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宵明月满京华 春城春宵无价,照星桥火树银花。妙舞清歌最是他,翡翠坡前那人家,鳌山下。 上元节至,金吾弛禁,京师市坊中鸣鼓聒天,许多少年带着假面,衣着鲜亮地聚在一起,跳舞、投壶、猜枚、放灯,不时引得游人驻足围观。灯明如昼,慈恩寺前扎缚起一座百尺有余的鳌山,上面结彩悬花,挂了千余只花灯。鳌山前搭了一个戏台子,粉墨登场的伶人一手喷火绝活博得众看客喝彩如雷。 梁念仁带着小厮挤过人群,朝着青龙河的方向走去。京师城西有一条大河,水系贯穿南北,是当年群雄割据的时候,宋国君王调集百万民夫,开挖自宁州向东南,经中州过京城,至宛州入宛水的运河,因其色青碧,其形若龙,故命名为“青龙河”。 恰逢孟春天气回暖,河上无冰,星星点点的花灯顺河而下漂出了数里,繁盛似锦地带着人间烟火,仿佛要漂去那无穷无尽的远方。河上画舫之中遥遥地传来丝竹清音,夹杂着人语欢笑,画舫的灯火映着漾漾的湖水,连星月都显得有些黯淡了。 这般的欢笑繁华,便如一卷浓墨重彩的画轴,写意落墨洒墨间取舍随心,宛转自如,毫无凝滞之处,尽显人间繁华。梁念仁到的那会儿时辰尚早,可陆家灯火辉煌的船上已是宾客喧盈,丝竹绕梁。梁念仁刚踏上船板,便见到此间主人陆少白与一众羽林儿郎们步月徐来,言笑晏晏。 “梁兄可是来了,少白早备好了美酒佳肴,就等梁兄你了。”陆少白亲昵地拉过梁念仁的手腕,指了指青龙河上最奢华的画舫,笑声意气洋洋,“梁兄,你瞧,过不了一时片刻,今晚的好戏就要登台了!” 梁念仁顺着陆少白的指引看过去,张灯结彩的“寒水舫”正停在青龙河中央,湖光月色,美人如玉,周遭船只仿佛众星拱月般环堵围绕。陆家船只离那寒水舫极近,他来时听人说起,今年这些个好位置,尽被勋贵们的船只占了,凭你有千金万金也换不来的。 寒水舫相传为云洲名下的风月场,每逢正月十五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彩云追月”,凡是在京倡优伶人皆可参选,拔得头筹者被称为“秋娘”。云洲乃闻名九州的水上温柔乡,江南销金窝,坊间有云:江南多美人,半数在云洲。虽有些言过其实,却也可见一斑。 “梁大少爷去岁就做了秋娘的入幕之宾,不知今年是否艳福依旧?” “梁兄眼高于顶,还不知今年的秋娘能不能入梁兄的法眼呢!” 几位公子哥儿恣意调笑着,笑声中带着志得意满的不羁。去岁的秋娘乃是平康坊探春楼的芙蕖姑娘,能歌善舞姿容绝佳。梁念仁是当朝左相梁博的亲侄儿,梁父去的早,他便跟随母亲一直养在扬州老家,四年前母亲病逝,守孝期满才被梁相接入京中。梁相膝下子嗣微薄,待他如亲子,并安排他在羽林军中供职。梁念仁年少风流,不惜为美人一掷千金,做了芙蕖姑娘的入幕之宾,此事五陵年少无人不知。梁念仁也时常以此为荣,每逢羽林儿郎们设宴,定然与芙蕖姑娘同去。 谈笑间,四周忽然静谧下来,欢歌笑语俱都熄了声,一缕清亮笛音如破空而来,带着云破月出那一瞬的豁然开朗,宛转悠扬地掠过青碧的水面,如天籁穹音般穿透喧嚣的红尘径直落入人心底。一时间河里河岸不少人凝神细听,翘首而望,静候着今晚的主角。未几,寒水舫上便有一个俊俏的琴童抱了一把古琴,小心翼翼地放在吹笛人身旁的琴几上。琴师不疾不徐地从里间缓步而出,在琴凳上坐下,手指轻抚着琴弦。笛声渐渐低落,琴师抬手轻拨琴弦,琴声自瑶琴之上荡漾开去,笛声款款相和,一琴一笛若双龙戏珠,又似凤凰于飞,起承转合间情意款款,如有灵犀。 四周船只上的烛火渐熄,惟余寒水舫如昼的灯火映着天边的明月。这是彩云追月不成文的规矩,乐声起,美人来,看客船上的灯火不能比过寒水舫,不然便是喧宾夺主了。画舫帷幔次第开,一个红衣美人以柔美的身姿出现在人们眼前,随着乐声缓缓起舞,顿时人们鸦雀无声,千百船只不闻丝毫响动,青龙河畔的万盏彩灯俱都失了色,惟余缠绵的琴笛合奏与红衣女子的妙曼舞姿。 “这吹笛人当真了得,竟能与琴师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陆少白忍不住抚掌而赞,对身旁之人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听闻这琴师与云裳姑娘颇有私交,央求多次方同意伴乐,平日里寒水舫花多少金银也请不动他——这可是御用琴师李彦年之弟,自幼善音律,更得其兄真传,今日亲耳听到,方知何谓百闻不如一见!” “只可惜还是离得有些远了,又只是侧脸,不然还不知是何等的俊美人物呢!” 梁念仁的视线却落在他处。自琴师出场时那惊鸿一瞥,他再没移开过视线,连那使得灯火都仿佛黯淡了的红衣美人也未能分去他的目光。 清绝的月光照在少年温润如玉的侧脸上,映着画舫的华灯漾起潋滟的湖光。料峭的春风拂过不染纤尘的素色锦衣,低眉信手间更显出卓尔不群的清贵,无意间眼波一扫,澄澈的眼眸里蕴藏着天然的灵气。温柔抚琴的身姿伴着红衣美人的云舞,在烟波浩渺的青龙河上,隐隐地映着一个少年儿郎绝美惊艳的模样。 这般人物,纵然梁念仁久居江南,也未曾见过。若不是在这等风月场中遇见他,梁念仁几乎以为他是谁家的富豪子弟,甚至说他是皇亲贵胄,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一场精彩纷呈的“彩云追月”,梁念仁从头至尾竟只顾着留意琴师的去向,笙歌醉梦间,只见落寞的少年斜倚在船头,凝神侧目听着画舫美人的清歌,神色有些凄迷。梁念仁一惊,却见少年已随琴童回到画舫中,面上神色似笑非笑,辨不分明。 “云裳姑娘初次献艺,竟然拔得头筹,真令人想不到!”待到笙歌散尽游人去,陆家船上的公子哥儿们已是醉意朦胧,肆意地谈论着方才评出的秋娘。 “可不是,云裳姑娘头一个出场,后面那些庸脂俗粉,都不屑去看了。” “要不怎么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呢,可见古人之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今晚的姑娘本就个个都是极品,何况还有御用琴师之弟助阵……不过说到那琴师,虽看的并不分明,可模样似乎也不差,好像在哪里见过……” 众人嘘声一片:“但凡见到模样不错的哥儿,四郎总要说一句‘在哪里见过’。” “四郎”是三朝元老陈安长的第四子,也在羽林军供职,只听他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须知佛家讲三生因缘,这三生便代表‘前生’‘今生’‘来生’,要是今生有缘,那必定是前生结缘,这世间的因缘呐,莫不是从‘似曾相识’开始的。” 陆少白笑骂道,“自从四郎跟了尘大师见了一面,开口闭口皆是佛语,干脆挥剑斩断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得了!” 陈四郎急切地拉过梁念仁,道:“那琴师真是见之忘俗,不信,来问念仁兄!念仁兄今日也一直瞧向那琴师来着,快快告诉少白,那琴师如何?” 梁念仁借着几分酒力,低声在陆少白耳边说了几句,引得陆少白讶异地看向他。众人不依不饶,哄闹着要梁念仁大声讲出来,陆少白轻咳一声,“梁兄说,方才见那琴师带着两个人乘小舟上岸了,不如咱们也‘上岸’?” 羽林儿郎们哄然应好,一并上了岸,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着西市坊走去。刚转过河岸街,便见到方才那琴师驻足在一个绘着江南山水的五彩花灯前,灯光柔和地落在他的面庞上,勾勒出几分忧郁沉静。五陵年少的嬉笑中,梁念仁微带醉意独自上前,停在琴师斜后方不足一步之处,扫了一眼花灯上清秀的字迹,看着琴师清丽出尘的侧脸,念道:“远树两行山侧立,扁舟一叶水横流——这当是一个‘慧’字。” 少年琴师听他说出谜底,侧过身,对他略略颔首,转身走了。 “兄台方才弹奏的那首曲子甚是精妙,想我久居扬州,游遍江南,也未曾听过此等天籁之音。不知在下是否有此荣幸,得知这是什么曲子?”梁念仁快步跟上,落后少年半步,语调柔和低沉,姿态谦恭如虚心求教的儒生。 少年不由得驻足回首,勉强笑了笑,“兄台谬赞,那曲子本是教坊乐工所做,在下不过稍作更改,为云裳姑娘伴乐。至于名字……原名叫做《长相忆》。”少年略一躬身,曳着一缕淡香离去。 梁念仁微怔的瞬间,少年已经走远。几位少年嬉笑着走上来,促狭道,“怎么,梁大少爷也有碰钉子的时候?”梁念仁心思一转,笑了几声:“你们分明知道我不好这口儿,还这般捉弄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这等小倌儿相处。倒不如四郎去试试?那琴师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恐也是好佛之人。” “念仁兄可看清了他的样貌?” 梁念仁竟是一声长叹,望着几位公子哥儿,似是难以形容,欲言又止了数次,方道:“纵然是潘安宋玉再世,也不过如此。”羽林儿郎们一片惊叹,立时便有人打赌,谁能将此人拿下,便将前几日得来一柄镶金嵌玉的西域弯刀送他。陈四郎本就对那琴师念念不忘,又一直眼馋那柄西域弯刀,当即越众而出,朝着琴师的方向追了过去。 2.火树银花灯如昼 红绿蓝紫的烟花在平康坊上空次第绽开,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手执辔头,轻快地驾着一辆八宝缨络马车,马蹄达达地向着烟火繁盛之地驶去。平康坊的街道两旁皆是精舍雅苑,悬挂的彩灯也是不同于别处的风雅秀丽,不似勾栏之地,倒像是误入了江南小镇。那燃放焰火之处乃是街心,正对着寒水舫所属的勾栏院——明月阁。曲院街上行人极多,半数是驻足观看街心烟花的。陆离驾着马车寸步难行,索性将其停在路旁,孑然地朝着明月阁的偏门走去。 “……哦?我跟你走一趟,今后要你做什么都肯,此话当真?”街边巷子里的人语声传入陆离耳中,少年的声音清远飘渺,宛如世外谪仙,惊得陆离生生顿住脚步,忙循声而去。 “自然!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断无半点欺瞒!”另一个声音截然道,复又低声呢喃,“今日青龙河上闻君一曲,实是三生有幸。” “呵……”少年轻笑了一下,似是不信。 “纵然刀山火海,只要你一句话,我断没有不去的可能。”那声音急切地剖心表白。 “刀山火海自是不必,我也不舍……”少年尚未说完,身旁之人已被凌厉的一掌击了出去,飞起数丈,落在了巷子外,片刻的停滞后,少年的声音忽然扬起,带着些许不悦,“陆离,谁要你多管闲事!” 陆离毫不迟疑的跪了下去,“殿下若要怪罪,陆离甘愿受罚。” 良久,少年低下头,神态如寥落的晨星,令陆离心生不忍,“今日是上元佳节,阖宫欢宴,你是怪我称病不去赴宴,在此寻欢么?”他抬头看了眼流光溢彩的焰火,依稀记得宫中有一种焰火名为“万寿无疆”,每年上元节都要拿来燃放,以博个好彩头。只是万寿无疆,又有谁会真的万寿无疆?少年登时迷茫起来,垂下眼,只觉身心皆疲,“罢了……我这便回府,你起吧。” “打人了!出人命了!” 少年话音刚落,周遭顿时一片惊呼。 “四郎!怎么是你?这是谁干的?!” 正在明月阁饮酒的一干少年闻声而来,扶起狼狈不堪的陈四郎。他们皆是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的,此时见同来的四郎遭了打,断然不肯罢休,也不问是非黑白,立时便要打起来。 陆离不知何时站到众人身后,怒斥道:“京师重地,天子脚下,陈四郎,您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羽林儿郎中有几个是见过陆离的,混乱中叫出陆离的名字,惹得一群少年惊讶不已,不敢妄动,连莫名被打愤慨不已的陈四郎都缄默不语。 若说起新帝登基后才上任的左相,有些孤陋寡闻者怕是还不清楚,可提起董良、齐坎、陆离、李巽四人,京城的勋贵子弟几乎无人不知。当年先帝为刚满三周岁的十七皇子挑选四位天资聪颖的童子为伴读一事,整个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更在仕宦人家中引起很大轰动。这四位童子皆是两三岁上便能识文断字,更有甚者,三岁成诗,七岁能文,天赋之高令长安士子侧目,时人称之为“四小神童”。四小神童进宫,先帝特赐名艮、坎、离、巽,一为伴读,二为护卫,即便是早先年选太子侍读也不曾有这般浩大的声势,一时间年龄最幼的小皇子风头无两,从此世人皆知先帝偏宠幼子。此事影响之大,以至于之后的十年间,仍时常有人提及,而长大后的“四小神童”即便是文武兼备身居要职,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顺其自然。既然能以稚子之龄博得天子另眼相看,荣华富贵又何足道哉? 陆离,便是当年为小皇子选出的四伴读之一。这些羽林儿郎们平日里再如何胆大妄为,也绝不敢在这等人面前惹是生非,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使自己的无心之失上达天听,招来杀身之祸。 陆少白原是吃多了酒去更衣,回到席上见诸人不在,又闻得此处动静,这才匆匆赶来。 “大哥!”他不敢怠慢,忙上前几步向陆离行礼,垂手恭立在一侧。 陆离原是陆少白的长兄,当年陆离入宫,陆家上下很是荣耀了一番,一晃许多年过去,当年粉雕玉琢的孩童已经长成丰神俊秀的儿郎,只是城东陆家的府邸,他几度踏入,却终究是失了普通人家的亲密——分明是陆家长子,可每每回去,陆家的恭敬与客套,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大哥,您怎么……来这儿了?”陆少白看了眼狼狈的陈四郎,迟疑地问向陆离。照理,陆离等人负责秦王的安全,无事并不能离开左右,今日宫中宴饮,他们应当与秦王一同赴宴才是。 “我若不来,怎知道在天子脚下,竟还有人胆敢当街对秦王殿下无礼!” 众人皆是一惊,陆少白与梁念仁对视一眼,心下犯疑,四郎分明去找那御用琴师的弟弟完成赌约,怎生会牵扯出秦王? “秦王殿下是何等人物,向来只在云端供人瞻仰的,怎会沾染这等风尘?”梁念仁心中嘀咕着,躬身赔笑道。陆离还未做声,梁念仁一眼看到巷子里信步走来的人——正是晚间寒水舫中为云裳姑娘伴乐的琴师。月光下的少年如玉,眉目间带着清冷的不耐,似是如水的月色下,一折脉脉的清瘦黄花。陆离忙走了过去,侍立在少年身后,这才闻到少年身上若隐若现的酒味。 那少年上前走了两步,隐约能看出身形不稳,脚步有些虚浮。“他不认得我,你也不认得?”瞥了一眼陈四郎,少年偏头问陆少白道。 “臣有眼无珠,请殿下恕罪。”陆少白忙向他躬身行礼,“殿下近日清减了不少,臣等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少年反倒缓缓地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冷凝地看向陈四郎道,“分忧……你不是,着你朋友来分忧了么?”陆离脸色微微一变,忙上前扶住他的肩,低声道:“殿下!你醉了,先回府歇会儿吧。” 少年的眼神有些迷离,侧头似在思考着什么,忽而低声一笑,酒劲冲头,脚下一软,眼见要摔倒在地,陆离忙扶住了他,只听他轻声道:“这里这般热闹……这般热闹,为何我偏像是置身事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呢?”他声音原本清越脆朗,此时带着酒意,听着却是格外凉薄软弱。陆离一怔,少年已转过身,沿着街道缓缓行去,熙熙攘攘的人群立时分出一条路来,只他一人寂寞地走在中间。 陆离心中难过,只觉眼前的火树银花合,华灯似繁星,明月凉如水,竟是这般残忍。眼前的少年本应是走马看花春风得意的年纪,却因父亲长逝、兄长冷落而百无聊赖地步入长安城最热闹的市坊,想要寻得一丝半缕的欢喜,谁知终究只能在这繁华世间踽踽独行。他多想追上去,像过去十二年那样陪着他,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殿下醉了,回去睡一觉便好。”陆离疾步走到他身旁,想要扶他上马车,却被少年轻轻拂开,只留下一个寥落如晨星的背影。他顿时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心思明净玲珑剔透的殿下,如何不知漫漫前路上的艰辛与苦楚,便纵是锦衣玉食富贵一生,又如何抵得过,那心中如寒梅立雪的清苦。 3.只道君恩似雷霆 苏子澈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屋里的熏笼里焚着安息香,一缕缕淡白的轻烟四散开来。屋中寂静,他并未张开眼,只侧耳听着铜漏一声声滴下,听着时光不疾不徐地慢慢流去,忽然便觉得,这一点一滴的岁月竟是这般难熬。 屋里的烛火被一盏盏点燃,帷幔被人从外面掀开,苏子澈支起身子,抬手去挡漏进来的灯光,看榻前人影晃动,渐渐忆起昨日之事:“陆离?” 董良忙吹熄了几盏蜡烛,只留下床头两盏还在素色的灯罩中亮着:“陆离在竹林习武,殿下可要叫他过来?” 苏子澈这才发觉是董良在他房中,“唔”了一声,放下手臂又躺回榻上:“不用,现在什么时辰?” “刚到卯时。”董良怕他晨起畏寒,便拿了个小手炉放到玉枕边,见他闭目蹙眉,关切道,“殿下可是头疼,要不要请太医?昨日殿下回来之后,皇上听说您醉了,甚是担心,打发了御医来为殿下请脉,陆离见殿下好睡,不忍叫醒殿下,就让那太医在偏殿候着。” 苏子澈猛然坐起身来,一拳擂在董良肩头,笑骂道,“我不过吃了两杯酒,你们倒好,一个个巴巴地跑去告御状!回头陛下若是追究我,看你们哪个逃得掉!”董良素知他性子,随口笑道,“那殿下就当是心疼我们,少去沾染些风尘吧。”说着就打开房门,招呼婢女进来伺候苏子澈洗漱更衣。 他宿醉之后向来胃口不好,早餐几乎没动筷子,只勉强用了半碗白粥。董良齐坎二人进来,见苏子澈正背对着他们把玩一支玉笛,问道:“车马已经备好了,殿下是现在入宫,还是等早朝散了再去?” 玉笛在指上绕了一圈,落入苏子澈掌心,被他顺手放在案上,转过身来,挑眉道:“我何时说要入宫了?” 齐坎拿来大氅为他穿上,道:“我的殿下,今个儿市坊中闹得沸沸扬扬,说秦王殿下为博红颜一笑,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身份弹琴奏乐,又为那女子与羽林郎当街大打出手,醉倒在平康坊中……”话未说话,被董良一声断喝:“齐坎,你浑说什么!”苏子澈抬手制止董良,示意齐坎继续说。 齐坎看一眼董良,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昨晚殿下没回来时,陛下打发了好几拨人来王府,赐了些补品让殿下好好养着,还让太医来请脉。殿下不在府上,陆离便推脱殿下睡了,将太医打发走了。后来估摸着是殿下为云裳姑娘伴乐之事被陛下知道了,竟打发了宁福海来王府!阿离不得已去寻殿下,回来时宁福海见殿下睡了便说让殿下好生休息,自己回宫复命去了。不多久,太医又回来了,说什么殿下醉了,陛下不放心,让太医给瞧瞧。陆离好不容易才打发他们在偏殿候着,这会子都没走呢!今日早朝殿下没去,还不知那些个御史怎么编排呢!” 昨日之事,苏子澈依稀还有些印象,不知谁家的纨绔有目无珠,将他当做了倡优,言语颇为无礼,他倒觉得很是新鲜,便顺着说了两句。后来陆离赶到,此事自然不了了之。后来他想一个人走走,陆离便驾着马车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他醉意上涌,上了陆离的马车,才坐稳,便睡着了。 他毕竟是亲王,称病不赴宫宴,皇帝关心他也无可厚非。可他才在青龙河上弹了首曲子,宁福海便来王府一探究竟……他是该赞叹皇帝的耳目如此之灵,还是该气兄长这般不信他,一次未赴宴,便着人紧紧地盯着? 董良见苏子澈沉下脸,不复晨起时与他说笑的神情,正要劝上几句,只听苏子澈已郁怒地沉声道:“随我入宫!” 宫中的花灯彩饰尚未撤去,依稀能看到昨日欢宴的影子。 苏子澈进入尚德殿偏殿时,皇帝并未在案前批折子,而是执了黑白子,盘膝坐在窗前跟自己对弈。苏子澈抿了抿嘴角,迟疑了一下,皇帝已笑着地侧首看他,“麟儿来了。”苏子澈忙朗声道:“臣恭请陛下万圣金安。”他久不面圣,本该跪拜行大礼,才躬身下去,皇帝便伸手来扶,“多日不见,麟儿竟和朕生疏了?” 皇帝素来沉稳,性子又甚是冷淡,可唯独对这位幼弟极尽宠爱,从来都和颜悦色。苏子澈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皇帝,谦恭地垂手立着:“臣多日未能进宫向陛下请安,还望陛下恕罪。” “麟儿病着就不必拘于礼数,现在身子可好些了?王府里住着还习惯?”皇帝笑容转淡,坐了回去,可看着幼弟低眉顺目的样子,如玉的脸庞着实清减了不少,心底被勾起的几分火气又半数化成了怜惜,“长乐殿一切照旧,麟儿身子不爽,不如回宫将养几天,三哥也放心些。” “承蒙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苏子澈恭敬的声音带着不分明的疏离。 “麟儿何时跟朕这般疏离了?”皇帝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扫了一眼他的身后,又道,“跟着你的人呢?”苏子澈未作答,抬眼看了看旁边的宁福海,微微昂起下巴,默然不语。皇帝摆了摆手,待宁福海带着一众内侍躬身退到殿外,才望着他亲昵笑道:“又跟朕闹什么别扭,嗯?” 苏子澈缓缓对上皇帝温和黑沉的眼睛,心底似有一头野兽横冲直撞,令他痛不可遏委屈莫名,只沉声问:“为什么派人监视我?”皇帝并不恼他的顶撞,温言道:“麟儿若无亏心事,何必怕三哥知道?” “三哥若是想知道,何不直接问麟儿?让不相干的人偷偷看着,三哥便这么不放心麟儿?”苏子澈含怒的声音几近质问。 皇帝敛了笑,正襟危坐,“现在问这话的,是麟儿,还是秦王?” 苏子澈带着薄怒冷冷地勾起嘴角,嘲弄道:“这话问的奇怪,麟儿便是秦王,秦王即是麟儿,本就是一个人,如何能分开来讲?”少年眼眸澄净,丝毫未掩饰面上的不满情绪。皇帝侧首轻笑,拈起一枚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麟儿是朕的幼弟,秦王是朕的臣民,若是方才质问朕的是麟儿,朕只当自己管教无方,此后定然对麟儿多加管束;若是方才问这话的是秦王,便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乃十恶,朕,想姑息也难。” 皇帝阖了一下眼,淡淡道,“秦王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殿中寂静无声,棋子落下时“叮”地一声轻响,仿佛一声嗤笑,狠狠砸在了少年孤傲的心里。苏子澈猛地握紧右手,莹润的双眸含着委屈不甘,薄唇抽动了几下,静默许久,才道:“三哥……” 皇帝转过脸,见幼弟虽然嘴上服软,微垂的眉眼却满是委屈倔强,轻叹道,“麟儿,你若是肯安生几日,三哥又何必费这力气?让人看着你,还能惹下这些事来,你去看看弹劾你的折子有多少,哪个委屈你了?” 苏子澈被皇帝三言两语说的愈发委屈,却不能辩解,只抿紧嘴角,转开眼缄默不语。皇帝也不再多言,扬声唤来内侍,宣董良等人进殿,问道:“昨日殿下去青龙河之时,你们四人在哪?” 陆离心里一沉,正欲回答,已听苏子澈闷声道:“臣昨日心情沉郁,想去青龙河上散散心,不愿旁人打扰,就命他四人不许跟着。陛下若要怪罪,臣认罚便是。”皇帝瞅了他一眼,“方才朕问你话时一言不发,这会儿倒是伶牙俐齿。”转开眼不再看他,沉声道,“朕没让你开口,老实在旁边候着。” “陛下!”苏子澈像是没听见,娓娓道,“昨晚之事是臣不对,陛下若是责怪,臣愿一力承担,绝不推诿。只此事与他人无关,乃臣的不是,陛下是圣君明主,定然不会累及无辜。”宁福海暗道不好,觑着皇帝面色仍沉静,可轻浅的呼吸声之中夹杂了一丝难以分辨的急促。他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知道这便是发怒的前兆。皇帝性子沉稳克制,喜怒不形于色,不论发生何事,皆能镇静以对。偏偏少有的几次雷霆震怒,皆是因为秦王。 宁福海大着胆子上前道:“陛下,秦王殿下昨日酒醉,今日一早便进宫向陛下请安,想来也累了,不如让奴婢送殿下去长乐殿歇着。”皇帝凝视着苏子澈,良久方错开视线,“去吧。”宁福海便引扶苏子澈退下,偏生苏子澈正值年少,傲气得很,性子也执拗,抬手将他推开,道:“陛下这是何意?臣句句属实,若是惹得陛下不快,愿受陛下责罚,只请陛下莫要迁怒他人。” 皇上眼中掠过愠怒之色,斥道:“放肆!跪下!”他往苏子澈身上一扫,声音骤然冷了几分,“都怪朕往日对你太过纵容,才惯得你没个规矩!” 苏子澈撩起下摆,“咚”地一声跪在冷硬的金砖上,凛然不惧地抬起头直视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臣自幼佩服万分,只昨日之事,是臣任性,惹来非议,还望陛下开恩,饶过艮坎离巽。”少年清越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激得皇帝火起,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冷声道:“胡闹!你不顾身份,狎妓宿娼,又自甘低下为娼女伴乐,朕若罚你,岂不是坐实了你这些罪名?堂堂亲王,难道要成为长安城的笑柄?!” 殿中一时静谧如斯,众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苏子澈跪在地上纹丝不动,道:“本朝律法不禁狎妓,只是臣有孝在身,此举实乃不孝。与其枉法以徇私,毋宁执法以安众。陛下圣明,臣已知罪,还请陛下勿念私情,严惩臣……”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案上的棋子与茶盏俱已被皇帝拂落在地,那棋子是玉石所制,落地之声清脆悦耳,只是无人赏听。温热的茶水半数洒在苏子澈身上,霎时浸透了衣裳。皇帝怒喝道:“混账东西!愈发没个规矩!” 宁福海见皇帝额上青筋乱跳,吓得连忙膝行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腿,哀求道:“陛下!陛下息怒!殿下不过一个孩子,说话不知顾忌。陛下龙体要紧,何苦这样动气!” 苏子澈就跪在皇帝脚下,离得很近,他毕竟年少,惹出这样的事,口上再如何英勇,到底是一时意气,外强中干罢了。此时见到兄长的身体竟似微微发抖,像是已经怒极,这才缓缓地生出惧意,双眸立时雾气朦胧,低声道:“麟儿错了,不该惹陛下生气。” 少年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皇帝勃然的怒气终于渐渐消散了些,一时之间,殿中寂静得只剩呼吸之声。过了良久,皇帝轻叹一声:“麟儿……”苏子澈慢慢抬起头来,两行清泪无声地从那双水润的眸子中滑落,浸入衣襟。 皇帝坐回榻上,吩咐宁福海道:“传旨,昭武校尉陆离,殴打朝廷官员,罔顾国法,杖责四十,罚俸半年。” 董良等人听到这个处置皆是一惊,惟陆离长舒了口气。苏子澈朝皇帝磕了一个头,语带哽咽:“陛下开恩,四十大板打完,岂不是生生要了阿离的命!”皇帝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笑了笑道:“方才闹着要朕严惩的是你,这会子求朕开恩的也是你……”话未说完,苏子澈又叩首道:“此事非陆离之罪,乃臣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才……” “住口!”皇帝眼底的怒意一闪而过,冷言道,“秦王既然身体不适,不妨留在宫中几日,让太医给你把把脉,将养一下身体。”苏子澈还欲再言,却被陆离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臣,陆离,领旨谢恩。”苏子澈迟缓地转过头去,正对上陆离温润柔和的眼睛,便如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让他惊惧惶恐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像是过去的十二年一样,只要他回过头,便能看到艮坎离巽坚定不移地陪在他身边。 苏子澈沉默地望着陆离磕头谢恩,望着陆离悄悄对自己使了个眼色,许久,沉闷地道:“臣谢陛下,不罚之恩。” 皇帝略一摆手,宁福海便领着陆离等人退了出去,殿中只余皇帝与苏子澈两人,与一片冷凝的寂静。寂静之中,隐约听到殿外吩咐备刑具的声音,苏子澈望向殿外,却听见皇帝不辨喜怒地声音:“到朕身边来。” 他心中有些抗拒,面上便生了迟疑,仍是依言站到皇帝身边,低声唤道:“哥哥。”他声音才落,便听到殿外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声音落在耳中是那般钝痛,仿佛生生打在了骨头上。苏子澈一惊,慌乱地失声叫道,“陆离!”提步欲走,又生生顿住,回首望着皇帝,眼里半含哀求。 “麟儿,”皇帝轻斥,“真宠得你没规矩了?” 4.玉在璞中须雕琢 用过午膳,皇帝照常要歇午觉。春寒未退,宫里各处都笼着地火,殿内又燃着安息香,暖融融的熏得人昏昏欲睡。宁福海正好当值,便守在寝殿内,窗外似是起了风,檐角铁马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他怕扰了浅眠的皇帝,随意看了一眼龙榻,恰见皇帝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一惊之下,睡意登时烟消云散,忙打起精神服侍着:“陛下醒了?” 皇帝“嗯”得一声,问道:“外头起风了?”宁福海应了声是,又道:“瞧这天色,过会儿大概是要下雪了。”他见皇帝面色淡然,似有不豫,正忐忑着是不是说错了话,却听皇帝低叹道:“朕睡不着,出去看看雪景。” 皇帝这几日原就疲乏,外面天寒地冻,万一出去受了凉,那便是宁福海的罪过了。他忙上前伺候着,劝道:“陛下,这会子外头风正大,冷得很。奴婢估摸着这雪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陛下若是想赏雪,不妨等到雪停了再去。”皇帝正起身朝外走着,不耐烦听他啰嗦,斥道:“多嘴!”宁福海担心皇帝身体,哀求道:“那求陛下容奴婢先去传轿。”皇帝愈发不悦:“你如今竟敢管到朕头上来了?”宁福海吓得立时磕了个头,不晓得皇帝为何如此生气,又忽然灵台清明,低声道:“陛下……陛下若是觉得闷,正巧秦王殿下在宫里,奴婢去传殿下过来陪陛下说说话?” 苏子澈心思细意气重,皇帝原本担心今日斥责过他又严惩陆离,末了还将他拘于宫中,会惹得这个弟弟难过,是以一直放心不下。午觉未歇好,便想着去瞧瞧他。宁福海这般一说,倒正合了他心意,顿下脚步道:“看时辰,麟儿怕是正睡着。”宁福海见皇帝如此说,便知自己猜对了,心中大喜:“殿下若是睡着,奴婢便等殿下醒了再传话。”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还不快去!”宁福海忙磕头应是,躬身退下了。 尚德殿中的安息香已换成了御用的龙涎香,苏子澈一进来便看到熏笼里丝丝缕缕的轻烟袅袅升起。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自记事起便常来此地,只那时这里还是东宫,兄长苏子卿还是太子,去岁先帝驾崩,兄长即位,这才将此殿重新修缮了一番,月前才重又住进来。 苏子澈进殿之时,皇帝正执着一支玳瑁笔,凝神在御案上挥洒着笔墨。殿中别无他人,苏子澈缓步过去,见纸上是几行金生玉润的小楷,写的正是: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皇帝见他沉吟,笑了笑道:“古人云,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故君子当如玉也。”言罢,拿起案上的一个雕工精致的小叶紫檀匣子,递到苏子澈手中,道,“打开看看。”苏子澈接过来,见匣子里放着一块龙纹玉佩,玉色晶莹,触手生温,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乃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玉在璞中待雕琢,你跟艮坎离巽正值年少,若是朕一味袒护,只会令美玉蒙尘。麟儿,父亲虽已驾崩,三哥待你,却如往日一般。朕初登大宝,根基未稳,自然辛苦非常,难免顾不到你。你若是因此与三哥产生嫌隙,岂不令人伤心?”皇帝凝望着他,见小弟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柔声问道,“陆离伤势如何?”苏子澈有些忿然:“三哥打的,却来问麟儿?”皇帝噗嗤笑了出来,亲手将玉佩系在他的腰间,道:“麟儿昨日原本顶了李彦年兄弟之名,他们本是教坊中人,那秋娘原也是宫中善才所教,虽有不妥,倒也无甚大碍。即便后来去平康坊,一个乐工,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可陆离为逞一时之气,当众暴露你身份不说,还出手打伤羽林军,朕打他几下,还委屈了他不成?真不知是三哥平时宠你太过,还是纵他太过。” “几下?整整四十大板!”苏子澈不依不饶,“麟儿平时就没少去了平康坊,即便陆离不说,也会有人认出来。三哥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将阿离打成重伤!”皇帝亲昵地握住小弟的肩膀,笑问道:“看过他了?”苏子澈顺势偎过去,摇头闷声道:“阿离不让我看。” “胡闹!反了他了!”见皇帝面色微寒,苏子澈耍赖般地笑道,“那就请三哥给麟儿一道圣旨,麟儿得了圣旨,阿离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料他也没这胆子。”皇帝心情甚好,点点他的额头,轻斥道,“若是哪日麟儿敢抗旨,三哥定也饶不了你!”数月之前,素来宠爱的弟弟因为父皇的驾崩,几次哭昏过去,任如何哄劝都不起作用,之后整个人更是一直沉郁不快,全然没有此前爱说爱笑的欢喜模样。他那时既要忙着料理先帝后事,又要忙着控制前朝后宫以便顺利登基即位,自是无暇顾及小弟的情绪。待他即位之后,苏子澈已然同他疏远,从长乐殿搬去了秦-王府居住,他几次想召小弟进宫,都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正因如此,即便麟儿今日是来兴师问罪,他心底也带着隐隐的欢喜。 “麟儿便是想抗旨,也得先有圣旨才行。”苏子澈将一支御笔递到皇帝手中,“三哥快给麟儿个旨意,麟儿一直挂念着阿离的伤势呢。”皇帝笑道:“你巴巴地去看他,这份情义已是难得。现下有朕的口谕还不够,当真要朕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不成?”苏子澈思量了下,也意识到此事过于儿戏,赧然道:“麟儿知道了。那麟儿先去看陆离,晚上再同三哥一起用膳?”见皇帝含笑应允,苏子澈亦是粲然一笑,转身离去了。   檐下铁马终于安静下来,陆离却在惊痛中醒来,屋中寂静得惟闻更漏之声。只醒来的片刻功夫,陆离已疼得冷汗淋漓,下半身像是被人拿刀不停地刮着,疼得他两眼阵阵发黑,暗恨自己缘何不能昏厥。 宫中刑杖分常行杖和讯杖,陆离所受的常行杖规格为杖长三尺五寸,大头直径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紫荆木所制,行刑时臀、腿分受。杖刑的规矩,若是内侍宫女犯了事,需掳衣受责,朝廷官员受杖则可以赐一张刑凳,免去掳衣及匍匐于地的耻辱。 因是皇帝亲口下的命令,几个内侍丝毫不敢放水,一杖杖打下,竟是用了全力。陆离被堵了口,只觉身后痛得似入了阿鼻地狱,再如何苦苦挣扎,都逃不过这无休无止地折磨。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滴落,他像一条溺水的鱼,奋尽全力想要呼吸,至死方知不过是一场徒劳。昏昏沉沉的痛楚中,他仿佛听到苏子澈在叫他,他想应一声,想说自己不疼,不碍事,可被堵住的口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陆离是被抬回长乐殿的。 他身后被打的血肉模糊,皮肉绽开处和裤子黏在了一起,董良知道他不愿旁人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形容,特意屏退侍从,让李巽将他按住,亲自拿剪刀剪开他的衣裤,又用温水濡湿帕子覆在伤处,待淤血化开,才将打碎的布料从伤处挑出,消毒敷药。单是清理伤口,便花费了近半个时辰,期间苏子澈几次要看陆离的伤势,都被齐坎拦在门外。等到伤口处理好,又看着他将刚熬好的药喝下,他们才稍稍放宽了心,留他一人在房中休息。 陆离费力地直起上身,伸手去够床头的茶盏,咫尺之间,微不足道的茶盏,竟沉重得令他险些握不住,牵扯到身后的伤痛,登时又是一身冷汗。看着尽数洒在被褥上的茶水,陆离苦笑,他未想到自己竟然这么不堪一击,区区一顿杖刑,就能让他如此狼狈。 他埋头在茶水浸湿的被褥上,有些后悔将内侍与宫娥都赶出去了。 蓦地,一只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继而脸旁散落的茶盏被拿开,清越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阿离,怎么把杯子放榻上,你渴了?”陆离猛然抬头,惊诧的视线撞上苏子澈黑白分明的眼睛,失声道:“殿下怎么进来的?” “怎么,不许我来看你?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非得请了陛下的圣旨……”苏子澈略带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捧着斟满茶水的杯子怔了许久,才小心地道,“阿离,你……”只一个字,他再问不出口。陆离俊朗的脸颊已经被濡湿,额上挂着晶莹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苏子澈心下慌乱,不知是怎样的痛,才能让这个素来坚忍的少年难受成这样。 “刚茶水太烫,不小心就洒了,殿下怎么来了?”陆离浑不在意地笑笑,又指了指苏子澈手中的茶盏,“给我的?想不到挨了打反倒尊贵了,竟劳动殿下亲自端茶递水。”陆离眼底带笑,苏子澈却闭了口,动作生疏而僵硬地喂他喝水。 放下茶盏,苏子澈伸手去掀虚掩住陆离身后的被子。陆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面上带了一丝不豫:“殿下这是做什么?”苏子澈眸光一闪,反问道:“朝夕相处十二年,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秘密。现在你因我受伤,我连看一眼都不行?” 陆离不肯放手,只道:“陆离伤在臀股,有碍观瞻,殿下还是回避吧。”苏子澈略带讨好地笑了笑,反手握住陆离的手指,道:“陆离,你是恨我方才无动于衷地看你受罚,不曾上前制止么?”陆离凝望着他的眼睛,忽有一霎的恍惚,只觉他眼底映着的并不是自己。陆离依稀想起数月之前苏子澈沉溺于先帝噩耗中无法自拔,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参加今上登基大典时的情形,似乎也是如现在这样,明明不开心,却还带着不分明的笑意,像是望着眼前,又像是望着过去。 陆离心里微微发涩,不知不觉便松了手,身后的被子顿时撤离,他闭上眼,不去感受身后炽烈的视线。他能想象出苏子澈现时的表情,他只是故作不知。 良久,身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疼么?”苏子澈声音干涩发紧,似乎受伤的不是陆离,而是他自己。朝廷官员受杖不必掳衣,可真打到血透重衣血肉模糊,反倒不如掳衣受责来的痛快。苏子澈轻抚着陆离腰间,臀腿一片伤痕,只腰间还完好无损,更衬得那伤狰狞可怖,刺得他眼眶泛酸。苏子澈愧疚不已,沉声道:“陆离,对不住。” “说了不让你看,你偏要去看,看了你又不高兴。”陆离半侧着身子,回首去望苏子澈,眼底蕴满了笑意,似是毫不在意身后之伤,只温声道,“陆离为了殿下,便是死也甘愿,殿下又何必说这些令人生分的话?” “那我不说了,你好生休息。”苏子澈缓缓站起身,眼中似是噙着泪,声音低如呢喃,“这宫里闷得很,我想出去走走,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同意。”说完,他慢慢地朝着屋外走去,他步履沉重,踏着更漏一声声远去,声声都敲在了陆离心上。顾不上身后翻滚的伤痛,他不放心地唤了一声殿下,苏子澈不知听没听到,脚下一缓,仍是毫不停歇地走了出去。 5.别有天地非人间 京郊南山下的山林中劈开了一条宽敞坦荡的大道,道旁有一片繁茂的修竹林,一株株拔节而起。竹林与官道之间嵌着一个苍翠欲滴的竹楼,竹楼上飘着滴翠似的青旗,绣着清远萧散玉润风流的“竹醉”二字。 十数骑在官道上扬起轻尘,马上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个个英姿飒爽,豪迈矫健。为首一骑在竹楼前勒马,回首对着身后的少年们粲然笑道:“这家的‘无心酿’可是堪比花满楼‘梨花白’的佳酿,咱们既然来了,不妨喝上几杯。这里不光酒美,菜肴点心也都别致得很。” 少年们纷纷翻身下马,招呼店家上酒上菜。为首一人拍开酒坛上的泥封,附在身旁少年耳边促狭笑道:“这店虽小,倒也雅致,待会儿若是麟儿酒量不济,晚间就住在这店里好了,只是要委屈巽哥哥与麟儿同榻而卧了。”“四小神童”之一的李巽文采风流,却偏好男色,这在五陵年少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时常被好友拿来打趣。李巽微笑睨着他,低声道:“非是巽不肯同麟郎一夜风流,只是陆离伤还未好利落,若是巽步了陆离的后尘,董良与齐坎二人怕是要忙不过来的。”若说艮坎离巽中有谁最是风流不羁,定非李巽莫属,他精通音律,智谋无双,常被人称作“小周郎”。李巽是李贵太妃的亲侄儿,孝贤皇后去的早,苏子澈便由膝下无子的李贵太妃抚养长大,因而这李巽与苏子澈也算是有中表之亲。 苏子澈仰首大笑,将李巽面前的竹筒杯斟满,含笑道:“巽哥哥言之有理,那就有劳巽哥哥届时将麟儿拖回去了。” 李巽啜了一口酒,赞道:“果真佳酿!不过……”他拖长声音,“郎君久居大明宫,怎会对这山野小店的私酿如此熟悉?说来巽也是自幼伴于郎君身侧,竟不知此等美酒。”苏子澈傲然道:“莫说这‘竹醉’就在京郊,纵是在北黎南疆,我也要将他挖出来,这等美酒,岂有放过之理?”几个少年听他言语间似是对此酒颇为熟悉,顿时来了兴致,举起竹筒杯问道:“哦?那还请郎君讲讲,这酒缘何叫做‘无心酿’?” “这酒,原本并不叫‘无心酿’,”苏子澈“啪”一声放下竹筒,有意吊起大家胃口,“而是——”他伸出食指摇了一圈,最后落在竹楼外飘扬的青旗上,“叫做竹醉!” 李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俊逸风流的竹醉二字在风中招展,他心底一动,笑道:“怕是这无心之名,还是郎君所赐。”苏子澈大为惊讶:“你如何得知?”李巽笑而不答,苏子澈眼睛一转,指了青旗笑问:“便是这竹醉二字?”李巽微微颔首,屈指在竹筒杯壁上弹了一下。 苏子澈抚掌大笑,端起竹筒杯道:“冲着这份相知,也当浮三大白!”李巽按下他的手,道:“郎君素来风雅,如今有酒无管弦,岂不无趣?”苏子澈知他不愿自己多饮,才百般推诿,笑着推了他一把,道:“顾曲周郎在此,即便有山歌村笛,又怎敢拿来献丑。来,阿巽饮了这三杯,我便将这‘无心’的典故说与大家。” 少年们哄闹着要李巽饮酒,李巽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连饮了三杯,苏子澈待他喝下,这才娓娓道来。原来,这片竹林乃是宛州才子路少谦,三十年前进京参加科考之时所建。路少谦才高八斗,素来为先帝欣赏,可惜科考之前却意外病倒,他乡无故交,他这一病便错过了科考,一步之遥,名落孙山,若想再次科考,须等上三年。路少谦为人清高孤傲,不愿做皇亲高官的门客,便在这京郊的竹林落脚,建了一栋竹楼,埋下几坛私酿。 时常有进京之人误了时辰进不了城,就到这竹楼中借住一宿,次日一早再进京。路少谦为人善良,每每留这些人住了,还要拿出私酿来招待,时间不久,路少谦的善名便传了出去。不时有乞儿前来讨口饭吃,甚至还有人将养不了的婴孩拿襁褓裹了,扔在竹楼前。路少谦竟是照单全收,不单让乞儿在此吃住,还教他们读书认字。只是行善布施,并不如照料一片竹林般简单随性,路少谦从家带来的盘缠用尽后,便将竹楼改作客栈,权作生计。三年后,路少谦在殿试中被先帝钦点为探花郎,竹楼善事传到了先帝耳中,龙颜大悦,破格任命路少谦为京兆尹,京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民风,便是路少谦在任的期间形成的。只可惜天妒英才,路少谦英年早逝,惹得先帝扼腕叹息。而这竹醉客栈,也从当初的名声大噪变得鲜为人知,最终沦落成了一个山野小店。 苏子澈是从先帝那里听来这个故事,那时他刚满十岁,听说之后便闹着要来这竹楼,先帝最是宠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儿子,竟然就许了他,让其兄苏子卿私下带他来此,回宫之时还带了不少店家的私酿酒。 那时候的竹醉客栈,连酒名都是竹醉。 两年前的殿试中,新的探花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先帝忽然念起当年风华正茂的探花郎路少谦,索性让幼子再去竹楼带几坛酒来。苏子澈见青旗残破,便应了店家之邀为其题字,只是酒名从此不再叫竹醉,而改作“无心”。 这件事,因是先帝私下授意,苏子澈便悄然前往,即使亲密如连艮坎离巽也不曾得知。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李巽望着苏子澈,“郎君那年不过十三岁,怎么就生出了这般感叹?” 苏子澈摇头笑道:“非也非也,这是先帝对路少谦的评价。”路少谦少年得志,终其一生都为了百姓苍生,视高官厚禄为粪土。先帝说他“有节为民,无心做官”,倒是贴切的很。 谈笑间,已是数坛酒下肚,李巽手疾眼快地扶住苏子澈,低声劝道:“郎君醉了,回宫去吧。”苏子澈笑着摇摇头,想要推开李巽,可手上无力,险些倒在了李巽怀里,他费力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你们先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麟儿,”李巽从身后扶住他,温声道,“别闹了,回宫去吧,若是过了宵禁必会惊动不少人,少不得又惹陛下怪罪。”苏子澈醉里情绪翻涌,忽地眼眶一红,沉默不语。李巽与他一向亲近,自是知晓他今日为何来此地买醉,那无心酿初饮清润甘甜,后劲却是极大,他脑中昏昏沉沉,眼前也有了些许重影,恍惚听见李巽暗含责备地道:“麟儿,你今天跑这么远,又喝这么多,也该闹够了。” 青旗在竹楼外招展着,上面的竹醉二字尽显主人家的意气风发,谁又料到是出自眼前落拓的少年之手。同来的少年们见情况不对都围了上来,纷纷劝道:“天色晚了,郎君得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若是嫌这次玩得不痛快,咱们下次再来,喝他个一醉方休。” 苏子澈拂开李巽的手,独自朝竹林深处走去。一行人不放心地跟了过去,却被苏子澈厉声喝止:“都回去,不许跟着我!” “麟儿!”李巽扬声,已含了不快,“没完了不是?”苏子澈停了步子,却不回头:“你们回去吧,你一向懂我,今日又何苦相逼。”竹枝摇曳着,像是与众人挥手告别,苏子澈慢慢地绕过一株绿竹,向前走去。少年们又唤了几声,渐行渐远的少年却是停也不肯停了,李巽将足一顿,道:“由他去,咱们走。” 听得身后没了动静,苏子澈嘲弄的勾起嘴角,穿过竹林,循着崎岖曲折的山路行去。 饮罢无心酿,虽无心也醉了。许是春日天气回暖,南山春风吹面不寒,连酒气都吹得淡薄了许多。循着山路行去,山间溪水清可见底,不知从何处蜿蜒而下,沿溪杏花占尽春风,却不知是春水绕杏花,还是杏花落春水。苏子澈到得平日常来的闲云亭,亭中石桌上放着一壶酒,却无人。 山间相遇是故人,苏子澈眼带笑意的抽出酒壶下压着的纸笺,看也未看,轻笑一声揉弄成一团,随手扔到亭外,倚坐在栏杆旁,趁着酒意闭目小憩。半梦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一阵急而不促的马蹄声,他睁开眼,见亭前立着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见他醒了便安静地笑起来:“麟郎,让你久等了。” 苏子澈似是尚未清醒,低低地应了一声。那少年将马系在一旁的树上,又解下马背上挂着的几个酒坛子放到亭中石桌上,走到苏子澈眼前摇了摇手,笑道:“醒了?”苏子澈的眼神渐渐清明,“谢玄?”他坐起来,睡过这一会儿,便清醒了大半,只眉眼之间依稀还残存着些许醉意,“清之,你来了。”策马而来的少年正是谢玄,清之是他的字。谢玄乃簪缨世家陈郡谢氏之后,现任京兆尹谢景安第六子,谢景安早先一直在瀚州任职,来京上任不过半载,谢玄在江南长大,是声名远播的“江南才子”。上元佳节那日,谢玄凭一支长笛与苏子澈琴声相和,将一曲《长相忆》奏得出神入化,如天籁之音,那便是初遇了。 “约我来饮酒,你却是先醉了。”谢玄走到石桌前,指着酒壶道,“这酒虽不及宫里的琼浆玉液,好歹也是我亲手所酿,情之所系,非知音不让品尝,麟郎可还能再饮?” 苏子澈笑答:“酒逢知己尚嫌千杯少,何况是知音。”说罢坐到石桌前,提壶将两只青瓷酒盏斟满。谢玄笑道:“我前几年随家父一同进京时,曾在这山林里埋了几坛酒,方才特意去寻了一番,竟还真被我寻到了。”他指了指石桌上的几坛酒道,“若是麟郎不嫌弃,回头我便送两坛到府上,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苏子澈道:“几坛酒便想打发了我?我可不依。”清洌酒香直扑入鼻,苏子澈深吸一口气,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清之,恕我寡闻,这酒带着桃花香味,想必与桃花有关,却不知是桃花所酿,还是浸泡去岁的桃花所得?古语有云:杏花先于桃花开,而今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想必桃花还未开,可酒中桃花香味清新,又不似陈酿。” “麟郎之言差矣,”谢玄摇摇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麟郎只见这山里杏花绕水笑春风,却不知人间都快是一汀烟雨杏花寒了。这酒原是去岁桃花所酿,又摘新开的桃花花瓣侵泡七日所得,那几株桃树临近温泉,开得比别处早些,不然我哪儿能在这桃花灼灼的时候请你喝桃花酒呢?只可惜这浸酒的几株桃花,麟郎是看不到了。” 一番话,倒勾起苏子澈的些许感伤:“今日见到这片杏花疏影,总以为春天才刚来,却不料有些地方的花事都尽了。”谢玄见苏子澈神色黯然,自知失言,打趣道:“荼蘼未开,说什么‘花事了’,我看是麟郎花事到了吧。”苏子澈一怔,继而笑骂:“我只道你这个江南才子多儒雅风流,想不到竟也同羽林儿郎们一般混闹!”谢玄挑眉而笑,举杯道:“说了这么多,竟然都勾不起麟郎的半分酒兴?”苏子澈一口饮尽杯中酒,赞道,“好酒!如今有花有酒,只差笙歌。”解下蹀躞上的玉笛,轻置于石桌之上,“清之,请。” 谢玄失笑,并不推辞,道:“麟郎有备而来,玄只好献丑了。”谢玄拿起玉笛,见那玉笛玉色晶莹,触手生凉,尾端竟还刻着一个隶字——玄。谢玄心下微惊,望向苏子澈,只见一袭月白长衫的少年凝望着溪边的杏花,回过头冲着谢玄粲然一笑:“古有宝剑赠英雄,今我玉笛赠知音,也算一段佳话。” 谢玄心中一暖,朝苏子澈略略颔首。 其时日落西陲,山林间洒下万点碎金,花枝招展的红杏与潺潺溪水皆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谢玄站在杏树之下,长身玉立,清亮的笛声萦绕在山林里,苏子澈望着他,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一曲罢,谢玄在夕阳中徐徐走来,笑容温和清浅。 “若能得清之日日吹笛相伴,便是不枉此生了。”苏子澈笑着打趣,谢玄但笑不语。两人坐在亭中,谈笑着对酌。 苏子澈幽幽吟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莫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谢玄含笑看着他,道:“麟郎错了,是‘我醉欲眠卿且去’。”石桌上的酒壶已罄,谢玄酒量浅,眉眼间已经染了醉意。苏子澈闻言莞尔一笑:“若我偏不许清之离去呢?”他说着,随手提起两个酒坛,瞧了一眼桌上的青瓷酒盏,道:“用这杯子反倒显得小气了。”言罢拎起一个酒坛递给谢玄。 谢玄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笑道:“既然不许我走,那与你共醉一场便是。”苏子澈见他豪爽,笑吟吟地道:“我自倾杯,君且随意。”于是抱着酒坛子便喝了起来,谢玄拍开泥封的功夫,苏子澈已经将空酒坛扔下。谢玄一怔,见他拍开了另一坛酒的泥封,仰头痛饮起来。苏子澈酒量虽好,却也抵不住这般长鲸似的豪饮,更何况他在来此之前就已有些醉了。谢玄微微蹙眉,若他至此还看不出苏子澈借酒浇愁之意,那他也无颜再担这知音之名了,他见苏子澈放下空了的酒坛还要再饮,立时伸手制止道:“喝得这样急,待会儿该难受了。” 果真是有些醉了,苏子澈闻言反而劝谢玄道:“清之兄,有花有酒有笙歌,何吝醉颜酡?”他慷慨地为谢玄拍开了一坛泥封,朗朗道:“来,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谢玄被他逗笑,“分明是麟郎好酒,偏生说是与我消愁。”苏子澈醉眼朦胧,笑得恣意:“非我好酒,惟酒解愁。”他乍然道破,听得谢玄神色微微一变。这几坛酒是陈年酿,入喉如刀割,且后劲极大,苏子澈饮过几坛便有些受不住,面上虽有几分笑意,眼睛却像在哭。谢玄手一抖,几乎打翻了酒坛。苏子澈瞧他狼狈的模样,不由撑着额头,低低的笑了起来。而后双目轻轻一阖,伏在了石桌上——竟是醉极而眠。 再醒来已是夜半,皓月当空,光色洒然,林间溪水潺潺,不时有鸟声嘀咕。谢玄靠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抱臂而睡,苏子澈走过去,轻轻抽出了他手中玉笛,又脱下大氅盖在谢玄身上。 他沿溪而上,因怕吵醒谢玄,便走得稍远一些,在溪水的上游处寻了一株杏树,斜坐在树枝上吹起了笛子。谢玄饮过酒睡得很沉,苏子澈远离亭子,想来也不会惊扰了他。月色透过树枝洒落下来,溪中的鱼儿欢快地翻着水花,少年笛声清远,哀而不伤,他坐在枝桠上,笛声一直悠悠地荡漾,直到月影西斜,晨光熹微。倒是应了那句: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6.最是难测帝王意 谢玄在悠远清越的笛声中醒来,入眼是幽林晨雾缭绕着杏花,四下不见人影,惟笛声曲折荡漾,宛转悠扬地随风飘来。他循声而去,在溪旁的杏花林中见到了斜坐在树枝上吹笛的苏子澈,相视一笑正欲开口,身后忽而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曲折的山路上,数十骑羽林军穿林而来,气势夺人。 “清之,”玉笛声歇,苏子澈唤回他的目光,摇了摇手中的笛子,笑道,“接稳了!”说着便把笛子抛了下去,谢玄抬手接住,眼睛却朝山下一斜:“可是来寻你的?” 苏子澈冲他眨眨眼,不置可否地笑道:“清之的酒不错,酒量却差了些,改日我到我府上来,也尝尝我府中的珍藏,如何?”谢玄看着他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来,莞尔道:“却之不恭,那就先谢过麟郎了。” 以董良李巽二人为首的羽林军转眼到了跟前,苏子澈侧身与谢玄耳语了几句,转过头见到董良沉着一张脸走过来,李巽立在一旁戏谑地看着他,眼眸一转,淡淡笑道:“你来了。”他回望一眼谢玄,眼底一片狡黠,声音却带着几分委屈,“我和清之失了方向,寻不到归路,心里着急得很,唯恐陛下担心,又苦于无法传讯,只好同清之轮流吹笛子。盼着这笛声穿林而去,引来一个半个路人指引方向,好让我们走出这林子。想不到吹笛到天明,也未盼来指路人,反而累得你们亲自来寻。” 董良抖开带来的狐裘大氅,给苏子澈穿上,脸上神色不见缓和,沉声道:“韩非子有云,‘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臣方才见到有一匹马拴在亭子旁,纵然臣等不来,殿下大可以让马儿去寻路——便是谢六郎的马儿未来过此地,殿下沿着这溪水也能走出去。赵太师常赞殿下聪慧,难道是纸上谈兵?” “好了,别说了。”苏子澈被他当场拆穿,耳根微微泛红,低声问:“陛下……知道了?” 董良上前一步假装为苏子澈整理衣襟,附耳道:“皇上见宫门落钥时你仍未归,当即命羽林军来寻你。幸而李巽及时赶到,说你不胜酒力,夜宿竹醉客栈,又言你近来连日休息不好,夜间辗转反侧,这次虽是在宫外,却难得睡得熟了,祈望皇上体谅……”话音一顿,董良忽然长叹,“殿下不满至尊这几日将你软禁宫中,可陛下素来宠你纵你,几乎事事都顺着你,这份尊荣,却是连几位皇子也比不得的。殿下……” 溪边飞来几只水鸟,苏子澈偏过头去看,不屑笑道:“你也来说这话。”少年人的骄傲之下,竟勾出了几分嘲弄的味道,董良看着他纯净的眸子,还欲再言,李巽已笑着走过来:“麟儿折腾够了,回去吧?” 苏子澈提步便走,董良整理衣襟的手一空,无奈地摇头,行至谢玄身前道:“谢六郎孤身一人,不如与我们一同回去?”谢玄见苏子澈在马背上微不可察地摇首,会意地一笑,婉言谢绝了董良的邀请。 马踏溪水溅起晶莹的水花,苏子澈在杏花掩映的山道上蓦然回首,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谢玄沿溪而下,抬头时正好撞上了他回望的眼睛,隔着羽林军众人,他竟是看懂了子澈的话:改日再聚。 五陵年少,银鞍白马,都说天潢贵胄有诸多身不由己,他却觉得昨日同自己促膝把酒的秦王活得是这般肆意。 只可惜苏子澈,并不似他看到的那般逍遥不羁。 刚进宫门,苏子澈不回长乐殿,反而直奔尚德殿,年轻的帝王正在批折子,苏子澈躬身行礼,声音愉悦:“陛下,麟儿回来了!”皇帝眼皮未抬,御笔勾了几下,合上奏折,又打开下一封凝神批阅,淡淡道:“还知道回来,不错。” 苏子澈笑将起来:“陛下生气了?”皇帝未作答,提笔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苏子澈心中有愧,笑嘻嘻地凑到兄长身前道:“陛下别气,麟儿知道错了。”皇帝仍是不理他,一心只在眼前的奏折上。苏子澈讪讪地在兄长脚边跪下,仰起头看着兄长玄衣上的金龙暗纹,低声央告:“麟儿错了,麟儿知罪,三哥别不理麟儿……” “宁福海。”皇帝看着折子,突然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 “奴婢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宁福海本不欲搀和皇帝兄弟间的事,听到陛下突然出声叫他,猛然睁大眼睛,躬身应道。 “叫人来,将秦王笞责二十。” 殿中众人皆吃了一惊,苏子澈进来后一直有说有笑,皇帝也不曾疾言厉色,怎么就忽然要动刑了?宁福海偷眼去看苏子澈,见他也是满脸诧异,似是不能理解皇帝的言行。他收回目光,唱了声“喏”,躬身朝殿外退去。 “且慢!”苏子澈扬声叫住宁福海,眼前全是那日陆离受刑后的凄惨模样,顿时觉得脊背发寒,委屈地望着兄长,“诚然,麟儿夜宿城外是不对,可麟儿都已经让李巽回禀了三哥,三哥昨日也未命人寻麟儿回宫,今日怎就……这次是麟儿的错,三哥宽宏大量,就别跟麟儿一般见识了。”他口称“三哥”而非“陛下”,摆明了想让苏子卿当成家事来处理。 皇帝终于给了弟弟一个正眼,只见珠玉般的少年委屈莫名地跪在地上,眼睛像是蒙了晨雾,仿佛随时都能凝成水珠滴落下来。皇帝觉得好笑,这孩子变脸跟翻书似的,方才还嬉笑着讨好卖乖,一眨眼便要哭了出来,那红了的眼眶与鼻头像是红梅落雪般夺人眼球,令他如何不心疼。可他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面上冷冷淡淡地斥道:“藩王无故不得夜宿城外,太宗定下的规矩,你倒是忘的干净!” “麟儿没忘……麟儿知罪,求陛下宽宥则个。” “既然知罪,朕打不得你?”皇帝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苏子澈眨眨眼,恍然意识到兄长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就让自个儿画地为牢,待着不是,出去也不是。他低头在兄长腿上轻轻蹭着,闷声道:“三哥就念在麟儿初犯,饶了麟儿这遭吧。” 感觉到兄长苍劲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肩膀,苏子澈顿时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却被坚定地推开。 “秦王苏子澈,恃宠而骄,罔顾律法,夜宿城外,笞二十,行刑后送回长乐殿反省。”皇帝沉声吩咐,抬眼看了下立在一旁的宁福海:“还不快去?” 苏子澈惊怔,这当真是重罚了!若是皇帝对他有半分心疼,罚他一年的俸禄,或是将他斥责一番命他反省也就是了,何至于让他身受捶楚!他忽而想起今晨董良劝他时说的“陛下宠你纵你,几乎事事都顺着你”等话,此刻想来,果真荒谬得很。 不多时,宁福海便引着执刑的内侍进了殿,苏子澈在御案后跪着,殿中的情形无法看清,只听得那脚步声响起,跟着还有其他的响动,似是刑床、刑具之类的事物被安置在了金砖上。他有些慌乱,望着兄长正欲再言,内侍已恭敬地向他道:“请殿下这边来,容奴婢为殿下宽衣。”他这才记起王公贵胄受笞皆是掳衣受刑,彻底地颜面扫地,愈发无措起来。那内侍见他无动于衷,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苏子澈求饶地望向兄长,只见那年轻俊朗的侧脸上没有他熟悉的温和宠溺,冷厉的线条勾勒出九五之尊不可忤逆的威严,他恍惚记起幼年在行宫的日子,太子苏子卿带着他游瀚山,走了许久才登上山顶,山巅之上云雾缭绕,苏子卿吟鞭东指,说这天下之大,莫不是他们苏家的。那是苏子澈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时的天下是先帝的天下,而今江山易主,眼前之人才是独一无二的天子。 苏子澈怔怔的站起来,看到内侍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的荆条,手柄处用黄绫包裹着,湿漉漉地还在微微滴水。他向前走了几步,便有内侍躬身道:“请殿下免冠。” 苏子澈看着内侍的手向自己头上伸来,猛然后退了一步。他素来不喜宦官,长乐殿伺候他的也多是宫娥侍女,太监是不许进入内殿的,谁知今日,兄长却命几个内侍来责打他。苏子澈眉心紧蹙,心中只觉钝钝的痛,他本就未曾想到兄长会真的降罪于他,更别说由内侍执刑,恍惚间,他几乎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昨日醉酒太过,以致此时大梦未醒,眼前种种,皆是梦中幻影。可他心里格外分明,这不是梦,这是他最信赖最亲近的兄长赐予他的惩罚,为了区区之事。 他想到的,皇帝何尝想不到。苏子澈素来骄纵,仗着先帝的偏宠,从小就受不得半点违逆,便是身为储君的苏子卿都需让着他顺着他才行。皇帝并非不愿宠他惯他,随他是走马章台还是沉溺诗书,他都可以由着他胡闹,少年儿郎,肆意逍遥些又能怎样。苏子卿既为储君,因着皇位的桎梏,从来不奢望自由,而他远嫁黎国的胞妹,也不过是换了个金丝笼待着。唯有麟儿,生来就不受拘束,他也不愿处处拘着素来宠爱的弟弟。只是再怎么逍遥恣意,都不能忘了一个“度”字。为着上元之事,皇帝将他留于宫中,他却因陆离受伤而不高兴,哄了数次才渐渐开颜,昨日苏子澈说想出宫喝酒,他明明担心得很,却不忍扫了他的兴致。 哪知一去便是一夜未归。不仅出宫,还出了城,更夜宿城外。 苏子澈回首去看兄长,只这点儿功夫,那内侍又来催他免冠! “哥哥!……”苏子澈忽然叫起来,清越的声音听来喑哑悲伤。 皇帝心中一痛,眼中便生出了疼惜,侧过脸不去看他。宁福海站在皇帝身侧看得分明,出声劝道:“殿下年龄小,不更事,陛下罚他一年半载的俸禄便是,何苦动这般大刑。殿下身子金贵,怕是受不得棰楚。” 皇帝看向弟弟,苏子澈与他目光相接,眼睛立时便湿了,脸上尽是哀求。皇帝长叹一声,招了招手:“到朕身边来。”苏子澈两步跨过去,重又垂首跪在兄长脚边。皇帝抬起他的下巴,不意外地看到两行清泪顺着白玉般的脸庞滑下。皇帝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耳朵,问道:“委屈你了?” 苏子澈低声道:“没有,臣有罪。”迟疑了下,又道,“凡在京未就藩的藩王,不得无故出城,不得夜宿城外……若要出城,需先请圣旨……” 皇帝听他将所触犯的律法一一说来,心中又恨又怜,道:“既如此,那你是明知故犯,还是先斩后奏?” 苏子澈默然许久,不情愿道:“方才陛下骂的没错,麟儿就是恃宠而骄。”皇帝见他这般坦然承认,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只听苏子澈怯怯地问:“陛下还要打吗?”皇帝见弟弟面色发白,泪痕宛然,着实是被吓到了,故意沉吟了会儿:“就凭你这任意妄为的性子,朕若是此次姑息了你,难保下次不会再犯。”眼前的少年身子一僵,低垂的视线未能捕捉到皇帝眼底轻浅的笑意,几乎又要哭出来:“麟儿保证,再不敢了……” 皇帝怜惜地看着他,轻描淡写地道:“谢玄是京兆尹之子,你与他莫要交从过密,小心御史奏个你‘结党营私’之罪。” “麟儿连早朝都不怎么去,又怎会结党营私?”苏子澈不屑地扯扯嘴角。皇帝笑骂:“还敢说!单单是你无故不上朝这条,就攒了多少廷杖了,嗯?”大宁律法,凡四品以上在京官员每日卯时上朝,一次无故不去便要笞责三十,满三日刑罚升一等,二十日不去便是讯杖一百,不死也得落个残疾。苏子澈去岁入朝,仰仗父兄宠爱,一个月也不见得上朝一次,偶尔见父兄同朝臣议事,他还嫌那些老臣们聒噪。若真按照律法执行下来,就不只是杖责一百这么简单了。 苏子澈正色道:“麟儿年幼,尚不能为陛下分忧,怕自己上朝莫说帮不了陛下,反而给陛下添乱,所以才不去的。”皇帝被他一本正经的神色逗笑,无奈地摇头:“你啊。” 苏子澈向来是鲜衣华服,近日却一直裹在素色的袍子里,将他整个人衬得都清瘦了许多,皇帝看着他尚带稚气的面容,心生爱怜,自然无意责打,于是对宁福海道:“罢了,这次就给他记上,若是胆敢再犯,朕一并罚!” 苏子澈这才破涕为笑,朗声道:“谢陛下恩典!” 7.梦回依约见君心 孟春的暖意直到午间方能显现出来,青碧的长空不见浮云,唯正中悬着一颗暖而不耀的太阳,映得整个大明宫都仿佛热闹了起来。 尚德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香几上的金狻猊徐徐地吐着安息香的白烟,宁福海站在内殿门外守着,思量着方才发生的事。 皇帝无声地从寝殿出来,合上殿门,宁福海忙迎了上去,见皇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殿下睡了?”皇帝嘴角噙着笑,神色都较往日柔和许多:“闹了这么久,可算睡着了。”苏子澈回宫已是巳时,皇帝怕他饿着,即便不是用膳的时辰也命人传了膳,看着秦王用过才稍稍放心。 窗外仍是清寒,皇帝回首望了一眼内殿紧闭的门窗,吩咐宫娥照看好秦王,又道:“朕昨日允了皇后同她一起用午膳,宁福海,随朕去甘泉殿。” 苏子澈与皇帝向来亲近,先帝诸子中他排行十七,最为年幼,比先帝的长孙苏贤还要小些,从前宿在东宫是常事,可今非昔比,苏子澈虽未及冠,可也到了束发之年,比不得幼时百无禁忌。再者,藩王宿在皇帝内殿,这事若是传出去断然少不了非议。宁福海原想劝上一劝,可他近来难得见到皇帝心情这么好,几次欲言都闭了口。肩舆行至半路,皇帝忽然问道:“昨个儿,梁相献上来的那对红玉如意呢?”宁福海听皇帝突然发问,忙答道:“奴婢见昨儿天色已晚,就没有叫人来收,现下还在尚德殿里搁着呢。” “拿去给秦王安枕。”皇帝吩咐了一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宁福海,你亲自去,秦王眠浅,别吵醒了他。” 宁福海心思暗转,低头应了声“是”,还未退下,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宁福海回头一看,见是寝殿里留着伺候秦王的宫娥慌乱而至,喝道:“御驾在此,休得放肆。” 皇帝也认出了来人,抬手止了宁福海的喝斥,问道:“你不在秦王跟前伺候着,慌慌张张的跑来做什么?”那宫娥早已吓得跪倒在地,额头贴在地面上,颤声道:“至尊息怒,至尊容禀,秦王殿下怕是受了风寒,已经发起烧来了。”皇帝面色一沉:“快传太医。”那宫娥又道:“奴婢曾遇见董校尉,董校尉已经着人去请太医了。” 皇帝已无心再去甘泉殿用膳,銮驾立时折了回去。 仲春深夜寒气逼人,山野又兼淫雨,苏子澈昨日饮得酩酊大醉,惹得肠胃不适,以致夜间无法入眠,又将大氅盖在了谢玄身上,自己在树上待了一宿,山间寒气几乎侵入了骨髓,冷得彻心彻骨。待到早晨董良寻来,又马不停蹄地回了宫,还未得歇就被皇帝冷厉的态度唬了一通。 用膳那会儿眼皮发烫,苏子澈以为方才哭过,兼之宫里地龙烧得旺,才令他觉得头脑发胀疲惫欲睡,因而并未在意,还一个劲儿地向皇帝讨要上元节那日黎国进献的宝马。那马儿原是天山脚下的群马之王,被黎国巡边的将士撞见,费了极大力气才将其擒住,趁着新岁诸国来朝的机会献给了大宁。苏子澈原本不知道此事,昨日出城前才听同行的羽林儿郎说起,他一贯爱马,当即就带人去了上驷苑。 神骏无匹的白马未系缰绳,单独圈养在一个院子里,苏子澈一见到那通身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马儿便心动不已,立时便要骑了去。驯马师惶恐解释说这马是他国贡品,无上谕不得擅动,况且马儿尚未驯服,也恐伤了贵人。苏子澈心地纯善,虽不在意这些规矩,却也不想驯马师为难,一步一顾地离开了上驷苑。待到回宫直奔尚德殿,便是存了讨要宝马的心思,孰料皇帝竟因他夜宿城外之事动了怒。这么一惊吓,白马之事就暂忘了,用膳时忽然想起,当即缠着皇帝要其答应,皇帝不松口,饶是旁人怎么劝都不依。 皇帝看他一脸垂涎的模样,故作为难道:“这马儿是黎国贡品,若是随随便便赏了人,岂非让黎国误会,以为朕瞧不起他们进献的宝马,只当作了普通马匹?”苏子澈凑到皇帝眼前,委屈道:“姐姐让人送马来,必然是送给麟儿的,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再者,麟儿再不济,好歹也是大宁的秦王,又是黎国王妃的亲弟弟,怎能说是随随便便赏了人呢?此举分明是为巩固两国邦交,故而让麟儿做个见证。”见苏子澈强词夺理还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皇帝终于忍俊不禁。 昔年黎国太子来访,对静和公主一见倾心,尚未回国便向大宁提亲一事,苏子澈是许多年后才听人说起。静和公主远嫁黎国之时,他年龄尚小,对姐姐的记忆并不深刻。静和却一直念着自己机灵漂亮的小弟,每年都会遣人为小弟送来许多礼物。苏子澈只道姐姐疼他,个中缘由,皇帝却是知道的。 当年孝贤皇后生静和公主之时落下了病根,之后两度怀胎都未能保住,身子更是大不如前,先帝责令太医院悉心调养,却始终未见成效,静和懂事后对此一直心含愧疚,总以为是自己害母亲伤了凤体。直到数年后,孝贤皇后忽有一日梦见麒麟入怀,醒来觉得身子惫懒,传御医来请平安脉,竟发现已身怀六甲,怀胎十月诞下一子,正是苏子澈。正此时,太常寺的太史令求见先帝,言“此子上承天命,可安社稷,保疆土”、“麒麟星降世,盛世之兆”,先帝大喜,对幼子愈发宠爱,连小字都取作麟儿。 那一年正是宣武十九年,距离太子大婚整整两年,皇长孙苏贤刚满周岁。苏子卿初为人父的欣喜,原本因着皇家抱孙不抱子的规矩淡了大半,却在小麟儿出生之后再度激发,一腔宠爱尽数倾注在了幼弟身上,连数月后相继出生的二子、三子,也未能分去他的目光与宠爱。 既有先帝偏爱,又有兄长疼惜,苏子澈自然是受尽了恩宠,但凡他想要的,便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即便疲累困倦,他仍是不依不饶地赖在皇帝身边讨要马儿,幸而皇帝心疼弟弟,逗了他一阵便许了他,只是那马儿养在城南隆安宫的上驷苑,来回甚是耗时,让他休息几日再去。苏子澈得了宝马,并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高呼“陛下万岁”,眉飞色舞甚是得意。 皇帝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叮嘱道:“那马儿性子烈,你可得给朕小心,驯好之前不许乱骑,否则朕定然饶不了你。” “陛下宽心,麟儿晓得!”苏子澈在兄长怀里蹭昵片刻,笑吟吟地道,“麟儿昨日一夜未睡,有些困了,长乐殿远了些,麟儿想在陛下这借宿一日,还望陛下恩准。”苏子澈说是困了,却还是拉着皇帝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渐渐撑不住地睡着了。皇帝耐心地陪着他,看他睡着才移步甘泉殿。 皇帝离开那会儿苏子澈睡的虽不沉,却也安稳,可没过多久就在龙床上翻来覆去。御前伺候的宫娥心思一向细,见他白玉般的面容不一会儿就染上潮红,起初以为是地龙烧得太旺,想着要不要为殿下换床薄些的被子,谁知手指不意间碰到他的掌心好似碰到了一块冰,再探额头,竟然滚烫,这才知道不妙,急急去向皇上禀告。刚出殿门,正撞上前来求见秦王的董良,好在董良性子沉稳,一面让内侍去请太医,一面让宫娥去向皇帝禀告,他自己则留下来照顾苏子澈。 董良依照太医吩咐,拿水浸湿了帕子覆在苏子澈额上,收回手时却被苏子澈一把抓住了手腕。他低头去看,苏子澈双眼紧闭,一双长睫微微颤动,仍是昏昏沉沉的模样,说话间也带了些许鼻音:“三哥,别走。”董良心头一酸,似是不忍心看,缄默地转过头去。 皇帝进殿时刚好撞上这一幕,一时间心疼愧疚齐发,坐到床边握住苏子澈的手,柔声道:“麟儿睡吧,三哥守着你。”苏子澈烧得愈发厉害,整个人的意识都处于模糊之中,唯独这句话听得分明。他霎时便安下心来,仿佛在山水之间跋涉了许久,终于在筋疲力尽之时寻到了归宿,轻轻地应了一声,旋即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这一睡,便睡到了晨光熹微。 苏子澈是被皇帝更衣的动静弄醒的,他陷在龙床里,看皇帝盥洗束发,围了一圈的内侍宫娥,恍惚间回到了父皇尚在的日子里,他宿在东宫内殿,贪睡不肯起床,兄长换好了朝服,总要过来刮一下他的鼻梁,将他弄得半醒迷迷糊糊地要发脾气才肯去上朝。 可若是哪日苏子澈当真心情不痛快了,兄长反而不舍得吵醒他,由着他睡到日上三竿,只是连累了艮坎离巽四位伴读——十七皇子身份贵重,太师与太傅打不得罚不得,可这些伴读却少不了要挨上几戒尺。 苏子澈静默地数着铜漏,皇帝俊朗无俦的侧脸映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端的是英朗神武,举世无匹。皇帝极肖先帝,眉眼间尽是深藏不露的睿智温和,苏子澈看得心神恍惚,还念着昨日皇帝说守在他身边的话,转眼就见皇帝束好了发,一副要出去的模样,心下极是不舒服,轻声道:“三哥?” “没事,你接着睡。”皇帝听到弟弟带着睡意的声音,微笑着安抚。从昨日午间回到寝殿,直到寅初苏子澈退烧,他一直在弟弟身边亲自照顾着他,直到弟弟烧退才得空躺在他身边歇了会儿,晨起束发时瞧向铜镜,眼底果然有了层浅浅的青晕。皇帝立在床边,张开两手让内侍为他换上朝服,转头笑道:“麟儿安心睡,朕一会儿便回。”苏子澈烧得浑身酸软,拥着被子在床上坐起来,问道:“三哥要去哪儿?”皇帝摇头轻叹,道:“还是吵醒了麟儿。”他缓步走来,探身去试他额头的温度,笑着凝望他,“不烫了,可见朕没白养这群太医,一会儿让他们进来再给你瞧瞧。”苏子澈拉住皇帝覆在他额上的手,又问道:“三哥要去哪儿?” 皇帝扬起嘴角道:“朕去早朝,麟儿可要一起去?”苏子澈一听果然松了手,神色不豫道:“三哥真是勤政爱民。”这话带着不满说出来,显得有些尖刻,殿内众人愈发安静,个个都低着头几乎屏气。 皇帝无奈地笑笑,连人带被子一起揽过来,附在苏子澈耳畔道:“朕向来爱民如子,麟儿不是不知。若是麟儿能在此次会试中夺得会元,朕就辛苦些,带麟儿去江南访察民情,如何?”苏子卿尚为太子时,多次奉皇命南下北上访察民情,太子妃舍不得让爱子远行,几个庶子又不得太子欢心,反倒是比皇长孙还小上一岁的十七皇子,一次不落地跟着兄长走南闯北,他恣游狂荡的性子,半数是被父兄宠的,半数是那时养成的。 苏子澈近日来因着父皇驾崩一事郁郁寡欢,听皇帝一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春适逢三年一度的会试,又是新帝登基后头一次选拔人才,不定会有多少公卿将相出于此中。苏子澈对于读书习武,一向是随心而至,太师太傅夸的再真挚,多少也掺杂了两代天子偏宠的缘故,若不是今上对此极为上心,在他读书一事上甚为严厉,亲自教导不吝苛责,全然没有平日里对他百依百顺的宠溺,恐他至今依旧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王爷。少年儿郎哪有不想在会试一举得魁的,苏子澈自然也不例外,他低头沉吟,估摸了一下自己的斤两,有些雀跃又有些踌躇地问:“文试还是武举?” 皇帝凝望着他生动的眉眼,温声道:“文武都好,麟儿想参加哪个?” 苏子澈眉头一挑,少年儿郎的豪气分明地印刻在脸上,连生病的苍白都掩在了意气之后,一双眼眸清澈明亮熠熠生辉,脱口道:“当然是武举!” 皇帝低声笑了起来:“武举么……‘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方有资格参加,你这小身板,还是再安心地练几年武艺吧。”苏子澈刚到束发之年,身量虽长足,可仍是清瘦,饶是每日勤修武艺,也没能练出一副“雄伟躯干”来。他平日对此从未在意,今次听兄长一说,顿时有些着恼:“三哥这是瞧不起我?麟儿纵不是‘力能扛鼎’,好歹也精通十八般武艺,又熟读兵法策略,三哥怎可瞧不起人!”见皇帝但笑不语,苏子澈伤病之中性子本就乖戾,此时更是心头火起,索性背转了身子躺在床上,再不肯出声。 “麟儿莫恼,你还小,再长几岁朕就许你参加武举。”皇帝好笑的看着弟弟耍性子,见他陷在被子里不做声,只道,“朕去上朝了,麟儿别睡太久,下午朕要检查你的窗课。” 皇帝在众人的拥簇中向殿外走去,踏过门槛时才听到殿内传来麟儿低不可闻的声音:“麟儿恭送陛下。”皇帝不动声色地走出殿外,嘴角漾开了一个柔和的弧度。依着麟儿“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性子,突然之间变乖,定然是因为窗课未做。他知道弟弟近日来心情郁结荒了课业,说查窗课倒不是为了督促责罚,只是麟儿在他身边嘻嘻闹闹许多年,无事逗上一逗,看小家伙着急跳脚的样子,总能心情大好。 苏子澈的策略骑射都是皇帝亲自教的,苏子卿虽疼惜麟儿年幼丧母,可在教导幼弟一事上绝不含糊,从来不吝奖惩。鞭作官刑,扑作教刑,苏子澈幼时贪玩,没少挨了兄长的戒尺,有时罚得狠了,手心肿的无法写字不说,连屁股都跟着遭罪,一连数日坐不了凳子,先帝看了都疼得肝儿颤。那时苏子澈在先帝的宠爱下无法无天,容不得任何人说个“不”字,苏子卿每每教训他之后,都能见他跑到父皇跟前哭诉告状。先帝心疼幼子,可苏子卿身为储君不能加刑,先帝再如何斥责也解不了小麟儿的心头之恨,反而惹得苏子卿对麟儿动怒。时日久了,苏子澈见父皇不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终于肯认真读书习武,他天赋异禀,认真起来倒也能得兄长的一句赞许。 纵然今上对苏子澈有千般好,苏子澈同他胡闹打诨毫不顾忌,唯独在课业一事上不敢触其逆鳞,是以即便在耍性子怄气,皇帝不经心地提了句窗课,他就被霜打了一般偃旗息鼓,还低眉顺目地道一声恭送。 “董良!”待皇帝走远,苏子澈气恼地翻身坐起。 董良忙推门进来,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关切道:“殿下怎么了?可要传御医?”苏子澈摆摆手,把内殿里侍奉的人都赶了出去,方低声道:“陛下下午要查我的窗课,你……”他声音更低,董良俯身附耳去听,只惊得眉蹙成川,脱口道:“不妥,这如何使得?!” 8.由来不敢忘初心 长乐殿虽非主殿,但一应摆设装潢皆比照东宫,端的是富丽堂皇。皇帝坐在案前翻看苏子澈的窗课,少年的字迹是端丽大方的小楷,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正是为世人称赞的秦王笔迹,可墨迹间的从容淡定渗透纸张,全不似他表现出的郁郁寡欢,不由令皇帝心生疑惑。皇帝望望立在案边的苏子澈,见他一身月白锦绫缺胯长袍,更衬得病中苍白,眉心一蹙道:“这窗课是你自己写的?” 苏子澈笑答:“陛下这话问的奇怪,既是麟儿的窗课,自然是麟儿所写。”皇帝冷冷一哼道:“亏你说的出口!翰林供奉好歹也是个官,贤儿为你做了多年的窗课,却当真是无名无份。”苏子澈脸色发白,听皇帝之意似乎早知大皇子为他代笔一事,苏子澈觍颜笑着跪下道:“麟儿行事荒唐,皇帝莫为麟儿动气。” 他这么一说,便是承认了。皇帝心下怒极,反而淡淡一笑,向他招招手道:“跪过来。” 苏子澈闻言几乎腿软,他不敢近前,亦不敢不前,只得膝行到皇帝脚边重又叩首:“麟儿知错了,陛下息怒。”他伏地不起,只觉皇帝冷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将他心内所想看得极为透彻,无可遁逃,他身体未愈,立时便有些昏沉。皇帝在他头顶冷声开口:“麟儿可知何谓‘欺君’?该当何刑?”苏子澈只觉耳边“嗡”地一声,他自是知晓欺君何意,也知欺君者当斩,可他从不信自己会被冠上“欺君”之名,他望着兄长玄色绣龙纹的衣摆,心下是从未有过的忐忑,怔怔道:“陛下舍不得麟儿死。” 皇帝俯视着苏子澈,知他所言不虚,便是欺男霸女杀人纵火,也的确舍不得他死,可这话从耳中听来,却是那般刺耳,就如一个顽劣的孩童,正是仗着自己无底线的宠爱,才敢肆意捣乱无法无天,怒道:“抬起头来。” 苏子澈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上身,他蓦然想起昨日从宫外回来时,跪在陛下脚步的情景,昨日与今时,何等相似。他看着皇帝沉如寒潭的眼睛,费力地想要从中找出几分他所熟知的纵容,他能够感觉到兄长自先帝去后便不再喜欢他了,他只是不信。皇帝猛然抬手,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苏子澈被打得身子一歪,额头撞到了案角,登时疼得两眼发黑,待回过神惊诧地望着皇帝,像是被打懵了般,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宁福海等人站得远些,不知皇帝何以突然震怒,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舍不得?”他额上伤处通红高肿,却丝毫不能让皇帝心中的怒火稍平,只见他暗暗咬牙道:“来人,请太宗家法!” 城门失火,任谁都怕自己做了那无辜的池鱼,内侍们的手脚比平日利落了许多,未几便将一条三尺长的紫檀戒尺捧了过来。皇帝连着两日因他而动怒,此前是从未有过之事,苏子澈知道此次在劫难逃,他不是不怕,只是更为不解,太子与天子,分明只有一字之别,为何他的兄长登基之后变化竟这般大!抑或是苏子卿成了九五至尊,便再也不是他的兄长,而是吝于恩宠的帝王。苏子澈重新跪直身子,低声道:“麟儿该打,陛下莫气坏了身子。”皇帝微微冷笑:“都出去,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这阵仗,看来皇帝是要亲自动手了。苏子澈反倒不似方才紧张,他一向是由皇帝管教,即便下手再狠,到底有兄弟情义在,总好过腌臜内侍来对他动手动脚。苏子澈只觉额角撞到之处痛楚不堪,他烧退不久,身子仍是虚软,望了一眼乌黑沉重的戒尺,心里害怕不已。 皇帝面容沉凝如乌云密布,似是山雨欲来之时风满小楼。苏子澈冷汗渐出,心思急转想要劝得皇帝心生怜意,低垂的睫毛下星眸忽闪,无限委屈涌上心头:“麟儿非是有意欺瞒,可爹爹才去,麟儿着实无心读书,三哥就当是体谅麟儿,饶了麟儿这次……” “苏子澈,先帝驾崩天下缟素,非独你一人伤恸难过!”苏子澈心中一紧,泪水几欲滚落,皇帝从未这般唤过他,便是朝堂上问及他的看法时也不曾,想到爹爹才去不久,昨晚又彻夜高烧,今时今日,他何其狠心,要为课业之事责罚自己? 皇帝轻轻敲了敲桌案道:“手伸出来。”声音不大,却惊得苏子澈周身一阵战栗,委屈的泪水夺眶而下,又抬手胡乱抹去。 “跪好,手伸出来!”皇帝喝道。 苏子澈红着眼睛,迟疑惶恐地抬起双手,却被皇帝一把握住手掌,厚实的戒尺不留余力地落在手心。苏子澈疼得哭叫,双手却被皇帝铁钳般的手揪住,又是几下戒尺抽落下来,他伸着肿痛的手心哀婉乞怜,楚楚可怜地贴近皇帝身边,抽噎着望过去:“麟儿知错,再不敢了,三哥就饶了,饶了麟儿吧!” “你三岁那年,朕亲自为你挑选了艮坎离巽四位伴读,命人悉心教导,希望他们能成为你的助力。自你六岁出阁读书,至今已有九载。朕问你,这九年里,你日夕读书不辍,究竟是为了什么?”皇帝话音里满是悲怆,他未想到素来宠爱的小弟会欺瞒自己,若非今日查窗课,发现许久不进崇文殿读书的麟儿竟分毫不差地完成了窗课,他至今仍不知这些窗课乃是他人代笔。 伤心亡父的小王爷,郁郁寡欢的十七弟,外人只看到了他的沉痛孝心,却未看到那默然立于他身后为他解决一切烦恼的好侄儿——大皇子苏贤善书,欧虞褚颜柳,篆隶楷行草,随手写来不啻名家。区区替人捉刀代笔,又有何难?皇帝望向小弟的目光带了哀伤,疼痛中的苏子澈未能看到,垂眸哽咽答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既知道,朕便没罚亏了你。” 皇帝以戒尺轻点他腰侧:“裤子褪了,趴好。”苏子澈满脸哀求地看着皇帝,不待他开口,皇帝冷然笑道:“不愿意?还是你觉得朕就不该打你?”苏子澈望着兄长嘲讽的神色,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低声道:“麟儿不敢。”他解开玉带放到一边,又解开系带,将长裤中衣一并退下,略一迟疑,终是怕再惹怒兄长,连亵裤也褪了下来,他手心疼痛难耐,便以手臂撑地,目光落在波斯进贡的地毯上,望着那繁复的异域花纹,几乎又要落泪。他看不到皇帝的容颜,只听得到戒尺被人拿在手中挥动带起的风声,如同寒冬深夜,窗外不曾停歇的北风。 “啪”地一声,他疼得一抖,疑心皇帝是否已用戒尺将他的皮肉都拍碎了。苏子澈不敢躲避责罚,只得哭叫着哀求,皇帝却怒火更盛,戒尺抽落愈发不留手劲,只疼得他汗泪交流,恨不得以头抢地。 戒尺打出来的伤痕不及讯杖荆条可怖,落在皮肉上却也是一片乌青肿胀,苏子澈受不过,泣不成声地乞求道:“哥哥,哥哥饶了麟儿,麟儿再不敢了,求哥哥给麟儿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皇帝只作不闻,他最恨欺骗,何况欺他之人还是最为宠信的弟弟,怒火之下,戒尺落得更是狠重,苏子澈臀上一片紫淤高胀,撕心裂肺地疼着。他痛楚之中意识到笞责自己的正是三哥,往昔还能盼望着爹爹前来制止这虐打,如今却是再如何恳求也是无益,终于心灰意冷,不再祈望皇帝的怜悯心疼,匍匐于地竭力忍痛。皇帝再打几板,受罚的臀上已尽是乌紫之色,与白玉凝成的大腿一比,甚是可怖。他见弟弟不再哭闹,伏在地上一丝声息也无,像是昏了过去,忙搁下戒尺去看。 “麟儿。”皇帝轻唤了一声,苏子澈仍是不闻不动,皇帝大惊,从身后半抱起他,又唤了声,“麟儿。” 苏子澈缓缓抬起头,几近透明的容颜上半边脸红肿,额角亦是高高肿起,还微微透出血丝,他望向皇帝,两行清泪混着汗水流下,低声下气地道歉:“麟儿知错了,再不敢了,陛下别生气了。” 皇帝只觉心底漫起一股酸涩直达眼角,他将麟儿抱在怀里,叹道:“麟儿,可不许再欺瞒三哥。”苏子澈勾起嘴角,眼底俱是冷意,分明挨打受伤的是自己,却好像是皇帝受了委屈。他无力分辩,靠在兄长怀里喘息,良久才道:“痛……好痛!三哥抱麟儿去榻上,好不好?” 皇帝闻言眉心微蹙,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麟儿?”苏子澈只觉一股委屈直冲心头,鼻翼微微翕动,终是咽下泪水,不情愿地开口:“麟儿都说了不敢,不是疼极了胡乱开口。”皇帝这才一笑,抱起他去了内殿。 宫娥点燃四处灯火,将晚膳送至内殿,却又原封未动地端了出来。苏子澈伤在多处,躺卧皆疼,亦无胃口饮食。他望着殿内摆放着的一对雕工精湛的白玉麒麟,麒麟高傲凶猛的姿态栩栩如生,跟他此刻的狼狈恰成对比。 皇帝每每教训他之后总会疏远他几日,若是心情好时,还能许他待在长乐殿养养伤,若是心情不好,带着伤也要去崇文殿读书,窗课半点也不许落,否则就是另一顿责罚。彼时苏子澈尚能仰仗先帝威严,受责之时盼着有人去给先帝报个信,让自己少受些捶楚。他仍记着初次被兄长按在膝头责罚时,先帝闻讯焦急地赶来,一把将挨了戒尺的他抱在怀里,厉声斥责太子的暴行,可下一句,却在他耳畔低声劝,说兄长打他是因为他做错了事,而不是因为不爱他,让他不要心生怨愤,要感念兄长的殷殷教导之情,要敬爱兄长。苏子澈满心委屈,连看也不愿看兄长一眼,先帝让他跟兄长认错,他心里不愿,却见先帝渐渐冷下脸,哭闹了许久,始终不见爹爹妥协,才抽噎着跟兄长认错。 大皇子苏贤与他年龄相近,两人又一向交好,替写窗课之事,还是苏贤提出来的。二人一拍即合,这一替便替了许多年。先皇曾察觉此事,本欲告知长子让他好生管教一下弟弟,行至崇文殿,恰见太子正在责罚贪玩误时的麟儿。他见小儿子手心高肿还被罚抄书,抄写之时不停地抹着眼泪,哭得梨花带雨极为可怜,一时不忍,就将此事瞒了下来。今日若非皇帝察觉,此事怕是还将继续下去。 苏子澈支开宫娥,一个人趴在床上数了许久的更漏,才听到外间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见是齐坎推门进来,他立时红了眼眶。 “臣一听说今日之事便赶了过来,到底还是迟了。”齐坎疾步走进来,落足却是无声,一靠近便看到他犹然红肿的脸颊,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究竟是什么事,竟惹得至尊这般动怒?”艮坎离巽皆是皇帝做储君时亲自挑选出的良才,将他们放在亲弟弟身边做伴读,自然是有培养他们为肱股之臣的意思,起初不曾重用,是希望他们在苏子澈身边做个诤臣,遇事能直言劝谏,无事也能日夕陪伴。后来见弟弟生性执着骄傲,又被先帝娇惯得无所忌惮,实非旁人可以劝动的性子,这才逐渐起用艮坎离巽,时常委派他们办些差事。 苏子澈摇头道:“别问了。”齐坎瞧见桌上放着一个白瓷小瓶,打开一看,正是苏消肿祛瘀的外用良药,遂道:“来,再上一遍药,过会儿就不疼了。”苏子澈知他忧心,点头答应了。 齐坎拿小银匙挖出一块药膏放于掌心融化,轻触他脸颊,苏子澈蹙眉偏过头去。皇帝下手沉重,饶是苏子澈恢复得快,也留下了三道红痕,印在白皙的皮肤上甚是触目惊心。 待伤处都涂过一层药膏,苏子澈额上已浮出一层薄汗,齐坎让宫娥送来一盅人参鸡汤,盛在白瓷碗中端到床前。参汤安神,伤处疼痛难以入眠时,苏子澈都是喝一碗参汤助眠,可今次却不知为何没了胃口。 “贤儿他……怎么样?”他到底是问出了口。 “大皇子一切安好,殿下宽心。” 苏子澈闻言,像是原本绷着的弦突然松懈下来,疲累困倦瞬间涌上发顶,他等待了许久,担忧了许久,便是期盼着有人能告诉这样一句话。他心情顿时舒畅许多,连香几上的瑞兽香炉缓缓吐出的白烟放佛都是欢喜轻快的,可他蓦地想到陛下待苏贤与待自己果真是不同的,心底又缓缓地泛起酸涩。 是了,他们是父子,打断骨头尚连着筋,自己这无父无母素来只能惹兄长动怒之人,又算的了什么呢?他的三哥,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这唯一,并不是相互的。 苏子澈低垂了头,贴着触而生温的麒麟玉枕,麒麟,呵……生于皇州天子家,自幼读经史,习武艺,学策略,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佐兄长大业,守护大宁长治久安。他想起往昔曾随父皇登临摘星阁,拾阶而上,步步登高,于极高处俯瞰九州山水,听一代圣主品谈天下英雄…… 往事犹历历。 他知道父兄对他的期许,他从来都知道。 爹爹,麟儿愿意尽心尽力辅佐兄长成就千秋霸业,可谁来成全麟儿的一世长安? 9.春日已至应回暖 苏子澈夜间醒来,不知是不是屋里熏笼烧得太热,他只觉手心与臀上皆是被火炙一般痛不可当。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昏沉的痛楚中似乎落入了一个怀抱,那人轻拍着他的脊背,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令他莫名心安。 “三哥,我疼。”苏子澈哽咽声颤,烛光下隐约可见他的双眸仍含了痛楚恐惧,委屈着向白日的执刑人乞怜。皇帝凝望着他红肿的眉眼,心底忽然生出了歉疚,觉得自己白日里的处置甚是残忍,一个是素来偏爱的小弟,一个是沉稳持重的长子,分明错不在一人,他却只罚了一人。皇帝紧了紧抱着小弟的手臂,几欲将他揉进怀里,无声地叹息。苏子澈挣动之下碰到手心,疼得又是一颤,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再度醒来殿中仍是黑暗,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床前模糊的人影,他喉中有如炭烧,哑声说自己口渴,齐坎忙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温润的茶水入喉,方觉喉咙处的痛楚稍缓了一些。他四下望去,视线掠过每一处陈设,见殿中再无他人,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尚未到卯时,殿下不妨再睡会儿。”齐坎见他神色忽转黯然,也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话,以为他还是疼得睡不着,坐到榻边轻声道,“还疼得厉害?要不要用些安神的药?殿下再睡会儿吧,午间大皇子定会过来陪殿下。说不定陆离他们也会回来……”他怕苏子澈挨打过后心里委屈难过,又担心他受伤之后夜里发烧,便去求皇帝让他留在宫里住几晚。除去皇帝夤夜而来的那一会儿,他是半刻也不曾离开苏子澈身边。 苏子澈没有听他说下去,未及卯时,便是未到早朝时间,然而再无他人的寝殿昭示自己,昨夜种种,原来不过一场梦,只是那梦境如此真实,令他恍惚中当了真,才会在梦醒之时更为失落难熬。 他早该知道三哥不会轻易原谅他,依着昨日的言辞,势必要冷他一阵子,可而今爹爹已不在,三哥是他惟一的亲人,苏子澈是多么盼望着三哥能多看他一眼。纵然只是多给他一丝半缕的关怀,多一句温文软语的垂问,他就足以感激涕零。可谁知,却连这微薄的温暖,都只是奢望。他闻着枕中轻浅的安息香,静默着望着床幄上的赤金蟠龙香薰球,失神了许久。 苏子澈一连数日饮食不佳,医官日日前来请脉,方子也换过好几副,始终不见起色,渐渐有了些憔悴。自那日受罚之后,苏子澈再未见过皇帝。起初是伤处疼痛,懒于走动,后来伤好了却见皇帝一次都未来看过他,心里便有了气,亦觉得委屈。兄弟两人刚刚和缓一些的关系眼见又冷了下来,然而天气却在渐渐地回暖,宫里的地火一撤,长乐殿便陷入了孟春的清寒之中。苏子澈用过午膳,随手拎了本书到院中的卧榻上翻阅,未几便昏昏欲睡,连书册掉到了地上也未发觉。 陆离促狭一笑,走过来捡起书册放在卧榻旁的小几上,正欲去屋中拿毯子来给他盖上,一转身看到皇帝带着一众内侍宫娥逶迤而来,忙要行礼,却被皇帝示意噤声。 苏子澈尚未睡沉,众人繁杂的脚步声自然就惊扰了他,虽已是半梦半醒,面上仍显出不愉之色,嘟囔道:“这年头,连冷宫都不得清净。”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近旁之人听到,陆离素知他的性子,见惯不惊,只是无奈一笑。可这话听在皇帝耳中却不啻惊雷,那“冷宫”二字着实刺痛了他的双耳,细看小弟形容,果然比之前几日更为单薄,亦不复当时意气风发的姿态,仿若被寒风侵袭过的桃花,既不复灼灼之姿亦掩不住凋零的清瘦,皇帝垂了垂眼眸,继而微微笑道:“麟儿可是怨朕没来看你?” 苏子澈仍是闭目侧卧在榻上,一动未动,皇帝疑心他未听到,正要重复一遍,却见苏子澈翻身向内,神色略带哀伤地闷声自语:“怎么又梦到了他……”皇帝心里一痛,上前几步坐到榻旁,握着小弟的手低声唤他:“麟儿。” 苏子澈眼皮猛地一颤,良久才慢慢地张开眼睛,他盼了许久,也失落了许久,几次三番以为皇帝今日定会来看他,哪知最后只落得一场失望。宫内流言不断,说先皇一去秦王的好日子也到了头,他起初还能嗤笑一声不予理会,听得多了却由不得自己不信。暗想就算有一日皇帝回心转意过来哄他劝他,他也不要再理会了。可是此时皇帝悄然而至,与他相握的那只手依旧温暖有力,看向他的眼神仍然满是疼惜,他蓦地感到鼻头酸涩,恨不得抱住兄长的脖子撒痴般地好好哭一场。可他心里不只是有委屈,还有些生气。 “陛下,臣失礼了。”苏子澈蓦然敛了神色,从榻上下来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皇帝亲昵地戳了下他的额头,笑骂道:“不过打你几下,还跟朕记恨上了不成?” 苏子澈抬起头,见皇帝眼中的宠信一如往昔,丝毫不见这些天的冷落疏离之意,顿时满腹委屈难言,酸涩苦楚堵在喉头咽不下去,只得别开眼道:“本就是麟儿的不是,怎么敢记恨陛下。” 皇帝亲自扶起苏子澈,道:“那就是怨朕对你不闻不问,明明打疼了你,却连句关怀都没有?”苏子澈被说中心事,瞬间红透了耳朵,低声辩白道:“麟儿不敢。” 苏子澈不知的是,其实皇帝近来每夜都会来长乐殿,他不放心受责后的小弟,又怕自己的关怀令他生出骄纵,因而总是趁他睡熟之后悄悄前来,陪他待一会儿再回尚德殿休息。 苏子澈的口是心非,皇帝俱都看在眼里,含笑解释道:“春闱将近,朕近来只顾着忙此事,的确是冷落了麟儿。”说着伸手勾起苏子澈的下巴,眼底似有波光流转,温软无痕,“让朕看看,可是,瘦了不少呢。”直到此刻,苏子澈这才晓得皇帝今次是特地来哄自己的,心底一喜,面上立时乌云尽去,眉眼盈盈地弯成一线:“麟儿答应了陛下去应试,近来为读圣贤书而废寝忘食,也算是为陛下消得人憔悴,陛下可莫忘了答应麟儿的事。”皇帝笑答:“自然晓得,朕若不得闲,就让贤儿陪你去,总归不会亏负了你。”苏子澈蓦然沉下了脸,嘴角微抿,声音也随之带上了情绪:“陛下原本不是这般说辞。” 皇帝笑着拉过小弟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瞧着像是在哄他。苏子澈仍是不开心的模样,低垂着头凝视矮桌上的茶盏,对皇帝所言未做任何回应。皇帝低声斥了一句,他当即愤然起身,被皇帝一把拖住,按着他坐下,又在他耳畔低语起来。这才见苏子澈笑了起来,蹭昵在皇帝身边。 陆离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良久,忽然别开了视线。正值春日,殿内殿外皆是一片花影婆娑,映着宫墙上的碧瓦琉璃,过眼之处无不明媚。只是春花易谢,琉璃易碎,不知这长乐殿,能否许他此生长乐未央? 10.为君执笔画长安 明月西落,初阳将升未升,雾气自河面升起,绕着画舫游船,如白烟缭绕,周遭寂然。谢玄在河畔石桌上布好纸张笔墨,便遣了谢九叶等人回去,他性子喜静,尤其作画之时,最忌他人打扰,是以一个侍从未留,孑然立于河边。笔尖濡墨,落于纸上便是一片朦胧细碎的山水柳色,谢玄凝神描绘,专注至极,只怕略一分神,就绘不出此刻的山明水净。 他画的极是用心,不知不觉间已是日出天际,青龙河畔踏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笑语欢声不断,见他临岸作画,不由带着好奇围将过来。待到画成收笔之际,原本素洁干净的宣纸之上已经被山水的灵气侵润,带着仲春万物滋生的萌动,令人移不开视线。 “画的倒还凑合,出个价吧,我买了。” 谢玄正欲题下落款,忽听得身旁狂妄之声,心下只觉好笑,他看向来人,但见一名少年身着华贵绮丽的蜀锦半臂,腰间的金银玉器光彩夺目,便是身后的仆从也个个威风凛凛。京城勋贵子弟极多,市坊里走上一圈,不定就能见着几个皇亲国戚,谢玄初来京城,识得的人不多,只晓得自己遇上了纨绔,却不知是谁家子弟。他不愿同人争执,也不想轻易得罪人,只是温和笑道:“鄙作难登大雅之堂,让公子见笑了。只此画原为友人而作,恐不能相送。” 那纨绔笑道:“不让你送,你出个价,我买了不成?你那友人想要,你再画一幅便是。”谢玄心底不喜,敛了笑意正色道:“在下情之所系,做此画只为友人。再画虽易,情义不复,还望公子体谅。”那纨绔冷哼一声,说话的却是他身后的仆从:“我家郎君要买你的画,是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说着便走上前来,伸手去扯那幅画,谢玄怕他将画损毁,忙伸手去挡,不着意碰到了砚台,乌黑墨汁登时洒了纨绔少年一身。 那纨绔大怒,骂道:“你这厮好生歹毒,我不过想买你的画,你却将我衣裳弄污!你可知这蜀锦千金难买,京城所有的锦缎铺子都买不到一匹!”一个仆从道:“郎君何必同他多言,拉他去京兆府见官,看他怎么抵赖!”纨绔冷笑:“瞧他模样,只怕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仆从道:“那便拿命来抵好了,京兆尹定然不会让少爷吃亏。” 那纨绔同仆从一唱一和,全然不将谢玄放在眼里。想谢玄才名满瀚州,众人一向追捧不及,如何受过此等羞辱?只恨自己出来时图清净,既遣走了随从,也未带银钱,若这些人肯让他回府取银便罢,若是不肯,抑或信不过他,非要一起去京兆府见官,届时父子公堂相见,莫说他这瀚州才子无颜面,便连谢家的脸面也丢尽了。 无奈之间,他解下腰间玉佩,递于纨绔道:“在下来时未带金银,便用这玉佩抵押于你,待我回去取了银子回来,赔给阁下,可好?”那玉佩乃是谢玄祖母赐予孙儿,原是谢家机缘巧合得了一块极品翡翠,便请了一位刻工极佳的老匠人将其雕琢成玉佩,统共只得六枚,样式各不相同,由谢玄祖母赐予谢家嫡系子孙中的佼佼者。谢玄这块玉佩正面是飞龙在天祥云缭绕,背面小篆曰“谢”,左下方刻着他的表字,是谢家嫡子方有的荣耀。蜀锦虽珍贵,用这玉佩来抵,也是绰绰有余。 “不好!”清越地声音在不远处乍然响起,一个锦衣少年骑着神骏白马,哒哒的马蹄踏着浅草乱花洒然而来,片刻即至,居高临下地望着此间混乱场景,他身后跟着的数名少年也纷纷勒马停下,注视着此间情景。谢玄讶异望向马上少年:“麟郎,你怎地来了?”苏子澈淡淡地看他一眼,不答反问:“我若不来,你还真打算将这玉佩抵了他不成?”倒是方才那纨绔惊诧地看着谢玄,又看向苏子澈,眉峰微蹙。谢玄面色一红,道:“怎么会,不过是权宜之计。”苏子澈挑起嘴角,清亮的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落回到谢玄身上,吩咐他将画收起来,又对纨绔道:“清之非是有意弄脏你的衣裳,我那恰好还有几匹蜀锦料子,回头便遣人送到贵府,权作赔礼道歉——只是这玉佩,恐怕不能抵给你。” 那纨绔自苏子澈来此面色便不甚自然,闻言更是尴尬,强笑道:“殿……”刚起了个话音,便看到苏子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周遭围观百姓,立时改口道,“郎君说哪里话,区区一件衣裳值什么,倒是险些夺了郎君心头所爱,实在过意不去。”苏子澈笑道:“不知者无罪,你也不必在意。”言罢,他调转马头,睨了眼谢玄道:“上马。” 谢玄冲那纨绔颔首作礼,一笑间攀着苏子澈的腰翻上马背坐好。身前的少年一扬缰绳,身下马儿颇通人性,立时向前奔驰而去。谢玄坐在他身后,只觉春风过耳,带起了层层暖意,将青龙河畔的清冷湿气霎时抛之身后。直到马儿行至秦-王府,一行的勋贵子弟纷纷同苏子澈告别,谢玄犹自有些恍惚,秦-王府内桃花未谢,亭台掩映,殿阁高耸,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杨柳秾花相映成趣,处处皆是春意。他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俊美的眉目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燥气,挂着清贵和雅漫不经心地笑,一望便知是万般恩宠才养出的单纯无邪。 苏子澈察觉到身旁视线,奇怪地瞅他一眼,揶揄道:“我脸上没有贴花钿,你瞧我做什么?”谢玄道:“今日多谢你。”苏子澈闻言一怔,随即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谢玄摇头:“若不是你,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苏子澈挑眉道:“若不是我,那厮也不会欺负你。”谢玄笑道:“那麟郎可莫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苏子澈笑而不答,直接吩咐人将谢玄的画作换到屏风上,谢玄看着侍臣小心翼翼地捧着画退下,眼底慢慢浮出清浅的笑意。 数日之前,苏子澈邀谢玄过府饮酒,舞姬献上新编的红梅映雪,正值酒酣耳热,苏子澈看得新奇,不由多赏了一些金珠,随口提到书房小座屏上的红梅映雪图看腻了,这“红梅”倒是别出新意,但是若要应景,该换作“春至长安”才是。他是说者无心,谢玄却是听者有意,当即便许了他,说择日便去青龙河畔为其作画。苏子澈原是酒宴之言,说过便抛之脑后,谁知今晨纵马过青龙河,远见纷争之中赫然一抹熟悉至极的身影,打马而去,见是谢玄临河作画,那画上春意漫出宣纸,直直地撞入少年未经点染的心底。 苏子澈交游虽多,碍着他尊贵无匹的身份,半数攀附,半数巴结,真心相待之人寥寥无几,他往日里虽常与诸勋贵子弟饮酒论诗游猎歌舞,可说到推心置腹,只有艮坎离巽四人。谢玄与他相识之时不过是画舫偶遇,共奏一曲却是意外地琴笛和谐,称得上是一见如故。连苏贤得知此事后都笑着打趣,古有师旷闻弦声而知雅意,今有十七郎一曲得知音。 二人言笑之间到得书房前,绕过一丛湘妃竹,举步上了台阶。 谢玄以前来过一次苏子澈书房,彼时少年跳脱不羁,日日在外走马观花,王府又是新宅入驻,书房如同闲置在案的名贵摆设,再如何精致名贵,也逃不过束之高阁的命运。谁知不过月余,再踏进这书房,入眼却是书卷成山,散落的诗赋随处可见,满地狼藉,仿若遭人洗劫一般,谢玄不由莞尔:“是哪来的毛贼这般胆大,竟连堂堂秦王殿下的书房都敢打劫?” 苏子澈笑道:“素闻清之断案如神,替父查案屡立奇功,不如也帮我查查这毛贼如何?”谢玄笑而不答,在房内转了一圈,随手翻了几下书页,道:“我可猜不到,你到底玩什么呢?”苏子澈笑着看他一眼,答道:“我请来了一尊大佛,正忙着抱佛脚。”谢玄不解,疑惑间却看到孔圣人的画像,愈觉奇怪,思忖片刻,道:“麟郎要参加会试?”见苏子澈微笑颔首,谢玄微微一惊,诧异道:“麟郎不是已经在朝中奉职了么,为何还要参加科考?” 苏子澈无奈道:“至尊有命,岂敢不从?”谢玄听他语气哀怨,噗嗤笑道:“说起来,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苏子澈偏首笑道:“我是有实无名,只许会试,不许殿试的。”刚说完,他似是热了,脱下大氅甩到一边,从书案上拿起一个物什,递给谢玄道,“之前荣国遣使来朝时进贡了几把腰扇,至尊赏了我一把,让我拿去玩,可是扇面皆空白,我又不擅丹青,是以今日特意请清之来为我题画。” 谢玄接过来,见是以墨玉为骨,白绸做面,折叠后宽不盈寸的折扇。墨玉触手生凉,白绸扇面生香,大宁扇子式样虽多,却是以纨扇与羽扇为主,即便亦有可以折叠的腰扇,制作也都十分简陋,远不及他手中的这把精致,难怪荣国特意进贡,于是笑道:“麟郎不怕我画工拙劣,弄坏了这把扇子?”苏子澈自小受尽皇恩,何等珍奇珠宝不曾见过,这折扇之所以得他另眼相看,不过占了“新奇”二字,既图个新鲜,也图个风雅。 他幼时跟随兄长学画,总是耐不住性子,最不耐烦那细细勾勒的精致画法,一幅画用上两个时辰便了不得了,根本无从想象怎会有人蹉跎几日甚至几月的光阴,就为了画好一幅画。他性子本就娇纵,画急了便恼,折笔摔砚,撕画掀案,什么事都干得出。被兄长按住教训了几次也未见成效,知他志不在此,便容他知学个皮毛。与之相反的是,谢玄是丹青好手,方才那幅《春至长安》已教他领略过。 苏子澈素来钦佩擅画之人,因而笑着打趣:“待君金榜题名,这便是状元亲笔,千金难求的。”谢玄朗然一笑:“借你吉言。”苏子澈兴致极高,同他商量扇子上画什么,只见谢玄拿起一锭徽墨,轻研墨,重舔笔,寥寥几笔勾勒出桃之夭夭的人间三月天,花树亭亭而立,绕着山间宛转的一条溪水,水随山转,花逐流水,直到山门大开,峰回路转,山偎岸侧,绿树掩映,方才显得宽展。谢玄的画,在《武德画谱》中的评价是“咫尺间万里山河”,折扇不及尺方大小,他却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既绘出巍巍高山之沉稳笃定,又写就潺潺细流之宛转灵动,山是青黛色,山脚则用金泥,桃花以朱砂勾勒点染,苍翠则用苦绿沉点,大宁的金碧山水就这样在他笔下一一铺展,不论远观细看,皆是栩栩如生,令人以为这世间之趣已半数凝聚于这小小扇面之上。 苏子澈不擅作画,谢玄作画时他也没耐性一点点看着,在一旁等的昏昏欲睡,无聊之下见谢玄立于案前,一笔一笔细致地描绘着山水草木,边起身走了过去,坐到谢玄身边。他凝神看了片刻,忽而笑道:“难怪我学画总是学不好,原来这天底下的灵气,都尽数被你占去了。” 谢玄凝神画完,将笔搁在笔山上,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扇面,笑了一笑,道:“作画原是慢工出细活,依着麟郎的性子,怕是一时半刻也坐不住,纵然占尽天下灵气,也被你俱都挥霍了。” “有清之在,我哪还用得着学这费心费神的东西。”苏子澈拿起扇子细细观看,“画了这一面,另一面还须题几个字才好。”谢玄想了想,一时竟也不知写些什么好,眉尖缓缓凝成一团。苏子澈见他为难,微微一笑道:“这桃花画太美,怕是世间寻不到能与之相配的字句了。”谢玄闻声抬起头,见这色若桃花目如朗星的少年全无心机地与自己相知相交,心底微微一颤。他拿起笔,将扇面翻过,凝神写下“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只九个字,却是气韵天成,灵气涌动,再配上那精心勾勒的扇画,这原本只是新奇的扇子,当真称得上惊艳了。 苏子澈看到字“咦”了一声,显然不解谢玄的用意,看谢玄只是笑而不答,并未作出解释,又低头去看扇面。谢玄望向苏子澈犹有些茫然的面容,嘴角噙了一缕轻浅的笑意。他虽长苏子澈几岁,却从不曾将他看做小孩子,他亦知苏子澈是皇帝亲手教养出来的儿郎,文武过人智谋无双,甚至有时还暗中称羡,为着他这般不知人世险恶的纯良性子。世事多艰难,他生在帝王家,眼神澄澈至此,不知费了今上多少的心血。刚及束发的小郎君意识到谢玄在看自己,抬头对他展颜一笑,明眸皓齿,笑意无邪,如清风徐来,桃花盛开。 此时的谢玄尚且不知,这一望一笑之间糅杂了多少的情谊,又将在他锦绣铺陈的生命下,画下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只欣喜在这三春最好时,能得一知己以丹诚相待,是以他祈盼那光阴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留给这少年更多的时间,从容地应对将来的风霜刀剑。 这皇家的路太坎坷,他只是隔岸相观,便惊得心神难安,何况眼前这迟早要立于熊熊烈火中的稚嫩少年。 11.听取春雷第一声 谢玄一直待到日色昏暮,方辞别秦王-府。苏子澈将他送到王府门前,目送其离开才又回到了书房,执书卷坐于案后,凝神于书页间。天交初鼓之时,侍女前来询问在何处用餐,苏子澈揉揉酸涩的眼睛,将书卷掷于案,听得报更声遥遥地传来,惊讶道:“竟已这么晚了。”他步出书房,见弦月在天,几不可见,惟繁星如织,却不知为何令他心生烦躁。 他回首看了眼书房,又厌恶地转开眼,仿佛是从那一盏盏燃起的烛光里,预见了会试场上,于他几如牢笼般的九日。大宁会试的规矩,每个考生设一个单间作为考试场所,称作“号”。号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考生进去之前要先搜身,确保无夹带作弊之物,而后发三根蜡烛,进去后即封锁房门。参加会试的考生便是在号中答题,连夜里也只能在里面休息。禁闭一般的考场,皇帝其实并未指望苏子澈当真能参加完三场会试,他太清楚小弟不受拘束的性子,是以觉得他能坚持一个三日已是极致,谁知苏子澈竟是一场不落地全参加了。 头场才完的时候,他立即进宫兴致极高向皇帝禀告了自己答题的情况;第二场结束时,他一进长乐殿便倒头就睡,连皇帝过来看他都不知道;第三场考完时,他赖在王府里说什么都不肯进宫,被艮坎离巽劝了整整两日,才不情不愿地进宫面圣,同皇帝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没提半句会试之事。 三月十五,乃会试放榜之日。 秦-王府捷报频传,门客之中及第者甚众,一时之间热闹至极,道喜声不绝于耳。 又一队报子一路鸣锣打鼓,来到□□门前之时,见此地甚是喧嚣,几人一起声音洪亮地高唱道:“捷报京兆府长安城苏麟,高中丙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花月正春风,原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的秦王-府在喜报声中登时静了下来,众门客面面相觑,低声交谈起来,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一名中第的士子迟疑道:“莫不是搞错了,这府上并没有一个叫‘苏麟’的。”那队报子脸色发青,道:“怎,怎么会错,苏麟高中头名会元,我们便是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将此事弄错……” “几位辛苦了,苏麟今日外出访友,不在府中。”适逢李巽从内院过来,摆手示意门客莫要多言,重赏了报喜之人,将报子全都打发了回去。 “李校尉,王府何时来了位苏麟?如此惊才绝艳之人,我等竟一点不知。” 李巽回过身,见发问的门客亦是今春考取贡士之人,正不知如何作答,恰逢陆离刚刚从王府外面回来,两人对视一眼,只听陆离心照不宣地笑道:“苏麟不喜与人交往,也难怪诸位不识得,若有机会,定引苏麟与诸位一见。”那人还欲再问,两人却没再多言,一并入了内苑。 王府后院有一湖,引青龙河之水建成,夏日里薄绿深红,菡萏胜火,丝毫不亚于宫中明湖胜景,饶是春日小荷未露,亦别有一番风味。湖面平整如清透的玉石,遥遥可见苍翠欲滴的湖心岛,映着临湖摇曳的花柳,倒也有几分世外仙山的味道。陆离李巽乘舟而去,见苏子澈正倚塌看歌舞,果品糕点摆满了案,然而丝毫未动。他二人绕过妖娆的舞伎,李巽上前半步,俯身附在苏子澈耳畔,低声将方才之事禀告于他。 苏子澈听罢剑眉一扬,神色里是抑不住的得意,朗声笑道,“九日牢笼,可算没白熬。”他一跃而起,提步跨过桌案,连案上碗碟酒器被他尽数带翻也不顾了,“备马,我要进宫向至尊讨赏去!”少年的嘴角扬起骄傲的弧度,心下的巨石总算是落了地。他轻而易举拿下的,是多少士子追逐半生而不得的荣耀,他们夜以继日付出的努力并不亚于他,可这些隔靴搔痒的苦读又如何敌得过两代天子倾注于他身上的心血。 苏子澈的薄唇抿出几分凌厉冰冷,如惊鸿照影般转瞬即逝。皇帝的教诲在他过去十几年的光阴里早已铭刻入骨,任何人任何荣耀都无法将其取代,他盼望着兄长给予的肯定,这肯定如同暗夜里行走已久的旅人期盼的光芒,在他自己都未察觉之前,已成为了他披荆斩棘的勇气。他分明知道会试是多么枯燥无趣,亦知仕途之路是怎样坎坷难行,可为着兄长温言淡语的一句夸赞,他都愿意努力尝试。 至尊尚武,自幼年开始便日夕习武不辍,先帝嘉其勤苦,特地在宫里建了一个校武场,专门让他练武。皇帝近来所练的是一套剑法,自初学至今,已练了月余,剑法精妙,他练的也用心。一招一式先是由简入繁,练熟之后,一招可幻化出十千招,直到领悟了剑法的精义所在,再由繁化简,百十招式化为一招。一剑击出,平实无华却令人避无可避,方是练成。 皇帝练武时不许人打扰,苏子澈心情急切,执意要进校武场,众侍卫不敢阻拦,只得让他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皇帝既然重武,由皇帝教养大的苏子澈自然没少在这个校武场里吃了苦头,也因此习得了一身好功夫。此时他袖手旁观,见皇帝一剑挥出,似是破绽百出又似无懈可击,心中怦然一动,从武器架上拿过一杆银枪,先舞了一个枪花,惹金鸣翁响,口中喝道:“陛下,臣来讨教两招!”他双手持枪向前挺刺,刃锋钢利削铁如泥,出手迅疾似神箭射日,朝皇帝平直刺而去。 “殿下住手!” “陛下小心!” “……” 侍卫惊声四起,匆忙向校武场内奔去。 皇帝不妨有人突袭,听到喝声,未及分辨来者何人,但觉一股劲风扑面,反手吐罡劲,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银枪格挡开来,顺势一剑擦其锋刃向前迎上!待与苏子澈四目相对,登时心头大震,剑势急收,滑向一旁,长剑登时脱手,堪堪擦着苏子澈肩头划过,入地三分,剑身犹震。 两人一触即分,苏子澈没有继续交手的打算,倒是惊讶地回头看了那长剑一眼,笑道:“这套剑法好生奇诡,全然摸不清路数,竟似随性而为,三哥教我好不好?”皇帝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心下犹觉后怕,那剑若是再偏半分,苏子澈的左臂便保不住了,他既惊且怒,冷声呵斥:“谁让你进来的?”苏子澈不明所以,全然不晓到皇帝因何发怒,懵然答道:“我见三哥在习武,便自己进来了……”皇帝冷哼一声,转身向外大步走去,只留下一个玄色劲装的冷厉背影。苏子澈无端被骂,尴尬地站在原处,片刻后丢掉银枪,提步走出了校武场。 皇帝再见到苏子澈,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静谧的尚德殿中,连宫娥内侍的呼吸声都听不到,苏子澈正坐于窗下,百无聊赖地跟自己下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望着棋盘许久未动。皇帝轻咳一声,苏子澈像是被惊了一下,指间棋子一滑,险些落在棋盘上,待看清来人,立时扔了棋子含笑起身,迎上去道:“三哥来了。”皇帝深深地看他一眼,苏子澈被那眼神一惊,一眼看出皇帝此刻犹有余怒,兀自不解到底发生了何事,一瞥间却看到宁福海捧着太宗家法躬身进来。 “三哥,这、这是什么意思?”苏子澈惊诧地叫起来,他不知皇帝为何发怒,可太宗家法向来只责皇家嫡系儿孙,这里没有旁的皇室宗亲,能劳动太宗家法来教训只有一个他。他自是不愿受皮肉之苦,不待皇帝回答转身就走,几步跨到殿门旁边。皇帝冷眼相看,方才压下的怒气尽数顶起,苏子澈对他从来是既敬且怕,为逃避责罚撒痴耍赖什么招数都用过,但这等公然悖逆的行为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只觉怒气冲头,额上青筋都现了形,断喝一声道:“拦住他!” 一声令下,殿外侍卫忙去阻拦执意要走的秦王,却只是以身体前去阻挡,碍着他的身份不敢硬拦,眼看苏子澈就要步下台阶,皇帝又道:“拿下!”众侍卫对视一眼,不再顾忌,训练有素地围了上去,苏子澈不肯就范,竟当众与侍卫动起手来,他师从名家,又得皇帝亲自教导督促,与御前侍卫动起手来,一时竟也不落下风。皇帝看得火气更盛,怒斥:“麟儿,反了你了!”苏子澈蓦地一愣,旋即重重一脚踏在一名侍卫的胸前,转头看向殿内长身玉立之人,忽觉心头一颤,竟不再抵抗,如偶人一般任由侍卫将其捆缚押送到至尊面前。 殿中金砖冰凉刺骨,苏子澈被迫跪在地上,脸颊炽热如火烧,灵台却渐渐清明。他本是放诞恣情之人,但会试之时却万般小心,策论立意虽新,扎根却稳,正是皇帝往日教导他的那般,不至于有悖逆言论惹得皇帝震怒,再者,若真是会试的问题,他也不可能得了会元。本欲讨赏却演变成讨罚,苏子澈着实想不通是哪里得罪了自家兄长,竟惹得他支使御前侍卫将自己这般折辱。 尚德殿不几日便要上演一出“至尊训弟”的折子戏,苏子澈身在其中却无力更改,那戏本唱得他心神俱伤,已经不晓得自己是牵强附会才说愁,还是真的厌倦了至尊的冷漠无情。他低头看着地面,嘴唇一动,想到的却是将他爱若明珠的先帝。 身上绳结一松,苏子澈猛然抬头,这才发现殿中只剩下他与皇帝二人,皇帝解开他身上的束缚,足尖轻踢膝盖,苏子澈抬眼望向皇帝,恰好皇帝也正看着他,苏子澈困惑委屈的神色半分不差地落入皇帝眼中,犹如猎了兔子却未得到夸赞的幼虎,委屈的神情让皇帝心一软,那句“内殿跪着去”便没能说出口。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皇帝移开视线,负手走进内殿。苏子澈鼻头猛地一酸,心中挣扎不休,到底是咬牙跟了进去。 宫娥内侍鱼贯而出,殿门在苏子澈身后缓缓地合上。 12.怎料暗里生嫌隙 苏承胤远远地走过来,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这壮丽轩峻的尚德殿似乎与往日不同。 殿门紧闭,一众侍卫宫娥全候在殿外,素来不离皇帝身侧的宁福海都在门外踱步不止。刚至殿外,就见到宁福海疾步迎了上来,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中贵人今儿是怎么了,三月的天,竟把你热得满头汗。”苏承胤笑得温和淡雅,不疾不徐地缓缓问道,宁福海未理会他的打趣,愁眉苦脸道:“齐王殿下,您来的可不是时候,陛下正发火呢!” “哦?这倒是个罕事,谁这么大胆,敢惹至尊?” “还能有谁,自然是长乐殿那位!今儿原本好好地,至尊在校武场练武,谁道这小祖宗来了,站在场外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突然拿了杆银枪跳入场中,朝着至尊便刺了过去!哎呦呦,那场面可惊险!亏得至尊身手不凡,才将他挡了开,可这一挡,又险些废了秦王的一条臂膀……可真真是惊险,若是至尊慢上那么一点儿,恐怕秦王的左臂便要没了。” “这小十七怎如此放诞,至尊何等身份,他也不顾忌着点?万幸至尊龙体无恙,否则,他岂非跑不了一个弑君的罪名?”苏承胤无奈摇头,“这孩子,都被先帝宠坏了。” 宁福海默然不语,他向来不满恃宠而骄的秦王,可至尊偏生独宠这个弟弟,听不得半句不是,他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却连半分不敢显露,便是齐王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也不敢应声附和。 “瞧这光景,小十七是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了。”苏承胤将眼睛移到紧闭的殿门之上,深邃的眉眼几乎要将殿门看透。 “这不,请了太宗家法,正教训着呢。”宁福海朝殿里一努嘴,又道,“奴婢倒是更担心陛下气坏了龙体,您看——”“看”字拖长,宁福海意思甚是明了,想央着齐王进去劝一劝,他们毕竟是手足同胞,如今兄长震怒,兄弟受罚,齐王既已到了门外,便没有不问而走的道理。 苏承胤笑道:“既然赶上了,我便去劝劝至尊,小十七是在至尊身边长大的,若是罚得狠了,心疼的还是咱们陛下。”这边话音才落,那边已有伶俐的侍卫为其打开了殿门,躬身请齐王入内。苏承胤摇了摇头,提步走了进去。 “混账!还有理了?” 一声怒喝,伴着一阵狠厉的抽打声,听得他不自觉地止了脚步。戒尺熄了声,静谧的宫殿深处,传来少年清越的哭声与含混的辩白。 “你还敢说!” 又是几下抽打,隐约还伴着熟悉的呜咽,落在苏承胤耳中,不免勾起了几分心疼。 “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朕?” 苏承胤一惊,只听皇帝怒声未落,忽扬起一声凄厉地哭声,听得他连心都颤了下,疾步向内殿行去。 “……” 殿内似响起低语,又仿佛委屈的哀鸣,皇帝清冷的声音仍可听出其中不快,可见责罚未完,饶是苏承胤已至门前,也不敢贸然入内。至尊生性寡淡,能惹得他这般震怒,苏子澈是大宁第一人,权衡片刻,苏承胤抬手轻叩门扉,朗声道:“陛下,臣承胤求见。”今上即位之时,诸兄弟为避讳皆要改名,将“子”改作“承”,惟秦王不肯改,被皇帝叫去好一番斥责后仍旧抗旨不遵,朝臣原以为新皇此次定要拿秦王开刀立威,孰料此事闹过一阵竟没了声息,苏子澈仍是“苏子澈”,一字未易。 一嫡一庶,一亲一疏,也许外人看来不过是皇帝仁德,才会纵容了小弟,他们这群兄弟却是心如明镜,映出帝王的偏护。 殿内霎时沉寂下来,过了片刻,低沉地声音从殿内传来:“进来。” 皇帝面门而立,手中握着太宗家法,一个身着紫袍的少年跪在地上,上身伏在他的臂间,玉冠歪向一边,玉带散在地上,像是刚同人打过一架,狼狈不堪地闭着眼睛在皇帝怀里哀哀抽泣。 原想求情的苏承胤顿时失笑,戏谑道:“十七弟这是惹了哪儿的风流债,御状告到了至尊这?”苏子澈身体一僵,耳根霎时红透,正要发作时被皇帝疼惜般地摸了摸脑袋,明是宠溺的安抚,暗里告诫他不得胡来,皇帝淡淡道:“十七胡闹,被朕教训了下。” 苏子澈顿时抽噎道:“陛下饶了麟儿吧,麟儿知错了。” 皇帝眸色一暗,启口道:“没让你开口,在这跪着反省,朕一会儿再来问你。”言罢在苏子澈肩头一推,“手伸出来。”苏子澈以为皇帝要打他手心,心底有一丝怯懦,带着明显不愿的情绪,缓慢地抬起左手。皇帝淡淡道:“双手。” 于是另一只手也缓缓抬起,摊开平放于皇帝眼前,皇帝一抬手,太宗家法便横置于苏子澈掌心之上,淡淡道:“没朕的命令,不许放下来。”听得苏子澈低声答应,皇帝绕过他朝外殿走去,对齐王道:“五郎此来何事?去书房说吧。” 殿内转眼只剩下一人,苏子澈身后伤处疼得紧,稍动一下便浮出冷汗一层,连长袍下摆擦过都觉难忍。皇帝的责罚向来数量兼备,此次怒中下手,家法尽数落在苏子澈的左臀,半边臀瓣肿胀得发亮,身后的剧痛令苏子澈呜咽不止,讨饶认错之声流水价一样脱口而出,攀着皇帝的手臂哭得甚惨。 三十下打过,苏子澈左臀已然痛极,再多一下都不堪承受,皇帝见他脸色惨白,眼睛都哭肿了,料这惩罚已令他生惧,下次定不敢再鲁莽行事,右手扬起家法,正欲再打右臀三十下作警戒,谁知齐王却在这时叩响了门扉。 苏子澈是祛衣受罚,中裤褪至股上,仓促间不及提上,只觉羞愤欲死,皇帝长臂一伸,揽他入怀中,替他把撩上去的衣袍放下,下摆垂至地面,倒也瞧不出端倪,可衣物碰到伤处,却令他疼得不住吸气。齐王来的不巧,却能令他喘息片刻。 待脚步声远去,他嘴角一动,险些漏出一声呻-吟,责罚虽停,痛楚未休,苏子澈双眉紧蹙,强忍着痛楚,腰身丝毫不敢动,生怕衣摆擦到伤处,双手却是缓缓放了下来。太宗家法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垂视良久,终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那只能予他伤痛的物什,他是半点不想碰。 皇帝并未离开太久,苏子澈却在伤痛中失了神。 “朕方才是怎么说的?” 责问之声乍然响起,苏子澈一惊,未料到皇帝回来得这么快,牵动身后伤处,痛得又是一颤。那家法是他自己扔下的,没有任何逃避的理由,可让他为这点小事认错,又无法开口,他泪水盈睫,哀婉望向皇帝,无声地乞求兄长垂怜。 “袍子撩起来,跪直。”许是心疼,皇帝竟也未同他计较,俯身捡起家法命令道,“跟方才一样,三十下。若下次还这般鲁莽不知深浅,朕也不费事,直接命侍卫打断你的腿!” 苏子澈猛地深吸一口气,君无戏言,皇帝这般说,恐怕已是气极。比起要被打断腿的下次,苏子澈更担心挨不过即将来临的三十下,挨打于他从来都只有恐惧,他不解,皇帝说过训过,他便能记在心里,为何还要他经历这种痛彻心扉的伤痛?苏子澈闭上眼,缄默不言,皇帝动手打人时从不顾念手足亲情,只有必须承受的惩罚。 被太宗家法打过的左臀还在抽痛,苏子澈将衣袍下摆掖在腰间,伸手攀住皇帝的左臂,语带哽咽道:“麟儿错了,绝不会再这般不知轻重地拿刀枪比试,三哥……啊!”话未说完,右臀已被不遗余力地抽打印下一道发白的僵痕,待家法再次抽落时,先时的那道僵痕已然充血肿胀,隆起深红的一道。 皇帝教训弟弟,伤痛从来不是轻描淡写。 “陛下,三哥……”苏子澈痛不可耐,手指紧紧扣在皇帝手臂上,求饶的话尽数被家法打回了腹中,只一声声地唤着施刑人,盼望对方能有一丝一毫地心软,手下饶他几分力气。然而他知道这期盼终究是虚妄,如那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分明历历在眼前,几可触手摘得,然而终究得不到。依皇帝的性子,这已是小惩大诫,怎肯再饶他。 待苏子澈咬牙数完三十下,不顾屁股上的瘀伤一下瘫在了地上,咸鱼一般趴在地上仿佛永远不会再翻身,那烧灼一般的痛楚如同燎原之火愈演愈烈,竟是丝毫不见消减。 “麟儿,到榻上趴着去,这般模样成何体统?”皇帝看着委顿在地的苏子澈,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波澜,“你今日进宫,总不至于只为讨打。” 他不提倒罢,一提起来反惹得苏子澈由哀转怒,情绪急转之下,还生出了委屈之意,险些落下泪来,语气生硬道:“陛下此言差矣,麟儿今日进宫别无他事,正为讨打。陛下何不直接打死麟儿,一了百了?”他在兄长的教养下长大,从来对兄长敬重有加,每每犯错受罚之时更是乖巧讨喜惹人心疼,这一次却着实恼了,他春闱夺魁,皇上定然是知道的,却偏生隐忍不发,让报子去告知他喜讯。他欢喜之下失却分寸冲撞了至尊,虽是险些让自己失去了臂膀,可到底也平安无事,皇帝却连半句指教也无,直接上了家法,下手比上次更重。 可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但他不是不难过,皇帝对谁都沉稳雅和,也从没责打过任何一个兄弟,偏偏待他就是疾声厉色,动辄家法伺候。为人君者自是心怀天下,胸中有万民百姓,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皇家的诸多儿郎之一,既无万民生计之责,又无江山社稷之任,若非自己是至尊的亲弟弟,凭他这般庸碌顽劣的性子定然不得至尊青眼。可他待至尊却是一片赤诚之心,他心中所念之人自爹爹去后也只剩兄长一人。他自幼饱读诗书,研习兵法,一不为民,二不为国,所做之事,只为一人而已。 苏子卿要他学武,他便求先帝请武林好手来教导;苏子卿让他学兵法策略,他便将博学广知的潜龙先生拜为师尊,悉心求教;苏子卿去北疆苦寒之地赈灾抚民,想要他这娇生惯养的小王爷也去体验一下苍生百姓的苦辛,他便毫不迟疑地跟了去;苏子卿想用春闱试一试他的斤两,他便抖落一身才气与天下士子相争……或许小事上他总是任性妄为,也曾仗着先帝的宠爱与兄长作对,可多数时候他对兄长都是言听计从,他那么努力地读书习武也只是为博兄长一笑,甚至苏子卿对他苛责训诫之时也不会心怀怨望,乖巧地讨饶认错以求兄长消气。 他不是不委屈,只是相比于自己的心情,他更希望兄长能因他之故而心情好些。 苏子卿终会老去,待他驾鹤仙去后,执掌这江山皇图之人是他的儿子,跟他苏子澈没有任何关系。若非皇帝希望他作山河将相守护江山,凭他的骄傲,自是去封地称王称霸逍遥一生,又怎肯一世为臣,委屈自己讨好君王?苏子澈眼眶一热,匆忙闭上眼,仍觉有泪水溢出。 “混账,朕管不了你了!”皇帝怒火又起,恨不得将这冥顽不灵的混账立时宰了去,抬脚踢在他的腿上,骂道,“你既讨完了打,还赖着做什么,滚吧!” 苏子澈疼得猛吸一口气,忽地翻身抱住了皇帝,“对不起,麟儿口不择言,陛下……”言语忽止,似是难以启齿般几次犹豫,方低声道出,“……别赶我走。”皇帝眼底的怒火霎时被这句低软的哀求浇灭了大半,本欲将其推开的手蓦然失却了力道,转而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沉默了许久,在苏子澈的后背再一次被冷汗打湿的时候,皇帝俯身将他抱起,放到了榻上。 “麟儿,听说你近来常与谢家的六郎一起饮酒论诗,夜里还曾同塌而眠,可有此事?”皇帝遣宫人拿来药膏,敷于苏子澈身后伤处,“朕几度让你来宫中住,你总推三阻四,可是因为他?” “是,也不是。之前很少遇见聊得来的人,如今遇见了,多说会儿话罢了。麟儿其实更想住宫里,像从前一样跟三哥在一起,可是又怕自己哪天行差踏错,惹了乱子劳三哥费心。” “你惹的乱子还少?”皇帝道,“若你肯乖乖的,朕今日,又何至于请家法教训你。” 苏子澈赧然一笑,侧过脸道,“三哥,你之前说,麟儿若得会元,便一同去江南的话,可还记得?”皇帝淡淡一笑,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自然记得。” “那……如果,麟儿不想去江南了呢?”皇帝闻言,嘴角笑意慢慢敛去,手上动作未停,直到所有的伤处都敷完药,才拍了一下苏子澈的后脑勺,骂道:“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有话直说。”苏子澈眼神一黯,低声道:“我近来在读《左传》,读到了臧僖伯谏观鱼……” 话未尽,意思却已明了,臧僖伯谏观鱼这一篇还是皇帝亲自教他的,说的是鲁隐公要到棠地观渔者捕鱼,臧僖伯谏君上,言“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是说为人君者,应以国事为重,非礼不行。皇帝先前所许江南之行,虽不是为图一己之乐,亦是出于私欲,想哄弟弟开心罢了,若在从前,苏子澈只恨不能早点过去,玩他个一年半载,然而今非昔比,新皇登基,诸事未定,外有黎荣两国虎视眈眈,内有各地藩镇蠢蠢欲动,此时若落子不慎,只恐满盘皆输。 皇帝起身,由宫娥伺候着净手,良久才道:“是谢玄教你的?”苏子澈蓦地抬头,惊道:“三哥怎么知道?”皇帝神色一冷,一言不发地步出寝殿。 天交三鼓,皇帝犹未回寝殿,苏子澈睡不着,遣了两个小黄门给皇帝送宵夜,二人去了不久,便听得殿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皇帝踱步进来:“麟儿找朕何事?”苏子澈笑道:“陛下果然英明,臣只让人送了点心过去,陛下就知道臣有事启奏。”他支起上身,挣扎着似要坐起来。 察觉到他的意图,皇帝微微蹙眉,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呵斥:“乱动什么。”苏子澈蓦然抬头,清澈的视线直直对上皇帝的双眼,声音清越地控诉:“陛下不愿见我,我自然是要退避三舍。” 皇帝眼神一紧,抬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胡白。”皇帝迟迟不回宫就寝,的确是因为苏子澈在这,可被他这样当面近乎顶撞般说出来,一瞬的恼怒之后,反而觉得歉疚,哂道:“今日公务繁忙,回来的迟了些……” “陛下留着这话哄别人去,麟儿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苏子澈冷笑,几近讥诮的目光不避不让。皇帝冷哼一声,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做不到?”苏子澈目光一黯,垂下眼默然不语,他以退为进的小心思,在操纵人心的帝王面前简直不值一哂。皇帝窥破他的想法,并未多言,只命内侍伺候宽衣,待内侍退下,方走到榻边拍拍苏子澈的手臂,道:“往里些,朕今晚陪你睡。” 苏子澈依言往里挪了挪,说道:“陛下多留个几个人伺候罢。若是我夜半烧起来,也不至于天明才被发觉。”皇帝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入手一片细腻微凉的肌肤,便如他时常佩在腰间的麒麟玉一般,无论何时碰触,都是一片冰凉,非得放到掌心捂着,才能透出几分暖意,温声道:“有朕照看,还比不过外头那些人?” “他们……自然不能跟陛下相提并论……”苏子澈声音越来越低,一句话说完,几乎已听不见。皇帝侧身而卧,凝视着他安静的睡颜,良久,忽地笑了下,虽不分明,却将笑意溶进了眼里,伸出手把他散落在脸旁的头发拨到脑后,声音低如叹息:“这么快就睡着了,到底是个孩子。” 苏子澈眼皮轻颤了一下,喉中咕哝一声,也不知醒也未醒。 夜里一片岑寂,值夜的宫人靠着柱子打盹,外头的烛火忽地爆出一个灯花。苏子澈恍惚听到宫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言语里似是提及至尊,他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却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五短身材只能到兄长腰间,他跑遍了整个宫殿都找不到父皇,哭着跑到兄长面前,想求得一丝安慰,谁知兄长却不认识他,疑惑地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从哪里来。苏子澈焦急地向他解释,还拿出身上的玉佩给他看,指着上面的小篆复述当初兄长赠玉时说过的话。说着说着,他又不确定起来,兄长赠玉分明在他束发之年,而今他不过总角,为何会有这块玉佩?他正迟疑,却听兄长一声冷笑,道“你果然是来刺探军情的”,苏子澈大惊,他本就是宁国皇族,又怎会刺探军情,正要剖白,却被苏子卿一把推开,喝斥他滚开。苏子澈忙去拉兄长的衣角,却被他一手拂开,瞬间相隔十丈远,他焦急地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人点了哑穴,竟发不出半点声息…… 苏子澈猛然惊醒,看到皇帝正安然地睡着,呼吸平稳悠长,浑不似方才那般冷漠,方知之前种种不过是梦一场。他长舒一口气,看窗外天色犹昏沉,想来尚未破晓。睡时不觉疼痛,醒来却难逃苦楚,他想看一下伤处的情况,还未伸出手,皇帝忽地呼吸一浅,苏子澈一惊,下意识地闭眼假寐,装作尚未睡醒的样子。 皇帝睁开眼,轻轻翻了个身,以手支头看着身侧的小弟,见他犹在梦中,只道是好梦留人睡,忍不住微微一笑,探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这才起身唤人伺候。 皇帝只恐吵醒小弟,动作放的甚轻,连带着宁福海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变成隐形人。待皇帝换好朝服率众而出,苏子澈缓缓睁开眼睛,忽而狡黠一笑,前日的郁闷及梦里的惊慌失措皆一扫而空。 13.从来鸣禽扰清幽 人间三月,天气忽地转暖,似是一下子便从冬天入了夏,苏子澈身着浅色劲装,同色短靴,被几个打扮相似的儿郎拥簇着,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过了北辰殿,便看到殿后的一大片空地,土地甚是平整光亮,仿佛土里掺了油。 “呵,这球场似乎较之从前又大了不少。” “你有所不知,陛下下了令,让中第者在球场比试一番,这北辰殿的球场是整个长安城最大的,这次为了迎马球比赛,又特地翻新,你看地面这般平整光滑,可都是掺了油的。” “好大的手笔!看来陛下甚是重视这次春试。” 几个儿郎说笑着走近,一个守卫球场的内侍小跑着过来,赔笑道:“秦王来了,您的宝贝马儿小的每天都用精细燕麦伺候着,就等着您来呢!” 苏子澈笑道,“前些日子听说黎国送来的马王被你们从上驷苑弄到了这边,可惜一直忙有他事不能过来,今儿得空,特地来看看,你去牵来吧。”那内侍笑容一僵,面有难色,迟疑道:“这……” 苏子澈见他不肯去,调笑道:“怎么,没有上谕,孤王连一匹马儿都骑不得?”同来的少年听他如此说,知道是得了至尊旨意的,道:“早知如此,殿下该将圣旨拿来的,看还有谁敢阻拦?”苏子澈无辜地摊手,“陛下只给了口谕,我怎么‘拿’得出来?”几个儿郎顿时笑了起来。 谢玄站在苏子澈身侧,趁两人说笑时看了那内侍一眼,发现他已是面色发白,冷汗涔涔,知其定有难处,不愿事情弄大,微微笑道:“听说麟郎有一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这汗血宝马的名气可是如雷贯耳,我素来只是听说,还不曾亲眼见过,不如牵来让我也开一开眼界?”陆离闻言笑道:“那可是殿下的宝贝,轻易不肯示人的。” “清之既然开口,自然不能让人失望而归。”苏子澈转头对那内侍道,“还不快去牵来,再挑几匹上等马,今个儿我们要玩个痛快。”那内侍松了一口气,殷勤道:“殿下跟几位爷稍后,小的们把咱这最好的马儿牵来!”他躬身退步,小跑着离开了。 同来的一个勋贵子弟笑道:“看他如此殷勤,想来一会儿便牵来了马,不如我们直接到球场等着?”众人纷纷附和,一行人朝着球场走去,方走近,便看到一人骑着白马正与同几个内官打球。球场里的马多是黑马,是以那匹白马在其中甚是明显。 谢玄笑道:“看来喜欢打球的人,不止我们几个。”众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苏子澈道:“瞧那人身材瘦小,动作倒也利落……”他话未说完,忽地变了神色,眉尖蹙起,伸手打了个唿哨。众人仍不明所以,只见那马儿一声嘶鸣,惊得其他马儿慌乱失措四下乱窜,又忽地人立而起,将背上之人狠狠甩开,朝着苏子澈一行跑了过来。 那边立时有人惊呼起来,骑白马那人身手倒也利落,见马儿发疯,立时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在了地上。白马一走,其他马匹也慢慢被人控制住,但如果要继续打球,怕是不能了。 苏子澈静立原地,待白马跑到他身前,轻抚马儿的鬃毛,几个内侍看到这两边的动静,慌忙跑了过来,不住地向苏子澈赔罪,众人看得惊奇,又见不远处落马的那些人正朝这边走来。 “无上谕,贡马可随便骑?”苏子澈冷声问道。 “回殿下……不可……”那内侍额上冷汗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却连擦一下都不敢。 “你可知,孤王在上驷苑待了多久,才驯服了这马?”苏子澈又问。 “这……殿下……”苏子澈驯马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便是这球场的内侍也只是听说秦王多次前往上驷苑看马,不晓得这马原是他驯服的。 “孤王辛辛苦苦驯服的马儿,连看一下你都要孤王拿出圣谕,孰料——”他伸手指向方才骑马之人,眼神凌厉地盯着一众内侍,声音虽低却满是怒气,“你们却随便予人骑乘,真是好大的胆子!”谢玄离他最近,几乎能看到他连身体都气得微微发抖,正欲相劝,却被身后一声怒喝打断。 “你们是谁家的儿郎,怎么这般没规矩?!没看到马上有人,惊动马儿摔伤了我们娘子,你们担待得起?!”这声音娇嫩,虽是怒中所言,仍可听出是个正值芳龄的女子,几人惊诧地回过身去,却见到一群身着劲装的少年,个个面色白净,清秀瘦小。 陆离嗤笑一声,转过身朝那群身着男装的少女们步步逼近,冷声道:“你们又是哪家的姑娘?想教训我们,可掂量过自己的分量?” 这群女子中为首一人正是方才骑白马之人,她盈盈上前走到苏子澈身前,见他们个个衣饰不凡,又能出入北辰殿马场,料来定是宗亲勋贵,下巴微微一抬:“哟,原来是几位来头不凡的郎君,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说是得罪,语气却是不屑。 苏子澈见她容貌出众,且眉眼间隐隐有几分熟悉,暗道莫不是哪位叔伯家的郡主,可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可能。他也许会不认得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但能入宫打球却不识得他身份的郡主却不会存在。苏子澈几乎被她的话气笑,可自己毕竟是儿郎,不愿跟女子一般见识,指了指身旁的白马道:“这匹马是黎国贡品,性子也烈,不是你们可以骑的,去让他们去挑几匹温顺的马儿玩吧。”那女子听得“温顺”二字,面色一沉,怒道:“你这是瞧不起我们?” “怎么会,姑娘多心了。”苏子澈随口敷衍道。那几个女子登时大怒,纷纷骂了起来,为首女子道:“你敢不敢跟我们比试一番,我们球场上见高下!”苏子澈虽然同平康坊的姑娘混闹惯了,却甚少与勋贵女儿接触,口上戏弄几句倒是无妨,只怕事后污了姑娘家的名声,惹得至尊怪罪,只好无奈地朝陆离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口中敷衍女子道:“不敢,我怎么敢跟姑娘们比试,若是磕了碰了,以后嫁不出去赖上我,可如何是好?”同来的儿郎们纷纷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女子先前见苏子澈瞧不起自己,只想用自己的球技让他甘拜下风,万万未料到他出口竟如此刻薄,斥道:“你这登徒子!怎么出口……” “这位姑娘!”苏子澈冷笑着打断她,“说话可要讲证据,你骂我是登徒子,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看着,我轻薄你了么?”