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立冬过后小雪来,但小雪时节亦无雪,这让惹萨山南一带势力颇大的应乐山庄庄主有些无趣,他最喜好在雪夜下山,掳走几个早就看中的村寨小娘子到山庄里来,自己快(防)活一番后再分发给下面的弟兄玩(和)乐,没什么比这更能在寒冬里暖身的美事儿了。 应乐山庄,说白了,就是一座在附近村落的大山上占山为王的强盗窝子。 山庄庄主刘志远坐在篝火案旁,用绢布细细擦拭一柄金丝纹砍刀,可见他足够喜欢这宝贝。这柄刀杀人不行,容易卷刃,但拿来赏玩便是极好的,刘志远拿着它几乎日夜不离身。他边擦着宝刀,边望着窗户外雾气蒙蒙却偏是不下雪的天空,重重叹了口气。 这些天不似天降月二十一日前,赶往惹萨大昭寺的过往行人很多,他带足人马下山拦截了不少钱财,杀了个看似富有的商旅,山庄里几个兄弟还为那商旅的娇妾大打出手。那几日抢掠来的财物,没少让这伙将近百来人的匪窝得够油水,一连几日吃香喝辣再下山逛(艸)窑(艸)子,山南知县收了刘志远好处,官府对这个棘手的匪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庄主刘志远也不阻拦。只是这几日没了过往行人,上次的钱财也大肆挥霍差不多了,口里也似淡得出鸟来,总是欺负山下的老百姓也腻味,他怎么可能不烦躁? 这时敲门声响了两下,刘志远手下二当家自顾自推门而入,坐到篝火对面。刘志远看他亦是满脸闷燥,不禁笑道:“你却也睡不着觉?” 那二当家的脸色沉了下来道:“不知道是不是暴风雨前总有平静,今日老三带几个弟兄下山之后,到现在还未回来。” 刘志远看他那大惊小怪的样子,给他和自己倒了碗青稞酒,仰脖干下笑道:“几日不剁(艸)人胆子也跟着怂了?那老三的脾性你我还不知底?准是被哪家窑(艸)子的姑娘用水蛇细腰给勾了去,由他吧,怕甚?” 二当家的没因为刘志远的话放松下来:“那小子这辈子准死在女人肚(艸)皮上,说到底也是我们没教好,太没节(艸)制。大哥莫不是忘了几年前那小子惹上通判的闺女儿,十几个得力的兄弟因他之事受了牵连还不思悔改,听底下兄弟说,那小子胆子大到打王爷女儿的主意,这不是色(艸)胆包天是甚?” 刘志远道:“赵熵的女儿?” 二当家的忙在刘志远眼前挥了挥手,急道:“嘘,大哥,应乐王的圣名可不是能随便直呼的,那是掉脑袋的事儿,也是应乐王权势过大顾不及咱这小地方,若不然被知晓了老三曾经撞到应乐郡主的身上,飞快碰了下小手撒腿就跑,还不得把他作那阉(艸)人。” 刘志远惊奇道:“我却不知老三做过这等事。” 二当家的一拍膝盖道:“可不是咋的,旁边兄弟看得真真儿的,老三还说应乐郡主美得跟画上的仙女似的,那种女人可远观不可近亵呐。” “应乐郡主我这辈子是没福气亲眼见上一见了,那种女人和我们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莫提了。倒是咱们山庄远有远的好处,与应乐王同用一名号,一同称王呐!” 二当家的眯起眼睛,杀气凛然:“无妨,应乐王能用,咱们亦能用!须其他人多事?若多半句言语,杀他个鸡犬不留,哈哈哈!” 刘志远也拍案大笑:“好!好啊!” 屋内两人笑声正盛,忽地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天色已暗,庭院的篝火把不知何时熄灭了,守院的弟兄也没了动静,外面阴风阵阵吹进屋来,带起鬼哭般的呼啸声。 二当家的和刘志远双双站起,警惕盯着门外,目光所及处漆黑一片冷风嗖嗖,静得诡异,好似下一刻就会冲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只觉得后背发毛。两人对视一眼,动作轻缓地拔出腰间佩刀来。 门口猛地闪过一个人影,却见一个物什凌空朝两人飞来,刘志远大惊之下抬起金丝刀硬挡,当下觉得面上如淋了热水一般。那东西被他抬刀一挡,砸在墙壁上,撞出一团血雾来,刘志远大惊失色,伸手一擦面上,却是血! 二当家的心惊之余,忙扫了眼那躺在地上的东西,却是一颗人的头颅,断口处还冒着丝丝热气,圆轱辘的头颅正慢慢朝两人滚过来。 刘志远忙对二当家的大声道:“今晚事出怪异,快去庭院查探!你......你愣着做什么?” 二当家木头般杵在原地,瞪着那颗头颅的眼睛瞪得浑圆,结结巴巴道:“老......老三......” “什么......”刘志远慌忙一看,那淌(艸)满鲜血的面容确实是老三无误,大惊之下又暴怒起来,冲出门外朝空无一人的庭院喝道:“孬种!还不现身!藏在暗处算什么本事,有种当面与我一拼!” 他刚喝完,两个人影惨叫着砸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发出渗人的骨头断裂之声,那两人俱是他山庄里的兄弟,躺在地上惨嚎不止。 刘志远见此情形头皮发麻,不知今夜撞见了什么东西,竟悄无声息伤了自己几名弟兄,只怕更多。他慌乱中忙仔细回想近日来有无招惹什么有头脸的人物,或是仇家上门来寻仇了? 正思索间,长了细细杂草的庭院上,不知何时远远站了一位戴了斗笠的女子,看出她是女子是因为她穿了吐蕃女子常穿的窄袖袍子,男子则喜好宽袖,并要有皮毛装饰显得英姿飒爽。 刘志远上下打量,那女子斗笠遮了大半容貌看不清楚,身材却是修长,素袍以绒绒细软镶边,腰后挎一口约莫两尺余的腰刀,花纹奇异精致,造型也不似一般腰刀,即使爱刀如命的刘志远一时也认不出那是何种刀。若非她将青丝以鲜红头绳束在脑后,添了几分女子气,否则以她周身散出的英气,只怕会被视作佩刀游历的俊公子哥。 刘志远不敢因她是女子便放松警惕,横刀直指那女子,喝道:“这位姑娘,我应乐山庄不曾与姑娘有过瓜葛,为何下此狠手?”他问话间,庭院后传来阵阵脚步声,火光顿起,霎时间在那女子周围站了不下三十余个手持武器火把的大汉,面发须张,那三十余名大汉中,二当家的阴沉着脸走出来。 刘志远知是他翻了窗户跑到山腰找来了弟兄,也不分神,仍定定锁住那女子,他一示眼神,离女子最近的一名大汉持竹棍劈头打来,那女子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身体一斜,准准抓住落到自己肩上的竹棍,五指弯曲一拧,那竹棍节节炸裂,那汉子来不及脱手,碗口粗的手臂衣衫也随那竹节炸开,血(艸)肉模糊。 他惨叫着跪地,两名大汉怒喝一声,两个人两把砍刀劈下来,女子不慌不忙,侧身一让,细长手指快速往两刀面一弹,两把刀应声飞出,这时一支羽箭刺破寒风激射而来,直直射中那女子面门。 刘志远心中不禁暗暗喝好,可他细细看去,却发现那支箭被女子衔在唇边,她屈指再弹劈砍过来的刀锋,刀柄一转入她手中,几道寒光从她眼前闪过,发出阵阵铁器碰撞之声,竟是以刀作剑,刀尖轻点其余人的刀锋,一股看不清的力道震得几名大汉虎口酸麻疼痒,刀柄脱手而出。 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向那女子望去,她竟是没有移动过一寸,佩刀也不曾拔出,稳稳站在原地,醇厚气机尽显无疑。众人见她势如破竹的画面,刘志远终于勃然大怒,沉声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如此伤我弟兄,今日不拿下你,我应乐山庄颜面何在!” 下一幕,便是女子飘然站在山南赫赫有名的应乐庄庄主面前,一只冰凉的手盖住刘志远握刀的手背,素手翻转,那金丝刀刀尖正抵在自己喉头前,再往前寸毫,便会被刺个通透。他冷汗直冒,心脏似停滞了一般,愣愣望着女子斗笠下的容颜。 那女子盯着这张惊恐发白的脸庞,冷淡笑道:“你也配称王?也配‘应乐’二字?” 刘志远惊得说不出话,身后一众大汉也一时无人敢近前,生怕她一发狠心往前送了那柄刀。 在山南地区作威作福惯了的应乐庄庄主身体如同散架了般,软软无力,从头皮毛到心里。若作平日,谁敢如此猖狂,还不得碾成肉(艸)泥,可眼前这位女子武功高他不是一星半点,恐怕只要她愿意,荡平了整座应乐山庄都不在话下。刘志远艰难说道:“吐蕃境内藩王应乐王名号威震天下,我辈憧憬,便窃取了王爷名号来用,姑娘若是......不不不,女侠若是不满,我山庄自今以后更名改姓,刘志远发誓再不提这两个字。” 女子哦了一声,握住刘志远的掌心一送,那金丝刀便穿(艸)喉而出,刘志远整颗脑袋便脱了脖颈,只一条皮筋牵扯着,血如泉涌,整个人重重砸在地面。 女子似是不想被血溅到,早已跳开,轻描淡写道:“应和乐二字,如此普通的字,你以后都不提,想来为难,为了不让你失信,我帮你一把。”她才说完,衣袖一甩,‘噗嗤’一声响,另一只手捏着的羽箭正正刺中二当家的眉心,应声倒地。 那些大汉见三个当家的一(艸)夜纷纷暴(艸)毙,一些当即弃了武器,见鬼也似的逃窜下山,另一些则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要上前与这女子拼命无异于找死,逃跑,本就是强盗,能逃到哪里,只身一人逃下山还不得被曾经掳掠过的人生吞活剥了?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众人身体一震,连手指都不敢动一动,生怕这女子动个手指就让自己身首异处。 他们汗流浃背,冷风一过,冻得发抖,却听那女子轻声道:“现在不走,留下来等死不成?” 大汉们面面相觑,竟没一个人敢动弹。 她轻笑出声,手指扶了扶斗笠,道:“我只是听山下村民说,这山上有个山庄名叫应乐山庄,上得山后却不想听到你们几位当家的辱了我恩人名号,更辱了恩人宝郡。所以,我只是寻他们三人仇罢了,与你们无关。” 那些个大汉战战兢兢转身,生怕这位比他们庄主手段还凌厉的女子改了主意,把他们一并宰杀,那可真称得上枉死,当即十余人飞也似地冲下山去。 几名被充作山庄玩(艸)物的清秀女子,如今面色蜡黄形骨利销,随那从未见过的公子哥出了房门,也不惊奇,习惯了这里生不如死的日子后,倒换了一腔平静漠然,只是那公子哥只是带她们走出回廊,过得庭院时,见地面满是血迹和倒地的人,不禁大惊失色,被那不知身份的公子哥看了一眼后,又赶忙和另几位姑娘跟上他的脚步,下得山去。 那夜黑风高看不清面貌的公子哥带她们下了山后,只嘱咐回家静养,四日后即刻到山南县尉处告知山庄之事。 那几名女子恍然知了这公子是救她们出那牢(艸)笼,哭得梨花带雨,纷纷跪倒重谢恩人。那公子哥模样的人忙搀起她们,说还有要事在身,便告辞去往北面方向。几名女子本想送行,但念几年未见家人,夜黑不易在外久留,便匆匆散了去。 山庄庭院血染土地,冷风吹拂,腥味被吹开来,夜空渐渐降下雨点,悄然无声,让人冷得如坠入冰窖。 第1章 天降小雪,惹萨街头朝佛者匍匐雪尘之上,布达拉宫牵出的经幡迎风飘舞,佛龛内添了新的贡香,大昭寺外的墙壁上飘出新涂的硫磺气味,布达拉宫后群山耸立,银装素裹,一派风光无限好。 这几日吐蕃进驻的大藩王应乐王携郡主莅临大昭寺,参加地藏菩萨法事,惹萨的巡兵足足多出一倍还多,一人随一队三十六人的巡兵队进了惹萨城。身形修长,一袭素袍,戴着斗笠,但能看见黛眉如画,丹凤眼狭长而凌厉,肌白如玉,俊美非凡,若非腰间挎了腰刀,身世不明,一些个混迹于街头的地痞就要上去调(艸)戏一番了。 这小娘子长得也忒标致了些,容貌怕不在只道听途说未曾见过的应乐郡主之下。一些个小姐见了她,起先嫉妒而后倾慕,心道若这小娘子真是位公子,便是私奔也愿了。 这佩刀素袍的美人儿在街道口略微驻足,转而询问一位正在自家屋檐下捣酥油的老者,确信应乐王和郡主的确还在大昭寺内,便踩着雪花,轻尘而去。 大昭寺内。 一名侍女走过观音殿外,远远在回廊外见了自家郡主的身影,笑盈盈地迎上去,道:“小姐,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应乐郡主只轻轻‘嗯’了一声,名贵拂卢下的青葱手指缓缓拨动经筒,轻声问道:“我父王呢?” 侍女道:“回小姐,王爷午间就在大雄宝殿外用膳。” 应乐郡主点了点头,望向飘雪的天空,思绪放空。一片雪花飘下,粘落在她鬓角边,暖暖化去,她伸出手指捋起被雪沾湿的发丝,别在脑后,微微呼出一口格外清晰的白气。 独自在客卿殿进午膳,除了一干侍立在旁的仆从,便只有一两个端斋菜上来的小沙弥,殿内连重一些的呼吸声也听不到,在郡主身边服侍的规矩,非寻常可比。 用了膳食,有侍女端来茶盏给应乐郡主漱了口,这才奉上喝的茶水。应乐郡主见那端茶侍女手背冻得发红,想来自己也实在不需要这么多人服侍,便留了贴身侍女,其余被遣去吃些饭菜取暖。 那些仆从们忙谢了恩散开了去。 应乐郡主在殿内烤着银炭盆暖手,她素来行事为人不拘过分礼节,对待下人也上心,底下的人打心眼里喜欢这位主子。 这不现下就让贴身侍女一同坐下烤火,别冻着身子。 她望着殿外被白雪覆盖的佛墙,心是茫然如潮,纷纷扰扰如那佛墙上刻着的密麻佛经。 也不知这些年,她在昆仑山可还好,那日父王送她上山求援后归来,确实已道昆仑山掌教承诺愿施以援手救她性命,并收为弟子。明知如此却还是放心不下,她在昆仑山过得是否称心,有无受人欺负,那一日所受重创可完全康复,如今降雪,又心系她是否穿得暖,事无巨细,这一牵挂,迩来已近七年有余。 昆仑山乃江湖武评正道七大派别其二,底蕴深厚,若非根骨奇佳断然不愿收人为徒,对她来说,可谓是因祸得福。但其中利害祸福应乐郡主自然不得而知。她并不确定当年那个因为保护她而差点送命的女娃(艸)娃如果修行大成,下山后会不会来找她。 当年与她初见,也是这么个飘雪的天气,也正值自己与父王来参加地藏菩萨法事的时日。 应乐郡主收了收心思,坐在木案边,翻看《地藏菩萨本愿经》。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经书在平时来看总是受益匪浅,心静不少,今日不知自己怎的,心神老是恍惚。她一手手指缠绕拨弄发上别着的步摇流苏,手中握着的软毫在另一张白纸上写写停停,目光只是怔怔望着佛经出神。 那侍女伸过头看了看她写的字,忙起身端了盏普洱来,道:“小姐若是经书看得累,便依喜好写的看会儿词吧。” 应乐郡主奇怪道:“你随我这些时日深知我脾性,怎的今日眼力差了许多,可不是写的佛经?” 那侍女缩了缩脖子,委屈道:“可是,小姐确实写得一首词啊。” 她低头一看,顿时心中意乱,才觉纸上写道: “东风见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白纸黑字,仿佛被人揭了心事一般,慌忙用经书遮在上面,顿又觉少有的心浮气躁,低声道:“我与她同为女子,何来‘相思’一说。” 那侍女见自家小姐极其难见的烦躁模样,不禁吓了一跳,忙道:“小姐,那句雁已还,人未南归,乃是写别后苦思的句子,小姐可是在惦念什么人?” 应乐郡主只是默然,那侍女看自己主子的脸色,似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但好似又是不愿提及的心事,便不再敢多言语。 “雁已还,人未南归,是弁阳老人的诗句,郡主还是这般喜爱诗书。” 身后殿外大雪中,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轻柔道。应乐郡主闻声看去,那张脸虽然变了但棱角仍在,神情再熟悉不过,心中顿时纷乱迭杂,似是得了温病,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急速交替着,面上也不自觉燥热,她手上不禁紧了下摆衣物。仿佛是不相信,但她却活生生站在面前,又不得不信。 殿外戴斗笠佩腰刀的女子缓缓踱步进殿,看着应乐郡主,伏下(艸)身道:“草民姜兰亭,见过郡主。” 应乐郡主只是怔怔望着那女子,并未让她平身,那女子也一直伏身。 殿外大雪渐小,夹了雨点,变幻无常。 不知过了多久,那客卿殿,只剩她们两人。 “你伤可好些了。”应乐郡主凝视那女子良久,小心搀起她,嗓音微沙。 “草民这不是好生站在郡主面前么。”那女子摘掉斗笠,笑容浅淡:“郡主呢,这几日降雪,可曾受了风寒?” 应乐郡主心里莫名有些慌,心道自己也是愚了,过了七年之久,怎可能有不好的道理,有些失态,不禁面色又红了些,轻声道:“我不是也好生的,站在你面前么。” 应乐郡主注视着那名为姜兰亭的女子,眸子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和殿内物什,眼神极其清冽。 她执着姜兰亭的手,在银炭盆边坐下,感觉她手冰,便一直为她暖着,心也静了下来,问道:“怎的下了山?” 姜兰亭微微笑道:“自然是习了些裨益道法剑术下了山,一直记着这里的地藏菩萨日,想着王爷和郡主礼佛,便近日赶来,差点误了时日。” 应乐郡主浅笑望着她,近近细看她,不禁道:“你衣着好生素净,与一般女子喜施粉黛不同,益发卓绝呢。” 姜兰亭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郡主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郡主不是美人?” 应乐郡主含笑不语,手指轻轻刮擦姜兰亭脸颊。这边姜兰亭细瞧她,一身藏青拂卢披在歪头,内里锦服,梳一垂发候鬏,插一支她初见郡主时就戴着的朱鸟步摇,容貌自是不用言说,气度雍容沉静。 姜兰亭不禁赞叹道:“多年未见,郡主愈发地落落标致了。” 应乐郡主轻笑出声,一双桃花眸子望着姜兰亭,道:“这样,你可喜欢?” 忙不迭被她这么一问,姜兰亭面上一热,刚想说话,就被应乐郡主手指按住唇示意噤声,轻声道:“不必说。” 她指腹温润,这一动作,倒似挠了姜兰亭心口一下。 应乐郡主放下手,姜兰亭转而问道:“不知王爷现下在何处?” 应乐郡主道:“我父王几日都在潜心礼佛,便是我也不便叨扰的,但若是知道你来了的话,怕也无妨。” 姜兰亭从袍中拿出一块软麻揭开,里面躺着一根金得发灿的草叶,只是气味刺鼻,应乐郡主疑道:“这是何物?” 姜兰亭将软麻折好,交到应乐郡主手中,道:“我出昆仑山后,便是最先去了云梦大泽,昆仑山里藏的典籍上说,云梦大泽里有一种奇草,名龙须金花,此草只在大泽里有,并且数量稀少,活血是奇效之首,王爷最是适用此草。只是云梦大泽常年毒障,我花费了些时日才找到两株。” 应乐郡主捧着那软麻,道:“难为你还一直惦念我父王的病痛,此来只要你平安无事,父王也会非常高兴的。” 姜兰亭道:“当年若不是王爷送我上昆仑山救治,如今哪还得与郡主相遇,这礼便是我的一点心意。” 应乐郡主珍重收起,又问道:“如今可还要去哪?” 姜兰亭摇头道:“此番本就是下山来找郡主,自然是不去哪里。” 应乐郡主面含喜色:“那可愿陪我一同回西宁州,有些事还需要你帮忙。” 姜兰亭几乎没有犹豫,微笑道:“这条命本就是郡主和王爷救的,若当日不曾与郡主相遇,也不会有今日的姜兰亭,王爷和郡主的吩咐,我自当尽力。” 应乐郡主道:“私下唤我名姓便可,你我不必拘那礼数。” 姜兰亭道:“这怎么使得?” 应乐郡主笑道:“怎么不使得。” 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待自己,当下也不拘礼,笑道:“草民知晓,丹青。” 第2章 得赵丹青告知后,应乐王大喜,在客卿殿内遣散手下侍卫,只留了仆从,身旁坐了姜兰亭与赵丹青,一直相谈到深夜,谈话内容下面的人不知晓,但这位不知身份的小姐来了,王爷难得那般高兴。 翌日,应乐王军伍浩浩荡荡离开惹萨,城中噶厦官员和喇嘛站满城门,送行两里余。 西宁州地处疆域边陲,在所有边境区域中属最大的军源地,藩王赵熵上位管辖后,最多时可以调动二十万大军,而这么多人马仅仅是西宁州的,还未算上吐蕃境内的屯军。应乐王赵熵在七大藩王中兵力属第三,也难怪应乐王手下一些性子跋扈的将军仪仗应乐王威名惹事,但下场都是极难堪的,重罚不说,小心还被剥了军位,在营中做些脏活累活,所以幸得应乐王赏罚分明治兵有方,底下百姓对应乐王的军伍没多恶语。 西宁州治所在青唐城,自惹萨行至青唐城约莫三千九百余里,急行五六日便可抵达,但如今金军大肆进犯,朝野之下民不聊生,常年交战不断,就算是遇上应乐王这样八百连营的庞大军伍,在来时仍然有金兵在眼皮下肆虐,抵御之时难免损兵折将。而且吐蕃半数归为应乐王下辖,国内不满想要收回主权的大有人在,所以应乐王此行并不平安。 行至正午,风雪渐大,应乐王的军伍便寻了个背风并且地势平缓的山地下,安营扎寨,并派出百来人在山地周围巡视,查探有无金兵踪迹。 方才生了火埋下锅灶,便有几人冲到应乐王营帐前,气喘不及道:“禀王爷......山的另一头发现金兵队伍,竟也是在此避雪,张队将......他......” 他没说完,应乐王也知他后面言语,看他几人跑得丢盔弃甲,极为狼狈,脸色沉了下来,问道:“金贼有多少人马?” 那说话士兵道:“约莫两百来人,或许更多...” “除了你们,可还有活下来的?” “六十多名弟兄在抵抗。” 应乐王当即道:“你直接传本王命令,让蒲逍林再带一百人前去围剿。” “是!”那士兵领了命,赶忙和另几人跑了下去。 赵丹青面色也跟着沉下来,对应乐王道:“父王,金贼进犯不假,可大多集中于会宁府和建康府几处大城池,却没听说跑到吐蕃境内来。”她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紧,道:“若是金贼已经到了吐蕃,那西宁州岂不是......” 应乐王点头:“你与爹爹想得一样,但我每日有探子传书,说西宁州暂时没受牵连,但只是暂时。如今遇上这一队,不得不加强戒备,爹爹即刻写了令状差人加急到西宁州。” 赵丹青刚应声,一旁的姜兰亭缓缓起身,跪地道:“王爷,郡主,请准许草民一同随将士们前去。” 还不等赵丹青回绝,应乐王手指轻点着桌面,语气和缓道:“姜小友,可方便动身?” 听得应乐王的话赵丹青心中一急,姜兰亭却抢先道:“那金贼与我有亡国之仇,现下正好去会一会,王爷和郡主在帐中安心等候便是。” 应乐王点头应允:“那便多加小心,切莫逞能。” “是。”姜兰亭转身便要出王帐,便被赵丹青拉住一只手,姜兰亭回头,却见赵丹青眼中满是担忧,她面色便软了下来,柔声道:“郡主安心即可,兰亭不会逞能的。” 赵丹青知她脾性,便松了手道:“这可是你说的,须要作数。”心中也相信前几日贴身上将对自己所言,姜兰亭如今武艺已臻通玄境,常人难以伤她分毫,父王怕是也知道她深浅,所以才那么放心让她去的罢。许多习武之人,不知多少卡在通玄这一瓶颈,修为大跌不说,更有甚者渡境时走火入魔,很是凶险,而姜兰亭早已过了通玄境,若在江湖上,也是能纵横一气的高手了。饶是如此,她仍担心,关心则乱,所言所语,像极了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姜兰亭天生笑面,答道:“怎敢食言,这便去了。”她躬身退出营帐,身形一晃,顿时跃出十丈,转眼不见了人影。 蒲逍林带了一百士兵,由方才通报的士兵领路前往,只是在军伍后面,跟着那个这几日常常在郡主身边的女子,他顿感头疼,这名女子身份神秘,只知道她与郡主关系非常,若有个什么闪失,自己如何担当得起。 他思量其中利害,那女子自始至终跟在众人两丈之后,不见她掉队,蒲逍林也没再太关注她。 还未接近金兵,就听得远处喊杀震天,众人不禁加快了脚步。到了近前,眼前数百人死斗在一处,时不时鲜血随着兵器落下而喷涌,溅在脚下白雪上,如同一朵朵红莲绽放,好不刺眼。 蒲逍林带人立即冲进混战中,有些人已经杀红了眼,分不清敌我,只顾手起刀落,拼了命似得斩杀挡在眼前的人。 姜兰亭没有跟上去,而是飞身到了一处较高的雪坡上,眺目观望。 金兵相较于中原人而言,更为骁勇善战,常年的牧民生活教会了他们一生下来便要熟悉战斗,即便蒲逍林带了一百人参战,也难敌过伤亡较少的金兵。 姜兰亭在山上看了半晌,忽然脚下一跃,纵身下坡,直直冲进人群中。 她身着素袍,与应乐王的军伍和金兵衣着完全不同,又是女子,冷不丁冒出来让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愣了愣神。她一路飞跃而来,未斩杀一名金兵,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一名马上将军模样的人身上,那敌将使一杆红缨长枪,刺杀数人。 姜兰亭身形如游鱼般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梭,不一会儿到得那敌将面前,从地上拎了一柄长剑,丹凤眼眸微眯,定定锁住那敌将。 四周的喊杀声仿佛瞬间冲淡,只剩下那敌将马踏雪尘的声音,一道寒光直直射向姜兰亭头顶。 那道寒光来得突然,若换旁人,恐怕都来不及闪躲。姜兰亭脚步一停,手中长剑上撩,拨开再慢一些便能刺穿头颅的长枪,紧接着手中长剑由下自上缓慢一晃,那长枪趁她剑势稍慢,猛地扫来,就见那女子身体后仰出一个惊人弧度,长剑剑尖轻点地面,堪堪避过那力沉一枪,身形回转,耳轮中只听断裂之声响起,那杆长枪枪柄从中被剑斩断。 原来姜兰亭方才一招撩剑只是虚招,引那敌将误以为她露出破绽,用尽全力劈下长枪速速结果了她,却不想势大力沉速度又快,那女子竟以剑撑地避过,他来不及收枪,便被那女子瞄准角度一剑折了自己兵器。 那敌将反应也快,当即弃了枪柄,拔出腰刀快速挡开那女子刺来的一剑。 方才他没将这横空出世的女子放在眼里,被她抢了先手,处处被压制。他现下调转马头,一记回马刀出刀迅猛,抢了先机。 对面姜兰亭也不落风头,每次堪堪要砍中她要害时,那敌将的刀又被一股绵柔力道拨挡开来。姜兰亭翻手出剑,分刺那敌将上下,让他难以兼顾。 姜兰亭师门昆仑山剑道刚猛霸道,所授心法亦是正道最为阳刚正气的心法,千年来出了不少剑道奇材,出手俱是刚猛剑法。但姜兰亭所出并不似昆仑山剑法,她的剑招似慢实快,刁钻古怪,宛如绵里藏针,令人防不胜防。 那敌将本领在部军中当得翘楚,自然知晓其中厉害,但无论姜兰亭的剑法有多变幻无常,他仍能准确攻防。 忙不迭,他手中力道加重,一刀砍下,竟将那柄长剑看得卷了刃,那女子见状弃了剑回身往后跑去,他冷冷一笑。 “哼!想走?” 他驱马追了上去。 周围杀在一处的士兵见那敌将策马来势汹汹,慌忙往旁边让出,生怕慢了被那高头大马踢个头破血流。 那敌将策马飞奔之际,不忘顺手牵了一柄长矛,借着马势欲追上这名有些功夫的女子,刺她个透心凉! 两旁让开的人倒让姜兰亭不用拐弯抹角地跑。 众人见那将军提矛追赶一个女子,马不停蹄,却难跟上那女子脚步,看得目瞪口呆。下一瞬,只见那女子猛地停下脚步,身形回撤如一道白虹,当下便与那匹战马拉近了些距离。 长矛来势不减,那面貌出尘的女子准准握(艸)住矛尖,用力向后一拉扯,下一刻,众军瞪大眼睛,看到的是那女子飘然跃起,按住战马马头,往下重压。 那匹少说上千斤重的战马头颅砸向地面,前蹄磕在雪面上,骨头断裂声闷响,两条前蹄应声折断,整匹马身腾空翻起,连同马背上的人也甩了出去,连人带马在雪地上栽出老远,扬起一阵雪雾。 那敌将正待爬将起来,就被眼前站着的素袍女子一脚踩在头盔上,整颗头颅在地面上炸开,死相惨绝。 周围将士无一不忘了正在与敌兵厮杀,只是怔怔看着那名始终没有拔出腰间佩刀的女子。 说来慢,实则极快,整个局面颠倒只是瞬间的事情。 领头将军被凌厉杀死,底下士兵顿时乱了阵脚,纷纷被乱刀砍死。 兵败如山倒。 那女子仿若无旁人,将靴子在雪上蹭了蹭,蹭掉了些血迹,这才出声道:“留下十来名俘虏,其余能杀便杀了。” 方才她对敌手法令人心惊,斩杀敌将一名毫发无伤,那些应乐王手下的军士听她说话,下手更不客气,霎时间便将金兵杀得三三两两。 人总是愿意听从有威慑之力又有实力的人的言语。 两百余的金兵,不到半个时辰,便只杀得剩下二十七人,应乐王的军士还不忘来回扫视,发现还未断气的金兵,便不紧不慢上去狠狠补一刀。 众军士按姜兰亭的话捆了二十七名俘虏,押往营帐。 姜兰亭杀了一个敌方将领后,便寻了个干净的地方静静调理气机,再没有多杀一人。 这时蒲逍林浑身血迹跑到姜兰亭面前,欲言又止,还是带着些惧色道:“这位姑娘......我来是想提醒姑娘,若想邀功,斩下金贼头颅带回便可,姑娘武功高强杀得金贼将领,这可是大功一件!” 姜兰亭缓缓睁开眸子,望了望那头颅已经被自己气机炸烂的头颅,扯了扯嘴角道:“似乎没什么意义了的样子......不必了。”她站起身子,道:“蒲将军带兵剿灭这队金贼,功不可没,快快回去领功才是要紧事。”她说完,恢复了笑脸,慢悠悠往营帐走去,留下蒲逍林望着那背影出神。 第3章 此番剿灭金贼,蒲逍林被应乐王拨了一百人至他营下,喜出望外,当夜便被其他同阶队将轮番劝酒,喝得酩酊大醉。 郡主营帐。 帐外大雪,黑炭遇了潮,烟总是会旺些,熏得人眼鼻难受,赵丹青帐中的黑炭已经算是干燥的了,点燃虽然有烟但并不影响。姜兰亭坐在她软榻边,赵丹青缓缓解开她的腰带,褪下长袍和内(艸)衣,露出了姜兰亭右肩缠绕止血的布条,那布条因为长时间染血,已经硬得发脆。 赵丹青用烧暖的水沾湿软麻,层层解开她肩上的布带,细细替她擦拭右肩还在渗出血丝的伤口周围,将那些凝固许久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后,才现出姜兰亭莹白如温玉的肌肤。只是她的后背上,有大大小小十余道深刻疤痕,赵丹青不禁心里有些莫名抽疼。 她不知道这七年时光她在昆仑山上是怎么度过的,也不愿意去想象。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纵横的伤疤,换旁人恐怕很难想象一个俊俏的小娘子居然会有一整后背的伤痕。 黄昏时分她也听了贴身护将莫度将军说,军中少说五十多人亲眼见姜兰亭瞬间让一名马上金将暴毙于马下,她听得有些震撼,更多的是惊异。她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从七年前初见时率真的女孩儿变成如今杀伐果断的女子。虽然杀人对赵丹青、这个藩王的女儿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但不愿姜兰亭也如此。 她每杀一个人,就得见证一个绝望的开始,她身上每一道伤,只会将她的心磨练得更加冷酷,最后......变得和自己一样。 姜兰亭头一直低着,看不清神情。 “索性替你擦了上身吧,想必这些时日赶路身上也不好受。”赵丹青道。 姜兰亭仍低着头,声音极低地应了一声:“嗯。” 赵丹青手顿了顿,解开了姜兰亭上身仅剩的亵(艸)衣。赵丹青手穿过姜兰亭腋下,脱掉她的亵(艸)衣后,软麻代替了位置。 姜兰亭的手紧紧握着腰刀刀柄,头更低了。 这个下得昆仑山的女子有一副令人惊艳的身架,不似一般女子清瘦,却比例极其匀称。常年修习有了一些肌腱,但并不像男子那般突兀。 她胸前悬挂一枚两指长的玻璃种翡翠,上面精雕一头四爪团龙,乃罕见极品,而且龙纹在当朝界定十分严峻,朝中除天子亲王和藩王以外的人使用,一律按大不敬之罪论处,所以寻常人哪敢使用龙纹,但姜兰亭不同。 赵丹青知晓姜兰亭身世,并不惊奇,只是如今她还戴着这块玉佩,只怕心里已经压抑太多,但不愿忘记吧。 赵丹青望着姜兰亭的身体,思绪复杂,动作小心细致地擦拭干净每一处。 忽然身后没了动静。 姜兰亭半裸的身子被搂进一个怀抱里,她震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伸手推开赵丹青,却被抱得更紧,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喷在后颈上,温热绵柔,裸露的后背似乎能感觉到赵丹青的心跳。 紧张的情绪只能通过更紧地握(艸)住刀柄来缓解,她歪了歪头,长发滑到胸(艸)前,却不知这一动作将颈后大片雪白肌肤暴露出来。 赵丹青柳眉轻皱,暗叹一口气,轻轻将下巴抵到她左肩上,动作温柔至极,似是怕弄疼了她。 “......”姜兰亭身体僵硬得有些难以动弹,只能任她紧紧束缚住身体,气息紊乱。 因大雪受凉的肌肤被暖热的拂卢包裹,赵丹青稍高的温度经衣物渡到姜兰亭身上,让两人觉得水乳(艸)交融,很实在。 至少,是真真实实地被她拥抱着。 至少,能从臂弯感受到她活着。 如果...能这样平静安稳便好了。 “那个伤,是什么时候的?今日?”良久,赵丹青微沙的声音才传入耳中。 “不是,是在云梦大泽里,被另一门派的人伤及。” “什么缘故?” “我也不知晓,他们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误以为我也是去抢夺那东西,便想出手制住我,所以才被其中一人的剑刺伤,但那几人被我杀了两个后,逃了。” 赵丹青听后没有言语,只是将手盖在姜兰亭握刀的手背上,轻叹道:“你我头顶有佛爷,即便是姓名被危及,也断断不能多做杀生之事。”她顿了顿:“刀能救人,亦能杀人。” 姜兰亭点了点头,叹道:“但却是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赵丹青察觉到她语气有些感怀,便主动绕了话题,欲言又止,终于将心里所想脱口而出:“你习得这身武艺自然是好,只是这七年,不知你是否在闲暇之余记起过我?” 姜兰亭沉下眸子,神情复杂地偏头望着她,徐徐道:“刀能杀人,相思刀却最是能杀人。” 姜兰亭斩杀金将,一战成名,在军营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免其中有人夸大其词说得玄乎,许多没亲眼见到的人对此嗤之以鼻,金兵的将领素来凶悍难敌,仅仅靠一(艸)女子之力将其杀于马下,未免儿戏。但昨日有百余人亲眼所见,异口同声讲的都是那女子事迹,也不敢妄言是假,只是不乏心(艸)胸狭隘之辈不屑一顾。 她甚少有人见过,也没有人知道她姓名,只是几乎半座大营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位神秘的女子在军中。 又疾行一日,期间只零零散散遇到小队金兵,那些金兵也不像是来攻击应乐王的军伍,见了旗号便掉头就跑,应乐王也不驱兵追赶。当日晌午,探子快马急鞭赶回,果不出应乐王和赵丹青料想,西宁州的主城青唐城当下正抵御金兵大肆进攻,路经那曲县,见到阵仗庞大的金兵营帐扎在那里。 那曲是西宁州往惹萨的必经之路,也是一座大规模的驿站。从惹萨到那曲路途六百余里,两地途中再无能为军队提供水源和粮草的地方,由此也显得极为重要,断不能失。 应乐王召了手下所有上将军和正将军到营帐中,商讨对策。这一会谈,便是一个半时辰,结果是留下副右军统帅卓云飞和郡主赵丹青,拨兵四百,务必夺回那曲。应乐王对卓云飞信任有加,女儿比起跟着自己对付大规模敌军,与卓云飞兵马在一起反而安全,他当下拔营,临行时交待了卓云飞和赵丹青一些事情,便带另外四百人快马加鞭赶回西宁州。 应乐王离开后,姜兰亭便受赵丹青侍女召唤,去往帅营,她并不知道赵丹青找她会有什么事。随两名守兵入得营帐,当中坐着的浓眉络腮胡的将领想必就是卓云飞了,他身旁坐着赵丹青,眼前也站了十来个士兵,姜兰亭上步在两人面前站定。 姜兰亭单膝跪地,道:“见过郡主,将军。” 赵丹青道:“请起来吧。” “谢郡主。”姜兰亭起身,便见卓云飞上下打量自己,随即道:“她便是郡主所说的姜兰亭吧?” “正是。”赵丹青点头。 他一抹络腮胡子,有些欣赏地看着姜兰亭道:“你的事我听郡主和底下人说过,姑娘身手卓绝,令人佩服,杀得金贼,姑娘立了大功,王爷已经吩咐下了赏赐,将姑娘安于我右军下,军衔直属队将,由姑娘来做,自是无任何问题。” 卓云飞此话一出,惊得底下那十余人面面相觑。应乐王麾下右军乃藩王直属军伍,能在友军军中谋得一个兵位已是困难,更上一个台阶的队将职位,更是众多军中猛兵争得头破血流的军职,何况是她这样不是步兵就直升队将的。 那十余人中就有一位队将,是昨日带兵救援的蒲逍林,他知道姜兰亭来卓统帅营账里必定是得赏赐,只是没料到是这么高的奖赏,见姜兰亭只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便轻声提醒道:“这位姑娘,还不快谢过卓统帅。” 姜兰亭望望赵丹青,看她脸上挂着的微笑,心知是她给自己要来的军职,她已承诺过若是王爷和郡主有吩咐她必当效力,那赵丹青的情分她不得不领,便要躬身,就被卓云飞喊住:“姑娘不必多礼,能被郡主看中的人,必是俊才,我现在安排蒲逍林人马归于你队下,蒲队将,你与手下军士,可有异义?” 蒲逍林抱刀说道:“一切听从卓统帅安排!” “既是如此,蒲队将领姜队将到队营中,熟悉事务。” “是!”蒲逍林答完,与手下十来人抱刀恭敬道:“姜队将,请!” 姜兰亭看他和手下满脸崇敬,苦笑一下,出帐前看了一眼赵丹青,便随蒲逍林离开。 蒲逍林一路为姜兰亭讲解军中事务,事无巨细,又带姜兰亭见了自己队中的众将士。等回了赵丹青处,已是下午。 直到黄昏时刻,赵丹青一直没有回来,姜兰亭也一时没有适应自己已是大宋军中的一人,此后遇到的事必定比在昆仑山上还多,当下便趁闲暇时光,在赵丹青营内静修。 当晚,蒲逍林又找上姜兰亭,送来军牌和软甲,另一有一柄精铁打制的佩剑。 姜兰亭道谢后接过拿起军牌,黄底黑字确切刻着,右军中营二部四队队将,姜兰亭。 这王爷和郡主果不食言,还当真给了队将一职。 蒲逍林笑道:“队将若觉得妥当了,便速速到卓统帅营中吧。” 姜兰亭捧着软甲,问道:“蒲队将可知是何事?” 蒲逍林摇头道:“我只是一名队级小将,哪里能知,姜队将快些去吧。” 姜兰亭并未换上软甲,只拿了军牌,入得统帅营中,只见赵丹青和卓云飞面前铺了张牛皮地图,周围还围坐了数名将领模样的人,明明那么多人,却气氛沉闷。 想来是商讨拿下那曲的事情,姜兰亭心里也有了底,对赵丹青和卓云飞拱手施礼后便坐下,此时营帐中只有她一人是队将职位,其余人皆是部将或部级以上的将领。 卓云飞见召集的人都已到齐,便唤众人围站过来,随后伸手指着地图,道:“我军现在距那曲只有二十里路,晌午得了准确消息,金贼在那曲确实建了一座营帐,其人数只怕在八百往上。王爷现下便是要让我军夺回那曲,冲破八百金贼!” 姜兰亭不禁暗暗苦笑,以应乐王留下的四百来人,去冲破一座八百人往上的大营,岂不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一名部将疑道:“金贼只是搭了营帐,暂时未占下那曲,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从后面包抄可行?”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丹青此时摇头道:“不可,金贼不仅安营,更设下了关卡栅栏阻挠,隔绝了能包抄的路。” 那部将道:“如此一来,便是棘手了。” “的确棘手,但也不是全无方法。”卓云飞双掌撑住桌面,轻轻掸了姜兰亭一眼,又飞快落回地图上。 恰巧这一眼神被姜兰亭捉到,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很聪明地一直沉默,一言不发。 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卓云飞倒是主动道:“金贼人数虽多,但防线拉得过长,兵力分散不能集中,只要我军派出一队精锐,前去正面迎击金贼,到时候必然会吸引防线两端的金兵,引向营帐中央,届时无须多力,我们只要派出真正的主力从一面进攻,必可大破,这是王爷临走时留下的计谋!” 众将不禁叫好,这法子虽然行得通,可是正面迎击的那一队人马便意味着十之*不能保全,最坏的情况就是全队覆没,谁又会愿意去做那一队诱饵呢? 果不其然,卓云飞当即道:“姜队将是军中新秀,也是郡主与我看重的人才,迎击金贼腹地的重任交由姜队将,我很放心。” 姜兰亭顿时心塞,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她心里暗流涌动,面上倒没什么表情。 卓云飞目光灼灼望着姜兰亭,道:“姜队将,该不会拒了这临危的军命吧?” 姜兰亭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向看看赵丹青,见她似是在想什么事,心中暗道以自己对她的了解,若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定会阻拦卓云飞换人,但她一直没有表态,看来此计她必是早已经知道了的。 姜兰亭静心想了想,便答道:“属下自当全力以赴,不辱军令。” 卓云飞大为赞赏地看着她,本想王爷开口便让自己安排下队将的职位给她,定是靠着这层说不清的关系爬上来的花瓶角色,但两次观察下来,他发现姜兰亭眼神不似常人,气机饱满深幽,并且天生一副笑面,让人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现在见她面上并无惧色,倒显得有种事不关己的豁达模样,不禁佩服。 姜兰亭沉眸思索了下,便不再逗留,自顾自站起身子道:“卓统帅的意思属下晓得了,先行告退,随时听候统帅和郡主差遣。” 众人望着她离开营帐,赵丹青此时习惯性一手拄腮,一手把玩着步摇流苏,对其余人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众将纷纷退出营帐。 待帐中只剩她与卓云飞二人,卓云飞便道:“郡主,这个姜兰亭郡主当真要让她去迎击?” 赵丹青幽幽望了帐外一眼,叹道:“这并不是我本意,是父王让我如此安排的,而且......”她眼眸眯起,轻声道:“我也觉得,只有让她去才会让伤亡降到最低。” 第4章 出了军帐,便远远瞧见蒲逍林小跑过来,堆笑道:“姜队将,郡主和卓统帅究竟商议何事?” “好事。”姜兰亭淡淡笑道。 “是何好事?”蒲逍林疑惑地看着她,姜兰亭带蒲逍林走到一个远离人声的地方,这才将营帐内卓云飞的计划全盘托出,倒唬了蒲逍林一跳,两眼瞪得溜圆:“这、这算什么好事?岂不是统帅要让我等兄弟去赴死?” 他说得没错,说好听了是赴死,难听了便是送死。姜兰亭干笑一声,道:“蒲队将可还认为我升为队将是值得庆贺的事么?” 蒲逍林嘴张了张,目光呆滞如死鱼。两人在篝火把旁站了半晌,却毫无暖意。听完卓统帅的计策,他很明白此番夺回那曲驿站的迎击中,表面主力靠的是卓云飞后面包抄的队伍,实质却是自己这一队人马,若不能成功吸引金兵进到腹地防线,那后面的人也不会出现。现在他队下有一百六十六人,加上姜兰亭,总共才一百六十七人,去迎击人数比现在留下的总人数还要多的金兵大营,九死一生不为过! 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姜兰亭便半开玩笑道:“蒲队将,若是做了逃兵,被抓回去后是怎么个处罚?” “这......是杖毙。” “哦,看来是不能让你弟兄逃走了。” “啊?”蒲逍林对她一连串话摸(艸)不着头脑,见她面上无所谓的样子,蒲逍林也无奈苦笑,跟了这么个随性所欲的头儿还真是造孽啊,她倒是一点不急! 但蒲逍林望着她的脸,恬淡的眼睛里有微微火光跳动,心也莫名其妙跟着静下来。虽然相处时辰不长,他对他也不了解,只知道她身手出类拔萃但为人低调清冷,但心总是不自觉被她吸引,她身上有股道不清的凝聚力,而且在她身边,会让人安心。 姜兰亭并没注意蒲逍林盯着她看了许久,只是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发丝别到耳后,轻声道:“明日就要迎击金贼,眼下只有一个法子。” 蒲逍林问道:“什么法子?” 姜兰亭勾了勾嘴角:“回营帐,好好歇息。” 蒲逍林扯了扯嘴角,方才对她的好印象消了大半,面上他不敢发作,心里却暗骂这脸蛋漂亮但只比郡主差一点点的娘们儿莫不是出统帅营前磕梁柱上了不成? 结果这娘们儿只是像事不关己似得回了她自己的营帐,留下垂头丧气的蒲逍林回队营急召手下人商议。 这两日的气候一日冷似一日,天空乌云密布,被火光映得通红,大有雨雪将至的势头。果然姜兰亭走了一段路,雨就降了下来,又急又密,她赶忙跑回了营帐,不等帐外侍女拉开营帘便走了进去。 忙不迭一个侍女迎头撞在姜兰亭身上,那鼻尖正正磕在姜兰亭胸(艸)前的一个硬(艸)物上,那侍女见是姜兰亭,忙跪下道恕罪,姜兰亭扶起她,那侍女不敢看她,只是低着头。姜兰亭用手指轻轻刮了刮那侍女鼻尖,引来一下震颤,她柔声道:“可有撞疼你?” 那侍女忙道:“没有、没有,是奴婢大意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姜兰亭瞧着她道:“若会落下伤口,便快回去擦点药吧。” 那侍女没料到姜兰亭和郡主是一个模子的好性子,当下便谢了她体恤,小心翼翼出去了。 “可想出什么迎击法子了?”灯光下传来赵丹青清雅的嗓音,一名侍女站在她背后,替她整理好衣衫,退了下去。她缓缓回过头来,头发披散,步摇也取了下来,微微一笑,百媚横生却不妖娆,似皇宫院落里栽培的白牡丹。 姜兰亭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多看,心神微荡。走到自己那张软塌边,解了腰刀,坐下悠悠道:“没有,知道你替我想了。” “哦?你如何知晓?”赵丹青起身转过来,她刚梳洗更衣完,只着一件白长衫,身上溢着一股馥郁的甜香,昏黄灯光下如一块暖玉,温润细腻得超乎想象,她本身面貌生得媚,现下薄薄长衫,只系了腰带和一块贴身的白玉龙纹鲜卑头,引人遐想。 自姜兰亭再见她以来,她一直是极为惹人眼但很安静的模样,不是因为相貌,而是她自身的端庄知性的韵味,让人与她相处时非常舒服,比起姜兰亭有些清冷的性子,她待人要更热络些。 也因为她待人如此,所以当年才与姜兰亭结下缘分,这才有了姜兰亭下昆仑山之事。 姜兰亭伸手拿过架上的拂卢,披在她身上,继而坐到榻上,道:“直觉。” 赵丹青轻轻笑道:“你直觉倒是准极,我的确想了个法子,只是还得你决定。” 姜兰亭没有怨她,更没有怨应乐王将如此棘手的事情架到她身上,既然愿意跟随应乐王和郡主,那眼高手低的事她万万是不会做的,也不会认为从最底层做起应乐王和赵丹青有哪里亏待自己,她虽没了家,但有个道理她的娘亲从她记事后就一直念叨:“人,可以不记仇,但别人若是对自己一点好,就要还一点,甚至更多。” 即使没有了家,没有了生自己养自己的父母,但只要那个人心中还有感情,那就做不得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总是要为别人考虑的。 姜兰亭深知那些道理,所以相信赵丹青,当即笑道:“你说,我照做。” 赵丹青气极,苦笑道:“你好歹用用脑子啊,我一手包办算什么事?” “有能跟国手钟燮对弈五十局的应乐郡主在,我怎敢班门弄斧?” “贫嘴。”赵丹青拢了拢拂卢,正色道:“不与你说笑了,说正事吧。你昨日命人绑下的金贼俘虏,现在有作用了,我想让你们扮成金贼的模样,混入敌营。” 姜兰亭想了想,觉得现下也只有这个法子可施,便道:“若我们能混进去,我再和其余人想法子接近敌军主将,擒贼先擒王,或许这是唯一的保命办法。” 赵丹青点点头:“若你们生擒主将,自然是极好,但只能靠运数了。”姜兰亭知道她说得婉转,其实要接近敌方主将,可能微乎其微。 “那我去让卓统帅准备金兵的衣服和盔甲,你下去分配。若不够......” “足够了。” “可,卓统帅分配给你的至少有一百多人吧?” “是一百多人,但我只带愿意前往的人,不多勉强。此行凶多吉少,只怕那二十多套盔甲还用不掉。” 赵丹青忧心道:“你真的不尽数带去?” 姜兰亭道:“再多也是于事无补,与八百往上的金贼相较,几十人和一百人都无分别。” 赵丹青重重叹了口气,若当时劝得下父王,便不用她去做这样的事,她何尝担心得少?听到父王指名道姓让她去时,赵丹青便慌了,她明知道父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还是苦劝了许久,无果。在应乐王走后,她一直在为她思虑对策,原本惯例的午睡也不顾了,直到晚上,她才想了个这样凶险的法子。 此番不管谁去,总有人要做出牺牲,在旁人看来,与其牺牲那些知根底的老部下,还不如还没在右军中站稳脚步的姜兰亭来得实际。但赵丹青清楚应乐王知道了姜兰亭杀金将的事后,有意考验她,也付出了足够的信任,不然也不会直接让她带人直捣金营。 她能猜到的就这一层了,至于父王有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她不知晓。 赵丹青微微阖上双目,似是累了。她确实很累了。 姜兰亭关切道:“没事的。我这条命七年前那般风险老天没有收去,断然也不会轻易送在那曲,丹青好生休息才是要紧。”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喊赵丹青的名字。 赵丹青凝视着她,似是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如此反复,最后只轻声道:“多加小心。” 姜兰亭扶赵丹青躺下,期间碰到她的手,光滑冰冷,便替她严严实实掖住背角,在她榻上静坐片刻后,便剪了灯,也睡下了。 翌日,姜兰亭早早起了,穿了发下的软甲,见赵丹青未醒,便在出帐后再没进过。 她带人从卓云飞处领了金兵盔甲,而后在队营将分配的手下军士召到一处,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对那些陌生的脸孔她并没有紧张,而是泰然道:“想必各位还是第一次见我,我叫姜兰亭,以后便与诸位是一个营的军士了。此番迎击的细况想来蒲队将已经给诸位说过,那我便不再重复。只是有一点须得先说,此次迎击,我并不想为难诸位兄弟,自愿随我去的,那欢迎,不愿去的,我也不勉强,便留下与卓统帅一同进退。” 众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姜兰亭,大多人早已在那剿灭金兵的时候见过她,她一次出手能在八百连营疯传,眼前这群人‘功不可没’。他们在昨晚已经得知迎击重任落到自己头上,一(艸)夜没几个睡好,现在个个满脸愁云,都没有表态。 蒲逍林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他面对众人,朗声道:“若是那日没有姜队将出手杀死金贼将领,你们中有人只怕早已成金贼刀下亡魂。我愿随姜队将前往!”他话一出口,便领许多心生退却之意的军士惭愧低头,抛开获救的事不提,姜兰亭一介女子面上都无惧意,底下百来号大老爷们儿退退缩缩像什么样子? 蒲逍林话音方落,当中便有五个人纷纷站出队列,齐声道:“我等愿与姜队将同行,生死与共!” 他五人皆是军中新秀,将来最有望领功成为队将的军士,他们五人在四队中极具感染力,他们无畏前往,底下军士也都被激出血性,气血翻腾吵嚷道:“我愿随队将前去!” “我也愿去!” “我也去!” 此时即便有人心生退意,只怕也不敢说出口,只能随众人附和。 放眼望去尽是一张张斗志昂扬的面孔,姜兰亭心中不由暗叹,这应乐王手下的兵震荡得血性男儿四字啊,明知是送死,竟无一人退出! 她望着众人,脸上渐渐挂起浅笑:“九死一生,你们不怕?” “有两位队将在,我们不怕!” “怕便不是王爷手下的应乐大军!” 姜兰亭道:“我再说一次,愿留下来的,趁现在还来得及。” “队将不用说了,将我们都带上吧!” 听众人声音混在一处,却执一说辞,姜兰亭收起笑脸,正色道:“那我丑话说在前头,与金贼交战之时,别指望我能救你们,能救自己帮自己的,只有自己。”她抬起脸,令道:“蒲队将,带二十七人换上金兵的盔甲,其余人,统统扮作俘虏。” 二十七人押解七十多名俘虏,虽然金兵人数少了些但还算常理,想要接近金营,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众人领命下去,之后有人看到姜兰亭走到郡主帐前,一个人站了许久后,又转身离开。 直到姜兰亭离开,都没有见到赵丹青,而赵丹青亦未来送行。 天上仍是稀稀拉拉飘着雪点,踩在脚下‘哧哧’作响。行往那曲的一路,姜兰亭和众人都走得很慢,四队一百余人,虽然犹带着出行时的锐气,可越往前走,越似柄用得太长久的刀一般,再是精铁打造,也缺口累累了。此行不知有多人要客死他乡,再不能回归故里? 可此番的战斗,还未开始。 感觉气氛异常沉闷,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蒲松林突然开口,嗓音此时满是沧桑: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艸)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 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时轧吃儿。” 这是应乐大军的军歌,用词激昂,现下蒲松林唱来,却如漫天飞雪般沧桑嘶哑。 乱世之中,不论是保家为民之战,还是开疆拓土的丰功,死得最多的,仍是无辜百姓。即便是冲杀在前线的军士,他们战死之后,又留下了什么?成王败寇,亘古不变的道理。成王手下战死的便是英魂,败寇手下便遭人唾骂永生,可又有几人想过,那些人的家里面还上有老下有小,有日夜盼着他们归乡的妻子,或许在他们临死时,仍会想着给在乎自己的家人留下温暖吧。 越来越多的人开口唱起,声音低沉,在白雪大地上如同一声声闷雷,久久不能停歇。 天至正午,雪渐渐小了,众人的软甲和衣衫也打湿了些,一些士兵冻得直哆嗦,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 前列举金兵旗帜的张平匆匆跑向姜兰亭和蒲逍林,禀道:“队将,前面有情况!” 听闻此言,姜兰亭丹凤眼眯起,快步行到队列最前面,举目眺望,就见白茫茫一片天地迎面飞快行来一队骑兵,人数远超她这一队的范畴,打了金兵旗号。 看得真切,姜兰亭回头,自己这边都要准备拔剑了是怎么回事?她冷声道:“你们作甚?把武器收好了,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 她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能听到,有种难以抗拒的力量。 蒲逍林也马上道:“互相查看下,有无破绽。” 众人听了他们两人的话,提起的心又渐渐放回去,武器也纷纷收好。那一队俘虏模样的人看似绑得老实,其实是一种军中常用的活结,他们衣服下也都暗藏兵器。 那队骑兵眼看就到了面前,领头的队将策马上前,抬眼看了看众人,眉头皱起满脸不悦:“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在境外长大的士兵按原先计划的,大着胆子开口用金语答道:“禀将军,这些是宋兵的俘虏。” 那队将不待他说完,已经冷着脸打断:“我长了眼睛会看,自然知道他们是俘虏,我是问带着这些俘虏做什么?为什么不在抓到后处死?” 那士兵愣了愣,那队将已经从马上取了长枪,抡起便朝站在面前的俘虏脑袋上刺去。 任谁都没料到他会招呼不打便下了杀手,那俘虏模样的士兵惊得脸色煞白,此时想挣脱绳子拔剑抵挡已经来不及。正在这时,姜兰亭反应之快,当那尖锐枪尖就要刺(艸)入俘虏眉心时,她提刀横挡,并未拔刀只是以腰刀刀鞘撞开枪尖。 那枪也收不住力道,堪堪擦着那俘虏眉心掠过,将一旁竖立的旗帜杆子削断,那旗帜‘啪’地落在雪地上。 那金军队将沉不住气,看姜兰亭只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和甲胄,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冲撞自己,当下怒喝道:“你!” 刚才说话的士兵也机灵,马上回过神,道:“大人,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还望大人不要为难。” 那队将怒色未收,斜眼瞧了这士兵一眼道:“你们隶属哪一军?” 那士兵解下木质军牌,恭敬递上前道:“属下隶属重役营步军。”那队将接都未接,只是漫不经心瞄了眼牌子,道:“这些俘虏要押送到哪里?” “前方战场。” 那队将迟疑,小声自言自语:“莫不是这当中有人掌握了西宁府的情报......”他嘀咕了一句,不耐烦地转了马头,道:“前面是我军重地,我先禀报,你们还不可过去。”说完,便不理会众人反应,带着方才的骑兵队伍返营。 金兵把那曲看得那样重要,以八百往上的人数来设置重卡,就算自己装成之前剿灭的那小队金兵,只要对方把关的人深加盘问,己方必定露馅。 想到这个层面,姜兰亭不敢耽误,对众人说道:“快!趁现在走,我们不能等等他们回来,先想办法混进那曲的关卡!” 那队骑兵前脚走,姜兰亭等人便后脚跟上,疾步往中央行去。 那曲外的金营虽是临时搭建,却规模庞大,远胜应乐王此行来的八百连营,仅是关卡栅栏便延伸至数里之外,栅栏内军帐林立,旗帜飘动,正中一支窜天大旗迎风烈烈鼓动,上书一字:金,字后绘着一头恶狼。 好一座巨(艸)大的敌寨,姜兰亭只是大致打量一番,已经咋舌。这么大的阵仗岂止是八百,恐怕千人都有了,应乐王得来的情报也不完全准确。 她尚且心惊,底下的人更是震惊得无法自持,连兵器都握不住,难道这趟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不成? 姜兰亭偏过后面的人只能看到的半张脸,问道:“怕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面对这样庞大的敌人,明知是送死,谁不怕? 姜兰亭望着前方旗上被风扬开的狼图腾,道:“能让北方草原狼心生忌惮的,不是肃慎地的猛虎,也不是云梦大泽的蛇蝎,而是提刀提剑活生生的人啊。” 她的声音清冷,却让众军士心生暖意,他们忍不住默默注视那女子的修长背影。死,谁都害怕,但这个女子在与他们同面死亡的时候,给了他们最正面的鼓励。姜兰亭何尝不心慌,但她知道,如果连她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那这杖不打自输,她手上的这一百六十几人的性命也会因她断送,所以她不能怕! 蒲逍林稍稍松缓了些,低声问道:“姜队将,若我们这能混入金营,而后如何?” “直捣最大的那座营帐,我们要做的便是尽可能活抓金兵主将。” “明白。”蒲逍林点头附和。 说话间,他们离金兵的关卡越来越近,众人的心也是越提越高。让众人感到怪异的是,偌大的军营,却毫无杂音,如此寂静,难免古怪,方才出来的那队金兵也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 众人便是再怕,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栅栏前一百步时,数名守卫不知道从哪个栅栏后蹿了出来,足足二十人,将众人拦住,领头那队将振振有声正盘问着什么。 那个懂金语的士兵又站朝最前,和那队将交谈。 蒲逍林心中暗自着急,他不懂金语,自然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倘若再耽误下去,就怕露了马脚,再看自己那弟兄面色也是隐隐着急。 听得金兵队守卫一声呵斥,那与金兵攀谈的士兵蓦地转过身来,眼睛朝背后看了看。 姜兰亭长呼一口气,大寒时节,这抹白雾格外清晰。 看到这一动作,身后众人腰间的刀剑纷纷出鞘一寸,姜兰亭不再迟疑,猛地闪身到哪守卫近前,指尖一勾金兵刀柄上的圆环,寒光闪过,刀口便没(艸)入了金兵的咽喉。她出手实在太快,那金兵还没反应过来她如何动作,嗓眼便是蚀骨般的冰凉,脑中空白,身子重重砸在地面上,喉间的刀早已被人抽走。 一个金兵倒下后,剩下十九名金兵都没反应过来这个自己人为什么骤然出手?他们不明白,那出手的人已经从身边飘然而过,下一瞬便被眼前刀光剑影埋没。 这样飘雪的日子,的确是杀人的好时节,尤其是自己活着看敌人一个个倒下,那便是最大的乐趣。一滩滩金贼的鲜血渗入白雪,好似女子绣的大红牡丹一般妖艳。这跟江湖中人喜好过手在名楼山巅,再不济也是人多的闹市,便是相似的道理。 这边爆出团团血雾,清新的白雪气味和浓重血腥气混在一处,弥散在空中。 待姜兰亭纵身一跃冲入金营,方才寂静如死的阵营中如同炸开了锅,呼声不断,锣鼓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金营毫无防备,姜兰亭目光锁住最高的那处金旗,可还未跑出十来丈,一支长枪便朝姜兰亭面门投来。 好厉害的投枪! 姜兰亭不由吃了一惊,便是曾经父王手下的镇殿将军高禾的投枪也没有如此大的威力,但金兵中平常的士兵便能有这般力量,草原牧民游骑兵的实力实在小觑不得。 一旦想到曾经繁盛昌荣的大理国被金兵攻得国破山河不复,姜兰亭便心中似被猛击了一般,让过枪头,伸手准准抓住枪尾,借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将枪尖回旋,投枪‘嗖’一声扎入营帐中。 迎面包抄过来几十个金兵,手持长斧,喝喊着包围过来,层层叠叠如同水桶一般,让姜兰亭不能脱身。 数十柄长斧轮番砍下来,砸起雪尘,姜兰亭缩身后退,前排的金兵猛然后退,后排的金兵补到最前,一轮轮朝姜兰亭碾压劈砍过来,如此严密的阵仗,攻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完全不给姜兰亭喘(艸)息的机会,加之长斧木柄处又直又长,姜兰亭抽出腰间佩剑,只能抵挡分袭自己要害的长斧,再无空间反击。 她体力再好,终究是女子,几番攻击下来也着实累得够呛,那些金兵即使伤不着自己,也会将自己活活耗死。 她猛地想起不知是哪本兵书上提到,若对阵长兵器,只能贴身近战。 姜兰亭身形下压,几十杆斧子几乎贴身挥过,不待金兵下一轮进攻,她的身躯猛地向前翻滚,避过砍入雪下的斧子,滚到金兵脚下,那些金兵猝不及防,被姜兰亭一剑横扫过去,伴着‘噗嗤’响声,最前端的金兵膝盖被齐齐削掉,滚烫鲜血泼洒在姜兰亭脸上。 趁金兵倒地之余,她身形如同游蛇般冲进人群中。 此时涌过来的金兵越来越多,上百号人混在一处,姜兰亭又身穿金兵甲胄,长斧更是不敢随意挥砍。 提剑奔跑出一段距离,姜兰亭脚尖轻盈一点,身形激(艸)射,气机翻腾暴涨,不由笑道:“金贼,以剑杀人,真当比得过我大宋?”话落,手中长剑挥舞开来,顷刻间,她所过之处,必有金兵倒地不起。 在人潮涌动中忽听有人喊道:“姜队将,这里交由我们!” 姜兰亭闻言,没有回头,在金营当中能听得懂的话也只有那一百余应乐军了。她不再停歇脚步,长剑舞动,朝腹地杀去,一柄长剑上下雪尘翻飞。 才一炷香的功夫,她身后已经不知倒下了多少金兵,身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 金营大乱,连营中金兵数量奇多,但因关卡眼神过长而显得分散,加上先前没有任何防备,此时被姜兰亭等人杀进来,整座军营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趁人头攒动,姜兰亭收敛了气机,如遇小队金兵便斩杀过去,遇大队人马,便掉头逃开。一路躲躲藏藏,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她猫着腰,手中早已换了柄金兵的弯刀,沾染鲜血,她浑身上下冒着丝丝热气。眼前也不知是何处,人数众多,将一座比其余营帐稍大的军营围得严实合缝,里三层外三层,见此情景莫说是人,怕是连只耗子都钻不过去。 越是如此,姜兰亭越能断定这些金兵保护的人身份非同寻常,若是运气好,指不定这里便是将营。 她靠着墙壁,鬓角被鲜血和汗水浸湿,细长睫毛上凝结了冻结的血滴,可她不敢伸手去擦,只怕一分神有金兵从哪个角落蹿出来。她目光紧紧锁住营帐,思索着进(艸)入的法子,竟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站了名身穿鳞甲的将军,手中持着的弯刀闪出骇人寒光。 第5章 姜兰亭注视着拐角,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她猛地回头,见是一名穿着不同普通士兵的鳞甲将军,她默然看着他,那将军问什么她都不予答话。 那将军越看她越觉得面生,手中弯刀照面砍去,直取头颅,姜兰亭抬起弯刀硬挡谁知那将军力气之大,两柄金刀‘铛’地撞在一起,直震得她虎口酸麻那将军也异常敏捷,抽刀回身再反手突刺,刀刃挂着呼啸的风霍霍挥来,姜兰亭不再与他硬拼,抽身跃开。 那将军不留余地,弯刀再次划破空气砸向姜兰亭,她脚尖连点数下,身体轻飘飘离开地面,借着下落的劲头挥刀刺刺过去。那将军自持力气,竟然正面招架这一刀。 哪知,姜兰亭这一刀只是虚招,她飞身到敌将面前,如鱼游水,另一只手握(艸)住腰间刀柄,往肋下一送,刀鞘顶(艸)端重重砸在了敌将下巴上。 他身子被撞得往后倾倒,姜兰亭五指并拢,内力鼓足,准准拍在那敌将心口,猛地喷出团猩红血雾,再一掌击在他心口。 心裂。 敌将身子倒飞出去,重重撞翻一片人,仅是象征性地挣扎几下,便没了进气,将围在帐前的金兵们吓了一跳,乱刀砍下,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知被误伤了多少人。 此时大多数人都被吸引到了那一边,姜兰亭早已绕到另一侧,眼前帐口只守着几名紧张的守卫。 姜兰亭捂住肩膀,装作受伤似的一瘸一拐朝他们走去,故意喘得厉害,指指那边,然后手握不住弯刀,捂肩颓然坐到地上猛然喘气。 那几人看她的模样,不用说话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即跑过来嘱咐了几句话后,匆忙冲向姜兰亭来的那一头。 待他们前脚走,后脚姜兰亭就已到帐前,她伸手撩开帐帘,还未看清里面眼前便寒光迸裂,将她逼得往后倒退数步。她站稳身子,这才看清了挥刀的人,是一名全身上下都包裹着乌青盔甲的将领,身形魁梧一身浩然正气,脸上略有胡茬,透着金军特有的粗犷彪悍。 他身后站了个着华贵广袖皮袍,唇红齿白,不佩刀剑的男子,旁边跟了三名剑童,有如此气派阵势的人,不是这连营的统帅是什么? 乌甲将军看看浑身鲜血的姜兰亭,用有些生硬的语调说道:“阁下便是宋人吧?以你的身手,断然不是泛泛之辈,报上名来!” “姜兰亭。那你呢?”姜兰亭被发现身份也不再隐藏,将剑插在面前的雪地上,问道。 “没听说过……我乃哈日勒!” “也听说过。”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周围一片讥笑,尤其是那三名剑童和从营帐后围过来的金兵们。哈日勒在金国是可汗晋封的平远大将军,在金兵各营中极具威望,声名显赫岂是平常的将军可比。姜兰亭才下得昆仑山,江湖与朝中庙堂素来进水不犯河水,所以自然不知。 哈日勒手握金刀,神态自若,洪声问道:“可是卓云飞这条幼犬派你来行刺?” 那名称姜兰亭的士兵再不答话,只是看着她。 四周包围上一匹匹精良马匹,上面坐着剑拔弩张的骑兵们,在包围圈外马声嘶鸣,急躁地踩着蹄子,溅起白色尘土。 哈日勒知道这宋兵不会再透露更多,他一手示意骑兵不必插手,一手横刀在(艸)胸(艸)前,那一刻杀意弥漫。哈日勒冷笑一声,冲杀到近前,哈日勒的招式绝无拖泥带水,都是戎马生涯中历练的杀敌招式。 两人的刀相撞在一处,蓄力十之六七,故而轻而易举便能下滑刀锋,迅捷霸道,刺向姜兰亭腹部。 姜兰亭并未格挡,手中金刀乍然离手,旋转出一个浑(艸)圆轨迹,天地间激起的雪尘触及那个圆形后,便往四面八方激射出去。 众人眼前弥漫的雪尘骤然席卷,飞快散去,殊不知这尘土飞扬中蕴藏内力,登时便被眯了眼睛,马匹轰然长嘶往后倒退,骑兵脸上也多了小道血迹。 哈日勒刀尖被那雪尘逼得不能近身,便加重了力道朝上挑去,两把金刀交错在一处。哈日勒气机如同泉涌,数次叠加臂力,压得姜兰亭节节倒退,落了下风。 哈日勒冷哼道:“哪门路子的野刀法,竟是用剑术加之刀上,不足挂齿!” 他一句言语道尽姜兰亭刀法所学,她出自昆仑山剑派不错,师父亦是当今正道高手之一,剑法所向披靡,但姜兰亭却是以刀作剑,私下所学庞杂,结合刀剑优处再去累赘,自成一派身法刀法。 而姜兰亭和哈日勒交手下来,也察觉出他淳厚内力和气机,武功境界虽在她之下的心印境,但要臻破也是早晚。他的气机一涨再涨,若不是姜兰亭底蕴深厚,只怕早已被他压得气血翻涌而死。 哈日勒挟带刚猛力道,一击击开姜兰亭手中金刀,刀尖指住姜兰亭咽喉,并未下杀手,而是冷冷道:“阁下岂是看不起我?并未使出全力。” 姜兰亭徐徐道:“与将军对战,我已是难以招架,怎来未出全力一说。” 哈日勒道:“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你惯用左手?” 姜兰亭眼神一颤,心道好个厉害的哈日勒,眼光竟然如此毒辣,碰到这样棘手的敌人她面色也沉下来。 自下山之后再没有用过左手刀,和未拔出腰刀是一个道理。静养气机和内力,一日懈怠境界便差之千里,姜兰亭养刀百日,只为暗藏气机,将刀意蓄至极(艸)顶,腰刀出鞘方能发挥最大威力。 哈日勒从手下接过一柄金刀,直直抛向姜兰亭。