守节?你为他操办得挺风光的嘛。”卓豹疾风暴雨、一片湿地后,抱着向倦飞问。 “死花豹,我在擦夹屎的屁股,掩人耳目呢!”向倦飞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好,不说了,不然又要吵架。这是你的事,我去打牌了。”卓豹穿衣离去,向倦飞睡意全无,面对着孤独的黑屋嘤嘤哭泣。头七后,阳光穿过竹林,将疏疏竹影投射在墓碑上。向倦飞一袭黑衣伫立在风中,注视着碑中文字。卓语溪、卓梓真的名字,如同漫山遍野的蒲儿根花蕾,在阳光中跳跃、舞蹈,温暖着向倦飞的心房。“丑鬼,你像哥哥买的书《巴黎圣母院》里的撞钟人……喔,对,叫卡西莫多……人丑但心地善良的卡西莫多……现在想来,两个人相处关键是心与心的和谐,相貌值当几个钱。俗话说‘人生有三宝,丑妻、薄地、破棉袄’,失去才知珍贵。我早点意识到就好了,就不会对你使坏用药了。你要知道我是被环境逼的,父亲棒打鸳鸯散、朋友下药强奸拐卖、花豹处处心怀鬼胎,还有你霸王硬上弓,哪一样不遭天谴?我原谅你那次了,你也得原谅我,咱们一报还一报,不许天谴阳人,特别是两个孩子……你走后,族长说你的葬礼平阳场都是数得上号的;你放心不下的老母亲,我专门请人照顾;两个孩儿只认你作父,绝不叫他人为爹,你地下有灵,可要好好保佑他们!还有卓梓真的满月宴我也不操办了,免得丢你的脸面。”向倦飞独自在坟前烧钱化纸,喃喃自语。 第七十三章 官帽山论道(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官帽山位于腊津城东南面,海拔1328米,为方圆20余里的第一高峰。从腊津城到官帽山,半小时车程。官帽山巍然屹立在起伏连绵的群山之间,远远望去,犹如两顶叠放的方形官帽。更令人叹羡的是,在这座高峰绝顶上,竟有两个清澈见底的状如葫芦的水潭,清泉从潭底涌出,久旱不干,名曰“葫芦潭”;潭边由半人高的石栏砌成,四周用青石铺就,约有2米宽。水潭东北方矗立着一座重约万吨、高约三四十丈的癞癞疤疤的巨石,如虎似狮,威武雄壮无比。不知何年,当地信众在葫芦潭不远处依山临水建有一座庙,名曰“癞疤庙”。癞疤庙虽小而精致,庙里古木苍劲,修竹青青,鸟语婉转隐没在林荫间。殿内香烟缭绕,观音菩萨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端坐于莲花宝座上,有说不出的安详与宁静;其余佛像或吹箫奏乐,或怒目圆睁,或臂挎花篮,或执剑肃立……姿态逼真,形态各异。葫芦潭西南方山势陡峭,犹如刀削斧凿一般,却有一块向腊津城悬空突出的巉岩。巉岩上建有一座小巧的方亭,名曰“望津亭”。有一幅“登高望远山青水绿千帆过,纵酒放歌日暖泥融万木春”的行书对联,镌刻在“望津亭”两侧的亭柱上,笔走龙蛇,颇有气势。 冠帽山上的春天要晚些,腊津市平坝河谷的樱桃已经红透了,李子、桃子、梨子、枇杷已经挂果了,冠帽山的樱花才谢过不久,李花、桃花、梨花才渐次开放。 这个周日,杨亚华、尹婷婷、向道平、杨亚苹四家人是冲着登山观景来的。天还未亮,杨亚华等人驾驶着尹婷婷公司的三辆切诺基,来到官帽山城门口。城门口是一个隘口,位于官帽山的北坡。由于官帽山山势陡峭,只有北坡稍缓才能上山。据当地人讲,这里的先民为躲避战乱,在这上山的唯一隘口上修建了坚固的城墙、城门,聚族而居。现在,若隐若现的城墙早已风化剥蚀,消失在灌木丛中,但用巨大条石垒成的城门洞还在,闭合城门的槽印还在,还在述说当年社会动荡、匪患不绝,先民聚族反抗的历史。 众人下车,换上尹婷婷准备的清一色蓝色运动衫、白色运动鞋。从跃跃欲试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对今天攀登官帽山充满期待。唯有尹婷婷的孩子张晶晶不买账,孩子不满5岁,可能是瞌睡没睡醒的缘故,哭闹着不肯下车。“晶晶下车,表叔背你,还给你讲故事!”杨亚华语气温柔,如同湿漉漉的山雾,一丝一毫看不出刚上任白江省副省长的傲娇。 “晶晶,副省长背你,好划算好有面子哟!不下车,我们不干了哈!”杨媛媛已长成大姑娘,如同池塘沾露的嫩荷;何默已长成翩翩少年,如同林中挺直的白桦。这时,姐弟俩的手半耷拉在杨亚华的肩头上,作势要跟晶晶争宠,一起哄晶晶下车。杨亚华作势要给女儿、外甥额头一个弹指,像戏曲中的旦角拿腔拿调地说,“没大没小,竟敢拿你老爸、舅舅开涮!” 杨媛媛、何默作鬼脸跑开了。众人抿笑,晶晶破涕为笑,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哥没有官架子,倒像个孩儿奴。”杨亚苹说。 “那是在生活上,在工作上……”从部队转业后,向道平任白江区常委副区长,跟这位童年一起打草杈的副省长在工作上有很多交集,这时他说了半句,或许忽然想到什么,竟然没有把话说完整,但众人都已经猜出他要表达什么。 “我本是农民,碰贵人才走到今天,扒掉党给我的这身皮什么都不是,如果在亲朋挚友面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的话,那就失去了本性,就更不是人了!有时我太想做点什么,可能在工作上说话做事上就有些生硬,给人印象是难以接近。现在连过命兄弟都感觉到有官威,看来我要多作自我批评、改变工作作风呢。”杨亚华有感而发。向道平幡然醒悟,连说“不是”,杨亚华说“自从我当了副省长后,你娃说话藏着掖着,没有原来耿直了”,向道平连忙掩饰,朗声说“省长教训得是!要不要抱抱表达一下兄弟感情”,杨亚华说“滚,抱表嫂去”。 这时,晶晶不知发什么神经,竟张开双手非要不常亲近的表叔抱。“华哥,看来麻不脱了哟!”,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沾在尹婷婷清秀光洁的额头上,跟不加修饰的语言一样,显得那么自然脱俗。 “麻不脱就麻不脱!来,跟表叔亲亲。”张晶晶的脸生得像父亲,没有母亲那般匀称。这时,杨亚华抱过孩子,晶晶嫩嫩的皮肤、小嘴贴在他脸上,让他感到亲切、温暖。他心中感叹道,亲情要是没有缝隙就好了,就像给晶晶一个拥抱,她就回馈你的一个吻,那么简单就好了。唉,成人世界的弯弯绕太多了。 “骑马马,讲故事,表叔。”张晶晶拍着杨亚华的后脑,得寸进尺地要求道。 “记性啷个恁个好哟,你?”杨亚华将张晶晶扛在肩上问她;众人哑然失笑,说他是自找的麻烦。“好,表叔说话算话。就给你这座山的故事,好不好?这座山叫官帽山,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魏堡寨。宋末元初时期,元兵席卷中原后,然后大兵南下,欲攻打白江州(今天的白江省)。白江州镇抚使依据白江各地山峻、江急,又不缺水源、田地等特点,广积粮,高筑墙,建立了长期固守的堡垒式防御体系。官帽山的城墙遗迹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当时腊津州府都监叫魏裕,是个大地主,还算明事理,为官清正廉洁,他号召乡民,沿腊津山脉高筑城墙保家卫国。魏裕家大业大,为避免亲族惨遭屠戮,在官帽山上修建了庄园、亭台楼榭,作为他亲族的最后避难所。后来,元朝式微,外患消除,国泰民安,魏堡寨失去了军事防御价值,就改为庙宇,成就了今天香火旺盛的癞疤庙。” 第七十四章 官帽山论道(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杨亚华扛着张晶晶边走边讲,爬完第一层山时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把晶晶放下来休息,只有向道平在身后,其他人落下一大截。“舅舅,还有好远?”小胖子何默追上来叫着。 “爬了999步,观景路还有1998步台阶。”杨亚华指着台阶上标记说。 “Mygod!腊津当官的是吃干饭的,为什么不把公路修上山顶,非要修个什么观景路,不是折磨人吗?”何默可诘问错了对象,这条观景路是他亲娘舅主张修的。后面赶来的大人都知道内情,忍不住笑了。 看着外甥塌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被外甥数落的杨亚华又好气又好笑;他委婉地教导外甥道,“在城里,人们吃饱了喝足了,好多人都成了小胖墩、大肚皮,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就来了,不正需要爬坡锻炼么?” 何默搔了搔后脑勺,笑了笑,没说话。 “再说了,最绚丽的花在崖边,最美的风景在山巅,不经历一番艰辛,你的‘god’也不能帮你摘到最美的花、看到最美的风景啊!何默,你说是不是?”杨亚华说完轻轻捏了一下何默脸上鼓起来的肥肉。 “说得好像又几分道理。”停顿了数秒,何默嘴里又飙出一句,“不过我觉得在修一条观景路的基础上再修一条公路,岂不两全其美?” “哈哈!杨省长作决策时要多听听小胖墩意见呢。”向道平在旁取笑道。 杨亚华也随大家笑了,“不当家不知盐米贵呢。” 这时,天蒙蒙亮。向西眺望,能看见官帽山不远处的东坡。目之所及,一丛丛、一簇簇桃红梨白点缀在一片黛绿的春色中。众人欣赏着,不肯挪步。 “这就是你主政腊津,布局的‘五个一万亩’水果基地吧?”向道平问,杨亚华点点头。 “据说当年为了发展樱桃、桃子、梨子、李子、脐橙,三个月没与嫂子见面?”尹婷婷问。 “是的。当年在腊津市做了几件事,虽然辛苦,但值得回忆。一是坚持修路,最欣慰的是经过多方协调,建成了腊津大桥、白腊高速路,盘活了腊津城对岸的土地资源,相当于在五年间再造了一个腊津城。二是坚持产业兴城、产城融合,腊津化工园区规划面积16平方公里,引进企业100余家,现在成为白江省发展前景最好的园区,成为国家级经济园区也是时间问题。婷婷开发的50万方‘三顾·竹榭小舍’就是在那种背景下开发的,赚了几个亿吧?三是坚持发展特色农业,‘五个一万亩’水果基地是其中最见成效的代表。腊津山脉东坡地势稍稍平缓,沙地不禁干,当时农民主要种植玉米、洋芋,温饱没问题,想要富裕缺少动力源。经过论证,东坡适合发展果木。当时农民守旧,有顾虑,认为水果不能当饭吃,还是种粮食好。当时我们没有强求,而是坚持‘两条腿走路’,一面坚持市领导分片带队做群众工作,一面坚持示范带动。两年后,他们看到了示范园里樱桃、桃子、梨子、李子、脐橙种植的效益,思想自然转变了,主动加入统一品种、种植、管理、包装、销售的产业链条中。至于这里花海招徕游客,那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之举,当时没有考虑这么远。既然有这个前景,我们因势利导,顺势推了一把。具体措施是:鼓励外商、当地人投资搞农家乐;鼓励集体组织建冻库,搞反季销售;鼓励发展酿果酒、制果脯、制中药等产业,延伸产业链条;推动腊津山5A景区建设等。观景路、东坡环景区水泥路都是那时候建的。”望着四山美景,杨亚华回忆起执政腊津的经历与成就。 这时,张晶晶跟着杨媛媛、何默、向启帆一起玩,跑热了,尹婷婷弓腰给她背上垫上毛巾。然后,尹婷婷也回忆道,“五年时间,腊津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顾公司也享到了改革的红利。首先申明,这不是吹捧,这是作为其中建设者最切身的感受。从地理上看,腊津搞化工园区,不占优势。化工得以搞成,得以受到世界500强企业青睐,全赖化工产业链完整,企业可以不出园区搞到原材料,于是产业就活了。产业活了,便带来了10万以上的人流量,这给我们房地产企业带来了商机。‘三顾·竹榭小舍’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如今三期售罄,不瞒大家说,获利10亿元以上。这要感谢亚华哥!” “感谢我什么?应该再次申明,三顾公司在腊津市绝对是合法经营,与其他企业享受的优惠政策一样,没有特别照顾。不过,有一条经验值得借鉴:搞房地产一定要建优质学校,尹总就是靠‘住竹榭小舍,读白师附中’这个噱头卖房子的。这是尹总的发明。我倒要感谢你,三顾公司成为腊津市国有资产改革的招牌,给我脸上贴了不少金;还有,碰上有钱亲戚就是好,穷亲戚吃茶喝酒就不用买单了!哈哈,何默是不是?”杨亚华有他为官顾虑,再次侧面表明他做官的准则。 何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舅舅,观景路是你修的呀?我觉得还是该修一条公路。” 大家再次被何默的执着逗笑了。 “才知道啊,把舅舅得罪了都不晓得。”杨亚苹打趣何默,何默伸了伸舌头。 杨亚华摆摆手说,“娃儿家保持点童真好!我就给何默‘代表’透露一下决策内幕——当时,部分市委领导也有何默这种想法,至于当时决定修观景路主要基于以下考虑:一是官帽山山势陡峭,修水泥路造价太高,财力不允许;二是官帽山山貌、植被、文化遗迹一旦破坏,资源不可再生,比较而言,修观景路破坏较小;三是游客、登山者大多是城里人,平时缺乏锻炼,修两人并排通行的青石路,2997步台阶,刚好出出汗,让他们能在登山中健身,健身中观景,观景中悟道,其乐无穷也。实践证明修观景路是正确的,观景路很快成为市民周末健身的步道。” “实践证明,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都需要产业带动。假使没有‘五个一万亩’水果基地托底,官帽山也兴旺不起来。”向道平有感而发,杨亚华深以为然,说,“这是一条改革开放促进发展的宝贵经验。” 第七十五章 官帽山论道(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不紧到吹,等哈儿山巅美景看脱了。”罗清香随夫到白江省已有十六七年,说话的口音夹杂着白江方言。 众人遂起身,沿着“之”字形青石路攀登。 两小时后,杨亚华一行达到官帽山峰顶。登顶眺望,山巅东西两侧的华山松如云似盖、遒劲苍翠,扎根在悬崖峭壁间。乳白色的浓雾在它底下翻腾、奔涌,填平千沟万壑;偶露峥嵘的青峰如孤岛,如天马,如覆钟,如火炬,漂浮在云海中。清风徐来,吹拂着登山者的脸庞,吹散了登山者的疲惫。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撒欢儿奔跑,回声震荡在湛蓝的天穹下。 “阿弥陀佛,施主早啊!哦,贵客!原来是杨副省长、尹总大驾光临,快请进!幽空、幽竹,待客!”寺门吱呀开了,一位穿着灰色僧袍的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向杨亚华一行人打招呼。 “照能主持,打扰了!我们一家人今日登山观景,不用客气。”眼前这位僧人,杨亚华在市两会上彼此见过,名叫释照能;因为当时他是宗教界别的代表,每次两会都能与他打照面。据说,释照能的占卜术很灵验,在白江一带很有名气,也有很多信徒;其中,前任白江省委书记折木龙就是他的信徒之一。 “贵客择日前来,敝寺蓬荜生辉,皆与佛有缘!佛门净地只有淡水粗茶,略尽地主之谊而已,杨副省长不必介怀。”释照能很会说话,让人不好拂逆。于是,众人跟随主持在癞疤庙厢房坐定,并相互作了介绍。一会儿,幽空、幽竹端来茶水、点心,尹婷婷便拿出事先准备的冷餐,分与亲友当早餐吃。 “释大师德高望重,我久仰大名。这次机会难得,想烧个香、抽个签,方便不?”尹婷婷吃罢,向主持恳求道。 “方便,方便!尹总,人中龙凤,老和尚能为您排忧解惑,十分荣幸。”释照能从容答道,向杨亚华抛来邀请的目光。杨亚华遂说,“我信马克思就不去了,但也干涉他人宗教自由,你们去!我和道平先去看日出等你们。” “那好,杨副省长、向常委请便!幽空,泡了两杯明前茶送望津亭。尹总,请!”释照能领着尹婷婷一行人消失在大殿走廊拐弯处。 殿内烛火明亮。尹婷婷从香案取出一炷香点燃,走到蒲团前,将香举过头顶,然后虔诚地行三叩九拜之礼后,默念祈福:愿三顾公司兴旺昌盛,愿家人平安健康,愿云岫早日归来。事毕起身,幽竹递来签筒,尹婷婷抽签后,连同事先准备好的香油钱,一起奉与释主持。 “阿弥陀佛,尹总恭喜您啦!”释主持眉目含笑,解签道,“申宫签。从卦象看,家庭上,‘春秋喜色多,夏日女小晦’,为吉;自身上,‘百炼千磨修此身,几年在匣待时亨;如今借得将军力,一洗天河万象新’,为大吉;婚姻上,“关山阻隔恨悠悠,争奈淹缠事未周;水清看见鱼游戏,轻帆风送一归舟”,为拨云见日之象。” “女儿小晦须注意什么?” “不必刻意,孩子吃五谷岂无小病小灾之理?这里送她一串辟邪珠可保她安宁。”尹婷婷接过辟邪珠,谢过释主持,拴在张晶晶手上。 “行人何时是归期?”尹婷婷将最想问的问题留在最后。 释主持掐了一会儿手指,吟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今秋?” “天机不可泄露,有缘自然水到渠成。”释主持卖关子,尹婷婷便不再追问。前些年与母亲的对话,随着香烛光线强弱在心底翻卷。 那是一个滂沱的夏夜。窗外,腊津城明亮灯火对抗着黑漆漆雨夜。屋内,尹婷婷在皮垫子上练瑜伽、念心经,就像窗外那根挺立的楠竹,任凭风啸雨劈仍自岿然不动;张晶晶在白纱帐里沉沉睡去,郑华碧在为她摇扇驱热,就像花坛那棵黄桷树守护着脚下的麦麦冬。雨打黄桷树叶声,如急奏的乐曲,烘托着屋内温馨而稍显冷清的氛围。 “两年了,音讯两无,真要等下去?”橘色灯光柔和,包围着尹婷婷形似紫薇(《还珠格格》角色)的俏脸。郑华碧心疼常伴青灯古佛的女儿,瞅准空隙插话。 “嗯。”尹婷婷似乎开始入定冥想,眼皮也没睁一下。这让母亲有些不爽,只听她说,“莫听你那酒鬼导师胡言乱语,说什么‘跟着他可走60年鸿运’的鬼话。你要才有才、要人有人,何必苦恋那个方脸莽汉?” 尹婷婷睁开眼睛,辩驳道,“妈,人不是笤帚、抹布,脏了、破了就扔了,何况他是晶晶她爹!现在虽然不讲究从一而终,但小时候你教育我‘吃水不忘挖井人’,总该讲吧。尚教授也是为女儿好,他是学识渊博的国学大师,不是一般江湖术士!佛学、易学是哲学,归根结底是人对世界本源的探索。针灸刺穴作用人体,道不明却能治病,起于易学,这不假吧?他传我佛学,能让我内心澄澈,冷静看世界,这是亲身体验,这不假吧?你看他表哥,出身农村,现在贵为副部;还看他,开始腰无分文,现在聚千万身家,也是几年的事。何也?人生富贵有定数。有人兢兢业业穷其一生而不得,有人随波逐流却一飞冲天,就是这个道理!” “不忘了,他害过你父亲。” “从把公司交给我那天起,他就连本带利还了。妈,这件事不是早翻篇了吗?” “万一在外头死了,你要甘当尼姑?” “他会回来的。” “他有疯病,回来了你该怎么过哟?” “抑郁症虽难治但不是绝症,家人容纳他、理解他,他会好的。”尹婷婷声如蚊呐,但目光坚定,气降丹田后说,“妈,你要支持我!富贵其实是次要的,不过是我追求内心宁静的托辞而已。就凭你女儿人才样貌,在哪里都能混碗饭吃,为什么要跟他?文凭比他高、样貌比他帅的也有,但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也多。他有一样东西是文凭买不到的:为达到目标,他有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为追求梦想他有龟一般的坚韧、执着。或许这股气质让我们臭味相投吧。” “妈也是女人,没有男人的日子难熬啊!何况你才二十几岁,妈心疼你!” “嗯,妈!不是有晶晶、尹昊和你吗?” 郑华碧遂不再言语,仍旧有一扇无一扇地外孙女打扇,将爱一点一滴倾注在滂沱的夜里、时光的流里。 第七十六章 官帽山论道(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太阳跳出云海,洒下金光。浓雾开始变薄,如袅袅春烟,如飘飘丝带,泼墨在村庄田野、城市江河之间。“‘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道平,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有没有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冲动?就像我们读高中时,吃着咸菜,穿着胶鞋,处江湖之远忧庙堂之高一样。”望津亭上,杨亚华朗诵着《沁园春·长沙》,回忆着峥嵘岁月。 “拔地而起的城市高楼、长虹卧波的跨江大桥、直入云霄的化工高塔,立于腊津山水之间,‘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我依稀见到‘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公瑾从三国走来,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向道平很文艺地答道。 “哈哈,拍我马屁!不过,今天我听了很高兴。说实话,看到自己心血没有白费,还多少改变了人民生活,沾沾自喜的心是有的。道平,你也不要自谦,在79届同学中,向道平可是风云人物,一首歌《北国之春》不知迷倒多少学妹,一首诗《窗外》不知让多少文学青年膜拜!” “那是少年意气,与你在腊津的成就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转到地方后,做了好多为他人做嫁衣的工作,结果好的被人占去,坏的全由我背了锅。白江区的‘水’深得很哪!亚华,有机会能不能帮哥哥向组织呼吁一下,我愿意到偏远区县像你一样做一番事业,一定好好干,不跟你丢脸!” “背锅那事我听说过,不是还没有结论吗?白江国有森林大火的教训是惨痛的。防火确实是大事,作为分管领导要时刻绷紧安全这根弦。你在省委党校学习,组织是知道的,至于下什么样的结论,要相信组织。只要真心做事,组织会看见的。”杨亚华心中一惊,道平还是原来那个道平吗?在生活的大染缸里,道平还是没有逃脱急于求成、受不得委屈的宿命。在人民利益面前,共产党员的个人荣辱算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会朗诵的可能不少能做到的有几人? 向道平欲言又止,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时,妈妈们带着孩子出来了。“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尹婷婷对张云岫还是挺痴情的!这几年她过得很不容易,未婚妈妈带着孩子免不了世俗的偏见,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不但顶住了市场的风雨还发展壮大了公司,不简单!”杨亚华看着气质高雅的款款走来的尹婷婷说道,转移了话题。 “听说这几年,她特别信佛,每晚都要练瑜伽、念《心经》。”向道平回过神儿八卦道。 “有这么回事。一个人应该有信念支撑,胸有丘壑做人做事才沉稳、洒脱些。我是学历史的,多少王朝兴亡、多少英雄人物荣辱,都在弹指一瞬间,再繁华的宫殿躲不过百年风雨,再多的良田、再骄的美妾躲不过命运的轮回,唯让历史铭记的,是那些为民族繁衍、社会进步贡献过力量的人。你、我,皆是历史的过客,终将被历史的尘埃所淹没,应该淡看个人荣辱——胜不骄、败不馁。在体制下,你我皆脱离贫困、不愁吃喝,能为我们还不富裕的乡亲做点什么,应该都是幸福的事情。”杨亚华接着说,顺势将话题上升到哲学、历史高度,助挚友度劫,但不知挚友明不明白他话的深意。 孩子跑来了。 “爸爸,这是妈妈为你求的佛珠!”女儿将手持珠戴在他手上,杨亚华见妻子在看着他,于是将手持珠取下扬了扬,模样一定像个循循善诱、笑容可掬的老师,“每人都有这个吧?谢谢妈妈们的美好祝愿!共产党人的佛就是人民,和你们一样,我每天都拜了的哟!你们呢?何默,你的佛是什么?” 何默摸摸圆脑袋,模样滑稽,“我的佛是书,妈妈逼着我拜了的。” “启帆,你的呢?”杨亚华接着问。 “我的佛是驰骋疆场的将军。”向启帆长得瓷实,比何默小两岁,个子可不比何默矮。 “爸爸,我的佛是缪斯,舞蹈之神。”杨媛媛抢着说。 “哇,佛跑到国外去了耶!晶晶,你的佛呢?”杨亚华逗着晶晶说。 “我的佛在这里!”张晶晶站在尹婷婷前面,天真地从棉毛衫里掏出玉佛给大家看,意想不到的回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每个人心中的都有佛,不错!今天有收获!”杨亚华瞄了向道平一眼,似乎要从他微笑里看出他心中的佛是什么来,然后说,“下面我宣布,向癞疤石前进!预备,跑!” 孩子们向癞疤石跑去,女人们在后面追着喊“跑慢点”,这群娃儿才停下来。 “哥哥,你就是个娃儿头!”杨亚苹说。 “这点我可以作证,在向家大院有两代娃儿头,第一代就是你亲哥,第二代就是云岫。两代娃儿头小时候裹着一群娃儿,没少下塘偷捕鱼摆摆,没少到田壁壁偷砍甘蔗,没少打草杈输了偷割集体的红苕藤,没少进果林偷摘酸梨、酸李、酸桃。那些李子、桃子、梨子也是造孽,还是青疙瘩就被这群‘孙猴子’摘了咬一口甩了。特别是云岫,不知多少次被人追到家里讨说法,云岫胆大包天的名声就是这样一次次锤炼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兄弟绝对讲义气,即使被大人打得皮开肉绽都自己背,绝不出卖朋友,这群娃儿就服他俩这点。”向道平将杨亚华、张云岫小时候的糗事娓娓道来,众人认真听着。 杨媛媛、何默向杨亚华投来异样的目光,似乎在说“你小时候这么不听话呀”。杨亚华一副受用的样子,嘴上却不饶人,“莫听你们表叔打胡乱说!硬要说我是娃儿头,那你们表叔就是狗头军师,我做的坏事里头,哪次少了他,哪次不是他出的馊主意!每次遭我老妈捶,都有你们表叔的份!嘿嘿,那年月吃的少,饿呀,啷个不想方设法干点出格的事嘛?” 第七十七章 官帽山论道(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沉浸在童年的往事中,杨亚华笑着,向道平也笑着,大家跟着笑着。“这样才对嘛,出来耍就要快乐。走,爬癞疤庙玩点惊险动作出身汗,中午好多吃点尹总。” 尹婷婷被快乐氛围带动着,一扫隐藏在心底的忧郁,豪爽地说,“吃几顿饭没问题,招待得起!” “表嫂,说话算话,今后没饭吃就到你家来。”杨亚苹说,众人随声附和,尹婷婷说“包在俺身上”。 随着产业兴起,腊津市文体局成立旅游公司,沿着腊津山脉两侧,打造“春赏花、夏摘果、秋登山、冬泡泉”旅游环线。“攀登癞疤石”“廊桥云海”,就是市旅游公司在这个战略布局中打造的景点。癞疤石高约100米,呈椭圆状,像一座不规则的粮囤,又像层层叠放的天书,四周布满突起,像极了瘌蛤蟆背上的圆疙瘩,是天然的攀援支撑点。市旅游公司因形就势,秉承自然、运动、观景相融合理念,打造了难度系数高、中、低三档攀登线路;在癞疤石的峰顶东侧,打造了半弧形、向外突出的玻璃廊桥。若天气晴朗,站在廊桥上,可以俯瞰万亩花海、层层梯田的田园风光,可以远眺云海追日、碧江东去的壮观景象。 高难度攀登线路只在腰间系安全绳,攀登者需靠自己四肢力量,以圆突、石缝、凹窝为支撑,在坡度为80°-90°的石壁上攀登。这条线路是专业运动员竞技的赛场,每年腊津亚洲攀岩邀请赛就在这里举行。中难度攀登线路除了系安全绳外,还在石壁上楔入小铁环作为支撑。低难度攀登线路除了系安全绳外,还在石壁建有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环形栈道。经量力而行后,杨亚华、向道平、何亚夫、杨媛媛、向启帆选择中难度线路攀援,其余人沿栈道或坐缆车登顶。 攀岩是对登山者体力和意志的挑战。30米过后,身体素质好坏高下立分。向道平父子像两只敏捷的猿猴一样,时而单臂侧行,时而弓身而进,速度不减。最恼火的是白胖肥圆的何亚夫。此时,他贴着石壁,双手各攥住圆环,双脚尖各踩进凹窝,将身体摆成“大”字,喘粗气,喊“歇会儿”。 “姑父,推你一把。”杨媛媛说。 “小丫头片子,小瞧我!”何亚夫嘴巴不服输,惹得杨媛媛呲牙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遭不住了,我去坐缆车!”何亚夫攀登约60米时,出现力竭症状,只好抓住安全绳滑至石壁下。这时,向道平父子已经登顶,杨亚华父子还差一二十米登顶。 走栈道也不容易。栈道临崖一侧有护栏,另一侧有圆环,距离比另外两条线路多一倍。越到高处,越有如临深渊、望而生畏之感。100米过后,尹婷婷、罗清香、杨亚苹的双脚开始打颤颤,紧张得不敢下望,只好贴紧石壁,抓住圆环,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还好,郑华碧婆孙俩坐缆车登顶,无需照顾;还好,向道平妻子吕忆萍自小在军营长大,不惧高,由她照顾着何默前行。 半小时后,人们全部登顶。峰顶宽阔,有三个足球场大小。中间建有休憩的亭子、安全管理办公室,边缘建有防护栏。莫道行路早,更有早行人。四五名登山者在峰顶休息。有的铺上塑料布,以石为桌,吃着冷餐;有的围坐在亭看书,细语交谈,感受着春风吹拂;有的头顶蓝天,四处观望,享受着阳光沐浴。 “那边有空亭子,到那边歇会儿。”何亚夫说。 “平时不锻炼,现形了哈。”杨亚苹为何亚夫揉捏脖颈、捶打后背。 “哎呦,轻点。这鬼地方,老子服了,等我练好长跑,一定征服你。” “哪次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就是不见行动!”杨媛媛怼上姑父。 “鬼女花花,尽揭我伤疤,白做这么多年好吃的给你吃了。”何亚夫笑着,骂着,带着孩子们走进亭子。 “他俩见面就掐,像斗鸡似的,别人不知情还以为他们在吵架。十多年了,我都习惯了。其实他俩感情好着呢。媛媛在学校有什么委屈,倾述对象肯定有姑姑、姑父。”罗清香由着他俩拌嘴,落在远处解释道。 “亚夫人勤快,做饭好吃;性格似活宝,像支调和剂;人不怕麻烦,两边老人生病住院全靠他。所以,一家人的幸福,并不由权、钱决定,由这儿决定。”杨亚华指着心脏位置说。 “对,心决定幸福的方向!这次登山,我一路收获。”向道平深有感触,见身旁充满关注的目光,接着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简单的说,就是站得高才望得远!之前,在工作上遇到一些困惑,就像在谷底望天,总觉得压抑,伸不开手脚。今天站在山巅,感受天地之博大、岁月之沧桑,心胸一片豁然开朗。人生匆匆百年,不过白驹过隙,在名利场得到的或失去的,犹如这里一缕清风或一片云雾,终归消失殆尽,毫无声息。所以,做人做事做到内心无愧就行了,其余的让别人去说罢。” “‘智多星’醒了!”挚友悟道,杨亚华很高兴,说话透着爽朗,“‘莫畏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往往会遇到很多困扰与烦恼,主要是来自自己。这需要我们以宽阔的胸襟、长远的眼光,辩证地看问题,排解心中的‘牢骚’、社会上的‘浊事’。” “谢谢,亚华!”向道平张开双臂,与挚友抱在一起。 “但愿我们都能度过名利这个劫!”杨亚华说。 “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让我们情何以堪?”吕忆萍对罗清香说。罗清香说“就是”。杨亚华说“我俩抱在一起的时候,你俩还在军队大院尿裤子、流鼻涕”。“我俩同穿过一条内裤,同吃过一个饭钵,同抽过一支烟……”向道平还想补充,不料被妻子抢白,“还同换过一个女友?” “除了这个,其他坏事可能干过。”杨亚苹作证。 “你在帮哥哥,还是给哥哥挖坑?”杨亚华问。杨亚苹嘻嘻直笑,反问:在初中,道平哥被欺负,帮他打架把人捶得鼻青脸肿,要不是成绩好,差点被开除,我说错了么?在高中,每逢月底扔三两饭票,打四两饭,捡二两饭票回来,我说错了么?在大学,相互扯谎打靶骗清香、忆萍,我说错了么? “亚苹,我被你骗了!当时你说你哥好得不得了,我才嫁的。”罗清香一脸无辜被骗样。“堂堂副省长,又没朝三暮四、三妻四妾,骗了你么?”杨亚苹反问。罗清香瞟了眼杨亚华,见亚华对她一眼爱怜,口气骄横,“他敢!” 第七十八章 腊子山煤矿31人失联(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尹婷婷接了一个电话,朝杨亚华走来,“华哥,腊津市孙书记打来电话,邀请你到瑶池洞温泉大酒店吃饭。去不去?还是按原计划到花海村农家乐用餐?” “孙书记耳朵灵啊!哎,轻松‘两日游’被打劫了!生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有些酒席不愿吃,碍于情面却不得不吃;有些酒席饭想吃没有压力,却吃不到。这个孙书记大有来头,是前任省委书记大秘,叫孙世华。这个饭局却之不恭了,不吃白不吃。”杨亚华觉得遗憾。 “哦嚯,‘廊桥云海’变成‘廊桥遗恨’了。”向道平说。 “喝麻了,你们下午自行游花海;还清醒,就按计划游普丰大峡谷、普丰渡古镇。”杨亚华说。 普丰大峡谷呈南北走向,南窄北宽,长约50公里,最窄处不过三四米。普丰河流量充沛,形成“九瀑九潭十八滩”的地质奇观。峡谷南段约7公里,集洞、岭、林、潭、瀑、险滩、急流为一体,被开发成普丰大峡谷自然旅游景区。瑶池洞温泉大酒店、“五个一万亩”水果基地在普丰河中段,中段水势较缓,正在打造漂流项目。普丰河南去,与滚滚东流的大江汇合,造就了普丰河北段肥沃的万顷良田,颇有江浙鱼米之乡的韵味。古老的普丰渡古镇横卧两江口,见证了这片沃土上的千年风雨、千年变迁。 “老书记,欢迎回家!欢迎大家!”车盘旋下山,穿花海,过田园,就像三只蝴蝶徜徉在香气扑鼻的春色里。约莫20分钟,便驶到瑶池洞温泉大酒店门口。该酒店为仿古中式建筑,青砖灰瓦影影绰绰,掩映在翠绿的香樟林里。侧耳倾听,鸟啼婉转、溪水轰鸣;轻轻呼吸,清香氤氲、空气湿润。青石阶梯上,一对三十出头的男女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面带微笑,沐浴在阳光里。切诺基刚停,只见男子趋步向前,为杨亚华打开车门,握手问好,拱手向众人致意,然后介绍,“这是我爱人郑昆萍、孩子孙羽枫。传闻老书记父慈子孝、伉俪情深、兄贤弟达,早就想接受老书记家风熏染了。老书记,没有打扰到你吧?” “客气了,世华老弟。传闻多属假新闻,可当不得真啊!”杨亚华圆滑地拍着孙世华的手,爽朗一笑。 “当得起,老书记!这次‘兄弟游’‘亲子游’不是明证么?”孙世华反应极快。 “莫把老书记的手霸占到!”郑昆萍媚眼含笑,像一束浓艳的秋海棠;声音悦耳,似一只动听的画眉。孙世华说“忘了夫人的感受,夫人批评得对”,乖巧地闪在一侧。这时,一股浓郁香风钻进杨亚华鼻窦里,让他本能的反感、抗拒,但他多年为官,经历风霜变得老成。也许仇人在他面前指鼻骂娘,他也会处变不惊,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呢。于是,杨亚华的话里多了几分江湖的痞气和套路,“哪里飘来的美女?我是想握着不放,又怕世华老弟有意见。”“没意见,让她感受一下省长大人的温暖。”孙世华夫妇一唱一和,像演双簧似的。杨亚华掌大,骨多肉少,被他握住就像被铁箍箍住一般坚硬有力,不似其他男人那般绵软。这让郑昆萍的眼神有点迷离,好像在说这个男人的风味不一样嘛。 向道平看在眼里,嘴角露出怪异的微笑。 孙世华在旁轻咳,郑昆萍收敛住手和心神,口吐莲花,“杨副省长哪看得起我这俗脂艳粉?杨副省长,感谢你了。世华时常叨念你给他造了个好‘窝’!” “此话怎讲?” “来腊津两个月,世华感受到老书记将腊津带入发展快车道:化工园区马上成为国家级园区,百亿产值只在朝夕之间;高速路再增一条、跨江大桥再增一座,内通外联,天堑变通途;房地产企业争先落地腊津新区,城市发展日新月异;沿普丰河布局的果木、中草药等特色农业及旅游,成为全市标杆。” “看得出世华老弟没少在弟妹面前吹枕边风喔。”杨亚华说话幽默,众人笑后,他正色地说,“这些成绩不是我个人干的,是在省委正确领导下,腊津市委、市政府团结拼搏的结果。世华老弟,城市膨胀带来的管理、征地拆迁带来的矛盾也不小哇。所以,哥哥造的这个‘窝’也有漏风的地方。” “老书记看得远,回头我们一定抓紧研究、落实老书记的指示精神。”郑昆萍退在旁边,孙世华上前一步,神色谦恭而自然。他显然听懂了杨亚华对他的点拨。“兄弟,客气了。”杨亚华说,然后将家人介绍给了孙世华夫妇。 “这两位不用介绍。向常委,欢迎你,常来腊津指导工作。尹总,鼎鼎大名啊,比想象中更年轻漂亮!尹总,企业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这个书记当好你的勤务员!”当轮介绍到向道平、尹婷婷时,孙世华上前握手寒暄。 “感谢孙书记!三顾公司在筹划上市,要麻烦书记支持哟。”尹婷婷说。 “没问题。本土第一家拟上市企业,市委、市政府绝对支持!”孙世华当即表态。 “等会儿多敬父母官几杯酒,把三顾公司的情况好好汇报一下。”从孙世华的谈吐上看,杨亚华对他的继任者印象还不错。 “恩。”尹婷婷接过话茬。 酒席安排在“听泉轩”。瑶池洞温泉大酒店南侧不远处为瑶池洞。瑶池洞全长2.5公里,呈东西走向。洞体高旷宽大且坦荡,洞中水流量较大,空气清新,凉爽宜人,水清见底,甘甜可口。头顶钟乳,石幔千奇百怪;两侧石柱、石笋千姿百态;脚下通道曲折幽深,有“小桥”十四座,桥下流水潺潺,鱼翔浅底清晰可见。北侧不远处为碧螺峰。它是从腊津山脉延伸出的西东走向的支脉,修剪整齐的茶树种满高不过几十米的笋峰,一圈一圈,形似田螺。酒店与碧螺峰之间有山涧深潭。从腊津山飞流直下的山泉经数丈峭壁跌落潭中,水珠四溅,如云漫雾绕,分辨不清哪是水,哪是雾;泉音如美妙的音符,随同细雾微雨,飘落听泉轩,亲吻琉璃瓦、半月形廊台、涧边翠竹掩映的桃花。 第七十九章 腊子山煤矿31人失联(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孩子们被“听泉轩”的美景所吸引,纷纷跑向廊台,沐浴在微微的雨意中。 在这种意境里,杨媛媛不禁挪步坐在琴凳上,轻拢慢捻,在廊台上弹起古筝曲《茉莉花》;郑昆萍轻舒歌喉,随着节拍唱起耳熟能详的歌词,如同叮叮咚咚的泉音,涤荡着众人的心灵。 “媛媛的古筝达到演奏级别了!”奏毕,郑昆萍称赞道。 “没有,才过业余九级。阿姨,你唱得真好听!您是歌唱家吗?”杨媛媛问,郑昆萍笑而不语。向道平说道,“媛媛,你猜得不差,郑阿姨是当年歌舞团的台柱子。” “哪里!息演好多年了。以前在省歌舞团混过,你怎么知道?”郑昆萍很吃惊地问。 “我听你唱过嘛。那次东海省抗洪抢险,你们东海省歌舞团来部队演出过嘛。《我的老班长》《军港之夜》《当兵的人》《想家的时候》……哪一首歌不是经你传唱后才在军营里流传的?”向道平掰着手指数着。 “诶,郑大明星,迷弟迷妹不少嘛!”何亚夫在旁起哄。 “抱歉,向常委,没记住你!”郑昆萍说。 “当年,你是台上的明星,我是台下的小兵。不认识,正常嘛,何来抱歉?今日得见魂牵梦绕的大明星,我……我今儿个真高兴!”向道平夸张地唱起来,样子有点痞。 “魂牵梦绕?太重了吧,不敢!等会儿嫂嫂不依哈。”惯见大场面的郑昆萍应付这种话,就如同卸掉手腕玉镯一般轻巧。向道平用余光瞄了一眼吕忆萍,见吕忆萍眼角带有一丝不悦的神采,向道平便把话打住了。其实,不止吕忆萍有这种感受,罗清香、杨亚苹、尹婷婷这类素颜的女人,对浓妆艳抹的异类都怀有本能的戒备心理。 “平哥,少儿不宜哈。”杨亚苹忍不住说出了她们的心里话,向道平听了嘿嘿直笑。 饭菜以腊津山的山珍、普丰河的河鲜为主。山珍有杠菌炖土鸡、红烧泥猪、爆炒斑鸠、油炸竹节虫,河鲜有酸菜沙鳅、麻辣普丰鲤、清蒸河虾、黄辣丁汤,还配有应季的蔬菜。这样的安排,倒与杨亚华、尹婷婷最初安排的午餐大体一致。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书记对腊津的贡献之大前无古人。所以,第一杯酒,我代表腊津人民,感谢老书记的辛勤付出!”大家依次在大圆桌坐定,孙世华发表祝酒词,言简意赅,足见这位大秘“酒”经沙场的功力。 大家碰杯饮酒坐下,杨亚华回应,“这个评价过誉了。在腊津工作七年,应该说各项工作在改革中起了步,做得还不够。比如,在普丰河开发中,果木、中草药种植与古镇人文包装及漂流、地热资源利用,停留在初始阶段,还没有有机整合在一起;化工园区的产业价值链延伸,城市业态、风格打造与环境保护等问题,还需作深度研究;再比如,农村公路的延伸与硬化,都跟世华老弟留下了不小难题。” “老书记,给你汇报:这些问题,我们班子作了调查研究,近期将形成方案,送省委、省政府及相关委办局,到时还请老书记及各位多呼吁、多支持!所以,第二杯酒,还敬老书记和在座各位!我干了,大家随意。” “只要有利于腊津市发展,我将竭尽所能!”孙世华的开场白朴实、简短,更重要的是皆为腊津市发展着想,不是溜须拍马拉关系。因此,杨亚华对他印象颇好,还产生了微微的共鸣。“酒逢知己千杯少”,酒在喉咙肯下肚,于是杨亚华将酒一饮而尽。 尹婷婷剥一个虾喂了张晶晶,然后瞅准机会,端起酒杯,走向孙世华,“孙书记,借花谢佛,敬你一杯!” “要不得,先敬杨副省长。” “先敬你才合规矩。” “怎么讲?” “其一,华哥是白江省副省长,我是三顾公司党委书记,党政不隶属,小书记理应先跟大书记敬酒汇报工作。其二,孙书记是主人,华哥和我一样是客,哪有客先回敬客的道理?” “都说腊津尹婷婷是个女强人,刚才看你文文静静的样子我还不信。刚才说的几句话有水平,我算领教了。好,这杯酒我喝了,就听听你汇报什么!”孙世华话里有话,有考验的意思。 “三顾公司为公私合营公司,涉及建筑、设计、酒店、百货、医药等行业。‘竹榭小舍’开发完后,三顾公司进一步理清管理体制,准备上市;第二,准备在白江省储备一批土地和拓展建筑设计领域,巩固发展固有业务;第三,近期,希望得到市委、市政府支持,收购濒临倒闭的腊津市制药厂,重组成混合所有制企业,进军生物制药。”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人新人赶旧人。看来尹总心里有干货!腊津市制药厂的事我听说了,感谢尹总像当初挽救市物资回收公司一样,为市委、市政府排忧解难;收购一事,我没意见,只要尹总把职工问题解决好,其他按程序办就是,市委一定支持。呐,公司上市需市委做什么?”孙世华将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可见在大领导身边工作过的功力。 尹婷婷脸色转阴,神情为难地回到座位上,令孙世华诧异。见此,张云岫解释道,“三顾公司管理规范、股权明晰、业绩优异,上市条件差不多具备,忧虑的是公司实际控制人问题。这是三顾公司公开的秘密,公司原始创始人是我表弟张云岫,目前由未婚妻尹婷婷代管,现在他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公司上市涉及公司实际控制人问题,不管是谁都必须云岫签字才行。无论从公司发展角度还是从私人感情角度,找到云岫都是迫在眉睫的事。这就是弟妹的心结,还请世华老弟谅解。” “原来这么曲折!张总有消息吗?”孙世华问。 “最近听闻有人在上海见过他,但出去的人没有找到他。今天,婷婷抽了个好签,我看快回来了。哎,倒是倦飞表妹音信全无……”嘴碎的杨亚苹哪壶不开提哪壶,气氛更显尴尬。幸好有向道平解围,他说,“妹妹的事本是我父亲种下的因果。这些年来,父亲有所悔悟,慢慢放下了向、张两家的恩怨。妹妹四五年都无音讯,这说明妹妹要么不在人间,要么在他乡已有属于她的生活。再好的感情跨不过岁月的沟壑,妹妹即使回来了,我想也会对云岫与婷婷现在的感情望而却步的。我的意思是说,三顾公司的事还是以找到云岫为要,倦飞与云岫再次结合的可能微乎其微。” “三顾公司的事让领导、亲友忧心了,实在抱歉!也让我感动,我也说几句内心话!”尹婷婷站起来,将酒一饮而尽,说,“我经常跟员工说,公司的老总还是张云岫,我只是代管公司。到今天,我还是这样说。爱一个人就一生一世,哪怕情到深处尽沧桑!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支撑我代管三顾公司的力量。三顾公司现在挣的钱,够我花三辈子,为什么还要上市呢?公司上市,声望越大,犹如一点烛火点燃了一堆篝火,希望远方的人能够看到火光以及守望火光的人!如果他回来后,还是选择倦飞姐,我也认了。” 在场人为之动容,举杯为她点赞。 第八十章 腊子山煤矿31人失联(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时,孙世华秘书进来,向他耳语了几句。孙世华听后脸色煞白,如同一张白纸,轻飘飘地瘫坐在靠背椅子上。一瞬间,与几分钟前帅气机敏、进退有度的孙世华判若两人,令在场人大为诧异。 “发生什么?”杨亚华关切地问。 “完了!腊子山煤矿发生事故,井下作业的31名工人失联!”孙世华如同战败的斗鸡,失去了刚才的风度,嘴里念叨的“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的蚊音,淹没在瀑布的轰鸣声中。 声音虽小,杨亚华还是听见了。他对眼前的这位继任者顿感失望:看来这位温室培育的“花朵”还需在逆境中的磨炼,看来组织考察还需多看干部在复杂环境中的应变能力、实战能力,不要看他们在领导面前鞍前马后、溜须拍马的奴颜功夫。 “书记,市委、市政府在等您拿主意呢。”