一众儿郎立时哄笑起来,连几个内侍也低头忍笑。 “你!”女子面色涨红,扬起手中马鞭朝苏子澈挥去,马鞭去势迅疾狠辣,竟是直奔苏子澈面部—— 苏子澈不退反前,徒手接下马鞭,狠狠一拉,女子不吃痛,马鞭顿时离手。苏子澈被她这一鞭激怒,道:“我说姑娘,你这般泼辣,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未免太过蛮不讲理!” “殿下!”陆离站到苏子澈与女子之间,将剑拔弩张的两人隔开,低声劝道,“何必跟她们多言,这里交给我,你们且去打球吧。”苏子澈冷冷地看着那女子,将马鞭掷于地上,口中对其他儿郎道:“我们走。” “站住,不许走!”那女子欲上前阻拦,却被陆离拦下,眼睁睁地看着苏子澈一行趾高气扬地离开,狠狠地顿足,瞪着陆离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让他等着!”言罢带着其他女子转身离去,再不看陆离一眼。 陆离摇摇头,叹道:“何必。” 14.犹记君似当时月 秦王喜静,偌大的王府几乎不闻人声,陆离走到湖边,只见花柳相映,清幽谐婉的琴声从湖心岛远远传来,他乘上一叶小舟,舟上的侍卫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转身便划起桨来,琴声渐行渐近,终于在他穿过一小片牡丹丛后,看到了怡然斜倚在榻上听谢玄抚琴的苏子澈。他隐约听到女子的欢笑声,抬起头,不远处的天空里,飘着几只样式雅致的纸鸢。 正值春日晴好,苏子澈用过午膳就与谢玄来到湖心岛,看纸鸢来去,听琴声悠然,若非陆离前来,怕是这个下午,便会这样清闲舒适地溜去。陆离瞧了谢玄一眼,在苏子澈示意无妨后仍压低了声音:“昨日球场遇见的那些女子,为首者正是前些日子黎国进贡给陛下的舞女,叫做赵玉娘。当时黎国共进贡了一十二名女子,陛下将她们尽数安置在了太常寺,前些日子她们为陛下献舞,陛下瞧着赵玉娘姿容出众,沐浴之时便让她伺候,次日便封了才人。” 苏子澈嗤笑一声:“区区一个才人,也能这般放肆?”陆离继续道:“若只是一个才人,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那赵舞女不过月余时间,便被陛下晋了美人。”才人是正五品,一个异邦舞姬,初封便为才人已是皇恩浩荡,谁知不过一月时间,身份卑微的太常舞女便一跃而成正四品美人。这下,连苏子澈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了。他从榻上坐起,眉心纠结在一起,良久才道:“他们好端端的,往陛下床上塞人,莫不是……细作?” 苏子澈有此疑问,并非由来无端,宁黎两国交战多年,三十五年前,成帝驾崩,诸子相争为乱,窥伺神器,先帝奉诏即位,尽诛为乱者,黎国君主则欲趁宁国皇族萧墙祸起,先帝初登大宝,朝堂诸事未定之际给宁以重创,哪料到戍边将领皆已换做先帝早年带兵亲自练出来的铁血儿郎,将边疆围得铁桶一般,黎国诡计非但未能得逞,反而受了重创,不得已割五座城池,向宁国俯首称臣,年年纳岁贡。十年前,黎国储君区至泰来宁,先帝设宴为其接风洗尘,彼时的十七皇子尚不足五岁,原本与姐姐在长乐殿玩耍,不知怎么就甩开了乳母宫娥等人,跑到了为邻国太子而设的宫宴上。 皇帝自然不会怪罪尚不晓事的幼子,只对稍后寻来的静和公主嘱咐了几句,孩童无知,莫要有什么闪失。静和公主正值妙龄,承袭了皇后的倾国之姿,盈盈下拜时,额上的花钿几乎耀花了区至泰的眼,仿佛金碧辉煌的宫殿都褪色,千百盏宫灯只照亮了那手执团扇笑意温婉的容颜。静和公主带着弟弟离开了许久,他还怔怔然如在梦中。待回过神来,当即向先帝求娶公主,愿与大宁永修为好。 自静和公主远嫁黎国,宁黎两国相安无事已十年,谁知此时偏有一个不起眼的舞女成了皇帝的心头好。今上心思素来隐忍,甚少对谁表露出偏爱之情,如此毫不忌讳地宠幸赵美人,大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架势,令人无不侧目。苏子澈回想昨日遇见的那姝丽面容,总觉得美则美矣,但也不过尔尔罢了,实不知皇帝究竟喜欢她什么。然而此人能以一舞夺圣心,确实不可小觑。 陆离制止了苏子澈的猜测:“殿下,此话不可乱讲。那些舞女在进太常寺之前就已查明了身世,并无任何异常,何况至尊将其纳为妃妾时,依礼制是要再查一遍身份,确保祖上三代都清白。”苏子澈道:“既然至尊都查不出异样,想来我也不能多看出些什么。”话虽如此,他仍蹙眉细思,陆离余光看向手拨七弦琴的谢玄:“谢清之既来自瀚州,想必知道些黎国事,殿下不妨问一问他。” 苏子澈一笑颔首,盘腿坐起来,唤来谢玄道,“瀚州毗邻黎国,你在瀚州多年,关于黎国事知道多少?”谢玄不妨他突发此问,沉吟片刻道:“若问国事,想来我并不比殿下知道的多些,只是有些坊间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苏子澈道,“但说无妨。” “坊间有言,黎国国君资质平庸,守成尚可,开拓不足,若非黎国大将徐天阁智谋过人,带兵有方,恐怕黎国现今已是另一番模样。那徐天阁现今不过三十来岁,祖上皆封侯拜将,世代忠于黎国,可到徐天阁的父辈时,徐家已是强弩之末。徐天阁本是庶出,又非长子,原也不受重视,可他天赋异禀,于兵法颇有造诣,十六岁参军,二十六岁官拜一品,在黎国是传奇一般的人物,因此黎国皇帝也格外重视,明面上,黎国军权分散,大部分掌握在皇帝手里。实则……徐天阁才是真正的掌舵人。”谢玄顿了顿,又道,“不过这都是些市井流言,虽是未必无因,却也不能全信。”苏子澈一笑道:“知道了。”转头又去吩咐陆离,让他去查徐天阁的喜好。谢玄奇道:“麟郎怎么开始关心国事了?”苏子澈笑道:“原本是不干我什么事,只是前些时候闹得过分了些,近来陛下总不怎么搭理我。不得已,想要将功折罪。”他方才倚在榻上时不小心碰着了玉簪,头发有些松散,谢玄见他又懒懒地躺了回去,问道:“困了?” 苏子澈道:“近来总是没精神,偏生夜里又睡不好,也不知怎么回事。”谢玄在他身旁坐下,低头去看他的眼睛,果见眼底有了浅浅的青晕:“可是有什么心事?你躺过来些,我帮你按按。”苏子澈不肯动,拉了下谢玄的衣服:“你把鞋子去了,坐过来些。”谢玄依言坐了过去,苏子澈翻个身,枕在了谢玄腿上,任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摘下自己的发簪,将束着的头发慢慢解开,在发间寻觅着一个个穴位。 陆离看着他们之间的动作,眉头一蹙,又缓缓地松开。 谢玄的眼睛未离开苏子澈半分,见他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脸上露出舒适的表情,暗自记下了此时的力道,一点点地在他发顶按揉。不多时,轻浅绵长的呼吸声传来,谢玄慢慢停下了动作,凝视着他的面容。从前听老人讲,一个人的面相可看出其人的性格,他看着渐入梦乡的少年,那看不到任何烦忧的一双剑眉,似乎只在思而不解时才会微微蹙起,这样的人,似乎与这个年龄的所有儿郎一般无二,可他知道,苏子澈毕竟是不一样的。他想起初见时少年一身月白衣裳,头上一根素白银簪,在花灯如昼的上元节里是那样格格不入。偏生他还不自知,云裳姑娘带着些许的焦急同他说着些什么,他却懒得理会,用一块帕子轻轻擦拭着瑶琴。谢玄走了过去,尚未靠近,少年便警觉地抬起头来,清澈如溪的眼睛毫无遮拦地看向他,谢玄心里一惊,却不知这心惊从何而来,只觉这少年面相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几分清贵之气,随意地坐在那,便如中宵月一般让人移不开眼,半点不像风月场里的人。 许是见他手中有竹笛,少年问道:“谢郎可会吹笛?”谢玄甚是惊奇,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那少年似乎是笑了笑,嘴角扬起微不可查的弧度:“这里,还有第二人姓谢么?”谢玄奇道:“你怎知我姓谢?”少年视线下移,落于他腰间的佩玉上,看着苍翠如水的翡翠上刻着的那一个“谢”字,轻声道:“久闻谢氏嫡子的佩玉非同一般,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那自信而不自负的语气,让谢玄不由得微微一笑:“阁下好眼力,在下谢玄,字清之,敢问阁下怎么称呼?”少年闻言似有迟疑,许久才从齿间低声送出三个字:“苏子澈。”谢玄这下更是惊诧,一时竟不能把眼前的少年和名满长安的秦王联系到一起,少年又道:“可曾听过《长相忆》?”谢玄摇头:“不曾。”少年道:“若我现在弹一遍,你可记得住?”谢玄未及作答,少年已手按琴弦,拨动了琴声。 一曲罢,谢玄拿起手中竹笛,放到唇边吹奏起来。少年凝神听完,眼角含笑瞧向了云裳,云裳拍手笑道:“简直神了!只听了一次,便半分不差地奏了下来。”少年问他道:“一会儿我要给云都知伴乐,原来吹笛子的那人被我赶走了,你能不能顶替一下?”谢玄笑道:“荣幸之至。”那云裳长吁一口气,对少年笑道:“万幸,真真是万幸!可不许再发脾气,若是把这位郎君也赶走了,害我今晚不能夺魁,定不饶你。”少年竟是微微红了脸,低头未语,待云裳走开,方对谢玄道:“让你见笑了。” 谢玄笑道:“殿下真是好心性。”少年低声笑起来:“她不知道我是谁。”那因着笑意而弯起的眉眼里,是清可见底的温柔,谢玄诧异地发觉,本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少年秦王,许是喜欢上了那个容貌艳绝笑意温婉的风月女子。 幸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二人一见如故,时常约在一起,接触愈多,谢玄愈觉得,苏子澈的心情起伏,几乎全被那主宰天下的帝王左右,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人,旁人再如何惊才绝艳,也入不了他的眼。莫说云裳这等不相干之人,便是谢玄自己,也不知是否在他心里占得了一席之地。 他轻叹一声,低头看着枕在他腿上的苏子澈,竟有些微微的失落。 仲春的午后,日影一斜,寒意便从四周慢慢浸了过来,苏子澈醒来时,只觉四周透着沁人的寒气,他尚未睁眼,听得耳边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道:“有些凉了,要不要回房去睡?”苏子澈有些恍惚,这恍惚就像他初次见到谢玄时那样,分明初遇,却像重逢,是以千言万语都无声,化作琴弦上的《长相忆》。他轻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在榻上坐起来,乌黑的长发垂到肩上。 陆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周围只有几个侍女,苏子澈小声地抱怨道:“你把我头发弄散了,我还怎么见人?”谢玄无声地笑了,遣侍女去拿梳子来,趁着苏子澈不注意,悄悄揉了下发麻的双腿,起身跽坐于午睡初醒的少年身后,润白的象牙梳在他的手中从容地梳着柔软的长发。 “家父认为男儿不应贪图享乐,若是成日里被一堆下人伺候着,难保不会养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所以谢家的儿郎,从小身边就没有侍女仆从,只有一个书童……我的书童就是九叶,你也见过,毛手毛脚的,要是让他给我束发,他能把我的头皮扯下来。所以啊,我很小就学会自己梳头了。”谢玄为他戴上玉簪,“好了。” 苏子澈自己看不到,于是唤来一个婢女问:“你瞧我这头发,梳得怎么样?”那婢女笑将起来,脆生生地答道:“梳得极好,比奴家梳得还要好,郎君以后若再与谢六爷同睡,奴家可就清闲了。”苏子澈笑骂:“贫嘴,你还想躲懒不成?”那婢女是苏子澈从长乐殿带出来的,同他混闹惯了,笑道:“奴家可不是躲懒,是谢六爷手艺太好,只怕下次奴家给郎君梳头时,郎君嫌弃奴家手笨,不及谢六爷梳的好看。”苏子澈转头对谢玄无奈道:“你瞧瞧,都被我惯坏了,以后若真不给我梳头,可怎么办才好?”谢玄眼底慢慢生出了笑意,道:“无妨,还有我。” 15.除却当时画眉鸟 早朝散罢,苏子澈乘上牛车,缓缓地穿过市坊,王府毕竟不是长乐殿,苏子澈若要上朝须得比平日早起许多,他惫懒地倚着车壁听坊间喧嚣,街边卖烧饼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伴着一阵诱人的香味,苏子澈掀开帘子看了下,恰见几个书生笑语走过,少年得志的眉宇间不吝斯文傲气,正谈论着几日后的殿试。苏子澈默默地听了几句,忽地吩咐车夫道:“去谢家。”陆离闻言微微蹙眉,提醒道:“殿下,齐坎还等着向您禀报黎将徐天阁的事。”苏子澈揉了揉眉心:“让他等会儿吧,先去谢府。” 陆离沉默许久,忽而叫他道:“麟儿。”苏子澈低低地应了一声,心里顿时有些紧张,陆离平日里都唤他作“殿下”或“郎君”,惟有他认为苏子澈做错了事,谏而不从时,才会唤他作“麟儿”,以兄友的身份来规劝。陆离说话直白,甚少转弯抹角,苏子澈同他常因意见不同起冲突,只是十二年的相伴,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每度交手,必定两败俱伤,伤可见骨。在艮坎离巽四人中,陆离与他关系是最亲近,也最疏远。 “这话原不该我说,可我若不说,恐怕就是至尊同你说了。”陆离面色凝重,沉声道,“谢玄心怀卓尔志,非池中之物,况他是三皇子母族之人,而今陛下年轻,又念几位皇子年幼,尚未立储。可储君之位一日未定,朝堂就一日不安稳,说不得,还会有一场夺嫡之争。这等时节,你实在不该与他交从过密。” 苏子澈笑道:“六郎若无凌云志,我又怎会瞧得上他。至于太子之位,贤儿是嫡又是长,想来立储也不过早晚之事,谢家还能左右圣意不成?”陆离摇头道:“你是至尊的胞弟,深受圣宠,一言一行几可影响圣意,如果为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苏子澈脸上笑意一僵,如假面一般教人一揭而去,面色不豫道:“我与他偶然相识,非是刻意为之,再者,不论是我还是至尊,都不至于昏聩到为人利用而不自知的地步。” “臣失言。”陆离蹙眉反问道,“长安士子何其多,怎就只有他与你‘偶然’相遇,继而相识相知?你素来重情,谢玄此人深不可测,断不像他表现得那般温和,你不可……” 苏子澈怒气顿生,不耐地打断他:“不可深交?照你这么说,我连个知交都不能有?”陆离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子澈冷冷一笑:“敢问陆校尉究竟何意?是否我与谁相交,还要先经你同意?”饶是苏子澈平日骄纵,这般刻薄语言也是甚少有之,陆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苏子澈索性转开眼不再看他。 牛车辘辘,徐徐驶过市坊,车夫一时不察,轧过一块碎石,苏子澈神思正游离,登时向一旁倾倒,陆离忙从旁扶住他,却被苏子澈一把拂开了他的手。车夫惶恐的请罪声从车外传来,陆离看着苏子澈重又坐稳,才对车夫道了声无妨。 陆离有些无措,叫了一声:“殿下。”苏子澈双唇紧抿,侧脸画出一道僵硬的弧线。 陆离低声道:“殿下,是臣错了。”苏子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移开了视线:“你不认为自己错了,何必认错。”陆离苦笑:“关于谢玄的话,臣半句不悔,千金之子戒垂堂,何况是谢玄这样心机颇深之人,臣错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子澈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不该惹怒殿下。” 苏子澈一声怒喝:“停车!”牛车稳稳地停在路中间,偶有行人驻足回看,也不晓得内里是怎样激烈的争端,只是一笑而过。苏子澈目光不移,一指车外道:“出去,我不想看见你。”陆离不动,苏子澈也未将手放下,两人僵持许久,陆离身形微微一动,道:“臣不说了,殿下别生气了。”苏子澈深吸一口气,胡乱应了一声,车内气氛一时甚为尴尬,陆离让车夫继续赶车,转而看向苏子澈,迟疑开口道:“你从未因他人之事这般动怒。” 像是盛水的布囊被扎开了一个口,清洌的泉水毫无顾忌地流了出来,此前种种蓦地在苏子澈脑中缓缓流过——校场比剑,课罢赌书,章台问柳,曲水流觞。思绪渐渐明晰,他跟着苏子卿长大,兄长管教虽严,亦不吝娇宠,亲密之下,无话不说。苏子澈每有新相识,或是折腾出了新玩法,定会告知兄长,无论是否妥当,苏子卿从来都是含笑听,纵是少年人胡闹了些,皇都之中,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若他新认识的玩伴是出了名的纨绔,苏子卿听罢也不过一句“识友当慎”,苏子澈心思剔透,又对兄长言听计从,即便不点明,他也会疏远那人。 这一次,虽然皇帝未对谢玄做一字评价,可苏子澈知道,皇帝不喜欢他。或者说,不喜欢他跟苏子澈在一起,这份不喜,在苏子澈听从谢玄劝告,阻止皇帝下江南之后愈发明显。可他却没办法疏远谢玄,他们相识虽短,相处却如知交多年的老友,更为难得的是知心。他总能猜到谢玄的心意,而他若要做什么时,往往还未出口,谢玄已为他完成。这份默契,总是朝夕相处十二年的艮坎离巽也做不到。是以在听到谢玄的不是时,他忍不住对一起长大的陆离发了火,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之事。 牛车徐徐地驶出街市,车外传来孩童稚嫩的童谣声,苏子澈侧耳细听,直至童谣远去,渐不可闻,方道:“许是因为,之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不及他。” 陆离大惊,猛然看向苏子澈,却见那个从来不惧与他对视的少年缓缓闭上了眼。 “哦?”皇帝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视线只在左手中的书卷上停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他真这么讲?”温暖的春日,陆离忽觉背后的冷汗倏尔落下,他斟酌着开口:“回陛下,殿下毕竟还小,玩心重,有些话做不得真。” 皇帝嘴角一动,似是笑了笑:“正因为他小,不知人世险恶,你们才要好好看着他。”陆离点头称是。皇帝又道:“你回去,先让他到宫里住段时间,朕可不想听到什么‘分桃断袖’的传言。”陆离未料到皇帝竟想到了这等层面,一惊之下险些忘了应答,定了定神方道:“陛下,前几日殿下与赵美人起了冲突,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太愿意到宫里来,臣等若执意相劝,只恐适得其反。” 皇帝慢慢饮了一口茶,茶杯放在案上时发出细微的叮咛,却没有答话。宁福海道:“前段时间宁侍郎奉上的龙渊剑,极是锋利,未出鞘时倒觉不出什么好来,出鞘时铮鸣有如龙吟,剑身寒气逼人。奴婢本想着年岁久远拿软布擦一擦,谁知才放上去,那布便断作了两截。”皇帝只作不闻,将手中书卷慢慢翻过一页。宁福海悄悄给陆离递了个眼色,陆离接口道:“说起这个龙渊剑,殿下前几日还听说了此事,臣瞧他的样子倒是十分欢喜。”皇帝搁下书,语气淡然:“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样好了?说话都一唱一和的。”两人忙道不敢,皇帝微微一笑,道:“罢了,那龙渊剑搁着也没什么用处,既然麟儿喜欢,就拿给他吧。”话至此处,言语间的宠爱已是十分明显,皇帝对陆离摆摆手,“下去吧。”陆离行礼告退,才出了宫门,抬头见天边明晃晃的一轮明日,照得人周身都缓和了起来。 日光从枝桠里漏下来,落在池塘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苏子澈立在谢府的一处穿山游廊上,手里提着一个紫铜鎏金的精巧鸟笼,逗弄着笼子里的画眉鸟,道:“近来长安文士皆以养画眉为乐,原以为是何等珍奇鸟禽,谁知这鸟儿相貌平平,叫声也不过尔尔,真不知养它来做什么。” 谢景安喜爱花草,谢府虽在长安,却修缮得如精致别雅的江南庭院,处处秾花皆是景。谢玄倚栏而立,正打算投喂池中摆尾游弋的锦鲤,闻言笑着答了一句:“锁向金笼听,自是不及林间自在啼。”苏子澈下朝后尚未更衣便来了谢府,周正的朝服穿在身上,不言不语时还真有几分少年得志的朝臣模样。他眉目生的灵动,性子也不似至尊般沉稳,一笑起来夺目非常,他故意透着鸟笼睨着谢玄,问道:“那你又因何养了这小东西?” 这画眉是陆少白前几日送来的,谢玄刻意不提此事,反问道:“麟郎以为,我为何养它?”苏子澈略一沉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莞尔一笑,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谢府家丁,压低声音道:“除却当时画眉鸟,风情许知一佳人。”谢玄一怔,面色微红,无奈道:“这大宁江山,不知多少佳人任君采撷,何至于在此打趣我?” “任君采撷……”苏子澈忽地转眸看向他,目光灼灼笑意不减,“前几日读书,读到‘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一句,觉得此话甚妙,你以为呢?”谢玄几乎被他气笑:“这断章取义的功夫,真是无人能及你。” 苏子澈敛去笑意,极是认真地回了一句:“过奖了。”谢玄失笑:“你啊……”苏子澈眨眨眼,问道:“我怎么?”谢玄笑道:“我若是女子,定要骂你是登徒子。”提起这个,二人立时想到前几天在马场骂苏子澈是登徒子的女子,视线一交会,便知与对方想到了一起,苏子澈愤愤地顿足:“孤王若是登徒子,第一个便要轻薄了你。”谢玄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玄不才,却也习得三脚功夫,大王若要轻薄,还须费点周折。”苏子澈眼中似有星芒一闪而过,旋即挽了袖子一个小擒拿手袭了过来,谢玄不退反进,巧妙格挡。 陆离寻过来时,正巧见到谢玄被苏子澈困住双手压在栏杆上,不甘心地挣了下,旋即被更紧地制住,几次反复,终于放弃了挣扎。苏子澈得意地笑起来,贴近他耳朵说了句什么,谢玄立时涨红了脸。 陆离轻咳一声,苏子澈不再压制着谢玄,他心情极好,见陆离面上无一点笑意,只道他还为着早上的事烦闷,笑道:“阿离来,我前几日遇一奇事,还未来及对你讲。” 谢玄整理着衣襟,听他这样说,便道:“是什么奇事,可能容我一道听听?”陆离帮他把袖子放下来,淡淡道:“可是要说你那黄玉麒麟佩送给了谁?”苏子澈不妨他一下子猜中,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就知道一定送了人呢?”陆离反问道:“莫不是丢了?”苏子澈讪讪:“是送人了。”他想想仍觉不解,又问:“你怎知不是丢了?”陆离笑了笑:“那玉佩你戴了许多年,若是丢了,定会差人去寻,如今玉佩莫名不见了,你却只字不提,不是送人是什么。”他笑着看向谢玄,说的却是:“知我者,陆离耳。” 陆离心底一动,忍不住去看少年的神色,却见他已兴致高昂地说起之前的见闻,只得淡淡一笑。 16.山水相逢望君安 苏子澈看着自己蹀躞上系的如意龙纹白玉佩:“那天打完马球,我一个人去了南山……”他忽觉失言,歉意地对陆离笑了笑,“下次定然不会独自出城。”陆离道:“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你一个。”苏子澈道:“我知道不该了,你不要告诉陛下。”陆离看着他道:“知道不该去还去?”苏子澈笑道:“下次不会了。”他见陆离言语虽有责备之意,神色却能窥见几分纵容,知他不再计较,便将当日的情景一点一滴地娓娓道来。 他那日在球场与赵美人起了争执,心里极不痛快,索性去竹醉酒楼吃酒,待到酒酣耳热之际,又醺然独往闲云亭时,却见亭中已有一人和衣而卧。 闲云亭位置偏僻,是初次来竹醉客栈之时苏子卿特意命人建的,向来人迹罕至,只有苏子澈来南山时会到此休憩,不想今日竟能有人寻了过来。亭中之人年事已高,形态放浪甚是随性。世事皆有先来后到之理,苏子澈心下轻叹,往山间深处行去,解下牒躞上的短笛,凑在唇边。 林间一片碎金洒落,虽是夕阳无限好,可叹近黄昏。 谁知一曲未完,却听得那亭中人语出不耐,只嫌他的笛声聒噪:“再好的笛音,扰了人清梦,也变得呕哑嘲哳难为听了。”苏子澈被人占了亭子,又无端被人叨扰,笛声霎时消弭,他原非什么好脾气的主,转身回到亭子旁,欲冷声几句赶人离去,孰料那人见笛声戛然而止,心中反而生了惋惜,起身理了理衣袍,抱拳道:“在下唐突了,小郎君莫怪。”言语之间对苏子澈面上的敌意不以为意,无赖道,“在下又困了,不如你继续吹笛,我继续睡觉?” 入夜风寒,苏子澈虽是借了酒力依旧不敌朔风凛冽,他心情沉闷不愿多言,又见对方年事已高,口音非京城人士,更不想与之纠缠,低声告罪:“是我叨扰了老丈的清梦,还望老丈勿怪。”言罢微一欠身,转身便欲离去。 “罢了,瞧你样子也不像山野之人,只身来此,估计只是图个清静,倒是在下碍事了。”那老丈见他要走,意外地出言挽留,起身探出亭外,随手折了片树叶,掐头去尾,只留中间的宽叶,拇指紧紧夹住,凑近唇边。叶片之音,不似笛声清扬,小调轻扬,带着愉悦的尾音萦绕山间。轻快的小调结束后,老丈也不顾苏子澈清冷的神色,笑着地同他攀谈起来,说是此山深处,有更好的去处。 苏子澈到底年纪小,经不得诱惑,听了老丈三言两语的诱惑,竟然就随他入了深林。山路难行,又渐行渐窄,以趋于无,水流潺潺,听声迷离。苏子澈回首望向身后,深山密林,再无人迹,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新奇,只是随着一个陌生人一路狼狈地行来,倒真是破天荒的新鲜经历。 直至两块巨石阻了前路,苏子澈才生出犹疑之意,那老丈顿在巨石中间,回头笑道:“你莫不是心疼那身衣服吧?”他毕竟年少气盛,听不得挑拨,登时将衣服下摆撩起,学人模样从巨石之间挤了过去。晋有武陵人缘溪而上逢桃花林,于林尽水源处见人家,而今巨石之后虽无人家,却也有古旧屋棚,闲潭落花。苏子澈暗自忖道,若是闲时无处可去,倒是不妨来此处静静心,这里地处山间,位置偏僻,鲜有人迹,应当不会有人相扰。只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外间纵然天翻地覆,在此怕也无法得知,苏子澈忽而转眸轻笑,问道:“老丈,你将我拐来,却为何事?” 那老丈不知想到什么,勾了唇微笑:“我非京城中人,住不了许久。这世外桃源之地,闲着也浪费,若是你能时常来散散心,也算是没有暴殄天物。”他行至溪旁,意有所指道,“郁气伤肝。春季万物生发,这流水之声、花开之声,总好过笛音清冷。” 苏子澈行至溪边树下,望着枝桠里漏下的光华,不知为何便想起早年随兄长北上,在雪山林间打猎的那次,两地之间虽是千里相隔,但这林间的熠熠光华与清冷的寒风却是一般无二。他想到兄长,立时哼道:“你只道笛声清冷,又岂知是我情之所钟?”那老丈却没听他说话,早已进得木屋之中,拿起桌上的酒葫芦,朝着屋外喊道:“小郎君,可瞧见刻了三横的那棵桃树了么?树下有两坛子巴乡酒,是老夫从蜀地带来的,送你了。” 林间清辉溢洒,引得人思绪飘摇,不知着落。苏子澈缓步前行,手指抚上桃树上的三横标记,触手可及的粗粝,犹如身后粗粝仓促的红尘,低吟道:“巨饮千杯诗百首。论英雄,煮酒说曹刘。” “一醉千古一功名。数风流,尽在将进酒。”身后巴蜀乡音传来,苏子澈未料到他会听到自己的低吟,垂眸细思,回身笑道,“这里太冷清,我这偏爱浮华的世俗之人只觉与此地格格不入,不如归去。” 那老丈在屋中坐直了身子,道:“不理世俗是你,偏爱浮华仍是你。随你去吧,两日之后,我便要回北川去,这里,估计又是无人之地了。” 苏子澈朝人微微颔首,转身而去,踏出门时忽然想到一事,停步回首,恍然笑道:“北川,原来你来自药王谷。”北川药王谷声名远扬,以一颗悬壶济世慈悲心,救天下苍生于病痛之中。苏子澈尝听人提起,心下十分钦佩,虽说此人行为荒诞,可想到他也许是药谷中人,心里好感顿生。他当即解下蹀躞上的一枚黄玉麒麟佩,抛了过去,道:“这玉佩赠你,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可拿此玉佩找当地官吏解决。” 那老丈原非无功受禄之人,可是少年之言却让他生了犹豫,他行南走北救济伤病之人,自是没少遇了麻烦,若此玉佩真能令他逢凶化吉,便是收下又何妨。若是这少年以后有何需要,他再行报答便是。于是老丈笑语回他:“如此,那我便敬谢不敏了。”言罢微微正色,嘴角仍含了笑意,“在下北川药王谷林云淼,若你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可遣人知会我一声。” “林云淼?”苏子澈惊道,“你就是药王?”老丈含笑点头:“小郎君真是聪明。”苏子澈没答话,抬眼看前方路隐难行,回望简陋屋棚,想着老丈已说出了他的身份,自己理应也如实相告,他迟疑了许久,才缓缓道:“我叫苏子澈。长安不能留君,在下甚是惋惜。”他回望了一眼被标记的桃树,唯恐将来时日太久失了标记,默记下位置,淡笑道,“若有一日我倦了浮华,便来饮了你这巴乡酒。只不知那巴山楚水,是否容得下长安离人。” 老丈闻言起身,倚门而立,朗声笑道:“偌大的巴山楚水,你又非无故交,何愁没有容身之地?怎么?可是要我送你一程?” 夕阳斜照,夜色渐临,苏子澈头也不回地缓步朝归路行去:“此地桃林无垂柳,何须折柳相送。”待他侧身挤过巨石,沿溪而下,回望身后杂枝横生的山路,恍惚间只觉醉意犹在,像是方才种种不过是饮罢无心酿的幻影,而自己,实则从未遇上什么人。可垂眸细看,蹀躞上的那枚玉佩,确是不在了。 谢玄听罢,连连惊叹道:“可是奇了,那老丈若真是药王,你们倒是有缘。”陆离却蹙眉凝思,问道:“那人是什么形容?”苏子澈道:“相貌不甚出众,丢人群里,决计认不出的。”陆离知他只见一面,记不得其人相貌,便也未多问,盘算着回府之后着人彻查此事:“随人爬了半日的山路,却只换了个地儿说几句闲话,可见殿下是醉了。”话里话外,暗责苏子澈莽撞,轻信于人,又随意予人信物。苏子澈自知有错在先,不敢分辩,悄悄递给谢玄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笑道:“我常听人说起药王,行医济世,遇到贫者便不收诊金,是个不可多得的善人,听你这形容,应当是药王无异。”苏子澈笑起来:“若有机缘再见,定要先介绍给阿离认识。”听到这话,陆离绷了许久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17.谁道儿郎尚年少 待回到王府,齐坎果然等着汇报黎将之事,苏子澈散漫听着,时不时插一两句,却在听到“极爱音律”之时,眉峰微微一动,待齐坎将徐天阁之事道尽,方缓缓笑了笑,道:“好得很,正愁无从下手呢,哪想他爱好如此之博。那咱们,便投其所好,看他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齐坎只道他不喜赵美人,又不愿与一个女子计较,少年意气之下迁怒他国,欲安插线人以谋后事,不由劝道:“殿下若有不痛快,直接禀明陛下不是更好,何必如何大费周章?”苏子澈道:“直接禀明,陛下未必肯依。”齐坎笑道:“怎么会,陛下这般喜欢你,先帝在时,还常说你们兄弟俩好的让他都吃味呢。”齐坎话方出口,便觉失言,陆离暗含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是圣主明君,后宫自会雨露均沾,殿下不必多虑。” 苏子澈笑着看向他,眼睛似潭水清透澄澈:“我不是不痛快,是这几日总听人说春闱之事,记得此前太师曾说,选贤任能最是不易,尤其人心易变,即便是忠臣良也不能保证一世忠心。”他低下头,看着腰间佩玉底下结着的明黄双穗,玉佩上雕着龙纹鲜活狰狞,昭示天家的无上尊荣,“我近来常思此事,陛下待我之心,你们都是瞧见的,比待几位皇子还要好些,我不能辜负他。先皇将天机阁赐予我,要我辅佐陛下,一世忠心。之前因着先帝在,万事都有父兄担着,我才毫无忌惮地玩了这么些年。而今爹爹仙去,兄长虽然沉稳持重,可毕竟是天子,一举一动,牵扯的莫不是大宁百姓……今天去谢家时,心里就梗着这事,阿离说的对,若我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苏子澈闭上双眼,想到天机阁,便觉心头似有重石一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那天机阁始建于成帝年间,成帝八岁践祚,太后念新帝年幼,使议政大臣赵承监国,待到成帝年岁渐长想要亲政之时,赵承却以其“年岁尚幼,不晓民情”为由拒不还政,成帝心生忌惮,私下建立天机阁,匿于民间,专为成帝打探消息——那名满天下的水上温柔乡云洲,便是天机阁的势力之一。过得几年,天机阁将收集到的赵承罪证呈于成帝,次月,三十二名朝廷重臣联名上书,列赵承二十条大罪,成帝念其历事两朝效力有年,不忍加诛,仅命革职籍没拘禁。天机阁至此,仍不为人知晓,只为天子一人效命。待到后来成帝年事渐高,将天机阁诸事交予皇九子苏慕远,是为德宗,即先帝。宣武二十九年,苏子澈不过十岁,皇帝偏宠幼子,生怕日后世事难料,兄弟阋墙,故而将天机阁赐下,权当是留给将来的后路,又顾忌他年幼藏不住事,直到病重之时才将此事告知苏子澈。在此之前,天机阁的存在,苏子澈丝毫不知;在此之后,苏子卿仍旧不知。苏子澈每每见到皇帝因政事烦心,曾生出心思将天机阁之事禀明,又几次暗暗压下。 陆离瞧得忧心,叫了一声:“殿下。”苏子澈睁开眼,轻轻笑了下:“有时候恍惚觉得爹爹还在,我仍是只知享乐的十七皇子,可而今身在秦王-府,又似之前种种都是梦里南柯……真想把天机阁还给陛下,从此只做富贵闲人。”陆离压低声音,语气却极为坚定:“万万不可,殿下若真如此,只会令陛下与您生出嫌隙。”苏子澈像是有些疲惫,道:“我知道。”齐坎见他神色郁郁,也不敢像往常般说笑,只恭敬道:“臣去安排徐天阁之事。”见苏子澈点头,便行礼退下了。 陆离见他仍是寡欢的样子,道:“皇上今日赏了殿下一柄宝剑,殿下可要看看?”苏子澈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陆离笑道:“听说是七星龙渊,削铁如泥,极是锋利。”七星龙渊剑传说是由大剑师欧冶子所铸,春秋时期的欧冶子为铸此剑凿开茨山,引山中溪水至铸剑炉旁呈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中,是名“七星”。相传此剑铸成之后,俯视剑身如同登临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深邃若巨龙盘卧,是名“龙渊”。 苏子澈眼睛一亮,道:“欧冶子的七星龙渊?”陆离笑道:“臣不曾见过欧冶子的七星龙渊,只是这把龙渊剑,的确是锋利至极,世间少有。殿下一看便知。”他打开门,低声吩咐了几句,立时有侍从将剑呈了上来。苏子澈见惯了奇珍异宝,瞧着这剑鞘倒是毫无特点,连王府侍卫佩剑的剑鞘都比不上,略略有些失望。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了剑身。 龙渊剑出鞘,犹如龙出渊。 一声铮鸣,但见刃锋利似闪电,剑身寒气扑面而来,陆离脱口赞道:“好剑!”苏子澈挽了一个剑花,这才还剑入鞘,赞道:“此剑小可斩奸佞,大可定天下。”言罢,身后传来桌椅倒地声,侍卫一惊之下做出守护姿态,却见他身后的紫檀雕花小几已从中一分为二,削痕平整光滑如细细打磨过一般。 “果然名不虚传。”苏子澈笑道,“三哥竟舍得给我,若换了我,定不会送给别人。”陆离见他如此说,笑道:“殿下可要进宫谢恩?前些日子陛下总说让你去宫里住,你偏是不肯,净去章台柳巷里胡闹。现在殿试将近,你那些玩伴都忙不迭地在家悬梁刺股,你一个人也玩不尽兴,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宫里住段时间。” 苏子澈笑道:“阿离啊阿离,若不是你同我一起长大,我真要怀疑你是陛下派来看着我的。”陆离神色有一闪而过的僵硬,苏子澈只顾着低头看剑未曾注意,“这可是传世宝剑,我可不能教它在我手里埋没了……不过仔细想想,至尊真要盯着我也用不着你来,他还有影兆司呢,多的是眼线。” “殿下!”陆离轻声责备,“陛下是关心你,你行事太随性,若遇上歹人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苏子澈搁下剑凑过去捏了下陆离的脸,笑道:“我知道陛下关心我,所以从来没计较。就连遇见药王那次,都没有刻意避开影卫。”他正在兴头上,未注意到陆离复杂的神色,还想着要不要即刻进宫谢恩。 自搬到秦-王府,他跟皇帝之间的关系像是一下子疏远了许多,早在他出生之前储君之位就已定下,他和苏子卿一直都是君臣身份,小时候同住宫里,苏子卿又格外宠他,倒也不觉得两人身份有何妨碍。待到新帝登基,苏子澈依礼搬出皇宫,再不复此前的日夕相对,便是想见兄长一面都不似之前那般随意,方觉君臣有别,原来如是。 “其实……进宫住段时间也好,总觉得陛下近来待我跟往日不同了。”苏子澈喃喃道。陆离笑道:“哪有什么不同,怕是殿下多心了。”他看了下时辰,道:“这会儿都晌午了,不如用过午膳休息片刻再去,否则赶上陛下听进讲,你又不乐意听。” 苏子澈笑得一笑,道:“果然是阿离想得周到。” 18.树欲静而风不止 皇帝午后照例有进讲,今日刚好是翰林学士程墨讲《孟子》,讲了还不足一刻钟,宁福海瞧着皇帝面色发白,呼吸也比往常稍急,趋近低声问道:“陛下躬安?”程学士见宁福海如此问,也停了下来,皇帝摆摆手:“朕躬安,你接着讲。”宁福海劝道:“陛下,还是让太医请个平安脉吧。”皇帝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宁福海登时噤声,程墨见状只好继续进讲,谁知才说了几句,皇帝身形忽然一晃,宁福海大惊失色,跪下欲劝:“陛下……”皇帝没让他说下去,喘息了一会儿道:“先讲到这吧,朕有些乏了。” 苏子澈进来时,王太医刚为皇帝请完脉,磕了个头道“陛下万安”,便退下去开方子。那王太医当差多年,一直照顾着皇帝的身体,苏子澈认得他,不由担心道:“太医怎么来了?”皇帝正嫌头痛,坐在镜前由内侍摘发冠,听他发问,笑了笑道:“循旧例请平安脉罢了。”皇帝身体一向康健,他这般说辞,苏子澈倒也未生疑,只问道:“三哥要休息?” 皇帝微微点头,站起来让内侍宽衣,刚张开手臂腰间就猛地被人抱住,蝴蝶骨上柔软的触感,像是有人用脸颊在他背上轻轻蹭昵,他心底一软,温言道:“麟儿别闹,朕乏了。” 苏子澈不放手,反而抱的更紧,不依道:“我也乏了。”皇帝侧头道:“你可真是算准了时间。”苏子澈放了手,笑着滚倒在床上,连靴子也不去:“臣怕陛下寂寞,特来侍寝。”皇帝瞧他心情极好,不由也开心起来,连身体的不适似乎都轻了不少:“那爱卿还不速来伺候朕宽衣?”苏子澈响亮地应了一声,果真走了过来,几个内侍低头退到一旁,苏子澈乖巧地跪在地上解皇帝的蹀躞,他从未做过这等事,动作生疏无比,手上还带着几分小心,皇帝瞧得满心怜惜,待蹀躞解下便推说口渴,打发他去把案上的茶水端来,仍命内侍宽衣。 苏子澈依言端了茶递过来,皇帝不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苏子澈问道:“过几日廷对,三哥会亲自去么?”殿试本是由皇帝主持,对会试录取的贡生亲自策问,以定甲第,然而多半时候皇帝并不会亲去,往往委派臣子主管殿试。苏子澈不知圣意如何,才有此问。皇帝笑道:“选贤任能是大事,朕不会假手于人。”苏子澈道:“那我可不可以扮作侍卫一起去?”皇帝一怔,恍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才是真正的会试第一,在他读书的过程中,几乎每隔几日皇帝便会以策问来考校听他的功课,若真参加廷对,说不定还真能拿到状元。皇帝心生叹息,殿试之时领班面圣的第一名不能空缺,他早已吩咐下去由第二名补上来。 虽然歉疚,可话到嘴边,皇帝仍是笑着哄劝:“廷对无聊得紧,麟儿若是好奇,待贡士们答完题目,朕挑几份出彩的给你看。”苏子澈默然不语,皇帝又道:“麟儿春试答的不错,阅卷之人皆赞不绝口,还特地呈给朕看。”皇帝瞧着小弟长大,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知他并不甘心这样白白放弃,却也无可奈何。苏子澈虽有不世之才,却不是长袖善舞之人。要想在官场中混迹,若不是随圆就方的水,就得是圆润的卵石,方能不受太多伤害。可苏子澈仗着自己的宠爱,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地位,知世故而不世故,嚣张恣意早已入骨,更不屑于曲意逢迎。身为皇帝,苏子卿要护佑所有大宁子民,可凭着私心,他只想保护一手带大的弟弟。如果平安康泰与少年得志只能择其一,他定要替小弟选择前者。 苏子澈低声问道:“既然答的这样好,还被三哥钦点为会元,那我为何不能参加殿试?”宁福海见情形不对,悄悄打了个手势,带着一众内侍退了下去。皇帝把小弟揽过来,让他像小时候那样蹭昵在怀里:“麟儿已是亲王之尊,何必在意一个小小的鼎元?”苏子澈声音沉闷:“若能以亲王之尊问鼎,必定是一段佳话……”皇帝心里发涩,将他揽得更紧了些:“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你才多大?”苏子澈从皇帝怀里抬起头来,轻声问:“三哥不希望麟儿夺魁么?” 皇帝听他这般小心地发问,愈发心疼又无奈,只觉得连头痛都重了几分,他不知如何告诉小弟这皇城里的风起云涌,更不舍得他这么早就接触人心的险恶,他只想让他无忧无事地长大,让他在自己还能护着他的时候,做一个逍遥快活的儿郎。皇帝淡笑着道:“麟儿在三哥心里是最好的,不需要那些虚名。”苏子澈听得心里一酸,恍惚觉得连他最亲近的兄长都来敷衍他,心底难过得一塌糊涂:“如果麟儿说,那些虚名在他心里很重要,麟儿想和天下士子一决高下,看看自己在他人的映衬下,还会不会是三哥心里最好的那个……陛下也不许么?” 皇帝口中发苦,看着小弟倔强又委屈的眉眼,几乎被他击溃了心理防线,一个“准”字堪堪停在了齿间,许久方道:“旁人终究是旁人,而你是我惟一的弟弟。”皇帝素来内敛,少有什么喜好的表露,况且先帝子嗣众多,除去早夭者仍有十二子,苏子澈排行最末,此时却说出“惟一”这样的字眼,显然是被小弟逼得紧了。 可苏子澈并不领情,冷声道:“陛下,您是万乘之尊,金口玉言,有些话可不能乱讲。”皇帝被他这般顶撞,气得身体微颤,只想打醒这个不听话的小弟,抬起手时眼前忽地一阵发黑,待定了定神,仍是一巴掌打了过去。苏子澈刚还见他笑着哄劝,语气温软态度殷切,不妨一句话就惹得他打过来,身子侧了过去,良久未转过来,倒是惊大于痛,再看向皇帝时眼眶都红了。皇帝心里又气又疼,以往顾念着他年纪小,打几下就怕了,从来不舍得下重手,偶尔教训必是因为犯下了大错,他不忍假手侍卫,每每都要亲自责罚,方才虽是盛怒之中,下手仍是留了力道。他心里本就不舍,又见小弟泫然欲泣,终究不忍再加苛责,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他微红的脸颊,却被苏子澈猛地退步躲开,只听得一声怆然的质问,狠狠地砸在他心上:“哥哥这样对自己‘惟一的弟弟’,都不会心疼么?” 他的声音原本清越,此刻却带着微微鼻音,听来有些发闷,像是心底有泪却不肯流出来,所以将声音都浸得有些悲凉。皇帝看着他这样伤心,不由也觉得十分难过。苏子澈等了许久,终究没能等来皇帝的一句心疼,一时悲愤难耐,再顾不得任何礼数,夺门而出。 在他迈过门槛的瞬间,皇帝分明听到了泪水落在衣襟上的声音。 宁福海等人见秦王摔门而出心里亦是大骇,急急朝屋里奔去,但见皇帝身子晃了晃,竟像是力气被抽干一般,宁福海惊得神魂俱碎,忙上前搀住皇帝,又着人将刚刚离开的王太医叫了回来,御前之人皆是好一阵忙活。待得喝过药,又睡了许久,皇帝才慢慢地好转起来,他侧躺榻上,目光空落门外,良久方发出一声长叹,薄唇微微开阖。宁福海凑上前去,只听皇帝道:“……他去哪了?”宁福海有些愣神,不知皇帝所问何事,忽地意识到是问秦王的去向,忙跪下认罪:“秦王殿下走的匆忙,恍惚听人说是出了宫,至于具体去向……许是已经回了王府……奴婢该死,奴婢不知。” 皇帝觉得有些吃力,吩咐道:“看着他点,别出什么事。”宁福海道了声“喏”,皇帝便又阖目睡去。他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然而睡的却不沉,不知何时,外间响起了细细碎碎的低语声,令他心生烦躁:“谁在外面?”这会儿宁福海不在,伺候他的郑德也是跟了皇帝二十多年的人,听皇帝发问,立时差人去问明情况,回来后禀道:“陛下,大皇子和三皇子听说圣躬违和,想为陛下侍疾,在外头跪着呢。”皇帝听说儿子们孝顺,心里也好过了些,道:“难为他们有这片孝心。”郑德点头称是,皇帝又道,“天色已晚,孝心朕领了,让他们回吧。” 郑德应声而去,不多时宁福海同他一起进来的,皇帝见宁福海有话不敢言的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淡淡问道:“是麟儿?”宁福海道:“陛下圣明。”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去哪了?还不快说!”宁福海额上沁出细密冷汗,道:“据守城兵士说,秦王殿下未时从金光门出了城,其后便未有人见他回城,目前不能确定秦王是否在城内。董良已经带着王府亲兵到殿下常去的地方寻找了。”皇帝看了眼榻前的宫灯,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回陛下,刚到亥正。”宁福海说完,心里打了个突儿,只恐皇帝病中再发怒,这会儿已过宵禁,秦王若是回城了还好,若在城外,连寻找都有诸多不便。正好宫女檀湘端了药来,宁福海等忙伺候着皇帝吃药,皇帝喝了两口,忽然道:“莫声张,派些羽林军去,逆着渭水一路向西找过去,就是找到渭城,也要把人找到。找到他,要是他不肯回来,不要硬逼他回来,好生劝一劝。他最是懂事,劝一劝就好了……”说到后来,皇帝声音已不似往常沉稳,待一碗药喝尽,忽地抬手将玉碗砸在地上,紧蹙的眉间是极力压制的怒火与担忧。 殿里之人跪了一地,宁福海劝道:“陛下息怒,殿下不是头一次出城,功夫又这样好,不会有什么事的。”皇帝摇头道:“你不懂他……”只一句,再无法继续说下去。苏子澈再如何任意妄为,今天这样的行为仍是从未有过,春闱放榜那日,他进宫欲讨赏却因行事莽撞而受了责罚,今次旧事重提,又挨了打,只怕心里难受至极,况且这次之事,的确不是他的错。 皇帝到底放心不下,命人每隔半个时辰禀告一次,宁福海劝他稍作休息,皇帝道:“麟儿不是没有分寸的孩子,他不肯让人找到,怕是真的伤心了。”宁福海忖度着苏子澈的性子,道:“秦王同陛下一向亲近,陛下既然这般疼他,何不依了殿下,或是问问他想要什么,一并赏了去,岂不更好?”皇帝面露几分无奈,道:“他是秦王,现下还小,只挂个闲职,以他的才气,将来长大必定位高权重,何求不得?朕若不约束着他,终来只会害了他。”宁福海料是方才他二人独处时定然发生了什么,怕触了逆鳞不敢再言。 皇帝听着枯燥的更漏声,却慢慢想起他年少时带着麟儿去渭水的情形,麟儿小时顽劣,见水质清澈当即就要跳下去玩水,苏子卿板着脸说不许他也不听,挂在兄长脖子上撒痴耍赖,直到磨得苏子卿没了耐性,厉声斥责了一句,他一下就哭了出来,眼泪挂了满脸,好不可怜。苏子卿明知他在做戏,那眼泪素来是随叫随到,比贴身伺候的侍从来的还快,却仍然忍不住心疼,拗不过只好陪他一起下水。待玩到尽兴,两人放在岸边的衣裳亦不知何时已全部湿透,只好换了侍卫并不合身的服饰回去。第二天弹劾太子胡作妄为的奏折便摆上了先帝的案头。 苏子卿生来谨慎,只有在小弟的胡搅蛮缠下才会做些无伤大雅的出格之事,苏子澈亦同他最为亲近,哪怕再严苛的责罚也不会心生怨望。即便偶尔几次委屈了他,在父皇跟前哭着说要割袍断义割席断交,可等到苏子卿温声软语地哄他几句,立时就能破啼为笑不计前嫌。他忽而想起初次提起要小弟参加会试时,那明俊少年脸上刹那间的犹豫,以及后来得了头名时,入宫时的喜悦得意。 他最是宠爱小弟,比对皇子犹有过之,哪怕他的喜爱或是疼宠都带着不分明的控制性,他仍是希望小弟此生能长乐无忧,可近来总是事与愿违,明该是欢乐事,最后却以痛楚收场。他想到小弟此事不定在哪个地方信马由缰,或是郁郁寡欢地倚树独饮,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 皇帝对小弟了解之深,当真将他的去处猜得差不多。苏子澈起先一路纵马,出金光门向西而行,后来稍稍冷静了些,怒气褪去后委屈更胜,四下而望已不知自己到了何处,索性信马由缰,谁知入夜后天气寒冷,他又未用晚膳,一时间饥寒交迫,是从未有过的辛苦。他身上带着鱼符,并不担心过了宵禁,只是他来时未辨方位,此时想回城却不知该往哪走。 正是更深露重,寒月之下连个官道也未瞅见,苏子澈行了许久,方绕回到一条小路上,沿路不见人家,也不知是何地。他原以为不需多时便会有侍卫寻他回去,怎知这么长时间连点动静都没有,他忽地心灰意冷,也不再寻路,下马倚树休憩。四下寂静,时不时传来的动静也辨不清是何种动物,惟有春夜的寒意不住地侵袭着他的意识。 若是三哥知道自己这般狼狈,定然心疼得紧。不……也许会大发雷霆,命人将自己好生教训一顿,直打的不敢再胡来也是极有可能的。苏子澈胡思乱想,脸上忽觉一片温热,却是他骑来的汗血马欲同他亲近,将鼻息喷在了他的面上。苏子澈笑起来,轻抚玄珠的鼻梁:“你倒是无忧无虑,我多想像你一般,每天只顾着吃饱喝足就行了。”这汗血马名叫玄珠,苏子澈第一次见到它时,不是为他的神骏倾倒,而是被他那双似通人性的眼睛惊讶到了,又觉得这双眼睛着实惊人,光华熠熠似明珠,因而给它起名做玄珠。 也不知它是否听懂了苏子澈的话,突然间打了个响鼻,苏子澈一惊,在它鼻梁上轻轻拍了下,笑骂道:“你做什么,唬我一跳。”玄珠双膝一屈,卧倒在苏子澈身旁,此时苏子澈浑身都已冷透,寒意直逼心肺,见它如此便倚在马背上,倒是比树干暖和一些。 过了不多时,乌云忽将月亮遮去了,周遭一片漆黑,苏子澈愈发觉得冷,几乎连意识都有些昏沉了,他身上连个火镰都没有,一人一马相偎取暖,甚是凄凉。 19.还道归来路更长 远处似有微弱火光,在黑夜里辨不分明。 苏子澈霎时清醒过来,极目望去,见点点星火不停地游动。苏子澈心思急转,不确定现在是该躲开还是要迎上去,他希望来的人是找他的,又希望不是。矛盾之下,星火渐渐如夜里窗下的一豆灯火,愈发明亮起来,隐约还能听到那些人呼叫的声音,他知道,这灯火无需太久便会成为明晃晃的火把。 确认那些人会找过来之后,苏子澈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继续偎在玄珠背上假寐,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一声惊喜的高声呼喊后,忽然有了片刻的沉寂,旋即一骑马匹飞速而至,堪堪在他身边停下。苏子澈听着马蹄声暗自猜测,不知先找来的这人是艮坎离巽之中的谁,他希望是李巽,李巽最宠他,定然只有心疼,他也希望是董良,董良最稳重,遇事冷静,善后之事最是擅长,哪怕是齐坎也好,齐坎再生气也只是嘴上说说,说过也就原谅他了,只要……只要不是陆离就好,陆离肯定会责备他。 他这样想着,并没有回头,只等着那人先出口叫他。只是等了许久,等到身后杂乱的马蹄声渐渐多起来,也没等到来人出声,倒是一个厚实的披风将他围了起来。 “麟郎,同我回去吧。”温润清朗的声音,听得苏子澈心头大惊,猛然回头,果见谢玄关切地望着他,“瞧你,是不是冷得紧?快随我回去,若是病了受罪的还是你自个儿。”谢玄是在陆离寻到谢府时得知了此事,二话不说立刻与陆离分头寻找,一连几个时辰的毫无音讯,当谢玄看到那个与玄珠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时几乎不敢上前。像是在夜路里踽踽独行了许久之人,乍然看到光明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害怕又是一次海市蜃楼。 谢玄与苏子澈一言不发地对视,看着他冷的有些僵硬的身子在接触到温暖之后微微发颤。摇曳的火光下,少年的面容分外柔和,全无平日里的飞扬跋扈,谢玄忍不住轻叹:“回去吧。” 苏子澈笑了笑,眼里似有水光,似醉非醉,在火光的映衬下耀如寒星:“好。”他仍要骑马,却被谢玄拦住:“坐车暖和些。”苏子澈双手已放在马鞍上打算认蹬上马,听谢玄说话便回过头来看他,缓缓笑道:“好。”他句句应承,没有丝毫不愿,谢玄却偏生觉得心惊,为他现在这温婉柔顺的表现。 因着主人未归,秦-王府上下都未入睡,苏子澈回府后不久,分头寻人的艮坎离巽也陆续回来了。苏子澈沐浴之后方觉身体渐渐回暖,着人将谢玄安置好后,便裹着被子向里睡着。新换的被褥原是极暖,他却觉出一阵阵的冷意来,伴随着愈演愈烈的头痛,强撑了片刻,低低叫了一声:“三哥。”答话的却是李巽,听到声音探过身来看他,极轻地唤了一声:“麟儿?”苏子澈动也未动,低声道:“我有些冷。”李巽帮他掖了掖被角,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只觉手心一片滚烫,心下立时惊慌起来,面上却不露声色,哄道:“先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冷了。”苏子澈“嗯”了一声,果真闭上了眼睛。 李巽无声无息地从房里出来,立刻差人去叫府上的大夫来把脉,又遣人去请太医,苏子澈只是受了风寒,府上大夫开过方子后太医才到,正是白日里给皇帝请脉的王太医,苏子澈看着他的手指搭上自己的手腕,忽问道:“陛下躬安?”王太医知秦王身份贵重,深得圣宠,白日里又在皇帝寝宫遇见,见他此问不疑有他,以为是关系龙体康健,道:“圣躬违和,但无大碍。” 陆离进来时恰好听到这句,他急忙去看苏子澈的脸色,但见那少年不待太医把完脉,便面露疲色地转开了脸。送走太医,陆离接过侍女送来的另一床被褥为苏子澈盖上,道:“殿下如果担心,待身体好些进宫便是。”苏子澈摇头不语,阖上眼慢慢睡了。 皇帝身体确无大碍,只是这段时日劳累过度,才有了些许的虚弱,约莫到了丑时,皇帝的虚乏无力在药力作用下渐渐褪去,一个小内侍踮着脚尖过来,宁福海怕惊扰了皇帝,蹑足出去,两人说不到几句,皇帝忽然叫道:“宁福海?”宁福海忙躬身进来回禀道:“恭喜陛下,找着秦王了,估摸这会儿已经回到王府了。”皇帝“唔”了一声,问道:“他……怎么样?”宁福海道:“听说是纵马城外失了归途,并无意外。”皇帝这才稍稍放心,又细细问了几句,待宁福海禀明,他已是困倦之极,不多时便安静睡去。次日早朝散罢,方听说秦王抱病一事。苏子澈原只是受了些风寒,吃过药便睡了,李巽每隔一个时辰试一次体温,到天亮时已不烫了。 昨日太医嘱咐早膳前吃药,侍女萝芙将药放到不烫口时才端了来,苏子澈只喝了一口便蹙起眉头,不知缘由地突然发了脾气,将药碗打翻,厉声斥责了殿里伺候的每个人,那声音虽是明显的中气不足,却谁也不敢辩驳。艮坎离巽等人尽数被他命人拦在门外,谢玄又一早离了王府,连个能劝解的人都没有,他发了一通脾气,连早膳也未用,又躺回榻上和衣睡了。待陆离按捺不住硬闯进去时,苏子澈正面色潮红地在榻上昏睡着。 等到皇帝瞒了众人微服出宫来探病时,不过两三日光景,榻上的清俊少年已经瘦了一圈,单薄地身子埋在柔软舒服的罗衾中,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皇帝在苏子澈身边坐下,将带来的一对白玉如意放到榻上为他安枕,他动作极轻,生怕惊动了病中的少年,眼里尽是疼惜。 苏子澈眼皮一颤,微微撑开一线,又蓦地阖上了,皇帝凝视着他,只见他薄唇轻启,发出极低的几声叹息,皇帝忙俯身去听,问道:“麟儿说什么?”微弱的气息滑过皇帝的耳廓,隐约听到苏子澈带着无限地委屈叫“哥哥”,声音很轻,皇帝却像是被锋利的刀锋划伤了心脏,痛楚漫过四肢百骸,打碎了他面上所有的沉静。 “麟儿,我只你一个弟弟,你生病难过受委屈,我比任何人都心疼。”皇帝轻声道,声音里满是歉疚与怜惜,苏子澈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眼泪却倏地落了下来。皇帝瞧他难过,心中不忍,只得继续道:“这次之事,是我错了,不该让你参加会试,却不给你问鼎的机会。我只想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怕你置于风尖浪口,却不想因此害你生病……” 他还欲再言,苏子澈忽地握住他的手,声音喑哑道:“……哥哥别说了。”皇帝微微一笑,为他拭去面上泪水,将他抱到怀里亲昵道:“原谅哥哥吧,你听,真的心疼了。”皇帝这番话,正是回应那日苏子澈质问皇帝会不会心疼,苏子澈挣扎了几下,病中无力,被皇帝牢牢地圈在怀里,他静静听着皇帝的心跳,忽地将脸埋在皇帝怀里痛哭起来,像是将这段时间的种种委屈与不愉快,都倾诉在了泪水里。 皇帝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世间最为难得的珍宝,直到苏子澈渐渐平息,只有时不时地一声抽噎。萝芙奉了药碗进来,低眉顺眼地跪在榻边,皇帝拍拍怀里的少年,道:“麟儿,来喝药。”苏子澈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看着皇帝手里的药碗,嫌恶地撇开了眼。皇帝笑了笑:“病得这般严重,不吃药怎成?”苏子澈抽噎了一下,没有答话,将脸又埋进兄长怀里。 皇帝低头看他,明显消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惟有眼皮和鼻头都哭得红肿,衬着尚带病容的面色愈发苍白,皇帝正是心软,不舍得迫他喝药,便将药碗往身后一送,萝芙立时伸手接了,皇帝道:“让他们把药调成蜜丸送来。”他的衣襟已经被少年哭湿,透出丝丝的凉意,让他无端想起少时的雪天,麟儿趁他不备把雪团塞到他怀里,他们就那样在雪里打闹起来,那时麟儿五六岁,最是顽劣的时候,可毕竟人小腿短,没多久就被他抓住高高悬起,两条小腿踢蹬了几下,很快放弃挣扎笑倒在他的怀里。还未来得及更衣,先帝便传他去雍和殿,殿里笼着火龙甚是温暖,他怀里的残雪化尽后,只剩下冷沁沁的湿气。 许久,轻浅的叩门声响了两下,皇帝知是侍卫催促他回宫,他心底有些不舍,放心不下病中的小弟,轻声道:“麟儿,跟我回宫吧。”少年没应,他轻轻地揉弄苏子澈的耳朵,却发现不知何时小弟已在他怀中睡着。 皇帝轻叹一声,将他放回了榻上。侍卫又来催促,皇帝起身朝外走去,未走几步又回过身去,苏子澈陷在被子里安静地睡着,红肿的眉眼已经看不分明。 20.自应含笑看吴钩 许是皇帝的探病让苏子澈释放了心里许久以来的沉郁,自那日之后,他的身体慢慢地好转起来,至殿试前日已无大碍。他午后时分入宫,恰逢宁州太守进贡了十六坛上好的桑落酒,皇帝瞧他极有兴趣的样子,便命人准备酒膳。苏子澈毕竟病体未愈,吃了几口酒便有些醉意,可兴致却是极好,嚷着要跟皇帝玩射覆。 其时天色已晚,次日又是殿试,皇帝尚有许多政事待处理,无暇同苏子澈玩闹,可他与小弟的心结才解,实不忍拒绝这并不过分的要求,权衡之下,命人叫了大皇子苏贤过来作陪,自己则去处理前朝事。 “三哥。”苏子澈看他离席而去,叫了一声。皇帝对他素来耐心,含笑回头道:“麟儿有事?”苏子澈深深地凝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像是千言万语沉在心,却不能说出口。皇帝心里狠狠一疼,他知道小弟不想他走,可顾念着他无上的地位,这份心思却不能说出口,他恍惚觉得难过,彼时肆无忌惮的少年,在含元殿前的日晷一圈圈转动的过程中,终于学会了让步。他笑道:“贤儿这就过来,朕忙完也就回来了。” 待皇帝处理完政事,苏子澈同苏贤玩得正酣,他面前倒扣着一只玉碗,琉璃乌珠般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大侄儿,催促道:“你既然射不着,痛快认罚吧。”抬头看到皇帝,立时笑起来,“陛下来了。” 苏贤已有几分醉意,回头见皇帝进来,忙起身行礼问安,又道:“孩儿无能,总是射不着,爹爹的美酒倒是都便宜了孩儿。”射覆乃占验之学,想要玩好须精通《易》和占卜,皇帝亲自教过苏子澈,自然知道他于此道只知皮毛,而苏贤则是个中好手,如今外行人玩得满心得意,行家却说射不着,可见是苏贤故意相让。皇帝心如明镜,眼下储君之位未定,苏子澈与一众皇子虽同为人臣,可圣心独宠秦王,使得诸皇子不得不对这位小叔父百般讨好,盼着他对于立储之事即便不能相助,至少不会相阻。 皇帝走过去,苏子澈并未起身,顺势偎在他身上道:“三哥可来了,贤儿等你好久。”他抬起少年的脸,见那笑盈盈的眉眼中尽是迷离酒意,不由莞尔:“贤儿在等,还是麟儿在等?”苏子澈朗声道:“都在等。”皇帝笑而不答,转头问苏贤道:“他还病着,你不看着他让他少喝些就是了,怎么把自己也灌醉了?”苏贤定了定神,勉强抑制住冲头的酒意,笑道:“爹爹知道小叔父的性子,若是要做什么,从不许他人置喙,何况孩儿只是个晚辈。”皇帝自然是知道他的性子,才叫来苏贤劝着些,谁知一向聪慧的苏贤竟也看不住他,眼前两个小辈都醉醺醺地,皇帝不免有些心烦,对长子摆摆手道:“回去歇着,明天随朕去殿试。” 苏贤一走,苏子澈不需再端着小叔父架子,立时抱怨道:“这酒后劲好大,我都有点醉了。”他不说还好,一说皇帝更是心疼,冷着脸训道:“病还没好,谁准你喝这么多酒的?”苏子澈醉里不知畏惧,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抱着皇帝的腰道:“贤儿射不着,三哥来。”他醉的深,舌头都有些不灵便,声音听来软软的,皇帝最是怕他这乖巧无害的样子,从来都不能抗拒,只得顺着他看了眼倒扣的玉碗,笑道:“杯子里什么都没有,难怪贤儿射不着。”苏子澈愣了一愣,脱口便是否认:“不可能,我明明放了鱼符的。” 他说完方觉出不对,知道皇帝在诓他,怒视道:“陛下耍赖!”皇帝朗声一笑,伸手拿开了玉碗,果见一枚赤金鱼符覆在下面,他转手就在苏子澈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斥道:“连鱼符也玩,真是胡闹。”那鱼符是王公大臣出入宫门的凭证,用不同材质制成,储君以玉,亲王以金,庶官以铜,皆题其位及姓名,可谓是身份象征。 苏子澈捂着脑袋不敢分辩,看着皇帝将鱼符装入他腰间金线绣成的鱼袋之中,又吩咐人去拿醒酒茶来,仰着脸道:“陛下,臣困了。”皇帝若是吃酒膳,醒酒茶是要时时备着的,因而一听吩咐,便有宫娥捧了茶进来,他将茶放到小弟手里,道:“喝了茶再去睡,免得你夜里头疼。”苏子澈依言将醒酒茶饮尽,站起来行礼道:“三哥早些休息,麟儿告退了。”皇帝未料到他折腾到这样晚却还要走,笑揉揉他被敲红的额头道:“夜深了,就在这歇下吧。”他醉后分外乖巧,听到便点点头:“好。”他跟在皇帝身后朝内殿走去,脚步虚浮地迈了两步,忽然环住皇帝的腰撒赖道:“麟儿醉了,三哥抱我过去。”皇帝无奈地笑骂:“你还小么?”口上不饶,却弯腰将他打横抱起,苏子澈环着兄长的脖子,在皇帝将他放下时仍不撒手,皇帝在他臀上拍了一掌,道:“别闹。”苏子澈委委屈屈地松了手,趴在床上看皇帝宽衣。 不一会儿,内侍捧来一个杯盏并几碟蜜饯点心,说是伺候秦王殿下服药,那内侍打开杯盖,里面孤零零一粒药丸,皇帝原是忘了这事,此时见到不由蹙眉道:“他才吃过酒,现在就吃药?”那内侍恭敬道:“回禀陛下,王太医吩咐过,给殿下开的皆是温和无伤的药材,无须忌口,只按时服用即可。”皇帝略一点头,一手拈起药丸一手拿了碟蜜饯,递到苏子澈嘴边道:“麟儿,把药吃了。”苏子澈视线不离皇帝面目,看也未看药丸,伸出舌头一卷就将药丸吃了下去,道:“陛下把蜜饯拿去,吃个药还准备蜜饯,当我是黄口小儿么?”苏子澈是因为从宫里跑出去才受寒生了病,皇帝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每每想起总是内疚不已,听他言语无礼也只微微一笑,塞了一块蜜饯到他嘴里,笑道:“不是黄口小儿,方才谁连走路都不肯,非要三哥抱来着?” 皇帝除了靴子躺到苏子澈身旁,苏子澈挪了挪,趴在皇帝身上气势汹汹地开口:“是谁那么放肆,竟敢劳动陛下,臣去拆了他的骨头!”皇帝哈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麟儿今日怎么了?”苏子澈不解道:“三哥何出此言?”皇帝笑道:“麟儿今日一直黏着哥哥。” 苏子澈被说中心事,耳朵不禁一红,哼道:“方才不知道是谁非要我留下呢。”皇帝笑道:“是,是朕非要留下麟儿。”皇帝承认得这般快,他又觉得无趣了,翻过身去面朝里,黄橙橙的灯光下,屏风上的关山晓月看得他心里一动,道:“三哥你说,若是我们生为良家子,是不是就能横枪立马守护山河,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他声音里尽是向往,低吟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皇帝听得动容,眼前谈论沙场战事之人并不是无足重轻的文人弄臣,而是他从小养大的弟弟。他教他兵法策略,教他剑术枪法,他虽有千般不舍万般呵护之心,却从未想过让弟弟成为樊笼中驯养的鹰隼,永远只能仰望翱翔九天的自由。他们既生于皇家,生来拥有无上的尊荣,为何不能拥有谈笑生杀的快意?又为何像此时这般,望着屏风的边塞风光,徒羡随军出征的良家子……皇帝将苏子澈揽入怀中,温声道:“你若愿意,一样能戎装策马,饮血战场。”苏子澈听出皇帝的温润如玉的声音里,尽是鼓励和期许,不由怔然回头道:“君无戏言?”皇帝含笑点头:“君无戏言。” 21.陌上谁人看花回 昭元初年四月六日,会试中第的举人于北辰殿进行殿试。 四月八日,诸读卷官将拟定的一甲赐进士及第之列的试卷,呈送皇帝审阅,以钦定甲第名次。 四月十日殿试传胪,金榜张贴于含耀门,文进士之榜挂于东门外,武进士之榜挂于西门外,位列文进士榜第一名的乃是谢玄,河南府太康县人。 苏子澈站在宫墙之上,看着京兆尹给新科状元插花戴红绸,骑上御赐的宝马走过天街,不由笑道:“谢景安能亲手为六郎戴红绸,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陆离看着他的侧脸,阳光下不见丝毫阴影,笑里却带着几许惆怅与羡慕,意有所指道:“能得今上赏识,换做谁都会开心的。”苏子澈笑看他一眼,边往回走边道:“那我岂非要乐坏了?”陆离反问:“难道殿下不开心?”苏子澈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一片澄澈无云的天空,思绪飘忽,历历往事眼前闪过,喜怒哀乐一并浮现,最终停在那日病中,皇帝沉沉地叫他“麟儿”。那时他病得昏昏沉沉,那两字他听了十数年,可现今回想,总觉得那一声重逾千钧,教人不愿过问外间的晴雨风雪,无心计较这天下谁主沉浮,只此刻耳边软语深盟,一瞬即是永恒。 因着今科之事,他本已深怨皇帝,可那日皇帝悄然而来,放低了身段劝慰他,不计较长兄之尊,不在意帝王之位,一心只为解开小弟的心结,盼他身康体健。皇帝不知,那日尚德殿里的一番争吵罢,他原已做好庸碌一生的准备,一辈子只做一个富贵闲人,再见到皇帝,得知兄长从来愿意宠他惯他,甚至许他□□立马的凌云意气,苏子澈纵是心有余怨,也尽数消弭无踪,只剩下兄弟间的如斯深情,让他二人在这不胜高寒的天下之巅并肩共看,哪怕日后权力更迭,乃至江山易色,都已不足为惧。 他回望谢玄打马而过的御街,四月的花香脉脉里,那人一朝才名满天下,从此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当真是少年得志,让人艳羡不已。苏子澈忽然有了些许好奇,皇帝在看到阅卷官呈上的答卷时,可否因为那是谢玄所书而有过片刻的迟疑?当皇帝将试卷递于他看时,到底是因着之前的许诺,还是因为那是谢玄的答卷?若是谢玄未得状元,皇帝还会不会将他的答卷特意挑出来给他?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思绪,道:“或许,我太贪心了吧。”看似无头无绪的一句话,陆离却是听懂了。只见苏子澈言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提步向前走去。 殿试传胪后,照例是盛极一时的曲江会,闻喜宴、关宴、探花宴、杏园宴、月灯打球等一个接着一个,往往长达数月之久,是大宁三年一度的盛事。闻喜宴是皇帝专为新科进士们赐宴,亦称恩荣宴,月灯打球更是因着至尊恩典,特许在北辰殿的球场进行宴会和马球比赛。探花宴则是杏园初宴时,选出所有新科进士中最年少的两人,骑着快马进入长安城内遍摘名花,被称作“探花使”。 除月灯打球地点在宫内不许随意入场外,其余宴会皆能引来诸多公卿贵族及其家眷,有人为敦促儿子发奋读书,有人为待字闺中的女儿挑选贤婿,闻喜宴更有皇帝亲至,与新科进士们同乐,因而最是盛大。甚至不少名门闺秀也会盛装出席,带着众多丫鬟仆从,手里拿着奇花异卉,以引起新科进士们的注意,风流者在此时往往都诗兴大发,频频向路边的姑娘递献情诗,以期携得美人归。 曲江池边,乐工舞伎大展身手,人群中不时迸发出一阵阵地喝彩,谢玄饮下一杯美酒,婉拒了几名进士泛舟赏花的邀请,朝着宴席中央走去。皇帝的銮驾早已回宫,席上众人的玩兴更胜,几位穿着豪奢的少年正聚在一起饮酒,张扬肆意地对着不远处的各家千金评头论足。 “依我说,那位以纱遮面的女子方是绝色,瞧那身姿何等妙曼。” “不以真容示人,要么极丑,要么极美。” “你们怎就知道那是个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把视线聚在说话的新科进士身上,七嘴八舌道:“女子便是女子,根本不消说,哪有儿郎会穿襦裙?” “此言极是,从来只见女儿穿男装,何曾见过儿郎穿女装?”大宁国风开放,静和公主少时喜着男装,先帝见到赞曰“英气类我”,引得不少女子纷纷效仿,竟成了一种风尚,近几年常常能在市坊中见到身着男装的女子。那名进士笑道:“说不得,那人就是男儿扮成的,特地来诳你们这些新科进士。” 李巽忽然道:“说起这个,我倒想到一事,是发生在前些年的杏园宴上。”他望向苏子澈,后者初时微微挑眉,随即了然一笑道:“是那个举子的事?”众儿郎愈发好奇,追问究竟何事。苏子澈对李巽道:“我那时太小,记得不分明。”李巽点头道:“那大概是九年前的杏园宴,曲江池畔有一女子身着盛装却以纱蒙面,携着许多侍女仆妇,乘坐一辆八宝缨络马车迤逦而来。进士们皆以为是某位高官的千金,见其以纱蒙面更加好奇,是以频频示好,献诗无数,以求得美人青目。那会儿殿下年纪小,见到旁人都未遮面容,偏偏她以纱蒙面,好奇得紧,便命几个人假作嬉闹,故意撞到那女子身上,趁机摘下面纱。虽说这行径并不君子,可是当面纱被摘下时,却无人在意行径是否合乎礼法了。”李巽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们猜,那面纱之下如何?” “莫不是,天香国色?” “我猜是,其丑无比。” 那新科进士略一思量,笑道:“非也非也,李校尉既如此说,那人定然是男子。” “没错。”董良笑着看了他一眼,又道,“说起来,样子倒也清秀,可那明明白白,是个男子无疑。” 众人大惊,急急追问缘由。 董良道:“原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因不甘心落第,想着报复考中的进士,故意身着女装,巧遮面目,扮作官家千金,那些仆从马车皆是雇来的。可叹其他人不知底细,频频在他面前吟诗献媚。”众儿郎唏嘘不已,再看向那以纱遮面的女子时,眼神皆变了味,还有几人笑说去试探一下这个面纱之下的人是男是女。 “状元郎来了。”苏子澈瞧谢玄过来,莞尔一笑,将蹀躞上的腰扇取下,“啪”一声打开,折扇上的山山水水即便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亦不减风华,只听苏子澈打趣道,“还好孤王有先见之明,早早让六郎在这扇面上作画,要是搁在今时,不知要多少工夫,才能求得一副大宁最年轻、最俊朗的状元郎的亲笔字画。” “费些工夫倒不要紧,就怕还没捂热,就被某家的千金给抢了去。”李巽笑着接口,几人登时笑作一团。谢玄在他们身旁坐下,假意怒道:“你们就拿我作乐吧!”苏子澈笑道:“好了,不打趣状元郎,免得回头姑娘们拿果子砸我。” 谢玄趁人不注意嗔视一眼,被苏子澈不动声色地拿扇子挡了去,他那日回城后便身体抱恙,谢玄曾去探望,听闻是在城外之时受了风寒,既生气又心疼。他不知苏子澈出城的缘由,以为是少年任性妄为,说了几句重话,惹得苏子澈心里不痛快,一连几日不曾理会他。那次之后谢玄几度登门,都被王府侍卫以各种理由挡了回去,连他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时,苏子澈也只是打发人送了份贺礼。 闻喜宴上相见,则是躲不掉的事。苏子澈病后初愈,皇帝极是希望他能趁此机会好生玩乐一番,将病气散个彻底,他自己亦抵不住曲江盛会的诱惑,况且此次他也参加了春闱,三年一度的曲江会更显得别有意义,未多思量便随着至尊的銮驾来到曲江畔。苏子澈从小喜在宴会上玩闹,又有几分真才实学,到了这等地方自是如鱼得水,吟诗作对,赏花品酒,与勋贵子弟及新科进士们闹成了一片。谢玄几次看过来,都被他状似无意地避开了。 陆离坐在苏子澈旁边,又知悉两人此前的矛盾,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敲了敲半满的酒杯,岔开话题道:“说起姑娘们,此处繁‘花’似锦,空坐饮酒岂非无趣?” 谢玄缓缓地笑起来:“不如四处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得几朵娇花。”苏子澈折扇一合,轻轻巧巧地飞去一个眼刀,道:“看来状元郎嫌咱这些儿郎们无趣,想要探花了。”谢玄不置可否地笑着看他:“殿下没听人说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苏子澈眼底有晦明不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而咬牙一笑:“那便走吧,看看状元郎念念不忘的长安花究竟多美。”众儿郎未注意到他笑里的怒意,闻言纷纷起身朝着曲江池走去,他们皆是锦衣华服,又个个长相俊美,立时便引得路边的姑娘们频频顾盼。曲江池畔有一处牡丹开得极好,众人不由地驻足赞叹,有机灵的侍从奉上酒来,谢玄递给苏子澈一杯,后者却假作没看到,笑着同陆离耳语:“瞧见那边颠饮的人没?这远远地看去,还真是个美人。”他虽是耳语,声音却算不得低,谢玄就站在他身旁,自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顺着目光看过去,果然一个相貌不俗的男子脱冠摘履坐在草地上独饮。 陆离笑道:“瞧着有些眼熟,想来也是个进士,殿下可要约来同饮?”苏子澈轻轻点头,道:“如此佳人,与其等以后同朝为官再相见,不如先来认识一番。”陆离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待我去将他请来。”说罢便独自朝那人走去,苏子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不知陆离同他说了什么,那男子忽地朝这边看了过来,苏子澈举起手里的酒杯,浅饮一口,微笑示意。 谢玄见他如此,也不再遮掩,含笑低声道:“是真有意相交,还是与我置气?”苏子澈静默着看他,谢玄清朗温润的眼睛不避不让,似有千尺深情,又似全无红尘喜乐,恰如至深至浅清溪,教人辨不清其中意。他忽然觉得无趣,未置一词,对他人只言身感不适,拂衣而去。 众儿郎担心不已,李巽解释道:“殿下病体初愈,出来这么久难免会累,请恕我等失陪,先行回府,诸位可莫要辜负这好花好酒!”陆离趁董良说话之际退到谢玄身旁,低声道:“谢状元可有话要说?” 谢玄神色淡然,看不出半分异色,闻言浅浅一笑:“我若解释什么,只会欲盖弥彰,还劳烦陆校尉多劝劝殿下,玄不胜感激。”陆离睨他一眼,与董良等人一并离去。 22.何曾得见风波平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飞檐翘角的尚德殿上,殿内有些昏暗,宫娥早早地上了灯,皇帝正与几位朝廷肱股大臣商议立储之事,初登基之时,便有数位重臣上奏请立储君,他因着心里有太多顾忌生了迟疑,以春闱将近为由,一概驳了回去。而今金榜刚贴出来,诸大臣就忙不迭地又来规劝皇帝。 皇帝笑了一笑:“朕还年轻,众卿家何必心急若此?”左丞相梁博庄容道:“陛下,储君不立,民心不稳。今坊间小人谣言四起,百姓心如浮舟,还望陛下早立储君,以谋后事,则流言可平,民心可定。”皇帝未见不豫,淡淡问道:“都是些什么流言?”梁博迟疑不答,皇帝淡淡道:“不敢说,还是不能说?”梁博面露悲色,跪伏于地,道:“坊间流传,诸皇子平庸无能,惟秦王勇武睿智,圣上迟迟不愿立储,是……是欲效仿武帝,传位于弟。”他言语梗塞,目中似浮起泪光,“臣请陛下早日定夺,早立嗣君,以止流言,以安民心!” 殿中霎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几位大臣皆跪伏于地,皇帝目中怒意如惊鸿掠影,转瞬即逝,他猛然抬手重重拍案,含怒而起,喝道:“朕立储君,考虑的是江山社稷,是公卿将相,是子孙万民!朕择贤而立不忌亲疏,一再考量反复斟酌,正为江山百姓,何时轮到尔等肆意讨论!” 皇帝龙颜震怒,自是无人敢应声,宁福海膝行到皇帝身旁,抱着他的腿连声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莫气坏了身子!”几位臣子虽不言不语,额上冷汗涔涔,却丝毫不肯退让,厚重的朝服之下尽是文人书生的铮铮傲骨。 殿中登时陷入僵持,无人先语,无人先动。 忽地,一袭月白长衫闪进殿中,内侍不及通传,他已湿漉漉地奔至皇帝身前。殿内剑拔弩张的气势瞬时一减,皇帝看着引起坊间流言的罪魁,见他浑身湿透,湿哒哒仍在滴水,蹙眉道:“堂堂大宁亲王,如此模样成何体统?里面候着去!” 苏子澈未料到此间如此多人在,气氛又这般诡异,诧异一愣又旋即了然,展颜一笑也未见尴尬,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便依言去了内殿。待皇帝打发了一干臣子,到得内殿时,苏子澈已换过衣服,立在窗前观雨,听到动静侧首一望,胡乱行了个礼,调皮笑道:“麟儿来的不巧。”皇帝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檐下雨滴道:“来的挺巧,正商议立储之事,你且说说看,朕该立谁为储君。” 此前皇帝常常拿紧要国事来考校苏子澈,此时听此一问,只道是兄长又来考量他,兹事体大,又极为敏感,他不能不答,更不能乱答,思忖片刻道:“皇长子苏贤,正宫嫡出,性格沉稳亦不乏睿智;皇次子苏哲,资质平庸却品性敦厚,虽是庶子,生母却是左相的亲妹妹;皇三子苏逸,母族谢氏是河南旧族,世代与大宁联姻,人也是温润儒雅天资聪颖,说起来,这点与他表兄谢玄倒是相似。”他转头看向皇帝,“其余皇子年岁还小,未见哪个极为出色,不过陛下正是盛年,不妨过几年再看。”皇帝淡然道:“朕可以等,只恐朝中元老们不肯等。”苏子澈笑起来:“那就只能从他们三人中择善而立了,沉稳睿智的苏贤、敦厚仁慈的苏哲,还有温润儒雅的苏逸,不知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更青睐谁呢?” 皇帝转过身来,目光从他他半湿的头发上滑下,落进他黑色的长睫之中,道:“麟儿还落了一人。”苏子澈微微挑眉,默默将年岁小的诸皇子点了一遍,又挨个回想皇帝是否曾经夸赞过其中某人。苏逸出生之后,皇帝膝下便少有所出,数年里也只添了两位公主,直到前几年东宫来了一位荣国美人董氏,初承恩宠便一举得男,诞下一子。据说模样性情都同苏子澈小时候有三分像,是以颇得皇帝宠爱,小字叫做月奴。但那董氏身份低微,原本只是荣国进贡来的歌女,只因颜色出众才得皇帝宠幸,纵然母凭子贵,也断然不可能让她的儿子做储君。而除却月奴,余下的皇子都还在吃奶,也没有哪个皇子的母族值得皇帝忌惮,苏子澈思来想去不得解,只得摇头道:“想不到。” 窗外忽起一阵乱风,雨水破窗而入,苏子澈不及遮挡,皇帝将他往怀中一带,急转一步将风雨挡在身后,苏子澈正要赞兄长好身手,忽听笑问道:“麟儿怎么忘了自己?”苏子澈怔了怔,有片刻的不解,恍然间意识到皇帝言中之意,耳畔似有惊雷乍然响起,惊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许久才茫茫然道:“三哥欲置麟儿于炭火之上?”皇帝细观他神色,见他似乎对坊间流言丝毫不知,心里悲喜掺半,含笑道:“三哥舍不得。”苏子澈不知这话里是否有试探的意味深藏其中,启唇不知如何说,良久才嘲讽一笑:“三哥这是在拿麟儿的忠心打趣?”话是疑问,说的却极为肯定。 皇帝听他语出刻薄,知道生了误会,以为自己以此试探其忠心。他诧异之下又缓缓透出冷意,为这十五年毫无保留地相待与费尽心血的栽培,他不吝江山,若小弟真想君临天下,说不准真会不惜拱手赠山河,一力承担朝廷内外的压力,怎奈何这真心……至亲之人未看到。 个中伤心处,似天山冰雪,直教他心也凉透。 皇帝负手而立,直直地瞧着苏子澈,他背后被雨水打湿了些,檀湘上来侍候换衣服,只觉皇帝手指冰冷,殷殷问道:“陛下是不是冷了,可要加件衣服?”皇帝摇了摇头,仍是静默地看着小弟,苏子澈被他瞧得有点不自在,只觉这视线透着刺骨的寒气,让他觉得冷,他心下微微害怕,低垂了眉眼上前侍候皇帝穿衣,皇帝止住他的动作道:“麟儿,朕并非对你生疑。” 他这般说,苏子澈反而更无措,低声道:“麟儿只求此生能长伴三哥身旁,并不图其他。”皇帝对他笑了一笑道:“朕知道。”他知道,所以宠他纵他,不作保留地对他好,只是在这风霜刀剑不停催折的皇城里,不知这样的不争与保护是幸也不幸。 苏子澈觑着皇帝面色渐渐缓和,低头认错道:“麟儿说错话,让三哥伤心了。”皇帝揉了揉他细嫩如最上等丝绸的脸颊,他未敢使力,只怕稍一用力,指腹的薄茧就能弄破娇嫩的肌肤。皇帝心中轻叹,眼前的儿郎能文能武天赋异禀,若真有一日名满九州,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是否还会像今日这般因着一句说错的话,低头小心翼翼地认错?他不知,也不愿想,只这一刻傲气儿郎的歉意,已令他不再计较其他。 “三哥不怪你。”皇帝坐到椅上,拿起杯盏轻轻啜着,“方才梁相告诉朕,坊间有言,诸皇子平庸,惟秦王智勇,可堪大任。”苏子澈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将他的理智尽数打翻,皇帝方才的言语一字一句回响不休,千万般思量瞬息而过,不知是该怒该悲,终来只剩四个字反复出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考量!什么立储!不过是一场君王对臣子的试探,枉他还险些以为皇帝是真心相问,原来……竟是如此。 他后退一步,一撩下摆长跪于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一片丹心,还请陛下明鉴。”皇帝淡淡一笑,探手欲将他扶起,苏子澈却不肯,仍直直地跪于地上。他眼睛不肯抬起,视线落于红氍毹之上,皇帝瞧过去,觉得他像是想哭却强忍着,那神色中似有委屈,待他仔细看时,却只剩了悲伤。 皇帝轻叹一声:“麟儿,三哥无意伤你。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与其从他人口中得知,不如三哥亲口来说,免得生出误会。”苏子澈侧过头去,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旁人之言,与我何干!”窗外雨势渐缓,皇帝听得分明,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果然触手湿润,不由心疼道:“你不要哭。”苏子澈仍是十分抗拒的模样,皇帝无奈道:“你说什么,朕都信你。” 苏子澈猛然抬头质问道:“那日我说我和谢清之并无断袖之癖时,三哥信了么!”皇帝一怔,淡淡道:“你方才说,旁人之言,与你无关。那么,你和谢玄若无断袖事,何必问朕信与不信?”人间芳菲尽飘零的四月里,苏子澈忽地打了个寒颤,抬眸与兄长深邃的眉眼对视,他双睫犹带着未凝干的泪珠,挂在睫毛根处固执地不肯落下来。 23.当时弦上说相思 窗外雨滴越落越慢,终于赶在天黑前停了下来,殿内愈发寂静无声。 苏子澈蓦然想起花事将尽时邀谢玄过府小叙,晚间吃了些酒两人都醉得深了,话正投机不愿中断,索性同榻抵足而眠,聊到天边泛白方罢休。次日入宫,午膳时聊起了礼部侍郎魏晟,那魏晟素有龙阳之好,在朝中无人不知,苏子澈不过玩笑着说“改日讨教下魏侍郎缘何偏爱龙阳”,皇帝随口回道,“何须问他人,麟儿自己不知么?”他当时以为是兄长的一句玩笑话,眼下忽而想起,方知竟是此意,再联系今日皇帝今日所说的传言,忽然觉得无比难过。 他从小被教育要忠君爱民,要守护河山,早已做好为兄长为大宁赴汤蹈火而不辞的准备。可是为何偏有人,轻言淡语许重诺,终来却连信任都不肯给?苏子澈眼睛酸涩,只觉眼泪如倾,过了许久才发现,其实一滴也流不出。 他忽然泄了气,苦笑道:“陛下若是信,臣赤诚之心绝无他想;陛下若是不信……”他声音渐低,若是不信,不信又能如何呢?皇帝仍是他在世上惟一的亲人,他仍会敬他爱他为他平天下守江山,并不会因为此一时的不信任而生出逆反之心。这是为臣之道,是他有生之年的全部信念,这信念如丹如石,即使研丹擘石,赤不可灭,坚不可夺。 苏子澈一声长叹,余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神色决绝地磕了个头,旋即起身大步离去。皇帝猛然一声喝斥:“回来!”他脚步一顿,当真停了下来。皇帝只道他小孩子脾气上来,总要闹得一闹,故意惹自己心疼哄慰,笑骂道:“你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一把将他拉入怀中,道:“是谁无端扯起了这事,嗯?你和谢玄之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还不许朕说?”苏子澈嗤笑一声:“臣不是说这个……” “你不止是说这个。”皇帝淡然道,“别闹了,朕被大臣们烦的头疼,你还跟着添乱。”苏子澈去瞧皇帝的脸色,果然凝眉成川,眼角带着疲累,不由心生愧疚。只听皇帝道:“你是朕的弟弟,朕怎么会不信你?麟儿,别胡思乱想。”他摆摆手,又道,“好了,下去吧。”苏子澈摇头不肯,皇帝一瞥之下却看到他腰间的腰扇,他听人说过秦王有一柄谢状元亲笔的折扇,料来正是这个,于是道:“让朕看看你的扇子。” 苏子澈依言将扇子解下,缓缓展开呈给皇帝,又翻过去将另一面朝上呈着让他看,皇帝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凌厉的眼神几乎将其看出一个洞来,良久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正是扇面上的几个字,他以疑问的语气道出,苏子澈正不知如何作答,皇帝又道:“只愿他是真心待你……可是麟儿,你要把握好分寸。”苏子澈知他在告诫自己,知己与断袖,不过一步之隔,他自是知道自己的心,对谢玄并无他念,痛快答道:“三哥放心,麟儿晓得。” 皇帝无奈一笑,低声道:“你若真晓得,朕何至于如此费心?”他声音低微,苏子澈低着头未听到,他望着少年人未藏任何心事的眼睛,轻声道:“麟儿,朕乏了……”苏子澈识趣地接口道:“三哥歇息吧,麟儿告退。”皇帝略一点头,苏子澈淡然转身,宽大的衣袖拂过他的手,像是无声地待人挽留。他看着少年缓步迈过门槛,腰间的白玉佩一晃又不见,人也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踪影,皇帝长久地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殿中的龙涎香散发出悠长的轻烟。 皇帝轻叹了一声:“朕太宠他了。”刚进殿的宁福海回头看了眼秦王消失的方向,陪笑道:“殿下年纪小,只要陛下耐心引导,性子还可以慢慢转过来。”皇帝摇头道:“他的性子若能改,那还是骄纵任性的秦王么?” 骄纵任性的秦王出宫之后,恰好遇见了多日未见的新科状元谢玄,二人隔着市坊中的人群双双望定,苏子澈轻轻一扬缰绳,坐下宝马掉头便走,径直去了平康里。 笙歌曼舞都看尽,心里却始终不能畅快,李巽瞧他着实心不在焉,趋近道:“郎君,心结若不解,只会年久日深,而非年久日消。”苏子澈侧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这世间事,往往是关心则乱。也许本心是为你好,却不防让你伤了心。郎君一直闷在心里不肯说,恐怕谢鼎元至今仍觉得是麟儿任性,才导致卧病在床。”李巽瞧他目光低垂,像是听进去了些,笑道,“郎君是天潢贵胄,又得陛下爱重,旁人自是巴结不及,哪敢出言责备?” 苏子澈有些动容,手指摩挲着茶盏,李巽又道:“谢清之不忌权势,以友人相待,你该珍惜才是。如此情义,古往今来也未见几人。”苏子澈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李巽笑了笑:“那郎君可以专心欣赏歌舞了?方才你看了许久的歌舞也不曾露出一笑,方才她们悄悄地来问我,是不是这次的乐舞不够好,入不了秦王殿下的法眼?”苏子澈忽而一笑,像是春日里的寒冰乍破,衬得一众身着茜纱裙的曼妙舞姬都黯然失色:“周郎在此,这些莺歌燕舞哪里还轮得到我来评论?” 说笑间,忽起叩门声,越过丝竹管弦之声传入苏子澈耳中,他略一示意,侍从打开房门,隔着莺莺燕燕,一个丰神俊朗的儿郎含笑立在门前,温润有礼道:“在下不请自来,听得此处歌舞甚美,心向神往,想要一睹为快,若是扰了秦王的雅兴,在下自罚三杯作赔,如何?”市坊中遥遥一望,苏子澈打马背道行,漫步的谢玄如何知晓他的去处?更巧合者,李巽方为谢玄说情罢,正主儿便到了。苏子澈何等聪明之人,霎时明白这其中关联,狠狠地剜了李巽一眼,冷声道:“谢鼎元大驾光临,此地蓬荜生辉,何来叨扰之说?”谢玄走到他身前,低声笑道:“是我错了,误会了你,殿下宽宏大量,不要生气了。” 苏子澈却是不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谢玄软语道:“我给你赔不是了,就饶了我这遭吧!”苏子澈着人倒了满满三大杯酒,淡淡道:“既是谢郎错了,那便请吧。”谢玄无奈一笑,倒也豪爽,将三杯酒一饮而尽,醺然道:“我家住在亲仁坊,麟郎常去,一定认得路,待会儿还有劳麟郎将我送回家去。”苏子澈这才笑了起来,道:“谢鼎元今儿是打算不醉不归?”谢玄似醉非醉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温润如水,似蕴有无限深情,可认真看去,分明是醉意迷离。 苏子澈蓦地想起皇帝的试探,眼神一黯,也未听清谢玄说了什么,只瞧着谢玄含笑的双眼,道:“清之不日就要出任奉先令,日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还不曾恭喜你,酒来——”身旁的美姬立时奉上白玉杯,苏子澈执酒而笑,“谢郎放心去,长安一切有我担荷,待过个一年半载,我便求陛下让你回来。” 大宁素有“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规矩,新科进士若是外放一两年,立下些许功绩,回京便任侍郎少卿的例子比比皆是。奉先土质肥沃,离京又近,朝中诸多肱股重臣都曾在此地任职,谢玄能任此地知县,与其背后的谢家不无关系。 谢玄酒量浅,连饮三杯已属无奈,这会儿酒劲正冲头,已是近高醺,顾盼投足间反倒是抛却了平日的温润,别是一番风流。他顺势低头,就着苏子澈的手饮了半杯,抬眸笑道:“奉先离长安不远,麟郎若是得闲,不妨到奉先找我。清之虽是酒量不济,为你抚琴解忧还是可以的。”苏子澈良久未语,一曲歌舞散去,乐师中有擅洞箫之人,前来为舞伎伴乐,七弦琴与洞箫声并起,竟是一曲《长相思》,百转千回欲语还休,连美酒都在曲中失了味道,苏子澈听得入神,许久不曾言语,待回过神来缓缓一笑,按住谢玄的手道:“你这一去,长安城里又剩下我自己了。”他语出无奈,又带着些许凉薄,像是暮秋的凉风,无意间误入,将满城□□都吹落,“三哥有了佳人,恐怕今后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 不待谢玄回答,李巽已蹙紧双眉,一把扶住苏子澈道:“殿下醉了。”苏子澈困惑道:“我还没喝……”李巽面色沉静,声音却不容置疑:“殿下醉了。”苏子澈未再辩白,只深深地望着谢玄,黄昏的日光从窗棂上照进来,舞姬们像是踩着金光翩翩而舞,他二人一清醒一高醺,四目相视而不语,情义尽在眉眼间。他们皆知此一别难再逢,惟愿鱼雁不知倦,将世事付于一纸书,留待知音从头读。 苏子澈看向抚琴的乐工,长安与奉先相去不过二百余里,却是隔山又隔水,纵然知音知雅意,又如何听到这弦上的相思? 24.谁放离歌入管弦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长安素来晴多雨少,近日却不知为何一连十数日雨水,让原定五月初离京的谢玄不得不延缓了赴任的计划,待得雨水初停,前些日子还穿着的春衫已不得不搁置一旁,换上了半臂凉衫。 谢玄一向是不引人注目的清润性子,因此虽是初次拜官,却并未将离京上任之期告知他人。他来长安时间不久,知交寥寥可数,最亲近之人莫过于苏子澈,可苏子澈最是不耐下雨天,一连数日连宫门也未出,他纵是有心道别,也无力相告。思量之下,索性孑然出京华,连行李也只备了些细软。 离京之时正值清晨,长安仲夏虽燥热,清晨却是凉爽可人,他与书童谢九叶各自策马徐行,沿途看过长安的烟柳巷陌,看过城中稚子的垂髫,看过妙龄女子遮面的团扇。 出了春明门,谢玄驻马回望,忽而笑了下,九叶莫名相问:“郎君笑什么?”谢玄悠悠吟道:“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谢九叶听他感慨,以为是自家郎君不舍离家,劝慰道:“郎君不必担忧,奉先是富庶之地,待您做出些政绩,莫说回京,封疆大吏也指日可待。”谢玄听他狂言无忌,哈得一笑,摇头道:“你胡白什么,我不是在意这个,只是这诗格外应景,随口吟来罢了。”说罢扬鞭策马,绝尘而去,竟是毫不留恋之态。 谢九叶忙打马跟上,一前一后同驰骋,不多时便到了灞桥,此处人多,且尽是些黯然销魂之人,映得两侧看惯了别离的杨柳都显出些许哀意。两人不由得慢了下来,偶听得旁人呜咽不舍之声,竟惹起几许感怀。 谢九叶见旁人皆有亲友相送,依依不舍地牵着衣角,呜咽诉说离情,问道:“郎君此次赴任,除了家人谁也没说,致使现下行至灞桥也无人相送,可后悔了?” 谢玄听他打趣,不由回首笑道:“离别最是伤人,何必……”言语戛然而止,心中沧浪瞬起,连声音都有些走调:“……相送长亭,听唱阳关。”谢九叶不知谢玄为何神色大变,茫然道:“郎君怎么了?”谢玄并未看他,倒是自他身后传来一阵清朗笑声,他回头一看,陌上一阵轻尘,以苏子澈为首的十数骑疾驰而至,堪堪在他身旁勒马而停,只听苏子澈笑道:“可巧赶上了,否则再想见一面,还得请旨去奉先。” 谢九叶惊讶不已,回头见谢玄早已翻身下马,这才发觉自己失了礼数,急急也下的马来,向秦王施了一礼。苏子澈跳下马来,笑道:“今早听闻你要走,便去谢府找你,令尊说你已经出发,我估摸着时辰,想你应该还没走远,就来跟你道个别。”他说的轻描淡写,一身风尘仆仆却将他得知自己已经离开时的惊慌和盘托出。谢玄料是他担心赶不及,马不停蹄地追了过来,心中歉意暗生:“是我不对,原该早些知会你。” 苏子澈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着人斟了三杯酒,执杯道:“方才出春明门的时候还在想,都说‘春明一过即天涯’,这天涯有多远,是否在天涯之远就见不着长安?没想到才到这里,回首就已经望不见长安了。”他笑着举起酒杯,谢玄站在他对面,恍惚听到一声叹息,“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私心作祟,执意与你相见,使你躲不过别离苦,我先罚一杯。”言罢仰头饮尽杯中酒,又命人重新斟满。 谢玄叹道:“麟郎此言,欲置玄于何地?我来长安不过匆匆数月,却有幸得你一知己。不告而别,原是荒唐之举,麟郎莫再提了,该罚酒的是我。”说完也举杯饮尽,杯中酒入喉醇厚,其劲敦敦然,其味绵余不绝,“这是……桑落酒?”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他们彼此之间未曾言说的情义,因着两人闻歌知意的默契,倒是尽数借酒道了出来。谢玄心下感慨,知己交心,不需言语,只可惜才相知,就要相离了。 苏子澈又与他对饮了一杯,道:“我前几日同陛下说起你,听陛下之意,是要将你培养成朝廷肱股。”谢玄原不知皇帝此语,惊讶之下略一思量,便知他虽有爱才之意,也多半是为使苏子澈高兴,才早早许下这般好前程,不由笑道:“陛下厚爱,玄受之有愧。倒是听闻麟郎不日就要去骁骑营任职了。” 提起这事,苏子澈面上是毫不遮掩的得意:“陛下总觉得我年纪小,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而今可算开了金口,让我出来历练一下。待我将来整顿兵马,肃清边境,看他还怎么小瞧我!” 谢玄温言点头道:“陛下曾说,‘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1,骁骑营威名在外,陛下将他们交给你,可见从未小瞧你。”苏子澈笑道:“我们一文一武,倒是军政两不误。”谢玄含笑不语,先前未见苏子澈时,想说的话太多,临到别时反而说不出口,沉默片刻,却听陆离忽然开口道:“殿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也别耽搁了清之启程。”苏子澈低声道:“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陆离笑道:“长安去奉先不远,殿下若是想念得紧,大可请旨出京。莫说奉先,便是塞外岭南,陆离也定然陪殿下去得。”苏子澈哑然失笑,“说的这般好听,你怎么不去请旨出京?我定然也不辞劳苦,陪你跋山涉水!”被他这么一打岔,苏子澈心情倒不似方才那般低落了,重又拿起酒杯,“清之,饮下这杯酒,你我便各奔前程罢,待君归来时,再共聚南山,饮竹醉,醉不休。” 谢玄举杯道:“承君此诺,此行无憾了。” 他二人各自饮尽,将酒杯掷于地上,细腻的白玉杯登时四分五裂,苏子澈攀着马鞍回看一眼,蓦地翻上马背,红珊瑚手柄的金鞭映着摇曳地柳枝利落划过,玄珠一跃而起,登时一阵尘雾飞扬。陆离与同来的亲兵也纷纷打马跟上,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道路上,转眼只剩了谢玄主仆二人。 惟有灞桥的离人依旧攀着柳条,诉说着不舍的情义。 谢玄也攀上马背,一瞥间却见谢九叶呆呆地望着苏子澈离去的方向,动也不动,他拿马鞭敲了下谢九叶的脑袋,轻斥道:“发什么呆,走了!” 谢九叶猛地回过神来,倒没急着上马,反而疑惑问道:“郎君,秦王大老远地追过来,肯定有一篓子话要讲,怎么才说不到两三句,就这么走了呢?连个送别诗都没吟。”谢玄笑起来,“因为,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谢九叶更是不解,“秦王也没说什么……难道特地跑来,就是为了知会一声,陛下很重视您?您可是状元郎啊!……” 谢玄笑起来,炎炎烈日下,那少年带着一壶美酒纵马急追而来,知道不可留,故而未折柳,只借着美酒道出心中意:待君归来。 谢九叶还在喋喋不休,忽见自家郎君已然扬鞭打马,转眼就蹿出去数丈远,留下一道烟尘轻扬,只得急急策马跟上,口中叫道:“郎君慢些!等等我!” 谢玄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笑,速度不减反增,在官道上扬起一道张扬的烟尘。 25.甘泉殿外鸾凤翔 苏子澈等人一回城便放慢了速度,一行十几骑尽是秦-王府中精锐,在热闹的街坊中仍成守护之形凝而不散,此起彼伏的叫卖掩不住哒哒的马蹄声,马络辔间垂饰的杏叶悬铃清脆悦耳,引来孩童好奇的目光。 他忽地玩心起,冲那孩童扮了个鬼脸,孩童被他一吓,猛地退了一步,正踩上身后卧着的一条狗的尾巴,痛得那狗呜呜地叫了两声。苏子澈展颜一笑,转过头却正对上陆离的视线,顿时尴尬不已,轻咳了一声道:“你说这些安乐祥和的百姓,知不知道有人日夜为了他们的生计而操劳?”陆离不客气地笑道:“至少这个孩子跟这条狗,是不知道的。” 苏子澈面皮一红,小腿轻磕马腹,暗暗催促玄珠快走。陆离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唇畔笑意更浓,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待回到宫里,皇帝却不在尚德殿,御前之人见到他,忙陪笑着行了个礼:“陛下有旨,让殿下回来后去甘泉殿。”甘泉殿是皇后寝殿,苏贤未封王之前也住在那,苏子澈年幼时不需忌讳什么,时常出入其中,可他而今已束发,虽说长嫂如母,但叔嫂之间仍应避嫌,听得皇帝这道旨意,大惑不解:“陛下可说是什么事了?” 那内侍恭敬道:“陛下未曾说,奴婢也不知。”苏子澈点头道:“知道了。” 当今皇后素来端庄知礼,堪为天下仪范,结发十几载圣眷尤隆,因此甘泉殿虽不及尚德殿恢弘大气,不如长乐殿富丽堂皇,却是皇城中最精致清雅的宫殿。 苏子澈进得殿内,才看到皇帝也在,皇后正亲手为其烹茶,面前十数名宫女站成一排,个个手执画卷一副。苏子澈先依规矩行了个礼,起身后才道:“陛下这是做什么,好大的阵仗!” 皇帝笑道:“朕与梓童挑选了一些画像,皆是些出身簪缨世家,正值芳龄,待字闺中的女儿,且个个与你八字相合。梓童先前也差人细细打听过,”皇帝指了指宫女手中的画卷,“这些女儿,个个都是品貌俱佳、性子温婉的,你且瞧瞧,若是心仪哪个,朕就给你赐婚。” 这一番话是毫无预兆,苏子澈大惊失色,脱口问道:“为何突然要给我赐婚?”皇帝笑了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帝早就命朕留心此事,而今麟儿到了娶亲的年龄,朕依着先帝的意思,让你自己来挑个中意的姑娘,哪里就突然了?”苏子澈撇撇嘴,转开眼去看画卷,神色颇为不屑。他动作虽小,却不防皇帝正望着他,将一应神情尽收眼底,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子澈心不在焉地看向画卷,不知是画中人本就生的好,还是画工技艺超凡,那女子一弯晓月似的细眉,额上花钿衬得肤白胜雪,一双凤眼清澈沉静,端的是一副好相貌。饶是他心里抗拒,仍是朝着画卷抬了抬下巴,神色虽倨傲,却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 皇后莞尔一笑,道:“是北朝皇族元氏之女,与你同岁,七岁能诗,才名远播,又善音律,想来也是极合你性子的。” 善音律……苏子澈暗暗冷笑,他已有谢玄知己知音,旁人又怎生入眼?视线一转,他又看向另一幅画卷,画中人是不啻元氏的柔美,却更显活泼讨喜:“这又是谁?” “是琅邪王氏的女儿,她的女红可是闻名遐迩,听说去岁绣了一副莲花图作屏风,她那垂髫年纪的弟弟误以为是真的莲花,扑上去要摘,反而撞到了脑袋。”皇后显然做足了功夫,苏子澈信手一指,她便能如数家珍。 皇帝笑道:“这倒是有趣,连朕也想见识一下王氏的女红了。” 苏子澈冷哼一声,道:“这有何难!”他虽然不忌出入烟花巷陌,却也知道那不过是儿郎们玩闹而已,嬉戏一笑便作罢,当不得真。婚姻大事,他不是没想过,却未想到兄长会让皇后为他操持,如此一来,饶是皇帝再怎么说,他也觉得自家哥哥不够用心了,这样一想,连带着口气也变得不好,“只要一声令下为陛下选妃,谁家的适龄女儿难不报上来?届时将王氏选入掖庭宫,要多少女红没有?” 他的抗拒,皇帝悉数瞧在眼里,训斥道:“胡闹!这等混账话也敢随随便便说出口,秦-王府的师傅就是这么教你的?”苏子澈偎到皇帝身边,软语哀求道:“哥哥就当心疼麟儿,再宽限我两年吧!” “宽限?”皇帝点了点苏子澈的额头,笑骂道,“朕是要你娶妻,不是让你坐牢。”苏子澈丝毫不理会皇帝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儿地撒痴耍赖,神色带着被逼迫的委屈,环住皇帝的腰蹭个不停,像个受了欺负的孩童,连声直道陛下开恩。皇帝偏生最爱他这娇痴的样子,心底早已化成一池春水,微笑着拍拍他的脖颈:“你多大了?跟个黄口小儿似的撒赖,羞不羞?” 苏子澈耳根一红,却也知道皇帝最吃这一套,默默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耍个小赖算什么。他从皇帝怀里坐起来,一脸正色地辩解:“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在父母跟前有什么事不可为,什么话不可说?”他见皇帝一脸无奈,顿时起了坏心思,张口叫道:“爹爹!” 皇后噗嗤一声掩口笑了,皇帝抬手便打了过去,被苏子澈一把抱住了手掌,只听少年分辩道:“麟儿是说,爹爹若在,肯定不会迫麟儿娶亲。”皇帝顿时无言以对,照先帝娇宠小儿子的架势,没准苏子澈闹一闹,还真就能不娶了。他十三岁通晓情-事后,孝贤皇后为他订下婚事,次年春日就将现今的皇后娶进了东宫,夫妻之间一向和睦,完全不解小弟不愿成婚是为那般。他的右手被苏子澈握在干燥温暖的手心里,轻轻一抽,反而被握得更紧,皇帝心生怜惜,柔声劝道:“齐家治国平天下。麟儿既有拿云志,想要为朕开疆扩土,使大宁威名远播,若是连家都没有,何以齐家?家不齐,谈何治国?更遑论平天下了。” “陛下,黎国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他们自己不懂耕种,尽是些牧民,年年冬天都犯我边境,抢夺食粮,着实可恶!霍去病还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难道麟儿就输他了?”皇帝懒得听他掰扯,可瞧他这副耍赖的模样,大有若是不依他,下一刻就在地上打滚的架势,蹙眉道:“你还能一辈子不娶?” 他自是不能,也不敢。苏子澈松开皇帝的手,不悦道:“苏贤比我还大了几个月,怎就不见陛下给他选妃?”皇帝失笑:“你们年岁相近,哪有叔父未婚,侄儿先娶的道理!”苏子澈微微一怔,凝视皇帝道:“我不在意这个,让大皇子先成婚吧。”说着就招呼那些宫女,“把画像拿近些,陛下要给大皇子选妃了。” 皇帝面色微微一沉,轻斥道:“麟儿!” 苏子澈登时垮了脸,哀声道:“一幅画像,根本看不出来什么,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怎可如此草率。陛下,麟儿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开心了,才想赶紧找个厉害的王妃管着我么?” 皇帝淡淡道:“你哪天让朕省心过?”话虽如此,他却摆手命宫女撤去画图,“罢了,你既然不愿娶,朕也不迫你。若有了心上人,不拘什么身份,只管告诉朕,凡是你喜欢的,朕都会依着你。”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你啊,就不能乖一些?” “陛下不为难我,我当然乖乖的。”苏子澈粲然一笑:“只怕有朝一日,我的心上人不是簪缨世家的女儿,不敢告诉陛下,那可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皇帝抚了抚他的头发,笑道,“不敢告诉‘陛下’,还能告诉‘哥哥’,哥哥总是疼你的。” 苏子澈清朗的眉目微微一动,顺着皇帝的力道伏在了他的怀里,“那可否请哥哥答应,无论麟儿今后犯了什么错,哥哥都原谅麟儿?”皇帝沉吟片刻,方道:“好。” 一旁的皇后仍是微笑的模样,眼神却不由暗了一暗。旁人只道皇帝待弟弟有如亲子,又几人知,纵是亲子,也不见得有这般上心。 26.春水无端起波澜 苏子澈从甘泉殿出来,明晃晃的日光落进眼睫里,令他有些睁不开。甘泉殿附近的花园里有一个水池,数丈见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水池中间被假山隔断,假山之后是一个与此间一模一样的水池。池水-很深,里面养着锦鲤,偶尔能瞧见悠闲地鱼儿摆尾游弋。池中种了几株莲花,他前几日路过时尚且含苞,而今已尽展娇媚。 苏子澈没急着离宫,他背光而立,在水池边站了许久,目光所及是慵懒的鱼儿和娴静的白莲,让连日与皇帝斡旋的他也觉得有些适意了。在他人面前,他与皇帝仍是往常的亲近样子,而私下里,他们已经冷战了多日。 皇帝心疼弟弟,想让他领一个羽林军统领的职位,时时待在自己身边看护着,苏子澈却不甘于此,只嫌羽林儿郎不过是花拳绣腿,戍边将士才是真英武,说什么也要去西北戍边,与夷族一战。二人僵持不下,为此已是数度争吵,终于在齐王宋王等人的劝解下,各退一步,苏子澈仍留长安,任命骁骑营的上将军,后事如何,要看他带兵的结果。 而这个骁骑营,亦不过是十六卫中的左右骁卫,本质上与羽林军并无分别。只是相较于一直是皇帝亲卫的羽林卫,左右骁卫则是先帝盛年时亲自培养的精锐骑兵,曾经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河山清平之际,先帝改其编制为禁军,更名左右骁卫,并入十四卫中,形成了南衙十六卫。时隔十余载,左右骁卫虽不再浴血战场,却也是十六卫中的精锐力量,皇帝为了安抚苏子澈,让左右骁卫再从禁军中脱离出来,并许他自置官署。 苏子澈心高气傲,只觉自己学了十几年的兵法策略,落在帝王眼中不过是纸上谈兵,一连数日不肯同皇帝说话。幸而董良等人规劝了数日,才慢慢劝得这傲气少年不再生气,只是再见到皇帝,纵然不表现在面上,心下多少也是有些别扭的。 若是早些时候皇帝拿出这些闺阁女儿们的画图,苏子澈定会感念皇帝的用心,好好选一位女子娶作王妃,可偏偏不早不晚,皇帝在这个时候拿出来,那些女儿性子如何,容貌如何,他是一眼都懒得瞧。 苏子澈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见一个宫装女子焦急走来,正要回避,那女子却忽地叫住了他:“哎!你过来!” 素来被捧在手心里的苏子澈头一次被人用“哎”来称呼,眉头不由地微微拧起,足下纹丝不动。宫装女子已经走近,大约是之前没想到会有男子出现在内宫,乍看之下以为是内侍,走近了才发觉不是内侍的服色,倒像是亲王。 女子一惊,宫中遇外男,又主动出声叫人,若是被旁人得知,不知会生出多少是非。她恼羞之下面色绯红,片刻又镇定下来,皇子成年后皆封王,在宫外开衙建府,能在内宫随意行走而无任何忌讳的,怕是只有独揽圣宠的秦王了。 她面色几度变换,最终归于平静,苏子澈看得新奇,又许久不见她要说话,于是问道:“你方才叫我,是为何事?” 那女子盈盈下拜,低声道:“奴婢方才与美人投喂鱼食时,美人不慎将一支手串丢进了水里,奴婢等人皆不懂水性,许久都未能打捞上来。奴婢见……殿下在此,原以为……以为是位中贵人,未曾想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苏子澈扬了扬眉,问道:“你认得我?”女子摇头道:“并不认得,却也能猜个大概。”苏子澈笑道:“那你说说,我是谁?” “奴婢斗胆猜测,您是秦王殿下。” “你倒聪明。”苏子澈笑了笑,接上她开头的话,“既然你聪明,那就该知道,这池子虽不大,可毕竟是活水,想捞个手串倒是麻烦得紧。” 那女子面露几分难色,微微笑道:“那手串跟了美人多年,听说是极重要的东西,便是丢了性命也不愿丢了手串。”苏子澈在深宫长大,自然知道这些女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故事,因此并不意外,他原本就是随口一问,此时也不打算深究,微一颔首,转而招来了几个内侍,吩咐道:“去寻几个会水的人,帮她找一下掉进水里的手串。” 几个内侍忙应了声“喏”,那女子行过谢礼,便带着几个内侍恭敬地退下了。 苏子澈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转眼见那几个内侍无一人回来,假山后不时传来些许人声,蓦然起了心思过去瞧瞧。绕过假山,眼前又是一池碧水,只是较方才那处热闹了不少。几个内侍已经跳进池子之中,岸边许多宫女正唧唧喳喳地指挥着。水池旁站着一位容色艳绝的女子,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眉间似蹙非蹙地望着池水,教人不由想起那捧心的西子,无端从画中走来,重现那沉鱼的传说。苏子澈方才见过的宫女正站在她身旁,不停地同她说着话,看神情像是在安慰。 苏子澈凝眉,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那日与他球场起冲突的赵美人,只是相较于当日的泼辣,而今端的是娴静淑德。 一群人各忙各的,一时竟无人注意到苏子澈。水池里养着鱼,水质也非清可见底,想要打捞一支小小的手串谈何容易。苏子澈解下蹀躞上的折扇,摇着扇子闲适地站在旁边,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许久捞不到手串,于是又几个内侍噗通噗通跳下了水。赵美人垂眸轻叹,不经意地一转头,恰恰对上苏子澈的视线,手里的帕子堪堪从指间滑落,惊慌之下竟不自觉地一退,她原本就临池而立,池边又无护栏,此时一步踏空,“噗通”落入了水中。 一众宫女惊叫起来,那些捞手串的内侍哪里还管手串的事,一个个手忙脚乱地要救人,苏子澈疾步走到池边,招呼着内侍将人救起,待美人上岸,一身夏裳尽数湿透,他避开眼睛不去看,只吩咐将其送回,再去太医院找个供奉来把脉。 池水从赵美人的额头上滑下,几缕青丝散在脸颊上,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她手捂住腹部,唇齿间露出几声痛吟,喘息道:“快……快!请太医!我的……孩子!” 苏子澈猛然回首,沉声问道:“你有身孕?”继而声音一扬,斥责旁边呆立的宫女内侍道,“还愣着作甚,去传太医!” 赵美人痛得发抖,内侍们一个个犹豫着不敢动她,生怕出了意外被主子迁怒,可耽在此地只会令事态更严重。赵美人心知肚明,抬起盈盈的水眸,清泪无声而下,像是不堪风雨的梨花,憔悴得令人不忍相视,只听她颤声道:“殿下,此前之事是妾身无礼,求殿下莫与妾身计较……救救……救救妾身吧!” 苏子澈拧紧眉头,并未有丝毫动作,可他到底年少心软,经不起几声哀求,迟疑许久,终是敌不过她哀切的神色,俯身欲抱她起来。 “麟儿?”一声疑问自身后响起,苏子澈动作一滞,已触及赵美人腰背的手快速收回,后退一步回过身躬身道:“三哥。” 皇帝负手而立,身后跟着的十数名宫娥内侍低垂着眉眼,恭敬地道“殿下胜常”。苏子澈不知皇帝在此站了多久,此间的情形又看去了多少,思量之下走到皇帝身前:“三哥,赵美人落了水,叫个医官来看下吧。” 皇帝的视线在两人之间一转,吩咐道:“宁福海,送赵美人回常宁殿。”皇帝走到赵美人身前,俯身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指,那手被水浸湿,握起来如一块凉玉,“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好好养身子。” 赵美人似是疼得难以言语,几名宫娥将她扶上肩舆,她面白如纸,额上冷汗如雨,皇帝有几分心疼,温声安慰:“朕过会儿就去看你。”皇帝又吩咐了几句才转身而去,苏子澈在他身后跟着,两人谁也没注意到身后赵美人思量的目光。 午后日头正烈,苏子澈一路走来额上已见汗,刚进殿就让人去拿樱桃酥山。皇帝并不拘着他,只吩咐内侍少用冰,多浇些酥。不多时宫女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食案,上面摆着一盏十分精致的水晶盏,小雪山似的酥山冒着丝丝冷气。苏子澈一见就笑起来,拿银勺挖了一块,送到口中便是一副清凉舒爽的样子。皇帝抿唇淡淡一笑,这清俊少年喜怒哀乐皆不遮掩,恰似他的名字,清澈剔透,教人一眼便能望进他的心底去 水晶盏外凝了一层水汽,不时有水珠滑下,聚于盏底御案之上。待内侍撤去水晶盏,苏子澈偏头问皇帝:“哥哥,你有没有离京在外的至交好友?”皇帝见他嘴角还沾着一点酥山,掏出一方帕子来,苏子澈立刻将脸凑过去,皇帝将他嘴角擦干净,道:“有。”苏子澈问道:“那你会想他么?” 皇帝笑了笑:“有时候会。”苏子澈不解他为何嘴上说会想,面上却没有一点思念之色,想了想问道:“如果我想谢玄了,可以让他回来么?”皇帝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苏子澈有点泄气,却没有再纠缠,向皇帝笑道:“我第一次见到谢玄的时候,以为他是跟我一样偷跑出来玩的。那天云裳姑娘要夺秋娘,我支走了李俊年,顶着他的名儿去伴乐,可那吹笛子的人认得李俊年,眼看要拆我的台,我就跟他吵了一架,把那人给骂走了。云都知气得不行,还好谢玄出现了。那天我抚琴,他吹笛,就像是认识了许多年那样默契。”琴短尚有长笛和,如此知音却难得,苏子澈一下子说了许久,蓦然想到谢玄现在离了京,想再聚一起抚琴吹笛不知要到何时,突然就有些不知怎么收尾,他偏了偏头,轻轻说了一句,“我会想他的,哥哥。” 皇帝心中微微一酸,却不知怎么安慰他,正想着,却见宁福海小步疾跑过来,在皇帝身前几步的地方跪下:“陛下,赵美人小产了。” “啊!”苏子澈猛然一惊,两步跨到宁福海身前,问道,“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就……就……”他未经人事,到底不好意思将此事说出口,回过头呆呆地望着皇帝,“三哥,我……” 皇帝心头亦是大惊,霎时想起方才握住他的那双凉如玉的手,他用力阖了阖眼,再张开时已不见其中的沉痛之色,问宁福海道:“她现在如何?”宁福海正要答话,却见苏子澈突然朝外走去,忙上前去拦,被苏子澈一把推开,踉跄退了几步。 “麟儿!”皇帝一声断喝,止住了苏子澈前行的脚步,摆了摆手道,“美人的事回头再禀,你们都下去。”宁福海等人鱼贯而出,苏子澈不曾回头,身子似在微微发抖,皇帝急忙走过去,将他的身子扳过来,紧紧扣在怀里,“别怕。” 苏子澈压抑地摇摇头,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被皇帝不容抗拒地按了回去,一遍遍地哄劝道:“麟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怕。” 苏子澈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做丝毫挣扎,静默许久,皇帝的怀里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哭声。 27.道是无晴却有晴 一入夜,白日的闷热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夏风的凉爽之气。苏子澈拿起一块水晶龙凤糕,才咬了一口便停下,怔怔地发起了呆。 皇帝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不好吃么?来,尝尝玉露团。”苏子澈将龙凤糕扔到玉盘中,一头扑到皇帝怀里抱着他的腰,手臂越收越紧,始终一语不发。皇帝叹了口气,拍拍他道:“麟儿,这不是你的错。” 苏子澈低落了一整天,皇帝的安慰没有给他带来片刻心安,反而让他觉得更为歉疚,他虽不喜赵美人,却从未生过害她之心,更没想过要她失去自己的骨肉,何况她肚子里的是他兄长的孩子,是他的侄儿。苏子澈低低地道:“如果我没有出现在那里,她就不会掉进水里,更不会……” “跟你无关!”皇帝冷着脸打断他,“麟儿,你离她有三丈远,她落水与你何干?”苏子澈摇头道:“她是见到我才受了惊吓……” “你是三头六臂还是面如罗刹?见你一眼怎么就受了惊吓?”皇帝眉心拧成川字,终于放软了语气,“赵玉娘落水之时,朕恰好到那儿,目睹了全程。你不过是远远地看了几眼,她落水小产跟你半点关系也无,不要再自责了,好么?” 苏子澈并不相信兄长之言,却也不再辩驳。皇帝轻叹一声,赵美人刚落水就被救出,夏日的池水至多清凉,远不至于让她小产的地步。而她之前想要捞出来的手串,是皇帝在初见她时私下所赠,并不记录在册,一直被她视为珍宝,只是她不知,那手串以藏红花的汁液浸泡过数月,有避子之效,藏红花药力极强,小小几根便能将足月的胎儿落下,就算赵美人不常佩戴,药力也能渗入肌肤,显出其功效来。 落水不过是幌子,真正致使她小产的,是她费尽心思想要捞出来的手串。赵玉娘是黎国人。当年静和公主远嫁北黎王子,孝贤皇后含泪送走爱女,以唯一的女儿换取宁黎两国十年安宁,回过头却千般万般叮嘱儿子,若是他日登基,不许和亲,不能割地,黎国狼子野心,纵是献上美人也只能亲近,不能留嗣。苏子卿一生侍母至孝,自是无有不允。这才使得赵美人虽宠冠后宫,依旧连腹中之子都保不住。 只是个中思量,他并不想让小弟知道。 皇帝让苏子澈坐正,看着他道:“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你若连这点事都耿耿于怀,还怎么提枪跨马,征战四方?” 苏子澈猛然抬起头,干净明澈的眼睛像是乌黑的琉璃珠,却不知因何蒙上了一层水雾,“犯我大宁者当诛,麟儿自不会心软,可……可赵美人失去的,是三哥的子嗣啊……”皇帝目光骤紧,心里狠狠一疼,终于知道了小弟难过的根源何在,柔声道:“朕不差这一个儿子,你不是喜欢月奴么,朕让他以后跟着你,可好?”月奴是四皇子的乳名,董昭仪所出,极是聪明伶俐,在一众皇子中最得圣宠。苏子澈摇头道:“我原是爱屋及乌,陛下却让我买椟还珠,这怎么行。”他起身随皇帝走向内殿,忽然又想起白日选妃之事,问道,“三哥,你真的很希望我成亲么?” 皇帝不答反问,“麟儿为何不想成亲?”苏子澈想也不想地道:“我如果成亲,就不能和哥哥住一起了。”他在皇帝身边随意惯了,而今虽已束发,仍不改旧时心性,说话毫无遮拦,也不担心生出误会。皇帝笑着抱了他一下,命人进来伺候就寝。 窗外一片如水的月光。 次日,苏子澈去了骁骑营,皇帝念着赵美人之事,赏了她许多东西,只碍着规矩不能亲去安慰。午后进讲之时,皇帝正听得起劲,外面忽然几声嘈杂,宁福海忙躬身出去查看情况,未几又面带急色地进来,低声禀道:“陛下,秦王殿下今早点兵之时,刘云希去的迟了一个时辰,殿下以他迟到为由,将他就地斩首,左右皆不敢劝,已经行刑了。”刘云希原是御前宦官,颇得皇帝看重,此次苏子澈出任骁骑营上将军,皇帝特地派刘云希做监军,一是照拂,二是监督。苏子澈太过年轻气盛,初掌军权不知会做出何事,而刘云希性子沉稳,有他照看着想来不会出什么纰漏。皇帝这道旨意对两人皆有益,未曾想刘云希这一去,却是连命都断送了。 皇帝乍闻此事,陡然一惊,冷厉地眼神扫过去,令宁福海平白生出一身冷汗。宁福海方才禀报时虽是低语,可殿中寂静无声,翰林学士程墨距皇帝不远,听得是一字不落。他生性耿直,见皇帝隐隐有发怒的迹象,近前一步郑重行礼道:“臣,恭喜陛下。” 殿中诸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他这一跪地一扬声,如投石入水,在大殿之中格外分明。 皇帝冷眼看他,约莫料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淡淡道:“朕失良臣,何喜之有?” 程墨再拜道:“刘监军得陛下青眼,为人虽忠心,却恃宠而骄,身为监军罔顾军法,不守军纪,点兵之时迟到,实为军中大忌。秦王不以刘监军为陛下爱重而有所袒护,将其绳之以法,可谓刚正不阿,且秦王胸怀大略,志在青云,假以时日,定会成就一番丰功伟业。陛下有此良臣猛将,自当恭喜。” 窗外风乍起,吹得铁马声声叹,不多时,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殿内光线有些阴暗,气氛愈见沉寂,几个侍读的内侍面上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服内,却连眼皮都不敢动一下,更遑论添灯。 皇帝手中仍执着书卷,指骨却已泛白,额上也迸出青筋。他依稀想起年少时候,恰逢先帝千秋节,他想为先帝献上一曲,便命太常乐工制了几首新曲,闲时便跟着学一学。那时的麟儿不过总角年纪,还是一团天真的模样,偶然一次撞见兄长在屋内与人谈笑抚琴,闹着也要弹琴,苏子卿怕他手指细嫩被琴弦划破,便不许他玩闹,苏子澈气闷之下竟迁怒他人,稚嫩声音无甚威仪,儒软地命人将那乐工拖下去杖毙。 其时麟儿尚年幼,想来连杖毙是何意都不知,他出言阻止,却换来麟儿的哭闹不休。相较于稍有好感的内侍,他自然是更心疼懵懂无知的小弟,只这一瞬的犹豫,侍卫已将那人拖了下去,转眼就是一条人命消逝。 耳畔余音未止,指下琴弦犹颤。 麟儿仍无知无觉,抓着他的衣襟哭得可怜。 说什么人性本善良,落在苏子卿眼中,却是人性本恶,稍有不顺意便轻易夺人性命,还一派天真无辜的模样。那时的麟儿不懂死为何物,尚且可看做年幼无知,可而今早已是饱读诗书熟习兵法的少年儿郎,却仍是这般轻贱人命—— 皇帝蓦然想起昨日赵美人小产之后,苏子澈的黯然神伤。 最是无情之人,也最是多情。 苏子澈明知刘云希是皇帝心腹,说杀就杀毫不犹疑,皇帝分不清他是真的为立军威肃军纪,还是以此来告诉皇帝,那个一直在他怀里撒娇耍痴的孩子,现在长大了。 许久,皇帝神色又如初时般波澜无惊,淡淡道:“迟到者当斩,是太宗立下的规矩,为将者不徇私情,执法安众,此举可嘉。程卿家,平身罢。” 话虽如此,皇帝却无心再听进讲,吩咐侍臣若晚间苏子澈回宫,命他即刻来见。殿外风云色变,片刻大雨如倾,皇帝着人掌灯近,翻开一本奏折,却是谏官所上,字字句句无不直指皇帝年逾而立仍未立储之事。 皇帝眉目倏尔冷然,随手将奏折搁置一边,又去翻阅下一本。窗外一个惊雷,霎时把天地照得分为白亮。 28.操吴戈兮被犀甲 长安城是没有春天的,二三月份尚是冬天未离春天未至的寒冷,若是到了四五月份,则是一夜之间入了夏,半点过渡也无。然而毕竟是春日时节,白日里暖阳一照,仍会有种冬天体会不到的初春的温暖。街坊的少年们聚作一团,斗鸡走马嬉笑打闹,待穿着襦裙团扇遮面的女子经过便争相投花吟诗,以求一睹团扇下的笑颜。 苏子澈打马过长街,无暇顾及这生动鲜活的长安,一路奔驰向校场,待坐骑踏入骁骑营才慢了下来,此刻勒马回首,已望不到喧嚣的市坊。自苏子澈斩监军以立威,皇帝私下将他呵斥了一番后,他回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得今春,已是无诏不入宫了。 不过短短数月光景,那与君对弈,月下吟诗,殿前答策的日子,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而今他目之所及、心之所系,已从皇帝身上分出了大半,给他亲手训练的将士们。 日头又西斜,苏子澈未换戎装,一身春衫立于点将台上。自他练兵以来,每逢初一十五,便命士兵比练一次,初时各自为战,后加入各种阵型。今次练的是九军阵,场中诸人皆着布衣骑战马,枪头换作碳棒,九人一队,队伍一旦被冲散即为失败,若队中有任何一人被枪头上的碳棒划中,衣物留下碳痕,也算失败。 苏子澈一声令下,校场中烟尘陡起,马蹄声震天。 九军阵,又称八阵图,相传为诸葛亮所创,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作为正兵;又以水火金木为龙虎鸟蛇四奇阵,作为奇兵。布阵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西北为乾,西南为坤,东南为巽,东北为艮,虚其中大将居之,故而九人为一阵,队长居中。 若是普通比斗,靠的多半是蛮力和冲劲,可这种法子的练兵,不但需要骑术精湛,还需指挥者孰知阵法奥义,将阵型巧妙变换才行,因此这种比斗光有蛮力可不行,更多的比拼智谋。 苏子澈在帅台上望着场内,初时各队严守阵型,进退有度,数百队人马穿梭灵活,各自为阵,煞是精彩!不多时,许多队伍被冲散开来,场中转眼剩不到半数,再过半个时辰,场中俨然只剩下六支队伍仍凝而不散,厮杀不止。 骁骑营是十六卫中最精锐的骑兵,军中人人骁勇善战,个个兵强马壮,苏子澈本就是少年,到了这群彪悍的军士之中更显得年轻单薄,来此之前便已人人皆知他是今上亲弟弟。然而点兵之时,众军士见新来的上将军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即便是亲王之尊,也难免令他们看不起,只以为这不过是一个靠着父兄宠爱而上位的纨绔子弟,更有甚者,竟担心骁骑营的一世英名会毁在这个深宫里长大的儿郎手里。 号角吹了三声,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集合起来,却一个个面带不屑。 苏子澈冷笑一声,也不见恼,坦然地站在帅台之上,珊瑚柄的金鞭轻轻敲着手心。 监军迟迟未到,此前却未曾告假,若照着苏子澈平时骄傲的性子,怕是早已怒极,可董良侧眼看去,竟不见他面上有丝毫不豫。 董良沉吟片刻,道:“殿下,监军刘云希不知因何未到,是否需要臣前去……” “那个刘监军分明就是不将咱们殿下放在眼里,仗着自己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就以为没人敢把他怎么样。”齐坎一贯的心直口快,不满道,“哼,不过是一个阉人!” “闭嘴!”董良低斥一声,“刘监军之事,殿下自会定夺,何须多言。” 齐坎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话。苏子澈轻笑一声,问道:“多久了?” 齐坎闻言一怔,不晓得他在问什么,倒是陆离答道:“半个时辰了。”自从吹第一声号角到此时,不多不少,恰半个时辰。 苏子澈“嗯”得一声,不再说话,朝前走了两步,与众将士隔空相望。众人皆以为他有话要讲,个个凝神细听,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有只言片语,军士们已经站得有些累了,如此一来更显不耐,有许多兵士的站姿已十分懒散。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刘云希才姗姗来迟,陪笑道:“劳殿下久候,臣来迟了,还望殿下恕罪。”他身上带着些微酒气,料是友人得知他升迁,特来相送,这才误了时辰。苏子澈淡淡一笑道:“无妨,刘监军来了就好。” 苏子澈目光环视全场将士,微微抬起下巴,声音冷冽:“刘云希身为监军,不守军纪,延误点兵时辰。来人——”他将手中金鞭凌空一甩,凌厉的鞭声在缄默的校场之中格外摄人心魄,他薄唇轻启,声音缓慢而不容置疑,“将其就地斩首,以儆效尤。” 刘云希的头颅在校场上悬了三天三夜,骁骑营眼高于顶的将士们皆见识到了这位新将军的可怖,原本需要慢慢收拢的人心,被苏子澈谈笑斩人头颅的举动瞬间促成,纵只是表面功夫,也再无人敢触其逆鳞。 真正将这群眼高于顶的将士们收服的,是其后他亲自教习的行军阵法,苏子澈将兵书上记载的九军阵稍加改进,使其更适用于骁骑营,本就骁勇的将士们加上精良的阵法,顿时如虎添翼,威力大增。经过半年多的习练,军中诸人已基本掌握这种阵法。九军阵是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与六十四卦相合,真要将这种阵法运用得精妙,还需掌握八卦易理才行。 苏子澈看向场外,那些败下阵来的士兵们在旁观战,或拉歌,或喝彩,或出谋划策,更有甚者,竟下起注来赌哪支队伍能夺魁。苏子澈的智谋手段虽能使军中诸人莫不拜服,可他到底没有带兵的经验,虽身为将领,全不似别的将军般处处以军令约束标下,骁骑营的将士除却练兵之时规矩极严,其他时间则随性而为。 董良李巽未参与此次的比试,一左一右立于苏子澈身后,场中剩下的六支队伍有两支分别是陆离和齐坎带队,他二人孰知阵法要义,忽而呈龙飞,忽而变蛇蟠,忽而似虎翼,阵型变化莫测,队伍进退有度,且阵中士兵各个配合默契,一招一式皆有章法,进攻时雷霆万钧,防守是严丝合缝,引得场外士兵一片片的叫好声。 “殿下,您觉得这次比试谁能得胜?”李巽问道。 苏子澈望着场内仅剩的三支队伍道:“施山于阵法颇有天分,短短数月便能将阵法练成这般,着实不易。陆离和齐坎自幼研习兵法策略,又都是天赋异禀之人,能在他俩手下坚持到现在,可见此人前途匪浅。” “施山就算异军突起,有陆离齐坎在,也定然无法夺冠。殿下以为这次的胜者会是哪支队伍?”校场之内,施山的队伍已是勉力支撑,李巽的目光在陆离和齐坎之间来回移动,眼见胜负难分,不由笑问道。 苏子澈目光了然,似是早知分晓,却是笑而不答。李巽未再追问,见场中施山的队伍已有人被齐坎的碳棒击中心口,自是败落不提,场中只剩了陆离与齐坎各自居队中,指挥着队伍巧妙进攻。 董良目视许久,忽而出声道:“殿下,臣等原本从不下场与其他将士比斗,为何今次特意让陆离和齐坎各带一队比试,又非要他们分出胜负不可?” 场中烟尘未歇,陆离之队似云垂却化风扬,齐坎摆天覆阵以对,倏尔又变作鸟翔,一退一进,一进一退,一时间难分高下,场外叫阵声震天,聚赌下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各自讨论不休,又目不转睛地望着场内比斗,更有人击鼓助阵,势如雷雨。 两队厮杀许久未分高下,苏子澈有些不耐,长鞭凌空一甩,发出凌厉一声,陆离忽而纵马跃起,长-枪直取齐坎膻中,队中他人也立时跟上,整个队伍如伏虎将搏,威力陡增!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然是要分个高下。”苏子澈话音未落,齐坎一招金光盖顶堪堪擦过陆离发顶,陆离俯身躲过,顺势甩出长-枪,齐坎躲之不及,衣袖上被枪头碳棒划过一道乌黑痕迹。 齐坎大笑着跳下马,顺手将长-枪抛给身后兵士,连呼痛快,一把抱住陆离道:“好功夫!有阵子没打得这么过瘾了!走,此一战,当痛饮一宿方尽兴!”陆离朗然笑道:“若有佳酿,自是不醉不归。”话如此说,他朝帅台望了一眼,苏子澈已不在方才的观战处,齐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瞧我,一时高兴就忘了。你是胜者,走,找郎君讨赏去!” 两人说笑着走向帅帐,一路上自是少不了兵士们的夸赞,入得帐中,苏子澈正于案前执笔而书,他素来连进谏上奏之事都由陆离代笔,能让他动笔之人,除却奉先令谢玄,怕是再无他人了。 谢玄自任奉先令以来,每月都会修书两三封,派人送至苏子澈手中。苏子澈甚少回信,偶尔回寄一封也是寥寥数语,可就连皇帝身边的宁福海都知道,他对谢玄是上了心的。 谢玄身为奉先父母官,连过年都未曾回长安,只着人送来几封书信,而今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桃花开,谢玄却是一连两个月都没有只言片语。苏子澈面上不说,心里却不是滋味,这日终于按捺不住,主动修书一封寄给谢玄。他搁下玳瑁笔,待墨迹干后交予侍立一旁的信使道:“务必将这封书信亲自交予谢玄手中,再将回信一并拿来。” 信使毕恭毕敬地接过书信,小心用油纸包起藏于怀中,答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苏子澈哑然失笑,“那就有劳你了……你去看看奉先发生了何事,奉先令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回来后悉数告诉我。” 信使信誓旦旦地笑道:“殿下有命,臣岂敢不尽心?殿下且宽心,等臣的好消息就是。” 孰料这信使一去便是半月,苏子澈面上虽未显山露水,心内已极为不悦,一连数日,即便长安雨水不停,苏子澈却无一日停止练兵,常命将士们在雨水中演练阵法。陆离私下派人去催,哪知派去的人也耽搁了数日光景,才和那信使一同回来。 两人狼狈不堪,竟似逃难归来,带着满身风雨入军帐,拜倒在地,双手呈上书信一封道:“殿下,奉先令手书。”董良接过来,验明无误后递于苏子澈拆阅。信中不知写了什么,苏子澈面色渐沉,目光凝重,不过两三页纸笺,他却看了许久,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心底的哀伤像是氤氲的水汽,从他身周轻缓地散发出来,模糊又清晰地落入了旁人的眼中,只听他轻声道:“他现在可好?” 那信使是早料到他会如此问,叩了个头道:“回殿下,奉先令吉人天相,臣离开奉先之时已无恙。奉先令怕臣染上春瘟,才多留了几日,大夫多次问诊,确认无碍才让臣出了城。” 董良听到春瘟二字已是心惊,再看信使时不免生出戒备,便是谢玄的书信,他也后悔交予苏子澈了。苏子澈似叹非叹,将信笺搁置一边,对那信使道:“你且将奉先令近日之事细细禀来。” 那信使道:“白水县自上月春瘟肆虐,县令昏聩怕事,连夜合家出逃,使得满城百姓莫不惶惶不安,奉先令为人心善,亲赴白水主持大局,又从各地延请名医,及至月末,终于慢慢控制住了春瘟。但奉先令爱民如子,事必躬亲,不慎染病,不得已才断了与殿下的书信往来,而今春瘟虽去,白水、澄城、奉先三县却是连日暴雨,听说渭水两岸的良田均已淹没。” 先历春瘟,再遭暴雨,令信使此刻说来犹然心悸,苏子澈示意了然,摆摆手命诸人退下,董良迟疑之下,仍是留在帐中,劝道:“殿下……” 苏子澈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吩咐道:“备马,我进宫一趟。” “殿下三思!” “备马。” “殿下!”董良蓦地长跪于地,“臣愿带三千精兵赶赴奉先,与奉先令一起救护百姓……” 苏子澈笑道:“不必,我去就行了。” “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殿下怎可……” “董良,”苏子澈回过身来,目色宁静地望着他,“我去奉先,你会担心吗?” “臣当然担心!殿下千金之躯,怎可轻易赴险?” “当然担心……”苏子澈笑着重复了一句,又道,“如果此刻我在奉先你在长安,你能安心待在长安坐视不理么?” 帐外风雨大作,苏子澈的话混着风声雨声落入董良耳中,竟如金戈铮鸣时一闪而过的火花,带着决然与傲然,字字掷地有声。他没有回答苏子澈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已无需再回答,一字一句都是多余,眼前的少年早已下定决心,不管前路是风雨逼人还是霜雪加身,他都会毅然前往。既然无力阻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之同行,护其周全。 “殿下,雨下得正大,不如备车吧。” 29.落落年少意孤行 急促的马蹄踏在长安积水的路面上,扬起一路四溅的水花,一直行到含耀门前才堪堪停下。不待马车停稳,苏子澈便跳下车来,靴子踏进水中,登时便湿了,他却不觉得湿冷,直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是内朝,位于宣政殿以北,朝臣若要在此朝见至尊,须得经过宣政殿左右的上阁门,故此又称为“入阁”,而尚德殿位于紫宸殿西,有时也会作为皇帝接见百官、听政议事之处。苏子澈原本住的长乐殿在紫宸殿以东的内廷之中,若见皇帝并不需要经过上阁门,可而今他已在外开衙建府,再见皇帝便与一般臣子无异了。 苏子澈进得子紫宸殿,见宰臣官员许多都在,正不知为何事而争得不可开交。皇帝最先看到苏子澈进来,抬手止住了舌枪唇战的臣子们,见苏子澈衣裳尽湿,诧异问道:“麟儿不在骁骑营,怎地回来了?”不待回答,又转头对宁福海道,“让人上碗姜汤,你先带秦王去更衣。”苏子澈跪地行礼,却未起身,也未分给宁福海丝毫的目光,毅然道:“陛下,奉先暴雨成灾,百姓流离失所,臣请带兵前往,救济受灾百姓,望陛下恩准!” 一石激起千层浪,苏子澈话音未落,殿中已是风云际会,朝臣们莫不暗里交换着眼神,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苏子澈不知,谢玄刚染上春瘟之际,皇帝便已下旨要将此事瞒住骁骑营全军,尤其不能让苏子澈得知。奉先去长安不远,若是瘟疫蔓延到京师,后果不堪设想,为治疗春瘟,皇帝派了太医署数名医正前往,却是许进不许出。春瘟来势汹汹,去时却如抽丝,医正们带着一众民间医者日夜操劳,等到春瘟被控制住,患者也慢慢康复之际,可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竟忽起暴雨,引得渭水决堤。朝中上下早已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时无人关注骁骑营的动向,哪知就这么一个疏忽,就被苏子澈得知了消息,眼下连请命之言都已当众道出。 皇帝轻叹一声,像是看见了去岁闲坐抚琴时,苏子澈得知谢玄已在离京途中的消息,立时便惊慌起来,指下接连弹错几个音,又忽地按住琴弦,起身向皇帝道失陪,打马便向城外追去,过午方回。此时此刻,他望着少年隐忍着焦急与慌乱的脸庞,与他坚定不移的目光无言相视,在他来之前,朝臣正为此事争执不休,此时诸般声音似乎已变得遥远,偌大的紫宸殿里唯余兄弟二人,为各自的重视之人僵持不下。 皇帝怎肯让小弟冒此等大险,可他面色过于冷厉,有两位大臣分明已经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却迟疑着不敢开口。 不知过去多久,皇帝轻笑了一声,道:“哦?麟儿可有万无一失的良策?”苏子澈不理会皇帝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朗声道:“臣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臣定会让奉先的损失降到最低。陛下,”他侧眼看了下身旁的大臣,“此时此刻,臣等在此多讨论一刻,奉先百姓就多一分危难!请陛下当机立决,派臣前往奉先,臣向陛下保证,洪水不退,绝不回京!”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一时之间殿内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只有皇帝的声音似重锤击落,狠狠地呵斥道:“你既无良策,又无经验,在诸位卿家面前怎敢如此大言不惭!如此纸上谈兵不知深浅,简直贻笑大方,还不退下?”宁福海站在皇帝身后,悄悄地对苏子澈使了个眼色,他却理也不理,毫不示弱道:“臣不是大言不惭,只是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也给奉先百姓一份希望,让臣可以……” “放肆!”皇帝怒斥一声,目光在苏子澈面上转过,落到他湿透的靴子上,“宁福海,秦王衣裳淋湿了,带他下去更衣。” “陛下!奉先百姓正处于洪流之中无家可归,而我朝向来太平无事,朝中诸臣年岁轻者皆无救灾经验,年岁长者又不便前往,不如让臣前去,臣代奉先百姓,谢陛下恩典!”苏子澈扬声说罢,深深地叩下头去,未再起身。 这种激烈的顶撞和无声的示威让皇帝怒不可遏,他额上青筋直跳,手中御笔险些折断,冷然道:“秦王真是爱民如子,为了奉先百姓的安康,连朕都不惜顶撞。”苏子澈口中发苦,指尖微微颤抖起来,他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顶撞兄长,这世间生杀予夺尽由至尊掌握,谢玄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还等着他去相救,此时惹得至尊不快,若是迁怒于奉先,只会令事情更艰难。苏子澈抿了抿唇,恭顺道:“臣知错了,臣一时冲动才会出口不逊,下次定然不敢了。” 他陡然转变的态度并未换得皇帝恩典,只觉这番为谢玄而低头的做法更令人生厌,冷冷道:“你既知错,来人,将秦王笞责二十,给他立立规矩。”殿中诸人皆是一惊,旋即听到有内侍出声应道:“喏!” 苏子澈决定去奉先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俯身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雕龙画凤的静谧大殿中格外分明:“谢陛下恩典。”若是一顿笞责就能换得亲去奉先救灾,能见谢玄一面,那也算值得。诸大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其求情。 内侍很快就将刑床刑具等物拿来,恭敬地对苏子澈道:“请殿下宽衣免冠。”苏子澈向来不喜内侍,此时倒也难得配合,他摘下玉冠,褪去一身戎装,只剩下单薄的中衣因湿透而贴在身上。不同于以往皇帝责打他时的哭闹不休,苏子澈一言不发地趴到刑凳上,任由内侍上来按住他的肩和脚,只在内侍解开他的汗巾褪去下衣时才轻轻地闭了下眼。 当众责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耻辱。 内侍从桶里拎出一根藤条,凌空甩了两下,冰凉的水滴落在苏子澈赤-裸的臀上,被雨水浸湿的冰凉肌肤竟觉不出温度来,他沉默地看着这张刑床,顶端已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像是被许多人的指甲用力的抠过,又像是浸了太多了眼泪,才使无知无觉的木头也有了伤痕。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忽地一阵剧痛,从身后直抵头顶,当即忍不住挣扎起来,内侍忙用力将他按住,狠狠地扣住他的肩膀,使他丝毫动弹不得。藤条又落下,苏子澈猛然抬头,不期然对上皇帝深邃的视线,一触即分,呼吸间已带上了哽咽。这是他从未承受过、从未看到过、从未想象过的痛楚,直到此时方知,原来此前皇帝看似下了狠手的戒尺亦是留了情的,刑具一旦落入他人手中,纵然执刑之人忌惮着他是皇帝的心尖儿,下手之时未尽全力,这撕皮裂肉般的疼痛依旧令他承受不住。 所有的勇气几乎被这狠辣的藤条打碎,他疼得昏昏沉沉又无比清醒,痛极之时发不出一丝声音,迷迷糊糊地想着要不就放弃吧,纵他不往,也有人救谢玄于危难之间。