后者接住,将刀从右手换至左手,眼角挂笑,左手猛然翻转,刀尖自地面划向空中,一道深邃沟壑朝哈日勒炸裂而去,哈日勒心中大惊,忙朝身后大喊道:“快带皇子离开!” 他情急之下还未改口金语,姜兰亭可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左手又一挑地面,另一道沟壑紧追前一道! 哈日勒不敢再大意,纵身跃开,他能避过身后的人可避不过,那皇子被护驾离开,身后两名亲卫来不及躲避,整个人被磅礴刀意当中劈开,切口光滑,四瓣人体倒地片刻后才涌出鲜血。 姜兰亭欺身近前,金刀白芒如流萤,哈日勒不知她是女子,但明知他力气大不过自己,却也再不敢硬接这一刀,滚刀而走。姜兰亭眼神突然凌厉,身形突跃,右手一掌击在哈日勒背部,鳞甲破碎,挨那一掌处顿时血肉模糊。 哈日勒心口一闷,继而姜兰亭抽出腰刀刀鞘击中膝盖,立刻双膝跪地,双手拄着刀口中渗血。可他没有待在原地,趁姜兰亭被眼前的亲卫缠住间隙,使出全身气力将手中刀朝姜兰亭投过去。 姜兰亭即使身手再高超,也奈何不了周围人数众多、杀了一批又补上一批的金兵,她刚斩杀一名金兵,来不及顾及背后,‘噗’一声闷响,那刀轻而易举穿透了她身上的软甲,直直刺(艸)入她肩上的伤口中。 “唔......”伤上加伤,让姜兰亭痛极出声,肩上的伤口本就极易牵动,她出手时伤口便被撕扯开,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被刺破,刀尖深(艸)入骨髓,那剧痛可想而知。 姜兰亭忍痛,双足陷入雪尘中,猛地一弹,再不与周围金兵纠缠,直直冲向皇子。 哈日勒对着人群中大喝一声,皇子正往别处走,周围护着众多亲卫,却猝不及防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扣住后颈。 他猛地回头:“谁!”目光对上一双漆黑的丹凤眼。 “你......”皇子驻足,眼神往四周扫视,只见身旁又倒下四名亲卫,继而便是眼前这个人了。 “都退后!”姜兰亭刀架在那皇子咽喉前,厉喝出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金兵无一不是倒吸一口凉气,看看那柄只要再往上一点就要割破皇子皮肤的刀刃,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这种时候任再冷静的将领也不能再泰然自若了,哈日勒还不能起身,拄着膝盖道:“不要伤害殿下!” 姜兰亭空出一只手咬牙拔掉后肩上的刀,带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柱,她紧紧咬住嘴唇,剧烈的刺(艸)痛让她满脑子发麻,但她不能露出疼痛的神色,只能硬撑。此时周围的金兵越聚越多,乌压压一片分不出个个数。 她挟持住皇子,谨慎地朝外移去。要赶快找到蒲逍林他们,今日体力和精神已经消耗太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哈日勒虽然受了伤,但远不及姜兰亭严重,他喘着粗气,吼道:“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了皇子,尽管提出来,但若你敢动皇子一根毫毛,我势必将你碎尸万段!我哈日勒说到做到!” 姜兰亭摘掉头上焐得她脑袋发疼的头盔扔开,红绳束住的青丝散下来,她牵强一笑道:“你主子在我手上,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众人面面相觑,现在才看出原来这个身手凌厉风行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姜兰亭眼睛微眯:“不要想找机会偷袭我,我敢保证,你们任何一人在出手的下一瞬间我绝对可以杀了他,不信便试试!”说着她重新扣住皇子的咽喉,手上逐渐加力,就见那皇子嘴巴大张,仿佛随时都会被她掐断喉头窒息而死。 见皇子这般模样,哈日勒也受惊不小,忙摆手道:“别!别动手!你究竟有什么条件,只管说便是!” “第一,把我们的人统统放了,让他们来我背后。” “可!”哈日勒没有丝毫犹豫,道:“还有什么条件?” “先把第一条做到!” 哈日勒犹豫不决,姜兰亭刚放松的手又蓦然加(艸)紧,可怜那堂堂可汗的四皇子,还未好好喘得两口气,又被掐得阵阵咳嗽,便再提不上气来,吓得忙喊:“快照她说的去做!快!” 哈日勒焦头烂额,连声道:“别!我答应你!”说罢他侧头吩咐身旁一人,那人应了一声赶忙跑下去。 两方僵持着,不一会儿方才跑出去的那金兵身后跟了十余人过来,他们身上似乎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姜兰亭清点了一下,不禁心凉,问道:“其他的人呢?” 那仅剩的十三人里蒲逍林呼喊道:“队将,其他人......都死了!”他竟已失声痛哭。 这才多久,一百多人现在只剩下十三个。没时间唏嘘,姜兰亭面色惨白,但仍鼓足力气冲蒲逍林等人喊道:“你们过来,站到我背后!” 可汗的皇子在她手上,她现下的话无人敢不听从,她防备着哈日勒和其余将军模样的人时,也细心查探着跑过来的人,生怕混入奸细。 好在蒲逍林在,那十三人他记得清清楚楚。 “姜队将。”说话的人是那十三人中的一个,他身上血迹斑斑,软甲破损,小心翼翼打量了下周围的敌人,又看看姜兰亭挟持的华服男人,问道:“这是何人?” 姜兰亭没有回答他,只是身子摇摇晃晃,忽然双膝跪地整个人倒在地面,眼神涣散,背上的伤口和口中渗出的鲜血在雪地上弥散开来。 第6章 见姜兰亭直挺(艸)挺地倒下去,众人大惊失色,忙跑过来扶她,哈日勒见有机可乘,那皇子也刚想逃开,另一柄通体如白虹的剑从那皇子眼角闪过,又再次架到了他肩上。 “你们在我身边站好,别让他们寻了机会。蒲队将,保护好你们姜队将。” 众人闻声看去,眼前那人脚边拂卢花色名贵,秀发上稳稳戴一支朱鸟紫檀簪子,再往脸上看去。那是一张涵盖知性与端庄的脸庞,常年挂着的浅淡笑容被冷峻脸色取代,一身枣红拂卢,一双清冷眸子,美得蛊惑人心。哈日勒很奇怪自己为何不去惊叹她的容貌,而是眼神定在她的桃花眸子上。 永远不要忽视和招惹那些表面看起来沉默和安静的女人,她们的刺是收在里面的,而且扎人很疼。 “郡......郡主......您怎么来了?”蒲逍林还未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有人一剑开金营,我便来了,先站到我身后来。”众人听她话后,便晓得郡主说的一剑开金营是姜队将。他们纷纷跟到赵丹青身后,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突然有一道血色红光经天而过,直直坠入赵丹青身后的地面,最奇异之处,便是那样巨(艸)大的冲击却没有激起一点尘土,那道红光只是轻柔缓慢地落下来。 眼前横空出世的人如同一尊天将般,身高几近一丈,头盔下的脸庞一道张牙舞爪的骇人刀疤从左眼眉心贯(艸)穿至胡茬横生的下巴,厚重的银鳞锁子甲仍不能掩盖他隆起的肌肉,背后负一柄猩红巨剑,看得人心生胆寒,那样一柄又长又重的巨剑,没个惊人的臂力是连举起都困难的。 他一出现,让周围的人顿时压迫感倍增,这个将军似乎天生就带有威严。 赵丹青知道身后来人,轻轻一笑:“莫度将军,卓统帅那边如何?” 被称为莫度的大将军完全没把周围敌人放在眼中,如同在王府里一般恭恭敬敬向赵丹青行跪礼,禀道:“奉郡主之命,末将为郡主开路后返回关口,卓统帅已经展开围剿,只等郡主出现了。” “好,我们即刻就走。”虽不知姜兰亭要挟的这个人是何身份,但看众人戒备的反应也猜了个大概,于是冷声对皇子说道:“立刻给我们准备三十匹快马!” “你要那么多马做甚?”哈日勒不解,他们现下只有十六个人,十六匹马足矣。 “照我说的去做,除非你想让他死。”赵丹青一直观察哈日勒的脸色,看出他面上流露出来的忌惮,再看此人服侍,猜想就算不是王爷那样身份显赫的人物,也足够用来威胁整座那曲营寨的金兵。 哈日勒权势功高,在辽阳府平常与知府同等的官员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何时受过这番被人威胁的屈辱,胸(艸)腔内怒火中烧,但又不能不顾及皇子性命而发作,只能压制得浑身发抖。 “备马!”哈日勒朝身后金兵吼道。 “......是!”那金兵被他吼得一愣神,赶忙拔腿跑开,随后从人群中牵出三十匹马,刚要牵到赵丹青这边,便被几个金兵抢先一步接过缰绳。 赵丹青生性聪颖谨慎,怎会看不出他们的意图,她不等那些金兵接近,立刻喝止:“你们站住!”继而对身后的人道:“你们去把马牵过来,看有无做了手脚。” “是!郡主。”蒲逍林带人大着胆子上前,他从金贼手中接过马匹缰绳,见对方横眉冷目却不敢发作,心中暗自冷笑,得寸进尺抽出面前金兵的腰刀,赞叹道:“好刀!小贼,爷爷替你保管了!” 那金兵论拳就想往蒲逍林那张脸上砸过去,但见蒲逍林抬刀指了指被挟持住的皇子,那金兵如同抽了支架的营帐般双肩垮下去。 见蒲逍林这般解恨的举动,他手下众人纷纷效仿,激得周围金兵泛起阵阵阴沉杀机,死死瞪住那十五个人,恨不得下一秒便将他们乱刀砍死。 可惜瞪人不能杀人。 这时一个金兵推开眼前拦着的人,看到哈日勒马上跪下说了些什么,哈日勒面色大惊,朝南边望去。 赵丹青微微侧脸,顺着他的目光看往南边,只见密密麻麻的营帐中火光四起,股股黑烟直冲云霄,回荡着越来越响的喊杀声。她知道是卓云飞率军攻过来了,眼下姜兰亭重伤,她也不再耽搁,翻身上马,接过姜兰亭紧紧护在怀中,道:“我们走,去与卓统帅汇合!” “是。”莫度单手拎起皇子,横翻上马,蒲逍林等人也跨上马,跟在赵丹青后面。 “且慢,我家皇子......” “待我们平安出了营帐,自会还你们!” “我凭什么信你!”万一她除了连营,便出尔反尔将皇子杀了,他回去怎么向可汗交待? “自是由不得你信不信了。”赵丹青不愿再与他纠缠,心口的衣物被姜兰亭的鲜血浸湿,她不知姜兰亭受的是何种程度的伤,现下只想早点出了金营让医官来救治。 莫度将军抓起那皇子的手,稍稍用力便将他的小指指骨掰断,那皇子早已怕得不行,现下也是失声惨叫起来,眼角痛出泪痕。 皇子在他们手中,南营也失了,如此混乱的局面让他头脑发热,根本想不出应急之策,只能焦头烂额地挥挥手:“让他们出关!” 有金国皇子这张王牌在手,整整一千余人的金军大营硬是无人敢阻拦这十六个宋兵。哈日勒带人远远跟在后吗面,却不敢阻挠。 姜兰亭昏死在赵丹青怀里,伤口渗出的血已经流过马背,在空中飘出朵朵血花,赵丹青一面拍马加速,一面撕下价值昂贵的拂卢袍角,紧紧缠绕在姜兰亭肩膀处,用以暂时止血。 “兰亭,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十六人十六匹快马大约狂奔了六里左右才冲出栅栏,赵丹青回头一看,连营两边喊杀声震天动地,尘土飞扬,看来卓云飞已经率军攻入腹地。 她策马赶向金营外缘,一路奔来,时不时还能看到一束束黑烟直冲云霄。 时间不长,赵丹青已经找到医营,不断有受重伤的士兵被送(艸)入,又不断从营中涌出人,不少人看清来跑来的马队是赵丹青等人,连忙对身旁的人喊道:“是郡主!郡主回来啦!” 原本混乱不堪的医营里,所有人齐刷刷看向赵丹青。她到得营帘门口,忙喊道:“快让钱景德来医治!快!” “是!“下面的人见郡主初次那样焦急,赶忙将忙得揭不开锅的医营首席医师钱景德找来,亲手为姜兰亭医治。 赵丹青牵了条厚毯过来替姜兰亭盖严实,钱景德解开姜兰亭胸(艸)前衣物,原本洁白的肌肤此时如同淋了一盆血水般,干透的血被黏湿的鲜血覆盖,层层叠叠,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金兵的,哪些是她的。 她的伤口伤得极深,还在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已经将盖住伤口的毯子浸透。有冷风从帐帘外灌入,轻微的凉意似一柄刀狠狠刺进赵丹青心口,还未觉得痛,只感到整颗心都像是被冻住了。 她很怕,怕姜兰亭这一昏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怕姜兰亭又像七年前死去,纵然钱景德查看了她身体禀明只有肩膀一处伤,只要可以止住血便无大碍,可她还是怕,无数次梦里梦到极不好的兆头,所以她怕极。不知何时她已经把姜兰亭看得如此重要, 钱景德的声音突然传出来:”快!拿晗灵丹来!“ 赵丹青愣神时被钱景德一声喝喊唤回来,晗灵丹在她记忆中是掉命的灵丹,由父王在五十年前与东海玉蟾宫中求得五粒,其中一粒赠予钱景德,非上将垂死时不得用,这下要了是做什么?她心慌之余忙望向姜兰亭,眼前一幕让她如坠入冰窟里一般。 姜兰亭的伤口此时被钱景德和另两名医官敷药包扎住,但她口鼻蹿出猩红发亮的鲜血,眉心一团淡淡的紫色逐渐蔓延开,腹部也慢慢现出一个紫色的形状,似是人的手掌。 周遭一切都好似被冻结住,赵丹青心中狠狠一痛,惊诧道:”钱医官,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有肩处有伤么?她的腹部怎的了?“ 钱景德也被眼前景象震得说不出话,他慌慌忙忙道:”郡主......这、这,老朽方才替这将军检查时,确实没有这一处伤,依老朽所见,定是这位将军在战前便受了极重的内伤未能痊愈,现下将军怕是过多地催动了身上的气机,导致内伤扩散,伤及全身。“ 赵丹青脚下一软,之前从未听她提及此伤,她想到,姜兰亭之前有提过她走访云梦大泽时曾与人交手,想来便是在那时受了这样的伤。 那晗灵丹喂她服了下去,居然毫无起色,晗灵丹本身极强的药性刺激得姜兰亭鼻中又蹿出一股黑血。 她此时心乱如麻,但她性子稳重,再急也能在短时间内镇定下来,思量对策。 她大步出了医营,见硝烟未落,那皇子被人带走,莫度却未走,静静守在医营门口,见赵丹青出来,便躬身问道:“郡主,姜小友的伤势如何?” 赵丹青目光黯淡,将姜兰亭症状伤势一一说了,莫度脸上也泛起愁云,随赵丹青进了医营。他此刻也顾不得男女避嫌,看了姜兰亭腹部的伤口,思量片刻道:”确实是被内力醇厚的高手所伤,晗灵丹用来掉平常刀剑所伤的人具有奇效,但用来解救内伤却是倒行逆施,末将识得一位隐世高人,生平钻研古药典籍无数,应当就得姜小友,不知郡主的意思是?“ 赵丹青望着金营道:”此战夺回那曲,卓统帅便会拔营赶回西宁州,此处没了金贼扰乱,我也可以放心了。既然将军所言那位高人能救得兰亭,便要去试一试,我不能让她性命再出差池,父王那边我会命卓统帅带话。” 莫度拱手道:“一切旦从郡主吩咐。” 赵丹青点点头,留了口谕给钱景德让他带话给卓云飞后,莫度祭起巨剑‘沉金’,背着姜兰亭带赵丹青御剑而去。 第7章 松坡静幽,竹径冷淡。碧空白鹤当天,山林鸟兽啼叫,两山悬崖峭壁间潺潺淌过一条汹涌大江,水面深不见底,其中凶险可媲丽水虎跳峡的势头。 岸边文人骚客摆宴观此景,满腔诗意勃发,纷纷挥墨一写此景风采! 一名搂着侍妾的俊秀公子哥拍了拍身边的两瓣翘(艸)臀,指着两边最高的山峰道:“我们方才走出的山名唤符禺山,当中流过的这条大江便是渭水。曾听闻山里人说这江底住了神仙,偶尔还能见仙人出江泛出七彩光芒。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入得江底一探究竟,这渭水在符禺山下便是险地,楼船到此都会被激流冲散,连船的残骸都找不到,诸位若是想乘船入江,就免了吧。” 众人望着眼前壮观景色,刚想抒发心中磅礴诗意,却见一叶竹筏在渭水大江中逆流而上! 那竹筏上坐了名妙龄小娘子,远远看不清相貌,但能感觉得出她姣好出尘的身段,看得那些俊彦一阵心旷神怡,忽略了她膝上躺着的一人,和阀尾撑杆的将军。 与此同时,那将军抽出身后沉金巨剑,剑尖猛然刺(艸)入水面,发出震耳的金鸣声。 竹筏一端骤然停在汹涌江面,那将军手中巨剑红光夺目,剑身砸入渭水面上的一刻,整条渭水猛江被轰然劈开,这一剑惊天动地,渭水朝两旁翻腾而起,掀起巨(艸)大波澜。 一个男人抛开光鲜的外衣,显赫的身世,不错的相貌,还剩下什么?是满腹脏水猥亵?是一腔无病呻(艸)吟的怨天尤人?还是一(艸)胸(艸)襟的山河锦绣?那些俊彦已经答不上来,他们只知道这如同仙人般的一剑,若这渭水中真有仙人,也得被当场斩杀。 岸上的俊彦们吓得胆子都要碎了。 那竹筏下降沉入江底,踪影难寻。 却说赵丹青三人沉入江底,却未弄湿衣裳,她此时站在一座巨(艸)大的江底石洞中,来路被厚厚泥沙再次掩盖住,江水竟然不能流泻,洞(艸)顶钟乳参差不齐,唯有洞底可行。 莫度背了姜兰亭,赵丹青跟在一旁。 四周耸立着无数佛像,高矮不一,俱是罗汉面貌,除了石像体型庞大,面目相貌与常人无异。或蹲或站,或挖耳或骑虎,千姿百态,无穷无尽。 莫度虽知那隐居高人藏身渭水正中,符禺崖下,却从未来过此处,见了这些罗汉像也不禁感叹:“好个江底洞天,这是......”他望着一尊笑眯眯的罗汉像,问道。 赵丹青轻声道:“那是戍博迦尊者,曾是天竺国王的太子。” 莫度又指了指一尊呵欠伸腰的石像问道:“那又是......” “便是半托迦尊者了。” 莫度低头笑道:“郡主随王爷礼佛多年,见多识广,末将孤陋寡闻,还望郡主莫要怪罪。” 赵丹青浅浅笑道:“将军武功盖世,世间难出其右,礼佛之人千千万万,但能入龙门境的高手世间有几个。“ “末将谢郡主厚言。” 黄庭乃习武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以所入教派修习的心法而定黄庭境,若是以道家心法修炼,能入黄庭境者,修至羽化飞升佛家臻至涅槃圆满,但无论道家或是佛家,千古以来能入黄庭境的不过三人,近连百年来还无人入得,所以世间千千万万习武人,将黄庭之下的龙门境视作最高境界。若能入龙门境而不遭走火入魔,那在江湖上已经足以称霸四方。 莫度三入危境,其中两次差点气血逆流而亡,但终究是挨过了那道非常人能领悟的门槛,入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龙门境。做得应乐郡主贴身死侍,他并无怨言,应乐王禁止他碰剑,但允许他佩剑,听从赵丹青一切吩咐。应乐王曾让赵丹青看牢了莫度背后的那柄重剑,扬言道此人一旦手握了剑,再得赵丹青之令,举剑可破雄兵百千。 应乐王说得轻松,赵丹青起初可有点后怕。她倒不怕七大剑派或魔道的个中翘楚,那些江湖人士任你庙堂翻个底朝天也遵守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便是曾经被奉为国师的青城山的罗天师,涉足庙堂之争的事也是一概不管,颇有孑然一身的气概。 可莫度这样参军的拔尖高手,杀人饮血早已是常事,万一他日不小心伤了赵丹青,而后直接御剑跑路,应乐王的二十万大军找谁去?上天上找去不成?那也得上得了再说。 但莫度生性极重诺言,只要应允的事万死不辞,所以应乐王才敢这么信任地将这般高手留在赵丹青身边,而赵丹青与莫度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王在一起的时日还久,现今对他也是赋予了足够的信任,两人形影不离。莫度跟了赵丹青这样的主子也乐得清闲,她动脑子,他动手,相得益彰。 再说到两人越走越深,洞底有不知从哪投入的明光照射,足够将周围和脚下看得清清楚楚。莫度边走边看,忽觉那些石像并非屹立不动,而是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移位,宛若漫天星斗,无时无刻不在运转。 再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去路被十来尊罗汉像挡住,莫度驻足,赵丹青道:“将军可瞧出什么缘故?” 莫度低头笑道:“陪伴郡主身边久了,愈发不用动脑筋,现下也不知是何缘故。” 赵丹青指着石像身后的四个铜轮,道:“这洞在江底,可谓福地,底下必有暗河,道理和楼船一样,借水力冲势推动机关巨轮运转,机关带动了罗汉像。” 莫度眉间露出讶异神色:“郡主果然触类旁通。只是不知那机关如何带动的罗汉像。” 赵丹青衣袖轻轻舞动,她道:“这个日后再与将军细说,现下我们还是先找到那位高人再说,兰亭伤重,不能再拖延了,将军一定要跟住我的脚步。” 莫度低头道:“是。好在姜小友有昆仑山心法护住心脉,若换了常人,早已筋脉爆裂而死。” 姜兰亭一路来偶尔咳血,气机涣散,即使有心法护体,但也难维持许久。 赵丹青点头:“所以更是不能耽误,走吧。” 她说完快步往石像中走去,莫度跟在后面。 赵丹青忽而径直走过石像,忽而斜行,步法时大时小,莫度也不只得踩着她走过的步子往前走。 约莫行了百十步,赵丹青脚下一滞,靴子停在半空久久不落下,莫度往后看了看,只见那些石像内部发出‘咔咔’的机关声,在空无一人的洞底听上去令人不快,再听所有石像齐齐发出‘唰’一声响,从石像内部穿出无数银亮丝线,洋洋洒洒数千根直通洞(艸)顶与地面,但他们两旁的罗汉像却未动静。赵丹青和莫度面前的石像穿出的银线近在咫尺,都能清晰闻到洞中飘出淡淡的腥气。 莫度沉下眸子,就听赵丹青声音恬静道:“将军稍安勿躁,现在若动了,便会被穿孔而死。” 莫度依她言静等了半刻,那些银线唰地收回石像内,面前的石像也纷纷往两旁靠让,现出一条宽阔的路面来。 长出一口气,莫度都觉得心有余悸,更何况赵丹青了,她的额头渗出细汗,若是方才记差一步,便得把命断送在此。 “却不知是何阵法?端的凶险。” “这是氐房罗汉阵,我曾在父王藏经楼里看过,这是一个道家与佛家结合的阵法,千变万化,这一阵法的演化和破解之术的全本只有我父王藏经楼里有,散落在江湖上的摹本,许多地方十人传百人难免抄错,而且最重要的破解之术只有割开典籍内页才能看到。没想到那日觉得有趣的术法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读书所学的东西,不到用的那天,是不会知道究竟有多重要的。也是赵丹青所学庞杂才保得她能破解此阵。 莫度不禁赞道:“末将甘拜下风。” 赵丹青轻轻摇头:“能破此阵的人世间不超出十人是真,但若说厉害,能将此阵步得如此精巧的人才当得厉害。” 莫度不可置否。 这洞仿佛要通到地心一般,茫茫没个尽头,两人越走越快,期间过了两道晦涩阵法,没有遇上危险,但过程足够惊险,只要赵丹青稍微记差一步,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正是应乐王知晓她天资过人,才如此放心让她留下和卓云飞一同抵抗金贼。 行了十余步,忽地脚下一空,两人低头看去,竟是万丈深不见底的黑渊,不由吃惊,再想往回跑,身子已经直直坠了下去,耳边风声呼啸,刮得脸上生疼,下面一条赤红长线越拉越宽,脸上猛地喷了一道热浪,竟是岩浆! 两人身子飞也似地落下去,空中夹杂着彻骨生寒的狂风,忽冷忽热,让人难受至极。 身(艸)下刹那间喷出百丈高的火舌,炽烈难挡,两人在如此酷暑的环境里竟周身寒冷,肝胆欲裂,想要开口,热浪却从口中灌进,相反地让人冷得心惊。 忽地莫度背上姜兰亭小口黑血吐出,一手紧了紧莫度背上的衣物,似是很痛苦般。莫度眼神一凛,忙伸手拉过一旁下坠的赵丹青,三人下落时后背猛地砸在一处坚(艸)硬的物什上。 迷梦中,眼前又是一片暗光,莫度喘着粗气,甩了甩脑袋,赶忙往四周看看,竟是回到了洞中,身旁躺着赵丹青,面白如纸。 赵丹青摇摇晃晃坐起身子,似是还未从刚才惊险的场景中回过神来。 眼前幻想消失殆尽,只余前方正中立着的一尊睡梦罗汉。 赵丹青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忙起身惊魂未定看着莫度道:“方才是......” 莫度摸(艸)了(艸)摸(艸)肩上一滩黑血,徐徐道:“全是幻象,恐怕是前面那尊罗汉造出的。”赵丹青正要回头去看,便被莫度叫住:“郡主切莫回头!我们正是看到了那尊罗汉才陷入幻境,不可与他对视,末将方才感到姜小友咳血才被拉回,不然便要在这迷阵中困死。” 赵丹青定了定神,道:“这洞里一切都暗藏机关,稍有不慎便身亡,周围空无一物,唯独那尊罗汉像屹立在那里,若不是知晓其中机关的人,只怕都要看上几眼,实在凶险难防。” 莫度点头道:“不过现下只要不看那睡梦罗汉像,便不会被拉进幻境中。” 赵丹青‘嗯’了一声:“将军所言极是,我们走吧。” 果不出莫度所料,两人自始至终没抬眼看过那尊罗汉,只顾低头走路,赵丹青一路也借余光向周围打量,没发现丝毫蛛丝马迹,想来只有那一处机关,得平安度过。 过得一处拐角,前方又有林立石像,赵丹青站在远处看了良久,这才蹲下(艸)身子用石块在地上涂涂画画,莫度知道郡主是在推算阵法,故而也不扰她。 第8章 赵丹青秀眉轻皱,站起身子,笑道:“可算出来了。”她直起身子,拉着莫度的护腕,左走六步,右行九步,绕过最前的五尊罗汉,静静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道:“将军,这下可得牢牢拉住我。” 莫度犹豫了一下,郡主虽然平易近人,但素来不喜与人过分靠近,除了贴身丫鬟,便是与她交好的那几位郡主也不许。他印象中,唯一与郡主很亲密的人,似乎只有姜兰亭一个。 见他没动静,赵丹青催促道:“现下是要紧关头,将军拉住我便是。” 莫度闻言轻叹,只能伸手拉住赵丹青的手腕,这一拉,柔若无骨,让向来不近女色的莫度有些心悸。好在他自控力一向很好,想了此时境地,马上宁神。 两人并肩过了一尊比其它高出许多的石像后,忽地阴风扑面,赵丹青惊道:“遭,似是算错了一步!”她;拉着莫度猛地朝右边跳开,那尊高大石像下一刻便与左旁所有罗汉像彼此撞到一起,力道之大,那些稍小的石像顷刻化成齑粉,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赵丹青赶了赶面前的碎粉,泄气一般道:“糟了,现在全部阵迹都变了。”错算一步,阵形大变,若非她看着眼前石像摆位重新推算,否则就得困在这里进退两难。 几经运算,赵丹青也乏了,但她不能歇息,在这罗汉阵中只怕早已花去一上午的时光,姜兰亭的伤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严重。她心里不禁发酸,姜兰亭的脾气即使过了七年还是没能改掉,她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她都不知道,因为她隐藏得太好,赵丹青太了解姜兰亭,她是那种越痛苦越不愿意说出来的人。 一个女人不管在外头吃多少苦,心里忍了多少气,在关心她的人面前总能露出一张干净的笑脸,这未必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却足以打动对自己所有一切乃至眼光都极高的应乐郡主。 有些苦,苦到说不出口,才最伤人啊。 所以她心疼她,赵丹青宁愿她把心里压着的事对她全部说出来,即使那件事做得再不堪入眼,也不愿意她一个人承受,而是想为她分担,再为她想出所有能解决的办法。她没喜欢过谁,但对姜兰亭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因她而笑,因她伤而忧,这是从来未有过的感情。 与此同时,她又很怕,怕自己真的喜欢上姜兰亭,喜欢上一个女子,这是被认作败坏伦理而受人唾弃的情感,在身为王府的郡主更不能出现这种事。 世间敢对普天承认自己有凤阴之癖的女人,恐怕只有漠北苍月王手下的一代军神敢如此大胆,听闻江湖盛传,这位女军神杀人如麻,更胜男子般豪气,能把人头当酒碗使,但对侍妾们却是柔情。庙堂朝政尽管有看不惯如此作风的朝臣,也不得不估计苍月王的脸面和那位军神的手段。 只可惜世间能有几个漠北军神?又有能不顾世俗的女子? 赵丹青知道自己不是,心里不禁苦恼。一旁的莫度留意到一缕光辉从某处缝隙照进来,正正照在一尊罗汉手中的锡杖上。莫度站起身细瞧了一阵,对赵丹青道:“郡主快看,那根锡杖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赵丹青被他一唤,也立马回了神,起身盯着那锡杖看了一会儿,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忙道:“将军,你将那锡杖打落看一看?” 莫度迟疑道:“若是打落,会不会坏了郡主方才的推算?” 赵丹青苦笑道:“我方才并没有在算,只是想了些事情。将军但试无妨。” “是。”莫度拾了粒石子,屈指一弹,那石子准准击中锡杖顶(艸)部,纹丝不动,莫度再拾石子换以巧劲弹出,石子点中锡杖的一瞬,整座山洞微微震颤,响起机关运转的轰鸣声响,那尊持锡杖的罗汉锡杖落地,头(艸)顶的石块纷纷落下,流泻出一股闪动着银亮光华的水流,泼洒在那尊罗汉头(艸)顶。 赵丹青和莫度两人看得真切,那罗汉如同被洗去全身污垢般露出底下金灿灿的身体,手捧一个金钵,头(艸)顶的银流仍在源源不断地洒下,淌入那金钵里,待金钵堪堪装满最后一滴,上方流泻的水流骤然停止。一道银月光华拂过金像,熠熠生辉。 赵丹青和莫度看得都怔在了原地,他们从未见过这般精确和巧妙的机关,堪称得天独厚只此一处。 其余罗汉像缓缓移动开,那尊金像仿佛活人似得,金钵里的水倒入罗汉口中,远处传来震耳的轰鸣声,只见两旁还算宽阔的地洞骤然收缩,两边的墙壁朝中间靠拢,赵丹青大惊,莫度忙将她护在身后,紧紧锁住眼前突变的景色。 山(艸)顶震落的钟乳石一块块砸下来,直至那金像面前的墙壁合到一起,猛烈的震动才停下来,这边才停,墙壁内又响起机关声,顷刻间一道道阶梯破墙而出,直通洞(艸)顶,足足百来道阶梯,阶梯两边都有铜管,里面传出潺潺流水声。 赵丹青大喜,忙走到那金像前往上看去,极目之处有隐隐月光渗透下来,散落着枝叶的错落阴影,竟是已经走到渭水的岸上了。她心中大叹精微奥妙,极是厉害,心中惊奇难以言喻。 原来,这洞中一切的机关运作都如赵丹青猜测的那般,依靠渭水来产生足够动力,那些铜管便是用以运送水源的,洞中(艸)共有八百尊罗汉,前面都是防范之用,只有这一片罗汉阵才是真正能出阵的关键。她之前推算的阵法没错,只是没想到这尊金像并不是锡杖罗汉而是举钵罗汉,当得机关重重。若不是今夜无云有月光透入,她和莫度断然不会发现其中蹊跷的。 这八百罗汉阵乃是一个绝妙迷阵,长年累月藏在这茫茫渭水江底,直至今日才有人参透其中奥秘。知道这江底住有绝世高人的武林人士不少,但能破解八百罗汉阵并成功引出密道的,自布阵之后赵丹青恐怕是第一人。 莫度心中也大喜过望,暗叹赵丹青真是他所见女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有美貌的女子不少,愿读书的女子也不少,但能舍得一身荣华,敢赴险能与金贼对阵的女子,稀罕! 两人拾阶而上,出得洞口,满目苍翠。月头当空,幽云浮空,千株旧竹,万节成荫。竹林中奇花繁锦,瑶草喷香。再往前行去,林中青苔清润,隐见白鹿,真可谓一座观灵福地。 也不知走得离洞口多远,峡谷内亮起一团光亮,两道人影从光中走出。当先一人,身披麻黄僧服,手中捻一串菩提子,头戴黄帽,身后跟一名小沙弥。 那名黄帽老喇嘛见了赵丹青和莫度,远远便听他声音苍老却精气十足道:“二位施主,老衲恭候多时了。” 只见那位黄帽喇嘛步履稳健,面色和善,须发皆白,对两人行了合十礼。 赵丹青和莫度也恭敬行了礼,便听那黄帽喇嘛道:“老衲可否询问,破解那八百罗汉阵的二位施主中的哪一位?” 莫度合十道:“上师,那罗汉阵是由我家郡主破解。不知上师可是崇圣寺的白玛活佛?” 黄帽喇嘛星眸慈祥,手中捻动一百零八菩提子,微笑道:“老衲并非白玛,白玛早已在三十年前就死了,老衲如今只是一个出家喇嘛而已。” 赵丹青心头一动,嫣然笑道:“善男子,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菩萨摩柯菩萨提心灯,亦复如是。于众生心室,百千万亿不可说劫,诸烦恼业,种种暗障,悉能除尽。晚辈着相了,见过白玛活佛。” 白玛活佛心生通明,向赵丹青额首微笑。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这个慈祥出尘的喇嘛,竟是与应乐王同一时期的武评魔道第五的高手白玛活佛? 白玛活佛笑道:“施主乃老衲布阵几十年来破阵第一人,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寻得此处而葬身洞底,却不知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莫度横抱着姜兰亭走到白玛活佛面前,道:“上师,劳烦请您救治这位姑娘。” 白玛活佛并未看姜兰亭,而是语气和熙道:“老衲早已退出江湖,不理凡事,还望二位施主另寻去处吧。” 此言一出当真如晴空霹雳,赵丹青上前,心急如焚,道:“上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上师破例一次,救治兰亭。” 白玛活佛听得姜兰亭之名,笑容微微一滞,问道:“这位施主叫兰亭?姓什么?” “姓姜。”赵丹青答道。 白玛活佛的目光扫过姜兰亭面上,见那样貌还存着当年姜王妃为她金印加封时的棱角,不由惊讶道:“公主。”他又问道:“这位姜兰亭,可是大理国人?” 赵丹青不禁奇怪,难道这位活佛认得姜兰亭?她答道:“是。” 白玛活佛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对两人道:“两位施主带公主进来罢,老衲即刻为公主医治。” 闻言两人虽不知白玛活佛如何认识姜兰亭,但也安心了许多,随着活佛进了一间木屋。 姜兰亭平躺在一张草席上,白玛活佛为她搭脉良久,又端详了姜兰亭面庞半晌。 莫度见白玛活佛神色凝重,不禁问道:”上师,姜小友可还有救?“ 白玛活佛眉头紧缩道:”若换其他人,早已断了生机多时,公主福泽深厚,这才保住心口最后一缕元气。却是为何拖延这么久?“ 莫度道:“我们却也不知姜小友身上带着这么严重的伤势,是她肩膀添了新伤,服下晗灵丹后才出现此症。” 白玛活佛叹了口气道:“晗灵丹是阳性极重的灵药,公主受的内伤便是已是阳刚霸道的掌法,自然逼出了潜伏多日的内伤絮乱气脉,如今筋脉被那股阳刚之气所侵,气血沸腾,唯有她公主眉心透出红紫交缠的两股真气斗争迹象,能看出心脉还有一线生机,那股直冲眉心的红气,想来是昆仑山的玉皇洗髓丹的功力。” 赵丹青急切问道:“那上师,可还有办法医治?” 白玛活佛摇摇头,赵丹青顿时心生寒意,道:“难道没救了么?” “若是平日,老衲只需用以小华山上的赤鷩胆配以其余十味草药熬汁,再以祛阳法子为公主化去那阳刚之气,性命必定吾爱。可公主性命危垂,如何来得及去取那赤鷩的胆?” 赵丹青一点即通,知晓白玛活佛所言属实。 这赤鷩胆乃是稀罕之物,唯有西方小华山上有赤鷩鸟,可那鸟胆很难取得,若是不懂赤鷩鸟的人贸然下刀,取出的胆不仅没有药效,还掺有剧毒。 莫度又道:“上师,除了取赤鄨胆外,可还有其他法子吗?” (因为一些客观可能不看作者优化要数那一栏,所以在这里提一下:第四章之前本来还有一章内容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锁了,现在我重新添加在了第四章里面,若之后一些地方没看懂的客官可以重新看一遍。造成阅读不便实在抱歉_(:3」∠)_) 第9章 白玛活佛沉(艸)吟片刻,深邃的目光在赵丹青脸上停留许久,仿佛是对她一人说道:“最后一种法子,只能靠一位女子以阴柔之体与公主密宗双修,这密宗双修本是男女才可完成,但公主所中气机乃阳刚霸道之气,现下只能渡女子的阴柔之气来慢慢调和,阴阳合并,才能彻底拔除。” 赵丹青面色一怔,白玛活佛继续道:“既然都是女子,那自然是不需交欢,但要将两人身上衣物褪尽,坐于空旷幽静之处,以供逼出的刚气驱散。这名女子必须得是处(艸)子之身,更要能放得下世俗名节,平常女子怎会能忍受与女子双修,实在难寻。” 赵丹青听到双修两字已然羞愧,再听处(艸)子之类的词汇双颊已经染上绯红。她虽心境沉着,但当着两个男性的面前说这些,她也感到难为情。但身为郡主的她并未惊慌,只是静静听完白玛活佛的话。 这谷中,除了她以外便再无能用以双修之法的人。 莫度看出赵丹青脸上的为难神色,问道:“上师,可还有别的法子?” 白玛活佛撵着菩提子道:“阿弥陀佛,若还有其他法子,老衲也不会出此下策。” 莫度道:“上师,姜小友这般伤势,还能撑几多时日?” 白玛活佛道:“兴许挺(艸)不过明日了。” 莫度手背青筋隐隐跳动,道:“我若立刻出谷赶到小华山,兴许能赶得及。” 白玛活佛道:“施主切莫意气用事,这小华山距此处千里之遥,即便能顺利取出鸟胆,若无专属的上乘气机护住胆外,一盏茶的功夫便充满毒性,无用的。” 赵丹青自白玛活佛说完后便一直思量,言已至此,她反而觉得心头平静,徐徐道:“上师,那密宗双修可有我需谨记的口诀之类,我愿与她双修。” 白玛活佛深深看了赵丹青一眼,清透的目光仿佛能看穿赵丹青的心底:“老衲自会在外引入真气,倒是不需记什么口诀。但施主可要思虑清楚了,这关乎施主的名节之重,双修过后,施主便再不是处(艸)子之身,若是公主知晓,也定然不会允许。” 赵丹青凝视人事不省的姜兰亭,点了点头。恍惚间,只觉有两道清澈目光注视着自己,她望去,却是莫度朝她微微笑起,似是赞许。 赵丹青道:“我已经思虑清楚,还请上师赶快为兰亭疗伤罢。” 白玛活佛道:“那施主请随我来,劳烦另一位施主带公主进屋。” 赵丹青于莫度应言随白玛活佛进了木屋。 白玛活佛从一侧书架上取出一部典籍,递给赵丹青道:“这便是我黄教秘传的密宗双修之法,老衲不便口述,施主参看一下。” 赵丹青双手接过,随手翻开一页,便是一副细致的图画,上绘一男一(艸)女交欢时的极乐神态。饶是淡雅矜持的赵丹青,此时也不由脸上如火烧一般,直烧得耳根似浸在沸水中。 白玛活佛眼神透彻,含笑道:“这是密宗双修后头的部分,施主不必用她,只需看看头五页的心法。密宗双修头五页讲究的是静心,若心不静,双修便是连第一关也过不了的,施主待会儿切莫紧张。” “嗯。”赵丹青低低应了声,心里却道她未经历男女之事,这下如何才能不紧张。 白玛活佛微微停驻道:“施主若是现下记住了,便可由老衲代替施主踱气双修。只是老衲还得再多言一句,若是施主后悔,现下还来得及,老衲断想不会有人埋怨的。” 赵丹青一目十行,已然看完头五页,将那本典籍放回桌上,微微笑道:“只要能救得兰亭,丹青无怨无悔。” 白玛活佛眼中生出敬意,合十道:“那施主若记熟那五页心法,便随老衲前来。” 三人行至一处崖洞前,里面点了两盏灯,照得周围一片昏黄。里面放置两个蒲团,焚了一炉淡雅好香,再无他物。 白玛活佛从僧服中取出一个白瓷药瓶,倒出一粒褐色丹丸给赵丹青,道:“待会儿将它含在舌下,可稍稍抵御刚气。” 赵丹青谢过,将丹药送(艸)入口中。莫度将姜兰亭安置在一个蒲团上,白玛活佛道:“施主可还有其余需要?是否妥当?” 赵丹青微笑道:“不需要什么了,劳烦上师。” 白玛活佛再次对赵丹青行合十礼,退出洞口,外面传来沉闷的响声,一块巨石封住了洞口,将里外隔绝开来。 赵丹青望着姜兰亭的面容良久,才深吸一口气动作轻缓地褪去她的衣物。 一番周折下来,姜兰亭身上的衣物早已被血凝得发脆,赵丹青费了些许力气才将她身上的衣物褪尽,留下她光裸小(艸)腹下的亵(艸)裤。 虽然她曾为她擦拭过身体,但也只是上身,现下手指在姜兰亭亵(艸)裤上停了停,还是褪了下去。她的目光尽量避开姜兰亭身上,心中默念那双修口诀以求心静。 望着曾思慕千百昼夜的女子面屏,赵丹青神色黯然,这一脱下,自己的清白已不复,但为了救治姜兰亭,也顾不得这般世俗礼面了。希望有朝一日爹爹知晓此事,还望体谅女儿苦衷。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褪尽衣物,两个女子之间终于赤诚相对,手臂上的守宫砂遥遥相望,赵丹青从未示人的处(艸)子之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昏黄灯光下。 对面姜兰亭腹部掌印触目惊心,赵丹青此时也不敢再多看,闭上双眼放松紧绷的心神。 不用直视姜兰亭同样姣好的处(艸)子之躯,她心境也平静许多。 过得一阵,忽然周身一寒,赵丹青知道是白玛活佛运起了功,便将掌心贴到姜兰亭心口,触手一片热烫,她刨除杂念,口中默念心法,遁入空灵。 蓦地掌心一道寒气油然而生,徐徐注入姜兰亭体(艸)内,由心房往全身扩散开来。姜兰亭全身筋脉如同被蒸干了水汽的地面,正不停汲取着白玛活佛从赵丹青身上踱过的阴绵真气。 一个时辰过去,白玛活佛终将赵丹青充沛的气机引入姜兰亭周身,两股阴阳之气交汇,顿时水(艸)乳(艸)交融。姜兰亭身体里逼出的刚气也化在盈满香气的洞中。她的身体慢慢冷下来,不似之前那般热烫,心口也传来了规律的跳动。 周围雾气腾腾,让周围一切看上去是那般虚幻。可赵丹青很清楚,该发生的都已发生,她手臂上的守宫砂颜色渐渐淡去,她此刻别无他想,只想赶快救醒姜兰亭,但料及若姜兰亭一会儿睁开双眼看到的是赤(艸)裸的两人,心下又是迷惘。 她与眼前这个女子相处的时日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她身边优秀的男人很多,但就是不明就里地将情思放在了一个女子身上。 即使分开了七年有余,她也不能忘记那一年大雪飘飞,地藏菩萨日时,姜兰亭为保护自己,才假冒自己名字接下本不该她受的一击。 她不知姜兰亭在昆仑山上,是否也如她牵挂她一般,将她放在心上。即使那一日她说了那句相思刀最是能杀人,她仍不敢足够确定姜兰亭和自己一样如平常女子惦念男子那般惦念一个女子。 直到这一刻她才确定,她的确喜欢着姜兰亭,这几年都是。陪在她身边,能让赵丹青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欢心,世间这样多的人,独独她一人受伤会让她焦心至此。 除却金兵,平日中伤害别人最多的人,一定是那种对于距离感很模糊的男子女子,十全十美,只是傻孩子的一厢情愿罢了,尤其是在感情上。 所以赵丹青知晓自己真正的心意,非但没像之前那般心虚,而是欣然接受。此后与其他男子的距离,更是点到即止。 忽地,姜兰亭口中一缕黑色的血潺潺流出,赵丹青一喜,以白玛活佛的说法,这便是逼出她全身所有刚气的征兆,看来莫度引见的这位高人,果真当得奇才。 注入姜兰亭体(艸)内的阴柔真气与昆仑山的洗髓心法如同汇于一处江流,磅礴不息,今日才真正跨入度人一境,因祸得福。她口中又是一张,从喉头涌出一注鲜红血液,赵丹青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了下来。 月已快至西沉,洞口才缓缓打开,赵丹青一袭简易细软裘衫,轻盈而出,她眉宇间如渡了一层护体真气般,莹白透亮。 白玛活佛起身,道:“有劳施主。” 赵丹青躬身道:“才是劳烦了上师。兰亭身上内伤痊愈,很快便能醒来。”她顿了顿:“上师,莫将军,请二位务必答应我,此事千万不能告诉旁人,尤其是兰亭。” 白玛活佛和莫度相互望了一眼,都不解。不告诉旁人那是自然,毕竟牵涉了女儿家的清白,可为何却要连姜兰亭也隐瞒? 第10章 赵丹青内心此时并非表面那般平静,身体倒也没什么不适,她对白玛活佛微微一躬身道:“上师,我有些累了,先行告退。”说完便走向密(艸)林中。 夜晚轻薄的雾气里,赵丹青的身影渐渐走远。 白玛活佛注视着赵丹青的背影,忽然一阵感叹,道:“老衲活了堪堪三个甲子又四十年,竟然连这女娃(艸)娃家的心思都没琢磨透。这位施主分明心有所牵。” 莫度皱眉道:“上师说心有所牵,可是在说那位姜姑娘。” 白玛活佛捻动菩提子的手顿了顿,道:“老衲不敢妄言,但见了这位施主这一番举动不由顿悟,人有七情六欲,为所思之人或喜或忧,可不是与常人无异?何来败坏伦理之说,何罪之有?断然施主有凤阴之癖,却也不是甚见不得光的事,她能为自己牵挂的人做到这般田地,已经足矣。” 可惜白玛活佛这一番话,赵丹青没能听到。 “但愿这位施主最后能得善报,阿弥陀佛。” 莫度静静听完,对白玛活佛深深鞠了一躬,便走入洞中,只见姜兰亭靠坐在墙壁上,身上换了身干净青衫,披了件外披,自然是赵丹青为她盖上的。 洞中仍然光芒黯淡,姜兰亭额头渗出薄汗,黛眉微皱,一道白亮光华自她头(艸)顶慢慢升出。莫度脸色一变,坐到姜兰亭身后,探掌抵住她的后背,注入醇厚真气。 他心中一疑,发觉姜兰亭现下正待度人境的伪境当中,体(艸)内庞大的昆仑气机交汇于印堂穴不能流通,眼下渐渐有了走火入魔之趋势。他深吸一口气,中指弯曲抵住命门,引导那股真气自姜兰亭后背的命门穴位缓缓移至大椎穴。 见她气机稍稍下沉,莫度变回五指并拢,将那股气机如抽丝剥茧般纾解,徐徐沉入姜兰亭丹田之中。 而此刻姜兰亭丹田内沉积的昆仑真气和洗髓真气混于一处,如同即将煮沸的热锅,若莫度引导得当,姜兰亭的借此机缘便能渡过伪境,真正踏入度人境,但稍有不慎便会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甚至牵连莫度。 莫度吐纳规律,闭目静静探查姜兰亭丹田内气机的动静,再以他所出门派的精纯气机护住姜兰亭新买,带她冲境。 这一坐,便是一个夜晚。翌日清晨,姜兰亭眉心光泽渐渐消散,透白面色渐渐有了血色。 莫度收手,在姜兰亭眉心屈指一弹,那股白气登时烟消云散,倾吐一口浊气,他晓得姜兰亭如今已无大碍,修为更是精进太多。纵观当今芒潮涌动的江湖,不算军伍中人,正道魔道已然高手林立,但究其一生能入度人境的不过尔尔。而姜兰亭才值花信年华,在昆仑山修行时日不过七年,竟然有了大气之象,远超同龄人。一来她福泽深厚,在七年前的劫难中存活下来因祸得福,二来她悟性不差,且不似一些门派弟子那般心气高傲,她愿花出比旁人多一倍甚至几倍的时间修行,故而修为一日千里。 凡事都只怕用心学。 她慢慢睁开眸子,隐约感觉出体(艸)内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股雄厚真气在全身筋脉里流动,六识更胜从前,她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坐在石洞中的莫度,不禁讶异道:“莫度将军?这里是......” 莫度道:“姜小友,你受伤之余中了刚气,军中无人能医郡主便命我带了你到此请高人救治。如今你平安无事,那郡主和我也能放心了。” 姜兰亭刚刚恢复神智,手脚发麻,望着眼前容貌凶神恶煞的大将军,问道:“将军,那位高人现在何处?” 只听洞外传来朗朗笑声:“便在此处。” 姜兰亭回头间,一位黄帽喇嘛带了小沙弥进洞。姜兰亭瞳孔猛然收缩,呆立在原地。 那黄帽喇嘛走到离姜兰亭五步之处,裸露一肩的手臂与另一只被僧衣遮住的手交相一挥,然后与身后小沙弥猛然下跪! 这名自赵丹青和莫度见到后一直慈眉善目的喇嘛潸然泪下,出口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声音不大,却在姜兰亭耳畔炸开。 “大理国罪臣白玛顿珠,参见公主殿下!” 白马顿珠,与姜兰亭同为大理国人,只是姜兰亭出身王室,白马顿珠出身平民,自幼在崇圣寺内修行。三十九岁那年,因十年未起落的坐忘境一步入通玄,名动大理国,由大理国正康皇帝段正兴召入庭内,白玛顿珠一生精研佛说和医药,更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到亨天皇帝段智廉登基,白马顿珠远赴天竺超戒寺参与辩经,才华冠绝。待姜兰亭的祖父继位时,白马顿珠才渐渐归于无名,金兵进犯前他离了朝野,去往一个秘踪之地,无人问津。至今已活三个多甲子,扶衬过六位大理国皇帝。若说大理国才学最高之人,白马顿珠当得第一! 随着大理国被金兵亡国,白玛顿珠在最危难关头却没有现身沙场,更没有为姜兰亭那一辈子都懦弱的父亲段兴智献过一计一谋,只在姜王妃为姜兰亭行金印册封之礼时,亲自为尚还年幼的姜兰亭献上亲手打磨雕琢的玻璃种蛟龙翡翠。 而这位一生都称得上传奇的大理国旧臣,此时就跪在那名亡国公主面前。大理国最后一位皇帝被杀,生性刚烈的姜王妃生前不愿身躯落入金贼手中糟践,投井而死,恩师早已圆寂,大理国已成金贼的土地,普天之下,还有谁值得白玛顿珠去跪? 那个人便在眼前。 莫度瞥了眼怔在原地的姜兰亭,按兵不动,静观变局。这是那个悲惨亡国后裔们之间的事,他不便参与。 对于大理国,那个曾经疆域曾雄霸西南边陲一带的帝国,姜兰亭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母后父王的容颜,她本应该姓段,但她的母亲不愿她长大成人后像那个男人,那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男人,姜王妃让女儿随自己姓了姜,段兴智也没有阻拦。 那年段兴智出兵不利,失了蜀地,金兵遣人劝段兴智让位与金国,便可留他一人苟活,做大理总管。金印册封时,段兴智拿了金印欲献给底下坐着的金将,卖国以求保命,是姜王妃夺了金印与册封书,亲自交到姜兰亭手上,并拿了国刀‘催花雨’亲手系在姜兰亭腰间。 “我大理国土,住着千千万万的人,这儿是我大理民子的家,容不得外贼在此践踏!在外敌面前我等别无选择,只能提剑对抗,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为守护我大理茫茫净土,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只因,大理国的军士,没有一个孬种!” 那一日的苍穹下的身姿,一辈子印在了数以万计的军民脑海中。那一年,大理*士不肯出仕,在善阐城死于金兵刀下的英灵何止千万人?若是没有姜王妃,如何能带动血性早已被段兴智磨去的大理*士们?又如何能动辄数百人与金兵对抗至死的壮举? 大理国将士虽然身死,但顺从王妃应诏,此生问心无愧! 此时,白玛活佛面对的便是那位王妃的女儿。 这位奇才并没有奇怪姜兰亭的失态,只有说不出的悲愤与自责。他举目望向这个记忆中还是个小女娃(艸)娃的公主,她如今的眉目像极了姜王妃。 姜兰亭眼神黯淡,手中握紧那柄国刀催花雨,每当提起那个亡国的名字,她便是这样。 白玛活佛双手撑地,道:“老衲但凭公主差遣,必不辱使命。” 姜兰亭神情复杂,许久后才说道:“活佛救我一命,便已是极大功德,断然不用行此大礼。如今没有大理国公主,只有姜兰亭,活佛将我视作晚辈教诲即可。” 白玛活佛的头一低再低:“不可,不可!老衲自知当年袖手旁边看大理王国沦为金贼天下,后半生悔恨于斯,但请公主让老衲助力。” 姜兰亭上前扶起白玛活佛,淡淡笑道:“金贼兵强马壮又岂是活佛一人能平得了的,击杀金贼复我国土,是必然的事,届时还望活佛助我等一臂之力。我娘的仇,段兴智不报,兰亭还记着呢。” 白玛活佛周身一震,重重点头,顿时百感交集。姜王妃果真生了个和她一样刚烈的女儿啊。 姜兰亭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向在旁一直不发言语的莫度问道:“将军,郡主现在在何处。” 莫度起身道:“郡主如今在洞外的密(艸)林中。” 姜兰亭点点头,与莫度、白玛活佛一同出了山洞。 她走往密(艸)林中,莫度则随白玛活佛回了木屋。 她一路寻来,走近一处清溪,遥见赵丹青一人静静坐在溪边,威风鼓动朱鸟檀簪下的青丝,赵丹青望着荡起涟漪的水面,湿了鞋袜也不管不顾,如同泥塑。 赵丹青静坐了多久,她便在她身后站了多久,姜兰亭心中升起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一开口喊她触碰她,就会碎掉一般。 最终,姜兰亭还是越过她,脚尖触及水面的瞬间如同生了莲花,溅起点点水滴却不见她脚底下沉,依旧稳稳站在水面上。她蹲下(艸)身子,替赵丹青脱了鞋袜,晾晒在一旁被阳光晒得刺烫的石头上。 谁都没有说话,赵丹青只是默默注视着姜兰亭,姜兰亭只是从青衫中取出一块绢布,细致又极近温柔地一点一点替她擦净玉足上的水滴。 触手一片冰凉,姜兰亭便用并不大的双手尽可能地包裹住赵丹青凉透的玉足,为她暖热。 曾经,赵丹青也是这般为天生体寒的姜兰亭暖手,今番,姜兰亭以同样的方式为赵丹青暖足。 赵丹青凝视着眼前俊俏的女子,身体微微颤抖,心脏鼓动,撑住身体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溢满薄汗。 暖得一会儿,赵丹青牵了姜兰亭坐在自己身旁,姜兰亭这才看到她眼中布了血丝似是整夜未睡。 赵丹青望着眼中容光深蕴的姜兰亭,终于轻轻倚在她温暖的怀中,睡了过去。 那一日,赵丹青沉沉地睡了,睡了很久,梦中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梦境打搅她的睡眠。 第11章 翌日辰时,三人告别了白玛活佛,御剑赶往西宁州。离去前,姜兰亭留了蛟龙翡翠,对白玛活佛道,若真有她复大理国土那一天,请白玛活佛亲自为她戴上这块唯有公主和大理皇帝能戴上的玉佩。 一生侍奉过六名皇帝的白玛活佛郑重接下,翻手一道长虹经天,为姜兰亭三人开山指路,目送她们离去。 符禺山离西宁州至少三千九百里路,一天之内是赶不到的,赵丹青提议先赶往成都府下的雅州,那里有父王下辖右军的军队,等歇息一天之后,再作打算。 三人挑了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下落,往雅州走去。 雅州自古以来是朝中较大的茶叶出产府地,知州也受了不少在此行商人的好处,走私茶叶也非常猖狂,一座占地不大的州城竟然能如同大城池般盖起城墙,可见此处繁茂的程度。 三人入得县城,便直接上了城头找到此处屯兵的州守将领南郭常昭,赵丹青和莫度他自然再熟悉不过,立马命人在统帅营中安置,以备郡主和莫度随时下榻。在应乐军中,见了赵丹青便如见了应乐王本人一样,她的命令和需要,没有人敢不小心对待。 南郭常昭行跪礼起身后,上下看了看非常眼生的姜兰亭,不禁问道:“郡主,这位姑娘是......” 赵丹青道:“她叫姜兰亭,是我父王右军二部第四部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俱是一愣。这青衫小娘子样貌俊是俊,却也是应乐王军中的人?不解内情的人对姜兰亭啧啧称奇,掌管千人的职位可不小,姜兰亭看样貌颇有姿色,看上去也不是心浮气躁的青涩女子,但这样清秀的女子年纪轻轻就能用作部将,有些匪夷所思,他们很快便断定她与郡主关系非同寻常。 莫度也是微微看向赵丹青,姜兰亭不是只是队将么,何时晋升为了部将?这样快速的晋升,就算郡主对姜兰亭有女儿家的情愫,这样快的晋升不知对姜兰亭是好是坏。 莫度心思何尝不缜密,近朱者赤,他虽口上称赵丹青思量对策他出力就可,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有勇无谋的一介莽夫。 “此次你生擒金国皇子,右军才得以夺回那曲,父王教导赏罚分明,给予你相应奖赏是情理之中的事,无需惊异。”赵丹青轻描淡写说道,这话看似是对姜兰亭说,实际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城头的守兵们听闻后无不惊讶,一些士兵立即侧目打量姜兰亭,这娇秀小娘子竟能生擒金国皇子,身手即使没见过也不会差劲。最吃惊的还属南郭常昭,那曲的捷报他今日一早就收到,说卓云飞率人抢下那曲,剿灭金贼一千两百人,生擒金国八皇子完颜宗强和统帅哈日勒,战绩显赫,却不知是眼前这位小娘子所擒。 并且他也不知为何郡主与卓云飞在一起抗敌,此时却来了这里,他虽疑惑但郡主行踪岂是他一个州守将军敢追究的。他对姜兰亭可不敢再抱有重男轻女之意,面色肃立,拱手道:“我名叫南郭常昭,是雅州州守。姜将军能在金贼千军万马之中,擒得敌阵主将,自古英雄出年轻之辈,后生可畏呐!” 姜兰亭心道自己能抓住完颜宗强,是运气好,加之完颜宗强防范疏漏,自己的身手只占两成而已。 她也学那南郭常昭拱手道:“此次多亏郡主出得良策,右军才得以夺回那曲,是众军之功。” “姜将军过谦了!”南郭常昭又看向赵丹青和莫度二人,躬身道:“郡主和二位将军一路辛苦,是否现在就下榻帅营?” 一路奔波,纵然是莫度这样修为深厚的人也是疲惫不堪,现在平安归得雅州,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松懈,赵丹青和姜兰亭虽然此时精力充沛但顾及莫度劳累,便安排莫度随南郭常昭的手下回了帅营。 赵丹青眼神投向姜兰亭,姜兰亭对上她的眼睛,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赵丹青随即道:“请南郭将军随我走一趟,有些事情还得将军告知。”她虽贵为郡主,但不习惯养尊处优的生活,更愿意为自己父王排忧解难,现下到了成都府地,有必要打点了解 南郭常昭拱手道:“是。”应声后便跟上赵丹青和姜兰亭的脚步。 雅州虽然是一处出茶地,但亦是一座军镇,本地居民为数不多,其余便全是茶商、工事和军队的人马。 他们一路下得城墙,赵丹青边走边说:“南郭将军,现在成都府境内可有金兵进犯?应乐军的守兵又有多少?” “若是成都府的话,不足三万。”南郭常昭面容苦涩:“现在成都府的主要兵力是苍月王的人马,西宁州进犯时,王爷屯扎成都府的兵力大多调往西宁州去了。” “苍月王么......我父王素来与他不交好,随他去吧。”赵丹青顿了顿:“天渊王的人呢?” “天渊王爷已被召回都城临安,听闻......”南郭常昭望了望四周,低声道:“天渊王此次请战东征,却失了西河地带,皇上大怒,即刻召他回了都城,此次失了地界天渊王爷可以说是罪魁祸首。” 赵丹青听后幽幽叹道:“只怕他手下兵权都将不保,甚至连累他家族其他的人,罢了。”天渊王与应乐王交情最为深厚,赵丹青不便再说更多,好在父王有先见之明,没有出面支持天渊王出征,否则连应乐王的军伍都会受到影响。 赵丹青突然笑道:“现在雅州只有三万人,若金兵攻到此处,雅州是绝对守不住的。据我那日听父王说,此次进攻西宁州左近的金兵有足足三十万。对了,朝廷没有派援军过来么?” “自然有委派。” “何人统帅?” “王玉台!” “那位漠北军神?” “正是。” 赵丹青听后,重重叹了口气,望着雾蒙蒙的天空。 那个在大宋王朝中能只手遮一片天的文官王左仆射,居然教出了一个在漠北号称军神的女儿王玉台。王玉台自幼随苍月王习武,武道基石打得非常牢固,后送到齐云山修行,不到五年便出师下山,王仆射恐怕是将她当儿子来养,不教她诗书,只教武道。再送往崇圣寺中,常年躺苍山上的白雪而眠,释道结合,三年修行没有精进,第四年一步入了悟真境,当之无愧的漠北第一人。 而这位女军神更出名的不是她的身手,而是她打破了千年以来的伦理拘束,买来十数位绝色侍妾,女子贪恋女色,这只怕也是千古第一人了。她曾放言:“敢问普天之下为何准许男子坐拥三千,不许女子面首三百,我偏不信。”被许多一样有凤阴之癖的人效仿,她的父亲也任她这样发展下去。 赵丹青对她很熟悉但从来没有来往,只有身边一位喜好糖葫芦的友人与她有过交情,但此后王玉台离开后,便再无交集了。 苍月王与应乐王虽不交恶,但彼此之间的疏远有心人都能看出来。 聪明人未必会喜欢同自己一般聪明的人,但是与头脑简单的人在一起却不会排斥,因为他们很聪明。 此次天渊王赵孚出征河西,只有苍月王是极其反对的,其麾下掌管的十五万铁骑,一人未派,倒让苍月王的实力底蕴得到保障。 “成都到雅州需得几天,若按平时军中得急行速度早该到了。”赵丹青蹩眉。 “对啊,是早该到了!”南郭常昭叹道:“王将军早在三日前便率军出成都,可到如今,仍在路上,我曾派人三番五次催促,但王将军总说大雪封山绕道而行,或是辎重缓慢,理由多多。但想来也不得不释然,那金贼眼看要打到成都府来了,苍月王自然想要保存手下那十五万的兵力,不愿过早插手。” “那也没法子。”赵丹青皱眉道:“还是请南郭将军做好没有援军的打算。” “是,郡主。”南郭常昭应完声后,摇头不语。 回得帅营中南郭常昭为赵丹青和姜兰亭安顿下的营帐,赵丹青则是先去了随姜兰亭的营帐。两人虽然都是女子,若是常人南郭常昭倒也可让两个女子住一个营帐中,但对象是王爷的女儿,他不敢怠慢,便空出了最好的一座帐子给赵丹青。 刚刚坐下,便有侍女端了茶水进来,知道是南郭常昭的安排,赵丹青和姜兰亭也未在意。 姜兰亭为赵丹青和自己倒了碗飘香的茶水,赵丹青抿了一口,道:“方才,你可有在听我和南郭将军的谈话?” 姜兰亭将茶碗捧在手心,暖着冰凉的手,徐徐道:“对你我想有什么说什么,客套那般,是对外人,所以我的话若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丹青莫怪。” 赵丹青听她话中的意思,已然没把自己当外人看待,不由心中一暖,柔声道:“这是自然,你说吧。” “雅州现在是王爷坐镇屯兵不假,但名义上这里是苍月王的封地,这里即使会与金兵交战,也和我们没有关系。若是那位军神的援兵迟迟不来,我相信南郭常昭的胆子不会比王玉台大,雅州失守,他也会在第一时间自保离开,不会死守在这里。”她顿了顿,转了话题道:“西宁州进犯,绝不是偶然。” 赵丹青望着姜兰亭微微眯起的丹凤眸子,问道:“为何这么说?” “三十万金兵进攻西宁州一带,又是出其不意地攻击,难道丹青不觉得有蹊跷?”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些奇怪。三十万的金兵,这么庞大的阵伍,突然之间集结起来并做好充足的辎重来攻打西宁州,我父王在出行前也没有接到任何风声,金贼没一点动静这如何做得到。” “我便是想到这一点才觉蹊跷。” 姜兰亭和赵丹青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有心思。 西宁州一战,无疑会削弱应乐王的兵力,河西一战,又再打下天渊王的兵力,几乎全军覆没,元气大伤,即使倾尽余力也再难有当年风景,七大藩王中毫无疑问地天渊王的势力会垫到最底,最重要的是,现在藩王权势震天,各大兵力实际是掌握在藩王的手中,朝廷如同傀儡。没有会喜欢下面臣子功高震主的皇帝,此次虽然金兵击退天渊王的军队,但皇帝可以不再如从前那般信任、忍让其中一位藩王,甚至可以因此设计一步步收回天渊王的兵权。 应乐王的耗损虽然也惨重,但有吐蕃境内支持,重建也更容易,毕竟应乐王对此次东征是持中态度,皇帝也不会过于责罚。 东征结束后,当初反对出征的苍月王必定会受皇帝的嘉许和重用,现在手握兵力已是七位藩王中的执牛耳者。 姜兰亭突然起身走到帐帘前,轻轻撩开一角,道:“一个雅州怎么可能满足金贼的野心,占领雅州是其次,直取成都才是真。”她微微偏过头来,细语道:“朝中必有奸细,与金贼串通。” 第12章 赵丹青道:“你如此肯定?” 姜兰亭道:“三十万金兵,仅仅准备辎重就可花费数月,而金兵突然之间便完成了,难道不蹊跷?若我没猜错,王爷在准备去往吐蕃前,金贼那边就已得到了可靠的消息,继而暗中集聚兵力,做足了准备。而王爷这边对那些风声一无所知,金兵便能趁王爷离开时攻打西宁州。” 赵丹青听她一席话,觉得很有道理,暗自咀嚼思索。想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子,赞许地望了姜兰亭一眼,出了营帐,夕阳得余晖兀自打在姜兰亭的帐帘上,映出帐外人淡淡的轮廓。 ================================================== 晨雾散,阳光渐强,在重峦叠嶂的雪山上铺起一层金砂,宛如一条绵延不绝的金龙。山下的平地军营矗立,似是金龙的铁爪一般。 皮革缝制而成的帅营中帐帘紧闭,一位侍女小心翼翼为面前端坐着的女子戴上一(艸)顶狼绒帽,润了绢布缓缓擦过她轮廓分明的五官,寒天中氤氲弥漫,眉心一点紫红花钿难掩身上眉宇间流露出的豪气。 这般面容若生在一名男子脸上,便是很潇洒的俊公子哥了。 “将军,这外面天寒地冻,您还是加件外披比较好。”侍女爽朗的声线在帐中响起。 戴狼帽的女子嘴角一勾,看着邪气,悠悠道:“那便替我穿上吧。” “是。”侍女取了外披担到狼帽女子肩上,手触及她肩膀的下一瞬便被人捉住了手腕,那女子的手指绕到她背后,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一件薄纱之隔的肌肤。 侍女完全不敢直视她,战战兢兢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便听面前女子微沙的嗓音说道:“今日的行程是不能耽搁了,不然应乐王手下那帮人见了我,还不得噬我骨肉才解恨?” 侍女脸上红晕升起,细语道:“军神的威名恐怕那帮守兵还只是刚进军营的小毛贼时便听过的了,哪敢对军神发作呢?” 眼前便是漠北军神王玉台。她放声笑了一下,道:“这话我喜欢听,你倒伶俐,最得我心。”她一指抬起侍女的下巴,摄取着侍女口中的甜蜜。 沉(艸)沦、迷醉,依偎在她怀里,侍女根本无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在她怀中如同被抽掉了骨骼,唇齿的交缠让侍女渐渐觉得缓不过气,却又贪恋着不愿离开。 拦着侍女的军神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埋首在侍女细腻软香的脖颈间,耳中传来细柔的喘(艸)息,渴慕地呼唤着她:“王......王玉台......将军......” 火,燃得更旺了。 王玉台托住她的后背,向她压去,不让痴缠的嘴唇分开。一手褪开她的轻纱,一手捻起一支软翎,有意无意地扫刷着她身体得各处,不时传来难以自制的喘(艸)息和呻(艸)吟。 不知道全天下有多少人仰慕她一代军神的称号,能在军中脱颖而出成为统帅的女子,天下也只她一人。心底最倾慕的人若是要她,她便会给,渴望被她占(艸)有,将全身心都奉献给眼前的人,便是一名小小的侍女,她也愿了。 王玉台暂且放过被蹂(艸)躏得娇艳欲滴的红唇,辗转至女子的耳后嫩肤。 “嗯......” 身体传来软翎瘙痒和她另一只手的抚(艸)摸,耳后被她控制着力道轻轻吮(艸)吻,不禁叹道:“玉台......” 王玉台猛地撑起身体,脸上闪过侍女看不懂的神情,下一刻便戴了狼帽披了衣服,站在帐帘口,突然想起那一年在成都府青白江畔,那个笑容温暖的白衣身影,怔怔出神。 背后传来低低呢喃:“将军......为何不要我......” 安静的帐内,透入刺眼的光线,那缕缕金光照耀在王玉台的脸上,让人难以直视。 王玉台嘴角泛起淡淡笑意:“我,果真是个糟透的人,对吧?” 没有人回答她,衣衫凌乱的侍女颓然坐在被褥上,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巳时一刻,军营中才传出悠长的号角声,那面绣着‘苍月’的大旗缓缓降下,各连营也嘈杂起来,准备拔营。 ==============================================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竟然误了早起调理气机的习惯,若不是有侍女送来了午膳,姜兰亭只怕还能继续睡下去。 雅州清晨便下起小雨,听着雨点打在帐子上的声音,姜兰亭缓缓坐起,一个娇柔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将军,您醒了?” 她身旁站着一名年龄约莫及笄之年的清瘦侍女,一身吐蕃袍子,额前缀有一大块绿松石,可见南郭常昭待下人很好。成都府的西南地界常有汉人与吐蕃人同(艸)居一片土地的景象。 姜兰亭看对方还是比自己年岁小许多的女孩儿,不禁语气放软:“你叫什么名字?” “禀将军,奴婢拉姆。” “你的汉话说得很好。” “奴婢打小便在雅州长大,和汉人居住久了,自学了去。” 姜兰亭轻轻一笑,鼻尖溢满肉食的香气,是桌上盛好的牛肉汤和一壶酥油茶。 姜兰亭正待起身,四处看一了一遭也没见到自己的衣物,身上只穿了件白底对襟长衫,朝侍女问道:“我昨日放在这儿的衣物呢?” 侍女忙道:“南郭将军已您换了新的。”她从帐口捧过崭新衣物,放在姜兰亭面前。 一套厚实枣红拂卢,上面放着一套雕琢细纹的轻甲,她对那花纹并不陌生,应乐王手下所有将军的盔甲上都有这样的花纹。这身行头不同于队将的皮革软甲,而是用素铁打制,但也相较皮甲而言更重。 她指着一条镶有铁片的护额带问道:“那个,也是我的?” 侍女点头应道:“是,将军。” 她是南郭常昭从贫民村庄买来的侍女不错,也服侍过许多人,但感觉眼前这位将军和她以往服侍过的人都不同,姿容透着一股英气,但又确确实实是个女子,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这样没架子的人应该让人感到亲近才对,可偏偏又让人觉得她和人总是保持着不容逾越的距离。 姜兰亭没有注意一旁胡思乱想的小侍女,她捻起拂卢一角,在指尖摩挲,不知道想什么。 