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兄 华国西南边陲古城,夜半时分发生了里氏7.8级大地震。 半个小时后,两架直升机飞到灾区上空,把灾区情况传回救灾指挥部。 一个小时后,五架直升机在余震不断,气流混乱,能见度低等极端恶略的飞行条件下,向灾区投放急救药品,返回途中,一架直升机失事! 十三天后,失事直升机残骸在执行任务航线附近的密林中找到,机长赵哲遇难。 …… 越国西都。 一间简陋的市井民宅,金黄色的油灯把映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格外高大修长,影子在墙壁上来来回回的缓缓移动。 一个男人竖抱着半夜突然哭泣不止的女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赵婵几乎是浑身脱力的挂在这个应该算是陌生男人的身上。自己此刻,是妖魔鬼怪?是一缕游魂?是南柯一梦?赵婵没有心力考虑这些问题,因为赵婵现在很痛苦,痛苦排山倒海而来,把赵婵寸寸碾断! 就算置换了另外一个时空又如何?前世犹如今生,这般的痛苦依然那么清晰,赵婵闭眼挣眼,眼前挥之不去的,依然是一堆支离破碎,几乎化为焦土的尸体!那是亲哥,赵婵算是赵哲带大,那是如父如母的亲哥,是赵婵二十六岁的人生,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的亲人,这样乍然的离开,死后变成了这般模样。 国家大义?国家大义又如何呢,这份痛苦不会减少一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虽然距离失事已经十三天,可是没有见到,赵婵就不接受哥哥已经殉职这件事,可是亲眼见到,积压了十三天的痛苦,是赵婵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那一刻,赵婵心脏骤停,从此时空中已无赵婵,只有霍修张氏三岁的女儿霍悠然!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霍悠然连哭带咳,这阵咳嗽怎么也止不住,咳得满面通红。霍修的肩膀托着霍悠然的头,一手抱着,一手扶着霍悠然的后背。在厨房煎药的张氏听到这个声儿,焦急的走进来,急切的张手,想要抱过孩子哄着。 霍修没有把霍悠然给张氏,额角溢出细汗,急问:“药煎好了没?” “五碗水文火煎成一碗水,还得半个时辰!”张氏没坚持抱过孩子,手放在霍悠然的额头上,霍悠然又哭又咳,张氏手上没有准,担心霍悠然烧起来,试问道:“我倒一小碗来先喝着?” “药是这个吃法!”药煎不对时候,药效就不一样。霍修也担心着女儿,心情自然不好,就带出了一分气,道:“不急这点儿,去年李兄弟给的一罐蜂蜜还有?兑一碗蜂蜜水来。” “欸!”这会儿张氏也听不出霍修的语气,当家男人说什么就做什么,折回厨房兑蜂蜜水。 一个长宽不到三寸的绿陶罐,是去年霍修的好友李勋送过来的年礼。霍家是越国千千万万户普通庶民人家之一,家境不能算贫寒,也远远够不上富裕二字,所以蜂蜜是有闲钱也不会买的稀罕物,所以一罐蜂蜜,霍修和张氏没吃过一滴,一半倒出来,送给住在乡间的父母霍恩和陈氏,一半全省给一对儿女吃,去年儿子霍忻然也生了一场大病,小半罐哄着他喝药用了,剩下的都喂在霍悠然的嘴里,霍悠然这一病已经半个月,张氏用勺子把陶罐刮了一遍,勺子上只沾着些许蜂蜜。张氏红着眼睛叹惜一声,往陶罐里倒了半碗温水把陶罐洗一洗,勺子搅一搅,倒出来,再往陶罐里倒了半碗温水洗一洗,勺子再搅一搅,再倒出来,算是兑了一碗蜂蜜水! 喂了霍悠然喝了一碗蜂蜜水,咳嗽停止了,但是霍悠然还在哭。 霍悠然怎么能停止哭泣呢,她的丧兄之痛,对她来说也就发生在‘刚才’呀!但是霍悠然这样面色犹如死灰,身体瘫软如泥,眼神毫无神采,哭声哀哀凄凄,张氏吓得掉了眼泪。不过张氏可不会想到那些离奇的事,只以为女儿生病了难受,只以为女儿的病情又加重了,前几天,霍悠然都病得只剩一口气了,那会儿的情况不会比现在好。 半个时辰过去,药终于煎好了。张氏摆出三个碗,药汁倒到第一个碗里,第一个碗倒到第二个碗里,第二个碗倒到第三个碗里,张氏边倒边吹,舀了一点含在嘴里试了试,还是有些烫嘴,又重复了一遍,才觉得合适,端来喂给女儿。 霍悠然把脸瞥向对面,不想看到这对陌生的年轻夫妻,或者说是无法面对,因为霍悠然还没有准备好进入新角色。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霍悠然的余悲绵绵不绝,实在没有心力应付这对陌生的年轻夫妻。至于拒绝喝药,霍悠然不是想死,只是纯粹不想而已,不过这个反应看在霍修和张氏的眼里,是女儿病重的连进药都困难了。 霍修心焦得像烧成一团灰,把女儿抱给张氏道:“我来!” 这是要硬灌的意思。 从半夜啼哭到现在,霍修就一直抱着女儿,抱着走,现在也抱着坐着,就怕她躺着气不顺引发咳嗽。硬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再试试,呛去了怎么好,这是最后一贴药了。”最后一贴药灌不进去后面没得补,张氏执意的把药勺贴到霍悠然的唇边。霍悠然还是没有反应。 “悠悠喝药,悠悠要听话,喝药。喝了药有甜甜的蜜水喝……”张氏说了一堆哄三岁小孩子的话儿,边说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落在霍悠然的额头上。 温热的眼泪划过张氏的脸颊,再掉在霍悠然的额头上已经没有温度了,反而是一层黏黏的凉意。霍悠然的眉头几可见的一动,然后微微的仰头正视张氏的脸,在这个视线的移动中,霍悠然先看到又一滴晶莹的眼泪经过眼前。 霍悠然心中一抖,视线转了一个弯,第一次正视抱着自己的男人。霍修十五岁和年长一岁的张氏成婚,十六岁得子,十七岁得女,霍修现在不满二十岁,本该朝气澎湃的青年,此刻满脸的悲戚之色,是这样的浓烈。 霍悠然忽然觉得冷,其实是霍悠然毫无节制的悲伤让这个身体发烧了。霍悠然颓然靠在霍修的身上,眼望着张氏,眼睛含着悲悯! 张氏突然从未有过的害怕起来,因为她感觉到这个女儿陌生的眼神。 这时的霍悠然脑海里在想,哥哥死了,有个自己悲哭不止,伤心欲绝,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真的‘自绝’了。那么自己死了,后头谁来伤这份心呢? 赵婵尚未成家,无夫无子,至于母亲,上辈子母亲早早死在了前头,在赵婵远未懂事就去世了,父亲因为有些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关系也不好,后来他又跟着一个女人去了国外,也就过年过节固定通个电话,赵哲出事,因为赵婵固执的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都没有打电话告诉那边出事了。十三天,一儿一女已经离世,父亲应该刚刚收到消息。 收到消息会有遗憾吧,二十几年的父子父女情谊,这一世便草草终结了,收到消息会很难过吧,悲哭不止,伤心欲绝! 有个疯狂的声音在霍悠然心里呐喊,霍悠然想对眼前两位呐喊:我死了哥,你们死了女儿,我们都死了亲人,我们一起来难过吧! 不过这个真相太残忍,霍悠然感觉到了自己内心出离里于理智的邪恶之心,把这句呐喊压了下来,并且缓缓张开嘴,喝下一碗苦药。喝完了药,霍悠然也不落泪了,缩在被子里把自己冰封了起来。 张氏的心因为害怕而砰砰乱跳,不过这会儿,她也不及细细分辨这份害怕的由来,只当自己是一个重病孩子的母亲。 “最后一贴药了!”张氏低低的重复了这句话,看着丈夫。 这时候的孩子夭折率很高,去年夏末,大哥大嫂就死了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十岁。霍悠然这次病,已经治了半个月,换了三个大夫。还要继续花钱吗?张氏舍得花钱,可是找哪个大夫?自古名医如名相,扁鹊华佗难求,庸医不会救人,还会杀人。但思索半晌,张氏还是想继续求医问药的。 “依我主意,还是请李兄弟的姑丈,前几天的药不是对了病症。”霍修闷闷的看着霍悠然把自己卷起来的背影,又道:“那位或许还能请到家里来,前两位早先就拒了。” 西都是越国的国都,太医名医是有不少,不过那些都是伺候贵人的,霍家是普通草民,这些个儿大夫,连门都摸不到,那摸得到的那么几位,也就那么几位了,想一遍还是李勋的姑长靠谱。 张氏默默点头,她也没有别的主意。 霍修看看外头渐明的天色,摸出一贯钱来出了门,没有直接去请李勋的姑丈,而是先拐了个弯去市集。 李勋的姑丈并不是做馆看诊的大夫,只是家学渊源而通晓医理。李勋知道霍修的女儿病了,把陪姑姑回家省亲的姑丈自荐了来,霍修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上次那是人情,人家来家里一探,诊费坚持不受,这回再请,却是不能空着手去拍人家的门。 第2章 求医 市集是两排简易放到的草棚子,霍修出门太早,做生意的人都还没来,草棚子一个个躺在地上,不过很快有人推着车,挑着担子进来,最早一批是卖肉的,霍家有时常关顾的屠户,张氏娘家的村落仁和县盐桥乡余店村的张屠户。 张屠户推着车,远远看见霍修,操着大嗓门先道:“霍兄弟,有事?” 张氏的娘家母亲住在余店,霍修张氏住在西都城内,两边有事让张屠户带句话,两边有东西让张屠户帮个忙捎带,张屠户开门做生意,又讲究与人和善,同县同乡同村的人,能顺带的事都给顺带了,是以作为回报,霍家买肉都会关顾张屠户的生意。 十天前,张屠户把霍修的儿子霍忻然捎带回了余店,交给他外婆。 霍修沉寂着,等张屠户走近了才道:“要两只前蹄,砍十斤肉脂,不要板油,把最好一层肉脂割给我。” 开张这么大一笔生意,草棚子不急着搭,张屠户操刀在推车上把霍修的肉砍出来,边砍边道:“婶子有话带到,还有大侄子也问她妹妹,大侄女的病几时好利索了?” 张屠户问的轻松,因为李勋荐了个好大夫,霍悠然前几天已经大好了,两天前霍修才让张屠户转病情好转这句话,不日把儿子接回来,那知这半夜急转而下。霍修把希望放在李勋姑丈身上,不说那个万一,这会子愁苦自己咽下,含糊道:“还得过几天。”后头抿着嘴巴不再说一个字了。 张屠户想着霍修是有急事,也不再言语,下手更快:“蹄髈八文,四斤八两三十六文,肉脂十八文。开张生意零头摸了!” 老主顾,张屠户砍出来的肉只多不少,霍修没想占张屠户这么大的便宜,依然数了两百十六文出来,勉强笑道:“要给的,要给的,不能让你白搭大半斤肉。” 张屠户笑着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倒也不再推辞。他挣点钱不容易,半夜丑时起来杀猪,披星戴月的往城里赶两三个时辰,回去还得两三个时辰,要补觉,地里一摊子农活儿,人忙得连轴转,还不是想多挣几个钱。 霍修提了礼急急往李家去,李家家境比霍家高了一个档次,从居住面积可以看出来,李家的房子比霍修现在居住的房子大了一倍有余,因为李勋媳妇钱氏怀着身孕,家里还雇了一个长工帮忙家事。 霍家和李家,有三辈子的交情了,若不是门第不对等,算得上世交了。 李是前朝皇姓,李家是皇室后裔,前朝大唐帝国三百五十年国祚,不过李家是皇室的细枝末梢,那偏的和刘皇叔的‘刘’一个意思,早就是不成样子的破落户了。霍家是浙江东道节度使韦翘的家奴,民有俗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韦氏自南北朝兴,在隋唐两代,都是经久不衰的士族豪门,韦翘是嫡支,是家族中排得上座次的中流砥柱般人物,霍家在韦翘手下,那叫‘豪奴’。在主子面前腰弯下去,搁外头破落户的李家进霍家的门叫‘有事相求’。李勋的祖父请求霍修的祖父向节度使大人递句话,想弄个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霍修的祖父在关键的时刻递了话,李勋的祖父才补到了差事。 那是四五十年的老黄历了,唐末民变,王天波之乱祸延大唐半壁江山。这伙儿乱民从山东开始,打到岭南,又从岭南北上,沿着湘江,一路攻占衡,永,谭,郎。饶,信,宣,常等数十州,搅得江南一带不得安宁,直逼西州,西洲就是现在的西都,那时韦翘等几个镇守江南的节度使负责平叛,可是各家节度使自扫门前雪,把叛军扫来扫去,还想着趁乱抢点别人家的地盘。在这种前后被人捅刀的情况下,西洲被攻破,韦翘身死,他那一支韦氏被灭族,连带着手下亲信将领,杀了五千人,霍家的男丁被坑埋,只把霍修的父亲霍恩漏了。至于李家,和韦氏关系不深,倒是全家逃过一节。 农民起义听着伟大,可是他们一旦得到了权利,可能比任何一个阶层都堕落的迅速。金子银子,粮食女人,王天波手下几十万人,在这片地方来来回回的刨,没个几年就弄得民不聊生,还自家窝里斗个不停,四分五裂,最终四处散去。又过了几年,李霍两家第二代人已经长起来,李勋的父亲杜老爷开了一间卖纸笔的铺子,霍修的父亲霍恩在街头卖字,有来有往的,这样两家又接触上了。 现在霍修子承父业,接着卖字,字摊就摆在李家的铺子一角,这样刮风下雨,头上还有一片瓦。 霍修坐在堂屋,不用见外自己倒茶来喝。李勋也不拘俗礼,才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有穿戴整齐,边走边穿,进屋先看到两大包的礼,再看霍修凝重的面色,若霍悠然大好了,这是谢礼,霍修该笑着才对,现在这个样子,李勋心里咯噔了一下。 霍修丧气的说了霍悠然反复的病情,最后道明来意:“还是苏先生的药对症,昨晚睡前还是大好的样子,想是半夜着了风。” 霍修还是心服那位的医术,顿了一下,一手抚着钱袋子道:“想请苏先生再勉励一试,要花多少,再不惜的。” 说完了这句,霍修漾出一丝羞愧之色,这句话难免有点大言不惭。大夫治病,有个按病开方,还有个按药开方。这片地方有什么药材,这户人家能否承担高额的药费,都是大夫要考虑到的,所以一张方子开出来,很可能不是最有效的,求的是最合理。开出个犀角,鹿茸,虎骨来,等闲人家吃得起吗?倾家荡产也不够的。 “哎!”李勋听了霍修这么说,也是动容的叹息了一声,道:“你稍待,我去问问姑父!” 李勋没起床,他姑父苏延宗也没有起床。 霍修忍耐着焦急在堂屋等着。 很快李勋折回,细细问了霍修女儿的病情,又让霍修稍待。 这回一盏茶时间,李勋才出来,脸上寂寞之色,抱拳道:“兄弟,我姑父说那一回的方子已经尽了他生平所学,若是吃不好,你就另请高明吧。” 另请高明是李勋改的,苏延宗的原话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这是那丫头的命,救不活了。当着人家父亲,这句丧气话李勋说不出口,这才改了。但是这句话就不是让霍修私心了,霍修握着李勋的拳抱愧问道:“可是先前我怠慢了苏先生?这回我的诚心敬服的。” 李勋一愣,想过来了道:“哪儿的话儿,我那位姑父,年纪还没我大呢,脸还长得嫩,并介怀这些个儿。” 李勋那位姑姑是老来女,是以苏延宗辈分大,年纪却小,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又不在西都正式行医,李勋对这位姑丈的出身讳莫如深,只说家学渊源而通晓医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霍修深究这位年轻的大夫好几眼,想来大夫望闻问切,看得出来自己对他医术的怀疑,确实怠慢了。 霍修舒缓了面色道:“那请苏大夫再走一趟,救得小女一命,我霍家感激涕零,再别的……我倾其供奉。” 李勋无奈摇摇头,这才道:“实不相瞒,我姑姑一家子,是要在西都置家立业了,大夫爱惜名声,头开好了,才能在医林里站住不是。” 苏延宗是要在西都安家落户了,正经开馆行医。头一个病人就治不了,不就显得他医术不精了,所以,他是再不会去看一个必死之人了。 “这……这……”这个打击不小,确实治不得病,霍修也不能让别人赔上名声。霍修边哽咽着,边砰的一声跌坐在座位上,李勋扶了一把。霍修继着了气力,勉强站起来告辞,把话儿圆了道:“那我再去寻寻别的大夫。” 李勋提上霍修送的猪肉要送,霍修连忙道:“别别别,伯父好这口……”李勋的父亲最爱吃红烧蹄髈。 这会儿李勋以为霍修即将经历丧女之痛,怎么会收下他的东西,爽朗的道:“你女儿,是我亲侄女,帮得上忙是应当应分的……” 这不是又没帮上忙。李勋隐下后半句话,李勋和他妻子钱氏还没有孩子,只怀里刚揣上一个,平日看见霍修有两个福娃一般的好孩子,真是喜欢的不得了,以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难过,李勋坚持退了霍修的礼,还倒赔了一份。霍修收回了肉,还提走一个装了蜂蜜的绿陶罐。 霍修到了家,把东西交给张氏,沉声道:“这会子先欠着李兄弟的人情,过段时间再去谢他。” 这样一来,张氏也以为霍悠然是不能好了,当即闷在霍修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苏延宗没有断错,病治好了,命换了一条。霍悠然反反复复烧了三天,任心口戳进一把匕首,拉来拉去,搅得粉碎,人就是顽强的活着。烧退了,咳嗽止了,只是霍悠然自己,不能停止悲伤。 那是手足呀。或许是真实的疼痛,或许是心理的作用,霍悠然就像被人砍断了手脚,只剩下一个躯干,脸色憔悴蜡黄,眼瞳涣散茫然,嘴唇惨白龟裂,正在经受她的幻肢痛! 第3章 是我 “谢谢张伯伯。”还是三寸丁的霍忻然从车辕上跳下来,乖巧的向张屠户道谢。 张屠户揉揉霍忻然扎着包子头的脑袋,眼睛看着张婆道:“婶子,这几天生意好,午时之前就卖光了。” 猪肉卖光之后,张屠户打道回余店,可是不等人的。张婆点头,把带给女儿女婿的东西从张屠户的板车上拿下来,笑道:“我兴许要在女婿家住几天!” 张婆把背篓背上,一手一条草鱼,一手一袋鲜笋。霍忻然有他的小背篓,一手一个包袱装着他的换洗衣服,一手伸向张婆道:“姥姥,我拿鱼,我拿鱼!” 祖孙二人就这样大包小包的进了门。 张氏一开门就嗔怪道:“娘,你自个儿留着吃,何必拿来。” “开门七件事,你们哪一件不得花钱。”张婆一顾,先问:“女婿呢?” “做事去了。” 张婆含了笑,再问:“悠悠好了?”不然霍修还有心思去做事。 “这……”霍悠然好了?说好是好,至少没有病死,说不好,张氏其实有好些话想和亲娘说,只不知怎么开口。 “娘,我去看妹妹!”霍忻然抓着张氏的衣摆喊一声,就放开往屋里跑。 霍忻然冲到了门口放轻了脚步进去,呼吸里一股没有散去的中药味掩盖了一切,看见床上一个侧影。 霍悠然阖目,安静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霍家房屋小,霍悠然在屋里应该可以听见有两个人进门的声音,不过霍悠然漠不关心,依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弥散着生不知何乐的哀凉。 “妹妹!”霍忻然小小声轻呼。 妹妹?霍悠然的手指最先反射性的颤了颤,这个声音哪里听过,好像很耳熟,又怪怪的样子,好像失落了很久,又重新找回的样子,霍悠然眉宇动了动,缓缓挣开眼睛,因为霍悠然有好些天没有用眼睛看东西了,所以凝眉眯眼,想看清眼前的人物。这个过程中,霍悠然不知觉的放长放缓了呼吸。 这个人……这个小人儿……这个男孩子……这个只有三四岁的男孩子……他是谁? 霍悠然一直迷蒙的眼睛焕发出一丝闪烁的光彩,手肘撑起上半身。这时霍忻然已经靠近,霍悠然超常发挥的爆发了她的气力,把霍忻然一把拉近。 这么熟悉的气息,这么熟悉的触感,这么熟悉的,这张脸,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身体太小了,这张脸太幼稚了,幼稚到霍悠然其实没见过,只是在照片上看到过,三四岁的赵哲,就是这个样子的。 霍悠然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在延伸生长,重新生出了手脚,每一个毛孔都在复活,每一个感官都在放大,这个充斥着药味的房间苦中带甘,这个简陋的房间叫做古朴,霍悠然欣喜若狂,欣喜若狂到喜泪含在眼眶里,折射出细碎的波光。 “你……”霍忻然震惊,他清楚的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妹妹和原来不一样了。 “是我啊。”霍悠然被毫无预兆的惊喜摧毁了理智,没有了理智的霍悠然把这个人纯粹的和赵哲重合在一起,总归霍悠然还没有一点儿进入新角色的自觉,理所应当道:“是我啊~” 霍悠然用最简单的字眼诉说自己,我是谁?你二十六年的妹妹,无需介绍,无需解释,是我!我!急促的喘息表达了霍悠然激动不已的心情,霍悠然的病还没有利索,这样急促的喘息是很容易岔气的,所以霍悠然又咳了起来。 听到咳嗽声,张婆和张氏立刻进来,张氏抱起霍悠然,抱的过程中看见霍悠然死死的握住霍忻然的手,眼神里满满的依赖。 比起霍悠然的惊喜,霍忻然此刻看到这样的霍悠然不全是惊喜,是你,是你!那原来的你怎么了?原来的霍悠然又怎么了?死而复生,生而既死,霍忻然想到这些,满腔柔情生生憋在心里。 张婆掰着霍忻然的手把两个孩子分开道:“忻忻,妹妹不舒服,妹妹要休息了。” “哦!”霍忻然维持他一贯乖巧的样子,又很认真把‘看妹妹’的感受说出来:“妹妹瘦了很多。” 张婆摸了一把霍悠然的小脸儿,却安慰道:“好歹挣扎过来了。” 霍悠然天天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没有一点食欲,也没有胃口,怎么能不瘦呢,不过张氏看见霍悠然待霍忻然的样子,有了些许欣慰的。有些话张氏只在心里来来回回的打转,连霍修都没有透露一个字。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手把手带大的孩子,这个孩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生病带出来的恹恹的情绪,是漠然,是陌生,是觉得她还活着,可是她对这个家没有感情了,不过现在她真正的活了,她知道有个亲哥哥,那样的依赖。 张氏平和的笑着,她试着说服自己,是她误会了,女儿还是原来的女儿,怎么会是漠然的,陌生的,怎么会对这个家没有感情呢。 张婆强把霍忻然拉了出去。霍忻然数度回头,贪看着霍悠然。 张氏搂着霍悠然顺气,被张氏抱着,霍悠然失去的理智找回了些,慢慢阖上眼睛装睡,嘴角噙着微笑。 我是我,你是你吗?不是也没有关系,霍悠然现在找到了一个人生的支点,她自顾自地的觉得,若果你我的生命都重来一回,你我相伴着长大,也算勉强可以接受的人生,上辈子你我皆身死,这辈子大不了从头来过。 张婆拉着霍忻然去了厨房,两个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霍忻然背了几节莲藕,最下面扣着一个碗,装了块豆腐。张婆背了许多芋头,最下面一个咸甜的黄豆酱罐子。吃食是给女儿女婿带的,碗和罐子是要带回去的,张婆一个人住在余店,也没有几个碗,是以张婆开了柜子找干净的容器来盛。 第一层柜子放着一碗咸菜,一碗清炖的猪蹄汤,一只摸了盐的生猪蹄,一碗冷饭,四碗满满的猪油渣,这样就把第一层柜子放满了,张婆随手拿了一块猪油渣试试咸淡,头抬看第二个柜子。张婆子人矮,精确来说不到一百五十公分,所以第二层柜子里面的东西看得见,勾得着,却不好拿。张婆又随手拉过靠在柜子边的小竹凳踩上去…… 嘎吱一声。 多年的训练没丢下,霍忻然听觉灵敏,动作也算敏捷,出手紧紧握住了竹凳的一角。 张婆稳稳的站住了,拿到了她要的罐子,低头看霍忻然蹲在凳子边上。张婆还以为霍忻然要吃呢,捡起一块猪油渣喂到霍忻然嘴里,随口抱怨道:“你娘真不会过日子,自家吃油买那么好的肉脂!” 霍忻然嘿嘿为他娘说话:“这样的猪油渣好吃。” 张婆也就是随口一说,转而在女儿面前就不抱怨了,道:“女婿可回来?” 而另一边,霍忻然放开了竹凳,手上扎进了一根木刺。霍忻然磨磨牙,用牙齿把木刺拔出来,口水舔了舔小伤口,把破竹凳藏起来,第二天找了一条麻绳把破的位置箍起来。 张婆是要做午饭了,霍修回来多做一点,霍修不回来少做一点。张婆来女儿家和自家一样,手上没个停歇,这会儿自然把烧饭的事揽过来。 霍悠然已经不咳嗽了,张氏把她放回床上才进厨房回道:“四郎要请李家兄弟在外头吃,猪蹄炖上。” 家里男人不在还要吃猪蹄,是特意做给张婆吃的,张婆舍不得吃,忙要推辞,张氏解释了,还笑着调侃道:“……原要送人,李家坚持不收才留下的。只当那家收下了,我们白吃罢了。” 这样一说张婆就坦然受了。中午做了红烧猪蹄,清炒猪油渣芋头,原来残留的猪蹄汤炖了笋。 西都人烧菜喜欢酱一酱,但是生病的人又主张他们吃清淡。所以另外盛出两小碗清炒猪油渣芋头,猪蹄炖笋汤是给霍悠然的。 就着霍忻然下饭,霍悠然这一顿吃得比前几天加起来的都多。 现在霍家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张氏由着张婆收拾碗筷,自己去织布,张婆又打发霍忻然去霍修和张氏的那张床上睡午觉。 霍修和张氏睡觉的地儿和张氏织布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屋子,中间用帘子隔断,所以张婆估摸着霍忻然睡着了,才坐过去和女儿说话。 亲母女,张氏能感受到女儿的变化,张婆也能感受到女儿的情绪,张婆先问了道:“这回悠悠一病,花去了家里多少。” 现在女儿女婿住的房子太拥挤,柴都没地儿放,整捆的柴塞在床底下,所以女儿女婿一直在攒钱,预备着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可是攒点钱哪那么容易,日子一天天的过,钱总是这么一日日的花出去,这回霍悠然一病,一定又花了许多,换房就更加遥遥无期了。 张氏未语先叹了一口气,过后怕是张婆误会,忙轻声道:“没有多少。李家兄弟荐了个好大夫,是自家亲戚,过来瞧病诊金也没有,已经比预想的省去许多。” 张氏是不想和娘亲诉说家里的艰难,诊金没收,但是那张药方上有一味参须,花了家里两年的储蓄,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但是这个人……在娘面前,张氏忽然落泪道:“悠悠……悠悠不是那个悠悠了!” 第4章 前世 “这是怎么说……”张婆挨近了女儿道。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张氏连忙把心思收了,擦了眼泪,拢了头发站起来去开门。张氏先打开一条门缝,见是熟人,是仁和县六桥乡施家田村的樵夫陈大鹏的儿子陈银,才把门打开。 陈银只十一二岁,站在门槛外咧着一口黄牙喊:“四哥!” “四郎做事去了,没在家。”张氏道。 陈银挠挠头,略尴尬的道:“这样啊,我在李家铺子没找着四哥。” 施家田方向从南门进城,去李家铺子再走到霍家,已经绕了大半个都城。张氏笑着道:“进来歇一歇吧。” 陈银这才迈脚,看霍家里头统共两间屋子,还没有自家地方宽敞,霍修不在,就不好意思进屋,只在天井下站了,道:“嫂子,我只传一句话,昨晚半夜你家大嫂生了,是个女娃。” 张氏脚上一顿,面容一僵,马上又端上喜闻降生的笑容来,并做主了道:“是嘛,那四郎和我明天赶早就家去。” 陈银传了话,又得了准信就不言语的要回走,张氏到底不能让他白跑大半个城,留他喝了一碗水,吃了一碗猪肉渣拌饭。陈银在天井下坐了,扒拉完了饭道声谢就赶紧走了。 张婆一直在屋里没动静,过后才出来笑着说一句:“真是个腼腆的孩子。” 张氏端了碗经过张婆身边,张婆敛了笑容叹息道:“你大嫂真是命苦,难不成……也是这命中无子的命格。” 也是,张婆就是命中无子。 张氏把碗轻轻搁在灶上,亦是叹道:“我多想……大嫂能生个儿子!” 张婆摇摇头,不过她大嫂总是没有自己亲闺女要紧,张婆看一间厨房右边,霍家两间屋子都是隔断的,隔断了挤是挤些,用着也算四间屋子了,厨房右边两个孩子睡着,现在霍悠然睡着,所以张婆蚊声问:“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悠悠不是那个悠悠! 被别的事情一岔开,张氏就再没有勇气说出来了,含糊道:“我最近是累着了,守着她日夜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织机上都落了灰,明儿早又要家去……” 张氏说话间,霍忻然假装迷迷糊糊的走进来。 张婆见了,就把这个话丢开了,绞了帕子给霍忻然擦脸,然后放他找邻里孩子们玩耍。霍忻然摇一摇头,一奔一跳的找霍悠然去了。张婆要拦,张氏倒是劝道:“悠悠病已经好了,让他们兄妹一处待着。”然后张氏去了房间,开了陪嫁过来的牛皮箱,准备送给新生儿的礼。 张氏有两口牛皮箱,从张婆老娘那一辈传到张氏手里,三代人了。里层是一层薄薄的衫木打底,然后一层一层包了四层经过药材浸泡过的黄牛皮,最外头刷上红漆,落上一把铜锁,这样的牛皮箱,用上一二百年,也不会发霉虫蛀。所以张氏把霍忻然和霍悠然的衣服都收在这里,从尿片襁褓到现在三四岁的衣服。 张氏铺陈在床上,选出两件一两个月大的衣服,也没有男孩女孩的区别,小门小户人家有足够的衣服穿就不错了,还分什么男孩女孩。张氏选了两件,思索了一下,又选了两件两三个月大的。 张婆在一旁看得肉疼,道:“诶哟诶,你可真大方。” 在张婆心里,这些衣服都是她外孙的,霍忻然霍悠然用过了,张氏往后还会有孩子,不得接着用,一个补丁都没有,就是洗的勤了衣裳着泛白,都是好衣服。 张氏只是那么一听,并不心疼。她以诚心待大嫂,也希望大嫂能一直诚心待她。 张婆也只是那么一说,还得帮着张氏收拾铺陈开来的衣服,然后又拿出针线篓子,把几件衣服几处线头拆了重新缝一遍,这样才耐用。 叙事分成两条线,当霍忻然一奔一跳的跑到霍悠然面前,霍悠然一掀被子,雀跃的叫唤了一声‘哥’,然后紧紧的抓着霍忻然的手臂,就是不松开,好像再放手,就触摸不到了。霍悠然笑得有几分傻气,好像这样紧紧的抓住,就能确定,这个人是赵哲,仅仅是工藤新一和江户川柯南的区别,还是那一个人。 这个称呼就不对,原来的霍悠然都是软软懦懦的叫‘哥哥’,赵婵永远是爽利清脆的叫一个字‘哥’。霍忻然一指抵唇,听着张氏和张婆在厨房的动静,轻微的提醒道:“我们说话小声一点。”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张氏和张婆就在外头,张氏都已经怀疑悠悠不是悠悠了。 霍悠然赶紧点头,握着霍忻然的手,指尖都颤抖到发麻,但是脸上无声的狂笑着,眼睛瞬间发亮,灵动洋溢着生气,和两个时辰前的死鱼眼睛判若两人。 霍忻然也因为这离奇的重逢而喜悦不已,不能说话,就紧紧拥抱住了霍悠然。 霍悠然溺死在老天爷给她开启的善意的玩笑里,知道张氏和张婆离开厨房,才轻声抱怨道:“这个家真小,比我们老宅小一半,连说个话都不方便。” 赵哲赵婵是农村的孩子,家里老宅是标准的江南老式的两层四合院,原来整个四合院是一户地主家,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分给了六户人家居住,分成六家,赵家也有一百二十平的居住面积,而且六户人家公用中间一个堂厅,堂厅楼上放柴,楼下放农具等杂物,小花园分成六块,实际上少说再加四十平,自赵婵八岁奶奶去世后,只兄妹二人,能不宽敞嘛,而这个霍家,屋子是一层的并列两间屋子,目测面积不会超过五十平,中间是一条狭长的天井,天井是房与房之间所围成的露天空地,有采光的作用,但是现在挪出一半来搭了草棚,放了柴禾。这样就影响了霍悠然睡的这个空间和霍修张氏睡的那个空间,两个空间的采光。 屋子小没有办法,霍悠然懂得生活,仅靠柴禾做燃料,还要天天烧饭取暖,一冬烧掉一屋子的柴禾也不够。很小很小的时候,堂厅楼上,六户人家把柴禾都堆到顶住了房梁,还不是全部烧掉。那时家家户户早就用上了煤气和电,只是农村人节省还用着柴禾。 居京城,大不易。 好像这个地方也是都城。 不是两进,三进,四进的宅邸,那些都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在一个社会永远是小数中的小数,霍家是真正的寒门小户,目前四口人,已经连个转身都困难了。平日霍忻然和霍悠然,同睡在一张床,同睡在从厨房隔出来的,一个不到五六平的小空间。 霍悠然所不知道的是,这点小空间还是霍忻然不久前卖了无数次的萌,才争取来的独立空间,不然兄妹两人还和父母住一间房呢。那时霍悠然还小,天真的吃了睡,睡了吃。霍忻然不行啊,深夜常常听到霍修和张氏在做运动,好囧好囧的。 不过听到霍悠然抱怨这个家小,霍忻然满足的说了一句:“娘是好娘,爹是好爹!” 霍修和张氏,是很好的父母。一个家里人到齐了,而且每个人都恪尽职责,这才是一个家的样子。 上一世家里是残缺的,那种残缺锥心蚀骨,甚至比赵哲死去那一刻的粉身碎骨,还要痛苦。赵妈妈,在赵哲刚刚记事的时候,在赵婵完全不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且去的不体面,农村的说法是发神经死掉了,医学上的说法,应该是得了抑郁症,才做出了自杀的行为,某天淹死在了水里。赵妈妈为什么得了抑郁症,是被赵爸爸生意失败之后一系列的生活打击逼成这个样子的。 赵哲赵婵生活的时代倒退二十几年,那是大变革的时候,那时候有个伟人说了一句,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的猫就是好猫,从此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各处专研,走南闯北的抓老鼠去了。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很不幸,赵爸爸是失败的人,他做生意的资本原来就是拆借来的,一赔本,就欠了一屁股债,具体多少那是一个永远的迷,仅追到家里来讨债的数字加起来,就是几十万。赵哲赵婵生活的时代倒退二十几年,几十万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候猪肉五块一斤,那时候他们村子的人,每个家庭的平均年收入刚过万,万元户还是一个赞美人的词。欠债几十万的意义,就是赵爸爸这辈子啥事也不用做了,余生赚的钱不吃不喝也不够还债的。 巨大的债务,完全可以把一个男人的雄心壮志压得粉碎,反正一辈子都还不起,反正一辈子累死累活的赚钱,钱都是人家的,何必赚钱,何必还钱,赵爸爸丢下妻儿跑路了。 讨债的人三不五时的上门,赵哲记得那一年除夕,讨债的人把家里的煤气罐拉走,家里的窗户拆了扛走,抵的还不是债务,是债务滋生出来的利息,北风呼呼的那个吹,还有鹅毛大雪打着璇儿的飘进家来,赵哲世世不忘那个场景。直到赵妈妈被逼死了,这些人自认倒霉,才不上门来。那几年祖孙三口靠奶奶的一点点退休金维持生活,奶奶去世之后,吃了两年的百家饭,到了赵婵十岁的时候,赵爸爸才偷偷摸摸的露面,留下一些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赵哲和赵婵的生活里,这个赵爸爸就是那么偶尔的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 前世是如此的遗憾,今世的霍家已然很好了。 第5章 好囧 霍忻然披了被子,把霍悠然也拢到被子里头,才小小声劝道:“既然来了这里,你得把这儿当个家,家里头的,是家人。” 张氏为什么感觉到悠悠不是悠悠,是灵魂尚无归属之感,而且霍悠然把这个感觉随意带出来让张氏感到了。 霍悠然闷声不响,哥在这里,前世之事俱罢了。但是平白多出的家人,总要给个适应期,感情又不是水龙头,说来就来了。 霍忻然看得出来霍悠然的别扭,无奈道:“这几天你少说话,这几天我把家里家外这些事仔仔细细告诉你,免得你穿帮了。” 霍悠然只能点头,她自己也急着早点融进这个家里,所以开始进入了角色道:“伯母生了孩子,姥姥和娘为什么是那种脸色,脸上全无喜气?因为是女孩子?都是女人!” 女人还嫌弃女人生女孩子?霍悠然想到自己也是女孩子,脸上有失望之色。霍忻然一指指在霍悠然的额头上,正色的道:“生男喜,生女忧,几千年了不都这样。你不愤?往后不愤的事情多着呢。” 这里可不是原来的好时候,霍忻然简单了解释了几句:“大伯母进门十几年,没生过男孩儿,这位是七妹了,包括幼年夭折掉的,大伯母生了七个女孩子,大伯家只有女孩子,这般没有生儿子的福气,施家田附近找不出第二个女人来,可不得摊上‘命苦’二字……” 霍悠然张着嘴哑口,倒不知道是这般境况。霍悠然没有继承原身一点儿记忆,对这个家,这个社会都需要重新认识。 解释到这里,霍忻然忽然复杂的笑了笑,道:“生儿子好啊,儿子是传宗接代的,女儿养大早晚要去别人家,这是其一,还有其二,我们十几年前在课本上学到的那点知识,什么一条鞭法,摊丁入亩,俱丢了吧。这个社会还没有进步到那种程度,人头税是明明白白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人头税,女儿本不比男儿力气,却要缴纳和男儿一样的赋税。几千年了,底下的人大半是因为交不起苛捐杂税被逼着造反。过个小日子,也是生儿子的好。” 霍悠然多有不明白的地方,既然踏实的要生活在这家了,霍悠然也有很多好奇的地方。不过她没有插话问这问那,总之交给哥,哥都会说明白的,那么多事情,又岂是一两句可以说清楚的,哥是有条理的人,霍悠然很放心。 踩着前人的脚印走,霍悠然很庆幸,哥在这里。 霍忻然细致的和霍悠然理着住在老家仁和县六桥乡施家田村的霍家人口,还没有理顺呢,张婆和张氏选好了衣服出来,就坐在霍忻然霍悠然房间门口做针线,转头就能看见人,一边做事一边看孩子。 得,常识问题也不能普及了。霍忻然自动进入小孩儿模式,把他这些天在姥姥家是怎么过的,一天一天说起来,一天一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那都记得清清楚楚。引得张婆对着女儿夸着孙子:“忻忻记性很好,就这股子聪明劲儿,以后有本事。” 霍悠然开头是看戏一样的看着霍忻然耍宝,作弊来的记性能不好,不过聪明是真的聪明,哥在学校和军队,都是排在前面的人。 张氏听儿子说话,那笑儿就没有断过。霍悠然看着这样的笑,忽然又想起彩衣娱亲来,面对霍忻然的怡然自得,渐渐体会到一点味道,是家的味道。 娘是好娘。霍忻然刚刚说过这句话。霍悠然摸了摸自己的心,没有尝过滋味的东西,其实不知道它有多好吃,那么从来没有尝过,也没有别人想象中的可怜和痛苦,日后……日后是要生活在一起了。 这般想着,霍悠然不知道她也笑了。 做完了针线活儿,张氏和张婆做起晚饭来,才动手,霍修就回来了,见过了岳母,看过了一双孩儿,趁着天还明朗,便到窗户底下再抄几页书。 现在这个社会识字的还是少数,霍家的条件也供不上正经拜先生读书的费用。霍修是父亲霍恩手把手教会的那些字,而霍恩,在王天波匪贼还没有攻进西州以前,在自家过着不输少爷一般的生活,是被主人允许读书的。而今霍修就在西都卖字为业,抄书只是一项业务。除了抄书之外,给人读信,写信,写账篇子,写聘礼单子,写嫁妆单子,写诉状,结婚写喜字,丧礼写冥字,过年写桃符……总之要用上笔的活儿霍修都干。因为霍修为人温和,做事细致,字迹端正,而且并不因为自己颇识几个字,就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倨高傲慢。相反,霍修是很有耐心的人,对大字不识一个的人来说,把口语转成书面语有些困难,霍修都是很有耐心的和他们沟通,按着他们的意思下笔,必要的时候还会提醒他们注意的问题,并不怕一提醒而平添的麻烦。比如今天,霍修其实是晚归了,盖因来了一个写嫁妆单子的,霍修善意提醒了他们最好把嫁妆里的贵重物件注明尺寸,才晚了。 霍修这样的做派,是不愁没有事情做。不过霍修年轻,不到二十岁,他做事也没几年,家里等着花钱的又多,才显得这些年拮据些。 女婿在,张婆是不在女婿面前掌勺的。伺候丈夫饭食,是妻子的活儿,张婆只是帮着女儿烧个灶。张氏做了鱼头豆腐汤,红烧鱼尾,油焖春笋,猪油渣抄咸菜,给霍悠然做了一碗蒸蛋。 一家围着桌子吃饭,小户人家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霍修给儿子挑鱼刺,张氏给女儿挑鱼刺,把鱼肉拌在饭里边喂女儿边道:“明早家去,大嫂生了女儿。” 霍悠然正在关注霍修的表情,果然看见霍修也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看向一儿一女。霍悠然连忙把头低下,张嘴吃饭。 张氏知道霍修的意思,打住了道:“娘在呢,让娘再给我们带几天孩子,悠悠病才好,忻忻也想妹妹了。” 霍忻然配合张氏,把霍修给自己挑的鱼肉舀给霍悠然吃。霍悠然都来不及咽,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还得回一个灿烂的笑容出来。 霍修见霍悠然不好带走,两个孩子又分不开的样子,顺势应下了,邀张婆多住几天。 张婆无有不应。她算准了霍家大嫂左不过这几天生产,早上就和张屠户说过了,兴许要在女婿家住几天,就是因为这个。 家里只有两张床,五口人张婆带着霍忻然睡,霍悠然在霍忻然同情的目光中被抱去和霍修张氏一块睡。霍悠然这些天睡饱了,久久睡不着,就琢磨起霍忻然同情的目光来,迷迷糊糊之际一下子被呻|吟之声尴尬得彻底清醒了。 真是好囧好囧的,霍悠然尴尬的小脸红得滴血,原来这个家房屋拥挤还得经历这种尴尬事。 霍修和张氏年轻小夫妻。 之前霍悠然病了好多天也没有心情。 所以,这是攒了很多天了。 欲|火焚身,不管不顾? 但是这也是正常不过的夫妻生活呐。 霍悠然只有三岁,她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霍悠然默念了一百遍。 还没完事。 为什么做那么久呢! 真是比赵婵交过的两任男朋友都持久。 好持久! …… 胡思乱想了很久,霍悠然还是好囧好囧的,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第二天霍悠然醒来,早没了妖精打架的两位,霍修和张氏摸黑吃过早饭已经出门了,到施家田需要徒步走四个时辰,坐来往城里和乡间的牛车,牛走路悠哉悠哉的,也不会快多少。 张婆牵了霍忻然的手进来给霍悠然穿衣服,霍忻然一双眼睛执意的盯着霍悠然,再划到张婆身上。霍悠然晓得霍忻然的意思,兄妹二十几年,彼此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意思,开口到显得赘述。霍悠然抿了三次嘴唇,才当人面儿,叫一声:“姥姥!” 一声姥姥,称呼下面需要建立的是情分,这位不是邻家姥姥,是自家姥姥,霍悠然在心里模拟很多遍,才娇娇的说出口。 “诶!”张婆笑着道:“吃完早饭,姥姥带你们出去买糖吃。” 早饭就是昨天吃剩下的剩菜剩饭。饭煮成稀饭,鱼只剩下了一点汤汁,变成了鱼冻,猪油渣炒咸菜不用热,只把也只剩下一点点的油焖春笋热了下。有多少年了,霍悠然没有吃过隔夜菜,看着霍忻然习惯的勾一点鱼冻,呼啦呼啦的喝一大口很稀的稀饭。霍悠然少不得把多年的讲究都丢下,很快霍悠然就知道了,比起这个社会,很多很多的人还不能吃饱饭,很多很多的人还在经历战乱之苦,很多很多的人,今天还活得好好的,明天就成了别人斗争中的炮灰,霍家的生活条件,已经很好了。 越国,只有十三州八十六县五镇之地,这个被强邻逼在东边的弹丸小国,它甚至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只是一个善事中原王朝的藩属国,经过几十年打来打去的战乱,也才止戈没有几年。基于统治者还算清明的统治,治下百姓暂时过着平和的生活。 第6章 出息 霍修和张氏摸黑吃了一顿干饭,再去市集打了一壶酒,买了两只猪蹄,霍修觑着张氏面色,想着那折腾的小半夜,身心舒爽,便格外体谅张氏辛苦,搭了牛车,才往老家去。 牛走起路来悠哉悠哉,但是走的四平八稳,张氏一路垂着头,挨着霍修闭目养息。 施家田不到百户的人口,因为临近都城,不到百户的村庄算是小村落,现在的村落基本是依着姓氏群居划分,施家田村基本姓陈,霍修的母亲便是陈氏,霍家这个姓,四乡八村再没有同姓的人家,而霍家的房子,挨在了施家田边边上。 越国是个小国家,被强邻觊觎,十年前齐国强攻越国。齐国的建立者马擎原是宣州刺史,宣州被叛军攻破之后,就投降了王天波,依旧盘踞宣州。王天波兵败身死之后,马擎在叛军中的实力急剧膨胀,最后割据四十州立国称帝,帝传二世,马擎之子马继权为人极其残忍,弑父杀兄夺帝,在位五年大修宫室,广纳美女,齐国弄得不堪重赋之外,还迫使越国年年纳贡,且贡银年年看涨,最后干脆兴兵来伐,企图拔尽越国十三州。 十年前,越国几乎举国而战,越国王世子亲自率军,大战三个回合,一胜一败一胜。最后马继权被齐国权臣赵稷所杀,赵稷废齐立宋,才正式和越国停战修和。 霍恩原有四个儿子,霍文,霍武,霍双,霍修。在越国和齐国交战期间,越国执行两丁抽一的兵役,霍武和霍双去了战场,都死在了战场。霍武和霍双临上战场前夕,霍恩四处请人说媒,倒是临了给两个儿子娶上了媳妇,只是人没有回来,两个媳妇又都改嫁了。乱世之中从来不强调女人送一而终,夫死再嫁寻常不过。所以老家只霍恩陈氏并霍文一大家子。 经过村子,各家已经生起了袅袅炊烟,走进家门,院子里凌乱横躺着一些刚刚劈好的柴,未及收拾,今年五十有三的霍恩坐在一个木桩上,右手拿着两个核桃,不停的玩转。霍修见了老父这个样子,什么话都不说,把手里的东西给张氏,把衣服下摆栓在裤腰上,拾起地上的柴刀,劈起剩下的柴。张氏恭敬叫一声‘公爹’,拿着东西进了厨房。 陈氏在切菜,霍三姐在煮饭调米汤,霍四姐在烧火。张氏放下了东西,洗了手就来帮忙。陈氏叫霍三姐跑去地里喊儿子和大孙女回来吃饭,接过大勺舀出一碗粘稠的米汤水来,边舀边问张氏:“悠悠好了?” 张氏笑一笑,说了几句霍悠然原来病的怎样,又是怎么好全的,说得简简单单,孙女虽然是孙女,可是陈氏已经死过两个孙女了,现在的孩子夭折的很高,所以活下来是福,熬不过是命,霍修和张氏在霍悠然病重的时候,都没有惊动上一代长辈,如此听在陈氏耳边,霍悠然自然是无惊无险。 陈氏只点了点头,正眼看着张氏道:“怎么不把孩子们带过来,你们出来了把两个孩子放家里?” 张氏挂着温婉的笑容,越发恭敬道:“媳妇请了娘家母亲在家里暂时住着。” 陈氏依旧正眼看着张氏,客气道:“真是麻烦亲家了!” 张氏心里微微不是滋味,敛眉接过米汤水,送去给大嫂单氏。农家少有滋补之物,一碗米汤水,一顿饭的精华都在这碗汤水上,也是滋补之物了。 若是霍恩陈氏二老只把日子过得和寻常一样,那么单氏的脸上,就是掩饰不住的颓丧的情绪,张氏仔细看单氏的眼睛,单氏的眼睛,眼窝凹陷,眼底青黑,眼眶微红,生完孩子一天半了,这一天半也不知道大嫂是怎么过的。张氏坐在床沿上,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封,放在床内霍七姐的襁褓上,祝祷道:“平平安安,岁岁平安。” 村里女人生个孩子接生婆都不请,基本都是婆婆给媳妇接生,娘家母亲给自己女儿接生,再左右邻舍生过孩子的女人来搭把手,照大家的说法是,生孩子女人天生就会,生子之后,洗三满月这样繁琐的礼节很少有,霍七姐是个女孩子更没有了,张氏拿出一个红封来,算是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里面放了二十个铜钱。接着张氏又拿准备好的衣服出来,比在霍七姐身上,笑着道:“我改了改,不知道姐儿能不能穿,不合适我再改改……” 进屋后就一直是张氏在说话,单氏沉默不语,不谦辞,不致谢,不和张氏客气。张氏是温婉和顺的女子,却不是灵巧机变的女子,单氏不搭理人,张氏一个人也说不下去,对大嫂有意见是不能,只是略微有些不自在,收了衣服复端起米汤水来道:“汤凉了,大嫂趁热喝吧。”说着准备喂大嫂喝汤水。 单氏一直是躺在床上的,这个时候挣扎着坐起来接过了碗道:“你把姐儿抱起来,我来喂吧。” 张氏内心惊讶,她一直以为米汤是给大嫂补身子,不由飞快的瞄了单氏胸部一眼,这才看清楚那个地方比一般刚刚生过孩子的妇女要扁平很多,赶紧瞥过了目光,抱起霍七姐不提。 原来汤水是霍七姐的口粮。还是红彤彤的一个孩子,小嘴没勺子的一半大,在勺子边沿一啜一啜的喝米汤。 待霍七姐喂饱了,霍三姐已经喊了霍文和霍大姐回家,陈氏把一家子的饭都做好了,端来一碗米饭,一碗不搁酱油不放盐基本上算是白煮的鲫鱼汤,一碗搁了一点点盐的清炒豌豆,顺便叫张氏出去吃饭。 男人们上了饭桌已经动了筷子,霍文是长子,常年在地里干活晒得黑黢黢显得人干瘦,和小了十四的小弟霍修坐一起,不像兄弟倒像父子。霍恩早年辛劳,都过了几年住山洞,啃树根的苦日子,五十三岁已经雪白了头发,苍老了面容,和小儿子,不像父子倒像祖孙的样子。 霍修执壶,给父兄倒酒。因为酿酒费粮食,越国到现在还控制酒曲的买卖,禁止百姓私自酿酒,所以要喝酒,得到官府允许的几家铺子里买酒,官府刻意垄断了,价格自然不便宜,新酿的高粱酒一斤二十文,霍修打了两斤来,用浅浅的一寸深小酒杯盛酒。 要是平日霍文能喝到酒,那是舍不得喝,倒了一杯酒先闻个半天,闻醉了,闻的馋得不能再馋了,再小口小口的一点点抿着喝。喝几口小酒,现在算是男人们小资的消费,但是现在霍修倒了酒,霍文端起来就一口闷,啪的一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父亲母亲在上呢,意气的指着杯子大声道:“倒!” 霍修这位大哥儿,最是忠厚老实,这会堵着一张脸拍着桌子道:“倒!” 霍恩把筷子拍在桌位上喝道:“还没有吃醉呢,耍什么酒疯!” 霍文昂着头撸着头发,一脸纠结的表情。 霍修赶紧认错:“倒是我的不是,买些劳什子回来。”说着就要收起酒壶。 霍文也是孝子,几乎没有没驳过父母的意思,这会却是抢过了酒壶,自斟自饮。如此一来,饭桌上张氏及一众女孩子都不知道该怎么下筷子吃饭。还是陈氏劝和,对老爷子道:“你由着他点儿,让他自己拿主意。”环顾过一众人,再不管霍文道:“你们吃饭,赶紧的。” 所有人埋头吃饭不提。霍修和张氏都感到了这里有事,把问号放在心里。 霍文只喝酒不吃菜,没一会儿就醉了。霍文醉了,当人面儿留下眼泪来,大掌拍在霍修的肩上道:“老四,你比我有出息,你一直比我有出息,你才几岁,就比我有出息多了!” 霍文,这名字是取错了,霍文霍文,霍文并不通文。 霍文既为长子,读书写字一道,霍恩也是手把手教过的,只是霍文不通窍。一本三字经,反反复复的背,竟是背了一年才背下来,抓笔写字,第一年那字惨不忍睹,和狗爬的一样,第二年第三年,写的好点也只比狗爬好一点,直白说出来,霍文很有些愚鲁,不过好在,霍文有一身力气,干活是不惜力气的,才攒下一个老实厚道的评语。 其实读书写字有什么用呢?没用!隋朝是开创了科举制度,其后四百多年,真正从寒门爬上来的人有多少,据说王天波也是读书人,屡试不第,秀才造反。这个社会,士人之子恒为士,商人之子恒为商,才是正统的法则。乱世之中,皇权丧失,道德崩溃,军阀混战,多少名士隐于山林,读书就更没用了,霍文习惯了种地,眼界也只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自来不和小弟弟比出息。 现在霍文是和霍修比儿子,霍修十六岁就有了儿子,他今年三十三,还没有儿子,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儿子了。 就这儿,弟弟比他有出息! 霍修面对一家人尴尬得不行,握住大哥的手道:“这回是吃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霍恩也是怕霍文再出洋相,和霍修两个人把霍文拖走了,随便找个屋子放下。 比起都城那个拥挤的住房条件,施家田的霍家原来预备着分给四个儿子,有个‘田’字型的住房结构,正屋白砖黑瓦房四间,其他泥沙墙,沙石墙,盖个土瓦十几间,修修补补也挺耐用的,这些房子现在都留给老大了,只都城那两间屋子,是早年霍恩挣下来的,归给霍修。 这个意思,在霍忻然满三岁的时候,霍恩就私底下透露给两个儿子了。 霍修没意见。都城里的人脉,霍修在用着,这块经营好了,比房子贵重。 霍修也没有意见,他儿子也没有把房子都占了,有几处房子破了都懒得去修补,又什么意思呢? 第7章 庶民 张婆果然不哄人,要带霍忻然霍悠然出门买糖吃,开了箱子给两人找干净的衣服。 霍悠然站在一旁看,忽然怀念起赵婵色彩缤纷的衣橱来,因为箱子里的衣服都是素色的本色布,稍有变化,只青,白,黑三色,再没有别的颜色。霍悠然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看着自己缩小的样子,又想起每次逛街看过的那些童装店,每一件衣服都鲜嫩可爱。 霍悠然是没有享受过的。从小家里没有母亲,就没有一个操持家务的人,家务能省就省。所以霍悠然小时候的衣服,不是挑好看的,永远挑耐脏的。耐脏的衣服就那么深色系,冷色系的几个颜色,待稍大一点,耐脏耐磨的牛仔裤很便宜了,一年四季都穿着牛仔裤,上半身夏天t恤,春秋卫衣,冬天棉衣。小学两三年级的时候,小伙伴们流行上衣穿衬衫,红的,黄的,白的,各种浅色系小碎花的衬衫,下装是过了臀的荷叶摆超短裙,必定要配一条白色的打底裤和一双红皮鞋。霍悠然还是那个样子,一件卫衣一条牛仔裤,因为那身打扮不劲脏,得有个人天天洗衣服。在霍悠然离开镇子上大学之前的人生,幼年童年加大半个少女时期,霍悠然没穿过裙子。 或许是这个原因吧,日后霍悠然有了经济实力,对穿衣打扮这一块有了美学的追求,莫名其妙的特别喜欢逛童装店。现在童年再来一回,还要穿那么难看的衣服吗?霍悠然都有了一丝困惑,某宝里面的汉服多好看,颜色绚丽,质地飘逸,一举一动古朴优雅,而现在张婆拿出来的几件衣服,霍悠然只看见单调呆板。 这么一想霍悠然又想起来了,霍修和张氏的衣服也是那么单调呆板,颜色就那么几个色,款式都一样,衣摆离地多少寸,衣袖过手多少寸,领口袖口开多大的口子,且全部是右衽! 霍悠然被这样单调呆板的穿衣风格冲击的渐渐凝起了眉,霍忻然拉拉霍悠然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我们是庶民。” 国朝对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制定了一套严格细致的服饰等级制度。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就是从服饰等级制度中繁衍出来的,出门在外,见了对方的服饰,彼此高低贵贱自现。霍悠然是还没有出过门不知道,在外头两人对面而行,一个人要是比另外一个人服饰明显贵重,那么后者得主动让道,让对方先走过。 庶民? 霍悠然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之后,再把头低下。 张婆没看见两个人的官司,把霍悠然扎头发的红绳换成了黑绳。霍悠然仰着头看着一脸慈祥的张婆,说起来家里的人也没有首饰,张婆耳洞里塞着茶叶梗,圆髻上一支铜制的扁方,再无其他。张氏铜的都没有,只有三支木簪挽发,孩子都用绳子扎头发。 自见到霍忻然,霍悠然有了精神气,睡得着,吃得下,不过一天,整个人就大不一样了,一双黑瞳的大眼眼一闪一闪炯炯有神,小脸儿白白的自然白中带粉,双唇水水润润。张婆越看越爱,找出一把剪刀来,牵霍悠然去门口,对着门口两丛月月红道:“姥姥给悠悠戴花,悠悠要戴那朵花?可不能像你哥一样,给他戴朵花,满院子跑。” 门口两丛是变色月季花,开始花瓣尖尖上是白色的,花瓣从嫩嫩的浅黄转成嫩嫩的粉红,然后那层粉红渐渐变深,最后整朵变成大红色。因为这个品种的月季一年四季不间断的开花,所以又叫月月红。 霍悠然想象着霍忻然头上戴着两朵月季花的样子,不比刘姥姥一把年纪满头戴满了花还要滑稽可笑,霍悠然不由同情的看了一眼霍忻然。 霍忻然摊摊手表示他的无奈。有些东西他可以冷眼旁观,可是接受无能。 国朝规定了庶民人家,饰物只能用银,不能用金,此外各种玉石,各种宝石,珍珠,玛瑙,琥珀等稀罕物,也是不能戴的,有钱也不能戴,没有这个身份戴了不符合身份的东西,都会充公的。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别的不能戴,戴朵花总可以吧。所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簪花的习惯,霍家养着两丛月季花,一则观赏,二则簪花。 霍忻然抬头,看见了蓝天白云。 门口栽种的花木,头上的蓝天白云,是唯二鲜嫩明亮的颜色。霍忻然暗暗握紧了拳头,这辈子他必须重新拼搏,必须成为人上人。这个家里,服饰呆板划一,没有身份,连追求华衣美服的资格都没有。霍悠然看不惯,他来到这个落后的时空十三个月了,也是看不惯,不过上辈子他出师未捷身先死,这辈子的拼搏之路比上辈子艰难数倍,他至少要耐着心等待长大! 霍悠然见霍忻然露出了坚毅的神情,神情背后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决心。霍悠然既是欣喜,也是心痛。欣喜于霍忻然的一生有所追求,心痛于……上辈子霍悠然做了十年的军属,就担惊受怕了十年。 “哥,花很好看,我要戴两朵,姥姥,我要一边戴一朵。”霍悠然安慰着霍忻然,憨憨的和张婆说道,然后兴致盎然挑了两朵,簪在头上,张婆自己也选了一朵大红色,还来试图说服霍忻然:“忻忻,妹妹都带着花呢……” 张婆话没有说完,霍忻然就窜出了门。 张婆笑着摇头关了门,一手一个牵着人:“到了市集要抓着姥姥的衣角,要买什么和姥姥讲,可不能随便乱走,会被别人冲散的,姥姥就找不到你们了,你们也看不见姥姥,要是不听话,姥姥以后再不带你们出来买糖吃了。” “忻忻看住妹妹。” “悠悠要听哥哥的话!” 霍忻然和霍悠然乖乖的应着,张婆的嘴上还是不停的念叨,到了市集霍悠然才知道,市集真的好挤! 越之西都二百坊,连袂成阴,比肩继踵。 张婆一年也不能这样带着外孙一回,很是疼爱,出手就特别大方,见了卖风车的就问霍忻然要不要,见了卖彩陶娃娃的就问霍悠然要不要,霍悠然见霍忻然不要,也紧跟着不要张婆买东西。 玩的都不要,张婆就想外孙还小,还是喜欢吃的,先给他们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在手上,一路买了二两白糖发糕,两个空心麻球,二两香酥花生糖,逛到最后,看见有卖樱桃的,一问站住了,要四十文一斤。 张婆咬咬牙,准备掏钱。 霍忻然拉拉张婆的袖子,小声道:“我不吃。” “姥姥有钱。”张婆拍拍霍忻然的小手,温和的笑道:“你不吃,还有悠悠呢。悠悠喜欢吃。” 酸酸甜甜的樱桃哪有小孩儿不爱。自有了这对外孙,樱桃熟了,张婆都省给外孙们吃,今年是省也没得省。 今年可能是樱桃的节气不好,余店很多樱桃树没有挂果,一颗樱桃也没有挂在树上,是颗粒无收。 没想到都城里也是这么贵,可是过了这几天就要等明年了。所以就算这么贵,张婆也决定买给外孙们吃一回。 这便是人伦大义,自己不吃都给孩子们吃,买也要买给孩子们吃。 回了家,霍忻然枕着脑袋看着包在荷叶上的樱桃,向霍悠然普及张家道:“我们姥爷姥姥没有儿子,只生养了我们娘一个,姥爷去的早,十年前就走了,所以那些年姥姥和娘是靠织布和做针线过日子,现在姥姥做不得针线了,眼睛不行看不清。所以姥姥一个人住在余店,种点菜,种亩地,这几年手脚灵便,还能自给自足,钱是没法赚的。” 霍忻然捏着一颗樱桃没有说出口。姥姥不比奶奶,奶奶有退休金,省着用还能拉吧赵哲赵婵两三年,这里就没有退休金这种东西。 霍悠然拿走霍忻然捏住的樱桃吃了,眯着眼道:“真好吃!” “你也吃呀。”霍悠然又捡起一颗放在霍忻然的面前,道:“这么好吃的樱桃你不爱吃?” “爱吃!”霍忻然释然,张口就着霍悠然的手吃了,酸酸甜甜真是好吃。 霍悠然苦笑着道:“也就前不久吧,我整整一年没吃过晚饭,每天晚饭只吃水果减肥。今天我看见一篮筐的樱桃,眼睛都亮了!” 用心感受这个世界一天,霍悠然扯扯身上青灰色的粗布。刚才在市集看见的人,大部分都是这个料子的衣服,所以霍家在庶民之中,还是保持着平均的生活条件。所以,不是这个家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这就是一个衣着打扮不得自由,买半斤樱桃都要好好考虑的社会! 霍忻然捏住霍悠然的后颈,低低的道:“想以前了?” 如果赵哲不死,赵婵也好好活着吧。 “不想!”霍悠然深吸一口气,凝视着霍忻然舒展了眉宇,笑道:“我会想你的,哥。如果必须舍弃掉一些,我自愿舍弃。我喜欢现在,我想见你,我抬头就可以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你。” “你我白多了二十几年!”霍忻然随着笑开了,胸膛里充满着豪情和热血,道:“会好起来的,会一点点好起来的。姥姥,爹和娘,老家的阿公阿婆,你还没有见过,我们这些人会过上好日子的。” 第8章 不举 霍修和张氏第二日入暮时分归家,赶快做上晚饭吃了,天已经黑透。 张婆烧了一大锅热水,霍修和张氏洗漱完就歇下了,顺便带着霍悠然一块儿歇。 霍悠然心怀忐忑,不安于霍修和张氏再来一次妖精打架,不过霍修和张氏今晚没有那种心情,也没有精力,霍悠然转个头,见他们已经呼吸绵长的睡着了。霍悠然松一口气,指望着一觉睡到大天亮,也睡下了。 指望,是指望不上的。 迷迷糊糊间霍悠然听见霍修和张氏在说私房话。 父母尤在堂前,他们回老家不是去做客,是去做事。张氏白天做家事,晚上带着霍七姐,让大嫂安心睡一夜,霍修也是如此,昨天劈了半天的柴,晚上和兄弟盖一条被子,今天在地里搭了半天的蔬菜架子。在老家,夫妻两人有好些话不能说。 “……昨天喝了一大碗,今天喝了一大碗,到我出来那会子,还是没有!” 张氏是在说大嫂单氏,两只猪蹄特意给产妇买的。猪蹄花生汤是有补气血,增乳汁的功效,但是菜种在地上,要长出了根,浇水施肥才有用,单氏就像地里枯了根的菜,怎么浇灌都没用了。没奶就是没奶,霍七姐只有米汤喝。 张氏想她刚生下儿子那时候,两天没有开奶,儿子在襁褓里饿得哇哇直哭,她也急得嘴上一圈燎泡,这样比起来,单氏就木然了些。张氏带了霍七姐一夜,第二天早上,单氏也不问女儿一个晚上喂过几次,拉过几次,竟是一个字都不问。 “可怜七姐是女儿!”张氏道。 霍七姐要是个儿子,那是个宝,可怜是女儿,是棵草。 霍修沉声道:“昨天娘说,让大哥自己拿主意?” 张氏忙道:“是拿什么主意?”不待霍修回答,张氏已经觉出味来,试探着说:“是不举吗?” 举者,养也。霍文和单氏是不想养霍七姐了? “大哥有五个女儿了,女儿太多了。”霍修也算是为大哥解释了,这才商量着道:“大哥昨天说了那个意思,是不是我们拿来?” 从唐末至今,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寻常百姓,皆有收养假子假女的风气。霍文是让霍修收养了霍七姐。 张氏保持了沉默,就是不答应的意思。 霍修过了一会儿,试探着再道:“三姐……实则也非大哥的亲女,那是侄女!” 霍三姐,原来该是霍武和其妻小陈氏的女儿。霍武上了战场没有回来,霍三姐是遗腹子,那会儿小陈氏都不想生下这个孩子,要堕了这胎。是霍恩和陈氏坚持,一定要小陈氏生下这个孩子,那是霍武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不管是男是女,一定要给霍武留个后。为了这点执念,霍恩做公公的,都给儿媳妇跪下了,又压着霍修和单氏做保证,保证无论小陈氏生男生女,都由长兄长嫂抚养。就这样了,小陈氏还不点头,最后霍恩再咬牙,许给小陈氏十五两银子,小陈氏这才别别扭扭的,愿意给霍武留个种。 霍三姐落地一月,小陈氏就带着先前霍家给的聘礼和十五两银子,自嫁到外头去了,或许是想断个干净吧,嫁到哪里小陈氏自个儿没说,这十年也没在霍家面前出现。 这些事长一辈的都清楚,晚一辈的就不知道了。就是霍三姐自己,只知道父母是霍文和单氏,再不知道霍武和小陈氏。 现在的意思,霍文拿了兄弟的女儿养着,也要霍修拿兄弟的女儿养着?这个拿,不是让霍武张氏白养女儿,是把女儿过继给兄弟,从此霍修和张氏善尽父母之责,那边就是伯父伯母,再不能以父母自居。可是霍文单氏活得好好的,这层关系怎么能隔得清清楚楚,张氏捂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才问:“三姐的事,是你?还是大哥牵扯出来的?” 霍修闷闷道:“我这么想来着!” 霍修要把这件事揽上身,张氏就只当是霍修牵扯出来,道:“既然说到三姐,我就把三姐的事好好说一说。大哥大嫂难道不该养着三姐?我归家晚,我娘只我一个女儿,我娘为了给我找个好人家,早半年就在施家田附近转,还给里正家的老爷子把寿衣做了,就为了打听你家的家风。是张里正老娘说的,说原来那册子上写着大哥的名儿,是二哥想着,大哥有了大嫂,有了大侄女,刚生下二侄女,家里这么多的人口,大哥上了战场不能安心,才顶了大哥的名儿,这般一去就没有回来。二哥用自己的命换了大哥的命,我娘打听到这件事,才觉得霍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户好人家。” 现在霍文和单氏把养着霍三姐当恩情,张氏说话间就流露出不服来。霍修连忙找补道:“大哥大嫂一直记在心上,这些年对三姐怎么样?别的姐儿该有的,三姐都有,别的姐儿没有的,那是大家都没有,再没有两样的。” 张氏抚了抚自己这口气。霍修这话又没有错,霍三姐一落地就抱给了霍文和单氏,那是处处和几个女儿一样的,就这一点,霍文和单氏没有一点偏颇。张氏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了,又道:“三姐是三姐,七姐是七姐。你要是欠了大哥一条命,给大哥白养一个女儿原是应该。现在是嫌女儿多了,要送走一个?说难听一点,是不想要了,才想塞到我们家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是大哥大嫂!”霍修强调了这一条。 霍修和霍文相差了十四岁,霍文娶单氏的时候,霍修还是四五岁的孩子,那时候霍恩陈氏带着次子三子在都城谋生,霍文在老家守着家底,霍修就是嫂子带着,所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霍文和单氏,对霍修来说,算半个父亲,半个母亲! 张氏在黑暗中扶着额头,带着哭腔强辩道:“大哥大嫂不举子,他们要做恶人,把女儿扔到我们家来,是逼着我们一起做恶人!” 张氏都已经勉强压抑着哭意,霍修只能放软了声音道:“大哥大嫂,也是想着我们家宽裕些……” “我们家宽不宽裕,你自个儿知道。四郎你写个字,连铺张纸的敞亮地方都没有。请李兄弟来家吃个饭,还一定要挑一个晴朗的天儿,把桌儿搭在天井里,这些窘态不算。悠悠生下来有三年了,我们要是想要孩子,现在马上就怀上,明年我再给你生个儿子或闺女……”张氏也是一个豪放的,说着话就来脱霍修的裤子。 三年了张氏为什么没有怀孕?因为霍修和张氏小心的做着避孕措施,情到浓时,霍修也耐住了,不放在张氏里头。霍悠然听见霍修和张氏在床上拉拉扯扯的,怕殃及了自己,自觉的滚到床里面。 “悠悠要醒了!”霍修拿了女儿当挡箭牌! 张氏果然不再动,轻轻叫了一声‘悠悠’,静静听霍悠然的反应,霍悠然闭着眼睛假寐。张氏只当霍悠然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对着霍修‘哼’了一声,倒是不再拉扯霍修,仰卧在床上和霍修平心静气的道:“我们这里,你白天没人,我白天要上织机,忻忻四岁,悠悠三岁,你抱个奶娃娃来,家里谁来抱她。