可这念头才冒出来,瞬间就被疼痛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一张疼到极处无从思量的苍白容颜。 那两个内侍是专司荆楚之人,知道这藤条虽是痛极,却不会伤及筋骨,这点伤痛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哂,并不担心打伤了这最得皇帝娇宠的小王爷。他二人一左一右立于刑凳两侧,有条不紊地将藤条甩落,一鞭下去,苏子澈臀上便现出一道笞痕,横贯整个臀面,起初是惨白,过不久便会浮起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肿楞子来,待下一记荆楚打完,前一道肿痕已渐渐凝成青色。苏子澈痛不过,全身颤栗不已,哀求之声几欲出口,又生生止在唇齿间。他以额头抵着刑凳,面容早已疼得扭曲。 难怪有人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笞刑已是各类刑罚中最轻的一种,仍教他承受不住,不知真正的酷刑又是何等模样,是否真的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衣服先时被雨水淋透,而今又被他的汗水打湿,黏在身上极是难受,他却觉得惊奇,原来冷成这般,也能出这么多的汗。 那两个内侍终于停下了笞打,苏子澈绷紧的神经陡然一松,疼痛却未随之止息,反而愈发难忍,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他的臀上布满了鲜红的楞子,最初打的几道已凝成青紫之色,瞧来甚是可怖。按着他的内侍没有松手,苏子澈轻轻地挣了一下,旋即被更紧地按住,不待他诧异,藤条又落在了他臀上,这一次,竟是抽在了之前的伤痕之上,一鞭就打破了肿胀的肌肤,渗出细小晶莹的血珠来。 原来方才片刻的喘息,是那两个执刑的内侍换了新的荆条过来,他以为漫无尽头的鞭打,其实连盏茶时间都不到,他以为痛极的刑罚已经结束,其实堪堪过半。 他只觉痛到失声,却不料忽然发出一声痛呼,随即狠狠咬住下唇,细嫩的薄唇很快渗出血来,他稍一松口,将唇上的血腥卷入口中,喃喃地叫了声“哥哥”。他疼得眼前发黑,不知这痛入心腑的荆条几时才能结束,他也从来不曾预料到,不过区区二十荆条,竟能让他疼到这种地步。 他暗自猜测是太久不挨打才会受不住疼痛,还是疼他宠他的兄长此前从未舍得真正地责罚过他,刻意的分神丝毫不能减弱身后割肉一般的痛楚,他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条鱼,不时被扔到岸上,受尽鞭笞,大口大口徒劳地呼吸,又倏尔被扔回了水里,冰冷的水将周身的冷汗尽数淹没,惟余那如跗骨之蛆的疼痛,让他不知如何摆脱。一记荆条抽下,便是如一条火舌舔过,苏子澈喉中一声痛呼,发出一半又生生遏住,又唤了一声:“哥哥!……” 皇帝从御案后走过来,那行刑的内侍已抽完最后一记,将他的下衣轻轻掩上,按住苏子澈手脚的也松了手,他体内气力耗了许多,一时松懈下来像是瘫在了刑床上。 内侍忙将他从刑床上扶起,荆条不伤筋骨,他挨了这么重的打也只是皮肉痛得受不住,若是忍下疼痛,走路倒还如常,内侍扶他到皇帝身前跪下,苏子澈喘息着道:“陛下……”皇帝俯身轻触他的脸颊,将他的脸庞抬起,那细嫩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汗渍狼藉,却是没有一丝泪痕。皇帝方才听他呼吸哽咽,以为他定是忍不住疼痛哭了起来,谁知他竟倔强至此,心里又气又疼,声音愈发冷厉:“你现在,还想去奉先吗?” 苏子澈抓住皇帝的手,乌黑的眼睛带着无声的哀求,他痛得厉害,说话不似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但还是利落又坚决:“臣一定要去,求陛下恩准。” 皇帝到底是心疼了,把弟弟打伤都改变不了他的一意孤行,若是再打再罚,就算苏子澈受得了,他也舍不得。 可一想到苏子澈要带着伤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更加不放心,温声道:“你有此心,奉先百姓必会感念你的恩义,只是你现在受了伤,贸然前往只会徒增意外,奉先之事,朕另做打算。” 苏子澈摇头不肯,声音哀切道:“陛下,麟儿求你了,你就当是疼疼麟儿吧!”皇帝原是心疼弟弟才不许他去,哪知竟让他说出了这般言语,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苏子澈微红的眼眶上,良久未发一语。时间在两人交织的目光中无限拉长,谁也望不到尽头。倒是宰相陈安长先打破了宁静:“臣有一下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目光未移动半分,苏子澈得不到皇帝首肯,心下已是焦急万分,听到旁人的聒噪声,顿时想起这群人都是看着自己挨打的,心情愈发糟糕,不耐烦道:“兜什么圈子,快说!” 陈安长年逾花甲,见多识广,自有一股老人家特有的气度,他知道这小王爷是被皇帝惯坏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笑道:“秦王有心,是百姓之福,然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乃是古训,不可不遵。臣以为,骁骑营将士个个皆是骁勇之士,若是殿下肯运筹于帷幄之中,让将士们合力救灾,那就既不违背古训,也能尽此为民之心。” 苏子澈听到宰相之言顿时眼睛一亮,满脸期冀地看向皇帝,小心询问道:“陛下?”皇帝不答反问,声音带着无奈与疼惜,道:“真的非去不可?”苏子澈轻轻地点了下头。 殿中又恢复了静谧,惟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响着,苏子澈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鼻头一酸,忽而低下头去,视线立时模糊,皇帝无声地一叹,“准了。” 苏子澈惊喜交加地抬起头,皇帝轻抚他的面颊,无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30.满城风雨满城尘 漫天的倾盆大雨,使这个桃花漫野的季节不再安宁。 洪水冲垮了堤坝,骁骑营的将士们如人墙一般立于洪水中,将泥沙袋子一袋袋扛过去,去堵堤坝的缺口。百姓们也自发地将泥沙袋子扛到堤坝上去,吆喝着号子在洪水中艰难行进。 一个身形单薄的小衙役卖力地往竹筐里装着石头,一个浪头打来,他未曾注意,竟险些一头栽进洪水里,身后一人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使他幸免于难。小衙役感谢不已,那人却看也未看他一眼,摆了摆手便步履匆匆地朝堤坝上行去。 堤坝之上,一人穿蓑衣戴斗笠,在风雨之中指挥着将士行进,陆离快步朝他走去,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为他遮雨,一个浪头打来,那人却不避不躲,陆离一个转身护在他身前,两人被浪头打得身形一晃,衣衫尽湿。 苏子澈眉头紧蹙,“你怎么来了?他们呢?”雨疾风大,刚说出口的话转眼就被吹散,只余了一地的冷意。 陆离道:“洪水冲垮了一个庄子,谢知县正在那救人,董良同他在一起,奉先城南的一座桥被冲垮了,齐坎李巽都在那,应该能应付得来。只有殿下一个人在这,臣实在放心不下。” 苏子澈摇头道:“我倒是无妨,可有人守着粮仓?暴雨过后定是饥馑,务必要将粮食看好。”苏子澈来奉先时怕雨水打湿粮食,留了一队士兵看守粮饷,命他们一旦雨停即刻送来,此时他提及的,是奉先县的粮仓。奉先古来富庶,少有天灾,此时洪水来的突然,虽说是良田尽毁,只要县内存粮不受雨水侵袭,倒也能支撑百姓度过这段时间。 “殿下放心,主簿在那里。”陆离见他脸色冻得青白,身体不知是冷得发颤还是被暴雨砸得站立不稳,心中十分不忍,不由地出声劝道,“殿下回去吧,这里交给臣守着。” 和着风雨声,陆离的声音飘进苏子澈的耳中,模糊又清晰。他摇摇头,道:“我在这里,他们才会拼尽全力。”皇亲贵胄亲自坐镇,又是骁骑营人人拜服的上将军,他所言不差,只要他站在这里,即便不言不语,也能让士兵百姓们拼上性命去堵堤坝的缺口。 他过了许久,见陆离仍是立于他身旁,无奈道:“你不必管我,去忙你的事吧。”说话间,又是一个巨浪打来,陆离仍护在他身前,手中的纸伞却险些被浪头冲走。苏子澈早已冷透,即便是陆离护过来时仍感受不到丝毫温暖,暴雨落在身上,依旧是砸得身体发疼。 这一次浪头太大,刚刚堵到一半的缺口转眼就被冲垮。 一个千夫长艰难地跑过来,道:“将军,回去吧!有标下在,定然会让堤坝堵上的!这边浪大风急,您再待下去会生病的!”他看了眼再度被冲垮的堤坝,无奈又焦急,“只可惜兄弟们方才的心血,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辛苦堵上的缺口瞬息间被冲开,士兵百姓们都非常失落,仿佛暴雨连绵的天气,阴沉沉地望不到尽头。苏子澈几步向前,扛起一袋泥沙堆在缺口处,引得身旁将士一阵慌乱,“将军是千金之躯,怎能做这些事情!”他们俱是骁骑营的士兵,见过他在帅台上挥鞭发令的凛然气概,见过他轻裘骏马的王贵之气,见过他一袭长衫宛若谪仙的出尘模样,见过他受至尊封赏一笑置之的淡然坦然,纵然同在骁骑营,却都知道那是同他们有着云泥之别的人。他们从未曾想过会有一日,这金为裳玉为体的王孙公子会在这暴雨的砸落中,弯腰去扛那污浊的泥袋。 “将军!”一些士兵喉头哽咽,被洪水冲垮的信念又无声地凝起,转身又去扛泥沙袋子,将残破的缺口重又一点点地堵住。苏子澈苦涩一笑,又要去扛泥沙袋子,却被陆离拦住:“殿下能为百姓付出至此,却丝毫不考虑一下皇城中的至尊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陛下怎么办?” 漫天的雨帘中,陆离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苏子澈心中。手上力气一泄,再扛不起沉重的泥沙袋子,苏子澈茫然的眼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来奉先之前,皇帝对他是百般劝阻,可棰楚加身也未能打消他来奉先的念头,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又让他保证绝不让自己处于危难之中,这才准他带兵来受灾之地。可他既然来了,若只是独坐高楼指点旁人,又与他在长安隔岸相观有何不同?他想为百姓尽心尽力,想为兄长分忧解难,想为知交遮风挡雨,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他惟有尽自己之所能,才有机会换得他所关心之人尽皆平安无虞。 苏子澈不再言语,沉默地转过身,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劳碌的身影,不时出言鼓励。头顶的伞像是一方屋檐,纵不能让他与大雨彻底避开,也能给他片刻的安心。 将士百姓们不吃不休地扛了数个时辰的沙袋与石头,方将堤坝的缺口堵上,不管将士还是百姓,一个个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心里却皆兴奋不已,更有人忍不住雀跃欢呼起来。苏子澈终于微微一笑,心中那根绷紧了的弦也终于放松,发出叮的一声愉悦脆响,余音也宛转。待回到奉先县衙,早有侍女备好了姜汤热水,他衣衫湿透,在风雨中待了整整一日,早已冷入骨髓,在热水中泡了许久,僵硬的身体方缓缓恢复了知觉。 叩门声轻响,苏子澈背对着房门,低低地应了一声。一阵脚步声自远及近,苏子澈疲累乏力,辨不出是艮坎离巽中的哪位,懒懒地问道:“谁进来了?” “是我。”是谢玄。 暌违已久的嗓音再次听到,苏子澈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像是这情景早已经历过许多次,多到他们都已习以为常。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尚且年幼,在长乐殿的花园中向先帝背诵新学的篇章,李贵妃送来几碟亲手做的点心,他忍着不去吃,将一整个篇章背完方嬉笑着钻进李贵妃怀里。他不记得自己生母的模样,每当别人提及娘亲的时候,他想的念的,都是待他视如己出的李贵妃。 窗外风雨未歇,铁马不停地作响,苏子澈神思恍惚地想着等着,不知道这泼天的大雨何时能停,何时重见太阳。晋明帝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但他一定未感受过,举目不见日,回首不见长安的仓皇。 谢玄伸手探了下水温:“水有些温了,我让人进来加些热水。”他唤了侍女进来加水,见苏子澈始终一动不动地趴在一旁,不由问道:“累了?”刚问出口,他自己却先笑了,“麟郎亲临前线,身先士卒,我这话问的多余了。” 侍女往浴桶里加完水,谢玄再试水温,恰是热而不烫,最舒适的热度。苏子澈闭目不语,面上隐隐有几分痛楚之色,谢玄灯下瞧去,只觉得他面色嫣红,当真是俊美不可方物,张口欲赞,又忽觉不对劲,探手轻覆他的额头,手心下的热度惊人,他惊诧道:“麟郎,你生病了?”苏子澈微微侧头,躲开他的手,不在意道:“不妨事,你唤陆离进来。” 苏子澈今日一直在堤坝上为士兵百姓们鼓劲,疾风暴雨中喊了半日,声音有些哑,原本清越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谢玄未听从他,温声劝道:“陆离也累了一天,你要什么,吩咐我就好。” 氤氲的水汽中,苏子澈斜睨了他一眼,又懒懒地转过眼来:“把我衣服拿来。”屏风上搭着的衣裳尽湿,谢玄拿了干净的过来,苏子澈又道:“放在那,你转过身去。”谢玄噗嗤一笑,道:“都是男人,还怕我看到不成?”话虽如此,他仍是背过身去,苏子澈出浴后披上衣服,他身上伤势未愈,又淋了一整日的雨,入浴之前就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此时更是头重脚轻,几乎是摔在榻上。 身上伤处被撞到,痛得他险些漏出一声痛吟,谢玄虽是背转身,耳朵却一直听着,觉出不对立时回身,正撞见苏子澈一脸痛色,忙上前扶他在榻上躺下,关切道:“眼下洪水未退,百姓流离失所,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担当不起。正巧医官们都还没睡,我去叫他们来给你把脉。” 苏子澈也知眼下正是危急时刻,他身为骁骑营主将不能出事,若是将士百姓知道他生病一事,恐怕会给后面的救灾事宜带来很多麻烦,摇头道:“不必,我睡一觉就好。” “也好,”谢玄最是了解他的性子,知道有些事情劝不得,便想着找艮坎离巽商量一下,于是顺着他道,“我这就去让人熬些姜汤,给将士们都分一些,你也喝一碗再睡。”苏子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谢玄便转身出去,房门刚一打开,却见陆离带着一位医正走了过来,与谢玄相互见过礼,问道:“殿下歇息了?” “尚未,”谢玄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殿下烧得厉害,又怕旁人知道他生病之事不肯叫人把脉,好在你带了医官来,快进来看看他。” 陆离略一点头,同医正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苏子澈听得房内动静,疲累伤病之下却连眼皮都懒得动,陆离见他面色极差,顾不得行礼,告了声罪便去锦被中拿出苏子澈的一只手臂,露出手腕来,催促着医正给他把脉。 苏子澈任由他摆布,并无丝毫抗拒之意,声音低哑道:“不要声张。”他白日里喊哑了嗓子,其后一直得不到休息,声音远异平时,陆离乍听之下猛然一惊,竟以为自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他瞧苏子澈面上看去,见少年面色平静,略略放下心来,低声答道:“殿下宽心,臣晓得。” 苏子澈平时若有不适,素来是太医为其诊断,这医正虽在宫中时日不短,却是头一次为秦王请脉,听多了这个小王爷乖戾无常的说辞,此时请完脉,竟不知是否要在此将病情道出。幸而谢玄看出端倪,对陆离使了个眼色,带着医正退出了房间。苏子澈翻身向内,背对陆离道:“我有点累,先睡一会儿,若是药熬好了叫醒我便是。” 陆离应了声“喏”,他记挂着苏子澈身上的伤,到底放心不下,趁着苏子澈未睡着问道:“殿下的伤还没上药,现在上药可好?”苏子澈良久未答,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竟是入了梦乡,陆离迟疑片刻,小心地揭开了他身上的锦被。深陷在床榻中的苏子澈只穿了一件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陆离掌灯近前,轻轻掀起衣角,触目惊心的伤痕赫然出现,原本开裂的伤口被雨水泡了一天,已是黑紫中泛着惨白,脓血聚在皮下,比之刚挨完打时更为可怖。陆离强忍心疼,将药膏在掌心化开,小心地涂在伤处。 屋外风雨声不息,屋内熟睡的少年却无知无觉,在他黑暗无垠的梦境里,狰狞的伤痛渐渐消失不见,他恍惚听到有人叫自己,却怎么也睁不开疲累的眼睛,霎时又陷入了静谧的沉睡之中。 卯初之时,洪水冲垮了一个村庄,有几家百姓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家中物什已被洪水浸没,顿时睡意全消,哭声震天。骁骑营士兵来报时,先是惊动了守在苏子澈外间的陆离,陆离不欲打扰苏子澈休息,自带了人马要去相救,刚出县衙,却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苏子澈穿着蓑衣疾步走来,只听他吩咐道:“是哪个村子?带我过去。” 一个士兵道:“是南岗村,他们村子比别处地势低,村东头又比西头低,本来他们村没下几滴雨,又有堤坝守着没什么事,谁知道昨晚突然下了起来,把半个村子都淹啦!”苏子澈略一点头,道:“带路,我们尽快赶过去。”他面色不见丝毫的病容,可眼底青色的痕迹却昭示他近来的疲累,陆离知道此行凶险,劝道:“殿下安心等候就是,陆离定会处理好此事。” 苏子澈冷笑一声,道:“孤王来此,正是为了使奉先百姓免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苦难,孤王的士兵都在为百姓的安危不眠不休,凭什么我就要安坐于金屋之中袖手旁观?”他说罢翻身上马,命先前答他话的士兵前面带路,手中缰绳一扬,顿时跑出去好远。陆离忙吩咐左右道:“你们保护好殿下,千万不能出任何差池。”左右道了声“喏”,同陆离一起打马跟了上去。 到了南岗村,迎接他的是谢玄,此时的谢玄仍是一脸温和的笑,让苏子澈看到后感到些许的心安。 “殿下怎地来了?”谢玄笑着问道,他将苏子澈等人带上一处高地,“这里雨刚停,可上游还在下雨,若是再发水,村子就只能淹了。” 苏子澈看着又涨了几分的河水,蹙眉道:“百姓呢?” “都安置好了,暂时没有危险。骁骑营和村里的男劳力都在砌石方,还是照着你给的图纸,只是怕还没砌好就要发水了。” 谢玄与苏子澈的书信之中曾说起奉先县的地形,提及了奉先的治水问题,苏子澈便让长于此道的门客画了详细的图纸出来,交于谢玄手中,让他着手为奉先县筑堤,若此事做成,于公,定是一桩造福于民的丰功伟绩,于私,是谢玄初出茅庐的政绩。可惜谢玄毕竟赴任不久,筑堤之事仅仅开了个头,此时遇上洪水,也顾不得砌石防洪,只能等到洪水退去再继续将其完善。 陆离叹道:“可惜了,好好一个村子,竟淹成了这样。”苏子澈道:“好在这村子的人口不算多,否则即便让他们进城,如何安置也成了问题。” 说话之间,又开始下起雨来。苏子澈接过陆离手中的伞,一行人没有去村里人家中避雨,眼看着雨水顷刻间又涨了几分,蹙眉道:“水涨得太快,势必会湮没整个村子,得快将村民转移出去!” 谢玄苦笑着摇头:“这是要他们放弃世代居住的村子,谈何容易?”苏子澈道:“不放弃也得放弃,等洪水退了再帮他们重建村子!先让老弱妇孺进城,一会儿你带着村民从这离开,到城里好好安置,这里我来处理。” “殿下回去吧,这里交给臣便是。”陆离扬声道。 天空中一个闷雷,轰隆隆地在头顶响起来。 苏子澈笑道:“这点雨水,还奈何不了我。”他瞅了谢玄一眼,“快去!”谢玄点点头:“麟郎保重。”说着就急匆匆地跨进雨里,朝着村庄跑去。 雨越下越大,地面的雨水已经没上膝盖,一群人相互扶携地在泥水里艰难行进,中间还有几辆板车,上面坐着耄耋老人和年龄幼小的孩子,起初是在地上拉着,后来直接漂在了水面上。。谢玄高声喊道:“大家加把劲,走得快些,到了城里就安全了!” “谢县令,我的儿子、我的儿媳还在村里头!”一个老人家忍不住哭道。 “老丈不用担心,”谢玄扶了他一把,对着进城的队伍道,“一会儿村里剩下的人会和骁骑营的士兵们一起进城,村子也会尽力为大家保住,大家只要安心进城就可以,在城里等着自己的亲人!” 通往奉先城的官道,在漫天的大雨之中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又走了多久,一行人已是筋疲力尽,每一步踏进泥水里仿佛都没有力气□□,身上的蓑衣也越来越沉,雨水如碎石一般砸在身上,天色也渐渐地沉了下来。雨势不见小,谢玄心里愈发地不安,又一个闷雷落下,他抱起一个陷在泥里拔不出脚来的孩子,将他交到别人手中,高声喊道:“乡亲们坚持一下,往前不到半个时辰就到城里了。”他嘱咐保正道,“你带着大家走,沿着这条路走不远就是。” “县令不进城吗?”那保正疑惑道。 “秦王殿下还在村子里,我不能让他出事。你路上小心,带着大家尽快出去,县衙里的谢九叶会在城门处等着你们,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你们不用担心。”谢玄匆匆说完这句,转身逆着人群走了。 31.云消雾散终见月 堤坝上搭起了帐篷,虽然简陋,却也能抵挡一时的暴雨,使帐篷内的东西不受雨水侵袭。苏子澈指挥着士兵将村民的粮食被褥运送到帐篷里,董良齐坎等人将最后一波村里人安排进城后也赶了过来,此时堤坝上只有骁骑营的士兵还在筋疲力尽地运送着粮食。 天色已经黑透,雨却不曾稍停片刻。 “禀将军,已经挨家挨户检查过,村里没有一个人了。”一个士兵跑过来道。 苏子澈不置可否,他有些累了,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远处,扬了扬下巴:“那有人?”那士兵看了一眼,挠了挠头道:“那里都是水,怎么会有人,将军……”莫不是看错了吧? 四处一片漆黑,惟有苏子澈等人所在的高地处燃着一些灯笼火把,他侧耳细听,轻声道:“我总听着有人叫麟郎。”陆离目色一沉,走过来道:“谢县令早就回去了,殿下许是听错了,别担心了。”苏子澈摇摇头,心里的不安愈发清晰,沉默了一下,突然迈步向前走去,扬声道:“真是谢玄!快把船划过来!” 士兵们不明所以,只听令将船划过来,苏子澈一下就跳了上去,手朝着一处漆黑指去,命令道:“那那那!划到那去!”陆离急忙乘了叶小船跟上,两艘船一前一后地在水中行进,船头的灯笼在黑暗之中摇曳不定。行了不久,船下的水浅了许多,苏子澈忽然叫了一声:“清之!” 不远之处立时有人喘息着回应:“麟郎!……我在这!” 待两艘船靠近那声音,陆离这才看到,雨水几乎没到了谢玄腰际,他脸色发青,身体也像是到了极限,苏子澈同士兵抖着手把他拉到船上,谢玄整个人都冷透了,身体上下无一丝暖意,冰冷僵硬地几乎不能动弹。 苏子澈忍不住冲他吼道:“你疯了么?犯的什么傻?活得不耐烦吗?”谢玄的声音疲惫而僵硬:“我不放心你,就来看看……”苏子澈厉声打断:“我用得着你担心?!”他眼中已经有了湿意,赌气转过脸去不看谢玄,可紧握着谢玄的左手始终不曾放开。 谢玄无奈地一笑,顺着他的话道:“好,好……是我让你担心了,你别生气。”苏子澈右手握成拳,望着漆黑的水面沉默不语,眼中几乎落下泪来。谢玄见他仍是后怕的模样,解释道:“原本都好好的,水也不深,只到膝盖上面一点,谁知快到的时候,脚下一滑,不知怎么就陷入了一个坑了,这才显得狼狈。” 苏子澈不理他。 船靠岸后,董良过来禀道:“殿下,村里的事都已经安置好了,可以回去了。”谢玄好在浸在水里的时间不久,他身体又向来康健,这会儿已经稍有缓和,对董良道:“这段路雨水较多,很难出去,不如沿着堤坝走,虽然远了些,路却好走许多。”董良听闻之后点点头,转而询问苏子澈的意见。 苏子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董良笑道:“既然殿下也同意,那便走堤坝。”不同于妇孺老人,骁骑营的士兵们虽是走了远路,回程速度却比前面两个队伍快上许多。苏子澈等人骑马先行,一路奔回城中,县令府中早有下人烧好了姜汤和热水,分别送到各个房中。 苏子澈折腾了一整日,加上旧伤未愈新病在身,沐浴过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陆离端了汤药来,却怎么也叫不醒他,硬是将他扶起来灌了半碗药,才肯放他去睡。 待他再次醒来时,恍惚觉得仍在深夜之中,窗外天未泛白,屋内安静无比,香几上摆着一只鎏金莲花香薰,安息香的味道漫了满室。他迷迷糊糊中还在想,今日忙碌了整整一天,连饭都顾不得吃,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干了,竟然还有人想着为他点一炉安息香。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重逾千钧,神台只得片刻清明,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梦见了满城风雨。雨水砸得他浑身发疼,他独自一人站在雨中,看着堤坝被冲垮,庄子被淹没,桥梁也倒塌,漫天雨帘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茫然无措,欲张口唤人,声音卡在喉头,却不知该叫谁的名字,他仿佛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未有人与他同行,在他无知无觉地十余年岁月里,一直都是他独自活在这世上。他开始惊慌起来,想要从这孤独的风雨之中逃离,却见一个浪头打来使得他脚底一滑,没入了湍急的洪流之中…… 苏子澈蓦然睁开眼,几缕晨光透过窗洒在罗衾之上,他看着鎏金莲花香薰里冒出的袅袅轻烟,愣神了许久。他觉得头痛得很,像是在发着烧,胸口也觉得闷闷的,他慢慢地坐了起来,揽衣而起,径直向香几走去。他打开莲花香薰的盖子,用细香灰将原来燃着的安息香压灭,拿香匙在香灰上拨出几个小孔,又取了几片云母覆在上面隔火,再拈起几颗苏合香球丢进去,将莲花香薰的盖子盖上。不多时,浓郁的苏合香味随几缕轻烟缓缓从莲花香薰中四散开来,他伸出手将轻烟胡乱打散,又盯着香薰发了许久的呆,感觉胸口稍微没那么闷了,才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除却鱼贯而入的侍女,进来的还有一个谢玄,苏子澈来奉先赈灾的这几天,劳累过度,谢玄为了让他能休息得好些,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自己住到了客房。他二人昨日去到同一个村子救灾,谢玄半路折回的做法又令苏子澈火冒三丈,一路上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未想到今早醒来,谢玄竟随侍女一同入内,显然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谢玄倒了杯茶递给他漱口,问道:“昨晚休息得可好?”苏子澈不冷不热地道:“不劳奉先令挂心。”谢玄忍俊不禁,故意问道:“梦见了什么?”苏子澈不愿理他,哼了一声随口敷衍道:“梦见洪水未退,暴雨不休……”他话音忽止,不顾跪于地上为他系汗巾的侍女,疾步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户一把推开,暌违已久的阳光铺陈下来,映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苏子澈既惊且喜,顿时将昨日的不快抛之脑后,扬声叫道:“清之,晴天了!”他的肌肤细腻如瓷,眼底的两抹青晕便衬得格外分明,像是被风雨侵袭过的花瓣,显出几分不堪摧折的憔悴来,可此时晨光洒落,仿若在他身周镀上一层光晕,让那几分憔悴霎时消弭无踪,唯余一片灿若晨光的朗朗笑声。谢玄笑着低下头,只觉这样的意气风发才适合他,那个在风雨里屹立如山的将军,原不过是个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少年。 “寅初时便停了雨,乌云褪去后唯余一片清光,美得出奇,本想早点告诉你,又怕扰了你好梦。你是不知,昨晚奉先城里一片欢呼声,震得我耳朵都疼了,你倒好,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丝毫未听到。” “这几日太累,一睡着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苏子澈笑答,转而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你来,快帮我把衣服穿上。来人——”他忽地高喊一声,门外的士兵进得屋里来,行了个军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开仓放粮!再着人快马加鞭回长安,看赈灾粮饷运送到哪了!”苏子澈一声令下,那士兵高声应罢,转身便去。 谢玄见那人急急出去,不由笑道:“麟郎不必着急,我已命人开棚施粥,各处冲垮的桥梁房屋也都开始修葺,只要不再下雨,不消数日,就可将此事告一段落,你也可以回京好好休息了。”苏子澈斜他一眼,哼道:“这么着急赶我走?” 谢玄哑然失笑,暗道苏子澈当真是被惯坏了,言行举止毫无顾忌,这等性子,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谢玄确是喜爱他的率性坦然,有时却也恨其口无遮拦,分别近一载,他当然想留下苏子澈,待得诸事安定,好生把盏言欢一番。只是他处于仕途之中身不由己,苏子澈仗着皇帝的偏爱行事随性,他却要恪守为臣的本分,国事为先,私事须得放一放。 “麟郎若是愿意留下,我自然是欢迎之至,可你从未离京这么久,来的又是如此危险之地,陛下定然会挂心。你早些回去,也好让陛下放心些。” 他这一番话,不免让苏子澈想起来此之前的冲突来,谢玄忙于治水,不晓得他此前被皇帝棰楚之事已闹得满城皆知,如今旧事重提,恰如冷水浇顶,令他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顿时沉寂下来,黯然垂眸低语:“他不会担心的。” 谢玄既能凭琴曲探得苏子澈心意,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此刻的不对劲,心思一转便讲事情起末猜中了大半,温声问道:“怎么,跟陛下闹了别扭?”苏子澈迟疑地摇摇头,不耐烦道:“不提这事,走,我们去粥棚看看。”他说着便往外走去,靴子狠狠踏入未干的积水之中,扬起一串的水花。谢玄望着他的身影微微蹙眉,吩咐随从道:“悄悄打听一下,秦王在来奉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那随从道:“县令放心,小人保管给您打听得清清楚楚!”谢玄叹道:“可惜九叶病了,不然也能让他去问一问四位校尉。”那随从笑道:“县令如此说,可是嫌小人办事不力了!县令尽管宽心,日落之前,小人一定将事情起末告知于您!”谢玄笑着摇头道:“怎么,你也来曲解我的意思?少说几句,去忙你的吧。” 暴雨虽停,洪水未退。苏谢二人一边救济灾民,一边修堤治水,受灾之地不独奉先一县,白水、澄城也尽数遭殃,苏子澈少不得四处奔波,如此过了几日,才将城中积水引出,百姓也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诸事落定的那晚,苏子澈于奉先县衙设宴犒劳军民,因着洪水刚去,百废待兴,苏子澈吩咐一切从简,饶是如此,奉先有点名气的厨子都赶了过来,在厨房中大展手艺,等到菜肴端上案,连苏子澈都忍不住赞了几声。 其实,这些厨子虽有两把刷子,也万不能跟宫中的御厨相比,不说手艺,但是选的材料和下的功夫就相去甚远,苏子澈觉得味美,是因为他连着大半个月都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有时疲累至极,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如果诸事皆定,连带着吃饭也吃得香了。晚宴过半,苏子澈借更衣离席,走之前瞧了谢玄一眼,不过半盏茶功夫,谢玄也借故离开了。 柔和的月色映着盈盈的灯笼,偶有微风拂过,亦是吹面不寒。后院的花圃旁传来一曲琴声,愉悦似春莺,轻柔如春风,谢玄从未听过此曲,料是苏子澈信手而弹,他并未靠近,吩咐侍从取他的长笛来。 清亮的笛音由远至近,和着琴声奏起,苏子澈勾勾嘴角,笑意溢出眼底,手指故意使坏一般,将琴音一转,霎时天地变色,如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笛音不疾不徐,随风而转,似山雨倾泻之前风满小楼,又如天地间的风沙走石。琴声再转,风雨交加,雷鸣不已,笛音却未随琴声转,倒像暴雨倾盆时,昏暗的天地间孑然而立的一盏灯,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望过去,想要握住那唯一的光明。 苏子澈低眉垂眼,琴弦却是约拨越快,似是雨水越来越大,在某一刻竟连成了一片,以致洪水暴发。笛音仍是孤灯一盏,微弱却从不妥协,在与琴声的纠缠之中愈发清亮,终于风雨渐低渐无声,雨水褪出,初阳升起。 一曲结束,案上的琴弦还微微颤着。 32.一舞剑器动四方 据《宁史》记载,昭元二年春末,白水、奉先、澄城三县遭遇大水,良田尽毁,漂庐舍千余间,没城郭,百姓流离失所,秦王奉帝令亲往救灾,安顿百姓。 一时之间,长安市坊的百姓莫不在谈论此事。受灾之县离京不远,长安亦是连日雨水,秦王等人连夜赶去奉先等地,平粜之余,又以王府之资设粥棚施粥,秦王亲军更是尽数出动救济难民。秦王身先士卒,与骁骑将士一起,在大雨之中足足守了十五日,直至洪水退去,仍亲自指挥灾后事宜,妥善安顿难民。事毕清点伤亡时,三个县竟无一人溺亡,以至于苏子澈回京那日,奉先、白水及澄城的百姓送了万民伞,送行的队伍一直送到城外三十里犹伫立不散。 长安城的巷子里,说书人道尽秦王赈灾事,再落惊堂木,竟讲起了武德十九年天降祥瑞,孝贤皇后梦麒麟入怀,随即诞下十七皇子之事。陈年旧事,因着书中人为国为民的举动而再次成为美谈佳话,不出一月,秦王贤名传遍九州。朝堂之上,百官皆道秦王当居赈灾头功,尽数秦王英勇事迹,皇帝含笑而听,问秦王想要什么赏赐,初露锋芒的少年亲王稳步出班,启口便为受灾之县求恩典,清越的声音响起在端庄肃穆的朝堂上,恰似清风徐来,一扫连日来因天灾而弥漫的沉闷阴霾。皇帝龙颜大悦,赞秦王果然仁厚爱民,不负“贤王”之名,当即下令免了受灾几县三年的赋税。 苏子澈小试牛刀便立此功绩,心中自是得意非常,可他毕竟从未经受过这等劳累,如今回了自己家中,更觉应该好好睡一觉恢复下元气。他这般想着,散朝后连王府也懒得回,径直去了长乐殿小憩,谁知这一睡竟睡了数个时辰,直到申初犹未醒。陆离守在榻边,忽听得外间低语声,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苏子澈,蹑足走到门外。 那些内侍见他出来,面上一喜,为首一人道:“陆校尉胜常,殿下可醒了?陛下打发了臣来请殿下到尚德殿叙话。”陆离见是御前的郑德,笑道:“中贵人有所不知,殿下自昨日回京至今,连阖眼的功夫都没有,前些时候赈灾又颇为耗费心力,这会儿难得睡得酣,谁敢打扰?”郑德面露难色道:“这……圣命难违,还望陆校尉通禀一声。”陆离还待拒绝,已听得里面低唤之声,忙告罪进得屋里,苏子澈将醒未醒,双眼尽是迷蒙之色,倚在床头道:“叫人送碗酥山来。” 陆离笑道:“殿下热了?这才方入夏,天气尚凉爽,殿下这一个多月又不在京中,厨房未必会备着这些东西,不如先喝杯茶缓一缓,才睡醒不要吃这些寒凉之物,免得伤胃。”陆离摆了个帕子,为他擦了擦脸,又道,“陛下刚遣了人来,请殿下去一趟尚德殿。”苏子澈甩了下脑袋,略略清醒了些,疑惑道:“现在什么时辰?”陆离道:“刚到申时。”苏子澈赧然一笑:“我竟睡了这么久……”他自榻上坐起,犹带着朦胧的睡意,自语道,“奉先一行,真像一场梦啊。”陆离唤了婢女进来,伺候他更衣。 这是苏子澈头次离开皇帝,自是忍不住将种种见闻尽数分享,此行危险重重,即便时过境迁,说到险要处仍令他心有余悸,尤其是谢玄那日回程找他之事,更是凶险无比。皇帝知他吃了不少苦头,虽是一言带过只道趣事,仍可从只言片语中窥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苏子澈经历了这等大事,心境已与去时不同,又因朝堂上的恩典,早将此前跟皇帝的不快抛诸脑后,只剩下满心的想念和依恋。两人本是各坐一边,苏子澈说着说着就偎到了皇帝身边,搂着兄长的腰不肯放手。 他的这等变化皇帝岂会不知,心中自是又爱又怜,笑问道:“麟儿此去辛苦,想要三哥怎么赏你?”苏子澈惊讶道:“陛下不是已经赏过了?”皇帝笑道:“那是陛下赏的,这是哥哥赏的。”苏子澈粲然一笑,丝毫不掩面上惊喜,毫不迟疑地问:“可以要两个么?”皇帝笑骂:“你倒是不贪心!此前朕在朝中问你时,怎不是这般说辞?”苏子澈理直气壮地道:“那是对陛下,这是对哥哥!这一趟赈灾活生生地让我脱了层皮,受了这么大委屈若还坐不实‘贤王’之名,那我才是亏了呢!现下没有外人,三哥既然有心要赏,我总要为自己讨点好处吧?” 皇帝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好,就许你两个愿望。”他蹭着皇帝的下巴,撒赖道:“三哥赏几天假吧,自从三哥把骁骑营给我,我连一日好睡都没有过,每天都是闻鸡而起。”皇帝笑骂道:“说的好似多委屈,你瞧瞧朝中众人,哪个不是每日闻鸡而起?朕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日日卯时便起,怎么到了你这,就跟旁人不同?”苏子澈不依,抱住皇帝的腰轻轻摇了摇,他一去二十余日,操劳疲累之下清减不少,皇帝抱在怀中,只觉较之前单薄了许多,不由心疼道:“要休息也可以,不过只许待在宫中,不准去寻花问柳。”苏子澈不满地在他怀里拱了拱,闷声道:“三哥为麟儿选妃也就罢了,怎可以连这个也管……”皇帝哈的一笑:“三哥管不得?”苏子澈哼了一声,道:“三哥是君,麟儿是臣,三哥要管,麟儿哪敢说不。”皇帝故作冷言道:“你抗旨不遵的时候还少?”苏子澈自是不承认,却不敢说,只撇撇嘴把视线落到了一旁的赤金龙纹香薰球上,那里面散发出的香味与皇帝身上的一般无二,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龙涎香。 他出神地望了许久,丝毫未注意皇帝的目光宠溺地落在他身上,他只闻得这香味令他安心无比,仿佛只要闻到这香,便知自己身在固若金汤的宫城之中,再没有倾盆不止的大雨,没有摧墙倒壁的洪水,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没有妻离子散的仓惶,这一刻的安稳,是他的兄长独力撑起的天下。他直至此刻方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了长安,那个无舍不漏、无墙不倾的奉先,终于凝在了记忆里,连同洪水一起,来势虽汹汹,退时却也温顺。 他忽然想起前人的词句,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他看过了无家可归只得寄居布蓬里的难民,看过了天灾当前人力的微不足道,更觉此时此刻,懒懒地赖在兄长怀中,闻着久违的龙涎香,不时撒赖邀宠,竟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幸福。 苏子澈忽道:“三哥,南苑的牡丹开了。”长安一带原本并无牡丹,南苑的几株还是先帝年轻时,在一个曹州才子的画作中看到牡丹倾国之姿,忍不住连连赞叹,有臣属揣测圣意,暗中命人从曹州运了十几株珍稀品种来献给先帝。先帝喜爱得紧,命人种在了南苑行宫之中,又钦点了几个花匠专门照看,几十年过去,原本只有十来株,而今却成了牡丹园。当时京城里的勋贵听闻此事,争相从曹州连根带土地将牡丹运过来,时日久了,原本只在皇家园林中的牡丹,竟也在长安城里随处可见。 他提起南苑牡丹,皇帝亦想起了这段旧事,那牡丹原是先帝的心头好,眼前的儿郎更是先帝的心尖,只不过短短一载时间,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景象丝毫未变,北辰殿的御座上接受万国来朝之人却成了自己。 皇帝问道:“麟儿想看牡丹?”苏子澈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与皇帝四目相望,一本正经道:“三哥许麟儿两个愿望,这第二个愿望,就请三哥跟我一起看牡丹吧!”皇帝心底一片柔软,轻轻抚弄着苏子澈的头发,低声道:“好,都依你。” 五月初九,皇帝带着几位年岁稍长的皇子去南苑消暑,命大皇子苏贤留下监国,秦王照例伴驾随行。南苑是行宫,虽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到底不及大明宫规矩细谨,因此当苏子澈兴起之时,竟能在花园里舞起剑来。他本是俊美少年,有龙渊宝剑在手,剑术习自名家,又得皇帝悉心教导,再加上近一年的军旅生涯,招式大开大阖,沉稳凌厉,一时起舞竟是英姿逼人,教人血也沸腾。 皇帝与三皇子苏逸路过此地,不由驻足观看,苏子澈虽养于深宫之中,但此时一招一式,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起落之间直如三军铁甲兵临城下。皇帝为这气氛感染,命人将春雷琴取来,在旁抚琴相和,苏逸虽是温润儒雅之人,此时却也能张口歌来《白马篇》。 春雷是“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在皇帝指下尽显王者之风,并有千军万马直捣黄龙之声,待苏逸吟到“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句时,当真是令人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投笔从戎报国去。 苏子澈还剑入鞘,将宝剑扔给了一旁的侍卫,笑道:“今日真是尽兴,多谢三哥成全!”皇帝笑道:“麟儿功夫进步不少,招式也较之前沉稳,有大将之风。”皇帝素来严谨,吝于夸奖,此时赞得一句,使得苏子澈欢喜不已,佯作不信道:“三哥休要哄我,麟儿会当真的。”皇帝大笑,道:“再口无遮拦,就给朕回到崇文殿重新学规矩去。”苏子澈脸色一白,急道:“可别,麟儿说笑呢!” 皇帝轻斥道:“都该大婚的人了,成日里还像个孩子。”近来皇帝时不时便在他面前提起“大婚”一事,个中用意,苏子澈岂会不知,可他从来不接口,此刻也只装作被皇帝当着侄儿的面训斥而尴尬,故作赧然哀求道:“苏逸还在呢,三哥给麟儿留些脸面吧。”皇帝淡淡一笑,不再作声。苏子澈见皇帝不再训他,伸手在春雷琴上轻轻拨了一下,只听琴音雅和,似君子温润,一时竟想起谢玄,他眼底精芒一闪,旋即叹道:“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三哥,若有一日麟儿不在了,你是否还会奏起方才的曲子?” 俞伯牙钟子期二人,相知不过寥寥数次,未几便是死生相隔,苏子澈以此做比,原是大忌,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皇帝登时面色一沉,淡淡问道:“何谓‘不在’?麟儿想去哪?” 苏子澈摇头道:“麟儿不过是随口一说,三哥不必在意。”他跽坐于皇帝身边,将春雷琴搁置膝前,抬头笑问:“麟儿为三哥抚琴一曲吧?”皇帝一时还想着他那句“不在”,面色未见和缓,语气也稍显僵硬:“高山流水?”苏子澈凝眸不语,手落音起,竟是一曲《阳春》。 《阳春》一曲,自宋玉之后多为文人推崇,以曲高和寡示自身高洁,苏子澈性格倨傲,又素无耐性,本不该喜欢才对,今日却偏生挑了此曲。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他刻意要告诉皇帝,曲高和寡知音稀,他想念那个出任奉先令的知音。一曲收音,苏子澈笑问皇帝:“麟儿琴艺,比之李彦年何如?”御用琴师李彦年,是皇帝最为青睐的太常寺乐工,琴艺无双,人也是俊美非常,去岁苏子澈在上元节顽闹,便自称是李彦年的弟弟李俊年,事后李彦年得知此事,也只一笑道:“臣微末技艺,哪敢与殿下相比。”皇帝听他提及李彦年,自是想起了去岁上元节的那段公案,又怎会不知小弟处处的别有用心,皇帝笑道:“李彦年以此为生,麟儿以此消遣,这如何比得?” 苏子澈见皇帝丝毫不提谢玄之事,心中有些冷,佯怒道:“三哥直言麟儿琴艺不佳就好,何必绕这个圈子。”他拂衣欲去,被苏逸拖住了衣袖:“陛下不舍得将叔父与教坊之人做比,叔父可别误会,下里巴人如何能与阳春白雪做比,叔父认为呢?”苏逸口中虽句句在劝,实则心里不屑之至,觉得苏子澈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也亏得在骁骑营带了这么久的兵,言行举止还像个小孩子一般,浑不知轻重礼仪,真不晓得皇帝是搭错了哪根筋,才这般视他如珠如宝,令他这儿子都靠后了。 皇帝目光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苏子澈哼道:“琴曲不堪入耳,不敢妄称曲高和寡,也不求得遇知音懂。”皇帝心里微微一涩,终是软了下来,将小弟揽入怀中,附耳轻声道:“你的知音,就快回来了。” 苏子澈惊喜地笑起来:“君无戏言?”皇帝伸手抚了下他细腻如白瓷的脸庞,丝缎般的细滑不由让皇帝心生疑惑,明明在骁骑营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细嫩得仿佛一碰就碎呢? 苏子澈见皇帝不说话,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解释道:“古来知音难求,而今麟儿不求而遇,自是喜不自胜。不愿忍受离别之苦,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谢玄任奉先县令已满一年,这次治水也立下了不少功劳,趁此机会嘉奖一番,调他回京自是合情合理。三哥钦点的状元,总不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吧?”苏逸站在一旁,听他如此直白地为谢玄谋求官运,不由眉头紧蹙,只觉这等国事,是不容他一个纨绔王爷置喙的。 皇帝微一抬眼,恰好将苏逸的表情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我朝向来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朕让谢玄去奉先,本就是固其根本之意,他毕竟年轻,理应先沉淀一番。也罢,既然麟儿开口,朕又怎能让你失望而归?朕这就拟旨,把他召回长安来。” 苏子澈听到前半段,只觉谢玄归来无望,谁知皇帝忽地来一个转折,他脸上表情还没来及换过来,犹带着残留的失落,耳边已响起苏逸的声音:“陛下,还请三思!治水是谢玄分内之事,若因此而提拔他,怕是有失公允。” 33.意气凌霄不知愁 苏子澈要做什么,从未敢有人说一个不字,只有皇帝相劝时,他才会沉下来思量一番,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错。苏逸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庶出皇子,且是个晚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开口。此时这晚辈竟当着他的面出言反驳,阻止谢玄回京之事,顿时令他火冒三丈,咬牙冷笑道:“不提拔他,难不成还提拔你?” “麟儿,怎么说话呢!”皇帝轻斥一声,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三郎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陛下金口玉言,方才已经答应了的!”苏子澈怒目而视。 皇帝睨他一眼,面上未见不快,继续方才的话道:“……可这谢清之原本就是朕钦点的状元,有这一年的历练已经足矣,况且,今日这朝中,也该有几分年轻的声音了。三郎,你觉得呢?”皇帝之意已然明了,苏子澈得意地笑了笑,“陛下圣明!”苏逸敛了神色,俯身拜道:“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陛下!边关六百里加急文书——”一声尖利的声音打断了苏逸的话,三人俱是一惊,但见郑德一路小跑疾奔而至,在皇帝身前五六步之处跪下,双手捧着一封书信。苏子澈望了皇帝一眼,上前接过书信展开,目光在纸上一掠而过,眉头随即紧紧皱起,附耳低言道:“陛下,北黎军队压境,守将刘思诚已于今晨同他们交战。” 皇帝微微点头,道:“他们终是按捺不住了。郑德,去把陈安长、梁博、穆钦贤他们叫来,你们随朕来。”如此大事,皇帝竟似成竹在胸,苏子澈心思急转,不知此事跟嫁去黎国的姐姐有无关系,若是没关系,北黎的国母是宁国公主,黎国不顾两国间的姻亲关系兵戈相向,姐姐在黎国定然不好过;若是有关系,静和公主身为皇族嫡系,不可能做出叛国之事,可若非如此……苏子澈蓦然想起此前曾听谢玄提及北黎国事,国君昏聩无能,大将军只手遮天,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帝的背影,疾步追了过去。 偌大的金殿之中不足十人,御前之人只有宁福海尚留在殿内,苏子澈朗声将信上内容念出,殿中人人面色凝重,皇帝环视一周,最后落于兵部尚书穆钦贤身上,问道:“穆卿可有良策?”穆钦贤稍作迟疑,道:“禀陛下,北黎大将徐天阁狼子野心,怕是谋划已久,那国君区至泰资质平平,定不会有开疆拓土的想法,说到底还是徐天阁在操纵此事。我朝边防虽固若金汤,但戍边之将刘思诚勇大于谋,与北黎交战,恐怕胜算只有五成。臣以为,为今之计,要先派出一名智勇双全的武将,令其率兵赴北疆,杀退黎国。” 皇帝转眸看向陈安长:“陈阁老,你怎么看?”陈安长道:“老臣许是岁数大了,并不愿意看到战争杀戮。臣闻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之下策。况且我朝静和公主为黎国王后,将士们难免投鼠忌器,若是有一日,我朝与黎国交战之中,黎国蛮夷以公主性命为要挟,陛下当如何?” 苏子澈看向皇帝,心里暗骂陈安长这老头好生狡猾,明着说什么兵家之道,可句句只言谋攻篇,北黎军队已经兵临城下,现在说什么上兵伐谋都为时已晚,他讲这么多,不过是要皇帝金口玉言给一句承诺,若是北黎的蛮夷打不过以公主做要挟时,宁舍公主也绝不能妥协。 静和公主是皇帝胞妹,若是真有一日,黎国以静和公主的性命作为要挟,皇帝势必陷入两难之境,救与不救,都是不义。皇帝想起幼时经常缠着自己玩闹的小女孩,想起她娇弱温和的性子,心底泛起几分怜惜。黎国从来不甘臣下,纵然向大宁俯首称臣亦不免年年进犯,可自从静和嫁过去,这战事却是多年来的头一次……皇帝忽觉一道视线望着自己,循而看去,恰见苏子澈欲言又止,道:“麟儿可是有话要说?” 苏子澈站起身来,豪气干云道:“若我大宁儿郎个个骁勇善战,将进犯之人屠戮殆尽,血祭青天,料来北黎也不敢耍什么花样。”皇帝淡淡一笑,点头道:“我大宁的将士,岂会打不过那区区蛮夷!”他到底还是回答了陈安长的问题,声若金戈,掷地有声,“陈阁老无须担心,无论何时,朕定会以大宁为先,不会让儿女私情坏了国家大事。诸卿家,对于此次出征之人,你们可有合适人选?” 左相梁博禀道:“启奏陛下,北黎以游牧为主,骑兵之力不可小觑,臣举荐定军侯陆佑,陆将军一生戎马,有勇有谋,定能胜任这远征北黎之帅!” “陛下!”不待皇帝应答,苏子澈忽道,“臣以为远征北黎之帅,非陆将军莫属,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答应。” 皇帝隔着并不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苏子澈清透的眼睛里泛着熠熠光彩,他霎时想起方才苏子澈气吞山河的剑法,以及苏逸在旁所歌的诗篇: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心底的犹豫一闪而过,温声道:“是什么不情之请,说来听听。” 苏子澈原本同其他大臣一般跽坐殿中,此时却起身跪于大殿中央,似有意似无意地想避开皇帝的视线,却又迫着自己直视皇帝,清越的声音异常坚定:“臣自幼随太傅研习兵法,又得陛下亲授武功,虽比之陛下仍望尘莫及,但是古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佑身经百战,武功谋略在朝中无人出其右,臣愿率领骁骑营随陆将军左右,征讨北黎,驱逐蛮夷,守我大宁江山!” 偌大的殿中落针可闻,皇帝的面色越来越沉,殿中诸人皆是惊诧不已,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北黎大将军徐天阁以而立之年叱咤朝堂,在黎国境内言出如圣旨,莫说什么一手遮天,就连北黎皇帝区至泰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以此看来,徐天阁必是一个智谋无双之人。苏子澈深得圣宠,又是皇帝唯一的胞弟,若教徐天阁得知他亲赴战场,定然九死一生。皇帝淡淡地看了梁博一眼,梁相立时领会圣意,禀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那黎国俱皆蛮夷,行事不择手段,秦王殿下虽然天赋异禀,到底无征伐经验,况且此役变数极多,危险重重,殿下年不过十六,实不宜冒此大险。” “梁卿所言甚是。麟儿,你听到了,军国大事非同小可,岂能容你儿戏?此事,朕权作未听过,你也休要再提!”皇帝沉声训斥,又道,“传旨,任命定军侯陆佑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即日率军赴西州,讨伐黎国,肃清边境。” 皇帝与梁相话里话外,只当他是个孩子,苏子澈薄唇一颤,心底如盐渍滚过,他手中有天机阁,若用于战场之上获取敌情,则会事半功倍。但此事他不能言明,只想着亲去疆场为大宁尽一份薄力,也不枉兄长十年如一日的悉心栽培。哪知皇帝宰相都当他是年少无知,一味阻拦,苏子澈别无他法,只得盼望兄长给他几分信任,相信他这个弟弟不会成为陆佑的累赘而能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俯首再拜道,“陛下,骁骑营将士日夜操练,骑术精湛,阵法娴熟,定不比黎国骑兵逊色。何况骁骑营本身便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威名,如此也算重回战场,他们经验丰富,骁勇善战,定能让陆将军如虎添翼。陛下,臣一片丹心为家国,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地,苏子澈叩首未起,殿内刹那间一片死寂,皇帝目如刀锋,划过少年戴着玉冠的发顶,令他越发心跳如鼓,若有芒刺在背。蓦地,皇帝嗤笑一声,苏子澈正全神贯注,恰将皇帝的嘲弄丝毫不漏地听入耳中,他还叩拜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刹那间羞愤欲死,面色涨得通红,不待他再说什么,便听到皇帝不屑一顾地声音,冷冽又轻蔑:“朕若不成全呢?行了,莫要胡闹,诸卿家若无他事,都退下吧。” 皇帝既下逐客令,几位大臣自然不会再留,片刻间殿中只余皇帝、苏子澈、苏逸及宁福海四人,一时间竟如浮华退去,剥开功名利禄的外壳,只剩下一个倔强的少年无助地跪在原地。 “麟儿,起来吧,朕不会答应你的。” 苏子澈想也未想,张口便道:“陛下不答应,麟儿就不起了。”皇帝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他此时之言:“如此,那你便跪着吧!”苏子澈猛然直起身来,怒气横生地瞪着皇帝,薄唇气得微颤:“三哥!为什么?” 为何?皇帝怜惜地望着他,嘴角甚至有了些许笑意:“朕不过说你几句,你就如此沉不住气,若是到得战场,生死都是一念间,任何弱点都可致命。”苏子澈偏头想了想,认真道:“我沉不住气,只因为面对的是三哥,换作他人才不会这样,不信你去问问,我平日在骁骑营时是什么样子!” 苏子澈每日行踪自有人向皇帝汇报,早已了如指掌,哪里用得着去问,此时听他提起也只淡淡一笑:“麟儿不要以为自己在洪灾中立了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战场残酷不啻三途地狱,你扪心自问,若亲眼看着自己亲近之人被敌人杀死,会不会失了方寸?” 答案不必说,苏子澈默然不语,沉吟了许久。皇帝未再说什么,只对他伸出了右手,苏子澈并不是钻牛角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便不会再做纠缠,他借着皇帝的手站了起来,眼神有些许的黯淡:“三哥若无其他吩咐,麟儿先告退了。” 皇帝目送苏子澈离去,直到单薄挺拔的身姿渐行渐远渐无踪,才将目光转向苏逸,问道:“逸儿可是有话要跟朕说?” “臣愚钝,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明示。”苏逸道,“小叔父素有拿云志,论智谋、论武功,放眼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纵有弱点,也远不至于致命,此次北黎进犯,小叔父只是希望跟随陆佑出征,而非做为主帅迎战北黎。小叔父锋利霸气,陆将军沉稳豪迈,二人若联手,定所向披靡,陛下为何不准了叔父?” 皇帝看着儿子,淡然道:“朕方才已经作过解释了。”苏逸摇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只是为了让叔父打消出征的念头,而非真正的原因。”皇帝眼中有了笑意,问道:“你以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苏逸躬身拜道:“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皇帝负手望向殿外,深邃的目光未有一丝情绪,缓缓道:“哪有什么缘由,朕不过念他年少,不想他涉险。麟儿虽然只是朕的兄弟,毕竟从小跟着朕长大,于朕而言,他与你们并无分别。” 皇帝之言犹如惊雷,震得苏逸心神欲裂,他此时所思所想,是自皇帝登基以来一直空悬的储君之位,一句“并无分别”,难道竟是要传位于弟?苏子澈是皇帝亲手带大,三岁那年选伴读之事也是皇帝向先帝奏请,亲自考校入选的孩童选出艮坎离巽,去岁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臣中便有人议论说皇帝欲传位于秦王,当时听到只觉荒唐,不想此刻……苏逸猛然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皇帝说完那句话就走了,宁福海也跟着皇帝一同离开,只剩下满地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棂处照进来,落于大殿的金砖之上。 这个夏天还这样长,他却觉得结束了。 34.白龙鱼服为一笑 当皇帝对苏逸所言之语传到京兆尹谢景安的耳朵里时,谢玄已经奉诏回京,官拜四品任吏部侍郎。恰逢谢景安五十大寿,谢府双喜临门,自是热闹非常。 谢家是簪缨世家,门风廉谨,少有宴饮之事,大宁又一向尊崇这些诗礼世家,连皇族亦曾与之结姻,因而寿宴帖子一出,连梁相等权臣都亲自到场为谢景安贺寿,三皇子苏逸自然也是在场的。他是谢妃的儿子,谢景安的亲外孙,奉了母命亲自来为外公贺寿,行止之间俨然是此间的半个主人。 酒过三巡,歌舞俱佳,席上诸人酒兴正浓。一个看起来伶俐秀气的小厮悄悄跑到谢景安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谢景安面上笑容更深,连忙起身道:“快请,快请——” 众人不明所以,问是何人到来,谢景安看了谢玄一眼,笑道:“是秦王,秦王来了!”苏逸正被一群儿郎围着劝酒,忽见众人纷纷起身,停杯笑问:“发生了何事?”一个谢家的儿郎笑道:“听说是秦王来给家父贺寿了。”苏逸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假作醺然笑:“既是小叔父纡尊而来,万不可怠慢了他。”席上正是喧嚣,他醉里一句话也无人放在心上,惟有谢玄在旁听得清晰,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洒出一滴酒来,他搁下杯盏,不动声色地起身随着父亲出门迎客。 谢景安等人才出宴厅,但听得一阵槖槖靴声,一群侍卫如众星捧月,拥簇着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苏子澈身着月白夏裳,手执一柄腰扇,边走边附在一个玄色衣衫的人耳边低语。那目色柔和含笑而听、不时颔首应和的玄衣之人——不是皇帝是谁?谢景安今日兴致极好,多喝了几杯,出来之时本带着些许醉意,这一下登时酒醒,震惊之色犹未褪去,见二人已然走近,忙行礼道:“不知陛下驾临寒舍,臣未曾远迎,请陛下恕罪!”随着他迎出来的几个谢家子弟莫不震惊非常,忙不迭地向皇帝跪拜行礼。 皇帝似乎心情极好,命苏子澈搀他起来,笑道:“寿星快快免礼!朕听闻今日是谢卿寿辰,麟儿与六郎是知交,按礼应当过来贺寿。朕左右无事,便也凑个热闹,来得仓促不曾备礼,等回宫后朕再叫人补上,还望谢卿莫怪。” 皇帝近来一直在南苑,从未听闻有回宫的打算,此时却道是随秦王凑个热闹,众臣子心里莫不各有所思,暗暗揣摩圣意。 谢景安又叩拜谢恩,方才起身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与秦王大驾光临,已经是老臣的莫大荣幸了。” 皇帝笑道:“也怪麟儿这孩子,明知今日是谢卿寿辰,偏生不告诉朕,非等到事到临头才肯说。”他睨了苏子澈一眼,一面说一面朝宴厅走去,见厅上已是歌舞俱歇,众人乌压压跪了满地,失笑道,“今日谢家双喜临门,你们尽兴便是,莫让朕坏了兴致。”谢景安忙道不敢。 厅中不少人是从未见过皇帝的,今日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得见天颜,个个紧张不已,不敢稍动。皇帝见厅中之人个个拘谨异常,不由笑道:“常听麟儿讲,谢府修葺得极为别致,与长安一般宅院大是不同。既然来了,朕便去瞧一瞧。” 两人一齐应了一声,苏子澈来了多次,对谢府景致并无什么兴趣,叫了一声:“陛下!”皇帝见他立在原地,心知肚明道:“麟儿留下吧,朕过会儿便回。”皇帝与几位臣子出了宴厅,夏日傍晚凉风习习,全无白日的干燥炎热,他们穿过抄手游廊,停在一处水榭中,谢府四处皆挂着红彤彤的福寿灯笼,此时天色尚早,无须点灯,夕阳的余晖铺了满湖,映着湖中半开的荷花,煞是静美夺目。 如此良辰美景,皇帝却敛了笑意,问道:“梁博,北疆可有消息?”梁博躬身禀道:“回陛下,陆将军甚是骁勇,甫一交战便歼灭北黎三千骑兵,给了他们一个教训!”皇帝道:“陆佑是宝刀未老,可惜,朕已经数月未收到静和的消息了。” “陛下是担心……” 皇帝抬手止住了谢景安未说完的话,道:“朕听闻,那个徐天阁把持北黎朝政多年,那国君区至泰对他是言听计从,你说,为何北黎皇帝如此昏聩无能,连自己的权势都要拱手交予他人?早知如此,静和她……”梁博站在皇帝侧后方,抬眼看去,竟见皇帝额上青筋都已现出,显然是怒极了。他与皇帝少年相识,又曾为太子伴读,助皇帝肃清异己顺利登基,二者虽名为君臣,私下却如密友,此时见皇帝如此,也未多有顾忌,坦然直言道:“陛下此言差矣,世有百工,缺一不可,文有百家,各显其长。陛下是明君圣主,不单是因为陛下有过人智谋,还在于陛下心系苍生。区至泰虽为国君,然志不在此,未亵玩国事已经足矣,焉能指望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北黎的徐天阁未出身皇家,却心怀远志,不甘居于人下,他身为人臣虽是逾矩,可也因为君主无能,他是一心为北黎,其心可嘉。若能将其收为我用,定能助陛下开疆拓土,名垂万世;若是不能为我用,还是尽早除去为好。” 皇帝负手而立,问道:“试问当今朝中,有谁能将其收服?”皇帝一语问出,良久不见有人回答,心情重又沉重下来。夏天日头长,可到了此时天色也慢慢转暗,皇帝身在宫外,几位臣子到底是有些不安,梁博笑劝道:“陛下,您寿也贺了,景也看了,不若早些回宫吧,也省得待会儿过了宵禁。”皇帝看破他的心思,笑道:“主人家都未说什么,你倒好,直接下了逐客令!罢了,朕回去,不叫你们总担着心,也省得麟儿玩过头,喝醉了胡闹。” 回到厅中,果然苏子澈已经微醺,与一干五陵年少行起了酒令,皇帝进来时,恰听到他说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皇帝莞尔一笑,问道:“此话当真?”苏子澈回首一笑道:“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陛下若有什么尽管吩咐,麟儿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大笑,点着他道:“你这孩子,喝醉了什么都说得出口。跟朕回去。”苏子澈嬉笑着靠近,衣袖间已经染上了酒香,谢景安等人毕恭毕敬地将皇帝送出了正门。苏子澈刻意落后几步,于人群中握了一下谢玄的手,微微一笑,方才翻身上马,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向长街尽头行去。 月白夏裳的少年未再回头,转眼变成了一抹蓝影,随着队伍消失在了街头,谢玄松开紧握的手掌,趁着无人注意将一个纸团藏入袖间。 35.醉将心事道三千 皇帝回京之事并未声张,也未打算知会宫里,他与苏子澈从谢府出来便一路前行,悄悄去了秦-王府。王府长史鹿鸣自一早接到消息就开始准备,此时正在王府门口候着,皇帝的御驾到得秦-王府时,夕阳整个都落了下去,王府四处正开始上灯。 苏子澈是空腹吃酒,这会子酒气上头,一张脸粉中透红,下了马便命人传酒膳,又指明到湖心亭中用膳,端的是一副主人派头,得意洋洋地为皇帝斟酒布菜,一双黑亮眼眸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湖心亭静谧清雅,景色怡人,皇帝虽有心事,也被小弟逗得捧腹,用过晚膳,皇帝双颊微热,带着高醺的小弟去了寝殿。苏子澈醉后总是格外粘人,皇帝欲就寝,他却偎在皇帝身边不肯走:“哥哥,你给麟儿讲个故事听。” 皇帝没好气道:“你还小?”苏子澈笑嘻嘻地点点头,道:“麟儿跟哥哥比,自然是小的。”皇帝看着他,白瓷般的肌肤因吃了酒而透出粉色,更显得怀中的小弟如粉雕玉琢一般,眉眼亦是说不出的精致俊美,皇帝轻抚着他的脖颈,轻声叹道:“麟儿,快些长大罢。” 苏子澈猛地摇头,道:“麟儿不想长大,一点都不想。”他格外坚定地看着皇帝,哼了一声道,“虽然你们都不肯告诉我,可是我什么都知道。”皇帝被他的模样逗笑,问道:“哦,你知道什么?”苏子澈偏着头想了一会儿,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说。我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知不知道没多少分别,索性就让哥哥以为我不知道,这样哥哥就不会担心了。”他醉里总觉得自己清醒无比,说出的话却迥异平时,又语无伦次,皇帝目色一沉,倒是分毫不差地听懂了,心中微微一涩,面上笑容未减,温声问道:“麟儿,你是薄情寡义之人么?” 苏子澈重重地点头,又迟疑地摇了几下,伸出一只手来,岔开五指道:“我在乎的人,一只手就数的清!这只手之外的人,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关心。”苏子澈蹙眉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左右四顾,不知在找些什么,自言自语道:“我的扳指呢?”皇帝记得他平时并不常戴扳指,倒是皇帝自己,因着少时爱弯弓射箭,落下了习惯,扳指是从不离手的。皇帝见小弟眉头纠结成一团,便褪下自己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递到他眼前,笑道:“可是在找这个?”苏子澈侧头一看,一个白如凝脂的扳指躺在皇帝手中,晶莹细腻,不见丝毫瑕疵。 “这不是我的,这是哥哥的。”苏子澈摇了摇头,轻声道,“哥哥的东西,我都认得。”皇帝淡淡一笑,将扳指套在他的手上道:“现在,哥哥把它给你,以后这个扳指就是你的了。”苏子澈怔了怔,旋即粲然一笑道:“甚好!以后见不到哥哥时,我还有个念想。” 皇帝无奈笑道:“净是胡白!你又不出长安,怎么会见不到我?”苏子澈像是受了惊,瑟缩了一下,小声道:“齐王蜀王俱在长安,照样几个月见不到哥哥一次,我以后若是成婚,就会变得同他们一样,肯定会很难过。去岁哥哥不怎么理我,我一个人在骁骑营好生无趣,总想着哥哥会想我,谁知到底也没想,就那么把我扔在一堆蛮兵中,一待就是大半年……”他越说声越低,皇帝凝神细听也听不清,只见苏子澈眼眶发红,竟是将哭未哭的模样,顿时心里一疼,口中哄道:“麟儿不喜欢骁骑营的话,以后就不去了。”苏子澈用力摇头,道:“我喜欢骁骑营,可我更喜欢哥哥。” 他听着小弟温软的声音,想起自己成婚第三年的冬天,孝贤皇后又诞下一子,正是麟儿。他彼时已为人父,碍着皇家的规矩甚少与幼子亲近,见到刚降临的弟弟心生欢喜,便拿着小鼓逗他。麟儿咯咯直笑,一脸天真无邪,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指,乌黑若琉璃的纯净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那时孝贤皇后瞧着他们两兄弟道:“你小时候又乖又懂事,哪像这个小魔王,令人没半点安生时候!方才乳母哄了他许久方止了哭,任谁逗他都不理,我还想着这孩子长大后脾气定然不好,哪知他一见到你便笑。瞧这小模样,好像方才哭那么凶的人不是他。”苏子卿只微微一笑,小指上的柔软触感令他不敢稍动,轻声道:“弟弟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呢,母亲如此说岂非冤枉了弟弟。小孩子爱闹是好事,您瞧,他现在多乖。” 屋中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皇帝低头一瞧,苏子澈正埋头在他怀中,不知何时睡着了。屋子里放了冰盆,可夏天的夜里仍是有些闷热,苏子澈额上点点晶莹,皇帝拿出帕子来给他拭汗,一缕异香钻入苏子澈鼻中,又悄悄混入了他幽深的梦里。 宁福海在屋外等了许久,左右不见皇帝通传,又早过了皇帝歇息的时辰,大着胆子蹑足进屋,想要提醒皇帝一声,只见屋里四下摇曳的明烛俱都燃了大半,灯芯早已该剪,却无人理会。屋内寂静无声,床榻的帷幔全部放了下来,香薰炉里已换上了安息香。宁福海屏气凝神地按灭了几支烛火,使得屋内暗了一些,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因着皇帝去了行宫,宫里之人也变得清闲起来,皇后坐于妆台前让女官服侍梳头,欲要更衣就寝,忽听得宫女来报,说是谢妃求见,正在廊下侯着。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十几年的岁月几乎未在她容颜上留下丝毫痕迹,连皇帝都曾赞她“柔情绰态,艳冠后宫”,她看着女官将头上的金步摇取下,方闲闲问道:“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那宫女道:“谢妃说有要紧事,才来打扰娘娘。” 皇后神色微动,一旁梳头的女官便道:“娘娘,要不让谢妃稍候,奴婢先帮您……”皇后抬手止住了她要出口的话,道:“让她进来。”一阵珠帘动,身着碧色襦裙的谢妃走了进来,她下午才刚来过,衣着也未变,此时只行了个常礼,皇后笑道:“妹妹不必拘礼,快请坐吧。”谢妃并未坐下,微微笑道:“妾深夜而来,是有事要告知姐姐。”她欲语还休,轻轻抬眼看了下皇后身边的女官,皇后会意,摆手令一干宫女都退下,方才问道:“妹妹究竟是何事?”谢妃面上笑意退去,起身行至皇后身旁,低声道:“陛下回长安了。” 皇后吃了一惊,面上神色变了几变,轻轻咳了一声道:“行宫那边并无消息说陛下要回长安,宫里也未做准备,妹妹是哪里听到了消息?”谢妃仍是柔声低语,声音如往常般沉静:“今日是家父寿辰,妾遣了三郎去给外公贺寿,酒过三巡,有小厮报说秦王驾到,家父便出去迎接,到得厅外,却见秦王是随着陛下一同进来的——在场数十人,皆是有目共睹。”皇后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道:“陛下并未回宫,妹妹可知他现下在何处?”谢妃手中执着团扇轻轻一摇,道:“妾并不知陛下去向,只听说……秦王回府了。” 36.一生漫漫有几人 仲夏天亮得早,卯初时分天色已经大白,皇帝只觉有温热的呼吸喷在脖颈处,又热又痒,睁开眼睛见苏子澈挨着他睡得正酣,呼吸均匀悠长,像是无知无觉,又像是好梦留人。宁福海带着一众侍女进来,轻声问道:“陛下醒了?可是要洗漱更衣?” 皇帝轻轻地挪动了下身子,苏子澈“嗯”得一声,猛然睁开眼睛,睡意霎时褪去,眼底一片清明。 “三哥?”苏子澈又闭上了眼睛,“我昨晚喝多了,头有些痛。”他伸手抱住皇帝,依恋之情溢于言表。皇帝轻抚他的脊背,有些自责道:“是朕不好,昨晚应该让你喝过醒酒汤再睡的。” 苏子澈闻言扯了扯嘴角,道:“幸好没喝。”他头痛欲裂,只得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忽觉手指有异,放到眼前一看,一只凝白如脂的扳指正套在他拇指上,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昨晚的言行,不由心生疑惑,道:“这不是……三哥的扳指么?怎地到了我手上?”他坐起身来倚在床头,褪下了扳指对着晨光看去,扳指内壁银钩铁画的两个字,正是今上的名讳。 “怎么,不记得了?”皇帝也揽衣起身,笑道,“朕已经把它送你了。” 苏子澈未露出多少欢喜的模样,只将扳指重又戴回手上,道:“那麟儿就却之不恭了。”他垂眸揉了揉额头,余光却见宁福海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突然之间,他不知为何生起气来,转身又躺回榻上,翻身向内动也不动。皇帝见他如此,知道宁福海遮遮掩掩的行为惹他不痛快,笑道:“朕不过才回长安,他们竟也不让朕安生。麟儿——”皇帝走过来坐到榻边,拍了拍小弟道,“可是头痛得紧?朕让人熬了醒酒汤,你且休息着,过会儿把它喝了就好。”说着探了下他的额头,压低声音道:“贤儿来了,在偏厅侯了一夜,怕是朕微服回京的消息,整个宫中都知晓了。” 皇帝掌心干燥温热,反倒是苏子澈额头冰凉,他转过身来望着皇帝,有些歉疚地道:“谏官又要上疏念叨你了么?”皇帝笑道:“怕是如此。”苏子澈忽地心疼起来,只觉兄长好生辛苦,平日里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任何时候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有半点私心,做的好了是理所当然,做的不好便是失德。他贴在皇帝耳边小声建议道:“我们不理苏贤,悄悄回行宫去,好不好?” 一个内侍进来通报道:“陛下,陈安长大人求见。”皇帝闻言略一蹙眉,又冲着苏子澈微微笑道:“这下可好,引来了丞相,朕可有得受了。” 苏子澈不解问道:“昨日在谢家,三哥已经见过了梁相,还让梁相陪你逛园子,那般坦然自若!为何今天陈相来,你会担心呢?”皇帝道:“梁博同朕一起长大,如董良与你一般关系亲密;陈相于朕而言是师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苏子澈轻轻点了下头,推了推皇帝的手,道:“三哥快去快回。” 皇帝笑着答应了,带着一众侍从离去,在王府正厅见了陈安长和苏贤。陈安长劝谏许久,字字句句皆暗暗指责皇帝此等行径的不该,皇帝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思绪不由地飘远。 许是因为静和公主长久地失了消息,他近来愈发宠爱身边的小弟,任何无理的要求只要苏子澈开口,没有一件不应允的——他若要,他就给,便是一时心血来潮,三千里外的荔枝送到眼前也是新鲜如初。苏子澈惯会恃宠而骄,见兄长如此偏爱,自然是变本加厉,长安一行,由此而生。皇帝想起苏子澈这几日的神采飞扬,心底一片柔软。 他回过神来,陈安长仍在谆谆教诲着,皇帝知道他是一片忠心,着实用心敷衍了一番,这位重臣又向皇帝秉了其他一些事,这才起身告退,离了秦-王府。他一走,便只有被皇帝留下监国的苏贤还待在厅中,皇帝问了他长安消息,又问了问战况,苏贤道:“陆佑已与徐天阁正式交战,那徐天阁确有些本事,与陆佑打了个平手。北黎人野蛮惯了,时有战事,又长期生活在大漠,我军虽骁勇,然于大漠地形不熟,若不能速战速决,恐于我方不利……陛下,臣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说无妨。”苏贤道:“臣闻陛下此次回长安,是因为小叔父,臣知陛下对小叔父喜爱非常,但如此宠爱,难免会让御史侧目……”皇帝打断道:“正说着国事,怎扯到了麟儿身上?私事先放一放,且说边疆战事。” 苏贤一撩衣袍下摆,长跪于地道:“陛下,天子无私事。”皇帝有些不悦,淡淡道:“怎么,朕想做什么事,还得先向你禀报,得你首肯才行?”苏贤连忙叩首,额头贴着地面,惶恐起誓道:“陛下明鉴,臣若胆敢生此大逆不道之心,必入三途地狱!只是近来坊间时有流言,说是小叔父……小叔父……” 皇帝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说。” 苏贤喉头微微一动,滚出几个字来:“以色媚上。” 厅中霎时陷入冷寂,苏贤只觉冷汗慢慢浸透了衣衫,他知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却不知父亲是否会为了自己的弟弟,而背上这“昏聩残暴”之名。时间仿佛凝住了,一点一滴都变得十分难熬,忽地,一声轻笑自厅后响起,苏子澈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抱臂倚在柱子上,漫不经心道:“史书说,以色媚上者,非独有女也,而士宦亦有之。我从前总是不解,既为男儿,提刀跨骑便是,何须以色事主,而今总算明白了。”他薄唇一开一合,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流言如刀,可斩忠良。” 苏贤面色一白,急切道:“叔父,侄儿绝无此意!侄儿……” “闭嘴!”苏子澈一声怒斥,胸膛快速地起伏数下,冷声道,“陛下,臣有一计,可兵不血刃,拿下北黎。” 皇帝向来娇宠苏子澈,自小便将他带在身边,常常同塌而眠,及至登基也不曾忌讳,未想却因此令他遭人诋毁。他眼中难掩心疼之意,放软了声音道:“是何计谋,说来听听。”苏子澈怒气未平,声音如浸了冰水一般,在三伏天里让人平白觉出了寒意,只听他道:“臣请带一队亲卫,乔装成商人前往北黎,私下接近徐天阁,取其首级。只要徐天阁一死,北黎灭亡指日可待。望陛下恩准,并派人保护臣的安危。”他走到皇帝身边,屈膝跪下,“昔日陛下宠幸赵美人,臣怀疑赵氏是徐天阁的眼线,曾安排人安插在徐天阁身边。那徐天阁好音律、好美人、好美酒、好刀剑、好佳肴、好诗词,听此形容,若非异族,倒也不失为一知交。只是此行诸事须得陛下安排,臣是贪生怕死之辈,愿陛下多派些人手保护臣。” 皇帝万万没料到他会有此想法,只道是盛怒之下行为过激,忙安抚道:“麟儿既然怕,便留在朕的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朕这便下旨,若是再有人敢以‘莫须有’之事妄言议论,辱蔑于你,朕,定斩不饶!” “陛下杀得了一个两个以儆效尤,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么?”苏子澈冷笑一声,“此事,定然有人在背后作祟,陛下只需查出此人是谁,麟儿定要亲手了结了他!” “贤儿,你起来。”皇帝道,“此事便由贤儿来处理,查出之后立即将此人交给你,可好?”苏子澈坚定地摇头道:“三哥,此前陆佑征讨北黎,麟儿欲随军前往,你不许。此次麟儿胜券在握,你若仍是不许,那麟儿真要怀疑,你是怕麟儿有危险,还是想要捧杀麟儿了……” 皇帝心里苦笑,面色冷了几分:“麟儿,朕看这段时间,当真是太宠你了,竟让你说出这番话来!”苏子澈低头不语,过了会儿道:“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少年心性,想要生杀予夺,一展凌云志!”皇帝接了他的话,又故意将他心底从不敢想的话说了出来,不待他反驳,皇帝又道,“麟儿,你可知长安城外有多危险?你好好地,何必将自己置于险地之中,若是真出了事,这相隔天涯的,朕要怎么护着你?” 苏子澈目光微微下垂,不去看皇帝,状似毫不在意地道:“三哥放心,麟儿自有分寸。” 这要如何放心?皇帝眉心拢到一起,心里隐约地有些担心。苏子澈握住皇帝的手,似是感慨道:“我虽年少,却也美人曾拥,美酒曾饮,美景曾赏,真堪求者,寥寥无几。今有三愿,一并道来,陛下且听着罢。” 他松开皇帝的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方启口道:“一愿陛下万年,福寿永享;二愿横枪立马,戍守山河;三愿河清海晏,一世清欢。” 若是太平盛世,他多想做那长安斗鸡走狗轻薄儿,沉迷笙歌美人了此一生,可他不能,有些东西即便不说,即便皇帝不许,也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一如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他生在帝王家,纵有肆意妄为之行亦如昙花一现,褪去了撒娇邀宠的刹那玩乐心,他仍是那个胸有万千沟壑,欲指点千军万马平天下的秦王。 皇帝倒是没说错,他的确想要生杀予夺,一展凌云志。他怕有一日圣宠不再,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许久,皇帝轻叹了口气道:“也罢,随你便是。”苏子澈有些惊诧,面上终于有了些喜色:“多谢三哥成全!” 皇帝沉默下来,他想这一生匆匆不过数十年,入心者能有几人?他已年逾而立,也不过只得眼前一个。他想告诉苏子澈,这世间的风霜刀剑,我都会替你一一挡下,我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可他到底也没说,只揽住苏子澈的肩膀,低声道:“你若去了北黎,便是真的前路未卜了……”皇帝想问他,昨日还说见不到哥哥会难过,为何今日却要独去他乡?此一去不知几载不相见,你不会想念么?皇帝沉吟片刻,问的却是:“昨日你喝醉后说的话,可还记得?”苏子澈明显一怔,摇头道:“我说了什么?” 这便是不记得了。 “没什么。”皇帝微微笑道,“你这一去不知多久——” 苏子澈又恢复了往常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待他说完便道:“三哥,我们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无论事成与否,麟儿都会回来。” 皇帝缓缓点了下头,道:“等到来年,朕再带你去南苑看牡丹。” 这话一入耳,倒教苏子澈听出几分离别的意味,刚生出的豪情立时委顿大半,心中莫名生出丝丝不舍,他低垂了视线,浅浅一笑道:“说不定等长安桃花开时,麟儿就回来了……不,还是不说归期了。免得届时不能如约归来,令三哥徒生担忧。” 他的眼睛清透无暇,几分心事便如一滴浓墨入水,让人一望便知,眼见苏子澈一向风流的眼睛染了忧伤,皇帝觉得有些心疼,视线一落,却看到了他蹀躞上的如意龙纹白玉佩,他含笑看着小弟的眉眼,几句话分明滚到了舌尖,沉默许久,到底没有说出来。 等以后远离长安颠沛流离,还有没有人听你醉后的心事? 我的麟儿。 38.灯下私语几分真 击钲声渐歇,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也不复再闻,西州城外遍地残骸,鲜血把草木染成了暗红色,浓郁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这是黎国自攻打西州以来首次告捷,三日前,宁黎两国在厮杀了两日两夜后,各自退兵三十里休整,端的是两败俱伤,惨烈无比。昨日戌时,摄政大臣徐天阁悄然而至,聚集一众将领彻夜商讨战术,帅帐里的灯亮了整夜,天未亮,军令已在各个营帐中无声地传开,三军在一刻钟内全部集合完毕,击鼓而进,杀得西州城措手不及,徐天阁一人斩杀宁兵二百余人,退兵之时甲胄已被鲜血浸透。 虽未攻克,也是大捷。 天色渐暗,一簇火光在暮色中燃起,映出周遭将士鏖战之后的血色豪情。没过多久,一个身形健硕的人从军帐中走出,众将士一见他便欢呼起来——大将军徐天阁,在黎国军民眼中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照例,今晚是要犒赏三军的。 徐天阁素来厚待麾下,今次也不例外,众将士领了赏,俱都围着篝火舞蹈歌唱,一条条羊腿在火上烤的滋滋冒油,浓烈的草原白入喉如刀割,再加上儿郎们豪迈的舞蹈,当真是快意!徐天阁就在一处篝火旁盘膝而坐,指骨分明的大手直接拿过一个酒坛饮起来,手背上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见他如此豪饮,众将士更是兴奋欢呼,许久以来笼罩在他们头顶的战败与死亡似乎一夕之间远去了,只要有大将军在,必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这么乱!”徐天阁耳力极好,众人不明所以中,一个精瘦的士兵跑过来,朝徐天阁行了个军礼,“报!将军!赵兴手下的新兵跟老兵打起来了,还抄了家伙,李穆的脑袋都被那新兵给开瓢了!” 行伍之间,最忌殴斗,因而几个士兵打架之事也直接报给了徐天阁,顿时令他怒气横生,一把掼碎酒坛,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把他们给我带过来!”那士兵高声应了,立刻跑去传令。 军队里不成文的规矩,新兵是要“服侍”老兵的,又因军队里没有女人,若是碰上相貌清秀的新人,难保不受欺凌。可人人皆是这么过来的,时日一久,几乎成了铁打的规则,偶尔有个心善地同情新人,也不过是不参与其中,为新人出头之事,早多少年便没人做了。众人个个心知肚明,这是李穆那厮倒霉,碰上难搞的新人了。 过会儿两人被带上来,果然其中一个俊美非常,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身量刚刚长成,并不壮硕,一抬眼一低眸,清澈的眼神带着分明的怒气,像是被欺负了的小豹子,火气虽大,爪牙却不甚尖利。 “怎么回事?”徐天阁厉声问道,凌厉的眼神令人莫敢逼视。 “将军,这厮拿匕首打我!您看!”一个被人架着的士兵指着自己仍在微微流血的头大叫,“我上战场都没被人打破头,却栽到了这小东西手里!呸!”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那少年嫌恶地扫了他一眼,旋即看向了旁处。 倒是……有点意思。徐天阁不由地多看了少年一眼,剑眉星眸,气质清贵,的确难得一见,也幸而性子这么烈,否则……他看了看正满口脏话辱骂少年的李穆,暗暗庆幸,若是被这种人糟蹋,岂非暴殄天物?徐天阁看向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眼皮抬也未抬,冷哼了一声未答话。 “嗬!脾气不小,你算什么东西,连将军问话都敢不答!”先前那精瘦汉子摩拳擦掌地走过去,抡圆了手臂,看架势像是要狠狠地给少年一个耳光。少年凌厉地瞪着他,一霎的胆怯之后,那汉子几乎是咬着牙朝他脸上甩去—— 少年不避不让,直到徐天阁伸手制止那汉子打下来时眼神才微微一变,继而又垂眸不语。徐天阁将那精瘦汉子扔到一边,伸手挑起少年的下巴,命令道:“看着我。”少年置若未闻,投向别处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来人!”徐天阁厉声一吼,指了少年和李穆道,“这二人不遵军纪,私下斗殴,各打二十军棍,就在这打。” “将军,是这小子用匕首打破了我的头,您打他就行了,怎么连我也打?”李穆不服气地叫起来。 “他用匕首打你,若不是手下留情,恐怕这会儿你就死了,哪还有命挨军棍。”徐天阁冷冷答道,说完又看了少年一眼,不知是因为火光太盛,还是少年本就皮肤白皙,此时看去,竟觉得少年面色惨白,然而眼中尽是倔强,又不像是害怕的样子。 很快就有士兵拿了军棍来,将两人的战袍扒下留一件中衣,并排按倒在地,军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五一十地落了下来。军棍并不是好挨的,一棍下去就是一片淤紫高肿,李穆疼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爬了满脸。 那少年却是有骨气得很,冷汗如雨下,面容疼得扭曲,可连半声痛哼也无,虽然隔着衣服看不到打得究竟多狠,但那迅速肿起来的臀型暴露了伤势的惨重。少年疼得全身痉挛,好几次都似要张开口痛呼,可只有微弱的气息徘徊唇边——痛到极处竟连声音都发不出。 二十下军棍很快打完,徐天阁看着少年狼狈的形容,挥了下手道:“带下去,若有再犯,定斩不饶!”少年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一颤,像是有话要说,徐天阁不眨眼地看着他,终是没听到少年的声音。 莫非是个哑巴?徐天阁困惑地想了下,旋即转身而去,招呼将士们继续喝酒。 帅帐前的这场官司,前后不足一炷香时间,在整场庆功晚宴中似乎微不足道,可却如春风润物般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庆功宴结束时,黎军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饶是你长得貌若潘安,违反军纪一样要挨罚挨打,大将军果然是刚正不阿。 入夜,打更的鼓敲过三下,尽兴而散的将士们带着一身酒气入了梦乡。惟有一处军帐仍有微微的光亮漏出来,徐天阁站在军帐外,听到里面断断续续地说话声传了出来。 “……若是……知道……该有多心疼,好好地待在……何必来受这个罪?还被平白无故地打了一顿……无妄之灾……”徐天阁听了一阵,悄无声音地进入军帐中,新兵的军帐里睡满了人,条件又极是艰苦,角落里两个士兵背对着他,半跪在地上照顾着今晚挨打的那个少年。 “谁?!”方一抬脚,两人便意识到不速之客的来临,低喝了一声。 徐天阁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知道这二人功夫不俗,面上却是冷笑一下,倨傲地走了过去。 那挨打的少年趴在床上,缓缓地握住了发问之人的手,轻轻地摇了下头,薄唇一动,声音极低地说了句什么。那照顾他的二人狐疑地看了一眼徐天阁,起身行了个军礼,徐天阁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免了,别把人都吵醒。” 徐天阁坐到床边,轻轻掀开他身上覆着的薄被,少年的中衣干净整洁,显然已经换过了,他本想看一下少年的伤势,没想到少年挨了这么重的打还会更衣,迟疑片刻,又将薄被掩上,问道:“我今天打了你,你可怨我?” 少年半闭着眼睛,烛光下面如金纸,闻言微微睁开眼睛,低声道:“属下不敢。”少年的声音清澈低柔,像是山间清凉的甘露,皮肤细腻娇嫩,像商人从中原运来的上好白瓷,又像是曼陀罗初绽的花瓣,是漠北被风霜浸透了的儿郎们所不能比的,徐天阁心中有疑,不由问道:“你是哪里人?” “厉城。”少年道出北黎的国都名,“家里从商,我大半时间都随兄长在宁国,若不是将军要攻打他们,我也不至于参军。” 徐天阁笑道:“你既然是商家子,想来家境殷实,又何必来参军?”黎国疆域虽辽阔,但因处于北方苦寒之地,百姓生产困难,每年都需要花费大量财力人力从邻国买入大量粮食、茶叶、丝绸等物,商人的地位反倒比普通百姓要高,从军者多数是家中贫困的牧民,因着家中饥饱不定,就到军中讨口饭吃,还能补贴家用,若是立了军功,封侯拜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是有着难言之隐,少年抬起清亮的眼眸看着徐天阁,帅帐前匆匆一见,光线暗淡,又是那种情形之下,不曾细看,此时灯下一望,只见两道浓黑的剑眉斜插入鬓,深邃的眼睛似一方深潭,配上高挺的鼻梁与坚毅的唇线,形成一个刀削斧凿般的硬朗面孔。少年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合上了眼,道:“两国交战,商路难行,我又不想发什么战争财,与其待在家中无所事事,还不如投身报国。” 徐天阁不以为然,若是自己家中有这么个娇嫩的儿郎,莫说从军杀敌,便是放他在战场里走一圈都不放心,他笑道:“瞧你的模样也没吃过苦,定是被父兄捧在掌心里的小太阳,你叫什么名字?” 再次被问及姓名,少年轻轻地抿了下唇,道:“苏子澈。”徐天阁蹙了下眉,旋即又展颜一笑,目光紧紧地盯着少年的脸庞,道:“听说那大宁国君的弟弟,也叫苏子澈。”少年厌恶地转开了眼,不耐道:“关我何事。”徐天阁哈的一笑,大手在他头上一抚,安抚道:“好好养伤,这几日不必集合了。”少年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敷衍道:“如此,多谢将军了。” 直待徐天阁出军帐后许久,原先照顾少年的两个人才重又靠过来,低声道:“郎君,用不用臣去……”那人比了个“杀”的手势,少年摇了摇头:“时机未到,切不可急功近利。” 他二人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微弱的气流声,纵是此时有人醒了,也决计料不到他们此时正在说话。 另一人点了点头,也道:“若是操之过急,只会令我们身陷囹圄,如今麟郎已得将军青眼,我们应从长计议。”少年埋头在臂弯,道:“你们回去吧,当心被人看到,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麟郎。” “嗯?” “保重。” 军帐里的烛火摇曳了数下,忽地有人伸出一只手,直接将灯芯暗灭了。 39.更无人处试锋芒 这是个比想象中更漫长的夜。 军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绝于耳,不时还有磨牙声掺杂其中,令人心生烦躁,难以入眠。苏子澈忍着身后的疼痛,莫名想起了长安城里玉枕罗衾、倚柳探花的日子来,这二者的云泥之别,令来此不足半月的他感到无比难熬,只疑心世间为何会此种艰苦之境,且有人对此甘之如饴。 “小贼,纳命来!” 军帐里突然爆出一声喊叫,苏子澈心下一惊,看了那个梦呓的士兵一眼,那士兵睡得正酣,旁人亦是深陷梦里无知无觉,他叹了口气,又埋头进了臂弯。 既来之,则安之罢。 次日,果真有军令下来,让他静思己过,待诚心悔悟之后方可参与操练。黎国士兵单兵作战能力极强,却毫无阵法可言,苏子澈自入伍以来不过操练了数日,便已十分厌烦了,不去操练是正中下怀。他百无聊赖地趴在床头,早晨的馒头和稀粥还一动未动地放在旁边,众士兵皆去操练,连个可以说话解闷之人都没有。 他是六月十二到达厉城,以黎国富商之子的身份报名参军。这身份是皇帝亲自安排的,从籍贯到乡亲皆是真实无误,任他徐天阁纵有天大的本事,哪怕掘地三尺也决计找不出半分疑点来。唯独苏子澈坚持要用自己的名字这点,令皇帝平白多了三分担心,几番劝阻无果后,便命谢玄与他同去——皇帝钦点的状元,又是苏子澈的好友,自然比旁人更为妥帖。 相较于苏子澈的任性果敢,谢玄明显多了几分沉稳谨慎,不但将苏子澈的计划一再推敲完善,又与他一起参军,为防万一,他们与二十名秦王亲兵分散入不同的队伍之中,又以同乡之名巧妙地保持着联系。 昨日庆功宴上的冲突,是在几人计划之外,夜半引来徐天阁亲至,更是不曾预料。相比于谢玄的谨小慎微,苏子澈颇是不以为意,他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入黎国军营少有能入睡的时候,此时帐中既无鼾声梦呓,又无人声纷杂,不多时,苏子澈已是半梦半醒间了。 军帐内光影一暗一明,苏子澈猛然睁开眼睛,抬头便看到徐天阁朝着他走过来,他身形魁梧,走路却无声无息。 “你倒是警觉。”徐天阁昨夜才来,今早又至,苏子澈猜不透他所为何事,也不敢贸贸然开口。徐天阁呼吸之间已到床前,看了床头未曾动过的馒头稀饭一眼,奚落道,“娇生惯养的小郎君,怕是吃不了军营的苦吧!” 苏子澈最恨别人说他娇生惯养,才聚起的一点谨慎小心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耐烦地顶撞道:“不劳将军挂心。” 徐天阁不以为忤,反而揉了揉苏子澈的脑袋,问他道:“我昨天打了你,你是不是在心里恨我?”他这么一问,苏子澈不由想起昨晚的事来,那李穆是色胆包天,竟将歪主意打到了他头上,苏子澈不愿节外生枝,用随身的匕首去拍他,连鞘也未出,只当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孰料这点小事竟也惊动了徐天阁本人。 他原计划是通过军功或献策来引起徐天阁注意,再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昨日之事一出,虽是同样引来了徐天阁的视线,性质却全然不同。苏子澈自己带过兵,知道将士内殴是大忌,若是犯在他手里,凡是参与者皆要处以腰斩,断不会像徐天阁这般不痛不痒地打几下屁股。他从来都是重赏重罚,不喜温吞吞的治兵方式,董良曾劝他放宽赏罚制度,几度进言皆不予采纳,经昨日一事,他方觉出宽厚治下的好处来。苏子澈笑了下,问道:“有很多人在心里恨你么?” “我杀过很多人,治下又严苛,定然很多人在心里记恨于我。若非我手握重兵,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徐天阁答罢,眉目间似有不悦,两道黑森森的目光有如实质般盯着他,许久,硬朗的薄唇微微一动,吐出几个字来:“苏子澈,你还未回答我。” 被点到名字的人微微一怔,随即快速地摇了下头,笑道:“莫说恨一个人,便是不喜欢谁,我也没法对他笑语相向。不过将军,我有一事要问,你来这里看我之后,是不是要去李穆那里?” 他的小心思徐天阁岂会不知?故意逗他道:“你怎不知,我是看过他才来看你的呢?” 苏子澈果然沉下了脸,不快道:“那将军可真是好脾气,李穆是十夫长,您看他是关心属下,我不过最末等的兵士,何敢劳烦将军挂念?您的大恩我铭记了,您请回吧。”正是不知愁的年纪,他心里的几分喜怒全挂在脸上,徐天阁看在眼里,竟感到一种久违的适意放松,他欺身靠近,沉声道:“从未有人敢将我赶出去。”他魁梧的身躯包裹在战袍之中,行止之间不难看出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苏子澈目光又冷了几分,言语半分不让:“现在有了。”两人互相瞪视,苏子澈已是薄怒,徐天阁却忽地大笑起来,大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方止了笑声,道:“有意思,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苏子澈轻哼一声未理他。 见他不答,徐天阁也未执着,换了个问题道:“你今年几岁?”这次苏子澈答得爽利,朗声道:“十六,和你当年参军时是一样的年纪。”徐天阁道:“我十六岁参军时,可不像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苏子澈冷冷一笑:“你从未与我交手,又怎知我不如你?”徐天阁嘴角弯起一点笑意,道:“那待你伤好,我与你讨教一番,可好?” 原本病怏怏趴在床上的苏子澈听了这话,眉头一皱,随即一跃而起落于地上,一掌平平推出直击徐天阁膻中,口中道:“两军交战,有人会顾忌你受没受伤么?” 徐天阁足下纹丝不动,长臂一伸扣向苏子澈肩头,不待他招式用老,苏子澈已变掌为拳,仍是直取膻中。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两人一上手,徐天阁眼里就露出一丝赞叹,觉得这少年的功夫还是有些底子的,悟性也是极高,一点即透,凡是被徐天阁攻过的破绽绝不会出现第二次,而且招式磅礴大气,出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无穷后招,一看便知学自名家,只是不曾下功夫。军营里单打独斗,没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可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就成了花拳绣腿,只剩下被欺负的份。徐天阁派人探过苏子澈的底,知道他确如昨晚所言,出身于商贾之家,又是惟一嫡子,想来这不成气候的功夫便是被家里人给宠出来的。 漠北的夏天是干燥炎热,三两招交手就让人汗流浃背,苏子澈身上有伤,一招一式都牵扯到身后伤处,痛得冷汗都落了下来。徐天阁猛然上前一步,左手一拂化解苏子澈的攻势,右手迅速扣住了他的咽喉,欺身靠近,硬朗的唇线形成一个微笑,道:“不错,还是有两下子的。” 苏子澈别开眼,许久才低声说道:“我输了,以后任君差遣,绝无怨言。”他虽汗水涔涔,说话仍是冷静平稳,似夏日山谷里的泠泠清泉。 北黎人天生崇尚强者,苏子澈这话放到宁国军中,怕是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别有居心,可对方是黎国的徐天阁,则另当别论了。徐天阁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也好。三日之后,到我帐中来报道。” 苏子澈猛然抬起头,郑重道:“我迟早会赢了你的。” 徐天阁唇角露出一点笑意,道:“我等着。” 40.一曲琴音动此情 三军的营帐连绵数里,营中火炬明亮如昼,蝉鸣一歇,四下无声,惟有当值的士兵在各个营帐之间来回逡巡,发出叮叮的兵甲撞击声。帅帐里灯火通明,一个个深黑的影子打在帐幕之上,不知在商讨些什么。 一轮皓月当空,营帐附近的溪边映出一片斑驳树影。 徐天阁治军严厉,偌大军营之中,竟连半声咳嗽也没有。帅帐中人人面色严肃,冷目注视着行军图,忽听一声琴音破空而来,在辽阔的夏夜里听来格外动人。徐天阁侧耳听了一会儿,琴音激越澎湃,铮铮然有金戈之声,似是抚琴之人胸怀万千沟壑,信手一拨便是千军万马。一曲奏罢,音犹在耳,不绝如缕,帅帐众人意犹未尽,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好一首破阵曲!”徐天阁赞道,“抚琴者何人?” 不待有人回答,又闻得悠悠箫声起,正是截得琴曲中的一段奏之。箫声本呜咽,吹奏这样的曲子却无丝毫悲戚之声,三分沉稳更带七分激壮。这段双调小令倒是颇为耳熟能详,名为《破阵子》,又叫《十拍子》,因曲调颇有气势,常常作为军营歌舞出现。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征骨望长安。何路是乡关。 鸣镝长怀激志,金铗揽断衣冠。苍关血海心如铁,寒光依约旧春衫。琴歌莫等闲。 此乃武曲,箫声一遍奏罢,从头又奏起,这一次却是琴箫相和,一琴一箫丝丝入扣,似是双剑合璧般威力大增,原本打算入睡的将士们竟一个个竖耳细听,听到激越处,竟是恨不得枕戈待旦,与宁军再战一场了! 一曲方罢,苏子澈利落收音,朝谢玄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再次合奏,不但时隔一年,更去长安三千里。之前还约好去南山竹楼喝酒,可后来遇上那么多的事,到底是没喝成。等我们回去,定要好好醉一场!” 谢玄四下一望,低声道:“麟郎,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可得改改了。” 苏子澈闻言匆匆四顾,见周遭静谧无声,笑道:“这周围别无他人,我只说与你听。”他说的欢快轻松,像是从前他们俱在长安时的某天,醉后似嗔似怪地说今上总是责罚他,让他好生难过。谢玄便会温言宽慰,并且告诫他不能妄议至尊,他也是像此时这般展颜一笑,辩白一句“我只说与你听。” 这一句“只说与你听”,多少心事都可倾诉,多少年华都愿共度。甚至在这异国他乡的军营中,明知是设诱饵,前路坎坷又波折,他也愿意合奏一曲,愿意和苏子澈一起面对这将来的风刀霜剑。 谢玄笑了笑,道:“等以后,你想说什么我乐意听,但此时你得答应我,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许再提。”虽是笑语相向,态度却不容置疑,苏子澈笑着点点头,道:“好了,都听你的。” 借着月光,他又低头凝视着琴弦,这一琴一箫皆是徐天阁之物,不知为何被他带到了战场上。琴是桐木为材,名为余音,箫是紫竹所制,名为绕梁。苏子澈曾询问徐天阁近卫,为何将军会带它们来军营,答是徐天阁能以乐声御人心,此琴与箫皆是武器。苏谢二人仔细检查过,知道琴中并无玄机,他们并不信徐天阁当真能以乐御人,料这琴箫是旧物,令他格外牵念。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征骨望长安。何路是乡关……” 苏子澈手按琴弦,又低声唱起《破阵子》,忽听得树叶声响,歌声顿止,立时警觉起来,喝道:“来者何人?”皎皎月光下,一个魁梧的人影从树林中闪现出来,只听那人道:“你不在我帐里候着便罢,为何还带了我的琴与箫出来?” 是徐天阁。 苏子澈二人深夜做此大戏,为的就是引徐天阁上钩。 徐天阁善音律,好音律,是北黎尽人皆知之事。传言他曾因一首琴曲爱上一个宫廷乐师,那乐师虽相貌平平,可琴艺无双,北黎境内无人能比。徐天阁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那人讨回家中,极尽宠爱,甚至要娶他为妻,连请柬都发了出去。可惜好景不长,婚礼还未至,乐师便病逝于将军府。徐天阁以正室之礼葬了他,哀痛数月不能平,原本宽和喜乐的一个人,自他去后连笑容都消失不见。 时人以为徐天阁好男色,为讨他欢心,一个个的美貌公子送进将军府,又一个个地被赶了出来。偌大的将军府,一手遮天的大将军,家中竟连一个妾室都没有。倒是在一次寿宴中,一个色艺双绝的倡女奏了一曲《春莺啭》,徐天阁竟当场掩面痛哭,众人面面相觑,事后才知那是乐师为徐天阁弹奏的最后一支曲。此后每月初一十五,徐天阁都派人送那倡女许多缠头,并且亲自做主为她指派了一段好姻缘。 苏子澈特意与谢玄琴箫和鸣,正是因为得知了这段往事。他看着徐天阁从树影中走出,一步步走进月光里,英武的面容被月光照出几分柔和。北黎人凶残狂暴,在宁人眼中向来是罗刹般的存在,苏子澈到徐天阁帐中当值的几日里无一时不提心吊胆,无一刻不悉心算计,他分明感到徐天阁是真心相待,却不得不更加防备小心。 他从来不喜玩弄权术,此时却身在敌国步步为营,恍然回首,想起长安喜乐无虞的日子总觉触手可及,这等风雨如晦的日子必然回头见晴天,可他当真伸出手又觉无比遥远。流言可畏,他如今真是信了。若是没有那莫须有的传言,他何至于奔波流离到此,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 昔日一支琴曲名动长安,而今却共知音做此圈套,此等落差,让他不由怀疑是否世间之事皆无常易变,不变的,只有头顶这一片月色,无论长安或西州,始终相随不离。 一片月色中,苏子澈懒懒一笑,反问道:“若无知音,徒有琴来何用?”他坦然起身,与谢玄一同行了个军礼,徐天阁看向谢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紫竹箫上,道:“适才是你在吹箫?”谢玄答道:“是属下,属下未经准许擅自动了将军之物,请将军治罪。” 徐天阁道:“我瞧你有些面生,是新兵?”苏子澈低头沉吟,不知徐天阁是真有这么好的记性,军中诸人尽皆识得,还是听谢玄箫吹得好,想要一问姓名。谢玄看了苏子澈一眼,答道:“属下是与苏郎一同报名入伍的,来此不足一月,况且我是末等士兵,将军自然不曾见过。”徐天阁点头道:“适才琴箫和鸣,丝丝入扣,不像是初次合奏——你们私下关系不错?” 苏子澈噗得一笑道:“我们是同乡,关系自然不错。今天如此好月,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与将军合奏一曲?”徐天阁并不推脱,坦坦荡荡地一伸手道:“如你所愿,箫来。”苏子澈抱琴而坐,笑道:“那我便献丑了。” 他想了一想,与谢玄对视一眼,细细奏起了《阳关曲》,徐天阁竖箫相和。 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一别长安路三千,此身长做尘劳客,不知今夜的尚德殿是否有人临窗对月,听取相隔天涯的一曲《阳关》。从前相守只觉日头长,乐趣少,日晷一圈圈从不知休,更漏似乎永远滴不到尽头,而今参商不得见,方知何谓天涯远。此等路程,再不是信步一走便能抵达,此时离别,也不是赌气之下数日不见。苏子澈新到此处,虽是艰苦忐忑亦不减壮志豪情,直到奏起这首《阳关》才觉出丝丝入骨的想念来。 一曲结束,徐天阁道:“为何选了这个曲子?” 苏子澈豪迈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最喜欢将这两句不相关的诗拼在一起,徐天阁听罢果然哈得一笑道:“如此,当浮三大白!”他双掌击了两下,树林里便转出几名士兵,徐天阁吩咐道:“去拿酒来。”士兵应声而去,苏子澈脸色却变得甚是难看,转头喝道:“这林子里藏了多少人!”他语气过于凌厉,才道出便觉不妥,立时佯作发怒,“我们方才谈话弹琴,他们就在林子里听着?”徐天阁以为他是生气被人偷听了去,缓缓道:“不妨事,都是我的人,以后——”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你要与他们好好相处。”苏子澈不置可否,冷冷地哼了一声。 徐天阁笑道:“好了,大不了待会儿我自罚三杯,以后你弹琴时,不让他们跟着就是。”苏子澈这才满意一笑。不多时士兵送来了几坛酒,尚未走近,醉人酒香先已散开。三人席地而坐,徐天阁果然如他所言自罚三杯,苏子澈赞道:“能屈能伸,不愧为大丈夫!”他拍开酒坛泥封,却没有倒入杯中,朗声笑道:“一杯复一杯,岂不小气?”说罢将酒坛提起,一饮而尽。 谢玄见他兴致如此之高,不由也开怀起来,拍开酒坛亦是豪饮了一口。酒是庆功宴上的草原白,浓烈至极,入喉辛辣,谢玄拭去嘴边酒渍,不由赞道:“好酒!我等儿郎就当饮此美酒!”徐天阁被他们挑起了兴致,又见他们酒量如此好,心内也是十分欢喜,便弃了酒杯,将手中的半坛美酒一气饮尽。 谈笑之间,已是数坛酒见底,士兵见将军在兴头上,便殷勤地又送了几坛酒来。 苏子澈又放空一坛酒,抹了一把嘴角,大笑道:“一张琴,一坛酒,二三好友,人生至此,复有何求!将军,你不会怪我高攀吧?”烈酒易醉,醉意袭人,徐天阁道:“高攀?当年我欲娶他时,便有术士说他命里福薄,高攀不起,我偏不信,我偏不信!哪知礼还未成,他便命丧黄泉……你可知,这琴箫是我亲手做成,原本打算结婚当日赠他,以后琴箫合奏,诗酒与共,哪怕不要这倾天权势,弃了这富贵荣华……”他声音愈低,语调若泣,忽又悲慨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苏子澈一怔,不知徐天阁是因为醉了才将心事往事随意道出,还是因为今晚的琴曲勾起了他心内的柔软。谢玄醉若玉山倾,扶着他的肩膀叹道:“竟是将军亲手所做,没想到,他如此痴情……” 苏子澈不由也有些感慨:“箫声呜咽,自有琴音相和,将军一生钟爱,却再难一见。”他忽然握住谢玄的手,低声道,“六郎……”他欲言又止,踌躇之意尽数写在脸上。谢玄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你不必说,我都懂。” 徐天阁看着他二人动作,忽地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这世上之人,纵然弹琴再好听,也都比不上他,都不是他!”言罢竟拂衣而去,踉跄几步,一旁士兵急急忙忙扶住他,片刻转入树林中不复见。 41.杜鹃声里最思君 夜交三鼓,尚德殿内犹然亮如白昼,御案上奏折如山,朱笔欲批还停,笔尖一转伸向砚台吸饱了墨汁,又转回来悬于摊开的奏折之上,良久不曾落笔。笔头似乎濡得墨多了些,一滴朱砂落在奏折上,如一朵未开的梅花。 宁福海蹑足走近,轻声唤道:“陛下。”皇帝一动未动,从鼻内发出“嗯”的一声,宁福海笑着呈上一个小小的竹筒,道:“陛下,是秦王的手书。” 空气中似有刹那的停滞,皇帝蓦然抬起头道:“呈上来!”宁福海忙打开竹筒将纸条取出,皇帝接过那薄薄的纸片,宁福海侍立在旁,见那纸条十分小,几乎不盈寸,上面虽写满蝇头小楷,可因着纸片太小,到底也没有写个几行。 可皇帝看了许久,几乎将那薄薄的纸片看穿。 不言军中事,不言将来计,苏子澈寄来的是一首单调小令,令中也不说他现今如何,只道别后相思。皇帝的目光轻轻摩挲着纸上字迹,一笔一画极是工整有力,几乎能窥见写字之人当时的认真,这认真翻山越岭,穿越千里万里来到他手中,直抵他心底。皇帝长长一叹,将纸片仔细收起,没有继续批奏章,起身去了窗前。 白日里下过一场雨,戌时方停,此刻无星亦无月,倒是窗外燃着的千百盏八角琉璃宫灯,远远瞧来似星辰点点。 宁福海偷眼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原以为皇帝见了信必然高兴,哪知竟瞧不出一点端倪,他端来了几碟点心,劝道:“陛下,用些宵夜吧。” 皇帝摇头,终究是一言未发。宁福海又劝了劝,见皇帝着实不肯用点心,才将它们端了出去。他刚退到殿外,一个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内侍看到他出来,立时一脸焦急地进前行了个礼道:“公公胜常!” 宁福海认出是董昭仪身边的内侍许礼,问道:“这么晚,是有什么要紧事?”那许礼道:“原不该深夜叨扰公公,可四殿下突然染病,没奈何,才来求公公,望公公通禀一声!”宁福海蹙眉:“四殿下病了有太医,你冒冒失失地跑到尚德殿来做什么!” 许礼噗通跪下,哀求道:“赵美人染了风寒,当值的太医全都在她那,四殿下他……” “月奴怎么了?”皇帝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冷然一问,殿外诸人皆是一惊,那许礼还未作答,便听皇帝道,“当值太医呢?让他们全都去给月奴看病,再把王太医宣入宫。月奴身子一向好,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皇帝与四皇子一向亲近,得知他抱恙,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伺候之人,许礼不敢辩白半句,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皇帝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没再说什么,回身进了寝殿。宁福海忙跟上去,伺候皇帝入寝。 这夜是宁福海当值,将近四更天,他侍候在御榻前丈许之地昏昏欲睡,恍惚之间仿佛听到皇帝翻了个身,他强打起精神,可没多久又点头如捣蒜,半睡半醒时,忽听得皇帝问道:“他走了多久了?”宁福海犹然以为皇帝梦呓,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在问秦王,立时一个激灵,忙答道:“这会子已过子时,秦王去了二十三日了。”皇帝“唔”了一声,只觉心中焦虑非常,缓缓翻了个身。 苏子澈走时流言已得到控制,因而走得没有任何不痛快,甚至有几分迫不及待。他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长安,马上回望时脸上还带着笑,手中握着珊瑚手柄的金马鞭,扬鞭催马向西行,像是被困了许久的鹰终于放出笼中,满心满眼都是搏击长空的欢喜,不见丝毫留恋意。 “杜鹃声里最思君,更忆昔年笑抚琴。九曲阑干万里心。欲黄昏,不见长安陌上尘。” 原来他并不是毫不留恋,他心中亦是舍不得自己的,只是这思念太过清浅,只有在一声声的“不如归去”中才会登高凭栏,想要望一眼长安。 麟儿,几句流言,当真能令你离家三千里?大漠孤烟,值得你去深入虎穴么? “宁福海,给朕更衣。”皇帝忽然坐起身道,“朕去一趟长乐殿,不要传銮仪,清清静静就好。” 过几日是皇后生辰,边关战事未休,尚德殿早有命令传出,今年的宴会一律从简。每年皇后生辰,皇帝照例是要参加的,若是宴上瞧见可意的人,过几日便会临幸。有此先例,后宫妃嫔哪个不想着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一展风华,虽是不得铺张,一个个也是用尽心思。 眼瞧着生辰将近,皇后越发不得闲,歪在榻上听赵司乐汇报宴上的歌舞,流水价的名目报上来,不像贺寿,倒像选秀。这边赵司乐还未回完话,那边又有宫女进来,屈膝行礼道:“娘娘。”皇后道:“不是让你去董昭仪宫里瞧瞧月奴么,怎地回来后一句话都不说?”那宫女欲言又止,摆手让赵司乐等人先退下,这才附到皇后耳边道:“娘娘,四殿下恐怕不是生病,是被人下了毒。” 皇后吃了一惊,道:“月奴现在怎样?官家怎么说?”那宫女低声道:“御医说四殿下中的是慢性毒,好在发现得早,眼下已无大碍,以后好生调理便可。陛下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命大理寺严查此事……对了娘娘,陛下昨天夜里去了长乐殿。”她听到末句,并无任何意外之色,道:“麟儿初次离家,又是去了这么远的地方,陛下自然会想他。走,我们去看看月奴。”还未走到门口,便有内侍跑过来回道:“娘娘,陛下来了!”皇后也顾不得去看月奴之事,忙出去迎驾。 皇帝面色极是沉静,并不见丝毫为月奴忧心的模样,可皇后偏生觉得不对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伺候茶水的宫娥进来,皇帝接过茶便往地上砸去,登时茶杯碎了一地,殿内之人也立时跪了一地。 “皇后,朕有些头痛,你来给朕按一按。”他放松了身体,在皇后轻柔的按压中缓缓舒了口气,道,“方才,吓到你了?”皇后娴静一笑,道:“妾身嫁与官家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官家发这么大火。要是有什么不痛快,不妨说与妾身听。”皇帝道:“月奴中毒一事,你可听说了?”皇后点头道:“妾也是刚才知道月奴这孩子被人下了毒,正打算去看看他,可巧陛下就来了。” 皇帝闭目不语,许久才低声道:“月奴中的毒,跟当年麟儿小时候被人下的毒一模一样。”皇帝猛地睁开眼,声音陡然冷厉,“一模一样,连下毒手法都相同!”苏子澈七岁时曾有一次高烧不止,多少汤药喝下去也不见好,太医诊了多日才发现他原是中了毒,是一种名为千日红的慢性毒-药,那药无色无味,被人放在了香熏炉中,常人若是服用少量也不会有什么症状,但长期食用则轻者失明,重则脑部衰竭而死。苏子澈因是母亲孝贤皇后身子不好,先天有些不足,一沾毒就反应剧烈,闻到熏香便头晕眼花,这才使得御医看出了端倪。 那时先帝处置了一屋子的人,到底也没能查出来下毒之人,谁知九年之后,这毒重又出现在了宫里,重又出现在最得宠的皇子身上。 皇后低垂着眉眼,细致地为皇帝按着头上穴位,她仔细瞧着皇帝的面色,忽地吩咐侍女道:“绿腰,去将我那对绿玉如意给月奴送去,再告诉董昭仪,这几日不必来甘泉殿问安了。”绿腰应声去了,皇帝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低声道:“这档口出了这种事,想来你最不好过,放心,你的生辰,朕一定不让旁人给搅了。”皇后苦笑着摇摇头,道:“陛下,妾要的不是这个,月奴为何会被人下毒,诸皇子之中,惟月奴最得圣心,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谁获益最深?自然是……嫡长子,苏贤。这一箭双雕的手段当真是高明!陛下,贤儿从来温良恭顺,却被人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陷害……”若非储君之位久悬,何至于此?皇后的话戛然而止,无奈地摇了摇头,屈膝跪了下去,“妾僭越了,不该妄议朝堂事,望陛下恕罪。” “怜子之心最苦,你起来吧。”皇帝淡淡一笑,“贤儿是怎样的人,朕再清楚不过,这一次,朕不会让下毒之人逃脱,也会还贤儿一个清白。” 若他当真不是下毒之人,谁又舍得让自家孩儿蒙冤。皇帝轻叹了口气,在榻上缓缓躺下。 42.乘云行泥宿不同 数日后皇后生辰宴上,帝后携手来到席上,使得宴会气氛十分融洽。月奴身体已经没有大碍,自然不肯放过如此热闹的场合,穿着一件短小凉衫欢欢乐乐地跟在董昭仪身旁。 皇后娘家姓陈,苏贤便命太常寺新排了一支歌舞,名为《良辰美景》,皇后听了果然欢喜非常,连赞儿子有心。继而是后妃们演奏的几支歌舞,皇后别有深意地赞了一番,皇帝一直淡淡的,也未瞧出将哪个看进了眼里,只不时与皇后说笑几句。 不多时,一名太常寺琴师抱琴而至,奏的曲子从未听过,虽不如《良辰美景》般磅礴大气,却也格外好听,如天外仙音。皇帝不由投去赞赏的眼神,一曲未终,已是频频看顾。皇后倒是未露出太多欢喜,只等一曲结束笑着问道:“此曲甚好,可有名字?” “回娘娘,曲名《长安调》。”那琴师起身叩拜,不卑不亢地答道。皇后微微一怔,蹙眉道:“长安调……是你自己所作?”琴师微微一笑,狭长的凤眼也似含了笑意,道:“回娘娘,正是臣的拙作。”皇帝道:“弹得不错,待会儿宴罢,来尚德殿再给朕弹奏一遍。” “啪”地一声,皇后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的酒锺,身旁的侍女忙上前伺候着,皇后纤手扶额歉意道:“陛下,妾有些醉了。”皇帝笑道:“皇后近来辛苦了,如此,便去休息吧。”言罢又叮嘱侍女好生伺候。 如此伉俪情深的一场寿宴,谁也没想到不过一夜时间,皇帝竟要封那琴师为昭仪。 大宁素无将男子纳入后宫的先例,然而国风极为开放。曾有两男子欢好,其中一人早逝,另一人便将对方的儿子抚养长大,教他读书习字,那儿子也争气,后来考上进士,成了一方封疆大吏,当时的皇帝便封那男子为诰命夫人,并赐了牌坊。 只是这种事情说起来值得敬佩,放到皇帝身上便不怎么好看了。苏子澈听闻此事时刚与徐天阁探讨完兵法,他武力虽不及徐天阁,智谋却略胜一筹,自那晚琴箫合奏之后,徐天阁待他格外好,甚至还容他在旁听几位重臣议论军政大事,即便他这骄纵惯了的人,也挑不出几分徐天阁的不是来。 接触到黎国核心军事,苏子澈方知徐天阁并无意即刻攻打下西州城,他只是以这种方式来试探宁国的兵力,一探宁国虚实,再从长计议。得知此事后,苏子澈大胆献计,并且自告奋勇要去宁国军中取将领首级。徐天阁只当他是年少轻狂,一笑作罢,然而再度商讨国事,仍让他在旁听着,偶尔两人独处时,也会探讨一些兵法,若是苏子澈有了妙计,徐天阁高兴之下还会放他休息半日——免得这娇生惯养的小儿郎受不住军中寂寞。 苏子澈得知皇城中事时,正是在这半日的休息时间里。那琴师他是见过的,非但见过,还有几次险些大打出手。琴师名叫南乔,原是先帝的乐师之一,某次宫宴之上,当时还是储君的苏子卿瞧了他一眼,事后总是念念不忘,欲向先帝讨了人去。此事原本和苏子澈并无关系,可不知为何他得知此事后大怒,派人将南乔着实打了一顿,并警告其不得色媚太子,否则定将其破皮抽筋,悬尸于东宫门外。 一个是素来宠爱亲自教养的弟弟,一个是相识不久身份低贱的乐工,苏子卿闻说南乔被打一事,不过一笑置之,对苏子澈说要将他剥皮抽筋的话也未放在心上。那时的苏子澈年岁尚小,苏子卿也不会为一介乐工而责备自己的弟弟,他并非有多喜爱南乔,只是在疲累不堪时,想要有这样一人可以心无旁骛地为自己抚琴。 苏子澈将南乔打过一顿,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当天机阁阁主柳天翊同他说陛下欲将南乔纳入后宫,并封为昭仪时,他脱口便道:“南乔是谁?”还是陆离提醒他道:“郎君不记得了?曾有一次,在先帝千秋节上,一个乐师弹了首《长安调》,陛下极是喜爱,没几日便向先帝讨了那乐师带回东宫。郎君当时还为此事大发脾气,将南乔打了一顿呢。” “我何时跟哥哥的男宠有过过节……”苏子澈蹙眉,忽又恍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琴师!在千秋节上公然勾引太子,被我打了几下——他为何又来勾引陛下!” 那柳天翊冷笑道:“这次皇后生辰,他弹的曲子也是《长安调》,若说不是别有居心,那便有些过于凑巧了。”他话音未落,陆离暗道不好,忙去看苏子澈的脸色,果然见他大发雷霆,一脚踢飞几块碎石,提步就向树林外走去,口中道:“我去跟将军告假几日,回长安一趟。” 陆离急忙阻拦道:“郎君三思!”苏子澈一把将他推开数步,陆离足尖一点一跃而起,又拦在他身前,苏子澈大怒,出手直击他的面门,陆离一折腰,足尖踢向苏子澈膻中,逼得他后退半步,转手击向陆离环跳大穴。 两人出手如电,瞬息已过十来招,苏子澈急功近利,只想赶紧打发了陆离,他二人身手本就不相上下,如此一来更是难分高低。眼见苏子澈愈打愈怒,陆离忽地抽身而出,单膝跪地道:“郎君三思!徐天阁生性多疑,你若此时回去,定会惹来猜忌,先前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郎君——” 苏子澈怒道:“我还在敌军腹地为他出生入死,他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立男妾,我倒要看看这南乔到底有多妖媚,竟让他生了断袖的心思!你滚开!”他的胸膛不停起伏,眼里也是怒火中烧,陆离不由得后悔让柳天翊直接来见他了,悄悄对柳天翊使了个眼色,对方果然识趣地道:“郎君先别动怒,且听臣说完……”苏子澈哪里还听得进去,绕过陆离直奔帅帐。 漠北的午后骄阳似火,苏子澈一路奔来汗透衣甲,帅帐外几名士兵恪尽职守地站成两排,汗水从他们额上滑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未靠近,最外面两名士兵已经执枪将他拦下,喝道:“站住!将军们在里面议事,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苏子澈虽被徐天阁召至自己帐中,并未授予实权,连个“幕僚”的身份也没给,兼之徐天阁本就好男色,士兵们皆以为他是将军的男宠。 苏子澈深吸一口气,挤出一点笑容道:“我有事要见将军,劳驾代为通传。” 那士兵嘲弄道:“凡是到这里的,就没有一个不是有‘要紧事’的!去去去!将军忙着呢,你还是等晚间将军就寝时再来吧!”他言语之中尽是羞辱,话才说完,几个士兵都大笑起来。 苏子澈怒极反笑,也不与他们分辩,只轻声道:“狗眼看人低。”言罢忽地飞身而起,几记连环踢毫不留情地落在左近两名士兵的胸膛上,他突发制人,运脚如风,几名士兵全然未料到他会功夫,且是这么俊的功夫,毫无防备之下又有两人被他踢到,重重摔了出去。 “呸,还真有两下子!”一名士兵扑过来,苏子澈侧身躲过,曲肘退后,狠狠撞在那士兵的背上。他内外兼修,功夫了得,岂是这些练外家功夫的士兵可比,不多时便将六名守门士兵全部放倒。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刚解决完最后一人,帅帐便从里面打开,以徐天阁为首的几个人走了出来。帅帐外一地狼藉,那几个士兵连忙爬起来行礼道:“将军!这厮不听劝阻硬闯帅帐,我们几个拦不住他,还被他打伤!” 徐天阁冷厉的目光在几名士兵身上稍作停留,道:“你们恪尽职守,很好,每人赏十金,下去休息吧!至于你——”他看向苏子澈,面无表情道,“擅闯帅帐,按律当斩,本帅念你意图未遂,将你从轻发落。来人,将他杖责二十!”听到这个处置,苏子澈既惊且怒,叫道:“为何又要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擅闯帅帐,私相殴斗,难道不该打么?”徐天阁一挥手,道:“把他拿下。”立时有士兵过来除了他的衣甲,苏子澈对自己处境却是心知肚明,纵然委屈恼怒也并不反抗,任由士兵将自己按在刑床上,只恨恨地瞪着徐天阁:“你简直蛮不讲理!”徐天阁冷冷一笑,道:“打!” 他左右两边各立了一个执刑之人,徐天阁一声令下,便有士兵将他的裤子褪去,苏子澈猛然挣扎起来,无奈肩颈双脚都被人死死压住,丝毫也动不了。他面色涨得通红,羞愤欲死,恼怒道:“你,你们做什么!” 徐天阁道:“屡教不改者皆要褫衣受罚,你已非初犯,自然不能例外。”士兵将他裤子褪到膝弯,露出明净白皙的一段身躯来,那腰身与玉丘在烈阳下流转着珠玉般的光泽,倒教下此命令的徐天阁有些不忍心了。 左边执刑之人见他已被收拾妥当,便将刑杖在他臀上比量了一下,苏子澈已经挨过一次这样的打,心中只觉更怕,今次褫衣受责又添屈辱,刑杖比在臀上时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杖子离了他的臀,被执刑人高举过头顶,刹那地停顿后猛然落下,带着风声般重重击在那柔软的臀上。 即便早有准备,痛楚加身时仍是猛地一抖,一声惨叫来不及出口便被遏在喉中,冷汗瞬间落下,直恨不得立时昏厥过去。左边之人打过,右边执刑之人也依样打下,力道狠辣不留情,痛得他身子狠狠一抖,呼声闷在喉中痛得发不出来。 执刑之人在军中惯操荆楚,见多了挨打者痛哭流涕的模样,并不因为他痛得发抖而有丝毫的犹疑或怜惜,一杖杖毫不留情地打下,力道全部集中在杖头,打在那两瓣痛得发抖的玉丘上,不过七八下就痛得他阵阵痉挛,臀上淤紫肿胀得发亮,仿佛再一杖下去就是皮开肉绽。那两人一杖杖打下,原本柔软的玉丘愈发淤肿僵硬,狠打之下虽是痛彻心扉,可到底没有破皮见血。他身上的中衣早已湿透,贴在身上显出美好的身形来,俊美的面容几近扭曲。 这一顿打,竟比庆功宴那次挨得更重,更加难以承受。 待得二十杖打完,苏子澈早已抽干了力气,软在刑床上抽噎喘息,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将军。” 毕竟跟了徐天阁一些时日,又有琴箫相和的几分情义在,纵然面上不动声色,内里也免不了有些心疼。徐天阁走到他身前,放软了声音道:“可记住教训了?” 苏子澈无力分辩,忍住泪水苦笑道:“我原本,是求他们通传一声,让我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却被他们言语相辱,这才动了手。”他以为徐天阁待他甚好,即便打了他,听到此话也会心疼愧疚,哪知徐天阁从眼神到表情都是波澜不惊,仿佛听到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一般。他心中惊疑不定,几乎要怀疑徐天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徐天阁道:“你难得休息半日,还非得闹出这样的事来!是什么话让你半日也等不了,定要现在同我说?”苏子澈痛得声音发颤,轻声道:“我想回家,求将军准我告假几日。”徐天阁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道:“入伍三年方能探亲,你来不足三月,想家是难免的,但不能回家。”苏子澈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求将军成全。”徐天阁笑道:“你现在这样子,怎么骑马?怎么回家?” 苏子澈咬了咬牙,道:“但凡还有命在,我总有办法回去。” 徐天阁神色骤然冷下来,沉声道:“好一个‘但凡有命在’!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归心似箭,能硬到什么时候!来人,再打二十!” 执刑之人还立在原处,听到命令高声应下,毫不怜惜地举杖便打。 徐天阁忽又想到什么,吩咐道:“仔细些,别把他打坏了。” 经过这一阵休息,苏子澈臀上伤痕尽数凝成了青紫之色,层层叠叠的杖痕累积在一起,竟找不出半分好处,只那双腿未受捶楚,还泛着珠玉之色。刑杖再度打下,因着徐天阁亲口吩咐,那士兵便不敢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手上使了三分暗劲,一杖下去力道直透肉中。苏子澈痛得眼前一黑,才回过神来便又是狠狠一杖,一声惨叫脱口而出,身子狠命挣扎起来,被两名士兵死死按住。 十杖打过,那臀上伤势极为可怖,已经受不得这般狠打,执刑人再落杖时不由下移了几分,落在了那莹润如玉的腿上。大腿不及臀部吃痛,苏子澈声声惨叫不绝于耳,俱是带着哭腔有气无力,那刑杖在腿上依次落下,不消片刻,那双腿也与臀上无异了,一片淤肿青紫。 这二十杖打完,苏子澈只觉自己连命都去了半条,当真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徐天阁看着他脸上汗水泪水混成一片,问道:“痛么?” 苏子澈不答,只低着头抽噎。 徐天阁微微一哂,挥手道:“看来是打得轻了,再打二——” “痛……”苏子澈哭道,“别打了。” 徐天阁又问道:“还回家么?” 苏子澈快速地摇了下头,道:“不,不回了。” 徐天阁十分满意,点头道:“那就饶你一次,谢恩吧。” 苏子澈一怔,暗道这蛮夷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却不知黎国皇宫是个什么情景,也容他这么放肆?不及细想,按住他的两名士兵已一左一右将他从刑床上架起,他痛得全身虚软无力,被人摆弄般跪倒在徐天阁身前,裤子还拖在膝弯,露出高肿胀痛的一段臀腿来。 他生为天潢贵胄又深得圣宠,一生受人追捧讨好,此时却在敌国的蛮军遭到这般羞辱,如此云泥之别,令他在心里将银牙咬碎,恨不得立时屠尽三军,血洗北黎,将这耻辱尽数埋入地下。然而他终究还是留着几分理智在,知道隐忍的道理,便如胯-下韩信,如卧薪勾践,一时之愤只会令事情再无回转之可能,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那两名士兵一松手,他登时软软地变为跪坐之姿,霎时臀腿一齐剧痛,直痛得他眼前发黑,许久才缓过神来。 苏子澈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颤声道:“谢将军恩典。” 徐天阁长长的“嗯”了一声,见这俊美的小儿郎被自己折腾得实在凄惨,原本美如皎月的面庞已经惨白如纸,那娇嫩的薄唇连半分血色也无,泪水汗水混在一起,身上中衣早被冷汗打透,贴在身上显出年轻清瘦的形状来,身子还止不住地颤抖着。痛成这般可怜模样,料得他再不敢仗着自己的喜爱而生出骄纵,更不敢在此等紧要关头提起回家之话,徐天阁满意一笑道:“记住这次教训,再有下次,可不是轻轻打几下屁股就能蒙混过去了。”他一挥手,大发慈悲道,“把他抬到我帐里去。” 43.何以他乡置此身 打发走了军医和士兵,徐天阁看着苏子澈委屈无助的模样,重又觉出几分心疼来,掏出一方帕子将他脸上的汗水泪水细细擦了干净,又去看他的伤势。 臀腿上覆满了层层叠叠的青紫杖痕,两片臀瓣被打得全是僵痕,臀腿肿成一片,几乎看不出明显的分界来,饶是上了药,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所缓和。徐天阁愈发心疼,他只想给这小儿郎一个教训,把他打疼了,打怕了,以后便不会随随便便提出要走的话。他在军中责罚下属,常常一打就是一百军棍,那些兵丁俱是皮糙肉厚,纵然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见会伤了性命,便是他自己,因着不肯服软的性子,又无人庇护,初入军营也没少吃了苦头,六十军棍八十军棍都是常事,打过之后痛几日,咬咬牙还可以参加练兵,事后照样提枪杀敌。何曾料到这儿郎竟娇嫩到连四十棍都捱不住,令他在旁看着都有些不忍了。 徐天阁起身给他到了杯茶,递到他嘴边道:“喝点水。”不过片刻功夫,苏子澈脸上又爬满了冷汗,就着徐天阁的手将茶水饮尽。 徐天阁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愧疚道:“真是皮薄肉嫩,打几下屁股就受不了了。”苏子澈不敢还口,生怕哪里又惹到他招来一顿好打,只低声抽噎。徐天阁好声哄道:“别哭了,我已经法外开恩了,如果真按军规来,单是屡次斗殴就要腰斩,何况是临阵逃脱?” 苏子澈痛得头脑发懵,低声道:“是他们先欺辱我,说我是你的男宠,我忍不下才跟他们动手的!我说了只求他们通传一声,没有无理惹事,你为何就是不信我!”他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又扯上什么临阵逃脱!要不是家里有事,我也不会想着回家,又不是一去不回,你要是不许我不去就是!偏生还要为这个打我!” 徐天阁沉默半晌,俯身轻轻地抱了他一下,苏子澈猛一瑟缩,见徐天阁并非又要打他,方缓缓放软了身子,只听徐天阁温声道:“是我误会了你,别难过了。十日后大军就要攻打西州城,你没上过战场,跟在我身边就好,莫要逞强。” 苏子澈痛楚之余,犹不忘自己来此目的,故作迟疑问道:“不是说近期不再兴兵,为何又要攻城?” 徐天阁笑道:“今日有探子来报,说已潜入西州城中,正想法子混入军营。这几日西州都督会挑选一些年轻力壮者充入军营,做为后备军。十日之后,宁国的陆佑会亲自接见这些新兵。大漠的勇士将会趁此机会杀掉陆佑,我们约定好了,以十日为期,不管成功与否,届时都将进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大漠的勇士,自然是指徐天阁的死士。苏子澈低垂了视线,道:“你是以为我要逃战,觉得自己看错了人,才对我下此……”他本想说“下此毒手”,可想到徐天阁狠戾无情的性子,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才要给我个教训,对么?” 徐天阁并不否认,笑道:“前二十板子是你应得的,算是小惩大诫;后面二十板子……算是我冤枉你了!这样,若这次攻克西州城,我便容你回家一趟,如何?”苏子澈心下冷笑,他已经深入敌营,若还是被北黎攻克了西州,那他倒不如以死谢罪,还有什么脸面见长安父老。苏子澈毫不犹豫地摇首,又偏过头不让徐天阁看到他面上的表情,道:“我不回家。”徐天阁以为他在为挨打之事闹脾气,笑了笑道:“是我准你回家,不会再为此事打你。” 苏子澈仍是摇头,额上的汗水片刻又打湿了枕头,徐天阁再次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温声道:“那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能做到就许了你。”苏子澈正在饮茶水,听到此话忽地被呛了一下,狼狈地咳嗽起来。徐天阁笑着轻抚他脊背,道:“别急,慢慢说。” 苏子澈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许久才慢慢平复,微红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徐天阁,道:“我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要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 他这话说得别有用心,徐天阁果然不负他所望,硬朗的唇线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道:“好。”苏子澈顿时满心欢喜,觉得挨这顿打也值了,又忽然止了笑,神情重又委顿起来。徐天阁见他心情转变如此之快,不由好奇问道:“怎么了?” “我想见陆少安,将军,你能不能……”苏子澈欲言又止,像是害怕自己一言不慎又遭责罚,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样即便说错也能不受棰楚。徐天阁见他同自己说话仍带着三分小心,知道今日的刑罚着实吓到了这个未受过苦的儿郎,笑道:“是你那个同乡?我记得谢清之也是你同乡,要不要把他一起叫来?” “不!不用……”苏子澈极快地否决道,“我不想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身后剧痛不止,身上中衣湿了一次又一次,像是被霜雪侵过,整个人狼狈又憔悴。 徐天阁轻叹一口气,道:“我方才让军医在你喝的汤药里加了些助眠的草药,你先好好睡一觉,睡醒他就来了。” 苏子澈闻言点头,轻轻闭上了眼,徐天阁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事就叫人,我这就传令下去,任命你为军师,以后就不会有人看轻你了。”纵然明知是虚衔,无实权无势力,苏子澈仍是忍不住惊喜地睁开眼,却见徐天阁面无表情地起身,大步走出了营帐。 陆少安即是陆离,西北行军大总管陆佑之子,他与谢玄等人为掩人耳目,在黎国皆是以字为名,而陆离的表字正是少安。 日暮四合,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口处忽地慢了下来。 “郎君!”陆离来得急,听到徐天阁近卫的传话后立刻一路疾奔,停下后还在微微喘息,他心中惊痛万分,几乎不敢直视伏在榻上的少年,又不忍将目光移开半分。 军医的药还是有几分效用的,苏子澈已不似刚挨打时痛得汗水淋漓,不但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的疼痛也并非不可忍,见到陆离后还能微微一笑,打趣道:“我现在不能回去了,你满意么?”帐中不知有谁来过,燃着数支儿臂粗的蜡烛,陆离缓缓走近,想看下他的伤势又怕他不愿,跪在榻边用衣袖为他拭去脸上残留的几滴冷汗,勉强笑了下,声音微微发紧:“我当时应该拦住你的,你……痛得紧么?” 苏子澈笑着低头,轻轻“嗯”了一声,鼻头却猛地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陆离索性坐到榻上将他揽在怀里,苏子澈反手推他没能推开,反而被抱得更紧,他愣愣地停了片刻,随即用力抱住陆离的腰,趴在他怀里呜咽着哭了起来,像是一个被狠狠欺负了的孩童,在见到亲人后再也忍不住的可怜与委屈。 陆离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下轻抚,直到怀中的少年渐渐平静下来,才担忧又小心地问道:“郎君,让我看一眼你的伤势,好不好?” 苏子澈摇头不肯,扯着陆离的衣服迫他低下头来,贴着耳朵轻声道:“黎国的死士已混入西州,会伪装成后备军来暗杀陆将军——我不知有多少个,你让天机阁去查,一定要在他们动手前解决掉这些人。另外,十日后黎军将攻西州,让令尊做好防范。” 陆离点头道:“好。” 他将此事告知陆离,心头如一块大石落下,又精疲力尽般软在陆离怀里,道,“过了这次,让清之回长……回去吧,好好劝劝陛下,不要让他真的封什么男妃。”陆离有一瞬的迟疑,恍惚想起什么事般,从怀中摸出一个纸笺,低声道:“方才我来这之前,刚好收到陛下的尺书,请郎君过目。” 他一动未动,伏在陆离怀中闷声闷气道:“念。”毕竟是皇帝亲笔写给弟弟的书信,他和苏子澈虽亲密,却不愿窥探皇帝的心事,正犹豫不定,苏子澈已不耐烦地催促道:“磨蹭什么!我不看,你念给我。” 陆离无奈一笑,忙安抚道:“好,我念。”他展开纸笺,看到内容的一瞬讶异地挑了挑眉,放柔了声音念道:“一别两地长思君,独向黄昏懒弄琴。且借鸿雁诉此心。灯烛昏,不见儿郎逐轻尘。” 他未看过苏子澈写给皇帝的书信,自然不知这支小令是皇帝用前韵相和,诉别后相思,更没有想到,一向性情淡泊不苟言笑的至尊竟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会给弟弟写这样温柔缱绻的诗词。 待这阕词读完,帐中便安静下来,良久不闻苏子澈说话,他低头唤了声:“郎君。”苏子澈不言不语,像是不曾听到一般,在陆离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之时,忽觉怀中透出几分凉沁沁的湿意来,伴着窗外一声声的杜宇啼鸣,词中的三分思念也恍惚变作了七分。 