侍女静立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好心提醒道:“将军,若再不更衣用膳,仔细着了凉。” 姜兰亭回过神来,抱歉似地笑了笑。侍女替她更衣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在大理亡国前,她每日的起居也都是丫鬟们服侍的。 换了身衣物护甲,侍女按她吩咐用红绳束了三千青丝在脑后,姜兰亭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便对着方才洗漱的铜鉴照了照,只模糊看得出自己眉上的护额熠熠生辉,连一旁伺候的侍女都看得有些痴了。 帐帘撩起,细密雨丝从帐外吹进来,赵丹青亦是一身枣红拂卢,气质温润,一眼便看到换了部将衣物的姜兰亭正满脸窘迫地瞪着铜鉴里的水。 赵丹青轻笑几声,看她表情顿时觉得有趣。姜兰亭身形本就修长,现下即使穿了枣红拂卢,易伤部位也都被素铁甲遮盖住,护额的布带随意搭在肩上,的确俊得不像话。 见赵丹青进来,姜兰亭这才从铜鉴里移出目光,苦笑道:“这军中就没人设计过女子穿的盔甲样式?” 赵丹青仔细打量姜兰亭,笑道:“参军的女子也不少,可不都是穿着与男子无异?就像那位漠北军神。” 暗红护额下映衬得剑眉更浓,姜兰亭捂额道:“若是我生得再像男子些,那就不得了了。” 赵丹青眼中放出异彩,道:“你现下可不就比男子还俊?” 姜兰亭抬起两双被护腕裹住的手,轻轻叹了叹,赵丹青拿过一旁的催花雨,系到她的腰带上,姜兰亭似是想起什么,看了看赵丹青腰间问道:“这七年,郡主的笛艺定然大有增进吧?” 赵丹青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眨了眨眼睛,随即道:“还不是同你七年前见到我时那样,只是平日拿来消遣罢了。” 知道她是谦虚惯了,姜兰亭也没再多问,瞥见桌上的膳食才想起自己还未吃饭,便问道:“郡主过来前可曾用过饭?” 赵丹青摇头道:“方才去了雅州街上回来,想起你还未醒,这不就过来看看了?” 姜兰亭对侍女微笑道:“那饭食怕是凉了,去热热吧,这样冷的天,热的才好。” 侍女欠身道:“是。”随后端了膳食下去。 姜兰亭牵着赵丹青坐下,赵丹青笑道:“来看看你,还扰你一顿饭。” 姜兰亭看着她道:“有丹青陪我吃才好呢,我看着你都能多吃一碗饭下去?” 赵丹青奇道:“这是什么说法?” 姜兰亭学那书斋夫子的模样,空捋着胡须道:“岂不闻古人云,秀色可餐也?” 赵丹青笑着啐她:“越发不正经了。” 笑谈饭毕,赵丹青刚想让姜兰亭陪自己出去走走,城门处就听得一声震天巨响,动静之大,连地面都颤了颤。 两人忙跑出帐外,远处雨幕中尘烟骤起,看不太清楚。 “老天爷,这是怎的了!”几名士兵从二人身旁跑过,吵嚷着往城门去了。 姜兰亭微眯眼睛,侧耳静听,雨水拍打地面的同时还掺杂着隐隐的喊杀声。不等她辨析清楚,又是一声更甚方才的响声,如同当空滚过一个炸雷。 她反应很快,当即回头牵着赵丹青回到帐中,道:“许是金贼打过来了,你在此避难,千万别出去,仔细受了伤。” 第13章 姜兰亭说完正要出去,便被赵丹青执住了手,急切道:“我留下了,难道你一个人?” 姜兰亭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不碍事的。我去找南郭将军,莫度将军应该......” “郡主!”莫度一把撩(艸)开帐帘,差点和站在帐口的两人撞个满怀。 “......来了。” 有莫度在,姜兰亭也就彻底放心下赵丹青的安危,她出了营帐,径直往城门跑去。 她的话没有错,金兵确实攻到雅州了。 一架架冲车围堵在城门外,不停冲撞城门,五十步外几架投石车将一颗颗半人大小的石块砸向雅州城壁,带出难以匹敌的冲力,将城墙砸得千疮百孔,远远望去城头一片烟云翻滚。 城头上,不时有守兵躲闪不及,被从天而降的石块砸个正着,瞬间压成一滩肉(艸)泥。 金兵投完第一轮巨石后,后撤让云梯上前,尘土飞扬中大军压近,隐约能看到许多刀剑的寒光,如同暮色里的星星。 往往首次攻城,军队中都会派出试探的队伍,但金兵不按常理,远处乌压压一片人,声势浩大,仅仅上得阵前来的人就有约莫六、七千人,大队人马跟在后面碾压,声势远超雅州三万人的范畴。 城头的喊声此起彼伏,加之兵临城下的金兵轰轰的脚步声,众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点,面对如此数量呈压倒之势的敌人,恐怕无人能放松得下来,没有人知道究竟能不能挡住这如潮水般涌(艸)向雅州的大军。 一轮轮箭阵铺天盖地自城头洒下,宛如黑云压境,登时破甲穿骨、惨叫喝喊声连成一片,只片刻功夫,便有上百金兵中箭倒下。前面的人倒在血泊里,后面的人踩着尸体向城墙推进。 应乐军和金军都麻木了,一边不停压近,一边不停放箭,此时完全无需瞄准头,每一箭射(艸)出,都能伤到一个敌兵,城头城下铺天盖地都是人。 即便箭雨密集,金军还是架起了云梯,蜂拥而上直攀城头。 箭阵仍旧没有停下,在箭矢的掩护中另一队人扛出擂石和火油。不停有人冲上城墙与应乐军厮杀在一处,又纷纷不止地有人落下,荡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金军的骑射功夫震天下,待大军压境到城下三十余步时,便听得金军中有人喝喊,还不等城头守军看清楚怎么回事,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刮得脸上生疼,数万支羽箭乌压压从天而降,何等声势骇人!待抬头张望时,便被那如同巨网般笼罩过来的箭阵射倒。 眨眼的功夫,城头在最前搬运擂石的士兵的身上便被洞穿了十数个窟窿,‘噗噗’声过后扬洒出片片血雾,有些士兵连人带了火油从城上翻下去,淋得一身粘到就能皮开肉绽的火油,惨不忍睹。 “快取盾!” 南郭常昭在塔楼里看得心惊,同样是箭阵射杀,同样都折损了数百军士,但远处还有金军压阵过来,自己这边可是只有三万人,若再这样对抗下去,所有人都得交待在这一战当中。同时也暗暗心惊,那金军的箭阵若放在大宋境内,完全当得无双,雅州的城墙虽然没有成都那般高大结实,但规模也不小,可金军第一轮箭阵便能射(艸)到这么高,威力不减,实在可怕。 没过得多久便有几处城墙被金军攻破,大批金兵顺着云梯登上来,抡刀砍杀。 当姜兰亭赶到城下时,眼中正是这般光景,耳廓中被这混乱的喊杀声震得嗡嗡叫。 借着城墙庇护,姜兰亭总算在一片红黑交织的人海中找到南郭常昭,他见了姜兰亭,忙抽了身边一人的佩剑扔给她,对她大声道:“我助姜部将一臂之力!”言毕也抽了佩剑和姜兰亭出了塔楼。混战当中南郭常昭也顾不得姜兰亭是女子,能多一人出一份力是一人。 南郭常昭麾下第一部与金军交战得最为激(艸)烈,两人冲过去时,正看到一个士兵被一名金兵当头一枪扎透咽喉,姜兰亭冷眼,提剑赶了过去。 他还没从那将死士兵的脖颈上拔(艸)出枪头,姜兰亭早已欺身近前,挥剑便斩断了那金兵手臂,下落的剑锋急转,整颗头颅便倒飞了出去。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周身有一股不知何时多出的气机在周身游荡,绵绵不绝,动作与内里也强(艸)健了许多。 身后一名金兵抬枪扫来,姜兰亭剑尖在枪身一凝,借了金兵持枪的冲力用剑轻轻压下枪尖,抬手凝聚气机于掌心,正正击中金兵腔(艸)膛。那金兵感觉心(艸)口似是被重重砸了一棍般,气血上涌,跪到地上。 这样的距离,姜兰亭挥剑便能斩断金兵头颅,但那金兵抬头的一瞬间,姜兰亭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惧意。 和普通人一样。 她正看着他的眼睛,手中的剑已刺(艸)入什么坚(艸)硬的物什里。 那是金兵盔甲下的心口。 姜兰亭忽然瞳孔猛然收缩,急速底下头的一瞬间,三杆长枪碰撞在一起,发出金石交错声。她牵过那金兵手中再也握不住的长枪,往肋下送去,骤然挑起。‘嚓’一声响,三杆长枪被挑开,她手中长枪扫出半个圆弧,便有鲜血飞溅开来,几滴血混着雨点滴到姜兰亭脸上。 三人倒下,又冲上几人,姜兰亭刚想抬起长枪,却觉得那枪杆如同生根了般向后扯,几乎要把她拖倒。 姜兰亭趁势将枪朝他一送便松了手,手中已然没有武器,几把长刀朝她劈来,她只能不得已抽(艸)出了腰间的催花雨,用刀鞘抵挡开几人的攻势。 “将军,小心!”耳边忽听得一声喊叫,姜兰亭快速回头,一个金兵已经在她面前倒下,背后插着一支长枪,是南郭常昭投过来的。 容不得她分神,几把金刀又从不同方向砍下来,她没空抽刀,看准了刀锋下落的轨迹,以自己师父传授的;玄斗指法‘两指并拢轻点刀面,自她指尖传入一道绵力,直震得握刀之人虎口酸麻再也拿不住刀,她跃起身形,抬腿扫过,将几名捏住手腕的金兵踢得身体都翻了一转,重重砸落在地。 她身形轻(艸)盈,脚尖蜻蜓点水般点了一名金兵身体,飞跃至城头,终于抽(艸)出那柄太久不曾示人的大理国刀。 天空降下的雨点在与清亮刀身接触的一瞬,宛如滴在一块滚烫热铁上,’哧哧‘作响,化成缕缕白雾。 姜兰亭浑身气机涌(艸)向催花雨的刀身,抬手瞬间,刀刃在空气中如同与什么东西剧烈摩擦,每一次晃动都擦除串串火星。 她自下而上猛挑刀尖,劈出养刀多日而蓄出的霸道气机。 青灰色的雨幕刹那间好似被撕(艸)裂了一般。 随即城下被那蓄养的气机牵连之处,所有人耳中都传来不间断的骨骼断裂、血肉分离的震撼声响,眼中看到的便是一片人马翻滚,整块阵形的金兵都倒飞出数十丈。 南郭常昭远远了见了这番景象呆立不动,有一道磅礴剑意自他头(艸)顶(艸)扫过,头盔被带过的狂风吹飞,左旁搭在城墙上的三座云梯被当中劈开,整架云梯上的金兵从城头直直坠下,他耳畔的轰响声久久不绝于耳。 不用剑的金兵们尚且如此震惊,应乐军这边数千持剑的士兵更是微微张开嘴巴,砍杀敌人的同时不忘朝那个额带翻飞的身影看去。 世间剑道俱以七大剑派为扛鼎剑法,七大剑派之首的龙虎山讲究步步为营,剑意层层叠加最终攀登巅峰,其二的昆仑山却是以蓄意养剑多时,出剑便是磅礴剑意,一招制敌,讲究个霸道无匹。 南郭常昭默默驻足,浑然忘了身陷乱战当中,这一刀和应乐军中第一高手的莫度比起,虽然还差了些火候,但以女子使出这般剑法来,也足够震撼。 姜兰亭两次挥刀造成极大杀伤,便是连应乐王手下的士兵也又惊又怕,生怕受了波及,如此一来,倒给姜兰亭让出足够空间来,她的身法配上夹杂昆仑山剑意的催花雨,身手发挥到极致。但金兵数量实在太多,与应乐王手下混在一处,她方才两刀只伤了城墙外的金兵,但奈何现在双方混杂,她不能再使出这般刀法来,一不仔细就会伤了自己这边的人。 她挥刀斩杀敌兵,死了一波,又会立刻填补上更多的金兵,仿佛永远杀不完。最后她一手催花雨,一手刀鞘,攻防兼备,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金兵,面前躺了多少人,原本枣红的拂卢此时也被鲜血打湿。 她这边在混战,南郭常昭也被金兵缠住,那些金兵也是眼尖,看他盔甲与其他人不同,便发了疯似地围堵住他。 另一边,赵丹青眉头紧缩站在城头下,身旁站着被应乐王下令不是赵丹青吩咐决不能碰剑的莫度。赵丹青头脑精明,并没有只站在原地看着,而是不停在守城军身上驻留,寻几个身怀武艺的士兵上去助姜兰亭和南郭常昭一臂之力。没成想,还真被莫度寻到了两个人。 这两人只是队下职阶的士兵,莫度说看得出有些身手,一人名祝诚,擅用刀,另一人名苏昌,使一把青牛角(艸)弓,十分晃眼。这两人在混乱当中也尤为突出,一人射箭,另一人防守,只要有近身的敌兵马上斩于刀下,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十分熨帖。 莫度为了不让赵丹青踏进战场,自己也不便离开,便遣了一名队将上前和二人交谈,说姜兰亭那一边敌军众多,让二人过去相助,那队将也未费口舌,二人便领命和那队将往姜兰亭的方向杀过去。 越老越多的守城军倒下,而金军也聚了更多在城上。此时,极目之处全是漆黑甲胄的金兵,远远看去,人头攒动中只有个别红衣应乐军在和周围金兵厮杀。 那一张张狰狞的脸庞恨不得下一刀就砍中姜兰亭,但她身形如同幽魅,每次要劈中的时候变被灵巧避开,同时倒下一名名金兵,而且她出手刁钻,让人防不胜防。她体(艸)内气机再充沛也有耗光的时候,眼前没有了己方的人,此时只是木然挥着刀,用意志在苦苦支撑。 周围从四面八方刺出的刀剑让她应接不暇,担心杀太多人而伤了刀身,便快速回鞘,迅速拿起地上的金刀招架。不知杀了多久,也不知换了多少把刀,她吐出腔内浊气,身子后撤一步,丹田内猛地流窜出一股她很陌生的真气。 那便是自赵丹青身上以双修之法加锢在她筋脉里的珍贵气机。 她深吸一口气,运足五成剑意向四周划出一道圆弧,那股气机宛如水中涟漪般阵阵波散开来,触到两柄金刀时,刀身皆碎,遇得大(艸)片人潮时,只听道道闷响,数名金兵被拦腰切开,肚中污秽流了满地,腥臭难闻,非常骇人。 姜兰亭再次抽(艸)出催花雨,横刀接住天上降下的雨点,一沾即过,若是来得及细看,便能发现那些雨点稳稳点在刀面上,忽然姜兰亭刀刃一斜,再横扫出去,刀面上的滴滴雨点顿时如利箭般朝四周飞射过去,’噗噗‘几声便在周围金兵身上刺出细小血洞。 眼前倒下一片人,脚下鲜血与雨水混在一处,汇成红色溪流往城墙下淌去,惊得周围金兵节节退让,顷刻间后退出一片以姜兰亭为中心的空地。 趁着这个间隙,姜兰亭收了催花雨,拄刀想缓过一口气。 第14章 她歇息的间隙,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人群中呼喝,随后大片金兵如潮水似地分作两边,一个人提了杆形状奇异的金背砍刀大步上前。 来人一道八字胡,还有几分英俊,身上披了金军漆黑的甲胄,身材高大魁梧,周身散出掩盖不住的气机。 姜兰亭微微眯眼,此人身上竟也有气机流动,本以为只有宋朝才有。 那金将提着砍刀指向姜兰亭鼻尖,用有些蹩脚的汉话狞笑道:“本将军此战就要摘掉你的项上人头!”说话间,他抬刀便往姜兰亭头上斩下,光听风声就知他使出了多重的力道。 姜兰亭可不敢硬接,抽身避开。那金将一刀没砸中姜兰亭,倒把她脚下的坚实的砖地劈开了裂痕! 好霸道的一刀! 那金将举目看了看姜兰亭,只见她比自己矮了个个头,只是面貌姣好神态身形倒和女子十分神似。暗红额带掺杂了青丝飘飘,好个生了副优秀皮囊的小白脸,他自然不相信方才那两道霸道剑气是一个女子使出的。见她眼神清冷,但好无惧意,不由冷笑着拖刀上前。 姜兰亭没让他再过于接近,脚下抹油般一滑,闪身到金将面前,手中金刀似剑一样刺出。 她这么快的速度便来到面前让那金将暗中吃了一惊,他反应也敏捷,朝旁边横跨一步,避开那似剑非剑的一招,反手上劈,直取姜兰亭心口。 她知道和眼前这名臂力强她数倍的金将硬拼不得,只得双(艸)腿一曲一弹,跳开原地,躲过那一刀。 金将脚下不停,疾风般冲到姜兰亭面前,砍刀寒光闪动,拦腰斩去。姜兰亭见那一刀来势汹汹,一手抽出催花雨和手中金刀交叉自守,卡主砍刀刀刃,封住门户。 金将不忙于抽刀,而是另一掌探出,五指呈爪探向姜兰亭肩头。她两手都拿了刀,再分不出多余,她猛然压下双刀,将砍刀压到脚下,一脚踩住刀刃,另一脚踢向金将的手。 几个回合交手下来,金将大概也将姜兰亭目前所使的招式摸(艸)了个大概,见姜兰亭抬脚踢来便缩回手掌,快速抓住底面镶了刀片的靴子。 那块刀片最锋利的地方是收向后的,若以脚力自上往下划去,很容易便能将皮肤划开一道血口子。 被对方抓住靴子的姜兰亭也不着急,那金将蓦然瞥见眼前这个小白脸嘴角不知何时悄然勾起,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屈指一弹,他眼前一片模糊发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般刺痛难忍,猛然放开了姜兰亭的脚。 一粒碎石落在那金将面前。 一片血红中银光一闪,那金将顿时身首异处。 将军一死,下面的士兵又猛地冲上来,这便是金兵的可怕之处,他们可以很好地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战场上邪需要情感,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就踩着他们的尸体往上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空中突然传出’嗖嗖‘几声,最前面的几名金兵纷纷身体前扑倒下,背后颈后都中了一支羽箭。 姜兰亭松了口气,知道这几箭是从西面射来的,便抄刀朝西面杀过去。方才一箭正是苏昌所放,他面前祝诚挥刀劈砍金兵,他便不停从背后箭筒中抽箭射出,配合默契,一步步朝姜兰亭走过去。 猩红的鲜血染红城头,砖石似是被血水淋过一道般。 姜兰亭运起丹田内那股不知名的气机,弃了金刀,催花雨每每闪过寒光,便有气机向四周扩散,如同刀割草芥。不停有人往后退,可城墙就这么宽,之前还被投石车砸得坑坑洼洼,哪还有路可退,后面的整排金兵喊不停前面后撤的人,纷纷被挤下城头。 她接连出刀,连不远处的南郭常昭、祝诚和苏昌都不敢太多靠近。祝诚和苏昌二人看到南郭常昭,便退到他身边,合力击杀着南郭常昭身边的金兵。 此番攻城,自晌午一直杀到黄昏,金军的攻势总算有所减弱,城头上下都是堆得如同小山的残值断臂,空气中雨水混着血腥,令人作呕。 恶战到现在,无论是对应乐军还是金军,都是煎熬。 金军投入人力失了势,但并没有就此撤兵的意思,很快便作出了变更,前阵的士兵无论伤否一律后撤,中阵的士兵交替上去,接着架云梯攀城。后阵密集的箭雨又投射过来,瞬间盖住大片尸体。 先前知道了金军箭阵的威力,现下应乐军也不慌忙,纷纷躲到箭垛后举盾格挡。 一盏茶的功夫都似过了很久,终于待金军箭阵渐稀,应乐军才拉开防线准备迎战。 守城军都有些麻木了,默默望着似是没完没了的金军爬上城头,心中有些绝望。 城下有百姓自发到城下和军士们搬走伤兵,替军方运送滚木礌石等东西,他们的到来虽然弥补不了两方人数的巨大差异,但却能令守城的将士们心生暖意,也让他们有了些许继续死战下去的信念,即使不为大宋,他们也必须拼出命保住雅州这数千百姓商旅的姓性命。 而此时,姜兰亭这边守军几乎倒下了,余下的只有她、祝诚、苏昌和南郭常昭。 祝诚此时已杀到城头边,与其他填补上的人一同搬动擂石往云梯砸下去,而苏昌则是踩在箭垛上,一箭接一箭往下射,他占了高处的优势,根本无需对准人头,基本每一箭都能射中金兵心口以上的要害。 姜兰亭身边的金兵越聚越多,地上倒下的人在增多,此时姜兰亭也如同其他人一般麻木了,只能不停挥刀再避开对方的刀,待体(艸)内气机循环后,又挥出一道又一道混合气机的剑法,排山倒海之势下金兵成群往下倒。 她几乎是踩着层层尸身才得以接近南郭常昭那边,身上的拂卢和素铁甲早已看不出原色,被鲜血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待得接近南郭常昭这边,见三人没大碍,心里也松了口气,她对祝诚道:“你们先牵制住金贼!”说完话,不等祝诚回答便退到一旁。 祝诚闻言气得发笑,本以为她过来是与自己一同抗敌,没成想却躲到人少的地方去了。 若还有余力,他可不管刚才那个人穿了部将的盔甲,劈头盖脸就得骂一顿先解气,可此时到处都是人,他哪还能分神估计姜兰亭。 姜兰亭后撤,将催花雨换到左手上,闭上眼睛潜心调理絮乱的气机,引导周身筋脉的气机交汇于丹田。 一个恍惚,那道枣红身影带了寒光飘荡出去,一脚踩在一名金兵心口,飞跃出去,南郭常昭和祝诚苏昌二人见此情景,只是下意识后撤。 姜兰亭左手催花雨晃动,剑意无穷,满城鲜血如瀑被催花雨刀身裹挟而去,在她背后形成一道巨(艸)大血卷,如同红莲盛放。 城下清晰可见一人一刀扯来了全城流淌的鲜血,天空的细密雨丝骤然停滞,下一瞬如同亿万多红莲绽放,血滴与雨水汇聚成剑,朝城下激射而出。 众人哪里见过这般震撼场面,天空如同流淌过鲜血一般赤红,血花如同雨幕洒下,教人避无可避! 这是由千万士兵的血汇聚而成的红莲剑雨,可叫催花雨! 待那女子身形稳稳站定在城头,城下前阵两千人,不曾有一人再站起来过。 可惜没下大雪,否则真是白茫茫一片,死得一干二净。 城头一袭红衣盔甲浸染,一人一刀。 身前千军万马,身后雅州数千百姓。 姜兰亭在幼时,曾经对血战沙场的那些英雄身姿还有过幻想,但真正投身入乱世当中,便再也没有那般美好遐想。 只有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才会喜欢战争,她现在懂了。 她并不想成为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将军,只愿此生能以自己之力守护那个人平安,别说两千人,一万人,她也会站在她前面。 并不是为了逞强给她看,只是觉得守护一个愿意为自己不计付出的人,付出多一点,流血流汗多一点,都值得。 鸣金收兵,这是不论大宋还是金国都共同的号令。 一个软甲残缺的士兵跪到南郭常昭的面前禀道:“将军,敌人退了。” 站在城头的南郭常昭默默凝视那个红衣背影,兀自想到,那恐怕是人间剑仙才使得出的剑法了吧? 此番攻城战,金军投入兵力共七万人,伤亡过半,雅州守城的应乐军也没讨得便宜,三万守军,几乎全部负伤,死亡竟占半数。 两方垒起的尸体,足足堆积成九座七丈多的尸山。城头没被姜兰亭一刀卷曲的鲜血已经干枯,凝固在城砖缝隙里,散落断裂的武器盔甲随处都是,一些已将精神绷至极限的守兵倒地就睡,横七竖八铺满城下。 金军退兵,已经没人有更多的力气来欢喝了,麻木的表情已经僵在众人脸上,散不尽。 姜兰亭、祝诚、苏昌和南郭常昭走下城头时,眼前便是这副景象。 南郭常昭心中流窜的怒火几乎要遏制不住,他此时并不气攻打雅州的金军,而是苍月公手下的援军,气苍月公的援军迟迟不到!他们在用性命守城,以微薄人力迎击金军十万,而苍月公却因为种种私利而拖延援军形成,实在可恨! 他本对七大藩王没有评判,只想着在应乐王手下做好应当做的事就足够,但此时,他对苍月公生出难以形容的排斥和厌恶,不仅他一个人,只怕所有在雅州的人都这样想。 雷鸣响彻大地,即便在大雨滂沱中也少有人愿意挪一下(艸)身子,到遮蔽处躲雨。 一把油纸伞撑过姜兰亭的头(艸)顶,她抬头一看,是赵丹青。 姜兰亭望着她,尽管周身疲乏,仍是挤出一个有些幼稚的微笑。赵丹青安静地看着眼前从头到脚都是血的女子。 前方的景物被蒙在雾里。 姜兰亭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帮她抬伞,见赵丹青将纸伞尽量偏向她,肩膀一处被雨水打湿,她抬起手,想把她拉进来点,但又怕手上的鲜血弄脏她。 手停在空中,又慢慢垂下。 “你似是累极,骑马?” “不了,我想陪你走走。” 长长的街道,慢慢的两人,绵绵的大雨。 姜兰亭本就疲乏到了极点的脸色越发苍白,一旁的赵丹青愈发觉得她不舒服,甚至在走得极慢的路途中,姜兰亭不停看向两旁的行人,和她看赵丹青时的目光一模一样,难得发自内心地柔和。只是她看不长,又将目光移到下一个人身上,纠结得很。 赵丹青的心似是被撩拨了一下,她知道姜兰亭为何要这般看行人,无非是想把不舒服的感觉转移到别处,她似乎一直是这样,不愿意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给其他人看,就连之前莫度对自己说,她在城头对敌时使出的剑法,早已经超出她自身的承受力,但她和南郭将军下了城墙厚,没有说一句累,只是队自己露出个实在很勉强的笑容。 赵丹青虽然不清楚她为何一定要走路而不骑马,但宁愿相信她说的,是想陪自己走走,走完这条漫长的路。 现下姜兰亭唇色发白,只怕手心都是虚汗,还在不停往两边张望。 “兰亭。” “嗯?丹青,怎么了?” “看着我吧。” 第15章 二人各回自己营中梳洗,一整天下来,身心俱疲。 外面下着大雨,姜兰亭便召了伺候自己的所有侍女进了营帐避雨。 姜兰亭被侍女伺候着脱去血淋淋的衣物铁甲,侍女拉姆虽然对侍奉将军下浴这活儿熟能生巧,但另外一位侍女还是第一次侍奉人洗浴,却不敢多看,尽管都是女子,但若平日稍微多□□一点肌肤都会被视作女儿家不守妇道,所以为姜兰亭褪下衣物时,娇羞得不行。 姜兰亭此时看到脸色涨红的侍女,微微笑道:“怎么?害羞?” 侍女头更低了,轻轻点头。 姜兰亭笑笑,遣了另两名侍女过来。走入浴桶,腿刚伸入水中的一瞬,一层血污便在水面上散开,这些侍女好在习惯了沙场的生活,才没被浑身是血的姜兰亭吓到。她们舀起热水浇在姜兰亭身上,拉姆娴熟地替她揉洗发丝,擦拭身体,另外几人便帮忙拎了烧热的水、用桶换水。 厮杀了这么久,耳边的喊杀声似乎都还没淡去,泡在热水中通体舒泰,总算是完全放松下来。 帐内添了火烛,外面的天也渐渐暗了下去。 一人撑了伞从帐口进来,是莫度,几名侍女见了他纷纷跪下。他目光陡然瞥见木桶里背对着外面的姜兰亭,忙避嫌转过身去,道:“郡主莅临。” 他伞下,赵丹青换了身清爽的衣物,慢慢走到姜兰亭身边,几名侍女刚想出声行礼,赵丹青便将一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们噤声。 氤氲热气中飘着暗香,姜兰亭头倚在桶边,丹凤眸子紧闭,身体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浮着清香,沉沉睡去。 赵丹青坐在桶边,静静看着熟睡中姜兰亭。 过了很久,久到天都完全黑了下去。 姜兰亭迷迷糊糊转醒,睁眼就看到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赵丹青,脸上闪过惊奇神色,道:“诶,郡主,你怎么来了?”她对身后立着的侍女们嗔道:“郡主来了为何不通报?” 赵丹青笑道:“你别怪她们,是我不让传的。” 姜兰亭展颜笑起来,起身更衣,却不留神没站稳,好在赵丹青一把拉住她,才没重新坐回水里。 姜兰亭抱歉地笑道:“不小心就睡着了,现在许是时间泡久了,腿有些发软。” 身旁几位侍女忙取了绸布和一身洁净衣裳,伺候姜兰亭换上。 赵丹青笑道:“你是累了,需要好好歇息。” 待得侍女们出去,姜兰亭坐在赵丹青身旁舒展了一下,道:“本来是想清洗完就去你那里的,不料你先来了一步。” “你来和我来,都是一样。我来,是想告诉你,傍晚莫度将军把我的意思告诉了南郭将军,以目前的形式,纵然今日有你使得出那般剑法守住雅州城门,但往后呢?我劝他随我们一同离开,届时我向父王说明缘由,父王是不会责罚他的。” 姜兰亭点点头,问道:“那南郭将军的怎么说?” 赵丹青脸上泛起无奈,摇头道:“南郭将军说,既然我父王将雅州交由他镇守,若此时撤出雅州被金兵攻占,是有辱父王的重托。” 姜兰亭叹道:“明日再劝劝看吧,今日他也累了。我们真要即刻离开雅州?” 赵丹青脸色顿时有些黯然:“我们离开右军这么久,若再不与卓统帅汇合,他恐怕会派人加急告知我父王我们三人的行踪未知,现下父王正与西宁州金兵交战,再不能分心了。” 姜兰亭点点头,非常能理解她关切父亲的心情,若是换成她,只怕也会下同样的决定。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去,早些歇息吧。” “嗯。” 送得赵丹青回帐,姜兰亭也剪了灯芯睡下。 今夜的雅州格外寂静。 翌日,赵丹青、莫度和姜兰亭三人告别南郭常昭,赵丹青再一次劝道:“还望南郭将军下令让军民及早离开雅州。” 南郭常昭摆摆手:“郡主不必再劝,郡主要和二位将军赶路的话,还是趁早较好。” 见赵丹青还要说什么,他正色道:“应乐军向来只有战死沙场,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懦夫,我南郭常昭虽与社稷无功,但亦不敢开此先例,做那应乐军中万人唾弃之辈。今日纵然对千军万马,但末将要死,也会随雅州众将士共存亡,不辱身后那面应乐军旗。” 听他说出这番话,在场所有人无一不为之动容。 城头的士兵们忍不住纷纷低头,眼角发红,赵丹青说不出话来,姜兰亭望着天空那堆阴云摇了摇头,就连莫度,也是心中发酸,他极少佩服过什么人,但此时发自肺腑钦佩南郭常昭这副不屈的气概。 南郭常昭伸手入怀拿出一封书信,递到赵丹青面前道:“这封家书,劳烦郡主在路经潼川府时替末将带到家人手中。” 赵丹青心里发苦,默默接过南郭常昭的书信,还想再开口劝阻便看到南郭常昭坚毅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收好书信道:“请将军放心,我一定会带到。” “如此多谢郡主。”南郭常昭重重鞠了一礼,望向城外道:“不知金军还会不会再攻来,郡主该动身了。” 旁边几名士兵牵来了三匹快马,赵丹青点头道:“我在西宁州,等候南郭将军退敌的好消息。” 此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么说无非是让南郭常昭好受些,也是给自己一个希望,相信南郭常昭能好好活下去。 “借郡主吉言。” 一直在低头想事情的姜兰亭终于抬起脸,对南郭常昭道:“南郭将军,我想要将军手下的两个士兵,不知将军何意?” 他对姜兰亭笑道:“好说,姜将军是我雅州共同的救命恩人,将军需要哪两个人,带走即可。” “如此便多谢将军,我想要将军手下的祝诚和苏昌二人。” 南郭常昭回头道:“祝诚、苏昌二人出列!” 祝诚和苏昌俱是一怔,他们都是雅州的守兵,怎能离开? 看他二人都负了伤,姜兰亭道:“二位有伤在身,现下连走动都困难,怎能御敌?” 祝诚闻言勃然大怒道:“你这话是在嘲笑我和苏兄弟是贪生怕死之人?南郭将军与雅州共存亡,我等岂能退缩!” 姜兰亭完全无平日好说话的笑脸,面无表情道:“留下来非但不能杀敌,还要做出无用的牺牲,难道这就是你所理解的忠诚?” “你!”若不是姜兰亭的职阶高他岂止一星半点,他真想一拳头轰在那张小白脸上,当然,能不能打得过另当别论。 其实,姜兰亭也有自己的打算。赵丹青给了她四部部将一职,但手中并没有什么实际兵权。她既然答应赵丹青在留在军中,以她好强的性子,不做好是断然不能的。四部在战事中只留下一队人马,待回到西宁州,必然要重组,能招到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但祝诚和苏昌二人的能力她从昨日一战下来就非常看重,有意将二人召入麾下。 再者,她亲自挑选出的人,也更容易培养成为亲信,只一个蒲逍林,是万万不够的。 南郭常昭手下三万人,而祝诚和苏昌二人只是普通士兵,南郭常昭哪能注意到他们,而两人也确实负伤,南郭常昭便做个顺水人情,对二人说道:“你二人的确不易再参战,留下也未必能做什么,还不如随姜将军离开,另辟出路。” 二人听到这话齐齐跪倒,道:“将军,属下并不怕死!” 南郭常昭道:“我明白,但姜将军言之有理,与其做出无畏的牺牲,还不如保全性命,日后讨伐金贼。不必多言,你二人随郡主去吧!”南郭常昭又对赵丹青道:“本不想再劳烦郡主,但城中重伤将士居多,不知郡主能否将人们一齐带走?” 这却是件麻烦事,伤兵过百,她并没有能用来带走这些士兵的人,接下来南郭常昭便打消了她的念头:“末将会派出一百人随郡主离开。” 这位南郭常昭,当得一位爱兵如子的好将领。赵丹青点头道:“我尽力而为,能带多少是多少。” “多谢郡主。” 姜兰亭一行人离开了雅州,同时,带走了一百七十余名士兵。 他们赶往西宁州的路途中,祝诚和苏昌都没有给姜兰亭什么好脸色,姜兰亭也能理解,走到二人身边道:“古人言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二位若是硬要选后一个,那我也不阻拦,这儿离雅州城门还不算远,尽管回去就是。” 苏昌还算冷静,祝诚一向脾气耿直,当即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小白脸。” 姜兰亭闻言不怒反笑,手指一勾额带与红绳,如瀑青丝便披散下来,衬着脸上透白的肌肤,嫣然笑道:“女子不做小白脸,难不成做黑脸妇?” 两人同时呆了呆,瞪着面前俊俏的女子出神,他们几乎未想过姜兰亭会是个女子,在这之前都只当她是个有能耐的娘娘腔罢了,不屑一顾。 苏昌最先反应过来,扯了扯祝诚的衣袖,摇摇头,道:“谢姜将军救命之恩。” 祝诚还想说什么,但当话到嘴边的时候,望着眼前五官精致的小娘子硬是没吐出一个字,便沉默下去。 和醉酒的人吵架肯定是输,而同女人吵架则一开始就输了一半,因为人本性同情心丰富,习惯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弱势的一方,尤其当这个女人还贼漂亮的时候。 其实姜兰亭所言也不假,以二人目前的伤势,留在雅州的确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是徒增两条刚烈的姓名罢。不管如何,二人的命还是姜兰亭保下来的,祝诚望了姜兰亭一眼,喃喃道:“多谢将军......” 姜兰亭没在多话,往前走去。她离开不久,便有士兵拿了两个白瓷瓶带给二人,说是姜兰亭为二人讨得的创伤药膏。 姜兰亭的确有心收入二人,所以适当的慰劳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但凡想要成大事,身边便必须有一批拥有相同或互补才能的人辅佐。在她看来,二人的能力都死她所需要的,性子也踏实,一旦让二人真心投靠,她非常放心。 一路上,没有遭遇金军,同意也没遇上前往雅州的援军,不知那位漠北军神究竟将援军带到了何处,赵丹青和姜兰亭都心知肚明,若王玉台的援军还不赶到,那雅州便再也抵抗不了下一次的进击。更严重的是,雅州是成都府通往西宁州一带的必经之路,失了雅州,就等于失了一处门户,再想到成都府,就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了。 赵丹青派出数十名身强体健的士兵,骑马飞快来往于两军伍之间,好让她能随时掌握雅州的动向。 第16章 翌日,赵丹青派出的第一个士兵从雅州带回消息。上午辰时,金军再次进犯,到了晌午,雅州城门已破,南郭常昭待余下部将撤进城里,与金军展开巷战。 听了这个消息,众军的心亦都沉了下来,敌军破城,就代表着城池已失,是再无可能守住的。 傍晚时分,士兵又带回消息,金军在完全冲进雅州城后,下令屠城。南郭常昭寡不敌众,虽然集结了溃军做抵抗,但雅州彻底沦陷。后来,正在金军展开屠城之际,以王玉台为统帅的苍月大军围城,在城外设下包围圈的同时投入大批军伍入城巷战。 奈何金军人力众多,但仍被这股庞大的兵力杀得措手不及,被包围在城内的金兵被杀散,丢盔卸甲狼狈至极,围城只用了近一个半时辰就将金兵击退,苍月军岂有不胜之理。 此时,成都府境内完全由苍月军掌控,再无应乐军,一天时间,雅州的守军便完全替换成苍月王的军队。至于南郭常昭,九死一生总算保住了性命,只不过那位生性高傲的漠北军神,只是说次日派人将南郭常昭和手下伤兵送回西宁州,便再不理会。 雅州一战至此,可谓出乎所有人意料,便是连金军那边都捉摸(艸)不定,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半路会杀出个王玉台来。 在南郭常昭眼中,比起姜兰亭给他的难以琢磨的感觉,王玉台虽然声名显赫又有身为左仆射的父亲和苍月王作为雄厚后台,生性高傲再所难免,但她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模棱两可,说话从来直来直去,脾性也要好(艸)摸清多了。 但此次应乐军失守,他自然对王玉台没什么好脸色,王玉台对他更看不顺眼,但好在两人都顾全大局,即使两边的坐镇藩王素不来往,也为彼此保留了三分情面。 王玉台并非那种有勇无谋的统帅,若是站在女子的角度,她的头脑不比赵丹青差,只是她有个善于谋划庙堂的父亲,自己便懒得用脑子罢了。此次完全收回成都府全部封地,故意耗到应乐军被金军穷追猛打之时再举兵援救,一手谋划皆出自她一人,苍月王和王左仆射从未干涉过。 待雅州城中尽数换成苍月王的军旗,她也下令加强城防,有过一日后金军再次大举攻城,结果遭到王玉台的守军迎头痛击,未能得手,此后三日,金军每次发动攻城,都没能取得任何结果,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最终只能望而兴叹,将军营驻扎在离雅州五里外,再另寻机会。 王玉台趁此机会向朝廷请奏增派六个营的士兵,用以驻守雅州。 此时的王玉台风头正紧,不仅夺回雅州,由她手下镇守的雅州不动如山,便是连金军都不敢随意进犯。天子看了请奏后,都没有上朝议会,直接委派下六个营的士兵赶往成都府。 此时的苍月王,直接下辖二十万人马,力压另外六位藩王兵力。 待得所有守军准备得万无一失,王玉台也遣了守城大将后,这才动身送南郭常昭的人马先回应乐王右军的府地乐州,只是令南郭常昭不解的是,王玉台为何也要一同前去。 卓云飞的右军人马早已赶回乐州,姜兰亭等人也在第三日赶到。去到乐州当日,姜兰亭便接连晋封,直升为中营第三营将。 一日之内从部将升为总部将,再从总部将晋升为中营第三营将,在应乐中也是头例。随她一同前来的祝诚和苏昌也被加封队将之位。 卓云飞招待周全,让姜兰亭先好好整修几日后,再慢慢交由她整建军营的事宜。 乐州地况与中原相差不大,虽然地处西南,周围崇山峻岭,但乐州知州却借了雪山上流下的雪水在城中修起了一条条贯穿整座城池的小河,与中原的江南水乡景致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里许是粗犷民风得到磨砺,所出人才无一例外是儒家或庙堂才子,近一个甲子以来乐州出过最大的官便是朝中如今的国公光禄大夫白恭省,在乐州最大的一家便是白家。 赵丹青携姜兰亭清晨出行,便是前去拜访白府的一个人。 二人此时穿了便服,除去姜兰亭腰间系了催花雨外,便再没有多带一刀一人。 城中最大的舞榭便是白府的‘宝峰楼’,这座楼修得很早,原本是前唐时期一位知府在此修筑避暑的楼庭,楼畔阑杆雕镂,门面玲珑。因为离街道不远,过往还能听到里面丝竹之声从里面流泻出来。因为这座楼中花魁不待客,只作飘香舞蹈,所以素雅得很。 门口站着两列迎客的侍女,各个都长得眉清目秀,只怕白府是把乐州所有秀丽的小娘子都招了来。 赵丹青和姜兰亭在宝峰楼的街边食肆里吃了两碗羊肉面片,便被侍女引进楼中。 这会儿到楼中的人还很稀少,只有些过夜的客人出楼,赵丹青吩咐侍女替她引见这座楼的主人,便被侍女带往楼后山水庭院。 走过一段长廊,透过小树荫下的光线,姜兰亭远远望见一张藤椅轻轻摇晃,一袭白裙显露出来,她只能看到一只手轻轻晃着一个白釉瓷酒葫芦,轻哼着一段曲子。 “铁衣寒身裹素骨,蟒吞龙,剑气收。怒马还乡,人去水空流。催花雨过观沧海,临碣石,月如钩。” 那是一个雅致灵气的女子嗓音,当得天籁。 侍女上前通禀,那女子手中的酒葫芦顿了顿,躺椅上的白衣动了动,探出头来,回望着赵丹青和姜兰亭二人,那是一张算得动人的脸庞,或许并没有姜兰亭和赵丹青那般出尘,但眼前这个女子白衣白酒葫芦,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连脚上踏着的鞋也是白色的,如同一朵绽放在池中的白莲花。 可如此特别的一个女子,此时却怔怔望着姜兰亭二人。 赵丹青轻轻一笑,道:“再看我,眼睛可就要掉出来了。” 听她好笑的语气,那女子才回过神来,两眼放出和她身上气质不符的光芒,明明年岁还不及赵丹青或者姜兰亭,但身段却是足够妖娆。 那白衣女子手中轻轻晃着酒壶,媚眼妩媚,走到赵丹青身边,手指点了点赵丹青的下颚,娇笑道:“小冤家,总算想起回来了?” 赵丹青伸手挑开她的手指,故意作出无奈的样子道:“却不是,我和友人只是走得渴了,想进来讨口酒吃。给银子的,不会白喝。” 白衣女子仍是笑道:“给银子哪够,姐姐许久不来,怕是得将身上一百来斤的细皮嫩(艸)肉留下给怜儿做肉包子,才够呢。” 姜兰亭莫名其妙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一青一白,看似相识,却交谈中透着股黑话味儿的两个女子。 赵丹青笑道:“我却不知白府的生意已经做到黑店的份上了。” 白衣女子望望赵丹青身后眉目清逸的姜兰亭,道:“怜儿却也不知姐姐何时有了相好?倒是清俊得很。” 姜兰亭哭笑不得,自己穿上应乐军的将军服,当真有这么像男子么? 赵丹青面上一红,道:“这位是父王右军的三营营将,姜兰亭。兰亭,这位是我自幼便认识的友人,白怜。” 姜兰亭叹了口气,点头道:“见过白姑娘。” 白怜对能跟在赵丹青身边的人都极有兴趣,不管男女,尤其眼前这位的长相还很符合她的眼光,当下好奇地打量他道:“这位相公......” 赵丹青打断她道:“怜儿,叫姜姑娘。” 白怜顿时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惊道:“姑娘......?” 光禄大夫白恭省膝下有一名孙女,父母皆从商,她长大成人后许是继承了父母精干的经商头脑,在从商上颇得真传,爷爷白恭省也允许她旁听议政,并浇灌了许多兵书,能议谋亦能商,是乐州被众人津津乐道的才女,只是这位才女是众所周知的喜酒,手边总是一个白瓷酒葫芦不离身,却酒品奇差,常常喝醉酒闹了事,都是她府里的管事替她收拾摊子。 宝峰楼掌柜卧房内。 “原来如此。” 赵丹青眉头紧缩:“嗯,所以这次来乐州,一是来看看你,二便是请光禄大夫在朝中多担待。” 白怜此时收敛了媚容,正色道:“姐姐的事,妹妹哪有不尽心的道理,爷爷那边,我会替姐姐传达到的。” 赵丹青点头:“如此便多谢妹妹了。” 白怜笑着摇摇头,问道:“姐姐生疏了。倒是此番是苍月王手下夺回了雅州,那姐姐有没有......”她忽然停了下来,没再说下去。 赵丹青望着她不被察觉地低了低头,柔声道:“我并没能见到她,在我们快要到乐州时,她的人才进了雅州。” 白怜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一旁的姜兰亭隐隐觉得,她们口中说的‘她’,恐怕是指王玉台,却不知这白怜姑娘和那漠北军神有过什么来往。 赵丹青宽慰道:“都过了四年了,妹妹还没有放下么?” 白怜望向窗外,似是自嘲一般道:“那些时光,都是错付的......有些人明知道不好,却总是放不下的。” 乐州的夜晚总是属宝峰楼最为热闹,歌舞升平。白怜好不容易笑面送走一位与父亲相识的旧人,随他在楼中看舞听曲外加茶点,钱一概不收,没成想父亲这位旧识和她聊了整整两个时辰,她硬是滴水未沾,直到送走了那位旧识她才缓缓揭开葫芦塞子,灌一口府中一名老仆酿的白酒,腹中顿时暖热,她满意地长舒一口气。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楼门口的两列侍女见了白怜忙道。 “在楼里待得时间久了,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小姐可得快些回来。” “晓得。” 每到冬季,宝峰楼左近的宝峰湖却从不结冰,岸边草木顶(艸)了硕(艸)大雪花,压得弯了腰,每每此时,湖边总是围满了小贩,在湖边网了鱼后现烤,有的搭了歩棚,生炉子烧起喷香鱼汤,湖边街巷满满的扑鼻香味儿,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若不是白怜适才与父亲旧识相谈时吃进了不少点心,只怕也要坐到棚中,买一碗热烫鲜美的鱼汤喝了暖暖身子。 天上飘着稀疏雪花,幽蓝湖面被夜晚岸边的明亮火烛映得波光嶙峋,雪花落入湖中,也被照得片片金黄,煞是好看。 她远离繁闹人群,一个人在湖边慢慢走着,望着湖里。 记得那个人曾说,要在一个大雪快要停歇的日子,带她去成都府登峨眉山,说那里有最美的雪景。 她非常想看到那个人口中说出的美景,究竟有多美。可惜,再没能看到。 回到乐州时,曾有一段时间夜不能寝,食之无味,不断劝告自己有那些念想也是无用,可这样做的结果便是更想。最后,她也麻木了,开导自己说,日子还长着,总会有一天能断了那思念。 这日子一过,已经四年。 放下,简单两个字,寥寥十一笔画。 她漫不经心地走,满脑思绪,不知不觉已经走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直到和一个人猛地撞在一起。 “抱歉,我......没留神就......”白怜一边揉着被撞痛的鼻尖,一边道歉。 “若是被怜儿撞到的话,无妨。”狼帽下盘着头发的女子,声音清冷。 常年握剑生了茧子的手指自然地挑起眼前白衣女子的下巴,拉进自己。 如同柳叶般狭长的眸子中映出白怜错愕的神情。 “怎么,许久不曾见,一见我便露出这副表情?” 不等白怜回答,戴狼帽的女子便朝唇瓣吻上去。 “唔......”白怜想要挣开,但奈何对方的手太清楚怎么禁锢住自己。 “......放开!”不知从哪里涌上的力气,白怜一把挣脱女子的手,脸上的羞怒溢于言表。 “现下却是这副表情?我认识的白怜,可是爱笑的人。” 敢在众目睽睽下如此放肆的女子,普天之下恐怕只有王玉台一人了。 唇边有着对方口中淡淡的酒香,王玉台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下唇,微沙的嗓音道:“怜儿的味道还是如一坛封存多年的老窖美酒,这般诱(艸)人呢。” “戏弄够了?那告辞。”语气中掩盖不住的冰冷,白怜只想马上离开这个人身旁。 王玉台一只手横出,五指张开,湖面顿时刮起一阵狂风,白怜面前登时竖起一道被气机搅动的水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若我现在说,当初让你离开我身边,是我的错,对不起,怜儿......会如何?” 白怜没有说话,但她眼中仅仅一瞬的动摇,王玉台清清楚楚看到了眼中。 她太了解白怜。 “......既然当初是你让我离开你,那现在......不可能了......告辞。” 白怜转身从王玉台身边走过,带着一旁人众惊愕的神情消失在人群中。 王玉台闭上眼睛,舔了舔唇,只觉得刚刚吻过的味道,比进贡的上等枣集美酒还要让人沉醉。 第17章 军神王玉台带南郭常昭的部下到乐州的消息,在翌日半个乐州都知晓。尽管应乐王和苍月王的军队互不待见,但应乐王有过明旨,在不侵害到封地的条件下必须以礼相待,不得逾矩。 护送南郭常昭到乐州的军队被卓云飞安排入住乐州的醉留归酒楼,那地儿的气派虽比不上白府的宝峰楼,但没怀揣百来两银子的爷,也是不会贸然进楼的,卓云飞的地主之谊算是做够了。 卓云飞和底下的将士对王玉台颇为忌惮,生怕哪里招待不周那位军神起了火,荡平半个乐州恐怕都不在话下。卓云飞也是个眼力劲老道的将军,知道王玉台喜欢女人,命人特意将从临安带过来还未破瓜的水灵货色拱手送到王玉台那里。 可奇怪的是,一连几日下来,那几名姿色双全的雏儿在回将军府验身时,完好无损,这让卓云飞摸(艸)不清这军神的脾性了,莫不是这王玉台瞧上了更好的人,便对这几个侍女没了兴趣? 好在王玉台除了平日除了在湖心寺内和普通百姓一起烧香听经,就只喜欢在宝峰湖附近闲游,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刁钻,反而脾气似男子般好爽,期间还邀了卓云飞到宝峰楼内听曲喝酒,豪气地在宝峰楼里砸下了几百两银子包下宝峰楼,大醉而归。 卓云飞没有见到掌柜的白怜,觉得有些可惜,这些年他也靠白府过得了些闲适日子,这下来了宝峰楼,本想客套几番,但奈何掌事说掌柜的出了门,过得几日才能回来,卓云飞也只好作罢。 谁知道,白怜就在卓云飞眼皮底下。 行馆中,突然传来稀里哗啦的砸东西的声音,把楼下的仆从都吓了一大跳。 “这什么?你倒当我不认字?”一个白衣女子将一摞厚重书籍从木案推到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就像下一刻就要站不稳摔一跤般,赵丹青黑着脸想过去按住她,就被一挥酒葫芦给吓开:“告诉你们都别扶我,谁扶我挠谁!”酒葫芦倒是捏得紧紧的。 姜兰亭也一脸领教到白怜酒品的表情,一只手拄腮一只手在桌面上轻轻点着,道:“认字你还能跟我学这么半天?” “我喝了酒就看不清字好吗?看不清字哪惹你了吗?看不清字难道我还不会听吗?这儿的三岁小孩儿都能把大悲咒倒着唱出来。” 姜兰亭无奈笑道:“我倒着念了一半你不才听出来。” “你胡诌什么?再说一次?”白怜脸色微醺,若不是赵丹青拉着,她的脸都要和姜兰亭贴在一块儿了。 姜兰亭鼻尖满是酒气,懒得和她争论,她很明白永远别跟喝醉酒的人讲道理。 “我要学剑法,剑法你懂不懂?”白怜似是站累了,干脆往后一靠倚在赵丹青身上比划着。 姜兰亭一把将白怜拎到软榻上坐好,笑道:“你学剑做什么?” “我要砍人。” “砍人?好。”姜兰亭解下腰间的催花雨塞进白怜手中,说道:“我把武器借给你,你现在就可以去砍人了,这刀砍人跟切菜似的爽快,不用学什么剑法,你只管砍就是。” 白莲有头晃脑的望望手里有点沉的催花雨,又望望姜兰亭,原本苍白的脸色此时被酒烧得粉红,口齿不清道:“这是剑怎么长得跟刀似得?” 姜兰亭和赵丹青语塞。 白莲把催花雨放到一旁,双臂广袖张开倒在细软上,发丝披散,眼神迷(艸)离,姿态妩媚到极点。若是被她熟识的人见到一向端庄的白家大小姐,下巴不得砸在地上。 “不过你唱的大悲咒调子和乐州不太一样,很好听。”白怜喃喃道。 “哦?”姜兰亭坐到白怜旁边,一只手臂撑到她头的一旁,赵丹青见此情景本想拉开她,但下一瞬就道自己傻了不是,姜兰亭似乎不是那种很随便的人。 三个女人在一起,果真是一出好戏。 “你觉得好听,那有没有感受到大悲咒里无上的学识和法力?” “感受你大爷。”白怜瞪着她,竖起两指作势就要往上方姜兰亭的双眼戳过去:“我只是觉得调字子而已。” “那便是了。你之所以没感受是因为对它太熟悉,你从小就接触到和拥有的东西当然不会去珍惜,去用心感受。这部经很适合年幼的孩子从小感悟。” “所以你就拿小孩儿的东西来哄我?你当不习武的人都是三岁小孩子?” “我只是看你这几日烦闷,就拿大悲咒来唤醒你内心的天真和善良,就算是佛祖也是有童年的,他从念诵着大悲咒到成佛,一定也同你般经历过一些不能忘记的往事。” “阿弥陀佛,你这么会说话,别当将军了,去带小孩吧。” “白怜,总是想着那些让自己痛苦的事何必呢,有些事对丹青说出来就好,这酒烈伤身,还是少喝。”姜兰亭她说话分散注意力的间隙,赵丹青刚把她抓得死死的酒葫芦拿开一点,又立马被她抢回来:”你才痛苦,我成天不知道有多快乐。“ “说几件来听听?” “这太多了,你稍等会儿我想想......” “你是不是想见谁?” 白怜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颤动,立刻又呛了起来:“什么意思,我的事你也要管?” 她一句醉语倒把这些天压在心里的话给无意说了出来,姜兰亭随即道:“我也想见一个人。” 白怜挣了张,似是被触了心底最柔(艸)软的地方,总算静静地、认真地看着上方得姜兰亭,又呼出口酒气大声道:“那又如何?你想让我同情你么?阿弥陀佛你好可怜哦要不要过来抱一下啊天你还真过来啊走开啦!”说着她推开了姜兰亭。 “那我真走了?” “快走快走,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姜兰亭推开(艸)房门,雪花飘进来的一瞬,她晃神间把姜兰亭看成了王玉台,这位喝了酒就跟脱胎换骨似的白家小姐愣了愣神,突然问道:“诶喂,你干嘛真走啊?” 姜兰亭闭眼深吸一口楼外清凉的空气,缓缓回头道:“走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我适才和你开玩笑呢作甚这么认真快进来,仔细着凉了。”白怜忙起身把姜兰亭拉回来,又小声道:“不需要吗?” 自从姜兰亭和赵丹青被白怜邀到宝峰楼起居后,每一日都能听到掌柜的和一位面生的女将军吵破嗓子的声音,底下的人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掌柜的平日脾气是活分了些,但每每遇到要与人纠纷口舌的时候,总是撇下对方便自己走开。 确实姜兰亭来了宝峰楼之后,白怜总是喜欢和姜兰亭犟嘴,一点微不足道的问题两个人都可以争论不休,搞得赵丹青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劝姜兰亭,白怜和自己置气,劝白怜,但似乎每次都是白怜挑起的,最后干脆不管她们两个,反正从白怜和姜兰亭的神情上能看出,两人并没有把对方出气的话当回事儿,也不担心她们之间能闹出什么问题来。 姜兰亭也看得出,白怜虽然外表成熟端庄可以独当一面,但内心却和个没长大需要人陪的孩子一般,也许是常年没有长辈的呵护,她的出现让她找到了些许依赖,让她有个可以放下肩上担子、完全暴露身上隐藏毛病的对象。 这是她能猜到的一部分,而更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眉宇间有和王玉台很相似的气魄,白怜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总之她和王玉台身上都有一股能让人安心下来的可靠感,亲近的人在她们面前会不自觉想去依赖,这是其他女子甚至赵丹青身上都没有的感觉,所以她私心把姜兰亭当做了王玉台,就想对她一个人适当地发泄一下压抑的情绪。 “你一来,我觉得宝峰楼最近的生意都淡了些许。”白怜翻着账本,头也不抬地说。 姜兰亭喝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见她没抬头,干脆也不去看她,说道:“你家生意偶尔不好就怪到我头上来了?” 白怜‘啪’地合上账本,正色道:“难道不是?你穿得和应乐军中那些大老爷们儿似的,来我这儿的可都是些雅客,你杵在大堂里,谁还敢进来?” “你哪只眼睛看我像个大老爷们儿?” “行,不像不像,你腰上别着的刀的模样好倜傥哦。” 姜兰亭闻言悠悠将靴子搭到木桌上,解了腰刀放在一旁,面上挂着戏谑的浅笑:“既然倜傥,那白姑娘以为如何?” 眼前这人不管笑容还是姿态,像极了那位潇洒不羁的漠北军神,白怜望着她的眼睛,竟有种心事在她面前通透的感觉,但为稳住面子,便也笑道:“我可不敢说,但可以教你一个法子。你去向姐姐讨要她发上的那支朱鸟檀簪,便知分晓了。” 姜兰亭望了望坐在不远处写家书的赵丹青,和发上那支对她这位藩王女儿微不足道的檀簪,疑道:“为何要了那支簪子才分晓?” 白怜道:“你与姐姐相处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那事?那支簪子呀,是王妃在出家前为姐姐留下的,说是在姐姐找到能托付终生的人时,便将簪子赠予,作为定情信物。多少上门提亲的人哪个不是江郎才俊,家底深厚,但都盼着姐姐能摘下那支簪子。你这般清俊,只怕姐姐早已将你作男子看待,且去要一要看?”顿了顿又道:“再说一句,那支簪子便是连我都碰不得的,你可得费些心思,输了的话可是要罚的,但要仔细别惹了姐姐不快。” 姜兰亭太阳穴隐隐作痛,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是什么,既然是定情信物,像赵丹青那样的性子,怎会随意取下,况且连白怜这样的好姐妹都碰不得,自己和她情谊虽深,但也不过一个月而已,也许连姐妹都算不得,怎么可能要得到? 但转念一想,即使要不到又如何,都知道那是不会随意让人触碰的珍贵物什,自己要不到也是情理之中,大不了被这小妮子嘲笑两句,也不会掉两斤肉下来,纯当逗她开心得了。 想到此处,姜兰亭便放下茶碗,朝赵丹青走过去,白怜只等着看好戏。 让白怜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姜兰亭在赵丹青身边毫无顾忌地说了句:“丹青,我想要你发上的檀簪。”就看到赵丹青面上露出匪夷所思的淡红,手缓缓伸向那支檀簪。 “停手!”白怜在柜台后喊道,忙跑过来想拉住赵丹青取簪子的手。 这一喊倒把赵丹青吓了一跳,伸出的手猛地放回去,不知所措地低头望着墨迹还未干的书信。 这下轮到白怜摸(艸)不准赵丹青的想法了,难道她以前劝自己早些放下王玉台的话那么熟稔,自己却也是......方才姜兰亭求簪子......不对,那语气根本不是求,就好像知道姐姐一定会给她一样,难道那个把定情信物看得如此重要的姐姐还就吃姜兰亭那一套? 她的思绪凌乱了。 “姐姐,那可是王妃嘱咐你郑重保管的信物,怎能随随便便就交与他人呢?” “我......”赵丹青那善言的口舌此时一点用不上,只是脑中乱糟糟的,她只是见姜兰亭开口要那支朱鸟檀簪,她便下意识想给她...... 她神色窘迫,半点答不上白怜的话,只顾着低头。 “看来我也没有白姑娘说得那样,有男子的潇洒倜傥啊,郡主可没想把簪子交由我。我输了,白姑娘若真要罚的话,就罚我现在出去走走吧,这大雪天不窝在房檐下,可是够受的。” 赵丹青得救似地看向姜兰亭,听得出她是在为自己解围。 姜兰亭望着赵丹青轻柔一笑,取了催花雨和一柄纸伞,信步走出了宝峰楼,铁衣裹身的枣红背影渐渐被风雪隐去。 第18章 乐州城外以北五里的白石滩畔,便是应乐王右军打造下的最大关隘,储备军粮充足,更是筑起以流沙混散石的矮墙,寻常老百姓是连接近都不敢的,有些调皮的小孩儿还能在白石滩周围捡到一些断箭残刀之类的物什,回家偷偷藏起和同伴把玩。 右军统帅卓云飞的帅营就驻扎在关隘最中央,周围除了许多身手不俗的侍卫,还藏了十位在江湖上盛名已久的高手,只是卓云飞很少会来这里过夜,而是住在乐州里修建气派的将军府中。关隘内又容(艸)纳上千军士,所以视野内很难望到关隘的尽头。 校场内,一支俱是穿着部将衣物的军伍静静站在小雪中,悄然无声,足足五十七人,他们面前高台上站了姜兰亭和赵丹青。 右军中营第三营要重建,姜兰亭没心思一一挑选士兵,一个营人数多时可上万,她哪有那个功夫,此次来关隘里,只是在卓云飞召集好的五十名部将中挑选出合乎自己心意的部将来。 赵丹青只是站在一旁,想看看她最后会选出哪些人来。 姜兰亭眼睛扫过齐刷刷的五十名精气饱满的部将,声调比起平日要高了许多:“我是中营第三营的营将姜兰亭,今日将诸位召到此处,是为了选出几名之后调派到三营的部将来。” 只是短短一句话,众人也暗暗咂舌,这姜兰亭看上去年纪轻轻,眉清目秀,若是平日往身旁走过去,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谁能想到竟能坐上营将的位置。中营有八个大营,三营一直空缺不假,但下一几个营的人硬是没有敢替补的底气,现在听说三营有将军替位,可谁能想到就是眼前这位? 看众人面露惊色,这些日子下来她也习以为常,淡淡笑道:“诸位当中,有习气机的将军请出列。” 不出意外,日头下的五十七人全部前跨一步,动作整齐划一。在军伍中,气机并没有江湖那般力争高下,能做部将的人,所修行气机或释或道,都是能在军中立足攀爬的修为,而军伍中恰巧需要的也是身上有气机底蕴的人。 姜兰亭又道:“修为达参同境的人请出列。” 众人皆是整齐向前再跨一步。 姜兰亭暗中点头,卓云飞选出的这五十七人果真是精英了,之前在蒲逍林的队列中,可是连个周身有气机迹象的人都没有。 “修为至心印境的人请出列。” 这一次,只有二十四人向前跨了一步。 姜兰亭有些警神,部将中竟然也藏了这般武功的人,她继续道:“修为达通玄境的人出列。” 此次,二十四人中只剩下两人向前。 姜兰亭没再问下去,仔细打量这两个人,果真神清气足,修为精深,当即道:“二位将军,可有达度人境的?” 二人皱了皱眉,皆是摇头。修为能至通玄境,在江湖上都已经是可独当一面的侠士了,想要从通玄渡劫到度人境,放眼整个应乐军中也不多,至于龙门境,最熟悉的便只有应乐军中的第一人莫度将军,和紧随其二的第二高手,丹增贡布了,那位堪堪臻破龙门伪境的军神王玉台,也只是存在于各种传言中,并没有亲眼见过。 姜兰亭心中了然,而后越过三人,在第二列的部将中伸手连点十余人,道:“请几位将军出列。” 那十余人的神情先是略微怔一怔,而后走到最前来。在场五十七人中修为最精神的三人已经站在最前,他们并不清楚姜兰亭要让他们上前的用意。 一旁的赵丹青虽然也和他们一样一头雾水,但很快发觉眼前这十三名部将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相貌年轻,约莫才过及冠之年,武艺境界都还处于心印境。 姜兰亭含笑道:“几位将军修行多久?” 十三人中各人的回应不一,又长又短,长则十年短则四五年。姜兰亭默默片刻,似是在想什么,随即在十三人中又连点四人,对赵丹青道:“好了,劳烦郡主转告卓统帅,我手下部将已定,就是这四位将军。” 众人脸上忽现疑惑的神情,随即被惊异取代,连括赵丹青在内也没反应过来。 那两位修为最为精湛的部将愣神站在原地,赵丹青不得不过来问道:“你选这四个人,却是为何?” 姜兰亭似乎对那些惊讶目光视而不见,徐徐道:“这四人加上祝诚和苏昌,整好六人,至于余下的四个空位,还得劳烦卓统帅替我操持了,统帅的眼力可比我老道多了。” “可......你选出的这四人都太年轻,而且修为并不如之前的那两位。”赵丹青不得不提醒姜兰亭,她选出的并非是最好的人选,在赵丹青耳濡目染父亲统兵来看,身为部将,精湛的武艺不可或缺,同时也更需要征战的经验。 而姜兰亭想的却是另外一处。她选出的这四人,虽然武艺并不出众,但破伪境的时间最短,能在比其他人较少的时间内臻破伪境,只能说这四名部将潜在的习武天赋不难挖掘。另一点,这四人年纪尚轻,这队姜兰亭而言更容易控制和培育成为亲信,一朝天子一朝臣,亘古不变,整盘棋中,帅只能有一个,谁不想手中只握(艸)住能被自己控制的旗子? 要想在应乐军中站稳,再长远些,要想有朝一日复大理国,最重要的便是手中能握(艸)住一支强力的军队势力。 姜兰亭与赵丹青相视笑道:“我只要这四位。” 对她的脾性赵丹青比谁摸(艸)得都清楚,但又比谁都看不懂她。她是那类若没想清楚、做不到之前就不会说,一旦说出的话,或许拼出性命都会去做的人,所以她说出口的话,很难会变更。她的想法埋得很深,有时赵丹青觉得自己将她看得很透彻,但偶尔她的一举一动又会超出她对她的认知范围外。 难怪一次白怜悄悄对她说,姜兰亭和王玉台本质上最大的区别就是,王玉台表面看上去城府很深,但与她接触得越深,就越能发现她性子的直率,有话直说,姜兰亭则反之,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心机,对人对事都是一副好脾气,可接触得越深,就越觉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沼泽,太难(艸)摸清心思。 这不仅白怜说过,莫度、卓云飞,甚至是每天(艸)朝夕相处的赵丹青都这样觉得。可她虽然有这样的性子,却让人讨厌不起来,她承诺过留在赵丹青身边,若是不得已,便寸步不离,雅州有难时,她拼出全身修为只为了赵丹青毫发无损;应乐王七年前被她知道有脚伤,硬是闯入云梦大泽只为了找一株龙须金花;对才认识的白怜亦是如此,表面虽然不说,但实际是在想着法子让白怜能真正开心起来,有时被白怜说一通,也只是笑笑就过,从不当真。 她对身边人的好,有目共睹。 赵丹青双手负在身后,温婉一笑:“那就按你的意思吧。不过我可得提前说,三营在右军中担任前锋一职,卓统帅和我更想看见它恢复往日的容貌。” 姜兰亭脑后青丝缠着额带飘舞,她望着身前的五十七人,说道:“郡主给我至多四个月的时日,我会让它恢复。” 出了白石滩的关隘,四名由她选出的部将骑马跟在她与赵丹青后面。 一路行到宝峰楼,姜兰亭对四人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四人分别名潘雄、周满棠、唐进、李忠,随即便任命了各自的部级,到了宝峰楼,又遣人将苏昌和祝诚二人接来,委派了晋封职令,暂时住在宝峰楼。 若是换成平日,应乐军有将士住到宝峰楼中,以白府和应乐王的交情,白怜是不会收一个铜子的,但现下几人是姜兰亭带来的,她不由自主又满心说不出的不快,也许是对王玉台常年的积郁已深,现下遇上这么个神情相仿又不会真生气的主儿,可以把气稍稍撒一点在她身上,她哪能放过? 这不又在大堂对上眼了,赵丹青很自觉地离两人远远地,以免殃及池鱼。 “你把人带到我这儿来白吃白喝白住,这笔账要怎么算?” 姜兰亭手指拨弄着一只白瓷茶碗,幽幽道:“我现在身上也带多余银钱,待卓统帅发了我月例银子,一分不少付给你。” “那你带人来让我不愉快,这要怎么付?” 姜兰亭挑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只是佛说里的心魔,静心礼佛驱散就好。” “什么是心魔?” “心魔就是你累积的仇恨啊,怨毒啊,杀意啊。” “当真?那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个人,但很心烦,要怎么做?” “这个......我自然有办法。”说着姜兰亭就把茶碗放平,捻过一支竹筷在碗口边轻巧,入耳清脆,口中念起那首在白怜口中是拿来哄孩子的大悲咒。 一曲终了,白怜目瞪口呆。 姜兰亭直直望着白怜清澈的眼睛,道:“如何?驱除了没,有么有爽快些?” “好像是爽快了些。” “那便是了,前些日子我对你说大悲咒有净化人心的法力你还不信。” “可我如今又添了一件心魔怎么办?” “是什么,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啊。” “我又想砍人!”白怜忍不住就要拿酒葫芦往姜兰亭脑袋上敲:“大悲咒个鬼啊?你除了大悲咒其实就不会别的吧!却是当我傻?” 姜兰亭看着那来势汹汹的酒葫芦,不敢用昆仑山的指法去弹开,那白釉瓷葫芦一看就不是省钱的材料,破碎了那更揪扯不清了,只能一把抓住白怜的手腕,她的白衣边角刮在脸上发痒。 “你就是傻啊,不然怎会痴迷于男女之情不能自拔呢?” “谁告诉你我喜欢男......这是我正常的情愫!” “佛说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你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感情,说明你前世愿意为你回头的人不多啊!” “哪个佛说的?谁那么有病为一个人回五百次头?那照你这说法,我们遇到,是不是我上辈子也看了你五百次啊?” “不光遇到,我现在还能碰到你的手,这就是缘分啊,我们上辈子一定认识!” “好好好,今日不拿酒葫芦砸开你的脑袋就对不起我们前世的缘分!” 赵丹青算是对宝峰楼里的这俩活宝心服口服了。 接连几日的大雪停歇,天空也总算放了晴,乐州人崇佛,几乎大家小院后都会立一道刻满经文的佛墙,便是连宝峰楼也不例外。 佛墙前的白雪消融,偶尔有几缕阳光渗透下来,头(艸)顶白云朵朵,佛墙前竟有小虫低飞。 早早起了的白怜在后(艸)庭院发现了比她起得更早的姜兰亭,可她只是坐在佛墙面前,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做什么,她静静地坐着,白怜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过了一盏茶得功夫,就听姜兰亭的声音传过来:“三十年众生马牛,六十年诸佛龙象,现下看来却是差得多呢。” 白怜见周围没有人,她确实是在对自己说话,便道:“急什么,你还连三十都不足的。若换作是我,可不想成佛。” 姜兰亭缓缓回过头望着她:“为何?” “为何呢......也许是因为许多人都想修成正果,靠礼佛来超度自己,但又有几个人想过......佛是清醒的,会清楚地看见所有珍惜的东西离自己而去,只剩下自己,生生不息。”白怜倚着门框,白色清瘦的身影看上去莫名清寥,神色复杂:“死不可怕,孤独地活着,才痛苦。我不想死,但也不想一个人永远地活着。” 姜兰亭没有反驳她,她说的没有错。 “若只能选一样呢?” 白怜想咬人。 第19章 在宝峰楼里的日子平淡无奇,乐州也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也许是此处有重兵镇守,才不至于不受战火牵连。在白怜这儿住了些时日,赵丹青才听闻白府老爷白维扬回府,多日不见父亲的白怜自然要回府上,赵丹青也一同去探望,赵丹青会去是情理之中,她父亲与白维扬是多年老交情了,她这个晚辈可不能失了礼数。只是姜兰亭不知道自己这个外人为何也要跟着去。 赵丹青有自己的打算,姜兰亭要在右军中立足,与作为朝野支柱之一的白府提早交好关系必不可少,让白老爷子对姜兰亭有个印象,以后姜兰亭若真能在右军中占一席之地,白府在背后的支持至关重要。 “怜儿先去吧,我去置办点东西,随后就到。” 白怜站在驮轿前执着赵丹青的手道:“姐姐不必这样拘礼,父亲与王爷是多年老交情了,寻常探望就可,父亲一定高兴。” 赵丹青笑着摇摇头:“交情归交情,但晚辈可不能疏忽了,怜儿先去吧。” 白怜只好点点头:“那好,姐姐要快些来。” “知道。” 目送白怜的驮轿走远,赵丹青和姜兰亭这才骑上马,去往乐州城最为繁闹的玉水街头。