在老家,公公在那里,婆婆在那里,五姐也五岁了。如果这些都不是理由,那是嫌弃七姐是个女儿。这个恶人就让我来做好了,既然亲生爹娘都不怜惜她,也别怪我做婶子的不怜惜她!你于大哥大嫂说,就说是我不答应。” 说完张氏背对着霍修,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反正后半夜再没有搭理霍修。 第二天当着张婆和儿子女儿的面儿,张氏是给足了霍修面子,但这番作态瞒不了阅历丰富的人,其他三人都看得出来。 霍修出了门,张婆哄着霍忻然霍悠然看蚂蚁搬家,看着张婆关起门来和张氏说私房话,霍忻然低着头问霍悠然,霍悠然少不得把两家话复述了一遍,完了还自嘲一句:“这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霍忻然郑重的说道:“大伯没儿子,还有往后呢?” 这一边张氏带着委屈和张婆说道:“我自家一儿一女,费了多少心血?去年忻忻一病,今年悠悠一病,说实话我织布换的那点钱全贴在他们身上都不够。我自己的孩子,我贴的心甘情愿。别人家的孩子,大哥家里的,我是做不到,我心不甘情不愿!” 张婆摇头一叹,道:“到最后,只你成了恶人!” 张氏不解,看着她老娘。 张婆惨然,道:“霍家那位小陈氏,是少有的手黑心黑的女人,由着老公公跪在自己面前,自己肚子里揣着的肉,都要卖十五两银子,这银子到手,再不回头看一眼。霍老大这两天为什么喝闷酒,老大家的为什么不看那孩子一眼,一个字都不问?那两位没那么黑的心肠,那姐儿,落地那一刻丢不出手,现在养了三四天,就是再厌恶她是个女儿身,没给她找到好去处,也丢不开了。” “一个落地三天的女娃娃,送给谁,谁会要呢?那就只能自己留着了!” 所以到头来,只有张氏不慈! 张氏咬着唇,吞下了这个恶名。 第9章 归国 “你也想开一些,一条瓜藤上结出来的两个瓜,一个有籽,一个没籽,你已经得意了。”霍修和单氏想舍了女儿,是还想生儿子。张婆默念了一声佛,看着日头渐渐升高,心中不舍,但还是道:“我该回去了……” 张氏醒过来,忙留人道:“我买点好菜,吃了午饭再走。” 张婆已经决定了,站起来说走就走,道:“我会了侄儿一块儿走,这些天他的生意好,午时之前肉就卖光了。” 张屠户是个热心肠的人,会了他一起走,带着的东西可以放在他的板车上,人就轻便了,逐张氏也不挽留,开了橱柜拿出一大碗猪油渣来,倒换在张婆来时装豆腐的碗里,一碗猪油渣,张婆由着女儿贴给自己。张氏又拿出两个绿陶罐,打开其中一个,一股甜香之气。 “这个是……”张婆捧起来闻,勾了一点尝了道:“哪来的这么好的蜜?” 张氏笑着道:“是前几天李家兄弟给的,李家老爷子两年前吃上了这个,早晚一小勺直接吃,多有好处。娘带一些回去,咱们是吃个新鲜!” 张婆见女儿得了一点好东西都不忘了自己,心里欢喜,嘴上却道:“你既然得了这样的好东西,前天回老家,应该孝顺了婆婆才是。这样给了我,女婿没个意见?” 张氏把话漏了出来道:“去年得了一罐,已经送了一半给婆婆,这回再得了,原该轮到娘的,四郎也没话说。” 张婆还在欢喜呢,听到了这儿心里咯噔一下。所以说生男喜,生女忧,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嫁出去,得点好东西,亲娘都要靠后的,但是亲娘还得体谅女儿,教着女儿把夫家的人放在前头:“这样就很好,你们不在那二老眼前,该孝敬的东西,越发不能少了。” “我省的。”张氏垂头尽量掩饰住心中的辛酸。 张氏想到那天自己禀了婆婆请了娘家母亲照看孩子,婆婆一脸的疏离和客套,不免辛酸。因为所有人都姓霍,便是自己也是霍张氏,只母亲姓张,那种对着外人的疏离和客套! 张婆让女儿和外孙们把自己送到门口,就背起了背篓,快步的离开了。张氏斜靠在门板上,敛尽了所有的表情,霍忻然一手抓着张氏的裙摆,一手比划着道:“娘,等我长大了,给娘买座很大的宅子,娘让姥姥来大宅子里住,长长久久的住!” 张氏觉得儿子实在贴心,蹲下来脸贴着霍忻然的脸,却是教导他道:“这样怎么可以,还有阿公阿婆呢!” “所以哥哥说是很大的宅子。很大很大,阿公阿婆可以住,姥姥也可以来住!”霍悠然面上天真,内心还是有点别扭的对着张氏说着童言。 张氏只当孩子们哄自己高兴,自己也哄着孩子们,笑着道:“那好啊,娘等着忻忻买很大很大的宅子!” “嗯嗯!”霍忻然坚毅的点头。 春去春又来,转眼第二年春天。 霍悠然已经和这个家庭完全融合在一起,她穿着一件新裁的略显陈旧的粉红色衣裙,在屋子里一个劲儿的转圈圈,因为裙摆大,这样转起来裙摆向四周绽开。霍悠然看着飘起来的裙摆嬉笑道:“娘,你看你看,这样多好看……” 从屋子看,刚好看见霍修进门。霍悠然提着裙摆跑出去,把霍修拦在门口,就转给霍修看:“爹,你看你看,我的新裙子多好看,是娘做的!” “好看,好看,悠悠的新裙子好看,悠悠更好看。”霍修笑着站门口夸道。 四岁的霍悠然,圆脸大眼,眉目端正,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爱笑就好看。霍悠然站定,笑盈盈的道:“是娘拿她以前最好的一件衣服改的。隔壁钱花花有这样一条裙子,所以娘给我也做了这样的裙子。” 说完霍悠然又跑开了,跑到霍忻然面前,笑道:“哥,我必须给你转一个,多好看的裙子,好大的裙摆!” 霍悠然扬起翩翩裙摆,洗的泛白的土布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似被银丝勾勒。 霍修走到张氏面前,忍不住劝阻道:“怎么现在给她上了身,天还凉着。” 张氏看着在外面秀裙子的霍悠然,笑道:“她看见做好了闹着要穿,一会儿就换下来。” 一会儿后,张氏要带着霍忻然霍悠然回老家摘茶叶,一去大半个月。霍修是不回去的,他得守着字摊。霍修最后劝一次道:“不然我请一个人,你们不必过去了。” “老家那片茶树,这些年家里没有人手,交给别人就罢了。现在大姐,三姐,四姐都可以顶半个小子,忻忻和悠悠在家也是顽,加我一个抵得上一个人了吧,这些人手尽够了,家里这样算计着才把那片茶树拿回来。你有钱,你要请,我是不敢答应的。”张氏慢悠悠的道来。 “臭美够了,快去换衣服拿上行李,娘和爹说几句话就要走了!”霍忻然压着声音和霍悠然道。 霍悠然向霍修和张氏那处张望一眼,打着转儿的去换下了裙子。 已经到了农忙,进出城门的人应该不多,张氏和霍忻然霍悠然走到南城的时候,一圈一圈堵了好些人。茶叶晚一天采摘就次一等,张氏没有马上打道,连问了十来个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堵住了,只见官兵在清扫街道,应该是有贵人降临,又迟迟不临。而随着日头渐西,好多在都城里没下脚处的人已经叫嚷开来,怕一些无赖乱起来,张氏牵着霍忻然霍悠然远远退出去。这样退远了正好和找来的霍修遇见了。 “不急一日,别站着了,估计今天都出不了城!” 霍修特意绕到南城来找人,压下了声音在张氏耳畔里道。 张氏看了左右不便说话,只能点头,脸紧紧的绷着。先前动荡了几十年,现在只一点儿分吹草动,就够老百姓胆颤的。霍修拍拍张氏的手道:“你们家去,我去李兄弟那里,若是李兄弟在家,不知多晚回来,若李兄弟不在,我马上回来。” 霍忻然霍悠然耳朵一竖,皆甩了张氏赖在霍修身上道:“我们也去看李伯伯。” 这个李勋,因为有其父开了一间铺子维持生计,比霍修年长一岁什么正事也不干,日日在都城晃荡,他那样的人,手里有几个钱,结交的朋友就多,朋友多消息就多,绝对不是一无是处之人。霍忻然霍悠然私下都给他取一个诨号:百晓生。 既然两个孩子都去,霍修索性带着一家子走访,反正张氏和李勋之妻钱氏相熟多年。 到了李家,李勋也才前脚回家,见了霍家人拿着行李面色沉重,就知道被堵在南城门了,哈哈笑了三声,看门见山的道:“都放心,于越国来说,是件幸事——宋国乱了!” 霍忻然霍悠然默默对视一眼,身在越国,也不由自主的幸灾乐祸。 唐有天下,国力强盛,威力远披,万邦来贺。 享三百五十年国祚的大唐,在版图最大的时候,有三百三十六个州。现在拥有十三个州的越国,曾经是大唐的一部分,可想而知,另外的三百二十州,都被分割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同时并列着近十个政权。越国东边临海,南部一个福州和闽国相接,其他地方都被拥有五十几个州的宋国包围。宋国的版图一直在增加,因为它不断的和相邻的几个国家发生领土争夺,十年间败少胜多,正因为如此,宋国无瑕东顾,和越国止戈十年。 越国被宋国死死的夹住,眼见着宋国从原来的四十个州扩大到近六十个州,绝对不是好事。待到宋国足够强大的一天,总会调转矛头,对付越国。所以在宋国蒸蒸日上的时候突然乱起来了,对越国真是幸事。 站在李勋身后的钱氏,全没有丈夫的恣意畅笑,凝眉扶着张氏的手道:“是广陵郡主归国了!” 封锁了南城门,就是为了迎接广陵郡主这位贵人。 越国没有称帝,所以仪制全部往后贬。越国百姓称越王周铧为国主,国主的继承人是王世子,其余之子封郡王,封公,封侯,要靠自己的本事挣爵位。乱世之中,国主的儿子也得长本事的。而国主的女儿,最高的爵位是郡主。十年前,越国和宋国联姻,广陵郡主嫁给宋国开国之主赵稷的次子赵元裕。本来赵元裕是赵稷最优秀的继承人,却在两年前病逝。赵稷没有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这或许是现在宋国乱起来的根源。 具体情形究竟如何,处在社会底层的李勋等人,就不知道宋国上层的事了。 “姐姐,广陵郡主能够归家是好事啊!”张氏复杂的道。 广陵郡主为了两国的安宁远嫁宋国,在越国百姓中的威望甚高。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出嫁十年的女人,一个死了丈夫之后被夫家遣送回娘家的女人,怎么形容都好像是不幸的样子。而现在钱氏张氏等还不知道的不幸,广陵郡主是孤身回国的,她和赵元裕所生的二子二女,已经在宋国政变中被杀害。 男人的关注点就是和女人不一样,李勋没听两个女人在叹息广陵郡主,一手一个的抱起霍忻然霍悠然,对霍修道:“宋国这样一乱,又能保越国几年太平。今日大喜,你我兄弟要喝上一杯。” 第10章 剩女 早些年,正值壮年的霍恩,带领着四个儿子在施家田村开垦了四十亩地,外加半个土坡栽了七八亩茶树。后来两个儿子死了,霍恩又因为早年的辛劳精力大不如前,一下子损失两个半的劳动力,茶树就顾不过来了,佃给了别人十年,去年十年之期到了。 现在霍家所有人,霍恩,陈氏,霍文,单氏,十三岁的霍大姐,十岁的霍三姐,八岁的霍四姐,六岁的霍五姐,张氏和五岁的霍忻然,外加一个过来帮忙的单氏的亲妹子单橙儿,都忙着采茶。四岁的霍悠然,大伙儿看她到底还小,怕她手下没有轻重伤了树芽,倒是不让她采茶,只负责看管才走路利索霍七姐。 春阳和煦,笼罩山野,远远望过去,茶蓬顶上老叶反射日光,一括一括的白。 还不怎么会说话的霍七姐闹着要去钻茶丛,霍悠然说了一车的好话,半哄半托的让霍七姐去看小溪里的蝌蚪。 这一切都看在单氏的眼里,单氏过来喝水,点着霍七姐小小的脑袋道:“大家忙得做顿饭的功夫都没有,你还裹乱,再不听姐姐的话,一根绳子把你栓树桩上就完了。”接着单氏转头,语气亲切了一些对霍悠然道:“别由着她,她要是不听话,骂两句打两下都成。” 有个这样严厉的母亲,霍悠然看得分明,才一周岁多一点的霍七姐也听得出好赖话,肩膀缩了缩,待单氏回到了茶丛中,才奶声奶气的奔出一个字:“听……听……” 还有一个字说不来,霍悠然抚摸着霍七姐额前枯黄的头发道:“听话。” 因为无人看管,霍悠然头天过来,都看见霍七姐像牛马一样,腰上栓了三圈绳子,放了两米长绑在一棵松树上,见到人目光呆呆的样子。 还好松了绳子就活泼得不行! 霍忻然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一头猛扎在溪水上洗着脸,抹着水珠道:“困死了!” “干脆眯一会儿。”霍悠然教霍忻然偷懒。 “想我当年,三天三夜不睡也不会困成这样。”霍忻然睁大着眼珠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哥!”霍悠然挪了位置替他挡人,眼睛看着在玩蝌蚪的霍七姐,霍悠然确定霍七姐就是个一周岁多一点儿的小孩儿,放心的和霍忻然说道:“我就不想那些事儿,能乐呵一日就乐呵一日。” 随着广陵郡主归国,宋国那边的事已经传开。赵稷今年正月已经去世,一直对外秘不发丧。在赵稷之母宋国太夫人的支持下,赵稷的胞弟赵秧成为了新的宋王。从史书记载的第一个朝代,夏朝开始,权力一直是子承父业,而不是兄终弟及。赵秧也知道即使有了太夫人的支持,反对的人还是成波成波的,现在赵秧已经捕杀了几百个反对的人,殃及的人更加数不清,传到了乡野,只说广陵郡主和赵元裕所生的二子二女皆病故了,赵秧特意准许广陵郡主回归越国。而广陵郡主好像只在那半日引起了轰动,随着她的车架驶进王宫,她被王宫吞没,市井阡陌之间,没有关于她的一点谈论。 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越国准备捏着鼻子,承认了赵秧宋王的地位。 霍忻然目向远方的霍家人,但是眼瞳没有焦距。 现在越国百姓的小日子很安稳,南城忽然禁道,比起越国乱起来,当然是宋国乱起来的好。但是兄终弟及,赵秧还稳做着他的位置,宋国能乱几年呢? 幸灾乐祸之后,最怕乐极生悲。 现在没人有周公之德,各国君主必须强权执政,否则内有同族,外有权臣,不是下台就是傀儡,那么杀伐和血泊,对君主来说亦是幸事。权利之门,几乎都是向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开启,待他镇压了宋国所有反对之声,他将不可撼动,无比强大。而饱经了杀伐和血泊的君主,最怕他成为嗜血成性之人,到时候遭殃的就是他的邻国。 宋国之前的齐国之君马擎便是如此。 比起霍修和李勋,霍忻然想得更远。 霍悠然直接坐在地上,双手撑地仰着脸,沐浴着春风道:“或许这中间,宋国那一位忽然病死了呢,或许这中间,越国这一位忽然死了,换了个横征暴敛的君主。乱世之中,庶民本来就命如草芥,现在贵如王孙公子,也是说病死就病死。太远的事就不要操心了,你要是操心就操心一下眼前的事……” 霍悠然眼神一锐,直射茶树丛中着了一身粉色的单橙儿:“农忙时节,田地茶园做不完的活儿,单家小姨为什么不帮着自家做事?” “我昨天不小心听到阿婆讲的。”霍忻然自己说那句‘不小心’都不好意思起来,他是故意偷听来的,压低了声音道:“单家小姨今年十七岁了。朝廷有规定,女子二九不嫁,使长吏配之。单家村都是姓单的,单家或许是想把女儿嫁到施家田吧。” 女子二九不嫁,使长吏配之。 女子十八岁还不把自己嫁出去,就得由官府请的官媒强行婚配,强行出嫁了。 当下时人多爱子而恶女,社会上本来就男多女少,加上有点地位的男人娶了妻,还喜欢纳个妾。再地位高一些的,纳上两三个妾,几十个婢女,男女比例就更加失调了,所以社会底层,娶不上老婆和没女人可娶的光棍很多。 如果只想要两条腿的男人,女人真的不愁嫁。 单家姑娘明年十八,到时候落在官媒手里,就是从一群娶不上老婆的剩男中挑一个,不嫁也得嫁。 “喔~,所以要在施家田钓个男人~” 霍悠然把这句话拖得老长。单家村都是姓单的,同姓同族不婚,乡下人婚配也没有那些男女不能接触的臭规矩,往往在日常劳作的时候,就把彼此看了。你这个女人手脚勤不勤快,你这个男人干活利不利索,然后模样过得去,性情过得去,就可以请媒人正式提亲了。 “那单家小姨为什么对娘不太友好的样子?”霍悠然很确定的说。 霍忻然惊诧道:“不太友好?”霍忻然想一想不能够呀,单橙儿面对张氏一口一声张姐姐,采茶路上,单橙儿都是挽着张氏的手同行,一路说说笑笑,有说不完的话。 “我是女人!请相信女人的直觉。”霍悠然捂着胸口道:“女人之间那点事,女人之间的争奇斗艳,是你们男人理解不了的。娘和伯母都没有那么要好,她一个伯母的妹妹天天挽着我们娘的手,连自家姐姐都靠后了,这不正常。脸上笑着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霍悠然把这个直觉告诉了霍忻然,霍忻然就开始多留意起了单橙儿来。 摘茶叶只能在天晴,下雨和阴沉沉的天气都不行。西天边燃烧的晚霞如同草原上蔓延的大火,从天明到日落,这一天十一个人摘了二十八斤早茶,赶在天色还能分辨之前,二十八斤早茶送到张里正家里,张里正把全村的散茶集中起来,再统一买给制茶的大户。 在两盏油灯下,霍家每一个人吃一个糯米团子,就是简单的晚饭了。 像单氏说的,采茶的时候,大家忙得连做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如果是下雨和阴沉沉的天气不能采茶,还有四十亩地要翻土拔草,下着雨也得披着蓑衣干活。 这样忙得连做顿饭的功夫都没有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立夏。 单橙儿帮着霍家采茶的最后一天晚上,单氏到了妹妹的屋里,给她一串铜钱,笑着道:“是婆婆给的,五百个大钱!” 单橙儿不是给霍家白干活,她每天采了多少茶叶,当天的茶叶买了多少钱都记了下来。单橙儿不识字,初识几个数字,当着亲姐的面儿,也不藏着,把那张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记账单子拿出来,来来回回一天加一天,也加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但那个数一定没有五百那么多,再加上这些天都在霍家吃饭,单橙儿心里高兴多得了这么些钱,手上却要把钱推出去道:“婶婶给的太多了!” 单氏没有仔细算过,但她持家这么多年,也知道陈氏给了单橙儿五百个大钱是给多了,拉过单橙儿的手把铜钱放在她的手上笑道:“我刚才也是那么说,婆婆说了,多的钱算给你添妆的,你拿着好了。” 单橙儿心里想着,要是添妆这点钱也太寒碜了些,手上拽住了那串铜钱,眼睛就突然红了:“添妆?我也要有处添才行!” 已经有人家相中了单橙儿,单氏原来想着送妹妹回去的时候和单老娘提,现在见妹妹一副恨嫁的样子,少不得露出一点道:“村里陈大鹏家,他大儿子十七了,到时候你我姐妹在一个村……” 单氏话还没有说完,单橙儿干脆掉下了眼泪,单氏把话儿转了道:“……陈大鹏的大儿子陈金,你也是见过的,长得高高大大,比你姐夫还高一个额头,这一家你哪里不喜欢?” 单橙儿撇过了脸,背对着单氏咬着牙嫌弃道:“除了土里刨食的,还是土里刨食,我就只能嫁给土里刨食?” “你……”单氏一下子竟然接不上话,她的丈夫霍文也是土里刨食的。 “姐姐,我不是说姐夫。”单橙儿重新转过头来,意有所指的道:“同样是女人,为什么有的女人在地里干活,有的女人却在城里享福!” 第11章 逮到 单氏还没想明白单橙儿指谁,单橙儿已经握住了单氏常年劳作的手,手指摩擦着单氏的手背道:“我是心疼姐姐,姐姐的这只手摸起来像秋天的枯叶,张姐姐的那只手,摸起来像腻子一样光滑。” 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是个女人都在意自己的脸,单氏不知觉的蜷住了手指,牵强的笑道:“我不能和弟妹比,我大了弟妹十余岁呢!” 单橙儿握着单氏的手,说话时眼睛看的是自己的手,日日和张氏走在一起,单橙儿暗暗比较了无数次,自己的手原来看着也不错,可是和张氏一比,肤色比张氏深沉,手指关节也比张氏粗大,明明自己比她小了四岁,应该显得更加年轻才对,这都是因为张氏住在都城里,每天呆在屋子里,而自己天天要帮着家里在日头底下干活儿,一天天劳作成这个样子的,要是再嫁个土里刨食,和那些没出息的男人一起刨,三十出头,岂止手,脸也像秋天的枯叶衰败下去,长姐就是自己日后的下场。 “是我想差了,张姐姐到了姐姐这个年纪,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单橙儿笑着把话说回来,有些话点过就够了。 单氏被单橙儿比得心情有些衰颓,但是单氏也是个认命的女人,先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现在也不会立刻比较起来,依然把心思放在妹妹的终身上,道:“你看不上村里陈大鹏那一家,还想嫁给哪一家?你今年十七了,今年择不下来,明年家里都做不得主,还由得了你!” 这一回单橙儿自伤前程,是真的哭了道:“姐姐,是我不想嫁吗?我只是想嫁得好一些,得个终身有靠罢了!” 单氏默默不语,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谁不想投个好的,单氏也想妹妹能嫁个好人家。可是自己娘家单家村,说是村,其实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坳,多是山田,没有一亩是上等田。而家里二弟,三弟,四弟业已成家,年年添丁进口,单橙儿是老来女。时下的清贫人家可不喜欢老来得子,老来得女,自己都已经老了,拿什么养儿女,儿子娶亲时还置得了聘礼吗?女儿出嫁时还置得了嫁妆吗?现在单家二老已经靠着三个儿子的贴补,小女儿出嫁这一笔,三个亲哥哥还有得商量,所以单橙儿挑挑拣拣,她挑着别人,别人也挑着她,多有不要的。单老娘这才让单橙儿去大女儿家干活,让大女儿家铺一铺门路,怎么把单橙儿嫁出去。 单氏想到这些,不由扶额道:“那你说说,你想去怎样的人家……”说到这儿,单氏忽而注意到单橙儿已经十七了,十七岁见过不少小伙子了,或许是有大主意,单氏也不会责备单橙儿,而是大方的问出来:“还是说你心里有个人?若是有你也说出来我听听,看我们单家攀不攀得上。” 被戳中了埋藏在心底的多年旧事,单橙儿本能往右边瞪了一眼。单橙儿的右边,隔了一个小院子,睡着张氏。 单氏嫁进霍家十五年,霍单两家年年往来,单橙儿自觉和大自己三岁的霍修是青梅竹马,十一二岁的单橙儿看着十四五岁,长得越发清俊的霍修,情窦初开,单橙儿那时想得很美好,长姐嫁长兄,幼妹嫁幼子,也是一桩美谈。这个心思才在心里打了一个转,十五岁的霍修就和张氏成婚了。霍家和张家的事,单家哪里知道,单橙儿还在憧憬着下次见到霍修要怎么样,穿哪件衣服戴哪朵花,说话该怎么温温柔柔的,举止该怎么庄重又显出亲昵来,完全一副少女柔肠,霍修就被一个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女人给截走了。 无意于晴天霹雳! 那个张氏有哪里好呢,比霍修还大了一岁,没父亲没兄弟只有一个老娘,霍修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嫁一送二,早晚得多养一个老太婆! 而今单氏要单橙儿说出心里的人来,单橙儿怎么说得出来。 那埋在心底的,只能让它在心底烂了,但是这个截了自己姻缘的女人……单橙儿每看见张氏一次,心里就绞痛一回,此时收回了眼神,垂着头和单氏道:“我心里能有什么人,我只是羡慕张姐姐,能住在都城里,我也想……我也想……” 单橙儿能想什么?让霍修休了张氏再娶自己?想想也是绝无可能。过了这些年,单婵儿的那副少女柔肠已经变成了一口气,要争气。 单橙儿也要住到都城里去,就坐在家里伺候男人,不用风吹日晒的,干不完的活儿。单橙儿要嫁个比霍修更好的男人,过上比张氏现在更好的日子。不过单家的亲戚们排出来,在都城也没有人脉,再别说把人嫁进去,所以该伏低做小的时候,还是要伏低做小,单橙儿自己说出口,也是一副张不开嘴的样子:“四哥一家在城里住了几年,四哥又做着给人写写算算的事,见过世面,就没有认识的好人家?” “这……”自己的亲妹妹,自己做姐姐怎么为她操心,也是应分的,但是拐了一个弯托到小叔那家里,这种事一个弯就拐的远了,单氏当场都应不下来。 单橙儿垂着头没听见单氏表示,也不在装臊了,缓缓抬起头来,道:“我知道难为姐姐了,还要姐姐去难为四哥那一家。可这是我的终身,姐姐搭把手助我一助,将来我栖上良枝,姐姐万一有个烦难之处,我绝无二话。” 单氏有五个女儿没儿子,她的烦难之处日后多着呢。单氏被单橙儿这样隐晦的一提醒,终是点了头。善缘多结,今日能助得上,助她一助,将来这份人情,都落在五个女儿身上。 第二日一早,单氏送单橙儿走到村口,单橙儿就坚辞了道:“姐姐回吧,家里一堆事。” 一路上单橙儿倒是没有催促姐姐去探口风,但是单氏记下了这个事,趁着张氏还没走,还得赶紧把这句托付的话说出去,所以也不坚持,转了个头去山坡上寻张氏。 张氏正高高的抱着霍悠然的双腿,霍悠然拿着镰刀够蒲葵,见了单氏一反常态的寻来,喘着气放下霍悠然,笑对单氏道:“还没入夏呢,早知道我带根竹杆子来。” 单氏也是笑着的,对霍忻然招手道:“来,伯母抱你。” 霍忻然扭捏的抬头道:“我爬上去……” “下回你爹来,你要爬哪棵树我再不管的。”眼前一棵高干蒲葵对霍忻然来说真是小意思,但是张氏从来没有看见过霍忻然爬过树,怎么能放心,拉过霍忻然就推到单氏面前。 长辈抱个晚辈,那是慈爱。 霍悠然强忍着笑的递镰刀。 或许霍悠然还有点享受,但是霍忻然真的不能忍受,自己一个大男人,被别人抱来跑去,还反抗无效。 当被单氏轻轻松松举到两米高,霍忻然看着脚下的高度心里灰扑扑的,嚓嚓嚓把够得着的蒲葵割光了。 张氏和霍悠然在下面拾起来,蒲葵柄长叶阔,呈扇形,直径达一米,除去茎的部分,一条条的劈出来结起来,可以做线用来绑粽子,霍家今天中午要包粽子,得了蒲葵还要摘粽叶,张氏拿了蒲葵去溪边,支使霍忻然霍悠然去一处自己看顾得到的矮坡边摘粽叶。 分了两路,单氏看都不向霍忻然霍悠然那边看,和张氏一道来洗蒲葵。这番举动张氏就更加明白了,直接道:“嫂子有话说?” 单氏手上洗着整张的蒲葵,一点点的把娘家的情况说来。 张氏就没有想过单橙儿能把自己的亲事拐到她这边来,就没有想到单橙儿,还以为单氏娘家遇到了别的麻烦,耐心的听着,最后单氏自己把话题引到单橙儿身上:“……单家村小,十几户人家沾亲带故……再寻不出个人来,这边我寻了几个月……也没户人家,弟妹在都城住着,左右邻舍……再有旁的知道的……还没个媳妇?我那个妹妹,弟妹处过也看见的,虽不是处处顶顶好,也是大体过得去的。” 张氏可看出来了,陈大鹏的大儿子陈金中意单橙儿,单氏前半段话虚虚实实,就说得有些结巴,后面夸起自家妹妹来,就夸的比较利索。亲妹妹嘛,亲姐姐见到的都是好,其实张氏这些天处下来,也说不出单橙儿一句不好来。可是昨天晚上霍忻然和霍悠然小大人一样坐在床上,一本正经的嚷嚷道单家小姨不好,他们都不喜欢单家小姨。 张氏正要教育两个孩子对长辈不可以没礼貌。 霍忻然和霍悠然一左一右,一个做表情,一个和张氏解释道:“单家小姨对着娘就这样笑,背对着娘就不笑的,就变成了这样,单家小姨不笑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自霍悠然提醒了霍忻然之后,两个人轮流注意着单橙儿。 单橙儿每看见张氏一次,内心实际的感受是绞痛一回,是想着目前有求于人,才逼着自己做出友好的样子来,面部肌肉都不知道牵扯得有多辛苦,背对着人还不得舒缓舒缓。 霍忻然霍悠然的外表只是两个半人高的小豆丁,单橙儿演技再高两个人也不再她的视线范围,内心对张氏真正的情绪被他们几次逮到。 第12章 治水 愿佛祖保佑,我儿慧而不伤,智而不夭! 张氏越过单氏,眼看着不远处摘粽叶的两个孩子再次祷告。霍忻然霍悠然乐在其中的装小孩,身为人母,张氏知道这两个孩子,比同龄人要聪慧许多,察人之不察,言人之不言,张氏并不全是欣喜。愚鲁的人心思单纯,生活简单而快乐,而聪慧的人,看得多,想得多,想做的就多,万一做不成,做不到,反遭聪慧所累。 张氏内心这样高看霍忻然霍悠然,自然相信了他们看人的眼光,虽然再次琢磨,也说不出单橙儿一句不好来,又反省了小半夜,也反省不出单橙儿对自己表里不一的理由。 现在单橙儿的终身托到自己面前,话里对那边夫家的要求,张氏听得出来。 且不说夫家嫂子的妹妹这样的拐折亲,且不说大半个月单橙儿天天张姐姐张姐姐,自以为建立了多少的情分就可以张这个嘴,且不说这个要求怎么样,表里不一的人,办好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感激,办不好,又不知道她会抱怨谁去,奈何中间隔了一个大嫂……若是今日含糊过去,少不得大嫂存了指望,过后大伯再和四郎去说……总有一个人要把这句话驳回……总不能拖着一个十七岁女孩子的终身……也总得和那个表里不一的人明确保持一点距离。 单氏话锋转的突然,张氏停了好一会儿,直到想明白了才开口,语气不乏辛酸道:“单家妹子不知道离了一块地,在市井存活的艰难,一开门全是钱。想当年我娘家父亲去世,留下母亲和我,进的少出的多,不到两年就支持不住了,还是母亲决断,把都城的房子卖了,另在别地买了地,换了房,添置了一架织机补贴家用,不然坐吃山空,都赔尽了。” 也无怪乎单橙儿起那争强好胜之心,张家就是一户没有男人顶立门户的破落户。 单氏有所动容,道:“弟妹娘家的事,婆婆也是提过的。” “处田里者多粗鄙,现在单家妹子是嫌弃四乡八村粗鄙?却不知居市井者多夸诈。”张氏摇摇头道:“市井之中像我们张家一样过不下去的,也太多了!过不下去又没有母亲那样决断的,外头好看里面都烂了。” 单氏知道张氏婉拒的意思了,还不死心道:“可是要往好的择……” “我刚才也寻摸了一遍,要往好的择,那些好的也不愁好的女子来配,若好的还没个婚配,那是挑的,挑花了眼一时要定?单家妹子今年有十七了?现在托了我,今年就得成事,我和大嫂说句实话,我怕重挑一遍耽误了单家妹子的青春,我不敢接。”张氏怕单氏把话说死,无奈的道:“再则说了,一个‘好’字,我也不敢断。自家那本难念的经,只自家知道,外人岂能轻易窥见。市井小民,百虚一实,不事本业。我才几岁,经过多少事,那些虚虚实实,是我不敢冒断。万一误了单妹子的终身,我一对不起单家妹子,二对不起大嫂,三对不起霍单两家的情谊,那我可成罪人了!” 单氏边听边把眉头夹得死紧,张氏这些话,句句是丑话。可是丑话说在前头,单氏也责备不出一个字来,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张氏句句把单橙儿放在话里,想到昨晚单橙儿说的那些话,单氏也知道自己的妹子心气有点高。想张氏十六岁出嫁,现在的姑娘基本都在十五六岁嫁了,拖到十七岁,要缓缓的择来也不能够。 保媒,也不能舔着脸一再央求人家,得人家热心的应和上来,才可能有段好姻缘。张氏一再婉拒,单氏只有尴尬的笑道:“是我勉强弟妹了。” 张氏甩掉单婵儿这件事,面对她的亲姐姐,也没有轻松之感,礼节性的补一句:“还请嫂子体谅我,万一我知道一个好的,也不会忘了单家妹子。” 这句自然是为了让大家面子好看,用客气话做的结束语,单氏默默的点了头。 然后霍忻然霍悠然摘了一篮子粽叶过来,妯娌两人就把这个话题翻过去了。 第二天留到吃晚饭,施家田敲起了铜锣,陈里正站在村头的榕树边,面上沉痛,对着下面黑压压所有村民大声说道:“大伙儿家里,家里亲戚,可有被征去修筑罗刹江海塘的,我刚刚听到消息,海龙王翻身了!” 海龙王翻身,这句话就像油锅里滴了一滴水,全炸了。 越过十三州的土地,没在地震带上,没在火山口上,因为植被茂密,泥石流,山体滑坡也不多见,因为东面临海,国内河湖密布,旱也旱不到,所以最大的自然灾害是水,常常经受洪涝和海水倒灌的侵扰。海水倒灌的时候,沿海百姓都以船只为家,洪水泛滥的时候,西都的街道上都可以抓到顺着洪水飘来,挑来挑去的癞蛤蟆。越国和宋国休战十年,扩张领土这种事真的做到,越国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都把精力放在治水上,忙着打捞水草,疏通淤泥,修补河堤,修筑海塘,其中以修筑海塘最是危险,血肉之躯,要和海风海浪去抗衡。 罗刹江水入海,海龙王翻身,那就意味着修筑海塘的人生死难卜! 大禹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不管有没有亲人在河堤上,施家田的人都因为这场灾难痛哭了,有几家紧紧围住了张里正问具体的情形,那些都是家里有人,或家里亲戚被征去服役的。 越国因为是藩属国,因为要善事中原,用金帛善事,身为庶民,肩上一重一重的担子,要交人头税,要交田亩税,还夏季交一次,秋季交一次,此外买盐的要交盐税,种茶的要交茶税,酿酒的要交酒税,这些税之外,还有力役、杂役、军役等这些徭役要承担。那些重的活儿,累的活儿,甚至像现在这样,要命的活儿,都会摊在头上。 这回海龙王翻身了卷不走霍家的人,但是陈氏还是怕的发抖,捏住张氏道:“老四……老四!” 这种徭役一个县一个县轮着来,经常两丁抽一。这一回,朝廷就征发了仁和县,富春县,新登县,武崇县四县的男丁。霍家还有两个儿子,霍文霍修,陈氏那一下的精神都恍惚了。张氏也是阵阵后怕,没马上接住话。霍忻然一把勾住陈氏的手臂,周围有太多正在悲戚的人,霍忻然只能拉下陈氏,垫着脚小声道:“阿婆,爹爹交钱抵役了。” 另外一边,霍悠然也拉住张氏的手,把祖母和母亲拉离了悲戚的人群。 路上张氏泛出了泪光,是逃过一劫的庆幸,紧紧握住陈氏的手道:“四郎到田给事大人家中做事去了,拿钱抵了差役,安安稳稳在家呢!” 这句话张氏第一天来施家田就告诉了二老,陈氏会那么激动,完全是恍惚联到了十年前,里正就站在那棵榕树下喊,越国和齐国对战,战死了多少人,陈氏经历了两次,一连两三个月和那些家里也有被征去服军役的人家,守在仁和县衙门口,得到两子皆死的消息。 “在家?在家!”陈氏恍恍惚惚了一阵之后,人就清醒了,吁出老长老长的一口气,撵着张氏道:“你收拾收拾,赶紧回了,去看看老四!” 不用婆婆撵,张氏也是归心似箭,把东西一收,拉上两个孩子就跑,赶着赶上了施家田进县衙的两辆牛车。 仁和县,富阳县,富春县,三县是附郭县,办事衙门在都城里。 “娘,是爹!”霍忻然眼尖,已经看见霍修疾步的走在小路林间。 “哪儿?”林间树木遮蔽,张氏没有看见,伸长着脖子望,很快也看见了霍修的。然后,张氏就那么伸长着脖子,眼睛不离人的提着裙子跳下了牛车,在土路上快跑,一路扬起了风尘! “四郎!”张氏含着笑,笑容模糊在刺眼的阳光下,皮肤也被撒上一层闪闪的银白色,扑进霍修的怀里。 霍修的胸膛燥热濡湿,他一路疾步赶来,已经汗湿了三层衣裳。 霍忻然和霍悠然腿短,拿着行李走下牛车,就落后了张氏一大截,再看到那个样子,早立住了。 牛车经过霍修身边,同村的人少不得停一下问霍修一句。 霍修抹着汗涔涔的额头歉意的摇头道:“我听到这件事,想着家中老父老母担心,就急急出了城!” 众人知道他的孝顺,逐不在追问,牛车又起。 张氏拿帕子给霍修擦汗,道:“那些以前的事……婆婆听不得这些事情,确实吓了一下,四郎赶紧回家,也好让婆婆安心!” 霍修清俊的脸上微微含笑,道:“那你呢?” 夫妻好多年,张氏还是泛红了脸道:“这次幸得了田给事大人家的差事,以后再有差役征下来,尽想着办法那钱代了吧。” “爹,田给事大人,是什么大人?”两个小人还有很多的事情不懂,霍悠然开口问。 “是内侍府门下,几年前退下来的从五品田内给事大人!”霍修想要回答,被张氏接了过来,回答得清清楚楚。 那是多大的大人? 内侍府,管理王宫内部事务的机构,各官署之职务,全由宦官担任。因为唐代末年的宦官乱政,现在的宦官都缩着头当奴婢,在职期间都有实权了,还退了下来,有句话说人走茶凉。现在还叫着‘田给事大人’,是给个尊敬。 第13章 树影 这种事情像乌云笼罩了四县。陈氏念到两个有去无回的儿子,背着丈夫儿子默默淌了一回眼泪,忽然见了数月不见的小儿子,自然欢喜。陈氏欢喜起来,再不提那些颓丧,只围着霍修打转,又是烧水洗澡,又是准备铺盖,又是整治晚饭。 霍修穿着大哥的衣服出来,霍恩和孙子孙女们正在围着逮一只公鸡,只见霍忻然伸手敏捷,小小的人儿跃起,一只手抓鸡脖子,一只手捏住鸡喙,整个身子扑住了公鸡。 霍恩抓住了鸡爪,把鸡倒提起来。 张氏插着木盆端着霍修换下来的脏衣服,揽走了霍忻然霍悠然,留下他们父子好说话。 “你哥去弄条鱼来,你娘去拿点蚕豆。”霍恩蹲在地上,拔了鸡脖子一戳毛,一抹鸡脖子,鸡血留成一条细线滴在碗里。 霍修抬了一桶热水出来烫鸡毛,才在厨房大锅里看到十几个大粽子,知道家里原已经把下顿和下下顿饭预备下来,因而到:“吃粽子就好。” 垂死挣扎的公鸡在霍恩手里渐渐死透,小儿子回家一趟,当然不可以吃得那么随便。本来小儿子要征去修海塘的,这些年宽裕了些才交钱抵役,躲了这一遭,有点庆祝的意思,当然不可以吃得那么随便。 外面有多少人在哀戚,霍家当然不能把庆祝的意思漏出来。霍恩自嘲道:“那位田给事大人……想我霍家祖上,在韦家为仆,生死荣辱皆在主子,就不用担心现在这些事。” 说霍恩没出息也好,说霍恩有出息,出息只那么一点也好,霍恩也是怕了这些事,所以还是会想起以前的霍家,霍家那个时候背靠着京兆韦氏,倒是省了交税服役这等庶民的烦恼。与人为奴千不好万不好也有一个大大的好处,背靠大树好乘凉。 霍恩倒不是巴巴的想卖身,现在越国百姓的日子安稳,还能拿钱了事,将来万一起了风云,霍家就是随着风吹摇摆的小舟,霍恩一直想找棵树,用来拴一栓缰绳。 田给事大人,霍修可有得了他的赏识?霍家可能借靠一下田家的大树? 只要看着可能巴结的,霍恩都可以舍了脸面下来巴结。 “父亲,田给事大人是内臣。”霍修在霍恩寄予的神情中,道出了那位田给事大人的平生:“田大人因侍奉庆安夫人得显!两年前庆安夫人病逝,服侍庆安夫人的人都放了出来。” 广陵郡主为了两国的安宁远嫁宋国,在越国百姓中的威望甚高。那么广陵郡主的事,百姓也知道很多。这位安庆夫人,乃是广陵郡主的生母,越王周铧有子女近五十人,那时候她只是序齿十八的王女,和生母在王宫默默无闻。因为要和宋国联姻,才把十八王女推出来,册封了广陵郡主,其母因女而贵,册封了安庆夫人。那时候在安庆夫人名下当着没有品级的内侍田芳,补授了内给事。 一个‘内’字,霍恩也是这会子才听霍修说出来,阉人,一个驱逐出王宫的阉人。 宫廷之内所有人的变动,皆是权利在变动。 两年前,广陵郡主就已经因为丈夫赵元裕逝去而失势了,现在孤身归国,还有多少体面呢? 霍修沉闷的说道:“我也才知道这个田大人,其实田大人现在的日子过得艰难,靠典当为生。这次田大人要当一本张敬夫的手札。请我过去,就是留个手抄本,那真迹当了十五两银子。” 霍修没有见识,不知道张敬夫是前朝的一位探花。作古了百年文人的笔墨,或许千金难求,或者一张废纸,现在就是值十五两银子。 “这一回也是因为你揽了这件事,才顶去了差役。田大人是我们家的贵人,你要好好拜访一下。”霍恩提点儿子。 霍修应道:“是这么个意思。” 霍修从田家抄书赚来的银钱,再添了一些刚好抵了差役。在哪边不是做事,去海塘里流汗打滚,当然不如坐在屋檐下动动手腕子。 …… 张氏在河边洗衣服,她洗霍修的衣服一贯细致,要反复搓洗两遍。霍忻然在河边哪儿待得住,脱了鞋子,正要脱衣服和裤子。 傍晚的春风已经很凉,张氏连忙呵斥:“你做什么!” 霍忻然只当没听见这句话,快速把自己脱得光溜溜扎到水里,再冒出头来道:“娘,我在水里玩会儿。” 越国河流湖泊多,男男女女都会游水。霍忻然已经下去了,张氏也不会把他拖上来,只是绷着脸道:“每年有多少小孩儿淹死的。这里水深,你只能在边上玩,再不准游到里面去。” “哦。”霍忻然乖乖的应了,只在河边四五米这点地方游来游去,一看就知道玩得不痛快。张氏见了又心软了道:“你爹来了,我们再住两天回去,你要爬树,你要玩水,叫上你爹来,我真不管的。” 霍悠然正蹲在地上挖蚯蚓,长着两只泥手道:“那我呢,娘也不要管我!” “有样儿学样儿,小心把妹妹都带坏了。”张氏对着霍忻然装恼道。 霍忻然嘿嘿几声,对霍悠然道:“你找蚯蚓做什么?” 霍悠然捏着一条猩红色的蚯蚓对张氏道:“我和三姐四姐去钓虾,这个是饵儿,家里能添一盆菜呢。” 霍忻然游到张氏对面,招霍悠然过来小声道:“你们在边上钓,我钻在底下抓。” 三言两语,把往后两天干什么都定下了。 远处有两个人经过,乃是单老娘和单橙儿,识出了在河边洗衣服的张氏,心中嘀咕着张氏还在,脚上走快了。 “张姐姐……”单橙儿看清了张氏手上洗着成年男子的衣服,总不可能是老公公和大伯子的衣服,那是谁的衣服?单橙儿下意识的拢了拢鬓上散落的碎发,微微侧了身,就着河水的倒影,整理赶路过后的姿容。 早知道出门的时候该扑一层水粉?不对,水粉走了一路会花掉了,该把水粉盒子带上。 “是……四郎回来了……在家呢……”张氏和单老娘在对话,就没有注意到单橙儿,但是同为成熟女人的霍悠然注意到了单橙儿的视线在自家父亲的衣服上留恋。 虽然比较肤浅,女人突然间想要盛装打扮,基本上是为了吸引前方异性的视线。 霍悠然已经不在单纯,她先前想着,大伯家的小姨子对娘不满,能有什么地方不满呢?为了大伯母对弟妹不满?为了大伯家对自己家不满?如果是那边长辈不满单家小姨先露出来,霍家人心不齐就大发了,原来只是一个女人仅代表自己的骚动,那真的算了。 女人的自作多情,和男人的移情别恋,真是无法操控的事情。 虽然衣领衣袖还有裤衩这些易脏的地方还得再洗一遍,张氏已经把衣服放进了木盆里,和单家母女走在一道。 霍忻然见霍悠然了然于心的样子,不禁拉住她落后几步道:“怎么了?” 前面的人自顾走着,没有回头看后面两个小人,霍悠然等双方距离再拉远一些,调侃道:“哥你就算再英勇神武,有些事情还是不懂的。在心仪的男人面前,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出错了。” “亲家公……我家老三说罗刹江边现在闹疯了,再不肯干要命的活儿,闹着要还家呢。朝廷不肯放人,宣了镇东军,拿着大刀立在江边呢,修不好海塘,不放人回来。” 单家村和施家田隔六里地,属于两个县,单家村是富阳县的,这回不征富阳县的男人,单老娘说起这些事情,虽然是唏嘘不已,也有点不关己事而成为一桩谈资一样,见到霍修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连声道:“这是躲过一劫了,幸亏躲过去了。” 霍恩八字腿端坐在位置上,道:“亲家,就是老四去了修筑海塘,也会平安回来的。” 单氏悟过来了,先自己呸了一声道:“那是那是,修好了海塘,人就回来了。海塘修不好,龙王发起怒来,水淹城郭,谁都落不着好……” 这时张氏端出茶水来,道:“婆婆和大嫂摘菜去了,马上就回来了!” 丈夫在边上,张氏自然带出一股明媚和愉悦,端了茶水递到单橙儿面前,因为刚刚在洗衣服,一双手浸在水里,真像戏文里唱的,那就是一双‘芊芊玉手’。单橙儿一直觉得自己样样比张氏强,只一条,皮肤没有张氏白腻,现在张氏一副女主人待客的样子,就让单橙儿内心更加厌恶了,但单橙儿表面还是温婉的一笑,接过了茶碗。 陈氏不在正好,单氏解了渴,拍着单橙儿,怀里拿出那串铜钱道:“女儿家面嫩,昨天一回家我就说她,在姐姐家帮个忙,怎么可以又吃又拿,还拿这么多的!” 单氏此来第一个目的,是还钱来的。单橙儿来施家田帮姐姐家收茶叶另有目的,霍家一给单家就拿,倒显得单家贪五百文的小便宜。霍恩一个大男人,能和单氏就半吊钱推来推去,少不得说得体面,道:“老大媳妇的妹妹,和自家侄女一般,这些钱,是给侄女儿当私房的。” 自家侄女! 单老娘就是想得到这句话,那你们霍家帮个忙,尽力操心一下自家侄女的婚事,也说得过去不是! 第14章 老娘 “老姐姐!” 陈氏扶着单老娘的手道,她和单老娘交情好,见了面都不喊亲家,用姐妹称呼。 “我来看看你。”单老娘笑看了眼霍修和张氏,道:“不想你这里儿子媳妇齐全,是我来的不巧了。” “我知道老姐姐的心意。”单老娘第二个目的真是为陈氏来的,这种时候陈氏一定会想念两个早死的儿子,单老娘来和陈氏说说闲话,东扯西扯,那一阵过去陈氏就好了,现在霍修回来了,陈氏围着霍修转不再萎靡,倒是还没工夫和单老娘说话。但是陈氏盛情留下单家母女:“要住一晚再走。” 单老娘也不见外,笑道:“那是当然,我有阵子没见过外孙女了。” 单老娘眉开眼笑的招手,把一个个外孙女摸过来,五个外孙女围着单老娘叫姥姥,大姐三姐沉稳,七姐说话不流利,四姐五姐就唧唧咋咋的。 霍五姐把霍忻然抓鸡的事拿出来说,扒开头发让单老娘看她的头顶道:“那只公鸡早就该吃了。它有一次飞到我头上来,在我这里啄了一下。” “姥姥,五妹那天吓哭了,哭了好久,我叫娘把公鸡杀了,娘就是不肯。”霍四姐接着说道。 单氏又是严厉的道:“你是因为公鸡吓哭了你五妹才要杀了的?你是馋肉了,你……” “好了,好了,一只公鸡现在都杀了,你兄弟一家听见了,还以为你舍不得杀鸡。”单老娘拦着单氏教训霍四姐。 张氏听见了说一句道:“大嫂是教育孩子。” 因为霍五姐提到霍忻然,单老娘把视线都放在霍忻然身上,问:“哥儿有几岁了,我倒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这孩子五岁了。”张氏一手一个拉着两个孩子,道:“姐儿四岁了,叫单姥姥。” “单姥姥好!”霍忻然霍悠然齐齐称呼。 “乖了!”单老娘颔首,眯着眼看两个孩子,主要是看霍忻然,她都已经有五个外孙女了,不稀罕女儿。 霍忻然长了一头黑亮的好头发,额头饱满,眼睛澄亮,脸颊上还有婴儿肥。霍忻然站惯了军姿,腰挺肩平,双手直放,这样站着特比有精气神,就着他那个小小的身高,也给人身体匀称修长的感觉,小小年纪,已经显出蓬勃的英气来。 单老娘赞许的道:“都是好孩子!” 吃过一顿丰盛的有肉有鸡有鱼的晚饭,单老娘心里存着第三件事,看见陈氏在和霍修说话,只能忍耐下来,转个身,又看见张氏在洗碗,霍忻然举着瓢给张氏淋水。 进到霍家给自己和女儿准备的屋子,两个女儿正在铺床,单氏对着单橙儿轻声低语,就是转述张氏拒绝的话,加了点单氏自己的意思:“……都城里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家,万一嫁个夫婿不能养家,就是你的苦日子了……” 单老娘听到这些就转身关了门,才道:“你们在说什么?” 单氏细细的把前天晚上和妹妹的对话说了,又说了昨天就和张氏通气,把张氏的意思加上自己的感悟道:“有你羡慕别人的,也有别人羡慕你的,实则都有烦难。就拿弟妹那边说,她娘家母亲去了,睡的床还要加一层门板……” 单老娘不理单氏,那手指直戳在单橙儿的脑门上,道:“火急烙不出好饼。有你一个大姑娘,这么说自己的亲事。” 单橙儿红了眼睛,还倔强的道:“我十七了,我还能不急的。” 单老娘焦得倒吸一口气,道:“你和那张氏有什么情分?我和你大嫂婆婆几十年姐妹,我和你大嫂婆婆开口,再由她探问儿子媳妇,霍修和张氏对上我那老妹妹,那是孝顺,霍家的儿子们一贯的孝顺,这个弯儿你都等不及?若按着我的主意,成了,是你一辈子福气;不成,最多是我在老姐妹面前丢一次老脸,和你不相干。现在怎么样,你把话递过去,不成了,是你在丢人现眼!” 单老娘一点都不知道两个女儿撇下她把事情办了,还把事情办砸了,亏她之前还用那串铜钱试试霍家老爷子的心思,白试了! 没人,就是单老娘,单氏也不知道单橙儿的那点心事,单橙儿还不服道:“要是他们有心,自然会费心助我一助;要是他们无心,娘,换了你也一样……” 因为不服,单橙儿说到最后有点嚷嚷开了,单老娘捂了单橙儿的嘴低声骂道:“你个孽障……” 这在别人家呢,单家母女二人还说不通顺,各自卷了一张被子背对背的睡下。单橙儿背对着单老娘,呜呜蚊声哭了前半夜才睡着。单老娘听着女儿哭了那么久,气女儿自作主张的那点儿气就散了,睡了一个更次醒了,反复想着两个女儿,再睡不着了,天朦朦听到厨房的动静也起身了。 陈氏老了,早上也是醒得早,第一个起床在生火热锅里十几个粽子。看见单老娘一脑门子的官司,只以为昨晚单氏和她母亲说了陈大鹏家有意单橙儿这件事,而单老娘因为这件事考虑了一夜,所以单老娘坐在灶口,陈氏直接道:“那一家你想来怎么样?” 单老娘都是被问懵的,好久才回忆起来,昨天晚上单氏是说到了‘那一家’,只是单老娘和单橙儿一个心思,想往更好了嫁,那一家听了听,考虑都没有考虑过。 “我才知道这家,还得回家和老头子商量。”单老娘敷衍道,早饭都不在霍家吃就要回去。 陈氏赶着塞了粽子,又叫单氏送送。单老娘直接对陈氏说想让单氏回家住一晚。 “阿婆,伯母怎么回娘家了?”霍悠然围着陈氏问。 “小孩子家家的,有些话还不能对你说呢。”陈氏摸着霍悠然扬起的脑袋笑道。陈氏是以为单老娘叫了单氏回去,是要仔细盘问陈大鹏家。 母女俩儿没有隔夜愁,路上单橙儿等不及,知道单老娘和陈氏一起热的早饭,撒着娇问道:“娘,你和婶婶把话说了。” 单橙儿那一天就是话赶话,才把事情办成那副样子。昨晚在被窝里想了,确实不一样,同一句话,为娘的和儿子媳妇说,当嫂子的和弟妹说,隔了一个孝字,真的不一样。 单老娘没和单橙儿说话,一口气走了六里地。到了家门口才狠狠的说了一句:“就是你这个急性子,事情已经办砸了。” 单老娘自觉,依着她和霍家几十年的交情,按着一步步走来,可以让霍家为其女儿勉励一试,绝不会想到这件事情砸在两个小儿身上,而究其根本,是单橙儿那点扭曲的心思。 单橙儿这下真急得跺脚道:“怎么会办砸了,我说了不管用,姐说了不管用,娘和婶婶说去,娘说了还能不管用!” 单老娘气得一巴掌拍在单橙儿的头上。 “娘,有话好好说!”单氏连忙拦,一巴掌已经拍下了。自己家里,单老娘操着大嗓门骂道:“我什么生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是你的终身,千方百计的求着人家,你没个求人的姿态,还想强压着别人一头给你跑前跑后?你压着住人家?你脑子被浆糊糊了,我抽醒你个脑袋瓜子。” 求? 求! 是,是脑子糊涂了。 单橙儿最不愿面对的事情被单老娘惨烈的撕开,她现在都得千方百计的,求着那个女人。 这是多大的难堪! 单橙儿捂着脸,哭着往外跑。 “小妹……”单氏要去追。 “由着她去。”单老娘大声一吼:“她要不怕丢脸,尽管出去。” 单橙儿还想要她的脸,脚上拐了一个弯儿,跑到自己屋里闷头大哭。 小女儿躲了,还有大女儿,单老娘瞪着单氏道:“还有你,你妹妹说什么,你就替她做什么!” “这个……是我错了。”单氏没单橙儿那么倔,认下了这个错。 其实她也有自己的思量,一则她觉得自己和张氏五六年妯娌,这个口她可以开,二则大家同为女人,张氏又是厚待的,能帮的一定会帮一帮她妹妹。 总之还是那句话,绝不会想到这件事情砸在两个小儿身上,而究其根本,是单橙儿那点扭曲的心思,被两个小儿看出来了。 大女儿一句错了,单老娘气就瘪了,小女儿不省心,大女儿也让人操心。单老娘盯着单氏的肚子,意思大家都明白:“你怎么样?” 生下七姐一年多,单氏没有哺乳,应该怀上一个,单老娘为了让单氏怀上男孩儿,这大半年收罗了不少生子的补方,要是有用,该怀上一个。 就一瞬,单氏垂下了泪。 一胎又一胎,一年又一年,没有人比单氏更急的想生个儿子。单氏已经三十三了,虽然老蚌生珠,五十几岁的女人都有还在生的,可是那是个例,年纪越大越难生,才是正常的情况。要是命中有子,巴巴的他早出来。 “大姐十三了,她都可以嫁人了,还没有一个兄弟。”单老娘悠悠的道。 提到大女儿,单氏止了眼泪,和单老娘商量道:“我和她爹琢磨了几宿,第一个女儿,由她嫁出去,还是招个女婿上门?要是赘婿,家里也有了一个男人。” 单老娘嗤了一声,道:“好田不种蔗,好男不入赘。别把带个把的,都看做是‘男人’!” 第15章 双雕 单老娘粗话都出来了。单老娘是看不起赘婿,其实所有人都看不起赘婿。入赘的女婿保留着自家的姓氏,在宗法社会里,他永远是一个外人,不被同族同宗认同,一个外人在宗族里,难免受到排斥和歧视。 单氏懊丧道:“所以要定,这件事情早下决定。大姐十三,我们看个两三年,两三年时间,或许有个好的。” “或许有个好的?”单老娘鼻孔里呼哧的出了一口气,亦是黯然道:“这种人你也见过。你祖姑姑的丈夫就是入赘来的,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小时候该记得一点儿,你祖姑姑一辈子过的,那不是嫁了一个男人,那是多养了一个儿子,入了门双手插着抱胸,油瓶推倒的不扶,出了名的好吃懒做。所以……”单老娘算是有点突兀的说到了张氏的头上:“所以张亲家,拼着自己孤独终老,也把唯一的女儿嫁了,现在女儿过着多好的日子,丈夫俊俏有本事,儿女成双又贴心。” 单氏捂着脸,呜呼一声。 “张亲家是个明白人,愿意入赘的都是些什么男人?注定娶不上媳妇的,自己的日子难以为继,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的男人,生活逼着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日子一天一天的过,那些混不如意的,别都怪老天爷不愿意赏饭,或是好吃懒做,或是油奸耍滑,或是眼高手低,总有自己这的不好,那的不好,以至于落魄不堪了,那样的男人,他自己都过不好,妻儿指望得上?这样的男人要来干嘛!”单老娘拍着板的数落,数落完了这些,自己也沮丧了道:“往外嫁出去,找女婿是在高个儿堆里挑高个儿,你们现在,要在矬货堆里挑,挑个最好的往那高个儿堆里一放,还是个矬货。依我的主意,必不让大姐遭那份罪。” “娘诶~”单氏痛心的道:“我一个个女儿,我也盼着她们个个好儿。但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谁叫我没有一个儿子。盗不过五女门,我可有五个女儿呢!” 盗不过五女门。 小偷入室行窃,都不会光顾有五个女儿的人家,因为这一家有五个女儿太穷了,没啥偷的。不是单氏苛责,社会风气如此,社会不是怜贫惜弱的,社会是残酷野蛮的,农耕社会,一个大家庭兴旺发达,靠的是人力,女人天生不比男人的力气,靠的就是儿子。家里没个男丁,一家子女儿,擎等着将来受苦受穷,外人看着一群弱质女流好欺负,将来还得受气。 “死性子,女婿是外姓人,你就没想过养个儿子?”单老娘提点道。 单氏只觉被人踩住了痛脚,再也撑不住的哭道:“我也想啊,可是我没有,我尽生女儿……” “现成不有一个。”单老娘望着霍家的方向。 单氏惊诧。 “那哥儿可好?”单老娘眯着眼睛问。 “……好……好。”单氏脑海里印出了霍忻然的样子,想也未及多想,怔怔的先说了两个好字。 单老娘满意的道:“我也觉得好,是很好。你看五姐今年是六岁,平日介个都好,一只公鸡,就被啄得哇哇直哭。那哥儿只有五岁,他就不怕,还能抓鸡了。五姐说到抓鸡的时候,我可看见,霍老爷子捋着胡须欣慰的样子。这就是男娃!” “一只公鸡?小孩子顽罢了。”单氏喏喏的道。 单老娘一摆手,道:“我给你仔细看过了,那哥儿筋骨好,现在健康,将来强壮,比霍老二小时候还强些,尤其是一双眼睛,眼睛里透露着一股子灵气,等闲小孩儿不及,待长大了,铁定是个能支撑门户的。我看现在就把我几个孙子都比下去了。” 单老娘老早就替大女儿做了两手打算,昨天晚上不动声色的看着,尤其一边五个外孙女,一边一个男娃娃,单老娘恨不得把霍忻然从张氏身边拉出来,塞到自己女儿怀里。 “娘是让我过继了忻忻。” 单氏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自己要是有儿子,也不会看着别人的儿子。在这之前,单氏吃了大半年的生子补药,一门心思在生儿子上头,眼睛都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再看不见别的。就算霍大姐招婿的意思,也是霍文先提出来的。所以这是单氏第一次想到,想要个儿子,还能那么干,把四叔家的儿子过继了来。 但是单氏璨然的神采马上一点点地黯下去,道:“四叔家不会答应的。那边要是四五个男娃,我跪着给他们磕头,求也求一个来,可是那边也只一个,必不肯的。” 单老娘又是拿指戳着女儿的脑袋道:“你们姐俩儿一个德行,说话办事有直来直去。你直愣愣的去说,谁会答应。火急烙不出好饼,好事都被办砸了。” 单氏原来就垂下了头,被单氏戳着,也没有动一下,她之前没动过这个念头,现在肖想老四家唯一的儿子,也知道这事不太地道。 单老娘哀叹道:“你要有儿子,我何必打人家的主意。有儿子多好,你现在,要是霍家嫌弃你,要是因为你没生下儿子要休弃你,我管是有理没理,我叫上你二弟,三弟,四弟,拿着锄头扁担打到他们家去,我一把老骨头,撞死在他们家门口,要他们一辈子晦气……” “娘,别说了,家里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单氏瞥过了脸道。 单老娘把话锋一转,理着自己几乎雪白的头发道:“我知道霍家没有,我是担心我的那些外孙女。我还能活多久,我是看不见了,再说得远一些,等霍家二老死了,等你们夫妻老了,我的外孙女要是被人欺负了,连个出头的娘家人都没有,那边是隔了一层的,是堂弟,哪有亲兄弟亲近。” 单老娘直接把单氏说哭了,哭得涕泪横流。单老娘抱着女儿哭了一会儿,才抹着眼泪道:“我实在不想出这个主意,可是不成啊。你这样艰难,女婿三十有四了?你们将来哪天有了儿子,那也是小娃娃,叫老来得子,你们还得为了养大儿子受苦受累。你丈夫是长子,霍老四是小儿子,原该你家儿子在前头,现在小儿子的儿子都已经五岁的,想过继了他来,那得趁早,才能养熟了。你一没十月怀胎,二没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他,他又怎么能和你亲近,认你为母呢!这件事要做就做,再不能拖了。” 单氏已经动意了,只是一时六神无主,用哭哑了的嗓子道:“趁早是什么时候,他自有亲生父母,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单老娘双手握住单氏的双手,与女儿深谈道:“我都想过的,现在那边只一个儿子,过继之事万万不能提及,再不能像你妹这件事,心里一点没底张口就说,心思让人看了个底儿。” 单氏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单老娘一张沟壑丛生的老脸自信的笑了下:“孙女最多,你公婆只一个孙子,能不想念。子不尽孝,得把孙子留下来承欢膝下。你只让公公婆婆张嘴,把哥儿留下,他们也巴不得呢,省得别人起疑,最好把姐儿一并留下,日后霍老四两口子说起想孩子,先把姐儿还回去。你不是说霍四郎那个家,多睡一个人得睡在门板上,这也是一句说辞。你公公婆婆老了,老人家早睡早起,多有看不过来的,你照顾着些,一点点的把哥儿的事儿都揽过来,先别想着名分,养在你身边就是你儿子了,然后我们想尽了办法拖。有奶便是娘,小孩子都是这样,谁养和谁亲。得先和亲生父母隔开了要紧。要是能过个一年半载……要是这段时间张氏怀孕生子,是天助你。” “这回不要心急,我们等一等,赌一赌。赌那边有了小儿子,我们再正式开口过继大儿子。但是这个母子情分,还有那些姐弟情分。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你公公婆婆见你们一家子女儿可怜,也想小辈们多处处。” “这样能成?”单氏几乎是浑身颤抖着问。 “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事情已然这样了。”单老娘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指点单氏道:“心里存的过继这心思,万万不能让张氏知道了,她必定不肯的。不过,这件事应该瞒不了你婆婆,也无需瞒着她,你还得多仰仗她。从我们这一辈,是我和陈氏亲近,还是张亲家和陈氏亲近?再到儿媳妇,是你和婆婆亲近,还是张氏和婆婆亲近?你伺候了公婆十几年,张氏进门自在,小两口外头住着,她不及你,人都偏着心,你婆婆的心向着你,你就多一分把握。” 单老娘先动的心思,这些话砸碎了,揉扁了和单氏反反复复的说了一日。待送走了大女儿,单老娘念了百来声佛,盼着一步步顺遂,让她女儿如意了。 单橙儿也知道单老娘打的主意,暂时忘了终身,伏在桌子上笑道:“娘好眼力,我住在霍家那么些天,也是看着那哥儿样样都好。我的姐姐,就算自己能生,也生不到那么好的儿子。” “行了,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张嘴生生生,成什么样子。”单老娘拍着桌子呵斥道。 单橙儿一点儿也没有被骂的难过。单老娘出这个主意,一箭双雕! 第16章 拔苗 “我们现在是该哭呢?还是该笑呢?” 霍悠然很严肃的和霍忻然讨论这个问题。 “你哭一哭吧,我哭不来。” 霍忻然绷着脸走开了,霍悠然大手大脚的倒在床上。 大人怕小孩子太黏,会趁孩子熟睡的时候悄悄走掉,霍修和张氏悄悄的走了,留了霍忻然霍悠然在施家田村。单老娘算准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霍家的儿子们一贯孝顺。陈氏本来就舍不得,被单氏一点就着,坐在儿子面前就张了嘴。 霍恩和陈氏都老了,以霍修隔断时间回家一看,就能明显看出的速度老去。垂垂老矣的父母要看孙子,霍修说不出个不字来。 “忻忻抓小鱼去。”房门外霍悠然听见霍三姐约着刚刚出门的霍忻然。 “不去!”霍忻然闷闷的声音飘回来。 “不去了,不去了。”是陈氏在哄孙子的声音,用吃食哄着:“来,阿婆做了甜甜的红豆沙……” 如果是祖孙天伦之乐,还是应该笑一笑,霍忻然和霍悠然没打算也来个不告而别,就在施家田村住下了。霍忻然和霍悠然睡在霍恩和陈氏隔壁的房间。 一天又一天,按着单老娘的指点,单氏应该以公公婆婆安心睡觉为由,把霍忻然霍悠然挪到自己的隔壁,毕竟小孩子晚上精力好,早上醒得晚,和老年人不在完全一样的作息时间上。 单氏几次要开口,却因为单老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流露出‘过继’的心思,反而开不了口。能不能成?单氏是在怕,就像每一次怀孕,单氏怕生女儿,还就是一次又一次,都是女儿。单氏怕亲儿子一样的养着霍忻然,处出了母子情分之后,四叔家不同意,公公婆婆也不向着自己,生生接走霍忻然。 单老娘是执棋的人,她看见每一颗棋子被自己摆布,只会觉得畅快,她不会真正理解棋盘上棋子每走一步,棋子内心苦苦抉择的那番艰难心情。单氏迟迟不挪一步。 两根竹筷掉在地上。 全家一会儿吃饭,霍恩没握住筷子。 霍文钻到桌子底下拾起了筷子,单氏起身,是要给霍恩拿一双干净的筷子去。 “拿一把勺子来吧。”霍恩是抽着气在说话。 “老头子……”陈氏惊恐的放下碗,双手去捧霍恩僵直的右手。 “爹……”霍文亦是惊恐的,看着霍恩竖着的大拇指。 霍忻然是坐在陈氏身边吃饭,跳下了椅子站在霍恩身后,仰着脑袋看。 霍四姐嘴上嚼着饭道:“阿公怎么了?” 单氏轻轻打了一下霍四姐还有心情吃饭的嘴。最后桌上只有小孩子在吃饭,大人们都没有心情了。 “哥,阿公怎么了?”大人们关了门在说话,霍悠然捉着霍忻然问。 霍忻然比着霍恩僵硬的手势,其实僵住的只有右手大拇指,说出了一个霍悠然听不懂的词:“狭窄性腱鞘炎。” 不用霍悠然追问,霍忻然就抚着大拇指的关节解释道:“大拇指不会弯曲了,而且这个是炎症,一碰就疼,一用力就疼,十指连心,这个疼是很疼的,我们右手百分之八十的动作要靠大拇指来完成……” 最后一句,霍忻然没有说,右手百分之八十的动作要靠大拇指来完成,大拇指不会弯曲,不能用力,不能碰到,半只右手臂算是废了。 “啊~”霍悠然领悟过来,双手比划着焦急的道:“哥,你想个办法,这个算损伤吧,怎么按一按,揉一揉就能好了?” 赵哲十七岁读军校,从戎十年,运动损伤,训练损伤,甚至是枪伤都有过,应该会有办法的吧。 霍忻然啧了一声,阻止了霍悠然按一按,揉一揉比划的双手道:“我上的不是医校,读的不是骨科,隔行如隔山,而且这种狭窄性腱鞘炎,一针封闭就行了。” 在未来治疗狭窄性腱鞘炎很简单,不需要别的检查,一个封闭直接打进患处的骨缝里,那一下是刺骨钻心的疼,熬过十秒,待打完了针包上大拇指三天注意卫生,基本就恢复了。这种属于过度劳损的伤害,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大拇指长久保持一个动作,持续用力和猛然使劲,这些都会过度劳损,那就和习惯性脱臼一样,习惯性狭窄性腱鞘炎。 看陈氏和霍文的反应,霍恩以前有过大拇指不能弯曲的情况了。霍忻然想到这一点,竟是不禁松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担心怎么治好,而是治好之后,霍恩的右手不能操劳了。像这些天,抗锄头扶犁头这种用力的农活,真的不能再干了。 霍恩确实不是第一次了,七年前发生过一次,那时候大夫说尽量少握笔,霍恩就把笔给了小儿子。这也是霍恩长久住在乡下的原因。 第二天大早,霍恩进城看大夫,陈氏霍文陪着。家里一摊子事儿,都丢下了,临走前霍文当着霍大姐霍三姐两个年长的女儿面前,嘱咐过单氏,家里四十亩地的伙计儿,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放一下。但单氏是个勤快的,霍文一走,单氏就扛了锄头在地里忙活,下午霍大姐领了所有人去菜地浇水。 “黄瓜苗被人拔过了!”霍大姐走在最前面,后面从高到矮跟了一排人,所以走近的霍大姐第一个看出来最路边的一排黄瓜苗都被拔过了。不是连根拔起的丢在地上那么难看,是把苗直直一提,苗还立着,根断在土里。 最小的霍七姐不懂事,眼睛还停在路边的蒲公英上,呼一吹,蒲公英吹得满天飞。 “哪个王八蛋,哪个短命鬼,他们家种什么东西不长什么……”霍四姐气得大大咧咧开骂了。 “黄瓜死了,我夏天没得吃了?”霍三姐最先关注她的口福。 霍忻然看到黄瓜苗边上有一个明显又踩得凌乱的脚印,深呼了一口气冷静下来。 霍悠然想着补救一下,刨坑试着把苗重新种上。 “悠悠,不用忙了,黄瓜一碰就死。”霍三姐压不住心里那口气,冲着霍悠然吼,当然霍三姐的这口气不是冲着霍悠然来的。 霍大姐和霍三姐商量道:“二妹,家里剩一些种子,马上种下应该来得急。还有别人家长出来太多的,我们分头去讨几株来,连泥挖来,应该可以活,好像陈银家就长出来太多……” 霍三姐环顾四方,恨恨的道:“不要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否则我要让他好看。” 霍大姐叹道:“你能知道,你又没看见,在数不清楚,我们赶紧补种回去才是正经。” “拔苗的人穿了鞋,鞋长六寸四分,鞋底前掌大拇指处有个缺口,应该是脚太大把那个地方撑破造成的。”霍忻然蹲在地上,微微垂眸。 “哥!”霍悠然喊了他一声。 霍三姐豁然转头对上蹲着的霍忻然,道:“你确定?” “我确定!” 霍忻然抬起了头,浓密的睫毛有个漂亮的弧长,尾端融进了夕阳金黄色的阳光里。 “好!”霍三姐生深深看了霍忻然一眼,不再多说,和霍大姐道:“找到这双鞋,找到这个人。” 下地的时候大家都习惯把鞋子脱在一旁,赤脚踩在地里。这一个穿了鞋的,定是他路过了霍家的菜地,匆匆拔了这些黄瓜苗,瓜田李下,鞋子也不脱了。 找到六寸四分破着大拇指的鞋,找到脚掌比六寸四分略大一点点的人,就是那个人。 有一双六寸四分的脚,那个人不是很小的孩子了,至少在十岁,霍三姐也才十岁,怎么能让对方好看。霍大姐打算忍气吞声了道:“算了,算……” 霍三姐不听霍大姐的,沿着田埂扫过别人脱在路边的鞋子。 霍忻然第一个跟上,霍大姐剁剁脚,第二个跟上。霍悠然把霍七姐塞给了霍五姐,落后了一步也跟上。霍四姐看得懂,拍拍霍五姐的肩,叫她带着七妹留下,自己同仇敌忾的最后跟上。 霍三姐似乎是有目标的样子,走过曲曲折折的田埂,到达陈有三家的菜地。菜地上陈大有的三儿一女在浇水。 陈大,十三岁,陈二,十二岁,陈三,十岁,陈小姑娘,七岁。 霍三姐盯着他们脱在一边的鞋,果然有一双六寸四分破了大脚趾头的鞋,霍三姐比过了陈家三个儿子的脚,捡了鞋走到陈二面前问:“鞋是你的?” 陈二没有回答,但是那个答案很明确,霍三姐也不用他回答,一鞋底子抽在陈二的脸上。 “你个死丫头!”陈二的脸都扇红了,扬手就要打回来。 