陆离登时变得手足无措,苏子澈受尽恩宠,一贯的嚣张跋扈,纵然幼时常在他跟前撒娇耍赖,稍有不如意便哭的梨花带雨,但他那眼泪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多半是如变脸一般当不得真,只是吃准了别人会心疼。他多少次在皇帝重罚后谈笑自若,也曾赌气之下夜寻佳人,或是迁怒于人动辄打骂,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因为一阕词而无声流泪。 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父兄庇佑下不曾长大的孩童,只是所有的软弱委屈都呈现给苏子卿一人,留给旁人的永远是意气风发的亲王模样。陆离不由一叹,缓缓伸手将怀中少年抱得更紧。 过了许久,苏子澈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神闪躲着不看陆离,好像这样就能不被他发现自己哭过一般。陆离不去戳破他的掩耳盗铃,只关切问道:“郎君喝水么?”苏子澈摇摇头,轻声道:“拿笔墨来。” 陆离以为他要给皇帝回信,便依言取来了纸笔,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苏子澈始终埋头在臂弯,连看也未看一眼,闷声道:“我说,你写。”陆离不欲参与他与皇帝间的事,又怕代笔而书会令今上担忧此间情形,犹豫道:“既是给陛下的书信,郎君亲自写不是更好,何必让我代笔?” 苏子澈是半分耐心也无,不悦地瞪他道:“不写就滚。”陆离跟了他十几年,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知道他并非真的发怒,闻言既不怕也不恼,劝道:“你从未离开过长安,此时突然来到异国他乡,陛下肯定放心不下,如果收到了你的亲笔回信,多少还有些慰藉。”他忽地止住了话音,过了一会儿道,“郎君,你听。” 帐外似乎飞来一只杜宇鸟,一声声地叫着“不如归去”,声音哀切,久久不息。 苏子澈在长安没少听过杜宇啼鸣,只是无忧无虑的他听不出什么悲切来,直到身在他乡才觉出了离恨苦,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道:“前几月还在南苑行宫赏牡丹,吃的是玉盘珍馐,穿的是绫罗锦绣,转眼却在漠北苦荒之地,一身粗布铁甲,遭受着严苛军法。陆离,你后悔跟我过来么?”陆离苦笑道:“我后悔没能保护好你,让你一再被那蛮夷将军狠打。” 许久,苏子澈都没开口,耳畔仍是杜宇的啼鸣。还是陆离先打破了沉默,道:“郎君,我帮你濡笔,好不好?” “不好。”他干脆地拒绝,神色淡淡道,“你要是不想写,那我就不回复陛下了。”陆离不愿惹他生气,只好笑着答应,平宣提笔道:“郎君要写什么?”他想了想,道:“《诉衷情》?不,还是《忆王孙》吧。” 帐外的杜宇鸟似乎不打算飞走了,凄切的叫声令他的情绪愈发低迷,再开口时便带了些许冷清:“别时私语语尚温,写。”待陆离依言写罢,他继续道,“夜半家书欲断魂。” “郎君……”陆离停了笔,“郎君既然如此想念陛下,还是亲自回信比较好,陛下见了你的字定然高兴。”苏子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将他看得不敢与之对视,方冷冷开口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这便是真的怒了。陆离忙搁下笔近前安抚,苏子澈作势要打,一动之下牵动了身后的痛楚,霎时冷汗齐下,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陆离握住他的手,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得像是怕稍一用力便会弄疼他,连呼吸都轻了许多,担心道:“还是痛得厉害?” 苏子澈偏过头不理他,白皙的侧脸上还有残余的汗渍,那唇也褪去了血色,瞧来与面色无异,陆离又提起笔,柔声问道:“夜半家书欲断魂,下一句是什么?” 苏子澈默默不语,以肘支起上身,忍痛接过笔。陆离见他如此,眼底满是笑意,立时将一张新纸铺在他面前,在旁伺候笔墨。苏子澈姿势不便,又怕自己的狼狈流露于纸上,每一次落笔都极是用心。 别时私语语尚温,夜半家书欲断魂。何以他乡置此身。念君恩,两地天涯一片心。 44.山雨欲来风满楼 西州城围得密不透风,层层甲兵日夜不休地守着,并不因北黎长久停战而有任何松懈。 北黎的死士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天机阁也一反从前地沉默,一时之间,无论是欲攻克西州的北黎将士,还是深入敌营伺机而动的苏子澈一行,都不无例外地陷入了艰难的被动之地。 天交三鼓,徐天阁才刚入睡,忽听得帐外急促脚步声,愈来愈近,直至门口停下,继而传来守卫的斥责声,而后是苏子澈依旧不肯服软不愿妥协的声音。徐天阁无声一笑,不忍将他拒之门外,披衣起身,扬声道:“是子澈吗?进来吧。” 他取火折子点了灯,见苏子澈急急地冲进来,不由笑道:“怎么,谁又惹了你?可要我帮你出气?”苏子澈面色发红,深吸几口气稍稍平复下心绪,压低了声音道:“将军,我方才去林子里练功,结果发现了斥候的尸体。”徐天阁不问详情,转身将甲胄穿上才道:“你一个人?”他话中似有怀疑,苏子澈顿时心生警惕,摇头道:“还有谢清之,他去叫人把斥候搬过来,我先一步来告诉将军。” 说话间,谢玄已经带着一些士兵到了帐外,徐天阁几步走出去,苏子澈跟在他身后,帐外燃着火把,照在徐天阁冷硬的面孔上,显出了几分狰狞。他从徐天阁背后望向谢玄,摇曳的火光下,他二人的视线一触即开,俱落到了那些士兵抬过来的斥候身上,那些人早已没了气息,只是从服色来看,确是黎国的斥候兵无疑。身在战场,为人所杀是正常之事,但若十数个斥候同时被杀,则有些蹊跷了,徐天阁面上不露半分惊讶惊讶,声音格外冷静:“叫军医来。” 如此大事,任谁也不敢耽搁,已经睡下的军医被人从梦中叫醒,不多时就赶了过来。 军医认真查看后秉道:“将军,这些人被杀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尚有余温。”他手指点了其他几人,道,“那几人全是被身后暗箭所杀,短箭入颈项,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毙命,而这几人——”他手指一转,又点了几个人道,“这几人是被人用刀剑所杀,皆是一击毙命,身上的伤却不止一处,可见死前曾与人搏斗,只是……” 只是双方武力相差甚远,未几便不敌而死。 军医自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徐天阁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到这里已然明了,他面色凝重,当即传令所有将领集合。 苏子澈看了谢玄一眼,又看向徐天阁,像是想要看透他心底的想法一般。少年的眉眼在月下显得格外柔和,那眼里也是清澈无瑕,不带一丝的杀意。苏子澈今晚接到消息,陆佑已将潜入的黎国死士全部斩杀,此前被黎国破坏的投石器也已经修好,新研制的投石器也在昨日完工,定于今晚子时三刻夜袭北黎,这才命人先一步清理掉斥候,再将此消息传于他,以便他们见机行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密信一到,陆离执意要在宁军来时取徐天阁首级,若徐天阁一死,黎军群龙无首,自然不攻自破。如此大好良机,定然失不再来,陆离提议一出,立时得到其他人的附议。偏生苏子澈就是不同意,任他们说破了嘴皮也改变不了他的坚持。 眼见进攻时刻将近,苏子澈仍不同意先杀徐天阁,非要等回到大宁再与他堂堂正正地一战。他们不辞艰险深入敌营,为的就是在两军交战之时杀徐天阁以破敌,哪知苏子澈会在此时生出妇人之仁,陆离登时怒道:“郎君,我们为你出生入死,你怎么能因着徐天阁对你一时之好,便放置宁军生死于不顾?” 苏子澈闻言面色涨红,勃然大怒道:“徐天阁非我族类,又将整个黎国把持在手,依此形势,只要杀了他,黎国岌岌可危,这道理我不懂么!何况他又两度折辱于我,你以为我想让他活着?徐天阁到哪都护卫重重,就算是孑然一身,依他的功夫,你我也是不敌!非但杀不了他,还会让我们身份暴露,到那时候,我们谁也别想回去!”他额上青筋直跳,胸膛起伏不定,对陆离怒目而视,谢玄见状,上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怒,我们在此已是不易,不要再因意见不和而争吵。” 谢玄的声音温和低声,莫名让他想起了皇城中的兄长,他蓦地冷静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自乱阵脚。”谢玄点头道:“徐天阁暂时不能动,我们杀不了他,反而打草惊蛇。何况今次陆将军原也打算一击即退,只是给徐天阁一个教训,绝不恋战。” 苏子澈点点头,从谢玄掌中将手抽离,目色空落灯烛上,道:“我有一计,既能取得徐天阁更多信任,又能让黎国毫无防备地受到攻击。”陆离忙问道:“是何计策?”苏子澈没有看他,如同未听到般缄默不言,谢玄见状笑了笑,柔声道:“麟郎果然有急智,快告诉我,是什么计策?”苏子澈这才将计策说了,又道:“只是权宜之计,你我还得随机应变才行。”陆离脸色发白,似是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开口,眼看着苏子澈转身向帐外走去,背影孤傲而坚决。 待谢玄叫人去抬斥候尸体时,陆离也是在那些士兵之列。他们选在西州进攻前的一刻钟将此事告知徐天阁,既能邀功,又使北黎没有时间布防,依旧可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可陆离到底带着三分忐忑,若是徐天阁对苏子澈生了疑心,此事一出,非但不能邀功,反而令自己陷入死局,其风险,甚至比直接与徐天阁反目来得更大。 若是如苏子澈所言,他们几人的功夫皆不及徐天阁,那么一旦被识破目的,又岂止是死无葬身之地?以黎人的凶残,恐怕剥皮抽筋都不无可能。谢玄趁人不注意,悄悄地从旁边挪过来,无言地立在他身侧,苏子澈知他担心,眼里反而露出笑意。 他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从没想过完好无损地回去,此时此地,在危险重重的敌营之中,在兵临城下的杀伐来临之际,有人愿意不计生死地立于身侧,更没有什么值得他畏惧。他看了一眼正在禀告斥候死因的军医,低声向徐天阁道:“将军,我怀疑,西州城是在谋划着反守为攻,说不定,还会趁夜偷袭。” 徐天阁正挥手让军医下去,命士兵好好安葬这些战士,听到苏子澈的话,头也不回地问道:“几分把握?” 天机阁一直以江湖门派的身份支援西州城,早已取得陆佑信任,势力在军中盘根错节,已能替陆佑传信,其言必然十分把握。苏子澈冷笑一声,还未作答,谢玄已经开口道:“西州若是仍像之前那般只守不攻,便不会想方设法杀掉我军的斥候,更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杀掉。将军,兹事体大,宁信其有,也不能让西州有机可乘。” 谢玄的声音温和清润,像是那年上元,他见其配笛贸然相邀,他不觉冒昧欣然应允,苏子澈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苍穹,天河横陈其上,满天星斗熠熠生辉,他只觉心内平和沉静,没有一丝不安与忐忑,不像鏖战即将到来,更似久盼的结果终于揭晓。他低下头,随声附和道:“将军,清之所言有理。”徐天阁凌厉的眼神看向谢玄,坚硬的唇线更显冷酷,话却是对着苏子澈说的:“明日便是十日之期,此时若打草惊蛇,定然功亏一篑。” 苏子澈点头一笑,知道此计已取得徐天阁信任,道:“将军不放心,不如派一支斥候再去打探一下,若他们没这想法更好,若是有——我们也好防备。”他句句皆是真心为徐天阁着想,言语间犹带笑意,当真有几分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感觉,只是心里却翻江倒海,十分不是滋味,一点也不愿如此昧着良心说话。更何况徐天阁是真心待他好,虽然两次对他动军法,可事后都是百般照拂,还常常指点他武功。 他入军营不过两三月光景,纵然有些天分,到底沉稳不足。徐天阁从来不因年少而轻视他,从来是以军师之礼相待,兴致来时,也会给他分析天下格局,陪他对酒当歌,只是再未与他琴箫合奏。每当苏子澈抱来余音、绕梁时,他都会命人叫来谢玄,让他们抚琴弄箫,自己则在旁饮酒。若是有了要紧的军机,徐天阁也不避他,甚至连北黎国君的密旨都给他看,俨然是把他当成了推心置腹之人。 “传令三军……”徐天阁似是要备战,话刚出口,周遭忽地响起振聋发聩的击鼓声与喊杀声,众人皆是一惊,疾步出帅帐,一个百夫长惊慌失措地跑来道:“将军,宁军打过来了!” 45.沙场相思寄明月 徐天阁神色一冷,道:“全军集合!传令肖永楠带四千骑兵正面迎敌,再派两千弓箭手,左右两翼配合骑兵迎敌!其余弓箭手守住大营,一有靠近即刻射杀!赵兴带一千步兵去斩宁军的马腿!” 军令一出,几名传令兵打马便走,北黎军营立时战鼓雷动。夜色已深,除却守夜的将士,多半已经入梦,此时战鼓忽起,睡梦中的将士猛然惊醒,一个个没有丝毫犹豫,急匆匆地穿衣戴甲,提枪携弓飞奔而出。第一通鼓尚未停歇,肖永楠已然带兵迎上宁军,双方士兵俱都杀红了眼,一时之间血流如注,血腥味冲天。 常言道人命关天,可若到了战场却与蝼蚁无异。宁军处处有埋伏,赵兴的一千步兵与肖永楠的四千骑兵甫一出现便折损大半,只得匆忙撤退,颓势刚显,宁军便乘胜追击,直杀到了军营近处,若再近数丈,便到弓箭手的射程之内了。 苏子澈与徐天阁立马高处,看着厮杀不止的两处兵马,不由皱起了眉头,宁军所出皆是精锐,黎军仓促之下全无准备,被打得极是狼狈,再这样下去,不消一刻钟,徐天阁便会亲自迎敌力挽狂澜。他略略思索便一提长-枪,道:“宁军很骁勇,肖永楠怕是顶不住了!将军,派精骑去右路截断宁军吧,等到宁军首尾难相顾,乱了阵脚,再让李复从左路攻上!肖永楠这边我来助他,看我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徐天阁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立时便让传令兵去了,回过头见苏子澈一脸雀跃,摇头道:“别的都依你,但这件事不成!你既是军师,就好生待在这!”苏子澈年轻气盛,又要赶在徐天阁动手前露一手,哪里肯听他的话,一扬马鞭冲了过去。 宁军早就剖析过黎军的迎敌手法,苏子澈的提议又全是比照徐天阁以往的作战风格而言,自然是与徐天阁不谋而合,可如此一来,即便黎军左右两路人马欲将宁军从中截断,却无一得手,反倒令己方陷入了被动之地。苏子澈功夫得了,一杆长-枪使得虎虎生风,他对付宁军并不下死手,多数只是用枪杆去拍,将他们打落下马,他驰马奔突,枪法若电,如蛟龙入云,片刻功夫便将数十人击落下马,所向无有一合之将。 黎军见此猛将,立时气势大振,呼喝大叫着左右迎击宁兵。宁兵原计划便是一击即退,此时遇到强敌,将领便顺势而退,号令一出,数千精骑竟无一人恋战,迅速而有条理地向后撤退,丝毫不乱方寸。未几,徐天阁也驰马过来,一枪扫落三四个宁兵,一刺一挑便又是两人被解决掉,他骁勇至极,银枪到处,定会取人性命,可宁军到底撤退迅速,饶是他一番激战,仍未能改变眼前的局势。 这一合,宁军以有备对无备,使得黎军伤亡惨重,尤其是肖永楠带领的骑兵,已是十停去了三停。他杀意凌人,见宁军撤退,便要趁机而上,徐天阁见状忙大喝了一声:“回来!”肖永楠如何肯罢休,直追出去了一里路,与宁军再次斗在了一起,宁军后方兵马更足,不消片刻,又将肖永楠杀得惨败而归。 苏子澈见周遭无一人注意到自己,暗暗对身旁的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是随他潜入黎军之中的亲兵之一,这次开战时跟着肖永楠迎敌,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苏子澈一出现,便立时杀了过去守在他身边。那士兵与他四目相对,又各自不经意地转开视线,苏子澈余光犹落在那士兵身上,只见他眼皮微微一垂,将枪杆换到了左手之中,右手似是随意一抬,忽地,一根短箭以刁钻的角度迅疾地射向徐天阁! “将军小心!” 苏子澈厉声一吼,毫不犹豫地扬起马鞭,狠狠抽了坐骑一下,马儿吃痛向前一跃,堪堪挡在了徐天阁身前,苏子澈侧身一彼,挥枪一挡,却没能完全躲开,左臂登时剧痛无比,鲜血刹那染红了甲胄。徐天阁见此情形,双脚在马镫上微微施力,身体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苏子澈马背上,从他身后抱住他去拉缰绳,立时调转马头驰向营帐,低喝了一声:“谁让你过来的!” 原本是浑水摸鱼,趁乱放支冷箭,若自己救得徐天阁,依着军中儿郎视恩情胜性命的传统,再想进一步做什么便是为所欲为。哪知摸鱼不成,还意外地受了伤,好好地一招混战记变成了苦肉计,苏子澈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宁军撤退得快,徐天阁下令不许追击,待将士们清点完伤亡,有些人便抱着同胞的尸首痛哭流涕。他们都是远离故土戍守边疆的儿郎,也许几年不能回家一次,彼此之间极为团结,有人战亡无异于失去手足,一个个情绪十分低落。即便在各军首领悉数聚集的中军帐里,也能听到他们悲恸的哭声,令闻者伤心。苏子澈伤处已由军医料理妥帖,此时他安静地坐于徐天阁身侧,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先前他两度得徐天阁提拔,因着太过年轻,又来此不过数月,早已惹得大家不满,议论之声从未停歇。幸而军中之人向来崇尚强者,今日他于三军面前初露锋芒,又于混乱之中为徐天阁挡了冷箭,经此二事,已再无人对他怀有意见了。 他的伤口虽已包扎好,仍旧痛得厉害,帐中气氛沉闷,他便有些待不下去,向徐天阁告了声罪,缓步走了出去。 中军帐外有数位盘膝而坐的和尚,正敲着木鱼吟诵着往生咒,不少士兵也跟在他们身后,默默地为逝去的兄弟祷祝。苏子澈从未见过此等情景,因为中军大帐前面在做法事,周围反倒没有一人哭泣,甚至连默默流泪之人也没看到,可他偏偏觉出巨大而浓郁的悲意来,这悲意像是四面八方将他紧紧包围的夜色,透不出半分的光亮。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霎时之间,他忽然怀疑起自己身在此处的意义来。他是宁国皇族,黎国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属国,而今这属国心怀不轨,他便来此会一会那个令国君生出异心的逆臣,顺便除了这生出反骨的属国,以儆效尤。可是今日,当他亲眼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永远沉寂,看着失去兄弟的士兵哭得撕心裂肺,看着慈悲的和尚诵念往生咒……心底竟缓缓生出了去意。 他此前觉得北黎之人都该死,可现在看来,这些士兵也不过听命于徐天阁罢了,各为其主,何错之有? 不过是蝼蚁一般的生命。 “你受伤了!”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惊呼,苏子澈转过身,恰见陆离正朝他疾步走来,面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还记着两人战前争执之事,见陆离关切地查看自己的伤势,赌气一般冷冷地推开他道:“不劳费心。”陆离一怔,继而温声道:“伤得重不重,让我看一眼好不好?”苏子澈缄默不言,又回过身去,目光落在和尚手中的木鱼上,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郎君,”陆离绕到苏子澈面前,低声唤他,“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他拉住苏子澈的手,仔细地看了看他左臂的伤,担心道:“还疼么?还有哪里伤到了?”苏子澈没再推开他,却也没有说话,直到陆离忍不住去查探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时,才轻轻地侧身躲了一下,不耐烦道:“只是被箭擦了一下,没伤到筋骨。” 陆离这才微微释然,笑道:“我那里备了伤药,是从……家里带来的,可要帮你换药?”苏子澈摇头道:“不用,这军医也是黎国御医出身,久在行伍,对治伤颇有心得……阿离,”苏子澈忽然开口叫他,正色道,“我受伤一事,不要让三哥知道。”陆离道:“郎君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苏子澈摆了下手,烦闷道:“能一时是一时吧,免得他担心,等我回去自会亲口跟他说。” 此地因做法事,燃着无数的明烛与檀香,这军中超度做法用的檀香自然不能与宁国皇宫里的相比,苏子澈才站了一会儿,便被呛得咳嗽不止。陆离瞧他受不得烟熏,贴耳道:“这儿的烟有些大,郎君可愿去别处走走?”苏子澈刚想摇头,见陆离似是有话要说,动作一滞,许久方轻轻点了下头,朝人少的地方走去,待走到四下无人之处,才开口问道:“什么事?” “天机阁密信,请郎君过目。”陆离从怀中摸出一个细小的纸筒,抽出其中细长纸条,小心展开递给苏子澈,又取出火折子,为他燃起一片光亮。 苏子澈看完纸条,手指一抬便将其付之一炬,低声道:“我想回去了。”陆离道:“郎君?”苏子澈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陆离以为天机阁有什么消息惹他不快,想要回营帐里休息,便道:“那我陪你回去。”苏子澈知他误解,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想回家。” 那无奈又无助的笑容令陆离吃了一惊,又迅速冷静下来,道:“现在时机不对,那徐天阁半日不见便要寻你,若是此时突然消失,说不定还未走远便被他寻着了。郎君莫急,我这就着人安排,时机一到,我们立刻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苏子澈没有作答,反问他道:“你可知天机阁说了什么?”陆离道:“请郎君明示。”苏子澈嘲弄一笑:“姐姐怀了身孕,一听说宁黎两国交战,惊怒之下动了胎气,苦苦央求区至泰撤兵,徐天阁……怕是很快就要被召回去了!”他抬头看着一轮孤月,目色却比月光还清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说,徐天阁会回去么?” 静和公主许久没有消息,连皇帝也为其担心不已,孰料再有信来,竟是身怀六甲。此时宁黎交恶,一方是母国,一方是夫君,她身在其中,是可以想见的辛苦与煎熬。无论最后胜者是谁,于她而言,都是失败。 陆离没有作答,苏子澈也并不在意,缓步朝中军方向走去,蓦地又问了一声:“阿离,你后悔跟我出来么?”这话他不是初次问,第一次就在数日前,受了徐天阁的杖责后,他痛得满头冷汗,又听闻帐外杜宇声声不止,催发满腔思乡情,今日他又受了伤,望着一轮孤月,念着长安之人,问着身边之人。 陆离自然是不后悔的。 许是人一生病受伤,在身体变得脆弱之时,内心也会变得柔软,苏子澈可以深入敌营独对敌首,也能以身作饵谈笑生杀,不惜孤身犯险与敌为友,却也会因为一声杜宇一轮明月而思念长安。若是卸去所有的坚强与智谋,褪去那一身清贵和权势,他也不过是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 “郎君是想念长安了么?” 苏子澈低头一笑,月光照出他斑驳的影子,映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漠北边境,连声音听来也觉得遥远,可他却格外较真地纠正道:“不是想念长安,是想念长安的人。”话刚说完,自己却笑出了声,漫不经心地道,“我真是被惯坏了,一点苦都吃不得。” 陆离没有笑,温声说道:“你原不必来这种地方,吃这种苦头。” 苏子澈摆了摆手,似是不认同,又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而不愿听,只低声喃喃道:“你说,他会想我么?”他又望向那轮孤月,那温柔的月色与他在长安看时并无不同,他默念起前人的诗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原来他的思念,他的痛楚,他的无措,以及他所有不可言说的心事,在前人的诗句中不过寥寥十四字便道尽了。 愿逐月华流照君,三哥,你看到了么? 他的喃喃之语太过轻浅,陆离凝神细聆也未能听清,只得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头顶的这轮明月,又看向眼前望月的少年,那寂寞的身影令他微微心疼,忍不住轻声唤道:“麟儿。” 苏子澈回头看向他,笑容干净澄澈:“阿离,回去了。” 像是彼年总角时候,那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总是欢乐地在前面跑跑跳跳,偶尔也会忽然停下回过身来,笑容璀璨声音儒软地唤他:“阿离,快来呀!” 陆离回之一笑,点头道:“好。” 46.直到饯别酒半酣 回到中军营帐,其他将领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徐天阁一人,正负手立于墙上的疆域图前,听到苏子澈进来头也不回地道:“过来。”苏子澈没有依言过去,脚下一步未动,仍站在离他丈许的地方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徐天阁回过身来,仔细看了他半晌,笑道:“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听他这般问,苏子澈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暖意,低垂了眼帘,一副温顺的模样,只是声音极冷:“你放过了肖永楠。” 是问句,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徐天阁哈得一笑道:“你方才虽然不在帐中,消息还是蛮灵通的!”苏子澈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沉默许久方道:“你不该放了他。”徐天阁道:“我已经罚过他了!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他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 “若不是他不听军令,贸然追击,今日一战,也不会伤亡这么惨重。”苏子澈冷声道,“肖永楠有勇无谋,本就难成大器,若是再不听军令……”他没有说下去,话中意思却是显而易见,徐天阁眉头一拧,又展颜一笑,把话接了过去,“难堪大用,也不是无用。”他指着墙上的疆域图,岔开话题道,“你看这是什么?” 苏子澈心下不悦,转开眼道:“不看。”徐天阁笑了笑,自顾自道:“北黎疆域辽阔,并不比宁国逊色,可惜处于苦寒之地,地广人稀。我北黎儿郎个个骁勇善战,所乘坐骑皆是宝马名驹,北黎的铁骑曾教万里之外的敌人闻风丧胆,你可知,为何北黎仍旧向宁国称臣?” “北黎年年向宁国纳岁贡,双方若打仗,也多是以宁国得胜而告终,如此说来,宁国的士兵更加骁勇,铁骑更胜一筹?”苏子澈想了想,又道,“也不对,若真是如此,北黎的良马到了宁国,便不会被人争相抢夺了。” 徐天阁冷冷一笑,道:“宁国兵不及北黎,马不如北黎,却有一个智勇双全的君主——那苏子卿年纪也不大,登基也不久,可凭着他这么多年储君之位毫不动摇,就能看出其非凡的手段。” 虽是夸赞之言,可苏子澈听他这么对自家兄长评头论足,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抵触,原本的几分好感登时烟消云散,但他又很是好奇,想知道在这个权倾北黎的大将军眼里,宁国到底是什么模样,身为天子的兄长又是什么模样。他偏头想了下,问道:“既然宁国的皇帝这么厉害,你为何还要跟他们打仗?” 徐天阁蓦地沉默下来,望着北黎疆域图一言不发,苏子澈等了半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渐渐不耐烦起来,转身就要出去。徐天阁笑着转过身来,道:“你啊,性子这么急,一点都不沉稳。”苏子澈最不喜别人这般说他,立时冷冷地回他道:“我临阵杀敌的时候沉稳就行了。”徐天阁忽然问道:“你可有表字?” 苏子澈道:“你告诉我为何跟宁国打仗,我就告诉你我的表字。”徐天阁未料他如此说,微微一怔,笑道:“你真想知道?”他见苏子澈点头,招呼他近前,指着另一幅疆域图,手指在上面一划,道:“这一片,几乎全是戈壁,寸草不生。若是太平盛世,百姓们倒也可以自给自足,用自家的牛羊去换宁国的粮食茶叶等物,可近些年,因为年年要向宁国纳岁贡,很多百姓从富裕变得贫瘠,拿不出多余的牛羊来换取粮食,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在宁国,读书为先,农次之,工再次之,商人最后。而北黎百姓却将商贾视为上宾,只因商贾能把活命的粮食从邻国运来!你既是商家子,这些事情想必你都知道。”他手指下移,指向西州和肃州,“这两城虽不大,却有着极肥沃的土地,就算把城围起来打,城内的粮食也可保他们二十年无虞。” 苏子澈狐疑道:“若是围困都不能攻克,你又为何会有把握短期内打赢他们呢?”徐天阁反问道:“我何时说过有把握?”苏子澈一愣,倒是真没听他说过,可是…… “若不能赢,你干吗还要打仗?” 徐天阁眼神骤然变冷,身周几乎漫起杀气,苏子澈一惊,脚下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左手按住了腰间佩剑。徐天阁回过神,瞧他的样子微微一笑,杀气顿时消弭:“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拿下西州城,否则百姓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艰难。” 苏子澈迟疑问道:“你就那么恨宁国?”徐天阁见他追问不休,哑然一笑:“谁教我生做黎国人呢?”他顿了顿,又道,“我从军的那日便决定,誓死守护北黎,绝不向宁国低头。”苏子澈闻言默默低头,先前皇帝想将徐天阁收为己用,哪知他取得徐天阁信任探得其真心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说完了,你呢?”徐天阁笑着问道,“该告诉我你的表字了吧。”苏子澈眨了下眼,抬头一笑,毫不惭愧地答道:“我年纪小,还没有取表字。”徐天阁几乎气结:“你!” 苏子澈仰头大笑。 次日刚到午时,便有几个宦官模样的人来到军营,拿出国君的旨意,说是朝中有要事,命徐天阁速回都城。苏子澈这时才知,徐天阁在北黎非但权力无边,竟然连接旨都不需下跪,简直大逆不道到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境界。 徐天阁将圣旨随手扔给身后的亲兵,立时便有几名亲兵站出来,跟那些宣旨之人亲热的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喝酒去了。苏子澈暗暗称奇,不由联想到了大宁的一群官宦,心道纵然是他这正一品的亲王,私心里虽不待见那些阉奴,平日相见也是客客气气道一声“中贵”。 西州离长安甚远,虽然只到仲秋,却与长安暮秋无异,秋天的午后仍是烈日当头,却不像夏天那般闷热,只是这里的天气甚是怪异,夜间冷得人牙齿打颤,午间却也能汗流浃背。苏子澈被人伺候惯了,此时身边无人照应,总是摸不准冷热,见早晨寒气逼人,就换上了厚实的秋装,哪知这会儿竟热得额上冒汗。 徐天阁正准备回中军大帐,见他仍若有所思地站着不动,忽然问道:“你想不想跟我一同回去?”苏子澈不妨他有此一问,一时愣住,霎时间想到的竟是早已不记得模样的姐姐,他细细琢磨了一阵,许久才缓缓摇头道:“将军厚爱,属下心领了。”他身上热得紧,说话便带了丝燥气,不似平日里清冷。徐天阁心里一动,又道:“你不是想回家?这几日便可以回去。” 苏子澈既惊且喜,脱口道:“当真?”不待徐天阁张口,他便利落地行了个军礼,道,“多谢将军!”再抬起头,却是深深地望进了徐天阁眼里,笑问道:“将军明日启程,今晚可否能让我为将军饯行?”徐天阁点头道:“不要铺张就好。” 军中一切都有定例,苏子澈便是想要铺张也没这等能力。他早早调试好琴弦,备好美酒,待到日落西山,徐天阁还未靠近中军大营,便听到一阵叮咚之声,像是珠玉溅落,又似溪水潺潺。他掀帐入内,见苏子澈跽坐余音琴前,信手拨弄着琴弦,身旁放着几个菜碟,几个酒坛。 听到他进来,苏子澈并未回头,起手挑了个音,一瞬间琴曲便如银河落九天般倾泻而来,直教人辨不清今夕何夕,只闻天籁落人间。 待他一曲弹毕,徐天阁抚掌赞道:“这曲子甚妙,我竟从未听过,是你做的?”苏子澈笑道:“这曲源自长安,我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闲人。”他兀自倒了两杯酒,递给徐天阁一杯,另一杯自己饮了。这酒是军中唯一的酒,极是辛烈,一口喝下如一团火入腹中,令他周身都暖了起来。 “这曲名叫《长相忆》,长相思兮长相忆。”他低声说着,心里念起徐天阁这段时间来对自己的照拂,“将军,我参军时日不长,你却从不曾轻视我,这份知遇之恩,我……”他原想说一定会报答,又念及两人敌对的身份,一时竟然语塞,抬手又斟一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徐天阁朗然一笑,道:“我对你的知遇之恩,竟然只换得你一杯酒?”苏子澈偏头笑道:“酒中方见情意长,你若是不喝,我可自己喝了!”说罢竟真的不管徐天阁,将那杯酒灌入喉中。 他坐回琴前,一手抚弦一手抚着酒坛,一边喝酒,一边弹出一首简单如童谣的曲子来。徐天阁也坐了过来,也同他一样抚着琴弦,一人左手一人右手,俱不忘喝酒之事,竟然还能配合默契地弹出了一首曲子来。 待这曲弹罢,徐天阁一坛酒饮尽,苏子澈手边的酒坛已经空了两个,他一把按住琴弦,忽地唤道:“将军。”徐天阁含笑看他,问道:“不是要为我饯行,怎地只有酒没有下酒菜呢?” 苏子澈低低地笑起来,道:“有琴有酒,夫复何求?”他说着又拍开了一个酒坛的泥封,徐天阁却按住了他的手,道:“少喝点,你醉了。”苏子澈轻蔑一笑,勾起一边唇角道:“就是要不醉不归。”徐天阁蹙眉道:“你若是烂醉如泥,明日怎么家去?” “山人自有妙计,不用你管!”这莫名又不敬的话一出,却勾起了心里那晦暗不明的心事来,苏子澈欲语还休,只得又饮了几口酒,身形微晃,说话也不似平时:“将军,对不起……”徐天阁以为他在方才言语不敬之事道歉,摆手笑道:“怎么喝醉了反倒比平日还知礼?你说话随意,我不会计较的。” 苏子澈猛地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声音戛然而止,似是有什么事想不通一般拧眉成川,又忽然出手直取徐天阁膻中大穴,“我们再比试一次吧。”他说打便打,徐天阁身体向后一折,勉强躲过这一击,立时退后数步,苏子澈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顺势又攻了过来。徐天阁侧身躲开,一记手刀劈向他的后颈,苏子澈酒劲上来,醉得东倒西歪,徐天阁几次出手都被他堪堪避过,只见他脚步虚浮地行了几步,竟一头栽进徐天阁怀里,双手攀着他的脖颈直起身,口中直道:“不打了不打了!” 那一瞬间,徐天阁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这少年的功夫其实并不在自己之下,他看似不经意地攀附,便将自己的颈项握在了手中,即便是今日动手之时留了情,也万万没到把要害之处拱手送出的地步。他看向少年的眼睛,那双眼一如初见般惊艳,带着迷离的醉意与清澈的笑意,在夜色里亮如星辰。 苏子澈当真是酒劲上来了,连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将军,你这一走,再见面……”再见面,你我便是各为其主,不能两立了。他醉里犹知许多话不可说,绕到舌尖也不肯吐出,只听到徐天阁飘渺的声音似从天际来,恍惚在说“待了却君王天下事,再与君对月行觞,醉笑三千场。” 待了却君王天下事,哪还容得你我对月行觞呢,大将军…… 他挥挥手,似是要挥去眼前模糊不清的惆怅之情,下一刻,竟醉倒在地,睡了过去。 47.战地从来无知己 徐天阁离开了军营,苏子澈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借徐天阁特许回家探亲之令,与谢玄及一众亲兵悄然回到了西州城中。 他身在敌营之时,纵有天机阁不时冒死为其传递消息,毕竟是捡重中之重相告,传到耳中不过寥寥数语,此时回到故国,竟有重返烟火人间之感,许久不曾得知的皇城消息也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几乎将他湮没。 先是皇帝派了骁骑营过来,不日即可抵达西州,再是北黎进贡的舞女赵美人被杖毙,紧接着是南乔被皇帝封为昭仪,随后又有风声说皇帝欲立三皇子为太子……一桩桩一件件,即便是千里之外,也能感受到皇城中的暗潮汹涌,让他不由感到“山中不知年,人间已隔世”的沧桑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离开这生杀不休的战地,再不管北黎的狼子野心,不过问西州的生死存亡,只一心一意地待在兄长身边,哪怕做一世的富贵闲人。 然而这想法毕竟一闪即逝,当陆佑请他去商议征伐北黎一事之时,他依旧欣然应允。定军候陆佑是先帝时的旧臣,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身材也是高大魁梧,卧蚕眉,络腮胡,且不说内里是不是满腹诗书,至少外表一看便知是个武功卓绝的粗人。陆离是他的长子,许是因为自小分离,又或是应了“儿肖母,女肖父”那句话,两人长得并不十分相似,惟有那深邃如海的眼睛一模一样。 苏子澈离开长安时为了掩饰身份,直接前往厉城入了北黎军营,因而对于西州城的一众将领,多半都不曾见过。陆佑挨个为他做了介绍,想来是顾忌着秦王的身份,这些将领个个戎装,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束在顶上,见到他动辄就是大礼,如此一来,倒显得苏子澈与谢玄等人的一身常服过于随意了。苏子澈笑吟吟地听陆佑挨个介绍完,转而看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男人,道:“这位……柳少侠,我是认识的,此前曾在长安见过数面。” 那男人长着一张过目即忘的脸,穿着一身暗色衣服,静默地站在一旁,若不是苏子澈骤然提起,在场诸人竟没有一个注意到他。陆佑哈哈笑道:“柳兄弟是江湖朋友,为打北黎贼子出了不少力,想不到殿下竟然认识,那陆某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那人正是天机阁首领柳天翊,他对苏子澈恭敬地行了一礼,并没有说话,依旧不引人注意地退回到一旁。陆佑介绍完了众人,笑道:“陆某制定了一个征伐北黎的计策,之前因为顾忌着殿下,不敢贸然进攻,如今殿下既然回来了,陆某便把这计策说与殿下,要是没问题,咱们就即刻执行,把那胆敢挑衅我大宁的贼子杀得屁滚尿流!要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就请殿下指点一二,咱们再从长计议!” 陆佑久在军营之中,说话间便带了沙场男儿的粗犷之气,苏子澈闻言笑道:“不敢,诸位将军都是百经沙场,我要向你们多多讨教才是。” “殿下过谦了!”陆佑笑道,“殿下来看,北黎兵力集中在此处,徐天阁一走,余下的将领多半有勇无谋,我等可趁此机会进攻,兵分三路,网开一面,留出西北一口,他们纵然以骑兵见长,又怎敌得过我们的千石巨石?届时定会往西北方向撤退——” 苏子澈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出声附和一二,待他将计划详细说完后才道:“若是依靠西州的供给,倒也没什么不妥,可要对付黎军,最好是以战养战。”他顿了顿,侧头问道,“骁骑营到哪了?”李巽答道:“禀殿下,已到宛州,若无意外,今夜便可抵达这里。” 他点了点头,回过头继续对诸将道:“既如此,待骁骑营稍作休整,我们便依照陆将军的计划进攻,此次必是一场苦战,说不得会数日不能休。徐天阁离开不久,很快便会得到消息,他在北黎权势倾天,定会不顾区至泰召他回都城的命令,带兵回援,所以,我们必须把握好时间,要在他抵达连城之后再进攻——那时他就算想回来,也会有所羁绊。这黎国不堪一击,惟有这徐天阁还值得一战。” 陆佑低声道:“那徐天阁是天纵奇才,陛下有意将其收为己用……”苏子澈缓缓摇头,道:“我已经探过他,是决死不降的。”另一将领冷冷道:“那我们便派人在他回程的路上,来个守株待兔!” 苏子澈叹了口气,颔首道:“你们商议,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息,此等大事不可无军师——清之?”谢玄略一颔首,道:“殿下去歇着吧,我会跟诸位将军商定出最终的进攻计划。”苏子澈拂衣便走,行至门前又忽然止步,回身道:“战争非我所愿,但时至今日,只能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不破北黎誓不还。” 他语气轻描淡写,声音也是清越温和,在场除了谢玄与艮坎离巽几人,余者皆是出生入死无数次,刀下斩过千百人的大将,可当这个眉眼漂亮的少年回首说这话时,他们竟无一例外地感到了一股迫人的压力,压在他们发顶心上,重如千钧。 苏子澈见无人应他,复又转身离去,还未入夜,骁骑营在施山的带领下就已抵达西州城外,苏子澈亲自出城相迎。此后数日,他仿佛又回到了初领骁骑营的日子,一心一意地操练阵法,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生死决战,而是如之前般的试探一击。 徐天阁是在宁黎交战的第二日才得到消息,区至泰意欲撤兵,向宁国提出议和,被徐天阁断然拒绝,当即立下生死状,若不能攻破西州城,便提头来见。黎国朝臣十之六七都是主和一派,只是徐天阁拥兵自重,连国君也奈何不了他,只得并不甘愿地送他离开,既期盼着打赢这一仗,让西州自此归了黎国所有,又希望不要打赢,免得惹来宁国震怒,血洗北黎。 他带着一千轻骑一路疾驰,在浩瀚的草原上不眠不休地行进着,厉城离西州八百余里,过了六浮山再行半日就能到,这条路是他军旅生涯中最常经过的一条,几乎每年都要往返数次,是以对地形路程无比熟悉。 进入六浮山,行进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其时已经入夜,仲秋夜寒,四下俱静,唯有数不清的马蹄声伴着不时传来的寒鸦声。徐天阁蓦地勒马停下,其余士兵见此莫不也急急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 一名士兵驰马趋近,低声问道:“将军,怎么了?”徐天阁侧耳细听,道:“有点不对劲。”离得近的几名士兵立时警觉起来,他们夜间行军并没有火把等物,借着月光看去,四周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一人大着胆子道:“好像没什么不对劲,将军许是多心了吧!” 徐天阁又听了一会儿,点头道:“也许是我多心,继续走,天亮之前定要赶到!”他一马当先,在山间并不平坦宽阔的路上策马而行,忽地一声尖锐响声,月明星稀的夜幕上炸开一朵烟花,周遭立时响起轰隆隆的沉闷声音,像是巨石滚落一般,折树断枝从山顶落下。 “有埋伏,撤退!”徐天阁当机立断,一声令下,慌乱的士兵早已来不及思考,调转马头往来路狂奔,还未走出丈许,山上巨石便已砸下,立时一片人吼马嘶,血浆溅了徐天阁一身。 原本静谧祥和的六浮山路,霎时化为修罗地狱,入眼是断臂残肢,入耳是濒死惨叫,徐天阁目眦欲裂,一边左右驰马躲避巨石,一边命令士兵们向后撤退。待到巨石不再落下,死伤者已不知几何。数不清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杀声直冲苍穹,徐天阁执枪催马,来回不过几息,已经杀得十数人,身上战袍也染成了血色。耳畔风声凌厉,他反手格挡,银枪与长剑“叮”得一声撞上,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脱手。 月色之下,来者的形容看不分明,可凭那一身不同于普通士兵所着明光甲的皑皑银甲,也知其身份不凡,徐天阁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将军还是少言几句,与我痛快一战吧!”那人声音略带喑哑,听来不过弱冠年纪,说话间带着似是而非的疲惫,徐天阁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哪里听过。 他也懒得细思,挺枪便刺,两人出手如风,交起手来凌厉霸道,一时之间难分高下,身周丈许都没有士兵靠近。刀戟嘶吼之声不绝于耳,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徐天阁向后一仰,却被对方寻了破绽长剑直入面门,徐天阁立时挥枪抵挡,孰料那人动作一滞,反倒被他差点挑开了兵器,月光落在剑身上,光芒一转,恰照在那人盔甲下的年轻面容上。 徐天阁刹那看清,顿时怒发冲冠,声音阴冷杀意翻腾:“苏、子、澈!” 那执剑之人未料得这么快被看穿身份,他心内反复不定,千钧一发的战场上,他竟想起临别那晚共饮美酒共抚琴,想起徐天阁树林月下闻声而来,想起初见之时受军法,得其深夜来探……相逢还一笑,相别还期许,哪知再见时的各为其主竟来得这样快,他心底难过又愧疚,声音也一片涩然:“将军,对不住,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耳畔杀伐之声从不曾休,徐天阁却好像再也听不清,惟有眼前的少年喑哑的声音还在一遍遍地回响,他蓦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伴着刀戟相撞的悲鸣,令苏子澈顿时湿了眼眶。徐天阁陡然止住笑声,冷眼看着当初为他挡下冷箭的敌国少年,握紧缰绳,指骨用力到泛出青白,他猛然纵马一跃,一挺银枪向前刺出,苏子澈下意识地挥剑格挡,到底是慢了一步,银枪-刺入肩窝,刹那间剧痛无比。 不待徐天阁用力,一前一后各有一人携风击来,逼的他不得不抽身抵挡,三人身影霎时杀做一团,李巽催马靠近,扶住苏子澈关切道:“殿下!”苏子澈抬手示意他噤声,低低地道:“一点小伤,不妨事。”他看向那厮杀不止的三个身影,徐天阁边打边退,似是无心恋战,可招招狠辣,又不像是要逃的样子。 渐渐地,徐天阁与他的亲兵聚到了一起,银枪一扫,一股携着内力的劲风将同他厮杀的两人逼退数步,立时同亲兵打马离去,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色里。 那两人策马过来,关切地问苏子澈伤势如何,他伤在肩窝,疼得几乎提不起剑,又不想陆离和谢玄徒生担忧,淡淡笑道:“皮肉伤,不要紧。”齐坎也催马趋近,指着徐天阁等人远去的方向道:“殿下,臣带人去杀了他们!” “……罢了,穷寇莫追。”苏子澈长叹一声,似是碰到了伤处,猛地蹙起了眉,倒吸一口凉气,缓缓道,“他带的一千精骑如今不足一百人,定会想法子去和西州城外的将士会和,我们先回西州吧。” 一夜风紧,号角狼烟彻夜不绝,厮杀的战士已轮换了数次,连日的战事却未有片刻停歇。苏子澈草草包扎了伤口,负手立于城墙之上看两军苦战。 自第一日宁军佯败引得黎军追击到城下,宁军假作溃败,向城中退却,将黎军暴露于巨弩大炮的射程之内,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城头弩炮齐发,炮石如狂风暴雨一般砸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巨石过处,但见一处处的血肉模糊,都已辨不清是人是马,抑或是连人带马一起砸成了肉饼。 此后黎军再不肯靠近西州城半步,只在弩炮的射程之外与宁军交战,待苏子澈率兵回城,宁军立时放出消息说徐天阁已死,降者不杀,上万人齐声嘶吼,黎军立时被扰乱了心神。宁军正欲趁乱将其一举击溃,哪知黎国的赵兴竟收束住了士兵,阵法几度变换,个个以必死的决心重又杀了过来。 宁军为其气势所摄,狼狈抵挡了一阵,眼见不敌,西州城门又开,三千步兵由城内奔出,散开两翼,围杀黎军,孰料赵兴率一支轻骑斜插入肋,突入宁军腹地,连斩三名宁军大将,登时教宁军群龙无首,被黎军骑兵来回冲击,将阵型冲成散沙,被杀得横尸遍野。 陆佑大惊,正欲亲率骑兵挽回败局,苏子澈已领骁骑营加入战场之中,他们九人一小阵,九阵再结为一阵,来回变换,奔走突袭,无论黎军如何截杀,始终凝而不散,似入无人之境,须臾之间已将黎军冲散,大开杀戒。 陆佑暗暗叫好,骁骑营演练九军阵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苏子澈毕竟年少识浅,又不曾经历战场,也就无人将他放在眼里,连同那传说中的九军阵,也被他们这些宿将名臣当做孩童玩闹一般的东西。今日战场一见,方知威力非凡。陆佑重又登上城墙,再度从壁上观,黎军颓势再显,骁骑营便趁胜追击,想要一举歼灭。 黎军阵营中忽地响起一阵呼声,宁军尚不明所以,黎军已是呼声震天,原本各自为战勉强成阵的士兵也俱都结为一团,士气大振。 一名传令兵跑过来道:“殿下,徐天阁回来了!”苏子澈一甩金鞭,道:“来得好!正好做一个了断!”他弃了银枪,寒剑出鞘,发出一声长吟。行军作战,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步兵所执之矛长约丈许,威力强大,骑兵用长矛多有不便,便多用画戟长-枪。苏子澈虽也练过枪法,可到底不比自幼习练的剑法熟稔,因此徐天阁一出现,他立即换了长剑。苏子澈催马上前,随手挽了个剑花,七星龙渊直指苍穹:“天地前冲,虎翼之阵!”随着他声音一落,宁军阵型立变,直如伏虎将搏,又似猛虎下山,向前强行突击,冲得黎军人仰马翻,不多时就看到了横枪立马浴血厮杀的徐天阁。 苏子澈这次不打算与他单打独斗,几度变换阵型要将黎军冲散,可那徐天阁到底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奔马来回几息便将身周宁军杀戮大半,苏子澈顾得上大阵,却顾不得小阵,阵型变得稍慢一些便被徐天阁寻到破绽攻入,一连冲散了数个小九军阵。 陆离跃马上前,与他并肩执剑,道:“徐天阁不死,黎军不破,殿下,别再留情了!他到底是黎国的大将!”苏子澈身躯一震,面上显出痛楚之色,额上青筋蹦出,颔首道:“他现在处于全盛之时,你我联手恐怕不敌。董良!李巽!”他高声唤道,他们几人本就同他在一个九军阵中,闻言立时全部靠拢过来,只听他道,“一会儿我与陆离一左一右截杀徐天阁,董良便从他身后攻入,你们三个——”他眼睛扫过谢玄、李巽与齐坎,“守好后方,见机行事。” 月下战衣拨琴弦,高山不言水不歇。月上云洲酌佳酿,闲云流水天涯远。若是多年之后,诸多悲欢与名利都随了那东逝水,再忆起今日,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抉择?苏子澈不知,也不愿去想。 只是当七星龙渊剑刺向徐天阁的时候,他蓦然忆起关于徐天阁能以琴音御人心的传言来,原来那余音琴与绕梁箫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琴和箫,只因承载了主人炽烈的感情被过于重视,才使得不知情的人以讹传讹,以为其中有着诸多不得知的奥秘。 一弯银光乍现,银枪破空而来,却为长剑所阻,堪堪停在眼前。像是被眼前的杀意挑动,玄珠踏着暮色发出雄壮的嘶鸣,苏子澈握着长剑的手指慢慢收紧。 徐天阁一击不中,已被陆离董良绊住,苏子澈只觉手心一片冰凉,耳畔无尽的杀伐之声都淡去了,惟有胸腔里沉重的心跳,一声一声落如重锤。他猛然纵马上前剑挑枪头,三尺青锋卷起往昔岁月,在眼前汇聚成奔涌的河流倾泻而下,顷刻间又零落成泥碾作尘,灰飞烟灭再不可追。 当初遇不悔,识不悔,知不悔;而后别不悔,战不悔,杀不悔;今日生死诀别,亦不悔! 徐天阁对付陆离董良两人的联手攻击明显吃力,长-枪险些脱手,苏子澈瞅准时机一夹马腹,顺势送出长剑直刺人喉头,剑身一颤,深划一道血痕,寒芒舔血,更添杀意,一声长吟抖落一地光华。 苏子澈缓缓抽回龙渊,剑锋垂向地面,鲜血便顺着剑身的纹路落入黄土之中,却因太过浓稠而未立时洇下。 48.眼前流例君看取 这一场恶战结束,双方均损失惨重,几度胜而复败,又艰难得胜。黎军大将徐天阁折于苏子澈等人之手,精锐尽毁,是以算将起来,宁国竟是大胜。 西州城危机一除,再不必为黎军不知何时发起的进攻而枕戈待旦,军民俱是欢喜异常,又恰逢八月中旬,后日便是中秋节,苏子澈当即传令设下庆功宴,西州城弛禁三日,军民同庆。 灯烛摇曳的卧房里,苏子澈早已换上舒适的长袍,坐于榻上让军医洗伤换药。他左臂上的箭伤本就未痊愈,几日的苦战让伤口一再裂开,眼下已经十分严重了,肩窝的枪伤也因未曾好好治疗,已有化脓的趋势,更不要说身上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谢玄拉过他的一只手,他手上俱是细小的伤口,掌心也被缰绳磨破,四条纹路里还暗藏着淤血,瞧来竟是可怖的青色。谢玄用浸了药水的纱布轻轻一拭,立即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便把手抽了回来,他愣了一下,仿佛现在才回过神一般,赧然一笑,又将手摊平在谢玄眼前,勉强一笑道:“一点小伤,也值得你特地上药么?” 谢玄也笑了笑,淡然道:“一个敌人,也值得你歉疚?”苏子澈默然垂首,叹道:“我心不安……嘶!你这么用力做什么?”谢玄握着他的手掌,重又放轻了力道,漫不经心地道:“哦,你也知道疼,我还道你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早不知疼痛为何物了呢。”苏子澈心下不悦,怒道:“谢清之……”谢玄噗得一笑,温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今晚庆功宴,别再想这事了。”苏子澈道:“有什么好庆的,折了那么多将士。” “哟,是谁特意下令要开庆功宴呢?”谢玄笑道,“战争哪能毫无伤亡呢,今次一战,已是了不得的功绩了。你不是还要把黎军驱逐到六浮山以北,让他们十年之内再无力与大宁为敌,然后择个良辰吉日去六浮山祭天么?”苏子澈不耐烦道:“不去了。” “好,那就不去。”谢玄顺着他道,又细细地为他两只手上了药,问了军医一些饮食起居上的禁忌,不多时,一名亲兵扣门道:“殿下,柳天翊求见。” 苏子澈点头道:“让他进来。”谢玄并不知柳天翊的身份,只是先前听苏子澈说过他们是旧识,此时也未做多想,随口问道:“柳少侠是江湖人,麟郎是怎么认识的?”苏子澈偏头想了想,道:“我自小向往江湖事,仗剑纵马,何等快意!长安城又多游侠,稍稍留心,便能认识不少。当初混入寒水舫参加那什么‘彩云追月’,便是柳天翊暗中所助。” 谢玄挑了挑眉,看向刚进入房内的男子,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刀刻的一张脸,五官恰如其分,是一个挺俊朗的男子。柳天翊先是对苏子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待苏子澈对他虚扶一把,示意起身后,才转头看了一眼谢玄,颔首作礼。军医已为苏子澈包扎好了肩伤,他不疾不徐地让侍女伺候着穿好衣服,腰间只系了一枚白玉佩,将闲杂人等都出去,问道:“柳阁主你……找我何事?”柳天翊看了一眼谢玄,道:“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事,殿下既然在忙,我便晚些再来。” “无妨。”苏子澈笑道,“清之不是外人,你直说便是。”谢玄微微一笑,站起身道:“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伤兵。”他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了苏子澈一眼,对他点头一笑。 屋里只剩下他和柳天翊两人,他未理会柳天翊,径自走到香案前,拿出香盒,打开青瓷香炉,丢进去了两块苏合香。柳天翊站在他身后,闻着平和中正的香气里夹杂着一缕辛辣,知是方才投进去的香块起了作用,道:“殿下外伤未愈,不该用这苏合香。”苏子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不妨事。”他的眼睛微微下垂,落在青瓷香炉细腻的纹路上,袅袅轻烟似是缭绕身旁,笼着一层难以分辨的愁绪。柳天翊心下一叹,道:“殿下,长安出事了。” 苏子澈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指尖一抖,香炉的盖子便滚到了地上,他猛然转身问道:“三哥他……”柳天翊忙道:“陛下躬安,是四皇子之事。殿下恐怕不知,四皇子前些时日中了毒,陛下便命大理寺彻查此事,那大理寺查了许久,迟迟不见有个结果,前几日忽然有了眉目。臣派人去探了一下,发现所有人证物证,皆是直指大皇子。”苏子澈听着他平如古井的声音缓缓道出,那声音提及的每一个人他都无比熟悉,可偏偏觉得不能置信,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问道:“月奴中的什么毒,可有大碍?” 柳天翊道:“毒名千日红,幸好发现得还算早,并不严重。”苏子澈听他言语之间似有遮掩,怒道:“你回先帝话时,也是这般吞吞吐吐,道得不明不白?”柳天翊一惊,立时跪倒在地道:“臣万死!四皇子……听闻是不及从前聪明,可宫中消息封得严实,臣也不能确定,是以不敢贸然告知殿下。” 苏子澈木然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曾经也险些中了此毒……”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后宫前朝早已混做一团,我信不过大理寺,这件事,就交由天机阁来查个清楚吧。纵然三哥的确偏爱月奴,可在我眼里,苏贤才是大宁的储君,你要还他一个公道。”柳天翊立刻应下,迟疑片刻,低声劝道:“殿下,恕臣僭越,斗胆奉劝一句——谨言慎行。”苏子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一脚踢翻了香案,大步朝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外,一名亲兵便迎上前去,笑道:“殿下歇息好了?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着殿下去呢!”苏子澈边走边问道:“既然好了,为何不来叫我?”那亲兵又笑了笑,道:“殿下一连数日不曾休息,陆将军特地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殿下。”苏子澈脚步顿了顿:“哪个陆将军?”那亲兵道:“是陆佑,陆老将军。”苏子澈看了亲兵一眼,问道:“那陆离呢?”那亲兵疑惑道:“他们不是奉了殿下之令,同谢军师一起去看伤兵了么?”苏子澈怔了一下,笑道:“如此——我竟给忘了。”那亲兵不疑有他,奉承道:“殿下日理万机,哪会记得这等小事!” 不远处一声爆竹响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苏子澈抬起头,恰见一朵烟花绽放在头顶,刹那又消失不见。 坊间街上遥遥传来的城中百姓的喧嚣声,在这月色清凉的一方院落里,让他不由地想起长安城的中秋夜来,中秋弛禁的夜晚,长安也是一般的热闹,三十八条大街俱都张灯结彩,别出心裁的花灯绵延十里不绝。他曾有几次缠着兄长早早离了宫宴,扮作普通的世家儿郎,去投壶、猜枚或是放灯,兴致来时还会戴上假面跳舞。 那时心里思慕向往的战地明月而今抬头可见,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壮志将酬的欢喜,黎国庆功宴上的情景犹在眼前,那个与他相约醉笑三千场的将军却再也不见。他只觉千般万般说不出的难过,从心底缓缓地漫上来,几乎将他没顶。 谢玄提着一盏灯过来,见他立在院中央,微微笑道:“在瞧什么?”苏子澈道:“今日已是八月十三,为何天上的月亮还是不圆呢?”谢玄道:“留待十五夜,千里共明月吧。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你了。” 苏子澈答应了一声,便和他一同去了席上。虽是尚未开宴,席上已是热闹非常,侍从将酒杯斟满,他便笑着举杯,先祭战地英魂,再敬骁勇将士,三敬西州百姓。三杯酒下肚,苏子澈面色苍白,握杯的手微微一颤,侍从再要倒酒时便被他止住了,谢玄料是他伤口疼痛,走过来低声问道:“疼得厉害么?”苏子澈眼睛微微一垂,算是应了,谢玄握住他的手,道:“该说的话说了,该喝的酒喝了,我陪你回去。” 他们顺着抄手游廊向月洞门中行去,中庭有一树桂花开得正好,满庭都是清幽的香气,他们在树下的石桌凳处坐下,那石桌上落着点点桂花,黄橙橙如尚德殿帷幔上的金线织纹。 “你今晚一直怔仲不宁,是有心事么?” 苏子澈回过神来,轻声一笑道:“是,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长安去。”谢玄以为他与皇帝感情甚笃,徐天阁一事惹得他心绪起伏,才会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最亲近之人的身边,笑问道:“麟郎想念至尊了?”苏子澈轻声一叹,道:“长安这样乱,陛下肯定心烦。”谢玄惊讶道:“长安怎么了?”苏子澈见他相问,便将柳天翊之言简单道来,谢玄的神情在灯下瞧来晦明不定,倒像是有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席上似是起了歌舞,隐隐地传来《酒狂》之声。苏子澈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是李巽在弹琴。”谢玄道:“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从何判定,大概是听他弹了这么多年,以至于琴声一起,我便知道是他。”苏子澈狡黠一笑,“你若不信,我们便回去瞧瞧!” 谢玄笑道:“我何时说不信了?你回去也使得,怕是再想离席就没这么容易了。”苏子澈随口附和了一句,听席上一曲弹罢,似是换了个人,重新弹起一曲《阳关》。苏子澈指尖轻敲在石桌上,随着琴曲低声吟唱,清亮的双眸在月色下好似蕴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就在不久前,在黎国的军营里,他与徐天阁也曾琴箫和鸣,奏了一曲《阳关》。谢玄见他神色郁郁,便让他稍候片刻,径自起身出月洞门,不多时取来一壶酒,道:“此地没有旁人,你敬他一杯酒吧,就当是……谢他一曲琴箫合奏。” 苏子澈并不应声,却站起身来,缓缓提了那酒壶,面北而立,将壶中酒水浇在地上。席上的琴曲已歇,换做了铮铮琵琶语,苏子澈薄唇一动,终是一语未发,连叹息都化在了心里。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对酒诗:昨日低眉问疾来,今朝收泪吊人回。眼前流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 且遣琵琶送一杯,不知能否送到九泉之下,让将军再醉一回? 他站在中庭月色之下,地上勾勒出一个凉薄的影子来,身移影动,酒入影中。苏子澈回身而望,见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恰恰欠了那么浅薄的一条边,像一个做工拙劣的失了形状的银盘。 想来长安的月色,也如此地一般吧。 49.长安城楼许深盟 一阵风过,送来几缕清幽的桂香,月色透过窗户洒进来,将金砖铺就的地面染成了银色。皇帝临案作画,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少年横枪立马意气风发的模样,只那面目却是空白,画笔几次将落未落,终化为一声叹息。 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走过来,将臂上搭着的大氅展开,仔细地为皇帝披上,低声道:“陛下,夜色已深,明日再画吧。”皇帝搁下笔,他忙上前伺候皇帝净手,又朝那画上瞧了一眼,笑道,“这是陛下做储君时的模样?为何不画五官呢?”他说着便拿起那画,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放下。”他闻言略有些惊讶,似嗔非嗔地看向皇帝,笑道:“陛下……” 皇帝没再说话,眼神极冷的看着他。那男子一双狭长的凤目霎时褪去了笑意,面上也显出几分尴尬,小心地将画放回御案上,回身却是温柔一笑,衬着那凤目薄唇,无端显出几分冶艳来:“陛下画的是秦王?” 皇帝懒懒地“嗯”了一声,手指抚上那空着的面目,刚触及又收回了手,道:“南乔,陪朕出去走走。”南乔应了一声,忙着人去预备銮仪侍候,数十人的仪从迤逦而行,竟是一路向北朝着玄武门的方向去了。玄武门当值的统领早早接到消息,銮仪未至便已候在玄武门下接驾,南乔极是恭敬伸出手来,让皇帝扶着他的小臂下了肩舆。 一行人拥簇着皇帝登上城楼,虽是到了宵禁时分,长安城的三十六条通衢并百余市坊也称得上万家灯火,若是站在朱雀门上,便能将长安夜景一眼收尽,可玄武门乃皇宫北门,朝北而望,一片漆黑。 南乔只觉这城墙上的秋风甚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而皇帝又是一身玄衣,似乎随时都能化入夜色里,随风而去。他着实想不通,皇帝此番劳师动众,究竟是意欲何为。他瞧着皇帝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瞧出些许寂寞来,不由暗自摇了摇头,道是自己多心,这睥睨天下至尊无上之人,凭这天下有的、最好的东西,他全都有,且都见得惯了,若真有什么不如意,怕也算不得是什么不如意,不过是自幼养大的弟弟出征在外,不能承欢膝下罢了。 正想着,忽听得皇帝低声唤他,忙前去应道:“陛下有何吩咐?”城楼上点着巨大的纱灯,更映得远处黑不可见,皇帝指向那一片昏暗,道:“黎国就在那个方向,你白日里弹的那首边塞曲,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南乔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自然是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到,他笑了笑道:“边塞曲气势恢宏大气,臣奏不出那等气概来,陛下莫再打趣臣了。”皇帝也笑道:“你长于七弦琴,也无须谦虚,只是瑶琴不同于琵琶,加之你性子软绵,难成杀伐之声,需配以羯鼓,方有壮烈气势。待秦王凯旋归来,你不妨听听他的琴曲,好生比对一下,看看这浴血归来的琴声与太常寺安逸的琴声有何不同。” 皇帝言语之间,丝毫不掩对秦王的期许与爱护,又匿着几分吾家儿郎初长成的骄傲,让南乔霎时灵台清明,豁然明白了皇帝今夜登临玄武门的深意来。他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意,不知是嫉妒那少年得志的秦王,还是责怪自己捧在心上的君王总是念着他人,话到嘴边却还是温柔知礼:“秦王是天潢贵胄,又是少年得志,便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与其比肩。臣这呕哑嘲哳的山野村曲,怎敢与秦王的三清妙音相比?陛下折煞臣了。” 城楼上的风越刮越大,皇帝朗声而笑,道:“你若是山野村曲,那朕这大明宫岂非成了山野村庄?”南乔连忙告罪,皇帝却并不在意,“秦王不负众望,斩杀了徐天阁,大胜北黎,朕心甚慰。后日又是中秋节,如此喜上加喜……南乔,你可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朕便许了你。” 他一时几乎怔住,惶惶然不知如何作答,皇帝此言既出,无异是天大的恩典了。他只是一介乐工,纵然被皇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封做昭仪,扯开那看似光鲜的外衣,也不过是个男宠侍臣,身后无家族可倚,更无子孙可荫,所求者,不过是眼前九五之尊的一点真心。 明知不可期,偏生不能弃。 他蓦地却身半步长跪于地,目光坚定地望着皇帝,声音轻得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只愿君心似我心。” 皇帝不语不言地望着他,眼里泛起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欢喜,这一句小心翼翼地请求,倒勾起了他心底的柔软,如初见时寂寞的琴声,直教人怦然心动。皇帝对他伸出手,他立时将那双掌握着天下苍生的手握住,带着些许颤抖,借着皇帝不容置疑地力道站了起来,那股力道在他站起来后依旧不减,让他不由自主地扑向皇帝怀中。皇帝将他抱在怀中,低声耳语道:“定不负相思意。” 那声音低沉好听,伴着苍凉的秋风入耳,令他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却又掩不住心里的欢喜,仿若刹那间绽放了千万朵的花,将他整个人都迷醉了。皇帝携着他的手走下玄武门,一行人又迤逦而去,夜深风寒,他心里却暖如阳春三月。 待到八月底时,原本应在西州扫清夷族残军的谢玄却出现在了皇城之中,皇帝在尚德殿里见了他,默默读着他带来的小弟的手书。 “阳关唱彻泪沾襟,不恨人间战事纷。杜宇声声不忍闻。酒昏沉,惟有清光入梦深。” 唯有清光入梦,便不曾梦到长安,不曾梦到许久未见的兄长么? 皇帝指尖轻敲着桌面,状似漫不经心地道:“麟儿伤得严重么?”谢玄愣了一下,苏子澈受伤之事是在他来之前被千叮咛万嘱咐要瞒住皇帝的,可此时若不说实话,便是欺君,若说了实话,则是失信。 他隐藏的踌躇被皇帝收入眼底,淡淡道:“他不让你说?”谢玄迟疑片刻,终是点头应了:“陛下英明。”被恭维之人不喜不怒,仍是淡然相问:“是不是还叮嘱过你,千万要瞒住此事,莫教朕知道?”谢玄不由叹服皇帝的料事如神,点头再道:“陛下圣明。” 皇帝低低地叹了一声,语中带着无奈:“他既然不让你说,朕也不为难你了。你且说说,万古功名唾手可得之际,你怎就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一切,回到长安来了?”北黎残军虽顽固难清,到底是大势已去,再怎么负隅顽抗也不过是一时英勇,宁国兵强马壮,又有耐心跟他耗下去,肃清边境不过是迟早之事,再将疆土扩到六浮山,则是名垂千古的赫赫战绩了。 谢玄不敢怠慢,恭敬答道:“北黎难打的根本,只因为有一个徐天阁,而今徐天阁既死,北黎迟早会攻破,秦王是不世将才,只带二十余人便深入敌营者,古来有几人?此后不论战事如何,秦王都可以从容应对,不需要臣再出谋划策,臣若继续留在秦王身边,那便真是为名为利,而不是为大宁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是既不图名,又不图利?”谢玄惶恐道:“臣不敢欺瞒陛下,一世为臣,任谁都想名垂青史,谢玄也不例外。只是臣擅长者不在于战场,而在于朝堂,臣于疆场之上,至多是个儒将,在陆将军这等宿将与秦王这样的少年将军面前,可谓不值一哂,但臣若于朝堂之中,说不定还能为陛下尽一份薄力。” 一席话说罢,殿中静默下来,只闻得到皇帝手指轻敲御案之声,许久,皇帝才似刚刚回过神来一般,笑道:“既然你要为朕分忧,那朕便成全了你,况且西州之战你也有功劳,朕自然要论功行赏。——那大理寺卿因办案不力,贬为了侍郎,你便去替了他先前的位子吧。” 谢玄这才长舒一口气,连忙叩谢皇恩,背上忽然冷津津地,方觉不知何时,身后已被冷汗湿透。他谢过恩,皇帝却未让他退下,似有若无地看着那封手书,问道:“麟儿在军营,可常饮酒?”谢玄想了想道:“秦王极晓分寸,偶尔小酌几杯。”皇帝“唔”了一声,忖度自家小弟的性子,这话便是常饮了,又问道:“可曾酩酊?”谢玄又想了想,道:“臣不曾见。” 皇帝淡淡一笑,并不戳破他的话外之意,又问道:“军营苦旅,他可还习惯?”谢玄却是苦笑一声,道:“秦王一定不想陛下知道。”皇帝道:“麟儿总希望朕眼里的他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却从来不想,就算他撑起了大宁的半边天,就算有一日他真的长大了,甚至年逾而立、不惑、知天命,也还是朕的弟弟。” 谢玄心里百折千回,从前只觉得苏子澈对皇帝之情不似兄弟,更像父子,那种深入骨髓的依恋是他可以理解,不能苟同的。今日与皇帝这一番交谈下来,方觉皇帝对他亦是情深意重,爱护之心令他们不似皇帝与亲王,倒像是普通人家里,双亲仙去相依为命的兄弟。谢玄也不再遮掩,索性将苏子澈在军中之事悉数道出,纵然知道苏子澈不愿,却也不想让心系天下的帝王再为边疆的弟弟担忧挂心。 皇帝专注地听着,不时出声问上一两句,他的神色始终淡然,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事,等到后来,他自己也拿捏不定起来,不知是数月的军旅让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弟变得沉稳了,还是旁人眼中的秦王与自己身边的麟儿从来都不一样。 几乎判若两人。 50.曾记夜半私语时 转眼进入冬月,长安城的草木已瞧得出明显的凋敝之色,天也是一日比一日寒冷,宫里已燃起了地龙。皇帝夜半忽然醒来,他仍是不惯与人同睡,侧身躺在龙榻上不许人贴近,背后传来南乔的呼吸之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分明。 他默了半晌,而后披衣起身,刚掀起帷幔,值夜的郑德便迎了上来,轻声问道:“陛下怎么起了,可是要吃茶?”皇帝摆了摆手,神色间带着些疲累,道:“突然醒来,便没了睡意。”郑德忙取了件大氅,细细伺候皇帝穿上,道:“夜里风寒,陛下当心些。” 皇帝应了一声,慢慢地踱步到窗边,道:“去把窗户打开。”郑德踟蹰不前,劝道:“这会子是一日里最冷的时辰,陛下前几日就差点受了风寒……”皇帝不言语,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郑德立马给了自己一巴掌,道:“奴婢多嘴!”皇帝不再看他,目光落在那紧闭的雕花窗之上,郑德意识到皇帝心情不佳,不敢再触其逆鳞,忙上前打开了窗户。 才一打开,明净的月光便泄了一地,伴着寒风入殿,将金砖铺就的地面都映得发白。皇帝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不知千里之外的小弟此时是否睡得安稳,他那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养在深宫之中的麟儿,连伴读挨了打都要难过好些天的麟儿,见到那些如山的尸骨时,心里会不会怕呢?会不会后悔去了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在生死之间挣扎不休? 他也听过陆陆续续地汇报,更是知道西州城已下过数场大雪,护城河上甚至可以让人在上面来回走动了。 北黎虽然失了大将,可一贯彪悍的军队也并不如先前想的那般不堪,北黎的右贤王区至明亲率十万铁骑,兵临城下,数度攻城。他们以游牧为主业,骑兵远比农耕为主的大宁出色许多,若是硬碰硬定然是两败俱伤,皇帝身在长安,并不能事无巨细地指挥前线,也不知西州城的将士们是怎样随机应变,来迎接北黎一次次的进攻。陆佑的奏章只言胜败与折损,北黎虽未讨到便宜,可如此僵持下去,也不知何年才能有个尽头。 两国交战,本就劳民伤财,时日一久,定然会民不聊生。久战非明君之举,更何况,他又如何放心得下那个信誓旦旦要肃清边疆的儿郎。倒听说西州也有过主动出击,麟儿曾带着八百轻骑,剿灭了他们一支两千人的粮草队伍。 只是回来后便受了一场风寒,军医到底比不得御医,他又是娇贵惯了的身子,许久不见好,最后还是皇帝遣了御医过去,日日悉心调理着,拖延了将近一个月才好。病过之后,人瘦了一圈,却越发精神了,白日里常与士兵在雪中比试,他功夫极好,陆佑在奏章里赞他武冠三军,无人能出其右,又不骄不躁,深受士兵拥戴。只是更爱饮酒了,西州城的酒家无有一人不识得他,常常是酩酊而归,任谁劝也不听,有几次醉得人事不知,都是被人背回去的。 偶尔深醉之后不得深眠,夜半醒来,便立于明月之中,一望便是一夜。 这种种事情,梦里相见,麟儿都没说。 他想起麟儿小时候,似乎是在一个秋天,不知从哪宫的女官那里听了几则花妖狐魅的故事,一时既惊且奇,便让人去搜罗了好些乱力怪神的书册来,也不细究虚实,一股脑儿看了许多。苏子卿原是不知道此事,直到有一日晚上,他原本已歇下,宁福海却轻声将他唤醒,说是十七皇子来了,不待他细思小弟为何会这时候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急急地朝他跑过来,带着秋夜的一身凉意,不由分说地扑进他怀里。 苏子卿轻拍着他的小身子,温声问道:“麟儿,做噩梦了?”他虽年幼失恃,可这皇城之中,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麟儿儒软的声音在他怀里闷闷地响起:“哥哥,麟儿想你了。”苏子卿哑然失笑,将他从怀里挖出来,看着那双童眸道:“晚膳还是一起用的,这才分开多大会儿?”麟儿闭着口不肯回答,苏子卿转而去问伺候他的乳母,这才知道了缘由——那些志怪之书初瞧新奇,可麟儿年岁这么小,心智还未长成,字也不见得能认全,看得多了难免害怕,夜里竟不敢独自在长乐殿睡了。 苏子卿笑了笑,帮麟儿褪了衣衫,让他钻到罗衾里来,温软地小身子贴着他躺下,手臂一伸便能揽到怀里:“麟儿看的那些,半数都是虚妄语,是有人闲来无事,杜撰出来的。更何况——”他拖长了音调,想了想才道,“帝王之家妖邪不侵,便是真有些妖魔鬼怪,也断然不敢进到这皇城里来。” 麟儿仰着头看他,问道:“真的么?”苏子卿笑道:“哥哥何时骗过你?”麟儿偏头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没有骗过我。”苏子卿道:“那哥哥给你讲个故事罢,也算是一个轮回的故事。” 听得怀中小弟软软地应了,苏子卿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伴着玉枕中安神香的味道,讲了一个僧人的故事。*1 说的是唐朝时候,东都洛阳的惠林寺原是光禄寺卿李登的宅院,玄宗末年安禄山作乱,攻陷东都,李登死于乱军之手。其子李源,素以豪奢善歌闻名,却因着父亲身死,哀恸万分,又见世道纷乱,遂立下誓言:不入仕、不嫁娶、不食肉。 从此他便居于惠林寺中,渐渐地,便与寺中僧人圆泽相识。那圆泽学识颇丰,为人也纯正,两人相遇,皆有得遇知音之感,从此游山玩水,诗词相和,结为莫逆之交。 一日他们相约游青城峨眉山,李源想从荆州沿三峡逆流而上峨嵋,圆泽想取道长安斜谷路。李源说什么也不肯,他既已绝意仕途,便不想跟长安有任何牵扯,连路过也不愿。圆泽叹道:“命数从来不由己,便听你的罢。” 于是二人取道荆州,舟楫路过南浦时,一个身着锦裆的妇人正背负着瓦瓮汲水,一眼瞧去便知她有了身孕。圆泽望着她,忽然泣道:“我不愿走水路,便是因为她。”李源见状大惊,忙问缘由,圆泽道:“妇人姓王,怀孕已三年,我命里应是她的孩子,只因我不愿入轮回,耽搁至今,她才迟迟不能生育。如今既然见到了,便是避无可避,你用符咒助我投生吧,三日后洗儿时,若你愿意来看我,我便以一笑为证。十三年后,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我们再见罢。” 李源悔恨交加,却也只能为他沐浴更衣,到了黄昏时分,圆泽圆寂,那妇人也随之产下一男婴。三日洗儿时,李源前去看望,那婴孩果然见他即笑,李源便将此事告之王家夫妇,由那王家便出资葬了圆泽。 世事无常至此,轮回也历历在眼,李源心中悲恸,没有了游山的心思,独自回到寺中,将此事告诉了圆泽的徒弟,哪知那徒弟却说师父早料到会如此,已经交代过后事。李源更是悲恸,此后一直居于寺中,也不再游山玩水,待到十三年约期至,他便从洛阳动身去吴地赴约。才到寺外,就见一牧童扣牛角而歌,歌声从葛洪川畔传来: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循声望去,不知是喜是悲,便问他:“泽公,一别十三秋,你还好么?” 那牧童答道:“李公果然是守信的君子,只可惜我尘缘未了,不能再与你亲近,只愿从此勤修不辍,日后定然相见有期。”他又唱起了一首歌,“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牧童且歌且行,渐行渐远,身形慢慢隐没在山林之中,不知去向了。 此后又过了三年,李德裕上奏皇帝,道李源是忠臣之子,又极为孝顺,皇帝惜才,便颁赐谏议大夫一职,他却不肯就职,一直在寺中安心念佛,终年八十岁。 苏子卿讲完此则故事,见怀中小弟久久不语,以为已经睡着,便示意宁福海熄灯,寝殿霎时暗了下来,只角落里还燃着几盏昏黄的烛火。 怀中的小弟忽然一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声音低低地问道:“哥哥,既然有来生,那是不是也有前世?”皇帝不知如何作答,只柔声道:“轮回之说自古便有,谁又说得清呢。听闻人有三魂七魄,又有谁真的见过。”麟儿沉默许久,忽而认真地问:“哥哥,你说前世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苏子卿摸摸他细软的头发,心中怜爱非常,笑道:“为什么这么问?”麟儿在被子里动了动,趴到苏子卿胸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真有上辈子,那我们合该是一个人。”苏子卿不知为何,听闻此话后心头大震,良久说不出话来,麟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爹爹说我小时候谁的话也不听,只听哥哥的,有时候哥哥心情不好,谁都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还能把哥哥逗笑,嗯……麟儿也只有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安心,就像,就像……”他支吾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形容,立时笑了起来,“就像三魂七魄,原就是在一起的,不能分开。” 昏暗的宫殿里,惟有那一双童眸熠熠生辉,曜若星辰,声音儒软却坚定地下结论道:“所以,我们原本是一个人啊……” 回忆至此,再不能续,皇帝心中又怜又痛,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个笑容明朗的小弟。他长叹一声,回身却看到南乔站在阴影处,静默地望着这边,见他转身便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拥住他,道:“陛下若是睡不着,南乔为陛下抚琴可好?” 皇帝看着他的狭长凤目,月下瞧来满是爱慕之情,缓缓点了下头。 南乔展颜一笑,便去取来一把杉木琴,琴是伏羲式,木质松黄,岳山焦尾等皆为紫檀制,琴轸、雁足则采用白玉,琴身通体以小蛇腹断纹为主,偶间小牛毛断纹。龙池为圆形,凤沼作细长之椭圆形,以漆作赔格,琴面以微隆起之势成纳音。*2 琴声悠悠,一如窗外流淌的月色,温柔地落在离人的肩上。 清绝的月色映着染血的戎装,素白的雪地已经被数不清的将士和马蹄踩踏成硬邦邦的冰地,血污泥污混做一团。苏子澈急急跳下马,匆忙之下险些滑到在地,却也顾不得了,一看见陆离便疾声问道:“董良在哪?伤得要紧么?”陆离见他一身血污,也是唬了一跳,关切道:“殿下受伤了?”苏子澈一愣,胡乱摆手道:“不是我的血,董良呢?”陆离见他无恙,稍稍放下心来,宽慰道:“已经送回城里了,军医说未伤及要害,殿下且宽心。” 苏子澈面色稍缓,神色间极为疲倦,低声吩咐道:“清点完伤亡,再排查一遍山中是否有余孽未清,若无意外,便安排人筑坛,择个良辰吉日登坛祭天。”陆离并未立即应下,迟疑道:“那些俘虏,殿下意欲如何处置?”六浮山一战,宁军俘获北黎右贤王及将军都尉等二十余人,给了北黎致命一击。苏子澈于此并无经验,也并不打算独霸功劳,道:“交给陆将军吧,若不是他带援兵从背后攻入,我哪儿还能好好地站在这跟你说话。” 战场上弥漫的血腥味让他一阵恶心,这一场打了足足十天方停休的恶战,让原本幽静的六浮山变得横尸遍野,随处可见断臂残肢。若不是六浮山被积雪覆盖,北黎的粮草又被宁军付之一炬,找不到任何活物可食只能斩杀战马吞食雪水的黎军也不会这么快被击溃。 他跨上马背,并不迅疾地在雪地里策马行进,漠北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几如刀割,直吹透血迹斑斑的衣甲,冷到了骨子里。 未进城门,已能听到城中百姓的欢呼之声,虽已过宵禁,然而满城灯火,无一人入眠。因着路面冰冻,一行人皆不敢疾驰,只握着缰绳缓缓前行,待到董良门前时,已是丑时一刻。房门紧闭,苏子澈立在门前,良久没有一丝动作,仿若一尊石像。 许久,他一言不发地退了一步,转身去了。 自始至终,被军医包扎好伤口的董良都在房中安睡,对外间曾有人来过之事一无所觉。他腹部中了一箭,苏子澈遥遥看见立时乱了心神,冲入敌军之中杀红了眼,出手狠辣凶恶如修罗,恨不能将黎军尽数寸磔。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恰恰相反,他极是重情重义,对于在身边陪伴了将近十五年的董良,他们之间便如聚沙成塔般情分深厚,虽然名为主从,其实早已与亲人无异。 那一箭看似凶险,所幸未伤及要害,只要好生调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苏子澈知道他无大碍,也放下心来,沐浴更衣后自去房中歇着,哪知这一歇便歇到了次日。酉时陆离推门而入,他还处于深睡之中,半张脸都埋在锦被里,只露出额头到鼻尖一条漂亮的弧线。 苏子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还在长安,长乐殿的桃花一树一树地盛开,微风过处,好似下起了一阵桃花雨,那花瓣落到地上,颜色犹然如初绽。他一贯喜爱那落花,便不许人清扫,如此用不了几日,长乐殿的地上便铺了厚厚一层细软的花瓣。 桃花一落,先帝的千秋节便到了,每年他都会准备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可有一年着实不知送什么好,便去央求兄长帮忙,苏子卿让他亲自作一幅画,他本是极不耐烦的性子,却因为想给先帝一个惊喜,硬是在书案前待了一个多月,画了一幅万国来朝的图画。苏子卿待他从来是耐心的,每日得闲时便来指点一二,画成的那日,苏子澈甚是开心,坐在案前细细审视自己的成果。 其时正是午后,阳光微醺,春意融融,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不小心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离了父兄,南征北战一生戎马,剑下斩过无数宵小,终于换来大宁的河清海晏,万国来朝。可当他旋师回京时,却在曲折坎坷的官道上失了途,兜兜转转许多年,直到他自己都老了,还没有找到归家的路。苏子澈霎时便吓醒了,睁开眼见兄长正看着他的画,瞧他醒来便笑道:“麟儿画的甚好,想来陛下看到定会开心不已。等三哥生辰时,麟儿也画一幅送我,好不好?” 他的一番辛苦得到兄长的赞许,当即笑着应道:“等到三哥登基,我要送给三哥真正的河清海晏,万国来朝。” 河清海晏,万国来朝…… 苏子澈缓缓睁开眼,安静的房间里,陆离站在榻边望着他,轻声笑道:“殿下醒了,三军将士可都等着殿下呢!”他睡了许久,忽然醒来神志还有些迷蒙,沉默半晌才应了一声,掀开被子起身。屋里的炭火烧得极旺,他更衣时也不觉冷,床榻的帷幔上挂着两颗鎏金螭龙香薰球,靠近之时可闻到其中沉水香的味道,这一刻边疆一室之中的安静祥和,就像他梦里许诺给兄长的一般。 穿戴好衣冠,苏子澈望了眼铜镜,镜中人也冷肃地望着他,那双眉眼依旧如画,眼底却不似初来时那般纯净无暇,变得深沉而内敛。他面容肖母,惟有一双眼睛是随了先帝,也自然与皇帝相似得很,此时褪去眼中的稚气,便与皇帝更像了。 一别八月余,三哥,你终于肯来梦里看我了。 51.酒酣处琴歌奔走 陆离拿了件狐裘给苏子澈披上,那执杯的手一停,继而回头一笑,声带醉意,眼底却余几分清明,道:“你来了。”陆离点头应是,将狐裘仔细地给他系上。 原以为立了春,西州城会暖和一些,哪知一场雪落下来,竟比冬雪之后更冷。苏子澈素来畏寒,往常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出门的,可今次大获全胜,宴上一片喜乐,他也兴致极好地与将士们同乐,陆离遣人将刚刚酿成的新酒取来,笑道:“殿下,这酒是前些日子采梅花上的雪酿的,刚刚酿成,你尝尝,可有梅香?” 苏子澈待他斟满酒杯,凑到鼻尖闻了闻,又饮了一口含而未咽,清洌的酒香带着辛辣,因着是新酒,味道便不及陈酿醇厚,还带着些许涩感,苏子澈缓缓咽下,未置一词。陆离不知这酒味道如何,轻声问道:“可有梅香?”苏子澈噗得笑了起来,道:“又不是梅花酿的酒,哪里会有梅香。”他抬手为陆离斟了一杯,“来。” 陆离浅酌一口,细细品道:“虽没有梅香,到底也不同于井水酿的酒。”苏子澈笑道:“这是自然。”他说着便站起来,左手扶着腰间龙渊,朝席上扫了一圈,唤来李巽,深深一揖道:“有劳周郎为我奏一首《金缕曲》。”李巽本是微醺,一点醉意顿时被他吓没了,忙侧身避开不敢受礼,低声道:“殿下醉了。” 苏子澈摇头否认,一指方才倡女所弹奏的瑶琴道:“我要舞剑,烦请周郎——”李巽笑答道:“殿下有兴,臣自然奉陪。”苏子澈勾起唇角,却忽觉脸上一凉,抬头便见素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西州城,又下雪了。 金缕曲即是贺新郎,因词人叶梦得贺新郎词有“谁为我,唱金缕”之句,故而得名金缕曲,此曲声情沉郁苍凉,原不该在此欢宴上弹奏,可苏子澈兴致所至,等闲无人敢拂其意。 舞姬悉数退下,惟苏子澈一人立于中央,手里提着他几乎从不离身的七星龙渊,一人一剑皆静默,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李巽跽坐琴几前,先试了几个音,片刻之后,激壮的乐声从他指尖涌出。苏子澈随声而动,宝剑一出鞘,席上人人皆觉寒气扑面,他凝视着剑身上的暗纹,经历这些时日的生死决斗,不知是否因为鲜血滋养了这孤独已久的宝剑,龙渊剑比他刚得到时寒芒更胜。 “酒来——”他低喝一声,陆离立时发力,将案上的一坛酒平平送出,苏子澈头也未抬,伸手接过酒坛,先自己饮了几口,又将余下酒水浇于剑上,浓郁的酒香顺着剑身暗纹滑下,晦暗之中,竟似鲜血落入地面。他将酒坛狠狠掼向地面,那坛中残酒便随酒坛一起碎落在地。 苏子澈面上无悲无喜,身形微晃,执剑起舞,清越的声音亦随琴声而起,“酿雪成新酒。忆当时长安月下,暗香盈袖。”陆离微微一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金缕曲若以入声为韵,则曲调激越,若以上声或去声为韵,则趋于苍凉,李巽弹的是激越之声,苏子澈却用了上声为韵,他低头看了眼地上被打碎的酒坛,又继续凝望舞剑的少年,不知他是为了这坛采雪而酿的酒才用此韵,还是因着他心里本就沉郁难过,是以选了这悲郁的韵脚。 苏子澈不知他心里所想,兀自雪中起舞,剑锋划过一条凌厉的弧线,剑气纵横,激得雪花凌乱飘落,口中继续唱道:“漠北春初寒彻骨,犹胜三冬雪后。雁不至,归思如咒……”他的剑法素来大气不失锋利,经此番战场历练,又平添几分杀意,一个难度颇大的招式被他行云流水地舞出,席上全是行伍出身的军人,并不懂什么诗词歌赋,只晓得功夫好坏,见他接连几个大招煞是夺目,顿时轰然叫好,几乎盖住了他的声音,“寒夜挑灯听铁马,算这等寂寞何曾有。” 雪越下越大,盘中的残羹冷炙已覆了薄薄一层雪,原来李太白诗中所言,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不止是夸张之辞,漠北的雪花,的确是长安终年不遇的,至少在他十几年的记忆里,长安从未有过如此大雪,几乎要将天地都彻底冰封的大雪。苏子澈声音蓦然一低,唱道:“雪满冠,似白首。” 边弹琴边听他吟唱的李巽听到此处,不由四下一望,满座英豪发冠皆覆满白雪,可不正似白首?像是几十年岁月倏忽而过,他们都已到耄耋之年,年华老去,却还可以弹剑作歌,或是击节而和,听风流不羁的郎君唱一曲荒腔走板的金缕曲。他指尖未停,曲调却随着歌声变得苍凉,只听那少年又唱:“别后思忆怎消受?趁年华、风流意气,剑光驰骤。”声落剑起,剑光呼啸,舞得人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其中舞剑的少年,“试问满座江湖客,那个堪为敌手?” 这一声唱出,配上那骤然漫起杀意的剑势,竟教席上诸人无不背生寒意,隐在骨血之中的豪情蠢蠢欲动,一觞烈酒饮入喉,不由得连声道痛快。 “酒酣处、琴歌奔走。不恨他乡无故旧,恨天涯不见故园柳……”剑势更盛,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这句之后还应有一句,可席上诸人谁也未能听清。他脸上酒气熏染的轻淡绯红还未褪去,舞剑之后颜色更盛,清澈的眼睛里蕴着一汪水,映出天地间的茫茫大雪。 苏子澈收剑入鞘,只觉酣畅淋漓,连日来与黎军的僵持不下与得胜的艰难尽皆散去,只余漫天的大雪和他手中的长剑,仿佛这世间诸事都已消散,只感觉到天地的宽广。他去岁的时候寄书给皇帝,说不恨人间战事纷,其实是骗他的。 他怎么会不恨呢,若无这长久僵持的战争,他何至于沦落天涯不得归家?纵然当初来的时候是豪情万丈,打马去长安,连回头一眼都是带笑看,而今中宵梦回,想起的却是幼时初学骑射,兄长握着他的手引圆了弓弦,一箭射中了鹄心。 这一曲《金缕》唱罢,他心底亦是涌起韧如蒲草的思念,将他整个人都紧紧缠住,愈发显出这天地的浩大与他的孤寂来。这边城的流血漂橹,烽火狼烟,淬炼出他一身的傲骨,也只有在酒酣高醺时,才敢露出深深浅浅的厌倦。旁人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他所有的努力与抱负,只为帝王一人。 可那一人此刻或许正拥着大明宫里唯一的男昭仪,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赏风吟月,将他与他身后的万千将士都遗忘一旁,只在捷报传来才会淡淡一笑,道一句赞许之言。他原以为自己身在边疆,可以对长安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可是他做不到,他明知那坐拥三千佳丽之人不止是他的兄长,更是这天下的君王,可一想到陪伴在君王身边的人不是自己,还是会忍不住难过。 他们约定未成的归期,他一直记在心里,算着时日,不知长安城里是否也有人像他一样,在心里默默等待着相见的那天。他望向空中无边无尽的大雪,心里既难过又期盼,三哥,麟儿离家这么久,你想我了么? 苏子澈舞出了一身的汗,西风一吹几乎冷的发抖,便借更衣离了酒席,冰上又覆雪,他一时不慎脚下一滑,近旁的李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低声道:“郎君小心!——恨天涯不见故园柳,下一句是什么?” 苏子澈愣了楞,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长安的过往:“归期近,君知否?”轻吟之声犹在耳畔,人却已经走远,李巽回过神,正好对上陆离望过来的眼神。 52.犹恐相逢是梦中 正月十五上元节,苏子澈于六浮山登坛祭天,十九日,三军班师回朝。 旋师回京的远征兵犹在路上,他已一骑轻尘先行赶了回来。一别数月,玄武门仍是旧时模样,与记忆里一般无二,他一路纵马疾驰,到得此方犹觉身在梦中,不敢信那孤寒大漠当成变成了眼前的碧瓦琉璃。他因未着戎装,新来的守门侍卫不认得他,以为是谁家的纨绔,喝道:“何人如此放肆?还不速速下马!” 苏子澈皇城中长大,此时归来如归家一般,心情正是舒畅,被侍卫训斥也不恼,安坐马上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将腰间鱼袋丢了过去,不待那人将鱼符从中取出,侍卫统领已看到了他,那人原是秦-王府出来的,焉有不认得自家的主子的道理?他为人极是机灵,知道秦王是打了胜仗的,此时离军独归即便不合规矩,却也没有多问,一路小跑过来跪下行礼道:“恭喜殿下凯旋回京!”苏子澈在长安作威作福十多年,离京一载余威不减,尤其他刚从战场回来,身上仿佛血腥气还未散。余者听统领如此说,方知是这一身嚣张的少年竟是旋师归来的秦王,忙惶恐行礼道歉。苏子澈这才笑起来,道:“你们辛苦了,鱼符还来,我要面圣。” 统领从侍卫手中接过鱼袋,恭敬地递了过去。苏子澈一扬缰绳,玄珠登时向前奔去,似离弦之箭,将玄武门甩在了身后,一人一马已远去,那统领忽地大叫起来:“殿下!宫中不准骑马!” 苏子澈哪里还理会他,早已驰骋到尚德殿前,三军约莫两日后才能到京,御前之人见到他来,既惊且喜地要去禀告皇帝,都被他拦下不许通传,半仗军功半倚圣宠,悄无声息地步向尚徳殿。 他的双股内侧因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赶路已磨掉一层皮,蹭在衣料上煞是疼痛,下马之时脚也软了一下,却仍坚定不移地朝殿内走去,步伐虽急却也稳健。 皇帝正与梁相等人商议政事,忽而听到一声清越地“三哥”,疑心是过于思念小弟,兼之三军凯旋在即,以至于生出了幻听,抬眼却见苏子澈春风满面地跨过殿门,三两步走过来,跪在皇帝膝前,欲笑还未笑,眼眶却是先红了。 诸宰相自然是一番恭贺之语,连赞苏子澈在边疆的赫赫战功,丝毫不提他私自离军之事,待诸人识趣告退,没了旁人的叨扰,久别的兄弟二人竟皆沉默了下来。皇帝一袭玄衣,身上带着淡淡龙涎香的味道,墨色长发简单地用玉冠束起,一双眼睛深邃如海,苏子澈乍然瞧去觉得眼前的帝王很是陌生,战前送别像是上辈子的事,再细看却与分别前无任何差别,眼底的温软光华一如从前。他把头搁在皇帝腿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弯起来,那欢喜的笑意便从他眼底溢出,像是温热的茶水,缓缓流入皇帝的心底。 苏子澈比离京之时瘦了些,瞧着却更加壮实,身上衣衫因着连日的赶路微微发皱,颜色也有些发灰,远不及他在长安时锦衣华服的光鲜亮丽,一看便知是风尘仆仆,只那眼中的依恋之情半分未减,仿佛他只是出宫玩了一天,他们分开不过几个时辰。 “麟儿果真守信,长安的桃花还未开,你便回来了。”到底是皇帝先开了口,拉着苏子澈的手让他坐到身边,关切问道,“一个人赶回来的?累得紧么?”苏子澈摇摇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帝,轻声唤道:“三哥。” “怎么了?”皇帝笑道:“赶了这么久的路,要不要歇息一下?”苏子澈离开太久,看惯了边塞的霜风雪雨,也习惯了军中儿郎的硬朗狂放,此时身在静谧安宁尚德殿,对着深藏不露的帝王,竟也生出几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来,他有千言万语在心底,只是不知从何说,抱住皇帝蹭昵了许久,方恋恋不舍地起身,吩咐宫娥去准备汤池沐浴。 他未回长乐殿,就在皇帝寝宫中沐浴,褪去了连日未换洗的衣物,在腾腾的热气里缓缓沉入水中,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住他紧实却疲惫的身体,腿上磨破的肌肤经水一浸疼得厉害,他的心里却是格外适意。 苏子澈倚在池壁上,伺候沐浴的内侍跪在池边,轻轻撩起水浇在他手臂上,又细细地为他按捏,苏子澈估摸自己是在那蛮荒之地待久了,已经变得皮糙肉厚,只觉内侍不痛不痒地拿捏有些过于柔弱了,便道:“用力些。”内侍应了一声,按捏的手从他臂上离开,片刻的停顿后,重又以轻重适中的力道按捏起来,苏子澈舒服地“嗯”了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未几,一缕异样地感觉从他心底升起,他蓦然睁眼回头,惊叫道:“三哥!” 皇帝笑着抓了些澡豆,在他肩背上细细摩挲,低低问道:“疼么?”苏子澈一怔,茫然抬头,顺着皇帝视线看到自己疤痕犹在的肩窝和手臂,一句“无碍”尚未到嘴边,眼珠一转,出口的话也随之一转,语带三分委屈道:“没有北黎军棍打的疼。”皇帝早就听说他在北黎挨军棍之事,此时再听闻仍是又气又怜,点着他的额头道:“不让你去非要去,不吃点苦头,还总觉得朕禁锢了你。”苏子澈贴在池壁上,理直气壮地回道:“麟儿食君之禄,自当担君之忧。” 皇帝恍若未闻,继续道:“徐天阁打你,你就受着?”苏子澈脸色一黯,冷声道:“人在屋檐下,若不低头,还能把屋檐拆了不成?”皇帝笑道:“最后不还是拆了?打得重么,可还疼着?”苏子澈哼道:“都过了那么久,陛下问的似乎有些晚。” “这么说,是早就忘了疼?”皇帝道,“也罢,你素来是记吃不记打。”苏子澈登时怒道:“陛下此言何意?臣为陛下九死一生,竟换不来陛下一句心疼?”皇帝自然是心疼的,正是心疼得紧了,出言才有些偏颇,被小弟这般质问,才意识到自己乱了心绪,叹道:“你都不心疼自己,朕又何必心疼你。” 苏子澈恼怒非常,正欲发作,却见宁福海走进来禀道:“陛下,孟昭仪求见。”苏子澈微微讶异,他虽未成亲,却也离弱冠不远,又是个亲王,按礼后妃应当回避,登时忘了方才的情绪,脱口问道:“孟昭仪是谁?”皇帝道:“是朕前阵子封的,你之前也见过,就是那个技艺上佳的琴师,原本姓孟,叫什么秋色,还是那年初见时,朕嫌他名字俗不可耐,给他赐名南乔——让他候着。”最后一句是对宁福海说的。 “是那个男妃?”苏子澈有些不悦,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他不知道我在?让他回去。”皇帝以为他因正在沐浴,恼恨旁人来打扰,不由笑道:“朕都不在意,麟儿还要避嫌不成?”苏子澈趴在池壁上,闷声道:“麟儿才刚回来,话说不到三句,陛下就要弃麟儿而去与男妃欢好不成?”皇帝眉眼含笑,故意问道:“朕好好地在这,何时弃你而去了?”苏子澈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皇帝无奈地摇摇头,用湿漉漉的手指刮蹭了一下苏子澈的脸颊,道:“战场都上过了,还这般孩子气,你叱咤三军的气概去哪了?”苏子澈握住皇帝的手,耍赖道:“似是落在战场了,要不麟儿再去一趟西州城,把它找回来?”皇帝笑骂道:“说你几句就要走,朕还管不得你了?不过出去一趟,回来竟变得不听话了。” 苏子澈水润的脸庞像是晨露中的花瓣,带着含而未露的笑意与嚣张道:“哪有不听话!麟儿对三哥向来是言听计从——让那个南乔滚回去,今晚不用他侍寝。”宁福海迟疑地望向池边被秦王亲昵攀住的皇帝,苏子澈离宫已久不晓情况,皇城之中却是无人不知,皇帝数月以来独宠孟昭仪,便是皇后以中宫之尊,也不敢轻易与他起冲突。 皇帝的衣衫被小弟弄得湿淋淋,却也不避不闪,笑着斥道:“你也消停会儿,把朕衣裳都弄湿了。”苏子澈索性从汤池中出来,内侍们怕他着凉,忙伺候他擦拭更衣,苏子澈穿戴之中见宁福海还在,便知道他是因着皇帝起初说的那句“让他侯着”不敢打发南乔,想等皇帝给一个确切的答复,他心头涌上一阵说不出的酸涩,轻声道:“我离宫不过九个月,说的话便无人听从了。” 话音刚落,宁福海惶恐跪倒,连声道不敢,皇帝笑道:“麟儿这话,朕怎地闻到一股酸意?”苏子澈正坐在铜镜前由内侍束发,闻言头也不回地道:“我还犯不着跟一个男妾拈酸吃醋。不过,今晚我要跟三哥一起睡,等一会儿用过膳,三哥不要批奏章,我们早些歇息,明天也不要去早朝,晚些再起。北黎如履薄冰,西州枕戈待旦,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他说的委屈,皇帝听的也心生怜惜,温声道:“好,都依你。”宁福海得了圣意,磕了个头便下去了,苏子澈粲然一笑,得寸进尺道:“晚膳我要吃羊羹!”皇帝并未立时应他,犹豫了片刻方哄劝道:“你赶了这么久的路,身体疲累得紧,应该吃些清淡的饭食,羊羹过于油腻,怕是不好消化,麟儿若想吃,朕让人明日做给你,可好?” 苏子澈不满地道:“陛下才说过都依我,怎地麟儿不过要一碗羊羹,陛下就不肯了呢?”皇帝怜他久在军旅食宿皆苦,此时凯旋归来即便骄纵,却也不忍扫他的兴,岔开话题道:“朕说的‘依你’可是这事?麟儿才离开三哥几天,先时那些未语先解意的默契竟被你丢了个干净。”苏子澈急道:“没有!陛下是有了新欢就不喜欢麟儿了么?”皇帝笑着捏了下他的耳朵,道:“胡白!若是没有,莫非方才你是故意曲解朕的话?”苏子澈偏过头,躲过皇帝捏他耳朵的手道:“不过一碗羊羹。” 皇帝也道:“不过一个新欢。”苏子澈顿时哑然,皇帝有三千后宫佳丽,一个男宠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况他此前以莫须有之罪杖责南乔时,皇帝知道他不喜此人,便逐渐将其疏远。那个时候的南乔在皇帝心底,的确抵不过心头的小弟,而这次离京不过数月,南乔竟已是昭仪。 在皇帝心里,他二人现在孰轻孰重,苏子澈并没有面上那般笃定,便是皇帝对他的宠爱娇纵,也因着长久的分别而令他心生忐忑。 苏子澈良久不语,皇帝也没有在意,直到晚间入睡,迷迷糊糊正要睡着之时,他忽然想起佛家的一个偈子。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心头霎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却不知这惶恐从何而来,为何偏偏生在了他的心里。他有意探明其因,却因困极累极,贴着皇帝的胸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他在军中本已养成浅眠的习惯,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将他惊醒,纵是深醉也不得深眠,可此时睡在自幼亲近的兄长身边,他竟睡得极是深沉,无知无觉无梦境,一如当年征战前。 53.浮生一刻难逍遥 次日巳时,苏子澈缓缓地睁开眼睛,神思还未完全清醒,恍惚看见皇帝倚在床头看书册,眼皮一垂又睡着了。皇帝轻声唤他:“麟儿,醒了么?”苏子澈睫毛似乎颤了下,呼吸却仍是平稳悠长,宫女端了点心进来,皇帝摆手让她们退下,宁福海见状低声劝道:“陛下,这会儿都巳时了,您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都没用呢,好歹吃些点心。殿下不知何时能醒,您难道一直饿着不成?” 皇帝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纯稚少年,低声道:“麟儿至多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朕等等他。”言罢又拿起书,左手揽着苏子澈,不时轻轻拍一下。他想起许久之前的某个清晨,也是这样的初春季节,窗户未关严实,清澈的晨光便从缝隙里漏进了屋子里来。那时怀里偎着的同样是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那时候,麟儿还是少不更事的孩童,怎料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皇帝思绪飘远,手下动作不由失了控制,落下去的时候稍重了些,苏子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皇帝笑着问道:“朕吵到你了?”他见皇帝尚未更衣,散着的头发与昨晚睡前无异,便知他一直不曾离开床榻,心里立时涌上一股暖意,欢喜地蹭了过去,问道:“三哥在看什么?”皇帝合上书卷,见他神色犹迷蒙,笑着答道:“朕在看魏书,曹冲传。” 曹操之子曹冲,五六岁时便有成人之智,又有仁爱之心,曹操对他喜爱非常,数度对群臣夸赞他,有让他继嗣之意,然而曹冲年仅十三岁便病逝,令曹操极为哀恸。苏子澈何等聪慧,一听便知皇帝是为月奴之事忧心,道:“麟儿在西州时听说了月奴之事,三哥不要太难过,月奴还小,总会好起来的。”提及此事,皇帝神色一冷,阖了阖眼,良久才道:“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1” 苏子澈顿觉脊背生寒,耳边不啻惊雷乍响,一点残存睡意霎时消弭不见,令他蓦然想起那年闻喜宴后,皇帝问他应立谁为储君,又在他列举了诸位皇子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麟儿怎么忘了自己”。他得胜归来的骄傲,久别重逢的喜悦,抵足而眠的亲密,都在此一刻被皇帝淡然道出的一句话击碎成齑粉,让他连辩驳一句的勇气都几乎丧失殆尽,许久,他涩然启口道:“麟儿从不曾觊觎不属于自己之物,更不曾生出害人之心,三哥怎能这样说麟儿呢。” 感受到小弟身体的僵硬与言语的黯然,皇帝知道他是误会了,心里微微一疼,温声哄道:“麟儿切莫多心,三哥自然是信你的。”苏子澈扯了扯嘴角,问道:“那三哥方才之言……” 皇帝挥退了内侍宫女,叹了口气道:“谢玄查出了下毒之人,是月奴屋子里一个叫徐艺的内侍,自他出生便伺候着,为人机灵,从未出过岔子,月奴很是喜欢他。但他在伺候月奴之前,一直是苏贤宫里的人,当年董氏有了月奴,母凭子贵,便由婕妤晋为昭仪,皇后依例赏了她几名宫女内侍,其中便有徐艺。” 苏子澈望着皇帝一开一合的唇瓣,生怕他哪一刻就说出徐艺是受苏贤支使的话来,不自觉地盘膝坐起来,两手规规矩矩地放于膝头。 “单凭这个,自然不能说明背面主使者是谁,那徐艺刚被大理寺发现时便咬舌自尽,证据也被销毁得干干净净,大理寺查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案子僵持之际,他们转而从苏贤身上入手,发现他在案发数月之前,曾在西市的一个酒楼里,与一布衣男子同桌共饮。大理寺随即追查那布衣男子,却发现他早已被人截杀于城郊,被杀时间和他与苏贤喝酒的时间相差不足两日,身上还残留着掺了千日红的香料。人证物证,皆指向他。” 他离开长安不足一年,不长也不短,等他回来,长安城平静祥和的外表之下正上演着一出夺嫡大戏。他在父兄的庇佑下长大,加之当时年龄尚小,并不知苏子卿的储君之位背后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血腥,他也从未仔细想过,没有母亲的支持,单凭一己之力,还要护着少不更事的胞弟不受欺凌,苏子卿究竟是怎样从一个岌岌可危的太子成为今日大宁天子的。 他眨了眨眼,迅速冷静下来道:“就凭这个,也不能说明贤儿是主谋。我一回来便赶着见三哥,不知道他现今情况如何?”皇帝沉静地看着他,道:“朕将他软禁了。”这情形不出苏子澈所料,他略一点头道:“我今天去看看他,免得虎落平阳被犬欺。” 苏子澈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令皇帝不由担心他因关心苏贤而说些不该说的话,落了旁人口实,微微蹙眉道:“麟儿,朕希望你不要插手此事。”苏子澈笑了笑道:“这不是插手,贤儿是我唯一的嫡亲侄儿,他如今受此冤屈,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瞧瞧他。”他故意将“冤屈”二字轻轻带过,目光坚定地望着皇帝,像是想要探知眼前这位帝王心里的想法,却在即将触碰之时生了怯意,只得远远观望。 那似胆怯又似胆大的小心思如轻柔的羽毛撩拨在皇帝心上,让他忍不住屈指刮了一下小弟的鼻子,语带无奈道:“你啊!谢玄已经查到了新线索,只是暂未确定,兴许再过几日,你这‘唯一的嫡亲侄儿’所受的冤屈便能昭雪了。” “亏得我担了半天的心,原来清之有了新证据!”苏子澈轻轻一笑,赖在皇帝身上道:“陛下,臣饿了。”皇帝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是饿醒了吧,也亏你忍到现在才说。”苏子澈道:“陛下谈国事,臣不该以私事相扰。”皇帝道:“朕谈的是家事,欲治国,先齐家。”苏子澈含笑道:“于陛下是家事,于麟儿是国事,更何况天子无私事。”他说罢便唤宫女进来伺候洗漱,边更衣边扭头问皇帝道,“过几日论功行赏,三哥打算给我什么?” 他神色间尽是得意之色,不像得胜归来的将军,倒与他小时候拿箭射中鹄心时的神情一模一样,皇帝道:“麟儿想要什么?”苏子澈不假思索地道:“我想要陛下遣散后宫。”一言既出,殿内气氛都好似变了味,宫女给他束发的手都抖了下,低着头不敢觑他脸色,偏生苏子澈还不自觉,又补上了一句:“不对,不是遣散后宫,只要打发了南乔就好。” 皇帝轻笑一声:“朕记得你初见他那会儿便打过他一顿,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跟他较什么劲?去年你刚刚离开长安之时,朕让他弹《长相忆》给朕听,那时他还问过朕,你是不是不喜欢他。”苏子澈偏过头问道:“那三哥怎么回他的?”皇帝似是回忆了一下,缓缓道:“朕告诉他,朕的所有男宠,你都不喜欢。” 苏子澈心底蓦然一惊,良久都没有说话。 宁福海进来笑着禀道:“陛下,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殿下怕是早就饿了吧,这次全是你爱吃的,殿下……”苏子澈打断道:“我不饿,三哥,麟儿告退。”他并未看向皇帝,说完之后便径自起身,只留下一个离开的背影。宁福海方才不在殿内,并不知这对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瞧这眼前的情形,皇帝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他不知该如何规劝,又担心苏子澈挨饿,一时为难起来:“陛下,这……” 皇帝没有说话,深深地望了苏子澈一眼,那削瘦的背影看起来十分落拓,还有几分孤绝的味道,但是又带着深入骨血的傲然与清贵,这些似乎毫不搭边的特质在他身上奇异地融为一体,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极是锋利,与出征前日日伴在皇帝膝下的苏子澈大相径庭。 54.不知何事意难平 苏子澈站在长乐殿的桃花树下,那桃树犹未发新枝,枯枝在寒风下显出一片萧瑟之意。他伸手欲折枝,触及之时却又停了下来,握着那树枝许久都没有动静。 一个宫女悄然走进,俯身一拜,柔声禀道:“殿下,孟昭仪来了。”苏子澈恍若未闻,那宫女以为他没听见,稍稍提高了声音又禀了一遍,他才懒懒地开了口:“听见了,我又不聋。让他稍候,我这就过去。”苏子澈当年杖责南乔,虽然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所有人心里如明镜一般,知道苏子澈是不喜欢、甚至厌恶南乔的,以至于这次他遣人将南乔叫到长乐殿来时,伺候南乔的一个小内侍便悄悄将此事禀报了皇帝。 苏子澈对此自然是不知情的,他慢慢踱步到殿里,南乔一见到他来便恭敬行了个礼,膝盖跪下去,良久没人叫他起来。苏子澈漫不经心地坐在一个椅子上喝茶,温热的茶水滚入腹中,却没能给他带丝毫的暖意,他不开口,南乔也不敢贸然出言,甚至连从眼角偷偷打量的小动作也没有,安分得有些无辜。 差不多过了半盏茶功夫,“嗒”地一声轻响,苏子澈放下手中的茶盏:“孟昭仪不必多礼,平身吧。”他的声音清朗平缓,听着并不像含着怒气的样子,南乔磕了个头才缓缓起身,垂手立在一边。都说越是娇贵之人越是心狠,真要论娇贵,怕是储君出身的今上也无法跟先帝视若眼珠的苏子澈相比,何况他还刚从战场回来,怕是白骨成山都看得惯了。是以南乔乍然听闻苏子澈要见他时,心里是极怕的,他担心自己一旦步入长乐殿的大门,便再也无法走出去了。 南乔站在苏子澈身前,既不抬头也不出声,甚至连余光都没有看过去,姿态愈发恭顺,只盼苏子澈被他哄得高兴了,能撑到皇帝派人来救他离开这里前不对他动手。 只是他如此恭谨谦卑,倒让苏子澈有些意外了,问道:“你知道孤王今天叫你来做什么?”南乔微微一笑,听着眼前娇纵少年的柔和声音,轻轻摇了摇头:“臣不知,还望殿下明示。”苏子澈亦是轻轻一笑,似乎还带着些温柔的感觉,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看着他,语气也是淡淡道:“昨天早上,孤王谏陛下废你位份,他不肯。孤王想了一整天,觉得也许你对他真的很重要,所以来见见你。” 南乔听着那轻描淡写地几句话,背上几乎沁出冷汗来,在这行差踏错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深宫之中,敢轻言爱恨不惧后果的恐怕只有眼前的这个少年,他反复斟酌着字句,缓缓地道:“臣卑贱之躯,不足以令殿下挂齿,可纵然只是蝼蚁,臣对至尊之心也是日月可昭,绝无半分虚假!若殿下愿意让臣侍奉在陛下身侧,至尊最疼殿下,臣自然也会像至尊那般……疼殿下的。” 他字字句句,俨然是以皇帝枕边人的身份而言,不消点明,一句话便把他与皇帝二人绑在一起,把苏子澈隔开了。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封的昭仪,堂堂正正名正言顺,而苏子澈再如何得宠与任性,也只是今上的弟弟,莫说在帝王家,便是寻常人家里,也断没有做弟弟的过问兄长妻妾之事的道理。 苏子澈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若是此刻南乔抬起头来看一眼,定会看到他眼角掩盖不住的悲伤,那悲伤是如此明显,以至于连他开口时的声音都有些生硬:“这段时间,一直都是你在侍寝?”南乔似是轻叹了一声,表情有些微妙:“臣的确常去侍寝,但臣近来,已经很久未见到陛下了,想来是因为殿下已经回京。殿下也知道,陛下向来是将您放在心尖上的。” 这话并未让苏子澈心底舒畅几分,他今日见南乔,究竟是出于何种心理,欲达到何种目的,其实他自己并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兄长的一个男宠如此耿耿于怀。三千佳丽都没能让他介怀,皇帝的儿子他也有几个是真心喜欢,可偏偏就是容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宠。 他不得不承认得是,昨日皇帝说的那句话,竟然令他无法反驳。可他此前却丝毫不曾意识到他会介意皇帝身边男宠的存在,而且是如此地介意,南乔分明是第一个人,可他仔细想过,如果不是南乔,换了其他任何人,他都一样地不能接受不能容忍。 苏子澈烦躁地抓过茶盏,在手中摩挲了许久,低声道:“孤王听说,你琴弹得不错?”南乔拢在袖子里手指一根根收紧,指甲深深陷入肉里,笑道:“微末技艺,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苏子澈略有些不耐地打断他道:“空闲之时,便来我这抚琴吧。”南乔冷汗几乎都下来了,声音强作镇定道:“殿下的意思是……” “陛下虽未明说,但我总觉得,他是希望我跟你交好的。”苏子澈的声音有些落寞,南乔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蓦地,他眼神一闪,屈膝向苏子澈一跪,深深地叩头下去:“南乔定当不负殿下厚待之恩!若是……若是殿下有用到南乔之处,定当为殿下鞠躬尽瘁,若是日后南乔色衰爱弛,至尊身侧换了妙龄佳人,那时候……如果殿下依旧恨着南乔,再赐南乔一死,也不迟。” 苏子澈惊异地挑了挑眉,他确然不喜欢南乔,但从未有过杀他之心,他知道眼前跪地之人已经扎根在皇帝心里,就算他杀之而后快,也不能抹掉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甚至还会让皇帝惦念一生。苏子澈并不是擅长解释之人,南乔误会与否于他而言并无分别,但是南乔心中存着这种惧怕,或许在勾引皇帝之时还能有所收敛。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嘲弄地一笑,只觉有些疲惫,且这疲惫跟在西州时连战数日的筋疲力尽并不相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强硬地夺去了他所有的肆无忌惮,令他变得束手束脚,敢怒敢言而不敢为。他甚至有些厌恶现在的自己,为这不知因由便拈酸吃醋的小心思,便道:“我又没那取人性命的爱好,你若好好地,我为何要将你赐死?” 殿内似有人走了进来,苏子澈回头一看,面上的惊诧一闪而过,问道:“宁福海,你怎么来了?”宁福海陪着笑躬身道:“恭喜殿下,陆佑将军带着远征的将士们回来了,百姓们夹道欢迎,好不热闹!陛下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几位将军就到宫里了,便让老奴来知会殿下一声,请殿下移步尚德殿。” 苏子澈算着日子,陆佑他们就算再慢这两天也该到了,可是想到眼前的心头大患是南乔,面上便露不出惊喜之色,“唔”了声道:“知道了。”言罢又垂下眼帘,静默须臾方起身,提步向殿外行去,宁福海落在后面,深深地看了南乔一眼,这才跟了上去,殿内转瞬只剩下南乔一人,显得有些空寂,他望着苏子澈离去的方向,嘴角扬起一个冷峭的笑意。 因着西州大获全胜,功臣也尽数回到长安,皇帝显然心情十分好,在宫中宴请百官犒赏三军,宴至酒酣耳热,皇帝称醉离席,欲往花园漫步,命苏子澈作陪。 皇帝不许旁人跟随,銮仪只得远远缀着,苏子澈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低着头只看眼前一步之遥的路面,身前之人蓦然停步转身,他急急止步,仍是险些撞了上去。皇帝噗嗤一笑,扶着他的肩膀问:“在想什么?” 苏子澈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宫灯的映照下极是明亮,他沉静地望着皇帝,启口问道:“昨天又是南乔侍寝?”皇帝未料到他突有此问,微微一楞方道:“是他,怎么,麟儿还为此事不高兴呢?”苏子澈阖了下眼,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我下午见了南乔,他说,你们近来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皇帝似乎并不惊讶,泰然自若地答道:“他说的也没错,从早晨到这会儿,的确很久了。” 苏子澈登时面色煞白,皇帝之言如一记闷棍,瞬间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想起自己身在北疆望极天涯不见家的日子,想起当初因窗课一事被皇帝冷落的日子,想起皇帝初登大宝时一连数月对他不闻不问……他一向觉得他与皇帝一母同胞,自然也应该比旁人感情更深,可当皇帝如此自然而然地将几个时辰说成很久未见时,他才懵懵懂懂地觉出几分不相信来,更掺杂着不知因何而生的凄惶。 “早晨到现在,不过一天时间,这便是很久?我远走北疆一去就是八个月,你可有问一句何时回来!”苏子澈不知为何勃然而怒,眉头紧蹙,眼里尽是痛楚,声音越发凌厉,“原来在陛下心里,我为你背井离乡出生入死,竟然还比不得一个以色媚上的男宠!” 他气得狠了,全然忘记不远处还有一众侍从,皇帝见他这般质问,心里不由也生出几分不悦,沉声道:“麟儿,你就以这种态度跟朕说话?”苏子澈怒火攻心,情绪失了控制,完全察觉不到自己此时的反常,当即高声顶撞道:“陛下若觉得我态度不好,又何必委屈自己叫我作陪,大可以去找你温顺恭良的男宠!” 皇帝目色一冷,压下心底的怒气道:“麟儿,你冷静一下,朕不想跟你吵。”苏子澈定了定神,不让心底的无助显露出来,冷声问了句:“麟儿在陛下心里,是不是还比不上一个男宠?”他在皇帝身边一向乖巧,此种明显挑衅的言行极是少见,皇帝亲自将他养大,感情自然非比寻常,可他与南乔也不是一夕之情,这段时间朝夕相处下来难免会动了心。可他到底还是顾及了小弟的情绪,纵然觉得此次闹得着实有些过分,仍不想在这大好的日子里坏了心情,更念着他有功在身,不忍心冷厉斥责,于是温声道:“麟儿醉了,先去休息吧。” 这一言道出,无疑是默认了苏子澈的猜测,令他心底顿时生出寒意,恍惚间不知如何接口,迟疑地问了一句:“陛下将麟儿支去北疆,也是为了南乔?” 皇帝龙颜大怒,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这一下打得极重,苏子澈踉跄了一下几乎倒地,怔忪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宁福海等人早听见两人争执,原还不敢靠近,此时见状急忙赶过来,跪倒在皇帝身前阻拦道:“陛下息怒!殿下才刚回长安,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您要生气骂他几句便是,何苦动这么大的气!” 皇帝平复了一下心绪,平静道:“麟儿,北疆是你自己要去的。”苏子澈却有些茫然,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我要去的?”皇帝看着眼前被内侍扶着的少年,俊美的面容还偏向一边,迟迟没有转过脸来,几道红痕浮出来,倒显出几分脆弱,眼里亦是雾气朦胧,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心里一软,又道:“你说你想要横枪立马,戍守山河,朕不忍拂你意,便允了你。”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众人亦是噤若寒蝉,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许久,苏子澈推开身旁之人,径直离开了这里。 皇帝并未命人阻拦他,只在他身后淡淡地说了句:“这几日就在长乐殿歇着吧,不必过来见朕了。” 苏子澈身形一僵,旋即大步离去。 55.可堪孤馆闭春寒 长乐殿的桃花落了一地,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偶尔一阵风过,树上便有数不清的花瓣飘落。 萝芙身着碧色春衫,一路分花拂柳盈盈而来,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宫娥,各端着一碟点心进入殿中,待萝芙小心翼翼地将两碟点心放于案几之上,三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子澈正斜卧于榻上小憩,手边搁着一卷翻开的书册,他并未睡着,听着几人来而复去的脚步声,只道是进来把放冷的茶水换掉,也便懒得睁眼。没过多久,又有人进入殿中,脚步声极轻,像是怕打扰他休息般蹑足而进,可偏偏又停在了他身前。苏子澈不消睁眼,也能猜出来人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殿下……”几声轻唤入耳,苏子澈懒懒地睁开眼,正见陆离半跪在榻前,见他醒来便附耳道,“梁妃来了,说有要事求见。”苏子澈面上一惊,一点懒散霎时消弭,挑眉道:“她来何事?后妃私见亲王,怕是不合规矩,去打发了她吧。” 陆离应声而去,忽地又被他叫住:“慢着!她是怎么来的?”陆离答道:“梁妃扮作了宫女,和另外一个宫女过来给长乐殿送今春的花。”苏子澈闻言坐起身来,低头默默思忖此事,良久方缓缓吐了口气,道:“叫她进来吧。”他这么一说,陆离倒是迟疑了,劝道:“殿下,这事风险极大,万一被旁人察觉到,恐怕您百口莫辩。”苏子澈点头道:“无妨,她定有要紧事,让她进来。” 梁妃确有要事,苏子澈一看到她略显憔悴的形容,立时让伺候之人退出去,走在最后的那个小宫女还不忘关上了殿门。梁妃回头看了一眼,见门窗皆紧闭,殿中只余他二人,“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头一磕到地,发出清晰可闻的撞击声,口称“殿下救命”。 苏子澈不动声色地哂了一下,道:“梁妃如此大礼,麟儿怕是受不起。”他话音刚落,梁妃猛然抬起头来,竟已是满脸泪水,额上的花钿亦是黯淡无光,苏子澈吃了一惊,只听她哽咽道:“殿下,大理寺奉旨查月奴一案,不知怎地就查到了二皇子头上,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又怎么谋害亲弟弟再嫁祸兄长!殿下素与大理寺卿交好,求殿下跟大理寺卿说一声,让他将此事追查到底,还二郎一个公道!” 这一番话端的是不清不楚混乱无序,苏子澈仍是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了事情的关键,惊道:“前些时日大理寺说是有了新线索,正想方设法地取证,一旦证据取到,便可证明苏贤的清白。难道他们的新证据,竟是指责苏哲不忠不悌,谋害月奴嫁祸长兄?”二皇子苏哲是梁妃之子,梁妃是左相梁博的亲妹妹,储君之位空悬,梁博身为二皇子母族之人,自是希望继位者是品性敦厚善良的苏哲,明里碍于嫡长子苏贤的缘故不能明说,暗中却做了不少努力。 苏子澈并不知道,早在当初谢玄调查的罪证皆指向苏贤之时,朝中便有人借此机会谏皇帝立储,更有人直接将一向孝悌为先的苏哲推举出来。然而事情陡然急转,苏贤一夕之间洗清冤屈,众望所归的苏哲反而变得罪大恶极,怕是谁也不曾料到。 苏子澈有些困惑,他对于这个年岁相仿的侄子接触不甚多,只记得他脾气极好与人无争,温和得甚至有些懦弱。这样的人,若说做储君也便罢了,将来许是一个待下宽厚的仁君,可说到残害手足,苏子澈到底是不信的,如果他一个局外人都不信,皇帝会相信自己素来敦厚的儿子其实是一个离心离德的孽障?然而梁妃声泪俱下的模样,分明是说事态发展远比他想象得更为严重。 信与不信又能怎样,他毕竟不能决定什么,苏子澈叹了口气,劝道:“梁妃不必担心,陛下圣明,若苏哲是冤枉的,陛下定会还他一个清白……”他话未说完,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谢玄行事稳妥谨慎,若非十分把握绝不会将此事上报皇帝,梁妃今日来求他,想必已是无路可走,只得病急乱投医。 “陛下已将哲儿投入大理寺狱中,只怕,只怕……”梁妃泣不成声,姣美的面容便如暴雨侵袭过般的狼狈,令人不忍直视。 苏子澈到底是心软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倾听一位母亲的哀求,那从心而出的悲伤让他感到些许不舒服,若是他的生母还活着,会不会也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其实对生母没有什么记忆,于是不由想到将他一手养大的今上,若是今日被指不忠不悌之人不是苏哲而是苏子澈,皇帝是不是也会这般残忍对他,直接投入牢狱之中? 这事放在从前,答案自然昭然若揭——皇帝宠他纵他,定不舍得他受这样的苦。可而今他却只能不知所措地转开眼,不愿再想此事,低声道:“梁妃怕是有所不知,我眼下被陛下禁足,纵然有心替苏哲求情,也是无力为之。” 苏子澈和皇帝争吵之事只有御前之人知道,他们又个个守口如瓶,那天晚上苏子澈走后,他们统统装作不知道此事,没有半个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秦王。梁妃显然不知道他被皇帝禁足,苏子澈一说她便愣住了,面色瞬间变得灰白,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好多岁。苏子澈的视线落在案几上,良久未听到她说话便转过头来,只见她温和的眼角竟流露出几分决绝,对苏子澈郑重拜道:“若殿下得以面圣,还望殿下念及苏哲年少,为他说几句好话,我梁氏一族上上下下,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她起初哭得那般厉害,这会儿反而没再流泪,苏子澈看着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道:“你回去吧。” 梁妃走了许久,苏子澈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陆离进来的时候,看到他望着案几上的两碟点心发呆,笑着解释道:“岭南进贡了些樱桃,各个宫里都分了点,萝芙记得殿下喜欢吃樱桃毕罗和透花糍,便一起做了些。” 樱桃毕罗是一种蒸点,樱桃做馅,外面包一层皮,放在蒸笼里蒸熟,再拿出来时皮变得几乎透明,里面的樱桃颜色鲜艳如初,令人一看便食指大动。苏子澈小时候喜欢樱桃毕罗,经常缠着先帝要,樱桃成熟是在四五月份,可他耍起赖来哪管樱桃熟没熟,先帝拗不过小儿子,便命人从岭南快马加鞭地运过来。后来先帝驾崩,他便只能在樱桃成熟时才能吃到樱桃毕罗,而此时刚到仲春,长安自然不会有新鲜樱桃,是以苏子澈看到樱桃毕罗,心底便有一点说不出来的酸涩。 他自禁足以来饮食大为消减,皇帝听说后便命人去岭南运了些樱桃来,哪怕多花些心思,好歹哄着他吃些东西。苏子澈在北疆时常常因战事顾不上饮食,虽没有熬出来胃病,到底也不如从前,毕竟是亲自养大的儿郎,皇帝不忍心他再因为什么事伤了身子,是以特地吩咐陆离等人好好照顾他。 苏子澈拿了一个樱桃毕罗在手上,盯着看了一会儿,又随手丢到一边。陆离原以为他会见了这些点心欢喜,可瞧着他的脸色,着实没有一点欢喜的模样,不由担心道:“殿下这段时间胃口一直不好,要不要让太医来请脉?”苏子澈嗤笑了一下,道:“哪有这么娇弱。”他说完这话便沉默了下来,许久才低声问道,“你这几日,有没有见过天机阁的人?”陆离听到这话,立时想到的不是天机阁,而是方才乔装而来的梁妃,皇帝只将苏子澈禁足,并没限制艮坎离巽的自由,对于这段时间前朝后宫发生的事,他自然比苏子澈清楚得多,只是碍于苏子澈心情低沉,不忍心再拿这些事来烦他。他联系前后之事略一思忖,惊讶道:“殿下是怀疑大理寺的证据有假?” 苏子澈不置可否地蹙了蹙眉:“未必有假,许是真相埋得太深。苏哲那个绵软的性子,我不信他是这件事的幕后之人,既然天机阁一直在暗中协助谢玄调查此事——”他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我出去一趟,这两天不回宫了。” 陆离连忙阻止:“万万不可!如果让陛下知道,恐怕,恐怕……”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根,沉声道,“恐怕殿下还未出朱雀门,陛下便知道了,若是孟南乔再添油加醋,岂非让你跟陛下误会更深?” “误会?”苏子澈豁然起身,盯着陆离道,“你觉得我跟他之间有误会?是我误会了他还是他误会了我?你是不是还纳闷我怎就这般不知好歹,陛下对我这样好,我却因为他一个男宠在无理取闹!陆离,要不是他那一记耳光,我到现在还拎不清事实,还把自己当成那个被他独宠的秦王!”他用力地闭上眼,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指尖微微颤抖,陆离刚想开口劝他,却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喃喃地道:“殿下,你冷静一点……”苏子澈猛然睁开眼睛,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陆离,我冷静了十几天,还没冷静够么?”陆离喉头一动,心道你何曾冷静过,但凡事情与皇帝有关,你都会心神大乱,可他毕竟不敢把这话当着苏子澈的面说出来,只得道:“你应该跟陛下把话说开,这样僵持着,难过的只是你。” 苏子澈嘲弄地一笑,他听出了陆离话外之意——难过的是他,得意的是南乔。 56.君心不可细思量 皇帝听到内侍来禀报,秦王苏子澈求见,眼下正在殿外候着。他心下只觉诧异,苏子澈被他宠坏了,平时出入尚德殿从来不等人通传,更别说在殿外等候接见了,也不知今日怎就变得如此规矩。 苏子澈穿着绣瑞兽月白圆领长袍,腰间只挂了一枚如意龙纹白玉佩,神色如常地向皇帝行了个礼,皇帝打量了他一番,笑着招手道:“过来。”苏子澈依言走过去,刚坐下便被皇帝捏住了下颌,他脊背一僵,眼神有霎那地瑟缩。皇帝假作不知道,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笑道:“那天打疼你了?”苏子澈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低声道:“麟儿出言不逊,三哥教训得是。” 皇帝抬起他的下颌,微微凑近亲昵问道:“生气了?”苏子澈心里一阵酸涩,低声道:“麟儿不敢。”皇帝笑着将他揽到怀里,拍了拍他的后颈道:“这么委屈?”苏子澈仍是那句话:“麟儿不敢。”皇帝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这少年的世界便如他明澈的眼睛一般非黑即白,令皇帝不忍看他眼中隐忍的难过,温声道:“好了,不许生气。”苏子澈眼睫一颤,轻柔地触碰到皇帝的掌心,他拉开皇帝的手,轻声道:“三哥,我想出宫住一段时间。” 便是皇帝登基之后,他在秦-王府住着的时间也并不长,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宫里,因而皇帝有些诧异地问道:“做什么去?”苏子澈沉默了一下:“……散心吧。” 皇帝微微蹙眉,捧着他的脸认真道:“因为南乔?就这么容不下他?”苏子澈抿着嘴角摇摇头,道:“我讨厌他,没来由地讨厌。”皇帝松开了手,眉头却未松开:“南乔一个男宠,不至于让你一再闹脾气,麟儿,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朕?” “哪还有什么事。”苏子澈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因何而起,我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就是没来由地讨厌一个人,我也知道自己这样赌气争吵实在是烦得很。” 他眼底清晰地写着他心里的无助,这样子让他看起来小了许多岁,仿佛这纯稚、骄傲、不羁的少年从来不曾长大,即便他已是重兵在握的亲王,即便他能让敌军闻风丧胆,也与当年刚刚学会走路,朝他摇摇晃晃走来的稚子无异。 皇帝立即追问道:“是因为朕太宠他,对他太好?”苏子澈不停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也在寻答案,三哥别问了。”皇帝叹道:“你不喜欢他,可是朕瞧着,他倒是挺喜欢你的,言语之中,似乎还有意想与你亲近。” 苏子澈有片刻地错愕,迟疑道:“我会试着与他交好的。”皇帝笑了笑道:“不勉强。”苏子澈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三哥,对不起。那天晚上,麟儿失礼了……在西州就听说了南乔之事,我生死悬于一线,你却佳人在侧,心里多少觉得难过,就好像你并不在意我一般。” 皇帝微微敛眉,苏子澈心思细腻,原就比旁人想得多些,但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他几次因为南乔情绪失控,皇帝还道他是因为久未归家才要弄出些动静引自己注意,未曾想,症结竟在此处。他握住苏子澈的肩膀,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道:“‘朕不在意你’,嗯?麟儿,你真这么想?” “难道不是?”苏子澈眼眶一红,声音带点喑哑道,“你跟南乔不过分开几个时辰就说很久没见,麟儿被三哥软禁在长乐殿整整十九天,你可曾去看我一眼!”皇帝苦笑了一下,问道:“麟儿,真是软禁的话,你现在又怎会在这里?” 苏子澈哑然,狠狠地偏过头去不看他,眼泪几乎落了下来:“可是你一次都不曾踏入长乐殿,还不许我来见你!若不是我不惜抗旨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皇帝沉默了下,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耳朵:“那是气话!朕当时被你气到,话便说得重了。可是麟儿,三哥待你如何,你不知道么?三哥又怎么舍得一辈子不见你?” 他泪水盈睫的模样令皇帝心疼不已,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他的身量已经长成,不再是当初可以被兄长托在掌心的小童子,可是委屈哭泣的模样却从来没变过,十年前的苏子卿看不得小弟伤心,十年后同样看不得。 皇帝柔声解释道:“这些日子朕忙得焦头烂额,并非有意冷落麟儿。”苏子澈心里立时浮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幕似曾相识,这话他也曾亲耳听到过一般。皇帝略略迟疑了一下,终是将苏哲之事告诉了小弟,他向来冷静自持,陈述之时不像在说自己的亲儿子,倒像是一个温柔兄长讲故事来哄弟弟睡觉。 只是这轻描淡写的讲述背后,是皇家血淋淋的伤口,与苏子澈先前的猜测并无多少出入,他惟一未猜到的便是苏哲勾结外戚谋害幼弟嫁祸兄长已是铁证如山,他往常的敦厚仁慈此时看来便如画皮一般,更加令人心寒。 那换掉月奴香料的徐艺虽一直在苏贤宫里伺候,又由皇后赐予董昭仪,可他在入宫之前却还有一段故事。徐艺家境极是贫困,双亲卧病在床,弟弟刚刚学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家中无食粮,他只得去沿街乞讨,讨来食物便带给家人,讨来铜板便去换些廉价的救命药材,药铺之人欺他家贫,见他出不起药资便拿些发霉的药材打发他。家中双亲病入沉疴,药铺却不肯将昂贵的草药赊给他,他走投无路,终被逼得前去偷窃,却不想有一日偷了梁府门生的钱袋。 本要扭送官府处置,可那门生怜他年纪小,又听说了他家中之事,见他还算聪明伶俐,便将他带去了梁府。未过多久,徐艺被送入宫中做事,家中高堂莫名得了神医救治,渐渐好了起来,还多了两名奴仆伺候。 那是宣武二十六年,苏子澈七岁之时发生的事。那年先帝偏宠的十七皇子莫名中毒,先帝震怒,命人彻查此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查到因由。 直到今日。 苏子澈觉得心惊,他凝望皇帝沉静神色,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并没有觉得愤怒或是悲哀,任何可能的情绪都未出现,他仅仅是心惊。他喃喃地叫了一声:“三哥……”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要,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你别难过。” 皇帝笑了一笑,那笑容落在他眼里颇有些凉薄的味道:“朕不难过,既然生在帝王家,这便是无可避免的事,朕没什么好难过,更何况——”他看着苏子澈道,“这一番动静牵扯的大臣不在少数,朝中怕是会有一番动荡,麟儿,若不是你在西州战绩惊人,现下又携重兵回京,否则朕还真不敢直接将苏哲等人投入狱中。” 朦朦胧胧中,苏子澈只觉得自己忘了极关键的一件事,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57.荣华深情何为真 皇帝此番当真是雷厉风行,但凡涉及此事者一概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连左相梁博也连降三级,二皇子苏哲自然不能幸免,皇帝几度动了杀心,最终在秦王的劝说下饶了他一命,将其贬为庶人。 谢玄立下大功,拜中书令,仍领大理寺卿一职。如此年轻而拜卿相,这在大宁是前无古人之事,谢府大摆筵席来庆贺,苏子澈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宴会开始时间是酉初,午时刚过他便到了谢府,谢玄忙得脚不沾地,回过头见苏子澈悠闲地焚香煮茶,几乎被他气笑:“我的殿下,你是专程来看热闹的罢?”苏子澈坦然一笑道:“我哪有那个闲情雅兴,这次来,是特地恭喜谢相公高升,日后还望相公多多关照才是。” “这话怕是多余了,麟郎素来盛宠不衰,臣巴结不得呢!”谢玄笑着打趣,却见苏子澈笑容一僵,眼神怔怔地望着绿釉博山炉。他本就不是藏得住心事之人,谢玄又对他了解甚深,只一眼,便知这儿郎心里不痛快,回顾方才的言语,也未见什么不妥之处,思量了一下,想着这不痛快许是同皇帝有关,于是低声问道:“怎么了?” 苏子澈看着谢玄,几次都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有些荒唐。”谢玄笑了笑道:“没关系,慢慢说。”