这儿的一切较之宝峰湖附近,都变得突兀起来,过往行人无一不是鲜衣怒马,极少见衣着平凡的人,所兜售的物什也都令寻常百姓望而兴叹,这儿更像是一个富甲们喜爱来的集市街头。 赵丹青径直去了一家名为方圆钱庄的店铺里,从掌柜的处直接取走一件早已从夔州路送来的紫袍玉带端砚。白老爷子平日从商之余最大的喜好便是书法,赵丹青的这一尊端砚,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一件出手就足以让白老爷子欢喜许久。 姜兰亭仍是那身应乐军中的枣红拂卢和花纹更为精细的铁甲,很是平常。以赵丹青的话来说就是,今日白府里登门探望的人必然数不胜数,带了自家闺女公子来的也很多,必定要着重施以粉黛,而姜兰亭穿着平常,倒更能让白老爷子留意到。 白府门口车水马龙,当赵丹青和姜兰亭到时,门口声势浩大的官老爷们立即躬身让出道来,满脸堆笑。应乐王的宝郡在封地内,按礼二品以下的官员见到必须躬身行礼,若是在道上遇见,必须下马落轿让出路来。 赵丹青和姜兰亭下马后,被早在门口等候的管家引入府中。 白府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府邸,白墙黛瓦,回廊照壁,倒是令一直居住在大理国和昆仑山的姜兰亭开了眼界,那位管家一路恭恭敬敬领两人走到一座戏坊里,里面戏台上正演着一出姜兰亭和赵丹青并不陌生的剧。戏坊中布置精细,可里面只寥寥坐了三个富甲模样的人,见了赵丹青立马起身行礼。 在应乐王麾下封地中,可以不认识知州,但一定得认识郡主,所以三人面上堆砌了满满的笑容。赵丹青只是与三人客套了几句后,便随管家引到一处雅座下坐下,管家细声道:“郡主,老爷正在前厅招待其他客人,请郡主和这位将军在此稍候片刻。” 赵丹青微笑道:“有劳了。” “郡主哪里的话,小人分内之事,今日戏坊内不接待其他客人,这戏台布置便是为了几位大驾光临。”管家说完后,躬身退出。他刚出去,便有侍女端来食盒香茶。 姜兰亭自小对戏剧都是兴致缺缺,倒是对赵丹青取来的那一件端砚极其有兴趣,很想摆在眼前细细端详一番,但想到是送给白家老爷子的重礼,便只好作罢。 耐着性子听戏,这戏子唱的是《目连救母》,一唱三叹,很是出彩,姜兰亭虽无兴趣,但从小也对这些戏剧很熟悉,听起来无大碍,听戏间隙还能吃茶点,四周欣赏白府的楼庭格调,何乐不为? 这一听,便是漫长的三个时辰。 赵丹青和姜兰亭的耐性本就出类拔萃,但另三位商贾便不如此了,期间不停遣人询问白老爷子的消息,脸色难看。那管家三番两次解释白老爷子确实在前厅应客,实在无暇过来,待那些客人散得差不多,老爷自会过来。光是伺候里面这三位爷,管家已经满头大汗,索性最为重中之重的应乐郡主脸色还不错,夹在两头难做人的管家也不由松了口气,忙让戏子再唱曲子。 待曲子终了,又是两个时辰。饶是赵丹青和姜兰亭这般好耐性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了,而最令赵丹青脸色大变的是管家丧着脸跑来说,白老爷今日或许腾不出时间来接见了,赵丹青也再没耐心,施施然起身。 她虽然脸上仍挂着浅笑,但管家哪会瞧不出其中冷意。若是来的是一旁的那位女将军,莫说五个时辰,便是五日都得好好等,但今日来的可是应乐王的宝郡啊,普天之下几个人得罪得起?纵然老爷和应乐王交情不错,但在交情和王爷宝郡当中,傻子都知道王爷会更偏袒谁。在中间伺候的管家若不能在此时稳住赵丹青,替老爷补回些许失去的信誉,得罪了应乐郡主,那罪名可承受不起。 就在气氛慢慢冷下来的时候,姜兰亭望望侍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管家,一副并不知道发生什么的神情赵丹青道:“郡主,末将有些饿了,能否在这儿用饭?”说完,她飞快地扫了眼管家。 这可是个天大的台阶,那管家并没有漏掉,再不借势下楼那真得蠢死。 管家听到她这话差点没感激得跪下来给她磕头,马上道:“只要将军吩咐,小人立即给郡主和将军上一桌盛宴来。” 赵丹青微微偏头看了看朝她笑眯眯的姜兰亭,心里叹了口气,但也不由感叹道,有她这般心思,应付一般的官场是不会有太大问题。她也看在姜兰亭的面上,卖了管家这个面子,道:“那便上一顿膳食来吧。” 管家忙哈腰点头:“自然自然,请郡主和将军稍候片刻。” 姜兰亭默默坐回软垫上,喝了口香茶,寻思着这白老爷的面子当真这么大?敢让赵丹青白等整个下午。 虽说在听曲的时候茶水和点心十之六七都是姜兰亭吃掉的,但等一桌丰盛晚膳摆上来,姜兰亭口下也没留情。奈何管家真的给摆上了一桌盛宴,她们两人哪吃得消?赵丹青便邀了另外三位商贾一同进餐。能被郡主邀请共进晚膳,多少人求之不得,何况赵丹青本就是貌美出众,也能正好一饱眼福。三位商贾也不客套寒暄,向管家要了几坛美酒,一一敬赵丹青。 能在各个场面替父亲打点的赵丹青酒量自然不弱,但也不是海量,几番敬酒后,脸色就有些不适,但仍笑着推脱喝不下去。那几位商贾也喝到了兴头上,知晓应乐郡主脾气不差,便一刻不停地劝酒。 一旁一个劲吃赵丹青夹的菜的姜兰亭终于放下筷子,拿过赵丹青手中的酒盏笑道:“郡主不胜酒力,末将自作主张来与三位大人喝。”说完便将盏中的酒仰脖喝下。 她这派爽利的作风让三个商贾很有好感,当下抬上一坛未开启的酒坛给姜兰亭,觥筹交错起来。 和姜兰亭喝起兴致,三位商贾也不再如起初那般顾及,和姜兰亭说一些家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这酒却是没停过。 天色暗下来,整个乐州升起红灯。 出了白府,姜兰亭和赵丹青和三位同样没能见着白老爷子的商贾分道扬镳。 赵丹青扶着姜兰亭,闻着她满身散不去的酒气,皱眉道:“傻姑娘,酒可不是这样喝的,你的酒量哪比得了那些商人,撒个谎找借口不喝就是了?” 姜兰亭长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天上黯淡的月光道:“哪能处处占上风呢?” 赵丹青没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道:“我没让你去那三个富商老爷的府上坐一坐,是不想你被他们套住。那些商人虽然从商有道,但未必是能在你以后起到好处的角色,无非是想与你拉拢,以后多一个靠山,你今日进了他们府中做客,以后就得还这个人情,现在和他们建立交情没有必要。他们若是能像白老爷这样一锤定音的底气,那我是绝不会阻拦的。” “嗯,我知道了。” 赵丹青望望那张醉醺醺但仍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干净脸庞,柔声道:“今日白怜不在宝峰楼,约莫你也住得腻了,可想去什么地方逛一逛?” 姜兰亭晃了晃脑袋,脸色淡红,笑道:“现在怕是会扫了你的兴,腿都喝软了。” 赵丹青笑了笑,心想也是。从一旁仆从手中接过缰绳,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拴在鞍上,把姜兰亭扶上马后,自己便坐在她后面,牵着缰绳。 “这样被他人瞧见了,怕是不好吧?”姜兰亭提醒道。 赵丹青挑了挑眉:“哦?你若还有力气自己骑一匹马,那就下去啊。” 姜兰亭认命地摇摇头。 两匹马悠悠走在乐州夜晚的街道上,走马观花似地看着两旁繁华的夜景。赵丹青特意勒紧缰绳,让马匹走得平稳,臂弯里姜兰亭的身上和发上散出这几日点的檀香气味,很舒服。 赵丹青心里说不尽的暖意,抱着她很安心。七年来她一直不敢承认自己会对一个女孩产生别样的情愫,虽然也会害怕,怕其他人知道,更怕自己父王知道,她不敢去想父王知道这件事后的表情,自己赋予重望的女儿会做出这等忤逆的事。但直到姜兰亭出现,她才确信自己的心里所想没有错,她确实极深地喜欢着她。而眼前这个人迄今为止所做的事,和她的为人,确实值得她去喜欢。 她轻轻把下巴放到姜兰亭肩上,轻声道:“今晚去白矾楼住下吧,带你感受下乐州最大的客栈是什么样。” 姜兰亭微微偏头,开玩笑似地道:“留宿多少银两一(艸)夜,应乐郡主出钱的话,便宜的我可不住。” 赵丹青笑道:”乐州就是这样子,在留宿上不会太苛刻。你若想留宿更贵的客栈,等到了西宁州再说。“ “那我可得牢牢记好了,可不许赖账。” “你以后常提醒我就是。”赵丹青对此并不放心上,这些小钱,对于她这样一个堂堂王爷的女儿,还真必要计较。 到了白矾楼下,便立马有仆从替二人牵过马,到马厩中喂上好的草。 赵丹青要了两间客房,掌柜的一看是赵丹青,立马让跑堂的给腾出最上好的两间上房,赵丹青有意要拿出钱,都让这掌柜的给劝着收回去了。姜兰亭不禁莞尔,怕是赵丹青硬塞给那掌柜的,他都不敢收。乖乖,这可是王爷的女儿啊,能赏脸来就是另一个层面的照顾了,谁还要钱?乐州的一切运作不都得王爷多担待?但最后在赵丹青的坚持下,掌柜的还是象征性地收了普通客房价格的银钱。 赵丹青拿了一张银票给姜兰亭,说道:“晚上要是嫌闷,就点些夜宵,喝些好茶,这家客栈的二楼有花浴,去泡泡,差人给你按揉一下。” 姜兰亭也不和她客气,接过银票笑道:“多谢郡主。” 送赵丹青进了房,她自己也回到房间中。 屋内早已点了烛火和宁神的檀香,她再没有外人面前一直保持的笑容,而是面庞紧绷。她推开窗户,静静坐在椅子上,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马车,胃中因替赵丹青挡下太多的酒而隐隐作痛。 翌日清晨,赵丹青在和掌柜的问话中得知,姜兰亭昨夜只是向跑堂的要了笔墨和纸后,便再也没有出过房门。今日一早洗漱后去了后院,坐在佛墙前念经,一念就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丹青听完有点诧异,但又在情理之中,想到她既然能定定在戏坊里听五个时辰的戏,那念一早晨的经就不足为奇了。 掌柜的从桌案下拿出一个揉皱的纸团递给赵丹青,说是打杂的在整理姜兰亭屋子时间她扔在废竹篓里的。 赵丹青接过,展开看了一眼,起先怔了怔,随后茫然,最后闭了闭眼睛,轻轻出一口气,将纸张折叠好放入衣中。 那张纸上是一个画到肩部就停了笔的女子,画上一笔一划极其用心,眉眼清晰,栩栩如生。 在画上那女子的发上,有一支用淡墨勾画出的朱鸟檀簪。 第20章 后院磨坊旁刻满《般若心经》的佛墙前姜兰亭跪坐在膝上,面前横放着国刀催花雨。待赵丹青看到她时,再没有曾经霸关雅州城门时的坚毅,只有说不出的落拓。 赵丹青走到姜兰亭身边轻轻蹲下,没有说话,见她来了姜兰亭只是身体一颤,低了低头,脑后发丝扫在眼前。 赵丹青看得出她眼睛还红着,也是静默,姜兰亭怔怔望着墙边的白雪,双手已经被冻得发紫。 来后院取谷物的杂役们看到这样一幕,一个红衣锦甲的年轻女将双膝并拢,把头埋在膝盖中,肩膀微微颤动,哽咽声压抑,并没有寻常女子那般受了委屈便哭喊,她只是把脸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包括一旁的应乐郡主。 许久后她才吃力地抬起脸,仰头望着天,似乎是不想某样东西流出眼眶,嗓音沙哑:“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兰亭这孩子天生体寒,让高禾将军带我往南方逃,以后金贼之乱平定,就回善阐城看看,在兰亭寺内给她点上三根香,轮回路上走得就心安了,就怕下一世不能再做我的娘了。” 赵丹青盖住她一只冰凉刺骨的手,另一手缓缓顺着她的背。姜王妃薨落,大理国王段兴智出逃善阐城导致大理国被金军攻陷,举国皆惊。姜王妃在江湖上被评天下第三美人,善阐城首户姜家二小姐,生性雍容端庄,却嫁与登基不满一年的段兴智,段兴智生性懦弱,两人在旁人眼中极不般配,但姜王妃仍与段兴智诞下一(艸)女。在重男轻女的世道里段兴智并不喜欢自己女儿,所以姜王妃要求女儿随她姓,段兴智也未阻拦。公主四岁之前一直在善阐城第一古刹兰亭寺内长大,四岁之后才接回羊咩苴城。 姜王妃操劳费神一辈子,如今给世人最大的印象,便是她一人率领善阐大军守城,死战。直到让护将高禾带姜兰亭逃走时,仍未离开守地一步。姜兰亭不是男子而倍受父王冷眼,甚至厌恶,让她自幼就带着自卑和负罪感。没有得到应有的父爱,姜王妃便非常宠(艸)溺姜兰亭,给她双份的爱护。 在段兴智册立嫔妾时,有意疏远姜王妃,姜兰亭便再也没叫过这个从没有正眼瞧过自己的男人父王。自卑的泥潭往往能孕育出异常强大的自尊,所以幼时的姜兰亭便只护着姜王妃,就连段兴智在内,都不允许出言不逊,这份执着,姜王妃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所以在离世之时,只愿她能如那座千年古刹兰亭寺般永远安稳,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姜兰亭缓缓拭了下眼角,轻声道:“丹青,母后在我眼中,只是一位平凡的母亲,比起母后,我更想喊她一声娘。她一生没做过亏心事,可偏偏嫁给了段兴智,糟蹋了下半生,她贵为王妃,但她的苦,我懂。她就这么走了,我出息的那一天,她也没能看到。”她徐徐道:“我恨段兴智,不是因为他对我不好,在我眼中从没把他当过父亲,只恨他亏待了我娘。那男人还没有死,现在还在大理国活得好好的。” 赵丹青握(艸)住她的手,沉眸道:“我父王常说,人在做天在看,因果报应,他若之前作恶,那这一生中的某一天,就会遭到应有的报应。你若想替王妃争一口气,不难,只要你愿意。我父王器重你,并不是因为之前对我的救命之恩,而是看出你命中有数,必定学而有术。你认为一位手握整个西南兵权的藩王看中你,仅仅是因为你救过我?” 姜兰亭望着那柄催花雨,喃喃道:“即便我以后真的能复国大理,母后是如何都看不到了。” “真的?”赵丹青凝视着她,反问道:“所有人都在看,兰亭。我想王妃更愿意看到你是为自己而活,王妃,以及我,只想看你好好活着,大理国对你而言不是回忆中的枷锁,而是变得更加坚强的后盾。为了王妃,坚强地活着,活到成为大理王那天。” 姜兰亭淡淡笑了笑,回身握(艸)住赵丹青暖热的手。 ============================================= 当日,白怜亲自将二人接入白府,一路上没少为昨天的事好好道歉,之后进了白府,白老爷子也显露出无比的诚意,吩咐管家不再接见任何客人,单独招待赵丹青和姜兰亭二人。在白府中也得知了西宁州战事告捷,应乐王损兵八千将金军赶出西宁州境内,令众人大喜过望。 晌午,姜兰亭、赵丹青和白怜回到宝峰楼,姜兰亭在长廊召见了手下十位部将。 今晚无雪,长廊下月光似银流般洒了一地,混着清爽的霜降水汽。月下姜兰亭坐在长廊上,盔甲熠熠生辉,面前齐齐站着十位英(艸)挺的将军。 姜兰亭微笑着,嗓音清雅:“私下不用那么拘谨,诸位将军请坐过来吧。” 十位部将眼神向旁边的人扫去,谁都没有动。无论在军中或是家中,上下关系永远不可逾越,为人必须恪守最起码的礼节,莫说在军中,即便是在平常的场所里,富甲与寒流末士同席都会被视作自身耻辱,现下要与将军同座,成何体统? 见众人都没有动作,姜兰亭徐徐道:“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是一个营的从属,那也不怕诸位笑话,我虽为女子,但心里已将诸位将军自作主张当作了自己的兄弟,以后便也是一同搏杀金贼的兄弟。我对兄弟私下里不喜欢讲究从属关系,希望诸位将军也如此对我。” 众人不敢搭话,但眼前这位女将言语诚恳,在她脸上找不出一丝虚情假意,若还不坐下,那便是不给她这个面子,但从军以来便遵守的礼节,他们又哪敢随意破例。 祝诚和苏昌在众人当中与姜兰亭接触时日最久,祝诚本身不拘小节,听完姜兰亭的话后,便拱手道:“将军把我等视作兄弟,是我等荣幸,属下必当受用。既然姜将军说不用拘束,那属下定听从将军吩咐。”说罢,祝诚率先在姜兰亭一旁坐下。 见他的举动并未引来姜兰亭的不快,反而看到她脸上微微渐浓的笑容,这才松了口气,围坐过来。 姜兰亭首先偏头望向卓云飞替她选出的四位部将,语气恭敬:“四位将军是卓统帅亲自选出的精兵,亦是我的前辈,我随后要提到的重建三营的法子,几位将军若觉得有何不妥,尽管提出便是。” 这四人分别名为丁原、许坤临、韩兴、张远山。本来初次见到调派的营将有些紧张,因为右军中对这位女将军的事迹和为人众说纷纭,可没多少人亲眼见过,几人料想能在右军中出人头地,必然性子狠辣武功高超,但凡在军中有些身手的人,很少有像莫度将军和丹增贡布将军那般低调。 如今亲眼见了,却是个很美而且似乎挺(艸)好说话的女将军,看她以晚辈自居态度谦和,四人也不由心生亲近,笑道:“姜将军过谦了。”话虽如此,几人心里也想到另一层面,认为姜兰亭年纪太轻,之所以能坐上营将的位置,十之*是靠郡主的提拔,实力倒是其次。 姜兰亭也不在意他们怎么猜测自己和赵丹青之间的关联,只要他们能在自己手下尽心做事,随他们去想。 她这时收敛的笑容,正色道:“几位将军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了,军中如何练兵,我不多过问,但只要求一点,三营的卒子,必须是能提枪上马,端弓举盾无一不嫩的兵,能做到吗?” 那六位年轻的部将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军士所习沙场技能越全面,搏杀过程中便越能灵活迎敌。可换到许坤临四人便不这么想了,若是要能举弓能上马,那所有营的人数分配都一样,部级中会分出步卒、马卒、弓卒,何必这样麻烦?而且以姜兰亭提出的练兵方式,只怕没几个新卒能吃得消。 许坤临最先说道:“将军,属下以为这样有些不妥。骑马举弓,自然会专门训练出一支部军,何必让整个营都去学呢?即便能学成,在战场上也未必用得上啊。” 怎会用不上?姜兰亭对雅州一战的印象太过深刻,金军擅长骑射,而应乐郡擅长近战,若能将两者很好地融合到一起,军伍的实力无疑会大增。而且,在广泛境地中骑兵的作用至关重要,长枪与马匹带来的冲击是一般刀尖所不能匹敌的,若营阵中的军士不会骑术,即使军中有大量战马,也只能成为累赘。 她的想法并未强加给许坤临等人,并不去费口舌解释其中的利弊,这也是她重用祝诚等人的关键所在。 姜兰亭含笑,慢慢起身望着面前的许坤临,说道:“许部将,我此时的话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让你们按我的要求去完成。我只问,能不能办到?” 没料到看似好说话的姜兰亭也会这般不顾情面,许坤临脸色骤变,半晌答不上话。 姜兰亭一手搭在催花雨刀柄上,轻轻摩挲:“若是哪位将军认为我不可理喻,那现在就请站出来,我会向卓统帅阐明,将他调配到其它营队。” 谁会傻到主动提出调配,这无异于得罪了能率万人的将军,以后还如何在军中立足。再更深一层,姜兰亭身份特殊,她上面有整个右军的统帅卓云飞撑着,更有能第二手控制应乐军的应乐郡主,得罪她直接就等于得罪赵丹青,这不是找死是甚? 四人面面相觑,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随祝诚苏昌等人一齐起身,躬身道:“但凭将军吩咐。” 姜兰亭笑着点点头。无关他们是真心实意地接受还是如何,但这就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她身形回转,月光渗透到脸上,周身朦胧:“一个月,我会去白石滩查验成效,达到适才提出的程度,我会向卓统帅请赏,若没有,那我只能将他请出三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好个手段凌厉的姜兰亭,不管她有没有实力,但这等统兵手腕确实震慑。 此时张远山上前一步拱手道:“姜将军,属下有一事想要说明。” “说吧。” “若以将军所述办法练兵,那就得有足够的马匹弓箭,弓箭属下与七营兄弟们交情不浅,可以借得,但这马匹就......” 姜兰亭道:“这个我会去请示卓统帅。” “......是,属下明白。” “若没有其他事,诸位将军便回房歇息吧。” “属下告退!” 众人相继离去,只剩姜兰亭一人站在月光下,静静地出神。 姜兰亭回大堂时,赵丹青正和白怜查验着从雅州马队运过来的蒙山茶叶,当赵丹青听见她要从卓云飞处借九千匹战马时,她惊得手中的茶叶都差点撒了一地。 白怜虽不在军中,但应乐军常年驻扎在此,父亲与卓云飞有深厚交情,她能进白石滩关隘里参观,对右军的情况也基本了解......就是她当日围着整座关隘里外绕三圈都没见到这么多马匹啊!她差点没控制住又想抄起酒葫芦往姜兰亭脑袋上招呼。 赵丹青还愣愣地看着她道:“你这是要做甚借这么多马匹?三营可不是骑兵营。” 姜兰亭还是第一次见赵丹青露出这样呆滞的表情,在她印象里赵丹青属于那种天塌下来都能八风不动的女人,说明事情真有点超出她意料了:“卓统帅既然愿意把三营交给我,就应该信任我。我只是在想究竟能不能借到。” 赵丹青在姜兰亭面前总是硬气不了太久,勉强笑道:“那你总得让我知道借这么多马要做什么吧?” 姜兰亭解了催花雨放在一旁木桌上,蹲下(艸)身子也学着两人的模样拆开一包茶叶,边查验边道:“只有骑兵最能了解骑兵的弱点,金军骑射满天下,我想让手下所有人都知道金贼的弱点,以后两军对垒才不至于无从下手。” 赵丹青细细想了想她的话,似乎有道理:“话是这么说,但以乐州的状况,卓统帅那里应该至多只能借到四千匹马。” “好,就四千匹。”姜兰亭生怕赵丹青反悔似得,立刻笑道。 看她那张纯良的笑脸,赵丹青忽然有种被坑蒙的错觉。 一旁的白怜看着这对关系像姐妹但感觉又不止姐妹这么单纯的两人,拨开塞子喝了口酒葫芦里的酒,素手翻转,扔了个东西给姜兰亭。 姜兰亭眼疾手快,抬手准准抓住她扔过来的东西,触手一片温润,她瞧了瞧,是一个暖壶。 她捧着暖壶不解地看了看白怜,白怜一脸和她没关系的神情说道:“是姐姐帮你暖好的,放在我这儿,她说你体寒,在外面站这么久回来难免受凉。” 赵丹青第二次瞪着白怜,呆了。 姜兰亭也是愣了愣,不是意外赵丹青会暖好一个暖壶给她,自两人相见以来,赵丹青总是对她投入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也愣了的却是这已经是赵丹青一个晚上第二次露出这种手足无措的表情,对见惯了赵丹青从容姿态的姜兰亭来说太过稀罕。 白怜满脸狡黠的笑脸更让姜兰亭一头雾水,这白怜说出暖壶是赵丹青暖好的事情不是很正常?惹来赵丹青这么大反应她也是不懂了。 不管怎样,姜兰亭还是朝赵丹青温温笑道:“多谢郡主。” 她一句话和神情让白怜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手拄香腮说道:“我怎么觉得你只有对姐姐才会突然变温柔呢?” 赵丹青一怔,姜兰亭将暖壶焐在手心,说道:“怎么?” “让我觉得你眼里就像只有姐姐一个人似地。” 姜兰亭一副痴傻表情笑道:“难道还要装个酒鬼不成?” “......”白怜收回刚才的话。 “其实你也很温柔啊,还不是只对一个人。”姜兰亭秀眉轻蹩。 “为什么这样说?”一听她这句话,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个戴狼帽的身影来。 “没什么啊,只是有些不习惯你这么好态度跟我说话。” “难道成天板着脸对你就好了?” “你突然温柔我会害怕,有种不得了的事会发生一般。” “滚滚滚!” 第21章 成都府为苍月王重兵囤地,军纪森严,几乎五步一哨,暗桩多如牛毛,等到了乐州,便是一片太平盛世的光景,每日几乎只有甲士巡夜,更无门禁。 这让在严峻环境中脱颖而出的王玉台和手下军士百无聊赖,有些过不惯这样的安乐日子,似乎戎马生涯更适合这群每日刀口舔血的军爷们。 近半月没有摸(艸)刀,更没有碰女人的王玉台那叫一个愁啊。 乐州白石滩外传来隐隐震动,整座乐州城随即而至下起一阵烟雨,当空却有一轮太阳。 右军众将士被这声势惊得立马提剑出了关隘查看,只见汹涌的江水上一男一(艸)女踏水而行,来来往往散出道道剑意。 众人怕被剑气波及,只敢远远在岸边观望,定睛细看,好个王玉台,和人练剑练到右军营地面前来了! 虽然她的剑意有所压制,关隘没有受这磅礴气机影响,但素来和苍月王的人不对眼的应乐军将士们谁不憋了口气,若不是卓统帅明令不许与王玉台起冲突,他们只怕早已提剑去拿下这胆大包天的女子了。 管她是什么军神,不信她一个人还能斗过茫茫右军的将士们。 只见一位穿了鳞甲的将军身形飞撤,一跃过了王玉台扫出的巨浪,翻身一脚踏在水面,道道大浪如同巨龙般扑向王玉台。若是常人被那巨浪砸中,必得粉身碎骨,待那巨浪离王玉台两丈时,她突然将剑收回背上剑鞘中,她脚尖一点水面,横空而掠,身形如隼。 坠(艸)落在巨浪当头时,她飘摇过江,脚尖在江面上轻点一下,便炸出一个水涡,第二步、第三步,连续九步,步步踏出漩涡,如同莲花绽放。 步步生莲。 九步走到岸上时,她脚上滴水未沾,汹涌的江面已经一浪不起。 王玉台拱手道:“莫度将军武艺高强,晚辈佩服。” 莫度负手笑道:“王将军过谦,方才王将军与我对阵,只怕才用出了通玄境的实力来。将军愿意邀我出来活动筋骨,是我的荣幸。” 王玉台也负手在后:“前辈这般客气,晚辈可受用不起。” 这两位能称之当今的顶尖高手在岸上交谈,旁边的人可都快淋成了落汤鸡,待两人走后,烟雨才停歇,在岸边现出两块未沾湿的空地。 当王玉台没带一人只身坐在宝峰楼前的湖边,气氛诡谲。她坐在水边,狼帽放在一旁,默然走近的赵丹青对这位军神毫无畏惧,直至走到她背后,淡漠道:“王将军还没离开乐州?” 王玉台扭头看了眼也是许久未见的赵丹青,笑道:“在这儿好吃好住,为何要离开?” 赵丹青的衣袖被水面吹来的风轻轻鼓动:“我以为苍月军刚刚拿下雅州,王将军会在那儿好好拾掇一番呢。” 王玉台笑容古怪:“那些事,营将就能做好。” “那护送南郭将军这等小事,更不必军神亲自做了,来这儿,却不是特地来找消遣?” 赵丹青会这样冷淡地对她说话,完全在意料之中,自从认识赵丹青以来,她就很护白怜,把白怜当作自己亲妹妹一样对待。所以能想象自己让白怜离开成都府后,赵丹青会是什么样愤怒的表情,她甚至也能想象出白怜心中积郁的怨气和委屈。 对,白怜并没有做错什么,是自己对不起她,为求武艺精进和前程突然和白怜分道扬镳,这对那时还很单纯的白怜很残忍,或许一辈子白怜都会记恨她。但王玉台并没有白怜想的那样绝情,这四年白怜牵挂她,她又何尝不是,即使对自己的侍妾也没有投入太多,她心里想的仍是那一抹白衣。所以这种深深的愧疚让她来了乐州,想能得到她的原谅,想知道她这些年承受了什么,想了什么。 王玉台直视平静的湖面,答复道:“我爱的女人在乐州,这个理由够不够?” 下了楼的白怜轻轻哼着曲子,从后院一走入大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立在大门口的姜兰亭,她奇怪地上前,便目瞪口呆。 远处姐姐站在那个负剑的女子身后,轻声道:“你走吧,不要再伤害怜儿了。” 白怜心一沉,一手担在门框边,姜兰亭回头,就看见一张怅惘的脸颊。 远处王玉台徐徐起身,越过赵丹青,在白怜面前五步处停下,细长双眼看了看姜兰亭。姜兰亭神色冷漠,一只手早已按在刀柄上,但只是回望着王玉台,两名覆甲女子擦身而过。 此时门庭前只剩下白怜和王玉台,寂静无声。 王玉台刚上前一步,白怜便猛然向后退了好几步,跟见了鬼似地。对方狭长的眼睛陡得颤动。 那位漠北军神就那样桀骜地站在她面前,白怜慌乱的脑子里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只是她向自己靠近,她便下意识地后退,仅此而已。 直到白怜的身体抵在柜台前,乱成一团的脑子里传来王玉台清冷的声音:“看什么?走开。” 没有退路...... 王玉台没有再过多地逼近白怜,而白怜只是将抵住柜台的身体站直,极力镇静下来看着对方。 “知道我为何要来乐州?”王玉台微沙的嗓音,此时听来压迫十足。 “不知道。” 她从来不知道眼前这个只在乎自己修为的人怎么想的,曾经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从离开成都府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再没有余力去挽回她,即使再放不下,她也很清楚什么事是自己不该再触碰的。是眼前这个人,把自己珍视的感情看得一文不值,即使和她在一起时很幸福,但不代表她会愿意再一次承受那种突如其来的崩塌。 那种伤,她不想再受一次。 “怜儿......”王玉台垂下眸子,轻轻唤着除她亲人和赵丹青外只有她一人喊过的亲昵名字。 “那一日,我擅自吻了你,是我的过失。” 语气诚恳得完全不似从来只有戏谑声调的王玉台。 意料中的沉默,还在回避她。 王玉台走上前,与白怜近在咫尺,低声说起那句从来没对任何人说出口过的话:“怜儿,对不起。” “回到我身边。” 这份霸道,和命令似得的口气倒是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白怜迅速抬头怒视着她,本以为目光接触的一瞬还是会看见她玩味的眼神,但......面前这个女子眼里只有足够的认真,以及痛苦...... 白怜怔住。 这位有足够资本瞧不起任何人的军神,怎么会有那样脆弱的眼神…… “你......” 白怜的话脱口而出,又硬是把剩下的话及时咽回去。 她白袖一动,一个巴掌结结实实甩在王玉台脸上,那半张脸立刻浮现出五个指印,她又挥手,另一耳光又狠狠打在她脸上。 下一瞬,泪水夺眶而出,仿佛那两巴掌是打在白怜自己身上一样,心狠狠揪在一处抽痛。 王玉台没有阻止她,但眼神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对不起。” 在感情里从来不坚强的白怜挡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原本清脆动听的声音此时彻底沙哑:“我不想要一个为了地位和武功就宁肯放弃我的人,我不要......你走......” 王玉台在白怜的错愕下,轻轻拥住她,怎么都挣不开,但她却又小心地控制着力道,不让自己勒痛她。 对方带来的触感,曾经的记忆,一时全部涌上来。 白怜仰头,泪水划过脸颊,无力地垂下挣扎的手。 喜欢或者爱一个人,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是恰如其分? 王玉台缓缓从宝峰楼中走出,在水边拾起那顶墨青色的狼帽,一直站在原地的赵丹青问道:“怜儿怎么说?” 王玉台戴上帽子,将系绳拉紧,看着赵丹青的眼睛微红:“想知道,自己问去。” 一旁的姜兰亭冷冷清清道:“丹青,走吧,不必和这个薄情的女人多话。” 王玉台眼神一颤,似是被姜兰亭一语戳中心底最不愿被人提及的底线,身后整座湖水骤然立起,悬空在姜兰亭和赵丹青头上,遮天蔽日。 “你找死?” 赵丹青大惊下马上挡在姜兰亭面前,厉声道:“王玉台,你和怜儿的事我不想多过问,那只会让怜儿寒心,但若是方才怜儿没有承诺你什么,请你离开!” 王玉台眼神锐利,如刀子般刮在姜兰亭脸上,只是一眼,姜兰亭体(艸)内气机如同滚锅般翻腾。 她转身离去,整汪湖水砸落回湖中,浪涛起伏。 王玉台才走,姜兰亭没由来一口鲜血吐出,胸(艸)闷至极,赵丹青惊愕下连忙扶住姜兰亭。 姜兰亭摇摇手,忙坐下调理只被王玉台看了一眼、便搅乱的气机。 赵丹青紧紧握(艸)住她的一只手,非常担心地瞧着她。 白怜颓然倚靠在柜台边,双目微合。 赵丹青面前那一滩猩红鲜血,触目惊心。 翌日一早,王玉台便带人离开乐州,前往成都府。 在白石滩这边,十位部将都忙得焦头烂额,谁都不敢最后背上个失职的罪名,对应征新来的新卒要求严酷到令其他营的人难以接受。 每日一早,便是由专门选出的剑士教导习剑,晌午,便到滩外练习马上箭术,到了晚间,仍要让新卒强打起精神来演练阵型。 仅仅三日,招募的九千三百名新卒便退出了四千左右,十位部将把情况如实禀告姜兰亭,她并不意外,只是找上卓云飞,请他重新给她添上新卒,卓云飞自然答应下来。 又过得三日,又推出三千多人,姜兰亭仍向卓云飞请兵添补。卓云飞虽然疑惑姜兰亭手下新卒更换速度有些令他匪夷所思,但还是听郡主的话,拨给她充足的人。 如此反复,卓云飞都习惯了,只要看到姜兰亭晚间来将军府,便主动写出调配令状交给姜兰亭。 此番情况,直至十六日后才稍稍缓解。 姜兰亭对目前看到的成效还算满意,她每日都会抽空到白石滩观察练兵,并在心中记下更改调整的地方。 在第十八日时,姜兰亭下达的命令更让新卒气血上涌,将早晨的练剑更换为疾行,来回必须走足二十五里以上,一个时辰内必须走完整个来回,更难以接受的是,必须穿甲带兵器,再增添半石的负重! 这次便是祝诚六人都难以认同了,说这对于还没有修习过气机的普通人来说苛刻,而且现在好不容易稳定下人数,若再加大练兵力度,只怕会有更多人退出。 “先做得三十年的马牛,才能做六十年的诸佛龙象,我要的是能吃得了这份苦的人,而我做出的决定,不会因为时日长短或人数减少而改变。” 众人闻言再无话可说,深深点头,齐齐朗声道:“将军教导得是。” 或许在期初许坤临四人认为姜兰亭是靠郡主作后台爬上来的,但现在看来,几人对她的看法早有改观,至少这不是个花瓶一样没有真才实学的女将军。 姜兰亭环视众人,微微笑道:“我从来都相信血汗不会白流,佛祖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心人。这半月来,诸位将军操劳辛苦,明日便传令下去,休整一日。” “是!” 这句话可是让三营全营雀跃的消息,不只新卒,他们十人也苦不堪言,能得到一日的空闲,也非常满足了。 次日闲适下来,赵丹青与白怜去了白府,姜兰亭便在宝峰楼后院与养伤出医营的南郭常昭闲谈。 姜兰亭看着气色好了很多的南郭常昭,问道:“将军可有雅州那边的情况?” 南郭常昭说道:“现在王玉台手下中军镇守,苍月王又从成都、重庆两府调派了十个营的兵力,金军不敢轻易进犯,而王玉台有令,若不是金军攻城便一直防守,两军僵持,但末将以为,必然是金兵先退。” 一旁矗立的第七部部将潘雄问道:“这有些奇怪,听闻当时苍月军占领雅州时气焰旺盛,怎到了此时却死守而不趁胜追击呢?” 南郭常昭道:“这并不奇怪,若苍月军对敌,不管能不能取胜,总有伤亡,而苍月军死守雅州便了无风险,更能向朝廷要兵,这种安利双收的美事谁不做?” 潘雄恍然大悟:“属下愚钝了,好个狡猾的王玉台!” 姜兰亭摇摇头:“这未必是王玉台的主意,我看更像是苍月王或者她那位左仆射的父亲想出的。王玉台是统兵的奇才,但不喜欢谋划庙堂,苍月王和王左仆射才是这方面的老手。” 沉默少言的苏昌说道:“苍月王势力壮大,必然会排挤其余六位藩王兵权,对王爷怕是也有影响。” 姜兰亭点头:“这是事实,但无疑朝廷对应乐军也非常看重,王爷的兵力和势力直接关乎西夏和吐蕃两地的安宁,应乐军的兵力,朝廷不会轻易撒手的。” 正说话间,大堂一片吵嚷,紧接着大堂里的一位跑堂的跪地说道:“姜将军,高满棠高部将求见!” 姜兰亭道:“让他进来。” “是!” 那跑堂的才下去,高满堂便跌跌撞撞跑进来,他今日穿了常服,只是此时披头散发,衣服沾满灰尘,模样很是狼狈。 姜兰亭皱眉道:“高部将,你这是演哪出?” 听闻姜兰亭的话,一旁的南郭常昭、苏昌、祝诚、潘雄几人‘噗嗤’笑出声来。 “将......将军!”高满堂跪到在地,慌忙禀道:“将军,属下的部卒和五营起了冲突,打了起来,属下的一位女兵和两位士兵都被带走了!” (鉴于一些客官可能不看作者有话说,所以就发正文里了:温馨提示大家如果第二天过了早上十一点半还没更新,那就是在第三天同样的时间更。因为偏头痛不能过多对着电脑,只能等吃了药好些再继续码字,拖延了各位的看文进度实在很抱歉_(:3)∠)_) 第22章 苍月大旗在山风中猎猎鼓动,苍月军在峡谷中行进,庞大的军伍从山头一直延伸到谷口。 “玉台......”那一日白怜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着。 “对于你来说,我究竟算什么......喜欢我了,就握在手心不放,影响到你的前程了,就一脚踢开。等你功成名就,再随随便便出现在我面前......” “不是这样......”王玉台稍稍松开禁锢住白怜的手,诧异地看着她。 “对不起,这样说失礼了......但我......做不到的,让人随意践踏我的感情......我知道若当初我没能离开成都府,你便会失去与苍月王结交的机会......所以起初让我离开成都府是对的。” “是我自己无能,留不住你......已经够了,这四年虽然还是没能忘掉你......”白怜额头抵在王玉台肩上,声音细若蚊虫:“但既然已经分开了......就请你,不要再戏弄我的感情了......” 她哽咽着,每一句话都似剑刃般割过喉咙,再从口中说出。终于从王玉台肩上抬起脸,望着眼前女子额心的花铀,泪水模糊让人心碎。 “饶是如此......我也不会恨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啊......” 苍白的脸色扬起淡淡的笑容,混着泪水,刺痛王玉台的心,自己最想看到的不就是她的笑容么... 可为什么是这样破碎的笑...... 都如此了,还是要对自己温柔么...... 她缓缓松开白怜,将脖子上一串被她念诵菩萨名号时摩挲得光滑细腻的凤眼菩提子戴到白怜颈上,黯哑道:“这串凤眼菩提,四年前你曾经说想(艸)要......若现在不喜欢了,便扔了吧。” 那串菩提子,颜色淡黄,若不是握珠念佛十几年,颜色是不会转淡的,而且持金刚子念佛千倍功德,而她颈上这一串是菩提子,功德无量。 轻巧的脚步渐行渐远...... 王玉台闭上眼睛,强忍下鼻尖的酸涩,眉头自离开乐州后就再没舒展开,一旁的肖庆试探性地问道:“统帅这两日脸色不太好,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王玉台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没有说话。 肖庆噤若寒蝉,不再敢多话。 话说姜兰亭那边,听得高满棠狼狈而来前言不搭后语地禀报,随即皱眉道:“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是!”高满棠起身,尽量让语气放平缓,躬身道:“今日属下与队中几位新卒结伴到酒肆喝酒,后来在酒肆里遇到五营营将的人,起先属下几人并没有与他们交集,是后来......他们在酒桌上大放厥词,言语不堪入耳,属下和几个新卒便与他们争论起来,结果两边都动了手,属下的一名女卒和两名士兵被带了去,那二人(艸)顶多挨顿拳脚,可那女流之辈,属下担心......” 不等他把话说完,姜兰亭已经站起身,回头望向南郭常昭道:“南郭将军,那五营营长是何人?” “是赵世平。”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这赵世平背景不简单,是赵氏的血脉,家里有人在朝中任二十四司的吏部职位,听说最近又封了爵。” 高满棠生怕姜兰亭这时起了女子胆小怕事的性子不去救人,忙道:“那赵世平和手下的人说话太难听,说......姜将军与郡主怕是也学了那军神肆无忌惮地来一出磨镜好戏,能进右军全靠皮囊,根本没有资格......”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姜兰亭脸上的淡然转而被笑容取代,丹凤眼眯得狭长,他知道那是姜兰亭的习惯。 姜兰亭没有倾泻怒火,但周遭的人都实实在在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蔓延。 “赵世平在哪?” “应该还在白石滩口的酒肆中。” “走。”姜兰亭大步踏出宝峰楼,高满棠忙快步跟上去。 知道此事用息事宁人的法子解决不了,南郭常昭忙对苏昌祝诚潘雄三人道:“快去禀报郡主,我担心以赵世平嚣张跋扈的气焰会把事情闹大!” “是!将军!” 姜兰亭和高满棠二人从仆役手中接过缰绳,往白石滩口疾行。 白石滩口的酒肆只此一处,虽然地方偏僻了些,但生意却是一些有规模的酒楼都比不了的。 姜兰亭和高满棠站在酒肆门口,扑面便是一阵冲鼻酒气,几个人纷纷跪倒在姜兰亭面前,她看清了,是许坤临等人,还有几个新面孔,无一例外受了点皮肉之伤。 “将军,你可算来了!赵世平的人还在酒肆里!”唐进禀道。 姜兰亭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让众人周身散出寒意,便听她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若知道打不赢,为何不早些派人来找我,而要私斗?” “若非军中明令不可牵引气机,属下未必会......”李忠诺诺道,剩下的话被姜兰亭投来的目光逼回口中。 应乐军尚武,若私斗,只需双方同意,并不犯军条,只要不用自身修为而全凭普通士兵的实力来较量,若擅用气机,一律行军杖,责打至腿部筋骨皴裂为止。但军中也极少会有私斗发生,因应乐王料想私斗会影响军纪,便下令若有人私斗,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输者,必须连同上司或下属贬级。这样的命令看似不通情理,但能让应乐军中将士在起冲突时多思虑一下,若是真与人私斗,身上担负的便不是个人恩怨这么简单了。 姜兰亭收回目光,令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拔剑。” 红衣走入酒肆,带过一阵风。 方才私斗,酒肆里砸烂了两张桌子,地上一片狼藉,吃酒的客人也基本跑光,只余下不远处四桌人在喧哗,当中有一名被两名魁梧的士兵按住肩膀的女兵,不时从她身边传来嬉笑。 “诸位将军要找陪酒侍女,那得去酒楼,不该把主意打到我手下的人身上。” 三张酒桌的人闻言纷纷回头,望见眼前站着位美腻的红衣小娘子,在她身后齐齐站了三营的十来个人。 面前这小娘子的身份,他们不用猜也知晓了。 那女兵右旁的大汉放下在汤锅中搅动的筷子,嗤笑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儿啊?” 姜兰亭勾起嘴角,丽色顿生,没有答话。 那汉子突然瞪眼喝道:“问你话呢聋了还是怎的?” “张煜,别失了礼数,人家好歹是三营的营将。”正中一位即使喝酒也没摘下头盔的男子说道。 “哦?你就是姜兰亭?倒是有几分姿色!女人来参什么军?就是要给男人玩弄,才更能彰显真正的姿色嘛!”他嗤笑间,还强硬转过那女兵的脸,狠狠掐了一把。 满堂哄笑。 许坤临等人脸色大窘,自己的上将被对方咄咄逼人的淫语当众羞辱,这比被人按在地上拳脚一顿还让他们觉得丢脸。 姜兰亭笑意更浓,徐徐走到桌前。除赵世平那一桌的人外,其余人纷纷站起身,眼看就要拔剑。 赵世平倒是脸色如常,满不在乎地晃晃筷子,继续往热气腾腾的汤锅中夹肉:“怕什么?一个女人还能把你们吃了不成?别丢咱们男人的脸面,要拔剑,待上了床(艸)榻再说吧,哈哈哈哈!” “赵世平,你别欺人太甚!”唐进实在听不得他们这般肮脏言语。 赵世平一双筷子砸在唐进脚边,横眉道:“小贼,敢跟本将这么说话,活腻味了?”随着话音,他手下军士纷纷拍桌起身。 姜兰亭拦住差点抽剑冲上去的众人,站在桌边平静道:“我希望诸位将军不是来找茬的,我等共为王爷麾下,要动刀枪的,是金贼不是自己人,若是我手下将士与张将军有什么误会,大可坐下来详谈。” 赵世平眼睛直勾勾望着那张白嫩细致的脸蛋,往下再看,姿容当真是撩人心魄,他当即邪邪笑道:“将军愿意如此那是再好不过,若是可以到榻上详谈,我五营日后与将军再无纠葛,将军以为如何呢?”他说话间,伸手便往姜兰亭肩上搭去。 “将军若是喜欢像平日那样与郡主亲(艸)密的感觉,本将大可再找一位女子,我们一起......” 不等后面许坤临等人火冒三丈打开他的手,便见姜兰亭红袖一挥,桌上一锅滚烫油汤便被姜兰亭掀起,油汤泼溅得赵世平一脸,当即烫得皮开肉绽,惨叫着倒地,姜兰亭身后顿时冲过十余人,纷纷效仿,抄起汤锅便往那三桌人脸上招呼。 那两个按着女兵的士兵猛地起身,出手如电,掌心探到姜兰亭面前时,便被扣住了手腕,不见她如何出力,耳廓中便听得骨头折断的闷响,血淋的骨头戳出皮肉,好不骇人。姜兰亭一扯他的手腕,脚下发力,正正踢在士兵腹部,那两百来斤的魁梧身躯便似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翻一片桌椅,当场昏过去。 赵世平手下第一次见姜兰亭出手,无不大惊失色,赵世平捂着流出血水混满油汤的脸,一手拔剑高举过头顶,照着姜兰亭猛劈下去。 赵世平脖子上突然承袭一阵力道,下落的剑劈了个空。 “臭娘们儿,你要对赵将军做甚!”一名五营的士兵喝道。 赵世平其余手下刚想上来拉开姜兰亭,便被她身上说不出的气场给制住。 纤长手指上逐渐增加的力道让赵世平喘不上气,耳中便听到她清冷嗓音道:“适才不想动手,是怕脏了手和衣服,很麻烦的。” 火玩大了,是会烧死自己的。 赵世平惊呆了,从他那惊恐的眼神里清清楚楚看得到。那股从女子身上流露出的压力几乎将他扯碎,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怕了,在这个他并不知根知底的女人面前,显赫的家世已经微不足道,根本不足以保障他今日的安危。 下一瞬,头盔与桌角碰撞发出脆响,随即赵世平已经倒在桌前,满面血污。 那缩在桌角的女兵望着眼前这位气魄慑人的女将军,心里有些震撼,也有恐惧,但奇怪的是,她身上又自然而然流露出特殊的可靠,她一切手段只会用在与她敌对的人身上,但不伤及身边的人。 这时一道藏青身影从酒肆外掀帘进(艸)入,肃然道:“都给我住手!” 看见来人,混战在一处的两营将士们俱是心头一震,纷纷收了手,只留下一片人在地上哀嚎。 从那人身后涌入大批军士,其中卓云飞慢慢走入,站在那人身后。 能一出现便震慑众人,且又是女子的,整个乐州只有赵丹青一人。 她甚少动怒,如今冷冷望着五营其中一人,说道:“你们的营长便是如此管教你们?在应乐军中动械,嗯?”虽然她在白府,但祝诚和苏昌两人赶来时,已经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那士兵不敢对上赵丹青的目光,嘀咕道:“这......” 相较已经拔出刀剑的五营众人,姜兰亭手下的将士就聪明得多了,要么手上提了个汤锅,要么赤手空拳,换作旁人看来,先动手的也只会是五营的人。 其中一名还能站起来的队将见了赵丹青,忙跌跌撞撞跑过来跪下道:“郡主,您来得正是时候,赵将军只是与姜将军有些小误会,可姜将军却先动手伤了赵将军,望郡主严惩以正军纪!” 姜兰亭悠然看着一边,拿出绢布擦拭双手,看都未看那名满脸油垢的队将。 一旁的唐进跪下说道:“周将军可真会恶人先告状,若不是赵将军恶言污蔑姜将军在先,动手打人又抓了我等军营将士,并差些污了姜将军和三营女子,又何来姜将军上这儿找你们理论?而且我们自始至终没动用刀剑,是你们先拔的武器!” 唐进一通话说得这位五营队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答不上话。并且赵将军只是昏死过去,在场没有出人命,他瞥了瞥身后那些赤着手满脸好笑的三营军士,暗骂姜兰亭这娘们儿心眼不是一般地阴险。 四周一片死寂,寂静片刻,才听得赵丹青说道:“这件事,卓统帅会严查清楚,现在统统带伤员离开,若再让我得知你们私下为难其他营的人,一律军法处置!” 第23章 应乐郡主发话,谁敢不从,姜兰亭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带着手下率先去了医营疗伤,留下五营的人收拾摊子。 医营中,姜兰亭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现在她身后的诸位部将总算是见识到这个看似文静的姜兰亭身手有多了得,十几人默默跟在后面打量着她,再没有之前表面上的应付,而是由衷的心服口服。 一群人跟着个牵马的红衣女人走在街道上,看那几位大老爷们儿的样子还很紧张,悄然无声,让旁人觉得诡异。 良久之后,姜兰亭才偏头道:“我需要你们替我出头么?” 许坤临、唐进、李忠等部将以及手下那些新卒大气不敢喘,低着脑袋,现在看来确实不需要...... 姜兰亭沉吟道:“当一件事需要通过争吵来让对方屈服时,这不是对方的不可理喻,而是自己的无能。以后若是没有十足把握打赢对方,就忍气吞声,就算被骂也别出声,别逞那个能,等有了足够的实力,再还回去。” 她一通话说完,众人的头都快勾到喉咙眼里去了。 和他们走到城门,姜兰亭语气和缓道:“都去医营疗伤,收拾好了再回宝峰楼来。”说完递了袋银两给众人,嘱咐道:“明日拿钱去赔给酒肆掌柜的。” “是......” 这时众人才敢出声回应,逃也似地散开了。 牵着马回来的姜兰亭一眼便看到站在门口脸色凝重的赵丹青,姜兰亭自觉地低着头,跟她进楼。 “五营八人重伤,两人昏迷,你下手这般重,原本与你关系不大的事现下反而成了你的过失了。” 姜兰亭不可置否,但还是说道:“杀敌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对自己人耍横,一个比一个出类拔萃,这种人,其实该死。” 赵丹青极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她忍着怒气,尽量平静说道:“他蛮横,你稍微出手教训一下便可,现下你和赵世平结了梁子,他家底深厚,朝中有人扶持,便是卓统帅都要给对方三分颜面,你今日这一出,卓统帅怕是不能不牵扯进干系,而且我也不希望你与朝廷的人结下梁子。” 姜兰亭点点头:“你若是担心卓统帅被此事牵连,大可撤销我营将职位,再带我去赵家请罪,想必赵世平家也不会再为难卓统帅。” 赵丹青真是气极反笑:“卓统帅那边倒是不用你费心,我是在担心你这......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兰亭直视赵丹青半晌,语气才柔缓下来:“若是为了手下和我自己的名誉,我大可退一步海阔天空,只是那赵世平言语中关乎你的清白,我不想手软。” 赵丹青倒不知道这一层面的事,而且祝诚与苏昌禀告时,借一百个单子都不敢将赵世平污蔑她与姜兰亭磨镜一事说出,她哪能知道。但她相信姜兰亭不会说谎,便沉默良久,才道:“于诸于诸毁呰诽谤讥呵及以赞誉不应嗔喜,二俱空故。你此次为了我,我很感激,但下次别再这么冲动了。” 姜兰亭抿唇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傍晚,赵丹青和姜兰亭到白府用晚饭。白老爷子晌午便在外面和人谈生意,人自然是白怜邀来的。 用膳时,姜兰亭几乎是一直望着几案上的古玩和壁上气势磅礴的字画,食不知味。 白怜这两日还没从见到王玉台那一日的神伤里走出来,难得没有把酒葫芦带在身边,但白(艸)皙脖颈上倒是好好戴着那串王玉台戴了二十多年的菩提子。 赵丹青也是一直沉着脸。 第一次这么尴尬地吃完一顿饭菜,比上次在白府戏坊里还难受。 用完餐,白怜送两人出府,虽然感觉到两人今日气氛有些不对,但她也没过问,将二人送上马后便回府。 一路无话回到宝峰楼,赵丹青便径直回到自己房中,再没有出来过。 姜兰亭脸色也不好,一直在每当夜幕降临时就格外热闹的大堂里坐着,一坐便到深夜。 夜深了,月朗星稀。 姜兰亭站在楼廊下,她低着头,莹白的月光洒在身上,说不出的萧索。 等到肩上落了些白霜,一个人缓缓打开她身后的门,从里面走出。 相对无言。 姜兰亭听到身后动静,忍不住抬起头,不想被那个令她愿意在她屋外一站便是两个时辰的人看见自己难过的模样。 那人里面只穿了件单薄的轻纱,外面披了件藏青拂卢,走到姜兰亭身边,望着这个还仰着头看夜空的女子,笑得心疼。 姜兰亭快速抹了把脸,把一些不想被看到东西抹开,偏头望着她。 这个自她七年前初见时便惊为天人的女子,在任何人面前似乎都是永远沉着冷静的模样,让无数人只注视着她一个人,姜兰亭不敢过多去触碰。在大理国覆灭后,她本就是一株浮萍,纵然有一身令人羡慕的修为,她仍不知道在这样的乱世当中,自己究竟能活到哪一天。赵丹青是个好女人,自认识她以来一直都是,所以姜兰亭不敢与她过多接近,总是保持着不逾越的距离,哪怕赵丹青透露出让她期盼又惊喜的感情时,她也控制着自己不要显露出来,只是在她需要她的时候,能站在她身后,便足矣。 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只是姜兰亭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陪在她身边,或许在踏入应乐军后,便再无可能平安一生。若没有她的出现,赵丹青最终或许会嫁给一位应乐王挑选出的女婿,能让她安安稳稳度过余生的男人,这一切,她给不了。 她每日在昆仑山,入睡的时间总是比别人少三个时辰,花比别人更多的精力去练剑,钻研尽可能多的剑谱。在昆仑山和应乐军中,她被人算计过、阴过、吃过比同龄女孩多太多的苦,这一切,她找不到人可以放心地诉说。受了伤,跌了跤,疼了痛了,她都要逼自己像个男子一样站起来,然后挤出笑脸给对手看。那不是她倔强,只是因为她知道在西宁州,有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在注视着自己。 为了有朝一日站在那个人面前,能让那个人和自己的娘亲觉得,自己没有给她们丢脸。 所以她为了赵丹青,可以不顾一切,但又要时时刻刻警惕着周围,怕一不留神丧了命,再也见不到她。她亲眼看见过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或死或逃。一个每日在你身边说话、活着的人,某一日以后再也见不到,没有任何东西改变,太阳每日都会升起,但就是少了一个人的感觉,你能体会吗? 姜兰亭知道,所以不敢对赵丹青承诺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哪天会突然死去,背弃对赵丹青的承诺,也不愿意她痛苦,尤其是为了自己而痛苦。所以,能看到她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生。说的大概就是姜兰亭这样的人。 明知道这样做是对的,但还是会有失控的时候。自见到赵丹青以后,尽管她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看似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模样,实际比谁都在意,而且对她的感情越来越强烈,强到有时自己完全控制不住。就似今日这般,赵丹青对她冷淡,她会难受,尽管努力压制自己的感情,但强撑的理智总有崩塌的时候。 “你怎么在这里?”赵丹青嗓音平淡,下一瞬毫无征兆地被面前的人抱住。 越抱越紧。 赵丹青没有挣脱,心脏在姜兰亭轻轻抱住自己的时候停滞了一瞬,随即剧烈颤动。 她从没有喜欢过谁,但她确信自己找到了一个值得爱上的人,无关性别。或许所有人都觉得她和她不该在一起,离经叛道,可她眼里,只有这个大理国的末裔值得她牵挂和惦念。 七年前大昭寺的救命之恩,到她今日因别人出言侮辱而和赵家子孙动手,她看见了她身上甚至是许多男人都不具备的勇气和温柔,她从不把感恩和喜欢挂在嘴边,而是以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来证明。她那份从不宣扬的温柔,和低调的性格,是那些比她身世低太多的男子都做不到的。 那一日,看到她独自坐在佛墙前,把头埋进膝盖里,哭得压抑,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龄的女子到那种时候还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看得她都忍了一口气。这个能在最痛苦的时候还给自己一张笑脸的女人,若要去问值不值得,那是对她的亵渎。 她心疼。 赵丹青轻轻环住姜兰亭的腰,让她能更紧地抱住自己。 良久,姜兰亭才慢慢松开她,赵丹青面色绯红,悄然流媚。 没有再犹豫,姜兰亭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走进屋子。 月光渗入屋内,姜兰亭望着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目光再难以似平日那般从她脸上移开,赵丹青的一颦一笑无论何时都牵动她隐藏的心弦。 若是从一开始就能陪着她该多好,分担她的痛苦和喜悦,心底涌起异样的酸楚情绪,这是太喜欢而产生的痴念,姜兰亭很清楚,只是此刻再也无力抗拒。 下一刻,赵丹青便被姜兰亭轻轻拥在怀里,有些冰凉的体温,从两人紧贴的衣物扩散开来,双唇相贴,彼此能感受到对方急促呼出的气息。 银华的月光下两个女子靠在门上,发丝交织在一处,心跳无法克制地颤(艸)栗。 赵丹青的手攥紧了姜兰亭肩上的衣物,姜兰亭也紧紧闭着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唇瓣如同蝶振双翼般轻柔地摩擦,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带着初吻独有的青涩和矜持。 两人心底都渴望着这样的触碰,对方轻软如云的轻吻,都令对方神驰,紧紧拥住自己七年以来一直深深眷恋着的人,竭尽所能地回应,痴缠良久。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微喘不过气来。 赵丹青身上的力气都似被抽掉一般,只能将身体重量依靠在姜兰亭身上。她抬眼看了看姜兰亭,却发现姜兰亭也在看自己,两人被对方的视线吓得又赶快把头低下去。 “抱歉......”相互依偎许久,才听到姜兰亭极细的声音。 赵丹青微微摇头:“兰亭,我并不介意你吻我,真的不介意……” 从没有听过赵丹青这样干涩黯哑的声音。 姜兰亭搀着赵丹青回床(艸)上,她坐在一旁。 两个女子在黑夜中对视,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一些关于思念、渴望和痛苦。 赵丹青倚靠在姜兰亭肩上,柔若无骨。鼻息间是两人身上散出的馥郁芬芳和皂角香气,混在一处。 赵丹青的手触碰到姜兰亭心口突起的伤疤,心口泛起疼痛。姜兰亭轻轻磨蹭着她的发丝,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震颤。 一直看着自己的人是她,替自己苦恼,替自己难过,替自己铺好该走的路的人,现在就在自己身边。 自己大概......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吧...... 赵丹青暖热的手轻柔贴到姜兰亭脸上,却引得她瞳孔猛地收缩。 她果然还是...... “兰亭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么?” “现在还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姜兰亭口型张了张,最终还是在赵丹青耳边轻轻低语。 似乎是得到了等了太久的承诺,赵丹青会心一笑,脸上热烫还未消减下去。 姜兰亭一丝不漏地收入她动情的容颜,轻轻在她眉心印下一吻,缓缓起身,替她掖好被角。 若再驻留,只怕她自己已经难以维持的理智彻底崩塌。 也是黑夜的缘故,即使窗外洒进的月光渡到站在门口的姜兰亭的脸上,赵丹青仍看不清她的神情。 “睡吧。” 夜还很长。 第24章 “你们两个昨晚去捉贼了么?” 白怜左右瞄着面前脸色不正常的两人,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来。 姜兰亭捧着个暖壶看起来还算精神,赵丹青就不了,一整晚辗转反侧导致现在眼角发青,一副困倦的模样,听见白怜问话便猛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来,不自然地往姜兰亭那边看了看,好嘛,她倒是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 白怜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谁能想象应乐王的闺女儿会在人前露出这副扭捏的神态,西宁州那帮天天盼着她回去的公子哥们若是看到了,从来只能得她清冷笑容,现下不得喊一声此生无憾拿剑抹了脖子? 不疯魔,不成活。若要让一个理性又睿智的女人疯狂,也许只有让她喜欢上一个人。 白怜‘啧啧’两声,拔开瓷葫芦的塞子时又望望这两人,摇摇头喝了口酒,悠悠道:“行啦,也别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姐姐不就是要白府的文牒嘛,妹妹哪有不给的道理。”白怜从黄花梨木架上取出白府的文牒,交到赵丹青手上:“妹妹帮了姐姐这个忙,那姐姐也该对妹妹透个底,你们两个,究竟是......” 赵丹青知道姜兰亭不愿意其他人知道昨晚的事,一来若被旁人知晓两个女子相爱的事,赵丹青会承受怎样的重压,她可做不到王玉台那般坦然;二来,姜兰亭素来低调,即使清楚白怜也恰好喜欢王玉台这个女子,但也不想声张,以后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赵丹青拈了一粒花生在手,也不吃,只是指尖交替,花生外的那层红衣在她指缝间飘飘落下,几片红屑落在藏青拂卢上。她拍了拍手道:“也不用我多说了,妹妹知道就好。” 白怜嫣然笑道:“妹妹的心思果然逃不过姐姐的眼睛,放心吧,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嗯。” 白怜拿出一个珐琅胭脂盒和口脂给赵丹青,说道:“姐姐此次出来得匆忙,怕是没从府中带着些东西,姐姐脸色不太好,姐姐若不嫌弃先用妹妹的扑一些吧。” 赵丹青接过胭脂盒和口脂,会意道:“你的好意我怎会嫌弃。”她回头对时不时捻一粒花生嚼着就是不说话的姜兰亭道:“兰亭,那我们先回房吧,明日怕是有你的差事,我待会儿与你细说。” 姜兰亭‘哦’了一声,没敢去看白怜,手心渗出细汗,很是尴尬。起身拂去赵丹青衣襟沾着的花生落屑,随她出了白怜的屋子。 去到赵丹青屋中,姜兰亭总算长长舒了口气,赵丹青见她的样子不禁好笑道:“有那么紧张?” 姜兰亭点点头,甩了甩手道:“装得好累。” 赵丹青轻笑出声,坐到桌案前拿出胭脂盒道:“何必装,怜儿又不是外人。” 姜兰亭掩上门,坐到她身边叹道:“我知道,可我这是第一次,而且也没对任何说过有......”说到这里她猛地顿住,再没往下说。 “有什么?” “没什么。” “对我也不说?” “啊......就、就是......”姜兰亭憋了半天,愣是把剩下的话给憋出来,偏过头道:“别问了......” 赵丹青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只是看她窘迫的样子忍不住想逗(艸)弄一下。 “兰亭,过来。”赵丹青轻唤道。 姜兰亭老老实实转过来,便看她唇色温润,问道:“是檀色的口脂?” 赵丹青点头:“怜儿和我都不喜欢太艳的脂粉,檀色最贴近肤色,润唇后也不明显。” 倒是符合这姐妹俩的气质。 赵丹青一指在姜兰亭唇上划过,引得她后背直起,轻声道:“你嘴唇有些苍白,也涂点吧。” “哦......好.......” 双唇相触的瞬间,姜兰亭闭上了眼睛,呼吸陡地紊乱。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接受吧。 馥郁气息索绕着鼻尖,深(艸)入骨髓,只有赵丹青身上才有这种混着檀香和清甜的味道,是自己心底最渴慕的。 短暂的相触并没有持续太久,赵丹青离开时,姜兰亭唇间染上淡淡的檀色。 “噗......”虚掩着的门后传出忍不住的笑声。 肯定是白怜......姜兰亭像个被发现做什么坏事的孩童一样,面红耳赤,不同的是她已经起身大步往门口走去,拐出门的一瞬间就听见两个女子的声音和脚步在走廊间回荡。 “你跑什么!” “那你追什么!” 午后,和白怜拧了整个中午的姜兰亭才老老实实和赵丹青赶往白石滩军营,当两人进(艸)入右军关隘最大的一座军帐时,里面坐满了人数丝毫不逊色姜兰亭三营所有人数的将军和文官,赵丹青习以为常,姜兰亭也到底是金钗之年于万人瞩目下行金银册封的大理国公主,没有被这等阵势镇住。 见赵丹青走入营帐,整座帐中乃至右军最高将领卓云飞都出列至桌案前,齐齐下跪,朗声道:“末将参见郡主!” 这百来号人的声音洪亮,直震得桌上盏中的酒水荡开涟漪。 赵丹青抬袖道:“诸位将军请起。” “谢郡主!” 赵丹青径直走到卓云飞旁边的席上,令许多人眼生的姜兰亭在瞩目下,红衣铁甲,面色从容坐到营将当中,与她相隔两名将军旁,坐着头上缠了厚厚白布的赵世平。自姜兰亭进营后,他的目光就好似要喷出火来,一直未从她身上离开过,听到卓云飞替姜兰亭美言,称其练兵有功,提议拨予三百人至三营中,第一位站出来反对的,便是赵世平的舅舅,兵曹大人赵世杰。 自己侄儿被姜兰亭所伤一事早已传入他耳中,并且这姜兰亭与应乐王关系非同寻常,赵世杰岂能容她作大,下辖兵力超出自己侄儿来,若换旁人,他也懒得伤神专门为了调派一事兴师动众赶来乐州,如此反对。但对姜兰亭,他从心底忌惮,这样一个有能耐并且有应乐郡主做后台的女人,决不能给她任何往上攀爬的机会。 赵世杰同时也怒其不争,赵世平作为赵家子嗣,却在父亲的溺爱下成了个扶不起的阿斗,有些小聪明,但论手段和城府,比眼前的姜兰亭差了不是一星半点,连女人都不如的侄子让他也是忍了口气。 他微笑道:“卓统帅慧眼识英,这姜将军也乃女中豪杰,只是乐州目前尚无战事,平白无故调动兵力到姜将军营下,只怕外面本就四处宣扬的谣言更无法阻挡,说卓统帅私心偏袒,当不得一位名将。” 他一番话将卓云飞说得下不来台面,但面上仍笑道:“那赵大人以为如何妥当?” 赵世杰道:“姜将军年纪轻轻,修为深厚,断然不能埋没在乐州这等太平之地,自然应安排到尽将军其力之地。眼下西夏对我大宋蠢蠢欲动,伺机而动,而凉州下辖西凉,常年遭到西夏军进犯,仅仅一年不到,西凉便更替了五位郡守,折将无数,所以我的意思,便是按卓统帅的意思拨兵三百后,将姜将军调往西凉任西凉郡守一职,为皇上和应乐王爷镇守西面门户,皇上亦无后顾之忧,岂不(艸)良策?” 卓云飞心中暗道这赵世杰实在狡猾,他和郡主费这么多心思将姜兰亭栽培到这里,他倒好,一句话便将姜兰亭撇到边疆去了,而且莫度将军现下只怕还在西宁州回不来。卓云飞强压火气,说道:“姜将军是王爷和郡主看重的人才,若是调派到西凉,岂不大材小用?” 赵世杰不以为然:“何以为大材小用,莫非卓统帅以为,吐蕃重要,那稳住西夏便不重要了?或是以为,西夏现下的形势很安定?” 卓云飞皱眉道:“我并没有如此说。” “既然如此,那将姜将军调派到西凉,有何不可?” 饶是卓云飞也不知此时该如何作答,若派,郡主的一番心思白费,若不派,那赵世杰便更能抓住姜兰亭和郡主的关系大做文章,进退两难。 赵世杰仿佛早已料到卓云飞不会轻易将姜兰亭送出,便从广袖中拿出一封令状,笑道:“这是周右仆射大人直接下的诏示,请卓统帅直接派兵前往西凉镇守。” 卓云飞见了令状,再无对策,只得躬身接过令状,道:“大人英明。” 底下的赵世平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这恐怕就是赵家对姜兰亭最大的报复,西凉那地儿现下就和大理国一个模样,若不是迫不得已必须经过,便是孤魂野鬼都不愿去的地方,再拨三百人至三营中,恐怕过不得多久便要重蹈覆辙,那五名郡守,无一例外死于非命,到时候凉州又得向朝廷请示更替新的郡守。即便她福大命大活了下来,那也是陷死在边疆,远离乐州,对自己再构不成任何威胁。 众将散去后,回到宝峰楼的赵丹青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她想过些时日将姜兰亭带回西宁州的计划被赵世杰的出现全盘打乱,让姜兰亭身边的十位部将毛骨悚然。赵丹青知道赵世平是典型的阴险小人,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她都有去预想,唯一没料到的便是赵世平这般厚颜窝囊,竟然将远在临安的舅舅搬到了这里替自己撑腰,而赵世杰便更加难缠棘手。 不让姜兰亭去西凉是不可能了,兵部的令状纵然是藩王也不能违逆的,况且西凉当真是个九死一生的可怕地界,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来挽回姜兰亭此行十之*会送命的赌局。 “兰亭,西凉郡守一职,你愿意去承担么?”