霍三姐硬挨了那一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整个人撞在他的身上,把他压倒在菜地上,两个人滚过,压过一片菜苗。 这一下把陈家人心疼的眼睛都冒火了,陈大抬脚将要踢在霍三姐的身上。霍忻然一根柳条,抽在陈大的脚筋上。 “小不点!”陈大才算是正眼瞧到了霍忻然,先稳住了身形骂了一句,然后一边耻笑,一边来抓霍忻然道:“一家子娘们儿硬气了,有了个带把的。” 霍忻然扬手,柔韧的柳条一甩,从刁钻的角度抽到了陈大的嘴上。 霍悠然两头看,去帮了霍三姐,也不管阴损不阴损,只往陈二软肉上拧,拧得陈二嗷嗷直叫。 一向温柔惯了的霍大姐和陈三堪堪是对手,霍四姐和陈小姑娘也打得难分难舍。 糟蹋了陈家成片的菜地。 第17章 信任 两拨人打成这样,听到声的人聚拢了过来把双方拉开。 九个人一场混战,陈家两分田的菜苗被压死了,损失比霍家大。霍悠然满意的暗笑,多出来的算利息。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真是的……不然还有大人……也够胡闹的……糟蹋了,糟蹋了,你看这地……” 聚拢过来的人用大家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三三两两的交谈,霍家到陈家菜地里打闹,把菜地糟蹋得一塌糊涂,向着哪一边听得出来。 霍三姐先看霍大姐,霍大姐没那份硬气,霍三姐环顾四周,腰杆挺直,手指着陈二大声骂道:“各位去看看我家的菜地,一排的黄瓜苗都拔了,就是这个王八蛋干的!” 所有人禁声,眼睛刷的一齐朝陈二看。庄户人家,种下的东西那是过日子的,拔人菜苗就是不让人过日子,甭管彼此之间有什么过节,吵也好,打也好,背后说人闲话也好,要是动地里的东西,那真的只有三个字:找抽的。当场抓到,吵架动手抄家伙,打出了人命的都有,但是,这种事情和抓奸一样,当场没有抓住,没人承认,悄无声息的干了,谁知道是谁拔的。 陈二梗着脖子道:“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你敢说不是你!”霍三姐厉声问。 “就不是我干的!”陈二昂着头硬声道。 霍悠然旁观着憋出一口郁闷之气,人要是无赖起来,拿了鞋比也没用,铁证如山,照样矢口否认,是不是陈二拔的,长着脑子的都不会认。 霍三姐和霍忻然对了一眼,平静的目光中,霍三姐相当于把命赌上了。 “你敢指天发誓,你没有拔过我家的菜苗,若有一字妄言,嘴上生疮,从嘴烂到脚,不得好死。你敢吗!”霍三姐逼近陈二,恐吓道。霍大姐,霍四姐,霍悠然的眼神也直直的戳在陈二身上。 陈二瞪圆了眼睛,但是嘴巴像是被塞住了,一时不敢开口应下这句话。 有那么一个停顿就够了,霍三姐果毅道:“我指天发誓,今日我若是冤枉了你,我嘴上生疮,从嘴烂到脚,不得好死!” 霍忻然平静的看着他手上的柳条,他确定的时候就不会怀疑,霍三姐不会有应誓的一天,所以说得再狠也没有关系。 陈二不敢,霍三姐敢。围观的人在陈二和霍三姐之间打了一个来回。现在的人敬天,畏天,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所以陈二敢对着霍三姐否认,但是对着天,一般人还真不敢妄言,尤其是为了几棵菜苗,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欺瞒上天,以烂疮不治这样痛苦的死法来诅咒自己。 谁做贼心虚,谁理直气壮。 大家都是明眼人。 两边打得那么凶,特别是打架的损失这么大,早有人喊来两家的父母。这时陈家父母,陈大有周氏两口子早一步赶到,见了菜地里的菜苗压死许多,火上心头,也不先问儿子分它一个青红皂白,周氏跑着过来,直接一个大耳瓜子向着霍大姐扇来,嘴上还骂道:“敢糟蹋我家的地,你爹娘不管教,我来管教!” 霍大姐是被周氏一声骂直接吓住了。 霍忻然灵活一动,‘啪’一柳条,把周氏的手背打出一条乌青。 “啊!”周氏受痛,尖叫着触电般的收了手。孩子老婆连续被打了,陈大有喘着粗气伸手来抓霍忻然。有这么一绊,紧紧追着陈大有过来的陈大鹏已经拦住了陈大有,道:“……成什么样子!” 霍家的孩子有自家大人管教,当众大人打小孩,成什么样子。孩子们打架,长辈来护短吗?陈家三子一女,三子都是大男孩了,打不过霍家四女一子,不是陈家孩子斯文,是陈家孩子欠点本事,护短也不是那么护的,现在是陈大有恼了,纯碎想揍人。在场有看不下去的,帮着陈大鹏把陈大有拦下了。 “这些小孩儿欠教训,才几岁就这么横!”陈大有打不着人,用长辈的身份骂道。 刚才陈大有直冲着霍忻然来,霍三姐连忙靠近霍忻然,是准备护住他。霍悠然这会儿不把自己当小孩儿了,气正要回嘴,被后退的霍忻然横臂拦住。 霍忻然侧了脸,霍悠然看到霍忻然瞳孔微缩,又压住了悍意,这是隐忍! 霍悠然憋着那一口气,气得面颊通红。 陈家拔了霍家菜苗这一出,不是有理没理的事,甚至都不在公道二字,是西风压倒东风,是陈家要压住霍家,两家实力相斗,嘴皮子没用。既然是两家实力相斗,就不在这朝夕之间,山长水长,走着瞧的事。 霍忻然是为了维护霍大姐才差点挨打的,霍大姐这一回被生生逼出话来道:“是你家蛮横,把我们家的苗拔了,我们才来闹的。” “谁说的?”陈大有刚刚赶到,只当儿子在拔苗的时候被人看见了,看见的人告诉了霍家,然后霍家来毁他家的苗。陈大有边问,边环顾那些围观的人,看有谁站出来。要有人站出来,陈大有就和他对质,说他挑拨离间,反正毁人菜苗这种缺德事坚决不能承认。 没人站出来,只有人告诉陈大有,刚才陈二不敢起誓,霍三姐敢起誓。 公道自在人心,没有人说,人心知道。 陈大有有口没得辩,不由怒瞪这霍三姐。 这会子,单氏跑着赶到了,她边跑边哭,满脸的汗水和泪水,直接坐在陈家的田地里,拍着腿哭道:“我们两家有什么仇,让你们这么作践,我当家的还没死呢,我们要受这样的欺侮……” 周氏这一哭,倒让周氏有话说了,也跟着哭道:“谁作践谁,你家几个丫头把地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你说我们都是赔钱货。”两个女人的哭声里,霍四姐尖尖的声音道。这句话是之前周氏和单氏口角的时候,霍四姐听来的。 …… 在一顿扯皮里,围观的人两边劝着,把两家劝开了。 单氏受了这场气浑身没了力气,后半截回家的路都是霍大姐扶着走,但是单氏一回了家,就先揽过了霍忻然,道:“给大娘看看,忻忻哪里被打着了?” “没有,没有。”单氏是要脱霍忻然的衣服检查,霍忻然连忙把自己的衣服捞起来给单氏看一看,又撸着袖子,露着没有一点儿淤青的手臂道:“没有,我在路上折了柳条,我用柳条打他们。” 单氏一向不掩饰她重男轻女的思想,其实这种思想不用掩饰,大家都在光明正大重男轻女,大姐三姐这些是按排行称呼,她们都有正式的大名,霍大姐大名霍招娣。霍三姐大名霍念娣,霍四姐大名霍盼娣,霍五姐大名霍思娣,霍七姐还没有取大名,也逃不出一个‘娣’。娣是现在取女孩名字最常用的后缀。 “你还小,以后可不能出去打架了,你是霍家的命根子……”说着这种话,单氏又哭了起来。单氏不想当着孩子们的面儿哭,去了房间哭。 霍大姐,霍三姐,霍四姐……这些个女儿没人进去劝单氏,想来这样的哭,单氏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 这个时候,霍忻然霍悠然才好好问了霍大姐霍三姐,霍家和陈家是什么仇什么怨。 十年前霍家把那几亩茶树租给的人家,就是这个陈家,去年租期到了,陈家不想租了,想买,霍家不肯卖,因为陈家动了买的心思,霍家租都不租给陈家了。 “早听那家在背后嚼舌根子了,说霍家一屋子丫头片子,还想当地主老爷。” 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那之后霍家和陈家关系就不好了,今天的事陈家纯粹是看霍家不顺眼,给霍家添点堵的意思。做这件事的时候,陈家也没想被人当场抓到,也不知霍家为什么那么笃定,死死咬着不放。两家这么一闹,把里正都惊动了,霍文还家后,里正把霍文和陈大有硬唤了去,压着两个人就此事互相赔个不是,总之两家面子上要过得去。但自此霍陈彻底决裂,从大人到小孩,路上碰到对方只当空气看不见,这是后话。 “三姐,你好厉害!”霍大姐走开,霍悠然才轻声对霍三姐一个人点赞。 “我们五姐妹要是嫁不好,将来这样的事多着呢,得被人挤兑成什么样。” 霍三姐曾近那么信任,霍忻然一句确定,霍三姐把命都压上了。过命的交情之后,在霍忻然霍悠然面前,霍三姐把嫁人说得很坦然。 “嫁人懂吗?小丫头!”在这对堂弟妹面前,霍三姐一点儿也不羞涩,还用这个话来逗霍悠然。有女孩子五六岁就做童养媳嫁了,十岁的女孩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霍三姐也不装纯洁,畅快的说道:“女婿是半子,我们五姐妹会有五个女婿,拼一拼是两个半儿子,将来我嫁得好,做了地主婆回来,气死那个陈家,气死那个女人,让她再说我娘没用,生不出儿子来。” 霍三姐嘴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周氏,女人之间比丈夫比孩子,周氏连生三子。霍家和陈家几年前还算和睦的时候,霍三姐没少看见周氏热心的向单氏细说自己生儿子的心得,周氏走了之后,单氏都会恹恹不快很久,霍三姐就是在单氏恹恹不快中变成了这个样子,敢和大自己两岁的男孩子打架。 霍忻然霍悠然静静的聆听霍三姐小宇宙爆发。 “……我一定要有出息,有大出息,叫娘知道没白养我这个女儿!” 第18章 选秀 两年后。 霍悠然提着满满一小篮子的栀子花跑回家,经过霍大姐的时候目不斜视,倒是霍大姐自个儿先晕红了脸。 霍悠然跑到厨房,单氏正在煮红薯。霍悠然捧着花篮子甜甜道:“大娘,陈银哥哥送给我们的栀子花?” 其实陈大鹏家的二儿子陈银是冲着霍大姐来的,霍家的女孩子多,若霍家点头,都是小姨子了。 白玉般数层的大栀子,篮子最上面几朵全开了,剩下是半开的花苞和未开的花骨朵,连了一两片叶子剪下来,湃在水里能开半月。陈氏捡了一朵戴在霍悠然头上,笑道:“送去给姐姐们吧。” 霍悠然收了陈银的栀子花,可不是红娘做那私相授受之举,是得了长辈允许的。霍悠然风风火火的跑出去,先找到霍七姐,她刚留头还戴不住花,霍悠然把栀子花缠在她的衣带上别在胸侧,然后霍四姐,霍五姐送到了,霍三姐在霍大姐房里一处做针线。 “又送来,前儿的还开出来呢。我们家满屋子的栀子香。”霍三姐笑道,霍大姐刚刚褪下去的脸颊又红了起来,起身找了一个矮盆拿出去洗洗,预备盛栀子花。 “三姐你戴这一朵,这朵最大的要留给大姐。”霍悠然拿起一朵小一点的,要给霍三姐戴上。 “等一等,我把头发重新梳了,换个发髻好衬这朵花。”霍三姐起身回她自己屋梳头发,霍悠然乖觉的跟上,把一篮栀子花留给霍大姐。 霍三姐爱美,霍悠然也爱美,拿着霍三姐的头发研究着梳个漂亮的垂鬟分肖髻。霍三姐对着小铜镜梳妆,她还没个喜欢的情郎,所以懵懂的说道:“大姐平日介个少言木呐,问一句才会答一句,陈银哥也是腼腆的,问一句都不会答一句,他们两个人做了一对,日常怎么过日子,两两对坐哑巴对哑巴?” “不知道呢,也许他们坐一块儿就不是我们看见的样子了……”也许,他们不用说话,看对方坐着同处一室就很好。 “也是。”霍三姐笑了笑,对镜簪花道:“国主新丧,艳丽的花不能望头上戴,这白色的栀子花就好卖了,还买不着呢,陈家送过来的花够做一身新衣了。” “大姐的终身,三姐那么操心干什么,上有阿公阿婆,大伯大娘呢。”霍悠然嘻嘻哈哈道。 霍三姐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 这里有文章,霍悠然赶紧凑上来道:“我不懂,三姐教教我。” 霍三姐这两年琢磨着一件事。 单老娘指点单氏那些话,她不是指点一次就完了,她是时时关心这个事情,在外孙女面前,倒没像在单氏面前那么说,可是也时常嘱咐着,让霍大姐霍三姐这些姐姐们多带着霍忻然,凡事尽让着他,要是单氏偏心了不能恼,那是弟弟。 陈氏这个亲祖母都不来说这些话,单老娘这个外祖母常常念着。 越过了亲外孙女疼别人家的孙子,有所予之,必有所图,霍三姐明白这个道理,这么一个弟弟放在家里,别说单氏,就是霍三姐自己都眼馋,常常想自己这辈子怎么没个亲兄弟。 可是人要懂得知足,相伴之下有姐弟情分就够了,名分万万要不得。 霍三姐趁着这次机会说了道:“两年前我无意间听爹和娘商量着,要给大姐招个入赘的。你知道入赘是啥?找个入赘的是为了方便照顾剩下的一大家子,但我是不想有一个入赘的大姐夫。依我看陈银哥很好,那个陈家厚道……” “陈大有家那么欺负我们家,他家帮理不帮亲,为我们家说公道话呢。”陈大鹏和陈大是嫡亲的堂兄弟。霍悠然想到两年前,陈大有要打霍忻然,就是陈大鹏拦下的。虽然陈大有要打,基本上是不可能打到人的,但是陈大鹏的这个情要领,那一年霍修还特意为了这件事请陈大鹏吃了一顿饭。 可是两家同个祖父,到了陈银这一辈,同个曾祖父,是‘亲’呢? “村里姓陈的人家都是一个祖宗繁衍下来的。”霍三姐冷哼一声道:“还当是怕了?我们不怵那一家,只看陈大鹏这一家人。这家人厚道,若能做亲就定下。不过依我看,爹和娘也歇了让大姐招赘的这个心思。” “大姐的性子,不是能管得了丈夫,管得了大家的。若是爹和娘真想要个男嗣顶立门户的……”这句话霍三姐忽而严肃的和霍悠然对视了,又刻意重复了一遍道:“若是爹和娘真想要个男嗣顶立门户的,大姐的性子不合适,我来!” 若是大伯和大娘想要个男嗣顶立门户,吃红薯的时候,霍悠然脑海里就重复起霍三姐的这句话。 “忻忻,趁热给陈大鹏家送去。”单氏捡出几块红薯放在大陶碗里,再扣了一个碗保温给霍忻然。 霍忻然接着,炮弹一样的跑了出去。 霍四姐是吃货,最知道哪块红薯最甜最糯最好吃,伸手就拿。 啪一声,单氏拍掉霍四姐的手爪,捡出那块红薯放回锅里热着,余下的才让女孩们随便拿。那一块是要留给霍忻然的。单氏一向偏爱,待霍忻然比自己亲生的女儿还好,因为霍忻然是男孩子嘛,霍悠然默默的吃了手上的红薯。 霍忻然送去了红薯,又再走几步绕去陈里正家和唠嗑的霍恩一道回来。 霍恩那一次旧病复发,吃药针灸,治了大半个月,右手大拇指才渐渐恢复功能,不过修修补补过了的指头,大夫再三交代,不能使劲用力的干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不然且等着遭罪。霍恩觉得自己成了废人,着实颓废了一阵。 “哥,怎么了?”霍悠然见祖父脸色凝重的样子,暂时放下心里这件事。 里正是小吏,那是张晴雨表,上面有好事坏事,看里正是什么指示。 “王宫放归了大批宫女……” 月前享年七十五的国主周桦驾鹤,宫里部分没有被先王宠幸过的宫女被放了出来。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省得那些宫女在宫中白头,好事呀。霍悠然才舒缓了脸色,霍忻然就摇头道:“新人换旧人,年老无用的宫女放出去,空出来的位置不得年轻鲜艳的替上。” “哥,你是说要选秀了!”霍悠然一拍自己的脑袋,还有心情为别人笑,可能自家要火烧眉毛了。 “不知道,越国有十三个州,我路上问了,往年选十三至十六岁的良家女子。大姐十五,三姐十二,陈爷爷今天就是和大家说,若不想自家女儿摊上,要嫁的早点嫁,不然朝廷旨意一发,禁了民间婚嫁,可来不及了……”霍忻然忽然笑了下,道:“阿公请人往城里传话了,叫爹娘回来商量这个事情。” 传话的人还没有把话传到,单老娘听着音儿先到了。 霍大姐霍三姐是霍家的孙女,也是单老娘的外孙女。 “这个事是真的,橙儿听她当家的说,错不了。”单老娘扶了下她头上的一根二两重的银钗,对着霍恩陈氏,霍文单氏说道,白晃晃的银钗真真闪瞎人的眼。门边露着一排脑袋,霍四姐,霍五姐,霍忻然,霍悠然四个。 霍恩站起来把这四个人撵到外头去。 “说什么呢,还不能让我们听见。”霍五姐走出去几步,拉上霍四姐和霍忻然要折回去听墙角。平日一家子说话可没有特意把孩子们隔开的,霍五姐纯粹好奇。霍四姐没兴趣听大人讲话,甩了霍五姐的手要去捕麻雀,还非得把霍忻然拉去,他身手好。 “你就知道吃!”霍四姐跺跺脚,还是和霍五姐她们一起抓麻雀去了。 单橙儿那位也叫当家的?那年底单橙儿如愿住去了都城,别人问起来,单家得意的自称是‘嫁’,可是一年多的时间,霍家乃至单家村,就没人见过单橙儿的丈夫。只看见单家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单老娘都用上了银钗。以单橙儿那个嘚瑟的性子,要真是嫁得那么好,不得带着丈夫来个‘衣锦还乡’,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单橙儿是给人做小去了。 不过与人为妾是合法了,大家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陈氏不管这些,顺着单老娘的话问:“橙儿那当家的可靠吗?这个风声一旦漏出去,女方赶着嫁,男方就抬起来了。” 就怕万一被选中了,霍大姐约莫就配给了陈银,霍三姐还没个人选,那边知道女家是要躲了选秀才匆匆嫁了的,聘礼嫁妆,男方就张得开嘴来说话了。 单老娘一睨眼,女儿端的茶都不接,道:“和你们说明了吧,我那个女婿是富阳县的主簿,官是小点,他姓周,和王室一个姓,当然王室根深叶茂的且算不上他,可是族谱拉出来排排,往上几代是一个祖宗,原来在县衙里,因着这个姓就得上峰器重,现在六世子继承大统,那前程……”单老娘半露半掩,一朝天子一朝臣,单老娘耳畔回响起女婿或许能顶了富阳县令,先笑得合不拢嘴了,一指指天道:“上面已经暗中派下了花鸟使,择那最好的,侍奉新王,次一等的,宗室将领多着呢。” 单老娘不说最后一层,最差的,就是当宫女,当宫女的还是绝大部分。 第19章 心凉 “老大你留下,我有话说。” 单老娘是把选秀当件好事巴巴的赶来和霍家说,单老娘这么想,霍恩明显不这么想,但他一爷儿,也不想和一个老太婆对驳回,单老娘说完了话要回去,霍文和单氏起身相送,霍恩不拦着单氏这个女儿,但把自家儿子叫住,就是和单老娘相对的意思。 单老娘转身时笑容一僵,拉着女儿就出了霍家的门。 “粗鄙!”霍恩站起来骂了一句,粗鄙骂的是谁,站着的陈氏和霍文心里清楚。 这厢单氏也知道两边没说到一块去,出了门再确定了一下问道:“娘,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单老娘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龙须银镯。单老娘不由分说的拉过单氏的手腕笑着给她套上。 “娘,你这是……”单氏赶紧要撸了,她还以为是单老娘的私房,万万不能接的。 “套着,套着给娘看看。是橙儿特意嘱咐给你的,一共四对,你三个弟妹和你一人一对。”单老娘脸上笑得全是褶皱,握着单氏戴了银镯子的手腕又掺了一点辛酸了道:“你这么多年,身上都没有一个物件。” 单氏永远粗布荆钗的打扮,确实不戴这些,但现在单氏的眼睛没有馋在手腕的银镯子上道:“银饰软,做起事来磕着碰着,我也没法戴。”单氏到底撸下来,拿在手里想着单橙儿叹气道:“尽拿这些东西唬人,小妹没名没分的藏着还要多久?” 单老娘当人面都说女人嫁出去了,外人没看见摆酒,没见过女婿,只当单橙儿给人做的小,其实单橙儿连小都不算,被富阳县主簿周世美养在外头,没进过周家的门,没给周家大妇敬过茶,是个外室。 “什么唬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到两年,橙儿已经……”单老娘比出一根手指,意思是单橙儿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向周世美要这要拿,当然单橙儿把周世美伺候的爽了,周世美也主动给,单橙儿已经攒下一百两私房,单老娘自得道:“就你现在一对银镯子都没法戴的日子叫好,她现在每天大鱼大肉吃着,成匹的布料做新衣服,屋里一个小丫头使唤,灶上一个婆子伺候,手里捏着大把的银子还不用看大妇的脸色,这样的日子是‘不好’?” “今天是好,还有明天呢。小妹青春靓丽且逍遥一日,要是被人丢到了脑后去怎么办,而且当初娘说那家的大妇极厉害容不下才住在外头,倘或藏不住了闹出来,小妹该往何处安生乐业。” 单氏日日为了单橙儿忧心,只是单橙儿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她躲在外宅不敢出门,也不敢频繁与人往来,这两年单氏就没有亲眼见过单橙儿,忧心的这些事情,只能见到单老娘吐一吐。 单老娘一副苦尽甘来的欢喜道:“橙儿的日子已经熬出了一半。那家大妇极厉害是因为有个厉害的娘家,听说她娘家失了势,周女婿再不惧她,不日就把你妹妹正式纳进门,再以后,橙儿生个男娃,她一辈子熬出头了。” 两个女人说话,话题能拐到一万八千里,这些忧心,单氏见了单老娘一回就绕进来一回,可单橙儿已经走了那条路,多说还是这个样子,最后总是单氏无话可说结束,单氏这才想起前话来道:“大姐的婚事择了两年,如果没有选秀这挡事,还可以再琢磨一年,今天娘这么一说,差不多是定下同村陈大鹏家的二儿子了……”说这话,单氏刻意提了一句道:“那时候想着把小妹给了陈大鹏家的大儿子也不错,幸好那件婚事不成。” 单老娘就没领会单氏的意思,她当年不觉得可惜,现在陈大鹏家的二儿子配自己的外孙女,单老娘也只觉得勉勉强强,挑出一处好来说:“行吧,把女儿嫁眼皮子底下,好不好你自己看见。” 单氏忧愁着再道:“还有三姐,娘既然有门路,给我打听仔细一些这个上限是几岁,或许三姐还不在待选之列,我也可以松口气。” 单老娘咯咯的笑了,道:“花鸟使都下来了暗暗访查,有颜色好的,管她几岁,略小一点,略大一点都使得,能伺候人就行。就算定了十三岁,有十二岁的要充进去,还不是一样的,而且选秀不选一天,选出了人好好调理一番,待堪用的时候,正好到年纪。” “那三姐的事也要立刻操办起来。”单氏对着单老娘忽然疲惫了起来。 单老娘一手抓住单氏,一手指着她的脑袋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呢,没听懂我先前的话。周女婿可惜了他和王室一个姓,不然他都要亲自送了女儿去,我们烦他在中间出个力,三姐能和从乡下选出来没有一点根基的秀女一样吗?这样走一遭,不比挑个地里刨食的强……”说到这里,单老娘一片慈目之心溢出道:“你的女儿嫁得好,你往后的日子才会过的好,我还不是一心扑在你的身上。” “娘!”单氏甩开了单老娘的手,单氏也说不上来,明明能够感觉到单老娘确实把心扑在自己身上,先有霍忻然,后有霍三姐,都是为了自己做长久计,可是单氏心里堵得慌。 “你担心什么?”单老娘逼着问单氏。 单氏缄默了很久,才一口气说了道:“瞧瞧以往选秀,各家急着把女儿嫁出去的心情,这种事各家就不想被摊上。娘一口一个周女婿,小妹连个妾都算不上,那一位算单家什么女婿。烦他出力?他出不出得上,怎么出力,三姐一旦被选上,是死是活,再不是我们可以管的了,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的三姐岂不可怜!” 单老娘脸色难堪起来,厉声骂道:“你就是这么想你亲妹妹的?” 单氏刚才,是用鄙视的语气说了,单橙儿连妾都算不上。单氏话出了口,又觉得事已至此,鄙视亲妹妹不该,又说道:“我连小妹的面儿也见不到,且论不上我教导她,从娘嘴里,说她大鱼大肉吃着,有两个下人伺候着,不用看人脸色还有私房钱攒着,既然样样好,就样样好吧。但是三姐,我是想她和大姐一样,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过日子。” “你要教导她?我看你是想教导我。”单老娘呼哧呼哧的气道。 单氏敛眉道:“我不敢。”说是不敢,单橙儿现在不知躲在哪座宅子里给人当外室,其实单老娘出了多少力,真只有她们母女知道了,单氏实看不惯这个做派。 “浅薄!”单老娘痛骂单氏道:“做人办事要有份胆量,才可能有富贵二字,不然像头牛一样的低头犁地,赚个勤勤恳恳的名声,其中辛苦你该尝够了吧。你仔细想一想……三姐算你什么?” 三姐算你什么,这六个字,单老娘压在单氏耳边道。 单老娘要单氏想清楚什么?霍三姐又不是单氏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她去驳那份需要胆量来险中求胜的富贵,她胜了,单氏跟着沾光,她败了时,一个不是亲生的女儿,单氏不用可伶可惜! 在初夏温煦的清风里,单氏看着单老娘微微佝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单氏是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她无法准确的说出她的感受,但是她心凉的难受,难受的在半路上默默流泪。 而此时抓麻雀的那几位正抓得满头大汗。 霍四姐霍五姐伏在草丛里,放了长线,支起簸箕,簸箕下放了谷子诱麻雀,眼睛直直的盯着。守株待兔的捕猎方法并不高明,反正她们的效率远远没有霍忻然用弹弓打的高。 啪的一下打出去,因为劣质的牛皮筋和不规则的石子,霍忻然没有百发百中,十次中九次是有的,这个效率让霍五姐眼馋得不行,她放弃了守株待兔的方式,和霍忻然一起‘主动出击’,用弹弓打。至于效率嘛,惊得麻雀四散出逃,还不如隐蔽了自己用簸箕扑麻雀的效率。 “没什么我打不中!”再一次惊走麻雀之后,霍五姐又气又叹的呼道。 霍忻然上辈子摸了十年枪,他是作了弊的。霍悠然笑着摇摇头,埋头找了好一阵石子,没有一模一样的石子,霍悠然尽量找了大小和重量差不多的石子来给霍五姐。 霍忻然也耐下性子把自己的经验说了一遍又一遍。 事实证明,名师不一定出高徒,霍五姐还是打的一团遭。 “忻忻,我扑到两只麻雀,打着一只,四姐扑到四只。” 霍五姐仰躺在草地里忧郁的道。 麻雀小小一只拔了毛,挖了五脏庙不够一大口吃的。霍五姐虽然嘴馋吧,她不是占着吃独食的那种馋嘴,她硬要来打麻雀,是想给每个人吃口肉,要是就她和霍五姐忙活的那点成果,不够家里一人吃一口的。 霍忻然也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道:“我的麻雀都给四姐。” “嘿嘿嘿!”霍五姐不好意思的笑着,她就是那么想的。 “四姐是姐姐嘛,没有关系的。”霍忻然侧头对霍五姐笑,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米牙。 霍悠然捡麻雀去了,拿着血迹斑斑的布袋回来,经过躺着的几个人道:“走了,走了。” 一袋子小麻雀,修理老费劲了! 第20章 联姻 霍悠然坐在门槛上,侧着脸往右边看一阵,垂着头扣起手指甲,再侧着脸往右边看一阵,又垂着头扣起手指甲。 扣手指甲是霍悠然心情浮躁的动作,她是等得心浮气躁。 往日霍修和张氏回来都起大早赶路,这样脚程快的可以赶到施家田吃晚午饭。现在霍家都摆晚饭了,也没有看见霍修和张氏的影子,明明说好是今天回来的。 霍忻然跨出了门,也和霍悠然坐在门槛上。 “忻忻,叫悠悠吃饭了。”陈氏在屋里喊,喊出了这一声没看见霍忻然和霍悠然进屋,陈氏出来看见两个人并排坐在门槛上。 “吃了晚饭就去问问明天谁家进城……怎么今天不来了!” 单氏站在窗户前,看见陈氏强行把两人拉回屋里吃饭。 霍忻然霍悠然闷闷的吃完这顿饭,就放下碗和陈氏一起出去托人捎口信,在半道上才霍修独自一个人出现在三人面前。 “爹。”霍忻然霍悠然一左一右的拉住霍修的手,松了一口气又腾生出好奇来:“娘呢?” 因为霍修是笑着的,二十几岁的大男人维持着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笑容,显得傻里傻气的样子,同时听到他肚子发出一阵清晰的咕噜咕噜声。这个是饿出来的声音。 “真是等了半天了,怎么现在才到……媳妇呢……先回去,快回去,吃了饭再说。”所以陈氏一句话转三个意思。 霍家十一个人吃饭,顿顿吃得干干净净没有剩饭剩菜,所以刚刚收拾好厨房的单氏搓着手道:“小叔回来了,嫂子马上做饭……做饭。” 霍悠然灿烂的笑道:“大娘,我爹很饿很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咕咕的叫,先煮两个水煮蛋吧。” 正经做饭要些时候,水煮蛋只需要水开的功夫。霍忻然已经去后屋拿鸡蛋了,现在天气热起来,鸡蛋放在阴凉的地方。 “对,先做两个水煮蛋,然后杀条鱼,缸豆和丝瓜做两个菜,缓缓来。”陈氏交代完饭菜,又心疼小儿子道:“以后路上带点吃的,何至于饿成这副样子。” 霍修笑着挠挠头道:“原来带着的,忙了一通忘了拿,那会儿高兴也觉不出饿来,等觉了出来,想想不在路上了嘛。” 什么高兴事,连吃饭这个头等大事都忘一边了? 霍家人齐刷刷的看过来,等着霍修的解释。 霍修有些自豪的扶着陈氏的手道:“娘,你媳妇身体不舒服,今天就不来了,我也因为这件事耽误了半天。” 妻子身体不舒服,只有一种情况让身为丈夫的男人自豪不已,就是陈氏也扬起笑脸问道:“媳妇有了?”见了霍修点头,陈氏连声道:“好,好,悠悠这么大了,我盼了好多年,我们这家有一个……”说道这里,陈氏想到单氏在厨房做饭,怕她听见及时打住了。 霍家有一个孙子那是不够的,大儿媳妇指望不上,陈氏一直盼着张氏多生几个孙子。 “本来我们也是起大早来的,经过城门一群牲口的味道,她忽然闻不惯了,坐上牛车又吐得厉害,差点把别人的衣服吐上了,只得下来去了医馆,说是有了,又说这些天操劳了,让人好好休息……” “娘累了?”霍悠然着急的问。 霍修面有愧色,抚摸着霍悠然的头道:“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前两胎张氏都没有这么娇气,这两年从日出到日落,一个写字,一个织布,霍修和张氏两口子为了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全力以赴的在挣钱都忙翻了,所以这一胎才上身,张氏的反应就很剧烈。 “那是要好好补一补了。”陈氏喜色道:“你走的时候带上两家老母鸡,家里的鸡蛋你都拿走,还收着一只老火腿,切几片炖鱼炖什么汤的最有滋味,我腌了几坛子杏干儿和梅干儿,再过四五天可以开坛,你也拿去,这么多东西你拿不走吧,我同你过去看……” “行了,儿子才到你就说走,让儿子先吃一口,人是一天没吃上东西了。”霍恩阻止了陈氏的喋喋不休。 张氏有喜虽然值得高兴,但是大儿子这边,一样两样的不如意,高兴一会儿就该收起来了。 正好水煮蛋也做出来了,单氏端给婆婆,陈氏接着道:“行了,你吃吧,小心滚烫的。” 陈氏当着单氏的面儿,前两个字是对霍恩说的,后一半是亲昵的对儿子说的,单氏讪讪的收回了头,按婆婆的嘱咐去杀鱼炒菜。霍修看出了一点单氏的落寞,接着碗对单氏倒一声谢。 等霍修吃饱了,霍家少有的点上蜡烛说话。单氏扭身对着霍大姐摆摆手,霍大姐晓得,预备带着妹妹们去睡了。 “都听着吧,关系到大姐三姐的终身,她们听一听也自己有个想法。”霍恩的眼睛巡视着霍家第三代的每一个人,把年幼的霍七姐都看在眼里,脑海里又想着单老娘的那番话,讽刺的道:“都听着,省得粗鄙不堪。” 单氏还不知道霍恩是意有所指,霍文垂着头没看单氏,陈氏对着霍恩张张嘴,最后对霍修张嘴道:“阿修,你在都城可有听见选秀的事,两天前张里正说估摸着不是今年,就是明年的要选,后来单亲家母来了一说,说是必选,人都派下来了。” 霍悠然一直憋着一个疑问,攀着霍修的手问:“爹,不是有‘父死丧三年’的吗?先王死了,新王不用守孝的吗?” 霍修肚子里那些墨水是霍恩教的,霍恩不能做重活累活之后,又手把手教起了孙子,霍悠然一向和霍忻然同进同出一道听了,问出这句话也不奇怪。 越王周桦去世没过头七,乡野之间尽传着新王要选秀,要急着扩充后宫广纳美女,朝廷里的谏诤之士不会劝阻一下新王吗?只有劝住了,今年明年就不必闹着人心惶惶的了。 “这个,是有这个道理,但这也是儒家推崇的道理,君王可以不守。”霍修晦涩的道。霍悠然还是太天真,朝堂之上都是男人,男人何苦为难男人的下半身,老子死了就得做三年的和尚。 霍恩哼一声道:“遴选良家女子去宫中服役,不给内命妇的名分,就和‘父死丧三年’不相干。” 朝廷一旦下放了选秀的诏令,就和朝廷征男人服力役、杂役、军役等各种徭役一样,选秀是针对女人的一种。选进入宫,不是给君王‘睡’一个功能,那是一个金字塔,只有塔尖的女人才能被君王临行。宫里那么大,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其他女人,就和蚁穴里的工蚁一样,纯粹干着繁重的粗活,一辈子也见不到君王一面,即使见到了君王,且那一位碰巧到了发情期搂过了女人抱了一回,抱过就抱过了,他要是觉得抱着没有滋味,不下正式的玉蝶册立为嫔妃,外朝还能知道新王夜御几女? 总之男人对男人一向宽容,那些女子,就没名没分的过着,等新王想不起来了,就一辈子没名没分,区别只是一个破了身的宫女。 但其实选秀不是怕君王的宠幸,那已经是宫中女子最好的出路,金字塔尖才几人,说怕是矫情了,该怕的是宫里日复一日,没有年限以至于没有了盼头的繁重徭役,还有为了那渺茫的出头之日,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关起门来几家真正讲究这些,就是当初煊赫几百年的京兆韦氏,没几个爷们儿守得住,这把泥腿子洗干净才三十年的周氏王室……” “老头子!”陈氏恐惧的阻止霍恩说下去。泥腿子洗干净才三十年的周氏王室,这句话是对王权不敬。大唐王朝,京兆韦氏,这些俱往矣,现在周氏王室才是头顶的天。 “你说这些话干什么,我们已经是一辈子窝在小村子里的草民了。”陈氏扶着胸口叹道。 “我再说这一回,现在强权林立,并列近十个王室,东边那个齐国只有十四年,越国只有十三个州的土地,称帝都不敢,王室能不能存在到你们老死的那一天都很难说。”霍恩犀利的点出,看着霍大姐霍三姐两个女孩子,和善了面色道:“那座王宫值不值得,你们听着也想想清楚。” “阿公,我们明白家里是为我们好的。”霍大姐和霍三姐齐齐站起来表态道。 单氏突然觉得耳朵臊得慌。 霍恩欣慰的点点头。 “爹,还有件大事,是我和李勋他们寻摸出来的,只朝廷上面还没有风声。”霍修谨慎的道。 “你说。”霍恩正坐听着。 霍修坐直了道:“越国是个小国,先王止戈十余载,昔日大唐的国土上,还未有哪一片地域有越国百姓享有的太平日子。听说先王临去前,把新王和众多子孙招到面前,立下了永事中原王朝的国策。越国不称帝,不立年号,永远向中原王朝纳贡,以保我国太平。” 霍家人久久不支一声。 “民至于老死不知兵革。”霍恩蔚然长叹:“若能如此,我等草民亦永事周氏王室。” 百姓一向对君主的要求很低很低,君王想选些年轻美貌的女人,躲的过去就躲,躲不过去被选进去了也不会反抗,只要别穷兵黩武,把这个国家弄的民不聊生就行。 霍修亦是点头,而后道:“先王去世之后,宋廷废朝七日,遣使补授先王玉册,并赐予新王玉册,两国这般如此,唯差一条:联姻以固其盟。” 第21章 躲避 两年过去了,越国东边的宋国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赵秧镇压了国内两次割据的叛乱,期间宋国东边的蜀国以为宋国动乱可以趁火打劫,结果反被打劫了一回,宋国的版图扩大了五个州,鉴于这期间越国的安分,赵秧并不打算对付越国,其实他也是没有功夫了,宋国北面有一个比宋国领土更大一些的魏国,不能坐视宋国进一步扩大版图,盯上了他。 神仙打架,小鬼不一定遭殃。就想现在这样,我要动你,你要动他,他要动我,几个国家相互咬着,谁都不敢张嘴咬死了,小小的越国就在这夹缝中求生。 这一群乱的,远超三国,直逼春秋。 现在宋国给越国前后两代国主玉册,是指示越国站在他的羽翼下,魏国和宋国,远交近攻和睦邻友好,两年的时间,新任国主已经站好队了,还差一个仪式,其中一部分就是联姻。 这样一来摊上选秀最差的结果不是日复一日,没有年限以至于希望渺茫到没有出头之日的繁重劳作,而是作为和亲的随从远嫁他国。十几年前,广陵郡主和亲宋国那会儿,陪嫁过去的仆从近千,结果没有押对宝,广陵郡主丧夫丧子而归,那近千人的性命,还有几人在世? “四弟,朝廷真有和宋国联姻的意思。”一向沉默的霍文出声了。 霍修还是那个态度道:“只我和几个朋友闲谈之时的揣测罢了。” “朝廷未发明旨,你弟弟的性情,没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我最怕的也正是这个。”霍恩心情复杂的道。 能以近千人的性命巩固两国的联盟,比起战场上死个几万人,这些牺牲是值得的,但是摊到自己的头上,霍恩梗的慌。宋朝的立国君主赵稷虽然废齐立宋,和越国罢兵,可是在齐国的时候,赵稷作为一介权臣,没少与越国直接对战。霍文和霍双死在齐越两国的战场上,国家都不谈昔日恩仇,家恨该怎么论呢,但是霍家的女儿万一万一,要到赵氏王宫中伺候,想一想怎么能不梗住心口。 陈氏慌慌张张,但是态度坚决的道:“我的孙女们,不能被那劳什子的选秀给选上了。” 霍悠然一边听着长辈们的谈话,一边仔细瞅着两个姐姐。 公平来看,有多大的几率不被选上? 十五岁的霍大姐,已经有了女人玲珑的曲线。十二岁的霍三姐,身材还是孩子样儿,但也只比霍大姐矮半寸。 至于具体的,什么倾城之姿的容貌,欺霜晒雪肌肤,娇艳欲滴的情态,这些形容词都不适合用在两位姐姐身上。 因为家里缺少男丁,年长的两个姐姐她们早早的有了自觉,当着半个男人使用,长年粗糙的生活已经在她们身上刻下了痕迹。比如,她们的肌肤因为长久的日晒而呈现蜜色,比如,去年割稻子,她们的手掌上还有不小心被稻穗割破的伤痕,比如经常赤脚踩在土地上,她们的脚有一层僵硬的脚底板,总之,她们的脸,手和脚,一看就是干惯粗活的样子,这些都减损了女人皮囊上的美态。当然,两位姐姐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性情上霍大姐婉约细致,霍三姐豪爽刚毅,但是霍悠然无法想象,这样的两位姐姐能在千万秀女之中一鸣惊人。霍悠然不是怀疑两位姐姐的魅力,而是担心着审阅她们的男子是瞎子。 那些高高在上的男子们,会发自真心的怜爱怜惜两个农家女吗?这是做好的情况。 次一等的,干惯了粗活的姐姐们在宫廷极有可能接着干粗活,睡着大通铺,吃着大锅饭,春扫雨水,夏扫尘土,秋扫落叶,冬扫积雪,就那么一直扫扫扫,辛苦枯燥乏味尚在其次,主要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的空虚寂寞,如果宫怨诗都是男人写出来的,那么霍悠然所知道的那些结菜户对食的,应该正是如此吧。 现在还有最差的,作为陪嫁的仆役远走宋国?此一去应该再无相见之期了吧,若宋越两国关系破裂,她们就是祭旗的物品。 霍悠然像被掐住了喉咙一样的难过。 霍恩岿然不动,面带怜悯的看着两个孙女道:“你们的祖父是家奴出身,世家豪门里面想着攀附个男人而立住一生的女人,我小时候听到的多,可是结果呢,那卷了一张破席扔出去喂狗的都有。我孙女一无绝色容颜,二无窈窕之姿,三不知琴棋书画,不解礼乐歌赋,四……四也是最重要的,你们没有家世。大唐亡于藩镇割据,其祸延绵至此,越国有镇海,镇东,平吴,宣德,武胜,彰武六军,这六军的节度使,或是周家人,或和周家一起打下十三州的江山,或先时便是地方上的豪族,周钱张曹四大家族互相支持,先王的继后出自曹氏,现在的国后出自钱氏,还有许多官吏之女,你们在那些女子面前天然矮三分,男人看你们,也自然轻慢三分。万一中选,在宫中默默无闻可惜了颜色,越过那些家世皆在霍家之上的女子而得到夫主的宠爱,宠爱非福,夫妻之间,妾字上立下女,那个位置最难站!” “老头子,怎么把姐儿说成这样,还妾不妾的。”陈氏不快的道。 寻常百姓一夫一妻,只有权有势的男人才纳妾,妾永远的年轻漂亮,是狐狸精转世,坐在妻的位置,天然和同享一个丈夫的狐狸精不对眼,所以一般人提起妾先不耻了,所以单老娘强说女儿是嫁出去了,这个字用在孙女身上,陈氏先不顺耳了。 “以霍家的门第,你还指望正式迎娶不成?”霍恩讽刺道:“哪一段金玉良缘不是三媒六证,最穷的夫妻,也有个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交拜,那三拜下去,立起来的是女儿家的尊重。国主的后宫,除了国后,谁个不是妾,那些个封号装点起来,面上好看罢了。昔日先王赏给臣下的美人,连同那金银珠宝一同赏下去,你们还别觉得人比物珍贵,看不对眼,妙龄的美人还不如金银珠宝珍贵。但是新王继位伊始,还是要用后赏恩宠臣下,你们可听过妻子是赏下来的?” 选秀这般的荆棘遍地,两位姐姐就十几岁,霍大姐已经在轻轻啜泣,霍三姐红着眼睛,倔强的把眼眶里的泪水搽干净。 霍恩说到最后,眼神平和的看着单氏。 霍修是不知道单老娘来过了,疑狐父亲怎么对长嫂存了芥蒂。 听着公公和小叔的对话,单氏又羞又愧的道:“媳妇没有那个心思。” 霍恩信单氏这句话,但依然缓缓道:“日后,不准再把我的孙女带去单家。” 单氏被这句话打的,当场哭了出来。霍文犹豫的道:“爹,那是我的……” “我还活着呢,你先孝敬了我。” 霍文要说单家是他的岳家,霍恩喝止了霍文,是霍恩不顾两家几十年的交情,要和单家断了。训完了儿子,霍恩又教张嘴的老妻道:“以后你也少和那边往来,没得教坏了我这些孙女。” “爹,我娘一片真心,都是为了我打算。”单氏忍着泪道。她是单家出来的,她不能眼睁睁见了两家因为一件事情意见不合闹大了,不然她夹在中间,怎么做媳妇,怎么做女儿。 “我知道她在为你打算,但我也知道她没为谁打算。你是好的,但单家有了一个住在柳枝巷的女儿,和霍家走的不是一条路。”霍恩端起杯子喝水,态度坚决。 柳枝巷?霍悠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单氏瞬间苍白了脸色。单家绝对没有告诉过外姓人,单橙儿住在柳枝巷,也不知道霍恩是怎么知道的。 霍修喝完了水,抬着杯子叫陈氏倒水,陈氏虽然不太认同霍恩因为这件事情大动肝火到现在,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大发脾气,但依然顺着霍恩,给他把水倒上。 “阿修!”霍修放下杯子道。 霍修这才抬头,刚才见父亲突然对大嫂的娘家发作,霍修是垂头避开的。 “你在都城留意这件事,那些管着户籍的早早把这种事情露出来,无非为了银子,该孝敬的银子要孝敬,我们霍家不趟这摊浑水。要花多少,我先把棺材本拿出来,还不够的你们兄弟担着些。” 有痴恋王宫的锦绣让女儿进去的,有惧怕了艰险不让女儿进去的,凡经过了人,就有操纵的余地。 霍文被针扎了屁股一般的站起来,搓着手先面向霍修,又面向霍恩道:“爹,儿子不能拿你的银子。” “我是用在我孙女身上的。”霍恩慈爱的看着霍大姐和霍三姐道:“自今日起,你们不要再出门了。” 都是为了躲选秀,霍大姐和霍三姐相互握了手,霍大姐抬头郑重的道:“阿公阿婆,爹娘,四叔,我们知道好歹,家里的事,尽交给我和三妹吧。” 既然是躲在家里,每天在家里能干的活儿,就她们姐妹包了。 “爹,柳枝巷是什么地方?” 睡觉的时候,霍忻然和霍悠然抱着枕头到霍修的屋,霍悠然想开口,倒是霍忻然先一步问出了口。霍修还是看了霍悠然迟疑住了。 第22章 苦心 “你告诉我们吧,不然妹妹好奇问了别人,会闹笑话的。而且我也该知道那些街头小巷聚居着什么人,以后走街串巷起来,才不会走错了路。”霍忻然带着一丝顽皮道。 霍修想着社会三教九流,黑的,白的,非黑非白,日子就是在大染缸里过下去的,逐清了清嗓子从头道:“南北往来的商户之家,有些觉得住客栈不划算,或多有不便的,就或买或租,很多聚集在柳枝巷那个地方。商人重利轻离别,商人一整年甚至是几年不着家的都有,在生活上,便把妻子放在老家,侍奉公婆抚育儿女,随身带着的,多是妾室,或是半路结交的红颜,那是连妾室都不算,那些女子虽然名分不正,但是屋中没有大妇坐镇,也以太太奶奶自居,外头有知道名分不正的,仍以太太奶奶奉承她们。后来那一片地方……”霍修顿了一下又道:“有些心思歪了的女子就特意住到那个地方去,指着做别人的妾室,或根本就是一场露水姻缘。” “爹,你是说做妓吧。”霍忻然扫过霍悠然的表情,帮她问了。 “她们多是良籍。”霍修干咳一声,干脆说了道:“后来都城有些人,外头养了人也有置在那里,正经叫外室,和妓大不同的。” 霍悠然做出一个大悟的样儿,道:“爹,阿公说有一个单家的女儿住在柳枝巷,单家的大姐姐比三姐还小一岁呢,单家的女儿,阿公说的是小姨吧?” 霍悠然倒着胃口提起单橙儿,觑着霍修的脸色。霍修没有痛惜,没有斥责,没有纠结,只是淡淡的道:“应该是吧。” “阿公好生气的。”霍悠然叹息着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公是为了你们好。”霍修抚摸着霍悠然的脑袋道。 霍悠然点头,攀着霍修的手臂道:“爹,我想娘了。” “你娘也想你们两个呢,说来看看你们。”霍修搂着两个孩子道。 “那这一回,你带我和哥哥回去吧。”霍悠然顺势道。 “啊~”霍修踌躇了一下的,道:“等过些天,你娘身体好了些……” “娘身体不好,我们才要回家呢。”霍悠然拍拍胸脯道:“我和哥哥去照顾娘。” 霍修的手比到霍悠然的头顶,失笑道:“你要怎么照顾?”霍修踌躇的那一下,就是担心张氏怀个小的,还要照顾两个大的。 霍悠然朝着头顶上的手翻了一个白眼道:“我会做饭炒菜,哥哥给我生火。我踩在凳子上,就能够着灶台炒菜了,我们还会洗衣服,抹桌子,买菜洗碗,家里的事我们都能做,娘天天躺在床上休息都好。” 霍修眯着眼睛笑道:“是吗,这些活儿都会干了。” 霍悠然够够头,笑道:“我做的菜,阿公阿婆都说好吃,碗洗得很干净,衣服也洗得很干净,哥你说是不是?” 霍忻然别过头,只让霍悠然说话。 霍修看着两个孩子,收了笑容道:“怎么了,在阿公阿婆家住的不好吗?” 霍悠然也失了笑容,对着手指,就那么一下一下的对着,渐渐垂了头才道:“我不要住在大伯大娘家了” “怎么是……” 霍悠然的话对霍修来说很突兀。两年以来,或者说是现在,霍修和霍悠然对这件事的理解不一样。 霍修和单氏得排在霍恩和陈氏后面,这个家当然要算是霍恩和陈氏的,霍修一直觉得,他是把两个孩子托付给父母。 隔辈带人毁孩子,那不是现在的思想,现在说的是‘我吃的饭比你吃的米还多’,年纪越大,就是比年轻的时候有见识,有经验,有威望,小孩子养在老人跟前,多有好处。还有一句老话,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看中的是大家婢在高门大户里,耳濡目染之下形成的良好教养。 在大家里的婢女都那么高看一眼了,那大家里的男仆呢?若得主子器重,他们可以受到更好的教养。 唐朝末年,各地节度使在自己辖区和土皇帝似的,浙东所辖的面积比现在越国十三州都要大,浙东都指挥使韦翘是一把手,也不例外是个土皇帝,霍恩的父亲在韦翘驾前,不是一般从事家庭繁琐家务的奴仆,是势仆,正经有名,有字,有号,落魄的皇族,像李勋的祖父,都是上杆子巴结,官场上的人见了,也得恭敬的叫一声先生。霍家几代的积累,虽然名声难听了些,也比那些没有任何根基的寒门强上许多。霍恩人生的前十几年,丫头奶妈围着,请着先生,用着书童,再不纯粹当奴才养着。原来到了霍恩这一代,完全可以借着浙东都指挥使的恩典,捐个前朝,六七品的小官不成问题。 霍恩说周氏王族泥腿子洗干净才三十年,也是因为他前十几年过的生活,才给了他说这句话的底气。 霍恩养过四个儿子,霍文是资质最差的,三十多年来也是勤勤恳恳,忠厚踏实。霍修,他的一笔字,是霍恩手把手的教出来的。那些有钱上书院拜先生的子弟,都没有霍修写的好。 把霍忻然霍悠然留在施家田,霍修和张氏经过了反复琢磨。一则有霍恩看着两个孩子,两人很放心,二则生活上没有孩子牵绊,两人放开了手脚做事,这两年着实攒了一些钱。。 怎么从霍悠然的话里,是住在大伯大娘家里了?不过大哥大嫂随父母居住。 霍修忖度了一回,怜爱的抚摸霍悠然道:“是不是大伯大娘对哥哥比你好,哥哥是男孩子,一般人家都是更疼爱男孩子的。” 如果是霍文和单氏重男轻女的问题,当普遍到成为常识的时候,霍修一直不认为那是个问题。就算霍修和张氏把两个孩子一样待,霍悠然也该习惯兄妹站一块,别人更看重哥哥的情况。 霍修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是和长兄大嫂住一起的,所以知道霍文和单氏的为人,除了重男轻女而产生的偏颇,其他都很公平。像霍三姐,其实不是亲女儿,是霍武的遗腹子,霍文和单氏既然养了她,那就真当她是自己女儿,和另外的女儿们一样,家里做顿红烧肉,每人吃三块,永远会有霍三姐一份,不多不少,该干活的时候,大家一起干活,谁做错了事就骂谁,骂几句还不听,打两下也是要打的。反正从来没有因为霍三姐和别的女儿特别而搞特殊。 霍修是认同长兄长嫂这样的抚养态度,这样公平的情况下,霍修私心里觉得,霍三姐是几个女孩子里头最出众的,可见霍文和单氏没有私心。霍文和单氏是这样的为人,霍悠然也不会受委屈,霍修是这样想的,所以又道:“大伯大娘不好吗?大伯勤俭惯了,大娘一向严厉……?” “不是的,大伯大娘待我和哥哥很好。”霍悠然突然不知道怎么表达,因为霍修对长兄长嫂有深厚的感情,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说就不成事实,说出来如果不是事实。陌生人靠过来,人不能善意的提醒对方,请别偷我东西。那不是善意,是人格的侮辱。霍悠然好好措辞了一番,才闷声道:“哥哥要一直住在大伯大娘家了吗?” 还是大伯大娘的家! 一直住? 霍修仔细回味了一遍,很自然的对霍忻然笑,问的坦然:“你和几个姐姐感情好吗?” 电光火石间,霍悠然和霍忻然懂了。懂了长辈们的用心良苦。 “我知道她在为你打算,但我也知道她没为谁打算。” 霍三姐担心过的事情,霍家有人明白,但是各有打算。霍家到了第三代,反而只有霍忻然一个男丁,如果霍文那一家子将来注定一门女流,该和霍修那一家子多多相处。 亲兄弟,再兄弟的子嗣,已经隔了两代人。 情分都是处出来的,儿时纯真的情分更加珍贵。霍恩和霍修,都希望看到霍家第三代是一副团结的样子。 回想这两年,霍悠然反而有些羞愧。霍忻然天生有运动的好习惯,每天打拳踢腿跑步,所以衣服鞋子就特别费,这破了那破了,大部分是霍大姐缝的。霍三姐,霍三姐她仗义呀,陈大有要打人的时候,霍三姐可是给霍忻然挡着。四姐五姐,作为大孩子,从来没有嫌弃霍忻然霍悠然年纪小,好玩好吃都带着,虽然很快就翻转了过来,有霍忻然隐隐带头之意。 至于霍七姐,她在两周岁的时候还不太能说话,霍悠然一度都要怀疑她不是声带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操心的和霍忻然天天教霍七姐开口说话。 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记忆。 霍忻然一时失笑,道:“姐姐妹妹都很好……” “可是娘也很好,爹也很好呢。我们想和爹娘住在一起。”霍悠然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道:“阿公能为了大姐三姐舍了棺材本,我和哥哥要是出了事,爹和娘也会为我们舍棺材本的。” 就算两年没怎么住在一起,没有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但是霍悠然清楚的感觉到因为血缘的联系,而受到情感的召唤。不管住在施家田,是阿公阿婆家,还是大伯大娘家,不管每个人的打算,霍悠然想念的心情是真的。 第23章 主子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霍悠然一路上哼着歌到家。 “娘,你都瘦了好多!” 有月儿不见的开场白,不是瘦了,就是胖了。张氏真的瘦了很多,霍忻然目测掉了十斤的样子,霍悠然知道后一脸心疼的说道。张氏本就体态轻盈,现在就有点偏瘦了。 张氏倒是不在意的捧过霍忻然,霍悠然的脸笑道:“忻忻和悠悠也瘦了。” “不是瘦,是长大了!”两人脸颊掉了婴儿肥,是抽个儿了。 霍修在厨房放好了从老家带来的东西,见柜子上扣着一碗饭,一盘炒芋丝,一饭一菜只略动一动的样子,特意进来问张氏要吃什么菜。 “吃点味道重的东西……买些青鳞子,别买太大,就指头长,炸酥煨烂了连着鱼刺也能吃。本来今早就想吃这个,想着自己一个人又懒得做那么麻烦的菜,主要是一边想吃又一边恶心鱼的腥味,所以只简单炒了一盘芋丝,做出来又不想吃,还是想吃青鳞子。”张氏一手一个牵着霍忻然霍悠然,笑盈盈的爽利道:“对了,钱嫂子来过,她消息这样通,一天就知道我的喜事,包了两斤香蕈,两斤笋干,两斤白糖来,我收着了。” 钱嫂子是李勋的妻子。 霍修心思一动,赶快拿了钱去市集,叫卖鱼的用水养着拉了一豆腐桶的青鳞子,少说有五十斤,另外还打了八斤酒糟,八斤菜油。这阵势,就不是简单做一盘菜了。青鳞子不稀罕,渔网放下去捕上来小麻袋,五十斤才三百钱,这鱼和麻雀似的,去鳞去内脏,做好了费工夫,配的酒糟菜油更费钱,张氏一闻就闻出来的,霍修下了血本,买了上好的酒糟和最好的菜油,这一笔比鱼钱还贵一辈。 这两年没孩子在身边,两口子怎么过日子不是过日子,张氏节约惯了,闻着酒香和油香,张氏勾出来的馋虫生生憋下去一半,心疼的道:“四郎……” “我做好了送礼,我们自家顺便留一些,不心疼哦。”霍修走过张氏身边笑着解释了一句,拿了数个盆子出来,舀出一盆鱼,修理出一条鱼来才玩笑着对霍忻然霍悠然道:“你们不是说能干活儿,这些鱼就我们爷三儿办了。” 张氏虽然心疼了,也预备忍着恶心来处理鱼。 霍忻然霍悠然连忙挽上袖子,因声道:“娘,你别摸这些腥臭,我们都能弄好的,保证弄得干干净净。” 三人弄好了十几条,霍修先简单的红烧了一顿让张氏下饭。 在霍修买鱼的时候,霍忻然霍悠然就把霍大姐和霍三姐的麻烦事说了。 “家里有两个女孩子又难办了些。”霍修走后,张氏第一次开了胃口,所以吃完了一顿饭才开口说这句话。 若只有一个,小吏见家人确实舍不得的,意思意思要点钱就把眼睛闭上了,两个女孩子都想避开这次选秀? 难! 到时候一个留下,一个选上,事情做一半,霍家人还是难受。 “别,别,你坐着吧,我来收拾。”张氏习惯了吃了饭收拾碗筷,这个事也霍修做了,道:“所以要提早找找关系,套套交情,上门不好空着手,我们自家费点功夫,做些吃食出来,也是个由头。” 五十斤青鳞子真费了一番功夫,三个人趁着鱼新鲜弄到天黑,浸到八斤酒糟里过一夜,第二天霍修又早起用菜油炸过一遍,配上切成小丁的香蕈,笋丝,加上姜蒜和酱料,用炭的火力满满的煨着。 等收掉了汤汁,在锅里冷却,盛在坛子里用炸过鱼的菜油封口,就是一道精致的小菜,吃饭配粥,下酒拌面都好吃。 “原来我们家里,不是娘做菜最好吃,是爹做菜最好吃!” 就着还在锅里煨的鱼,霍悠然吃了满满两碗饭,对着霍修竖起大拇指的夸。 张氏不住的给霍忻然霍悠然夹鱼,狭促的道:“这个菜我也做不出来,多吃点,一般吃不到你爹的手艺。” “富过三代,才知吃穿。这点手艺还是你阿公小时候在旧主那里吃着琢磨出来的,你阿公说和小时候吃过的差远了,不过你阿公也说了,那时候确实靡费了,河里普通的小鱼,十八个花样变出来吃它,吃进嘴里都够银子打一条的了,你阿公说再不能花这么多钱用在一盘鱼上,家里养出一张张叼嘴。”霍修苦笑着道。 京兆韦氏,在霍家的生活里消亡了四十年,隔着三代人,能传得下来的,一代传一代,对霍家的人来说仍然意味深长,似模似样的弄出一个菜来,都可以拿出去送人。 一锅鱼霍修分装了三个坛子,一坛子给张氏配粥用,一坛子算是送给李旭家的回礼,一坛子,霍修厚着脸皮,登了那个退下来的内给事中田芳田大人的门。 原来就是只算认识有这么一个人的面子情,但是礼多人不怪嘛! 为了两个侄女儿,霍修也算拼了,钻着门缝坐在田家。这样磨了两个月,过了先王百日,选秀的明旨发了。 旨意发下去的再次上门,霍修特意领着霍悠然来,田芳看着在院子里摘花瓣玩的霍悠然,爽快的说道:“小哥儿操什么,你的姑娘,就算现在长得伶俐秀气了些,也轮不上她……”后半句又沉下脸来说:“要是想着做女官,你的姑娘虽然伶俐秀气了些,但身后没个腰杆子撑着,进去了也是前途莫测。” 五十几岁的田芳,可能是身体的缺陷导致了衰老的速度,比年龄相仿的霍恩还要惨老许多,手上脸上可以看见许多豆大的老年斑。 先王才丧百日,明旨只说选宫女,田芳就说宫女。女官,还是宫女,但是有品秩,有俸禄的宫女,做上了女官又跟对了主子,比一般的小嫔妃还要风光,《旧唐书》中,李渊之子李元名的左右,就奉劝过他要去主动拜见新帝身边的女官,所以好多人巴巴的想把女儿送进宫的,有好些还真不是为了王宫里一个正常的男人去的,是去竞争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女官位置。那个位置也代表了有权有势。 但是坐上女官的位置多难? 因为越国国小,虽然沿袭了唐朝六局女官那一套,但化繁为简,每局一个掌印尚宫,一个监察尚宫,左右两个一个司令尚宫,一个典综尚宫,和权势沾边的就二十四个人,而所有宫女有多少?三千多人,没有百分之一的概率。 那样有权有势的女官,内庭还真有一套不对外公开的选拔培养制度,说出来真不比外头十年寒窗苦读想一登龙门的男子们容易,也还真是从六七岁,七八岁就开始栽培。但是想想那个概率,在权力盘庚错节的越国内庭,没有权势的霍家女胜出的机会可以忽略不计,即使田芳觉得霍悠然伶俐秀气也无用。 霍修倒是不防听到这等秘辛,摆摆手也不想往里打探道:“大人多虑了,我就一个女儿,我还舍不得让她一个人去里头拼杀。是我的兄长,他有两个女儿到了年纪,也是舍不得她们去那里头耗了青春。” 田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霍修带了霍悠然过来的目的,稀有的女官是奢望,海选出来的普通宫女该比之简单许多。 “大人,我是将心比心,若我是我大哥,也舍不得两个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她们一生最好的青春,就在宫里那么过了。”霍修诚心的在田芳面前底下头恳求:“我是仔细的打听过了,这一回选秀,是各地方官员同内侍省协理。” 田芳托了一下霍修的手道:“内侍省本是伺候主子的奴婢,眼里只有主子,只要主子一句话,杀人放火都干,现在选秀,也是为了主子,要选出最能伺候主子的女人。只要觉得这个女人能令主子欢颜,再多的人拦着,想藏着捂着?也必须在主子跟前尽了忠才是。” 这是把选秀第二个意思明言了,新王周崇熬到半百的年纪,熬到老父亲死了,他是急哄哄的在享受一个国君的权利,越国治下的女人,先要接受国君的检阅。 “若她们有倾城之貌,倾城之貌不该一介庶民拥有,她们是该去陪王伴驾。”霍修厚着脸皮讪笑道:“我的两个侄女儿庸人之姿,在大人们眼里实在可有可无。” 田芳自嘲的说道:“小哥儿倒是看得起我,我已经退下来四年了,宫里人事悬浮,人走茶凉,尤其是内侍省,主子走了一波,奴婢还不知道换了几波。” 霍修磨了两个月的功夫,田芳嘴上还是自认无能为力,端起茶来送客。 “时辰不早了,我和小女就告辞了。”霍修没有黏着,很自然得体的告辞离去。 田芳等霍修父女走远了才去栓门,一握住门拴,外头有人敲门。 田芳随手打开,先见了正面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寻常青布衣服,抱着青布头巾的仆妇。那仆妇确认了一下开门的田芳,微微弯了身向右侧走了一步,这个弯腰的礼敬,不是对着田芳,而是对着这个仆妇背后隐藏的另一个妇女。 一股常年礼佛的檀香味扑面而来,田芳只看见那个妇女被头巾包的只剩下额头三分之一的脸,虽然十几年不见,田芳也认出了来者,伏跪至一边,哀戚到老泪纵横。 “主子!” 第24章 大树 田芳的主子有谁? 最头顶名义的两位,该是越王周桦和王妃曹氏,接下来,是荣辱系在一起的安庆夫人和有知遇之恩的广陵郡主。 这四位,只广陵郡主还建在,来者正是广陵郡主。 广陵郡主贵脚踏进田芳的居所,随她而来那个仆妇江嫂子把门栓好,广陵郡主这才把头巾拿下来。 私自前来的广陵郡主极尽的朴素,穿着庶民的葛布衣裙,长发盘在脑后,簪了三朵白色的蔷薇花。 去世的周桦,外人说起这个得民拥戴的越王,自然把他想象成高大挺拔,俊眉凤目的样子,其实周桦长得一般般,丢人群里经过的时候,绝对不会回头看第二眼的那种。寄予这样的基础,即使有安庆夫人的美貌影响,广陵郡主不是那种一见就觉得好美的女人。这些年,从有望成为宋国最高贵的女人,到禁养在越国宫廷被迫用佛经洗涤满身的怨气,当这份怨气被广陵郡主很好的隐藏在心底,剩下的就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贫乏空虚的心情。 “起来吧!”在周氏家族,广陵郡主现在称得上落魄潦倒,这时一个旧仆的老泪纵横,还是让广陵郡主有所触动。 田芳擦干净涕泪横流的脸才起身,激动的道:“老奴见了主子这一面,死也甘心了。” 广陵郡主面上平淡,走在堂屋的门前,立住环看了一圈目所能及的摆设,随即转身立在院中。 田芳在失势的仆从里,也可以说是落魄潦倒,他出宫四年一直靠着典当过日子,这样的屋子,堂屋应该有一套主次分坐摆设,被田芳典当了,现在只正中摆着最寻常的一个方桌,两把椅子,刚刚田芳和霍修坐过,方桌上还放着没有收起来的,用过的一套茶具。这样的摆设,广陵郡主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她虽然落魄潦倒,也是出身王室,和田芳尊卑有别,不能和田芳隔着一张方桌对坐,也不能看着桌面上被别人用过的茶具。 田芳羞愧不已,弓着腰向广陵郡主告罪,先进屋把屋子收拾一下。 广陵郡主默默的立在院中,心情复杂的看着院子里一朵朵娇艳绽放的玫瑰。玫瑰,是安庆夫人生前最喜爱的花,随着视线的转移,广陵郡主被脚下一团精心堆放的花瓣吸引。 “刚才有个孩子在这里玩?”广陵郡主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一团是什么,和缓的问道。 刚刚收拾完屋子的田芳恭敬的答道:“刚才老奴和一个小友闲谈,他六七岁的女儿在这里玩耍。” “那真是一个爱美的丫头!” 刚才霍悠然拾了一堆片片凋零的玫瑰花瓣,一层一层的堆放在地上,用多种颜色的玫瑰花瓣,堆放出了一条花瓣做的衣裙。诚如尚未谋面的广陵郡主所断,霍悠然就是个爱美的丫头,粉红色,嫩黄色,乳白色,橙红色……田芳栽种的玫瑰,每一株一个颜色,这条颜色极尽绚丽的衣裙,代表了霍悠然对美的渴望。 被霍修奉承了许久,田芳是想过要回报一二的,所以觑着广陵郡主有点兴致,继续道:“我那个小友,有两个内侄女在这次选秀之列,那家疼爱女儿……” “是吗?”广陵郡主听到这里含笑着,脚下却一个转身,碾碎了这堆花瓣才迈进屋里。 田芳嘎然而止。 这厢霍修和霍悠然落寞的走回来,一路上没说一个字。 张氏端了两碗择子豆腐给父女两解渴。 “还有吗?” 切成蚕豆大的择子豆腐,放了醋放了糖,倒了半碗的凉白开拌着。霍修不用勺子,端着碗浑沦囫囵吞枣的下去了一碗。 “爹,吃我这碗。”霍悠然才喝了一口。 霍修也不讲究,端过女儿吃过的碗,又囫囵下去一碗。 张氏拿着那两个碗给霍忻然道:“忻忻再拌两碗来,给你爹去去火气。” “我去,我去。”霍悠然接了碗去了,霍忻然理所应当的留下来听霍修说话。 霍修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道:“哪来的火气,摊上这种事,我有点烦躁罢了。” “是田大人不肯帮忙吗?”张氏给自己缓缓打着蒲葵扇问道,她怀着身孕特别怕热,奈何择子豆腐这样的性凉之物又不能用,所以天天一把蒲葵扇拿在手里扇。 “我是愿意相信,田大人是帮不了。”霍修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霍修原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在离开田家的时候,霍修确定,田芳是真的落魄到,庇佑两个农家女都不能了,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在田芳那里怎么使劲都没用了,霍修才烦躁。 选秀由各地方官员同内侍省协理。听着两方是相互合作,其实内侍省为主,各地方官员为副,自上而下和内侍省打好招呼,是最方便最有效的一条路,田芳帮不了忙,霍修就要走另外一条路了。 霍修坐着都发愁,一般人都求在自己所辖的衙门,各地方官衙早就被堵的水泄不通了。 霍悠然拌了三碗择子豆腐来,张氏是一碗微温的开水。这一回霍修慢慢品着,又把家里各种关系梳理了一遍道:“这回显出住在附郭县的坏处来了,难办,难办!” 仁和县附郭县,就在王座下办公,这种位置县衙里的人不敢贪赃枉法,欺压乡民,同时就太平公执法了些,按着章程办事难通融。霍家又不是财大气粗的人家,怎么向县衙求情,还是求下两个女儿。 说起来真是霍家两个女儿的命也。 霍家都同意霍大姐定给了陈大鹏家的二儿子,陈家也没有因为霍大姐急着嫁而拿乔,临门一脚,陈大鹏的老娘死了,丧礼办完选秀的旨意就下了。 附郭县下的女孩子中选率比较高,霍家人在县衙的差役面前装孙子赔笑脸之后,秋收之前,霍大姐霍三姐还是被粗选之后拉进了进一步的审查队伍里。她们会在别宫洗洗刷刷养上几天,由宫里的医婆一个个仔细检查身体,有病的当然不要。再仔细相看身高,四肢,眉骨,牙齿等里里外外,选宫女不是选嫔妃,大致差不多就够了,所以这一步只会有一半人因为不合格被删下来。剩下一半人,就是宫女了。 最终宫女的人选,会在过年之前定下来。 在霍大姐霍三姐被带走的那天晚上,霍恩病倒了,被霍文抱着大棉被放在门板上拉到城里来求医。幸好因为张氏有了身子,肚子渐大织不了布,把织机佃给了别人,这就空出了半间屋子。霍忻然和霍悠然挪到那里,霍恩和霍文挤在霍忻然和霍悠然原来的房间,就是厨房隔壁的那间。 “爹,你不要太难过,听人说待选的秀女在别宫吃的好,住的好,大姐和二姐走一遭,还有回来的机会。”事情已然这样,两个儿子只能指着一半的机会,捡着好听的话说在霍恩身边说。 事实上情况有点糟糕,霍修住在都城里是没有看见,那个四十余岁还没有长一点胡须的人,看着就是内侍省下来的人,盯着霍家两个女儿审视了好久,霍恩手上握了一个十两的银锭子,他鸟都不鸟一眼,把霍大姐霍三姐点走了。 好些日子霍恩没睡过一个好觉,霍大姐霍三姐这么一走,霍恩当场就有点撑不住,现在喝了大夫开的一碗安神补药,呼吸绵长的睡了下去。霍文和霍修等霍恩熟睡了,才站在天井下晒着太阳说话。 钱花过了,事没有办好,霍家很有可能是人财两空了。因为霍大姐霍三姐虽然不是倾城之姿,做个粗役还是很够格的,尤其又被内侍相看过了,塞银子都没用。这会儿,倒是霍文拍拍霍修的肩膀安慰道:“为了那两个丫头,已经是出钱出力折腾了一回,现在她们的命由天,我们也不悔了。” “大哥,娘和大嫂怎么样了?”苦闷的蹲在地上问。 霍文也是拉了拉裤脚,蹲在地上道:“娘和你大嫂抱头痛哭了一回,依我看哭出来倒是好的,像爹这个样子,才伤身子。” “爹在我这里多住上几天,容我孝敬他几天。”霍修和霍文商量道。 霍文想了想道:“也好,马上就是农忙收割了,爹看着闲不住,还是在你这儿住着安宁……”霍文说着话,抬起脸往霍忻然睡觉的地方看,丫头真的不比小子,尤其是每次到了农忙的时候,丫头再怎么勤快,也比不上有几个儿子的人家,现在还一下子少了两个丫头帮衬。 “大哥也少干点,做不完请个短工帮忙。”霍修只当没看见霍文眼里的渴望,垂着头看地面说话。 “舍不得吧。”霍文突兀的冒出了一句,这句话是对两兄弟暗中就过继霍忻然的终结,说完这一句,一向是糙汉子的霍文,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红了眼睛:“你当然要舍不得,我连女儿都舍不得!