苏子澈凝眉沉思,许久才叹了口气:“我后悔去西州了。”这一句道出,他心里便似有物什堵着一般难受,不吐不快:“如果我不去西州,便不会给南乔可趁之机,陛下心里便只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因为一个男宠而冷落我,苛责我。清之,我心里实在是难过得很……” 比起他的茫然无措,谢玄明显要镇定许多,轻声劝道:“麟郎,陛下贵为天子,心怀天下,后宫三千佳丽也无可厚非,你是陛下唯一的胞弟,陛下有多爱重你也是有目共睹,你何必跟一个男宠过不去呢?” “我跟他过不去?我何曾跟他过不去?”苏子澈觉得可笑又可悲,“是不是我跪下来求他滚,你们也觉得是我欺负他!”这怒气来得毫无预兆,他身上清贵儒雅地气质霎时被戾气笼罩,谢玄去握他的手,被他粗暴地推开,起身便要往外走。谢玄不管不顾地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无法起身,苏子澈挣扎不休,一把打翻了案上的青釉博山炉,瓷片碎了一地,香灰也洒了出来,谢玄不为所动,眼神也未偏斜半分,半跪在苏子澈身前看着他,直到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才低叹了一声道:“麟郎,你的心乱了。” 苏子澈蓦地红了眼眶:“我知道,可我没法子,我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是……” 实在是太难看了。 他想起先帝驾崩之际,曾让太子苏子卿指天立誓,尽此一生保苏子澈一世平安,富贵终老。那时他觉得爹爹真是英明,若此一生都平安富贵,那他还有何所求呢?可当他渐渐长大,从父兄娇惯的无知稚子长成生杀予夺的少年将军,当兄长毫无保留地独宠分给了他人,他才意识到这世间最珍贵之物,并不是平安与富贵。 若是能再让苏子卿立一次誓,他希望那个誓言是尽此一生,只爱他一个人。若是如此,便再来十个二十个南乔,他也不会介意了。 谢玄瞧着他神色委实不好,心中多有不忍,仍是狠心劝道:“长安城里的勋贵之家,何人不是妻妾成群?一国之君更是要雨露均沾,又岂容情专一人,更何况……这一人不是皇后,而是兄弟。” 苏子澈眼睫一颤,水汽蒙住了视线,他长吸一口气,强笑道:“我知道了。清之,酉时快到了,你去迎客吧,我稍后便过去。”谢玄不放心他,苏子澈却笑着摇了摇头:“让我静一下吧。” 谢府门前络绎不绝,今日登门的皆是贵客,谢玄一直站在门前迎客,谈吐举止优雅从容,任谁见了都要暗赞一声,待到宾客来齐宴会将开之时,他的脸几乎要笑僵f了。酒过三巡,苏子澈的席位仍旧空着,谢玄放心不下,便差九叶去看看情况,谁知九叶把谢府找了个底朝天,也未见着苏子澈的影子,问了一干仆从,也都道不曾见过。 他焦急地跑回宴席上,正要告诉自家主子秦王失踪一事,没想到一进厅中,却见苏子澈正攀着谢玄的肩膀言笑不绝,身边围着诸多新贵官员,俱都喝得脸红耳热。谢九叶心里咯噔一声,他原本只道秦王极是肖母,天生一副美人胚子,是以最得先帝宠爱,先帝驾崩后,今上也将他视若眼珠般疼爱,苏子澈与谢玄交好,谢九叶没少见过他,可那时苏子澈身量未长成,形容也清瘦,颇有些柔弱的模样,在他看来并没有外间传言的那般美。哪知不过两年,他竟已长得这般天姿玉裕,倒教谢九叶有些不敢认了。 苏子澈平日里居于深宫之中,朝会也甚少参加,朝中新晋官员多半都不认得他,今晚刚出现时甚至有人误以为他是谢家的小公子,待大家知道了他的身份,自是忙不迭地上前攀交,苏子澈似乎心情极好,眉眼弯弯地来者不拒,更引得一众勋贵争相敬酒,待到曲终人散时,他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谢玄唤来侍女准备热水沐浴,又让九叶帮苏子澈宽衣,热气熏蒸下,莫说深醉之中的苏子澈,连谢玄自己也觉得有些酒气冲头。苏子澈在西州受的大大小小的伤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已经好得差不多,连疤痕都淡得几乎看不到,紧实的肌肉包裹在骨骼之上,如墨长发散在腰间,不见一丝颓唐的模样。 那个眉目精致如画,一笑之间生杀予夺,千金如土散漫挥霍的少年,此时在昏黄的灯光与氤氲的水汽中,看起来竟如此地无辜无害。 苏子澈醒来已是子时,梦里兄长冷漠厌恶的神色犹然历历在目,他有片刻地茫然,旋即翻身而起一把推开屏风,守在床边的谢九叶立时被他惊醒,飞快地揉了揉眼睛,躬身问道:“殿下醒了?有什么吩咐?”苏子澈人醒酒未醒,却还记得自己昨晚喝多了,当时虽酒劲冲头,可席上的一言一语他都记得分外清楚,甚至记得自己醉倒的那一瞬间,沉沉地倒在案上,一下就睡着了。此时看眼前情况,谢玄并没有将他送回□□,不由蹙眉道:“你家六郎呢?”他一出声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哑,又道,“拿水来。” 谢九叶先是殷勤地给他倒了杯冷茶,又把屋里的灯全部掌上,这才笑道:“郎君已经睡了,殿下有什么事不妨吩咐九叶吧!”苏子澈凝眉不语,先是扫了一圈屋内陈设,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中衣,问道:“我的衣服呢?” “殿下的衣服被酒污了,这是我家郎君新做的衣裳,一次都没穿过,还是簇新的,殿下且将就一下吧!”谢九叶捧了衣服过来,苏子澈也不挑,当即起身更衣道:“告诉你家郎君,我不能夜宿宫外,这便回去了。” 谢九叶显然没料到他三更半夜地要走,不由着急道:“殿、殿下且慢!现在已经过了宵禁,何况您还醉着,何不等明日天亮了再回王府……”苏子澈干脆利落地一抬手,谢九叶立时消了音,他揉了揉额角道:“我不回府,我要进宫,你去给我牵匹马来,我总不能走着回去。” “这这这……这不好吧!殿下,您您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叫郎君过来!”谢九叶急急要走,苏子澈冷哼一声,低沉道:“一刻钟内不把马牵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谢九叶身子一抖,连滚带爬地牵马去了。 不多时却是谢玄匆匆而来,他头发还散着,显然是睡梦中惊起,只听他关切道:“麟郎,你酒醒了?有什么要紧事,十来天都不见你入宫,非要在这时候急着去?”苏子澈酒醒了一半,一提步便踉跄了一下,谢玄忙扶住他,道:“给你备好了马,可你要想清楚,现在已到子时,纵然你能凭着鱼符打开坊门与宫门,可明日一早,弹劾你恣意妄为擅作威福,夜开坊门闯皇宫的奏章便会摆上陛下的御案。” 苏子澈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漫不经心地笑容,谢玄的焦急与忧心他似乎全未看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要的就是这个,最好言辞激烈一些,让陛下看到恨不得摔了折子才好。” 谢玄更是不放心,道:“可你醉成这样,还认得回宫的路么?”苏子澈笑着低语:“哪有人不认得回家的路。”他声音极低,谢玄没有听清,他却不肯再说,脚步虚浮地走到马旁拍了拍鬃毛,连着两次认镫上马,才将将在谢玄的扶持下坐稳了马背。 一扬金鞭,座下马儿便扬蹄向前奔去,须臾之间消失在了亲仁坊的街道上。 58.不觉深陷贪痴嗔 金狻猊香薰徐徐喷出轻烟,屏帷之中传来轻浅悠长的呼吸声,宁福海踟蹰许久,轻唤道:“陛下。”屏帷里的呼吸声未见丝毫变化,宁福海又唤了数声,皇帝方醒了,穿着中衣下床来,二月的夜晚仍是天寒,南乔忙取来大氅替他披上。 许是才睡下不久便被叫醒,皇帝神色有些不豫,沉声道:“什么事?”宁福海低声禀道:“昨晚谢府设宴,秦王喝醉了,这会子才回宫里来,正在门外候着,说要见陛下,奴婢劝不动他,只得来叨扰您了。”皇帝心里微微一凛,疾步走了出去。 殿前的白玉阶上,苏子澈孤零零的身影坐于最上一阶,抱臂倚在栏杆上,他的头顶是无尽的广袤苍穹,身前是红砖碧瓦的宏伟殿堂,连四下里的守卫看起来也是威风凛凛,只有他孤寂无助的身影像一柄锋利的匕首,瞬间刺透皇帝的心。 皇帝走到他身边,才发觉眼前的少年似是在阖目小憩,身上传来的些微酒意,深夜之中萦于鼻尖,竟似梦境般飘渺不定。 苏子澈从谢府离开得匆忙,头发只用一根布带草草绑住,额前一缕长发落下来,贴在他的脸颊之上,更衬得他肌肤莹润如玉,仿佛轻轻一碰便碎了。皇帝伸手拨开那缕长发,苏子澈有些受惊地睁开眼,迷茫地望着皇帝,似是不明白眼前状况。 他这幅神情,便如一个未经世事的幼童一般,皇帝笑着哄道:“麟儿,在这里不冷么?回寝殿里睡,好不好?” 苏子澈仍是懵懵懂懂思而不得地模样,许久,他突然呼吸一哽,猛地扑入皇帝怀中,呜咽地哭了起来。皇帝不知发生何事,生怕他是在外面受了委屈,顿时心生怜惜,一遍遍地耐心安抚道:“没事了,三哥在这,麟儿不哭。” 苏子澈却是哭得皇帝衣襟都湿了,当真是泪如雨下,像是心中有千般委屈,定要借着泪水倾诉出来,怎么哄也没用。皇帝的心渐渐揪紧,一下一下抚摸着小弟的脊背,少年人的心事藏在心底,情绪却毫不遮掩地展现在脸上,令他忽然想起麟儿刚刚出阁读书时的一件事来。 那时他还是太子,某日散了早朝,便去崇文殿看望刚刚开始读书的小弟,哪知到了崇文殿却没有见到小弟的影子,一问方知麟儿冬日里躲懒,往常要到巳时才会来崇文殿。他登时气得恨不能将小弟拎出来打一顿,同麟儿一起读书的还有个十六皇子,一脸乖巧地望着他,他不便表现得只为麟儿一人而来,便放柔了声音,问了几句十六皇子的功课。 十六皇子旁的不行,天生便喜欢读书习字,功课自然不会差,苏子卿笑着夸赞他几句,还未夸完麟儿便进来了,听到苏子卿在夸十六哥,原本笑盈盈一张小脸登时沉了下来。苏子卿气他偷懒不用功,又念着他年纪小不舍得责罚,便冷着脸训斥了他几句。麟儿年纪虽小,气性却不小,当即扭头出了崇文殿,一连两日都腻着先帝不肯去读书,便是见到苏子卿也偏头不理。 他自然是知道麟儿是气他夸赞十六弟,当时就想,这孩子还这样小,对待感情竟这般霸道。 次日适逢他的伴读罗煜娶亲,苏子卿便未在东宫用晚膳,宴至一半时,宫里匆匆来人,说是有要紧事请他回去。他以为是边境战事吃紧,当即赶回宫中,刚过朱雀门,便看到麟儿一头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那一年麟儿不过总角年纪,远没有练出后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兄长夸赞了旁人,对他却先训斥再冷落,便如天塌了一般令他难过,他原本打定主意非要兄长低头来哄他不可,哪知没几日兄长干脆出宫去了,他得知此事时哭得伤心欲绝,先帝瞧着心疼,便寻了个由头差人将太子叫回来。 那时先帝看着两个儿子道:“这孩子被朕宠坏了,心眼小得很。你若是真心疼他,就莫要让他觉得你对旁人好,他对你是一心一意,便也要求你对他是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 皇帝不知为何偏偏想起这段往事来,他望着小弟乌黑的发顶,轻轻地印下一个吻。麟儿,你为谢玄可以不惜违抗朕的命令,可以义无反顾到连命都不要,三哥在你心里,还是一心一意对待的那个人么? 苏子澈渐渐平复下来,偎着兄长不停地抽噎,皇帝极是亲昵地亲了一下他红肿的眼皮,将眼前的少年打横抱起,待转过身来,但见南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方意识到自己今晚原是有妃子伺候的,如此情况,理应让苏子澈回避。可皇帝尚不知小弟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不舍得再让他独回寝殿,便对南乔道:“你回去吧,朕改日再去看你。” 南乔似乎觉得有些荒唐,蹙眉道:“陛下!你难道要跟……”皇帝有些不耐,声音却仍温柔:“你先回去,这么晚就不要折腾了。宁福海,送孟昭仪回宫。”说完不再看他,抱着苏子澈进了寝殿。皇帝想把苏子澈放到床榻上,怀里的小弟却突然挣扎起来,死死地抱着他的脖颈不放手。 皇帝温声哄道:“麟儿,把手松开,三哥不走。”苏子澈听到后却抱得更紧,已经哭哑的声音听来有些凄厉:“不!我不要在这里!”皇帝不解道:“不想在这?你不想在哪?”苏子澈哭道:“我不要在他睡过的床上待着!” 这话无疑在说南乔。 皇帝目色一冷,沉声问道:“什么叫‘他睡过的床’,这是朕的床榻!”苏子澈不理会他,泪水立刻又浸湿了脸颊:“他才刚走!我不要碰他碰过的!什么都不行!”皇帝将他按在床榻上,盯着他的眼睛逼问道:“‘什么都不行’,包括三哥?你连三哥也不要碰么!” 苏子澈蓦然一怔,皇帝趁机抽身,将他锁在了床上屏风之内。苏子澈霎时面白如纸,惊慌失措地望着皇帝背影道:“三哥你要去哪?你不要我了么?”皇帝没有回头,声音极是冷静地反问道:“不是你不让三哥碰么?朕既然不能同你一起歇息,便只好去找旁的地方让旁的人伺候一晚了。” 这话犹如寒冬里的一桶冰水,朝着苏子澈兜头浇下,冷得心都发颤。 “三哥!” 皇帝停下脚步,却是未曾回头:“麟儿还有何事?”苏子澈呼吸急促而颤抖,带着显而易见地仓皇:“……三哥真的要走?”皇帝心疼难耐,他知道了小弟心结所在,若是今次不能强行解开,日后只会愈加严重,狠心逼迫道:“是你嫌弃哥哥,你自己说不要他碰过的,什么都不行。” 苏子澈的声音已经抑制不住地颤抖与哽咽:“那你现在是要去找他?”皇帝听到他声音里的恐惧与伤心,心里像是被钝刀来回切割一般地痛楚:“不然呢?朕明日还要早朝,不休息怎么行。”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苏子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在床榻上,止都止不住。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爆出一声哭喊:“……那你去找他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他猛地扯下腰间鱼袋,狠狠地朝皇帝扔了过去,鱼袋擦着皇帝的耳朵砸到地上。苏子澈是亲王,鱼符乃赤金打造,即便隔着鱼袋也发出叮地一声脆响,瞬间便挑起了皇帝的怒火。 皇帝脸色一变,回身厉声喝道:“麟儿,反了你了!”苏子澈当即瑟缩了一下,见皇帝疾步过来,立时想往后面躲,皇帝一把拉开屏风,狠狠地将他抓到怀里。苏子澈最怕兄长生气,声音忍不住微微发颤:“三哥……你……你……” “我什么?你这亲王若是当腻了,朕不介意把你也贬为庶人!以后滚出长安,朕也落个清净!”苏子澈怔怔地望着他,眼泪都忘了落下来,挂在眼睫上将落未落。皇帝神色狠厉,突然将他翻过身去,长袍一掀裤子一扯,狠狠几巴掌打了上去,一点力道也未留,“竟然还敢朝朕扔东西!谁惯的你!” 苏子澈疼得眼前一黑,挨不到几下就挣扎着要躲,被皇帝一把按住腰,一掌下去就变得通红,再一掌便肿了起来。皇帝功夫本就比苏子澈好,盛怒之下更是力气惊人,并不比黎国的军棍逊色多少,几十下巴掌落下来,苏子澈冷汗爬满全身,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几乎痛得打滚,心里更是觉得又疼又羞。他从未被皇帝这样打过,便是小时候闹得太凶惹急了兄长,也是等冷静下来后先讲道理再教训他,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直接扒了裤子抡巴掌。 这哪里像是一国之君会做的事! 苏子澈猛然翻过身,迅速地躲到床角,神情戒备地盯着皇帝。 皇帝冷声斥他:“滚过来!”苏子澈用力地摇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你……你不能因为南乔打我!”皇帝觉得荒谬:“朕当然不会因为他打你!”苏子澈脸上分明是不相信的神色,抽噎道:“因为什么都不能打我!我、我马上就要加冠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皇帝更是生气:“你也知道自己将要加冠,怎么还不如小时候乖顺!拿鱼符砸朕,当真是无法无天!滚过来!”苏子澈头摇得更急,声音里全是惧怕:“不!三哥说在意麟儿,就是这么在意的么!” “哥哥在意你,才会亲自管教你,莫说朕的这些兄弟,便是苏贤月奴他们在朕跟前时,又有谁敢像你这般放肆?”皇帝阖了下眼,再睁开时已经冷静许多:“麟儿,乖乖过来,否则三哥请家法了。” 苏子澈立时往后缩了一下,皇帝看得火气又起,一步踏上床榻将他抓在了手里,按倒就狠狠打了下去,巴掌重重地烙下一个个剧痛的掌印,苏子澈所有的挣扎都在身后愈演愈烈的疼痛里软了下去。 他实在是疼得很了,可皇帝按住他的手容不得他有丝毫挣扎,只能哑着嗓子抽泣道:“三哥别打了,麟儿知错,麟儿不闹了。”皇帝闻言,巴掌又狠狠起落十下,掌下的少年疼得发抖,他不是不心疼:“麟儿,这事到此为止,记住了么?” 苏子澈哽咽了一下,道:“那你以后不能再宠幸南乔。”皇帝一怔,沉声道:“不行!不许再无理取闹!”苏子澈哭叫一声,问道:“为什么?你宁愿麟儿难过伤心,都不愿意放弃一个男宠么?” 皇帝刹那想起苏子澈远在西州之时,他夜登城门的那一晚,他不是轻言重诺之人,可那日的瑟瑟秋风中,他的的确确在南乔耳畔低声许下“不负相思”之言。他口中发苦,不知该如何跟小弟解释:“朕答应过他……麟儿,他不会伤害你。哥哥最爱的是你,会对你最好,最疼你,最宠你,好不好?” “……最?”身上的压制一松,苏子澈立时不顾身后疼痛跪了起来,怆然问道,“三哥心里是有他的,是不是?”皇帝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此事,苏子澈打了个寒战,双手捂脸,似是悲伤太重不能承受一般缓缓跪坐下去,泪水从指间漏出来,声音如同从心底发出:“人心不过方寸之地,三哥心里装着天下还装着这么多人,不觉累么?” 59.卷上珠帘春意深 皇帝不知如何作答,他心里亦是难过万分,在苏子澈问出口的那一霎,他知道自己终是伤了眼前的少年。 “我昨日在谢府处看到一则故事,是讲一女子为追随檀郎不惜舍弃肉身,而问为何舍命来奔,答曰:‘知君深情不易。’”他顿了顿,双手无力地垂下来,露出被泪水浸透的苍白面容,侧首看向山水秀丽的屏风,心像是被碾碎了一般疼,“……而我一直以为,深情总有回报,所以不惧艰险救奉先,不辞千里赴北疆……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不在乎身后虚名,这三山六水的万里王土也没有哪一刻是属于我!我护这十方百姓安危,从来不是为了大宁……三哥,麟儿不是圣贤,更没有圣贤之心,我今生所求,不过是你的一心相待,你连这个都不肯么?” 皇帝抚摸着小弟泪湿的脸颊,沉默许久方道:“哥哥待你不好么?哥哥疼你宠你,事事都想着你,难道不是一心待你么?” 苏子澈阖了阖眼,鼻间一声轻哼,转开眼道:“是,哥哥待我很好,可麟儿贪心得很,要的不止这些。” “那你要什么?”皇帝顿了一下,“麟儿,你想要什么?” 苏子澈沉默下来,在过去的十七年里,皇帝经常这般问他,麟儿想要什么,麟儿喜欢什么,他每次回答都不同,因着总有些新奇的事物吸引着他。而今他已经长大,皇帝再度问起,他突然很想反问一句,我想要的,你便给么? 他到底是不敢问,就算明知结果如何,就算这结果是他不能接受不能承受的,他还是要说。 “麟儿要三哥心里只有我一个,唯一一个。” 皇帝闻言忽地笑了一笑,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床沿,将他抱进了怀里,低头亲了下小弟的头发,轻声道:“麟儿,感情怎能要求唯一?便深情如你,心里不也有着谢玄么?”苏子澈有些愕然,不解皇帝之意,许久方道:“那不一样。”他抬起头看着皇帝,试图解释清楚,“谢玄如何跟你比?谢玄知我弦上意,是为知音,‘士为知己者死’,是三哥教我的。可是三哥,麟儿此生只为你一人活着,可是……” 可是,三哥你呢? 苏子澈没有问出口,他怕自己承受不住亲耳听到的答案。他爱得肆意而任性,皇帝心里却有太多责任太多牵挂,不想负了君王之责,不想负了苍生社稷,甚至不想负了对南乔许下的诺言。 “麟儿,生死都是大事,你既然能为谢玄而死,人死不能复生,又怎么为三哥而活?”皇帝顿了一下,似乎没打算让他回答,“你既然知道谢玄不能跟朕比,又何必要在朕心里跟南乔分个高下呢?”苏子澈胸中似有重物相堵,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小心翼翼问道:“南乔在陛下心里已经这般重要?已经让陛下分不清孰轻孰重了么?” 在皇帝的默然不语中,苏子澈渐渐冷静下来,他所有的希冀与期盼都在这沉默里一点一滴地消逝,终于颓然问道:“人的真心只有一个,你既给了南乔,又如何给我呢?”皇帝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胸膛,道:“朕的心好好地在这,谁也没给。”他敛眉帮他拭了下眼泪,又道,“麟儿,人心只有一个,真心却并非只有一份,你待谢玄不是真心么?还有陆离李巽等同你一起长大之人,难道就不是真心?” 苏子澈眼里瞬间又雾气朦胧,他想说不是这样,他们怎么能跟你相比。可他却不知怎么开口,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才能把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那真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他想了许久,最终却只得一句:“这不一样,我对他们,跟三哥,是不一样的。” “是啊,麟儿,这是不一样的,哥哥对你跟对南乔,也是全然不同的,朕从未像对你这般对一个人这么好过。”皇帝温声笑道,“都寅时了,麟儿该睡了。” 苏子澈凝眉不肯:“我不要在他睡过的床上睡。”皇帝面色微沉,苏子澈此话一出,他不由觉得有些心烦,觉得这儿郎太倔了,他耐心哄劝这么久,最后竟丝毫动摇不了他。苏子澈沉静地看着他,看着兄长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厌烦,那一瞬间,眼前之人终于和他梦里冷漠厌恶看着他的身影重叠了起来,令他无端惶恐惧怕。 他忽然伸手抱住皇帝,头枕在他胸前,低声哀求道:“不要在这里,三哥,把这里都换掉。你才刚在这里打了麟儿,还要麟儿在这睡上一夜么?”皇帝目色一深,问道:“还疼么?”苏子澈瑟缩了一下,旋即收紧了手臂,小心地道:“还……还疼着,三哥还要打么?” “不打了,你若是不胡闹,朕怎么舍得打你。”皇帝终究是心软下来,轻叹道,“罢了,便依你,摆驾长乐殿。” 这一夜里折腾得晚,次日皇帝便未去早朝,一直睡到巳时才醒,胸前沉甸甸的,压得他翻身都困难,阖着眼问道:“麟儿不睡觉,看朕做什么?”苏子澈趴在他身上,双手垫在颌骨下,声音沉闷道:“昨晚三哥打得我好痛,睡不着。” 皇帝蓦然睁眼,揉了揉小弟的脑袋,笑道:“知道疼就记着疼,下次再闹三哥仍不姑息。”他唤人拿来伤药,小小的一个碧玉桶,打开后有淡淡的香味散出,是剑南道贡上来的极好的伤药,因用料珍贵难得,似这般的小玉桶,宫里统共也不足十个。他拍了拍小弟的腰,道:“到旁边趴着,三哥给你上药。” 苏子澈一动未动,脸上明显带着几分不悦:“既然下次还是要打,这次还上药做什么,岂非白费功夫。”皇帝笑着拧了一把他的脸,将小弟从身上挪到身侧:“你不觉得疼,朕还心疼呢。” “动手的是你,说心疼的也是你。三哥既然心疼,为什么还要打我?”苏子澈冷冷清清地声音一如仲春的清晨,稍不留神便冷入心扉。皇帝帮他褪去中衣亵裤,原本雪铸玉凝的臀红肿成一片,经过一夜的停歇,反而伤得更为严重,层层叠叠的巴掌痕摞在一起,凝成可怖的深红色,挨得重的地方已经发青了。 皇帝将药膏均匀涂开,不小心手重了些,苏子澈疼得一缩,生气埋怨道:“疼!难道昨晚没打够,今天趁上药补回来么?”皇帝顺手赏了他一巴掌,带着茧子的手重重揉了上去,立时便让他疼得冷汗淋漓,再不敢胡乱开口。待揉的差不多了,皇帝帮他穿好衣服,才淡淡道:“麟儿小时候多乖巧,现在越大越不听话了。”苏子澈觉得委屈,低声道:“我没有。”皇帝起身净手,并不予以理会。 苏子澈从小被他和先帝捧在手心里,纵然偶有责罚,也必是小惩大诫,远未到苛责的程度。皇帝少时被先帝教育以俭养德,从不敢铺张浪费,可先帝偏宠幼子,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全给他,麟儿虽年幼失恃,却半点委屈不曾受,当真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 这样长大的儿郎,应是性格温和,谦逊知礼,却不料温润如玉只是徒有其表,内里竟是嚣张入骨,心高气傲又恣意不羁——略有不顺夺人性命,稍合心意千金作赏,万字成策指点江山,一朝投笔塞外点将。 皇帝垂目轻叹,这般惊才绝艳的少年,他平生仅见,料来以后也不会再遇到。 可是他要一心一意的感情,他二人一个是君王一个亲王,又是手足兄弟,如何能一心一意? 苏子澈跪在床上,看着宫女们伺候兄长更衣净面,屋里地龙烧得正旺,他却觉得有些发冷,低声问道:“你是因为有了南乔,才不喜欢我了么?”他望着皇帝袖间的祥云纹,努力地想忽略心底的不安与惊惶,却又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心底的恐惧,他想起皇帝初登大宝的日子,素来疼他宠他的爹爹才刚驾崩,天下缟素了没几日,转眼就开始普天同庆新帝登基。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何为孤寂,何为不可说。天地浩大,四海辽阔,难过的却只有他一个,而这难过却因着新皇即位而丝毫不能说。 那个时候,他亦是这般惧怕。 他怕一步踏错时,再无人为他遮风挡雨,笑着说无妨;他怕命途不怜,将他抛掷于轻薄岁月之中,任他自生自灭;他怕有一日恩宠不复,兄长的视线落到了旁人身上,他无法想象、不能想象、不敢想象那样的日子,甚至是这样的假设刚刚冒头,便被他迅速打消——他知道自己承受不起。 少年不知死生事大,只觉若真是如此,倒不如一死了之。 皇帝睨他一眼,挥开为他整理衣襟的宫娥,转身几步将小弟抱入怀中,低声笑道:“怎会不喜欢,哥哥最喜欢的就是你,在麟儿出生之前,哥哥都不知道,自己竟可以这般喜欢一个人。麟儿,你是朕一手养大,诗词歌赋,文韬武略,无一不是朕亲手所教。如果这都不是喜欢,那麟儿你说,怎样才算喜欢?” 他一向吝于蜜语,少时带着麟儿下江南,先帝给一双儿子寄家书道“吾家儿郎久不归,爹爹思之欲死”,若是换成他定然开不了这个口,爱恨喜恶在他身上似乎比旁人淡了许多,一如他轻浅无痕的情绪起伏。他与麟儿分离两地,最想念之时也不过登高北望,或是加些粮饷至边疆,免去他的后顾之忧。他的喜爱惯来埋于心扉之内,流于目色之中,没于唇齿之间。 苏子澈望着皇帝的眼睛,轻声问道:“你说麟儿不如小时候,是真的么?”皇帝低低一笑,道:“麟儿是在跟自己吃醋么?”苏子澈微微一愣,赧然笑道:“好像是的……三哥,麟儿知道自己不够好,但是麟儿在长大,总会变得更好,你等着我。” “哦?麟儿不够好?”皇帝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笑问道,“谁说的,朕怎么不知道?” 明媚的日光透过雕花窗透进来,散落了一地的春-色。 60.心事引觞添作酒 三月初九是苏贤的生辰,因之前月奴之案中苏贤首当其冲受到牵连,被皇帝软禁数月之久,此番清白得证,皇帝有意做出补偿,在宫中大摆家宴,甚至朝中有传言说皇帝欲在宴上将储君之位传于苏贤。 是以说是家宴,宴上也不乏一些朝中重臣,只不过是照着家宴的规矩进行,诸多女眷赫然在座。然而传言毕竟是传言,但凡了解皇帝性子之人都知道,皇帝便是真有意立太子,也不会在一个家宴上提出。 苏子澈去迟了,到得宴上时歌舞已然开始,十数个明艳照人的舞女衣袂飘飘地在红地衣上翩然起舞,宴上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一片喜乐祥和。 皇帝看到他来,笑着招了下手,苏子澈毫不迟疑地走过去,坐到了皇帝身侧,接过宫娥斟的酒道:“麟儿来迟,先敬贤儿一杯祝他生辰?”他这话是对皇帝说的,二人贴身而坐,声音又刻意压低,倒也无旁人听见。皇帝淡淡道:“他一个小辈,何必这般惯着,过会儿他以舞相属,你陪他跳会儿舞便罢。麟儿,你看那边。”说着不动声色地朝女眷处遥遥一望,苏子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但见一个温婉柔和的妙龄女子,身着浅绿色襦裙,极是清雅淑娴的模样。 苏子澈不解其意,问道:“怎么?” 皇帝道:“这是兰陵萧家这一辈中唯一的嫡女,模样性情都极为出众,去年及笄后提亲之人几乎踏破了萧家的门槛,麟儿觉得她怎样?”苏子澈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只望了一眼便垂下眼睛,面前的金盏之中是河东乾和蒲桃,色泽鲜红诱人,向来为他所爱,可此刻却觉得这酒有如血色,那一点一滴汇集起来的,都是他的心头血,良久才道:“看这模样确实温婉,萧家以儒学传家,世代不辍,料来性情也是不错的——三哥喜欢她么?” 皇帝笑了笑,他相信自己此时若是说出“喜欢”二字,小弟定然敢说出让萧氏入后宫的话来:“瞧着是个好姑娘,萧家家风也正,麟儿觉得,她可有资格做你的正妃?” 苏子澈似乎有些不悦,满饮一杯酒,搁盏却是淡然一笑:“但凭三哥做主。” 原本备好数套说辞的皇帝倒是一怔,深深地望着苏子澈,缓缓举杯饮一口道:“麟儿这般乖顺,倒让三哥有些意外了。”苏子澈默不作声,他说此话不过是一时之气,说完便有些后悔,又不便立时改口,索性不去想此事,提箸夹了一块金银夹花平截,还未送入口中,却被皇帝伸手拦下:“这东西性寒,你这几日胃口不好,少用一些。”苏子澈顺从地停箸一笑,道:“那让人弄个红羊枝杖来?羊肉总是暖的。” 红羊枝杖便是炙全羊,因着每逢丙午、丁未之年,社稷易有祸患,而丙、丁、午在五行中皆属火,未是地支第八位,生肖上为羊,是以称作红羊劫。“红羊枝杖”一名自然是讨个吉利话,取消灾化劫之意。 这在烧尾宴上倒是常见,前些日子谢玄升任中书令,宴席之上便有这道红羊枝杖,可今日是苏贤的生辰宴,苏贤不爱吃炙的东西,皇帝事先也吩咐过按照宴上饮食一律按照苏贤口味来,是以宴上并没有这道菜。 苏子澈这般聪明,不会想不到这层,他故意提出此道菜,怕是与萧家的亲事脱不了干系,皇帝立时吩咐:“去做一道红羊枝杖,给秦王呈上来。”苏子澈始终含笑看着兄长,目光半分不移,话却是对着一旁的内侍说的:“罢了,不必去,一整只羊,等炙好宴都散了。” 皇帝笑道:“麟儿难得想吃些什么,三哥怎么舍得委屈了麟儿?让他们挑只小的来炙,用不了多少功夫。”苏子澈敛了笑意,不冷不淡地道:“事先未准备,现下再补也没胃口了。”皇帝并未坚持,淡淡道:“麟儿是跟朕闹脾气?” 苏子澈微微一笑,语气却十分不高兴:“三哥一句话,麟儿半生都搭了进去,闹个脾气怎么了?”皇帝低低一笑,揽住他的肩膀道:“三哥分明是为你着想,怎么到了你嘴里,倒像三哥是恶人?你若是不喜欢,咱们不娶她便是,凭这天下的女子,有哪个是咱们秦王殿下想要却得不到的?” 这话看似顺着他,其实是隔靴搔痒,刻意不治根本,苏子澈哼道:“臣清心寡欲,无心于此,不劳陛下费心。”皇帝噗得一笑:“清心寡欲?”他捏住苏子澈的下颌道,“十三岁走马章台夜宿北里,长大了却说清心寡欲——麟儿,你有何不满不妨直说,跟三哥置什么气?” 苏子澈推开皇帝的手,却因用力过猛而打翻了案上杯盏碗碟,叮当之声引得宴上诸人顿时都看了过来,连歌舞亦是一滞,皇帝随意摆了下手,道:“无事,今日菜品不合口味,秦王跟朕闹脾气呢,你们继续。” 皇帝说了继续,歌舞便不敢停歇,宴上之人虽是好奇挠心,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看过去了。苏子澈未料到皇帝这般说辞,俨然一副宠溺纵容的兄长模样,一怒之下立时便要拂袖而去,被皇帝一把捉住手腕按下,低声道:“今日是苏贤的生辰,麟儿再闹,可就喧宾夺主了。” 苏子澈僵持许久,终于安静下来,宫娥早将案上狼藉收拾妥当,换了新的菜品酒水过来,苏子澈对皇帝举起杯中酒,却并没有饮用的打算,不过是在旁人眼中做做样子,只听他问道:“三哥为何不惜逼迫,也一定要麟儿成亲?” 皇帝含笑举杯饮了一口,落在旁人眼里,倒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场争执的确是弟弟跟兄长撒个娇耍个赖,转眼化作云烟了,他道:“麟儿,朕在你这般年纪时,膝下已有三子一女。若是图一时风流快活不成亲,旁人会怎么想?麟儿,你与三哥同是天家子,一举一动当为天下人表率,怎能因着一时快意而置祖宗礼法于不顾,置皇家颜面于不顾呢?” 置皇家颜面于不顾?看来因为他揪着南乔一事不放,皇帝嫌他碍眼了。 苏子澈咬牙一笑,心中蓦然涌起千般万般的委屈与不甘,最终化成一句:“难道在三哥心里,皇家的颜面比麟儿的心情还重要么?” 皇帝不由微微一怔,依着他所受的礼法,这问题的答案简直不言而喻,皇家颜面何等重要,怎是他一个小儿郎的心情可比的?可苏子澈既然问出,可见在他心里皇家颜面这等虚无缥缈之物,自是无法跟自己的心情相比。皇帝用力阖了下眼,再睁开已有凛然之色,他知道眼前这个儿郎终究是被自己宠坏了。 “是,于朕而言,皇家是放在第一位的。” 赤金雕花的酒杯从苏子澈手中滑落,殷红的蒲桃酒立时洒了他一身,冰凉的液体浸湿裤子,黏腻又冰冷地贴在了腿上。苏子澈仓皇起身,告了声罪道:“臣去更衣。”他没有再看向皇帝一眼,疾步离去时,甚至没有看到苏贤投过来的讶异眼神,数名宫娥内侍欲跟着伺候,一概被他口气不善地赶走了。 酉末时分天□□晚,宫灯刚刚燃起,苏子澈心神不宁,恍惚走了许久才意识到失途,眼前不知是哪一宫的花园,并非是去长乐殿的路,他方要转身,抬眼却见谢玄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四下一顾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行去。 苏子澈今日穿着绛紫双凤云锦袍,身侧是一簇簇花丛并一盏盏宫灯,料来是衣裳颜色较暗又有宫灯遮面,谢玄才未看到他。他心里烦闷非常,既想将萧家的亲事与谢玄倾诉,又不愿此时与人交谈,踟蹰许久,再抬眼时谢玄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只得一叹作罢。 他刚一提步,还未转身,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他冻僵了在了原地——南乔,他看到了南乔,从谢玄方才所在的树后走了出来。 苏子澈站在原地未动,南乔很快便发现了他,走近之后拱手作礼道:“殿下胜常。”苏子澈声音极冷,盯着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乔神色如常,淡然一笑,妖艳的薄唇轻轻开阖,令他无端想到了吐信的毒蛇:“殿下不是看到了么?”苏子澈目光如箭,一字一顿道:“我在问你。”南乔仍是淡淡笑道:“我与中书令偶遇在此,便聊了几句。听闻殿下与中书令一向交好,若是殿下对此有兴趣,不妨向他问个究竟。” 苏子澈突然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拧眉冷笑道:“后妃私会外臣,你觉得我现下杀了你,陛下是会装作不知对外称你暴毙呢,还是会责罚于我?” 他手指用力一收,南乔憋得面色通红,艰难道:“陛下不会相信你!或许不会让你给我偿命,但此生都会记得我,会记得他曾因你而愧对我!”苏子澈神色一变,恨不得立时将南乔扼死于此,他本就是习武之人,又经过战场历练,要杀死南乔简直如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不多时,南乔面色已是暗灰发紫,眼见撑不了多久,目光也变得怨恨不甘,双手死死地掐着他的手腕。苏子澈骤然松手,失去了钳制的南乔立刻委顿在地,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秦王殿下,你是因为我在陛下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怕成亲之后失却圣宠,这才不惜一切欲置我于死地么?”他面色红得骇人,喉咙被苏子澈掐得有些哑,声音有如从三途地狱中发出,“你喝得烂醉哭闹整晚,让陛下不得不分出神来看顾你,甚至将我也赶走!你先前劝陛下废我位份,在陛下面前从不掩饰对我的厌恶,屡屡表现得好像我是破坏夫妻之情的家妓一般!可是秦王,你莫忘了,你只是陛下的兄弟,而我是陛下名正言顺的昭仪!我和陛下同床共枕肌肤相亲,你呢?你又算得了什么!” 苏子澈只觉脊背僵直,全身血液皆冲上了发顶,使得手足冰冷,不,冷的不是手足,是他那颗自以为是的心。他知道南乔说的都对,他有什么立场来说南乔的不是?皇后都未置一词,他区区一个亲王,又算得了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迫自己冷静下来,笑道:“以我的身份纵然不该置喙,可你不过一个男宠,你说,若是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陛下是会选你这个同床共枕肌肤相亲之人,还是选他亲手养大的弟弟?” 苏子澈转开眼,轻声叹道:“南乔,你是哪来的自信,与我相争呢?” 61.甘苦入喉月色稠 苏子澈回到宴上时特意看了一眼外臣所在的席位,谢玄正与尚书省的一名官员谈笑畅饮,先前花园里的匆匆背影,便好似与他毫不相关一般。苏子澈换了一件连珠狩猎纹锦圆领袍,愈发衬得肤色莹润,俊美无俦,皇帝瞧他面色沉静,料想他已经冷静下来,亲手斟了一杯酒,道:“麟儿,这杯酒权当三哥敬你,莫再为此事不开心,好么?” 他看着眼前的九五之尊亲手为他斟酒,将将平复下来的心情忽又翻腾起来,他从前以为来日方长,以为先帝可以护佑他一生无忧,兄长会待他始终如一,转眼先帝逝去,兄长心里有了他人,只剩下他始终站在原地,攀着往事不肯放手,一味地自欺欺人。他有些难过地垂下眼,他不想每次遇到类似之事都是自己做出妥协,不想被皇帝哄一哄就假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更不想这样……这样一直看不清皇帝的心。 苏子澈偏头一笑,并未去碰盛满美酒的杯子,低声只道:“臣不敢。”皇帝并不意外他的回答,问道:“麟儿,你素来懂事,怎么偏生这么抵触成亲呢?”苏子澈抿了抿嘴角,心里酸涩难掩,垂眸道:“麟儿说过,成亲后再住长乐殿便不合规矩了,麟儿不想跟三哥分开。” “三哥也从未想过要和你分开。”皇帝笑道,“真若讲规矩,你封王后便该开衙建府,搬出宫去了,三哥一直为你留着长乐殿,心意还不够明了?” 恍惚之间,苏子澈仿佛真的从皇帝的温软笑语中听到了几分深情,然而这深情转瞬即逝,南乔几近恶毒的言语蓦地回响起来,令他心里更加难过——你的心意,便是雷霆雨露皆君恩,无论得到什么都要感恩戴德么? “三哥的心意,麟儿当真不懂。”苏子澈转过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帝,“王妃毕竟不同于门客,不是随随便便地多了个人这般简单,麟儿若是与王妃交恶,那么萧家非但不是助益,反而是阻碍。在陛下眼里,难道麟儿的终身大事还不如……罢了,麟儿已经应下了,无论陛下是因何想让麟儿与萧家结亲,麟儿都答应。”他有些勉强地笑了一笑,仰首饮尽杯中酒,又道:“方才麟儿失了分寸,三哥莫怪。” 皇帝深深地望着他,心中似有千百句话,在心头百转千回萦绕不休,终究化作一叹:“不怪你,是三哥迫你太紧了。”苏子澈点头道:“回头择个吉日,三哥便赐婚吧。”皇帝执杯的手一顿,转过头来看他道:“麟儿?”萧家女儿是他亲自选定的,今晚告知苏子澈之前,他已做好百种应对小弟拒婚的准备,便是苏子澈当真瞧不上萧家之人,还有其他一些人家的女儿候着,纵然不如萧家,也绝不会委屈了麟儿,总归是会迫他应下亲事。 可当苏子澈理所当然地让他赐婚之事,他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麟儿这般懂事,三哥真是高兴……” “陛下!”皇帝未出口的话被宁福海稍显慌乱的声音突然打断,只见他跪到皇帝身前,压低声音道,“陛下,二皇子欲绝食自尽,宫人发现时已断食水近三日,身体极是虚弱,特来请示陛下,可否传太医?”宴上一片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之声,宁福海又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是以诸人之中惟有皇帝与苏子澈听得分明,不待皇帝说话,苏子澈已然低喝出声:“还请示什么!赶紧传太医!”他声音虽低,气势却是不减,宁福海当即打了一个寒战,忙不迭地应了。 “不要慌。”皇帝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宁福海,去传太医,不要惊动其他人。”宁福海一去,皇帝便借醉离席,苏子澈立时跟了去,他向来不离皇帝左右,自然不会有人对此生疑。 皇帝将苏哲贬为庶人后并未逐他离宫,而是将其置于一处偏僻的冷宫之中,皇帝与苏子澈一前一后各乘着肩舆,在偌大的宫城之内穿行,许久才到苏哲所在之地。虽然同在皇城之中,冷宫自是比不得盛宠不衰的长乐殿,庭中蔓草几乎没过膝盖,晦暗的烛光令人视物都有些困难。 因着皇帝亲自前来,不多时殿内便燃起了数支儿臂粗的蜡烛。御医跪于榻边为苏哲把脉,片刻后向皇帝顿首道:“陛下请宽心,二殿下是久未进食致使身体虚弱,所幸发现及时,只需好生调养,不会有大碍。”言罢便退下去开方子,苏子澈挥了下手,让殿内其余人也退了下去。 苏哲目光呆滞地望着帷幔,似是对殿中之事毫无知觉。苏子澈站在皇帝身后,看着此前意气风发的苏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顿生兔死狐悲之意,眼眶微红,几欲泪下——亲生骨肉尚能如此,何况是兄弟……何况还多了个南乔。 许久,苏哲终于开口道:“爹爹,孩儿不能起身向爹爹稽首,还望爹爹恕罪。”他数日未饮水,嗓子已然干裂,声音与平日迥异,极是难听。 苏子澈转过脸去不忍看,只听见皇帝波澜不惊的声音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既然还唤朕一声爹爹,朕便少不得说你几句,好生活下去,莫再生出旁枝末节,免得让你母亲挂心。”苏子澈猛然回过头盯着皇帝的背影,他以为皇帝迫切地来看望苏哲是因为心底割舍不掉的骨肉亲情,此时竟亲耳听到皇帝在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面前,冷声冷语地让他不要再生枝节,否则将会牵连到他同在宫中的母亲。 若剥开那一层薄如蝉翼的伪装,这天家的骨肉亲情许是连百姓家的一半都不及,在皇权面前被人弃如敝履。 “孩儿出此下策,只求见爹爹一面。”皇帝极是憎恨手足相残之事,无论是初时苏贤被软禁,还是后来苏哲被指认主谋,乃至于最后苏哲被贬为庶人囚禁于此,皇帝都不曾与他们相见,更遑论听他们辩解,是以今日相见,竟是苏哲涉案以来初次见到皇帝。他声若悲泣,虚弱却也坚定道:“哲自知平庸,比不得大哥沉稳睿智,比不得三弟天资过人,也比不得月奴会讨陛下欢心,可哲从未生出害人之心,更不会毒害幼弟嫁祸长兄。梁家虽是母族,亦是外戚,哲自知分寸,自问绝无逾矩行为……” 寂静无声的屋内,只听得到他似泣非泣的声音:“哲斗胆,请陛下还儿子一个清白!”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地上如一片片的银箔,苏子澈听到皇帝在问:“你自称无辜,为何大理寺查出来的人证物证皆指认是你?”苏子澈微微蹙眉,正犹豫自己此时是否应该回避,便听到苏哲冷笑道:“大理寺卿是谢家嫡子,三弟的舅父……” “闭嘴!”苏子澈登时大怒,上前几步声色俱厉地喝道,“你自己背弃人伦,还想污蔑谢玄么!” “麟儿。”皇帝轻斥一声,顿了顿道,“你先出去,朕跟他单独说几句话。”涉及知交,苏子澈哪肯轻易让步:“三哥觉得麟儿不可信?有什么话非得避开我才能说?”皇帝默了片刻,将他揽入怀中,附耳轻声道:“麟儿,你这咄咄逼人之言,是为何?” 苏子澈怔了半晌,眉心拧在一起,鼻翼微动,道:“麟儿有些乏,先回寝殿休息了。”皇帝还欲再言,他却不愿再听,疾步走了出去。 庭中一片凉薄月色,四下俱无声,他刚乘上肩舆,宁福海上前殷勤问道:“殿下是要回宴上去?”苏子澈手指轻敲着扶手处,忽然就改了主意:“嗯,回宴上,你在此候着陛下吧。”宁福海应了声喏。 苏子澈自然不会再回宴上,他遣人去寻谢玄,自己则在偏殿等着,宴上笙歌清晰地传了过来,歌舞遥相应,更衬得此处孤冷寂寞。 这情景倒与皇帝登基时煞是相似,彼时天下皆欢庆,惟他一人悲恸不已,那个时候,连兄长都忙着登基,无暇顾及他微末的心事,多少次地欲言又止,多少次的无暇相见,终是让他认清了自己与兄长之间的距离。 可是三哥,我只有你了。 只有你。 他握着兄长所赠的玉佩,反复摩挲上面的金文小篆,情深不寿,情深不寿……这道理他怎会不懂,可他早已在自己尚未察觉之时陷入了这份感情之中,纵然前路是万劫不复,也不悔此时情至深处。 他什么都可以接受,王妃也好,萧家也罢,只要皇帝认为是对他好,他便可以甘之如饴——他只求一个答案,他想问清皇帝的心。他始终坚信真心只有一个,是绝无仅有,是独一无二,他不信一个人的心里当真容得下那么多人。 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这八个字便如最恶毒的诅咒,字字锥心,字字见血。令他再想起南乔时不仅仅是厌恶,而是有了深深地恨意。 他抬头看向窗外的月光,澄澈如水的月色未能涤去他一身的不安,他真是讨厌现在的自己,这般狼狈,几近不堪…… 62.山河草木都寂静 谢玄来得很快,他是年轻高位,人又谦和温润,自然是不乏与他攀交之人,脚步虽还稳健,却也现了醉态。苏子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蹙眉道:“你醉了?你若醉了,我便改天再言。”谢玄微微一笑,阖眼静了片刻,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还好,尚余几分清明在,麟郎直说便是。” 苏子澈半信半疑地看着,抬手一挥,殿中诸人立时鱼贯而出,他望着最后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也步出门去,将殿门缓缓地关上,苏子澈这才转过眼来,开门见山道:“酉末时候,你在哪里?” 谢玄一惊,一点酒意立时醒了,他当然知道苏子澈何出此问,略一沉吟便道:“今日宴上见到三皇子,方听说谢妃身体抱恙,谢妃是我嫡亲的姐姐,幼时母亲身体不好,是她将我带大,感情一向很好。我一听她生病,心里挂念得紧,便想着悄悄去后宫探望她。只是未料到,途中竟会遇到孟昭仪……这事是我考虑不周。” 苏子澈凝神细听,再回想当时谢玄离去的方向,确是前往谢妃宫中的路,谢玄本就是重情之人,这解释听起来自是合情合理。可回想南乔当时言语神色,他又总觉哪里不对,可究竟哪里不对,他却想不通:“外臣私入后宫私见后妃,你可知何罪?” “我知道。”谢玄苦笑,“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来不及,若是真要定罪,我也无从辩解。——麟郎,你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苏子澈无言地转过身,走到案前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声音沉闷道:“我看到你跟南乔了。”谢玄望着他的背影,目色晦明不定,问道:“你不会……觉得我跟南乔……?”苏子澈没说话,谢玄走过去从身后握住他的肩膀,低声道:“麟郎,早在北黎之时,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南乔,你我既为知己,我又怎会与你厌恶之人交好?”苏子澈轻轻一叹:“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觉得很……”他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来表述自己现在的心情,“……无力。” 谢玄神色微变,转到苏子澈身前凝视着他的眼睛,小心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苏子澈蓦地鼻头一酸,轻轻摇了摇头,转开眼道:“三哥让我娶萧家女儿,我答应了。”谢玄有些困惑,不晓得这事与南乔有何关系,含笑问道:“兰陵萧家?这可是门好亲事,麟郎应该高兴才对。” 苏子澈忽然沉默下来,他不愿成亲之事,除去皇帝和皇后只怕再无人知晓,他亦不知道该如何对谢玄说起,包括他对南乔这份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深刻明晰的憎恨,他都不知从何说起。亲王与昭仪争宠?这若是传出去,必然会沦为长安城的笑柄。 他不开口,谢玄也不催促,过了许久,谢玄才缓缓问出了一个可能道:“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苏子澈闻言眼神一躲,霎那被谢玄捕捉,笑道:“陛下向来宠你,若你当真有心仪之人,想来陛下也是愿意为你赐婚的。” 苏子澈苦笑着摇摇头,艰涩道:“我没有心仪之人,我今生全部期盼,便是长伴于陛下身侧,再无其他。”两人是手足兄弟,即便在天家,长伴于兄长身侧也算不得什么难事,谢玄正欲开口相劝,忽地想到一个可能,惊得他神色剧变,许久才堪堪平复下来,问出口道:“麟郎,你对陛下,是何种感情?” 这个问题,苏子澈也曾问过自己——兄弟之情,何以执念至此?但这问题注定寻不到答案,也许他对答案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不知道,”苏子澈泄气一般地捂住脸,心底是难言的痛楚,“若说逾越了兄弟之情,可我容得下后宫三千佳丽,我所不能容忍的,只有南乔。清之,人只有一颗心,一心一意地待一个人真的很难么?” 谢玄不知如何作答,他突然觉得这少年的爱太霸道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间隙,莫说兄弟,便是夫妻之间也不会存在这样的感情。苏子澈看不清自己对兄长的感情,他这局外人却已明了。只是这般执念深重,若是寻常人家,说不定会寻得圆满,可他偏偏生于帝王家,偏偏那人是皇帝。谢玄沉默许久,终于缓缓道:“这话或许你不爱听,但你要从皇帝身上求得一心一意,怕是……难于登天。” 许是已经料到谢玄会这般回答,苏子澈并露出没有惊讶或失望的神情,柔和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几分温柔的味道。 “我知道了。”苏子澈抬眸一笑,对谢玄道,“你回去吧,我也回长乐殿去。” 谢玄有些不放心,他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提步朝殿外走去,走得愈远,四周愈是寂静,待回到长乐殿中,歌舞之声已是丝毫不闻,唯余天边的一弯弦月。他心里难过,面上也有些疲惫,哪知沐浴更衣后,却是辗转多时无法入眠。 长安三月的夜晚仍是清寒,他推开床上屏风,不待起身便立时惊动了殿里侍候的宫女,笑着问他道:“殿下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苏子澈走下床来,宫女忙拿来大氅替他系上,只听苏子澈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了。” 那些宫女道:“殿下要去哪里?要不要我们唤陆将军来?”自西州凯旋归来,皇帝论功行赏,在战地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皆有升迁,陆离也因军功领诸卫羽林千牛将军,成为皇帝贴身卫兵的首领之一,今晚皇帝设宴,他自然是奉命守护在侧。 苏子澈笑道:“就在附近散散,不必告诉他。”众宫女面面相觑,想跟又不敢跟,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走了出去。三月正是芳菲开,宫中四处都飘着淡淡的花香,苏子澈绕过几座宫殿,一路向南,竟是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行去。 朱雀门当值的侍卫统领先是见到一个人影影绰绰的走过来,立时大喝一声:“何人在那?宫门已下钥,任何人不得出宫!”他这边一喊,四周侍卫立时围了上去,纷纷拔刀相向。昏暗之中,苏子澈的双眼缓缓地扫过人群,左手一动,那些侍卫立时扬了扬手中的刀,苏子澈未作理会,解下了蹀躞上的鱼袋,扔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侍卫统领。 那统领取出鱼符,借着远处的火光一看,立刻行了个礼,笑道:“原来是秦王殿下,殿下这么晚了,是要出宫?”他这边话音一落,其他人便纷纷收了兵器,齐刷刷地向苏子澈行礼。“不,我去城门上走走。” 这事虽不合规矩,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诸侍卫不敢拦他,便由着他上了城门,那侍卫首领先前便听说过皇帝夜登玄武门之事,此时苏子澈也来这么一出,他倒未觉出不妥,只想着这两兄弟竟都有深夜登高的兴致,倒是难得。 侍卫统领见他孤身一人而来,多少有些不放心,便想寻几个机灵的侍卫跟着,苏子澈察觉出他的意图,笑道:“我不过散散步,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统领道:“殿下千金之躯,保护殿下是臣的职责。”他笑了笑,从旁边侍卫手中接过一盏灯笼,“城门上昏暗,便容臣提灯跟着吧。”苏子澈笑着接过那盏琉璃宫灯,道:“我自己提着便是,你们都莫跟着。”那统领似乎还想说什么,苏子澈却没让他说下去,提着灯转身去了。 夜间风大,何况是城门之上。 苏子澈才上去不久,便感觉身体已经冷了下来,丝毫感受不到阳春三月的暖意。在他目光之下,是整个长安城一百个市坊的万家灯火,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与之相比,他自己便如手中的这盏灯火一般渺小,发出微弱的光。苏子澈将宫灯放置地上,自己也蹲了下去,抱膝倚在墙上,将脸深深地埋了下去。 月色洒落在他身上,像是梦里温柔的抚摸。 天地万物,仿佛在这一刻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遥遥地传来了脚步声,从模糊到清晰,从远至近,终于停在了他身旁。苏子澈未曾抬头,那人也不曾开口,又过了许久,久到苏子澈几乎忘记了身旁还有一人时,他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这里风大,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63.此心从来孤且深 苏子澈缓缓地抬起头,月色之下,陆离左手按着腰间的佩刀,右手提着一盏宫灯,灯光自下而上照在他的脸上,虽瞧不出什么表情,眼里的关切却极是分明。苏子澈摇摇头,扯了扯嘴角,道:“我哪都不想去。” 陆离望了一眼灯火阑珊的长安城,在他身前半跪下来道:“我们回长乐殿,好不好?”苏子澈沉默地望着他,望着这个从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无论读书骑射,无论炎夏寒冬,无论皇城战场,这个人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以致许多时候,他对此已经习惯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 “不好。”苏子澈道,“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待在这里了。”陆离温声笑道:“不想待在这里,那你想去哪儿?”苏子澈想了想,道:“我想去封地,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陆离一怔,立时联想到他近日的反常,以为他是因为跟皇帝闹别扭才会这般说,当下便小心问道:“你那么喜欢陛下,若是去了封地,恐怕几年都见不到一面,定然会想念陛下的,想见而不能见,你不会难过么?” 苏子澈忽地偏头看向自己带来的那盏宫灯,留给陆离一个沉默的侧脸,宫灯还未燃尽,在夜色之中和头顶的明月遥相呼应,令他无端想起西州的日子,那时候总是盼着回到长安,盼着再也不要两地天涯不相见。而今虽是回来了,却又没有回来。他想起西州的那轮明月,那时他有多期盼,现在就有多难过。 他原是睡不着方独自走到这里来,来时并未束发,悉数披散在了身后,月色之下,浓黑如缎的长发仿佛泛着莹润的光,在风中微微摆动。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刚出口便吹散在了风里,连自己都未曾听清,更不知陆离是否听到,他说:“可是阿离,我现在也很难过,并不觉得比分开的时候好多少。” 苏子澈站起身来,问道:“你今日当值?”陆离道:“不当值,听说殿下来了朱雀门,便过来瞧瞧。”苏子澈哼了一声,道:“我不过出来走走,有何好瞧的。”陆离知他心里不痛快,没有接口,只听他道:“走,陪我去喝酒。” 陆离最是了解他,但凡有些不合意之事不得纾解,多半是要借酒来浇,此次却也不好相劝,便随他回了长乐殿。宫娥搬来数坛美酒并诸多佳肴,萝芙拿细绢擦拭过牙箸,苏子澈接过后轻轻扬了下脸,诸宫娥识趣地退了下去。 酒入愁肠人易醉,陆离见他有了醉意,方开口道:“殿下,你想去封地是一时意气,还是考虑妥当了?”苏子澈轻声道:“大概是……一时意气吧。可若真到了那一天,也不失为一个退路。”陆离当即追问道:“那一天是哪一天?会怎样?”苏子澈饮了杯酒,低声道:“我也不知,也许是所有期冀都熄灭,万籁俱寂吧。” 晨光熹微时,苏子澈终于醉得不省人事,待到醒来已是未正时分。一连数日,他尽皆酩酊大醉,起初是在长乐殿,未几日便去了秦-王府,遍邀长安勋贵少年,日日笙歌不绝,甚至连日继夜。 此番动静不小,很快便惊动了皇帝,特地遣了数名羽林郎去探明情况,得到的回复却始终如一——秦王于府中设宴,已经欢饮了数日。 苏子澈醉后极为安静,玉枕被他推到了一旁,整个身子陷在锦被之中,连呼吸声都轻浅极了。这恬静温和的模样与醒时的锋利偏执相比,很难让人相信是同一个人。皇帝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目光温柔地落在他眉间,心下低低一叹。苏子澈蓦然惊醒,见到皇帝时似乎有些怔忪,又像是半梦半醒时的迷蒙,许久才轻声唤道:“三哥。” 皇帝笑道:“可算醒了,麟儿若再不醒,朕便该回宫了。”苏子澈扯了下嘴角,却是没有笑出来,反倒惹起了眼里的几分酸楚:“三哥为何事而来?”皇帝自然是为小弟一连数日不肯进宫,又日日酩酊之事而来。那日因苏哲言语之间提到谢玄,苏子澈方寸大乱,皇帝不过说了句重话,竟也惹得他当即拂袖而去,至夜登朱雀门,又在长乐殿中痛饮达旦,次日酒一醒,更是直接去了秦-王府住着。 苏子澈封王早,开衙建府也早,住在王府虽非初次,然而每一次皆是因为跟皇帝置气,时日一久,连御前之人都个个了然——若是秦王去了秦-王府,那定是与皇帝闹了别扭。皇帝对此自然也极为清楚,他知道小弟气性大,人又心高气傲,原还打算晾上一段时间,过后再将他哄回来,未曾想,秦-王府内连日宴饮,秦王亦是每日烂醉如泥。 与小弟的几分闲气相比,皇帝当然更心疼小弟的身体,便放下身段白龙鱼服来到王府,此时小弟问起,他自是不会直言,只淡淡道:“朕听闻秦-王府近来变成了酒池肉林,便来瞧一瞧。”皇帝一低头,苏子澈身上些许未散的酒气便绕在了鼻间,不由微微一笑,带着不甚分明的纵容道,“你这昼夜不分的日子,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折腾下去,你是逍遥快活,朕可要被御史台烦死了。” 苏子澈微微蹙眉,不悦道:“三哥是来问罪的?”皇帝似是怔了一下,轻叹道:“原来麟儿心里,朕竟已成了恶人。”苏子澈立时便要分辨,可是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又滚回了肚子里,皇帝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复又含笑道:“朕前段时间遣人去曹州寻了些牡丹,这几日才运到长安,朕想着宫中的园子各有百花争艳,便没让这国色去夺它们的娇媚,命奴子直接送去南苑行宫了。麟儿,你在王府里日日宴饮,朕瞧着你却不是很开心,既然如此,便陪三哥去南苑看牡丹,如何?” 大宁皇族喜爱牡丹,引得百姓竞相效仿,如今的长安城里已是随处可见牡丹国色,可皇帝既然特地命人从曹州运来,想必定然是极难得的品种。苏子澈一心只有皇帝,这几日赌气住在王府本就十分无趣,此时皇帝既给了台阶,他焉有不下之理?当下便欣然应允,再被皇帝哄劝几句,前几日的不快便悉数消散如烟了。 南苑虽是比不得皇城巍峨大气,却胜在精巧别致。 苏子澈与皇帝并肩而立,望着一株株雍容的牡丹,牡丹丛中静寂无声,惟有旁边树上不时传来一两声的鸟鸣。他蓦地想起出征之前,他跪在金殿之中,跪在今上的身前,求他放自己离开长安去征讨北黎蛮夷,那时他看不懂皇帝的眼神,而今回想,未尝不是心疼与不舍。那时皇帝说等到来年再陪他看牡丹,他只当是兄长信口一诺,从未放在心上,而如今眼前的满园牡丹,和没有一个妃嫔皇子的南苑,莫不昭示着皇帝的用心。 他心中如海浪翻滚,嘴角微微发颤,猛然间又恍惚觉得,兄长心里有他,愿意哄他宠他用心待他,也许自己稍稍退一步,容得下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宠,便能长伴于兄长身侧,一生安然喜乐。 苏子澈垂下眼,只觉心中亦有千般万般地委屈,可是眼前一刻的美好又是他不忍破坏的,他忽然转身抱住了皇帝,心底最深处骤然坍塌,他想起从前读过的诗,“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当真是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他彼时不能理解,甚至不能想象,只得惊叹一声世间竟有如此绝望的深情,死亦不悔,死亦期盼,而今重新忆起,却是另一番心境。 他今日方知,原来这世上深情,从来都只落得一场辜负。 他眼里浮起朦胧的水汽,心头如重石压制,怎么都不得轻松,连喘息都有些憋闷。皇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轻轻拍着小弟的后背,一下一下,温柔而耐心。 “三哥,下旨赐婚吧,等回到宫里,便选个吉日把婚事一办。”苏子澈眼中泪水将落未落,神色却极是平静,他凝视着兄长的眼睛,强作淡然道,“三哥想要看到的,麟儿都会尽力,那麟儿想要的,三哥也稍微努力一下,好么?”一句话未说完,他语中已有了微微的哽咽,仓促间偏过头去,眼泪险些便落下来。 皇帝想要扳过他的脸,他却先一步退后,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喑哑道:“哥哥,麟儿为你出生入死,你就为麟儿尝试一下,试着一心一意地待麟儿,不可以么?” 那一刻,少年喑哑却又几近嘶喊的声音深深地刻入皇帝心底,他的眼睛几乎湿了,心底几经翻覆,终是不忍说出拒绝之语,声音低如叹息,道:“好。” 65.只恨无计悔多情 晨光透过雕花的窗子斜斜地照了进来,萧蘅坐于铜镜之前,水葱般的手指旋开一个雕刻精致的碧玉小筒,小指沾了些鲜红的口脂,轻轻地涂在唇瓣上,口脂的清冽香气霎时铺散开来。涂完口脂,她又拿起了螺子黛,细细描画了两条沉静娴雅的远山眉。萧蘅画完眉,对着铜镜仔细看了几番,总觉得有些不合意,目光便去寻苏子澈。 皇室的婚礼无非比民间繁盛一些,一应礼节并无多少不同,今早本应是新妇拜见舅姑之日,萧蘅虽无舅姑可拜,入宫谢恩也是必不可少的,她晨起一番精心妆扮,苏子澈早看在了眼里,此时见她望来不由一笑,低声吟道:“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萧蘅的双颊立时涨红,在晨光之中艳若桃花,许久才低声道:“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苏子澈轻轻一笑,走近用螺子黛在她眉上浅浅描了几笔,笑道:“你不用紧张,至尊和皇后都是很好的人,不会为难你。”萧蘅低垂着眉眼,顾盼之间眼波流转,轻声道:“妾身不知至尊与皇后的喜好,怕妆容令至尊不喜,让夫君失却颜面。”苏子澈心里微微一酸,拥住她道:“无须多虑,你是陛下亲自挑选出来的王妃,长安城没有一个女子能比得过你。更何况,我与陛下手足之亲,非关国事,向来只论兄弟,不论君臣,既是自家兄长,你怕什么。” 萧蘅只道这是苏子澈宽慰自己之言,并未往心里去,却也听出自家夫君很得至尊宠信,非一般王侯可比。她静静地偎在苏子澈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衣袖上的一缕异香,只觉这世间诸般美好,都比不上眼前的一刻宁静。 循旧例,新册封的王妃要同夫婿一起进宫谢恩,苏子澈携萧蘅到得尚德殿时已是晌午,他原以为皇帝今日定然会早早等着他夫妻二人进宫,孰知待他到了殿外,非但无人笑相迎,反而被拦在了殿外。苏子澈当即有些不悦,蹙眉问道:“陛下在见何人,连我也要拦着?” 宁福海显然是得了吩咐,赔笑道:“殿下稍安勿躁,陛下知道您今日要来,定然不会让您久候的。”苏子澈冷声笑道:“怎么,南乔在里面?”他这话虽未明说,却也含沙射影,宁福海唯恐他生出误会,连忙解释道:“怎会,殿下莫要乱想,陛下今日当真是有要紧事。” 苏子澈最听不得敷衍之语,他在战场上历练过一番,一时神色冷下来竟极为骇人:“是什么要紧事,非但将我拒之门外,连我的新婚妻子都要在这毒辣的日头下晒着等候?”素来新妇拜舅姑,尤其是对待刚进门的正妻,并无什么下马威之说,萧蘅只道是天子事多,也未往别处作想,此时见苏子澈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忙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咱们等一会儿也无妨,这等好日子,夫君切莫动气。” 她低柔的声音未落,只听殿里皇帝扬声问道:“是麟儿到了?进来吧。”宁福海顿时松了口气,为他推开了殿门,苏子澈略一迟疑,携住了萧蘅的手,这才朝殿内走去。 进到殿中,只见皇帝负手立在阶前,一个身形清瘦的人跪在地上,低低地垂着头,对苏子澈与王妃的到来好似毫无知觉。梁博与一男子垂手而立,见苏子澈进来纷纷行礼问安,恭贺他新婚之喜。 “苏哲?”苏子澈笑着应付了几句,忽地看清地上跪着之人,立时一声轻呼,目光不掩诧异。那人身形微微一颤,旋即从容地跪着转过身,拜道:“小叔父胜常,听闻叔父昨日大婚,哲未能奉上贺礼恭贺新禧,还望小叔父恕罪。”他一身半旧布衣,头发仅以一根木簪束着,与苏子澈印象中那个温吞厚道的二皇子相去甚远,便是那日冷宫之中匆匆一见,也只不过是虚弱憔悴,今日瞧来,却很有一些落魄的意味,连他与苏子澈说话之际,也始终跪伏于地,不曾抬头半分。 这般卑微模样,倒真与庶人无异了。 “哲儿有心,不必拘于虚礼。”苏子澈这才晓得在殿外之时宁福海何故阻拦他,苏哲被贬为庶人的原因未曾公布,朝中知道此事者也只是少数,萧蘅初来归,这些家丑自然是不希望她知道。果不其然,待萧蘅谢恩过后,皇帝便命宁福海并几名宫娥将她引去皇后的甘泉殿,又将其他人一并打发了。 苏哲与梁博等人退出去时,苏子澈无意间看了他们一眼,只觉那个其中那个不认识的男子煞是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等殿中只剩他与皇帝两人时,苏子澈方开口询问道:“梁博旁边那人是谁?瞧着倒眼熟,偏生记不起。” 皇帝听他问起,忍俊不禁道:“麟儿可还记得昭元初年上元节,平康坊的那段风月案?”昭元元年的上元节,苏子澈于青龙湖的画舫之上素衣抚琴,惊艳了一众勋贵儿郎,而后行至曲院街,与一位执意寻来的羽林儿郎恣意调笑,引得陆离大打出手。这事在当时闹得满城皆知,最后以皇帝重责陆离而告终。 他此时一问,苏子澈便想起了当初之事,也便知道了梁博身边之人的身份。那不是别人,正是上元那日被陆离打了的羽林儿郎,梁博的侄儿,梁念仁。几句醉言引发的风月闲事,苏子澈并未放在心上,在那之后也再没见过他,今日瞧其服色,竟已是四品官员。苏哲母族正是梁家,加之梁博与梁念仁俱在此处,苏子澈不由往深处想,问皇帝道:“他们来此做什么?三哥今日召见苏哲,是打算赦了他?” “有这打算。”皇帝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朕瞧着麟儿气色不错,近来过得可好?”苏子澈摇头道:“不好。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为大婚一事学了数日的礼节不说,昨天又折腾到半夜。更气人的是,我娶亲这等大事,谢清之竟然只送了贺礼,大婚当日,竟然连人都不来!这等人,亏我一直视他为知交!”皇帝笑容一滞,别有深意地道:“这世间之事,并不是所有都能顺心如意,很多事情都是强求不得的。” 苏子澈挑眉道:“何事强求不得?”皇帝笑道:“佛家讲众生有八苦,其中便有求不得之苦。谓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而不能得。”此言一出,苏子澈不知何故想到了南乔,又想到了自己,道:“若是所求皆不能得,所盼皆不如愿,那么人活一世,仅仅是为了遭受这些苦楚么?陛下贵为天子,何求不得?若是天子都这么说,那旁人岂非更加求而不得?”他看着眼前的兄长,轻声道,“麟儿已奉旨迎娶萧蘅,陛下还有何要求,不妨一并道来。麟儿虽非圣贤,却也愿意以一己之身为兄长解忧。” 他的话里藏着丝丝不易察觉的哀婉,以负气的口吻道出,听着倒有几分讥讽。皇帝心底一涩,凝视小弟道:“萧家的女儿不好,令麟儿不满意么?”苏子澈扯了下嘴角,道:“她很好,秦王妃这位子,再没人比她合适,我没什么不满意之处。”皇帝笑了笑,温声道:“她既然这么好,麟儿又为何不开心?你问三哥有何要求,三哥能有什么要求,无非希望你过得好,诸事如意。” “富贵、权利、声名,世人蝇营狗苟者,皆非麟儿所求。麟儿今生所求,惟有三哥的一心相待,三哥若当真希望麟儿过得好——”苏子澈冷然一笑,似是对这句话颇不以为然,薄唇轻启,声音如金石相击,字字掷地有声,“便请三哥成全麟儿的痴念。” 皇帝呼吸微微紊乱,他心里原有的千万般疑惑,竟在此一时豁然开朗,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刚刚成亲的儿郎,凝重问道:“麟儿,你总是要求三哥一心待你,可是三哥有妻有子,而今你也已经成家,你应当知道,你我之间并非只有彼此。你告诉我,你对三哥,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苏子澈一愣,当下便凝眉反问:“三哥是怀疑麟儿言深情浅?”他清透无暇的眼里未藏丝毫心事,皇帝一望便知他是当真不解自己所问之意,他许是知道这份感情之重,是以总是要求皇帝毫无保留地待他,可是麟儿,这感情深重至此,又怎会仅是兄弟之情?皇帝心内一阵酸楚,仍是温声笑道:“麟儿深情,三哥不曾怀疑半分。”苏子澈追问道:“那三哥方才所问因何而来?” 皇帝不愿挑明此情,心中踟蹰不已,许久都未作答。殿外忽地有人轻叩门扉,一个小内侍探头进来,似是有事要秉,一见秦王也在立马又退了回去。御前之人个个举止大方,行事如此畏缩之人显见是其他宫里派过来的,苏子澈喝住他道:“什么人?滚进来!” 那小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了过来,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叩头认罪。皇帝认得他是南乔宫里的人,不想小弟再与南乔生出矛盾,便道:“朕吩咐过,但凡秦王在时,若无大事不得相扰,你既坏了规矩,下去领罚吧。”那小内侍听闻此言如蒙大赦,正要退下又被苏子澈喝止,只听他道:“慢着,既然都进来了,再说不打扰也迟了。你有什么事,便对陛下讲吧。” “这,这……”小内侍偷眼看了下皇帝,期期艾艾道,“禀陛下,孟昭仪遣奴婢来告诉陛下,昨日陛下教的那支曲子,昭仪已然弹熟,只是有两处转音觉得稍显生硬,稍稍做了改动,想请陛下移驾朝华殿赐教。” 苏子澈只觉脑中嗡鸣顿起,眼前几乎生出眩晕,许久方木然道:“原来陛下执意命麟儿娶亲,用意竟是在此。亏我先前还一直不愿信……想来昨夜洞房停红烛,不止是麟儿的佳期,亦是陛下千金难抵的春宵一刻。” 66.从头便是断肠声 苏子澈长舒一口气,这番话说完,竟莫名有种如释重负之感,若是今日来时他还盼着兄长的一心一意,此时已然不做奢求。他曾以为始终握在手里的东西,其实从不曾属于他。苏子澈想起皇帝一直以来对他的纵容与宠溺,想起初次与南乔起冲突时的漠然和后来陡然急转的强硬态度。 他知道兄长始终是爱他的,这点毋庸置疑。只是这份爱太轻太浅,经不起任何深入的索取与碰撞,而他偏要不停地试探,试探这份爱的深度,以至于轻易看到了底线。 纠缠到现在,可以说毫无进展。若是以成败论,那他可谓是一败涂地。 皇帝叹道:“麟儿,昨晚朕宿在皇后的甘泉殿。”苏子澈眼中蒙上一层水汽,冷笑道:“陛下在解释什么?”皇帝凝视着他,道:“三哥不希望麟儿心生误会。”苏子澈只觉耳畔嗡鸣不息,周身如万蚁蚀骨般痛不可耐,他倒宁愿自己心生误会,至少误会解开后一切如旧,他望向皇帝,再开口时已有沉闷地鼻音,道:“若是麟儿非要逼得三哥做出选择,在我和南乔之前二择一,三哥会怎么做?” 皇帝眼中掠过不耐之色,他不知道小弟为什么会这么偏执,他从未待一个人这么好过,也未对一个人这般包容过,若是换作旁人,便是只得一分也足以感恩戴德,偏生小弟从不满足,皇帝道:“麟儿,你为何一定要三哥做出选择?一定要三哥放弃一个呢?”苏子澈心里泛起微微的酸楚,他曾以为逼得兄长不得不做一个选择时,兄长必然会放弃南乔,可当皇帝问出这句话时,他恍惚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与自信仿佛是一个笑话,恍惚之间,他听到自己在说:“怎么,三哥不肯选么?三哥总是说自己喜欢我,疼我,可是现在,却连一个男宠都比麟儿更重要,三哥宁愿失去我都不愿失去他。” “朕从不舍得失去你,麟儿。”皇帝凝视着他,不解道,“为何一定要逼三哥在你们之间做出放弃?”苏子澈执意问道:“三哥不肯放弃南乔?”皇帝摇头道:“朕谁也不会放弃。”苏子澈冷笑一声,两行清泪倏然而落,他想起一首不合时宜的诗: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他之前曾对此诗存疑,宫怨之词多是不见君王方生悲恨,君前的一声悲歌,纵然情到极深处,可毕竟见到了日思夜想之人,又怎会乍然之间双泪落。 而今,他终是懂了。 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苏子澈后退一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道:“这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陛下既然不肯放弃南乔,那……麟儿让步。”他深深地望了皇帝一眼,那眼里伤心绝然之下赫然是丝丝缕缕的不舍之情,他的目光在皇帝的眉眼之间反复摩挲,像是要把这张脸深深地刻入心底,可偏生泪水不绝,模糊了那熟悉到陌生的容颜。 皇帝见小弟如此伤心,一时也是心疼难耐,他身上未带帕子,便用自己的袖子去拭小弟脸上的泪,只是还未触及那淋漓的泪水,苏子澈便一个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麟儿!”皇帝在他身后焦急地唤了一声,苏子澈抬手挥了挥,倒像是跟兄长告别。皇帝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宫娥奉茶上来,他一把握住茶盏,用力之大几乎要将茶盏生生捏碎。苏子澈虽然将话撂下,但皇帝并不认为他从此便不再踏足大明宫,事实上,皇帝对苏子澈的了解比苏子澈自己更为深刻,他知道小弟是以这种方式逼自己做一个选择,也知道依着小弟心高气傲的性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中间的曲折坎坷他都能预见,这一天的来临也并非全然在意料之外,然而当这一切开始发生时,他仍是觉得伤心。 他不禁想,若是放弃南乔,是不是小弟从此便会乖乖地陪在自己身边,从此放下他深重的执念?皇帝叹了口气,深思却不由地飘远了。 午膳时分,朝华殿又有人来,说是孟昭仪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吃食,万望陛下赏光。皇帝心里正为小弟与南乔之间的矛盾而心烦,自然不想去,谁知未过多久,南乔竟亲自来到了尚德殿。 苏子澈今日进宫之事他自是打听到了,便是苏子澈离开时神情有异之事,他也打听到了。他不同于苏子澈,不敢仗着皇帝的宠爱肆意妄为,当然是想方设法地表现出自己的温顺无害,皇帝不肯移驾朝华殿,他霎时便猜到这定与苏子澈有关,立即带上一应膳食,起身来了尚德殿。 皇帝见他前来,并未刻意回避,连他做的膳食也提箸尝了口,道:“倒是清淡别致,你有心了。”南乔笑道:“臣一直盼着有一日能为陛下洗手作羹汤,而今可算是盼来了。”皇帝淡淡一笑,并未答话。 南乔瞧着皇帝神色不愉,胃口似乎也不佳,有意与皇帝说笑几句,终只换来兴趣缺缺的几声敷衍,南乔搁箸轻叹,小心问道:“陛下似乎心情不好,是因为……秦王?”皇帝倒也坦然,淡淡道:“麟儿要朕在你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他说这大明宫有你没他,有他没你。” 南乔陡然一惊,险些将面前的杯盏打翻,立时起身跪倒在地,哀求道:“陛下,南乔绝无害人之心,不会与秦王殿下为难,更不会伤害殿下分毫,若是殿下看南乔不顺眼,陛下大可摘去南乔的封号,让南乔回到太常寺,哪怕是做一个最低等的乐工也好!南乔什么都不要,只求能侍候在陛下左右,求陛下成全!” 他的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皇帝盯着他的后脑勺道:“麟儿是朕一手养大的孩子,他的性子再没人比朕更清楚。他是执念了些,却毕竟心地纯善,不至于将人赶尽杀绝——南乔,你老实告诉朕,是不是私下里曾跟秦王起过冲突?” 宫殿中之人个个噤若寒蝉,只听南乔声音颤抖却坚定地回答道:“天下皆知秦王是陛下最疼爱的兄弟,秦王一句话,便可决定南乔的生死去留!南乔深爱陛下,对秦王巴结不及,又怎敢暗里起冲突?南乔对陛下之心可昭日月,陛下明鉴!”皇帝盯了他许久,终是疲惫地一叹,道:“朕知道了。” 南乔贴着金砖的手指颤抖不已,声音凄惶地哀求道:“求陛下开恩,不要将南乔赶出大明宫,南乔什么都不要,只求能留在陛下身边!” 皇帝沉默许久,微微点头道:“朕知道了。” 苏子澈从尚德殿离开后未直接回秦王宅,倒是去了长乐殿,屏退了一众侍候之人,房门在身后合拢的那一瞬,他顿时像全身失了力一般颓然跪倒在地,食指抵在唇间,刹那间痛哭失声。 他从未想过将来的某一天会和兄长分开,他以为至多不过是他在西州的那样的两地相思,他以为兄长是爱他的,以为这份爱足以让他们相守至死。在今日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他一直深爱着的三哥会缺席他全部的未来。这份认知让他觉得恐慌,让他不知所措,这一生还有很长的路,他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继续走下去。 苏子澈想起他的小时候,先帝总是耐心地对他谆谆教导,要他敬兄长,爱兄长,万不可与兄长闹矛盾。起初他懵懵懂懂,打心底喜欢这个疼他宠他的哥哥,可是后来出阁读书,兄长对他的宠溺之中多了几分严厉。孩子的心都是敏感的,苏子澈也不例外,在一次受了兄长责罚之后,他跑到先帝跟前哭诉,先帝耐心听完小儿子对兄长的抱怨,笑着哄道:“三哥身为太子,日理万机,若不是喜爱麟儿,哪里会亲自教导呢?”苏子澈偏头哼道:“那我宁愿他不喜欢麟儿!” 先帝愣了愣,柔声道:“麟儿,万不可出此不肖之言。爹爹此生别无牵挂,惟是放心不下你。朕的这些儿子里,数你年纪最小,性子最傲,又没有娘亲在旁照看,爹爹恨不能护你一生无虞。可是爹爹老了,待以后没有了爹爹,三哥就是你最亲近的人。” 那时苏子澈犹然不甚解意,困惑地问道:“为什么以后会没有爹爹,爹爹会去哪儿?”先帝笑了笑,并未着意解释:“爹爹总有老去的一天,不能永远陪在麟儿身边。再者,麟儿也会有自己的妻儿,这才是爹爹想要看到的。” “麟儿和哥哥过的幸福,是爹爹最大的心愿。” 那一刻,先帝不再是翻云覆雨的九五至尊,没有一言定乾坤的王者之气,只是一个逐渐老去的父亲在劝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儿子,可惜那时的苏子澈太小,抓不到父亲言语中的重点,清脆的童声却如金石相撞:“如果爹爹不再陪着麟儿,那麟儿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时先帝怎么回答来着,苏子澈撑着额头,几乎绞尽了脑汁,却怎么也记不起。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脚步散乱地走到床榻前,一头栽了下去。他多想立时提剑斩了南乔,又怕此举会令皇帝一生都对南乔念念不忘,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懦弱、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他真是恨极了现在的自己。 苏子澈在长乐殿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唤来亲近的宫娥侍候着净手净面后,在长乐殿的繁茂的桃树下立了许久,方缓缓离开了这里,他不知道这一去此生还会不会回来,可是他知道,即便会有回来的那一天,这里的一切也会变得跟记忆里不一样。便如他一直信赖依赖的兄长一般,在他以为两人终于可以相携到老时,给了他致命一击。 仲夏的阳光不消片刻便能让人汗透衣衫,他却觉得这阳光仍是不够暖,照不进他寒冰一般的心底。 刚回到秦王宅,苏子澈便召来长史鹿鸣,让他拟一封自请前往封地出任刺史的折子,那鹿鸣原是秦王宅的门客,因着智谋过人,被拔擢为秦王长史,掌管王府政令,苏子澈甚少过问府事,秦王宅大小事宜皆是他负责。苏子澈跟皇帝的那些纠葛,除却兄弟两人无人得知,旁人只看到皇帝对小弟的偏爱与宠信,只看到苏子澈对今上的忠心不二,鹿鸣亦然。 鹿鸣知道自家王爷与皇帝最是亲近,在宫里的日子比在王府还多,乍然听闻他要拟这折子,不由地多问了句:“郎君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封地?”苏子澈面色灰暗,勉强一笑道:“长安纵有千般好,却不再是我的长安。”鹿鸣听他这般回答,更是困惑道:“郎君生长在长安,又立下赫赫战功,放眼整个长安城,有几人不识郎君?又何来长安不再之言?何况郎君素来与陛下情分深厚,大宁历代王侯之中,也就只有郎君一个世袭罔替的亲王,可见陛下对您十分地上心。郎君便是奏请就藩,也不见得陛下会舍得让您去。” 长安自然无甚变化,可长安的人却变了,若是长安的人也未变,那便是他一直有目无珠,十数年的相处,竟到此时方识得皇帝的心。皇帝心里之人何其多,他不想同旁人一起争抢皇帝心里那一点可怜的立足之地。 思及此处,苏子澈面色微沉,眼眶蓦然一红,背过身道:“你无须多问,折子拟好直接上奏陛下即可。” 鹿鸣见他似有不耐,也不好再劝,于是领命去了。苏子澈默然立了良久,方缓缓地在榻上坐下,侍女为他倒了一盏奶酪,他怔怔地喝了半盏,忽然道:“把冰盆拿出去,有些冷。”正是仲夏最热的时节,外间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睁不开眼,他忽然说冷,自是将侍女唬了一跳,唯恐他是受了风热,当下便道:“郎君躬安?让大夫请个平安脉可好?” 苏子澈摇摇头,他此时心神飘忽如悬旌,反而有些麻木,原来一个人痛楚到了极处,竟是这般感受。他以手臂支着额头,默默地看着香薰炉里的袅袅青烟,这香丸以数十种香料调和而成,中有一味极珍贵的龙涎香,此时闻来,这一味香竟压住了其他诸多香料,芳冽的味道清晰地萦绕在鼻尖。 苏子澈面色沉闷地望着那只香炉,忽地站起身来,在侍女惊讶地目光,一手推翻了香薰炉,细白的香灰霎时洒了满地,香味却是愈发浓烈了,顷刻间盈满了房间。 67.祸福得失不由己 苏子澈虽是说了让鹿鸣拟好折子直接上奏陛下,可是此等大事,他又怎敢贸然惊动至尊,奏疏拟好之后,便呈于苏子澈过目。柳天翊来到秦王宅时,恰是看到苏子澈正对着一封奏折发怔,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轻敲击。 察觉到有人进来,苏子澈将视线从奏折上移开,见来人是柳天翊,微微一笑道:“你来的刚好。”他用下巴指了指案上的奏折,道,“我打算离开长安,出任蒲州刺史,这是鹿鸣拟的折子。”柳天翊目光半分不斜,盯着苏子澈道:“只怕郎君一时之间还走不了。” 苏子澈不以为然地垂眸一笑,道:“何以见得?”柳天翊瞥了眼屋内的侍女,没有说话。苏子澈见状,抬手遣退了旁人,待侍候之人尽数退去后,柳天翊四下一顾,起身将门窗紧紧关上,这才低声道:“郎君,谢清之近日身体抱恙,不见外人,谢府也多日不见宾客,臣便派人夜探谢府,发现……谢相并不在府中。”苏子澈挑了挑眉,道:“他病了还不在家好好养着,去哪儿了?” 柳天翊道:“若是这般简单,臣倒也不会这么着急地叨扰郎君。郎君可还记得,四皇子中毒一案中,先是大皇子被指认成主谋,后来谢清之接手此案,查出幕后之人是二皇子,不但还大皇子一个清白,自己也因此拜中书令,官至正三品。除却早夭者,至尊如今育有七子,一件案子竟牵扯到了三位皇子,其影响不可谓不大,恐怕前朝后宫数千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个案子,谢相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而现在,怕是薄冰已裂,陷入了湖水之中。” 这一番话说完,苏子澈却全然不像以往那般担忧,甚至连表情都未起半分涟漪,眼神依旧平稳而沉静,柳天翊不知就里,先前说这许多皆是怕他乱了心神,此时不由暗赞一声少年的沉稳,接着道:“郎君曾命臣彻查四皇子中毒一案,臣当时心有疑问,每有进展,谢相都会先臣一步取得证据,一两次便罢,再三如此,臣心中疑惑更甚。而后谢相结案,臣总觉得有些不对,便继续查探下去,熟料这一查,竟查出与谢相结案定论截然相反的结果,而谢相,怕也是知道这些,才选择了匆匆结案,封锁卷宗。”他顿了一顿,见苏子澈未露出抵触情绪,才压低了声音道:“臣查出,这一宗将三位皇子都卷进来的大案,幕后主使乃是谢家的外孙,三皇子。梁家一直不甘心二皇子被贬为庶人一事,对此事一直不舍追查,梁博又是陛下少年时候的侍读,依臣看,陛下恐怕已经知道此事了。”苏子澈轻轻阖上眼,身体微微后仰,有些无奈地叹道:“我不过想离开这个伤心地,为何就这么难呢。” 柳天翊愣了一下,问道:“郎君何故要离开?”苏子澈苦笑了一声,问道:“谢玄现在在哪?”柳天翊道:“在谢家别院,被影兆司的人控制着。”苏子澈道:“谢玄年轻高位,怕是早引来诸多嫉恨,可他为人清正雅和,待人温润有礼,从不与人起争执,在朝堂之中名声颇好。真正与他为难者,应当不会很多,更不会有人刻意陷害他。陛下……”苏子澈声音蓦然一顿,单是唇齿间提起这两个字,思绪中想到这一个人,便让他心头眼角瞬间涌起酸涩,只得强作平静道,“陛下将他软禁在自己家中,许有惜才之意,若此事非谢玄主使,想来不会连坐于他。” 苏子澈又问道:“你说谢玄知道是苏逸是主谋,可有证据?”柳天翊道:“臣只是推测,谢相结案实在太快,臣不得不作此怀疑。” 知交身陷囹圄,换作以往,哪怕是今日进宫之前,他也会担忧焦心不已,然而此时心冷之下,他只觉这皇城的尔虞我诈,蝇营狗苟,实在是让人心烦。苏子澈看着案上的那封折子,他知道柳天翊进来时的那句话说对了,他的确一时之间走不了。 苏子澈道:“我想见清之一面,你可有办法?”柳天翊蹙眉细思,缓缓地摇了摇头:“现在陛下盯得紧,臣恐怕无能为力。”苏子澈沉默半晌,道:“若我一定要见他,影兆司会阻拦么?”影兆司乃皇帝暗卫,素来只听命于皇帝,苏子澈备受皇恩,又玩乐无羁,皇帝担心他的安危,曾派影兆司之人暗中保护,是以当柳天翊不能相助时,他便想到了硬闯。只是这事若放在从前,他倒是毫无顾忌,哪怕皇帝得知也不过斥责几句。可眼下他刚下定决心离开皇帝,此时无论生出何种波折,但凡传到了皇帝耳中,都会显得是他以取闹的方式引来皇帝注意。 可是若非如此,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柳天翊所揣测之事,苏子澈是丝毫不信,或许三皇子当真是智谋过人又心狠手辣,一箭双雕将两位兄长都扔进了染缸之中,即使证得清白也势必会削弱其势力,可苏子澈深知谢玄为人,知他不会因苏逸与自己有亲缘而颠倒是非,污蔑好人。非但如此,谢玄许是对此一无所知,否则以他的君子气节,定然会选择避嫌,将此事禀告至尊,另寻他人彻查此案。 这种事情,知其气节的苏子澈相信,可是大宁律法从不为一位的亲王的信任而让步,他知道无论此案真相如何,一旦主使者不是苏哲,不管是其他任何人,谢玄都难辞其咎。 朝堂之上,向来是一步登天难,一步入死门倒是容易得很。造化弄人,身不由己,这等词语苏子澈从未放在心上,他从来是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哪知第一次求而不得,竟是护了他十八年的兄长所赐,而知交被禁于家中的命令,亦是出自兄长之手。此等情形下,影兆司可还会顾念他的身份,让他与知交一见? 柳天翊眉头仍是紧紧拧着,沉声道:“郎君若是执意要闯进去,影兆司顾念郎君安危,或许不敢阻拦,让您与谢相一见。然谢相被禁足一事,乃是暗中进行,除陛下与影兆司外无人得知,郎君此行,必会引来陛下怀疑。届时,谢相处境不但更为艰难,天机阁之事怕也很难再隐瞒下去。” 苏子澈怫然而怒,甩袖道:“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袖手旁观么?”柳天翊忖道:“陛下素来宠爱郎君,或许郎君可进宫一趟,当面向陛下求证此事。”苏子澈微微低头,眉眼陷在一片阴暗里,只听他道:“我欲奏请离京,你纵然不知原委,也该料到其中纠葛。”他声似叹息,又道,“清之不会做出这种事,他定然对此毫不知情。陛下素来惜才,想来不会过于为难他。”即便心生暗恨,他对皇帝的信任与依赖也是深入骨髓,无意之间便流露出来。 可惜苏子澈不知,便是对皇帝的这次信任,未能及时对谢玄出手相救,终使得事情变得无法挽回。柳天翊一走,苏子澈便陷入深深地沉思之中,他在伤心惊痛之中自顾不暇,终是没有进宫向皇帝求证此事,而那封奏请就藩的折子,也在艮坎离巽的百般劝阻中搁置了下来。此后许久,苏子澈遇酒即醉,任旁人如何规劝也半句不听,更不肯再踏入宫门一步,而昔日对小弟颇为疼宠的皇帝竟也对此不管不问,随他烂醉如泥。 如此时日一久,便是再不相干之人,也能瞧出皇帝与秦王之间生了间隙。无人敢问至尊究竟发生了何事,便想着从秦王口中一点点探得事情的原委,偏偏苏子澈对此颇为忌讳,只言帝王真心不可求,是自己太过痴妄。 一日苏子澈醉倒在北里,口中嚷着要回去,侍从便驱车欲回秦王宅,他却连忙喊停,说是走错了路,长乐殿不是这边。侍从方知他要回长乐殿,忙掉转马头驶向宫城,待那千般尊严、万般气象的宫门一入眼帘,苏子澈忽地叫停了马车,擎着帘子怔怔地望了恢弘庄重的宫门许久,才缓缓地放下帘子,声音微哑道:“回王府吧。” 侍从知他近来喜怒无常,性情极是乖戾,闻言不敢多问,立时打道回府。苏子澈醉后易困倦,在车上已迷迷糊糊几乎睡着,到得府中却闻得一声朗问:“叔父近来躬安否?侄儿许久不见叔父,甚是想念,今日特来拜望,望能与叔父小叙片刻。” 苏子澈醉得神思恍惚,直待苏逸说完,才赫然意识到是同自己说话。侍女早擎了帘子待他下车,苏子澈倚在车壁上,倦怠地道:“今日不巧,我醉得狠了,你改日再来小叙吧。”苏逸微微蹙眉,旋即笑道:“叔父既醉了,便让侄儿伺候叔父喝碗醒酒汤,以示孝心吧!”苏子澈极为不耐,苏逸跟他无甚交情,便是表孝心也有皇帝与谢家长辈在,根本轮不到他一个半年不见得说上半句话的叔父。苏子澈正要直言将他赶走,忽然脑中刹那清明,一个乍然冒出的想法惊得他酒醒了大半——谢家出事了? 68.一别杳杳无音信 皇帝正在批阅奏章的御笔一顿,一个“心”字戛然而止,缺了最后一笔,他目光如炬,几乎将殿中所跪之人的身体洞穿,细聆呼吸已乱,声音听来却还沉稳淡然:“你是说,就在秦王宅前,众目睽睽之下,秦王,被那逆子当场暗算,不知劫去了何处?” 一颗颗豆大的冷汗从鹿鸣额上不住地滴落,他跪伏于地,早已汗透重衣,身体却如被冰冻住了一般丝毫无法动弹,只听他道:“事发突然,王府亲兵未料到三皇子竟包藏祸心,先以谢玄之事诱郎君与他私谈,再以下三滥的手段使郎君中毒,又设下重重埋伏,臣等欲救郎君,却投鼠忌器,不敢与之硬来,待荡清了三皇子的爪牙,郎君已不知去向。臣等现已将三皇子在宫外的宅院尽数围困,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可破门而入!” 霎时间,案上一应事物尽数被扫落在地,香气四溢的茶水立时便打湿了数封奏折,殿中诸人跪倒了一片,个个胆战心惊,宁福海爬过来抱住皇帝的腿道:“陛下!陛下冷静!秦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皇帝已然怒极,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厉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秦王素来厚待麾下,到头来,竟养出了你们这群废物!”鹿鸣不敢分辨,重重叩首道:“臣自知万死难辞其咎,但郎君对臣恩重如山,恳请陛下让臣救出郎君,待得郎君安然归来,臣再以死谢罪!” “怎么,以为苏逸也如你们这般无用,挟持了秦王便回到家中坐以待毙?”皇帝冷笑一声,下旨道:“即刻封锁长安城门,全城戒严,着董良、李巽率羽林军捉拿所有与苏逸暗中勾结的大臣,但有异动无须上奏,见机行事。着陆离率骁骑士兵搜寻苏逸等人行踪,务必毫发无损地救出秦王!至于你,便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协助陆离去吧!” 鹿鸣叩首再拜道:“臣领旨谢恩!”皇帝步下玉阶,目光含怒地盯着鹿鸣道:“麟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定将你碎尸万段!”鹿鸣双拳猛然紧握,凛然不惧地迎上皇帝目光:“若郎君有个三长两短,不劳陛下动手,臣自当到九泉之下向郎君谢罪!” 鹿鸣疾步离去,尚德殿重归于沉寂之中,宁福海小心劝道:“陛下保重身子,秦王殿下福大命大,北黎那等蛮夷都不能伤到殿下,更何况是势单力薄的三皇子。”皇帝有些吃力地道:“苏逸心机城府之深,在朕意料之外,麟儿心性单纯,所思所想让人一眼便能看透,再如何聪敏也不是他的对手。苏逸见事情败露,‘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索性挟持麟儿。一则让朕少一臂膀,二则令骁骑营不敢以武相逼,三则……逼宫之时也可令朕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兵败之际,也可让麟儿陪他……” 宁福海听得心惊,脱口道:“那秦王殿下的处境岂非十分危险?” “非也!在三弟带兵闯入宫禁之前,小叔父不会有任何危险,然骁骑儿郎也会因此不敢全力以赴,三弟既然做得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心中早已无国无家,我们也不必顾念亲情。”苏贤从殿外进来,顾不上行礼已是一番断金截玉之言,“陛下,谢妃尚在宫中,未防里应外合,请陛下赐死谢妃!” 皇帝眉心一蹙,又缓缓舒展开,道:“不可,谢妃一死,苏逸新仇加旧恨,只会愈发肆无忌惮。谋国之事不会无大臣,苏逸可用之人不多,定会想办法与谢家取得联系,而谢氏一族俱在影兆司的控制之下,但有缝隙,羽林军与骁骑营便可趁机而入。”听皇帝言及谢家,苏贤顿生迟疑,道:“陛下,谢清之与小叔父私交甚密,不知此事,谢清之可否能弃暗投明,救出小叔父?” 刹那之间,皇帝恍惚听到那个骄傲的小弟坦然无惧地在说,“谢玄知我弦上意,是为知音,‘士为知己者死’,是三哥教我的。”麟儿,你可以为知己者死,可是你的知己在家族与你之间不得不舍弃一者时,是否会如你一般毫不犹豫地说出“士为知己者死”这般话来?皇帝到底信不过谢玄,摇头轻叹道:“此事容朕三思。” 殿门被人轻轻叩响,一个小内侍在外面道:“陛下,陈相公和陆将军递牌子求见。”皇帝仿佛溺水之人见了浮木,忙道:“快请进来。”秦王被挟持一事虽非满城皆知,王府上下一直极力隐瞒此事,但却瞒不过陈安长与陆佑这等权贵之人,他二人刚从前朝回到家中,一得到消息,顾不得宵禁在即,立时驱车赶来面圣。 苏逸狼子野心已是路人皆知,可他现今人在何处却无从得知,陈安长与陆佑商议了半日,一直到月上中天方离去,布下的种种计策瞧来是万无一失,可究竟有几分把握能安然无恙地救出苏子澈,任谁也不敢保证。皇帝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心底的担忧始终挥散不去。这些时日,他知道麟儿在跟他闹,也知道麟儿让鹿鸣拟了折子自请就藩,可小弟闹得越凶,他越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先是南乔,再是王妃,苏子澈对感情的霸道让他觉得难以招架,他自问对小弟已是足够宽容,甚至几近纵容,可小弟却总觉得不够。我的麟儿,你还要哥哥做出怎样的让步呢?须知世人皆是先爱己,然后爱人,即便是哥哥也不例外。你要一心一意,因着你爱自己,而哥哥谁也不想失去,也不过是因为爱自己。 明月渐渐地隐到了云后,皇帝叹息着垂下视线。他本想趁此机会冷落小弟一阵,磨一磨他的性子,却不料半路杀出个苏逸,非但将原本计划打乱,更让苏子澈陷入危难之中。苏子澈的安危,他比任何人都在意,那是他用心血养大的儿郎,在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中,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从来不许人割舍。 一连数日,长安城都没有半点秦王的消息,皇帝下了数道密令暗中搜寻,骁骑营已是倾巢而出,羽林军也没一个能好好休息,长安几乎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方圆数百里内都布满了他们的足迹,即便如此,仍是寻不见秦王的影子。苏逸一行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他的隐忍不发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由暗地揣测他是想要厚积薄发,还是从此远离庙堂,隐姓埋名逃亡一生。 无论最终作何抉择,苏逸此番行为在旁人看来都极为不智,像是无路可走时的孤掷一注。他能暗算月奴移祸长兄,又将罪责归于苏哲头上,借皇帝之手将苏哲贬为庶人。若是不言贤义,或是他再多一分狠戾,将梁家也一网打尽,那苏哲绝无翻身机会。单是这份智谋的确值得称道,只是如此深谋远虑,偏生不用于正途之上,不知令多少人唏嘘。 七月廿六朝会上,以苏贤、陈安长、陆佑等人为首的二十七名官员联名上疏,列举三皇子苏逸大不敬、恶逆、不孝、不睦等四条大罪,并呈上证物,请求皇帝问罪苏逸及其党羽,行以黜降,并处死其生母谢妃,以祭庙堂,以儆效尤。皇帝震怒非常,当场下令罢谢玄中书令,罢谢景安京兆尹,将苏逸及其党羽捉拿归案。 此时,距苏逸劫持秦王,已过去二十一日。秦王妃虽是新妇子,毕竟出身大族,谋略见识丝毫不输须眉,在秦王失去踪迹的这些时日,她展现出的是难得一见的沉稳与睿智,王府在她的治理之下诸事如常,令陆离鹿鸣等人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有时还会向她请教苏逸等人可能的去向。 萧蘅从未想过新婚不久便遭此变故,她犹然记得那日对镜描眉后,她怀着忐忑羞赧的心思问夫君眉色深浅,那个俊美少年轻浅地扬起嘴角,一笑之间敛尽了世间繁华盛景,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地说,她是长安城最好的女子。 苏子澈好美酒,每每遇酒即沉醉,可他白日里去了哪里,见了些什么人,从来不瞒着萧蘅。而即便是醉得不省人事,也定然会在日落前归家,他知道今日的王府已经不同往昔,他知道她在等他。兴致好时,苏子澈还会带她去城外打猎,两人一马,他总会握着她的手引圆弓弦,就好像所有的猎物,皆是他二人合力所得。 这样的美好,谁又料到结束得如此匆匆。萧蘅望着镜子里未施粉黛的自己,螺子黛拿起又搁下,用一支玉钗简单地将如瀑青丝挽起,镜中的少女丽质天生,即便素颜依旧美得不可方物。世人常赞美人如花,可纵然是人比花娇,也须有人来赏,她的良人不在,她又有何心情细描红妆。 萝芙轻轻地走进来,柔声道:“娘子,牛车已经备好了,现在就去萧府么?”萧蘅淡淡道:“这便去吧。”她的语气从容平稳,像是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从不曾存在,像是她此刻并非去求助父兄,而是去抚琴对弈一般做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她迈出房间,夏日的炎热扑面而来,阳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忽然,几个身影急切地朝她奔来,带起一阵炎炎热风,逼得她几乎想要退却。秦王不喜人吵闹,秦王宅从来都是静寂无声,仆从们交谈起来也是低声细语,少有这般鲁莽之人,萧蘅定了定神,便听到来人焦急道:“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蘅看清来者,正是秦王伴读陆离,颔首作礼道:“陆将军请。” 69.漫说此夜沉吟久 长安城有三十六条大街,这些街道将长安分割成一百多个市坊,皇城坐落在长安城北,愈是靠近皇城的市坊,愈是繁华。积善坊位于长安城南,虽然坊间白日里有许多地方热闹非常,可跟平康坊、东西市一比,就逊色多了。 积善坊内,一个不起眼的陈旧院落前停了一辆牛车,这处街道极是僻静,平日里少有人至,可那赶车的人仍是四下瞧了许久,确定周围无一人,这才敲了敲牛车的车壁。不多时,一个身着藏青圆领锦袍的少年从牛车中跳下来,径直往院落里行去。 陈旧的院落像是无人居住般死气沉沉,野草已经没过脚踝,少年微微蹙了下眉心,眼中的嫌恶一闪而过,一脚踩在野草上。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院落,只需一眼便可尽收眼底。堂屋门前有数名佩刀的侍卫守着,门上还上了一把锁。 少年朝着侍卫走去,在门前顿住脚步,问道:“他在里面?大夫呢?”那侍卫恭敬答道:“大夫在里面为秦王诊脉,还未出来。”少年看了眼门锁道:“把门打开。” 侍卫忙打开门锁,房门一推开,昏暗的烛光立刻摇曳起来,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少年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面容隐在了阴影之中。苏子澈斜倚在榻上,一个须发灰白的大夫正嘱咐他些什么,身后两个侍卫手按刀柄,警惕地盯着他们二人。房门一开,他状似不在意地抬了抬眼,逆光之下自是看不清来人的样子,可他知道来者何人,轻浅一笑道:“看你安然无恙,便知骁骑营还未找到这里——想不到天子脚下,竟还有此等隐秘之地。不过,你这么久都不曾露面,我才一生病,便着急地过来,看来你还未到道德丧失的地步,尚有一分良知在。”他声音微哑,整个人与之前相比不知憔悴消瘦了多少,非但面容苍白,连唇瓣都不见血色,却依旧从容不迫地取笑苏逸,仿佛自己中毒之事与一个月的囚禁未对他产生丝毫影响。 可是苏逸知道,苏子澈全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胜券在握,他早就被皇帝娇宠得耐心全无,将近一个月不见天日的生活几乎将他逼疯,眼下所有漫不经心地从容,都是他精心粉饰出来的假象,苏逸未理会他,问大夫道:“他怎么样?” 那大夫一直在苏逸府上供职,对苏逸忠心耿耿,这才在此危险时刻被派来给苏子澈诊脉,只是他虽然知道有人生病,却不知病人是何身份,可他的聪明之处在于从不多问,闻言立时答道:“这位郎君本就体质虚寒,近来又郁结于心,不得纾解,兼之余毒未清,这才使得体内毒性一再反复。待我开一副解毒-药方,每日服用一剂,郎君平日里好生调养,心思放宽,慢慢也就无碍了。” 郁结于心,不得纾解。苏逸冷笑一声,道:“那叔父便在此好生调养罢,侄儿告退。”苏子澈眉头一紧,正欲开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苏逸唇角微动,抬手屏退了众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子澈狼狈的模样,待他平复下来,亲自提起茶壶往杯中注满了水,奉上道:“叔父还有何吩咐?”苏子澈饮了一口茶水,咳得发红的眼睛盯着他道:“三郎,收手吧!你手上没有兵权,就算挟持了我,听从你的也只有骁骑营,如此单薄势力,在十六卫面前也不过杯水车薪,毫无胜算。你素来得陛下青睐,若就此罢手,我保你一生富贵无虞……” “闭嘴!”苏逸凌厉的目光霎时甩过来,恶狠狠地道,“似你这等胸无大志之人,方能说出一生富贵之言,大宁有你一个纨绔便够了,还希望苏家儿郎皆如你一般么!”苏子澈嗤笑一声,道:“我为大宁出生入死,肃边境,戍河山,不求闻达天下,但愿河清海晏。你在朱门内醉看笙歌之时,我在西州外浴血奋战。纨绔?我倒要看看,百年之后盖棺定论,我于大宁而言究竟是纨绔还是功臣。” 苏逸冷眼相对,面上一片不屑,讥讽道:“为大宁出生入死?亏你说得出口!你哪里是为大宁,你是为了陛下,为了自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父皇之间的龌龊事?你多少次夜宿龙床,几次三番拒绝亲事,甚至成亲之后都让陛下为你保留着长乐殿不许旁人涉足,后宫佳丽三千也抵不上你在父皇面前的一句戏言,真以为我们这些人都耳聋目盲,不知因由么!” 苏子澈身躯一震,只觉一股刺骨地寒意从背后升起,目色之中尽是不可置信之意,他蓦然想起当年离京赴西州之前,他最喜欢的侄儿苏贤跪在皇帝身前,在谈论边疆战事时口风乍转,说市坊皆传秦王“以色媚上”。那时他怒气攻心,当即自请长缨,一去北黎三千里,与边疆将士共生死。后来边关月下思及苏贤之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皇帝的感情,也许当真逾越了兄弟之情。 可是情深至此,纵然明知不可为,也已无计悔多情。 他从未做过任何苟且之事,他的感情从来光明磊落毫无粉饰,可当苏逸字字如刀指责他时,他竟生出无从辩驳的无力感,只恨耳聋目盲之人不是自己,不能逃离这些充满恶意的责难。或许他对皇帝的感情不容于世,或许他们彼此早已不是作为兄弟而存在,然而他不曾有过半点龌龊心思,他的感情深邃如千尺潭水,澄澈如山间清溪,他不惧告知任何人,不屑隐瞒任何人。可他又能怎样跟苏逸辩白,说自己仅仅是爱上了自己的兄长,爱上了这大宁俯瞰苍生的君王,说他只求帝王唯一的真心,哪怕只是作为弟弟也甘之如饴,而绝不会作为龙阳君承欢于陛下? 他说不出口,求得或是求不得,皆是他一人之事,容不得旁人妄评说。苏逸若要误会,那便误会吧,只要这误会之人不是皇帝,他便可以不去在意。 苏子澈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吃力:“三郎,你这般恨我,是怕我毁了陛下身后之名么?”苏逸哼道:“自古为王为帝者,不乏明主亦不缺昏君,今上是一世英明还是荒淫无道于我并无干系,我不恨你,只是有我一日,这苏家的江山,便不能落到你的手中。”苏子澈困惑不解,怔怔道:“我从无谋逆之心,从不想君临天下,三郎此言,未免可笑罢?” 苏逸冷冷地看着他,道:“叔父说出这话来,方才可笑。至尊早有意将来传位于你,是以登基三载,储君之位始终空悬,这事满朝文武无人不知,坊间也多有传言,唯独你蠢笨无知,以为至尊觉得自己正当盛年,无意过早立储。” 苏子澈活了十八年,从小被人夸赞聪明睿智,天赋异禀,未曾想有生之年,竟被自己的侄儿当面骂作蠢笨,他心里只觉可笑又可悲,当下便摇头道:“不懂的是你。三郎,我与陛下一母同胞,陛下子嗣繁茂,这皇嗣,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当。大宁的史册里,有一个武帝便够了。”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昔年武帝无子,传位于弟,百年来不知引得多少亲王暗中觊觎帝位,苏子澈深受帝宠,又不知惹来多少流言蜚语。可是苏子澈心里清楚,皇帝从未想着把江山给他,在皇帝心里,他始终是深夜里缠着三哥要一起睡的小儿郎,即便上阵杀敌也不过一时意气,而他的三哥,却再也不会是秋夜之中为他讲三生石故事的兄长。 在无声流逝的年岁里,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的自己,可是在苏子澈心里,他对兄长的感情,自始至终不曾改变。 苏子澈轻叹一声,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心底冷如寒潭,低声道:“三郎,陛下或许爱重我,可他首先是大宁的君王,而后才是我的三哥,你的父亲。” 苏逸显然并不信他所言,道:“他是在意你还是在意江山,很快便有分晓了。”苏子澈一惊,问道:“你要逼宫?你疯了!”苏逸笑道:“叔父饱读诗书,想来亦曾读史,昔年陈胜吴广适逢天降大雨,道不通,以致失期,依法皆斩,于是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遂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侄儿如今已无路可退,不得已,只好孤掷一注。有叔父在,料来骁骑营不会成为威胁,若是骁骑营成了威胁,那侄儿只好对不起叔父了。” 苏子澈摇头道:“不,三郎,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陛下素来重情,绝不会取你性命,既然能留得青山在,你又何苦要搏一个鱼死网破?”苏逸闻言,清冷一笑道:“即便不逼宫,单是毒害兄弟,勾结外戚,嫁祸兄长,挟持叔父,也足够将我千刀万剐了。更何况前日朝会,苏贤、陆佑等二十七人联名上疏请求陛下降罪于我及谢家,并处死母妃。陛下当场下旨捉拿我,罢免了谢玄的中书令——叔父怕是还不知道罢?我倒是很好奇,我与叔父素来不睦,你今日几次三番规劝我,一再承诺保我性命,究竟意欲何为?” “清之他……我虽然不喜欢你,却从未想过要害你。你我叔侄一场,我又怎忍心看你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之地?更何况……”更何况,此事还涉及谢玄。苏子澈面色愈发苍白,似乎连说话都有些吃力,顿了顿道,“你……你方才说你勾结外戚,是指谢家?” 苏逸笑道:“怎么,难道你以为谢玄查了这么久,当真不知是我所为?”苏子澈只觉耳鸣之声顿起,刹那间几乎无法思考,他眉头紧锁,待平静下来仍是轻声问了句:“他知道是你?”苏逸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道:“自然知道。”苏子澈只觉周身之力乍然消散,眼前但见白茫茫一片,许久方能看见事物,他想要抓住苏逸的手,手臂抬起又无力地垂下,终是只得一句:“三郎,叔父求你,不要再继续了,你再进一步,清之必死无疑!” “呵。”苏逸轻笑一声,玩味的看着他,“若不是知道你对陛下的一片痴心,我定会以为你跟谢玄才是断袖。可惜,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苏子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痛心疾首道:“三郎,他是你舅舅!” “对于一个挟持叔父意欲逼宫之人而已,舅舅算得了什么?”苏逸望着他狼狈的模样,心中生出莫名的快意,“叔父还是先担心自己吧!”苏逸言罢拂袖而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迅速地合拢,屋里重归于沉寂,隐约可听到院落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苏子澈强撑着坐起身来,扶着屏风缓缓站起,却忽然一片天旋地转,眼前霎时变得漆黑一片。 他仿佛落了一个极深的梦境之中,梦里是无尽的黑暗和望不到尽头的征途,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忘了要去往哪里,他只是漫无目的又疲惫不堪地向前走着,他明明觉得自己已是精疲力竭,每迈出一步都好似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可他仍是不间歇地向前走着,像是只要走到尽头,就能走出这片黑暗一般。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是须臾之间,他恍惚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一浅又一深,让他原本混沌的世界出现了一丝清明,他想循着那声音行去,可又觉得那声音无处不在,顿时茫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 麟儿,麟儿…… 那声音忽又响起,苏子澈仍不知声从何来,一时间着急起来,竟急出了一头冷汗。 一只手忽地从旁伸了出来,用帕子轻拭着他额上汗水,柔软的帕子瞬间被浸湿,可汗水却源源不绝地渗出来。 “陛下,陈相公求见。” 皇帝静静地凝视着苏子澈毫无血色的脸,许久才轻声道:“不见,就说朕歇下了。”宁福海为难道:“陈相公说,若是陛下不见,他便一直候到陛下肯见为止。”皇帝眼底顿时闪过一抹厉色,不悦道:“好个陈安长,竟敢威胁朕!”宁福海好言劝道:“陛下,如今三皇子都已据实招来,人证物证俱在,陈相公也是希望早些了结此事,以定民心。” “了结此事?朕已恢复苏哲的身份,将苏逸贬为庶人,涉案党羽尽数斩首,还要怎么了结?”皇帝淡淡道,“他们现在不肯罢休,不过是想借朕之手,将谢家也赶尽杀绝。苏逸是朕的儿子,若是连坐,岂非整个皇族都要给他陪葬?既不能连坐,谢家何辜受此冤辱?区区一个苏逸,已是搅得人心惶惶,先后牵连三位皇子,更让麟儿至今昏迷不醒,谢玄是麟儿知交,若朕杀了谢玄,麟儿定会难过,麟儿何辜,他已受此磨难,朕又怎么忍心看他再生难过?” 宁福海望了望昏睡的秦王,迟疑道:“可是陛下,三殿下已经招认,是谢玄在查案过程中包庇他,同时嫁祸于二殿下啊!”皇帝微微一哂,道:“朕曾经赐给麟儿一块免死金牌……”宁福海猛然一惊,跪下来叩头道:“陛下,哪怕是免死金牌,也赦不了谋逆啊!” 皇帝忽觉一阵烦闷,喉头动了动,许久才道:“朕看着他长大,从来没有哪个人,能像谢玄一样让他倾心相待,若是谢玄死了,他定然伤心欲绝……又怎会不恨,杀死自己至交好友的人呢……”皇帝掌心里握着小弟的手,那双手温软修长,像一块暖玉般躺在他的掌心,可他仍觉出一片彻骨的冰冷来,分明是炎炎夏日,他的声音却像是在冰水里浸过。 宁福海一个激灵,他知道皇帝宠爱秦王,可两人数次纠葛与争执他亦看在眼里,原以为皇帝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疼爱这个弟弟,却不知这宠爱不仅半分未减,甚至变本加厉到了这等程度,他颤声道:“陛下,过个几月、几年,总有一天就不恨了,可……礼不可废,法不能乱!陛下,您是天子啊!” 皇帝转开眼,不去看小弟在梦里挣扎的侧脸。屋内静寂无风,香几上金狻猊香薰徐徐吐出一缕长而不绝的轻烟,袅袅上升,而后无声地消散在空气里。像是一段缠绵婉转,却无疾而终的感情。 是啊,他是天子。 “可朕也是麟儿的哥哥……” 70.千里佳期一夕休 皇帝用力地握了下小弟的手,嘱咐太医好生照看着秦王,便起身向外行去。他屏退了众人,只留下陈安长一人在殿内,四下静寂无声,只有陈安长因年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直到华灯初上时才渐渐消失。 宁福海奉茶进来,将御案之上冷却的茶水撤下,换上了一盏热气腾腾的新茶,压低声音道:“陛下,都妥当了。”皇帝“嗯”了一声,搁下御笔问:“麟儿醒了么?”宁福海斟酌答道:“太医们都照看着呢,若是醒来定然立时禀告陛下,陛下宽心。” 依着太医的说法,苏子澈体内余毒已清,他毕竟年少,即便身体受到一些损伤也能迅速恢复,前几日便该醒来,可他却一直没有醒。苏逸对他下毒时并无害他性命的打算,那些药只是让他身体虚软无力,真正让苏子澈无法承受的是随之而来被困于斗室之中长达一个多月的囚禁,和对知交如临深渊般处境的担忧。 皇帝每每想起他骄傲的小弟这些时日所遭受的委屈,心里便泛起丝丝缕缕的疼痛,他不敢想象若是陆离未曾发现小弟所在之处将他救出,那么被他捧在掌中悉心呵护的麟儿又将遭受多少磨难。皇帝轻叹口气,起身朝殿外走去,天上一轮明净的圆月,皎皎白月光倾泻了一地,令他想起小弟征战北疆的日子,眼前的月色与当时并无分别,此时的小弟竟也如当时一般,勾起了他心底难以言说的思念。 皇帝乘上肩舆,一行人显然是事先得过指示,不消吩咐便朝着一个方向行去,銮仪行至朱雀门前,皇帝下肩舆换了一辆牛车,车夫似是恭候已久,待皇帝坐稳,手中鞭子一扬,便赶着青牛稳稳地出发,一路无阻,直至天牢前才停了下来。 几个侍卫忙擎起车上的门帘,宁福海躬身朝车内禀道:“陛下,咱们到了。”皇帝扶着他的手臂下了牛车,只见天牢外已被羽林军层层围了起来,刑部尚书冯纪恭敬地垂手候在门口。 “带路吧。” 天牢里处处散发出腐臭难闻的味道,不时传来一声惨叫或哭泣之声,皇帝却仿佛不曾感知到一般,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在冯纪的引领下稳步朝天牢深处前行。尽头的一间牢房里,一个身着布衣之人在石榻上面壁而坐。皇帝一示意,侍卫立时将牢门打开,谢玄听到动静后并未回首,后脑到腰间画出一条笔直的线——那是他不肯屈从的傲骨。 皇帝抬手一挥,冯纪等人便无声地退了出去,牢房里转眼只剩他们二人,他站在谢玄背后,望着那不肯回头的儿郎,竟好似隐隐约约看到了小弟执意去奉先时的孤傲背影。这世间的感情不会毫无根由,谢玄能让苏子澈引以为知己,几次三番出手相助,自然是有他不可替代之处,可皇帝却始终认为谢玄不值得。皇帝一直觉得谢玄有些过于周正了,像是魏晋世家千百年来所有礼法风骨浇铸而成的芝兰玉树,外表三分真才色,内里七分假情思。可当谢玄毫不犹豫地与苏子澈共赴北黎极险之地,在苏逸意图谋反之时伺机传讯,说出苏逸鲜为人知的几处宅子,让陆离带兵救出苏子澈,险些引来苏逸的疯狂报复时,他方知谢玄原也是有喜恶、有血性、愿为知己而死之人——自己对他,当真是误会了。 可皇帝不悔。谢玄对苏子澈纵然是一片真心,却也掩盖不了他不止一次让苏子澈陷入险境的事实,皇帝将他点为状元,赐予他高官厚禄,已是给了他一个君王能给臣子的最大看重。须知大宁千年而下,以不足而立之龄拜卿相者,惟有谢玄一人。 而这一人,却在毫无察觉中助了谋逆之人的一臂之力,若是当初谢玄查案之时查出苏逸的狼子野心,又何至于今日? “朕心中有疑,百思不得其解,还望谢卿为朕解惑。”皇帝声音响起时,谢玄身子忽地微微一抖,待皇帝说完,缓缓起身向皇帝一拜,低声道:“陛下请讲。” 皇帝道:“于你而言,麟儿,是怎样的存在?”谢玄似是未料到皇帝会有此问,一时竟怔忪了片刻,唇边泛起温柔笑意,道:“那一年上元节,青龙河上的画舫中,有一个少年低眉抚琴,指下琴声犹如天籁,令臣惊为天人;后来并辔策马,琴笛相和,共醉南山,又是何等快意;再到潜入北黎,数万强敌中并肩而立持剑杀敌,当时觉得,便是就此死去也已经无憾了。”皇帝深邃的目光落在他面上,道:“谢氏一族犯此大罪,自然逃不过抄家灭族。” 谢玄沉痛地闭上眼,再睁开,眼底的几分笑意全然不见,竟是淡然之色:“也罢,臣虽无谋逆之心,却也曾不意间助纣为虐,死有余辜。谢家有包庇之罪,陛下要罚,臣并无怨言。”他这份处惊不变的泰然,倒让皇帝刮目相看了,牢房中别无他人,外间守着的都是皇帝的心腹,他淡淡道:“死有余辜,未免言过其实。”皇帝刻意顿了一下,“谢玄会死,你却可以活下来。” 皇帝心疼苏子澈,想救下他的知交谢玄,这对一国之君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况且对方是谢玄这样难得一见的人才。只是他身为皇帝,不能不顾天下悠悠之口,谢玄即便活下来,也绝不会以原本的身份活着。他此番来见谢玄,自然是想好了对策,只要谢玄点头,他立时就能将他救出去,让另一死囚代他赴刑场。 皇帝说话的声音不大,也未有多么复杂难解的深意,谢玄却是怔了许久方回过神来,眼底光芒几经闪烁,终是归于沉寂。直至此时,他方知皇帝来意,缓缓屈膝行了跪拜大礼,方道:“臣闻仁人志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臣虽无颜自比于先贤圣人,却也向往仁人志士,父兄皆死,臣又岂敢抛弃祖宗姓氏,苟活于世?臣自问忠心,却非无愧于陛下。谢家勾结皇子,包庇其谋逆意图,致使陛下父子离心,臣身为人子,未能及时察觉,规劝父兄,终致不可挽回之地,此为其一;三皇子假臣之名毒害秦王,并将其胁迫,囚禁于斗室之中,此为其二;陛下为救秦王,劳师动众,精锐尽出,臣却未能及时报信相救,此为其三。此三者,臣责无旁贷,罪在不赦。陛下有仁爱之心,又有秦王、陆佑等人为陛下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定会成为一代明主,在青史上留下不可湮灭的丰功伟绩。臣一介书生,受陛下知遇之恩,生前未能报答已是愧疚万分,不想死后成为陛下青史上一瑕。” 这一番话说完,谢玄眼中已是有了湿意,轻声道:“臣原不该多言,可臣死之将至,也只好请陛下恕臣无礼,麟郎对陛下……”他蓦然一顿,斟酌许久方缓缓继续下去,“……用情极深,性子又极烈,孟南乔不死,麟郎绝不会委曲求全。臣斗胆,请陛下赐死孟南乔,以免将来与麟郎参商不相见,离歌入管弦。” 皇帝心中微微一惊,蹙眉道:“麟儿跟你说了什么?”谢玄摇了摇头,道:“他什么也没说。”皇帝沉默下来,倒是谢玄开口问道:“麟郎如今可好?”皇帝道:“他一直在昏睡,想来是不愿醒。”谢玄难过又忧心地蹙起眉,他原想见苏子澈最后一面,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迟疑道:“臣有个不情之请,原是不当讲,可若是今日不说,以后便再无机会了。”他取下蹀躞上的翡翠玉佩,双手呈于皇帝道:“这枚玉佩臣自幼不曾离身,昔年上元初逢,麟郎亦是凭这枚玉佩认出臣的身份……臣在西州时候曾答应麟郎,陪他饮遍天下烈酒,恐是要食言了,便让这枚玉佩代臣陪伴麟郎吧。” 那玉佩如一汪碧泉,苍翠欲滴,静静地躺在谢玄手中,皇帝心中有些犹豫,迟了片刻方接过那枚玉佩,低叹道:“如你所愿。” 直到离开之时,皇帝重又问道:“谢卿惊才绝艳,却未能施展抱负,留名青史,岂非可惜?”谢玄却只淡淡一笑:“这世上之事,哪能尽如人意呢?” 他知道皇帝不想他死,不止因为他的才华,更多是不想苏子澈伤心,更不愿因此与苏子澈生出芥蒂。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长一声叹息,轻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他这句话,已经走远的皇帝显然是听不到的。装饰华丽的牛车一直在天牢外候着,皇帝乘上之后,未行几步便有羽林卫策马而来,下马行礼之后附在宁福海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宁福海立时喜形于色,当即擎起牛车的门帘禀告道:“恭喜陛下,殿下醒了!”皇帝亦是惊喜万分:“何时醒的?醒了多久?”宁福海笑道:“刚醒,不过一盏茶功夫……” “快!马上回宫!”皇帝连声催促,牛车却很难疾行,皇帝索性跳下牛车,命羽林将马牵过来,宁福海连忙劝道:“陛下,使不得!殿下已经醒了,您就是晚些过去也不妨事!”皇帝思弟心切,听不进任何劝说,认镫上马后,一扬缰绳,马儿已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十数名羽林忙打马跟上,前后左右地护了上去。 皇帝身为天子,驰骋宫中自然无人敢拦,便一路策马行至尚德殿前。虽是夜间,尚德殿却亮如白昼,皇帝一进内殿,围在榻前的太医忙退散开来,乌压压跪了一片,他一眼看到榻上的小弟,正阖目躺在罗衾之中,与他离开之前无一丝不同。皇帝喜悦的心霎时冷却下来,缓步走到小弟身前,握住他的手道:“不是说醒了么,怎么还……” 身旁的太医忙接口道:“陛下,殿下方才已经醒了,只是身子虚弱得紧,这会子又睡着了。”皇帝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将苏子澈的手贴在脸颊上,低声道:“朕知道了,你们且退下。”殿内顷刻便只剩了他们兄弟二人,依稀可以听到苏子澈细长的呼吸声,皇帝无声地凝视着他,像是生怕稍一眨眼,就会错过麟儿醒来的刹那。 殿门被轻轻叩响,宁福海蹑足进来,在皇帝身边附耳低语道:“陛下,谢玄自尽了。”皇帝大惊,右手不自觉地微一用力,他还握着小弟的手,一时惊觉又忙去看小弟,皇帝轻声道:“麟儿。”苏子澈毫无知觉地睡着,呼吸声未有丝毫变化,他这才稍稍放心,过了许久,他拿出谢玄留下的玉佩,将它轻轻放于苏子澈掌心之中,又将他的手放入罗衾里,起身走出了内殿。 在关上殿门的那一瞬,苏子澈无声地睁开眼,清冷的双目中无丝毫睡意,他轻轻摩挲着手心的玉佩,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转瞬没入了乌黑如墨的鬓发之中。 71.重来我亦是行人 苏子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是昭元二年,荷花盛开的季节,他还是少年的模样,未历战场厮杀,未经生死别离,身量尚未完全张开,一双星眸清透明亮。那几日西市新开了一家酒肆,里面的胡姬个个腰肢柔软,明艳动人,里面的美酒俱是从西域不远千里运送而来,与中原酿造的大为不同。苏子澈心痒难耐,欲约谢玄前去品尝,可他近来一直与皇帝住在行宫,无缘得见谢玄,皇帝万乘之尊又不可能同他去普通人家的酒肆胡来。 不得已,他想出一个不甚高明的法子——适逢谢景安过寿,他谎称答应了谢玄去给谢景安过寿,便哀求兄长让他去一趟谢府。谁知皇帝不但痛快地允了,还要亲自陪他一起去。苏子澈喜出望外,因着要微服出行,立时去换了身月白夏裳。自先帝去后,他便偏爱这等清雅的颜色,他生得俊俏,配着月白色更是俊美非常。皇帝瞧见之后连着夸赞了好几声,让他喜不自禁,腻在皇帝身上撒娇耍痴了许久。 赴宴之前,他担心寿宴之上不好与谢玄私约,便将约定的时间与酒肆名称写在了一张纸上,他知道只要是他相邀,谢玄定不会拒绝。 到得谢府时,寿宴已开始了许久,皇帝知道他在宴上会拘着一干宾客,便寻了个由头让几位重臣陪着他在谢府里走走,留下苏子澈与宾客里的五陵年少喝酒唱歌。苏子澈玩得开心,一时便忘了胡姬酒肆一事,等到皇帝带他离开谢府时才猛然想起,便趁旁人不注意将纸条塞到了谢玄手里。 到了约定那日,天昏沉沉的,似是在酝酿着一场滂沱的大雨,谢玄自然是准时赴约,早早到酒肆中等他,可苏子澈却迟到了。边疆战事未休,长安流言四起——苏子澈因极受皇帝宠爱,被视为以色媚上的佞幸之人。他盛怒之下主动请缨,要前往北疆与北黎一战,亦是想借战功使流言不攻自破。皇帝应了他,并不代表放心他,亦不舍得他。苏子澈便日日陪在皇帝身边,听兄长事无巨细的反复叮嘱,听太傅对他武艺细致耐心的指点。待他从兄长和太傅手中脱开身来,已然过了与谢玄约定的时间。 酒是蒲桃酒,千金沽一斗。谢玄独自喝到微醺时,他才匆匆而来,有些歉意地对谢玄道:“这几日就要出征,三哥不太放心,一天到晚对我耳提面命该注意之事,不小心就耽搁了时间。”谢玄支着下巴看他,笑道:“既然来迟了,先自罚……嗯,三坛吧!”苏子澈不由地笑起来,豪爽道:“好,三坛就三坛,今日便饮个醉也不休!”言罢当真豪饮了三坛,面上染了酡色,兴致却是极好,听着胡姬琵琶不过寻常音色,一时高兴便让店家取来琴笛,要与谢玄共奏一曲《忆王孙》。 这曲子不长,他们反复吹弹,直到尽兴方休,最后一遍时,谢玄还和着琴声低唱了一首词。待到离开酒肆,苏子澈脚步都有些不稳了,谢玄却神色清明地望着他,半晌方道:“世间美酒有万顷,我却不能与麟郎共酩酊了。”苏子澈醉意朦胧,却恍惚觉出丝丝缕缕的伤感来,不解道:“你要去哪?”谢玄微微一笑,酒肆门前悬挂着两只灯笼,烛光落在他温和的眉眼上,描画出难言的温柔:“去一个注定要去的地方,我在那里等着你。” 苏子澈犹然困惑不解,想起即将要出征的北疆,问道:“是黎国么?”谢玄摇了摇头,深深地望着他,良久方道:“麟郎,保重。”苏子澈困惑更甚,还欲再问,忽然响起一道惊雷,将他唬了一跳,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转眼冲淡了谢玄的身影。苏子澈既惊且怕,连忙伸手去抓,手指才触及谢玄衣角,骇然发现谢玄从他眼前消失了。 梦也醒了。 天色刚蒙蒙亮,两个守夜的小内侍挨着床打盹,床帏上挂着的鎏金夔龙香薰球发出微弱的红光,他微微一动,发现手心还握着谢玄的玉佩,忽然意识到终此一生再也见不到谢玄,再也没有人与他默契天成地琴笛合奏。一霎之间,他只觉巨大的悲痛漫上心头,顿时眼泪如倾,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记得这一段往事,与梦中不同的是,谢玄当时与他弹的曲子是《金缕曲》而非《忆王孙》,也没有低唱那一首词。他们从酒肆出来便一同去了骁骑营,并未在酒肆门前分别,可是他知道,这是谢玄特意来跟他道别。 他想起上元初逢时,那一场盛大的彩云追月;想起后来策马城郊,醉看杏花疏影;想起青龙湖畔临水作画,惹来旁人觊觎;想起奉先水漫村头,大雨中的去而复返;想起潜伏于北黎军营,日夜提心吊胆;想起并肩联手,剑挑黎国铁骑……他心中溢满了无尽的悔意,若是那时他没有让谢玄放弃唾手可得的赫赫战功,回长安调查月奴中毒一事,那之后的种种阴谋诡计,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他身上?今日的谢玄,是不是仍是那个少年拜相意气风发的中书令,于公可以指点江山,于私可以促膝把盏? 他不知道,他不敢去假设。他想起北黎的徐天阁,那也是曾将他视为知音之人,也曾与他并肩作战,琴箫相和,可他却利用徐天阁的信任,给了黎国致命一击,将北黎子民驱逐到六浮山以北,让北黎再无与大宁一战的能力,只能俯首称臣。他从未梦到过徐天阁,一次都不曾有,他知道他一定恨他入骨,恨不得啖肉饮血将他撕碎! 也许这就是他的报应,是他背叛知音玩弄人心的报应,可他宁愿这报应是实实在在地落到自己身上,也不愿谢玄有个三长两短。连皇帝怒极了还会打他骂他,谢玄却是半句重话也没有说过,哪怕他偶尔无理取闹胡乱发怒,谢玄也只是笑着哄劝。 他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人了,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知他、懂他、又待他这般好的人了,纵然知音一词可以流传千年万年,可是于他而言,却再也不会有任何后来者可以同谢玄相比。他知道这一生还长,这些想法落到一些长者眼里未免可笑,然而人没办法骗过自己的心,明知不可能,他没办法给自己虚无缥缈的希望,去期盼一个来日方长。 他的谢玄,他的知己,没有来日了。 苏子澈坐在床榻上,双手将谢玄的玉佩紧紧地贴到胸前,脸埋在双膝之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当值的两个小内侍猛然惊醒,立时不知所措起来,他们不知谢玄之死,更不知苏子澈为何哭泣,不着边际劝了一会儿不见成效,便想着去告诉皇帝,苏子澈声音嘶哑地低吼道:“谁敢让陛下知道一个字,我立斩他于此地!”那小内侍身子一抖,当即止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侍立在旁,又是递帕子又是赔笑哄劝,却如石沉大海般不见回音。 他哭得累了,耳畔仿佛响起轻微的嗡鸣之声,又好似梦里的曲子蔓延到了梦境之外,让他辨不清是梦是醒。 恍兮惚兮之间,他又听到了梦里谢玄低唱的那首词。 重来我亦是行人,长忆初逢欢喜心。弦上相知说不尽,雨纷纷,古调歌声不忍闻…… 72.叶落秋来秋恨生 苏子澈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昏昏沉沉地过了许多天。皇帝来了许多次,他俱都背身向内不见他,起初怜他痛失知交便由着他,哄了几次不见好,心底也有了气,便道:“麟儿,谢清之殇了,朕心里也不好受,何况还是因为苏逸。你心里难过,三哥是知道的,三哥也想救下谢清之,于公于私,都希望他活着,只是未能做到。你这样惩罚三哥,不理三哥,麟儿,你于心何忍?” 皇帝发怒,殿中诸人恨不得躲得无影无踪,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过了许久,只听榻上发出细细的鼾声——苏子澈睡着了。皇帝勃然而怒,当即拂袖而去。 一连数日,皇帝都未再进内殿看他,白日在尚德殿正殿处理政务,夜里便去偏殿或其他妃嫔殿里休息,苏子澈的身体慢慢地好起来,他闲着无事,太医又只许他卧床静养,便着人拿些书过来,倚在榻上看书。皇帝有时在正殿接见朝臣,政见不同时言辞甚是激烈,苏子澈看得再入神也会被打断,默然地听着殿外的熟悉声音。 不过几步之遥,却成了兄弟二人不可逾越的沟堑。 苏子澈眼睛盯着书册,思绪却不知飘去了何方,一个内侍进来禀道:“殿下,太子来了。”苏子澈显然并不知道皇帝立储一事,怔然问道:“太子?”不需那内侍回答,苏子澈便看到苏贤从外面进来,抬手将殿中诸人打发出去,关切问道:“小叔父躬安?”苏子澈微微一笑:“恭喜太子。”苏贤摇头苦笑:“手足离散方换得储君之位,我倒宁愿……” 苏子澈打断道:“贤儿,谨言慎行。”苏贤忙低头称是,苏子澈一招手,他忙上前问道:“小叔父有何吩咐?”他已被立为太子,他是君苏子澈是臣,君臣有别,若是苏子澈此举被有心人看到,定会得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可他二人年龄相仿,私下相处时随意惯了,从来不拘于礼数,一时竟也无人觉出不妥。苏子澈问道:“当时苏逸将我囚禁,是谁救我出来的?” 苏贤道:“是陆离,听说当时骁骑营和羽林卫翻遍了整个长安也未找到蛛丝马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搜查普通百姓的家里,至尊发了好几次火,最后还是谢玄在狱中听闻此事,说是他曾无意间得知苏逸在长安的几处私宅,便想办法传信于陆离,这才找到了苏逸等人的藏身之处。” 似是在斟酌字句,又似是“谢玄”二字无端勾起他心底的伤痛,苏子澈过了许久才迟疑问道:“苏逸……?”苏贤轻叹一声,低声道:“庶人。”这显然是一个不算太坏的结果,苏子澈又问:“那谢家?”苏贤道:“十六岁以上男子皆斩,十六岁以下发配边疆,女子尽数配没掖庭。”苏子澈只觉一阵疲乏无力,久久都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皇帝法外开恩,比他料想的结果好了太多。苏贤有些担心道:“小叔父身体未愈,调养身子要紧,先不要想这些。”苏子澈顺从地点点头,又问道:“南乔呢?” 那毕竟是皇帝的妃嫔,谈及父亲妻妾,苏贤面上不免有些尴尬,眼底却有些许不屑:“他还不是一如既往地想方设法去勾引——”声音一顿,他立时觉出此言有些过分了,便道,“自小叔父不进宫以来,他近来得意得紧。”苏子澈冷笑道:“连唯一不对他巴结奉承的秦王都病了,他自然是风生水起,也无怪乎得意。”苏贤道:“小叔父何必在意区区一个以色侍君的佞幸小人?他生为男儿,不思家国事,成日只想着如何搔首弄姿,这等人,陛下迟早弃如敝履,小叔父何必介怀?” 苏子澈唔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低声道:“我想回家。”苏贤生出迟疑,道:“陛下可答应?”苏子澈在尚德殿养病是皇帝亲自吩咐的,如今要走,也须得皇帝同意方可。苏子澈清冷一笑,低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答应。”苏贤陡然心惊。 回到秦王-府,萧蘅已恭候多时,她盛妆之下气色还好,眼皮却略见红肿,事事亲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苏子澈。太医早晚各请一次脉,调养的方子也换过几次,苏子澈原是吃药如服毒般痛苦,幼时每每生病,总要父兄哄很久才肯吃药,多半还是蜂蜜调成的药丸,今次病这一回,喝起药来竟如喝茶般淡然。 临近中秋,长安的天气迅速转凉,苏子澈坐在湖心岛的树下里看书,几只白鹭停在水边,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里的游鱼。一片落叶旋转着飘落下来,恰停在了苏子澈手中的书册上,虽是落叶,却苍翠依旧。苏子澈拈起那片叶子,他被苏逸挟持之时尚是夏天,而后囚禁加昏迷,令他几乎忘了这世间的年岁,而今见树叶凋零,心道古人口中的一叶落知天下秋,大抵便是如此了。 一阵环佩叮咚,苏子澈抬眼望去,萧蘅带着几名婢女缓步而来,将熬好的药从食盒中拿出,柔声道:“麟郎,药熬好了。” 苏子澈应了一声,接过盛着乌黑药汁的瓷碗,眼底的厌恶未加任何掩饰,却也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萧蘅递了颗蜜饯到他嘴边,苏子澈张口含住,过了会儿道:“我申时要入宫一趟。”萧蘅似是怔了一下,旋即道:“是要奏请就藩么?”苏子澈唔了一声,道:“你若是不愿离开长安,我便让陛下准你留在这里。” 萧蘅摇头笑道:“麟郎说笑了,麟郎在哪,妾身便在哪,莫说蒲州,便是八千里外的潮州妾身也去得。”此言一出,苏子澈也笑了,打趣道:“潮州天高皇帝远,其实也不坏,作威作福都无人敢问一声。只是蒲州不比长安,到底是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萧蘅低眉道:“麟郎此言,真是折煞妾身了。萧蘅此生能嫁于夫君,已是三生有幸,只要与夫君在一起,无论长安蒲州,皆是此生难求的美好,又何来受苦之说呢?” 她言语之间情深意重,苏子澈望着她的眼睛,心底生出钝痛,却又无法言说,他握住她的手,却是道:“备马,我该进宫了。”萧蘅眼神一黯,仍作笑颜道:“麟郎身子才好,夜间风凉,骑马恐怕会冷,不如坐车吧。”苏子澈点头道:“好,依你。” 萧蘅吩咐人准备牛车,不多时,苏子澈乘着一叶小舟从湖心岛出来时,车已经备好,苏子澈正要上车,萧蘅却轻轻攀住他手臂,轻声道:“今上一向宠爱麟郎,恐是不会轻易让麟郎离开,若是今上不同意就藩,麟郎莫要与陛下争执,免得伤了兄弟和气。就藩之事,今次不成,亦可徐徐图之。” 苏子澈略一点头,道:“知道了。”他自然知道皇帝未必会轻易放他走,可他也知道,如今他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已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皇帝不肯让步,他不肯委曲求全,继续相处下去只会让事态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而他不愿跟皇帝彻底决裂——那毕竟是他的兄长,是他十几年来一直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人。 他并未想好见到皇帝要有一番怎样的说辞,事实上,他近来一直避免去想这些事,皇帝、谢玄,这仿佛成了他心里的一块禁区,无论何种方式踏入都只有死路一条。 因着中秋节将至,宫中各处都开始挂起花灯彩饰,苏子澈行至尚德殿,未向往常那样直接进去,而是命内侍先去通传,自己则候在殿外。他负手而立,看着宫中的飞檐翘角,碧瓦琉璃,看着巡逻的侍卫来往不休,看着匆匆而过的内侍宫女,这是他看了十几年早就习以为常的事物,即便闭上眼睛也可轻易描绘。可是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看不到这些了。 “秦王,别来无恙。” 苏子澈眸色一凛,眼底蓦然掠过一丝杀意,冷然转身,视线未在南乔身上停留片刻,只望着尚德殿的殿门道:“孤王今日来见陛下,闲杂人等还请退下。”南乔轻声一笑,道:“陛下今日身体不适,秦王请回吧。” 苏子澈只觉阵阵森然寒意从背后升起,他自幼在兄长膝下长大,除却长乐殿,便是尚德殿来得最为频繁。在这里还是东宫的时候,在兄长还是太子的时候,在这大明宫尚且没有南乔的时候,尚德殿于他而言便与长乐殿无异,都是令他心安的归处。 可是从何时起,他不再能随心所欲地出入这里,他昏迷之时住在里面,清醒之后却和兄长咫尺天涯,而今想见兄长一面,还要被旁人拒之门外。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更不知道他的三哥在明知他最讨厌南乔的情况下,为何要让南乔来赶他走。他原以为就算有什么争执与矛盾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容不得旁人置喙,可现在南乔就站在他眼前,他对皇帝所剩不多的期盼反倒像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只是他生来倔强,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要亲自证实才肯罢休。苏子澈冷冷地睨了南乔一眼,绕过他便向殿内走去,南乔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道:“秦王这是要擅闯陛下寝殿?”苏子澈淡淡道:“怎么,我见自家兄长,还要经过闲杂人等的同意?”南乔面色一沉,冷哼道:“秦王还是先拎清楚自己的分量吧,陛下不想见你,你又何必自讨人嫌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陛下面前如何诋毁我?可结果呢?陛下对我可有一分半分的疏远冷落?倒是你,你近来在府中养病,陛下可曾探望过一次,可曾过问过一句?秦王,人贵自知。” 苏子澈冷眼看去,只觉南乔妖冶的唇一张一翕,犹如吐信的毒蛇般将恶毒之言送入他耳中,他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他不知道兄长是当真不知南乔此时所为,还是明知如此,仍是支使南乔来羞辱自己。他听到自己冷硬的声音,仿若垂死挣扎一般不肯认输:“人贵自知这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区区一个男宠,也敢跟孤王叫板?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看了。” 南乔道:“秦王可真是伶牙俐齿,只是……呵,陛下现在连见都不见你,便是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呢?”苏子澈陡然色变,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了过去,他盛怒之下犹然记得眼前是兄长的人,下手到底留了力气,饶是如此,南乔踉跄几步,左脸在片刻的惨白之后可怖地肿胀起来。苏子澈目色一敛,反手又是一巴掌挥了过去,却在未触及南乔脸颊之际被人握住了手腕。 “麟儿,你在做什么?”皇帝语气平静至极,他看了一眼狼狈的南乔,松开苏子澈的手腕道,“怎么这么大火气?”苏子澈满腔怒火立时转移到了皇帝身上:“陛下若是不想见我直说便是,何必让这等下贱之人羞辱于我?!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便是我之前做的不对,你要打要骂我都认,为什么要让这种人来侮辱我?!” 皇帝一手放在苏子澈脑后,一手抚在他的颈侧,温声安抚道:“麟儿,朕方才小憩,并不知道你来了。”苏子澈一指南乔,厉声道:“若你不授意,他敢假传圣旨说你不想见我?!”皇帝眉头紧蹙,沉声道:“麟儿,你就这样跟哥哥说话?”苏子澈猛地偏过头去,抿紧了双唇。皇帝见他不再说话,低叹一声,抵着他的额头道:“麟儿,你先回去,三哥回头跟你解释这件事,好不好?” 苏子澈蓦然红了眼眶,断然道:“不好!你要把我支开?”皇帝蹙眉道:“怎么会?三哥今天有些累了,今日之事,容后再说吧。”苏子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颤声道:“他说你不想见我,是不是真的?”