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零 洛城,秋。 空洞的办公室里,惨白的白炽灯下,中年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陈迹你好,我现在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回答后,我会根据我的判断,按照‘无’、‘很轻’、‘中等’、‘严重’、‘非常严重’这五个程度来做出评分,可以吗?” “可以。” “你想结束生命吗?” “……结束谁的生命?” “你自己的。” “那没有。” 中年医生迟疑片刻:“你是否记仇,是否很难原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 “我不记仇。” “你是否会常常忘记事情,你还有哪些关于十二岁的记忆?” 医生对面,十八岁的陈迹视线飘忽到窗外的黑夜里:“十二岁?那年夏天,我同桌马凯偷偷拿走我一块橡皮擦,那块橡皮我挺喜欢的,因为上面有宇智波鼬的图案。” 医生的视线回到上一个记仇问题,划去“1分,无”,重新写下“5分,非常严重”。 他认真打量着对面的少年,十八岁的陈迹长相还算清秀,似乎因长期不出门的缘故,皮肤干净,目光清澈而真诚。 “下一个问题,你是否可以忍受孤独?” 这一次,陈迹终于停下来认真思考问题,许久之后,他回答:“可以。” …… …… 询问持续了半个小时,当墙上石英钟指针跳到夜里十点时,医生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觉得有人想要害你?” 陈迹:“没有,我家人对我都挺好的。” 医生的眼皮轻微跳动了一下,他在本子上快速记录:168分阳性症状,阳性项目67项,因子分3.8,患者在父母车祸去世后,患上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暴力倾向。 “陈迹同学,诊断结果显示你是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留院观察,护士等会儿带你去六楼病房。你的手机需要交给我,外界信息会对你造成干扰,影响治疗效果。” “哦,”陈迹似乎并不意外。 “你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得把这个结果告知你的家人,”医生拿着诊断书起身。 “等等!”陈迹喊住他。 “怎么了?”医生回身问道。 “我还没把手机给你呢,”陈迹从兜里掏出一只手机递给医生。 “手机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医生将手机放进自己兜里,转身出门,出门前还反手把门关严实。 门外空旷幽暗的走廊里只有一对中年夫妻,两人神情忐忑。 男人迎上去:“老刘,顺利不?他……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他还觉得你们挺好呢,”医生老刘点点头:“这是诊断书,你们可以去法院申请将他定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了。” 中年女人尴尬的笑了笑:“谢了啊老刘,回头请你吃饭。” 医生老刘皮笑肉不笑:“吃饭就免了吧。我不知道你们为啥想给他定成精神病人,也不想问。但法院来审核的时候,我也可以推翻我的诊断书。” 陈迹的二叔陈硕,赶忙从自己的黑皮包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档案袋:“你数数。” 医生老刘打开档案袋瞟了一眼:“行,你们回去吧,我这就安排他住院。我看他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但保险起见,我喊两个男护士过来。” “行,那我走了,”陈硕带着老婆王慧玲往电梯走去。 昏暗的走廊里,王慧玲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丈夫:“你给他塞了多少钱?” “五万。” “给这么多?他就坐那问了几个问题,凭什么拿这么多?”胖胖的王慧玲瞪大了她的牛眼。 陈硕不耐烦:“你真以为请人家吃顿饭就完事了?五万块钱而已,跟陈迹那栋房子比算什么!明天赶紧去法院提交申请,等他成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先把房子转到咱俩名下,免得夜长梦多。” 王慧玲小声道:“老刘靠谱吗,可别让陈迹从医院里跑出去了。” “放心吧,我听说青山医院六楼跟监狱一样,跑不出去的。别在这个鬼地方聊事情了,我老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走出青山精神疾病医院时,陈硕鬼使神差的回头看去。 夜色中,扭曲茂密的爬墙虎在楼体蜿蜒,几乎连窗户都遮挡住了。目光扫过时,爬墙虎的缝隙中有影影绰绰在晃动,似乎有许多‘人’在那里注视着他。 …… …… 陈迹被两名男护士一左一右架着,走在六楼幽暗的走廊里,唯有墙边的安全通道指示牌提供了一些微弱的光亮。 这一层没有护士站,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需要输入密码才能打开的铁门。一个男护士捂住陈迹的眼睛,另一个输入密码。 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里是一个空旷的大厅,每隔一米五摆放着一张单人床。昏暗中,一张张单人床就像是一张张棺材,足有上百张。 下一刻,那一张张床上坐起一个个黑色人影,转过头来,无声凝视着陈迹的方向。 男护士低声道:“别管他们,赶紧办完事出去。” 他们两个把陈迹按在床上平躺,用束缚带固定住他的手脚。 “等等!”陈迹说道。 “怎么了?”男护士不耐烦。 陈迹:“不用换病号服吗?” “……有病吧”男护士低声骂了一句,转头对同事说道:“赶紧走。” 哐当一声,铁门关闭,屋里重新陷入寂静。 陈迹扭动脑袋环顾四周,病房的窗户上都焊死了不锈钢防盗窗。 沙沙沙。 病房里响起衣物与被褥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 陈迹听见那些声音向他靠近过来,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不是……”陈迹无奈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就绑我一个人吗?多冒昧啊。” 借着窗外淡薄的月光,他看见五六个脑袋犹如乌龟似的探出来,挤占了他视野里的天花板。一个个黑乎乎的脸颊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陈迹:“真特么让人害怕,给我精神病都治好了……” 有人小声问道:“你们说,他平时拉屎是饭前拉,还是饭后拉?” “等我打电话问问联合国,”说着,一个中年人掏出计算器,快速按下一串数字,清脆的女性报数声在病房里格外突兀。 还没等他按完,一个老人按住计算器。 “归零。”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病人们为老人让开一条道路。 老人来到床边,弯下身子俯瞰着陈迹:“你真的来了。” 陈迹:“什么意思?” 老人拿出一张纸:“有人曾经说过,你今天会来这里。” 那张纸上,赫然用铅笔画着他的样貌,栩栩如生。 陈迹肃然起敬:“非常合理。” …… …… 能进精神病院的人,要么太笨,要么太聪明。 他们只是在偏执的世界里与自我周旋,无穷无尽,无法解脱。 陈迹对精神病院是有些许敬意的。 所以当他看到那张素描的时候,顿时感觉世界开始变得神秘起来:“头好痒,好像要长脑子了!老人家,这是您画的吗?” “不是我画的,但我可以带你见画画的人,”老人为陈迹解开束缚带,所有病人都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一个年轻人痴傻的坐在床边,呆呆望着窗外。 “他是什么病症?”陈迹问道。 “重度妄想症,他总说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他的梦。后来出现解离症状,彻底痴傻了,”老人回答。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一年前进来的。他说你会在今天出现,证明他没说谎。” 陈迹诧异看向老人:“您是什么病?思路格外清晰。” “我没病,”老人说道。 “有点精神病人的意思了……” 老人没好气:“我真没病,我是之前犯了点事躲进来的,不信你拿偏执思维量表问我。” 陈迹:“喜欢爸爸喜欢妈妈?” 老人:“喜欢妈妈。” 陈迹:“……” 他来到那个妄想症年轻人面前:“你好?” 可年轻人只是在黑暗中定定的看着窗外,并未说话。 老人:“他已经半年没有说过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青鸟。” 陈迹有些遗憾,他仔细打量着呆呆的李青鸟,低声问道:“老爷子,他有没有提到过,他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没有,”老爷子摇摇头。 陈迹又问:“老爷子,他进医院后有接受过治疗吗,有没有什么手段能让他恢复意识?” “治疗个什么劲,住进六楼都是放弃治疗的,活着就行。” “啊?不再抢救一下?万一治好了呢。” “倒也有治好的,”老爷子摸摸下巴。 “怎么治好的?” “先前有个重度抑郁症的小女孩,进来一个多月瘦了三十多斤。后来她爸买彩票中了两千多万接她出院,她病就好了。” 啊? 陈迹缓缓转头看向李青鸟:“我也给你两千万。” 沉默半年的李青鸟,竟突然说道:“你也要去那个世界了。” 啊? 老爷子瞪大双眼。 陈迹赶忙继续问道:“怎么去那个世界?” 李青鸟又不吭声了。 陈迹:“我再给你两千万!” 李青鸟:“北俱芦洲的人会负责偷渡的事情。” 陈迹:“再给你两千万……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李青鸟停顿两秒:“你卡里总共就四千多万。” 陈迹:“???” 大哥,你是不是在装病啊? 他伸手去捏李青鸟的腮帮子,可不管他怎么做,李青鸟都不再开口。 老人佝偻着背,负着双手问道:“小伙子,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陈迹回应:“我父母去世了,这半年有些自闭,所以二叔二婶就送我过来了。”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小伙子,你父母给你留了多少遗产?” 陈迹:“一栋两千多万的别墅,几千万存款。” 老人若有所思:“那你可得小心你二叔二婶,万一他们申请法院判定你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你这财产可守不住。” 陈迹的神情淹没在病房的幽暗中:“怎么会呢,他们可是我的亲人啊。” 窗外起风了,将爬墙虎吹拂得摇摇晃晃。月光透进来的树叶影子,犹如黑色火焰般在地面不停摇曳、跳动。 2、亲戚 洛城,中央花园。 陈硕与王慧玲站在一栋别墅的大门前,米色院墙外面,挂着一个原木门牌“中央花园33栋,平安喜乐”。 王慧玲阴阳怪气道:“当初你大哥家刚换房子的时候,你嫂子隔三差五就邀请咱们来家里吃烧烤,好像就她家有别墅有院子,不够她显摆的!” “你现在不也有别墅了吗,”陈硕得意洋洋:“不是你男人聪明,你能住上别墅?” 王慧玲喜滋滋的挽住陈硕胳膊:“看把你能的!” 陈硕按指纹开门,房门打开便看见恢宏大气的挑高客厅与水晶吊灯,客厅里摆放着全真皮的意大利进口沙发。 然而客厅最显眼的茶几上,竟摆放着陈迹父母的黑白遗像合照,他们的面前还放着新鲜水果。 王慧玲道了一声晦气:“怎么把遗像摆客厅来了,陈迹懂不懂规矩,不嫌瘆得慌?就算他不恶心,家里来个客人看到了多膈应?” 哐当一声,陈硕大大咧咧将遗像扔进了垃圾桶。 当初他想跟人合伙做大生意,找他大哥借四百万,结果他大哥非说他不适合做大生意,只拿二十万给他开了个小超市,真把他当要饭的了。 王慧玲坐在真皮沙发上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她看向对面一百寸的液晶电视,喜滋滋说道:“在这看连续剧得多舒服?他们以前过的真是神仙日子。” “看什么电视啊,赶紧上楼找房本,我记得他们还买过一些黄金,也找出来。” 二楼走廊墙上装钉着荣誉证书“三好学生”、“洛城围棋大赛一等奖”,都是陈迹的。 王慧玲看到这一幕就撇嘴:“次次来家里,都得被你嫂子拉来二楼参观,不够她嘚瑟的。赶紧扔了,看着就烦。” 王慧玲动手将奖状全都摘下来扔在地上,一刻都等不了。 打开各个卧室门,陈迹的卧室里摞满了书籍,大多是军事类的科普书,还有侦探、推理、谍战类的小说和许多专业科普类书籍。 桌子上,还放着一张陆军外国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陈硕与王慧玲在房间里翻翻找找,并将陈迹一家人的东西清理出来扔掉,似乎只有将这些痕迹清理掉,房子才会彻底属于他们。 客厅里,陈硕挠挠他日渐稀疏的头皮:“咦,房本呢,陈迹的不动产证放在哪?” “他会不会是猜到了什么,把房本给藏到外面了?” “不可能吧,老刘说他还觉得咱们是为他好呢。” 王慧玲赶忙道:“咱们也确实为他好嘛,他父母走了以后整天不出门闷在家里,这么下去肯定出问题,跟社会都脱节了!” 叮咚。 门铃声响起。 陈硕怔了一下:“都这么晚了,谁啊?” 他走去开门,门外是一位身穿黑色唐装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短短的寸头格外精悍:“陈迹呢?” 陈硕狐疑:“陈迹不在家,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是他二叔。” “二叔?”中年男人推开陈硕走了进来,这时候陈硕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个人。 此人光头锃亮,却有一条十多厘米的疤,如蜈蚣般从天灵盖延伸到后脑勺。 “你到底谁啊?”王慧玲惊恐后退:“我们要报警了!” 中年男人旁若无人的环视四周:“朋友们喜欢叫我袍哥,平时做点放贷生意,身后这个是我小兄弟,二刀。别害怕,二刀这个疤看起来凶,其实只是以前在工地干活不小心踏空摔的,现在脑子不太好,有点轴。” 袍哥继续说道:“我们来这里呢,是因为陈迹把这栋房子做了抵押,他今天下午打电话说钱还不上了,让我来收房子。” “什么?!”王慧玲大惊失色:“他凭什么抵押这栋房子,这房子是我们的!” “哦?”袍哥淡定道:“产证上写的是陈迹名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抵押了多少钱?”陈硕紧张问道。 “一千五百万,”袍哥大马金刀的坐在沙发上:“我们做事很讲规矩,只要顾客能连本带息还上,咱们就相安无事。不过我现在看上这栋房子了,钱不用还,房子归我。” “不行!”王慧玲尖声道:“陈迹现在是精神病人,他签的抵押合同不能作数。” 这句话也提醒了陈硕,他急声道:“对,陈迹是精神病人,我们这里有他的诊断书!” 袍哥皱起眉头。 他看着陈硕手中的诊断书日期,气笑了。陈迹约好他今晚来收房,却临时搞了个诊断书出来,分明是想坑他。没钱还债可以理解,但把自己当傻子耍就太不懂事了:“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你们是商量好了给我玩仙人跳是吧,跪下。” “什么?”陈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最后那两个字。 二刀:“袍哥,跪哪?” “跪我面前。” 还没等陈硕和王慧玲反应过来,二刀提着两人来到袍哥面前,一人一脚踹在腿弯处,两人顿时跪在袍哥面前。 袍哥弯下身子凝视着陈硕:“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们也配跟我玩仙人跳?掰断一根手指再好好说话。” 二刀:“掰断哪一根?” “食指。” 二刀:“掰第几节?” 袍哥无奈的挠挠眉毛:“第二节吧。” 两人对话很诡异,这二刀做事一板一眼,袍哥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二刀的手如铁钳般握住陈硕食指,咔的一声便精准掰断了第二节。 “啊!”陈硕痛呼出声。 “我要报警!”王慧玲喊道。 袍哥:“二刀,扇她。” “扇多重?” 袍哥冷笑:“扇到她看见她太奶为止。” 二刀思索两秒后,抡圆了一巴掌扇上去,扇得王慧玲眼前一黑。 扇完后,二刀观察着王慧玲的表情,然后转头对袍哥认真说道:“应该见到了。” 袍哥从陈硕手里拿过诊断书:“我这人做事很讲道理,既然陈迹说没钱还,那房子就是我的了。按说事情到此为止,但是,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别人骗我,你们做局骗我,就该接受骗我的后果。” “不对!”陈硕渐渐反应过来:“不对不对不对!这件事情不是我们做局骗你的,是陈迹在做局骗你,我们也被骗了!” “哦?” 陈硕手指疼得脑门直冒冷汗:“陈迹说自己还不上钱,所以约你来收房,但据我所知他父母给他留的钱少说有三千万!所以他不可能缺钱,也不用抵押这个房子,更不可能还不上你的钱!” 这话倒是让袍哥意外了,陈迹竟然不缺钱? 而陈硕在分析的过程里,他的脑子也渐渐清醒起来:陈迹下午在青山医院里那一切表现都是装的,就为了让他们拿着诊断书回来惹怒袍哥,而陈迹自己则躲在医院里平安无事。 所以,陈迹才会放着那么多正经银行不选,反而选了一个道上的狠人来接房子! 袍哥若有所思:“陈迹?我看他挺老实腼腆的,你别是在诓我吧。” 他回忆着自己对陈迹的印象,当时签合同时陈迹格外腼腆寡言。 这种温室里的学生,能有心思摆所有人一道? 陈硕见他犹疑,继续解释道:“你没看他把我也骗了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和你签了抵押合同,这还不能说明问题?而且你不是想要这房子吗,他随时有钱还你,等你把我收拾了他再把房子赎回去,你也只能赚点利息!他在耍你!” 袍哥淡然一笑:“照你这么说,我被一个高中生利用了一把?” “他不是高中生,他通过特招考上陆军外语学校了。” 袍哥眉头一挑:“这所学校教的可不止是外语,出来的都是驻外外交武官啊……有意思,陈迹现在在哪?” “在青山精神病院!” 3、石中火,梦中身 青山医院,夜里十一点半。 负责今晚值班的医生老刘刚给自己续了一杯浓茶,轰的一声门被人踹开了。 “你们干什么的?”老刘怒喝。 “二刀,按住他。” “按到哪?” “桌子上吧。” 二刀大步流星走到老刘面前,咚的一声将老刘脑袋按在桌子上,半边脸火辣辣的疼。 袍哥推着陈硕与王慧玲两人,慢条斯理的走进病房:“陈硕交代,你收了他五万块钱,合谋把他大侄子关在精神病院里了?” 老刘怒吼:“来人,来人!有人医闹!”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但袍哥丝毫不慌,他只是脱掉自己的唐装,缓缓卷起衬衣的袖子,露出满臂的纹身与肌肉。 一头原始野兽面对猎物时褪下伪装,那么被他盯上的所有人都要珍惜生命。 当两个男护士出现在门口的刹那,袍哥身体微微右倾避开袭来一拳,下一秒,他雷霆般勾拳击中一名男护士下颌,将对方打成僵直状态。 还没等另一名男护士反应过来,袍哥如美洲豹般闪身来到他面前,再次勾拳击打下颌! “太弱了。” 直到话音落,才听见扑通两声,两名男护士如两根木棍似的倒地昏迷。 袍哥转身看向被按在桌子上的老刘:“还有人吗?” “没……没有了。” “能好好说话了吗?” “能!能!” “行,三个人蹲一排,”袍哥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陈迹到底有没有精神病?” “没有没有,”老刘说道:“他只是脑回路有点不正常,有轻微暴力倾向、抑郁倾向,不是真的有病。” 袍哥点了根烟:“奇怪了,他既然提前预判你们的操作,为什么最后还被你们弄进去了?” “他想利用你来报复我们!” 袍哥摇摇头:“不对,他能专门找到我贷款,肯定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那他直接给我钱,买你们两条腿不就行了?何必给自己弄进精神病院呢!” 陈硕:“……” 袍哥忽然问道:“他爸妈是不是你们害死的?” 陈硕欲哭无泪:“他父母是出车祸死的,肇事司机都找到了,跟我们没关系啊。” 袍哥示意陈硕伸手,然后把烟灰弹在对方的手心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爸妈刚走半年,你们做叔叔婶婶的就图谋人家房子,真不是东西。还有你这医生,你个老登以前就干过这种事吧?” 老刘慌忙道:“我以前没害过人,经手那些患者,都是犯了事不想进监狱,主动来找我开诊断证明的。” “哦?”袍哥若有所思:“那些人都犯过什么事?” “最近一个是叫王龙的道上人,做土方生意。半年前他开车撞死了一对夫妻……”老刘说到这里,突然惊恐的抬头看向袍哥。 嗤的一声,袍哥怔然将烟头按在了陈硕手心里,惨叫声响彻走廊。 袍哥披上黑色唐装,揪着老刘稀疏的头发往外走去:“我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进精神病院了。害这种孩子,你们真是缺了大德。二刀,给他们上点刑长长记性,我带这医生去趟六楼。王龙我认识,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陈硕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这里是医院啊,有监控,你不能在这里行凶!” 二刀挠了挠光头上的疤:“袍哥,立即执行?” “反复执行。” …… …… 病房里呼噜声此起彼伏,陈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静静盯着天花板。 他发现精神病院里的梦话格外多,也格外难以琢磨。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又听见了绿皮火车启动时哐当哐当的声响。 幼时的陈迹体弱多病,梦中总是听见喊杀声,父亲便只能常常带他去京城寻医。 没有钱的时候,两个人就买绿皮火车的站票。 他们会坐在两节车厢之间的空地,陈迹困了就躺在父亲怀里睡一会儿,饿的时候父亲就会从背包里取出泡面排队接热水,然后捧在手里让他先吃。 醒来时,陈迹趴在车门玻璃上就像十万个为什么,不停的问出奇怪的问题,而父亲则不厌其烦的回答。 后来等他12岁的时候病好了,父亲也做生意赚了钱,买了别墅。 夏天夜晚,母亲教他打着手电,在院子里寻找刚刚破土而出的蝉,盐水泡后,油炸着吃。 过年时,母亲会带着陈迹一起剪窗花,贴春联,蒸造型好看的花馒头。 病床上,陈迹出神间,轻轻用手指抹掉眼泪。 李青鸟不知何时来到他床边:“现在,你卖我一个东西,我可以再回答你一个问题。” 陈迹眼神空旷却深邃:“你想买什么?” “蝉。” “几岁的蝉?” “十二岁的蝉。” “不卖。” 这时,楼下传来陈硕的痛呼声,响彻医院。 没时间了。 陈迹翻身而起跳下病床,他从自己大腿内绑带上取下一柄匕首,扔下刀鞘径直奔向病房某一处。 他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也害怕做完之后的后果。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王龙,醉酒后撞死一男一女肇事逃逸,被撞者因耽误治疗导致死亡。隔天王龙到警局自首,却提前在青山精神病院开具诊断证明。法院本要对诊断证明进行审查,王龙家属纠集六十多名土方司机到法院闹事,最后不了了之,王龙逃脱审判,住进青山医院。 可你怎么能逃脱审判呢? 陈迹悄无声息来到王龙床边,奋力将匕首扎下去。 王龙猛然睁开双眼,用结实有力的双手抓住陈迹的手腕,他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不认识你吗?” 在诉讼过程中,陈迹一直让律师出面,所以他和王龙并未见过。但王龙想要与死者家属和解,自然找人调查过他。 所以当王龙看见陈迹出现在这里,就知道陈迹打的什么主意。 他急促说道:“我可以赔你更多的钱!很多钱!你父母走了,你得学会向前看!” 他不想再杀人了,如果再杀人,一辈子都得待在这里。 陈迹无声中将刀尖死死往下压去,一点点靠近王龙的胸口。 “找死!”王龙的力量终究比少年人大得多,他怒吼一声夺过陈迹的匕首,反手扎入陈迹左侧腰间,穿透肋骨。 王龙原本以为这一击,足以使陈迹丧失一切战斗力,可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夺刀的那一刻,陈迹根本没有抵抗,反而趁着他双手打开空档,如野兽般扑咬在他颈动脉上! 血液从陈迹唇齿间不断渗透而出,将枕头浸染成黑紫色。 陈迹感受着口齿间的腥甜,感受着血液喷入嘴巴,再流出的触觉。 第一次杀人复仇,他恐惧得心脏都在颤抖,可他死死咬着怎么也不松口。 王龙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疼痛,如电流般令他战栗,这是接近死亡的危机感。 他抽出刺入陈迹胸腹的匕首,再次狠狠捅了进去:“松口!” “松口!” “松口……” 随着一声声怒喝,一刀刀捅入,陈迹却毫无回应,唯有牙齿闭合的越来越紧,生生从王龙脖颈上咬下一块肉来。 王龙瞳孔开始涣散,他一边搅动着手里的匕首,一边喃喃道:“至于吗?至于吗……” 可王龙不懂的是,对陈迹来说,他的人生早就被那场车祸留在了过去,无穷无尽,无法解脱。 黑紫色的鲜血漫过洁白的枕头,就像漫过陈迹的人生。 咔哒一声,病房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袍哥披着黑色唐装、揪着老刘的头发出现在门口。 王龙右手终于松开刀柄,无力垂下。 陈迹则沾着满脸的鲜血抬起头来,望向袍哥,不知是恐惧还是肾上腺素迸发带来的后遗症,导致他浑身都在颤抖。 袍哥叹息道:“来晚了。” 陈迹跌坐床尾,捂着自己腰间的伤口,对袍哥轻声道:“抱歉。” 袍哥知道少年是在说利用自己的事,他咧嘴笑了笑:“没事。虽然你快死了,但现在认识一下也不晚,我本名叫陈冲,朋友们喜欢叫我一声袍哥。” “好的,袍哥。” “第一次杀人?事前不动声色,杀人时用尽全力,没一句废话,我喜欢,”袍哥将老刘踹倒一边,又自顾自的点了根烟。 陈迹惨笑:“还不是要死了。” 说话间,陈迹伤口处的血液还在不停汩汩流出。 “抽根烟吗?” “不抽。” “需要帮忙吗?” “我的手机在刘医生那里,应该录下了他和我二叔违法交易的证据,帮我发出去。” 袍哥没想到,这少年临死前还记得公平的报复每一个仇人…… 他坐在陈迹身边问道:“还有什么心愿吗?” “没有了,”陈迹声音越来越弱,一阵困意来袭,他却不舍得闭上眼睛,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弦月如钩。 病房里,病人们缓缓起身,默默地看着这边。 李青鸟来到陈迹身边,缓缓抚上了陈迹的双眼,轻声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四十九重天留不住你,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说完,他恢复痴傻的模样坐在床边,而袍哥将黑色唐装盖在陈迹身上,转身朝病房外的黑暗走去:“可惜,认识晚了。” …… (朋友们,我回来了,好久不见。) (除今天以外,每天18点更新。) 4、一刻钟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在莫名的回荡声中,陈迹不知自己在黑暗里徘徊了多久,仿佛在冰河里跋涉了一个世纪,始终无法拨开眼前的迷雾。 可这黑暗又仿佛只有一瞬,宛如石头相击时迸发的火星般短暂。 陈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只能听。 风声、雨声,甚至还有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仿佛有人用一叶扁舟,载着他穿过黑色云海。 陈迹想冲破黑暗,但身边的一切如胶水般粘稠,让他无法挣脱。 黑暗外,突然有人语气轻松的说道:“周大人,没有十足把握,我们也不会亲自登门。见到我们的那一刻,要么您好好配合,把景朝在洛城的谍探给抓出来,要么我们让您生不如死,没有别的选择。” 却听一个中年人震怒道:“不知我到底所犯何事,竟劳动两位在我府上大开杀戒,我并不认识什么景朝的谍探!” 先前那轻松的声音道:“上个月二十七日,您宴请匠作监李大人在东市白衣巷名竹苑饮酒,席间您从名竹苑赎回翠环姑娘赠予他,然而这翠环姑娘偏偏是个景朝的谍探,她已经把您供出来……不用我继续说下去了吧?” “翠环姑娘是谍探与我有何关系?我之前与她从无往来!” “你想要证据?” “对!” 屋子里,有女孩笑了起来:“我密谍司杀个谍探,何时需要有证据了?” 那位被审问的周大人不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唯有粗重的喘息声。 房间里,瓷器碎了一地,摆放装饰品的博古架也碎裂了,如一片废墟。 废墟之中,七八具尸体扭曲躺着,只剩下一个中年男人跌坐在地,头发散乱模样狼狈。 在他对面,一名年轻人身着黑色干练劲装,神态轻松玩味,不远处,还有一个身姿窈窕的黑衣少女蹲在太师椅上看戏。 这两名黑衣男女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却杀了一屋子的人。 黑暗中,陈迹忽然感觉,这些话语声像是一只手,抓住了正在沉入深渊的自己,从地狱重新拖回人间。 “周大人,你在洛城还有哪些同僚?现在不想说实话也没事,咱们还有一整晚可以消磨,”年轻人笑着说道:“稍等一下,我们把你藏匿在柴木巷的家眷带来,再看你愿不愿意说……” 下一刻。 屋内的一具尸体骤然坐起! 嘶! 陈迹猛然呼吸,如同溺水之人重获新生,贪婪的呼吸着。他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打破了屋里的沉闷。 陈迹从地板上坐起身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的刀伤,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了。 蹲在太师椅上的女孩豁然转头:“咦,云羊,你手法生疏啦,怎么杀个人都杀不利索?” 云羊狡辩:“不可能,肯定是他心脏长偏啦!” “失手就失手,丢不起人?” “那怎么办?” “再杀一次呗。” 此时此刻,陈迹心中有太多疑惑:自己为何重生,又重生到了哪里,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如果连重生这样神奇的事情都能发生,那么亲人是否还能再相见? 他睁开眼睛:“等等,我有话说……”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脚步声,所有人注意力被牵引过去。 却见十余名身穿同样黑色劲装的汉子,押着七八人进到院子里来,还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一男一女。 趁着这个空档,陈迹快速打量周围环境:屋子不大,左边是红木书桌,当中是两把太师椅和一张桌子。 书籍、笔墨纸砚散落着,一地狼藉。 穿越了? 这就是李青鸟所说的梦中世界吗? 自己似乎穿越到了一个刚刚死去之人身上,却不知道死者生前是什么身份。 陈迹很想停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但眼前的危机发生太快,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 思索间,十余名黑色劲装汉子将周大人的家眷按在地上跪下,其中一人抱拳禀报:“周成义藏匿的家眷悉数带到,此女子是他十年前从白衣巷赎身的,两个孩子是他俩的骨肉,一男一女,旁的人是管家和丫鬟。” 这十余名黑衣汉子面色坚毅,腰后都悬着一柄入鞘长刀。 云羊笑着蹲到女子面前:“这位夫人,您知道周大人是景朝谍探的事情吗?” 女子将小男孩死死抱在怀里,惊恐摇头:“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云羊从袖中抽出细长的银针来,闪电般在女子胸口刺了一下,女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歪倒在地。 气绝。 屋内响起一片哭嚎声,管家声嘶力竭的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啊老爷?!” 周成义却不回答,只是面色阴沉的看着这一幕。 云羊看了看他,又蹲在一个丫鬟面前:“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丫鬟结巴起来:“我……我家老爷每月只来两三次,我们想……想见他一面都难。” 云羊将银针刺过去,丫鬟想躲,可这银针快到根本躲不开,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针刺进自己胸口。 陈迹下意识的摸了下胸口。 云羊一路杀过去,直到小男孩面前,他笑眯眯的蹲下来却不看小男孩,而是直勾勾的盯着周成义:“小孩,你爹给你说过什么吗?” 周成义面庞抽动了一下:“你们宁朝以书礼立国,竟要虐杀一个孩童?” 云羊冷笑一声:“今年春,景朝骑兵南下,杀了我宁朝多少无辜百姓,我用跟你们讲诗书礼仪?另外,你去年买了个十岁女童养在家中,后又将她送给洛城知府,她难道就不是孩子?周大人,再不交代,你的孩子可就要死了。” “爹,救我!” 然而,周成义只是微微偏过头去,不听孩子的求救。 云羊吹了一声口哨:“心这么狠,看来是抓到海东青级别以上的大探子了,让你在眼皮子底下蛰伏这么多年,真让人惭愧啊。” 刺。 男孩气绝倒下。 陈迹默默的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还没来及闭上,瞪大了盯着他。 周成义脑门上青筋跳动。 这时,名为皎兔的少女来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刚刚你母亲只抱住你弟弟,你看见了吗?” 小女孩惊恐的点点头。 皎兔又道:“你若愿意跟我走,叫我一声姐姐,我不杀你。” 可小女孩并未答应,只是茫然无措又恐惧的看向自己父亲。 “这世道,女孩子软弱会吃很多的苦,”皎兔笑了笑,将小女孩搂入怀中:“别怕,很快的。” 她从发丝间抽出一枚与云羊一样的银针,亲手刺入小女孩的后脖颈,小女孩瞬间绵软的摊在皎兔怀里再无声息。 陈迹瞳孔微缩。 云羊看着这一幕毫不在意,他来到仅存的管家和陈迹面前:“少年郎,刚刚算你命大,既然侥幸不死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谁先开口给情报,谁就能活。” 管家立马膝行向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位大人,我说,你想知道的我都说!让我活!” 云羊乐了:“我就喜欢这卖主求荣的戏码!” 一旁陈迹也开口道:“我没有情报,但给我两刻钟,我帮你把情报找出来。” 管家赶忙解释:“他不过是个医馆小学徒,能知道什么情报?您听我说!” 云羊看向陈迹,面色诚恳:“你的情报我要等两刻钟,还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所以非常抱歉……啊你!” 他正调侃时,却见陈迹忽然朝管家扑去,将管家死死按在地上。 弹指间,一枚不知何时藏在陈迹手里的碎瓷片,割开了管家的脖颈,可惜他没有太多杀人经验,第一次竟没割到大动脉。 云羊与皎兔都没出手阻止。 管家惊慌失措间,躺在地上奋力用拳头挥打陈迹的脸颊,可陈迹不偏不躲,再次攥紧瓷片割了下去。 这第二次抹喉,管家脖颈大动脉才被割破,喷泉般的鲜血迸射而出。 管家死了。 陈迹缓缓起身,他的眼角被管家捶破,手掌也因为将碎瓷片攥得太紧而割伤,鲜血一滴滴坠落地面。 皎兔眼睛亮了一下。 云羊也来了兴致:“你很想活?” 陈迹喘息道:“我没有情报,但是给我两刻钟,我把情报给你找出来。” “哦?”云羊挑挑眉毛:“成交,但我只给你一刻钟。” 5、碎瓷片 只有一刻钟。 很短暂。 陈迹不再废话,他迅速在书房内巡视一圈,目光在散落的书卷与宣纸上停留下来,快速翻起书架上的书籍。 “宣纸都是空白的,书籍也都是世面上能见到的,里面没有任何夹带,”皎兔提醒道。 陈迹转身走去院里。 这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他仔细观察着院落的每一处细节,尝试着寻找蛛丝马迹。陈迹心里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十足的把握找到线索,刚刚那么说,不过是因为面对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蛇蝎,不那么说可能立马就会死。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云羊渐渐失去耐心:“太慢了太慢了,需要增加一项游戏,看见这院子里的梧桐树了吗,你找线索期间,每掉落一片叶子,我便在你身上刺一针。” 话音刚落,便有一片叶子从枝干上脱落下来。 云羊抬手于空中拈住枯黄的叶子感慨道:“你的运气还真不好啊。” 说着,他走到陈迹面前一针刺入少年的虎口。 陈迹的面色骤然涨红,整个人因剧烈疼痛弯下了腰,时值寒秋,他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却一滴接一滴落下。 他心中痛骂云羊变态,却无法缓解这疼痛半点。 云羊慢条斯理道:“因为疼痛耽误的时间,也算在那一刻钟内。” 陈迹扶着梧桐树缓缓直起腰,一步一步挪进厨房,他必须在第二片叶子掉落之前找到线索! 厨房内,无非是一个青砖砌好的灶台,一堆装着调料的瓶瓶罐罐。 屋内干净整洁,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陈迹检查所有瓶瓶罐罐后从厨房走出来,然而,刚刚走出厨房的他竟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喃喃自语:“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错过了什么细节。” 云羊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打着哈欠,把玩着自己指尖的银针:“你快没时间了,看来我浪费了一刻钟。” 陈迹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极力思考着自己刚刚到底错过了什么细节! 正思索间,梧桐树上又落下了一片叶子,云羊又一针刺入他的耳后。 刹那间,陈迹弯腰蹲在地上,如虾米般蜷缩着动弹不得,几乎休克过去。 但这一次,没有等云羊催促,他便已经直起身返回厨房,拎出两个罐子来,里面都是细细的白色晶状粉末。 云羊好奇撇了一眼:“两罐盐,有什么问题么?” “一个厨房为什么会放两罐盐?”陈迹说着,从其中一个陶罐里捏出一抹细细的白色粉末在指尖揉搓:“这不是盐。” “不是盐?”云羊好奇,他和皎兔擅长的是杀人和善后、甩锅、抢功,在寻找蛛丝马迹方面还真是弱项。 陈迹递出手指给云羊:“尝尝什么味道。” 云羊没好气道:“你小子倒是挺谨慎,万一有毒呢?我不尝。” 皎兔笑出声来。 若不是这一地的尸体,这蛇蝎少女笑起来应该挺可爱的。 云羊冷着脸:“赶紧尝。” 陈迹捏了点白色粉末塞进嘴中:“入口极涩,无明显味道。” 他陷入沉思。 这玩意会是什么呢? 陈迹快速搜索着自己脑中的记忆,试图从一些看过的书籍里寻找答案。 等等,这是明矾! 一些军事情报科普类的书籍里提到过,明矾是情报战中,用来书写秘信的主要材料之一。 用明矾水写字,干涸后字迹会隐去。这项间谍技术起源于十三世纪,直到一战、二战时开始频繁被间谍使用。 陈迹思索了许久,他笃定自己找到了答案:景朝谍探是用明矾来书写秘信的,周成义将这个东西藏于家中与盐放在一起混淆视线,放在离自己这么近、这么方便的地方,说明秘信往来应该非常频繁,那么……周成义家里一定有他与其他谍探往来的秘信吧。 他立刻从厨房取了醋坛子返回书房,将一张张雪白的宣纸铺在桌子上,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沾着醋轻轻擦拭宣纸的每一处。 连续擦了五六张宣纸,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秋时节,陈迹的额头结出细密的汗珠。 他转头看向周成义,只见对方面色平稳,并不慌张。 难道自己猜错了? 不,绝对没有错!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那梧桐树上的枯黄叶子如下雨般落下,云羊露出微笑:“你的运气不够好啊……” “找到了!” “嗯?”云羊目光被吸引过去。 陈迹在抹到第十二张宣纸时,被淡黄色醋液抹过的地方,显出一行红字来:“城东丽景巷李记甜水铺子,有危难可立即前往。” 云羊看见这些字迹,双目顿时炯炯有神:“这是景朝谍探建了新据点,搞不好有景朝军情司大人物来洛城了!” 说着,他看向皎兔:“有大功!” 皎兔想了想:“把这小子宰了,功劳归我们。” “不行,我答应不杀他了。反正他也不是咱们密谍司的人,功劳总归会算在你我头上。” “好吧……” 反观周成义,这位景朝谍探面如死灰。 他不再伪装,当即从腰带中抽出一柄隐藏的软剑向陈迹扑来,竟是要拼死杀人。 这位景朝谍探快速奔袭间,眨眼便褪去刚刚的狼狈姿态,凶狠如猛兽。 陈迹向后飞退,而另一边的皎兔突然如魅影似的闪跃而起,宛如蝴蝶飞舞。 却见她拦住周成义去路,双方身影一闪而过时,她两指之间的银针如蜻蜓点水似的在周成义腰间一刺。 轰的一声,周成义失去力气摔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也正是此时,一股冰凉的气流从周成义身体里翻涌出来,黑夜里如一头灰白、流动的蛟龙,钻入陈迹的身体里。 这是他十七年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感觉,那冰流如雪山之上的冰川水,清冽又澄澈,在他血液中不停游走。 这冰流从何而来?因何而来?陈迹不知道。 今晚所见这一幕幕,往日只会出现在电影里,这个世界与他认知的世界完全不同! 陈迹观察皎兔与云羊,发现这两人好像并没有看见刚刚那一幕,难道只有自己能看见吗? 云羊见周成义再无反抗能力,饶有兴致的转头看向陈迹:“你一个医馆学徒怎么会懂这些?” 陈迹不假思索解释道:“明矾可以入药,有止血、治疗溃疡、止痛的功效,所以我对这东西有所了解。” “哦?”云羊从罐子里捏了点明矾塞进嘴里:“正好最近上火,嘴里长了溃疡。” 皎兔笔直的站在周成义背上:“什么时候了还闲聊,先遣人去丽景巷,将那李记甜水铺子端了。” 当即,八名待命的黑衣汉子出门上马,直奔丽景巷疾驰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踩在午夜的青石板路上,撕破了夜色的宁静。 陈迹问道:“我能走了吗?” “额……恐怕不行,”云羊摇摇头。 “反悔?” “那倒也不是,方才我只说了你能活,但我可没说要放你走,”云羊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我得把你抓到內狱去,好好审问一下才行。” “审问什么?” “比如你一个靖王府的太医馆学徒,为何会半夜出现在周成义府上?靖王是不是已经通过周成义和北方景朝勾连,意图借景朝之力谋逆?”云羊摊手:“你看,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呢。” 皎兔引诱道:“周成义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但你若是能把靖王攀咬出来,我们给你荣华富贵!” 陈迹暗叹自己境况之复杂,似乎超出想象了。 景朝在哪?靖王又是谁? 死者生前社会关系这么复杂吗? 他回应道:“我是来送药的,被无辜牵连。” 陈迹这么回答,是因为他在厨房还看见了两包写着“太平医馆”的药材,黄纸包裹着放在厨房的砂锅火炉旁,尚未拆封。 云羊摇摇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只信我审讯出来的答案。” 陈迹话锋一转:“你想抓那个景朝军情司的大人物?” “抓捕他的人已经去了。” “你们在丽景巷甜水铺子是抓不到那个人的,那里明显只是个用来协助周成义逃跑的地方,不会有大人物。” 云羊面带思索:“你还有别的线索?” 陈迹闭口不谈。 云羊来到陈迹面前,中指与食指夹着那根纤细的银针在陈迹肩窝轻轻一点。 刹那间,陈迹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疼痛侵袭而来,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汗就将衣服打湿。不过这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又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刚都是错觉。 云羊漫不经心道:“这种手段,我还有很多。行走江湖这些年,能扛过我三针的人都屈指可数。” 然而陈迹依然闭口不言。 云羊又刺一针在陈迹手背上,少年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却一声不吭。 云羊再连刺两针,陈迹依旧一言不发。 “这都能扛住?”云羊惊叹。 下一秒,陈迹手心里突然翻出碎瓷片,颤抖着朝自己脖颈大动脉抹去! 那枚碎瓷片,竟是一直都藏在他手心里的。 碎瓷片快到脖颈处骤然停止,只见云羊抓住陈迹的手腕:“以死相逼?” “算了,再耽误下去大功劳就跑了,”皎兔竖起三根手指:“我以我母亲的名誉发誓,你只要说出情报助我俩立功,我还你自由。” 云羊竖起三根手指:“我也以我父母的名誉发誓,若撒谎就让他们永堕无间炼狱。” 陈迹沉默不言,思索着这誓言的含金量。 这个时代的人应该是迷信的,所以誓言的分量很重……不行,还是不能信。 但如果自己展现出了足够的能力,让自己足够有用,是否能赌一条命来? 最终,他喘息着说道:“那宣纸一定是买来时就写上明矾水字迹了,八成还是你口中那位景朝大人物亲手所写,所以你们这时候要找线索就不该去丽景巷,而是找那家卖宣纸的店铺,这个店铺才是最重要情报的渠道。” 6、同僚 “洛城里面卖宣纸的店铺少说二十家,背后都是达官显贵,我去哪一家?”皎兔翻了个白眼。 陈迹:“那就得问周大人了。” 皎兔从周成义背上跳下来,将对方翻过身来:“周大人?” “哎呀,周大人?!” 却见周成义面色乌青,双目圆睁,已经死了。 “皎兔,你失手把他杀了!”云羊怪叫起来。 皎兔翻了个白眼:“少给我甩锅,他是毒死的。” 云羊奇怪:“他嘴里毒囊被我摘了啊。” 皎兔:“他身上肯定还在其他地方藏着毒药,刚刚想杀这小子是假,偷偷从身上取毒才是真。” “那也是你的责任,你负责看守他的。” “你要再给我甩锅,我就翻脸了。” 云羊:“不好意思,本能反应……” 皎兔看向陈迹:“一家家找太慢了,时间拖久了肯定会丢了这条大鱼,你有什么办法么?” 陈迹缓缓起身,走到桌子旁,他的手掌细细抚过宣纸的纹路:“宣纸都是手工制成,每个匠人的习惯都不一样,有人喜欢多放一些青檀皮,有人喜欢多放一点稻草。有人用石磨打浆的时候喜欢磨细一点,有人喜欢偷懒磨粗一点,宣纸的工艺,决定了它的价格……找到同样的纸张,就能找到这家店铺。” 皎兔凑近了弯腰细细观察宣纸纹理,以前宣纸在她眼里都是一个样子的…… …… …… 此时,院外响起叩门声,有人拿起周府大门上的铜环,有节奏的撞击着大门。 门外,一个沧桑沙哑的声音问道:“周大人,陈迹在你府上吗?” 刹那间,院内的云羊、皎兔、所有黑衣汉子,连同陈迹,一同望向声音来处。 咚咚咚。 叩门声再次响起,大门上的兽首衔环撞击在红漆门上,不疾不徐,却有着莫名的压迫感。 夜深人静之时,敲门声显得格外突兀。 院里的黑衣汉子们缓缓将腰刀拔出,不发出一点声响,等待云羊指示。 这些人是精锐中的精锐,陈迹回忆自己从穿越过来到现在,竟没一个人多说一句废话。 咚咚咚。 门外之人见没有应答,那沧桑的声音便再次问道:“陈迹,在里面吗?” 陈迹有些茫然。 谁会来找自己? 他看向云羊,却见这位年轻人面色明灭不定,思索片刻后才对一名黑衣汉子使了眼色:“把尸体都拉进屋里去。” 皎兔看向云羊:“来的是谁?” “不必紧张,我听出是谁了,”云羊走去抬起门闩。 大门打开,却见门外的黑夜里,站着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对方身穿灰色长衫,脚踩一双白底黑布鞋,满脸的皱纹如同干涸大地上的沟壑。 老人胡子蓄到了胸前,头发以青色发簪挽在头顶,须发皆雪白,老得不能再老了。 老人见到云羊也有些意外,云羊则换了一副笑脸:“姚太医,许久没见,您的身子骨还硬朗?” 老人沉默片刻:“是你,你不该在京城吗,怎么来洛城了。” 云羊解释:“临时有事,所以就来了。刚好今晚来拜访周大人的时候遇见陈迹,便留他说说话。” 老人问道:“内相的腿疾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他还夸您是神医来着,早些年在柴碳局落下的风寒毛病终于给治好了,”云羊笑着说道:“可惜您没留在京城,不然圣上早就召您进宫了。” “圣上的病我治不好,”老人话锋一转:“陈迹呢,药既送到,也该回去了。” 云羊思索片刻:“陈迹,快跟师父回去吧,看姚太医多关心你,一把年纪了还走这么远来接人。” 陈迹没想到云羊竟愿意放人……似乎是因为老人提及‘内相’的缘故? 他赶忙往外走去,经过皎兔身边时,却被对方一把拉住:“回去了别乱说话哦,我们还会去找你的。” 陈迹没有说话,迅速走出门外:“师父,咱们回去吧。” “嗯。” 姚太医背着双手,佝着背,晃晃悠悠的往长街深处走去,一句话都没再多问。 陈迹感觉背后有两道目光如钩子般盯着他的后背,他转头看去,云羊和皎兔在门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云羊与皎兔一袭黑衣,两人的样貌都很俊美,腰背挺拔,是那种走在街上看一眼都赏心悦目的存在。 可就这两个人,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好像人命就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蛇蝎,这是陈迹对两个人最深刻的印象。 陈迹小跑两步跟在老人身后,哐的一声,周府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呼,陈迹松了口气。 