赵丹青开门见山道。 姜兰亭此时也心情异常烦闷,道:“兵部的令状,可不管我愿不愿的。” 赵丹青冷冷道:“我可写书信加急给父王,请他出面与兵部尚书详谈,兴许能改变主意。” 姜兰亭摇头:“方才赵世平和赵世杰得志的模样你不是没瞧见,若有法子周旋,何必等到现在。” 西凉地广人稀,常年雨水不断,现在临近春天,环境只怕更为艰苦,而且西夏不比金军,神出鬼没踪迹难寻,一旦正面冲突令人防不胜防,五位郡守最终要么被围剿,要么遭到伏击,无一幸免。 赵丹青信任姜兰亭没错,但并不认为她去做那西凉郡守便能安稳无恙,她哪里放心得下? 姜兰亭叹道:“反正都是带兵征战,到哪里,有什么区别呢?” “有什么区别?区别就在于我不想看到你是以殉国并封号的身份被人从西凉抬回临安!” 姜兰亭挥挥手,让那十位大气不敢喘一下的部将回房歇息,这才缓缓道:“丹青,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既然佛祖让我活到现在,那也不会让我随随便便就死在一个县城里。” 赵丹青良久无语,对于姜兰亭的执着她是见过的:“真的决定了?” 姜兰亭执住她的手,轻声道:“对于无法变更的事,何必伤神呢?” 是啊,事在人为,若能改变,何必现在来心急,赵丹青唏嘘不已,随即道:“我和你一同去。” 姜兰亭似乎是有预料,并不惊讶,皱眉道:“我希望丹青留下来。” “为什么?” “若我们当中真有人要先走,而只有一个人能活,我希望是你。” “在这种乱世当中,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生死离别。不必多说,我随你去。” 姜兰亭握紧了拳头,连修剪整齐的指甲都快抠进皮肉里,随后又慢慢松开,无奈地点头。 赵丹青轻轻揽住她的腰,低头听着她规律的心跳,喃喃道:“不要死在我面前。” “好。” 乐州最高处为城门正中的塔楼,可俯瞰全城,城门两旁有巨(艸)大的石雕龙头吐水,汇成两道三丈宽的护城河围绕乐州全城。 城门外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砸得地面一阵轰动,让城门街道两旁的行人频频侧目,吓了一跳,竟是难得一见的右军军伍出动,而且看那架势可不止几百骑兵,一时间应乐大旗林立,一片红衣铁甲好似没个尽头,占据了整个城外。 那茫茫右军阵营的将士们神情肃穆,站在最前端的几人更是吓人,除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右军统帅卓云飞,还有城内头号世家的白家小姐,最引人瞩目的,恐怕还要数青衣狐裘的应乐郡主了,远远望去,当真和敦煌壁画上的飞仙似地。 今日这一排场恢宏得惊人,白家老祖宗出城都未必这么大声势,一些人看出了那军伍中浓重的战意,更让人胆寒,莫不是金贼打到乐州来了? 白怜立于千军万马前,凝视姜兰亭和赵丹青许久后,才徐徐道:“若是有一天,三营没能镇守住西凉国门,凉州百姓束手就擒,甚至投靠西夏反过来对付应乐军,姐姐和兰亭会不会心寒?” 姜兰亭反问道:“如果是白怜,会怎么做?” 白怜手指摩挲着白釉瓷葫芦的柔腻瓷身,嘴角边升起一抹冷笑:“我若是看见这般场景,见一个,杀一个。” 姜兰亭感叹:“让你去管一座宝峰楼,始终还是大材小用了。” 白怜看着姜兰亭眉间微皱,猛地忆起那年那夜,王玉台身穿蟒袍,站在万家灯火上的青羊宫中,若是被天子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苍月王迟暮,传藩王之位与王玉台,神似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藩王。一(艸)夜荒唐,半夜旖(艸)旎,王玉台在枕边对白怜柔声道:“若我用十年时间成为苍月王,便带你回成都,做一世的苍月王妃。” 眼下姜兰亭比起王玉台,虽是差了些火候,但相信不用十年,王玉台能登位,姜兰亭亦能,这两个女子身上总是有能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气魄。 赵丹青顺了顺白怜脑后被风刮乱的发丝,轻声道:“别送了。” 白怜摇头道:“送到关外。” 大军来到关卡口,白怜又说要送十里,赵丹青心里也泛起酸楚,劝道:“怜儿回去吧。” 姜兰亭道:“照你这样,直接送到凉州得了。” 白怜咬了咬唇,看着姜兰亭道:“真不要我送你的那匹青鬓?你好歹已经是名营将,没匹像样的坐骑可不行。” 姜兰亭微笑道:“那么名贵的马我可舍不得拿去走边疆,有了感情,若是以后身死还得哭一场,算了。” 白怜罕见对姜兰亭也柔声道:“你多保重。我还是那句话,不管西凉最终走到哪般田地,一定要照顾好姐姐,你和姐姐都要好好地活着。” 姜兰亭郑重点头:“知晓了。” 白怜眼中不舍,回头对赵丹青道:“姐姐也保重。” 赵丹青嗯了一声,让卓统帅和白怜回城。 “告辞。”姜兰亭转身对白衣白酒葫芦的女子挥挥手,跨上了马。 右军三营浩浩荡荡远行,白怜和卓云飞站在关卡处久久停留,待钟声响起,这才策马回到乐州城,白怜走上塔楼,站在塔楼上眺望西方。 青鬓是好马,但比起青鬓,白府马厩中便是连五花马都有,更罕见的宝马也送得起,只是她觉得不符合赵丹青和姜兰亭气味相投的低调作风,再者姜兰亭便是连那匹青鬓都没要。她私下塞给赵丹青六百两银票,让她和姜兰亭一路好好珍重身体,她知道赵丹青不缺这些钱,但她能为她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将军也好,应乐郡主也罢,那是外人的看法,在白怜眼中,她们就是自己的半个姐姐,和姜兰亭哪怕吵翻天,她也很珍惜这个朋友。 这些都是她的心里话,却没能说出口,怕显得太矫情。 “还望佛祖保佑,望世间多一个苦心人天不负。” 第25章 三营部众一路疾行,风餐露宿,一路没有过多耽搁,十日后,卓云飞处传来捷报,郡主和姜营将已带兵行至凉州。 凉州下辖十九城镇,自黄羊镇再西行十五里,便是西凉。气候较之乐州和西宁州要暖和得多,很快立春至,春雷萌动,凉州多雨,满目鲜活。 凉州知州得知右军和应乐郡主驾访,忙带了手下匆匆出城迎接,右军为首的两名女子让凉州一众频频侧目,当得两位绝代佳人。 应乐郡主檀簪青藏衣,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动,气度沉稳,这位可是在应乐王下辖封地内数一数二的美人。 另一位窄袖红衣,铁衣裹身,腰悬一柄花纹奇异的腰刀和一柄军中常见的剑,姿容分明妩媚如尤物,护额下的眉宇却偏有一股不容侵犯的英气,约莫是她那双丹凤眸子太过冷淡的缘故。 两位马上美人只见一个怕是有三百来斤重的男子从奢华马车下走下来,满面油光,单膝跪下给赵丹青行礼时,立马在膝下压出两个泥坑来,寒暄道:“微臣凉州知州石开,参见郡主和将军,有失远迎,望郡主恕罪!” 姜兰亭职位次他,下了马拱手道:“见过知州大人。” 石开眼光老道,一眼看出这位女将与郡主关系不一般,当即热络地将二人迎进城中,一路行来,赵丹青在马上问道:“石大人,不知进来西凉可有战事?” 石开不敢乘马车,便步行跟在赵丹青马前,只走得一段路程便累得满脸虚汗,锦衣下肥甸甸的肉一步三颤,搓了搓手禀道:“回郡主的话,近来已算是太平了,若换作一个月前,是时常有西夏蛮子来袭击的,但是规模不大。” “可有遣人前去剿灭?”赵丹青面无表情问道。 “这......”石开臃肿的脸庞顿露干笑:“这个微臣却不太知晓了,西凉那等偏远地界,微臣了解得并不多。” 他说话中气十足,后面得祝诚、苏昌、许坤临等人神色鄙夷。 西凉频频遭到西夏侵袭,身为凉州知州的石开竟说出不了解西凉的话来,有这等知州,西凉能太平那才叫一等怪事! 不必差人到府上查他功绩,赵丹青已知他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对这等货色赵丹青向来没有多余耐性,是时候替父王沿路揪出些占着职位为威作福的官员了,当即轻笑道:“石大人,我们还要赶路,便不在此处多逗留了,大人请回吧。” 石开脸色剧变:“郡主这是要走?微臣已为郡主和诸位将军备下了酒席......” “石大人,我与姜将军此番去往西凉,便是为了平定西夏逆党,却不是来贪乐享福,告辞。” 她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石开冷汗直冒,隐隐有些后怕。 大军出了凉州城,越往西走,便越荒凉,成片的黄沙和干枯的草木,人烟罕至,看来今晚还是只能在野外寻个落脚地儿了。 踏着黄沙又行了一段距离,突然间便听山间被尖锐的口哨声划破,刹那喊声四起,从山中冲出百来号持刀大汉。右军众将士还以为遇上了埋伏的西夏军,但定睛细看,却是一伙杂乱无章、穿着皮袍子的山贼。 不等赵丹青和姜兰亭作出反应,底下祝诚早已驱马上前,喝喊道:“什么人,竟敢擅拦军伍!” 那伙山贼中走出两人,浓眉环眼,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另一人如庄稼汉子般敦实,手中皆是拎了一柄软剑。姜兰亭眼细,心中暗道那软剑平常人使来没什么威力,若换作有修为的人,注入气机后,可刀可剑,诸多变化。她神色凝重起来,莫不是遇上了有修为在身的山贼了? 两名汉子也不和这阵仗惊人的军伍废话,当即朗声道:“少说屁话,且与爷爷留下一半钱财,便让了道给你们过去!若不然......”那名高大汉子掂了掂手中软剑,狞笑道:“休怪大爷手下无情!” “好大的口气!”祝诚大怒,拔了剑便纵马向那汉子冲过去。 那汉子见这清醒,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提了软剑迎了上来。待他冲将到祝诚面前,祝诚马上弓腰,抡起手臂便是一记重剑,他自然不把那区区山贼放在眼里,出剑时并没有引入气机,但剑刃的力道仍是极强,破风而去。 那大汉抬起软剑,硬生生招架,两柄剑撞在一处时,祝诚的剑险些脱手飞出,自己一剑仿佛劈在巨石上一般,虎口的酥麻刺(艸)入脑海,不等他缓过神来,那大汉软剑已至他头顶。 祝诚脸色骤变,忙中从丹田内牵出气机索绕剑身,他双手握剑柄,高举过头(艸)顶硬接下那一剑。 那大汉的软剑结结实实砸在他的剑刃上,力道之大,他能承受,但胯(艸)下马匹却承受不住,四肢猛地折断,马匹圆腰塌陷,口中喷出赤红鲜血。 他见状暗道不好,刚抽身跳开,那大汉紧紧一剑尾随而至,直刺他的后心。 突然一道冷冽寒光从祝诚后颈擦过,直取大汉额心。 那汉子满脸讥笑,刺出的剑身微微一晃,轻而易举挡开射来的箭矢。 那是苏昌射出的箭。趁他打断那汉子攻击的间隙,祝诚才得空连退数步。 他被逼出了气机,可那汉子只是用一柄软剑便将他逼得险象环生,足见武功高强。他心有不甘,正欲再冲上去与那汉子交手,便被姜兰亭喝住:“祝诚,退下!” 姜兰亭的军令他不敢不从,冲出去的身子猛地顿住,咬牙退回阵中。 姜兰亭翻身(艸)下马,朝那汉子走过去。那大汉狂妄得很,适才轻松击退祝诚,更是不可一世地嚣张,仰着脖颈,咧着嘴,用眼角打量这名脸庞永远对敌人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女子。 “哟,打不过便赠大爷一个水灵小(艸)妞?哈哈哈哈!也好,等大爷玩够了自会还你们,但玩坏了大爷可没法子,你们的钱财还是得留下!”他正摇头晃脑说着猥亵的话,姜兰亭猛然近身,一柄长剑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直刺那汉子心口。 女人没被这通话羞辱得破口大骂,还招呼不打,着实吓了那汉子一跳,同时心中暗道一声好!手中软剑猛然插入黄沙土地中,掀起一片沙石砸向姜兰亭。 姜兰亭一剑斩去,劈开眼前碍眼的沙土,与此同时将里头暗藏的剑气劈得粉碎。 那汉子见姜兰亭破开沙土后,一脚踏入黄沙中,踩出一个流动沙坑,溅起飞沙无数,姜兰亭身形掠空,剑尖轻点沙面,那一剑被她凌空身子压出一个惊人弧度,双手再一点,向沙中注入一道昆仑山浑厚的气机。 那汉子袭来的气机与姜兰亭的碰撞,顿时炸出无数坑洼。 满天飞沙中那汉子凝视眼前这个身手似乎被他低估了的女将,凝视着她道:“作为将军却出手偷袭,可见你这娘们儿德行太差。” “尔等山贼,也敢跟我说德行二字?莫非我出手前还要提醒一句‘我要出剑了,你小心着点’么?” 听得姜兰亭的话,赵丹青身后不少人捂嘴笑起来。 那汉子冷笑,挥舞手中软剑又与姜兰亭战到一处,那名庄稼汉般的汉子也提了剑,与自己兄弟合战姜兰亭。 飞沙走石中夹杂着充沛剑气,与众人相距不过三百步的沙地中剑气缭乱,顿时在沙地上出现数十道纵横交错的沟壑,看得上千三营将士们目瞪口呆。若是再离三人近一些,怕都会被大卸八块。 仅是稍稍放出剑气便这般恐怖,许多新卒起先对修行气机并无感触,今日亲眼所在才知道个中厉害。 正当三人激战,便听得一阵呼喊,远远从山的另一头包抄出一队骑兵,赵丹青细看,却是打着应乐旗号的骑兵。 一众山贼囊括其中交战的二人都是心中暗惊,二人也心有灵犀,对视一眼便不约而同弃开姜兰亭,后跃数步,又响起阵阵口哨,带着一众山贼逃窜进山。 祝诚等人作势要追上去,便被赵丹青喝止:”穷寇莫追!现下已近黄昏,我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若是追进山里中了埋伏,得不偿失。“ 那队骑兵赶到近前,为首将领头顶(艸)红(艸)缨,红衣铁甲,骑了匹高头大马,模样还算英武,下面的人却落魄得多,许多人甚至没有应乐军统一的枣红皮袍,只着单薄的长衫,软甲更是没有。 那将领见了赵丹青,忙翻身(艸)下马,快步来到近前跪地道:”属下西凉一营营将顾舟来迟,让郡主受惊了!“ 赵丹青在来西凉之前便已经将此处大到知州小到知县的职位一一查清,对顾舟她并不耳生。轻笑道:”顾将军,你不知此处有山贼么?“ 若将这波武功能与姜兰亭交手的山贼放到西宁州一带,顾舟便立马要以失察之罪贬职。 顾舟面露难色,垂下头叹道:“属下知晓。” “既然知晓,那为何不带人剿灭?” “属下并非没有带人围剿,而是这伙山贼实在狡猾,每次都让他们给逃了,是属下无能。” 他治管西凉如何赵丹青不知道,但至少敢承认自己过失,让赵丹青还不算反感。她望了望顾舟身后那几百人,精神萎靡不振,衣衫单薄此时冻得直哆嗦。 这就是西凉一营的模样,赵丹青简直不想去想象另三个营的状况了,她皱眉道:“现在还是一月,顾将军就打算这样让下属过一整个冬天?” 顾舟一时语塞,低头不知说什么。 赵丹青继续问道:“西凉的冬天虽不比西宁州,但也算不得暖和,顾将军为何不为将士们置办皮袍,这是入冬后每一位应乐将士都要领到手的。” 顾舟苦着脸道:“并非属下不置办,属下已多次向知州大人询问此事,但派去的人最终对回来说,辎重空缺无法补给。” 赵丹青问道:“前任郡守没有向知州禀报么?” “禀过太多次了,但仍没见消息。” 赵丹青神色凝重,晃眼一扫顾舟身后士兵落魄不堪,即便是有软甲的军士,也只是些早该淘汰的破烂,可他们竟然还穿在身上,这样连性命都得不到保障还谈甚对敌?赵丹青望着顾舟泛白的脸,料想他一介边疆营将,胆子怕也不敢大到私扣军中辎重,放眼整个凉州,怕是只有知州石开有这胆子了。 顾舟双手发颤,陡得猛伏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头阵阵往地上磕,带着哭腔道:“请郡主为属下和兄弟们做主啊!” 他这一举动出乎众军意料,赵丹青一怔,立即下得马来,道:“顾将军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顾舟脸上磕得满是汗水混着沙尘,红着眼睛道:“凉州已有两年没有向西凉发放辎重,所以现下没有冬衣和甲胄,以前的兄弟们战死,属下便带人去战场上拾回他们留下的衣物分发给新卒,所以现在弟兄们穿的衣物和软甲,无一不是那些兄弟们生前留下的,属下自知这么做有愧那些战死的英灵,也怕日后遭天谴,但实在是无计可施......请郡主一定要为属下做主啊!” 他身后所有人齐齐跪地,磕头哭喊。 赵丹青神情阴冷,姜兰亭面色紧绷,便是连下面的许坤临、唐进、李忠等人都面色铁青,双眼火光顿现。 “此话当真?”赵丹青尽量平静地问道。 “属下绝不敢有半句虚言!”顾舟自知不敢和知州抗衡,所以两年余以来忍气吞声,没有人会为他们做主,也不会有人傻到为了一个小小县城去和整个凉州的知州作对,现下王爷的宝郡来了,他不能再这样遮瞒过去。 赵丹青注视那一片残兵,徐徐道:“许将军,取我的印来,还有纸笔。” 许坤临躬身,取出纸笔和印章呈给赵丹青,而后转身单膝跪地。赵丹青将纸扑在许坤临背上,写好一纸书信,白纸黑字,印上应乐王的金印,嘱咐道:“马上派加急,务必将此信送到我父王手中。” 许坤临应声,接过纸笔跑进军中。 “顾将军,西凉还有什么辎重缺失?” 顾舟禀道:“只有粮草尚且不缺。” 赵丹青暗道这石开总算有点良心,没克扣粮草,让西凉的军士都饿死,哪知顾舟又道:“凉州发放下来的粮草只够一个营所用,但黄羊镇和另几镇的大户人家都有捐赠,所以不缺。” 赵丹青脸色剧变回头看了看姜兰亭,姜兰亭眯眼,点点头,当即翻身上马,往凉州城方向赶去。 顾舟怔怔望着姜兰亭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赵丹青要怎么为他出头。 有时候知己之间的一个眼神,胜过旁人千言。 第26章 临近黄昏的天色逐渐暗下来,凉州知州石开正在城中数一数二的青(艸)楼中糟蹋两名花魁。其中一人侧脸和赵丹青有几分相似,无疑让石开欲(艸)火暴涨。不光石开,许多见过与熟悉赵丹青的男人来说,晚上鞭挞的时候脑海中都会幻想着这位应乐藩地上的第一美人。 一炷香的功夫,房门被轻轻打开,出现了一个让石开差点惊得摔到床(艸)下的人。 姜兰亭。 这个容貌妩媚但不失清刚的女子掩上房门,右手摩挲着刀柄,笑容促狭。 石开身(艸)下的一名花魁知道这位知州大人在凉州境内的势力,忽然看到这位清雅的将军,还以为要玩什么新花样,虽然不情愿,但也不敢不肯。 石开满身热汗混着冷汗,肥胖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忙裹了一旁的衣物起身,心肝扑通乱跳,不用想也知道她是赵丹青派来的,他脑筋急转,却如何都想不出她来的目的。 “姜将军怎么来了?”石开气息不稳地问道,身边两名花魁也是明眼人,穿了衣服便要匆匆从姜兰亭身后离开,在伸手拉门的一瞬,被姜兰亭一手拦住,笑道:“出门后记得关紧,更别把今晚的事说出去。” 她是在笑,却笑得让那两名花魁心惊,忙点头出了门。 “自然是有事来找石大人了。” 石开满面骇然,但面上却还镇定:“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姜兰亭解下腰间佩剑摆在桌上,缓缓坐下道:“只是为了问大人一些事情,还望大人坦诚相告。” 石开实在捉摸不出她如何查到这里,在门口安排的侍卫又为何会将她悄无声息地放进来,小心道:“将军请说。” 姜兰亭拨弄着桌上的一只白瓷茶盏道:“现下立春,天气并不暖和,可我见西凉军士们还穿着薄衫,说是皮袍还未送到,不知大人打算何时送,夏季?” 该死的顾舟,给了他两百的新卒封口,竟然还是将胳膊肘往外拐了。他强笑道:“将军来原来是为这事,何必劳烦将军亲自跑一趟呢,现下城中也在赶制皮袍,皮料子都是从吐蕃运过来,将军有所不知,凉州下辖有十九个镇,每个镇的守兵少则上千多则上万,那么多的皮袍子,哪能那么快就能赶制出来?” 姜兰亭轻轻笑道:“好,且不说袍子,西凉的军士们所用甲胄武器,乃至其他辎重都十分缺乏,莫非这些东西也需现做?而且一做便是两年有余?” 石开脸面有些挂不住,姜兰亭继续道:“另有军饷、粮草,只够西凉一个营的将士们用,那另几个营呢?西凉郡守多次向凉州禀报都石沉大海,知州大人是何用意?” 石开满头大汗:“西凉有三个营,但西凉连年战事,死伤无数,所以......” “所以知州大人便只分发一个营的粮草?我现在算是清楚了为何西凉总受西夏的进犯,总是不能御敌,原来是拜朝廷的任官所赐,辎重不足,让军士们士气低落,如何御敌!”姜兰亭眼神阴冷,手中茶盏顿时砸在石开身旁,破碎的瓷片在他手指边划开一道口子。 石开面如死灰,以为她要下杀手,连连叫喊:“快来人!” 姜兰亭徐徐站起身子,笑道:“知州大人不必害怕,我不会动你,只是要将你的所作所为呈报给郡主和王爷,自会发落,到时能庇佑大人胆大到敢克扣军饷的靠山,怕是也保不住大人了。” 姜兰亭恰巧一语中的,这类贪婪之辈能稳坐凉州知州十来年的无能之辈,必须得有一个强有力的靠山来稳固地位。而石开的确有靠山,并且是七大藩王中兵力排第三的上京王赵泰。 听了姜兰亭的话,石开大惊之余忙思量对策,若姜兰亭真将此事上报给王爷,自己的脑袋九成是要搬家,若换作其他郡守,他大可不用这般担心,可这姜兰亭来是直接受了郡主的命令,在应乐王的地盘上,没有人比赵丹青的话更管用了。 石开忙道:“将军,有话好商量嘛,辎重并不是我克扣,而是吏属上的确有困难.......” “那好,大人的困难,我会一并告诉郡主,让郡主来听听。”姜兰亭瞧着他三百来斤的体重实在看不出他能有什么困难,姜兰亭作势要往门外走。 “将军留步!”石开此时真的慌了,忙上前道:“将军不是想要辎重吗,这些我都可以想办法处理!” “何时处理?” “请给我一个月的时日,保证为将军好生送到西凉。” “我明日就要看到辎重。” “明日!这......我府上实在拿不出这么多辎重来啊。” “那便是大人的事了,总之明日黄昏前,郡主和我要看到凉州运送过去的辎重,并且,所有军资都要五个营的份例。” “五个营!这......这.......” “朝廷兵曹大人赵世杰命我为西凉郡守,便是为平定西方边疆,若此处太平,卓统帅会嘉奖,若不太平,兵曹大人怪罪下来,那大人也脱不了干系。”姜兰亭徐徐道:“西凉众军士吃过的苦,大人一样不能少,西凉将士们拿到手上的东西,大人一样也不能多,便是这个道理。” 石开颤声道:“将军的要求,我一定尽力去办,但现下要筹备这么多辎重,实在是......” 姜兰亭破天荒露出一个轻笑:“我已经说过,那是大人的事。我同大人回府去办,若明日看不到该交出来的东西,大人恐怕就得随我去见郡主了,或者......”她几乎一字一顿道:“我直接提你项上人头去面见王爷,如何?” 石开神色恍惚,他望着姜兰亭的眼睛,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磨砺出的杀意,普通人是如何都学不去的,他相信姜兰亭说到便真会做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道:“我、我即刻下去差人筹备!” 凉州并不贫穷,虽算不上大城池但每年税收和朝廷分发下来的银两,以作抵御西夏之用,所以这石开手中并非拿不出足够的辎重来,只是生性贪婪,能克扣下的东西便克扣,实在风声紧了,才会拖延许久后分发。 尽管有上京王那一层的关系,但凉州毕竟是应乐王的藩地,上京王远水不解近渴,只能妥协,不情愿地随姜兰亭回府筹备。 翌日,姜兰亭和凉州的辎重营回西凉,拉货物的马队一眼望不到尽头,三营和西凉守军早早便候在西凉城门。顾舟还以为遇上大漠中的海市蜃楼了,那般奸猾的知州如今竟然为西凉发放辎重,简直自上任以来头一遭,没想到这位新任郡守办事如此利索,还未同她共事,顾舟已经对姜兰亭心折不已。 姜兰亭下马道:“顾将军,这是知州大人发放下的辎重,足足五个营的份额,你亲自过目吧。” 赵丹青淡笑望着姜兰亭,她做事很少需要赵丹青操心。 顾舟应声,带了几人随意挑了匹马后拉着的箱子,用刀子割开布条,打开箱子后满满的一袋袋雪白大米,又开了几箱军资,里面整齐躺着精铁刀剑和厚实枣红皮袍,再往后查验满目白花花的银两,阳光下刺得眼睛生疼,顾舟和下面几人有些移不开目光。 这么多的银两,少说都有十几万两,即使分发五个营的军饷都绰绰有余,顾舟想不明白这位新任郡守究竟是如何在那位让全西凉有怒不敢言的知州大人身上抠出这些银钱。 顾舟满意地长叹一声,西凉总算是有熬出头的一日了。 见顾舟对此喜出望外,姜兰亭轻轻笑起,这时才走到赵丹青马前,轻声禀道:“郡主,的确是石开私收军饷,要不要......”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赵丹青下得马来,摇了摇头道:“若真想杀他,才到凉州那天大可做了,我曾经也有撤换知州的想法,现下改变主意了。这石开的作为虽不堪入眼,但他胆小怯懦,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的人,最容易被控制和利用。若杀了他,父王回头给换上个强硬的知州,对你未必有利。“ 赵丹青心思缜密细腻,这点却是姜兰亭没想到的。 马队随大军进西凉镇,赵丹青回头望了望那几座高耸的黄山,对顾舟道:”外有西夏军,内有匪寇,西凉已经够不安定了,那批匪寇必须趁早围剿。“ “是。” 一名年轻将军从县城迎面而来的军伍当中走出,到了赵丹青和姜兰亭马前,恭声道:“属下林伟,任西凉第二营营将,见过郡主与姜大人。” 原来这位皮肤黝黑的青年人便是林伟,姜兰亭在出行前,特意找卓云飞了解过西凉的情况。 赵丹青含笑道:“林将军无须多礼。” 林伟凌晨时分便听说了自凉州快马赶来的人道,那位新任的西凉郡守昨日便受命前往凉州城内,一早便讨要回知州大人私扣的军饷,这件事在军中很是轰动,姜兰亭之名几乎无人不知,他暗自打量姜兰亭,从她眉眼神情中自然流露出的底蕴,的确和一般女子不太一样。她和郡主都不是那类只靠皮囊的花瓶角色,常言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所以对这位女子,林伟不敢小觑。 林外一挥衣袖,单膝跪地道:“将军自凉州城为诸军带回辎重,一解军中燃眉之急,属下在此替第二营众士卒,谢过姜大人!” 姜兰亭下马上前扶起林伟,浅笑道:“林将军着实多礼了,我也是应乐军中的士卒,视诸位兄弟为手足,现下西凉有难,自当为诸军效力,便是我的职责。” 她朴而无华的一番话令顾舟林伟下面的士卒们动容,暗叹若是这位郡守早些来,便不用在这窝囊地儿吃这么多苦头了! 去往县城的路上,林伟拱手道:“郡主,大人,第三营营将武英仲将军现下正在城中布列城防,实在不得脱身远迎大人,还望大人多多海涵。” 姜兰亭自然不会介怀,摇头道:“无妨,武将军此时布列城防,可是有战事的缘故?” 林伟道:“回大人的话,西凉暂且无大队西夏军袭击,但近日来总是有小股西夏军出没在附近的村庄和田野,以属下愚见,大抵是西夏军在做试探。” 对西夏,姜兰亭也有所了解。西夏王朝国土极广,虽不及大宋,但远超大理国,与大宋、金国、吐蕃以及西州八面接壤,虽与各国间表面平和,实际内里暗流涌动,窥觑大宋土地良久,所以作为邻邦兵力最弱的西凉,便成了西夏常常进犯的土地。 西夏因常年无战事,兵强马壮,而自丰州肥沃水土驯养出的马匹,更是体格强健雄壮,乃战马中的上品,继而西夏练兵便是铁骑,若三人合力围剿一名西夏铁骑,可以说毫无胜算,可见其恐怖。 西夏与大宋交战以来,从未有军伍胜过西夏铁骑,以至于听闻号角声,下面士卒便不战自溃。 而赵丹青与姜兰亭现下要做的,恐怕只能在战场上胜过西夏铁骑一次,才能将西凉众将士们的恐惧打散些许。 作为一座相较很是荒凉的军镇,西凉并没有似其余十八个县城设有郡守府,赵丹青便令众军与西凉驻军一同安营扎寨。原本按顾舟好林伟的计划,便是等姜兰亭回来之后在县城内办一场接风盛宴,却被姜兰亭好赵丹青一致回绝,说是有那些闲钱还不如为底下军士们的所需作开销,倒是赢得二人的好感。 赵丹青替姜兰亭处理前任郡守堆积下来的政务,一开始姜兰亭没忍心让她来操劳这些琐事,但赵丹青说自己同她来又不是游山玩水来了,让她安心去军中面见守军和发放军饷粮草等事宜,这一边她会替她处理好,姜兰亭微微感叹,能得到赵丹青这种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女子的青睐,也算是自己三世修来的福气了。 她不仅美,而且头脑更聪慧,谈吐得体,不似豪门女子那般持宠而娇,反之是在合适的场面下说合适的话。她虽不会武功,但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敌人,并且在没有任何人庇佑的时候,能站出来为父王排解,打点好下辖各处的事情,成熟老练,更有姜兰亭不知道的双修一事,她不愿对姜兰亭提起,无非是怕本就不喜欢亏欠谁的姜兰亭对自己带有愧疚。她的专情,姜兰亭虽没有看到全部,但朝夕相处下来,也知到了她这个境界的女人,一般的世家公子都不入她法眼,门槛极高,她不随意对人动情,无非是要将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全部给予一个人。 这种女人很难喜欢上一个人,若喜欢了,便会投入自己的全部。只要那个人做人做事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不滥情,站直了身子而不苟活一生,她都可以包容对方一切不足,哪怕是个女子,此时她也不怕别人评头论足。 把仅剩的良心和温柔留给自己在乎的人,不丢脸。 自早晨一直忙碌到黄昏,两人总算得空坐下来喝口茶水。茶是吐蕃运过来的茶叶,口感较之西宁州常喝的大理运过来的普洱更为苦涩,但这种地方能有茶水喝已经不错了。 那边的事方才处理妥当,姜兰亭便将三营合上西凉的十三位营将召到自己营中商议。 十三人纷纷落座后,姜兰亭便开门见山说道:“攘外先安内,诸位想必也清楚这个道理,在西凉境内最具威胁的,现下不是西夏铁骑,而是那一日我们没能围剿成功的山贼们。” 顾舟、林伟及武英仲三人相互一视。 姜兰亭继而道:“这批匪寇,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军伍的主意都敢动,那还有甚事是他们不敢做的?所以要彻底剿灭这群山贼,便要从他们领头的那两兄弟下手,顾将军、林将军以及武将军,你们以为呢?” “是......是!”顾舟连连点头,无论如何,他们吃这帮山贼的亏也不少,现下郡主和郡守都来了,趁势将这批亡命之徒一网打尽,岂不美事? 林伟与武英仲有所犹豫是怕姜兰亭没有足够实力去围剿那两个山贼,他们武功高超,西凉的整整三个营的人都见识过,愣是拿他们无法。但转念想到这茫茫封地上权势第二大的人就坐在面前了,还怕个卵? 两人也点头称是。 姜兰亭见状笑道:“那明日一早,顾将军和林将军各挑五百精锐,前去剿匪。” “明日便去吗?”林伟暗道这新任郡守做事也忒雷厉风行了些! “莫非剿匪还得挑一个黄道吉日?” “属下明白。”林伟和顾舟二人低头称是。 一直沉默的赵丹青此时抬眼看着众人,徐徐道:“二位将军若是不敌那两个当家的,只管带人马回到西凉便是,但我有一个要求,便是无论如何都要生擒多个底下的匪寇。” 她一语既出,让众人一时摸不到头脑,方才郡守说要首先拿下那两个当家的,可此时郡主又说要多擒手下匪徒,到底该听谁的? 莫说他们一头雾水,便是连她一旁的姜兰亭都微微偏过头,不解地望着她。 第27章 赵丹青清了清嗓音,说道:“二位将军照做便是。” 林伟和顾舟点头应声。 待众人散去只剩姜兰亭和赵丹青两人时,姜兰亭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方才说那些话,可是想到什么了?” 赵丹青点点头,剪了半截灯芯道:“那两个山贼武功既能和你拼杀那么久,有其主必有其仆,手下也不窝囊到哪里,即便带再多人去也于事无补,就算能取胜,对驻军的损失也不小,我想,若能将二人引诱到我们事先设下的埋伏中,将其活捉,那剩下的人,不值一提。” 姜兰亭很认真地在听,觉得她所言在理。 “那便按丹青的意思办!” 赵丹青淡淡浅笑,晕黄的烛光照得她如同朦胧中似的,她将拂卢中暖好的暖壶放到姜兰亭手心中,即便到了异乡,这个习惯她仍保持着。 姜兰亭拉过她,又将暖壶放到赵丹青手心,盖住她的手背十指交扣,从她手背源源不断传来暖热,消融了姜兰亭掌心冰凉。两人额头相抵,心中平和温暖。 次日,顾舟与林伟各带五百精锐出城剿匪,姜兰亭和赵丹青也没闲着,早早起了去做昨夜商谈的事。 她二人将苏昌和唐进召进将营,姜兰亭出乎意料地对二人说道:“二位将军俱是我一直重看的人才,二位将军在新晋十位部将中,唯两位的生性最为稳重,且心思细腻,在军伍中,似二位将军这般的人才,最适合成为枢密营的人手,现下我有意成立一支专属于自己的枢密营,用以刺探所需情报,苏将军可愿意成为枢密营的营将?” 苏昌显然没料到她的一切计划,虽是怔了怔,但很快反应过来,躬身道:“属下谢过将军!” 自姜兰亭将十人提拔为部将后,虽成日尾随在姜兰亭身边,但并未有什么实际的事务,空有部将头衔和一群闲置兵力,现下姜兰亭不仅晋升职位更赋予了实权,苏昌哪会拒绝,而且以他弓(艸)兵的武功去做枢密之事再合适不过。 见他几乎毫无迟疑地接下职位,姜兰亭渐渐笑起来,道:“苏将军,枢密营编制暂定与四百人,至于兵卒,我准许你随意出入各部挑选,只要你看中的,直接便找上头部将要走即可。” 继而她又道:“一个枢密营怕是不够。”她说着又看向唐进:“唐将军,你同苏将军一样,按同理编制一个枢密营,我给二位将军足够的时间和兵力去琢磨其中门道,并在我下一次需要时,能看到成效。” 唐进身体一震,忙同苏昌跪地道:“谢将军提拔,属下自当无辱使命!” 跟了姜兰亭这么些时日,在场的赵丹青、唐进以及苏昌对姜兰亭多部署一个枢密营的用意再清楚不过,姜兰亭惯用两部相争来提升所有人的实力,让同营中比自己优秀的人来刺激弱的一方,利用男子争强好胜的心性来达到实力加锢,比她预想的要好许多。军中不乏烂泥扶不上墙之辈,但早在一个月的练兵中,几乎淘汰得一干二净。 分配下枢密营的人选,姜兰亭又找来武英仲,将她在乐州练兵时的安排仔细同他说了一遍,虽然武英仲并不明白一个普通的军营为何要做这么强力的练兵,但郡守之令他也只能听从,姜兰亭一并嘱咐他在林伟二人剿匪归来后,再将自己的意思告知二人。 晌午,顾舟与林伟便率军赶回,的确是按赵丹青的意思没有正面与那两位当家的交锋,而是在顾舟二人拖住那两位当家的脚步时,手下军士便趁势生擒匪寇三十六人,只伤了六个弟兄。其中二人在押解回城途中重伤而死,一并听赵丹青的吩咐带了下去,其余人按照赵丹青的命令,悄然布置着一切。 夜色苍茫,西凉的驻守军营格外寂静,点着几丛篝火,大漠向来昼夜无常,只寥寥几名披了厚皮袍的应乐军在巡夜,死寂无声。 深更半夜里两道人影避过那零星的巡兵,悄然翻入军营的栅栏。 正如赵丹青所料,那两名当家的的确找上门来了。 这两兄弟仗着一身武艺,两次在这伙军伍手上折了弟兄,心中哪那般容易咽下恶气,今日更遭一个皮肤黑得跟炭块似的莽夫一通辱骂,掳了自己手下兄弟转头就跑,不杀此人,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这二人似乎特意查探过西凉军营的地势及布置,没绕多余弯路,便轻巧接近将营,他们打定主意,先暗杀了这伙军伍的头子,再找到刑营放出弟兄们。 二人潜行接近过去,手持长刀,二人静静在门口猫腰蹲了一阵子,并没有察觉到周围丝毫动静,此时那名魁梧汉子食指竖起,在喉咙处划过,他面前那名稍矮的汉子点点头,紧了紧手中的刀掀帘进(艸)入。 那名稍高的汉子心中顿生轻蔑之意,暗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老话真是不假,这新郡守果然愚蠢,全然没有戒备,便是连门口都未留守兵,想来是她心生自大以为没人敢来夜袭军营。 二人动作轻巧,脚尖点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营帐内漆黑一片,借着帘外黯淡的光线能隐约看到一人躺在榻上,望不清面目,这人是不是郡守可他们不知道,可一旁的架上可是担了一件衣物,那魁梧汉子轻足挪到架旁,伸手拈了拈那件衣物,触手质地柔(艸)软细滑,是材质上乘的拂卢,拂卢可不是一般军士便能穿上的。 不用细想,榻上这人必定是新郡守无疑了,二人顿时目露凶光,两柄砍刀使出十成气力恨砸下去,血光迸现,榻上那人被势大力沉的两刀劈砍成三截。 稍矮汉子伸手拎起那颗头颅,鲜血浸染看不清面容,暗袭出乎意料地顺畅让他难抑心中激动,狂笑出声来:“郡守又如何?还不是做了我的刀下亡魂,前些日子不是神气得很吗?啊?”说着他又抬腿踢了脚榻上的尸体。 “怕是要让二位失望了,我一向不在有人偷袭时睡在自己营帐中。” “什么!” 帐外传来话音,令二人惊骇不已,惊叫着后退了数步,回头一看,帐帘已不知何时被拉开,帐口站了一个人,披了一件枣红拂卢在外,垂发候鬏,发丝中插一支朱鸟檀簪,眉目流转间光芒幽深。 这不是应乐郡主是谁! 两人心中登时凉了一大截,脸色难看,那稍矮汉子恼羞成怒,瞬间提刀,以破釜沉舟之势笔直冲向赵丹青。 他双手攥紧刀柄,眼中再无其他,管她什么郡主,即便死,也得拉了她来陪葬! 刀尖接近赵丹青面庞时,篝火摇动间,一道身影已带了寒光越过,一刀一剑相撞擦出刺眼火花,那汉子也看清了,是那天同自己缠斗的女子。 她身后跑过两人,接了赵丹青便逃开。 那魁梧汉子见自家兄弟吃了亏,也冲了上来。三人武功高深,械斗在一块儿,流露出的气机层层叠加,周围黄沙和篝火盆纷纷被挤压翻飞。 那两兄弟脸庞狰狞,一人探拳轰向姜兰亭心口,一人抬刀裂空而出,直叫姜兰亭难以招架。 她微微侧身,瞬间将剑收回鞘中,一手黏住那探到心口的重拳,另一手食指中指探出点住刀身,暗中将气机引入,那魁梧汉子顿时察觉到气机不对,但已然来不及收手,那两指牵引着刀尖自旁边一滑,瞬间不受控制地刺(艸)入那稍矮汉子的手腕上,刀尖破肉而出,刺了个通透。 姜兰亭顺势一掌拍在那魁梧汉子关节上,身形回旋撩出扫腿,将二人踢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稍矮汉子按着手臂将长刀拔出,已经痛得直喘粗气,魁梧汉子怒火中烧,抽过那柄血迹还未干的长刀冲将上来,不给姜兰亭再次拔剑的机会,暗中运起七成气机,骤然间逼近,出刀迅猛,令人眼花缭乱,姜兰亭寸步与碎步频繁变更,小心翼翼躲避刀尖。 稍矮汉子扯下布条缠紧手腕,拎刀冲上去,势必要卸下这女子一条胳膊下来。 姜兰亭退得快,二人追得更快,本就是武功不俗的两名匪寇,姜兰亭应付起来颇为吃力。 魁梧汉子逮着一个空隙,长刀在空中挥舞出几道轨迹后骤然劈下,姜兰亭眼睛眯起,快速连剑带鞘自腰间抽出,硬挡这气势汹涌的一刀。魁梧汉子力道极沉,姜兰亭双手持剑堪堪能撑住那压到眼前的刀刃,却再无暇顾及另一人。 “死吧!”耳中一声暴喝,另一把刀直直朝姜兰亭腹肋砍来,她没有再多手去应付,便抬腿自内向外扫出,踢开那一刀,却被魁梧汉子一记霸道的膝撞给撞在胃处,登时长剑脱手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 她感觉好似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般,股股酸水混着腥甜朝嗓子涌上来,一时忍不住,将傍晚的膳食吐了出来,搜肠刮肚,还掺杂了股股血丝。 她强忍着又返上来的血水,飞快跳开,两柄刀深陷入她方才摔倒的沙土中。 看出她已经受了内伤,那两人更得步步紧逼,提刀猛追。 第28章 姜兰亭没再与他们缠斗,而是朝远处跑去,只见她脚尖轻点沙土,一跃便是五丈,两人堪堪追到近前,突然脚下松软,地面的沙尘骤然向下坍塌,两人栽进一个三丈有余的沙坑里。 坑中填(艸)满了湿漉漉的流质,二人急坠下来后,溅起的液体淋了全身都是。 二人一时没分辨出这坑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腥臭得令人作呕,二人四下一打量,这不看还好,一看腿肚子便彻底软下来,从头皮麻到脚趾,好似无数只蚂蚁爬过全身般。 这坑中竟然泡满了先前被抓走的三十六名弟兄,已经全部死透,他们身上流淌出的鲜血与坑中溢满的流质混在一处。 一人站到大坑的上方,那魁梧汉子浑身发抖,喘着粗气朝天空望了一眼,竟是顾舟! 他手中捏着一块火石,和一支羽箭。 他这下才惊觉,原来这坑中油乎乎的流质,全是火油! “住手啊!”他失声叫喊出来。 那只被点燃的箭矢没(艸)入坑内,里面的火油蘸火即着,顷刻间,整个深坑内燃起熊熊大火,浓烟缭绕,连周围的人都纷纷退开,被浓烟熏得泪水猛淌,坑内发出惊人惨嚎,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赵丹青同姜兰亭站在远处,静静望着这一切。 适才睡在赵丹青帐中的人只身那是三十六名山贼中的一个,早已被杀死,赵丹青料定他们会来偷袭,便留了自己的拂卢在帐内,人却早与姜兰亭在远处伺机而动。 她的一手安排,西凉守军无人死亡。 这时全西凉的守军都围在火坑四周,层层包围得好似铁桶一般,坑内凄厉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已经渐渐弱了下去...... 此番大获全胜,哪怕只是剿灭一帮山贼,也足以令全西凉驻军鼓舞,当即顾舟便同几位部将连夜去往凉州城,带回一帮女乐和工匠,为郡主和郡守庆功,这下姜兰亭和赵丹青是如何都拦不住了,两个女人怎么和四个营上万名爷们儿较劲? 这一(艸)夜的庆功宴设在镇中央的一块绿地上,长桌铺得没个尽头,每人面前都摆了一壶酒和一个陶土酒盏。 姜兰亭有伤在身,赵丹青照顾了她一整夜,也疲惫得在她塌边睡着,两人一觉便睡过了头,若不是医营的人来通报,只怕还能睡下去。 二人落座后,眼前一张张激昂面孔纷纷起身,带出一连串甲胄声响,声音嘹亮:“军中无以怡情,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西凉驻军,敬郡主与郡守!” 姜兰亭和赵丹青也举杯起身。 今日晚宴的厨子与面前那班舞女、女乐也是顾舟等人从凉州花了大笔银两带过来的,丝竹之声入耳动听。 男人都是好美色的,其实私下他们还特意从青(艸)楼带了一批美腻官(艸)妓来,只是没敢告诉赵丹青与姜兰亭。她们二人哪会不知晓,只是念到军中男子向来如此,便装作不知道罢了。 这下是面对自己的下属,姜兰亭没了那时在白府戏坊中的隐忍作态,现下有伤,不能多饮酒,有来敬酒的将士她只管推辞。 一班舞女在轻快的乐曲中起舞,所奏《扬州慢》,在酒楼舞榭中,点此曲最多,此时婉婉奏来,将昨夜的肃杀之气都冲淡了些。 一些将士们已有醉意,开始三五成群抱在一团乐呵,有一些酒量稍差的,已经烂醉如泥。 不知过了多久,待宴会散去,赵丹青和姜兰亭被一众营将部将围上来,扶住二人,赵丹青今晚喝了不少,此时有些头痛,姜兰亭笑道:“我扶郡主回营,你们若还要找乐子,便去吧。” 众人罕见露出贼眉鼠眼的神色,听姜兰亭这番话,顿时笑呵呵地躬身退下,一哄而散。 今晚就让他们疯玩一(艸)夜吧。 赵丹青的营帐内因为留了死人,姜兰亭便让她这几日都留在自己帐中,让顾舟搬来另一张软榻。赵丹青看来醉得不轻,被姜兰亭扶回营帐后也不闹,只是呆呆坐在塌边,姜兰亭知道她素来爱干净,便打来水替她洗漱,又轻手轻脚帮她脱了外面的衣物,解散了头发,见她还是直挺(艸)挺坐在塌边,一阵好笑道:“你不睡下?” 赵丹青抬头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口齿非常清晰冷静地问道:“我衣裳脱了么?洗漱了么?” 姜兰亭真的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喝醉,哪有人喝多了是这副模样的,但看她眼神恍惚,想来......或许她喝醉了真是这样子罢....... “都洗了,睡吧。” 赵丹青‘哦’了一声,倒头便睡过去,动作之大让姜兰亭暗道,这人磕这么重,不疼么...... 她帮她盖严被角,看她沉沉的睡颜,彻底打消了她会像白怜一样酒后乱精神的想法,她此时一点睡意都没有,便剪了灯,换了身清爽常服,安排几个侍女和逮个正着的士卒在营帐门口守着,她跨上马散步般走出去。 天空月色迷(艸)离,只有几丝浮云飘荡在幽兰的夜空。 几名喝高的士兵见了姜兰亭来,便笑嘻嘻地在她马前道:“大人这是去哪儿啊?” 姜兰亭笑道:“随便走走。” 其中一名士卒道:“大人不如去镇西吧,那般女乐和我们苏将军都在那边儿!” 现下也不知道去哪走,她点点头道:“是了,你们玩儿吧。” “大人慢走!” 当姜兰亭出现在镇西一座宅子前,众多士兵望着她怔怔出神。 她本身容貌无可挑剔,此时一身普通拂卢,另一边的衣袖别在腰间,显出里面清爽的白衫,在一众睡觉都穿着软甲的军士面前就显得鹤立鸡群了,她并非有意这么穿,只是觉得那身衣物酒味太浓。 被拥护着进了楼中,位置拥挤,好在这儿有苏昌和祝诚镇着,只有些喝酒划拳和看舞的士卒,要快活的都去了另一处,这才没让姜兰亭看到那苟且的场景。 苏昌二人见了她忙将她引入落座,姜兰亭笑着道不用拘礼,今晚好好玩便是,不用在意她。 这儿虽然没有官妓,但有不少陪酒丫头,自姜兰亭进来后便引起了一些丫头的注意,说句实话,这军爷长得也忒清俊了些,更奇怪的是穿着女子样式的拂卢,转念一想莫说军中,寻常人都有喜好着女子衣物的异类,现下在这儿遇上一个也不足为奇,说不定还是个大头,做这行当的陪酒丫头们比任何人都懂得人不可貌相。 不一会儿便围了六七名陪酒丫头来,苏昌和祝诚二人坐在姜兰亭一旁,揽着美人喝个不停,只有姜兰亭笑着推辞,偶尔吃些桌案上的瓜果,便坐在原位静静地听奏乐,旁边多了一位清灵的陪酒丫头都是笑笑,还是不喝酒。 那丫头觉得很奇怪,若换成一般的军爷,这般引诱下是肯定会喝几杯,甚至放浪形骸,但这位总是不为所动。 身旁苏昌二人忙着和丫头们拼酒,其他人也都说在一旁疯玩,此时没有人会打扰到二人的独处。 姜兰亭出奇地在情场上不善言辞,要她挤出句花言巧语那得憋死,便是对着赵丹青,她也从未说过喜欢这类的字眼,两人之间一冷再冷,在那陪酒丫头有些坐不住时,姜兰亭徐徐道:“女孩儿家,若是在外(艸)遇上图谋不轨的男子怎么办?” 那丫头听到她的话好似把自己当成不检点的女子,心中登时再冷,道:“陪酒只是陪客人喝酒,不做非分之事的,而且顾将军也从未强迫我们做那些事,这也是我娘能让我出来讨口饭吃的前提。” 姜兰亭望着她算得上漂亮的脸蛋,轻声道:“家中相公没意见?” 那丫头板着脸没有说话,她有心上人不错,但只是到酒楼中陪酒,再没有其余性质,姜兰亭的问话在她耳中非常刺耳,若非看她皮囊甚好,否则早已起身离开。 姜兰亭望着面前歌舞升平,脑中是方才赵丹青困倦的睡颜,柔声道:“若换做是我,定不舍得让你出来,在家中好好伺候还来不及,怎会让你出来吃苦再遭其他人眼红。” 那丫头心头一颤,心间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姜兰亭嘴角含笑,在嘈杂的宅子中,灯火通明,她的脸庞却有些醉人。 “这位相公,可有心上人?” 姜兰亭点点头。 那丫头也不跟姜兰亭生分,拈了快水果送(艸)入口中,轻声道:“相公这样类型的人,将官职和感情看得都很重,即便身处沙场,对女人的分寸亦是把握得很清楚,不轻易逾越。” 姜兰亭笑道:“多谢姑娘美言。” 丫头凝视着姜兰亭,缓缓道:“那她一定很优秀。” 姜兰亭低头笑了笑,拂过搔得脖颈皮肤发痒的发丝,道:“任何人见了她和我,都会认为我配不上她的。” 丫头似乎没想通究竟是什么境界的女子,才能彻底将眼前这人的光芒掩盖,这个能让西凉诸军即使喝醉了也会恭恭敬敬迎进来的人。 第29章 镇上四下盛燃的篝火,似乎将夜空也烧得赤红。 苏昌二人连同十来位队将跟姜兰亭身后,护送她回营帐。待走了一段路,身后两名队将却争执了起来,声音越吵越大,姜兰亭皱眉回头问道:“你们在作甚?” 一名队将指着左面一栋土房道:“大人,你看那里。” 夜色中,姜兰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土房屋顶上有一道黑影在缓慢移动,看不清是什么。 苏昌从后背取过牛角弓,拱手道:“将军,让属下一试便知。” 姜兰亭生性警备,现下西凉并不安定,看看也无妨,便点头。苏昌的牛角弓(艸)弓力强劲,准头是三营中最好的了,他栓了块点燃的火石在箭上,搭弓上箭,只见一道拖了尾的火光激射而去。 众人都拍手叫好,火矢已然射到那黑影近前,忽然见那影子闪避了下,箭矢直直飞向了远处。 叫好声戛然而止,方才火矢照过的一刹那,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东西,说不出地怪异,脸庞略具人形,显得狰狞恐怖,不像是人脸。 姜兰亭心中一凉,问道:“你们可看清那是什么了?” 众人目光呆滞,若是普通人和城中将士,跑到那座无人居住的土房上做甚,而且那张脸,真的不像是个人。 趁着酒劲,祝诚胸口烧得厉害,当即道:“将军,必定是那西夏的小贼来夜袭了,我等且过去查探下,抓他个现行!” 众人的杀意被他一句酒话带起,纷纷磨刀擦拳想要上前,姜兰亭也不想放过那影子,若真的误打误撞遇上了西夏派来夜袭的人,放走了得不偿失,便随众人上前。 这栋土房建得高大,早已没人居住,那影子渐渐缩回屋顶,姜兰亭当即令道:“苏昌带几个弟兄看住门户,祝诚带人随我进去。” 踩着破败的砂砾和碎瓦,姜兰亭的手扶着剑柄,祝诚等人举着火把走到门口一个士卒上前拉了拉,却拉不开门,祝诚将火把递给旁人,抽剑插(艸)进门缝摸索了会儿,原来是自里面拉起了门闸,他心中奇怪,这无人居住的宅子怎会从里面销起?他拔出剑,再次用力刺进去,往下一划,砍开门闸。 他伸手一拉,顿觉一股恶臭扑鼻,门才拉开,一个人直朝祝诚扑来!祝诚大惊,他向后退了一步,剑刃横挥,那人的头颅被斩飞,可那断口处却连一滴血都没喷出啦,此时祝诚才发觉这人早死了,背后的软甲和皮肉被剖开,想来这人方才是倒在门上的,正要逃走时,被人用武器搅烂了后心。 祝诚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那人脸上贴了贴,冰凉了一片,看来是死了很久,只是为何是这种死相...... 一名士卒用火把照了照,朝姜兰亭禀道:“大人,此人是被硬生生拔掉脊骨而死的,山中刨除猎物内脏时,也是此等手法。” 火光中,那断头尸体身上赫然穿着应乐军的衣物! 大门外一片死寂。 姜兰亭唇瓣微开,随即又紧紧抿住,眉头紧皱。她眼色示意,众人拿了火把冲进屋内,分作两边,姜兰亭带人往右查探。才拿火把往室内一照,便有一名士卒来不及捂嘴,歪头在一旁吐了起来,姜兰亭胃还没好,受他的刺激口中也阵阵发酸。 昏暗的屋内里,有几个人的残骸,说是几个,也只是唯独那几人的尸身完整,其余残肢断臂已经找不出原主,无一例外看到应乐军的衣物。虽说众人杀过的人也不少,但如此恶心恐怖的场面还是第一见到。 “这是怎么回事......” 姜兰亭将手中的剑柄握得很紧,低声道:“小心行事。” 她话音才落,左面便有人发出惊叫,众人忙跑过去,只见一堆人挤作一团往后急退。 那屋中有几个女人和西凉兵还算完整,但已经死硬,脖颈间的骨头完全断裂戳出皮肉,手脚已被剔成血淋淋的白骨,泡在血泊与一堆碎肉块里。 祝诚望着眼前的景象,喃喃道:“真是残忍,什么人要做出这等事情来......” 姜兰亭没说话,她也在杀人,死在她手中的人成百上千,但最起码,她不是以杀人取乐。如此地步,简直不把人当人看,而是玩乐的工具。 众人不敢分散,里外搜了一遍,所有人都死在方才那两间屋子中。 祝诚问道:“将军,眼下怎么办?” 姜兰亭轻轻一叹,背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把这些尸首笼络到一处,烧了吧。” 正说着,忽然一道劲风从姜兰亭头顶刮来。 姜兰亭心下一惊,忙朝侧面一让,一杆银枪准准扎入她方才站的地方,木板被刺得粉碎,若她慢一步,这一枪的力道足以将她从头顶刺穿到脚心。 姜兰亭拔剑往上撩去,击开那人的枪杆,猛然回头对祝诚等人道:“你们愣着作甚,动手!” 祝诚等人呆呆望着房梁上,一动不动,被姜兰亭这一喝,猛地回过神来,似梦呓般道:“鬼......” 祝诚不是第一次杀敌,为何现在怕成这幅模样,姜兰亭拍了他心口一下,道:“胡说些什么,快带人把他从梁上逼下来!” 她说话间仍注意着梁上动静,此时余光已经瞥见那人探出身体准备刺出第二枪,姜兰亭左手抽出剑鞘,势必要将这人从梁上拉下来。那人银枪再次挥落,姜兰亭等那银枪到得近前,剑与剑鞘十字交叉卡住枪杆,剑刃刮擦这枪声,发出酸牙的声音。 她用力往下一扯,那人被他带得从梁上跳下来。这时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姜兰亭才看清这人的模样,终于知道为何祝诚等人会怕成这样。 这张脸完全没有人样,更像是寺院门口供奉的般若神像般,环眼大口,一对尖牙此道嘴外,须发横生,光亮的脑门上长了个鸡蛋大小的瘤子,浑身白茬皮袍被鲜血染透,模样让人胆寒。 即便是姜兰亭,也被他吓得后退一步,就这一空隙,被那人抽回银枪一跃回到梁上,穿过屋顶逃了。 姜兰亭和祝诚等人冲出屋子,汇合苏昌后一同追了出去,那人在一栋栋土方上穿梭,轻功了得。适才看清了他的装束,穿白茬皮袍,腰间挂刀和荷包,若不是金人,便只有西夏人会这般打扮。 姜兰亭喊了声:“掩护我!”便一跃上了屋顶,踩着细化的瓦片追出去。 那人见姜兰亭追上来,猛然停顿,借机刺出□□,姜兰亭立马停住脚步,纵身一跃抬腿踢中那人面门,却如同踩中一团棉絮,看不见摸不着,让她提不上力来。她大惊下,身形凌空后撤,警惕地望着眼前这个邪气的西夏人。 这人的气机已经充沛到足以流动全身,甚至在身外都护有一道看不见的护体气机,极其规律,眼前这人的修为竟然到了这般惊人的境界? 这时一支羽箭裂空而来,是苏昌所射,那人亦是六识警觉,后撤让开那一箭,继而便有数十支羽箭朝他飞射过来,那人不再硬拼,用银枪一点地面,身形高高纵向夜空,霎时间消失在夜幕中。 姜兰亭紧紧锁住那人离开的方向,久久无语。 苏昌等人停下箭阵,他抬着弓道:“那是什么东西?” 祝诚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浑身打了个激灵。 抬头望向夜空,月色居然是赤红的。 众军默默然燃着尸体,回到自己营帐,城中仍有人在欢闹,还不知这一边的动静,姜兰亭令各部下去清点自己部众人数,并加强巡夜戒备,彻夜不许灭篝火,她不想再看到有人如那座宅子里的士卒一样死于非命。 回到将营,赵丹青还在熟睡,她静静地坐在床边,虽然很困但此时完全睡不下,眼前还停留着之前看到的场景,她怕灯光扰了赵丹青的睡眠,便吹了灯脱去衣物躺在一片黑暗中。 外面灯火通明,不远处仍在喧哗着,军中的庆宴向来是整夜不合眼的,喝酒玩女人已经成了军中的通例。 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那西夏刺客的脸庞,明明与他没有过多交手,但心中总是像压了块沉重的石头,说不出的难受,或许是因为他杀人的手法太过惨无人道,身上携带着如同地狱般的戾气,让人只是与他接近便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彻夜未眠,多次起来询问时辰,但都还早,此时只有零星几处还在闹腾,毕竟大多人也玩累了。姜兰亭过于敏锐的六识让她将这些细碎的声音尽收耳中,说不出的烦躁。 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只觉得腹中空空,赵丹青早已不在榻上,便起床洗漱。掀开帘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竟然睡了一整天。自下昆仑山之后,她总是特别贪睡,不知为何,频繁误了早修时刻,而且若被人扰了睡眠,心情会出奇地糟糕。 门口侍女见姜兰亭醒了,便小跑下去端来一碗青菜瘦弱粥和几块米做的热饼。 北方的天黑得很快,西边的云彩染得似血雾一般,夕阳下,远处沙山和一些残破的土方立着,显得有些苍凉。 姜兰亭坐回帐中,小口喝着粥,问那侍女道:“郡主去了哪?” 那侍女躬身道:“禀大人,郡主此时正与三位营将商议着什么事,就在顾将军帐中。” 姜兰亭点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奴婢告退。” 她与顾舟等人商议,怕是也知道了昨晚的事情。 她咬着米饼,心想是不是该将赵丹青送回西宁州,让她与王爷在一处,哪怕在凉州,也比在这种随时会有危险的地方好,但赵丹青的脾气她不是不知道,她既然来了便绝对不会抛下自己一个人离开。 真的如那日所说,若有一天只有一个人能活,姜兰亭只希望是她,她给她带来的太多,这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更不希望她是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而其中令她最为费解的是,她来西凉这么大的事,应乐王不可能不知晓,但为何没有派人来将她接回去。当初兵曹赵世杰只是让自己来这里做郡守,她不明白本可以不让自己女儿牵扯进来的事情,应乐王偏偏没有阻止。 她正想着,突然城头东面一阵喧哗。 姜兰亭下意识想到的是那西夏刺客又来了,便套了盔甲系了护额,跑了过去。 一走到西凉城头,大批兵卒正挤在城头,姜兰亭走到城下,问道:“怎么了?” 一些个士卒看见姜兰亭,忙让开了道,其中一人回答:“大人,东面沙山的沙尘四起,怕是大军攻过来了。” 这时,营盘中号角声此起彼伏,一匹快马从另一边的台阶上飞驰而过,是高满棠,人头攒动他也没看到姜兰亭。随后十来匹马从远处赶过来,为首的正是赵丹青。 城头这边一个士卒边跑边喝喊道:“郡主有令,全军戒备,上城迎战!” 姜兰亭心中暗惊,这是赵丹青下的命令,看来真有敌军攻过来了。她走到高满棠身边,令他马上传令下去清点人数。 此番集结过于唐突,许多士卒还未来得及穿戴甲胄便跑了过来,上了城,很多人都在整理衣物,此时天黑了下来,尽管城头塔楼中有篝火盆和林立的火把,却也照不见远处。 许久不见大规模西夏军进攻,这一次下的令不是戒备,而是迎击,让许多人心中都不安起来。 模糊中,一支军伍已经行至西凉城外五六里处,耳中已经能清晰听见铁甲抖动声,身后突然有人喊道:“郡主!” 姜兰亭回头一看,只见赵丹青同顾舟、林伟二人走向她这边。姜兰亭与众士卒齐齐跪地,道:“郡主。” 赵丹青道:“起来吧。” 她面上也多了层忧色,看着姜兰亭道:“姜将军,集结如何?” 姜兰亭拱手道:“禀郡主,西凉四个营四千九百七十三人,尽数集结。” 赵丹青点点头,对传令兵道:“拉开防线,准备迎敌。” “是!”那传令兵马上跑开,喝喊不止。 这支军伍恰好在众人欢腾过后最乏惫的时候攻过来,把握得恰到好处,在兵家中是极其高明的出其不意致胜的兵法,能将西凉动静摸得这么清楚的,能说通的原因只有昨夜夜袭的那名西夏人逃回军中禀告后,西夏军便趁天黑后袭来。 站在城头,已然能感受到脚下的土砖在震动,这等声势可不是千来匹铁骑能造得出来的。 赵丹青心有不详,兵家常道乏兵不守,此番西凉加上医营和辎重营,只怕不过六千人,加之昨夜狂欢,对阵上万西夏军,胜负难以估量。 赵丹青回头看了看周围,除了姜兰亭,所有人都凝神屏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暗道糟糕了,这般还没到城下便已心生恐惧的想法,赵丹青重重呼出一口气,望着漆黑的天空。 昨夜真的该阻止他们的,真是一时不慎,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啊,父王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自己却大意疏忽了。 真是整日打鹰,却被鹰啄瞎了眼睛啊。 第30章 西夏军已然逼近至两里处,密密麻麻的火把仿佛连沙原都燃着了一般。赵丹青派出的探子一轮轮回来禀报,那支的确为西夏军无误,打着西夏旗号,在二里地处安营扎寨。 黑夜中探兵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此时众应乐军已经匆匆忙忙开始部署,顾舟小跑到赵丹青与姜兰亭面前,跪地道:“郡主、大人,顾舟有一事还望郡主成全。” 赵丹青问道:“顾将军有何事,只管说吧。” 姜兰亭回头望向城门,已然聚集了将近五六百人在城门处整装待发,她登时明白过来,顾舟作为西凉一营营将长期受西夏军迫害,定是此时怒火中烧想要领命上前对敌。 自城头望下去,黄沙漫漫,西夏军已经离西凉城门足够近了,火把连成一条长线,如同火龙,隐约照见了头车的轮廓。 凉州地势并不适于马站,马蹄子在沙中行进速度比跑平地还要慢,因此头车的用场便大增。那支军伍行进至一里外便戛然而止,火光下铁甲森寒,刀光剑影,一面西夏大旗迎风招展,如同铜墙铁壁般摄人心魄。 领头的将军铁盔铁甲,连座下高头大马都覆上了铁甲。 尽管已经做足了与西夏军交锋的准备,但真正面对一支庞大军队时,姜兰亭与赵丹青还是被震撼得心口发堵。顾舟与林伟都讲过,西夏军若满一万铁骑,便足以能踏平西凉,此时城下这一支西夏军,少说也有两三万铁骑,这还只是光线中能看见的。 领头将领勒紧缰绳,用□□挥了个圆弧,在城下叫喊,听不懂他的话也知道,那是在挑战。 顾舟眉头紧蹩,再一次道:“郡主,请让属下上前会一会这小贼!” 赵丹青亦是皱眉:“顾将军可有把握?” 顾舟道:“若不能取了这狗贼头颅,属下便亲自提头来见!” 赵丹青抬起手心,顾舟便领命下去,围在城门的将士们纷纷让道,门口的两座篝火盆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让人有股说不出的压抑。 顾舟催了马,提枪冲出城门,速度势如破竹,难怪他那么有信心打头阵。 此时顾舟已到那将领近前,也不叫阵,直直一□□去,那将领架起□□硬挡,但顾舟使出的一枪力量之大,足以将那将领刺个通透。果不其然,那将领没能挡住他的一枪,肩膀的甲胄被枪尖刺穿,有血渗出。 西夏军的甲胄比西凉军的更硬更厚,这一枪只堪堪擦破那将领的皮肤,但也足以让屡屡败退的西凉军欢呼。 说时迟那时快,那将领陡得一枪向顾舟扫来,看他拼出的力气,丝毫不比顾舟逊色。顾舟急得脸色煞白,正待回马将枪抽回,那将领竟然将□□当作投枪一般射出,不等他反应过来,□□穿(艸)胸而过,顾舟整个人被枪带得倒飞出去,直直钉死在黄沙中。 城头登时响起一片惊呼,转而变成死寂。 那将领策马走到顾舟尸体旁,握(艸)住枪柄用力一拧,彻底搅烂了顾舟心脏,那支□□仿佛从枪柄淋了一道血水般,自枪柄缓缓淌下鲜血,再从顾舟身(艸)下在沙地上漫开。那将领冷冷一笑,朝尸体吐了口唾沫。 城门口,大门缓缓打开,突然有人在那拥挤的人群中大声喊道:“三营的兄弟们,随我一同去将顾将军的尸体带回!” 这一喊声如同一道惊雷,那片喝喊不止,赵丹青和姜兰亭大惊失色,姜兰亭忙走到城头边,喝道:“武将军,你做什么!没有命令,为何私自打开城门?” 武英仲举着火把,满脸愤怒:“姜大人,那西夏小贼着实可恨!可不能容他再侮辱顾将军的遗体,我等立即上前将将军尸体带回!” 底下的人喊成一片,几百人没有领命便如同洪水般涌出城门,姜兰亭急得喊道:“全部给我停下!” 可武英仲手下那几百人完全阻挡不了,赵丹青与姜兰亭都未发令,他们便一股脑冲了出去,赵丹青脸色实在难看,姜兰亭也一样。在军中若是擅自出阵,便是死罪,可军令现下又能如何?这西凉三营的人已经冲出去,完全不给赵丹青设法挽回的机会。 赵丹青不禁想起临走前,白怜说的那句话。 “若是有一天,三营没能镇守住西凉国门,凉州百姓束手就擒,甚至投靠西夏反过来对付应乐军,姐姐和兰亭会不会心寒?” 她现下不知道,但已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常年征战的人对于战事的敏锐常人不能估量,而且白怜那句话大有深意,直接将以后她最不愿意去猜测的可能给说了出来,若真有那一天,她会像白怜一样,凡违抗者,见一个杀一个吗? 不。 起码她现在还做不到那般心狠手辣,但她明白,若是换成父王在,也许会和白怜做一样的决定。 父王曾道:“所谓太平,便是由最庞大最强的军伍一路碾压过去,一直碾,便能碾出一个太平盛世来。” 现在她懂了。 赵丹青面无表情望着无力喊回的西凉三营众军,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当下是冲锋的时候么?” 离她最近的苏昌听到她的话,拱手沉重道:“禀郡主,属下以为,西夏军还未使出全力。” 一旁的祝诚狐疑道:“这话怎么说?” 姜兰亭道:“他们还在试探。” 祝诚拱手问道:“将军,那他们若到现在还试探的话,岂不失了先机?” 姜兰亭也不清楚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只听赵丹青徐徐道:“谁知道呢。我现下想的是,究竟是什么人在带领这一支军队,实在高明。” 苏昌道:“回郡主,莫不是拓跋灵堰?” 赵丹青听到这个名字时,紧紧抿起嘴唇:“若真是拓跋灵堰,那我等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祝诚拐了拐苏昌,低声问道:“谁是拓跋灵堰?” 苏昌也没看他,面色沉重:“拓跋灵堰就是西夏帝王的次子,此人根骨奇差,不是能习武的材料,但却擅于用谋略,极善洞察人心,曾献计智取泉城,便是连天子都称其一人胜过雄兵百万,是个用兵鬼才。” 祝诚听后心里仿佛被重击一般,拉着苏昌到一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郡主与姜将军有胜算么?” 苏昌沉吟片刻,吐出两个足以让全西凉彻底泄气的字眼:“难说。” 西凉三营众军士喝喊声一波高过一波,仿佛一个个滚雷砸在众人心头,便是西夏军发出的沉闷号角声,也丝毫掩盖不了这喧嚣的叫喊。 武英仲带一个队在最前冲锋,另外七八个队伍紧紧跟在后头,但毫无队形可言,从冲出城门的那一刻起,武英仲营下的阵型已被打乱。 他到底在做什么! 姜兰亭心中隐隐涌上火气,她很少动怒,此刻也不由双手紧握。这些西凉军,当真是被西夏军吓破胆子了吗?连头脑都没有了。若因他们一时冲动,葬送了西凉三营一千人,谁能承担这样的重责? 武英仲的军伍已经冲入西夏军中,火光乱窜,与铺天盖地包抄过来的西夏军分不清敌我,他们周围不知道有多少西夏步兵围着。姜兰亭四下望了望,那名将领也没了踪影,怕是早已冲进杀阵中了。 上万人混在一处,地面上的沙尘被卷向天空,火光中,只能隐隐看到沙尘中人头攒动,传出声声骇人的破甲裂骨的闷响,不知道被杀的,是应乐军,还是西夏军。 赵丹青眼睛紧紧锁住沙场,在她身旁的姜兰亭时不时听到她有些微颤的呼吸声,姜兰亭握(艸)住剑柄,对赵丹青道:“郡主,让属下出阵,至少把武将军带回来。” 赵丹青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你自己千万小心,若不敌,速退。” 姜兰亭领了命,按住剑柄,身形一纵点了下箭垛,整个人直接从城头飞身(艸)下去。 她拿出绢布蒙住面,用以抵挡沙尘不吸入丹田中,才轻飘飘落到地面,几个西夏军回头就看到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抬刀就劈了过去。姜兰亭及时侧身一让,还未看清她如何动作,面前三人的头颅已经横飞出去。 她脚步不停,一路前冲,只要看见穿白茬袍子的人便挥剑斩过去,大多西夏军还在不停往阵中挤,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来人便身首异处。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远处大喊:“将军,小心!”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是那人喊的‘将军’指的是武英仲,她虽没有提出一丝气机,但还是奋力朝那个声音的方向冲杀,继而,又听到那一处叫喊道:“将军!将军阵亡了!” 这喊声简直像一把重锤敲砸在众应乐军心头,马上,沙尘中顿时响起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姜兰亭心中暗道适才叫喊的那人真是愚蠢至极!肯定是他一喊,让众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便被西夏军斩落到马下。 西夏军也知道了武英仲战死,更加奋力地朝那处杀过去,如此密集的敌人中混杂着应乐军,姜兰亭不敢轻易汇集剑气,只能一剑剑斩杀眼前的人。她冲到方才喊声的地方,武英仲的尸身已没了首级,头颅正被斩杀顾舟的西夏将领提在手中,五六名应乐士卒正待上去抢夺,但奈何西夏军人数实在太多,被挡了路无法脱身。 姜兰亭到了近前,几名士卒看见了她,纷纷向她围拢。姜兰亭眯眼锁住那名将领,暗中运了功力,一剑掷出,穿破风沙声尖啸,挡在面前的西夏军擦到剑身便被伤及,到得那将领面前,剑气已将他厚重的盔甲穿透,从马上摔了下来,手中还死死抓住武英仲头颅的头发。 