皇帝眉头一紧,反问道:“麟儿是拿他的话来质问三哥?”苏子澈没有答话。 南乔默然行了一礼,似是要告退,皇帝余光瞥见,当即厉声喝道:“你敢走一步,就永远不要回来!”南乔脚步一顿,整个身体僵在了原地。 皇帝回过头来看着小弟,两人都没再开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过了许久,苏子澈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地转身去了。 在他走后不到半个时辰,陆离便递牌子求见皇帝,带着秦王请求就藩的折子。那日酉正之时,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整个长安城,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皇帝白龙鱼服,出现在了秦王宅里。 73.便绝恩义换霜刃 苏子澈听到皇帝来的消息,心底一阵莫名的酸楚直冲眼底,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平静。他期盼着这一刻,又害怕着这一刻——他至今仍盼着乌云散去,得见月明的那一瞬,盼着皇帝看清楚自己的心,给他所求的一心一意,可他又恐皇帝终此一生也看不清,抑或他对皇帝而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那他宁愿就此停留在这一刻。 皇帝在书房内等他,而他站在书房门外踟蹰不前,他知道这也许便是尘埃落定的时刻了,推开这扇门,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往昔的种种纠葛都将结束。苏子澈手指有刹那的颤抖,终是绝然地迈入了书房之内。 “跪下。”皇帝负手而立,听得他进来却是头也不回,声音淡然不辨喜怒。 苏子澈立时跪倒在地,膝盖撞在地面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一封奏折扔了过来,撞到他的肩膀又滑落在地,苏子澈不看也知那是他请求就藩的折子,他二人心里都知道皇帝此时为何而来。 书房内一时静寂无声,若是细听,便可以听到皇帝紊乱的呼吸声,只是苏子澈心神意乱,此时只听得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和皇帝随之而来的失望话语:“麟儿,我很伤心,你终是要离开了。”只一句话,苏子澈的眼睛立时雾气朦胧,泪水凝聚成滴,沿着脸庞滑下,又无声地浸入衣襟,他哽咽了一下,声音里尽是委屈和倔强:“三哥不肯放弃南乔的时候,便该料到今日。” “是预料之内,但朕仍是伤心。”他转过身来,看着小弟泪湿的脸庞,不由心生慨叹,“父亲曾言,麟儿最是长情,许下一生便是一生,而麟儿也常说,要为三哥守护大宁河山,在三哥身边陪伴一生。这些话,三哥都当真了,早已做好和麟儿相守一生的打算,只是三哥未料到,麟儿的一生还长,却不肯再陪伴三哥了。麟儿,中秋团圆将至,你却要在此时离开三哥,没有你,三哥哪来的团圆?” 苏子澈心中百味杂陈,在唇齿间一一流连,终是只剩下满口苦涩:“是三哥放弃了麟儿!”皇帝摇头道:“三哥从不曾放弃麟儿。麟儿记不记得当年黎国进贡的舞女,朕曾临幸其中一人,赐了位份。未多久,麟儿与她在球场起争执,她私下曾向朕哭诉,说麟儿欺负她,想让朕替她做主。朕当时就告诉她,你是朕最爱的弟弟,你的才气、性情皆令朕惊艳,朕平生仅见,是以宠爱至此——朕,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可是现在伤害我的人是你!还有你那不知廉耻的男宠!”苏子澈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又在话语出口之后捂住了双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皇帝单膝跪在他身前,轻轻拉开他的手,看着他哭泣的眼睛,柔声道:“三哥从未想过伤害你。”他伸手想拭去小弟脸上的泪珠,指尖触及的一霎又止住了,“麟儿,朕并不知道南乔伤害了你,他常同朕讲他有多喜欢你,朕以为你就算这一时容不下他,总有一日会接纳他……朕不知道他在背后做了伤害你的事,麟儿,你告诉哥哥,他都对你做了什么?” 苏子澈心底像是空了一块,冷风从中穿过,令他轻轻地颤栗起来,他仰头涩然一笑,道:“他什么也没有做。”南乔的确什么都没有做,他所有的恶意只展现给苏子澈一人看,将所有的嫉恨都凝聚于恶毒的言语之中,不曾留下任何把柄。即便此刻皇帝问起,苏子澈也的确说不出什么,总不至于说南乔辱骂他、对他怨恨在心,这简直如莫须有一般可笑!况且以南乔表现出来的柔弱模样,怕是皇帝不会相信——即便相信又能怎样?皇帝的态度,已经足够明了。他今日来到秦王宅,从没有哪一刻哪一句话是在挽留,至始至终,他只是来道别,跟任性霸道不讲理的小弟做最后的道别。 苏子澈眨了眨眼,泪水从睫毛上滑落下来:“南乔什么都没有做,可我就是讨厌他,容不下他。三哥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想来应该知道,麟儿一向蛮横霸道,没有道理可讲,三哥是不是后悔对我这么好,后悔亲自将我抚养长大?”皇帝摇头道:“怎么会后悔,庆幸还来不及。”苏子澈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帝,泪水早已打湿视线,令他再怎么睁大眼睛都看不清皇帝的面容,他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唇角扬起几分讥诮笑意:“可是三哥,即便重来一次,我仍是这般任性、霸道、不讲理,不会有丝毫改变。” 皇帝看着他伤心欲绝的模样,眼里亦是一片湿润:“即便如此,我仍是喜欢你。”苏子澈微微一笑,冷声道:“那又如何,你最喜欢我,却也会喜欢别人,你对我最好,却也会对别人好。你不肯放弃南乔,而我又不可能委曲求全,喜欢与否,结果不会有丝毫改变。”他面上泪痕未干,声音虽带哭腔,却也冷到了极处,决绝到了极处,“如果不是唯一,那我宁愿一点都不要。至少我走之后,你对他是一心一意。”霎时之间,皇帝只觉心底有泪如倾,却痛得说不出只言片语。 “三哥,你我今生缘尽于此,望以后,死生不相见罢。”苏子澈垂眸看着皇帝衣裳上绣的暗纹,低低地道:“如果真有来生,我希望……”他声音一顿,忽地想起幼时听兄长讲三生石的故事,曾有过“三魂七魄本一人”的言辞,那时他多想与三哥生生世世都做兄弟,不管轮回如何变,不管历经几生几世,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们就永远不分开。可是而今,那最后的一丝可能已然消失不见,仅仅是想起这个人,他便觉得痛不欲生,“若有来生,我们就不要相见了吧。” 夕阳落下去,书房内渐渐暗了下来,不过一盏茶功夫,竟已昏暗难辨事物。王府侍女侍卫虽众,却无一人敢进来掌灯,书房外的灯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照在皇帝痛楚万分的面容上:“麟儿,在我身边,真让你这么痛苦?” 苏子澈避而不答,问道:“陛下不答应?”皇帝沉默许久,终是有些吃力地道:“麟儿,不要去蒲州,那里毕竟不如长安,你身体还未养好,若是水土不服,受罪的是你自己。你留在长安,三哥给你特权,只要你不想,不管是朝会、宫宴、典礼,你都可以不进宫参加。三哥不打扰你,你做任何事三哥都不干预——留在长安吧,麟儿,好不好?”苏子澈苦涩一笑,他知道这是兄长赐予的鸩毒,是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面前的见血封喉的毒-药,可话说出口却是:“好。” 明知是毒,他仍拒绝不了。 苏子澈终是没有离开长安,只是也未再踏入大明宫半步。皇帝果如他承诺的一般,对外宣称秦王身体抱恙,需长期静养,所有朝会典礼皆无需出席。苏子澈便如过去一般宴饮玩乐,仿佛除却不进宫之外,当真跟过去没有半点不同。然而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缺失了知己与兄长,他那看似荒唐喜乐的生活不过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 入冬之后,秦王宅的一只山猫生了一窝小崽子,萧蘅似是极喜爱其中一只,一连数日,苏子澈每天都能见到她在屋中逗弄。一日用过早饭,萧蘅抱起那只小山猫,交给一个侍女道:“送它回去吧。”苏子澈见她眼中尽是不舍之情,不解道:“既然喜欢,何不留下?”萧蘅笑道:“这小猫今日满月,妾身且把它送回与母亲兄弟团聚,待过几日再抱回来。” 苏子澈笑了笑,道:“一只山猫,懂什么叫满月?”萧蘅道:“山猫不懂,人却懂,若是生命中每个重要的日子若能得重要的人相伴,想来是极欢喜的。”苏子澈渐渐敛了笑意,淡淡道:“你想说什么。”萧蘅矮身跪下道:“妾身僭越了。今日是陛下万寿节,妾身自作主张备了一份寿礼。”她话里没有半句劝说,甚至只说了一半,苏子澈却已经知道她所有要表达的意思了,他低笑一声,问道:“寿礼是什么?”萧蘅闻言,眼底漾出几分笑意,当即着人将寿礼取来。 是一幅画。 苏子澈命人展开,自己却一眼也没看,从蹀躞上取下一支火镰,晃燃之后便丢到画卷之上。在场诸人尽皆色变,萧蘅更是脸色惨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苏子澈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出去。 他不肯送皇帝万寿节贺礼,皇帝却不舍得忘记他的生辰。皇帝生辰在冬月,他生在腊月,相隔不足一月,那一日天气极冷,他盘膝坐在榻上听萧蘅读话本,不时一个哈欠,瞧来比平时慵懒了许多。内侍尖细的声音高声宣布皇帝赏赐到时,他只作未闻,眉毛都未动一根,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到底是萧蘅代他出去领赏谢恩,怕他不悦,赏赐之物一件也未拆封,直接堆到了库房之中。内侍如实将这一切报给了皇帝,后者只是苦涩一笑,再逢佳节,依旧赏赐不断。 苏子澈生辰一过,除夕便近了。家家户户贴起了春联,秦王宅也到处张灯结彩,在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之中,昭元三年便这样过去了。 74.何离心之可同兮 八百里加急文书至时,苏子澈宿醉未消,睡得正沉。萧蘅倒是一听到叩门声便醒了,轻摇着他的手臂,柔声将他唤醒,苏子澈蹙着眉头睁开眼睛,哑声询问何事。因着王妃在内,骁骑营将士不得进入寝殿,便由值夜的侍女将文书呈给了苏子澈,再掌灯近前,供他阅览。 苏子澈打开文书,才看了几眼,神色已愈来愈凝重,睡意霎时消弭,蓦地翻身而起,急急洗漱更衣。窗外天犹未白,苏子澈却顾不得与皇帝的私怨,当即策马入宫,赶在早朝前见到了皇帝,将文书呈上——边将白起,蓄意谋乱,岭南道告急。 白起手下有一名将领名叫李倬,原是骁骑营出身,白起仰仗南疆地处荒野,皇帝鞭长莫及,精心谋划了这一出叛乱,意图占领南疆,自立为王,那李倬身为秦王旧部,自是被瞒在鼓中。然而百密一疏,白起手下一名心腹原是渭城人,新春团圆之际自然免不了思乡情怀,与同为渭城人的李倬欢饮达旦,醉后无意之间,将此事说了出来。 李倬当即吓出一身冷汗,酒意尽消,借着更衣离席,悄悄书信一封,派人送至长安秦王宅邸。是以此等大事,竟是苏子澈较皇帝先知道。而白起那名心腹酒醒后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丝毫不顾同乡情义,立即带着十数名好手杀了李倬,并将此事告知白起,向其谢罪。白起同心腹密谋了数个时辰,次日一早起兵,将不服从他的南疆官员斩杀殆尽。 长安去岭南数千里,这边得到消息,岭南已不知变成了何等模样。早朝之时,皇帝便下令将白起等一众叛将革职,命江南东道、江南西道、黔中道、剑南道各率一路兵马支援岭南道,然而这四路兵马只能做救火之用,若想彻底平息南疆动乱,非朝廷亲派将领率兵平叛不可。朝堂上争执不休,为这将领人选险些打了起来,苏子澈从头到尾充耳不闻,一副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模样。 人选定不下来,皇帝懒得听他们争吵,宣布退朝。 于是重臣们从朝堂转移到尚德殿,继续就平叛将领一事各抒己见,等到所有人说累了,皇帝望向面带困倦的苏子澈,道:“麟儿。”苏子澈未曾抬头,微一躬身,平静道:“臣在。”诸人的视线立时都落在了他身上,皇帝问道:“对于此次将领人选,你有何看法?”朝中不少人都希望苏子澈出征,他年纪虽轻,战功却极为耀眼,朝中不少人希望他出战,只是岭南瘴疠之乡,实在凶险万分,向来是大宁贬谪流放罪臣之地,他自己不请缨,皇帝不开口,众人没有一个敢直言将他推举出来。 是以此时皇帝一问,不由都竖起了耳朵,只听苏子澈道:“臣以为,董良用兵沉稳,思维缜密,堪当此大任。”皇帝淡淡一笑,道:“此役事关重大,只许胜,不许败。董良虽有将才,却未曾担任主帅,恐是不妥。”苏子澈“嗯”了一声,道:“臣鲁莽了。”顿了片刻,又道,“臣无人举荐。”这一语说罢,殿里仿佛炸了锅,诸人纷纷议论起来。梁博道:“陛下,臣以为秦王智勇双全,深谙用兵之法,长安武将无人能出其右。臣举荐秦王为此次平南统领。”他话音一落,穆钦贤当下便道:“臣附议。”立时又有数位大臣附议。 苏子澈垂手而立,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皇帝凝视他许久,心下微微一叹,温声问道:“麟儿,你可愿去?”苏子澈淡淡道:“陛下此问折煞臣了。为人臣子者,自应忠字当先,只有能与不能,何来愿与不愿?臣擅于长途奔袭,或迂回深入,以战养战。此前与北黎交锋多为骑兵作战,麾下皆习九军阵,北黎地势平缓,是以此等作战方式方能发挥其长,成就臣一时功绩。南疆多密林,气候迥异北方,臣作战之法必将受限于地形,九军阵亦难发挥其作用。陛下言此战关乎社稷,不容有失,臣才疏学浅,恐不能担此重任。” 殿中霎时陷入寂静,皇帝点头道:“既然主帅人选难以定夺,那便容后再议,都退下吧。”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了一番,继而躬身退去。 “麟儿,你留下。” 苏子澈脚步一顿,站回方才的位置上,恭敬而疏离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皇帝招了招手,道:“到朕身边来。”苏子澈依言走过去,在皇帝身前四五步处垂手而立,不肯再靠近半分。 皇帝起身走到他身前,看着眼前熟悉至极的眉眼,心底的思念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忍不住伸手抚上他微凉的脸颊,身体微倾,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低低唤道:“麟儿。”声音里竟有如海深情。苏子澈心里刹那间翻江倒海,眼里涌上一阵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他中秋前与皇帝诀绝,便是除夕也未进宫,算来两人已有四月多未见,除去西州征战那次,这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分离。他不记得自己这些时日是怎样过来的,仿佛失忆一般丝毫想不起这段时光,他只记得这是极其漫长、极其痛苦、极其难熬的日子,可他坚信所有的痛楚都只是过程,只要度过最艰难的这些时日,定能等来云开见月的那一天——若不是南疆危急,他绝不会见皇帝。 不是不想念,而是太想念。 苏子澈侧首躲开皇帝的手,后退一步道:“陛下若无吩咐,臣告退了。”皇帝沉沉地目光凝视着他,若是苏子澈此时抬头,定会望见那双向来深不可见底的眼睛已被缠绵的情绪填满,若是他看到,也许就不会那么坚定地认为皇帝不够爱他了。可他没有抬头,其实从今早入宫开始,他未有一次正眼看向皇帝,他只听到皇帝问他:“麟儿,你想去南疆么?”苏子澈道:“但凭陛下尊意。”皇帝一怔,旋即追问:“麟儿自己的想法呢?想去么?”苏子澈道:“臣的想法不重要,臣微末之躯,能为陛下效劳是臣的福分。” 皇帝沉痛地闭上眼,他最疼爱的小弟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面名为“君臣”的墙,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不想让他靠近:“麟儿,是三哥在问你。三哥想知道你的想法,告诉三哥,好不好?”苏子澈的视线顿时模糊起来,心底却忍不住扬起一声冷笑,他薄唇轻启,语速极快地道:“你不是我三哥!”皇帝瞳孔骤缩:“你再说一次。”苏子澈有一霎地瑟缩,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出口是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你不是我三哥。” “麟儿!”皇帝低喝一声,怒气乍然而起,迫近扣住他下颌,迫他直视着自己,“你以为三哥不舍得打你么?”苏子澈双眼通红,咬牙笑道:“陛下打得还少么?”皇帝扬手便是一记耳光,在触及他脸颊的刹那又堪堪停住,苏子澈闭着眼睛,黑色的睫毛轻颤,似是在等待那一记带着愤怒的疼痛落到自己脸上。皇帝怒目而视,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只得重重地收回手臂,松开钳制他下颌的手,沉声问道:“麟儿,你心里在恨三哥?” 苏子澈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他曾经深深依恋着的兄长,望着过去朝夕相见倾心相待的十多年光阴,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你是君,我是臣,陛下如此问,是要臣以死明志么?”皇帝沉默了一下,问道:“一个臣子,会让朕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长大?便是朕的儿子们,又有谁是在朕身边长大的?麟儿,你自己说,三哥何时像待臣子般待过你?”苏子澈转开眼,不羁一笑道:“陛下隆恩,臣不胜荣幸。”皇帝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心底翻腾不休的怒意,道:“麟儿,你在激怒朕。” 苏子澈看着他平静的神情,不知为何竟想起他们此前有过的那些争吵,似乎每每当他怒不可遏或伤痛欲绝之际,兄长都是这样一张冷静到冷漠的脸,冷眼看着他胡闹或哭喊,平静地给予惩罚或安抚。苏子澈咬了下唇瓣,心里像是被人用钝刀来回割一般痛入心扉,这份感情的不对等是他一直知道的事,他垂下眼,用力堆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神色来:“臣不过说出事实,若是令陛下不痛快了,要打要罚凭君处置。” 皇帝终于被他彻底激怒,一把将御案上的东西扫到地上,一连道了三个“好”字:“你这么想挨打,朕成全你。”扬声一吼道,“来人!”他的喜怒从来隐忍到不可察觉的地步,此时龙颜大怒,令守在殿外的内侍宫娥皆胆战心惊,听到传唤立时忙不迭地进入殿中,只听皇帝道:“将秦王杖责三十!”一声令下,立时有内侍一路小跑地去搬刑具过来,宁福海跪到皇帝身前磕头道:“陛下息怒!息怒啊!殿下有错您骂他几句便是,这会儿年还没过去呢,就算殿下有错,等过了上元再教训也不迟!陛下,殿下年纪小不懂事,您千万别气坏了龙体!” 皇帝睨了宁福海一眼,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今天就算小惩大诫,待年后再好好教训。”宁福海立时噤声,求情的话鲠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他这段时间是瞧着皇帝为着秦王之事消减饮食,知道即便皇帝不说,心里也是极疼惜秦王的,哪怕秦王不肯进宫,对他的宠爱也不曾减少半分。他不知道秦王到底说了些什么,竟气得皇帝不顾佳节,不顾对小弟的疼惜和思念,也要将他好生教训一番。 刑床搬过来后,苏子澈望了皇帝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大宁的皇子聪慧者有之,顽劣者有之,庸碌者有之,可在诸多皇子之中,苏子澈怕是最受宠、却又最让人心疼的一个。原因无他,旁的皇子犯错有侍读替其受罚,可苏子澈莫说犯错,便是做的不够好也会被太子亲自教训一番,还不许侍读替他承受。好在苏子卿便是再怎样生气,也极少有假他人之手惩罚弟弟的时候,更别说是让苏子澈一向觉得腌臜的阉人来打他。第一次让内侍动手,便是那年奉先水患,他执意要去帮谢玄的时候。 第二次,便是今日,他在四个多月的分别之后命内侍责打他。苏子澈自小受到的责罚不算少,在刑床上挨打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一旦到了动用刑床的地步,绝不是兄长平素教训他那般咬咬牙就可以捱过。他望着皇帝,眼底有着几分哀求的意味,可皇帝根本没看他,目光落在内侍拿来的刑具之上。苏子澈用力一阖眼,只恨自己为何到了此时仍戒不掉对皇帝的依赖。 皇帝虽然说了杖责,但内侍拿来的却是两根戒尺,宽不过三指,长不足两尺,与讯杖相比不知轻了几何。他自然也知道苏子澈身子才愈,定然受不住讯杖的打击,看到内侍拿来的是戒尺,心里竟微微一松,转眼见苏子澈已经主动趴在刑床上,对内侍道:“愣着做什么,打。” 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内侍一前一后分别按住了苏子澈的肩和足,衣裳被撩到腰部以上,汗巾被解开,将下衣褪至膝弯,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光润臀腿来。苏子澈闭上眼,一颗眼泪从眼角渗出,顺着鼻梁滑下,落在了地上。 75.吾将远逝以自疏 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地站在苏子澈两侧,持戒尺的手臂高高扬起,挟着风落到苏子澈的臀瓣上。他们揣测皇帝的心意,私自将杖责的讯杖换成了戒尺,已是冒了风险行事,此时在皇帝眼皮底下行刑,自然不敢再放水,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苏子澈只觉左臀忽然炸裂般痛了起来,眼前一黑,身子不可控制地挣扎起来,按住他的内侍忙加了力,死命地将他按在刑床上,令他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又一声闷响后,他的右臀也如烈火灼烧般剧痛不止,冷汗从额上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行刑之人自是不会怜惜,一左一右毫不停歇地打了下去。苏子澈痛得浑身颤抖,不知是身体初愈才使忍耐力下降,还是他从来都高估了自己,高估自己在兄长心中的分量,高估自己对兄长所赐痛楚的承受能力。 戒尺不算宽,可也不过五下便从腰下到腿根全照顾到了,内侍打过十下,那臀上颜色已尽成绯红,细嫩的皮肤不堪重击,肿起一指来高,臀上找不到丁点完好的肌肤,全然覆满了僵痕。皇帝看着戒尺一下下落在小弟肿胀的臀上,左边内侍打过之后,右边立时接上,竟是不留丝毫喘息的空间,那张俊美的脸庞已经被汗水与泪水浸透,额上的碎发贴在面上,流露出让人不认卒视的狼狈与脆弱。 陡然一声惨呼,苏子澈紧扣下唇的齿尖渗出鲜红的血,竟是已将唇瓣咬破。皇帝心里一紧,抬手止住了行刑的内侍,走到苏子澈身前半跪下来,经此一番责打,他臀上已是一片乌青,即便内侍停手,疼痛也不会立时停歇。而在这疼痛的折磨下,他的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灵气,连今早刻意表现出来的温顺也消失无影,只余被疼痛逼出的源源不绝的泪水。 皇帝指尖轻轻碰触小弟的唇角,柔声道:“麟儿,松口。”过了许久,苏子澈痛到失神的眼睛才渐渐恢复清明,牙齿从唇瓣上移开,低低地哭了起来:“痛……好痛!不要打了……”皇帝用帕子为他拭着面上水渍,脸颊贴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心疼道:“麟儿认个错,哥哥便不打了。”苏子澈伸手抱住皇帝的脖颈,未发出一丝声音,眼泪却流个不停,不一会儿便浸透了皇帝的衣衫。饶是皇帝心底有气,也受不了弟弟的这般哭法,他扳过苏子澈的脸,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到底是心软了:“麟儿,你叫一声‘三哥’,哥哥就不打了。” 苏子澈哽咽道:“臣,何错之有?”皇帝眼里的疼惜霎时褪去,只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他说不上是怒还是痛,抑或两者兼有,他看着心爱的小弟狼狈无助地伏在刑床上,痛到哀求也不肯再叫一声兄长,心里除了不可置信,还涌上莫大的悲哀。 这是他倾尽毕生心血养大的儿郎,他爱他、宠他、怜他,为他不惜一再放宽自己的底线,唯恐他受到一丝一毫地委屈。若说长兄为父,苏子卿自问十八年来待他悉心至此,不曾有过半分保留,便是寻常人家的父兄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他们之间的感情远非一句兄弟便可道尽,苏子澈的每一声“三哥”里含有多少情义,他的每一声“麟儿”中便含有多少深情。 当那一日苏子澈含泪说出“死生不相见”,连来生也不要跟他有任何瓜葛的时候,那痛绝非一句生不如死可以描绘,他恨不得将他囚禁起来,让他一辈子只能待在自己身边。 可他终究不舍得。 没有人知道今早宁福海说秦王求见时,他心里乍然弥漫开来的喜悦,即便小弟并非为他而来,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他知道小弟仍然心有芥蒂,但他想着,既然肯来见他,至少说明他们之间还有转机,也许……并未到死生不相见的地步。 死生不相见。 这话如一句咒语,日日夜夜盘桓于皇帝的脑海之中,无论清醒或沉睡,无论忙碌或清闲,不曾有片刻忘却。他看着小弟哭肿的眼皮,心底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麟儿…… 他声似叹息,将帕子放到苏子澈手中,起身道:“继续打。”苏子澈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似是疼痛太过以致生出幻听,愕然抬头,正对上皇帝的一双冷目。 那昙花一现的温柔宛如一场虚幻的泡影,还未伸手碰触便已经破碎,而在这似是而非的虚幻里,眼前的种种便如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令他拼尽全力也看不真切。 内侍重新按住他,凌厉的打击一刻不停地落了下来。受伤的臀在得到片刻缓和后愈发敏感,即便内侍并未比方才更用力,戒尺抽落在乌青的肿痕上却是加倍的痛。哪怕内侍按得再紧,苏子澈的身子也如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呻-吟声从口中不停地漏出。 待三十下打完,苏子澈早已汗透重衣,无力地伏在刑床上。皇帝看着内侍替他穿好下衣,轻声问道:“麟儿,疼么?”苏子澈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地默默垂泪。皇帝站在他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再像刚才那样为他拭去眼泪,只是凝视着苏子澈黯淡的眼睛,淡淡道:“三哥心里,并不比你疼得轻。” 苏子澈脸上写满了不信与委屈,冷笑一声,偏过头不肯开口说话,皇帝示意压制着他的内侍松手,俯身问道:“麟儿能站起来么?”苏子澈喘息了片刻,手臂颤抖着支起了上身,内侍忙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他双腿抖得厉害,几乎站不稳,全靠内侍在旁撑着。皇帝叹了口气,将他从内侍手中接过,打横抱起来道:“麟儿是不是瘦了?”苏子澈仍不说话,精疲力尽般闭上了眼睛。 皇帝将他小心放在内殿床榻之上,传来太医给他看伤,那太医自是给他用了最好的伤药,又熬了内服的药给他服下,药里掺了安神的草药,不多时,痛得冷汗淋漓的苏子澈便偎着皇帝睡了过去。 他一睡着,皇帝便问太医道:“秦王伤得很重?”太医躬身答道:“秦王所受皆是皮肉之伤,近日只要按时敷药,注意饮食,不出数日便可痊愈。”皇帝眉间一蹙,顿了许久才道:“以往朕也教训过他,不见得比这次打得轻,却从没见他疼成这般模样。” 太医叹了口气,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孝贤皇后身怀六甲时,身体并不好,太医院倾尽全力,加之先帝与先后福泽绵长,方使秦王顺利降世。秦王先天不足,幸得先帝及陛下悉心照料,才能平安无虞。去岁秦王征战在外,虽有受伤,然皆未伤及要害,且都医治得及时,未落下病根。可是数月之前,秦王中毒后未能及时解毒,致使毒入肺腑,虽说无性命之虞,到底动摇了根本,以致身体不如从前——从前五分痛,现下恐是十分还不止。” 皇帝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他身上还有残毒?”太医道:“秦王体内的毒素已清,陛下且宽心,秦王毕竟年轻,只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便与从前无异了。”皇帝摆了摆手,道:“知道了。”那太医躬身行礼,默默地退了下去。 门外有两声轻响,宁福海忙蹑足走了出去,再回来便对皇帝附耳道:“孟昭仪听闻陛下未用午膳,送了些糕点过来。”皇帝凝神望着小弟的睡颜,问道:“他不知道麟儿在此?”宁福海一怔,皇帝在尚德殿里对秦王动刑,怕是不出一刻钟,整个大明宫便无人不知了,南乔既然连皇帝未用午膳都知道,又怎会不知此刻苏子澈就在皇帝寝宫之中,他犹豫之下回话便迟了,皇帝已淡淡道:“让他回去。” 宁福海眼里有一丝不忍,自数月前皇帝去了趟秦王宅,回宫之后便甚少再见南乔,可南乔对皇帝的心,他们全都看在眼里。宁福海望了望熟睡着的苏子澈,想说的话在齿间一转,又吞回了腹中,道:“陛下,您总得吃些东西。”皇帝道:“朕不饿。——这没你的事,退下。”宁福海无法,只得应声而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苏子澈睡得越来越不安稳,滴水成冰的正月里,他额上却不停地渗出汗水,皇帝用帕子轻拭,干燥柔软的帕子转眼间便湿透了。 “嗯……”苏子澈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皇帝的心微微一颤,柔声问道:“麟儿,疼得紧么?”苏子澈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眼里犹然一片迷离睡意,轻声道:“哥哥。”皇帝立时低头,摩挲着他的脸庞道:“怎么了?”苏子澈道:“我有些口渴。”内侍宫娥皆不在殿中,皇帝起身倒了杯茶,送到他唇边。苏子澈就着皇帝的手,一连喝了三杯方停下,嘴角残留着一点水渍,被皇帝用帕子擦去,他似乎直到此时才从梦里回过神,眼神逐渐清明,一想到方才迷蒙之中叫了皇帝“哥哥”,神色浮现出些许的尴尬,重又闭上了眼睛。 身后针扎刀割一般的疼痛未有片刻缓和,苏子澈忍不住咬住被角,身上瞬间又爬满冷汗。皇帝将他身上的锦被掀开,手指轻柔地为他涂了一遍清凉镇痛的药膏,又喂他喝了一碗镇痛的药,许是药力起了作用,一盏茶功夫后,苏子澈终于平静了下来,身后疼痛虽犹未止,却也不是无法忍耐了。 皇帝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皮,低声道:“麟儿,你是不是更恨三哥了?”苏子澈眼睫猛然一颤,望着皇帝道:“陛下心疼了?”皇帝苦笑道:“三哥的心也是肉做的,麟儿难过,三哥一样会疼。”苏子澈有些怀疑地望着他,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放弃我?”皇帝道:“三哥从不曾放弃过你。”苏子澈凝视着他的眼睛,冷声道:“你选择南乔之时,便是放弃了我——不要辩白,陛下,不选择亦是一种选择。” 皇帝一时无声,许久才道:“南乔不过一介倡伎,你是大宁的秦王,朕的亲弟弟,跟他做比,岂非自降身份?”苏子澈捕捉到他话里的心疼,立时道:“既然不值得相提并论,那请陛下赐死南乔!”皇帝阖了阖眼,心里很是疲累,低声道:“朕不杀无辜之人。”苏子澈怒道:“他算什么无辜之人!”皇帝道:“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是么?朕不能草菅人命。” 苏子澈当下便道:“那你把他赶出长安,这辈子都不许再见他。”皇帝神色微冷,断然拒绝道:“不行。”苏子澈愣住了,道:“你喜欢他?”皇帝避而不答,只是道:“朕知道你一直想让他死,可是麟儿,便是一条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苏子澈冷笑:“亲弟弟还比不上一条狗。” “麟儿!”皇帝轻斥一声,又耐心哄道,“你怎会这样想,哥哥分明最喜欢你,最疼你……” “不!”苏子澈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霎时凝聚成滴,落在了柔软的锦被之上,“我不要‘最喜欢’,我要‘只喜欢’!我只有一个哥哥,我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凭什么你就非得有佳丽三千!我不要你喜欢别人!你只能喜欢我!其他任何人都不行!”他曾以为在王府书房中与皇帝诀绝之时,便已经心死如灰,可方才一番话说出口,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死心,从未死心,竟然还不死心!那他现在这样又算什么?死缠烂打?死灰复燃? 可是,死灰不可能复燃。他看向皇帝的眼里,渐渐蒙上了恨意。 “可是……”皇帝艰难地开口道,“麟儿,朕不止是你哥哥,也是大宁的天子。”苏子澈一语不发地望着他,眼泪怔怔地落下来,是啊,你是至尊,你坐拥天下,你有妻有子,有前朝后宫,有苍生百姓,有万里王土……而我只有你。 而我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止一个南乔…… 他趴回床上,埋首在臂弯,耳边似乎有细微的嗡鸣声,绵长不绝,扰的他几乎无法思考。皇帝将手放在他颈后,心疼道:“麟儿,别哭了。”苏子澈猛然抬头,红着眼睛瞪他道:“杀了南乔!”皇帝眼里尽是疼惜,出口却仍是拒绝:“朕不能滥杀无辜。”苏子澈的情绪几乎刹那间崩溃,他撕心裂肺地长啸一声,声音里尽是悲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绪,哑着嗓子道:“那你杀了我吧!” 76.如何血渍溅泪痕 尚德殿里静谧得可怕,仿佛时光在这一刻停滞住了,原本使得殿内温暖如春的地火也好像已经冷却,寒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直直地钻入骨缝之中。 皇帝只觉心痛如绞,很长一段时间都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苏子澈等不到回应,重又埋头在臂弯,将锦被拉过头顶把自己完全盖住后,他才听到自己说:“麟儿,自始至终,被我惯坏的,只有一个你而已。” 苏子澈蒙着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皇帝长叹一声,起身离开了内殿。守在门边的宁福海一眼便瞧出皇帝心情不好,忙对其他内侍暗地里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小心伺候着。皇帝坐到御案前,刚打开一封奏折便有内侍进来禀报,说是梁博递牌子求见。皇帝眼睛只看着那份奏折,对内侍的话不置可否,那内侍许久都等不到皇帝回应,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求助地望向宁福海。 宁福海轻声叫道:“陛下,陛下?”皇帝怔了一下,疑惑地看了宁福海一眼:“嗯?”宁福海瞅了眼进殿禀告的内侍道:“陛下,梁博求见。”皇帝哦了一声,道:“那让他进来吧。”那内侍应声而去,皇帝却看向了宁福海:“传朕的旨意——”宁福海忙躬身听旨,哪知皇帝说罢这五个字,忽又沉默起来,像是原本打定了主意,出口之时又忽然反悔。 迟疑之间,梁博已经进入殿中,皇帝不再提圣旨一事,让梁博平身后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为南征主帅之事而来?”梁博是皇帝少时伴读,两人有知交之谊,是以他在皇帝面前不似寻常臣子般拘谨,闻言躬身道:“陛下英明。兹事体大,事不容迟。”皇帝道:“麟儿不想去。” “这有何难?”梁博道:“陛下是君,秦王是臣,君王有命,为臣者安能不从?”皇帝冷眼看着梁博,道:“你是想让朕迫他屈从?”梁博笑道:“陛下,此言差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王侯乎?”皇帝摇头道:“麟儿毕竟年少,南疆乃蛮夷之地,本就凶险万分,况且眼下南疆形势也比当初的北黎危险许多,朕并不想让他去。” 梁博微微蹙眉,道:“殿下虽从军时间不长,然他用兵有道,不拘成法,常能以少胜多;且秦王御下有术,不嫉才,不贪功,当今朝堂封侯者,半数出自秦王麾下。此次南疆之乱,便是秦王先得消息,若换作他人,臣尚恐其居功自傲,不服君命,但以秦王对陛下的忠心来看,这等事绝不会发生——臣以为,南征主帅,无人比他更合适。” 皇帝道:“陆佑半生戎马,征战无数,朕倒觉得他更合适,不妨将他召回。”梁博道:“陆将军镇守北疆,分-身乏术,若是贸然召回,难保漠北属国不会趁虚而入。陛下,臣知道您关心秦王安危,不愿其处于危险之地,然秦王素有远志,未必想要长居于金丝笼中。”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不管麟儿是否最合适,只要他不愿去,朕就不可能迫他出征。”梁博有一霎不解,旋即了然笑道:“陛下,您对秦王的宠爱……当真是十年如一日。可是身为男儿,能为君王提刀逐鹿,亦是人生一大快事。”皇帝眼神幽暗,看不清里面沉沉的思绪,不待他再说什么,内侍又进来禀告,太子苏贤求见。 这个时间,太子依例应是随太子太师读书,不该到处走动。因而苏贤行礼之后,皇帝便没让他起身,淡淡问道:“贤儿为何事而来?”苏贤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梁博,没有说话。梁博跟随皇帝数十年,自是练就了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又怎会看不懂苏贤的意思,当即识趣告退,宁福海及殿内一众侍者也随之退下。 皇帝淡淡道:“没有旁人了,说吧。”苏贤有些急切地问道:“父亲,小叔父是不是在这里?您是不是……打他了?”皇帝未料到他是为苏子澈而来,心底一软,叹道:“平身吧。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麟儿脸皮薄,人又骄傲得很,定然不想让你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你就莫去打扰他了。” 苏贤没有起身,仍跪于地上道:“孩儿有话想跟小叔父说,孩儿已经……已经很久没见他了。”皇帝淡淡道:“有什么话就跟朕说,朕替你转达。”苏贤神色微变:“父亲,孩儿很想念小叔父。”皇帝眼神一冷,道:“你上次见过麟儿,他当天便离宫回了王府,四个月来未踏入大明宫半步。贤儿,换作是你,在朕今天的位置上,你会让这样一个人去见麟儿么?”苏贤背后立时生出了冷汗,跪伏于地不知作何辩解,好在皇帝也并未打算听他辩解,反而安抚道:“你不用怕,朕并无责问你之意。贤儿,到朕身边来。” 苏贤起身走到皇帝身前,欲要跪下时却被皇帝抬手轻止,低声道:“贤儿,你同麟儿向来亲近,爹爹问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苏贤躬身道:“孩儿定然知无不言。”皇帝道:“麟儿不喜欢南乔,你可知原因?”苏贤明显地愣了一下,摇头道:“小叔父不喜欢孟昭仪,是路人皆知之事,但究其原因,孩儿觉得……许是小叔父怕父皇会因喜爱孟昭仪而冷落自己。” 皇帝觉得荒谬,问道:“那你觉得,朕可曾冷落麟儿?”苏贤想了一下,道:“冷不冷落,其实是很难判定的一件事。即便父亲对小叔父恩宠不减,偏爱有加,可若是小叔父觉得您冷落了他,那便是冷落了。” 皇帝又问道:“那你觉得,南乔此人如何?”苏贤眼底闪过一丝迟疑,皇帝当即便道:“贤儿,休想欺君。”苏贤一凛,跪下道:“起初父亲赐予孟昭仪位份时,孩儿正自顾不暇,对孟昭仪之事只是略有耳闻,觉得他身为男儿,却……以色侍君,此等行径,着实令人不齿。然而,这几个月孩儿每日晨昏定省之时,常常在母亲殿里见到同去问安的他,略略有了些接触,看法也有了改变。孟昭仪虽曾为太常乐工,但为人和善,待人知礼,接触之下,发现他竟也饱读诗书,行事颇有君子之风,又有容人之量,实为难得,连母亲也常赞他聪慧。孩儿以为,若是小叔父跟他接触久了,说不定也会喜欢他的。”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良久都没有说话,苏贤有些忐忑地望着他,低声道:“父亲,孩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皇帝淡淡一笑:“没有,你没说错什么。”皇帝敛起心绪,转开话题道:“这次南疆叛乱,你怎么看?” 苏贤显然已得过太子太师的指点,说起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甚至连针对南疆地形的用兵之法都涉及了些,然而皇帝半句都没有听进去,一颗心全系在小弟那句喑哑而绝望的话上。他到底没让苏贤去见苏子澈,只答应让他过几日再来。事实上,无论他还是苏子澈,此时都不想见任何人,这一次的争执,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实在是伤筋动骨。 夜里飘起雪霰,刺骨的寒风吹得檐下铁马铮鸣不已,碧瓦之上覆了一层雪色,在茫茫的夜色里平添一分明亮。 苏子澈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四下黑暗,惟有床帏上的香薰球发出幽暗的红光,殿内一片静谧,依稀能听到窗外呼啸的北风,和兄长悠长的呼吸。苏子澈等了一会儿,确认皇帝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恶意,伸手抓住皇帝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皇帝几乎立刻便醒了,轻轻抱了一下身边的小弟,声音略带睡意:“麟儿,怎么了?”苏子澈轻声道:“太冷了,睡不着。”屋里烧着地龙,几乎称得上温暖如春,便是只着单衣也不见得冷,皇帝探手去试苏子澈额上的温度,又将脸颊在他额头贴了一会儿,随后侧头在他眉间印下一吻,低声道:“还好不烧。”他起身唤来值夜的内侍掌灯,命他们将地龙烧得旺些,又着人拿一个手炉给苏子澈抱着,这才重又躺回苏子澈身边,揽着他道:“到哥哥怀里来,一会儿便不冷了。” 苏子澈依言蠕动着挪到皇帝身侧,偎在他怀里,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格外清越:“你说,南疆会冷么?”皇帝心里一紧,低声道:“大约也会冷,只是不似长安这么冷。”苏子澈又道:“那你希望我去么?”皇帝缓缓道:“不想,当然不想让你去,你身体不好,南疆环境又差,更何况……岭南实在是太远了,三哥不希望你离开。”苏子澈道:“如果,我想去呢?” 如果我想离开你呢? 皇帝轻抚着他的脊背:“麟儿身体还未好,怎么会想去那么远的地方?”苏子澈轻笑一声,继而静默了许久,直到皇帝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听他道:“你后悔么?杀了谢玄。”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九泉之下长眠的故人,言语之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是自谢玄离世后,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知交,提起知交之死。 “谢玄能文能武,智谋无伦,若是还活着,此番岭南之乱,说不定就可以让他带兵平叛。便是他做不得主帅,也能做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至于让你像现在这般为难——陆佑镇守北疆,不可擅离,而我……身为兄长,你舍不得我去犯险,可身为至尊,你别无选择。”苏子澈声音里浸满了悲意,在落寞之后陡然变得咄咄逼人,“谢玄死了,你后悔过么!” 皇帝心疼难耐,将小弟的脑袋按在怀里,柔声道:“麟儿,别哭。”他此话道出,苏子澈方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变得泪流满面,他埋头垂泪不止,喑哑道:“我好后悔!如果当初不是我,不是我让谢玄回长安,他便不会卷入苏逸谋逆一事当中,也就不会——”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再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始终将谢玄之死归咎于自己,是以每每想起皆痛不可当,恨不能以身代之。他们所有未曾实现的约定与诺言,在生死别离的面前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归云一去无踪迹,年少知交俱零落,长夜台中无故知,谢郎与谁相从游? “麟儿,你无须自责。即便那时谢玄没有回长安,也未必能幸免,别忘了,他是谢家嫡子。”皇帝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朕从来不后悔任何事,之前不曾,之后也不会。”苏子澈一霎间仿佛看到了皇帝冷硬的心,不为物喜,不为己悲,他的心中自有一套度量衡,任何事情都算好了分寸,绝不逾越一丝一毫。 苏子澈问道:“那若是,若是杀了南乔,你会不舍么?”皇帝似是想了一下,语气仍是淡淡的:“会,朕不舍得他死。”苏子澈旋即追问道:“就像不舍得我离开长安一样么?”皇帝沉默了一下,道:“是。”苏子澈声音忽然有些哽咽,道:“为何?” 皇帝顿了下:“南乔一向温婉和顺,对朕亦是真心……”苏子澈蓦然打断:“我对你不是真心?”皇帝道:“是,麟儿,听三哥说完。南乔对朕是真心,朕才会有不舍之情。朕身为天子,六宫妃嫔莫不费尽心思来讨好取悦朕,可论及真心,却寥寥无几。麟儿,你那时迫朕在你和他之间二择一,他听闻此事,便求朕说,他什么也不要,只求能留在朕身边。” 一个要皇帝二择一,撂下话来,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一个什么都不要,封号位份皆可以放弃,只求留在皇帝身边。 也许便是从那时起,抑或更早一些的时候,皇帝心里的天平便有了倾斜。他娇宠大的小弟并没有他一直以为的那样善良无害,他的心里有一把刀,可伤人,可杀人。他那双澄澈剔透的眸子里是对人命的不以为意,大抵在他的心里,这世间之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对他好的,一类是对他不好的。对他好的,他便尽力维护,如谢玄,如陆离;对他不好的,或是让他感到对他不好的,他便要除之而后快,如南乔。 皇帝感受小弟身上传来的体温与心跳,思忖自己这样宠他惯他,几近没有底线的纵容他,是不是做错了。他记得苏子澈尚未懂事的年纪里非常不喜欢苏贤,苏贤却很是喜欢这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叔父,可不管苏贤怎么讨好,苏子澈都不肯买账,甚至还会有意无意地欺负他。他是无意中发现此事,暗里观察了一段时间,最终选择在苏贤生辰那日陪弟弟宿在长乐殿,对他提起此事。 苏贤有祖父、父母、兄弟,又是大宁储君的嫡长子,单就身世而论,无人能出其右。苏子澈虽受尽恩宠,真说起来,也不过是父兄两人愿意宠他迁就他,若失了父兄的庇护,他也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无母族可依的皇子,在刀剑林立的皇宫之中,丧命不过顷刻间。 每每思及此,身为兄长的他难免心疼,于是便告诉苏子澈,他并不会因为苏贤或其他任何儿子而忽略他,正相反,长兄如父,他是把他当做自己儿子一般来爱的,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他,只给他一人。那天谈过之后,苏子澈渐渐开始接纳苏贤,在以后的相处中,也慢慢有了些“小叔父”的模样。那时候,尚且年青的太子甚至想过万年之后将帝位传给聪慧过人的小弟,这想法伴随他许多年,直到苏逸野心昭然,公然劫持秦王意图逼宫,他为定民心,也为断绝苏逸的痴心妄想,将长子苏贤立为储君。 可在许多年前,在苏子卿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在他的心还未被家国天下占满的时候,的确有过那样的日子,他对他唯一的弟弟,许下了一生一世只一人的承诺。哪怕是后来他与苏子澈俱都忘了此事,这个认知也已在苏子澈心里根深蒂固,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影响了他有生以来几乎全部的年岁。 直到,出现南乔。 在苏子澈远离长安或是与他置气不肯相见的时候,南乔始终低眉顺目地陪在皇帝身边,不贪求,不祈望,眼里只有皇帝一人,仿佛他此生活着的唯一意义,便是陪伴在皇帝身旁。南乔私下对苏子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皇帝多少可以猜到个大概,可是这样一个温顺的人,他又怎么忍心单凭小弟的爱好而夺其性命。 “居高位者,自当不因喜以缪赏,不因怒而滥刑。若因一己喜恶而草菅人命,妄杀无辜,与夏桀之流何异?麟儿,你生来尊贵,莫说违逆,无数的人变着法子讨好你,后来你征战北疆,见惯了生死,是以普通人的性命在你眼中,不足道哉。可朕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当为天下表率,不可恣意妄为,更不能随性杀人。”皇帝想对小弟说几句狠话,好让他意识到轻贱人命的做法是错的,可他终是没有忍心。他知道小弟的性子其实很软,自小对他娇宠惯了,再狠心对他其实很难,皇帝轻抚他的头发,以商量的语气道,“我们不提南乔了,以后都不提,好不好?”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苏子澈蓦然一个寒颤,从皇帝身旁慢慢地移开,牵扯到身后伤处,又是一阵疼痛,他伏在玉枕上轻轻喘息,檐下铁马之声在这一刻分外明晰,仿佛声声都响起在他心里。 他想起当初皇帝赐婚时,他曾问谢玄,一心一意是否当真很难,谢玄告诉他:“这话或许你不爱听,但你要从皇帝身上求得一心一意,怕是……难于登天。” 难于登天呵…… 殿内久久无声,苏子澈平静下来后细长的呼吸像是睡着了一般,内侍悄悄地望过去,见皇帝也阖起目来,便以为他们皆睡下了。苏子澈微微睁开眼,看到内侍小心翼翼地吹熄了烛火。 而后是一片黑暗。 尚德殿寝宫,还有他的心。 “我知道了。” 77.男儿到死心如铁 上元节至,长安市坊中处处锣鼓笙歌,鲜衣怒马的少年聚在一起跳舞、投壶、猜枚,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不时还有阵阵喝彩之声传来。慈恩寺早已扎缚起一座高盈百尺的鳌山,上有花灯千余,只待入夜便可燃起。 如此盛世佳节,城内从朱雀门通往明德门的朱雀大街却被羽林军持枪封锁,任何百姓不得逾过羽林军行于街道上。明德门外,一身戎装的苏子澈接过皇帝手中的酒爵,将其中酒水缓缓饮尽,手指一松,酒爵直直坠地,发出金石相撞之声,他深深地望了皇帝一眼,转身便走。 皇帝却蓦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在文武百官及数十万将士面前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贴耳轻声道:“去岁上元节,你在西州战场,今年上元,又要南征,这么好的日子,三哥却要与你分离。麟儿,此去山高水长,千万照顾好自己。”苏子澈一言不发地任他抱着,眼眶却渐渐有些湿润。他能感受到皇帝话里的情义,能感受到皇帝的如斯深情,在皇帝的轻语慢言中,仿佛他们之间所发生种种纠葛与争执其实都不曾真实地存在过,他只是做了一场漫长而苦痛的噩梦,梦醒之后,他们依旧深爱着彼此。 可是苏子澈知道,即便是一场噩梦,他也无法醒来。 他们之间曾有过那么多的诺言,而今回首,俱都成了戏言。君无戏言?呵,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他噙着眼底的一滴泪,漠然地听着皇帝话里似有若无的叹息:“麟儿,都要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三哥说么?”苏子澈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无从说起。他其实很想问一问,此时的兄长是否还爱他,可他沉默着,到底没有开口,他不敢问。爱或不爱,又能怎样,即便他贪恋眼下的一分温柔,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是带着埋怨与恨意的——恨他,恨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松开手,苏子澈拂衣而去,在众将领的拥簇中认镫上马,接过陆离递上的红珊瑚手柄金鞭,扬起缰绳,轻磕马腹,玄珠马登时向前缓缓奔去,蹄下扬起轻尘,转瞬被他抛掷在孤绝的身影之后。三军随之而动,北风的呼啸声、号角声、马蹄声与脚步声交杂在一起,无人听到皇帝的那一声叹息。 苏子澈策马行出去不足里许,忽地勒紧缰绳,驻马回望。相随的将领莫不纷纷停下,陆离趋近正欲询问何事,一眼瞥见他微红的眼眶,话语鲠在喉头,不忍心再相问,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先行一步。 瑰丽堂皇的明德门巍峨地矗立在碧蓝的天空之下,因着上元佳节的到来而结彩悬花的城墙上,无数的旗帜与纱灯随风起舞,烈烈北风吹过苏子澈沉静的面庞,吹皱他眼底的一泓静水,又吹正他凌乱的衣襟。 他望着自小长大的长安,望着承载了他十九年记忆的皇城,心底涌起无尽悲凉意。他想起出阁读书前兄长曾教他的一首诗,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也许在兄长心里,他此次南下不过是一次出征,与两年前的北征并无不同,只待擒下叛将、收复失地,便可携着功名与荣耀凯旋归来。可是他却是知道,这一去,大概不会回来了。 他不想再看到皇帝,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看到他的字迹,不想回忆他们的往事,不想知道关于他的或大或小的任何事,他恨不得将这个人从自己的生命中挖出来,剔骨抽血般将关于他的所有一切都剥离,哪怕落得献血淋淋,哪怕自己也奄奄一息,也不想再有任何瓜葛——与其战后归来后再受煎熬,他宁愿战死疆场,或是留在南蛮荒野之地,戍守一生。 他想起北征之前许下的三个愿望:一愿陛下万年,福寿永享;二愿横枪立马,戍守山河;三愿河清海晏,一世清欢。他直到此时方才惊觉,在那年许愿之时,他的愿望里竟没有哪一个是关于自己和兄长两个人的,他祈望兄长福寿永享,祈望自己一展宏图,祈望大宁太平无事,却从未祈望自己能与兄长长相伴。在他过去恣意无伦风流无双的年岁里,兄长给予他的宠溺与纵容让他以为即便自己不能拥有无暇的人生,兄长也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永远不抛弃,不离开。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那是他小时候的一个冬天,因为玩雪受了寒,夜里发起烧来。那时他不过总角年纪,身子骨本就比旁人弱些,又生得清秀,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平日里伺候的人都格外谨慎小心,生怕磕了碰了,无法向至尊交代。就在那年的前几个月里,庄妃所出的十四皇子才刚夭逝,他这一病便吓坏了身边伺候的乳母和婢女,更惊动了先帝和太子,四更飘雪的寒冬夜,不仅将所有当值的太医叫了来,连不当值的太医也被召进宫中,一群人轮番伺候着。 他烧得迷迷糊糊,头痛欲裂,又冷得发抖,睁眼看见兄长关切的神色,莫名的委屈便漫上心头,偎在兄长怀里低低地哭。那时苏子卿见弟弟被病痛折磨,心里如刀割一般难受,哄着他吃药,又哄他睡着。等到睡醒的时候,他正趴在兄长怀里,屋里地龙烧得极旺,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被子,兄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额上是细密的汗珠,显然是热得紧了,可是面上没有一丝不耐,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关切与温柔,见他醒来便含笑问道:“麟儿醒了,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哪里都不舒服,胸口好像被人压着般喘不过气来,鼻子也堵塞着,稍稍一动,头还痛得厉害。他连平时跟兄长撒娇耍痴的心情都没了,怏怏地从鼻间挤出一点声音权作回应,换了个姿势窝在兄长怀里,潮红的面庞仿佛轻轻碰触便能渗出血来。 侍女奉上太医调制的蜜丸,他才吃了一颗便觉口中苦涩异常,小脸皱成一团,说什么不肯再服用,兄长好言相劝,却让他觉得生病的难过与药物的苦涩直冲心头,嘴巴一扁,眼泪便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好似天底下的委屈,尽数令他一人承受了。泪眼朦胧中,恍惚看到兄长凝望他的眼神,幽深如冬夜无星无月的穹苍。 那之后的几日太子哪也没去,撂下一堆公务,专心致志地陪着他,直到他身体大好。后来听人说,他发烧的那晚,正是太子娶良娣的日子,听闻他生病,便弃了洞房花烛和新妇子来照看他。彼时的他不懂洞房花烛之意,便跑去问兄长,依约记得当时兄长的回答是:“洞房花烛?就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麟儿喜欢三哥,三哥也喜欢麟儿,我们在一起,岂不是天天都是洞房花烛?” 苏子卿登时大笑,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将他抱上膝头道:“虽说童言无忌,但是麟儿,这话不许再说了。只有跟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才称得上洞房花烛,而我是你哥哥,哥哥喜欢你、照顾你,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还小,长兄如父,你以后便懂了。” 长兄如父,一直过了十几年,苏子澈才慢慢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当真是重如万水千山一般。即便后来两人之间几度纠葛,他也执着地相信兄长仍是当初愿意为他抛下江山美人的兄长,始终未变。这信念太过执着与深刻,以至于当信念崩塌的时候,他也险些崩溃,过去十几年的深情几乎尽数翻作恨意,如海水涨潮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将他湮没在岑寂的年月里。 若说命途不怜人,可抛开此事不言,他这一生富贵、知音、恩荣、声名、权势……旁人耗尽一生追逐的事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甚至与生俱来,他有什么资格说命途不怜?可若是命途垂怜,为何他深情如斯,终来只落得远走天涯? 他宁愿自己一无所有,宁愿用自己拥有的全部、用过去十九年全部的喜乐,去换兄长唯一的对待。可惜感情之事,从来不由他主宰。也许这便是佛家所言的求不得。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而不能得。 他不是不爱,他爱得太用力,爱得太累了,他承认自己的懦弱与卑怯,真的没有勇气再留在长安,亲眼见证兄长与别人耳鬓厮磨的温柔。也许真如兄长所言,他被惯坏了,惯得骄傲又偏执,可他改不了,如果这是错,那也只好将错就错地过完这一生。 他遥遥的望着明德门皇帝的仪仗,知道兄长还在城门处没有离开,只是从此隔山隔水隔天涯,隔着爱恨往事与波折,如参与商,听唱离歌,他们再也望不见彼此的模样。苏子澈蓦然想起谢玄在梦里唱的那首词: 重来我亦是行人,长忆初逢欢喜心,弦上相知说不尽,雨纷纷,古调歌声不忍闻。 若是重来一次,他不再骄傲不再执念,他不要凌云志不去赴战场,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苏子澈拉了下缰绳,掉转马头,扬起了金鞭。马儿不知离人恨,欢愉地沿着南下的道路奔跑起来,寒风从苏子澈耳畔刮过,带着残冬的寒意,刺入他的心底。 既然你不肯给我一心一意,那么我离开,至少从今以后,你对他是一心一意。 我成全你们,三哥。 苏子澈用力地闭了下眼,没有再回头,他知道身后的城池正在一点点地远离,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回首时便再也看不到,从此长安只在梦里,只能相忆。 别了,吾乡长安。 78.事无两样人心别 长安的冬日是干燥寒冷,北风里站一会儿便冷得手足都僵硬,岭南去长安四千里,气候迥异,冬末春初之际虽不似长安寒风刺骨,却透着一股阴冷的劲儿,空气也仿佛黏黏腻腻的,令人无端烦闷非常。 南征军扎营处,军旗猎猎作响,北方来的将士们个个威武雄壮,警惕地四下巡逻,银白的月色落在军士手中的刀戟上,映出一片森然的寒意。南疆的草木经冬犹绿,不见丝毫颓唐,林中不时传来鸟叫虫鸣,与巡逻军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中军大营里,主帅不在,惟有几位心腹将领围着沙盘商讨战术,凝重的气氛仿佛一滩干涸后化不开的墨渍,横亘在几人的心头。董良指着一处城池道:“原是欲兵分两路,一路出永州击桂州,一路出郴州击韶州,再行会师,俱击广州,此法较为稳妥。然我军千里会战,军士中瘴者十有二三,以致元气大伤,未能分兵前往桂州。眼下将士们逐渐适应此地水土,多半业已痊愈,然先机已失,只能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以奇制胜了。” 李巽道:“我军南征已是天下皆知,纵然白起不知我们现在何处,也定已做好防范,更何况,先前的四路兵马虽无功绩,却也有苦劳——”他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轻蔑,岭南道初告急时,皇帝曾下令命江南东道、江南西道、黔中道、剑南道各率一路兵马支援岭南道,哪知令至四地,再出兵至岭南时,岭南道已尽数在白起的掌控之下,四路兵马各有统领,互不相服,各自为战,粮草兵甲费了不少,却无丝毫战绩,李巽冷笑一声,又道:“岭南各座城池,尤其是边界上这几座城,早已围得如铁桶一般,我们千里行军,日费千金,必须速胜才行,可跟他们耗不起。” 董良道:“兵法云,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如你所言,韶州在岭南道边界之地,始终有重兵把守,那我们便来个围魏救赵,攻其必救之地,使其不得不分兵而救。殿下虽未细说,可意已言明,广州地处岭南深处,东有循州,西有端州,南有南海,北有韶州——关键便在此城,欲取广州,先下韶州。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击韶州,另一路由乡导做引,蛰伏而行,绕过韶州直击……”他话至一半,忽听的帐外人声嘈杂,不由眉头一拧,扬声喝道:“何人喧哗?” 卫士擎帘而入,押着一名普通军士,道:“禀将军,这人说有要事,不听劝阻,硬是要闯帅帐!”董良面色一沉,冷冷地看着那士兵道:“要事?你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等着军法处置!”那士兵吓得一抖,跪倒在地道:“并非属下非要打扰几位将军!是方才属下巡逻时,见到一个人在树下呕吐不止,虚弱的紧。属下瞧他不像岭南人,可是没穿军装,就上前问了下,那人说……说他是陆将军的弟弟,本来是想去寻军医,哪知行至半路突然呕吐起来,就央属下来告诉陆将军一声!属下瞧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就……” 陆离惊疑不定地盯着那巡逻兵,面上有几分若隐若现的忧虑,出言打断道:“那人是什么形容?”那士兵听到此问,竟是不由地面皮一红,喃喃道:“他……长的挺俊,属下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么俊的人,没穿甲胄,一身绛紫圆领袍。”陆离提步便向外行去,边走边对那士兵道:“那人正是家弟,你起来,带我去寻他。” 那士兵不敢耽搁,忙将陆离带到了离中军大营颇远的一处林子边,待二人走近,却连半个人影也无,陆离脸色一沉,立时拔剑架于士兵喉间,冷声道:“你敢骗我!” 那士兵慌乱起来,急切剖白道:“属下,属下不敢欺骗将军,方才真有个男娃子在这里!”他眼睛一瞟,几乎跳起来,指着一棵树下的污秽道:“将军您看!那是他方才吐的东西……”陆离扫了眼树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暗忖是不是自己耽搁太久,苏子澈等不及,先行离去了。他没再为难士兵,收剑入鞘,疾步回了营帐。 中军大营里溢满了药香,苏子澈坐在榻上支着额头,双眼黯淡地望着面前那一碗浓褐色药汁,面色苍白憔悴,人也显得愈发清冷,唯独颈间玄色狐裘勾勒出几笔温存。董良并余下几位将领正温声与苏子澈商讨战术,多半是将领们在说,苏子澈不时微一点头,示意听到了,此外未作任何回应。除此之外,更有一人吸引了陆离的视线——柳天翊。他立时便想到是柳天翊将苏子澈带回了营帐中。本是一个江湖人,却深得苏子澈信任,陆离有时候觉得,郎君对柳天翊的信任,甚至超过了他们四个自幼陪伴他长大的伴读。但这想法只是昙花一现,若是让郎君知道自己没来由地吃味,想来定会心生嫌隙。 陆离三两步走过来,在苏子澈身前单膝跪下,低声道:“对不起,我去得迟了。难受得紧么?”他伸手去探苏子澈脉搏,又端起药碗劝道:“郎君,过会儿放凉就更难下咽了。”苏子澈“唔”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冰凉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指尖,却带起了一阵酥麻的暖意。苏子澈自过长沙便有些水土不服,军医开了方子,以为吃下几服药,加之时日一久,身体便可无碍,哪料到军士们一个个适应了过来,偏生主帅非但迟迟不见好,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苏子澈是不肯服软的性子,怎肯因自己一人而耽搁全军行程,凭旁人如何劝说,也不肯休息半日。直到董良等人进言说将士们中瘴气者众,求停驻一两日,让军医得以为发瘴的士兵针灸治疗,再好生调配些药丸发给将士们预防瘴气,苏子澈这才松了口,答应让大军在郴州歇息数日。 陆离看着他蹙眉将药汁饮尽,面上倦意难掩,心有不忍道:“今日就先歇息吧,明早再商讨进攻事宜,中瘴的军士们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迟几日攻城也无妨。” 苏子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湿润的眼睛像是一泓清泉,倒映着他身着戎装的身影。陆离心里一阵奇异的感觉,他看着苏子澈微微启口,似是有话要说,却不知为何许久未发一语。柳天翊压着嗓子低咳了两声,苏子澈才似惊醒一般,转而看向柳天翊道:“柳阁主躬安?”柳天翊微微欠身:“一点旧疾,劳殿下挂念了,不妨事。”苏子澈轻声道:“军医调配的药丸,你也服用些,免得落得我这般。” 他话里尽是凄凉意,听得诸人皆是一惊,陆离情不自禁地去握他的手,被他有意无意地躲开,怏怏地卧于榻上,闷声道:“我乏了,有事明日再说。”营帐里的人顿时纷纷告退,唯独柳天翊一步未动,含笑立于原地,苏子澈有些不耐:“你还有何事?” 柳天翊敛了神色,郑重道:“臣今晚所言之事,还望殿下勿与他人说。”苏子澈闻言,忽然沉默下来,既未答应也未否决。他身为主帅,以免动摇军心,生病之事自是绝密,半个字也不许透露出去,更不许让长安知道,连为他诊脉的军医都有两名亲兵日夜相随——名为协助,实为监视。 如此密防之下,皇帝遣御医来郴州时,他只当是军士中瘴者众,这才特意降下恩典。若不是天机阁偶然截下一封急送长安的密信,信里将他素日言行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出来,细致到他每日几时服药,几时用膳,几时休息,见什么人,见多久,谈什么事,全部一一记录在册。连惯于调查收集信息的天机阁都不免暗暗心惊,立时便将此事上报阁主柳天翊,而那柳天翊一经得知,当下快马一骑来了军营。他虽为江湖人,与朝廷并无瓜葛,可他在西州几度相助秦王斩杀黎国贼子,已是侠名满天下,那些守卫亦知他与自家主帅关系非比寻常,加之他随身带着的秦-王府信物,自然不会多加阻拦。 柳天翊本是疾步向中军大营,却因着素日警惕小心的性子,处处留心四周,也便注意到了那正倚在树下阖目小憩的少年,苍白的脸色如清冷月光落白雪,入目惟有一片惨白。 那一瞬,他甚至不忍心将此事告知于他,但他终是说了,在苏子澈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将属下誊信的纸笺递给他,看着他微微发抖的身子和陡然通红的双眼,不由地轻声一叹。 苏子澈震惊之后,神思反而有些恍惚,他混混沌沌地活了这么多年,今日才恍惚意识到自己便像那笼中的金丝雀一般,自以为深得宠爱用度豪奢,其实一切富贵荣华皆是倚仗兄长一时的青睐。当兄长因为旁人或其他种种原因对他青睐不再,他便生不如死,想要逃离这一切,又不知该如何逃开,活如行尸走肉。然后他发现,那将他锁在笼中的精致的玉锁不知何时已打开,笼子的门打开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以为飞出笼子,就会有新的生活,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有新相遇,有新相知,不必再执着于往事。 他又哪里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兄长见他可怜,给换了个大些的笼子,一举一动,仍在其所料之中,仍在其视线之内,他再怎么用尽全力地挣扎,也不过徒增笑料耳。 不,他不是金丝雀,他连金丝雀都不是,他是牵线木偶,是皇帝手中的傀儡!金丝雀尚且为自己而活,而他过去的十九年,却无一刻不是为皇帝而活,无一日不是对皇帝言听计从,他读书习武,冬三九夏三伏从未停休,只是为了兄长一句轻描淡写的夸赞。到头来,自己全部的努力还抵不上一个以色侍君的男宠。 是以后来,他觉得厌了,不想再去讨好一个不爱他之人,才有一声号角上元叹,十万铁甲向天南。 他一直知道自己身边有影兆司之人,在年少不羁的岁月里,也曾因此与兄长起过争执,在兄长软硬兼施的手段下,终是无奈地选择接受。若是他仍然身在皇城也便罢了,如今的他身在异乡,身为三军主帅,重重围护之下,影兆司之人竟还能轻易出入他身边!唯一的解释,便是三军将士之中有皇帝的眼线,最坏不过,这眼线是他的亲兵。他不是不能接受亲兵中有皇帝的人,他不能接受的,是皇帝已然伤他至此,却还要像看管犯人一般,一举一动都要牢牢掌握,不容一丝错漏…… 那密信便如一把利刃,将他与皇帝之间最后的一点情义都尽数斩断,若是他离开长安时心死得还不够透彻,那这一把利刃刺下,便当真如人死灯灭,再无回旋余地。 他的确是打算将此事告诉陆离等人,像过去十几年一般,遇到不得其解的问题,他们总是一同商议,可柳天翊突然的咳嗽声将他未出口的话打回了腹中,他承认在那一瞬间,他对艮坎离巽的信任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苏子澈眉宇间似是镇定自若,声音却有些不悦:“他四人自幼同我一处长大,我自是信得过他们。”柳天翊眼里有着淡淡的冷凝,过了片刻,方低声道:“愈是亲近之人,愈要留一分心。”苏子澈抬眼看他,笑意冷然:“当年北辰殿初见,爹爹说你本领卓绝,让我多学着些,可爹爹并没有说,你可以随意教训我!”声音一扬,语气已然凛冽,“他们与我同生共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连他们都不可信,那我还能信谁?十几年的推心置腹,难道换不来一份忠心?” 话音一落,苏子澈神色一滞,十九年的朝夕相处,倾心相待,竟换不来兄长的一份真心。 柳天翊早已长跪在地,语气仍是温然:“殿下息怒。臣只是以为,真相未白时,一切都未可知,几位将军……自是忠心不二,可难保隔墙有耳。此南蛮荒野之地,天机阁在此势单力薄,根基尚浅,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根基尚浅……”苏子澈平复了一下心绪,问道,“那你是否另需人手?”柳天翊笑道:“这倒不必,臣尚能应付得来。” 苏子澈默然低首,良久才道:“可能查出……寄信者何人?”柳天翊道:“只要是人,做事之时便不可能不留丝毫痕迹,但凡有丝毫痕迹,臣便可顺藤摸瓜,查出些东西来。只是能查出多少,须耗时多久,臣恐怕不能预估。” “无妨,你查到之前,我不会教人瞧出端倪。”苏子澈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累了。” 柳天翊躬身行礼:“臣告退。” 苏子澈安静地垂目而坐,待周围重归于寂后缓缓起身而行,将营帐里燃着的六支牛脂巨烛挨个熄灭,再借着帐外的些微光亮,取出火镰点燃榻边案上的一盏灯烛。 一灯如豆,难照归途如旧。 79.情知欢期未可期 中军大营里那一盏孤灯直到三更也还亮着,适逢董良值夜,他望着帅帐里微弱的光芒,在帐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悄然进来。苏子澈仍倚在榻上,手里执一卷书册,半张脸都缩在狐裘黑亮的皮毛里,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夜色已深,郎君身体不好,怎地还未休息?” 苏子澈目光只望着手中书册,并未看向来人,说话间带了些许鼻音:“睡不着,你不也没睡。”董良放轻脚步走过来,轻轻将他手中书册抽离,顺手搁在了案上,俯身望着他的眼睛道:“你哭了?”苏子澈愣了一下,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触手干燥微凉,没有一丝水迹,旋即不解地看向董良:“我哭了?” 烛火无风也摇曳,董良缓缓直起身子,借着帐内烛光望着他微红的眼睛,轻轻摇头道:“不,是我看错了。”苏子澈转开眼,目光落在搁置一旁的书册上,像是想继续看书,又懒得伸手去拿,董良站在他身前,没有任何要帮他的意思,反而道:“郎君身体这么差,若是再不好生调养,恐怕之后会延误军情。” 苏子澈垂下眼,若是放在往常,董良用这话激他,他定然立时大怒,可是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一入宫门,千重宫阙隔断人间烟火;离了长安,天地四海仍是囚牢枷锁。他紧了紧狐裘,依然觉得有阴冷湿寒的风从四周侵来,鼻间萦着一抹散不开的潮湿发霉味道,像是处于不见天日的阴暗地府中,冷得彻心彻骨,遍寻天地间也寻不到一丝暖意。苏子澈探身将书册拿过来,灯下沉默地捧着书,目光空落于字间的句读。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眉目间不见当初凤阁之上醉里长歌,信手可摘星斗的风流,亦不见西州孤骑直入敌军阵营,径取敌首项上头的骁勇,惟独那双失了焦的眼睛,灯下依旧亮如晨星。董良不忍心再说重话,柔声劝道:“夜深了,去休息吧,书可以放到明日接着看,再熬下去,你会头痛的。” 苏子澈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头痛也好。”静夜之中,他了无生气的低语落在董良耳中,听得格外分明。 “郎君,你有心事?”董良问道,“是关于……至尊?” “至尊”二字一入耳,苏子澈眼睫忽地一颤,立即出声否认道:“不,不是。”董良眉心微蹙,不知他是否认关于至尊,还是否认有心事。他与苏子澈日夕相处了十几年,知道他一贯地不会隐藏情绪,心里有什么想法,一眼望去便可知。若是因为平叛事宜,他断不会像这般心神不宁,可若不是因此,也便只有一个至尊,能令他如此失魂落魄。 你说没有心事,却教我如何相信? 董良在他身前半跪下来,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这次南征,你心情一直不太好,虽然无论是行军还是操练,或是商讨战术,你都极为用心,可是这种用心,却与你征讨北黎时的用心全然不同。郎君,你是三军主帅,肩负着江山社稷的安危,若是你生出不愿征战的想法,那将士们即便再如何勇猛,都难以制敌取胜。岭南道自太宗以来一直相安无事,若是断送在今上手里,岂非可惜?” 苏子澈剑眉紧蹙,像是不解又像是委屈:“我没有……董良,我自问对大宁、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意,纵然……纵然我和陛下不似从前……”关于他和皇帝之间的种种纠葛,他虽不曾刻意隐瞒,却也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过半字,此时乍然道破又忽然沉默下来,许久方才继续道,“我从未因为自己而耽搁行军,也未打算延迟进攻或更改作战方案,在西州我还常常饮酒,这次南下,我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已是耽误了许多事,所以一滴酒不曾沾,不敢让自己有片刻沉醉。董良,你凭什么说我不够用心不愿征战?我生是大宁儿郎,便甘愿为大宁战死,难道非要捧出肺腑来看,你才肯相信么?” “是我失言,郎君息怒。”董良声音平静从容,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他沉吟片刻,换了一个已多年未曾道出口的称呼,斟酌着开口,“麟儿,我自记事起便入宫伴你读书,至今已过一十六载,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功名利禄,于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当时在西州,你那般盼着回长安,可我瞧着,你回长安后未有一次开颜,便是娶王妃那日,也分明是在曲意逢迎……” 苏子澈眼眶一红,蓦然打断道:“别说了。”言语间的压抑沉痛,像是暗夜里走不出来的噩梦,他望着董良熟悉至极的眉眼,却恍惚看到了长安城倚红偎翠的风流年岁,又仿佛听到了离别时兄长落在耳畔的低语,他忽然转过头,极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微哑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董良坚定地摇了摇头,问道:“麟儿,你哭了?”苏子澈极快地否认道:“没有!”董良道:“我刚才看到……” “你看错了!”苏子澈转过头来,低垂着视线,声音是刻意压出的凶恶,“滚出去!”他眼里的水光,董良看得分明,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不忍心再说什么,他知道眼前少年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脆弱的模样,可在这个时候留他一个人默默舔伤,董良自知做不到:“是我看错了,我不说了。可是麟儿,你心情不好,我瞧着也难过,我虽不才,却也想为你分担一二。今晚是我值夜,我哪也不去,就守在这里,你若是想说,我便洗耳恭听,你若是当真不愿再提,就好生休息,将这事暂且放下,不要一直去想他,好不好?” 苏子澈沉默不语,不知董良是不是在说他与皇帝之间的事,这是他想忘却忘不了的痛楚,想割舍却割舍不掉的过往,他鼻头一酸,当即伸手去按灭灯芯,在黑暗与疼痛乍然袭来的一瞬骤然缩回手,泪水悄然无声地落在衣襟上,瞬间打湿了一片。 单是听那隐忍压抑的呼吸声,董良也知道他在哭,可他这次却没有道破。苏子澈娇纵但不软弱,上元时与陛下相拥作别,董良那时便觉得他想哭,未曾想一时将眼泪忍住,竟到此刻方落下。他借着帐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握住苏子澈的手腕,声带心疼地责备道:“小心些,可烫到了?” 苏子澈似乎摇了摇头,声音闷闷地道:“没事。” “没事就好。”董良微微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指尖,轻声道,“郴州离长安数千里,又处于重重危险之中,稍有不慎便不止是性命之忧。麟儿,你是主帅,是三军之魂,你的言行举止,数十万将士都看在眼里,比起那些中瘴的将士,你身体的不适才更令人担忧。想来这个道理你自己知道,否则这几日,你也不至于一回营便换下军装,遇上军士也绝口不提自己身份。今天听那个巡逻兵说起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担心死了,你是没看到,陆离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拔腿便拎着那士兵去寻你。” 苏子澈思绪有些飘忽,许是因为年龄相差得多些,记忆里,董良很少与他有交心之语,若是哪天多说了几句,定是因为自己有事做得出格。苏子澈知道这段时间自己情绪低沉,加上久病不愈,董良为他担了不少事,便是连战术他都也只粗略提出某种方案,不像在西州时把所有的可能都算尽。也许别人还看不出端倪,但却没能瞒得过董良。 “……其实这几天夜里我都有过来,只是不曾进入营帐来,你有没有休息,看灯烛映出的人影便知道了。麟儿,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让你彻夜难眠?” 帐中沉寂下来,良久都无人出声,外面巡逻兵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不知过了多久,苏子澈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声似叹息:“我睡不着,也不敢睡,我只要一闭上眼,满世界都是他。” 董良神色不变,心底却是一惊,暗道这次真让陆离说对了,郎君此次生病,非是瘴气所致,乃是情伤。他在苏子澈身边陪伴十多年,便是耳聋目盲也知道苏子澈对陛下的深情,只是未想到这份情竟已如此之深,能让他在距离长安数千里的南疆战场也耿耿于怀,董良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该如何相劝,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于你而言,十方世界里只有一个陛下值得在意么?” “不!”苏子澈矢口否认,微弱的光线中,他痛楚的声音像一柄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夜的岑寂:“我从前想要战功傍身,是怕有朝一日陛下对我恩宠不再时也能有所倚仗,而今……而今才知道,若是恩宠不再,便要那军权与军功有何用?我所期盼的,再如何努力,终究还是无能为力……”他惨然一笑,心中起伏不定,良久才续道,“董良,我虚度二十载光阴,不敢妄称半生,在意之人自然不止陛下一个,可是……” 他重又沉默下来,像是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尽皆不可说。他丝毫不想提及皇帝,不想提及长安,不想提及他们曾有过或欢喜或苦痛的任何事,他宁愿就此失却记忆,不知那些过往旧事,也不愿再想起一分一毫。他不再饮酒,便是怕醉后难抵思念,徒生一身狼狈,徒增他人笑料。 董良追问道:“可是什么?”苏子澈没有说话,董良忽地想到一个可能,登时心头巨震,问道:“难道你打算终此一生再也不回长安?” 苏子澈不置可否,只道:“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董良愣了半晌,许久都无言以对,直到苏子澈觉得口渴,摸出火镰晃燃,刹那间光亮落入他的眼眸,映出苏子澈略见红肿的眼皮和清冷的神色,他才回过神来,接过苏子澈手中的火镰。案上烛火燃起,长长的人影随着烛光晃动,他思量着开口:“至尊向来对你偏爱有加,整个长安城都有目共睹,郎君此言,莫不是与至尊产生了什么误会?”苏子澈声音骤然转冷,携风挟雪一般袭来:“误会?我倒宁愿有什么误会!”他语气中似乎带着浓烈的恨意,却不愿再多言半字,董良听得心惊不已,顾不得忌讳直言问道:“你恨他?” 这话一问出,苏子澈慢慢冷静了下来,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董良等不到答案,便换了个问法:“你还爱他么?”苏子澈当下便想说不爱了,可话到舌尖滚了一圈,又回到腹中,他本就不擅说谎,况且也没必要说谎,他就算骗得过董良,骗得过皇帝,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过自己。 只要骗不过自己,便没有任何意义。 “你怕我背叛他,怕我对此次战事不尽心尽力么?”苏子澈微微一哂,自从知道身边有人与皇帝传信后,他心里便鲠着一根刺,即便亲近如董良,也令他有了防备之心,可是此刻,他却突然无端地释怀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淡漠道,“董良,他是大宁天子,是至尊,我生而为臣,自然要忠于君上。莫说他对我‘偏爱有加’,便是他苛责我、怀疑我、冤枉我,身为人臣,我除了辩白与承受外还能做什么?除非我不要这家国,做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否则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忠于他,为他赴汤饮鸩肃清九州万死而不辞。他是君,我是臣,我早就该认清的。” 这番大逆不道地话被他理所当然地道出,董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郎君……” “我恨他,恨他们,且不打算原谅。”苏子澈索性继续说了下去,“这次平叛,我根本没打算全身而退,与其凯旋后回到长安看他们耳鬓厮磨,我宁愿战死沙场,至少还能赚得青史上的一笔忠勇……” “不要说了!”董良惊痛交加,低吼着打断他,深呼吸数次才稍稍平静,“你为了至尊出生入死,你说恨他,实则……还是爱着的吧?” 苏子澈淡淡地撇开眼,轻叹道:“爱如何,不爱如何?他是我兄长,教我养我,宠我纵我,我爱他是理所应当,不爱他是忘恩负义。可是我真的觉得累了,这些年为他一人而活,如今尚有南疆事须为之倾尽心神,若是南疆事了,我该何去何从?……”他声音有些微地哽咽,过了一刻方又续道,“往事不可追,来日未可期……呵,当真是未可期。” “天地广阔,来日方长,纵然眼下力有不逮,也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而今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郎君说未可期,未免为时过早,便是当真到了水穷处,还能坐看闲云出岫。待到天无力,人无力,再言未可期也不迟。” 苏子澈心神微微一震,怔怔地重复道:“天无力,人无力,再言未可期?”董良微微颔首:“是,你在西州说过,无论何时何事,但凡有一丝可能,就绝不放弃,难道都忘了么?” 不是忘了,而是所有的可能都尝试过了,最终也只是不留遗憾,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若不说,我还真就不记得了。”苏子澈敷衍般地回应一句,点头道,“我知道了。”忽然环视了下帐内,欲起身时被董良轻轻止住:“郎君想要什么,我来吧。”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有酒么?”董良蹙眉道:“你身体还未好,不宜饮酒。”苏子澈恍若未闻,道:“去拿几坛烈酒来,我一气饮尽,趁着醉意而睡,便能一夜无梦,明日晨起还能不误操练。” 董良不赞同地看着他,摇头道:“你才说过自己不饮酒。”苏子澈道:“我不是借酒消愁,是想趁醉意好好睡一觉,否则明日定然精神不佳,你若是不愿去,我便叫别人去拿。”董良心里的确不愿,却也知道拗不过他,便命卫士去拿酒,不多时酒水送到,董良并没有立即递给他,而是缓缓说道:“郎君可想好了,今日能贪图一夜安稳,却不是日日都能如此。” 苏子澈望着他的眼睛,似承诺般认真地道:“只此一次,以后都不会了。” 酒坛的泥封被拍开,浓烈的酒香霎时飘满了营帐,他捉起酒坛,前尘旧事历历呈现在眼前,又似云烟般消散无踪,他恍惚忆起,在那肆意把盏的年月中,也曾将山盟都听遍,只是终来竟无一字成真。他曾以为情如酒一般,愈久愈浓,却不知为何情深至斯,仍是逃不开离分的结局,倒是手中的这坛酒,依旧浓烈香醇。 所谓情深不寿,大约便是如此。 只是不知情与酒,谁更教人醉的深。 他解开狐裘,果如其所言一般,将整坛烈酒一气饮尽,空腹饮酒本就易醉,他又喝得急了,清冽的酒水顺着嘴角流入衣襟之中,让衣衫也染上了酒香。放下酒坛时,他又想起方才董良说的话,天地广阔,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哪还有什么来日方长…… 早在知己长辞时,他便没有来日了。 80.角声吹落梅花月 夜色浓如砚中墨,月随流水去无声。 三更与四更交界之时,正是人一日中最为疲惫的时刻,亦是睡眠最沉之时。守城的士兵们皆有些无精打采,有一两个还打起了哈欠。 广州城一连数日都是暖阳高照,天气也渐渐地暖了起来,料来不过几日,便可脱去冬衣换春衫了,有些不惧寒的将士已将棉衣换成了夹棉,怎知这夜忽起西北风,重又将守城众人吹得瑟瑟发抖。李简冻得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去了大半,百无聊赖地望着城下,黑暗之中似有暗流涌流,又像是恍惚之中生出的错觉,他揉了揉眼定睛看去,却不防猛一阵冷风袭来,令他眼里进了灰,立时难受地低头去揉。 “哎!”旁边的守卫趁领队不在偷偷地溜了过来,用手肘碰了碰他,嘴巴朝城中某处一努,“瞧,天都成红色了,别是出了什么事吧?”李简眯着眼看了看,回过头来道:“别瞎说!快回到你位子上,一会儿领队瞧见又要骂人了!” “领队刚下去,一时半会儿不会上来的!”那守卫又道:“听说那大宁的秦王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哎你说他们是不是没人了,怎地派了个毛孩子过来?” “人家军队有没有人,你操的什么心?”李简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据说那骁骑军跟北黎交战无一败绩,指不定有多难搞呢!”那守卫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能掀起多大风浪?听说他们跟北黎打仗,有几次也输得挺惨,只不过当时主帅是陆佑,这才挽回了颓势。这回那皇帝不知道忒看得起他弟弟,还是没把咱岭南放眼里,竟然就教他一个……” “走水了!真的是走水了!”一个守卫忽地惊叫了起来,这些守卫们家俱在城中,他这一喊立时便吸引了周遭人的注意。李简和那守卫顾不得规矩,立时围过去连声问道:“哪?是哪走水了?” “瞧着……像是西南方?”那士兵稍稍松了口气,他家在城东,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波及。李简却蓦然变了脸色,惊道:“西南……那……那是粮仓?!” 一听这话,在场诸人尽皆色变,广州城不惧宁军来袭,仰仗的便是城中充裕存粮,便是被围困也足以保城内百姓十年无虞。若当真是粮仓失火,他们便是倾全城之力也要奋力相救!岭南气候较北方湿润得多,放在以往,宁军纵是要火攻也是有心无力,可此时冬寒未退,天气尚未回南,正是一年之中最为干燥之际,本就易起火患,如果真是宁军故意纵火而非意外,又岂会容他们轻易扑灭。城墙之上一阵慌乱,领队发觉后匆匆上来呵斥道:“城内走水自会有人去救,与你们何关?你们只要守好城门,不让敌人攻进来就行了。去去去!回自己位子上守着!” 一个士兵问道:“真是宁军纵火?”那领队神色一凛:“广州城固若金汤,宁军还能飞天遁地不成?别瞎想了!”他挨个踹了他们一脚,有守卫忿忿不平地回到位子上,咬牙低声道:“宁军又不可能飞过来!想打广州,怎么都避不开韶州,咱岭南的精锐,韶州可占去了一半,有韶州在前方守着,宁军除非插翅,否则休想踏入岭南一步——” 像是早知他会有此言,暗夜之中忽有鸣镝之声凌空袭来,不偏不倚地没入其颈中,余势还能刺破颈骨,露出血淋淋的一段箭尖。鸣镝所指处,弩/箭相随至。漫天箭雨骤然袭来,城头上正被粮仓失火一事搅乱心神的众人瞬间折了大半,战鼓声不啻雷鸣,在暗处震天响起。那领队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般突然大叫起来:“是宁军!宁军攻城了!” 不需他提醒,守城将领早已下达指令,命弓/弩手与投石机死守严防,但有靠近,一律射杀。这命令说来简单,可毕竟此刻正值夜间,天上无星无月,照不见摸黑进攻的军队,惟有凛凛冷风呼啸在耳畔,叛军在明,宁军在暗,广州城守卫一波箭雨射过,巨弩大炮呼啸着向宁军阵营倾泻,却俱都如石沉大海般无丝毫回音,依稀能看到宁军在射过一波弩/箭后已迅速撤回的影子,那将领急急叫停。待到宁军弩/箭巨石再度袭来时再急急反击,却又躲避得狼狈。 白起不知何时立于城头之上,一身甲胄在巨大纱灯的映照下端得是威风赫赫,只是面沉如水,眉宇之间透着一股狠辣。 欲取广州,先下韶州。 韶州在岭南道北部,入岭南者必须取道韶州,因此韶州防卫最是严密,比之广州犹有过之,此时宁军竟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广州城外,而韶州竟无一丝消息传来,任他再如何稳如泰山,也不得不担忧韶州是否已经被宁军攻克。 霎时之间,宁军燃起了火把,呼喝声振聋发聩,竟似已将广州城包围了起来。白起脸色发青,只见千万火把中依稀分出一条路来,待一骑奔袭而过,重又无声地合拢。那当先一骑恰恰停在投石机与弩/箭的射程之外,马上之人一身银白盔甲,身后的披风随着猎猎长风飘动不止。他抬头看了眼百尺城楼,左手缓缓地抬起,宁国数万大军包围着城池,又处于黑夜之中,这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实在称不上醒目,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绝大多数士兵都看不到的动作,几乎是在呼吸之间止住了宁军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白起甚至听到了无数的将士刚刚发出一半又生硬止住的呼喊,这种令行禁止的严明军纪让他陡然心惊,只觉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紧紧地盯着那个人,他甚至不需要去猜,便知道来者为何人。果然,清越傲气的声音远远地送入耳中:“韶州已被骁骑军攻克,韶州太守揭文晋率军民投降,献出岭南攻防图。广州城业已被我军包围,降者不杀,白起,你若能迷途知返,我保你——”白起青筋暴起,不待他说完已是一支羽箭迅疾射出,羽箭来势甚疾,那人挥剑格挡下,继而嗤笑一声不再言语,静静地望着白起步下在城楼上消失不见,忖度着叛军是否要开城迎战了。 宁军之中又有两骑从后趋近,一左一右护卫在那人身侧,其中一人道:“殿下何必跟他们多言,白起不吃点苦头,是不可能投降的。”苏子澈未瞧来人,视线从城楼滑向城门,轻浅一笑道:“还是要诈一诈的,不是说白起性子暴躁易怒?他一直得不到韶州消息,说不定就信了呢。即便不信,他心里但有一分疑虑,也会暗生慌乱,人一慌乱,就有破绽。我说——”他回头看了看左右,董良与齐坎忙道:“殿下有何吩咐?”苏子澈道:“韶州那边一定要守好,绝不能让一个人从城中出来。” “殿下放心。”董良肃然道,“各处都已安排妥当,保证万无一失。”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后续安排都跟上,不要让叛军有机可乘。”苏子澈悄然握紧了缰绳,沉声道:“城门开了,按计划行事。”他说完这话,董良当即发号施令,重甲兵后退一步,换上弓/弩手齐齐拉开机括,不待叛军摆好架势,数不清的弩/箭已倏然而出,毫无凝滞地击了过去。 杀伐呼喝声再度响起,苏子澈一拉缰绳,悄然退回了骁骑军数万铁骑之中,在高台之上冷目瞧着这场厮杀。 两军甫一交手,高下便显露出来。骁骑军原是西州战场上浴血的儿郎,后来几经扩充,人数已达十万,规模远非皇帝将骁骑营初初交予他时可比,虽有些士兵不曾历经生死沙场,却也日夜练兵不辍,关内但有棘手事件州县拿不下的,俱是骁骑儿郎不惧艰难远阻前去平定。在苏子澈陷入儿女情长中镇日醉生梦死之际,幸有艮坎离巽始终恪守其职,方能保能骁骑军英名不坠,而今同岭南叛军交战,岭南千年而下几乎从无战事,将士们无一人曾斩将杀敌,自然让骁骑军牢牢占据了上风。 苏子澈面色沉静地看着前方战事,左手无意识地紧握着剑柄,许久,他轻吐一口气,松开紧握的左手,细细地用手指捋顺玄珠马颈上的鬃毛。似乎谁也未意识到,两军交战之地正由广州城下渐渐地向外移动,亦从城头投石机的射程之内移向了宁军巨弩大炮的射程中。 似是见宁军且战且退似有败象,广州大开的城门中即刻又冲出数千步骑兵,不待趋近便动起手来,一时之间血流满地,哀嚎不绝 。宁军顿有慌乱之象,阵型也溃乱不成形。苏子澈忙命两支骑兵分左右两翼向叛军进攻,一齐进击绞杀叛军。 两支骑兵才与叛军战在一起,城门之内又冲出数千步叛军骑兵,与宁军战得不可开交,场面登时变得混乱不堪。齐坎立于苏子澈身侧,蹙眉道:“殿下,董良支撑不住了,我去支援他!”苏子澈却是摇了摇头,叫住他道:“别慌!岭南兵力本就薄弱,又分了许多在别处,我方才算了一下,广州方才已是最后一波伏兵,此刻城中已是精锐尽出,后继无力了。待白起发现自己独木难支,定然会想方设法向韶州求援,一旦广韶两州建起联系,他们互相支援之下势必威力大增,你去守着通往韶州的路,万一陆离困不住韶州,你便负责斩断两城之间的联系。” 齐坎立时领命而去,留下苏子澈仍盯着前方战事,宁军似是未料到广州仍有伏兵,败象立显,不住地向后退去。叛军趁胜挥军进击,紧咬着宁军不放。苏子澈眼底精芒一现,但见宁军撤回迅速,逐渐已与叛军泾渭分明。 下一刻,宁军之中弩炮大动,巨石如雨点般向叛军砸落,一时之间令叛军难以招架,进不能退亦难,左右皆是死路,兵马溃乱,只能由着宁军从后面合围,大开杀戒。却不知是谁忽然奋起,以一人之力强自令叛军镇定下来,硬生生地从后方杀出一条缺口,叛军如倾泻般从缺口处逃了出去。 苏子澈脸色微变,立时便要催马亲自上阵,刚行了几步,便见数千铁骑从东面杀出,皆是骁骑军的服色和旗帜,他勒住缰绳,良久未有任何举动。身后是持矛护卫的重甲铁骑,身前是血流漂橹的修罗战场,此一刻,他心头却冒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来:若是清之仍在,会与他并肩立于此地么? 苏子澈抬起头,夜空中无星无月,惟有浓厚的云朵漂浮其上,任风如何呼啸也不见消散。 “殿下,韶州已得知广州城被围攻,陆将军困不住,揭文晋已带兵强行冲出,朝广州这边来了,跟齐将军的人打了起来!”一个士兵策马匆匆来报,面上还带着血污。苏子澈沉吟片刻方点头道:“辛苦你了。”又一士兵奔过来道:“殿下,白起带人从东门逃了!”苏子澈一惊,他们此次攻城采用火攻,先令天机阁会遁地之术的数名死士潜入城中,放火烧了西南的粮仓,将兵力集中于东面和北面,自然是打算把白起逼至弃城而逃,再将其困在岭南东部一隅之地,届时四面皆可进攻。岭南地形狭长,广州位于东部地步,再往东地界便窄了许多,然而白起竟在此等境况下仍一意孤行地从东门杀出一条血路,倒令苏子澈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带了多少兵马?” “不知,白起伪装成普通士兵,混战之中逃掉的,等李将军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寻不着了!” 苏子澈面色凝重,最终也只得咬了咬牙,主将一逃,帅旗一断,广州城士气顿时大减,除去最前面还有数千人兀自与宁军杀得兴起,余者俱已四下逃了,苏子澈手中长鞭一挥,道:“进城!” 81.惟凭义气服军民 城中百姓早已被战鼓声惊醒,有人紧闭家门,将门窗都牢牢反锁,也有人来到街上,慌乱地四下奔跑。苏子澈带兵杀入城中,李巽已自城东先入城内,有些百姓不问是非,抄起家伙跟骁骑将士打得难解难分,将士们不欲杀百姓,未敢全力还击,倒教那百姓愈发不辨黑白,竟将人往死里打,全然不知好歹。苏子澈怒火顿起,扬声道:“传我命令,除却妇孺老人,城中成年男子,一个不留!” 这便是下了屠城令。 在宁黎两国和亲之前,北方边境战火连年不熄,宁国边城军民一心,百姓亦能持刀上阵,黎军愤恨之下,但凡攻入宁国城池,必定屠城。然而两年前大宁再与北黎交战,两军杀得最激烈时,大宁折了不少骁勇的将士,后来北黎大败而退,时任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的陆佑始终严格约束麾下,不杀百姓,不辱妇女,更莫说屠城了。那时苏子澈在其麾下只是副将,可毕竟身份贵重,朝堂上下提及边疆战事时,皆不忘夸赞他一番,还曾有人以此做文章赞他宽仁,使得圣心大悦。从那之后,军营及坊间皆知秦王宅心仁厚,是以今日此令一出,倒令旁人都愣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无名兵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跪伏于地道:“殿下三思!殿下三思啊!”他这一喊,其余将士纷纷惊醒,却只是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这命令是过于残忍,更知道军令如山,一令既出,莫敢不从。 苏子澈玩味地看着眼前跪着的士兵:“三思什么?”那士兵也是急智,答道:“殿下仁厚之名四海皆知,若是此时屠城,岂不是一世英明毁于一旦?”苏子澈笑道:“谁又在乎那点虚名了?”那士兵一怔,又道:“殿下自是不必记挂那虚名,可是岭南怎么说也都是我大宁的百姓,殿下此番出征本就是为了平定叛乱,救岭南百姓于水火之中,若是屠城令一下,岂非……岂非……”他明明记得有个词可以很好地描述秦王此时的行径,却偏生怎么都想不起来,不合时宜地词穷了。 董良带领的人马渐渐料理了城下的叛军,策马过来时正看到这一幕,拎来一个士兵悄声问发生了何事,一听到屠城令,他也怔住了,半晌方冷静下来,趋近温言相劝:“殿下,岭南虽出了叛军,但也是白起一人有反骨,殿下奉天子之命诛叛逆,而非诛岭南百姓。便是连坐——”他顿了一顿,道,“也断没有宅子里进了贼,就诛杀宅子主人的道理。” 苏子澈道:“万一白起仍在城中,只是扮作了普通百姓呢?”董良眉头一蹙,苏子澈淡然笑道:“罢了,不杀便不杀。”董良在马上略一躬身,道:“谢殿下。”苏子澈没再看他,传令休杀百姓,出榜安民,数名士兵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有一人来报,说擒住了白起的一个心腹将军,苏子澈立时催马,又回首示意董良跟上来。 到得节度使府中,李巽果然带着数人持刀押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将领,苏子澈只瞧了一眼,便移不开视线了——那人面相生得极好。倒不是说生得有多么俊朗,也并非儒雅温然,他身长八尺,阔面重颐,唇若涂脂,端得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即使被捆缚着押上来也不减气势。士兵的利刀已划破了衣领,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数十名士兵齐声喝令其跪下,他却全无惧色,亦不肯屈膝下跪。 李巽悄然走到苏子澈身后,低语道:“殿下,此人名严禄,正是他将我军引开,放走了白起。”苏子澈心里道了声“好胆识”,旋即怒目而叱:“尔等乱臣贼子,为一己私欲,罔顾百姓死活,犯上作乱,孤王奉至尊之命捉拿叛逆,尔等为何仍不知悔过,不但拒降,还私自放走朝廷重犯?” 严禄凛然不惧,怒道:“岭南天高皇帝远,哪里来的至尊,哪里来的朝廷?!”苏子澈大怒,道:“大胆贼子,竟口出狂言!给我砍了这獠!”董良李巽对视一眼,皆劝道:“殿下息怒,此人也许知道白起去向,殿下不若先审一审他。” 苏子澈重重地哼了一声:“此等大不敬之人,留之何用?”他眼底精芒一闪,缓缓移步走到严禄身前,语气不无讥讽,“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孤王可算是见识到了。此人不知忠义,不辨是非,留之无用。——把他拉到街口去,再将城中所有男子都捉到他面前来,挨个斩杀。若是今日杀不光城中刁民,明日接着杀。”顿有士兵高声应答,严禄面色剧变,立时疾言厉色地怒斥起来。他气急之下未说官话,乃是岭南本地方言,在场诸人无一个听得懂,苏子澈笑了笑道:“你便是骂人,只你一人听得懂,又有何用?” 严禄原是情急之下未意识到自己说的不是官话,待他点破便重用官话道:“你要杀要剐,冲我一个人来!岭南赋役之重,百姓早已不堪承受,此地临海,年年水患不断,朝廷又不肯拨粮款,俱是白将军用自己的薪俸周济百姓!这里是穷山恶水不假,但民风淳朴,绝非刁民!” 苏子澈讶异地挑了挑眉,岭南之地多天灾,朝廷每年输往岭南的赈灾粮饷不知几何,若说经手的官员昧了些许,倒也是难以避免之事,可若说这赈灾粮饷从未到达岭南,便有些骇人听闻了。他沉吟片刻,起身挥开架在严禄肩上的数把军刀,亲解其缚,待其入座后便是躬身一拜:“适才多有得罪,万望将军勿怪。我听将军言语,正乃心系百姓之人,实是岭南百姓之福。方才将军提到水患赈灾一事,却不知这不肯拨粮饷之言,究竟从何说起?” 严禄被他骤然转变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暗自猜度他是本就心地善良,听到百姓疾苦想要一问究竟,还是刻意做出这种姿态引自己降服,可无论哪种,严禄如今身为鱼肉,苏子澈所问之事又于白起无害,迟疑良久,到底还是回答了:“早年先帝在位时,岭南虽也是水患不断,可赈灾粮饷一次未少过,便是……便是自户部而下被人眛去一些,多少也能解百姓燃眉之急。然自从今上登基,岭南已遇两次水患,昭元元年一次,昭元二年末又一次,白将军几度上疏,请求朝堂拨些粮饷,却俱都被驳回。若非白将军从私库里拿出钱粮来救济百姓,怕是整个岭南,早已饿殍遍地!” 昭元元年苏子澈尚未涉朝政,对于岭南这种他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踏足之地,即便当时听过水患之事,也俱都当做耳旁风了,而昭元二年末,他身在西州战场,除了眼前与黎国的战事,余者一概不知。是以此时听严禄说起,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于是不露声色地看了董良一眼。 董良会意,当下便道:“昭元二年由于黎国进犯,我等随殿下在北疆抗敌,并不知朝堂中事。严将军所言昭元元年那次水患,我倒是有些印象,若是没记错,那时岭南五府节度使应该是戴松,白起在其手下任长史。那次水患,陛下共拨了两次粮饷,一次是粮饷到得岭南,尽数被戴松私吞,惹来百姓□□,陛下听闻后龙颜大怒,当即将戴松革职查办。由于两地相隔较远,岭南正值饥馑又不可无长官,便命白起暂代节度使一职,又重新拨了一次赈灾粮饷。后来岭南道呈报上来的奏折俱都对白起赞不绝口,陛下便顺应岭南民意,正式任命其为岭南道节度使。敢问严将军,可知道此事?” 严禄沉吟不语,李巽忽而笑道:“严将军不信?其实你只要稍微一想便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岭南虽远离长安,但其百姓也都是皇帝的子民,至尊断无理由见自己子民遇灾祸而不救。朝廷岁入缗钱千六百余万,行军打仗纵是费了些,也不远不及此数,何况昭元元年并无战事。新帝登基,不趁机施恩百姓立下威望,反而做出此等不义之举,可合常理?便是退一万步假设,至尊没有下令拨粮饷,那文武百官呢?他们可会同意?自古文死谏,武死战,若是皇帝不肯拨银赈灾,朝中百官竟无一人相劝么?依我看,赈灾粮饷是一定拨了,只是最终到了谁人囊中就不好说了。戴松为官多年,又怎会胆大包天到将赈灾粮饷一丝不漏地全部独吞?而白起身为其嫡系下属,就完全置身事外?严将军,您是聪明人,又曾经亲历此事,相信其中的因由,您比我更清楚吧?” 严禄仍是沉吟,不知对他二人的话信了几分,苏子澈有些不耐,道:“看来多说无益,严将军已然认定了朝廷尽是些不忠不义之辈。”他转过身看着严禄,声音如金戈相撞,“素闻严将军是豪杰之士,我今日便不杀你,百姓无辜,我也不会杀他们,安民的告示早已贴出,你大可安心。只是你将来若有机会再见白起,不妨亲自问他一问,当年私吞朝廷赈灾粮饷之人究竟是谁?他一个小小的长史,又是哪来的钱粮救济岭南百姓?” 严禄身子微微一震。苏子澈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退了一步,利落转身道:“放严将军出城。我们走。”在场众将士轰然应是,苏子澈提步前行,还未至门前便听到严禄声音再度响起:“且慢!” 苏子澈并未回身,倨傲地微微扬首,董良见他无意理会,便回首道:“严将军还有何事?”严禄气势迫人地走过来,令一众将士蓦然生出警惕,暗暗做出防卫之姿。那严禄一直走到苏子澈身后五尺之处方停下,双膝一屈,竟是行了一个大礼,口中道:“殿下英睿,臣自愧弗如!先前是臣有眼无珠,偏听偏信,以致酿成大祸。幸得殿下不杀之恩,方令臣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殿下不弃,臣愿为殿下施犬马之劳,不费骁骑军一兵一卒,径取邕州,以报殿下厚恩!”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苏子澈缓缓地转过身来,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从容一笑道:“严将军果然深明大义。” 82.寸恨至短谁能裁 严禄乃岭南老将,一生忠肝义胆,在岭南颇有声望,有他做前锋,果然容州、潮州、循州等共计六州十八县不战而降,待韶州也被骁骑军攻克之后,整个岭南东道尽数收回朝廷手中,白起被逼至邕州城,可倚仗者只余岭南西道寥寥兵力,全然不足以与宁军抗衡,扫平叛军已是指日可待。 消息传回长安时,皇帝刚到甘泉宫,岭南道加急的军报呈上,他当即拆开一阅,眼底慢慢染上了笑意。皇后瞧他神色愉悦,含笑问道:“瞧官家的样子,可是有了什么好消息?”皇帝笑道:“麟儿才一出手,便已将岭南东道从叛军手中夺回,的确是好消息。”皇后听罢亦是微微笑起来,片刻又忍不住轻声一叹:“麟儿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却两次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行军打仗本来就苦,那瘴雨蛮烟之地,也不知麟儿受不受得了。” 苏子澈幼时受太子教导,又与苏贤交好,连带着与皇后也颇为亲近,此时皇帝听她言语真切,便知她是真心担心麟儿,于是道:“虽是苦了些,可说起危险,岭南道兵力不足两万,便是叛乱后进行过招兵买马,也无法与久在行伍的骁骑将士们相比。再者,麟儿此次身为主帅,要坐镇中军,不会身先士卒,倒是不似在北黎那般凶险。朕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这次水土不服得厉害,方才的军报之中又未提及,不知他如今是否好些了。” “妾身知道官家遣了太医过去,可太医照顾得再周全,也不能与在宫里相比。”皇后轻轻掩了下口,额上花钿好似带着无言的温柔,只听她又问道:“官家素来最心疼麟儿,怎么这次偏就舍得麟儿去了南疆呢?”皇帝笑道:“少年儿郎,吃点苦怕什么。”皇后微微低眉,道:“话虽如此,可麟儿毕竟是官家的心头肉。先前去西州,是麟儿自己闹着要去,这一次,妾身听说,麟儿并不想去……”她的话虽未道尽,意思却已非常明晰,苏子澈原本是集万般恩宠于一身的儿郎,然而自去岁凯旋回京后,却好像与皇帝之间生了隔阂,先是尚德殿里几度争执,后是数月不肯进宫,除夕团圆的家宴,所有皇亲国戚齐聚一堂,偏偏往年最耀眼的那个儿郎缺了席,皇帝提都未提半个字,偌大一个宫殿便好似全都将他遗忘了一般齐齐缄口,令人不由觉得心寒。 那几个月皇帝亦是喜怒莫测,稍一提起苏子澈,便立时沉了脸,胆敢多问半句,当即龙颜大怒。这两兄弟之间的事,除了他们自己,哪还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一个不许人提,一个不肯进宫,皇后无从劝解,连个中缘由也不晓得,一直等到正月初五方重又听到苏子澈的消息,说他一早便进宫面圣。原以为这次两兄弟的关系可以缓和一些,哪知相继传来的竟是秦王被皇帝责打的消息,她遣了儿子去瞧一瞧,回来却说连面都没见到。再听闻,便是秦王奉命去岭南平叛,一去数千里。宫人皆道秦王定是失了宠,否则何至于被皇帝派到那素来贬谪官员流放犯人的岭南之地打仗去?可皇帝这些年是如何宠爱这个弟弟的,皇后看得分明,她隐隐觉得事情并非旁人猜测的那般,是以今日趁着皇帝心情好,即便知道不该问,仍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皇帝淡淡一笑,道:“你觉得朕不疼他了,是么?”皇后低眉道:“官家的心思,妾身不敢揣测。妾身只是心疼麟儿这孩子,新婚才半年,便要去岭南平叛,远离家乡不说,还生病了。” 皇帝渐渐敛了笑意,苏子澈去西州时,即便身在北黎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遥寄家书一诉思念,今次去南疆,却是连军报都不肯亲笔写,连他一过长沙水土不服,未至岭南便大病一场,还是听旁人报上来的。皇帝轻叹一声,有些疲累道:“麟儿从西州回来后,朕能赏他的赏了,能依他的依了,能给他的恩宠也给了,唯独一件事没有由着他,他便要与朕——”皇帝声音骤然一顿,沉痛地阖了下眼,而后又缓慢沉稳地说了出来,“死生不相见。” 皇后猛然吸了一口冷气:“麟儿他!……他并非无理取闹的孩子,说不定这当中有何误会?”皇帝轻声一笑,对她的话恍若未闻,道:“朕哄过、劝过,也罚过、骂过,他始终不肯再与朕亲近。十九年的悉心教养,十九年的心血倾注,换一句死生不相见!他以为朕的心,是铁打的么?”他面上犹然带着三分笑意,但语气已是极冷,显然是怒得很了。皇后暗自心惊,她纵有七窍玲珑心,也全然料不到向来将兄长视若神明的麟儿会说出这种话,可当她听到的那一瞬,又觉得如此绝决又绝望的话,这世间除了骄傲倔强的麟儿再无人敢说出口。即便事情过去已久,即便只是听皇帝轻描淡写地转述,也几乎可以感受到当时苏子澈心底翻腾的恨意和无尽地悲凉。 皇帝舒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下心情,语气又恢复平淡:“纵然是铁打的心,被他伤过,一样会痛。”皇后缓缓起身,为皇帝斟了一杯茶,柔声劝道:“麟儿是个好孩子,纵是说了一些让陛下伤心的话,也定然非他本意,还望陛下勿放在心上。”皇帝轻笑了一下,忽然就想起在明德门为麟儿践行之时,从前与他无话不说的小弟自始至终一句话不肯说,仿佛对长安、对自己没有一丝留恋与不舍,只余下满心满眼的悲伤与怨恨。他却偏偏觉得怀里的小弟一个转身便会哭出来,是以久久不忍心放手。 “他在朕心上捅了一刀,你却要朕别放心上。”他眼前恍惚又出现小弟的模样,是麟儿请缨去西州时,承诺等到桃花开时就回长安,一错眼,正月温暖如春的尚德殿里,苏子澈哑着嗓子对他说:“你杀了我吧。” 麟儿,我们之间,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你倒是猜对了,这次的确是朕迫他出征。”皇帝道,“并非是朕厌弃于他,也不是借此想给他个教训,而是……他去岁曾上奏自请前往封地,当时那折子被朕驳回了,后来的情形你也知道,几个月不进宫,除夕都敢缺席。朕是伤心又恼怒,却也不能奈他何。岭南虽然是苦了些,可论兵力着实不足为惧,朕想着,既然麟儿在长安过得不开心,既然他那么想走,不如便让他出去走走,多经历一些,说不定从前执着之事,也就随之释怀了。” 皇后蹙眉道:“麟儿既然有过离开长安的心思,陛下就不担心他一去不回?”皇帝神色略见凝重,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地疼惜:“担心。可朕更希望他能过得开心一点。”皇后沉吟道:“陛下方才说,唯独一件事没有由着麟儿,妾身斗胆一问,是何事不能遂了麟儿的意?”皇帝缓缓道:“他要朕,杀了南乔。”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皇后仍是一惊:“这却是为何?”皇帝叹道:“他不喜欢南乔,也许私下里还起过争执……”皇后道:“麟儿自幼受尽恩宠,自然容不得旁人忤逆。南乔不过一个男宠,陛下为何不顺了麟儿,何至于兄弟离心,让麟儿远走天涯?” “南乔做错了什么,须得以性命来赎罪?”皇帝眼神凛冽地看着她,“皇后,你是看着麟儿长大的,这个孩子从来只论喜恶不辨是非,人命关天,落在他眼里却如草芥一般,想杀便杀,毫不心软!纵使朕贵为天子,也不敢凭一己喜恶夺人性命,麟儿……” 皇后起身微微一福:“陛下息怒,是妾身失言了。”皇后低声命宫娥端来了几碟点心,道,“麟儿在外为陛下分忧,妾身却没有这等本事,今日闲来无事,做了些点心,陛下可愿尝一尝?”宫娥呈上来的每种糕点数量都不多,却胜在造型极为精巧别致,一看便令人食指大动,便是此时心情不愉的皇帝也不由得夸赞了一声:“你这手艺是愈发好了。”皇后低眉一笑:“陛下谬赞。” 先前的话被她打断,皇帝也无兴致继续说下去,只将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碟子上,那碟中的糕点做成荷花模样,六片雪白的荷花花瓣中嵌着一个鹅黄色莲蓬,莲蓬上更点缀着九颗莲子。皇帝伸手拿起一块,送到嘴边轻轻一咬,儒软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却仿佛觉得有丝丝缕缕的苦涩从舌根漫出,他分明记得,这是麟儿偏爱的味道。皇帝只尝了一口便将其放下,接过皇后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甜而不腻,的确不错。” 皇后柔声道:“官家既然喜欢,妾身回头便多做一些,送至尚德殿去。”皇帝微微一怔,转而低头看了眼那几碟点心,淡淡道:“不必了。”他性格一向寡淡,又自小被先帝教育以俭养德,以致无论多么精致可口的点心也难提起几分兴趣,尚德殿之所以终年不断瓜果点心,不过是因为他偏爱的小弟喜欢,“留一些给贤儿,他近来办的几件事都甚合朕意,朕还没来及赏他。”皇后含笑应下。 一个小内侍从殿外进来,恭敬行礼道,“陛下,娘娘,太医院赵常求见。”皇帝微微挑眉,问皇后道:“爱妃近来身子不适?”皇后亦是有些迷茫,摇头道:“妾身并未召太医。”皇帝略一沉吟,道:“让他进来。” 赵常进殿后先是行了个礼,待平身后便道:“臣有一喜事,要禀告陛下和娘娘。”皇帝淡淡问道:“哦?是何喜事?”赵常笑道:“臣今日去为秦王妃请脉,发现王妃脉来流利,如盘走珠,已是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秦王妃?”皇帝有些惊讶,面上渐渐漫出笑意,“果然是喜事。如此就辛苦爱卿,这段时日多照看一下王妃,有任何事及时向朕禀告。宁福海——”宁福海忙躬身应道:“陛下。”皇帝思忖片刻,道:“你替朕去一趟秦王宅,给王妃送些补品,告诉她,秦王在岭南节节胜利,一切安好,让她安心养胎。” 83.百丈山头日欲斜 自白起退入邕州之后,始终紧闭城门,杜绝任何人出入,宁军几度进攻皆无功而返,遂有将士提议用三千精锐先锋为肉盾,强行爬上云梯攻入城中。苏子澈一来不愿白白牺牲骁骑军的将士,二来也不急于求成,当下便将此提议驳回。 一点余寒过去后,岭南天气回南,众将士商议了数次,始终不得行之有效的攻城之法,只好暂时将进攻事宜暂且搁置。苏子澈站在河边草丛畔,探手去摘一朵极为红艳的花。岭南之地,草木经冬不落,百花四季常开,他来此之后随处都能见到这种植物,仿佛终其一生都不会凋零,一直觉得十分惊奇。他拿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却发觉这色泽艳丽之物并非是花,而是叶,只因顶端的叶子与旁的叶子颜色不同,才教他误以为是花。先帝爱花,常常不惜重金从数千里外移来奇珍异卉,做为先帝最宠爱的小儿子,苏子澈日日耳濡目染之下自是也见惯了各类奇花,反倒是这些岭南遍地而生的植物从不曾见过。 他蓦然回忆起先帝在世的日子,那时先帝对他一味娇宠,什么都依着他,偏生兄长管他极严,更让人不解的是,若是他与兄长起了冲突,先帝虽然会对他百般劝慰安抚,却从来不会真正的帮他,甚至直接将他交给兄长管教。他之前一直为此觉得不解与委屈,而今回想,却觉得这是父亲对他的一种保护。苏子卿身为嫡长子,早早被立为储君,又格外得先帝看重,年纪轻轻便委以重任,便是无目之人也看得出来,这大宁江山迟早要落在苏子卿的手中。也正是因此,先帝对其他儿子分外冷淡,一年到头也不见几次,好让他们趁早死了夺嫡之心,这种做法看似不慈,却未尝不是一种保护。苏子卿并非暴虐之人,只要其他兄弟安分守己,不做非分之想,他必不会将自己的手足赶尽杀绝。 这一切在苏子澈出生之前,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苏子澈既是嫡子,又是幺儿,更生得极为聪慧乖巧,做父亲的难免会偏爱几分。一个年幼失恃无权无势的幼子,先帝对他的偏爱只会引来太子的嫉妒与猜忌,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太子是喜爱自己的弟弟不错,但那是建立在这个弟弟不会危及他储君地位的前提下,一旦太子觉得他成为威胁,苏子澈便很可能成为他登上帝位的牺牲品。只有被太子亲手养大,继承太子的意志,成为太子的助力,先帝才能毫无顾忌地宠溺幼子。为了防止太子将来心思有异,先帝还将历代只听命于帝王的天机阁交予幼子手中,做为他手中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真有兄弟阋墙的那天,还能为他挡去些许的风雨。 先帝为了苏子澈,可谓是费尽心思,但他再如何未卜先知,也定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幼子会爱上将其养大的兄长,并且爱得如此偏执,如此绝望。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了。 “郎君在看什么?” 苏子澈闻声回头,见柳天翊一身劲装疾步而来,将手中枝叶随手一掷,微微笑道:“以为自己在摘花,孰料只摘得几片叶子。”柳天翊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红叶,笑道:“臣来时倒是见了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花,在陌上开得正好,郎君若是喜欢,臣这就去摘来。”苏子澈笑吟吟道:“那就有劳你了。”柳天翊微一躬身,竟然真的去了,不多时摘得几株野花,果然苏子澈也叫不上名字来。 他看了两眼,兴趣缺缺地将视线移向波光粼粼的河面,淡淡道:“这花我不喜欢,扔了吧。”柳天翊随手便将几株辛苦摘来的花抛掷于地,道:“听闻柳州城有位老先生极是爱花,改日臣去他府上拜会一下,为郎君讨几株能勉强入眼的花来。” 苏子澈凝眉不语,过了片刻方反问一句:“谁说我想看花了?”柳天翊温声道:“那郎君想看什么?臣去寻来。”苏子澈转身看着他,似是想从那张面孔上看出什么端倪来,柳天翊惯于刀尖舔血的生活,面上早就练出一副石头般的面具来,不论心底如何起伏不定,都不会在面上显露半分。苏子澈轻轻转开眼,背过身道:“跪下。” 柳天翊闻言,当即往地上一跪,膝盖撞在草地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苏子澈道:“先帝将天机阁赐予我时,我还是一个不知世事,镇日与诗酒为伴的纨绔皇子,我知道你虽听命于我,心里并没有几分信服,也并不喜欢我。”柳天翊背上缓缓沁出冷汗,沉声道:“殿下此言,臣不敢受。”苏子澈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即便我仍是一个纨绔子弟,还是能分得清,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待我。你一直忠于我,这一点,我从未怀疑,但你不喜欢我,也的确是事实。”柳天翊面色一片沉静,背后早已冷汗淋漓,道:“臣曾经是觉得殿下过于年轻贪玩,但随着臣跟随殿下时日一久,那等想法早已烟消云散。臣对殿下之心,日月可昭,还望殿下明鉴。” 苏子澈摇头道:“无事献殷勤,必有图谋。你方才所作所为,全然不似往日作风,很难令我心里不生疑。你自己说,是做了什么愧对我的事,还是瞒了我什么?”柳天翊低头道:“两者都没有,殿下,臣只是……有事要禀,不知如何开口。” 能让柳天翊不知如何开口的事,想来定然不简单。苏子澈心底浮现一丝不祥感,轻声询问道:“是陛……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柳天翊摇了摇头,苏子澈心底松了口气,又蹙起眉头,问道:“那是……陛下命人看着我之事,有了眉目?”柳天翊微一颔首,没有说话,苏子澈紧紧地盯着他,立刻追问道:“是我身边之人?”柳天翊又点了点头,忽地抬头望着他道:“殿下请先息怒,否则,臣不敢说了。”苏子澈扬唇笑了一下,眼底一片森然冷意:“你说吧,我倒要看看是谁,能有如此胆量,做出这等背主负恩之事。” 柳天翊迟疑许久,若眼前之人是先帝,他自然无需如此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便将结果禀报了,可眼前之人毕竟不是冷静自持的先帝,而是重情重义一向以真心待人的苏子澈,他才不敢将真相说出来。苏子澈渐渐失了耐心,语气不悦道:“你既然不想说,就等你想说了再来找我。”言罢拂袖而去。 柳天翊在他身后叫道:“殿下!”苏子澈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柳天翊郑重地叩了个头,待直起上身,方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来:“陆离。” 苏子澈呼吸一下便乱了,他完全不敢置信,只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柳天翊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平稳而沉静:“殿下听清了,不是么?”苏子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眉头拧成一团,退却几步道:“这不可能!陆离不过四五岁时就已经进宫伴读,此后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是我的伴读,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他是我的人……你说他……你有何证据?” 柳天翊望了下无人的四周,眉头微微一蹙:“殿下要臣在这里说?”苏子澈重重点头:“就在这里。”柳天翊从袖中取出一个细小的纸卷,双手呈上道:“请殿下过目。”苏子澈接过来,指尖不易察觉地一颤,他展开纸卷,那纸不知是何材料所制,薄如蝉翼,明明极小一个纸卷,展开后竟有巴掌大小,他的眼睛在纸上草草掠过,上面内容比之上次所见少了许多,却依旧十分详尽,他粗粗看了一下所载之事,摇头道:“这能证明什么?跟陆离什么关系?”柳天翊道:“这是臣从陆离亲手所放的信鸽脚上取下的。” 苏子澈一怔。 柳天翊又道:“臣原以为此人应当是殿下的亲兵,派人悄悄探查,结果一无所获。所幸派出去的探查之人中,有人无意间发现一只信鸽,正欲截下时,发现陆离在那附近,是以臣擅作主张,派人监看了陆离一段时日,果然大有收获。” 苏子澈只觉心绪纷乱如麻,又仿佛一片宁静,他听到自己在说:“这不是陆离的字迹。”柳天翊道:“这是陆离左手所写。”苏子澈想要凝神细思,可是却无从思起,脑中来来回回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陆离入宫伴读时不过四五岁,四五岁的稚子,便能听从太子之令监视我,还能毫无芥蒂地陪我十几年?”柳天翊道:“殿下那时年龄太小,即便陆离心思有异,怕是也难察觉。” 苏子澈怔怔地道:“伴读是先帝选的,并非——”话音戛然而止,幼年之事,他大抵都已忘记,可选伴读这等大事,后来还是听别人讲过。十七皇子三岁那年选伴读,本就是太子向先帝奏请,并亲自为胞弟考校选拔出了长安城最是天赋异禀的四名童子。原来早在十六年前,他的三哥,他曾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兄长,就已经对他产生了不信任。不,从来没有信任过,又谈何不信任! 柳天翊沉声道:“想来殿下不知,四位伴读是今上亲自为……”苏子澈打断道:“我知道。”柳天翊沉默了一下,又道:“宣武十八年,肃州有一书生作诗赋抨击朝政,言语之间大不敬,先帝怒而下令诛其九族,哪知此令下达后,竟牵出陆佑一家。陆佑与那书生一家原是远亲,因为一些家族矛盾,几十年前便断了往来。可此番一出事,陆家恰恰也在其九族之内。当时是太子不惜冒犯龙颜,在大殿前跪了数个时辰,方求得先帝松口,放了陆家一条生路。至于次年北疆战事起,陆佑投笔从戎,立下累累战功,被先帝封为定军侯,都是后话了,若没有当初太子的一力维护,哪有今日的定军侯府。既然太子于陆家有大恩,那么陆家长子私下回报一点太子的恩德,想来也不足为奇。” 苏子澈偏开眼,正值申时,天边日头渐渐西斜,河水未曾停歇地向东流逝,树林中不时传来虫鸣鸟叫之声,远处还有士兵操练之声,倒衬得此时此地的异常安静。他说不清自己是伤心还是愤怒,也不知要如何处理此事,只此一刻,他无意识地朝着营帐方向走去,柳天翊在他身后连着叫了数声,他却恍如不曾听到一般,未给予任何反应。 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想到的,竟是年幼读书时,兄长教他的一篇《春赋》。 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他记得是在自己六七岁的时候,兄长欲教他此篇,他却一心想着去放纸鸢,撒娇耍赖不肯学,兄长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他去了曲江畔玩耍。那是阳春三月,长安城最好的季节,他一直玩到尽兴才肯罢休,回去时与兄长乘坐同一肩舆,不经意一个转头,恰对上天边渐渐西斜的太阳,暖融融的阳光毫无阻隔地照进了他的心里。 而今虽身在岭南,眼前景色却与当年别无二致,可他偏偏觉得周身只有阴冷的湿寒之气,不见丝毫暖气,过去无所顾忌的欢笑,而今回首,竟已恍如隔世。 84.只恨天意不怜人 骁骑军统共十万将士,本欲驻扎在容州城内,奈何人数实在太多,无法全部入城,又不想四处分散,索性全部在容州与邕州两城池之间扎营。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虎视眈眈地盯着邕州。苏子澈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已到了中军大帐前,他深吸一口气,随手唤来一个亲兵:“去把陆离叫来。” 那士兵恭敬行了一礼:“陆将军就在里面呢,已经恭候殿下多时。”苏子澈眼角突地一跳,大步走了进去,不止是陆离,董良齐坎李巽三人也在,苏子澈不悦道:“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董良道:“臣等有事要禀,是以在此恭候……殿下怎么了?”苏子澈眼神冷如冰刃,自进来后一直森然地盯着陆离,此刻闻言凛然一笑道:“陆离,我待你不好么?”陆离心里咯噔一下,噗通跪倒在地,声音里有着难以分辨的惶然:“臣不知殿下何意……” 苏子澈挥了下手:“闲杂人等,都滚出去。” 帐中侍卫依言退下,董良等人不明就里,尽皆面面相觑,苏子澈此言分明有让他们也出去的意思,可苏子澈如此动怒,他们又不敢贸然离开,于是低声劝道:“殿下且莫动怒,可是陆离做错了什么?若是他惹了殿下不快,臣这便替殿下教训他一顿。”苏子澈咬紧了牙根:“陆离,你自己说。”陆离心内惊惶不定,吃不准苏子澈是知道了他向皇帝传信一事,还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惹恼了他,迟疑之下,他到底没有主动承认什么:“臣愚钝,望殿下明示。” 苏子澈怒火攻心:“你愚钝?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他的声音这几日有些喑哑,此时听来却是清越无比,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未曾压制的怒气,几如金石相撞。他将柳天翊从信鸽脚上取下的纸卷狠狠地掷在陆离脸上,那纸张薄如蝉翼,即便卷起来也只小小一点,纵然用再大力气,落到陆离脸上也都已变得微不足道。可陆离却似遭到重锤一击,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董良见情况不对,弯腰捡起那个纸卷,展开后迅速过了一遍,不由微微色变,齐坎李巽凑上前一看,立时也变了脸色。董良李巽心思转了几转,约莫理清了事情原委,一时间震惊不已,陆离做出这种事情,他们想斥责又怕因此更惹苏子澈生气,想求情又觉得此事实在可恨,可若是不求情,这十六年的情义横亘在心里,想绕也绕不过去。因着兹事体大,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二人尽皆沉吟不语。齐坎却是个快言快语的性子,也不似他们心思缜密,当下便问道:“这是有人私下向陛下传信?可这跟陆离什么关系?”苏子澈冷笑道:“是啊,这跟陆离什么关系?” 陆离张了张口,许久才说出话来:“殿下,陆离自知罪孽深重,殿下无论处置,陆离都不会为自己求情,若是……若是殿下愿意留陆离一条命,还请殿下能让陆离继续留在殿下身边……”苏子澈微微扬起头,不待他说完便冷然问道:“然后继续替陛下监视我?”此言一出,在场数人皆是心惊肉跳,帐中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被被人刻意压了下去。 陆离缓缓抬起头,眼眶有些泛红:“殿下,对不起,陆离对殿下一片真心,从未……” “什么时候开始的?”苏子澈不耐烦地打断他。 陆离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低声道:“宣武二十三年。” 宣武二十二年腊月,苏子澈年满三周岁,太子上疏请旨为幼弟挑选伴读,此事虽比不得科举,可在长安城也算得一件大事,挑选的这些稚子不但要聪慧明理,还要出身干净,最好是诗礼世家或皇亲贵族;还得性格好,小皇子娇纵惯了,便是偶有无理取闹,身边之人一定要包容大度方可;再者还须身体康健,若是三天两头生病,岂非让人扫兴?皇城里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是谁的伴读,到死都是那人的左膀右臂。当年太子的伴读梁博、穆钦贤等人,自太子登基后他们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俱都出将入相,贵极人臣。 无论苏子卿到底是如何想的,至少在世人眼中他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幼弟,是以亲自为其挑选伴读,从不假手他人。等到人选最终落定,已是宣武二十三年暮春。 陆离说出这个时间,苏子澈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抬脚便踹了过去。他怒极而发,毫不留情,陆离被他当胸一脚险些踹出一口血,半天没能爬起来。 苏子澈气得微微发抖,指着陆离道:“这就是你的一片真心?呵,一片真心……”董良等人心里一抖,苏子澈平日里也会时不时发怒,但那种发怒更像是被娇纵出来的不满,只要耐着性子哄两句便好,怒成这样还是很鲜见的,在场几人想扶陆离起来,却被他轻轻躲开了,只听他道:“殿下要打要罚还是要陆离这条命,陆离绝不反抗,只是殿下……殿下别生气了。” 苏子澈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抵陆离下颌,声音有些微地发抖:“你以为我不敢杀你?”陆离一怔,苦笑道:“陆离在殿下身边伺候了十六年,这条命一直都是殿下的,殿下想拿,就拿去吧。”苏子澈手腕向前一送,剑尖立时刺破了陆离颈上的皮肤,殷红的血流出,竟如血泪一般。 “殿下!”董良等人纷纷跪下求情,“陆离与殿下感情深厚,此举必然是有苦衷!求殿下开恩,赦了他的性命吧!” “殿下应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既然有令陆离又怎敢不从?便是陆家又有几条命敢违逆陛下之意?陆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他本意。” “臣等与陆离相交十几年,信得过他的人品,殿下不妨先听他说一说,定是有什么苦衷。” “殿下……” 苏子澈正在气头上,越劝越怒,长剑一转斩向一旁桌椅,一干事物应声而倒,杯盏碎落一地,他手腕再转,将长剑狠狠掷于地上,长剑入地约有半尺,剑身犹自振颤不已。 “是,是!你们相交十六年,自然是情分深厚!只我一人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一直天真地对你们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你们有苦衷,你们不得已,那我就活该被你们蒙骗十几年!若是今日不知真相,是不是还要被你们戏耍一辈子!”他真是气得狠了,双目通红,全身都在微微发抖,若不是残存一份理智,怕是早已将长剑刺入陆离心口。 陆离此刻一心都系在苏子澈身上,对他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恨不得刻入脑海中去,听到他将称呼从“你”换作了“你们”,便知他因着艮坎巽为自己求情,便将他们视为了一伙,以为他们四人俱都是皇帝安插在身边的眼线或是此事的知情人,陆离声音发涩,吃力地道:“殿下,陆离的确是陛下的耳目,陛下曾于陆家有恩,臣不敢背弃恩德,可陆离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陆离眼里只有殿下一人,此生只忠于殿下一人。陛下那边,不该说的,臣半句不曾说……殿下身边之人,为陛下做耳目的,也只有臣一个,还望殿下不要迁怒无辜。”陆离重重地磕了个头,而后就那样跪伏于地,声音像是从深渊传来,“陛下是殿下的兄长,一贯疼爱殿下,做兄长的怕弟弟受委屈,想要知道弟弟过得好不好,于情于理,臣都无法拒绝。陆离自知对不起殿下,殿下若是生气,陆离愿意以死谢罪,来生再侍奉殿下。” 他言至此处,直起身深深地望了苏子澈一眼,眼底带着湿意,似是要将此后数十年的岁月凝聚在这一望之中。苏子澈冷目以对,眼里的失望几乎令陆离恨不得捧出心肝来让他瞧,让他知道自己待他的丹诚之心,即便为陛下做了耳目,此心也不曾移过半分。 陆离望了许久,苏子澈未予任何回应,他终于移开视线,右手按在腰间,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他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在他五岁的时候,他尚且不叫陆离,而是叫陆少安,父亲将他送去参选伴读,他懵懵懂懂地被太子看中,成为了十七皇子的伴读,一朝入宫禁,十六年相伴不离。 他与苏子澈朝夕相处,一年年过去,自然感情甚笃。他清楚地知道苏子澈的每一个喜好,知道他喜欢多放酥少加冰的酥山,知道他喜欢汉阳山上谷雨前后第一波发芽的汉阳云雾,知道他喜欢用隔年的陈雪烹茶,知道他喜欢南方温醇不灼喉的淡酒,知道他喜欢恰是甜而未腻的点心,知道他喜欢衣服上清淡若无的香料,知道他喜欢尚德殿里,掌握天下苍生的九五至尊…… 在来岭南之前,皇帝命他将苏子澈之事事无巨细悉数汇报时他便知道,这次恐怕瞒不了多久,他想象过无数次被苏子澈知晓后自己要如何应对,可当这一刻来临,他仍是觉得措手不及,他发觉自己根本无从解释。 他抬头望向苏子澈,望向他十六年来最用心对待,却又最辜负之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也许有些话,一生都只能埋在心里。 他握紧了佩剑,缓缓放于颈间,忽而就想起他刚入宫那年的一个午后,那时苏子澈还未被送至李贵妃膝下抚养,他午睡时靥着了,醒后一直在哭,恰巧那日先帝与太子都不在,乳母又一早就被他发脾气赶走了,只有陆离在身边,哄了许久不见成效,便柔声问做了何梦,只听他抽噎着说梦到了娘亲。 “旁的皇子都有娘亲,为什么偏我没有?” “你有阿离啊,旁的皇子可没有。” “……可我还是想要娘亲。” “娘亲迟早会走,而阿离不会走。” “……为什么?” “唔,等你长大就知道为什么了。” “那等我长大,你还在么?” “会,我会一直在,陪着你长大。” “永远都在?” “永远都在。” 也许苏子澈早就不记得三岁时候他们之间的对话,可陆离却一直记了下来,在苏子澈成长的过程里,他曾对他许下过很多承诺,每一个他都清楚地记得,如今却是来不及一一兑现了。 他握住剑柄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被他强作镇定地压了下来,过往二十余年岁月倏忽而过:“殿下保重,陆离来生再来陪你。” 他闭上眼,长剑用力划向了自己的喉咙。 85.半生如梦一夕沉 骤然一阵剧痛,却不是来自颈间,陆离睁开眼,长剑早已脱手,两只手更是痛不可耐——苏子澈踢开了他手中的剑。看来他暂时是死不了了,他应该松一口气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好像更沉重了。 苏子澈全然没想到陆离会当着他的面自尽,事实上,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以前但凡有什么事让他拿不定主意,他便会去向兄长请教,或是跟陆离他们商量。可当事情本身就是由兄长与陆离而起时,他又能与谁说? 苏子澈背转过身,胸膛依旧起伏不定,显是怒火未消。 帐内静默了片刻,陆离先开口道:“殿下别生气了……”他其实并不是在劝苏子澈,十六年相处,他当然知道这样不痛不痒地一句话根本劝不了什么,他只是想引苏子澈开口说话,心里再大的火气,朝他发出来也便好了,像这样闷在心里,反倒更令人担忧。 过了许久,苏子澈猛然回过身来,逼视他道:“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杀你?”陆离一惊,随即摇头道:“臣不敢。” “不敢?”苏子澈冷笑了下,手指一根根收紧成拳,眉心早已无意识地拧在一起,“你还是这么想了!