秘书又在孙世华耳旁小声说道,似提醒,似催促。 “拿主意?这个……”孙世华似有所醒悟,嗫嚅无语;看他紧张模样,估计灾害应急预案在他脑里像一团模糊的参差不齐的阴影,一个字也记不出来。 时间就是生命,领导的决断与时间在赛跑! 杨亚华看了看腕表,又看了看继任者的状态,不愿意再等下去,便说道,“世华兄弟,分管安全的副省长去中央党校学习了,我和他是AB角。现在事态紧急,我这个B角说几句话也不算越权。我提个建议,你看行不行?” 孙世华立马坐直身体聆听着,瞬间进入当大秘的状态,“杨省长,您指示!” 杨亚华说道,“一、以市政府的名义,向省政府值班室报信息,就说‘3月20日12时许,腊津市腊子山煤矿发生事故,井下工人31人失联。腊津市委、市政府目前有序开展救援工作,事故原因在调查中’;二、立即启动《生产安全事故应急预案》,通知当地武警部队,由值班市领导带队立即赶往现场指挥救援工作,同时做好家属安抚工作;三、有效控制煤矿有关负责人,封存煤矿日常管理资料,以备查验。” 孙世华沉吟半刻,担心地询问道,“人数得不得报多了?特别重大事故,国务院会不会督查问责呢?” 卧槽,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应该有点为民情怀吧,在群众生命面前居然想的是自己”乌纱帽“那些事儿。当然,杨亚华在官场也不是雏儿,心里是这样骂道,嘴里却轻言细语地批评道,“纸包不住’特别重大事故‘那火!瞒报问责更重,还会牵扯救援精力。生命重于一切,谈问责还不是时候,全力救援吧。孙书记,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杨亚华是省领导,又说得句句在理,孙世华夫妇无力反驳便悻悻而去。 “孩子们,周末游Fi ish,B角开启上班模式了。婷婷,切诺基征用一辆。”尹婷婷点头答应后,杨亚华迅疾拨出一串号码,“省长,腊津市煤矿发生特别重大事故,31人失联……我正好在腊津市休假,听到消息后马上跟您请示……是,省长,我到现场后一定注意舆情!” 孩子们吵着要完成周末游计划。“这个事情大,省委、省政府一定很关注,你们在这里影响不好。回吧,下回带你们来漂流。”杨亚华开具“空头支票”,带着歉意的微笑,走出“听泉轩”。 “哎,这一幕似曾相似啊!政府官员有太多的身不由己,顶个‘共产党员’光环,坑也好,地雷也罢,哪怕不讨好也得往前趟!走吧,孩子们,这个时候就不给杨副省长添麻烦了。”向道平望着远去的背影,深有同感。 “别人当五年书记,煤矿都没出事,我当书记三个月不到就出事了。倒八辈子血霉了!”在去往腊子山煤矿的路上,孙世华觉得如坠地狱一般,“又遇到‘铁面判官’,人数报少点都不行!我这个官看来要遭问责了。” “谁叫你半天嘟囔不出一句话,让别人替你做了主?”郑昆萍埋怨道。孙世华火了,说,“就知道埋怨人,你是这样当老婆的?” “老书记说得没错,关键时刻欠点火候,就是个绣花枕头!”郑昆萍被激怒。 “老书记老书记,就差天下人不知道你和……”孙世华可能想到前排还有秘书、司机,把后面的话强咽了回去。郑昆萍气得柳眉倒竖,说,“我什么?不是我你有今天!” 孙世华被噎得不说话,车内空气紧张,就像被怨气、怒气鼓胀的气球,飘进杉树林,随时都有刺破的可能。 腊子山煤矿位于腊津市最西部,与符水县接壤。这里山路崎岖,地形复杂;适逢战乱时期,这里匪患猖獗,但蕴藏着最优质的焦煤资源,为驱赶小日本作了很大的贡献。一直到20世纪末,这里也是腊津市经济支柱之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杨亚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它能给你带来好看的GDP,也能给你制造惊天的事故。所以,杨亚华主政腊津后,对腊子山煤矿采取“关”“停”“整”措施进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关”就是关闭不符合采煤条件的小企业,“停”就是停业整顿有安全隐患的企业,“整”就是鼓励企业强强联手,出产高品质、高附加值产品),同时实行煤矿安全生产周报、月查制度。因此,在杨亚华主政的七年里,腊子山煤矿虽然产能下降但企业营收并没下降多少,更重要的是安全事故零发生。 杨亚华轻车熟路,直奔设在煤科院的安全事故指挥部。在楼下,杨亚华就听见了二楼多功能会议室传来孙世华的咆哮声。隔了一会儿,可能是听见切诺基的喇叭声,乱糟糟的会议室安静下来。 杨亚华走进会议室,看见孙世华站在圆桌一侧,曾经的战友站在圆桌另一侧看着他。杨亚华随意地选择一个座位后,招呼大家坐下。“李强,说说情况。”杨亚华接过激光笔,在投影仪上晃了晃说。 第八十一章 腊子山煤矿31人失联(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李强,五十多岁,市政协委员、腊子山煤矿董事长,一个长着络腮胡的魁梧汉子。这时,李强拿出稿子,照着念起来,“按照市人大十四届三次会议要求,腊子山矿业集团公司扩大了产能,一季度增加产值三千万元。事故发生后,集团公司立即启动了应急预案,开展了救援工作……” “生命攸关,我不想听这些!事故原因查明没有?”杨亚华明白李强想要表达的话,遂打断了他的话。 “顶板塌方。”李强言简义明,语气肯定。 “不属于涌水、瓦斯爆炸?”杨亚华胸中涌现光亮。 “不是,就是塌方!错了,砍我脑壳!” “那还用说!救援方案?” “按照预演过无数次的预案进行。” “塌方巷道长度?” “根据通气孔、送料孔测定,塌方长度从这儿到这儿,有3千米;救援孔选在这个位置。”李强用激光笔演示着,“目前,我们向未堵塞的通气孔送氧气80罐,救援孔掘进深度17米。” “掘进过程中发现生命迹象没有?” “没有。” “这里这么长距离没有通气孔,怎么回事?” “为扩大产能,后面就简单化了。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您?”李强声音低了些。 “我没走几天还没糊涂!送料孔、通气孔、救援孔,有时就变成生命孔,不按规矩来不出事才怪!”杨亚华锐利的眼睛逼视着李强,李强额头开始渗汗。 “该我承担的责任我绝不赖!绝不逃!”绝境中的李强反而表现出刚毅的神色。 “还算有点骨气!增加救援孔、通气孔,救援31条生命刻不容缓,有问题没有?” “有问题,差人。”李强小声说。 “武警、消防的力量呢?”面对杨亚华的质问,众人不由自主将目光盯向孙世华。孙世华解释道,“家属有聚集倾向,武警在维持秩序。”杨亚华没有追问下去,立即调整救援部署,“对于矿井救援,在场人没有比李强更熟悉情况。张政委,就麻烦你配合李强,按照演练过的安全规范开展救援工作,绝不能新增伤亡。送氧、寻找生命、掘进救援孔,几项工作同时进行。人手不够,就调民兵!唐市长,就请你带队到家属中间做好舆情引导工作。舆情不靠堵,靠疏,争取不利条件为有利条件。孙书记,你组织人做好会议记录、写好报告,报省委、省政府。几方面情况,一刻钟向我报告一次。散会!” 傍晚,一片片、一簇簇晚霞,火焰般燃烧着,越烧越红,如血一般殷红。5个小时过去了,31个生命还是杳无声息。杨亚华站在矿井小山坡上,就像身处火炉边一样。 “杨副省长,家属聚在煤科院,非要见你!”唐市长秘书气喘吁吁跑来,满脸歉意。 杨亚华二话没说,返身赶回煤科院,见家属冲挤着、推搡着武警。家属见杨亚华从外面赶来便围上来,唐市长、武警们见状,赶紧组织人墙围在杨亚华身边。杨亚华示意人墙散开,走上前握住一位精神矍铄老人的手,说,“老张,我认得你哟,年年评腊子山煤矿先进个人。怎么,你家老幺在井下?” 张姓老人招呼家属安静,然后说,“杨书记,好记性!还记得张老头有个儿子在井下当工人。唐市长把情况都给我们介绍了,我们不是不讲道理,只是5个小时过去了,十指连心,心里着急过来问问……管他啥子省长,我就叫他杨书记……杨书记,我们就信你,情况怎样哟?” “老张,不骗你!我们新增了3个救援孔,还是没有寻到哟!”杨亚华说一出口,现场人都为他捏一把汗,武警们更是提高戒备,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现场确实出现意外,让所有人都吃一惊。“那就拜托杨书记加把劲哟!老幺两个娃儿都没长得大……需要人力,我们都去,不要把我们拦在外面干等……度日如年哇!”老人哭着,跪倒在地,其他家属也跪在地上,哭成一片。 “乡亲们,救援时间宝贵!”杨亚华将声音调到最大音量,家属停住哭声,站起来望着他等着下文,只听他用坚定有力的语调说,“之前,大型应急演练我们每年都做,相信我们的亲人在井下懂得自我保护,还活着!‘黄金72小时’才过去5小时,1号救援孔预计2小时后贯通巷道,相信我们能挺过去!”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家属们为亲人还有活着的希望而鼓掌;唐市长、武警等公务人员为杨亚华卓越口才而鼓掌。三言两语平息了汹涌的舆情,还将舆情倒转,将家属凝聚在一起。 “杨书记,我们相信你!我们想到现场做点事,哪怕用手刨,也要快点了嘛。”老张说。 “老张,我理解你们的心情。目前现场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去了救援秩序就乱了,需要时马上告诉你们。”杨亚华转身对唐市长说,“唐市长,安排家属在煤科院酒店住下,费用由你结算。” 这时,李强满身泥迹跑来,“杨副省长,有动静了。” “几号通气孔?” “2、3号救援孔,钻杆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怕伤着工友,停止钻孔了,正向里面传递文字信息,好确定里面情况。”李强说完,现场响起欢呼声,人们精神振奋,烦躁、疲惫一扫而空。 二十分钟后,煤科院多功能会议室再次召开紧急会议,杨亚华主持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就是救援路径问题——从哪个孔进入最好?先请李强简单介绍情况。” 汗水打湿了李强的后背,还在脸上犁出了几条泥迹。“刚刚得到消息,31位工友都活着,其中有6位工友受伤,目前没有生命危险。被困位置估计在3号孔往前200米处,3号孔至被困位置处于半堵塞状态,随时有塌方可能。现在,除了通过救援孔送氧外,还送去了水和少量液体食物、药品。”李强声音嘶哑,眼睛里燃着希望的火焰。 第八十二章 腊子山煤矿31人失联(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杨亚华长舒一口气,心里在想,阿弥陀佛,抓个虱子在头上咬的差事总算没有办砸。嘴上却没有缄口,他催促道,“专家们抓紧时间发言。” “如果撑大2、3号孔进入,花费时间至少在7个小时,由于工程震动,塌方可能性增大。” “如果从1号孔进入,巷道挖掘距离长,土石方量大,所花时间与从2、3号孔进入差不多。” “工程震动都存在,我建议从3号孔进入。” “既然所花时间差不多,我建议从1号孔进入,便于作业面铺开。” “领导说说。”杨亚华说。 李强建议,“塌方距离过长,从巷道正面进入肯定不现实;4号孔所钻位置偏离,暂停;3号孔作为联系通道;应该撑大1、2号救援孔,既能扩大作业面,又能避免救援通道单一,以防不测。”孙世华、唐市长等人均同意李强的建议。 “那就按李强的意见办。”杨亚华没有片刻犹豫,一锤定音,“我强调几点:第一,在目前还没完全摸清井内情况的前提下,要继续发扬艰苦奋战的作风,刻不容缓地抢抓救援时间;第二,多听群众意见,尽可能考虑到现场救援的复杂情况,并注意自身安全;第三,唐市长、张政委统筹组织好武警、民兵、家属力量,土洋结合,扩大作业面,尽快打通救援通道;第四,孙书记坐镇指挥部,畅通各方信息沟通渠道,回应社会关切。散会,干活!” 入夜,星星、月亮照常挂在天空,四处游荡的山风穿梭在山谷。杨亚华拉上蓝色运动服拉链,抵御阵阵松涛带来的寒意。军民打着火把奋战着,汇成逶迤绵延火龙的山谷响起震天动地的劳动号子。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杨亚华一看手机屏幕,北京号码,心中不免打鼓。遂走到僻静处,接起电话,“喂,您好!” “我折木龙。” “哦……折部长,您好,有何指示?” “小杨啊,腊子山矿山情况怎样?”折木龙在电话那头打起官腔。 “矿上有31名工人被困,已查明被困位置,没有生命危险。目前,正组织军民救援,预计两小时后救援通道能打通。感谢折部长一如既往地关心白江省、腊津市!” “你忘了,白江省是我第二故乡,关心是应该的。刚才,我跟你们老大(省委书记)通过电话。他说,你在处置腊子山矿山事故时,救援得力,维稳得力,舆情应对得当,将负面事故转化成军民团结奋战的赞歌!你们书记、省长正在赶往腊子山煤矿的路上,据说要面向全国开新闻发布会。”折部长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又没头没尾地说道,“喔,小孙没跟你添麻烦吧?” 这位折部长大有来头,原白江省委书记的他履新国家某重要部委负责人。折部长口中的“小孙”指的是孙世华,是他在白江省的大秘。折木龙透露给他的信息量很大:升为部级高官的前任与继任友好地交流过对这次事故的看法;他这个“补锅匠”在事故处置中表现尚可;在31名工人升井的深夜,省委书记、省长要站在C位营销白江省了;更重要的是折木龙很关心他大秘……杨亚华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看得他背心汗涔涔的:一个将功折罪、值得反思的事故可能会被粉饰成爱心满满的赞歌,一个造成事故的幕后推手可能会逃脱纪律的处罚……这些不好预感让杨亚华感觉好累、好反感——事实呢?公平呢?如果工人不能升井,某些人还会来吗? “快,加派人手!两个小时必须把通道打通!”短暂的沉默,杨亚华顿觉不妥,忙用现场的繁忙掩饰怠慢,但不想违心美化这位“温室花朵”,遂避实就虚地敷衍道,“喂……折部长,没有没有,孙书记不错,人长得帅,一手锦绣文章。” “那要麻烦你这位领导在关键关口多多美言哟。”折部长将“关口”二字加了重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说,“喔,小杨,你岳父还在青岛吧,身体还好吗?我的老领导经常叨念他这位老战友。” “让折部长挂心了。他其他还好,就是战争年代留下的伤,像天气预报一样显示天晴落雨,晴天还好,下雨天就疼!”杨亚华知道折部长提到的这位“老领导”的滔天权势,其实与他生性耿直的岳父关系一般。折部长这时候提起他岳父,潜台词很多,重要的有一条:我有底牌的,而且清楚你的底牌。这让杨亚华更反感。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杨亚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要为民做点事就要学会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情商,遂压住怒火,用官场标准的含糊其辞回答,“折部长,孙书记在这次事故的运筹帷幄,我相信书记、省长会看在眼里的。” “喔,好的。小杨,到北京记着给我打电话,到我家来做客。”杨亚华听见折部长打哈欠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张胖胖的圆脸。杨亚华明白:大领导说这样客气话往往表示结束通话的意思。“会的,折部长,到时一定来跟您汇报工作。”五秒后,杨亚华果然听到电话那头的忙音,心头很不爽——某些人做事不行,写个报告请示拎不清轻重,但琢磨人、琢磨关系门儿清。 10分钟后,孙世华出现在他面前,之前的苦瓜脸不见踪影。“接到省政府通知,省委、省政府准备在工人升井后召开新闻发布会,彰显事故涌现出了的以人为本、艰苦奋战的救援精神。现在书记、省长下高速了,杨副省长,发布会现场怎样布置,向您请示一下。”孙世华讨好地说,并适时递上纸质报告。 杨亚华浏览了一下报告,漫不经心地说,“几家央媒都要到耶。” “是。我有个同学在新华社驻白站,我叫他招呼的几个媒体朋友。”孙世华连忙递话,好像办了一件大事一般。 “现场指挥部采访这块换成你,其余的按你提办。”杨亚华接着口述了对报告的修改意见。孙世华颇感意外、惶恐:前几次文字材料,这位杨副省长都要字斟字酌地改,改得这位名牌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开始怀疑人生,但这次文字材料却轻轻松松地过了。 “我怕我说不清楚,杨副省长还是你接受采访吧。”孙世华假意推脱。 “怎么说不清楚?所有的材料都是从你这里出来的,你最清楚。”杨亚华脸上浮现出迷糊的笑容后说,“这是折部长关照的。” “那我就按杨省长的指示办。”孙世华嘴上是这样谦逊的说,心中却美滋滋地盘算着:央媒多么权威,多好的宣传机会;你真谦虚还是假谦虚,反正咱家就不客气了。 杨亚华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兴匆匆离去的背影。 第八十三章 腊子山煤矿31人失联(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凌晨两点过,生命通道被打通,31位被困工友在度过生死15小时后迎来了升井时刻。镁光灯下,白江省委书记、省长戴着安全帽,扶着担架,神色急切、庄重地护送着第一位升井工人,登上蓝光闪烁的救护车。摄像头前,领导们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党委政府秉承以人为本的理念,挽救工人生命的暖人举措、情节、细节;工人们、家属们“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脸上当然噙着泪水,感激党委政府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 山沟沟的群众哪里见过这“长枪短炮”的阵仗,好奇地涌向镜头前。 满面黧黑的李强随着人潮往前涌,被杨亚华拉住。“唯独你不能看热闹!生活还得继续,组织工人,把塌方巷道拓宽加固;盲目扩大产能,拿安全当摆设,教训深刻啊!煤矿开采今后得按规矩来,再发生事故,是对生命的漠视,是肆意浪费国家资源!”杨亚华说得小声,但话重如千钧。 “嗯。老领导,扩大产能的事是‘绣花枕头’(暗指孙世华)制定的,我们扛不住啊!建议也提过,他不听啊!”李强表情愤怒,为自己辩白。 “唉,这个我知道!” “老领导,感谢您把握从万劫不复的地狱中拯救出来,不然没脸面对矿上那些兄弟!” “有些人谋位,有些人谋事,我们这个队伍思想教育松不得哟!你属于后者,千万莫学杨广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修运河、建宫殿、征高丽,最后落得劳民伤财,民怨四起,身死扬州!”杨亚华发表慨叹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做事要经得起挫折,要有始有终,腊子山煤矿后续事宜就拜托你了。” 李强明白老领导话有所指,没有多说,遂点点头、咬咬牙,招呼工人加固救援塌方巷道。 杨亚华随后编了个理由,向省长耳语几句,便离开了腊子山煤矿不平静的夜。 杨亚华与向道平再次见面,在白江省表彰腊子山煤矿事故救援基层先进集体(个人)后。那天是周六下午,白滨路茶书吧播放着舒缓的音乐。茶书吧为两部分:一部分为公共区域,摆放着各类书籍,提供免费阅读,也可售卖;另一部分为幽静包间,可读书、品茶、看江景。在周末,杨亚华几兄妹喜欢带孩子来这里,看看书,聊聊天,吃吃西餐,偶尔打打麻将。 “看到这些写字楼、酒店、高层住宅,就想起了你当年修白滨路的情景。要是没有这条路,这里不会成为白江省的金融中心,房地产也不会像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更不可能带动这一带的酒店、餐饮、零售等产业蓬勃兴起。”向道平背着手,看着江面往来的船只、滨江路穿梭的车辆,有感而发。 “这是历史使然,也不是我的功劳。‘痣耳朵’,修这条路你贡献了智慧,当初我还谢你没想到你是为自己。”面对表扬,杨亚华是一如既往的谦虚,但他的冷幽默,向道平没懂起,让他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没醒过味儿来。 “此话怎讲?” “你这个原来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区长,白滨路给白江区贡献了多少税收,你没算算?唉,没听懂,辜负了我的智慧。”杨亚华不动声色地反问道。向道平恍然大悟,说,“这倒是,去年这里贡献了五个亿的税收,占全区税收的20%多一点。” “哈哈,财神爷骄傲了。看来国有森林的大火没有燃到你?” “杨副省长,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在我伤口上撒盐吗?怎么没有?组织上周找过我了,诫勉谈话一次。不过,我现在想开了,荣耀也罢,冤屈也罢,都是过眼浮云。纵向比较,我一个农村娃儿混到这个位置也算成功人士了,比起那些小学、初中同学有天壤之别。你说得对,为地方、群众做点事是应该的。王尔德说过,我们每个人都身处沟壑之中,但是总有人抬头仰望星空。这样想来,心就宽了。” “是的,生活需要些阿Q精神。当我们哭泣没有鞋子的时候,却发现别人没有脚,有这样的心态,平衡点就找到了。”杨亚华说,“最近想到腊子山煤矿事故,我就郁闷。事故发生时,某些人吓得六神无主,全靠别人揩屁股;工人安全升井后,你看某些人的嘴脸,在电视上侃侃而谈,戏精脸十足!得了表彰就罢了,还有人在高层造谣,说事故的原因是因为我当初疏于管理。真实原因是啥?是那个侃侃而谈的人为出政绩提高产能引起的。这个事,如果不是大舅子打电话告诉我,我真不敢相信,堂堂部级干部会干这事。我没有在省委书记、省长面前说他秘书的不是呀!船高不怕劈头浪,舵正不怕航道弯,我就没管它。” “清者自清,蹩脚河虾翻不起浊浪。”向道平顿了顿说,“给你八卦一下,那个郑大歌星是折胖子原来的情妇,这个事在当年的东海省是个公开的秘密。所以,他造谣生事你要想得通,他那个戴帽秘书没有多大能耐,肯定是那个大歌星在背后作妖。” “怪不得。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我始终相信茨威格的一句话,‘她那是还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莫看这帮人现在小人得志,但终会遭报应;不信,我们走着瞧!” “肯定。听说云岫有消息啦?” “在上海杨浦区活动。尹婷婷吩咐先不要惊动他,要暗地评估了他的病情再去接他。”见尹婷婷、杨亚苹、罗清香、吕忆萍进包间后,杨亚华话锋一转,“洗了脸、做了头发,变漂亮呢。”向道平跟着附和。罗清香说,“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暗地里在说你人老珠黄呢!莫理他们,我们活得开心就好了!我们上楼打牌,让两个大男人带娃儿,体会一下女人的辛苦。” 杨亚华、向道平一脸无辜。“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嘛!尹总,莫把你白滨路那块地输了哈。”向道平一语双关地说。 “去,向常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们聊一下天,看一下娃儿,等会儿我请你们到临江楼吃饭。” “五星级大餐,那多赢点钱!”向道平说。 女人们数落他是“变色龙”,向道平并不在意。等女人们走后,便与老友在包间摆知心龙门阵。 第八十四章 劝归(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五年来,张云岫如同一头流浪的狼,迁徙在东部沿海城市之间。每当夜深人静时,流浪的轨迹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广州、深圳、韶关、吉安、南昌、福州、温州、南平、宁波、杭州、衢州、铜陵、合肥、南京。在这些城市,他进过厂、帮过厨、扛过包、砌过砖、倒过货。他在这些城市多则待半年,少则不足一月。只要他踏遍了这些城市的大街小巷,他就会毅然离开。因为他固执地认为:他已寻访过这个城市,他的倦飞不会在那儿了;他怕这个城市熟悉他了,公安会找上门,或者他会爱上这个城市,然后某个女人黏上他,让他又添情债。他雨打浮萍的日子过得像朝拜圣山的佛教徒一样苦,但他喜欢,他认为这种“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的方式可以减轻他所犯的罪孽。老天还算眷念这个自作自受的人,让他幸运地接受了尹婷婷“他这病要看医生”的建议。他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到当地大医院看专科医生,按时吃药,虽然认识上有些固执偏颇,但他的病情总体上还算稳定,因此,他的穿着打扮虽然邋遢了些,但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让人看不出他患有抑郁症。 五年后的暮春,他漂泊到上海杨浦区,在凤城地板市场找到了搬运工的活儿。他喜欢这个重活儿,因为他可以蹭货车,穿行于上海大街小巷间寻人。 九月的上海,因为一场雨,气温下降到20℃以下。这天上午,天气放晴,张云岫将瓷砖送往复旦大学后,并没有跟车回去,而是在校园里闲逛。校园道路纵横交错、平坦宽阔,两旁的梧桐叶微微发黄,一阵风过,三两片黄叶如蝶飘落路上,不少青年学生路过他身旁,卷起留恋脚底的黄叶,留下些许青春飞扬的笑声。燕园假山叠嶂,飞瀑跌宕,小桥流水间,各色观赏鱼自由嬉戏;鹅卵石小道向山脊延伸,一个白柱红瓦的四角攒尖顶小亭在古木掩映下若隐若现,亭中一口铜铸的大钟悬挂其间,与亭边石头上题写的“世纪钟”几个大字一起,散发着历史庄重的气息。步入曦园卿云亭,登高一望,曦园景色一览无余:近处精巧的荷塘、鱼池、凉亭、曲桥,配着绝妙的翠竹、桃树、红梅、垂柳,与远处风轻云淡的苍穹一起,营造出笃定宁静的氛围。 走累了,他便躺在向阳草地上小憩。东侧的阳光,像斑驳的树影一样温柔,抚摸着他的脸、粗大的手脚、脏兮兮的工作服。在梦中,向倦飞穿着裙子,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向他走来。“云岫哥,这是我们的孩子,读二年级了,成绩很好。我知道你在到处找我,谢谢你的深情!不过我现在嫁人了,他很有钱,现在我们一家过得很幸福,不用找我了。倒是你,找一个心仪的女孩结婚吧。再见!”说完,母女俩笑着向他挥手作别,然后飞上云端离去,张云岫乘着云彩,向她们模糊的背影追去。飞越无数座山脉,飞越无数条河流。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她们停下来了,张云岫将她们搂在怀里闭上眼睛哭泣着。“云岫,你回来了!”是尹婷婷的声音!张云岫睁开眼睛,搂住的果然是尹婷婷母女俩,是那么的楚楚可怜!张云岫松开手后退一步,很是害怕。“云岫,父亲的事我原谅你了,你回来吧!三顾公司需要你,女儿需要你!”尹婷婷抱住他。“不,婷婷,我是有罪之人!”“我爸爸本身就有高血压、心脏病,他的死与你无关!何况他得的急病,你救与不救,结果都是一样。”“我贪了他的钱和货物,害得你们一家受苦。”“你本不是贪财之人,一时起贪心也是因为倦飞姐。但你把三顾公司都给我了,不是把所有的债都还了吗?云岫,回来吧!”“婷婷,让我想想……” 张云岫一蹬脚,梦就醒了,很惊异:与向倦飞有个女儿有可能,与尹婷婷怎么会有女儿?莫非我走时已经怀起了?即使怀孕了,她也不可能为一个害她父亲的人生孩子吧。五年了,她可能嫁人了。云岫啊,就别做美梦了,伤她的人是你,还想回到过去么?云岫啊,你这种生病之人,就不要想癞蛤蟆吃天鹅肉的事了。 “大哥,需要帮忙吗?”正在浮想联翩之际,几对大学生情侣怜悯地问。张云岫可能因为沾了湿气的缘故,头胀欲裂,没有搭话。 “看他脏兮兮的,可能这里有问题!”一位高鼻梁男学生用食指指着头旋着圈说。 “你才有问题!”张云岫怒了,逼近“高鼻梁”瞪着眼恶狠狠地说。 “什么意思?好心帮助你,你却口出狂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学生揪住他,不让他离开。 “老子不需要你帮助!” “破乞丐,你是谁的老子,把话说清楚?”一个络腮胡男学生揪住张云岫的衣襟。 “乞丐?老子阔的时候你们几个没看到过!”张云岫一把推开络腮胡,几个男学生怒不可遏,又揪住张云岫讨说法,扬言“不把话说清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倔强的张云岫不肯说软话,与几个男学生扭扯在一起。 正在剑拔弩张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张云岫大喜,就像当年赵子龙在长坂坡遇见张翼德一般。来人正是他表哥杨亚华!他穿着雪白的衬衫、青色的西裤、黑色锃亮的皮鞋,再加上挺拔的身材、稳健的步履,外人一看就很有来头。 杨亚华这次上海之行专门为张云岫而来,事情还要从三月前的一天上午说起。那天,在市政府某小会议室,排着见杨副省长的官员有一大串,就如同三甲医院病人等着面诊名医一样拥挤。这时时针指向九点四十分,尹婷婷在十一点半,还要到白江省另外一个地方去参加一个土地竞拍会,位次靠后的她很着急。于是,她走到走廊跟杨亚华打电话,说她有急事见他。一会儿,小田走来说,下一个就见你。尹婷婷说,小田混成大处长了,要多多关照哈。小田说,尹姐见外了,有事你吩咐就是。 第八十五章 劝归(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五分钟后,尹婷婷走进杨亚华办公室。办公室约四十见方,被家具隔成休息、会客、办公几个区域。杨亚华见尹婷婷穿着白色带杏绿色翻领高腰包肩过膝摆裙,手提紫罗兰色百搭包,调侃道,“气色不错嘛,表嫂想我啦?” “大忙人,后面排着老长的队,还有心思和我开玩笑?”尹婷婷捋平裙子下摆,坐在会客区侧座沙发上。杨亚华离开椭圆形办公桌,做了几下扩胸运动,边走向休息区边说,“开会、批文件、听汇报,每天十小时,枯燥得要死,看见表嫂都不开玩笑,岂不愁死?书归正传,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上说,非要见我?” “到上海之前,我想把白滨路的地和投资医药的事搞定,所以着急见你。”尹婷婷含混地解释道。杨亚华大致明白了尹婷婷的意思,背靠在沙发上,摘下眼镜揉着睛明穴、太阳穴、四白穴。尹婷婷对此并不介意,因为她听杨亚华介绍过,听汇报揉眼睛周围穴道,能缓解疲劳,还能让心静下来,一举多得。于是,尹婷婷继续说道,“华哥,听专门找他的人说,云岫在杨浦区当搬运工,以搬地砖为主,行为举止倒是与常人无异,最近还在上海大医院看过心理科。找他的人问过医生,医生说,从问诊情况看,他离家后一直在问诊吃药,不过担心、紧张等征象还有,特怕警车声音。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直接劝归,可能使情况变得更糟。华哥,我知道你日理万机,忙得脚掌翻到脚背上,但在亲人中,只有你懂地心理学,说话婉转些,离开前他最信服你,所以,我想请华哥先与云岫见面谈谈,把他稳住。” 杨亚华睁开眼睛,颇感为难:一方面,作为一个副省长分管的那摊摊事情太多,不像平头老百姓那般洒脱,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另一方面,作为亲人,尹婷婷的这个要求该答应;再说找回表弟,也是他们共同击碎流言蜚语的最后方式。“婷婷,这样吧,我跟书记、省长汇报了再答复你。”面对尹婷婷期待的目光,杨亚华决心帮表弟媳妇破镜重圆。 岁月像贝加尔湖那样深邃无波。十多天过去,尹婷婷在白滨路稍稍偏远的地方,完成囤地8000亩地、收购腊津市制药厂的手续,但表哥杨亚华那边依然没有回音,又不便催促,心里就起了波澜:到底能不能去呀?会不会是公务繁忙,把这档事搞忘了?万一云岫一不高兴,又到另一个城市隐身了,怎么办啊? 想到这儿,为剔除心里的担心,躺在“三顾·竹榭小舍”别墅床上的尹婷婷无法午睡,便拨通了表哥手机叮嘱道,“表哥,你跟杨渡把云岫看紧了,不让他离开你们的视线范围。嗯……还不能让他发现,表哥你就多盯会儿。” “放心吧,婷婷,云岫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中,逃不掉的。”表哥说。 表哥的话有些浮夸,活脱脱的像多事饶舌的杨渡,尹婷婷心中升起莫名的担心。世事无常,多少掷地有声的承诺,像瓷器一般易碎。马谡在诸葛亮面前军令状立得多好,最后还不是把街亭丢了,到时挥泪斩马谡又有何意义?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丈夫,分别五年了,我与他之间的鸿沟不知有多深、不知要经历怎样的折磨?再次相聚,那些芥蒂会消除吗?云岫,你心里有我吗……五年青春韶华,一千八百多个夜晚,如檀香般孤寂地燃烧,寸寸思念,化为圈圈灰烬。云岫,我尹婷婷也有七情六欲,难得你让我守着青灯与女儿过一辈子吗?这些年,我是靠着白天忘我工作、夜晚念心经才熬过来的。云岫,回来吧,不管你曾经害我爸也好,生病也罢,为女儿,为你赠予公司的良知,我原谅你,不惧前方有多少险阻! 午后偏西的阳光,照耀着别墅外稀疏的青中泛黄的竹林。头昏沉沉的尹婷婷待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不愿起身,任由时光流逝。这可不是尹婷婷的风格!是光明与希望到来前的迫切、紧张么?是将公司安排妥当的放松么?前几天,尹婷婷调整了公司管理体制:公司常务副总李健负责腊津市地产业务与公司上市;将闺蜜杜鹃提拔为副总,负责以腊津市制药厂为基础,布局完善医药研发、制药、推广、销售链条;将陆教授学生李乐提拔为副总,负责新地块的开发建设与建筑设计;自己呢,从日常事务中抽身,专注公司财务与资本运营。但细细想来,尹婷婷觉得这些都不是赖床的理由。那是为什么呢?尹婷婷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这句诗能描述她此刻的心境。 五年来,尹婷婷为找云岫舍得下本钱,专门雇“太监”杨渡(几年前,他回老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割掉“生命之源”,故称“太监”)和她表哥找人。为什么派他俩?一是他俩没成家,能长时间、了无牵挂地在外找人。二是派杨渡去是因他认识云岫,在公司只有他最合适;派她表哥去是因做这种事,只有亲人才能让尹婷婷放心,同时尹婷婷认为杨渡这个人需要有一根绳将他拴住才行,不然事没有办成,说不定还给你惹出事端来。他俩工资按公司部门干部标准发放,食宿按星级宾馆标准报销,每人配备一部工作手机。在那个年代,这种待遇堪比处级干部。 这时,尹婷婷手机响起。来电正是日等夜盼的杨亚华!尹婷婷心中一紧,不知降临的消息是好是坏。“表嫂,去上海,我两月后才有档期,是借到复旦大学学习的名义去,如果你等不及的话就作罢。”虽然时间久了点,但消息还算是好消息,尹婷婷连忙说,“等得及,华哥。”“那好,要开会了,就不聊了。”杨亚华挂断电话,尹婷婷心头空落落的。 第八十六章 劝归(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两月后,杨亚华、尹婷婷坐飞机来到上海,入住复旦大学招待所。接连几天,尹婷婷制造了几起杨亚华与张云岫邂逅的机会,不是因为张云岫没来错过,就是因为杨亚华没准备好放弃。 一天傍晚,杨亚华对尹婷婷说,“与那混小子碰面,比我在大会上作报告还要费力。看嘛,表嫂,背心都打湿了。”尹婷婷知道,自己这个老公生病了,思维异于常人,劝他回头不但需要情商,还需要技巧。为此,杨亚华为了撮合这段姻缘,在过去两个月里还恶补了几本心理学书籍,的确费了心思。这位副省长表哥对表弟一家是真的好,这份亲情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也不用金钱买。想到这里,尹婷婷内心开始湿润,嘴上却说,“自家表弟,你不管谁管……过了这个坎,我发个家庭最高贡献奖给你,要不要?”此时,尹婷婷奉上早已泡好的龙井,杨亚华笑了,“我就好这口!不要开空头支票,大家庭大团圆的时候要兑现哈。”尹婷婷做了一个OK手势,然后邀请表哥到四平路吃饭。 张云岫被围这天上午,杨亚华正在复旦大学聆听讲座。“云岫搬完地砖,在复旦大学闲逛。目前在曦园。”看到尹婷婷短信后,杨亚华便翘课前往曦园。到曦园,杨亚华见张云岫与人扭扯在一起,正朝着大打出手的场面演变。 杨亚华怕表弟吃亏,就顾不得什么邂逅了,上前替他解围。 “妹儿,借一步说话。”观察形势后,杨亚华将几位女生叫到一边,低声说,“我表弟失恋了,蓬头垢面、寻死觅活的,心情不好,言语中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哦,这样啊。他说脏话,我们想讨个说法,没想把他怎样。”一位女生答道。 “谢谢理解!他平时说话爱带个脏字,我回去骂他!”杨亚华再次赔上歉意的微笑。 “这位大哥替他道歉了,别打了,算了。”女生们上前拉开男友。 几位男大学生将张云岫围住,本就有雄性荷尔蒙在女友面前展示的成分,见有人说情又找回场子,便放开了张云岫。 人群散去,草坪恢复平静。张云岫杵在原地,歪着头看着别处,故意避开表哥目光;他几颗上衣纽扣被扯掉了,宽厚的胸脯还急促地起伏着,仿佛激烈的冲突还未过去。人群消失在小径尽头,张云岫朝背影吐了一口唾沫,自言自语地说,“几个兔崽子说老子精神有问题,气死老子!哼,老子就不输这口气!” 从张云岫的话中,杨亚华闹明白发生冲突的原因:几位大学生的猜测伤了张云岫的自尊,或者说是大学生的无意戳到了张云岫的痛点,是其一。张云岫说话带脏字,是其二。这个自小养成的习惯,却是惹出事端的罪魁祸首,杨亚华本想骂他,但顾及他这类病人的自尊和接下来谈话的重要性,就忍了,并告诫自己说,他是病人,要容纳他,若骂他,他一怒走人就前功尽弃了。 为打破沉默,杨亚华将一支醒宝香烟递给张云岫,缓解他肉眼可见的不安。他转身接过香烟将其点燃,深吸了几口烟,长舒了几口气。两兄弟五年未见却无话说起的尴尬,正被烟雾、阳光一点一点蚕食。 “到长椅那边坐坐。”杨亚华提议。 “嗯。华哥怎么在这里?” “在复旦大学培训。今天逛曦园,没想到碰上你这个混小子。” “给你丢人了。” “不,伤到自尊都没有表示,就没血性了。不过,说话要文明些。没有受伤吧?”杨亚华尽量站在张云岫的立场上说话,自己感觉都很别扭。因为杨亚华还没有曲意逢迎过谁,哪怕是领导。但为了帮忠贞的尹婷婷,挽救病中的表弟,他却放低了身段。渡人如渡己,渡己亦渡人,何况是自己表弟呢?想到这里,杨亚华灵台澄澈。 “没有,只是拉扯了几下。”张云岫挠挠头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打小的习惯,嘿嘿,改起来麻烦。还在腊津市?” “没有,调到省里了,当副省长了。五年了,为什么不回家?” “哪有脸哟?不责怪你就不错了。”张云岫便埋头抽烟不说话了。杨亚华怕把他追急了,四顾周围景色,陪着他抽烟。 长椅在一片浓荫下、另一块草坪边,旁边小溪倒映着假山、小桥、天空,与小溪相连的荷塘没有往日的碧绿,已显枯萎的颜色。身材、容貌相似的两兄弟并排坐在长椅上,五年时光刻下岁月迥异的痕迹:因日晒雨淋、饥餐露宿的缘故,张云岫的骨骼、肌肉间棱角分明,裸露的皮肤颜色呈现出高原特有的明暗对比,再加上略微佝偻的肩、飘忽的眼神,透着打工仔的辛酸;因应酬久坐的缘故,杨亚华身上出现“办公臀”“啤酒肚”,再加上沉稳的步履、斑驳的鬓发,举手投足间体现了知识分子的l劳心与自信。 “受苦了,兄弟!”兄弟俩续上烟,杨亚华再次找到可能引发共情的发问点。 张云岫沉吟着,嘴唇欲开又合,瞳仁里闪过一丝晶莹,又低头抽烟无语。怎能不苦?五年来,砌过砖,扛过包,埋过线,睡过桥洞,肉体在烈日寒风中翻滚。五年来,他抛千万财富,弃真诚待她的女人,寻找那飘渺的初恋,精神在歉疚中煎熬、在寻而不得与回而违诺中迷茫,找不到心灵休憩的港湾,焉能不苦?当听到亲人第一句真切的安慰,就如同和煦阳光中听到湿漉漉的鸟鸣,他的心,他这受病痛折磨的心,焉能不感动呢?杨亚华没有追问,因为相同的基因告诉他,张云岫会把苦独自咽下,留下坚强的背影。兄弟呀,这种闷葫芦性格要不得啊!愧疚、牵挂、委屈、恐惧,这些不良情绪压在心底不宣泄、不沟通,误会变怀疑,猜忌变疙瘩,生命的阳光就照不到阴霾沉沉的心底,又怎能不生病呢?但不怪他,生病之人认识不到这些,可能用希望撩拨他自信,劝他回家更合适。 第八十七章 劝归(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沉默在对峙,心海在翻腾。 张云岫怕表哥提起既想念又令他害怕的那个人,紧张、担心情绪如山谷迷雾渐渐包裹他身体,在告诉他马上离开这儿,不然会出现在珠江边大脑不能控制身体的那一幕;但他敬佩的表哥五年未见,他有多少苦楚无人倾述,他又不舍。离开与不舍,两股力量在他混沌的脑里撕扯着,几乎崩溃! “抽烟,抽烟。”杨亚华用余光打量着表弟,见表弟表情痛苦,知道不能用责备的话儿刺激他,一边慌忙找废话掩饰,一边在思索表弟心灵深处的“罩门”,激起回家的欲望。唉,话重了,怕他拂袖离开;话没说到心坎上,怕他无动于衷。这高智商的心理活动,比主持一次会议还要费劲,如果不是自家兄弟,别人拿重金请我我也不干! 张云岫低头狠狠地抽着烟,痛苦表情稍有所缓和。 “女儿要满五岁了。”杨亚华不经意地说。 “女儿?谁的女儿?”张云岫一惊,莫非梦境是真的?眼里不自觉闪过石头摩擦木头的火星。这粒火星,杨亚华被捕捉到了,竟如夏天薄荷水沁入喉咙那般清爽。“你的。你走后就上身了,不过因尹婷婷月经不规律,察觉迟了,就错过了告诉你的机会。”杨亚华解释道。 张云岫眼里火星变成烛火,随后又黯淡下来。“害过她父亲,她会原谅我?怕早已在别人夜壶里屙尿了。” “不原谅你,女儿会叫张晶晶?不原谅你,五年来会吃斋念经等你?”杨亚华笑着反问,语气轻柔。 张云岫眼里烛火在燃烧,变成柴火,不一会儿又火焰越燃越小。“可是倦飞……”张云岫犹豫着,犹如徘徊在十字路口。 “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其结果会辜负两个女人。重情重诺是好,但钻牛角尖就不好。找了五年,这份情对得起倦飞了。”杨亚华言语如刀,似要斩断张云岫迟疑的退缩。 张云岫续上烟,狠狠地吸着。要是在生病前,杨亚华真想扇他一巴掌。尹婷婷,多钟情的女人,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还在畏缩不前,要缩在龟壳里吗?云岫啊云岫,你要将一手好牌打成一副烂牌吗?这次错过了,你后悔一辈子吧!杨亚华压在恨铁不成钢的怒火,自我安慰道:他生病了,不以常人思维度量他。 杨亚华为了让那燃起的柴火不被不停摇摆的犹豫扑灭,便徐徐说道,“倦飞是否在人世,不好说。但尹婷婷、张晶晶却是活生生的。对于女儿来说,有天有地,才是完整的一个家。你不回去,女儿得到的就是残缺的爱。缺失五年了,该回去了!你找倦飞五年,婷婷找你五年,如何选择,你自己掂量吧?” 杨亚华这一逼恰到好处,就像身上长了肿胀疼痛的脓疮,一不小心撞上硬物,挤出了脓水,身体反而轻松不疼了!张云岫也是这样,被表哥毫无征兆地突然一逼,竟逼出他吐露当年离家的实情,“见到尹婷婷一家,我会想到她父亲,会想到警察……一想我就抑制不住不想,越想脑壳就越疼。华哥,明白吗?” 张云岫嘴唇干得皲裂,但脸上表情却有一吐为快的轻松。张云岫自己也感觉到,像迷雾一样的紧张、担心情绪渐渐离开他身体了。 “华哥明白。她父亲的死,她们不追究了,不用坐牢的,做副省长的这点能担保!你的病,我们一起想办法帮你治,帮你克服!你知道吗?三顾公司发展得很好,你是亿万富翁了。世界上最好的医院,你都看得起!”杨亚华明白阻挠表弟回家步伐的是心理障碍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人放弃华丽的家、有头有脸的身份,宁愿做蓬头垢面的乞丐,内心承受了怎样的煎熬啊!于是,杨亚华一口气说出所有有利条件帮助表弟建立回家的自信。 “当了副省长可以保一个不坐牢?”张云岫幼稚地问,如同小孩一般。 “其他人不敢说,你出的这档事我敢打包票——可以不坐牢。”杨亚华答道。 “婷婷真的原谅我?” “嗯。” “晶晶是我的?真的有钱啦?” “百分之一百。” “这种病怪得很,不确定不安心。”张云岫歉意地笑了笑。 “没关系!”