这似乎是一个人命如草的世界。 穿越之初,他并没有过多的求生欲,只是如旁观者一般观察着一切,自己生或死其实并不是很重要。 可既然自己都能重生一次,那自己的父母是否也有机会重生?这对他至关重要。 得先活下来。 “师父,谢谢您来接我,”陈迹说的是真心话,很诚恳。 老人却感慨:“我要知道今晚是密谍司的人在这里,我就不来了。” 陈迹:“……” 什么意思? 徒弟就不要了呗? 老人自顾自的嘀咕着:“奇怪,明明出门前算的卦象是大吉,还以为能捡到金元宝……吉个鸡毛啊。” 这话给陈迹听糊涂了:“师父,您不问问今晚……” 老人走在前面,背对着他抬起一只手来挡住话题:“你等等,千万别说给我听,这种麻烦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知道了准没好事。我能活到九十二岁,靠得就是不管闲事。” 陈迹:“您倒是挺会趋吉避凶的……” 老人停下脚步:“药送到了,药钱呢?” 陈迹怔住,他哪里知道还有药钱这事:“忘了找周大人要了……” 老人不乐意的回头:“你回去找他们要。” 陈迹干脆果断:“我不去。” 老人琢磨了很久:“那这药钱你来补上。” 陈迹转移话题:“……您跟他们很熟啊?” 老人道:“早些年在京城的时候打过交道,这群人心狠手辣,一贯喜欢做些天怒人怨的事情,以后街上遇见了就装作不认识。或者,你以后上街了装作不认识我也行。” 陈迹:“……” 老人自言自语道:“密谍司的大人物亲至,洛城恐怕要不太平了。” 长街幽静,洛城仿佛睡着了一般,连平日里最热闹的东市也安静下来,灯火熄灭了许多。 打更人咯吱窝里夹着白色的灯笼,与他们迎面而过,百无聊赖的敲着三更天的锣,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走到一处十字路口时,陈迹忽然看见这位师父从袖子里取出三枚铜钱来。 下一秒,老人抬头看了一眼星辰方位,蹲下身子,在青石板路上将铜钱掷了六次卦:“嗯……走左边。” “师父,右边有什么危险吗?”陈迹好奇。 “危险倒也没有,看卦象可能会碰到乞儿,我这人上年纪以后多了点同情心,看见了可能会扔钱给他,所以就绕路不看,”老人淡然解释。 陈迹:“……” …… …… 周府内,皎兔蹲在太师椅上托着下巴望向夜空:“就这么放他走了?因为他师父和内相认识?” “怎么会,内相大人是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的主儿。别说姚太医的徒弟了,真挡了内相的路,姚太医也得死。” 皎兔叹气:“好吧,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是景朝谍探?” “必然是,”云羊笃定道:“寻常学徒哪里扛得住我这几针?早就痛昏过去了。另外,你看他那随机应变的能力,也绝不是一个医馆学徒能做到的。” 皎兔疑惑:“那还放他走?” 云羊笑了笑:“若他真是谍探,那他今晚就是来与周成义接头传递消息的,景朝军情司也一定知道这件事情。今晚周成义失踪之后,他却还活着,军情司必然认定是他出卖了周成义。” 皎兔眼睛一亮:“景朝对待叛徒向来严苛,一定会派人来除掉他。到时候,我们可以把来杀他的人抓了,再立一功!” “没错!” 过了好一会儿,一名黑衣汉子回来禀报:“两位大人,按照宣纸纹路,找到了两家对应的宣纸铺,里面的掌柜和伙计正被押往洛城內狱。” 皎兔起身:“我去连夜审讯!” 云羊伸了个懒腰:“那我来处理尸体吧,处理完我早点回去休息。” “先说说咱俩得功劳怎么算!” “当然是五五分了。” “不行。” 云羊挑挑眉毛:“为什么不行。” 皎兔:“今晚我杀了九个人,你才杀了六个,周成义也是我擒住的,六四分,不然你以后别邀请我一起行动。” 云羊感慨:“同僚之间的人际关系,真是比尸体还难处理啊,六四就六四。” 皎兔从太师椅上跳下来,领着黑衣汉子们兴高采烈的走了,唯独留下云羊一人善后。 当所有人走后,云羊从袖子里掏出十来张巴掌大的……皮影戏人。 他以银针逐个刺破每具尸体的手腕,从里面挤出一滴滴鲜血来。 紧接着,他又将那一滴滴鲜血粘在银针上为一张张皮影人点睛。 血液深入皮影人的眼睛,一片殷红,小人也仿佛灵动起来。 “成了!” 下一刻,院子里所有死去的尸体竟一个个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跟随云羊往周府外走去。 一行人排成队不知道在长街走了多久,云羊忽然看到一个小乞儿盖着草席窝在路边,因天气寒冷,小乞儿蜷缩成一团。 云羊凝视对方许久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钱扔在地上,这才带着十余具尸体走入黑夜。 7、父母 长街寂静,一座座灰檐楼宇高低错落,弯起的檐角,如夜晚这黑色海洋里的浪花,凝固在时间里。 姚老头背着双手在前面慢吞吞走着,陈迹沉默寡言的跟在后面,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北俱芦洲在哪,您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李青鸟的年轻人,四十九重天又是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问,只能将那些疑问埋在心底。 姚老头疑惑:“你平时嘴碎得跟破棉布一样,今儿怎么消停了?” 陈迹心中一紧:“还是因为周府里的事情,您不让我提。” 姚老头忽然问道:“你杀人了?” 陈迹沉默许久:“没有。” 姚老头轻呵一声,不再多问。 这一路上,老人竟真的再也没过问今晚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陈迹才远远看到靖王府那宽阔的朱漆大门,门前侍卫持戟而立,身披铁甲,门两旁的石狮子威武霸道。 灰色的瓦檐下挂着两只白灯笼,上写“靖王府”三字,门上有匾额,以金漆写着“正大光明”。 姚太医并未从正门进,而是领着陈迹往王府侧面走去,那里开着一家紧紧依着王府的医馆,名为‘太平’。 门上匾额写着四个大字“概不赊欠”。 姚老头推开医馆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屋内,长长的柜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 外面是黑暗的长街与夜色,屋内是橙红色的暖光,仿佛世界黑白,只有这医馆有了颜色。 又仿佛只要陈迹走进去,便能在此遮风避雨,获得安宁。 姚老头站在门内回头斜睨着陈迹:“手里的东西扔了吧,医馆里不需要这玩意。” 陈迹一怔,将手心里仍旧攥着的碎瓷片扔掉,碎瓷片上还沾着血。 他看着医馆那高高的门槛,还有姚老头那佝偻的背影,最终还是踏进门内,关上门,将黑夜挡在门外。 …… …… 这医馆是个小四合院,与王府只有一墙之隔,院子当中一颗虬结的杏树。 树枝顶端伫立着一只雄壮的乌鸦,见有人来便飞走了。 姚老头似是累了,摆摆手道:“睡觉去吧。” 陈迹却站在原地没动……去哪睡觉?这四合院后厢有三间屋子,他不知道该去哪一间才是正确选择,万一走错地方了恐怕会引起疑心。 姚老头见他没动弹,便狐疑回头:“怎么不去睡觉?” 话音落,西厢房钻出个披着长衫的瘦高少年来,看着陈迹嫌弃道:“陈迹,去送个药而已耽误这么久,还劳烦师父去找你……师父,您走累了吧,我给您烧点水,泡泡脚再休息啊。” 陈迹默默的看着这位……师兄。 一个人怎么能把马屁拍得如此具体? 姚老头道:“都滚去睡觉,不要耽误了明日的早课。” “好嘞,”瘦高少年干脆利落的钻回西厢房。 陈迹跟着走进去,屋内是个大通铺,最里面躺着个魁梧的身影呼呼大睡,对外界刚刚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瘦高师兄睡在通铺中间,他的床位则在门边上。 学徒寝房里木窗破旧,除了一些盆盆罐罐便没有别的家具。 昏暗的屋中,瘦高师兄披着被子坐在通铺上,眼神烁烁的盯着陈迹,压低了声音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怎的去了这么久?” “什么事都没有,”陈迹摇摇头,疲惫的爬进被窝里,静静看着房顶木梁,还有结久的蛛网。 那瘦高师兄翻了个身躺下,嘴里嘁了一声:“不说算了!”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余呼吸声。 也只有这一刻,陈迹才能停下来好好思考自己的处境:皎兔和云羊会放过他吗?必然不会。 今晚自己展现出的能力绝非医馆学徒所有,而自己又恰巧出现在景朝谍探的家中,那蛇蝎二人怎么可能会不怀疑? 可他们为何会放过自己呢?是因为自己师父的身份,还是对方另有别的打算? 不管因为什么,陈迹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医馆中,这医馆毗邻王府,对方想做什么恐怕都有顾忌吧。 正思索间,陈迹瞳孔骤然收缩。 他丹田内一股冰冷的气息正蔓延全身,吞噬着肌肉、骨骼、血液里的温度。 那是……周成义死亡时钻进他体内的一股冰流,当时只觉得冰凉,仿佛是一种错觉,而现在它却像是被困在陈迹身体内的一头猛兽,愤怒的寻找着出口,可始终都无法冲出陈迹的身体。 砰。 陈迹听见自己血液流淌声如雪崩,宛如血管流淌着的不再是血,而是冰沙。 瘦削的身体里像是藏着一柄剑,又像是藏着一条数千年前就存在的龙,陈迹仿佛置身于黑暗幽潭之中,绝望的被一只手拖入潭底。 冰冷刺骨。 陈迹挣扎着转头看向屋内其他人,却发现他们睡得正香,什么都没察觉。他裹紧了被子,可这寒气是自内向外的,哪怕他把自己全都蒙在被子里也无济于事。 难道是被周成义的冤魂缠身了? 渐渐地,不等他想明白,便蜷缩成一团,陷入浑浑噩噩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天边传来嘹亮的鸡鸣声,声音像是穿透层层薄雾到来,将薄雾撕碎。 陈迹从床上惊醒坐起,犹如刚刚被人从水中捞出来似的,贪婪地呼吸着。 他的手脚冰凉,刚刚发生的并不是梦,那冰流还在肆虐着。 …… …… 窗外,微薄的阳光被白纸窗隔挡,屋内昏暗。 旁边还有两位师兄弟正并排蒙头大睡,鸡鸣声似乎没有影响到他们,依旧打着呼噜。 正当陈迹怔然间,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 却见他的那位师父“姚老头”,手持一根竹条站在门口,满脸嫌弃道:“鸡鸣了都不起床,知道的人知道你们是学徒,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哪个世家的嫡长子呢。” 说着,他挥舞着竹条抽打过来。 陈迹挣扎着翻身而起披上衣服,躲到一边去:“师父,我已经起来了!” 姚老头见状去抽其他人,却听一阵哀嚎声响起,两位师兄弟被竹条抽得抱头鼠窜:“师父别打了!起来了起来了!” 但不管这两位师兄弟如何躲避,竹条总是精准的落在他们身上,那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明明已经九十二岁了,身手却格外敏捷。 姚老头挥舞着竹条将三人赶去院子中,冷声道:“站桩!” 陈迹本以为太医馆的早课会是背诵医书,没想到竟是站桩? 他转头看去,却见两位师兄弟同时摆出古怪的姿势,不是马步,更像是一种肩扛巨石攀登山脊的姿态。 还没等他偷学,啪的一声,竹条已清脆的落在他身上,当竹条与身体接触的瞬间,像是一种疼痛从骨头缝里炸开了。 钻心的疼痛伴随着寒冷虚弱感,顿时令陈迹几乎昏厥,他学着两位师兄弟的模样站起桩来,而姚老头则冷笑着:“别在我这里装柔弱,不好使。也别以为拍拍马屁,我就不会揍你了。” 说着,竹条又落在了那位瘦高师兄身上:“刘曲星,我说的不是你吗?你这站的什么鬼东西?” 刘曲星带着哭腔:“师父,我们不是学医的吗,干嘛天天学这个啊?” 姚老头冷笑着又抽了一击竹条:“还敢顶嘴?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没有精气神,学什么都学不成!” 短短一刻钟,师兄弟三人被竹条抽得鬼哭狼嚎,陈迹也是头一次被体罚,而且还是三兄弟中挨得竹条最多的那一个,因为他对这姿势最生疏。 只是。 站桩的某一刻,一股暖流由陈迹腰后涌出,将昨夜的寒气慢慢抵消掉。 这种暖流时有时无……或者说是,站桩的动作对了,它便滋生,动作不对,便没有。 陈迹循着感觉改变姿势,当腰后有暖流涌出时便维持住姿势不再动弹。就仿佛有人给你准备好了答案,照着描就行了。 姚老头此时走到他身边,本想随手抽一竹条,却发现陈迹姿势完全正确,抬起的手竟是没有理由抽下去了…… 再后来,姚老头干脆不看他了,只抽打另外两位师兄弟。 陈迹不知这姿势有何特别之处,竟能抵消冰流,他默默观察其他师兄弟的模样,似乎并不觉得这站桩有何好处。 难道只有他能感觉到这股暖流吗? 半个时辰过去,陈迹体内冰流被压制着回到丹田一动不动,他松了口气,若这冰流继续肆虐,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日都难说。 姚老头冷笑着:“行了,今天早课结束,陈迹有进步。” 师兄弟三人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身上的伤势,现在脱掉衣服,一准全身都是青紫色。 “赶紧给我滚去正堂门口等着你们家人,今天是交学银的日子,我要是见不到学银,你们立马给我卷铺盖回家!”姚老头冷声道:“陈迹,待会儿你家人来了记得要钱,昨晚损失的药钱三百二十文,一文都不能少。” 陈迹怔了一下。 家人…… 自己在这个世界还有家人吗? 8、同年同月同日生 家人…… 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陈迹只能小心翼翼的触摸着这个世界,感知它的神秘与危机。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坠落深渊。 家人两个字,对他有种独特的吸引力。 陈迹很清醒的意识到,所谓家人不过是自己这具身体的家人,而他则是一个对方死去后闯入这个世界的偷渡客。 可心中便不免升起一丝好奇……万一他父母离世之后,也来到了这个世界呢? 早课结束,陈迹师兄弟三人蹲在院子东南角的大水缸旁边洗漱。 他拿了一根柳条,将里面的柳枝木按压成刷子状,学着其他师兄弟的模样,生硬的刮起牙齿来。 那位昨晚睡得很死、高高壮壮的师兄,龇牙咧嘴的蹲在地上:“师父今天脾气大,千万别惹他,疼死了,我爹都没揍我这么狠过!” 陈迹吐掉嘴里的盐水,试探道:“也许练这个有用?” 刘曲星撇撇嘴:“有什么用啊,都练一年多了啥感觉也没有,你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陈迹摇摇头,他确认了,那暖流确实只他自己能感觉到。 那位高高壮壮的师兄一边刷牙一边问道:“刘曲星,你娘待会儿来的时候,还会带上次那种好吃的油饼子吗?” 瘦瘦的刘曲星翻了个白眼,吐掉漱口水:“佘登科,你少惦记我娘送来的吃食。” 佘登科不乐意了:“都是同门师兄弟,吃你点东西怎么了?” 陈迹乐呵呵笑道:“对啊,吃你点东西怎么了?” 此时,姚老头拎着竹条从主屋里出来:“还有心情说笑,等明天我考校你们学业的时候,看你们还能不能笑得出来,都给我滚去正堂背书去。” 洗漱之后,三个师兄弟连早饭都没吃,便排排坐在医馆的门槛上,一人捧着一本医书翻着。 大家其实心思早就不在书上了,只眼巴巴等着家人来送钱送吃的,唯有陈迹默默的翻着,因为他要填补的空白太多。 佘登科道:“师父明天考校学问,师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不准偷偷温习,听到没?” 刘曲星眼珠子转了转:“我最近都没翻过书,之前师父教的我也都忘了。” 佘登科冷笑着捏紧拳头:“你小子最好说的是实话!” 刘曲星缩了缩脖子:“你咋不说陈迹呢,早上他挨的竹条最少,这会儿还在看书!” 佘登科将陈迹手里的书合上:“不准看了,明天一起挨揍。我爹找人给我算过,能活到七十多岁呢,师父他揍不死我!” 陈迹:“……八字这么硬的吗?” 时光好像回到了严酷却美好的高中时代,大家勾肩搭背着上课、放学,一起在操场上挥汗如雨,一起挨老师的骂。 陈迹思索,如果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能接受吗?好像也可以。 没等一会儿,却见刘曲星腾的一下蹿了出去,迎上了一位身穿青色襦裙的中年女人。 女人头上带着银钗,踩着一双绣花鞋,典雅又温和,身后还跟着个丫鬟。 她看见刘曲星时便笑起来,笑得格外温柔:“星儿,近来可有惹师父生气?” “没有没有,师父可喜欢我了,我哪里会惹他老人家生气,”刘曲星乐呵呵将一个包袱交给对方:“娘,这是我的换洗衣服,您回去给我洗了。” 佘登科坐在门槛上冷笑一声:“没出息,多大的人了还把衣服囤着给娘洗!” 女人接过衣物,将丫鬟手里的一个木盒子和一个布包裹递给刘曲星:“布包裹里是这个月的学银,还有换洗的衣物。盒子里是娘给你做的一些点心,可分给师兄弟们吃。” 这一瞬,陈迹分明听到佘登科咽了口唾沫。 然而刘曲星并没有将点心拿给他们,当场打开了盒子,将里面的油饼子、绿豆糕,一个个塞进嘴巴里。 眼瞅着刘曲星塞了两刻钟,终于将点心全都塞到了嗓子眼,这才把盒子又还给了女人:“娘,您把盒子拿回去吧。” 陈迹:啊? 佘登科喃喃道:“你他娘的……” 母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刘曲星这才兴高采烈的拎着布包裹回来,迈过门槛儿的时候还打了个饱嗝。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参差错落的楼宇之间,孩童在小巷子里追逐打闹,女人端着盆子去洛河边浆洗衣物。 有人赶着牛车往东去,牛会甩着尾巴拉下粪便,整条街道弥漫着一股沾着泥土的草腥味。 陈迹沉浸其中。 佘登科与陈迹就这么眼巴巴的等着,直到中午时,才有一名干练的汉子提着包袱赶来。 皮肤黝黑的汉子上身短襦,下身灰布裤子,袖子撸起到臂膀露出扭曲的纹身来:“老幺!” “三哥!”佘登科眼睛顿时亮了。 那汉子爽朗笑道:“早起去东市给人帮手耽误了时间,给,这是娘给你准备的两挂腊肉,一挂给你师父,一挂你自己留着吃。” “哪来的肉?!”佘登科惊喜道。 “我和大哥前些天进山里遇到一头山猪,可惜是公的,有些腥臊味,”三哥笑着回应。 佘登科眉开眼笑:“有肉吃就不错了,哪还管什么腥臊味!” “走了,今晚东市有大户人家办堂会,我去帮着搭搭台子,还能蹭场戏看,”三哥雷厉风行,转身便走,毫不扭捏。 佘登科大步流星的回到医馆,刘曲星靠在门框上酸道:“我听说公山猪的肉都有尿骚味……” 陈迹赞叹:“刘师兄,你简直就是咱医馆的道德洼地啊。” 佘登科狠狠瞪刘曲星一眼:“信不信我把你门牙掰了?” 刘曲星立马缩了缩脖子,他转头又看向陈迹:“这个点儿还没来,你家人应该是不来了吧?” 陈迹摇摇头:“不知道。” 刘曲星幸灾乐祸道:“别是不愿意给你交学银了吧,每月两百文对一般家庭确实不是小数目了。或者你去跟师父求求情,让他宽限宽限。” 话音刚落,姚老头站在柜台后面一边清点账目,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师不顺路,医不叩门,我只教诚心之人。若是你家人连两百文都嫌多,你也就不用学了。” “明白的师父,”陈迹回应道。 佘登科挠了挠头:“师父,我们以后还给你养老送终呢,有点感情嘛。”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儿子对亲生父亲都未必真孝顺,我能指望你们?等你老了就什么都看明白了,钱才最重要,感情都会变的,寿则多辱,有钱才能有尊严。你们家给学银,我就教你们本事,彼此不需要太多师徒感情。” 陈迹默默坐在门槛上,从清晨坐到中午,又从中午坐到傍晚。 昨夜三更才回的医馆,被冰流折磨至五更,实在有点扛不住了,陈迹靠在门框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拍了拍陈迹的肩膀,他疲惫的睁开双眼。 佘登科端着饭碗,一边扒拉着腊肉,一边含混道:“陈迹,要不你先去吃点东西?我在这看着,你家人来了我喊你。” 陈迹没有回答。 医馆对面,饭铺、当铺、粮油铺的伙计出来,将门板一一安上准备打烊。 有伙计看见陈迹,便笑着打招呼:“小陈大夫,等人呢?” 他笑了笑回应:“嗯。” 然而,陈迹的家人始终没来,他的亲身父母也不可能忘记这样的约定。 当太阳的余晖渐渐西沉,归家的行人渐渐稀少,光影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直到夜色降临。 有人曾说,千万不要在黄昏时醒来。 那一刻,远方的钟声与天地一起沉寂,太阳也转过了地平线,你看着灰暗的天空格外遥远,仿佛正在独自远去。 他忽然想起,当命运齿轮转动之前,曾有人问他: “你是否能忍受孤独?” 陈迹当时回答:“可以。” …… …… 傍晚的余晖坠落,最终消失在错落的楼阁背后。 陈迹坐在门槛上看着对面最后一家铺子合上门板,最后一个行人归家,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生活还得继续,回到现实中,他必须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 此时,姚老头正站在柜台后面清点账目,头也不抬的嫌弃道:“怎的,家人不要你了?” 陈迹心说自己这师父嘴像淬了毒似的,他笑着回应道:“师父,他们兴许是有事情耽误了,明天就会将学银送来。” 姚老头冷笑道:“你来我这两年了,其他两家好歹知道逢年过节给我带些东西,你们家什么都没有送过。就算能准时交学银,你这徒弟我也不想要了。” “您给我一个月,到时候也许我不靠家里也能交上学银,”陈迹诚恳道。 姚老头摇摇头:“空口承诺谁不会?” 陈迹思索片刻:“每个月学银是二百文钱,您宽限我一个月,往后我每个月交两百四十文。” 姚老头沉思片刻,从袖子中取出铜钱掷了六次,解卦后淡定道:“这倒是有些诚意了……但你一个诊金都没资格收的学徒,从哪赚钱?” “我会想办法的。” “呵,口气好大,你现在不过是个学徒,脉都把不准,凭什么赚钱?”姚老头随手拨拉着算盘珠子耻笑道。 一旁看热闹的刘曲星乐了:“陈迹,要不我帮你一把?” “刘师兄打算怎么帮?”陈迹问道。 “咱们三个是轮流干活的,明天该我挑水、扫院子、擦正堂地板了,你若能帮把地板擦了,给你两文钱;若能把院子扫了,给你一文钱;若能把水缸挑满,给你两文钱。虽然不多,但好歹一个月有五十文。” 学徒里的阶级,一下便分明起来。 陈迹:“好,我帮刘师兄干活。” 佘登科看向姚老头:“师父,这合适么?” “只要能把学银给我补上就合适,”姚老头淡然道。 佘登科看向陈迹:“你不生气?刘曲星这孙子把你当杂役了。” 陈迹笑着说道:“刘师兄这也是在帮我。” “什么狗屁刘师兄,你我三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连时辰都一样,他凭什么当师兄?”佘登科不屑道。 陈迹愣了一下,太医选学徒,为何要选三个同样八字的人? 9、动乎险中 三个学徒,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 仿佛被人同时选中的宿命,有着某种特殊的安排。 陈迹联想到姚老头喜欢以六爻之术算卦的模样,还有能抵御冰流的负石抱桩之术,他总觉得这位师父身上还有很多秘密。 难道在这个世界里,六爻之术真有上问苍穹、下问黄泉的神秘手段? 正思索着,一位身穿藏青色长衫的中年人登门,刘曲星赶忙笑脸相迎:“王管家,这么晚来医馆?” 中年人朝姚老头拱了拱手:“姚太医,我家老夫人中午吃过饭以后便上吐下泻,如今已是昏迷在床了,我家老爷遣我请您登门问诊。若您肯登门,必重谢。” 姚老头瞥了他一眼,随手在柜台上掷了六次铜钱:“地火明夷、风泽中孚……今晚不宜出门,不去。” 陈迹:啊? 管家面露难色:“姚老先生,您是大夫,需有医者仁心,怎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卦象便至人命于不顾?” “洛城那么多大夫呢差我一个?”姚老头瞪了他一眼:“你们李家向来抠门,上次夜里登门求诊也说必有重谢,结果我上门诊病之后,只是扎了一针便治好了他母亲的头痛。你家老夫人嫌我赚钱太简单,便想赖掉所谓的谢礼。临走时,竟然就送了我两条熏咸鱼,谁爱去谁去!” 王管家急了:“姚太医,我家老夫人年事已高,您体谅一下……” 姚老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不要拿年龄说事,她比我小三十多岁呢,整个洛城没人能在我这里倚老卖老。” 王管家:“……” 姚老头挥挥手:“佘登科,送客!” 待到佘登科送走王管家,回来对姚老头道:“师父,为啥不让我们出诊啊?出诊一次也能赚一两银子呢。” 姚老头气的骂人:“你们到我这里两年了连脉都摸不准,现在让你们出诊,跟派个杀手过去有什么区别?” 佘登科呼吸一滞:“师父,我有努力在学了……” 姚老头抬手便是一竹条抽在佘登科胳膊上:“滚去做饭!” 佘登科赶忙往后院走去,刘曲星则跟在他后面,一个高高壮壮魁梧似铁塔,一个瘦瘦的像麻杆。 到了后院,佘登科沉声道:“你小子今天过分了,大家同门师兄弟,没你这么作践人的。” 刘曲星怔了一下:“我过分?我怎么过分了,他家不给他交学银,难不成还是我的错?你可别忘了,师父的亲传弟子只收一人!” 佘登科陷入沉思,亲传弟子才能接太医院的官职,三位学徒本就是竞争关系。 …… …… 厨房飘出饭香味,院子里摆好了矮矮的饭桌和矮脚凳,姚老头端着一碗小米粥,慢慢的溜着边喝。 桌上放着一碟咸菜一碟豆腐,佘登科与刘曲星两人端坐在小凳子上,等师父吃完抹嘴了才敢拿起筷子。 陈迹交不起学银,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站在一旁啃杂粮饼子。 杂粮饼子里不知道掺了什么野菜,有些难以下咽。陈迹从水缸里接了一瓢水,就着水将饼子送进肚里,拎着水桶和抹布往正堂走去。 姚老头瞥了他一眼:“天都黑了还去干活?” “怕明日事情做不完,就起来先把地板擦了,”陈迹解释道。 姚老头挠了挠眉毛:“苦肉计?你可别做苦肉计给我看,我不会心软的。” 陈迹笑了笑:“不会的,师父,我尽快赚学银交给您。” 他是真的想留在医馆,不论是来自皎兔与云羊的威胁,亦或是体内冰流的未解之谜,都需要他留在这里寻找解决的办法。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处境似乎不太好……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世界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 悲观者永远正确,但乐观者才能永远前进。 陈迹将水桶放在地上,拧干了抹布擦拭地板,然而就在他弯腰的刹那,体内那股冰流毫无征兆的骤然涌现! 彻骨的寒冷袭来,快速抽走陈迹身体里的温度。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便浑身颤抖起来,宛如衣衫单薄的置身于寒冬腊月。 “这冰流到底是什么?真是人死后的冤魂吗,也许等师父把某个师兄揍死的时候可以观察观察……” 陈迹颤抖着摆出负石抱桩之术压制冰流,奇怪的是,这次冰流并没有缩回丹田,而是继续在身体里乱撞着,似要寻找什么。 他感受着冰流冲撞的方向,看向柜台后面,一排排朱红色药柜。 “是什么在吸引你?”陈迹一步步朝药柜挪去,直到他抽开写着‘人参’字样的抽屉! 五十年份人参,抽屉里仅有一株。 陈迹感受着冰流的指引,尝试着用手去触碰那株五十年份人参的须子,却见人参的六根须子如融化般变成透明液体流转于他手心,最终凝结成了一颗珠子,拇指大小。 只是一瞬间,那股身体里的冰流竟被抽走了,一干二净! 嗯? 这玩意干什么用的? 陈迹将珠子捏起仔细打量,那透明珠子里,似有一条蛇状的细细的雾气在不停游走着。 他心中思忖着要不要吃掉这枚珠子,可转念一想,如果吃掉它,冰流岂不是又回到体内了? 先不急着吃,反正珠子也跑不了,查查书籍上是否有它的信息再说。 陈迹将珠子塞进袖子里,低头看向那株老参,原本还算茂密的根须秃了一小半…… “会不会被师父发现异常啊,以他那吝啬的性格如果发现老参品相坏了,我得再赔多少钱?!会不会把我直接撵出医馆?!” 陈迹想到这里心中一惊,立马找来医馆库存账目清点,翻到老参那一页后:“五十年老参一株,三钱,十四根须。” 一钱是3克左右的重量,这账目记得太仔细了,只要姚老头清点库存,一定会发现这株老参的问题。 他皱着眉头将抽屉合上,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又雪上加霜。也不知道姚老头多久核验一次库存,自己得在对方下次核验库存之前解决这个麻烦才行。 不过,他更需要解决的是眼前的麻烦:明日的考校学业。 陈迹擦完地板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找来《医术总纲》翻看,虽然现在从头学习有点来不及,但总要学的。 早一天学会,少挨一天的毒打。 这时,后院传来轻微脚步声,陈迹将医术总纲收进柜台下面。 他转头看去,刘曲星正披着一件袄子,探头探脑的偷看自己。 “师兄,你怎么醒了?” “我起夜尿尿,来看看你,”刘曲星贼头贼脑的凑过来:“我得给你说个事,不然我良心不安。” “什么事?” 刘曲星道:“我今天让你帮忙干活,真是想帮你一把,不然交不上学银,你真的会被师父撵回家。你可别听佘登科胡咧咧,我没有恶意。” 陈迹笑着说道:“放心吧刘师兄,我知道你的好意。” “行,你知道我的好意就行,”刘曲星披着袄子回到屋里,佘登科还打着呼噜。 他摇了摇佘登科:“醒醒!醒醒!” 毫无反应。 刘曲星又道:“快醒醒,陈迹在偷偷温习学业!” 腾的一声,佘登科坐起身来:“什么?!” 刘曲星赶忙岔开话题:“我刚刚起床尿尿,寻思着去看看陈迹怎么还没回来睡觉,结果发现他趁着咱们睡觉的时候偷偷看书!” 佘登科大惊:“这么卑鄙?!” “可不?要不咱们也学起来吧!” 佘登科不耐烦:“大半夜的学什么,睡觉!你他娘的也不准学!” “嗯!不学!睡觉!” 半夜,佘登科被尿憋醒,他起身一看,这屋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他自己了。 高壮少年狐疑起身,披着长衫往院里走去,却发现厨房里竟有橙红色的火光。 推门一看,赫然是刘曲星正披着袄子,坐在灶台边上的小板凳上,点着一盏油渣灯,手里捧着一本伤寒病理…… “你他娘的!”佘登科捂住刘曲星嘴巴便揍,连陈迹都没想到,自己竟将内卷的歪风邪气给带到了医馆。 正揍着,一个女孩提着灯笼,神色匆匆的来到医馆门前,高声呼喊起来:“姚太医,姚太医!” 白纸灯笼上写着三个字“靖王府”。 女孩的呼喊声将医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佘登科停下揍刘曲星的手就往外跑。 他来到正堂将门打开:“春华,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春华姑娘看样子十八九岁,身穿明绿色襦裙,容貌清丽,她急切道:“佘登科,姚太医呢?” 此时,姚老头才姗姗来迟,背着手慢悠悠问道:“怎么了?” 春华赶忙道:“我家夫人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众人看向姚老头,却见对方沉默片刻:“今晚不宜出门,不去。” 陈迹:啊? 这不是专门配给靖王府的太医馆吗? 春华急的一脑门汗,她赶忙给佘登科使眼色,示意他帮忙说说话。 佘登科赶忙道:“师父,已经过了子时,新一天了,您要不再算一卦?” 姚老头瞥他一眼:“那就再算一卦。” 说着,他从袖口取出铜钱掷了六次,嘴里喃喃有词:“天造草昧,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水雷屯……” 姚老头面色大变:“大凶!不去不去,这更不能去了!” 春华急得要哭出来了:“姚太医,我要半夜请不到大夫,回去我会死的。而且我是带着王府腰牌来的,你们太医馆必须出诊啊。” 佘登科往前一步:“师父,您要实在不想去的话,我去!” 姚老头沉思片刻:“……陈迹,你去。” 陈迹:“啊?我?” 10、晚星苑 天造草昧,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水雷屯…… 陈迹隐约记得这似乎是易经里的内容,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哪怕不懂,他对姚老头的六爻之术也是有敬畏之心的,今晚的卦是姚老头都要退避三舍的凶相,他去了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疑惑道:“师父,是因为我八字够硬吗?” 姚老头想了想:“嗯。” 陈迹无力道:“明明我们师兄弟三个人是同一个八字啊!” 姚老头道:“他俩若出事谁给我交学银?你本来就交不上学银,你去。不想去也没事,卷铺盖回家。” 陈迹思索很久:“好吧,我去。” 春华带着陈迹走向王府正门,来到正大光明牌匾下,两人被侍卫以长戟阻挡:“腰牌!” 她亮出腰牌:“这是王府腰牌,请医馆的人过去。” 侍卫无声收戟,朱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两人低着头,匆匆穿过偌大深邃的王府,身侧是高高的红墙灰瓦与二层罩楼,瓦檐之下彩绘着四爪金龙口衔避火珠。 陈迹紧张看向肃穆而立的黑甲侍卫,有站岗的,有巡弋的,虎视四周。 春华低声问道:“姚太医跟你讲过王府的规矩吗?” 陈迹判断自己原身应是没有资格进王府的,这是第一次进来,对方才会这么问:“师父还没教过,请春华姑娘指点。” 春华道:“靖安殿、明正堂附近低头,不要东张西望。见了我家夫人不要乱说话,问什么你答什么,在王府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千万不要往外说。” “晓得了。” 来到一处拱门,迎面而来十多名妇人组成的队伍,她们抬着两具木头担架,担架上还蒙着白布。 这些妇人膀宽腰圆,想来是王府后宅里的健仆。 双方擦肩而过时,其中一具担架因颠簸晃动,垂出一只纤细乌青的手来,一位妇人面无表情的将手又塞回了白布下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队伍远去,不知要将这两具尸体送往何处。 陈迹说道:“春华姑娘,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是怎么回事。” “我家夫人小产了,”春华说道:“刚刚那两个,是晚星苑里被杖毙的丫鬟。” 陈迹心中一紧。 此时后宅却灯火通明,仆婢往来络绎不绝,不知在忙些什么,所有人都神色匆匆且低沉。 来到晚星苑外,正有七八个奴婢跪在墙边不停哭泣喊冤,十多个健硕妇人手持藤条不停抽打她们的脊背:“说,今天都有谁碰过静妃的晚膳!再不说,统统打杀了!” 有人哭泣:“奴婢真的没碰过啊。” 一名健妇怒道:“还不说?” 说着,健妇竟拉扯着奴婢的头往墙上撞去,当场撞死了! 陈迹微微侧过头,或许今晚自己应对不当,也是这个下场。 然而就在他靠近晚星苑附近时,忽觉一股冰流从苑中翻涌而出,流淌到他的身体里。这次冰流气势之庞大,甚至在周成义当初那股冰流数倍以上! 等等,这冰流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若说上一次是周成义的冤魂缠身,是因为自己帮助云羊、皎兔抓了景朝的谍探,那么这一次晚星苑里死的人跟自己毫无瓜葛,为何也会有冰流入体? 陈迹急促思考着,冰流涌动必然有着隐秘的共性,自己只有找到这共性,才能了解冰流到底是什么。 这股冰流来自谁?这个问题非常关键。 不及思索明白,春华回头催促:“愣着做什么,快跟上。” 陈迹赶忙跟上,宽阔的晚星苑内有假山有水系,院内的主楼是一栋二层罩楼,楼外种了爬墙的月季花,绿色的藤蔓沿着楼体蜿蜒而上,经修剪后格外雅致。 这苑内的精致与平和,与苑外的人间炼狱形成鲜明对比,连带着那月季藤蔓都看起来格外阴森。 此时,只听罩楼内有妇人声嘶力竭的怒斥:“先前我家夫人便觉得那盏燕窝不对,喝完才两个时辰就小产了,定是有人毒害我家夫人所致!待王爷回来发现他的骨肉没了,定会杀人的!” 话音落,春华在楼下急声道:“夫人,医馆的人请来了。” “快上来,”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说道:“快让他给静妃妹妹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人下毒。” 噔噔噔噔,陈迹踩着木制的楼梯跟随春华上楼。 二楼屋内,一张薄纱屏风挡住床榻,一位中年妇人端坐在屏风外的一张太师椅上,只见她身穿金线缝制的素净丝绸长袍,发髻中插着一支花翎发簪,神情关切的看向屏风背后,声音温柔:“静妃妹妹不用担心,来日方长,一定还会再怀上的。” 屏风后面,静妃声音孱弱道:“谢云妃姐姐关心了。” 二楼的角落,还有一只黑猫正和一只白猫厮打,打得一地浮毛,却根本没人去理会,似在故意放纵它们打架。 黑猫身形小,挨打的时候脑袋上被踹了十来脚,魂儿都快被踹出来了。 只是当陈迹踏上楼梯时,黑猫突然摆脱白猫,直勾勾盯着陈迹的袖口,嗅动着鼻子。它想靠近陈迹,却不防白猫又扑上来将它重新扭打至角落去了。 春华已带着陈迹来到二楼,对屏风方向说道:“夫人,医馆的人来了,让他给您诊病吧。” 这时,一名悍妇看向春华,怒问:“姚太医呢?怎么来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春华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姚太医非说今晚大凶,不宜出门,我把王爷都搬出来了也请不动他。” 那名悍妇面色沉了下来:“王府的太医,王府却请不来?这位姚太医好大的架子!” 云妃皱眉道:“姚太医喜好算吉凶我是知道的,但今晚也不来,有点说不过去了。等王爷从江南回来,我定会把此事如实禀报给他,若王府都使唤不动太医馆,这太医馆不要也罢。” 悍妇问道:“那今晚呢,今晚就这么算了?我家夫人的病怎么办!” 云妃面露为难:“王爷如今不在,姚太医是从七品的官员,终究要等王爷回来做主啊。” 悍妇沉声道:“不会是云妃您示意姚太医别来的吧?” 屏风后的静妃赶忙道:“春容,不得对云妃姐姐无礼!” 云妃笑了笑:“无妨的,春容也是关心妹妹你呢。不然这样吧,太医馆的人既然已经来了,就让他先给静妃妹妹看看。” 静妃轻声道:“也好。” 悍妇春容看向陈迹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来给静妃诊病。” 陈迹低头不语。 他压根不会给人诊病啊…… 而且,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不是诊病,诊对了、诊错了,都会出事。 春容嬷嬷见他不说话,顿时怒不可遏:“诊病啊!” 陈迹思索很久,终是苦着脸拱手道:“夫人抱歉,我学医不过两年时间,一是跟随师父时间短,二是学艺未精,实在不知道怎么看静妃是否中毒。此事,恐怕还得我师父来,我现在便回去试着说服他,看看是否能将他请来。” 春容嬷嬷斥骂道:“连脉都不诊就说不知道,拉出去杖毙!姚太医是从七品官员动不得,一个小小学徒杖毙了应该没事吧,正好也教太医馆看看渎职是什么下场!” 说话间,楼下冲上四名健硕的妇人,她们踩踏木地板时咚咚作响,拖拽着陈迹便要拉出去打杀掉。 他头发凌乱,木头发簪也掉在地上,衣服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云妃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并不理会,在这个时代的贵人眼里,一个学徒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多费口舌。 “慢着,让我把话说完,”陈迹挣扎着开口说道:“我虽不精通医术,但如果静妃夫人真是被人下毒,我愿意找出真凶!” 二楼忽然安静了,只余下陈迹沉重的呼吸声。 云妃放下茶盏侧目过来,好奇的打量着陈迹:“哦?你还有这本事?” 她重新审视着狼狈的少年,只感觉对方一点都不像是学徒了,眼神正越来越镇定。 陈迹语速极快问道:“敢问静妃夫人怀胎几月?” 静妃在屏风后轻声道:“五月。” 陈迹道:“五月胎儿已成,若有人用烈性毒药在几个时辰之内便害了胎儿,大人也会没命!这世上没有只害胎儿、不害孕妇的毒药!” 打胎药的原理是使体内孕酮下降、子宫收缩后,迫使妊娠组织排除体外,这种药物想要一天之内起效,必须是对三个月内的胎儿用。 剩下能让五月胎儿流产的原因有几种,第一种是孕妇生殖器官疾病,例如子宫畸形;第二种是孕妇全身疾病,例如流感、肺炎、脏器衰竭;第三种是受外力击打;第四种孕妇情绪剧烈波动,例如悲伤或惊吓。 陈迹问道:“静妃夫人,您这几个月是否身体不适?” 春容嬷嬷回应:“我家夫人早先身体健康得很,到了近几个月才有些食欲不振,先前请姚太医诊病,他说只是正常的妊娠反应罢了。” 陈迹并未将姚老头说的当做参考依据,他看过医术总纲,即便对方是德高望重的太医,也无法超脱时代的桎梏。 他继续问道:“静妃夫人近期可曾受过外力击打,亦或是情绪大起大落?” 春容嬷嬷冷笑道:“你在这里说些什么东西,我家夫人金枝玉叶怎会有你说的这些情况?若是你只打算拖延时间,稍等会可不是杖毙这么简单了。” 陈迹突然说道:“既然以上都不是,那就是中毒了!但绝不是今晚投的毒,而是长期投毒所致!” “嗯?” “你确定吗?” 11、小黑猫 “静妃之所以会小产,正是慢性中毒所致。” 陈迹的声音,犹如掷入平静池塘里的石头,激起无数水花。 连茶几上铜香炉里燃烧着的线香灰雾,原本笔直飘上屋顶,此时却顿时紊乱成一团。 春容嬷嬷往前走了一步:“你确定吗?我家夫人小产确实是有人投毒所致?说,是谁投毒!” 屏风后有床褥摩挲声,静妃似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陈迹身旁那四位健仆不自觉松手,不再生硬的扯拽。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答案。 然而,静妃到底有没有中毒?陈迹并不确定。 只是在这死局里,再不语出惊人,他就要死在这靖王府了。 屏风之后的静妃疑惑道:“你笃定我是被人投毒了?” 陈迹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整理着自己狼狈的衣衫,平静问道:“晚星苑内除了静妃夫人,是否还有其他人感到身体不适?” 春容嬷嬷摇头:“没有,王府内哪怕是丫鬟的每日起居都有记录,若有人身体不适是绝不能进晚星苑的,以免将病气传给胎儿。” 陈迹思考片刻后,转头看向屏风“夫人,我能否在您房内寻找线索?” “放肆,”云妃身旁的喜棠嬷嬷怒道:“你一个外宅的男人,怎可在静妃屋内翻找?成何体统……” 静妃开口打断道:“想找便找吧,若真能找到害死我孩子的元凶,翻找下东西又何妨呢?春华,请这位医馆的小大夫先出去。春容,你收拾一下我的衣物,为我梳妆后再请他进来查看。” 这是贵人的体面,也为陈迹思考线索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春华领着陈迹下楼,她焦急的压低声音问道:“真有人投毒吗?” 夜幕之下,陈迹站在晚星苑的鱼池边上,看着锦鲤在幽暗水中若隐若现,却并未回答问题,只是沉思着。 过了片刻,春容嬷嬷重新唤他上楼。 此时静妃已披上一件红色大氅坐在椅子上,年纪约三十三岁,头发并未盘起,只是以发带束在背后。 她面色苍白的凝视着陈迹:“我刚才想到你说长期投毒一事,会不会是线香被人动了手脚……” “不会,”陈迹摇头:“线香四处飘散,若是在这里面动手脚,那春容嬷嬷应该也身体不适才对。所以,投毒之人一定是利用夫人您单独使用的物品,还得是日常所用之物,不然隔一段时间不用的话,毒素也会被身体代谢。” 众人见他笃定便不再说话,任由他四处翻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迹拿起一盒胭脂。 “夫人最近梳妆打扮时,可有用这胭脂?”他端详着手里的胭脂盒,上嵌蝴蝶状白色螺钿,精美的犹如艺术品。 静妃摇头:“自打怀胎后便不再使用这些东西了,怕对胎儿不好。” 陈迹放下胭脂盒,目光从一件件物品上扫过,却始终无法找到线索。 渐渐地,他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在哪?到底在哪? 此时此刻,他在脑海里不断思考每一条线索,这是他活下去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静妃终究是耗去了耐心:“原以为你成竹在胸,没想到是在故弄玄虚。罢了,想来你也是因为害怕才夸下海口的。不用害怕被杖毙了,将你拖出去杖责十下即可。” 一直端坐的云妃也失去了兴趣,缓缓起身:“乏了,回去休息吧。” “等等,”陈迹突然拿起一只蓝色杯子。 杯子蓝色如海水,周身还有一抹绿色如缥缈的云雾环绕,美得仿佛不属于人间。 静妃坐直了身子,疑惑问道:“这只杯子有问题?” 陈迹认真问道:“夫人,您口中是否有金属味道,哪怕漱口也无法消弭?” 静妃惊讶:“你怎么知道?这难道便是毒发的症状?” 陈迹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顿时从高度紧张中,缓缓松弛下来:“是铅中毒。” 春容嬷嬷疑惑:“什么意思?闻所未闻。” “我的意思是,这支杯子有毒。” 铅中毒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很陌生,陈迹却一点都不陌生。 这支杯子学名铅钡玻璃杯,是古时候玻璃工艺刚刚诞生时出现的一种器皿,最早使用记录可以追溯到汉代,它的美像是超脱出整个时代,被贵人所钟爱。 可这支杯子虽然美,却藏着毒,成年人或许需要长年累月使用才会出现问题,但它的毒量对胎儿来说已是致命。 此时,云妃目光奕奕有神,饶有兴致的看着陈迹:当这少年说出静妃口中有金属味时,静妃的表现已经表明,这少年真的找到了中毒的原因! 静妃思索道:“这杯子是我……” 陈迹赶忙道:“夫人,毒源已找到,至于杯子从何而来跟我没有关系,我现在是否可以回去了?今晚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 静妃沉默片刻:“姚太医是从哪找到你这么个知进退的徒弟?放心,今日你帮我找到害死孩子的元凶,来日会有重谢,晚星苑里绝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虽找到元凶,但她刚经历丧子之痛,很难高兴起来。 云妃轻声温婉道:“还好妹妹找到中毒的源头,不然继续用此杯子饮水,那可就危险了。咦,我记得这杯子是您娘家人送来的吧?春祭诗会宴客时,你还专门拿出来给刘子爵夫人观赏过。” 静妃面色稍变。 在晚星苑微妙的气氛中,陈迹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低头悄悄用余光打量环境。 那只黑猫和白猫还在打架,准确讲,是黑猫从东边被打到西边,从西边被打到东边。黑猫太小了,毫无还手之力。 好惨啊。 深宅大院里的猫也不容易…… 等等,陈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只黑猫在逃命的途中,时不时便看向他袖口。 云妃身边的喜棠嬷嬷小声道:“夫人,咱们该去休息了。” 说着,她去抱起白猫准备离开。 陈迹哑然,原来白猫是云妃的,黑猫是静妃的。 这只白猫的使命,好像就是来揍黑猫。 “不打搅妹妹休息了,”云妃从容起身:“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出门,好好静养吧。” 静妃沉默片刻:“谢谢姐姐。” 云妃微笑转身,对一名年轻的丫鬟道:“喜饼,你去送送这位……你叫陈迹对吗。” 陈迹低头:“是,陈迹。” “去吧,喜饼送他回医馆吧。” …… …… 离开晚星苑时,已是午夜,丑时一刻。 陈迹后背一层汗被秋风一吹,顿感寒冷,他紧紧跟在喜饼姑娘身后,生怕走慢了又节外生枝。 今晚这一劫,并不侥幸,却让他有些惆怅。 在那趟摇摇晃晃驶向BJ的绿皮火车上,父亲曾给他讲述过古罗马疑似因铅中毒衰败的故事,他也是从那时候便知道了铅中毒的危害,也知道古时若要器皿艳丽,许多都要用到铅工艺,所以古时候铅中毒现象格外广泛。 喜饼穿着淡黄色的襦裙,脚步轻盈得像只黄鹂鸟。但这姑娘好像经过训练似的,走起路来,头上插着的步摇竟都不怎么晃动。 偌大的后宅依旧人来人往忙碌不停,奴婢见了喜饼纷纷行礼,地位颇高。 与晚星苑“春”字辈仆人的低沉不同,喜饼总是眉开眼笑的与人回礼,心情颇好。 喜饼走着走着,突然问道:“你觉得送那杯子给静妃的人,是有意的吗?” 陈迹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只笑了笑当做没听见。 喜饼见状哼了一声:“不说算了。” 在陈迹回医馆前,喜饼姑娘打量着他,笑眯眯道:“今夜你衣服都被晚星苑的人给扯坏了,明日我去制衣局给你订制两身!你可得记住,这王府里只有我家夫人是最大方的,在医馆里当学徒没什么前途,你若是能讨得我家夫人青睐,未来前途可期。” 陈迹思索片刻:“感谢云妃夫人好意,不必给我做衣服。” 喜饼翻了个可爱的白眼:“别人想得我家夫人青睐还得不到呢,你倒好,竟往外推。甭拒绝了,我家夫人赏赐你东西,你一个小学徒哪有推拒的资格,走了!” 喜饼转身离去,陈迹则推开门走进医馆。 关上门的瞬间,他靠在门上感觉到一阵疲惫,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危机一刻不停,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应对。 “师父这六爻之术看样子是真的啊,”陈迹叹息,别管旁人信不信这玩意,他已经信了。 今晚这卦象,确实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以后绝对不能进王府,得躲远一些。 陈迹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往后院挪去。 站在杏树旁,他听见学徒寝房里传来佘登科、刘曲星的鼾声,两位师兄弟睡得正香。 没人等他回来,也没人关心他会不会死在靖王府里。 这个世界没有人帮他,他只有他自己。 正思索间,陈迹浑身僵住。 丹田之间那股比昨日还庞沛数倍的冰流,正暴躁的向周身肆虐,仅一弹指的功夫,陈迹便觉得自己血液、肌肉、骨骼被尽数冰封。 负石抱桩之术! 陈迹挣扎着站在院子里原地摆出负石抱桩之术,以此来抵御冰流。 可冰流并没有像昨天一样缩回丹田,仅仅只是被压制着不再那么躁动。 腰后暖流翻涌而出,一点一点与冰流拉锯着,陈迹无法动弹,只能始终保持负石抱桩的姿态。 疲惫感与寒冷交织在一起,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几个呼吸后,竟是以这种奇怪的姿态,站在杏树旁睡着了。 杏树顶端,落下一只乌鸦,默默的注视着陈迹在黑夜里化为一尊雕塑。 12、出诊 破晓,世界还灰蒙蒙的。 陈迹从床上缓缓坐起,他下意识去摸枕头旁边的手机,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曾经生活的世界对他而言,已不再是那个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是故乡。 “等等,我不是应该在院子里吗?”陈迹最后的记忆便是在杏树旁站负石抱桩之术,可醒来后却回到了西厢房内,衣服还是昨夜的衣服穿在身上,破破烂烂。 是师父将他送回来的?亦或是两位师兄弟?陈迹无法确定,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此时此刻,冰流便安安静静的待在丹田内,不复昨夜的凶狠模样。 陈迹思忖着:“这次冰流涌动又是因为谁呢?第一次出现冰流是来自周成义,第二次出现是……” 在两次冰流出现的时候,每次都死亡了数人,但周成义府上的普通人没产生冰流,晚星苑死去的婢女也没产生冰流…… 这一次,会不会是来自静妃刚刚小产的那个胎儿?! 想到这里时,通铺尽头的佘登科骤然起身,闭眼说道:“师父,你干脆把我打死得了,打死我就没人给你养老送终了!” 陈迹无语的转头看过去,佘登科说完,咚的一声又躺了回去,原来是梦话…… 公鸡还未报鸣。 奇怪的是,陈迹昨晚丑时回来的,到现在睡眠还不足四个小时,可此时却精神奕奕,再无一丝疲倦和困意。 是冰流与负石抱桩之术带来的改变? 他坐在床上沉思许久,最终下床换了身衣服,去院子里扛起扁担,少年瘦削的身影挑着两只木桶便往门外的安西街走去。 昨天等家人送学银时陈迹有观察过,那里有一口水井,整片街坊都要去那打水,去得晚了要排很长的队。 出门时,陈迹愣了一下,他看见晚星苑那只黑猫竟蹲在对面粮油铺子的房檐上,静静的望着自己。 原来昨晚不是错觉,这只黑猫真的是被袖中那枚珠子吸引,甚至不弃不舍的偷偷追到了王府外面! 陈迹踩着清晨里的青石板路往水井走,黑猫则踩在房檐灰瓦上无声的跟随,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长街上只有他一个人,房檐上也只有一只猫。 他们并排走着,穿过秋天清晨里薄薄的雾,仿佛一起穿过漫长的时间。 他停下脚步,挑着扁担与黑猫隔空相望,好奇道:“喵喵?” 黑猫只是冷冷看着他。 谁家正经猫叫喵喵啊? 陈迹见它没反应:“丧彪?” 黑猫:“……” 陈迹试探着将珠子摊在手里:“你是想要这个吗?” 黑猫虽然一身是伤,却依然姿态高贵的看着陈迹,毫无反应,似在等着少年主动将珠子送上。 陈迹将手往上伸了伸。 这次,黑猫站在灰瓦房檐上,身子微微前探,准备跳下来叼走珠子,可当它探出脖子的一瞬间,陈迹又将手掌合拢,把珠子收了起来。 黑猫:“……” 它张了张嘴巴,想要喵一声,但终究放不下架子。 最终,重新恢复成高冷的姿态,无声注视着少年。 陈迹将珠子塞进袖口里,继续慢悠悠往水井走去。黑猫也就无声地跟着,冷冷的注视着他,眉骨上一条昨夜刚刚留下的伤口,让它看起来凶了一些。 陈迹站在水井边上,摇转着木头手柄将一只木桶放下去,正当他打算把木桶摇上来时,却看见黑猫不知何时跳下了房檐,来到井边,抬头仰望着他。 “你……”陈迹思考很久,忽然问道:“你想要这颗珠子是吗,给你吧。” 他摊开手掌,将珠子托在手心里,不再故意逗弄小猫。 可黑猫只是站在井沿上,右边嘴角微微勾起,似有些轻蔑:绝对不会再上你的狗当了! “等等,你这表情是在嘲笑我吗?”陈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猫身上看到如此拟人化的表情……他打量了一下无人的长街,最后将珠子放在地上,自己则退出去三米距离:“放那了,自己叼走吧。” 动物是有本能的,它们似乎天然便知道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哪怕中毒了也会自己寻找解药。 人类就缺乏这样的本能,什么都敢吃,甚至以吃毒蘑菇为乐…… 所以,陈迹不担心黑猫吃下去会出事,他想知道黑猫为何会被吸引,也想知道黑猫吞下珠子会发生什么。 冰流的答案就在这只黑猫身上。 水井旁,黑猫小心翼翼的靠近,一会儿看看珠子,一会儿又警惕的看看陈迹,隔了很久,它才终于凑上来,隔空轻嗅着珠子。 “吃吧,”陈迹期待的看着。 可是,当黑猫张嘴去叼时,珠子里那团蛇似的狭细灰雾,如活物般剧烈翻腾起来,而黑猫也被无形的力量荡开! “咦?”陈迹被这一幕超自然的现象所震撼,他非常确定刚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由珠子上迸发,推开了黑猫! 小小的黑猫拱起脊背来,面对珠子摆出战斗的姿态,再也不敢靠近。 “这是为什么呢,”陈迹疑惑。 话音落,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陈迹转头看去,却见一架马车由远及近,奔向医馆的方向,撞碎了宁静的雾气。马车从他面前经过,车夫赶着马车神色焦急,兴许是有很要紧的事情。 “像是来找师父的啊,我得赶紧回去了,”陈迹说道:“对了,你……” 他再转回头时,黑猫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珠子静静躺在地上。 …… …… 陈迹挑着扁担摇摇晃晃回到医馆时,医馆外停着那架马车,两匹马俊朗有力,浑身上下肌肉虬结,鬃毛梳得干干净净。 木质车身有镌刻金丝雀花纹,雀尾一直延展到车尾,繁复且精致。 车旁,佘登科正和车夫一起,将一些行李搬到车上。 陈迹挑着扁担凑过去问道:“怎么了这是?” 此时,佘登科眉眼之间抑制不住的欢喜:“师父要去给人诊病了。” “你怎么这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佘登科压低了声音说道:“师父这一走起码得十天半个月,咱们马上不用挨打不用挨骂,还不会被考校学业,难道你不开心?到时候咱们还可以一起去东市、去红衣巷……要是我三哥帮贵人办堂会,我可以带你们偷偷溜进去听大戏,前几天还听说梨园的马家班要回来唱堂会呢!” “去给谁家看病啊?”陈迹好奇。 佘登科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内相的密谍司追查景朝谍探时,抓了刘家年轻一代的好几个子弟关入內狱,其中一个在狱中被折磨致死了。刘家老太爷听到消息后被气得昏厥过去,如今已在弥留之际。” 陈迹听闻此话,骤然回忆起云羊站在周府门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是他如今驱之不散的危机感:“密谍司权力这么大?” “可不嘛,”佘登科道:“刘老太爷女儿是当朝太后,儿子是当朝吏部尚书,哪怕这样的门第,密谍司还是照抓不误,江湖上都说,密谍司办事可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陈迹隐隐觉得不对,密谍司就算权力大,也不该连太后与吏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吧? 两人正聊着,却见姚老头从医馆走出来,身旁还陪着一个气度威严的中年人。 姚老头对三个徒弟交代道:“我离开这几天,你们几个不准私下给病患诊脉,如果有病患带了方子上门,你们就按方子抓药。药别称错了斤两让我亏钱,我回来第一时间清点库存,谁敢让我亏钱,谁就把这个钱补出来!” 陈迹心中一惊,自己还没想好怎么处理那株老参呢,姚老头要回来清点库存时发现问题怎么办? 陪在一旁的中年人道:“姚老先生,咱们赶路吧,家里怕是等不及了,怎么也得拖到我父亲从京城赶回来见老太爷最后一面才行。” 姚老头点点头:“走。” 刘曲星凑上去扶着姚老头上马车,只见马车扬长而去,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声响。 佘登科赞叹道:“想买架这样的马车,得多少钱啊?!” 刘曲星笑道:“没见识了吧,看到那马车上的金丝雀没,这得是我刘家有了当朝二品大员后,由御前赏赐后才能用的花式。在我大宁朝,老百姓哪怕坐轿子也是逾矩,你有几颗脑袋坐这种马车?” 佘登科冷笑一声:“说的好像你真是刘家人一样!” 刘曲星怒目相对:“我怎么不是刘家人了?” “你家不过是刘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人家认你吗?”佘登科反问:“我们家虽然穷,但有骨气,凭本事在码头上混饭吃,从不攀龙附凤。” 刘曲星气急:“我还跟父母去过刘老太爷的九十大寿寿宴呢!” “对,坐在仆人那一桌。” “你特么!” 陈迹无语的看着两人扭打进医馆里,突然间,他察觉到些许异样,转过头去赫然看见那只小小的黑猫并没真的离去,而是躲在对面屋檐错落的阴影里,偷偷观察着他们。 13、聘猫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街坊邻居相互打着招呼,有人推着木质独轮手推车出门干活,有人开门做生意,安西街上终于有了烟火气。 小黑猫躲在阴影里,眼神警惕又冷漠,但始终不肯走。 “这颗珠子对你一定很重要吧,”陈迹喃喃自语道:“哪怕被我逗了好几次,哪怕被珠子弹开,也不舍得放弃。” 他对小黑猫招招手,示意对方跟着自己进医馆,但小黑猫无动于衷,只是暗中观察着。 这时,对面饭铺传来动静,店里轻壮伙计卸下门板,将一笼一笼的包子馒头抬至门口,笼屉在清晨的阳光下蒸腾着白汽。 陈迹再抬头,却见小黑猫直勾勾的盯着笼屉…… 小黑猫的眼神,让他仿佛看到了年幼时,在绿皮火车上盯着别人桌上泡面的自己。 陈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问道:“包子多少钱一个?” 饭铺的伙计笑着说道:“是小陈大夫啊,包子还是两文钱一个,没变过。” 陈迹从袖子里掏出两文钱……这是昨天擦地板的钱,也是他身上仅有的两文。 “来一个吧,”他将两文钱塞到伙计手里。 伙计乐呵呵问道:“就一个吗?够吃不。” 陈迹笑着回应:“我就两文钱,多了也买不起。” 饭铺伙计诧异了一下,这年头谁愿意承认自己困窘到两文钱的包子都不舍得多吃一个? 一个包子两文,一斤大米十文,一斤鸡蛋二十文,便是最穷的人家,大概也不至于两文钱都拿不出来。 但陈迹坦然的样子,像是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 “行嘞,那就卖您一个包子,”饭铺伙计反应过来后热情说道。 陈迹扫了一眼房檐上的小黑猫,忽然问道:“跟您打听个事,这附近有卖鱼的地方吗。” “您要买鱼?” “我先打听打听,现在还没钱买。” 饭铺伙计笑着说道:“附近只有卖熏咸鱼的,你想买活鱼的话要去东市,一来一回得一个多时辰呢。” “鱼贵吗?” “那得看是什么鱼了,”伙计笑道:“鲫鱼草鱼便宜,十文一斤,鲈鱼就贵一些,三十文一斤吧。东市往来的那些南北富商和文人,据说还能吃到海里的鱼呢。听说洛城以前繁盛的时候,每天都有好多海鱼运进来。” 陈迹随口问道:“现在洛城不行了啊?” “今时不同往日喽,咱们这放前朝那是都城,纸醉金迷。现在落魄了,也就一些老爷们还把都城这事挂嘴上炫耀,但谁不知道,如今真正繁华的地方在北方盛京、南方金陵,”伙计掀开笼屉,在扑面的白色雾气中,用麻纸包住一个包子递过来:“给,您的包子。” 陈迹拿着包子并没有吃,而是返身将它放在了医馆的门槛上,这才弯腰挑起扁担和水桶,晃晃悠悠往医馆里面走去。 小黑猫跳下屋檐来到医馆门口,嗅了嗅包子的味道,然后昂着脑袋走开,似乎并不打算接受陈迹的好意。 但没走几步,还是回头叼起了包子。 它站在医馆门口,看着陈迹挑水去后院的背影,也想要跟进去看看,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 …… 自打佘登科与刘曲星这俩人扭打至后院,便再也没来过正堂,师父不在家,俩人都偷懒不愿意出来干活。 陈迹也乐得清净,饿了就去厨房拿个杂粮饼子,渴了就去舀瓢水烧开了喝,有病患带方子来了他就给称药,要诊病的就婉拒。 他这一天时间几乎全都用在学习医术总纲上,不过学的都是外伤这一科。 不知过了多久,陈迹趴在柜台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时,竟看见晚星苑的那只黑猫,正静静地蹲在柜台上注视着他。 黑猫身上的毛乱七八糟,脖子上还有一条新伤,往外渗着血。 陈迹笑起来,抬手跟黑猫打招呼:“怎么走路没声没响的呢,又挨揍啦?” 黑猫微微倔强的昂起脑袋。 那副模样,很像是许多男人打完架以后梗着脖子的样子: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实际上,这都是败者的说辞…… “你稍等啊,”陈迹去厨房取了‘火寸条’引来火苗,点燃了正堂柜台上的那盏油渣灯。 小小的火苗摇曳着,还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只够一人一猫这块小小的地方。 陈迹吹灭了薄木片上的火,碎碎念道:“你天天跟云妃那只猫打架,静妃也不帮你治疗一下伤势吗?要不你先躲着它,不然你可就要被打死了。” 黑猫昂起脑袋,像是有些不服的样子。 “你也不用不服,”陈迹比划着:“你才这么点,应该还没到一岁呢吧,它都那么大了,你打不过也很正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等你有了十足把握可以再去找它。” 说到这里,陈迹认真起来:“但是记住,那一次一定要一击毙命,不能给它翻身的机会。” 黑猫听了,眼睛里出现若有所思的神色。 陈迹有点纳闷:“你是不是真能听懂我说什么啊。” 黑猫没反应。 陈迹笑着说道:“我给你抹点药吧。” 黑猫看见陈迹突然快速翻起医书来,少年嘴里还嘀咕着:“让我看看什么药是可以敷外伤的,今天专门学了来着……对,蛇床子,这玩意量大,我取一克的话姚老头肯定发现不了。” 黑猫原本紧绷的身子,稍稍松弛了些。 陈迹取了些晒干的蛇床子,仔细研磨成粉末。 他看向黑猫:“我给你上点止血药,不要挠我啊。” 然而他惊奇的发现,当自己将粉末涂抹在黑猫伤口上面时,对方竟真的不闪不躲,好像知道这是在为自己好。 黑猫像是一个小小的雕塑,它的目光随着陈迹身影来回转动,最后,随时准备炸毛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小黑猫的毛发浓密,需要仔细扒开检查,很耗时间。 待到陈迹处理完黑猫的每一处伤口,顿时露出笑容:“大功告成!” 说话时,他才发现黑猫已经睡着,小小的一只将脑袋靠在他的手掌上。 陈迹沉默许久,手却一直没挪开。 一人一猫就在这团小小的光亮里,安静又温柔。 陈迹低头看着小黑猫,沉默很久之后出神道:“也只能跟你说说了啊。” 他靠在柜台边上,眼神看向那颗摇晃的火苗:“在青山医院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不会死的。我准备的那么充分,甚至准备好精神疾病诊断书,用来杀人以后脱罪,结果还是被人家反杀了。不过死就死了吧,仇报了就行。” “李青鸟跟我说,北俱芦洲的人负责偷渡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北俱芦洲在哪,四十九重天又是什么,我怎么就突然重生成了一个小学徒,孤身一人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当我从师父那里得知自己还有家人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期待啦……好吧,还是有一点期待的。但那个傍晚,夕阳的余晖渐渐从我身上褪掉的时候,我感觉我被世界抛弃了。” “是不是有点矫情……” 陈迹絮絮叨叨的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值得被信任,那些秘密和困惑,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最终说给一只睡着的小猫听。 似乎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可笑,于是低头对黑猫轻声道:“谢谢你啊,听我啰嗦了这么多,心情好多了!” 这时,小黑猫竟睁开了眼睛,轻轻将爪子搭在了陈迹的手腕上,像是在安慰他。 陈迹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怔了很久,然后问道:“我猜,你是因为没有打过白猫,静妃和春容恼你不争气,所以不给你治伤、不给你吃东西。所以堂堂王妃养的猫,才会惦记一个肉包子,对吗?” 小黑猫无声的看着他。 陈迹认真问道:“要不以后等我有能力离开医馆的时候,你就跟我一起去浪迹江湖吧?” 小黑猫一脸疑惑。 “不行,得有点仪式感!”陈迹从柜台内抽出一张用于写药方的纸笺,以毛笔歪歪扭扭的写下古时候聘猫的仪式祷文:“狸奴洛城道,周身乌云绕,今陈迹聘‘乌云’归宅,因无小鱼干,故以水晶珠一枚相替聘礼,灶王爷证见不相弃,城隍爷证见恩与义。”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他拿来朱砂印泥看着黑猫:“如果你真能听懂我的话,并且愿意跟着我,那就自己按个手印吧。” 少年的目光中,黑猫迟疑了片刻,最后竟真的抬爪沾了沾朱砂印泥,然后在聘书上按下了爪印。 下一刻,聘书无火自燃,化作空气中的星星点点。 陈迹看着眼前的灿烂光景,喃喃自语:“这世界果然不正常……” 有声音问道:“哪不正常?” 陈迹脑袋缓缓转向黑猫…… 14、复仇 猫说话了…… 猫竟然说话了?! 这大概是陈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遇到过最诡异的事情。 医馆正堂中灯火摇曳,光影投在黑猫脸上明暗不定,陈迹的表情也同样明暗不定。 他谨慎的绕医馆一周,先确定后院没人,再确定门外黑暗的街道也没人,这才又重新看向蹲在柜台上的小黑猫:“刚刚啊,我是说刚刚,你在说话?” 黑猫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再也没有声响。 但陈迹此时此刻很确定,刚刚说话的,就是这只小黑猫! 难道是因为聘猫仪式,产生了某种神奇的作用? “怎么又不说话了?”陈迹疑惑的打量着小黑猫:“能不能再说一句话?我好确认一下怎么回事。” 可小黑猫只是梗着脑袋,一副严肃的样子,没再发出过声音。 陈迹思索片刻:“你说句话,我攒钱给你买包子吃。” 小黑猫:“……” 陈迹:“买小鱼干。” 小黑猫:“……” 陈迹深吸一口气:“今天,云妃的那只白猫,应该把你揍得挺狠吧!” 小黑猫梗着脖子说道:“它也好不到哪去!” 陈迹似笑非笑的看着小黑猫,小黑猫则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他问道:“刚才怎么不说话啊?” 小黑猫沉默片刻:“我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可以说话了。” 陈迹哭笑不得…… 也就是说,刚刚小黑猫只是下意识在心里回答他,不小心发出了声音。而过去这段时间里,其实陈迹的很多话,小黑猫都有回应,只是他听不到罢了。 陈迹说道:“刚刚我在聘书里给你取名叫‘乌云’,你知道这事吗?” 乌云嫌弃道:“难听死了!” 陈迹转移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开启灵智的?” 他喜欢猫,对猫也有所了解,所以他知道大部分猫其实并不聪明,还很傻。 但乌云在开口说话之前就明显有了灵智,它能听懂人话,甚至还能回应,许多人类都做不到这一点。 乌云回答:“什么时候开启的灵智?我一直都这样啊。” “出生就这样?” “出生就这样。” 陈迹思忖片刻:“你能不能张开嘴,让我看一眼你的嘴巴?” 乌云往后退了退,脚掌上锋利的爪子也伸出来了一些:“凭什么?” 陈迹无力道:“你不要这么倔强好不好,彼此多一点信任!” 乌云想了想:“……好。” “来油灯边上,张嘴……啊。” 乌云勉为其难的把嘴张开:“啊……” 陈迹朝它嘴里看去,并低声念叨着:“一二三四……十坎?” 古时有爱猫者曾写养猫心得:聘猫时,需要先看猫嘴。猫嘴上颚处有浅浅沟壑般的细坎,二坎最傻,憨吃憨睡;九坎最佳,通人性,可抓鼠御家。 也就是说,嘴中有九坎便是最好的小猫了,但乌云嘴里,是十条坎。 柜台的油渣灯旁,乌云长着嘴巴用喉咙眼发声:“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陈迹若有所思,嘴中十坎可能便是乌云的特殊之处? “困了,”乌云自然而然躺下,脑袋刚好躺在陈迹的掌心里,暖暖的。 但它很快又觉得不对,高贵的自己怎么能躺在别人的手心里? 起来吗? 算了,再躺会儿。 “等等,你先别睡,”陈迹说道:“珠子还没给你,不知道现在它是否还会将你弹开,起来试试。” 乌云噌的一下爬了起来,困意全无:“才想起来我是为了那颗珠子来的……快把珠子给我,快快快!” 陈迹将水晶珠子递了出去,这一次,珠子竟真的没再抗拒乌云。 黑漆漆的乌云吸溜一口将珠子吞入肚子中,嗖的从门缝里钻出医馆,独留下陈迹一人凌乱着。 就这么走了?! 正当此时,陈迹察觉到一股暖流从乌云离去的方向传来! 那暖流如大地山脉深处的岩浆,炽热且滚烫,又如八月的暴雨,磅礴而有力。 最终,从眉心钻入他的身体,沁润着他的四肢百骸,最终缓缓归拢于心口。 陈迹怔然,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力量。 与冰流的暴躁迅猛不同,这熔流只慢慢流淌。 而且冰流是他无法催动的,但熔流在他自身意志催动之下,便真的动了一下。 当熔流在陈迹控制下,顺着血液流淌出丹田,他感觉途经的部位格外舒畅,犹如数九寒冬的天气里,突然泡入温泉。 在青山精神病院的午夜,陈迹觉得自己人生已经再无遗憾。 他不再计划人生,不再憧憬未来,至于饭好不好吃,衣服好不好看,都不是很重要了。 如今,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神秘的新世界,并置身其中。 而且陈迹现在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有了一只猫。 …… …… 夜幕中,洛城陷入沉睡。 经历静妃晚星苑的纷乱后,靖王府已重归宁静,靖王已连续十多日未回府了,据说是因为与景朝战事吃紧,北方的铁骑已经抵达山海关,兵临城下。 靖王坐镇南方大运河中转枢纽的洛城,需要在南方筹措大量军粮,通过运河送往北方。 月光下,一团黑色的小猫正无声无息的行走在墙檐上,脚步轻盈。澎湃的力量在它身体里激荡着,吃下那颗水晶珠之后,乌云身体里的肌肉迅速重构、生长,整整增加了一猫之力! 当乌云跳上静安殿的飞檐时,若有人从下往上望去,它与苍穹之上的弦月几乎重叠,仿佛站在了弦月的弯钩上。 正当此时,一名王府侍卫察觉到了什么,猛然转头,他身上的铠甲发出哗啦啦声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靖安殿的琉璃顶,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侍卫犹疑一秒,闪身爬上墙檐,倒持着长戟,朝怀疑的方向追寻过去。 下一刻,侍卫从墙檐一跃而下,巨大的黑影如夜枭般压迫感十足。 他逡巡了一周,再蹲下身子,借着月光查看地面是否有新鲜的脚印,却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奇怪,是我多疑了?”侍卫缓缓离开。 直到很久之后,墙角团成一团、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乌云舒展身体,继续往王府深处走去。 它走过明正堂,走过晚星苑,躲过巡弋的侍卫,躲过守夜的悍仆,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最终来到云妃的飞云苑前。 乌云张开爪子钩住木头柱子,坚定的向罩楼二层爬去。窗户是开着的,它便狗狗祟祟的扒在窗台上,探头往里张望。 屋里白猫睁开双眼,直勾勾盯着乌云! 乌云:“忒!” 转身就跑。 白色狮子猫见状,一跃跳出窗户,跟着乌云往后花园跑去。只是它有些疑惑,这手下败将……怎么又怂又勇? 白狮子猫一路追着乌云进入后花园,穿过一片山石园林,又穿过一片草地,终于在王府有名的飞白池前……丢失了乌云的踪迹。 靖王府的飞白池以形似书法而出名,所谓飞白,泛称书法中干枯笔触的部分。这飞白池浅浅的水潭中有山石林立,水流时断时续,如枯笔所写,意境超然。 而靖王府的飞白池、听雷亭、国花园,均是洛城文人津津乐道之处。 此时,白狮子猫在空中轻嗅着气味,却愕然发现,那气味竟来自身后! 刹那间,白狮子猫浑身炸毛,正当它想要转身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团黑猫扑至它身后,一掌把它打翻了跟头。 白狮子猫想不明白,怎么几个时辰的功夫,这手下败将就翻身了,小小的身体里,力量竟比自己还大一些。 身影交错间,乌云瞅准空隙将白狮子猫按在地上,团爪成拳,梆梆敲它脑袋,猛猛暴击! 陈迹不知,乌云骄傲,自然也有骄傲的本钱,它的战斗本能远超同类,有着更加强大的战斗直觉。 哪怕力量相差无几,白狮子猫也只有挨打的份。 白狮子猫开始呜咽求饶,但乌云哪管这个?这段时间它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暴打,云妃来一次晚星苑,它就挨一次打。 复仇就在此时! 乌云将白狮子猫掀翻过来,亮出一根爪子在白狮子猫胯下,猛猛一弹! 它长长出了口气,一只前爪踩在老对手身上,抬头望月,意气风发。 不过,乌云总觉得还不够解气…… 它又悄悄回到飞云苑,将仆人放在偏房里的点心全都舔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医馆正堂。 陈迹正在翻书,却见黑猫迈着优雅的步伐回来,他好奇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乌云昂起脑袋:“凯旋!” 陈迹:“……” 还挺骄傲呢。 陈迹将书本合上:“去揍那只白猫了?” “懂我,猛猛揍!”乌云脑袋昂得更高了。 “有被人发现吗?” “没有。” “揍死了吗?” 乌云迟疑:“……没有。” 陈迹表情有些遗憾。 乌云赶忙补充道:“但我把他们飞云苑的点心都舔了一遍!” 陈迹点点头:“那还行。” “嘿嘿嘿。” “嘿嘿嘿。” 正说着,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陈迹转头便看见刘曲星披着一件袄子,探头探脑的往医馆内打量:“陈迹,我刚刚听见你在说话?你在和谁说话呢?” 陈迹沉默片刻:“我刚在自言自语,刘师兄还听见什么了?” 刘曲星纳闷道:“猫叫声,咱们院子里好像进了只野猫,你有看到吗?” 此时,柜台上早已不见了乌云的身影。 15、何人窃吾剑种 猫叫声? 陈迹陷入沉思,原来乌云说话别人是听不到的。 不是乌云会说人类的语言了,而是他能听懂猫的语言了! 他转移话题道:“刘师兄怎么半夜还不睡?” 刘曲星看着柜台上那本摊开的《医术总纲》,无力道:“你这么努力温习课业,我很难睡得着啊……” 陈迹默默地将医术总纲合上:“……” 他温习课业不是为了当一名太医,而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但刘曲星不会这么想。 此时,刘曲星凑近了压低声音:“今天我刘家人来请师父诊病,顺口问了师父现在是否有亲传弟子。” “师父怎么说?” “师父说近期就会定下谁是亲传弟子了,”刘曲星说道。 陈迹拿竹签挑着灯芯,让光更亮了一些:“师兄此话是什么意思?” 刘曲星拢了拢自己披在肩上的袄子,斟酌了一下语言:“陈迹,太医虽清闲,却也在官场里。想要在官场混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不小心落个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陈迹疑惑:“刘师兄到底想说什么?” 刘曲星难得诚恳起来:“你和佘登科其实都不适合在官场里混,你们的见识、你们的人情世故、你们的人脉都注定,哪怕进了官场也不会有前途?正好陈迹你家里也不愿意再给你交学银了,我出一笔钱,你离开医馆做个小买卖,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靠家人养活,如何?” 陈迹不置可否。 刘曲星最终说道:“陈迹,你来医馆之后,认字认得比佘登科都慢,号脉也号不准。你没有接师父衣钵的天赋,放弃吧。” 陈迹笑着回应道:“师兄为我考虑得很周到,但容我考虑一下可以吗?” “行,”刘曲星点点头:“那你好好考虑一下。” 说罢,他转身回了后院。 陈迹却看见柜台地下一道黑影追着刘曲星,嗖的蹿了出去。 还好他眼疾手快,提着乌云的脖子揪了回来:“你干嘛?” 乌云愤怒的在半空中张牙舞爪:“他看不起你啊!” 陈迹哭笑不得:“你对我也很不客气啊。” 乌云:“那不一样!” “行了行了,我能理解他,”陈迹叹息道:“在这个时代,所有人想拼一条出路都不容易,遇到了机会就必须抓住……” 话音未落,陈迹面色骤然一变,丑时一刻,冰流如约而至,犹如血液中流淌着冰沙。 这一次,冰流来得比先前都猛烈,它与熔流仿佛有着上万年的宿怨,天生便不相容。 冰流一点一点渗透着身体,宛如在他身体里生长出了一株冰树,不停息的开枝散叶,陈迹便是呼出一口气来都是白色的霜气。 只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冰流甚至没给他站出负石抱桩的机会,便如雕塑般渐渐冰封。 怎么办? 陈迹僵硬着缓缓转头看向药柜,他想挣扎着去拿人参,却发现自己双腿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被冻在原地! 乌云看着陈迹呼出的霜气,怔在原地:“你……怎么了?” 陈迹想开口让乌云帮自己找到人参,却发现自己嘴唇已经粘在一起,他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失去生机…… 不对,还有机会! 此时,乌云见陈迹惨状,已经急得失了态,围着他团团转起来。 它想救陈迹,可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下陈迹:“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该怎么做?” 下一刻,乌云发觉陈迹正死死盯着一个方向……它循着陈迹的目光找去,赫然是医馆的药柜。 乌云跃至药柜,用爪子拉开一个个抽屉,它不知道抽屉里有什么,但陈迹既然死死盯着这里,就一定有原因! 药柜密密麻麻,它也不知道该叼哪个,索性便飞快的将抽屉全部拉开,将里面的药材一一叼过去试验! 当归,不对。 陈皮,不对。 肉苁蓉,也不对。 乌云一次次失败,急得想发疯。 再转头看去时,它发现陈迹双眼里已经失去了神采。 …… …… 陈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漫长的黑夜。 风声、雨声,还有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有人用一叶扁舟,载着他穿过黑色云海。 就在这黑夜里,他听见了声音,那是他年幼时的睡梦中,常常听见的喊杀声! 声音仿佛在古老的战场上轰隆隆巨响,海水倒悬,山峦倾毁,连天都破开了数十道裂缝。 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有宏大的声音如洪钟般响起,质问着: “何人窃吾神道?” “何人窃吾剑种?” “何人窃吾青山!” 陈迹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对方是谁?神道、剑种、青山又指什么?他一概不知。 长久的沉默后,那宏大的声音终于再次开口:“罢了,正可用尔身躯,再临世间!” 陈迹有种预感,当自己被完全冰封的时候,便是对方借自己身躯重新复活的时候! 难道李青鸟送自己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帮助这未知的存在苏醒过来? 要死了吗?可自己才刚刚有了一只猫。 陈迹胡思乱想着,已是弥留之际。 然而就在此时,乌云叼着一支缺了根须的人参又飞跑回来,将人参凑到陈迹嘴边! 当那株老参接触陈迹的瞬间,顿时如鲸吸般抽走大半冰流,化为六枚晶莹剔透的珠子掉落在柜台上,往柜台边缘滚去。 有救了! 陈迹在自己被彻底冰封前,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动眼神,希望乌云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 而乌云也真的在绝望之中,为他抓住了这一线生机。 下一刻,乌云追着柜台上一枚枚滚动的珠子,一一吞进口中。 庞大的熔流由乌云身上反馈而来,钻入陈迹眉心,将剩余冰流统统压回丹田里,冲刷着他的身体,也将陈迹从黑暗里拉扯出来! 他恢复意识与行动之后,当即紧闭双眼,双腿下沉弓膝,以负石抱桩之术来抵抗冰流。 当他摆出负石抱桩后,熔流骤然激荡起来,昂扬起来! 就好像一支军队,曾经无人统帅,而现在有了一位将军。将军骑着铠甲战马,手持王旗! 陈迹心中疑惑,为何姚老头随手教的负石抱桩,竟如此契合自己。 等等! 熔流将冰流压制回丹田后,被丹田左侧的天枢穴吸引,如漩涡般将近乎全部的熔流都吞了下去! 刹那间,天枢穴内点燃了一盏旺盛的炉火,丹田里那股冰流,再次往深处团缩了一些,似有些畏惧这炉火。 “有天枢穴这盏炉火镇守之后,便能彻底镇压这冰流?不对,一个穴位还不够。” 十二正经里,‘丹田门户’共有四个,分别为左、右天枢穴,左、右侧大巨穴,仅仅点燃一个天枢穴,是封不住冰流的。 可惜的是,熔流在点燃左侧天枢穴之后,已所剩无几…… 正思索时,乌云轻轻抬起爪子,用毛茸茸的爪子碰了一下陈迹食指指尖。 轰! 连同乌云体内的熔流也尽数涌入陈迹身体中,并直冲右侧天枢穴点燃了第二盏炉火! 两盏炉火不停沁润着陈迹的身体,他身体里游弋着澎湃充盈的力量,疲惫感一扫而空,力量也大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姚老头说过: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 精足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足不思睡,原来这就是气完神足的感觉! 陈迹睁开双眼,眼眸神采奕奕,眼底如燃烧着火焰。 原来,这就是修行! 他微笑着看向乌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道:“谢谢你啊。” “其实也没费多大劲,”乌云昂着脑袋道,像是随手做了一件小事。 “嗯,那也谢谢你,没有你,我已经死掉了……乌云,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猫猫!” “还行吧,这才哪到哪!”乌云脑袋昂的更高了一些。 柜台上的油渣灯已经燃烧了许久,火光逐渐暗淡,陈迹站在正堂中,目光如火般打量着眼前的新世界。 但这火很快又被一盆凉水给浇灭了:人参没了! 陈迹:“完了!” 乌云疑惑:“什么完了?” “我完了。” 陈迹翻身而起,拿出医馆的账目翻找着:“让我看看那株人参值多少钱……什么玩意,三十两银子?!” “一个包子两文钱,挑一缸水是两文钱,如今大约九百文钱能换一两银子,而这一株五十年的人参就要三十两银子,这人参是金子做的吗?!” 把陈迹卖了也不够啊! 他现在本就背负着两百四十文钱的学银、三百二十文的周府药钱的外债,如今又添三十两雪花银,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好穷啊,我怎么这么穷,这根人参要是补不上,姚老头会不会杀我?” 乌云听着陈迹嘀咕半晌,沉默了半晌。 最终,它挣扎了很久,然后像是做了一个悲恸的决定:“要不你带我去天街卖艺吧,我会后空翻!” 陈迹肃然起敬:“……真是很大的牺牲呢。” 正说着,医馆外面竟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咚咚咚。 来者不紧不慢的连续敲了两次,沉闷的声响在午夜显得格外突兀,像是直接敲在了心脏上。 陈迹用眼神示意乌云从后院翻回靖王府,自己则慢慢靠近过去,警惕道:“谁啊?” 来者轻笑着回应:“云羊。” 这一次,陈迹身边没有师父了。 16、交易 安西街静悄悄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像是流淌的溪水,宁谧又清澈。 陈迹站在门里默然无语,外面的云羊也不催促,两人一门之隔,就这么安静的站着。 陈迹沉思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吱呀一声缓缓拉开了门:“云羊大人,什么事?” 门外,云羊一袭黑衣,衣服穿在他身上妥帖的犹如刚刚熨烫过,头发整整齐齐以发簪拢在头顶,宛如戏曲里常常出现的年少公子。 两人隔着太平医馆高高的门槛,云羊笑着问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陈迹摇摇头:“医馆里面也没喝茶的地方,咱们要不就在门口聊吧。” “咦?”云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陈迹:“你不知道我是密谍司的人?难道姚太医没给你说吗。” “说了。” 云羊收敛起笑容,淡然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密谍司说要去别人家里坐坐的时候,还没人敢拒绝,你不害怕我吗?” 说罢,他一脚跨入门槛,旁若无人的从陈迹身边经过,往医馆内走去。 “怕,”陈迹转身,诚恳承认:“但我说在门口聊,是因为我知道你很着急,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哦?”云羊背着双手,一边打量着医馆,一边好奇问道:“我为什么着急?” 陈迹站在门口,看向云羊的背影:“你们抓了刘家的人,导致刘家老太爷气厥,时日无多。刘家当朝阁老、吏部尚书正赶回洛城,你们一定很着急吧。” 云羊笑了起来:“凭姚太医被刘家请走诊病这一个信息,你就敢笃定我现在的处境?我此次来是奉了内相大人的旨意,即便是刘家又如何。现在我怀疑你是景朝谍探,跟我走一遭內狱吧。” 陈迹靠在门框上:“云羊大人,你我不如开诚布公吧。如果你真是来抓我进內狱的,何必亲自来呢,派两个人过来就好了。” 云羊转身直勾勾的看着陈迹,观察着陈迹那坚定的表情:“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应该也知道今晚姚太医不在,我想杀你甚至不需要找理由,你怎么敢和我摊牌?” 陈迹之所以摊牌……正如云羊对周成义所说:当你看见密谍司的时候,已经没有选择了。 要么合作,要么死。 只是,他还有另外的想法。 云羊见陈迹不说话,便慢条斯理道:“既然你是聪明人,那你便猜猜我为何而来,如果猜对,证明你还有价值。” 陈迹说道:“人人都说密谍司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可这权力也有个前提,那就是你们得斩对人。” 云羊挑挑眉毛:“继续说。” 陈迹皱眉分析道:“能让云羊大人深更半夜跑来找我的事情不多,无非就是你们抓人之后却没找到证据钉死他们。如今刘家老太爷性命垂危,你们如果找不到证据来证明你们抓人是正确的,恐怕要被内相大人推出去当替罪羊了。” “很好!”云羊鼓起掌来,直接开诚布公:“皎兔按照你给的线索去搜查了洛城内二十二家宣纸铺,最终找到两家宣纸与周成义府中的一样,而且背后还都是刘家的生意。但是,我们没能在宣纸铺里找到其他的证据。” 陈迹快速问道:“有没有用醋刷一遍所有宣纸?” “有,但是没有出现任何字。” 陈迹疑惑:“既然没有证据,你们为何敢直接抓人?” 云羊拂袖冷笑:“我密谍司抓景朝谍探向来是有杀错、不放过,放过一个谍探,前线就可能死一百个将士,甚至更多。三年前,秋粮由大运河转运北方,就因为负责押运粮草的军队里有个谍探,便火烧我宁朝两千四百石粮草,够一千名前线将士人嚼马用一个月,你说这后果严重不严重?” “但你们没想到刘老太爷会被气死,若没有他这一茬,几个年轻子弟抓了也就抓了,对吗?” 云羊脸上第一次出现无奈的表情:“谁能想到这老头命跟纸一样薄?如今皎兔还在与刘家周旋,我们得去寻找证据。” 陈迹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云羊当先跨过门槛往外走去:“现在!” “稍等一下。” “嗯?” 陈迹没有动弹,只是认真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 …… 云羊站定转身,他站在安西街的月光下,似笑非笑的看着医馆内的陈迹:“你敢和我讲条件?” 陈迹没有因为对方的权势而卑微,只是诚恳说道:“云羊大人,你和皎兔如今身陷困局,这本与我没什么关系,但我出手帮忙了,理应有一些报酬。你就当我是漕运码头上的工人,收钱干活就好了。” 云羊笑了,他往前几步,拂手将一枚银针刺在陈迹胸口,银针细如牛毛,须在月光下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刹那间,陈迹脖颈上青筋暴跳,胸口传来疼痛难忍之感,几乎疼痛到休克。 云羊声音渐冷:“我密谍司从不与人讨价还价。” 陈迹扶着医馆门框喘息道:“总要有例外的。” 云羊反问:“凭什么,你以为此事非你不可?” 陈迹忽然扶着门框站直了身子,直视着云羊的眼睛:“对,非我不可。” 世界寂静了。 仿佛有庞大的气压降临在安西街上,将这里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陈迹继续说道:“如果不是非我不可,云羊大人也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之时,来找我这么一个无名小辈。” 密谍司里有没有抓捕谍探的高手?肯定有。 但云羊也曾说过他们是被临时调来洛城的,而且以云羊皎兔两人作风,他们并不像是专门抓捕谍探的人,更像是……杀手。 抓捕周成义当天,云羊与皎兔都没表现出反间谍的能力,反而杀人手段极其隐秘且决绝。 如今,两人被临时委以重任,却捅了天大的篓子。 他们需要有人帮忙善后……需要一个聪明人。 云羊眼睛微眯:“就算我这次需要你的帮助,你就不怕我事后找你麻烦?我建议你跟我说的每句话都要仔细斟酌,不然会是你承受不起的后果。” 陈迹说道:“云羊大人想必以后还要和很多谍探打交道,有谍探在的地方就有功劳,我帮你赚到功劳,你怎么会找我麻烦呢?” “咦,”云羊眼睛一亮。 陈迹说的那么多话里,只有这一次是真的吸引到他了! “你觉得你能帮我赚到功劳?”云羊反问。 陈迹道:“周成义府上的明矾便是我找到的。” “这个功劳并不大,”云羊摇头。 陈迹也摇头:“不,我说的功劳不是周成义,而是我……不,是云羊大人你破获了景朝军情司书写密信的方式。密谍司过去抓捕谍探、搜查家宅,漏掉了这筛查密信的方式,也就漏掉了许多信息。如今以此方法倒查一遍,说不定会在他们家宅中有意外之喜。” 云羊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多:“对啊!这次可叫内相知道,我与皎兔……” 他撇了陈迹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云羊权衡片刻:“你想要什么样的好处?” 陈迹道:“权,我要密谍司的官职。” 云羊没好气道:“你当我是内相呢,密谍司乃司礼监麾下最有权柄的衙门,做的又是最隐秘的事情,想进来必须由主刑司审查三代报给内相,其他人都做不得主!” 陈迹道:“那就要钱。” 他原本也没打算真的要权,但一个人想要什么的时候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意图,先狮子大开口再说。 云羊见陈迹不要官职,便松了口气:“你要多少钱?” “两千两白银。” “什么?!” 陈迹问道:“不能给吗?” 云羊挠了挠头皮:“你知不知道我一年俸禄才三十六两白银,结果你开口就要两千两?!你再这么离谱,看我扎不扎你就完事了!” “密谍司难道只靠俸禄生活吗?”陈迹不信。 云羊思考片刻,收起自己被“功劳”影响的心态,不容置疑的说道:“每次为我挣得功劳,便给你五十两银子。” “云羊大人这么大的人物,出手只有五十两?” “只有五十两?五十两够你去西市买二十个婢女了!今日时间紧迫,皎兔那边不知道还能拖延多久,若你再拖延下去,我必杀你。最后问你一次,五十两,要不要?” “要!” 云羊转身就走:“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你也只有三个时辰。” “云羊大人现在打算去哪找证据?” “带你去宣纸铺,也许你能在那找到什么!” 陈迹摇头拒绝:“不去宣纸铺,我们去周成义的府上。” 云羊皱起眉头:“你上次不是已经将明矾找出来了吗?那还有什么。” 陈迹沉默不语。 云羊瞬间反应过来:“等等,你上次在周成义府上一定还发现了其他线索,但你瞒着没有告诉我和皎兔!” “我也是为了自保留点底牌罢了,请云羊大人见谅,”陈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束手就擒的人,杀人时,哪怕腰上扎着刀子,也要生生从仇人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嘶!”云羊倒吸一口凉气:“我越来越觉得你像景朝谍探了怎么办?” “景朝谍探会帮大人你抓谍探吗?” 云羊将两根手指压在舌头上,吹出一记清亮的口哨,安西街拐角处奔出一匹骏马来。 他翻身上马,将陈迹拉到自己背后坐下:“坐稳!” 裹着麻布的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声响,疾驰着撞进了凌晨的薄雾之中。 没人注意到,临街房顶屋檐上,一只小小的黑猫始终躲藏在阴影里。 当他们离去时,猫在屋檐灰瓦上轻盈跳跃,跟着追了上去。 17、主刑司 夜里奔袭的骏马与黑衣人,就像说书先生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江湖里的不归客。 这时,一只乌鸦扇动着翅膀,落在了他们前方的一座酒楼屋顶,它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檐角上看着陈迹与云羊疾驰而过,一动不动,仿佛它本身就是这栋楼宇的檐角脊兽。 乌鸦的羽毛在月辉下映射着光泽,如披着一层银纱,宁谧又神秘。 咦,乌鸦? 陈迹回头再去看那个檐角,却发现乌鸦已经扇动着翅膀,不知道要飞向何处。 他确定自己曾在医馆后院见过这只乌鸦,那种打量自己的眼神,仿佛是来自上位者的审视。 当时见到这只乌鸦的时候,他曾以为是一种神经高度紧张下的错觉,但现在再次见到对方,陈迹不那么想了,这个世界的神秘,远超自己想象。 他思索片刻,开口问云羊:“云羊大人,你们密谍司应该见多识广,可见过有人可操控动物吗?” “没见过,”云羊随口回应道。 “那有修道之人吗?我听说书先生讲过一些神怪故事,是真的么?”陈迹问道。 “没有。” 陈迹陷入沉思,他已经走在修行路上了,且确定这个世界绝对还有其他修行者,可是为什么从未听说过呢? 是什么原因导致那些修行者隐藏在市井朝野之中? 撕拉一声。 云羊转头看去,却见陈迹撕下衣袍的下摆,然后系在了脸上。 “你这是做什么?为我密谍司做事光明正大,不需要藏头露尾,”云羊不屑道。 陈迹随口回应道:“云羊大人,我不过是个小人物,谨慎一点总没错。而且你也得保护好我的身份,不然刘家报复了我,以后可没人帮你赚取功劳。” 云羊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那你把脸遮严点……吁!” 他骤然扯紧缰绳,使马匹急停在昏暗的街道上。 陈迹目光扫去,他们的对面正有数十人驻马而立。 这一行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每个人腰后还横着一柄长刀,杀气扑面而来。 为首之人抬头看了陈迹一眼,陈迹看到那斗笠之下阴影里,中年男子目光如刀,割得人面颊生疼。 “这些什么人?”陈迹在马背上低声问道。 “‘主刑司’的人,”云羊一边回应,一边勒紧缰绳高声道:“林指挥使风尘仆仆,想必是带着鱼龙卫日夜兼程从金陵赶过来的吧。” 那中年人平静道:“你与皎兔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来将你们二人押回京城,听从内相大人发落。” “捅了篓子?”云羊冷笑道:“我与皎兔来洛城抓捕景朝谍探,何错之有?” 中年人肃然道:“你们抓了刘家的人,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给他们定罪,如今刘家老太爷命在旦夕之间,此事是撇不干净的。” 云羊不慌不忙:“我与皎兔早已找到证据,不拿出来是因为要放长线钓大鱼,不想打草惊蛇。林朝青,你稍微听到点风吹草动便要来抓捕我们阻碍侦缉,你是不是景朝安插在主刑司的奸细?” “满口胡言,”林朝青不屑一顾:“我主刑司有监察百官之责,你密谍司本就在我监管职权之内。我劝你不要再无谓的挣扎了,随我回京!” 云羊凝声道:“林朝青,想抓我,起码等刘老太爷死了再说。” 林朝青本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已不愿再多说废话:“抓捕他们。” 话音落,他身后那数十骑鱼龙卫策马奔袭而来。 马蹄铁踩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震慑心魄的声响。 此时,天空被一片乌云遮盖住,长街如墨。 鱼龙卫们的面目遮挡在斗笠之下,眼神藏在恐怖的阴影里,当他们即将来到云羊面前时,所有人竟整齐划一的从腰后抽出长刀! 云羊沉声对陈迹说道:“坐稳!” 说罢,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指尖银针雷霆般刺了马屁股一下。骏马惊声嘶鸣,带着陈迹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陈迹不通马术,只能伏低了身子紧紧抱住马脖子,他回头看去,却见云羊一袭黑衣不退反进,大步流星迎上那数十骑鱼龙卫! 轰! 当他与第一个鱼龙卫相遇的瞬间,鱼龙卫执刀挥砍,但刀都还没落下,云羊便已沉腰拧胯,一拳砸在了马头上! 一声骏马哀鸣,硕大如车的战马竟被这纤细的一拳撼动,如崩塌的山峦一般摔倒在长街上。 “抗命拘捕,罪加一等!”林朝青的身形豁然发力,他一脚踩在马鞍上,于半空中抽刀劈下,他的刀要比其他人都要长、都要沉! 当他踩在马背发力时,雄壮的骏马都抵不住这力道,膝盖弯了下去。 另一边,云羊见状也飞身跃起,两人在半空中的碰撞竟卷起汹涌的气流,谁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两人便已一触即分。 林朝青从空中落下,竟稳稳站在自己的马背上,两人相撞之处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一条数米长的刀痕! 反观另一边,云羊借那碰撞之力跃上屋檐,兔起鹘落间如魅影般追上了跑走的马匹,纵身一跃跳到马背上逃走了。 长街上,林朝青并不急于追赶,他坐回马上,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平静问道:“坐他马后的是什么人?” “卑职从未见过,应不是密谍司的人。” 