是,你料得不错,我的确不忍心。十六年的朝夕相伴,你可以觉得不算什么,可我没办法置之不理。但是你也记住!我们之前的情谊,今日起一刀两断!你回长安吧,我不想杀你,也不想再看见你。” 陆离大惊失色,苏子澈要赶他走,这简直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难受,不过简简单单毫无深意的一句话,却让他立即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殿下要赶我走?”苏子澈冷然道:“怎么,我哪句话说的不够清楚么?”陆离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下泪来:“殿下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苏子澈勃然而怒:“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再为陛下监视我一段时间么!”他向前疾行几步,看架势是想再踹陆离一脚,可他才行了两步,眼前便骤然一黑,耳鸣声顿起。 “殿下……” “殿下!” “……” 他依稀听到他们在叫他,可是眼前却一片漆黑,耳畔嗡鸣声不绝,让他神思都有些恍惚,分不清是梦是醒。 “军医,去叫军医来!” 他听到人声夹杂着脚步声杂乱无章,感觉到有人将他背起又放下,他费劲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有千钧重,昏昏沉沉中,所有的意识一霎离他远去。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苏子澈眼前重现光明,他动了一下,有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殿下先别起身,休息一会儿吧。”他这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床榻上,他抬眼看了看四周,董良站在他床榻边,帐中并无其他人。 他揉了揉额头,坐起身来轻声问道:“我怎么了?”董良为他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中时轻声问道:“殿下能看到我么?”苏子澈轻轻点头,只听董良道:“太医说是怒伤肝,殿下方才盛怒之下,导致短暂失明及耳鸣,这会儿感觉好些了么?”苏子澈沉默不语,董良也未追问。过得一会儿,苏子澈茫茫然地抬起头,手上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茶水立时浸湿了被子。 董良连忙为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将被子挪到一旁,重新沏了一杯茶过来。苏子澈没有接,轻声问道:“我该怎么办?”董良心里一酸,苏子澈本就重情,在他四人之中又与陆离最为亲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想来最难受的便是他:“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我不知道……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连我要忠于君上,何况是他呢。”苏子澈深思仍有些恍惚,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可他如果没做错的话,那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心寒?” “陆离夹在殿下和至尊中间,确然左右为难。他忠于君上是没错,可他侍奉的是殿下,欺瞒殿下总归是不对的。但是,陆离对殿下的确是真心,无半分虚假……殿下今日也累了,先别想这些,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子澈摇摇头:“没胃口。”董良沉默了一下:“那先休息,不想这么多了,好不好?”苏子澈眉心微蹙,问道:“他呢?”董良道:“外面跪着呢,他那么喜欢殿下,却不能一心忠于殿下,心里肯定也不好受。”苏子澈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一下又没能笑出来:“让他起来吧,我又没罚他跪,让不知情的士兵看到,还不知会怎么想呢。”董良低声应是。苏子澈重新躺回床上,翻身向内,外面太阳将落未落,帐内有些昏暗,董良点燃了几根蜡烛,烛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几笔落寞。 董良将被茶水打湿的被子抱起,打算让人换一床干净的过来,谁知脚下刚动,便听到苏子澈问道:“如果……如果我将此事交与你,你会如何处置?” 董良沉思片刻,道:“臣与陆离相识时日并不比殿下少,纵然知道他做的不对,可这十几年的感情也并非作伪,臣估计不会将他怎么样,只要他以后不再如此,那么罚一罚也就揭过了。”董良说的是情,而不是理,显然是在为陆离求情了。苏子澈点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没睡多久,便被乍然响起的战鼓声惊醒,他匆忙起身穿甲胄,亲兵匆匆进来道:“殿下,邕州军打过来了!”苏子澈凛然一笑:“来得好!”他走出营帐,翻身跨上亲兵牵来的玄珠马,侧耳听了一阵,忽然道:“叛军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董良策马匆匆而来:“殿下,进攻的不止是叛军,还有南诏军,南诏也反了!这次攻过来的人马估计有五万。” “他们以为行军打仗是拼人数么?”苏子澈冷哼一声,“就算拼人数我们也不输他。”沉吟片刻,又问:“谁在迎敌?” “李巽,他带了三千弓箭手与两千重骑作为先锋正面迎敌,另外各有三千人从左右两翼迎敌,两万人跟在李巽之后,由齐坎带领,伺机而动。” “此处交战,地形过于狭隘,人太多只会产生混乱。传令,让施山带人悄悄到敌后去,待叛军有撤退迹象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殿下!”严禄驱马过来,远远地大叫了一声,待到跟前又道,“殿下,臣刚刚接到消息,相助白起的是浪穹诏的军队,浪穹诏不满南诏统治六诏已久,一直存有异心。这次他们与白起勾结攻打朝廷军队,完全是瞒着南诏王进行的!想来此事南诏王很快便会得到消息,请殿下即刻派使者前往南诏,请南诏王出兵襄助,前后夹击共同对付叛军!”苏子澈看向董良:“你带五百精兵,若是南诏王不肯出兵相助也不必强求,平安回来。” 严禄蹙眉道:“殿下,让臣去吧。浪穹诏既然敢先斩后奏,定然会有所防备,官道走不得,只能抄小路,南诏地形险要,若是不知路线,很难平安抵达。家母是南诏人,臣幼时也曾在南诏生长,对地形颇为熟悉,此次便让臣去说服南诏王吧!五百人太多,恐会惹来猜疑,一百人足矣。”苏子澈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严禄神色稳如泰山,许久,苏子澈扬唇一笑:“那就有劳严将军了。”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让陆离跟你一起去。” 董良急道:“殿下!”苏子澈闻声睨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冰寒之意,董良不敢再言。严禄下马行了个军礼:“臣定不辱使命。” 严禄快速点了百名士兵,半数骁骑军,半数岭南军,一刻也不敢耽搁,不多时便与陆离一并离去。苏子澈登上帅台,此时刚过酉初,天还未黑,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人马,各持刀戟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可言。苏子澈心头火起,怒道:“严禄手下的岭南军也便罢了,怎地骁骑军也是这般乱砍乱杀?练了那么久的九军阵,练到哪里去了!”董良忙道:“殿下息怒,南诏军一窝蜂全上,九军阵被他们冲散了,才成了这……” “三军之中夺旗斩将以震慑叛军,还用我来提醒?”苏子澈凌空挥了下马鞭,发出凌厉地一声鞭响,“再这样乱下去,平白折我多少大好儿郎!”他转身步下帅台,看架势是要亲自上阵,董良急忙阻拦,被他一鞭子抽过来,险些甩到脸上,仓促间只得却步一避,只这呼吸之间,苏子澈已跃马而起。董良一直为他的身体悬着心,此刻顾不得多想,立时上马跟了过去。 苏子澈带着亲兵如一柄匕首,迅疾地冲入叛军心腹,骁骑军见他们这一队人左冲右突,来回扫荡,阵型却始终不散,纷纷加入进来。摆好了阵型,原本还有些散乱的骁骑军立时如一记重拳,凶猛地打入叛军腹地,大开杀戒。叛军人数极众,两军交战处容不得那么多兵马,是以前线厮杀不已,后面人马还未见着宁军影子,苏子澈带人一波杀过,交战处已是尸横遍野,前线叛军纷纷朝着邕州城溃逃而去,后面之人还茫茫然不知所以,正蒙头前进,双方相撞,场面一时之间极为混乱。 这一场恶战从天色昏黄打到明月当空,又一直打到晨光熹微,骁骑军增了数次兵马,叛军虽乱却不退,双方俱都杀得精疲力竭。 又一阵厮杀过后,苏子澈终于得了半刻喘息时间,算时辰约莫已过巳时,他极目四望,四下寻找李巽,心里有些着急——自他带兵杀过来,始终未见到李巽与他的先锋军,他接连传令命李巽撤回,始终未得回应,不由疑心李巽已杀入叛军后方,脱不了身,索性驰马冲了过去,意欲增援。战场之上,寸步难行,每前进一分都要血溅三尺,苏子澈战至此时已有些疲累,最险恶时竟连银枪都脱手而去。他勉力向前奔走一段,终于看到李巽与叛军一员大将战得难解难分,他未作迟疑,当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引圆了弓弦。 羽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殿下小心——” 董良心神俱裂的声音在不远处骤然响起,苏子澈凭着多年来的默契,立时在马背上趴了下去,只觉一阵凛冽地风贴着脊背刮过,他反手将弓箭掷出,旋即去抽出长剑,哪知那人攻势极猛,弓箭未能阻他分毫,一戟未中,转击膻中,不给苏子澈丝毫喘息时间,让他连剑柄都没摸着,只得狼狈地躲避着攻击,好几次险些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董良被数名好手死死地困住,几番冲击都未能离苏子澈近半步,周围的骁骑军与叛军厮杀得难解难分,竟无一人注意到这里。他心知这是中了叛军计策,在看到白起悄然出现在苏子澈背后时他便知道中计,可惜为时已晚,只能盼着苏子澈多抵挡一会儿。眼见数名叛将接围攻苏子澈,董良出手愈发迅疾,皆是以攻代守的杀招,一心只求速战速决。 苏子澈被数名叛军密集的攻击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连躲避都十分吃力,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玄珠马吃痛人立而起,他这才寻得一丝空隙拔出佩剑,哪知玄珠马前蹄落地时,一支羽箭从侧旁斜飞而来,直指苏子澈眉心。待他看到时为时已晚,极力躲避之下,仍是未能躲过,羽箭倏忽而过,带起一道飞扬的血珠。 董良一望之间恰见此幕,登时目眦欲裂,腋下挟住一杆长矛,仰头长啸一声,猛然用力,竟将持着长矛的那名叛军从马上甩了下来,余势还带翻了数名叛军,严密的攻击终于打开一条缝隙,他立时朝着苏子澈所在之地纵马狂奔。 那羽箭在苏子澈面上划出一道寸许的伤痕,鲜血顺着面颊流下,痛得他拧紧了眉头,身形也随之一顿,白起大喝一声霎时跃起,一柄利剑透胸而入。苏子澈反手一挥,手中长剑瞬间割断白起喉咙,直到撞上颈骨方停止。他只觉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点抽离,胸前一点凉意弥漫开来,在原本并无几分寒气的岭南之地,他竟觉得冰冷刺骨。 从马上摔落那一瞬,他恍惚看到董良浴血而来的身影。 86.剑上鲜血尚待擦 一瞬之间变故惊起。 董良只觉脑中绷了许久的弦应声而断,几乎令他不知作何应对。他仓惶下马,颤抖着碰了下苏子澈胸前的剑,又像被烫到一般猛然缩回了手。适逢齐坎带兵而至,良久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怔怔地扫了一眼周围,又猛然惊醒一般,高声喊道:“白起已死,岭南军降者不杀!”话音一落,骁骑军俱都呼喝起来,数万人一齐将此话喊出,顿时有不少叛军弃械投降。 齐坎轻磕马腹,将马驱驰到董良身侧,跳下来去探苏子澈脉搏,那微弱的脉搏却不啻救命稻草,他立时叫道:“发什么愣!快带殿下回去,让军医诊治!”董良被他一喝,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意识到苏子澈还没死。他不敢去探他的脉搏,生怕自己慌乱之下感受不到指下的跳动,只颤抖着将苏子澈上身抱在怀里,伸手点向他几处穴位:“军医!军医在哪!”齐坎道:“来不及,殿下伤太重,我们骑马反而快些。” 董良看向他道:“你上马,让郎君坐你身前,小心不要碰到伤口。”齐坎立时翻身上马,董良将苏子澈打横抱起,脚下却踉跄了一下,吓得齐坎几乎跳了下来:“你当心点!”那柄长剑还插在苏子澈胸口,他们不敢碰,知道一旦将剑拔出,届时失血过多,苏子澈必死无疑。 所幸交战之地离营帐不远,白起一死,岭南军顿时失了斗志,浪穹诏见大势已去,当即下令撤兵,他们一路行来,未遇到一丝阻碍。自有士兵快马加鞭先行知会军医,赵太医带着十数名军医匆忙将一应事物搬到中军大营,只待苏子澈一回营帐,立时为他进行救治。 骁骑军所有的将领都守在营帐外,一个个表情肃穆,心中俱都急切不已,却不敢进去打扰太医。即便正值午后,帐内仍燃着十数支牛脂巨烛,将帐内一应事物皆照得分毫毕现,可从帐外望去,却连个落在帐上的影子都没有。董良负手望着远处翠微,不时有士兵前来禀告战后事宜,他一一用心应对,指挥得当,面色沉稳笃定,与苏子澈刚刚受伤时的慌乱无措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一直等到日薄西山,中军大帐里方有人出来。 那是一名年轻的军医,他边出军帐边拿袖子拭了把汗,对诸人躬身行礼道:“殿下已无性命之忧,请诸位将军暂且放心。”董良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在军医额上未拭尽的汗水一掠而过,听他言罢也未松一口气,心头的沉郁始终消散不去。李巽关切道:“殿下现在情形如何?”那军医道:“殿下自有天佑,那一剑虽是凶险,却是恰恰避开了五脏六腑,若是偏上半寸,恐怕当时就……也幸得将军未将那剑拔出,若是拔出了剑,殿下失血过多,情况又不好说了。方才赵太医已为殿下缝合了伤口,只要照料得当,不出两月便可恢复如初。” 齐坎道:“我们能进去看一下殿下么?”那军医略有些为难:“赵太医用了麻沸散,殿下暂时不会醒,你们……”他原想说你们进去也没什么用,可一对上那些关切的眼神便有些说不出口,转而想到此前曾听闻这些将军里有几个是秦王的伴读,想来感情很是深厚,秦王受伤,他们一定是最担忧之人,便道:“进去是可以,但不能所有人都进去,殿下需要静养。” 他一说可以进去,齐坎立时进了帐中,李巽举步跟了上去。董良转身对其他将领道:“殿下福大命大,诸位也不必过于忧心,且做好分内之事,越是此等时刻,越不能乱。都散了吧。”一个将领道:“董将军,若是殿下醒了,还望遣人知会末将一声。”董良颔首道:“一定。只是殿下受伤一事,还望各位约束麾下,我可不想听到有人乱嚼舌根,将殿下重伤之类的无稽之谈传出去。” 他如此说,便是下了封口令,绝不可让外人知道秦王重伤,一来稳定军心,二来防备有狼子野心之辈,免教叛军以为有机可乘。那些将领皆知此中利害,齐齐应是。 董良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军帐。 苏子澈闭目躺在榻上,唇上无一丝血色,脸上还贴着纱布。董良呼吸一窒,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低声问太医道:“殿下他……”董良指了下自己的脸颊。 赵太医轻叹口气:“伤口又深又长,万幸未伤到颧骨,也未伤及眼睛。”董良听太医如此说,心中已是一凉,看向毫无知觉地苏子澈,仍是执意问道:“太医可有什么法子,能让殿下伤好后不落疤?”赵太医摇了摇头,对他微微躬身,退出去亲自为苏子澈熬药。 骁骑营受伤者颇众,随行军医又有近半数来为苏子澈治伤,此时苏子澈既无大碍,他们也不再耽搁,只留下一名军医照料,余者皆去救治伤兵。 一直到次日初阳升起,苏子澈才渐渐醒了过来。 他恍惚听到有人说话,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听在耳中断断续续地不甚真切,他慢慢地睁开眼,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没有任何知觉,他想要抬起手臂,挣扎半晌,也只是轻轻动了下手指。 有人按住他的手轻轻一握,温声道:“殿下醒了?”苏子澈看过去,董良站在床边关切地望着他,身上战甲还沾着血迹,显然是一直守在这里,他一说话,立时吸引了帐中其他几人的注意力,纷纷围了上来。赵太医忙过来为他切脉,道:“殿下只需好生休养,不出两月便能痊愈。臣为殿下用了麻沸散,殿下这会儿可能会没知觉,药力到明早才能褪干净,届时恢复知觉,痛感也会随之恢复。” 苏子澈点了点头,转而望向其他人,见其中没有陆离,吃力道:“南诏……”董良会意,知道他想问陆离安危又不愿明说,便道:“南诏距离此地来回两日路程,若是不出意外,后日便有消息回来了。”苏子澈默默算了下时间,知道自己大约睡了半天一夜,静默片刻,仍是忍不住问道:“陆离……”董良如实道:“暂无消息传回。”他觑着苏子澈神色,大胆问道:“若是陆离平安无虞,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苏子澈低垂眉眼:“……晾着吧。”董良心内既喜且忧,喜的是,依着苏子澈的性子,若是当时不处理,过后也不会重翻旧事进行追究,他与陆离之间的情分终究抵过了陆离的欺瞒;忧的是,陆离让他如此动怒,若不责罚一番平他心头之恨,只怕此事会始终亘在心头,两人之间的隔阂,不知何年才能消除。他心里唏嘘一番,只听苏子澈又道:“不要告诉陛下。”脸上有伤,说话之时会牵扯到伤口,是以苏子澈声音又轻又慢。董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受伤一事,不赞同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一直在旁未说话的李巽忽然开口,轻声道:“殿下身为主帅,受此重伤怎能隐瞒朝廷?便是不谈公事,你险些连命都丢了,还要瞒着关心你的兄长么?”虽是顾忌苏子澈重伤,语气极尽温柔,可言语之间到底含了责备。受伤的疼痛与莫名的委屈陡然漫上心头,苏子澈眼眶微红,轻轻地别过脸去。 董良暗含警告地瞪了李巽一眼,后者亦不防苏子澈情绪转变如此之快,料是自己话说重了,略略有些措手不及,无奈道:“罢了,臣听命便是。” 苏子澈缓缓回过头来,迟钝地觉出几分不妥,问道:“你们怎么都在这?外面情形如何?”董良道:“殿下杀了白起,叛军群龙无首,降得降,逃得逃,臣已派梁瑜去收束叛军残部。浪穹诏见叛军大败,朝西南逃了,臣考虑到严禄与陆离既已去找南诏王,不知会如何商谈,暂且按兵不动,由他们去了。”苏子澈道:“嗯,穷寇莫追。”顿了顿,又道,“你们不用守着我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 他说完这话,倦意上涌,慢慢阖上眼,不多时便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是第三日晌午,帐外声音杂乱,他侧耳一听,知道是有叛军来袭,可是眼皮沉重,勉力睁开一线,陆离关切的神情映入眼帘,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又闭上了眼睛。 醒来不过片刻时间,胸前及面颊的疼痛便足以让他冷汗淋漓,他感到有人拿帕子不停拭着自己面上的汗水,像是害怕汗水流入脸颊的伤口中。过了许久,他意识中的迷蒙渐渐消散,一把握住那只为他擦汗的手,猛然睁开了眼睛。 “滚。” 苏子澈甩开他的手,陆离脸色霎时惨白,怆然问道:“殿下要陆离滚去哪?”苏子澈闭上眼睛叫道:“董良!”陆离眼神一黯:“浪穹诏有人见到殿下受伤,撤回不久便又纠集叛军残部,想趁机与我们战个鱼死网破,董良他们皆去迎敌了,只有臣在这里……殿下昏迷期间,董良暂代殿下行主帅之权。”他顿了一下,又道:“南诏王听闻浪穹诏一事,当即怒不可遏,已经派兵从南诏出发,要与骁骑军戮力剿灭叛军。白起一死,叛军已不足为惧,只是仗着邕州易守难攻负隅顽抗,犹作困兽之斗。有董良他们在,定然不会教叛军讨了便宜去,殿下不必忧心,安心养伤为要。” 苏子澈阖目假寐,摆明不想看见他,陆离欲言又止,终是轻声一叹。中军大营虽有重兵层层守卫,可一射之地便是战场,教他怎么也不放心将苏子澈一人留在这里。即便知道自己在此会惹他生气,仍不敢稍离半步,只不过退到了床头,恰恰在苏子澈目光所及的范围外,哪怕苏子澈此刻睁开眼,也不会看到陆离了。 未过多久,赵太医带着一名军医过来给苏子澈换药,那军医为了一会儿方便换药,打算将他扶着坐起来,才一碰触,苏子澈身体肌肉便一块块绷紧,全身都戒备了起来,他有些恼怒地道:“走开,我自己来!”赵太医劝道:“殿下伤势未愈,稍有不慎伤口便会裂开,还是让他扶你坐起来吧。” 苏子澈耳尖通红,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陆离知道他这些年来愈发不喜欢生人碰触,府里宫里的侍女皆是伺候多年的,便是行军在外也只让跟了数年的亲兵随侍在侧,于是对那名军医道:“我来吧。”苏子澈闻言瞪着他,目光像是要吃人,陆离对此视而不见,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尽量不牵扯到伤处。即便如此,苏子澈仍是痛得眉头紧蹙,鼻尖沁出冷汗。 赵太医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殿下伤重,臣不得已下了猛药,一会儿殿下要是痛得厉害,可以咬着这块帕子。”苏子澈垂下眼帘:“不必了。”赵太医躬身道:“劳烦陆将军将殿下上衣解开。”陆离依言照做,中衣解开后,露出缠着纱布的胸膛,赵太医又道了一声:“有些痛,请殿下忍一忍。”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狰狞的伤口。 那军医“咦”了一声,陆离登时紧张问道:“怎么?”赵太医神情莫测,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殿下伤口愈合稍慢,臣之后换药可能会稍微频繁一些,内服汤药也请殿下按时服用。”苏子澈点头应下。赵太医处理完胸前伤口,又为他面颊上的伤换药,殷殷叮嘱道:“殿下这几日要少说话,最好能不说话,否则每次张口都会牵扯到伤处,不利于伤口愈合。” 苏子澈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与否。 忽然有数人从帐外进来,带着一身寒意与淡淡的血腥味。苏子澈抬头瞅了一眼,垂下视线道:“来得正好,扶我躺下。”来者正是董良、齐坎、李巽三人,董良悄悄与陆离交换了一个眼神,继而微微一笑,上前扶苏子澈躺下,问道:“殿下好些了么?”苏子澈被太医折腾这一番不免有些倦怠,随口敷衍道:“好多了。”董良顺着他道:“那臣便放心了。”苏子澈“嗯”了一声,问道:“叛军退了?”董良点点头:“暂时退了。”苏子澈睨着他:“暂时?”董良道:“浪穹诏和叛军加起来,剩余兵力不足一万,臣想着这么点兵力,凭他有再大本事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便没有派兵追击。算起来南诏军也差不多到了,南诏的人,就让南诏王自己去收拾吧。” 苏子澈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细细想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帐中静默了片刻,董良忽然笑道:“瞧我,这两日一忙,竟忘了禀报一件事。”苏子澈疑惑地看向他,虽未开口,可那眼神分明在问:什么事? 董良凝望着他,温声道:“恭喜殿下,王妃有喜了。”苏子澈初时有些茫然,慢慢才理解了董良话里的意思,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有没有多些欢喜,只是觉得这事来得如此突然,突然到他完全没有准备好……不,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父亲。 他想到苏贤,想到兄长的几个子女,不知道兄长初为人父时,会不会也像他这般无措? 苏子澈微微扬起头,一个清浅的微笑凝在嘴角,轻声道:“也好。替我写封家书给王妃,告诉鹿鸣,让他请几个擅长此道的大夫照看着,至于这边的事,报喜不报忧。”董良道:“殿下放心,陛下遣了太医院的赵常去照顾王妃。” 苏子澈眉尖一挑:“赵常?他跟赵棠什么关系?”赵棠是被皇帝派到岭南来的那位太医。董良愣了一下,迟疑道:“若是臣没记错,他们是堂兄弟——赵家世代行医,每代皆有子孙在太医院供职。” 苏子澈垂下眼帘,方才那种隐隐约约地不对劲感突然变得强烈起来,像是有一堆凌乱的线索摆在他眼前,却始终理不清头绪。他从头回想近来发生之事,回想自己出征前入宫时的点点滴滴。 自始至终,皇帝每言及岭南,总是说瘴疠之乡,凶险万分,比之北黎尤甚,这话原也没错。苏子澈到岭南后,完全不能适应此地水土,饮食被太医换做了药膳,争奈收效甚微。可抛开水土不谈,岭南兵力着实不足以让朝臣如此紧张,甚至是不足道哉,随便指派个略懂兵法之人过来便能大胜而归,简直是手到擒来的功劳。可当时在长安,皇帝与朝臣俱是如临大敌的样子,让他误以为岭南兵力比北黎铁骑更为可怕,而岭南兵力到底如何,直到他出征一刻,皇帝也未提过半字。 苏子澈原也不知岭南兵力强弱,推己及人以为兄长也不清楚,可他偏偏忘了,北黎是番邦,皇帝有不知之处是在情理之中,岭南道历来是大宁的国土,地方军兵力器械多少,是否需要募兵,每次募兵多少,都是皇帝亲自批准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又为何一边说岭南凶险,一边又问自己想不想出征? 不,他不止是说岭南凶险,在他口中,整个大宁只有一个苏子澈能平定岭南叛乱。 只有他能去…… 苏子澈脑中一片混乱,依稀觉得皇帝有意让他离开长安,又想不通皇帝这样做的理由,他想离开长安不是一天两天,皇帝从未应允,为何突然之间转变如此之快?就不怕自己一去不返?还是就等着自己一去不返? 他思来想去,眉头拧成一团,面色也不自觉地凝重起来,瞧在他人眼中,不由有了些旁的意思,董良小心问道:“殿下不想要这个孩子么?”苏子澈怔了怔,缓缓摇了下头,不意间看到陆离沉默地望着他,四目相对的一瞬,灵台霎时清明。 87.离歌且莫翻新阕 接连几日,苏子澈都睡得极不安稳,伤口未愈,稍微一动便会痛醒,即便再次闭眼,也无法进入深睡。本就重伤在身,又不得安眠,如此未过多久,便已将他折磨得分外憔悴。太医赵棠来岭南本就是奉旨照料秦王,此时早已顾不上其他,一心研究药方,为秦王熬药治伤。苏子澈未伤及肺腑,又如此年轻,按理说只要按时服药换药,照顾妥当,伤口不发炎,用不了多久便会慢慢愈合。 他胸前及面上的伤口已被赵棠用桑皮线缝合。那桑皮线是取桑树之根皮,去其表层黄皮,将内层筋纹慢慢撕下,再将一根根筋纹包裹于外皮中,盘抹数次后取出。如此一来,那一根根筋纹便成了光亮柔软的丝线,将这些丝线以药水浸泡,便可用于缝合伤口。这种丝线会随着伤口愈合与新肉融为一体,无需拆线,更有清热解毒、促进伤口愈合之效。苏子澈在北黎受伤时,便是用桑皮线缝合伤口,北黎天寒地冻,伤口不易愈合,可他年纪轻底子好,伤口愈合极快,几次受伤都未被他放入眼里。 赵棠来之前已对他身体状况有所了解,知道他中毒之后身体不如从前,可怎么也未想到会连伤口都无法愈合。他每次换药时皆会仔细查看秦王伤处,若说完全没有愈合迹象倒不至于,只是每次看时,伤口都是新鲜的,不像是已敷了六七天的药,倒似刚刚缝合一两日的模样,心惊之下,遂将此事告知董良等人。 岭南叛军余孽已清,浪穹诏也损失惨重,南诏王将其收束后,连递三封请罪的折子,皇帝念他一贯忠心,又积极出兵相助骁骑军,只将他斥责了几句,倒也不曾降罪。 陆离之事虽然惹得苏子澈大怒,可事后也对董良坦言不会降罪,他便自南诏回来一直贴身照顾苏子澈。起初苏子澈一见他便横眉冷目,说最多的字是“滚”,若不是脸上有伤,恐怕早就将他骂得不敢近身。陆离偏就仗着他不能起身不能发怒,任苏子澈如何苛责也守着他不离寸步,苏子澈只能自己生闷气,时日一久,竟也习惯了他无微不至地照料。董良与李巽开始着手整饬岭南政事,安抚百姓,只待苏子澈伤好便可启程回京。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有条不紊地发展着。 赵棠的突然告知,当真是惊坏了众人。连自幼浸淫医道之中的赵棠都已技穷,何况是仅仅略通岐黄的艮坎离巽,他们不敢让更多人知道,也勒令知情的赵太医与几名军医严守秘密,四个人商议了数次,有心想要求助皇帝,又生怕苏子澈知道后恼怒。 其实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自然是保命要紧,艮坎离巽只要将他救下,待他大好后即便知道皇帝参与其中,也已经时过境迁,便是生气又能怎样。可苏子澈偏生与旁人不同。世人皆知喜伤心,怒伤肝,但真怒到肝气淤堵,致使当时失明昏阙者,又有几人?苏子澈由强势而周到的皇帝亲自养大,诸事无忧,养得心性坚定纯良,也养得一副矜贵娇纵的脾性,他们不敢逆着苏子澈的心意求助皇帝,怕他一旦得知发起怒来病情恶化,只能暗里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苏子澈自然不知道,在自己昏睡的时候,岭南道叫得出名号的医生皆为他切过脉看过伤。可是艮坎离巽如此大费周章,也不过是徒劳。民间的医者本就稀少,一个村落里有一位略通医术者就很了不得了,而在这些医者中,真正懂医术的更是寥寥无几,倘若生病死了人,那不是医术不精,是病人命里无福,寿数尽了,普通医者救治病人,小病小痛还好说,遇到病重者,痊愈者不过三成,若是来问诊的病人中有一半能治好,那便是鼎有名气的“神医”了。 这些“神医”虽然不能起死回生,也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可这几分本事放在民间尚可一看,如何能与宫廷御医相比?他们病急乱投医,重赏之下的确吸引了不少人,那些人只道是为一位将军治伤,不知苏子澈身份,等到切过脉,董良奉上赵太医的方子,一听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当下不敢再乱说话,装模作样将赵太医的方子看了几遍,这一味添上两钱,那一味减去一分,余者不敢多言半字。更有甚者一听闻太医曾为其诊治,立时便称自己医术不精,看也未看便离开了。 柳天翊不知从何听闻此事,匆匆赶来时正遇上苏子澈午睡醒来。他倚在榻上听董良汇报安定岭南道的进展,伤口不得痊愈,他的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每天大半时间都处于昏昏沉沉之中,及至近来,已是大半时间都在沉睡,今日难得精神不错,董良便趁机将岭南事务简单禀告于他,哪知还未说完,险些又睡了过去。他们四人互相对视一番,齐齐跪在苏子澈榻前,苏子澈失笑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还摆这么大阵仗?” 董良苦笑了一下,道:“殿下受伤近一月,伤口始终未愈,臣以为……必须马上启程回京,让太医院为殿下诊治,同时……不能再隐瞒陛下了。”苏子澈顿时笑意尽去,许久才冷哼一声:“那就告诉他,秦王伤重不治,薨,临终之际有言:王妃有孕,不宜受惊,烦请陛下看在麟儿为国捐躯的份上,暂时压下不表,以免王妃惊痛之下动了胎气。”几人神色大变:“殿下!”董良声音有些微地发颤:“殿下别动怒,臣……不说了。” 苏子澈眼底浮现一丝悲意,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太医刚为他治伤时,他以为自己不出十日便能痊愈,一直未将伤势放在心上,可是后来换药,伤口无论何时看去都是新鲜的,像是受伤不久的样子,他才开始慌乱。最近这几天,更是连慌乱的精力都没有,镇日在昏睡中度过,还总是梦到过去的一些事。 他出征时曾想,与其凯旋回来后见证兄长与他人的日日欢好,他宁愿战死沙场,埋骨他乡。 如今……恐怕是不得不如愿了。 不想回长安,宁愿战死是一回事,当真战死了,又觉得心里有无尽地遗憾与不甘。 柳天翊进来时,便是这样一番令人窒息的沉默,艮坎离巽跪在地上,苏子澈倚榻沉思,并不像发怒的模样。不过月余光景,苏子澈已从那个天姿玉裕的儿郎变得憔悴至斯,几乎令他不敢相认。他先是不动声色地看了陆离一眼,而后不疾不徐地行了个礼:“臣前些日子有事耽搁,听闻殿下受伤却未能及时赶来,现下好些了么?”苏子澈勉强一笑:“不碍事。” 齐坎性子最直,自从知道陆离之事是柳天翊告密,心里就觉得是他故意挑拨苏子澈与陆离之间的关系,一直不甚痛快,听闻苏子澈对他如此客气,登时就怒道:“殿下受伤如此之重,怎么能说不碍事?”苏子澈疑惑地看过去,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轻声一叹道:“你们起来吧。”四人没有动,董良问道:“方才臣所言之事……”过往沉痛再度翻起,苏子澈眼眶有些发热,良久方道:“容我想想。” 他转向柳天翊:“你这次来,所为何事?”柳天翊笑道:“臣前几日在青城不期遇见一人,与他攀谈之后,发现他是北川药王谷中人,医术上佳。臣惦记着殿下受伤之事,便想请他为殿下诊治。未曾想,此人竟自称是殿下故人。”他拿出一枚玉佩,双手呈上道,“这是他央臣转呈殿下的信物。军事重地,臣不敢贸然带其前来,让他在容州城候着,只带来了玉佩。” 他掌心是一枚黄玉麒麟佩,苏子澈因为小字叫麟儿,先帝及今上皆喜欢赐他麒麟玉佩,董良认出那是苏子澈少时经常佩戴的一枚,后来不见了,听陆离说是被他吃醉酒时送给了药王。若今日来者当真是药王,那便是莫大的惊喜了,他们寻访名医这段时间,听闻最多者便是药王,可谓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可惜药王云游四方,要寻找他,无异于大海寻针,谈何容易。他们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出去打探药王下落,却连个影子都没摸着。柳天翊既然拿出了这枚玉佩,那么此人极有可能便是药王,而他不见踪迹的这些时日,多半便是去寻找药王了。 说什么“不期相遇”,这话也只能拿来哄一哄心思纯善的苏子澈。 董良接过那枚玉佩,将它呈到苏子澈眼前,道:“臣瞧这玉佩,的确是殿下之物。”苏子澈目光沉沉地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淡淡道:“是有几分像,但并不是我那枚。也不知道哪来的江湖郎中,坑蒙拐骗到我这儿来了。” 88.一曲能教肠寸结 岭南三月末,已与长安六月无异,日头下面走几步,便能热得满头大汗。再加上空气湿潮,黏黏腻腻地令人极不舒服。 陆离未着戎装,只一身湖蓝春衫,引着一位鹤发老人朝中军营帐的方向走去。 “殿下不想见你,待会儿还请你先去旁边帐中看一下太医的药方,等殿下睡沉了,我再带你去看他的伤势。”陆离边走边道,他额上隐隐见汗,神情却无一丝燥气,“殿下近来心情不好,若是他突然醒来看到我带你进来,可能会发脾气,届时还望先生多加担待。” 药王嗤笑一声,道:“放心,老夫活了近百年,还能与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娃子一般见识不成?”陆离停下脚步,望着他道:“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娃子’,是带兵征讨北黎平定岭南、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弟弟——秦王殿下。”药王连连摆手:“好好好,秦王殿下,年轻人何必这么大气性。”寥寥几句话,陆离几乎要拂袖而去,似乎理解了为何苏子澈不愿见他。 到了帐中,陆离命人去取太医的药方,怎料赵棠听闻岭南有种草药,对于治伤有奇效,一早便带人采药去了,不在军营中。秦王所用药方因是紧要之物,赵棠不在时向来是不许旁人擅动,几位军医也不知他放在了何处。药王摆手道:“不必,熬药剩下的药渣可还有?拿过来我一闻便知。” 陆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那每次为秦王熬药剩下的药渣也是由人专门收着的,以备日后查看,陆离遣人将药渣取来,呈于药王道:“这个便是,先生请。”药王将药渣捧起来凑到鼻尖下闻了闻,又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笑道:“这宫里的御医果然非江湖郎中可比,这副方子里尽是名贵药材,普通医者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几样,照此喝下去,便是尺长的伤口也能愈合了。”陆离心里发凉,颤声道:“那为何郎君至今未愈?”药王沉思片刻,问道:“他睡沉没有?带我去看看。”陆离却身一让:“这边请。” 苏子澈服用的汤药有安神的作用,药王先是拆开绷带看他胸前及面上的伤口,他动作极轻,艮坎离巽又伺候得小心,直到重新包扎好,苏子澈也未从睡梦中醒来。士兵呈上一盆清水,药王重新净手后,手指按在苏子澈腕间,神色忽然变得极为凝重,过了许久,他拉过苏子澈另一只手腕,细细为他切脉。 药王叹了口气,将他手臂放回身侧,陆离忙问道:“殿下情况怎么样?”药王没答话,反是问他们道:“秦王是哪一年出生的?”陆离不知此问何意,与董良对视一眼,道:“宣武十九年。”药王算了一下,道:“那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董良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生辰,心底有种不祥的感觉,小心问道:“殿下年纪,与伤势有妨碍么?”药王置若未闻,道:“你们仗也打了,乱也平了,若是没有其他事,赶紧回长安去吧。”齐坎立时怒道:“殿下伤这么重,我们怎么回长安?”药王凉凉一笑:“你们再不走,就永远不用走了。”齐坎上前一步,逼视道:“你什么意思?!” “齐坎,不得无礼!”董良轻斥一声,对药王恭敬道,“岭南去长安四千里,殿下伤势太重,怕是经不起路途颠簸。若是先生有什么法子,能让殿下伤好得快些,还望施以援手,只要殿下伤一好,三军便能回京。”药王断然道:“什么法子都没有,再不走,神仙也救不了他。” 在场几人皆是大惊,连声追问缘由。 药王道:“方才他的伤口,你们也都看到了,受伤至今已有一月,看起来却是刚受伤二三日的模样,虽然也有些收口,可比之伤口的正常愈合速度,可就差得远了。要知道,他内服外敷之药,皆是世间难寻的奇药。”药王言至此处,忽然握住苏子澈的手腕,将袖子捋上去一截,指着一处红肿道:“他这里被蚊虫叮过。” 董良不解道:“这跟殿下伤势有何关系?……蚊虫体内带了瘴毒,导致殿下伤势反复?”药王摇头道:“非也。无论是他服用的药,还是这帐内燃着的香炉,皆有驱虫除瘴之效。由此可见,这里并非近日被叮,怎么着也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一个月的时间……你们瞧,瞧这肿得,说是刚刚被叮恐也无人怀疑。若是常人被叮这么一口,不出几个时辰便能消肿,怎么可能一个月不见好?” 董良知他话里有话,未免苏子澈突然醒来,便将他请到一旁,躬身道:“……在下鲁钝,还望先生明言。”药王笑了一声:“你们家这小殿下,身娇肉贵,受不得岭南之苦。若是羁留此地,用不了一个月,他就……嘿!早些回去,也少让他受这么多罪,只要过了衡阳,不出十日便可痊愈。”董良仍是有些犹豫:“……以殿下现在的伤势,未必受得了颠簸之苦。”药王笑道:“老夫左右无事,只要你们能摆平这位小祖宗,即刻动身上路,老夫定然一路相随,保管让他活着到衡阳。” “先生有所不知,殿下决定的事,旁人是劝不得的……”董良轻叹一声,肃容道,“既然知道殿下是水土不服,还劳烦前辈想些化解之法,骁骑军上下定会感念前辈大恩。”药王隐隐有些不悦:“他年纪轻轻,五脏六腑已有衰竭迹象,目前迹象尚不明显,还有挽救余地,若是你们觉得耗得起,那便由着他性子来吧!用不了几日,便能听到你们带来的太医说这话了!”说到后来,已有怒意。 药王拂袖而去,余下四人惊怔在原地,董良强压下心头慌乱,提步追了上去:“先生留步。”药王脚下一顿,回过头见四个人都跟了上来,道:“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请再多名医来看也没用。还不如去好好劝劝,方才那些话,他可都听到了。”董良心中一凛:“你说什么?!”药王道:“怎么,你没发觉?看伤那会儿的确是睡着,估摸着是伤处的疼痛将他靥住了,等到把脉时他就已经醒过来,虽未完全清醒,可也不妨碍听到我们的谈话。” 董良只觉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猛然转身回了帐中。陆离下意识上前几步,又忽地停了下来,伸手拦住了欲要进去的其他两人。 苏子澈仍陷在柔软的床榻里,一副无知无觉安然沉睡的模样。董良握住他的手,去看他小臂上的那处红肿。过得许久,他轻声唤道:“殿下?”苏子澈睁开眼睛,对他微微一笑。 董良蓦然鼻头一酸,别开了视线。 “扶我坐起来。” 董良依言而行,目光不忍与他对视。 反倒是苏子澈笑着劝他:“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想回长安,原来是打算随便找个由头强留下来。可若是留在岭南,陛下定会下旨将我召回,若是抗旨不遵,必定会连累你们,甚至还会累及萧蘅。便是陛下没有迁怒于她,我这抛妻弃子之名也会坐实。思来想去,惟有一死可两全。何况天意如此,便顺从天意吧。” 董良只觉脑中一片兵荒马乱,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殿下既为王妃着想,当知若无殿下,王妃哀恸之下,恐有小产之危。殿下就当是为了小世子的平安出世,回长安吧。殿下出征之前,不是已有陛下特旨,可以长久不入宫禁么?想来回去之后,定然也……” “董良。”苏子澈轻声打断,低头无奈一笑,“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不知道么?若真让形容的话,我想应是——”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努力压抑着心头的痛楚,“生不如死。” “只要活着,就有无尽的可能,一旦……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董良哽咽道,“殿下只是受不了这瘴气,咱们一路向北,只要过了衡阳,殿下把身体养好了,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去哪里呢?”苏子澈垂下眼睛,无比疲累的模样,“我真的累了,不想再颠沛流离,可是不回长安,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呢?若是回到长安,那我宁愿……宁愿就此死去……” 他声音愈来愈轻,说到最后,几不可闻。董良心中哀恸不能言,终是没有再劝。苏子澈转开眼,看向帷幄上繁复的暗纹。他近来精神不济,偶尔清醒时候,便不由想起过往种种。多少年少荒唐事,在生与死的面前尽皆褪色,唯独他与兄长间数年来的恩怨纠葛,依旧刻骨铭心。他想自己一生孤掷深情,不辞赴汤饮鸩,终究也未能得到兄长一心一意地相待,再如何故作洒脱,也掩盖不住心底的不甘。他不愿继续苟且地活着,也不会再为此做一丝一毫地妥协。他知道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斩断,他想趁着兄长对他情意未尽,让自己在为他肃清叛军的路上力战至死……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大的报复了。 爱至此时,尽数翻作恨意。 他早该想到的,深情如斯,只能以死来终结。 帐外不知何人吹起短笛,分明轻快悦耳的音色,偏偏吹出了激越澎湃的气势来。苏子澈听出是《破阵子》,凝神听了片刻,眼眶忽然发红。 他记得身在北黎军营之际,他与谢玄合奏过此曲,当时谢玄所作之词,他虽不曾刻意去记,却一直记忆犹新。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铮骨望长安。何处是乡关。 鸣镝长怀激志,金铗揽断衣冠。苍山血海心如铁,寒光依约旧春衫。琴歌莫等闲。 当时赋此词原是为了引徐天阁上钩,谢玄在这首词之前,已经作了一首《破阵子》,他看过却嫌不够气势,虽未说重话,也摆明了态度。谢玄无一丝怨言,立时又作了这首出来,才令他勉强点了点头。 当时如何任性挑剔,皆是有所倚仗,知道谢玄无论如何都会包容他,宽待他。然而世路坎坷,世事无常,他最信任的谢玄,竟在他最是毫无防备之时彻底离他而去,甚至狠心到无一句别语,惟遗一枚玉佩,从此阴阳两隔,再不相见。令他每每想起,皆痛彻肺腑。 苏子澈深吸一口气,很快,他们很快就能相见了。 他转头对董良道:“去拿笔墨来。”董良略略迟疑:“殿下有何吩咐,董良可以代笔。”苏子澈笑道:“不,谁都替代不了,我必须亲笔写。” 董良拗不过他,便搬了个矮几放在榻上,将笔墨纸砚一一放好,再为其研墨濡笔,铺一张素白纸笺。苏子澈沉思片刻,提笔写道:弟子澈恭请兄长圣躬万安。 89.惊破梦魂无觅处 四月中旬,皇帝连下八道圣旨,命骁骑军即刻启程返京,不得延误。圣旨一到,苏子澈大怒,当即命亲兵拿下陆离,杖杀来使,董良等人苦苦相劝,跪了数个时辰,终于留得使臣性命,陆离也未做处置。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了晚膳时分,苏子澈水米不能进,深陷昏迷之中,细品其脉,竟有油枯灯尽之象。太医与药王不停施针把脉,直忙活了一个时辰,方稍稍松了口气,出得军帐,凉风一吹,才觉出汗透衣衫。 董良不敢再行耽搁,将岭南诸事尽数交予严禄负责,下令三军次日一早启程,赶赴长安,并听从太医建议,兵分两路,齐坎、李巽带一千精骑先行,护送苏子澈一路北上,陆离随侍在侧。苏子澈伤口虽已收口,可身体虚弱,不能劳累,是以即便再如何赶路,到衡阳也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然而衡阳只停留一夜,又继续北行,直到荆州方止。 荆州刺史秦恒接到秦王抵达的消息,亲自出城迎接,还将自己的府邸重新收拾了一番,以邀请秦王入住。齐坎原欲答应,李巽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齐坎话音一转,当下婉拒。秦恒走后,方知柳天翊早已备好宅院,一应防卫也已安排妥当,只待苏子澈入住。天机阁由成帝亲手创立,至今已历三朝,在江湖势力之大,影响之深,皆不可小觑。柳天翊做事素来细致,虽是临时落脚处,亦打理得无可挑剔之处,令齐坎等人不必为一些琐事而分神。 时值五月,岁在甲寅。 虽已无瘴气之忧,可连续十几日的奔波,令苏子澈身体比之在岭南时还不如,一路行来,几乎日日昏睡,少有清醒时刻。直到在荆州安顿下来,方渐渐有了些起色,这日醒来,忽然将陆离叫了过去。自他知道陆离为皇帝耳目之后,战事突发,身受重伤,药石难医,而后接到皇帝命骁骑军回京的旨意,震怒之下命人将陆离拿下,心里认定是陆离向皇帝私下传信,即便董良为陆离与使臣求情时,坦言是自己将他重伤之事上奏,他仍是将信将疑,心中存了芥蒂。 那之后他伤情急遽恶化,纵是想要一探究竟也是有心无力,此事便随之搁置了。 屋内燃着药王特地调配的香,苏子澈望着手里的一封书信出神,连陆离从外进来都没发觉。又过了许久,苏子澈从书信上移开视线,轻声一叹。 “殿下……殿下有心事?”陆离道。苏子澈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进来的?”陆离道:“刚来不久,见殿下在忙,没敢打扰。”苏子澈“唔”了一声,问道:“这是哪儿?” “荆州。”陆离顿了一下,又道,“这里是柳天翊为殿下安排的住处,齐坎与李巽都觉得住在这里比住刺史府邸方便,就在此住下了。”苏子澈微不可见地笑了笑:“那你呢?你怎么看?”陆离道:“臣也觉得此处甚好。”他说此话时,苏子澈一直盯着他,眼神困惑又锋利,似是想要将他剖开观心,又不知从何入手:“嗯,荆州刺史如果知道我快要死了,定然不敢让我进他家。” 陆离心头一颤,急忙道:“殿下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太医说只需再静养一段时间……”苏子澈蓦然打断道:“真不是你?”他莫名其妙问出来这样一句,陆离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他问的是将他受伤一事禀告皇帝之人是不是自己,微微摇头道:“陆离已经辜负过殿下,又怎敢明知故犯?” 不知为何,在看到陆离摇头的一霎,苏子澈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知道自己伤成这样,骁骑军诸将若刻意隐瞒不报,是欺君之罪,可他偏生就不想让兄长知道——不,他不是不想让兄长知道,而是不想让他过早知道,他希望兄长知道自己受伤一事时,一切已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想让不肯待他一心一意的兄长,也尝一尝无能为力、求而不得的滋味。 在少年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即便是交织的爱恨也被他生生斩开,爱是爱,恨是恨,爱是赴汤蹈火百死一生为君孤骑入敌阵,恨是至死不见死也不归从此阴阳两地分,绝不能混为一谈。 苏子澈抿了抿嘴角,轻声道:“岭南距长安五千余里,便是换人换马接力传递,昼夜飞驰以进,也须七八日方能抵京。圣旨是十六日到的,可见是药王刚一诊脉,消息便递了出去。那几日你日夜守着我,我知道不是你,可是不问一句,我便不能心安。”他未说出口的是,芥蒂生易,消弭却难,可他生来重情,在明知陆离所作所为皆非本心的情况下,即便心存芥蒂,也无法过于苛责。苏子澈迟疑许久,缓缓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道你能否为我解惑。”他面上写满踌躇,陆离不知他欲问何事,望着他道:“愿闻其详。” 苏子澈心中来回思量,话在舌尖将吐未吐,沉默了许久,开口之时语气仍带犹豫:“他为什么……非要我来岭南不可?”陆离不解道:“殿下为何有此一问?”苏子澈道:“……岭南事发时,我曾举荐董良,陛下说岭南战事比之北黎更不容乐观,董良恐难胜任,然后当着朝臣的面,问我想不想做主帅。我原也未在意此事,毕竟此前我执意去北黎时,陛下一直不同意,直到拗不过我才勉强答应,我以为他问我想不想去岭南,是真心想遂我意,所以……所以即便我不想用这种方式与他诀绝,仍是选择了南下。可是后来,再回想来岭南之前的种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岭南情势,你也看到了,随便一个人来都能打赢,简直是唾手可得的功劳,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般九死一生!陆离,你告诉我,岭南之行,是不是陛下故意要将我支开?他是不是……”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苏子澈没有问到最后,不是不敢问,而是不知如何问。 陆离斟酌着回答道:“来岭南之前的那几日,陛下曾召见过臣。”苏子澈蓦然抬眼,目光如利箭般倏忽而至,落在陆离脸上:“陛下说,当初殿下要就藩,他没答应,以致殿下一连数月郁郁不乐,陛下身为兄长,自然是希望你开心,但是让你从此远离长安,他又着实舍不得……”苏子澈冷笑着打断道:“他有什么舍不得?”陆离顿了一下,温声道:“陛下正是因为舍不得,又不想让你难过,才出此下策,让你来岭南平叛。” 苏子澈轻哼一声:“他就不怕我死在岭南?”陆离道:“正因放心不下,陛下才派了赵太医来。”苏子澈眼神幽暗,咬牙道:“他是早就知道萧蘅有孕,才会无所顾忌地放任我离开!他就笃定我一定会为了萧蘅和孩子回长安?”陆离摇头道:“陛下未必知道王妃有孕,否则……否则何必待殿下受伤,再道出此事呢?”言语之间,竟似暗指苏子澈乃故意受伤。 苏子澈心底骤然一片寒凉,许久才堪堪问道:“难道在你眼里,我竟是故意求死?”陆离连忙否认:“臣绝无此意!”苏子澈身心俱疲,不愿与他争执,转眸看向一旁的香薰炉,过得一会儿,眼中怒意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缱绻眷恋:“我还能活多久?”陆离心跳一滞,立时斥道:“殿下胡说什么!”苏子澈没有理他,自顾自地道:“这里的赵太医,和照顾王妃的赵太医,都是陛下的心腹吧。” 陆离喉头一哽,知他真正想问的是,这两位赵太医,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别有居心地侍奉秦王,为至尊传信。他无可辩白,只得苦涩一笑:“除却平日为陛下请平安脉的王太医,太医院便数两位赵太医的医术最高,王太医年迈,自然是吃不得战场之苦,赵太医正值壮年,偶尔奔波劳累也不会有大碍。臣自知罪不可赦,可殿下不要因为臣一人之罪,而迁怒赵太医,他为了治好殿下的伤,可是耗尽了心血。” “只可惜……”苏子澈闭上了眼,“让他白费心血了。”陆离强忍悲痛,笑道:“殿下会好起来的。”苏子澈无声一笑,并不去揭穿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能再图一时之快而连累你们,你传信给陛下,同时让董良下次上奏,不必再遮遮掩掩,把这边情形都告诉他吧。”陆离心头一颤:“此前董良数次上奏,只言殿下受伤,又水土不服,若要痊愈,必须离开岭南,余者未多言半字……若是毫无保留,必须是加急文书,而陛下一旦知道,定不会坐视不管……殿下可想好了?” “照做便是。”苏子澈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一抹倦意,问道:“董良到哪儿了?”陆离道:“大军后日可到衡阳,不日便会抵达荆州。”苏子澈知道凯旋回京不会像南下时那般不顾一切地赶路,即便着急让董良早日过来,也晓得催促不得。可是受伤坠马那一刻,董良向他奔来的身影却如刀刻斧凿一般印在了他心底,令他不忍不告而别。他想起初到岭南之时,董良安慰他的那些话:天地广阔,来日方长,即便眼下力有不逮,也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在他顺遂无忧的年岁里,在他征战北黎思念兄长而不能相见的年岁里,他也曾这样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只要耐心等下去,定能等到拨云见日的那天。谁知世事难料,他等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终来却只能以无常来句读。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十九年岁月一晃而过,他曾以为漫长到望不见尽头的一生,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终结。回望年来诸事,竟似一个“恨”字便可道尽。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他早该知道的。一场梦做了十九年,十九年只爱一个人,不知为何是这样的结局,他明明做了所有的努力,用尽了所有似是而非的可能,他疲累不堪又不甘放弃,直到把自己逼至绝境,也没能换来一个圆满。 人世间有那么多的圆满,他的圆满又该往何处寻? 寻遍天涯无觅处,却耗尽了一生。 苏子澈抬手轻轻碰了碰脸上的伤痕,自从伤口结痂,太医便不再给他包扎,此时摸过去,是横亘在颧骨上一道粗糙如砾石的痂皮,像是对他过去孤注掷深情的嘲弄。 陆离仔细瞧着他神色,生怕他心中多想,忙道:“赵太医来时带了些剑南道上好的伤药来,涂上之后不会落下丁点疤痕。”苏子澈轻浅一笑,不在意道:“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又怎么了。把齐坎李巽叫来,我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他还能说什么,他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不甘,都在写给兄长的信里说尽了。他仅余的执念,便是即便死后也绝不回长安,连一个念想都不留,一如当初所言:死生不相见。 90.谁叩死门寻生路 浓郁药香充盈斗室,一名军医拿着一把蒲扇,不停地扇着药炉,小心控制着火势。药王与赵太医相对而坐,中间的案上放满了各种草药,赵太医正用石臼研磨着药材,药王在旁看得入神。 房门忽地被人推开,陆离一脸寒意地从外面进来,长揖到地,良久未曾起身。 “陆将军这是做什么?”赵太医惊讶道,忙上前将他扶起,“陆将军有何事,吩咐一声便是,何至于……”药王笑将起来,道:“陆将军定是为你家殿下而来吧!过来坐,有话慢慢说。”陆离直起身子,双眼布满血丝,赵太医暗暗抽了口气:“这是怎么了?”陆离声音有些哽咽,问道:“殿下会死么?”药王眼神幽深,抚须道:“人活于世,皆难逃一死。”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陆离怒喝一声,旋即又施礼道,“陆离失态,请赵太医和药王宽宥则个……”药王显然不打算听他道歉,也不与他兜圈子,问道:“你情绪失控至此,是秦王与你说了什么?”陆离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低声道:“殿下将我们叫过去,吩咐后事。”药王冷冷一笑:“如此,看来秦王是必死了。” 陆离猛然抬头,脑中思绪像是纷乱不堪,又隐隐约约有一丝清明:“药王此言何意?”药王道:“药王谷行医济世,素来只医活人,不医死人,你家殿下虽眼下还有口气,可心早就死了。一个一心求死之人……嘿,便是扁鹊再生也救他不得。”陆离右手紧握成拳,颤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殿下并非病入膏肓,是他自己……”陆离不敢再说下去。 “对,是他自己求死,他不想活下去。”药王接口道,“你想救他,实不该来找老夫。”陆离默然不语,心中慌乱至极,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他何尝不知苏子澈为何心存死念,何尝不知苏子澈为何对他所做之事震怒非常却从未给予责罚,何尝不知他心中的死结,除却至尊无人能解。 可是他知道又能怎样,苏子澈身为秦王,不回长安还能去哪?去封地?莫说皇帝不准,便是准了,他心中痛楚所在,即便不在长安不闻不见又能减少几分?他南下以来半年之久,心中痛楚可减过半分?陆离完全可以理解苏子澈求死之心,可却一丝一毫都接受不了,仅仅是想到此后世间再无此人,他便觉得痛不可当。 到底是赵太医不忍,将其他人遣了出去,开口道:“日前曾听董将军言,殿下所得是心病,既是心病,恐怕非药石所能及,陆将军不妨多劝一劝殿下。”陆离苦笑道:“殿下性子执拗,若是肯听劝,我又何必如此焦心。连太医也知殿下是心病,殿下这般情形,若不经历一番生死,怕是难以释怀。若是殿下当真死过一次,便可知道,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一旦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陆离眼中似有湿意,“请太医告诉陆离一句准话,若是殿下心病可除,伤势能愈否?” 赵太医抚须道:“秦王之伤日渐愈合,若无心病,这会子应当已无大碍。”陆离长舒一口气,一撩衣摆跪倒于地,对太医与药王深深叩首,直惊得二人目瞪口呆,连忙将陆离扶起:“陆将军有话直说,何必行如此大礼。”陆离缓缓起身,沉声道:“陆离昔年曾习岐黄,尝见书中记载,闽中之地有一种茉莉,取其花根,以酒磨汁,饮一寸可尸蹶一日,服至七寸,人乃真死。陆离前日与药王相谈,知道药王游历四方,一为救人,二为那生于九州各地的珍奇草药,陆离亦知药王年初时曾在闽中一带游历,请问药王此番前来,可曾带着茉莉花根?” 药王与赵太医深谙医道,也俱知苏子澈病根在情不在伤,陆离一提及茉莉花根,他们便知他在打何算盘。药王当即冷哼一声,道:“陆将军真是好算计!老夫年初的确在闽中,那花根也的确可令人假死,只可惜老夫冬日而往,并未寻见。” 陆离神色沉重,仍是道:“陆离知道兹事体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只是陆离自幼与殿下一同长大,实不忍见他伤心至此,况且殿下惊才绝艳,天赋异禀,乃不世出的人才,若是就此魂归黄泉,实在令人扼腕。先生慈悲为怀,还请……还请先生救殿下一命!” 药王道:“你既知道兹事体大,那你便应知道,老夫不会拿药谷上下几十条人命,做你瞒天过海的赌注。”陆离猛然抬头:“陆离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先生与太医!”药王冷笑道:“陆将军说的好生轻巧!我二人为秦王疗伤,若是秦王有个三长两短,如何与我等无关!何况……嘿!那药原本可以尸蹶六日,但秦王本就重伤未愈,以他的体质,至多饮三寸,尸蹶三日,三日时间,够你们回长安还是够他下葬?何况秦王是皇帝的亲弟弟,他为大宁战死,难道皇帝就不会看他最后一眼?便是到了长安再饮那药,你又能保证,三天时间他就能下葬?好,就算这些假设成立,重重守卫之下,你又如何在皇帝眼皮之下偷梁换柱,将他亲兄弟给偷出来?” “先生这些疑虑,我都思量过,想瞒过至尊,的确不易。”陆离面色凝重,一句句道来,声音极是沉稳:“我已得到消息,自陛下知道秦王伤重滞留不前,已派太子前来迎接秦王回京,不出四五日便会抵达此地。太子不通医术,有先生与赵太医在此,让太子相信秦王已死并非难事。只要太子认为殿下死了,那殿下便是死了。我们只需在阵亡士兵中寻个与殿下身形相近者,便可偷天换日,取而代之,让柳天翊将殿下送离荆州。届时……我也会追随秦王同去。而秦王一死,先生在此地也多留无益,不如就此回药谷。此地距离长安还有些路程,又值夏日,待回到长安,尸身早已腐烂,即便是陛下,也未必能辨清形容。” 药王与赵太医对视一眼,俱都蹙起了眉头。 “即便回长安后被陛下察觉,那也是陆离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陆离又是一揖到底:“陆离恳求二位施以援手,大恩大德,陆离没齿不忘。”赵太医叹道:“陆将军,兹事体大,稍有不慎,不仅功亏一篑,连骁骑军十万将士都难逃罪责。”陆离道:“只要二位能施以援手,我便是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留下一丝破绽。” 赵太医沉吟片刻,问道:“殿下呢?他可愿意?”陆离敛眉道:“我会去跟殿下说,殿下同意最好,若是不同意,说不得,只好硬来了。” 药王拂袖道:“胡闹!若是我们费尽心思救下他,一转眼他自己又寻死怎么办!”陆离眼神一凛:“不可能!我与殿下相识十余年,对他性情了如指掌,药王大可放心,殿下……即便再痛苦,也绝不会因噎废食,刻意求死。”药王微微眯起双眼:“你要知道,若是秦王真的死了,那我们非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会牵连更多的人。” 事情败露的后果,陆离比药王更清楚:“先生放心,陆离自会安排妥当。” 屋内静寂良久,药王缓缓一叹:“罢了,你心意已决,又是救人之事,老夫姑且信你一次。那药,不出明日便可制成。” 陆离顿时喜上眉梢,恭敬一礼道:“多谢先生!” 91.一生错付一梦沉 董良坐在榻边,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将汤药送入苏子澈口中,苏子澈半昏半醒,忽然侧头避开不饮:“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就当我求你,好不好?”董良似是咬紧了牙根,颊边肌肉隐隐可见,暗暗吸一口气,开口仍是温和:“药王说殿下伤势已无大碍,再休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初,殿下别再胡思乱想了。” 他昨日午时方到荆州,先是听了陆离的计划,再是知道了苏子澈宁可真的一死了之,也不愿假死偷生,随后苏子澈醒来,说是待他死后,要将身体火化,骨灰撒于返程途中——哪怕化成灰,也不回长安。董良只当他在置气,说什么不肯答应,他却是格外执着,语气几度转变,姿态一直强硬。董良刚开始还觉得陆离等人偷梁换柱的计策过于意气用事,未想不过一日光景,竟也觉得此计颇为可行。若当真火化成灰,陛下纵有再大的能耐,也绝无可能从骨灰中瞧出端倪。 只要能救下苏子澈,只要他能活下去,是不是秦王,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太子不日便能抵达荆州,有太子作证,更能将此计进行得天衣无缝。 董良心里有了打算,口上仍是丝毫不肯退让,苏子澈软硬兼施,始终无法迫得董良答应,只觉自己心底的恨意刚刚打开一个口,还未发泄便又被人生生堵上。他望向董良身后的陆离等人,面上尽是哀求之意,几人皆不忍相视,躲开了他的视线。苏子澈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恼怒得狠了,一口药都不肯再饮,心底血泪相和流,眼中却一片干涩,布满血丝。 屋内几人僵持许久,陆离蓦然回身,面上诧异一掠而过,随即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今日到来,有失远迎,万望殿下恕罪。”苏贤一身风尘,眼下带着青晕,显是一路奔波驰骋,未得好生休息,他顾不得陆离等人,疾步向前至榻边,凝视着苏子澈毫无血色的脸,和面上那道刺目的伤疤,声音几乎惊得变了调:“小叔父怎地……怎地憔悴成了这般模样……这……这是,伤还未好?太医呢?太医在哪!” 谁也未料到太子竟来得这样快,按照常理,他应是后日早上方到,哪知竟提前了一日多。董良立时冷静下来,猜测应是皇帝授意,令太子快马加鞭赶过来,于是温声劝道:“太子殿下稍安,秦王伤势未愈,还需静养。”苏子澈抬起手,无力一笑:“贤儿。”苏贤一把将其握住,颤声道:“在,侄儿在。” 苏子澈视线滑到董良身上,吃力地道:“出去!”苏贤当即回头一斥:“都下去!”太子有令,谁也不敢违抗,董良深深地望了苏子澈一眼,似有千言万语,都包含在了这一望之中。苏子澈只觉眼眶微热,声音有些哽咽:“贤儿,我知道,我已命不久长。可是今日精神甚好,倒像是……回光返照……” “小叔父胡说什么!”苏贤陡然一惊,喝道,“小叔父是麒麟星降世,神勇无比,定然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苏子澈似是被他的说法逗笑了,眉眼一弯,嘴角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人生七十古来稀,哪里会长命百岁。何况,我也不是什么麒麟星……我一生深陷贪嗔痴三毒之中,不能自拔,所求不可得,所盼不能圆,旁人看来,许是风光无限。可究竟如何,只有我自己清楚。” “陛下最是疼爱小叔父,这次听闻小叔父受伤,陛下担忧得整夜睡不着,特意派侄儿来接叔父回去。叔父想要什么,哪怕千难万险,陛下还能不给不成?”苏贤心中酸涩不已,“小叔父又何苦妄自菲薄,辜负陛下对你的一片期望?” “我辜负他?”苏子澈不可置信地望着苏贤,“呵……”他冷笑一声,眼底骤然漫上寒意,“我这一生辜负良多,可唯独不曾辜负你父亲。我为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披沥肝胆,手上沾染无数鲜血,背负数不尽的人命,每日枕戈待旦是为了他一梦安稳!我辜负他?你凭什么说我辜负他!”他额上青筋暴起,眼底一片血红,呼吸也陡然急促起来。苏贤登时紧张万分,安抚道:“小叔父息怒,是侄儿失言。” 苏子澈不理会他,兀自生了许久的气,待到平复下来,淡淡地撇开眼,低声道:“不怪你,是我……太贪心了。”苏贤不知他此言何意,有心要问,又怕平白惹他伤心,一时便沉默下来。苏子澈手指忽然收紧,握着他手的苏贤立时问道:“小叔父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苏子澈道:“我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你也不必再安慰我,我有三件事,求你一定要答应。”苏贤心里震惊不已,忙道:“小叔父有事吩咐侄儿便是,何必说这等生分的话。莫说三件事,便是三百件事,侄儿也断没有不应之理。”苏子澈眼中渐渐凝起泪滴,再张口时便带了些微的鼻音:“第一件事,萧蘅身怀六甲,算起来也快要生产,在她生产之前,不要将我的死讯告诉她。待那孩儿出生……萧蘅、孩子,还有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四位伴读,董良,齐坎,陆离,李巽,都劳你照应。你贵为太子,将来便是一国之君,艮坎离巽皆是难得的人才,定能助你拓疆土、安社稷,做一个盛世明君。” 苏贤心中一片冰凉,强撑着笑意道:“听闻王妃产期将近,小叔父说不定还能亲眼看着弟弟出生呢!何况,小叔父麒麟星转世,侄儿还指望小叔父来为大宁开疆拓土。”苏子澈微微摇了下头,声音虽轻却不容拒绝:“答应我!”苏贤心脏一紧,点头道:“好,我答应。” “第二件事,”苏子澈眼底掠过一丝狠绝,“替我转告陛下,让他杀了南乔。” 苏贤一怔,随即点头应下。 “第三件事……”苏子澈深吸一口气,忽然有些哽咽,许久才道,“我死之后,将我尸身火化,骨灰撒于回京途中,要在回到长安之前早早撒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残留。” 苏贤只觉背后一阵寒意袭来,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你说什么?”他忽然就冷静下来,像是心底的哀恸一霎之间离他远去,只余一团乱麻般的愤怒骤然滋生,尾音不由自主地上扬,“小叔父跟自己何怨何仇?要将自己挫骨扬灰?” 苏子澈握紧他的手,用力之大,两人指骨皆有些发白,声音几近凄厉:“你答应我!”苏贤双手被他握得发疼,胸中似有火烧,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却不敢挣扎,慢慢咬紧了牙根,一字一顿地道:“不、可、能!”苏子澈立时接口:“你方才说,莫说三件事,便是三百件也会应我!”苏贤眼神一凝,低声道:“旁的可以应你,惟独这件事不行。”苏子澈怒道:“为何不行!我如何死,死后如何,那是我的事,你凭什么不答应!我便是死了,也是你叔父,你连叔父最后的遗志都可以背弃么!” 苏贤心里有些难过,他不想违逆苏子澈,可又不可能答应他如此荒诞无理的要求:“小叔父何必为难侄儿,你明知……侄儿不可能答应的。陛下最是宠你,你一受伤,陛下恨不能亲来岭南照看你,若是……若是叔父有个三长两短,陛下说不得会折寿十年……侄儿身为人子,又怎能让陛下与你,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了呢?” 苏子澈像是吃了一惊,又像是早知他会这般作答,神色一时怔忪,泪水瞬间凝聚成滴,从他眼眶中滑出,丝毫未触及苍白的脸颊,径直落入床榻之中。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待两人有所察觉,已下得十分紧了,屋内一片昏暗,雨水从窗棂处飘进来,片刻便打湿了窗下的尺许地板。苏贤轻轻一挣,勉强笑道:“我去关窗。” 他刚转身,苏子澈蓦然抓住他的衣角,声音极轻,几乎微不可闻,仿佛刚才的言语已耗尽他所有的精气:“我求你了……”苏贤顿时潸然泪下,“咚”地一声跪在苏子澈榻前:“陛下一生偏爱叔父,亲自将叔父带在身边养大,纵然南乔之事惹了叔父伤心,可南乔不过一介男宠,陛下再喜欢,也只当他是一只猫儿狗儿般喜欢。为了此事,你在长安时不肯入宫,离了长安不肯回京,而今生死一线,竟吩咐侄儿将你挫骨扬灰,连死后都不肯与陛下相见!叔父的心,难道是铁石所铸,怎能如此无情?侄儿奉皇命来迎叔父入京,你如此做,是要让陛下背上逼死手足,将亲兄弟挫骨扬灰的骂名么!侄儿不会答应叔父,也请叔父休要再提。” 苏子澈面色煞白,良久才喃喃道:“原来在你们眼里,他们都无辜,都是对的,从头到尾,错的只有我。”苏贤心里微有怒意,垂下视线道:“侄儿并无此意,只是兄弟一场,叔父何苦……死后也要让陛下不得心安?”苏子澈心底一片寒凉,转开眼道:“出去,我不想看见你。”苏贤起身退后一步,声音亦有些清冷:“叔父好生休息,侄儿告退。” 他刚离开,陆离便走了进来,苏子澈神色怏怏,低声道:“我会死不瞑目的。”陆离鼻头一酸,强忍泪意道:“郎君别这么说……”苏子澈听出他话里隐隐约约的心疼,望向他道:“阿离,你会答应的,是不是?” 陆离不答反问:“郎君甘心么?你活着,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王,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声音有些发颤,“即便陆离此时答应郎君,若是事后反悔,不依言行事,郎君九泉之下,也拿陆离无可奈何。”苏子澈轻笑:“你都不曾答应我,谈何反悔。”默了一下,又道,“我知道自己有此要求,必会累你们受陛下迁怒,可是我……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想……让他记住我。我想让他一生都记得我,趁他还爱我的时候。” 陆离低声道:“郎君多虑了,陛下定不会忘记你。”苏子澈摇头道:“你不是他,你不知道他有多无情。”陆离没有说话,心中酸涩不已,你道是他无情,可论及无情,论及绝情,谁又及得上你,麟儿。 “阿离,我一直视你为知交,即便知道你是陛下的耳目,也不忍将过往情分尽数斩断。如今我与陛下站在对立的位置,你是会帮他,还是帮我?” “郎君别问了……陆离保证,无论郎君此后,是否泉下有知,陆离……绝不会让郎君失望。”陆离低声慢语,神色是掩盖不住的悲痛,苏子澈性子执拗无比,若是不答应,便会一直不肯罢休,若是一定要有人承受皇帝的怒气,那便让自己来承担,也算是对于这十几年来,他瞒着他为皇帝做耳目的些许补偿。“只是,郎君既知陛下无情,就不怕即使挫骨扬灰,也不能让陛下铭记?” 苏子澈阖上眼,又缓缓睁开:“从小到大,同陛下在一起时,稍有不称意,我都会哭闹不休。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哭,兄长便会心疼,什么都能依我。所以,当去年此时,即便我真的痛哭,兄长也不再心疼时,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他微微哽咽,心里似有千山万水,阻隔着当时的记忆,“……他不爱我了。”他不再是他独一无二,让他骄傲让他心疼的弟弟,他终于也如那一现即落的昙花一般,凋零在仍可称为少年的年纪里,令人措手不及。 他想起去年南苑看牡丹,他在花前默念的那首诗,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他不愿同那弃妇一般苦苦哀求夫婿的回眸一眼,不求瓦全,不惧玉碎。他相信十几年相依相伴的感情不会乍然消弥,便是只得一分余情在,他也要将这一分化为利剑,刺入皇帝心口之中。 “我将自己挫骨扬灰,撒在他为之付诸一生的江山之中,我不信如此,他还能将我忘记。阿离,你会帮我,是不是?” “值得么?郎君这么做,两败俱伤,真的值得么?”陆离心头沉重,目光顿在他眉眼间,道:“陛下先是下旨召你回京,又命太子来接你,分明是放心不下,你说他不爱你,我却瞧着……他爱你至深。若是郎君回长安,说不定心结可解,病也会好,以后那么长的岁月,都可以和陛下相伴,不好么?” 苏子澈道:“我要的,是全心全意,独一无二的感情,他身为天子,天下为重,我算得了什么?连他豢养的一只猫儿狗儿都不容我置喙,可见我在他心里的分量,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重。要说错,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深情是错,长情是错,我原不该要求这么多……可我生性如此,也是别无他法。与其退而求其次,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病弱中气不足般无力,又像是怕声音稍大便惊动了勉强压下的痛楚,清润的声音一字字入耳,又在心头一字字滑落,陆离目光停在他苍白的唇瓣上,低声道:“若郎君诈死,离了秦王的身份,以后便是一个普通人,既无需退让求次,也不必含恨而终,何乐而不为?” 苏子澈听罢,忽然笑了一笑:“陛下曾告诉我,清之死前,他去狱中看过他,说是可以不让他死,只要改个名字,换个身份,便能活下去,再展抱负。可是清之,到底还是……那时,清之曾来到梦中与我道别,他说,他会等我。而我……我也很想他。” “那陛下呢?”陆离问道,“你就不想陛下,不想见他最后一面?” 苏子澈倏尔红了眼眶。 “我想他,是思之欲狂,不想见他,是恨之入骨。” 陆离霎时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再次相问:“郎君真的想清楚了?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不会后悔?”苏子澈凝神想了想,道:“就这样吧。”过得片刻,他低声问陆离道:“你可愿,陪我饮一杯酒?”陆离心头一颤,面上血色登时褪尽,声音尽是无措:“郎君稍候,容我去问问太医。” 苏子澈微微不悦,知道自己眼下能支使其拿酒来者,也只得眼前一个,遂低声央求道:“若是太医不许,你便偷偷拿些酒来。以后怕再无此机会,你就陪我……饮一杯吧。”陆离猛地后退一步,颤声道:“我还是……先去问太医……郎君稍候,陆离去去就回。” 未几回到房中,却不单是陆离一人,艮坎巽也来了,还有方才负气而走的苏贤。士兵送酒过来,除一个寻常酒坛外,另有一个精巧的银酒壶,并一只堪堪盈寸的小酒杯。 苏子澈淡淡一笑:“不过吃杯酒,也值得你们这么大的阵仗?”苏贤提起银酒壶,一面为其斟酒,一面道:“病成这样还要吃酒,叔父真可谓嗜酒如命,陆离怕他拗不过你,让你多饮,是以将我搬了过来。这是药王自己喝的果酒,他听闻你要吃酒,便将自己的酒葫芦拿了出来,说是叔父眼下只能饮这等素酒,军营里那些烈酒,一滴都不许碰!叔父莫嫌味淡,待你大好了,想喝什么都依你。”说着将酒杯递上,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苏子澈没有去接,转开眼道:“不敢劳动太子殿下,陆离——”陆离上前两步,欲从苏贤手中接过酒杯,哪知苏贤却不肯放手,僵持间,几滴酒洒在了床榻上,陆离不敢强夺,只得看向苏子澈道:“郎君?” “小叔父还在生侄儿的气?”苏贤朗声一问,复道,“若论理,陛下是君,臣不能违抗君令;若论情,陛下是父,儿子怎能令父亲伤心。这件事,侄儿自知愧对叔父,若是……若是叔父执意如此,若有他人愿为叔父解忧,侄儿保证……虽不能相助,也定然不会干涉。”他声音渐低,将素酒双手敬上,“小叔父,就原谅侄儿吧。” 苏子澈沉默许久,方缓缓启口:“我所托你者,共有三件事,此为其三……”苏贤忙道:“其他两件事,侄儿定会办到。”苏子澈看向他,面露怀疑之色:“你方才说,身为人子,不能令父亲伤心。那第二件事……你就不怕令尊伤心?”苏贤心下一叹,低声道:“小叔父有所不知……”苏子澈蓦然打断道:“我不想知道!”顿了下,又道,“你只需告诉我,前两件事,你是否答应。” “答应。”苏贤斩钉截铁地道,“侄儿定不负叔父所托。”苏子澈吃力道:“君子一诺……”苏贤接口:“必守一生。” 苏子澈终于缓缓舒了口气,眼底浮现出轻浅的笑意,接过苏贤手中的酒杯,欲要一尝被药王藏于酒葫芦中的素酒。 “郎君!” 酒未沾唇,便听得陆离急急一声唤,苏子澈转头看向他。 陆离不知为何双眼通红,凝视着他道:“药王特意吩咐,郎君身子不好,这酒……至多,只能饮三杯。”苏子澈笑道:“我晓得了。”他回过头,却未立即饮下,目光细致地描摹着手中酒杯:“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饮酒。须知少时曾发愿,饮尽世间万顷酒。清之没能陪我,只好,换我来陪他。这一杯酒,谢诸君,多年照应,包容至今。” 他一举杯,屋中数人亦纷纷举杯,此时留在这里的,只有苏贤与艮坎离巽五人,他们皆是自幼相识,一起长大,论及亲疏,除却他痴付深情的皇帝,他们便是这世间与他最为亲近之人。一杯酒饮尽,屋中悲意竟有如实质,令人难以喘息。 苏子澈这两个月来入口最多便是苦涩不堪的汤药,此时杯中果酒入口,酸甜甘冽,酒味浅薄,不似酒水,更像果汁。苏贤为他再次斟满,苏子澈似是想到了过往,眼皮微红,声似叹息:“第二杯酒,谢君王,廿载荣宠,一生偏爱。”再饮这杯酒,仿佛咽得急了,忍不住咳嗽起来,苏贤轻拍他的背,转头吩咐道:“传太医。” 苏子澈摇摇头,慢慢平复下来:“不必了。”酒杯往前一送,“满上。”苏贤依言而行。只听苏子澈道:“第三杯酒,都言人死万事空,爱恨俱如烟,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杯酒释爱恨。” 饮罢三杯酒,苏子澈手指一松,酒杯顿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知是因为太久不曾饮酒,还是病中酒量浅薄,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意识开始模糊不清,昏昏沉沉中,他听到苏贤等人的说话声,像是在同他说,又像是他们自己在交谈。他忽然感觉不太好,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想要用最后的力气跟他们道个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这生死攸关之际,他忽然想到一句话来:长愿酒醒人如旧,不见人间别离愁。他多希望此时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没有南乔,没有萧蘅,没有岭南叛乱,没有生离死别,他只是出宫玩了一趟,喝了个酩酊大醉,等到酒醒之后,他仍是被皇帝放在心尖的秦王,兄长仍是视他如珍如宝的兄长,即便偶尔被他惹恼了,撒个痴耍个赖便能博得兄长一笑,然后和好如初。 他如此期盼,恨不得光阴倒流,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 可他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之事,岁月去如梭,少年纷纷老,他回不去了。 恍惚之中,前尘旧事历历而过,惟有少时随兄长礼佛时的一件事骤然清晰起来。轮回之说,他一直以为兄长是半点不信,可忆起此事,偏又觉得,兄长也许亦是相信世间有轮回的,说不相信,许是因为不愿寄望于来世。 他记得那一日,慈恩寺里慈眉善目的老僧人为他们讲了因果与轮回,兄长一向不太信这个,他却笃信不疑,归来时便悄悄问兄长道:“下辈子我们还会是兄弟么?”兄长当时笑了一笑:“也许是,也许不是,若真有因果轮回,那我们今生如此亲密,来世必定是相识之人。”他那时还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万一……万一我们不是兄弟,你还爱我么?” 兄长顿时沉默了下来,而后停下脚步,将他揽入怀中,声音是如水的温柔:“麟儿,你上辈子便问过这话。”他当即一怔,心里头大惑不解:“上辈子?”兄长微微一笑:“是啊,你不记得了?那时哥哥的回答跟现在一样——即便不是兄弟,我也一直爱你。” 一直爱啊…… 那你为何,食言了? 是因为我长大了,小时候的承诺,便可以不作数? 还是因为有了他人,麟儿便不再是你唯一的麟儿?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要爱你了,再也不要…… 阖上双目的一瞬间,苏子澈仿佛又看见兄长温柔的眼神,只对他一人温柔的眼神。 窗外的铁马叮咚与人声低语,都渐渐地远去了。 92.满座衣冠皆胜雪 弟子澈恭请兄长圣躬万安: 一别累月,弥添怀思。长忆别时,明德门外,朔风凛冽。铁甲十万,旌旗猎猎,直指天南。孤城白刃,少年肝胆,鸣镝过后战鼓喧。夺旗斩将,平叛安民,舒尽昔年凌云意。可惜韶光壮志,留连不住,纵有清光千里相随,岭南异卉常开不败,亦难抵人间别离。 澈年幼失恃,年少失怙,幸得兄长垂怜,教养至今,更赐兵符,委以重任。澈近来常思往事。前尘旧梦,久萦于心,挥之不去。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思及随园先生语: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今日始信。澈生十有九年,富贵恩荣,生而有之;声名利禄,唾手可取。所堪求者,惟有一物。怎料千山万水,至死不能得。盖世间之事,皆如月之盈缺,难企长圆。 澈有一言,欲问兄长:澈离长安时,恰雪初霁,长乐殿前,雪满桃枝,而今时值三月,不知桃花开未?澈与兄血脉至亲,相依十九载,每逢春至,共摘桃花,共酿新酒,如今回顾,何等乐事。所谓人间清欢,大抵如是。年少轻薄,不知珍惜,今纵悔恨,为时晚矣。料想此去长夜冥冥,也难再觅清欢一二。 澈知人死之后,诸事皆散,然此生心愿未了,恐是难瞑。澈一生恣意妄为,辜负良多,最深负者,惟妇与子。得一息血脉留存,实为侥幸,望兄善待,视如己出。 兄曾言轮回之说,多为虚妄,无从稽考,然澈笃信至此,亦难更改。 若有来生,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 昭元四年暮春 皇帝双眼一片通红,目光直直地盯着手中纸笺,仿佛要将纸上的一字一句铭刻到骨子里,以便沿着那绝然孤傲的笔锋,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将写信之人的三魂七魄追回来。他缓缓地抬起头,紧蹙的眉头带着浓重的杀意,竟让沙场上谈笑斩敌首的将领们心底发寒。 目光所及尽是披麻戴孝的骁骑军兵将,三军尽缟素,将凯旋的喜气尽数冲散了,他只觉这白色格外刺眼,像是冬日里飘落的雪,带着小弟深切的恨意,将他的心都冻住了。想到小弟,他眼底的怒气与杀意登时散尽,转头看向董良等人,问道:“你说秦王薨了,尸首呢?怎不见棺椁?”皇帝声音听来极是平静,仿佛所问之人与他无分毫关系。众将领闻言却皆是心头一震,红着双目垂视地面,无人应答。 他等了许久等不来回答,淡淡道:“太子,你奉朕旨意去迎接秦王回京,眼下这情形,你打算如何向朕解释?”苏贤跪伏于地,长安五月艳阳下,冷汗不止:“臣罪该万死,臣去迟了,未能护小叔父周全,只来及……只来及见到小叔父……最后一面。” 皇帝顿时怔住了,过了许久,目光缓缓地从骁骑军将士面上滑过,又落回苏贤身前一尺之地,轻声道:“你见了他最后一面?”苏贤低声应是。皇帝忽然退后半步,身子微微一晃,一行人吓得大惊失色,忙扶住他,宁福海颤声劝道:“陛下,这外头天热,咱们先回宫吧!有什么话……不妨回宫再问。这些将士们杀敌归来,赶了这许久的路,想必也累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是,想来大家都乏了,先去歇息吧,待回宫再……再论功行赏。”他转身缓步上了銮舆,起驾之时回首一望,满座衣冠似雪。他回过头来,似是疲累般支起额头,銮舆沿着长长的朱雀大街走过,一直行至宫墙深处,他的姿势半分不曾变。直到尚德殿门前,宁福海欲扶他下来时,才忽然开口道:“宁福海,你说……是不是朕非要麟儿去岭南,他在那边水土不服,过得不好,心里十分恼恨朕,所以……才要同朕开个玩笑,想让朕狠狠伤一回心,他其实……根本没有死?” 宁福海轻叹一声,他知道皇帝几个月来一直牵挂着秦王,前段时间听说秦王受伤,已是心疼得食不下咽,此时本是欣然出城迎接秦王,孰料迎来的竟是噩耗,心里只怕会更加难受。秦王薨了是多大的事,便是给骁骑军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造此谣言,可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难怪皇帝起疑心。他斟酌片刻,道:“陛下先前遣了太子殿下过去,具体情形如何,一问太子便知。” 皇帝蹙起眉头,又慢慢展开,道:“你说得对,太子忠厚,想来不会同麟儿一起胡闹,具体情形……待朕一问便知。宁福海,让太子来见朕。”宁福海躬身应是,走出去没几步,又被皇帝叫住,“把艮坎离巽也给朕叫来。” 他起身下了銮驾,行至尚德殿门前时停下脚步,抬头细细看起来殿内外陈设,仿佛是初次到来一般,要将眼前事物都看个遍。他记起去岁春来时,他在这里同朝臣议事,原本应该还在路上的小弟便是从这扇门进去,人还未至,先唤了声“三哥”。也是这一扇门,苏子澈站在门内,明明泪湿眼睫,面上尽是不舍,仍是决绝地说“这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而后一个转身,从这里踏了出去。 也许便是那一日,他骄傲倔强的弟弟撂下狠话,伤心地从这里离开,从此再没有回来。 皇帝步入殿堂,他从未觉得这个宫殿如此冷寂,如此寥落。尚德殿分明跟往日并无任何不同,这天下也与昨日无任何差别,可是麟儿不在,他便觉得浩浩乾坤,竟有些空落落的。 他坐到御案后面,将苏子澈的绝命手书放在案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执意想从中看出些破绽来,以证明这本非苏子澈笔迹,或者书信内容是假的。 死生不相见,你真狠得下这个心,麟儿? 宁福海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和四位将军来了,在殿外候着呢。”皇帝头也未抬,依旧看着眼前的书信:“让他们进来。”宁福海躬身欲去,皇帝又道,“慢着——让太子一人进来。” 苏贤进来行礼罢,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贤儿此行辛苦了,跟爹爹说说,你都见到了些什么。”苏贤沉吟片刻,索性全盘托出,道:“孩儿是五月初九到荆州,小叔父虽是重伤在身,精神瞧着却还不错,他特地交代了孩儿三件事。申正时分,小叔父开始昏迷,意识不清,戌时末,便去了……” 皇帝平静地望着他,神色如无波古井水,不见丝毫涟漪,待苏贤说完,他才缓缓问道:“他交代你的三件事,都是什么?” “第一件事,小叔父托孩儿照顾好王妃和她的孩子,以及艮坎离巽四位将军。这原就是孩儿应做的,即便小叔父不吩咐,孩儿也不会教他们受了委屈。第二件事……”苏贤话语一顿,膝盖一曲便跪了下去,“小叔父命孩儿转告陛下,请陛下杀了南乔。” 他说完这句话,偷眼看了下皇帝,见他仍是神色平静的模样,心里竟是忐忑不已,他知道自己该继续说下去,可余下的话,却让他有些开不了口。皇帝蹙眉催促道:“继续说。”苏贤只得低声续道:“第三件事,小叔父命侄儿在他去后,将……将尸首火化,骨灰撒于回京途中。” 皇帝神色仍是平平淡淡,没有明显的怒气,也不像是风雨欲来时的平静,只听他问道:“挫骨扬灰,麟儿这么恨朕……贤儿,你是旁观者,都说旁观者清,你告诉朕,朕是不是待他不好?”苏贤声音发紧,道:“小叔父出征前,陛下也曾问过孩儿,是否冷落了小叔父。当时孩儿的回答是,不管陛下是否真的冷落了小叔父,只要小叔父觉得冷落了,那便是冷落。陛下所问,旁观者恰是无法回答,惟独身在其中之人,才能回答陛下的问题。” “这样啊……”皇帝叹了口气,“那这三件事,你都答应他了?”苏贤摇头道:“孩儿答应了小叔父前两件事,这第三件事……孩儿不敢答应……” 皇帝沉默片刻,问道:“那是谁?挫骨扬灰是何等恶毒行径,就不怕遭天谴?”苏贤低声说了个名字。皇帝又问道:“你是亲眼看着他去了?”苏贤愣了一下,方意识到皇帝在问苏子澈,他低头道:“是,孩儿亲眼所见,赵太医当时也想尽了法子,可惜……小叔父一向敬爱陛下,想来他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陛下太过悲恸,还请……陛下节哀。” 皇帝淡淡道:“你错了,他恨不得朕痛不欲生,随他而去呢。”苏贤惊诧万分,当下跪伏于地:“陛下!”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你怕什么,莫说朕不会随他而去,便是当真随他去了,你是储君,到时候继承大统,该高兴才是。”苏贤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孩儿绝无……” “行了。”皇帝有些不耐,打断他未出口的话,“别说了。”言罢拿起案上的茶慢慢吃着,殿中一时沉寂下来。 直到一盏茶吃完,皇帝方又淡淡开口:“你退下吧,宣艮坎离巽进来。”苏贤躬身退下,皇帝又道,“等等!——不见了,让他们各自回府歇息吧。”苏贤不敢多问,只低头应是,走到殿外时清风徐来,身上一阵凉意,方知早已汗透衣衫。 93.铸就而今相思错 因着天气日渐炎热,宫里四下都发了冰,供各殿解暑降温。尚德殿原是用冰最早的宫殿之一,这几日眼看夏至已过,暑气更盛,这里却将冰全都去了。临近酉时,宁福海低声问道:“陛下,时候不早了,是否需要传膳?”皇帝正在批折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道:“不忙,朕不饿。” 宁福海担忧道:“陛下,您这几日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日日操劳政务,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熬下去!” 皇帝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看起了折子:“不妨事,朕并未觉得疲累。”他这几日照常上朝,照常处理政务,赏了骁骑军,升了几个将领的官,唯独不提秦王葬礼一事。亲王薨了是大事,何况是如此少年英才又有军功的亲王,礼部早已悄悄地商议秦王谥号,可每每提及此事,都被皇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说是王妃临盆在即,怕秦王的遗腹子出什么差池,此事暂且瞒一瞒。都道圣心难测,往日里皇帝如此偏宠秦王,哪知人一去,竟不见丝毫悲痛,且似乎竟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依礼制,即便尸骨无存也要照规格下葬,建个衣冠冢。即便皇帝下了封口令,对外只道秦王战死,不许任何人向秦-王府透露半字,更不许教秦王妃知晓,却也阻挡不了漫天流言,有人道是皇帝与秦王兄弟失和,此次平叛,实乃借刀杀人。 兄弟失和是真,借刀杀人是假。 皇帝再狠的心肠,也不忍心亲眼看着自己养大的弟弟就此魂归黄泉,若早知此行有去无回,便是御驾亲征,也不舍得让苏子澈去送死。然而真正明白皇帝心意之人,当真是少之又少,便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恍惚。 皇帝搁下朱笔,黯然起身:“朕有些闷,随朕去外面走走。”宁福海见皇帝终于肯离了这御案,登时面露喜色,躬身应是。 说是走走,其实是乘着肩舆,皇帝未言明去哪,内侍们也不敢擅作主张,便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朝着御花园行去。 夏日虽热,到了傍晚也能遇得清风几许。皇帝下了肩舆,缓步走到水池边,池中荷花多为含苞,全盛者寥寥无几。他看着这一片荷花,看着荷叶缝隙中倒映的云朵,又缓缓抬头望向天空——碧空如洗。 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几声琴音,皇帝侧耳听了一阵,问道:“是何人在抚琴?”宁福海听了听,依稀听到些许声音,入耳不甚分明,只得笑道:“老奴粗鄙之人,哪里听得出是何人抚琴,许是太常寺在排新曲吧。” 皇帝又听了片刻,认出此曲是《长安调》,当下便知道了抚琴者何人,面色一沉。 “天气炎热,想来孟昭仪也是闲来无趣,方才抚琴一曲。”皇帝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宁福海,叫人给孟昭仪送一壶酒,就说是朕赐给他的。”宁福海笑道:“老奴这就吩咐人送过去,不知陛下想赐孟昭仪什么酒?” 皇帝沉静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跟了朕这么久,怎地还如此愚钝?”宁福海忙跪下请罪,心中乍然浮现一个念头,惊得他心头巨震,只是不敢确认。只听皇帝道:“麟儿与朕之间的嫌隙是因他而起,最后宁死不回长安,想来心里是怨极恨极,就让他……去给麟儿赔罪吧。” 宁福海低声应了,忙叫来一个跟在他身边做事,素来稳重寡言的小内侍,悄悄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未过多久,那若隐若现的琴声似乎越来越低,终至不可闻。 “宁福海。”皇帝忽然出声,问道,“长乐殿的桃花开了么?”宁福海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笑道:“三月那会儿陛下去看时,开得正盛,眼下已过了夏至,想来那桃子也有指头这般大了!”皇帝神思恍惚,低语道:“是了,朕前几日还去过长乐殿,的确是结果子了。麟儿之信是暮春所书,暮春,三月,也许他写信之时,朕就在长乐殿里看桃花。”他这一番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宁福海伺候皇帝几十年,从未见过他自言自语的样子,心里头担忧得直打鼓,又不知如何劝起。 正踟蹰时,一个小内侍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径直跑到宁福海身后,附耳低语了几句。皇帝听到动静,并未回头,淡淡问道:“什么事?”宁福海忙道:“回禀陛下,是秦王妃……王妃不知何处得知了秦王殿下的消息,惊恸之下动了胎气,怕是要早产。”皇帝蓦然回身,怒道:“什么人走漏了风声!” “这……”宁福海略一迟疑,“陛下息怒,有赵太医照料王妃,几位稳婆也是一早就住到了王府时时侯着,王妃和世子定会安然无恙!”他这一说便提醒了皇帝,此刻不是追责之时,秦王的骨肉能否平安坠地方是大事。皇帝当即吩咐道:“备车,去秦王宅。” 宁福海惊道:“陛下,这不妥!”皇帝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备车,去秦王宅。”宁福海生生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劝,不多时,一辆被侍卫团团拥簇的牛车从宫中侧门悄悄驶出,径直向秦王宅行去。秦王之事因着皇帝的封口令,阖府上下一直噤若寒蝉,不敢在王妃面前提及,眼下不知王妃从何处听去了消息,悲痛之下动了胎气,眼看就要早产,王府可谓雪上加霜,若是王妃或小世子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偌大一个王府,从此便荒废了。 昔日秦王受尽恩宠时,谁能料到,不过弹指一挥间,世事竟转变得如此之快。 皇帝顾不得避嫌,径入王府内院,阖府忙成一团,不只平日里为王妃安胎的赵太医,另有两名太医也候在门外,不停地交代些什么,侍女们来来回回进出不停,皇帝的到来,令他们皆唬了一跳,慌忙跪下行礼。 “王妃如何了?”皇帝话音未落,屋内忽地传来一声痛呼,他立时揪紧了心,此情此景,竟让他忆起那年初为人父,在太子妃房外等待长子出生的时刻。他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应在此时来到秦王宅,再如何关心麟儿的骨肉,也只能命人时时回禀,以万乘之尊匆促出宫来到弟媳生产的房外,若教御史知道,恐怕又要有一些言辞激烈的折子递上御案。 可他不能不来,这毕竟是小弟的骨肉,是小弟生命的延续,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孩子平安无虞,可想到这个孩子毕竟不是麟儿,又觉得很伤心。 赵太医禀道:“陛下恕罪,妇人生产向来凶险,王妃又是受惊早产,好在王妃平日里调理得当,临盆之期本也就在这几日。请陛下不要过于忧心,王妃应无大碍,臣等定会竭尽所能……” “陛下!”一名侍卫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跪禀道,“常宁殿的宋才人临盆,太医说胎位不正,情状十分危险,皇后请陛下去前去常宁殿一趟!”那宋才人已进宫多年,皇帝起初也着实宠爱过一阵子,后来北黎献上绝色舞姬,便对她淡了许多,再之后又有南乔凭空出现,常宁殿去得就更少了。哪知她也是个有福之人,在皇帝某次宿于常宁殿后,不过月余,太医便查出她怀了身孕。那会儿正是秦王与皇帝置气不肯入宫之时,皇帝日日眉头紧锁,脾气也变坏了许多,唯独宋才人怀孕之事让皇帝露出轻浅的笑意,宫里也因此添了些喜气。 宁福海在皇帝身边伺候这么久,此时听侍卫如此禀报,岂能不知话中之意,他知道皇后既然遣人到秦王宅来请陛下,宋才人那边定然已是凶险至极,性命危在旦夕,他低声劝道:“陛下,既然太医说王妃无大碍,不如……” “既然皇后已经到了常宁殿,有她在,朕很放心。”皇帝淡淡道,“宋才人福祉深厚,定会母子平安,让皇后好生照应着,有任何消息,立时向朕禀报。” 那侍卫领命而去,宁福海却有些焦急:“陛下,宋才人向来体弱,恐怕这次……”凶多吉少四个字,他到底不敢说出口。皇帝面色一沉,不欲再谈此事,转身望向禁闭的房门,吩咐太医道:“听着,这是秦王唯一的骨肉,朕命你们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让这个孩子平安出生。” 听其言外之意,竟像是在必要之时,宁可舍弃王妃,也要保下孩子。那几位太医连忙应是,只道是拼尽一生所学,也会想办法让孩子平安。 宁福海轻声一叹,知道皇帝这次是铁了心,哪怕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也要让孩子平安出生。他痛失幼弟,哀恸已浸入骨血之中,之所以强撑着一分气力,不予发丧,不言谥号,只为瞒得秦王妃一时,让秦王的遗腹子平安坠地。宁福海既担心孩子有意外,使得皇帝承受不住这伤痛,又害怕他本就靠一口气撑着,一旦孩子平安落地后,这一口气松下来,身体便垮了。 可他担忧也无用,毕竟帮不上一点忙,无论孩子平安出生与否,都是他不能左右、也不敢左右之事。 日色渐渐变得昏黄,宁福海瞧着时辰不早,道:“陛下,该到晚膳时候了,您只在早晨吃了几口糕点,到现在已经一天未进食,王妃这边有太医照应,您看是先回宫用膳,晚膳后再过来,还是让人将晚膳送来府上?”皇帝摇头道:“不必麻烦,朕不饿。”宁福海劝道:“陛下,您已经整整一天未进食,怎么会不饿呢?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江山社稷着想啊,这天下可都还靠您撑着呢!”皇帝被他说得心烦,敷衍道:“让王府厨房准备晚膳。”宁福海道:“陛下,这不妥!王府现今忙乱不堪,已是自顾不暇,若是有人混水摸鱼,在食物中做了手脚,那陛下……” “行了!”皇帝心烦意乱地打断他,“既然如此,那朕就等回宫再用膳。”宁福海急道:“陛下,圣体要紧,您……”皇帝怒目而视,沉声道:“再多说一句,朕就割了你的舌头。”宁福海立时噤声。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夜幕降临,宫中侍卫急急来报:“陛下,宋才人大出血,性命危矣,皇后请陛下速速回宫。”皇帝问道:“孩子呢?”那侍卫低头道:“小皇子……未能保住……” 皇帝眉头紧锁,许久才道:“朕知道了。”宁福海小心翼翼道:“陛下可要回宫?”皇帝沉吟不语,似乎心中有些踟蹰。屋内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啼哭,皇帝心头一颤,未几便听到房门打开又关闭,嘈杂的脚步声和婴孩的啼哭到了他身后,众人纷纷跪倒:“恭喜陛下,是位小世子!母子平安!” 皇帝缓缓回身,稳婆怀里抱着一个皮肤又红又皱的婴孩,那婴孩对周遭之事无知无觉,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哭。这不由令他想起麟儿刚出生时和他的子女们出生时的情景,他见过那么多刚出生的孩子,听过他们刚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可在这些孩子中,只有麟儿出生时,睁着眼睛哭了几声,便不停地左顾右盼。其实那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可偏偏就是那四下打量的模样,让他一直觉得麟儿一出生便带着人世间所有的灵气,而他一走,那灵气也尽数被他带走了,没有给这世间留下分毫。 皇帝想抱抱这个孩子,刚伸出手便一阵猛咳,咳得心肺都震颤不已。众人大惊失色,太医想要上前为他请脉,他却摆了摆手,渐渐平息下来。 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他想到小弟的嘱托,以及小弟信末之言,他想告诉小弟,他会好好待这个孩子,会倾尽心血来教他养他,让他一生富贵喜乐,平安终老。如此,你能不能,能不能少恨哥哥一点?哪怕是在梦里,让哥哥再见你一面…… 他只觉喉头一甜,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斑驳血迹落上衣襟,尽数凝成暗红色。 95.世间多少纷扰事 昭元四年七月己寅,葬秦王,赐谥武穆。太史令王乾曰:“国有大事,不宜用旧号,请易之。”桓宗对曰:“秦王死社稷,普天之下,当同沐甘霖。”遂易号麟泽,大赦天下。 麟泽元年秋,桓宗数有疾恙,以长乐殿清净故,常居之。 麟泽元年十月己巳,恩封秦王子代王,赐名迟,世袭王爵,妃蘅加魏国夫人。 …… 腊月庚寅,秦王冥寿,桓宗主事,三公东面,追冠礼,司空林钦持上手书“若璞”字之。其先,三师联议,本拟澄澜。盖王名澈,清也。然桓宗曰:“秦王至纯若玉,贵其清也,伤其清也。今若言愿,愿其能归璞玉之质。”故亲书“若璞”二字谓之。三加既毕,又赠贤英神武护国大将军、扬州大都督。 …… 二年十二月己辰,月有食之。二日,赐孝义之家粟五斛,八十以上二斛,九十以上三斛,百岁加绢二匹,妇人是月以来产子者粟一斛。 …… 七年夏五月,天大旱,徐、濠等州尤甚。朝廷开太原、洛口、含嘉等义仓放粮,经通济渠之彭。又议宣慰使,众皆举骁骑往赈。桓宗不置辞,朝罢,宣太子宾客陆离入,询其意。离白:“离非良才,然尊上遣,安敢辞?”桓宗笑曰:“朕知汝常致书余杭,朝中悉南地风物民情者,当数汝,故有此一问。”陆离惊,道万死,且曰:“臣之乳母居江南,故常信之,闲话家常尔,不敢称详。”桓宗不言,良久乃问:“朕近日偶忆一诗,上句言‘虚负凌云万丈才’,久思不得下句,汝知否?”离愕然,寻垂泪,叩首以答:“臣不知诗,然古之丹心也多,襟抱未开者不可计数,纵似名将如冯唐、李广之谓,其意难酬,如之奈何?”桓宗久视之,隐有怆色,太息对曰:“莫可奈何也。” 五月,遣陆离为宣慰使,之沛赈灾,灾平,许其下钱塘探乳母,回。 …… 九年五月庚戌,河水出图,其文犹可识:“宁天下,帝业昌”。东都留守李憕表,群臣附贺。戊辰,巡猎齐鲁,诸邦酋长、使节皆扈从。辛辰,至泰山,斋沐十五日,焚柴燔天。壬巳,封东岳,禅梁父。群臣再贺,诏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改元同盛。十月甲亥,旧疾发,呕血。十一月乙巳,移华清。 同盛二年春三月己亥,太医院奏杭城和暖静宜,遂幸别宫。 ——《宁史·桓宗本纪》 杭州,无相寺。 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僧人走了进来,肃穆的殿堂里燃着无数只长明灯,一名老僧正背对着他,于蒲草团上结跏趺坐,口中诵念着经文。僧人合十了双手,恭敬道:“师兄,你找我。” 老僧既未回头也未睁眼,只诵经声略停了停,缓缓道:“大雄宝殿里的施主口渴了,你且去给他烹一杯茶。” 僧人应了一声,也未多问,转身便去了。 僧人法号念真,自幼在长安慈恩寺主持座下听讲,因主持说他佛缘不在此处,也就一直未正式出家。主持圆寂后,念真遵照主持生前嘱托,前往少林,拜入净空大师门下,十年潜心礼佛,佛理日精,遂开始云游四方。路过杭州时,因无相寺主持是其师兄,于是多留了些时日。 无相寺香火鼎盛,每日礼佛上香之人络绎不绝,为了不扰寺中僧人修行,便只有辰末至申正这段时间方许香客进香,一旦过了这段时辰,便会紧闭庙门,谢绝来者。眼下已是酉时,日落西陲,负责撞钟的僧人也已到得鼓楼中,缓慢而沉稳地击响了鼓。晨钟暮鼓,非是晨敲钟暮击鼓,而是辰时先钟后鼓,酉时先鼓后钟,既为报时,也为警醒世人年光易逝。 他在自己房外的小石桌上置好茶具,将水放到风炉上慢慢煮着,这才去请师兄口中的那位施主。 到得正殿时,只见一个身着青缎圆领袍之人长跪殿内,正低声诵念着《往生咒》。念真并非初次见到此人。约莫二十日前,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原本睡眠极好,往日里打雷下雨从不醒的,那日却不知为何,被一个闷雷打醒后,偏偏怎么也无法入睡,索性穿衣起身,打算去殿里诵念经文。 才到大雄宝殿外,便听到里面有低低的人语声,他站在檐下,看到师兄觉真与一陌生人跪于佛前,滂沱雨声中,依稀听到他们在诵念《往生咒》。师兄每念一句,那人也随之念一句,听起来像是初次诵经,生疏得很,可他身周笼着散不去的哀愁,令人一见便心生叹息。念真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地合十双手,念了一句佛号,便转去东偏殿诵经。 自那日之后,每至申时末,那人皆会轻叩寺门,前来礼佛诵经,风雨不辍。念真猜测他有亲近之人去世,才这般悲恸又虔诚,日日来诵《往生咒》。《往生咒》凡十四句,每次须持诵二十一遍,念真在门槛内等了不久,便听到他开始念回向偈。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身报,同生极乐国。” 那人念完回向偈,久久未动,目光空落佛龛之上。 念真走到他身后,合掌道:“施主诵完了经,可愿随小僧去吃杯茶?”那人听到动静,缓缓地站起,转过身来低垂着视线。念真目色中流露出一些诧异,他先前见师兄如此礼遇,又见他如此悲痛,以为至少是三四十岁的人,哪知今日一照面,见他面如美玉,唇若点朱,眉眼之间落落磊磊,并无悲戚之态,看年龄,也不过弱冠左右。念真微一躬身,道:“请随小僧来。”那人闻言,面上却露了迟疑,许久方缓缓点了点头。 念真在他左前方侧身道:“施主,这边请。”那人动作轻缓地迈出了一步,再提足,亦是十分小心谨慎的样子,念真这才觉得不对来,细看他的眉目,只觉那双眼虽黑白分明,亮如朗星,双眸却比常人迟缓呆滞许多,他心里微微一惊,问道:“施主,你的眼睛……” 那人没理会他,一直慢慢地朝前走去,念真忙上前扶住他,低声道:“小心门槛。” 寺院里种着一丛牡丹,乃洛阳白马寺相赠,如今虽只三月,却因江南温暖,已有半数开了花。似是闻到了花香,那人在花丛前驻了足,念真也随之停步,见他眉目间似有千言万语,前尘旧事如渺渺云烟,悉数从他眼底掠过。念真忖度着他是因为花香而驻足,于是道:“这是从洛阳连根带土一起运来的牡丹,已经有不少株开了花。” 听到念真的话,那人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他,一霎之间,念真顿时觉得心湖如清风拂过,竟起微澜,忽又意识到这人是看不见他的,不知为何又感到些许遗憾。他二人在石桌旁坐下,那烹茶的水不知在风炉上煮了多久,已经沸腾不止,念真道:“这水煮老了,容小僧换一壶来。”那人略一颔首:“有劳。” 念真提着水回来时,恰看到那人正怔怔地望着风炉的方位,忽然伸出了手。 那风炉乃是铜铸,里面尚有未燃尽的炭火,一旦触及,必定皮焦肉烂! “小心!” 一阵叮当之声,风炉从石桌上摔了下来,红通通的炭火滚了一地。 念真一喝之后急急向前,是以方才的情景他看得分明——那人其实并未将手伸向风炉,而是伸向了风炉侧旁处,他的喝声一起,那人被他吓了一跳,立时收回了手,便是这一收手,才不小心打翻了风炉。 念真念了声佛号,问道:“施主,你没事吧?”那人站了起来,缓缓摇了摇头。念真见他无恙,便去收拾风炉。风炉并未摔坏,只其中一足上刻着的字略有残破,他重又燃起炭火,将水放于风炉上煮着,抬眼见那人还站着,便道:“施主请坐。” 那人依言坐了,过了会儿,忽然问道:“方才……我弄翻了什么?”念真笑道:“是风炉,不过不要紧,没有摔坏,只磕着几个字。”那人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是哪几个字?”念真凑近风炉,瞧了瞧方才稍有些磕坏的一足,念道:“坎上巽下离于中……哟,水开了。”水中开始不断有小水泡浮上来,他细细看了一番,烹茶的水是立春后第一场春雨所下的雨水,雨水水质软,煮沸后并无水膜,念真问道,“施主喜欢吃浓一些的茶,还是淡一些的?”那人仿若没有听到,怔怔地发起了呆,念真又问了一次,他才漫不经心地道:“随你。”念真笑道:“那便请施主同小僧吃一回淡茶罢。” 水到第二沸时,念真舀出一瓢水,以竹筷在热水中旋转搅动,又在热水中心放入茶叶,不多时,茶水势若奔涛溅沫,他立时将先前舀出的水缓缓倒入,以止其沸腾之势。待烹好茶,念真先用一个越州白瓷茶碗盛了一碗茶,送至那人面前道:“让施主久等了。” 那人接过茶,浅浅啜了一口,只听念真问道:“小僧初见施主时,曾见有一怀愁绪,而今眉目沉静,可是心结已解?”那人指尖轻轻一颤,搁下茶碗,蹙眉道:“尚未。师父既然问了,不如,帮我开解一番?”念真凝视着他,问道:“不知是何事令施主耿耿于心?”那人徐徐道:“我曾将深情错付……”他才说了个开头,忽然沉默了下来,片刻方继续道,“说来不知幸也不幸,我几度心若死灰,皆不能一死了之,反而累及他人。如今我虽苟活于世,却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现在更是……目不能视。桃之夭夭,我无缘得见,牡丹国色,亦不能一睹,现下与你相对而坐,烹茶闲话,却连你是什么形容都不知。你说这样活着,是不是还不如当初干脆利落地死了来得痛快?” 他这次说的话多了些,念真听在耳中,不知为何竟觉得几分依稀的熟悉感,映着夕阳的一抹余晖,念真忽然发现他颧骨上有一道轻浅的疤痕,细如丝线,似有若无,若非他二人离得近,念真目力又极佳,定然很难察觉到。 “小僧瞧着施主的眼睛,比普通目盲者多了三分灵动,想来施主的眼疾乃后天所成,并非不能医治。”念真温声道,“小僧昔年曾在慈恩寺修行,认识一位医者,丹心妙手,专治眼疾,在长安一带颇负盛名。若是施主信得过小僧,小僧可以为施主引见。” “长安……”那人喃喃道,“慈恩寺,你既然在慈恩寺修行过,那你可否认识一个人……”念真道:“小僧于十三年前拜入少林,此前一直在慈恩寺,不知施主所问何人?”那人凝神想了片刻,开口仍是迟疑:“我有些记不清了。”念真笑道:“既是年岁久远之人,施主不妨随他去吧。”那人点了点头,道:“我少时常随父兄去慈恩寺礼佛,他是个小沙弥,与我年岁相仿,每次相见,我们都相谈甚欢。如今……如今我居于江湖之远,十年未曾回长安,不知故人平安否。” 念真道:“我瞧施主不过弱冠,十年未见,竟能记挂至此,着实罕见。不如小僧修书一封至长安,替施主问一问罢。那故人既与施主同龄,想来也不过二十岁许,小僧便请慈恩寺的师兄弟留意一下。”那人摇头道:“我今年二十有九……罢了,你也是长安离人,如何会知长安事,我不过平白一问。”那人低声道:“多年未见,也许他早已忘了我……”言及此处,似乎无端勾起几分痛楚,缓缓阖上了眼,“他们都已经忘了我罢。” 暮色四合,寺庙四处开始上灯,一个小沙弥提着灯笼过来道:“主持命我过来问一下,天色已晚,施主可愿吃过素斋再走?”那人道:“主持好意,原不应辞。只我眼疾未愈,平日里只能吃些药膳,不敢在外饮食。”小沙弥应声去了,那人对念真道,“天色已晚,我便不打扰师父用饭了。” 念真道:“小僧过午不食,何来打扰一说。施主若无其他事,可否再陪小僧吃一杯茶?”见他点头,念真又道,“小僧见施主执念深重,似乎颇受其苦?”那人苦涩一笑,道:“何止颇受其苦,简直生不如死。” 念真心下一叹,劝道:“施主,《贤愚经》中有一偈子,说的是无常四边:聚际必散,积际必尽,生际必死,高际必堕。世事无常,施主若能做到一切随缘,痛苦就能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世事易迁,人心易变,可是……这世间有石,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世间有丹,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坚与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非择取而为之。师父,我生性执着,如何能改呢?若是研丹擘石便能夺坚灭赤,那么不但石将不石,丹亦非丹。” 念真笑了笑,温言道:“施主所言,小僧明白。石坚丹赤皆为天性,不可夺,不坚者非石,不赤者非丹。然而石亦有时破,丹亦有时赭,皆非所愿,而人力莫能阻止。施主既知世事易迁,何不且随他去,纵是山穷水尽处,亦有柳暗花明时,若是始终执着于过去,不肯释怀,岂非徒惹悲伤?” “‘释怀’二字,谈何容易。”那人淡然道,“我曾以为,这岁月如此漫长,总有一日能让我释怀。哪知十年过去,身边人事已非,每每思及往事,仍觉痛不可当,恨不能一斩前尘。若说执念,我也曾细细想过,之前所求之事,哪怕对方不是他,哪怕是时至今日,也是丝毫不能妥协更改。若说释怀,我曾经……恨之入骨,恨他,恨他们,即便时至今日,忆及当初,也觉如鲠在喉,不可原谅……”话至此处,他突然缄默下来,许久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念真温声问道:“既是如鲠在喉,不能原谅,又如何说是释怀?” “……我不恨他们了。”那人缓缓道,“我以前喜欢吃樱桃毕罗,后来不喜欢了;以前爱喝蒲桃酒,后来不爱了;以前感情是浓烈肆意,后来变得隐忍克制;以前偏爱去热闹的地方,人越多越好,便是睡着也得有人守着才行,现在……一两个月不言一字,也是有的,若是人多了,反而觉得心烦。人心易变,我如今已经懂了,所以不恨了,也释怀了。” 念真笑道:“若是施主当真释怀,便不会觉得故人不能原谅了。《金刚经》有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地名为无相寺,施主何不借此寺名,一释过去爱恨恩仇?” 那人凝眉细思,不以为然道:“原不原谅,跟释不释怀,是不一样的。就好比我如今目不能视,若有人不小心将我撞到在地,令我受伤,他道一声‘对不住’,我便要说句‘无妨’么?且不论我会不会说这句‘无妨’,至少在我心里,并非毫无妨碍,反而极为介意。即便是无意,即便已道歉,对于将我撞倒一事来说,我可以不追究,但既然此事本身就是错的,那我为何要原谅?若是任何事都能原谅,何来国法家规?我不想着便是了。” 念真心下一叹,眼前之人需要原谅的并非将他撞倒之人,而是他自己。他不肯宽恕别人的错,可这痛苦却是要自己来承受。但他终究没有再劝,交谈至此,他已经知道他执念深重如丹之赤,亦知他心性坚定如石之坚,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动摇改变。只是这般迥异常人的性情,倒教他想起一位故人来。再细瞧他形容,面目从容,隐现佛心一点,青眉平舒,掩却多少离思。 念真忽觉灵识微动,忆起师兄曾言,他命里尚有一段尘缘未了。 莫非眼前之人,便是命中尘缘客? 念真道:“施主乃性情中人,既已历经红尘事,想来有自己的一番思量,小僧不宜多劝,只望施主能始终坚守本心,莫要入了歧途。”声音一缓,又道,“施主方才说自己来自长安,又言自己在慈恩寺有故人,小僧曾在慈恩寺听讲十余年,亦瞧施主颇为面善,不知可否有幸得知施主名讳?” “那时我年纪小,从来只唤小字,想那故人也未必知我名姓。”那人眉心微蹙,缓缓道,“可我依稀记得,那个小沙弥,法号似乎是……”他顿了许久,仔细回想了一番,仍是不甚确定地道,“……大约是叫念真。” 念真微微一惊,前尘旧事扑面而来,只一声清越童音,越过千尺佛幡,越过七重飞檐,越过战场宫阙,越过生死离合,越过十数载仓促岁月,越过数千里杳杳尘烟,落定耳畔:我叫麟儿,你呢?小和尚,你可有法号? 那两度更换的年号,那早入黄泉的传说,他仿佛疑窦丛生,又好似豁然开朗,只觉眼前一幕如梦如幻,似是昔年初逢浴堂院,月下牡丹动长安。念真郑重起身,合十双掌:“贫僧法号念真。一别十五载,殿下还好么?” 96.零落江南不自由 念真话音未落,立时有一人凭空出现,一柄弯刀架在了他的颈上。少林讲究以禅入武,禅武双修,其棍法与拳法更是享誉武林,念真乃少林净空大师的关门弟子,武功自是不差,但他一言才出,弯刀即到,可见这人一直在附近,连他们的对话都听得分明。 他二人闲坐交谈,声音并不算大,稍远一些便无法听清。如此近的距离,藏着一个大活人,念真竟丝毫未能察觉,也完全未能做出任何防备,便是刀剑加身也未有丝毫响动。这等无声无息潜伏暗杀的功夫,江湖之中惟有天机阁才能做到。 苏子澈似乎并不知道眼前的动静,指尖拂过茶碗边沿,轻声道:“过得好不好,你不是都看到了么?何需多问。”他才刚说完,架在念真颈上的那柄弯刀立时近了一分,陡显一道血痕。念真目光未移分寸,神色未改丝毫,从容道:“实不相瞒,小僧与施主原有一段未了因,看来今日,便是了结之时了。小僧已是方外之人,凡胎肉骨留来无用,殿下如今想要,便拿去罢。” 苏子澈眉尖若蹙,轻叹道:“前尘往事飘零久,孤身早做沛离人,那些未了因,俱都忘了罢。更何况,异乡逢故知,不胜欣喜,我何曾想要取你性命?”言罢,仿佛察觉到了眼前的异样,声音微微一扬,“天府?”那人立时应了,执刀的手未有任何松懈。苏子澈略有些不悦,道:“休得无礼,退下。”得了吩咐,那人没有丝毫迟疑,一闪身便不见了。 “这些年来,但凡有认出我身份之人,皆是天府替我解决。”苏子澈缓缓起身,淡淡道,“秦王早已做枯坟,此间只余江湖客。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师父海涵。” 刀刃划破了皮肤,好在伤口极浅,念真低叹了一口气,问道:“敢问是如何解决的?”苏子澈一怔,答道:“我不曾过问。”念真迟疑片刻,道:“恕小僧直言。小僧多年前曾听人说,施主于天机阁有恩,北黎南疆两战,皆得其鼎力相助,天机阁中不乏身手高明之辈——方才那位身上戾气极重,施主为何非要与他同行?” 他一语未落,周遭杀意又起,只是这次无人持刀杀出。苏子澈淡淡一笑,道:“师父之意,是说他并非善类?”念真念了声佛号,道:“善恶自在人心。施主心如丹石,身边应有性柔如水之人相和,方能不失其心。”苏子澈低眉道:“师父多虑了。性不改,心不移,能改变自己的只有自己,原与他人无干——师父方才说到善恶,我记得《太平广记》中记载,薛道衡游开善寺,谓僧曰:‘金刚为何怒目?菩萨为何低眉?’答曰:’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可见不止是人心,世人亦有善恶之分,才使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那请教师父,我是善,还是恶?” 他神色闲适,语气也清淡,仿佛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一段故事:“我曾经血透重衣,手上沾满他人的鲜血;剑下的无数亡魂,都有在家乡苦苦等候的妻儿;我也曾设下埋伏诡计,亲手断送友人性命;甚至袖手旁观,致使知己含恨九泉;我背弃恩义,辜负为我耗尽心血的兄长;连家族名姓都不敢轻易告人,余生微茫如斯……” 他抬头望向念真,明知看不见,目光却分毫不移:“可我杀敌万千,为的是河清海晏;我手刃敌首,盼的是万国来朝;我巧设毒计,只因心中家国不敢忘;我冷眼袖手,是不忍折其风骨;我背弃恩义,远走他乡,意冷心灰,是因一生所求,不能得。” 苏子澈缓缓垂眸,寥寥数句平淡语,道尽半生蜉蝣事,这不由令他长舒一口气。三十载沉浮,一夕间道出,这等快意,只觉即便就此死去也无憾了。他再次看向念真,如同牡丹丛前那一望,目色似笑非笑:“我是善,还是恶?” 念真一时无言,他已起身离去,似是这一问从来不需要他来回答。 “替我问佛。” 耳畔话音犹在,他已慨然振袖赴夜色,身影寂寥又孤傲,一如当年离宫阙。 天府蓦然出现,不动声色地扶住他,步履徐徐地并肩朝前走去。 刚出寺门,便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含笑问道:“今日怎么了,耽搁了这么久?”苏子澈没有回答,径自在天府的帮助下上了马车,柳天翊上前扶住他,也跟了上来,在他旁边坐下,苏子澈道:“你怎么来了?” 柳天翊笑道:“你平时酉正之前必定回去,从无例外,今日到了酉正还不见你,我便来看看。”苏子澈“嗯”了一声,道:“遇见一个故人,多说了两句话。”柳天翊目色深沉,凝视他道:“故人?”苏子澈神色未变,随口答道:“昔年慈恩寺里的一个小沙弥。” 柳天翊目色更深:“他认出你了?”苏子澈轻轻闭上了眼,没有回答。柳天翊深悉他脾性,见他如此便知那和尚非但认出了他身份,还好好地活着,当即怒道:“天府,你是怎么做事的?” 天府原在车外与车夫一起驾车,听到斥责立时擎开车帘,一脸莫名其妙,他反应倒也快,单膝跪在车门处不敢分辩,只偷偷看了苏子澈一眼。柳天翊当即了然,吩咐道:“那和尚留不得,天府,你回无相寺去,悄悄解决了他。”天府没有立时应下,仍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苏子澈。 “不行。”苏子澈略略有些不悦,“佛门清净地,岂容你们胡来?”柳天翊沉默了一下,劝道:“他既然认出了你,我们便留不得他。眼下是非常时刻,莫要因一时之仁,将十年的辛苦付诸东流。”苏子澈愈发不快:“什么非常时刻?”柳天翊顿了一下,旋即笑道:“我的意思是,过去十年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怎么今日偏就有了例外?” 苏子澈蹙眉道:“那是因为从前不曾遇见故人。我这些天日日去佛前念几遍往生咒,你若是因我而杀人,倒显得我阳奉阴违,人面兽心。以后又有何颜面去佛前诵经?”柳天翊道:“不去也好。天机阁又不是没有自家的寺庙,你偏要去人多眼杂的无相寺。要不,以后就别去了吧?”苏子澈心下不快,对他的话是半个字也不能苟同,却又懒得同他分辩,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柳天翊沉吟片刻,妥协道:“也罢,从明日起,我陪你去。” 次日申正,苏子澈前往无相寺时,柳天翊果然与他同去。才刚到得寺外,柳天翊便觉出几分不对劲:此时已过了香客进寺上香的时辰,寺外理应没什么人在才对,今日却熙熙攘攘,热闹得很。稍微留神,便能发现这些人尽是些青壮年,个个身材魁梧,落足轻盈,显然俱是身怀武艺之人。且他们看似随意路过,但来来回回始终不离无相寺周围,苏子澈的马车一过来,他们的视线便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像是起了戒备,暗地打量不休。柳天翊料得寺里来了身份贵重之人,心头隐约有些不安,暗悔今日之行有些鲁莽,该想法子劝苏子澈回去才是,又怕他生疑,心思转了几圈,什么话也未说,打算相机行事。 苏子澈看不到周遭情形,并不知今日的无相寺与昨日有何区别,依旧叩响了寺门。 开门的是一个小沙弥,寺门开了一条缝,他并未如以往般将苏子澈让进去,而是合十双掌,念了声佛号:“施主来得不巧,今日寺中来了位贵人,不便见客。请施主明日再来。” 苏子澈神色无澜,只道:“主持师父让我每日此时来佛前诵经,连续持诵二十一日,不得间断,今日恰是第二十一天。不管是哪里的贵人,我只诵我的经,并不妨碍他。” 早在苏子澈初来无相寺之前,柳天翊早已将寺庙上下打点过,香火钱捐了不知几何,只为着苏子澈能平心静气地诵几日经,了却这桩心愿。可眼前小沙弥面上的为难之色也并非作伪,柳天翊心底不祥之感愈盛,当下劝道:“佛在心中,不拘于俗礼,既然此处不方便,我们去普济寺诵经也是一样的。虽说稍远了些,但既然郎君有心,何惧路途之遥?” 苏子澈微微蹙眉,只觉不妥,对柳天翊道:“今日是最后一天,我不想功亏一篑。”柳天翊笑道:“礼佛贵在心诚,在哪不都一样,如何说是功亏一篑?”苏子澈不悦道:“我原以为你会帮我,哪知竟替外人说话,既如此,那便请你莫开尊口。” 柳天翊知他误会,未及辩解,但听见寺庙里有一声音自远及近,缓缓问道:“这般热闹,是发生了什么事?”柳天翊心里打了个突儿,立时去看苏子澈脸色,只见后者蹙紧了眉头,迟疑问道:“是谁来了?” 柳天翊还未作答,便听到小沙弥念了声佛号,对着来人细细解释了起来:“这位施主每日申末皆会来本寺诵经,只是今日贵人来前曾有过吩咐,贵人在寺中礼佛期间,不许其他香客入寺。”那人笑着走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是什么事。贵人在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这位施主今日不能诵经,明日再来就是——”声音刚到跟前,立时戛然而止,那人咳了一声,而后竟突兀地转了语气,“礼佛诵经乃行善之举,这位……这位郎君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吧。” 苏子澈心中顿觉厌烦非常,微微一哂道:“未曾想竟有一日,旁人予我嗟来之食。”他敛了神色,转身道,“我们走。”那小沙弥觉得惊讶,不由问道:“施主不去佛前诵经了么?”苏子澈停了脚步,淡淡道:“佛在心中,不在眼前,何况我的眼前,本就空无一物。”言罢登上马车,徐徐地离开了。 小沙弥似有所悟,合十双掌对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微微躬身,念了声佛号。回过头见方才那护卫模样的人也望着马车的方向,似是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人?”小沙弥如实道:“那位施主是何人,小僧并不清楚,只知道施主来诵经的这些日子,香火钱皆是由天机阁出的,想来是天机阁中的人物。” 他身后另一个护卫道:“不过一个江湖瞎子,理他作甚。”那人笑道:“虽说是个瞎子,可瞧那通身的气派,却与当年的秦王颇有些神似。”另一个护卫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当下便问道:“哦?我之前听人说,秦王当年战死的时候,连个尸骨都没留下,下葬的时候棺椁都是空的!你说,他会不会根本没死?” 那人登时冷了脸,斥道:“闭嘴!这等事也是能拿来浑说的?!仔细你的脑袋!”他重重地甩了下袖子,道,“我去告诉宁中贵。”另一人登时慌了,忙扯住他的衣袖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不不,我以后再不说了!你就饶了我这遭吧!”那人哭笑不得,骂道:“松手!谁稀罕说你的破事儿!”压低了声音,又道,“那人不光是气派,连相貌也与秦王有三分相似,主上若是见了他,一准儿高兴!” 马车之内,柳天翊悄悄放下了帘子,回过头见苏子澈神色凝重,不由笑道:“生气了?为这么个小卒子,不值得。”苏子澈抿了抿嘴角,脸色稍见和缓,却没有说话。柳天翊漫不经心地道:“其实我心底有个疑问,存在许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子澈闭上了眼:“那就别讲。”柳天翊沉默了下,过了一会儿道:“不问出来,到底横亘在心头,我还是想问上一问。”苏子澈颇有些不耐烦:“我未必会回答。”柳天翊趋近,在他耳畔轻声道:“你还记得至尊么?”苏子澈蓦然睁开眼,两道目光如寒冬腊月朔风吹雪,冷厉地射在他面上。 柳天翊心底一惊,旋即意识到他此刻什么也看不到,心里却未感到丝毫轻松,只觉细密的冷汗从鼻尖背后争相冒出,许久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至尊啊。那自然是……”苏子澈轻声一笑,唇齿间极轻极缓地吐出几个字来,“没齿难忘。” 柳天翊拢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继续问道:“你对他……你还爱他么?”苏子澈冷声道:“你真是愈发胆大了。”柳天翊忙道不敢,迟疑片刻,佯作不在意地问,视线却始终凝在苏子澈面上,生怕错过一点蛛丝马迹:“我只是好奇。你们毕竟是兄弟,至尊又亲自将你养大,当年你伤心欲绝,我半个字不敢提,如今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你对至尊的感情是否一如从前,始终未变?” “怎么可能丝毫未变……”苏子澈淡淡道,“我曾经那么恨他。”一语道出,似乎勾起了无限回忆,他原以为自己早已淡然,如他对念真说的那般,已经释怀了,可是尘封数年的往事骤然翻起,他仍觉得心底有泪如倾,那记忆上的尘埃有如实质般落进了眼里,令他眼眶有些酸涩。 他太熟悉这种痛,彻心彻骨生不如死的痛,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刻入他的骨髓之中,再如何刻意忽视或故作淡然,也改变不了终此一生无法忘却的事实。 苏子澈眨了眨眼,不再回想往事,轻声一叹道:“我不恨他,不恨他们了。倒是你,从昨晚开始就不太对劲,今日又突然提起此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天翊眼睛一瞬不瞬,闻言微微一笑道:“也不算突然,我早就想问,一直不敢罢了。今日既然开了口,便容我一次问个痛快吧!‘他’是至尊,‘他们’是谁?难道你对艮坎离巽偷天换日之事一直怀恨在心?”苏子澈低眉道:“他们是为我好,我又不是不知好歹。他是至尊,他们……是他和南乔。”柳天翊提醒道:“孟南乔已经死了。”苏子澈陡然沉声道:“我当初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言外之意,死了算是便宜他。 柳天翊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总听人说,眼睛看不到的人,心里都亮堂着,你呢?你可看清楚自己的心了?” 97.明朝梦醒知何处 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柳天翊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低声问道:“睡着了?”说着便探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房中已有一人,听闻此问,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人名叫苍术,是药王门下的得意弟子之一,自苏子澈到杭州之后,便一直由他照料苏子澈身体。只见他将苏子澈手臂放回被子里,对柳天翊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了出去。到得房外,柳天翊立时担忧问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病这么厉害?”苍术冷冷地看着他:“这话原该我问你,我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柳天翊与他并肩走着,闻言顿了一下,道:“他前两天休息不好,我便请了保济堂的大夫来给他瞧瞧,那会儿还好着,大夫也没说什么,谁知道到了夜里竟吐了两次,天府只会傻呆呆地守着他,也不晓得叫人,今日一早才知道他病了。也幸好你一早就回来了。” 苍术问道:“保济堂给他开了什么药?方子拿给我瞧瞧。”柳天翊道:“没有方子,那大夫说他肝火虚旺,并无大碍,用莲子心泡水喝便可。”苍术停下脚步,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你给他喝了?”柳天翊略略心虚,面上倒还沉得住气,点头道:“我记得你也说过他肝火过盛之类的话,想那大夫也并非胡诌,便让他喝了两杯。”苍术立时怒道:“莲子心!我都不敢给他用莲子心!寒性那么大,他脾胃又不好,如何受的住?” 柳天翊叹了口气:“是我大意了……他现在好些没有?我刚才试他体温时,好像还烧着。”苍术蹙眉道:“我给他服了藿香丸,应当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只是……”他欲言又止,柳天翊心里微微不安,问道:“只是什么?”苍术语带迟疑:“按理说,若是每日按时服药,他脑中的淤血此时应当好得差不多了,可我方才探他脉象,虽有好转,却远不及预期。我原先忖度着,他眼睛看不见了,心里必定难受的紧,所以要他平心静气地养着,心情舒畅了,淤血便散了……他这几天心情可好?” 柳天翊面色微沉,缓缓地摇了摇头。苍术忙问道:“怎么了?”柳天翊斟酌着字句,低声道:“想来你也听说过,他曾经有一个……一个兄长。”苍术点头道:“是,我听师父说,他是因为兄长苛待,险些被折磨死,师父看不过去,所以才帮他假死逃生。”柳天翊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哦?药王是怎么跟你说的?”苍术迟疑了一下,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柳天翊沉吟道:“我之前并不在郎君身边侍候,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当年出事的时候,我因着其他事抽不开身,等我赶到郎君身边时,药王这边事已经成了。后来我也问过几次,可你知道我们郎君的脾气,他若是不想说,任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换作是我,我也不想说。”苍术道,“师父说他兄长原本也是很疼他的,只是后来得了个男宠,竟然就迷了心窍,不顾亲兄弟的死活,将他打发到南疆去了。南疆是什么地方?他一个在长安娇养大的儿郎,身子骨又不好,自然受不住那的瘴气,险些死在那儿。后来好容易离了南疆,还没等回到长安,他兄长便指派了自己的长子来,硬生生要将他逼死在路上,师父便给他用了能令人尸蹶的药——后来的事,想必你就知道了。” 柳天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苍术道:“怎么,他近来又想起旧事了?”柳天翊默然半晌,压低了声音道:“他兄长近日到了杭州。”苍术惊道:“好歹是亲兄弟,难道真要不死不休?!”柳天翊淡然道:“这些年来,我着人时时打听着,他兄长其实甚是想他。” “人没了才知道想,人在的时候偏又欺负他!”苍术愤然道,言罢又有些泄气,“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柳天翊道:“昨日去无相寺时,郎君被人拦着不让进去,说是怕冲撞了贵人,我就估摸着是他兄长在里头,私下派人去打探了一番。”他顿了一下,冷笑道,“果然到了晚间,便有人悄悄地打听郎君,后来干脆有人上门来,说要请他过府一叙。” 苍术关切道:“可是他兄长?”柳天翊缓缓点头:“正是。好在他并不知郎君便是他兄弟,只以为是同他兄弟相貌相似之人。”苍术轻舒一口气道:“那还好,只是长得像而已,找个由头推脱了便罢。”柳天翊道:“他兄长是强势惯了的人,已经说了要见,即便只是模样有几分像,见不到恐怕也不会罢休。我今儿跟你说这么多是想问你一句,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知道这些事,受不受得住这刺激?” 苍术一口气几乎没提上来,急道:“当然不行!你是嫌他命长么?”柳天翊面无表情地道:“若我瞒着他,那便是嫌自己命长。”苍术连道不行,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正此时,忽有侍从过来通报,说是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自称是一位故人。 柳天翊蹙眉道:“一个人来的?”侍从道:“是,只有一个人,也没说名讳,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长得挺俊,听口音应该是长安人。”柳天翊拧眉成川,许久才道:“请他去正厅,我稍后便到。”苍术有点担心:“该不会是……”柳天翊叮嘱道:“你回去后,不要在他跟前乱说话。若有什么事,让二门的奴子知会我一声。”苍术点了点头。 柳天翊深吸一口气,知道该来的躲不掉,当即便去了正厅会见来客。厅堂之中,一个身着黛蓝长袍的男子负手而立,正望着厅堂上的字画出神——那是这座宅子刚建成时,苏子澈兴致正好,亲自提笔写的一副对联。柳天翊笑道:“不知大贤光降,柳某有失远迎。”那人转过身来,朝他微一躬身:“无端叨扰,还请贤主人勿怪。”再抬头时,目似深潭,难掩一怀愁绪;剑眉入鬓,平添三分深沉。柳天翊含笑回礼,道:“陆将军,请上座。” 陆离足下未动,只道:“数年不见,柳阁主生疏了。”柳天翊嘴角犹带笑意,抬手屏退了侍从:“陆将军既如此说,我也不兜圈子了:敢问陆将军今日为何而来?” 陆离良久无言,轻叹一口气道:“我想见他一面。”柳天翊问道:“是你想见他,还是……你家主人想见他?若你我至今仍为一主,那不论你有何要求,我皆愿尽力相助;若你我已是各为其主,说不得,只能教陆将军失望而归了。”陆离眼中似有痛楚一晃而过,避而不答,冷凝地看着他:“我将他托付于你,是让你好好照顾他,可你呢?你竟然让他——”饱含恨意的声音戛然而止,又如金石相撞般沉重道出,“——让他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看不见的那个人不是你?!”他语气里的怨恨是如此明显,不加丝毫掩饰,几欲喷薄而出,让人不由怀疑他下一瞬便会抡起胳膊一拳打过来。 柳天翊眼底颇有几分嘲弄之意:“没能照顾好他,是我的错,可你今日站在这里,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指责我?”陆离怒气不减,拂袖道:“我要见他。”柳天翊寸步不让:“你要见谁?你又是谁?”陆离咬牙道:“我要见我家郎君。”柳天翊冷笑道:“你家郎君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这里住着的是我的主子,不是你家郎君。更何况,究竟是你要见,还是你家主人要见?”陆离闭了下眼,只道:“我只想同他说几句话,看他过得好不好……你放心,陆离十年前能偷天换日,十年后照样能为他担下所有干系。”柳天翊笑道:“这么说,如今你我果然是各为其主了。” 陆离握紧腰间佩剑,目色中已暗藏杀意:“陆离今生今世,只忠于郎君一人,绝不会做任何对不住郎君之事。”柳天翊冷冷地与其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开口道:“他脑中有淤血,大夫说他受不得刺激,你……”声音一缓,叹道,“罢了,你要去便去,只是别惊着他。” 几乎不等他说完,陆离转身便向后面行去,柳天翊当即跟上,到得苏子澈房外,陆离忽地停下了脚步。柳天翊并不催促,见他迟迟不进去,便轻声道:“他看不到只是一时,待淤血散尽便无碍了。”陆离怔怔地点了下头,低声道:“多谢。”柳天翊一愣,不知谢从何来。 陆离手放在门上,维持着将推未推的姿势,面上悲喜难辨。 房门忽地从内打开,正欲出门的苍术唬了一跳,脱口叫道:“你是谁?”他这一喊,立时惊动了房里的人,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缓缓问道:“是谁来了?”听到这个声音,陆离身子微微一震,险些落下泪来。苍术心中惊奇,刚要作答,瞧见柳天翊对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不擅扯谎,立时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回答。