杨亚华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同时对这种病认识深了一层:书上说抑郁症是精神上的癌症,在零距离接触云岫前,对此表示怀疑,觉得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以前的张云岫多热血敢为,胆大狡黠像土匪;现在变得迟疑、胆小、焦虑,思维像被什么攥住了似的。正常人通过简单逻辑推理就能确定的东西,他却有异于常人的焦虑和担心。只有自己亲人得了这种病,真正与他们共情时才明白这种病有多难缠。整个社会除了对他们的危害加以防范外,对这类疾病、这类人缺乏足够的重视与关注,甚至有些漠然,更缺乏完备的体系保障、支撑他们回归社会。 “有华哥作后台,我试试吧。”张云岫读懂了表情中的肯定后笑了。 杨亚华也笑了。 第八十八章 劝归(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夜幕降临,杨浦大桥上的灯亮了,亮丽的光带增添了上海夜的动感。来自白江的一行人在浦江河畔仰望着它,它好像时代的火炬正照耀着白江的未来。 “上海的桥是不一样,比白江大桥气派多了。”杨渡发出赞叹。 “哪点不一样?”杨亚华问。 杨渡摇摇头。尹婷婷表哥接口道,“空中拉了些铁索索嘛,风吹就在晃,有点悬喔,我觉得没有白江大桥坚固。” 众人笑了。“刚子表哥,开黄腔了,这叫斜拉桥,是国际上最先进的建桥方式。据资料介绍,杨浦大桥在世界同类型斜拉桥中排第一,那跨江部分主桥长602米,那像一把利剑直刺苍穹的主塔高208米,高塔的两侧有32对钢索连接主梁,像不像电视剧里斜放的古琴?”尹婷婷笑着向表哥普及杨浦大桥相关知识。 “像,像惨了!尹总,这个,专业!几句话就把好在哪里说得抻抻展展的,不像我们土农民,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道)不出。”杨渡翘起大拇指,谄媚的胖脸像一个肉粽。 尹婷婷平时很讨厌杨渡偷奸耍滑、搬弄是非的模样,要不是看在张云岫面子上早就把他开了。但他今天这几句马屁话,她听了很高兴,不知是不是明天就要见着阔别五年的云岫,“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 “三顾公司下设建筑设计院,就是研究桥梁隧道、室内装饰、砌房造屋的。我也是捡了几句话,拾人牙慧而已,岂敢在这尊大神面前班门弄斧?”尹婷婷今天穿着水墨渲染的白旗袍,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宛若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 杨亚华微微一笑,“这么快就把高帽子拿给我戴啦?不过看到这座大桥,我真有感触。婷婷说杨浦大桥像一把琴,我觉得它像一本书,还想到了总设计师的题词——‘喜看今日路,胜读万年书’——它是一本改革开放的宣言书。桥通了,浦东就活了;白江也是如此,加紧修路,白江才能跟紧改革开放的步伐。所以,婷婷,三顾公司以建筑设计院为圆心,提升建筑含金量,思路是对头的。你们说,它像不像一本书啊?” 这席话,杨渡、刚子听得懵懂,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尹婷婷却从中发现了商机,就像森林中的迷途者看见了启明星。她说,“看来公司布局还要调整,打好‘腊津三怪’这张牌,把建筑设计院开到白江省来。” “对嘛,筑路、架桥、钻隧道、搞绿化也是商机嘛。国家大搞基础设施建设,国字号企业承接不完的。到时民营企业,谁具备资本、技术、资质、设备等条件,还怕没钱赚?这建筑设计院既是品牌,又是信息源嘛。” “华哥是三顾公司高级智囊。” “给钱不?” “华哥取笑我了。原来土贿、雅贿都不要,现在要索贿,不给了。” “当官不想富,想富不当官。只能二选一,每晚睡得着瞌睡,不怕鬼敲门!这就是我当官的原则,你们企业赚钱也要正正当当的。”杨亚华叮嘱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企业做大做强凭本事,同时要保持低调。沈万三、胡雪岩曾经富可敌国,红极一时,却因一遭风云变化而身败名裂,化为历史过眼烟云。研发、服务、诚信,是三顾公司的‘三顾’、牌子,我想把它变成企业文化。”尹婷婷说道。 “有这样的认识很好!”杨亚华说着,将醒宝烟散给杨渡、刚子,在烟雾中眯缝眼睛看着桥下的粼粼波光,对尹婷婷说道,“多像你们的爱情故事,‘妾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这个“妾”瞬间收住笑容,幽幽说道,“江水流过多少高峰,流过多少险滩,流进大海前还有关栏呢。” “这个心理准备要有。他的病,需要家庭、亲人、朋友乃至整个社会的容纳,才能重新回到社会。大家齐努力!”杨亚华对众人说,“婷婷任务更重!你不是要进军医药吗?可不可以把精神医药作为一个研究方向?” “不但要作为一个方向,我还想成立基金,搞一个研究、生产、治疗、康复一体化的产业。从人才培养开始,与白师大合作,选拔、资助精神医学优秀毕业生到国外进修;在研究院集聚人才研制、开发药品;同时成立看得起病的专科医院,让治疗、康复一体化。” “功德无量啊,我挺你!” “先给云岫看病,等他病好再做。”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建立产学研专科医院,耗费资金过亿。钱和地,是三顾公司实现宏伟目标的阻碍。医疗用地,你们搞个方案,看能否申请公益用地。钱的事不是没有办法,你看浦东,现在是塔吊林立、高楼耸立。这说明什么?说明改革开放将走实走深。浦东为全国改革风向标,我判断今后地产将大火,白江省土地价格还未上去,不妨多储备些地,不出十年,浦东今日模样将会在白江再现。当然,这纯属我个人看法,具体怎么操刀,你们慎重决定。”杨亚华建议。 “智谋为免费,出事不负责;创业有风险,投资须谨慎。我和云岫偏信你的,就按你的主意办;砸锅了,就砸你神算子的牌子。”尹婷婷一改庄重,媚态十足。 “祸从口出,言多必失。我闭嘴!”杨亚华做出捂嘴的手势。 “哈哈,晚了,我听见了。梦想,让我们飞吧!”尹婷婷突然张开双臂,笑声如同江湾水鸟轻快掠过的鸟鸣。 杨亚华、杨渡、刚子欣喜地瞧着这位不满三十的女人,没有作声。因为他们怕闹出一丁点声音打破了她片刻的幸福宁静。五年了,她未婚生女,发展公司,苦等恋人……一件接一件地压在她柔弱而坚强的肩上。她压抑得太久了,需要心灵的释放,需要幸福的抚慰。这个时刻,明天就要来了,就让她多憧憬一会儿幸福飞翔的时刻吧! 第八十九章 劝归(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明天下午就要见着婷婷了!这是今天上午表哥给他打电话得到的讯息。这个讯息,对张云岫来说,既是喜悦又是担忧。离开尹婷婷,她的好,经过岁月筛子的过滤,留下了透明的结晶体;这些晶体,诸如忠贞、宽容、温柔,一粒一粒地裸露在沙滩上,每一阵记忆的风过,都闪着纯洁的光芒。而他,却只晓得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的感情:打劫她濒死父亲的财物、为情欲让她堕胎、求心安不辞而别、有女不教,现如今身患难缠的病还将成为她的负累……想到这儿,张云岫有些动摇:该不该回家呢?不回家吧,女儿五岁了,却因自己的懦弱还未得到一点父爱,也说不过去。想着想着,头脑就有些恍惚而不能抑制。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该不该回去?”下午,张云岫来到上海市精神卫生研究所,向医生倾述事情的原委,乞求医生帮他拿主意。 “该回去!”接诊的是位年逾花甲的女医生,她略微沉思,握住张云岫的手,听完他的絮叨后说,“为了忠贞的女人,为了可爱的孩子,该回去!孩子,你在伤害她父亲时不知道那就是你岳父,不知者无罪唻。过后,你知错就改,并用行动弥补你的罪过。孩子,你够善良了,做得够好了,不需要再承担过多的愧疚嘞!至于你的初恋,造成这个结果的不是你,是农村封建残余思想。为此,你付出了生病、有家不能回的代价,这笔情债,你已经还了。放下吧,孩子,和深爱的女人、孩子一起生活吧。你该给她一个交代了!” 张云岫满怀期冀,走出医院,走进阳光里。 入夜,月光涌动,传来如歌如诗的鸟啼,与暖暖秋风、斜入窗框樟叶一起,撩动着微微飘动的窗帘。“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尹婷婷半卧在招待所床上,对景轻吟《春江花月夜》;忽地记忆断片,脑里续上的诗词是毛熙震的《菩萨蛮》——“梨花满院飘香雪,高楼夜静风筝咽。斜月照帘帷,忆君和梦稀。/小窗灯影背,燕语惊愁态。屏掩断香飞,行云山外归。” “梦稀”?我这个思妇夜夜梦见他,他好在哪?五年了,在见他的前夜,这个问题如刘欢歌里荡气回肠的灵魂追问,“Timea dtimeagai /Youaskme/问我到底爱不爱你”,又涌上心头。他没有白师大师兄师弟那样儒雅,有时还很粗鲁;他伤害过她一家,让她濒临失学;她不是他的唯一,他爱她的同时还想着初恋;他让她未婚生女,独撑公司,却抛家出走,寻找初恋;现在他还患上难缠的疾病……在见他的前夜,她居然有少女般的怦然心动,这是为什么?或许他身上那股与改革开放相契合的闯劲吸引着她,为谋取更大发展,他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或许他对初恋一诺千金的执着吸引着他,为寻初恋,他敢谋财违法,他敢借百万巨债孤注一掷,他敢舍千万家产从零开始;或许他特有的厚道吸引着她,他虽害人但有愧疚、悔过之心,敢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尹婷婷略有倦意,便平卧床上,思绪踏月而来。这似乎不是离不开张云岫的全部理由——尹婷婷好歹是白师大优秀毕业生,哪怕去中学教书,也一定能赢得别人的尊重。是不是尚教授那句宿命的话呢?是不是有了张晶晶呢?或许是吧,晶晶呱呱坠地之时,医生拿掉了尹婷婷”生命之源“上的肌瘤,这意味着她的“生命之源”废了,晶晶便成了她唯一的孩子。这不也是一种宿命么?父母想尽办法能得到的全给孩子,这是中国父母的通病。尹婷婷也不例外,她想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她无数次幻想着这样一个“完美家庭”镜头:迎着满天晚霞,张晶晶在白师大的校园小径上跑着,她与张云岫手挽着手跟在晶晶后面散步,偶尔与熟悉的师长、校友含笑点头致意。 这似乎也不是离不开云岫的全部理由——她好歹是在当代校园哺育下成长的独立女性,与相知相爱的人厮守一生类似的格言、诗词、歌词,她和杜鹃可是收集了一箩筐,誊写在加锁的笔记本上。这时,老子、孔子、李白、杜甫、苏东坡、罗贯中、曹雪芹、王阳明、鲁迅、巴金等古今文化大家,携带着作品映像,蒙太奇般,或漫步、或驰骋在尹婷婷古典神经巷道上。喔,原来有形的书籍曲艺、无形的家风家教,将儒家文化基因镌刻在龙的传人的脉管壁上。“云岫虽然在病中,但骨子里忠诚、仁义决定了他的所作所为;我能原谅他,五年不离不弃,不单他是我的初恋,又何尝不是忠诚、仁义铸就了我为人做事的信仰底座呢?”想到这里,尹婷婷心澈如镜,如同大彻大悟的僧人。 心静入睡。梦里张云岫走来,将她牢牢抱住,在电闪雷鸣的原野上轻轻地吻她、咬她。 “狼么?”尹婷婷嗔怪道。 “五年了,不允许狼一回么?”张云岫答道。 尹婷婷不在说话,任由狂风暴雨雨打芭蕉般淋湿那片土地。“啊!”张云岫突然张嘴咬住她脖颈,疼得尹婷婷蹬脚醒来。“想疯了!”尹婷婷觉是春梦,不禁哑然失笑。一摸腿间,一片黏乎乎的湿润。尹婷婷只得起身洗浴。在浴灯下,尹婷婷回想春梦情节,她用纤纤十指抚摸自己寸寸肌肤。尹婷婷因坚持锻炼,身材依然凹凸娇小,肌肤依然光滑紧致,腹部没有一点赘肉。走在街上,一定看不出是五六岁孩子的妈妈。 明天见面会同梦里一般么? 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一个声音训斥着:喂,尹婷婷,你俗不俗?好赖是知识女性,费尽周折见面为的是挽救爱情,共育孩子,共创未竟事业,不是为了见面积蓄已久的原始冲动。另一个声音驳斥道:男欢女爱是神圣的语言,坦承的裸露、炽热的贴近,不单是生理的催动,更是心灵的融合。或许它就如同艾灸刺破五年的隔膜,或许如同皑皑白雪掩盖尘俗往事的污垢。一个声音软下来:好吧,尹婷婷,现在事,现在心,随缘随性随心即好。 重卧床上,尹婷婷将为云岫准备的新衣服放在枕边。半醒半睡间,新衣服散发的味道似乎与云岫曾经的体味掺杂在一起,如同面佛静坐点燃的檀香抚她入眠。 第九十章 劝归(七)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下午五点,一身新装的张云岫站在凤城地板市场等尹婷婷。又过半小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模糊的烟雾里逐渐清晰:粉底碎花半遮大腿的连衣裙搭着银灰色皮凉鞋,深棕色皮包、白色塑料袋随着平稳的步伐前后晃动着,闪光的铂金项链藏在丝滑的睡发里,光洁匀称的腿恰到好处地暴露在搬运工的目光里。 “老板,搬地砖、地板、洗浴盆不?”一个矮壮汉子窜出搭讪,鼻尖似要凑到人家胸部,被张云岫拦住,“小东北,窜个牙刷,找我的。” “白江蛮子,咋找你?”小东北显然对别人遏制他荷尔蒙喷发不满,但瞬间就傻眼了。这个在上海大街上都算气质的姑娘,居然大方地挽住了张云岫黧黑的胳膊,一句白江方言传进他耳朵里,“看啥子,人家老婆没看到过嗦!” 没想到这句话在搬运工中炸开了锅: “这婆娘够辣,带劲!” “粉嫩大腿啊肯定捏得出水!” “蛮子好手段,弄到这等婆娘!” “乖乖叫养的,我想和她困觉。” 这群背井离乡的搬运工评论着,嬉笑着,喷着粗话,似乎要把对女人积蓄已久的干渴发泄出来。张云岫眼睛喷着火,骂道,“看啥子?这是你妈!” “看得到摸不到,随他们冲壳子,你越生气他们越得意!”尹婷婷倒没生气,扯扯他衣袖,然后从包里掏出两包醒宝烟丢向人群,叫道,“堵上你们臭嘴!” 这群人一拥而上争抢香烟。“抢吧,妈给的!”张云岫看了很解气,如同小时候过年时看见一群孩童在火光中抢炮仗一般。 “留点口德。呐……看看你的狗窝!”尹婷婷将包递在他面前,张云岫接过包,尹婷婷顺势搂住他腰。这时,一股黄桷兰的幽香钻进他鼻孔,熏得他有些脚步踉跄。一别五年,幻想过无数次的人儿就在怀里,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 张云岫的住处,在库房的一角,两米见方。两面靠库房墙,另一面以堆放的木工板当挡墙。最有意思的是门了。旧门钉在木框上,缝隙被报纸敷上;门、门框中间钻有圆孔,铁丝绞成的U环穿过圆孔,可向外向内移动;铁丝U口两端也有圆孔,锁穿过U孔两端,便可将门锁住。 张云岫打开锁,撑开U口,门吱嘎一声向外打开,里面黑洞洞的。张云岫摸黑拉亮灯,尹婷婷看见靠墙一边有一张用木工板搭成的床,白色蚊帐半拉着,凉席下铺着厚厚的干谷草,凉席上有一床半新毯子和一个沾着淡褐色汗迹的白枕头。白炽灯、毛巾、几件衣裤挂在钉子上,黏黏的灯罩上竟有飞虫的尸体,灯下角落里摆放着鞋、瓷盆、水杯、牛仔包、温水瓶,显然有整理过的痕迹。 张云岫将包放在床头里角,取下毛巾抹床边,眼神怯怯的,似乎要承受责备似的,“就这样了,坐不?”尹婷婷进门坐在床边,用力颤了颤,然后倒在床上,样子很兴奋,“嗯,挺结实……噢,闻到老公的味道啰!”看着爱人熟悉的模样,张云岫紧绷的心一松,然后坐在床边,尹婷婷将头一抬,躺着他的大腿上,张云岫顿了顿还是抱住了她;裙子的丝滑,身子的温润,传导到他的神经中枢,他马上转移话题,“替老板守库房,换了个住处。出门打工,有这个单间算好的,我还住过桥洞、下水道。”“我想听听这些年你的事。”尹婷婷用头蹭着他臂弯,眸光温柔,就像猫舔着小猫第一次出走的伤痕。张云岫心中一热,感觉她并没有抛弃他,于是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讲给她听。故事里有新奇,更多的是心酸与愧疚。 “这些年,你受苦了,看你又黑又瘦的样子,都怪这个病!”尹婷婷拭去张云岫眼角的泪水,不想去责备眼前这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男人,也不愿述说她独撑一面的艰难,有的只有怜惜和重逢的喜悦,“女儿,五岁啦!”尹婷婷坐起,从皮包里取出几张照片递给他。 “这是我们女儿!”张云岫端详着,“噢,女儿,像你!” “乱说,像你。你看这颧骨、下巴,棱角分明,明明是祖传的张家脸嘛。” “嘿嘿,你还莫说有几分像我!” “就是你的种,活脱脱的小云岫!” “嘿嘿……”张云岫拿着照片很亢奋,一阵痴笑震动库房。尹婷婷觉察他笑声有异,以前的云岫也算玲珑之人,言行举止不会不顾别人和周围的环境。她记得书中讲过,他这种人的情绪就像过山车一样,一会儿觉得前程光明似草原任他驰骋,一会儿觉得前路渺茫将会跌入深渊。 “人家初来乍到呢,小声些!”尹婷婷提醒道。 “喔,声音大了。”张云岫醒豁过来,盯着尹婷婷看不作声。 “看什么,身上有字?”一对眼,尹婷婷当然明白老公要干什么。这一反问无异于火上浇油,催促张云岫唱《征服》。尹婷婷啊,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外表顽强,内心伤痕无数;做不到无情,就注定承受痛苦;既然剖痛前行,何不且过短暂幸福?想到这里,尹婷婷笑着,头贴近他胸膛,聆听着爱人咚咚心跳。 笑如甜甜点心,催着他表达欲望,“鬼日小东北说得没错,老婆就是好。” “把门关了。” “这好比在城市高楼中谈恋爱,窗帘没拉上,别人看见了,是自己的罪过;窗帘拉上了,别人看见了,是别人的罪过。”张云岫用白江普通话背诵着尹婷婷培训员工的一句口头禅,将虚掩的门反锁了。 “瓜娃子,荤的说一遍就记得了!” “荤的素的都记得呢。” “肌肉好棒!” “不是吹,这身肌肉担两百斤没得问题。”张云岫屈臂、扩胸展示着肱二头肌、胸大肌。 “说你行还喘上啦。” “那就试试看!” “轻点,床散架了。” “市场要关门了,这里清净得耗子都不得来。” 第九十一章 劝归(八)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心之所向,情之所至。 张云岫便自然地搂着爱人,抚摸他的头发说,“我还去洗个冷水澡。” 尹婷婷一惊,怕他病犯了,忙问为什么。张云岫歉意地答道,“我怕汗味熏着你。” 尹婷婷心放回原处,娇媚地说,“油腻腻的味道才是老公的味道,我喜欢!多抱我会儿,一放手就怕你溜了。” “我一个流浪汉,满大街一抓一大把,就这么稀罕?” “就是稀罕,他是女儿的父亲,我的初恋,千金难买!你说稀罕不?” “你的稀罕物生病了,时不时还有症状,文凭不高又不会‘之乎者也’地哄人,哪有这么珍贵?” “有的男人文凭高是高,却没有你这种闯劲儿、你这份运气。有的男人看似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其实他心里并不渣,对爱执着得很——没有山盟海誓的誓言,也等了八年之久。我就喜欢你这样敢闯敢当、对爱执着的傻儿!病没有好又怎样?朝三暮四有奶便是娘、大难临头各自飞还是夫妻吗?反正我就赖着你了,你要不要我?”尹婷婷明眸里透着从未有过的决心与真诚。 张云岫哪怕生了病再木讷,也能感受得到一个漂亮知性女人本来有更好地选择,却等他八年、为他养儿育女的痴情。这份爱,不为时间贬值,不为金钱所动,就像窖里的佳酿越存越香。这时,一种由心灵石壁滴出的感动浸润着张云岫浓眉大眼的眼眶,他动容地说,“只有你才这么傻!我跟你回去,不能便宜了其他男人!”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尹婷婷八年的等待没有付诸东流,换了爱人的回心转意,小女人的幸福终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也抑制不住悲喜交集的泪水。 在一盏茶时间里,一番积蓄五年的震动在库房偏僻一隅复归平静,两具疲惫的身躯叠卧在木板床上。尹婷婷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聆听起伏的心跳声,张云岫静听着她腕表秒针的嘀嗒声。这一刻,如果要这对人儿选择,他们宁愿选择做高山深湖边一对避世的鸳鸯,并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一直戴着?”张云岫抚摸着腕表,想起当时他做毛线生意赚到第一个一万元,一得瑟就在腊津市百货商店花180块钱给尹婷婷买了这只腕表。听表哥说,她如今是亿万富婆,不会买不起更贵的表吧。哦,可能她还记着当初那份无关富贵的感情。想到这里,张云岫心里夫妻情更进一层,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嗯,迄今为止你给的最贵的东西。” “卵?三顾公司不算?” “那是你的!三顾公司法人至今是你,好不好?严格意义上讲,我还是当年那个给你卖毛线的打工仔,级别高点而已。”尹婷婷滚在他身侧说。 “嘿嘿,我不是都给你了嘛。” “我没同意哈,所以这次你得跟我回去做老总,不然三顾公司上市就泡汤了。” “关模砌砖可以,做老总我不是那块料。我没明白三顾公司离开我就不能上市?”张云岫有些不解。尹婷婷遂将上市程序跟张云岫讲了一遍。 “我的就是你的,我回去写个授权书,老总还是你来当;我生病了脑筋不做主,会把事情搞黄的。”弄明白法人作用的张云岫说道。 尹婷婷脸色变得庄重,双手捧着张云岫的脸,深情地说,“听着,云岫,这不是授不授权的问题。如果我当初无情无义,拿着离别信就可以做法人了,何必等到今天。为什么不呢?因为你是我爱的人,这是我对你的尊重!我可以替你管理它,但我绝不做公司法人,这是我的道德底线!云岫,当初靠着一两万元,通过倒卖毛线、合资企业、巨资贷款搞房地产,到创建如今的三顾公司,哪一件不靠你一败就回到共和国成立前也要干的魄力?云岫,这说明你脑壳活泛、敢闯敢干。这一点,我不如你!现在公司大了,文化少是短板,有老婆和亚华、杜鹃、李乐、杜教授他们帮你呀,你怕什么!” “婷婷,你跟我吃过不少苦,从没有为过钱,还相信我这个废人,我感动得内疚!我害过爸爸,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个坎……” “你都叫他爸爸了,子女做错事爸爸会原谅子女吗?” “应该会吧。” “这就对了!不知者无罪,我们都原谅你了,今后只要好好爱我就够了。” 经过面对面接触,尹婷婷觉得张云岫病症似有若无,需要的是家人对他的容纳与支撑,于是便掏出手机播放女儿的录音: “爸爸,我是张晶晶,是你从未见过面的女儿。听舅舅说,我还没有出生,你就离开我去远方治病了。爸爸,你的病好了吗?看着其他小朋友有爸爸在身边,我就想你。听外婆说,你长得跟亚华表叔差不多,还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爸爸,我家住在腊津市新开区‘三顾·竹榭小舍’一期6栋6号,你要记住哟!妈妈说,我家能住大别墅、坐轿车,全靠爸爸当年艰苦创业。爸爸,你真了不起!再过三个月,我就要满六岁了,爸爸,我希望你回来!” “这是尹昊暑假从浙大回来,和晶晶一起录的。”尹婷婷补充道。 这时,女儿嗲声嗲气的童音让张云岫泪流满面了,他哽咽着说,“婷婷,你真好!我听你的,我回去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有你这句话就行!”尹婷婷也很感动,趁机试探着问,“还找她吗?” “不找了!医生说,五年的寻找够还这份债了。”张云岫说得很严肃。 尹婷婷笑了,是五年来最开心最放松的一次。因为张云岫的为人,她摸得一清二楚,就是一头犟牛。他认准的事,哪怕后面拖着再重的铧犁也要往前走;他承诺的事,哪怕抛去千万家产他也要去践行。这头牛,既然答应跟她回去,即使甩开鞭子、穿鼻绳,他也朝垄沟里走;这头牛,既然答应不找倦飞了,他这个牛头不戴笼子也不会吃回头草了。 第九十二章 苟且(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蛇溪为农业县,出产茶叶、竹编、油矿石,富贵圈子不大。在这个圈里,有谁不知道向倦飞是土豪加混混卓豹的地下情妇、蛇溪官场一支笔陈斌的舅母。因此,在卓剑死后,年轻漂亮的向倦飞身边乱飞乱扑的“浪蜂荡蝶”,她自己也不敢奢望爱情,于是把精力专注于事业和孩子。这反而成就了女人的优点。纵观天下富贵人,男人富贵后,抛弃人老珠黄、勾搭年轻貌美有之,整日花天酒地、声色犬马有之,放浪形骸、居安不思危有之。而女人则不同,往往对来之不易的东西倍加珍惜、倍加专注。 向倦飞便是后者。她清楚自己在卓豹心中价值:第一,她是卓豹传宗接代的工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卓家宗祠里,在族人世界观里,他堂堂卓豹岂能无子?不管在宗祠还是在所谓的江湖,卓梓真都是卓豹的面子。母凭子贵,她在卓豹心里还是有分量的。这也是她套牢卓豹、利用卓豹的价值所在。第二,她是卓豹泄欲的工具。向倦飞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前凸后翘,即使她身披村姑衣裳也是“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的可人儿。按照卓豹的说法是,“我不在,把娃儿看好,要是听说跟人乱搞,老子就废了你胸前这对宝!” 卓豹决不是说说而已,每每想起这句话,向倦飞就会打不寒而栗的冷战。她很清楚卓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歹毒家伙。听第芬说,在儿子一岁时,卓豹又勾搭上从蛇溪卫校刚毕业分配在平阳乡卫生院的护士詹蓝。詹蓝与卓豹厮混了几个月,觉得卓豹过于霸道,便挣脱卓豹的控制与前男友重续前缘。这个倒霉蛋没与詹蓝续缘几回,便在一次返程路上就被一伙不明身份的蒙面地痞按住,扒光裤子剃光毛,套上救生圈扔进粪坑里泡了半日才获救。从此,再无馋涎詹蓝貌美的蜂蝶上门了。 因果循环,皆有定数,这是向倦飞小时候奶奶常常念叨的口头禅。向倦飞现在从卓豹身上还看不到摆脱他控制的曙光,但她坚信以卓豹犯下的斑斑劣迹,只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的事。所以,她要在这个家伙犯天条之前做些身份切割、讨点实惠。 卓剑死后,向倦飞成立梓语菲服饰商贸公司,在蛇溪周围区县开设梓语菲连锁店,倒卖广州跑货,钱是赚了一些,但经常往来广州十分辛苦。第三年,向倦飞改变策略,在蛇溪找服装厂仿照广州面料、样式,代加工贴牌服装,除了在连锁店卖以外,也在隆岩市服装市场搞批发,获利颇丰。当然,其中代加工的钱是卓豹暗地出的。这个钱也许别人不知道,但“后宫娘娘”范娟是有所察觉的,不禁妒意大发。为泄恨,范娟除了在卓家姑嫂面前煽风点火搬弄是非外,更过分的是她还回娘家请巫师做了三天谢绝参观的法事,将写有向倦飞、卓梓真、詹蓝名字的纸人附上了法师的咒语,在月黑风高夜悄悄地焚烧在平阳场背后的山坡上。 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人不善,天会判。那晚恰逢下雨,纸人、纸钱燃烧未烬。几日行为鬼祟的范娟引起了第芬的好奇,便上山发现了这个秘密——一些写有名字的纸片还未燃尽。没过十日,卓梓真果真发烧住院,输液二十多天高烧不退,一纸病危书更是焦得向倦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日,向倦飞从病友那里听得一个民间退烧单方,就差一味叫青竹茹的中药,便打电话叫第芬在乡下帮她采集。两姐妹一交流,第芬便将前些日子得秘密告诉了向倦飞。为了儿子的病,此时的向倦飞你就是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都要去,自然就顾不得唯神与唯物这些哲学命题了,当日就在庙里烧香还了愿。说也奇怪,卓梓真的病居然渐渐好了,让向倦飞不得不相信世间有蛊术。当再次被“临幸”时,向倦飞将“后宫娘娘”干的好事告诉了卓豹。下蛊整儿子,这要让卓豹断后的节奏啊,这还了得!卓豹回家后,将撸他逆鳞的范娟打得满身瘀青半月下不了床。自知理亏的范娟认下这顿暴揍,却将仇恨埋在心底。 整蛊事件后,向倦飞再次对身处环境做了分析。事业上,自己奔波于连锁店、批发市场、代加工厂、广州之间,管理距离跨度长,兼顾家庭的她有些顾此失彼。若不作出改变,一旦哪个环节出纰漏,资金链就会有断裂之虞。摸爬滚打这些年,向倦飞自认为她在蛇溪服装届还算个人物,除了有资本、人脉、经验外,她看样特准,她在广州盯准的服装,特别是女装,就没说卖不出去的。曾经有个设计师与她讨论服装时问她,“在哪个院校毕业?”“青山大学割草系。”向倦飞见设计师没懂起解释道,“高中都没上过,谈什么大学,几年前还是乡下一个割猪草的村姑。”设计师更加肃然起敬,“不简单!向总对服装色彩、样式、穿搭、风格有着独到见解,你说没经过专业培养,那只能用一个词来解释——天赋!”不管是吹捧还是真心称赞,向倦飞每想起这句褒扬话,总能增加她要干一番事业的信心。范娟挑起“宫斗”后,更坚定了她在隆岩建厂的决心。 在感情生活上,也许在第芬床上的那次苟且之前,她对卓豹还存有一些幻想;在那之后,用向倦飞初中时摘抄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最能表达她的想法,“伤过才明白,痛过才懂得,转身后就该遗忘,挥手后就该淡忘”。她明白,卓豹只要还是蛇溪航运、矿山霸主,他的“后宫梦”就永远无法填满,在她之前有范娟,在她之后詹蓝,也许在詹蓝之后还有更年轻貌美的女人。这样的渣男不值得她爱,在无法摆脱他之前不能让他白占便宜,要让他付些青春费。另一方面,“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是历史的铁律,何况还是日臻完善的法治社会!因此,她要尽可能的防止与卓豹勾搭带来的反噬:他在江湖上结下的仇怨会不会累及卓梓真?吃喝嫖赌俱全的他一遭落难会不会找她要钱?他东窗事发会不会牵连自己?因此,以发展事业名义洗白财产,搬离蛇溪减少牵连,方为上策。 第九十三章 苟且(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是向倦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但要让卓豹不起疑心,甘当西楚霸王却是技术活。向倦飞一直在寻这个时机,如同姜太公垂钓渭水等待周文王一般! “见你一面不容易了,向总。”在蒌蒿满地芦芽短时节,卓豹躺在蛇溪春风宾馆床上,见向倦飞从浴室披着浴巾出来,酸不拉几地说。 “几个意思?”卓豹话里明显有酸味、潜在的火药味,向倦飞当然能听出来,却装着不懂地问。 “还装傻卖萌说几个意思?我问你,第一,把卓剑老娘弄在家里当菩萨供着干什么?整得我看娃儿有回数,看娃儿他娘在宾馆,想疏远我?第二,经常往广州跑干什么?有小白脸?”卓豹说话很冲,如蚕样刀疤抽动着,如同鞭子随时有鞭打向倦飞的可能。 向倦飞并没有慌乱,在卓豹臂弯处躺下,眼里荡着温柔,“先回答哪个问题?” “随便你!”卓豹侧身将她抱住,语气弱了些。向倦飞替他抚弄着身体,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道,“孩子叫你什么?” “干爹啊。” “对嘛,干爹干爹毕竟不是爹!妈和干爹在家睡在一起,孩子大了,就明白在干什么了。大人不检点,家风不正,大教小学,影响的是你宝贝儿子。你不希望你儿子长大后也学多情剑客夜夜做新郎吧?在酒店干那事可以放纵,又掩人耳目又立了贞节牌坊,不一举两得吗?这是其一……” “其二呢?” “你想想,卓老婆子在我这儿,就是一双筷子的事,但堵住了多少嘴!原来说卓剑是你我害死的,现在没有人说了吧,卓家院子的人还说我讲良心呢。陈斌现在荣升县发改委主任,根正苗红,发展大着呢。你在黑道结的仇少吗?卓老婆子在我这儿,就相当于在红道上留了退路,说不定能为你挡祸呢。为了儿子,为了你,将就点儿吧。”向倦飞爬在卓豹身上,继续为卓豹抚摸着,弄得卓豹眼神有些迷离。 “老子说不过你!但我警告你,敢在外面给我戴绿帽,我就废了你!”卓豹恶狠狠地说着。卓豹表情、语气虽然狰狞,但手上动作的回应与温柔,明显认同了向倦飞的说辞。卓豹不是二愣子,他知道他的财富是怎么来的,是靠豪取掠夺来的,带有罪恶与血腥。这样的财富,包括生命,说不定哪天说没就没了。他的霸道,他的纵欲,只不过是对他拥有的一切外强中干的不舍而已。 “杨渡、詹蓝的例子在那儿摆着,我哪敢呀!”向倦飞妩媚地表达了顺从后,还送卓豹一顶高帽子,“就是说话凶巴巴的,其实你处处为我、为儿子着想,我都明白哩。” “明白就好!三个中,给你鬼婆娘的东西最多。”卓豹动作更加温柔。 这时,向倦飞似乎看见一条鱼钻进她撒下的网里,便计上心来,忽地把卓豹拉起来,很庄重地问,“有个事正想请教你。” 两人对坐着,向倦飞的脸上交织着遇到难题的忧愁与急需解决的期许,就像行走江湖的弱女子遇到歹徒时向飞驰而来的英雄呼救,“大侠,救救我!”女人的弱吊起了男人的保护欲,卓豹果然豪气地说,“有什么事,说!” “你看哈,为了追潮流,我时时要往广州跑;样式、面料拿到手,为了找代加工,我要往工厂跑;服装出来了,我要监督连锁店、批发专柜销售,要往市场跑。一年到头,钱没有赚几个尽在外面跑,娃儿照顾得粗糙,干那事没正儿八经干过几回。豹哥,以你管企业的经验,有什么办法没有?” “问题有点大,容我想想。”卓豹点燃一支烟,认真替她筹划着,还不时问些小问题。约莫两支烟工夫,卓豹对她说,“我看你这个症结出在生产、销售线过长上,事事亲力亲为又缺贴心人,难免顾此失彼。依我看,搞代加工又烦琐又累倒不如自己开厂,开在隆岩最好,那里市场大些。” 此话正中向倦飞下怀,内心欣喜,流露的表情却是为难,好像面前有个迈不过去的坎儿。 “还没见过你这么为难,又怎么了?” “开厂哪有这么容易!地、机器、面料,哪样砸下去不是一大坨钱?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除了你,哪个帮我……” “鬼婆娘看我干什么,哪次你想的没如你所愿!三个中数你最狡猾、心机最深,老子要时常防备你是不是在给我下套!”卓豹猛地撤掉向倦飞白色蕾丝浴袍吊带,粗野地咬住住她的脖颈。向倦飞怕卓豹窥破心机,顺势抱住卓豹头骂道,“死花豹,儿子给你生了,我能翻上天。老娘费力打拼,剩的钱还不是你儿子的,难道带进棺材里?下次再这样说,老娘让你毛舔不到!” “嘿嘿,这倒是!哈哈,老子现在就舔……” 一夜颠鸾倒凤、一夜软磨硬泡后,卓豹答应想办法筹钱给向倦飞建厂。第二天黎明,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店,各自奔向自己扮演的角色上:在人们眼里,卓豹还是的范娟的丈夫,向倦飞还是死鬼卓剑的遗孀。 早春,天气还有些冷。黎明,街道还没有喧闹。 此时,向倦飞在街上走着,不想回家早了。因为她跟保姆小赵说过,她要下午才回家,按这个逻辑计算,此时的她应该在广州赶往隆岩的班车上。她计算好了,吃过早餐后,她准备到洗浴中心度过这个上午。这是向倦飞的固定动作,一般和卓豹开房后,她都要把身子洗濯七遍,似乎要把这个恶霸强加给她的液体、唇印、手痕统统洗干净,变回曾经纯情的向倦飞。 “回不去了。”向倦飞走在清冷的街上想着。 昨夜,她收获满满:她强作欢颜,用智慧与娇媚,外加缠磨,让卓豹暗地出钱开厂;她说服了卓豹,让他保持“干亲”到“小三”的距离,慢慢隔断罪恶与血腥的牵连。 “这是我应得的,是我用青春、纯情换的。” 这时,天下起蒙蒙细雨。向倦飞在街上走着,感受不到因为昨夜收获带来的喜悦,反而更加孤独寂寞,就像这无人的街一样——身在异乡,她没有真爱的暖语,没有亲人的帮衬,她得事事洞察人世的险恶,练就铜人一般的坚强,为她两个孩儿遮风挡雨。 “就这样苟且的活着吧。”冰冷的雨星儿落在她脸上,她扯紧风衣向前走着。 第九十四章 苟且(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卓剑死后,向倦飞把卓老婆子接到县城享福,不单是作为挡箭牌,隔离与卓豹的正面联系,还像围棋高手一样,为生活的苟且做了另一个“眼”。 此举让卓家姐妹少了赡养的累赘,她们本是举双手欢迎的,不过事有蹊跷她们开始也有些疑惑。按农村习俗看,媳妇是买来的,孙女是胎中带来的,孙子又来路不明,男人死后,这场婆媳情分也算了了,就算生辰节气带点礼品回家看看婆婆也讲了人情。现在将婆婆接到身边照顾,不是明摆着捉个虱子放在脑壳上——自寻麻烦嘛。她们猜测,莫非这个古怪精灵、不按套路出牌的兄弟媳妇要报当初霸王硬上弓之仇? 为此,卓家姐妹暗地问过母亲情况。母亲说,同在一张桌子吃饭,吃的用的不曾瞒她,对她比卓剑生前还要尊敬。她平素聊家常也问过儿媳为啥要养她这个非亲非故、无权无势的老婆子。 儿媳的回答及实际行动,打消老人及子女的顾虑。她说,第一,她在卓剑墓前发过誓要把母亲照顾好,现在她有这个经济能力了,她得兑现诺言。第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这辈子没脸回老家了,就只有婆婆妈疼了。她还说她经济宽裕些,老的生疮看病由她出钱,几个姐姐跑腿就行。这让靠鸡屁股赚盐巴钱的卓家姐妹甚是感动,自然时常带着土特产进城探望母亲;向倦飞投桃报李,经常给几个姐姐捎带廉价衣裳作为回礼。一来二去,卓家姐妹与向倦飞的关系就越过非侄男侄女障碍融洽了,还回家不时夸弟媳仁义、孝顺,就连陈斌夫妇也认为舅母这个人靠得住。 “陈主任,办公室好气派,舅母都不敢进来了。”向倦飞就在这个当口走进陈斌办公室的。那天下午她穿着淡灰色时装,肘挎黑色皮包,气质高雅得像进出县政府大院的国家干部。 “啊哟,舅母,这不是在羞辱外甥吗?陈斌再怎么混账也不会不认舅母吧。”陈斌见是向倦飞,一道惊颤的光波滑过心际:惊的是这位能干的舅母无事不登三宝殿,怕有事找他吧;颤的是这个尤物绝对看不出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寡妇,难怪卓豹被她驱使,如果不是受地位、辈分限制,说不定他都要沦为石榴裙下鬼。陈斌毕竟是官场中人,心中有波澜但脸色如常,泡茶、让座等亲民做派一样没落下,还追加一句问候,“外婆她们还好吧?” “都好着呐,外婆还能抱梓真上街呢。”向倦飞的回答并不上心。果然有事!这时,她起身将办公室门关上,从皮包里掏出信封揣进陈斌裤兜里,“这是农资店的分红,里面有账目清单。还是那句话,这些事就算我向倦飞吃牢饭我也不会吐的!放心收下,就不拉拉扯扯的了,别人看见影响不好。” 陈斌果真没有推辞。这是多年合作惯例,要翻船也不差这一次,这是其一;其二,这是在办公室,万一愣头青进门看见与美女拉扯,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其三,根据多年考察,这个舅母嘴巴牢靠,就连卓秀、第芬都不知道他与舅母有农资分红这档事。 手上动作没有,嘴上却要装装样子滴。陈斌说这几年都没怎么出力,钱就不用分那么清楚。向倦飞说她这个人文化不高,但她最崇拜关羽秦琼,当初要不是外甥动用关系提携舅母买肥料,舅母恐怕还在卓家院子采茶叶、编竹筐,“越是亲戚越要把账算清楚,要不亲戚就心寒了!”陈斌道,他也是这种人,最看重亲戚情谊。今后无论做到什么官,只要不犯国法,帮舅母绝不含糊。向倦飞说正有事要与他商量,陈斌说都是至亲有话直说。 向倦飞略微沉思说,这次她上门想征求外甥的意见,如果外甥没意见,她打算把平阳农资店打给第芬做。原因是服装生意战线拉得太长,她没精力管农资店这档事,怕中间出纰漏;其次呢,第芬跟了她五六年,她想帮第芬一把。陈斌装着很随意地说,他任主任后事情特别多,也没精力管农资店这档事,按舅母的意思办就是。 这时,陈斌夹烟的手微微发抖,一撮烟灰掉在他西裤上。向倦飞瞧在眼里,接着说,她想关掉连锁店后在隆岩开梓语菲服装厂,现在在土地、资金上遇到困难,还想请外甥搭把手。“像农资店一样,舅母不会让外甥白辛苦的!” 陈斌的手不发抖了,而且眼神里有光! 向倦飞见此将隆岩建厂方案拿给陈斌看。 陈斌边看边问边盘算着,就像九曲黄河水流经他踌躇百转的肚肠,掀起阵阵骇浪。入股服装厂年赚百万,这个蛋糕跟平阳农资店是没法比的,谁不想啃一口。她能做成吗?她有贴牌生产、开连锁店经验,并且都赚到钱,这事成功可能性很大。“当官不经商”,她咬我一口,前途就完了。不会的,这些年的交道,舅母人品还算可靠。舅母为人聪明,她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只要操作得当,这个风险可以避免。他走到今天位置也许可靠才华与运气,越往上走越是人精,不用钱活动谁认得你这个寒门子弟?何况这些年运作的钱也需要一种方式再见天日。 舅母这个财富计划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支持舅母的想法,亲戚不帮帮谁呢?”陈斌将第五个烟头摁熄后说,“外甥身边正好积攒了点余钱,不多,80万,想请舅母帮忙打理。巧了,隆岩开发区一把手是我大学同学,我可以在拿地、融资、做方案等方面上出力。不过,舅母,先说断后不乱,分红比例上我想占三成半。” 向倦飞心想,邀你入股无非想留给后手,你还真不客气,要鲸吞三成半股份,心子不小啊! “舅母,我帮你分析分析,再看我外甥值不值这个价?”陈斌也是人精,他看透向倦飞犹豫神色,继续说道,“第一,比如在山区拿地上,一般毛地平整成可用地在40%-50%左右,如果地块好,可用地率可提高到70%左右。如果拿到好地,舅母你算算可赚多少?第二,企业融资挺难,我可以帮你拿到低息贷款,你又赚多少?第三,你这个投资方案很糙,在园区很难拿到地,我可以帮你办到。舅母,这是技术活。据我所知,隆岩园区是要算投资产出比的。第四,你这个方案还有个致命的地方。舅母,你的连锁店在周边区县有一定声誉又能维持运行,你关掉干啥?服装批发处于价值链低端,开连锁店却是提升品牌价值的途径,我建议要壮大它,让它承载品牌运营,让贴牌走批发,双轨运行嘛。实在没人,我叫白娟辞职来帮你!” 战场无兄弟,商场无父子。向倦飞掏出计算器与纸笔一笔一笔算着;在每个关键点,陈斌结合政策环境一一讲着他的想法。在数据面前,在方案细节处,向倦飞最后不得不承认有文化就是好,同时觉得陈斌虽贪但确有真才实学,看来找他入股是对的。 “要得,就按你说的办。”时近黄昏,向倦飞拍板。 “可以。这些事情,我和白娟都不好出面,让白娟妹妹出面与舅母签协议。舅母,做这些事嘴巴要严,不要让卓豹知道,不然你我都有麻烦,甚者还有牢狱之灾。”陈斌叮嘱道。 “那自然!这些年农资店这档事,除了你和白娟又有谁知道?合作愉快!”向倦飞起身告别。 “合作愉快!”陈斌起身送客。 第九十五章 苟且(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经历两个秋去春来,梓语菲服装厂落户隆岩服装产业园。 对这一切,向倦飞很满意。在事业上,她完成了“服装贩卖—贴牌加工—品牌制造”的蜕变。在财产上,甥舅两人携手合作建厂,历时半年,一座投资近千万的现代化服装厂在隆岩园区拔地而起,除财富增值外,这番看似折腾的操作还漂白了钱的罪恶。在感情上,她仍与卓豹维持着无名无份、若即若离的“干亲家加地下情妇”的畸形关系。为这关系,多少个星辰灿烂的夜晚,向倦飞独坐在窗户露台上对月当歌、把酒泪崩。在悲凉的氛围中,向倦飞咀嚼着他的霸道与温情,从片言只语中,她觉得卓豹是恶霸、渣男不假,但他人不傻,或许他早已识破她这番操作,只不过没说破而已,更诡诈的是他还享受这种关系。那是为什么?向倦飞参不透他,只觉得对他恨中有一缕眷念,就像掰断藕节有藕丝相连一般;对他爱中有无数功利的欲念,就像一粒金银掺杂在五里滩层层沙砾中。 时光倒转到五里滩。 它是蛇溪县城不远的开阔沙滩,以河沙绵软、卵石遍地、水质清澈著称。每逢晴朗周末,县城居民便领着孩子在这里玩沙、拣石、嬉水,乐此不疲。可那天傍晚,寒风凛冽,大片的雪花落在空旷而寂寥的沙滩上,时闻折竹声。远山即在眼帘处,黛青色山影铺陈在河水里。他穿着风衣,与奥迪车一起,伫立在白色沙滩上,如同电影里唯美画风一般。 向倦飞歇火下车,耳畔还回荡着卓豹电话里“开着你的破车到五里滩来,不然你后悔一辈子”的胁迫语言。向倦飞虽舍不得离开温馨的家、承欢膝下的儿女与电视画面,但事业正逢奋蹄时,她真怕这个疯子会做些下作的事影响她的计划,于是决定驱车见见这个家伙究竟要干什么。 “来啦?”卓豹笑得坏坏的,没话找话搭讪。 “雄霸蛇溪的花豹大爷召见,谁敢不来?” “耶,还生气了!”卓豹可不管她心想什么,抱住她便一阵狂吻。向倦飞别过脸,愤懑地讽刺道,“原来花豹大爷嫌酒店不够刺激要玩雪夜车震?怎么不去广场?那里人多,更刺激!” “你以为老子不敢!”卓豹狂躁更甚,在无人的五里滩撒起欢儿来。 风鸣雪舞,落地无痕。渐渐地,向倦飞满腔恼怒融入到感官的愉悦中。 “犯贱!”此时的欲之快乐被大脑里另一个声音喝止。