林朝青的话音如金属交错般有力:“查。” …… …… 陈迹心有余悸道:“你之前说你没见过修行者……?” 云羊刚要答话,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来,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修行者的事哪能昭告天下?你修的什么,修到什么境界了,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为什么?” 云羊意味深长道:“修行求长生固然美好,但那只是话本里的故事,这条路上,只有生与死。我觉得你小子有前途,以后说不定真会得到某个大人物提拔,但是记住,假如你真的踏上了这条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修的是什么。” 陈迹心中一凛,云羊这番话里藏着深深的警告,必然是对方经历过某些事情才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 正思索时,云羊再咳出一口血来:“小子,今晚你要是找不到证据定刘家子弟的罪,咱们怕是得一起死。” 陈迹说道:“原来你之所以说今晚必须查出证据,是担心被‘主刑司’问责,我还以为你们密谍司才是最厉害的。” “少说风凉话,主刑司掌管御前直驾仪仗,这群武夫当然厉害,”云羊冷声道:“只不过,大家同在内相门下做事,我们密谍司天天提着脑袋和军情司杀来杀去,他们天天查自家人算什么本事。” 两人已来到周府门前,云羊率先跳下马来,用力推开那扇朱漆大门,吱呀声在夜幕中响起,令人牙酸。 周府已经打扫过了,桌子扶正、椅子扶起,仿佛这里从未死过十多个人。 云羊站在庭院里转头看向陈迹,凝声道:“时间不多,我把赌注押在你身上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吧,你先前在周府发现了什么?” 陈迹径直往周府正屋走去:“周成义的书都收拢到哪里了?” “一本都没少全在这了。” 陈迹站在书架前,快速将书籍一本一本拿下来翻看。 云羊见他专注,便走出正屋,于无人处掏出一张皮影人来,他咬开自己食指,以鲜血为其点睛。 皮影人活过来,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摇摇晃晃的跳上院墙,往东边跑去。 他回到正屋里,却见陈迹最终挑出两本书来:“线索应该就在这两本书里。” 云羊接过书翻看,却发现两本书的内容一模一样:“两本都是《四书章句经注》里的第八篇‘《为政第二》篇’。其中一本应该是周成义自己誊抄的,我见过他的字迹。” 这个时代书籍流通的常规方式有买卖、借阅、传抄,还有劫掠和偷窃。 刊印书籍被世家垄断,价格昂贵,所以借阅、传抄是一种很普遍的行为。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周成义不缺钱。 陈迹指着一墙数百本书说道:“周成义身为一县县丞,表面看似清廉,但他在外宅偷偷养女人,连仆人都有十多个,怎么会自己抄书呢?我猜,周成义每次借书、还书,便是他传递情报的方式。这本书刚刚誊抄好的书还未来得及还回去,里面应该有他想传递出去的秘密。” 云羊神情古怪的看向陈迹:“你上次最先查看的便是这些书籍,当时你就发现了这个线索,为何不当场开口保命,反而继续寻找其他线索?” 陈迹道:“能保命的信息多一些总没有错。而且,只有一刻钟时间,我虽然知道它有问题,却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在一刻钟破译军情司的密码。” 那一夜,陈迹虽恐惧,却从未慌乱,他的底牌就像他手里始终握着的那枚破瓷片,从未松开过。 云羊疲惫的坐在椅子上:“那你现在有把握吗?” “还有两个时辰的话,应该可以,”陈迹笃定道。 话还没说完,周府外响起马蹄声,两人抬头望去,却见皎兔正带着十余名密谍翻身下马,她将缰绳递在一名密谍手中,快步朝府中走来:“关门!我回来的路上发现刘家正明火执仗的赶来这里,人数很多!” 云羊诧异:“他们要干什么?” 皎兔沉重道:“刘老太爷死了。” 云羊震惊的看向皎兔:“刘家老太爷死了?!陈迹,你师父不是去了吗,他医术不太行啊!” 屋内,皎兔凝重道:“一个时辰前死的,刘家人此时群情激奋。” “他娘的,”云羊双手搓了搓脸:“咱们也太他娘的倒霉了吧,明明是他自己身体不行怎么能怪我们呢,这泼天的屎盆子怎么就扣到我头上了?!” 皎兔说道:“我手下有两名密谍不知所踪,也许在混乱中已经被他们杀了,这批人里藏着刘家豢养的‘行官’。” 话音刚落,外面再次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脚步声,刘家人来得很快,很急! 有人高声呼喊着:“他们没凭没据把我刘家的年轻举人抓进诏狱害死,气得老太爷一命呜呼,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对,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人生鼎沸之中,躁动不安的火光之中,云羊神情诡异的看向陈迹:“现在,你恐怕只有一刻钟时间了。” 18、不归客 周府外,是沸腾的呐喊声和火光,周府内,十余匹密谍的战马拴在院内树上,被这躁动的气息惊扰,不安地踏着蹄子。 有人用力推搡周府大门,横着门闩的大门摇摇晃晃轰隆作响。 云羊看向陈迹:“刘家人也许用不了一刻钟就能破门,到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你能在一刻钟内找到证据吗?” 又是一刻钟的时间。 陈迹自问,自己真的能在一刻钟里破译这本书的秘密吗?不可能。 他的面目隐藏在蒙面的灰布之下,低头沉思片刻后回应道:“一刻钟不行,我需要最少……” 周府外,有人高声怒吼着打断了他的思绪:“里面的人听着,速速出来与我等解释个明白,若有证据你便拿出证据来,没证据就让杀人者偿命!” 却见云羊将衣袍下摆掖进腰带里,随手从身旁密谍腰间抽出一柄长刀来,朝门口走去:“七条、五饼,给我把门给我守好了,皎兔你去看着后墙,谁敢闯进来视同谋逆,格杀勿论!陈迹,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找出证据,不然咱们一起死在这里!” 陈迹不再犹豫,转身关门进屋,将外界的吵闹声隔绝于外。 他翻开那本周成义誊抄的《四书章句经注》,快速用他记忆里所有古代密信技术来筛查,看看对方到底是用哪种方法在传递信息。 是藏字法吗?不是。 是字验法吗?不是…… 难道是析字法? 所谓‘析字法’,例如千里草为‘董’字,十日卜为‘卓’字,以此来藏匿信息。 如果是析字法的话就麻烦了。它倒是不难破解,可工作量极大,没有几天时间根本破解不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府大门随时有可能被群情激奋的人群给推倒,在这凉爽的秋日里,陈迹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不是析字法,陈迹找寻了半天,一个符合析字法的线索都没有! 怎么办? 陈迹合上书本闭目沉思…… 等等! 解决问题的答案,往往不在问题本身! 陈迹脑中灵光一闪,返身又去书架上翻找起来,一本、两本、三本……翻看的书越多,他的眼神越明亮。 此时,外面的声响竟渐渐平息了,吵杂之后的宁静,有种诡异之感。 有人隔着大门高声道:“刘家刘明显,请云羊大人开门一见。” 密谍们无声看向云羊。 皎兔低声道:“刘明显,刘阁老的儿子,刘老太爷的孙子,如今刘家二房主事,现任洛城通判,从五品。” 云羊斟酌片刻,将手中长刀扔给了一位密谍:“开门吧,别弱了咱密谍司的威风!” 吱呀呀一声,朱漆大门缓缓向内拉开,外面数百人手持火把,静静地等待着。 刘明显骑马伫立在人群之中,如鹤立鸡群。 却见他身披白色的麻布,头戴孝帽,眼眶通红,连座下棕马胸前都扎着白色的绸花。 云羊往前走去,最终在门槛以内站定:“刘大人,大半夜啸聚数百人围攻密谍司,可是要谋逆?” “不敢,”刘明显声音沙哑,紧紧握住缰绳:“我等只是来问问云羊大人,为何无缘无故抓我刘家人?可有证据?” “当然有!”云羊笃定道。 “那便拿出来看看,若我刘家子弟真有罪,任凭发落!” 云羊摇头:“现在还不能拿给你看,此事涉及机密,需呈于内相大人。” 刘明显策马向前,与门内的云羊隔空对峙,怒声道:“那便是没有证据了!若让你就这么将我打发了,我刘家累世公卿的颜面何在?老太爷怎能瞑目?我又如何向太后交代?” “刘大人,奉劝你不要给自己背上谋逆大罪,”云羊不愿再理会,一步步退回周府的阴影里:“关门,若有人敢闯进周府一步,一律以谋逆论处!” 大门重新合上,刘明显面目被摇晃的火光照得有些狰狞:“阉党祸国,不过是毒相的鹰犬而已……将梁狗儿喊来,随时准备破门。”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二叔,梁狗儿夜里在红衣巷饮酒,此时可能已经在哪个姑娘屋子里睡下了……咱们需要动用他吗?” 刘明显冷笑一声:“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让他带着他那柄破刀赶紧过来。等会儿我若见不到他,便断了他的酒钱,再断了他修行所用药材。来人,取柴禾堆在周府的墙根,稍后放火逼他们出来!” …… …… 疾步回返的云羊并没有刚刚那般镇定:“皎兔,对方动了杀心!” 皎兔眨眨眼睛:“刘明显想谋反?” 云羊叹息道:“今晚他并没有带洛城兵马前来,摆明了只是当做家事。若他铁了心给自己爷爷报仇,事后他可能会被发配,但你我可就白死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怎么定性,还不是庙堂诸公一句话的事?文官窃国!难怪离京时金猪说这趟功劳有点烫手,还是他精明啊……” 皎兔又眨了眨眼睛:“那咱们怎么办,趁他们还没围住后墙,咱们跑路吧。” 云羊迟疑:“若就这么跑了,我密谍司的威严何在?” 皎兔翻了个白眼:“那我自己跑了哦。” 云羊:“一起跑!” “但这里有个问题,”皎兔笑眯眯的看向陈迹:“他怎么办?密谍们杀出去都没问题,可如果刘家队伍里藏着高手,带着他是个累赘。” 说着,两人相视一眼,又齐齐望向陈迹。 云羊面无表情的拿起桌上那两本《四书章句经注》:“把他丢这里,书已经拿到了,密谍司自然有人能破译它。” 皎兔道:“得杀掉这小子呢,不然落在刘家人手里,对方就知道我们没有证据了,他会成为人证。” 这两个蛇蝎一样的人物翻脸比翻书还快,已是决定丢下陈迹了。皎兔对密谍们打了个手势,却见十多名密谍无声收刀,迅速向后墙退去,连他们的战马都放弃了。 云羊与皎兔本以为,陈迹会哭喊着求他们带上自己,但是并没有。 陈迹站在书架前,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又一本书快速翻看,仿佛没有听见云羊和皎兔的交谈一般。 他并未细看每一本书,大多都是粗略翻看后便丢弃地上,像是在目标明确的寻找着什么。 陈迹脚下已扔了厚厚一层书籍,几乎埋到了他的膝盖。 最终,他将所有书都丢到地上,陷入沉思。 正当皎兔要动手灭口时,却听陈迹忽然开口问道:“两位不想找刘家子弟通敌的罪证了吗?” …… …… 陈迹合拢手中的书籍,从书堆里跨步而出。 云羊与皎兔面面相觑,皎兔好奇道:“我怎么感觉他和那天晚上有点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 “咦,”皎兔歪着脑袋打量陈迹:“你破解那本书里的秘密啦?” 陈迹笃定道:“我已经知道刘家子弟通敌的证据在哪了。” 云羊疑惑:“你不会是撒谎想让我们带着你逃跑吧?” 陈迹道:“我一个医馆小小学徒,就算骗了你们带我出去,不还是会被你们杀掉吗。” 云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你说说证据在哪?” 陈迹将蒙在脸上的灰布系紧了一点,平静分析道:“今晚是外戚集团与司礼监之间的斗争。内相明明知道你们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却没有派更圆滑世故的人来,就是要利用你们的性格当刀子,砍向刘家。两位若找不到证据就逃跑了,恐怕回司礼监也少不了被责罚吧?” “威胁我?”云羊眯起眼睛。 “云羊大人,即便我现在告诉你证据在什么地方,没有我,你恐怕也不知道该怎么找,”陈迹回应道。 另一边,皎兔已经做出决定,她喊来一名密谍:“七万,你带上他,保住他的小命!” 众人往周府后墙撤离,皎兔先一步矫捷的翻过墙头在外面警戒,待她说道:“没人,快!” 云羊这才站在墙根以双手搭梯子,将一个又一个密谍送上围墙的灰瓦上。 轮到陈迹翻墙时,他左脚踩在云羊双手上,忽然停下来认真说道:“云羊大人,这次的功劳大到你难以想象。” 云羊冷笑:“想故意多踩我一会儿是吧?真当我看不出来呢,赶紧滚过去!” 说罢,他双手一用力将陈迹送上墙头。 然而他们才刚刚全部翻过去,却见一队刘家人正怀抱着干柴,准备来周府放火烧屋。刘家人见到密谍司的身影便怒吼着:“快来人,他们要从后面逃跑!” 密谍司并不恋战,迅速向洛城的深巷中穿行出去,云羊压低声音问道:“现在要去哪找证据?” 陈迹问道:“死在內狱的那个举人叫什么?” “刘什鱼!” “先去他家!” 陈迹跟在密谍身后,狂奔于洛城街道。 夜里的凉风贴着洛城的青石板路游荡,吹得所有人衣袂翻飞、发梢凌乱。 前方是黑夜,后方是喊杀声,某一刻,陈迹感觉自己好像也成了这个江湖里的不归客。 19、砍错 洛城蜿蜒曲折的街道与小巷,就像是这座城市的掌纹。 正在追捕陈迹等人的刘家队伍分兵五路,如正在合拢的手掌,将这城市里的空气都捏得凝实在一起。 密谍们在屋宇之间的阴影里穿过,身后数百步开外,则是刘家人手持枪棒、高举火把的身影。 皎兔回头看了队伍末尾的陈迹一眼,转头问云羊:“你信那小子的话吗,万一他没找到证据,咱俩今晚可就错失离开洛城的机会了。” “我们现在也只能信他,”云羊凝重道:“若今晚找不到证据,便是主刑司那一关,我们都过不去。” 皎兔漫不经心道:“内相大人不会真把我们怎么样的,我们还有用,大不了为他多杀点人。” “内相大人麾下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就是没有蠢人。你我办砸了这件事,密谍司里可就没有我们的位置了……也许这小子真能找到证据呢?” 皎兔凝声道:“但愿吧,如果他找不到证据,我们就杀回京城找白龙求情,反正不能落在主刑司手里。” 说着,她又回头打量陈迹。 这位小学徒正气喘吁吁的跟在队伍最后面,头发被汗水打湿,脸上蒙着的那块布都湿透了也不愿意摘下来。 “这小子的身体还不错嘛,竟然还能跟上密谍们,”皎兔赞叹道。 密谍司麾下的密谍,随便挑个人放在‘万岁军’中,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所以别管陈迹多狼狈,能跟上他们的脚步就已不易。 此时此刻,陈迹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当他力竭时,丹田旁那三盏炉火竟源源不断涌出暖流,支撑着他不断跑下去。 炉火如洪流冲刷着,令他身体进行着某种神秘的蜕变。 仿佛一柄锈迹斑斑的剑,正被擦去锈迹。 穿过长宁街时,身后的喊杀声已逼近,云羊沉声道:“刘家人比我们更熟悉洛城,他们在抄近路包围过来,我们这样逃下去一定会被追上。” “怎么办?”皎兔问道。 “弃车保帅。” 经过一间小院子时,云羊吩咐道:“七万,你带所有人将刘家人引去西边,算你大功一件!” 那位名叫七万的黑衣密谍低声道:“是,其余人跟我走!” 陈迹站在院墙旁,看着密谍们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云羊与皎兔已经翻进那座小院里,见他迟迟没有翻进来,便又扒着灰瓦探出头来:“愣着做什么?!” “来了,”陈迹用力一跳,拉住云羊伸出的手,狼狈地翻进院中。 三人站在墙后,贴着墙皮屏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们听见墙外有密集杂乱的脚步声经过,还听到有人在说“决不能让他们逃离洛城,要为老太爷报仇”。 彼此近得只有一墙之隔,陈迹甚至能闻到墙外火把燃烧的味道。那味道由杉树皮与松脂油混合在一起,干燥又爆裂。 乌泱泱的人群朝着密谍们离开的方向追去,直到墙外再次恢复宁静,陈迹这才敢喘息起来:“密谍们能活下来吗?” 云羊瞥他一眼道:“逢乱世,生死有命。你如此,他们如此,我与皎兔也如此,当年我和皎兔还是小小密谍时,也不知道被放弃过多少次。” 皎兔道:“别废话,赶紧走。” 三人再次翻出院墙时,街道已空无一人。他们往东行去,却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便停下了。 云羊眯起眼睛看着青石板路对面,林朝青一行数十骑鱼龙卫驻马而立,正静静地等在那里,仿佛他们永远都能第一时间找到自己的猎物一般。 主刑司在东,密谍司在西。彼此隔空遥望却不对话,双方都站在阴影里,等对方先开口。 鱼龙卫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每个人的手都按在腰后刀柄上,压迫感如山峦般扑面而来。 在这沉默中,林朝青驱马向前,缓缓朝云羊行来。 他的表情隐藏在斗笠之下,没人看得清楚:“彼此同在司礼监做事,同僚一场,我们也不希望密谍司的人被文官整倒。方才放你离开已是给你机会,一个时辰过去,现在是否能拿出证据?” 云羊面色凝重着沉默不答,此时已不是虚张声势就能糊弄过去了。 “看来仍然没有,”林朝青催动着胯下战马往前压去:“抓捕他们……” 话未说完,却被远处传来的一阵吵闹声打断:“梁猫儿啊,你这是要背我去哪里?烟儿姑娘还在红幛里等我呢!” “哥,刘家人好像生气了,咱得赶紧去杀阉党的人呢,不然你酒钱就断了,修行的药材也要断了!” “什么!断我酒钱?” “哥,药更重要啊!” 主刑司与密谍司同时向左看去,却见一个胖胖的年轻人,正背着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跑过来。 那中年人衣袍敞开,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脑袋歪歪斜斜的靠在年轻人肩膀。此人披头散发、邋里邋遢,唯独腰间的刀像是常常擦拭,格外精致。 林朝青看见此人时,便勒住了缰绳,一时间所有主刑司的鱼龙卫都停了下来。 皎兔低声道:“是梁狗儿。” 众人无声的看着那一胖一瘦二人,诡异的沉默中,却见梁猫儿背着梁狗儿,骂骂咧咧的走近了。 当路过十字路口时,胖胖的梁猫儿这才看见路旁阴影里的主刑司与密谍司,顿时吓的大气都不敢出,身上肥肉也晃了晃。 “哥,哥,快醒醒!我好像看到他们了!”梁猫儿说道。 梁狗儿醉醺醺的睁开双眼:“找到阉党了?” 梁猫儿脑门渗出一层汗来,恨不得将梁狗儿丢下就跑,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哥,他们能听见……” 梁狗儿目光转向林朝青,当他看到对方整齐的斗笠与蓑衣,顿时欣喜道:“这一水儿的蓑衣和斗笠,果然是阉党!不过咱们谁也不得罪,回去记得给刘家说,我出过刀了……” 刹那间,梁狗儿趴在梁猫儿背上,随手以中指食指并在一起勾住刀柄,轻轻一拨。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 那磅礴的刀光朝林朝青劈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刀已回到鞘中。 咔嚓一声,林朝青头顶斗笠一分为二掉落地上,显现出他棱角分明的坚毅面容。这凌空一刀妙到毫巅,刀气碎裂斗笠之后便止住,林朝青脸上分毫未伤。 长街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断了思绪。 梁猫儿看了看右边的主刑司,又看了看左边的密谍司:“哥,砍错人了……” “啊?”梁狗儿眯着眼睛看了看密谍司这边,又向林朝青看去。 林朝青坐在马上岿然不动,冷声道:“梁狗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啊!” 下一秒,梁狗儿从梁猫儿背上跳下,连滚带爬地来到林朝青马前谄笑道:“这不是林指挥使吗,抱歉抱歉。都怪刘家,我说我要在红衣巷喝酒吧,他们非让我来砍你们!” 林朝青挥出马鞭抽在梁狗儿肩膀上:“今日不为难你,滚开。” “好好好,这就滚开!”说罢,梁狗儿竟真的滚到了一边去。 林朝青抬头望向对面。 此时,对面街道里的云羊、皎兔与陈迹,早就不见了踪影。 “追,走不远。” 数十骑鱼龙卫策马追去,梁狗儿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梁猫儿心疼的走过来为他拍拍灰尘:“哥,何必受他们这鸟气?” 梁狗儿乐呵呵将散乱的头发束拢在头顶发簪处:“猫儿,我刚才机智不,巧妙的化解了一场危机!” 梁猫儿委屈巴巴的嘀咕道:“一点也不巧妙!” “走,干完活了,继续喝酒去!” “我不喝!你都喝多少了,你也不要喝!” 梁狗儿:“我还没喝够……呕!” …… …… “主刑司的鼻子也太灵了,怎么到哪都能找到我们,”皎兔抱怨道。 云羊单肩扛着陈迹,一边狂奔一边说道:“都说我们是内相鹰犬,我们是鹰,他们是犬,主刑司的鼻子是出了名的灵,躲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给你揪出来。” 正狂奔着,他又咳出一口血来。 皎兔惊诧道:“你受伤了?我来扛他。” “刚刚和林朝青交过一次手,没事的,轻伤,”云羊道:“这小子是个男人,你扛他做什么……到了!” 来到一处贴着封条的宅邸门前,云羊这才将陈迹扔了下来:“就是这里,动作要快,主刑司马上就能赶到!” 陈迹走上前去撕开封条,奋力一推将那扇朱漆大门打开,他绕过门前假山与池鱼往里疾步走去:“书房在哪?” “最里面!” 远远的,他们已经听见马蹄声,奔腾如鼓! 却见陈迹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将书取下,每一本都只是借着月光,粗略翻看两眼便扔在地上,与他先前在周府时如出一辙! 云羊从怀里抽出一根火折子点燃屋内蜡烛,举在书架面前。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陈迹的书童,有点想生气,但此时大难临头也只能忍住。 云羊疑惑道:“你到底在找什么?我怎么感觉你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在碰运气呢。” 陈迹说道:“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说话间,马蹄声已经停在门外,他们听见蓑衣与马鞍摩擦的声响,主刑司要杀进来了! 皎兔面色一沉,矫健娇小的身姿挡在门口,按住腰间一柄短短的刀。 她面对冲进来的鱼龙卫道:“密谍司抓捕谍探正是紧要关头,各位再走一步就得死。” 然而林朝青却不顾她的威胁,继续步步紧逼:“杀进去,抵抗者格杀勿论。” 双方厮杀一触即发,皎兔突然抽出短刀割开眉心,那眉心处,似有一团黑雾即将钻出。 肃杀的宅邸里,林朝青腰挎长刀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刀一点一点抽出,寒光从蓑衣之下透出,森冷渗人。 壮硕魁梧的中年人如一头猛虎,眼睛始终盯着皎兔眉心那一道殷红的伤口,那伤口里仿佛有莫名的力量澎湃而出。 林朝青哂笑:“本座有大宁四品官身,区区小术便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皎兔平静道:“是不是小术,试试就知道了。” 正当此时,屋内忽然传来陈迹的声音:“找到了!” 少年从屋中走出,手里握着一卷书。 20、抄家 “找到证据了?!” “证据在哪?!” 所有人朝陈迹看去,那些目光中的审视、质疑,一并袭来。 他却站在正屋门口不退不让,无比笃定的重复道:“我找到证据了。” 林朝青锋利的目光越过皎兔,看向仍旧蒙着面目的陈迹:“这位是?” 云羊往前一步,挡住了陈迹的半边身子:“这是我密谍司的鹞隼。” “原来是鹞隼,还未成为正职密谍,想必是有着特殊身份才需要遮挡面容吧,”林朝青沉声问道:“但请劳烦这位鹞隼为我解惑,书里有何证据?若是撒谎的话,恐怕你也要随我往內狱走一遭了。” 陈迹将蒙面的灰布往上扯了扯,看向云羊:“能说?” “说。” 陈迹点点头说道:“云羊大人,请将那两本书取出来,交给林指挥使看一下。” 云羊从怀里取出那两本书来,递给林朝青。 林朝青翻开看了几眼,平淡道:“一本普通的书,何来情报?” 陈迹平静解释道:“如果对《四书章句经注》不够了解,确实很难看出问题来。但这本书藏匿情报的手段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与原版对照着看便可以了。” “原版?”云羊从林朝青手中抽回两本书,他摊开一本,皎兔摊开一本,两人趁着月光翻读。 陈迹道:“书中原句为‘得于心而不失也’,失去的‘失’。但周成义在誊抄时,却故意写作‘得于心而不事也’,‘失’字换成了事情的‘事’字。” “再往后看第三页,原句中应为‘诚’字的地方,周成义改为成功的‘成’字。” 这些字分散在书的各个角落里,前后相距数页,如果不是有人拿着原版一字一句核对,确实很难看出区别来。 原本陈迹以为周成义可能会用藏字法、字验法、反切法、析字法,这都是历史记载中有人真实使用过的。 然而他分析了一通却发现,对方用了更简便的方法。 林朝青拿过两本书对照看,果然如陈迹所说,他的眉头稍有平复:“这书上传递的完整信息是什么?” 陈迹说道:“因为时间仓促,我没能将整本书完全对照下来,目前只得到一个信息‘事成,司主与尔相见’。” “司主!”云羊眼中骤然爆出精光来:“你确定他消息中说的是司主?我本以为来的是司曹便不得了了,没想到竟会是军情司司主亲自来洛城!” 皎兔凝重道:“必须尽快让人将这个消息传回京城。能让军情司司主亲自南下的,必然是天大的事情……这刘家子弟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换得军情司如此信任?!” 宅邸内的肃杀气氛骤然松懈下来,陈迹甚至感觉所有人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林朝青收刀合鞘,皎兔也以拇指抹过自己的额头,那道割开的伤痕竟瞬间愈合,再无踪影。 林朝青看向陈迹,沉稳道:“少年郎,你在密谍司还只是个鹞隼,连品级都没有,不如来我主刑司如何?” 云羊:“嗯?” 皎兔:“嗯?” 林朝青继续说道:“我知道今晚这些线索与证据都是你找出来的,凭云羊与皎兔的能力绝无可能。以你的能力,来我主刑司之后保你步步高升。” “林朝青,当我的面挖人,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云羊怒喝。 “在你密谍司,他不过是帮你们赚取功劳的工具,来我主刑司却可为皇上效力,为江山社稷效力,”林朝青冷笑道。 “他是我密谍司的人!” “他现在还不是你密谍司的人,若他答允,我今晚就可以写奏折为他请功,”林朝青说道:“怎样,两位能做到吗?” 云羊和皎兔相视一眼,犹豫着是否要放弃到手的功劳。 林朝青冷笑:“不如让他自己选。” 众人看向陈迹,却见这位少年站在目光中,表情藏在那蒙面的灰布之下。 沉默许久之后,却听陈迹说道:“多谢指挥使的好意了,我如今更愿意在云羊、皎兔大人手下做事。” 林朝青道:“也罢,人各有志,但如果有一天你反悔了,随时可以来洛城主刑司衙门找我,两个月内我应该一直在这里。” “多谢林指挥使。” 正说话间,却听宅邸外传来嘈杂声响,竟是刘家那数百人涌过来,将刘什鱼宅邸前前后后包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在外面高声喊道:“云羊大人,金蝉脱壳这一计玩得很妙,可我刘家也不是吃干饭的。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今日一定为老太爷报仇,之后朝廷想砍我头,亦或是流放我去岭南,我刘明显都毫无怨言!” 话音落,他们听见有人在外面摆放干柴、泼洒油料的声音,刺鼻的油料气息扑面而来! 宅邸内众人面面相觑。 这一次,却是林朝青主动道:“李大饼、李大炮,你俩带人出去顶住刘家,谁也不许放火烧宅,否则格杀勿论!” 说罢,他看向陈迹:“定罪刘家子弟的证据在哪?我们怎么确定周成义的消息,是传递给刘家子弟的?” 今晚事情因刘家子弟死在內狱而起,密谍司虽然找到了重要情报,这本书只能说明军情司司主即将南下,却如何证明周成义是要将这个情报传递给刘家子弟? 如果无法证明,刘家依然不会善罢甘休。 陈迹举起手里那本书,问道:“各位,《四书章句经注》总共有多少篇?” 林朝青淡然回应道:“共三十九篇,每一篇分开印刷,合计三十九本。” 陈迹又问道:“那么《为政第二》是其中的第几篇?” 林朝青答道:“第八篇……” 陈迹点点头道:“没有人会从第八篇开始誊抄,一定是从第一篇、第二篇……依次誊抄到了第八篇。我在周成义家里并未找到前七篇的手抄版,所以他必然已经将前七篇送了出去。也就是说,周成义应该已经借书、传抄为由,传递了足足七次情报。” 林朝青恍然:“只要找到那七本周成义字迹的誊抄版在哪,就能证明谁接收了这些情报!” “没错,”陈迹举起手中那本书:“这便是我刚刚在刘什鱼屋中找到的四书章句经注第七篇《为学第一》,看笔迹应是周成义手书,以此便可定刘什鱼的罪了。” 他说话掷地有声,如惊雷刺破了今夜的层层迷雾,为所有人指明了真相。 众人进屋翻找书架,陈迹则在屋内其他地方翻找,当他打开里屋一个柜子时,突然愣了一下。 刚刚打开柜子,他体内沉寂已久的冰流竟再次涌动起来。 柜子里放着几只木盒子,陈迹不动声色的打开,却见第一只木盒子中放着两只白玉手镯,第二只盒子里放着一些账册,第三只盒子里……赫然放着一株人参! 他看了看身后,将这只盒子拿出来放在桌上,想要用手去触碰人参。 还没碰到,便听见林朝青的话语飘然而至:“少年郎,罪官家中任何财物都是不可以动的,我主刑司看守密谍司,最重要的职责就是防止各位密谍中饱私囊。将那些东西放回去,以后自有内相派人抄家入册。” 陈迹:“……” 他还以为密谍司这种抄家灭口的角色能随便收敛财物……难怪跟云羊讨价还价的时候对方一脸肉疼,原来是天天被主刑司盯着的! 陈迹站在桌前手指敲击着盒子,思索片刻后,最终还是将盒子放了回去。他回到书架前,找出一本书来随意翻看,然后又将书也塞了回去。 此时,众人已将四书章句经注的前七篇全部找出来,且确定皆是周成义的笔迹! 云羊长长的出了口气:“赢了!刘家之事总算结案,不管刘老太爷是气死的还是病死的,我密谍司都是秉公办案,大功一件!” 林朝青漫不经心道:“希望你下次不要再赢的这么侥幸,这次是运气好,下次若再遇到胡氏、徐氏、陈氏……可未必有人保你了。” 云羊冷笑:“谢谢林指挥使提醒。” 他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又整了整褶皱的衣衫,最终抱起那一摞整理出来的书籍:“走吧,拿着证据让刘家人闭嘴!” “慢着,”林朝青冰冷道:“谁都不能夹带财物离开这里,检查一下。” 云羊和皎兔翻开自己袖口,又上上下下拍打着自己的衣物,不耐烦道:“就这么点铜钱,没有夹带东西,我们懂规矩!” 林朝青又看向陈迹,陈迹无奈的翻开袖口,照样子拍了拍衣物:“我也没有夹带。” “很好。” 众人一并朝外走去,待到他们走至门口,却见方才那屋中,一团黑乎乎的小猫从房梁上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 乌云轻盈的跳下房梁,叼出那株陈迹刚刚放回柜子里的人参,它又叼着人参爬到书架上,将陈迹刚刚翻看的那本书也一起咬在口中。 黑乎乎毛茸茸的乌云打量了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后重新爬上房梁,从一道缝隙钻进了黑夜。 21、行官 刘什鱼宅邸的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 门内,当先走出来的云羊多了几分倨傲:“证据在此,我会将这些证据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由皇上定夺!” 刘明显坐在他的战马上,孝帽之下的表情被火光映照得明灭不定。 他看着云羊手里的那一摞证据,额头青筋跳动,他没想到云羊和皎兔真的找到了证据,此时如果再要为老太爷报仇,已没有站得住的理由了。 然而,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他抬头看向云羊身后,正有一蒙面之人低着头。 这是谁? 为何蒙着面? 正当刘明显想要再看仔细一些时,赫然见到云羊挪了一小步,将那蒙面之人彻底挡住,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刘大人,还不退吗?” 刘明显沉默着,丝毫没有退意。 双方剑拔弩张,都在等着他开口,是战是退,都在他一念之间。 刘明显平静问道:“梁狗儿呢?” 马旁牵着缰绳的年轻人慌张道:“二叔,梁猫儿刚刚来送信儿,说梁狗儿已经对阉党出过刀,这会儿在红衣巷睡下了。” 刘明显面色阴沉下来,他打量着已经拔刀而出的主刑司鱼龙卫,咬着牙说道:“让梁狗儿带着他的那柄破刀给我滚出刘家,刘家没他容身之地了!” 然而,他依旧不打算罢休,竟是再次驱马,领着数百名刘家人压了上去。 此时,林朝青开口道:“刘大人,莫要误了整个刘家,你不如等刘阁老回到洛城之后问问他,再决定怎么做。” 刘明显直勾勾盯着林朝青,最终,他隔空拱了拱手:“刘某在家中听候发落了,回府!为老太爷置办丧事! 离去时,他又忍不住回头打量,正见到林朝青与那蒙面之人低声说着什么。 “查那个蒙面之人!”刘明显语气狰狞:“云羊与皎兔这两个活阎王杀人厉害,却从未听说他们还有搜罪查证的本领,定是那蒙面之人在其中起了作用,一定要把他查出来!” “知道了二叔。” 某一刻,刘明显甚至有种直觉:今晚若没有这蒙面人,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待刘家人离去,林朝青也翻身上马,他整了整蓑衣俯瞰向陈迹:“少年郎,我的承诺两月之内有效,也许用不了两个月,你就会明白密谍司里都是什么人。” 云羊面色一黑:“阴阳怪气谁呢,你们主刑司除了会攻讦同僚,还会做什么?” 林朝青沉默不语的领着主刑司往东去了,那一袭暗色的蓑衣如黑色的羽翼收拢在背后,风尘仆仆而来,风尘仆仆而去。 策马离去时,有鱼龙卫在斗笠之下对陈迹微笑,他们尊重有本事的人。 可陈迹注定不会为主刑司做事,因为他需要的并非是官职,也从未想过为皇权效力。 他现在更想修行,而修行需要钱,这是主刑司给不了的。 马蹄声远去,云羊看了陈迹一眼:“一旦加入主刑司,便是整个朝廷所有官员的敌人,只能当一辈子孤臣。自古以来,孤臣有几个能善终的?” 陈迹平静回应道:“多谢云羊大人提醒。” 云羊问道:“你觉得,会不会还有其他刘家人涉及其中?” 陈迹摇摇头:“不知道。” 云羊又问:“景朝会不会还有其他传递情报的手段?” 陈迹再次摇头:“不知道。” “你会不会像上次在周府一样,又藏了一手?” 陈迹笃定道:“没有。” 云羊气笑了,面前这小子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老实,可他又没什么办法。 他笑眯眯的看着陈迹:“明天夜里,会有人将五十两银子送去太平医馆,走了。” “稍等一下!能不能先预支八文钱?”陈迹问道。 云羊面色古怪的从袖口里点出八枚铜钱来:“你穷疯了吗八文钱也好意思开口?这算送你的。” 陈迹诚恳笑道:“谢谢,那我便告辞了。” 皎兔忽然觉得,陈迹只有这一刻的笑容才最诚恳。 云羊道:“等等,先别走。” 还没等陈迹反应过来,却见他袖中落出一柄匕首在陈迹耳畔划过,一缕头发落在了他的手心里:“现在你可以走了。” 陈迹沉默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待到陈迹走远后,皎兔忍不住问道:“要不把他纳入密谍司来,把他调到咱们手下,就可以随便使唤他干活了,哪用给他支付五十两银子作为报酬……五十两银子能买多少好看的衣裳,我几年都穿不完!” “不行,”云羊否定道:“这小子的能力……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还聪明,这是内相大人最喜欢的。若真让他进了密谍司,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骑在我们头上了。” “可十二生肖也没位置了啊,”皎兔道。 云羊低声道:“我听说病虎即将退位……我真是昏了头,怎么会觉得他能取代病虎的位置。” 皎兔突然说道:“我们得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景朝谍探才行,这样往后才能放心的用。” 云羊平静道:“我已经想到这一步,昨夜便飞鸽传书给开封府的梦鸡,他很快就会抵达洛城,有他出手审讯可保万无一失。” “付出什么代价请梦鸡来?” “很大的代价……走吧,不早了。” 转眼间,原本热热闹闹的门庭前,只余下树叶在秋风里飘摇着。 就仿佛所有人注定的命运,喧嚣与盛宴之后,留下的只有萧索与空洞。 …… …… 陈迹走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走着走着,墙上多了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猫,嘴里叼着一本书和一支人参。 少年在地上走着,它在墙上慢慢的跟着,月光之下,一人一猫的影子一前一后,像是有着某种默契、某种韵律。 乌云一松口,书籍和人参从空中掉落。 陈迹无声抬手,凌空接住了书籍和人参,冰流顺势而出将一小半人参化作四枚透明珠子。 却见他将书和余下的人参塞进怀里,然后将珠子一一抛上墙檐,乌云一边走一边将珠子精准接在嘴里。 一人一猫仿佛排练过似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暖流由乌云传递到陈迹身上,骤然点亮他丹田旁第四盏炉火! 刹那间,四盏炉火中释放出若隐若现的火焰,如链条般将四盏炉火联结起来,如一座完整的囚笼,彻底封锁了整个丹田。 这四盏炉火仿佛天生就有着某种羁绊似的,当它们相连的刹那,竟再次产生庞大的暖流冲刷着陈迹的血肉、骨骼,令他一夜的疲惫一扫而空。 陈迹抬头,无声的给乌云指了一个方向。 却见一人一猫在一个丁字路口突然分开,一个向前,一个向左。 下一刻,陈迹狂奔起来! 紧接着,他身后数十步开外的薄雾中传来急促脚步声,那里正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快速袭来。 陈迹在黑暗中绕路,试图在错综复杂的街道里甩开对方。 可追踪者总是能在分岔路口找到正确的那一条,他似乎已经可以听见对方在身后的喘息声。 不行,跑不掉。 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迹判断对方速度在自己之上,起码也是密谍水准。 他知道会有人跟踪自己,甚至是想要杀掉自己,所以原本打算留着补上医馆损失的那支人参,也被他毫不犹豫用来转化冰流。 人得先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来到这个世界后,陈迹仿佛遭遇了地狱模式开局,哪怕他躲在医馆里不出去,危险也会一个个找上门来。 可如果生活注定就是这样,那他选择不逃避。 身后脚步声已经很近了,陈迹的眼神只有平静。 当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当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三个身位时,他豁然转身,朝来人迎了上去。 狭窄的巷子平时只容得下两人同时行走,两侧是高高的民居墙檐,地上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小路。 来者没想到猎物竟然敢回头迎战,他下意识去抽腰间佩刀,可还没等抽出来,手腕却被陈迹给按住了。 杀手的力气原本要比陈迹大许多,可双方相撞这一下的惯性却让陈迹按住他的手拥有了更大的力量。 锵的一声,刀尚未拔出便又被硬生生按了回去! 朦胧的月光下,中年杀手瞳孔骤然收缩,他忍不住去看陈迹,却发现陈迹竟也死死的盯着自己。 这不是一个猎物该有的眼神。 却见中年杀手身形向后往后一撤,顺势抬腿一脚踹在陈迹胸口,将少年踹得向后翻滚去。 他再次抽刀,可这次刀又抽到一半,陈迹翻了个跟头之后,竟没有丝毫停顿的矮身奔袭过来。 锵的一声,刀再次被按了回去。 接连两次,杀手竟是连刀都没有拔出来! 杀手心中冷笑起来,他干脆弃刀不用,接连出拳击打在陈迹胸口。 在他眼中,面前少年中门大开、浑身破绽,毫无厮杀经验可言。 杀手再看陈迹,却发现对方眼中没有恐惧和痛苦,有的竟是亢奋,眼底仿佛有火。 陈迹此时确定,这世界的修行者必然是少数人,他们藏匿在这个世界的背后,轻易不会出现。 不然的话,不管今晚想杀他的人是谁,都不该只派眼前这个“普通人”来。 相比林朝青与云羊,这位中年杀手确实只能算是普通人! 刹那间,陈迹承受着一拳一拳捶打,竟再次反身扑上,撞在杀手怀中,将对方的双臂硬生生夹在腋下。 就是现在! 墙檐上一团黑影袭来,杀手惊骇回头,他以为背后埋伏有人,却只看见一只黑色小猫。 还没等他松口气,黑猫的身影已与他错身而过。 当彼此交错时,乌云锋利的指甲从杀手脖颈上割过。 呲。 一抹鲜血喷溅在墙上。 陈迹松开杀手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冷冷看着杀手不可置信的捂着脖颈后退,缓缓靠墙倒下。 中年杀手看见那只黑猫,轻盈一跃跳进了少年的怀里,他不甘心问道:“行官?” 陈迹皱眉,行官?是这个世界对修行者的统称吗? 22、天才 陈迹默默看着杀手死去,对方的眼神渐渐失去光彩。 与亡者对视的那一刻,你的心中会自然升起恻隐之心,那死去的眼神里有遗憾,有绝望,有不舍。 陈迹靠在墙边坐着,他只觉得今晚格外漫长,明明距离乌云揍白猫也才几个时辰而已,他却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整个深秋。 他起身走到杀手的尸体旁,摸索着对方的衣物,但什么线索也没摸到。 最终,他低头嗅了嗅对方衣物上的气味,忽然皱起眉头:“走吧,回家。” 陈迹抱着乌云起身,往太平医馆的方向一瘸一拐的走着,刚刚被杀手击打的部位还隐隐作痛。 乌云爬上他的肩膀,就这么团在他肩上,稳稳当当的,仿佛它本来就该团在这里。 一人一猫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走进了黎明的微光里,陈迹说道:“等我们走到医馆,早餐铺子应该开张了,给你买包子吃啊。” 乌云顿时来了精神:“你刚才找云羊要八文钱,就是为了给我买包子吗?!” “是啊。” “陈迹,你人还挺好的。” “必须的。” “陈迹,祝你以后赚大钱!” “等我以后修行变厉害了,再也不受云羊和皎兔的鸟气!到时候,人挡杀人,佛……祖保佑!” “你以后会报复云羊和皎兔吗?” 陈迹想了想:“会。” “嘿嘿嘿。” “嘿嘿嘿。” 回到医馆时,公鸡已报过鸣了,刘曲星与佘登科却还没有起床。 乌云吃下两个包子之后回晚星苑了,陈迹则站在院子里,脱掉了自己所有衣服,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出一瓢一瓢的凉水浇在头顶、身上,直到血迹洗去,直到洗得浑身通红,这才停了下来。 他换上那件还没来及缝补的破衣服,坐在杏树旁的小椅子上发呆。 几天时间里,他已经杀了三个人:王龙、管家、杀手。 哪怕心智再坚定的人,也会有些彷徨,更何况陈迹只有十七岁。 外面传来了开门声,打断了陈迹的思绪。 他擦干了身体披上衣服往外走去,赫然见到姚老头单肩挎着个药箱,慢慢悠悠的走进来。 姚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刹那间,陈迹身体僵硬,心跳也漏了一拍,犹如被猛虎盯上了似的! 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没等陈迹反应过来,佘登科从学徒寝房里探出半边身子,好奇道:“师父,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怎么,不希望我回来?”姚老头斜了他一眼。 佘登科赶忙道:“不是不是,就是有点好奇!” 说话间,刘曲星从屋里走出来,一边系腰带一边埋怨陈迹与佘登科:“你俩也真是的,没看见师父还背着药箱呢吗,也不知道先帮师父接一下东西!” 陈迹:“……” 佘登科:“……” 刘曲星将药箱接过来,好奇道:“师父,刘家老太爷治好了吗,您这本来说去十天半个月呢,结果一天就回来了。” 姚老头没好气道:“刘家那位都已经死了,我不回来难道留在那里超度他吗?我也不会啊!” 陈迹惊讶道:“啊?刘老太爷死了吗,师父您出马都不行?” 姚老头道:“我出马什么?姓刘的住在洛城郊外庄园里,我坐的马车刚到半路就坏在那里了,光修马车就用了大半天时间。到刘家庄园时他已经死了,连面都没见着,真他娘的倒霉,让不知道内情的人听说了还以为是我医术不行!” 嗯? 陈迹心中一惊,这马车坏的是否也太巧了点? 那马车是二品大员才能坐的,说坏就坏了? 此时,刘曲星说道:“您应该是昨天晚上才到的刘家庄园吧?” “嗯,”姚老头点点头。 “那连夜就给您送回来,也不怕给您累出个好歹来?” 姚老头冷笑:“留那干什么,再待几天还得给他家随份子……我先去歇会儿,醒了清点库存、查账,谁敢稀里糊涂让我亏钱,就等着挨揍吧!” 陈迹心中大叫不好,他还没买人参呢! …… …… 天未透亮,飞云苑的奴婢已经忙碌起来。 她们在偏房烧好热水,端着铜盆,铜盆边缘搭着雪白的毛巾,噔噔噔走上罩楼二层。 云妃在喜饼伺候下起身梳妆,她懒洋洋说道:“天气凉了,上午让喜棠拿账本来,准备给各个屋子发柴炭了。遣人去东市找漕帮的人问问,西山窑的银丝炭若到了,就采买一批回来用,把最好的都挑给白鲤那屋,她和世子也快从东林书院回来了。” 喜饼笑着给她梳头:“夫人说的是,那银丝炭,灰如白霜不易熄灭,还没烟呢。” “咦,白般若呢?”云妃皱眉:“一早就没见过它了。” “应是自己溜出去玩了吧?” 说话间,白般若一瘸一拐的从楼梯爬上来,原本洁白的毛上都是血,脸也被揍歪了似的肿了好几块,眼泪汪汪。 云妃:“……” 喜饼:“……” 哐当一声,铜镜被摔在木地板上。 许久之后,云妃笑了起来:“静妃妹妹长进了啊。” 喜饼低声道:“夫人您息怒。” 云妃看着白般若,思索片刻说道:“抱它去太平医馆让大夫给看看,就让那个叫做陈迹的学徒给它瞧。答应赏赐这小学徒的衣服应该做好了,你去喜棠那里问问,如果做好了就一并送去。莫要怠慢他,此人我以后有用。” 喜饼低声应道:“是。” 上午时,喜饼抱上白般若,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往医馆行去,刚到医馆门口,刘曲星便笑脸迎了出来:“喜饼姑娘,您今天来医馆是?” “诊病,”喜饼说着便踮脚往后院张望:“陈迹呢?让他出来诊病了。” 刘曲星顿时垮了脸,朝后院大声道:“陈迹,陈迹!喜饼姑娘找你!” 说罢,他还打量着那名小丫鬟手上捧着的衣物:“喜饼姑娘,这些东西是?” “这是我家夫人赏给陈迹的呢,”喜饼笑着摸了摸布料:“这都是江南制衣局里绣娘亲手做的,你看看这针脚,细密的很呢。” 刘曲星脸都苦了,师父不是说进王府诊病是大凶之相吗,师父偏心啊! 此时,陈迹正一边在袖子上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好奇道:“喜饼姑娘,您这是……” 喜饼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恶人干的,竟将我家夫人养的猫打伤了。从早上到现在它滴水不沾,也无精打采的,所以遣我带它来看看。” 陈迹为难了:“师父刚刚睡下没多久,要不等他睡醒了?” 喜饼摇摇头:“我家夫人点名让你给白般若医治呢,不用你师父来。喏,那是先前夫人说要赏赐你的衣服,还有给你准备的诊金。” 却见小丫鬟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银锞,重约一两。 要知道医馆学徒可是没资格收诊金的,姚太医出门问诊一次也才收五两银子,现在云妃为了治一只猫就出手如此阔绰,对陈迹的招揽之意简直放在了明面上。 可一旦收了这个钱,便要在云妃与静妃之间选一边了。 陈迹思索后说道:“我先给这白般若号号脉吧。” 喜饼愣了一下:“猫也能号脉吗?” 陈迹沉默片刻:“……可以。” 吧? 许久之后,陈迹犹豫着说道:“喜饼姑娘,白般若的外伤好解决,但想要它恢复得快一点,恐怕得补补气血,我给它开个方子。” 陈迹正开药方时,姚老头从正屋推门而出,只见他背着双手打量后院,地上一片落叶也没有。 他又往厨房转了转,竟然连厨房也干干净净的。 以往这些小学徒们打扫卫生,能偷懒就偷懒,有时候连灶台都擦不干净,可今天不同,干净得像是换了住处。 不仅如此,还有院里的水缸也挑满了。 姚老头撇撇嘴往正堂走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走进医馆正堂,陈迹刚刚把包好的药材塞进小丫鬟手里,送走了喜饼。 他回头,却见姚老头阴着一张脸说道:“不是说不许你们给人诊病吗?我姚奇门虽然爱财却绝不草菅人命,你们没出师之前,给人开方子必须给我过目!” 陈迹赶忙道:“师父,不是给人诊病,是给云妃那只猫治疗外伤。” 姚老头挑挑眉毛:“那只白猫被人揍了?” “应该是吧……” 姚老头伸手:“让我看看你开的方子。” 陈迹递过去,有些迟疑道:“就是蛇床子这一类止血、清淤的药材……还开了点药给它补补身子。” 姚老头接过药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许久之后,他抬头看向陈迹,面露震惊:“你给那只猫开了一支五十年的老人参?!” “昂。” “对方竟然也同意挂账了?” “昂。” 姚老头长长吸了口气,赞叹道:“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以后云妃那边若需要我登门诊病,你随我一起去。” 陈迹:“啊?” 姚老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昨天路上见到你父亲了,他应是刚从河堤上回来休沐。你明儿也休沐一天,回家把学银和药钱要来。” 陈迹怔住,父亲? 23、相依为命 清晨,鸡鸣声未响,陈迹睁开眼睛,赫然看见自己枕边放了五枚小小的银锭。 是云羊承诺的报酬,可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潜入医馆的,也不知道对方是何时潜入的,仿佛这五枚银锭凭空便出现在这里了。 这不仅是云羊的报酬,同样也是对方的一种警告。 陈迹默默起身换上喜饼送来的新衣服,展开一看,竟还是一件藏青色的立领大襟长袍,立领处两粒纽扣都用了银饰,比他先前穿的衣服强了好些个档次。 这一套衣服,怕是就得好几两银子吧? 