大姐是我第一个女儿,三姐……三姐要是回不了,我怎么对得住二弟!” 没儿子就罢了,现在女儿都可能保不住,去当宫女还不如写了身契去大户人家做活儿,一路宫门深似海,要是不能被删下来,也不知什么时候,霍文才能再见到两个女儿。 那一天,作为父亲的霍文,在一口小小的天井中央,挠着头发流了一通眼泪。 那一年第二次下雪之后,霍大姐回来了,霍三姐没有回来。 第25章 抓蛇 转年春来发几枝,张氏在三月生下一个儿子,霍修请了丈母娘来照顾张氏月子。 “姥姥,让我来抱弟弟。我会哄弟弟。”换了尿布重新包着襁褓的小二挣着手脚在张婆怀里直哭,霍悠然展着手抱过还没有满月的,软软香香的弟弟。 张氏在床上坐着道:“娘去躺一会儿吧,这个小东西没日没夜的闹着。” “也好!”张婆嘴上说着也好,还是先洗了手上的尿布才躺着歇息。 霍悠然哄得小二眯了眼,贪恋着怀里的软香这么抱着。 “睡了就把他放下吧。”张氏轻声道。 霍悠然亲了口小儿的睡颜小声道:“我正稀罕着,我再抱会儿。” 张氏轻柔的道:“我想叫你去买条五花肉,做顿红烧肉,我估摸着忻忻要回来,要是忻忻今儿不回来,也得给你们做口好吃的。” 每逢春,就是那几亩茶树收获的时候,霍忻然和霍悠然都有下去采摘,三天前霍悠然回来,而霍忻然说要到山里找点山货,没和霍悠然说清楚山货是什么,总之不是弯腰能捡的东西。 在去采茶之前,那时张氏还没有生产,霍忻然和霍悠然半夜听到霍修和张氏的谈话,家里那么巴掌大的地儿,要听到很容易,话题也很简单:钱。 居都城,大不易。 去年霍恩病了来小儿子家住一回,一家五口子就那么窝在两间屋子住着,霍恩病好就回了,还不是屋子小,虽然受穷的人家,其实讲究不起来,祖孙三代床板一铺睡在一个房间的都有,但那不就是窘迫的日子嘛。 眼见着家里添丁进口,两口子是不想再窘迫下去了。多年积蓄之外,两口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算进去了,为了换个大一点的房子,这个小的房子得卖掉;现在官府还禁着牛皮的买卖,张氏陪嫁的两口牛皮箱子越来越值钱了,也可以卖掉,本来加上这两笔是够的,小两口为了攒这笔钱攒了快十年,但是去年为了打点霍大姐霍三姐的事,霍修拿着老父亲的棺材本烫手,私下贴补了一些,这就又不够了,张氏没抱怨,只是说把织机抵了,一口气先把房子拿下再说。 算来算去,钱就是不够,若说借,借的钱也是钱,借的钱还是要还,算来算去都是不够。 霍忻然听到这里,就想着给家里出点力,不是说他出力钱就够了,缺钱的时候,能弄一点是弄一点,所以霍忻然钻钱眼儿里去了,但是霍悠然怕家里担心,没有直说,张氏还以为霍忻然是留在施家田帮大伯家多干几天活。 “诶。”说到霍忻然,霍悠然心里就打鼓,轻手轻脚的把小二放在张氏边上,拿了钱去集市,直奔张屠户的摊位,不想霍忻然就出现在张屠户的摊位上。他们中间放了一个窄口竹匾鱼篓,张屠户正向鱼篓里伸手。 “哥,娘说要买肉给你做红烧肉吃。”那一见霍悠然狂喜,跑向霍忻然,说着最质朴的话。 “悠悠别过来。”张屠户急忙道,霍忻然冲霍悠然笑了一下,倒是继续轻松的对张屠户道:“张伯伯放心吧,有毒没毒我知道,这几条蛇没毒。” 张屠户叫霍悠然别过来,是想着她害怕,霍忻然去山里弄了什么山货出来? 蛇! 霍忻然抓的都不怕,霍悠然见了也必须不害怕,手臂粗的蛇吐着蛇信,塞满了大半个背篓,相互缠绕着蛇身变成四头怪兽往出口攀爬,霍悠然手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嘴上还努力镇定的道:“哥,你抓蛇了。” 尽量说的像抓了四只麻雀一样。 霍悠然已经很努力了,张屠户听起来,还是听出了惊慌的意味,他也正被霍忻然背的一篓蛇给惊慌住了,再问道:“忻忻,这些蛇真是你抓的?”好像为了准确的表达他的惊慌,张屠户还向霍悠然道:“这四条蛇,每条分量都不轻。” 霍忻然早就想清楚了,点了下头表示肯定! “真是你抓来的,不是你大伯抓的?”张屠户愿意承认这些蛇是霍修他大哥抓的,也难以置信是霍修的儿子抓的,霍忻然才八岁,就有那么老练的身手,那这个儿子也太…… 霍家太会生儿子了! 霍修好福气! 张屠户这样想。 霍忻然倒是可以撒个谎,把这笔账算在霍文头上,但是撒谎会被拆穿的,还不如一开始就承认了,反正这个身体已经八岁了,所以霍忻然缓缓出口道:“张伯伯,这些蛇是我花了三个晚上抓来的。” 霍忻然觉得他八岁,勉强可以让人信服他抓了蛇的事情,但是张屠户还是后怕道:“你才几岁,就敢去抓蛇?” “哥……” 霍悠然面对霍忻然,不是后怕,倒是酸楚。他们兄妹两人,前世那会儿,就因为父亲生意的失败,才刚刚开始,就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现在霍忻然花了三个晚上,以狩猎者的姿态在黑暗中蹲守,去抓成年男子都不敢轻易下手的猎物。 霍忻然还是风轻云淡的笑了笑,挣着一双央求的眼睛看张屠户道:“还要请张伯伯帮我找个好买主。” 集市里就没有人像卖猪肉一样把蛇拿出来叫卖的,不是没有人吃,只要能吃的东西,猴脑,熊掌,虎鞭,都大有人吃。大家不是不吃蛇,而是蛇的价格比集市上一般肉质高出许多,普通人家不会买,买的都是些大户,生意做熟了,就那么些人会买,若是放在集市上叫卖反而贱价了。 这个是人脉,但是霍忻然第一次抓蛇来卖,也不知道愿意出钱卖蛇的人家,而且,一条蛇,根据品种和大小一条一个价,往往一口价,买卖双方站着说价的那一下,就是底气,张屠户都那么惊恐霍忻然拿出四条蛇来,先不管别人惊恐了,就一个八岁的男娃娃站对面,先轻看了。 张屠户卖猪肉卖了十年,认识几个好这一口的财主。这是霍忻然在张婆那里听新奇听到的,余店村的人偶尔弄到了一条蛇,就有托张屠户出手的。 那还是偶尔一条,现在是四条。 唐朝柳宗元著《捕蛇者说》,蛇不是那么容易捕的,捕蛇者三代丧命在蛇口。张屠户倒不知道这些文章,光凭了生活经验,就得被霍忻然震撼。 “不行,这件事情我得先和你爹说了。你才几岁,就敢去抓蛇!”张屠户带着不知道该责骂还是该赞许的复杂心情又念叨了一回,坚定的道:“这件事我必须和你爹说了,否则你尝到了甜头,有这一回还有下一回。这回是你运气好,遇到的都是没毒的蛇,要是有毒的呢,要是遇到了被咬上一口?四乡八村年年有个把人不小心被毒蛇咬死的,再别提去抓蛇被咬死的,这钱那么好挣?这是拿命挣的钱,我必须要和你爹说!” 霍忻然不是运气好,他蛰伏三天,见了数条有毒的蛇爬过,有毒的蛇他现在小小的身体不敢招惹,都是辩清楚了才下手,不过这些话也不能和张屠户坦白。 是呀,他这辈子才活八年,见过几条蛇,能分得清楚哪条有毒的,哪条没毒的。八年的生活轨迹,就没人给他上过这堂课,就只能认下‘运气好’了。 “真没事,我以前在天上飞,也要做好掉落荒野岛的准备,野外生存是基础课。” 张屠户还在肉摊上,晚一点再去霍修家,反正现在霍修一定不在家。霍忻然把蛇篓放在张屠户那儿,空着手和霍悠然一起回家,街面上人来人往,霍忻然只能和霍悠然小小声道。 “话是那么说,但你现在和以前是一样的吗?”在张屠户面前,霍悠然不拆霍忻然的台,只有兄妹两个人的时候,霍悠然说了这么几个字,就捂着住看酸胀的眼睛。 以前,那真是好久以前,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辈子赵哲高考之后再考了军校,那会儿没什么为了祖国献身伟大的情怀,很现实,很残酷,因为军校是唯一免学费杂费的学校,连上学来回的路费都可以报销,还每一个月有一笔津贴可以拿。 赵哲那时候想,他今年上大学,妹妹第二年也要考大学,他去上个不要钱的军校,还能挣点钱回来给妹妹上学。 霍悠然做了霍悠然还常常想,因果循环,赵哲英年早逝,赵婵同赴黄泉,这很公平。 但是现在,霍忻然又去做了那么危险的事。 张屠户说的那一句,拿命挣钱,在霍悠然的耳边环绕。 “人命没那么容易丢的,那时候是走背运了。你们不懂的人就喜欢瞎操心,抓条蛇没那么危险,吃口饭还有被噎死的,喝口水还有被呛死的。” 霍悠然都提起‘以前’了,霍忻然试图安慰以前结束时留给霍忻然的阴影。 霍悠然伫足怒瞪了霍忻然一样,大了一个声道:“那你就和爹娘去说,你抓的那些东西,就和你吃口饭喝口水那么简单。” 霍悠然说完了这句话,就再不理霍忻然,开速的迈着脚步回家,不过霍悠然的脾气只耍到家门口,就站着等后面的霍忻然。毕竟待会儿大家像张屠户一样惊恐和害怕的时候,霍悠然不能增添这种情绪,她还要坚定的站在霍忻然身边,试图让所有人坚信,抓条蛇而已,对霍忻然来说小事一桩! 第26章 震惊 “娘,我回来了。”霍忻然只是站在门外对门内的张氏道。 张氏即将临盆的时候,霍忻然霍悠然就去了老家采茶,张氏临盆的时候,也没有叫儿子和女儿来守着的道理,生完孩子坐蓐多有不便的时候,更不会对着孩子们,所以霍悠然霍忻然在孩子快要满月的时候陆续回来,对张氏来说刚刚好,张氏抱着小二,在门内笑,道:“快进来,让娘看看你在大伯家黑了,瘦了?” 霍忻然确实黑瘦了些,背着光线就更加觉得了。 霍忻然只在门口露着一个脸,眼神落在襁褓上道:“我先洗个澡再进来。” 霍悠然已经在烧热水,张婆就歇在厨房隔壁的小房间,已经起来要抬木桶给霍忻然洗澡。霍忻然回头走道:“姥姥,我站在天井下泼水洗就好。” “这样洗的干净,坐在桶里我给你好好搓搓。” “不用搓,我有经常洗澡,冲一冲去去汗水就好。” 霍忻然走到张婆身边,稍微拉上袖子看,霍忻然伪装蛰伏在山上三天都成了野人,在山涧小溪洗刷干净才下来的,就是一路下山衣服蹭脏了,还有背了那么重一个鱼篓给累的出了一身汗。 霍悠然调好了洗澡水,一反常态的等在边上看霍忻然脱衣服。 霍忻然霍悠然两世都是嫡亲兄妹,这一世因为家庭条件的窘迫,还一直住在这个房间,对于彼此的身体,不存在严格的性别隔阂。日常生活,又不是生了邪念对自己的手足感兴趣,所以从来不会刻意偷瞄对方,但是生活在一起总有个不小心,不小心漏光了,把对方看光光,看了就看了,看到的时候不会有情绪上的波动,被看的人不会觉得羞耻,看的人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出于尊重,不小心看到的时候,别把视线停留,移出去就好。 现在霍悠然等着霍忻然脱衣服,霍忻然也是无所谓的感觉,两下就脱得光溜溜,扎在水桶里洗了头,拿个瓢,一手浇一手洗。 霍悠然把霍忻然浑身上下仔细看了一遍,最明显的地方就是两肩勒出两条红痕,不用问一定是四条蛇背出山太沉勒出来的,此外就是手肘,膝盖这些关节部位有点蹭破皮。霍悠然放了心就收回了视线转身。 他们兄妹虽然血脉相连,你会为我操心,我会为你担心,但两个人就是两个人,他们有着独立的性情,举个恶心的例子,粑粑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粑粑,霍忻然会选前者,霍悠然会选后者,以前就是大家各选各的,也各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尊重对方每一个决定,习惯对方每一个生活习惯。 霍忻然一向是能对自己下恨手的人,定下的事情百折不悔 所以霍悠然转身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进门之前朝霍忻然发的那通火有点矫情,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他要去抓蛇,就随便他去抓喽,自己要担心他,也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不能因为自己担心着,而束缚住他的作为。 “妹!”霍忻然叫住了霍悠然,捏着瓢走在霍悠然背后,同时霍悠然继续往前走,拉开了和霍忻然的距离。 到了吃饭的时候,霍家人聚齐,张氏也下地吃饭,桌上摆着两套菜肴,张氏面前摆着一碟鱼和苋菜,是单给她做的月子餐,清淡寡味。其他人一碗红烧肉,一碗盐煮黄豆,一盘苋菜,炒的比张氏那盘要咸一点。 “娘,这肉炖烂了,您夹去吃。”霍修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对着张婆说话,那一筷子的红烧肉却是放在霍忻然的碗里,道:“这是你娘估摸着你今天回来给买的。” 霍忻然冲张氏笑笑。 接着霍修又夹了一块到霍悠然碗里。 至于女婿那么礼待自己,张婆也身受了,自己夹了一块。 最后霍修为自己夹起一块道:“好了,吃饭。” 霍家从霍恩那里开始的规矩,日常吃饭忌讳含着饭含着菜说话,一般开始吃饭就不说话。霍家人默默把饭吃一半,响起了开门声。 外面自然是张屠户。 在吃饭的时候被打扰,霍修也不先问事,招呼他道:“张大哥,来一处吃个饭吧,悠悠,去摘把韭菜来,做个韭菜炒鸡蛋……”霍修引着张屠户过来,张氏还在月子里不见外客,去了房间,张婆把女儿的月子餐送过去。 张屠户把霍忻然的鱼篓放在门口,为自己没摸对敲门的时间抱歉道:“是我来的不巧,好似来蹭饭的。” “哪的话,张大哥要请还请不到呢。”霍修看见了张屠户的鱼篓,张屠户不提霍修也不问,客气的让着张屠户坐下。 霍忻然已经盛出一碗饭来,道:“张伯伯吃饭吧。” 其实张屠户是吃过了再来的,但是打搅到人家吃饭,总要等人家把饭咽下去了再说事,所以也坐下慢腾腾的吃饭,边吃边聊,聊着霍忻然道:“我记得大侄子是上半年出生的吧。” “是呀,二月二的生日。”霍修将就张屠户的习惯,和他边吃边道。 “那是个好日子!”二月二是龙抬头,反正大家普遍认定这一天是好日子,每年这一天嫁娶的都特别多,张屠户赞叹道:“所以这生的日子就好,儿子也养得好。” 霍修笑着道:“哪里哪里,前两年他在我爹身边,才养出一两分好来,我爹有空,天天盯着他读读书,写写字,再教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得了别人一句夸,自然得谦虚些,霍修也喜得承认自己儿子的优秀,功劳归在霍恩的身上。 “老人家年长,经过见过的比咱们多多了,孩子是该在更前多学点。”张屠户似乎为霍忻然的出类拔萃找到了理由。 半顿饭就围绕着霍忻然吃完。桌上碗筷收拾了,张屠户才放大雷,把门口的鱼篓提进来,对霍修赞道:“霍老弟,你儿子现在就有大出息,看他在外头弄回来什么,这是你儿子从山里弄出来的。” “是什么……”霍修看了霍忻然一眼,没有任何心里准备的往鱼篓看。 第一下绝对不是惊喜,一鱼篓密密麻麻的蛇,男人看到第一眼也会心里发毛,知道是霍忻然弄回来的,霍修脑袋先空白了,两边连不上这层关系,待连上了,霍修先后怕出一身冷汗,拉过霍忻然,捧起他的脸惊恐道:“儿子,你没事吧?” 霍忻然心里暖暖的,道:“爹,我没事!” 霍修惊恐之下问的声音比较大,张氏都听到且被这个情绪感染了,不顾她做月子走过来道:“怎么了,忻忻怎么了……” 霍修顾不上张氏,重新去看鱼篓里的蛇,试图分辨,霍修活了二十四年,他就是个辨不清楚的,惊惧的道:“这……这是什么蛇,有毒没毒的?” “霍老弟,我看过了,没毒的。” 这就是一句在极度惊恐之下的傻话,若如恐惧的那样,蛇要是有毒的,霍忻然被咬着了,他现在还能好好的站着,不过这句话还是宽慰了霍修现在噗通乱撞的心情。霍修镇定了些,理了理思路指着鱼篓对霍忻然道:“你哪儿弄来的?” “施家田前面的秃头山。” “怎么弄来的?” “棍子扇的,我当场扇晕,没有打死。” “什么时候弄来的?” “就这三天!” “也就是说,这三天你没在大伯家?” “是的。” “你大伯知道你去秃头山抓蛇了吗?” “大伯以为我回家了。”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倒是对的很快,别人见缝说话的余地都没有。 “好呀你,真是出息了,两头瞒着!”霍修显然是不高兴的,爱之深责之切,再次拉过霍忻然的手臂,这一次无意识的紧紧扣着霍忻然的手腕,道:“你胆儿忒大,抓蛇是多危险的事!” 听着音儿是生气了,这里头只有张屠户缓过来了,劝道:“霍老弟,儿子出息了,该高兴的事!” 霍修被一筐蛇震得头都大了一圈,道:“把他养这么大不容易,不声不响的就去做这事,万一出了点事,他对得起谁!” 霍修被张屠户拽住了,张氏才扑到霍忻然的身上。 “儿子!” 张氏都哽咽了。 这会儿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不知道该鼓励霍忻然的行为,还是该斥责他。 就在这个时候,霍悠然拉住霍修颤抖的手说了一句:“哥哥是不想家里把织机卖了!” 这一句背后道出了多少心酸,张氏落下了眼泪,抚摸霍忻然的头道:“儿子,怎么这么傻,织机卖了,将来挣到钱还能赎回来。” 一时一屋叹息。 最后还是张婆拍板,定下了这件事情的基调:“行了,该高兴的事,那家儿子有我们家的出息,该值好几两银子?” 张婆见了这些蛇都森得慌,用心疼,怜爱,自豪的心情抱过霍忻然,拍拍他的背道:“以后做事可不许这样了,得和家里人说清楚,看把你爹你娘吓的。” “我知道了。”霍忻然乖乖的应。 张屠户在一边添彩道:“可不得值好几两银子,大侄子弄回来的,我一定得给谈个好价钱。” 第27章 招摇 施家田前面起伏好些山,说是山,只是岩石凸出来的一个个小山块,高不过两百米,因着表面岩石尚未全部风化成土壤,有些地方寸草不生,有些地方倒能长些松树柏树,就和谢了顶的脑袋一样,有密的有光的,所以统称秃头山。 秃头山最大的功能,就是给四周居民提供燃烧的木柴,那么浅的小山块,野猪都绝迹的,黄鼠狼,野兔,野鸡,刺猬,山涧的鱼虾等这些小东西倒是有的,所以这么一轮,秃头山上最凶残的动物就是蛇了。 “真没什么危险的,大姐夫那家进去砍柴,不是几宿几宿的在里头。” 霍大姐和陈大鹏家的陈银已经定了五月初八的迎娶婚期,还有十来日。霍忻然被张婆心疼的抱着,态度平静的和众人解释他在山上的三天:“饿了挖条蚯蚓钓个鱼,还逮着一只兔子,我吃的好着呢,困了倒头睡个觉,吃好了睡好了,寻着那些可疑的痕迹静静等着,有个沙沙沙的响声来了,我早准备好了,并不用怕的。” 霍忻然说得好简单,在场只有张屠户打过蛇的主意,晓得那一句‘等着’,得熬去多少精力,全神贯注,一等不知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的‘等着’。 一条王棉蛇七斤,两条蝮蛇一条八斤,一条五斤,一条水蛇七斤。 女人们怕见蛇早出去了,霍忻然去抱他的弟弟,霍修和张屠户把四条蛇拎出来称重分装。面对四个竹篓,霍修不由汗颜道:“都是小弟无能,连累妻儿!” “老弟,你这话一说,我可惭愧了。”张屠户大大方方的道:“我种地杀猪的,没个日夜的两地奔波,在我们村已经宽裕了,也及不上你挣的,你提笔写字,还端得体面,不是我这样的,大老粗一个!” 霍修一年东抄西写,能挣二三十两银子,在平民百姓里头已经是能挣钱的了,只是霍家想买个房,买房在任何时代都不容易,一动上百没个封顶。这会儿没有按揭这样的,要买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房付的全款,霍修才二十四岁,挣了几年钱。那有的人,挣了一辈子的钱,临死之前才攒够的呢。在张屠户看来,霍修能让妻儿过着现在的生活,已经很男人了。 霍修不便多言,只是摇了摇头。 自去年霍大姐霍三姐带给霍家的打击,霍忻然不再收敛他的光芒。那种不甘于湮没在芸芸众生而渴望着出人头地的心绪,霍修在他二哥霍武身上见识过。出身同时决定了一个人一辈子的社会地位,要出人头地,就是变换身份,而士农工商,是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做官,做官对于庶民来说等于天方夜谭。 霍忻然那么的不甘心,他会一次一次的出去拼命! 霍修想得很远,和张屠户欣慰于现在,带着几分艳羡道:“我那大儿子,已经十五了,还被猪供在地上,他要有你儿子一半的勇气,我也可以喘口气,把杀猪刀交给他。你这儿子,你就偷乐吧。” 张屠户拍了霍修一掌,霍修才回过神来,变换了情绪笑道:“张大哥说的是!” 由张屠户出面,四条蛇一共卖了五两银子,五两已经很多了,因为现在的生活条件,十两银子就够一家四口过一年。 接住这五两银子,霍忻然又交出一箱子铜钱,差不多是五两,这些铜钱是这些年霍忻然和霍悠然采茶攒的。 这十两银子对于霍家买个房当然是不够的,不过这十两银子保住了张氏的织机,而从那一刻起,霍忻然和霍悠然在张氏和霍修眼里正式蜕变了,不再被看成是孩子,两个人虽然是七八岁,也是能撑着霍家的人。四个人辛勤的劳作,买房子指日可待!不过这中间,得参加霍大姐的婚礼,在霍大姐上花轿之前,霍悠然看见了暌违三年的人。 单橙儿。 她坐着蓝油布的牛车而来,在小丫鬟的搀扶下走出来,一下子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个人在柳枝巷躲了三年后,前不久被周世美纳进了府里,封了姨娘。再补一句,周世美升了一级,已经是富阳县县令,所以单橙儿现在是官家姨奶奶。霍悠然一向明白,为什么大宅门里,有那么多女孩子赶着去做妾,这辈子穿成平民百姓,就更加明白了。 在一群穿着土布的土里土气的平民百姓里头,单橙儿穿的最鲜亮。上身一件银红色绣瓜藤特意放宽了腰身的褙子,下面一条盖了脚面的水绿色镶边九褶裙,手腕上黄灿灿,套着金子打的镯子,头上梳了一个比谁都高的发髻,簪了一支镶了三颗黄豆大珍珠的金钗。 金首饰,现在平民百姓有金子也不能戴金首饰。单橙儿这一出来的,够闪瞎人眼了。 而且仔细看去,单橙儿变漂亮了许多。年过二十的单橙儿,皮肤比她十七岁的时候要白嫩许多,那张脸,白的和细瓷似的,嫩的看不见毛孔,一百遮三丑,单橙儿原来五官就不错,只是作为农家女晒的黑了点,几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倒是把她养出了一身好肌骨。 “叔叔婶婶!”单橙儿虽然这样称呼着霍恩和陈氏,举止已经带出了傲慢,因为她称呼的时候,正脸也没有看着霍恩和陈氏,径直走到单氏身边:“我大外甥女出嫁,我特意来送一送。哦……我还没有给我外甥女添妆呢,大姐,我可是要补上这一份的。” 霍大姐的嫁妆,一张杉木床,一套四门柜,一个梳妆台,一张八仙桌,八条配八仙桌的凳子,八条被子,还有一些桶桶盆盆的,已经抬去了陈家,各位长辈要添的嫁妆,那时候就该添的,单橙儿现在要来这一出,是觉得她还不够显眼? 果然,单橙儿掏出两个五两重的银元宝,十两银子当着来送亲的村民面儿,塞在单氏手里。 周围见了单橙儿这身气派,再看见十两银子,多少人眼睛都直了。 单氏还记着霍恩对单家作为的教训,握着银子看公爹的态度。 霍恩含着他长辈和蔼的温笑道:“她小姨的心意,替大姐收下。” 单橙儿满意的感受着霍家现在对她前倨后恭的态度及周围村民们的眼红,一年前霍家不让她来插手霍大姐霍三姐选秀的事,其中的鄙夷之态,单橙儿还是通过单老娘感受到了,不让插手怎么样,霍三姐现在还不是在宫里杳无音讯,鄙夷又怎样了,官家的姨娘,也比在场每一个平头妻子要气派! 单橙儿就是扬眉吐气来的。 霍家今天嫁女,开了六桌,第一桌是霍家的长辈,第二桌是霍大姐外祖单家及单家村的长辈,其他四桌是村里的人。 粗选之后霍大姐霍三姐进了别宫,别宫不是一间屋子,是很多很多的屋子,各地秀女一波一波的往里塞,那地方又不是左右邻舍可以相互串门,霍大姐和霍三姐分开之后再不能知道对方的消息。直到去年冬天,霍三姐还没有被淘汰下来,朝廷赐下了三两银子,是霍三姐最后的消息。 好像三两银子把这个人卖断了一样,宫门一关,已经半年了。霍家是尽力了,为了霍三姐又转头求到单橙儿身上,她的夫主好歹是个七品官,还姓周。所以单橙儿理所应当成了贵客,陈氏亲自走过去把单橙儿请到第二桌。 第二桌单老娘和几个单家儿媳都站起来等着单橙儿入席。 “娘,我和大姐说说话。”单橙儿享受着陈氏搀扶,经过单老娘身边说了这句话,缓缓走到第一桌,恰好坐在张氏的位置上。 第一桌因为霍家人在招呼各桌的亲友,在霍家大长辈霍恩和陈氏没有入坐之前,小辈们还不能坐下来,单橙儿占了张氏的位置,才好像看到张氏道:“张姐姐,你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张氏笑一笑,只能站边上道:“我是不介意,但这一桌都是外姓,周二奶奶不妨碍吗?我听说大户人家规矩大。” 外头对单橙儿的称呼该周二姨奶奶,但是现在不是小人得志嘛,外头不会平白戳人肺管子,一般就把‘姨’字去掉了。 “一家子亲戚,说什么规矩不规矩。”单橙儿得意的笑着,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勾着柳叶眉,把霍家当了自个儿家似的道:“我带了一桌十六道的五芳斋席面来,这种桌子摆不开,两桌子拼成一桌子的好。” “听橙儿的。”为了孙女,陈氏赶紧道。 单橙儿就那么一直占着张氏的位置等着上齐了十六道菜。不过单橙儿并不动筷子,随她来的小丫鬟另在她面前摆了一盅血燕粥。单橙儿捏着包银的勺子,语笑盈盈道:“家里规矩大,我不能用外头的东西,叔叔婶婶请动筷吧,大家随意!” 其他四桌不过炖鸡,卤鸭,红烧鱼,回锅肉,煎豆腐,炒四季豆,炒藕片,冬瓜汤八个家常菜,鸡和鸭都是一桌半只。单橙儿带的是十六道荤菜,就算从五芳斋带出来是冷了热过的,也色香味俱全另馋得食指大动。 单橙儿对面单家大姐,塞得满满一嘴的肉。 单橙儿见到亲侄女这个吃相真是头疼,要不是单家的女儿们实在抬举不起来,她也不会打霍三姐的主意! 第28章 妥协 嫁在同村,霍大姐的夫家距离娘家四百米,腿一迈眨眼就到了,但是姑娘出嫁的礼数还是要行,在两家的商量下,陈家租了轿子,轿夫,吹打手,四百米不够,抬着轿子几个村子绕一圈,要到黄昏才进陈家的门。 红艳艳的盖头,红艳艳的嫁衣,红艳艳的花轿,连轿夫扎的汗巾子都是红艳色的。单橙儿看着这团红艳远去,只能紧紧的抓着手腕上的金镯子,才能遏制住对于‘明媒正娶’的渴望,但单橙儿又不是天生这般贱的,情不自禁的寻看霍修的身影。 单橙儿当姑娘的时候,霍修就对她没有意思,现在她成了妇人,出于礼节,霍修也不会看她一眼。单橙儿见霍修这般冷漠无情,也面无表情的收回了视线。 霍家人这会子还没空伤感霍大姐出嫁,要送走四桌的客人,要收拾掉六桌的碗筷桌椅板凳,还要应酬这位新晋的周二奶奶! 不比前世每次红白喜事能留下许多剩菜剩饭,村民的那四桌吃的干干净净,地盘蹭亮。十六道五芳斋的大菜,倒还留了点汤汁配菜,陈氏和单氏陪着单橙儿在屋里住,外头的事就张氏在主持。 好像是怕张氏独吞,给霍家帮忙的单家二嫂抢着收拾那十六个菜盘子,把所有汤汁配菜倒一块儿,才砸着嘴对张氏道:“要一家一半!” 霍悠然端着十几个碗经过单家二嫂边上,看一眼那一大碗别人口水沾过的‘大杂烩’都要作呕了,在单家二嫂背后给张氏做了个鬼脸才过去。 张氏正在抹桌子,单家二嫂那一句张氏还不知道是冲自己说的,见着她后面霍悠然示意的鬼脸才知道,没走过去,也没冲着那口大碗瞧,就笑说了道:“二嫂子要喜欢全拿去得了,原是你家小姑凑出来的。” “那我可不客气了。”单家二嫂眉眼也笑开了,先去把这碗大杂烩收好。 里屋泡了茶来,有刚才单橙儿说的忌讳,陈氏没有倒上,先说一句:“今年新炒的,头一茬的茶叶……” 在场就陈氏,单氏,单老娘三人,单橙儿也不讲外头的排场,自己提了茶壶倒,笑道:“婶婶,我虽然出息了,也是你侄女不是?那些讲究是给外人看的。” 刚才在座的谁是外人,谁是内人?陈氏且不细究,而是细究着单橙儿的腰身,和单老娘对了一眼。 单老娘老怀安慰的一点头,陈氏才欢欣鼓舞了起来道:“那是大出息了,单家要出一个官少爷,官小姐了。” 单橙儿给四人倒了茶,扶着肚子坐下。给人做妾,趁着男人贪鲜的时候有些风光,男人丢开了手去,长夜漫漫怎么过呢,有个孩子才是内宅里一生的盼头。单橙儿正是有了孩子,周世美才正式纳了她,单橙儿正是有了孩子,才自觉在一堆平头媳妇面前有了底气,是呀,她生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少爷小姐! “有了身子,正是安胎的时候,却为了小辈跑来。”单橙儿这种状态,陈氏也得谦辞几句。 单氏没陈氏眼锐,大家说破了才忙问起来:“这是有了?几个月了?你第一胎又是那么规矩大的人家,不该为了大姐过来,有话叫娘和我过去都使得。” “哪有那么娇气!”内宅里那些天生圈养的女人们,那些日头底下走一走就要中个暑的女人,周世美早瞧腻歪了,才让单橙儿钻了空儿,周世美就是喜欢她粗生粗养耐操的劲儿,不过这种情趣,单橙儿不愿多说,支着脑袋笑道:“有些话仆妇来回传话也不方便,还是由我来说的好。” 单橙儿是慵懒的,陈氏和单氏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现在,霍大姐八抬大轿的嫁了出去,将来有夫有子有个家的样子,霍三姐一个人孤零零的,她要孤零零到什么时候! “三姐是在哪一处当差啊?我们连个打听的人都没有。”单氏急急的道。 单橙儿拍拍单氏的手,安抚她焦急的心情道:“还没有分派呢,宫里是什么地方,那是从说话,走路,站姿,坐姿,穿衣,打扮,一举一动都有规矩的地方,一群乡下丫头进去,和投个胎差不多了,样样重头学过!” “我的三姐受苦了!”单氏心痛的道:“宫里我是不知道,戏文里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妈妈们哪有一个个耐心教导的,顶着碗沿着地砖走,摔了碗鞭子就打了过来,规矩都是打出来的!” “大姐,戏文里的话你也信,那是瞎编的,那些丫头都是预备着当差的,打坏了谁来当差呀。”宫里磋磨人的手段多着呢,不用亲自上手打也能把规矩逼出来,单橙儿已经不是那等没有一点儿见识的人了,不过现在单橙儿才不会和单氏说这些,只捡好听的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立好了规矩,后头才有福享!” 霍家人可没有单橙儿那么异想天开,还轮得到霍三姐在宫里享福,陈氏不和单橙儿计较这句话,道:“要派下来差事,我们家就安心了,盼着三姐跟个好主子。再上面的管事,宽和一些。” 当宫女最坑人的一点,好好的良家女自动变成了奴婢,那个说话的规矩,就是教着那些宫女怎么以奴婢的身份在主子面前说话。 单氏双手合十拜拜道:“可千万不能随了去宋国!” 到了五月,宋越两国结盟的大事已经昭示两国臣民,鉴于宋国已经称帝,而越国对外不称帝,越国国主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上,对宋帝称臣。越国单方面要向宋国进贡,其中就有美女一项。这批美女会从新进的宫女里头挑。这条消息乡野里传遍了。 “正是有这里头的话,我这回才亲自来说。”单橙儿咯咯咯的笑道:“周家拐着弯能攀上一个尚宫,老爷已经使法子求了那一位,三姐不能去宋国,去宋国有什么好,背井离乡的,混得最好,西施顶天了,吴国亡了怨西施,越国复了国把西施沉了塘。” 现在这片地界也是春秋越国的范围,不管后世对西施的结局有何唯美的版本,反正现在最流行的就是西施夹在两国中间里外不是人,吴国说西施是妖妃,魅惑了夫差,而越国又怎么能接受一个国家是靠个女人才苟延残喘,最后扳倒吴国的呢,那必须是越国臣民众志成城,没女人什么事,所以西施成了趋炎附势,爱慕虚荣的坏女人被沉了塘,此越国非彼越国,但这个认知是一样的,宋国皇帝的宠妃当着也没什么劲儿。而且做熟不做生,一个越国人,想在宋国要熬出头,先王爱女广陵郡主都灰头土脸的回来,送到宋国去的那批女人,纯粹是给宋国君臣消遣的。 单橙儿拿西施作比,其他三人面有戚戚,陈氏最先听出点味道来,忙笑道:“我们家三姐的样貌,可比不上西施的一个手指头。” 单橙儿亦笑着把自己的脸凑到陈氏眼前问:“婶婶,你看我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接着单橙儿又站起来,走远两步给陈氏看一个全身,又问:“婶婶,你看我通身,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脸白了,穿了好看的衣裳,比以前俊多了。”陈氏眯着眼睛夸的实在。 单老娘急着显摆道:“能不白嘛。她天天要一桶羊奶,只取最上一层羊奶的油皮敷脸,敷出的这张脸皮,你再看她这身衣裳,这料子,这做工……”单老娘比出了十根手指叹道:“够普通人家过一年的了。” 这般奢侈,陈氏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 单橙儿已经回坐,高谈阔论道:“这世上的美人怎么来的?任她生的再好,狂风吹着,日头晒着,也和黄土一样丑陋了。反之,锦衣玉食滋养着,总会有些许美人的样子来,说到底,美人是金银堆砌出来的。三姐以前在家的时候是那个样子,进了宫要是能得贵人提携,好好的滋养着,也能蜕变成美人来。我是已经和老爷说了,三姐虽然是我娘家外甥女,我只拿她当女儿待,如果有使劲的地方,可是要暗中帮三姐动一动的。” 单橙儿丢下了那么些不清不楚的显摆话就走了,陈氏和单氏婆媳两人不敢马虎,你来说我补充,把单橙儿的话转告给霍家的其他人。 “老头子,我们三姐究竟在宫里怎么了?我这儿问半天,她那儿说半天,我怎么还是没底呢?”陈氏琢磨了一回这些话,心里空落落的。 霍修释疑道:“娘,三姐还在宫里学规矩的,要学好了规矩才听差。” 霍恩冷哼一声道:“她说周家认识宫里的尚宫?她说贵人提携?瞧瞧她现在的做派,她说的还不明白吗!” 单氏还是愿意把人往好了想道:“公公,事情已经这样了,我那妹子是一番好意,我们现在只盼着三姐好了。” “确实一番好意!”霍恩沉默着思量一回,准备妥协了。 那宫里的荣华富贵,就像在饥饿的狼群里丢下一块肉,为了吃到这块肉,那是必须和同类厮杀争夺,这个时候,外头的任何一点帮助,都是一番好意。周家有认识的尚宫,周家要做霍三姐的贵人,霍家能拒接吗? 第29章 赏识 挑了一个凉风阵阵的天气,霍修在家里摆上好酒好菜招待李勋。 霍忻然霍悠然私底下可是给这位世伯取了诨号:百晓生。 “富阳县令周世美?他就爱拿着他的姓唬人,他上一代祖宗姓不姓周还两说呢,他祖宗十八代,和王室有屁点关系!要非说有点关系,那是他的夫人曹氏,和先王继后同族同辈。关系在这里,他才能弄个富阳县主簿当当。” 李勋是正根苗红的前朝皇族后裔,所以特别看不上周世美这样的,说话间就有了鄙夷之色。 这样的男人还偷着养外室,霍修浑然没想着那个外室就是单橙儿,先对周世美这种作为失望了三分,随后道:“先王继后走在先王前面,已经过身四年了。周大人便是开头靠着夫人,以后这些年岁,也是自己把政绩做出来,今年才能提拔成富阳县令吧。” “我们又看不到他的考绩,不过官场中嫉贤妒能的常有。”李勋虽然是这般说,却带着耻笑道:“县衙里有人说,他是巴结上了内侍省右常侍大人,右常侍王良现在是国主的红人。” “不是和六局里头有些交情?” 内侍省是太监机构,六局是管理宫女的,单橙儿自己说周家认识六局里的尚宫,没再说仔细,就是捂着这个人不能问,霍修只能从旁侧击一下。 “我没有听到过,这个周家还和六局有关系。”李勋慎重的道:“不过各家的内情,外人也能道来。” “这样啊~”霍修惆怅道:“既然你都能打听出来的人物,为什么她要说‘尚宫’,而不是‘内侍省右常侍大人’?” “她是谁?”李勋敏感的问。 霍修想了想还是告诉了李勋:“两月前周世美纳了一房姬妾,那是我大嫂的亲妹子!” “原来周家和你家是这种关系!”李勋跳脚道:“我要把话说难听了,我祖上,可是富有天下过的,你祖上,也是经过见过的,那妾的娘家都不算亲戚,亲戚的亲戚就更不算了,你的三侄女,就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下错了子是棋子折进去,下赢了才是你们两家一同沾光。不,下赢了三家一同沾光。” “谁说不是这个意思。”霍修无奈的摊手,又自嘲的笑道:“进了宫里,有人愿意利用,也是三姐的价值。” “这倒是。”李勋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蔫了下来道:“形势比人强,你家想明白了就好。” 形势比人强,周家比霍家势大上许多,霍家也只能接受周家的摆布。就在霍家人都想明白了之后,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霍忻然一路狂奔,挥洒着汗水到家道:“娘,三姐归在了广陵郡主名下。国后赐出了一批宫女,三姐同另外四名宫女,赐给了广陵郡主。” 权当练练,霍忻然每天往内侍省衙门跑,宫女是各地方官员协助内侍省选出来的,选好了人怎么用,内侍省也得给那些中选的人家有个交代,所以新晋的宫女有了差事,内侍省会张榜公布出来,日后外头有找女儿的,就根据了差事的变迁找,这一批成百上千的宫女,总会有一二个有出息的。 “广陵郡主?”这是广陵郡主第一次出现在霍家真实的生活里,张氏未及多想便道:“去,快去告诉你爹去。” 霍悠然拿了帕子和水壶让霍忻然擦汗喝水。 霍忻然擦着汗道:“已经去过了,爹在路上,说回来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去拜访田大人。我先跑回来。” “对呀,有这么个人!”霍悠然这下想起了田芳来,道:“那是个忠仆,张嘴闭嘴主子主子挂在嘴上,也不知他旧主还记得这老仆不?” “哪能不记得,田大人退下来的时候,都做到内给事中了。”霍忻然把帕子甩到霍悠然的脸上,接过水壶对着壶嘴就喝道:“广陵郡主为夫守三年,长居宫中并不见人,已经过去三年了。” 这个曾经为了宋越两国的安宁而远嫁的先王之女,百姓并没有忘记她,百姓知道的是,先王留了丧夫的爱女长居宫中,而广陵郡主也表示,要为先夫守丧三年。 当然,在隐秘的宫廷里,这就是百姓能知道的所有了。 张氏笑了起来道:“有个积年的老仆,若广陵郡主念旧,我们可以请他给三姐带句话。也不用多说什么,就告诉三姐,我们在外头时时念着她,也是让她在里面有个盼头。依我看,这个人比周家还可靠些。” 张氏有感觉到单橙儿对自己深深的恶意,只是尚且无事,张氏也不想让单橙儿吸引了霍修的注意,所以重来不提,但有单橙儿夹在中间,张氏特别不想霍家和周家沾一块儿。 “娘说的很是。”霍悠然乐着道:“只是不知这里头,周家有没有暗中使劲呢?” “你个丫头!”三姐的归宿定了,张氏也整个人松快了些,自去忙着打水给丈夫儿子洗澡。 这一回,霍修带上霍忻然去拜访田芳。到了田家屋子,门开着,田芳似是等人,而确实也是,田芳笑道:“我在想着你要几时来拜访我,倒是来的好快!” 霍修忙不迭的拱手。田芳见了霍忻然问:“这是你儿子?” “正是小儿。” “田爷爷好。”霍忻然很有礼貌的问候长辈。 八岁的霍忻然像雨后的春笋,充满蓬勃的生机。 田芳接着又问一句:“你有几个儿子了?” 霍修觉得田芳这话问的奇怪,但还是笑道:“拙荆今年四月诞下次子。” 田芳点头含笑不语,开门见山而道:“主子仍在宫中,老朽罢黜之人,实在无颜求见入宫。” 田芳说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倒让霍修把先前准备的大半话都省了,霍修只能谦卑的道:“三姐能在宫中服侍郡主殿下,是她的福气!” 田芳并不听信这句吹捧,道:“这话是你的真心,你的真心还得是那个丫头的心声才好。主子那里,比起别的地儿,也不算好去处。先王已去,新主登位,就是寻常百姓家,长期住在哥哥嫂嫂家,也是寄人篱下。” “田公,寻常百姓家的哥哥嫂嫂可没有那么大方,一下就赏出四名宫女。”霍修顺着田芳的话说,但那个意思陡然翻转。 田芳的作态已经很明显,新晋宫女的委派被广陵郡主动过手脚,霍三姐才能归在广陵郡主的名下。寄人篱下的广陵郡主,还是有这么多人伺候的主子,寄人篱下的广陵郡主,她要动起手来,也比那个什么周家暗中使劲要有用的多。所以霍修撇去了过分的谦卑,反而变得更加诚恳的道:“从选秀开始,霍家就没得选,能服侍郡主殿下,也是郡主殿下的赏识,我想我的侄女能明白这个道理。” “赏识?这个词用的好!”田芳大笑道。 霍修郑重的问,道:“却是不知,我的侄女该怎么做,才能报答郡主殿下的赏识。” 霍修其实想问广陵郡主看中霍家什么,但粗略一想,霍家没钱没势,还没有什么能让广陵郡主看中的。 “小兄弟不用多虑,主子只是想要些忠心而已。”田芳收会了笑容,大笑之后剩下的是寂寂:“也不用瞒你,不久主子就要出宫了,去往婺州华川县。主子的封号也要改成华川郡主,这么一改,主子的封邑就从实封变成了虚封,到了那时候,主子就真的只剩下尊荣了。这一次包括宫女的赏赐,应该是王室对主子最后的厚赐。” “那三姐也是同去婺州华……”霍修第一下想到霍三姐,还没说完笑道:“看我说的傻话,三姐自是同去。” 想到广陵郡主曾经的风光,霍修也是唏嘘不已。前朝不得志的宗室有多落魄,李勋的祖上就是那样,去了婺州华川县的广陵郡主,不久后的华川郡主,就是领着一份郡主俸禄,而被禁锢在华川县的普通贵妇了。 再说句难听的,如果不再嫁,广陵郡主就要老死在华川县这个地方了,而曾经是宋国先王储的妻子,谁敢接下这个女人。接下了之后,再嫁的广陵郡主,也未必比她现在孤身的好。 再嫁的女人总是越嫁越不如意的多。 “所以在主子身边的仆从更加需要忠心。”不用霍修多言,田芳这一回是开诚布公的道来:“承蒙主子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我过几日就要提早前往华川县,日后我和你侄女同事一主,我倚老卖老,也会提点她一些。华川县不比都城,更不比宫里,但有一点好处,各种规矩就没有那么大了,以后你们家要是想着她,也可以来华川县探望。” “多谢郡主体恤我等草民骨肉分离之苦!” 田芳那句可以探望的话,不是他的身份可以说的,那绝对是转告了广陵郡主的意思。霍修感动的伏在地上遥谢广陵郡主。 待霍家父子走后,田家多出一个人来,是同广陵郡主一同出现过的江嫂子。 “倒是一门骨肉情深的人家!”江嫂子这样评价霍家。 在宫廷里呆久了,江嫂子见过太多的男女之情,骨肉深情,最后都没有熬过权利。 同年秋,广陵郡主改封华川郡主,离开了都城! 第30章 撩湖 鹅毛般的大雪风风扬扬的下,两个时辰就积下一尺深,霍悠然打开窗户缝儿往外看,四年冬天这是她遇到的最大一场雪。 深冬穿了七件衣服的小二裹的像颗球,还藤儿绕树的往霍悠然身上攀。霍悠然身体往床上一倒,带着小二一起躺在床上。 九个月的小二在屋里困不住,求抱抱,要出去,爬在霍悠然身上咿咿呀呀的好像在打个商量的闹腾的没完。所以屁大点小孩儿一点都不懂,外面下着大雪走路都难,霍悠然艰难的抱着一颗球在屋里转了两圈,无视他望向门口的眼神,放回床上道:“小胖子,就这样吧。姐姐抱不动你了。” “啊啊,啊啊!”小二黑葡萄般的眼睛都闪出了泪光,小胖手抓着霍悠然的衣襟不放。 霍悠然无奈,只等背起这个胖球儿做事,给他做碗蒸蛋,给自己煮碗泡饭。家里现在就两个人,今天是单橙儿的好日子,她生的儿子满月,她倒是风头正盛,一举得男,那得意的劲儿,请了娘家的女眷入周府,还特意点名了张氏,非要张氏给她贺喜。 县令家的姨奶奶可得罪不得,所以张氏冒着风雪也得去,霍修和霍忻然送了人进府,就守在周府附近等着接人。 到了天黑透,才听到咯吱一声开门。霍悠然披衣掌灯,先捅开了灶眼烧热水,三人进门就裹进来一阵寒气,各自掸着身上的雪,脱下一层被雪沾湿的外衣。 霍悠然端出一个炭盆放在三人中间,用中空的竹节,把炭盆吹得红红火火。三个人围着这盆炭火暖着手脚。 “大娘怎么不见。”霍悠然忙完了这些,才顾上说话,单氏是正经要给妹子道喜去的。 张氏先走过去看过睡着了的小儿子,才回来道:“雪大,你大娘留在周府了。还有单家老娘,单家二嫂,三嫂,四嫂,都留在府里。给你爹和哥做口热的,他们在外头的茶馆只喝了一肚子茶,我不用了,县太爷家的饭菜好吃着呢。” “白豆腐,猪血豆腐混炒出一个菜来就行。”霍修脱了鞋子,除了袜子。他走在前头踩雪,张氏和霍忻然沿着他的脚印走,所以他的鞋袜最湿。 在昏黄色的火光下,霍悠然也看不真切霍修的双脚冻成什么样子了,使性了道:“她既然这么大脸,怎么不把脸面补全了些,车马相送也是她的体面。” “周家的水浑着呢。她是想叫个车马相送,可是哥儿的满月,这样的天气,周府正经的亲戚车马尚且周转不过来,还有你大嫂她们住下了,住厢房还是住下人房,我看她还得在爷们儿跟前闹一闹,这样的闹心,我急着出来了。”张氏一惯端庄,这回却露出不胜烦扰的样子来道:“我看她那架势,是想把正房都压倒了,偏偏我们这边是偏房的亲戚,不能责她一句越礼。我躲避尚且不及,还敢招摇的让周家的车马相送。” 周府妻妾斗法,女人之间的事,霍修和霍忻然不便多言,只默默的听着。 霍悠然巴不得单橙儿斗输了,偏偏算门亲戚,盼人倒霉的话也不能说出口,只道:“以后这些事能躲就躲,躲不过去,对着她只当是木头人罢了。” “下回再请,我躲我娘那儿去,从角门进从角门出,出入县太爷的府邸,我也没觉出光彩来。”看来张氏真在单橙儿面前憋坏了,在丈夫和儿女面前,对单橙儿一次次的炫耀露出反感来。 霍修握住张氏的手,低低的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你知道就好。” 张氏桀然一笑,张氏也就是要听到丈夫这句话而已。霍修知道张氏受了委屈,单橙儿一次次的炫耀,只是加深了他们的夫妻感情而已,加深了霍家更加团结一心,过上更好的日子。 开春之后,霍家相中一套地理位置,居住面积,房屋结构都好,尤其是价格刚好付得出来的房子。 白墙灰瓦,开门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耳房,这样的房子俗称‘三间四耳倒八尺’。一般三间正房的正中一间作为接待客人的堂屋,左手第一间耳房做厨房,厨房下面打了一个地窖,可以储藏农作物,其余房间住人。 总价不太好听,二百五十两。 如果要算缺点,就是前一户人家搬得干干净净,连灶台里的三口铁锅都撬走了。 霍修和张氏站在这套房子面前,脸上熠熠生光。因为这种‘三间四耳倒八尺’的布局,一般左手正房住着祖辈,右手正房住着父辈,余下耳房住着孙辈,完全符合三代同堂的家庭礼制,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也代表了霍家成为了都城之中一户得体的人家。 “先把三口铁锅打出来,以后再慢慢添置家里的物件。” 霍修作为家主,拍板买下了这套房子。 霍忻然九岁,霍悠然八岁,他们有了各自单独的房间,而霍修终于完成了他生为人子的心愿,把霍恩和陈氏接到都城来小住,长长的小住。 这一年夏天,朝廷向百姓下发了城内撩湖的政令。 撩湖,就是清除河里的水草,挖掘河底的淤泥。原来这一项工作是平吴军负责,越国除了十三州,另外设了镇东,镇海,平吴,宣德,武胜,彰武六个节镇,每镇各一个节度使,这意味着越国的军权一分为六。每次动用平吴军,朝廷当然要发军饷的,也不知朝廷的哪一个人才出了这个省钱的招儿,弃了平吴军不用,这项撩湖的重担就做了一件徭役摊在了西都之下的仁和,富春,富阳,新登,武崇,横山,吴昌,金昌,临水,永安十县百姓的身上。 河里的水草是搂不玩的,淤泥是挖不尽的,从此十县百姓排了表的进城撩湖。 霍文在撩湖的日子里,就在霍修家吃饭。 霍恩和陈氏才在霍修这儿住了没几天,就住的不安稳,陈氏挑了菜里数的过来的肉片夹给霍文道:“你天天上来,地里的农事可不荒废了,我和你爹反正在城里闲住着,不如早点回去帮帮……” “别,别,别。”霍文饭都来不及咽下就道:“二老就在四弟这儿踏踏实实的享清福,地里忙不过来,请了短工便是,家里少了大姐三姐,地里的伙计儿本就忙不过来,我愿打算今年开始,请一两个短工。” 陈氏也知道她和霍恩老了,田里的重活儿累活儿干不动,但是请短工不得要钱,陈氏一直心疼这笔钱,就不由的埋怨道:“原来平吴军撩湖撩得好好的,朝廷还少了这么一点子军饷?这几天还好些,过几日秋收的时候,谁有这个闲工夫,为了省这点钱,倒累得十县百姓不得安宁。” 撩湖,是必须要撩的,城里河流湖泊的水草淤泥不清理,就会堵塞河道,到时候大雨一下都城就变成一片洼地了。但是这个湖怎么撩,动用军力还是动用民力?连陈氏都会比较,出动军队办事效率高,出动民力,老幼参差不齐不说,像霍文这样的,近一次城往返六七个时辰,半天都耗在了路上,谁家没有一摊子农事,朝廷是省了一笔军饷,苦的是十县的百姓。 霍文只能往好了说:“湖里捞出来的水草和淤泥能肥田,这些东西捞回家就算我们的苦劳了。” 陈氏不屑的道:“这些东西就放在庄稼地里是个宝,以前的平吴军也是拉去填了附近的庄稼地,还不是一样的。” 霍文哀声叹气了一下道:“也是!” “这些话在家里说说就行了,出了门可不能再说了。”一直不吭声的霍恩终于说话了,道:“你们脑袋想得到的事情,朝廷会想不到,朝廷这般做,不过是为了节制平吴军。平吴节度使是谁,那是先王九子,现在继位的是先王三子,这里头的弯弯曲曲,不是我等百姓可以非议的。” “一家子兄弟……”陈氏还要再说,霍恩截住了道:“现也是君臣有别了!” 霍文吃完了这顿饭,想想还是道:“娘,下次叫弟妹不用备饭,我不来吃了。” “为什么?家里便意,你三更半夜往城里赶,要不是这活儿干一日歇一日的,我都要让你留下睡,现在你弟弟的房子大了,正好空着一间屋子。”陈氏道。 在隔壁织布的张氏听见提起她来,也停了织机出来道:“大伯受累,这顿饭是要吃好的,可是连走到这家来的功夫都没有了?不然叫忻忻送过去也一样。” 为了监督这些百姓撩湖,每一处都设了监工,霍文这几次来吃饭,都是匆匆来,匆匆走。 陈氏劝道:“正是,阿修整天坐在李家铺子,忻忻天天给他爹送饭,让他绕一段路,给你送过去就是了,正好你吃完了饭找个阴凉地儿歇一歇。” “这样更加使不得了。”霍文连忙摆手道:“和我同村的二三十人,歇了工就啃冷馒头,冷饭团,就我一人好饭好菜吃着,还不得眼馋死那些人。我原是和他们同来同往,单我这样就显得孤立了。这好菜好饭,等我以后慢慢来品吧。” “那不如家里做了几十人的吃食挑过去,人人有份。” 扶着小二学走路的霍悠然大胆的道。 第31章 卖肉 霍文急着去干活,便先走了,霍忻然送饭回来,在家的这些人细细听霍悠然的主意。 霍文还是好的,弟弟在城里住呢,很多人在城里没有亲戚,从乡下到城里来做苦力,饿了就啃冷馒头,冷饭团,那是干活儿的人呐!所以朝廷抠门,原来平吴军撩湖的时候,朝廷是管吃管住的,现在摊给了十县的百姓,朝廷就不管吃不管住了,这才把军饷省了出来。但有嘴就得吃饭,干活儿的人尤其得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呢! 霍悠然上辈子就是创业的,这辈子琢磨着做点小买卖好多年,才算遇到一个进入的契机。 卖猪头肉饭。 在宫廷待了半辈子的田芳,他那张叼嘴都吃得惯霍家的饭菜,霍悠然自信霍家做出来的猪头肉饭一定好吃,但是好吃不代表生意好。上辈子有一位姐姐加盟了牛肉粉,那牛肉粉用最好的肉牛,最好的米粉,精心搭配的调料,烹饪技术也是拜了师傅学来的,顾客吃着说好吃,可是顾客寥寥无几,亏了十万关门歇业。 做买卖,人们总看见成功的,其实同在起跑线上的时候,比成功多得多,刷下来失败比成功多得多,而且失败的各有理由。 像霍文这样的,他们不追求吃的好,他们追求吃得饱,要能吃得饱而且便宜,吃饭能饱,吃肉更能饱,一只猪,最便宜的部位是猪头。 一个毛重六斤的猪头三十文,要是长期大量购买会便宜一些,清理好卤好了把脑袋壳拆掉,能吃的肉不到四斤,还有烹煮猪头肉的柴盐酱油等损耗,制成熟肉的成本大致是十文一斤。 一石普通的米五百文,一石米一百二十斤,加水可以蒸翻一点八倍,两百多斤,成本是是二文三四厘一斤饭。 现在一斤是十六两。 卖猪头肉饭,米饭搭着猪头肉吃。 “大伯来家吃饭,吃多少饭多少菜我估过,大伯吃一顿一斤饭是至少的,那这猪头肉饭就分个大小碗来,小碗,一斤饭配二两肉,成本是三文多一点点,我卖五文钱,大碗一斤半饭配三两肉,成本是四文半多一点点,我卖七文钱,这样每碗能赚一文多,两文多的,会有顾客吧?” 在酒楼里,一盘炒白菜也能卖十几文钱,利润翻上好几倍的赚,那是需要雄厚的资金和丰富的社会人脉才能玩得转的生意,霍家没有那种实力,眼下得一文一文的把钱挣来,从摆摊做起。有一句生意经,吃食的叫价对半开。核算成本,制定叫价,今天霍悠然不是贸然起意,而是琢磨了很久。 应该会有顾客吧? 霍悠然最忐忑的地方,就是担心没有顾客。 把吃食做得干净美味,价格也定在合适的范围之内,应该会有顾客的吧? 霍悠然开口就是满嘴的生意,那股子市侩儿的味儿,霍恩和陈氏都愣住了,张氏和霍忻然还好些,也在思考着这笔钱是能赚还是不能赚? 霍悠然继续道:“开门做生意就是要认识的人多,阿公和爹爹开了字摊几十年,我们家虽然不得富贵,知道有这一户霍家的人不少,这就算有群众基础了!” 霍恩和霍修在外面做事这些年,就算提前为这份猪头肉饭打了几十年的广告,宣传都是现成的。 “爹娘,你们拿主意!” 公婆奉在堂前,张氏先请霍恩和陈氏的示下。 霍恩还没有想好,陈氏张口便道:“吃食生意一开张就得起早贪黑,一文两文的,费下多少功夫。” “阿婆,我出的主意,我一定天天干活儿,有钱赚就不泄气!”霍悠然就怕长辈们以为她小孩心性儿,没个定性儿。 霍忻然温和的看着霍悠然道:“算我一份。” 上辈子也是这样,赵婵一句创业,赵哲把积蓄都拿出来,霍悠然自在的笑道:“早把你算进去了,不然我可忙不过来。” 陈氏拉过霍忻然的手,抚摸着霍忻然的手指,道:“我们家里已经有一桩稳当的营生了。” 陈氏说的是子承父业,一年二三十两已经很稳当了。霍修接了霍恩的班,霍忻然自然要接霍修的班,陈氏的见识就是如此,怎么突然就买起猪头肉饭来了。 “阿婆,我知道!”霍忻然这会儿迁就着老人家道:“爹爹那里就他一个人的活儿,等爹爹干不动的时候,我再去接手,这些年先干点儿别的营生。” “你们才多大的!”陈氏疼爱的看着一心挣钱的孙子孙女。 “阿修在那儿给人抄抄写写的,他一个人就忙过来了,再添一个倒是事少人多,没个嚼头了。”霍恩右手拿起了两个核桃坐下玩转,脑子里还在算计着。 张氏笑道:“爹,两个孩子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你帮着他们想到。” 霍恩颔首,随即问:“你就非得小碗,一斤饭配二两肉,大碗,一斤半饭配三两肉的卖,要是别人只想买肉,不想买饭,你怎么卖法呢?” 霍悠然是考虑了那些下工的一下子涌上来,是把吃了食堂十几年的招儿用上了,道:“阿公,我就图个快字,肉先切好一些,要是有人吃菜吃饭,就赶紧打菜打饭。我单管这块儿,要有人只要菜,不要饭,那就当卤菜称重了卖,一文一两,现给人切片儿,这是我哥儿的活儿了。” 至于只买饭不买菜的情况,那是不卖,谁家食铺只卖白饭,赚头都在菜上,没一家是卖饭的,霍悠然都是成本价在卖饭。 霍恩疏散了道:“那我也跟去,你们两边有忙不过来的,我也帮帮忙。” 陈氏笑道:“老头子,你也跟着起哄!” 张氏忙拦着道:“原请爹来休养的,怎么干起活儿来了。” 霍恩自有打算,大手一挥道:“这活儿没抄写那般精细,没田里那么繁重,我还干得了,成天吃吃喝喝,我赖着也是骨头疼。” 晚饭时分霍修回来,霍忻然蛇都抓了几回,霍修也不小瞧儿子和女儿的能力,老父亲答应就答应了,拿出这几个月赚的当本钱,大家又合计了一回。因为不知道前景如何,本钱处处剩着用,手推车暂借了老家务农那车使使,饭菜收拾了几个家里腌菜的木桶用着,碗筷霍修家,霍文家,张老娘那儿,大姐夫陈大鹏家,几家先凑出三十个碗来使着,好在大家的碗都是统一的口径,统一的质地,见着赚钱再买新碗,要是只买菜的,就给包在一次性的荷叶里。除了米和肉,还有三十个蒲团花了本钱。 蒲团是给顾客坐的。原来平吴军那会儿,吃饭也没有桌子椅子,大伙儿端一碗饭蹲在地上,或坐在地上。 做吃食首在整洁,手脸必须是干干净净的,手指不留指甲,霍恩霍忻然霍悠然都用香胰子从头洗到脚,衣服要是新洗才上身的。 头回挑了一个霍文撩湖的日子,煮了四十斤饭,八斤肉。 出发! 独具慧眼的不止霍家,见到有钱赚的,大家都蜂拥而至,包子,馒头,麦角,大饼,烤红薯,凉拌面,也有卖饭卖凉菜的,总之各显神通的让人为你家的吃食掏铜钱,霍家的吃食在这里头算高档。 谁家也没有挂价目的条幅,大家都是操着大嗓门的喊价。 霍悠然也不腼腆,谁对钱腼腆呢,霍悠然眼睛里仿佛看到一袋子铜钱倾倒出来,哗啦啦的铜钱响动,清脆嘹亮。霍悠然也就盛出一大一小两碗饭来,清脆嘹亮的喊出声来道:“卖卤肉饭,肥而不腻的猪头肉,小碗一斤饭二两肉五个钱,大碗一斤半饭三两肉七个钱。加肉一文一两。” 倒不用一直吆喝着,时不时的喊出一声来,叫围观的人心中有个底。 第一位顾客是霍文,头一批顾客是霍文拉来的施家田村民,照顾老乡开头生意,这点同村的情谊还是有的,十个人一下子就卖出十碗,坐在蒲团上慢慢吃着,有人气的地方就能吸引更多的人,或新开了铺子有尝鲜来的。 开头炮打的很好,都卖光了。 祖孙三人回家的时候,陈氏抱着小二坐在屋外的阴凉地等着。 这时才有空数个钱,其实大致毛利成本收益都有数,但还是要一枚一枚的铜钱数过来。 霍恩和霍忻然只含笑坐在一边看,张氏抱着小二,霍悠然把钱袋子倒在桌子上,数过的钱就推到陈氏那边去。 “……一百八十!两个猪头七十,米我煮了二十三斤,算三十,柴盐酱姜蒜,我算它二十,也有六十个利钱!” 霍悠然摆着手指算个清清楚楚,不算账没有好买卖,这个账就得来来回回的算,天天的算! 陈氏乐开了花道:“一天有六十,三六一千八百文,一个月有一两多,够我们吃一个月了!那阿修他们赚的钱就存下不动了,那好那好。” 老人家的脑子就是攒钱。 时下一千五百文兑一两银子。 “对呀,对呀,今天做得少了,明天多做些,还能赚更多的。”霍悠然乐观的抒发道。 “还有一道最厉害的坎。”霍恩犀利的道:“我们天天有这样赚头,不用多久,就有人跟风了。那时留得住食客,才算做成了买卖。” 时人常说一文钱掰成两瓣花,那也就有一文钱抢着来挣的。 第32章 拨火 果然三天之后,边上摆出一个擂台,一样的猪头肉饭,一样的大小碗,连叫价也是一样的。 对方亦是三个人,一对年近三十的夫妻档,加个十余岁的大儿子。或许比起霍家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儿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儿,他们在气力上完胜压制,所以那气势真是昂昂的。霍悠然眼盯着他们学了十成十,那妇人眉毛一拧,眼角一挑,鼻子一哼,竟然中气十足的喝道:“看什么看!” 看你们血本无归!霍悠然对着她那双嚣张的眼睛,目似寒星。 那妇人以为自己年纪够当对面小孩儿妈,年龄上的优势先让对面的小鬼儿心生怯意,谁知得来这么一个人冷冰冰的眼神。 霍忻然看到她们对招,一如平日温润道:“妹,家里飘出来的肉香,叫外头馋得抓肝挠肺的。得抱条狗来看家门。” “你说什么!”对面那妇人是个暴脾气。 霍悠然脸上渐渐融出笑意,对着霍忻然说,也让旁边的人听着:“日后天天拆卸十斤骨头出来,那狗要养得和地主老爷家一样,滚圆滚圆。” 霍家卖出去的猪头肉呈现螺旋式上升,除了撩湖的,附近居民也有光顾的,四两八两的割回家当菜吃。昨天卖了五个猪头,扣除成本赚了近两百个钱。虽然霍家赚了三天的钱,这钱又投入到成本里,买碗买桶,家里锅不够使,还得再砌两口巨型的大铁锅,这车只是借着使使,还要做辆专业的手推车。大件尚未置办起来,就有人来抢生意。 霍悠然没有怕的,皇帝都是抢着才能做得上,自上而下,只要有利可图的事,就得和人抢着干。 霍家的一个个猪头,每一个费了大工夫,把个犄角旮旯收拾干净,用水焯上两边,炖上一个半时辰,再拆了猪脑袋里的骨头,文火炖上大半个时辰收汁。重点是用料考究,加了砂仁,肉蔻,花椒,陈皮,白芷,茴香,丁山八种香料,和大骨头同炖,用的三年老酒。这和青鳞子一样,借鉴了韦家厨房的秘密,这样一捣鼓,成本往上提,约十一文钱才能做出一斤肉来。 现在没有苏东坡,霍悠然也知道苏东坡做了一首煮肉歌,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猪肉的价格如粪土是夸张了,但猪肉一股子猪毛臭味儿,霍家人用的这些法子,寻常百姓‘不解煮’,学不到十成十去。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差的那么一点点,是一决胜负的关键,霍悠然对自家的猪头肉很有信心,有比较还能衬出好来。 两边打过了嘴仗,各自招揽生意。那些要尝鲜的,就被旁家勾走了,不过勾走了又回来。除了味道之外,霍忻然霍悠然两边一站,衣服整洁,手脚干净,态度随和,两张脸和金童玉女似的。 还有一点,霍忻然割肉,割得分毫不差,你要三两肉,绝对不给你割成四两,不像旁边那家,三两?哦,不好意思,割得多了点,再来点凑四两吧。买主当时不计较一文钱,一来二去的,就转到了霍家这里来。 他们家的生意高开低走,最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那么死撑了几天之后,那家再不来了。 “阿婆,那家终于被我们挤兑走了!” 家里人也担心生意被抢走了,霍悠然每天回来,都要好好说说战绩。那家是来抢饭碗的,抢饭碗哪有斯文的,天天和他们大眼瞪小眼的对干,终于把他们干跑了。 陈氏笑得脸上皱纹加深了一分。 “汪汪汪!”一条奶白色的小奶狗,好像能听懂似的,也欢快的摇着小尾巴助兴。 霍忻然拌了一碗肉汁饭来喂他的狗。霍忻然说抱条狗来是真的,要说上辈子霍忻然喜欢什么,一是枪,二是狗,枪是没有指望了,金手指大开也没那玩意儿,就只有狗了,霍忻然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喂他的狗。 一波人走了,又来一波人,霍家每天卖出去那么些肉,眼红的不止一家,这一回两家陷入了鏖战。 这回是姓钱的兄弟俩儿,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儿,气焰比前头更盛,准备和霍家死磕来的,因为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们家,小碗四文,大碗六文,单是卖肉,三文四两,六文八两,十二文十六两。 这是约着打价格战了。 不约! 对方的饭做得软,米少水多,对方的肉,没放霍家的香料,骨头和三年的陈酒,本钱不一样,对方可以卖得便宜,霍家不能,所以不约! “嗨!”对面有四个一伙儿的大汉坐在蒲团上吃凉面,其中一个对着肉铺手一扬,道:“给我现割儿八两肉来,多放姜,别放蒜。” 做买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面‘嗨’起来的时候,霍悠然就注意着了,这世上多有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霍家,钱家的肉铺挨着一块儿,他‘嗨’给谁听?他‘嗨’给两家听,就看谁家来接他的生意,看谁家先把八两肉送到他的面前。 比一个快字,霍忻然准确的抓出一块八两的肉来,过秤都不过了,操刀一刀一刀的切成均匀的薄片,霍恩在大瓷缸里舀好卤汁,姜末,香葱准备着,霍忻然一放下刀,就把砧板上的肉撸到大瓷缸里拌匀。 霍忻然拿起一张荷叶接住,捧着八两肉送到大汉面前,与此同时,对家的钱大也送到了大汉的面前。 速度是一样的,钱大的八两肉明显切的难看些,大一块小一块。 大汉似乎特别享受被人逢迎的滋味,在两团肉之间来回巡视,面上做出难以抉择的样儿,对着霍忻然道:“小哥儿,你家能卖便宜点不?便宜点,我就买你家的。他家六个大钱,你家要八个!” 霍忻然裂开嘴笑,态度是坚定的道:“叔儿,我家的肉卤得好吃,不能便宜。” 大汉讨价还价,比出一个‘七’的手势。 霍忻然面容未变,依然态度坚决,底气十足:“叔儿,我家的猪头肉就值这个价儿。” “哎~”大汉出声长叹,还是在两家之间巡视了两个来回,才慢吞吞的掏兜里的钱道:“算罗,算罗,你家的肉确实比他家的好吃。” “你家怎么那么死性子,要是卖得便宜点,也没他家什么事了。”大汉一手拿肉,一手付钱,还不忘最后架桥拨火。 就那么便宜一点点,霍家是被钱家抢了不少生意。 一边钱大脸都红了。 “谢谢叔儿。”霍忻然只如常接了钱,转身边走。 被顾客这样挤兑着,钱大火了,他的火儿不能冲着顾客发,就冲着霍忻然而来,他把手上的肉猛的掷在了地上,在霍忻然转身之际一把抓住了霍忻然的衣领,骂道:“臭小子,懂不懂规矩,抢老子的生意!” 这就是被撩拨起来的,那大汉原要买他家的肉,就是被霍忻然截走了。 “别冲着孩子!”霍恩慌慌张张的要过去。 “阿公!”霍悠然一手抓住霍恩的手,一手摸上菜刀,眼睛微微眯起,看着钱二。 霍忻然面无惧色,道:“放手!” “老子就不放,你家的肉值这个价儿,你得意呀!”钱大非但不放手,还欲把霍忻然揪着衣领整个提起来。 霍忻然双手扣住钱大抓住自己的手向下一压,借此双腿在地上一蹬,而后像上马鞍那个动作,借着钱大把试图还想把自己提起来的那份力气,双腿像鞭子一样甩倒钱大肩上,这和打了他一拳一样,钱大的身体往后跄咧,霍忻然的身体倒挂在钱大身上,两人就着这个姿势,倒在地上。 呜呼一声痛叫,钱大做了霍忻然的肉垫。 这个时候,钱二向两人扑去。霍悠然扔出一把菜刀,菜刀从钱二的面前直直落下,钉在地上。霍悠然手里还拿着另外一把菜刀,眼睛淬着火喝骂道:“你再动试试!” 钱二再敢动,霍悠然就敢冲着他的背后扔刀子。 谁比谁狠! 钱二愣住了,就在钱二愣住的眨眼功夫,钱大发出啊呜一声,比刚才更加凄惨的痛叫。 两人倒地后在地上一滚,霍忻然趁机双腿架到钱大提着自己的那条手臂上,把钱大的膀子卸了下来。钱大感觉到手臂拆离的痛苦。 这一切发生在众人的一息之间。众人还没看出味儿来,霍忻然已经自个儿站起来,揉了一把脸,尽量让自己的眼睛猩红些,做出个委屈又倔强的样子来,道一句:“是你先打我的。” 如果霍忻然不反抗的话,钱大是要打他的,现在不是还没打上,就被霍忻然卸了手臂。 钱大是肩关节脱臼了,八分痛楚也呼嚎出十分的痛楚来,捂着肩膀躺在地上喊:“打人了,死人了,打人了,死人了!” 附近本来就有监工的差爷,听到“死人了”,赶过来。 “差爷,差爷,他要打我孙子,是他自己摔断膀子的!”霍恩先拦住人状告,又呼吁众人道:“各位说句公道话,是不是他先打我孙子的?” 确实也是钱大先打人,而且霍家一老二小在这里卖了两个月的猪头肉饭,半泰人尝过霍家的手艺,见着老人家含着泪的拱手向大家呼求,有看见的人点头附和道:“是这样的。” 挑起这件事端的那个大汉或许是心怀愧疚,摸摸鼻子走到几位差爷面前说了实情。他怎么挑拨,钱大怎么怒,怎么动手都表述的清楚,只把钱大怎么摔断了手说得含糊其辞。 “切!” 几位差爷见到死人说死人了,本来就有被耍的感觉,一个大人打不过一个小孩儿,不是他自己狗吃屎,就是个孬种,逐不再理会! 第33章 捣乱 “活该他们的肉便宜也没人要,煮出来都馊得喂了苍蝇,王八蛋!” 霍忻然也挂了彩,肩膀上一块巴掌大的乌青,倒身摔下去的时候砸出来的。陈氏一看像剜了块肉的心疼,霍悠然从头至尾说了这件事,陈氏一边听一边骂,破口大骂钱家。 霍忻然穿回了衣服活动着膀子道:“他家一直粘着,这场架早晚要打,不打不能服气。” 今天钱大叫嚣霍家抢生意,钱家才是贼喊做贼,地地道道的抢生意,再不堪的都有,有客人已经走在霍家摊位前,钱家那两个还嘴儿抹了蜜的叫嚷不停,爷儿,叔儿,哥儿,我家的便宜,我家三文钱四两,总会有人走过去。 钱家两兄弟一开头就觉得霍家老的少的好欺负,所以这个架必须要打。很多事情的道理很简单,弱者淘汰,强者生存,武力是决定强弱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霍悠然气恼道:“还有那挑拨的,每一次必定这样那样的挑拨一回。” 钱家也罢了,一登场就是死对头,要是没了生意喝西北风去,做生意本就是生死存亡的对决,打人,为了生意赤身肉搏打得死去活来,霍悠然知道的多,也早有准备,菜刀棍子都备着,该拼命的时候就拼命,不拼劈不出一条路来。但这不是最气恼之处,霍悠然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汗必要的时候也不怕流血,但是厌恶当别人眼里的小丑。 这样挑拨的不止今天一回,丢个几文钱拿两家取乐。 “是有那等人呐,巴不得两边打起来,打得越凶越好,打得两边都做不成生意,你们去了,他出来了。”