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她大哥所说的“人质情结”。这是向倦飞与张云岫私订终身后,向道平在信上骂他的词。在她亲人眼中,当时的张云岫是控制她情感的“坏人”,“坏人”给她点虚无的甜言蜜语,她便死心塌地跟着“坏人”了。 不,语境不一样,云岫从童年玩伴到潭中救人,再到雨夜燃情,那是水到渠成、不可玷污的纯真! 这追求的是《寂寞沙洲冷》的感官快乐,还在念卓豹的好,那在犯贱!“卓豹贪念的是我的美色,我贪念的是他的钱财。我和他就是丘貉遇到豺狼,就是相互利用关系,就是利用儿子掏他钱财。我们之间没有一丝真感情!他是恶霸,他手里沾了不少血债;他是渣男,他不知与多少女人滚过床单。对这样的男人,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办法,只得为儿女委曲求全、苟活人世!我被杨渡、卓剑、卓豹侵犯过,还起过害人性命的歹猫心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回不去了!啊……”向倦飞在否定着自己,心中迷茫,如同这混乱迷惘的欲望,迫使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向过去告别! 吼声穿透雪白、宁静的夜,如鹄叫一般凄厉,与雪夜抗争着。这竟刺激着卓豹的感官,只见他神情振奋,拍打着向倦飞身体,脸上浮现睥睨一切的狞笑,就像亚历山大大帝纵马横扫中东一般。这副神情,就像卓豹对向倦飞说的口头禅“让我疯狂、过瘾,不像鬼日的范娟、詹蓝像木偶”一样,透着一个德性,让向倦飞生厌、生恨。 “过你妹的瘾!”向倦飞恶狠狠地骂道。这是向倦飞从心底升起的怒意:卓豹这个人就这么混蛋,他从不顾及女人感受,他常常会在一女人面前品味另一个女人的妙处,就像生意人在绸庄评论丝绸的质地、花色、做工、出产地一般。 卓豹不以为然,他早就把这骂声当成了做川菜不可缺少的辣椒花椒、姜葱蒜芥,不辣不麻,感官反而不欢。卓豹只有在这个时候会把“骂”当成爱,向倦飞深知这一点,她岂能放过? “卓豹人渣,杂种,畜生,去死!……”向倦飞吼着,骂着,直到疲惫才停息。 向倦飞整整衣衫准备离去,“到车尾!”被卓豹叫住,口气还不容辩驳。 “还干什么?”向倦飞柳眉倒竖。 “看看吧。”卓豹递过车钥匙。 向倦飞打开后备箱,打开大麻袋,里面竟是万元一叠的百元大钞! “听说你在隆岩拿到地,800万,垫垫土地款,省得看银行脸色。”看着向倦飞惊喜模样,卓豹说得淡然,眼角却闪过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他又点燃香烟,将两麻袋钱扛进向倦飞车里。 “一惊一乍的,非要装许文强的酷样么?”向倦飞抱住卓豹,脸靠在他颈耳间嗔怪道。“小弟卖‘粉’、做粉头,是非多,当大哥的日子不好过!不虐你,心头不爽!”卓豹半搂着向倦飞,雪光映衬下的刀疤脸越发深沉,叮嘱道,“这些钱是我声称在澳门赌牌输钱换来的!记住,钱是自己挣的,把你的破账做高明一点!卓剑的事烂在肚子里,只承认有通奸,梓真是谁的种你也不清楚!不要那天‘条子’一问就恍惚了!” 卓豹的话,透着“英雄落寞”的悲凉,让她动容,也让她明白卓豹的苦衷。 “他是他,你是你,不晓得撇开?” “一起混这么多年,一起上过‘山’‘毛’过人,内裤啥颜色都知道,撇得开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向倦飞一样,晓得出门卜雨先带伞。” “我没撇开你哈。” “嘿嘿,说的好听,不要把老子当二愣子,鬼晓得你是不是变心的冯程程?”卓豹话锋一转,“上车,还给你看件东西。” 卓豹的话,听得向倦飞胆战心惊,额头见汗,不知道这个诡异的花豹安的什么心。 风口吹出暖气,试图融化着车窗上的雪花。卓豹打开顶灯,从前排间隔箱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递给她。向倦飞对着灯光一看,溶液里竟浸泡着半截“生命之源”!吓得向倦飞花容失色,玻璃瓶脱手,卓豹眼明手快,将玻璃瓶抄在手里,说,“杨渡的,作个纪念!平时你不是最恨那家伙吗?前面带人去了趟白江,把他废了!顺便打听到你的相好,她混得好,开了一个叫三什么公司……三顾公司,搞房地产的。他可情况不大好,听说受了什么刺激,失踪了;管事的是他老婆,是个大学生。” 向倦飞捧着脸哭了。 她知道她彻底回不去了! 第九十六章 报应(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台风过后,别墅花园里一片狼藉。小赵在指挥着工人清理泳池里、草坪上的垃圾。在略带腥味的空气里,琴房里传来时而凝滞、时而轻快的钢琴声。那是卓梓真在练琴。那件事后,卓梓真便不能到校上学了。非要送到学校,他会时不时蜷缩在课桌下发出惊恐的叫声。陌生人不能触碰卓梓真身体,只有奶奶、妈妈、姐姐和一手将他带大的赵阿姨才能接触他。陌生人一接触他,他就会出现头晕、胸闷、出汗等症状。为帮儿子治病,向倦飞离开伤心地隆岩及蛇溪,并四年后斥资百万,举家搬到省会城市南州。 到南州后,让向倦飞感到欣慰的是:因赡养卓老婆子的关系,卓家姐妹包括荣升为蛇溪副县长的陈斌并没有抛弃她,反而理解她作为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公司、一个家的不易;梓语菲坚持走连锁店、代加工服装走批发的发展策略,业绩年年上涨;卓语溪转到南州二中读书,成绩依然优异,在家照顾弟弟、宽慰妈妈,成为她的“小棉袄”,也是她的希望所在。纵使这样,命运多舛带来的疲惫和对人世的厌倦,还是表现在她独处时的脸上。 她忧心的症结所在还是儿子。事件过去两年了,卓梓真还是怕人,不能上学,只有在练琴、游泳时才能偶见他笑容。她虽然事业有成、衣食无忧,但儿子的病还是疼在母亲的心里。 窗外晴朗。脑中晃动着玻璃瓶里杨渡的半截“生命之源”。恨意如针,挑开了她不愿触碰的伤疤—— 一个深秋的下午,阳光和煦,湿润的季风吹着土芒果树、蒲葵的叶子。隆岩市梓语菲服装有限公司内一片祥和:生产车间里缝纫机有节奏的“哒哒”声,像一首欢快的乐曲;产品展示间,件件时装在挑剔的眼光中散发着魅力;时装设计间,空白画纸上呈现着设计师娴熟的服饰线条。 “先说说吧,白总监。”向倦飞接待客商后又迈进另一间会议室,几位公司总监在圆形木纹会议桌前等她开会。刚坐下,她便点名发言。 侄媳妇白娟任财务总监,她从平整地基开始就辞职来到公司,逐步占得公司股份35%,(其他总监仅占公司股份1-5%),她是公司妥妥的二号人物。“公司三季度销售收入约1100万元,利润约320万元,比二季度略有下滑。”在公司四年,白娟褪去了狭隘的稚羽,变得沉稳干练。今天,她谈及公司销售数据信手拈来,还剖析了销售下滑的原因,“各位老总,请看幻灯片上的成本占比。原料、物流、门店成本基本不变,建议公司管控人员、水电气消耗成本。这是管控方案,提交经理办公会审议。” 综合意见后,向倦飞说,“公司发展关键在人,关键岗位还缺高素质人才,比如设计岗。所以,公司要提高进人门槛,同时要注意劳动密集型产业的人员流动性。白总,修改方案时要融进去。小李,你说说。” 设计总监李眉二十多岁,四年前从美院毕业。如今,在公司栽培下,李眉已有几件作品在业内获奖。李眉在幻灯片上展示了几经修改的冬季款呢绒、羽绒、毛皮等设计图样。除了有小修改外,经理办公会确定了梓语菲冬季款服装设计小样。 “大记者,屠师傅生产部没有提案,说说你的营销方案。”向倦飞向“大记者”示意。“大记者”叫杨海明,为公司营销总监。曾在隆岩日报当记者,与保姆小赵是表亲,在采访中与向倦飞结识成为搭档。杨海明听后,将手中材料分发给大家。 这时,向倦飞的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小赵打来的,急忙接通,“喂,冬梅?” “向总,没接到梓真!”听筒里传来赵冬梅气喘吁吁的声音,“没被老师留校,学校周围都找遍了!” 已过下午6点,放学两小时了,向倦飞脑中一阵眩晕!“在他姐姐哪儿没有?”向倦飞问。“谁?喔,没有!我在校门看见过卓田恬老师,还与她打过招呼,她说她也没碰见梓真。”赵冬梅回答很肯定,向倦飞心头开始发慌。总监们从对话中听出大概,纷纷要求帮忙。“谢谢!梓语菲公司也算隆岩有头有脸的公司,如此大张旗鼓找孩子影响不好。再说冬季是销售旺季,业绩能不能超过去年,全靠这一季!所以,时间紧迫,各位好好议议这营销方案,会议由白总主持,有什么事电话沟通。” 卓豹接到向倦飞电话时,正与憨五、强仔等兄弟在蛇溪卡厅里喝花酒。听闻儿子失踪,卓豹啪的一下将酒杯摔在地上,直接爆粗口,“他妈的,敢动我干儿子,老子宰了他!” 卓豹遂召齐数十兄弟直奔隆岩。轿车掠过两旁树影,卓豹怒火渐消,一连串模糊的影像在他脑中晃动:是贪玩没回家?应该不会,儿子长像似父,性格却文静,从不调皮捣蛋。卓豹盯着手机屏幕,依然没有信息传来。放学三小时了,也该回家了。会不会有人寻仇,绑架了梓真?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干不动老子朝儿子下手是有可能的。十多年前,他与憨五、强仔初生牛犊不怕虎,提着马刀砍翻了外地船老大,从此,外地船老大不敢在蛇溪行船。又过几年,挖河沙的李老板不肯与他合作,他和憨五悄悄将李老板溺死在河中。又过几年,石子厂郑老板的小轿车被他兄弟炮老二的货车撞死在县道上(炮老二后来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 想到这儿,卓豹心跳加速,便吩咐停车。他下车避开兄弟,从金色打火机里取出一枚用完就扔的芯片装入手机,拨通神秘电话,将事情来由讲了一遍。 “没有证据证明他身处危险,时间才三个多点小时,不能立案。你那边报警了,他们知道按程序处理。这样,先派两个知己兄弟跟一下。”那人说完就挂断电话,似乎吝啬每一句话。 卓豹将芯片扔在沟里,对着屏幕隔空骂道,“死扑街,公事公办得很,平素喝我多少‘血’。不是为儿子,我找你受鸟气!” 第九十七章 报应(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时,如钩弦月挂在半空,风吹过高而细的桉林,哗啦啦的声响卷起寒意,一种不安的气息侵蚀着卓豹的单衣。 这种气息始于财富。坐牢出来后,他的财富可以用日进斗金来形容。有一首跳橡皮经的童谣是这样唱道,“弯弯月儿,平阳的篮,蛇溪的石儿,卓家的船,载着姥姥下隆岩。”只要走蛇溪水路,无论人、货基本都是卓豹的船,蛇溪县城上游的船运几乎被他垄断了。过后,他拥有隆岩最大的碎石厂,无论蛇溪农村还是城市的砖混结构建筑,无不跟他的河沙、石子扯上关系。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卓豹发达后,那些乡邻旧友、县官乡吏如过江之鲫蜂拥而至,搅得他亲近吧钱吃亏、疏远吧情难堪,如麻线团般心情杂乱。这正印了“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求财恨不多,财多害人子”那句古话。 这种气息始于兄弟。卓豹的财富靠江湖起家,自然离不开江湖兄弟。在进军蛇溪货运时期,他靠的是一起坐过牢的哥们憨五、强仔,砍翻船老板,砍走竞争者;客运、货运独霸蛇溪后,他聚集“八大金刚”维护水上生意;为独占蛇溪上游河沙、石子资源,卓豹的竞争者竟分别离奇溺水或出车祸去世,他公司保安部更是增加了一个排的兄弟。这些兄弟可不是拿工资养家的善茬,尽是些日嫖夜赌、斗狠逞强的亡命之徒,时不时捅个篓子,卓豹得靠钱疏通关系到局子捞人,不然谁替你保守生死秘密、冲锋陷阵。随着财富增加,卓豹倒是越来越谨慎,但兄弟中不乏野心勃勃者,比如憨五、强仔、六六他们,跟了大哥几年后,便打着大哥旗号单飞,有的到县城开卡厅,有的当了暗巷“鸡头”,有的成为欺市肉霸、鸡鸭霸,更有甚者做起“白粉”生意。 魑魅魍魉,狠人卓豹逢之,也莫之奈何? 为护住命门,卓豹只得用金钱开道编织保护网,那个从蛇溪县升任隆岩市政法系统的神秘人,就是其中之一。为护住命门,卓豹只得怕遇恶狗常备火棘。于是,卓豹做生意诞生了奇怪的偏好:一喜欢现金交易;二从不欠别人的钱,包括兄弟、工人的钱;三账本隔一段时间就销毁一次。若有会计要理清他公司账目,估计要被那入不敷出、杂乱无章的账目整哭。比如卖一船河沙,公司账上记有人力、油费等成本支出,却没有收入账。对此,卓豹却不以为然,还风趣地解释,“我缴的是定额税,别人的账要记清楚,自己的账记简单点。哈哈,那些吃喝嫖赌的风流账,怎么记嘛?”为护住命门,他对家人作了安排。与向倦飞勾搭成奸不久,卓豹便与范娟协议离婚,平阳码头三楼一底房子及产业归范娟所有。离婚后,卓豹与范娟成了“睡觉可搭伙、钱各管各”的另类夫妻。那以后,江湖兄弟都知道卓豹在聚义酒楼吃饭也得给钱,尽遭范娟“巴倒烫”。至于干亲家向倦飞,卓豹只承认与她有奸情,还一脸潇洒地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对女人嘛,可以处处留香切不可处处留情,否则在江湖飘的人就被女人铆在水中央,风吹浪打,容易翻船啰。” 其实,看似傻蛋的卓豹精明得很! 饶是如此,卓豹躺在他精心编织的“网”中,还是时时感到危机四伏。他觉得他就像非洲草原上的豹子:时而强悍,可迅如闪电地捕杀牛羊;时而恐惧,不知何时他连同他的猎物会成为草丛中狮子一跃而起的盘中餐。所以,想到窝中幼崽,他得把多余的猎物藏匿在树间;所以,在人生无常的草原,哪怕是天上珍禽、山中罂粟、河里龟鳖,他得尝尝;所以,在欢悦易逝的草原,哪怕是疾驰的豪车、澳门的赌局、各色的女人,他得玩玩。 想到这儿,心情复杂的卓豹将兄弟叫下车叮嘱道,“卓梓真是我干儿,不是我儿子,所以等会儿找人暗地进行,不要到处嚷嚷,这是第一。第二,每人租辆出租车,从学校周边商户、梓真同学两方面入手找人。第三,有消息了,用手机、BP机及时联系。这是梓真相片,各位兄弟看看。记住,莫声张!” “好,老大,记住了。”兄弟们齐声说。其实,这些年,兄弟们谁不知道卓梓真就是老大的亲儿子!但老大既然这样吩咐就自有他的用意,当兄弟的也不说破。何况他们都见识过老大的狠毒,若不按老大吩咐做事,轻则手指、脚趾少一个,重者吃饭的家伙可能被扔到蛇溪喂鱼。常在江湖上混的兄弟们岂有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护身真诀? 乌云收去残月光芒,夜色笼罩复归安静的隆岩师专附小。向倦飞身着时装站在校门口,黯淡的灯光难掩她的艳丽与愁容,就像风雨后的红牡丹还未拭去花瓣上的水珠。她不时朝校园、街口张望,好像卓梓真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一样。 “莫急,兄弟撒出去了。”卓豹走过来安慰,“公安呢?” “问了一下商铺,说没有吃饭要解决温饱问题,就安排在那里吃饭。还不如学校老师,他们挨家挨户问去了。”向倦飞指着街上川菜馆说。 “死扑街!” “四个小时了,不知会发生什么!”见着男人,向倦飞忍不住哭出来。卓豹见着女人哭泣急得直跺脚,咬牙说道,“抓到了,老子宰了他!” 这时,隆岩市公安局两个公安酒足饭饱后,将警车开到校门口,还引来一大堆七嘴八舌的围观群众。“那个女的是服装厂大老板,听说她儿子失踪了。”“这年头,下岗工人多,莫不是被绑架了?”“女老板的老公前几年死了,今天又出这事。”“人家势力大,小声点。”“是不是孩子贪玩哟?”…… “我是学校校长匡宇,事情还没弄清楚,大家莫乱说。散了吧,莫围在门口,影响公安办案。”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人群中高声说道,然后将公安、向倦飞、卓豹及刚来的陈斌、白娟让进学校,安排在会议室休息,“向总、卓总都是市里大企业家,田恬又是学校老师,事情出了后,学校高度重视,安排班上老师联系孩子家长。以前出过类似例子,都因孩子贪玩。所以,卓总、向总不要着急。” 第九十八章 报应(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卓豹兄弟加入找人队伍后,摸排速度加快。二十分钟后,卓豹手机响了,是兄弟六六打来的!公安示意卓豹开免提,六六声音便传入众人耳膜,“豹哥,我在梓真同学毛鸣家……” 卓豹抢着说,“我和公安、向总、校长在学校。诶……有什么情况,说!”又听六六说,“毛鸣说,下午放学后,他与梓真一同出教室,在校门口,梓真保姆还没到,梓真约他烤热狗等保姆。这时一个阿姨过来说,梓真妈、赵阿姨在她家,今天她来接梓真到她家。梓真信了,烤了热狗后,便跟那个阿姨上了出租车,他便回家了。毛鸣还说,那阿姨个头不高,穿花裙子、高跟凉鞋,梓真好像认识她……” 一个公安对着免提发话,“把孩子和他父母带来。” 在隆岩能叫走梓真的,一双手都掰得过来!想到这儿,卓豹心一沉,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映像从脑际飘来—— 卓豹是让女人伤心流泪那类男人,唯对子女不错。卓田恬22岁从隆岩师专毕业后,他托关系将女儿弄进卓梓真就读的隆岩师专附小当老师,还在学校附近为女儿购置了150平方米的商品房。 9月9日晚上,卓豹借教师节之名,宴请学校领导、梓真老师,以表达感谢之情。“一年一度秋风劲,不是春光胜春光。在教师节来临之际,首先恭祝在座的老师节日快乐!这是我女儿,刚毕业不懂事,感谢领导给了她一个成长的机会;这是我干儿,三哥遗腹子,也算我的儿子,感谢鲁老师的悉心培养!卓豹是个粗人,说不来漂亮话,我所有的感激之情都在酒里,干了!”席间,常年浸在酒文化里的卓豹发表文绉绉的祝酒词,引来一片喝彩。 向倦飞端起酒杯向学校领导、老师含笑致意,衣着、仪态贵气照人。范娟瞥见,眼闪不屑之色,心里在骂“贱货,舔男人胯下上位,还充贵妇”,嘴里却说,“亲家,我们两姊妹碰一下。姐姐生意没做了,下岗了,跟你当保姆要不要喔?”“哟,亲家,折杀小妹了。有亲家这个大款傍着,田恬又工作了,该享清福了。不像我,还要为两个娃儿赚学费。”向倦飞听出范娟话里有话,嘴上也不饶人。卓豹怕他两个老婆在酒席上闹出岔子,提醒道,“两亲家就不互相粉了,多敬敬客人。” 这时,只听得匡宇在说,“要说感谢,该是我匡宇。感谢卓总培养了一位能歌善舞、能说会写的女儿,为学校发展添了生力军;也感谢向总,为我们学校捐赠了50台空调机,让3000名师生平安度夏。来,隆岩师专附小一起敬敬卓总、向总和家人。” “慢点,我算哪边?”卓田恬在“大家一起喝”声中俏皮地问。 “感谢父母的培养,感谢干妈的捐赠,当然算学校这边!”匡宇逗着卓田恬。 “想想是父母亲还是学校亲?”向倦飞继续逗着。 “父母养我22年,学校要养我至少40年。学校亲啊!”卓田恬装傻掰着指头说。 “看看,嫁给学校了。女大不中留!”卓豹笑着说。 “说话风趣,有父风。”匡宇赞道。 气氛达到沸点,大家笑了,唯有范娟笑得勉强、苦涩。 酒过三巡,向倦飞从包里拿出一叠纸券说,“梓语菲公司四周年庆推出优惠酬宾大礼包活动,还留有一些贵宾券,现在每人赠送一张,欢迎大家到梓语菲专卖店选购,有惊喜哟!如不中意店中服饰,梓语菲公司还提供个人、家庭、团体定制服务。” “凭此券到梓语菲专卖店可选购任意三件服饰,价格低至1—3折。哇,我早就想逛梓语菲了。干妈,你就是及时雨,田恬爱你!嗯啊!”卓田恬念着纸券中签字盖章的文字,高兴得范娟白了她一眼都没察觉到。 “据我所知,学校有些女老师给梓语菲做了不少贡献哦。”匡宇接口道。 “是呀,上个星期天,我就向梓语菲贡献了800。匡校,可不可以像其他学校那样给每位教职工置办一套工装?”卓梓真班主任鲁老师在话末将了校长一军。 “这个,可以有!”教导主任陈梅附和道。 弄得向倦飞反倒有些尴尬,语无伦次地说,“不,匡校长,我没有这个意思哈……” 没想到匡宇摆摆手说道,“平时在学校,我认为和老师之间的关系还算融洽,说话高一句低一句惯了。向总,见笑了。哈哈,没啥。工装的事,我早有这个意思,为加强校园文化建设,我早就吩咐工会在做方案,其中入围单位就有梓语菲。陈主任、鲁老师既然把话说到这儿,我就透个底,工装拿给哪个做不是做,为什么不拿给知根知底的、对学校有支持的公司做呢?向总,节后你到学校商量一下合同。”向倦飞一喜,答道,“匡校,我下周亲自来。感谢您对梓语菲的看重,梓语菲一定竭力把事情做好,来,大家一起敬匡校。” 工装近在咫尺,三位女老师一递眼色,比着动作一起Rappi g,“匡校,匡校,师专附小你最棒!” 席间气氛又热烈起来。这时,范娟站起来,悄声在女儿耳边丢一句“没心没肺的东西”后,从包里掏出信封,老套地对匡宇、陈梅、鲁老师说,“中秋节要到了,她阿爸安排得匆忙,没东西可带,一点心意给家里阿公阿嫲买点月饼!”匡宇、陈梅、鲁老师说了些客气话,在推让之间还是把信封接了。 “梓真没来,穷干妈可给他备了一个,祝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范娟拉着亲家的手聊着。 “那就谢谢干妈了哟!多到专卖店来逛噻,我给你打折!” 这语境如沐春风、亲如闺蜜,只有卓豹父女俩才能感受到她们笑脸背后的虚伪。初涉人世的卓田恬直接发懵:明明是对头,嘴上却甜如蜜,这剧情反差太大了,宝宝心脏可受不了哇! 第九十九章 报应(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向倦飞、范娟演戏一样的虚伪,让卓田恬愣神,也让卓豹不满。 卓豹走近朝他两个女人低吼,“收起那一套,别把客人晾在一边!”然后,转身挤出笑脸对匡宇说,“匡校,我单独敬你。我卓豹其他海口不敢夸,如果学校需差石子、河沙,匡校你找我,分分钟帮你搞掂。” “谁不知卓总是隆岩建材大鳄,如果学校有需求一定找您。我也表个态,你这双儿女交给附小,一定好好培养!卓总,其他话不多说,这杯酒就是我的态度!”用手在衣兜里捏过信封厚度的匡宇将酒一饮而尽。 “匡校这个,干脆!听到这话,你们该啥表示。”“酒油条”卓豹一边竖大拇指赞匡宇,一边向倦飞、卓田恬递眼色。向倦飞会意,在匡宇、陈主任、鲁老师的酒杯里斟满茅台,说,“感谢您们对梓语菲的看重、对儿子的照顾!” 这一颦一笑,让匡宇有些迷醉,似有一位佳人身着烟纱淡墨长绸裙,胸间点缀灿灿红梅,映衬着鸡蛋白脖颈,发间飘逸淡淡梅香,从古诗词中娉娉婷婷走来。再一声“匡校”将匡宇催醒,他如梦初醒,很江湖地解嘲道,“几杯了,醉了么?” “D杯吧。”陈主任打趣道。 “哈哈,起码E杯。”匡宇斜眼看着向倦飞,笑得不羁。 “到底是D杯还是E杯,恐怕亲家公最清楚?”范娟趁火打劫,将向倦飞推向嘲笑的浪里。 卓豹、向倦飞当然心知肚明,不恼也不睬。作为企业老总,他们惯见拿女人身体插科打诨助酒兴、谈业务的场面,何况匡宇握着两百来人的工装单子?只见向倦飞趁势舞动身子,即兴用《黄土高坡》旋律唱道,“不管是D杯还是E杯/我就想和匡校喝下这杯/这杯……”匡宇高兴地喝下满杯茅台酒后,动作、语言也见放肆,只听他用《我的中国心》旋律回应道,“D杯E杯卓豹倦飞/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 席间气氛有些癫狂。 这给刚出校园的卓田恬上了一课!白天一脸严肃的妈妈、端庄贵重的干妈、道貌岸然的匡校,在夜色的掩饰下竟这么赤裸、直白!现在想来,象牙塔下的花前月下是多么含蓄浪漫。她这是要离开纯洁的象牙塔走进社会旋涡中的节奏么?不,她不想做到处留情的父亲,也不想做红尘逐流的他们,她只想与阿尔逖弥斯、缪斯为伴,做一个仰望苍穹、俯察心灵的人。现在如今眼目下,她能做些什么呢?理想的世界很瘦弱,卓田恬在世俗里挣扎着,失去了先前的活泼,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木讷地看着席间的人真真假假的应酬,直到深夜。 回家洗浴后,卓豹懒洋洋地在席梦思上喝水、玩手机、抽倒床烟。范娟晾完内衣,在阳台上眺望远处被城市明明灭灭灯光勾勒的天际,任由夜风吹拂她薄软宽松的衣袍。一些人和事,顺着深秋微凉的触觉爬满心头。她觉得她像大山树脚下的连珠蕨,不小心堕入城市角落,只能与孤寂的星月为伴,无法消受昼夜繁华;不似向倦飞、卓豹像构皮树,虽源于山沟却能野蛮地在城市生长,且枝繁叶茂、花开果硕。 “干什么呢?进来说说话。”卓豹突然间有倾述的渴望。范娟进来,夜风却没吹散她藏在眉间的愁郁。卓豹瞥见,就像放风筝的心情遇到潮湿的雨季,调侃道,“哟,谁得罪范老板哪?”范娟没答话,背身躺下,掏出诺基亚打游戏。床、柜、桌,全实木家具伺立卧室述说低调的奢华,卧榻之上,一对原配搭子却有话不知从何说起。 “嘿嘿,我看这个世道认Mo ey。你看信封到位了,匡校就说培养田恬了,还送几回信封,说不定能给田恬弄个官当当。”卓豹推推范娟肩膀,试图引起共鸣。 “只是为女儿?”范娟闷出一句话。 “把话说全,要咋滴?没有我,你能有三四百万?没有我,田恬能进附小,你能进城睡大平层?老子看不惯你吃酸醋的样儿!”卓豹一听火了,猛一脚踹在范娟屁股上。范娟没防备,人虽没踹下床,手机却啪的一声摔在木地板上。范娟捡起手机,屏幕被摔裂了,也火了,嘴里发出冷笑,“人家可是住别墅、开奥迪、建厂开连锁店,哼哼,三四百万还大平层?当我废柴么?” “哟嗬,原来得红眼病了!你这猪脑,玩得转五六百人的工厂么?你这说话不会拐弯的牛脾气,能应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三教九流?再说了,谁叫你一辈子屙不出仔?知足吧你!” “不就是会抖胸、舍得脱,会伺候男人吗?我不会么?”范娟气得脸色发青,突然间发出怪异的笑,撤掉绸袍扭动身体,学着向倦飞的样子憋着嗓子干嚎道,“不管是D杯还是E杯……” “啪”,范娟脸上起了五道血痕,似无数蜜蜂在吟叫的耳中又起电闪雷鸣,“疯了!翅膀硬了,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 这时,卓田恬跑来拦在父母之间,劝阻道,“又在吵吵,从小到大没安宁过!都儿大女成大了,还不好好说话,还一语不合就打?楼上楼下听了,光彩么?”卓豹看女儿横在中间,凶光开始收敛;范娟“脑发条”又开始转了,捂着脸往前蹦,“你就会打就会杀,有本事把我打死算了!”“范娟,不要以为我怕你。看着女儿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今后再敢争风吃醋,老子不饶你!” “妈,妈……我们走!”卓田恬抓起范娟衣袍,抱着她腰向卧室外推。 “这巴掌,卓豹你记着,我叫你付出代价!”范娟在门口恶狠狠地说。 “哟呵,草原的羊变狼啦!”卓豹语气里散发着鄙夷的味道。 “爸爸!能不能不火上浇油?”卓田恬红着眼圈说。 那晚,卓豹随即缄默,范娟在女儿房间嘤嘤哭诉了半宿才睡。 第一百章 报应(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难道是她!“给我走!”卓豹不好明说,拉着向倦飞向外走。 赶到卓田恬住处,卓豹拿钥匙打开门,见卓田恬双手捏着范娟的手腕,在客厅对峙着。二人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卓田恬脸上有被打的痕迹。看见父亲进来,卓田恬一下子跪在卓豹面前,哀求道,“爸爸,原谅妈妈,她一时糊涂!”说话间,范娟发疯似的向卧室扑去,向倦飞明白一切,跟着冲进卧室,拉住正欲卡卓梓真脖子的范娟,将她按在地板上,大吼道,“,贼巫婆,要干什么?” “小杂种,老娘弄死你!”范娟对向倦飞又抓又咬,欲挣脱向倦飞的桎梏,冲向在卧室一角瑟瑟发抖的卓梓真。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向倦飞不管范娟如何抓咬,将她死死按住。卓梓真看见妈妈,嘴里发出呜呜哭声。卓梓真手脚被捆住,嘴被破布条塞住,手、脸、脖子裸露部分清晰可见巴掌大的瘀青。 “把死婆娘按住!”看见伤痕累累的爱子,向倦飞来不及愤恨,朝卓豹怒吼。 “死婆娘,果然是你!”卓豹骂着进来,范娟像老鼠见猫蔫了,任由卓豹捶打。卓田恬扑在范娟身上,挡住卓豹的拳头,哭着哀求道,“不打妈妈!不打妈妈!” “别怕,妈妈来了!”向倦飞哭着解开桎梏,抱着惊恐的卓梓真边走边安慰,差点撞倒了刚进屋的公安。 “是我,铐吧!”范娟眼眶被打伤,满脸血迹,见着公安伸出双手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弄得公安有点局促,退向客厅,“怎么回事?”卓豹义愤填膺,嘴里叨叨着“活该”等恶毒字词。卓田恬讪笑着上前解释,“公安,家庭矛盾,有点误会。” “误会?把孩子绑了,还误会?你不晓得整个隆岩都传遍了?”矮个公安质问道。卓豹没搭腔,盯着范娟恨。那一腔恨意就像一堆一点就燃的干柴,撕掉了范娟最后一丝爱意。她狞笑着,大有“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的凛然,“看小杂种不顺眼,早就想弄死他!公安,铐吧!”卓豹看了一眼女儿,摊开手说,“要做扑火的飞蛾,能咋办?” “卓总,立案了就要做笔录,走一趟吧。”矮个公安用商量的口吻说。 卓田恬拉扯着父亲的手。卓豹低声说,“出警了,场面上说不过去。给她点教训也好,免得她胡来!叫她好好说话!”卓田恬用湿毛巾为母亲拭去血迹,梳好头发,轻声说,“妈,没事!好好说,要拎得清轻重!” 范娟被戴上手铐,在门口回头看着卓豹阴恻恻地笑,如同鬼魅一般,令卓豹全身寒毛倒竖,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警笛声远去,卓豹又从金色打火机取出一枚芯片装入手机,拨通神秘电话,“老大,感谢您的关心,孩子找到了,在他干妈家,搞忘了跟亲家打招呼造成了误会。由于立案了,娃儿她妈要带走做笔录。现场人多嘴杂,娃儿他妈火气又大,有些话不好明说。我的意思是,老大,叫兄弟伙给娃儿他妈递个点子,叫她不胡说,更不能扯远了。” “说得比唱的好听,明明是后院起火了!没那划船的本事,还划两条船,出事便找我!”神秘人语气不善。 “是是,老大,给您添堵了。” “哼!把屁股屎粑粑揩干净!” 电话被挂断了,卓豹后背衬衫被汗水浸湿。若东窗事发,哪条罪都够他吃“花生米”,偏这些勾当范娟多少知晓些。卓豹瘫坐在地板上捶脑袋,自责只顾与女人赌气,小不忍乱了大谋,反应慢了,让公安把人带走了;后悔平时对枕头人凶了一些,关键时刻还要借外力沟通。 “爸爸,没事吧?”卓田恬看着父亲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有些担心,扶起他坐在皮沙发上。在她印象中,父亲虽对人对妈很凶,好赌好色的碎语也有些,但对她很好,从未打骂过她,对她很慷慨,在他那里拿零用钱,从来都是要五十给一百、要一百给两百。却从未看见他如此怂包样,感觉如大祸降临一般。 “你妈对弟弟做过什么?”卓豹叹了一口气,没正面回答,反问道。 “放学回来就看见弟弟被妈绑了,被又打又骂,说干妈是妖精,勾走了她的财产和男人,说她不管怎么做,你对她都不满意,心在妖精身上,对她非打即骂,她恨死你了,要绝你的种。爸爸,妈妈这次糊涂了,你要原谅她!我看见妈行凶拼命阻止,还好没酿出大祸。” “梓真六七岁的孩子,他懂什么!你妈就是醋劲儿发了,报复我和你干妈。冲着这一点,我就没冤枉你妈,她处事处处比你干妈差!你妈出门那一眼,我就预感不好。你妈进局子就事论事还好,就怕她脑发昏把我的事抖出来,爸爸就该吃‘花生米’了,厂、船就全毁了!”卓豹声音落寞、苍凉,突然摸着女儿头说,“记住,万一事情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条子’问起我的事你就说八个‘不晓得’,妈的事照实说也没关系,即使坐牢也没几年。你妈脑子清醒,这件事不算事,牢也不用坐,这事我能搞掂;就怕你妈头发长见识短,把我的事情扯出来就麻烦了。” “妈妈应该不会吧。” “我做的事不能赌‘应该’,要的是‘肯定’。” “爸爸,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也无意对你做过的事做任何评价。我想说的是,你们那代山人,从饥饿到温饱,太想出人头地,巴不得挣一份家业,让子子孙孙从此衣食无忧。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也就罢了,怕的是挣的家业有悖人伦与法治,一辈子活在恐惧、谴责中。爸爸,‘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七尺’,物欲无止境,生命有禁区,如果有‘如果’,女儿希望事态平息后,你放弃你那个圈子,做个心存善意的平常人。” “我有跪佛心,奈何鬼索命,难啊!孩子,保重!” “爸爸,保重!” 卓豹走了,卓田恬在大平层里形单影只,很无助,像一棵荒野蓬草,像一株残桥寒梅,在风雨中飘摇。她明白家庭大厦将坍塌,不敢轻惹的父亲或将是她的负累,她不再是吃穿不愁的娇娇公主,今后的人生路将是一段无人支援、无人帮助、无人问津的旅程。 “尘世人皆苦,唯有人自渡。或许经历成败得失、高低起伏,是一种获得、一笔财富呢?”卓田恬用格言安慰着自己。 第一О一章 报应(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孩子莫事?”卓豹赶到医院就问。 “哟呵,这时候想起儿子了,这么久电话也不来一个,我以为你有大老婆把小老婆忘了?”向倦飞在医院拐角越说越气,“孩子在输液,身体倒无大害,但孩子老是哭老说他怕,我怕吓出病来。你说范娟干的什么事,有血海深仇冲我来,朝孩子下手算人吗?老娘要告她!” 卓豹一拳擂在墙壁上,忿忿地说,“如果有‘如果’,不消你说老子立马剐了她!” 向倦飞反而有些诧异,大眼睛里写满大大的问号,那似乎在问“那是你千护万顾打死你也不与我结婚的大老婆,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不扯聊斋,实话告诉你,那死婆娘把我害苦了!刚才老爷子发短信符号警示,约为在护城河见面。你猜发生了什么?梓真被绑这事捅破天了,被隆岩市委书记知道,他批示老爷子要从速侦办,还你一个公道,说什么要为隆岩市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那死婆娘进看守所,把她知道的‘我的事’全抖了,矮个‘条子’暗示她,她都不理。死婆娘!憨婆娘!” 事情发展变化之快、恶化程度之严重,向倦飞始料不及,像百年未见山洪席卷村庄,像千里奔雷响彻耳畔。向倦飞反而冷静,不再纠缠枝节,问“老爷子怎么说”。 “没发逮捕令前赶快跑路!抓不到,少波及人;若抓到,一串人倒霉,隆岩市官场天翻地覆。老爷子给我争取了三天时间!”卓豹语音颤颤、伤疤抽动,看得出来他在努力保持镇静。 “跑哪里?” “哼哼,狡兔三窟,我早有安排!你不知道为好,‘条子’问话,按事先约定的回答;若抓到我,我发誓死也不供你!照顾好自己和儿子……”卓豹停了一会儿说,“我名下产业看来要被充公,范娟的三四百万就看她的造化,你的产业要设法保住!之前的账做好没有?” 向倦飞点点头,卓豹抱住她说,“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范娟一马;范娟的财物如没保住,田恬托你照顾。走了,保重!” 卓豹消失在夜色中,就像康桥的云彩,悄悄地来,悄悄地去。 医院长廊静寂,留下心情复杂的向倦飞踟蹰。按法律,据她耳闻的劣迹,卓豹死有余辜,不值同情;察德行,卓豹拈花惹草、霸道专横,少懂女人心,不值留恋;说感情,卓豹不管害他女人做过什么,在濒临绝境时想到的是保全老婆孩子,多少值得些尊重,至少死后值得烧些纸钱祭奠。刹那间的感动划过她心房,又马上被他留下的负面遗产所包裹,如同蚕吐丝作茧自缚一般。面对警方问询产业由来,她能从容作答吗?留下孺子,今又遭绑架恐吓,能挺过这场劫难吗?面对范娟,她该如何选择,饶恕这个贼婆娘还是落井下石……这些劫难,如条条河流横亘在前,没有舟楫,叫她如何横渡! 哭声传来,向倦飞进入病房安慰梓真。 “梓真被绑被书记知晓了,可能会起风暴。”第二天一早,向倦飞将白娟叫到办公室说。 “蝴蝶效应,陈斌也料到了,没想到这么严重。舅母,我能做些什么?”风雨将临,命悬一线,白娟说话也很干脆。 “公司是我们两家的心血,一定要保全它!”向倦飞动情地说,“第一,不能把陈斌扯进来,公司占比、入股的钱的来源,无论怎么诈都按约定的说。咬死不松口!第二,我是当事人,传讯是迟早的事。加上卓梓真受到惊吓,有点异常,我带他到南州看病。对外人也这么说。你暂时负责公司全面工作,这是委托信。一定把公司看紧点!第三,最怕负面新闻对公司造成冲击,叫海明立马勾兑媒体圈,不得炒公司负面。第四,如果查公司,公司要配合,私下不得让员工乱嚼舌根子。这些事要盯准火候,暗地里做!” “我晓得,舅母。昨晚和陈斌也一晚未睡,老想这个事。” “陈斌啥意见?” “跟您交待的事差不多,不过提醒舅母要把卓豹的事想严重一些。” “嗯。辛苦你了,侄媳妇!” 传讯在卓梓真看病回隆岩的第二天进行。一男一女两个公安用不带牌的警车,将向倦飞从别墅接到公安局。问询时,男公安给向倦飞泡了一杯茶,还问了卓梓真的情况,向倦飞一一作答。 “向总,卓梓真被绑一案,按照程序叫您来配合调查,也希望向总对您说的话负责。”公安在向倦飞对面坐下,男公安说套话开场。 “嗯,问吧。”向倦飞第一次进警局,语气虽平静,心里却多少有些发毛。 “你与卓豹、范娟,啥关系?”男公安前恭后倨,问题突兀撞来,犹如一座山降临三尺头顶,让人猝不及防。向倦飞额头见汗,语音有点抖,“干亲。卓语溪的干爹干妈。” “范娟说孩子是卓豹的……”男公安抛下半截话,眼神如刃盯着向倦飞,似乎要从她发慌的神色中逼出答案。向倦飞理了理鬓发,调整了僵硬的坐姿,冷笑道,“到底是谁的,没做过DNA,我不敢肯定。” “怎么讲?” 向倦飞似乎更加从容、放松,呷了一口茶,就像聊起邻家的故事一般缓缓说道,“都说家丑不外扬,今天我就把卓家祠堂‘天字一号丑闻’摆个你们听。卓豹是平阳场出了名的流氓恶霸,平阳场有姿色的女人,他想要没有搞不到手的。范娟算一个,我也逃不脱,这些事是真是假,你们到平阳场一查便知。我呢是怀起卓语溪被拐卖到卓家作媳妇的,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说实话,对卓家多少有几分恨意。我那男人叫‘烟灰儿’,卓豹的堂哥,大我二十岁,又得肺痨,干那事不得劲。那时遇到党的政策好,恰好遭遇公公过世背债,穷则思变,便借着‘堂弟+干亲’的关系,租卓豹门面做生意。哪知这是个坑,卓豹垂涎我美色,仗雇主名头隔三差五纠缠、要挟我。一个外乡女人、一个被拐媳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还是遭了他的暗算。卓梓真上身前,我与他们都同过房,所以孩子是哪个的我真不清楚。但申明一点,卓梓真无论是哪个的,他只认卓剑做爹不认卓豹当老子,这是在卓家祖宗牌位前起过誓的,这个话卓家人都知道。” 第一О二章 报应(七)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与卓豹发生关系,在他离婚前还是离婚后?”男公安继续追问。 “同志,这个事关个人隐私,能不回答吗?”向倦飞反问道。在卓梓真在陪伴医病期间,向倦飞虽然心情很坏,但她预感着如果处理不慎,一场家破人亡的风暴在等着她,她一双儿女将无人照顾,所以,她在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法律书,强打精神恶补相关法律条文。没想到,现学现卖,这就用上了! “牵涉重大案情,必须说,请向总谅解。”男公安骨子里透着倨傲。 “离婚后。”向倦飞没硬怼,因为她知道只要没有抓到卓豹,这个时间就是天知地知、死无对证的事,不伤及她所追求的核心利益。 “与卓剑的婚姻关系还在存续中吗?” “同志,不能这样理解。这桩婚姻本是非法的,我是被卖给卓家当媳妇的。蛇溪宗族势力强大,平阳乡尤甚,被拐来的媳妇有几个不是被迫在结婚证上摁的手印。你们是知道的,这种现象在当地很普遍。我跟他有私情也是迫不得已。政府现在却以重婚罪判我,那我比窦娥还冤!如果要追究,那我就请求公安先侦办卓家、蛇溪乃至隆岩所有人的拐卖妇女罪、强奸罪,还包括你们的渎职罪!同志,我再次重申,这桩婚姻是非法的!给我戴顶重婚罪帽子不合法,也是不道德的!”当一顶犯罪帽子扣在向倦飞头上时,她彻底被激怒了,像一支怨声四溅的羌笛,控诉着她多舛的身世。 两个公安触及她怒火,神态颇不自然,就像老练的厨娘不小心触到发烫的锅沿缩回来一样。他们有共同的感觉,这位只有初中文化却能创造千万财富的女人实非泛泛之辈,是个硬碴!她逻辑严密,说话入情入理,你想挖坑套话、诈她,有难度。 “据我们所知,你在赡养卓剑的母亲,这说明你是承认这桩事实婚姻的。”女公安为男公安补台。 “哼,这是隆岩人的强盗逻辑!我赡养她,是因为她是失去了儿子,我同情她,是我在以德报怨,为社会减轻负担,和这桩婚姻是非法的,是两码事。法是法,情是情,一码归一码,这个你们比我懂!”向倦飞立马驳斥道。 这两个公安也知道向倦飞所言非虚,在隆岩,在蛇溪,像向倦飞这种被拐妇女不在少数,有的命运悲惨,至今为奴为仆,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已经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如果向倦飞这样的知名企业家气毛了,让她不计成本地与隆岩这个圈子决裂,利用某个时机为这群人振臂呼吁,难堪的不只是隆岩公安,恐怕整个隆岩市委市政府都脸上无光。 所以,两个公安互使眼色,意思是“放弃用重婚罪这顶帽子诈她”。 “问问情况,向总,不要激动。”女公安看了看笔记,先安抚然后问道,“范娟说卓豹给您很多赃款才开的公司,这话是真是假?” “被拐卖是我一辈子的伤疤,有点激动,绝非针对你们。”向倦飞换了一个姿势,调整了一下心情,说,“生了梓真后,他给过我2个门面、5万块钱,借的钱加在一起四五十万吧,有借条我不赖账,但说有好多,莫听那连老公都告的疯婆娘胡说!是不是靠她老公起家,公司的账摆起的,欢迎你们查账。我跟他有私情不假,但他的事我从不过问;他迷上詹蓝后,我跟他来往更少了。钱脏不脏,由你们判定,我不妄加评论。如果是赃款,我依法退给政府就是。” “您说卓豹是流氓恶霸,有什么根据?”男公安又问。 “他强占我,不算流氓恶霸吗?”向倦飞又将坑填平。 “您为什么接受他的钱物呢?” “一个有钱男人长期把一个女人霸占到,又不跟她结婚,索要点钱物也在情理之中吧。” “最后一次与卓豹见面在什么地方?说了些什么?” “在市人民医院,没说什么。他的前妻把我孩子害成那样,当时我很生气,把他数落一通就不欢而散了。”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 “那好吧。向总,您看我有记错的地方没有?没有的话,帮我签个字。如果想起什么,可以随时联系我们。”女公安与男公安一对眼后,将记录簿递给向倦飞。 “嗯。”向倦飞认真看一遍后签上姓名,抬头问道,“孩子被绑对全家影响很大,作为受害者母亲,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绑架梓真?” “这个要请示后才能答复你。”男公安看了一眼女公安,然后就出去了;没过多久,他回来对向倦飞说,“范娟是这样说的,她恨卓豹专横跋扈,拿她不当人;恨卓豹偏心,给您很多钱;恨您开豪车、坐别墅,处处压她一头。所以,她要绝了你们的种,折磨折磨你们。” “真是丧心病狂的疯婆娘!” 阳光照进窗户,照着向倦飞发霉的伤心事,至今她一想起仍心有余悸。 她明白现在能在别墅里喝茶,得益于梓真绑架案的草草了结。但其背后牵涉的谜一样还未侦破的案中案,就像用别人忠诚垒建的雷峰塔,夯筑在不可掌控的泥沙之上。这附塔而生的光鲜、精美,会随时因一阵飓风、一场暴雨,而轰然坍塌,化为一撮尘埃。如果让她重新选择生活,她宁愿像别墅里清理垃圾的园丁一样,或者像乡下的第芬一样也行,虽然劳累、钱少、卑微,但每天回到家能睡“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安稳觉,不担心那天突然随警笛长鸣走入不见阳光的铁网高墙。或者做一只猫也好,受伤了,可选择在晴朗的树荫下,舔舐、清洁伤口里利己、怨恨的病菌,渡过这表面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河流。 向倦飞有些倦了,想靠在床头假寐。当合上眼,思绪却在脑中越发清晰。 梓真绑架案了结吗?在市委书记、市民的关注下,梓真绑架案在三月后宣判:向倦飞在卓田恬哀求下,又不愿看到狗急跳墙的结果,出具了谅解书,因此,范娟获得了“三年有期徒刑缓期一年执行”的判决结果。经历这场风波,范娟出狱后大病一场,精神有些失常;卓田恬觉得没脸在师专附小为人师表,便带着母亲申请到西部贫困地区支教了。由于案件没定性,卓豹企业暂由政府托管,向倦飞的梓语菲公司与范娟的财产一样,暂时逃过一劫。 但隐忧不少,如卓梓真的病,卓豹兄弟、神秘人的契约精神等等。 更让人忧虑的是卓豹会不会被抓?