可惜的是,喜饼只送来衣服和内襟、裤子,却没有送靴子和腰带,以至于陈迹穿上这立领大襟之后,脚上还是那双破布鞋,腰间系的还是一条宽麻带…… 陈迹乐了,自己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管他呢,一个小学徒穷讲究什么,以后赚了钱再补上。 待到鸡鸣声响,陈迹出了门,恰好对面粮油铺子正在卸下门板。 “老板娘早上好啊,”陈迹笑着进了粮铺。 “哟,小陈大夫要买点什么?”老板娘正忙着要开业呢,见他一大早进门,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 “一斤小米多少钱?”陈迹问道。 “别人来问就是八文钱,给小陈大夫你的话,六文钱,”老板娘笑着说道。 “一斤大米多少钱?” “九文,这个便宜不了,您见谅。” 这年头医生稀缺,行业地位相对较高,陈迹的师父可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从七品太医,所以街坊邻居对陈迹都还算客气。 “那给我来五斤小米,五斤大米……再打一壶香油吧,对了,还有一挂腊肉!”陈迹说道。 老板娘眉开眼笑:“好嘞,总共一百九十五文钱,收您一百九十。” 陈迹将那枚一两的银锭破开,换了几串铜钱寄存在粮油铺子晚上来取,自己则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走了。 包裹由稻草编成的带子穿起来,勒得他手都有点疼了,但心情还是好的。 买东西是为了休沐回家,陈迹思索着,以他自己的生活状况来看,他家里的条件恐怕也不太好。 按照师父先前透露的信息,自己父亲应该是在河堤上务工吧? 对方在这种条件下,还帮自己给师父奉上拜师礼、寻一个好前程,应该也是举全家之力了。 这让陈迹有些触动,甚至对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家人有些好奇。 陈家住在翠云巷,他找街边铺面的老板打听位置,一路往洛城北边走去。 上午的洛城热闹了一些,他看见有人赶着牛车经过,牛车上还摆着好几个麻袋,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像是去赶集一样。 还有商队自北边入城关,马车上摞着抻好的皮货,将要入冬,这便是贵人们之间最炙手可热的货物。 据说东市最有名的勾栏瓦肆之地名叫红衣巷,头牌姑娘寻常不接客,可若是富商奉上一件白貂皮草,必可一亲芳泽。 路边有顽童追逐嬉戏,嘴里喊着童谣,手里拿着自家做的小风车。 妇人们在城中穿过的小河旁一边洗衣服,一边打趣聊天,时不时发出哄笑声。 陈迹来到翠云巷,他寻一摊主问道:“大爷,请问关东陈家住哪一户啊?” 大爷看了他一眼:“这不是陈迹么,自己家在哪还用问?” 陈迹:“……” 合着是熟人。 他迟疑半天没敢再多问,只是拎着东西往巷里走去。 这时,前方有嘈杂声:“管家,管家,这灯笼挂哪?” 一个男人的刻薄声音,不耐烦道:“什么事都得我教你们吗?挂石狮子头顶的房檐上,那留着挂钩呢!快点快点,两位少爷马上就要回来了,再墨迹仔细你们的皮!” 陈迹看着这一户张灯结彩,也不知道有什么喜庆的事情,只是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却见这户人家的门前牌匾上写着……陈府。 难道翠云巷里还有两个陈府? 这户人家门楣鲜亮,朱漆正门与石狮子虽不说有多气派,但也绝不是普通人家。 “……这应该不是我家吧?”陈迹嘀咕道。 “陈迹?”那位留着八字胡的管家看过来,疑惑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迹犹豫了一秒:“我今日休沐。” 管家道:“正好,你个子高一些,过来上梯子把灯笼挂上去。” “哦。” 陈迹将手里的包裹放在一旁地上,爬上梯子挂灯笼。 管家在一旁指挥着其他丫鬟:“来来来,拿盆水来,门前洒洒水,免得等会儿两位少爷回来的时候扬起尘土。一群笨手笨脚的,好歹是洛城同知大人家的奴婢,叫人瞧见了都得笑话你们不懂规矩!” 说着,管家看到地上的那些包裹:“谁放这里的,赶紧拿一边去别碍事。” 陈迹平静的从梯子上下来:“管家,我……” 管家恍然:“是来要学银吧,前阵子老爷交代过这事,可你看我这脑子给忙忘了,这才没给你送去。” 他命人从账房拎出一串铜钱来,应有三百枚:“省着点用啊,如今世道艰难,咱陈家也不容易。” 陈迹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明白,自己在这陈府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远方传来马蹄声,嘈杂鼎沸的议论声也从翠云巷外飘摇而来:“陈家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这一去东林书院便是三年,回来竟有些认不出来了呢。” “大少爷、二少爷生得越发俊俏了。” 陈迹看去,正见到两名年轻人骑白马穿进巷子,他们身穿青色锦袍,袍面上还绣着清幽淡雅的花纹,光是这绣工便知道价格不菲。 两名年轻人脚踩云头靴,腰带上各坠着一块青玉,胸前垂挂着珠玉坠领,面相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风姿卓绝。 管家凑上前去,笑着牵起缰绳:“东林书院学成归来,两位少爷今年会试必一鸣惊人!” 两位少爷跳下马来,将手里皮鞭递到丫鬟手上,笑着说道:“管家这几年倒是多了些白发,看来为府内操劳了。” “哪里哪里,都是分内之事……老爷本在河堤上监修水利,前些日子听说你们要回,专程赶回来等着你们呢,快去给他问安吧!” 吵吵闹闹间,众人随着两位少爷一并进入府内,他们经过陈迹身边时竟一眼都没多看。 并不是故作姿态,他们似乎真的没认出陈迹是谁,或者说认不认得出也并不重要。 原本热热闹闹的陈府门前已经冷落下来,陈迹站在门口沉默不语,仿佛这个世界将他遗忘了。 陈迹仔细思索着,师父应是知道他家境的,但师父好像确实从未提过他家是因为穷才交不起学银,也没说过他父亲在河堤上到底是干什么的。 当初师父之所以那么生气,也是因为知道他家明明有钱,却还是拖着不愿意交学银。 洛城同知,与刘明显一样,从五品官员。 陈迹看着头顶“陈府”的匾额,最终没有踏进那扇朱门,少年只是弯腰将那串三百枚铜钱放置门口,再提上自己带来的那些包裹返身而去。 巷口的大爷看着他的背影,唏嘘起来:“有娘的嫡子和没娘的庶子,云泥之别哟。” 陈迹回到安西街,从粮油店取了铜钱,老板娘有些诧异:“小陈大夫,怎么原样把东西拎回来了,我们这可不能退货啊。” 他笑了笑:“不退,拎回去孝敬师父。” 待他回了医馆,姚老头抬眼瞥他:“不是让你休沐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迹数了五百六十枚铜钱出来:“师父,这是我家里给的钱,补上欠您的学银和药钱,手里这些包裹也是家里托我带给您的。” 姚老头撇撇嘴:“你家总算懂事了,没想到你父亲去监修个河堤,还能顺带着修修脑子。” 陈迹:“……您是因为嘴太毒,被贬来洛城的吧?” …… …… 夜晚,陈迹坐在医馆正堂,静静地摘抄着伤寒病理知识点,回头间乌云已经蹲在他身后的柜台上,嘴里还叼着个蓝布小包袱。 “你打算离家出走?” “想什么呢,”乌云犹豫了几秒后问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趟清平巷?” “已经很晚了,我怕黑。” “你猜我信不信?” 陈迹叹了口气:“好吧,我带你去,可你去清平巷干嘛?” “我现在不想说!” 清平巷在哪?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陈迹想了想说道:“那个……我明晚再带你去,今天不太方便。” “今天为什么不行?!” “我不知道清平巷在哪……”陈迹说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虽然没法解释为什么,但我确实不知道清平巷在哪。” 乌云思考片刻:“我知道。” 门外有打更人经过,他一边敲着更,一边吆喝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是寅时,凌晨3点。 洛城也不复白天的热闹与繁华。 陈迹悄悄将医馆的门板合上,跟着乌云走进黑夜。 他将先前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裹捆在乌云背上,看起来还蛮可爱的,也能让他在黑夜不至于丢失乌云的踪迹……乌云实在太黑了。 一路上,乌云似在凭借记忆来辨认着方向,一会儿嗅嗅这里,一会儿嗅嗅那里。 一人一猫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中间还走错路好几次。 陈迹也并不催促,他看出来了,今晚去清平巷这件事,一定对乌云非常重要。 他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乌云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下脚步,它呆呆的望着紧闭的房门。 “是这里吗?”陈迹问道。 “是这里。” “我来敲门?” “不行!” 乌云对着门内叫了两声,呼唤着什么。 但叫声除了引来两只野猫以外,并没有发生什么。 “我要翻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乌云在墙上稍一助力便飞跃到院子里去,速度快得像是拉出残影,格外矫健。 陈迹靠在小巷子里安心等待,没过一会儿,乌云竟去而复返,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走吧。” “事情办完了?” “嗯。” “什么事?” 乌云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着那扇门:“我想妈妈了。” 陈迹沉默,猫也会想妈妈的。 乌云出神道:“她也未必会想我,但我就是想来看看……而且我以后不是要跟你闯荡江湖么,得带你来,让她看看你。” 陈迹问道:“她不在家吗?” 乌云声音渐低:“应该也被卖了吧,她的笼子、饭盆都不在了。” “帮你找找她?” “不找了,这就是猫的宿命。” “你带的小包袱里面是?” “我偷藏了一点小鱼干想带给她来着。” 陈迹站在小巷子里的黑暗中沉默了,他弯腰将乌云揽在怀里往医馆方向走去。 乌云没有挣扎,它只是窝成一小团,用毛茸茸的尾巴盖住了脑袋。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少年的背影瘦削却挺拔。 “陈迹,你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陈迹不愿再多说什么,仿佛记忆是一种如同呼吸般的温热气流,从嘴巴里说出来,它们就跑掉了。 他抱着乌云走在洛城长街上,几个月大的乌云小小一只,缩起来时,也才两个巴掌那么大。 陈迹忽然想好好活下去了。 “乌云?” “嗯?” “相依为命吧。” 24、梦鸡 洛城的少年郎抱着一只小黑猫,走在夜晚的石板路上,脚步起初很沉重,却又渐渐轻快起来。 生活还要过下去不是吗,他已经有了新的希望。 “乌云,聊点开心的,”陈迹笑道:“能跟我说说靖王府里的事情么。” 乌云百无聊赖地团在陈迹胳膊上,从蓝色的小包袱里掏出小鱼干啃着吃:“那破地方有什么好说的,王府深宅大院,光是嬷嬷丫鬟就一堆肮脏事。比如春华是静妃买来勾引靖王的,结果靖王根本不正眼看春华。比如春容那个毒妇嫉妒春华年轻貌美,会偷偷往春华的饭菜里吐口水……” 陈迹笑着聊起其他话题:“你来靖王府这三个月,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当然有!”乌云来了精神:“王府马上要热闹起来了。” 陈迹表情期待:“哦?” 乌云兴致勃勃道:“马上便是重阳节,靖王的长子朱云溪、静妃的女儿朱灵韵、云妃的女儿朱白鲤,都要从东林书院回来了,据说还有个小和尚。” “小和尚?”陈迹疑惑道。 乌云道:“听静妃说是云州密宗葛宁派的转世佛子,因为葛宁派需要朝廷的支持与敕封,所以将他质押在中原了。” “东林书院很出名吗?”陈迹好奇道,他记得,自己那两位哥哥就是从东林书院回来的。 乌云解释道:“听说东林书院与青崖书院、岳麓书院并称宁朝三大书院,是天下才子趋之若鹜的地方。据说每月学银都很昂贵,还必须是世家子才能进去读书。每次科举出来的举人里,有三成都是东林书院的学子。” “游子三年归家,确实该热闹一些……静妃和云妃谁是正妃?朱云溪是谁的孩子?” 乌云回答:“她们都不是正妃,正妃是朱云溪的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先回晚星苑了!” 眼看就要到太平医馆门口,它却突然从陈迹怀里跳下来,一溜烟儿便不见了。 陈迹再往前走过一个拐角,赫然看见姚老头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问道:“你去哪了?” 陈迹思索着,我说我带一只小猫去找妈妈,您肯定是不信的…… 他回答道:“今天休沐时有东西忘在家里了,所以再去取一下。” 姚老头皱着眉头,额头的皱纹被挤压在一起:“其实今天的学银不是你家里给的,对不对?” 陈迹怔住了。 姚老头冷笑:“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你那嫡母的心胸本就狭隘,当初为了不给你交东林书院每月十两银子的学银,便将你打发来我这里当学徒。这会儿能给你交学银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买那么多礼物孝敬我?” 陈迹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姚老头又疑惑道:“等等,既然不是家里给的钱,那你的学银是从哪来的?莫不是傍了哪家的妇人……” 说着,姚老头面色大变,胡子气得差点翘起来:“你好歹是我太平医馆的学徒,若是干了这种事情传出去,跟你直接往我裤兜子里拉屎有什么区别?” 陈迹:“……啊?” “啊什么啊?” 陈迹赶忙道:“您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 “那你这钱是怎么来的?” 陈迹沉默片刻:“师父,我不能说,不想连累您。” 姚老头上下打量着他:“密谍司?你在帮密谍司做事?” 陈迹感慨,难怪人们常说人老成精,自己只透露这么点信息,便被对方猜中了。 他只能解释道:“师父,云羊找上门来,我没得选。” 姚老头直勾勾盯着他许久,然后转身往医馆里走去:“能不能选,你都已经选了,我不管也不问,你能每月将学银交上来就行。若哪天死在外面了,也最好别叫我知道……赶紧滚去睡觉!” 医馆大门合上,安西街尽头的拐角处走出三人,云羊双臂交叉胸前,嘀咕道:“姚太医似乎不太喜欢咱们密谍司啊。” 皎兔耸耸肩膀:“不喜欢咱们也很正常。” 云羊看向第三人:“梦鸡,那个小学徒就是我想审讯的人,我要确定他是不是景朝的谍探。” 名为梦鸡的男人一身亮棕色对领大襟,衣袍上绣着数十只颜色鲜亮的野雉,宛如戏服一般。 梦鸡摸着自己整齐的鬓角,细声细气道:“一个小学徒,值得你出手这么阔绰?还专程将我从开封府邀过来。” “我付钱,你做事,该告诉你的信息都告诉你了,其他的不要问,”云羊平静道。 “行,包你满意,在梦里想做什么,我说了算,”梦鸡尖声笑起来,皎兔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云羊好奇道:“我一直有个问题,你为什么敢堂而皇之的亮出自己修行门径呢,不怕惹祸上身?” 梦鸡笑道:“内相大人说了,修此门径者世间只我一个,我能惹什么祸?” 却见他盘腿坐于地面,从怀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来。 梦鸡咬破手指,以鲜血在符纸上写写画画,最终用那张符纸包裹着一缕头发,吞入口中! 刹那间,梦鸡的瞳孔向上翻去,眼中竟只剩下眼白! …… …… 陈迹并未回屋休息,他只是轻手轻脚的在医馆正堂里点亮一盏油渣灯,默默翻看着《医术总纲》。 光是人体十二正经里的六百一十八个穴位,都很难背。 他好像又回到了炎热夏天里的教室,面前是堆满的卷子和书籍,耳边是朗朗的读书声。关于学习的记忆,几乎是每一位学生在青春时代最深刻的记忆,伴随着太阳的升起与坠落,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这一刻,陈迹恨不得面前有本《五年中医三年模拟》。 正学着,他忽然觉得困意来袭,仿佛温和的季节里,浑身被温暖的海水包裹着,裹挟着他漂往海洋深处。 陈记警惕起来,自从他在身体里点燃四盏炉火之后,始终精力充沛,这种困意来得毫无道理。 可是,不管他再怎么警惕,依然慢慢合上了眼皮。 不知过去多久,陈迹在梦中睁开眼睛,他赫然站在周成义宅邸的朱漆大门前。 咦,自己是要做什么来着? 陈迹看了看手中用黄麻纸包裹着、写着“太平医馆”的药包,又抬头看了看“周府”的匾额。 对了,自己要来给周大人送补药。 咚咚咚,陈迹拾起铜环朝门上扣去,一切都显得很自然,他已忘记这里是梦境。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打开,却见王管家在里面笑脸相迎:“小陈大夫来了?快请进。” “周大人呢,他要的药材送来了,”陈迹随着王管家往里走去,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陈迹打量着四周,丫鬟在正屋里擦拭着红木家具,院子里有个妇人笑意盈盈的抱着小女孩,身旁还有个小男孩在踢着鸡毛毽子。 王管家领着他进了正屋,陈迹只感觉这里格外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此时,周成义正坐在书桌后面,手持毛笔誊抄着一本书籍,见陈迹来了便屏退管家与丫鬟。 陈迹将药包放在桌上:“周大人,这是您的药。” 周成义抬头,忽然问道:“靖王可有新的消息要传递给我?” 陈迹怔了一下:“周大人您在说什么?” 周成义声音渐阴沉:“你忘了,你我是景朝军情司派来南方的谍探,我负责联络刘家,你负责联络靖王!我再问你一遍,靖王那边是否有新的消息?” 陈迹皱眉不答,脑海中快速翻滚着思绪。 却听周成义一遍一遍问着:“你忘了你的身份了吗?” “你忘记我景朝军情司是如何培养你了吗?” 周成义的声音越来越宏大,越来越有穿透力:“你忘记你是谍探了吗?” 一句句逼问如魔音贯耳,令陈迹头昏脑涨,他只觉得自己意识仿佛被人操控,不由自主的翻起白眼。 下一刻,陈迹眼中只剩眼白,回答道:“周大人您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什么谍探啊!” 周成义露出满意的笑容来,他已然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以找云羊完成交易了。 然而他又起了好奇:“你与云羊如何认识?” 话音落,陈迹只觉得自己丹田处,四盏炉火燃烧起来,焚尽了体内的所有魑魅魍魉、妖魔鬼怪! 周成义浑然未觉的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子,身子前探:“云羊为何怀疑你是景朝谍探,你又有何特殊之处让云羊没有直接杀了你?” 最后这句话,竟不再是周成义原本的声音,而是换成了一个尖细的嗓音。 这时,陈迹的瞳孔竟然翻了回来,转身往外走去! “周成义”愕然看着陈迹转身往外走去,旁若无人的走到朱漆大门前,狠狠拉开了那扇大门。 “周成义”看见大门洞开时,门外站着笑容玩味的云羊与皎兔,他惊愕道:“嗯?云羊、皎兔你们怎么会进我梦里?” 等等! 不对! “周成义”清晰意识到,云羊与皎兔是不可能入侵他梦境的,他也不曾在这个梦境里虚构过云羊与皎兔…… 眼前的云羊与皎兔,是陈迹这个小学徒在梦境中虚构出来的! 梦已不再完全受他掌控! 却听陈迹思索片刻,指着“周成义”,对云羊、皎兔说道:“云羊大人,皎兔大人,周成义是景朝谍探,确凿无疑!” 云羊饶有兴致的问道:“有证据吗?” 陈迹笃定道:“密谍司抓捕谍探还需要证据吗?扎他就完事了!” “周成义”看着飞扑过来的云羊与皎兔,顿时怒吼:“等等……啊!” 25、破译 太平医馆门外的安西街上,云羊和皎兔两人一袭黑衣劲装,并排蹲在梦鸡面前撑着下巴:“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痛苦……每次造梦都这样吗?” 云羊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这次我付出的报酬比较多,所以造梦时比较走心?” 两人对面,却见梦鸡表情狰狞扭曲,身体还一阵阵的抽搐,宛如跳大神的神婆被附体了似的。 云羊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皱眉道:“梦鸡怎么像被我扎了似的,难怪他每次造梦都要价那么高,代价确实很大啊。” 皎兔快速点头,表示完全认同:“嗯嗯,钱给的值,该他赚!” 梦境里,化身周成义的梦鸡,正在被陈迹虚构出来的皎兔和云羊按着扎,三秒换一个地方,浑身上下都快扎遍了。 陈迹站在远处沉思,他已知晓这就是一个梦境,可这梦境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云羊! 他想起来先前在刘什鱼家门外,云羊曾莫名其妙割走他一缕头发! 只有这诡异的行为,才能解释他如今诡异的处境! 想到此处,陈迹已决定脱离梦境。 刹那间,他眼前的周府庭院变得透明起来,而透明的周府背后又多了一重模糊的画面……医馆正堂。 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陈迹想要回到现实中去,却像是被巨大的蛛网黏住了似的,始终无法突破这一层梦境。 梦鸡冷笑道:“想走?来无间炼狱里玩玩吧!” 话音落,却见周府忽然崩塌成了深渊,天地变了颜色,云羊与皎兔也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原本的梦境只有小小一方院子,现在却无比广阔。 恍惚间,陈迹有点分不清哪一重才是现实,哪一重才是梦境,再次陷入迷离。 梦鸡恢复成了自己的模样,他站在深渊里抖了抖身上的对领大襟,以双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尖声细语道:“差点在你这小小学徒身上栽了跟头,真是让咱家生气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当‘行官’的料,逼得我造出甲等梦来才行!” 随着梦鸡的话音,陈迹只觉得自己好像分裂了,分不清左右,也分不清上下,仿佛世界颠倒过来。 骤然间,深渊的地面塌陷了,陈迹的身体往黑暗中坠落,再睁眼,他已身处熔岩之中,身边还有密密麻麻数万人一起在这岩浆里挣扎,饱受烧灼之苦。 下一刻,熔岩世界也不见了,陈迹再次向下坠去,跌落寒潭,被窒息与寒冷挤压。 他想要保持自己的理智,可每次他试图保持理智时,便会再堕下一层世界。 每一次跌堕新的世界,都会使他失去一分对真实世界的认知,也无法再看见医馆正堂的模糊画面。 就在此时,四盏炉火有熔流倾巢而出、灌注全身,陈迹发现自己双手能动了! 那些熔流托举着他从寒潭世界回到了熔岩世界,又从熔岩世界回到了深渊世界,最终回到周府! 然后缓缓停止。 可是,只能动双手有什么用呢,想要脱离这梦境仍有一步之遥…… 不对,有用! 陈迹伸出手臂摸索柜台,他摸到了《医术总纲》,将书籍翻得哗啦啦作响。 片刻后。 “陈迹?”刘曲星的声音出现,撕裂了梦境,也将陈迹瞬间拉回现实。 梦醒了! 陈迹站在柜台后轻微喘息着,他转头看向刘曲星:“刘师兄,你怎么来了?” 刘曲星披着一件袄子,站在柜台旁边看着陈迹面前被翻乱的医术总纲,痛心疾首:“你半夜翻书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很难睡得着啊……陈师弟,别再半夜看书了行吗,我害怕……” 陈迹笑道:“好的,不看了。” 刘曲星眉开眼笑起来:“这才对嘛,师父总讲,亥时便要安眠才能蕴养自身!” 陈迹诚恳道:“谢谢师兄提醒了。” 这一次,他真的很感谢刘曲星,若不是对方,自己恐怕还困在梦境里。 刘曲星拉着陈迹的胳膊:“早点休息,咱们师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师父揍人的时候咱们一起扛!” 另一边,梦鸡也从盘坐中苏醒过来,瞳孔翻转。 他看向云羊和皎兔,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怒斥道:“你们不是说他只是个普通人吗,下次需要我给有行官天资的人造梦时必须提前说清楚,那是另外的价钱!” 云羊与皎兔面面相觑,疑惑道:“我们也不知道啊,他有成为行官的天资吗?” 梦鸡怒道:“还能有假?丙等梦只困他一炷香的时间便醒觉了,乙等梦也只能困他半个时辰。” 只是他心中也有些疑惑:陈迹最后是如何脱离梦境的? 云羊摆摆手:“先不说这个事情,我问你,陈迹是景朝谍探吗?” 梦鸡没好气道:“确定他不是。” 说着,他起身拍拍屁股:“报酬呢?再加一倍,而且我只收佛家通宝。” 云羊想了想,最终还是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珠来,每一粒黑紫色佛珠上都镌刻着奇怪的花纹,以及密密麻麻的数字。 他心疼道:“五百两白银,所有寺庙都能取。” 梦鸡看见佛门通宝,这才满意的拍拍身上灰尘:“成交,下次有审讯的活记得还找我。” 皎兔道:“这么多钱,能买多少新衣裳、多少翡翠镯子啊。宝猴的报酬可比你低,下次我们找他。” 梦鸡捋了捋头发,慢条斯理道:“那你们找他好了,他可是个大嘴巴,保守不了秘密。” 皎兔撇撇嘴:“大家还是同僚呢,天天就知道收钱收钱收钱。” 梦鸡不屑道:“你去免费帮我把吴秀杀了吧。” 皎兔白他一眼:“我不去。” 梦鸡将那串佛珠带在手腕上,转身挥手:“走了,开封府的差事已经办完,我明日启程去金陵。”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云羊小声道:“陈迹竟然还有成为行官的天资,那就更不能让内相大人知道他的存在了……不然,他可能真会骑到我们脖子上来。” …… …… 夜深,陈迹躺在通铺上始终无法入睡,脑海中翻涌着最近遭遇的每一件事情。 忽然间,隔壁铺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睛,正看到刘曲星披着袄子,咯吱窝夹着一本书,蹑手蹑脚下床出门去了。 陈迹疑惑间透过门缝看去,却见刘曲星钻进厨房,紧接着在厨房内点燃了一盏油渣灯…… 你他娘的…… 陈迹也坐起身来,先掀开褥子检查了木板缝隙里藏着的五枚小银锭,然后又从褥子下掏出了一本书:《近思录》。 这是乌云从刘什鱼宅邸帮他取回的那本书。 当时所有人注意力都被陈迹引到《四书章句经注》上,根本来不及去翻看其他书籍的异样。 但陈迹只翻看两眼,就确定这本书里藏着密信技术:反切法。 所谓反切法,即上一个字的声母,与下一个字的韵母,重新组成一个新的字。例如时掌、硝大、宗洛、依旧这八个字的声母与韵母,分别对应上、下、左、右这四个音。 陈迹借着窗外的微光,坐在通铺上一字一句翻看《近思录》,将每一个可以组成新字的组合一一排列。 翻看一小半时,他心中忽然将那些一个个字拼凑在一起:“景朝不信我代王府传话,需与您亲自确认。” 陈迹瞳孔微缩,这本书里想要传递的信息,比《四书章句经注》更加爆裂,竟是直接牵扯到了靖王府内部。 周成义是景朝谍探,他代表景朝向刘什鱼传递消息。 而刘什鱼家中这本书,是要送去给王府某位大人物的。刘什鱼就是景朝、靖王府某位大人物之间的情报枢纽! 原本云羊让陈迹攀咬靖王府时,陈迹还以为对方是要栽赃陷害,却没想到云羊一语成谶,靖王府与景朝真有勾连! 陈迹双眼炯炯有神,宁朝、景朝对他而言都毫无归属感可言,所以不论发生何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能够掌握先机。 他继续破译这本书的后半部,直到天快亮起来,才终于得到了后面的信息:王府内谍探会找机会与您见面。 陈迹愕然。 王府内有军情司谍探,是谁?! 等等,王府内的那个谍探,会不会是太平医馆里的人? 先前师父以六爻之术算卦,卦象说,出诊为大凶之兆,结果师父当天清晨就跟着刘家人走了…… 以此来看,师父跟刘家似有交情,难道师父不是去诊病,而是去交换情报? 师父不会就是景朝的谍探吧?! 再等等,刘曲星存着脏衣服不洗,非要给母亲带回去的行为,也可能是在衣服里藏匿着情报…… 陈迹被自己的推论搞得哭笑不得,这几天神经崩的太紧,以至于现在看谁都像谍探。 想到这里,他在通铺上探出半个身子,悄悄拉开门缝朝对面厨房看去。 此时,刘曲星手里捧着书,也正从厨房探出身子来,悄悄打量着学徒寝房,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在偷偷学习…… 四目相对。 刘曲星:“……” 陈迹:“……” 两人默默地缩回了身子,唯有佘登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没有烦恼。 26、巡游 “想要抓捕谍探,就要学会像谍探一样思考。” “如果我是景朝军情司司主,我会在王府策反什么样的人,做我的谍探?” 陈迹坐在通铺上撑着下巴,默默分析着: “不是侍卫,侍卫不得进入后宅。” “……太平医馆的太医与学徒,不仅能接触外面的人,还有资格进内宅。” 陈迹怔住:“我不会真是景朝谍探吧?!” 他认真分析着这个可能性: 自己曾半夜出现在周成义家宅,自己第一次见那位管家,管家却知道自己是医馆学徒,说明原身不止一次去过周府。 明矾常被当做药物使用,太平医馆就有,如果自己是景朝谍探,周成义府上的明矾也有了来路…… 嘶!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 等等,不对不对。 按照周成义传递的情报来看,谍探应该已经见过王府里的那位大人物,双方确定诚意,军情司司主这才打算南下。 而自己先前进晚星苑出诊,春容想杖毙自己时,云妃起身打算离去,静妃沉默放任不管,若不是自己主动求生,恐怕当天就要死在晚星苑。 若自己是景朝谍探,这两位大人物当中,起码该有一位保下自己的。 陈迹轻手轻脚起身,悄悄打开三人共用的衣柜,摸索着每个人的衣物,连领口、袖口都没放过,看里面是否有夹带。 然而并未发现线索。 陈迹又蹲下身子,在昏暗中以手指贴着垒砌通铺的砖头,从每一块砖头上仔细划过。 咦。 他竟感觉到,有块砖头微微凸起约两毫米,周围的黏土也都松动了。 陈迹双手食指、拇指指甲掐着砖头的边缘,将其一点一点抽出。却见砖头背后不知被谁掏空了一个小洞,藏着五枚银锭! 啊?! 一锭银子十两重,绝不该是一个医馆学徒能够拥有的,除非有景朝军情司提供经费。 先前陈迹怀疑谍探就在医馆时,还嘲笑自己多疑,可当他真的看见证据,却不禁深吸一口气。 这银锭是佘登科的?还是刘曲星的? ……还是自己的? 陈迹将银锭与砖头塞回去,不动声色的回到床上睡下。 …… …… 清晨,鸡鸣声未起,床榻上正在睡觉的姚老头,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 他穿上自己的白底黑布鞋,背着双手慢悠悠朝门外走去,院子里,陈迹轻轻将刚挑回来的水倒入水缸。 姚老头看了看厨房里、趴在灶台上睡着的刘曲星,又看了看精神奕奕的陈迹,皱着眉头说道:“……你给他熬死了?” 陈迹:“……没有,刘师兄只是睡着了。” 姚老头撇撇嘴:“鸡还没打鸣,你就弄出动静把我吵醒,要不以后别让鸡打鸣了,你来打鸣吧。” 陈迹笑了笑,并未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他也算慢慢习惯了对方这张淬毒的嘴:“师父,我去挑水了啊,鸡鸣之前把水挑满,不耽误您给我们上早课。” 说着,他将袖口卷到手腕处,挑起扁担往外走去。 然而还没等陈迹走到门口,门外忽有铜铃声在远方响起,那铃声清脆悦耳,由远及近。 姚老头皱了一下眉头,竟快步走上前去,在陈迹出门之前将他拉回了屋里。 陈迹被扯得不由自主后退两步,肩上的扁担与木桶摇晃不停。 下一刻,有一队人马抬着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在黎明的夜色中穿过安西街。 三十二位僧人身穿灰色僧袍,光着半边膀子,稳稳当当的抬着硕大无朋的须弥座。 须弥座旁,还有僧人左手持铜铃,右手持香火。偶尔左右手相击,香火与铜铃碰撞出绚烂的火星与清脆的声响。 那香火经久不熄,火星冲天而起,如火树银花,鱼龙曼衍。 陈迹低声问道:“师父,您拉我回来……” 姚老头面无表情道:“不要问。” 陈迹与姚老头并肩而立,就这么无声的注视着这支僧人队伍,慢慢从太平医馆门前经过。 正看着,他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刚刚那一瞬,佛像似乎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漠然中却又带着一丝悲悯。 此时,刘曲星也被铜铃声惊醒赶来,他看着门前的那支队伍:“是城南陀罗寺的僧人们啊,谁家这么大手笔,竟在重阳节出得起钱,请佛菩萨巡游洛城?” 陈迹迟疑了片刻问道:“师父,这世界真的有神佛吗?” 刘曲星抢着回答:“当然有了,前年郊外刘家屯有一人的母亲病重,他便在佛菩萨巡游时跪在佛像面前祈求,结果他母亲的病当场就好了!” 陈迹将信将疑,他知道有很多宗教用显露神迹的方式来招揽信徒。 却听刘曲星继续说道:“还有,我记得三年前,洛城西有一孝子,父母双双死于瘟疫。他去城南陀罗寺求佛,捐了全部身家、地契、祖产,请出云方丈起水陆法会,供养十方佛菩萨。” “结果如何?” “他父母复活了啊,瘟疫也消失了,只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刘曲星回答道。 陈迹皱起眉头,转头看向姚老头:“师父,刘师兄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姚老头背着双手,轻描淡写嗯了一声:“当初他父母送到我这里来时已在弥留之际,我让他将父母抬走,不要死在医馆里坏了我的名声。” 刘曲星小声嘀咕:“师父,你当时说的可是人已经救不了,不如给活着的人省点钱……” 姚老头没搭理他,只是继续说道:“他父母是在我眼前断气的,所以当他们复活的消息传来,我便亲自登门求证。老两口确实活过来了,只是躺在病床上没有了意识,脉搏、心跳、呼吸俱在。” 陈迹怔住,那自己的父母…… 却听姚老头嗤笑道:“可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让他们安心的走。” 陈迹突然追问道:“师父,有没有让逝去的人彻底活过来的事呢?” 姚老头瞥了他一眼:“坊间传闻,当朝内阁首辅徐拱独子因意外身亡,徐拱便花大价钱请缘觉寺方丈出手,以七宝莲花灯为其子塑肉身,令其子重活一世。” “他儿子现在还活着吗?” “活着,便是现任钦天监副监正,徐术。” 陈迹的脑海宛如一道巨斧劈过烟霾与混沌,转瞬通透。 自己已重活一世,若这世界真有人可以复活逝去的人,那自己是不是终有一天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也可以复活自己的父母? 赚钱。 修行。 陈迹心中炽热。 想要修行就不能再躲着冰流,得搞清楚冰流到底是什么,如何产生,如何获取! 待到僧人队伍消失在安西街尽头,天色已渐渐亮起。 街坊邻居们都没了睡意,早早便卸了门板,彼此之间喜气洋洋的打着招呼,将摊位都提前摆在了街上。 陈迹没有回后院,他挑着扁担往水井处走去。 一个挑着干柴的小哥儿迎面走来叫卖,擦肩而过时,陈迹停下脚步拉住对方:“告诉云羊大人,我需要去一趟內狱。” 小哥儿面露惊愕:“小陈大夫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陈迹平静道:“卖柴人走街串巷、风吹日晒,可不会像密谍一样面目白净。而且卖柴人也不会只在这一条街晃悠,从早到晚都卖不出去一担柴,若是景朝谍探,神色中不会有倨傲,应是谨慎。去告诉云羊大人,我要去內狱看一下犯人和卷宗,说不定能帮他找到新的功劳。”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挑水去了。 陈迹不是今天才发现这个卖柴小哥儿的异常,他等父母送学银时在医馆门槛上坐了一天,那时便已知晓。 而他之所以要去內狱这种别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只因为…… 什么地方冤死人最多? 密谍司內狱。 卖柴小哥儿缓缓收敛起笑容,凝视着陈迹离去的背影。他原以为自己伪装得极好,但现在看来对方早就发觉自己的问题,只是静静观赏着自己拙劣的表演。 下一刻,卖柴小哥儿丢下干柴与扁担,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27、內狱 清晨的洛城生机勃勃,行人们熙熙攘攘。 一辆辆牛车去东市赶集,时不时拥堵在一条条小路上,赶车人一边嚼着嘴里的饼子,一边骂骂咧咧的喊人让路。 嬉笑声,怒骂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你似乎看不出它这数百年来的颓势,这座城市仿佛依然停留在它最辉煌的一刻。 太平医馆内,陈迹站在柜台后面挽着袖子,笑吟吟的提着铜秤给病患抓药,笑容干干净净,永远不会有人把他和“抓捕谍探”这种事情联系在一起。 另一边,姚老头正在考校学业。 佘登科端端正正坐在柜台后面,闭着眼睛给病人号脉,姚老头则在一旁手持竹条,沉声问道:“赶紧说,这是什么脉象?” 佘登科三支手指搭在病患的手腕处,试探道:“洪脉?” 啪的一声,竹条抽在佘登科的背上,给柜台对面的中年男病人都吓了一跳。 姚老头伸手示意病患稍安勿躁,继续问佘登科:“什么脉?” 佘登科龇牙咧嘴:“实脉!” 啪!又一下! 佘登科赶忙道:“沉脉!” 啪!又一下! 病患赶忙起身拉住姚老头:“别打孩子了,姚太医您先消消气,我可以是沉脉,沉脉就沉脉吧!” 姚老头缓缓转头看向病患,硬是半天没说出话来:“……这要是摸出个喜脉来,你也认了?!” 说罢,他转头将目光扫向陈迹与刘曲星,思考着下一个揍谁。目光扫过时,却忽然停在门外。 此时,一只小黑猫在医馆门外的人潮中左躲右闪,它小心翼翼的仰着脑袋观察人类脚步,然后避开。 来到医馆门前,乌云扒着门槛狗狗祟祟往里面打量,却恰好迎上姚老头的目光。 姚老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它,陈迹心里一紧,自己师父也不像是喜欢小动物的人,可别把乌云给硬生生轰走了。 然而乌云迎着姚老头的目光,只是缩了缩脖子,就又鼓起勇气翻过门槛,一点一点靠近过去。 却见乌云跃上柜台,来到姚老头面前,直接躺在了他的手上! 姚老头愣了许久,原本严肃的表情慢慢变化,竟是笑出了褶子,佘登科等师兄弟三人全部怔住,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师父如此和颜悦色! 原来这老头儿是会笑的啊! 姚老头意识到不对,当即严肃起来,不咸不淡地说道:“这小东西,还挺招人喜欢。” 刘曲星凑过来想摸摸乌云,姚老头立刻将他的手打开:“滚一边儿去!” 刘曲星:“……” 下一刻,乌云的脑袋在姚老头手里拱了拱,姚老头沉默片刻,转头对佘登科说道:“去把我屋里的紫木箱子拿来。” 姚老头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乌云的脑袋,漫不经心道:“你叫乌云对不对?” 陈迹瞳孔骤然收缩,心口宛如被人捏住了似的紧张起来。 他给乌云起名字的事情,只有他和乌云知道,姚老头又是从何处得知?难道对方已经知道一切? 陈迹此刻再回想起姚老头去周府接自己之事、佛菩萨巡游时将自己拉回医馆之事、去晚星苑出诊之事,一桩一件似乎都隐藏着深意。 陈迹正思索着,却见姚老头无声瞥了自己一眼,这一眼仿佛将自己看穿了。 姚老头只撇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回乌云,佘登科凑过来问道:“师父,这是晚星苑里的那只猫吧,我记得您好久没进过王府了吧,您怎么知道它叫乌云啊?” 姚老头斜睨他一眼:“我算卦算出来的,不行吗?” 一旁的刘曲星怔了一下:“这也能算出来?那您算一下我小时候的乳名叫啥。” 姚老头从袖口中摸出六枚铜钱,面色平静的撒在柜台上,然后对刘曲星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乳名叫弱智。” 陈迹:“……” 刘曲星:“……” 佘登科提了那紫色木箱子过来,拉开箱子的抽屉,里面赫然是一块块精致的点心。 刘曲星惊叹:“正心斋的点心!” 姚老头将一块点心托在手心里,放在乌云面前:“吃吧。” 乌云几口炫完,又盯上了那箱子。 姚老头也不吝啬,竟是又拿出一块说道:“能吃点心是好事,笨笨的狸奴只懂吃肉,只有聪明的狸奴才晓得点心的好处。” 乌云吃完两块点心,头也不回的跑到陈迹面前卧着,毫不留恋。 姚老头见状,只是将手心里的点心碎屑拍进了自己嘴里,也不生气。 他看向陈迹,随口说道:“它倒是挺喜欢你的。” 说罢,便继续考校佘登科学业去了。 陈迹见大家注意力转走,低声问道:“怎么白天就来了?” 乌云回应道:“静妃离开靖王府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晚星苑没人管,丫鬟们都在偷懒,我就出来找你玩了!” 陈迹笑道:“那你就在医馆待着吧,我先给病人称药。” 正说话间,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登门,他手持一张药方:“姚太医,我来抓药,但早上出门太急,忘了带足钱。您看能不能让我先抓药回去给母亲治病,您派个小学徒陪我回家取钱。也不让学徒白忙活,我给他二十文脚费。” 姚老头看了一眼药方:“你抓这些药可不便宜,确定家中有钱?” 中年人点头:“确定!” 刘曲星赶忙道:“师父,我去!” 姚老头森然一笑:“你小子不想被我考校学业是吧?陈迹,你去!” 刘曲星顿时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陈迹跟人走了! 来到门口,那中年人领着陈迹上了一架马车。 放下帘子后,中年人慢条斯理的撕下自己脸上的胡须与皱纹,显露出云羊原本的模样来:“你让人带话给我,想去趟內狱?” “没错,”陈迹点点头:“我觉得刘什鱼此案不简单,并不像刘什鱼的个人行为,背后还有大鱼。” “咦,你竟然主动帮我立功?缺钱了?”云羊狐疑起来:“按说你才刚赚了五十两银子,即便是去红衣巷,一个月也花不完。莫不是你去了白衣巷?听我一句劝,那些扬州瘦马被从小培养琴棋书画,行卧坐立都媚态百生,她们可不是你这种小学徒能消受的。” 陈迹笑了笑:“云羊大人,我想帮你立功还不开心吗,若是哪天你坐上高位,说不定就能帮我在密谍司里混个一官半职了。” 云羊不置可否:“你觉得剩余的刘家子弟也有问题?” “见过了才能知道。” 云羊不再废话,他拿出一条黑色蒙眼布来:“闭上眼睛,內狱的位置是机密,不能叫你知道,耳朵也得塞上。” 闭上眼睛,塞上耳朵,陈迹的世界安静下来,洛城的热闹似乎与他再没关系。 云羊掀帘子出去赶车,马车慢慢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不曾有人注意到,车顶不知何时蹲着一只小黑猫,随着车子一起摇摇晃晃的驶向南方。 姚老头停下考校,背着双手站在医馆门口,注视着马车离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 …… “到了!” 云羊摘下陈迹耳朵里的棉花,扯着他的胳膊下了车,他见陈迹从怀里掏出一块灰布蒙上自己的口鼻,撇撇嘴道:“你倒是挺谨慎。” 陈迹笑着说道:“这洛城內狱想必已经被刘家渗透成了筛子,不然他们为何那么快便得知刘什鱼死去的消息?来这样的地方查刘家的案子,自然是要谨慎一些的。话说……密谍司內狱被渗透成这样,云羊大人难道不动怒吗?” 云羊冷笑:“洛城那批狱卒昨夜便已经全部发配岭南,如今这里都是从别处抽调的人手。” 陈迹蒙着眼睛,在云羊拉扯下跌跌撞撞的走着,他听见附近寂静无人,除了鸟叫声再无异常。 来到一处铁门外,云羊快敲三下、慢敲两下,那铁门这才缓缓向内打开。 沉重腐朽的门打开时,发出铁朽摩擦的刺耳声,令人牙酸。 门内,一位年轻密谍等候着。 进了內狱,云羊说道:“可以摘下蒙眼的布了。” 陈迹睁开眼,以右手微微挡住面前的光亮,眯着眼睛打量起来。 却见一条狭窄的楼梯斜斜向下,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 楼梯旁的墙壁上,每隔十五级便挂着一盏油渣灯,如招魂引路的冥灯。 奇怪的是,每一盏油渣灯下,都有个阴刻在灯座上的八卦图案,陈迹好奇问道:“这些八卦是怎么回事?” 云羊回忆着:“据说是七年前,内相寻来一位精通奇门遁甲的‘行官’,在每一座內狱里画上的。流传说是……一盏灯便是一座牢,有八卦图在,灯不息,人不灭。” 陈迹皱眉:“什么意思?” 云羊耸耸肩膀:“我哪知道。” 年轻密谍领着云羊与陈迹往地底走去,到了平地,一条石壁甬道通向远处的黑暗中,甬道两旁则是一间间晦暗的牢笼“镶嵌”在石壁里。 当两人身影出现时,立刻有人扒着铁栏杆哭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我绝没有和景朝谍探有任何瓜葛。家中老母已有六十多岁,膝下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喂养,求求您放我回去吧!” 喊冤声络绎不绝,可云羊却像没听见似的:“走吧,卷宗在里面。” 然而,陈迹在他身后刚踏出一步,人却僵在了原地。 昏暗的內狱中,他面前的牢笼里,竟飞出两道灰白的冰流,从陈迹的眉心钻入身体。 云羊回头:“怎么了?” 陈迹神色如常:“没事,第一次来內狱,看到这些形容枯槁的犯人有点不适应。” 云羊笑着说道:“我一开始也被吓到过,慢慢就习惯了。” 陈迹再次抬步,随着他与云羊往內狱深处走去,一道道灰白的冰流从各个牢室里飞出。 它们似是感知到陈迹的存在,汹涌游弋而来,如一条条蛟龙在空中翻腾。 陈迹震撼莫名的看着这一幕,上百道冰流由眉心钻进他的身体,最终融汇一起,盘踞在他的丹田内。 冰流气势过于庞大,隐隐中,竟有将炉火熄灭的趋势! 28、官 这內狱里积年累月留下的冰流,已超乎陈迹想象……他没有料到这內狱里的冰流会这么多! 他就这么走在內狱的甬道之中,眼看着一道道冰流汇入体内,四盏炉火封锁的丹田摇摇欲坠。 灰白的冰流如蛟龙,在这昏暗的內狱里发出其他人听不见的咆哮声,犹如久困樊笼的冤魂心有不甘,要将陈迹全部吞噬。 它们是这神秘世界里,足以凌驾于权与力的力量,如今却被一点点剥夺。 陈迹能感受到自己五脏六腑内透出的寒气,但他在云羊身旁却不敢有任何异样。 然而就在他与云羊经过一处牢房时,却见墙壁上一盏油灯的底座上阴刻着八卦阵图。 陈迹忽然想起先前下楼梯时,那些油渣灯下的一个个八卦阵图……一盏灯便是一座牢,灯不熄,人不灭! 他迅速将油灯摘下握于手心! 刹那间,丹田之中的冰流如潮汐般缓缓退去。 陈迹轻微喘息着,云羊诧异回头:“你拿这盏灯做什么?” 他回应道:“这內狱太昏暗了,我有些不适应。” 云羊嗤笑:“却没想到,一个敢跟我讨价还价的人,竟还怕黑?” 陈迹不答,他只是在思索一个问题:难道人死之后,冰流并不会消散吗?以刚刚冰流数量来看,绝对是积攒很久的。 就算密谍司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短期内杀死那么多人。 是八卦阵图的作用! 是内相担心自己杀人太多,可能被冤魂缠身,所以寻人用八卦阵图,将这些魂魄都拘在了內狱之中,这才积年累月攒下了如此多的冰流。 陈迹平缓呼吸:“云羊大人,取卷宗给我查看吧,想要寻找线索,未必要从当下的案件里找,说不定过去的案件里还藏着许多秘密。” 云羊对密谍招招手:“给他!” 密谍们将卷宗抬来时,赫然装满了十几只大木箱。 陈迹随手从里面取了一本,一边翻看着,一边巡视內狱。 云羊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喝茶等待,密谍则跟在陈迹身后。 陈迹走到一座牢门前问道:“甲字二十七号牢室,以前关押过豫州同知刘耀祖?他此时人在何处?” 密谍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蒙面少年,迟疑片刻,低声道:“这位……大人,卷宗里写着放出去的,便是活着走出了內狱,若什么都没写,便是死在里面了。” 陈迹确定,那位刘耀祖四年前已经死在內狱之中。 他又走到一座牢门前:“甲字二十八号牢室,关押过洛城匠作监主事陈明卓?” “也死了。” 往后,陈迹便不再问了,只在心中默默念叨着: “甲字五十二号牢室,归德府知府许佳文,死。” “乙字一号牢室,汝宁府上蔡县令田海龙,死;上蔡县丞徐德鸿,死……” 细数过去,有些牢室里死过一个人,有些死过好几个。 陈迹越查越心惊,自己手中的卷宗犹如阎王殿里的生死簿。 他再翻卷宗,这內狱中还曾关押过一些江湖人士、一些隐藏在市井之中的行官,但是这些人所在的牢室并没有冰流涌现过。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得到了冰流的规律。 那些死后能够产生冰流的人,只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官! …… …… 埋在地底的內狱,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场,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里不是江湖,而是埋葬江湖与朝堂的地方。 陈迹站在牢室前,手里是摊开的卷宗,面前是幽暗的牢笼。 他花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才终于将甲字、乙字牢室的卷宗全部看完,剩余的还有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没看,也不需要再看了。 陈迹甚至敢大胆判断,晚星苑那晚所获得的冰流,确实来自静妃的胎儿,皇室血脉生下来便高人一等。 此时此刻,陈迹站在这压抑的內狱中,只觉得有些荒诞。 自己这修行门径,竟是站在了整个宁朝的对立面上,想要修行,就必须有官员与皇室血脉死亡! 宁朝从皇帝到小吏,掌握着这个王朝的所有权力。 而自己,要与之为敌? 云羊说的没错,果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修行门径是什么啊……确实很危险。 云羊坐在一张桌子旁,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见甬道里的陈迹停下来思考,便问道:“找到线索了?” 陈迹从长考中回神:“还没有。” 云羊皱起眉头:“我亲自去接你,来回浪费了一个时辰,现在又等了你一个时辰,结果你说没有线索?” 陈迹为冰流和卷宗而来,两者皆已到手,却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思索片刻问道:“刘什鱼是怎么死的,你们杀的吗?” 云羊摇摇头:“不,他是扛不住刑讯,上吊自杀的。” 陈迹皱起眉头:“他的尸体还在內狱吗?” “在,你要看看?”