仅开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战死两名营将,应乐军已经失了先机。 “把剑给我!”姜兰亭冲一旁的人喝道,一名士卒慌忙将腰上佩剑递给她,又听她喊道:“我开路,带上武将军的尸身,我们快离开!”她说完,挥剑挡开刺过来的□□。 忽地听到身后喊杀声骤起,是汉话,赵丹青派人过来了! 众应乐军士心头一喜,心道郡主的人马来得太及时,此时却见一个扛着□□的西夏士卒拖着武英仲的尸体往后撤。现下涌上来的只是步军,若让他退到西夏铁骑军的面前,那武英仲的尸身只怕再也回不到西凉了。 不止姜兰亭,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下一瞬众人几乎同时朝那西夏兵冲过去。 那西夏兵一手夹着武英仲的头颅,一手拖着尸体,无暇分(艸)身,被一个应乐兵正正一剑砍在天灵盖上,直挺(艸)挺地倒了下去。 姜兰亭见一柄□□朝那应乐兵刺过去,她眼疾手快,挑开枪尖,却见武英仲的头颅被一个西夏兵抱着便往人群中冲进去,尸体已被众人护在最里,她看那人是追不上了,便与众人分头击杀周围西夏军。 这时一支应乐军已经冲杀进来,她听到唐进的声音在不远处喊道:“姜将军,快撤!” 姜兰亭砍杀一名西夏军后,朝众人喊道:“带上武将军的尸身,撤!” 两名应乐军抬了武英仲往后退,在姜兰亭等人的掩护下撤到唐进马前。唐进望着一身血污的众人,以及没了首级的武英仲,心中一寒,接过武英仲的尸身拍马后撤。 姜兰亭也跨上一匹马,道:“西凉三营后退,六部众将士压阵!” 此时她的话就是最高的命令,伤痕累累的三营诸军慢慢退去,唐进所率六部将士纷纷垫后掩护。 且战且退,应乐军花费了许久才退回到城下,天空一拨拨箭雨泼洒下来,这才将尾随的西夏军逼退。 回到城头,唐进从后背缓缓放下武英仲的尸身,许多人见了武英仲的无头尸体,纷纷沉默,他营下的人有的已经扑上去抱住他的尸体失声哭了起来。而西凉三营,此时已不足五百人,顾舟的尸体淹没在人潮中,再也找不到了。 唐进与姜兰亭齐齐跪在赵丹青面前,道:“郡主,武将军的首级与顾将军的尸身......属下无能......” 赵丹青长叹一声,只是背对着众人,微微挥挥手道:“处理武将军的后事吧......” 众人听出她发颤的尾音,一部分人看到她努力困在眼眶里的泪水,火光下,她的身影极其寥落。 姜兰亭觉得赵丹青此时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忍在心里不发一言,最终,她转身慢慢走下城头,姜兰亭对众人嘱咐了几句,默默跟上她。 此时压阵的应乐军已经尽数回到城中,城门重重关闭,天际已翻出鱼肚白,两军交战过的那片黄沙土地上横尸遍野,凝固的鲜血渗入沙子中,似是在地面铺上了一层黑壳。 女子活着,要比男子容易得多,当女子遇到不顺事能以哭泣来发泄,大多可赢得别人同情。但有一类女子,她们活得像男子,即使有泪,也只会流在心里,伤得再深,也只会找个无人角落,自己舔着伤口,在遇到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之前,她们都会像男子一般坚强地活着。 前一种女子点缀着世界,而后一种,与男子一同支撑着这个世界。 第31章 西夏军已退回营中,不知何时他们又会攻上来。顾舟与武英仲的身死令众人胆寒,恐怕暂时再也无人敢没有赵丹青的命令便与西夏军交战了。姜兰亭陪赵丹青进营帐后许久,才见她一个人出来,没人知道她们谈了什么。武英仲死了,只得姜兰亭走到城头安排辎重营抓紧修补城防。 姜兰亭看着心事重重的应乐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多少人已经客死他乡,再不能回到家中。可这才是西夏军的首次进攻,连进攻都算不上,只是试探,战争才开始,接下来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不能魂归故里。 赵丹青躺在榻上,手背掩住微红的眼睛。昨日还活蹦乱跳给自己敬酒的两个人,转眼便死了,一个没了头颅,一个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是自己的错,自己一时疏忽让顾舟去迎敌,害他送了性命,也没能拦下武英仲......她很久很久没有为战死的人动容了,或许是因为与他们相处时日比以往任何一个营将的都要久吧。 心脏几乎揪成一团,抛开应乐郡主的身份,她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要把一颗心练就出即便面前战死再多人也古井不波的麻木,对这个藩王之女来说,是不幸还是成功?其实是可悲吧......一个人要是没了感情,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许多人看到的是应乐郡主光鲜的一面,却鲜少有人去想,一个女孩家能亲自上战场率领军伍杀敌,难道她天生就是这般冷血无情?她难道就不想和普通女子般平静的生活?哪个女子想过那种每日脑子都不能歇息,稍有不慎就可能因自己而全军覆没的生活?谁想成日担惊受怕? 谁愿意呢?她不愿意,可她也不得不愿意,她是应乐王的女儿,她做不到看着爹爹一个人的肩膀硬撑起半坐江山,所以逼着自己成熟稳重,这就是命。 别人或许不懂她的感受,但姜兰亭最懂。 同年龄的普通女孩儿都喜欢将喜怒哀乐挂在脸上,胆赵丹青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真正苦到极点,才能学会恰当地隐藏自己的情感,才会随时一本正经。 姜兰亭正是因为知道她的痛苦,所以愿意步步不离,生怕她哪一天就把神经给绷断了。 逼自己笑起来不难,但逼自己麻木、而且是看到身边的人死去都要比任何人镇定,那是什么感受? 姜兰亭心疼她的苦,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崇高的女子,爱上一个人,便只想让她有什么心里话只对自己一个人说,看不得她受苦,尽管她们在人前从来都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有些话赵丹青不对她说,但她懂,所以心疼,更不想把自己的负面情绪让她知道。 或许也是这样两个互相理解、互相心疼对方的聪明女人,才能在乱世当中走得长远吧。 姜兰亭心思都跑到赵丹青那处了,旁边得士卒喊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她抬头看了看,有人指着远处喊道:“顾将军!武将军!” 当然不可能是这两人活过来了,她顺着方向看去,西夏大营中直直竖着一杆大旗,飘扬的旗帜下拴着两颗头颅。虽看不清,可谁都明白,那是顾舟与武英仲的头颅。 姜兰亭心头一紧,驻足良久。 白天,西夏军营中依然沙尘漫漫,期间只派了小队人马过来刺探,都被应乐军或多或少射杀几人,没有大规模进攻。夜晚,众人都不敢入睡,轮番更换巡夜的守城的军伍。 姜兰亭陪众人守了半宿,心情烦闷,在城头下同几名士卒烫了酒喝下几盏暖暖身子,便有人前马过来,躬身问道:“将军可是骑马回营?” 姜兰亭点点头,翻身上马,那士卒牵着马走了一段路后,她让那人牵着马多绕些路,士卒不解:“将军不是乏了?” 她想起自伤了胃后,赵丹青便不许她沾酒和辛辣食物,微微笑道:“多走会儿,散散酒气。” 那士卒得令,便牵了马往另一处绕开,期间,还顺路到李忠营内讨了口茶吃。 回到营帐内,一拉开帐帘就见赵丹青坐在几案旁,停笔怔怔出神。姜兰亭走到她背后,抬眼一看,是她默的《往生净土神咒》,下面,还有一排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她细细看去,却是上百个人名。 “张辽,西凉三营一部一队队将,庆功那一日,他是第一个上前来给我敬酒的士卒,也是头一个随武英仲冲出西凉城门的将军。” 赵丹青徐徐道,姜兰亭默然站在她身后静静听着。 “胡央,西凉三营四部五队的一个骑兵,最喜好喝完酒后用那副苗人的好嗓子唱歌,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张新志,西凉三营四部五队队将,替武英仲挡下一刀,尸身被西夏军剁成了肉泥......最后,武英仲也没能回来。” 她的手指在往生咒下一一指过去,阵亡六百七十四人每个一个人的名字与级位,赵丹青没有记错任何一人,令人咂舌,原本悦耳的声音此时沙哑。 姜兰亭身体微颤。 “负尽千重罪,炼就不死心。我若不能保全西凉,绝不回西宁!” 姜兰亭‘嗯’了一声,没有说再多,即便最后她与自己同西夏军生死相向,又何妨?不能对不起那死去的六百英灵啊。 她的双臂从赵丹青身后轻轻穿过,将她揽在怀里。赵丹青仰头靠在姜兰亭肩上,一只象牙白手绕过脑后,柔柔摩挲着姜兰亭的脸颊,便听姜兰亭有些苦涩的声音说道:“若我身死西凉,丹青会不会也同记住这六百七十四人一般,牢牢记住姜兰亭一生一世?” 怀里的人沉默了半晌,才听她平静的声音传来:“姜兰亭,你若是敢死在西凉,我就敢忘记你,忘得一干二净。” 揽住赵丹青的手臂又紧了些。 ============================================= 清晨暮钟响起,乐州城三十里外的隐月山巅,有白衣女子敲钟一百零八下,晨雾尽散。 乐州城最是胜景的地方当属隐月山,只是春日临近,今日的隐月山却毫无生机。 白衣女子跪膝而坐,身旁放了个白瓷葫芦,云雾散尽的阳光投在她娇柔的后背上,晃眼一看如同仙女下凡似得。她身后小心翼翼跪了一名身着绿色六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微微抬起看向白衣女子的眼神中充满敬畏,若此时有人从钟楼经过,肯定会惊异于堂堂乐州六品知州大人竟然会这般姿态跪在一名女子身后。 他被许多人暗地里戳脊梁骨,也被一些人背地里骂过庸碌无能,乐州实际由白家一手遮天,他这个知州形如傀儡,这些年他听得太多,早已不当回事,但唯独眼前这个气力还提不起一柄□□的女子,让他惧怕到了骨子里。 这些年光禄大夫白恭省与乐州巨商白维扬神龙见首不见尾,白府的长女是真正幕后规划乐州的人之一。这位知州大人不能不怕,有光禄大夫与巨商作后盾,应乐右军统帅的深厚交情,以及应乐王之女赵丹青同她的姐妹情分,这一道道关系如同一张巨网笼罩整个乐州,加之白府长女白怜本身是个精明到连应乐郡主都曾甘拜下风的女子,只是平日管着一座宝峰楼没能施展才华,手段被掩藏,若有一天让她侵淫军道,未尝不是第二个赵丹青。 所以他对她怕到了骨子里。 白衣女子轻声问道:“你与西夏私底下有了粮草和官盐的交易?” 知州登时如惊雷劈(艸)顶,猛地匍匐在地上。 白衣女子没有看他,只是轻淡说道:“倒也无妨,这种暗地里与外贼勾搭的事儿我也不是没见过。你不是在官盐中动了手脚么,既然掺了不该掺的东西,就该提早做好被发现的打算,现在来找我,有何用?” 跪在地上的知州喘不过气来,她越是说得平淡他越觉得恐惧。私自与外贼勾结,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白怜发现后非但没有告发他,而且让他继续做这笔买卖,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白怜为何能容许这种事情。他现在担惊受怕,白恭省未必能容得下他,能保全他一命的,放眼整个乐州或许只有白怜了。 白怜手中传来拨动念珠的声音:“以后见了姐姐与那位调往西凉的姜郡守,她们说什么,你只管依照去做就是,兴许能保你一命。” 知州一脸木然,这两人早已去往千里之外的边疆,与来日事发保全他性命能牵扯上什么关系。 他不敢问话,山下蓦然传来马蹄响声,杀意无限。 一直平静的白怜心中猛然一震,立刻起身快步到了山巅边,随即低声道:“糟了!” 那知州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也随她起身,望见山下的景象时,酸麻的双(艸)腿差点支撑不住又跪了下去。 隐月山山门外五里处,一名扛了□□的魁梧将领勒了缰绳,身后三百铁骑骤停。 一名约莫而立之年的英武男子身骑白马,手持一柄通体油绿的□□。在金国,谁都知道金王的九子当中,历来尚武,而其中翘楚便是那位使一柄青龙刀的完颜宗弼,在金王九子当中党羽最多者便是此人。现下右军镇守乐州,谁能料到他会带人马突然出现在隐月山左近,白怜只带了五六名侍卫,哪能与三百铁骑抗衡? 完颜宗弼停马后,眼睛死死盯住隐月山门前的一个人,戴了顶狼帽,背后负剑,嘴里叼了根汁草,漠然望着眼前声势有些骇人的金军。 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只是此人额心的花铀太过扎眼,完颜宗弼素来看不起那些娘娘腔的小白脸,再看他那副丝毫不知死到临头的模样,完颜宗弼讥笑一声,挥手对身后人道:“先宰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当开荤了。” 完颜宗弼马后出阵一百铁骑,气势汹汹朝那人冲杀过去。 金军的铁骑相较于西夏的铁骑,两者不分伯仲,最显著的区别只在于金军分了重甲与轻甲铁骑,能更好地变幻阵型,眼前这一百人,便是重甲铁骑,能以巨(艸)大的冲力碾平一支人数相当的步军。完颜宗弼并非轻敌,山上敲钟的可是白府家的大小姐,出行带上一两名死侍是理所应当,这个戴狼帽的年轻人敢独自一人守在山门前,必定有点功夫。 那一百铁骑冲(艸)刺到两百步时,那人没动;再前冲一百步,他仍是气定神闲地站在山门前;五十步时,隐月山门前的草木无风狂舞,无形剑气瞬间弥漫在山林间。 完颜宗弼抬手遮住眼前吹来的风沙,眯眼间,便见那人身形如火凤般凌空掠出,不退反进,迎头击在正中一匹铁骑战马的额心上,微沙嗓音喝道:“起!” 她曾不出剑便将整座宝峰湖的湖水带起,此番则是硬生生将那如同一线潮的铁骑军伍脚下翻起一大片遮天蔽日的尘土,手心一翻,如同一座小山的土堆骤然反转,一百铁骑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凌空坠地,继而整座土堆重重砸在人仰马翻的那片土地上,直接砸出一个巨(艸)大的土坑,顿时溅起无数尘土,一百铁骑眨眼间便被活埋在脚下。 这等景象看得一众金军目瞪口呆,若适才冲上去的是他们,当真得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 隐月山巅,乐州知州看得咂舌,他起先对武道并无太多印象,今日所见,才知其中可怕。他侧头看向白怜,没在她脸上看见太多惊奇的表情,而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失魂落魄。 军神王玉台,可做无数习武女子的巅峰,更可起手叫天地动容。 百步余外的完颜宗强脸色阴冷,咬牙道:“杀!” 两百铁骑如奔雷,又过五十步,便看到那人还未出剑就有铁骑被剑气搅烂的铁甲,摔落下马来,被后面冲上来的铁骑践踏而死,也有人马一同被无匹剑气当中劈作两瓣,血染黄沙,看得完颜宗弼咬牙切齿。这才多久的功夫,金国耗费无数心血培育出的亲卫便被那人杀了只剩一百来人,而且许多还没能留个全尸,这比拿钝刀子直接割他皮肉还心疼,他真想破口大骂那小子不知金军豢养铁骑亲卫,就跟养自家儿子一样砸钱砸心血吗! 完颜宗弼也看出了,那人的境界最少都已过了龙门境,实在棘手,弄不好自己也得交待在这儿,他是尚武没错,但与眼前这人比起,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若与一个龙门境高手对阵,无异于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了。 他手下铁骑都杀红了眼,但眼前阵势便是那小子的单方面屠杀,甚至到现在都没有人能接近他,都在十步之外便被剑气逼死,看得完颜宗弼触目惊心。 那军神不再与那些铁骑缠斗,转而径直奔向远处的完颜宗弼,身后却不停有人绽出血雾。 那知州眼睛珠子都要看得掉出来了,哪有人杀金国铁骑就跟玩儿一样啊! 单方面屠杀并未持续太久,拦在钟楼外的侍卫们忽然纷纷让开。完颜宗弼的三百铁骑不曾有一骑进山,只有一位狼帽女子单手染血,悠然上山。 她进了钟楼,与白怜双目相对,方才的杀伐果决顿时消散,只是抿着嘴唇,没勇气再往前走一步。 她那只被鲜血染红的手中,提了一颗头颅和一团血淋淋的物什。 王玉台在原地默默站了会儿,才轻声道:“这小贼好像叫完颜宗弼,他说只要抓到白家的大小家,便赏给手下,玩坏了心里才舒坦。我便砍下了他的脑袋,扯出了他的心脏,怕是心里再也不会舒坦了。”她话音才落,那颗人心便被她徒手捏爆。 盈盈而立的白怜站在钟楼长廊边,一袭白衣飘摇,眼眶湿(艸)润。那知州站在白怜身后,看着立在钟楼内的王玉台,一时钟楼内没人说话,惊得可怕,他心肝都要裂了。 “你来做什么......”白怜打破沉默。 “那支金军是从那曲出来的,在雅州被我手下的人看到,我便跟了过来。”王玉台回答道。 “苍月王怎会让你来?进了边界,苍月军便不用管这等麻烦事的。” “王爷不知道我来了乐州,此行也未带一人一卒,是我自己悄悄来的。” “所以,你为何要来?即使金贼进了乐州,你也完全不必插手......都已经.......” 王玉台打断她,说了某一日回答赵丹青同样的话:“我爱的人在乐州,这个理由够不够?” 第32章 月上中天,赵丹青从梦中惊醒,心中惴惴不安,坐起时看到姜兰亭盖了毛毯在另一边的榻上睡去,连甲胄都未曾脱下,她怕是也睡得不深。顾不得深夜,赵丹青披了外披立即差了门口侍卫去城头问问有无西夏军动静,见她情急,那侍卫忙跑了出去。 待那侍卫回来,他禀道半夜来都没有见到西夏军的踪影,赵丹青倒觉得奇怪,每次的战事,都鲜少有这么平静的夜晚,越是如此,她越担心金军会趁众人松懈时攻来,便让他传令巡夜队伍增到三个队,部将必须随从守夜,但令侍卫不解的是,她增加人手的同时又从城头抽掉了五个部的兵力,分别调派到西南方向的城门。 按理说,西夏军扎营是在东面,而到现在为止西夏军展开的攻城也只有东面,她将兵力调到两处完全不必重防的地方,众人实在不解。 安排至此,赵丹青虽不放心,但西夏军没了动静她亦只能如此守城,回营躺下了。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姜兰亭在苏昌营中召集了各部部将,一一询问巡夜情况,均无异常。 此时,听得城门处一阵阵惊呼,有人撩开帐帘喊道:“将军,西夏军攻上来了!” 又来了?姜兰亭暗暗疑虑,这西夏军不趁夜晚攻城,为何要在白天?可即便能守住西凉,要击退这股西夏军,也实属不易。 容不得姜兰亭再细想,城外已经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姜兰亭同各部将跑上城头,只见西凉军已围到城外一里处,白花花一片,云梯自后方推送,不少西夏军已经渡过了护城河,朝城头攀爬上来。 “放箭!”姜兰亭一声令下,箭雨从城头泼洒而下,几乎在姜兰亭发令的同时,西夏军纷纷举起一块块木盾,架在脑袋上,箭矢扎在盾上,无法真正伤到他们。 西夏军这么快便有了应付箭阵的对策? 姜兰亭传令下去,半数的士卒搬动擂石砸下去,那些西夏军也当真坚毅,宁死不退,但擂石太过密集,他们攀爬到一半,终是被砸了下去。但越来越多的西夏军爬上来,即便被砸下去没死的西夏士卒,也会咬牙站起来,跟着众人往上爬。 此时,一个西夏士卒已然跃上城砖后头,姜兰亭眼疾,牵了一柄长(艸)枪直直刺过去,那西夏军能躲过擂石爬上来,已属不易,此时再无力招架,枪尖下一瞬便刺(艸)入他的心膛。 他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枪杆,整个人往后倒去,力量大得惊人,直坠下城头。姜兰亭猛然松了手,若是慢了一步,便会被他扯下城头去。 城上刀尖撞(艸)击声不绝于耳,已有许多西夏军登上城头,与应乐军短兵交锋。姜兰亭又提过一杆长(艸)枪,佩剑还未打制出来,催花雨是保命之秘,非生死关头她绝不拔出。姜兰亭并不擅长使枪,拿在手上很不熟练,但逼退眼前的西夏军足够了。 眼前的西夏军一个接一个,她逼退一个,又有七八个围上来。她身边也冲来几名队将死守住缺口,她一步步退下去,对城下搬运擂石的士卒道:“拿火油来!” 底下有人回答道:“禀将军,火油此时在北面营中,抽不开那么多人过去搬啊!” 姜兰亭眉头紧皱,蓦然看见城头下放着一坛坛酒,心生一计,当即冲下城去拎了一坛酒,揭开麻布,照着西夏军最多的地方砸过去,一声破碎过后,几名西夏兵浑身淋了个透。 空气中,飘散着酒香。 这种时候拿酒作甚?众人还在纳闷,只见姜兰亭从怀中摸(艸)出一块火石,打出火星后将火团朝那几人一扔。 ‘唰’一声,微小的火团沾到酒液的一瞬,那几人浑身烧了起来,竟然冒出腾腾蓝火。 周围的应乐军大吃一惊,那团火似是活物般,朝潮湿的地方急速蜿蜒弥漫,众人纷纷后退了一步,脸上被那热浪蒸出薄汗。姜兰亭又提了一坛酒往城砖处砸了过去,火星登时蹿得比人头还高,那几个西夏军身后的人也被燃着,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挣扎着跌到了城下。 那几名西夏军怎么也拍不熄周身流窜的火苗,几个应乐军抬了□□对准那几人,刺杀后一脚提下城头,一个个火团栽进人群中,引来一声声喊叫。 几乎一下子,胜负定手。 周围的应乐军还有些不相信,面上惊愕,呆呆地瞪着站在飘扬火星中的姜兰亭,如同一位女武神。 城下一片骚乱,突然从西边和南边冲出两支大军,朝城下乱作一团的西夏军夹击过来,西夏军被围困在当中,长长的包围线逐渐往里缩小。众人细看,那两支横空出世的大军打着的是应乐旗号。 那名为赵丹青传令的士卒登时反应过来,原来郡主早早将人马埋伏在西面与南面,便是为了等这一批西夏军全部挤到城下时,用大军包围后围剿。 赵丹青当真算无遗策。 过得半晌,才听到城头爆出震耳欲聋的欢喝,远远望去,只见西夏军狼狈逃窜,城脚下还有点点火星,那些冲杀出去的西夏军带起一路沙尘,其余的被应乐军尽数杀死。 这是第一次的胜仗啊!按理应在这种士气高涨的时候下令出兵,但姜兰亭却不下令,赵丹青也不知道在哪里。 祝诚浑身灰尘走到姜兰亭身边,有些兴奋地说道:“将军,为何不趁胜追击?” 姜兰亭正望着退去的西夏军,眉间隐隐有忧色:“你能对付得了后面的铁骑?” 祝诚噤声。是了,西夏军可不止有步兵而已。 西夏军彻底没了踪影后,各营清点人数,应乐军的死伤与西夏军相当,并没能捞到甜头,但自西凉与西夏交战以来,西凉鲜有胜利的仗,这一场小胜对于西凉的军心有了凝聚,也鼓舞了大多数人的士气。 然而,顾舟和武英仲的死,依然如同一朵巨(艸)大阴霾笼罩在众人头(艸)顶。 西夏军暂时不会再攻过来,姜兰亭下令将武英仲的遗体与顾舟的排位一同运往坟岗,全军送灵。 两人的木棺由手下的一部部将扶灵,赵丹青与姜兰亭亲自压阵,抬到坟岗下葬。将士阵亡,本是兵家常事,或许武英仲与顾舟,也早已做好了某一天身死的觉悟。一路上,应乐大军默默地跟随这两名镇守西凉超过十年的老将。 在西凉这样荒凉的地方,为营级将军所服葬礼办不了很隆重,姜兰亭只希望能将二人骨灰带回他们各自的家乡。身在外乡的人终究是一片飘零的树叶,早晚要归根的。可是,在西夏如同潮水般的进攻下,这个愿望似乎不太能实现了。 因为不知道下一秒死的,会是谁。 当武英仲的尸身被投入烈火中,三营终于有将士忍不住哭喊了出来。 武英仲下辖的三营,是应乐军中军纪森严的典范,这样的治兵之策,十年不变,足以让任何人敬佩。 三营阵亡的一千多人与今日守城死去的将士一同埋葬在坟岗上,只不过不能崇享武英仲那般的厚重葬礼,只是将遗体埋入沙土下,立一道名牌,远远看过去,那一道道名牌层层叠叠,布满了整个小山岗。 用不了多久,这些名牌就会被风沙掩埋,木板腐朽,便再也不知道土地下埋的是谁了。 姜兰亭默默撒完一坛酒,几千人同时跪了下来,不知道是谁起了应乐军歌的头,渐渐地,所有应乐军士都附和了起来。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 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时轧吃儿。” 姜兰亭心中一阵酸楚,遥遥望去,天色苍茫,不知道哪一日会是自己的命数将尽。 回得帐中,姜兰亭召来众营、部将,直接了当道:“今日西夏突袭,是郡主早有预料才得以击退,但每一次,西夏投入的兵力都不多,他们还在试探我们究竟有多少兵力,今日我派出的枢密营军伍已经回到城中,说是西凉周边村庄也时常遭到西夏侵扰,我想派出两队人马分散到附近村庄增援,不知诸位将军对此有无看法?” 众人不知姜兰亭何时派出的人马去查探周围村庄,作为枢密营的营将苏昌,对此也是守口如瓶,从未听他提及过,暗道姜兰亭做事与其他郡守当真不一样。 苏昌起身禀道:“将军,属下派出的两队人马中,侥幸俘获了五六名西夏军,全靠将军在乐州定下的练兵才能得手。此番西夏不会轻易退去,定会来报复,属下想请将军再拨给属下一个队的兵力,有备无患。” 姜兰亭暗暗赞许苏昌缜密的心思,点头道:“村庄不能失,我估计下一次西夏绝不会再让应乐军占便宜,我拨两个队的兵力给你,全部安插在几个村庄附近。” 苏昌大喜,躬身道:“谢将军!” 等众人领了姜兰亭所安排事宜散去后,赵丹青悠悠进得帐来,道:“这凉州境内黄沙漫漫,让火在砂石上燃着根本不可能,你倒是机灵,想到了用酒。” 姜兰亭见是她,面上顿时含笑,将她迎进来:“若不是西凉的酒比乐州的要烈,一般的火石也断然点不着的。” “哦?”赵丹青脚步一停,清澈的目光似是要将姜兰亭看了个通透一般,徐徐道:“你怎知这西凉的酒烈?喝过?” “这......”姜兰亭猛然想起赵丹青的禁酒令,脑子一转道:“你看,庆功宴上不是喝过?” 赵丹青慢吞吞坐回椅子上,嘴角轻轻翘起:“你却不知,那一日我之所以给你喝酒,难道就没尝出那酒其实是我在之前就让顾将军掺了水,以防你伤了脾胃?” “......” 跟这种大智近妖的女子在一起真撒不得谎啊,谁知道何时就能把你(艸)摸(艸)得透彻了? 姜兰亭认命地点点头,道:“我前些日子喝了一点,一茶盏的量,且是热过的,应该不伤胃。” 赵丹青轻叹:“下不为例。” 姜兰亭轻轻握着她一只宛若无骨的手,与自己常年握刀满是茧子的手映衬鲜明,她笑起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夜,来与我睡一张榻上吧。” 赵丹青心突地一跳,登时羞得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姜兰亭身上浮动着极薄的檀香气味,如同骨子里透出来般,围起来让人安逸。她低着头,只见姜兰亭慢慢蹲在她面前,笑眯眯地望着她,脸上也染了些许淡红。 赵丹青伸出手指刮了下她秀挺的鼻梁,嗔道:“胡说什么。”话音才落,她便被姜兰亭打横抱起来,赵丹青从未被任何人这样抱过,惊呼一声,下意识便手忙脚乱地勾住姜兰亭的脖颈,随即听她吃痛的声音:“疼疼疼,头发......扯着了。” 赵丹青忙松开一只手,想下来又不敢挣扎,姜兰亭甩甩了脑后束起来的长发,笑道:“你可别挣了,我力气小你是知道的,待会儿我俩摔了可不好。” 枣红拂卢的细软拂过赵丹青的面颊,她攥住姜兰亭肩上的衣物,声音有些黯哑:“嫌我重?” “不是。”姜兰亭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怕抱紧了勒得你痛,抱松些,又怕我俩都摔了,所以吃力。” 赵丹青心中一暖,轻轻倚到她并不宽阔的肩上,道:“放我下来吧。” 姜兰亭笑着摇摇头,抱着她径直走到自己软榻前,小心翼翼地将赵丹青放下,徐徐道:“我没胡说。”顿了顿:“我睡外面。” 月色中天,幽兰的云密密排在天空。 大漠的夜晚气候急降,铁甲贴在身上有些冰凉,许坤临、张远山、唐进、高满棠、林伟五人静悄悄地站在城头箭垛上,唐进将一柄佩剑递给姜兰亭。几人上城都没有点火把,月光照得剑身寒光闪烁。 张远山有些担心地朝大营看了看,小声道:“将军,真要去么?郡主若是发现了,是我等力劝不够的罪过啊。” 姜兰亭指节弹了下张远山的头盔,笑道:“你不说她就不会发现。只要在她醒来之前回来,我们都会没事。” 许坤临呼出口热气:“可是将军,谁都不敢保证郡主夜里不会醒来啊。” 姜兰亭轻声道:“安心吧,她今晚不会醒的。” “这......”许坤临等人不知道她拿来的自信这么说。 “我在起身之前,暗中点了郡主的风池穴,若周围没有太过剧烈的动静,郡主是不会醒来的。” 这也是今晚姜兰亭与赵丹青同睡一塌的目的,以赵丹青对她的关切,若是知晓她有今夜的行动,或许下令全军戒备不让她出营都有可能。虽然不愿骗她,但为了应乐军的英灵得以安息,她也只能出此下策。 张远山取出一个锦囊,说是前些日子从乐州医营取来的白药,止痛奇效,姜兰亭不知道乐州这些应乐军是怎么弄到大理国的药材的。 唐进低声道:“将军,带上我吧,我与将军一同去。” 姜兰亭冷下脸来道:“别胡闹,还嫌死的人不够多么?你们在这里稳住其他人,别说了,这是命令。” 几人还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林伟重重跪地,沉吟道:“将军保重.....林伟万死难报姜将军恩德!”他平日与顾舟、武英仲交好,同行十年,兄弟情谊同手足,现下姜兰亭夜袭西夏步军营,心中大为感慨此女子实在重情重义。 姜兰亭扶起林伟,道:“林将军不必如此大礼,我此去,若城中突生变故,还请几位将军保全郡主。” 几人齐齐躬身道:“属下万死不辞!” 姜兰亭点头,一脚踏上箭垛,身形顿时跃出城头。在黑夜中,宛如一只纵下屋顶的猫。 天色黯淡得看不清远处,城头有几处火把,即便西夏不来进攻,但赵丹青与姜兰亭都不敢掉以轻心,依然令众人轮番巡夜。漆黑的那一处,有几个人影张望着城下,那一道暗红轻盈的身影已经踏着黄沙行远。 怀长恨,对千军万马,不惧金戈。 第33章 翌日晌午,赵丹青听闻昨夜事后,将一直惴惴不安的姜兰亭、唐进、林伟、许坤临、高满棠、张远山六人召入帅营内。才进了营帐,众人便跪下道:“郡主万安。” 赵丹青道:“起来说话。” 六人道:“谢郡主。” 站立身子后,众人才去观察赵丹青的脸色,似乎没有异样,众人心定了定。暗道纵使姜兰亭有私出之罪,但能带回两名营将首级,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正思虑着,赵丹青的声音陡得严肃了几分:“姜兰亭,谁许你私自夜袭西夏军营?” 姜兰亭低头,再次单膝跪地,平静道:“末将知罪。” 好一会儿,赵丹青才徐徐走到姜兰亭面前,道:“西凉郡守姜兰亭不遵军纪,私出军营,罪无可赦,杀。” 众人大吃一惊,做梦没有料想到赵丹青会这般处置,未领军令出营是死罪没错,但郡主多少也得顾及与姜将军的昔日情分啊。 林伟急道:“郡主......” 赵丹青看着姜兰亭,面无神色道:“姜兰亭,可有话说?” 姜兰亭垂着头:“郡主按令处置,末将无话可说。即便末将此行取回了顾舟、武英仲二将首级,也难补自身罪过,只望二位将军英灵安息,末将虽死无憾。” 话虽如此,姜兰亭也深知赵丹青不会真的按死罪处理,如此做,无非是气头上,更大一部分原因,是要让众人觉得她没有偏袒军中任何一人。赵丹青看着她,突然笑道:“将军明白便好。“随即正声道:“右军三营营将、西凉郡守姜兰亭听令。” 姜兰亭一怔,应声道:“末将在!” 赵丹青道:“从今日起,西凉一营与三营尽数归为你营下部署。” 姜兰亭听罢喜道:“谢郡主!” 赵丹青点头,对许坤临等人道:“几位将军协助姜郡守离城一事,既然将姜郡守平安归来,那我不想再追究此事,传令下去,严加巡夜,再带话给苏昌,让他尽快将村庄周围的情况禀报给我。” 几人松了口气,答道:“是!” 待众人退去,帐内一时气氛僵硬。姜兰亭如何看不出赵丹青其实是窝了火气,但为了顾及自己颜面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而已,此时哪敢主动跟她说话,不被当中骂一顿已经是赵丹青对她足够忍耐了。 “当真找死。” 赵丹青毫无起伏的四个字听得姜兰亭心里一颤,她偏头看她,只见那双眸子深邃如泉眼,但泉底下,便是暗流涌动,姜兰亭还是头一次见到她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看自己,不由心虚下来。本来就是自己不与她商量便点了她的风池穴导致昏睡,以她那种精明的脑子,怎么会想不到自己骗她同睡一榻后动了手脚这种事。 她从不允许自己只身涉险,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所以她醒来后知道自己孤身去西夏夺首级,不忍个一腔子怒火就奇了怪了。 姜兰亭不说话,赵丹青便跟她耗着,气氛一僵再僵,自赵丹青身上散出的那股无形压力迫得姜兰亭心口发堵。 这简直比去西夏营内还紧张。 她抿了抿唇,慢慢开口道:“那个......我......” 赵丹青似乎也不想耽搁时间跟她冷战,轻哼道:“真当自己是大侠了?” 姜兰亭语塞,将到嘴边的话聪明地咽回腹中。 “昨夜之事,你能逃出来就是万幸,那些个西夏军受此屈辱,会轻易善罢甘休?如今国势动荡,便是朝中也不安定,多少身为大宋的人还背地里使坏拖别人下水,赵世杰与赵世平把你指派来此,不就是想看你没个好下场。难道不该更爱惜自己的性命,好好活给他们看看?别说什么你这不是已经好端端回来的话,这次真的是万幸了,若有不测,你怎么办?那么大的西夏营中可是只有你一个人,若当时真的有半点闪失,死了都.....” 她顿了顿,神情黯淡下去,声音也突然低了许多:“......我言重了。” 姜兰亭默默听完她的话,伸手去环住她的腰,起初她有些推搡,但终究拧不过姜兰亭,腰被一双手箍得很紧,在耳边的呼吸声也沉了些。赵丹青自醒来便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在姜兰亭怀中松懈下来,像是累了般,声音低低道:“我不怪你去夺回首级,你这份重情重义的脾性,大家都看在眼里,我生气,是因为你不找我商量就一个人涉险。我真的很害怕......怕有一天醒过来你再也不见了,怕一个差池你就......老天爷当真要收回谁的性命时,你我能阻挡?像应乐军这样刀口舔血,谁知道哪天就再也睁不开眼,纵然是天子,百年之后,不过枯骨,众生口中附和陛下万岁,又有谁能活过万年?我不知道没了你之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或许我除了父王与怜儿,就真的再也没有能牵挂的人,你明白么......” “对不起,害你这般担心......我不愿与你商讨,也是因为怕你担心。顾舟与武英仲的头颅一日不归,应乐军的军心便一日得不到凝聚,他们太害怕西夏军。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也无把握能真的夺回首级,但有些事必须由我去做,有些人,也必须要去面对。母后告诉我,越恐惧,胜的几率便越小,所以,我逼自己不去怕任何人,所以无数次的九死一生到今日,我还能活着。” 赵丹青轻轻一叹,将脸埋进姜兰亭肩上的衣物中,两手也紧紧环住面前的女子。赵丹青此时的力气很大,像要把姜兰亭揉进身体里一般,姜兰亭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控制不住溢出但又立即克制住的哽咽,听得让人心酸。平日里赵丹青总给外人一种坚毅睿智的印象,不是随便会发泄情绪的女子,可想而知,在她知道姜兰亭独自潜入西夏军营时,心里有多害怕。 姜兰亭心里一疼,用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无意中被她发上的檀簪戳到了皮肤。 她望着那根檀簪,蓦地想起在乐州的时候,白怜说过,这支檀簪,似乎是赵丹青在认定值得陪伴一生的人后,会亲手赠予的信物,难怪从七年前初见她起,便一直见她戴着。那一日她上前讨要时,也亲眼见她取下檀簪要交到自己手中,不知是顾及自己情面,还是真的已将自己视作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想要证明,证明她没有看错人,近八年的拼命努力,只是为了让赵丹青觉得她值得她如许对待,而不是失望。 赵丹青是否天生便喜欢女子,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去弄清楚。只是在赵丹青的眼光中,自怜自哀的人不要,满腹脏水猥亵的人不要,以色事他人的人不要,不会拒绝的人不要,不求上进的人不要,诸多条件让赵丹青看人的眼光便比常人高出很多,能让她喜欢上的人,断然不会是庸碌之辈。 这就是应乐王之宝郡的底气。 女子再美,濯清涟不妖,又或红袖添香,如何比得了身骑青骏万人中,心中江山如画的奇女子? 姜兰亭、赵丹青、白怜、王玉台,谁能知晓二十年后,这四个已在锦绣江山中初露矛头女子的走势? =========================== 想要与西凉正面相抗,仅仅靠西凉现在的兵力,是远远不够的,赵丹青自营中出来后,便派了小队人马出城去凉州寻取增援。原本直接请父王调派人手是最妥帖不过,但西宁州远在千里之外,解不了燃眉之急,应乐王也未向西凉进发一兵一卒,这让不少人觉得奇怪,包括姜兰亭。 应乐王宠(艸)爱赵丹青人尽皆知,如今王爷的宝郡身陷此地,王爷却迟迟不作任何行动,这倒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苏昌亲自从枢密营委派出队伍后,便回营用餐。吃罢了饭,军中除了日夜交替地看守城墙外便无甚事,他一路行到城头,一条条沙尘背后,西夏军的大营朦朦胧胧,天际也灰扑扑的。 现在恐怕不少人心中已生出厌战,这种现象越来越快地在军中传播。行军最怕的两点,一是惧战,二便是厌战了,士卒一旦有了对战事的厌倦,那对整个军营都会造成影响。 苏昌心中也是满是烦闷,曾经能参入应乐王的军队便是全村人的骄傲,应乐军检兵极其严格,往往招兵数万,最后筛选得只剩千来人。苏昌能入应乐军,完全是靠自身拼搏上来的,杀敌饮血,对他而言是一次次磨砺,他也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盼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一位将军,驰骋沙场。可到这里后,一切都不同了,生死无常,西夏军的进犯弄得全城人心惶惶,他来西凉后便从未睡过一个踏实觉,身心疲惫。仅仅一个月不到,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 苏昌满是心事地走下城墙,忽然听见城中响起幽渺的笛声。 那声音起处并不远。苏昌望向营盘东南方向。笛声清雅,不知道吹的什么曲子,悦耳秀丽,曲调千回百转,但吹的人又一心不乱。 听那笛声,苏昌只觉得如浴清泉,身心爽快。他听得有些入迷了,只盼那声音能奏得更长一些。 正入神,突然“铮铮”插(艸)进一道古琴之音。这琴声极为嘹亮突兀,如刀刃划破空气,却又与那绵柔的笛配合得天衣无缝,缺一不可。 听得笛琴双乐合璧,苏昌心头也是震撼。他不由自主向北边营盘走去,几步过后嫌慢,便小跑起来。 笛声与古琴声混在一处,连苏昌这样不懂音律的人也听得出,古琴弦上如雪山崩塌,轰鸣不绝;笛声像春雨连绵,平和温柔。那琴声阵阵拔高,笛声似乎快跟不上了。 柔美的笛声似是一座与世无争的山中古寺,纯净如雪;琴声却像一队闪电般袭来的铁骑,碾压过寺院,刀光鲜血,四处都是疾风烈火,哭喊惨叫。 苏昌奔跑的步子慢下来,任那曲调缠绕在周围。不知道走到哪里时,琴声已经压倒笛声。 走到近前,一片空旷营地上,看到了弹琴的人,竟然是姜兰亭!她坐在地上,十指抚弦,仍在拨动。 苏昌怎么也想不到姜兰亭这样修习武艺的人竟然深通音律,并且琴声杀伐果断,沉重宏长。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一名女子会弹奏的格调。 再看站在她身旁的人,是郡主,一支笛子放在唇边。此时她碧眸紧闭,沉浸在乐音之中。 再看那支泛着光芒的笛子,竟然是一支铁笛。 铁骑踏过,她仍八风不动。 苏昌远远望着。周围的士卒手抚剑柄,也听得如痴如醉,仿入梦境。 笛声渐稀,曲不成调,显得琴声沉重急促,就像铁骑过后,一座古寺只剩残埂断壁。 月光下,一群人似泥塑木雕。 她们身旁坐着一干女乐,想必琴与笛便是从她们那里借得的。一名女乐站起身子,稍稍欠身道:“恕草民无礼,可否告知草民郡主与将军的笛与琴,是与何人所学么?” 赵丹青只说与应乐王所习,她倒也很想知道姜兰亭怎会有一手琴艺傍身,从前未听她提起过。姜兰亭道:“曾与家乡一位守山前辈习得。” “能遇上懂得音律的郡主与将军,是草民之荣幸。”那女乐轻声道:“幼时,家母进山采药迷了方向,对亏一位守山人指点才下得山,可惜遭了西夏逆贼毒手,再没能采药回家来......不知那位前辈,现下可还好?” 姜兰亭略微沉眸,道:“那位前辈,已逝了。” 那女乐怔了许久,环视一圈黄沙漫漫的西凉城镇,缓缓道:“物是人非呐......” 她最后那一叹,竟似从心底发出。 有多少平民百姓死在军队的马蹄下,又有多少忠魂埋骨他乡?不少士卒的亲人,恐怕还在家中苦苦等待吧,应乐军一样,西夏军也一样,不知苦苦盼来的是军中写来的抚恤书后,那些百姓会是怎样崩溃的心情。不知为何,姜兰亭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对战争的厌恶。 若是没有战乱,没有外贼侵袭,大理国仍是一个佛国圣地,安静祥和,该有多好。 那么多的人突然有一天就再也见不到。有些人一直陪在身边而无感,待到真的见不到那一天,才发觉竟是连模样都没记清的。 为什么时间要这么快呢?快到来不及细想发生过什么就抓不住地溜走了。西夏的大军一旦发动进攻,便不会再停歇。那几百年来一直矗立在沙原上的西凉城,也终究会有衰败的时候。 我们都逃不过时间。 第34章 东南面城门外,火光四起,几乎所有士卒都拥挤到这两面查探。 城下有一队铁骑拖尸接近,苏昌看去,心中登时凉了半截,那一百余铁骑拴在马后拖行致死的士卒,正是他暗中派往凉州请求增援的队伍。 那队铁骑拖着尸体在城下来回奔跑,似是挑衅,在那一百余人后,大片白茫茫的西夏军将整个西凉围堵得水泄不通,无论从那一处的城门上看去,似乎都没办法逃离。 西夏军攻城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火光升腾,自营盘中望去,城墙外面星星点点的火光蹿上天空,挟杂着一声声迸裂及惨叫,那墙外面,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一个人策马直直冲入营盘,接近帅营时直接从马上翻下来,肩处鲜血淋漓,喘(艸)息道“郡主!将军!三营八部的将士们全数阵亡了!” 姜兰亭面容失色,道:“丁原将军呢?” 来人正是三营十部的张远山,他一路奔来累得够呛,喘了好久才道:“禀将军,丁将军他......也一同阵亡了!” 姜兰亭猛地闭上眼睛,眉头紧锁,平复了下心神,说道:“西夏攻城素来不愿己方伤亡过多的,会保留一定底力,这场攻城不会太久,待西夏退兵,立即让各部将军到我营中来。” “是!”张远山领命又跑了出去。 这一突袭来得神不知鬼不觉,现下西夏围城,连能出去求援的机会都没有了。八部全军覆没,对应乐军的军心影响甚巨。此次攻城就如姜兰亭所料,并未持续太久,剿灭一个部的兵力,西夏便鸣号收兵。 天已渐亮,一些士卒还拥挤在城头,惊魂未定,祝诚提刀站在城头,拉着嗓门喝喊道:“还挤在此作甚?速速回到各位,擅离职守者,按军令处斩!” 像这样挤作一堆,的确会令军心动摇,祝诚平日虽脾气莽撞直率了些,但在此时也尽显大将作风,城头的守兵渐渐散去,伤员也被抬下城头。 林伟手臂擦破了皮,隐隐刺痛,接到张远山的传令,忙骑马赶向帅营。他思量到,这些天来的战事,比起曾经的那几位郡守经历过的攻城,西夏军投入的兵力要强上许多,但都没能攻下西凉,不得不说是郡主与郡守带兵有方,若是唤作从前,西凉早已保不住。 可谁又知道西凉能守到哪一日,现在西夏围城战线逐渐拉开,最上策便是班师让全军撤离西凉,逃到凉州,如此一来,能保全大部分人的性命,但自此西凉便纳入西夏的版图。这等重辱,恐怕换谁都不愿意去承受,最后成败,就看郡主与郡守如何抉择了。 林伟下马来,一个侍卫牵了他的马走到马厩。 帐中两边已经坐了李忠、唐进、张远山、潘雄、祝诚五人,正中坐了赵丹青与姜兰亭,见林伟入营,便点头示意他坐下。又等得一阵子,苏昌、韩兴、许坤临、高满棠都陆续到齐,众人齐身向姜兰亭与赵丹青行礼,赵丹青摆摆手,众人这才坐回去。 赵丹青双手交叠放在几案上,说道:“西夏军此次攻城,我军阵亡士卒四百零五人,部将一名,伤三百三十人。” 众人一片沉默,八部全军战死,整个西凉人尽皆知,只是此时听得赵丹青说来,心中不免又阵阵悲痛。 赵丹青接着道:“眼下全军已有厌战之意,诸位将军认为当如何进退?” 郡主有撤军的意思?苏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此。的确,以此时的应乐军处境,撤军无疑是上策,只是西凉失了,历代郡守的苦心经营便要白费,可若是有其余法子也不用出此计策,撤军总比全军覆没要强。 想到此处,苏昌第一个站起来,禀道:“郡主、将军,以属下看来,此时西夏兵强马壮,若他们全力以赴,那西凉必当全军覆没,眼下看来,只有暂时撤军休整,来日方长。” 这也许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毕竟西凉疲于应付西夏,已是强弩之末,此时由苏昌说来,赵丹青与姜兰亭也有个台阶下。 李忠也是明眼人,也跟着起身道:“苏将军所言甚是,现下粮草虽然充足,但若长时间在此守城,总有用光的一天,属下也认为此时退兵保全大局为上啊。” 此时祝诚望了望周围一派赞同的眼光,不由担心道:“郡主、将军,属下以为,西夏对西凉虎视眈眈已久,若此时撤军,无疑给他们捞了天大的便宜,届时再想夺回,怕是很难呐。而且,姜将军此行便是守住西凉,若撤军,如何向兵部交待?” 祝诚向来有话直说,虽然不懂察言观色但他的话也是赵丹青与姜兰亭心中最大的顾虑,姜兰亭也未忽视这个有些不识时务的祝诚,徐徐道:“祝将军言之有理,可如今西凉驻军已无余力再战,若死守在这儿,那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得交待在这里。” 祝诚道:“姜将军太过高看西夏小贼,若将军愿拨兵与我,属下愿带兵扫平西夏步军营!” 他话音方落,席间便有人低声说出“不自量力”四个字来。他被如此说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两名营将阵亡,他不过是一个部将,以祝诚的火爆脾气,哪里懂得什么深思熟虑,说拨兵与他便能荡平步军营,听者有意,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在讥讽赵丹青与姜兰亭不会用兵。 若真要全力以赴,姜兰亭也敢下令,最后打不过无非个逃字,但她能保赵丹青逃离,那其他人呢?她现在是数千士卒的头领,行事都要以那数千性命为重,断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无牵挂了。 众人小心看向二人,好在这二人面上都很平静,潘雄也慢慢从位置上站起,有些不悦地看了祝诚一眼,禀道:“郡主、将军,属下认为西夏还未投入全力便能将我军逼到如此境地,此时再拨兵出战,实在是莽夫之举,属下认为苏将军与李将军所言为上策!” 唐进同张远山也一齐站起,禀道:“属下也认为观全局之势而退兵,并不失颜面。若回到西宁州后,有了足够的兵力,便能请示王爷西征,再次夺回西凉,不愁眼前。” 祝诚突然道:“郡主、将军,姜将军郡守之职还不足百日,此时撤兵,兵部必当重责啊!” 几乎所有人因他的一句话而隐隐生出火气,若连命都保不住了,谁还会死守西凉郡守这个职位?真是愚蠢!兵部怪罪又能如何?大得过人命吗?高满棠忍不住笑骂道:“祝将军这般替姜将军着想,不如让你断后,看看你是否如方才所说那般有能耐,去杀光西夏的铁骑!还是你死在人家的马蹄下!” 祝诚被他说得火气上涌,正待出口反驳,便被姜兰亭喝住:“都住口!这是在议事,各位将军注意自己的措辞,这般针锋相对,成何体统?“ 两人互相怒视一眼,垂下头谁都没再说话。 姜兰亭也站起身子,拢了拢肩上的拂卢,说道:“既然赞成退兵的人多,那从今日便开始整顿,完毕后,医营与辎重营先行出城,枢密营、一营与一至三部随后,三至九部坐做好戒备,将前些日子带来的女乐等人尽数保护好,从今日起十部与九部合并,张远山为九部部将,撤军时不得混乱!若没有问题了,现在便下去准备!” 众人齐齐向赵丹青与姜兰亭行礼。除了祝诚,其他八位部将与一位营将都有厌战之意,但心中又惴惴不安,现下只有西门的西夏军稍微稀疏些,出城时,便意味着又一场血战,这样退兵,有些丧家之犬的意味,虽能保全大部分人性命,郡主与郡守的名声会遭到很大损毁。在朝野庙堂中,个人的名誉有时比功绩更重要。 出营时,祝诚曾对赵丹青与姜兰亭二人轻声道:“郡主、将军,未满百日便擅离职守,这可是重罪,还请郡主与将军三思。” 最后,众人只听得姜兰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初在乐州时,高满棠手下人被赵世平抓走,郡主名誉被诽谤,我知道赵世平的舅舅是兵曹大人,又如何?我敢拿赵世平的脑袋去撞桌角,被兵曹排挤,又怎会怕他兵部怪罪,名誉再大,大得过诸位兄弟的性命?” 赵丹青也微微笑道:“祝将军不必再多虑,撤军之事是我与姜将军一同商议的,现下只管安排好手下撤离的事务就好,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有诸位将军同我们二人顶(艸)着,足够了。” 众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因她二人平淡的一句话微微动容,只是齐齐拱手道:“应乐军三营将士,与郡主、郡守一日袍泽,一世兄弟!” 西凉撤军时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毕竟西夏围在城外,从最松懈的地方突破也会有危险,所以即使是睡觉时,众军都贴身携带兵器,盔甲一律不脱。 姜兰亭赶往辎重营查看是否准备妥当,入营盘的时候,遇到了那一日在城西有过一面之缘的陪酒女子,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谁。那女子见了姜兰亭,露出久违的笑容,轻轻欠身。那一日与他同坐在一桌前,印象颇为深刻,事后打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位新任的西凉郡守,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那脸庞,相对于其他男子要少了些杀伐锐气。 姜兰亭也认出她来,微微笑道:“之前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还不知姑娘姓名?” 那女子恭声道:“草民泣诗,见过郡守大人。” 泣诗......姜兰亭知道她们这类在青(艸)楼的女子,大半是用化名,便也不追究,以化名相称:“泣诗,好名字。应乐军要班师撤离,泣诗姑娘是要回凉州?” 她直视着姜兰亭,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道:“回将军的话,现下西夏大军压境,不知能不能平安回去呢......”她话才说出口,立即察觉到自己的话中似是对眼前这位西凉郡守统兵能力的怀疑,立即躬身道:“草民适才无心之语,绝无忤逆将军之......” “无妨。”姜兰亭的笑容让她看了着实害怕不起来,反而莫名生出亲近,她抬头望着比自己稍高一些的姜兰亭,道:“草民其实是古浪县人氏,那一(艸)夜,听了将军的话,这些日子来草民也有细细思量,决定回到凉州后,便辞了酒楼,陪伴在父亲母亲身边。” 原来她家中父母尚在。古浪县离西凉也不算远,若是骑马,半日便可抵达,只是那一处曾经商贸众多,西夏军在进犯西凉的同时,其次便对民风好利的古浪县虎视眈眈,好在那一处的驻军较为森严,向来注重保持己方军力的西夏也倒未曾对那里大肆进攻过。 可是若要去古浪县,唯一的官道便只有西凉,她若随诸军班师回到凉州,那断然再不能走官道回到家乡了。若不走官道,西凉方圆数十里的大漠中荒无人烟,她一个女孩子家,怕是难以平安归乡。 姜兰亭将缰绳递给身旁的一名士卒,对泣诗道:“姑娘若没什么事,可否陪我走走?” 泣诗有些不习惯一位将军如此客气地对她说话,但这位西凉郡守,似乎从见到的第一面起,就与他人与众不同,或许他就是这么个特别的人吧。 泣诗又一欠身,乖巧随姜兰亭走在城中。 二人并肩而行。那女乐装束素雅,脸扑与肤色极为相近的淡粉,不似顾舟从青(艸)楼带回的一位花魁,赤膏画唇,头(艸)顶金珠步摇,长衣拖地五寸,实在让姜兰亭无法生出观赏的心情,就好似一大桌山珍海味,再好的宰口看到了也要生畏,反倒是这位泣诗,如同清淡白粥,用心点缀几粒枸杞、百合,越细品就越会喜欢上那股不腻人的滋味。 走了一段路,姜兰亭忽然道:“若姑娘信得过我,待到了凉州后,我差人护送姑娘归乡,可好?” 此话一出,泣诗身体震颤,眼眶突然湿(艸)润,倒是吓到了姜兰亭,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一时嘴唇微启,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泣诗轻声问道:“将军真会如此做?” 她言下之意,似乎并没有不愿意,姜兰亭偏过脸望着她,点点头:“怎的不真,怕我骗你?” 泣诗的脚步停住,眼眶中有清泪渗出,那模样让姜兰亭手足无措,她真不知自己是不是哪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刺到了她,才会引来她那么大反应。泣诗缓缓道:“草民失仪了......只是我与将军萍水相逢,将军为何如此这般待我?草民自从一人来到凉州,极少有人会这般待我,冷眼白眼也看过了许多,这人性的凉薄,草民自认是摸(艸)了个*不离十。别人帮自己,是情分,不帮自己,是本分,所以......草民也不敢过多奢望别人能够帮到自己什么,一直以来也习惯了一个人打点一切......”她眼神楚楚,却是笑道:“不知为何,与将军在一处,总是与别人不同,不自觉就多说了两句......” 姜兰亭静静听完,伸手牵住她的手腕,慢慢走在道路上。 也是个体会了世故人情后,有些心灰意冷的女子,所以初见她那时,她便表现出了与寻常陪酒女子不同的作风,她厌倦了奉承,只是以自身本性待人,但以这般性情在青(艸)楼中陪酒,殊为不易。 泣诗只觉得那只分明冰凉的手,却源源不断传来令人安心的力道,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了,就像......领家姐姐牵着一个小妹妹那般小心翼翼,很奇特的感觉,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不该是哥哥才对么......? 对于这位郡守的事,她私下有向应乐军士稍稍打听了一些,知他是个对自己人有情,对敌人无义的将军,否则身边也不会凝聚一群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兄弟,郡主与他关系非同寻常,怕是也是因他身上的性情吸引吧。 泣诗被姜兰亭牵着走了一程,末了她回过头,眉上的护额熠熠生辉,笑容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我......不太擅言辞,但也知承诺别人的事,即便是拼出性命我也会达到,若不能,一开始也不会主动说出口,亦不会答应。姑娘若信得过我,待到郡主与我将大军成功撤离西凉时,我便亲自差手下队将将姑娘平安送回家中,决不食言。” 她伸出一根小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一只手的手指卷缠着散到肩膀前的长发,笑道:“拉钩,姜兰亭决不食言。” 眼前这个背着光芒,面容模糊的人,是全西凉最敬重的人之一,此时却像个孩童般伸出手指,笑眯眯地望着她。泣诗缓缓伸出手指,与姜兰亭的手指交织在一处。 “多谢将军......将军之恩,我不知要如何......” “不用不用,女孩儿出门在外不容易,归乡后,好好照料家中父老才是正事,否则待年老迟暮,想照顾都照顾不成呢。” “是,草民......记住了。” 姜兰亭点点头,望望仍在一车车清点辎重的军营,她有些愧疚地笑道:“见到姑娘就想着与姑娘多说几句,忘了正事了。”她往前走了几步,身上甲胄在阳光下似是镀了层黄金,轻声道:“我得去找辎重营的营将了,姑娘回去早些歇息吧。” 与他相知相见不过一日的时长,泣诗有些不明白心中那股惜别之情。那红衣束发的将军从士卒手中接过战马缰绳,忽然听到身后泣诗喊道:“将军,等等!” 姜兰亭拉住马,只见她小步跑了过来,突然伸手揽住姜兰亭的脖颈。 阳光下,一个女子揽着一名女将,唇印了上去。 泣诗面上红透,只是轻轻点了下唇面,她便离去,跑开了,越跑越远。 姜兰亭静默站在原处,唇上还有些许口脂清香,她也跑到了营盘拐角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女子吻女子,看起来极为不正常,但姜兰亭身旁的牵马卒也不敢多嘴。泣诗是第三个吻过姜兰亭的女子,第二是赵丹青,第一个,是姜兰亭这一生都不愿去面对的人。 她看着脚下黄沙,声音轻飘:“不许对郡主说起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许,明白了么?” 那牵马卒听到她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猛然躬身道:“是!” 第35章 有没有过这样的思虑? 若是对不起谁,那自己所做的一切就不是正确的。 那自己,也没有活在人世间的必要了。 战争中,无论大宋或是金国、亦或西夏,都在为了活下去而杀戮,为了守护而杀戮,同样是杀戮,那杀戮就一定正确吗?无从知晓。可为何有时自己却不得不去伤害别人,却不认为这是错误?只因心中,会有一件事,若成了,所有因它而犯下的杀生、过错、欺骗、背弃统统抵消,若真有这样一件事,那为它而犯下的过错,就都值得。 半个月。 白怜离开成都府的半个月后,王玉台也才回来。 那半个月来,滴水未进,却不知在花月楼中灌下了多少酒,又究竟与多少个楼中的花魁纠缠。 想要粗暴地蹂(艸)躏(艸)身(艸)下的人,发泄心中无法倾出的苦闷剧痛,但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只是不知疲惫地要了对方多少次,女子并不结实的背上多了多少指痕。 柳叶细眼没有平日的凶光,只剩下无尽怅然。 都已如此放纵自己,怎么还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府中,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为何自己却走到了之前为她腾出的房间,那摺叠整齐的塌上,放着一串圈好的暗黄凤眼菩提。 是之前她想要,自己送给她的。现下既然放在这里,那她......是真的已经离开了,王玉台怔怔站在软榻边。 是自己让她走的啊......是自己啊......亲口让她离开成都府的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狂笑着踱步到屋外,王玉台的身体贴着木门缓缓滑落,不去理会背脊被背负的长剑抵得生疼,一只手担在额前,泪水滴下。 柳叶细眸中满溢而出的痛苦与狂乱,让周身的仆从都只敢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少主那样沉稳高傲的人,竟然会露出那样让人匪夷所思的神情。 她不会回来了......那个总是顺从、温柔对待自己的白衣女子。可,毕竟是自己赶她离开的。 半个月前,也是那般,想要粗暴地对待却怎么也不忍心,只是不知疲倦地索取,对瘫软在榻上的白衣女子说道:“我知道怜儿不会伤害我,可我会伤到你,所以......怜儿,申时一过,我送你离开成都。” 这样比剑刃还锋利的话,狠狠刺伤了你,很痛吧......? 父亲需要苍月王的扶持,整个成都有一半是苍月王在执掌,母亲所从官盐走径,也须得苍月王的马帮才能翻雪山过草地,可是,苍月王在初次见到白怜的第一眼起,就对自己说,这个女子,若是让她继续待在成都,熟悉了这儿的一切,回到乐州后她的家世放手让她参与军事,不出十年更新换旧,以她才智此上赵丹青一人,此下,是茫茫众生。 所以,若要王府与苍月王继续往来,那王玉台必须与这名女子断绝一切关系,苍月王不容许危及到王玉台霸权之路的人出现,尤其是这个让王玉台一再流露出女儿家的情感的女子,他所要培育的军神王玉台,不可有一切妇人之仁,若是这名女子让王玉台动了真情,那必须离开!否则便切断所有与王府的交情。 为了家人,只能亲手伤害自己爱的人,说着违心的话赶走她,会是这样地痛苦啊......痛到想要喊出来,比受的剑伤还要痛,比背上这些天残留下的指痕更痛...... 可为了王家,她只能如此。为了一个人背弃整个家人,还是为了家人,抛弃自己所爱的人,孰是孰非? 压在心底这些年的话,王玉台能够对谁说出口?世间不如意事十七八,能与人言无一二三,这才是真的痛苦,说得出口的苦,算什么? 想要放肆地哭出来啊.....毕竟这是自己最后的选择,即使痛苦,也是自己选的...... 但......怜儿,不会让你知晓的,你只需要回到乐州,继续做白家的大小姐足矣。不想被你憎恨,但若要恨我为了地位与修为抛弃你......便恨吧,我无话可说。 只是坐了片刻,王玉台便感觉胃里疯狂抽出着,像是被人使劲扭转,她一偏头,吐在了地上。 这一动作把周围始终不敢靠近的仆从吓得不轻,忙冲出去两人召医官。 侍女的手被王玉台抓得很紧,王玉台的修长指节已经因太过用力而泛白,她们喊着少主,轻柔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那青石砖地上,一滩干净的鲜血扩散开,里面夹杂着一丝苦液。 王玉台身心疲惫,费力地靠回门上,闭上眼睛,耳边尽是侍女心急如焚的声音,脑中,只有那一抹她不愿去破坏的洁净白色。她喉咙里火辣辣地疼,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主好端端地,怎的就咳血了呢?”侍女焦急望着脸色发白的王玉台。 “你问我,我也不知啊。”另一名侍女突然看到了王玉台适才手中紧紧攥着什么。 “少主都已经这样了,还拿着什么不放啊。”那侍女看见垂在地上的几粒珠子,心中五味杂陈。 “是何物?”另一名侍女探过来,她往王玉台的手中瞧去。 那是少主曾经赠予白家小姐的凤眼菩提...... ================================================== “这是专门为王将军收拾出的客房,若有什么地方不周到,尽可对楼中的人说。”白怜带着王玉台走上宝峰楼的客房中。 “谢谢。”王玉台站在门口,目光紧随那几年来日渐成熟的白衣身影。 “要说感谢的是我才对,若今日没有王将军,我与知州大人还不知会落到何处田地。” 王玉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察觉到空气中的不自然,白怜欠身退出客房,平淡道:“若将军没有什么吩咐的话,那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表面努力装作没有起伏的样子,点头看着她离开。 即便放低了足够的姿态道了歉,又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还是...... 已经...... “怜儿,等等......”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 白怜悠悠转身,看着眼前的狼帽女子,道:“将军有何吩咐?” 虽然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当她用那种陌生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的冷淡是情理之中,尽管面对这样的她很难受,但王玉台也没过多表现出来,怕她反感。 既然真的没有回旋余地,那至少不要被更恨吧...... 王玉台看看她腰间的白瓷葫芦,最后柔声道:“白姑娘......酒还是少喝,你.....白姑娘毕竟易上脸,不宜多饮的。” 白姑娘......只能用这般生疏客气的语气了,除此之外,王玉台不知要怎样对这样冷淡的白怜说话才合适。 白怜礼节性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分开四年余载,王玉台刻意隐瞒的事实让白怜不愿再接触到她,再喜欢,也只能不断提醒自己,已经分开了,就算再想念,也不要再重蹈覆辙。而王玉台最想让她知晓的事情,恰巧也是最不该让她知道的。 可白怜越来越冷漠的态度,让王玉台明了,白怜知道自己还没死心,所以只能对自己疏远冷淡。 她理解......她即便脾性高傲霸道,但并不是强硬不讲理的女子。是她的错,和白怜无关,她只是在实行自己正确的做法而已,若换作自己被一个为了地位的人抛弃,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可能。 渐渐地,能说上的话越来越少,她也不再刻意出现在白怜面前。不主动接触白怜是因为她不想见到她。 当年之因,今日之果。 最用情的开头往往便是最不幸的后果,将时间与精力用在一个难以挽回的人身上,的确不值得,但在女子的感情上,心智从来难受理智左右。 四年来心中无尽的压抑找不到诉说的地方,几乎是所有人都认为,是她想抛弃白怜。心口烦闷,像压在千斤巨石下,那白色身影她努力去抓,却又如何都抓不到。 越是日日在白怜身边,思念也随之加强,练剑时会想起她,想起她与自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静修时,耳边总会回响着她天籁般的声音,她最喜欢唱剧。多少个夜里在榻上辗转,心里只是想着白怜,有时一想就是一整夜,王玉台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了。 可白怜与赵丹青等许多人或许以为,她早已经找到了比她更合适的人,她有那么多侍妾,看上哪个也说不定,反正天底下没几个人敢职责军神在感情上的不是。她那样喜欢玩味,若是与谁分开了,只要再找即可,不会难受很久的。 气候转暖,过去关心白怜的习惯并没有因白怜冷漠的态度而改变。白怜还是那一身四季不变白衣,今日微凉,她的外面只披了件并不厚实的白斗篷,似乎是要出门,只是要怎么说出口,才不算逾距。 不知从何时开始,王玉台对待白怜再不似从前那样坦然,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从前她很少开口关心人,即使说了,也是半是戏谑的语气。 究竟从何时...... 最终,望着她走出宝峰楼,王玉台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眸子黯淡,手心轻轻握紧,转身上了楼。 如今,连想关切一下最在意的人,都如此艰难了么......自己到底是为何会变成这样...... 阶梯走到一半,王玉台静站了一会儿,回了自己的屋子后又转身离开,人影掠出宝峰楼。 压着加速的心跳追了出去,在很远的街道上看见她。这么冷的天,为何不乘轿啊...... 纠结了半晌,王玉台还是赶到白怜身边,望着白怜有些不解她跟上来的意图,眼前的狼帽女子将一件白软狐裘披在她身上,随即后退了一步。 “你家掌柜的觉得你穿单薄了,他腿脚慢,我替他送出来。” “多谢王将军还特意送出来,若没事,还请回罢。” 仍旧是毫无情绪的声音。王将军......果真是府阶与将门间以礼相待啊,王玉台自嘲地想着。 她抿唇点点头,转身离开。 王玉台走在街上,频频回头。她走到宝峰楼外,深吸了口气,将到眼眶边的泪水忍了回去。 站在湖边,冷风拂过面颊,身后无数人群车马而过,一切嘈杂热闹似乎与这位军神生生隔绝。 