范娟暴雷的线索都牵涉重大刑事案件,一旦被抓,卓豹与憨五、强仔、“八大金刚”等人的攻守同盟会不会破裂仍是未知数。现在大家相安无事,是因为卓豹、憨五当了“背锅侠”。一旦被抓,隆岩官场、商场无疑如一副多米诺骨牌将面临地震,向倦飞的“800万”自然成了赃款,还逃不了牢狱之灾。对于卓豹、憨五的去向,市面传闻众说纷纭,版本不一:有人说卓豹、憨五乘飞机逃往澳大利亚,有人说他们经缅甸偷渡到了非洲,有人说他们隐姓埋名在边疆某个不为人知的村落,有人说他们在私渡台湾途中翻船被淹死了…… 惟愿卓豹、憨五真死了! 第一О三章 渡己也渡人(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上午阳光,洒落在“三顾·竹榭小舍”一期6栋6号别墅。 屋前小花园里,沿着铁栅栏有几处花坛。花坛里,间植着月季、丹桂、腊梅、君影草、金线菊、荷包牡丹等花草苗木。丹桂香尽,金线菊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又簇拥在花坛;有的花瓣如发向外翻卷,有的花瓣如爪向内聚拢,还偶见几只嗡嗡蜜蜂从花蕊里飞进爬出。栅栏外,右侧几株半高紫薇开着红的、白的花,在秋风中摇曳;一棵小桶粗黄桷树侧立左后方,枝叶繁茂,与左前方疏朗的竹林稀疏搭配,相映成趣。几只棕头鸦雀最是调皮,在枝条上,在林梢间跳跃,啾啾细语,似乎在传递秋风的讯息与喜悦。 张晶晶穿着碎花裙,在花坛间棕黄色地板耐磨瓷砖上小跑,麻花小辫如柳丝飘在颈后。突然,她停下来,掐下一朵金线菊。外婆郑华碧与姨侄女小梅一边张罗午餐,一边用余光瞅着张晶晶的一举一动。 “晶晶,干什么?”刚要掐下第二朵,郑华碧疾步出屋叫起来。一张略嫌方正的稚脸冲外婆笑,笑中满是请求,“我再几朵,弄一束花,迎接爸爸!” “不行!你不是画了画儿么?”金线菊是郑华碧的命根子,不肯外孙女摘它。 请求被外婆拒绝,张晶晶撅起嘴,摘下的金线菊垂在左侧。外婆不忍,凑在她耳侧说了什么。张晶晶转忧为喜,对外婆说,“嗯,用红酒绸布,我要把这朵金线菊装饰成最美花朵!” 日上竹林梢,一辆大切诺基驶来。车门开了,一对伉俪出现在栅栏外消防通道上。男的高大帅气,上身内衬白色圆领紧身体恤,外套军绿色休闲带领衬衫,下身搭配着浅色牛仔裤、牛皮鞋,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女的一反平素淡妆打扮,右肘挎黑皮包,身着藏青色V领厚质感长裙,脚踏奶白色回力牌运动鞋,Q弹脸颊、柔顺云鬓、紫薇色红唇散发着熟女气息。 不错,来人正是张晶晶的爸爸张云岫、妈妈尹婷婷。 “爸爸……我送你礼物!”张晶晶十分聪慧,拿着花、画儿,像一只热情的蝴蝶似的奔来。 那张略嫌方正的脸,酷似小时候的杨媛媛,张云岫嗅到了几丝血脉里的熟悉味道,很是欣喜。突如其来的幸福轰炸着他每一根神经,在血管里释放着多巴胺。“没错,是我的孩子!”张云岫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跑来了,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呢?女儿张开手了!张云岫觉得自己心开始往下沉,身体开始变硬,双脚不禁后缩一步。 这时,尹婷婷疾迈几步,蹲下身来接过女儿礼物,将女儿抱起抵额,贴脸,湿吻……“想妈妈了吗?”“想……”“小猪猪,好肥哟,抱不动了。”女儿胳肢窝被妈妈搔得直笑,奶味儿笑声鼓捣着张云岫的心房,那朵亲情荷花似要绽开,迎接他向往的清池、草绿、鸟鸣、阳光,无奈身体更僵硬,竟挪不开步。门前的郑华碧、小梅看见了,为他捏紧手心、抓紧双足。 尹婷婷抱着女儿转过身,笑意如花,“爸爸可喜欢小猪猪了,在上海卖了幺妹最喜欢的生肖。”张云岫醒悟过来,从兜里掏出玉石挂坠,有些慌乱地将它戴在女儿脖颈上。 “外婆,爸爸给我的礼物。”张晶晶挣脱怀抱,边跑边嚷。 “慢点,晶晶。”郑华碧嘴上在提醒孙女,眼睛却在瞅准女婿。八年了,这是看见他第二次。穿戴倒能过眼,人模狗样的,反应却不敢恭维,呆滞笨拙,丧气个脸,定是在外边流浪傻了。郑华碧看女儿喜滋滋的样儿,像是捡到宝似的,心里却在犯嘀咕:堂堂白师大高材生,不知看上他哪一点?哎,孙女都六岁了,爱屋及乌吧。想到这儿,郑华碧强忍“三观”与隐痛,挤出了不大自然的笑容。 张云岫循声注意到丈母娘。他觉得丈母娘的笑,如鬼魅,如狼嚎,如冰刀,直抵后背,刺破肌肤。他的大脑“嗡”的一下,就恍惚了,他似乎见着一张瞪着大眼、额头见血的胖脸,伸出三尺舌头,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我不是故意的,饶了我!……”张云岫吓得大叫,表情甚是恐怖——他牙关绷得很紧,脸色变得苍白,右拳不停地擂额头。然后又听得他撑着残存的清醒吼道,“婷婷!卫生间!冷水……” 猝不及防的变化,让郑华碧、小梅面露惶恐之色,张晶晶更是愣傻当场,吓得将头埋进外婆围裙里,不敢直视她爸爸可憎的面目。“弄个疯子进门,我可怜的女儿,今后生活怎么过哟!”郑华碧心生担忧。 尹婷婷来不及亲人解释,引着张云岫冲向底楼浴室。张云岫顾不得脱衣脱鞋,急忙打开水龙头,闭着眼冲淋额头。尹婷婷没说话,静静陪伴在旁。她明白他一定遭受什么刺激,而且刺激对象极有可能来自她的母亲。对,一定是他看见母亲想到了父亲!用冷水冲淋,是他不让自己完全崩溃开展的一次自救行动。云岫啊云岫,可要迈过心里的那道坎啊! 约摸十分钟,张云岫在冷水刺激下恢复理智,尹婷婷上前为他换上干衣服,轻声问,“哪里不舒服?” “哎哟,脑瓜仁疼得要命。” “想要我怎么做?”尹婷婷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才能缓解爱人的痛苦。 “先让我躺一躺,缓一缓。” 要到尹婷婷的卧室,须经底楼大客厅楼梯上楼,而郑老师、张晶晶及小梅夫妇这时候正在客厅等候着张云岫、尹婷婷吃团圆饭。走到客厅甬道,张云岫听着人语声,停下脚步犹豫了,“婷婷,我就在客房休息,不上楼了。” “那是小梅表姐和表姐夫的私人房间,不大方便吧。”尹婷婷深知他心理,却没给他退缩的理由。张云岫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得实说,“我怕看见你妈妈,看见她就联想到爸爸临死的样子。他要抓我进地狱呢!我怕又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吓到你们。” 第一О四章 渡己也渡人(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张云岫迟疑着不愿上前,退到客房休息。 尹婷婷跟进客房,为张云岫病症忧心,引导道,“云岫,愧见妈妈、爸爸只是表象,归根结底是怕别人走近你,揭开你心灵深处的脓疤。这个由自责、愧疚、焦虑、害怕层层包裹的脓疤,才是你发病的主因吧。云岫,脓疤是病菌,隐藏它,留下它,那个伤口就不能愈合;何不长痛不如短痛,剜掉脓疤,让那个伤口长出新肉,重新开始生活,做好女婿、丈夫、父亲、董事长那些角色。当然啦,正常人断腕刮骨下猛药祛沉疴都有难度,你是一个病人,需要时间思考如何做。云岫,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相信郑老师他们有同样的想法。” 张云岫端详着尹婷婷,从爱人的眼眸中积攒着力量,然后抱住尹婷婷柔声说,“婷婷,谢谢你。为了你,为了女儿,我不能太怂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犯过的错,还是早认的好,睡觉也安稳些!就怕郑老师不原谅我,刚才她笑得好勉强。” “云岫,你多心了。我的妈我能保证,她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她没原谅你,就不会含辛茹苦地帮你带女儿了;如果她没原谅你,就不会同意我和你的结婚了?云岫,做事情不要想得太多。你释放善意,就有机会获得别人的原谅;如果老是沉湎徘徊,不去行动,那真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 “嗯,婷婷,我相信你!等会儿我找机会向郑老师……不,向妈妈道歉,请求她原谅!” “加油,云岫!你一定行!”尹婷婷见张云岫情绪变好,又问道,“云岫,刚才你是真见到了爸爸在吓吗?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我好去咨询白师大的专家?” 张云岫脸色痛苦地点了点头,似乎不愿意回忆。 “症状还有吗?”尹婷婷不愿放弃准确了解病症的机会。 “冷水刺激了就没了。婷婷,我也知道那是假的。只要发病,脑壳就恍惚了,面前的人有可能变成可怕的妖怪,旁边的物件变成刀枪剑戟来追我、杀我。婷婷,你没有害过我这种病,体会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如临深渊的恐惧!” “我体会得到,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在你身旁。”尹婷婷抱住他宽慰。其实,尹婷婷心中也有无法排解的沮丧,但她却不能表现出来,如果让张云岫察觉到,说不定会引起他剧烈的情绪波动。“既然接他回来就好好待他!哪怕他是疯汉,我也负责到底!”尹婷婷倔劲儿上来,收敛住心神,佛经的禅意便涌来,“云岫,刚才出现这些情况,是你过分紧张所致,不打紧的,白师大的专家能看好你的病,放心吧。” 张云岫从肯定的话中、眼色中看到希望,表情明显放松。 大客厅呈长方形,约有50平方米,地板到穹顶有五六米挑高。东南墙白色窗帘被高高拴起,自然阳光经落地窗折射,将客厅照得敞亮。落地窗前摆放着一组浅色皮沙发,茶几上富贵竹与窗外绿植融为一体,相得益彰,让人分不清哪是窗外,哪是室内。客厅西北角摆放着一架钢琴,张晶晶坐在琴凳上弹奏曲子。 “小猪猪不高兴了。”琴声传来,尹婷婷说。 “为什么?”张云岫问。 “你听,她弹奏的是《眼泪》。她高兴就弹《雨的印记》《忧伤与快乐》《菊次郎的夏天》《秋日私语》,不高兴就弹《眼泪》《我们之间》《与你同行》《思念》。” “是不是我吓着她了,让她不高兴了?婷婷,该怎么办呢?”张云岫爱意上涌。 “她是你血脉相通的女儿,或许你抱抱她、哄哄她就好了。记住,不加修饰,本色出演就行!”尹婷婷灵感上来,向张云岫做了一个加油手势,然后叫道,“晶晶,带爸爸熟悉一下家的环境,我去帮外婆、小梅阿姨弄饭。” 尹婷婷借机离开,张晶晶愣了一下,仍然乖巧地跑到张云岫身边。“爸爸,我带你参观我们的家。”稚气未脱的声音,像一个个温暖的音符在张云岫耳旁响起,又像一颗糖黏在唇齿之间,让张云岫的脚步欲罢不能,竟然让他走出了卧室。也许是血缘使然,张云岫竟自然而然将女儿抱在怀里,眼眶不禁湿润,“对不起,晶晶,爸爸吓着你了?”张晶晶眼眸清澈,闪动着真诚,“嗯。不过,爸爸,没关系。外婆说爸爸生病了,也很痛苦,我们都要帮助你。” “外婆真是这么说的?” “嗯,骗你是小狗!”张晶晶说完就要与爹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用,爸爸相信你!” 张晶晶突然想起什么,挣脱张云岫怀抱,站在客厅中央,一本正经地朗诵道,“外婆说,信任是一缕春风,它会让枯藤绽出新绿;妈妈说,信任是敢于相信别人,它鼓励我们战胜前路上的一切困难;小梅阿姨说,信任是一条纽带,它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说,信任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它值得我为老爸做任何事情。爸爸,你愿意相信别人,就说明你愿意接受别人帮助;愿意接受别人帮助,你就能从中接受到快乐与幸福;快乐与幸福走越多,多巴胺就分泌越多,爸爸的病就快好了!” “小丫头,像诗一样,谁教你的?” “当然是白师大才女尹婷婷的大作,不过经过张晶晶小姐的润色改编、倾情朗诵,更加有味道。” 张云岫被女儿的活泼逗笑了。 而且是敞开心扉那种,或许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吧;或许因为有这么聪明、优秀的女儿他感到骄傲吧!快乐情绪感染着他,催促他再次抱起女儿,眼中充满慈爱,说唱起他童年跳绳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女儿,你就是爸爸的小星星,你就是让爸爸的灵丹妙药,你就是爸爸快乐的源泉,爸爸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爸爸笑了!爸爸病好了!”张晶晶欢欣雀跃,将讯息传递到家庭的每一角落。 第一О五章 渡己也渡人(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时,负一楼灯光被摁亮了。随着灯光的明暗闪烁,熟悉的法国民谣《啊!妈妈,我要告诉你》缓缓响起,撩人心弦,激励着张云岫迈步向前。 走廊里,张晶晶牵着爸爸的手,介绍道,“这栋别墅有三层,中间一层就是大客厅、小客厅,连着屋外小花园。负一楼,一半被用作车库;一半用作家庭影院,这个地方可是姨父最爱,他没事喜欢待在这里看电影。这转角楼梯是用实木做成的,有灯光,有音乐,我喜欢躲在这里看书、思考。二楼有六间卧室,我和外婆各住一间。妈妈喜静又臭美,独占2间。一间卧室被她改作练瑜伽、念心经的禅堂,一间被她改作衣帽间,一进去可要等老半天呢。姨父、小梅阿姨早上要做早餐,一般睡在一楼客房里,有时候也睡在楼上。” 午餐在小客厅进行。满满一桌菜,荤素搭配得当,处处透着家乡味道。炒菜有辣椒炒肉、麻辣豆腐、红烧鲫鱼、干煸四季豆、炒三鲜;蒸菜有粉蒸杂肠、糯米排骨、黄金牛肉包、清蒸虾;凉菜有凉拌藕片、凉拌海带丝、皮蛋拌青椒、凉黄瓜;汤菜有冬瓜汤、小油菜豆腐汤;饮品有鲜榨西瓜汁。 “外婆,我饿了,开饭哟。”张晶晶按捺不住肚里“蛔虫”搅动,坐在位置上叫道。 “馋嘴鬼!在弄最后一道菜——酸菜鱼。你和爸爸把果汁倒起,我们等会儿就开席。”郑华碧在厨房回答道,语气粗犷,散发着白江人特有的耿直与热情。 父子俩按吩咐将果汁倒满六个玻璃杯,张晶晶端起其中一杯偷尝了一口,说“甜甜的,味道不错”,还不忘咧嘴朝张云岫天真地笑,将张云岫拉回遥远的偷吃果子的童年时代,让张云岫提到嗓子眼的紧张松弛下来。 “喝吧,女儿,我给你打掩护。”张云岫边说边提起果壶给女儿斟满。女儿笑得更欢,徜徉在父爱之中。 随着最后一道硬菜上桌,待一家六口在席上依次坐定,郑华碧举起杯说,“今天忙活半天,弄了这么一桌菜,就是欢迎云岫归来。都是一家人,不要那么拘谨,干了这杯,我们就敞开肚儿吃。来,干杯!” 张云岫连忙起身,客气地与众人一一碰杯回礼,“谢谢妈,谢谢婷婷、女儿,还有小梅姐、姐夫。”大家坐定后,张云岫并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郑华碧身侧跪下,说,“妈,对不起,我害了您全家,请您原谅我!” 反差太大,让郑华碧有些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她没想到女婿的道歉来得这么突兀,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因为女儿在厨房的再三恳求、叮嘱犹在耳畔,“在生活的重压下,愧见岳父岳母、愧见未婚妻,是张云岫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他多年郁结在心的心底创伤与脓疤,如不疏导、修复,自卑、敏感的他会有再次离家出走的可能,到时张晶晶恐怕真成了没爹的孤儿了;如张云岫给你道歉,一定要原谅他,帮助他迈过心理那道坎。妈妈,看在女儿面子上,求您了!” 于是,郑华碧忍着隐痛将女婿扶起来,张云岫不愿意起来。郑华碧只好蹲下身,言辞恳切地说,“云岫,妈是痛快人,说话直,你别多心。”张云岫说“妈,我是混蛋,你骂我、打我都行”。 郑华碧面对质朴的女婿,有些动容地说,“想起当年那事,我确实很难受,但七八年过去了,这事翻篇了。再说你爸爸有心脏病、高血压,又喜欢抽烟喝酒,猝死是他的宿命。你想仗义相救,老头子的命也救不回来。所以,老头子的死,跟你没关系,云岫你不要太过自责。可是抢他财物那是你有错,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见财起意也是人之常情。真金白银摆在面前,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像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的人,那是圣人!云岫,你我皆俗人,不能按圣人的标准苛求你。话又说回来,现在你不是数倍还我们了么?你在婷婷毕业前匿名寄的2万块就还了老头子的债了,恩怨扯平,互不相欠了;现在住的别墅、开的车、吃的饭,严格说来都是沾你的光、享你的福。所以,孩子,你算有良心的娃儿,心里不要有包袱,觉得对不起这个那个!孩子,缘分让我们走在一起,就放下包袱好好生活,不然就真对不起爱你的人了。当妈的60岁了,知天知命,别无他求,只要你们生活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云岫,起来吧,妈妈原谅你了!” 郑华碧一通话,将张云岫说得泪流满面。“妈妈,感谢您宽宏大量,不记前仇;感谢您的开解,不然我要伪装一辈子,不能自拔地栽在愧疚的圆圈里打转儿了。”说完,张云岫又病态地向岳母磕了三个响头,将额头磕得瘀青,头皮几乎要被磕破了。尹婷婷、小梅、张晶晶急忙心疼地跑来,拉着郑华碧、张云岫哭在一起,借机止住张云岫的过激行为,不让他伤心过度。 “云岫,起来,妈妈原谅你了。”尹婷婷将张云岫拉起来,朝妈妈递了一个眼色。郑华碧理会得女儿的用意,抹掉眼泪,慷慨激昂地说,“别哭了!听我说,我们算一哭泯恩仇吧,是喜事!下面,我们以果汁代酒,喝下这杯忘情水,不提往事重新生活!” 大家积极响应,端起果汁站起来,齐声说,“一哭泯恩仇,喝下这杯忘情水,重新生活!” 第一О六章 渡己也渡人(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国庆节到了,张云岫带着妻儿回到了阔别八年多的向家大院。那座四合院依旧,那片楠竹林青翠依旧,那条白江河流水潺潺依旧,只是门前那条驿道变成了两车并行的公路。 这是尹婷婷精心策划的道歉之旅、渡人之旅。尹婷婷发现,自从张云岫向丈母娘道歉后,他没有原来惧怕尹婷婷家人了。虽然存在能不见丈母娘就最好不见丈母娘的心理,但是随着见到丈母娘的频次增加,他能与丈母娘简单交流了,而且没有出现心慌、出汗、语塞、犯晕等病症。尹婷婷自称这种心理疗法为“挤脓疮疗法”,即是张云岫越不敢面对的人和事,就越是鼓励、引导他去做,去突破他的心理极限,然后辅之专业心理治疗,改变张云岫的错误认识。尹婷婷还发现,张云岫吃药后,做事比原来懒惰、犹豫,他每每犯懒郁闷时,女儿张晶晶是一剂良药,她能让张云岫动起来、高兴起来。 这次回向家大院,尹婷婷想在结婚前,挤掉丈夫心里的另一个“脓疮”——给向老二道歉,愈合向、张两家的关系,从张云岫心理上清除愧对向倦飞的阴影。 “大哥、大嫂,回来啦?饭菜都弄好了,等你们好久了!”张云岫正欣赏故乡一景一物之际,小妹张云静出现在四合院门口向他们打招呼。张云岫的目光转移至小妹身上,他发现小妹比尹婷婷还高半头,虽然穿着蓝底白碎花布纽扣衬衫、藏青色长裤和带跟布鞋,腰系灰色围裙,一副村姑打扮模样,但难掩白净红润的面容与凹凸有致的身材。张云岫记得他离家时妹妹才读三年级,八九岁的样子那时家穷,妹妹时常捡表姐杨亚萍的衣服穿,肥大的衣袖、衣襟偶见鼻涕的印迹,如今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还是让他感到惊讶。 张云岫向前拉住小妹的手,上下打量,对尹婷婷说,“嘿嘿,鼻涕虫长大了,走在街上只要不叫我,当哥的都不认识小妹了!” “大哥……当着嫂嫂、侄女的面,都不知道拣好的说。当面揭短,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呀?”张云静用眼神朝尹婷婷打招呼后,假装生气地甩开手,转身抱起张晶晶摇晃,“叫姑姑,叫姑姑……不然不放你!” “鼻涕虫姑姑,”聪慧的张晶晶被张云静箍着、晃着,很不舒服,说话故意气张云静,还故意问爸爸,“姑姑为什么长得不像你呢,莫不是婆婆在竹林捡的?” 张云静被刺激得发笑,她很显然没料到六七岁的侄女有这么古灵精怪,捏着侄女的脸蛋说,“小鬼头,说什么呢。姑姑保证,我和你爸爸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只不过是你爸爸遗传你爷爷的方形脸,我遗传你奶奶的鹅蛋脸而已。小鬼头,你是不是嫌你爸爸的方形脸难看,羡慕姑姑的鹅蛋脸呢?诶……” 张晶晶捂着有些发疼的脸,挣脱姑姑怀抱,跑在尹婷婷身后,叫道,“为什么揪我的脸?呸,臭美,鹅蛋脸、鼻涕虫,难看死了!” “小鬼头,敢跟姑姑叫板,是凶的,不要跑!”张云静假意恐吓着张晶晶,作势又要捏她的脸,被尹婷婷挡住了,便上下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大嫂,连声说,“好看,真好看!白色紧身连体短裙配水蓝色短款提花小西装,贵气!运动鞋配丝袜,性感!银色胸针配披肩波浪卷长发,优雅!” “我戴哪顶呢?小妹,被你盯了五秒钟,我心都快跳出来了!按照你们姓张的相爱相杀的交流方式,我以为你要揪出我哪点不好的地方呢?还好我的优点多,被你戴了好多高帽子。多谢哈!”尹婷婷彻底被热情、聪明又有点痞气的小妹逗乐了,“你打扮打扮,也是脱俗的美女哟。” 张云静挽住尹婷婷的手,说,“嫂嫂,那我以后就跟你混啰。” “好呀。小妹,书念完了嘛。”这好像戳到了张云静的痛处,微变的脸色被细心的尹婷婷察觉到,便改口说,“没事的。读书也不是唯一出路,热情、开朗、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你哥哥要向你学习。” 张云静又活泼起来,又向嫂嫂卖弄道,“八字先生说,我们祖坟那点读书的风水都被大姑那房占了,其余几房读书都是次品。这点八字先生算得很准,你看,二姑、幺姑和我们家,有几个读书成绩好?我与读书无缘,看书脑壳痛,做作业心头慌,考试就是‘嘴里咬笔杆,拿它干瞪眼’。所以嘛,我初中毕业就不读了,回家帮爸妈‘修地球’(意为搞农业)了。” “我看你挺能说的嘛,不干销售可惜了?” “啊,销售?干什么?” 张云静迟疑的眼色被小侄女逮到,张晶晶不忘“仇恨雪恨”,揶揄道,“销售都不懂,文盲。鼻涕虫,笨死了!妈妈说的销售就是卖房子呗。” “小鬼头,敢小瞧你姑姑,看我以后不收拾你。”张云静虽然嘴上说得狠,心里却没有接侄女的话茬,因为她对销售陡生憧憬,很想跃跃欲试,于是自信满满对尹婷婷说,“销售就是买房子哈,这个我绝对能干噻。树上结的水果,地里种的粮食,家里产的鸡牲鹅鸭,哪一样不是我背到集上去卖的。不是吹哈,集上那些贩子没有哪一个敢欺我,就是隔壁二表叔都佩服我这点!” 尹婷婷暗叫不好,怕小妹话里的“二表叔”那个词刺激到她哥哥。这让尹婷婷瞬间跌入有苦不能说的深渊——她不好明说,小妹,大哥生着病在康复期,说话要注意哩。一方面,她希望张云岫在真实的社交环境中检验他病症的恢复水平,一味苛求环境,可能会养成张云岫“巨婴”性格;另一方面,她希望社会能给她老公一个宽容的环境,只要他能逃脱疾病的折磨,哪怕动用任何资源她也在所不惜。这种不能向外人道明的痛苦,只有身边亲人得了这种病才能有切身的体会。如果张云岫今天因受小妹语言刺激,还像见丈母娘那样恐怖犯病的话,那她的“挤脓疮”计划无疑就泡汤了。这是尹婷婷极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因为这次道歉之旅,她不知把工作计划押后开展了多少。 第一О七章 渡己也渡人(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还好,谢天谢地!张云岫在亲情的陪伴下,似乎没有在意小妹的“用词不当”,还听见他像兄长一样在提点小妹,“干销售跟卖牲口、粮食、水果,理是同一个理儿,但名堂比卖里东西多得多了。小妹,弓不可拉满,话不能说绝。弓满易折,话绝怕闪舌头,是钢是铁要试了才晓得,懂不?” “哎,大哥,晓得啦。”张云静撅起嘴有点不耐烦。 说实在的,尹婷婷挺喜欢张云静率真的性格,正准备夸夸小姑子,本想当即承诺给小妹一个职位让她高兴高兴,不巧被来迎接他们得一大群亲人打断了。 领头迎接的自然是张云岫的大姑。她约摸七十来岁,一副农村老太打扮,说话腔调、风风火火的性格,跟张云静一样大大咧咧的,只听她在说,“那你很能干嘛……这个是尹婷婷吧?我们虽然没见过,但是名字熟得很啰。你经常寄钱回来,云岫的妈夸你孝顺呢。我是大姑,她们是二姑、三姑,分清没得……张云静这张嘴,绝对不是吹的哈,在向家大院数这个,恐怕几个哥哥都说不过她……哦,这是张晶晶吧。唔,叫姑婆……呃,张云静,不要像小孩子一样了,你当姑姑啦,不要整天到晚没正形……呃,云岫,我的大幺儿……等会儿亚华、亚苹都要回来,我们这一家算是团圆了。” “大姑,我们……”张云静正要抢着辩解下去,不过看见张晶晶在向她做鬼脸,在讥笑她,她可能想起她从今往后长了辈分,是姑姑身份了,要庄重,便将“彼此彼此”等话咽在喉咙里。 “中秋快乐!”张云岫一看,除了亚华兄妹外,几个姑姑及表兄妹都到了,很高兴,便带着尹婷婷、张晶晶一一上前拜见,问好,寒暄。 向家大院坐东朝西,建在形似葫芦的向下倾斜的山脊上,两进四合院,前院比后院低三尺,均为小青瓦屋面,重檐歇山式屋架。因地势横向逼仄,侧房采用了吊脚楼的建构方式,所以从高处俯视,向家大院内屋脊瓦面略占五分之二,外屋基瓦面略占五分之三。它前后两院廊檐相连,廊檐下廊道宽五尺,与院落平坝一样,用光滑耐磨的青石铺成。内外檐屋架均用柱、梁、檩、椽木件支撑,柱础、柱梁粗大厚重,但无图案雕刻。后院正房为祭祀厅,原来壁龛里陈列着向家祖先牌位,后来在破“四旧”的时候被拆除,被改作大队开会的地方,由向来二管理,并延续至今。前后两院南北横房各一间,南北侧房各三间,呈对轴线均匀分布。共和国成立后,张云岫、向倦飞的爷爷因对革命有功,张家在北、向家在南分了这座宅院。张云岫本有一个伯伯,但二十出头就过世了,未曾娶妻生子。因此,张云岫爷爷除正房横房外,就将前后两院横房和前院北侧房卖给了向家。饶是如此,张云岫家占得向家大院后院北侧半边房子,也让向倦飞叔伯眼红不已。 张晶晶从未见过这类民居,十分好奇,缠着父母带她参观。“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那里是观看向家大院整体气势的最佳位置。”张云岫带着妻女,穿过横房,拾径而上差不多二三十米,便来到一座高大的陵墓前。 “这不是坟地吗?”女儿不解地问。 张云岫巴不得把自己知道全讲给女儿听,或许这就是父子天性的血脉传承吧,只听他侃侃而谈,“嗯。这处坟地是张、向两家祖坟,北侧埋的是我的爷爷奶奶,南侧埋的是向家的爷爷奶奶。他们生前为邻居、同志加战友,死后同葬一穴地,成就一段佳话。这穴地、这座四合院在风水学上大有来头,听爷爷讲,这地形叫‘金钟吊葫芦’。爷爷说,向家大院有‘四奇’:第一奇,靠山连起两高岗,形似父抱子的大金钟;第二奇,高岗半山腰各起三条高矮、大小、长短差不多的小山岭,左右环抱这条葫芦岭;第三奇,向家大院的柱、梁、檩、椽全用榫卯构建,没用一颗铁钉;第四奇,向家大院地下三尺,地上三尺,用石灰、钢筋、瓜米石、糯米浆浇筑,除房子严实坚固不长白蚂蚁外,还不遭蚊子咬。这点最是神奇,酷日炎炎,能看见蚊子在向家大院外面飞,但一跨进正大门蚊子就没有了。我家占后院北面四间房,侧房一楼五分之二用水泥、五分之三用3厘米厚木板铺成,从东向西,依次用作厨房、饭厅兼看电视区、祭祀厅、客房;吊脚楼下从东向西依次是鸡圈、猪圈、牛圈和杂物间;楼上8间房全是卧室。我家虽穷,但来20位客人不向别人讨歇处(意为睡觉地方)。我家对面就是你表姑向倦飞……” 娘儿俩正听得津津有味,张云岫高昂的情绪忽然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停了下来,神情凝重至冰点,喉咙蠕动着,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憋在心里。尹婷婷知道为什么,肯定是缠裹在灵魂深处又被不小心提及的“向倦飞”三个字,让他想到了肝肠寸断的过去。尹婷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怎样安慰他,来化解眼前忧郁的氛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遭受疾病折磨。这种内心焦灼却又不便表露情绪的滋味,只有亲人害此疾病才能体会得到。 张云岫神情挣扎了一会儿,似乎调整过来,只听他看着前方起伏的群山,喃喃说道,“婷婷,把车钥匙给我,我拿盒月饼去拜访向二表叔,给他赔个不是,看能不能剜去心中疙瘩。唉,管他三七二十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事情反正要做就早做早安心。” 听到这里,尹婷婷暗叫“还好,没有犯病”,如石压胸的郁闷稍稍缓解。 张云岫接过钥匙离开,女儿便问,“爸爸翻脸比翻书还快,怎么啦?” 女儿的问话,尹婷婷的胸闷又增一分。家庭忧郁氛围如果一直这样,她真担心会在女儿心上留下阴影。此外,张云岫得病在先,女儿出生在后,疾病遗传概率增加,女儿属这类疾病易感人群。她不敢想象女儿与父亲同患此病的窘境,果真如此,她定会形如枯槁、心如死灰的,恐怕连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但这种压力不能传导给女儿。女儿还小,心理还脆弱,只能引导她乐观生活。于是,尹婷婷忍着焦虑故作轻松地说,“爸爸生病了,这病叫双向情感障碍,才确诊的。生了这种病,人的情绪会有忽高忽低的变化,这很正常。女儿,不要担心!爸爸其实很勇敢,他在用行动化解心中烦恼、苦闷的‘脓疮’,这就是好的开始,所以,我们要多体谅爸爸。为爱,我们一起努力,祈祷爸爸的病早日康复!” “为爱,一起努力,祈祷爸爸的病早日康复!”张晶晶颇有母亲风范,伸手与妈妈击掌鼓励,还以超出同龄孩子的早熟宽慰至亲,“妈妈,你不用分心安慰我。我了解爸爸的苦,也了解妈妈的苦,在外要为公司生存打拼,在家要为琐事、爸爸疾病操劳。妈妈,我真想快快长大能帮到你。” 几声妈妈,将尹婷婷熨帖得泪花儿在眼眶中打转儿,心中愁绪渐渐消融在阳光下的青山绿水尽头。她将聪慧的女儿搂在怀里,哽咽着说,“女儿……真懂事!” 第一О八章 渡己也渡人(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时,向正高正坐在木板沙发上,收看中央电视台新闻重播。四合院一刻钟前的人声喧腾,他也听见了,知道是张云岫“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此刻,主持人王宁、杨柳的播报,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脑子萦绕的是关于张云岫与他女儿的过往。张云岫要回来的消息,他曾听老伴在枕边摆谈过,张老幺也亲自请他到时去吃酒,他好像也恍恍惚惚地答应了。不过往事如刺,扎得他心绪不宁。虽然步入古稀之年,看到什么人、听到什么事都不烦了,但女儿的生死还是例外,依旧在他心里留下伤痕。这道伤痕在时间的磨砺下,在杨柏云、向道平数次劝说下,再加上老一辈革命情谊的感召下,似乎已经结痂了,甚至近一两年,张、向两家还恢复了生辰满月、婚丧嫁娶等日常走动,但一些恨、一些悔,还是如同潮湿阴冷的雨季,潮汐般浸湿着向正高这道伤痕。 “女儿失踪,云岫犯病,跟我封建思想、霸道作风有关,这点我认!要说不爱女儿我不认,世上哪个父母不希望女儿找个好人家?当时张家穷得叮当响,我是不忍心女儿往火坑里跳啊!要是早几年看到非婚同居、非婚生子好似砍瓜切菜,众目睽睽之下卿卿我我宛若刷碗洗锅的时代就好了,或许就不会硬生生拆散他们了……怪谁呢?还是怪那个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人吧,他们宛如井底之蛙,只能看见向家大院簸箕那样大一片天!”向正高胡思乱想着,竟有些倦意。 “二表叔,我们特地来看望你,中秋快乐。”张云岫提着一盒月饼礼盒进来,打破了向正高畸形的宁静。 向正高循声心惊,震醒朦胧睡意。七八年过去,张云岫身材比原来魁梧结实,花白鬓发、浓密髭须显得比原来稳重。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估计就是他的妻女。向正高打量着,只道了一声“坐”字。他本想热情些,无奈声音沙哑、语言苍白,嗓音里少了当干部那时转圜腾挪的张力。 “二表叔,她是尹婷婷,这是我女儿晶晶。”张云岫想削减见面时的冷意,又明知故问地加了一句话,“老表他们回来不?” “哦……要回来,不是要到你们家吃饭了嘛?”向正高的回答不愠不怒、不冷不热。 张云岫没有耐性,便道出来意,“二表叔,这次来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向您赔个不是。当时人年轻,思虑不周,冒犯了倦飞,害得她怀孕;过后,又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害得她至今下落不明,真对不住!”然后顿了顿,扑通跪下,越说越激昂,“二表叔,我给您跪下了!千错万错,是我云岫的错,二表叔请您责罚!哪怕是要我抹脖子跳崖都可以,只要我办得到绝不逃避!” 尹婷婷听了心惊:云岫啊云岫,道歉哪能这般绝对呢?万一二表叔起坏心眼把你往死里逼,你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一点儿回旋余地都没有了。于是,尹婷婷赶紧接话打圆场,将张云岫如何背负压力生病、如何离家五年寻人的经历,扼要地向向正高叙述了一遍。 向正高听了,还是沉默不语,张云岫仍眼巴巴地跪着听候发落。尹婷婷心里不禁打鼓,不晓得这位传说中的“生产大队长”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这个磕头我不能受!”隔了好一会儿,一个苍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听得张云岫的心都凉了。正在愣神之际,听他继续说道,“对倦飞来说,我和云岫一样,都是亏欠她之人。我亏欠她,是因为我老封建,跟不上时代,犯了棒打鸳鸯的错,想要弥补时木已成舟,悔之晚矣;你呢,是感情上亏欠她,等也等了,寻也寻了,客观地说在良心上算对得起她了。如果世间真有地狱,第一个该跳下去忏悔、赎罪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云岫。所以,不是我不原谅你,而是我没这个资格!” 向正高说完,神情黯淡,与张云岫一样,低头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向正高说得有理,他确实是造成向倦飞失踪的罪魁祸首,但关键是张云岫已经跪下了,如果得不到原谅,他的心结不但解不开,还有可能在负能量的刺激下,病情越发严重;说不定这个结还会随潮汐般的心情发酵,酿成威力不小的心理事件。“不行,决不能让这次道歉之旅夭折!得想个办法……”尹婷婷在心里想着。 尹婷婷灵机一动,开始为二人找“台阶”,“二表叔,佛家有云,世道轮回,人之生死皆有命数,非人力能挽回。何况人匆匆数十年,弹指一挥间,生者何必在短短人生中背负过多罪责、忍受煎熬呢?智者说,人是社会活动的产物,离不开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二表叔,生在旧时代,思想难免守旧,君君臣臣的思想难免浓烈些,在处理倦飞姐婚姻问题上难免武断了些。云岫呢,生在新时代,书本教的是民主平等、追求自由思想,有强烈的时代责任感,遇到事情总觉得应该他自己担待,责任感强了难免负罪感多了些。” 向正高是要面子的人,这个“台阶”似乎正合他意,他的神情开始活泛。尹婷婷瞧在眼里,趁热打铁地说,“你们有错不假,但错误的根子出在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你们生在穷山沟,读的书又少,既不是袁天罡,也不是刘伯温,都是为子女好,哪能未卜先知五百年?” “侄媳妇,你的话说得不差。”向正高昂起头。 “所以,二表叔也好,云岫也好,你们过分自责。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为了活着的人活得更好,为了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安宁,我提议为倦飞姐建一个衣冠冢,再请大师超度,让倦飞姐接受你们二人真诚的忏悔,你们看怎么样?” 尹婷婷的话引起向正高、张云岫的共鸣,似乎有了表达的欲望。特别是向正高,他的伸直了腰板,混浊的眼中分明有冲破心境困扰的希望之光。就如同夏日渴了,有人递来一瓢冷饮;就如同行人走疲了,有人递来一根板凳。只听得他说,“这个提议好,我同意!我在当县代表时,听县委书记讲过,‘时代有局限性,人也有局限性,是人都容易犯错,只要真心悔过,勇于担过,诚心改错,就是好同志’。云岫生病,我一样七八年没睡过安稳觉,也算为自己过错买过单。这次建冢立碑,超度亡灵,我相信倦飞娘儿俩在天上能看得到,会原谅我们。云岫,起来吧!” 向正高说完,遂起身将张云岫扶起。 被向正高亲手扶起,张云岫内心负罪感得到极大的释放,神情开始快活起来,就像年轻情侣手牵手在鸟语花香、泉水叮咚的乡间幽径漫步一般。“二表叔,谢谢您!我们把倦飞娘儿俩的坟垒大一点,碑用大理石做,多请点道士来,好好做一场法事,让我了却一桩心愿!” 看到道歉之旅功德圆满,尹婷婷如释重负地笑了。 第一О九章 渡己也渡人(七)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双寨山从向家大院西南方1520米最高点奔腾而下,向东疾行数里,再向北、向西跌宕摇摆、腾挪剥换成数条长约十里的蜿蜒秀丽山岭,从三面簇拥、环拱着向家大院,只在西北方留下宽不到200米的缺口。鹰嘴岩就像一只巨鹰镇守这个缺!鹰嘴岩,在尖山庙(向家大院背靠山脉)山脉前行一里、由北转西的拐弯处,海拔520米。山顶巨石裸露,呈方形,面积宽阔;从远处眺望,这巨石整体如帽似印,也像昂扬的鹰头,向北突出的巉岩像鹰喙,锐利地注视着白水河流向北方。如此惟妙惟肖、巧夺天工,让人不得不佩服大自然这个雕塑师的神奇魅力。 向倦飞的衣冠冢就在鹰嘴岩下! 中秋过后,张云岫请来七个道士,在向家大院做了七天道场,超度向倦飞及未出世孩子亡灵。超度完毕,众人将向倦飞生前“遗物”葬在鹰嘴岩下青杠林里。这母子俩衣冠冢朝向北方,宽约2丈,长约3丈,墓碑高1米;除墓碑用黑色大理石雕成外,其余地方用灰色花岗石砌成,显得干净、庄重。 众人祭奠后知趣离开,留下张云岫作最后道别。这时,一阵风过,黄褐色青杠叶簌簌落下,落在墓碑上,落在墓身旁,落在墓前鲜花、花圈上。张云岫起身将黄叶一一捡拾扔开,然后点上一炷香,又烧了一大叠纸钱,盘坐在墓前,凝视着烟雾缭绕的金色碑文喃喃自语,如同穿越阴阳时空与初恋情人对话。 “倦飞,在哪里?怎么就找不着呢?当年还是该一起走,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就不会发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档事儿了。倦飞,如果你还活着,我愿你能找到幸福;如果你去了,我愿你能魂归故里,回到我们曾经相爱的青杠林。我记得你将有一句话摘录在日记本上,‘仇恨,很多时候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倒不如忘记仇恨,放下仇恨’。二表叔真心悔过了,这次修墓、做道场,他都是诚心诚意的,我希望你在天堂能原谅他,他毕竟老了;要不,你托个梦原谅他,让他安享晚年吧。我们分别后,我卖过毛线、搞过房地产,现在有些钱了,但生病了。还好,我遇到了一位好姑娘,叫尹婷婷,她无私帮我打理公司,我害过她父亲她也原谅我,害了病也没抛弃我。我和她有‘八年之约’(八年之后没有找到你便和她结婚)。现在,‘八年之约’到了,我准备这次和你告别后就与她结婚,希望你能原谅我……每年,我都会到这里来烧烧纸,陪你说说话……” 张云岫在墓前絮絮叨叨时,一场由他引发的关于“社会发展与心理健康”的讨论在鹰嘴岩顶悄悄进行着。 “表嫂,云岫情况怎样?回来几个月了,他和我们在一起,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杨亚苹用手扇了扇烟雾,问尹婷婷,“好好的空气都被你们几个烟鬼弄浊了!” 尹婷婷穿着黑色的风衣、毛衣、裤袜、高跟鞋,左胳膊别着白色小花,在巉岩上踮着脚向墓地张望,好像他老公一脱离她视线就会丢失且找不回来似的。见尹婷婷没有反应,杨亚苹拉了她一下,说,“别看了,他那么大的人了,会丢不成?” “在问我?”尹婷婷有点懵,杨亚苹只得将问题重复一遍,尹婷婷听后眸光闪亮,笑道,“丢与不丢那说不定哟!亚苹姐,你和他这类人没有深入打过交道你不知道,他们心里的脆弱程度不以常人度之。举个例子,某人说‘这个路口的车开得好快,过人行道都怕’,常人听了这句话一点儿事也没有,如果云岫他在意的话,那就不一样了,他可能会产生轧死人的臆想,紧张得非绕道走不可。所以,亚苹姐,你都看出问题的话,那他的病一定犯了。” 众人很吃惊。“这么严重!看来我们对双向情感障碍还是缺乏了解,体会不到表嫂的难处。”罗清香感叹道。 尹婷婷继续说道,“我说的是极端情况,其实张云岫的病能恢复到现在,跟他努力分不开的。他现在还有这几项症状:第一,他既想与人交往,又不想与人交往。他说怕与人交往深了后,别人了解他、要求他,他做不到的话就觉得亏欠别人;不与人交往,他又觉得无所事事,没有存在感,很孤独。第二,他怕麻烦,遇到困难他就想退缩,严重时喊他关车门他都觉得有压力,他说一天最美的事就是吃药后呼呼大睡,因为睡着了就没烦恼了;早上只要不设法叫醒他,他可以睡到中午才醒。第三,他受到刺激后,偶尔还有头痛、心慌、肌肉僵直等症状。我把他症状说出来,就是希望你们与他相处时多鼓励他、多信任他,还有他的症状莫要对外人说,说了对他声誉不好,他毕竟是公司法人。” 众人说,这个不用特别交代,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杨亚华问,“下一步该怎么治?” “他身体表现出的症状,用药控制;张云岫现在吃的药是白师大教授调的药,如果控制不住,我准备带他到美国贝尔蒙特麦克莱恩医院去调药。他心里表现出来的与社会不适应的症状,只得‘心病还心来医’‘冷水泡茶——慢慢来’。他患病的根源来自对倦飞姐、对岳父、对我的愧疚,因此,我安排的看似无意实则刻意的道歉——向岳母、向二表叔道歉和给倦飞姐做道场、建墓,其目的就是消除他内心愧疚,挤出他心灵‘脓水’,找回他原有的自信。特别是为倦飞姐建衣冠冢,就相当于从形式上让倦飞姐在他心里‘死’了,让他无牵绊的开启下一段感情。呐,我发现一个秘密,他只要不想接触人、怕干事时,他女儿对他委婉的劝慰,绝对是一剂良药。他敏感得很,你们平时与他接触不需特别对待,还要表现得很需要他的样子。拜托了!” 第一一О章 渡己也渡人(八)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八年了,表嫂过得真心不易!”罗清香再次感叹道,“云岫走后,表嫂一个人苦撑公司、单身带娃、宽宥爱人、苦熬‘八年之约’,现在还要煞费苦心帮他医病,相当于像教孩子一样帮他重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亚华,如果换成我,我只能说‘臣妾做不到’!” 杨亚华接口道,“你还是不错的,结婚近20年,虽然你是将门千金,但在夫妻生活中你从来没有盛气凌人过,更没有逼我突破做人、做官底线,为你家族做蝇营狗苟的事。”罗清香听了表现出很受用的表情,可是杨亚华转口道,“不过,在心灵抚慰上,确实没有表嫂做得好……当然啦,它有着社会普遍性。” 杨亚华怕挨踢,自动远离罗清香两步,众人皆笑他情商高,他又继续说道,“清香,别误会,我在给大家摆个事实——前面,我看到一个统计数据——中国有心理疾患近一千万人。这个比例太吓人了,相当于1000人中有7个人有或轻或重的心理疾患。从某种程度上说,‘长此以往,任由发展,那就国将不国’了,因为这会严重拉低国民人口素质的下限!” 前不久,被重用为符水县委书记的向道平对杨亚华的话深有同感。