云羊来了兴致,将手心里的瓜子扔在桌子上:“我领你去。” 云羊领着陈迹往內狱深处走去,竟是又下了数次楼梯,穿过了数层,才来到最深处,陈迹甚至已经听到地下河流淌的声音。 “喏,就在里面,只有刘什鱼一具尸体,”云羊举着火把走进去。 刘什鱼约三十岁,身体纤瘦,皮肤白皙,脸部煞白,舌头吐出,大小便失禁。 这是典型的上吊而死之征,没有异常。 陈迹看见尸体,屏住呼吸,心中有不适感。 云羊戏谑起来:“我还以为你真的无所不能了,怎么连尸体都看不了?” 陈迹镇定下来:“云羊大人,能够漠然审视同类尸体并不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情……刘什鱼不是自杀的,是被杀人灭口了。” 云羊摇头:“这次你错了。我杀人多,所以论及此事我更有经验。他的一切死征都是上吊而死的模样:我帮许多人上吊过,上吊者面色煞白,吐舌头且大小便失禁,这点错不了。你可能会想,他是不是被人勒死后才吊上去的?不是的,被勒死之人面呈绛紫色,这个我也熟。” “理论上,云羊大人所说没错,”陈迹点头。 “嗯?”云羊不解。 陈迹道:“但这些都是可以伪造的。” 上吊的死因是颈动脉被阻断,大脑缺氧而死。 由于颈动脉被瞬间阻断,静脉暂时还能工作,所以上吊而死的人会面色煞白,而被勒死之人则面呈绛紫色。 杀刘什鱼灭口之人应是知道其中的原理,所以伪造了上吊而死的假象:舌头可以勒出来,针灸可以使大小便失禁,精准勒住动脉窦可以导致面色煞白。 对方是专业伪造自杀的杀手,但对方唯独漏了一个细节,脚。 陈迹解释道:“上吊之人,脚尖是下垂的,几乎与地面垂直,两个时辰就会出现尸僵,哪怕把人放下来依然会保持着。但你看刘什鱼,他被勒死前双腿有因挣扎而用力蹬踹,两只脚固定在了不同的方向。” 云羊听了之后面露思索神色:“是这样吗……走,回甲字号那一层,押个死囚过来,试一试便知道了!” 陈迹等人回到上层,他眼看着两名密谍拖了一名死囚过来。 那死囚还没上吊,就已经尿了裤子。 云羊坐在桌子旁,一边嗑瓜子一边讥讽道:“这便是我宁朝的文官,表面看起来铁骨铮铮,实际不堪一击。” 陈迹迟疑道:“云羊大人,他是什么罪?” “通敌卖国,私自为景朝谍探伪造户籍与路书,”云羊转头对密谍们说道:“将他吊在房顶,我要观察一下!” 陈迹想说些什么,却最终选择闭上嘴。 下一刻。密谍们用绳索套住死囚脖颈吊于房顶,踢走了他脚下的凳子。 短短几秒,死囚便彻底没了动静。 众人便这么等着,尸体悬于面前,云羊却若无其事的喝茶、嗑瓜子,仿佛吊起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猪。 陈迹只专注的翻看卷宗,以此来打发时间。 两个时辰后,密谍将尸体从房顶摘下,果如陈迹所说,脚尖是绷直的。 云羊击掌赞叹:“以前只是把人挂上去了,却没把人取下来过,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陈迹平静道:“有人想杀人灭口,就说明刘什鱼背后还有大鱼,刘家不止一人通敌,二房刘明显与大房刘明德皆有嫌疑。” 云羊皱着眉头:“刘衮过几日便要回到洛城了,我此时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招惹吏部尚书,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不是要骗我往火坑里跳吧。” 房间内,陈迹握着那盏油渣灯,火光在他眼中跳动不息:“怎么会,我还指望云羊大人提拔我呢。只是先前云羊大人也说过景朝谍探对前线战士的危害,此时为何又明哲保身?” 云羊感慨:“总要吃一堑长一智。以前只会杀人,这才刚拿到十二生肖之职半年,若弄丢了多可惜……官场不易啊。” 陈迹看向对方,诚恳问道:“云羊大人,你和皎兔大人擅长的是杀人,内相大人聪明绝顶,为何会派你们来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云羊疑惑:“是啊……难道内相本就希望借我们这杀性,弄死刘家?内相派我们来,就是要杀人的,那我该怎么……” 他下意识拿起茶壶想要给陈迹倒一杯茶,可转念一想,不对,自己先前也只给内相倒过茶啊! 他将茶壶放回桌上:“但现在就算知道是有人杀刘什鱼灭口,也很难抓到刘家的把柄,我该怎么继续查下去?” 陈迹摇摇头:“目前线索太少了,我也没有好建议。只是,云羊大人你不觉得刘老太爷死得太蹊跷了吗?他一死,你们便立马陷入被动。我师父被邀请前去诊病,他乘坐的马车却在半路就坏了,根本没见到刘老太爷。” 云羊脑海中闪过一道惊雷:“刘老太爷很可能没有死!” 29、开棺 刘老太爷到底有没有死?没人知道。 如今,除了刘家人,根本没有人见过刘老太爷的尸体。 內狱里安静的有些压抑,云羊挥挥手,房间内的所有密谍都默默退了出去。 他豁然起身,在房间内踱来踱去:“刘老太爷没死,一定是我们查到了关键之处,刘家慌了,只能用这种手段逼迫我们收手。” 陈迹故作惊讶道:“刘老太爷没有死?不会吧,刘家会在这种大事上弄虚作假吗?我看刘明显神情很悲痛啊。” 云羊哂笑道:“这朝野上下的官员们为了争权夺利,更离谱的事情都做过,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用假死来保全家族子嗣又有什么稀奇,还有刘明显,那些文官惯会故作姿态。” 说着,他转头看向陈迹:“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陈迹垂眸,片刻后答道:“开棺,验尸。” 云羊吓了一跳:“刘老太爷是当今太后的亲生父亲,我查刘家没问题,但开他的棺可是找死!我现在才发现,你小子胆子比我大,万一他是真的死了呢?” 陈迹双手拢着那盏八卦灯,抬头与云羊对视着:“云羊大人,就算刘老太爷真的已经死了,你不开棺看一眼难道甘心吗?” 云羊在房间里快速踱步,迅速思考着开棺验尸后的所有可能性,最终,他停下脚步,一字一句笃定道:“开棺,验尸!” 这时,內狱深处一阵阴风拂来,吹得陈迹手中那盏八卦灯一阵摇曳。 方才陈迹只收取了甲、乙这两字号牢室里的冰流,没敢再去看其他字号的牢房。 可此时这阴风席卷,竟是有內狱更深处的丙、丁、戊、己等牢室的冰流蠢蠢欲动,主动奔涌上来! 陈迹体内冰流竟有种隐隐无法压制的趋势! 此地不宜久留。 陈迹起身往外走去:“云羊大人,出来这么久,我师父想必要担心了,劳烦先送我回去吧。” 云羊阴森森笑着说道:“主意是你出的,你现在想走?一起去吧,此事不宜带其他仵作,刚好你在验尸方面有一些天赋,如果刘老太爷在棺内,你也可以查查他的死因。真出了什么事,大家谁都别想跑。” 陈迹迟疑:“云羊大人,功劳是你和皎兔大人的,我也只是出谋划策而已。” “如果不带上你,你的谋划却是坑死我们怎么办呢?”云羊冷笑:“赶紧走吧,接上皎兔,我们要在入夜之前抵达刘家祖坟附近。” 云羊、皎兔不擅长抓捕谍探,却擅长自保、甩锅、抢功。 他给陈迹重新蒙上眼睛,并诧异道:“你老是拿着这盏八卦灯做什么?” 说着,他劈手夺过,放回了原位。 陈迹任由云羊拉扯着自己的衣服,跌跌撞撞出了內狱。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他端坐着咬紧牙关,没了那盏八卦灯,冰流竟肆无忌惮起来。 车窗的灰布帘子时不时被风吹起,窗外的夕阳照在他脸上,都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一阵冷峻的香气扑面,皎兔钻入车内:“咦,云羊你怎么带着这小子?” 云羊在前面赶着马车:“是这小子出的主意,自然要带上他。” 皎兔扯下陈迹的蒙眼布,摘下他耳朵里的棉花,好奇问道:“云羊,听说你把洛城內狱的狱卒都发配岭南了?囚鼠不会生气你擅自做主吧,毕竟內狱是她的地盘。” 云羊面露讥讽:“她还是想想如何面对内相大人怒火吧,內狱被人渗透成筛子,情报随意走漏,此事我必参她一本。” 皎兔若有所思:“可发配岭南很苦啊,要走很远的路,听说那边疟疾横行,得了之后会痛苦好些天才死。” 云羊怔了一下:“啊……那怎么办?” “在洛城杀掉就好了,跑那么远干嘛,”皎兔认真道。 “有道理。” 说罢,皎兔看向陈迹,再次认真道:“你应该不会坑我们的对吧,坑我们会死哟。” 陈迹笑道:“皎兔大人,坑了你和云羊大人,我还赚谁的钱呢?” “知道就好!”皎兔笑嘻嘻的说着,她举起自己的手腕凑到陈迹鼻尖:“你闻闻,我刚在女儿阁买的熏香,香不香?可贵了。” 云羊皱起眉头:“让他闻什么!?” 皎兔瞥了他一眼:“驾好你的车,多管闲事。” 云羊气闷闭嘴。 一路上,陈迹看到了遍地的白纸钱散落两旁,那是刘家人大殓之日,出殡路上,朝天上泼洒的。 云羊不屑道:“生时锦衣玉食,死后还要撒这么多纸钱,想在另一边继续荣华富贵,却不见寒门学子连纸都买不起。” 皎兔嬉笑道:“看你如此嫉恶如仇的样子,该叫内相大人将你调去主刑司才对,他们天天都在查贪官呢。” “我才不去,主刑司一群老古板,无聊死了。” …… …… 入夜,云羊与皎兔换人驾车,他钻进车内守着陈迹。 “对了,”云羊直视着陈迹的眼睛:“刘家子弟受审讯时曾说,刘什鱼曾与靖王府某位大人物关系极好,我怀疑靖王府也牵涉其中,甚至有景朝谍探在王府中活动……你有没有在王府里发现什么线索?” 陈迹心中一紧:“云羊大人确定王府里有谍探吗?” 马车里的空气忽然凝固,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彼此之间拉扯着。 云羊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姚太医有没有可能是景朝谍探?他在京城太医院德高望重,有大把的达官显贵想让他上门问诊,连万岁爷都想召他入宫常驻。可他偏偏不肯,竟在三年前跑到这洛城来,给靖王府当了太医……你觉得蹊跷不?” “蹊跷,”陈迹好奇问道:“我师父这些年有什么变化吗?” “姚太医在京城便出了名的刻薄,但内相大人曾说他早年不这样的,那会儿的姚太医乐善好施,甚至愿意免费给人诊病。” 陈迹思索片刻:“我觉得我师父不太像谍探,先前王府里有人寻他问诊,他都不愿意去。若是谍探,怎么可能放弃和王府大人物接触的机会?” “有道理,”云羊摸起下巴:“那你的两位师兄弟呢?我查过他们,刘曲星是刘家的旁支,他有没有可能?” 陈迹深吸口气,面露疑惑:“云羊大人,你不会是拐着弯的怀疑我吧?” 云羊笑道:“怎么可能是你?我对你有绝对的信任,只是叮嘱你小心身边的人。” 皎兔忽然说道:“将马车停在旁边树林里,马上快到刘家祖坟了,我们翻过这座山,步行过去。” 三人下车,沿着官道旁的山路,一直爬至状元山的山顶。 云羊与皎兔速度很快,陈迹原以为自己会累得气喘吁吁,却没想到爬至山顶时竟然连汗都没怎么出。 他喘着粗气躺在山上,万分疲惫道:“这里能看见刘家祖坟吗?” 云羊往前一指:“那里就是了,北邙最高处。” 陈迹撑起身体眺望,却见那北邙山最高处有连片的石碑与石料垒砌的陵墓,竟是绵延数十亩地,刘家祖坟好生气派。 那一座座陵墓前,摆放着石人、石羊、石虎、石望柱,有些陵墓高达十多尺! 要知道,宁朝等级森严,老百姓不可坐轿、庶人不可穿靴、非吏不可戴斗笠,一桩桩一件件明文法令都标榜着礼制与等级。 如刘家这几座高达十多尺的陵墓,生前非三品以上不可。 云羊望着那片祖坟陵寝,感慨道:“我宁朝文官世家千年来累世公卿,骑在百姓头上喝血,攒下大把家业,才能有这般风光。” 陈迹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宁朝国祚竟已延续上千年?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按照历史规律来看,根本不可能发生啊。 除非有外力。 此时,皎兔说道:“刘家老太爷之死果然有问题,你看着祖坟陵寝里,竟然驻扎着上百名私兵,甚至可能有行官镇守。上一次派密谍来洛城摸底时,就曾探查过这里,当时刘家祖坟只有十多人驻守这里。” “那便不能硬闯了,”云羊皱起眉头看向皎兔:“你出手?我不好去开棺。” 皎兔瞥了陈迹一眼:“让他蒙住双眼背对我,你守我。” 陈迹主动背过身去,他明白,行官修行门径是不可以被人知晓的。 却见他蒙上双眼后,皎兔盘膝坐于山顶,抽出腰间短刀割破自己的眉心。 云羊割破自己的手指,为十余枚皮影纸人点睛,紧紧守在皎兔身旁。 下一刻,皎兔眉心赫然有一团阴影钻出,如蜕壳的螃蟹似的,从她身躯中脱离出来。 那阴影站定,模样与皎兔一般无二,却身披黑色轻甲,手中倒持着一柄比人还高的青龙偃月刀! 皎兔本尊一动不动,而那阴神则看向云羊开口说道:“我去了。” 说罢,却见那阴神走到山崖处一跃而下,落在山下树梢上轻若无物,每一次跳跃便能轻松跨过十多颗大树,一路直奔刘家祖坟! 渐渐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那阴神也与夜色融为一体。 当皎兔阴神来到刘家老太爷陵墓前,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直直的撞进了石头垒砌的陵墓里! 那石墙仿佛不存在一般! 隔了许久,阴神飞速回撤,钻入皎兔眉心再也不见,她骤然张开双眼,惊诧道:“棺内真的没人!” 30、摊牌 “棺内没人?” “真的没人,”皎兔说道:“我开棺看了,棺内无衣冠、无陪葬,刘老太爷没死,或许此时还在刘家大院里。” 刘家大院在洛城南的龙门山上,占地数百亩,洛城常有人调侃,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是嫁进刘家的高墙灰瓦内,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老死其中。 皎兔扯下陈迹的蒙眼布,三人在状元山顶席地而坐:“说说吧,现在怎么办。” 云羊迟疑许久:“刘家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那老东西的假死给密谍司施压?那岂不是说,刘家上上下下都和刘什鱼一样,全部通敌?” 皎兔抬起双臂扎着自己的发髻:“刘家经营中原日久,把持着八成田地与官吏,连朝廷征粮征税都要看他们脸色。例如刘氏、徐氏、胡氏、陈氏、齐氏、羊氏这样的世家,早就将家族利益看得比国家还高了,他们通敌并不稀奇。” “可陛下的万岁军就在豫州边上,他们怎么敢?”云羊惊诧。 皎兔沉思片刻:“如果是靖王府勾连了刘家呢?我稍后便飞鸽传书,将消息传给内相大人,此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了,必须调兵过来!” “对,立即调兵围刘家!” 陈迹打断道:“两位大人……” 云羊眼睛一亮:“怎么,你还有新的想法?快说说,你小子点子多!” 陈迹说道:“劳烦两位大人将酬劳结一下,上次皎兔大人的五十两还没给呢,合计一百五十两。” 皎兔脸色黑下来:“就知道钱钱钱。” 陈迹现在急缺钱,他大概估算了一下自己体内的冰流,这次怕是得用十多根人参才能解决。洛城內狱里还有许多冰流未收,这一来一回怕是得上千两银子才能打住。 自己这修行门径也太烧钱了! 他笑着说道:“两位大人,单单探得棺内无人这一件事,已经是顶天的大功劳一件了,想必内相会非常开心。跟这比起来,一百两银子算什么?” 皎兔不情不愿的从手腕上摘下一支紫檀手串来:“给,佛门通宝,可以去陀罗寺取一百两银子。” 陈迹怔了一下,他打量着这支手串,却见每一颗珠子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个能取钱?”他好奇问道。 “没见过佛门通宝?”皎兔解释道:“这珠子上是他们佛门自己的暗码,拿去给他们的香积厨,自然会有人按暗码给钱,他们看得懂。” 陈迹更好奇了:“那我要是自己雕一支一模一样的手串,岂不是也可以拿去换钱?” 皎兔轻笑起来:“我劝你还是绝了这个心思,江湖上没少人打佛门主意,最后可都被超度了。” 一旁,云羊拿出五枚小小的银锭来:“给。” 陈迹笑容诚恳:“承蒙惠顾,今日出来太久了,劳烦两位先送我回去,至于刘家的事情怎么处理,不是我能参与的了。” 他的积蓄,已有二百两银子,零,一百七十三枚铜钱。 不算床底那五十两银子的话。 …… …… 直到午夜丑时,马车才将陈迹送回太平医馆门口。 云羊与皎兔刚刚损失一笔钱财,连获得功劳的喜悦都冲淡了,一句也未寒暄,驾车就走。 马车远去,乌云从车顶跳进他怀中:“已经记住內狱的位置了……呀,你身上好冷。” “在內狱里引来太多冰流了,你看到皎兔的修行门径了吗?”陈迹左手拎着铜钱,右手揽着乌云朝医馆走去。 “看到了,从她眉心钻出一尊阴神,猛猛的!”乌云说道。 陈迹推开医馆大门,然而就在推门的那一瞬间,丑时三刻,冰流如约而至。 这仿佛是一个特殊的时刻,蛰伏的冰流总会在此时翻涌而起,不死不休。 陈迹艰难的朝药柜走去,今天上午有药贩子登门,师父应已补上新的人参。 只是,还未走到药柜,他便已寸步难行。 陈迹艰难道:“乌云……人参。” 医馆中,乌云从陈迹怀中跳出来,轻车熟路的跳上药柜,拉开抽屉,叼了那支新的人参回来触碰陈迹。 叮叮当当,人参化作十枚透明珠子落在地上又弹起,乌云跑跑跳跳地追着珠子,将它们一一吞入口中。 熔流反馈回来,顷刻间点燃丹田之外的左侧太乙穴、右侧太乙穴! 陈迹疲惫的靠在柜台旁,摸了摸乌云的脑袋:“谢谢你。” 乌云昂起脑袋:“以后不用跟我说谢谢……你师父要是发现人参不见了怎么办?” 陈迹为难:“得趁师父没发现,赶紧买支新的顶替上去。” 乌云思索片刻:“要不,我再去揍那只胖白猫一顿,给你平账?” 陈迹肃然起敬:“……好主意!” 此时,他身后传来姚老头那寡淡的声音:“让你去送个药,竟从上午送到了晚上。” 陈迹下意识转身,挡住了背后还没来得及合上的药柜抽屉:“师父?您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别说陈迹,竟是连乌云都没察觉到对方靠近! 姚老头背着双手立于医馆正堂,满脸讥讽神色:“你还知道回来?站那不动做什么,过来!” 陈迹不敢动,因为他背后的药柜抽屉还没合上! 正当他急速思考应对之策时,却见乌云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到姚老头面前一跃而起。 姚老头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接住乌云,毛茸茸的小黑猫在他双手中喵喵叫着,眨巴着金黄色的竖瞳眼睛。 却见姚老头沉默许久,最终将乌云揽在怀里,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对陈迹冷笑道:“它倒是比你懂事多了……走,乌云,爷爷带你去吃点心。” 陈迹:啊? 乌云这一闹,姚老头竟是忘了训斥自己。 趁姚老头转身,陈迹赶忙将药柜轻轻合上。 刚合上,却听姚老头轻飘飘的声音传来:“还藏什么?明天自己去买一支给我补上,看好账册,一根须子都不能少。” 陈迹尴尬的跟着来到后院,转移话题道:“师父,两位师兄呢?” 姚老头不咸不淡的说道:“佘登科他三哥给大户人家办堂会,佘登科带刘曲星混进去听戏了,明早回来。本来还要带你的,结果你迟迟不回。” 他从屋里重新提出那只紫木箱子,第一层抽屉里是点心,第二层抽屉里是蜜饯。 乌云一天没吃饭,把嘴塞的极满。 陈迹只是往那抽屉里看了一下,就被姚老头瞪了一眼。 “想吃就去厨房自己做饭,”姚老头冷声道。 “哦。” 陈迹从厨房取了个杂粮饼子,一边啃着一边问道:“师父,丑时三刻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姚老头一边将点心托在手里喂乌云,一边皱眉思考着:“丑时三刻……是你生下来的时辰。” “嗯?”陈迹惊愕,冰流每每在此时翻涌,也是因为丑时三刻是自己的生辰吗? 奇怪,难道那战场之中的宏大意识,想要夺舍自己,必须等到生辰这一刻? 陈迹犹疑许久,最终坦诚问道:“师父,行官是什么?” 姚老头瞥他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能用情报卖钱,却想在我这里得到免费的信息?” 话音刚落,乌云也不吃点心了,只是用它毛茸茸的脑袋,拱着姚老头的手心。 姚老头见状,顿时没好气道:“你这小东西看着乖巧,但心眼真多。” 他慢吞吞道:“行官,便是修行之人的统称,修行门径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 陈迹疑惑:“为何百姓不知他们的存在?” 姚老头摸着乌云的脑袋说道:“只是大多数人不知,大多数行官得隐藏好自己的修行门径,不然就会被同道之人觊觎。” “为什么?” “因为每一个修行门径想要寻求的道,就如一碗水。碗里的水就那么多,分得人多,每个人能喝到的就少。而想要走上最后那通天大道,这碗水便需要你独自喝下去,多一人分都不行。” 陈迹怔然,能量守恒? 他此时才意识到,为何云羊说修行之路上只有生与死,这般天道之下,修行同一门径之人便是天然的敌人。 陈迹平静问道:“那师父您是行官吗……” 姚老头笑了笑,竟是朝天空招了招手,却见那黑夜中突然响起翅膀震动的声音,落下一只硕大的乌鸦来! 陈迹豁然起身,原来这只乌鸦是师父的! 自己被冰流袭扰时,自己去刘什鱼家查案时,对方都在! “师父,您全都知道了,”陈迹迟疑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姚老头轻轻抚摸着乌鸦的羽翼,而那乌鸦看向陈迹,张嘴无声的笑着,仿佛在嘲笑他对这世界的无知。 师父这乌鸦,倒是和师父一样刻薄。 此时,乌鸦看了看低头炫饭的乌云,又看了看姚老头,嘴里发出嘎嘎嘎的声响。 姚老头对它耐心说道:“认识一下,这是新朋友。” 下一秒,乌鸦看看陈迹,又看了看姚老头。 姚老头继续耐心道:“这个还不是。” 陈迹:“……” 31、山君,吞龙 小院子里,乌鸦扇动着翅膀,左右打量着乌云。 乌云吃饱喝足想扑它,却每次都被轻易躲过,乌鸦的叫声里满是促狭。 不知为何,陈迹忽然觉得乌鸦与猫,少年与老人,在这院子里显得格外和谐又安宁。 而今夜,已是他来到这世界后,少数平静的夜晚。 没人构陷,没人厮杀。 世界的神秘面纱也终于在眼前缓缓掀开。 “师父,”陈迹问出了最困惑的问题:“所有行官,都需要像我们一样去杀……” 姚老头疑惑:“杀什么,杀病患?” “嗯?”陈迹更困惑了:“师父,您是怎么修行的?” 姚老头轻飘飘道:“治好病患,他的病气便可以为我所用。” 陈迹惊愕起来,同样的修行门径,竟连修行方式都不一样? 然而刚想到此处,乌鸦竟站在杏树上,羽翼如手指般,指着陈迹嘎嘎大笑起来,笑得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陈迹:“……师父,骗人就没意思了!” 姚老头冷笑道:“终究涉世未深,脑子有,但不多。且记住,这江湖与世道比你想象的还要艰辛,除了你自己还有那只狸奴,谁都不能信。” “您也不能信?” “对,我也不能信,”姚老头将乌云吃剩的点心渣渣抖进嘴里,一点也不浪费:“我们这修行门径是天底下最不能让人知晓的,一旦被人知晓,密谍司想杀你,主刑司想杀你,靖王想杀你,皇上想杀你,天下官员都想杀你。这一门径,没脑子可修不成。” “师父,还有其他行官在修行我们这门径吗?”陈迹好奇问道。 姚老头回忆着:“杀过几个,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杀干净。” 陈迹:“……” 他嚼完饼子,有些噎得慌,又去厨房倒了杯水喝,才继续问道:“师父,咱们这修行门径叫什么?”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我已回答的够多了,不想再回答……” 话还没说完,乌云已经拱进了他的怀里,一顿乱蹭。 姚老头想了想回答:“有人说叫‘山君’。” 陈迹若有所思:“山君?” “也有人管它叫‘吞龙’。” 陈迹一时肃然,山君含义隐晦,而吞龙似乎更加点题! 他好奇问道:“师父,您如果杀掉我,可以增进修为吗?” “不可以,”姚老头瞥他一眼:“倒是你杀掉我,能让自己修行速度更快一些,要不你试试?” 陈迹:“……师父您不用这么客气。” 姚老头继续解释道:“若这世上只有你一人修行‘山君’,那么你修行速度将是十成。若有两人修行,那么你修行速度将是五成。怎么样,这么说会不会让你更动心一些?” 陈迹皱眉,坦诚道:“我想,很多人都会动心。” “所以,这天下所有行官,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收徒的。” “怎么算万不得已?” “要么自己重伤濒死,要么行将老朽,要么自知再无探寻大道的希望,”姚老头感慨道:“我见过师父教会徒弟,徒弟就想杀死师父的,我见过父亲传给儿子,儿子就想害死父亲的。” 陈迹察觉到老人语气中的萧索:“师父,除了佘登科、刘曲星以外,我还有其他师兄弟吗?” 姚老头讥笑道:“有,死了,我杀的。” 陈迹迟疑片刻:“您有孩子吗?” 姚老头沉默许久:“刚才回答过了。等你活久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不要轻易与人有羁绊,那些注定都是要告别、要失望的。” 这一刻,陈迹终于明白姚老头为何不近人情了,那些寡淡背后绝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的故事。 姚老头应是真心教儿子的,不然完全可以等到垂死前再传授修行门径,但姚老头的儿子似乎起了歹心。 难怪这世间行官少之又少,只因为所有掌握了修行门径的人绝不会轻易外传,还会相互倾轧。不是全天下的儿子都想害父亲,但也不缺想害父亲的儿子。 陈迹疑惑:“您为何还会选择收徒,而且是一次收了三个。” 姚老头看了他一眼,又望着还在戏弄乌云的乌鸦:“我对你没有什么师徒情谊,只是不想这修行门径断在我手里,所以也不用对我抱有太多希望,你交学银,我教本事,仅此而已。” 陈迹觉得姚老头所说的这个理由并不充分,但没有继续纠结,只是诚恳道:“虽然我说了您可能不会信,但我一定不会害您……” “别说那么早,”姚老头嗤笑道:“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告诉你这些是怕你死得不明不白。剩下不能告诉你的,以后心情好了说不定会告诉你一些。” 陈迹:“……您什么时候心情好?” “你把我的人参还回来,我心情就能好一些。” 陈迹赶忙道:“我明天醒了就去药商那里……” 姚老头佝偻着背,站在正屋门口停下脚步,乌鸦扑棱着落在他肩膀上:“不用想太多,既然已经帮密谍司做事,便是一只脚踏进这江湖来了,往后生死有命,不要后悔就成。” 陈迹问道:“师父,江湖是什么?” 姚老头平淡道:“江湖啊,是个日复一日,没有新意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性也是如此,日复一日,没有新意。” 陈迹忽然问道:“师父,掌管密谍司的内相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下最歹毒的人,不然大家私下怎会称其为毒相?”姚老头推门进屋:“往后的日子,你会怀念现在这些还不认识他的好时光。” 陈迹看着老人与老人肩上的乌鸦,忽然就像看见那天夜里,洛城长街上的乌云与自己。 却听屋内姚老头突然哼起韵律奇怪的歌来:“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陈迹回到屋内,枕着胳膊平躺在通铺上,脑海里回荡着师父刚刚哼的歌,乌云则趴在他的胸口。 “乌云,你别趴胸口啊,这样我睡不着。” 乌云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我,你师父能跟你说这么多?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睡你头上都很合理好吗?” 陈迹沉默片刻:“有道理!” …… …… 清晨,鸡未鸣,乌云已不见了踪影。 陈迹挑着扁担将水缸打满,又将院子里的地面清扫干净。 他见乌鸦停在杏树树枝上打量自己,便笑着打了个招呼。乌鸦只斜着看他一眼,继续伫立枝头睡觉。 待到一切妥当,陈迹将佛门通宝带在手腕上,揣上所有银锭出门。 药商在东市,南来北往商贾在此落脚,赴考学子在此停留,赴任官员在此应酬,当为天下枢纽。 然而,他们都只是洛城的过客,喧闹过后便会离去。 从太平医馆出发,陈迹走了约一个时辰,才堪堪听见东市的嬉闹声。青楼已经打烊,渔民却刚刚从江河上归来,却见他们搬着一笼一笼的鱼篓上岸,纤夫们则扛着绳索往运河边上走去。 陈迹抬头,目光索冀着一块块招牌,最终停在“百鹿阁”,这是洛城最大的药商,城内六成草药都倚赖它从南北草药市场批发、运输。 这里也是太平医馆平日里采购药材的地方,三师兄弟都有来过。 陈迹踏进门槛,一位富态的掌柜笑眯眯迎上来:“哟,小陈大夫怎么今日登门,我家伙计不是昨天才去过太平医馆上货吗?” 陈迹笑着回应道:“师父遣我来寻几支老人参,王府中要用,不知百鹿阁此时可有现货?” 掌柜为难道:“好叫小陈大夫知晓,这上了年份的老参价格不菲,采购时便是按照预定数量来买的,您师父交代了每月一支,我们也没多余的能给太平医馆了。” 陈迹转身便走:“那我去别处问问。” 却见掌柜又赶忙拉住他,笑容满面道:“小陈大夫心急,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赶巧了,昨日方平药铺预定的几支人参还没送去,我们与姚太医是老朋友了,若是王府需要,可以先匀给你们的。” 陈迹不置可否:“那就拿出来看看吧。” “这边请,贵重药材都放在后院。” 掌柜引着陈迹往百鹿阁后院走去,推开一扇库房的木门:“请。” 陈迹进去后环视着周围十多箱药材,却听身后传来关门声。 奇怪,看看人参而已,关什么门!? 不对! 陈迹矮身往前一滚,再站起时便看见掌柜挥出匕首直刺过来,面色凶狠异常。 然而陈迹后发先至,一脚踹在掌柜肥硕的肚子上。 掌柜没想到陈迹竟比他快,不仅躲开袭杀,还能顷刻间做出反击,挨这一脚后,他向后跌去,低喝:“救我!” 陈迹还要趁机追上去杀掉掌柜,却不防身后再次袭来风声,有人从药材木箱后闪身而出,从背后以匕首抵住他的脖颈。 这一次,对方速度之快,陈迹也只在林朝青、云羊、皎兔身上见过,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感受着匕首的冰凉,脖颈上的汗毛瞬间竖起,却只能镇定反问:“这是做什么?” 他身后之人平静道:“你背弃了自己姓氏、自己的身份,变节出卖周成义,难道不该死?” 陈迹哑口无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32、无间 来到这个世界,陈迹对曾经的自己一无所知,只能从别人透露的信息中,一点点拼凑自己。 如今,关于他的过去,正在越来越完整……也越来越惊悚。 景朝谍探?自己真是景朝谍探?! 对于陈迹来说这是最坏的结果,仿佛行走在刀尖悬崖之上,身侧便是万丈深渊,不管跌坠左边、亦或右边,都是万劫不复。 怎么办? 陈迹背后抵刀之人平静道:“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会死。” 声音干涩沉闷,却有着绝对的自信。 对方定是修行已久的行官,是景朝军情司的大人物! 陈迹身形未动,却听掌柜说道:“司曹大人,我已经确认过,周大人出事当晚与这小子传递情报。如今周大人阖府上下全部失踪,唯有这小子还活着,必是出卖了我们。” 军情司司曹将冰凉的刀刃紧紧贴在陈迹脖颈上,凝声问道:“有什么话说?” 陈迹思虑急转,最终镇定道:“我到周成义府上那晚,他已经被白衣巷翠竹苑的瘦马出卖,云羊与皎兔这才找上门来……何谈是因我变节而死?” 掌柜凝声道:“那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皎兔与云羊出了名的嗜杀,你若不变节立功,何以活到现在?你已背叛景朝!” 掌柜刚才挨了一脚,此时说道怒处,趁机上来一脚踹向陈迹的肚子,将陈迹踹弯了腰。 陈迹想要还手,却不防身后之人一脚踹在他的腿弯处。 却见陈迹膝盖一软,差点跪于地上。 可他硬生生撑住,膝盖还未挨地,便站起身来。 军情司司曹再踹数脚,陈迹每次都还未跪下去,便又挣扎着站起来。 司曹见状,便以巨力按压他的肩膀,然而这次陈迹宁愿拼着肩膀骨折,膝盖也不弯曲一分。 他直挺着身子,直勾勾看着掌柜狠声道:“不管你们折磨我多少次,结果也都是一样的。我只问一个问题,若我已变节,为何你还能活着与我说话?!” 掌柜面色一滞。 这便是他们没有立刻杀掉陈迹的原因了,虽然一切迹象都表明陈迹已经变节,但偏偏除了周成义与刘什鱼以外,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以陈迹的身份,若他变节,对整个洛城的军情司系统都是一场灾难。军情司必须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库房堆满了药材,显得有些拥挤,三人在屋里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陈迹缓缓舒一口气,以双指捏着刀刃,将夹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推开一些:“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杀我?且让我把话说完。我到周府之后,与周成义还没说几句,云羊和皎兔便登门了。周成义自知无望生还,便让我自保。后来他吞毒自杀,我则以医馆学徒的身份活下来,密谍司现在还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说罢,他竟不再看百鹿阁的掌柜,而是转身直面身后那位军情司司曹:景朝军情司潜伏在宁朝的三号人物! 却见这位司曹身着灰衣,一幅朴素打扮,胳膊肘部、膝盖处还各打着两块补丁。 诡异的是,司曹面上带着一个薄薄的木面具,面具镌刻青面獠牙,恐怖狰狞。 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却见司曹抬手,精准击打在他脖颈上,将他击晕过去。 …… …… 待到陈迹悠悠醒转,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被人倒吊在哪里,头上还蒙了一块黑布,眼前一片黑暗,手腕像是被割了一条口子似的疼痛着。 他听见粘稠的滴答滴答声,仿佛自己的血液正一滴一滴落下。 那滴答滴答的声响,仿佛生命的倒计时一般,令人心生恐惧与紧迫。 可陈迹反而镇定下来了。 “按照流血的速度,你只有两刻钟可活,”司曹的声音由面具之后传出,有些沉闷:“现在我问你,密谍司向来宁杀错、不放过,就算他们不知晓你的谍探身份,也一定不会让你活着。你告诉我,他们凭什么放了你?” 陈迹在黑暗中解释道:“因为我立了功。我以明矾为线索,以醋刷纸,找出了宣纸铺给周成义的那封密信。” 司曹沉声问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展现出的能力,与你医馆学徒身份不符,云羊与皎兔一定会怀疑!元明,他来时确定无人跟梢?” 掌柜摇摇头:“没有。” “再确认一次,看看此时百鹿阁附近有没有出现陌生面孔。” “明白。” 名为元明的百鹿阁掌柜立马推门出去,站在院中,以一支铜哨发出清脆的燕子叫声。 很快,百鹿阁外东南西北方向,又有燕子叫声依次传了回来。 掌柜回到屋内,面露疑惑:“司曹大人,周围布控的兄弟们汇报,确实没有人跟着他。” 司曹陷入沉思:“你凭什么能获得密谍司的信任,竟然连个盯梢的都没有?” 陈迹也陷入沉思,是啊,我凭什么…… 自己好像突然就获得了云羊与皎兔的信任,不仅可以前往內狱,甚至还可以随意调阅卷宗。 那些卷宗是密谍司的重中之重,若云羊与皎兔还怀疑自己是景朝谍探,绝不可能交给自己查看。 为什么呢? 等等,是因为那个诡异的梦。 陈迹回忆起那个梦里,对方曾掌控他的潜意识,回答了一些问题。 而他当时侥幸通过审讯,是因为……他当时确实不知道自己就是景朝谍探啊! 好险,自己竟阴差阳错的躲过了审讯! 滴答,滴答。 那血液落下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在催命。 陈迹面色平静,语气却急促说道:“我先前做了个梦,梦里有人不断问我是不是景朝谍探,当时我心神几乎要失守,但最终还是守住心神回答‘不是’。” 司曹似有些惊讶:“梦鸡亲自出手了?你竟抵御了梦鸡的审讯。” 然而司曹并未彻底相信。 陈迹感觉胳膊一疼,像是再次被刀割过似的。 那鲜血滴落的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血液如一条细线倾注到木盆里的声响,啪嗒啪嗒催个不停。 司曹平静道:“不论你说的如何天花乱坠,都可能是密谍司教你编排好的。若要我相信,便证明你对景朝依然忠诚,若你无法证明,我只能杀了你,相信你舅舅也会理解我的。” 陈迹怔了一下,舅舅? 此时,掌柜说道:“大人,别跟他废话了,密谍司放他活着一定有阴谋。若再放他回去,说不定哪天百鹿阁都毁于一旦,这是咱们在南方最重要的产业之一啊,许多人都要靠百鹿阁养活。” 司曹不答,只是等着陈迹回答。 陈迹闭上眼睛,脑海中思索怎么才能证明自己依然忠诚于景朝? 再睁眼时,他斩钉截铁道:“我在刘什鱼家中看见了那本用反切法藏匿信息的《近思录》,但我并没有交给云羊与皎兔。书中,刘什鱼透露有王府大人物在与我景朝军情司联络,还透露整个刘家都已倒向景朝,若将此书交出去,恐怕刘家难逃一劫!” 司曹呼吸一摒:“《近思录》在哪?” “烧了。” 司曹微微眯起眼睛,目露凶光,静静地思索着什么:“这一点你倒是没有说谎,密谍司确实没找到那本《近思录》,事后我潜入刘什鱼府邸想要找它,也没找到,原来是被你提前藏匿起来了,很好……” 陈迹心中一凛,景朝军情司竟然知道密谍司没有拿到《近思录》?难道当晚还有其他谍探在刘家宅邸内?! 正当司曹思索时,掌柜急声道:“司曹大人,这小子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他出卖同僚的事实。您可知,刘家宣纸铺被查抄之后牵涉甚广,不仅害死了刘什鱼,还险些酿成大祸!” 陈迹倒悬与房梁,肃然问道:“敢问,我景朝还有谁获得过密谍司十二生肖的信任?还有谁能躲过梦鸡的审讯?” 司曹眼神起了变化。 梦鸡已是军情司渗透密谍司的最大阻碍之一,多少谍探前仆后继的想要渗透密谍司,却最终倒在梦鸡面前。 如今陈迹逃过对方审讯,或许真的是个机会。 可是,怎么才能确定陈迹真的逃过了审讯? 陈迹许久听不到司曹回答,最终押上重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我能证明自己没有变节,证明我对景朝的忠诚。” 司曹思虑片刻,转头看向掌柜:“传信出去,我要见一下‘长鲸’,有重要事情交代给他。” 掌柜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出了门。 司曹在房间里沉默许久,终究割断绳索,将陈迹放了下来。 他缓缓将匕首收于袖间刀鞘里:“此次来宁朝,你舅舅曾让我代他照顾你一下,却没想到遭遇这样的变故。你放心,若真如你所说,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保你。可如果你骗我,别怪我翻脸无情。” 陈迹摘下蒙在头上的黑布,却见他依然在药材库房里,而司曹手中提着一只鸡,鸡血已倾注在木盆之中。 陈迹心中并不意外,却仍旧故作惊讶的摸了摸胳膊,方才疼痛之处却没有伤口。 司曹平静解释道:“我还指望你渗透密谍司,自然不会随意在你身上留下伤口引人怀疑。另外,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我愿意给你自证的机会。” 自己舅舅竟不是宁朝人,而是景朝人?那自己最起码也有景朝一半血统。 陈迹原以为景朝会是游牧民族,生长模样与宁朝会迥然不同,可是以他的长相来看,宁朝与景朝分明同根同源,与他对世界的判断完全不同。 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身份再次扑朔迷离起来,难怪对方先前会说…… “背叛了你的身份,背叛了你的姓氏。” 33、与狼同行 满是草药味的库房,像是这世界上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陈迹默默的思考着:军情司司曹这个职务涉密级别很高,自己那位舅舅能叮嘱司曹来照顾自己,应该也是情报这条线上的大人物。 可为什么自己母亲会嫁入宁朝陈氏?自己又为何留在了宁朝? 司曹见他沉默不语,似乎会错了意:“你似乎对你舅舅仍心怀怨怼。” 陈迹垂眸,意味不明的问道:“我舅舅还记得我吗?” 司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道:“不要说这种气话,当年他在那个位置上需要全盘考虑问题,不接你回景朝,自然有不接你的原因。也许接你回去,你反而会被小人所害。” “这样吗,我舅舅的处境很不好?” 当那位百鹿阁掌柜离开后,这位司曹似乎话多了一些。 却听他平静说道:“如今你舅舅被小人构陷,贬官下野。” 原来自己舅舅已经下野了? 陈迹问道:“那我何时才能回景朝?” 他对景朝与宁朝都没有归属感,但不管去哪里,都总好过在这里走钢丝。 然而司曹却冷峻道:“你现在还不能走,既然已经接近云羊和皎兔,自然要将这身份利用好才行。” 司曹语气不容置疑。 陈迹沉默许久:“那就听从司曹大人的安排,我争取获得云羊与皎兔的信任。” 此时,司曹话锋一转:“等等……你这条情报线的传递方式是周成义的错字法,军情司从未教过你们反切法。你是从哪里知道反切法的?又为什么会发现《近思录》?” 陈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无法向这个世界的人解释,他从小便想成为一位外交武官,所以遍览科普类、情报类、推理类书籍。 他无法向这个世界的人解释,他在七个月前,曾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一的成绩,被陆军外国语学院录取。 而那所即将改名为“陆军战略支援信息工程大学”的学校,从来都不是一个只教外语的地方,特招批的笔试与面试,考的也不是外语。 司曹微微眯起眼睛问道:“怎么不说话?是谁教你的?” 说话间,无形的压力骤然逼近,陈迹分明看到对方再次伸手摸向袖间的匕首。 他心中快速斟酌着信息,嘴中回答道:“是我娘教我的。” “哦?”司曹语气仍未放松:“没想到你娘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教你这些东西了……她还教你什么了?总不至于只教了个反切法吧,那也太巧了些。” 陈迹‘回忆’起来:“我娘还对我说过,单单用反切法隐藏信息,一旦遇到同样懂反切法的人,很容易暴露。所以,她在反切法之上,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方法来隐藏情报。” “咦?”司曹来了兴趣:“什么方法?” 陈迹说道:“我娘管它叫密码簿。” “密码簿?” 陈迹在库房里找到一坛药酒,以手指沾药酒在地上写道:“柳边求气低,波他争日时。莺蒙语出喜,打掌与君知。” 司曹凝声道:“这诗有什么用?” 陈迹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又写:“春花香,秋山开,嘉宾欢歌须金杯,孤灯光辉烧银缸。之东郊,过西桥,鸡声催初天,奇梅歪遮沟。” 陈迹解释道:“第一首诗合计二十字,每个字的声母都不一样。第二首诗合计三十六字,每个字的韵母也都不一样。便以这两首诗作为密码簿,将字数依次编号即可。第一首诗的二十个字便是一到二十,第二首也是如此,编号一到三十六。” 司曹有点疑惑:“该怎么用?” 陈迹说道:“有这密码簿,若你想传递‘继续’二字,只需要写上十九、二七,十五、十一即可。知道密码簿的人,看见数字便可立即翻译出信息,但不知道密码簿的人,一辈子也别想破解它。假设《近思录》是以这种方法传递消息,即便对方截获了《近思录》也一样看不懂。” 司曹赞叹:“有点意思。” 密码本这样的多层加密技术,古时候便有,直到一战二战中发扬光大。 它不是万能的,但情报工作向来是你只要领先一步,就能完胜对手。 至此,司曹终于松缓了语气,选择相信陈迹:“你娘教得好,你学得也好,当初你娘来宁朝潜伏时,只用三年便成为名满金陵的才女,没想到她不但擅长琴棋书画,还精研了反切法的用途。此密码薄与《近思录》一事,我会一同禀报司主为你请功。你如今是‘雀’级谍探对吧,这个功劳足够你升到‘雉’级了。” 陈迹心中顿时长舒一口气:赌对了。 按照他的猜测,自己母亲和舅舅都是景朝人,母亲却奇怪的嫁到了宁朝陈氏,唯一能解释这件事情的理由便是:自己母亲也是一位谍探! 当年母亲与舅舅一同来到宁朝,舅舅一手建立了军情司在南方的情报网络,而自己母亲则为了获取情报,嫁进了陈府。 陈迹岔开话题:“司曹大人,我接下来主要任务便是接近云羊和皎兔,您是否能详细说说他们?” 司曹点点头:“与云羊与皎兔相处,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任何一句话,这两人能够升职,完全是踩着同僚尸骨爬上来的。他们今天用你,明天可能就会抛弃你。” 陈迹疑惑:“他们这样做,不会引起同僚公愤吗?” “不会,密谍司本就是个只看功劳、不看情面的地方,他们对自己人狠,对我们更狠,”司曹想了想又交代道:“当然,以他们与毒相的关系,其他同僚或许也是敢怒不敢言。” “嗯?” “云羊与皎兔都是毒相收养的孤儿,经十多年培养成如今的死士。或许他们能力不如别人,但为毒相杀起人来却毫不手软。” 陈迹忽然回想起,周成义死亡当夜,云羊与皎兔分别以自己父母起誓…… 正说话间,元掌柜推门而入:“司曹大人,已安排好了,长鲸今晚在……” 司曹冷声道:“掌嘴。” 元掌柜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扇了自己十个耳光。 司曹沉闷的声音从面具之后传来:“各个情报条线互相不得告知对方信息,这点原则都忘了,还想接替周成义成为洛城的海东青?” 元掌柜低头:“是下官鲁莽了。” 却听陈迹在一旁忽然说道:“司曹大人,我接下来会尽力接近云羊与皎兔,但我有一个要求。” “说。” 陈迹盯着元掌柜说道:“我需要军情司将所有知道我谍探身份的人,调回景朝去,且永远不能再回宁朝。否则,我辛辛苦苦接近十二生肖,若有其他人被捕,将我交代出来,将会前功尽弃。” 司曹若有所思。 元掌柜面色大变:“司曹大人,他这是在公报私仇!” 陈迹摇摇头:“不是公报私仇,你已经知晓我身份,若你被抓捕,必然会将我交代出来。” “不会!”元掌柜急道:“司曹大人,我经营洛城已有六年之久,没人比我更适合这里了。” 司曹沉吟片刻,径直走向一只药材箱子。 他拉开箱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用于保存药材的油纸来,从容的铺在地上。 元掌柜见状,转身便要逃离库房。 可他才刚刚转身,司曹已经闪身来到他身后,仅用一只手便将那肥硕的身子给提起来,拎到了那张油纸上。 下一刻,司曹一脚踹向元掌柜腿弯,迫使对方跪下。 他从袖中抽出匕首,看向陈迹:“今日审你一事也是迫不得已,莫要心生芥蒂,若今日之事成为你心中刺,那我现在便帮你拔了。往后你安心接近云羊与皎兔,除我与司主、你舅舅之外,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谍探身份。” 说话间,司曹掐着元掌柜下颌,一刀刺入对方心脏里去:“元明,借职务之便,六年时间贪墨百鹿阁八千三百二十七两银子。这百鹿阁本是为了筹措军情司经费而设,却成了你中饱私囊的地方,你已不忠。” 元掌柜嗬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曹一边拧动匕首,将元掌柜的心脏绞碎,一边抬起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孔看向陈迹:“若没有绝对的忠诚,便是绝对的不忠诚,陈迹,这句话也送给你,记在心里。” 陈迹默默的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自己往后就要与这些豺狼虎豹同行了。 34、名利做刀 药材库房里飘荡着血腥味,司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右手以匕首拧烂元掌柜心脏时,左后掐着元掌柜的下颌,将那张肥胖的脸转向陈迹。 以至于当这位元掌柜死掉时,陈迹能清清楚楚看到对方的恐惧与怨恨。 司曹观察着陈迹的面色,赞叹起来:“我记得你以前没沾过人命,如今要接触云羊和皎兔,便提前杀个人帮你‘开堂’。没想到,有些多此一举了。” 话音落,元掌柜终于断掉了最后一口气。 陈迹看见一道灰白色的冰流从对方眉心钻出,游弋进自己的眉心,比周成义提供的冰流要少一些。 果然! 他一直在等这道冰流,验证自己的猜想:不仅宁朝的官会产生冰流,景朝的也可以。 当冰流汇入身体,陈迹心中石头也终于落地,他忽然说道:“司曹大人,您不该杀元掌柜的。” 司曹平静道:“入我军情司,便丢了你的妇人之仁。如今你的任务当属重中之重,他担心你这种勋贵子弟,与他抢夺周成义空缺出来的海东青之位,必然明里暗里使绊子。有这样的私心,绝不该留。” 陈迹摇摇头道:“司曹大人,我不是对他仁慈,我想说的是,他还没告诉您晚上什么时辰、什么地点去见那位‘长鲸’呢。” 司曹沉默许久:“……无妨。” 他看着陈迹:“接近云羊与皎兔的同时,也别忘了你原本的任务。只要王府与刘家表达足够的诚意,司主便可与王府那位大人物会晤,商谈下一步合作。你近期需要再找机会接近那位大人物,问问她何时交货。” 陈迹心中一紧。 大人物?哪位大人物? 你直接说个名字不行吗,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大人物是谁呢,该怎么联系? 按照态度来说,陈迹倾向于这位大人物是云妃。 首先,在晚星苑那夜,云妃对自己的态度明显更好一些,静妃与春容嬷嬷对自己是真的动了杀心。 其次,云妃事后曾遣喜饼抱着白般若来过医馆,这很可能就是云妃想要借机与自己交换情报的手段。 陈迹想到这里,回忆起喜饼上次来医馆,自己不仅什么情报也没透露,还给猫开了一支五十年老人参…… 云妃若真是那位大人物,一定会很困惑吧…… 司曹见陈迹不说话,便凝声问道:“怎么,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陈迹拱手与司曹告辞:“司曹大人,我今天是奉了师父的命来采购人参的,待时间久了也不好。” 司曹点点头,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上血迹,一边说道:“人参有现货,去正堂把钱付掉就可以拿走。” 陈迹问道:“我能有折扣吗?” 司曹疑惑:“你是用太平医馆的钱来买人参,要什么折扣?要知道我景朝多少谍探都是靠百鹿阁养活着的,莫要替外人占自己人的便宜。” 陈迹:“……有道理。” 离开百鹿阁,陈迹长长出了口气。 关关难过,关关过,步步难行,步步行。 不论景朝军情司亦或是密谍司,他都没得选。 待到他汇入人群,百鹿阁二楼司曹静静地站在窗户后面,不知道在问谁:“确定没人盯梢吗?” 一个声音回答:“没有,也许云羊与皎兔真的信任他了。” 司曹沉思许久:“且看看他是否真的能证明自己的忠诚……” …… …… 京城,皇宫内。 司礼监那专属于掌印大太监的罩楼最高处,明明是白天,却关紧了门窗,在里面点燃了蜡烛。 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单手提着袍摆,在皇宫内匆匆而行。 中年人穿着一身青素单蟒服,贵气极重。 