当真无法回到从前了么...... “玉台......对于你来说,我究竟算什么......喜欢我了,就握在手心不放,影响到你的前程了,就一脚踢开。等你功成名就,再随随便便出现在我面前......” 怜儿.....真的不是那样...... 再也挪不动脚步,自那一次护送南郭常昭后,再来乐州,心中期待了无数遍的见面,虽然见到了思念的人,但似乎并没能挽回什么,反而...... 从前面对她的勇气去哪了?那些坦然率真,即便面对三百铁骑也能起手翻山的军神气魄去哪了,为何在她面前,自己会变得这样胆小,诸多顾虑,连说句话都要想上几遍,硬生生将自己快要克制不住的感情一次次压抑下来,每每看到她眼中似乎是没有自己这个人般,几近崩溃。 人心中有一种痛苦,叫做改变。 一段感情究竟要多久来证明它的忠贞与存在? 四年余,没有一天能够忘得掉。 究竟该怎么去面对自己的感情? 傍晚的夜幕降下,宝峰湖边张灯结彩,热闹得让王玉台有些意外,平日从不似今日这般,湖面上浮着盏盏湖灯,远远一片,像是星空一般。便是连宝峰楼中都荡着一股股喜气。 王玉台(艸)独自走出门,外面飘了点点小雪,她没打伞,径直走入雪中。 身后突然响起她的声音:“将军出去,不打伞么?” 王玉台心口一颤,回头看着白怜,眉头微皱,面上却勉强笑着:“不了,下雪了空气好,出去走走。” “噢,那将军慢走。”说完,便再也没看她。 王玉台嘴角费力地翘起,本来也不奢望她能再似从前那般,下雪了自己不喜出门打伞,她还是气鼓鼓地追出来,几乎挂在自己身上,将伞举过自己头顶,自己去哪,她跟去哪。 白雪落到墨青色的狼绒上,夜空转瞬即逝的火光照亮她的面庞。 烟花......? 王玉台询问身旁一名老者:“老先生,今日是什么节日,怎的会放烟花?” 那老者似乎是看到傻子一样望着这个面容深刻的女子,指着天空不断绽开的烟火礼花,道:“小姑娘,今晚是除夕啊。” 第36章 虽说除夕夜本该万家同庆,但这也只是对有家的人来说。 除夕夜过后,清晨拂晓,王玉台一人走在隐月山间的鹅卵石路上,步履轻盈。清晨有三两个上山进香的香客,见到这位颇为英气的负剑女子很是惊艳,频频回头。隐月山上并无佛寺,只有一座钟楼立于山崖边,钟楼四周壁立千仞,只能通过一座铁索桥才可入楼内。 越是走进铁索桥附近,山风越烈,王玉台鬓角发丝飞舞,在那座微微摇晃的铁索桥前静站片刻后,背后一个轻盈身形缓步而来。 那人影走到王玉台背后,便听得王玉台轻声道:“王爷那边没动静吧?” 来人面覆轻纱,一身水色衣裳,腰间悬一对折红刺与一尊四方小鼎,轻纱虽遮了面,但一双瑞风眸子晶亮剔透,体态纤盈,莫名明艳。听到王玉台的问话后,她稍稍欠身道:“禀少主,王爷那边,有肖将军打点,暂时未知晓将军出成都府一事。” 王玉台似是终于安心了一般,缓缓舒了口气,回过身子望着眼前的女子道:“你一路奔波,想来未能好好歇息,进楼内坐会儿。” “是,少主。”那女子随着王玉台走到铁索桥边。 那桥身狭窄,地链不过六根,木板之间的缝隙可清楚看到脚下深壑的山沟,很是险峻。王玉台踏上桥面走了一段后,身形摇晃间忽然回头,见那女子还站在桥边犹豫,顿时想起什么一般拍了下额头,又走回桥边,笑道:“忘了你怕高。” 那女子欠身道:“少主不必顾及奴婢,思淼在此等候便是。” “那我不过去了。”王玉台不顾这姓窦名思淼的女子微微诧异,自顾自走回来坐到了一旁长满苔藓的青石上,她拍了拍身旁的空处,道:“你也来坐会儿吧。” 窦思淼只是站到王玉台身边,默然静驻,山风荡起她面颊边的轻纱,容貌若隐若现,晃眼似是遗世独立的仙子一般。 王玉台神色柔和,问道:“思淼这一路来,伤可好些了?” 窦思淼面对王玉台,自她出现在隐月山后,还未真正与王玉台对视过,此时眸子却只是看着王玉台脚下的草地,道:“回少主的话,在成都府时少主将两粒地萝丹挥霍在奴婢身上后,伤势已是好了许多。” “可真?”王玉台皱眉,伸手想要去拉她,窦思淼却后退了一大步,仍是低着头,王玉台的手顿在半空,而后缓缓放回去,也未在意,她已习惯她这般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的性子。 王玉台笑道:“挥霍?谁告诉你那两粒治你伤的药是挥霍,让他站来我面前,不砍他个几十剑。” 窦思淼一只手轻轻紧了紧衣摆,没有说话。 王玉台徐徐站起身子道:“两粒地萝丹又不值几个钱,府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丹药了。” 窦思淼语气缓和下来道:“少主,可那地萝丹,银两买不来啊。” 王玉台玩味地看着窦思淼,笑道:“那也是从你家师门取来的,玉蟾宫几十年意气才出了个你这么个窦仙子,我若再去讨要丹药,玉蟾宫的宫主怕是看在你的面上也会卖个人情与我,别胡思乱想,仔细回了成都随意找哪家公子哥把你嫁出去,我可不管他长成什么模样。” 在王府中,性子属她最冷淡的窦思淼罕见弯起眼眸,声音柔若清波:“若是少主的吩咐,那奴婢会听从。” 王玉台假装懊恼,打趣道:“说起来,那张家的公子哥,还是没能入你法眼?” 窦思淼轻轻一笑:“什么公子哥,不过是用家中父母的钱营造自己的虚有其表,荒唐得很。” “哦?看来你对他似乎很不中意呢,行,下次若再那般瞎想,我就让爹爹给你备了嫁妆,就嫁那家去吧。” 窦思淼狠狠瞪了那不正经的少主一眼,闭口不言。 王玉台正了正面色,望着窦思淼道:“思淼,待我有朝一日成了苍月王,你便回玉蟾宫吧。” 窦思淼眼神一颤:“少主为何要奴婢回玉蟾宫?” “你已出宫百余年,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山风骤起,吹乱了王玉台鬓角边的发丝,也吹开了窦思淼面颊边的白纱,她右边的面颊上,刻着一块触目惊心的痕迹,似是一个龟甲小字,由无数个法阵中的图案构成。 窦思淼神色怅惘,王玉台轻轻一叹,将那块轻纱重新覆到她的面上,道:“你在玉蟾宫外,跟在我身边迟早会有危险,这些年来也遇上不少了不是吗?” “奴婢若最后是为了少主而死,那也无妨,奴婢曾经本就该为了少主死去,只是想活的没能活下来,想死的,却永远也死不了。” 王玉台瞥着她,道:“我每次让你回玉蟾宫,你便说这般怪里怪气的话,我何时让你为了我而死?不都是要你好好活着?” 窦思淼怔怔望着隐月山外的云海升腾,许久后,她才说道:“若我的亲人、友人、爱人能一直陪伴在奴婢身边,那奴婢自然愿意一直活下去。” “永远活着,便是要亲眼看到所爱的人在你面前变老、离世,自你见到那些事物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它们总有一天会消逝,并一点点看着它走到离开的那一日而无能无力,那是怎样的痛苦?” 王玉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似乎......白怜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窦思淼的手指轻轻触(艸)摸(艸)着脸颊的痕印,似是烫了手般又离开,道:“自有了这个伤后,奴婢才知晓,原来世上的一切都会消逝,全是梦幻泡影。无论自己如何想要抓住的东西,最终都会如同砂砾般从指缝中流走。” 她慢慢握紧手心,又渐渐放开:“什么都......握不住。” 玉蟾宫已是过去,她回去,什么也找不到,不会再有人等着她,所以记得她熟悉她的人,也都早已死去,或即将死去。 有些人竭尽余生追求的长生不老,最终能得到的不过是一生的孤寂,不断忘却。 “若已经不能再拥有,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忘记。”窦思淼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四方鼎上的花纹。 她的结局早已注定,若不能身死,便只能再一次看着珍视的人离她而去,长生不老,便是无尽的孤独。 那面容与花信年华女子无异、实际已年逾百岁的窦仙子走到隐月山巅,身姿淡雅恬静,蓦然回头直视王玉台,淡淡道:“曾听闻少主说,那峨眉山上的雪,很美,待今年的冬日来临,奴婢便亲自去看一看。”她顿了顿:“少主似乎说过,要带白家小姐去看雪景,不知白家小姐可还好?” 王玉台听到白家小姐四个字,心中莫名泛起一阵酸楚,眼神有些复杂:“她.....很好。” 窦思淼道:“少主此行可有与白家小姐冰释前嫌?有些事,少主若说出来,当年的误会便能解开了。” 王玉台沉眸:“她不会知道的。” 说话间,一只雕羽缓缓飞落在王玉台身边,她蹲下(艸)身子从雕羽脚上取下信笺,面色骤变。 窦思淼看着她突然冷下来的神色,隐隐不详。 ===================================================== 还未行到北城门,便听得一阵嘈杂,祝诚对姜兰亭急道:“将军,辎重营似乎已经在与西夏小贼交手了。” 一队军伍快马加鞭赶到北面,只见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人挤在那一处,有些士卒被推搡得摔在地上,后面的人不知前面状况,仍是拼命朝城头挤过去,踩塌伤了一些人,辎重营的马队还堵在城门口。 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忠顺手拉了一个士卒询问道:“城外发生何事,为何辎重营还不出城?” 那士卒道:“唐将军正带人出城,可谁是本来人数稀疏的北面突然从西夏营盘中围出上万个西夏军,现下辎重营正与西夏小贼交战。” 姜兰亭对一旁的祝诚道:“祝将军传令下去,不得惊慌乱了阵型,依序退到城中,若不遵令者,斩!” 祝诚的嗓门不输于一般的传令兵,他领命到了辎重营人马中,大喝道:“大人有令,依序入城,不得惊慌,若有违抗者,立斩!”他一声喊过,乱成一锅粥的辎重营登时平静下来。 有了军令,辎重营撤退回城时也快了许多,一些已经与西夏军交手的士卒也被逼了回来。姜兰亭在城下稳住军心,几名队将随赵丹青上了城头,此时她也有些心慌,西凉此时人数早已不足三千,眼前本是围城战线最薄弱的地方也多了至少上千的西夏军,连稍微可能突破的地方也被堵死,那西凉的驻军岂不是要被困死在西凉城中? 辎重营且战且退,很是狼狈,西凉城外西夏军如雨点的马蹄声敲打在赵丹青心头,她心中顿时了然,原来西夏军是准备将众人围死在城中,前几日之所以将北面防线布置得比其它地方稀疏,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西凉驻军是否真的已无余力抵抗,若能引得应乐军做出班师撤军的下策,那西夏军也可真正了解到西凉的具体兵力是多少了。 这些西夏军究竟是什么人在率领,才能将自己摸(艸)得这般清楚且步步为营,恐怕早在三营入城之后不久,这股西夏军的统领便已想出计谋,一步步将西凉军引到自己的棋盘中。可以说算无遗策,能让赵丹青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的人,全西凉恐怕翻过来,也只有拓跋灵堰了。 可如今,拓跋灵堰还从未真正出现在战场上过。 西夏军确认了应乐军被逼得出撤军之策后,从不夜袭的西夏军此番也在夜中踏着黄沙压过来,深夜的西夏军看来要比白日下危险得多。 一大批西夏军如风一般压过来,最前方的步军已越过护城河,正往城墙上攀登,突然一箭拉出一条长长的火尾飞射过去。不待那几名西夏军攀上毫厘,那一支箭宛若惊雷,射中盔甲后便迅速炸开,在那几人当中炸出一团火星。 许多西夏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得节节后退,眼前忽然又是一道火光掠过,继而炸出团团火星,一箭接一箭,恍若从一处奔出无数流行般,竟将压到城下的西夏军逼得后退了些许。众人惊异,凭一己之力逼退一处敌军,西凉军中除了姜兰亭竟还有这等人才? 寻常的木弓与牛角弓比起,弓劲小得就不是一星半点了,可若是弓劲很强,那准头就极难掌握,若无足够实力把握好强弓,那威力大减不说,甚至不如一般的木弓。 众人朝出箭处望去,只见苏昌手持青牛角弓,一脚踏在箭垛上,双臂拉开青牛弓,赫然如满月。 姜兰亭与赵丹青站在塔楼中,极目望着这一切。城外的西夏军已经码足了上万人的兵力,以西凉此时的境地,能死战的人恐怕也只有半数,西凉,能守得住么? 姜兰亭心中也隐约升起了她最不愿有的惧意,她看了眼赵丹青,竟然极为罕见地见她双手微颤。 “这些西夏军,与从前的不太一样。”赵丹青声音抵冷。 “什么?” “或许是我多疑。可这次来围城的西夏军纪律严明,与从前各自为战的蛮兵不同,这才像是拓跋灵堰手下的兵......难怪我之前总有他在保存实力的感觉。” 大军压境激起的砂砾打在众人脸上,姜兰亭擦拭了一下脸颊,对身旁一人道:“告诉苏将军,停止放火矢并退到城下,待西夏军攻上城头后,他再出手。” “是,将军!”那人立马跑出塔楼。 与此同时,城头的应乐军将士看好了身边的成堆的滚木礌石,排排火油,只等将领下令。 此番西夏再不只从一方进攻,而是从四面八方如游鱼般泅涌而来,举盾挡住箭阵不顾一切冲至城下。 众将默默估计敌军距离,待得西夏军离护城河只三十步远时,城头所有将领举起令旗,看来是准备下令泼洒火油了。 姜兰亭立刻召过传令兵,说道:“传令下去,现在动用火油,为时尚早,等我的命令。” 祝诚眉头拧在一起道:“将军,若再不泼火油,西夏小贼就要逼上来了。” 砂砾从姜兰亭面颊、鬓角、发丝边扑簌而落,只听她声音淡然:“那便等他们逼上来。” 第37章 那传令兵领命下去,喊令声越传越远。 赵丹青起先也疑惑地望着她,静思片刻后猛然领会她的意图,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回头观望城下。 越来越多的西夏军围到西凉城周围,赵丹青暗忱此刻怕是除了统帅、参谋、铁骑外,这一股西夏军怕是已投入了所有兵力,数以万计的人像是闻了血腥味的野兽般大片朝上爬。城头飞落的擂石如冰雹子,一轮轮箭阵如同雨点,可如此竭尽全力的防守仍抵不过铺天盖地席卷来的大军,不消多时刻,已有数出防守被破,城头的西夏军越聚越多。 西凉若在防守,那还占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可一旦城头防线被攻破,已是强弩之末的西凉守军与西夏针锋相对,三个应乐军士卒恐怕都招架不住一个西夏军士卒。与人流混在一处的高满棠等人急得直跺脚,郡守究竟要何时才可动火油,现在满目红白相间,再无优势可言了! 赵丹青虽领会了姜兰亭的意思,但拖这么久都不用火油实在凶险,她开口道:“兰亭......” 姜兰亭突然走出塔楼外,对传令兵道:“放火油!” 那传令兵飞奔而去,一路挥舞令旗,连声吆喝,众人似是久旱逢甘露般忙齐齐将烧得滚烫的火油朝城下倾倒下去。此时西夏军大多数人已攀上城头,可还有更多人则是站在云梯上或等待登城,火油淋头洒下,苦极那些还未能上城的西夏兵,火油即便是溅一滴在皮肤上,不消多久便会被烫出脓疱,更何况当头泼下。 西夏军顿时乱了阵脚,云梯与城下惨嚎不止,一些人的面皮都被燎得脱落一层,血肉模糊,惨绝人寰。 火油倾洒完后,姜兰亭又是一道命令下去:“用火矢射!若沾了沙子点不着,就搬酒!” 随着她的命令扩散开来,一时绑了松明的火矢熊熊燃烧,点亮了一片天,城下火海翻腾,火苗蹿得老高。 老远处,传来震天的喝喊声,是潘雄与韩兴所在的西门边。 韩兴点燃一锅火油后直接朝西门下的攻城车砸下去,发出一声巨响,几乎连脚下的城墙都震了一震,又是‘轰’一声响后,下面腾起股股黑烟,攻城车的梁柱已被砸断,巨(艸)大的车身夹着火焰倾塌,横亘在城门前,西夏军即使有再大的气力,也断然推不动这座小山一样的攻城车了。 攻城车一倒,城头上下爆出阵阵欢呼,让远处并不知情的姜兰亭与赵丹青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赶忙命人跑去查探。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西夏军中响起阵阵尖锐的击锣声,西夏军以令众人惊诧的速度猛地撤退。 进退适宜,这股兵力强过从前不止一点,姜兰亭咬了咬干涩的嘴唇,看了看赵丹青,她脸上也是忧虑难消。或许在西夏军初次出现在西凉境内时,她便在焦虑中,没有任何时候放松过,心思之缜密。 若此番来攻城的不是还未现身的拓跋灵堰,那她大可不必这般焦心,可以说,在西夏和金军中,她最不愿面对的,就是拓跋灵堰,那个人,实在太难对付。 看着西夏退去,城头的将士们都欢呼不已。 赵丹青闭眼重重出了口气,面上堆满困倦,她脑海中飞快思虑,片刻对姜兰亭道:“不能让诸军懈怠,随时准备应对西夏第二次的攻城,但要作出已经疏忽防守的阵势来。” “郡主以为,西夏军还会来进犯?” “不是以为,是必然,只是我要让拓跋灵堰以为,我不知道他会第二次率军进攻。下一次,他若不派重要将领来挑战,便会将包围拉长四面出击。” 众人听后倒吸一口冷气,若西夏军再分散拉长包围圈,那应乐军本就不够多的人很难防守住,一旦分散开来,西夏军有足够的实力逐处击破,凶多吉少啊! “让辎重营退到西凉城的最中央。” 姜兰亭点头,知道既然是赵丹青说出的话,那也不必她过多询问目的,自然有她的道理。 一通不拖泥带水的安排让一众军士暗地里咂舌。 无论谁见到赵丹青,都会留下这个女人太聪明的印象,聪明到连许多男人都不如。被她那双桃花眸子看着时,整个人如同透明的一般,柔媚的眼神却能似剑一般刺进心中最深处,像是能把人心中所想都挖出来。 现在全西凉的守军都明白了为何赵丹青能被诸多人艳羡,出尘容貌反倒成了其次,而是因为她有个过人的头脑与令人惊叹的自制力,如此令人神往,在人才辈出的应乐军中,多少人想得到她的注意。 祝诚等人站在赵丹青身旁,小心端详郡主的侧颜,有一瞬间的失神。她与姜兰亭都是出类拔萃的女子,她不会武功,不具备姜兰亭那般舍命守城的英姿气魄,可身上女子独有的绵柔气质也被她自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掩盖。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奇女子? 诸军退下后,姜兰亭与赵丹青也感身上黏腻,衣服里似是灌了沙子般,刮得后背麻痒。回得营帐中,姜兰亭解下甲胄,带了一些砂砾稀稀疏疏掉落,身上难受得很,很想好好清洗一下(艸)身子,可那方才赵丹青已经说过,那西夏军肯定会再打过来,洗了也是白搭,回头还不是灰头土脸地回来。 她解了护额,在铜鉴里抄水仔细洗了把脸,伸手去那侍女捧着的软布时,便见赵丹青已脱去外面的藏青拂卢,一身洁净素衣,双手掬起一捧清水,润了润脸颊,这才细细洗了脸上沙尘。 姜兰亭接过赵丹青身旁侍女手中的软布,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赵丹青直起身子,看着面前的姜兰亭,她鬓角被清水润透,几缕发丝粘在脸颊边,几滴水珠从那弹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滑落,见姜兰亭眼光有些灼灼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拿过她手中的软麻擦了脸上浅淡水迹,望着她,也不说话,在杀场上难见的温婉。 两人在有些黯淡的帐内相视许久,沉默无言。 “还没看够?”赵丹青终于忍不住打趣道。 姜兰亭面上一热,右手下意识摸(艸)到腰间的佩剑和佩刀上,有些紧张地握(艸)住刀柄,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稍稍镇定些,鬼使神差一般,姜兰亭的声音小得几乎快听不见:“没有。” 好死不死被赵丹青听见了,可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满溢笑意的眸子看着她。 平日里可是连一句稍稍暧(艸)昧些的话都难从她嘴里撬出来,当下窘迫,她握着刀柄的手心已然渗出薄汗,抬脚便想逃开,却被一只暖热的手给拉住。 姜兰亭耳根都红透,有些支吾着说道:“我去辎重营看看......” “看什么,你若想看我,那看便是了。”赵丹青执了姜兰亭那只手,慢慢牵引到自己颊边,因她适才洗过脸,触手一片柔滑清凉,好似在摸一块冰窖里的羊脂白玉般。 虽然之前有吻过她,也同塌共眠过,可那一(艸)夜她怕自己起身扰了她,即使两人睡在一处,也是背对着背,隔着一点距离。两人这般气氛暧(艸)昧的相处,其实并不多。 赵丹青平日是那般端庄大气的美人,沙场上只能见她肃穆的神情,此刻她眼中柔波微荡,又还保存着那一份郡主的矜持,让姜兰亭看得有些难以挪开视线。 那份只在她面前显露的温柔,让她拒绝不了。 姜兰亭轻叹,伸手拦住赵丹青的腰肢。 双唇相触的瞬间,有些冰凉,赵丹青毫无防备,两只手不自觉中搭上姜兰亭肩前,温柔馥郁的气息拂在鼻尖,姜兰亭引着赵丹青往塌边挪过去。 赵丹青的手指攥紧姜兰亭的衣物,闭着眼睛只能由她移动,彼此能感受到鼓噪的心跳,口鼻间充盈着淡淡的檀香味,脚边碰到一个硬(艸)物,力气像是被抽空般,被姜兰亭扶着缓缓仰躺在榻上,姜兰亭则俯下(艸)身子,不让相触缠(艸)绵的唇瓣分开。 她的舌尖不敢探入,只在赵丹青唇瓣上来回轻扫,赵丹青的手试探着揽住一直撑着身体不压到自己的姜兰亭,勾着她的脖颈让她身体倾下。姜兰亭有些微颤的指尖轻轻拉开赵丹青脖颈间的衣襟,唇上的吻也逐渐蔓延至光滑脖颈,如雨点般的轻啄,力道时轻时重,她听到赵丹青极细微的喘(艸)息,极力克制。 两情相悦的肌肤之亲让两个女子有些情难自抑,姜兰亭的发丝软软扫过赵丹青的脖颈,十指交扣。 正待情动时,帐口传来侍女的声音:“郡主、将军,辎重营周将军求见。” 那一喊将姜兰亭的理智彻底拉回,她猛地松开赵丹青的手,却与同样惊得坐起的赵丹青的额头磕在一起,撞得生疼,她一把扯过被褥盖到赵丹青身上,轻声道:“我出去看看。” 赵丹青微微点头,面上还残留着动情的晕红,眸子微阖,眼底有难以抹去的情潮。 姜兰亭压下心中的悸动,稍稍整了衣物出帐,便见辎重营营将周乾仕,姜兰亭虽与他不熟,但也在交代事务时对他有些了解。 周乾仕单膝跪地道:“见过姜将军。” 姜兰亭道:“周将军请起,不知此来为了何事?” 周乾仕禀道:“禀将军,军中有些鼓噪,因辎重营出城时被金军烧掉了六车粮食,今日分发下的口粮减少了四分之一,一些士卒对此有些不满。” 军中普通士卒的粮食是每日十斗米,自姜兰亭从凉州要回辎重后,每十日分发三块猪肉。减去四分之一,那每日只有七斗米了,对一些胃口较大的士卒还是不够吃。现在减少了,难怪军中会鼓动。 姜兰亭道:“周将军对下面的人说,现下粮食已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分发充足,围城期间必须省吃,就说是我的意思。对了,我每日的口粮是多少?” 周乾仕道:“将军每日仍是十斗米。” “我有五斗足够,剩余五斗分给其他不够吃的人吧。” 周乾仕眼神一震,道:“将军怕是不够。” 姜兰亭笑道:“我一个女流之辈的饭量哪能跟你们这些男子相比,足够了。“ 周乾仕也道:“那属下也拿出两斗米,虽少但可鼓舞军心。” 姜兰亭对他这般以身作则的处事态度很满意,稍稍点头。可想到往后的路,姜兰亭不禁担忧,粮食是军中命脉,现下西凉虽不缺粮草,可西夏已经将整座城的人围困住,再多的粮食也有用光的一天,到时吃什么?拓跋灵堰既然下了决心要将西凉的驻军困死在城中,那以这些天来姜兰亭见识到的计谋,拓跋灵堰绝不会给众人留活路。 她神色不定,站在原地想了想,随周乾仕离开去往辎重营,亲自确认究竟还剩多少粮食。 两个时辰后,果然不出赵丹青所料,西夏军的攻势再度展开,几乎步步在赵丹青的预料中,西夏此次攻城兵力分散,四面夹击。西凉虽城防完备,但最吃亏处在于兵力不足,不足三千的驻军防御超过万人的敌军,其中艰险可想而知。 即便没有胜算难料,应乐军也只能被动应付西夏军一轮轮好似没有尽头的攻击。 第38章 此刻除了防守,别无他法。 一宿之间接连两次攻城,应乐军众士卒的精力已至强弩之末,几乎是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欲(艸)望在杀敌,如同一具具没有思想的杀人机械。从城下望去,士卒们的动作慌乱,不少人无精打采,这已然是厌战的征兆。 好在没有人丢盔弃甲称降,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在厌战的军伍中,一个人投降,那情形便如烧得滚热的火油,一旦有火星点燃,便会立刻烧起来。姜兰亭、赵丹青以及麾下十来位部将,若是应乐军当真哗变,那他们几人便如沧海一粟,立马会被狂潮淹没。 但只要掐熄这颗火苗,再滚的火油,也会凉下来的。 一群枢密营的人簇拥着赵丹青与姜兰亭上城,所到之处,欢呼不止。的确,自赵丹青与姜兰亭坐镇西凉后,已经许多次逼退西夏,这对从未胜过西夏的西凉驻军来说,赵丹青与姜兰亭几乎成了他们的支柱和信仰,他们对这两个女子有种超乎常理的崇拜,认为只要她们在,西夏军就不可能攻破西凉一般。 郡主与郡守大人双双立于城头,俱着枣红应乐军拂卢,有些晃眼。 赵丹青凝眸,对苏昌道:“苏将军,趁西夏暂退之际,速速从枢密营差人去往凉州求援,记住,必须是你非常信任而且心思细密的人。” 苏昌拱手:“属下明白。”他领命下城安排,不一会儿,赵丹青命人放下城门,两骑飞快冲出城门,眨眼间便隐于晨色中。 不少人眺望着那两骑,似是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两人身上了,脸上也逐渐绽开微笑。自西凉被攻打以来,还没有这么多人、同时这样笑过。 待回得营帐中,天已大亮,分明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姜兰亭却毫无困意,倒是赵丹青,自来了西凉后,总是睡不够般,回到帐中,头便阵阵发晕,背上溢出冷汗,她想来怕是这些日子没歇息好的缘故,便随意洗漱后睡了下去。 她睡得太沉,再次醒来,已近黄昏。她睁开眼,身上说不出的清爽和淡淡馨香,慢慢坐起身子,却见身上换了件素洁长衫,大概是谁替自己擦了身子后换上的吧。 可平日里,她连洗浴都是自己着手,从不让别人伺候,只在穿好内里衣物才准人替她更衣,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的身子。除了姜兰亭,似乎也没人敢私自为自己净身更衣,可想了想,姜兰亭似乎不会在自己熟睡的时候来脱去自己的衣裳。 她正坐在榻上想着,帐帘外突然有冷风灌进来,一个侍女掺了姜兰亭慢慢走入,身后还有侍女端了烛台。 赵丹青见姜兰亭被人掺着仍是一步一顿,不禁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端烛的侍女欠身道:“回郡主的话,适才采薇提不动水桶,将军好心帮忙,却在外面滑了一下,摔着了。” 姜兰亭会滑倒倒是出乎赵丹青意料,她这种已能御剑而行的通玄境高手被水滑倒怎么想都匪夷所思。 莫不是身体不适?她忙起身,让侍女下去后弯腰看着姜兰亭,道:“伤到哪里没有?” 姜兰亭眯眼笑着道:“倒是没有,只是摔下去时不知是不是压到什么穴位,整个人都麻了。” 赵丹青想了想她摔倒的样子,那里......有穴位么? 姜兰亭见赵丹青似是以为她是往后摔的,忙解释道:“那个,我是往前摔的,摔下去时伸手抓了旁边的篝火架,一下子没了气力。” 赵丹青也没答话,上下拿着她端详了半天,这才轻轻牵起她的掌心,仔细一瞧,姜兰亭掌心手指上有许多微小木刺已经刺(艸)入掌心皮肉,正泣出点点红丝。 “怎的这般不小心,我帮你把刺挑出来。” 都说十指连心,姜兰亭现下心都揪到一块儿去了,别瞧那一根根小小的木刺,扎在手心上真心疼得很。 “郡......丹青,可得看仔细了啊。”姜兰亭紧张地盯着赵丹青用一根烧过的小针一点点、无比专注地将那些木刺从皮肉中分离出来,同时又不让姜兰亭觉得太疼,面对西夏军都没有如此专注的神情。 “你别动。” 一直偏头盯着别处的姜兰亭耳中响起赵丹青有些清淡的嗓音,那只被她握着的手微微发颤。 “我没动......” “你害怕针?”赵丹青直起身子,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姜兰亭有些别扭地点点头。 赵丹青不禁莞尔,那么大个姑娘家了,杀过金贼受过重伤,居然还怕那小小一根针。但晓得她自尊心很重,所以赵丹青一直忍着没笑得太明显。 姜兰亭记不得以前是谁对自己说过,这手被木刺扎了,得快些挑出来,不然啊,这些小刺便会顺着经脉一直流、合着血液一起流进脑袋里...... 想到这里,姜兰亭身子又僵硬了些,她望着那在烛光下泛出阵阵白光的尖锐针尖,冷汗冒了出来。 花费将近一个半时辰,这些肉眼几乎很难看出来的小刺硬是被赵丹青挑得干干净净,连姜兰亭都不得不佩服她那极尽的细致与耐心,这段时光赵丹青从未抬起过头,也不与姜兰亭说话,太过认真,似是怕遗漏哪一处般,让人不心动都难。 赵丹青拿过早已备在一旁的药膏与白纱,替姜兰亭上了药后包扎后,叮嘱道:“近日少用这只手吧,手上的伤最是难痊愈。” 她徐徐抬起头,活动了下肩膀,复又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细长睫毛上点了泪珠,这么久近距离地盯着一个地方细看,她眼睛也痛了。赵丹青的头发披散,好似匹上好的墨色锦缎,烛火照耀着她的侧颜,肤色有种不真实的透明。 她果然生得很美啊......姜兰亭心中软极,当即牵了赵丹青的手坐在塌边,将她身子背过去,手上青涩又小心控制着力道揉(艸)捏着她的肩。 赵丹青很安静,过了许久,久到姜兰亭都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她声音幽幽传来:“在我睡着时替我更衣的人,是你么?” 肩上揉捻的手顿了顿,随即听姜兰亭道:“......衣服是我换的,但为你擦洗身子的,是采薇。你一回来便睡了过去,我想那些沙子黏在身上肯定不好受,又怕自己笨手笨脚扰了你,采薇虽说你一向不让人伺候净身,但侍女中就数她心思最细腻,我便差她替你擦了身子,换下内(艸)衣,然后我进来帮你穿上了长......” 她话还未说完,赵丹青已经陡然起身,神情异样,身上散出明显能感受到的寒气,不知道是不是气的,可姜兰亭又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姜兰亭直觉是自己方才那句话哪里没说对,可思来想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当,最后只能正襟危坐地瞥着宛如敦煌飞仙雕像般的赵丹青。 她拢了拢衣襟,抿着唇,转身如同一阵风般走出了营帐,留下姜兰亭独自瞪着她塌边的那支朱鸟檀簪怔怔出神。 到底哪里惹她不快了?姜兰亭想追出去问但又下意识觉得还是不问的好,她细思了一下,莫不是气自己自作主张让采薇替她擦了身子,打破了她一直保持不让任何人近身的习惯?可她素来爱干净,再累也会将自己收拾清爽了再就寝,即使是那一夜喝醉了,她仍没忘问姜兰亭自己是否洗漱,半宿的沙尘黏在身上,她肯定不好受,便在不扰她瞌睡的情况下替她梳洗。 姜兰亭一直觉得她是这乱世当中最洁净的一抹精致,干净得让她不忍心去破坏,她的身子,也不是轻易便能让其他人窥探的,所以她不敢亲自替她擦洗,总觉得比起自己,侍女来伺候主子梳洗要更为恰当。 察言观色、患得患失、不敢逾矩却又无时无刻不想靠近,才是真的动情。 踌躇了半天,姜兰亭还是起身拿了她换洗的拂卢追出去,那外面黑漆漆的,万一她也似自己这般走神摔了怎么办。她才撩开帐帘,便见赵丹青立在帐口,并未走远,苍茫的夜色让她的背影看起来无比单薄。 姜兰亭从后面替她披上拂卢,柔声道:“郡主,回去吧,这大漠比不得乐州那些地界,晚上冷得很。” 赵丹青轻声道:“兰亭,你困么?” 姜兰亭没有告诉她自己摔那一跤其实是因为太乏了,腿一软便栽了下去,不过之后赵丹青为她挑手上的刺时,那根小针的银光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瞌睡都全被吓醒了,现下精神得很。她摇摇头:“不困。” “那便陪我走走吧。” “好。”姜兰亭取了火把,走朝前面,正待往前走,手腕却被赵丹青拉住,听她对一旁的人道:“去牵匹马来吧。” 那人应声下去,她声音仍是淡淡的:“天黑路滑,骑马吧。” 马匹悠悠走在西凉城的街道上,远离营盘。 “冷么?”姜兰亭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艸)住坐在她前面的赵丹青的手,有些凉,虽然没自己那么凉就是了。 赵丹青没有答话,反握(艸)住姜兰亭,将她的手放入拂卢中暖着,另一手盖住那只握绳的手,触感温润。 她身上有好闻的馨香,很独特,亦如姜兰亭身上那股好似生来便带着的淡淡檀香。那抹体香索绕在鼻尖,让人心安。 不握刀了,只握着她的手,夜静谧,良人伴,这样的乱世,比什么都好。 可姜兰亭很清楚,从大理国灭亡的那一刻起,她此生,再不能平静安稳,注定颠沛。赵丹青这般的女人,若不是她亲口对她说出那二字,姜兰亭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她的端庄、睿智、冷静、美貌以及专情,无一不是这世间男子最为渴求的东西,甚至也是许多女子毕生也想要达到的境界。 生女当如赵丹青。 面对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说不自行惭愧肯定是假,姜兰亭总会不自觉冒出自己不配的想法来,她甚至不知道,赵丹青究竟为何会喜欢上她,也想过,若是七年前她没有在大昭寺挺(艸)身而出,替她挡下前来抓她为人质换取应乐王身上藏着的宝贝的白定秀那一剑,是否她再出现在她面前,已然不是今日这副交情? 究竟她对她,是感激,还是真的喜欢? 她不愿去揣测,更不想直截了当地去问赵丹青,怕她说出这些天来对自己的温柔和宽容仅仅只是为了报恩。她想了许多许多,却唯独忽略了自己身上最能打动人的品性。 她或许不是最配得上赵丹青的人,赵丹青身边也从不缺皮囊姣好的人,却是唯一一个在赵丹青二十四年来单单以品性触动她的心底的人;她或许也不是最终能有一番惊天动地成就的人,却是最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人,尽管她从不说。 她对赵丹青的感情有刻意保持和压抑,赵丹青本人能感觉出来,姜兰亭也从不把一些甜蜜的情话与爱喜两字挂在嘴边,但细微中便能感受到她待喜欢的人与其他人的区别。她越是隐瞒和压抑自己的感情,赵丹青越是能肯定姜兰亭是那种将‘爱’这个字看得非常重的女子,以至于不愿说出来,不想让自己觉得她很轻浮,所以宁肯埋在心里。 谁不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告诉自己喜欢的人?姜兰亭亦不例外,只是她很清楚,她并不是那个能陪赵丹青平安度过一生的人,她这样好的女子,应当有更好的选择才对,而不是自己这般没有根底的女子。 “若是能一直这样拥着你就好了。”姜兰亭终是忍不住叹道。 “只要你想,可以的。”赵丹青开口回答她。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姜兰亭可没她那样的底气,只平淡道:“我也只敢想想了。” 赵丹青缓缓靠到姜兰亭怀中,微微侧过脸道:“那,我便问你,你可愿一直在我身边?” 姜兰亭心中微颤,抿着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回答我,无论愿不愿,我只要你亲口说出来。” 似是下了好大决心般,姜兰亭压低嗓音道:“兰亭自知无福安稳陪伴你一生,也不敢说保你一世周全那种话,但......必定事事以你为重......”她顿了顿:“可,我怕你遭人非议,也不想你被人在背后说什么败坏伦理之言语。” 赵丹青道:“我敢跟你来西凉,难道还怕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不成,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 姜兰亭心里酸楚:“可你是应乐郡主,坏了清誉这种事,我做得,你做不得,毕竟不是谁都有王玉台那样的气概,让人诚服。” 赵丹青沉眸,淡淡道:“那你,便去做第二个王玉台。” 姜兰亭因她的话而惊诧,只见她轻轻回过头,说道。 “我等,如果是你,我愿意等,等你走出一个锦绣前程,非天子不足以拦之。” 第39章 (两章 连发) 自那一日攻城后整整十七日,不知西夏是真的被应乐军打怕了,还是按兵不动以观其变。日日从城头看下去,西夏军营总是尘土飞扬,怕是已在暗中集结了更过的兵力过来。 十七日,赵丹青也有派人出去试探,看能否找到突围的缺口,可西夏军的人数日益增长,总有人在出城时死去。前些时日派出的求援兵也久久未归,赵丹青对此本就不报任何期望,断定那两人已死在西夏军手上,那时派出他二人求援,不过是给诸军增添些希望罢了。 西夏军再不会战,而是以越来越多的兵力形成铁桶般的包围圈,切断西凉的粮草与水源,竟是要活生生将这两千多人耗死在城中。 水不成问题,西凉城中凿有许许多多的井,能打到甘甜的地泉水,可粮食一天天减少,辎重营也焦头烂额,对粮食的克扣程度让人心悸。 若没了粮食,这仗如何打? 班师撤军之计,只要拖延一日,那便要比昨日还难,即便是赵丹青此时除了死守,别无他法。 几次议事中,祝诚提议全力朝一个突破口进行冲击,总好过这般坐以待毙,可他的话才说出口,立马被姜兰亭驳回。突围试探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西夏军的重重包围中,即使全军出动,也未必能突破,只会让西夏趁机攻占了城池,两面夹击,那真是站在原地等死就行。 整座西凉城中已有许多人临近崩溃,城中再难从士卒脸上见到笑意,甚至连多一丝的神情都没有,人人都绷着张脸,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下来,整座军营死气沉沉,说不出的压抑。 又是风平浪静的五日过去,西夏仍是安安稳稳围在城外,军中的口粮减少到每个士卒每日三斗米,这样的量,已然坚持不了多久了。 赵丹青与姜兰亭在营中吃着辎重营送来的干粮,赵丹青咽下那干粮时,头疼得几欲裂开。她来西凉的这些时日总是贪睡,到如今越发严重,有时若被扰了睡眠,起身后心情便极度浮躁,此时吃着手中的薄面压成的干饼,根本没有饱食之感。 西凉的每一个人都笼罩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中,生怕西夏军下一刻便攻上来。让诸军咬牙切齿的是,西夏军自始至终按兵不动,只有围城第七日时派出了一小队铁骑,可到了护城河边见应乐军纷纷冲上城头拉开架势,掉头便跑,连让应乐军伤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摆明是来扰乱的。 可没人敢掉以轻心,鬼知道这些该死的西夏军何时会再一次发动大规模进军。 那一日,越来越近了,只是许多人,都徒劳做着心理安慰,不敢说出口。 姜兰亭也草草吃完干粮,喝了口水,脸上神情似是凝固了般,十来日都是同一个表情。此时,侍女在帐外禀道:“郡主、将军,高满棠高将军求见。” “请他进来。”赵丹青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 高满棠留了手下在外,独自一人进帐,到得二人面前,他便跪下说道:“郡主、将军,属下想向郡主与将军请令。” 姜兰亭见赵丹青面带疲色,便自行起身与他交谈,好让赵丹青不要过于操劳。姜兰亭问道:“高将军为了何事?” 高满棠道:“属下想请将军准许,许我等将前些日子俘获的那批西夏小贼杀了。” “为何要杀?” 那几名西夏俘虏一直关在地牢中,每日只给些不让他们很快饿死的口粮,那几名西夏俘虏口封非常严,几次严刑拷打,都没能从他们口中套出什么来,渐渐的,也没人去理会。 “将军。”高满棠抬起头来,眼中寒气氤氲:“弟兄们已经饿得不行了,能砍的树皮也砍了,一些弟兄,都将俘虏上的皮拿去煮来吃。那些西俘虏已无用处,弟兄们商议下想杀了他们,有肉可吃。” 说到‘肉’字时,姜兰亭心中猛地狂跳,她有些心惊得看着高满棠,从他眼中看出了强烈的渴望,让姜兰亭莫名不敢直视。 “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怎可杀食自己的同类!” 高满棠道:“将军,那伙西夏小贼,宰了剃肉,可得有五六百斤肉呢,若不是兄弟们真的快没吃的了,也不会想到去杀人吃肉啊。” “不可!”姜兰亭面色大变,几乎是以厌恶的神情说道:“食量大的弟兄,我会亲自与辎重营协议,尽量分出多一些的粮食来,我这儿也让辎重营扣除了与大家相同的份额。无论如何,我决不允许,你下去嘱咐其他人,不许任何人动这般心思!” 高满棠苦着脸,还要说些什么,姜兰亭挥手,他这才不甘地推出去。 姜兰亭紧紧握(艸)住腰间的刀柄。人不是野兽,吃自己族类身上的血肉,那种恐惧只怕比死更可怕,她觉得那简直与野兽无异,心中除了厌恶,更多的便是恐惧吧。 如今已有将领宰杀自己的马匹取肉,那再过些时日,杀什么? 姜兰亭心情复杂,她回头望向赵丹青,对方脸上也是骇然,她们只怕想到了最坏的境地都未曾想到过军中竟有人生出如此想法吧。 心中的积郁几乎将众人压得快要发疯,几个乐州过来的士卒断了茶,每日喝水,生了重病,连医营都无法救治。在乐州、西宁、吐蕃一带的人,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若没有茶喝,非常容易生病。 城中的茶叶只够分给将领,赵丹青得知此事后,便令周乾仕将自己的茶叶分发下去给那些生病的士卒。她身体可不比那些寻常士卒强,反倒更容易病倒,姜兰亭担心她断了茶也如同那些士卒般得病,便将自己的茶叶省下给她,反正茶对自己来说,并没有像西宁、乐州人那样必不可少。 可是,赵丹青的身体却越来越差,面色憔悴,整个人看上去竟孱弱了许多。姜兰亭心急,找来医官诊治,说是气血虚之症,常伴有精神不振、脸色发白、嗜睡等状。赵丹青近日来早有症状发作,但从未留意,只当是这些日子没能歇息好的缘故,拖延许久后已是严重。 唯一能缓解之法,一来是多加歇息进补肉食,二来便是以当归、白芍药、熟地黄、茯苓等药材以酒拌在一处服下。 且不说肉食,现下全军都只能吃干粮,如今连粮食都成问题,哪里还能找来这些急用药材。 姜兰亭望着赵丹青虚弱的样子,心肝都快绞到了一起。纷乱中她想到若是以御剑之术冲出西凉,事后截下一匹马快马加鞭赶到左近城镇中为她取回药,症状便可缓解,但最让姜兰亭放心不下的,便是偌大一个军营中,再无能掌权的人,赵丹青在病中,难以镇住这些天来已经蠢蠢欲动的大营。 好在医官补充道,气血虚症不是什么大病,有些人一生来就带着这样的病,只是身体会比较受罪,周身疲惫不说,畏寒头晕也足够折磨人,赵丹青此时看上去如此单薄脆弱,姜兰亭宁肯那些不适之症是出现在自己身上,也不想看着她受苦而自己无能为力。 “兰亭......”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喊道。 姜兰亭心口一震,忙回身到得那塌边,紧紧握(艸)住赵丹青还算暖和的手,急切地一声声回应:“我在,丹青,我在的。”她心中酸涩,隐有痛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时真应该阻你,不然,也不至于让你因来了此处而受这么多苦。” 赵丹青笑容惨淡,轻轻道:“傻姑娘,道歉做甚,是我自己要来,你又如何拦得住?” “可、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受苦,我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姜兰亭紧紧攥住她的手,怒自己不争。 “只是气血虚而已,稍稍休息就是,莫太担心了,累着自个儿。”她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除了动动嘴唇再没有多余力气,姜兰亭听在耳中,眼眶不争气地酸涩起来。 “我不想你有事......我......” 她话到一半,硬生生被远处传来的一声惨叫打断,激得姜兰亭身子一颤,那是人的叫声。她轻轻抚过赵丹青的脸颊,按刀跑了出去。 一些士卒随她循着叫声冲过去,众人乃至姜兰亭都不禁骇然。 在地牢后的沙地上,血迹斑斑,一个士卒正举着匕首快速剔除着面前一个人手臂上的筋肉,中邪一般嘻嘻笑着,原本枣红的衣裳此时染成了暗红。地上死透的那具尸体头颅被砍断,盛在一个平日盛饭的钵中,从头颅中流淌出的鲜血积了一滩,微微冒着热气。 姜兰亭瞳孔猛缩,盯着眼前的景象瞠目结舌。 那士卒茫茫然回头望着突然多出来的一众军士,手里拎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摇摇晃晃走到众人面前,发癫似地手舞足蹈道:”有肉了!将军您看到了吗!有肉吃了!我要吃肉......我不想饿死......不想饿死.....不想......“ 他满目涣散,盯着那条人手突然举起匕首,拦在姜兰亭面前的李忠怕他伤到姜兰亭,猛地冲上去将他一脚踢开,挡在前面道:”将军,快退后!此人怕是着了魔,当心伤到您!“ 那士卒挣扎半天才跪起来,眼睛瞪得如铜铃,踉跄爬到钵旁,发疯似地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差点打翻了,可不能浪费了!“他边说着,手中像是捧了珍宝般端起钵,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大口饮着头颅淌出的鲜血,活像一只从阎罗地狱爬出来的饿鬼! 姜兰亭胃中翻江倒海,脸色难看之极,她闭眼不再去看,挥手道:”将他绑了带下去,别让他接近任何人!“ “是!”几名士卒应声,冲上去将那士卒按倒。 在被饥饿逼到如此境地时,已经有人压不住心中最原始的欲(艸)望了么...... 姜兰亭头皮此刻如同被几万根细针扎着般,她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不想再在此处多呆一刻。 眼前,有许多盏烛光亮起,赵丹青觉得自己如同置身火海中,四周熊熊业火,她却怎么也寻不到出路。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可眼皮像有万斤重般如何都睁不开,躺着的身体也觉得忽起忽落。 昏沉沉中,她睡过去,又醒来,再睡过去,再次醒来。 心中从未如此茫然过,她不知道要如何带西凉军摆脱这种困境,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救出所有人。 第40章 (两章 连发) 鼻息间,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她缓缓睁开眼睛,侧过头,就见旁边案上亮着一盏烛台,一个铁锅中徐徐飘出香气,不知道煮了什么。 “你醒了?”姜兰亭眼中遏不住的欢喜,走到她塌边,将她缓缓扶起,调整姿势让她在自己怀中靠得更舒适些。 “我这是......睡了多久?”赵丹青觉得自己脑袋都睡得发疼。 “一天一(艸)夜了,你太累,是该好好休息。” 姜兰亭招呼侍女盛了一碗锅中的东西,她端着用木勺匀匀搅拌,吹着说道:“吃些东西再睡。” 赵丹青觉得自己意识朦朦胧胧,也没力气多说话,只问道:“你吃过了么?” “嗯,我已吃过,现下是热过等你醒来吃。” 赵丹青微微沉吟一声,说道:“你去拿个大些的碗来,我们分分。” “大夫说了你先下要多吃些肉补补身子才行,我饱得很,不用在意我。” “我也吃不下多少,你拿碗来再盛些去。” 姜兰亭拗不过她,只得再取了碗舀掉一层,这才喂赵丹青吃下去。锅中煮的粥,切细的肉丁掺了米一起熬煮,水也放得多,足够吃上几顿了。 赵丹青一口口喝下粥,身体也暖和了些。她一时想到似乎许久未曾吃过肉了,辎重营也是十日送两斤猪肉过来,自上一次领到肉时,已经过了十多天,早已误了领肉的时日。 不知怎的,她瞧着那铁锅内的肉粥,心中莫名其妙生出寒意来,那日高满棠来请求杀人取肉她听得真真切切,现下才喝过肉粥,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感觉,那铁锅中煮的或许真的是人肉!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忙问道:“兰亭,那锅中煮的,是什么?” “辎重营送来的猪肉啊。” 她努力想在姜兰亭脸上找打一丝破绽,可见她有些奇怪地望着自己,心中得疑虑不禁又打消了大半。也许自己真的是太警惕了,姜兰亭不可能容许杀人取肉的事发生。 在榻上躺得太久,她也睡不住,披了拂卢被姜兰亭掺着到屋外走走。 外面起了风沙,几个士卒躲在背风口说这话:“这沙子吹得老子眼睛生疼,心烦得要命,若不然,我也去地牢随韩将军分肉了。” 分肉?地牢?赵丹青没太听明白,但隐隐觉得胃中有些不舒服。 “不是怎的,可你去了又能怎么着,那些西夏小贼皮糙肉厚,可也禁不起几刀子啊,等我们过去,怕是只剩些碎骨头了。” 难道适才吃下去的肉是......!她惊惧地看向姜兰亭,却瞧见了她最不想见到的眼神。 姜兰亭在躲避她的视线! 赵丹青胃中猛地发酸,将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搜肠刮肚,吐完之后胃中阵阵抽搐。 她似失了魂般难以置信地看着姜兰亭,可眼前的女子,只是面色沉重,低头不去看她。 “为什么......”她嗓音哑透。 “那几个生病的士兵,其中一个营养没能跟上,已经死了。”姜兰亭声音低沉:“许多人已经饿得连武器都举不直了。” “兰亭......我们是人啊!我们头顶是有佛爷的啊,保家卫国而杀人无可奈何,可亲手杀食同类,与野兽何异?” “若我有其他法子救他们,也不用下这样违心的命令了。”她言语中带有哽咽,眼睛紧闭,眉头紧缩:“而且,你只有吃下些肉,身体才能......”她说不下去了,为了她、也为了全军的性命,违背心中道德下的命令,那种巨(艸)大的痛苦,常人怎会理解得了。 赵丹青不怪她,被西夏逼到如此境地,姜兰亭所做的决断,站在旁人的角度,这是违逆人道的事情,可作为这上千不吃人便只能等死的军士们来说,这是唯一活下去的办法。 她颓然望向湛蓝的天空,心中却一点点冷下去,越来越冷。 为保全大军,姜兰亭准许众军杀掉西夏俘虏暂时充饥,可这也只能抵一时所需。 若吃自己同类足够让人心寒,那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足以将心性稍差的人的神经彻底撕碎。 城头挤了许多人,都簇拥在一处吵嚷,有些哭喊道已经快要饿死,愿意投降只求西夏放自己一条生路,林伟、苏昌等人拼命镇压,可这么士卒,他们哪里拦得住,越来越多的人受鼓动冲上城墙,逐渐逼近的死亡让他们放弃了心中一直维护的人。 “给老子滚下去!”喊声是三部部将潘雄发出的,他一刀砍在其中一个已经将身子都够到城墙外的降兵脖子上,顿时头颅飞出城墙,那人身子猛然往城下坠去,可还没掉下去,便已经被人抓着衣服扯回来,整座城墙也猛地安静下来。 潘雄眼睛发红,他手中的剑有些颤抖地指着周围的人,近乎嘶吼道:“你们最好给我乖乖地下去!不然谁敢投降,老子头一个砍了他!” 祝诚也忙站到箭垛上,高声道:“兄弟们不要受人唆使,郡主与将军已经为兄弟们寻来了食物,今日过后便分发给兄弟们!千万不能向西夏小贼投降!” 他声音很高,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某一处的人堆已经炸开了锅,叫喊道:“滚开!这人是我拉上来的!” “呸!给爷爷哪凉快哪撅着去,这块肉是我看好的!” 祝诚愕然,他们是在分割方才被潘雄斩去头颅的人的肉! “这是我割下来的!” “滚!这人可不是你们部的!” 越来越多的人吵嚷起来,祝诚生平第一次感到心惊胆颤,这些士兵被围困久了,都疯了!! 他觉得有些恶心,晌午喝下去的粥也有了怪我。 远远望着这一切的姜兰亭转身跑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总之不在这个地方就对了...... 身后有人用刀子砍开那尸身的软甲和皮肉,双手捧起血淋还残留着体温的血肉...... 她跑回营帐,重重地蹲了下去,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涌出来。 “不要这样......!”她的脸埋在手臂中,低吼着,心中仿佛崩塌了一般。 确实,她支撑了这么久,任谁看到了那么多辛酸无奈的事情后,心中随时都可能崩溃。 “兰亭。”赵丹青在轻声唤着她,姜兰亭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拥住自己。 “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吃人......我只想大家好好地活着......“她几乎是哭喊着才说出这句完整的话。 赵丹青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再也克制不住地哭出来,心都要被她哭碎,觉得她真的是坚强了太久,到此时此刻,才会哭得让人心疼。 不疯魔,不成活啊。 “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大家一定不会有事的。”她紧紧抱着她,只希望自己的拥抱能给她一些支撑。 良久后,有侍女进账,小心望着目光无比黯淡的姜兰亭与拦着她的赵丹青,轻声禀道:“郡主、将军,方才周将军让奴婢传话,说自明日起,每个士卒每日只发一斗米了。” 这一日,还是来了啊。 第41章 十日后,惊蛰时分,春雷萌动,尽管雨水充足,可边塞凉州的风沙依旧没有停止。 赵丹青拒绝进食任何肉类,病情也越拖越重,西凉军也真正步入苦厄境地。辎重营缩减每日粮食,如今两个人才能分到一斗米和一张薄面饼了,姜兰亭吩咐众人将米与面饼凑到一处,将杀掉战马与西夏军的肉熬成一锅锅粥糊,虽也足够众军饱食一阵,可长久总吃这些汤汤水水,军士的士气急剧低落。 坐在木椅上,听着雨点敲打军帐的闷响,姜兰亭端进煮得火烫的白粥。 周乾仕知晓赵丹青与姜兰亭不愿狠心到再吃人肉,每日送来的面饼俱是厚实,搀米熬粥,果腹也不是问题。 尽管姜兰亭忧心赵丹青的身体,但自那日赵丹青呕吐后,便再没劝她吃过人肉。能力越大,责任越重,在强弩之末的西凉军心中,她们是唯一可以仰仗的精神支柱了,若是连她们都摒弃最起码的人性去吃人,那下面的人还不跟着疯了? 侍女伺候赵丹青喝粥,她原本的脂玉之肌如今只余病中的苍白,姜兰亭心头隐隐作痛,努力将自己最消沉的一面好好收起,把轻松的样子展现给赵丹青,毕竟所有人都压抑得太久,没病都能被这种暗无天日得日子给憋出病来,赵丹青若是能有丁点好转都是好的。军中生杀大权姜兰亭独自掌控,尽量不让赵丹青接触任何事宜,让她安心养病就好。 雨仍在下,姜兰亭独自走往苏昌帐中,细细密密的雨水打在她的甲胄上,发出脆响。途中有不少军士邀她进帐躲雨,但她只是与属下寒暄两句便自行走远。 不少人望着那红衣有些萧索的背影,怔怔出神。 十日以来,军中又病死了五人,因为没有茶喝,他们便向医营讨了一种草药制茶,结果饮下后中毒死去。事出不断,军中也因粮食问题,一些士卒之间起过内讧,应乐军中越来越膨胀的躁动不安在军中逐渐蔓延开来,西夏的围城与军中被迫的死守像天空的雨云般,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里,阴霾越聚越多。各营各部虽将这股气焰打压下去,可姜兰亭很清楚,这只是暂时,往后,也许会更严重。 周围弥漫着一股绝望之气。姜兰亭心中了然,这些时日来西夏按兵不动,但死的绝对不止那批被杀之取肉的西夏俘虏,饿死的病死的,军中也无法出城到坟岗焚烧尸体再立名牌,只能由着那些尸体烂在那里,倒也无人敢去吃那些病死之人的肉。期间有士卒趁夜偷偷杀了一两个那班从凉州带来的歌妓充饥,姜兰亭闻之大怒,将那士卒关入地牢中严加看守,这等骇人听闻的事闹得那些女子人心惶惶。 一路行来,姜兰亭只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整座西凉军营真的太庞大,大到她快要不能掌控。 刚走近苏昌营帐,便有一个头破血流的士卒被人搀着从帐内走出来,脚步急匆匆地,都未看见姜兰亭便拐去另一边,对此她也未追究,不用问也想得到定是又起了冲突。 她心口很闷,走入营帐时立刻迎上一个侍卫,弓腰递过一块软麻道:“将军,您擦擦雨水吧,仔细着凉。” 姜兰亭对他点点头,拿过软麻细细擦拭脸颊与发丝,徐徐踱步到早已坐满了各部各营将军的营帐中。 赵丹青在病中,姜兰亭便将议事的场所暂且移至苏昌营中。 姜兰亭看着有些颓败的众人,沉声问道:“周将军,辎重营中还剩多少口粮?” 她从未当众询问过军中余粮,是思量到一些快要崩溃的士卒听到消息后,会彻底丧失斗志。可如今别提抵御外敌,连军中都因粮食起了内讧,再隐瞒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周乾仕面色沉重,起身禀道:“禀将军,自今日清晨清点后,营中只剩六百斤百米了。” 营中顿时一片愕然,现下西凉城中算上工匠与那些凉州请来的女子,总共有三千余人,只有六百斤百米,这要如何分配?每十个人得一把米不成? 八部部将韩兴登时跳起来,冲着周乾仕叫喊道:“为何到如今这般田地才说!” 一旁的许坤临小声提醒道:“若早早将消息泄露出去,军中还不得互相残食起来?” 每个人都想知道辎重营中还剩多少粮食,但只有不细思后果的莽夫才会喊出来。姜兰亭没有理会他,只是手指点着桌面,丹凤眸子微微眯起,沉吟道:“我暗中派出的人一直没有音讯,如今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即便死守,也要保全大部分人的性命,不知诸位将军对此有何妙计?” 帐中一片死寂,此时韩兴拱手道:“将军,属下有话想说。” 一旁的周乾仕与许坤临等人相互对视一眼,又把眼光低下去。 见姜兰亭点头,他说道:“将军,如今粮食别说余出来分给工匠与那些女子们,怕是军中自己吃,也不够支撑一个月的。但将军知晓,在十来日前,兄弟们是靠吃什么才熬到现在的。” 他此言出口,众人心中已经了然,他们望向姜兰亭,她并未作出任何惊异的神情,似是对他方才的话已有预料,但神色明显阴沉了下来。众人中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苏昌起身道:“韩将军的意思,难道是要......” 韩兴继续道:“当初兄弟们靠那伙西夏俘虏支撑了数日,比白米面饼更能饱腹,现下,营中还有一批工匠......” 虽然知道此次议事必然会有人提出这条,但姜兰亭的脖颈还是有些僵硬,不待她说话,苏昌已经沉声道:“我等堂堂郡主手下军仆,在座各位也都是顶天立地的将领男儿,即使败亡,也无能被世人诟病之处,若再杀食同类,将置众军颜面何地!” 韩兴讥笑道:“若被活活饿死,还要那颜面何用?” 苏昌隐隐有怒意:“郡主与将军,乃至王爷,无时无刻不是教导我等做事问心无愧!” 韩兴碍于姜兰亭不敢脱口直言,只是冷冷道:“既然苏将军反对我的提议,那苏将军又有何妙计?” 苏昌说道:“我以为,军中尚有马匹,此时守城未必用得上,可以先杀战马,将肉分发下去,一匹战马能取的肉比人要多太多。” “苏将军真是出的妙计!”韩兴白眼道:“在杀西夏小贼时,军中瘦弱马匹早已杀光,眼下只有良马,杀了战马,骑军战力必然受损,难道苏将军打算让骑军走着去迎战?” 苏昌正待说什么,潘雄站起身拱手道:“姜将军,属下有话想说。” 一直沉默着的姜兰亭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道:“说吧。” 潘雄道:“苏将军言之有理,我等贵为应乐军伍,自当遵从王爷教诲,做人当得无愧于心。” 苏昌心中刚安定下来,毕竟这种时候有一个人支持自己仍是好的,但下一刻,却听他道:“但事急从权,如今西夏切断了西凉粮草来源,当务之急便是令众军活下去,若是王爷知晓郡主与将军决定,亦会体谅我等不易。匠师们尚且有用,不过顾将军上一次从凉州带来的一众女乐与歌妓,足足六十多人,此时留着实在无用,还要浪费一部分口粮与她们......” 苏昌头(。)顶如遭雷轰,潘雄之意,是先杀女子! 不只苏昌,姜兰亭也觉得头皮发麻,不是因为潘雄的话,而是她一直在细细打量所有人的神情,在潘雄说出那句话时,除了她与苏昌,几乎人人颌首,隐约同意他的话。 苏昌心头焦急,只盼姜兰亭下令阻止,可他看到的西凉郡守,面上只有违心似地苦涩,他看到红衣女将那样的神情后,心头不觉一痛,也马上冷静下来。 姜兰亭沉默是对的。 苏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在韩兴与潘雄说出那些话时便意味着,此时的应乐军......已然不受她的控制了......人人为了活下去,连基本的人性都摒弃,即使再尊崇一个人,在活命面前,军令也可以一文不值!她抛开郡守的身份,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子,连男子都阻止不了的事,她能做什么? 他沉眸望向姜兰亭,她的一只手紧紧握拳,微微颤抖,薄唇紧抿,她又是沉默良久,挥了挥手,帐外走入一个士卒,呈上两捆红黑分明的绸带,她声音彻底沙哑:“既然争执不下,那诸位将军便上前来,将绸带系在梁柱上,同意杀女子,取红色,同意杀战马,取黑色,每个人只能取一根,有无异议?” 她的话很轻,似是真的心力憔悴了。 众人起身齐齐道:“是!” 姜兰亭双手交叠撑在桌面上,眼眶发红,心中苦涩难当,但仍是咬牙拼命死撑。她根本没有看眼前是哪些人取走绸带,在最后一根绸带绑上梁柱后,她恍恍惚惚抬首,梁柱上只系有一根黑色绸带,满目慑人的鲜红,如同溅了一柱子的血腥。 尽管坐着,姜兰亭也觉得眼前发黑,似是有一口气堵在咽喉,身体不自觉晃了晃。 她与赵丹青一开始的反对到如今,彻底没有了任何意义。 众人只见那女将走过梁柱,背对众人时微微驻足,长长一叹,如同自心底发出。 红衣裹挟了雨丝离去。 众人心底都藏了愧疚,不敢再看那女子背影。事到如今,也只能负了将军与郡主,为了最后能活下去。 那红衣女子走在有些泥泞的路上,身后跟了名牵马小卒。 她只觉得整颗心脏都被冻成了冰块。 凉州的天气虽没有西宁州那样寒冷,风也带了些许暖意,路边的几棵树也点了零星花苞,若不是那些树木外皮过于坚(。)硬,只怕也早被人剥了个精(。)光。 脑子中浑浑噩噩,姜兰亭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帐中的,只知一回来倒头便昏睡过去,醒来时头疼欲裂,身上换了干净衣物,许是侍女已替自己擦洗过,只是发丝上还沾了水汽,一直焐着很不舒服。 姜兰亭缓缓撑起身子,用指节按了按眉心,才发觉赵丹青不在榻上,想了想大概是她也躺不住了,出去散步了吧。 侍女也机灵,见姜兰亭醒来,立刻端了茶水过来。姜兰亭喉头干渴似是要着火,她拿了茶盏润着喉咙,忽听帐口响动,她转头看去,微微笑道:“郡主。” “嗯。”赵丹青被侍女搀扶了进来,低低应了姜兰亭一声。 姜兰亭放下茶盏,瞧着她问道:“郡主这是去了哪?” 赵丹青在侍女伺候下脱了外面被雨丝沾湿的拂卢,轻声道:“躺了这些天,背脊都僵了,我起身时你睡得挺熟,便自己出去走了走。” 她眼中没半点神采,只徐徐道:“你同意他们杀人充饥了?” 姜兰亭原本仍很疲倦的面容上蓦然闪过一丝惧色,随即沉眸道:“你都知道了......” 赵丹青安静地看着她,眸子深邃:“是,我全部知道了。但......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尽力了,这是万不得已的事,其实在怜儿对我说凉州城百姓反过来对付我们时,我便早有做好这副情况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姜兰亭微微摇了摇头:“难道,人命却连马命都不如?” “你做得够多了。他们饿的时候你省下粮食给他们,他们病的时候你给他们送去茶叶,士卒死时,你为他们念诵往生咒。兰亭,你真的已经尽力了,但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姜兰亭缓缓将脸埋进膝盖,紧紧抱住双臂,赵丹青知道,她若不是极度痛苦,是不会作出这样的姿势。 “丹青,你难受么?” “难受。”赵丹青不可置否:“但我不能难受,越难过,头脑就会被情绪左右,我病中脑里已经乱成一团麻,可再不能更糊涂了。” 明明痛苦、难受,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做那世人眼中最精于计谋的应乐郡主,其实很悲哀吧。 这一(。)夜,两人不知喝了多少酒,姜兰亭不知赵丹青有没有醉,因为她一开始喝酒,还偶尔说上两句话,即到后头便是长久的沉默。姜兰亭越喝头脑反而越清醒,清醒地看着那些身穿红袍的士卒挖出女子心脏的狰狞面孔,他们将那一颗颗还在滚烫跳动的人心递到自己面前,渗出粘稠的鲜血。她吐了,吐到胃中再无甚么可吐时,终于支撑不住散乱的意识,重重倒在地上。 睁开眼时,无尽的黑暗。 烛台熄灭了,只剩帐帘外的篝火跳动着甚么也照不清的火光。腰身被一只手揽住,姜兰亭微微偏头,就见火光一明一暗地在身后人的苍白脸面上跳动,细长睫毛偶尔轻颤,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孩童般,她身子蜷着,将姜兰亭揽得很紧,生怕她会在夜里离开般。 姜兰亭怕自己动作吵醒她,便一直保持着那个压得手臂发麻的姿势侧躺着,身子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依赖那温暖。 “天还没亮,睡吧。”姜兰亭自言自语呢喃着,像是梦话。 也许这一切真的是一场极度恐怖的噩梦吧,等醒来之后,什么战乱,什么吃人,什么都没有,她们还在乐州,明日还要去白府做客,在宝峰楼里与白怜嬉闹。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豆大的雨珠砸在帐上,敲击着她的神经,告诉她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即使所有人都宁愿这是个梦。 姜兰亭偏头,在赵丹青沉睡时轻轻吻上她的唇,没有酒气,似乎是漱了口。 赵丹青身上沁出独特的馨香,姜兰亭只能看清她足以令人神魂颠倒的安静容颜的淡淡轮廓。 外面的火把在雨中颤动,将透进来的光线又逼得暗淡了些。 第42章 待赵丹青从很沉的睡梦中醒来时,榻上只有她一人,枕边安安静静躺着那柄国刀催花雨。自应乐军中开始吃人后,姜兰亭便再也没带过这柄刀,一直留在赵丹青身边。 她养刀蓄锐多时,刀内气机暗流涌动,便是常人拔出防身,一样会使封锁的气机如同洪水奔泻,难以招架。 赵丹青将催花雨置于膝上,指腹细细抚摩刀鞘上的精致纹路。 即使在醉酒后,梦里仍是那些死去的冤魂,若能回到从前,即使与兵部彻底翻脸,她也不愿姜兰亭来经历这种劫难,为何要逼一个原本善良的女子变得冷血麻木?变得和自己一样处事不惊? 姜兰亭重感情,当她看着那些无辜的人在她面前一个个死去,又无力挽救,那种深(。)入骨髓的自责与心寒,也许只有赵丹青能理解。 两人都是不擅长发泄情绪的人,真正出了事也会下意识瞒着对方,或许都是善意,不想让对方操心太多,可又都希望对方对自己坦白,即使帮不上忙也希望能为对方分担些。 相同点何其多?若单纯论心性,赵丹青不过是另一个城府更深的姜兰亭而已。 她皱着眉头,隐隐可听云层后面的雷鸣。 现下能做的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赵丹青并没有把自己想得有多高尚,但断然也知常人的生杀大权不该握在军伍手中,更不该为了自己活下去而去杀害同胞。 那么多人丧命,他们或许到最后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自家人剑下。 这一切的记忆,都会在不经意间一次又一次灼烧着两个瘦弱肩膀挑起重担的女子,直到她们死。 若还能有记忆的话。 又是十五日过去。 赵丹青喝下最后一点肉粥,侍女端进一碗棕绿的药汤。那粥中熬煮的是仅剩的一点马肉了,是苏昌忍痛杀了自己的马匹将肉送到帅营中,马肉很硬而且口感发涩,并不好吃,但在粮食紧缺的西凉也算是极好的食物了。 女子杀得只剩那班女乐,现在军中已经迫不得已开始斩杀一些仆从。 