他说,“符水县人口不足90万,上任后不久,县精神卫生中心向县政府打报告要求扩建,其中一条理由是‘严重精神障碍患者需要政府救治的人数呈逐年上升趋势,原有床位不堪重负,需要床位扩升至280张’。符水县为偏僻小县,患病人数也惊人,这说明呵护国民心理健康应该上升到一定高度。我们那个时代缺吃少穿,整天当放牛娃,没听说身边人患心理疾患,现在社会发展了,反而为点芝麻大小的事患抑郁、闹跳楼、喝农药的人却增多,真搞不懂耶?”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尹婷婷接口道,“我曾咨询过白师大专家,专家说致病因素很多。其中社会环境因素值得重视,改革开放二十多年,社会节奏变快,在向学习要质量、向工作要效率的浪潮中,有几人不是社会化精细化分工中的螺丝钉、冰冷机器?他们长期积累的压力得不到宣泄,心理疾患又怎能不滋生?其次家庭因素也是关键,少数家庭在经济、养老、育婴中没有摆正金钱观,经常为家庭琐事争论、吵架、打架,甚至离婚,家庭处于紧张、分裂状态中,特别是孩子,心理不出问题那才怪呢?当然生物遗传因素也不可小觑,所以需要医学不断进步来指导优生优育嘛。” 众人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分享着对心理疾患的看法,为民族人口素质忧虑着,碰撞着智慧火花,俨如金庸小说中“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 “表嫂对心理疾患有刻骨铭心的认识,你觉得维护国民心理健康该怎么做?”杨亚华眉如川字,目瞻北方,猎猎风衣在鹰嘴岩上摆动。 尹婷婷略微沉思,微启唇角,说道,“第一,患心理疾患人数众多,可谓是侵蚀人类健康的‘公敌’,理应把维护国民心理健康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它包括三个层面:要在校园内广泛开展心理健康教育,要让下一代正确认识心理疾患,以达到预防、医治心理疾患在萌芽状态中的目的;要着力培养各类心理疾患‘专业卫士’,满足各层级医院开设心理门诊之需,要让心理患者达到应治尽治的目的;要着力开展脑科学研究,让先进药物、科研成果运用于临床救治患者,让科学之光惠及人类。第二,心理疾患病程长,患者或家庭都有病耻感,整个社会及学校、家庭、工作单位能以宽容心态接纳他们,尤为重要。事实上,他们不是洪水猛兽,三分之二患者在亲人、朋友、社会大众的支撑下能回归正常人生活,因此,在入学就业上要切实为心理病患者恢复健康创造条件。第三,据了解,心理疾患医治门槛高,费用高昂,因此要将心理疾患医治纳入医疗保障体系,让患者看得起病,同时各级医疗单位要为患者隐私保密,不能让疾病成为他们入学、就业的障碍。” 杨亚华带头为尹婷婷鼓掌,“表嫂说得有见地!我两点感受:云岫得此贤妻,应感到三生有幸。他如果没有你,他的结局恐怕真会沦为乞丐、疯子。众人拾柴火焰高,维护心理健康事关民生福祉,你我这些人就算为云岫,得为他们发声,做些有益于社会进步的事情。我首先表态,在明年全国代表会上,我准备提‘维护心理健康提高人口素质’的建议,为这群弱势群体呼吁呼吁。” “今天聊天,我不管从认识、道德、情怀层面都受益良多,我今后保证在教书育人时顾及学生感受,不像原来对学生说话那般武断,一棍子‘杀伤’一片人。”罗清香说完,杨亚苹赓即表态,说想法跟嫂嫂一样。 “该我了,杨副省长,”向道平嘻嘻一笑,举起左手于额前,挑动了一下气氛后,说,“我保证在我一亩三分地把精神卫生中心修建巴适。” 尹婷婷微微一笑,说,“感谢你们对云岫的关心,尤其是华哥!如果‘三顾·滨江水岸’赚了钱,我想成立一只基金,依托腊津市制药厂,组建以医、教、研为一体的类似‘梅奥诊所’一样的非营利机构,推动精神医学发展,就算为了云岫回馈社会吧。” “华哥、尹总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与你们相处,次次接受道德熏陶、洗礼、重生。”吕忆萍逮着机会,由衷称赞道,“尹总,我想问个问题,当年云岫负疚出走,支撑你履行‘八年之约’的支点是什么?” “忆萍嫂嫂过誉了。我没有那么高大,离‘善’差得远!”尹婷面色沉静,坦陈道,“如果非要说这个支点是什么?我的回答就是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的力量!老实说,当初选择跟不忘初恋的云岫创业,有几分赌徒心理,说好听点为了理想,说得不好听就是有野心——那时年少,自持才华,不想循规蹈矩生活,想凭本事闯一闯。恰巧,云岫刚成立的三顾公司需要人才,就与云岫因缘际会在一起了!三顾公司成立之初像刘备在荆州‘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条件艰苦。也许是运气,也许是天时地利人和,三顾公司居然挺过来了,这让我在事业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在你们看来,‘八年之约’是我人生缺憾,开始我也这么认为。但经过岁月磨砺,回想古人励志故事,便想通了。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司马迁宫刑而著史记……哪个圣人没有缺憾?‘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圣人如此,我这凡人怎敢不接受命运安排?云岫只是得病出走,人还是全乎的,病也不是不能医治,这点缺憾比起古人所遭受的磨难简直如小草般渺小;何况他有情有义,还给了我施展抱负的平台,我又怎能忘恩负义呢……所以,我说支撑我与云岫走下去的支点是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的力量!” 第一一一章 该死的病症(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这时,尹婷婷包中手机铃声响起。尹婷婷见是李乐来电,便接了。李乐在来电中说,“三顾·滨江水岸”项目在地勘时钻出温泉,且出水量大,请示该如何处理。尹婷婷一时踌躇,拿不定主意。杨亚华听闻说,这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尹婷婷说此话怎讲。杨亚华说,白江主城没发现过温泉,“三顾·滨江水岸”能钻出温泉,说不定是天赐商机呢。一语点醒梦中人,尹婷婷喜从心来,说还是大领导高明,地产加温泉、加旅游,不正是卖点么?杨亚华取笑道,尹总欠他好多咨询费!尹婷婷说,华哥把账记着,等她把温泉酒店建好,她请在场人免费泡澡。向道平说,一定是终身免费那种。尹婷婷比了一个OK手势,避开众人回电李乐,她想借温泉开研讨会,为“三顾·滨江水岸”综合体项目造势,让李乐先准备材料。 与此同时,向道平对大家说,尹总为人聪明,办事效率高,活该她发财。杨亚华说,企业成功经验值得党委政府借鉴,应该探索机关事业性质、企业化绩效考核模式。杨亚苹说,哥,别卖政治膏药,你的思想要在白江中学试点,她和清香肯定活不出来,她还想多活几年享受改革红利呢。杨亚华正色道,“痣耳朵”,你看,改革进入深水区了,单单打破阶层、行业既得利益壁垒还不行,还要与僵化思想作斗争。向道平望着北方,点头附和道,一个字“难”!看嘛,大领导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家庭利益集团就跳出来了,改革要破家庭这个“冰”都难。可是,他们的言行举止被罗清香、吕忆萍、杨亚苹三个小女人嘲讽,说,看来得先打破眼前两个政治壁垒,不然她们利益就得不到保障了。杨亚华、向道平两人一脸苦笑,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不打破藩篱,不与先进思想接轨,中华民族焉能复兴?三个女人说,“鸿鹄安知燕雀之乐”也,祖国没有她们这群庸人铺垫,你们这些鸿鹄怎能振翅高飞? 两派争辩不休,直到张云岫从驿道走向鹰嘴岩才告结束。 “在说什么呢?我来了怎么就不说了?不会在说我吧?”张云岫表情僵硬凝重,还写着多疑。 众人瞬间体会到尹婷婷面对这类病人有多难:重话说不得,怕他想不开;玩笑开不得,怕他当真;悄悄话讲不得,怕他多疑……能跟他对话的,肯定是情商极高的语言艺术家。尹婷婷这时向众人微微眨动眼皮,众人会意说哪有,他们在共商国是,在谈改革呢。 “谈得那么闹热,就没谈到我?哄我吧?”张云岫不信。 众人语塞,无言以对。 “老表,你信我不?“在这群人中,尹婷婷对他有夫妻私义,杨亚华对他有长兄威严,论亲近感非杨亚苹莫属。因为杨亚苹比他大不了几岁,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那种玩伴之情是藏在张云岫心灵中的纯洁蓝宝石,所以,张云岫回答,苹姐永远都是他姐,姐说话他云岫信。 “那就好!刚才他们在说鸿鹄、燕雀两种鸟。” “平白无故说鸟做什么?”张云岫依然不解。 杨亚苹解释道,“这是个比喻——鸿鹄就是高飞的大雁,比喻像华哥、道平哥、尹婷婷这样胸怀大志的人,要做改革先锋,推动社会发展;燕雀就是低飞的燕子麻雀,比喻像苹姐一样胸无大志的人,就像照顾好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是华哥、道平哥改革的对象。呐,老表,你来评判一下,当哪种鸟好?” 张云岫表情没有原来僵硬,但轻松话题却被他带歪了,只听他嘿嘿笑道,“要我说呀,当哪种鸟都不重要,首先自己要健康,第二要快乐就好。像我生了病,虽钱有百万、家有贤妻,但我就感受不到快乐,还成天疑神疑鬼,担心这担心那,老觉得别人要在背后阴我。唉,这该死的病症,有时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张云岫刚才笑着说的话,含着扑面而来的负能量,就像此时鹰嘴岩的北风刮过他们脸那般冷峻,竟让他们这群精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接住他的话茬,也让这群精英第一次领略到与张云岫交流的难度。他们的共同感受是:张云岫思维意识清晰,并不糊涂,但他对环境、对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进而会产生个体上的紧张、焦虑、多疑等症状,没有点心理学专业知识真心hou不住他。 但必须有人接住他话茬,否则冷淡的语境会让他产生怀疑,杨亚苹所做的努力或许会适得其反。“云岫,你敢说出心里感受,比原来好多了。正常人都有紧张、焦虑、多疑的心理,你比他们稍稍重了些。这不怪你,专家说跟药物也有一定关系。等你药量减下来了,你心理自然会好受些。我跟你说过,这次调药不成功,我们就到美国去医。西方国家开展心理研究比中国早几十年,在那里,你的病绝对OK。”尹婷婷上前挽住张云岫的手臂,和颜悦色地说。 “嗯,等病情稍好些,我就和婷婷结婚,你们都要来喝酒哈。”在众人不约而同的肯定神色中,张云岫表情明显放松,似乎恢复了以前的神采。 众人心底长嘘一口气,跟随着张云岫夫妇下了山。 第一一二章 该死的病症(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月明星稀,路灯闪烁,投下无数斑驳树影,引着尹婷婷沿着白滨路漫步,碾碎些许寒意。尹婷婷还没睡意,暂时不想回酒店,她或许想聆听江水拍岸声独处一会儿。白天,她在活动板房处理着“三顾·滨江水岸”项目各项事宜,她无暇思考人生与未来;回到酒店,可能会面对老公喋喋絮叨,她怕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了。 静夜漫步,江水永恒! 她渐渐体会到孤独的妙处了:一些事由清晰变得模糊,一些情由模糊变得清晰,就像江涛那般起起落落、时隐时现。 她竟落泪了!她作为三顾公司实际操盘手,她的情绪能影响上万职工。在职工面前,她是不能落泪的,因为她是公司主心骨;在家,她是女儿、有病老公的依靠,角色定位需要坚强,她更不能落泪。 只有这静夜属于她的,她无须顾及他人,任泪水奢侈地流。 这时,她心头突然涌上笔记本里抄录过的一句话:“当你眼泪忍不住要流出来的时候,睁大眼睛,千万别眨眼!你会看到世界由清晰变模糊的全过程,心会在你泪水落下的那一刻变得清澈明晰。” 尹婷婷感受到原来落泪竟是这样幸福的事情! 隔一会儿,又被她曾经抄录的另一句话代替:“这世界上,没有能回去的感情。就算真的回去了,你也会发现,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唯一能回去的,只是存于心底的记忆。是的,回不去了,又何必纠缠,只能一往直前。最好的陪伴,要经得起坎坷,要经得起平淡。” 尹婷婷似乎获得力量,遂招手打车回酒店。途中,车窗外,城市繁华与落寞在她心境中一一滤过,一股“渡人如渡己,渡己亦是渡人”禅意,像淡淡轻烟从清澈心湖上升起:云岫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不懂心理学,无法陪云岫渡过心理劫难;只有我才是他的依靠,他焦虑、烦躁,冲最亲近之人絮叨、发火,是病症所致而非他本意,容纳他、引导他改变认知回归生活,不就是在自我修炼么?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兴。“八年之约”云岫兑现了,我尹婷婷焉能不守?所以,坚守之下附带的“人有心所以人生而苦”的磨难,也是需要我乘舟渡过。 “所以,前路无论是热烈的掌声、鲜艳的玫瑰也罢,还是一地鸡毛、一垄灰渣也罢,我得自己走下去!”尹婷婷下定决心。 让尹婷婷决心带张云岫到麦克莱恩医院看病还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跟“滨江温泉·三顾有你”研讨会有关。 经过半月筹备,“滨江温泉·三顾有你”研讨会在白江省江州酒店召开。受邀出席会议的有地质、设计、医学、经济学、互联网等专家,白江省、腊津市等相关领导,合作伙伴及媒体记者。设置议题四个,分别是:“品牌打造与市场营销”“公司产业调整、聚集及布局”“企业生命与社会价值”“信息技术与企业革命”。会期两天,会议有专家讲座、主旨演讲、座谈交流等多种形式。尹婷婷目的很明确,想通过研讨会统一思想明晰公司发展战略,抓住机遇做大做靓品牌深耕大城市。 可在审查会议方案时发生一段小插曲。为检验张云岫疾病恢复情况,尹婷婷有意识地让新助理张云静将一部分难度不大的公司文件送张云岫签署,“滨江温泉·三顾有你”会议方案就在其中之列。 “问一下你嫂嫂,这笔费用有点多哟?”在工地转悠地张云岫看见方案上媒体推广费超百万,脸上写满了“肉疼”两个字。 张云静回到活动板房向嫂嫂转述了哥哥拒签情形。尹婷婷正在电脑前看设计方案,嘿嘿直笑,不以为然,便吩咐小妹道,“看来你哥穷惯了,舍不得钱,不懂得品牌经营哟。我跟你哥解释,你向李乐副总说‘按方案执行’。” 张云岫从工地回来问张云静,“那上百万的媒体费,你嫂嫂怎么说?” 张云静如实回答,“嫂嫂说你穷小子不懂品牌经营,已经吩咐李总按方案执行了。” 没料到,张云岫火了,一巴掌拍在桌上,还将音量调至最高,高得像一个响雷在工作区上空炸响,“品牌有个屁用!真是有点钱就不晓得节约了!”张云静刚当助理没几天哪见过这阵势,红着脸,痴痴地愣在当场,进退不得;员工们看见从传说中现身的公司董事长发飙,有的惊讶,有的装糊涂,有的如看戏一般盯着事态发展。 尹婷婷听到动静,暗叫不好,自己没向名义上的董事长说明情况就把决定做了,引起误会了。唉,习惯性思维害死人!虽是老公,看来今后要呈给他的文件还得先与他沟通,免得闹出笑话;这个助理说话一根肠子拖起屁股腰——直来直去,看来培养她需要花些时间、费些脑筋;张云岫刚来公司,如果驳了他脸面,那他今后在公司就没地位了。 尹婷婷走到张云岫身边,谦卑地笑着,“董事长,是我没和你商量就把决定做了,我做错了!我们到办公室,我和李总向你解释,再看方案需不需要调整?” 语气轻柔,如冬日暖阳照拂白滨路的工棚。可话音刚落,就在员工心中掀起波澜。尹婷婷年纪未到而立之年,但她在三顾公司的地位却是神一般的存在。董事长撂挑子后,她成为公司总经理、实际掌舵人,她带领公司员工完成“三顾·梅香澜庭”“三顾·竹榭小舍”建设,创下上亿身家;然后,她又收购腊津市制药厂、包装三顾公司上市、在省城盛大推出6000亩大盘,正朝着10亿、100亿身家迈进。她,一个柔弱女子,做哪一件事不是在创造腊津市乃至白江省的创富神话? 而就在刚才,她却当着员工的面向“认为品牌没用”的董事长认错,心里多少有点失衡,为他们“神话”抱屈——你这个德不配位、坐享其成的董事长,有什么资格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飙呢?既然他们“神话”像这样做了,只有一种解释,她深爱着且尊重着眼前这位有些莽撞的公司董事长。既然他们“神话”都尊重董事长,他们还是且行且爱之吧。 在员工爱戴的目光中,尹婷婷、李乐陪着张云岫走进办公室。 “董事长,三顾地产虽在腊津创下名号,但在大城市,三顾地产的资金、品牌与其他开发商相比,并没有多少优势。这回天赐良机,让我们钻出了温泉,我们想围绕它设计、借它造势,扩大三顾地产知名度,为后期销售造势。所以,这次媒体推广是立体的,不但包括电视、报纸、网络宣传,还包括在重要街道、交通要道的橱窗式、站牌式、展架式宣传。”李乐向张云岫汇报道。 尹婷婷补充道,“宣传合作时间长达一年,所以这个费用不高,是李乐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谈下来的。云岫,你看这个方案还需不需要改?” 张云岫拿着计算器,对着媒体推广费明细,算了好一会儿才松口,“好吧,先执行看吧……看员工眼神,认为我在无理取闹呢。” 尹婷婷怕他开启“絮叨”模式,便示意李乐离开。 “怎么会呢?工作中有分歧很正常嘛,别多想!你在想问题身体又没有症状,不正说明你在好转吗?”尹婷婷安慰道。 “刚才发觉员工眼神有恶意,心里有点发慌。”张云岫有点沮丧。 尹婷婷走过来帮他按摩脖颈放松,继续安慰道,“我跟你说过,管天管地管不了别人思想,只要我们一家人你相信我、我相信你就行了。我发觉你比原来好多了,前面你不想做事情,你现在能在工地巡查了。不错,老公加油!” “只有你能容忍我这个怪物!没有你和女儿,我真不知道能不能生活下去。”张云岫有些动容,抱住尹婷婷又想做床笫之事。身处集装箱办公区,尹婷婷哪有心情干那事,但又怕他絮叨“不爱他”,便叫他“关好门窗,注意影响”,遂了他心愿。张云岫草草完事后,便出去忙工程材料事宜。尹婷婷发觉他近期亢奋得离谱,但具体症结在哪又说不上来,便打电话询问白师大心理专家。 专家问他有什么症状。尹婷婷如实回答,“疑心重,老觉得别人对他有恶意;爱絮叨,易发脾气,常遇小事与她闹别扭;还有就是房事频繁,每日三次。” “五年前这样频繁吗?”专家问。 “没有。热恋过后,‘每周一歌’吧。” “可能转躁了,郁药减少些,再观察回访。”专家建议。 尹婷婷将医嘱记录在专门日记本上,叹了一口气,又吩咐张云静召集相关人员开建设方案调整会,用玩命工作忘却烦恼。 第一一三章 该死的病症(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会议前夜,杜鹃夫妇从腊津赶来参会,尹婷婷邀请杜鹃夫妇前往澜山吃屠场火锅。 “把专家甩给李健、李乐招呼,专门陪你们两个吃火锅,这份待遇不差噻。”尹婷婷在闺蜜面前说话从来都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毫无遮掩。 “喳,叩谢张董、尹总天恩,小女子这厢有礼了!”杜鹃展示着她的变声天赋,一边做清代女子谢恩姿势,一边用京腔回答,逗得尹婷婷夫妇笑了,小白也跟着笑了,笑得言不由衷、很不饱满,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 也许是澜山幽静、空气清新,远离城市喧嚣的缘故,张云岫情绪很不错。“听见你说话变声,我就想起你梅香澜庭工棚挖苦我的模样。现在小心我扣你奖金!”张云岫嚼着尹婷婷帮他烫的屠场毛肚,与杜鹃开玩笑。 “哎哟,当了大老板不得了咧!张董,侬还想起你鸡都杀不死的怂样儿唻。”张云岫调笑人跟杜鹃比,那绝对不止差一两个档次。你看,杜鹃马上就改上海话取笑张云岫了。 “哈哈,睚眦必报。”张云岫并不生气计较,也学上海话回应着。尹婷婷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被火锅热气一熏,眼泪都差点笑出来了。小白也跟着讪笑着。 这时,牛鞭、牛蹄筋、牛嘴巴、坨坨牛肉煮熟了。四人才止住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好吃,婷婷,下回上白江来再请我。”杜鹃嘴里包着一大坨牛肉说。 “是不是有点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哟?”尹婷婷用湿巾擦拭着嘴,无名指上的铂金结婚戒指泛着光晕。 杜鹃仍不介意,端着架子用普通话朗诵道,“尹总,杜鹃在给你创造着财富,吃顿火锅不应该么?” “价值呢?” “收购腊津制药厂后,我带领科研人员,攻坚克难、披肝沥胆,挖掘整理出治疗感冒、肝病、胃病、心脏病四种中药胶囊、制剂配方,目前进入一致性评价阶段,即将投放市场,不值得奖励么?”杜鹃继续朗诵道。 “好啦,该奖励,祝贺你迅速让制药厂扭亏为盈,公司功劳簿记着哩。”尹婷婷拉着张云岫举杯向杜鹃、小白敬酒,叮嘱道,“娟子,三顾制药厂扭亏为盈后,你的主要任务是:一、要做好符合实际的现代企业管理方案,要以项目制为主,打破职称、资格等条条框框的限制,坚持能者就上、能者多酬原则,继续激发科研人员研发热情;研发你是外行,要多听科研人员意见,切忌不能外行指挥内行。二、要注意搞好与腊津市委、市政府关系,争取他们支持,厘清产业链关系,搞好研、产、医、销产业布局。三、围绕精神学、神经学、内分泌等医学研究方向,广纳贤才,筹建以白师大、化工园区、腊津市人民医院充分参与的脑科研究中心。但这个计划还不成熟,可能要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杜鹃回归公司高管语言风格,略微沉思,说道,“在按这个思路执行了。按这个思路,是搞原研药的节奏啊,得烧多少钱?这个可是高投入、高研发、高回报的行业,婷总真决定这么做?” “地产现在是个朝阳产业,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它像煤炭、石油一样总有市场饱和、动能枯竭的时候。但与人生命相关的医药行业却不一样,改革才进入快车道,国内医药业才起步,这个时机进入是低门槛,等市场成熟了我们就高攀不起了。还有,只有亲人生了病,才觉得健康的可贵!我不管建多少房子,心中成就感不大,但医药行业带给我的感受却不一样;看见病人吃我的药恢复了健康,我感觉特别有意义。”尹婷婷边说边向三人碗里夹菜。 “你呀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摆龙门阵都能上升到哲学高度!就不知董事长同不同意?光吃着菜,还是发个言噻。”杜鹃瞅着张云岫说。 “啊?”张云岫有“小草欣欣然张开了眼”的样子,放下筷子,将一支红塔山香烟递给小白说,“杜总,在给我出难题呢!” “才知道呀。”杜鹃没否认自己的想法。 “我是生病了但没有傻哈!这个娟子,从我跟婷婷耍朋友开始就不大信任我,总觉得我是土包子一个。好大一个猪脚杆炖不耙,现在我就说给你听,看我这个董事长懂事不?”张云岫吸了一口烟,嘿嘿笑着说,“三顾公司的战略是:用地产赚的热钱来哺育、孵化医药。为了这个,婷婷冒着稀释地产股份风险,在最大限度地吸纳白江百货公司、工行、建行等合作伙伴资金。当然啦,婷婷也不是冒失鬼,为抓住地产发展机遇期,三顾医药公司现阶段的发展策略是:挖掘腊津制药厂中药制品潜力,以旧换新,让制药厂扭亏为盈,稳住基本盘,这个目的已经达到;然后扩大研发力度,大力发展仿制药,抢占国内市场份额,让三顾医药公司快速崛起,立足白江;第三步呢,构建研、学、医、产、销链条,提升原研药动能,让三顾医药公司做某方面国内行业翘楚,放眼世界。小娟子,我给你说,我不生病是天才,生了病是蠢材!现学现卖的,怎么样?” 杜鹃霍地站起来,将啤酒倒满两大杯要敬张云岫,真诚地赞扬道,“董事长绝对是语言大师,骗你是龟儿!是娟子用老眼光看人了,给你赔不是!” 张云岫看着杯里啤酒,喉咙里直咽口水,眼睛下意识地瞟向尹婷婷。杜鹃连说“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是真心要敬你”,尹婷婷还是将杜鹃拦下,“他在吃药,吃了会产生幻觉。这是医嘱,他真不敢喝酒!” 杜鹃嘴一撇,向张云岫摊手。张云岫见状,给自己找台阶下,“这些词都是婷婷的,你敬我干啥?我就是记性好点而已。” 虽然三顾医药公司战略思想是尹婷婷的,但尹婷婷记得只对张云岫只说一次。从这一点来说,让尹婷婷不得不佩服老公惊人的记忆能力、现学现卖的语言天赋!这时,尹婷婷心底掠过一丝欣慰,还有几粒少女心思式的自鸣得意:小娟子,我找的老公的不是百无一用的脓包吧。其实人的心思大抵如此,当自己老公健康无忧时,妻子巴不得她老公更有出息些;当自己老公健康有缺憾时,她老公有一点闪光之处,妻子心中都充满希望和光明。就像失明的人一样,当经过治疗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模糊影像时,他们觉得如同自由飞翔的燕雀一样幸福。 吃完火锅,尹婷婷、杜鹃说,她们很久没有单独聊天了,她们要到能鸟瞰白江的瞭望塔上去看白江夜景。于是,张云岫和小白就打车回酒店了。 “真要与云岫领结婚证啦?”在上山缆车上,杜鹃问闺蜜。 “‘八年之约’的道义、女儿需要父亲,还不够吗?”尹婷婷回答。 “依照法律,与精神病人扯了证,即使过不下去也没可能分开了,是不是得慎重点?” “今天你也看到了,他智商情商没有问题,只是在压力情况下他的焦虑比平常人多一些。只要对他保持足够耐心,我相信他能回归社会。他虽粗鲁莽撞,但心还是善良的,就像你家的小白一样。” “不提小白还好,提起他老娘就想把他大卸八块。” “不会是‘七年之痒’吧?” “比那个更严重!把梅香澜庭酒店服务员的肚皮搞大了,都找上门来了。不是看在娃儿和他跪求我两天两夜的份上,老娘定不饶了他!”站在瞭望塔上,杜鹃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把脚下钢筋水泥建筑嚼了吃了一样。 “怪不得今天小白笑得怪怪的,原来犯了天条!我怎么没听说?” “算了吧,人生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有一些事,需要自己扛。再说,你既要掌管三顾公司大局,又要兼顾云岫这摊烂事,我哪里忍心给你添堵?” 尹婷婷将一向口无遮拦、敢爱敢恨的女汉子搂在怀里,任由呼呼山风翻腾人生百味,任由白江良辰美景随时光流淌。“杜鹃,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就是一个度劫的过程,当你熬过苦也就成长了。我们坚信,让你强大的不是坚持而是放下,让你淡泊的不是得到而是失去,让你懂得的不是一帆风顺而是挫折坎坷。”尹婷婷用耳语安慰着闺蜜。 “让我们在星空下度劫吧!”闺蜜俩双手伸向天空呐喊,阵阵余音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第一一四章 该死的病症(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第一天上午,会议邀请陆融庭教授、腊津市长唐忠平分别作了“地产品牌塑造与营销”“腊津精细化工产业现状与未来”的讲座。讲座效果很有启发性,从下午座谈会可管中窥豹—— “钻探出的温泉在地壳1400米处,日可开采量达6万立方米,出水温度为55℃,富含氡、氟、锶、锂等多种矿物质,系硫酸钙镁型温泉,对伤风感冒、肩周炎、风湿痛、呼吸道疾病有特别疗效,资源极其宝贵。地勘时碰巧钻探到有孔隙的含水岩层,不然还不被人们发现呢。”“三顾·滨江温泉”项目负责人李乐率先发言。 陆融庭接着分享了他听闻项目发现温泉的想法,“尹总给我打电话说,项目钻出温泉,我一听就很兴奋。作为建筑设计师,这种机遇千载难逢,地产与温泉、旅游、会议、休闲康养等业态结合,会创造出多大格局啊!想想都觉得幸福!” 会议主持人尹婷婷问道,“陆教授,在品牌定位打造上该怎么做呢?” “省会城市政治、经济要素集中,又靠山临江,我认为应该在‘旅游地产+温泉+会议休闲’上做文章,才能发挥它最大资源禀赋。万物因水而生、因水而美。温泉这么大的出水量,活水不断,鸟啼鱼游,地产可靠山临江、逐湖而筑!依照北斗七星的形态,搞它个‘七湖连珠’的建筑群未尝不可。在商业形态上,可打造以温泉为媒的会议休闲中心,是有这个条件的。”陆融庭在发言中碰撞智慧的火花,与会人看着建筑初步设计图,精神莫不为之一振。 “陆教授,在设计深化上就拜托您和尚教授、蓝教授了。”陆融庭说没问题后,尹婷婷又说,“在追求卓越、追求高端的同时,不管是商住地产还是商业地产,应该留足大众化消费空间。如在温泉打造上,三顾公司就应该牺牲一部分利益,让普通居民消费得起。这是三顾集团的责任,也是价值追求!” 与会人员莫不鼓掌。 “阿弥陀佛!尹总常怀悲天悯人之心,必有福报。”“腊津三怪”退休后担任了三顾公司建筑设计咨询顾问。这时,易学大师尚五泉建议道,“陆哑巴,即将进入八运,地产大门在艮卦为宜,具体方位让我看看来水、去水再决定。刚才你说的‘七湖连珠’这个创意好,我查看过项目现场,按北斗七星布局,能让入住福主丁财两聚、富贵双全。” “弟子就借恩师吉言了。”尹婷婷微笑着向尚五泉道谢,正准备阐述公司经营理念要与“天人合一”的思想结合,塑造“追求卓越、臻于至善”公司文化。 没料到,被白江省百货公司老总盛高原抢了先。“看了设计图,听了专家发言,我有点急不可待,必须发言。总的感受是这个项目有前景、有搞头。客气话不想多说,表达一个意思:如果尹总愿意分一杯羹给我们,白江百货愿意跟你们全方位合作,包括设计、建设到经营。”盛高原五十岁出头,头顶微秃,说话有些激动。 盛高原的表态其实正中尹婷婷下怀:在尹婷婷资金规划里,她本就想拉白江百货入伙,共同建设运营“三顾温泉酒店会议中心”。目的很简单,她想留出一部分钱来投资三顾医药板块和买地皮。但尹婷婷深知,做事往往欲速则不达,有时言行举止中的主动极有可能在未来谈判中陷入被动。所以,尹婷婷的底牌岂能让盛高原知道? 只见尹婷婷微笑了一会儿,才给出了盛高原不咸不淡、恰到火候的预期,“盛总,恰巧,我也有一些想法想在会后与您和其他几个单位沟通!” “狡猾狡猾的!”盛高原嘿嘿笑着,朝尹婷婷翘大拇指。 智者言谈,简约不简单。 会场发出哄笑声反倒消除了几分沉闷。 唐忠平也笑了。“腊津市政府既是三顾公司的合作伙伴,又是三顾公司的服务者。三顾公司是腊津市的名片、头号纳税大户,它让国有资产增值了几百倍。为这个,腊津市政府还与腊津百货的后台老板——白江省供销社,争夺过30%的所有权(众人笑)……我说的意思是三顾公司是个香饽饽,离不开张总、尹总这样的年轻企业家(尹婷婷连说不敢当)……我和孙书记商量过,全力支持三顾公司走出去做大做强,包括医药板块,希望三顾公司像小鸡啄破蛋壳一样,奋力拼搏,开拓创新,烛照腊津精细化工整个产业链!” 众人鼓掌后,建设银行腊津支行行长耿友京表示“三顾公司信誉良好,他们愿意和这样的公司打交道”,却被唐忠平抓住“辫子”批评,“银行不能老盯着钱赚,还要兼顾企业价值、社会效益。举个例子,三顾公司同时投资医药、地产板块,建行该支持哪个项目?我觉得在同等情况下,该是医药项目优先,因为它涉及民生福祉、社会进步。” 专家们再次鼓掌,耿友京的脸却红了。 会议气氛跌入沉闷,谁都不说话。 张云岫见势不对,赶紧发言打圆场,“感谢各位一如既往地支持三顾公司,让我很感动。我表个态,有鸡汤喝的项目一定不会忘记大家。有了钱赚,大人细娃都高兴,大家说是不是?讨论了一个下午,肚皮都饿了,大家不要走,留下喝杯腊津‘茅台’。大江‘枇杷虫’泡的,壮阳的;三峡大坝淹了长虫的石头缝缝,这东西快绝种了,珍贵得很!” 张云岫独特的语言风格,让气氛再次热烈,掩盖了耿有京的尴尬,也让尹婷婷高兴不已。她老公总有灵光乍现的高光时刻!三顾公司高管趁着氛围跟着邀请对口贵宾、专家吃晚宴,“走,喝杯壮阳酒!” 趁即将入席的空档,尹婷婷耳语叮嘱李乐“按照行规把其他贵宾、专家、记者的差旅费安排好”后,走近唐忠平低声说,“唐市长,留步!我单独向您汇报点事情;来,我给您提包包!”来到贵宾室,尹婷婷将6号牛皮纸大信封,麻利地塞向唐忠平的皮包,“唐市长,这是讲课费,按规定来的,您收下!” “这个用不着吧!”唐忠平离包有三尺远一步未动,微笑推辞着。 “唐市长,你的课件精辟论述了腊津精细化工产业的现状和未来,三顾医药公司产业链要按您的观点来构建,这点讲课费就算知识产权转让哈。”一番义正词严后,尹婷婷问道,“唐市长,听说腊津市设立了创新奖励基金……” 唐忠平明白尹婷婷要说什么,遂用笑声打断她的话,“尹总鬼精鬼精的,有这么回事!不过,腊津市委市政府愿意上这个当!医药板块真的有前景……奖励所设条件,三顾医药也符合。我看可以把5000万奖励资金给三你们搞研发,不过得回去跟书记商量,你们先拿个方案来吧。” “要得,唐市长,按您的指示办。您晓得的,云岫生病后,我感觉到祖国在医疗、医药上发展滞后,三顾集团愿意在这方面做点贡献。给我时间,我会把腊津的医药发展起来的。” “不为别的,冲着尹总的为民情怀,我唐忠平竭力支持你!” “感谢唐市长!” 第一一五章 该死的病症(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事情发展有很多意外,就像紧握在手中的风筝也会突然断了线。比如对于张云岫喝酒这件事,尹婷婷平时盯得紧。其实也为张云岫好,医生在医嘱上说得很明白,乙醇对中枢神经的抑制作用跟抑郁药相似,如果饮酒,病人在双重作用下会有嗜睡、昏迷等风险,还有可能对肝脏、呼吸系统造成影响。张云岫也明白这一点。可能人都有向往自由的天性,外部因素越是限制,心理对抗就越是强烈,张云岫也是如此。近期,尹婷婷帮他消除“负疚”芥蒂后,又接连受到肯定性鼓励,张云岫自己感觉自己病情恢复得差不多了,心情大好,喝酒的冲动开始在心里萌芽、累积。 第二天上午,专家讲座刚听完,尹婷婷接到杨亚华电话。表哥在电话里说,“三顾公司营销做得好哇,书记看了报纸,还在省委常委会上指示‘开发单位要好好利用一下温泉这个自然优势,打造康养休闲圣地’。”尹婷婷听了很高兴,叫李乐找来报纸阅读,落实省委书记指示精神。不错,白江省各大报纸均发布了“白滨路发现温泉”的消息!按照“新闻轰炸-创意征集-媒体广告-户外广告”的营销节奏,尹婷婷料想三顾地产能蹭上宣传热度招徕买房者,再现“三顾地产腊津营销奇迹”也不是不可能的。想着想着,尹婷婷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大嫂,醒醒,大哥喝了酒!”张云静前来告状。 张云岫在一旁讪笑着,好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见尹婷婷猛地醒来急忙辩解,“只喝了一杯。现在屁事没得!”“大嫂,刚才他不是这样说的。他刚才说‘你告就告他不怕你’!大嫂,你叫我把大哥盯到起,我做到了哈。” “是,云静做得好!”看着兄妹俩逗逼模样,尹婷婷气得苦笑不得,夸奖完小姑又不得不责备老公,“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一样偷酒喝,不是不晓得吃药喝不得酒,出了事自己背时!” “是不是会犯病?”张云岫突然担心起来。 “云静,给我打点餐,多打一些蔬菜,我在房间吃。”尹婷婷察觉到张云岫神情不对,将小姑支开,诓哄道,“酒量这么大,喝一杯应该没事。为了自己身体,下回不准这样了。” “我现在有点怕,怕病犯了。” “不会的。先洗个热水澡加强血液循环,然后多喝点水加强排泄,会有没事的。” 张云岫听后,拿起尹婷婷水杯猛灌了一千多毫升温水,然后走进浴室冲澡。尹婷婷冲着他背影甩脑壳,毫无食欲地吃着午餐。由于唾液量少,饭菜在嘴巴里干巴巴的咽不下去。尹婷婷索性把饭菜丢在垃圾桶里,调整好心态,等待张云岫从浴室里出来。 果然,张云岫从浴室出来时面色有些凝重。 “没事吧?” “就是忍不住担心,怕像医生说的那样,睡久了就醒不来。越是担心这个越是疲倦越是有睡觉的感觉。婷婷,会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呀……” “我跟你讲过,医生也跟你讲过,叫你不要喝酒你非要喝酒,如今喝了酒又害怕,我有什么办法,只有等等看!”尹婷婷预感张云岫即将开启恼人的“絮叨”模式,又想到下午连轴转的会议安排,莫名火气一时没忍住便破胸而出了,语气难免重了些。 张云岫这座“活火山”果然一触即发了! 他面目狰狞地大声咆哮道,“我只是向你倾述一下我的痛苦,并有没有叫你一定帮我。我都是心平气和的,你为什么对我发脾气?你说的要对我好,那都是假的!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说个原因……” 张云岫裹着浴袍,边说边用双手抱头,痛苦地蜷缩在床边,样子很可怜。 尹婷婷瞧在眼里,痛在心里。怜惜、无奈、憋屈、担心、害怕、后悔等情感交织纠缠在一起,撕裂着她血淋淋的心。她怕吵架招来非议,还怕老公情绪崩溃,走向极端,引来难以挽回的后果。但尹婷婷毕竟是尹婷婷,因为她明白与这类人对着发脾气无异于拱火加油,只有在“共情+宽慰”才能平息事态。她强忍怒火,温柔地抱住张云岫的头,说,“老公,对不起!我最近压力大,情绪不好,不该对你发火,请你原谅我!” “老婆,你是我最后依靠,连你都不信任我、不理解我,我没法活了。我今后不喝酒了!” “老公,我不是每次都能给你提供帮助,但一定好好听你说话。这次我错了,请原谅我!相信我,医生就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告诉了患者,喝点酒不一定就会出现不好的结果。你看,现在你不是好好的吗?”尹婷婷眼泪夺眶而出,从心底同情、怜惜眼前生病的爱人,并在他怀里啜泣。 张云岫也很感动,在酒店地毯上抱着尹婷婷,爱怜地抚摸着尹婷婷的头发,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尹婷婷在张云岫怀里并没有停止思考,她从张云岫所言所行判断,张云岫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只不过在生活顺心时像一座沉寂的火山没喷发而已;白江省的心理医生用药没对路,等这个项目完了带他到国外去看看。 第一一六章 该死的病症(六)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促使尹婷婷带张云岫到麦克莱恩医院医病的第二件事,跟婚检有关。 “三顾·滨江温泉”项目进展顺利,张云岫虽然有些黏人但情绪波动不大。尹婷婷想趁春光明媚、樱花缤纷的季节把婚事办了,了却一桩心事。 为避免碰到熟人,尹婷婷把婚检地点选择在较为偏僻的白江区中医院。尹婷婷在检查前叮嘱张云岫,若医生问起情绪方面问题不要过于老实,免得医生盯住既往病史节外生枝。张云岫还开玩笑说,事关终身大事他就撒谎骗一回菩萨,总不让“煮熟的‘老婆’飞了”噻。 “做过手术?有娃儿吗?”张云岫陪尹婷婷做妇科检查时,女医生问尹婷婷。 “有,六岁了,在生孩子时把那里一起切除的。” “那就好。咦,美女,宫颈有问题呢?有啥症状没有?” “平时有瘙痒、白带多等症状。” “房事频率多吗?” 尹婷婷看了一眼张云岫答,“有点多。” “难怪!宫颈都糜烂了!” “问题大不?”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时上药、节制房事应该没问题;不听医嘱,涛声依旧,就有点恼火。”女医生又批评张云岫,“女人的病,你们男人大都有责任!年轻人,不要只图一时快活就不顾老婆死活!” 张云岫听后没说话,表情阴郁得难看。尹婷婷估计在想如何腾出时间治疗疾病的事多了一些,也就没多注意老公情绪的变化。 办完结婚手续回到酒店,张云岫就去浴室冲澡,尹婷婷则躺在床上打电话,督促公司无纸化办公事宜。过了几分钟,尹婷婷听见浴室里传来惨叫声,赶忙冲进浴室查看,见张云岫捂住下身歪嘴咧牙喊疼。鲜血浸出指缝滴在地板上,尹婷婷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做什么呀?” “它害你生病,我又控制不住它,想把它割了,免得它讨嫌。” “我没有怪你呀。” 经过简单交流,尹婷婷明白与他多说无益,在事发突然又不好找人求助的时候,尹婷婷便当机立断给张云岫穿上浴袍,将小绸巾撕成碎条包裹住伤口,亲自开车送张云岫到省急救中心就医。 “情况怎样?”尹婷婷在外科医生半小时做完手术后问。 “5毫米深,割了一根血管,目前手术很成功,好了后应该不影响功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情绪有问题?”外科医生边问边做病情摘要。 尹婷婷怕坏事传千里,影响张云岫个人及公司声誉,没有承认事实,只说是剃阴毛时出了意外。外科医生白了一眼尹婷婷,教训道,“夫妻之间平平淡淡就好,不要追求刺激玩什么花活儿,以免遗憾终生。” 尹婷婷连说是,便走出医生办公室,透着走廊窗玻璃看着大江东流,不禁头昏目眩,心道:云岫啊再这样折腾,老婆要被你搞疯!尹婷婷闭上眼睛强揉太阳穴,让自己保持清醒。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看时,意外地看到墙缝中的一棵黄桷树苗在风中摇摆着新芽。微小的生命力竟给了尹婷婷心灵不小的震撼:墙缝背阴,土壤、水分、阳光何其有限!它竟能生长,还不怨命运不公,依然把最美丽的身姿展现在春天里!我有女儿、有财富、有名声,竟不如小树苗度过贫瘠、干旱、前途迷茫诸般劫难,展现永不懈怠、永不放弃的生命价值,岂不惭愧? 这时,尹婷婷心房豁然开朗,就如同站在华山之巅淡看云起云落那般从容,就如同打开心窗让新风那般清醒。 这时,尹婷婷又忆起无数参加西式婚礼时司仪问新婚夫妇的场景,“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她),照顾他(她),尊重他(她),接纳他(她),永远对他(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的庄严承诺之问,在她心里怦然跳动。 尹婷婷心中不再彷徨,心中升起一股倔强劲儿:周围人包括闺蜜,可能在潜意识里都认为堂堂才女加霸气总裁竟嫁给一个“疯子”不值,而我怕偏偏逆流而行,遵从道德的本意,履行“八年之约”,不能让铮铮爱情承诺倒在个人至上的欲念上,不能让坚守爱情纯真倒在疾病的门槛上。爱情、健康只有一次,富贵名利都是浮云,就让浮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吧! 于是,尹婷婷坚定了先带老公到美国美克莱恩医院看病的决心。 第一一七章 麦克莱恩之行(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经过近三十小时的颠簸,飞机降落在洛根国际机场,天蒙蒙亮。五月的波士顿气温肯定没超过10℃,还有些冷。取了行李后,尹婷婷便为老公换上冬衣。 “白江穿两件薄衣服就够了,这里好鸡公冷。”在机场早餐店,张云岫喝着可乐,脸带笑容,看上去情绪不错。尹婷婷将盘里牛排切细推给张云岫,再切自己的那份牛排。“差不多与东北一个纬度,当然冷啰……呐,牛肉很嫩!”尹婷婷将一小块牛肉送进嘴里,亲昵地揪了一下老公的耳朵说,“冷就冷,加个‘鸡公’干嘛?鸡公他妈和你有仇?” 张云岫听完大笑,“这就是白江话的妙处,加个‘鸡公’,感觉冷的程度就不一样。比如说,喊‘老婆’就没有喊‘堂客’带劲儿。” “有哪点不一样?” “老婆太官方,白江话里的‘堂客’有冬天被窝里肉叽叽、软不隆咚的感觉。” 尹婷婷踢了张云岫一下,“狗日的,逗晓得作贱女人!” “张晶晶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夫妻俩打情骂俏一番,张云岫开始想女儿了。 “倒退13小时,你看是什么时间?” 张云岫掰着手指头细算,“张晶晶放学了。” “不傻嘛。”尹婷婷趁机问答,“路途上心头难不难受?我好给医生说。” “不难受。” “还怕你不适应陌生环境呢。” “他们都认我不到,我怕什么!你给我说过,麦克莱恩医院成立两百多年了,聚集全世界顶尖专家,我的病在那里能治得好,我心情很好。我希望我这个病能早点好,好了我也好照顾你!婷婷,我生病生烦了:不犯病是好人,病犯了大脑不受控制,那个烦躁就是心急火燎的烦躁,那个难受就是翻江倒海的难受,坐卧不安、心惊肉颤,死的心都有。” “我理解你,老公!