宁朝蟒服分两种,单蟒与坐蟒,必是皇帝亲赐,地位荣宠之人才可穿着。 掌印太监罩楼外侍卫林立,身披黑衣,沉默不语。 待到那蟒服中年人来到近前,向一名侍卫说道:“我要见内相。” 侍卫腰胯长刀,袖口绣着“解烦”二字,其中一人比了手语:什么事? 这些侍卫竟是只能听,不能说。 蟒服中年人道:“洛城来了三封飞鸽传书。” 侍卫转身上楼通秉,片刻后回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蟒服中年人顺着木楼梯拾阶而上,来到顶层的一扇门前敲了三声:“内相大人,吴秀有要事禀报,洛城有消息了。” 却听屋内传来铜铃声,吴秀这才推门而入。 入得内屋却见不到内相本人,昏暗的屋子里,桌案被一张屏风挡住,屏风上绣着坐蟒,正视来者。 若第一次进此屋,恐怕会被这巨蟒惊到。 吴秀在屏风外,垂首道:“大人,洛城来了三封传书,分别为主刑司林朝青、密谍司云羊、密谍司梦鸡,您想先拆哪一封?” 屏风内许久无人应答,而身披蟒服地位荣宠的吴秀却是连头也不敢抬。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之后的人一边书写文书,一边从容不迫道:“主刑司。” 吴秀赶忙从袖中取出三支火漆封住的细竹条来,他拆开第一支竹条,抽出一张卷起的白纸。 他将白纸抻开,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文字,片刻后,吴秀有些惊讶:“大人,云羊与皎兔找到刘什鱼的罪证了。” 屏风后的黑暗中有人哦了一声:“他们俩?” 吴秀赶忙道:“我也觉得此二人行事鲁莽,不若派金猪过去。” 然而屏风后的内相不置可否,许久不答,吴秀慌张着低了身子:“是下官多嘴了。” 昏暗中,有人说道:“继续。” 吴秀继续看那封白纸,抬头道:“不是云羊和皎兔立的功,据林朝青所说,是一个蒙面之人帮他们找到的证据。当时情况紧急,再慢一步,林朝青便押着云羊和皎兔回京了。” “蒙面之人是何身份?” “林朝青不知,他只说此人先帮云羊和皎兔找到宣纸铺,又帮他们寻到了刘什鱼的罪证……信上就写这么多,接下来拆哪封?” “云羊。” 吴秀挽起自己蟒服的袍袖,拆开另一支竹条拆开火漆,而后迟疑道:“云羊、皎兔将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对那蒙面之人却一字不提。” 屏风后的内相沉默片刻:“这两个崽子好大的胆子,又想贪墨别人功劳。” 吴秀再往下看去,挑了挑眉毛:“大人,云羊与皎兔开棺验尸,发现刘老太爷棺中无人,对方可能没有死。刘家好大的气魄,此事都敢弄虚作假。” 他悄悄抬眼,想要透过屏风观察内相的反应,却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却见那屏风后的内相,第一次停下书写文书的毛笔,悬于纸上:“云羊与皎兔是什么打算?” 吴秀道:“云羊与皎兔请调附近的密谍司‘解烦卫’去洛城,当众开棺验尸,拆穿刘家。大人,刘家刚奏报万岁爷,想给刘老太爷追个封赏,此事若属实,已是欺君之罪!” 内相沉默思索。 吴秀又道:“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内相道:“由云羊与皎兔协调解烦卫前去,我司礼监不知情,将纸条毁了。” 这么说,不管云羊与皎兔做什么,都是这两人擅自做主。 成了便成了,败了自然由这两人做替罪羊。 下一刻,吴秀直接将那纸条揉成一团,当着内相的面,动作熟练地吞入腹中。 待咽下纸条,这才又说道:“大人,还有一封梦鸡的信,我拆开看……他不是在开封府吗,怎的用了洛城的信鸽?” 片刻后,吴秀拈着纸条:“大人,梦鸡说,云羊与皎兔花重金请他去洛城,以丙等梦验姚太医学徒陈迹是否为景朝谍探。事有蹊跷,他们验一个小学徒做什么,竟还用得着梦鸡专程前往?” 吴秀见内相久久不答,便壮着胆子抬起头来试探道:“大人?” 内相平静道:这位姚太医的小学徒,就是帮他们抓捕谍探的那个蒙面之人。给云羊写信,让他将此学徒的信息交给我。” “是,”吴秀重新躬下身子:“大人,白龙那边探知,靖王府世子正从东林书院返回洛城途中,此子啸聚了一些江湖侠客,其中不乏我司礼监登记在册的大行官。您看,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以免他成势?” 那屏风后的昏暗中,内相平平淡淡的回应道:“无妨,不过是些江湖侠客而已。吾以名利二字做刀,可斩天下九分侠气。” 35、过河拆桥 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共称内廷二十四衙门。 司礼监在这二十四衙门中排名第一,由掌印大太监掌管,内廷权力近乎握于一人之手。 宁帝一心修道,多年不上朝、不理政,就连外廷百官奏本,也要由司礼监代为批红。 因掌印大太监将一应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宁帝特赐一楼,并赐名“解烦”,以此来赞许司礼监的功劳。 晌午时分,吴秀恭恭敬敬的躬着身子,从罩楼的阴影中倒退出来。 直到阳光照在他身上,那袍子上绣着的红蟒才终于重新鲜亮起来。 他缓缓松了口气,直起身子,大步流星的朝鸽房行去。 一路上,所有太监远远见着他那身蟒袍,便早早跪下行礼,而吴秀目不斜视,连看也没看一眼。 来到鸽房,他屏退正在清扫鸽笼的小太监,在一张桌案旁提笔写下一张纸条。 他审视纸条再三,确认字迹无误、表达意思无误,这才小心卷进了细细的竹筒里。 吴秀来到刻有‘洛城’二字的鸽笼前,探手从里面取出一只鸽子来,仔仔细细的将竹筒系在鸽子腿上,于门外将鸽子抛上天空。 他看着鸽子远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名小太监快步走来:“干爹,万岁爷招您过去,说是黄山那位使徒子道长领着他的大弟子张黎来了。” 吴秀点点头:“知道了。” 他看着鸽子飞上天空,在皇城上绕了一圈,这才往南飞去,吴秀出神道:“天上的鸟儿真自由啊。” 小太监赶忙讪笑:“干爹您何必羡慕一只鸟儿,待您取而代之,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比它自由多了呢。” 吴秀睨了他一眼,眼神明明古井无波,却让小太监心里一抖:“干爹,我说错话了。” “下次再犯,滚去柴碳局劈柴,”吴秀拎起袍摆跨过门槛,快速往西苑仁寿宫赶去。 却见天上那只灰色的鸽子,先飞出这偌大的紫禁城,又飞出京畿之地,飞过云层与平原,飞过江河与山峦。 第一天夜里,鸽子在鹤壁的鸽笼驿站歇脚。 第二天便直奔南方,最终在第三天清晨,飞到洛城一座小小院子里。 院内,正有黑衣密谍一处沙盘前,沙盘上赫然是刘家大院与刘家祖坟的地形。 此时,云羊见到天空盘旋的鸽子,抓着一把玉米抬起手来,鸽子扇动着翅膀落在他手心里。 “皎兔!京城来信了,”云羊喊道。 皎兔在里面应了一声:“快拆开看看内相大人说了啥。” 云羊拆掉火漆,取出信纸来:“又是吴秀代为传话,我认得他的字迹……吴秀说,让我们自行决定要不要调解烦卫去开棺验尸。” 皎兔走出来,靠在门框上:“烦死了,这要出事了,咱俩就是替罪羊。怎么办,还要不要动手?” “内相大人没有阻止,便是希望我们动手。只是,成了我们便是大功一件,不成的话……最轻的也是发配岭南,”云羊站在院子里思索道。 皎兔翻了个白眼:“岭南那边犯人里,少说得有八百个是咱们抓过去的,咱俩要去岭南了还能有好下场?” “怕什么,咱俩都是行官,”云羊说道。 “被咱们发配岭南的行官都好几十个呢!” “他们家眷还在咱们手里呢,不敢造次的,以咱们和内相大人的关系,即便发配过去也不会吃苦……等等,怎么就搞得好像咱们一定会被发配了似的,这次咱们必然不会失败啊,刘家就等着被抄家问罪吧!”云羊乐呵呵道。 皎兔歪着脑袋往纸条看去:“内相大人还交代什么了?” 云羊又低头看向纸条,片刻后面色一变:“吴秀让咱们将刘府那个蒙面之人的信息交给他!” “啊?肯定是林朝青告状了!这些主刑司的人,天天就知道告状!”皎兔嗔怒道:“……不过陈迹如果能成为密谍的话,也还是可以帮我们立功啊,把他调我们手下就好了。” 云羊却摇摇头:“不行……你觉得陈迹是个怎样的人?” 皎兔想了想:“……他思考事情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云羊皱起眉头:“在周府的那个晚上,他为了活命,直接把周府管家杀死了。我能看得出来,他那时应该不是熟手,眼里还有犹豫。可现在呢,才几天功夫,我在內狱里吊死个人,他都能很平静的直视着。” 云羊看着皎兔严肃道:“皎兔,他是一个记仇的人,绝不会忘记我们当初怎么对他。内相就喜欢他这种聪明又不择手段的人,若有一天他爬得比我们高,我们就不用活了。” 皎兔思索片刻:“那就杀了他?反正刘家案子已经不需要他了。可是,内相知道了肯定会调查死因的,不管是玄蛇还是金猪来调查,我们都瞒不住。” 云羊摇头:“所以不能由我们亲自动手,要借别人的刀去杀。” “现在该怎么做?” “你拿王令旗牌去调解烦卫,我去借刀,是成是败就在今日。” 洛城的清晨秋高气爽,九月初九,冲猴煞北,宜出行、嫁娶、祈福、治病、杀人。 …… …… 太平医馆。 师兄弟三人靠在医馆门口,乐呵呵的看着门口行人。 重阳节将至,不仅有大户人家请了佛菩萨出来巡游,为大家消灾辟邪,还有富户商贾挨家挨户的发着‘重阳糕’。 一家家酒馆在门口摆出了菊花酒的招牌,小贩们则游街串巷,售卖着绛囊,买一只绛囊送一支茱萸。 陈迹感慨:“重阳节真热闹啊。” 他曾经的故乡里,节日气氛已没有这么浓重了,春节不让放炮,端午、中秋也都变成了商品经济的狂欢。 等等,陈迹忽然问道:“重阳节是怎么来的?” 刘曲星随口说道:“这你都不知道?东汉时期豫州汝南曾闹起瘟魔,一位叫桓景的人,为此事求见仙长‘费长房’。费长房赠桓景一壶菊花酒、一支茱萸,叮嘱他九月九时带家人登高避祸,可邪魔不侵。过了九月初九,桓景带家人下山,发现家中牛羊尽数病死,他们一家人逃过一劫。” 陈迹怔住,只因为他的故乡里,重阳节由来也是如此。 同样的东汉时期,同样的费长房与桓景。 如果说天上挂着同样的月亮、同样的太阳,他还可以强行接受。但是连传说故事也相同,他必然要深思:为什么? 两个世界到底有什么联系? 正思索间,却见晚星苑的春华领着两位健仆,拎着四个食盒从街上走来。 佘登科眼睛一亮:“春华,你怎么来了?” 春华穿着一条淡绿色襦裙,裙摆上绣着一朵应景的金菊,却见她拎着裙裾,笑意盈盈道:“这不是重阳节了吗,我家夫人遣我来给医馆送些点心呢。” 刘曲星赶忙从健仆手上接过点心盒子:“春华姑娘真是有心了,上次吃晚星苑的点心还是上元节呢,到现在也忘不了。” 而春华话锋一转,笑着看向陈迹:“夫人今日刚好得空了,想邀你们医馆的大夫一起去喝喝茶、聊聊天,不知意下如何。” 佘登科赶忙道:“好啊!”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余光里看见乌云不知何时到了街对面的屋檐上,正喘着粗气。 乌云喵了一声,只有陈迹听懂了:“有人告诉静妃,你就是那个刘什鱼宅邸里的蒙面之人,她要坑杀你!” 陈迹心中一凛,骤然升起巨大的危机感。 谁将自己身份告诉静妃的? 必然是云羊与皎兔,因为只有这两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难道是刘家案子即将抓到大鱼,对方觉得不再需要他,打算过河拆桥? 陈迹不动声色的看向春华,笑着问道:“春华姑娘,静妃夫人为何邀请我们呢?” 春华解释道:“上次多亏你帮忙找出那只杯子,不然夫人还得用它继续喝水呢。夫人先前便说要答谢你来着,只是一直忙于其他事情,今日才有空。” 但陈迹其实问的不是春华,问的是乌云:静妃为何要杀我? 乌云又喵了一声:“静妃是刘家人,刘什鱼是她亲姐姐唯一的儿子。前几日她离开王府,便是回刘家吊唁刘老太爷去了!” 原来王府里与景朝军情司勾连的那个大人物不是云妃,而是静妃! 可既然静妃是那个大人物,为何当初还对自己起了杀心,难道对方不知道自己是景朝谍探吗? 奇怪,太奇怪了! 春华见陈迹不答话,便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陈迹?想什么呐。” 陈迹回过神来,笑着对春容说道:“抱歉,今日重阳节,师父准许我们回家团聚呢。劳烦帮我跟静妃告个罪,下次一定。” 说罢,他没理会众人诧异,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静妃报仇不会只有这一次,这次没有成功,下次一定还会再来。 陈迹也不知道自己下次还能不能轻松躲过,但他知道,他报仇只需要一次。 他轻声嘀咕着:“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36、阳光下的阴影 洛城官道上,云羊坐于马上等待着,解烦卫从孟津大营赶过来,只需要一个时辰,皎兔持王令旗牌,应当没人敢抗命不遵。 他身后十余名密谍驻马而立,沉默不语。 这些密谍身着黑衣,如河流中坚固的礁石,官道上的人流如河水,撞见他们便从两旁绕开了。 密谍司与主刑司的赫赫凶名,不是老百姓敢招惹的。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响,由远及近,响若奔雷。 却见皎兔一袭黑衣一马当先,五百名解烦卫紧跟其后,扬起漫天的尘土。 解烦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长刀横跨在腰后马鞍上,口鼻间系着黑布巾,肃杀如龙。 “好好好,整个大营都拉来了!”云羊轻笑着策马迎去,笑声中有着胜券在握的欣喜。 待到双方汇合,云羊却黑了脸。 他皱眉看向人群中的林朝青:“林指挥使,你怎么也来了?” 林朝青沉声道:“本座乃主刑司指挥使,你们无故调动解烦卫,我自然要来问询。我需要知道,你们调解烦卫做什么?王令旗牌虽然好用,但用不好的话,后果也很严重。” 云羊驱马来到林朝青面前,双方不过两尺距离,针锋相对:“此事已禀明内相,王令旗牌在手,无需告知你等。而且,我需提防你们当中有人勾结外敌,万一走漏了消息,你担待不起。” 林朝青环顾四周,斗笠下的目光如刀子般,从密谍们身上割过:“那蒙面的小子呢?这是他的决定?” “什么意思?”云羊皱眉:“我密谍司何须一个小小的鹞隼来做决定?” 林朝青轻呵了一声:“这次若闯弥天大祸,可没有人帮你们力挽狂澜了。走罢,我且看看你们打算做什么。” “哈哈,林朝青,待我和皎兔此次立了大功,你就羡慕吧!”云羊一夹马肚,领着五百骑直奔北邙山。 一路上,林朝青看着他们奔袭的方向,越看越心惊,直到他隐约看见远处山上的陵园,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们要去刘家祖坟?!” 云羊朗声大笑起来:“我与皎兔探得,刘老太爷陵墓内只有一具空棺。刘家前些日子还奏请陛下给刘老太爷追封,如今已犯下欺君之罪!现在,所有人不得离开,否则一律当泄密处理!” 五百骑奔上北邙山,刘家祖坟里那一百多名守陵护卫拦住去路,门前摆着长长的木拒马。 有人对云羊高声喝骂:“这是我刘家祖坟,历任阁老安眠在此,还有十二道御赐忠孝牌坊,你们怎么敢擅闯此地?” 云羊却根本不理,只爆喝一声:“随我马踏北邙山,立功就在此时!挡路者格杀勿论!” 他当先一骑冲出,纵马一跃竟是连木拒马都跨了过去。 刘家镇守者中,一人腾跃而起,凌空之间挥刀便斩。 然而云羊身后林朝青长刀出鞘,只随手将刀鞘一掷,便见那刀鞘如梭如电,将刘家豢养的武夫凌空击翻。 解烦卫一个接一个纵马越过,骑兵来回冲撞,将刘家人杀得人仰马翻。 这层防线在解烦卫面前,便如一层纸似的,轻松捅破。 转眼间,云羊已杀到刘老太爷陵墓前,他指着面前的石门说道:“解烦卫,破墓,开棺,验尸!”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云羊大人,你可知做下此事后会有什么后果?” 云羊看去,却见刘明显依然披麻戴孝,缓缓从人群中排众而出。 他身后跟着十余人虎视眈眈,只等一声号令便要动手杀人。 皎兔低声道:“是刘家豢养的行官。” “再厉害的行官,一个人也破不了军阵,除非那几位过来!”云羊却不管那么多:“刘明显,你家老太爷分明没死,可以将你身份这孝衣摘了!来人,破墓!” 刘明显怒喝一声:“我看谁敢?!” “由不得你!” 解烦卫乃内廷精锐,他们只懂听从命令,至于你是洛城通判还是京城通判,都不重要。 下一刻,解烦卫们跃下马来,提刀掩杀而至,竟是将刘家人彻底冲散,来到刘老太爷陵墓前! 皎兔夺过身旁密谍司的长刀,冷声道:“让开!” 那解烦卫的队伍整齐划一为她让开一条通道出来,容她拖刀前行至陵墓前,一刀劈下! 轰隆一声。 一刀下去,那石砌的陵墓竟一分为二坍塌下来,露出里面的那尊棺椁来。 云羊大步上前,立于棺椁前冷笑道:“刘明显,我看你还如何嘴硬!” 说罢,他奋力掀开棺椁! 世界寂静,所有正在厮杀之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怔怔的看了过去……真的开棺了! 人人都说,入棺之后不可见天,不可落地,不然魂魄将在天地间游荡,永世不得超生! 可刘老太爷入阁主政十数年,死后却被人掀了棺盖! 云羊道:“刘明显,你还有何话说?” 一旁皎兔看向棺木内,却惊诧道:“怎么回事?!” 云羊转头看去,瞬时呆住,他赫然看见刘老太爷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棺椁之中。 刘明显顿时痛哭起来,摊倒在地上:“爷爷,孙儿不孝,竟让阉党行此大祸!孙儿不孝啊,孙儿该死!” 云羊怔怔看向皎兔:“你不是说……” 皎兔也怔住:“那日探查时,里面确实没人!” 云羊后推一步。 怎么会? 明明棺中应该没人的,刘老太爷明明应该活着的,怎么就出现在棺内了! 怎么会?! 刘明显哭红着眼睛看向林朝京,狰狞道:“林朝青,你们主刑司就是这么做事的?任由密谍司迫害功臣!?” 林朝青面色铁青看着云羊与皎兔:“这就是你们要做的事?来人,将他们二人拿下押往京城听候发落!” 云羊突然抬手:“慢着!” 说着,他便要去摸刘老太爷的身子,可还没等他摸到,刘明显身后一人暴起突至,将他一脚踹了出去:“还想扰老太爷安宁,找死!” 此人实力,竟是比先前表现出来的强了许多! 皎兔见云羊吃亏,提刀杀来。 刘明显身后竟再起一人迎上,双方于棺椁前一触即分,这次竟是皎兔倒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 皎兔再爬起时,怒然抬手,当即要割破眉心大开杀戒。 然而却听云羊喊道:“皎兔,不要!不可暴露你修行门径!” 皎兔冷冷看向云羊:“未必打不过,杀出去,隐姓埋名。” “五百骑解烦卫在这呢,打不过的,”云羊摇摇头,颓然道:“就算隐姓埋名,哪里还有容身之所,回京吧,去见内相。” 林朝青翻身上马:“将他们二人押走!” 刘明显红着眼睛咬牙切齿道:“就这么走了?我要这两人给我爷爷陪葬!” 林朝青冷呵一声:“我司礼监的事情,何时轮到你做主?内相会给你一个公道,但内相不开口,谁也动不了他们。” 说着,林朝青押着云羊与皎兔二人离开。 云羊在北邙山的山路上,怔然眺望着洛城:来时他们手持王令旗牌,是风光无量的密谍司十二生肖,走时却已成了阶下囚。 这次闯的祸太大了,恐怕连内相都遮不住。 云羊看向身边解烦卫,不耐烦道:“不用一直抓着我,我跑不了,退一边去,让我俩说说话。” 解烦卫们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摄于对方的凶名,默默退开几步,只前后包夹着往山下走去。 皎兔见状,凑到云羊身边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刘家是不是提前得到消息,知道我们会开棺验尸?可这刘老太爷也不能说死就死吧,难道我那天看错了……等等,难道是陈迹向刘家传递了消息?” 云羊忽然皱眉,他下意识打量四周,想看看陈迹在不在。 他总觉得,那位小学徒就在阴影里注视着自己。 云羊知道自己不会死,内相还需要他杀人,可若是这次真是陈迹所为,等他再回到密谍司时,恐怕真要被人骑在头上了。 他有些许迟疑:“陈迹并不知道我们今日要开棺验尸,若他连这个都能猜到,那也太厉害了些。” “他确实很厉害啊,”皎兔坦然道。 云羊不愿承认自己非但没能借刀杀人,反而还被对方坑得锒铛入狱:“他此时应该自顾不暇才对,静妃丧子之后又失去了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子,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必然报复他。” 皎兔被押解着,语气倒是又轻松起来,她压低声音:“是谁走漏消息暂且不提,我们得找个人去寻陈迹,让他想办法救我们!给他钱!” 云羊沉默片刻:“可我们现在被林朝青看着,上哪找人去!” “也是……” 云羊忽然说道:“我在刘家安插了内线,也许我很快就能知道是谁传递的消息了。” 待两人被解烦卫押解下山,刘明显止住了哭声,他面色平静的从棺椁旁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语气平静道:“查一下,是谁给我们传递的消息?” “说是屋内突然多了一封信,守卫都没注意到是谁将信放进去的。” 刘明显皱起眉头:“竟有人可以悄无声息的进入内宅?我养的那些高手都是干什么吃的,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招揽点真正的高手?” 周围鸦雀无声,无人敢应。 刘明显深吸口气道:“竟有大行官躲在我们不知道暗处,还能私潜我内宅,不好查也得查!” …… …… 陈迹慢悠悠走在长长的街上,走在屋檐之下的阴影里。人流在他身旁川流不息,他仿佛与这世界并无关系。 秋叶落下铺满街道,一片萧索。 这不是陈迹想象中的洛城,要比他想象中更残酷一些,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曾经他初来乍到,每做一件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 而如今,他已经学会如何和这个世界打交道了。 虽然没有光鲜亮丽的人生,但是没关系。 乌云从他怀里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陈迹,那边有烤鸡,给我买只烤鸡。” 陈迹笑道:“行,今天你又立大功,想吃什么都可以,睡我头上也很合理。”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嬉闹声,陈迹转头看去,赫然看见数十人骑着高头大马,欢天喜地的从阳光里行来。 有人高呼道:“是世子回来了!世子和两位郡主从东林书院回来了!” 却见一年轻男子身披白色貂裘坐于马上,那位曾经夜里劈过林朝青斗笠的梁狗儿,正一副谄媚模样为他牵着缰绳,梁猫儿则抱着那柄长刀,一脸苦闷的跟在后面。 五六名女子骑着白马跟在后面,窃窃私语,时不时笑出声来。 当这队人马走近,陈迹忽然看到人群后有两人策马而来,竟是自己陈家那两位嫡兄。 两人策马与世子并行,其中一人笑着调侃道:“世子,我与弟弟前几日便回到洛城了,你比我们还早些离开书院,怎得今天才回来,又去哪里玩了?” 世子大笑:“回洛城便要被老爷子看管着,当然是晚些回来比较好!” 乌云在他怀里悄悄问道:“陈迹,他们是谁?” “不重要。” 说话间,众人从他所在的屋檐旁路过,没有人往他这里多看一眼。 午时绚烂的光芒照在他们的白马和锦袍上,意气风发,阳光正好。 而陈迹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阴影里只有少年与猫。 …… …… 第一卷,楔子(完) 37、约定时间 重阳节,满城同庆。 人群簇拥着世子与郡主往王府行去,有百姓拎着鸡蛋与蔬菜来送,也有年轻女子在路旁往世子身上掷出鲜花。 不仅世子受追捧,连同陈府家的两位公子,身上也飘满了花瓣,宛如鲜花铺路,喜鹊筑桥。 陈迹还在当中看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穿月白色僧袍,唇红齿白,模样俊秀,应该就是乌云曾提及过的那个佛子了,出自云州葛宁派。 当这位佛子策马经过时,竟转头看向陈迹,对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展颜对他笑了笑。 队伍中,一个骑着白马的姑娘好奇问道:“小和尚,你刚刚看谁呢?” 她顺着小和尚的目光望去,屋檐下却已经没了人影。 小和尚笑道:“白鲤郡主,我看见了一个少年郎,心中很苦,却已斩去两贼,心里只剩下一个痴字。” “啊?”朱白鲤疑惑起来:“你别老是说些云山雾罩的话,两贼是什么。” “我随口说说的。” 陈迹跟在人群中一路回到医馆,姚老头此时正站在门槛内,看着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慢悠悠说道:“那不是你两个嫡兄长吗,怎么没去打个招呼?” 陈迹笑着说道:“师父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人家也没认出我来啊。” 刘曲星的脑袋凑过来,惊诧道:“师父,您是说世子旁边的陈问宗和陈问孝嘛,那是洛城同知家的公子啊,我在刘老太爷的寿宴上见过……您说他俩是陈迹的嫡兄长?” 姚老头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医馆众人看去,却见陈家两位贵公子一袭白衣穿着考究,光是领坠子上的玉石都价值不菲,头上插的也不是木簪子、银簪子,而是白玉簪子,端是风流少年,耀眼夺目。 刘曲星看看这两人,再看看陈迹,却见陈迹换上了刚缝补好的灰布长衫,缠着粗布腰带,脚上踩着一双旧布鞋…… “陈迹,你和他们是一家人?”刘曲星震撼道。 陈迹也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他原以为刘曲星这块道德洼地会趁机损自己几句,没想到,对方却忽然为自己忿忿不平:“你那嫡母也太偏心了一些,如今庶子虽不可继承家业,但也讲究个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她这么做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陈迹有些意外的看向刘曲星。 却听刘曲星继续愤怒道:“这些年你也没提过家世,我还当你家不过是个佃户。你知不知道,光他们领子上的那块玉坠子,都够你十年学银。” 陈迹笑着拍拍刘曲星肩膀:“师兄,别生气别生气,没想到你会替我说话。” 刘曲星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好歹你我才是师兄弟,他们都是外人。” 说着,刘曲星瞥了那群人背影一眼:“呸,一群人围着,跟蚂蚁搬家似的!” 陈迹哭笑不得:“师兄你这嘴,倒是有师父五成功力了。” 刘曲星转头看向姚老头:“师父,他把你也一起损了。” 姚老头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就你喜欢挑拨离间!甭看了,那是另一个世界,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众人回到医馆内,陈迹笑着说道:“刚刚路过烧鸡店,买了两只烧鸡,师父、两位师兄,来一起吃吧。” “哇,”刘曲星这才注意到陈迹手里的荷叶包,他接过去拿到柜台上拆开:“陈迹,你发财了?” “捡了枚碎银子,”陈迹解释道。 “捡银子?”姚老头随手在柜台上掷出六枚铜钱,一边解卦一边戏谑道:“你可没捡到银子,你这趟出门坑得两个倒霉蛋锒铛入狱……啧啧,大手笔!” 陈迹赶忙查看四周,见刘曲星和佘登科专注的吃着鸡肉,这才放下心来。 他低声狐疑道:“您这是算出来的,还是乌鸦看到的?” “这个你莫管,”姚老头沉声道:“我问你,确实是你给刘家报的信?” 陈迹沉默片刻,最终说道:“是我。” 姚老头轻呵一声:“如今怎么敢跟我说实话了?” “因为我觉得您对我没有恶意,而且我以后就把医馆当成自己家了,您就是我以后唯一的长辈。” “少跟我套近乎,”姚老头不搭这个话茬:“有没有人发现是你报的信?” “没有。” “那就行,”姚老头捋捋胡子:“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腿长在你身上,我也管不了,但你可别连累我!” “好嘞!” 姚老头看了看他,最终还是补了一句:“要想活得久一点,做事便不要张扬,你看门外那些人鲜衣怒马固然得意,但只有闷声发大财的人才能笑到最后。以后你就会发现,只要你活得够久,就能看着你仇人一个个死去。” 陈迹认真道:“师父,您说的这个道理我懂,我也会尽量低调,但我报仇等不了那么久……” 此时,刘曲星一边啃着鸡肉,一边用他油乎乎的嘴劝诫道:“陈迹你也太不会过日子了,捡了点碎银子就赶紧买烧鸡,也不知道存起来。” 佘登科骂骂咧咧道:“那你别吃了,吃人家的东西还多嘴!” “我是好心提醒!” 陈迹看着刘曲星,这位师兄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说他是好人吧,他道德标准不高,嘴碎,还小肚鸡肠。 你说他是坏人吧,他心里还有一条线,比坏人强得多。 然而这世间,大多是这样的人,不能直接用好与坏来评价。 陈迹上手撕了个鸡腿递到胸前,乌云从他怀里钻出来,两只爪子抱起鸡腿就啃,陈迹再撕了根鸡腿递给姚老头。 姚老头撇撇嘴,矜持道:“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么油腻的东西。” 陈迹将鸡腿直接塞进对方手中:“您拿竹条抽我们的时候活蹦乱跳,一点也不老,您就赶紧吃吧。” 姚老头吹胡子瞪眼:“怎么形容你师父呢,没大没小的!” 医馆外是喧闹的人群,医馆内师徒四人分着一只烧鸡,陈迹有时候想,如果能这么安逸下去,就好了。 但他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 …… …… 此时,却见喜饼姑娘用兰花指拈着裙摆,蹦蹦跳跳着来到医馆门前,这位姑娘在王府里端庄可爱,来到王府外面放飞了自我,步摇也一晃一晃的。 她扒着门口往医馆里张望,对陈迹招了招手:“陈迹,陈迹!” 乌云躲去了柜台后面的椅子上,陈迹则擦了擦嘴迎出门去:“喜饼姑娘,怎么了?” 喜饼说道:“我家夫人的那只白般若又受伤啦,夫人遣我来,喊你过去看看呢。” 陈迹下意识转头看向柜台后面的乌云,一脑子问号:你干的? 乌云眼神清澈且疑惑:没有啊! 一人一猫对不上账了! 这一瞬间,陈迹清楚意识道,云妃要找自己谈话! 自己先前一直在推测:与景朝军情司勾连的那位大人物到底是谁。 明明静妃身为刘家人最有可能,但一切线索却都指向云妃。 想到那位军情司司曹交代的事情,陈迹看向姚老头:“师父,我随喜饼姑娘去一趟。” 姚老头思索片刻,暗示道:“用不用带根人参备着,万一用到了呢?” 陈迹:“……这次应该不用。” 再给猫开支人参,他怕自己被云妃杖毙。 姚老头有些遗憾:“去吧。” 陈迹随着喜饼往王府走去,路过那“光明正大”匾额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喜饼向侍卫出示了腰牌:“我家夫人召见医馆大夫。” 侍卫收戟放行。 王府里,健仆与奴婢们忙忙碌碌,想来是因为世子与郡主归来,正准备晚上的宴席。 陈迹好奇问道:“喜饼姑娘,白般若被谁所伤?” “不知道呀,”喜饼笑吟吟说道:“我今天都没见它呢,夫人让我来找你,我就来了。待会儿你快点诊病啊,晚上飞白池那边要举办洛城文人的雅会,我还想去看看呢,据说世子喊来了好多文人才子。” 两人匆匆穿过通往后宅的那扇拱门,在飞云苑门口停下。 喜饼高声道:“夫人,我领太平医馆的陈迹过来了。” 喜棠嬷嬷走来,看了陈迹一眼:“随我进来吧。” 陈迹低头跟上,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飞云苑的庭院,这里倒是比晚星苑素净些,只有当中一颗柿子树,挂着红红的柿子。 柿子已然熟了,却留了许多挂在树上没有摘下。 陈迹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老人常说柿子不要摘尽,得留一些给过冬的鸟儿吃。也不知道云妃留着这些柿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来到飞云苑的罩楼门外,这罩楼也不像女人住的地方,没有花样好看的藻井与螺钿,反而像是男人的书房,稍显简陋沉闷。 此时云妃正笑容满面的听一个女孩子讲话,都是东林书院里的故事。 见陈迹来了,竟对女孩说道:“白鲤你先歇会儿,娘身体有些不适,请了太医馆的大夫来诊病,稍后再听你说书院的事情。” 朱白鲤怔了一下:“娘,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云妃温婉笑道:“没事的,就是容易出虚汗,快去换身衣服,晚上还有筵席呢。” 朱白鲤从罩楼里出来,与陈迹擦肩而过,她回头看了看陈迹,有些疑惑,总觉得这年轻的医馆大夫有些眼熟,而且……这么年轻都可以诊病了? 云妃端坐在太师椅上,穿着棕色的对领大襟,衣身上还绣着一条鲜艳的过肩蟒,踩着绿色的波浪。 说是蟒,然而宁朝形制里的蟒,更像是龙。 云妃屏退喜饼,待到屋内无人,她才沉声问道:“今日便是约定好的交货时间,你景朝军情司为何没有出现?” 陈迹:“……” 38、阁老 飞云苑内,云妃端起茶盏,以盏盖缓缓拨动着漂浮的茶叶,从容不迫的说道:“今日多少人提着脑袋在等你们来接洽,却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今日此事若没有个交代,你便不用离开王府了。” 陈迹快速思索着:刘家刘什鱼与静妃关系亲昵,为何没有选择联络静妃,反而联络云妃? 静妃为何会不知道自己景朝谍探的身份? 等等。 陈迹忽然想起那只害得静妃流产的铅钡玻璃杯,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条线索正在指引着他追寻真相。 “为何不回答?”云妃沉声问道,端庄的王妃坐于太师椅上,身上蟒纹仿佛凝视着陈迹,不怒自威。 陈迹低声道:“刘家发生大事,密谍司皎兔与云羊险些查出端倪,所以为保险起见,我方临时中止了谋划。” 实际上是,他那夜前往周成义府上,就是要将交货日期告诉周成义,结果被云羊、皎兔所杀。 死而复生的陈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云妃语气平静道:“景朝军情司随意废止双方约定好的事情,单单这一个解释可不够。想好如何回答了吗,还是干脆去我后花园当肥料?” 陈迹忽然说道:“密谍司在洛城,对我们双方都是个威胁。夫人您既已愿意拿出诚意,我军情司当然也要展现一下我们的实力,云羊与皎兔今日锒铛入狱,便是我们军情司司曹的谋划,不知夫人是否满意?” 云妃目光一亮:“原来送信的那个人,竟是你们军情司的人,那位司曹是何许人也,不仅在密谍司安插了谍探,还有实力悄无声息的潜入刘家!” 陈迹心中一惊,上午发生的事情,云妃下午便已知全貌,说明刘家与她保持着密切的联络。 他垂眸道:“司曹大人自然是我军情司的佼佼者,司主派他前来,自然是要保证双方合作顺利。” 云妃此时神态已不再威严,温婉了许多:“先前见你时,我看你军情司派了个毛头小子来与我接洽,还对你有些怠慢。然而在晚星苑,你已证明自己不是酒囊饭袋。很好,既然军情司在洛城的谍探个个都是精锐,我便放心了。” 陈迹思索片刻回答道:“如今云羊与皎兔锒铛入狱,趁着密谍司新的主事之人还未抵达洛城,可保我们的交易万无一失。夫人,重新谋划一下交易的日期和地点吧。” 云妃多看了他两眼:“那便明晚吧,还是上次约定的地方。” 陈迹也不知道上次约定在哪,该如何跟司曹说,当即说道:“不妥,我军情司从不在一个地方做两次交易……请云妃给一个新的地址。” “你们倒是足够谨慎,”云妃想了想:“这次便定在东市红衣巷‘金坊’,找到老鸨说‘罗天’二字,她会去带你们去藏货的地方。” 此时,陈迹斟酌再三,权衡利弊后还是问出了他的困惑:“夫人,我军情司一直有一事不解。” 不掌握事情全貌,他永远也无法掌握主动权。 云妃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请讲。” “我们探得,刘什鱼是静妃最宠爱的侄子,乃是她亲姐姐的独生子,先前我司之所以不信他会代您传话,便是有些疑惑,他为何不联络静妃?” 云妃哂笑道:“我那位好妹妹啊,刘家控制不住她,怎敢将大业交付她的手中?如今我与刘家有着共同的利益,你们不必多虑。” 陈迹起身:“那我便……” “慢着,”云妃说道。 陈迹疑惑:“夫人还有何事?” 云妃笑着邀请:“今晚世子举办文人雅会,你那两位嫡亲哥哥也会参加,不如我给医馆发几张请帖,你们师兄弟可一同前去。” 陈迹想了想:“不用了,我如今身份敏感,不想连累他们。今日还需要安排交接货物一事,我先告辞了。” 陈迹离开飞云苑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颗柿子树,这才转身离开。 …… …… 洛城官道上,一架马车由北驶来。 车身朴素,车旁只有两名随从骑马跟着,十分低调。 此时,马车对面的官道上,正有上百人马迎了过来。 待他们来到近前,却见这一个个豫州官吏纷纷下轿、下马,匆匆来到车架前行跪拜大礼:“恭迎阁老回豫州,下官们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刘家经营这一州之地数百年,如今手中掌握豫州过半田亩与佃户。 不论是谁来豫州做官,想要顺利征税、征徭役、做政绩,都得看刘家的脸色。 所以除极少数来镀金的世家子以外,百官皆跪迎。跪了,这豫州官场才能容你,不跪,便寸步难行。 刘阁老掀开帘子,寡淡的扫视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官吏:“家父过世,实在无心与各位叙旧,都散了吧。” 说罢,马车再次缓缓动身,一名官员凑到马车近前,小跑着跟上马车,低声对窗帘之后的刘阁老说道:“阁老,大爷和二爷在家中等您。” 却听刘阁老吩咐道:“我去祖坟,让刘明显来见我。” 车架一路到了北邙山上,刘阁老站在破碎的陵墓前,看着数十名壮丁搬运新的石材,垒砌新的陵墓。 不知他在陵墓前站了多久。 却见刘明显神色匆匆,跑至刘阁老面前跪了下去:“父亲!” 他不说话,便任由儿子跪着。 直到刘明显跪得膝盖生疼,忍不住挪动身子时,刘阁老才悠悠问道:“我死后,会不会也被人开棺验尸?” 刘明显赶忙垂下脑袋:“父亲,绝对不会!” 刘阁老屏退了所有人下山,自己则掀起袍摆坐在一块石料上,慢悠悠说道:“刘明显,今天你为了你口中的大业,杀了你爷爷,焉知你明日不会为了大业,把我也杀掉?” 山上寂静无人,刘明显伏倒在地,沉默不语。 刘阁老怒斥:“说话!” 刘明显赶忙解释道:“父亲,我本意不是这样的,原本我假借爷爷之死逼退密谍司,那云羊与皎兔只擅长杀人却没什么脑子,吓一吓就会退走,哪成想他们竟真的找到了刘什鱼的罪证。” “那为何要杀你爷爷?” “我们接到情报,说密谍司正在去开棺验尸的路上,若被他们发现棺中无人,我刘家便是欺君之罪!所以我寻来‘曼陀罗花’喂爷爷服下,只需他在棺中假死片刻就好,哪成想,爷爷竟是年岁已高,撑不住曼陀罗的药效去世了。” 刘阁老大怒:“还不说实话?分明是你爷爷不赞成你们勾连景朝,所以你们便趁这个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给杀了!刘明显你太不择手段了,没想到啊,我竟给刘家养了条吃人的狼!” 刘明显骤然昂起头来,眼中尽是狰狞神色:“父亲,陛下自登基以来便处心积虑的想要除掉我们刘家,先是借东林党人之手,以御史言官弹劾,现在又唆使阉党构陷污蔑,他不除掉我们,是不会罢休的!” “父亲,二十年前这满朝野都是我刘家的人,如今呢,我们连豫州的官职都要保不住了。您不是不知道,陈家派来个陈礼钦担着洛城同知,徐拱那老东西派来他女婿张拙担着洛城知府,这两人狼狈为奸,誓要清查我刘家田亩与佃户。” “父亲,我这也是放手一搏,若再坐以待毙,刘家数百年基业就没了啊父亲!” 山间的风吹来了薄雾,刘阁老坐在这薄雾中有些萧索:“你们一个个都不愿意听我的话,还叫我父亲作甚。” “我给你姑姑说,陛下天资聪颖,幼时便自通了帝王心术,不可钳制。可你姑姑偏不听,从陛下十一岁登基起,她便手握朝堂,阻止陛下亲政。陛下当初隐忍六年吃尽了苦头,怎么可能不恨我们刘家?” “正是因为他恨我们,我们才没了活路,真斗起来,未必就斗不过!这天下,不是他朱家一人之天下!”刘明显狠声道。 刘阁老忽然颓唐下来:“罢了罢了,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你送你妹妹那只玻璃杯时,是否知道会害她失去孩子。” 刘明显摇头否认:“我不知道,那只杯子精美绝伦,我也是觉得妹妹会喜欢才送的。” “还在撒谎!”刘阁老将其踹翻在地。 刘明显不再跪于地上,而是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将自己身上的蓝色官袍抻得平整:“父亲,她嫁入王府之后,心里只有靖王,哪还有我刘家?她每天心心念念的只有为靖王生个孩子。我让她为刘家做事,她不肯,我便断了她这念想!” “你太歹毒了!” “父亲,我有那阉党歹毒吗?我不歹毒,怎么跟他斗?” “你……”刘阁老话在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他坐在石头上,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最终轻叹一声:“今日云羊与皎兔锒铛入狱,是谁给你通风报信?” 刘明显见父亲缓和语气便面色一喜,他知对方身居高位,自然不会感情用事。 他恭敬道:“儿子不知,正在查,还不确定对方用意。” 刘阁老面色肃然:“不论是敌是友,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我睡不着,速速查出来。我会从偃师拨人给你调度,这几人要用好不易,收起你的倨傲。” “明白。” 刘阁老挥挥手:“去吧,我乏了。” 刘明显转身下山,独留刘阁老一人在山上。 如风中残烛的老人慢慢起身,扶着陵前那尊棺椁:“父亲啊,你也好久没走出刘家大院看看这天下了。” 39、栽赃 从靖王府出来时,已是傍晚。 喜饼站在王府门内与他挥手告别,陈迹则站在安西街上心事沉重。 他走在余晖之中,闻见街道旁家家户户做饭时飘出的香味,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乌云在屋檐上探出脑袋,隔空跳入他怀里:“白般若谁揍的?我可没揍它!” 陈迹笑着摸摸它脑袋:“没人揍它,不过是云妃想要召我进王府的一个理由。” 他喃喃自语:“当时云妃说,静妃那只铅钡玻璃杯是她娘家人送给她的,我便没再多想。但现在看静妃和刘家人的关系,搞不好是有人故意为之……她最近有诅咒过刘家人吗?” “有,诅咒过她哥哥刘明显,骂得可脏了。” “这就对了。”陈迹有些感慨:“我当时只顾着推理逻辑了,却没把人性往深处再想想,果然人性是不能以常理来判断的。可刘老太爷不是我气死的、杯子不是我送的、刘什鱼不是我杀的,她不去报复刘家和密谍司,针对我干嘛……嘶,刘什鱼也是刘家杀人灭口,这刘家有个狠人啊!”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他回顾所有线索,忽然发现刘家做事异常凶狠,对自己人竟也丝毫不顾亲情:“棺椁里的刘老太爷,不会也是现杀的吧?!” 乌云肃然起敬:“猛猛的!” 这种凶狠有没有用?自然有用,若不是这么狠,云羊与皎兔也不会锒铛入狱,反倒是刘家会犯下欺君之罪。 回到医馆中,姚老头正在柜台后面,一边看着账册,一边拨拉着算盘,颇有一种老谋深算又算不明白的感觉…… 陈迹笑着调侃道:“师父,您直接掷铜钱算一下账目不就完事了吗?” 姚老头瞪他一眼:“少说这种屁话,我看你是皮痒了,算卦只能算方向,哪能算锱铢数目?” “师兄们呢?”陈迹好奇问道。 “后院做饭去了。”姚老头斜睨着他:“不是给猫诊病去了吗,没开点药给它治治?” “没有……” 姚老头冷笑一声:“还当你做事多谨慎,就算它没伤没病,你也得开点便宜的创伤药给它送进王府去,做戏要做足,不然早晚会被人发现。” 陈迹怔了一下:“谢谢师父提醒,姜还是老的辣,明日我便送点蛇床子去。” 他往后院走去,厨房里只有刘曲星在淘米煮粥,没看见佘登科。 正当陈迹要往学徒寝房去时,却见佘登科正推门出来。 佘登科见到陈迹吓了一跳:“咦,你不是去王府了吗?” 陈迹说道:“那只白猫伤势不重,我瞧瞧便回来了,佘师兄刚刚在屋里干嘛呢?” “我就换身衣服,走,帮着择菜,一会儿做饭慢了又要挨师父的骂,”佘登科拉着陈迹往厨房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医馆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还有侍卫行走时,铁甲鳞片撞击在一起的哗哗声响。 陈迹察觉到,佘登科捏着自己胳膊的手突然攥紧,手心里的汗,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 姚老头走至门口,皱着眉头说道:“春华姑娘,王将军,堵住我太平医馆大门是要做什么?” 陈迹挣脱佘登科的手往外走去,刘曲星也拎着勺子从厨房钻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太平医馆门外,春华今天格外朴素,只是穿着淡绿色襦裙,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头发也只是用一支木簪子挽着。 春华一副忐忑的模样欲言又止,她身旁,王府侍卫人人手持长戟,披挂着沉重的铁甲,为首之人虎步鹰视,目光锐利。 陈迹笑问:“春华姑娘,这是做什么?” 却听春华对那王府侍卫长说道:“王将军,前些日子里我家夫人丢了王爷送她的那枚南海珍珠,我们先查了查自家晚星苑的婢女,没有发现珍珠的去向。后来想了想,也只有这位名叫陈迹的医馆学徒曾出入过晚星苑,还翻动过我家夫人的东西!” 陈迹皱起眉头,静妃! 这位静妃丧子丧侄之后,报复来得又快又急,竟是不隔夜的! 王将军冷漠的注视着陈迹:“你有什么话说,可能自证清白?” 陈迹沉默片刻,平静道:“别人污我偷了东西,这种事情很难自证清白。” 安西街上,一个个店铺的掌柜、伙计都扒着门张望,原本都要打烊了,却没想到吃了个大瓜。 有人低声道:“太平医馆里的小陈大夫偷了王府的东西?” “据说还是靖王送给王妃的南海珍珠,我听说过这玩意,一枚珍珠有桂圆那么大,一颗便能卖数百两银子!” …… …… 陈迹听着周遭的议论,面色没有变化。 王将军凝视他良久,最终阴沉说道:“将这学徒控制起来,进去搜!” 说罢,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起陈迹的胳膊,侍卫胳膊如铁环一般,紧紧箍着陈迹的双臂使他动弹不得,勒得生疼。 春华跟着侍卫们进了医馆:“王将军,我也跟着找找,我见过那枚珍珠,好辨认。” 陈迹看着她进入医馆,一个个拉开药柜抽屉,将药材都翻乱了。 姚老头冷冷的看着:“王将军,若真是我太平医馆出了贼,老夫便辞官回乡,以后再也不踏入洛城。可若我太平医馆没有出贼,你该怎么说?” 王将军对他隔空拱了拱手:“姚太医,本官也是奉命行事,春华姑娘拿了静妃的腰牌来,我必须奉命缉贼。再者,人心隔肚皮,您怎知道自己这学徒是不是贼?” 姚老头忽然怒哼一声:“我就敢肯定他不是!” 陈迹诧异的看向姚老头,却没想到,对方竟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替自己说话。 说话间,春华已经进了后院,她先是翻了翻厨房,紧跟着又进了学徒寝房。 却见她在床榻上一阵翻找,最终盯上了学徒们的衣柜。 陈迹明白,对方先前翻其他地方都是装模作样,这里才是她真正的目标。 春华一开始便知道珍珠在这里! 陈迹看向佘登科,却见对方高壮的身形紧张不安着,双手拧在一起,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 佘登科见陈迹看来,慌忙撇过目光不敢对视。 这是佘登科与春华有预谋的陷害! 陈迹皱起眉头,可是佘登科分明没有出过医馆,今日春华也没来过医馆,他们是怎么传递信息与珍珠的呢? 陈迹打量着周围,这医馆后院与王府只有一墙之隔,墙对面说话,后院便能听到。 院墙不高,扔一枚珍珠过来也并非难事。 陈迹忽然问道:“佘师兄,你喜欢春华?” 佘登科愣了一下,下意识退开一步:“啊?你说什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迹摇摇头:“没事……” 一旁刘曲星看向陈迹,担忧道:“你不会真偷东西了吧?” 陈迹否认道:“没有,我这辈子都不会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 刘曲星见他这么说便相信了,可刘曲星分明感觉春华胸有成竹,非常笃定。 他又看向师父:“师父,您赶紧说句话啊。” 姚老头却沉默着一言不发,真要搜出罪证来,谁也帮不了陈迹。 此时,侍卫们从姚老头的正屋出来,对王将军摇摇头。 所有人目光看向学徒寝房里的春华,春华则疯了似的翻找着衣柜,最终呆呆的站在衣柜前伫立不动,背着众人的身子颤抖起来,哭出声来。 40、翻墙 王将军沉声问道:“春华姑娘,可有发现?” 春华压抑着哭腔:“没有……” 她转过身来,红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佘登科,而佘登科眼中有几分疑惑,也有几分释然。 王将军看了看春华,又看了看佘登科,声音渐冷:“望春华姑娘下次有确凿证据再喊我们,吾等千岁军是王爷的护卫,可不是找鸡寻狗的小捕快,走。” 侍卫们要走,却不防姚老头挡在了他们面前,轻描淡写道:“道歉。” 王将军沉默片刻,转头看向陈迹:“抱歉,多有得罪!” 陈迹缓缓说道:“劳烦王将军在门口为我澄清一下,不然街坊邻居今后不与我来往了。” 王将军摇摇头:“这我做不到,走!” 王府侍卫来得快,走得也快,春华看着佘登科欲言又止,最终红了眼眶转身离去:“你要害死我了!” “慢着!”陈迹说道。 春华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陈迹,有些许畏惧道:“你要做什么?我也不想的,可我没办法。” “借一步说话。” 陈迹领着春华来到门口,轻声说道:“回去劳烦告诉静妃,我与她本不用成为敌人的,刘什鱼不是我杀的,也不是密谍司杀的,是被刘家灭口了。既然我上次可以帮她找出铅钡玻璃杯,那么这次也能帮她报仇。回去吧,这句话带到,你应无事。” 春华怔了一下,转身离开。 陈迹站在医馆门前,听着周遭的议论声,看着春华离去的身影。 夕阳西落,橙红色的光芒从他身上一点点褪去,直到被夜晚笼罩。 密谍司、军情司、静妃、云妃,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这世间的庞然大物,似乎抬手间便能将他碾死。 陈迹的命运不随自己掌控,初来乍到的他只能在夹缝中生存。 可如今他的面前也有一张棋盘,他轻轻在边缘‘春角’落下一子,也许定不了胜负,但他下棋时向来剑走偏锋,从不走俗手。 他回到医馆内,却见姚老头正瞪着佘登科:“翅膀硬了?跪下!” 佘登科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师父,我也没想到是这样,春华说是静妃让她这么做的,不然今晚就杀了她。春华给我说,只需要藏个珠子到陈迹衣服里,将陈迹撵出太医馆即可,她将自己好些年的积蓄都拿出来,说是要补偿陈迹,陈迹离了医馆也可以做个小买卖。” 