那人似乎疑心大盛,追问道:“是谁?” “是我。”陆离只觉喉咙发紧,说出来的话也好似颤抖着一般。他缓缓地进入房中,房中燃着苏合香,并无侍从在内,只榻上有一人斜斜倚着,如墨长发未束,身上只着中衣,眼睛低垂,神色慵懒,一副将睡未睡的模样。 陆离朝苏子澈倚着的榻上走去,在他身前慢慢跪下,声音有些哽咽:“是我,郎君,我是陆离。郎君,郎君……”十年朝思暮想,终于盼得此刻,他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有此一刻,即便明日等待他的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也不足道哉!他忍不住握住苏子澈的手,将脸埋在他手里,霎时泪如雨下,几不成声。 苏子澈轻轻抽了下手,没能抽出来,轻声问道:“陆离是谁?”陆离仿佛心脏受了重重一击,钝痛不已,又像是教人点了穴,连眼泪都停住了,不可置信道:“郎君,郎君我是陆离,是你的伴读陆离!你……你不记得我了么?”苏子澈缓缓摇了摇头,勉强一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没有什么伴读。”陆离震惊得几乎不能动弹,许久才呆滞地转过头去,想要找柳天翊一问究竟。 然而房门已经关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离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面如美玉雕刻,目似浓墨着画,尽管这眉眼与记忆中有所不同,看起来也不像三十岁之人,可单凭那份无人可替的熟悉感,陆离便足以断定,眼前人是苏子澈,如假包换的苏子澈。可陆离想不通,他只觉脑中纷乱如麻,越理越乱,翻来覆去只剩下一句:眼前人既然是苏子澈,那他为什么不认识自己了?他绝然不信十年的光阴,能轻易抹杀掉他二人十几年的感情! 他不信。 他猛然想起柳天翊方才的百般阻挠与欲言又止,想起他说苏子澈脑中淤血未散,受不得刺激。他恍惚间似是找到了一个理由,一个能合理解释苏子澈不认识自己的理由,他心中说不清是酸涩难过还是暗自庆幸,或是兼而有之,他深深地凝望着苏子澈,强作镇定道:“你……你过得好么?” 苏子澈轻轻摇头:“我不认得你,你何必问我如何——天府。”天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陆离身后,视线紧紧盯在陆离握住苏子澈不肯松开的手上,当即一个手刀砍了过去。苏子澈不明所以,只听得两人毫无缘由地打了起来,眉心拧成一团,神色有些厌烦:“住手。” 天府是令行禁止,陆离本就是防范,自然不会与他纠缠,他回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苏子澈,问道:“郎君,他是你什么人?”苏子澈仿若不曾听到一般,道:“天府,送客人出去。” 天府立即挡在陆离身前,恶狠狠地瞪着他道:“请!”陆离的视线却像是粘在了苏子澈身上一般,低声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能不能……请他先出去?”苏子澈有些迟疑,轻声道:“可我并不……你还是出去吧。”陆离苦笑,声音几近哀求:“就一句话,就一句,好不好?” 苏子澈叹了口气:“好吧。”他将天府支了出去,屋内重又剩下他与陆离两人。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听到陆离开口说话,正欲催促时,只听“咚”地一声,像是有人重重地跪了下去,苏子澈心头一颤:“陆离!” 陆离听着那熟悉又疏离的声音,鼻头登时一酸,他多想告诉苏子澈他这些年的痛苦,他明知道他活着,却不能与人说,不能盼相见,甚至连来到他所在的城池都不敢去奢求。十六年朝夕相处,一朝分离,竟是十年不得一见。再相见,却是亲耳听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说不认得他。短短一刻钟,陆离只觉自己仿佛死了一次,身体的每一寸皆是万蚁蚀骨般的痛楚。他多想亲口对苏子澈说他有多想他,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是话出口,却是道:“至尊这些年,未有一日不曾想你,你若是还念着他的养育之恩,就与他见一面吧。” 苏子澈闭上了眼睛,面上无一丝表情:“你若是说完了,就请出去吧。” 98.长与行云共一舟 陆离心中难过万分,久久无言,终于颓然起身,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脑中残存的一线清明陡然放大,一个念头萦绕心头越演越烈,终于脱口而出:“你记得我……你根本就没有忘记我,你知道我是谁!”他猛然回身,声音里尽是痛楚,像是那痛楚早已渗入了他的骨血之中,是以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都如同从盛满痛苦的血池里捞上来的一样,沾满了新鲜淋漓的痛,令闻者也悲伤不已。 苏子澈偏过头去,没有说话。陆离身体微微颤抖,轻声问道:“你还好么?”苏子澈淡淡道:“这话你问过了。”陆离摇了摇头,又忽然意识到他看不到,心里一阵钝痛,道:“你方才,并没有回答我。”苏子澈闭上了眼睛,道:“不好。”陆离双眼通红,喉中发不出丝毫声音,像是有无数的话想说,无数的问题想问,可是话到嘴边,偏偏开不了口,许久才道:“我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苏子澈清冷一笑:“你何时也变得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了?” 陆离低下了头,片刻方缓缓道:“郎君可知,陆离十年不敢与郎君相见,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苏子澈微微一哂:“你是在问我?”陆离苦笑道:“不,我是想说,此次来杭州,我是随今上一起来的。”苏子澈鼻间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淡淡道:“你对他一向忠心。” 陆离身体一颤,屈膝跪了下去。 纵然苏子澈仍是当年的苏子澈,然而十年的光阴横亘在中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疏离与淡漠。皇帝生性冷漠多疑,所青眼者,独有一个苏子澈,而苏子澈身为他亲自养大的弟弟,纵是两人的性子有所不同,也不至于大相径庭。只是因为苏子澈从前待他极是亲近,以致令他几乎忘记了他藏于骨中的孤傲与冷漠,如今骤然直面,惟觉措不及防。 陆离心中难过异常,不甘又无奈地感觉到,他们曾有过的那些亲密与信任,连同那些同窗读书马场嬉戏的日子一起,便似飞花逐流水,尽数逝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离勉强稳住了情绪,低声道:“三年前,徐州大旱,至尊遣我为宣慰使,下旨之前,曾私下召见我,说是有句诗他记不得下句了,问我知不知道。”陆离看了一眼苏子澈,见他垂目凝神,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便继续道,“那句诗是:虚负凌云万丈才。” 这句话说完,屋内重又陷入寂静之中,良久,苏子澈极轻地嗤笑了一声,眼眶却有些红了,轻声吟道:“一生襟抱未曾开。” 他似是想起了过往,眼底水汽弥漫,又渐渐归于清明:“清之离开的那一天,我反复想的,也是这样一句话。”他眼睫微微颤动,声音倒还平静,“他生性多疑,就算我真的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定会留三分疑心,何况我还没死。陆离,这些年……难为你了。” 虽如此说,他话里话外的疏离却是分毫不减,只是态度柔和了许多,不似起初的假作不识,亦非方才的拒人千里。只此一句,陆离险些又落下泪来,心里生出了许多委屈,又觉得这些委屈都是值得的,这么多年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是值得的。 陆离道:“也许一开始的时候,至尊还是相信的,所以在王妃生产那日,他才会亲至秦王-府。只是后来,却不知为何渐渐产生了怀疑……你前日去无相寺之时,被羽林卫看到,告诉了至尊,至尊遣人来请过你,被柳天翊挡了回去。他便命我过来请你,要我好言相劝,务必……请你过府一叙。” 苏子澈道:“我若不愿呢?”陆离道:“郎君不愿,陆离自然不会逼迫郎君,只是至尊此来杭州并非一日两日……郎君是知道陛下性子的,必不会轻言放弃。”苏子澈冷冷道:“是不是但凡长得像秦王之人,不管别人愿或不愿,他都非见不可?”陆离见他突然生气,以为是他不愿在被迫的情况下去见皇帝,或是恼怒皇帝这样肆意地寻人,轻声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相貌相似之人,更何况……长安城里毕竟有代王,陛下哪还心思顾及旁人。”苏子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代王……” 代王苏迟,正是秦王独子。 陆离笑了一笑,立即道:“是,代王小字叫晚郎,陛下甚是疼他,让他同皇子们一般待遇,却比皇子们还得陛下欢心。”听闻此话,苏子澈未露出丝毫欢喜的模样,反而有种隐隐约约的厌烦:“与其以后疏远他,倒不如一开始就别待他那么好,免教他误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这话说苏迟,也说他自己。 屋内烛光虽暗,陆离一颗心全系在苏子澈身上,却是看得清楚。苏子澈说到“误以为”的时候,眼中雾气霎时凝成水珠,待这句话说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又像是从不曾有过丝毫情绪一般。 他对至尊仍旧有情。陆离顿时了然,旋即又止不住地心疼。他不知十年的光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苏子澈这样一个从不掩饰自己情绪的儿郎,长成如今这般隐忍克制的模样。 陆离迟疑问道:“如果在陛下心里,当真是不同的呢?”苏子澈淡淡道:“那便是在他心里,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今日一个琴师,明日一个舞姬,都有着不可撼动的分量。” 陆离摇头道:“郎君之言,陆离不敢苟同。郎君恐怕不知,自郎君去后,陛下一直郁郁不得欢,深陷痛苦与愧疚之中,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不忍。” 苏子澈神色倏尔冷淡,语气也冷了下来:“我承你当初舍命相救之恩,所以即便今日你是来替他说话的,我也一再容忍,没想到你竟变本加厉。我不想听你说话了,请你出去吧。”陆离顿时一慌,不假思索道:“郎君!至尊将你养大,待你不好么?你曾经也爱他至深,为他出生入死!你都忘了么?”苏子澈用力闭了闭眼,道:“是,曾经。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百般讨好他的苏子澈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陆离只觉心如刀绞,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怔怔问道:“若是苏子澈死了,那陆离拼死救下的人,又是谁?郎君!难道十年光阴,竟能让你狠心至此,连见至尊一面都不肯?自你走后,至尊一直身体不好,这次来行宫也是为了养病,你难道忍心……”苏子澈面有愠色,冷声打断道:“天府,送客。” 陆离错愕:“郎君!” 苏子澈不再隐忍,怒道:“陆离,你若是挟恩图报,那我宁愿一死报之!” 陆离惊怔住了,连被天府推搡着出去都没意识到,待回过神来,天府已抱着弯刀守在房门外,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曾几何时,苏子澈病了或睡了,他也如天府一般守在门外,不许旁人入内。一晃眼,他却成了那个被拒之门外的人。 曾经…… 他此时方知,“曾经”一词有多伤人。若是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全部,去换一个曾经,或是一夜回到少年时,看一眼曾经的苏子澈。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即便是掏出了肺腑,也换不来故人一顾。 陆离步履沉重地朝外走去,一步又一步,渐行渐远,那脚步声落在苏子澈耳中,令他眼眶一热,强忍许久的苦楚汇成泪水刹那决堤,连绵不断地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子澈伏在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仍是少年身,上元花灯会,他与兄长提早离席,峨冠博带,装扮成世家子弟的模样,一同来到了青龙河畔。 青龙河畔热闹得很,苏子澈心情极好,一路上与兄长边走边看,猜了不少灯谜。正走着,忽见有人聚在一起投壶,便解了狐裘兴致勃勃地要参与,皇帝在旁含笑看着。他平日里投壶准头极佳,连矢中的从不落空,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一连三矢都未投中,他有些不高兴,又碍着佳节不能发作。正欲离开时,一旁的兄长忽然走了过来,从身后环住他,握住他的手,将箭矢投入了壶中。 箭矢中的,苏子澈却并未感到高兴,反而愈发闷闷不乐。兄长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在他耳边轻声问:“麟儿投中了,为何还是不欢喜?”苏子澈抿了抿嘴角,道:“是三哥投中了,不是麟儿投中了。”只听兄长轻声一笑,温热的气息从耳畔拂过:“难道方才的那支箭矢不是在麟儿手里拿着?”苏子澈闷闷道:“可是麟儿的手在三哥手里。”兄长微微一笑:“麟儿跟哥哥,何必要分个彼此?”苏子澈听闻此话,只觉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从心底生出,心情顿时舒畅起来。他不再投壶,拿起旁边摊位上一个昆仑奴的假面戴在脸上,回头笑道:“三哥来看,这个昆仑奴像不像……”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他急急上前走了几步,四下望去,满目灯火与行人,俱是陌生面孔。 他一把摘了假面,在人海中极目搜寻,妄图找到那一个熟悉的身影。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形形色-色的百姓来回穿梭,恍惚间似见人人都戴着假面,如同他们生来便戴着假面一般,可苏子澈知道,这些都不是他的兄长。即便不去揭开假面,他也知道,他知道他的兄长绝不会对他戴上假面,可是茫茫人海中,偏就寻不到他一心牵念的兄长。苏子澈疾步走在人群中,心下焦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水,依稀听到泠泠琴声起,料是彩云追月开始了,可他顾不上去瞧一眼,满心只想找到走散的兄长。 他不知不觉间走到灯火阑珊处,琴声愈发清晰,清晰到像一个陷阱,埋伏好了一切,只待他赤手空拳地走过去。可他太想见到兄长了,即便意识到此刻身在梦中,即便明知前方等待他的必是陷阱深沟,他也甘愿前往一探究竟。 他循着往河畔走去,人烟愈发稀少,几趋于无,他走得精疲力尽,足似灌铅,重愈千钧,每前一步都像消耗了一份心力。等他终于看到兄长时,不觉欣喜若狂,只觉心力交瘁,尤其在看到兄长并非独自一人时,更觉月华泠泠,照在他心上,教他心也凉如广寒月。他远远地凝望着兄长,寂寞便如月色一般将他笼罩起来,无意间,他的目光扫过兄长身侧抚琴之人,那妖冶的面容令他一惊——那个人,即使走过三世轮回他也绝不会忘。 那是曾经令他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之人。 但他终究没有对他出手,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心惊,不知是他心里原本就藏匿这样阴暗晦涩的想法,还是那卑贱的乐伎使他心田不再纯净如初,竟生出了这般恶毒的想法。莫说兄长会厌烦,便是他自己,也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思及此处,他又忽而释怀,那乐伎于他而言不过是蝼蚁,他不该为一个蝼蚁的所作所为而生气。 可是他又有些泄气,原来过了这么久,他们依然是他们,而他依旧孑然一身。 即便是身在梦中,也盼不来一个圆满,如此想来,真是令人痛不欲生。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便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多余的,只有认不清现实的他自己。 只有他一人…… 苏子澈缓缓睁开眼,世间仍是一片黑暗。 99.乾坤静中心似水 苍术照例为苏子澈施过针,一边将银针小心收起,一边问道:“今日感觉如何,好些了没有?”良久不见回答,苍术转头去看,恰见苏子澈目光清澈地看过来,心底一动,伸出手在苏子澈面前缓缓一摇,苏子澈毫无反应,他心思一转,整个身子在苏子澈面前晃来晃去,见苏子澈一双漆黑眼眸亦随之而动,顿时惊喜万分:“你能看见啦?” 苏子澈偏开眼,低声道:“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苍术重重点了点头:“太好了!你前段时间养了那么久还只能看到光,可把我吓坏了!这几日千万好好养着,不要随便发脾气,情绪平稳一些,眼睛很快就能看清了……诶,我去告诉柳阁主,他自从给你喝了那莲子心,一直内疚着,刚还在问我呢!”苍术连珠串道出,又吩咐了婢女几句,风风火火地去了。苏子澈垂下眼,仿佛苍术的喜悦与他毫不相干,神色郁郁地饮了口茶。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苍术与柳天翊一起姗姗而来。苏子澈正坐在窗下,身前横着一张琴,信手拨弄着琴弦。柳天翊笑道:“郎君好些了?”苏子澈烦闷道:“我好些了,能请你把这屋子的香炉拿出去么?味道太重了。”房间里放着好几个博山炉,里面俱都燃着混着冰片的苏合香。苏子澈脑中有淤血,发作之时头痛欲裂,冷汗如雨,痛苦至极。苍术便让人在他房里点上这两味香料,说是能稍稍舒缓他的病痛。这换香料的要求苏子澈不是初次提出,柳天翊从未答应,这次依旧但笑不语,轻轻看了苍术一眼,后者立即会意,劝道:“这是苏合香,对你恢复有好处,你要是闻着腻了,再添一味沉水进去,好不好?”他说着便走到一个博山炉前,打开盖子,拈起一块沉水香丢了进去。 苏子澈没再说话,苏合香有开窍辟秽、行气止痛之效,他少时便听人说过。然而每味香料都有其独特的功效,苏子澈对此一向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他曾经觉得苏合香的味道中正雅和,像极了谢玄的性子,是以格外偏爱,后来故人长辞,他怕触景伤情,便再没燃过这味香。未曾想过了这么久,连当初的记忆都已经淡薄如烟,可是一闻到这味道,缥缈的记忆像是忽然凝在了一起,在他脑中一遍遍地上演,令他无比想念彼时知己知音的少年。 苍术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不再纠结于香料,便从怀中拿出一条白绫,看了一眼柳天翊,方道:“你眼睛刚好,不宜见光,最好是用白绫把眼睛蒙起来,没有光线刺激,可以恢复得更快些。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苏子澈疑惑地望向他,虽未说话,催促的意思却十分明了。苍术偷眼看了看柳天翊,微微瑟缩了一下,似是犹豫不决,又慢慢咬紧了牙根,大声道:“你要是不想戴这白绫,不戴也行!”柳天翊立时拧眉,冷厉地看向苍术。苍术心里头直打鼓,眼睛不住地去看苏子澈。 苏子澈不知他们二人的动作,只是被他忽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许久才缓缓问道:“戴上会恢复得更快些?”苍术眉毛纠结成一团,犹豫道:“是会快些,但也不会快多少……”苏子澈淡淡道:“我想快些好起来。”他面上含笑,话里却是掩不住的黯然,苍术颇有些不乐意又无可奈何地用白绫蒙住了他的眼睛。 苏子澈伸手碰了碰缚眼的白绫,轻声问道:“要多久?”苍术知他心切,却也不愿拿虚话哄骗他,据实相告道:“若是换了旁人,不出十日即可,可是你……你身体之前受过重伤,动了底子,要多久能好我也不知道,得看你脑中的淤血什么时候能散尽。哦对,我在你药方里又加了一味止痛的药,如果你痛得紧了就让天府来叫我,我给你施针。”苏子澈重又低头抚琴,不再说话。苍术欲言又止,到底没再说什么,只嘱咐他放宽心情。 待苍术离开,柳天翊方笑道:“我有位故人,医术甚好,只因他家在北方,又轻易不给人瞧病,一直不便请他过来。谁知昨日出门时,可巧就遇见了他,我便将郎君之事告诉了他,将他请到了府里。郎君可愿意让他瞧一瞧?”苏子澈兴趣缺缺地问:“他的医术,比之苍术如何?”柳天翊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堪比者,只有功夫高低,没有文采短长。医者行的是救死扶伤之事,同样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如何作比?” 苏子澈默然不语,心里反复念着他话里那句“北方”,长安也在北方,却不知那人是不是来自长安。然而想到先前偶遇念真时柳天翊的反应,又觉得这医者定是与长安毫不相关之人。如此一想,他便不再多问,点头道:“既然如此,便请他过来吧。” 柳天翊笑得一笑:“他已经在府上了,郎君稍后,我去请他过来。”苏子澈叫道:“等等!他叫什么名字,如何称呼?”柳天翊顿了一下,笑道:“说起来与你有缘,他也姓苏。” 苏子澈轻叹道:“苏是大姓,又是国姓,这天下最多的便是苏姓之人,谈何有缘呢。” 不过盏茶工夫,柳天翊便引着一个人回来了,对苏子澈道:“郎君,这便是我说的那位故人。”苏子澈并未起身,朝着来人微微颔首:“有劳先生了。”那苏大夫沉默了一下,开口之时声音沉稳温和:“劳烦郎君伸出右手。”听惯了江南软语,乍然听到久违的长安雅音,苏子澈心中一时泛起几分涩然。他曾经以为,长安是他心上的一道伤口,结痂脱落后,已经无甚妨碍,可如今才发现,长安其实是在他心底最深处埋着的一根刺,容不得丝毫触碰。 莫说是遇到长安故人,单是听到北地的口音,都已经令他心中波澜又起。 苏子澈心下轻叹,依言伸出小臂来,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袂轻动,似是苏大夫在他身前坐下,紧接着便有三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那手指干燥、微凉,似乎带着一层薄茧,和苍术给他的感觉很是不同。待左手也切过脉后,苏子澈缓缓放下袖子,听那苏大夫问道:“你似乎受过重伤?”苏子澈怔了一下,旋即摇头道:“都是旧事了。” “哦?”苏大夫似乎极有兴趣,“愿闻其详。”他欲知详情,苏子澈却不想提及往事,迟疑了许久,轻描淡写道:“我以前从过军,军中之人,受伤是难免的,当时……当时虽然受过伤,却没伤及要害,说是九死一生,多半是因为我身体底子不好,若是换做他人,根本算不得重伤。” 苏大夫温声问道:“那后来伤好了,可有好好养着?”苏子澈淡然道:“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哪有那么娇弱。”苏大夫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道:“你现在的身体虽无大碍,但肝肾与脾胃都不太好,还是要好好养一养。”苏子澈微微颔首:“劳先生费心了。”苏大夫道:“苍术的医术很不错,他开的方子我已经瞧过,正对你的病症,你宽心养着,不日便能大好了。只是……”他笑了一下,又道,“这房间内熏香似乎重了些,会不会觉得闷?” 说起此事,苏子澈不悦道:“我说了不止一次,让他们把香撤了或换了,偏就没人肯听。”苏大夫温和道:“这几味香皆有散瘀之效,他们亦是为你好。只是依我看来,与其多燃一炉香,倒不如出去散散步,心情舒畅了,淤血便也通畅了。”苏子澈淡淡道:“这话不该跟我说。”苏大夫笑了一笑,道:“无妨,你若是闷了,我可以陪你出去散散。”苏子澈近来的确在屋里待得闷了,听闻此话,心里微微一动,只觉这苏大夫似乎是个极其温柔又格外细腻的人,唇角便有了点微不可察的笑意:“那我先谢过先生。” 他自知近来脾气不好,可又不愿克制,有时不顺心了,一通脾气能发好几天,身边没有一人敢劝,唯独这苏大夫是个例外。他仿佛是苏子澈肚子里的蛔虫,这边火气才刚上来,那边便知道为何生气,再添上几句似劝非劝的话,便能让苏子澈平静下来。 平日里相处之时,苏子澈仿佛总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看不到,可他能感觉到。那目光似有似无地凝视着自己,似乎非常专注,也似乎非常温柔。 不知道是太久的黑暗使得他的感觉过于敏锐,还是因为那日陆离的来访令他心有不安,他比刚失明的时候更加恐惧这种目不能视的寂寞,与此同时,他也渐渐无法忍受周遭的安静。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苏大夫便常常弹些安神清心的曲子给他听,苏子澈有时听着听着便会睡着,那琴声便落入了他的梦里,许他一个安然的美梦。 苏大夫第一次见到苏子澈头痛发作便是在他初次弹琴之后,那日尚是午后,苏子澈在他的琴声里睡着了,苏大夫弹琴的手停了下来,可也不曾离去,安静地坐在榻边凝神看他。苏子澈睡得正安稳,忽然蹙起了眉头,旋即豆大的冷汗涔涔而落,不消片刻便将他身上的中衣尽数打湿,人也从梦中惊醒,面色惨白如纸,徒劳地按住额角,想要制止这剧烈的痛苦,口中不时漏出痛苦至极的呻-吟。 天府似乎早已得了吩咐,见此情形立刻去叫了苍术来,然而苍术亦无法可施,拿了块帕子想让他咬住,苏子澈却紧闭牙关,不肯张口。苏大夫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疼,吩咐奴子道:“再去熬一碗止痛安神的药来。”苍术摇头道:“没用的。再说他现在这个样子,便是仙丹也吃不下去。” “吃不下就灌下去,不然还这么眼睁睁看着他难受么?”苏大夫面带愠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样一天疼数次,他可怎么受得了……”苍术低声道:“恢复的时候的确会有痛苦,旁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段时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苏大夫不再说话,起身坐到榻旁,将苏子澈紧握成拳压在额角的手拿开,那缚眼的白绫已尽数打湿,他轻轻触碰了下,似是想要解开,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解,只是力道温和又不容拒绝地将苏子澈按在了怀中,心里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他要疼多久?”苏大夫道。 苍术不假思索道:“大概会持续一两刻钟,他疼痛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发作次数也会慢慢减少,等到他头痛不再发作,便是大好了。” 苏大夫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弄着苏子澈的头发,感觉到怀中之人身体不停地颤抖,不由得收紧了手臂,眼里尽是疼惜。 过了许久,苏子澈终于平静下来。许是缚眼的白绫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不太舒服,他伸手去抓,却被一只手拦住了——是苏大夫。苏子澈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他的怀里,立时觉出几分尴尬来,怔了一瞬,便听到苏大夫轻声道:“别碰。” 苏大夫将他按回怀中,低声道:“别睁开眼。”说着便解开他眼上的白绫,换了一条干净的新白绫来,重新蒙住了他的眼睛。苏子澈稳一稳神,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里?”他记得苏大夫在抚琴,他听了不久便睡着了,原以为那时候苏大夫就已经离开,眼下看来,要么当时没走,要么便是去而复返。苏大夫笑道:“我瞧你房中没什么人,怕你睡不安稳,便多留了一会儿,不介意吧?” 苏子澈心里有一点点异样的感觉,可又说出来是哪里不对,缓缓摇头道:“我还未谢过先生,何来介意之说。”顿了一下,又道,“劳先生回避,容我更衣。” 苏大夫起身离去,却未离府,其后苏子澈数次发作之时,他皆在旁照拂,苏子澈感念他的恩义,让柳天翊酬以重金,他却拒不肯受,只说自己出力有限,不敢居功,让柳天翊把酬金给苍术。这次却换了苏子澈不肯,只道苍术病没看好不能拿钱,要等自己眼睛好了,再把酬金给他当回蜀的盘缠。苍术知道后大怒,气冲冲地指责苏子澈过河拆桥,人还没好利索,便盘算着怎么赶他走了。苏子澈不予理会,转过头问苏大夫是否可以抚琴一曲。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对于苏子澈来讲,白绫后面透出来的一丝光亮已不见踪迹,眼前惟余一片漆黑。他听到那人在黑暗中取出琴来,调了调音,便有一声悠长的琴音顺着夜风传入了耳中。 苍术不知何时悄然离开,只余苏子澈一人安静地听着,他听得那琴声极清、又极静,似门前潺潺流水,又似轻风吹过春山。他在这琴声中仿佛回到了从前无忧的日子,南山策马,长安醉卧,回到了那肆意又欢喜的少年时。可是琴曲里又好像藏着一缕细细的伤感,仿佛知道所有的无忧与欢喜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是已经逝去的红颜稚齿,是求而不得的一生挚爱。直到一曲终了,余音犹在他耳侧盘桓,催促他轻声问道:“这琴曲……可有名字?” 只听苏大夫道:“曲名《长相思》。”苏子澈心底一阵酸涩,出口却是:“不,这不是《长相思》。”苏大夫道:“心中思念,信手而弹,这是我的长相思。” 苏子澈只觉眼眶有些微热,沉默片刻,赞道:“先生好琴技。长相思兮长相忆,先生可有兴趣听我弹一曲《长相忆》?”苏大夫饶有兴趣地问道:“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原来也有相忆之人?”苏子澈怔了一下,只觉鼻头一酸,蓦地红了眼眶。落在苏大夫眼中,便是白绫迅速地浸湿了两块,他暗悔失言,也仿佛看到了眼前儿郎藏匿已久的心事。他起身走到苏子澈前面,轻轻抚摸着他未束的乌黑长发:“别哭,别哭。我弹《长相忆》给你听。” 这一曲《长相忆》,苏大夫一连弹了数日。 当陆离再次登门而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杭城午后阳光静暖,照在抚琴者手下颤动的琴弦上。苏子澈端正地坐在对面,如墨长发简单束起,并未着冠,如玉面庞上一条雪缎缚住了眼睛,辨不出什么喜怒,但彼日苍白的脸色这时看起来却似是好了些许。 他放轻了脚步,堪堪在门槛前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外没有进来。未料苏子澈已听到动静,偏头问道:“是谁来了?” “是我,陆离。” 陆离提步进来,在他身前停住,问道:“郎君好些了么?”苏子澈道:“我好或不好,你都不能改变丝毫,怎么每次还非要问呢?”陆离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似乎带了些委屈:“可是,陆离也希望郎君过得好啊。” 苏大夫似乎觉察到了这边的情况,他重按琴弦,音调一转,泠泠的琴音从指间缓缓流出,是一曲行云流水般的曲子。 苏子澈原在窗下坐着,阳光将他脸颊的边缘照得几近半透明。他安静地听着琴曲,并未发一语,只待到间歇处,才缓声说道:“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你今日,仍是为他而来吧?”他的声音平静非常,辨不出什么喜怒。听在陆离耳中,却不啻一记重鼓。他艰难地道:“陆离不敢,陆离今日……只是想来探望郎君。” 琴声之中,苏子澈极轻地笑了一声:“探望我?你也是为了他来探望我的罢……”他的声音本来就轻,落到尾音上好似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却令陆离十分难过,他斟酌了许久,方启齿:“我知道,如今郎君只当我是个说客。可是郎君今日既然肯见我,想来也是还不曾忘却往事。郎君不肯见……陆离无权干涉。只是陆离仍有一问,时至今日,郎君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陆离话音未落,苏子澈便听到悠长的琴声仿若滞了一瞬,但那一瞬太短了,短到让他以为不过是自己刹那的怔忪。他似是又忆起了全部的以往,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忆起来,他甚至都没有望向陆离一眼,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他低声道:“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他说出这句话,只觉心底难过万分,像是有什么压在心头,不吐不快,可是他张开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忽然有点想哭,陆离已经来过一次,皇帝肯定知道了他还活着的事,可是他却仍旧支使陆离来叫他过去,一点都不肯亲自过来,仿佛这是一件纡尊降贵的事,而他不值得让他自降身份。 他觉得有点委屈。 陆离道:“那你还恨他么?”苏子澈收紧了手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陆离却知道了。 他是还爱着,还不曾原谅。 陆离走后,苏子澈又听了许久的琴,直到日头西斜,黄昏染得满室昏黄,琴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 晚膳之后,苏子澈的精神便明显有些弛惫,神色也是怏怏的。苏大夫过来探他的脉,品了很久,转而遣人去叫苍术来。苏子澈不安道:“怎么了?”苏大夫笑了笑,说道:“是好消息,不过要等苍术来了才能确定。”不多时苍术过来,诊脉之后格外高兴,连白日里苏子澈戏弄他的不快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脱口便道:“太好了,你脑中没有淤血了!” 苏子澈原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可是他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伸手去扯眼上的白绫。苍术忙制止了他:“别!你太久没见过光,一下子摘了会适应不了刺伤眼睛,我让天府在你睡着后帮你把白绫摘下,明日随日升慢慢适应光亮,也不至于太过刺激。”苏子澈有点失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即便说要睡了。 在一片黑暗中,他却并无睡意。白日里陆离提出的问题在他心中萦绕不去。问题的答案,时至今日他已苦苦追寻了十年。 他一个人在这缥缈的人世间飘蓬辗转,为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答案。 他原以为,自己一别前尘便再也不会回头,可一去十载到而今,每每长夜梦回,他只身回到的依旧是此生永不能忘怀的长安,是十里长街,是重重宫殿,是长乐殿如水月华照耀着的玉阶,是大明宫纷纷扬扬的桃花树下,南苑错落繁盛的牡丹枝旁,是曾经,尚德殿静谧的寝殿里,兄长拥他入怀,说哥哥最喜欢你。 他知道,无论爱还是恨,终此一生,他的心里都不可能放下这个人,放下过去的那些事了。 苏子澈惘然若失,辗转反侧,他隐隐听到窗外似乎有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像是他不知所归的眼泪,一直落到他的梦中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熟悉的长安,他年纪尚幼,暮春三月和兄长一同出游,累极了,便睡倒在兄长怀里。他睡了好长一觉,到了第二日清晨,春雨温柔地落着,他不想去上早课,赖着不肯张开眼睛。他仿佛听到好多人在唤他,又仿佛听到只有兄长在唤他,声音忽近忽远的。 他想应一声,可是久睡之后睡眼迷蒙,好不容易张开了,又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窗外的晨光温柔地洒进来,落在青烟袅袅的博山炉上,落在花纹清雅的罗衾上,落在他微微睁开、睫毛还在颤动着的眼睛里,落在床榻前,从模糊到清晰的人影上。 他觉得自己大抵仍在梦中。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兄长。 100.浮华落尽总随风 十年漂泊如孤蓬的生活,每逢受伤或生病,病痛将他折磨得分外脆弱时,便期盼着会不会将来有一日,能如幼时一般在兄长的视线中醒来。他带着这个想法,辗转走过了十年光阴,而今杭城的晨光里,眼前之人,真实得像一个幻影。他脑海中刹那闪过无数记忆与想法,又零落成泥碾作尘,徒留心头一番五味杂陈。 他只觉脑中似是混沌未开,又像清明无比,前后因由纷乱如麻,轰隆隆地在他脑中飘过——无相寺门前,护卫的口风陡转;陆离两度前来,祈问一句安好;苍术拿出那条白绫,说他若不愿意也可不戴;从北方来的苏大夫,轻易不给人看病,偏对他悉心照顾;还有他每每头痛发作时,那令人安心至极的怀抱……他看向眼前之人,看向他曾经熟悉无匹,一笔一画都刻在了心上的眉眼,那眉眼几乎同他记忆中的没有丝毫差别,墨色长发用玉冠束起,剑眉斜飞入鬓,目光深邃如海,十年的光阴竟似未留下丝毫痕迹。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眼底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情绪,他心中的念头翻来覆去变个不停,满心满眼地不可置信,也不知哪个是假,哪个是真。 蓦地,他缓缓地坐起身来,看着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兄长,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他的兄长的确在他眼前。 他觉得自己一霎之间便冷静了下来。 苏子卿温和地看着他,心里有些放心不下,拉过他的手腕探其脉象,苏子澈挣了一下,还没有挣开,便听到苏子卿道:“别动,让朕给你把把脉。”他一张口,赫然是沉痛记忆里沉稳如山的声音,而非几日来陪伴他的苏大夫的声音。苏子澈有些恍惚,刚刚才略略想通之事陡然没了头绪,让他不知该从何下手,再去将这纷乱的线索理清。 苏子卿探完左手脉象,便要去探右手,苏子澈却一下将手背在身后,戒备地看着他。苏子卿微微一怔,唤道:“麟儿?”苏子澈紧蹙着眉头,心里有太多疑问,一时之间全部堆上来,竟让他有些无从问起。苏子卿仿佛未看到他眼神里的冰冷疏离又戒备谨慎,微微笑道:“怎么,太久不见,不认识三哥了?” 苏子澈心底一阵寒意涌起,十年不见。 十年。 十年之前,尚德殿内,他亲口对兄长说,“这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却仍是未能取走南乔性命;王府书房,万念俱灰时,亦是他亲口所言,“死生不相见”;明德门外,一纸君命,十万铁甲去天南;岭南战罢,重伤难愈,他提笔写下,“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荆州别院,生死之际,他饮下一杯酒,祈望杯酒释爱恨…… 是为帝王者本就心硬如石,还是他从前至今所有的痛苦与挣扎在兄长眼中都不值一哂? 他们之间明明隔着那么多的爱恨纠葛,隔着十年来沉默如哑的光阴,隔着千山万水不可跨越的距离,他怎么能、怎么就如此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仿佛他从当初到现在所有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一个笑话,一个无知稚子拼力挥出的不痛不痒地一击,仿佛他只是出门玩了几日,纵情山水忘了归家,而不是险些死在岭南,又在江湖之中漂泊了十年! 他几乎想剥开兄长的胸膛,亲眼看看里面究竟是石是铁,抑或根本没有心? 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想一般,苏子卿温声道:“麟儿,手伸出来,三哥探下你的脉。” 苏子澈只觉如置身寒冬腊月,身周冷得令他微微发颤,他听到自己涩然地声音僵硬地道:“不敢劳动陛下。”苏子卿略一思量,温声道:“麟儿,这几日给你诊脉的苏大夫,一直都是我。”苏子澈怔怔地摇头:“不,不是你。”苏子卿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刻意改变了声线:“不是我,你希望是谁呢?”苏大夫的声音从他口中毫无滞碍地道出,苏子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心里仍是不肯相信:“不是你,你明明不会……”声音一滞,他蓦然想到兄长一直略通岐黄,他小时候每每生病,太医还未来时,都是兄长先探他的脉。苏子澈忽然扶住了额角,慢慢低下了头去。 苏子卿立时握住了他的手腕,紧张道:“怎么了,还是头痛么?”苏子澈用力推他,想要甩开他,哪知苏子卿手如铁箍,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不留一丝缝隙,苏子澈怒道:“放手!你出去!”苏子卿深深地凝视着他:“这里是杭州,不是长安,你要我去哪?”苏子澈只觉他的问题简直荒谬:“爱去哪去哪,关我何事!” “爱去哪去哪……”苏子卿低声重复了一遍,道,“可我想待在你身边。” “可我不想看见你!”苏子澈恼怒异常,额上青筋条条爆出,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苏子卿深邃的眼神看不出丝毫情绪,眼底的血丝却渐渐清晰起来,他一把将苏子澈揽入怀中,将他所有的挣扎都圈在臂间,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道:“麟儿,你冷静一下。” 苏子澈胡乱地摇了摇头,随即被兄长紧紧抱住,一丝一毫也不见松懈。过得一刻,苏子澈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伸手去推苏子卿,推了一下没能推开,便道:“你先放开我。”苏子卿闻言丝毫未动,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为何要放开?”苏子澈眼圈一红,没有说话,他听到兄长在他耳畔低声道,“麟儿,你瞧,只是稍微改变了声音,你便认不出我来。那会不会,当初你以为的那些事,也并非全都是真的呢?” 苏子卿松开手,却没有完全放开,左手仍放在他的颈后,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么?”苏子澈心底瞬间翻过千万个念头,又一霎尽数熄灭,他看着兄长认真的眼神,仍是一言不发。 “麟儿……”苏子卿刚开口想说什么,苏子澈忽然打断道:“待会儿说,你先出去,我要洗漱更衣。” 苏子卿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怕我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你了。”苏子澈冷笑道:“你是皇帝,坐拥天下,我逃到哪儿,不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么?”苏子卿但觉心底一阵锐痛,他阖了一下眼,有些吃力地道:“我等着你。” 苏子澈更衣之后,并没有立即出去,他在榻上坐了许久,将当年之情与今日之事细细回想了一番,确定自己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之后,方起身去寻苏子卿。 陈设雅致的花厅里,苏子卿正将刚刚烹好的茶水倒入茶盏之中,闻得苏子澈过来,抬头笑道:“麟儿来了,坐。”苏子澈在他对面坐下,微微躬身道:“久等了。”愈客气,愈疏离,苏子卿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心底酸涩,面上笑意不改:“这是湖州顾渚山的明前茶,你尝尝。” 苏子澈拿起茶杯慢慢吃着,待一杯饮尽,便将茶盏放回了桌上。苏子卿瞧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不喜欢?”苏子澈没有说话,皇帝微微笑道:“看来是口味变了。”苏子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人心易变,陛下当知这个道理。”苏子卿笑容有些黯淡,低声道:“此地没有君臣,只有兄弟。”苏子澈眼神清冷地看着他:“你的兄弟,十年前就已经死了,陛下。” 苏子卿难过不已,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他亲手斟满苏子澈面前的茶碗,道:“麟儿,跟三哥说话,非得这么……”他声音一顿,没有说下去,苏子澈看着他的眼神愈发冷了,他知道那句未说完的话——非得这么刻薄? 苏子澈的嘴角掠过一抹薄如刀刃的轻笑,面前茶盏中碧色流转的茶汤上水汽蒸腾,直教他眼眶微红。他沉默良久,直待确定自己的心情再度平复,方慢慢说道:“今日重逢,于陛下而言,或许是失而复得的一件好事。于我而言……”他顿了一顿,轻声再道:“那年明德门外相别,便已是与陛下决别,从未想过会有再相见的一天。该说的话,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写在信里了。” 他在这颠簸辗转的十年中,并不是没有设想过若有一日重逢的景象。他甚至设想过,如若真有这样一天,自己是会泣不成声抑或喜极泪下,是会漠然相对抑或一死谢之,然而真到这样一天,曾经相隔天涯的兄长就近在咫尺之时,他方才知道,他们之间相隔的,又哪里是这尺余宽的茶案?他与隔案对坐的这个人之间,已经被十载光阴划出一道深深的壑谷。 这深壑中,有他多少永夜不寐的孤独和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有多人世间的纷纷攘攘和纷纷扬扬的江湖风雪。有他在这人间踽踽独行的印记,还有他对面前这个人不可磨灭的爱与恨,回忆与相思。 苏子卿听他提及那封诀别信,不由又是一阵难过。他从得知苏子澈还在人世的消息,到亲眼见到双目失明的小弟,再到此时此刻,听到他疏离而防备地口称“陛下”,便没有一刻不觉得心痛如割,这种痛苦甚至较之当日读到苏子澈亲笔所写的诀别信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十年长别之于他,又何尝不是同样的艰难与痛苦?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肺腑中压积多年的情感尽数化作一句:“麟儿……” 与苏子澈不同,生于帝王家,苏子卿很早便懂得要收敛自己的喜怒、控制自己的好恶。他习惯了将最为强烈的情感深深压抑在心底,此时此刻面对这个他一手养大又深爱着的儿郎,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表达这多年以来内心的悔憾和思念。他想了一想,勉笑说道:“你走以后,长乐殿年年桃花如旧。晚郎同你一样,很是喜欢这些桃花……晚郎,便是你和萧蘅……” “我知道。”苏子澈轻声打断,表情未有一丝松动,“是我对不起他们,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奉旨成婚。” “是么。”苏子卿笑了一下,忆起面前小弟小时候的样子,心底一片柔软,“若不是晚郎……这些年,朕都不知该怎么度过。” “陛下,”听到这时,苏子澈却蓦然出声,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陛下是来告诉我这些事,那大可不必。若无他事,恕我告辞。”苏子卿不急也不恼,微微笑道:“麟儿,你真是一点没变,同三哥记忆里一模一样。”苏子澈轻轻地阖了一下眼,声音像是在泠泠清泉中浸过一般缓缓流出:“不,我变了,我已经不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秦王了。”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握住杯沿的手却有些微微颤抖,他将茶碗拿起又放下,双手拢到袖子里,“陛下要与我谈谈,其实没什么好谈的,当年……”苏子澈微微眯了下眼睛,藏在袖间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当年你给那男宠撑腰,纵容他一再欺辱于我,我真是……真是恨透了你。” 苏子卿垂下眼,低声道:“我知道,我曾经让你伤心。可是麟儿,你亲口说出‘死生不相见’时,三哥又是何等的伤心?我那么疼你,喜欢你,恨不能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你却说……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麟儿,你就这么恨三哥,连个弥补的机会都不愿给?” 苏子澈只觉眼睛酸涩,咬牙道:“是,我恨不得死在岭南,再不回长安,再不见你!”闻言,苏子卿阖了下眼,恍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紧蹙着眉,却又无力展开,轻声道:“不管你想见还是不想见,都已经见了。这些年,三哥一直很想你,也知道你在外漂泊辛苦得很。麟儿,跟三哥回去吧,我们回家。” 苏子澈嗤笑了一声,道:“陛下所想,未免过于美好。你说我辛苦得很,我倒觉得自己这些年逍遥自在,快活极了。”他站起身道,“这茶不错,陛下慢用,恕我不能奉陪。”他微一躬身,转身便走。 苏子卿立时喝道:“站住!” 苏子澈头也不回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苏子卿缓缓走过来,他久居上位,如此低声下气地哄弟弟已是耗尽了耐心,他分明感觉到苏子澈仍然对他有情,甚至这份情并不比十年前少分毫,可是苏子澈性子太倔,如果此时放苏子澈离开,那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弟弟,更遑论带他回去。 苏子卿声音低沉,不容抗拒地道:“麟儿,跟我回家。”苏子澈冷笑道:“这是命令?”苏子卿正色道:“是。”苏子澈暗暗咬牙,冷声道:“我若不肯呢,你是不是还想硬来?如你当初逼我去南疆一般?”他眼里的孤傲闪着熠熠的光,仿佛只要苏子卿说一句“是”,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佩剑,以死谢君王。 “不,不会硬来的。”苏子卿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抽出一卷五色锦缎,递给他道:“打开,看看上面写了什么。”苏子澈不动,苏子卿也没有动,僵持许久,直到拿着锦缎的手臂都微微发酸,苏子澈才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戒备地接了过去。 那是一道尚未颁布的圣旨,苏子澈有些走神,许久才凝起神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又从头开始,重新看了一遍,这才模糊地看出这道旨意,竟是以圣躬违和为名,诏皇太子监国,三省宰辅相之,除授、刑狱等悉付太子,其所到处,如上亲临。他看着那句“圣躬违和”,想到眼前人看起来康健得很,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他所想不通的是,若是圣躬违和,皇帝为何不在长安好好养着,偏要来杭州?若是皇帝安然无事,为何又要让太子监国? 他心底有诸多疑问,一一堵在胸口,却没有任何要问出来的打算。 苏子卿道:“你从小便觉得三哥一心只念着江山社稷,所思所想都是家国天下,从不曾好好地陪过你。那我现在放下这些,一心只陪着你,算不算太晚?若是你不想回长安,三哥就陪你留在杭州,好不好?”苏子澈蹙紧眉头,仿佛无法听懂他话中之意一般:“你说什么?”苏子卿笑道:“你都听清楚了,不是么?”苏子澈冷眼看着兄长,手指一松,锦缎便从指间落了下去。他退后一步,转身就走,苏子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在他耳畔道:“麟儿,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 苏子澈胸膛起伏不定,正欲开口,忽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只听苏子卿问道:“还疼么?”苏子澈先是不明所以,待意识到他在问那道疤时,脊背不由一僵,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苏子卿轻声一叹,声音竟似情深如海:“麟儿,对不起。”苏子澈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涩然道:“你曾经说,你不为自己做的任何事后悔……那你,你在得知我的死讯时,有没有……有没有过一点悔意?” “真要说的话……”苏子卿凝视着他,“三哥当时,恨不得陪你一起……若非你将晚郎托付于我,要我视为己出,你今天,怕是见不到三哥了。” 苏子澈沉默半晌,缓缓问道:“那你当初,为什么宁愿跟我生死不见,也不肯满足我一个小小要求?你明明知道……明知道我有多难过,却还是不肯退让分毫,甚至还要我娶萧蘅,让谢玄……还逼我去南疆,你到底……你若是一早就告诉你不爱我,你仅仅是把我当兄弟,我也不至于痴心妄想……” 他眼里尽是悲意,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你只当是,当我已经死了吧。” 苏子卿眼中尽是血丝,低声道:“麟儿,你有十一位哥哥,朕也有十一位兄弟,若朕仅仅是把你当作弟弟,何必将你带在身边,事事都想着你?” 苏子澈沉痛地闭上眼睛:“无论你怎么解释,都改变不了当初曾将我置于死地的事实。若非陆离舍命相救,你今天跟谁演这一场情深不渝?” 听闻此言,苏子卿额上青筋条条现出,可是目光触及苏子澈面颊上那道浅色的伤痕,心头怒火又霎时熄灭,惟余心疼与怜惜,他放开苏子澈,目色深沉地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掺杂着凉意,声音却温柔极了:“好,三哥不逼你。只要你一句话,三哥可以立马离开,终此一生,绝不再打扰你。” 苏子澈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只听苏子卿轻声道:“我要听到你亲口说,你不爱我了。”苏子澈微微色变,薄唇轻启,又蓦然转开眼,暗暗咬紧了牙关。 “说啊,麟儿。”感觉到苏子澈的身体在轻轻颤抖,苏子卿声音愈发温柔,“你只要说了,三哥便死心了,从此任你是江湖驰骋还是大隐于市,朕都不干预分毫,只当——只当朕的弟弟,十年前便被朕……亲手送上了绝路。” 苏子卿伸手扳过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用力之大,骨节都有些发白:“只要你说出口,朕今天就启程回京,从此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再与你相见!说啊!” 苏子澈眼中渐渐凝聚起雾气,那雾气凝聚成水滴,顺着他的面颊滑下,流入苏子卿的指缝中。 “我……” 他声音哽咽,仿佛每说一个字都备受煎熬,都让他痛入骨髓。 “我不爱你了,三哥。” 101.岁月深处是清欢 他每说一个字,眼泪便随之而落,一句话说完,脸庞尽数打湿。上次哭得这么惨,还是在尚徳殿的时候。似乎只有眼前之人,能深入到他心里的最柔软处,也似乎只有眼前之人,会毫不怜惜地给他致命一击。 苏子卿一贯心狠,惟独不忍心看小弟哭,尤其还是分别这么久之后,再度因为自己哭。他心疼至极,终于松开手,指腹摩挲了一下他脸上的水迹,似是喃喃自语:“不爱便不爱,你哭什么呢,麟儿。”苏子澈深吸一口气,眼底所有情绪一霎间退却,清清冷冷地转开脸道:“你可以走了。” 苏子卿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细细描摹着小弟的模样,只觉愈发怜惜。虽是过去了十年,苏子澈的面容也与从前有所不同,可他眼底的澄澈一分未改,仍是教人一眼便能够望进心里去,仿佛他一直是那年长安城里心思单纯性子纯良的秦王,对人对事不设任何防备。苏子卿知道,那是他记忆里最为快乐、最是无忧的年岁,是后来的求而不得与颠沛流离远不能相比的岁月,于是他固执地停在少年时,再也不肯长大。苏子卿缓缓开口,神色与声音温柔至极,像是对着自己最珍视的宝贝,生怕稍重一点的呼吸,都会让他觉得惊扰:“麟儿在身边的日子,是三哥记忆里最美好的日子。后来麟儿一去不回,三哥追悔莫及,方知当初相伴时,亦是此生最心动时。”他伸手又扳过苏子澈的下巴,凝视着他的眼睛,只是这次动作温柔了许多,“麟儿,即便你不爱了,我也依然爱你。” 苏子澈心头巨震,比一早得知所谓“苏大夫”就是兄长的时候还要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苏子卿立时握住他的手腕,神色似生气又似有些伤心,欺近道:“躲?就这么不待见三哥?”苏子澈缄默不言,苏子卿却不肯轻易放过,他知道小弟吃软不吃硬,料来在他拿出那道圣旨时,苏子澈就已经动摇了。 “麟儿,如果你不想无名无分同三哥地待在杭州,那我们便回长安。朕可以拟旨,以义弟之名重新予你身份,或是昭告天下,说秦王根本没死!” 苏子澈声音发颤,呼吸也紊乱极了:“你,你在骗我,你又想骗我!我再也不会信你了!”苏子卿沉默了一下,问道:“三哥何曾骗过你?”苏子澈怒声指控:“你方才说,只要我说不爱你,你立马就走!”苏子卿温声道:“你若是说出心里话,三哥为何要走?你心口不一,反而指责三哥不走?麟儿,三哥以为你丧命战场,愧疚心疼折磨得我夜夜难眠,整整十年不得一日安稳。人心都是肉长的,你难过,三哥一样会疼。” 苏子澈只觉脑中似是混沌未开,完全进行无法思考,他怔怔地望着兄长,小声道:“我,我不知道你会伤心……”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个时候,我跟你说,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留下了他……” 苏子卿看着他有些无措的眼神,不由想起一句诗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他心里一片柔软,眼里也尽是怜惜,缓缓道:“那时,的确是三哥错了,三哥给你道歉,麟儿原谅三哥,好不好?” 苏子澈蓦然又红了眼眶,声音里带着怒气:“既然是你的错,那我为什么要原谅你?”苏子卿一怔,旋即竟有了些笑意:“可是,麟儿以前犯了错,三哥都原谅麟儿了。”苏子澈摇头道:“……你只有打过罚过,才会原谅我。”苏子卿眸色深沉,低声道:“以前打麟儿那么疼,麟儿心里,是不是恨死三哥了?” “不疼。”苏子澈低下头,目光落在苏子卿衣襟的暗纹上,许久才道,“没有离开长安的时候疼。” 苏子卿只觉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攥在了手里,一时间竟疼得无以复加,他忽然想起少时的一件事来。那是麟儿很小的时候,他与先帝正在殿内议事,因是商议机要,殿内便没留其他人。麟儿蹑手蹑脚地溜进来,身边一个人都没跟着,苏子卿看到他,正要出声,却见麟儿对他挤眉弄眼,显然不让他开口,想要无声无息地跑到先帝身边。 苏子卿知道先帝一贯宠他,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很配合地没有提醒先帝。哪知麟儿刚走到先帝身边想要扑过去时,先帝忽然抬手去拿茶盏,手肘恰恰撞到了麟儿额头上,“咚”地一声,格外分明。麟儿立刻痛得哭了起来,先帝亦是一惊,旋即心疼不已,将麟儿抱到怀里,给他轻轻揉着额头,口中连声道歉。 那时候苏子卿只觉先帝未免过于溺爱麟儿,不过是无意间碰了一下,竟以九五之尊低声下气地道歉。而今身处其境,方知先帝不是溺爱,而是心疼。那是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又无力改变已经伤害的事实时无法抑制的心疼,下意识地道歉,不为求原谅,而是想求得自己的一个心安。 苏子卿看着小弟,想说对不起,又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他心上好似被苏子澈小心又委屈的神情撩拨了一下,心尖儿微微一颤,柔声道:“麟儿,闭上眼睛。” 苏子澈心如乱麻,倒是听话得很,乖乖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兄长松开了他的手,随后唇瓣上传来温凉柔软的触感,温柔缱绻,淡婉缠绵。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双手却揽在他腰间,令他丝毫不能向后半分。 苏子澈蓦然睁开眼,如此近的距离,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他顿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也忘记了,心脏漏跳好几拍,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脸颊红得几乎溢出血来。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大概还在梦中…… 若是在梦中,那么兄长的一切言行也便能解释通了。 也许,他只是太想念兄长了,才会有这般荒唐的梦境。 然而苏子澈又很清楚,他是清醒的,这不是梦。 可是,若不是梦,为何你迟来了这么多年…… 苏子澈伸手推开兄长,不料苏子卿反而抱得更紧了,两人面颊轻轻擦过,像是羽毛拂过般轻柔,苏子澈推拒的动作一滞,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不似方才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苏子卿按了下他的后脑勺,让他枕在自己肩上,声音低沉而温情:“麟儿,你曾经问,人心只有方寸之地,朕的心里既装着天下又装着那么多人,不累么?”他握住苏子澈的手,一起贴在左胸前,“现在,这里只有你了。从今往后,三哥一心只陪着你,天下之大,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苏子澈暗暗收紧了手指,他对这句话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在兄长道出口的瞬间便险些弃械投降。他心里极为难过,想问兄长为何十年前不这么说,若是十年前,他定然没有半分犹豫,甚至不需要兄长放弃这么多,只要肯一心一意地对他好,他就满足了。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年满心满眼只有兄长一人的苏子澈,十年的光阴横亘其间,他无法当做看不见。 他轻轻挣了一下,还没挣开,忽觉颈后似乎有些微的湿热之感,像是泪水浸湿了衣衫。苏子澈的身体顿时僵硬不能动弹,他不敢置信、无法相信他一向冷漠淡薄的兄长,竟也会如普通人般落泪,这简直超乎想象,便是借他一个脑袋,也决计想不到兄长会有这一刻。这超出了他全部的认知,令他不知该如何动作,或是如何开口,来化解此时仿佛静止了的时间。 “三哥,你……”他欲言又止,许久才继续道,“你记得僧人圆泽的故事么?‘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那时候我一直心有疑问,明明是圆泽要好友十三年后天竺寺外相见,为何见到了却说出这样的话。现在,我终于懂了……” 许是方才压抑太过,他声音有些喑哑,听在耳中,又隐隐有几分柔情:“圆泽投胎成牧童,我也不再是秦王,此等情形,何其相似。三哥,我们十年未见,这十年里,起初我一想起你,就觉得痛不可当,恨不能将所有的伤害都还给你。后来时间久了,过去的伤害仿佛不那么重要了,于是开始想起你对我的好。现在你就在我面前,我看着你,所能想到的全都是你给的伤害,我……我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在你身边,撒娇耍赖或是努力上进来讨你欢心了。即便你说以后只对我好,我也愿意相信,可是我心底却有保留,像是知道将来一定有那么一天,你仍会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而放弃我。” “不,不会有那么一天。”苏子卿松开手臂,深深凝视着他,一双眼睛通红,又仿佛暗含笑意,那笑意一点点地扩大,终于在他眉梢眼角清晰起来:“没关系,麟儿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三哥身边就好,以后,换我来讨好你,我来解开你的心结。我保证,绝不会有其他任何人,来分走属于你的东西。” 苏子澈沉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眸子映出兄长深情的影子,沉默半晌,小心问道:“你的保证,有期限么?”苏子卿笑了一下,点头道:“有。”苏子澈脸色一白,抿紧了嘴角。 苏子卿声音温和而清晰,一字一句,仿佛是从心底说出来的:“麟儿相信这世间有三魂七魄,三哥也信。只要魂魄不散,三哥就会一直爱你,再也不会出现意外。” 苏子澈听到这句话,知道自己该高兴才是,可是心上却觉得有点酸涩,他低眉思量了片刻,而后缓缓抬起头,什么也没有说,只在苏子卿唇角印下一个轻浅的吻。 “那我姑且再信你一回。” · 长安东市有一家茶肆,开了许多年,生意一直不温不火,近来却不知走了什么运道,请来一位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才讲了没几天,那生意就一下红火了起来,白日里不管何时过去,皆是人满为患,若想提前订个好位子,得先付高价订金,还不一定订得到。说书还未开始,说书先生还没来,听客们就聚到了茶肆里,一边闲谈一边等那说书先生。 过午不久,茶肆里已是人满为患,有些占不到位子或是没钱进来吃茶的,还会站在门口窗外听,偏偏楼上的雅座被人包下了,一个个都空在那里,惟有位置最佳的雅座里坐着两个人。长安城不乏勋贵,不时有人觊觎那空着的雅座,皆被机灵的跑堂给岔过去了。 坐在雅座中的两人皆身着圆领缺袍,带着幞头,所不同的是,一人服色乃月白,举手投足间仿若皎皎月光,是令人见而心喜的明朗,另一人则是一身黑衣,上面绣着银色暗纹,脸上无一丝表情,只在望向身旁之人里,眼里才会带上不容错认的温柔。二人皆是一般的丰神俊秀,器宇轩昂,并肩坐在一起煞是夺人眼球,有人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立时就移不开眼睛,只觉这两人便好似从说书人口中的传奇里走出来的一般。 未时三刻,说书人准时出场,手持惊堂木,高高扬起,在空中稍稍一顿,又急急下落,重拍于案,啪—— 茶肆里的人语声一下便低了下来,听客们望向说书人,那没说完的话也变得极为小声,甚至直接吞进了肚里。 “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读书万卷,怎得伴君王!” 定场诗一出,茶肆立时鸦雀无声。说书人道了声“书接前文”,又继续讲起了那传奇故事。 这茶肆与别处有一点不同,别处茶肆皆是茶博士煎好了茶送过来,可这茶肆却不单如此,长安城里总有一些风雅士子,喜欢自己动手烹茶,于是这茶肆便提供一应煎茶器具并上好茶饼,供客人自行取用。此时二楼雅座处,那黑衣之人便在专心致志地煎茶,另一人则饶有兴味地听说书,他听到兴头上,随手拿起茶碗便往唇边送,身旁之人来不及制止,他已经饮下一口,旋即把茶碗放桌上一放,牙齿咬着舌尖,轻轻地吸着凉气。 “烫着了?”他觉得好笑又心疼,轻声道,“给三哥瞧瞧。” 苏子澈瞅了他一眼,抿紧嘴角,又转过头去专心听书。苏子卿放下手中的茶具,捏着下巴转过他的脸,指腹摩挲着他的唇瓣,低声道:“张口,让三哥看看烫伤没有。”苏子澈薄唇微启,一下子咬住了他的手指,含混道:“没有。”苏子卿只觉一阵酥麻,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头,他还未说话,苏子澈倒先笑了起来,眉梢一挑,脸上显出一抹狡黠的神情。苏子卿见状,便知他无碍,心底的担忧顿时去了大半,佯作嗔怒道:“非但不听话,还学会咬人了。”话虽这么说,语气却温和的很,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他重新执壶,为苏子澈点满了面前的茶盏。 苏子澈也不分辩,依旧聚精会神地听书。 “……话说这少年将军听了老友之计,将手中酒碗掷了个粉碎,赞叹道:‘君助我也!有此良谋,何愁匈奴不灭!’当即便传令布兵……” 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透过竹帘传来,间杂着听客们接连不断的喝彩。 苏子卿的目光在苏子澈面上几不可见的伤疤上掠过,眼中盛满了如海的温柔。他默不作声地凝视小弟一瞬,又转开目光直向窗外望去—— 如今将近中秋,暮色初落,却还未到宵禁的时辰。迢迢青槐长街上往来的俱是熙熙攘攘归家的人群,满城桂树尽飞花,纷纷扬扬地落在走夫的肩膀上,落在士子的幞头上,落在稚子轻薄的春衫上,也落在长安十里长街答答的马蹄间,落在归人与过客飞扬的衣袖上,落在遥遥可以望见的霭霭宫阙深处,更顺着轻软的夜风,落在了苏子澈面前碧玉似的一汪茶水里。 这是长安最好的时节。 苏子澈回得神来时,说书人的一段故事已将近尾声,他犹然沉浸在传奇之中,那跌宕起伏又不失精彩的一生令他想起了自己,他浅浅地阖了一下眼,目光中似有这短短半生光阴流转。 二人走出茶肆,如水月色毫无凝滞地洒落下来,令周身笼在一片月色中。苏子澈本就穿着月白长袍,月光一照,便似整个人都要化在月色之中一般。苏子卿不由地伸出手去,动作轻柔地替小弟拂落了沾在鬓边的桂子,问道:“现下故事听完了,麟儿还想去哪?” 苏子澈望了望将沉的天色,沉蓝色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起了一轮浅浅的月亮,月华似水,罩着这十里长安星星落落亮起的人间灯火。 他转过头来,向面前的兄长展颜一笑,笑容里带着少年之时的纯净,又有些岁月深处的温柔。 “我们回去吧,三哥。我想回家了。” 苏子卿轻轻点头,对他伸出手,他便自然而然地握在了一起。 像是许多年前人间初见,兄长拿着小鼓想要逗他一笑,他却懵懵懂懂地握住了兄长的手,从此再没有放开。 102.后记·十年梦一生 这次是真的结文了,前面的(伪)完结标签已经删掉了。 关于文章本身做几点说明: 37和94两个锁定章节,有生之年不会解锁。37是第一卷小记,想必都已经看过了,94没什么实质内容,该有的情节都在93里面了,本来想直接删除章节,但是晋江没有删除章节这个功能,只能锁定。 因为多出一个小记,所以晋江的编号从37章开始整体差了一位。 本文为架空,民俗习惯是比照隋唐那一段历史来写的,尤其结婚那块,就是翻着唐朝婚嫁的资料写出来的。不过总体而言时间定位并不严谨,有些习俗还是宋朝的,诗词引用起来更是穿越上下五千年,小苏的绝命信里还引了袁枚的一句诗。 谢玄在梦里跟小苏告别时吟的那首《忆王孙》,当时填的时候是拿新韵填着玩,也没想到有一天能拉它出来遛遛,只是写到那段时觉得挺合适,信手拿来一用,从此再没能撤下来。如果按词韵讲,“弦上相知说不尽”的“尽”字应该用平声韵,然而找不到合适的字来替换,一直到现在都没找着。算了就这样吧。 文中所有烹茶的人都是用煎茶法,不是晚唐跟宋代的点茶法,但是这种茶煎出来好不好喝我也不清楚。毕竟做为一个现代人,我喝茶一不放盐,二不会把茶煮成白色。但是陆羽说好喝,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青龙河是杜撰的,长安没有这条河。 南山就是终南山。 岭南,岭南距离长安水陆驿程都在五六千里以上,古代的度量衡必然跟现在的不同,记得语文书上说「夕贬潮州路八千」,八千乃虚指,是说路程很远,不是真有八千里。然而《太平寰宇记》上记载潮州距京师七千六百里,我觉得韩愈在那等不高兴的情况下四舍五入说路八千实在谈不上虚指。至于「日行千里」,这个我没找到记录,我找到的最快是动用大量人马,换人换马昼夜不歇,也只能达到日行八百余里的速度。从小苏受伤到圣旨下来召他回京耽搁了挺长时间,就是因为这个。 先帝年号,印象中一直都写的武德,后来发现前后不一致,统一改成了宣武,一生没有改年号。大苏喜欢改年号,是因为《宁书》是痴呆写的,据她说国有大事理应改元,于是改了两次年号,既然国史如此写,大苏也就只好如此改了。 理论上,宫廷之中除了皇帝皇子是没有男人的,但小苏既然设定这么苏就让他破例了,不过南乔作为一个宫廷乐工显然是个宦官。南乔的设定,其实是个非常阴险恶毒之人,没有展开细写,一是不想脏了我的笔,不愿污了我的文,二是他一个炮灰,没必要浪费那么多笔墨。 小苏的感情线。 一开始,是小苏看不清自己的感情,等到他看清了,却出现了南乔,他要大苏跟南乔一刀两断,大苏不肯,闹了多少次都没有用,软的硬的都试过,都没有用,只能与君相决绝。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已经是万念俱灰。后来岭南受伤,也不是他刻意为之,一直到他荆州跟苏贤跟艮坎离巽诀别,他都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并不知道陆离等人行的瞒天过海之计。 如果小苏真的死了,那也是大苏逼死的。 为什么小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活着不去找大苏。他怎么去?秦王已经下葬了,他以什么身份去?再者,他被大苏伤成那个样子,宁死不肯回长安,又怎么会因为没死成就原谅了大苏。 没这个道理。 所以那些说小苏离家出走说小苏欺骗大苏十年的评论,显然没好好看文。要是在大宁,你们这样子是要被抓去做阅读理解的。 大苏。大苏一开始非常宠小苏,待他比待其他任何人都要好,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然而他变心了(讨厌)。所以当小苏意识到自己对大苏而言与其他人并无不同、甚至比不上一个男宠的时候,那种心理落差跟泰山崩了没什么两样。作为一个兄控,大苏挺让人失望的,我也想把他写好点,但是他只要还是皇帝,还留恋手中的权柄,就不可能无原则迁就小苏,而小苏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与他的矛盾则是不可避免的。很多人觉得十年太长,可我还嫌十年不够长,不足以让小苏放下当初的事。 谢玄哪都好,可惜去得太早。他能在小苏自己都懵懵懂懂的情况下一眼看透小苏的感情,不愧为他一生的知己。如果谢玄还在,小苏不可能那么痛苦,不会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毕竟,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觉得大苏并不是一个好归宿,但没办法,谁让小苏一开始就喜欢他,否则换了别人,早就在心里给他打个×扔一边晾着了,哪还能伤心这么久。 陆离。是的陆离爱小苏爱得深沉,只是他做什么事从来都没有直白说出来过,彻头彻尾地暗恋,以小苏的性格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他还有这个心思。陆离是大苏的眼线,但也正因为他是大苏的眼线,所以很多时候其实都在默默地帮小苏。陆离是标准的忠犬,就是性格太闷了。 至于苏子澈小时候的番外,老规矩,you can you up。写好别忘圈我去看。 过往三分旧情思,几经粉饰,落成一纸新故事。 也许往事太远,前尘如梦,此为梦醒之作。 我曾经数次想要弃文,然而终究没有放弃。对于这样一个冷门到连扑街都不算的小说而言,勉强把它写完,权当是给自己这几年虚度的光阴一个潦草的交代,也是给一直以来能忍受我如此之慢的更文速度并且陪伴至今的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 谢谢你们让我更完了这篇文。 其实有时候会想,当初写到苏子澈伤心绝然地离开长安时就该结文。每个人都期盼着圆满,希望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圆满。不管是与生俱来的兄弟情义,自幼相伴的发小感情,或者一见如故的知音之情,生死不弃的同袍之义,以及多少新相知、新相遇,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大梦一场。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从未有人与他同行,世路坎坷,人心易变,回首历历相交事,竟如一枕南柯梦,不论何等美好,终有梦醒之日,所不变者,惟有孤独。 惟有孤独而已。 我也有过疑问,小苏的执念如此深重,是不是不太好? 这个问题,我曾在小苏和念真的对话里提到过。 不求答案,我心中自有是非。 只求凭一个故事,你能记住我。 记住一个踽踽独行、以为凭一点笔墨便可将一生道尽的天涯客。说甚么爱恨,讲甚么是非,不过是云破月来梦乍醒,回望旧山河,依稀还如昨。 我的故事讲完了。 谢谢观看。 下个故事见。 寒辞 2016年04月18日于济南 103.宁书·桓宗本纪 桓宗文武肃圣济孝睿皇帝讳子卿,德宗三子也。其母本荣国之康平公主,曰广慈孝贤皇后颜氏。宣武二年冬月丙申,生于汤泉别宫。国人皆目庆云遏天,层叠环绕,内中流光隐隐,宛若游龙,遽投于水,倏没无迹,然后上降焉。德宗喜其大瑞,大赦天下,华清县除租赋三年。 宣武八年,北黎数掠灵、夏、云、并诸州,德宗计之内廷。朝臣久享承平,入谒者多主和。德宗潜恚之。桓宗时六岁,过殿前,忽对曰:“黎侵我日久,不亦八佾舞于庭乎?”德宗斥曰:“军国大事,黄口小儿安敢置喙?再必罚。”既其退,则笑云虽稚子之言,未失本心,臣工遂请战。三月大胜于马邑、雁门,驱敌受降城北。其下月,始封皇三子祺王,旋晋太子,赦天下。此桓宗幼聪敏,有怀抱,临机果决,胆略过人,特为德宗爱重,常谓“三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举朝上下,莫不称之。 宣武三十五年,德宗有疾,诏皇太子临朝总政,于含元、尚德殿两决国事。腊月,德宗危,命皇太子及秦王澈从幸翠微宫,以事属之。居一月,德宗崩,皇太子于柩前即位,践祚昭元,是为桓宗。 元年春二月庚辰,逢春闱,开科。三月戊戌点京兆府长安城士子苏麟杏榜会元,例领殿试,不意疾甚,表辞归。麟,秦王澈化名也,众弗知。吏部考功员外郎李若甫太息良久。盖麟非京畿俊逸,又无行卷,而文章隽爽,质美双收,诚谓一鸣惊人,不之,得无八斗之失乎?桓宗亦叹,木秀于纤,风恐摧之,故第次以及。四月辛亥,桓宗及皇长子贤问诸生策于北辰殿,越二日传胪含耀门。河南府太康县举人谢玄居首,京兆尹谢景安亲予披红,欣然自足。谢,太康簪缨,玄,景安六子也。桓宗深信之,寻除奉先令。 其明年,三月庚午,白水瘟。令出逃,人心惶惑而乱暗生。奉先令玄察之,立至邻县安民,病犹表罪,桓宗赦而嘉之。已而,奉先、白水、澄城暴雨,渭水溢,两岸田坏、庐舍俱漂。桓宗拟下罪己,并诏内阁议遣宣慰使。秦王向善谢玄,方掌骁骑,详其事,乃闯殿请缨。桓宗不许,以千金之子见责,不听,至于笞,亦无改。或以秦王拳拳爱民劝之,桓宗乃然。遂引军至,历半月,洪水息、粮粜平而王还。五月癸卯,着皇长子监国,携诸子、女并秦王幸南苑赏牡丹。 未几,北黎寇边,西州都督刘思诚出拒,告急。兵部尚书穆钦贤言战,尚书仆射陈安长不可,以静和公主问桓宗。主,桓宗胞妹也,情甚笃,宣武二十三年,黎台吉朝,请尚主,德宗允降,因为北后。桓宗痛对曰:“先帝每教朕与静和,家国是先,其谁能阻之?”乃议战,皆奏定军侯陆佑总管。秦王素好武、交游侠,数奏副,桓宗力驳。后为破流言,方从之,复遣陆离、谢玄随勖。 六月甲辰,授陆佑陇右道行军大总管。乙未,秦王作商家子之北军,取信黎将徐天阁,机要既得,阴使柳天翊告西州,小胜之。当是时,静和公主孕,请罢战,黎主遂诏天阁返。王见其旨,秘归,设伏于道,率九军阵围袭,扼腕杀之,是大胜。谢玄适长安报捷,功迁大理寺卿。 越半载,王凯旋。桓宗大慰,以兰陵冠盖萧氏嫡女蘅妻之。三年春,三月丁卯,吉,秦王婚,循制请藩。无何,庶人逸叛,于街市截王而囚毒之。逸,谢家子,母废淑妃韫,大理寺卿玄女兄也。桓宗忧其弟,雷霆。从皇长子及陈安长等请,缢谢妃。俄逸败,谢氏株,男十六上皆斩,其下充瀚海,女眷籍没。谢玄死之。 初,桓宗以而立登大宝,膝下有子者七,长曰贤,沉静多智;次曰哲,平而守诚;三即庶人逸,外和内烈,余皆幼。世皆以储贰必是出,然桓宗未决,其位悬之日久而蜚语生,有谓承文帝例,又或如汉昭帝故事。前系秦,后则晋。晋,桓宗四子,小字月奴,聪敏灵慧,颇肖秦王,桓宗犹多亲爱。逸怨甚,遂令宦者徐艺投千日红毒之,事成,徐且死,以之出正宫移祸于贤。谢玄时在大理寺,证其非,查徐尝被梁妃惠,而哲又得罪,废庶人。玄拜中书令。左相梁博等力争,哲亦布衣荆钗,泣血鸣冤。桓宗始知玄为甥隐,罢相,下其狱,诏捕元凶。逸知事发,拘秦王,聚家将逼宫,败绩,为十六卫所执。桓宗究其故,逸从容笑曰:“陈涉旧事,既败,有死而已。”遂废庶人,幽百福殿。 四月,陈安长等复请杀谢玄,桓宗惜其才,又念救王有功,不忍,盘桓难决,亲之天牢审之,玄泣且白:“陛下宽仁,然臣罪当诛,此法也。且臣父兄皆死,不欲偷生,此情也。故于法于情,于君于臣,臣惟一死尔”。未几,缢亡狱中。上闻其死讯,默然长叹。 四月丁巳,复哲位。五月甲辰,立皇长子贤为太子,赦天下。 五月辛午,秦王还府静养,不之宫。时有太常寺乐工孟氏,妙七弦,新得圣宠,列昭仪,不睦于王,故谋间手足。孟氏每告上其慕秦王英武久矣,而阴谓王恶语。王忿,数白桓宗,然上闻孟氏言于先,竟怪王。方其时,闾巷有言秦王理水患、静边尘,好大喜功,非安其位。王又见疑,兄弟嫌隙潜生。六月甲申,阻王尚德殿外,孟氏复辱之,王垂泪归,又请之藩。桓宗戚然,强留京师。王闭门谢客,称病不出者逾五月,年节不朝、千秋无贺。桓宗任之,赏赐略丰、荣宠如旧。 四年正月己亥,岭南大都督府长史白起反,秦王始朝。桓宗急调江南东、西、剑南、黔中四道总管先行靖难,且令即下鱼书平之。因问帅,秦王举董良,桓宗以事关重大,不可。梁博及穆钦贤等公推秦王,盖其年少望高若此。桓宗又问,王谦辞。遂罢朝,群臣退,独王在内廷,忽触桓宗怒,诏杖责。是日,以王不良于行,留寝宫,君臣话至三更。明日,南疆势愈亟,三省会商仍拟秦王将兵,王乃应。上元节,汇诸道府兵于明德门,南向讨逆。 二月癸酉,秦王统军直驱岭表,次郴州。岭外蛮荒,兵士多河东、燕赵健儿,长征劳顿,又苦瘴疠,不容乐观。桓宗遣御医劳军,乃稍安。数日露布频传,下桂林,围广、韶。丁辰,火攻广州,战事初胶,然骁骑果毅,震敌营,叛军三鼓而竭,大破之。又启降将严禄为先锋,因下韶州,容、潮、循等六州刺史白身出降。三月辛未,困贼邕州。 四月壬戌,贼做困兽之斗,纠众会于容州城外。将战,王率骁骑以迎,亲斩白起马上。三军大振,皆殊死战,拔敌旗,下邕州。然王亦重伤,又瘴毒缠身,不日病笃。上闻之大惊,使太子贤携太医院首往视之。时王已拔营北上,五月戊丑,太子至荆州,王大渐弥留,托之后事,戌末,秦王薨。诸将遵其嘱,焚其身,扬灰于路。盖王染瘴疫,恐传之长安,故有是托。壬巳,三军缟素,班师回朝,桓宗迎之明德门,得秦王绝笔,回銮。 时秦王妃萧蘅已孕八月,桓宗遂秘不发丧,内外禁言。六月甲午,事忽泄,蘅恸极,胎气大动,险。桓宗闻之,亲之王宅,嘱医曰:“此秦王遗脉,务令平安。”医者诺,力保之,酉初,得世子,以其未谋父面,因名晚郎。同日,常宁殿才人宋氏难产,殁,皇子夭。次日,鸩朝华殿昭仪孟氏。 七月己寅,葬秦王,赐谥武穆。太史令王乾曰:“国有大事,不宜用旧号,请易之。”桓宗对曰:“麟儿死社稷,普天之下,当同沐甘霖。”遂易号麟泽,大赦天下。 麟泽元年秋,桓宗数有疾恙,以长乐殿清净故,常居之。 麟泽元年十月己巳,恩封秦王子代王,赐名迟,世袭王爵,妃蘅加魏国夫人。辛酉,皇二子哲封蜀王,徙益州。十一月丙戌,陈安长告老休致,桓宗以太子太傅李勉博学多知,治事谨严递文昌相,吏部侍郎莫郢迁任东宫。腊月庚寅,秦王冥寿,桓宗主事,三公东面,追冠礼,司空林钦持上手书“若璞”字之。其先,三师联议,本拟澄澜。盖王名澈,清也。然桓宗曰:“秦王至纯若玉,贵其清也,伤其清也。今若言愿,愿其能归璞玉之质。”故亲书“若璞”二字谓之。三加既毕,又赠贤英神武护国大将军、扬州大都督。 二年春,三月辛丑,北黎册静和公主子台吉,朝,赐金修好。戊卯,补去岁科举,恩加员额。梁博表谏,坐贬江州刺史。四月癸申,壶关苗堃、蒲州王赟、怀州元密并中三甲、云州裴玉书武魁。八月乙巳,东宫左卫率霍日暺出西州都督,陆佑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十二月己辰,月有食之。二日,赐孝义之家粟五斛,八十以上二斛,九十以上三斛,百岁加绢二匹,妇人是月以来产子者粟一斛。 三年二月丁酉,于京兆万年、长安二县勋贵世家王、韦、杜、崔等选童子数人,令翰林供奉武平甄、执金吾乐定方文、武教习。八月丙亥,为皇太子聘赵郡李氏女芫。十月丁戌,吉,皇太子婚。十一月戊丑,皇四子凌封晋王,增邑五千户,徙并州。 四年上巳,以皇太子监国,携后妃、诸幼子、公主并魏国夫人、代王幸汤泉宫,修禊。五月丁未,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元斛欲叛,唆波斯王同之,集兵三十万犯我北境。桓宗诏册兵部职方主事董良送质子泥涅罗归国,坎、离、巽副之,相机行事。七月,董良战寇于阴山,大败之,驱于天山以北。桓宗甚慰,大赦。十月庚申,纳百济公主金敏姬,次月孕,位婕妤。 五年春,又开科,得洪才。六月丁子,代王五岁,当出阁,桓宗亲选仕宦人家童子佳者二,赐名和、乐,擢为代王伴读,并延学士许靖为王傅。桓宗时召之宫,督导考校,用心甚笃。七月乙午,金氏诞清平公主,晋昭容。 六年三月辛子,百福殿宫人吕氏生女,宦者惧,欲溺之。庶人逸力阻之,寒食,自戕于殿,终且破指血书。自言罪孽深重,曰:“逸识浅狂悖,谋逆犯上,累及母族。忠孝尽失,仁义悉灭,唯以死赎。然稚女无辜,忝求天恩。”吕氏持以面圣,亦口称:“奴死罪!”桓宗怒曰:“身体发肤,弃之不顾,安得以之迫朕!”俄默然。后几日,诏逸不入祖陵及河南谢氏地,葬怀远县。九月己卯,杀吕氏,其女送宫外。 七年夏五月,天大旱,徐、濠等州尤甚。朝廷开太原、洛口、含嘉等义仓放粮,经通济渠之彭。又议宣慰使,众皆举骁骑往赈。桓宗不置辞,朝罢,宣太子宾客陆离入,询其意。离白:“离非良才,然尊上遣,安敢辞?”桓宗笑曰:“朕知汝常致书余杭,朝中悉南地风物民情者,当数汝,故有此一问。”陆离惊,道万死,且曰:“臣之乳母居江南,故常信之,闲话家常尔,不敢称详。”桓宗不言,良久乃问:“朕近日偶忆一诗,上句言‘虚负凌云万丈才’,久思不得下句,汝知否?”离愕然,寻垂泪,叩首以答:“臣不知诗,然古之丹心也多,襟抱未开者不可计数,纵似名将如冯唐、李广之谓,其意难酬,如之奈何?”桓宗久视之,隐有怆色,太息对曰:“莫可奈何也。” 五月,遣陆离为宣慰使,之沛赈灾,灾平,许其下钱塘探乳母。 八年春四月丁寅,陕州上官朗状元及第,会许靖致仕还田,遂易教代王。 九年五月庚戌,河水出图,其文犹可识:“宁天下,帝业昌”。东都留守李憕表,群臣附贺。戊辰,巡猎齐鲁,诸邦酋长、使节皆扈从。辛辰,至泰山,斋沐十五日,焚柴燔天。壬巳,封东岳,禅梁父。群臣再贺,诏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改元同盛。十月甲亥,旧疾发,呕血。十一月乙巳,移华清。 同盛二年春三月己亥,太医院奏杭城和暖静宜,遂幸别宫。六月辛未,以圣躬违和,诏皇太子监国,三省宰辅相之,除授、刑狱等悉付太子,其所到处,如上亲临。其后,桓宗居江南,皇太子理政,勤民爱物、旰食宵衣,遇事有未决,则飞马驰至,请于桓宗。数载政通人和。 五年秋八月,高句丽王不纳贡,越我东鄙。皇太子以太子妃芫堂兄右武卫大将军李惠利为清边道行军大总管伐之,表河内才子元万纪记室。万纪恃才放旷,误泄军机,国朝久攻不下。会契丹孙万忠、何向宁亦叛,陷营州,复指麾北上。惠利腹背受敌,求救。皇太子怒,罢其职,万纪流岭外,又遣人急报桓宗,上遂归京,命董良辽东道行军总管、穆钦贤安边道行军总管夹击仝罡,又以陆离河北道行军总管夺营、蓟,迫孙、何回师,三路并克之。解高丽王入朝请罪,桓宗赦归,重修好。 六年夏五月,桓宗宿病又发,咳血不止,期月,疾大渐。六月乙未,申初,上醒,命李勉等草制传位皇太子。太子大恸,临榻涕零,三辞乃受。戌正,召代王入殿,亲抚其手,以秦王乳名唤之,左右莫不垂泪。 七月,圣躬稍安,复幸杭城别宫。 八月庚未,新君称制,尊桓宗太上皇。次年春,改元文昌。 文昌十五年正月丙辰,崩于杭州。壬戌,发丧,谥曰文。十六年,改谥文武肃圣皇帝。二十年,增谥文武肃圣济孝睿皇帝。 赞曰:甚矣!诚治世之明君也!宁有天下,传世历久,得无桓宗之功乎?文其选俊秀、顺民心,百姓殷而仓廪实;武其靖边关、安天下,四夷臣而诸籓服,微尧、舜其谁何?汉武以来,未之有也。且孝悌秉持,《小雅》云:“棠棣之华,鄂不韡韡”,是天子为民先。至于因情致病,甚而去位,岂不惜哉! 104.宁书·列传第六·德宗诸子 德宗十七子:孝贤皇后生桓宗皇帝,又生十七子子澈;燕妃生承平,又生第六子承乾、第九子承晖;吴妃生承恩,又生第五子承胤;后宫生承朗;王美人生承润;杨妃生承凡,又生十一子承睿;长孙氏生承琦,又生十四子承昱、十五子承贺;后宫生承邡;卢妃生承琨;曹妃生承志。 …… 秦王子澈,字若璞,宣武十九年生大明宫。初,孝贤皇后诞静和公主,伤凤体,久不孕。一日,忽梦麒麟投怀,始得子。腊月,秦王降。太常寺以祥兆奏,谓其上承天命,安邦保国。德宗大喜,赦天下,亲取小字,宫闱咸以麟儿呼之。宣武二十八年,始王天水郡,俄徙秦。 澈生两载,慈母见背。德宗以静妃李氏温淑慈和、晓文通诗,且膝下空置属之,待若亲生。及其行年渐长,圣恩益加,诸事顺意。二十九年,犹恐桃符旧事,因以天机阁授澈;桓宗昔为太子,则为澈奏良师并艮、坎、离、巽等伴读。又时引东宫,严加训导。偶有笞捶,然亲昵愈甚。则澈为父、兄深怜,向得帝心,荣宠皆倍,故其虽纯仁致朴,亦傲岸率性。甫五岁,以乐工方某近太子,令杖毙。桓宗强许之,后循循教以宽而驭下。澈懵然称是,后三年,又殴太常寺乐工孟氏。桓宗无奈,仍由之。 澈文武双馨,尝化名苏麟以京兆府长安城士子应举,中会元。桓宗未免木秀之悲,不使之殿。托故辞。吏部考功员外郎李若甫未知其详,抚文长喟:“龙章凤姿,何失其贤?” 昭元二年,授骁骑上将军。方上任,监军刘云希三卯不至,死罪。云希,桓宗心腹也,众皆劝止。王但笑:“纵陛下亲至,安得废法?”左右噤,立斩。嗣后,骁骑军纪严明、行止整肃,勤演阵法,勇力日盛。同年春,请出关内道宣慰使,之奉先,引军赈灾,百姓称颂。 五月,又逢西州战,廷议陆佑主帅。澈时在侧,请从之。桓宗怜其年不及冠,驳,众卿附议,遂去。会京城流言起,“秦王以色媚上”。夫澈,失恃多病,桓宗娇之,常宿尚德殿,竟为人诟,愤懑难平,发誓愿,必欲行,定计为间。桓宗于是然,约岁为期。 其下月,澈之北军。恰我新败,诸贼饮,澈衅于宴,黎大将军徐天阁召入,杖之。此澈谋也,盖天阁虽草莽,然人品风流,通音律、好名剑,天机阁曩已探而报之。斯二者,澈所咸善,故欲其注目以诱之。不数旬,澈与天阁益厚,引为知音,亦甚亲狎,得以军情暗通陆佑,遂连捷。后以九军阵截杀徐天阁。是役,秦王威名赫赫,远扬番邦。 澈轻名位、重情义。素与太康谢氏嫡子玄友善,二子尝觞咏抒怀、琴箫相和,自谓同道中人,惺惺相惜,不忍别离。其先,澈赴奉先,即有助玄之意。后征北黎,玄亦同往。及凯旋,会庶人逸叛,玄坐其事,囚。时秦王困逸私宅,无踪,众皆失措,幸玄知之,囹圄间传语陆离,乃救还。玄后自戕,桓宗叹之。澈哀甚,终日裴回、恸悼,竟至失言,唯堕泪千行乃已。 其后,澈体愈弱,久不朝。不意为昭仪孟氏所谗。南乔,澈少恶之人,故今借机谋间,又加谣言四起,竟伤忠良。澈亦数告其非,桓宗弗听。方是时,孟氏圣眷正隆,言语恣肆,于尚德殿外伪传圣命曰:“陛下午憩,不召外臣”,因讥澈,不令入。澈与之争,惊桓宗,劝还。澈不能信,指孟氏问曰:“此人言陛下不欲见臣弟,岂其真邪?”桓宗默然,仍说归。澈于是悲呼:“孰料手足竟至于斯!”遂返家谢客,府内纵酒长歌,鲜理事。 及天机阁密知岭南白起为乱,澈始面圣,荐董良。桓宗不纳,又以群臣皆举澈问之。对曰:“君上命,何多言?”桓宗曰:“朕亦汝兄矣。”澈摇首冷笑,“陛下慎言,未可纡尊”。桓宗闻之拍案,即传杖。澈伤重昏昏,桓宗移之御榻,亲予药。俄澈甦,请杀孟氏。桓宗叹曰:“朕自幼诲汝,人命至重,岂同草木?”复请流千里,犹不可。澈含泪止,后十日,临危受命,之岭外勤王。 昭元四年春,以岭南道讨击使挂帅征,染瘴气,秘而不宣,召艮、坎、离、巽之幕,运筹参谋,军府书檄悉委并办。不数日,破桂、广,收六州,驱敌邕城合围之。白起惧,闭关免战,阴结浪穹诏。其众偃旗息鼓、衔枚摘铃,夜袭王师,汹汹而至。澈披坚执锐,亲临战阵,白刃之中谈笑自若,杀人如麻,玉面着箭,色犹不改,三军感之,无不奋勇。又与白起战,斩之,澈亦受剑。当此日,柳天翊查陆离为桓宗密奏澈事,无论巨细。澈怒诘之,离伏罪,且谓其事始自宣武,澈哀上之不信,又伤离之不诚,怨艾痛心,至于晕厥,及晚间当敌受创,又兼瘴疫未除,竟病重,军医无策,遍请岭南医者,亦不能救。或曰:“岭南多瘴疠,不若回京,许能痊愈。”遂拔营北上,至荆州乃止。 五月戊丑,德宗使太子贤至,势已危。澈自知无幸,乃请贤并艮、坎、离、巽同入,笑谓:“名编壮士籍,奈何未饮刀?”属酒三觞而薨,终年十九。七月葬,谥武穆。麟泽元年,追冠礼,赐字。又赠贤英神武护国大将军,扬州大都督。 子迟,生昭元四年六月,小字晚郎,母魏国夫人萧蘅。麟泽初,赐其名,封代王,恩推后世。五年夏,入紫宸殿发蒙,得伴读和、乐,桓宗亦常亲为教训,以全秦王之托。文昌十年,时桓宗已为太上皇,诏迟之杭城,从幸无相寺。次年,请任别宫留守。太和六年,薨任上。有子,骐、骏、骝。长袭爵。骏丰安军都督,驻北境。骝,钱塘郡守。 105.番外·永夜抛人旧梦沉 1 麟儿出生时的冬天极冷,又恰好下了一夜的雪,天寒地冻,即便穿着狐裘,也能感到冷风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那样冷的天,我站在母亲生产的殿外,捏着一手心的汗。 十四弟凑了过来,仰着头问我:“三哥哥,你希望娘亲生个弟弟还是生个妹妹?” 我想了想,道:“如果是妹妹,就像静和公主一样漂亮,好不好?” 静和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大宁唯一的嫡公主。 十四弟笑起来:“如果是弟弟,就像三哥哥一样做太子……” 我目色沉沉地望着他盈盈的笑脸,背上平白沁出了冷汗。 寝殿之中,一声响亮的啼哭伴着初阳落在了深冬的新雪上,正巧盖住了十四弟童言无忌的后半句话,以及我心底从未打算说出口的那句—— ……我希望是个妹妹,这样的话,大宁就不会有两位嫡子了。 “给陛下道喜,皇后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均安。” 乳母抱着弟弟过来,我站在陛下身侧低头看向襁褓里裹着的婴孩,正对上一双四下打量的眼睛。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2 过了几日,我去看望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 温暖如春的宫殿里,我接过乳母手中的小鼓去逗弟弟,逗得他咯咯直笑。 母亲笑道:“你小时候又乖又懂事,哪像这个小魔王,令人没半点安生时候!方才乳母哄了他许久方止了哭,任谁逗他都不理,我还想着这孩子长大后脾气定然不好,哪知他一见到你便笑。瞧这小模样,好像方才哭那么凶的人不是他。” 弟弟握着我的小指,明明那么小的孩子,完全不懂事,被握住的小指却能感受到他的用力与认真。我轻舒一口气,心道这样也好。 不管别人如何挑拨,他都是与我一母同胞的弟弟。 我唯一的弟弟。 麟儿。 3 麟儿长到两岁时还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带他到尚德殿花园里看灯,他不让抱,非要自己走,雪落了厚厚一层,每走一步都让人提心吊胆。 伴读梁博办事回来见我,政事说完后,顺其自然地夸了夸麟儿。 我跟他说了至尊多次命太医检查麟儿喉咙的事,以及我的担心:“麟儿两岁了,还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听乳母说,他平时也不爱理人,叫他十声,都不见有一次答应,这可怎么好?” 话刚说完,忽然传来一句字正腔圆又奶声奶气的叫声:“哥哥。” 我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见麟儿站在脚边仰头望着我,赶紧将他抱了起来,问道:“麟儿刚刚叫什么,再叫一次听听。” 麟儿看着我,又叫了一声“哥哥”。 满天星辰一下子就亮了。 4 麟儿一天天长大。 母亲宾天后,至尊将他送到了不曾生养的李妃宫里,一直到他快要出阁读书,才让他搬去重建后的长乐殿。 麟儿喜欢黏着我,成日在东宫待着,在李妃身边还没在我身边的时候多。 小孩子晚上怕黑,有时待得晚了,就不肯回去,李妃来接也不行,必须要我送他回去。 有一次我实在太忙,没工夫送他,就让他自己回去睡。 侍从乳母一堆人,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三哥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麟儿自己回去吧。” 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我不说话,也不胡闹,哥哥让我留下来,等忙完再送我回去,好不好?” 我没说话。 那几天剑南道兵权交接出了点问题,我已经连续几天忙得焦头烂额。 麟儿轻声道:“我乖乖看书,哥哥忙到多晚麟儿都等着,不吵你。” 他才三岁,刚会背千字文,字还认不全,还看书? 我随手拿了本书给他,便不再理会。 那天处理完政务已到子时,我正要回内殿休息,猛然想起弟弟还在这。 麟儿趴在一本摊开的书卷上睡着了。 我过去抱他,一动他就醒了,伸手环住我的脖子,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哥哥”,过了会儿又想起什么,强撑着眼皮道:“麟儿不困,麟儿陪着哥哥……哥哥忙完了么?” 我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忙完了,睡吧。” 他立刻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心底一软,将他抱去了自己的寝殿。 走之前扫了一眼那本摊开的书—— 资治通鉴。 5 娶良娣的那天,麟儿生病了。 飘雪的寒夜里,往日里走几步便到了的长乐殿像是有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令人恨不能肋生双翼飞过去。 麟儿不肯吃药,哭得小脸通红,我哄着求着,就差没给他跪下了,好不容易才喂下去几颗药丸。 连着三天没敢阖眼,生怕一时不留神麟儿又发烧。 麟儿病好了,对着我粲然一笑。 恰似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6 良娣生了个女儿,是我的长女。 满月宴的时候,麟儿戳了戳她的小脸,问道:“这是我的女儿么?” 话一出口,在座诸人笑倒了一片。 良娣道:“这是你兄长的女儿,是你小侄女。” 小孩子也是有气性的,知道别人笑话他,不开心地跑开了。 散了宴,麟儿悄悄来问我:“哥哥的娘亲是麟儿的娘亲,哥哥的爹爹也是麟儿的爹爹,为什么哥哥的女儿不能是麟儿的女儿?” 嗯,好像挺有道理,那哥哥把女儿过继给你? 7 带麟儿出宫玩,他见什么都好奇,站在一个草编小玩意的摊子前看了好久。 “喜欢哪个?咱们带了钱的,可以买下来。” 那摊主也极力推荐:“小郎君看看这个喜欢不?看这个,还有这个,都跟活得似的!我可是这里手艺最好的,整个长安城找不出第二家来!怎么样,让你爹爹给买一个回去?” 敢情这摊主以为我跟麟儿是父子。 麟儿歪歪脑袋,估计是在想为什么摊主要让爹爹给他买。 那摊主又看向我:“客官,瞧您儿子多喜欢,买一个吧!” 侍卫在后面偷偷地笑。 我解释道:“其实我不是……” 麟儿“呀”了一声,看看我,又看看摊主,再看看我,忽然抱住我的腿:“爹爹,给我买一个吧!” “……” 8 麟儿要学骑马,可他还没有马腿高。 一定要学,非学不可。 我让侍卫挑匹温顺的小马驹给他。 把他抱上去,小短腿够不着马镫。 我乐不可支,一群侍卫也跟着偷偷地笑。 麟儿恼羞成怒,一个半时辰没有理我。 9 南巡一个多月,回来先去见至尊。 出来后看到麟儿跟宁福海在殿外玩。 见我出来,麟儿欢快地朝我奔过来,我好整以暇地等他跳到我身上,他却在我身前生生止住了脚步,仰面看着我,道:“哥哥,我是麟儿,你还记得我么?” 当然记得啊,我又没有失忆。 我逗他:“麟儿是谁啊?” 他愣了一下,回答道:“麟儿是你弟弟呀。” 我“哦”了一声,佯作不解:“可我好像没有叫麟儿的弟弟呀?” 他嘴巴一扁,一下子哭了起来,眼泪流了满面。 有话好说,别哭啊小祖宗。 我心疼不已,忙将他抱到怀里哄着。 至尊听到动静遣人出来问询,于是我牵着他的手带他进殿。 麟儿还在哭,抽抽搭搭地极是可怜。 至尊问他怎么了。 他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抱住我的腿,闷声道:“我想哥哥了。” 我也想你了,麟儿。 10 麟儿刚学写字,兴致极高,哪里都想写上几笔。 我上朝回来,见他把几本还未批的折子都写满了字,气得屈指想要敲他一下,骨节落到他细嫩的小脸旁又有些不舍得,尴尬地停在了那。 麟儿还在乐不思蜀地祸害下一个折子,一扭头见到停在脸旁的手,不假思索地在手指上亲了一口,又回过头去继续写字。 手指上酥酥麻麻的美好一直传到了心底。 11 户部官员因贪污被查,牵扯出一连串的关系网。 麟儿问我:“贪污是什么意思?” “贪污,是收取不义之财,做不义之事。” “不义之财是哪里来的呢?” “是别人贿赂的。” “那等麟儿长大,也会有人贿赂麟儿么?” 哎? 我把他搂到怀里,问道:“如果有人贿赂麟儿,麟儿会收取这不义之财么?” 他摇了摇头:“不会,麟儿已经有了。” “有什么?” “有哥哥。” 我没懂:“嗯?” “麟儿有哥哥,还要那些钱财做什么。” 呀,麟儿说得对。 12 麟儿跟太傅学武。 晚膳的时候,看到他拿筷子的手微微有些抖,心疼得无心用膳。 他夹起一筷子鹅脯肉,颤了三颤,那鹅脯“啪叽”一声又掉回了盘子里。 麟儿不高兴了,一撂筷子道:“不吃了。” 宁福海忙上前哄着:“小殿下别恼,这鹅脯不好吃,咱们吃别的,您要是不嫌弃奴婢,让奴婢伺候您吃?” 麟儿转开脸不理他。 我招招手:“麟儿,过来。” 他不情不愿地看我一眼,没有动。 我夹起一块鹅脯肉,道:“哥哥伺候你吃。” 他一下子跳了过来。 13 不小心着了风寒,有些发烧,眼皮烫得厉害。 担心把病气过给麟儿,便吩咐了宫人别让他进来。 吃过药又睡了一觉,醒来觉得好多了,只是身子还是有些沉,比吃药之前还沉,闭着眼睛随口唤了声“宁福海”。 “哥哥醒啦!” 一声清脆的童音,吓我一跳,睁开眼看到麟儿趴在我胸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说怎么这么沉,原来身上多了个人。 ……好像睡前特意吩咐不许放麟儿进来? 14 麟儿劝我吃药,可我这次既有内热又外感风寒,药里加了黄连,特别苦。 即便捏成药丸,放入口中那一瞬,没病也能苦出病来。 麟儿捧着药碗劝我,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我,第一次,转开眼没理他。 没一会儿便听到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噎,看过来发现是麟儿在哭。 “怎么了,刚还好好的?” 我摸了摸他泪湿的脸颊,心疼地问道:“好端端的,麟儿哭什么?” 他抽噎着道:“哥哥吃药。” “哥哥方才吃过了。” 他仿佛没有听到:“哥哥吃药。” 我摇摇头:“真的吃过了。” 麟儿仍道:“哥哥吃药。” 这孩子是傻了么? “方才麟儿来之前,哥哥已经吃过一次药了,就算药能治病,也不能当饭吃啊。” 麟儿坚持不懈地道:“哥哥吃药。” ……我看你才该吃药! 我无奈道:“药太苦了,麟儿生病的时候不也觉得药苦不想吃?哥哥也一样。” 麟儿闻言,看着我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抹了一把眼泪,忽然视死如归地大口大口地喝起药来。 我垂死病中惊坐起:“麟儿!” 麟儿将药碗递过来,里面还剩大半碗乌黑药汁:“哥哥别怕苦,麟儿陪着你。” 真是傻孩子。 我鼻头微酸,接过药屏气一口饮尽。 麟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哎,这个小混账。 15 与朝臣议事的时候,麟儿忽然跑了进来,一言不发地站到我身边。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了?” 麟儿摇头。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还是摇头。 我估摸着是太师训斥了他,斟酌着问道:“是不是太师说了什么?” 麟儿看了一眼殿里的几个臣子,望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他打了我的伴读。” 伴读受责,定然是麟儿做错了事,也难怪他自己跑进来,身后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问清缘由,方知是麟儿课上睡着了,被叫醒后竟然还要回长乐殿去睡,这才惹得太师发怒,责罚了伴读。 我知道这事是麟儿不对,可是他一哭,我就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用过晚膳,麟儿坐在榻上用点心。 我站在他面前,跟他说:“从明天起,你不要来尚德殿了。” 他几乎懵了,难过地望着我:“那麟儿去哪里找哥哥?” 我沉着脸道:“你读书之前我便说过,要你跟着穆太师用心读书。可是你既不尊重你的恩师,也没有用心跟着他学习,想来长大后也不懂什么是孝悌忠信。我没有这样不孝不悌不忠不信的弟弟。” 我满口孝悌忠信,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可是我冷硬的语气,他应该是懂了。 他忽然哭了起来,嚎啕大哭,眼泪立时打湿了他的衣襟。 我心疼得几乎要收回方才的话。 到了夜里,我从睡梦中被叫醒,内侍禀告说十七皇子病了,原不该来打扰我,只是他迷迷糊糊中一直哭着叫哥哥。 麟儿排行十七,除去几个早夭的皇子,上头共有十一个兄长。 然而阖宫皆知,十七皇子口中的“哥哥”,从来只有太子一人。 16 麟儿生气了。 生病以来,他已经连着十六天没有说过一句话,怎么哄都没用。至尊将他带在身边照顾着,他也一次没有开口过。 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难过得很。 至尊对麟儿一味地娇宠,宫人又惯会捧高踩低,对他极尽讨好之事,若是再无人规束着他,长此以往,定会长成一个纨绔子弟。 他才刚开始读书,就敢因为太师责罚伴读而拂袖离去,以后长大了,岂不是稍有不称意便取人性命? 可他到底是我弟弟,他不开心,我比他更难过。 麟儿病好后,我带他来尚徳殿,到了门口,他死活不肯进去。 “为什么不进去,与哥哥置气么?” 麟儿摇摇头,不说话也不进去。 我不耐烦了,要抱他进去,他扒着门框不松手,我脸色一沉,他当即哭起来。 “麟儿,为什么不进去?” 他泪眼模糊地望着我:“哥哥不让。” “哥哥现在让你进去。” “哥哥说他没有我这个弟弟。” “哥哥说的是气话,麟儿太气人了。” 他嘴一扁又哭了起来。 哎,这个小泪包。 我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肩头,几步跨进殿里,遣走了殿内侍从。 “麟儿,做错事就要收到惩罚,知道么?” “他们已经挨打了!” “做错事的人是你,麟儿,不是你的伴读。” 麟儿一愣:“你要让太师打我?” “我不会让太师打你,你是我弟弟,管教你是我的责任,你犯了错,也该由我惩罚你。” 麟儿似乎一开始没有听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就跑。 这小东西! “麟儿走出这个门,就是不认我这个兄长,以后也别想再踏进来一步。” 他一听跑得更快。 侍卫来报,说他似乎是去找至尊了。 没多久,至尊果然把他送回来了。 这一次,换我不理他,哭也没用。 麟儿在我跟前待了一天,晚膳的时候被至尊派人接走了。 夜里刚要睡,内侍说麟儿来了,在殿外侯着不肯进来,说是我不让他进。 夜里露重,我怕他着凉,出门去看。 麟儿怯生生地站在殿外,怀里抱着太宗家法。 我冷脸看着他。 “麟儿知道错了,以后都乖乖的,好好跟太师读书,哥哥可以原谅麟儿么?” 可以啊! “既然知道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麟儿眼里立时蓄起一包泪。 “那……那哥哥惩罚过麟儿,就原谅麟儿,好不好?” 我点头:“好。” 我遣走内侍,让麟儿进内殿。 太宗家法几乎和麟儿差不多高,掂在手里,沉重如山。 麟儿摊开双手,举到我面前。 他的手还很小,平日里牵着他时,只能握住我一根手指。 “麟儿,哥哥不打你手心,裤子褪了。” 他愣了很久,小声问道:“我真的知道错了,哥哥打手心可以么?” 我摇了摇头,只见他的小脸煞白,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哥哥打完,就会原谅麟儿?” 我点头,他犹豫了许久才开始低头解衣。 麟儿还不会自己脱衣服,半天解不开汗巾,我终是有些心软,将他揽进怀里,帮他褪了下衣,又将他平放在膝头。 “麟儿,你记住,自己犯下的错,就必须自己来承担。” 我没舍得用太宗家法,扬手在他臀上打了六下,三分力。 麟儿肌肤太娇嫩了,即便只是三分力,也红了一大片,微微有点肿。 他哭的不停抽噎,我将他抱起来放在榻上,他抱着我的脖子不松手。 “哥哥原谅麟儿了么?” “原谅了,哥哥原谅你。麟儿先放开哥哥。” “哥哥别走!” 他带着哭腔喊出来,我一霎那连动都不敢动。 我拍拍他:“麟儿放开哥哥,哥哥传太医给你瞧瞧。” 他手臂略微放松了些,抽噎道:“太医看了,我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麟儿为何会这么问,眼圈立时红了。 ——他以为我会打死他。 我依稀想起,前段时间后宫杖责一个宫女,那宫女受不住杖,竟被活活打死。 而她被杖责的地方,是麟儿去崇文殿的必经之路。 心痛得无以复加,亲了一下麟儿的额头:“麟儿不会死,麟儿会长命百岁,会一直陪着哥哥到老。” 17 长命百岁。 骁骑军将秦王棺椁抬进长安城时,我觉得我仿佛也死了。 晚郎出生后,我再也支撑不住,大病了一场。 记得书上说,人在临死之际,会有阴间最亲近的人来接,可我一直,一直都没等到麟儿。 即便在梦里,他也不肯再见我一面。 太史令数次求见,可是除了麟儿,我一个人也不想看见。 宁福海呈上一个折子,求我看一眼,头都磕破了。 打开那个折子,里面只有一句话—— 麒麟星未落。 106.番外·离恨难销又黄昏 18 我这才觉得不对来。 麟儿是我养大的,他什么性格什么想法,没人比我更清楚。 挫骨扬灰…… 这的确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可是他的四个伴读,怎么可能冒着得罪君王连累全族的风险去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们对麟儿的忠心,我一直看在眼里。 他们难道忍心眼睁睁地看着麟儿去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麟儿去了,对他们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翻来覆去看麟儿的绝命信,试图从中找出一点不合理的蛛丝马迹,字里行间,只看到了道不尽的伤心。 着影兆司去查此事,却什么都没有查到——本也未抱什么希望,骁骑军是麟儿的心腹,真要瞒着什么,便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证据。 我知道自己不该乱想,可是看见那句话,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麟儿幸福,哪怕他恨我、怨我、不见我,哪怕此后的年岁当真如日月一般不能相见,我也希望他好好地活着。 只要他过得好,我别无所求。 19 麟儿还没有一点消息。 秦王宅里没了秦王,总要有人撑起这个家。 我打算给晚郎封亲王,麟儿军功在那,又是为国…… 荫及子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朝会议及此事,不少朝臣支持晚郎承袭父爵。 可我一点都不愿意。 麟儿封地在秦,是我当年亲自为他挑选的地方。 在我心里,大宁的秦王,从始至终只有麟儿一人。 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晚郎也不行。 有宁一代,只能有一个秦王。 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麟儿。 20 终于有了一丝线索。 麟儿受伤时,江湖中有药王之称的神医林云淼曾为其医治。 而在剑南道药王谷之中,有一个人,形容年纪极肖麟儿。 据说是重病初愈,甚少走动,平日里亦不见外人。 整个药谷对他讳莫如深,但凡有人问上一句,他们立时便起警戒。 影兆司怕被人察觉,不敢过多接触,更不敢打听什么,在药谷潜伏半年之久,也只远远地见过一次。 我看着影兆司送回的画像,连泪沾衣襟都不自知。 长乐殿的桃枝上落满了雪,映着雪色,苍穹中惟有一轮孤月,寂寂无声地缀在天边。 21 我遣人带了封书信给麟儿。 麟儿喜欢褚遂良,其伴读皆临褚楷。 而我受皇考影响,偏爱柳体,虽也因为麟儿的原因临过褚遂良,到底比不得从小习褚体的几个伴读。 我不想找人代笔,一笔一画,一撇一捺,我都想自己写下来,写给他看。 临帖月余,终于从形到神都有了些褚楷的味道,这才提笔写了封信。 书信以褚楷写就,无抬头无落款,只问故人安否。 信送出后,我怀着一点隐秘的期待,日日等,夜夜盼。 不出意料,石沉大海。 22 我想见他一面,看他过得好不好。 这个念头像一个诅咒,折磨得我寝食不宁,恨不得丢下一切去找他。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佳丽三千,什么为君之道,这些全部加起来都不及麟儿的一颦一笑。 可我又不能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去找他,一旦惊动了他,不但再难得知他的消息,也平白勾起他的伤心。 可是不亲眼看一看他,亲自确定他安然无恙,我就始终悬着一颗心。 我觉得自己简直魔怔了。 23 去穆才人处用膳,九皇子苏遥刚满四岁,还未出阁读书,说是背会一首长诗,要背给我听。 没想到,是《长恨歌》。 他儒软又认真的模样,总教人想起麟儿小时候,坐在我膝头背书的情景。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他背得滚瓜烂熟,我却听得鼻头微酸。 是啊,只有池苑依旧。 24 我召见董良,在长乐殿。 “昨日麟儿生辰,追冠礼,取字‘若璞’。其先三师联议,拟的是澄澜,你可知,朕为何改了?” 他微微低头:“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他不说,可他一定知道。 影兆司刚刚查出,一直以来,只有董良偶尔与天机阁的暗桩秘密联络。 麟儿出征时就有天机阁相助,若说董良与他们联络之事与麟儿丝毫无关,我着实不信。 若麟儿受伤是真,他伤得那么重,势必需要许多上好药材,药谷虽大,毕竟江湖门派,比不得董家这样的世家大族。 “朕听闻,骁骑军交予穆钦贤后,尔等一直心怀怨恨。” “臣不敢!”董良立时跪下:“陛下明鉴,穆将军乃治军之良才,骁骑军能听命于穆将军,是骁骑军的福气。臣等绝无异议。” “口是心非。”我微微一哂,“骁骑军是麟儿的心血,就这样白白落入他人手中,他若泉下有知,定会不开心。” 董良握成拳的右手显出条条青筋,我背过身去。 许久,我缓缓开口。 “朕知道麟儿没死。” 静谧的宫殿中,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你不必否认,也别想骗朕。你跟天机阁暗桩联系的事,朕都知道。” “麟儿是朕一手养大的孩子,朕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平安喜乐,谁知到头来,却是朕将他逼上了绝路。” “他不想回来,不愿见朕,朕都不强求。只一件事,朕一定要知道——”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缄默许久,才将将使语气听起来平稳无澜。 “他过得好么?” 不知过了多久,董良缓缓摇了摇头。 “他说,不好。” 我眼里一霎布满血丝。 25 影兆司传回消息来,说麟儿跟随药王出诊去了。 去了洛阳。 我再也坐不住,连面上的平静都难以维持。 洛阳,陪都。 若是骑一匹快马,疾驰一日便可到洛阳。 他都到了陪都,我怎能无动于衷,怎能不见他一面? 我太想他了,日日夜夜,只要闭上眼,整个世界全都是他。 可是想到日月不相见,想到前路那么长,却再也不能与他相逢,顿时难过得几乎心都不会跳了。 如果能再见到麟儿一面,即便只是遥遥地望他一眼,哪怕就此死去,我也无憾了。 对外称病,命太子监国。 连夜疾驰到了洛阳。 守了两日,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干净整洁的客栈中,一个老丈将几碟青菜摆在麟儿面前,他沉默地夹起,慢慢地吃着。 麟儿不爱吃素,哪怕是病中只给他准备清淡的膳食,他是宁可饿着也不吃。 我坐在街对面的茶肆二楼,清楚地看到麟儿面上平静如水的神情。 一刹心痛如绞。 麟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朝这边看了过来。 我仓促一避,关上半扇窗。 26 我相信这世间,真有心有灵犀之事。 记得麟儿刚去崇文殿读书时,我一有闲暇便去看他。 每每过去,都先嘱咐侍从不要惊动里面。 太师太傅也都得过吩咐,将我视若无睹。 即便如此,每次一站到殿外,麟儿总能准确无误地回头,冲着我粲然一笑。 后来慢慢发现,不止是去崇文殿时。 任何时候,只要我远远地看一眼麟儿,他就能感知到我的视线,对我回头而笑。 所以,当麟儿过来茶肆时,我认真地考虑过是否要跟他相见。 我觉得他一定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才会来茶肆,心中登时涌上狂喜,然而想到“秦王”之殇,这狂喜又被冷雨无情地浇灭。 我还是选择不打扰他以“死”换来的平静生活。 董良去楼下迎他,说是听闻他来洛阳,想见他一面,不请自来,望他恕罪。 麟儿没说什么。 茶肆在我来之前清过场,此时别无他人,茶肆中安静得很,因此他二人的声音也清晰地传了上来。 我听到董良问他:“郎君看起来,怎么有些不开心?” 麟儿声音干净而平缓:“他乡遇故知,怎会不开心呢。” 话虽如此,却没有一丝开心的情绪在里面。 此后董良问一句,他便答一句,不多言,不回避,不带任何感情。 一点都不像当初意气风发的秦王。 一点都不同于记忆中的麟儿。 末了,我听到董良说:“郎君这些时日,过得好么?” 得来一句漫不经心的回答:“不好。” 27 晚郎五岁了。 我亲自在仕宦人家中,挑选了两名资质品性上佳的童子,赐名和、乐,等他出阁读书便给他当伴读。 不言性格,单就模样来说,晚郎的确像极了小时候的麟儿。 看着他的眉眼,总有种麟儿还在身边的错觉。 皇后见我一直放不下麟儿,几度劝我把晚郎接到宫里来住。 我不忍拂她好意,便让晚郎进宫住了段时间。 秦王妃知书达理,将晚郎教得极好,不过五岁年纪,已经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平日待人接物也极是温润知礼,便是对侍从宫娥也都彬彬有礼,阖宫之人都喜欢他。 一日赏花时,晚郎竟能指花作诗,其文理皆有可圈点之处,引得众人交口称赞。 可我心里想的念的,却是麟儿两岁那年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那声“哥哥”。 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人,叫我一声哥哥了。 晚郎纵有千般好,毕竟不是麟儿。 28 董良去四川剿匪,回京后来见我。 “他怎么样了?近来好不好?” “……不太好。”董良迟疑了一下,屈膝跪地:“陛下恕罪,郎君不许臣多嘴。” 我一怔,心头霎时浮现千百种猜测,又一一打消,只缓缓问道:“他还恨我?” 董良顿了下,道:“臣不知。” 我有些不悦,若不是想知道麟儿近况,我何必要派董良和威震疆场的骁骑军不远万里地去四川某山沟里剿个匪?结果现在董良见到了麟儿,回来复命还敢一问三不知。 那一刻,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如果此刻跪在这里的是麟儿,他不想说,而朕问出了口——你觉得,他会坚持不回答,还是朕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即便是当年在秦王宅里,麟儿要与我死生不相见的时候,他也不曾回避我任何一个问题。 从小到大,但凡问他什么,从来都如实回答。 董良叩了个头,伏地不起:“药王辞世,郎君便离开了药谷。” 药王死了? 我心里一紧,追问道:“那麟儿去哪了?” “陛下恕罪,郎君去向,臣着实不知。郎君他……不肯与臣同行。” 天下那么大,江湖那么乱…… 你要去哪儿,麟儿。 29 影兆司把查到的天机阁资料交予我时,我正为麟儿孤身在江湖之事担忧。 自从知道董良与麟儿联络是通过天机阁,又逼得董良将麟儿未死之事挑明后,我就撤回了影兆司的人,转而让他们去查天机阁。 起初的时候,不说一无所获,也相差无几。 只让我确定了一件事——天机阁绝不是单纯的江湖门派。 其实我早该知道,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即便心有家国天下,又怎会不图名不图利,前线出生入死,归来继续草莽间?若是乱世也便罢了,如今天下,我自问如今的政治不至于让他们失望到不肯做官不受封赏的地步。 便是麟儿,他一向不吝为属下谋福祉,却是一个字都不曾为天机阁求封赏,问起此事,他只说江湖儿女自由散漫惯了,即便授以高官厚禄,也断不肯步入这是非场中。 影兆司一时查不出来,那就查一年、三年、十年。 人活于世,怎么可能一丝痕迹都不留? 我不信。 影兆司果然不负我的信任。 只是查出来的恩怨纠葛,远远超乎预期。 我从未想过,天机阁是先帝留给麟儿的。 难道从一开始,先帝就预料到我们兄弟之间最终会走到阋墙的那一步? 他就认定了有朝一日我会容不下麟儿,所以要留给他一张保命符? 还是说从头到尾,先帝从不曾信任我? 麟儿是我的亲弟弟,我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是我亲手养大,我在自己众多儿女身上花费的心血加起来也不及麟儿的一半。 我甚至想过在自己百年之后传位于他! 这样的感情,父亲为何会觉得我容不下他?! 我没法不觉得伤心。 可是伤心之余,又不得不庆幸父亲当初的安排,使得今日的麟儿,免受独自漂泊之苦。 30 长安下了一场大雨。 雨还未停,便听闻麟儿近日南下会取道汉中。 董良约麟儿在汉中某个茶楼一见。 我坐在他们隔壁的雅间里。 麟儿一身深色劲装,手里提着佩剑,头上戴着斗笠,湿淋淋地进了茶楼,将斗笠一摘随手撂下,露出一双清澈如初的眼睛和一张莹润如玉的面庞。 依旧是董良问,麟儿答。 庆幸的是,麟儿今日比之上次有生气了许多。 上一次,无论问什么,他都像一潭死水般,即便投石入水,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而今日相见,好歹是有了些情绪,可见于他而言,恩仇快意的江湖,总好过长安伤心地。 这个事实的认清,让我无端感到些许难过。 董良问他:“郎君近来,过得可好?” 麟儿有些不耐烦:“不好。” 又补上一句:“你为什么总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 哥哥希望你过得好啊。 107.番外·何处飞花留王孙 怀里的人一动,我就醒了。 贴面去试他额头的温度,仍旧是烫,但已比晚膳时好了许久。 麟儿睁开眼睛,神色迷蒙地看我一会儿,慢慢偎了过来。不多时,又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我在他眉心轻轻印下一吻。 麟儿生病了。 他这几年身体一直康健,无病亦无恙,未曾想偶染风寒,竟病了大半个月,今日更是发起烧来,整整一天都烧得昏昏沉沉。 为此事,我不知斥责了太医多少次。一点小病,拖了这么久治不好,平白让麟儿吃许多苦头。 我虽责骂太医,心里责怪的却是自己,若非自己没照顾好麟儿,他又怎么会生病。 半睡半醒间,恍惚听到宁福海轻声在唤:“陛下,陛下……” 我猛然惊醒,忙去看麟儿,他睡眠原本极浅,病中反倒能睡得安稳些,没有被吵醒。我猜测是北边战事的奏报,不想惊扰麟儿好眠,轻轻起身离开了内殿。 果不其然,是北方战事的奏报,只是我断然未料到,苏贤任命的主帅李惠利与军师元万纪竟是如此庸才,久战无功,更失营州!即便苏贤已经处置了他们,可是帅位空悬,战事未息,前线形势丝毫不容乐观。我知道,这等情况下,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我继续留在行宫与麟儿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可是想到麟儿风寒未愈,又不舍得让他受此奔波之苦。 尚未想到两全之策,麟儿不知何时醒了,见我不在自个儿寻了过来,连鞋子也没穿,赤足踏在氍毹上,睡眼朦胧地爬上榻来往我身上一歪:“什么事?” 我抱住他,无意隐瞒,据实相告道:“安东都督何向宁趁乱反叛,与辽东勾结,营州失陷了。” 他实在是困得狠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等到稍微清醒了些,才凝眉道:“营州……你要回去了。” 他的语气笃定,不带丝毫疑问。可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像是想说句什么,又生生忍住了,困倦地掩口打了个哈欠,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若是可以,我倒是想即刻启程。可是麟儿病成这样…… 没等我想好如何作答,麟儿病体不支,已经趴在我膝头睡着了。 轻抚他病中带着潮红的面颊,心底微酸——他问是“你”,而非“我们”。 如今的我,已经恨不得把麟儿揣进怀里随身带着,又怎么可能留下他一人独自回宫? 用过早膳,将奏报拿给麟儿看。 “贤儿在选贤任能方面未能得你真传啊,陛下。”麟儿对前任主帅人选嗤之以鼻,又问,“你何时回去?” 又是“你”,我有点生气。 “暂且未定。”顿了顿,又道,“你身体还没好,三哥怕你路上受不了。” 麟儿一愣,蓦然沉默了下来,许久才佯作毫不在意地答道:“一点风寒而已,不碍事。国事要紧。” 鼻音这么重,还说不碍事! 他澄澈如水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想去”三个字,我却偏偏问他:“那你可愿意跟三哥一同回长安?” 他目光下移,落在了手中的奏报上,似是想要苦笑,却终究没有露出丝毫表情,轻声道:“无论三哥去哪,麟儿都陪着你。” 我心里顿觉酸涩,不曾想到了这等地步,我和麟儿,依旧要被前朝政事牵扯着。 杭城毕竟远离长安,即便一切从简,快马加鞭,抵达之时也已过去了七八日。 其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内的钟声遥遥地传出城外。 麟儿与我策马并辔,脸色不太好,不知是因为重回长安,还是因为这几日奔波劳累。 因着事先已命人先一步传令太子,事急从权,不必相迎,是以直至朱雀门前,才见到等候已久的苏贤等人。 苏贤是大明宫里唯一一个见过麟儿的人。 重逢那年,我曾命人悄悄传消息回长安,说我在杭城认了个义弟,宠爱非常,一切吃穿用度皆比照当年的秦王。没过多久,苏贤果然寻了个由头来到杭城行宫,也因此见到了我的麟儿。当年麟儿弥留之际,苏贤也在,他亲眼看着麟儿咽下最后一口气,亲眼看着陆离等人遵其遗嘱将“秦王”火化。所以当他见到眼前的麟儿时,从心底便认定了这只是一个和麟儿长得极像的人,丝毫没想过这就是麟儿。 有太子这般笃定地认知,即便有人对麟儿的身份存疑,也不会联系到秦王身上了。 尚德殿一切如旧,麟儿风寒未愈又奔波这么一路,精神有些萎靡,我看着他在内殿歇下,等他慢慢睡着,才叮嘱侍从好好照看。 苏贤及一干重臣皆聚在殿内,等候商讨战事。来的路上我与麟儿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任命董良为辽东道行军总管,穆钦贤安边道行军总管,左右夹击贼寇,又以陆离为河北道行军总管,夺回营、蓟二州,迫孙万忠、何向宁回师。三路并克,战势很快得到扭转。 过惯了赏花弄月的日子,一时忙起来竟有些不适应,偶尔着实忙得紧了,便会让陪伴身侧的麟儿一起批折子,麟儿虽不甚乐意,可批阅之时从不敷衍了事,有时提出的一些政见,反而令我豁然开朗。 仿佛回到了宣武年间,父亲尚在人间的时候。那时麟儿还是个孩童,白日里随师傅们读书习武,晚上便来尚德殿,我批折子,他看书。 有他相伴,即使是生灵涂炭的战事,也让人有了期盼。 可连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何况是过惯了清闲日子的我。有次累得很了早早去睡,次日醒来发现所有的折子都已经批好,粗粗一翻,皆是麟儿滴水不漏的批复。也不知他忙到多晚,才将这些恼人的折子一一看完。 战事频频告捷,我也难得有了片刻清闲,打算趁着秋高气爽带麟儿去赏桂花,谁知翻遍了整个尚德殿也没见着他,问过侍卫方知是去花园里了。 他回宫后风寒加重,几服药灌下去虽见起色,却一连数日懒得动弹,回宫后不曾出过尚德殿半步,总是腻在我身边。我一直想陪他出去走走,长安秋日景色甚好,也许看些美景,心情舒畅了,身体便能好得快些,可总腾不出时间来。此时听闻他去了花园,虽然仍未出宫,好歹是走出了尚德殿,我心里极是欢喜。 只是这份欢喜在看到麟儿身后的人时,霎时消弭无踪。 麟儿站在水池边投喂锦鲤,周遭空无一人,可是数丈之外,却有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是晚郎。 晚郎站在一棵红枫后面,不知站了多久,肩上落了一片火红的枫叶。 麟儿没死这件事,我从未打算让人知道,为此我不惜利用自己的亲儿子,也务必要瞒住天下人——尤其是秦-王府。不,现在应该称之为,代王府了。萧蘅被太医珍出怀孕时,麟儿已经去了南疆,晚郎出生以来更是从未见过父亲,所以我确信,晚郎并不知道麟儿是谁,即便此刻见到,也不可能认出他。 晚郎忽然动了一下,我心里咯噔一声,只见他稳步向麟儿走去,一直走到麟儿身后方止。 心头警铃大作,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便听到他问:“请问,先生可是随陛下从行宫过来?” 麟儿转过身,先是不经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又看向晚郎。 晚郎今年十四岁。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可他却和十四岁那年的麟儿长得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麟儿幼时受尽恩宠,性格明朗任性,晚郎小小年纪要撑起一个家,历练得极为沉稳内敛。此时二人相对而立,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 麟儿想来也认出了眼前人是谁,沉默许久对他微一颔首。 “在下苏迟,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麟儿脸色一沉,我却忍俊不禁。麟儿化名苏远,这名字本来没有什么,可如今听来却仿佛同晚郎是平辈,想来他是决计不肯讲的。果然,麟儿连句客套话都没讲,直接就没理他。 晚郎却甚是执着:“恕我冒昧,先生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嗯?” 晚郎定了定神,道:“家父。” 麟儿依旧不假辞色:“若我没记错,殿下是遗腹子吧?” 晚郎神色不变:“先生既知我是代王,何以不将姓名相告?” 麟儿冷笑道:“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容我告退。” 晚郎低头示弱:“若是先生不嫌弃,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麟儿问道:“是真问我意愿,还是非去不可?” 晚郎道:“世间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与先生一见如故,深盼能与先生共饮一杯薄酒,还望先生莫要推辞。” 麟儿道:“殿下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已有约在身,恕不能奉陪。”麟儿没有一丝迟疑地拒绝了晚郎,微微颔首,转过了身去。转身之时特意从我这边扫过一眼,这才朝着池子继续喂鱼。 真要说起来,晚郎封王的时间比麟儿还要早几岁,我虽知道自己待他不及待麟儿那般掏心掏肺,可也没让他受过半点委屈,落在旁人眼中,都是一般地受尽恩宠。 这样的人,以亲王之尊邀人同饮却被拒,换作谁都会觉得难堪,可晚郎的神色分明只有失落与难过,连一丝尴尬也不见。我心里暗道不好,他这般反应,怕是已经知道了麟儿的身份,可知道麟儿之事的人寥寥无几,我信得过董良等人,他们对麟儿忠心耿耿,绝不会违背他的意愿。晚郎究竟从何得知麟儿的身份?难道仅仅是猜测?还是这世间,真有父子连心之事? 可我没能想太多,麟儿再次朝我这边横了一眼——他不想跟晚郎过多纠缠,要我来解围。 “晚郎。”我当即扬声唤道,提步朝他们走去,“今天这么冷,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还站在这风口上?” 这话说晚郎,也说麟儿,麟儿风寒未愈,我都替他觉得冷。 晚郎回头看到是我,行礼道:“孩儿见今天日头甚好,未料到这会子竟也有些凉,待会儿便去加件衣服。”他这话是笑着说的,可眼底不见一丝笑意,低眉的时候,目光似乎向后望去,凝在了麟儿身上。 显然麟儿也注意到了这点,对我又是一礼:“臣告退。” 他一走,晚郎便道:“孩儿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没说话,他看了下我身后的侍从,低声道:“伯父曾告诉孩儿,先考是在南疆平叛时受伤身亡,孩儿对此一直深信不疑。可是方才,孩儿却见到……伯父可否告诉孩儿,孩儿方才见到之人,究竟是不是……方才那个人,究竟是谁?” 晚郎是个小学究,说话一向博引旁证,心思又缜密深沉,一句话能绕八百个弯,比之前朝那些老臣们也不遑多让,跟心思单纯的麟儿一点也不像。此时听他如此直白地询问麟儿身份,倒是与麟儿像了个十足,只是话到嘴边一转再转,将他心底的期盼与忐忑泄露个彻底。 我敛去笑意,挥退侍从,沉声道:“方才那人,是朕在杭城礼佛时所遇,朕见到他的第一眼,就险些将他错认成你父亲。他的模样与性情,真真是像极了你父亲。” 晚郎的眼神一霎黯淡无比,眼眶也开始发红,压抑着情绪道:“是,真的像极了,仿佛是从娘亲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娘亲的画中? 我霎时明白了他为何会认出麟儿,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我握住晚郎的肩膀,将他慢慢揽入怀中,像是拥住十四岁那年的麟儿。我曾多少次希望时光倒流,回到麟儿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只对他一人好,只爱他一人,他所期盼的一切我都给他,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一直相依相伴,不用度过十年死生不见的寂寂时光? 可我心里清楚,过去的一切都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我能做的只是尽力给他一份眼前的欢愉,而这份欢愉,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哪怕是晚郎。思虑良久,终是忍着心酸开口道:“你的父亲是秦王,而他不是。”此话出口,竟似叹息。 他不是秦王,他不是秦王……我单是想到这点便心疼不已。 晚郎道:“孩儿听说,方才那人,私下里叫伯父三哥,而伯父亦唤他为父亲的小字。孩儿记得七岁那年,颖州有一人极像父亲,穆太傅得知后将那人献给伯父,那时伯父勃然大怒,曾说,秦王就是秦王,天上地下,轮回百世,只有一个秦王,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为何……为何而今……” 我用力闭了下眼,那年穆钦贤送来的人虽不及如今的晚郎,但也的确像极了麟儿,可纵然是几可乱真,也依然不是真,不是我的麟儿。那时我知道麟儿身在江湖,一颗心都被他牵着,腾不出丝毫分给其他人,如何会对那颍州人青眼相待。可是这些话,却不能对晚郎说。只得无奈一笑,随口扯了个谎:“不一样的,你父亲是朕的弟弟,而他……他是朕……心上的人。” 晚郎双目通红,开口已有了鼻音:“孩儿、孩儿知道了。” 晚郎难过,我也不好受,麟儿现今的光景,何尝不是我一手造成?晚郎是麟儿唯一的孩子,若非我当初苦苦相逼,他何至于远走疆场一去不回,连自己孩子的出生都不知,十几年后故地初逢,却连相认都不能。我一直想恢复麟儿秦王的身份,想昭告天下朕的弟弟没死,他还好好地活着,他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好,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出众,是我此生独一无二的麟儿。可我又怕一旦昭告天下,他便不得不去到萧蘅与晚郎身边,这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回尚德殿的路上,因着心事沉重,我走得很慢。一片树叶不偏不倚地从眼前飘落,我伸手接住,心底一动,抬头望去,只见在离地丈余的一根树干上,麟儿斜坐在树枝上,眉眼低垂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只觉心尖微微一麻。 我对他伸出手道:“下来。” 大明宫的侍卫们都已不认得他,只晓得我宠他,担心他摔着,慌忙要去接,可架势还未摆好,麟儿便如方才的树叶一般,轻轻巧巧地落了下来。 他在江湖行走那么多年,不言其他,功夫是真的大有长进。 麟儿道:“怎么这么久,我可等你好一会儿了。”他面上的一片清浅笑意蓦地荡进我的心底,片刻之间竟有些怔忡。就在这一霎,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以来的想法都错了。麟儿从不问晚郎之事,不说回长安,即便同我回来也不曾去自己长大的长乐殿看一眼,我以为是因为他仍介怀我曾给他的伤害,介意我曾对他逼婚,介意当年昙花一现的男宠。可眼下他一笑,却让我倏尔明白,他所有的这些做法,都不是因为介意过去的伤害,而是为了我。 我才是最不愿让他回到晚郎身边的那个人。 曾经麟儿哭得伤心,问我心里装了天下还装了那么多人,不觉得累么?如今我只想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他,还要担心他不喜这物是人非的当下。 我想起麟儿两度出征的日子,我每日都要提心吊胆,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他受伤,担心他水土不服,担心他身体不适没人照顾。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让他一生无忧喜乐,不经受人世间的痛苦,我想让他拥有平安顺遂没有苦难的人生。可讽刺的是,他人生中最深刻的苦痛却是我给的,最长久的颠沛流离也是因我而起,不知道在他漂泊无定的他乡梦里,有没有梦到过一个苦苦期盼他回家的兄长? 今次看到晚郎,我方才意识到一个长久以来被我有意无意按下不提的事实。这十年时光,无论我们如何回避,还是实实在在地过去了。十年的时间,让一个不谙人事的婴孩长成了玉树临风的模样,让长乐殿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让麟儿再不是曾经那个肆意骄纵的少年,也让几缕华发悄然生在我的鬓边。 人生不满百,我与麟儿又还有多少个十年? 往事不可谏,好在犹有来日可追。 “三哥来迟了。”迟了整整十年,“还望麟儿宽宥则个。” 麟儿粲然一笑,道:“看你颇有诚意,那我便大人大量,原谅你一次。”他转身欲行,又骤然回过身来:“不对,我已经原谅你好多次了,这次不能再原谅你!” 我欺近笑问:“不原谅我,那麟儿打算如何?” 麟儿一本正经地道:“我要罚你。” 我含笑问道:“你要罚朕?罚什么?” 麟儿不假思索地道:“罚你今晚不许理政。” 我心头一热:“这是赏,不是罚。” 麟儿沉下脸来:“我说是就是。” 我笑着凝视他:“太常寺得知战事告捷,特排了几出歌舞,麟儿今晚可否赏脸陪三哥看会儿歌舞?” 麟儿却是不肯赏脸,道:“太常寺的歌舞,多少年来没有半分长进,我才不看。倒是听说西市有一家酒楼,里面胡姬的歌舞很是不错,只是逢八才有。刚到长安时我就想去,奈何伤寒反反复复,今天才感觉大好了,刚好又是廿八,我已吩咐侍从去备车马,陛下今晚就慢慢欣赏太常寺的歌舞吧。” 我眼底笑意更深:“麟儿久不回长安,既然要去西市,不如随朕一起去。” 麟儿轻哼一声,扭头便走:“太常寺得知战事告捷,特排了几出歌舞,陛下今晚就留下来看太常寺的歌舞吧。” 我慢慢地跟在他身后,道:“太常寺的歌舞,多少年来没有半分长进,朕才不看。倒是听说西市有一家酒楼,里面胡姬的歌舞很是不错,刚到长安时朕就想去,奈何国事繁忙,今天才得了闲——宁福海,去备车马。麟儿,可愿陪朕一起去?” “不陪。” 这小混蛋! “那三哥陪你去,好不好?” 麟儿勉为其难:“那好吧。” 他的双眸如寒星熠熠,眼底笑意如春风徐来,即便每日在一起,即便他就在我眼前,我却依旧觉得很想他。麟儿脚步一停,回头对我伸出手,我上前将他拥入怀中,轻轻地唤道:“麟儿。” 这一生遇见之人何止千千万万,能让我倾心相待者,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你。 只有你啊,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