陈氏见过这里头的阴暗,和霍悠然一起懊恼。 张氏心疼道:“以后别接那等人的生意,挣个把钱,生一场气不值当。” 陈氏附和道:“是,以后再不理这样的。” “好了,只有客人挑卖主的,哪有卖主挑客人的,挑来挑去落得个尖酸刻薄,反而落了下乘。这话说了没用,钱让我们挣了,受些闲气应该的,走哪儿不得受些闲气,看着已得的开心些,悠悠,你把今天的铜钱理一理。他的血汗钱在我们手里,还有啥不开心的。”霍恩心性坚定,没把那个人当回事。 霍悠然愁闷的揉着自己的脸,一把一把的揉搓着自己的脸,说起来还是这张脸不够厚,要风吹不进,针插不进才好。 第二天,三人照旧出摊,钱家二人竟也是照旧出摊,钱大吊着一条膀子。霍忻然端了一张板凳面对着钱家的摊位坐着,用冷漠的眼神一直盯着钱家两兄弟,霍恩和霍忻然再忙,霍忻然也不帮把手。 顾客们少不得问一问这沉默的男孩子。 问一回,霍恩说一回,这孩子伤着了,手臂伤着了提不起来。那为什么伤了呢?就是不知道昨天事的,瞧两家的眼神也知道了。 其实霍忻然的手提的起来,只是对方今天改了风格卖起可怜来,霍忻然要是活蹦乱跳,就衬得钱大越发可怜了。再说为了坐实钱大打人的名声,霍忻然也不能活蹦乱跳的。霍忻然是被钱大打着了。 这事还没完,等钱大膀子好了,他们兄弟仗着二十几岁年轻力壮的,把霍家三人堵在暗巷里。 首先是冲着报仇来的。如果再添点意义的话,用武力划分地盘,谁输了谁走。 这对霍家来说是极不公平的,卖猪头肉是霍家起的头,而且霍家的生意红红火火,打个比方,霍家是西施,钱家就是那个东施,东施效颦来往的顾客看得出来,所以钱家一定要把霍家撵出去。 闹到这份上了,两家已经成了仇家,何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一家得请走着! 他们以为霍忻然是侥幸,自认为以大欺小,以二敌一,就能灭了眼前的小鬼。 最后走的当然是钱家。 钱家也是该走了,钱家把饭菜越卖越低,这种情况下霍家也卖不出再高的价,等钱家走了几天后,霍家肉铺推出了新品,卤牛肉和卤猪蹄。现在牛肉和猪蹄的市价是八文钱一斤,长期多买便宜点,一斤生肉出七两熟肉,调料柴火加加加,霍悠然卖四两五文,八两十文,一斤二十文。 提高一档价,撩湖的人还是钟情于一斤十六文的猪头肉多些,不过附近的居民见霍家变出了花样来,倒有来买的,渐渐霍家肉铺的名声打了出来。这会儿霍修的人缘儿也显出来了。他做着写字的生意,代人写各种请帖,有写红白喜事请帖的,写了贴还得办席,办席就要买菜,霍家有现成的几个菜,在赚钱一道上,霍修很能舍下脸来,这生意就有拉到自家的。 所以像霍悠然展望的一样,那铜钱哗啦哗啦的来了,家里每个人忙得团团转,不过再忙霍家也歇了一日,大姐女儿做满月。 霍大姐嫁给陈银一年多,生了一个女儿。 除了霍修,其他人都去了,六个人租了一辆牛车,牛车快要经过陈大鹏家,蓬着头发的霍五姐冲出来,见了牛车里的一家如见了救星,大喊一声道:“快,娘和那个疯婆娘打架了。” 霍家的孩子背地里只这么骂陈大有的老婆周氏,陈大有就是以前拔过霍家菜苗的那一家。 老冤家! 霍悠然直接跳下车冲进陈大鹏家。 单氏抓着周氏的头发,周氏抓着单氏的头发,两边各两个人,劝着叫她们松开,怎么松得开,两个人就像田里顶着角的老黄牛,紧紧拽着彼此的头发,顶来顶去,撞翻了染红鸡蛋的簸箕,踩碎一地的红鸡蛋,还有别的菜也散落在地上。因为要办满月,陈大鹏家的院子放着很多菜,霍悠然顺走一条鱼,一个暴跳攀在周氏身上,手伸到周氏的衣领里。 “啊!” 贴着肉的胸脯凉丝丝,黏糊糊,周氏尖叫了一声,挑着脚的放了单氏的头发,从衣领里拿?那是拿不出来,一层又一层,周氏衣服都来不及脱,那等丑态! 霍五姐抚掌大笑。 “个狗娘养的……”周氏气得乱骂。 啪的一声,单氏挥出一个巴掌。 “你……”怀里有个凉丝丝,黏糊糊的东西乱跳,周氏且顾不上单氏,等到衣襟大开敞着胸脯,就更理不了单氏的一巴掌。 “快去我那儿换身衣服吧。”陈大鹏的老婆赵氏拽着周氏,就把她拖走了。 霍悠然没去看周氏的丑态,眼找着了霍大姐,霍大姐抱着女儿在淌眼泪。 霍悠然把霍大姐拉回房间,迎头就问:“大姐夫呢?” “他和公爹上山砍松枝去了。”霍悠然是气冲冲的,霍大姐又多说了一句:“烤鸡要用的。” 霍悠然缓了缓气,仔细瞧霍大姐还算丰腴的样子,才不疑她在夫家的日子。 现在的女人做完月子,是很少丰满的,吃不好又得喂奶,养个孩子抽干了精血,能瘦得皮包骨头,霍大姐还算丰腴,这体态就施家田村的条件来说,已经是好的了。 很快霍五姐扶着单氏进来,霍五姐道:“阿婆和婶婶去家拿鸡蛋了。” “那疯婆娘……”在别人家里,霍五姐把这三个字说得很轻:“那疯婆娘说,生个丫头还分红鸡蛋。” 霍五姐把周氏的口气学了九成,怪怪的语调上扬,一股子嘲讽的味道。生个丫头就别分红鸡蛋了。所以现在鸡蛋踩碎了许多,必须补上,必须要分红鸡蛋。 “这个陈家是什么意思,是嫌弃大姐生了女儿!”霍悠然扬声道。 “这倒不是。鹏大嫂当即就回:要分也是分我们家的鸡蛋,你心疼什么。后来她贴着鹏大嫂的耳朵又说了一句,说……”单氏涌出眼泪道:“说我生的女儿净生女儿,为这话儿才打起来的,她安的什么心,黑心肝的!” 单氏的女儿净生女儿,霍大姐做人儿媳妇,周氏在明晃晃的挑拨赵氏和霍大姐的婆媳关系,及至霍大姐在陈家的地位。再者霍四姐十三了,眼见着说亲,那也是单氏的女儿。周氏这句话,是要败霍家女儿名声的。没亲耳听见小人背后多舌就罢了,既然听见了岂有甘休之理。 这架打的,周氏换好了衣服出来,明明白白的在陈大鹏院子里说,生个丫头片子还需要办满月,话没有说完,几个帮忙的人就裹着她走了。 这话刺的单氏和霍五姐连生气都顾不上,先把菜收拾出来办了满月再说。 陈氏和张氏进来看过孩子,劝了霍大姐宽心又出去忙,周氏这样一捣乱平添了多少事,踩碎的鸡蛋还没有找齐,总之一句话,满月必须办得风风光光。 只霍悠然特意留下来陪着霍大姐。 “大姐,这丈夫,这夫家,可心吗?”霍悠然冷凛的问道,那表情,是在重新审查陈家。 在霍悠然心里,丈夫和夫家皆不可心,是可以甩掉的,女人干嘛要逆来顺受的在一棵树上吊死。 霍大姐被霍悠然的态度震了一下,才柔柔的道:“别那么说,我和他成亲至今,从来没有红过脸,便是生了女儿,他也没有和我红脸,家里也说了一句先开花后结果,只是家外头的人在闹罢了。” 第34章 自强(后头大修) 霍悠然看霍大姐的情态,不是死鸭子嘴硬的那种,才真正的放心,然后才抱怨道:“在村子这种小地方生活就是这样不好,尤其我们霍家,爷爷辈以上没有,爷爷辈就一个爷爷,爹爹辈就剩两兄弟了,算是孤独在这个村子里,别人家世代居住此地,找找血缘,排排族谱,一村子都是亲戚,三姑六婆,远亲都是近邻,所以家里屁大一点事,都能传扬的整个村子没人不知道的,也是大家爱打听;所以女人肚子里生男生女那点事,就反反复复的拿出来说,也是大家嘴闲的无事生事!” 霍大姐仔细思考霍悠然这段话,蚊声道:“不都是这样的。” 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过日子,祖上世代居住这里,自己也在宗族的庇护之下。陈大有家为什么和霍家不对付,从最本质上说,不就是因为霍家是姓霍的,和陈氏两个姓。所以霍恩娶的女人姓陈,霍武娶的女人姓陈,自己嫁了男人姓陈,那也是想庇佑在陈氏的宗族之下。 为了这份庇佑,有些东西是该受的。 “大姐已经是陈家妇了。”霍悠然浅笑道:“村里住着有那么些烦恼,大姐和大姐夫来城里,住我家里吧,我家还空着一间耳房呢。” “什么?!”霍大姐是惊着了,是惊喜惊着了。施家田村这些人家,几家有人在城里立住了,一个巴掌也没有。霍家其实是施家田村顶好的一户人家了,霍大姐现在的夫家,可还那份本事。 霍悠然点点头,和霍大姐细细道:“大姐,阿公阿婆,哥和我,爹爹每天来挑挑水,娘织织布带带小二,也有帮个忙的,每天推着车叫卖,有两三百个钱,上个月赚了五两银子。” 霍大姐艳羡道:“那平摊一下,你们每人每月能赚一两银子,卖个猪头肉那么来钱?” 霍家在都城里卖起了猪头肉,施家田村去撩湖的男人们见一回说一回,回来就说霍家的生意做出来了,生意多么多么的好,那只是形容,现在霍悠然给她露了实底儿,竟是到了一个月挣五两银子的地步了,现在一石米五百文,一两银子就够三四口人吃一个月的。 “这还不算我爹招揽来,直接送肉到家的生意。”霍悠然扬着满意的笑:“年底成亲办寿,请客吃饭的高峰,生意还有更好的,所以现在,我家是缺人手,你和姐夫要是想来,就过来帮忙,多劳多得,不会亏待的哦!” 霍大姐在惊喜中迟疑了一下道:“悠悠,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叔叔婶婶的主意?” “废话。当然是一家子的主意。”霍悠然笑骂道:“再老实和你说说情况,阿公和阿婆老了,这几个月干下来已经吃不消,有钱没那份力气挣,爹和娘就说,让你们两口子来,图姐夫一身的力气,来我家挑挑水,洗猪头可费水了,我家的吃食,就是做得比别人家干净细致,才有那样好的生意。” 现在没有龙头一开的自来水,用水就是从井里一桶一桶打上来,这一桶一桶的既费力气,又费时间,霍修自己有正事,霍恩老了,霍忻然身体还没长成,剩下都是女人,一次能打半桶水就不错了,所以霍家缺男人。从那钱家两兄弟身上,霍悠然就更有切肤的领悟了,霍家缺男人。虽然霍忻然有本事把他们打跑了,以后再来一波更强的呢?所以霍家是需要找些男人来充充门面的,儿子没有,就女婿用上。 这是两家互惠互利共赢的事儿。 霍大姐激动的听着霍悠然说话,眼神扫到襁褓的时候添了些许黯然。进城给叔叔婶婶家做事,姐儿是该留在这儿了。 霍悠然铺抓到这点,忙道:“姐儿还吃着奶,你和姐夫要是不怕辛苦,把姐儿也带上,小二还不懂事,俩小孩儿一块儿带吧。” “真的?”从霍悠然提议开始,霍大姐就一直处在欢喜的状态,现在还不用和女儿分离,这份欢喜到达了顶点,都要飘起来。 霍悠然笑道:“冲着今天疯婆娘说的这些话,我也不让外甥女留这里,女孩子就不分红鸡蛋了,不办满月了?我们霍家的外甥女也要从小娇娇贵贵的养大。” “悠悠,我该怎么说谢呢?”霍大姐热泪盈眶,道:“孩子洗三那会儿,阿婆在我这儿,说了你们好些事。村里的人提起你们来,言辞间眼红嫉妒,我却是知道的,你们把生意做起来不容易,万事开头难,开头遭了多少难,一枚蛋孵出小鸡,小鸡养成母鸡来,到了捡蛋的时候,叫我们夫妻来捡。有钱赚还请不来人吗,这是故意贴补我这家。” “有大姐这些话就够了。山长水长,我们的路还长着呢,有我们发达的时候。”霍悠然一副雄心壮志的样儿,道:“西都二百坊,有三十几万人口,我们一家人同心协力,才能把生意做大做强,等生意再好些,把四姐五姐也拉进来,我是准备把这生意做成家族事业的,我们几姐妹连起手来,日后再不用惧怕大娘的女儿净生女儿这种话,陈家现在没和你红脸,将来且得看重你,还有四姐五姐,都当掌钥匙的大女人。” “哎呀,你这话说的。”霍大姐嗔怪道:“四妹还没有婆家呢!” “好了,不说了。”霍悠然只是表达,女人嫁了男人也要做一个独立的女人,经济独立才能做到人格独立,霍悠然换了一种说法道:“我们一家拉一家,大家都要过上好日子。以后三姐回来了,她的一辈子也不用担心的。” “这事你和姐夫商量一下,要不要来,几时来家里,给句准话。” 霍悠然听见陈家父子砍松枝回来了,丢下这句话先出去了。霍大姐赶紧把丈夫喊进来,陈银才进屋,又满脸喜色的出来,把父母陈大鹏和赵氏匆匆请进去商议。 “他们真的一个月挣了五两银子?”赵氏惊讶的道。 五两银子是多少?现在一亩地产两石半谷已经是顶顶好的念头,谷舂成米还要去掉三分之一,所以五两银子是要种十亩地辛苦一年才能换来的收益。陈家有金银铜铁四个儿子,陈家娶了媳妇已经有两个儿子,现在一家十一口了,十一口人种了五十亩地,满打满算二十五两的收益。但这个二十五两的收益还包括了要缴纳的税赋。现在朝廷是按照人口纳税,每个人一年交粮纳绢,用银子换算差不多是一两多,陈家人口又多,去掉一半。所以陈家有空就山上打柴,才算让这么多人勉强吃饱。 种地是再种不出花样的,陈家祖辈世世代代在这里,年景好,国家安定的时候勉强吃饱,年景不好,国家动乱的时候,就有个饿死的。可是树挪树死,人也一样,离开了地还怎么活,可霍家就不是这样,霍家就是有本事离了地还能把日子越过越好的人家。所以那时候大儿子陈金看上单氏的小妹,赵氏没二话,为的是攀上霍家这门亲戚。那事没成,倒是阴错阳差的弄来了霍家的大女儿。 赵氏做婆婆,一年多没挑剔媳妇,即使霍大姐生了女儿,赵氏心里因为周氏的那句‘单氏的女儿净生女儿’咯噔了一下,面上也不露出来。 这样善待儿媳妇,果然有好报了?一月五两银子的生意,霍家没有忘了亲家! 霍大姐声音甜甜腻腻的道:“悠悠说,这还不算我叔招揽的几笔生意。” “儿子,去,这是霍家看得起咱。”陈大鹏后掌拍到陈银的背上,朗声笑道:“跟了他叔去,以后有你们小两口的好日子。” 陈大鹏看霍家的心思,和赵氏是一样的。赵氏欣然而笑道:“我就和周氏说过,霍家不是看不起人的人家。” “你还听那个婆娘的话。以后她的话你听也别听,他家就是嘴上每个把门的,才和霍家恶交了,以后有他们悔的,或许现在就悔了。”说到这儿,陈大鹏突然悟出来了,痛骂道:“好个陈大有,他家和霍家交恶了,是巴不得毁了我们两家的情分。他家今天这样的搅乱,真把姐儿满月搅了,是把我们两家的情分也搅了,这样好的差事,还能轮到儿子身上。” 赵氏这时后怕的溢出冷汗,一拍脑袋,道:“我说今天她这么容易挑脚,一点儿不听人劝,原来是存了这阴暗的心思。以后再不和他家往来了,祖辈去了这些年,两家早是两户人家了。” 陈大鹏和陈大有,两人是同一个亲爷爷,嫡亲的堂兄弟,不过在背后下刀子的堂兄弟,陈大鹏捏拳道:“霍家是我们儿女亲家,孰轻孰远,要分得清楚。”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也。陈家为了儿子能进城赚钱,也得说出霍家十八句好来。 有这样的好事,陈银一直搓着手傻乐,傻笑着忽然学着戏文里的斯文样儿,供着手,对霍大姐道了四个字:“多谢娘子。” 陈银面是老实面,人是老实人,霍大姐是他自己喜欢的,女儿是头胎他也喜欢,总要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霍大姐当着公婆的面儿,微垂了羞红的脸,心里暖融融的。 女人出了嫁,谁不指望这个,得了丈夫疼爱,得了夫家看重,如做女儿家一样欢快。 第35章 重生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弯弯曲曲,高低起伏的丘陵山道上,一辆包着油布的马车已经慢慢悠悠的在走了,但是唱完一首民歌的霍悠然还是掀开车帘,对驾马车的人道:“徐师傅,再走慢一点,车太颠了。” 颠得霍忻然霍悠然没事,里头的单氏被颠得都要吐了。 “婺州就是山多地少,从越州过婺州就是这条路。”徐师傅也是无奈的解释了。从西都到华川县,就是这么走的。 霍悠然笑着道:“走慢点没关系,大不了多走一日。” 马车是马车行租的,驾车的徐师傅是马车行挂名接活的,在路上多走一日,就多付一日的租金和工钱,霍悠然要这样说,徐师傅也乐意走得慢些。 西都到华川县两百里路,路不好马车走了四天才到,一路睡又睡不好,单氏和霍悠然俱有些萎靡的样子,这副样子也见不得霍三姐,索性又歇了一日,第二天抖擞了精神才去求见。 广陵郡主已经是华山郡主了,因着华川郡主寡居,郡主府的大门一般不开,徐师傅架着车沿郡主府绕了半圈,看见两个小厮在角门处吃西瓜。旁边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在日头地下站着,衣裳打着补丁,摇着一把被老鼠咬破边的蒲葵扇。 三人下车,单氏笑着塞了两串铜钱,才道:“两位小哥儿,我女儿水华在府里当差,我们大老远来的,还请小哥儿通报一声。” 赐给华川郡主的四个人,改了一水莲花的别名,水华,水芝、水芸、水旦。 “是水华姐姐的家里人呐!”小厮掂着铜钱的重量本来就笑开了,现在就笑得更开了道:“田爷爷已经打过招呼了,进门房里候着吧,传进话去,人没那么块出来。” 另一个小厮进去传话了。 “谢谢小哥儿了。”三人折回车拿了大包小包,大罐小罐下来,打发了徐师傅回了客栈,才进门房候着,那妇人也跟在后头。 “哎,没让你进来。”小厮拦着手道。 那妇人的声音像破铜似的,道:“我女儿水芝是一样的人。” 小厮嘲讽的打量她道:“姑娘一样,你不一样!” 单氏三人没一个回头见那妇人的难堪,带来的东西堆放在桌子上,单氏拿出两个小罐塞给小厮道:“不值当,自家腌的小菜儿,哥儿吃个新鲜!” 小厮拿了霍家的东西,就更加的客气,指着茶几长凳道:“你们自己倒,自己坐。” 小厮说完又去门口,只听他和那妇人扯皮道:“你下去。” 那妇人讨好的道:“天热,容我躲躲太阳。” 小厮严厉的道:“下去,阶上不是你站的。你站阶上,你给郡主府看门呐!” “果然好大的规矩。”单氏小声的嘀咕道。 霍悠然点点头,这般冷冷清清的郡主府,小厮也不敢偷懒耍滑,可见华川郡主府规矩整肃。 一等半个多时辰。出现一个肤色微黑,但肤质嫰滑,五官清秀的女孩子,穿银红色对襟短襦,杏黄色六福裙,梳着同心低鬟髻衣裳。她经过霍家三人的时候,也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三人。 霍家这一年发了小财,三人怕被郡主府的人为难,一身行头下了血本。单氏穿着宝蓝色水波纹褙子,一条蓝黑色罗棉裙,用一根银钗挽发,左手腕上套一银镯。霍悠然穿了一套石榴红的罗衫长裙,头系着发带,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质的平安锁。霍忻然穿着短衣短裤,脖子上带个一模一样的平安锁,三人的衣裳都是簇新的,比着过年还穿得隆重。 门口没听到女孩儿的声音,只那妇人操着破铜似的嗓音,像乞丐讨饭似的道:“丫头,再给点,这点哪够儿,娘这衣服补的不能再补了,这个月要添件新的。” 或许痛快添了钱吧。 那妇人添了点欢声道:“好,好,好,我走了!” 然后女孩子风一阵的从霍家三人前经过了。 “娘!”前后脚的功夫,霍三姐冲到三人的面前,那声音欢喜无比。 单氏站起来抱住了霍三姐,母女好一番打量。霍三姐一身妆扮和那个女孩子相似,眉目宛然,唇红齿白,容色清丽,母女俩儿站一块儿,霍三姐还高点,且养得窈窕有致。单氏欣慰的道:“长高了,也长俊了。” 霍三姐离家的时候十二岁,现在十五岁了,在霍三姐看来,三年的时间让单氏苍老了许多,三十多岁的年纪,单氏眼角已经出现了三道深深的鱼尾纹,霍三姐什么也没说,手抚上单氏的眼角。 “三姐!” “三姐!” 霍忻然霍悠然依次叫她,三年是一千多个日子,这个姐姐时常被惦念。 “忻忻,悠悠!”霍三姐笑着握住两人的手道。 单氏含笑道:“你婶子让忻忻陪着我来,悠悠也一定要来。” “她一直都是忻忻的小尾巴,走哪儿都要跟着。”霍三姐不变的,是那份爽利的脾气。 霍悠然辩驳道:“我是想着三姐,才一定要来的。” “我也实在想你们。” 前一句还是欢声笑语,这一句话却说得无限怅惘。 霍悠然在桌上一堆里拿出一个圆形木盒道:“三姐,这是我爹我娘,我哥我弟,还有我,我们一家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今天是六月初五,六月六是霍三姐十五岁的生辰,女孩儿十五岁是及笄之年,算是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生日了,他们三人也是因为这个日子,才从西都过来的。 木盒里头,是一条银项链,挂件是喜蛛,喜蛛落下象徵,多吉的意头。 单氏也拿出他们父母的心意来,是一支二两重的银长簪。 一般家里有富余,女孩子及笄之后,就该有一两件像样的首饰。霍三姐虽不在家里,家里人也不忘她的那一份。 这两样是正经的生日礼物。 其他就是最寻常的衣服和吃食,霍大姐霍四姐霍五姐各做了一套衣服,另还有一套兔毛的毛衣毛裤,兔毛的帽子手笼鞋子,是特意预备给霍三姐冬天起夜用的。豆瓣酱,牛肉酱,霉豆腐,卤酸笋,腌缸豆,腌鱼,都是些家里的味道,打开罐子就可以拌饭吃,能放好几个月的。 “你收着,这些是你的,田大人那儿,家里另备了一份。”单氏小声的和霍三姐道。 华川郡主是念旧的,田芳现在是郡主府的大管事,霍家早几年结识了他,后福就让霍三姐享着了。 “我省的。”霍三姐小声的回,分了两趟搬东西。她住在内院的倒座房里,华川郡主府规矩井然,连外院的小厮都不能进内院,单氏他们这样的,就止步门房了。 霍三姐第一次回来,她有回礼,左右挎了两个大包袱,一个包袱里是十几双鞋子,霍恩陈氏,霍文单氏,霍修张氏,霍三姐给每人纳了两双鞋。一个包袱里是几端布,那些去几个姐妹做衣裳。 站门口的一个小厮回头感叹了一句:“真是同命不同人!” 这话落在霍忻然耳里。 霍三姐再出来,换了一身和霍悠然差不多的衣裳,手拿一个帷帽,对两个小厮道:“江大娘允了我半天假,我酉时回来。” 单氏看着霍三姐戴上帷帽,笑道:“倒是讲究,讲究了好。” 在单氏的认知里,只有大户人家才讲究的起,不让家里女孩子抛头露面的。 霍三姐无所谓的道:“这才哪儿,殿下跟前的两位姐姐出来,还乘小轿的。” 等走的远一些,霍忻然说起那个讨钱的妇人。 “她摊上这么一个亲娘,真是前世不修,催命鬼似的月月讨几次钱,她的月钱都被榨干了。没钱尚还事小,连她的体面都被赔尽了。”霍三姐打抱不平的骂了几句。 霍忻然和霍三姐说了‘同命不同人’,道:“是我们只顾团聚也没有想到,这样显出你来,好是不好。” 霍三姐不妨霍忻然给她想到这些,一笑置之,玩笑道:“以前在家的时候,还绝不出家里的好来,等我走了出去,才知道苦难的人多了。府里各位姐姐妹妹念起自家来,我们家是顶顶好的。她们不好没人送穿送吃,我日日夜夜想着家里的吃穿,我可以吃得上穿得上,若她们生了小心眼,我为了她们还吃穿不得了吗。” 单氏感慨道:“就是这样,我们家里不富不贵,也少不了你一份吃穿。”所以那时候,才想着让两个女孩子躲了。 霍三姐笑着来挽着单氏的手道:“娘,女儿现在日子过得很好。” 四人走到歇脚的客栈,叫了饭菜摆在屋里。在门房那种地方,站着外人好些话不能说,这会儿才是真正独处的时候。 “我看这个华川县,一县之地还没有我们六桥乡的繁景。”单氏道。 “娘,我们家在王都治下,这里是婺州,越国除了衢州,就婺州最穷了。”霍三姐笑一笑道:“郡主府虽然比不得那些权势正盛的府邸,但府里只一个主子,我们奴婢服侍起来省心多了,且殿下好清静,只使唤三四个用惯的老人,我们这样的,十天半个月也没在郡主面前应承一回。娘是不知道,这日子对我来说,像重生一回一样。” 说到此处,那般刚强的霍三姐,竟是滚下眼泪来! 第36章 当年 读书明理,霍恩教过每一个孙子孙女,所以霍三姐会写字,到华川县后,霍三姐向家里寄过两份家书,都是描述在郡主府的好日子,可是这个日子怎么来的,霍三姐从来没有写在信上。 此时霍三姐哭够了,靠在单氏身上,表情麻木的说起往事,道:“娘,宫里最得宠的是宣灵夫人。我们学规矩的时候,就听嬷嬷说宣灵夫人的美艳冠绝后宫,宣灵夫人不仅有貌,而且有才。国主酷爱丹青,宣灵夫人作画,鉴画的才华,后宫所有女人加一块儿,也及不上她。嬷嬷还说,宣灵夫人善妒,国主刚即位的时候,有一回在她的殿中夸一个宫女奉茶的手好看,没几天,那个宫女就在奉茶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宣灵夫人而被砍了双手!” “啊!”单氏短促的尖叫了一声道:“这般狠毒的女子,怎么还侍奉在国主身边!” 单氏就是那种很善良很柔软的人,她见识有限,也知道跟着好的容易学好,跟着坏的容易学坏,围绕在国主身边的女人,应该各种贤德才好,选秀的时候,也会说谁家女孩子是因为贤德入宫,狠毒是万万不好的。 “宣灵夫人及笄入府,已经侍奉国主十年了。”霍三姐讽刺道。 进宫走一回,霍三姐才知道霍恩的那些话,不是危言耸听,宫中还有好些这样的典故。 霍悠然愤激而道:“那条人命,在我等眼里是条人命,在某人眼里,或许还没有奉茶时摔坏的茶具珍贵,所以我们认为宣灵夫人的狠毒,在某人眼里,就称不上狠毒了。” 霍三姐眼珠转向霍悠然,道:“所以那时候,我就想万万不能分到宣灵夫人的殿中,可是临选的时候,宣灵夫人站在了我的边上,我那时垂着头,只听她问我姓名,我回了,宣灵夫人笑着对国主道,‘王良说,这一批宫女中有几位颇有野趣,我见这一位就有两分野趣’。国主并未言语。” “娘!”霍三姐仿佛又要哭出来,却是憋回去继续道:“我那时候好像看见一双血淋淋的手,我那时候好害怕,我活十三岁,从来没有那么害怕,我想我以后的日子里,也不会再经历那样的害怕了。那个时候,是郡主走过来,又问了我的八字,我回了,郡主对国主道‘禅师说我命中阴气太盛,需要阳气镇守,可是女子哪来的阳气呢,禅师便说,选几个午时出生的女子姑且试试,这个丫头就给了我吧’。” 事关生死,霍三姐就算从未有过的害怕,也把那几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铭记在心。说过了最惊险的一段,紧紧绷住的霍三姐松快了一分道:“我就是那么来到了郡主府。后来水芝,水芸、水旦也是正午的出生时辰。” 王良! 内侍省右常侍王良! 周世美巴结上的内侍省右常侍王良! 这里头单橙儿做过什么? 霍悠然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后来我才知道王良是内侍省右常侍,老阉货!野趣?他那等没根的人还看得出来女人的野趣?” 霍三姐换回了她的泼辣狠狠的骂道。 霍三姐没想过这个人和霍家有联系,要是能联系上这个大人物,她初选的时候就会被删下来,而不是霍恩捏着十两银子都送不出去。所以霍三姐一直以为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落人眼里,这会子说起这些来,也不是追根究底,就是想说一说而已。这样的事情憋在心里两年,在郡主府霍三姐能和谁说去,谁也不能说,信上又不能提及,就这么憋着,憋着真是不痛快,现在时过境迁,当着亲人的面儿诉诉苦,骂他几句老阉货,也算过了嘴皮子的痒。 霍三姐说完眼神一转,她是想引起大家的共鸣,大家一起批斗几句,怎么鸦雀无声呢? 霍三姐捕捉到大家欲言又止的神情,随口一问:“怎么,这个王良是家里认识了?” 其实否认很简单,可是为什么要否认呢,凭什么要为别人的丑事遮掩呢,尤其这样的大事,别人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或许,可能,差一点儿,是能要了霍三姐的性命! 霍忻然和霍悠然都沉默了。 骂个王良不痛快,要把所有人都揪出来才痛快。 霍三姐原来还是随口一问不过心,这一下就心疑了起来,人也就警惕了起来,默默坐直了身子。 那边是娘和亲妹,单氏是心虚说不出口,但单氏有愧疚之心,她愧疚起来,就生出了弥补之心道:“这两年家里攒了一些钱,等再攒多一些,我们使法子把你赎出来……” “别……”单氏有心岔开这个话题,霍三姐也顺着她的意思,说起这件大事道:“我正是要说这件事,你们别一个莽撞犯了殿下的忌讳。那个时候,我们四个赐给了郡主,要来这华川县。那会儿水芝不懂事,哭过几回,说她原来就是华川县的,说华川县有多穷,她家里为了当宫女的三两银子把她送出来,现在回去,她父母又要缠上来吸干她的血。她自顾自的哭,却忘了她上头的主子,等回过味儿,殿下已经厌了她。我和水芸、水旦三个,还能十天半个月的见一回主子,水芝只能在过年过节合着大伙儿,给殿下磕几个头。亏得郡主府处处都是规矩且近乎严苛,水芝不受待见,管事也不好克扣她的分例,不过她也只有分例了,别的一点没有。像我的那几端布,是额外赏的,她就没有。” “我这两年看着她就时常琢磨,要是她当年不哭,现在就绝不是这番境遇。华川县再穷,郡主府立着,有郡主的威仪守护,她还需要怕水蛭一样的父母吗?轻巧的说她一句‘不懂事’,可是往深了想,在宫里走一遭之后,还能剩下多少‘不懂事’呢?所以一开始就是她走错了路,轻忽了她上头的主子,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家里既然当年留不下我,有田管事在殿下身边,当年的难分难舍,殿下也是俱知道的。殿下不放人,自有她的道理,我们多说一句,别办不成事,还得了殿下的厌弃。”霍三姐的目光清明,道:“我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除了阿公阿婆,爹和娘,家里一群姐妹,更得想着上头的主子。所以家里断了把我赎出去的念头,我的人和我的心,已经属于郡主府了,我的前程,也在这里头挣。殿下处事公允,日后我服侍的好,必不会亏待我。” 霍忻然像一滩死水一样保持了缄默,霍悠然点了点头。 确实,霍三姐不能求去。 水芝哭泣,是因为她觉得别的地方比郡主府更好,霍家想赎霍三姐出来,也是因为家里比郡主府更好。 在郡主看来性质一样。 一个两个想着更好的地方都想弃了郡主府出去,这个当主子的,有多难堪! 郡主的威严在郡主府至高无上,府里任何一人都冒犯不得。 单氏一惯拿不了主意,听霍三姐这么说,就看霍忻然和霍悠然的态度。又想起霍大姐去年生了个女儿,今年又怀上一胎,霍四姐这回不来,也是因为张氏带着,到了相看婆家的紧要关头。男人们会求一句老婆孩子热炕头,其实女人所求更是如此,丈夫儿子,睡觉的时候,床上有个暖被窝的。 霍三姐十五岁,已到及笄可以出嫁了。而且现在的女孩子结婚都早,及笄一到就嫁出去一半,然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这是一个家的样子,这是一个女人通往幸福的正常轨道。 单氏是这样的老思想,所以霍三姐自己说出断了赎出去的念头。这条幸福的轨道就被斩断了。 单氏静静的流下了眼泪。 霍悠然捡着好听的劝道:“大娘,别哭了。你看三姐姐,她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家里都好呢。” 单氏嗯嗯了几声,可是心里,被亏欠,心疼,辛酸,还有对霍三姐漫长的一生,看不见,也打听不到的担忧给填满了。 “是呀,我吃的穿的都是府里的分例,每个月还有两百个钱。日后我服侍的好,能做到玲珑姐姐和黄香姐姐的位置上,就更好了。”霍三姐从小就有主见,自己的一辈子,她自个儿也琢磨了出路来,细细的道来:“玲珑姐姐和黄香姐姐,是殿下归国之后最早服侍的,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她们是大丫鬟。我们四个也是宫里出来的,内院里除了这两位姐姐,后头买进来的且得按资排辈的等着。黄香姐姐说是不嫁了,要当老姑娘一辈子陪着殿下,日后是接江大娘的位置,玲珑姐姐却是定下了亲事,等她嫁出去,总要一个人顶上,我想掉也是掉在我们四人身上,从我们四人里头挑出一个来。我现在所有心思,都在这上头。” 霍三姐一副雄心壮志的样儿道:“等我当上了大丫鬟,我吃的穿的,我的月钱,都会往上提一等,日后格外的赏赐也多些,我出门了,也是乘小轿出来,这里头端的体面。而且,玲珑姐姐能定下亲事嫁出去,将来我缘分到了,也能定下亲事嫁出去。郡主府的大丫鬟,哪个男人有福气得了我去。” 最后一句,霍三姐故意反着说来博大家一笑。 “你这丫头从来不知道羞!”单氏果然笑了,又追问道:“那玲珑姑娘的夫婿,能是个什么样儿的?” 第37章 公允 比着前头大丫鬟,后头大丫鬟才有盼头。 霍三姐把脖子一扬,与有荣焉道:“玲珑姐姐的夫婿,是平吴军中的虞侯。玲珑姐姐一出去,就是官家太太。” “虞侯是个侯?那是多大的官了!”单氏并不明白,可是‘官家太太’四个字,已经让单氏喜笑颜开了。 霍悠然眉毛一动,打岔了,水浒里陷害林冲的那一个,就是‘陆虞侯’。这是霍悠然对‘虞侯’的唯一见识。 霍忻然平静的解释道:“虞侯是军职,在越国,是六镇节度使下的军官。且这个虞侯,现在是各节度使自行任免的。” 六军节度使权柄甚大,军政钱粮一把抓,所以这个官家是掺了水分的,说是官家,还不如说是节度使家的家将更加贴切一些。虞侯是家将了,具体干什么差事,还要看主公的器重,不过家将的身份已经比寻常百姓高出许多。华川郡主又失势了,华川郡主府的大丫鬟配平吴军的虞侯,这样的搭配还应该说是女方高攀了男方。 霍悠然盯着霍忻然看,霍忻然转了头,并不看霍悠然。 霍三姐继续道:“玲珑姐姐的夫婿,就是去年殿下生辰的时候,和云国公一道来的。我们几个当时上菜没在意,后来说起这件事,才回忆出这个人来,半张脸的络腮胡子,很是魁梧的样子。” 云国公是先王九子,掌平吴军。这人霍悠然如雷贯耳,因为王都内以前的撩湖工作,就是平吴军负责的。现在撩湖的工作平摊给了十县的百姓,百姓们还是很怀念那支平吴军。 “那是多大了?”单氏是比着玲珑,瞧着霍三姐的未来,所以分外关心。 霍三姐摸着络腮道:“剃了胡子看,应该不到三十。” 年纪好像大了点。单氏这么想,没有说出来。 单氏不说,霍三姐也看得出来,道:“玲珑姐姐已经二十四了,要大也大不了几岁的。嫁男人嘛,要看男人的本事!” “这倒是。”单氏念叨着,想想还是道:“就是担心,男方年纪一大,就是娶过妻室的。” “是娶过的,还留下一子一女。”霍三姐倒是什么都不相瞒,她的未来要怎么走,日日夜夜霍三姐已经想了无数遍。在乡间,男人到了年纪还没有媳妇,大致是没本事娶不上媳妇的,那有本事的,早早就娶上媳妇了,像他叔霍修,十五岁就娶妻了。等自己当够了大丫鬟,也是和玲玲姐姐一样的年纪,是老姑娘了。 二十四岁,当下已经是很老的姑娘了。 所以既图男人有本事,又要没媳妇,这样的男人还得放着年轻的不要,要一个老姑娘。 摊不上这么占便意的事,总有一处要将就的。 霍三姐条条想得清楚,挥挥手不介意的道:“那又没什么。” 霍三姐是想清楚了,单氏还没有想清楚呢,听见前头留下一子一女,就露出遗憾的神情来。 霍三姐笑笑,倚在单氏怀里道:“娘,我们这样的,不是挺好的。” 施家田的人那么嘴碎,霍三姐能不知道她的生身父母是谁,自她记事起,就有人背着霍家的人,对当年还小小的她道,她亲妈是不要她的,怀她的时候就不想要她,是拿了霍家的钱才同意生下她,自己的骨肉还要赚一笔银子,生下来一口奶没喝就扔给了单氏。不过,那些嘴碎的人不是存了坏心,就是纯粹嘴碎,好的坏的都往外倒,她们还说,单氏抱着她,讨了好几家奶来给她吃。 霍三姐刚出生那会儿,国家刚刚经历长久的战事,好多人吃还吃不饱,还能吃下足够的食物化成奶水吗?所以即使是乡里乡亲,单氏讨点奶水也是很不容易的,得先送出去粮食,才能抱孩子过去吃一回呢。 霍三姐和霍文单氏之间,没有生恩,还有养恩。 生活环境造就了霍三姐现在的性情,做霍文单氏的女儿,霍三姐从来没有因为自己不是亲生的而受过委屈。有霍大姐她们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霍三姐在霍文单氏身上,学到的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是公允。 霍三姐相信公允。 所以霍三姐相信,自己的一片忠心献给华川郡主,华川郡主能回报她,一个主人对奴婢最大的体面。 霍三姐相信公允。 所以霍三姐相信,即使是二婚头,即使前妻留下了儿子女儿,自己先做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就不怕没有福报。 某种意义上来说,单氏是霍三姐的榜样。 那又没什么!霍三姐说出这句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手是官家太太,一手是儿孙满堂,这样的好日子,是要经营的,只要立身真,会有福报的。到时候,她的好日子,寻常百姓也及不过她。 “是,我们母女也挺好。”单氏搂着霍三姐,还是叹气道:“你自小就有大主意,按理你这个年纪,是要父母给你操办起婚事来,虞侯是个什么侯我不知道,我也不懂好坏,你自个儿就操心完了。” 这话就说得伤感了,霍悠然挺胸道:“大娘,还有我们呢。” 我们霍家姐妹,将来也会相互扶持的。单氏笑了笑,道:“一说就说得这么远了,把往后十年的事都说了。” 霍三姐还拿自己取笑道:“是呢,大丫鬟还没有挣上,往后长远着呢。” 四人又说了一些话,看着时间,霍三姐恋恋不舍的道:“总觉得有好些话要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娘,你们多留两天,我在府里一向省事,你们 第38章 招见 郡主府上,成年的男子皆住郡主府后的小巷子。霍家三人原是第二天要去拜会田芳,但是第二天一早,霍三姐一脸喜色的出现在客栈道:“娘,你们赶快收拾收拾跟我去,昨晚江大娘来说,殿下要见一见你们。” 华川郡主对于单氏这样的人来说,是一辈子够不着的尊贵人,所以单氏先打怵了道:“要见我?怎么见?我说什么,我笨嘴拙舌的。” 霍大姐就是遗传自单氏,单氏在村子里,还少和三姑六婆说闲话,这出来和别人坐一块儿,更扯不出闲篇。 霍三姐也知道娘在嘴舌上的笨拙,笑道:“娘你别怕,江大娘说,殿下知道你们是王都底下来的,才招你们去说说话。到了那儿,郡主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好。” 说着,又嘱咐霍忻然霍悠然道:“我娘要是答不上话,你们能说上的,也接着,别冷了场子,让殿下高兴了要紧。不过也别说那些虚虚热闹,殿下喜欢听人说实话。” “我们省得。霍忻然和霍悠然齐道,还宽慰单氏道:“大娘别紧张,有我们在的。”不过,霍三姐自己也有点紧张,带着一点小兴奋道:“殿下很少见人的,新上任的县令夫人求见,殿下还不见呢。” 临时抱佛脚,霍三姐一路说着府里的规矩,人已经到了昨天的角门。 门口的小厮比昨天多了几分热切,赶着喊霍三姐‘姑娘’,道:“哥儿交给我们吧,哥儿倒是干净的。” 见个贵人讲究多了,至少要洗头洗澡,浑身刷个干净,虽然霍忻然霍悠然一向爱干净,这是规矩。霍忻然已经十岁了,由小厮领着在外院梳洗,单氏和霍悠然是霍三姐领着,到内院洗漱。 是一早吩咐下的,三人一到,就有殷勤的婆子笑对霍三姐道:“姑娘,热水刚刚预备好了。” 霍三姐满意的给了赏钱,一边出现三个姑娘,其中一个是昨天见过的水芝,有一个瓜子脸的对着霍三姐说,眼睛却打量着单氏和霍悠然:“水华,你今儿可是得了独一份的体面。不像某人,阶上都没得站,不像我,老子娘在哪儿也不知道。” “是呀,我也不想,我家人能投上殿下的缘儿。”霍三姐没有谦虚。 最后一个姑娘,恰巧站在门口,强拉住霍悠然的手,她长得高,霍悠然的手就被拉高了,袖子褪到手肘处,露出半截干净白皙的手臂。一个人的身体,很忠诚的反应了家里的生活条件,那姑娘仔细的捏着霍悠然的手掌,没捏住手掌上干惯农活儿的茧子,笑道:“水华,你妹妹倒是长得娇嫩,她几岁了?” 霍三姐亦是笑着,把霍悠然的手拉回来道:“乡下人粗鄙,能长出几分娇嫩来,我们回头再细细说话。” “三姐,另外两个是水芸水旦吧。”霍悠然已经坐在木桶里洗着澡,小小声和霍三姐道:“她们好像抱成了团挤兑你。” 刚才,她们是来探霍家家底的,就那个做派,霍三姐的家境是最好的,最好的,就容易被底下联盟起来挤出去。 单氏在另一个木桶里洗澡,她心思敏感,也看出来了道:“你们四个一道出来,一起做事,该和和气气和姐妹似的才好啊!” 和气?有一个大丫鬟的名额即将空出来,关系到一辈子的前程,从宫里出来,不到两年一起做事的这点情分,能敌得过自个儿一辈子的前程? 霍三姐还没那么天真!府里的姐妹永远和家里的姐妹不一样,霍三姐一步步走的艰难,可是不走,就被人垫在底下。霍三姐勉强笑着,道:“我就吃亏在年纪上,我是四人里头最小的。就怕这点不能服人。不过,只要我能挣上大丫鬟就好了。 几个出身一样的丫鬟,有人得脸,就有人没脸,偏偏现在身份还一样,还一样就有一争之势,身份若是已经分了高低,把人远远的甩在身后,就挤兑不到了。 霍悠然紧紧握住霍三姐的手。 霍三姐早看开了道:“谁人心里没把小算盘,不过是那样罢了,人心不贴着人心。再多是不能了,殿下不喜欢丫鬟们整天争闲气,今日是她们急了,平时我们面上好着呢,面上好就够了。” “也对,三姐!”霍悠然也看透了道:“我们只管好自己的心,莫问人心就好。” 单氏和霍悠然梳洗完,霍忻然早等着了,三人还能先吃一顿饭,一张饭桌由两个婆子抬进来,白花花的大米饭,整只的老母鸡,放了排骨的冬瓜汤,过了一道油的干煸四季豆,放了香油的小葱拌豆腐。 单氏拿起筷子,先轻声的问霍三姐一句:“你日常也能吃到这些?” 这张饭桌是江大娘嘱咐的,不过霍三姐平时吃的也不差,霍三姐笑着点点头,道:“每天有饭有菜有肉,比着家里还要好些。” 单氏满意的笑开道:“这好,这好。你大姐家里可吃不到这么好。” 吃完了饭又由婆子把饭桌抬下去,有小丫鬟端了茶来,霍三姐陪着喝了一会儿茶,有个穿黄衫儿的姑娘掀开帘子进来,霍悠然先看到皓腕上一只碧玉的镯子。当然,这个姑娘通身的气派比霍三姐高了一个档次,遍身绫罗,描眉点唇,一举一动的优雅,远不是水芸水旦之流可比拟,知道她是丫鬟,比个正经小姐还有气质。 霍三姐站起来道:“黄香姐姐。” 黄香颔首,温言道:“霍大娘,哥儿姐儿,随我来吧。”单氏会意,抓着霍忻然的手跟着。 穿越几道廊庑,方至堂中,又跨过两道门槛,先闻屋内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錾铜钩上悬着青莲色的软帘,正中一座山水屏风,屏风前一把楠木交椅,座上的华川郡主梳着 第39章 难得 众人皆变了脸色。= 单氏算是超常发挥了,把华川郡主等人哄得高高兴兴的,霍忻然一桶冰水,把这兴头浇灭了。 国主和郡主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兄妹,是一家子,在妹妹面前说哥哥的坏话,胆够大! 霍三姐扑通一声跪下道:“殿下,奴婢的弟弟一向鲁莽。在老家的时候,就莽莽撞撞闯过不少祸的,还请殿下恕罪!” 霍忻然从小到现在都很安分,霍三姐那么贬损他,是为了让华川郡主息怒,不过某些背离的论断,是过不了良心的。这回霍悠然出头道:“国主继位三年,第一年就办了选秀,第二年撩湖的工作长年分摊在十县百姓身上,今年更是不顾春耕播种的农时,要百姓修建九座九层佛塔。这三年我们霍家顶得住,很多人家是顶不住的,比如我大姐夫家里。我大姐夫陈家也有五十亩田,以前他家的男人们会进山砍了柴挑到城里卖,又挣一笔家用,也是能温饱的。去年就少有空了,好不容易大雪封湖得了空,陈伯伯带着儿子们进山砍一次柴,不小心踩中了猎户的陷阱被夹断了腿。腿伤养到今年春天,朝廷又征他去修建佛塔,陈伯伯的脚伤还没有好全,勉强去了,在抬木头的时候一个用力,崩断了脚筋从半空中摔下来。腿伤从去年冬天养到今年夏天,掏空了家底,腿脚还是坏了。” 霍悠然口称的陈伯伯就是陈大鹏。陈银知道他爹在那处修建佛塔,推了车去那儿买吃食,陈大鹏摔下来的时候,还是陈银及时送他就医,不然陈大鹏就没命了。但是像陈大鹏这样,在服役的时候负了伤,朝廷没给一文抚恤,都是自家拿钱治伤。整个陈家都因为这件事拖穷了。 “是很不幸!”华川郡主缓了缓脸色,但这句话说得有些敷衍。陈大鹏这种算意外,最初也是他砍柴时候的疏忽。 “陈家早年条件是好的,还有很多人家,条件在陈家之下。”如果这个例子不恰当,霍悠然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以前朝廷征役,都是百姓出力,朝廷管饭,从国主继位开始,百姓就得既出力,又自个儿解决吃饭。要么自己带饭,要么自己带钱,夏天吃馊饭,冬天吃冷食,那是不能吃的,一个吃不好就害一场大病,干着苦活儿累活儿还没有好好的一顿饭吃,所以很多人是迫不得已,拿出自己的血汗钱买饭吃。贫寒百姓本来就没有几个余钱,吃着也吃穷了。” 霍悠然看见的是这些人,所以最有话语权了,不过华川郡主嗤笑一声,道:“你们这一年可是在这里头挣钱了!” 商贾之行总是被轻看。霍悠然说着血汗钱,她家挣的就是别人的血汗钱。 “重役之下,百姓实在是苦了。赋税和徭役,就像蜡烛的两头一样,百姓们服役去了,就不能精心伺候庄稼,等庄稼收获的时候,粮食就打的少了,粮食少了交不够赋税,就得向官府打欠条,欠条多了无力偿还,就会被迫变卖土地。朝廷现在省去一口饭钱,日益演变,将来会酿成大祸的。”霍忻然比霍悠然又魄力,又有底气:“这钱不是留到我家,也是留在别家,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赚的也是辛苦钱。但如果朝廷愿意废了这条法令,我们也能舍了这条财路,另找财路。” 霍忻然炯炯眼神,不带一丝夸诈,华川郡主道:“倒是有份忧国忧民的情怀。” 华川郡主说出的这句话,不是夸耀的口气。霍忻然要朝廷废了法令,废了哪条法令?让官府出钱分配粮食?莫谈国事,庶民百姓没有参与政事的资格。所以霍忻然是僭越了,高位者其实不太喜欢‘忧国忧民的’人,那更多的时候,会让他们觉得是在‘指手画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 比起霍忻然霍悠然之辈,华川郡主依然高高在上,所以华川郡主这句话,实则在警告霍忻然。 这样的口气让霍忻然寒心,霍悠然几乎激愤的道:“可是百姓日益困顿,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揭竿而起,到时候殿下也不能安享现在的日子!” “大胆……”江嫂子呵斥了霍悠然。 霍悠然强压下自己的头。那一刻,霍悠然被权势深深的吸引,霍忻然此生,是该从军的,只有站在高处,才有说话的权利! 华川郡主抬手制治了江嫂子的呵斥,并未追究霍悠然这句冒犯之言,但是华川郡主也没有给出足够的欣赏,居高而道:“国家大事,你们知之甚少,就不是你们可以顾全的。” “是知道的不多,也够惶惶不安的了。”混迹于市井,在霍悠然对那些权爵有限的认知里,华川郡主已经是少有的大气宽容,所以霍悠然拼着再次冒犯,不吐不快:“朝廷现在,比之先王在位的时候,既不体恤百姓,也不体恤朝臣。据传,去年朝廷给朝臣和宗室的赏赐减少了一半。朝廷不施厚赏,也不行重罚。我爹爹在市井中替人书写状纸,状纸写的多,真正判下来的少。进了衙门就是钱,便是人命官司,都能花钱了事。这还是在王都之下的事。” 单橙儿每一次的招摇,珠光宝气,镶金戴玉,就周世美的那点家底子,区区七品,能供养一个姬妾如此挥霍吗?有这么一个曾经觊觎过父亲,又对母亲心怀嫉妒的女人,或许,她还是毫不留情,可以把外甥女卖掉的女人。霍三姐,从亲戚关系上来说,可是单家的外甥女。有这么一个虚伪又狠毒的女人风光着,对霍悠然来说,就像头顶罩了一块乌云一样不安。 可是周世美巴结上王良,王良又得宠于国主! 忧国忧民的情怀,的确说得太高尚了,霍悠然更多的是为自家远忧,可是这样的忧虑能和谁说呢! 现在的这个国主,就像葛朗台一样,自己捞钱又只进不出,清明的政治是从顶点破坏的,朝廷不行重罚,那等贪官污吏就会更加嚣张,民不与官斗,到时候霍家只有挨打的份! 华川郡主 第40章 仇恨 江嫂子坐在华川郡主边上做针线,这期间,华川郡主一动不动,一字未言。乐-文- 江嫂子收了针线篓子,看了一会儿华川郡主,打破沉默道:“是我多舌了,原想给殿下解个闷,反添了一层闷气。” 霍氏一家从王都而来,是江嫂子昨天和华川郡主提的,江嫂子提起这一家也没有旁的心思,只是想哄着华川郡主多说几句话,哪知道他们要牵扯出那些话来。 像霍三姐这样没伺候在华川郡主身边的人,说郡主好清静。但对江嫂子这样日夜伺候在华川郡主身边的人来说,她会觉得郡主是沉郁的。华川郡主曾经也是好热闹的,现在?华川郡主像一具行尸走肉,能一坐就是一天,不动不言,唯剩一口呼吸! 江嫂子叹息一声道:“他们不知道国事的艰难,也不知道殿下的处境,他们空谈一场,却是难为了殿下,殿下万不可再插手了!” 江嫂子认为,霍忻然霍悠然今天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身为王妹的华川郡主为百姓谏言。但这不切实际,就成了一场空谈。谏言?每个人站的位置不一样,他俯身能看到的景色就不一样,当今国主做了二十年的参知政事,他脑子清醒的很,他把国家折腾成这个样子,皆是出于贪恋,贪恋他俯身能看到的景色。十三州的江山,那是他的江山,岂容他人置喙,王妹也不能置喙! 在王宫的时候,华川郡主已经谏过了多次铮铮之言,她和国主的兄妹之情,早在那一场场争执中,消耗殆尽了。不然,华川郡主也不会呆在华川县了。 霍忻然霍悠然说的这些话,除了让华川郡主生一回闷气,还能怎么样呢! “那四个丫头……”华川郡主是指水华,水芝,水芸,水旦。华川郡主只让黄香和玲珑近身服侍,这四个在郡主府,其实有点像黄香和玲珑的使唤丫头,十天半个月也靠不到华川郡主身边。 玲珑要出去了,华川郡主确实要提拔一个人上来。 江嫂子恭听着,这是决定四个丫鬟一生命运的时刻了。 “也就水华认识些许几个字,让她搬到我的书房。” 华川郡主虽然放养着四个丫鬟,也是很了解她们的。 江嫂子惊诧。因为华川郡主的书房有千册书籍,一直是华川郡主自己打理的。如果华川郡主成天除了行尸走肉还剩一点人气的话,就是华川郡主在书房看书写字的时候。 书房,黄香和玲珑也没有触碰过的地方。当然,看书写字,本来就不是丫鬟该干的事,那么让霍三姐搬进书房,也不是拿她当丫鬟对待的。 “她忠心是有的,见识还差了一些。”华川郡主是在评价霍三姐。 江嫂子惊诧完了,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笑是因为华川郡主对人敞开了心扉。那千册书籍,也只有华川郡主看过且看得懂,霍三姐搬到书房之后,自然是要在华川郡主的教导下才看得懂那些生涩的书籍,霍三姐的‘认识些许几个字’,还达不到自学的能力。华川郡主这样带在身边日日教导霍三姐,那就不是在养丫鬟了,倒像是在养女儿。这也是江嫂子忍不住落泪的地方。华川郡主是有孩子的,她生过四个孩子,二子二女,如果长女还活着,只比霍三姐小一岁。 华川郡主没有了女儿,现在把个丫鬟假充女儿。 身为忠心的仆从,江嫂子只知听从,不会过问华川郡主忽然这般重用霍三姐的理由。不过这般复杂的情绪在心里打了个来回,江嫂子不由再次提道:“水华这个名儿,是不是改一改?” 水华,可是和华川郡主的封号重合了。不过,当年华川郡主给四个宫女赐名字的时候,她的封号还是广陵。水华这个名字,总是不妥当的。 华川郡主无所谓,道:“不必了,那些大事我都计较不得,还在乎这一字之差。” 连单氏都能说,华川县穷得不及王都脚下的一个乡,封号变更的背后,华川郡主是被夺走尊荣的,连尊荣都任人取夺,却和个丫头计较一个字眼,不是太可笑可悲了吗?所以广陵郡主变成华川郡主之后,不曾改过水华的名字。 “我的三王兄只有萧何之才,他做不了刘邦!” 华川郡主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淡漠的瞳孔望着前方没有焦距。华川郡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哪儿还有半分,在霍悠然面前伪装出来的,妹妹对哥哥的孺慕之情! “殿下!”江嫂子跪在华川郡主的脚边,哽咽出声。 现在的国主只是萧何,谁在做着刘邦的梦呢? 这对王室兄妹终于是决裂了。华川郡主要把阖府的身价性命,都压在云国公身上。江嫂子不是担忧自己的性命,而是心疼主子。华川郡主此言一出,郡主府平静的生活没有了。去年云国公前来贺郡主的生辰,岂是道贺那么简单。 云国公周岳,先王九子,虽然也是华川郡主的兄长,可是先王周桦有子女数十人,兄妹之间的感情可不一样。越国和齐国一战之后,越国一直有主和派,主战派。宋代齐之后,华川郡主和宋主之子赵元裕成婚,和同为主和派的三王兄周崇肝胆相照十年,而九王兄周岳一直是主战派,他的云国公爵位,还是二十年前凭军功挣下来的。 华川郡主和云国公的关系可是很一般的。 现在华川郡主改弦更张,要走入云国公的阵营,且不说周崇周岳的这场权力争夺鹿死谁手。命运的齿轮转动,华川郡主终究是被仇恨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模样。 “杀夫灭子之仇不共戴天,我便是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也不能让赵 第41章 入局 三年之后,原本是很平静的一天。。し0。 “不好了,你家吃食……吃死人了!” 来者是一个街坊的郑传,看见出了这样的大事,好心来给霍家报个口信。没到霍家门就看见陈氏带着霍悠然霍七姐在井边洗衣服,喘着气就道出来,不过这样的话,且不会谢他,陈氏劈头就给他一下道:“你个小子,少浑说!” 郑传挨了一下也不恼,有鼻子有眼的说道:“陈阿婆,是真的,皂隶带着枷锁,要拿银哥儿和忻哥儿呢!” 陈氏原来靠着那股不相信的念头才有这个气势,这一下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霍悠然一旁扶住喊道:“七妹,扶着阿婆!” 三年过去,霍恩陈氏已经年过六旬,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大姐夫一家还住在霍家,霍大姐现在刚刚怀上第三胎;霍四姐嫁给了姓张的一户人家,丈夫张南生,是药铺账房先生的学徒,当年霍大姐隔三差五给公公陈大鹏抓药,霍四姐陪着去了几回,就这么认识了。霍文单氏依然守在老家,霍五姐霍七姐在叔叔家帮忙。 霍悠然也是被这个消息劈得脑袋哄哄作响,狠狠的抓了一下头皮强自镇定下来道:“七妹,扶着阿婆回去,回去先别告诉我娘,我去看看,可能遇到讹诈的了。” 张氏也怀着身孕,现在大腹便便的。霍忻然一出事,霍悠然先担心张氏受不住。 霍悠然跑着过去,一路上尽量往好了想。家里的吃食怎么样霍悠然绝对放心,所以吃死人的话,霍悠然是不相信的。开门做生意总会被各种人各种事,各种刁难。一碗饭吃到底的时候吃出一只苍蝇,不是收拾的不干净,而是那个吃饭的人想赖账了。霍家的东西天天有人吃,忽然一个吃死了,或许人没死只是往严重了恐吓,那是遇到讹诈了! 霍悠然是这样安慰自己,真别出了人命,其他的事好说。 跑了一半的路,迎面走来几个皂隶,后头陈银垂着手垂着头。 霍悠然远远的喊:“大姐夫!” 陈银没来得及出声,一个眼小凸出,像双鼠眼的皂隶道:“你是霍家的?” “我哥霍忻然呢?”霍悠然算是回答了。 那皂隶不逊的道:“你家的东西吃死了人,霍忻然现在收押在衙门里……”皂隶们说着,加快了脚步往霍家走,一脚踢开了门,鼠眼皂隶立在院中道:“兄弟们查仔细了,这是人命官司!” 这一通查,霍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叫到院中呆着。 张氏已经怀孕九个多月了,霍五姐和霍悠然一左一右的搀着立在院中。霍大姐两岁的儿子陈虎见到这个阵仗扁扁嘴,扁了几次嘴看见陈氏张氏在掉眼泪,也哇的哭了一声。 六岁的霍乐然一把捂住他的嘴,还教育他道:“虎子,哭什么。大哥说我们男子汉是流血不流泪。你是男娃娃,不能哭的。” 这些话还是霍乐然爱哭那会儿,霍忻然说的话,这会儿小小的霍乐然就教育起了他的外甥儿。 霍恩振作起来,看向陈氏和张氏,陈氏和张氏听到小儿的话,也是收了收泪水。 一帮人乒乒乓乓把霍家弄得一团乱,查出一包老鼠药来,鼠眼皂隶扬着手上的老鼠药向霍恩确定道:“你看看,这是你家搜出来的。” 霍恩仔细看过了老鼠药点点头,那个鼠眼皂隶见霍恩点头,就接了道:“好了,证据有了……” “什么证据?这是家里治老鼠的。”霍恩少有的恐慌着道。 老鼠药霍恩确定不是栽赃陷害进来的,不过像霍家这样条件的人家,谁家里头不躲几只老鼠。老鼠少就不管它,老鼠多就买点药来整治一下,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治鼠的。怎么搜查出一包老鼠药来,就急急的冠上了证据二字。 鼠眼皂隶冷笑一声道:“那人是被老鼠药毒死的,今天就吃了你们家一碗猪头肉饭。也是你家黑心,吃食做得这么不干不净!” “大人,大人!”鼠眼皂隶找到了所谓的‘证据’,就准备收队走了,霍恩一双已经长了很多老年斑的手紧紧的拽上他的公服道:“我们家做出来的吃食干干净净。而且这是最普通的老鼠药,满大街可以买到的东西,家家户户都用的。” 即使那人被老鼠药毒死了,就能证明是霍家的猪头肉饭沾了老鼠药?人吃的东西,怎么会沾上了老鼠药? 这种证据太牵强了。不过鼠眼皂隶是不会和霍家人啰嗦的,冷冷的看了霍恩一眼,甩开了霍恩道:“这话你进衙门大堂说去。” 衙门大堂,现在衙门大堂坐着周世美。 原来周世美是富春县的县令,去年仁和县的县令外放,周世美调了过来,周世美变成了霍家头顶上的‘县官现管’。 所以霍文和单氏连夜赶了过来。 整个霍家除了十岁以下的孩子睡得着,其他人熬了一夜。 死,是真的死了一个人。 那人二十出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破落户,长年混迹在市井之中,有几个钱的时候正经吃口饭,没钱的时候,东摸西偷的勾当也干了不少。这样的人,硬要说是吃了霍家的猪头肉饭死的,他人都死了,又没个家人。是谁硬要把这件事摊到霍家头上,瘫倒霍忻然头上? 霍恩霍文霍修,还有闻听了这件事赶来商量的李勋,四人坐一块儿想对策。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普普通通的老鼠药,这句话是由人随便说。”李勋气愤的道。 第42章 淘气 十四岁以下的小孩儿死亡,都算夭折。。し0。夭折的孩子往往草席一裹就埋了。就算哀恸难忘的,也只是打口小棺材,埋到亲人的墓碑旁边,在丧葬的风俗里,夭折掉的孩子是不能修坟立碑的。 曹夫人的儿子十三岁病逝,是夭折的,至今已经夭折十年。曹夫人是想把儿子葬到自己的墓碑旁,不过她还没有死,儿子的小棺椁就暂时放在慈明寺,所以曹夫人总是时不时的来慈明寺怀念儿子。生忌死忌,清明重阳,更是一次都不拉下。 两百担粮食?换成银子也才八十多两,若是赤辣辣的送上门来,曹夫人眼皮子也不会抬一下。不过霍悠然把银子买作了粮食,且借着为周少爷结善缘的名义捐给了慈明寺。曹夫人那眼皮子还是抬了一下,扶着明寂师太的手,道一句:“有心了!” 白花花的银子换成的白花花的粮食,没有平白无故送出手的道理,曹夫人这样一年到头怀念儿子,一怀念就是十年。这份丧子之痛,也只有她一个人在缅怀罢了。这样比起来,曹夫人明知是别有用心的,也得道一句‘有心了’。 “阿弥陀佛!”明寂师太拨着佛珠,念了一声佛。 霍悠然被一个三十左右,名儿莲儿的丫鬟领到禅房,那莲儿在半道上还提点过霍悠然,这几日曹夫人心情不痛快,要是求人求事往简单了说,别描得花里胡哨。 曹夫人已经是奔五的年纪,体型有些富态,面容显出了老态,或许是常年礼佛的缘故,很有慈眉善目的样子。 霍悠然愿意把人往慈眉善目了想,说话的时候就添了几分从容。 所求之事往简单了说一句话,三天前有个绰号叫赖扒手的,被老鼠药毒死了,死前买过霍家的猪头肉饭吃。 那死了的人,正经的名儿都少提了,只因为他惯常干些小偷小摸的勾搭,所以绰号‘赖扒手’。 “霍家?”霍悠然还在表述事实,曹夫人就打断了道:“你家和单家有亲?” 霍悠然肝胆一颤,闭了闭眼道:“不瞒太太,我大伯娘和府上的二姨奶奶是嫡亲的姐妹。” 此言一出,原来在半道上对霍悠然态度很好的莲儿,立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儿,吊着眉儿的用怪调儿道:“有近路不走……怎么不求自己的姨母去?” “太太!”莲儿再不看霍悠然,心疼的给曹夫人捧了茶。 今天,周世美原该和曹夫人一道来慈明寺祭奠儿子,就是这二姨奶奶打发了人过来说二少爷病了,把周世美缠住了。论亲戚关系,单橙儿是霍忻然的姨母,也是霍悠然的姨母。也别怪莲儿的态度翻转,在外人眼里,看不见更多了,只能看见,她是他们的姨母。 曹夫人接了茶,并没有喝,也不再说话。 “您是一府主母,当家太太!” 霍悠然昂着头,挺直着腰背,目光清澈,字句铿锵! …… 霍悠然是一路狂奔着回到了霍家,一家子人都在等霍悠然的消息。 “怎么样了?” 张氏额头贴着冷帕子,嘴唇泛起一层白皮。昨天单氏被凉在周府门口半天,也没说‘不见’,一句等着,就是半天。昨晚单氏说要请单老娘来说情,那时候霍悠然才说,她有法子求到曹夫人跟前,不过需要大笔的银子。 霍恩拍的板子,给了霍悠然银子。 但是曹夫人?单橙儿仗着自己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是周世美唯一的儿子,儿子生下来满月的时候,单橙儿就要求单家人像门正经的亲戚一样住到周府的厢房里,那次没有得逞,儿子周岁的时候又来一回,那次单橙儿得逞了。这几年,单橙儿在内宅里可没少和曹夫人较劲,霍家人也知道一些,所以去求曹夫人,这是没底儿的事,冒险的事。张氏昨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是烧心烧的,她即将临产的身孕,药也不能用,只能拿着冰帕子敷着额头。 心病,还是需要心药医的。 霍悠然用冷水洗去了一脸热汗,当着张氏的面儿,面上一派松快的容色。 “曹夫人答应帮忙了!” …… 霍悠然不愿去想人性之恶,她也难以预想到人性之恶,能恶到何种地步。不过曹夫人是个出乎意料的人,出乎了霍家所有人的预料,她的一句答应帮忙,就是雷厉风行,转天就把事办了。 曹夫人祭奠完儿子,散尽了布施,回府的时候捎带把霍悠然接了过去。 “去请老爷!”曹夫人到家之后就向看屋子的一个婆子吩咐。 那婆子面有难色道:“老爷在二姨奶奶屋里。” 曹夫人没有任何波澜,道:“把她传来。” 老爷需用‘请’,单橙儿是可以‘传来传去’的。 霍悠然躲到了堂屋的屏风后面,曹夫人不耐烦说两遍话,不过曹夫人说得一句:“你该知道,你有怎样一个糟心的姨母!” 曹夫人玩笑着和霍悠然说这句话,脸上没有了初次见面的冷漠,但是霍悠然听得遍体生寒,坐在屏风后面,手脚都是木木的。 很快,曹夫人要见的人来了。 霍悠然隔着屏风,第一次见周世美。单橙儿这个夫主近五十的年纪,五十岁的年纪保养得再好,也看得出老来。三寸长胡掺着几根白丝,深刻的法令纹,耸拉下来的眼袋。霍悠然现在实在厌恶这等贪官污吏,所以这个老男人在霍悠然眼 第43章 薄凉 单橙儿叫霍家的女眷张氏什么?叫张姐姐! 单橙儿自以为她隐秘的心思从未向任何人吐口,所以无人知晓,所以见了面儿,依然握着张氏的手,亲切的叫张姐姐。。し0。 不过单橙儿叫的越是甜蜜,她的心里越是怨怼。挑了现在这种时候下手,还是精挑细选的,张氏已经九个多月的身孕,即将临产,如果这个时候治死了她的儿子,她会怎么样呢? 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最是凶险! 曹夫人这样质问单橙儿,单橙儿是多想昂着头的顶回去,如果没有张氏,就是她嫁入霍家,那么周府里也没有个二姨奶奶天天堵着她的心,不过这些话是不能说,单橙儿暗中掐了儿子一把,除了搅局,也是憋屈憋的。 “把哥儿抱出去!”曹夫人今天好和她算清楚,不会由着周宝儿当她的挡箭牌,扬声向门外道。 莲儿应声进来,她是忠心曹夫人的,伸手就去抱周宝儿。单橙儿拽着周宝儿不放,两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嚎啕大哭,这个场面就沸腾了起来。 曹夫人是正妻,单橙儿是有子的姨娘。莲儿三十出头,还是太太屋里的丫鬟,她是周世美的通房丫鬟,一屋三个女人,就莲儿没有身份没有宠爱,偏偏她眼里只有太太,平日不赶着奉承周世美,还躲着他。所以这会子,周世美一脚踹在莲儿身上骂道:“你个死蹄子,你也敢来捣乱!” “周世美!” 周世美揣向莲儿的同时,曹夫人拍案而起,对周世美怒喝! 一脚已经踹出去了,周世美微微悻悻的收了脚,骂单橙儿一句:“你做下的好事!” 皂隶指认的时候,单橙儿一直在抵赖,就是曹夫人质问她,她也一味混赖。不过这回是周世美认定了她,她也不敢再辩,瞬间两串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哭诉道:“老爷,我也只是想为我大姐出出气罢了。我大姐嫁到霍家二十几年,一辈子没生出个儿子来,霍家待我大姐面上好看,里头的苦楚只自家知道。老爷若是不信,尽可以叫了我娘来细说。” 单老娘一来向着哪一边,单橙儿都不需要和老娘通气。 单氏没给霍家生出儿子是事实,至于单氏过得好不好,由着嘴说,也由着人偏听偏信。单橙儿这一招为自己找了理由,又暗讽了一回曹夫人。她也是没有儿子的,在周家过着安生日子,还想怎么样呢! 周世美就是那个偏听偏信的,不过还是斥责单橙儿:“你的气性儿也太大了,既是为了大姐,就该想个和和气气的法子。” 莫名其妙的,这事就走上了姐妹情深的节奏。 “口蜜腹剑,还能自圆其说,真是好本事!”曹夫人就事论事,此事绝不让单橙儿糊弄过去:“人前叫着姐姐,人后却能把人置于死地,这样的姬妾在我座下,我不能安枕!” 妻妾之间如果相处和睦,也是姐姐妹妹的互称。今日单橙儿能对亲戚家的姐姐痛下杀手,焉知他日,不会对她这个正室姐姐痛下杀手。曹夫人确实不能留这个女人在她身边。 “太太是诛我的心了!”单橙儿跪下告饶道。 霍家一群平民百姓,单橙儿赖不过去,认了也就认了,只要周世美护着她,谁能奈何她。但是谋害正室,且不说单橙儿暂时没有这个心思,就算起了这个心思,也是不能认的。 曹夫人确实诛心而断。 单橙儿跪下哭泣道:“太太容不下我,老爷给了我放妾书,我去了便是……” “好好好,你借着霍家的事和我闹,就是为了赶走单氏?”单橙儿的一招以退为进,成功点出了周世美的火儿:“你也有了年纪,别太要足了强,省得自己难堪!” 周世美确实是靠着曹氏一族发家,所以以前曹夫人是很有底气的,屋里容不下别的女人,当初单橙儿就是在外面藏了几年,大闹了好几回才强压了曹夫人进的门。曹夫人年轻的时候,周世美靠着曹氏一族的时候,周世美不能容,也得容下曹夫人的脾气。现在曹夫人都四十多岁了,曹家风光不再了,周世美再也容不下曹夫人这样善妒的脾气。 曹夫人被周世美的话气得往后仰。 “太太!”莲儿撑住曹夫人,泪水流了下来,她是为曹夫人哭的。 曹夫人没有哭,而是厉眼盯着周世美。 周世美背着双手和她对视,妻为夫纲,他今天就是要好好抖一抖夫纲。 曹夫人仰天惨然而笑道:“不用省了,我的难堪还少吗,索性闹个痛快,周世美,我要和你和离!” 单橙儿一直在为自请离去而小声哭泣着,不想此事还能这样翻转,瞬间,单橙儿收住哭声,如果借着霍家的事能逼退这个曹氏,真是意外大喜,曹氏一去,整个周府就是她的天下了! 周世美也是意外的。像他这样沉浸宦海的男人,休妻和离很少。且不说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是不能乱的。妻是妻,妾是妾,周世美分的很明白。周世美贪恋单橙儿年轻鲜嫩的身体,但周世美也觉得单橙儿的出身和见识配不上他正妻的位置。他是需要曹夫人这样得体端庄的妻子给他撑场面。妻贤妾美,才是周世美追求的日子。所以周世美从来没有想过和曹夫人和离,不过,周世美更想不到,曹夫人要与他和离。 曹夫人本是族中孤女,因在闺阁时和曹后有几分相交,才受族里重视。曹后故去多年,曹夫人没儿子,凭什么敢跟他提和离! 是拿这话威逼他? 如今的周世美已经在外头 第44章 改运 做生意要有点记人的本事,已过四年,霍忻然和霍悠然还认得,那个人,就是架桥拨火,逗得霍忻然和钱大打了一架的那一位。小说 手上握着的一枚喜蛛,隐蔽处刻了一个‘三’,乃是三年前霍修一家送给霍三姐的及笄之礼。 此人日中时分来打过招呼,当晚丑时秘密运送了三百把三尺长剑,把把用牛皮包裹,藏在霍家厨房下的那处地窖里。 兵者凶器也。 霍家藏匿三百把长剑,此事一旦泄露,自霍恩以下,都要咔嚓的。 霍文止不住的喝水,喝了一杯水,就去撒一泡尿,来来回回十几趟,他老实巴交的一条汉子,活到今年四十二,从来没干过一件违法乱纪的事,坐在家中,杀头的大事就找上门来,这哪是坐在弟弟家里,分明是坐在了火山口,还是一座随时要喷发的活火山! “三姐有什么话?” 霍忻然狱中走一回,霍文霍修两家都败落了。