见了医生,你把你的感受说出来!也不用着急,我跟你说过,这个病得慢慢来,就把这次看病当作是蜜月旅行。”尹婷婷怕老公背负压力,立刻为他解压。 出了大厅,张云岫指着洛根国际机场建筑对老婆说,“你看那栋圆房子,比白江百货大楼还高!”“这就是建筑艺术!那个椭圆形的指示塔与其他建筑相连,很好阐述了方圆相映的西方建筑特点。东方建筑讲究大门、大窗、大屋檐、大进深的大气,四角飞檐的灵动,金碧辉煌的富丽,还讲究山林风水。山林风水剔除迷信成分,本质上是人与环境协调的方位学,这是西方建筑艺术没有的。”尹婷婷趁机向张云岫渗透建筑学知识,又有感而发,“等你病好些了,我带你到波士顿到处逛逛,领略一下西方建筑的精华。你在上海不是看不起外国人的趾高气扬和有些同胞‘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奴颜婢膝吗?师夷长技以制夷。我认为‘制夷’前提是,要以开放的心态学习别人的长处。” “不学习要落后嘛,我看这是一趟治病之旅、蜜月之旅、学习之旅。” “不傻嘛。” “要是傻能娶到白师大才女,要是傻能开公司,不是被病缠上了,我肯定多开发了一个楼盘。” “说你长得白,你说没洗脸;说你长得高,你嫌裤子短;说你胖,你真还喘上了。” 说话间,来接机的肖叙克已经到了。他在人群中举着用中文书写的“尹婷婷”牌子极易辨认。张云岫听老婆说过,肖叙克是她白师大同届校友,现在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生物化学博士学位;为给他治病,尹婷婷通过恩师尚五泉的关系,才联系上了在麦克莱恩医院实习的肖叙克。 “辛苦你了,肖博士!”尹婷婷向肖叙克打招呼。 “都是同学,不要那那么生分,叫肖叙克。一看到你,就想起你在白师大主持迎新晚会的模样,那可是多少男生顶礼膜拜的翩翩仙女!能为心中女神服务是我的荣幸!”肖叙克穿着皮夹克、牛仔裤,说话时喜欢常搔他那锃亮的光头。 “肖叙克,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后考到北大化学系读研,创造白师大逆袭的神话。我的学霸,我没说错吧?” “俱往矣。我们就不互相吹捧了,再吹捧只能以身相许了!老同学,是先参观波士顿还是先到贝尔蒙特?” “与弗朗辛教授的预约没有问题吧?”尹婷婷问。 “没问题。今天弗朗辛教授都在。” 尹婷婷用眼神征求张云岫的意见,张云岫会意后说,“还是先看病吧。” “那就先到麦克莱恩医院吧。”尹婷婷对肖叙克说。 麦克莱恩医院在贝尔蒙特小镇上,是一座有三层楼的红色建筑,呈U型布局,北边有一片植被茂密的小树林。医院建筑与国际顶级精神病医院的名头相比,略显寒酸了些。 肖叙克似乎从尹婷婷突然降低活性的眼神看出这一点,向尹婷婷夫妇委婉地介绍道,“贝尔蒙特在波士顿的近郊,大约20公里,离哈弗、麻省理工更近一些。在水、电、气、交通、通讯、就医、入学等要素保障与繁华都市差不多的情况下,离主城核心区20公里的近郊是最佳宜居区,贝尔蒙特正处在这个区域。白江现在正处于进城时代,再发展几十年可能也和波士顿一样吧。这是城镇化进程发展到一定阶段出现的“逆流”现象,也是城市进程的‘围城’理论。麦克莱恩医院虽然跟白江区县人民医院建筑体量差不多,但它却汇聚了上百名顶尖神经学、精神医学科学家,科研、教学、护理都是全球一流的,将来你们会体会到这一点。” “那就让我们体验一下吧。”对于肖叙克的解释,尹婷婷没有盲从附和,她要自己去验证。保持对事物的独立思考,这是融入尹婷婷血液里的印记。 肖叙克的评价也印证这一点,“尹婷婷就是尹婷婷,就像当年主持节目那样理性。” “我就当成你夸奖我了。” “一直都是。”肖叙克没有掩饰对尹婷婷人格魅力的欣赏。 第一一八章 麦克莱恩之行(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弗朗辛教授正在接诊一位病人,肖叙克与他助手交流后,为张云岫做了一系列辅助检查。大概上午十点多钟,张云岫走进了弗朗辛教授工作室。工作室墙漆是浅蓝色的,窗帘也是浅蓝色的;围绕圆形玻璃茶几摆着一圈沙发,陈设舒适温馨,倒像一间吹牛聊天的咖啡厅。 “我的中国朋友,欢迎你!”见张云岫一行三人进来,弗朗辛教授先用蹩脚、生硬的中文问候,然后离开座位一一拥抱了他们。张云岫虽然有些拘谨,还是接受了陌生人的拥抱。尹婷婷拉着张云岫的手坐在弗朗辛教授侧面坐下,肖叙克便用流利的英语向弗朗辛教授作了介绍,并递上了英文版的患者病历和尹婷婷归纳的病情要点。 “离犯病最近的是哪一次?”弗朗辛教授认真阅读后,肖叙克开始为他翻译。 张云岫有些紧张,手在微微抖动;在尹婷婷的鼓励下,张云岫才挤出几个字,“割命根那次。” 弗朗辛教授摇摇头,叽里咕噜地说着,尹婷婷大概听明白弗朗辛教授所表达的意思——尹婷婷不是张云岫的妈妈,是他的妻子,有些事情需要她丈夫自己去完成,不能替代,否则她丈夫将会成为依赖她的“巨婴”;在医生的闻讯下,她丈夫所表现的紧张、木讷,甚至是犯病,也是医生诊疗的一部分,便于医生近距离判断她丈夫的病情。 尹婷婷遂缄口不言。 在肖叙克的翻译下,弗朗辛教授继续问,“当时是怎样想的?” “老婆很爱我,我却不能帮她,只会给她带来痛苦,我很恨我自己!我割掉它,老婆的病就好了。但哪里知道,反而给老婆带来更大的麻烦。她那样忙,她足足在医院安慰我、陪了我十天。”张云岫回忆病情充满悔恨、负疚和痛苦。 “割掉它,老婆的病就会好?”弗朗辛教授反问道,表情让人难以接受,连尹婷婷也感受一丝不舒服,但弗朗辛教授却要求直译给张云岫听,包括语气。 张云岫想起尹婷婷的叮嘱,竭力保持镇静,如实报告病情,“当时我头很痛,胸闷得不能呼吸,全身燥热,难受得很!我割了它会舒服一些!” “割时会舒服一些吗?” “割的瞬间很有快感;当我看见血在飚,就清醒了,又后悔了。” “所以今后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能自残,它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在生病,解决问题需要慢慢来。”弗朗辛教授在引导张云岫认知后,又问道,“在割它时,有人在耳边、或者在脑中指示你吗?” “没有!” “有大脑不受控制的情况吗?” “大脑完全不受控制只有一次,发生在广州打工的时候。去过按摩院后,我怕得艾滋病,很恐惧,就在珠江边拼命奔跑,出现过向倦飞、尹婷婷的幻影。” “她们真的出现过?不会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她们出现过,在黑压压的天上。”张云岫回答得肯定。 “那时想过死吗?” “想过。” “那你怎么不去死呢?你这个自私的人!”弗朗辛教授突然冷笑道,还示意肖叙克原话翻译给他,连语气都不能变。 尹婷婷、肖叙克一怔,不知道弗朗辛教授要干什么。 果然,张云岫怒了,“自私?去死?” 弗朗辛教授依然不依不饶,“为挣钱,见死不救;为自己心情好受,在公司上升期逃离;想死,却又不敢……” “够了!我是来医病的,不是来受你责骂的!你我无冤无仇,我拿钱看病,你为什么要侮辱我?”张云岫暴怒,随后又抓脸撞头跺脚发泄,模样十分恐怖。 弗朗辛教授吩咐尹婷婷给他洗冷水脸让他冷静。张云岫表情渐渐放松,弗朗辛教授恢复和蔼的面容,抚慰道,“敢于维护自己的尊严,有男子汉气概!So y,刚才故意激怒你,就是为了测试你情绪的耐受程度。恭喜你,你的逻辑、思维清晰,自我意识强烈,你将健康地从麦克莱恩医院走出去!刚才,我的脸在在你脑里变形了吗,或者变成了魔鬼的模样了吗?” “我刚才只是想不通,才出现头痛、胸闷症状,你的脸没有变形,也不是狰狞的魔鬼!” “好。我知道你的病情了。” 随后的访谈在融洽的氛围中进行,多是对张云岫心理作疏导。这一点,让尹婷婷感受到了麦克莱恩医院的细致、专业,这与国内问诊两三分钟就开药的方式大不一样。 张云岫恢复平静后,弗朗辛教授与尹婷婷作了单独的交流。 “你丈夫属非典型双向情感障碍,原来用药着力于激发动力、控制焦虑两个点上,让他变得懒惰、易怒、易激惹、抗压性差。现在用药一方面消除他大脑中不良因子,我们可以理解为炎症细胞,另一方面营养他的神经,改善神经递质传递。需要住院调药,在经济上做好准备了吗?” “经济上我们能承受。”尹婷婷的英语水平,只要弗朗辛教授说慢一点还将就跟得上节奏,口语却不太熟练,然后将准备好的疑难问题向弗朗辛教授咨询,“他可以用电疗好吗?” “电疗,对重度抑郁或许有短期效果。研究表明,它有不可逆的副作用,比如记忆力衰退。这是麦克莱恩医院六七十年代的做法,已经OUT了,特别像张先生这种病人意义不大。我们认为,产生这种疾病还是因为人体某种化学递质缺少引起的,前期用药控制,后期开展脑力复健,能最大程度支撑病人回到社会中去。”弗朗辛教授耐心解释道,没有国内医生随时喊“下一个”的急迫表情,更没有国内医生打接电话的随意。当然,尹婷婷知道,在工作室外面还有等候见弗朗辛教授的病人。 “弗朗辛教授,我丈夫治疗方案怎样安排?”尹婷婷问。 “先住院调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大约一两个月;然后可以预约脑力复健,可以不住院,时间自由一些。” 尹婷婷走出工作室特地看了时间,弗朗辛教授为张云岫问诊花了近两个小时,心里感到欣慰,对这其貌不扬的红色建筑有了信任感。 第一一九章 麦克莱恩之行(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40天调药后,张云岫病情恢复很理想。经过测试,弗朗辛教授允许张云岫参加脑力复健课。 对于脑力复健的意义,弗朗辛教授是这样解释的,他说患者生病后,或多或少损耗了原来已有的生活力量(脑力、心力、体力),脑力复健就是通过他们团队设置的个性化课程,恢复患者在生理的、心理的、社会的及心灵的安适而圆满的状态。包括脑力训练,即要对患者开动脑子吸收讯息、分析讯息、解释讯息、思考、记忆、解决问题、下决定等认知能力进行训练。还包括心力训练,满意、伤心、忧心、担心、爱心、开心、焦虑、愤怒、生气、快乐、幸福等等,这些情绪上的、感情上的、心情上的表现,都是心力范畴。还包括体力训练,研究表明,患者通过运动,能分泌更多脑内啡——幸福激素,减少患者的紧张情绪而获得更多安全感、幸福感,同时能有效对抗药物副作用。 由于前期治疗效果不错,尹婷婷又很满意弗朗辛教授的解释,便为张云岫报了脑力复健课程。 脑力复健课程疗程长,不用住院,一天只有两个小时,自由支配的时间多,尹婷婷便在波士顿大学附近租了一套拎包入住的公寓,一来好陪张云岫沿查尔斯河跑步,通过运动改善张云岫大脑机能,二来方便夫妻俩在波士顿东游西逛就近享受大都市的繁华,为三顾集团产业转型升级积累经验。 张云岫住院期间,尹婷婷也没有闲着,除了通过QQ对三顾公司重大事项进行管理外,还利用图书馆资源对建筑、医药行业前景进行了中西对比研究。 “复健课程有疗效吗?”课程过半,尹婷婷夫妇腾出时间邀请肖叙克在汉考克大厦吃牛排;肖叙克边吃边问。 “有!原来看报纸我看20分钟就觉得心烦,现在看2个小时都没有问题;原来想不得问题,一想心就慌就怕病犯了,只有到处走或者找体力活路磨到才好些,现在和尹婷婷讨论公司问题,适当动一下脑筋也行。”张云岫说。 “他的专注力比以前好多了,感觉不虚此行。这要感谢老同学!”尹婷婷补充道。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肖叙克问道,“在麦克莱恩、在波士顿,两位有什么感受?” 张云岫身板大,食量也大,肖叙克、尹婷婷第一份牛排还未吃完的时候,他两份牛排、两个鸡腿、两个汉堡已经下肚了。尹婷婷用手肘蹭了蹭张云岫腰部,“肖博士在问你呢?” “我想着呢。不是吃饱了才有感受吗?”张云岫朝尹婷婷嘻嘻笑着,“我跟你说,我最大的感受是‘富贵名利抵不住健康毛皮,宝马别墅当不住快乐一粟’,没有健康什么鸟蛋都没有!我记得‘三顾·梅香澜庭”一期竣工后,白花花银票可以拿麻袋装,那时正值我生病,我是一丝线快乐都感受不到;在这里,我的病渐渐好了,与婷婷早上在河边跑个步、晚上吃个淡白菜汤,都觉得幸福。老婆,感谢你的付出!” “老夫老妻的,说那些!呐,老公学会用名言警句呢。”尹婷婷深情地揶揄张云岫。 “名言警句个毛,自己编的,这叫张氏语录。诶,‘尹秘书’把这句记下来,我退休了要出本书,叫《张云岫语录》。” “诶诶,要不要这样腻歪?考虑过一个未婚男子的感受没得?看你们打情骂俏幸福的样子,我都想结婚了。”肖叙克打趣道。 尹婷婷灿烂笑容微收,对肖叙克说道,“这段时间是我八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云岫的话虽然说得土,但理儿是真理:从病痛中走过来,健康才是人最大的资本,快乐才是人最大的幸运。在这里的感受很多,比如精神疾病的诊疗标准、流程及诊疗理念,比如教、研、医、产、销全产业链的聚合与建设,比如地产与要素保障、公共服务体系的衔接,都值得我们公司学习借鉴。身患此病,感触良多,我们夫妻俩想为中国老百姓做点事,特别在脑科疾病方面!” 肖叙克说,“老同学有家国情怀呀!中国精神医学起步晚,出现重医不重愈后管理、重病不重未病、科研不足、原研药滞后等现象,在所难免。” “但病人等不起啊!像云岫的病人呈逐年增多趋势,他们大都没有云岫这样的经济条件。他们一旦遭遇精神疾患,除非自愈,一般很难回归社会。不能回归社会,便成为社会的负担,那会拉低民族人口素质的……”尹婷婷看火候到位,遂进行了请君入瓮式战略性试探,“三顾公司收购了腊津制药厂,存在药品研发能力不足,药厂与学校、医院衔接不畅,产业链条不全,领军人物缺乏等诸多问题,深感领军人才缺乏,真有力不从心之感!老同学,博士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肖叙克沉吟一会儿说,“祖国培养了我,报效祖国的心还是有的,但我学的生物化学在国内发挥的空间有限,所以还想借这里成熟的条件再深造几年再做打算看。” 张云岫性子直,捅开窗户纸,将话说更透彻,“婷婷的意思是这样的,我生病这几年,她深感我这类病给家庭带来的巨大痛苦与折磨。我算幸运,起码家庭理解、有钱医治;没钱医治的,整个家庭就毁了。为了感谢上天把我病情控制住了,前面我们收购一家药厂,现在想再建一家脑科医院,把产业串起来。肖博士,我这个人说话没得弯儿拐,喜欢短兵相接、刀刀见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外国的月亮虽圆比不上白师大妹子的脸盘。三顾公司现在差一个掌门人,你有没有兴趣?呐,钱不得亏待你,堂客尽量在白江给你配一个!” 张云岫说话的语气、风格,把肖叙克、尹婷婷逗笑了。 “张氏语录,白江椒盐风格,领教了。”肖叙克前半句带着笑意,后半句有些动情,“让我想到我们白江人的耿直,让我念起乡情。” 张云岫歪打正着,暗合以情动人的招纳贤士策略,尹婷婷看在眼里,心中大喜,笑着捶打张云岫肩膀,掩饰着她那凡事讲策略的心机,“你以为找老婆像找牲口一样,拉在一起就可以配对呀,别个博士眼光高着呢。” “都成秃子了,只要白师大妹儿不嫌弃我,我不择嘴哈。”肖叙克仍然被感动着。 尹婷婷见时机成熟,收住笑容,趁机游说肖叙克,“老同学,差不多就是老公表达的意思,考不考虑一下?如果‘三顾·滨江温泉’进展顺利,三年后我就有资金了,我的目标是建一个国内一流的脑科医院暨药物研究中心,不比美国佬的差,你当招募人,有没有兴趣?” 肖叙克搔搔光脑壳,没有再犹豫,“感谢你们搭救了一个濒临失业的人员,握了手之后,算不算是三顾公司员工啰?‘在白江给我配一个堂客’的承诺要兑现哈。” “白师大妹妹多,包在姐夫身上。”张云岫答应得爽快。 “等你学成归来!” 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笑得很敞亮。 第一二О章 “双规”风波(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搞定肖叙克后,尹婷婷的“建脑科医院深耕医药产业”的宏大计划又向前推了一步—— 不久,肖叙克拟定了筹建三顾脑科医院暨药物研究中心计划,开始在波士顿招募精神学、神经学、内分泌学、遗传学等学科带头人。由于“三顾·滨江温泉”营销到位,市民认为即将入住的小区风水一流、建筑品质一流、服务配套一流,自然而然,“三顾·滨江温泉”期房销售火爆,不得不预约摇号买房。为满足市民购房需求,三顾公司不得采取“联手白江百货、三期同建同售”建设策略,缩短建设工期。这样做,尹婷婷虽然在“三顾·滨江温泉”项目上少赚了些,但好处是:一是项目后期经营风险降到最低;二是让资金迅速回笼,趁势低价在白江省北岸购得三块地皮,为三顾公司地产、医药发展留足了拓展空间。 风雨人生,祸福相依,有笑就有泪,有晴空就有雨夜。 这是人生颠扑不破的哲理!就在张云岫半年脑力复健接近尾声的时候,就像婴儿即将迎来第一声啼哭的时候,一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传来—— 在波士顿时间的早晨7点,张云岫烤好面包、煎好鸡蛋、热好牛奶,便来到床边叫尹婷婷起床吃早餐。尹婷婷睁开惺忪睡眼,非要赖着张云岫抱抱才起。一阵胡闹、一番亲热后,尹婷婷才打开手机QQ,查看公司有没有要紧事需要处理。 “啊?”杜鹃在白江暗夜里发来消息,惊呆了尹婷婷。 “出什么事了?”看着老婆吃惊的样子,张云岫疑云陡起,第一反应是:莫不是工地出事塌方死人啦? “杜鹃说亚华哥被‘双规’了!”尹婷婷语气低沉。 “什么?”张云岫跳了起来,然后催尹婷婷发信息问杜鹃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鹃迅即回复,“具体情况不清楚。我怀疑跟半年前的折木龙、孙世华腐败案有关。听小道消息,可能是孙世华这个节操碎地的‘蛀虫’想立功减刑,便乱咬了杨副书记(杨亚华升任省委副书记)。杨副书记两袖清风,我实在想不出与他们有什么勾连!纪委在今天下午已经入住三顾公司封了所有账目,由于你那边是深夜就没有惊动你。” 折木龙、孙世华腐败案是尹婷婷夫妇刚到波士顿的时候翻的船。据传,在腊子山煤矿坍塌事故中逃过一劫的孙世华非但没有受到惩罚还得到表彰,坐稳了市委书记宝座。古话说“饱暖思淫欲”,孙世华也不免俗,当了市委书记不久,便与市政府接待办的一名美女搞在一起。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孙世华在一个风花雪月的晚上,被同样深谙此道的郑昆萍抓了现行。为顾全彼此利益,郑昆萍倒没有与孙世华翻脸,只是逼孙世华写下了承诺书。孙世华呢,手握郑昆萍与折木龙的罪证,欺负郑昆萍不敢拿他怎样,此后非但没收手还变本加厉,常与郑昆萍争吵、冷战,甚至闹离婚。半年前的一天,醉酒的孙世华更是变态,还把情人带回家要做三人同床的龌龊事。昔日娱乐明星、今日公司董事长的郑昆萍哪堪这等羞辱,一气之下将检举材料邮寄给了纪委。郑昆萍的检举材料皆是实锤,纪委立马就立案了,让醒悟过来的郑昆萍、折木龙后悔得撞墙。如果孙世华进去后,稍稍嘴硬,避实就虚吐点事情,折木龙也能替他花钱消灾、大事化了,哪知这个“绣花枕头”还没遭受多少审讯,就吓得尿流,把他清楚的、不大清楚的事都吐得底朝天。这才让纪委揪出了折木龙这个贪腐上亿的“巨贪”。 这正如《红楼梦》中唱词一样,“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又如《增广贤文》中感悟一般,“善恶到头终有报,只盼来早与来迟”。 “这是诬告!”张云岫吼道。 “冷静些!我当然知道是诬告。可是现在问题是除了担心亚华哥以外,我还担心‘三顾·滨江温泉’项目就此停摆、建脑科医院计划就此搁浅。灭顶之灾啊!”尹婷婷边说边盯着QQ对话框。QQ好友们纷纷传来这条噩耗,还劝她在波士顿不要回来,免得惹祸上身。 尹婷婷站在阳台,拧着下巴,凝望着查尔斯河沉思:孙世华诬告亚华哥什么呢?从目前查封三顾公司账目来看,最有可能告他贱卖国有资产、违规信贷、违规拿地,让三顾公司非法攫取巨额利益,或者告他在三顾公司占有股权。如果不回去,亚华哥反而说不清楚,别人还误认张云岫、尹婷婷在跑路;“三顾·滨江温泉”项目进入关键时刻,停工一天都是巨额损失,如果不回去说清楚,恐怕有退房风险。再说了,三顾公司虽然有向某些官员行过小贿的经历,但都师出有名,可就从来没有对亚华哥行过贿;三顾公司拿地贷款行得端走得正,没有什么不敢回去的,而且不管是为公司或者亚华哥,都必须立刻回去! 尹婷婷将她的想法与张云岫交流。“清者自清,我们得回去证明!”张云岫回答得很坚定。 “我担心你的病!” “病好得差不多了,能够承受纪委审查。有一说一,没有什么压力!” “那就好!”尹婷婷随即向杜鹃发消息,“我们即刻从波士顿回来,将消息散布出去;叮嘱小白把宣传费处理好、衔接好。” 杜鹃懂得“宣传费”的内涵,秒回信息,“这个不劳尹总费心,早就揪住小白耳朵叮嘱了。” 尹婷婷怕老公弄不懂她们闺蜜间打的“哑语”,解释道,“逢年过节,三顾公司按风俗、惯例,也给某些关键官员封了‘信封’。为消除负面影响,防止今天这种情况发生,一部分公关费用以公司宣传费名义走的账,即以小白广告公司为中介,再说白一点,我们跟小白签的协议金额要大一些,然后小白返现金给我做公关费用,明白吗?” “明白,意思是只要小白不说,你就没有麻烦。另一部分费用怎么处理的?”张云岫说。 “另一部分费用走的餐费那条线。其实小白说漏嘴也没关系,私下现金返款,只要我不承认,也查无实据。” 张云岫笑了,说老婆狡猾狡猾的。尹婷婷脸色浮现得意之色,说还好她有先见之明,不然这次要惹麻烦;还好她下手快,不然白江北岸三块地恐怕要生变数。尹婷婷还叮嘱张云岫,这次应对纪委问询就说你生病了,一切事宜推给老婆就是。张云岫逗尹婷婷说,本来就这样,他才不背这个“锅”。尹婷婷就嘟起嘴拍打他肩膀,说你妈的躲得比兔子还快。 第一二一章 “双规”风波(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果不其然,尹婷婷夫妇刚在白江北山机场下飞机,就被纪委请去“喝咖啡”了。 喝“咖啡”的地方,大概在白江省郊外一个农家乐里。问询时,夫妇俩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尹婷婷坐定后,两个干部就从政策上、先进技术上,向她展开了心理攻势,大概意思就是“我们证据确凿,你们莫存侥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也是共产党员,我说的话对得起党。”尹婷婷表态。 “那就好,党考验你忠诚的时候到了,”短发女干部先发制人,“你说说腊津市物资回收公司那块地有没有利益输送问题?” “存不存在利益输送问题你们才能下结论,不过我可以讲两个事实,”尹婷婷说话沉稳客气、柔中带刚,“第一,腊津市物资回收公司占30%股份,政府那边是经过第三方公司评估了的;如果腊津市供销社档案完整的话,应该能够找得到文件证明,你们可以去查。第二,按照30%股份计算,现在腊津市物资回收公司的资产增长了几百倍,职工住房、工作都有保障,充分享受到了改革的红利。事实证明,三顾公司的出现拯救了濒临破产的市物资回收公司,还包括腊津制药厂,与腊津市的合作是合法合规、互利共赢的。张云岫与杨亚华是亲戚不假,但我认为不存在利益输送问题。” “我们查了贵公司账目,发现宣传费支出很大,有职工反映是你拿这笔钱去行贿了。尹总,有这回事吗?”短发女干部紧追不舍。 “搞房地产,市场营销是关键一环。我认为这些支出都是合理的;小白、杜鹃都是我朋友,对我帮助很大,有意识地让他们多赚点也在情理之中。”尹婷婷回答得滴水不漏。 “朋友?”眼镜男干部一阵冷笑后,扬了扬手中材料,威胁道,“你的朋友已经承认了你以宣传费名义搞公关的把戏,都记录在这里。尹总,我劝你不要为别人担过,早点把问题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为自己也是为公司好。” 尹婷婷心中一惊,难道小白也跟孙世华一样,是个“绣花枕头”?不,有可能是诈我的,不能上他的当。 “那就拿证据吧。”尹婷婷微微一笑。眼镜男干部被噎住,没说话,一叠材料向尹婷婷扔来。尹婷婷拾起一看,是孙世华的交代记录。孙世华交代,三顾公司前前后后向他行贿了2万元。 “还有呢?” “先把这个说清楚。”短发女干部顾而言他,好像在为眼镜男干部打“补丁”。 出示的证据尹婷婷的想法,她明白了这两名干部是要拿孙世华的材料为突破口,打开她的心理防线。其实他们意不在此,更想从她的口中挖出杨亚华“贪赃枉法”的证据。可是三顾公司与其他官员倒还有些小勾连,与杨亚华真的很清白。“如果我老老实实地坦白了,那就把腊津官场得罪完了,今后三顾公司何以立足?”尹婷婷打定主意,以退为进,“向孙书记行贿2万元有这回事。企业要发展,他卡着不签字,企业不出点血不行啊!” 那两名干部相视一笑,问,“能说详细一点吗?” “好像分五次送的。有四次在孙书记办公室,找他签字送的;另外一次严格说来不算行贿,孙书记那一次来三顾公司是宣讲中央党代会精神,是给的演讲费,对吧?” “嗯。类似情况也说说,比如杨副书记、唐市长……”短发女干部不经意地提点着尹婷婷。其实他们请尹婷婷“喝咖啡”终极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尹婷婷何等聪明,岂有不察? 尹婷婷微微一笑,说,“其他的没有。” “杨副书记就没在三顾公司拿地、贷款等方面施加影响?你不说,人家会说的,到那时你的罪就重了。”眼镜男干部l露出审问外强中干的“獠牙”。 眼镜男干部的话只是更加印证了尹婷婷的看法:这两名干部在三顾公司身上没找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多数问话都是真假参半地诈她;同时她也认识到中共高层对折木龙、孙世华腐败案是多么震怒,对审查杨亚华的力度也很大,对她的审查时间也短不了。抱定“既来之则安之”心态的尹婷婷反而坦然了,倒担心起张云岫来。他的病刚好,经得住高强度的审问吗?会不会说错话呢? 眼镜男干部敲了敲桌子,提醒尹婷婷交代问题。 “依照杨副书记的性格,只要合法合规,符合人民的利益,任何企业他都是支持的。三顾公司也不例外,也在他的支持下成长起来的。”尹婷婷小心回答道。 “那就是施加了影响啰。”事关核心问题,眼镜男干部深究不放。 “正面的。” “交代问题!”眼镜男干部话里有些气急败坏。 “没问题怎么交代?乱咬?”尹婷婷也不示弱。 两个干部对望一眼,开始收拾材料。眼镜男干部边收拾意味深长地说,“会让你说话的!” “那就拿证据来吧!” 就这样,尹婷婷与这两名干部相持了五天。这五天,是与世隔绝的五天;这五天,是斗智斗勇的五天;这五天,是道义与意志相搏的五天。五天里,除了孙世华外,尹婷婷没有向纪委和盘托出她心甘情愿送出“信封”的事,坚守住了“不出卖别人以求自由”的道德底线。 获得自由后,尹婷婷回到“三顾·竹榭小舍”别墅时已是晚上九点。郑华碧、张云岫、张晶晶、小梅表姐在火盆边等候着她。 “饭不吃了!冲个澡就睡觉!”疲惫不堪的尹婷婷跨过火盆嚷道。 第二天中午,尹婷婷醒来,看四周无人,便叫道,“张晶晶,张云岫……死哪儿去了?” “诶……妈妈!”女儿跑来。尹婷婷将女儿搂在怀里,“想妈妈吗?半年多没见,长高了没有?”张晶晶旋了一圈让妈妈看。“长高了。”尹婷婷又将女儿搂在怀里亲热。女儿说她期末考了班上的第一名,尹婷婷很高兴,说女儿真棒,问她要不要奖励。女儿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行了。看着懂事的女儿,尹婷婷不觉眼眶湿润,愧疚之情油然而生:自己常年奔波在外,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幸亏有老母亲在旁替她照顾、教育孩子,才没有亲情失位;好在上天垂怜,女儿居然在外婆的庇护中茁壮成长着。她暗暗下定决心等她忙过这阵子,一定好好陪陪女儿。 “睡好了?”张云岫进卧室说,“刚才我在跟女儿念听写。” “爸爸好不好?”尹婷婷问女儿。 “好是好!就是普通话不标准,平翘舌、变音鼻音、声调念错好几个,要不是本姑娘功力深厚,就栽进爸爸的蹩脚普通话里,等着挨外婆的手板了。” “外婆这么严厉?” “外婆说我就像没爹没娘的孩子,她不管我就没人管了。不严厉点,要成野孩子!” “噢,女儿,可怜!在家,外婆就是怪兽般的存在,爸妈都得听她的!外婆教育你,我替你求情也要挨批,因为外婆是我妈,我也是这样被外婆教育长大的。”尹婷婷装着委屈的样子对女儿说。因为她深知她自己常年在外,心疼女儿的最好方式就是树立妈妈在家的权威。 张晶晶智商虽高,但毕竟是孩子,果然掉进高智商妈妈设置的“坑”里。“啊,妈妈,我们两娘母就这样被外婆奴役!”张晶晶贴着尹婷婷脖颈同病相怜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外婆严厉些,晶晶就更优秀。” “嗯,妈妈说得对。我去读课外书了,外婆要听我讲的。” “去吧。”尹婷婷虽然想多搂一会儿久别重逢的女儿,但是想到女儿的未来,手就松了。 第一二二章 “双规”风波(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在阳光下,在四季桂下,女儿张晶晶半依着花圃栏杆,拿着带拼音彩色故事书津津有味地读着。人与书、花与香,融为一体,看得尹婷婷想哭。 “云岫,纪委没为难你吧?”隔了好一会儿,尹婷婷才从母爱的情绪拔出来。 “还怕没有。”张云岫叙述道,“那几爷子就是那几个问题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问,稍不小心就要上他们的当。” “怎样问的?” “先问我是什么时候生病的,我就如实回答了。再问我账目上的事,我说账目上的事我不清楚,是老婆在管……还问了物资回收公司那块地是怎样拿的,我说按正规渠道拿的,不信就去查……还问了公关费的事,我说我生病了不球晓得……最后问了老表的事,我说大老表凶得很,表弟表妹都怕他,一般事情都不找他帮忙……大事好像木有。” “威胁你没有?怎么威胁的?” “当然啰,说我是公司法人,现在公司牵涉贪腐案,不老实交代要坐牢,公司也保不住。我是这样回答的:第一,我生病了,公司是堂客在管,后来出去流浪了,公司上的事更不清楚,你们威胁我也没有用,要问你就去问我堂客。第二,你们不要吓我,我的病没有完全好,吓出了病,你们要负责哈;要是你们几个把老子整疯了,我出去后非把你们几个脑壳揪下来了不可。然后就没问我了,关到第三天就把我放了。可能是嫌我一天吃三道药还要问你麻烦!回答得高明噻?” “嗯,高明,就是有点粗俗……推得一干二净,白担心你了!” “其实我只是生病了,并不傻。他们说的话我都明白,就是要搞整老表。我们是血表弟兄,搞整老表就是搞整我,哪里得行!何况老表没有贪腐,就是贪了,砍我脑壳我都不得吐。做人做事要讲义气,不能为了自己脱身把良心卖了!” “最后这句可以收进‘张氏语录’里!”尹婷婷揶揄道。 张云岫假装不依,扮着老虎模样,憋着嗓子低吼,“啊,臭娘们,竟敢讥讽你老公!” 于是,夫妻俩在床上嘻嘻哈哈打成一团。这时的他们,完全不受家财万贯的束缚,平凡得像普通家庭一样真实、幸福。 吃过午饭,尹婷婷开始工作。她首先在“向家大院四人群”发了一条信息:喝过“咖啡”,平安归来。没想到昵称“华哥”的小企鹅头像竟然跳动了,然后赫然出现一行字:我也回来了,在途中。 “云岫,华哥没事了!”一向矜持的尹婷婷叫道。 “真的。”在旁睡午觉的张云岫连忙打开QQ查看,也发一条信息凑热闹:我回来三天了! “平安就好!改日见面再聊吧。”“华哥”头像再次闪动。 随后,“平安就好”几个字刷屏“向家大院四人群”,但似乎都有一种默契,没有多说什么。停了几分钟,尹婷婷给杜鹃发信息报平安:在哪?我回来了! 杜鹃回复:和小白在家,回来三天了!公司账户解冻了! 尹婷婷信息:好!辛苦了,注意休息! 杜鹃信息:将消息发在公司群里,可否? 尹婷婷信息:不,我一一通知副总,员工们知道就行了,不要张扬。给员工打招呼,切不要在群里议论纷纷! 杜鹃信息:这次公司有些干部表现很差劲,要不要查一查? 尹婷婷信息:不,就像曹操官渡之战后烧信一样,装着不知道。公司首要任务是安定人心项目,抓紧复工复产! 杜鹃信息:OK! “喝咖啡”风波过去四个多月,便进入白江省最美的月份——五月。 这时,若到白江郊外踏青,一定能领略到白江梯田的妙处:在灌满了水的层层梯田里,大者如池塘、小者如簸箕,曲曲折折的线条,或疏或密,或浓或淡,再加上袅袅的炊烟、青青的禾苗、汪汪的绿水,真如画家精心绘制的丹青图。在干旱的梯田里,没有水稻,杜鹃花、桃花、梨花、红继木等各种乔木生长其间,宛若披上七彩斑斓的霞披;有油菜花更加别致,层层叠叠从山顶依山势而下,宛如金灿灿的黄金被铺满山坡。 这时,“三顾·滨江温泉”项目初具规模:联排别墅、小高层与高层主体建筑围绕七个人工湖拔地而起,如椽大笔般勾勒出“七湖连珠”的轮廓。项目一期、“温泉天地”涉及商业、公益项目多一些,建设进度更快一些。人工湖里喷泉喷出水柱,荡漾起碧波,推着天鹅、红鲤在湖里游弋。楼栋间的小径、栏杆、雕塑、凉亭等配套设施完成建设,建筑图案处处透着白江古韵;乔木、灌木、花草在栽培中,已经露出四季的层次感;卖房者人影攒动,忍不住停下脚步观看。 与白江百货联合开发的“温泉天地”项目在项目商业综合体核心区域。大众浴池(大型儿童项目“欢乐水工厂”除外)已对外开放,由一个方形大池、十余个功能圆池、接待大厅、干蒸室构成。方形大池长50米、宽20米,与标准游泳池一般大小;功能圆池如众星捧月般散落方形大池周围,汇聚鱼疗、药浴、隧洞浴、音波浴、花瓣浴、石板浴等玩法。 高端浴池由一个圆形大池和一个人造溶洞组成,在一个圆形建筑里,建筑半径不下40米,外观与酒店、运动中心、大众浴池、商业中心自然相连,又相对独立。圆形大池被亭台楼榭隔成不规则又自然合理的物理空间;泡在池里,可以仰望星空或蓝天。人造溶洞在圆形廊体建筑与部分圆形大池下方,除了有大众浴池的功能外,还设立家庭浴、情人浴私密空间,新增桑拿浴、咖啡浴、理疗浴等功能,让运动休闲、健康理疗、膳宿会务融为一体。高端浴池因酒店装饰工程未完成,还未开门迎客。 这次泡温泉是“向家大院四人群”在“喝咖啡”风波后的再次相聚。孩子们觉得人造溶洞虽私密、雅致,但受不了溶洞里蒸桑拿般的闷热和圆形大池的幽静,便跑到大众浴池聆听喧嚣、呼吸新鲜空气去了,乐得大人们安享如泉水流淌有声的时光。 第一二三章 “双规”风波(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静静时光被张云岫打破,他卖弄道,“婷总说,这个项目借鉴了日本及欧美发达国家运营、打造温泉主题酒店的模式,还加入了白江地方元素,培植了名贵花卉乔木,将酒店、温泉、园林、商业融为一体。我们尽量淡化商业元素,让市民在泡泉中观景、在观景中休闲、在休闲中吃喝玩乐,让城市紧张节奏慢下来。第一批客人们,感觉怎样?” “感觉本来挺好,加个‘婷总’就感觉有个董事长是个配牌的……嘻嘻,看不惯你们像年轻夫妻腻歪的样儿,这里的人谁没有年轻过!”杨亚苹先嘲弄表弟,再谈感受,“表嫂,看了‘七湖连珠’园林式小区,就想买个小高层和你比邻而居,还时不时泡泡免费温泉,想想都舒服。你还莫说在溶洞里蒸一下真有效,周身轻松,感觉把‘喝咖啡’的晦气都洗脱了。” “喝咖啡”这个话题,也只要快人快语、没心没肺的杨亚苹或者张云岫敢提,其他人多少有些忌讳;但只要有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里人没有不想倾吐一下的——毕竟憋了几个月,哪个人不想有个结果!所以,他们把目光齐刷刷集中在杨亚华身上。 “尹总,还没有回答亚苹的话呢?我也想要一套别墅,能不能开个后门?”杨亚华不知是卖关子还是不想说,反正没按大家的思路来。 “凭我们劫后余生的关系,没问题!住在一起,方便打麻将!华哥,你就不怕再‘喝咖啡’?”尹婷婷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就用话再逼了一下杨亚华。 “因为我,连累你们‘喝咖啡’了,抱歉!”杨亚华这个话题绕不过去,便笑道,“看了不说,你们心里都悬吊吊的,那我就说吧。客观地说,这件事情的发生有它的现实逻辑——三顾公司声名鹊起、发展迅速,我和云岫又是表亲,外人看来三顾公司和我没有猫腻那才奇怪呢;恰好,折木龙、孙世华贪腐案震惊高层,孙世华为立功保命乱咬,那就是顺藤摸瓜的事。” 尹婷婷接口道,“但三顾公司和杨副书记的确是清清白白的,就连和表嫂住了我几天总统套房都是给了钱开了发票的。‘共产党不搞将功折罪,要守得正、创得新’,这是华哥经常教育我们的话,现在看来,还是华哥有先见之明!” 杨亚华笑了笑,把整个“双规”过程说得轻松简略,“表嫂,你就莫粉我了。要是有先见之明,就不连累你们‘喝咖啡’了……‘喝咖啡’事件,从我走出的那一天开始就画上句号了。纪委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纵’?那是你们把《孙子兵法》看多了、把事情想复杂了。放心吧!出来那天,审查干部感慨地对我说,‘你是第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中管干部’……遭了冤、受了苦,拿一个‘天下第一’,值了!最近从大舅哥那里传来消息,说中央某高层看了我的审查材料,凝神远望好一会儿,才批示道,‘一次审查,竟查出能干事、守清廉的干部,应当重用。国家应多些这样的干部才行!’。前不久中组部找我谈话了,不出意外的话,我将到边疆某省任省长,任命就在这几天下达。” 众人听了很高兴,祝福他“浴火重生”。罗清香好像心有余悸,忿忿说道,“好一个‘天下第一’、好一个‘浴火重生’,在担惊受怕面前我情愿不要!现在,我情愿他在大学里做教授,焚香煮茶搞学术,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父亲说,有多少富贵就有多少险恶,这次我算是体会到了。你们猜,‘绣花枕头’为了立功,是怎样的胡说八道?他说‘看我们几家交往甚密,感觉杨亚华有问题’,真是一条乱咬的狗!就这样,我们都被请去‘喝咖啡’了。唉,那段日子不知怎样熬过来的!”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了?‘老婆’,这是多么痛的领悟!”杨亚苹搂住罗清香,变着声调调笑她。这个人世间就这么奇特,如果只配像杨亚华、尹婷婷、向道平这样沉稳精明的人,就过于沉闷加勾心斗角了,所以才配上像张云岫的憨、杨亚苹的直,这人世间才能够更加多姿多彩! 果然,罗清香忍不住噗哧发笑,推了杨亚苹一把,骂道,“没良心的东西!” 杨亚苹夸张地跌在温泉池里,人造溶洞里立马溅起笑声。 唯独杨亚华没有笑,还收敛笑容,神情肃然,像是在告诫自己,也像是敲打众人,“国家反腐,整顿吏治,受益的是黎民百姓,大方针是没错的,查我也没啥,受点罪也值!我常说,人没有信念就容易被迷住眼睛。自古富贵金钱能延续子孙几代?历史上,韩信、蓝玉、和珅,富贵时封侯拜爵,何等意气风发,然而败落竟在须臾之间,还殃及九族。所以,我这个人胆子小,受不得这样的折磨,平时说话做事小心,没帮上忙的,还请各位亲友谅解。其次,我这个人很容易满足,父母健康、妻子贤惠、女儿读书尽心,一个农村娃儿当上副部级干部已经很感恩戴德了,所以,我常常感念做工作时,要做个舅子像个舅子,要对得起良心,要对得起组织的培养!” “亚华这番话,我深表赞同。”向道平接茬正色说道,“说老实话,上官帽山前,我的心是浮躁的,总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对上级、对同事、对工作,多从自己利益出发;说俗点,那段时间心思放在投机取巧、钻营巴结上,结果还是背了‘锅’。在官帽山上,亚华的那番历史论、富贵论,让我深受启发。说得文艺一点,就是要懂得取舍,要懂得删减。心站在高点,少了荣辱羁绊,心便有根了,做人做事杂念少了,结果事业反而进了一步。所以,这次‘喝咖啡’我是有底气的,心中无鬼半夜不怕鬼敲门嘛!” 尹婷婷也有所感悟地说道,“打铁还靠本身硬,关键在自己!我明白了,亚华哥、道平哥,这次能够平安度劫,是修道成仙了,但对三顾公司来说,却是个教训!老实说,三顾公司为拉拢关系,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也心甘情愿地给过某些领导‘信封’。你说这些党国培养的精英,修了一千二百年的道,却为了几千万把块钱,还因为我的原因,断送了政治前途,岂不倒霉透顶?因此,这次‘喝咖啡’毁别人道行的事,我是咬牙顶住了的。进去以后,除了孙世华外,无论他们怎样诱哄吓诈,我一个人也没有吐!” 第一二四章 “双规”风波(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人造溶洞的温度在45℃左右,人多待一会儿,就会大汗淋漓。热汗一出,众人直呼过瘾。 杨亚华用白色浴巾擦了擦汗,接着尹婷婷的话有感而发,“表嫂这样做,可能与法不合,但从做人来讲是对的。这让我想起电影《闻香识女人》里的一段经典台词——‘我不知道,查理今天的缄默是对还是错,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决不会出卖别人以求前程。而这,朋友们,就叫正直,也叫勇气,那才是领袖的要件!’这就道义,这就叫信仰。人民有信仰,国家才有希望!所以说,从道义上讲,表嫂,我支持你这样做,说不定你保护的人还会更加信任你,给三顾公司积攒了人脉。不过,从法治上讲,表嫂,你今后再这样干,就值得商榷。特别是公司上市后,如果再发生‘喝咖啡’事件,就有可能会引起公司股价震荡,给公司带来灾难。公司发展不要侵害国家利益,不要与民争利,历史上的沈万三、胡雪岩就是反面教材。所以,办企业还是要走法治之路,切莫做政治的牺牲品!” 杨亚华说话慢条斯理,语调也不高,但如沉重悠长的警钟在尹婷婷耳畔响起。尹婷婷凛然道,“华哥说得对!‘喝咖啡’事件并不是件坏事,也算是三顾公司在度劫吧!” 人造溶洞里一阵沉默。 关乎命运、道义的“坐而论道”,对张云岫来说,就像天宇里隐隐不显的右弼星,太遥远了。他突然发问,打破了他们“坐而论道”的宁静,“亚华哥、亚苹姐,买房的事是不是在开玩笑?目前,‘三顾·滨江温泉’还留有余房不参与摇号;开盘后,我们也不敢保证有没有房源。当众摇号,不敢搞假,我们自己说的话不能当粪球踢噻。” “你们几个高知一会儿历史、富贵论,一会儿电影、政治、股价,再加上道义、警钟什么的,听得我脑壳都发麻。还是老表的话来得实际,我爱听!老表,我要一套小高层,给何默按揭一套预备着。” 张云岫嘲笑表姐想娶儿媳妇,杨亚苹说是又怎样,当舅舅的要是嫉妒就把眼睛挖了。尹婷婷说你敢与“辣子表姐”争高低,就是找不自在。张云岫摊摊手,转身问杨亚华、向道平要不要别墅。杨亚华、向道平摆摆手,说不分管这块儿,家庭财务要问表嫂。 罗清香说,“你表哥一会儿飘在南,一会儿飘在北,没得根儿,就不要了。” 吕忆萍蹭了一下向道平,说,“我们换一套吧。” “我就那点工资,都在你那儿,钱的事帮不上什么忙,就看你开养生馆赚了几个铜板?回趟娘家找老丈人要点?”符水县委书记向道平与杨亚华一样,谈及诗与远方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但谈及“钱”,同样显得不硬气。 吕忆萍看着丈夫窘样儿,反被逗乐了,“你以为我开养生馆只图乐子?” “有老婆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云岫,只有一个要求,叫尚教授拿起罗盘,给我找位置好点的别墅。当官的不信风水,我做生意的信这个。”吕忆萍补充道。 “这点事情办得到,风水肯定差不了。”张云岫回答道。 “张董,打个折不?”吕忆萍问。 “在预订打9.3折基础上再打8.5折,相当于开盘价的7折。”张云岫回答得铿锵有力,“表嫂,这个价够朋友噻?” “泡了温泉就交定金,压垮你们家小金库。”吕忆萍随口说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表嫂,压不跨的。三顾公司是米店老板开赠粥厂——米多消耗大。”尹婷婷解释道,“这些年,三顾公司在地产上确实赚了不少钱;未来,三顾公司凭在白江购置的几块地皮,在地产、建筑设计与室内装饰上,还会继续赚些银子。这些沾了改革开放的光,说实在的,我非常感谢这个时代。吃水不忘挖井人。从云岫得病、治病的经历来看,我们国家的原研药研究、成果转化还很滞后。话说白点,就是好药在外国手里,我们老百姓吃不起。所以,我从波士顿弄了几个博士回来,准备在白江省建非盈利的脑科医院、建药物研究孵化中心,并与腊津制药厂形成联动,为中国医学特别是精神医学作点贡献。” 向道平眼亮精光,问道,“尹总,弱弱地问一句,投资规模有多大?符水县有没有与三顾公司合作的机会?” 但杨亚华的分析让他有点失望,“尹总进军医药玩的是大手笔,脑科医药按三甲标准建设,药物研究中心按国家一流实验室标准建设,投资在30亿人民币以上。要留住人才,保障运行,得在人流量大、给得起政策的都市。