姜兰亭把苏昌送来的马肉分给下面一些抢不到肉的士卒,能让属下少吃点人肉,总是好的。 姜兰亭在帐外亲自打磨刷洗盔甲,一个士卒突然急匆匆从很远的方向冲到姜兰亭面前,看他那样子似是气都快接不上来,喘(。)息道:“将......将军......” 她皱起眉头,停下手中的活,说道:“有话慢慢说,怎么了?” 他咽了口唾沫,这才道:“将军,不好了,八部韩将军手下一名士卒私藏歌妓,砍伤了两个弟兄,李忠将军正在压制。” 姜兰亭身体震颤了下,八部营盘离那班女乐的住处最近,她下意识问道:“那个女子叫泣诗么?” 那士卒摇摇头:“似乎不是,小的也不知那女子叫甚名,但泣诗姑娘小的还是知道的。” 听到不是那个陪酒的泣诗,姜兰亭心也松了些,她偏头看了看帐中,小声道:“我们过去看看。” 八部的营盘此时人声鼎沸,越往那乱处走吵嚷声越大,震得人耳朵轰鸣,前来禀报的士卒小跑进人群中,大声喊道:“郡守大人前来,还不速速退开!” 众人闻声,立刻惊得纷纷让出条道来,人潮尽头,一个士卒举着剑,身后护着一名站在墙角的女子,满脸惶急。 姜兰亭心中隐隐作痛,但也只得徐徐走进那一男一(。)女,看着那个护在女子身前的红衣士卒,她脑子里早已乱作一团。 那士卒看着姜兰亭走进,声音哽咽道:“将军......真的是姜兰亭将军吗?” 姜兰亭紧紧抿唇,声音尽量平缓道:“是我,我能过来么?” 那士卒猛然胡乱挥了几下剑,将身边的人唬得又往后退了几步,他朝姜兰亭喊道:“不,不,将军,快走吧!谁都不要过来!” 姜兰亭道:“只有我一个人来,你先把剑放下,有何难事你告诉我便是。”她刚踏出一步,那士卒立即举剑直指姜兰亭,手还在不停地颤抖,身后的女子伏在他背上,惊惧得面如土色,梨花带雨。 僵持了一阵,那士卒哭喊起来,声嘶竭力喊道:“将军,他们......他们要杀小的未过门的妻子!将军,求求您,求您救救吾妻,免她一死!我不要吃人,我不要打仗,我只想同她好好过日子,您放了我们,小的甘愿当牛做马报将军免死之恩!” 姜兰亭面色也有些发白,她尽力平静地劝道:“你先把剑放下。” “不!小的不能放!小的一放下剑,他们就要抓走吾妻,小的不能将她交出去!”他嗓子已快喊哑:“将军,你说过的,我们有活着的权利,她也有,为什么要杀她!” 此时人群中一个洪亮却淡漠声音说道:“杀你妻子一人,可以救活更多人。如今军中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女人,还可以再找。” 众人侧目,说话的人是韩兴。 姜兰亭此时眼神阴冷得可怕,她回头看向韩兴,许多人注意到她的眼神,心中顿时寒意骤起,他们从未见过郡守大人这样的眼神。 那士卒哭得凄凉:“就这么些人,又杀那么多人,有什么意义!”他说着,眼泪又是猛淌。 姜兰亭回过头,对他道:“我那里还剩一条马腿和一些白米,若是急需,我便差人送到韩将军部下,但他的妻子,谁都不许动!” 韩兴冷笑着走出来,竟未行大礼,而是直直看着姜兰亭,说道:“将军,如今一条马腿怎抵一个人的肉量?” 人群被推开,一个魁梧将军走出,指着韩兴大声道:“韩将军,你好大胆子,竟敢如此放肆!” 来人是李忠。 韩兴啐了一口,哼道:“李将军难道认为我的话错了么?如今死局当中,莫不是心中还要存留妇人之仁?” “你!”李忠指着他,气得语塞。 不等三人僵持,那士卒突然回手一剑,准准刺(。)入自己妻子心房,他妻子没有说话,只是软绵绵倒进他怀中。 众人惊呼,姜兰亭亦大吃一惊,韩兴微微一笑:“总算是开了窍,本来你伤了部中军士,应当重责,但此时正是需要人力之时,你......” 不待韩兴将话说完,那士卒从妻子心房拔出剑,带着血丝,一下子捅进自己心口。 姜兰亭失声惊呼出声:“不!”她冲了过去,一掌击开那士卒的剑,但他已经紧紧抱着妻子重重倒在地上,扬起一阵黄沙,他嘴角音隐约带着笑意:“将军,郡主与王爷的教诲,小的一直未曾忘记,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他说到最后一字时,便被涌上的鲜血堵了喉咙,凝视着姜兰亭慢慢没了进气。 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两人的鲜血不断涌出,聚集成一滩,渗入沙中。 姜兰亭不知在两人面前站了多久,才沙哑道:“李将军。” 李忠僵硬的身体缓缓走到姜兰亭身后,恭声道:“将军。” “将他们的尸身抬下去,就在营地中火葬了吧。” 韩兴的声音此时传来:“不劳将军费心,此人是属下营中的士卒,属下来处理就是。” 姜兰亭缓缓回头,直直看着韩兴。韩兴不知怎么回事,他看着姜兰亭,她的眼神如同一头被咬伤的头狼,异常震慑,他脸色剧变,心底猛然生出一股纯粹的恐惧。 那哪是一个女子该有的眼神? 那女子眼神尖锐至极,随即冷声道:“韩兴,你若敢动,那试试看。” 她一向温润注重礼节,即使对下属将领,也从未直唤对方名姓。 韩兴莫名不敢直视这名女子,额头青筋跳动,最终悻悻躬身退下。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细细的雨丝冷得像冰针。那士卒与妻子死去的地方,火光已经吞没了一切,雨点扎进火光中,散出阵阵白气,但火势依旧未减。 一片军士安静驻立在姜兰亭身边,他们清楚地记得那时她得眼神。她的墨色眸子冷得像一块冰原,又似有有烈火在其中熊熊燃烧。 ==================================================== 空中纷飞着羽箭,西凉的城墙被投石车砸得千疮百孔,许多石弹已完全嵌入城墙中,挖都挖不出来。城墙上下两端都铺满血污,几乎看不清地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尸体。 巨(。)大的铁链彻底断裂,沉重的东城门被头车砸了稀烂,大地仿佛都抖了一下。 高满棠骑着马直接冲到了帅营口,冲里头喊道:“郡主,将军!西夏军攻进来了!” 城头那边,所有守城军已经四下溃逃,西夏军如同一股白毛风般完全没有阻挡地吹进西凉。西凉这些靠吃人肉撑到今日的人,再没有多余气力去抵抗了。 姜兰亭心沉了下去,她扶起还在病中的赵丹青,令道:“传令诸军退入城中,准备巷战!” 高满棠退下后,姜兰亭放眼整座喊杀震天的西凉城,当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帐口两樽篝火不断跳动,被这冲天杀气逼得越来越黯淡。 姜兰亭语调生硬,对身旁侍卫道:“传令下去,拼死守住营盘防守,谁敢退缩,杀!连我也不例外!”她的声调让侍卫精神一凛,骑马飞奔向远方。 “大人有令,拼死防守营盘,若有退缩,斩......啊!!”最后一声惨叫也响遍军营,或许是被西夏大军乱刀砍死了。 溃逃后,西凉军也如无头苍蝇般乱窜,遇到西夏军,反而死得更快。 赵丹青被侍女搀扶着,脸色煞白,她看着姜兰亭的背影,欲言又止。 “西门失守!” 西门也失了? 西门也失了?姜兰亭滞立原地,日照当头,但周围却越发地阴冷,没想到兵败真如山倒,仅半柱香的时间西夏军又破一门,西夏军此番真是要杀光西凉的人才善罢甘休啊! 此时,南门也传来巨响,周遭士卒脸色铁青,现下西夏军如下坡急流,哪里还能挡得住?姜兰亭环顾身边将士,无一例外脸上溢满凄凉悲壮。 耳边战火喧嚣,忽然面前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姜兰亭心中一凛,拔出佩剑护在赵丹青身边,下一刻,一阵鲜血如同暴雨而至,甩得众人满身。 一道白影裹挟稀疏雨丝,奔掠而来,姜兰亭眼疾手快,剑尖一抬,准准击开逼到眼前的枪尖,横出一剑,来人反应也是极其迅速,枪尖回扫挡住剑刃,趁势抽身跳开。 姜兰亭只看了来人一眼,便如临大敌,呼吸都为之一滞,她对身后的赵丹青及士卒们喃喃道:“快逃......” 赵丹青很少见过她这般惊恐的样子,抬头望了望眼前站立的一人。 来人穿着西夏人的白茬袍子,银枪银甲,面目之奇异狰狞平生罕见,他的两颗獠牙诡谲,周身散出的阴森戾气仿佛要将空气冻结。 他歪了歪脑袋,朝左大跨一步,登时抓住一名应乐士卒,五指如爪抠进那士卒的胸膛,骤然一扯,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被他活生生扯出,那士卒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死得不能再死。 这名曾经夜袭西凉的魔头,望着眼前众人发出渗人的笑声,如饿鬼夜行见人笑。 第43章 那魔头单臂举着已被扯出心脏的尸身,晃了晃,确认那士卒再无进气后,轻轻一甩,就把尸身重重摔在姜兰亭眼前。 这般血腥的立威,令人不忍直视。 赵丹青脸色越发地白,她伸手拉了拉姜兰亭的衣袖,道:“兰亭,快走,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赵丹青的‘走’字咬得很重,那魔头也不急于动手,而是用看猎物的眼神看着姜兰亭与赵丹青交耳。 赵丹青沉声说道:“他是拓跋灵堰手下第一号猛将,叫乌连朝格,曾徒手杀戮五百余人,千万别与他正面交锋,敌不过的。” 他就是乌连朝格?姜兰亭有些咂舌,她曾听过此人名号,在西夏,被人称作‘小无常’。他被发现时,据说是与狼群为伍,性情怪癖,喜吃人肉喝人血,诸多西夏人因其行事残忍暴虐成性,且生得丑陋,大多敬而远之。可西夏王次子拓跋灵堰却对乌连朝格极为器重,丝毫不介意他那一身骇人戾气,乌连朝格,便是拓跋灵堰为他取的名字,还定期拨出人桩供他杀人取乐,以此磨砺他天生的阴鸷冷血。 这位被所有西夏人忌惮的魔头,手指旋转枪杆,铜铃般的眼睛紧紧盯住姜兰亭,身影突然前掠,一掌推出,罡风凛冽,姜兰亭赶忙横剑招架,乌连朝格掠至剑尖三寸处,身形迅速侧移,另一爪抓向姜兰亭的手腕。 他身形快到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姜兰亭猝不及防被他如倒钩般的五指扣住握剑手腕,指头刺(。)入手腕血肉,姜兰亭痛极一脚踢出,他的五指抽出,留下五个森然的血窟窿。 一旁的士卒们见此情形慌不迭冲上来挡在姜兰亭面前,与他缠斗。 姜兰亭冷汗夹背,手腕血肉模糊,痛得钻心,险些要握不住剑。赵丹青惊诧下忙将姜兰亭拉到人群后头,撕扯下衣物的布条紧紧扎住姜兰亭流血不止的手腕,她望着姜兰亭疼得微微喘(。)息的模样,紧紧抿着唇,双手牢牢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欲为她分担些许疼痛,适才那一爪,仿佛抓在了她身上般。 身前气机猛然暴涨,挡在二人面前的士卒竟如纸片般被一股磅礴气机吹飞,二人几乎要站立不住,恍惚中,乌连朝格已然逼到面前,银枪挂了劲风刺向姜兰亭。 姜兰亭瞳孔猛缩,一把推开赵丹青,没有抬剑招架,而是硬生生被银□□中腰肋。她吃痛一咛,用那只剧痛到快要麻木的手抓住枪柄,周身气机索绕,左臂一记重肘狠狠砸中乌连朝格的胸(。)膛! 乌连朝格挨了一肘,银枪的力道卸去大半,他抽枪回退,滑行出五丈距离,手中银枪在沙地上划出一道裂痕。 姜兰亭咬牙捂住腹肋,手掌顿时被鲜血染湿,他真的太过厉害,出手快如闪电,适才的一肘,对他并无实际性的伤害,只是将他逼退一些而已。 不能输! 姜兰亭重重喘(。)息,将剑换至左手,她瞥了眼腰间的催花雨,暂且不拔出。 乌连朝格玩味地看着根本没有机会胜过他的姜兰亭,身形又跃过来。几番刺调,他倒是有些小小的惊喜,眼前这名女子换成左手剑后,对敌招式明显强过右手,姜兰亭有意将乌连朝格引向离赵丹青远一些的地方,两人缠斗中,带起飞沙走石。 不少只敢观望不敢近前的士卒被两人气机所及,无形中在肌肤上划出道道血痕。 ‘铛’一声金石碰撞,一柄长剑从沙尘中飞出,一名士卒连看都未看清便被横飞而至的长剑砍个正着,鲜血溅起老高。 继而一人从沙尘中跃出,是姜兰亭,乌连朝格如跗骨之蛆,枪尖紧随而至,猛地刺(。)入姜兰亭跳开的地面上,轰然炸开,宛若平地惊雷。 姜兰亭手中已无武器,完全被乌连朝格压制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被动挨打,好在她身法亦如乌连朝格,两人之间不分伯仲,若不然早已被他一□□个通透了。 她腹肋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冷汗淋漓,姜兰亭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剑,因失血过多和疼痛让她身子有些摇晃,让人看得揪心。 周围的士卒没有一人敢上前,若是连姜兰亭都打不过的人,他们上去只是徒增伤亡罢了。 乌连朝格从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一杆长(。)枪霍霍挥舞,一股无形的气机横扫而过,不是冲着姜兰亭,而是如水蛇般诡谲地破风扫向赵丹青。 姜兰亭大惊失色,顾不得身上重伤,浑身气机如沸水翻腾,一道剑气劈过截住那霸道气机,几乎同时,她人已经挡在赵丹青面前,手中长剑寸寸粉碎,整个人如同江中浮萍,倒飞出去。 她在空中回转身形,用剑狠刺(。)入地面,借了阻力好不容易稳住摔落的身子,脚尖刚触及地面,一口鲜血便从腑中涌出,触目惊心。 姜兰亭半跪在地上,除了已经不能更深刻的疼痛,眼前只有一片模糊。 乌连朝格徐徐走近,望着很难再如适才那般与他正面交锋的姜兰亭,枪尖寒光迸射,‘噗’一声,猩红血雾在他眼前散开。 乌连朝格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死死抓住枪尖,蓦然挡在姜兰亭面前的女子。 姜兰亭如同被人定在了当场,呆滞望着面前鲜血溅到自己脸上的藏青身影。 这般事态发展,连乌连朝格都未预料到,他未抽回枪尖,只是静静打量这名在那女将危急关头,奋不顾身冲过来挡住自己毙命一枪的应乐郡主。 乌连朝格微微眯眼,抬手点住赵丹青枪尖没(。)入肩胛的穴位,抽回枪尖,封住流血。 姜兰亭拄剑呆立,直到乌连朝格挟那抹藏青身影自她眼前消失。 她心口突然绞痛,这才回过神来,苏昌等人已经架了她往医营赶去。 她一把扯住苏昌的衣袖,几近崩溃地冷喝道:“去城外!立刻!“ 苏昌按住姜兰亭的手,道:”将军,高将军与唐将军已追出去了,将军的伤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她此时脑子里只有方才赵丹青挡在面前的画面,她喃喃道:“去城外!现在就去!” 苏昌见她这般罕见的急切,只得同众人调转方向,往城外赶去。 赵丹青被乌连朝格带走,如洪水猛攻的西夏军也停止了进攻,西凉守军亦出得城外,两军对峙。 夕阳将一带残霞染得如鲜血般赤红,光晕投照在每一个人脸上。 身处如此众多的尸身当中,将士们的表情早已麻木了,没有人说话,整个场面寂静得可怕,只剩下甲胄与衣物唦唦的摩擦声。 苏昌搀扶着姜兰亭,死死盯住对面千军万马中身披雪白披风,眼神如蝮蛇的一名大将。他身后跟着数十名侍卫,长刀架在一个面容凄美的女子颈上,挟持着缓缓走到战场中央。 姜兰亭呼吸颤抖,她知道那个人不是拓跋灵堰,传闻中拓跋灵堰是名书生意气极重的男子,不会覆甲。 那大将身边的传令兵用非常地道的汉话大声喝喊道:“西凉郡守姜兰亭,上得阵前来!” 姜兰亭似是没有听到般,目光不离那名藏青拂卢的女子,眼睛红得渗人。 传令兵见对方没有动静,又一次喊起来,声音拔高:“西凉郡守姜兰亭,上得阵前来!” 姜兰亭浑身冷得像坠入冰窖,心口愤恨,但自己最珍视的人在他们手上,她只能抬步往前走去。 “将军!不要去!”众军士们争先恐后地阻止她,苏昌等人也是忙上前拉住她。 “我一个人上去,你们不要跟来。” 不少人剑拔弩张:“将军若是有半点闪失怎么办!属下愿同将军一同上前,救出郡主!” “全部退下!”姜兰亭厉喝一声。 众人欲言又止,但此时只能听从她的命令,有些颓败地退回军伍中,但仍时刻戒备着,一旦情势所急,马上上前进攻。 姜兰亭步履沉重,她捂住腹肋的手不住地发抖,眼睛一直望着脚下得沙地。 在离那大将只余三十步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那大将狰狞笑起,晃了晃脑袋,脖颈骨骼咔咔作响。 他用汉话嗤笑道:“西凉郡守大人,久仰大名,吾乃端孛尔鄂瑞。” 姜兰亭左手握紧催花雨的刀柄,冷冷看着他道:“将郡主放回来,你们要打要杀,我奉陪!” “好不容易抓到鼎鼎大名的应乐郡主,怎会轻易归还?本将只想折磨你。”他眼光看向姜兰亭腰间的伤口,阴阳怪气地啧啧出声:“真疼,瞧着都疼。” “你到底想如何!拓跋灵堰是缩头乌龟么,只会藏在人群中发号施令,而不敢现身?他还算是个男人么!”姜兰亭快要被逼疯,双眼趋近血红。 端孛尔鄂瑞呵呵冷笑:“郡守大人,激将法对本将无用,汝等宵小,还不够格令王子现身。”他说着,忽地一甩手,凌空飞出一柄长刀坠(。)落到姜兰亭面前。 周身的压抑及急切折磨得姜兰亭如同被刮骨般,但她仍是压制快要控制不住的情绪道:“这是何意?” “西凉已是败军之际,轻易得手未免无趣。郡守大人若是想要回应乐郡主,也无不可,但只要你拿刀砍断自己的手,本将便将应乐郡主好生归还。” 众人闻言,指着端孛尔鄂瑞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名将领,若没了双手,怎么握剑,还如何沙地?不能握剑的士卒与不敢杀人的废物有何区别? 可如今,赵丹青在他们手中,若忤逆他们意思,只怕她会有危险。姜兰亭浑身发抖,牙齿快要将下唇咬破,此时恨不得将那制住赵丹青的端孛尔鄂瑞撕成碎片!教他不得好死! 端孛尔鄂瑞笑道:“郡守大人可思量好了?不怕这位郡主柔弱的身子骨支撑不住?她留的血可不少。” 姜兰亭呼吸一滞,听得他说赵丹青之名,心跳好似停了一瞬。 良久,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愤怒与厌恨,声音极力平稳道:“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任何人,但现在,我求你放过她,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跪下。” “什么?”姜兰亭一怔。 “本将改变主意了,斩断自己双手看得太多,也是索然无味,本将现下只要你跪下。” 姜兰亭额头青筋暴跳,身上的剧痛更甚,她忍不住厉喝道:“你!” 端孛尔鄂瑞把刀刃往面色惨白无血色的赵丹青脖颈处移了移,再往前毫厘,便可刺破她的肌肤。 姜兰亭心头怒火几欲燃着心肺,她指着那将领,咬牙道:“别让我抓到你,若是抓到了,我定将你心与肝都挖出来!” “不肯?不肯便算了,本将最不喜欢强人所难。”他笑着,刀刃已经割破了赵丹青的皮肤,流出一丝鲜血来。 “慢着!”姜兰亭往前跨了一步,随后顿住,耳边尽是嗡嗡声。 “我跪。” 为了那个人能活下来。 “兰亭......不要跪......” 耳中忽然穿透入那丝细腻、几乎快要抓不住的声音,姜兰亭猛地抬头,便看见赵丹青惨淡的容颜上竟然露出微笑,那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的笑容里带着一种满足与开心,但不知为何,她这样绝美的笑容,此时让姜兰亭心底寒气升腾。 “兰亭......你不能跪,你要记住自己是尊贵的大理国公主,不能向这等可耻之徒下跪。”她顿了顿,咽下一口涌到咽喉的鲜血,说道:“即使我死,你也不可以跪。” “你不会死......别说傻话.....”姜兰亭心脏疼得快要碎裂。 “能看到你这般为我担心,我很满足了。” “别说了!闭嘴!”姜兰亭泪水流过脸庞,她已经弯下了左腿。 端孛尔鄂瑞一直笑容阴险地看着这出热闹,姜兰亭越来越慌了。 “即便你跪了,也不能挽回什么......他们既然抓了我,就不会将我完好地送回去,你带着大家,能逃多远逃多远......不要管我。” “闭嘴......”姜兰亭本是英姿妩媚的容颜,此刻因泪水而惨然。 赵丹青憔悴的神色收敛而去,眸中只注视那个一直坚强到今日的红衣女子,带着浅淡笑意道:“抱歉让你承受这么多......” 一直不为所动看着一切的端孛尔鄂瑞满脸鄙夷地笑道:“郡守大人,莫非没有人教过你,跪在敌人面前,是多大的屈辱?” 姜兰亭凝视那女子容颜,眼神颤动,但声音异常平静:“没有。” 众人愕然。不是她不要脸,而是这个活了二十三年,一直都在挣扎痛苦中的女子眼中,所爱所珍视的人已经失去太多,为了眼前唯一她可以抓牢的人来说,她可以跪得毫不犹豫。 原本苍白的脸愈发惨淡,姜兰亭哑声问道:“此话作数?” “作数。” 在一些人眼中,觉得这个能轻易答应下跪的西凉郡守甚至比不上手段暴戾的乌连朝格,在众人眼中,人就该一诺千金挺直身子活下去,即使面对强敌,万死不屈才叫英雄,叫人物。可见到这个本可以拔出催花雨教西夏小贼灰飞烟灭的女子,为了一个人,甘愿下跪时,他们才隐约觉得,或许眼前这个女子,在某些地方,比起那些了无牵挂的英雄更值得敬佩。 “兰亭!不要!” 姜兰亭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跪下了,跪得没有一丝犹豫,那双丹凤眼中,却有一丝说不清的愧疚。 那个曾经率军击杀金贼保雅州、只身闯西夏军营、爱着一个人却从未说出口、答应赵丹青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子,终于还是跪下了,她低着头,不敢看那个闭上眼睛不忍望向她的藏青身影,嗓音沙哑地喃喃道:“丹青......兰亭给你丢脸了。” 第44章 在旁人或是一生无忧的人看来,那些为了生存挣扎与受一身伤的人总是可笑的。世上有一半的人在讥讽另一半,其实全世界都可笑。 端孛尔鄂瑞满脸嘲笑,啧啧出声,一只手在背后勾了勾,赵丹青耳中立刻听到弓箭摩擦弓弦的声音! 几乎是本能,赵丹青忽然抓住端孛尔鄂瑞的手,回头朝跪在不远处的姜兰亭失声喊道:“兰亭,快躲开!” ‘嗖’一声,姜兰亭耳廓边裂空之声趋近,眼中却见赵丹青周围三柄西夏长刀照她劈砍过去,姜兰亭惊愕之余,掌心急速贴住催花雨刀鞘尖部拂刷至刀柄,硬生生将刀身凝聚多日的气机抽拔而出,下一瞬,国刀催花雨划出一个浑(。)圆弧度,飞旋扫过那几个握刀的西夏军,绽出一路血花。 强硬将会伤及赵丹青的气机抽出凝聚于掌心,众人清晰见到姜兰亭左掌由红转青,那股股庞大的气机几欲撑破她的肌肤喷薄,她来不及压住这股钻心剧痛,那支箭矢便已射中她的腿部,冲力让她往后倒退了几步。 仅仅是她后撤的一刹那,有白影奔至赵丹青身后。 “.....丹......”姜兰亭正要开口喊出那个名字,赵丹青已被一杆长(。)枪通透了腹部。 乌连朝格拔出长(。)枪,掌中漫起诡异黑雾,从赵丹青身上带出一股鲜血,又猛地屈爪如钩,将她拍落在地,黑雾如同活生了般自乌连朝格掌心钻入赵丹青衣物之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愣在当场,催花雨回旋过来,它的主人却没能接住它,而是竭尽全力冲向赵丹青。 “不!不!不!”姜兰亭浑身气机如同要撑破身体,她跌在赵丹青面前,催花雨坠落在沙尘上,使劲捂住赵丹青流血不止的腹部。 “振作点......丹青......振作点!”她贴紧赵丹青的脸颊,泪水止不住的挥洒。 赵丹青半睁着眼睛,口中往外冒着猩红的血液,她想说什么,但血堵在喉咙,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回去......回去......都回去......”姜兰亭疯了般用手抓着地上的血,想让这些血重新回到她身体里。 “你们这些畜生!!老子宰了你们!”祝诚与李忠齐齐拔剑,怒火攻心下再克制不住身体,踏着风沙冲向西夏军,身后的应乐士卒尽管没有再多力气进攻,此时此刻也按捺不住多日来的怨气,纷纷提剑暴喝着碾压过去。 就在此时,有一英武女子御剑东来,她身后有水色衣裳女子如影随形。 占尽天下女流豪气的军神手指虚晃,自她背后的阴沉木剑匣中飞射出九道来不及捕捉的光芒,如电般瞬间穿过姜兰亭身边九人,无一例外眉心后脑多出一个骇然血洞,继而直挺(。)挺倒地。 那水色衣裳的女子落在姜兰亭身边,以内力托起二人身体御剑飞到城边。轻纱拂动,眉目绝美,御剑之姿更是逍遥若仙。她素手翻转,一道巨(。)大的金光如同撒下巨网般笼罩整个西凉城,将还未冲出光圈的应乐军士牢牢包在其中,金光所及处,风沙雷电俱不能近。 号称漠北军神的女子踏风落地,掌心朝下,九柄长剑如同活物索绕在王玉台身边。 这便是天下第二的厉害所在,能御剑而行的人不少,可天底下御剑杀人,心意所想剑指何处,一双手便能数过来,而御剑便是九柄的人,只有女军神王玉台! 那水色衣裳的女子便是王玉台的死侍窦思淼,她差人扶住心魂不定的姜兰亭,一手按住赵丹青心脉,然后一股清凉气机引入她的筋脉穴位中,封住涌动不止的鲜血。 死或生,谁能知? 不过是尽人事而已。 飞沙走石中,王玉台黑发披散,黑衣如墨,她望着不远处持枪的乌连朝格,探手道:“小无常,可敢一战?” 那位曾经视重军把守的西凉如空穴、几个照面便将姜兰亭逼到无路可退的小无常此时面目更加狰狞,隐有如临大敌之感,但他仍是提起那杆白晃晃的银枪,与他外相极为不符的儒雅声音徐徐道出一句很地道的汉话:“放马过来。” “幸得没有来晚。”她自言自语一句,拔出背后赤红胜血的凶剑,九柄飞剑在她周身排演出一个繁琐阵型,直指苍穹。 天地骤然间黯然失色,顷刻间呈现出铁青的天空中,隐约雷鸣,狂风卷着黄沙在大地上翻滚。 天空九道紫雷电柱轰向西夏阵营,人仰马翻,在那晃眼的电光中,一(。)女子稳稳站立,柳眸幽深,引来源源不断的雷电。 “小无常,有能耐接下我这一剑,再来与我讨招。” 她的话语轻佻傲气,可任何人此时听来都是胆战心惊。 九天雷动,此人莫不是以人力撼天不成! 王玉台心中浮现出那日飞羽传书里的字句,掌心下沉一寸,将那九天之上的紫电青雷一丈丈压至地面。 众军眼睁睁看着远处雷电和一,近处如刀子般的沙尘与惊雷在西凉城金光外一寸的地方消散。 天雷轰顶整整一炷香的时刻!西夏大军灰飞烟灭,少有全尸,天翻地覆! 当一切尘埃落定,阴云密布的上空云雾消散,一缕金光正正投照在那狼帽女子身上,九柄长剑紫气浩然,恍若剑仙。 百年前,武林正统六大剑派有扛鼎龙虎山天师张冲虚,与昆仑山掌教丹一真人论剑,七七四十九日后羽化飞升。 五十年前,江湖魔道一名以一己之力三进三出西辽皇宫,屠戮西辽皇帝六位御前护卫,跻身武道巅峰的龙门境,而后收剑投入应乐王名下,成为应乐郡主的贴身护将,此人便是莫度。 五年前,成都府横空出世一名女子,披甲提剑,年不过而立便入龙门伪境,率苍月大军北征,被世人成为军神。她不曾与那莫度将军一较高下,否则武道巅峰,谁都不好说。如今剑指苍穹引来天雷,破军百万。 何来的堂皇气象? 有狼帽女子从黄沙中步履平缓地走来,在乌连朝格身边微微停驻,挥手扔出一个物什。 西夏围城九万大军的头颅滚落到黄沙当中。 躺在尸堆当中的乌连朝格奄奄一息,见到那颗头颅时,猛喷出一口鲜血。 姜兰亭满脸鲜血,颤巍巍地抱住赵丹青身体,将脸埋进她的青丝中。 王玉台走到众人身边挥了挥手,窦思淼一摆衣袖,笼罩西凉城的金光如薄雾消逝,一尊浮雕椒图相的四方小鼎徐徐落入她手中,那鼎上镌刻花纹,隐隐与王玉台额间花铀相似。 王玉台眼神清冷,望着那遭受天诛之劫死得干干净净的西夏阵营,说道:“率军的人不知是谁,但不是拓拔灵堰。” 窦思淼将那上古神鼎收回腰间,说道:“拓跋灵堰怕是在后头调兵遣将,自己乐得安稳。” “挺符合他那阴险的城府。” 抱着赵丹青的姜兰亭掌心抵住赵丹青椎穴,源源不断地引入气机维持住赵丹青的薄弱的心脉,与窦思淼封血的气机汇流一处。 本就重伤在身的姜兰亭口中猛地窜血,窦思淼皱眉,忙对她道:“快停手!” 姜兰亭浑身痉挛,但仍是将身体中快要干涸的气机引入赵丹青身上,窦思淼伸手想去拉开她,却被一道极其陌生的气机挡开。 那股莫名其妙自姜兰亭筋脉中生出的气机瞬间填(。)满她周身,来回涌动,却是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王玉台沉眸,上下其手解开姜兰亭身上甲胄,两指聚集一股冰凉气机,自她天灵盖徐徐注入,徐徐下滑至腰椎,来回游走。 那道冰凉气机不管姜兰亭体内乱窜的气息,只顺着经脉缓缓游走停驻,不断引导失控的气机顺行。 身体中的巨(。)大灼痛渐渐缓解,姜兰亭睁开眼睛,猛地坐起,便被一只手按住肩膀,听得背后一(。)女子沉声道:“别动!” 她感觉周身被那清凉气机填充,身体说不出的畅快(。)感受,便依言静静坐在原地。 以王玉台的修为,想要将姜兰亭的昆仑山气机与一道奇异的气机理顺也并非容易,她对一旁按住姜兰亭的窦思淼说道:“思淼,先将应乐郡主的伤势拖住。” “是。” 王玉台又一指抵住姜兰亭后脑,缓缓道:“重伤的时候还往别人身上踱气,你这女人不要命了么?” 姜兰亭抿唇,没有言语,只是频频侧目望向赵丹青。 “莫再看了,配合我将气机收回丹田内,我让思淼止住赵丹青的血,用气机掉命。” 王玉台说话语调镇静,听了让姜兰亭也渐渐将悬着的心放下些许,乖乖听她的话抽丝剥茧般收服气机。 整整一个时辰,那些逆行暴涨的气机才慢慢平复。 王玉台收了掌,姜兰亭睁眼一看,身边围了一大群人直勾勾瞪着自己,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微微愣神,望向身后的王玉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王玉台面上仍是没有任何表情:“自然是受人所托。” 姜兰亭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是白姑娘?” 她说到白字时,便见王玉台眼神闪烁了一瞬,复而平静,随即见她摇了摇头。 若不是白怜,那还有谁劝得动这位有足够资本傲气的女军神?苍月王绝无可能,应乐王与苍月王虽然不敌视,但之间从无来往,背地里暗流涌动,白府一直在应乐军的庇护下,当初苍月王反对王玉台与白怜在一起、甚至不惜撕破脸面以官场相要挟,足见苍月王对应乐王的忌惮之心。 还能有谁? 她想不通,便索性不想,可王玉台救了全西凉的人是事实,她并未如常人那般感激到临表涕零,只是足够真诚地俯身抱拳施了一礼,随即起身急忙到赵丹青身边,心焦地问道:“这位姑娘,她伤势如何?” 窦思淼平淡道:“郡主似乎中了某种武家枪法气机,我的气机引入却不能止血,郡主似乎......身体带有病痛?” 姜兰亭点头:“郡主这些日子来气血虚弱,一直得不到调养。” 窦思淼道:“那便是了,她如今受了这样的伤,身体又极虚,只怕......” 姜兰亭心中顿时凉了下来。 这时王玉台两指贴在赵丹青脖颈处,注入一道气机,随即如同烫了手般缩回,道:“是着了乌连朝格的枪法,如今我身上并没有带能治她这般伤势的药,回到西宁也未必会有。”她舔了舔嘴唇,起身走到方才乌连朝格躺着的地方,可现下哪还有人影在。 “啧,让那小贼给跑了。”她回转身形,朝姜兰亭说道:“我已经尽了力,她的伤,我不敢妄用药物,那些个军营中的医官也只能治些跌打损伤,真碰上这等气机所为的重伤,只能去那些释道门派求医了。” 姜兰亭陡得想起那神隐山林的白玛活佛,可她并不晓得如何进(。)入山谷,出谷之时亦是白玛活佛带她们出来,入口无从知晓了。 窦思淼凝眸看了看王玉台,低头道:“若说治疗,便属我师门玉蟾宫当得第一,世间珍奇丹药,无一例外出自我师门。“ 王玉台凝眸,思量到数次让窦思淼回门探望,她都是回避,只怕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当即便问道:“除去玉蟾宫,还有龙虎山、齐云山、茅山、崇圣寺这四处有修炼掉命丹药,可龙虎山与茅山的老牛鼻子们素来小气得紧,讨个药跟刮他们骨肉一般,尤其龙虎山的老道们,自当立田师傅为我大宋国教之后,一个个的眼力要高上天了,我才懒得去吃那晦气,崇圣寺在大理,如今大理已成金贼的天下,怕是会陡生变故。” 窦思淼思忱片刻,道:“若是少主此番定要去玉蟾宫,那奴婢便领路去罢。” 王玉台看她眉间忧色,看了眼姜兰亭,对窦思淼道:“你随我来。” 她闻言,附和了一声跟上去。 两人站在一片狼藉前,王玉台背对着窦思淼,徐徐道:“你究竟有何事瞒着我,这么些年,知你不言,所以我也从未追问过,可到如今,你还不愿说?” 窦思淼面容恬静,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仍是与王玉台保持着距离道:“奴婢并无何事瞒着少主,只是从前与师门有过过节,不愿回去而已。” “当真只是有过节?” “是。” “什么样的过节?” “叛逃师门之罪,缘由......还请少主恕奴婢不可告知。” 王玉台眉头紧缩,声音冷了几分:“在武林仙山门派中,叛逃师门是死罪一条,你这般瞒着我,又不告诉我缘由,如何化解?” “无法化解的。” 王玉台道:“你不说,怎知不能化解?” 窦思淼欠下身子道:“请少主恕奴婢欺瞒,奴婢叛出师门,的确是有难以言表的理由,但理由,奴婢不可说。” 王玉台知她脾性,平日沉默寡言,若是不愿告诉别人的事,即使拿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会说出口。王玉台长叹口气,声音和缓下来道:“可你有此罪,怎能去玉蟾宫?不如去会一会龙虎山那几个老道士。” 窦思淼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若是少主为了救应乐郡主,能令少主不负所托,奴婢有所牺牲,亦心甘情愿。” 王玉台猛地摆手:“不可!” 窦思淼道:“少主不必忧心,奴婢已经想过所有利弊,有几成把握,奴婢心里清楚,这才向少主请命。” 王玉台沉声道:“玉蟾宫怎样对待门下弟子我不清楚,可历来私出师门的人,俱是格杀勿论,如今你登门求医,与自投罗网何异,我不管你之前与师门有何过节,但这些与你相处的时日,我相信你是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如今重回,即使你家师尊不杀你,也势必要借机刁难,我不许你去。” 窦思淼苦苦一笑:“玉蟾宫乃七大剑派之一,素以正道自居。奴婢是师尊的得意门生,玉蟾宫寄予奴婢厚望,可奴婢为一己私情背弃师门出山,玉蟾宫若要发难奴婢亦是自然。“ 王玉台缓缓回过身形,直视窦思淼道:“所以求玉蟾宫是求,求龙虎山也是求,你若被刁难,那我们还不如去那龙虎山,倒要看看那几个老道有多么地不可一世。” 窦思淼终于抬起头望向王玉台,触及她目光的一瞬,又低了下去:“少主待奴婢如己出,奴婢能护卫在少主身边,已经满足,但终究有愧师门,这些年,奴婢一直没有勇气再往南海去,这也是奴婢此生唯一的遗憾,现下若能借救应乐郡主之际,一并了结师门恩怨种种,奴婢自此也再无牵挂了。“ 王玉台面色阴冷,许久才道:“可若是玉蟾宫知你有求于它,还不知那些所谓的正道真人会如何发难与你。” 窦思淼看出王玉台隐约被自己说动,可她一向高傲要强不肯对他人低头,要她去向武林门派求医,真比杀了她还难。 她说道:“如今玉蟾宫宫主是奴婢的师侄李静官,当年我与她交情最胜,想来念及旧情,她应该不会过分为难于我。何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应乐郡主之命必救,念在少主与郡主昔日交情,此次南海,去得。” 王玉台深呼一口气,道:“只要你认为使得,南海天山,我都去得。” “少主......”窦思淼抿唇,手指缓缓移到腰间轻扫着那神鼎上的花纹,心中百感交集。她眼中忧思重重,低着眉,似是不敢看王玉台般。她很清楚要王玉台下这等决心是何其艰难,更明白一旦这位军神踏入玉蟾宫山门那一刻,有些尘封百年的事也不得不去面对了。 玉蟾宫视她为当年最杰出的的弟子,她此次重返师门,面临的危机有过之而不及。王玉台虽然冷傲看似不近人情,但与她深交的人都知道,她极其护短,若玉蟾宫真的不念旧情对自己发难,她相信第一个站在她面前的,绝对是王玉台。 最要险的是,此行是她们为救赵丹青而求人,自己若面对师门责怪,王玉台决不能与玉蟾宫撕破脸面,这等委曲求全,需要王玉台付出多大的情义? 王玉台神色变幻,她从袖中拿出那日在隐月山上取得的信笺,两指夹住白纸,白底黑字,她徐徐道:“玉蟾宫的人若不为难你,我亦不会为难他们,可若过分了,且问问我匣中的大秦昌雀剑应不应。” 窦思淼的面纱下微微弯起唇角,她看着那个气概难匹的女军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点头。 百年情思千年渡,不忍相思不忍顾。 第45章 马蹄下的西凉大地震颤不止,黄沙弥漫,三千红衣大军以浩荡之势朝西凉城推进。 众军簇拥中一辆马车内香炉升腾,一名白衣白鞋的出尘女子一面拨弄着凤眼菩提念珠,一面徐徐翻转素手,望着香烟绕掌而旋。 按理而言,车厢外那三千精锐应乐铁骑的晨枭军统帅江凡更该独占马车,可那相貌粗犷的将军只是伴身于马车周边,向马车内笑问道:“小姐,不出来骑马看看这北境的大漠风光?” 那素来喜好白衣的女子拂开帘子笑道:“小女子娇生,怕风吹日晒,比不得将军。” 江凡道:“临行前老爷特意嘱咐过,要小姐既然出行,便好好锻炼下(。)身子,西凉环境恶劣,比不得乐州风调雨顺啊。” 白衣女子道:“要锻炼或养生,法子之多,饵药、寡欲、慎时百十种,但以养德为其一。” 江凡无奈,只得挑开话题道:“按卓统帅送来的捷报上说,郡主重伤难治,现与姜兰亭、漠北军神一行前往南海,这才要我等来平息西夏战事。可我不太明白,王爷既然知晓西凉围城之战一事,为何要封锁一切本能前往西凉的援军,此次若不是那军神恰好赶到,不知郡主与姜兰亭会遭受何等危机?” 白衣女子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西凉城轮廓,平淡道:“漠北军神的突然到来并不是偶然。世人皆知应乐王功名显赫三十万大军镇守北部国门,宝郡赵丹青深得父亲真传,与国手对弈百局,以五年一计将吏部尚书牢牢耗死在官位上而不能加以晋封,纵使对应乐王有偏见,也无可奈何,足以称为我大宋未来的无双国士,可有多少人知道,那智勇双全的应乐郡主是怎样成长到今日的,这世上纸上谈兵的人多得是,可没有人一生下来便能提笔杀人。” 应乐王如何培育出这么个人中龙凤来江凡不清楚,但那应乐郡主幼时必定坎坷,才能造就她如今的权智,只是...... “为了铺就郡主将来十年的长路,王爷如此险中求存......请恕属下大不敬之罪,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儿,未免有些心狠了。” 白衣女子依旧面容清淡:“女娲造人,就是为了让世人看看,这世道的人究竟能残忍到何种地步,若王爷真的惜女心切从而派来援军,那这十年后的棋局,便会在出兵那一刻全盘崩溃。” 那有故作高深之嫌的话语,江凡听得满头雾水,但这位白衣女子脑中所想的东西,他更不愿去妄自揣摩。 十年后的那盘大局,谁人知晓? 黄昏中,西凉城头的应乐大旗残破,暗桩稀疏,曾经驻扎于此的大军也骤减,但西夏军自遭受军神引来的天劫之后,也再未派出一兵一卒。整场战事的统帅拓跋灵堰会屡次试探,也只为了确认西凉守军究竟是不是在刻意保存实力,他很清楚此次来的是那雪域藩王的女儿,他出计围城不曾见援军,没能想到应乐王竟然真的能看着女儿陷入万劫而不派兵卒,实在大出预料。 正因如此,拓跋灵堰保留了兵力的同时,也让这寥寥的守军能苟延残喘至今。 而那与应乐军可以说是半个敌对的漠北军神此次携死侍双双入城,不带兵马,亲自出手截击下西夏军的攻势,委实蹊跷,便是唯一请得动女军神的白家小姐对此也毫不知情,究竟是谁请来的王玉台?众人无从知晓。 既暂时保全了西凉的主力,又拉拢了军神与应乐军之间的关系,再者大伤西夏攻城军的气焰,一箭可以三雕,这场布局实在大得可怕。 西凉历经几十年西夏进犯,军旅生活艰辛难以想象,应乐郡主与姜兰亭的到来虽然暂时缓解了西凉守军生活上的艰苦,但如昙花一现,西夏军随之的猛攻与围城吃人将守军的底气彻底拖垮,视野中的风沙屏障下,一座残破的城墙如同迟暮老人般昏睡在沙原之上。 与西凉守军气度完全不同的三千应乐精锐抵达西凉城中后,西凉已为数不多的军士们上下肃然。 在凉州一带有口传晨枭军以其统帅江凡治军入细而著称,在昌州有五次抵御四千金军的显赫军功,而这位江大将军虽征战沙场却礼贤如士,于应乐军中皆尽美言,王爷对他也颇为器重。 如今这位威名在凉州都非常响亮的晨枭军统帅亲临西凉,又携一位听说是远邻乐州的白府小姐,更令西凉守军士气鼓舞。 这晨枭军一来便在军中召开议事,令刚刚遭到洗劫的西凉诸将们有些措手不及。好在这位江将军没因身份高高在上而与众人划清界限,反而与林伟、祝诚等人亲近地交谈。 人已离开的姜兰亭帅营中,诸将坐在席间,江凡坐于正中,一旁是一名浑身雪白衣物的女子,面容精致,令一些不是从乐州来的西凉军暗暗揣测,这女子为何能参与军事,而且坐于副手之位。 那女子不与众将领交谈,只是四下环顾这座曾经住着姜兰亭与赵丹青的帅营,时不时用手指缓缓摩挲有些年头的木案,神色黯淡。 江凡清了清喉咙,环顾一周道:“此次与西夏军交战,战死那些将领?“ 林伟起身禀道:”将军,战死将领有顾舟、武英仲、丁原、韩兴四人,顾舟、武英仲、丁原三将因西夏攻城之时牺牲,韩兴于最后一次攻城时,房屋烧塌时牺牲,四将皆是退敌有功的将领,当时因围城之际郡主与姜将军未能加封,如今将军莅临,还望将军能多多封赏。“ 江凡点头道:“四位将军遗体是否安葬?” 林伟道:“均已安葬于城外坟岗,立了名牌。” “家中可有老小妻室?” “武英仲本有妻子,但为西夏军所害,丁原家中有一(。)女儿,才六岁,妻子亡于金军之手。” 乱世中太多家破人亡。江凡长叹一声,道:“丁将军的女儿若是无人抚养,便继到我府上吧。” “是!”林伟欣然接受,江府愿意收留丁原的女儿,有了军队与庇护,也算对得起丁原的英灵了。 “将军,属下有事想禀报。”祝诚起身道。 江凡朝他点头示意:“祝将军请讲。” 祝诚拱手道:“将军,此次抵御西夏,若无郡主与姜郡守之力,再增王将军及时赶来,西凉只怕早已破亡,还未围城之时,郡守大人三番五次派出人马向凉州求援,都石沉大海,凉州也未向西凉委派一兵一卒!” 他的话一说出口,瞬间将压抑数日的众将情绪点燃。 潘雄拍案而起,怒斥道:“将军,我等死守边疆大门,抵御数万西夏军,而凉州知州那狗贼却在凉州花天酒地,置郡主与郡守性命无顾,若他及时派兵援救,数千将士怎会靠互相残食维生,郡主怎会重伤送往南海求医,姜郡守又怎会忍辱向那西夏小贼下跪以求郡主平安!不杀此人,怎对得起众军英灵,怎对得起军中阵亡将士!” “请将军下令,捉拿石开这个狗官!” “将军,杀石开!” “杀石开!” 众人愤慨而起,纷纷怒吼。 江凡眼中闪出精(。)光,西凉军落入此番田地,的确与石开不派援兵脱不了干系,但他纵有再大过错,亦是堂堂知州,虽说此行其中一个目的亦是斩杀此贼,但他一介知州,又岂能是他说杀便杀的? 见江凡不言语,苏昌冷笑道:“将军若是怕朝廷怪罪,那无妨。像石开这等狗官,人人得而诛之,不牢将军费心,属下愿自告奋勇前去取他狗头!” “苏将军莫要心切。”江凡喊住苏昌。 若要杀他或革职,那是吏部的事务,江凡属兵部管辖,无权干涉吏部官员职位,若擅自杀知州,便是忤逆之罪,朝廷怪罪下来,江凡便得满门抄斩。即使执掌一方兵权,同样没有权利杀一位朝廷六品吏官。 “诸位暂且冷静,不管那凉州知州如何昏庸无能,还轮不到我等决定他的生死,若要处置他,也得通过朝廷与王爷......” 他还未说完,那个一直陷入沉思的白衣女子缓缓抬起脸,柔声道:“国难当头,对于卖国求荣者,按律可先斩后奏。“ 卖国求荣?众人被这自照面到现在才说话的女子弄得满头雾水,便是连江凡都未明白她的意思。 江凡道:“白小姐说的卖国求荣,是指何人?” 那白衣女子嫣然一笑,颠倒众生:“自然是石开。” “石开如何落得卖国之罪?” “石开若未卖国求荣,如何不给西凉增派援军,为何受西夏贿赂。” “西夏贿赂?” 白衣女子道:“适才搬运辎重的时候,我留意了辎重营中的物资,似乎是西夏撤军匆忙,留下了不少西夏军资,拣选一些贵重物什放于石开府中,临摹笔记也不是难事,撰写一些石开与西夏私通书信不难,只要杀得石开,底下仇恨他的人众多,死无对证。现下朝廷抵御金军、西夏、辽国以及部署国,自身难保,只要有个合适的理由,朝廷也不会深究,此时若不杀他取而代之,还待何时?” 这白衣女子一番话,把众人都说得有些傻眼。不知道还以为这女子是一直在暗中窥蓄知州之位,处心积虑地算计着石开,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杀掉石开的大好时机。 而且,这女子用招不可谓不阴险,江凡暗中咂舌。曾经得幸与应乐右军统帅卓云飞交谈,谈到这位名为白怜的女子时,卓云飞将应乐王的一席话托出,将白怜放与郡主相提并论,当时听来未免有些夸大之嫌,如今看来白怜的头脑确实有过人之处。 一位是雪域藩王寄予重望的应乐郡主。 一位是白府刻意隐藏锋锐的白家小姐。 “上任之姿的豪阀女子,怀有大家气度,二十几年雕琢心智,更祛除负傲,渐见国色天香。” “中人之色的府邸子女,细微妍丽动人,大处却有开阔气韵,再添阴中谋,才得媚而不妖。” 这是一位占地北部的藩王评语。 这两个人,一个擅长阳谋,格掌大局,一个擅长阴谋,细处着手,一阴一阳,令人想往。 江凡也是此刻才真正开始欣赏起白怜这位养在乐州深闺的大小姐,他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当即令道:“召集将士,听我命令下去筹备,三日后赶往凉州捉拿此贼!” “是!将军!”诸位部将按捺不住心头狂喜,齐齐施礼退下。 当日夜晚,苏昌的枢密营中便派出四十余名将士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西凉。 江凡大军接手西凉事宜,三天之内上下调动,辎重增补,三日后,四十余名枢密营将士返回凉州。 一名常服下穿软甲的队将向白怜呈上一封书信,禀道:“白小姐,这是属下在古浪县截下的书信,自石开处送出。” 白怜微微露出笑颜道:“送信的人呢?” 士卒禀道:“已绑至刑营,听候发落。” 白怜赞许地点点头,心道这姜兰亭挑人的眼光果真独到,苏昌现下的治兵手段,已逐渐透露出一股将才之风,若能稳当往上爬,未尝不是第二个江凡,应当好好栽培。 “把书信交与江将军,请他差人临摹此信笔迹,并替我转告江将军,到得凉州之后便可将石开斩杀,随即替代知州之位,转革位知州为州牧。” 那士卒听得白怜让江凡直接替代石开为州牧此举,大为讶异,但也不敢多问,领命下去。 待得那士卒出去,帅营中又恢复了清净,她手中拨动着凤眼菩提的一百零八念珠,轻盈走到帐檐下望着细白如粉的沙尘从眼前卷过,不知是眯了眼还是怎的,她眼睛微红,对身边侍女道:“甘棠,你见过峨眉山的白雪么?” 有个甘棠雅称的侍女摇头道:“回小姐的话,奴婢未曾见过呢。” 白怜微微攥紧心口衣物,似是心绞一般,她缓缓抬起那串被那个人二十几年戴在身边的凤眼菩提,喃喃道:“成都府的峨眉山大雪,真有那么美么?” 翌日,凉州城中便疯传知州石开因卖国求荣之罪被晨枭军统帅江凡立斩于府邸中,抄家之后搜出整整十二箱西夏物资,和一张染血的私通书信,当日正午,凉州彻底更门换面,晨枭军驻军于凉州城中,州牧江凡。 第46章 南海玉蟾宫筑于群峰巨石之上,南海左近,有一坛、一亭、二十殿,天瀑悬炼朱墙翠瓦,文笔峰潮围绕主殿玉蟾阁。文笔山处处小溪小瀑潺潺流水,似琴音幽鸣,千年来无数求仙问道之人归隐玉蟾宫,或坐忘于三清坛,或隐于碧霞殿,听撞金仙乐,看剑光映霞高山流水,留下传奇无数。 玉蟾宫乃七大剑派其四,享誉‘南宗宗坛’美称,其门下弟子多为修仙养生之道拔尖之辈,剑道造诣倒是不如在它排位之前的龙虎、昆仑、茅山,可也无人敢小觑了这座仙山的千年底蕴,现任玉蟾宫掌教李静官据说离天下十大高手只差一线之隔,据闻当年曾一记绝学吕祖指玄劈开了整个南海海面,传闻也好,夸大也罢,终究是位让人敬仰的仙子人物,更令玉蟾宫有一种绵长气派。 窦思淼御剑在最前,眼看位居最高处的三清坛在云雾中越来越近,她的身形反而有些停顿。别离师门百年,仙宫如旧人不如旧,心地不由生出一股迷茫。 蓦地,半空里闪出一道剑光,一名青衣女子凌云而来,向窦思淼、王玉台、姜兰亭三人一礼道:“玉蟾宫弟子玄菁,见过三位仙友。” 窦思淼见此女子面容焕发,周身气机充沛,显然是修为精深的弟子,但她在玉蟾宫时还未见过此女,想来是玉蟾宫近年所收的得意门生。她也盈盈一礼,含笑道:“玄仙子,我等乃成都府人氏,欲求见宫主,还望仙子指路通报。” 玄菁看着三位面生的女子道:“还望三位告知名姓,求见宫主所为何事?” 窦思淼顿了顿,道:“女子窦思淼,携少主王玉台、姜兰亭、赵丹青有要事相求,还望玄仙子通禀,求见宫主。” 玄菁听得窦思淼之名微微一怔,她望着这名蒙纱女子,笑容隐去,说道:“原来你便是那当年叛出本门的窦思淼?” 窦思淼轻轻点头:“正是。” 玄菁手中寒光顿显,直指窦思淼咽喉道:“窦仙子,恕晚辈无礼,自窦仙子出山之后,师门便严令禁止仙子踏足玉蟾宫,若不然便要格杀勿论,窦仙子请回罢。” 窦思淼压制心中微微痛楚,道:“此次思淼一则为西宁州应乐郡主求医,二则便是重回师门请罪,并无寻衅之意。” 玄菁闻言仍没有放下手中长剑:“窦仙子之意晚辈明白,只是师门重令,晚辈不得不遵从,还请窦仙子拔出剑来!” 王玉台见此情形脸色微变,暗中将支撑姜兰亭御剑的气机往后撤了撤,上前挡在窦思淼身前,鬓角发丝微乱,冷笑道:“我等此次只是来求医而已,不想与你师门动手,若不然,也别当我等怕了你们。” 玄菁打量着眼前说不出地英姿飒爽的女子,只觉得此女气机磅礴前所未见,怕是连宫主都稍逊一筹,躬身道:“玄菁岂敢,当年窦仙子乃本门翘楚弟子,修为精深,军神之名我等仙山门派亦有耳闻,玄菁便是再自负,也不敢在二位面前放肆,奈何师门之命,玄菁便是拼死一搏,也只得遵从。” 王玉台面无表情望着她,姜兰亭托着赵丹青,知晓那是窦思淼与玉蟾宫百年来的师门恩怨,她一直静立在旁。 窦思淼苦笑道:“看玄仙子指剑一式,应是李宫主坐下弟子吧。” 玄菁一滞,她指剑之姿乃是玉蟾宫弟子人人都会的一式,窦思淼如何能看出自己出自何师,她有些谨慎地瞧着窦思淼:“窦仙子所言甚是,李宫主正是晚辈恩师。” 窦思淼取下腰间‘水祸’古剑,呈于双手之上。玄菁见窦思淼取剑,误以为她要与自己起剑,当即暗运气机,湛露剑清光绽开,她衣抉飘飘,说道:“请窦仙子赐招!” 窦思淼微微摇头:“思淼手中水祸之剑乃前任紫阳杏林殿殿主萧芳所赐,此下解剑,玄仙子可知晓其中意义?” 玄菁见她双手捧剑,面朝紫阳杏林殿一方,又听得她提及已逝殿主萧芳之名,已经了然,窦思淼接着道:“水祸剑交与玄仙子之手,只求李宫主赐见,开恩让思淼得到紫阳杏林殿敬萧恩师一炷香。” 她话音方落,水祸剑冉冉升起,飘摇至玄菁面前。 玄菁并未接剑,只是幽幽一叹道:“窦仙子苦心,晚辈晓得,但晚辈只是门下一名普通弟子,不敢擅做主张。” 王玉台冷冷一笑,道:“你在怕甚?我也将佩剑交予你便是。”不见她如何动作,后背大秦昌雀剑迸出诡谲赤光飞出,叠于水祸剑之上,一片赤碧之光交织。 随即,她阴沉木剑匣中除去三人脚下所御之剑外,余下六柄长剑尽数飞于玄菁面前。 窦思淼道:“还望玄仙子通禀,思淼无胜感激。” 玄菁瞧着眼前八柄长剑,犹豫道:“好吧,四位随玄菁来,但宫主是否愿意面见,又会如何待见四位,便不是晚辈能左右的了。” 窦思淼点头笑道:“多谢。” 玄菁的古剑归鞘,将八柄仙剑收于后背剑匣中,道:“请。” 五人御剑行于云海之中,悠然落于玉蟾阁前。 玉蟾阁虎踞于文笔峰,四周十门百户,极土木之兴盛。千百年来玉蟾阁只收女子,大多终生在宫内参道,不许配人家。窦思淼的师尊便是曾经有望成为玉蟾宫宫主之位的萧芳,但因身体欠恙而一直隐于紫阳杏林殿,百年之前逝世,如今的玉蟾宫宫主李静官是萧芳的二弟子。 玉蟾阁阁门大开,走出八名女弟子,最当中一名身形枯槁的老太手拄降龙木杖,立于阁前。 玄菁见那老太,连忙躬身道:“四师伯!” 那老太挥了挥手,玄菁退至一旁,目光上下扫刷窦思淼等人,最后定睛冷冷看着窦思淼,不屑道:“窦思淼,你还有脸踏足玉蟾宫?” 窦思淼揭了面纱,忙躬身行礼:“思淼参见四师姐。” 老太猛地一挥降龙木杖,复而杖底触地,发出一声脆响:“我陈老婆子岂敢受你窦思淼的大礼,又怎敢再做你的师姐!” 姜兰亭在不远处将赵丹青轻柔置于膝上,她口中含着窦思淼赠予的白玉珠子,暂且维持住心脉,但呼吸渐渐细微了。她有些心切地看着那枯槁如鬼的老太太,面色惨白如雪,额心一点鲜红,乍眼一看,如同一只倒竖着的柳叶眼眸,模样甚是奇异。姜兰亭本打算重返昆仑山,却听窦思淼道她师门为天下丹药宗坛,若带赵丹青远赴南海求医,或许有一线生机。窦思淼自然未曾提及她与师门之间的恩怨,又见王玉台也劝自己一同前往玉蟾宫,这才答应下来,想来即使玉蟾宫不肯就医,也断然不会为难。 可自见到玄菁开始,姜兰亭心头已隐隐不安,一路行来她也观察窦思淼的神色,却是离南海越近越沉默,似乎其中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最先是玄菁说‘若窦思淼踏足玉蟾宫,便格杀勿论;之言,其后陈老太视窦思淼如敌,这哪是师门之间的情谊?她不由想到最深一处,便是此行窦思淼与王玉台来此求医,是冒着莫大的风险? 想至此处,姜兰亭心头突地一紧。 窦思淼低着头,道:“四师姐......” 陈老太冷哼一声,瞥目看向玄菁:“玄师侄,却是忘了先辈宫主的遗令了么,竟私自放窦思淼入山?嗯?” 她身后八名弟子纷纷拔剑,将窦思淼等人围在当中,窦思淼轻咬嘴唇,王玉台伸手一拂面上的发丝,面色如常,似乎根本不将这些仙山门派的弟子放在眼中。 在王玉台眼中,这些远离尘世喧嚣的仙山弟子,剑舞得在绚烂,终究不是杀人之道,要知道那漠北军神可是能以一敌千的奇女子,这些求仙问道的女弟子在剑道上与她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就杀人对敌来说,若是姜兰亭此刻没有负伤,对阵六名弟子不在话下。 但那八名女弟子没有使出杀招,而是各居一位,八面临海,正是玉蟾宫秘传的‘裂空沧影’大阵,一旦布阵便可风云变色,海水翻腾。姜兰亭见玉蟾宫这等阵势,心道这窦思淼当初叛出师门距今已过百年,这玉蟾宫的人仍是这样刻意阻拦,想来今日不会善罢甘休了,不知那位李宫主是否通情达理,若能引得她出面,那还事情尚有周旋之地。 姜兰亭护住赵丹青以免被剑气波及,朗声道:“这位仙子且慢!窦仙子此行确为求医而来,并登门请罪,并无与玉蟾宫动手之意,适才玄仙子拦截,我等已将刀剑交与玄仙子保管,以表诚意,玄仙子这才带我等前来,窦仙子也说了听从宫主发落。” 窦思淼沉眸望向那个一路行来不曾与自己套近乎的女子,见她为自己解围,对她施以感谢的笑意。 “请罪?哼!”陈婆婆重重哼了一声:“现在来请罪,是不是太迟了些?早一百年前作甚去了!如今来请什么罪?” 姜兰亭见这陈老太不依不饶,眼看两边就要动手,便对王玉台与窦思淼二人道:“王将军,窦仙子,咱们走,丹青的伤势,不求玉蟾宫医治也罢,莫要起了冲突。”而且,赵丹青的伤势实在不容许再拖延太久了。 陈老太两道雪花白眉一挑:“好个窦思淼,你果然有所图,老身现在就告诉你,只要老身站在这玉蟾宫前,你便哪里来回哪里去,这玉蟾宫不是你回的地方,一步也别妄想踏入!” 窦思淼几乎要将薄唇咬开:“四师姐,思淼此行的确为求玉蟾宫救治应乐郡主,请罪之心诚,绝无其他企图!” 陈老太将降龙木杖狠狠一拄,喝道:“老身不想听你啰嗦,若要见李宫主,先过老身这关!” 王玉台面色彻底沉了下来,黑衣隐隐鼓动,她紧了紧狼帽的系绳,冷声道:“陈凝水,你却当我等怕了你?思淼好话讲尽,你却一再得理不饶人,我纵然没有大秦昌雀剑在手,你怕也挨不过我五十个照面!” 窦思淼望着眼前的狼帽黑衣背影,隐约显出一道靛青影子,心中一紧,低声道:“少主,可还记得当日在西凉,如何答应奴婢的么?” 王玉台往后轻瞥一眼,随即盯住前方,眼神阴冷如鹰。 窦思淼徐徐道:“四师姐不原谅思淼无妨,是思淼的过错,当年辜负了宫主与恩师对我的期望。今日思淼既然有勇气重回玉蟾宫,那便甘愿承受任何重责,只求四师姐成全思淼一愿,让思淼见李宫主一面!” 话音一落,她面向玉蟾阁跪倒,突如其来的举措令王玉台都措手不及。 陈老太惊愕之下久久不语,沉默了半晌,她口气缓和了些:“就算你假装可怜,老身亦不会手软。也罢也罢,老身今日暂不杀你,你们哪来的回哪去,下次再来,老身亲自动手。”她一挥木杖,撤去裂空沧影剑阵。 窦思淼并未起身,只是继续道:“四师姐,请成全思淼!” 陈老太皱眉道:“李静官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而且本门暂有要事需她商议,也无暇顾及你的事情。你便是在这儿跪上三天三夜也无用,回去罢,莫要让老身亲自驱赶。” 姜兰亭走到窦思淼身边,伸手想将她扶起,谁知窦思淼仍是跪在原地,见此景,姜兰亭忍不住道:“窦仙子,你快起来,玉蟾宫既然不愿相助又要将你强行驱逐,那另寻出路便是,不要这般委曲求全。” 窦思淼向姜兰亭柔和一笑,似是心暖,王玉台转身对姜兰亭低声道:“姜兰亭,我们还是退下吧,这是思淼与她师们之间的恩怨,她这一跪,为的是师门,即使是我们也不能阻拦。” 姜兰亭望着王玉台,又不忍地看了看窦思淼,颤声一叹,与王玉台一同退到一旁。 陈老太终究是冷眼旁观,并未阻止。 此刻,阁门中忽地传来一阵金石之声:“何人在此扰乱玉蟾宫清净?” 姜兰亭心口一闷,仿佛被那声音盖住了心房,她吃了一惊,朝阁门瞧去,便见一名青衣美妇走下玉阶,身后跟随数名弟子。那美妇气度沉静,体态纤柔,面似桃花带露,明艳不可方物,却自有一派出尘之意。 窦思淼抬头望向那美妇,面含喜色道:“李师妹!” 第47章 那美妇目光扫过窦思淼等人,眉头轻蹩,冷冷道:“我可不记得有过你这么一位师妹。” 王玉台心中已然压制着满溢的怒气,暗啐好个李静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为难窦思淼,若不是那日答应她不可因怒出手,今日可管不着这是什么剑派盛地,照样将它血溅五步,何必受这等气。王玉台倾吐一口浊气,看在此事关乎赵丹青性命之危和窦思淼化解恩怨的份上,自己暂且再忍忍。 听得李静官冷言,窦思淼将脸低了下去,心里酸涩,连眼睛也烧了起来,但仍是振声道:“弟子窦思淼,参见宫主。” 李静官望都不望窦思淼,朝陈老太责问道:“三师姐,为何还不将她拿下?” 陈老太似是极其敬重李静官,当即垂首道:“她们四人的剑已被玄师侄收去,老身若是出手,怕有胜之不武之嫌。” 李静官自然晓得那是拿来搪塞自己的借口,倒也没有揭穿,只是衣袖一展,一道无形气机托起玄菁匣中的剑,凌空引送至窦思淼面前,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本座不认得你这师门叛徒,你既然敢来玉蟾宫,显然是未将先辈遗令放在眼里,本座继承衣钵,自当遵从先师遗命。窦思淼,当年萧先师与周宫主在位时,赞许你为本门第一传人,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且让本座瞧瞧你修为长进如何?” 窦思淼无助地跪在地上,道:“思淼不敢!” 李静官道:“你当年能为了一个人不顾师门之期望而逃出,如今有什么不敢?” 窦思淼道:“李宫主若要杀思淼,思淼绝不反抗。但思淼有两愿,望阁主成全,一则思淼自知愧对师门,此行想在宫主与师父灵位前敬一炷香,二则便是西宁州应乐郡主重伤不治,唯有玉蟾宫可求一线生机,若得了这两愿,思淼死而无憾!” 姜兰亭气不过,王玉台也已开口道:“李静官,先前我等一再忍让,只为思淼求得玉蟾宫谅解,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逼,几乎要将思淼置于死地。这些年来在她身边的人是我,她是何为人我王玉台自认比你们清楚。呵呵,不是传言玉蟾宫的裂空沧影剑阵威震昆仑么,我今日便要领教领教!” “少主!”窦思淼失声喊道:“少主莫要负了那日约定,此时因思淼而起,即便宫主要杀我,若能完成那两心愿,思淼无怨无悔!” 王玉台纤瘦的身形僵硬,冷到极致的眼神徐徐扫过一众玉蟾宫的人,周身散出的暗红气机肉眼可见! “少主!” 王玉台闭眼深吸一口气,咬字无比清晰地说道:“好,那我看看李宫主会如何处置。” 姜兰亭猛地明白过来,窦思淼此行竟然是抱了必死之心,难怪这一路这主仆二人的神色都非常奇怪。窦思淼愧对师门自然是主要,但若不是为了救治赵丹青伤势,何故于此?窦思淼与王玉台两次出手相助,这份恩情她没齿难忘,如何能冷眼旁观? 她耳中忽然听得李静官口中轻吐两字,眼中六道剑光分袭窦思淼周身,她心一沉,顾不得身上也是带着重伤,强运气机,体(。)内昆仑气机与那道陌生气机奔涌而出,她跃至窦思淼身边,王玉台亦挡在窦思淼面前,两人眼神交汇,继而各人对付三名弟子。 王玉台待得那三柄长剑刺到眼前,五指张开执住剑尖,如同掐一段软绵般只手折弯了三柄长剑,姜兰亭筋脉翻腾,连弹三指,刚将逼至面前的剑尖弹开,猛地吐出一口污血。 那朵血花在窦思淼眼前绽开,她惊呼一声,一手拉住姜兰亭,一手抵在她后心,渡入气机。可姜兰亭体(。)内那股几乎能匹敌王玉台的庞大气机窦思淼无法压制,姜兰亭口中渗出鲜血,眼睛却死死盯住李静官。 王玉台抢过姜兰亭,一掌击在她后心,发功极狠,姜兰亭强行引出气机,险些便震碎了心脏。 误伤其中一名与此事无关的红衣女子,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几名玉蟾宫的弟子,更是失声惊呼出来。 窦思淼心切下挥手祭出腰间的四方小鼎,一道金色光华将姜兰亭牢牢罩在当中。 王玉台面如寒霜,五指一张,大秦昌雀剑凌空落入她手中,八柄长剑在她背后尖鸣,遥指李静官道:“李静官,我已经失去耐心,是战是和,你一句话!” 陈老太一跺降龙木杖,无固扬起一阵狂风,怒道:“军神王玉台,要打的话,老身奉陪到底!” 窦思淼见那姜兰亭为自己抵挡攻势而气机逆行,不由心头一震,眼看王玉台再也不愿克制脾气,顷刻间剑拔弩张,无论谁胜,那不是自己想看到的。况且,王玉台虽入龙门境,世间难逢敌手,但玉蟾宫底蕴深厚,又岂是她一人可以撼动的? 若真与师门交战,应乐郡主的伤势,也失去最能挽救的地方,如何使得? 一念至此,她探手召回水祸剑,目光坚毅,缓缓扫过眼前的王玉台、姜兰亭、赵丹青以及那遥遥可见的紫阳杏林殿,平淡道:“李师妹,诸多罪过,皆因我而起,罪过也应由我承担,我只求一死,换得应乐郡主之命!”言罢,水祸剑蓦然转向,飞刺向窦思淼咽喉处。 事发突然,王玉台与姜兰亭都未想到窦思淼竟求自尽,待反应过来,那水祸剑已然快要刺(。)入她的肌肤。突然半空闪出一道青光,击在窦思淼手腕上,水祸剑跌落在地上。 却是李静官出手救下了窦思淼,饶是如此,窦思淼细白脖颈上也显出一道明显的红痕。 王玉台夺过水祸剑收于阴沉木剑匣中,沉声道:“你做什么!” 窦思淼浅浅一笑:“让少主担心了。” 众人凝望着这一幕,心中无一不是被姜兰亭与窦思淼这般舍生取义之举震撼,只碍于李静官在场,不便动容。陈老太凝眸细细端详王玉台,目光锁住她额心的花铀,竟然与窦思淼那本门萧芳所制神物‘狂龙鼎’身的花纹完全吻合,眉目也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她快步走到王玉台面前,王玉台望着她道:“怎么?” 陈老太看了王玉台许久,又望了眼窦思淼,似是心中了然了什么,重重叹了口气,枯槁的脸上浮起一阵让人看不懂的苦笑。 李静官神情漠然,仰面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宫主,您所言不错,弟子终究不忍心向窦师姐下死手。”她话语极轻,几乎没有人能听到。她静思良久,才低头看向窦思淼,微微叹息:“窦师姐,起来吧。” 窦思淼自李静官言语中已听出谅解之意,欣喜道:“师妹。” 李静官回头吩咐道:“玄菁,将这位郡主引到楚仙子与云仙子的药王殿医治,请她们救治,二位姑娘与我家师姐下去歇息吧。” 玄菁知会一声,与几名女弟子托起赵丹青。 被王玉台搀扶着的姜兰亭望着赵丹青,难隐目中关切之色,但仍是平静道:“玄仙子,有劳了。” 玄菁轻轻道:“这位姑娘安心等候吧。” 陈老太目光一直未从王玉台身上移开,她伸手一引,对王玉台与姜兰亭道:“这位将军,请随老身去精舍歇息。” 窦思淼没有看王玉台,但眉间愁色渐浓,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王玉台看向她,也只是轻轻点头。王玉台怒色褪去些许,搀着的姜兰亭对她摇了摇头,她这才收起大秦昌雀剑,与姜兰亭随陈老太下去。 李静官目送姜兰亭等人离去,这才对窦思淼道:“窦师姐,你随我来。”说罢,便先行踏入玉蟾阁。 窦思淼随李静官缓步,一百余年后重回玉蟾宫,映入眼帘的巍峨宫宇,当正的‘玉蟾阁’三个鎏金大字,脚下的汉白玉墀,两旁如镜池水与众星捧月般的苍翠,此等仙山之景自己曾经看过无数次,此刻瞧来心头别有感慨,无数次梦中索绕,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地站在这里,老天爷果真不负苦心人。 两人行至玉蟾宫后的南宗谱堂,隐约闻得细细檀香,正是牌位供奉的香火气息。南宗谱堂专为供奉历代玉蟾宫宫主、殿主灵位,非现任宫主准许不得进(。)入。 李静官悠悠道:“师姐,可曾寻得?” 窦思淼眼睛微微湿(。)润:“寻了六十多年,已经寻到了。” 李静官道:“难为你一片痴心。”顿了顿:“适才阁外我有意阻你,更迫得那位姜氏姑娘受伤,你不恨师妹么?” 窦思淼摇了摇头:“即使我适才果真去了,也不会对玉蟾宫任何人有半句怨言。” 李静官安静说道:“当年,在同门师姐妹中属我生性最孤僻,大多同门弟子都不愿与我接近,我也不屑得与他人交往,只一心求仙问道,唯有师姐真心待我,将我视为手足,这些师妹都明白,也很感激师姐。” 窦思淼轻轻一笑,没有言语。 李静官望着那块陈旧灵牌,道:“师父她老人家将你视作本门千年难遇的奇才,你与师父联袂创出神物狂龙鼎,师父她老人家亲自赐予你水祸古剑,宫主也欲将宫主之位传授于你,当兴玉蟾宫之重任,指日可待,对此,师妹从心底替师姐高兴。” 听得她一番肺腑之言,窦思淼沉眸道:“师妹,我从未奢望过能传承衣钵,更无想过执掌玉蟾宫,唯一的心愿,只是想守在大家身边,可天道诡谲,师父她老人家却去了......我辜负了师父与宫主的期望。” 李静官叹道:“何止辜负?若师父她老人家在天之灵见到她离去后你的所作所为,岂不是要被你气得呕血?她珍惜你这个弟子,倾尽毕生早就你,可她离世之后,你自创忤逆天道轮回的龟甲密文,私闯转运殿,继而叛逃师门出山,只为了找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可知宫主当日得知你出山后,将自己关于此处七天七夜,我们便也在这里,跪了七天七夜!” 窦思淼脸颊的龟甲符阵隐隐灼痛,她泪水决堤,语不成声:“宫主......” 李静官道:“我当时尚且不相信师姐那般理智的人会因那种理由叛逃,说实话,当时,便是我也有恨不得杀了你的心,以此告慰师父她老人家的魂灵!” 窦思淼垂首,哽咽道:“师妹,我于转运殿找到师父她老人家的转世魂魄,又自创长生不老的诅咒为出门寻找不假,可从未有背叛师门的念头。” 李静官抿唇道:“若不是宫主早已看出你对师父的异样情愫,又知道你种种举动是为了寻她老人家转世,又岂能容你逍遥至今?此后宫主便只道你既然创出长生不老咒,便由你去罢,这才下了禁令,让你终生不得踏足南海,可时曾不挂念你,但你呢,一别百年,竟连宫主仙逝都不曾回来!” 窦思淼浑身骨骼钻心似地疼痛,眼中不断浮现师父萧芳与宫主的面庞,心如刀绞。 李静官回头凝视窦思淼,道:“宫主闭关前传授衣钵与我,问我,若有一日你回来,我当如何?我当时只说已经四十年了,你不可能再回玉蟾宫。宫主只是笑着说你一定会,待你辗转尘世百年之后,寻得萧芳转世,定会回来,但玉蟾宫不能容许因情而出逃的弟子,百年后如何决断,便是我的问题了。” 窦思淼颌首,宫主是除了师父萧芳以外最了解自己的人,看透了自己对师父那大逆不道的可耻情思,却看透自己会为了寻师父转世而义无反顾地离开。今日重归,物是人非。 “我终究是念及当日你我师门情谊,不忍对你出手,还阻止你在阁前自尽。” 说罢,她扶起窦思淼,道:“窦师姐,进殿吧,对我如今违抗门令的惩罚,宫主早有安排,你我一同听训。” 二人走入殿堂,穿过一排排香火牌位,最终在两块紧挨的灵位前跪下,香火重重叠叠。 当年师父萧芳英容笑貌,与宫主的祥和,如今只留下了灵牌上冰冷的几个字。 泪眼朦胧中,窦思淼百年前空明的仙心如何得净。 有云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本应忘却生死而求道,却因心中对一个人的执着而苦心求得长生不老,只为百年千年后还能遇上那个人。 若不然,谁会知道,来世的她如何把今生的你认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