探消息十两,二百担粮食八十两,请明寂师太递的那句话也不是白递的,送了五十两,还有霍忻然一关到狱中,霍家就往衙门打点,衙门的人心黑手黑,拿钱不办事,又花去几十两。 霍修已经举债过日子。所以霍恩陈氏依然跟着大儿子在施家田住了,在村子里自给自足也省去一笔吃饭的钱。陈银霍大姐一家也回了施家田种地,叔叔家自己都过不下去日子,要往华川那个穷县去了。所以藏剑哪会儿,霍恩霍文不在当场。 霍忻然摇摇头。 那人手上握着霍三姐的喜蛛,只为取信之用。他不是来和霍家商量的,既然亮了兵器,就只有干和不干两句话。 干,就听命行事,只需埋头做事不准说话;不干,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 所以霍家藏匿了三百把长剑,来人都没告诉霍家做何用。 有些事,不问不说也能知道。 霍恩有些浑浊的眼睛一阖动,道:“三姐能有什么话,她就一个丫鬟,也只能听主人行事。” 霍文啊呜一声,又要去倒水喝,一壶已经被他喝干了。 霍忻然手上拿着一把长剑,撸开牛皮剑鞘,以指叩之,银白的剑身发出轻吟之声。 “看这质地,比武备院的刀枪还好些。”霍忻然评价道。 伫守王宫的衣锦军,是国主的直系亲军,他们所持的兵刃,都是武备院督造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要谋反作乱的,锻造出了比武备院更好的兵刃,剑指王宫,起意不言自明。 “造反作乱,灭族大罪!我们霍家,还没到造反的地步。”造反二字,霍文轻声喃呢。 霍家是已经被绑架到造反的大船上,但这不是霍家所愿的,至少不是霍文这样老实巴交的人所愿的。霍文看着霍忻然在抚摸剑身就胆颤了,道:“忻忻,收起来,收起来,别再舞弄了!” “大伯现在得看习惯了,到时候怎么把这些送出去,还要借你一身力气。”霍悠然从厨房新倒了一壶茶水来,道:“虽则我们霍家还没有到造反的地步,可是别人今儿‘淘气’,整得我们举债度日,明儿再来一回‘淘气’,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别人灭干净了。” 霍忻然是打不过那几个拿他的皂隶吗?他是不能跑,跑他一个便是祸及全家。那个时候,霍忻然也只能束手自缚。 霍悠然从周府回来,除了和霍忻然,没再和霍家其他人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霍家人还以为这次事件霍家纯粹倒霉。 赖扒手是自己误服了老鼠药。 霍忻然被放回来就是用的这套说辞。反正周世美的万贯家财就是这么来的,四处撺掇着治下的百姓打官司,然后百姓们上下打点,人命官司也可以花钱了断。霍悠然不是在为单橙儿隐瞒,而是霍家位卑,连和单橙儿撕破脸的资格都没有。 家里的人那么纯朴,哪像她,演技派出身,既然不能撕破脸,还不如不知道的处着。霍忻然放回来后,她还使了丫鬟来说,是她在周世美面前说了好话,霍忻然才能早早回来。 这次拿不了霍忻然的命,耍弄霍家一回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霍家其他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备了一份厚礼诚挚的谢了她一回。 单橙儿的愚蠢,也只能霍悠然自己暗爽。她以为周府已经是她的天下,可是曹夫人二三十年治家之威,霍悠然从周府走一回,她还被蒙在鼓里。 不过此事今天不说,过几天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霍文嘴巴张得鸡蛋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是单小妹干的?她为什么这么干?我委屈过单氏,还是怎地!我去问问单氏,她做我媳妇委屈了!再叫单氏问问她,她亏不亏心!” 霍恩也是哑然,扪心自问道:“我们霍家二十几年,对大儿媳妇哪里亏待了!” 就知道,说出来是这个反应! “阿公,大伯!”霍忻然是苦主,他开口道:“和个神经病说不清楚!” 要说清楚单橙儿的那些阴暗心理,要把霍修张氏说进去,不然只说单氏在霍家做媳妇受了委屈,是说不清楚的。霍家人还想跑到衙门和县太爷家的姨娘伦理吗? 纯碎撕破脸罢了,霍家讨不回公道。 “阿公,大伯!我今天把内情说出来,不是让大娘给哥哥讨公道的。地位不平等,这公道就讨不回来!”霍悠然平静的道:“别说此刻霍家 第45章 金子 六月初三,数百撩湖的乱民攻入王宫,国主周崇在一批宫人的拥护下逃至义和院抵抗,乱民纵火,焚烧了义和院,国主周崇,宣灵夫人黄氏,内侍省右常侍王良等十数人葬身火海。小说另有一批乱民紧随其后攻入官署,钱谦,李儒达,黄逵,王辅臣等十余人被打死。 这一年是辛巳年,所以这次事件在越国国史上记作‘辛巳民乱’。 国史记载只是寥寥数语,没有描绘原本该手无寸铁的乱民是怎么纠结了兵器作乱的,也没有特意指出,那被打死的十余重臣,皆是国主周崇提拔起来的心腹,他们一死,瞬间朝政陷入了瘫痪。 在计划里能趁乱弄死的人都弄死之后,内牙都指挥使曹思进镇压了乱民,经过余下朝臣的推选,云国公周岳入主王都。 很久以后,霍悠然想起满城禁闭的那几天,还是会不自觉的绷一会儿神经。 那天,一个个彪形大汉拿到兵器,就一剑捅穿了监工的官吏,数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扑向王宫,霍文霍修,霍忻然霍悠然,还有个临时掺合进来的郑传,拼了命的背向狂奔还家。等霍悠然跑得浑身脱力的半晕在家中,随即全城戒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街面上持刀的兵士五十步一岗,两百步一哨,寻常百姓连开门挑个水都不能够。 霍家那么多口子,就守着两口水缸过了七天,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偏偏又是困在家中无所事事,只能惶惶度日,直到一顶小轿停在霍家门口,才结束了这样的日子。 霍三姐,如她那年用艳羡的口吻提起黄香玲珑出行一样,她也是出门坐轿的待遇了。 应该是女大十八变,霍三姐往漂亮了变,一张瓜子脸白皙素净,杏眼秀美,整张脸生机怏然,微微笑着,举止端庄娴静。不仅容貌变了,从认识些许几个字到博览群书,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霍三姐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陈氏现在眼神不好了,她有六年没见过孙女,还恍惚的盯着霍三姐看。 如果六年不见,还真难想象霍三姐原来是个乡下丫头,现在的霍三姐真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霍三姐一个人进门,手上抱着一个看似沉重的木盒子,盒子打开,也确实够沉的,一屋子金光闪闪,十个十两重的金锭,一百两金子。一两金子换十五两银子,霍家的田地房舍,整个家底子用银子衡量,也不值一千五百两,也不值一百两金子。 这?该是对霍家的酬谢吧! 霍忻然霍悠然用眼神询问,霍三姐点点头。随即,霍三姐向着霍恩陈氏,欲行家礼,霍恩看着霍三姐身上簇新的月白色镂银丝绫罗衫子,连忙扶住了,勉励笑道:“好,好,既然是这个身份,就该做符合你身份的事。” 既然做了奴婢,就要做一个全心全意忠诚于主子的奴婢。 关于那枚喜蛛,及整个事件中,霍三姐的个人意志,霍家没人问及。霍三姐,早已经不完全属于霍家了,在主奴的关系里,血脉至亲也得靠后。霍三姐先是华川郡主府的大丫鬟,而后才是霍家的孙女。 “家里宽心,外头的乱局,乱不到家来。殿下已在王都,若九殿下有信,不日殿下又要改封广陵郡主,长居王都,日后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 霍三姐就是来宽慰大家的,至于庙堂上的争取夺利,霍三姐有不知道的,有知道的,知道的也不便多说,总之不日就见分晓。一场民乱,避免了越国一场内战,但是外战避无可避。 越国换了国主,宋国可不承认周岳的国主之位。两国战事,只要宋国的军队不打到王都城下,还真没有霍家的事,军书十二卷,没有霍家人的名字。因为朝廷要征兵,也是征用十六以上,四十以下的男丁,在霍家,霍文四十二,霍忻然十三岁,就一个霍修二十九岁符合年纪,不过一大家子男女老幼,就这么一个壮劳力顶立门户,朝廷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拆走一户人家唯一的一根顶梁柱。 民乱刚过,城内刚刚恢复秩序,虽说坊间已经流传了宋越两国一触即发的战事,越国国主从周崇变成了周岳,百姓也没有多少抗拒的情绪。毕竟周崇在位的这几年,对外举国供奉宋国,每年大笔的供奉已经把越国国力拖垮了,周崇对内还滥用民力,任人唯亲,从中央到地方,官吏贪污腐化,巧取豪夺者多矣,百姓日益困顿是事实,霍家到了最后,也进入了日益困顿的行列。 浅青色的云层逐渐裂开金丝,一轮红光普照大地,撒下光芒万丈。 “郑哥!” 郑传打开门,觉得霍悠然的笑容也是光芒万丈的,直射自己的心底。 郑家是做夜市生意的,夜市上卖个鹅蛋大的肉饼,猪肉剁成肉粒,加黄酒,大蒜、鲜酱油塞到面块里,一个个码在铁锅上,慢慢烤至两面金黄,夜市最热闹的那一个时辰,郑家的肉饼出一锅卖一锅,已经卖了两代人。霍悠然这个时辰来敲郑家的门,郑家人和面的和面,剁肉的剁肉,洗蒜的洗蒜,正为晚上的夜市忙活着。 “郑阿婆,郑叔儿,郑婶儿!”霍悠然问候过郑家一众长辈,把一个金锭放在郑家的桌子上。 一个十两重的金锭,郑家也要不吃不喝挣好几年了。 郑婶儿不待她男人说话,就拿起金锭咬一口,感受到金子的软硬,惊讶的道:“是真金呀!” 郑家人还一家子疑惑不解,为什么霍悠然要送他们一锭金子。 霍悠然也是意外的,向郑传问道:“郑哥,你没告诉家里?” “没……没……”郑传羞得舌头打了结。他虽是一片想在霍家人面前表现的心,可也确实是在不知情的 第46章 合伙 钱氏当晚就在霍家住下了,她拖儿带女来拜托了,霍修第二天就治了水酒请李勋过来劝和。@樂@文@小@说| 半月不见,李勋喝着小酒,颇有意气风发的样儿:“兄弟,我时运到了!” 霍修诚恳的道:“出趟海,一艘船总得万把两银子周转,不然投的那么点银子不是听个响声!” 李家就李勋一个儿子,此时李家老父老母业已去世,倒是无人能规劝他,霍修估着,李家的家底,铺子宅子田地家伙舍儿,倾家荡产了算不到三千两。三千两很多,出趟海就不够看,置办货物,雇佣伙计,账面上流动的资金,还有一笔很大的开销,得雇佣一群护船的打手! 越国巴掌大的地方,三分之一的国土临海,不可能放着茫茫大海不用。别看越国小,越国的远洋航运比盛唐的时候还要发达,往北可以横穿渤海,环绕新罗,扶桑两国,往南可以沿着海域到达东大食海,就是横穿了马六甲海峡到达了阿拉伯半岛。当然这已经是极限了且非豪商巨贾和朝廷联手合作不可。那样顶级的商业活动,不是万两银子的事,也不是小小商人可以参股的。 出海行商,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赚钱的买卖,比卖私盐还有赚头,货物运过去赚一笔,运回来赚一笔,一旦在海上平安一个来回,就是数倍之利。不过高回报就意味着高风险,卖私盐是杀头的买卖,被朝廷砍了头若家里有人,还能去收个尸,在海上或是遇到恶劣的天气船毁人亡,或是遇到半路劫货的海盗,就只能喂鲨鱼了。 霍修是担心着,李勋这样撒尽了家底,也捞不到一条小鱼。这是极有可能的,他钱少,能雇佣的船只就小,一个风浪就卷走了;他钱少,能顾用护船的人就少,海盗们专挑这样的小船杀人越货,所以不是气魄的问题,赚大钱的机遇不会对着一群无钱无势的人敞开,最多打个工而已。 无钱无势,那等赚大钱的游戏玩不过来! 一万两银子,是出海这个游戏,最低的成本了。 “你怎知道,我手上没有万把两银子。我现在不但有钱,还有人!”李勋是知道他妻子在隔壁屋里听,故意大声了道:“你当我这些年是游手好闲,一点正事儿也不干?我着实结识了几个生死兄弟,歃血为盟,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这就有钱有人了!” “哦?”霍修实在好奇上了。这是把身家和性命交出去的事,一般人真没有这个号召力,霍修自问没有,他也做不了这么泼出去的事儿! 李勋细细的和霍修道来:“就我那个小姑夫,苏延宗,他拿大头出了五千两,他那弱鸡的样儿,只出钱不出力。原来县衙里有个叫徐厉的衙役你还记得不,他能出两千两,所以剩下的我得凑上。主要是我们三人出钱,我和徐厉跟船,我们也不去远了,就到魏国,贩些茶叶丝绸过去,再他们那儿有的,我们这个没有的,贩些过来……”李勋又说了一串人名儿,有霍修知道的,有霍修不知道的,这些就是护船的人了,“都到了这份上了,背水一战,我就是变卖家产,也把剩下的钱凑上,若有不够的,我借也要借来……” 隔壁屋的钱氏听到此节,终于崩溃的扑了出来道:“你个混账,你倒腾完家底不算,你还要去借银子!你要败了时,我们娘三儿怎么办?你个杀千刀的……” 若李勋真的借了钱,到了期限没钱还债,钱氏母子三人是会被变卖抵债的,这在时下的社会是合法的。其实李勋变卖了家产,在没有任何财产的抵押下还能把钱借到,很可能就是把妻儿抵押出去了。所以也别怪钱氏崩溃了。 钱氏浑然疯状,对着李勋又哭又骂,又抓又打。 钱氏在外人面前这幅样子,却是下了李勋面子的,李勋本来对妻儿还有些羞愧,此刻也动了气的回骂道:“就是你这个婆娘扯老子的后腿,老子一辈子挣不到大钱。” 钱氏气个倒仰道:“我怎么扯你后腿了,这些年你铺子上的事不管,以前有公爹,现在还不是我看着一点。你不管事也罢了,成天的拿着钱招待一群狐朋狗友,家里没了钱你还拿我的嫁妆……” 这样说起来,有些丑话就难听了,张氏连忙劝着道:“钱姐姐,什么嫁妆不嫁妆的,都是一家子的钱。” 李勋已经受不住钱氏这些嫌弃他的丑话了,拧上了道:“你既然嫌我这些年游手好闲的,我办件正事你为什么不答应!都说夫妻一体,我都把命舍出去了,你该陪着,才是做夫妻的样儿!” 李勋这句话,是把妻儿抵押出去的话明说了。 钱氏登时半晕在张氏怀里,张氏抱不住,霍悠然帮忙托着,她和霍忻然也从头到尾听着,只他们晚辈,不好随便插嘴长辈之间的谈话,所以一直没有吱声。 钱氏泪如雨下,道:“我和你是夫妻,我陪着就陪着,但你不能把儿子和女儿也卖了!” 李勋背对着钱氏,沉声道:“我已经答应了那些兄弟,我把钱凑上。这出了海,手上多两银子,就多一点回来的希望,我富贵了,你们也跟着我享福!” 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确实有这等人! 说完,李勋绝然的出去了。 霍修追了出去,两人就在门口道:“你还差多少银子!” “总之,还要再筹措五百两银子,才像个出海的样子。”李勋忽然苦笑道:“不过我这儿是个无底洞,多少两银子都吃得下。” “先别向外借银子,等我两天,我或许能给你借笔银子来。” 一百两金子,十两分给了郑家,也是给郑家的封口费,还有九十两,霍文和霍修一人一半。这些金子来路不明,毕竟那时候,霍家是参与 第47章 小贼 霍忻然也狂了起来,且不说霍家人舍不舍得他出海,三个合伙人变成四个合伙人,第四个合伙人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他只出一千两银子,就要按照出资的数额摊去收益,在商言商,徐厉第一个不答应。&lt;し 一千两银子还没有这个资格! 多一个人,利润就分薄了些,还不如借高利贷了。 所以霍家把这话递过去,李勋,苏延宗,徐厉都过来了。 李勋是同意的,一则和霍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二则也实不想落到抵押妻儿的地步。苏延宗本行是大夫,他对霍忻然的加入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反正他不跟船,这个半大的孩子,是个助力,还是个累赘,李勋和徐厉协调好就成。 徐厉三十余岁的年纪,赳赳武夫的模样,一进霍家的门就用审视的眼光对着霍忻然。 霍忻然任徐厉审视了一会儿,忽然操起一张条凳踩上了桌子,劈面就向徐厉的脑袋砸过去。徐厉一拳把张条凳击碎,脚下踩住另一张长凳的一脚,两尺条凳立起来,徐厉抓起那张条凳护住自己的脑袋。 这个时候霍忻然已经出第二招,两人那个高度,霍忻然刚好一个横踢,两尺条凳从中间碎成了两截。 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完了。 “住手!”霍修气急败坏的制止声慢了半拍。 徐厉面露惊讶,捏着手臂转着刚才打击到的手腕道:“行,算你一个!” 男人之间,有时候不用嘴来对话的,霍忻然就这样入伙了。 李勋真的变卖了家产,钱氏带着儿子女儿寄居在娘家,四人的银子到位,置办货物,租赁船只,等真正出海的时候,已是秋天。此一去一回,来回的路途需要时间,到了魏国出售货物之后收购另一批货物也是时间,又因为第一次出海,第一次去魏国,每一步都是摸索着走,所以即使一切顺利也要明年春天回来。 有前世赵哲入伍十年,霍悠然倒是最早适应霍忻然一离开就离开半年的情况。 霍忻然出海之后,霍三姐才知道霍忻然出海去了,霍三姐好像对霍忻然的前程另有一番安排的样子,不过霍忻然要是由着别人为他铺路,就不是他了。霍悠然也只在霍三姐面前无奈一回。 等到秋叶落尽的时候,霍大姐家里一喜一悲,喜的是霍大姐又生下一个儿子,悲的是她公公陈大鹏去世了。 陈家死了户主,陈大鹏的四个儿子可以分家了! 霍悠然独留看家,一边织布一边想着这些……忽然趴在霍悠然脚下睡大觉的大白支起脑袋,狗鼻子动的厉害,两只狗眼从朦胧随即转到精光,立起它百斤重的身体就冲了出去。 霍悠然紧追在后,天井中站着了一个人。 光天化日之下就有小贼入室行窃?因着大白冲在了前头盖住了大半的正面,霍忻然只看到小贼一片玄色的衣角。 霍忻然养的这条狗,不是养着卖萌的,那真的是可以看家护院的,百斤巨犬的一个纵扑,完全可以把一个成年男子压在身下咬死。大白喉咙底发出哄哄的怒吼,向擅自闯进霍家的陌生人扑去…… 郭洵在这家四周转了一圈,只隐约听见机杼之声,郭洵本想悄无声息的在这户人家躲避一下,便翻了墙落下,迎面一条大狗张着犬牙,撩起利爪,飞扑过来…… 在霍悠然这个角度,只见大白像它表现出来的威武一样,砰的一声就把擅自闯入的小贼扑倒在地,但是下一秒就情况斗转,小贼一个翻身,大白硬生生的被扭在身下,肚腹朝下,背脊朝上,嘟出来的长嘴被他握着,前后四肢蹄子也被紧紧压住,竟然不得动弹,而他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支箭蔟,滴着红黑色的浓血,直指大白的颈部! “啊!”霍悠然张大了嘴巴,声带反而发不出那一声‘啊’,只有瞪目欲裂,面上颈上的筋脉因为恐惧而夸张的暴起,那个时候,霍悠然根本就没有考虑,飞蛾扑火般的向小贼撞去,像撞到一堵铁壁一样,霍悠然手腕扣成十字,去挡住小贼握着箭镞的手臂并试图往上掰,那手臂也像铁铸的一样。那个时刻,霍悠然不知道郭洵已经收住了力,面对这具不可撼动的身体,霍悠然依然竭尽了全力阻止,因为用力,面庞涨得红紫!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霍忻然从牙缝里挤出哀求。 求求你,这是像家人一样的狗! 求求你,这是曾经生死与共的家人! 求求你,要是霍忻然回来了,上哪儿找一条一模一样的大白! 郭洵俯身看到霍悠然的侧脸。当一个人体用力过猛的时候,人的面部肌肉都会纠结扭曲的,霍悠然现在就是这样,她还潸然泪下。 真是一个自不量力,愣头愣脑,连求个饶都不会的丑女人。郭洵在心里把霍悠然贬得一无是处,却忘记了他现在即使是强如之末,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死一狗一人。 “给你一次机会。” 郭洵冷冷清清的道! 什么机会?不用对方再多说一字,霍悠然就乖顺的倒戈了,自己把大白的头按在地上,上半身压在大白的头上。郭洵握着狗嘴的手抽了回来,大白发出了更大呼呼暴怒声。 把条平时威风凛凛的大型犬惹怒了,就是主人也不能一下安抚好它。 随着郭洵放开了对它的控制,大白四蹄在地上乱刨一通,终于能站起身子,大白两眼挣圆,鼻子上提, 第48章 死囚 四个跨刀的衙门中人,有一个是彼此认识的,叫韩籍,是县衙里头的,其他三个看身穿的公服,是衙内军的。 章节更新最快 韩籍明显是领头带路的,跨门就道:“把人都喊出来!” 霍悠然让着四人进来,道:“就我一人。我大姐的夫家父亲过世了,父母过去奔丧,留我看家。” 另外三个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位盯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 那是刚刚冲刷血迹的地方。霍悠然不动声色的抚摸未及晾干,就匆匆编成一条大辫子的头发。幸好在冲刷的时候,霍悠然把头发打湿了,做出个洗过头的样子来。 那位盯着霍悠然看一眼,把手一挥道:“搜仔细了!” 四人四散开来。其中最年轻的那位直扑霍悠然的闺房。 霍家是庶户,女儿家的闺房也是他们想去就可以去的。不过霍悠然露出一个抱羞的神色,抢在那人面前,走进自己的闺房,站在床前,床前的帐子先前就放下来,拉得严严实实。 这番作态,那人二话不说就掀帐子! “差爷!”霍悠然连忙拦:“容我收一收东西……” 怎么拦得住,霍悠然说话间帐子已经被掀开了。 只见床上叠着整整齐齐的被子,归置在床里侧,然后整张床上又铺了一块白娟布,一块红棉布,一条外红内白的两层布带子压着边码在红棉布上,上面又压了一把剪刀,依着那条布带子的长度宽度剪了一半。另外有几条依着这个样子已经裁剪好了。 霍悠然脸色难堪,要把床上的东西卷起来。 那人看着霍悠然这个小美人纯粹心里挠痒,早霍悠然一步挑起布带子就,带着调笑问:“这是什么?” 此刻匆匆梳洗过后的霍悠然,粉面含羞,想恼又不敢恼而表现得慌里慌张的小样子,是很挠人心的。 这时韩籍走进来,韩籍三十出头的年纪,他就有这方面的见识了,出手拍在那人的手上道:“怎么碰这种东西!” 霍悠然咬着唇,几欲落泪! 那人更增添了逗弄之心,对韩籍问了道:“这是什么?这样宝贝!” 韩籍想到他以前的老大,就是徐厉,正在和这户霍家合伙出海,有心给这个小娘子解围,附在那人耳边道:“这是女人的月事带!” 那人应声把布带子丢回床上,他真不知道是这种东西! 时下人们认为女人的月经是不吉的东西,所以女人的月事带也是晦气之物。男人只要不是个变态,没人关注女人这种东西。当然,女人也把她们的月事带作为最隐秘的东西,父亲,兄弟,丈夫,儿子,连这些角色,都不能轻易看到她们的月事带! 霍悠然只是趁着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做几条月事带而已,偏偏被个陌生的男子瞧见了。 霍悠然顾不得收拾,赶紧把帐子拉上,羞赧得背着他二人,不吱一言。所以霍悠然就没有看见,那人很快换成了一种玩味的神情,贪看着自己的背影。 霍悠然的背影还是很有看头的,乌黑的一条大辫子把后颈的肌肤衬得越发白皙,浑圆的肩膀,纤细的腰身,辫子的末梢,刚刚好收在翘臀上。 韩籍看得出来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兴趣,有意好人做到底,胳膊肘桶了那人一下,出声道:“她家有个姐姐,是广陵郡主府的掌事大丫鬟!” 广陵郡主府的掌事大丫鬟,她的亲妹妹就不能随便挑逗了。那人顿失了大半的兴致,随便搜查了这个房间就出去了。 其实这个正在做月事带的房间也没什么好搜查的了。 要是这房间真藏了别人,这女人是有多么不知廉耻呢,还惬意的做着月事带! 其他房间被仔仔细细搜过了,柜子,木桶,房梁,柴垛,地窖,这些也是搜查的高手了,没放过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当然是一无是处,没找到人,也没找到一件可疑的东西。 还是年纪最大的那位在最后告诫霍悠然道:“今天有一批死囚越狱了。若看见可疑的陌生人须向官府举报,举报者有赏,隐匿者同罪!” 隐匿者同罪,同死罪! 霍悠然做出个配合的样子来,道:“是,小女知道了。” 不过,她不会那么倒霉的撞上死囚,也没那个胆量藏匿死囚,所以举报者有赏,隐匿者同罪都不于她相关。霍悠然是这样想的,所以说出的这句话才有了事不关己的镇定。 四个离去,霍悠然站在门内,直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已经远离,才折回自己的房间,掀开床帐,把做月事带的东西随便一卷塞在抽屉里,这会儿的她哪儿还有一点儿抱羞的神态,人就藏在这张床的被子的! “大哥!” 霍悠然轻轻换一声,才慢慢的揭开一点被子! 这一回郭洵又是平躺在那儿,没有反应,手上还用防备的姿态握着那把箭蔟。 霍悠然已经知道了,这把箭蔟是从他身体里拔出来的,而且这是一把带着倒钩的箭蔟,不过,霍悠然不敢掉以轻心,连续又轻唤了他好几声,郭洵还是没有反应。 这一回是真晕的吧? 霍悠然这样想着,才继续一点点的揭被子。被子下的郭洵还在流血,血迹沿着后腰的伤口,洇湿出一块一尺大的面积,并且还在继续扩展。郭洵原来里里外外 第49章 明眸 霍悠然蹲在地上往上瞧,能看见郭洵干净的下巴,紧抿的嘴唇和直挺的鼻翼,再多就不能了,郭洵俯身躺在床上,半张脸压着,又有半张的半张脸被手臂挡着。看小说到网 霍悠然有点遗憾,背靠着床边坐在床脚下歇了一会儿。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霍悠然长长的舒出一口气,闭眼休息,脑海里却自动补完了郭洵整张面容,那张脸还有些稚嫩,霍悠然想他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视线往下,欣赏了他整个身体,蜜色的胸膛,精瘦的腰身,窄窄的胯部,修长的双腿……纯粹的欣赏一下下,霍悠然心猿意马,痴痴的笑了一下。家里放着一个霍忻然,霍悠然欣赏男人的眼光一向有点高,这个少年郎倒是还不错的样子。还不错,这个想法一出来,霍悠然原本只是抱着欣赏的态度没有杂念的,也莫名其妙的生出一些涟漪来。所以这靠着床的后背,不由就像长了毛刺似了,刺得人心虚。 霍悠然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了起来,站起来悄悄的走出去。 大白早前被霍悠然栓在了廊檐下,只能在那尺寸的地方走来走去,见到了霍悠然,又趴了下去。 霍悠然坐在大白边上,强抱着它的头,像个朋友一样的对它说话道:“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生气了!刚才不是乖乖的样儿!” 大白是被训得有些刻板的,郭洵从墙外翻进来,才能惹怒大白,若是给开了门从门口进来的人,大白一向安安静静的。之前,霍悠然对它又打又骂的,大白可是生气了,不过,那四个差役进来的时候,大白就像主人一样盯着他们,一副顾家的样子,偶尔还吠了几声。 那几个差役能那么快的打发了,也有院子里栓着一条大狗的原因吧。 霍悠然庆幸的挠挠大白的头。 大白原来是不理人的样子,因着被霍悠然挠舒服了,也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霍悠然的掌心,然后站起身来,把锁链扯得哗啦哗啦作响。 这是要霍悠然把它放出来的意思。 霍悠然有些为难,怕大白趁她看不见的时候,又去招惹那人了。大白招猫逗狗的性子,完全有可能的事儿,伤了谁都不好。 “我宰只鸡给你吃吧!” 霍悠然决定用美味补偿一下大白,那个人,也正好给他做顿鸡肉粥。 砰砰砰,又是敲门声,霍悠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悠悠!”是霍四姐的声音,霍悠然把心从嗓子眼儿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起身去开门。 霍四姐挎了菜篮子,她丈夫张南生左右手提了鱼篓,霍四姐站在门口就开始道:“了不得了,衙门里一批死囚跑了……” 霍四姐说话声儿沾着些恐慌,毕竟跑了的是一批死囚。死囚,既然朝廷判了他们死罪,他们就是罪大恶极到非死不可的人,对于霍四姐这样的百姓来说,死囚的逃跑无异于地狱的恶鬼回归人间,那必定是穷凶极恶的模样,要是不小心迎面碰上了,就会咔嚓一下被扭了脖子。死囚嘛,杀人偿命,总觉得他们是杀死过别人才判下了死罪,那他们再杀起人来,也是想当然的事情,尤其在他们逃匿的过程中被撞上了,还不得杀人灭口。 “官府正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呢,那样闹得,市面上生意都不做了,你看你姐夫,顺路过来,一篓虾一篓田螺,才四十个钱,卖菜的都赶着出城了。” 霍四姐自顾说着,已经转到了一副占了便宜的口气。 一篓虾小的还是虾米,大的有手指粗,至少七斤的分量。另一边比鸡蛋小一些的一个个田螺,还粘着青苔,有十来斤了。正常情况下,四十个钱买不了这么多。 霍悠然噗嗤一声笑了,霍四姐就是这样的性情,有便宜就想占,为了占点小便宜,霍四姐都是下午出来买菜,因为下午买菜遇到甩货的机会比较多。 “这儿个个还是鲜活的吧。”霍悠然接着霍四姐的话茬! “可不是个个鲜活,今儿不吃也能养在水里。”霍四姐这才说起她过来的目的:“好了,你去我家吃饭吧,正好在我家住下了!” “为什么?” 这太突然了! 霍四姐理所当然的样子,强调道:“衙门里的死囚跑了,我和你姐夫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特意过来接你的!菜是顺路捎的。” “哦!”若家里没人,霍悠然倒是愿意跟着霍四姐走的,不过现在藏了一个人,霍悠然搪塞道:“我看屋子呢!” 张南生以为霍悠然是去他家不自在,盛情向邀:“小妹,在姐夫家里你和你姐睡一处,和自家一样的。” “是呀,把门窗关好,和我们走了!”霍四姐已经做主巡视起了门户,又道:“叔叔婶婶想你一个人在家,也是不放心的!屋子重要还是人重要呢!” “嗨……”霍悠然做出个满不在乎的样儿,道:“王都这么大,怎见得我就那么倒霉了,能叫我撞上了。再说了,我去你家住了,大白怎么办?” 霍四姐一噎,它还没有把大白想到里头,大白太大,牵到她家是有点儿麻烦。 霍悠然趁机道:“四姐,姐夫放心好了,我有大白呢,谁不长眼的闯到我家来,小心一口咬死!” “这倒也是!”霍四姐就是觉得大白的凶悍有点麻烦。 霍悠然也不能叫霍四姐白跑一趟,扒拉了霍四姐的菜篮子道:“我看看有什么好菜,四姐匀给我一些,省得我出去了。” &amp;nbs 第50章 贵人 郭洵这样看了霍悠然好几眼,霍悠然微微俯身轻问:“是要吃的?喝的?还是要点别的?” 吃的喝的都温在泥炉子上,霍悠然视线往下,看到床脚边的夜壶。``し 郭洵顺着霍悠然的视线,当然看到了那件东西,然后回看霍悠然就带了点晦暗的神色。郭洵出身大家,父族母族皆是名门望族,便是历经了唐末的风云也未曾暗淡,他自己一落地就被仆从环绕,由人服侍是习惯的,但霍悠然不是仆从,不是他用惯的丫鬟小厮,这陌生的地方,这陌生的女人,而自己对于眼前陌生的女人来说,也是陌生的男人,她怎么那么顺手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当当的?一开始就引自己进了这个房间,这是霍悠然住的房间,这床是霍悠然睡的床,她还拿出自己的月事带做了掩护,之后又给自己包扎伤口,喂粥喂药,一直守到半夜? 还有这中间,应付了几个差役和自家姐姐,小户人家的女儿家,能有这份当机立断的机智和说谎不打草稿的心智? 霍悠然只梳了一条大辫子,一身布衣坐在郭洵边上,一张鹅蛋脸素净白皙,静静坐着乖巧柔顺的样子,她真实的心性和外表完全不一样。霍悠然做了那么多,在郭洵面前展现出了这些面目,留给郭洵的绝对不是感动。面对这样变化多端的霍悠然,郭洵很冷静。像郭洵这样的出身,感动这样的感情是没有的,一饭千金,今日他躲避在这户人家,他日报以财富和地位,才是郭洵的思考方式。郭洵已经在思考了,该怎么报答眼前这个陌生女子,或者说是,眼前这个陌生女子图他什么回报。想当年他父亲在董家养伤,便顺势收纳了董氏女,那这个女人做的这些,也够自己纳她为妾了,自己是不是该像父亲一样给人一个终身的归宿? 女儿家眼里好像就那点事了,她们的终身大事。 现在自己进了她的屋子,睡了她的床,还被她看光了,得负点责任的! 当时的郭洵就是那么想的,他那样的身份,妻子的人选不是他一个人决定的,爱妾的人选,他想纳一个女人,倒是他一个人可以决定下的事情。 “我是想你别撑到伤口才拿过来的,这是我哥用的夜壶,他不在家,这是洗得干干净净收着的,你要不满意也没得挑了,没有全新的。”霍悠然看到郭洵晦暗的眼色,以为他嫌弃别人用过的夜壶,就解释了一句。霍悠然解释过了,见郭洵的眼色依然晦暗未变,忽然就明白了他所想的。霍悠然和他待了半天,通过他的身体和他表现出来的仪态,也感受到他家不同于霍家的家境。而现在自己这样照顾他,那是大大于礼不合的。霍悠然嗤笑了一声,犀利的道:“我没有办法。你能杀却没有杀了我的狗,你能杀却没有杀我,所以我也是张不开嘴来把你赶出去,你现在又重伤得走不掉。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只是想保我的平安,现在我做的一切,也仅仅是想我的平安。虽然我不相信你是死囚,但你必定是惹下大麻烦了,你在我家多待一会儿,我就不平安。所以,我也不问你是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我现在所求的也只是你伤好一点自己走出去,为此尽心竭力的照顾你。到时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就当彼此不认识!” 什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郭洵忽然有点岔气,咳了一声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现在又说了什么?” 霍悠然摊摊手表示无奈道:“人生五件事,吃喝拉撒睡。从天而降一个重伤员,我就管一管这吃喝拉撒睡。我已经不计较了,你又计较什么?” 郭洵一滞,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带了一份赌气道:“我计较什么!” “那皆大欢喜!”霍悠然把话题说回来道:“那是要吃的?喝的?还是要点别的?” 过了这半日,郭洵还真有点内急。 “我要衣服!” 霍悠然给他包扎好伤口之后,就把他包在了被子里,所以被子下的郭洵没有穿衣服。 霍悠然想说,小心撑到伤口,小心被风扑了身子,在被子里解决一下算了,不过再想,郭洵也知道他现在的这个状态,就是下个地儿也难的。而且像霍家这样‘三间四耳倒八尺’的宅子,是没有单独的一间房子辟成茅房的,茅房在三间正屋背后的西侧,有一个小小的矮矮的泥沙混合堆砌而成的小屋子,那是茅房,所以上个茅房有些不方便,所以家里男人用夜壶,女人有马桶,都是个人专用的。郭洵本来就不方便了,还要这样折腾,就由着他折腾好了,反正不是自己的身体! 霍悠然拿了一叠霍修的衣物,半夜的深秋,已经结霜露了。 霍悠然放下衣服就转身了,只听到身后郭洵缓慢的穿衣裤的声音,穿了足足有一刻钟才下地。 霍悠然掌了油灯走在前面,郭洵是一步一步挨着房间挪过去的,便是这样,走得几步,霍悠然都能听到后头不住的抽气时。霍悠然几次想扶,终究是没有扶,只站在他的身侧,给他挡一点儿风。 郭洵有一点点想要扶着霍悠然肩膀的冲动,不过他终究还是挨着房间移动,没有去碰霍悠然,却问道:“你姐姐在广陵郡主府当差?” 白天郭洵是听到了一些对话,霍悠然也不意外,没有回头道:“是我三堂姐,六年前她小选进宫的,又赏给了广陵郡主,现在做到了大丫鬟的份上,天天在郡主身边的。” “是红川,水华,金蕊,玉雨哪一个?”郭洵又问。 广陵郡主现在是热灶,和当年华川郡主的冷清不可同日而语。 郭洵说出了广陵郡主跟前四大丫鬟的名字。这一下,霍悠然就不得不诧异的回头了,不过霍悠然说了,不问他出身,好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所以诧异了也不会打听郭洵的来历,只是回道:“是水华!” …… 第51章 魏国 霍悠然仔仔细细的和郭洵说了郡主府的经过,统共没有几句话,因为两边都没有让霍悠然传话的意思,所以两人像隔着霍悠然打了个哑谜似的。。し0。完那几句,把一盒金疮药放在桌上,把青釉夜壶默默的放在床脚下。 如果男人给女人买卫生巾会尴尬的话,女人给男人买夜壶至少尴尬十倍,尤其霍悠然,还是未婚女子,霍悠然就算脸皮厚的,十倍之力也够尴尬的,但是一想到郭洵强走到茅房的抽气声和早上郭洵自己换下来的浸透污血的伤布,这个东西还是要买。 霍悠然有点尴尬的搓搓手,准备转身。 “等等……”郭洵叫住了霍悠然。 霍悠然停住,静听他说话。霍三姐的那句话‘那是贵人,你要好好照顾’,后来霍悠然想起这句话来,怕这句话不仅代表了霍三姐的意思,也代表了广陵郡主的意思,所以刚才霍悠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把这句话重复出来。 好好照顾! 如果之前是出于自觉,那么去过郡主府一趟之后,就变成‘必须’了。 郭洵是看霍悠然转身了才叫住她,霍悠然停住,郭洵面对脚下的青釉夜壶倒有点发愣,这种对于男人也算私密的东西,她还真买了!郭洵发愣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自己从半夜开始就赌气了,赌气的强撑去茅房,赌气的早上自己胡乱换了药,赌气的让这个女人去了广陵郡主府。 自己赌着一口气,偏偏霍悠然的外表是一副乖顺的样子,而她早说开了,过着这件事,就当彼此不认识! 郭洵不知道自己是疏了这口气,还是继续赌得更严重了,闪过一丝羞赧道:“给我把药换一下。” 从昨天半夜开始,郭洵就像守礼的大家闺秀一样没有让霍悠然再碰一下。 霍悠然意外他怎么拧着的性子说掰就掰开了,表情上却没有一点意外的马上道:“我去打点水。” 热水,剪刀,裹伤布都准备好了,郭洵自觉的趴在床上,脸埋在枕下。霍悠然扯了一条被子盖住他的后背,又扯了一条被子盖住他的下半身,这才在被子里,把他的衣服卷上去,裤子褪下来。这样肌肤接触,霍悠然才知道郭洵又烧了,还好只是低烧。早上郭洵自己包的,伤布一看就是包扎粗糙的样子,还渗出了血迹来,先前的金疮药混着粘稠的血块那么捂在伤口上。伤口还没有开始结痂,渗着脓水有些红肿,蔓延至整个腰部都有点肿胀。 这样折腾的,比昨天也好不了多少! 霍悠然无语的叹了口气,卷了布条沾了药粉一下一下的刮干净伤口,才糊了大把的金疮药包裹起来,郭洵自己勉强抬起身体方便霍悠然缠绕。霍悠然触着被冷汗浸潮润的被单,这心突然疼的太快收不住,就落下了眼泪来,眼泪刚好掉落在郭洵的肌肤上。 几滴眼泪的触觉,对于处在敏感中的郭洵,还是能感受到,他暮然回首,正看见霍悠然用手背擦了挂在脸上的眼泪。 郭洵还没开口,霍悠然就打破了郭洵的自作多情,倔强道:“我是想到我哥了!” 郭洵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低谷,转回去的脸上已经带着难看道:“你哥还能受这种伤?” 被箭射伤? 正如霍悠然所言,郭洵是惹上了大麻烦,一般人惹不上这样的麻烦。 霍悠然没有驳斥,上辈子赵泽二十四岁的时候受过枪伤,一枪打在肺里,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又是怎么死的,这辈子变成霍忻然,也总是在打,从阡陌市井打到县衙大牢,他们两辈子的生活,没人理解,这辈子升斗草民的日子,也不是‘贵人’可以理解的。 霍悠然原来就有些由此及彼,因着那份倔强把霍忻然扯出来,这会子回忆起两世经过的风雨,就流露出几分神伤来。 郭洵话出口才意识到冒犯,回头问道:“你哥在哪儿?” 这对于郭洵来说,就是扯闲话了。他在这家一个整天,就没有问一句霍悠然的家事。 霍忻然,是霍悠然目前为止最宝贝的人,所以霍悠然也乐得说起他,说起来就带着夸耀道:“我哥月前出海去了,押了一船茶叶布料,往魏国去了。押船的有二十几个呢,就我哥最厉害了,我哥才十三岁!” 跑船只讲本事,霍忻然十三岁出海,年纪这么小,就说明他本事不小。 “哦!”郭洵不知道为何带了点不服气的情绪,他十三岁的时候,还去过辽国的。 “这会子他应该在魏国了吧。魏国现在有多冷?下过雪了吧!”霍悠然说起霍忻然就收不住,自问自答的把那些思念说了起来。郭洵兀然接话道:“魏国干冷,越国湿冷,魏国是比越国冷一些,也冷不了多少。在越国冻不着他,在魏国也冻不着他!” “魏国?” 那么了解魏国! 霍悠然把心神儿收在郭洵身上,之前霍悠然默认郭洵是越国人来的。 郭洵没有接话。 霍悠然没有追问,给郭洵盖好了被子,洗了新鲜的大红枣放在郭洵的边上,又去厨房做饭煎药。今天有了一些准备就做得从容了些,猪肝炒菠菜,韭菜炒鸡蛋,枸杞煲鸡汤,还烤了几块芝麻饼。 这一回郭洵还有点儿力气自己拿碗拿筷,霍悠然坐边上给他夹菜。 霍悠然脑海里念着‘好好照顾’,就更加体贴了道:“我的手艺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吃得惯就吃,想吃什么可以点,也省得我费尽想了,我会做的就给你做!” &amp;n 第52章 年少 霍家人关起门来说话。。。 他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怎么会受了伤,又躲在我们家里? “知道那么多干嘛,三姐交代的事,我还能驳回!”霍悠然一问三不知,她是真的不知道。 张氏急燥的道:“既然是三姐交代的事,你该请他住在正房,或是别的厢房,怎么安顿在你的屋子。” 刚才,郭洵回屋,回的是霍悠然的屋子。这么快就要穿帮了,霍悠然能说她是迫不得已上的贼船? “算了,丫头的屋子能藏人,他要是能大大方方的,也不会住在我们家了!”霍修试着体谅一回。 “不就是个屋子,我那屋儿,四姐五姐七妹也住了几年了。”霍悠然含含糊糊的解释一句道:“他当时来的突然,就我那屋铺盖是现成的,就扶他躺了,这躺都躺了,一天是躺,几天也是躺,就没有想着给他挪屋……” 主要是怕搜查的人再来一波,不过昨天霍悠然出门买菜的时候,听街面上的人说,逃出去的死囚都被抓回来了,真有没有死囚逃出去又抓回来,这对小老百姓就是一个谜。头顶哪块云要下雨,霍悠然也不知道,原来住得好好的,霍悠然就没让郭洵挪屋。 “我这几天住哥那屋,又没和他住一起!” 见过四个跨刀的差役,霍悠然真不计较这点细枝末节。 张氏哪知道这些,趁着太阳,转身就在院子里晒起了被子,预备把以前霍大姐陈银住过的那屋打扫出来请郭洵住。 “娘先别忙这些,和我说说大姐家的事可了了?”霍悠然跟在张氏后头追问。 这是霍家的大事,有郭洵一添乱,把自家大事都忘了。张氏把该晒的东西都拿出去先晒着,反手拉霍悠然进屋,一家子又关起门来说话。 “行了,四个儿子立下了分家文书,陈家田地分了,屋子分了,大姐她婆婆,当然是长子长媳奉养,陈银陈铜陈铁每年出两石米,一千个铜钱,以后丧病大事,四个儿子分摊,这是赡养母亲应当应分的,这规矩先定了,若再添点儿,就是大姐两口子的孝心了!” 陈大鹏死了,赵氏还活着。 张氏说出这一通话,很有些憋屈在里头。几个儿子分家产,那分到手的,就是自个儿小家的恒产了。家业大的,有大的分法,像陈家这样的小户,也有得墨迹,从要哪块儿水田到碗筷板凳归谁,几个媳妇都要扯一回,偏偏霍大姐还在坐月子出不去,挑剩了就是她的了,碗缺了一口的,凳子缺了一角的。 “这样才好呢!”霍悠然嘲讽道:“人在逆境才看得到人心,日后就知道哪家可以交心,哪家不可以交心。” 一百两金子,霍家捂得严严实实,谁家也不知道,便是出了嫁的霍大姐霍四姐也不知道。那百金怎么来的,是霍家协助叛逆来的,霍家既然能行助逆之事,至少对已逝国主周崇缺乏忠诚。当初周岳想做上国主的位置,当然乐意看到这样的百姓,可是他坐上国主之后,就会忌惮这样的百姓,或许霍家还没有被一国之主看在眼里,但这笔银子是怎么都洗不干净的,所以霍家只能闷声发大财,低调一点。 便是现在霍忻然拿着这些金子做本钱出海了,也就家里长辈们知道。在外人看来,霍家还停留在小半年前,惹上了人命官司,把家当都赔光了,生意也做不下去了,那么落魄的样子!霍家落魄了,在叔叔家帮忙的霍大姐两口子可不是也落魄会了施家田种地,这境遇一顺一逆,人心浮动也是难免了。 霍修哀叹而道:“陈家为着哪个儿子去服兵役,这家早就松动了。大鹏哥这么快走了,也是几个儿子这样推诿闹的!” 霍悠然的心里丝丝的酸楚,道:“陈伯伯真是那么走的……” 霍悠然是怀疑陈大鹏自杀的,越国律法,三代之家,父在子不分家,只有他死了,四个儿子才能分家,分家之后,四个儿子都是户主了。那样朝廷如果征兵,就是直接征在四个儿子头上,四个儿子也没得推诿了。 推来推去,推掉的是兄弟情分啊! 别看霍家住在王都还算太平,现在越国可不太平。周岳继位至今,宋国没有承认周岳越国国主的地位,宋国不承认,他就有兴兵讨伐的口实,而事实上,现在宋越两国边境上都陈列着重兵,周岳接掌越国之后,只在王宫待了三天,就拔了五万大军驻守常州,至今不曾回来,一国之主亲自在边防守卫,是随时准备和宋国大干一场了。这也是霍家最后舍得霍忻然出海的原因。如果这场战事打得绵绵不绝,最后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霍家要多多的赚银子,才能存活下来,才能度过这场国难! 现在还没大干一场,但小规模摩擦不断,尤其是秋收的这段时间。官匪官匪,是官也是最大的匪,越国以前是要向宋国进贡的,今年周岳取消了进贡。越国不给宋国就自己拿,两国边境上的烧杀抢掠不断,宋国抢了越国的,越国也有抢了宋国的。 不断的小规模摩擦,两*队伤亡也上万了,还有两国边境十几万户边境受难。 有时候霍悠然都会庆幸的想,自己落在了一国之都,这已经是小老百姓最好的栖身之地了。 说起买奴婢,现在还真是买奴婢的好时候,王都北市上自己插根稻草要卖掉自己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几倍,身价银子就不说了,贱的很,他们只是想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 在北市交易的人,已经和一头牛,一头骡没有区别! 霍修一摆手,道:“也不能那么说,大鹏哥的身子早垮了,以前大姐他们挣了钱用药养着,药断了一阵子就不行了。” &amp;nb 第53章 而已 张氏就是一个纯粹的市井妇人,一个简单怜爱侄女的婶娘。霍五姐今年是十四岁,家里又预备起她的大事来,霍悠然今年十二岁,已经被人看在了眼里,那郑传她娘,大白天的往家里送了几次肉饼,打什么主意张氏心里清楚,虽然是回绝了郑家,张氏心里甜蜜,一女百家求,养个女儿最不舍的,是她早晚要出嫁,然一心盼望的,也是她风风光光的出嫁,嫁入一户好人家。霍三姐今年是十八岁,想着霍五姐霍悠然,霍三姐一年年的大了,张氏能不为她想一想。 偏偏霍三姐的生活,是张氏看不见摸不着的,所以见了一点儿,张氏就往那处想了,也是霍悠然自己把人拐进去的,霍悠然张口就把霍三姐说在了前头,现有霍三姐发话,郭洵才出现在霍家,顺序一倒,张氏自然想歪了。 霍修支了头听,他也把张氏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摇头道:“三姐的大事,说再多也是平添烦恼!” 张氏默然。 霍修嗟叹,道:“当初大姐三姐一同备选,大姐删下来了,三姐选进去了,过了这么些年,两个姐儿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大姐现在为了一些破烂家伙事儿,都要生一场闲气,现在还是在娘家坐月子。三姐虽然为人奴婢,我们这几回见的,她穿的戴的,就不是霍家置办得起的东西,出个门有丫鬟婆子跟轿,在那门里头,也有丫鬟婆子服侍,芊芊素手,不沾阳春水!” 张氏赞叹道:“三姐是千人走独木桥,自己走出来的,大姐走不了这条路,走几步便掉了。这是霍大姐霍三姐各自的机缘!” “谁说不是这样。”霍修谈笑,道:“三姐正是有这样的机缘,就不是我们能为她考虑的了。奴婢服侍主子,她见宠于主子的理由,不是她服侍的好,是个人调教个几年,都能服侍。她见宠于主子的理由,是她把一生所有献了进去,她的忠心,她的自由,乃至她的姻缘,都是主子的,这才有她现在的体面!” 张氏待要说几句,霍修阻止了她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想头,这也是大嫂的想头,下次再见了大嫂说起了三姐,你也把这些话说一说,三姐在郡主府越有体面,她的大事就越不是我们可以考虑的。还是悠悠那句话说的对……” 突然说到了霍悠然,霍悠然又没跟上霍修的节奏。 霍修对着女儿朗清而笑,道:“知道那么多干嘛,管那一个人是武将,是年少,是前途非凡,出了这门,他和霍家就不相干!” 疼着的心被这句话重压之后,就剩下麻木了。心麻木的没有了感觉,那曾经荡起的些许涟漪,就被霍悠然尘封了。霍悠然一笑置之,道:“爹爹说的对!” 霍修和张氏回来了,自然全盘接手了照顾郭洵的事。霍大姐陈银住过的那屋,地面家具摆设,统统擦拭了两遍,换上新的床帐,铺上晒得蓬松的被褥,恭敬的请郭洵移步入住。 郭洵当然无话可说,他也知道住在女儿家的闺房是不妥当的,只是那天霍悠然说她不计较,郭洵就和她不计较到底,才那么不妥当的住了三天。 当天晚饭,郭洵的晚餐,无花果炖老鸭汤,笋干烧肉,芝麻枸杞拌菠菜,香煎南瓜饼,也算霍家好好招待他了,郭洵吃了一口,就知道不一样了,不是霍悠然做的。 当然不是霍悠然做的,是霍修和张氏两口子忙出来的,霍家人的手艺都不错。 郭洵一个人吃饭,吃的不是霍悠然做的饭。 事后霍悠然把霍修拿回来的饭菜看了一眼,动的比昨晚少了一点,霍悠然默而不言。 其后的几天,霍悠然和郭洵便很难见到面了,郭洵在霍家养伤的,他大半的时间躺在床上。至于霍悠然,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不围着郭洵转了,霍悠然在屋里织织布,给父亲弟弟们做做衣服,一晃就是一天了。 午后深秋,太过明媚的阳光其实有点刺眼,树影静静的躺在地上,没有一丝风动。郭洵站在窗口,他的屋子正对着霍悠然的屋子,他那样站着,通过窗口只能看到霍悠然的发顶,今天霍悠然梳了一个丱发,发分两股,对称系结成两大椎,分置于头顶两侧,乌黑浓密的秀发上,没有一件饰物,那么光秃秃的样子。 郭洵回想他院中洒扫的小丫鬟,都会在发带上挂上银豆子。 不知不觉,郭洵走到了霍悠然的窗口。霍悠然正在改衣服,把霍忻然小时候穿过的衣服,适当的改一改给霍乐然穿,袖子裤脚太长的,折个两道边,霍乐然能穿一季,放开之后,还能再穿一季。小孩子年年长个儿,衣服便是这样大的留给小的。 “大哥,有事?”霍悠然知道郭洵走近了,等他站在窗口,霍悠然才放下针线抬头,浅浅的笑问,一切都是很自然从容的样子。 郭洵眼神漂移,没落在霍悠然身上,道:“其他人怎么不见?” 霍悠然收了笑道:“小三有点风寒,爹娘抱了他看大夫去了。家里煮着姜汤,大哥也喝一碗吧。” 霍悠然说着,起身去厨房端姜汤,郭洵走进了霍悠然的房间。 姜汤辛辣,用炭火温在泥炉子里,有些烫嘴,郭洵接在手里,一口一口的慢慢喝。 霍悠然欠身笑笑,继续坐在窗口改衣服。 霍家是这样一副勤俭的样子,郭洵不由问道:“上一回,你说你家花钱的地方多着?” 或许贵人家里,指头缝里漏一点儿,就够霍家过好几年了,霍家藏匿了他担着多大的干系,担惊受怕的这些天,要些东西也是应该的,郭洵要提,霍悠然也张得开嘴来,道:“是呀,我家里阿公阿婆老了,上六十的老人,还有姥姥,姥姥只我娘一个女儿,快五十了,孤零零一个人 第54章 头饰 郭洵走了,对于霍悠然说,他来得意外,走的突然。 管那一个人是武将,是年少,是前途非凡,出了这门,他和霍家就不相干。霍悠然常常用这句理智的话来安慰自己的惆怅,是不相干了,早就知道那是不相干的人,也还是逃不过空落落的情绪。 那些相处的日子,时时不由霍悠然控制的出现在脑海里,每当那个时候,霍悠然就把郭洵一通贬损:真是小气吧啦,小气吧啦!提心吊胆的精神损失费没有,事后连那些天的饭钱都不补来! 对霍悠然来说,爱情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财物是生活必需品! 其实在霍悠然的无知无觉之下,国家,越国和霍家都在悄然发生改变。 十一月,魏国任命周岳为吴越国王,东南兵马都元帅,东南六镇节度使兼任中书令。一连串的任命背后,是魏国率先承认了周岳越国国主的地位,同时,这也意味着,越国成了魏国的藩属国。 天下合久必分,昔日盛唐的领地下,地方割据势力几十年混战,国家立了被灭,国土面积或大或小,至今按照国土面积排序,有魏国,宋国,楚国,汉国,蜀国,越国六个似模似样的国家,越国的面积是最小的,此外北有辽国,西有吐蕃诸部,西南的南诏变成了大理,这三个国家的领土,百年前就不接受日益衰弱的大唐约束了。 越国偏安东隅,三面被宋国围绕,一面临海,小小十三州的越国,总是要附属在大国之下,才能化解自周岳即位之后,被宋国夹得不能动弹的危局! 周岳接受了魏国朝廷的任命之后,市井之中的欢欣鼓舞,比过年还要热闹数倍。 在霍悠然的理解里,越国紧紧抱住了魏国的大腿,就免遭了宋国的欺凌。事实也是如此,宋越两国默默收起了刀兵。 进了腊月,田里没有农事,霍修接了父母及大哥一家剩下的四口来城里过年,张氏也接了母亲来,暂时和霍悠然祖孙同屋住着,原来在霍忻然离家之后略显空旷的房子,又被挤得满满当当。 大冬天,一家三代守在一起相互取暖,还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好。 在霍忻然不在的日子里,在郭洵不可得不可求的残酷现实里,霍悠然投身在暖融融的家人怀抱里,也是一种安慰。 外头刮着北风,卷着雪粒子,在一年中寒冷的日子里,这么多的家人围着一口大锅吃一顿猪肉炖粉条,也是另一种朴素的幸福。 “五姐,你听是不是有人在敲门!”霍悠然对霍五姐道。一家人关了门关了窗热热闹闹的吃饭,外面的敲门声就听不真切了。 “这么冷的天谁来敲门,快点把粉丝捞干净,都煮烂了,我要下新一把粉丝了……”霍五姐眼睛盯着大锅,随着霍悠然和霍五姐对话,其他人渐渐停了声音,外面的敲门声就清晰了。 敲门声一下一下,徐徐有节。 “是有人敲门了。”张氏放下碗筷道。 霍悠然已经站起来穿大袄,霍五姐也起身,姐妹俩儿相互拥着开了门。 是一个四旬的仆妇在敲门,霍家门前,停着两辆蓝油布厚绒的马车,霍悠然开了门,厚重的车帘才掀起来,弯腰走下来一个年轻些许的妇人,戴着秋香色的昭君帽,一身野鸭毛的斗篷裹身,霍五姐不认得她,霍悠然还记得,是广陵郡主面前的江嫂子,霍三姐常常提起的‘江大娘’。 江嫂子下车,对着霍家门带了赞许的微笑之意。 堂屋内众人已经放下了碗筷,搬下了大锅,地面只来得及简单的扫了一遍,另烧了一个红汪汪的火盆摆在屋中。江嫂子坐在东侧的椅子上,她带来的丫鬟婆子把另一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有衣物,有布匹,有胭脂首饰盒子,有些不起眼的物件摆设,像是给人搬家一样,霍悠然看得出来,这些是霍三姐屋里的东西。 霍家众人的心在半空中来回晃荡,江嫂子笑着安抚道:“是喜事,姑娘大喜!” 以前江嫂子是可以叫霍三姐‘水华’的,郡主府又没有男主人,霍三姐给谁做‘姑娘’?霍三姐还是走上了丫鬟晋升的另外一条路,封了‘姑娘’! 江嫂子起身,态度恭敬的道:“数日前,姑娘伺候了国主,现在姑娘已随国主入宫,这些是姑娘入宫前收拾出来的旧物,说是分与家人。” 霍家众人,霍恩率先回过神来,对着王宫邀拜道:“愚孙蒲柳之姿,尘蒙君主隆恩!” 霍恩这一邀拜,霍家众人也纷纷邀拜。 江嫂子颔首嘉许,道:“霍老爷子放心,姑娘出宫五年复又入宫,这番际遇今非昔比。姑娘甚得国主宠爱,忙过了这个年,便有正式的加封下来,届时幸及霍家,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霍恩感激涕零。 江嫂子也再无话,国主和霍三姐现在都不是江嫂子随意能说道的,江嫂子就是来做个通知,顺便送一车东西。 江嫂子离去之后,霍悠然开了一个个盒子翻找了一遍,确实找到了霍三姐写的一封书信,只有四个字‘切勿记念’,此外还有几张纸笺,仔细的写了哪些东西留给陈氏,哪些东西留给单氏,哪些东西留给张氏,余下霍大姐,霍四姐,霍五姐,霍七姐,霍悠然,都有分派。 霍三姐在郡主府用过的旧物,一则都是好东西,二则给大家留个纪念。 切勿记念,霍三姐说,不用为她挂心,千言万语,都在这片语之内!霍恩捏着这份简简单单的信,老泪横流! 张氏抚着单氏的手,笑道:“大嫂,是三 第55章 书院 霍三姐,封了贵人。; 越国国小,后宫名分化繁为简,国后以下,秩序依次是夫人,贵人,美人,才人四等,周岳的原配张氏早逝,不曾续娶,周岳即位之后,追封张氏为国后,所以越国国后的位置,实际上是空缺的。国后下面是两位夫人,奉化夫人曹氏,常山夫人李氏,夫人位视御史大夫,爵比县公,奉化和常山,是越国的县名,所以夫人是领朝廷俸禄的。以下贵人,美人,才人就没有爵位和俸禄,所领便是内宫的分例。 平心而论,霍三姐奴婢出身,又无生育之功,贵人的位分已经很高了,周岳的后宫,多少有子有女的女人,都止在贵人,霍家那时候想着,霍三姐要从才人一步步熬呢,一来就是贵人,可见国主的宠爱,王室的看重,霍恩知道孙女封了贵人,脸上的皱纹都少了一条。 封号下来之后,广陵郡主派了嬷嬷来给霍家的女眷讲授宫廷的礼仪,备着宫里传召。如果宫里传召,是给霍家的体面,也是给三姐撑场面,霍家从陈氏到霍七姐,都很用心的学着, 那一句幸及霍家,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一月之后,宫里果然传召霍家女眷。 越国的王宫,坐落在凤凰山上,凤凰山海拔不到两百米,呈南北走向延伸,宛若凤凰展翅东飞。越国王宫是园林式宫廷,霍悠然上辈子也是游玩过很多园林景区的人,随着涌动的客流观赏一遍,真欣赏不出其中的魅力,但是这一次霍悠然体悟出来了,越国王宫经过两代国主的营造,宏伟瑰丽,工力精致,金碧流丹,华灿照映,如果王宫之内没有了权利纷争,那置身其中,如登天宫化境一般。 霍三姐住了渡月阁,是座三层小阁楼,阁楼面前有个小池,名曰小龙池,春天柳絮飘飞,夏天小荷亭亭,秋天望池赏月,冬天砸冰垂钓,如果逃离了权利的漩涡,一个女人能有这样一处遗世**的所在,真是身心惬意了! 霍三姐又大变样儿了,梳了一个高耸而蓬松的凌云髻,发髻上簪了一套粉白玉花蝶钗,光洁的额头上,用金箔贴了一个花钿,一双大眼黑灵灵,闪着熠熠艳光,身上一条金银绘花鸟的长裙在身后有个长尾拖地,因是早春,又披了一件半身的白狐斗篷,一支羊脂玉镯戴在右手玉腕,无意间理了理领口,和白狐斗篷浑然天成。 果然是草鸡变凤凰的样子! 霍三姐用一张长桌宴客,霍三姐坐在上首,左手依次是陈氏,单氏,张氏和霍悠然,右手依次是霍大姐霍四姐霍五姐霍七姐,长桌上摆放了十数碟精细的糕点,又好看又好吃,长桌尾端一丈之外,立着一架山水屏风,屏风后有丝竹管弦升乐。 也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霍悠然两世的教育,都没有这种修养,一边喝着早茶,一边听着古典音乐。但是在这种氛围里,悠扬轻荡的心境,是能享受到的。 从阡陌到市井到宫廷,为什么男人和女人都要生生不息的往上奋斗,因为一饮一啄,一蔬一饭,一丝一缕,一砖一瓦都是不一样,前者是生存,后者是生活,是享受,人生一世,活着便是渴望尽情享受,所以尘世才变得那么纷纷扰扰,那生活在如此如画的风景里,而自己也是其中的风景,真是不枉此生了。 可惜一盏茶的时间,这样的氛围就被打断了两次,奉化夫人和常山夫人前后脚的使唤了宫女赏了东西过来,奉化夫人赏了衣料,常山夫人赏了首饰,霍家每个人一份,霍家每个人自然得跪接收礼。 “行了,撤了吧!”行完了这些虚礼,丝竹管弦退下,众人另移至一处明轩,围桌叙话,这才是可以好好说话,不被打扰的时光。 霍三姐一手握了陈氏的手,一手握了单氏的手,连声问:“阿公可好,父亲可好?” “好呢,好呢!”陈氏试问道:“霍氏女册封的旨意一出,施家田的那处里正,还想请你阿公或是你父亲担任了!” 霍三姐嗤笑摇头道:“那一片大多陈氏,我们霍氏,不要管这些杂事!” 氏点头应道,这是第一件要说的正经事。 霍三姐轻笑,又道:“我们家里,只有四叔儿是个会读书的样儿,得使了法子,去五峰书院走一遭才好!” 霍修会读书,霍恩手口亲传的识文断字,四书五经,霍修早早就读通了,但是男人读书有时也无用,上书院,上五峰书院,霍家人从来没有想过的,因为那书院的大门,不是对庶民敞开的,去了那个书院读书,显出点文人的气质来,将来为官为吏,都是可以期许的前程,张氏激动的坐不住,道:“这能使法子?” 霍三姐含笑道:“只要四叔不在意内宠而获益,当然是能去得的,去了书院好好读书,将来集英殿策试,就会有四叔的一席之地。” 集英殿策试,是国主要亲自考问点官了,和科举最后的殿试差不多,但是因为越国国小,朝廷取材没有科举那么繁琐的一套,各地名士云集王都,国主以文名直接问策,点中的,就可以为官为吏了。 霍三姐做了贵人之后,当然不愿看到霍家还是一门草户,但是一个贵人,还没有荫封的资格,所以霍修要自己努力一把。 张氏捂着嘴,已经喜极而泣。在士人之子恒为士,商人之子恒为商的正统法则下,这是霍家改变身份的契机! “过个几日,让四叔去拜会田芳,会有人引荐的,到时候四叔只需一心读书,所需花费,也不用费心的。”霍三姐轻柔的对张氏嘱咐道。 张氏激动的应诺。 “忻忻还得月余才回来。”霍三姐用陈述句说了这句话,之后笑开了道:“罢了,先紧了四叔读书。” 霍三姐成了宫 第56章 郭洵 叙话间,宫人已经摆宴,煨海参,烧干贝,酱猪蹄,清汤肺片,烟熏鹿肉,爆炒鳝段,葫芦鸭,水粉汤圆,共八个大菜。``し 霍三姐首先落座,道:“国主勤俭,日常一顿饭菜不过三菜一汤,便是宫宴之上,也不过九道菜!”所以摆了八个大菜,已经是很丰盛的宴席了。 菜肴在精不在多! 此八非彼八,如果是青菜豆腐随便炒一炒,摆出八十个菜也不稀奇。现在宴桌上摆的海参,干贝,鹿肉,是霍家人只听过没吃过的好东西,再别说每一道菜讲究的做法。一道煨海参,海参半个月前就养在水里吐泥沙,开宴前一天在鸡汤中反复烫烧去尽腥燥,这样海参既能煨得烂熟,又能保持弹爽的口感。开宴前两个时辰,又以鸡汤,火腿,香蕈红煨至收尽汤汁。 一道煨海参,是霍家一个月的菜钱。 听到国主请人吃饭也只上九个菜,霍家众人还一时不敢坐下,陈氏喏喏的不知道说什么好,霍三姐只比国主少上一个菜,是不是太骄纵了? 霍三姐笑道:“大家坐吧,那天我拟菜单子,还是国主给我圈的菜名儿,这儿一半的菜,是专司福宁殿的厨子做的,别的厨子没这份手艺。” 福宁殿是国主的居所,换句话说,这桌宴席是国主赏下来的,只是不和刚才奉化夫人和常山夫人那样高唱着赏过来罢了。 “那好,那好!”陈氏的面色舒张开来,在霍七姐的搀扶下坐下。其他人再缓缓入座,虽然桌上有霍家人只听过没吃过的好东西,经过那一个月的教导,每个人都克制着,一席山珍海味也要吃出家常菜的气氛,霍家不是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不给霍三姐丢人! 吃饭不是干吃饭,席面一丈之外,十几个宫人演着一出傀儡戏,边吃边看戏。 他们演的,是宫中新排的一出新戏,叫《杨妃传》,说的是某朝某代,出身世家的一位小姐杨氏,生得花容月貌,又经明行修,所以从小就立下了常伴君侧的宏愿,在二八年华备选入宫,虽然杨氏有徐贤妃之才,班婕妤之德,但是皇上就是眼瞎的去宠幸一些骄奢淫逸的妒女,恶女,期间杨氏用一种‘皇上虐我千百遍,我待皇上如初恋’的胸怀痴痴的期盼着恩宠,皇上病了,她在佛前祈祷,差点跪废了双腿,皇上的儿子夭折了,又不是杨氏生的,杨氏也难过的差点哭瞎了眼睛,就是这样的贤德,皇上终于擦亮了眼睛看到了杨氏的好,最后就是专宠她一个,拜为贵妃! 吃完了饭上了茶,这出戏还在演,或许是宫人们的唱念作打,技艺高超,又或许是这样狗血又圣母的故事实在好看,从陈氏到霍七姐都为杨氏垂了一通眼泪,恨不得化身皇上,去宠一宠这么贤德的杨氏。 霍三姐轻轻的起身,经过霍悠然的时候,轻搭了一下霍悠然的肩膀,两姐妹悄悄离了席出来,沿着小龙池散步。 霍三姐看着前方,道:“悠悠,若你是杨氏,你可愿做杨妃?” 刚才只有霍悠然,心不在那处戏上。 霍悠然淡薄的道:“杨氏有那么的出身,那样的美貌,那样的才情,她渴望的,是一个国家最高贵的男子,那是她的追求,和我无关!” 连个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就自顾自的立下那样的宏愿,杨氏不是圣母,也不是小白花,她爱的是坐在皇位上的男人,而不是那个男人,恰好他坐在皇位上。当然,坐在皇位上的男人,他头戴的皇冠,也是他的一部分。 霍悠然不把这样的假设按在自己头上。 “你啊~”霍三姐点了一下头,走了几十步,忽而道:“数月前,衙内都指挥使曹思进,发背疽而卒。” 霍悠然眉头一皱,衙内都指挥使曹思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他是周岳可以登上国主之位的首席功臣。衙门军主管王都治安,正是有了曹思进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年六月初三,几百个乱民才得以纠结在一起,轻而易举的攻入王宫,攻入官署,把该杀的人都杀光了。 霍三姐在霍悠然皱眉的时候转头,对着霍悠然严肃的问:“那你以为,曹思进是怎么死的?” 霍悠然能有以为吗,反正她就只能看到官方公布的死讯和官方公布的死因,或许,他就是发背疽而卒的。不过霍三姐这么问,或许,曹思进就不是发背疽而卒那么简单,如果是别的理由,而此刻非得让霍悠然说些什么的话,霍悠然看四下无人,还是轻声的道:“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沈,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 比干因为他的耿直而被挖心,孟贲因为他的勇武而被处死,西施因为她的美貌而被沉湖,吴起应为他的军功而被车裂,那么曹思进的死,也该和他的功劳有关吧。 霍三姐嗤鄙,道:“你以为他死得很冤,郭公子的那一箭,也是因为他的妄纵,而让歹人得了手……” 郭公子?那一箭?霍悠然急着确定道:“三姐是指那人吗?” 霍三姐停住,这回是她皱眉了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霍悠然默然以对。 霍三姐已经转到了惊讶的表情,道:“怎么会……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霍悠然还是默然以对,她知道他可能名‘洵’,但是不知道他姓郭,那些天她没问他姓名,他也没说他的姓名。 所以,是真的连个姓名都不知道!霍三姐急了,点着霍悠然的脑袋道:“你们那几天是怎么相处的,是你没有照顾好他,还是他……竟是那等轻浮的登徒子!” 霍三姐气恼的替霍悠然骂道。 第57章 毒瘤 “三姐……只当我任性吧。&lt;し” 种种理由,或许在别人眼里都不足以成为理由,那是自不量力,那是痴心妄想,苦乐自知,霍悠然不想和霍三姐再谈及郭洵了! “三姐,就容我任性一回,我也难得那么任性一回。”