这样的大项目,我这个副书记都得小心伺候,怕她跑了。道平,你觉得符水有机会吗?” 尹婷婷很歉意地笑了笑说,“华哥,你这不是拿话打我脸吗?三顾公司生在白江,长在白江,总部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白江的。道平哥,符水是我家乡我也想着。不过,医药产业的布局正如华哥所说,医院、研究中心规划在白江省会城市,引进的仿制药及企业放在腊津化工园区,毕竟那里的人才、原材料集中些……符水暂时没有考虑!” 向道平很认真地辩驳道,“呐,这句话放在以前我服气,放在今天我不大赞同。腊(津)符(水)高速路今年七月就通车,腊津到符水也就二十分钟车程,土地整治成本比腊津低一半。尹总,仿制药、原研药生产企业,包括腊津制药厂,为什么不可以放在符水?据我了解,腊津化工园目前土地基本用尽,‘天堑变通途’的符水可以作为腊津国家级化工园的拓展区嘛。” “嘿嘿,有几分道理。‘痣耳朵’,不过要过两个坎:一是腊津的唐市长要点头,二是眼前的尹总要认可。”杨亚华对白江工业布局了如指掌,明里暗里为挚友递点子。 “尹总,只要你答应,我就马上跟唐市长打报告——在符水规划医药产业园,承接腊津化工园的精细化工产业转移。不瞒你们,这个产业规划,我早就做了。”向道平为了符水发展,像狼一样紧盯着尹婷婷手中的项目。 尹婷婷沉吟了一会儿,“只要向书记把政策给足、把唐市长工作做通,三顾公司可以考虑。” “只要答应把项目落在符水,绝对OK!”向道平很高兴,披上毛巾,拿起手机,准备走出人造溶洞。 “你要做什么?”吕忆萍问。 “你们先泡到温泉,我出去打个电话把工作布置一下,不能让‘尹婷婷’跑了。”向道平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心急火燎地走出了洞外。 “这家伙,公家的事比家里的事还有上心,可能为了符水给尹总提拖鞋倒尿桶都干!”吕忆萍调侃道。 “表嫂,这个……我真当不起哈。”尹婷婷被吕忆萍的玩笑话弄得有点囧,辩白道。 这时,人造溶洞里传出“哈哈”的笑声。 第一二五章 倦飞回乡(一)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八项规定”后,张云静回到向家大院搞民宿。 弹指十年间,张云静已非吴下阿蒙,不是当年说话不知轻重的村丫头了。在她大嫂的教导下,她与大哥二哥合开了搅拌厂、涂料厂。这是尹婷婷为控制建材成本,实施“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战略之一。但这次回家搞民宿,却是张云静自愿的。农村年轻人进城后,房屋闲置、土地撂荒现象严重,就连具有历史文化底蕴的、地理环境优美的向家大院也逃不脱时代的命运,也因为无人居住、修缮,面临着随时坍塌的风险。 在一次家庭聚会时,兄妹偶然间聊到了向家大院现状,都觉得任由向家大院坍塌太可惜了。尹婷婷说,根据政策判断和发展脉络来看,在城市住久了的高端人群一定向往乡村田园生活,因此,将向家大院打造成高端康养民宿一定有市场,再不济,承接三顾公司的客源保持运行是没有问题的。这样一来,这座百年建筑就算保住了;不过,她的精力不在这儿,你们几个有兴趣可以尝试一下。 张云静听了,她明白对于今天面前的大嫂来说,出资一两千万打造一处高端康养民宿,就像在公鸡翅膀上拔掉一根羽毛那么简单,关键是分身乏术。 十年来,在尹婷婷的操持下,三顾公司在房地产领域更注重地产品质,坚持楼盘开发、设计与建筑(装饰)“两条腿”走路,保持着一年一个楼盘的速度,在白江及周边省份发展,看似没有其他地产大鳄一夜蹿红全国那般声名显赫,但其实三顾地产是乌龟有肉在肚皮头——发展稳健多元,债务可控,利润相当可观。 十年来,三顾医药在地产的哺育下在近几年开始发力——三顾医药以药物研究孵化中心为轴心,以脑科医院为纽带,以腊津制药厂为平台,促进三顾医药形成链式产业集群。在原研药方面,已有五六种新药上市,还有七八种新药进入临床试验,新药百亿产值指日可待;在仿制药、中药制剂方面成体系发展,孵化的新药、集聚的企业在符水医药园呈链式涌现,并形成多个产业集群,十年再造一个国家级腊津化工园的愿景正在符水上演;三顾脑科医院跻身“三甲医院”行列,在精神医学方面更是业界翘楚,而且一直信守“三甲医院实力,二甲医院收费”承诺,为成千上万家庭解除了疾病的困扰,让许多像云岫一样的患者重归社会成为了自食其力的人。同时,三顾公司软实力得到增强,以白师大、白江交院为班底的师弟师妹,经过优胜劣汰,逐渐成长起来,在设计、建筑、销售、管理、投资、服务等岗位担起大梁。李健退休后,李乐任公司董事、地产与建筑装饰板块总经理,杜鹃任公司董事、医药板块总经理,肖叙克任公司董事、药物研究孵化中心主任、脑科医院院长,涂一江任物业与资产运营板块总经理。尹婷婷呢,退居幕后任公司董事长,专注公司战略、资产运营与审计。 更可喜的是,张云岫病情稳定后,将公司一部分股权转让给尹婷婷,将一部分股权套现另起炉灶,先与张云超、张云静合股开办混凝土搅拌厂,再成立“一百建材”公司,依托腊津市化工园产业链做建筑涂料,生意都不错。 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吃药的原因,张云岫失去了原来的闯劲儿、灵光劲儿,喜欢按部就班地生活与工作。话说白一点,就是相当老实本分。举个例子,出去谈项目,如果尹婷婷不在事前叮嘱他一番,他一定会不经意地把己方“底牌”泄露得底朝天。 但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好处。比如在感情方面,他少了其他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的戏码。有一次,尹婷婷在鱼水之欢后故意逗他,“身体像牯牛一样,不在外面找个女人试试?” 张云岫回答很老实,“不是不想,是怕得艾滋病!一想到与别的女人干那个,就想到在广州逛窑子差点在珠江边疯了的那个夜晚。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都打冷战!” 尹婷婷趁机吓他,“是哟!莫说干那个,听说跟渣女亲亲都要遭哟!” “真的?” “嗯!”尹婷婷表情肯定,当然不会傻到给自己老公传授“戴套”秘籍。 张云岫听后一脸恐惧。 工作之余,尹婷婷每每灵魂出窍,想起丈夫那老实的表情都想发笑,便自己宽慰自己道,“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老公老实也还好,省了与小三宫斗,产业谋划都要透彻些。” 张云静自愿回农村创业也是被尹婷婷感染的,尹婷婷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的片段至今回荡在张云静脑中—— 记者:尹总,回顾三顾公司发展历程,你最有价值的投资是什么? 尹婷婷:三顾脑科医院和三顾药物孵化中心。脑科疾病大都病程长,看着三顾脑科医院为他们解除痛苦,最有成就感。其次,三顾药物研究孵化中心推动了白江原研药、仿制药发展,并在符水形成产业集聚,感觉也不赖。 记者:据了解,尹总投资的这两个项目现在并不赚钱。 尹婷婷:是的,它现在不赚钱,还在亏钱,以后会赚钱的。 记者:那为什么不“止血割肉”呢? 尹婷婷:项目的价值有时不能用金钱来衡量,有时还要兼顾它的社会效益。三顾脑科医院不盈利,但它让上万家庭恢复了健康,这就是价值!三顾药物孵化中心现在也不赚钱,但注重药物基础研究、注重新药孵化推广,像一座桥梁一样,让许多立志为医学发展做点事情的企业聚集符水医药园,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看着它们发展、壮大,比我们多建一栋高楼、多建一个楼盘,更有成就感! 记者:听说投资这两个项目源于张云岫董事长。 尹婷婷:原因之一。三顾公司能有今天成就,源于改革的红利,回馈社会,为社会做点事,是公司始终坚持的价值取向。不瞒你说,张云岫董事长曾患双相症,受尽病痛折磨,给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困扰。谢天谢地,世界医疗医药的发展,让他恢复了健康。但在普天之下,很多人、很多家庭还在遭受张云岫董事长曾经历的痛苦,深陷病痛泥淖不能自拔。知恩图报、积德行善,是中国传统美德,与三顾公司价值取向高度契合。因此,我与张云岫董事长以及各位董事商量,就做了这两笔“亏本”的买卖。借此机会,借助媒体,向更多有识之士、医学专家提出倡议,关注精神疾病,让我们携手共进,攻克精神医学难题,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第一二六章 倦飞回乡(二)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跟了大嫂十年,张云静耳闻目睹类似的片段有很多。她在大嫂尹婷婷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小到待人接物,大到信仰和情怀。她渐渐觉得,人的灵魂里若加入“情怀”这两个字,就像菜里加了盐巴,让生命更加灵动、精彩,在人世间就算没有白来一趟。以前在农村,她为顿顿有碗回锅肉、季季有件新衣穿,而欢欣雀跃;来到城市,哪怕创业当上老总,她总感觉空落落的,好像一稍稍松手,获得的一切就会消失似的;只有回到老家,闻着熟悉的泥土芬芳,她的心才感觉到踏实。 她从大嫂身上悟到,她的根在老家,她得为老家的人做点事情! 所以张云静反复思考了半月,将向家大院打造成高端康养民宿的想法,告诉了大嫂。尹婷婷说,小妹想做点自己喜欢想做的事情是好事,说明在思考问题了,她支持。不过,做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做好规划,做好迎接困难的准备。至于资金来源,找大哥二哥商量就是。张云静说,大哥是个莽汉,二哥是个妻管严,目光短浅,做大事还得靠大嫂。尹婷婷说,她可以在规划上把把关、客源上想想办法,但三顾公司不投资这个,精力顾不过来。张云静说,钱的事大嫂不管,大嫂只管做军师。尹婷婷说,那好吧。 经过两年的折腾,张氏兄妹以“赡养当租金”加“房屋土地入股”方式,换取了向家大院20年的使用权,并将向家大院保护性整饰:拆除了“翻身农奴做主人”后的附加建筑——猪圈、牛圈、鸡鸭圈,安装了新的厨厕设施;仿古修缮了破损的梁、檩、墙、屋顶、楼板,新添加了通讯、灯具、空调系统,重新规划了客房、饭厅、会议室、康养、民宿区域。 同时在不改变地形地貌的情况下,采用租赁方式,改善了周边环境:沿着屋后山路,修整了到鹰嘴岩长3公里的健身步道,硬化了停车场、周边步道;将房屋两侧的梯田改成了鱼塘,在屋后山坡荒土上栽种了梨、葡萄、猕猴桃各50亩;在平坝上租赁田地栽种蔬菜50亩、立体栽培草莓50亩,名曰“自选农场”。在“自选农场”里,城市人可以自种、代种绿色蔬菜水果,体验农耕的快乐。 向家大院5户人家子女大都在政府机关工作,少数人在张云岫公司打工,都在城市里生活,唯有老人不愿离开故土,在向家大院生活。张云静此举,不但解决了向家大院子女们的后顾之忧,还让向家大院老人们有了更充实的晚年生活。 在《白江区日报》刊发的一篇小通讯,或许可以窥见向家大院老人们的康养生活片段: 初冬早晨,一缕阳光照耀着向家大院。吃罢饭,“大总管”向正高,一个精神矍铄的年近耄耋的老头,在席间开始给院里的人派活。 “老六,继续领着社里的人,把屋后果园的杂草割了、枝剪了。底肥施远点,按农科所专家的要求来,莫把果根伤了。明年梨、葡萄、猕猴桃的收成,全靠这背后的功夫!” “云静昨晚来电话,城里要来两桌人吃饭。四妹(向老四老婆),你们几个老太婆,把客房收拾了,再把豆子泡起,腊肉、腊猪脚洗了,再弄点野菜回来,张老幺,钓个鱼起来剖了……抓紧点,客人中午要吃饭,闪不得色子!” “老五,到‘自选农场’盯到,莫让社里那几个二杆子拄着锄头吹龙门阵。80块钱一天不便宜,他们少做点,我们分红就少分点……表嫂(杨亚华母亲)咳得狠,我把杜医生请来,给她输点液。” 中午休闲时光,把客人、老人们安顿好后,向家大院有几桌人趁着温暖阳光,在天井石坝里打麻将。刻着棋盘的圆形石桌上泡着茶,向正高和他几个兄弟坐在竹制藤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摆龙门阵。 “把老房子改作民宿,向总,你有眼光呀!”一个客人吃完午饭,参观完这座古建筑后,凑过来搭讪。 向正高回答,“我不是老总,是小股东,老总是屋檐下抽旱烟那个老头的女儿。” “小股东是怎么回事?”客人问。 “这座房子、房子周围的田土,本是那个张老幺和我们向家四弟兄五家人的,但年轻人都进了城,房子快要垮了,田土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快没有力气耕种了。云静兄妹在城里发了财,看着房子烂了、田土荒了可惜,就搞了可钓鱼、摘果、种菜、爬山这么一个体验式民宿,我们拿房子、田土入股,就成了小股东。”向老五插话解释道。 “他们兄妹搞这个民宿,不是单纯为了赚钱,也就是借这个名义,保护好这座古建筑,集中赡养好院里的老人,带动附近乡亲脱贫致富,一举三得!城里人称这个叫‘情怀’,我们称这个叫‘积德行善’。”向正高补充道。 “你们张、向两家这么和谐,有什么渊源没有?”客人又问。 “肯定有噻。”向老六接过话,“这个大院是我们向家远房祖先在同治年间修建的,共和国成立前,我们爹和张老幺的爹一起救过红军干部,对革命有功,所以,在共和国成立后,这座大宅院就分给了张、向两家。因为有这么一段情谊,我们张、向祖坟埋在一起,张、向祖宗牌位供在一起。” “这家兄妹有见识,不但解决了‘三农’问题,还提供了农村互助式养老新模式。”客人赞道。 这样的和谐、静美,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 那天傍晚,塘边、路边的腊梅花开得正盛。在香气氤氲中,张云静陪着大姑、爹娘登健身步道。刚到半山腰,向老六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六表叔,出了啥子事?”张云静连忙问,脑中出现N种猜想。 “倦飞回来了!” “倦飞?!!”向老六带来的消息确实让人震惊。 第一二七章 倦飞回乡(三)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向倦飞突然现身向家大院,就像讨债鬼从漆黑的阴暗里蹦出来一样。 二十年了,“向倦飞”这个名字,原本演化为鹰嘴岩那墓碑上的一个符号。每年清明节,只有张云岫在那墓前喃喃独语,才偶尔被向家大院的人忆起,像微风一样无足轻重。那段遗憾的姻缘已然淹没在时光的尘埃里。 但她回家了,就像又有人用火棘在张、向两家之间又建起一道有刺的栅栏,让人忆起鸡犬相闻而不相往来的岁月;也像此时山腰冷风送来的寒雨,落在脸上,却冰在心里。这样的岁月,张云静是有刻骨的体会的。 “她还好吧?”张云静理了理头绪,问向老六。 张云静为何如此一问?向老六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向倦飞如果在外生活得好那就罢了,如果生活得蓬头垢面、度日如年,那他向老六也逃不了干系。于是,向老六忏悔地回答道,“穿得倒干干净净的……可是见谁都不打招呼,脸色难看得很,径直到二哥家的。罪过啊!” “既然回来了,总要面对,逃不掉的。走,看看去。”杨亚华的娘倒有大将风度,面色沉静地说。 此刻,向倦飞穿着黑色羽绒服、丝麻直筒黑西裤,脸色略显疲惫,挨着泪眼婆娑的娘坐在客厅沙发上不发一言。向正高默默地吸着旱烟,往日振奋的眼神变得混浊。 “幺女,老汉儿封建了,对不起你哟!”向正高声音低沉。 “我受了这么多苦和屈辱,一句‘对不起’有屁用!你们一个个过上了小康生活,我看都受了姓张的恩惠,嘴被钱糊住了,巴不得我死哟!”向倦飞吐着愤懑。 不过,女儿的这种情绪表达也在向正高的意料之中。从向倦飞与娘对话中,向正高大概了解了女儿这些年的遭遇:当年,他把郎情妾意、珠胎暗结的女儿与张云岫活生生分开后,女儿被张云岫同学杨渡奸污,拐卖到蛇溪,嫁与年纪比女儿大二十岁的丑汉为妻,受尽屈辱;生下外孙女卓语溪后,又被贪恋美色的恶霸卓豹盯上,设计将卓剑逼死,沦为小三,还生下了卓梓真;女儿在乡场卖过肥料,在县城批发过服装,现在隆岩市开服装厂,倒是不愁吃不缺穿,只是外孙遭绑架吓出病,外孙女刚念大一又得白血病。看女儿的样子,心理是遭受了重大打击,让这个耄耋老人刚落地的心又悬在半空中。 “幺女,只要能让你出气,把老汉儿啷个做可以!”看女儿过得不幸福,向正高感觉罪孽又深一分,话里不免委曲求全。 “幺女,全家没有那一天不盼望你回来。你不见了,你爹悔死了!”倦飞娘为老伴求情。 “我叫你把杨渡杀了,敢不敢嘛?”向倦飞将怒气撒爹爹。 “杨渡?” “不敢了嗦?” “不是不敢,老汉儿要满八十了,一命换一命,有何不敢?但是杨渡那龟儿死了。” “死了?” “前些年,杨渡在云岫公司打工,莫名其妙地被人割掉命根,就烂酒如命、嗜赌成性,欠下巨额赌债,然后走投无路,就在白江大桥跳了河。这个事,上了《白江晚报》的,不信你可以翻报纸。” “该遭!”向倦飞怒归怒,但从未忘记此行的目的,于是便以骂的方式从爹娘嘴里了解张云岫的情况,“对面那个也是个人狗不分的东西,朋友把他堂客卖了都不知道……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能发了财,找个大学生更好!男人都是这副德性!” 向正高不好解释便埋头抽烟,倦飞娘看了老伴一眼说道,“这,你冤枉云岫了,他等了你整整八年,才与尹婷婷结的婚;每年清明节在你(墓前)……鹰嘴岩下都要与你说一个小时的话!” “还是都认为我死了……哈哈……我偏活着,像刺扎在你们中间!”向倦飞虽然提高了音量表达愤怒,但心底却感到宽慰——虽然阴差阳错不能与张云岫结合,但他却是她一辈子最爱的人,让时光倒回二十年,她一样会选择张云岫作为她的伴侣;正是有这份纯真感情在心底,才让她渡过生活的苦,不至于自杀在异乡。 向正高和老伴被女儿这一笑弄迷糊了,他们不知女儿要干什么,也不知怎样去安慰女儿,所以氛围有些尴尬。 在“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张云静的声音从院里飘来,“听说倦飞姐回来了,我过来看看!” 张云静进屋,向倦飞用沉郁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没搭话。“这是云岫的妹妹,你走时七八岁的样子,民宿就是她搞的……”倦飞娘低声耳语,然后招呼张云静进来坐。 “倦飞姐,好久回来的?”张云静没话找话搭白。 “刚刚。”向倦飞不咸不淡地回答。 “吃饭没有?”张云静没有介意,继续讨好地问道。因为她认为能替哥哥排解感情纠葛也是当妹妹的责任,所以即使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也要往前凑。在套近乎的同时,张云静注意到向倦飞身旁的院里无人识的香奈儿棕色挎包。 看来,这个倦飞姐来头不小,不像是缺钱的样子,她回来应该是另有缘由!张云静在心里想着。 “坐出租车时候吃过,不饿!”向倦飞依然冷冰冰地回应着。她只想办完事回南州老死他乡,可不想一顿饭羁绊她远去的脚步而徒增乡愁。 “哪里行呢?多少吃点,二十年没有回娘家,一口饭都没吃不上,要被人说闲话哩。表叔娘,弄点饭菜……”张云静见找着突破点,没给向倦飞谢绝的理由,然后提点一下向倦飞,“倦飞姐,你的香奈儿包真好看!” 女人肩上的香奈儿包,跟男人手上的劳力士腕表一样,看似不起眼,但其实某种程度上是女人、男人财富地位的象征。张云静能一下子叫出包的牌子,而没有媚俗嚷嚷,说明她的眼光、谈吐是见过世面的,且处在一定层次。张云静这一提点,也在一语双关地暗示向倦飞,“我张云静也是见过世面的,你向倦飞也不要太过分了,任意唆摆向家大院的人。”向倦飞嘴上没说,心里自然知道“一叶知秋”这个理儿,而且她所求之事需要找这样一个懂得进退、说话有度的人。于是,向倦飞脸色有所缓和,就没有再冷冰冰地拒绝张云静的好意了。 孩子在医院等着,向倦飞须马上行动,但她不想把心中难事在满院传播,也不想今后与向家大院的人有更多的牵绊,于是她选择在饭后邀请张云静散步。张云静知道向倦飞有话,便答应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密,风越刮越冷。 张云静撑开印着三顾公司地产广告的伞,与向倦飞并肩走出向家大院大门。在熟悉的楠竹林下,向倦飞或许感觉天气寒冷,将头发拢了拢,翻起羽绒服帽子戴在头上,遮住额头、耳朵。 “看这天气,恐怕要下雪。”张云静开腔搭白。 向倦飞没有接话茬儿,也没有心情讨论天气,因此按照自己思路问道,“把向家大院改作民宿,是你大哥大嫂投资的?” “不全是。做农业是个烧钱的项目,就修这点房、这点路,就投了五千万,回报超慢。大嫂没精力搞这个,是我与大哥二哥一起搞的。”张云静煞有其事地介绍道。 “看来你大嫂生意做得不小嘛,五千万的生意都不放在眼里。” 向倦飞话里有嘲弄的意思,张云静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遂愣了两三秒钟,硬着头皮说道,“不是啦。三顾公司大嫂管,主要是业务是地产、医药;大哥已经另立门户,在做建筑涂料、混凝土,生意还可以……大哥,早些年很牵挂你,患了抑郁症,三顾公司发展医药起始于此……向家院子子孙都发展得不错,亚华哥当了省长,你大哥当了腊津市委书记……倦飞姐,你混得也不差吧?” “开了一个服装厂,一年五六百万的收入,比不上你哥,但饭吃得起……心情不好,说话有点冲,你莫要怄姐姐的气!”张云静把话问在这个份上,向倦飞遂将自己被拐后的经历向张云静简要叙述了一遍。正如向倦飞所说的,两孩子身患痼疾,家庭未来希望黯淡,财富、升官对她来说都是浮云。如果不是为母则刚的勇气在支撑她,她真想了断红尘,削发为尼,抑或跃入蛇溪,荣登极乐。 “倦飞姐,命真苦!遇到什么困难,请直说,我们向家大院能帮的决不袖手旁观!” “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子卓梓真是慢性病暂且不说,你侄女卓语溪患了白血病。我与你侄女血型不一样,梓真与姐姐的血型也不一样,这次回来是找你们张家帮忙的;如果不是为这个,我不得回来打扰你们生活,真要是回来寻张家晦气,我直接找你哥去了。”向倦飞面色凝重,说出此行的目的,“我承认,我对父亲、叔叔和杨渡有仇恨。但杨渡已死,看到父亲、叔叔上了年纪,仇恨也就淡了。妹子,姐对你哥只有情没有恨,这次希望你从中沟通一下……病的事不要乱说,口风紧些。” “原来是这样,不过……”张云静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卓语溪虽姓卓但是张家的种,话说得这样明白,难道自己骨肉也不救?”事关卓语溪生死,向倦飞心中怒气一点就燃,一边拭泪水一边责问道。 “误会了,倦飞姐。”张云静小时家贫,跟大嫂后就一直兄嫂庇护下顺顺利利的生活,包括结婚生子,没受过什么波折。今天,听到向倦飞摆起她历尽重重劫难的人生经历,不禁唏嘘心生同情。话里意思被向倦飞曲解,张云静也没在意,还伸手去拉向倦飞的手说,“倦飞姐,莫哭!莫说是我侄女,就是外人,只要我云静办得到的,绝不含糊。我考虑的是大哥患过双相,对你感情很深,现在知道你回来了,还有个女儿还得了病,事情都凑到一块儿,我怕大哥压力过大一时接受不了,把病整发了……我和二哥的骨髓要得不?” 听了解释,向倦飞怒气渐消,神情却急迫,“理论上可以,但骨髓移植需要血型配对,首先要看血型,再看白细胞抗原。一般来说,直系亲属的血型配型成功率高些,发生排异的概率低些。所以,直系亲属都是供血的优选对象。云静,时间紧迫,孩子手术越早做预后越好。” “哦,语溪等不起,我马上联系!” 第一二八章 倦飞回乡(四)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窗外飘雪,对腊津这座小城来讲,是罕见而幸福的字眼。 比起往常,尹婷婷一定步出户外拥抱雪景,情之所至时说不定还会吟诗作词一首。但在今晚,她恐怕没有这个兴致,原因是在张云岫出门接女儿之后,她接到了小姑子张云静的电话。小姑子告诉她,消失二十年的向倦飞回来了! 电话里,向倦飞的要求合情合理,一不为钱,二不为情,她需要的仅仅是直系亲属的骨髓救她与张云岫的女儿。作为一个母亲,她这样要求并不过分,尹婷婷无法阻止,也不是尹婷婷所关注的重点,她关心的是老公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 初恋回来了,他用时光灰烬掩埋廿载的情感会不会复燃?按世人的眼光看,尹婷婷富甲一方,脸上看不见近四十年岁月刻刀留下的痕迹,找个像张云岫才华、样貌皆不出众的男人,应该是一抓一大把。但人与人的感情不能用数学公式计算,特别是女人。有时衣衫褴褛的弱女子可以为自己婴儿的啼哭,披荆斩棘,负重前行;有时富家千金可以为长夜漫漫枕他入眠的肩膀、浅笑,背叛双亲,当垆卖酒。脑中汇集与张云岫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伤过她,生病后事业上他也不能与她并肩前行,但他对她忠实,对女儿、对岳母、对舅弟也是巴心巴肠地好。十年来,他为她营造了一个安静的叫家的巢,他就是她的唯一,她这颗麻雀心早就习惯栖息在叫张云岫的青杠树上。可是曾经在这棵树上栖息过的麻雀又飞回来停留、暂住,甚至啄走她,这叫尹婷婷怎能有雪夜吟诗作赋的心?这是其一。其二,张云岫平地多了一个女儿,而且患了白血病,他会不会压力过大,情绪崩溃?其三,向倦飞会不会以女儿患病为由提出更多的要求?唉,又不得不面对,该怎样跟他说呢? 尹婷婷在暖暖的瑜伽室里心绪不宁,长年坚持的瑜伽动作都走形了。 “妈,我回来了!”轿车灯光在雪夜闪烁,迅即驶进车库,然后传来女儿的喊声。尹婷婷从瑜伽室出来,看见张云岫乐呵呵地背着女儿走进客厅,不禁气往上涌,“读高一了,还背她。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能这样宠她,她要怎样就怎样!有一天,她要在你头上屙屎屙尿,你还像小绵羊一样逆来顺受?” 张云岫傻乎乎地笑着,还是没有将女儿放下的意思,倒是女儿说气话了,“妈,你就是嫉妒,见不得我们两爷子好!诶……不跟在更年期的女人说了,本姑娘洗完澡还要温习功课!”然后,张晶晶冲妈妈做了一个鬼脸,迅即跑进浴室洗漱“躲祸”去了,接着传来女儿的吩咐和唱歌声,“老汉儿,把睡衣给我拿来!‘掉落一片秋天的枫叶,幻化成蝴蝶;不停翻阅爱情的字典,结局你改写……’” “你看看,将就得完吗?” “这孩子,做事丢三落四,说话没轻没重!”张云岫冲尹婷婷笑着,迎面抱了抱尹婷婷,然后屁颠屁颠地帮女儿找睡衣去了。 “看你惯的!” “惯不了几年了,读大学后就飞了,到时留下两个‘留守老人’的时候你还想她!” “我才不呢,说话尽气我!” “跟孩子生什么气?气在你身上,她还在没心没肺唱歌呢。她的话不要过心……我把睡衣给她拿去,一会儿帮你按摩按摩。” 这一刻,尹婷婷觉得老公两边讨好的卑微、谄媚,竟如此可爱!她鼻子里有些发酸,依她本心真不想把“向倦飞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他。 “郡主,奴才将牛奶温热!” “放桌上吧,本郡主等会儿喝。” “喳!趁热喝!” 女儿摆摆手,张云岫掩门退出,活像宫廷里的太监。 尹婷婷在床上阅读公司文件。张云岫进来,她一看时间,指针指向晚上十一点,便问,“死猴女还没睡?” “她说要做完那几道物理题再睡。‘娘娘’,你也累了吧,奴才帮你按摩按摩?”他一脸奴颜,眼冒邪光。尹婷婷与他二目相接,心中烦恼瞬间融化,故意摇摇脖、耸耸肩、伸伸脚,露出小女人的娇媚,“周身酸疼,特别是这里,吃了你的宝贝郡主一肚子气!” “奴才替你疏通疏通?”张云岫饿虎扑食地将尹婷婷扑倒在床,一阵打闹后,才正儿八经地替老婆按摩全身。 “要是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就好了。”尹婷婷依在老公怀里仰望着他的脸。 “那必须的。”张云岫想都没有就回答道,没有理解老婆蕴含的深意。 “要是事情有变化呢?”向倦飞追得急,尹婷婷虽有不忍但不敢懈怠,便层层铺垫,步步深入,试图把对张云岫的伤害降低到最低程度。 “咋啦?生病了?” “去,我的‘零件’起码能用五十年。” “嘿嘿,我的‘零件’起码能用一个甲子,哪还有啥?还是那句话,‘公司没有不怕,只要人在,我云岫挖烂泥巴,也能养活你们两娘母’。一天少操点心,把‘零件’维护好,我还要用呢。” “说话又不正经!要是有人跟我抢你呢?” “嘿嘿,真是奇葩!谁不知道尹大总裁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有人’跟你抢白江第一软蛋!”张云岫笑声单纯洪亮,透着雪一样的纯洁。 “要是……” 这时,女儿推开门嘟着嘴站在房内,一脸不高兴,打乱了尹婷婷步步为营的节奏。 “咋啦?”张云岫问。 “就是你们!打情骂俏的,声音弄得贼大,一点儿也不顾及隔壁有个未成年的女儿。” 夫妻俩颇有点尴尬。“so y,so y……你妈妈说,有人要抢你老爸做压寨男人,奴才感觉好笑,声音就大了。小郡主,作业做不完算了,睡了。成绩不好没啥,老爸养你!”说完,抱住尹婷婷往被窝钻。 “典型的鸵鸟,遇到危险头朝沙子里钻!”张晶晶扯开被子说,“起来,给我说清楚!特别是尹大总裁,说实话,四个‘要是’背后肯定有内容!你的聪明瞒得过老汉儿,瞒不过本郡主的火眼金睛!” 这般隐秘的话,被腊津市高中成绩排名第一的女儿听见了,果真是声音大了!女儿的聪明遗传她,胡搅蛮缠起来不好糊弄,尹婷婷有些担心,必须把她赶走。“真以为你是飞扬跋扈、聪明绝顶的郡主,滚去睡觉!”尹婷婷猛推现在已经赖在二人中间享受宠爱的女儿,样子出奇得凶,好像不讲规矩的小猴儿抢了猴王的点心似的。 “唉,说话轻些,好好说嘛。”张云岫在旁劝架。 “就是。像母老虎似的。”张晶晶附和道。 尹婷婷背过身,不让女儿瞧见她表情,教训道,“不凶点,她要翻天!一个人立在世上,不只是学习成绩好,还要有教养和品行。像你老汉儿那样宠溺你,大了恐怕真成了刁蛮公主!” 张晶晶不气反笑,说道,“妈,不是我吹牛,我的智商超过你和博士后舅舅,这是你喊专家测过的。刚才我认为你与老汉儿开玩笑,只是用四个‘要是’诈他对你真意,你现在表现得越是穷凶极恶,越是证明你有事情!说吧,尹婷婷,有本郡主在,老爸受得住!要是敢对老汉儿有异心,本姑娘决不饶你!” 遇到聪明、难缠的女儿,尹婷婷这下真是动了肝气。“张晶晶,你记住,老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看,真真假假,把你老汉儿说得一愣一愣的,你不知道你老汉儿曾经犯过病啊?” “真有事?”张晶晶翻身立在另一床头,看着父母吐着舌头。 “你这个鬼女花花呀!”尹婷婷咬着牙,指着女儿气不打一出来,然后转向张云岫和颜悦色地宽慰道,“经你郡主一诈,把我想怎样给你说的策略全打乱了。事到如今,也只有实话实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的老公没问题的。” 张晶晶拍着张云岫的脑袋,说“好好的,老爸没事的”。 张云岫预料到尹婷婷说的事情肯定不小,心中忐忑有些紧张,但没有以前发病时翻江倒海的难受症状,便说道,“两娘母一惊一乍的,要是以前,病早就犯了。现在没有,说吧,我受得了!” 尹婷婷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为了不让老公受多次伤害,尹婷婷故意用转述的语气一股脑儿说出事情的全部,“就是倦飞阿姨回来了;她的女儿,也是你的姐姐,患了白血病,倦飞阿姨血型不合,需要我们捐骨髓!” 尽管叙述得轻描淡写,张云岫还是蒙了!就像猛一推铁门,砸在躲在门后毫无准备的张云岫的额头上,“哐当”一声,他的脑中一片眩晕;就像他肝脏系上了五公斤重的铁球,扯得他肝子蒂蒂紧绷绷的。他没有说话,手在颤抖,好一会儿才从案几的裤兜里摸出中华烟,但打火机就是找不到。平时看见他烟就甩的女儿赶忙上前,从他皮衣里摸出打火机为他点上。 “拿个东西捧点雪来,为老汉儿敷上。”尹婷婷将女儿支开,握住老公冰冷的手为他解压,“虽然我们结婚了,但如果你觉得倦飞姐重要,我给你自由!……我不恨你也不怨你!” 楠竹林叶上的雪在簌簌地下落,那声音清冷、空旷,在时光静止的空间里蔓延。这时,张晶晶用手帕包着雪进来,敷在张云岫额头上。 在刺骨的冷的刺激下,张云岫感觉系在心肝上铁球轻了半分,好似被门砸的额头不麻木了,又是自己的了,就像在雪地里看见了火焰般的红梅,又像清晨阳光从瓦罅里照进房间里。他明白,他只是纯粹的难受,不像原来不受控制的翻江倒海看不到边的难受。 “我没事!只是觉得她们过得太苦,我亏欠她们太多了。老婆,‘爱情、亲情都是美好的字眼,但不都是美好的、温馨的,也有苦涩的,甚至有滴血的;然而它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得接受它,且坦然面对,才能争取更好的结果’,这是你说的,我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放心吧,我不会把你丢了的……她只是我的过去,我们尽力帮助她们就是。”张云岫说得平静、理智。 这一席话去掉了尹婷婷的心病。她判断:第一,老公的病没有犯;第二,老公的没有移情向倦飞的意思。这时,她突然有看雪的冲动。“去吧,他在开放的环境中,对他有好处;只要病不犯,还好疏解他的情绪,讨论下一步的方案。”尹婷婷在心里想着。 于是,尹婷婷便提议道,“明天晶晶不上学,我们到雪地里走走吧。” 张晶晶理会得妈妈的用意,便去连扶带拉张云岫,“本郡主难得看雪,嗯……好不好吗?” 张云岫驴劲儿上来,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唯独就服“女儿”这包药。比如,碰到牌局、飙车,尹婷婷叫不走时,尹婷婷只要说“让女儿给你打电话要得不”一般都奏效,他哪怕十二分不愿意也得乖乖离开。用他的话说就是,“哪怕我下一刻要跳崖,只要听见女儿的声音,我都要回头看一看。”这恐怕就是俗话说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吧。 “嗯呀……老汉儿怕了你啦。”这是张云岫哪怕心情再不好、事情再不愿干时常对女儿说的口头禅。此刻,在女儿的央求面前,张云岫同样没有免疫力。 小区的路、树、房顶被雪覆盖,泛着莹莹白光。三人在小区中穿行,留下一路参差不齐的脚印。张晶晶一会儿掷雪球,一会儿摇下满树雪花,弄得夫妻俩满身雪沫儿,让心事重重的张云岫展露了微微的笑颜。 “我也要捐骨髓给姐姐!”张晶晶突然站住,冷不丁地说道。 “你要上学,你算了。”张云岫说。 “万一我的配对点位最高呢?姐姐就少一点排异反应,希望就越大。”女儿坚持道,“老汉儿,我给你上上政治课——学,迟一年上,还可以上;骨髓,迟一点捐,命就没了,何况这是向家大院欠她们的?老汉儿,女儿也是为你度劫、弥补亏欠,这就好比‘心中有大爱,感情少纠葛;心中有大爱,天涯也亲人’。” 张云岫说不过女儿,向尹婷婷求助。 “这一回,我支持女儿!她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你和倦飞姐的那段感情是纯真的,它是你生命里一部分,为什么要顾及我们而掩饰它呢?卓语溪是你的女儿,也是晶晶的姐姐,不让她去,她会遗憾的。晶晶,在大是大非面前没让我失望,妈妈为你点赞!” 张云岫很感动,将母女俩抱在怀里。 第一二九章(终章) 倦飞回乡(五) - 陪他一起渡过 - 崖壁斑竹 十年未见的大雪覆盖着白茫茫的视界。 鹰嘴岩下,青冈林光秃秃的,枝丫树杈间依然垫着雪沫儿,吊着冰凌儿。一座坟茔祭台上,多了两个黑色的人影,与粉妆玉砌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格外引人注目。 此刻,向倦飞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神情凝重,思绪万千。二十年前,她在这里品尝了初恋的甘甜,那时她只想在白水河畔做一个男耕女织、淡泊恬静的农妇。哪知纯朴的爱情敌不过封建世俗、人心险恶,她被拐卖到异乡,沦为肉体交换的感情木偶?如今儿女生病、感情苍白,有钱又有何用?这里真成了她埋葬爱情和理想的坟墓!让她觉得这世上还有一丝春色的依然是张云岫!为寻她,他铤而走险、发疯、舍弃娇妻走过半个中国,还在清明节祭祀她,让她心底泛起涟漪,让她眼眶湿润。“可是他结婚了,且过得幸福,和他终是在某个人生节点相遇又擦肩而过的两列列车。” “倦飞,我明天带人把它砸了!”张云岫指着墓碑上说。 “别,立在这儿,挺好,说明在这世上还有人还记得我!” 张云岫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没想到与二十年未见的初恋相见竟是无言。 “昨晚云静向我说了你的事,她对你很好?”向倦飞明知故问,似乎表达着残梦里的不甘。 “嗯,我生病傻了,她都没嫌弃我。”张云岫如实回答。“看来我没回来是对的。如果不是语溪生病,又遇血型不合,我不得回来!”向倦飞声音突然苍凉、幽怨。 “为什么不回来?向家大院是你的娘家!”生病过后的张云岫此刻当然理解不了被拐卖妇女经历苦难屈辱的爱与恨、为儿女苦苦支撑的那份坚强与脆弱、被真情感动的初恋希望升起又幻灭的起落心情,所以说话难免让人费解。 不过也歪打正着。被最信任的人误会,向倦飞向善价值观瞬间崩塌,顿生怒意,撕开了被层层包裹心伤的结痂,将郁积二十年的苦水脓水全挤了出来。只听她边哭边怒诉,“云岫,在责问我么?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值得我留恋么?在这里,自己的父亲活生生拆开了女儿青梅竹马的爱情,将女儿推向了万劫不复的火坑;在这里,你最好的朋友,下药奸污了我,把我卖到了他乡,从此我的人生套上枷锁。在那鬼地方,为女儿能活下来,我嫁给了比大我二十岁的丑陋生病男人,受尽胯下之辱;为了不当生育机器,又不得不与睡过无数女人的恶霸狼狈为奸,沦为不耻的‘小三’;财富刚实现自由,儿子又被恶霸前妻绑架吓疯,现在女儿又得了绝症……我向倦飞今生今世得罪过谁,让我遭受如此报应?” 张云岫先是一愣,继而怒火中烧,坚硬的脸涨得铁青,拳头攥得紧紧的,“害你的男人有哪些?” 那发怒样儿,让向倦飞想起了曾经为她打架的少年云岫。她相信眼前这个人,如果此刻杨渡、卓剑、卓豹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上前揍这些侮辱过她的男人,心反而软了下来,恢复了理智,“他心没变,我又怎能够伤害他?如果把他旧病逼发,那是我的罪过!你爱他,别人也爱他。唉,算了,我向倦飞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岂能夺人所爱?”向倦飞想着,心中有爱流动,那被层层包裹的恨意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杨渡、卓剑死了,卓豹失踪,只有向老二还在,你去打谁?有你这份心就行了!”向倦飞拉开张云岫攥紧的拳头说,“你知道我的,从小大到就是个暴脾气,有了你这个出气筒在,发泄出来就好了。感情这个事,这么多年我都熬过来了,死心了!要怪就怪我命孬,你不要背什么负担,好好跟你的尹婷婷过日子,每年在这里给我烧一炷香就行!” “那怎么行,你又没有死?” 张云岫很认真的傻样儿,逗得向倦飞想发笑,“你这个傻哥哥,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让两个女人把你当成香饽饽,拼死拼活地爱你!我爱你的时候吧,你穷得叮当响;她爱你的时候吧,你傻不啦唧的!唉,人生有命天注定,富贵有根不强求!” “嘿嘿!”见曾经的爱人如此说,张云岫只得傻傻赔笑,心底却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明白,如果向倦飞非要在感情上胡搅蛮缠,以他的智商根本不可能在两个女人、两个女儿中取舍,只得跳白江大桥了。“倦飞,孩子的事,你不要太忧心。云超说,只要配对成功,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希望是非常大的。你看,张、向两家的人一得到消息都回来了;捐骨髓没有二话,谁的好抽谁的;亚华哥当了省长,事情多,也说抽个时间在南州相见。” 张、向两家的团结,的确让向倦飞见识到了。听说她孩子生病了,就在今天上午,向家大院几代人都从城里回来了。言谈中,谁都没因为捐骨髓退缩过,反而像雄赳赳、气昂昂的出枪出粮跨过鸭绿江的战士,唯恐自己落下了。 二十年来,向倦飞第一次感受到身边人不用猜忌、设防,竟如此可爱! “莫哭,倦飞。呐,卓梓真现在有什么症状?”张云岫将“心心相印”纸巾递给向倦飞。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怕人,不能上学;走出别墅就紧张,怕别人害他。” “就像当年我怕听警笛声一样,这难受得很!他啥都明白就是做不到,就想躺在家里不想出去,是吧?” “就是。” “三顾脑科医院是我在美国医好病后,按照麦克莱恩医院理念打造的医、教、研、产为一体的专科医院,把卓梓真送到这里来试一试,它医好了不少像我们这样的病人。” 此时,向倦飞心里燃起希望,似乎视界里都是雪后阳光。 鹰嘴岩上,张云静避开人对尹婷婷说,“大嫂,你也真放心!将大哥推开倦飞,就不怕他们旧情复燃?” “人有一种逆反心理,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恋恋不忘。珍藏二十年的感情,要是不让你哥单独见面做个了结,他一辈子都想,越到后面恐怕真要出问题。是爱她还是爱我,等会儿就见分晓。云静,有些事情阻止不了的,迟早都要面对,早点了断早安心。”尹婷婷说得颇有禅意。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无话可说。”张云静摊开手、耸着肩。 “你小看向倦飞了!她言行举止虽是疲惫,但应对自如、恰到火候,是经过事的人。我大度,把云岫抛给她,相当于将了她一军。放心吧,她不会失礼的。小妮子,处理感情的手段,学到起!” “我处理不来!不爱就拉倒,玩什么智商?” “你命好遇到了好人,要是遇人不淑,你这单纯样儿,骗了你一千次还帮人数钱。” “他不敢!敢有二心,我剐了他!” “看看,又耍小姐性子不是。当老总,说话要有涵养,处事要周全,在我身边白学了。” 在尹婷婷提点着小姑子时,张云岫、向倦飞从崖下上来,表情轻松,举止落落大方。尹婷婷朝小姑子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看,剧情按剧本发展的吧”;张云静也回应了大拇指,似乎在说“你牛,世界都被你这只狐狸算计了”。 尹婷婷大方地迎了上去,拉住向倦飞的手说,“倦飞姐,两个孩子的病虽然有些麻烦,但不是什么绝症,医得好的。我表个态,两个孩子的病,当姨的绝不会袖手旁观!” “那就谢谢你这个姨了!”向倦飞一握手,坦然地说,“放云岫跟我单独相处,就不怕我把他拐跑了。” “哈哈,倦飞姐说笑了。是你的我留不住,是我的你抢不了!”尹婷婷的回答柔中带刚。 “跟你开玩笑的,把云岫还你!”说完,很有仪式感地将张云岫推向尹婷婷。 “我就接了。”尹婷婷给了张云岫一个拥抱。 张云岫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有些尴尬,像小媳妇一样。众人开心地笑了。 五十天后,卓语溪的白细胞指数升到3.7,度过了她生命最危险的阶段。 “姐姐,恭喜你!医生说,你恢复得奇好!”在南州市人民医院,张晶晶凝视着面带血色的卓语溪,真诚地祝福道。 “阿妹,谢谢你的骨髓!”卓语溪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感觉到四肢百骸里的劲儿又在奔突了,获得新生的喜悦撞击着她的心扉。 “长着同一张脸,流着同样的血,我不帮你谁帮你?” “我们身上真的流着同样的血了。” “那是。怎么谢我?” “你什么都不缺!嗯,等姐病好了,男生欺负你了姐帮你打架?作业不会做……不,阿妹这么聪明……到白江来找你玩?” “这……不是不可以。这样吧,你一起帮我养爹!他有点傻,我怕老了受人骗、受人欺负!” “老汉儿,肯定要是养的。倒不如我们姐妹一起立个志向——研制一种新药,一起帮助像阿爸、弟弟这样的人!” “好,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让我们精神医学奋斗终身!”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