霍悠然几乎哀求的道。 霍三姐哑然,待接受了这个意外,从意外中冷静下来,其实无需霍悠然明言,霍三姐能明白霍悠然拒接的理由。如郭洵霍悠然那般,郭洵真要向霍悠然承诺什么,也只是一儿一女私定了终身,只是私定终身,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霍悠然是进不得郭家的正门。霍三姐正是知道霍悠然进不了正门,才迟迟数月不询问这件事的结果。 “是我想当然了!”霍三姐拍拍霍悠然的手,尽量释然道:“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在霍三姐这里没有障碍的一节,成了霍悠然过不去的那到坎。 竟然是这样! “三姐,对不起。” 霍悠然觉得她还是该道这个歉。在霍三姐她们的角度看待这件事件,趁势撮合,还是一番美意,梯子已经摆好,霍悠然不愿意爬,总是她辜负了他人的美意,让她们失算又失望了。尤其现在,霍三姐成为了霍贵人,霍悠然的那点坚持,对霍三姐来说,就有点尴尬了。 霍三姐确实是有点尴尬了,抚脸扭头,拾起了先前的话题道:“去年国主驻守常州,王都巡查,宫禁戍卫之事悉数托给曹思进,出了这件事,曹思进是有功,却居功自傲!” 这里头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霍三姐也不太清楚,但是结果是欣喜的。 去掉一个曹思进,郭洵又是那样的身份,广陵郡主府更加显赫了。寡不死其所长,霍悠然似乎看到了霍三姐非进宫不可的理由。 霍悠然数度鼓起了勇气,面对霍三姐的后背,终于问出口道:“国主待三姐可有几分真心?” 霍三姐走在前头的身形一顿,回头已经笑道:“你当国主是怎样的男人,岂会在男女之事上委屈自己,他待我当然是有几分真心的,我要的也不多,一点点宠,一点点爱。总之,每一步路,我都走得清清楚楚且心甘情愿。我现在进宫了,比着郡主府那时,也难见到忻忻了。有些话就你代传吧,我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出海了,他的顾忌因我而起,如今因我消弥,我们姐弟还和当初在田间打架的时候一样。” 那枚喜蛛,是霍三姐主动交给广陵郡主的,那么造反作乱的事,是霍三姐主动把霍家算计进去的。那个时候霍三姐就像杨氏一样了,有陪王伴驾的野心,一边是国主的宠爱,一边是娘家的突显,霍三姐才能实现常伴君侧的野心。 霍三姐是要霍忻然助她,当然这也是整个霍家改换门庭的大事。 “单橙儿,她算计了我一次,算计了忻忻一次,两笔账该还了。”霍三姐转而严苛的道,霍三姐一向是恩怨分明的人。 霍悠然瞬间抖擞了精神,却又厌恶的道:“周世美,现在还是仁和县县令!” “周世美满头小辫子,他快倒台了。”霍三姐冷笑道:“去年忙着外患,不好大动,现在腾出手来,国主有心整一整官场的风气。” 单橙儿贪图周世美什么,就夺去周世美什么,这是报复单橙儿最好的方式。 霍家姐妹那一天是那样盘算的,虽然事后远远超出了她们的盘算。 三月,霍忻然终于如期平安归来,在外辛苦,这半年霍忻然黑了瘦了高了,大半夜拖了一箱子的账册扔给霍悠然,就卷了被子,万事不问,先睡他三天三夜。 霍修还去看了李勋和徐厉,他们两个也是这样的情况,跑船出海有多辛苦,他国捞金有多辛苦,说起来还有点可怜,守着船守着钱守着货,三人轮番守护,半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李勋栖身在他老丈人家里,知道霍修来看他,也无需收拾整齐了见他,就漱了口边吃饭边和霍修说了这半年的事,出海是用命挣钱,他们还真正豁了一回性命,在经过宋国海域的时候和一伙劫道的狭路相逢。 “老徐家里,做过两代的刽子手,砍人和砍瓜切菜似的,那是家学渊源,没想到我这大侄子,真摆在血肉横飞的场面里,也镇得了场子,这一回,大侄子沾过人命了。”李勋伸出一只手掌,那是一个五,李勋啧啧赞道:“老徐砍的都没他多,这次多亏了带上他,手起刀落端得干净利落,事后也和没杀过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我还恶心的吐晕了一回。兄弟,你怎么那么会生儿子,他还小呢,过个十年二十年,才是他的巅峰!” 这些事,霍忻然不会说,没有李勋,霍修还不会知道这些事,既然知道了,霍修少不得后怕一回,又振作精神,去啃那一堆书。霍修现在就是等大儿子回来,等霍忻然回来了,父子两人长谈一夜,霍修就去五峰书院读书了。五峰书院不在王都,在山阴县会稽山上,霍修三十岁求学。 也够拼的。 霍悠然噼里啪啦的算了三天的帐,随着蹭蹭往上涨的银子,去年那笔黑钱洗白了,霍悠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可以安心花银子了。想想曹家有个贤德妃之后,一年年的摆谱,没丰厚了家产反而日益亏空了,单有国主赏的那些,广陵郡主贴补的一份,这些不够,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这银子是多多益善的。 等从魏国运过来的货物卖了出去,账面上的银子变成了实际的银子,叫上苏延宗,四人来霍家分利,因着徐厉起初排挤过霍忻然,他还备了厚厚的一份礼过来。 霍家投进去的一千多两银子,变成了两千多两银子,一年光景,霍家从低谷到高峰。 第58章 喊冤 事情在转瞬间迅速恶化,在马场霍家兄妹听到的是留言,出了马场,这件事情就转化成实质,家丑不仅不捂着,还唱大戏的巴不得满城皆知,周世美押了单橙儿和他的小厮胡诚见官了。|周世美自己就是县官,能受理他案子的,就是管辖整个王都之地,比县衙大一级的都兆府。 周世美亲自告他的小妾单橙儿和小厮胡诚通奸,并生下孽子谋夺他的财产。 霍忻然快马去了德溪。曹夫人和周世美和离之后,就离开王都,避居在湖州德溪。 霍四姐也听到了风语,刚忙过来说与张氏,霍恩陈氏,霍文单氏,霍大姐霍五姐霍七姐,听到这桩丑闻,从施家田上来,还没有歇好这口气,门外一波单家的人敲门,单老娘,单橙儿的兄弟嫂子全到了。单家的人是追着单氏来的,单氏养了个好女儿,是宫里的贵人。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请贵人往上求求情就揭过了吧。 乡下人虽然不像豪门大户一样的爱惜名声,单橙儿的淫|荡不贞,也够把单家搞得臭气熏天了,旁人一指,那是单家的女儿,单橙儿的四个兄弟都有女儿,这些侄女们都被带累了,都难嫁掉了。至于霍家的女儿,单氏生养的这些女儿,都是单橙儿的外甥女。 一颗老鼠屎毁一锅好汤。 单家这一拨人走进街坊,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三圈。 单老娘被两个儿媳妇架着走,还没到霍家门口就悲呼起来:“冤枉啊,冤枉啊,周世美那个狗日的,猪狗不如的畜生,一把年纪,一对软蛋的老狗……” 曾几何时,一口一口卑躬屈膝的叫着女婿,现在单老娘不重样的用尽了污秽的字眼破口大骂,恨不得活刮了他。 有好事的凑个热闹,吹个响亮的口哨讥讽道:“还有男人这么不开眼呀,上衙门击鼓鸣冤,宣扬自己戴了绿帽子?” 单老娘大喊冤枉,冤在哪里?枉在哪里?别的事情倒还罢了,告自己女人和小厮通奸,赢了也是顶绿油油的帽子,一个当外室,一个养外室,总归女人不是好女人,男人也不是好男人,半斤八两的一对东西。 单老娘听见了那些讥讽的话,只闭眼当没听见,走到霍家的门口。霍家大门紧闭,单老娘也不拍门了,就哀哀的道:“红儿,你要救救你亲妹妹,那是你亲妹妹。红儿,你妹妹是冤枉的,那个周扒皮,他仕途不顺,天天打你妹妹,在家和个疯狗似的,他是发疯了,红儿,红儿,你开开门啊……” 单氏的闺名是单红儿,单老娘在门外呼喊,悲悲戚戚,偏偏这个声音是敞亮清晰的传了进来。 陈氏跌足道:“开门吧,她在外面这样的闹,都让别人看了笑话。” 单氏满脸是泪,先看看霍文,霍文不吱声,又看着抱着小三的张氏,哀求道:“弟妹,把门开开吧……” 这房子是霍修一家赚钱买的,而且去年兄弟两人就把家当分清楚了,所以这里是霍修的家,轮不上她和霍文做主。小三被外头闹的,适时的哭闹了起来,张氏忙着哄孩子,对单氏的哀求充耳不闻。 “单姥姥是知道进不得我家门,索性闹一场笑话,这是逼着我去开门了。”霍悠然冷笑,扬声朝外道:“单姥姥,我父兄不在,我家不招待外客。” 外客,单家的人对霍家来说,是外客,是关系疏远的客人,至少对霍修一家是这样的。 霍恩点头,再次发话道:“不许开!” “红儿,你不能见死不救呀,救救你妹妹,她是冤枉的,她不会干那样的事。红儿,你不顾姐妹的情分,家里的这些侄女儿也不管了吗?”单老娘依然在外面念唱着呼嚎,说到侄女儿,单家的媳妇们也齐声在外面求道:“大姐,就命呀,可怜可怜你侄女们……” 单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霍悠然不忍心,道:“大娘想见,可以出了门见!” 单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一抬步,霍恩见到她抬步,才闭目沉声道:“大儿媳妇,叫你娘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她再在这儿丢我们霍家人的脸儿,别说她小女儿的事办得到办不到,就是她大女儿,也别在霍家安生的过。” 谁威胁谁。 单老娘的大女儿可不是单氏,霍恩这是威胁单老娘要休了单氏。 单氏听了这话,半昏了过去。霍恩背了手,不看昏倒在地的大儿媳妇。 门是开了,霍文背着单氏出去就医! 单家在霍家最大的依仗就是单氏,单氏倒了,单家那些人都不敢逼了,呼啦啦追着霍文走了。 “这叫什么事儿。”霍四姐啐道。 一口一口的亲妹妹,这是提醒所有人,单橙儿是霍家的姨母。总有部分血脉是相同的,单橙儿要是死得那么的不堪,霍家这些女儿也是难堪。 霍忻然去了德溪,一日既回。一日的时间,霍三姐只把霍悠然召进宫了。 “娘怎么样了。”霍三姐开口就问单氏的身体。 霍悠然叹息道:“阿公只是要吓唬吓唬那一家,先把大娘吓着了,吃了药养着。可也不得清静,那家逼着呢。” “娘没生儿子,最怕的就是这个,哪儿经得住这样的吓。”对于单氏那根衰弱的神经,霍三姐也很无奈,眯了眼道:“这是在逼我呢。” 霍家现在最有出息的是霍三姐,能搞定这件事的,也只有霍三姐。娘家亲眷之中出了这样一桩性丑闻,也是把她抹黑了,她身为宫嫔,最谨小慎微的,便是名节。 第59章 放弃 “哦?”周岳原来还带着些许笑意,现在完全沉了下来。% し “我们的姨母单橙儿,九年前便给了当时还是富阳主簿的周世美,就养在柳枝巷那个地方,养了差不多两年。六年前,单橙儿因为怀了身孕,被周世美正式收进府中,同一年生下一个儿子,唤名宝儿。现在,周世美告单橙儿珠胎暗结,周宝儿是她和小厮胡诚的孽种!” 既然是回国主的问话,时间,人物,人物关系,霍悠然都回得清清楚楚。 霍三姐面露羞愧之意。 霍悠然敛眉继续道:“我哥为了求证这件事,昨天马不停蹄的去德溪拜见了周世美的前妻曹夫人,曹夫人说,不知道周宝儿是谁的儿子,但一定不是周世美的儿子。周世美先时只有过一个儿子,曹夫人所出,生而多病,养到十三岁夭折了。” 所以,单橙儿就那么幸运,被周世美睡了两年怀了身孕,生出来的儿子还健健康康。要说单橙儿借种生子,霍悠然信她能干出这种事。 周岳轻哼了一声,指着霍悠然对霍三姐道:“你这个妹子,倒是有趣。” 男人没那么天真,以为妻妾之间能毫无芥蒂的和平相处。妻妾相斗,现在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你去问曹夫人,曹夫人当然说是,不是也说是。尤其在外人看来,曹夫人是被这个妾室逼退的,霍家兄妹哪里是去求证这件事,是亟不可待的要把单橙儿的罪名坐实了。 说是‘有趣’,周岳已经对这样的霍家不满。 霍三姐正是料想到周岳也会不认同,才心生忌惮,现在霍三姐起身,似乎是想请罪的样子。 霍悠然上前两步,双手托住霍三姐的身子,眼神毫无怯意和心虚的看着周岳道:“国主容禀,曹夫人是位正直的夫人,去年我家沾上人命官司,全仰仗了曹夫人主持公道……” 霍悠然把去年霍忻然是怎么入狱,自己又是使了什么法子求到曹夫人面前,说服曹夫人这整件事,仔仔细细的道来。 周岳面色稍霁,道:“这便更有趣了。” 人命大事不去求自家姨母,这两家早有过节。 “我这个姨母,确实和我家有些不亲近。早些年我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这期间,霍三姐已经调整好心态,苦笑着道:“我小时候,有一回睡在母亲床上,那一回她来,看见我母亲的针线篓子上有一双纳了一半的鞋底,那是我叔叔的,她默不作声的拾起来继续纳了,锥子戳在她的手上,把她手指都戳出了血,但是她却笑了,当年我不懂,为什么戳到了手,还能笑出来。现在我懂了,就是戳遍了十指,心里也是甜的。” 霍三姐为什么懂了,因为她给周岳做了好多双鞋了。单橙儿当年做着霍修的鞋,抱着怎样的心态,就不用再细道了。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痴痴的爱恋,这是单橙儿最后的纯情。那单橙儿和霍家不亲近的理由,也可以解释了。说到最后,霍三姐自己羞涩的垂了头,侧对了周岳。 周岳伸手握住了霍三姐的十指,把霍三姐拉回自己身边坐下,到底还忌讳面前站了一个霍悠然,周岳只是对着霍三姐颔首微笑,没多说什么。 霍悠然对霍三姐的表现大感意外,不过面上不显,还装着懵懂的样子来,她还小呢,她不该懂这种事情。 霍悠然把自己当盏电灯泡,接着前话道:“……所以曹夫人是位正直的夫人。” “倒是称得上‘正直’二字。”手上柔荑在握,周岳变得好说话了。 霍悠然默默松了一口气,正色道:“人命关天,这不是两家的私人恩怨,我们去向曹夫人求证,是不想冤枉了单橙儿半分,结果……人在做,天在看。” 单橙儿是咎由自取。 周岳挑了一下眉,这会儿他还真不知道霍家姐妹接下来要说什么。 霍悠然缓缓伏拜在地,顿首道:“朝廷既然制定了刑律,便是要臣民奉公守法,单橙儿之罪,她该是怎么个死法,我霍家不敢徇私求情。” “若是依律处置,那会死得很难堪。”周岳提醒霍悠然一句。 “她是她,霍家是霍家。”霍悠然语气里毫不掩饰对单橙儿的嫌弃,身子巍然不动,对着周岳坦然道:“只要国主不因此而嫌弃姐姐,单橙儿怎么个死法,真和霍家无关。” 单橙儿到底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试想一下,哪些男人会广纳美妾,霍悠然生活在市井,她就接触不到有妻有妾的家庭,会纳妾的男人,都要熬到有权有财,或投胎投的好,生而富贵,能恣意享受男女之欢,才会养一群女人。这些男人到了那样的位置,很多人可能已经老了,或者收了太多的女人根本没有精力和兴致一个个女人的抚慰过来,一个男人根本就满足不了一群年纪的女人,所以那群女人,必须自己恪守贞操,管住自己的心和自己的身体。 这是做妾起码的素质。 要每个姬妾都像单橙儿那么随便,所有的内宅都要绿云罩顶了,绿云罩顶之后,子嗣也是说不清楚了,养的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这才是男人们不能姑息半分的愤怒。所以,单橙儿这回是犯了众怒,这也是单橙儿需要骑木马游街,以儆效尤的理由。 那现在霍家兄妹不想尽办法为单橙儿开脱了罪名,任由单橙儿的罪名坐实了,这又违背的情理。不顾念亲情,还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在国主眼里,是怎样形象? 出了这种事,霍家向左走向右走,都已经被他人算计了。 算计霍家的人,好歹毒 第60章 牵动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住了,里正那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这个场面,一边拍霍家的门,一边去请官。% し 单氏出了门,看到单老娘那样的惨状倒在血泊了,没有晕没有哭,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悲切,跪在了单老娘的尸体旁。其他人包括霍悠然已无话可说,单家的戏太多,单老娘贪婪又贪懒,实在想不到她有这口心气。霍家又不是判官,为何咬着霍家不放? 霍五姐忍住恐惧和哭泣,跪到单氏的身旁轻声劝道:“娘,不关我们家的事。” 这一波又一波的,霍五姐也知道厉害,有个人撞死在自家门口,得先撇清干系。单老娘死在霍家门前算怎么回事,是霍家逼死了,实则她在逼着霍家,用性命相逼。 此时看热闹的人又围了上来,单氏听到女儿说,麻木的脸上流出两行清泪,单氏想到以前,单老娘娘常说,要是霍家因为自己没生儿子而嫌弃自己,要休了自己,她拼着一把老骨头不要了,也要撞死在霍家门口,要霍家一辈子晦气。可是她的日子明明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寻霍家的晦气?单氏大悲大哭了起来,俯在单老娘的尸体上道:“娘,小妹是你的女儿,我就不是你的女儿了?你只疼她,就不疼疼我吗?你为了她舍出了性命,你这样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单老娘虽然死在霍家门口,却是为单橙儿死的,一个时辰后,王宫中周岳来奉化夫人曹氏的涴春堂吃饭,曹氏碰了一杯浓酽酽的头道茶,贤惠道:“国主很该去宽慰霍妹妹。” 周岳知道有下文,接了茶来吃。 “天下父母心!”曹氏感慨着,就把霍三姐外祖母撞死在霍家门前的事道了,霍三姐的外祖母就是单老娘了,曹氏说完,屈膝在周岳面前,作出个恳切的样子道:“霍妹妹开不了口,便由我来张这个口吧。那是她姨母,虽然罪不容赦,换个痛快的死法,可能容下……也给霍妹妹留点体面!” 周岳喝完了一杯苦茶,笑着把曹氏馋起来。 单橙儿在最后的关头,从骑木马游街改成了绞刑处死,死前没人送行,或许这样的凄凉单橙儿感觉不到吧,因为她痴痴笑笑,早就疯了! 周世美随后以贪污敛财治死,秋后处斩,周府理所当然的被查抄了。周世美敛得的财物有部分被单橙儿转移在了娘家,单家同样遭到查处,变得一贫如洗,都一贫如洗,单家四兄弟连单老娘的丧礼也不办了,只准备草席一裹埋了,至于单橙儿的尸体,单家没人去收,还是单氏去收了,合着单老娘的丧礼,都单氏一力办了。 单家一下子成了六桥乡最有名的破落户,两人的丧礼没有村民亲友前来,单氏买了两口薄棺,浇了两个坟头,请十八个和尚,做了七天的法事,为她们诵经消业。 闷热的午后,乌云一层一层的压下来,陪着沉闷的炸雷,转眼天色暗的和酉时时分一样,台风呼啸着驰过,把院中茂密的月月红压倒一片,大雨水泼般落下,来不及流入水沟,在院中形成半尺深的积水。 霍悠然在窗前对着一把串枝花草镜左看看右看看,镜中的自己明眸善睐,齿洁唇朱,柔嫩白皙的脸蛋一派平静之色。霍悠然对镜自问:“气色是不是太好了些?” 单家母女是属蛇的,砍了头还被咬了一口。 奉化夫人,补得一记好刀,她一求情,不更加衬得霍三姐,霍家的人,铁石心肠! “是太好了些!”霍忻然不知何时,浑身湿透的跑回来,就湿哒哒的走进来道:“主意是我们定的,曹夫人是我拜见的,宫门是你去的,你嗓门大,整个街坊都知道你说单家是外客,里正他们几个是我使钱来撵人的,现在出了人命,我们无过,也得做出个伤感的样子来,如果能病一场就更好了,尤其是你……” 单家母女的死,霍家兄妹还真没有内疚之情,那如果是死在霍家门口,怕阴魂不散的话,也真没有怕的,活人都不怕,怕个鬼?但是死者为大,人死了,世人就会对她们的行为宽容些,一边宽容,一边就严苛了。霍家又不是执法判官,单老娘最后的一招,好死不死的,不撞死在都兆府衙门,撞死在霍家门前,和泼了霍家一桶粪水差不多,铁石心肠,这个名声多少是落下了,如果再添上这么好的气色,会被人骂没心没肺吧。 事情演变至今,有人想用单家母女败坏霍家的名声。偏偏霍三姐在宫里,她需要名声,霍修在五峰书院读书,他也需要名声,霍家想改换门庭,需要名声。 霍忻然倚靠在窗口道:“现在反省那时候,你也太咄咄逼人了些。女儿家,心志太过坚毅不好,你便有这份心志,也别让人看出来,所以你最好是能大病一场,已示我们霍家也不是毫发无损。” 说穿了就是扮可怜,单老娘拼死换单橙儿一个体面的死法,其母女之情可惜可怜。在情理上,霍家不愧疚,也得有点伤感的表示,霍悠然有感而伤,卧病了。 霍悠然心烦意乱的扣下镜子道:“你怎么不病一病?” “我是男人啊,倒下也不像。”霍忻然笑道:“再说了,你瞧我忙的,有这功夫躺在床上。” 霍忻然在忙着出海赚来的银子怎么花。全部投进去再出一次海,再翻个一倍?原来的人手都组不起,打雁的终被雁啄,有命赚钱得有命花钱,李勋上次雇的那些人,很多在市井上没有营生,所以才豁了命去海上赚笔快钱,每人分了百两以上的工钱,有了这笔钱,买几亩地娶个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过日子。 便是李勋徐厉两人,也是这样的主意。霍忻然后来才知道的,徐厉也是变卖了家产连着东借西当,才凑了两千两银子。他们两位,都是空手套白狼的主儿,一套就套了几千两的家资,有这这笔银子做本钱,两人想换个松快稳妥的买卖 第61章 心愿 霍悠然是装病了,有人是真的病了,且命不久矣。本文由 。。 首发霍修日夜不停的在三伏天赶路,从会稽县回来,到了家时,白净的面庞被烈日晒得红腾腾,和醉酒上头似的。 张氏递上一块冷帕子,又倒了一大碗泡了藿香叶子的凉开水。 霍修一手敷着晒红的脸,一手端着碗喝水来看一眼霍悠然。 做戏就做足全套,除了霍忻然和苏延宗,没人知道霍悠然是假病。霍悠然也不是多大的病,脸色过分惨白,胃口日益消减,精神略微恹恹,看了病大夫说是时气所感,少忧少思,多歇多睡,治病七分养,养个月余便好了。 病个月余也够了。 霍修不知内情,进来的时候脸上愧疚不已。霍悠然以前说桃花煞,霍修知道单橙儿对自己是怎么回事,他从不曾情起,所以一直装做一无所知,却还是历了一场说不得的劫煞,早几天事情越闹越大,他在书院都知晓,他知也是不能回来的,至少得单橙儿死了他才能回来。 “爹,你身上好大的汗酸味!”霍悠然捂了鼻子,笑着嫌弃道。 三伏天赶回来,热汗一层一层的出,可不是一股馊臭的汗酸味。霍修想坐下好好内疚都不成了,闻着自己的衣袖,摇头笑道:“亏你现在还讲究这个?” 霍修打算匆匆安慰女儿几句,想说在会稽县租了房子,阖家先离了这风声正紧的王都,去会稽县住些时候,过个一年半载,等他熬出来,这些话,都被霍悠然的笑容打破了。这个女儿,倒是不需要安慰的样子,不需要避让出都的样子。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霍悠然收了笑,带上了悲伤正经道:“爹不用管我,赶紧洗个澡吃口饭,快过去吧,田公不在外宅,两天前就抬去了郡主府,哥也在那儿,你直接过郡主府便是,快去快去,田公发病至今四日,病势汹汹,药石无灵,肠子连着胃都坏死了,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真病的人是田芳,他得了绞肠痧,病情迅速恶化,痧毒侵蚀身体,肠子和胃都坏死了,一个人肠子和胃都烂了,撑着一口气也是生不如死,想见的人见了,要说的话说完,早点闭上眼睛,对现在的田芳来说,还是个解脱,所以霍悠然赶着霍修过去。 霍修没再敢耽误一点儿功夫,两个小儿子都丢在脑后没见,打战似的在院子里冲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手上拿了一个糯米团子就过去了。 霍修到了广陵郡主府门口,不用报上姓名,门房出来了霍忻然,对着守门的小厮们道:“那是我爹。” 往上也无需通报了,两个小厮走下台阶一步,道:“霍相公请吧。” 霍修一躬身,父子二人在两个小厮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道游廊。田芳安置在刺客居,这个地方其实是块花圃,刺客居是个花房,里里外外种满了各种颜色的玫瑰。 霍修走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花圃蚊虫尤多,对着落山日头,又闷又热又燥,根本就不是一个养病的地方。 “爹,是田公要求住在这里的。”霍忻然蚊声和霍修道。霍忻然知道霍修所想,他昨天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刺客居只前后两间房,霍家父子在前一间房净面洗手,便进了后一间房。整个房间只摆了简单的一床一桌四把凳子,余下的四周还竖着花架,地上,花架上放着一盆盆盛开的玫瑰,芬芳扑鼻,姹紫嫣红,很漂亮的一间屋子,可惜躺在床上的人,一头稀疏的白发,一张苍老的面孔,面黄肌瘦,呼吸之间吐出的兹兹浊气,一听便知那是将死之气。 这么炎热的天气,一张薄薄的丝被齐肩把身体盖个严严实实,丝被还熏了浓重的玫瑰精油。 “田公……田公……田公……”霍修一声接着一声,轻轻的唤着阖眼的田芳。 田芳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声音嘶哑道:“是你到了。” 霍忻然捧了一碗蜂蜜水,舀了几滴滴在田芳的唇上,田芳抿抿嘴,只是把口腔润湿一下。他已经不能吃东西了,连口水都喝不了。 “没想到我会死得这么快,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做了。”田芳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溢出半滴眼泪。 霍修半跪在床边道:“田公有何心愿,小民微薄之力可能办的?” “殿下去了……翁山,你家的事,非奉化夫人所为,乃燕国夫人……所为!” 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对田芳来说也有点艰难了,所以田芳把话说得很简洁。 燕国夫人钱氏,是忠逊王周崇的发妻,是前任国后。去年国乱之后,钱氏迁居翁山。翁山孤悬海外,是座岛屿,钱氏实际上是被软禁在翁山。霍家的事,前有孙美人嗤笑,后有奉化夫人占尽了便宜,霍三姐和霍家的人,都以为是奉化夫人一系设计的,其实不然,幕后的推手是钱氏,奉化夫人一系只是推波助澜了一把。 周崇在继位之前当了参知政事二十年,又做六年国主,他的背后,他的妻子,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燕国夫人钱氏,她盯上了霍家,她软禁在翁山,还有这个能力,以霍家为中心,一层层的挑,这才挑到了单橙儿。 钱氏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对付广陵郡主。 钱氏年长广陵郡主二十余岁,这对姑嫂曾经,情状似母女。钱氏待广陵郡主自小和养女儿似的,当年广陵郡主能和赵元裕成为美眷,多亏了钱氏牵线搭桥,暗中撮合;当年广陵郡主落魄归国,赵秧曾向周家父子索取过广陵郡主,还是钱氏一力驳斥;当年广陵郡主避居深宫,深宫之内,钱氏悉心照料;当年广陵郡主改封华川,一应供奉,也是钱氏上心。便是这种种恩情,广陵郡主助了周岳, 第62章 赵氏 翁山是个岛,坐船换马车,广陵郡主在当夜丑时赶到王都下,也不用等天亮就叩开了城门,一路疾驰,到达刺客居。% し 这半天,田芳已经口不能言,胸腔看不见起伏,手脚一点点冰冷,只一撮鹅绒毛放在鼻下,能看见微微晃动,证明这个人还存着一口气。田芳胸前放着一封信,他以为等不到广陵郡主,所有的话都写在了信里,霍忻然磨墨,霍修执笔。 广陵郡主衣裳也没有换过,一身赶路的杏色绫罗短衫长裙,只有一支碧玺长钗挽发,云鬓有些凌乱,鼻翼上沁着汗水。 田芳缓缓的睁开眼。 广陵郡主拿过他胸口的信,一目十行的看下去,澄如秋水的眼瞳闪出点点泪光,这点泪光在最后又流回眼眶,哀戚之情藏回心口,然后俯身看着田芳,语气平静的问:“还有要说的话吗?” 满纸笔墨,都是郡主的事,广陵郡主知道,她起起伏伏二十载,要有这样一个忠仆也难了。 田芳艰难的转头,环看满屋的玫瑰花。 玫瑰花是安庆夫人喜欢的花,刺客居里的这些玫瑰,还是安庆夫人生前种的那些玫瑰繁衍出来的。田芳还有一个心愿,不能写在信里,不能假借任何人的手笔,所以他死也要死在刺客居。 田芳死在刺客居里,他还有一个心愿,死后陪葬在安庆夫人身边。 广陵郡主的父王周烨有姬妾数十人,子女四十多人,那么多的女人和孩子,在广陵郡主幼时的记忆里,父王的身影寥寥无几,倒是田芳,永远躬着身站在她们母女身边。 广陵郡主眉头微蹙,复又展平道:“我答应你!” 田芳似乎是听不见,不动不动。 母亲已死十年,如果她死后,见到父亲的机会也是寥寥无几,那么有一个人作伴也好。广陵郡主含泪含笑,俯身在田芳的耳边道:“我答应你了!” 广陵郡主俯身,能感受到田芳喷出的酸腐之气,那最后一口气出来,田芳缓缓的闭了眼。 同一个时刻,霍修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最后披了衣服坐在天井中吹夜风,修长的身体坐了一张小小的小木凳,像蹲在那里一样,双腿八开,两手搭在腿上,脸埋在手掌里,不时的挠挠头。 霍忻然悄无声息的走出来,就蹲在霍修身旁。 “这是对霍家的赏识啊!”霍修对霍忻然说,也是对自己说:“郡主府前门庭若市,这样的机会若不是田公撮合,还轮不到咱们家。” “为了一份赏识,霍家祖上奴才都当得,现在是当主子了!” “若这事成了,单家的丑闻和霍家何干;若这事成了,霍家一飞冲天,若这事成了,你……你们……” 霍家,在经济条件社会地位上,原是和单家差不多的,单橙儿做了外室,做了妾室,霍家那时还和她家走动多年,所以那家臭了烂了,才连累了霍家。如果广陵郡主把霍忻然霍悠然认为了义子义女,霍家也不是霍家了,地位悬殊之下,有些东西就会自动消弥,只是那时候, 霍忻然霍悠然,就不再是霍家的子孙了! 其实单家对于霍家,早就是过眼云烟,单家只是一个警告。燕国夫人钱氏,奉化夫人曹氏,美人孙氏,五峰书院有四百学子,霍家想要出人头地,哪有那么容易。 如田芳所言,广陵郡主对霍家有大恩,此恩若要报答,那也不是空口白话。 “郡主若想收养孩子,百八千个也收得进去,轮到咱们家,咱们家只有偷乐的份儿,且郡主那样的骄傲,又不是一意要断了情分的……” 这会儿,霍修也想起来,田芳两次问过霍修有几个儿子,田芳等霍修后继有人了才开口,田芳要大的,不要那小得不懂事的,这么安排,都是因为广陵郡主的骄傲,广陵郡主骄傲的,并不想断人子嗣,断人情分,所以田芳才这么选。 只是没有名分了,情分还是被允许的! 霍忻然静静的蹲在地上,等着霍修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完。 从身体上来说,霍修是父亲,但是从感情上来说,霍忻然一直把霍修当兄弟待的。 广陵郡主比张氏还年长两岁,她要做母亲,也不是占人便宜。 燕国夫人钱氏?霍家早就站在广陵郡主府这艘船上,下不来了,反正下不来,换一个名正言顺的方式站着,对双方都有利,何乐而不为? 霍忻然蹲得久了,直接坐在地上,笑着摇头道:“这事就算你情我愿也不容易!” 收养关系的背后是财产权利的分割,寻常百姓家,一户人家要收养孩儿,也得上报宗族,要宗族答应了才会正式有效。广陵郡主出身周氏王族,嫁入赵氏皇族,她要收养子女,多不简单! 广陵郡主要收养霍忻然霍悠然是不简单的,不是不准收养,而是老早就有人给广陵郡主安排了别的人选。 这个人是周岳。 广陵郡主料理了田芳的后事,便从安庆夫人的墓地直接进宫,对着周岳同意了她过继子嗣的事。 “竟是那么看得起哪一家?”周岳玩笑着道:“他们的姐姐是宫里的贵人,你认他们做孩子,我平白矮了你一辈?” 周岳除了是越国国主,还是周氏王族的大长辈,一个妹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尤其这个妹妹对他有大功,于情于理,他也不能让广陵郡主那么孤苦下去。手下良将贤臣任其挑选,宗室后生晚辈任其挑选, 第63章 打扮 霍悠然原想装个月余病,才二十来天,宫中派了一个姓陈的御医来瞧病,霍悠然先一吓,怕御医瞧出端倪来,应该是瞧出来了,陈御医只说得开胃口,没下药方,拿了祖上秘方炒制的一罐麦芽来,早中晚吃几勺。&lt;し霍悠然不敢不好,吃了大半罐,便大好了。 霍悠然以为是霍三姐体恤她,往宫里投个表,过个两天,霍三姐还正式请她。 霍悠然穿了一件莹白色纱衣,一条水碧素面罗裙,挽着桃心髻,戴了一朵黄色月季,衣饰极尽朴素,由两个宫人带领着,行至一半,迎面一众人抬着三顶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两个宫人同霍悠然往边上让,霍悠然明显感觉到坐轿的三位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待一众人经过了,霍悠然垂着头塞过去两个荷包。两个宫人掂到一两重的银子,互相看看,其中一个宫人道:“走在最前面的是淑惠郡主,而后是常山夫人的乐寿县主和常山夫人的内侄李姑娘。” 周岳有子十四,有女十一,十一个女儿嫁了前五个,还有六个养在宫中,淑惠郡主行七,是国后张氏所出,周岳唯一的嫡女,也是周岳继位之后,唯一册封的郡主,余下按习惯,国主的女儿敬呼县主,乐寿县主行八,是余下五个县主里唯一有封号的。也进过两次宫了,霍悠然早就把这些人死记在脑海里,不过死记这,人不对号,没见过面,打眼前走过,也不知道谁是谁。 对上一个算一个,知道人总没有错,霍悠然默默的把这些人撸一遍,渡月居到了。 “来,我看看!”霍三姐好好的打量霍悠然,笑道:“陈御医好脉息,白薇……” 霍三姐冲身后一个瓜子脸的宫女颔首,白薇笑着出去了,应该是拿赏赐之物给那个陈御医,霍悠然等人走了,笑着轻轻的道:“倒让你白白破费一次。” 装病这种事,在有些人面前得坦白交代了。 霍三姐略有惊奇,很快为霍悠然作出了解释道:“也好,你先避着我娘些许时日,我也避着呢,对娘来说,我们是狠了些。” 单氏也是个真病的,霍四姐一半的时间在伺候单氏,隔几天来说一回单氏的情形,单氏病得瘦骨嶙峋了。安慰,后悔,道歉?这些话都是废话,霍悠然见了单氏无话可说,霍悠然觉得自己本身就是单氏不想看见的人,至少在短期内会有这种情绪,所以霍悠然从没探望过单氏。 两边都病了,也省得探来探去。 只要继续活着,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 霍悠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三伏日子进宫,霍悠然额头溢出一圈汗渍,待坐下了,数个宫人拿着银盆银匜,梳头补妆之物进来。霍悠然由着她们服侍着整理仪容,待到胭脂水粉这一节,霍悠然只匀了一层保湿的香膏,就推了宫人递上来的茉莉粉道:“不用这些了。” 霍三姐笑着接过粉盒道:“悠悠,我还没看过你盛装打扮的样子。” 盛装?霍悠然再怎么打扮,也不能和霍三姐似的,霍悠然看到两个宫人盘子上,铅粉,黛份,胭脂,花钿全齐了,失笑道:“你要打扮我?” 霍三姐含笑着摸着霍悠然的素颜。 霍悠然微闭着眼睛仰着头。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互相打扮着,也是一种乐趣,霍悠然由着霍三姐在自己脸上挥毫,待上花钿,霍三姐翻着册子和霍悠然商量样子,霍悠然手捂在册子上道:“我们贴着玩的,自己想一个样子好了。” 霍悠然用银箔剪了一只两个指节大的,展翅飞翔的天鹅,贴在右额头,自鼻翼到眉尾的那条直线上。 “这像个什么样子?” 霍三姐端详着霍悠然的脸。第一次在右额头贴一个天鹅形状的花钿,特别不代表惊艳。 “贴着玩嘛,我拿三姐的银箔玩玩。”霍悠然兴致盎然的看着镜中的自己道:“我今天的衣裳配这个花钿挺好的。白衫儿蓝裙子,配个飞起来的天鹅!” 霍三姐笑着理解了,点着右额头,看着霍悠然的裙衫儿道:“不配!” 精致的妆容得有华丽的衣饰相配,霍悠然身上的莹白色纱衣,水碧素面罗裙,太普通的衣裳,虽然是簇新的,配不上盛装的气场。 霍悠然眉毛一挑,倒是大方的道:“三姐好衣裳多着呢!” 霍悠然知道自己的衣裳就是实惠简洁,怎比得上霍三姐的衣裳,一套套定制的宫装,专供的布料,专业的绣娘,变化多端的样式。霍三姐的衣裳,对霍悠然来说,就是前世放在橱窗的爱马仕,永远不会买,眼睛欣赏一下也是愉悦的,如果能试穿一下的话,白试不试,霍悠然谨慎的问道:“我就穿一穿,没有关系吧。” “你是我妹妹,能有什么关系!”霍三姐本来就是这个意思,一声吩咐,过会儿,一套套衣裳支在黄梨木衣架上被抬上来,还有两匣子首饰。 这是要把霍悠然从头打扮到脚了, 霍悠然把头发也拆了重梳,依然梳了桃心髻,宫人的手艺,当然比霍悠然拽着自己的头发随便弄弄要好太多,头发分成几十缕,一缕一缕的盘到头顶,尽量往高了堆,抹了桂花油,前髻上戴了一对掩鬓的玛瑙荷花簪,后髻上戴了一支荷花头红玛瑙颤枝步摇,新剪了白斑的花鹤翎,赞在发髻的中心。 衣裳霍悠然挑了一件水碧乳白二色的刻丝短襦,一条齐胸收腰的雪缎银丝云纹拖地裙,搭了一条雪缎的披帛。 霍悠然从未有过如此的盛装,站在落地镜前不由的凝神。 镜子里花钿闪闪,细眉弯弯,樱桃小 第64章 姐妹 转交铜狮子是一件,还有一件事霍三姐想提一提,霍三姐没有起头,帘外宫人禀告,六县主拜访! 霍三姐眉头一皱,宣化夫人和常山夫人同理宫务,霍三姐要召见娘家妹妹,何时见,见多久,虽然是周岳交代的事,霍三姐也早早需向两位夫人报备。︾樂︾文︾小︾说|那阖宫也没有不知道的,阖宫都知道这个点儿,霍贵人和娘家妹妹在叙话,稍微知趣一点儿的,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嫔妃见一次家人不是随便串门子,那不容易,尤其霍家不显。 霍三姐心里存个疙瘩,眼扫过霍悠然,眼梢已经往上吊,道:“快请!” 霍悠然把一对铜狮子放回盒子,笑对一旁的白薇道:“白薇姐姐,麻烦你把它收一收。” 六县主,她的生母顾才人是家妓出身,就是累世官宦的家族,自己驯养供自家,供客人享用的婢女。顾才人不是周家驯养出来的,是周岳在外头做客的时候,别家送的,顾才人这样的出身,在周岳身边一直是婢女的待遇没有名分,即使她生过一个女儿,周岳继位之后,名分也是最低的才人,她的出身决定了她没有抚养孩子的资格,六县主先是给周岳追封为贵人的冯氏抚养,冯氏去世之后,是奉化夫人抚养。是以,她的七妹是淑惠郡主,她的八妹是乐寿县主,她还光秃秃的,只一个县主。 六县主今年十六了,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嘴巴不小,最引入注目的,是她的丰乳肥臀,一件勒腰的大红羽纱短襦把一对胸器衬得越发凶悍,对襟的衣领露出半个巴掌的肌肤,滑若凝脂,还隐隐可以看见埋藏在底下的,深深的事业线。 霍悠然站起来行礼,六县主嘴上说着:“自家姐妹,无需多礼。”人却没有动,就是口头说一说,霍悠然首次见她,只当没听到这话,恭敬的跪下,霍悠已经跪在地上了,六县主不用跟过来的两个宫人桃儿杏儿,亲自过来馋起,又笑着说了一遍道:“早晚是自家姐妹……” 霍悠然听不明白这句话,霍悠然听不明白,也不在六县主面前表现出不明白的样儿,只是就势把双手放在六县主的双手上,缓缓起身笑着回敬道:“礼不可废!” 六县主的笑容又加深了一分,对着霍三姐赞许霍悠然道:“怪道霍家的女孩儿享了这份福气去,这话很好,礼不可废!” 霍三姐谦卑的道:“这是宗室里的抬爱了!” 六县主爽朗的笑笑道:“我也是心痒,七妹八妹阿苜撇开我见了人,我心痒难耐,才来见一眼真人,我见了,这便走了……”白薇端了一盏瓜片来,六县主呷了一口,就起身亲昵的握了霍悠然的手告辞道:“日后自家姐妹,我们早晚有说话的时日,行了,我走了……” 来去真像一阵风,刮得纷纷扬扬! 霍三姐少不得送出门口才回来。 霍悠然是客,她待在屋里,等霍三姐回来才问:“我怎么成了宫中一景了?” 霍三姐看霍悠然面对六县主淡然处之的样儿,以为霍悠然约莫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宫里至少两位夫人知道了,霍三姐以为霍修已经透露出来了,不妨霍悠然一点不知。 霍三姐没有回答霍悠然的话。 霍修要多捂着一天,霍三姐也明白了他四叔做父亲的心情,既然霍悠然是一点儿不知道,另一件事霍三姐就不急着提醒她,早早的提醒便是唐突了。霍三姐笑得轻松自在,道:“你这一问,得问四叔了。这样的大事,总要从四叔的嘴里宣布了出来,放心,像六县主说的,是份福气。” 霍悠然是带着忐忑的心情出宫的,抱着那个盒子。 自六天前田芳去世,霍修和霍忻然忙得不着家了。 田芳想他死后葬在安庆夫人身旁,那么他的身后之事极其简单,生前他是安庆夫人旁边的奴仆,死后他也只能是安庆夫人墓旁的一件陪葬品,在安庆夫人的墓旁挖个坑埋了,灵堂没有,墓碑也没有。 田芳死后第二天,霍修知道田芳的后事是这样料理的,便去了寺里给田芳抄经,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也算是为田芳祭奠送行了。而霍忻然和陈银跑去了衢州。家里那笔钱,还有霍文手上那一笔,霍忻然准备办绸机,一架绸机八十两银子,已经置办了二十架,就放在施家田老家,老家那么多的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现在霍忻然和陈银是去衢州的生丝大户谈原料的进货,一次谈妥,这一环扣上再招二三十个人来,这件事就上马了。 坐吃山空,这个习惯不好,霍悠然细细算了,二十架绸机动着,除去了成本,霍家每年有三四百两的收益。每年三四百两银子,不是靠着宫里的霍贵人,霍家也是富户了。 和一国之主的六女儿做自家姐妹,那是什么姐妹?霍悠然存了这个疑问,也没有在张氏和张婆面前露出来,一对铜狮子,霍悠然倒是说了来历,等霍修从寺里回来,霍悠然私下问了,把六县主的原话说了,直直的问,什么是自家姐妹? 霍修听了这话先把眉头一拧道:“郡主和先夫情深意笃,认养了孩儿要姓赵的!” 赵? 霍悠然也一时忘却了广陵郡主是赵周氏。 难怪六县主要来这么一出。周是王族的姓氏,赵在宋国是皇族的姓氏,在越国那就呵呵了,很尴尬的存在。不过这个‘赵’,对霍悠然有特殊的意义。 赵悠然? 所以霍悠然还算镇定,捂着突突的心口道:“所以广陵郡主是打算收我做养女?” 过了这么多天,霍修已经可以坦然了,霍修对霍悠然坦荡的道:“还有忻忻!” 霍悠然嘴巴 第65章 改姓 两个孩子的前程是‘得’,那样的前程似锦,总要失去点什么来换,所以没有欢欣鼓舞,没有抱头痛哭,霍修带了丈母娘,带着张氏和两个儿子第二天就静静悄悄,匆匆忙忙的去了会稽县。----(全文字无广告) 临行前,霍修写了一份家书给施家田的霍恩陈氏。所以那边也没有人上来,一栋寓意三代同堂的‘三间四耳倒八尺’的房舍,只剩下霍忻然霍悠然,也不是霍忻然霍悠然单住着。上回霍三姐册了贵人,广陵郡主还使了嬷嬷来提点霍家人礼仪,这一回是她自己的大事,不请嬷嬷,广陵郡主请了一批先生来,不是一个,是一批,因为要学的东西太多,礼,乐,射,御,书,数,全部学起来,琴棋书画不通是不通,知道得知道,不仅霍忻然样样都学,霍悠然也是,短期内学不到精髓,沾点皮毛也是好。 霍忻然日日出去骑马,再也没有被人抢了场子。霍悠然一天八个时辰排了功课,仕女,该是什么样子了?霍悠然想起很久以前,霍恩说周氏王族是泥腿子,至今这泥腿子洗干净有四十年了,而自个儿,却是还占着浓郁泥腥味儿的两条泥腿子。《大宅门》的导演郭宝昌是养母买来的孩子,随着嫁入同仁堂乐家的养母,而被乐四老爷收为养子,他叙述往事的时候曾经说过,幼时常常被宅门里的少爷小姐们取笑。 所以真进到那个门里,也不是万事大吉的事,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才能立住。 孟母为儿子三迁,只是想给儿子找一个好的学习环境。霍悠然还记得,那一年在华川县,广陵郡主的冷漠。那么现在,广陵郡主为霍忻然霍悠然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虽不曾相见,霍悠然也感觉到了广陵郡主作为母亲的诚心。 从夏天到了秋天,院中的月月红凋零了一地又一地的花瓣,凋零的花瓣扫起来,又堆在泥土上作为肥料。 在中秋之夜的前夕,广陵郡主府张灯结彩,广陵郡主府三扇红漆紫铜大门敞开。四顶小轿从正门抬进去,在内院的垂花门落下。 除了霍忻然霍悠然,广陵郡主还收了一子一女。依据长幼,四人依次出轿,另两位原也是一家,一对姐弟,姐姐郑颐儿十三岁,皮肤白净,五官周正,气质婉约可人,弟弟郑破儿十一岁,手短脚短,忠厚敦实的样子,身量和霍忻然九岁的时候差不多,笑起来一对虎牙,大礼未行,名分未定,四人也只互相友善的笑一笑。 四人穿堂过廊,沿途郡主府内的丫鬟婆子,应该是全部到齐了,密密麻麻的分列两边,垂手而望。 广陵郡主住在思宁堂,不是祈盼平静安宁的意思,霍三姐说,宁是宋国国都金陵的简称,广陵郡主思的是金陵。 整个思宁堂雕梁画栋,穿红着绿的丫鬟婆子不像外头那些随意的站着,而是一列一列有序的在院中站着,看着便是有分派的样子,差不多六十个人,鸦雀无声,就显得郑重肃穆。 广陵郡主的丈夫去世前的爵位是鄱阳公,所以广陵郡主穿着她的一品公夫人的礼服,坐在一张八马奔腾的红木高背大椅上,广陵郡主的左手,同样一把椅子,放着丈夫赵元裕的牌位。 按理,认子的时候得有本家人站着,广陵郡主把丈夫的牌位都请出来了,这个本家就是赵家。数月前,就赵元裕夫妇收养孩子的事,越国已经照会了宋国,现认子当天,正屋内也没有赵氏宗族的长辈观礼作证。 一个本家长辈也没有,这场面在庄严肃静之外,就有点冷冷清清了。冷清便冷清,从霍忻然开始,四人依次向赵元裕的牌位敬茶,叫声父亲,再向广陵郡主进茶,叫声母亲。 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 一个年过九旬的老者,眼不花耳不聋,对着霍忻然等四人教导人子之礼,而后霍忻然郑破儿送上亲手抄写的孝经,霍悠然郑颐儿送上两身针线,这礼就算成了。 从此霍忻然霍悠然,郑颐儿郑破儿,变成了赵忻然赵悠然,赵颐儿赵破儿,这还是广陵郡主容过情的,只把四个人姓改了,没换四个人的名。 “大哥,大姐!” “二弟,二妹!” 赵忻然赵悠然,赵颐儿赵破儿相互见礼,四人便是兄弟姐妹一家人了。 再往后,广陵郡主离座,立在院中的丹犀之上,赵忻然赵破儿,赵悠然赵颐儿分立在广陵郡主的两侧,广陵郡主穿着公夫人的礼服雍容华贵,朗声对院中的仆从道:“从今而后……”广陵郡主露出欣喜,望过她的二子二女,高了一个音量继续朗声道:“……便是尔等的主子了!” 广陵郡主简洁霸气的宣布完毕,众人齐齐拜倒磕头,行礼问安,敬呼赵忻然大少爷,赵破儿二少爷,赵悠然大小姐,赵颐儿二小姐。 时已近午,这吃的第一顿饭就是‘礼’,赵忻然执壶,赵破儿握杯,为广陵郡主斟上一杯酒。赵悠然捧箸,赵颐儿拿勺,为广陵郡主夹菜舀汤。 喝过一杯酒,四人告坐,菜色向流水一样上了又退,席间伺候的人虽多,却一声不闻。 寂然饭毕,漱口盥手之后,又上了茶来,广陵郡主用的不是茶,是酿了三天的桂花酒,淡淡的酒香,带着点儿桂花的芬芳。霍三姐说,广陵郡主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从不饮茶,倒是这个酒,刚开始这酒也是药,泡过药材喝得微醺也好睡觉,只是后来,药喝多了也是害,私底下一年比一年酗得厉害,无日不饮,也无人能规劝。广陵郡主在过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日日一个人喝闷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那一天霍三姐想提点赵悠然的,就是这件事,为了这件事,田芳生前愁得白头发都掉下一把来。 这回广陵郡主闻着酒香没接,对捧 第66章 纤细 比起霍家两条充满泥腥味的泥腿子,郑家刚刚好把腿洗干净了,可惜家道中落。@樂@文@小@说| 郑父在十一年前当着广陵县县令,因病致仕,返回福州老家,四年后病逝,五天后在郑父的葬礼上,郑母滑胎而死。数天之内丧父丧母,嫡亲的两个叔叔坐在家中出主意,置办的丧事,那会儿赵颐儿才六岁,待到赵颐儿醒过神来,大半的家产稀里糊涂的没了,没爹没妈还有两个啃骨血的亲叔叔,逼到了那个份上,当年才六岁的赵颐儿就知道周璇了,悄悄把家里的房契地契,仅剩值钱的东**起来,又去求了郑父生前的两位知交好友主持公道,才赶走了鸠占鹊巢的两个叔叔,之后发卖了家中奴婢,留下一个年纪最大的何婆子,和年纪最小的丫鬟如云,从此守着弟弟守着家,关起门来过日子。 老的老,幼的幼,也无以为业,这些年过得有多年难呢,郑母生前种的那些能看不能吃的花花草草全拔了,拿着花盆种菜,能种一株是一株,为了省菜钱,家里值钱的东西当了一件又一件,又自己学着纺纱织布,真真是一文钱掰成了两瓣花,能省则省,才应对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还得时不时的应对欺他们年幼的两个叔叔。 赵颐儿长到十三岁,两个叔叔又来家中忽悠,说郑父郑母生前给她定下了一桩婚事,别辨那桩婚事是不是郑父郑母定下的,即使真是郑父郑母定下的,两家有亲,见到父母亡故后,两个孩子过得那么艰难,那家人七年没有音讯,那么的人家赵颐儿也不嫁。 虽然头上顶着官宦小姐的头衔,落草的凤凰不如鸡,要真回顾这些年过的日子,郑家姐弟的日子还不如霍家兄妹的,从懵懵懂懂那会儿,就只有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了。所以赵颐儿也是历经俗事,精通庶务的姑娘。朝露走在半道上,赵颐儿人就过来了。 这对半路姐妹要商量的,何止打赏这样的一件小事。今天是中秋前夜,明天就是中秋,宫里要举办中秋夜宴。广陵郡主在席上没一句指点,就是要她们自己商量着应对了。 广陵郡主虽然清冷,刚才在席上也是清清冷冷的吃饭说不上几句话的样子,可是评鉴一个人,不是看她说了什么,是看她做了什么。广陵郡主所为当得起母亲的称呼,可是别人?这也是广陵郡主的孩子们姓赵和姓周的区别了,如果是姓周,今天认过了父母,还得认一堆同族的亲戚,现在姓了赵,明显宋国赵氏没把他们四个人当回事,所以认亲的场面才隆重又冷清,不同姓的亲戚,是要排在后头认的,那么中秋夜宴,就成了他们第一次对外亮相,偏偏赶上了中秋,要去别人家的场子。王宫凤凰山,那是多大的场子! 赵颐儿坐在赵悠然的屋里,也是说了一通大实话:“我长在福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一场母女情缘,我是没见过大世面的,我想着明天头一遭现于人前,就发怵了,我想想我自己,再想想破儿,就更发怵了。” 清贫惯了,乍然遇见了人间富贵,赵颐儿是担心着,落人眼里,言行举止局促了些。赵颐儿的心有三分之二是为赵破儿担着的,爹娘去的早,赵颐儿当爹又当娘的照顾着弟弟长大,偶尔问何婆子一句,那也是个下人,再没有商量的人了。赵破儿最小,赵颐儿是怕他撑不起明天的场面。 “我也悬着明天的事,好在中秋夜宴年年有。”赵悠然不敢托大,她以前是有些浑不忒,现在能严谨些就严谨些,道:“府里资历最高便是江大娘了,不如请她过来相商。还有哥和破儿,他们也一块儿来听听。 赵颐儿捧着茶点头。 赵悠然让红川去请江嫂子,使朝露往外院传话,叫晚霞去厨房叫点心。 赵悠然和赵颐儿合用一个小厨房,就在两栋绣楼十丈之外,厨房里刚刚分完了两位姑娘的赏钱,这边一叫点心,那边就各有分派,把看家本事拿出来,取了六角攒盒,摆上松子百合酥,千层栗子糕,奶香糯米糍,蟹壳黄油酥饼,风干牛肉,五香腰果,花生粘七样点心小吃,甜的咸的,荤的素的,软的硬的,都有了。 赵破儿到了,就趴着攒盒上头看,一颗又一颗,眯着眼儿捡着五香腰果吃,其实赵破儿才捡到第三颗,赵颐儿打了赵破儿的手背,赵破儿委屈的擦着手背道:“好吃嘛!” 赵颐儿压着嗓子骂他道:“好吃的东西多了,好吃的你就逮着机会吃?倒像你没吃过似的。” 赵破儿还会小声顶嘴道:“本来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腰果。” 一斤腰果倒入二斤清淡竹盐,加入近十味香料在铁锅上慢炒,用盐的热力把腰果抄得颗颗金黄,再抖干净所有的盐粒,正好咸淡适口。郡主府的厨房又不能搬到福州老家,所以有太多的东西,是赵破儿还没见过没吃过的,这一吃上嘴,没留神就停不下嘴了。 真好吃呀! 赵颐儿压着声儿厉骂道:“这些个儿往后你也不是没有,可再不能露出这个吃相来,尤其明天在宫里,吃到好的只准存在心里,再不可让人瞧出你是这般没见过没吃过的样子来。” “好了,姐姐……”赵破儿是出口了才顾到他有两个姐姐了,马上改口到:“好了,二姐,我是在你面前才一时忘了形儿,明儿在宫里不这样的。” 赵破儿知道收敛了,赵颐儿满意的转头,正看见赵悠然托着一块松子百合酥要吃不吃的样子。 赵颐儿看了眼赵悠然面前的攒盒,知道赵悠然手上是第二块松子百合酥了,略有尴尬的问:“怎么了?” 赵悠然还是把手里的松子百合酥先放回去,慎重的道:“今年五月,宫里赏出两框鲜荔枝来,赏在我的原籍,我阿婆活到六十岁,也没有吃过岭南新鲜的荔枝。头一回吃到荔枝,那甜的,黏在壳上的汁水也去舔一舔……” “姐……”赵颐儿是掩饰不住的尴尬 第67章 竞渡 中秋夜宴在申时四刻开始,广陵郡主是有身份的,不早不晚,掐着点儿在小瀛洲落轿,赵悠然和赵颐儿一左一右的站在轿旁,两个女孩儿已经是少女的模样和身形,从头到脚作了一样的打扮,高高的梳了发髻,只插一支展翅欲飞的累丝嵌红宝石的金凤,粉嫩透着珍珠光的脸蛋上淡淡的扫了一层胭脂,额头贴了一团火焰的花钿,穿着一件金银挑线的元缎双蝶戈尾裙,挽着小碎花的披帛,静静的站着,阳光洒在衣裙上,也是流光溢彩。:乐:文:小说3し 明明是一样的打扮,却区分出两个人不同的气质来,赵悠然艳色,赵颐儿淡雅。 前面常山夫人由她女儿乐寿县主和侄女儿李苜扶着刚刚出轿,站在轿门前理了理云鬓,等到广陵郡主出了轿,常山夫人正好把头转过去夸道:“好一对姐妹花,恭喜十八妹,得了这样一对水灵的女儿” 广陵郡主由赵悠然和赵颐儿搀着,笑着道:“我也是回回看着你,才知道女儿的乐趣” 李苜眼扫过赵颐儿头上的金凤,长长的睫毛刷下来,投下一块暗阴,常山夫人已经语笑盈盈的过去和广陵郡主闲聊,乐寿县主来回打量赵悠然赵颐儿道:“你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呢” 赵悠然笑回道:“我痴长月余。” 乐寿县主乐了,拉了李苜的手道:“我也就大了阿苜十余日。” 广陵郡主和常山夫人走快了两步,回头对两人道:“你们玩吧。” 赵悠然和赵颐儿便和乐寿县主两人慢慢踱着步,乐寿县主又直接的问家里哥哥几岁,弟弟几岁,知道赵忻然十四岁,忽闪着眼睛问:“那你哥也会参加竞渡了” 赵悠然笑着点头道:“衣裳都备下了,他要下水的。” 李苜轻声细语的道:“今年改了规矩,他们要来回两趟才上岸了” 湖天一碧距小瀛洲一里,一百五十丈,从湖天一碧出发来回两趟之后在小瀛洲上岸,就是七百五十丈,两千多米的路程,不是在陆地上跑,是在水里游,够费劲的。赵悠然疑惑着道:“以前不是这样的规矩,不是从湖天一碧游到小瀛洲就上岸了吗” “八哥说年年那样怪没意思的,父王就说今朝改一改,那边好多人起哄,就拉出两趟来。”乐寿县主眉色飞舞的说:“这还是暂定了,指不定到了那时候还得哄上去。” 常山夫人生下二子一女,两个儿子行三行八,亲兄弟在父亲面前这样的得宠,一句话就把多年的规矩改了,又有这么多的人捧场,乐寿县主也得脸的很。她们四人说起竞渡的事,沿路有姑娘听见的,都围了上来确定这个消息,她们也是有哥哥,或弟弟,有心上人,或已经是未婚夫的,圈子就那么大,总能沾点儿干系。 原来一百五十丈是短途变成七百五十丈,还得哄上去,就是长途了。这完全是竞技比赛,有得失心的,要不要下水竞渡且得重新权衡了。连赵颐儿都拉了赵悠然的袖子走到一边轻声问:“哥没问题吧” “没事”赵悠然对赵忻然放心的很,捂着嘴附在赵颐儿的耳朵说悄悄话:“他常在六桥乡的六盘江里嬉水,每回一个猛子扎下去,都是逆流而上,没游个上千丈不上来,他体力好着呢” 赵颐儿遗憾着道:“破儿不太会,他不善泳,也是我多心,原来家里无人周护,我一次次的拘着他,待他大些再说。” 赵忻然小时候要下水,也是张氏一次次的不放心,叫霍修一次次的守在旁边,游泳这种事,都是父兄手把手教的,一天天带着练的,不然,嬉水可经不起一次闪失,不是赵颐儿多心,赵破儿是她的命根子,郑家的情况赵悠然是知道的。赵悠然拍拍赵颐儿的手道:“以后让哥带着她,多练练就好了。你也不会吧,我带着你,我也不错的,放我在水里慢慢刨,来会两趟我也能一次刨下来。” 赵颐儿紧握着赵悠然的手轻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乐寿郡主引出了这个话题,一下子成为议论的中心。赵悠然抽身出来,四下环顾。 “你在找霍贵人。”六县主从赵悠然身边经过,平叙的说了一句。 赵悠然也没有遮掩的,道:“人太多了,我还没看到。” “霍贵人身体不适,今儿早向夫人请辞了。”六县主说到霍三姐身体不适,含着温和的笑容:“夫人赏了一碟阿胶芝麻糕。” 六县主住在奉化夫人的涴春堂,又是阿胶又是芝麻,赵悠然的心跳都加快了。四岁的十一县主跑过来,脸埋了六县主大红色的罗裙里,抱着六县主的腿,要她往湖边走。看到赵悠然也不认生的,抓着赵悠然的裙摆,有些急切的道:“喂鱼,喂鱼” 四岁的孩子,较之同龄的孩子,说话很不利索。 六县主抱起十一县主,依着她向栏杆那儿走。十一县主趴在六县主肩上,圆圆的一张胖脸,冲着赵悠然招呼的那只手,还带着肉窝窝。赵悠然不由自主的捏着她的手也去了。 身旁有宫人捧着半碟鱼食随着十一县主跟过来跟过去,六县主把眉毛一竖,脸上是凌厉的样子,口气还是和煦的道:“湖里的鱼饿了好几天了,给我拿整罐的来。” 那宫人把腰板一折,折着腰后退三步转身去了,按六县主的吩咐,和另外一个宫人取了两罐鱼食来,一罐是给赵悠然的。 六县主把十一县主高高的抱起来,举在半空中叫她一只脚踩在栏杆上。那宫人把鱼食,越国屹立四十年,四十年间齐国,闽国,宋国都没能把越国打下来,有一半的功劳,是因为越国的水军强大。 在越国,男人的水上功夫,和刀削斧凿的容颜,累累健硕的腹肌一样, 第68章 黑马 小瀛洲的太太小姐近两百位,屏声屏吸的听完内侍监王文珍唱名。随着小瀛洲的爆竹射出,乐寿县主头一个站起来,嘴上说着给八哥助威,人已经拎着裙摆跑向了和湖天一碧的迎翠阁。第二个动的是淑惠郡主,奉化夫人眼盯着淑惠郡主,抚着坐在身边的六县主道:“你也去看看。”广陵郡主亦是颔首,赵悠然和赵颐儿手牵手的去了。 凭栏远眺,三层高的迎翠阁,被各家小姐挤得满满当当,因为广陵郡主的身份够高,赵悠然赵颐儿在视野最佳的第二层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水浪声在转瞬间逼近,阁楼上,谁岸边,无数人也像湖天一碧那边一样疯狂起来。 “看,最前面的是我八哥,是我八哥” 乐寿县主是扯着嗓子喊,恨不得上下三层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不过,很多人是听不见的,因为没这个精力,赵颐儿搅动着绢子,眼睛也不眨的寻着赵忻然的身影,她还不熟悉赵忻然,看了十来个人也分不清,焦急的拽着赵悠然的手盯着水面道:“哥在哪里,哥在哪里” 头一里拉不开距离,几十人互相胶着,十来个人也只相差三个身子,赵悠然一只手撑在栏杆上,手指不自觉的紧紧扣着,视线只在终点来回的扫,也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终于到了,指着道:“在那里” “在哪里”赵悠然手一指,那个范围对赵颐儿来说还是太大,这一下那些人又游出去数米,赵颐儿伸直脖子追看,还是没有追到,不过赵颐儿一扫全局。 人大致是在前半截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今天争的就是一张脸面。 人大致是在前半截,这就是争脸了,赵颐儿露出笑脸来对着赵悠然。 而赵悠然突然瞪圆了眼,微张着嘴,身体僵住一副呆住的样子。 赵颐儿不由收了笑脸紧张的道:“怎么,看错了” “没,没”几十年的兄妹了,赵悠然怎会看错赵忻然,只是刚才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姿落入眼里。其实也没有接触几天,偏偏是熟悉了,那个身体在触壁翻身的刹那,赵悠然刚刚好看到他腰侧的疤痕。 是身形有相似,疤痕有相似好巧吗 怎么会是他是眼花看错了吗 赵悠然下意思的揉揉眼睛,想要努力再看一次,眼睛是目之不及了。 “啝”赵颐儿拍拍胸口消散了紧张的情绪。中秋夜宴竞渡的少年们有一条默认的规则,参与的少年们必须是未出仕未大婚的,所以这些人在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不等,赵忻然十四岁,赵颐儿要求也不高,广陵郡主府能排在中上就够了。 “刚才是八王子第一个冲过来的” “是呀,是呀” “第二个是谁” “第二个是常州转运使家的钱公子。” “那第三个呢” “” 人都游过去看不见了,迎翠阁比刚才还热闹,几十个姑娘像一群黄莺一样叽叽喳喳,冲在最前面的,当然给自家的姐姐或妹妹长脸了。乐寿县主和李苜站在二楼最中央,到底是在竞技中,其中的得意是掩饰不住也无需掩饰的。 岸边有专人在记录观测,那些人也是讨巧,忙不叠的把一里的战况报给各家太太。 “赏” 毫无意外,头几名家的太太是会打赏的,尤其常山夫人,赏过之后,眉目间那一种闲适之态,从容的端起八角黄釉酒壶,自斟了一杯。 半席下的宁国公夫人看见了,举杯奉承一句:“八王子勇武” 可不是,当今乱世,群雄尚在逐鹿,以武立国,以武守国,尚武之风深厚,从王室到庶民,都推崇勇武之士。 常山夫人摇杯向宁国公夫人致意,夸奖道:“你的儿子也不错了。” 宁国公府十公子周进存非宁国公夫人所出,宁国公夫人谦逊起来毫无底线,道:“他是个毛小子,落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公爷说了,今天就是让他来见见世面的,搁在各府俊秀里,也好叫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常山夫人用衣袖挡面,把一杯水酒倒了手帕上,眼神不由眼扫过奉化夫人。常山夫人自知她的宠爱和家世皆不如奉化夫人,她能和奉化夫人平起平坐,半泰是母以子贵,她的两个儿子,周进琛,周进琳是周岳诸子中比较成材的两位。到了常山夫人四十快上五十的年纪,还指望丈夫多少宠爱呢,大半的指望都在儿子们身上。十首白发,也不及老天爷赐一个出息的儿子。 奉化夫人早把脸撇过一边去了,她育有二子,行二行九,幼子周进琏天生文弱,是出不了这种风头的。 赵忻然排在十几位,这报喜也没有广陵郡主府的事。 这般热热闹闹的劲头未过,那些少年们回去又折返,第三里游过来了。 赵颐儿昂着脖子大范围的找,赵悠然游魂似的指着最右边提点她道:“哥应该是这一边过来” 有七里路,依着赵忻然的性子,上半截会适当的保存一些体力,他也不是招摇的人,现在是靠边游的。 周进琳游在水道最中间,第三里还是独占鳌头。 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尖叫声中,赵悠然看清了,紧紧黏在赵忻然身后的那个人,是郭洵 赵悠然捂脸而笑,又垂头叹息,手脚不知所措,置身不知何地。 &amp;n 第69章 仁兄 赵忻然纵身上岸的同时,赵悠然睁开了眼睛,她想看郭洵来的,可是看不见了,只看见满眼的花卉图案。。し0。从,反正她哥的衣服隔了年都不能穿了,裁出来也不心疼,回来量了身子全给他重做就是。霍修的衣服当然是妻子做的,一针一线就和赵忻然的衣裳不一样了。那家只有两个女人,虽然妹妹给兄长做个衣服也是应该的。 人在他国,赵悠然天天念着,为他收白露,为他收花生,为他腌火腿,为他收新酿的高粱酒,去年此时,他人在魏国,要今年春天才回,赵悠然就操心这位仁兄回来吃什么菜,喝什么酒。 有这么一个好妹妹,这位仁兄好福气。 这福气好像有点碍眼。 尤其是当此之时 哥 真是喊的毫不犹豫。 郭洵清晰的听见了这个字,现在回想起来,眼底不由幽暗 哇的一大口。 一个个人拼搏着上了岸,宁国公府十公子周进存是破了他的底线,已经累到呕吐了,一爬上岸就倒在地上,一口秽物喷出来,溅了许多在郭洵的裤子上和脚面上。 郭洵的脸全黑了。 爷 郭公子 越国宫人,还有郭洵自己的随侍,一大帮人朝郭洵聚拢来,把郭洵围了起来。 郭洵的随侍更快一步,把郭洵包裹起来,跪着给他换裤子擦脚,三两下就把他收拾好了。 任是越国王子,也没有他这份排场。 赵忻然已经走开,去辟出来的竹径通幽整衣。 宫宴两旁的遥碧廊设了珠帘帐,廊上灭了三分之二的灯盏,所以少年们进入殿中拜见夫人,拜见自家长辈,她看得见他,他看不到她。 赵悠然第一眼还是习惯性的落在自家哥哥身上。一件天蓝色圆领长衣,领口袖口赵悠然缝进去一圈白兔毛,腰束了一条同色缀白玉的腰带,没有戴冠,头上包了一块素面的方巾,以示年少之意。 赵忻然是想先立业后成家的,暂时不想当谁家的女婿,所以赵悠然给他做了偏稚气的打扮,也就意在那儿了。 第二眼,赵悠然还是怀着期待落在郭洵身上,正好一年,他高了些,他黑了些,一身玄色绣竹枝交领长袍,是把他往成熟稳重了打扮,仔细再看,他比去年壮了些,去年的他是太瘦了。 赵悠然只远远的看到这些,没有试图走近,去看清他的容颜。 ... 第70章 勾搭 月夜回府,车驾驶进二门,江嫂子已经领了众仆妇向广陵郡主道贺,贺赵忻然在竞渡中摘了第一回来。 “你们倒是乖觉儿,堵在门口领赏。”广陵郡主难得的打从心底高兴,在道贺中姣好的面容浮现一个浅笑道:“府中上下,每人赏一份月钱。” 广陵郡主待下人一向优渥,一叠声的谢赏之后,赵悠然赵颐儿尾随在广陵郡主身后,江嫂子上前扶着广陵郡主的手道:“有件事请殿下示下。今晚酉时,郭公子送了中秋礼来,四样饼四样果,我看着是从市面上赶着置办过来,那一匣子一匣子的月饼还没有凉透的。这些都是寻常之物,稀罕的是送了一些海虾来,八只深海龙虾,每只都是一斤以上的个头,还有巴掌大的对虾百来只,难得的是这些虾还是鲜活的,装在两车海水里送来。厨房里的柳妹妹接了这些活物还惶恐上了,这会儿有几只已经蔫蔫了。” 赵悠然在江嫂子提到郭公子的时候,已经顿住的。赵颐儿看赵悠然顿住,也停下来听江嫂子说话。 越国靠海,越国面积又小,王都市面上的海鲜大多是在前半夜从海里打捞上来,不拘死活一箱一箱的放了冰装在马车上,星夜运到王都,这样的运法运的当然是死物,几个时辰而已,用冰镇着的死物也是新鲜的。海鲜离了海都养不住,如果装了海水小心的运送过来,就要麻烦许多,沿途死一只捞一只,中途还要换海水,也不知死了多少成。 厨房的管事柳妈妈惶恐了,是她养不住这些活虾。 广陵郡主失笑了道:“这值什么事儿,叫她用心养着,已经蔫蔫的封存在冰窖里。今儿宵夜,明儿菜蔬,让她变着法子的烹制了”说话间,广陵郡主转头道:“你们四兄妹爱吃的就多吃点,不必上我这儿来。” 河里的鱼虾蟹广陵郡主可以吃,海里的鱼虾蟹,广陵郡主吃着就会有轻微的过敏症状,所以郭洵巴巴的送来这些东西来,是谁爱吃反正不是广陵郡主爱吃。 广陵郡主在赵忻然等人的恭送下回了思宁院,赵颐儿不明就里的取笑道:“这人看着清风朗月,送起礼来倒是个粗狂的。” 赵悠然没有迈出去那几步,赵颐儿迈了,赵颐儿可看清郭洵的样子了,头戴金冠,身着玄袍,五官是俊美,脸色却凛肃,高挑挺拔的身材站在少年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这样的人,是送错了礼吗 出了思宁院的院门,就有厨房的人来请示。 “我先吃只龙虾,吃个清鲜,给我白灼了便好。”赵悠然说着看向赵忻然,赵颐儿,赵破儿,并不给他们拿主意,个人爱怎么吃怎么吃。 赵忻然要吃碳烤虾,赵破儿要吃凤尾虾球,赵颐儿跟着赵悠然,白灼便好。 四个人就在那处石亭上用的宵夜,连着硬壳整只还是张牙舞爪的龙虾端上来。如云是赵颐儿从郑家跟随过来的丫头,她褪了镯子戒子站在石桌边拨壳切虾肉,赵颐儿和赵破儿插着签子站着陈醋酱料吃。赵悠然就没这对姐弟这么斯文了,一边剥壳一边切肉,切下一块来,就着小刀沾一沾陈醋酱料,自己吃一块,喂赵忻然一块。 赵忻然正在烤虾,他腾不出手来,就由着赵悠然喂他。 兄妹之间,这么点不方便本来就是习以为常了,赵忻然吃在嘴里,嚼完了咽下,才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赵悠然用小刀扎了扎烤虾,拿了一串刚刚烤熟的,吹了吹就先开吃了。 有好些人在场,赵忻然只张着嘴先无声的说了一句道:“你知道我笑什么。”然后才出声道:“我占了第一是得请客的,你说我该不该请这位十二太保” 郭洵是枢密使郭谦让唯一的亲子,但是郭谦让收养了很多的儿子,排行一列,郭洵就排在了十二位。 赵悠然倏然脸红,又笑着道:“你想请他就请他,何必特意来问我。” 这个他,明显不是陌生人的口吻。赵颐儿咬着签子一寻思,笑着问:“难道是托了姐姐的福,我们才有这顿口福” “或许吧”赵悠然仿佛回到宫中的遥碧廊珠帘帐内,耳边都是各家姑娘窃窃私语的声音,既然是窃窃私语了,赵悠然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字半句,不过再加上女儿家娇羞的情态,赵悠然知道郭洵已经成为许多人的目标了。所以面对赵颐儿的问询,赵悠然毫不掩饰的承认和郭洵的关系:“我和他算旧识。” 赵颐儿一时惊愕,羡慕,抱羞,惭愧涌上心头,这样复杂的心情也毫无遮掩的反应在脸上,道:“姐姐好大的福气” 旧识,多久之前相识如果是在霍家的时候,平民百姓能结交一个上邦的权贵,真是好大的福气,便是现在,一个郡主收养的义女,能让这么一个少年费一番心思送上百只海虾来,也是让旁人艳羡的事。 赵悠然深受了这份福气笑一笑,对赵忻然道:“你要请多少客,把名单写出来。然后各处怎么安排,尽交给我办了。” 若姻缘眷顾,这样的丈夫也是赵悠然期待的丈夫。 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点事,说白了就是勾搭和被勾搭的关系,如果有可能,把自己勾搭成他的妻子,把他勾搭成自己的丈夫,赵悠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第二天四人向广陵郡主请安,赵颐儿和赵破儿避了嫌先退了,赵忻然才向广陵郡主说了他要请客的事,这是惯例了,赵忻然得了头名,周岳赏了他一匹马,说是辽国弄过来的好马,相邻的几桌少年当时就起哄了,说要赏马。 马怎么赏,就是和女人们赏片荷花,赏处菊花一样了,借个由头,办场宴会了。 “你们可是有 第71章 分食 已是日上三竿,还在慵懒的六县主并不起床,闭着眼拥着被子坐在床头,两个宫人跪坐在床尾,六县主的两只白皙的脚丫搭在两个宫人的膝盖上,由着她们细细的涂抹丹蔻,细细的把脚趾甲上的丹蔻吹干。 白薇从奉化夫人那处而来,停在床头。 六县主忽的睁开眼,眼睛一眨,眼光一闪。 白薇摇头轻声道:“没接着广陵郡主府的帖子。” 六县主视线移下,眼神沉下来,白薇知道主子期待什么,赶紧道:“只是请了几家的爷们儿,没请太太小姐。” 六县主还是那样阴沉的神色,问:“那是请了八哥?” 白薇点头。 “没请九弟? 八哥是常山夫人的儿子周进琳,九弟是奉化夫人的儿子周进球。 白薇颇有不屑的道:“倒是请了,我们夫人回了!” 周进球,这一位人如其名,身子胖硕像颗球。广陵郡主府赏马,谁家请他去赏马,他也不会去的。再说,奉化夫人因为族兄曹进思的事情,很看不上广陵郡主,面和心不合,底下人都知道。 “收起你的脸色!”六县主忽然呵斥了白薇,随着一声呵斥,六县主的脚动了一下,一笔丹蔻就涂歪了,六县主一气把那个宫人踹翻在床上,警告屋里众人道:“从今以后对那府恭敬些!” 如云趁着赵颐儿午睡的空儿,偷得三刻闲,去了前院和何妈妈唠了嗑回来,从远望见,赵悠然的北楼仆妇出出进进,而自家小姐的南楼,冷冷清清,主子丫鬟一起闷头睡觉。 如云加快了几步走到里间,掀开嫩黄色的软帘,看见赵颐儿坐在窗口做针线,穿着藕荷色的棉袄,一件半旧的白绫裙,云鬓未理,钗环未戴。如云静静的拿出自己随身的桃木梳,默默给赵颐儿梳理长发。 如云反常的默不作声,赵颐儿不由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和何妈妈说说话。”如云闷闷的说。 赵颐儿依旧把心力放在针线上。她在绣一个手筒,这是做给广陵郡主的,描了一支寒梅,光一截枝桠就用了十余种棕色丝线来配,绣了半天只绣出食指大一块。 赵颐儿不来问,如云也忍不住嘀咕道:“姑娘也太沉得下心了,这个档口窝在屋子里……” 赵颐儿把绣花针插在绣棚里,蹙眉问她:“你和何妈妈说了什么话?” 如云是为赵颐儿不平,所以说出话来很有些忿忿不平,道:“别瞧姑娘和大姑娘往日介个同进同出,有商有量的,一到了真正露脸的时候,大姑娘就撇下了姑娘,只顾自个儿了。” 别的府邸罢了,广陵郡主府不一样,郡主府或许会宴请一两个宾客,但从来没有同时发出三十多张贴子,有几家不来的,得了回帖的也有近三十余家。那宴请当日,车马安顿,屋里摆设,饮用器具,仆妇站班,甚至是宾客在中途要更衣,预备的马桶香精热汤帕巾诸多琐事,都是向赵悠然回报。 除了当日的宴请,还有收礼回礼这档事,赵悠然全一人搂了。 换句话说,赵悠然拿到了管家的大权。 这确实是露脸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对于一家的女主人只是小玩意儿。真正的本事是拿捏得住钥匙,统御得住下人,安排得好俗事,任是多大的场面,都办得有条有理。 这件事办下来,她人不用露面,能当家的名声就传出去了。而且赵悠然原来过着什么日子,现在过着什么日子,才几天郡主府就交给她当了,这份看重。 今日,赵悠然有这个本事掌管郡主府,他日,她也有本事,掌管任何一家公侯的府邸。易地而处,赵颐儿黯然道:“那是她哥哥给她挣脸,也只能怪我没有一个好哥哥。” 如云知道姑娘是伤心了,从后半抱住赵颐儿,柔声劝道:“怎么没有哥哥,大少爷一口一口也叫着姑娘妹妹。” 亲疏远近,妹妹和妹妹不一样,赵颐儿这点儿自知自明还有,摇头叹息道:“听说姐姐本家是做过几次买卖的,她也不像我,自幼有父母教导,那些事姐姐管得下来,现在叫我管了,我也是管不来的,我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郑家原来就是简单的二主二仆四口人,最早六岁的赵颐儿连怎么花钱算数也不会,不然怎被两个叔叔诳去大半的家产,当时几个老仆窃窃私语。赵颐儿才知道再让两个叔叔在家里住下去,家底要被掏空了,到时候吃没得吃,穿没得穿,赵颐儿才懵懵懂懂的知道‘生计’二字,后来就剩下那么一点钱财,省吃俭的供着弟弟上私塾,一心守着弟弟,指望着弟弟长大了顶立门户,赵颐儿的眼界,也只在四个人的一餐饭,一身衣,要事无巨细的管着上百人的场面,赵颐儿没经过,真的是管不来。 巧云嗤之以鼻道:“姑娘们只在那儿当尊佛爷,凡事皆有定例,姑娘是主子,只要做个样子,干活的是奴才,功劳是姑娘的。再则,姑娘管不了,大姑娘就是管得了,大家都是没有管过的,姑娘一个人琢磨着过日子多年,已经耽误下了,难得有这样历练的机会,也该两个姑娘一起带着才好。” 赵颐儿木然着一张脸,巧云的这段话挨在了边上,她自己没这个本事管下来,也疑着赵悠然的本事,心里怔忡难抑,把所有事情,尤其把中秋夜那天的事情一回想,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叫她推了出来?赵颐儿回味着当时说话做事的情态,如果赵悠然和那位郭公子是旧识,而且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旧识……那番情态? 那个男人戴冠系玉,长身而立,眼如点漆,眉如墨画,半截 第72章 叫价 当天宴散,广陵郡主人已经在周岳日常起居的福宁殿。樂文小说| 福宁殿的地毡之上,铺了一张长六丈六,宽四丈四的舆图,部分魏国,宋国,汉国,整个魏国,及四个国家的海域都在这张舆图上,舆图山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之间,标注了各地的城郭守军驻将。周岳穿了一身干净的短打衫子,只着袜子盘腿坐在舆图上,鞋脱在图域外。 郭洵此次来越国,是来说服越国一同出兵,攻打宋国。战线郭洵已经划出来了。周岳坐在越国的地界上,他的前方,视线由近往远扫,是宋国的泰州,楚州,海州,庐州,滁州,这五个州,有宋国最强大的两支军队。越国面对着宋国的静海军,魏国面对着宋国的建武军。 泰州,楚州,海州靠海,如果夺尽这三州,宋国同时失去了整片海域,随之失去的,是宋国的盐业和海上贸易。泰州,楚州,海州,庐州,滁州这五个州,还把宋国的都城,江都包了三分之二,如果夺尽这五洲,宋国若是不想被他国随时兵临城下,就得往腹地迁都。 丢城弃都! 不用任何的话语,这张舆图被广陵郡主看见,已挑得她全身的血液沸腾。 广陵郡主和宋国的皇帝赵秧有不共戴天的私人恩怨,家仇是家仇,不牵涉国事,所以周岳能很冷静,又很笃定道:“你是来当说客的。” 广陵郡主惨然一笑,直言道:“夺了他的疆域,便是吸他的血,啃他的肉,拆他的骨,是王妹此生唯一快慰之事。” “你在人后的戾气也太重了。”周岳微愣之后,叹了一句,含笑而问:“怎么,现在你教教儿子,养养女儿,难道不能让你快慰些许吗?” “当然不能!”广陵郡主马上接了这句话,眼睛露出刻骨的怨恨,那份怨恨,可以吞噬天地:“我收养的孩子,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不能代替我的骨血,不能代替我亲生的孩子。这只会让我时刻铭记,我十年前生受的丧子丧女之痛,” “王妹,你只咬着赵秧一人!”周岳静静的看着广陵郡主,好一会儿又叹道:“孤是越国的君主,孤看见的,是越国十三州的土地,五百万的百姓。” “这是孤的江山,孤不想被他国的君臣指手画脚。” 周岳铿锵有力的说出后半截。 魏国要求越国攻下泰州。这笔买卖,周岳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啃鸡骨头——没肉。 宋国的泰州还是块硬骨头,攻打泰州,便是要求越国去攻打宋国最好的水军,静海军,且不说攻下泰州,越国需要消耗多少人力财力,攻下泰州,多了一州的土地,对越国有个屁用,或者说,对周岳有个屁用。 越国攻下了泰州,魏国再攻下楚州,海州,魏国和越国就相连了。 对越国而言,周岳俨然是个皇帝,未加十二旒皇帝桂冠的皇帝,但是对外而言,周岳是魏国册封的越国国王,中书令,兵马大元帅。周岳在魏国,就是一个裂土的王爵。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越国和魏国之间,隔着一个宋国,越国即使向魏国称臣,也是朝上国遥拜就算了,魏国实在不方便对越国过多干涉,这越国的一亩三分地上,周岳就是一个相对自在的无冕之皇。 一旦国土相连,陆地水域上的道路畅通无阻,这称臣纳贡,越国乃至周岳,就极有可能没有原先那么自在了。比起那份自在,泰州一地,便不可取了。 “独善其身。”周岳缓缓再吐口:“这才是对越国最好的出路。” “江山如画!”广陵郡主目如寒星,冷笑道:“魏国和宋国,爱怎么打怎么打,最好打个两败俱伤,王兄便能安卧越国国主之位。” 周岳紧抿着唇,没有反驳广陵郡主的话语。 现在诸国中,最强大的就是魏国,再次宋国,两个国家相互削弱,再也没有胃口吞下他国,周围的小国才能长存。 广陵郡主冷笑道:“从秦始皇开始,换了多少个朝代,有过多少个皇帝,嘴上呼着万岁,真正能活到几岁呢?王兄能活到几岁,历史上半数已经的帝王,还活不到知命之年,王兄再过几年,也有五十了。” 知命之年,是五十岁,也就广陵郡主,才是真正做到了独善其身,无所畏惧,当着周岳的面儿,就说这种忌讳。 周岳脸色不可避免的难看起来。 一国之主,谁不想坐着这个位置,万万年呢! 广陵郡主收起了她的冷笑,转而肃穆的问道:“臣妹问王兄一句,王兄生前,或者王兄死后,我周氏子孙,可能南征北战,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 天下最大的诱惑,不过,周岳的内心克制住了,没有漾起一丝涟漪。 那周进琳在宴席上说的衰事也是真的,越国水军还行,别的就真不行了,越国弹丸之地,兵马刀枪全亮出来,能守着越国就行了,哪有本钱南征北战。天下有多大,那不是小小的越国可以吞吐的,越国经历了周烨周崇周岳三代国主,从未在国主之上加上帝号,便是自问,未有吞吐天下之力。 越国还不是中原,魏国所在的位置才是传统的中原之地。从夏商周到唐朝,那个位置是龙脉之地。 这样需要认怂的问题,周岳没有回答,就已经回答了。 广陵郡主神色不变,又道:“那臣妹再问一句,他日统一天下,越国不存,这越国王室的周氏子孙,王兄的子子孙孙,何去何从。” 周岳鼻翼张动,发出一声嘲笑:“你也太看得起魏国皇室了。魏高祖算是雄才伟 第73章 杀夫 广陵郡主回府之后,想了一夜,第二天让四兄妹去巡视庄子和邑内民户。 广陵郡主领的实封,食邑是广陵县,食邑二百户,有一个巨大的庄园,这是广陵郡主府的命脉,赵忻然等人是要去一次。而且,广陵县距王都五六十里,快马来回三个时辰,做马车也是今日去,明日回,倒也便意。 赵忻然骑马,赵悠然出了王都也骑在马场,赵破儿稀罕骑马,后头半截嚷嚷开,赵忻然也带着他骑在马上。赵悠然冲着依然坐在马车里的赵颐儿笑了笑。 才做的姐妹,总会有摩擦,擦到了就会不舒服。赵悠然知道宴会的事会让赵颐儿不舒服,可是赵悠然也不舒服。 赵悠然的不舒服,不全是因为恼了赵颐儿在中秋夜宴上不由自主的多看了郭洵几眼,而是她不由自主的多看了郭洵几眼的同时,在潜意思里处处和自己比较。 这样的姐妹,若是遇到了男女感情,会变成最危险的姐妹,上一世赵悠然就被这样的姐妹抢走了男友,这一世,算是防范于未然吧,赵悠然宁当小人,也不做君子。 赵悠然趋马向前,行了半日,就到了广陵县的庄园,事前故意没有向庄头知会一声,赵忻然的小厮阿松和阿青只是早迈出去一步让庄头和邑内民户来迎人。 不过,两人打马一个来回,阿松先回来急道:“不好了大少爷,庄子上出人命了……”说话时阿青后头来,阿青的后头跟着石庄头的次子石二郎,他跟在马后跑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又壮又黑,穿一件粗布长袍,他进到赵忻然马前就跪了,磕了三个头道:“不知主子们来了,未曾恭候……” “行了。”赵忻然不听这些场面话,问阿松道:“怎么回事?” 阿松接着道:“邑内民户,有个叫盛强的,被他媳妇杀了。刚刚发现死在家中,石庄头正领着人抓他媳妇呢!” 赵悠然呼吸都一顿。 确实‘不好了’。照这个情况,是盛强媳妇杀了盛强跑路了?妻子杀了丈夫,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这样的大罪,整个越国一年也摊不上一件,偏偏是广陵郡主的邑内民户,犯下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 连赵忻然都凝眉了道:“可上报官府了?” 石二郎擦擦汗,有些许侥幸的道:“今天早上,左右邻舍还听见他们两口子争吵殴打,人是刚刚发现死了的,他媳妇跑了,爹正带着可靠的人四下里搜,都是庄子上的人,都警告过了,没人敢去报官!” 不是不报官,是没人敢报官,是压着人不准报官。广陵郡主名下的邑内民户犯下一桩妻杀夫的大案,这多难看, 这事得捂着,赶紧把人抓回来,在庄子上秘密把这人结果了,杀人偿命交代了,才是办事的正确顺序。赵忻然不置可否,叫阿青带人守住尸体,叫阿松把赵颐儿赵破儿安置好,又问了石二郎,盛强媳妇的年岁样貌和身量,掉转了马头。 在来的路上,赵忻然恰好见过一个行色匆匆的一个女人,当时那个女人背着一个大包袱撇过了头,赵忻然只看见了侧脸,脸上有掌痕,或许那个女人便是了。 赵悠然看着赵颐儿的马车驶入庄内,跟了赵忻然走。 沿途搜寻,还遇到几个疑似在搜寻的人,赵忻然没理人,他以打扫战场的眼神,搜寻人走过的痕迹,没放过一个可以藏身和遮掩的地方,赵悠然默默的跟在身后,赵忻然和赵悠然往山上搜,渐渐没有路了,脚下是密布藤蔓灌木的地面,骑马不方便,两个把马栓在了半道上。终于,在一个山壁的凹处发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用头发挡住脸,所以看不见面容。 藏得很隐秘! 赵忻然没有出声,那个女人已经警觉了起来,背起包袱攀着地面的跑。 赵忻然急追,那个女儿急跑,脚下一滑跌下了山,人面朝下的卡在山壁的灌木丛中。 广陵县没有大山,只是一些起起伏伏的山丘,高低不过数米,那个女人卡住的位置离地一丈多,跳下去也跳不死,但跳不好摔个腿也很容易,反正跑不掉,不过那个女人也不方便跳。 赵悠然站在边上看,原来以为包袱是那个女人收拾的细软,此时才看清是一个孩子裹在里头,当然还收拾了一些衣物什么的,不然那个包袱不会那么大。 三四个月的小婴儿,黑黑的柔发贴在头顶,趴在母亲的背上露着半张圆鼓鼓的脸颊,竟也不哭闹的含着手指,一啜一啜吃得津津有味。 “啊……”知道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一声不像人声的凄厉呼叫,从女人嘴里发出来。 赵悠然看着孩子有点动容,道:“你不要动,我们会把你拉上来。” 那人就是盛强媳妇,她知道这是被抓着了,卡在灌木丛中全身剧烈颤抖,这一颤抖,身下的灌木压断了几段枝桠,她人就没有卡住,嘭的一身往下掉。因为她背了一个孩子,她没有避开跌下去的力道,整人直直的往下掉,还用双手把背后的包袱往上托。 就算是迎面在空中跌下,顾不得自己先顾着孩子,这就是母亲! 孰能无情,赵悠然发出一声惊叫声。 她仰着头,双肩先狠狠的砸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随着这个惨叫,背后的婴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赵忻然敏捷的滚下去,企图抱过她的孩子。 “啊,啊,啊!”盛强媳妇双手牢牢的扣着自己的孩子,双脚对赵忻然又踹又踢,女人要是护起孩子来,那双手就像铁铸的一样长在孩子的身上,那个孩子又哭又咳的,似乎被口水呛住 第74章 误会 赵悠然抱着孩子上了郭洵的马,在半路正好与找来的阿松遇到。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 首发 “二姑娘二少年见大少爷大姑娘久久不回,命我来找。” 阿松见过郭洵一次,所以见到他们同乘一匹马也没有反应,只赶紧把赵颐儿的心意道出来。 赵悠然在马上点点头,问:“盛强是怎么死的?” 提起丈夫被妻子杀死了,作为男人就愤慨,阿松愤慨的道:“身上也没有伤口,就直挺挺的死在屋中,石二郎和阿青都说是下毒,且得抓着她媳妇回来,才知道下了什么厉害的毒药。” 赵悠然脑海里想着盛强媳妇连连坚决否头的态度,把赵忻然的位置指给阿松,然后折转,先抱了孩子去秀洲府看病, 孩子一直哭,赵悠然估摸着是饿了,抓了他的小指头放在他小嘴里,小孩啜得几口,吐出没滋没味的小指头,哭得越发嘹亮,赵悠然再要用手指头糊弄他,都塞不进他嘴里了。赵悠然只能留着心眼仔细看着两边的路旁,可有嚼碎能哺到孩子嘴里的野果子。 能吃的野果子也留不到赵悠然摘,赵悠然没看见野果子,倒看见路旁收割晚稻的一家五口,其中那家妇人背着一个孩子干活,布袋子把她的前胸勒出两个蟠桃大的形状,一看就是产育过有汁水的样子。 “停,停!”赵悠然从马上下来,径直向郭洵讨要道:“我去那里给孩子讨口奶吃。大哥,给我几个钱。” 赵悠然当了郡主府的小姐,身上不装铜板了。 “……” 郭洵也没带钱袋子,郭洵没有一个钱。本来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一个时辰之前,郭洵知道赵悠然去了广陵县,着急出来,就忘了带钱袋子,等在路上意识到腰间空空,也就算了。像他们那样的大家子,钱袋子很多时候是装饰物。不过现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朝自己要钱,怎么能拿不出钱来。郭洵不假思索的解了腰上的玉佩给她。 一块飘花祥龙纳福老坑玉佩,络子是精细的绣球结花样,打络子的丝线里掺了细密的金丝。赵悠然原还想打趣郭洵,叫给几个钱,给一块价值不知凡几的玉佩来,待看清了这个东西,那打趣的心思就歇了,把孩子放在地上,把玉佩暂时绕在手腕上藏在衣袖里,取下耳垂上的一对银丁香,握在手里抱着孩子到人家的稻田。 因为赵悠然是去讨母奶,郭洵自觉的背过身子站在路边。 有一对银丁香在握,那家妇人马上抱过孩子,抱到一棵大树后头喂奶去了,保证喂的饱饱的。 赵悠然谢了人,把藏在衣袖里的玉佩拿在手里,低头仔细抚摸挂玉佩的络子,心情有一点点灰败。不过赵悠然从来不是‘以为之后’就深深憋着的人。 当面鼓对面锣,赵悠然把玉佩还给郭洵,隐藏掉那些‘以为之后’的复杂情绪,就直接问了:“这络子是谁打的?” 这种随身之物的细碎琐事,郭洵哪会去记,不过赵悠然这样郑重其事的问他,郭洵也试着去想答案,郭洵没有接回他的玉佩,就着赵悠然的手看,想了想才道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年后我身边多了四个丫鬟,该是她们其中一个打的。” 不止一个,有四个。有四个,郭洵也不知道具体哪一个。赵悠然不知道是该乐还是该哭,眼帘低垂道:“这绣球结的花样,我是打不来。把金丝几点点的捻进丝线里,打成这个络子,得花好些功夫。这些丫鬟,在你身上那么费心,不是一般的丫鬟吧。” 今天郭洵十七岁了。那四个确实不是一般的丫鬟,那四个丫鬟都是单从外面买来的,取其老实稳重,家事清白,姿色上乘,是郭洵的母亲柴氏送来的,让儿子挑个尚可的先收用着。 郭洵没回答,就是默认了。 赵悠然深呼一口气,抓过郭洵的手,把玉佩拍在他的掌心上,赌气道:“以后别把这些东西随便给了。” 郭洵斜眼看她,道:“你生气了?” 赵悠然微抿着唇,显得双唇稍薄,头点着,密而长睫毛刷下在眼睑上打出一个浓重的阴影。 “你和她们生什么气!”郭洵低低的道。 赵悠然觉得她听到这句话该高兴些,林妹妹从来不和花大奶奶生气,宝哥哥也从来不觉得,林妹妹值得和花大奶奶之流生气。郭洵能说出这句话来,至少比上回郑重。 这辈子第一次心动的人是他,他偏偏是这样的家世,就别天真的指望他的过去是一张白纸,也别奢望他的未来只碰一个女人。 不是一张白纸,最多四个人。赵悠然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上辈子也不是一张白纸,自己上辈子不止给过一个男人,自己上辈子,每一段热恋的时候分得清清楚楚,哪像他,近在身前还不知道谁送了什么。 一年前,他在屋里,听见四姐说自己喜欢吃虾,一年后他都记得,所以送了百来只海虾来。那些近在他身前的人,他记得什么?他什么都不记得,记得的是自己喜欢吃虾,所以和她们有什么好生气的。 赵悠然试图这样说服自己,眼泪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为什么那么随便?想了就拉上女人上床,为什么那么随便! 面对赵悠然的无声无息,对郭洵来说是突然滚落下来的眼泪,郭洵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抬手想擦去赵悠然的眼泪。 赵悠然脚立住没动,上半身向后倾躲开了郭洵伸过来的手,自己拿手背把眼泪粗鲁的抹了。 郭洵眼神幽暗,这是 第75章 蛇毒 李大夫收回眼神,打开孩子的襁褓,下面已经糊满了一屁股稀水一样带一点点血色的粑粑,而且泛着不正常的臭味,孩子在难受的小声抽噎,这时小脸不是通红了,惨白惨白的。し 连等待看病的人都聚拢过来,围着孩子唏嘘不已。 正好李大夫问病情,赵悠然模糊的道从一丈多高的地方摔下来就开始哭了。 周围的人指点着郭洵赵悠然碎碎念起来。 “这就是太年轻。” “年轻小夫妻哪会带孩子,自己还不懂事呢。” “养孩子还当是玩儿呢,这么高摔下来,怪可怜劲儿的。” …… 这是第一眼把郭洵赵悠然当父母了。 赵悠然装着心事,把这些话当指责受了。郭洵却也那么直杵着没动,连眼神也没有往那些人看,只这些碎语清清楚楚的入耳,腾然耳热面红,连身体都燥热了起来。 这样的误会,莫名其妙的,分外甜蜜! 不过李德林很快给二人平反了,道:“行了,都不是一家子你们瞎起什么哄。” 赵悠然这才环顾四周一圈,最后落在郭洵深邃的双眸上,又尴尬的低下头。 “先抱到后堂去,交给我婆子洗干净。”李德林见他们自己都是一身刮花的衣裳,看在一对绞金丝银镯份上,预备全盘接过这个孩子。 这套宅子就是两进的院子,第一进布置成医馆,第二进是住人的,赵悠然让郭洵在门口等着,匆匆包了孩子,交给林婆子便出来了。 “走了,回庄子。” 赵悠然垂头丧气的道。 虽然没有对错,把孩子折腾成这个样子,也得付点责任,所以一路来,赵悠然是恹恹不快的。 此时已是申时,腹中犹空,郭洵拉赵悠然上马道:“先去吃点东西。” 赵悠然不由失笑道:“你又没带银子。” 郭洵坐在赵悠然身后,手握着缰绳,这个姿势如同把赵悠然抱在怀里,没有了一个啼哭的孩子,现在终于能滋生出一些迤逦,郭洵闻着赵悠然的发香道:“去刺史府朱家不用掏银子,再说我们得换身衣裳。” 赵悠然暮然回头,手抓住郭洵的衣袖,郭洵的衣袖沾着一片的蟹钳草,赵悠然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这样把人带过去,无异于把两个的关系摆在了台面上,赵悠然的手指紧了紧,道:“我刚才托李婆婆照顾那孩子,说连夜把孩子的吃用送来,衣裳尿布,还得找个奶妈来。” “这些也让朱家置办……”郭洵笑着,半截话顿住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半路郭洵听着赵悠然和阿松的对话,也大致猜到事情的前因后果。 赵悠然眨了眨眼睛,原来灰暗的眼眸转成明亮,到底染了三分羞态,把头转回去才说道:“郡主府虽然有权处置食邑内的民户,但我一直觉得就几百户人家关起来把案子断了,和草菅人命差不多,当然官府草菅过的人命也很多。所以哥和我是想试着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别冤枉了那妇人,若真是她做的,那也一命抵命,倒不是方便不方便的事。” 说到最后一句放轻了声音,脸上微笑。依赵悠然的意思,当然要去朱家,什么朱家牛家马家,郭洵认识的人家,都要去得。既然你喜欢我,就要带我会见你的朋友,拜见你的家人。 马蹄轻踏,郭洵从后看着赵悠然的笑脸,脸颊一个淡淡的酒窝,甜美灿烂,秋日的斜阳洒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将修长的睫毛漂成闪金色,赵悠然知道郭洵在看,落落大方的回头一顾,在郭洵眼里生出百媚。 到了朱家,朱景行接出来,远远看到郭洵身边的女子,见她素面朝天,眉眼清秀,神态冷艳,像一株江南三月的雨后,亭亭玉立的青竹,赏心悦目。朱景行命丫鬟带赵悠然过去换衣,肩并着郭洵的肩调侃道:“行呀,这才来越国几天,就交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只面孔略稚嫩些。” 赵悠然这样的评头论足,郭洵面有不快,深沉道:“不是红颜知己。” 不是那种处处留情之后,没名没分,冠以红颜知己的女人。 朱景行把调侃的神情一收,顿时噎住了。 郭洵正色的道:“她是广陵郡主府的大姑娘。” 广陵郡主府的大姑娘,一沾上就不是‘红颜知己’可以完事了。 “赵忻然的妹妹?”要带回家的女人,朱景行习惯先看她的家世和父兄,然后用迟疑的眼神询问郭洵。 朱家和柴家算是世交。朱景行的父亲朱熙二十年前身在晋国,晋国就是现在的魏国,当时授命登州刺史,和平卢节度使韦彦交恶,才不得不逃离中原,在越国为官。朱熙在郭洵的外祖父柴老爷子面前行侄子礼,当年朱家举家奔逃,也是得蒙柴家示警和襄助,现在郭洵身边出现了一个他要带回家的女人,于情于理,知情的朱景行不能瞒着郭柴两家的长辈。 “是这个意思。” 郭洵坦然道,他当然也会主动去信,明言实情。 在朱家,赵悠然也是匆匆吃了一碗热面,在天色昏暗之际赶到了庄子。 庄子上篝火旺盛,人声沸腾,和过大年一样。 赵忻然命人杀了两头牛,两头猪,四只羊,五十只鸭子,五十条大鲢鱼,请庄子上每个人吃肉。吃肉管饱,庄子上男男 第76章 初吻 赵悠然没有插嘴。<し这个谈话就成了孙氏追讨她丈夫和喜寡妇偷情的大会。 很恶俗的一个故事。女人怀孕生子,男人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和个寡妇搞在了一起,搞不是白搞,每次出去拿走家里几枚蛋,几把米,十几二十几个铜钱,家里东西不多,都有定数,一次少了,两次少了,女人就发现男人外面有人了。 昨天晚上,盛强又出去了一次,兜里四十个钱掏光了回来。孙氏看着丈夫一副餍足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和丈夫闹了起来,又要去找喜寡妇算账。孙氏从没想过要丈夫死,儿子都生了,和这个丈夫还是要过下去的,孙氏只想拼个没脸大闹一通,让大伙儿都知道喜寡妇的德行,最好是把喜寡妇赶出庄子,再不济,也让丈夫没脸去偷会她。 孙氏才开门,就被盛强抓着头发拖回屋,连着扇了几巴掌。孙氏常年下地干活,也是有力气的女人,当时就还了手,两人厮打在一起,最后是盛强说自己头昏头疼,嘴上说得一句,再不去找喜寡妇了,孙氏暂时听了这句蜜语,还扶了盛强去床上歇着。 这一歇就歇死了。 说到最后,孙氏是茫然的,恐惧的,甚是是后悔的,早知盛强死限将至,她也再憋得一日不闹腾了。现在人死了,谁信她说的话,她会随便按一个失手打死丈夫的罪名处死了。而究其丈夫的死因,是不是‘失手’,连孙氏都不敢细想,抱着儿子就跑了。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孙氏最后精神涣散的念叨着。 “不是你杀的,也不会冤枉你。”赵悠然说得一句,默默的起身出了牢房。红川守在门口,不用庄子上的人手,赵悠然当即命红川用府上带出来的人手,去押喜寡妇,再封住她的屋子。 牢房四十步之外,石管事媳妇田氏和一个穿翠绿长袄褙子的妇人立着。见着赵悠然过来,田氏端一张老脸笑,指着那妇人对赵悠然道道:“大姑娘,这是我二郎家的,过来伺候。” 赵悠然只当人殷勤,看她儿媳颜色一般,手脚干净,对田氏道:“你有心了,且会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大姑娘!”田氏轻瞥赵悠然一眼,复微微垂头笑道:“姑娘大了,身边得时时紧跟着可靠的人……” 赵悠然这才想到田氏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懒得和她多废话,回一声冷笑。 田氏听出赵悠然冷笑中的不屑之意抬头,赵悠然已经走过了。待赵悠然走远了,石二郎家的凑在她婆婆耳边小声嘀咕一句:“赤剌剌的带着外男进庄子,也是端庄小姐能干出来的事儿。” 田氏也不服这个主儿,哼道:“本来就是市井中的丫头,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 没人听见这婆媳二人鄙夷的话,不用听看神态就知道了。赵悠然施施然的走过去找赵忻然和郭洵。 他们二人坐在篝火旁,围着矮桌吃肉喝酒,远望去像是聊得很融洽的样子。 赵忻然和郭洵在说出海的见闻,赵悠然一来就打住了,自然的起身,给赵悠然割羊肉。赵悠然明显心情不佳,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随便拿起搁在碗边一双筷子夹卤牛肉吃。 郭洵眼疾手快的夹住了赵悠然的筷子。 赵悠然疑惑的看他。 郭洵严肃了脸,半起身拿走了赵悠然手上的筷子放回原来的位置,把自己的筷子递给在赵悠然手里。 赵悠然这才仔细看筷子的位置,那是赵忻然用过的筷子,亲兄妹在这点细节上有时也不讲究。不讲究是出自同根同源,把兄长视为一体,那现在赵悠然手上握着郭洵的筷子?赵悠然心结化开一角,朝郭洵笑,明亮的眼睛倒映出熊熊燃烧的篝火,细腻白净的脸庞被这火光染成胭脂色。 赵悠然用郭洵的筷子吃了一块牛肉。 看着赵悠然檀口含着自己用过的筷子,郭洵呼吸一深,胸中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澎湃。那一刻,郭洵再次确定,他想要握着这个女人的手,拥抱她,甚至马上亲吻她。 马上,当然是不能够的。 赵忻然切好了羊肉,拿了赵悠然的筷子来。 郭洵站起来,准备避出。 庄子上的命案,说起来也是广陵郡主府的糗事,郭洵一个外男,也不能好事太多。不过,赵悠然在桌子下主动拌住了郭洵离去的脚步,朝他点头含笑。 郭洵站起来又坐下。 赵悠然简单重复了孙氏的话,赵忻然是坐不住的,连忙去查喜寡妇的屋子。见血封侯的□□少有,一口毒液把人咬死的蛇毒也少有,从中毒到毒发治死,在喜寡妇家的这个时间才对得上号。 二十三的月亮是个半圆,幸好繁星当空,夜色璀璨。赵悠然吃饱了,邀请郭洵道:“我们走走吧。” 郭洵如愿伸手握住了赵悠然的手,赵悠然挨着郭洵。 走了几步,赵悠然玩笑着问:“这一回,你可不能不告而别了吧。” 郭洵想着越国上下对战事的态度,归期不定,所以笑着点点头。 两人往芦苇荡走,沿着波光粼粼的湖水,郭洵不开口,赵悠然也不说话。前方有一艘放在湖边的小船,赵悠然提了裙子上船,也不放舟,就仰躺在船上,仰望星空。郭洵于她并排躺着,手臂缓缓的伸过去,沟过赵悠然的脖子,差不多把赵悠然揽在了怀里。 赵悠然心里宁静,身体疲累却又是那种睡不着的疲累,阖上眼在郭洵的肩弯处眯了一会儿。 “刚才 第77章 中意 把喜寡妇押来,她也是大喊冤枉,捉贼拿脏,捉奸拿双,和盛强的□□都大喊冤枉。︾樂︾文︾小︾说|孙氏双臂被木板夹着,直用嘴啐她,她今早是准备去捉奸的,早有准备,盛强放兜里的四十个铜钱,应圣元宝的‘宝’字,被孙氏按了糖水,一舔就知道。 盛强兜里的钱,凭什么跑到了喜寡妇兜里? 眼见抵赖不掉和盛强偷情的事,喜寡妇吓得涕尿横流,人命没的,她一个寡妇,一个人过日子有多辛苦,她只是用身体挣几个钱,杀盛强干什么。 就这点事扯皮扯到半夜,赵忻然歇了两个时辰,有一家两个男人熬得眼圈漆黑。赵颐儿和赵破儿姐弟俩儿连夜合着庄子上的收支帐,这食邑赐给广陵郡主一年多,石管事一家在这一块上是尽心竭力办差的,没有倒卖庄子上的物产,没有挪动账面上的银子。 至于赵悠然,她忙着谈情说爱。 天亮了,赵忻然去喜寡妇家找线索,喜寡妇家门前围了一圈的人,或许是昨天一顿肉的关系,赵忻然问什么,他们都争先恐后的回答。 喜寡妇为什么成寡妇的,她男人盛喜去年冬天病死了。说起盛喜壮年身死,众人道一声可惜,又见留下的媳妇变成了这个德行,又道一声可怜,盛喜生前可是一个勤劳疼老婆的好男人。去年春夏她媳妇得了毒癣,盛喜冒着生命危险进山抓蛇,前前后后抓了许多来吃了两季,才把她媳妇的毒癣治好了,结果保下这具好皮囊,就干起这种伤风败德的事儿! 原定的归期拖了过去,广陵郡主也从王都过来。 田氏和广陵郡主身边的江嫂子一样,旧年里是服侍过安庆夫人的老人,仗着两辈人的脸面,昨天就越过了赵忻然等人,向郡主府禀告了庄子里的人命案子,禀告里当然是说孙氏杀夫,庄上决定将孙氏乱棍打死,请广陵郡主允准。待广陵郡主进了庄子洗漱之际,田氏一边捧着银匝伺候,一边道:“大姑娘来的时候穿一身浅蓝色染烟霞色的长袄,为了追孙氏那个毒妇,出去大半天,回来换了一身樱粉色的袄子,老奴也不敢问,过后叫媳妇去伺候,大姑娘看不上,老奴又不敢盯着,坐在床上半宿没阖眼。今早又不见了,我问了红川姑娘,说是去州府看孙氏的孩子。” 老一辈的奴婢确实有提点小主子的权利,郭洵不会把自己的名字贴在脑门上,田氏不知道郭洵的身份,看郭洵面如朗月,身似玉树,只当小姑娘爱俊,当了郡主府的大姑娘还把自己当市井小丫头,随便就和随便的人厮混在一起。 江嫂子知道上头的打算,由着田氏把话说完,待她退了才担忧的对广陵郡主道:“是不是该提点大姑娘?” 广陵郡主眉头蹙了起来。数日前她由着赵悠然在宴会上的小动作,就是默许赵悠然的言行,昨天让赵悠然来广陵,是有让赵悠然退一退的意思,不退也得退,依照原来的安排,昨天宁国公会请郭洵,宁国公夫人会请淑惠郡主,一对小儿女先知道彼此这么个人,不过郭洵这样子出来,宁国公找不到人。 “是天意!”把赵悠然压下来,也是打压了广陵郡主,广陵郡主此刻欢快的轻笑道:“为父母者皆看着自家的女儿好。王兄觉得他的女儿好,我觉得,还是我的女儿好。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一个男人要成大事,早晚要过女人这一关。” 说到此,广陵郡主眯起眼露出了肃杀的神色。 这份肃杀之气想着谁,江嫂子可怜田氏这个老姐姐,不禁暗自骂她一句老糊涂,却始终没有开口求情。 石家犯了广陵郡主最大的忌讳。 “把庄子里不干不净的这些事,有一件是一件,都给我查清楚。” 赵忻然一寸一寸的在喜寡妇家搜查,连广陵郡主过来也没有前去迎,直到戌时末,才算把盛强的死因弄清楚,拆了喜寡妇家的门板来。 盛强不是孙氏杀的,也不算是喜寡妇杀的。 杀死盛强的蛇毒液,早一年多前就喷射在了门板上,应该是盛喜为媳妇杀蛇的时候,毒液溅上去的。昨晚盛强和喜寡妇厮混在一起,先在床上来了一发,就在那个时候,喜寡妇激动的抓伤了盛强的背部,然后盛强背靠在门口,喜寡妇用唇舌又弄出来一发,干涸的毒液就不知不觉的揉进了那几处被指甲刮出来的细碎伤口。 应了那句话,色字头上一把刀。 这里头就没有孙氏的事了,至于喜寡妇,确实伤风败德。 三教九流,还有奴,乞,娼,贼等不入流。做皮肉生意是合法的,但要讲个规矩,既然要做娼,就别顶着良家妇女的头衔,败坏一个庄子是风气。喜寡妇要用自己的皮肉换铜钱,她就不能呆在庄子上,所以喜寡妇是个坏了规矩,不守妇道的女人,得浸猪笼。 喜寡妇吓得面如土色,眼睛盯着眼圈漆黑的石家父子。 她在丈夫死后,也想过一个人好好生活,做一个安守妇道的女人,是怎么变成这样不知廉耻的样子,那曾经的廉耻之心,是被石家父子踩碎了,嫖还是被这对禽兽父子白嫖,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豁不出去。 石家婆媳二人把头都磕破了,广陵郡主眉头也没有拧一下,把三人一起浸了猪笼,驱逐了石家婆媳。 …… “十八妹也太狠了,她要所有的寡妇,都活得和她一样清心寡欲。”奉化夫人风闻广陵郡主庄子上的事,对着左右嗤笑一通,然后把心力又扑倒给六县主选女婿事上来。 周岳去年才当上国主,今年才把位置做得稳当点,把个女儿的婚事深深拖到十六岁,六县主十六岁还没有定下婚事,是晚了些,不过国主的女儿不愁嫁,奉化夫人自信她教养的女儿不愁嫁,手 第78章 任性 “有儿子就有儿子,没儿子就没儿子,儿子?那是国主念着这小妹孤苦,由她找个安慰罢了。广陵郡主的长子说得好听,这养子有时候和半仆差不多。”奉化夫人真正动了气,横眉刻薄道。 六县主咬着唇转过头,对奉化夫人的话儿混不在意的样子。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六县主身在越国最高的高门,奉化夫人理所应当的要为女儿择一户富贵双全的人家,这是要细水长流的过日子。奉化夫人刻薄完,又叹口气细道:“你也是懵懵懂懂的,只看这几年好。他年广陵郡主过身,没有了朝廷给予郡主的俸禄和赏赐,食邑还能留给这儿子?到时候这赵忻然没钱没势,你们怎么过日子!你看娘这些年,外头说娘嚣张跋扈多矣,嚣张跋扈又如何,也不是谁都能嚣张跋扈得起来。我嫁的男人成为了一国之主,我当然有嚣张跋扈的底气。只有别人不痛快,谁能让我不痛快!女人往后的日子过得痛快不痛快,就看这个夫家,这个丈夫。娘为你选的秦家钱家朱家,都是望族之家,你们小夫妻背靠着这样的家族,叫做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广陵郡主府,那就是一破落户。忠逊王在位时,有钱后护着她,现在越国和宋国交恶,广陵郡主府当然稳当,万一翻覆,立时便是自身难保。” 女人总要靠着男人才能立身,广陵郡主从失去丈夫那一刻开始,她的后半生便如浮萍,在奉化夫人眼中,而今的广陵郡主府只是一场浮华,她怎么选都不会选到那家头上。奉化夫人眯起眼,不屑的道:“广陵郡主的长子?只是一个市井中的小子罢了。他怎配得上你!” 六县主似懂非懂,却也知道奉化夫人待自己一片慈心,所以回转了头好好说话道:“秦家钱家朱家都是好的,可是这些人……女儿都不喜欢。秦志远,我和他打小穿开裆裤就认识,这也太知根知底了,我一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心里先过不去。那个钱勇,喝口茶必定要雨前的龙井,喝碗水必定是旧年梅花瓣上的雪水,这些雅趣放在女人身上就罢了,放在个需要安家落户的男人身上,过分在意这些,我觉得失了男子气概。至于朱景行,听说他屋里有两个美婢……” 六县主既然看着赵忻然好,就得挑起其他的不好来,而且这些对六县主来说是真的不好。择来择去,也就赵忻然入了眼。 “只是在竞渡上得了个第一,瞧你眼皮子这般浅。”奉化夫人是没看出赵忻然的好来,昂着她高傲的头颅道:“中秋夜宴上那些下水的都是大家子,谁家的小子在水里淌。你如果是看上这一点,平吴军中的大兵头多的是,把他丢到那群人里头,就不够你瞧的了。” 奉化夫人这般看不上,六县主也暂时放下羞怯,抬头看着奉化夫人,一双眼睛自然变得水润黑亮,柔声道:“他是市井出身,这话是没错。可是我看他相貌伟岸,性情果坚毅,他身上的才学,不是家族势力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那是他日夜磨砺出来的才华,比之秦志远,多了坚毅,比之钱勇,多了魄力,比之朱景行,这就是他小的好处了。” 奉化夫人依然不为所动。 六县主手上搅着帕子,置气了道:“我周家祖上,我爷爷,还是卖私盐出身,那也是一个挑脚汉。” 六县主话音落下,奉化夫人便轻轻拍了六县主一掌,诈怒道:“你嘴上没把门的,这话也可以说?” 六县主的爷爷,就是周烨,在得到越国之后,可是给自己修了一张华丽丽的族谱,做挑货郎倒卖私盐,这些黑历史可不能说。六县主赖着脸皮,倚着奉化夫人陪笑道:“莫欺少年穷,他现在穷又怎样呢。” 奉化夫人张了嘴,但她还没有说出口,六县主便凝重了道:“七妹是乐寿县主,八妹是淑惠郡主,倒是我,因着生母卑贱……娘欲为女儿择一贵婿之心,女儿心领。我已是县主,国主的女儿,这已经够了,封号的事儿非我所求,我这辈子也不差什么了,就差一个我愿意放在心坎上的人。” 前半截话戳中了奉化夫人为着六县主争强好胜的心儿,奉化夫人还来不及叹惜,又被六县主最后一句话滞住,深深化出一口郁气,把六县主的侍婢欢颜传来,沉声道:“你日日紧跟在主子身边,广陵郡主府家的小子,可做过不规矩的事?” “没有,没有。”欢颜连连否认,趴在地上道:“六姑娘在中秋夜宴上才看的第一眼,后来在东城楼上,再看过两眼。” 欢颜一急,把在平吴时的旧称都用出来了。 奉化夫人带着懊恼的滋味看向六县主。 “欢颜出去!”六县主没想到奉化夫人把赵忻然往恶了想,撵走了欢颜又马上道:“娘别埋汰别人,是我第一眼就瞧上了他。见了第一眼就想见第二眼,偏偏我和他,便似井水河水,不会往来。所以打听到他八月二十三要出城去广陵,早在东城楼等着,依着先前知道八月二十四即回,空等了一天,八月二十五才看他打马走过。越国年轻俊秀,前程似锦的儿郎虽多,我只瞧上她,我也不知……为何瞧上他。” 情不知所起,六县主当然不知。奉化夫人是过来人,看她一副巴巴维护的样儿,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捶道:“还不如是那小子不规矩!” 比起女儿单相思的喜欢他人,当然是让别人单相思的好。六县主起初还听不明白奉化夫人这句话,待回过味儿,心里甜中带酸,窝在奉化夫人的怀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低着头道:“娘,我在东城楼还看了郭十二郎两眼。第一眼是和广陵郡主府的马车错开了一个时辰,二哥给我的人,我也不敢让他们那点子道行贸贸然跟着他,只知道出了东城楼,他也是往广陵方向去。第二眼就是八月二十五,他只比广陵郡主府的马车早一刻进城。” 奉化夫人不以为异,道:“他们是要撺掇着国主动兵呢!” “娘怎么看呢?” 奉化夫 第79章 哭求 任性有一回就有两回? 赵悠然上一次任性,是自知和郭洵天差地别,没有服从广陵郡主的顺遂推波,谢绝了郭洵一丝丝情意,当时郭洵是权臣之子,赵悠然是市井庶民之女,赵悠然能做的,也只是郭洵的姬妾,这在当时所有人眼中,还是念在赵悠然照顾了郭洵数日而得到的抬举,赵悠然拒绝了这种安排。し 现在郭洵作为魏国说服越国共同出兵宋国的使臣又出现了,他依然是魏国权臣之子,而且他的家族左右了魏帝的废立,更加权势显赫,这一次赵悠然是广陵郡主的养女,广陵郡主母族越国王室,夫族宋国王室,可是广陵郡主早早失去了丈夫,没有亲子,成为广陵郡主的养女似乎很高贵,可是别人看他们赵氏兄妹,不过就比广陵郡主府的下人好一点点,和越国国主唯一的嫡女淑惠郡主一比较,依然是云泥之别。 所以淑惠郡主执掌中馈,赵悠然辅佐中馈,还是对赵悠然的抬举。 在这种事情上,赵悠然还要任性一次。 霍三姐停了剥松仁,赵悠然用自己的帕子给霍三姐擦手指,头垂得低低,鼻间忍不住酸楚。 霍三姐的双手交叠握住了赵悠然的双手,用力的握住道:“你都知道了。” “我和淑惠郡主见面数次,她对我就是面子上一点点的情分,何以郑重邀请我去踏秋,而且并没有邀请颐儿。她既然这样对我另眼相看,我也要早早知道另眼相看的缘由才是。”赵悠然抬起头,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去庄子那天,宁国公夫人请了淑惠郡主过府,宁国公又想请郭洵,男未婚女未嫁,在王室大长辈的主持下,也够明白的了。” 霍三姐看见赵悠然讽刺过后,凝然的面色,松开了手上的力气,只把双手覆盖在赵悠然的手上,道:“你想怎么样?” 上一次是直接放弃了郭洵,这一次…… “我已经拒绝了淑惠郡主的邀请,在此事上,我和淑惠郡主完全没有接触的必要,她只是被抛上台面的一颗棋子,我也只是笼络魏国权臣之子的一颗棋子,淑惠郡主的身后有越国王室的权势,我也有我存在的价值。”赵悠然对着霍三姐,尽然是桀然一笑道:“国主有十四子,先国后,奉化夫人,常山夫人都育有成年的王子,三位王子母族势力均衡,三位王子也是各有千秋,现在是三足鼎立之势,国主想把先国后的淑惠郡主许给郭洵,就不怕奉化夫人曹氏一族和常山夫人李氏一族不平吗?还有二王子和三王子,他们不是输在为政的才华上,统兵的军功上,而是被裙带的关系而输给了弟弟,两位王子甘心吗?” 奉化夫人的儿子周进琏行二,常山夫人的儿子周进琳行三,先国后的儿子周进瑛行四,先国后张氏是大族,曹氏和李氏也是手握兵权的大族,当初国主还是云国公的时候,需要各位扶持,现在成为了国主想要独掌一方,却是不能让曹家和李家轻易退下。 曹思进的嚣张,他也是很有底气的。 乱世之中各族不断的联姻,双方联姻的巩固必须生下家族的继承人,只要身后势力足够,嫡出何贵,庶出何贱?忠逊王周崇做了三年国主,朝政日益糜烂,也是被现在的国主周岳推翻掉的,周崇是庶出,周岳也是庶出,没有嫡庶,不分贵贱,那么下一辈,看的也是诸位王子的本事,那就让三位王子在朝堂上光明正大的争锋吧。 小小的越国错综复杂,周岳继位才一年,还不是一言九鼎的国主。所以朝廷之中,没有几个人愿意眼睁睁看着先国后的儿子周进瑛一人靠着嫁妹独大,那么想把淑惠郡主许给郭洵,本身也是困难重重的事。 赵悠然看着霍三姐身后的屏风下,出现了一个宽大的脚影,赵悠然摸摸这一世自己还是很稚嫩的脸,这一世还只有十三岁,赵悠然拖得起,上一次是直接放弃了郭洵,这一次是拖,拖住郭洵对自己的情谊,拖到郭洵和自己变得足够的强大,不会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要是拖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大不了也就是拖成老姑娘,赵悠然还有坚实的赵忻然可以依靠。 赵悠然没有回避,看着屏风之后的国主周岳。 “好轻狂的丫头。”听了大半,周岳终于现身,脸上不见多少的怒气,却有足够的王威迸射而出。 霍三姐背对着屏风坐着,周岳的出现对她来说太过突兀而惊恐,刚才赵悠然说的那些大胆,甚至是大逆的言论,足以让霍三姐惶恐的向周岳请罪。 赵悠然也咬着唇俯拜在地上,身背拉直,倔强的不说一字。 “国主,我的小妹……”霍三姐第一反应是说赵悠然不懂事,但是赵悠然从小特别懂事,不懂事用在霍悠然的身上完全不和谐,所以换了另外一种说话:“我的小妹爱郭十二郎之心深切。” “你有孕在身,快快起来。”霍三姐是怀了身孕的,周岳还算体贴她,把她扶起来,由着赵悠然一人俯拜在地上,道:“她要是真爱郭洵之心深切,就该懂些事情,就该尽自己所能的为郭洵分忧才是。郭家现在不进则退,退一步粉身碎骨,进一步,那也是举步维艰,所以郭熙让需要攻伐宋国,拓展郭家的势力。孤现在若是拖着不出兵宋国,魏越联盟不成,郭洵这个使臣就要担当其中的责任了。郭家在魏国还没有稳操胜券,郭熙让那些义子不是吃素的,郭洵这个亲生儿子要是把魏越联盟弄拧巴了,也是要承担罪过的。” 赵悠然看见了自己的两颗眼泪,两大颗滚圆的眼泪砸在了地上。 “三姐说错了,我爱郭洵之心是深切,可是我爱自己之心也深切,国主要求的娥皇女英之德,何曾有过?” 广陵郡主把赵悠然支去了田庄,郭洵便追去了田庄,那返回西都之后,广陵郡主就把她和周岳所谈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赵悠然,什么娥皇玉英 第80章 事变 一辆石青薄绸毡马车缓缓的行驶在路面上,身后郭洵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连续甩了两次马鞭,几个呼吸之后就追上来了。? 马蹄声由远而近,由快减慢,马车里的赵悠然并不确定马车外的人是郭洵,只是马蹄声在马车边上徘徊,赵悠然不自觉的就去摸车柜里的靶镜,看一看现在的自己是怎么一副模样。 从来没有那么放声痛哭过,泪水都流了小半碗,故意在三姐的渡月阁逗留了一个时辰,用鸡蛋反复揉过了眼睛,肿是消去了一大半,可是在并不是一清二楚的靶镜里,这双眼儿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是哭鼻子过的。 郭洵举了手正要拍车壁叫一声悠悠,驾着马车的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回过头来,似乎在犹豫停不停车的问题。 郭洵手握着马鞭,一鞭子往地上甩去,示意车夫把马车停下来。 那车夫嗖的把头缩回去,广陵郡主府的家仆也不是随便就让人使唤了,车夫敲了敲车门道:“大姑娘,是不是要停一会儿。” 还真是,应该是郭洵吧?赵悠然也少认识能骑马会骑马的人,揉了揉眼睛道:“停下来吧。” 说话的声音倒是还好,虽然嚎了有一会儿的,也没有嚎哑了。 郭洵一手抵在车壁上,双眼黑得像无底洞,静静的盯着棕黄色的车壁,沉沉的说了一句:“赵姑娘,我无意迎娶淑惠郡主。” 从广陵回来,马上收到了淑惠郡主的帖子,然后就进了宫,总会有人迫不及待的往赵悠然的面前说,所以郭洵赶过来说这句话。为什么不迎娶,赵悠然不是全部的理由,少说也占了三层缘由,然而理由不用细表,郭洵干净利落的说出结果,省得这个明丽狡黠的姑娘胡思乱想。 “我知道啊!”赵悠然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吴侬软糯,尤其是这句话尾音婉转了三个调,隔着一层车壁,尤其的悠扬悦耳,郭洵在愣神中,车窗被支起一脚,赵悠然露出半张玉面,道:“我一直相信大哥,不是那种不能自主的人呢!” 郭洵弯下了身才能看见赵悠然的脸,一眼就捕捉到了赵悠然眼睛的异样,立刻问:“你怎么哭过了,在宫里受了谁的欺负?” 郭洵一问就问这欺负赵悠然的人是谁。他的父亲郭熙让收养过很多的孩儿,收养儿子,收养女儿,郭洵很清楚这里头的处境,赵忻然赵悠然这对兄妹且得被人欺负几轮,不落下风,才能打心眼里被别人承认。 “倒是也没有被谁欺负,只是在国主面前说几句真心话……”眼角的余光看见郭洵忧上眉梢,赵悠然转过了脸来,双手支在车窗上,还能说笑着道:“我本家最亲近的堂姐,现在怀着后嗣,是国主最宠爱的美人了,论这层关系国主算半个姐夫吧,现在认了母亲,国主还是名正言顺的舅舅了,这么亲近的关系,总能说几句真心话了。” 郭洵的眉宇舒张开来,倾过身来还要细细的问:“你说了什么真心话?” 车窗啪的一声合回去,赵悠然软糯的声音传出来,道:“天儿晚了,我现在赶着回府了。” 马车重新驶起来,郭洵也知道这厢不是说话的地方,目送了一程,折了回来。 “大姑娘可回来了。”红川在仪门等着,伸手扶过来,就低声道:“淑惠郡主在思宁堂,已经来了半个时辰。” 早说出来,好让赵悠然有个准备,不过赵悠然早准备着了,不管是出众的郭洵本身,还是郭家在魏国的权势,淑惠郡主和她背后的势力,总要尽力争取一下的,没那么容易放弃,只是来得那么快,眼睛还肿着的。 回到下楼更衣,赵悠然着意修饰了浮肿的眼睛,和赵颐儿一模一样的打扮了起来,双双进思宁堂。 中秋夜宴首会,淑惠郡主倒是分得清楚谁是谁,眼神就停在赵悠然身上,勾起唇角来夸一句道:“姑妈是养了两个好女儿。” 淑惠郡主肤白身娇,秀眉红唇,现在还有些稚气未脱的样子,偏偏装成大人一样的口气,赵悠然偏过身去,朝淑惠郡主屈膝行礼,头上的一支三串的紫荆花步摇只是轻微的晃动,身子从肩到腰到膝到足都合乎最严整的规矩,优雅婉约。盈盈浅笑的一张净面儿,绝对想象不到几个月之前,这人不过是个市井庶民。 淑惠郡主多看了好几眼,才让赵悠然起身,广陵郡主已经招手让赵悠然走过去,问道:“霍美人怎么样?” “气色红润,看着样子很好,也说了吃得香睡得安稳,国主赏了很多东西呢,成匣子的首饰,成匹的绸缎,还有小厨房单管了饮食。”故意没有避讳淑惠郡主,赵悠然和广陵郡主细细唠了几句嗑。 总之一句话,赵悠然的亲堂姐得宠着。 淑惠郡主搅着手帕,强笑着告辞,道:“姑姑,今日我先告辞了,我也该回宫了。” 广陵郡主沉默的起身,竟是亲自送淑惠郡主出府。 一群仆妇落在后头,淑惠郡主气弱了起来,黏着广陵郡主的脚后跟道:“姑姑,看在我母亲早逝的份上,就成全了我,辅助四哥吧。” 淑惠郡主今天还真不是特意等着见一见赵悠然,她是来当说客的,周岳膝下这些孩子们早早就懂事了起来,她说小已经可能当大人待了。她想和郭洵成婚,为着那个俊美无俦的男人,也是为着郭洵的身份,所以她更需要的是那重地位,是里里外外对她嫡亲哥哥周进瑛的支持,一个赵悠然,她容得下。 淑惠郡主此来,是表这个态度的,但是她现在有点委屈,有点生气,也有点担忧,她已经贤惠大度了,可是对方并不止于她的让步。要紧的是说服这些长辈,这件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还早呢,姑姑我不想掺合这件事。朝局动荡,国事浮沉,未来几年,且得看进瑛自己的本事,可能出类拔萃,当得起越国国主的重担。想凭着嫡出的身份,联姻的外援就得到推崇,这是不能够的。”广陵郡主没有把淑惠郡主当个小辈就那么简单的模糊了过去,立在半路,对着脸色微白的淑惠郡主依然毫不留情,淡道:“再说了,我就算要支持进瑛,也得依照我的方式来。可能你们这些人还没有看明白,那我就说得清楚些。赵悠然遵从我夫家的姓氏,这便是我的女儿了,我以母女之情护之,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去做旁人的姬妾。” 淑惠郡主完全放软了姿态,泣声道:“姑姑就不能怜惜一下我们兄妹吗?” “你这模样是越发像你母亲了。”广陵郡主抚摸淑惠郡主的面颊,眼中立刻带了怜惜之情,道:“你们可以像表兄妹一样和我的孩子们交好啊!” 赵忻然,赵悠然,赵颐儿,赵破儿,这四字义子义女,既然是这个身份,和国主周岳的孩子们,就是表兄弟姐妹的关系了,可是昔日市井草芥和王族论亲排辈,淑惠郡主一时怎么受得下来,她心里觉得自己总是高高在上的,到底还小呢,脸上就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来。 纡尊降贵,这一时没那么容易办到的。 广陵郡主放下了手,双眼眯着笑道:“当然,我的孩子们,他们自个儿也得长进些。” 话正说着呢,赵忻然从外头回来,满脸的汗珠,健步走过来,躬身就道:“给母亲请安。”扬起头,又抱拳朝淑惠郡主道:“八翁主安好。” 广陵郡主很有为母的排头,软和关切道:“这是打哪里回来,这天气怎么一头的汗。” “去了宁国公府,向进存兄借了几部兵书。告辞的时候,一时兴起,和进存兄比了比脚力。”赵忻然抹了一把汗笑道。比脚力,赵忻然和宁国公的十公子周进存还赛跑了。 赛跑倒是没什么,如今唐分六国,各国都是尚武的习气,各家的公子们天天练着,随时都要上场赚军功的,如今的周岳能当稳国主,也是早年为云国公的时候,在军力积累的势力支撑着。 “去歇着吧,我正在替你打算着,年内就安排你进平吴军历练历练。” 这话就是当着淑惠郡主的面儿才说,平吴军一直是周岳亲掌的军队,广陵郡主是唯国主是一。 “多谢母亲。” 赵忻然欢愉的一笑,从两人面前走过。 不过这一年赵忻然也没有按着计划进了平吴军,几天之后,事变! 宋国北攻魏国,宋主赵秧亲自出征。魏国加封周岳吴越王,之前周岳是越王,吴越的封号,就是扩大了周岳所属的领地,吴越包括现在宋国的泰州,这就是催促越国出兵,把宋国的泰州打下来的意思。 赵忻然暂时在宁国公的身边做个随从,随宁国公到武胜军镇整军去了。这一回,应该不是周岳继位那年那样,宋越两国相互陈兵半年僵持着就过了,这一回,是要结结实实的动刀兵了。越国上下是即将卷入战局的恐慌,当然也有小部分人是兴奋的,魏,宋,楚,汉,蜀,越,乱世之中,这六国都是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也要在不断的征伐中相互消长。 第81章 畜生 杀!杀!杀! 人的头颅比豆腐还软,被刀一碰,脸皮带肉啊,比手腕还粗的一块骨头啊,碗大那么大的一道口子,那道口子不算大吗?就那么像秋天收稻子一样,一茬一茬的被收割下来。 无数的人头滚下来,面目扭曲。还有神经驱动的双手抽搐了一下,血肉模糊的一团中,一股股鲜血喷涌上来,贱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血,好多的血!”高烧中的赵悠然在昏睡中凄厉的喊叫出来,因为嗓子是哑的,守在赵悠然身边的赵颐儿,及红川,朝露,晚霞等几个丫鬟,都没有听清楚。 红川从身后半抱起赵悠然,赵颐儿端了一盏温水,试图喂赵悠然喝点水,可是牙关紧咬的赵悠然一滴水也喝不进去。 半昏半醒的赵悠然哭泣出声来:“哥!” 他们兄妹,在前世就不是得到老天眷顾的孩子。父亲做生意失败,然后就一败涂地,再也没有活出个男人样儿了;母亲受不得家负巨债,丈夫失踪,儿女孱弱的打击,按照当年村子里的说法,是发精神死掉的疯女人。他们兄妹几乎吃着百家饭,领着各种补助长大,每走一步,都留下过贫困拮据的脚印,好不容易过生了正规的生活,又是双双死去,来到这一片还要落后不知道是几百年,还是上千年的地方,重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走过去。 这一次,是血脚印! 赵悠然的内心,充满了悲愤以及恐惧! 在抄着冷兵器,如同绞肉机一样的战场,赵悠然不知道她在乎的人,能不能每一次都活下来,能不能每一次都手脚俱全的活下来,能不能每一次都毫发无伤的活下来。 十年之前的痛如刀绞,对于如今拥有十三岁身体的赵悠然来说,依然是那么得清晰! 赵悠然睁开了一双湿润的眼眸。 赵颐儿抹上一丝笑意,道:“姐姐可算醒了。” 赵悠然转动了僵硬的脖颈,越过赵颐儿一众人,门户窗棂都关得严严实实。赵悠然把视线投射到厚厚的毡帘上,凝神一听,暗哑的说道:“是不是下雪了?” “是呀,大姑娘。”红川在赵悠然的耳背细细的道:“今年头一场雪,下了三个时辰还不停。” 赵悠然在心里暗道,国都距泰州也就三百里,泰州下雪了吗?泰州在北,应该也下雪了。 战事一触而发,这就两个月过去了? 郭洵两个月前匆匆北上,这会儿又不知道在做什么? 随便这样一想,就转得脑袋又晕又疼,赵悠然抚着额头自嘲道:“我是个没用的,才两个月就撑不住了!” 眼前的丫鬟,红川,朝露,晚霞,都是亲族死在了战场上留下的遗孤,或者被官匪所弑侥幸活下来的幸存者,此间乃是四分五裂的乱世,因着越国近二十年向强大的领国称臣,霍家又坐落在国都之下,上有老下有小,再给点钱打点,霍家已经避过了朝廷十几年点兵点丁,赵悠然枉然忘了,这是人命如刍狗的乱世啊! 人能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了。赵颐儿舀勺儿给赵悠然喂水,淡笑道:“吃着五谷杂粮总有生病的时候,姐姐怎么说到有用没用的份上了。” 赵悠然不至于连个茶杯都端不住,撑起身子来接过杯盏缓缓的润嗓子,神情渐渐从苦涩转为平静,娇艳的小脸儿染着倦倦的病容。 赵颐儿悄悄的走了,让赵悠然静静的养病,厚重的毡帘掀开一角,外头已经是冰雪世界,北风呼啸,雪花飞卷。 赵悠然敛了神和红川轻语道:“姐姐走一趟,告诉母亲我已经大好了,只是病气未散,今日就不能向母亲请安了。” 红川是和霍三姐一道进广陵郡主府的丫鬟,赵悠然对她一向是礼待的,她轻悦的哎了一声,就去回报了。 “……这几日,屋里留两个积年的妈妈,姑娘吃着药嘴上清淡,你们要费心想着,有什么好吃的变着花样使出来。”广陵郡主又是一通细细嘱咐,再把红川打发回去。 吃着五谷杂粮,一年到头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广陵郡主也没有注意到赵悠然那份不为人道的愤懑,她光洁的额头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战事已经持续了两个月,魏宋边境犬牙交错,打得如火如荼,而宋越边界上,虽则交兵不断,广陵郡主知道越国的兵力,这是出工不出力呢。 广陵郡主和宋国的皇帝赵稷有杀夫杀子之仇,此仇此恨,广陵郡主恨不得生啖其肉,又怎么能见得赵稷威风凛凛,和魏国争中原霸主之位。 江嫂子看着每天只能睡一个更次的广陵郡主,越发的焦心,以至于逾越了说道:“殿下不如趁此良机,向燕国夫人求和?” 当今国主周岳,是通过政变弑杀了兄长周崇而继位的,继位年浅,根基不稳,如今还不能牢牢的掌握越国十三州,尤其是军队驻扎的镇海,镇东,平吴,武胜,彰武六个节镇,周岳攻宋的号令,至少不能让原来亲宋的镇海和武胜连个节镇奉若圭臬,甚至于,有这两个节镇背后的两大势力掣肘,周岳也不敢全力以赴与宋国一搏。 而燕国夫人,正是周崇嫡妻,武胜节度使的姑母,在周岳继位之后,几等于软禁的,软禁在翁山。 “三嫂!”广陵郡主的眼眶中汹涌出热泪,她道:“杀夫杀子之仇啊。我以何心看待赵稷那个畜生,三嫂就以何心看待我这个助纣为虐的畜生。人又怎么能忍得下,和耀武扬威的畜生对话。” 广陵郡主这是骂自己是只畜生!江嫂子惶恐的跪地,张开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广陵郡主抬了抬纤细的手腕子,命江嫂子站起来。待江嫂子拘着腰站稳了,广陵郡主恍恍然又道:“今年西子湖结下的莲子,鲜藕,还有鲫鱼,塘鳢,你去准备准备,后天我们就去翁山。” 鲫鱼,塘鳢都是淡水鱼,而翁山四面环海,被禁锢了自由的日子,总有那么许多的不方便。 江嫂子哑然。 广陵郡主眼睇过去,柔和的说道:“你去准备吧。” “是!”江嫂子缓缓的退下。 屋里空无一人,只有簌簌落下的雪声。广陵郡主面目狰狞的昂起了头,在无声的惨笑,然后高高的扬起了手,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畜生不如的东西!” 和燕国夫人求和?燕国夫人就和十年前的她一样,无夫无子,只是家族用来试探国主容量的一颗棋子罢了。如今广陵郡主执意前往翁山,全然不顾燕国夫人的心意,不过是做戏给别人看,不过是向武胜节度使乃至其后家族示好的第一步。 燕国夫人的个人心意,倒是无人在乎了! 广陵郡主半张脸火辣辣的疼,就算是畜生都不如,她也不能让赵稷的日子好过一点儿。 倾越国举国之力又如何,广陵郡主只想着如何向赵稷复仇! 下雪不寒融雪寒,强劲的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生疼,广陵郡主披了一件及膝的狐皮氅走出主院,身后赵颐儿赵破儿紧紧相随。赵悠然痊愈了,也罩了一件桃红色如意纹披风出来相送。 赵颐儿满含孺慕之情的望着广陵郡主,道:“母亲,还是容我服侍在左右吧……” 广陵郡主虽然收了赵颐儿做女儿,可是赵颐儿给自己的定位,就比红川那几个丫鬟体面一点儿吧,赵颐儿总是琢磨着,怎么样让广陵郡主的日常生活更加的舒心。 广陵郡主看着这个小心翼翼的讨好自己的丫头,心想赵颐儿的格局实在小了许多。 她不需要随从服侍左右,她不需要儿女承欢膝下,她需要的是,单薄的广陵郡主府如何能变得强大,强大到至少得想一想,废弃了她是否觉得可惜。所以广陵郡主染上了几分冷酷,淡道:“我不在府里,你们的功课都不要落下。” 赵悠然等还有很多功课的,从琴棋书画到诗词歌赋,从骑马投壶到国家的官职,包罗万象。她想把这四个从市井里挖出来的义子义女,成为极具才华和魅力的人,从而助她顶住广陵郡主府的门户。 此乃乱世,大浪淘沙,只有真正的金子,才能停留在历史的扉页上闪闪发光。 广陵郡主的目光平移着落在赵悠然的身上。 若郭家这一次顶住了内忧外患;若是郭家这一次善用了内忧外患还能更近一步,权臣再近一步就是披上了龙袍;若郭洵那小子真被赵悠然迷得非卿不娶,赵悠然便是第一个完成了她的期待。 双驾朱顶马车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缓缓的驰出,赵颐儿回望着尚且年幼的弟弟。 嫡亲的兄弟姐妹,兄弟姐妹一多,也得在父母面前争一争关注和宠爱。半路出家的母女情缘,前头的一兄一姐是多么得耀眼,赵忻然在中秋夜宴上拔得了头筹,以此结交了一批宗室官宦子弟,又得宁国公的赏识,如今已经从军立功去了;赵悠然又是那么的幸运,在微末之时就结实了魏国权臣之字,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在此等光环之下,半路出家的母女情缘,赵颐儿仅仅是紧迫的,想要得到广陵郡主多一点的关注而已。 赵悠然怀抱着手炉走在萧条的冬景里,回头冲赵颐儿浅笑道:“今天,我们在前头的山石上吃顿羊肉锅子怎么样?” 赵颐儿眼眸暗了暗,蚊声道:“我还有许多功课要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