说着,佘登科从怀里掏出三枚银锭,还有两枚银簪子,两只银镯子,三十六枚铜钱。 姚老头转头看向陈迹:“这是你的事,你怎么说?” 陈迹默然而立。 春华本可以给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五百两银子,但偏偏给的是三十两银子零三十六枚铜钱,因为春华只有这么多。 但自己能原谅吗?原谅不了。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里,春华这样的姑娘别无选择,若她不做,静妃真的会杀她。 可如果自己真的被构陷,下场只是被撵出太医馆那么简单?不,自己一定会被春容带着健仆杖毙。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把医馆当做自己家,师兄弟也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家人,但现实永远不会按照你预想的发生。 这个世界最操蛋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会因为你是个好人就放过你。 陈迹也不是好人。 他将地上的银子、镯子、簪子、铜钱都拾起来:“这些东西我收下了,但佘师兄,你和春华一人欠我一条命,我让你什么时候还,你就得什么时候还,可以么?” 佘登科疯狂点头:“可以!可以!” 陈迹转身回了医馆正堂,刘曲星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只觉得现在好像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姚老头低头看向跪着的佘登科:“被女人迷了心窍的东西,进屋里跪着去,别在这碍眼。陈迹虽不追究,但再有此事,这医馆也容不下你了。” …… …… 夜晚,太平医馆安静下来,仿佛白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陈迹站在柜台后面撑着下巴。 乌云从阴影里走出来,轻轻的跳在柜台上坐下,在陈迹手心里吐出一枚浑圆的珍珠来。 它喵了一声:“别难过,别生气。” 陈迹将珍珠藏在袖子里:“我不难过,也不愤怒。难过和愤怒是一种弱者无用的情绪……说点开心的,算算账吧!” “我现在总共点燃十六盏炉火,感觉打个密谍不成问题,今天被王府侍卫禁锢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完全可以挣脱他们,也不知道点燃多少盏炉火才能打赢司曹、林朝青、云羊、皎兔……” “珍珠现在不能卖,以后去其他城市再出手。先前在百鹿阁买了六支人参,一支还给姚老头,剩余五支共花费一百九十五两白银……算上床底的五十两,还有春华补偿我的钱,咱们还剩八十五两白银,一百二十一枚铜钱。” 乌云疑惑:“能买多少烧鸡?” 陈迹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总之很多!买人参的时候,那个司曹真是一点都没给便宜啊,你说我要不要想办法混成军情司在洛城的海东青,去百鹿阁当个掌柜?正好我学中医的,专业也对口……” 如果能掌管百鹿阁,自己就算不贪墨财物,也可以进货价买人参吧?! 这时,乌云竖起耳朵,它听见门外传来轻微却凌乱的脚步声,正有数人朝医馆靠了过来。 “陈迹,有人过来了,好几个!” “呼,”陈迹吹灭了油渣灯,轻轻的来到门板后面听着。 会是谁? 宁朝密谍司还是景朝军情司?亦或是静妃不死心,又遣人来杀自己了? 这便是多重身份的处境,当有人袭杀而来的时候,陈迹甚至没法判断到底是谁出的手。 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却听后院传来声音:“快点,动作轻一些!” 陈迹豁然回头,通过正堂与后院之间的走廊看去,却见一个高高的人影翻进院子里来! 被包围了! 他给乌云打了个手势,让乌云藏在暗处,自己则从柜台后面抽出一柄裁药用的短刀来,悄悄掩杀过去。 陈迹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前后十数人包夹,如此兴师动众的围杀,绝不是他能应付的。 可还没等他走到后院,便看见医馆与王府隔着的那道围墙上,又爬上来个小和尚! 小和尚的脑袋在月光下光滑锃亮,正吭哧吭哧费劲的翻进院墙,而已经爬过来的那个,陈迹定睛一看,不正是白日里鲜衣怒马的靖王府世子吗? 惊愕间,医馆门外的安西街上传来声音:“大家稍安勿躁,世子马上出来!” 陈迹回头看看正门,又看看院子里的世子与小和尚,还有正在翻墙过来的……白鲤郡主。 陈迹:啊? 这大半夜的,他还以为静妃派了十多人来暗杀自己,却没想到闹了个乌龙。 陈迹一巴掌拍在小和尚的光头上,没好气道:“喂,你们干嘛呢?” 此话一出,小和尚与世子吓了一跳,正在翻墙的白鲤郡主赶忙缩回了脑袋,片刻后才又偷偷摸摸探出头来,往医馆后院张望。 月光下,陈迹持着刀,窈窕的少女扒着墙,世子与小和尚像做贼一样心虚着,谁也没想到大家会这样见了面。 就像所有故事开始时的模样,人与人相遇时有些猝不及防。 陈迹挑眉问道:“世子,大半夜的,这样翻别人院墙不太好吧?” 世子疑惑:“你认识我?” 陈迹冷笑:“认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世子:“……” 扒在墙头的朱白鲤哈哈笑了起来:“哥,他损你呢。” “小声点,”世子低喝:“别把侍卫招来了!” 世子看着面前的医馆学徒也不生气,笑嘻嘻的过来想要勾肩搭背,却在看到陈迹手里的短刀后,悻悻的退了回去:“是这样的小兄弟,你也知道我们是谁,王府晚上宵禁,不允许自由出入,所以我们就从你们医馆借个道,放心,绝对不会损坏任何财物!” 王府宵禁?陈迹没有听说过,但他结合世子白日所说“老爷子管得严”,也许这宵禁是专门针对世子与郡主的。 所以对方放着王府正门不走,偏偏翻医馆的墙。 思索间,小和尚借着月光打量陈迹,眼睛顿时一亮:“原来是你,你在这个医馆吗?” 世子疑惑,小声问道:“你们认识?” 小和尚笑着说道:“认识啊,白天见过呢,是个很厉害的人。原本还想请教一下的,他却消失在人潮里不见了。” 41、佛子 模样俊秀的小和尚身披白色僧衣,站在月光下不喜不悲,有了佛相。 小和尚看着陈迹说道:“我叫罗追萨迦,不过大家都喜欢叫我小和尚,你也可以叫我小和尚。” 白鲤郡主扒在墙头,看向陈迹介绍道:“小和尚可是转世佛子,很厉害的!他说你很厉害,那你一定很厉害!” 陈迹迟疑片刻:“转世佛子翻个墙都这么费劲吗?” 小和尚有些尴尬:“我还没修成呢,上师叮嘱我念十万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我刚刚念到七万多遍,发的宏愿也还没完成……” 陈迹思索,小和尚这句话里透露了许多信息:对方修行门径便是念经和完成宏愿,念十万遍是一个坎儿,念完十万遍应该会变得厉害一些。 对方就这么将自己修行门径说出来,倒是挺坦诚。 此时,世子好奇的打量着陈迹:“小和尚,你说他很厉害吗?看着不像啊。” 世子没再穿白日里的貂裘,而是换了件黑色的交领长襟,布料上绣着银色的荷花,看起来有些素雅,却和这位稍显浮夸的世子不太搭。 小和尚拂了拂僧衣上的灰尘,十四五岁的模样清澈,他指着自己心口说道:“我说的厉害不是指实力,而是指心。人人心中有三贼,贪、嗔、痴。而这位小哥儿心中贪、嗔已去,只剩下个痴字,已经很厉害了。” “贪为不堪的欲念,这世上多少祸事因贪字而起,不贪不是不爱财,而是懂得克制。” “嗔为不智的愤怒,若一个人还有愤怒,便不可称智者,因为愤怒会蒙蔽心智。” 陈迹若有所思:“那么痴呢?” 小和尚笑道:“痴为执念,有了执念,无法解脱。” 白鲤郡主骑在墙头,一身男人似的干练打扮,白色的长衫、白色的裤子、白色的靴子、白玉的簪子,唯独领坠是一件红玉,如白色锦鲤额顶的那一抹红色。 她撑着下巴好奇问道:“小和尚,你说得这么玄乎,那你自己斩了几贼啊?” 小和尚想了想:“我也一样,只剩一个痴字。” 白鲤郡主追问:“剩下一个痴字为何不斩?” “不是不斩,而是没有,”小和尚解释道:“我还有没‘痴’,所以就无法斩去。上师此番让我来中原,本也是想让我找到‘痴’,再斩去。我现在还没找到,也不知道‘痴’为何物,但上师说,遇到的那一天,自然会知晓。” “咦,以前倒没听你说过……可没有‘痴’不是更好?还找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白鲤疑惑。 小和尚摇摇头:“这是一劫,不历劫,不成佛。” 一旁世子靠在墙上百无聊赖:“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老是斩啊斩的,打打杀杀的不好!” 小和尚摇摇头:“我葛宁派从不讲慈悲。” “哦?那你们讲什么。” “大无畏。” 白鲤郡主骑在墙头上,跨过腿来横坐着:“哥,先别聊了,接我一下。” “诶,来了,”世子来到墙边,让妹妹踩在自己肩上跳下了围墙。 陈迹默默看着,世子与白鲤郡主并非同一个生母,关系却好得离谱。 而这位世子,明明都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没个正形…… 等等,乌云说过,王府里应该还有一个静妃所生的灵韵郡主,怎么没见和他们一起? 此时,世子看向陈迹:“这位……” “陈迹。” 世子笑了起来:“陈迹啊,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往后我们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但今天来不及闲聊了,门口还有好些朋友等着,我们先走,大家江湖儿女,有缘再见!” 朱白鲤也赶忙说道:“对对对,早上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马家的驴肉火烧!” 说着,世子领着小和尚与白鲤郡主要走。 陈迹抬起胳膊挡住去路:“稍等一下。” “啊?”世子往后退了一步:“干嘛?” 陈迹说道:“封口费,一人十两银子,不然我喊王府侍卫了。” 世子怪叫起来:“哇,你当我们不知道外面的物价是吧,十两银子都能在城郊买个宅子了,你怎么不去抢……小和尚,你不是说他已经斩去贪字了吗?!” 小和尚迟疑片刻:“这说明他已经很克制了。” 世子:“?” 白鲤郡主看向陈迹:“一次一两银子,以后我们还要过很多次呢,你也得讲究个细水长流,不然以后不从你这里过了!” 陈迹:“行!” 白鲤无助的看向世子:“哥,他答应这么快,我是不是砍少了?” “好像是。” 陈迹说道:“一人、一次、一两,你们这次是三个人,要给三两。” 这时,门外有人透着门缝喊道:“世子,郡主,出来了吗?” 世子看向白鲤郡主:“给钱吧,外面的人都等不及了。” 朱白鲤不情不愿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素色小香包,从里面取了三枚‘银花生’,拍在陈迹的手心里:“给你!现在可以走了吧?” 陈迹让开一个身位,笑着说道:“承蒙惠顾,祝各位晚上玩得开心。” 世子赶忙跑去拉开正堂大门,却见门外十多个人等着,腰间还有佩刀和佩剑,像是一个个江湖人士。 陈迹在人群中还看见了梁狗儿与梁猫儿。 世子在门口问道:“咱们去哪玩?” 却听梁狗儿笑眯眯说道:“洛城的夜晚只有一个地方热闹,那便是东市,要说东市里最好玩的地方,当属红衣巷!走,世子领我们去红衣巷喝酒!” 陈迹惊愕。 郡主、和尚,去红衣巷?! 此时,白鲤郡主正小心翼翼将医馆大门合上,还剩一条缝隙时,她见陈迹遥遥看来,便皱着鼻子冷哼一声,快速将门关上。 陈迹掂了掂手里的银花生,乌云爬上杏树,揣着两只爪子卧在树枝上。 乌云喵了一声:“他们人还不错诶。” 陈迹笑了笑:“身为世子和郡主,被我拦住去路也不生气,从始至终没拿身份压人,确实已经是非常好的人了。” 42、技与道 清晨,姚老头从床榻起身,慢悠悠走进院子。 水缸已经挑满,院子的地面也打扫干净,陈迹却不见了踪影。 姚老头抬头看了看杏树上的乌鸦,乌鸦用羽翼指了指门外。 他的目光穿过走廊看向医馆外,正看到陈迹拿着一支长长的竹扫把,清扫医馆门前的石板路。 昨日重阳节,安西街上满地的茱萸与垃圾,唯有太平医馆门前干干净净。 他疑惑问道:“这小子什么时辰起来的?” 乌鸦嘎了一声。 “寅时三刻?还真是起的比鸡都早,”姚老头环顾四周:“干活干得这么利索,想抽他一顿都不好找理由。” 乌鸦嘎了一声。 姚老头点点头:“他确实懂事……你也不用变着法子的夸他,我心里有数。” 他走到门口,斜眼看着陈迹说道:“你小子勤快得让我有点心慌啊,今日也不该你干活,怎么把活都干了?” 陈迹拄着硕大的竹扫把,笑着说道:“闲着也是闲着,总归是自己家,打扫干净了也爽利些。” 姚老头疑惑的打量着陈迹:“你小子昨天还跟我客客气气的,今儿怎么就主动套近乎了?” 陈迹回应道:“总要有些新的改变。” 姚老头沉默许久:“佘登科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陈迹一边扫着地,一边回应道:“总不能真就杀了他吧……师父,您觉得佘师兄是坏人吗?” “不是。” “对啊,您也觉得他不是坏人,”陈迹叹息一声:“我当然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可让我真的杀了他,也未必下得去手。” 姚老头平静道:“你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坏人,你这样的人在这江湖上未必活得久,山君这门传承,可能要断在你手上了。” 正说着,安西街尽头传来马蹄声。 姚老头与陈迹转头看去,赫然见到一辆马车快速驶来。 马车来到医馆门口,白鲤郡主、小和尚、世子相继跳下马车,世子脸上还留着几个胭脂印子,满身的酒气。 三人低着头便往太平医馆里跑,跑的时候还不忘跟姚老头打招呼:“姚太医早上好!” “姚太医早上好!” 白鲤郡主跑到一半,竟又拐回来,将一个油纸包塞进陈迹手里:“给,答应你的,走了!” 却见三人慌慌张张、跌跌撞撞来到后院,世子喊道:“小和尚,这次换你踩我上去……咦,不用了!” 世子看着那堵墙下,不知何时竟架好了一张木梯子。 他小声嘀咕道:“过路费倒是没有白交,这小子人挺地道,看来也是我江湖儿女!” 白鲤郡主回头看了一眼街上的陈迹,转身爬着梯子翻进王府里:“快快快,王先生的早课要开始了。” 姚太医怔怔的看着这三人翻进了王府,转头看向陈迹:“梯子你放的?” 陈迹点点头:“我收了他们的钱,提供些方便。” 姚太医面无表情:“太平医馆有了你,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此时,却听安西街尽头传来醉骂声:“红衣巷里尽是些白眼狼,有钱的时候管我叫狗爷,没钱的时候管我叫梁狗,先前只是三次没付银子,就将我撵出来了!现在我带着世子过去,他们还不是点头哈腰?” 另一个声音沉闷道:“哥,你本来就叫梁狗儿,人家也没叫错。” “世子也真是的,他们坐马车回来,也不知道捎上咱们。还有,也不知道给我安排个住处。” 梁猫儿憋着闷气:“哥,你就踏踏实实在刘家做事不行吗,人家给的很多了。” “那不行……我这人有三不帮,喝酒偷奸耍滑的不帮,阉党不帮,和阉党对着干的也不帮……那群老小子心黑,手更黑,我整不过他们。” 陈迹转头看去,赫然是胖胖的梁猫儿背着梁狗儿。 “师父,您认识梁狗儿吗?”陈迹好奇问道。 “认识,”姚老头嗤笑一声:“江湖人称秋风刀客,梁狗儿是也。” “秋风刀客?因为他练的是秋风刀法?” “不,是因为他喜欢到处打秋风。” 陈迹:啊? “师父,梁狗儿是行官吗?”陈迹好奇问道:“他为什么要依附于刘家?” “修行讲究财侣法地,如你修行需要人参一样,武人修行也需药物打熬自身,”姚老头平静道:“天底下大多修行门径都一样,烧钱如流水,没有依傍,自己练不成势。” “梁狗儿已如此厉害,为何不抢了刘家?”陈迹问道。 姚老头嗤笑道:“天下资源皆在官家、世家、道家、佛家手中,少数散落在罗天宗这样的宗门手里。梁狗儿便是再厉害,也抵不住三千骑兵精锐一次冲杀。刘家在豫州大营养着四万余精锐,只听刘阁老一人命令……梁狗儿有几个脑袋敢去抢刘家?” 梁猫儿已背着梁狗儿走近了。 梁狗儿醉醺醺的睁开眼,指着太平医馆道:“我们就住这里,这里离世子近,他出去玩的时候肯定得带上我!” 梁猫儿讪讪的看向姚老头:“不好意思啊,我哥说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衣衫不整的梁狗儿从梁猫儿背上跳下来,大大咧咧的便要往医馆里闯。 姚老头抬手拦住他:“慢着。” 梁狗儿睁眼,摇摇晃晃的打量着姚老头,许久后惊讶道:“姚太医……老熟人啊,那更好了,我们住姚太医家!” 姚老头沉默不语。 陈迹有些紧张,他是见过梁狗儿出刀的,那一刀妙到毫巅的切开林朝青的斗笠,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有些担心这样的行官被师父拒绝后胡搅蛮缠,万一伤到师父就不好了。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办,却见姚老头看了陈迹一眼,然后对梁狗儿缓缓说道:“住医馆倒也不是不行,但你得教我徒弟练刀。教得好,太平医馆不光让你们住,还管你们的饭。” 陈迹怔住。 这还是自己那个抠门的师父? 梁狗儿嬉笑调侃道:“姚太医,你是开医馆的,你徒弟学刀做什么?难道是最近生意差了,想要制造点伤患?” 姚老头慢条斯理道:“你只管教,其余不用管。” 却见梁狗儿突然严肃起来:“老头,我只是喝多了,不是喝傻了,我梁家刀道不外传。” 姚太医平静道:“我让你教的是刀技,不是你家的刀道。” 梁狗儿若有所思,继而哈哈大笑:“成交!走了走了,梁猫儿,咱们有地方住了,进去先找点吃的!不就是教点刀法嘛,这天底下还没有我梁狗儿教不会的刀!” 43、没开刃的刀 太平医馆向来与世无争,安西街上,不论多少商贩走的走、来的来,春去秋来,冬至夏至,医馆始终在这,让人看着安心。 但太平医馆忽然热闹起来了。 世子与郡主翻墙而过,梁狗儿梁猫儿借宿于此,笑声,灶火,络绎不绝的江湖客…… 陈迹站在门外,神色复杂的看向姚老头:“师父,您是为了让他教我刀技?” 姚老头背着双手站于门外,不咸不淡道:“梁家刀道冠绝豫州,这世上有技者多、问道者寡,好好学。” 陈迹好奇:“技与道有何区别?” 姚老头慢悠悠解答:“道是虚无的方向,技是脚下的路,记住,以道驭技,技必成;以技驭道,技必衰。” “那您还让我先学刀技?” “先学着,如何由刀技入刀道,是梁家自己的不传之秘,可他梁家现在无后,这门本事不定什么时候就失传了,万一梁狗儿心血来潮就传给你了呢……对了,你最近赚不少钱,梁家这两人的伙食费你掏。” 陈迹警惕起来:“您还惦记我这仨瓜俩枣?” 姚老头:“惦记。” 陈迹:“……” 此时,后院里响起梁猫儿的声音:“请问一下……我们睡哪里啊?” 陈迹赶忙走进去:“睡学徒寝房吧,我们通铺够睡五个人。” 梁猫儿赶忙说道:“不用不用,这通铺睡五个人有点挤,我哥睡这里就可以了,我睡厨房。” 陈迹笑道:“没事,挤一挤也无妨,马上就要入冬了,厨房能冻死人。” “好吧……” 梁狗儿已呼呼大睡,梁猫儿将他轻手轻脚的放于床榻上,为他脱去鞋袜。 然而梁猫儿做好这一切之后,自己却不睡,只是转头看向陈迹,小心翼翼说道:“那个……我可以帮忙干活的,打扫卫生、做饭洗衣都可以,我不怕累。” 还未等陈迹答话,梁猫儿竟取了木盆,将学徒寝房里的脏衣服、脏袜子拿走,又去厨房灶台下取了一些草木灰,蹲在院子里舀了几瓢水搓洗起来,似是生怕医馆反悔,不愿再收留他们哥俩。 草木灰和皂角便是这个时代天然的去污剂,有条件的人家还会加些薄荷、黄岑、荷叶揉搓,洗完后衣服会有淡淡的香气。 梁猫儿胖胖的,蹲在地上有些吃力,陈迹思索片刻为他搬来一张小椅子:“坐着洗吧。” 梁猫儿抬头笑道:“谢谢……不好意思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陈迹打量着对方,若没有梁狗儿在旁边,这位梁猫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江湖上的人物,更像是某个饭铺里,踏踏实实干活的伙计。 “你们一点钱都没有了吗?”陈迹疑惑。 “其实我还偷偷存了点,但不能让我哥知道,”梁猫儿憨厚笑道:“我打算攒够钱就去洛城乡下置几亩地,这样我哥就算不给富贵人家卖命,我俩也能活得下去。” “那可不够你哥的酒钱。” “到时候再说吧……” 待到梁猫儿将刘曲星、佘登科累积的衣服全洗完,肚子里忽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梁猫儿面色尴尬:“那个……医馆里有吃的吗?随便什么都行,我不挑食的。” 陈迹给梁猫儿拿来昨夜剩下的一大盆玉米糁粥、一碟子咸菜、四个杂粮饼子。 却见梁猫儿一口气吃完,抹了抹嘴,又无声的看向他。 陈迹深吸一口气,又取来四个杂粮饼子和一碟子咸菜…… 待梁猫儿吃完,陈迹幽幽道:“你哥得赶紧教我刀术了。” “啊?这么急吗,”梁猫儿怔了一下。 陈迹认真说道:“你哥再不教,我怕我要反悔了……” 梁猫儿赶忙问道:“你以前练过刀吗?” “没练过。” 梁猫儿想了想:“那可以让我先教你啊,基础刀技我都会。” 说着,他挺着胖胖的身子挥舞了两下:“我爹教我哥练刀的时候,也有让我跟着学的,就是我天赋不好,学不会。” 陈迹看着梁猫儿那蹩脚的几下子,挑了挑眉头转移话题:“你哥哥以前就这样吗?” “不这样的,”梁猫儿赶忙说道:“我哥以前不喝酒,也不去那种烟花之地。那会儿我哥是冠绝豫州的大刀客,一个人一柄刀杀了三座山的土匪,寻常江湖人来洛城都得先找他拜码头。” 梁猫儿说起哥哥以前的风光,眼里都是回忆与神往。 陈迹好奇道:“后来呢?” 梁猫儿语气低落下来:“后来我嫂子出现了,她长得很美很温柔,对我哥很好,对我也很好。嫂子见我哥练刀,便缠着他想要学刀,可学完之后,她就不见了。从那以后,我哥不再练刀,喜欢上了喝酒。” 梁家刀术不外传,这不仅是梁家祖训,也是梁家人清楚知道修行之秘,一道不可同修。 然而梁狗儿将刀术外传,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陈迹好奇问道:“你嫂子再也没出现过吗?” 梁猫儿想了想:“我哥说,她可能回了北方景朝……” 话音未落,却见梁狗儿醉醺醺的扶着门框怒道:“我说过,不要再提这件事!” 梁猫儿缩了缩脖子:“不提了,不提了。” 梁狗儿斜眼看向陈迹:“你很想学刀?” “想,”陈迹诚恳道。 “那我问你,想学刀做什么?”梁狗儿又问。 “自保。” 梁狗儿哈哈大笑起来:“那你不该学刀!刀术大开大合,学刀之人要先有劈开山峦的自信,而不是扯什么自保。想要自保的时候,你就已经放弃你的刀了!” 陈迹想了想:“那我该学什么?” 梁狗儿将自己佩刀抛给陈迹,指着厨房:“拿根木柴来,一刀劈下去我就知道你该学什么了。” 陈迹去取来一根木柴立于院中,抽刀而出,一刀顺着木柴裂开的纹路劈了下去。 长刀卡在木柴表面,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梁狗儿的刀竟是没开刃的! 怎么可能?一柄没开刃的刀,都能凌空劈开林朝青的斗笠? 他看向梁狗儿:“这刀怎么没开刃?” 梁狗儿大大咧咧道:“因为没必要。” 陈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梁狗儿在‘最正经’和‘最不正经’的回答之间,选择了最装的。 此时,刘曲星和佘登科也被惊醒,他们扒在门框往外偷看。 却见梁狗儿仔细打量着陈迹的劈痕,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一言不发的从陈迹手中接过长刀,随手一挥,那立于院子当中的木柴一分为二,切面光滑。 梁狗儿转头看向陈迹:“刀是霸道,我梁家的刀术便是不偏不避,管你有没有破绽,我一刀斩过去,你浑身都是破绽。刀在你手里便不像是刀了,更像是专挑破绽、剑走偏锋的剑,所以你不该练刀,得找人学剑。” “性格决定了自己的道吗?”陈迹若有所思。 “心与意合,若你走的道和你的心不相符,你便走不远,”梁狗儿解释道。 一旁梁猫儿疑惑:“哥,你先前说剑是王道,与咱家刀术很像。” 梁狗儿看向陈迹,意味深长道:“我说的剑,可不是腰间长剑,而是景朝武庙里的剑种。所以你不该找我学刀,该去景朝武庙学剑。” 陈迹怔了一下。 他曾被冰流带入那古老的战场,而那战场之中的人曾问他:何人窃吾剑种? 对方说的剑种,与景朝武庙的剑种可有关联? 陈迹问道:“只能去景朝武庙学吗?” 梁狗儿想了想:“宁朝应该也有人在修,但对方上次出手还是十多年前,见过他出手的人也都死了。” 陈迹陷入沉思。 若真要去景朝武庙才能修,那是不是自己得在宁朝立个大功,一步步晋升,最终被调回景朝去? 可那得等什么时候了。 梁狗儿看着他说道:“别练刀了,如今练刀只会让你练歪,以后再想正过来可不容易。” 梁猫儿小声嘀咕道:“哥,可他不练的话,咱们住哪?吃什么……” 梁狗儿马上改口:“可以先练桩,练步!俗话说的好,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步伐是浑身使力的根基,不练步伐的话,你挥拳只用一臂之力,可一条胳膊才多大的力气?练步伐的话,力量由腿及胯,由胯及腰,由腰及臂,这样全身力量汇集于一点,才能……” 话未说完,却听有人在医馆门口喊道:“陈迹,陈迹!” 佘登科骤然望去,陈迹则皱起眉头,他们俩都听出来,那是春华的声音。 佘登科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有踏出房门,陈迹来到医馆门口好奇问道:“春华姑娘,有事吗?” 春华眼眶还是哭肿的样子,她拿出一张请柬低声道:“我家夫人邀请医馆所有人去参加王府下午的文会,说有要事与你详谈。” 陈迹翻开红色的请柬,上写:欲九月十日晚间备宴,邀洛城文人雅士,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 ————靖王府朱云溪。 文会是世子办的,而静妃要借这场文会与自己详谈刘家的事情? 春华眼巴巴的看着陈迹,轻轻掀开自己的袖子,却见上面全是藤条抽打的鞭痕。 陈迹摇摇头:“春华姑娘,给我看这个没用,若我不想去,你便是再被人抽一顿,也与我无关。” 春华急了。 却听陈迹话锋一转:“不过转告静妃,我会去的。” …… 今天一章。 园长新书《重生:每日到账1亿美金》:当命运之轮开始逆转。 这一世,林栋要成为背后的推手,享受顶级富二代的生活。 44、文会 红色的请柬,以明黄色的璎珞绳子扎着,内里用金箔贴着祥云图案,多了几分豪气,却又少了几分文人的雅气。 这位世子,真的很爱宴请宾朋啊,昨天才办公一场文会,今日又办。 陈迹拿着请柬回到医馆,刘曲星凑过来:“好漂亮的请柬……可春华给你的请柬,最好还是别去了吧。” 说着,他下意识看了佘登科一眼,小声嘀咕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陈迹可能有危险。” 佘登科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时,梁狗儿也凑过来,稍一靠近,一身的酒气:“是今天下午的文会啊……怎么今天早上才给你发请柬?” 佘登科瓮声瓮气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梁狗儿得意洋洋的解释道:“当然有问题,摆宴讲究‘三请’。第一请,要在宴席的三天之前,发第一次请柬;第二请,要在摆宴当天早上下第二次请柬;第三请,要在宴席开始前一个时辰,下最后一次请柬。提前三天下请柬的那叫‘请客’,当天请的那叫‘抓客’,说明你只是这文会里的陪衬!” “噢,”陈迹点点头,却并不在意。 梁狗儿马上补充道:“这种临时‘抓客’的宴席,你去了反而让人瞧不起你,不如我替你去吧!” 陈迹:“……你这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 他看向刘曲星和佘登科:“如刘师兄所说,我先前在晚星苑问诊时冒犯了静妃,这次要去与她解开误会。你们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就好。” 后院里安静下来,刘曲星心生退意,佘登科却往前走了一步:“我跟你一起去,真有什么事也好帮衬一下。” 说罢,佘登科还转头看向刘曲星:“你去不去?” 刘曲星眼神飘来飘去:“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肯定去,搞得好像就你仗义似的。只是咱也没有适合参加宴席的体面衣服啊,人家都是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咱就这么去了多寒碜……我不是找借口啊,我是说咱们上午先去买身衣服,去也得体体面面的去。” 佘登科沉闷道:“我没钱。” 刘曲星咬咬牙:“我先借你,下月你还我!” 梁狗儿在一旁啧啧称奇:“三兄弟同进同退,我竟在你们身上看到了江湖气,难得难得。” 梁猫儿一心只怕陈迹不愿学刀了,赶忙补充道:“好好跟着我哥练刀,往后江湖上说不定也会有你们的传说。” 然而梁狗儿却嬉笑着拆台:“猫儿啊,你这话可不吉利,江湖上哪有活着的传说?死了,才能成为传说。少年郎,这江湖的侠气已经被打折了脊梁,你们可别听我弟胡说。” 梁猫儿推搡着梁狗儿进屋:“哥你快少说两句吧!” …… …… 下午申时,刘曲星一身妥帖的青色长衫,头发以网巾拢住让发丝不乱,头戴樱子瓦楞帽,脚踩陈桥鞋。 陈迹打量着对方,这套行头竟被贼眉鼠眼的刘曲星穿出了一副官相,尤其是头顶那乌纱,格外登对。 佘登科穿着便简单些,与陈迹一样,头顶只插了根发簪,衣服也只是新买的布衣。 三人来到王府侧门递帖子,健仆见了帖子,立马毕恭毕敬的领路,往后花园的飞白池走去。 路上,健仆叮嘱着:“望客人只在后花园活动,莫要擅闯女眷后宅。” 刘曲星赶忙回应道:“嬷嬷放心,不会的。” 再往花园深处走,三人远远便听见文人雅客在丝竹声里高谈阔论。 一人朗声说道:“要我说,景朝骑兵不足为惧,如今已然入秋,他们拖到现在还破不了崇礼的关口,已是人困马乏,不日即将退兵。真要闯关,我大宁火炮与火器,也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没错,要说对江山社稷危害最大的并不是景朝,而是阉党!我此次若科举高中,到了殿前必向陛下阐明阉党干政之弊病!” “以林兄大才,此次乡试定能高中解元,殿试时再中状元!” 先前那声音赶忙谦虚道:“今年解元非陈问宗莫属,这三年在东林书院,他可是先生们手心里的宝贝啊。” 刘曲星小声嘀咕道:“真他娘的能吹牛逼,一个个不是解元就是状元,够你们分嘛?” 却见飞白池旁已摆着数十张案几,地上铺了竹席,文人雅士皆席地而坐。 不远处,还搭着六个小小的木凉亭,凉亭垂着帘子隔开众人目光,想来是有女眷坐于其中。 刘曲星小声问那带路的健仆:“敢问嬷嬷,今日可有哪家小姐来了吗?” 健仆回答:“好叫大人知晓,来了七八家贵女呢。” 刘曲星被称了‘大人’,当即挺直腰背,又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这才到一张空案几前落座。 他低声说道:“我娘给我说过,一般办这种文会的时候,各家大人都会让自家夫人带着适龄的女儿来,隔帘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人选。若真被人家挑中,便少走十年弯路。” 陈迹感慨:“刘师兄,你真是一点弯路都不想走啊。” 案几摆了三排,似是按身份高低来决定谁坐中间、谁坐后面。 三人并排坐在最后,佘登科四处张望,寻找着春华的身影,而刘曲星悄悄用手指戳了戳陈迹:“看对面第一排,你那两位嫡亲兄长。” 陈迹看去,赫然见到陈问宗端坐着与众人谈着自己的主张,希望朝廷广开言路、振兴吏治。 对方坐在人群中,哪怕周围都是文人才子,也如一颗明珠似的能被人一眼挑中。 再看凉亭那边,似有好几个女孩正隔着帘子朝陈问宗张望着。 再看另一位嫡兄,陈问孝歪坐着,目光不知道飘去了何处。先前对方骑在马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却被陈问宗比了下去。 正打量着,陈问宗与陈迹目光交汇,对方微笑着点头示意,只当他是个一同来参加文会的普通宾客,并没有过多在意。 45、满饮 宴席上首处,世子、白鲤郡主坐于案几之后,只是听着众人聊天,并不插话。两人窃窃私语着,不知道在交谈什么。 陈迹看着这文会里的众生相,只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也不知道静妃准备何时找自己聊事情。 此时,春华悄然来他身旁,弯腰低声道:“我家夫人请你过去说话。” 陈迹打量着文会现场,确定云妃没来参加文会才松了口气。 如今,在静妃面前他是密谍司的人,在云妃面前他是景朝军情司的人,颇有种万米高空之上走钢丝的紧张感。 他起身随着春华来到一处凉亭之前,他隔着竹帘往里面看去,只能看见静妃模糊的身影。 春华退去,这凉亭里外只余陈迹与静妃二人,一帘之隔。 静妃许久没有说话,陈迹也就这么站着,两人仿佛都是来专心参加文会的。 不知过了多久,静妃平缓问道:“人人都说刘什鱼是被密谍司逼死的,为何你说他是被杀人灭口而死?” 陈迹缓缓说道:“是我验的尸,有人串通內狱狱卒,将他伪装成上吊自缢的死状,但实际是被人勒死的,此事密谍司有卷宗可查。” 静妃皱眉:“密谍司的卷宗我如何能查?我怎知你是不是在糊弄我?” 陈迹站在凉亭之外,思索片刻说道:“您其实知道我说的就是真相,刘家既然能送您那只杯子,自然也不会吝惜刘什鱼这一条人命。我也只是一个为密谍司做事的小人物而已,静妃您的仇不该来找我。” 静妃凝声道:“别以为你便脱得了干系,有人给我说,若不是你的话,密谍司也找不到刘什鱼的把柄!你既然让春华带话给我,那便告诉我该如何报仇,不然你也得死!” 陈迹看着面前的文人雅士,别人谈论风花雪月与政治理想,他却在另一个世界里谈论生死:“夫人,刘家如今谁在洛城主事,是刘明显吗?” 听到这名字,静妃语气里明显怨毒起来:“就是他!” 静妃压抑着的语气里有些癫狂,先是丧子,隔天又失去了亲近的侄子,接连悲恸已经让她处在失控的边缘。 陈迹在心中称赞刘明显的好演技,对方包围周府的当晚披麻戴孝,眼眶通红、神情疲惫,怎么看都是个大孝子:“您想怎么报复?” “我要他不得好死!” 陈迹舒了口气,仇恨已转移至刘明显身上:“他什么时候赠予您杯子的?” “开春时!” 陈迹再问:“当时,必然是他让您做什么事情,您没有答应,所以他才会想要送您这支杯子来报复您。我想问问,那时候他到底托您办什么事情?” “你问这些做什么?” 陈迹回应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如何报复他呢?” 静妃沉思片刻:“那时,王爷的一名旧部将升任提督,提领两千兵马驻守洛城匠作监。刘明显要我以王爷的名义,帮他联系一下这名旧部……” 陈迹怔了一下。 周成义安排瘦马翠环是为了接近匠作监,刘明显委托静妃之事,也是为了接近驻守匠作监的领兵提督。 匠作监为何如此重要,需要军情司与刘家如此煞费苦心?而且这宁朝的匠作监为何需要两千精兵驻守?! 等等。 方才还有文人曾说,若有景朝骑兵逼近崇礼关,宁朝守将便可用火炮、火器将对方击退。 陈迹脑海中如一线光亮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景朝军情司想要宁朝的火器制造秘方! 这就是军情司司主向刘家索要的诚意! 而刘家已与云妃合作,拿到了火器,那只杯子便不只是想要杀掉孩子这么简单…… 云妃的合作条件,恐怕就是要刘家杀了不听话的静妃、帮自己成为正妃,作为投名状。 不然云妃怎么会站在刘家这一边? …… …… 正思索间,陈迹听到席间有人高声问道:“问宗兄,陈家一门双杰,今年乡试都有夺解元之相。可前阵子我听说你们还有个弟弟,为何一直没有见过啊。” “不对吧,我记得家父曾问过陈伯父家中有几个孩子,伯父当时说两儿一女!” 陈迹抬眼看去,自己那两位嫡兄如人中龙凤,是一众文人的焦点,家事自然也被人关注着。 最先问起此事之人疑惑道:“问宗兄,难道是我听错了?” 一旁的陈问孝开口道:“我们那弟弟品行不良,所以家父只当陈家没有他。” 肥头大耳的胖子来了兴致:“怎么说,难道还有隐情?” 陈问宗瞪了陈问孝一眼:“此为家丑,休要再提。” 陈问孝却不管那么多,自顾自说道:“我那弟弟陈迹幼时便沉迷烟花之地,还是红衣巷里的赌坊常客。三年前,家父本打算让他也去东林书院念书的,却没想到,赌坊拿着一张借据来讨赌债,足足六百两之多!” “什么?” “六百两!” 陈问宗皱眉看向陈问孝:“莫要再说了,污了自家的门楣,徒给他人增添笑柄!” 陈问孝大大咧咧的拿起酒杯,饮了一口酒:“那小子劣迹斑斑,瞒又怎么瞒得住?兄长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看向众人:“家父得知此事之后,便令管家带着家仆去查,结果发现他不单单在那一家欠了赌账,红衣巷里合计六家赌坊,他家家欠债。” “然后呢?” “然后?家父当即便要打杀他,还是我母亲心慈拦了一下,说给他找个营生自生自灭。家母先是让他去药店当了伙计,后来他嫌药店当伙计太累,又求我母亲给他捐了点银子,送去太医馆当学徒,如今已不知身在何处。” 席间,有人感慨:“啧啧,出了赌徒,真是家门不幸啊。” 然而却听砰的一声,只见佘登科掀桌而起:“放屁,陈迹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赌徒,也没有好吃懒做!” 案几上的食物撒了一地,连同酒水也泼在前桌文人身上。 众人朝佘登科看来,陈问孝疑惑的看向世子:“世子,这位是?” 世子也有点懵,这不是自己请的人啊。 佘登科自报家门:“我是太医馆的学徒佘登科,与陈迹同窗两年,他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陈问孝眯起眼睛:“陈迹是我弟弟,我当然更了解他。” 佘登科气的脸色涨红:“你了解个……” “登科?进士登科、状元及第?哈哈哈!”忽然有人笑了起来:“起这等远大的名字,怎的不去参加科举,却去医馆当了学徒?” “还有这身布衣,怎么好意思来参加文会?” 刘曲星也听不下去了,顿时站起身来怒道:“穿什么衣服跟文会有什么关系?我们与陈迹相识两年,他绝不是你们口中说的那种人。” “哟,你们瞧他倒是穿得像模像样,只是我看着樱子瓦楞帽不像是李记做的,倒像是小工坊仿造的。” 刘曲星语塞,他确实图便宜买了仿的。 然而就在此时,却见白鲤郡主站起身来大声问道:“书院先生便是教你们这样以貌取人的吗?他穿什么做什么,与他说的有何干系?诸位应该都没见过那个所谓的陈迹吧,我也没见过,但这两人赌上面子也要帮忙说说话的人,在我看来应该不会太差。” 世子哈哈大笑起来:“白鲤说的有道理啊,我且问问诸位,若有人在外诬陷你时,可有一人会为你辩白?诸位身旁,可有这样的朋友?” 说着,世子竟遥遥对佘登科与刘曲星举起杯子:“钦佩,满饮!” 46、艺术 宴席上,众人沉默,连抚琴声都断了。 他们不好再讥笑佘登科、刘曲星的名字与穿着,也不禁反思,若是自己被人污蔑,又有几人愿意站出来替自己鸣不平? 寻常人听到你的谣言,只会学了别人的三言两语来讲给你听。 可你未必在意别人怎么说,你或许更在意,别人说你谣言的时候,你的朋友有没有替你说什么。 陈迹没想到佘登科与刘曲星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正是因为没想到,才会意外。 此时,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府中的酒杯略小,他嫌不过瘾,便想唤人换一只大些的酒碗。 然而被白鲤郡主瞪了一眼,只好作罢。 江湖气,自然是与文人雅会格格不入的。 只是,世子小声嘀咕道:“这帮文人,终究不如江湖人有趣……陈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此时,白鲤郡主看向陈问孝:“请问一下,你那弟弟的借据可属实?” 陈问孝敛起袖子正襟危坐:“吾弟陈迹好赌,欠七家赌坊合计一千二百三十一两白银,以上句句属实。” 一位文人向郡主拱手道:“问孝人品贵重,断然不会在此事上撒谎的。” “好吧,”白鲤郡主泄了口气。 陈迹在凉亭旁边默默听着,他也在思考曾经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真的是个赌徒么? 有可能,毕竟赌坊那一张张借据做不了假,这种事情很好查证。 但那些事跟自己没关系,已经过去了。 竹帘后的静妃,隐约朝陈迹看来:“你家人不知道你是密谍司的人吗?” 陈迹回答道:“回禀夫人,我不是密谍司的人,最多算是密谍司的鹞隼,连密谍都不是。” “哦?”静妃有些疑惑:“你是为了什么给密谍司卖命的?” 陈迹坦然回答:“为了钱,帮他们找一次线索便给我五十两银子。” 静妃怔了一下:“才五十两?为了五十两银子,你就豁出命给密谍司做事了?” 此时,她已然信了陈问孝所言,这医馆学徒果然是个赌徒,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然而陈迹心说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吧,自己累死累活才赚五十两,结果这点小钱放静妃、云妃眼里,根本就不算事。 静妃在竹帘后,缓缓靠在自己的软榻上:“帮我报仇,事成给你一千两白银。” 陈迹想了想:“您是要刘明显死?” “没错。” “刘大人身边有潜藏的高手,平日又深居简出,杀他不易;若借密谍司之手,云羊与皎兔都被他整倒了,更是难上加难……您想报仇,得五千两。” “两千两,不可再多。” “成交。” 陈迹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有钱人的钱好赚! 有这两千两银子傍身,他就敢再探內狱,将所有冰流收完,点燃上百盏炉火。 到时候,只要没有行官出手,寻常三五个密谍休想将自己怎么样。 正思索间,静妃忽然问道:“你觉得春华如何?桃李年华,正是可人的时候,虽比你大些,但知道疼人。当初从扬州买她,可是花了我一百两银子。” 陈迹赶忙回道:“夫人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给钱足矣。” …… …… 宴席间。 陈问宗看向佘登科与刘曲星二人,探寻道:“你们是我弟弟的同僚吗,他近来可好?今天有没有来?” “来了,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你个做哥哥的不去问他,问我作甚,”佘登科沉闷回应。 陈问宗面露尴尬:“说得也是。” 陈问孝面色一沉:“他自己做下那种事,我们为何还要关心他?” 宁朝以纲常伦理治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便是约束整个社会的秩序,可是,大家虽然嘴上说着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但这天下间有几个非亲生的父母,真能将妾室的孩子视若己出? 不过是做做面子罢了。 刘曲星刚要张嘴反驳,却被人拍了拍肩膀,他转身看去,陈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席间。 陈迹隔空朝陈问宗、陈问孝拱了拱手:“两位兄长,今日久别重逢,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不若就这么算了吧,毕竟这是世子办的文会,不要惊扰了其他宾客的文会。” 白鲤看见陈迹出现,赶忙拽了拽世子的胳膊:“哥,是他诶,收咱们过路费,给咱们架梯子的那个,早知道不帮他说话了!” 世子哈哈一笑:“我倒觉得没有白帮,你不觉得他很有意思吗,他连靖王世子的过路费都敢收啊!” 白鲤撇撇嘴:“一次收三两银子,心都是黑的。不过……虽然他这人很恶劣,但我感觉不像是赌徒啊。” 世子笑道:“你见过赌徒是什么样子?” 白鲤回忆思索:“我跟着你去赌坊时见过啊,赌坊里的赌徒一个个失了心智,对赌以外的事情毫不上心,眼里全是血丝,衣服脏脏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可他很干净,精气神很足。” 赌徒心里只有赌,醒了就赌,赌完了就睡,哪有功夫注意自己的仪貌? 世子点点头:“确实不像。反正小和尚说他已经戒掉贪与嗔,我信小和尚的。” “他哪里改过自新了,就算不赌了,也还是很恶劣!”白鲤闷气道。 世子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三两银子也不过是你的一盒胭脂水粉而已。” 此时,陈问宗见陈迹有些面熟。 也是这一刻,陈问宗才想起,陈迹先前曾在席间注视过自己,自己竟没认出对方来。 当然,也是大家以前就不亲近的原因吧,母亲一直叮嘱自己不要与对方来往。 陈问宗起身:“先前是问孝不对,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迹笑了笑:“没事,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也拦不住。” 陈问宗说道:“近来父亲都在家中,你有空也回来尽尽孝道,他见你如今已改过自新、踏踏实实学医,必然是开心的。” 陈迹回答道:“太医馆学业也挺忙的,所以……不必了。” 他没有打算回陈家,甚至以后都不打算再回去了。如他对姚老头所说,他真的已经将医馆当做了家。 陈迹能理解,家里有个赌徒儿子,母亲身份还有嫌疑,自然是不受人待见的。 既然不受待见,那便不再往来了,也免得大家还需要逢场作戏。 此时,一人起身笑道:“所谓君臣父子,纲礼乱不得,或许你埋怨你父亲当初没有送你去东林书院,亦或是埋怨他冷落了你,但他终究是父亲,你终究是儿子,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陈迹看着对方的面容有些疑惑:“你是?” 说话之人风姿俊朗,一身蓝色儒衫,头戴一顶精致的乌纱帽,腰缠玉带,带子上还挂着一枚玉佩,价值不菲。 对方听陈迹问起,便傲然矜持道:“东林书院,林朝京。” 似乎只需要道出这个名字,陈迹就该知道他是谁了。 但陈迹注意力不在此,他只恍然于,难怪自己觉得对方眼熟! 这位林朝京竟与主刑司林朝青长得有八分相似,想来不是亲兄弟也是沾亲带故的。 可陈迹分明记得这个声音,便是这林朝京说要殿试时贬斥阉党……林朝青就是阉党的一员啊。 他不再多想,只是拍了拍刘曲星与佘登科:“我们走罢,这里不适合我们,抱歉还让你们为我受气。” “嗯,走吧,”刘曲星吸了吸鼻子。 “稍等一下,”林朝京朗声道:“三位也是来参加文会的,想必也是心中有锦绣之人,方才大家都把自己新作拿出来诵读,却不知三位有何作品带来吗?” 陈迹直视着林朝京,沉默不语。 作品吗?他没有作品。 要抄自己曾经那个世界的作品吗?他也抄不来。 陈迹偏科严重,这些年来一直钻研理科、科普类、推理类、侦查和反侦察类的知识,即便钻研文科的一些内容,也只是学习密码学。 所以,你让他现在整出火药来问题不大,但背首诗实在是为难他…… 真要背诗的话,大概也只能每首背个最出名的那一句。 例如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前后是什么,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重阳节的典故压在陈迹心口,他还不知道这世界与自己那个世界到底有何联系,若背出来的诗是有人写过的,便闹笑话了。 等等! 陈迹脑中思绪忽然如拨云见日,万里晴空。 早先的烟霾,瞬间破散:火药? 火药! 自己固然不会背诗,可自己会制作火药啊。 诗词是艺术,难道爆炸就不是艺术了? …… 等会儿还有一章 47、人行天地间 有些学问,若无人点破时,你千辛万苦也未必能知道是什么,可一旦点破,它又无甚稀奇:例如火药配方。 就以最简便的口诀“一硝二磺三木炭,加点白糖大伊万”,土硝、硫磺、木炭,以这个时代十六两一斤的铜秤来配,便是16:2:3的配比。 加白糖是为了增加燃烧时的气体产量,这个火药配比在密闭空间里爆炸,堪比室内微型核弹,恐怕云羊、司曹这样的行官也扛不住。 硫磺,医馆就有。 木炭,也好制作。 所谓土硝,学名硝酸钾,其实就是土墙墙皮上的墙霜,古代人制作烟花爆竹时,便是“挖墙根”得来的土硝。 如今洛城还有极多砖土混建的房屋,陈迹印象里墙霜到处都是。 景朝军情司千辛万苦寻觅的火器秘方,与其去找刘家,倒还不如找陈迹! 即便是各式各样的前膛铳图纸,对陈迹来说又有何难?前膛铳由前膛、药室和尾銎构成。小到手铳,大到城门炮铳,陈迹都略通一二…… 但最关键的还是,陈迹来这里之后,每每遇见云羊、皎兔、司曹这样的人物,都处处受制于人,只因为他没有反抗的能力。 可现在他有了。 下一刻,有人打断陈迹的思索:“敢问三位,可有何作品?怎么不说话了。” 刘曲星和佘登科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人家这是文会,自己什么作品也没有就来蹭吃蹭喝,确实不妥。 然而陈迹突然展颜笑道:“我们只是拿了王府给医馆的请柬来蹭吃蹭喝,并不擅长此道,所以各位尽兴,我们告辞了。佘师兄、刘师兄,听医馆对面饭铺伙计小张哥说,隔壁政和街上有家穆新斋刀削面做得极好,我请你们吃。” 说罢,他转身离去,并未有难堪神色,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必为了面子逞强。 大家术业有专攻,你懂艺术,我也懂艺术……我的艺术,说不定还能送走你的艺术。 陈问宗、陈问孝看着陈迹的背影恬淡自得,与朋友说笑间,似乎完全没有受文会影响,也没将刚刚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忽然觉得陈迹并不是在说气话,而是真的没有想过回到陈家。 可陈家那高大光鲜的门楣,难道不是人人都向往的吗,怎会有人主动割舍呢? 席间,白鲤郡主看向世子:“哥,是你邀请他来的吗?” “不是啊,”世子摇摇头:“我也不记得给医馆送过请柬……不过不重要!” 白鲤郡主思索片刻,竟突然起身:“这里没意思,我出去走走!” 世子看着妹妹的背影欲言又止:“你……” …… …… 回去路上。 “佘师兄,为何替我出头?”陈迹好奇道。 佘登科走在路上,高壮的身影却因为低着头,显得不那么魁梧了,他低声道:“昨日差点害了你,对不起,我当时昏了头。咱们两年的交情,被我给毁了,我真该死。” 陈迹又问:“你当时只是为了救春华一命吗?” “也有私心,春华说这件事情如果做成,她就去求静妃将她许配给我,往后我俩安心过日子。” 刘曲星讥讽道:“春华说什么你都信,你家那么穷,她能舍了王府的荣华富贵跟你?” 佘登科反驳道:“她不是那种人……陈迹,这件事能不能别给我哥和我爹说,他们知道了肯定打死我。” “放心,不会的,”陈迹笑道。 一旁的刘曲星有些懊恼:“也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也真是不争气,都文曲星下凡了,怎么就读不懂那些经义呢。现在出门自我介绍,都有点不好意思提自己的名字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便是宁朝读书人最大的梦想。 可这不是陈迹的梦想。 他的梦想是什么?他曾经的梦想是做外交武官,可宁朝与景朝都不值得他卖命,于是他现在也就没了梦想。 没有想守护的人,没有想守护的地方,只能勉强自保,被这时代的洪流推着走。 今天,火药与剑种这两个词,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当这两样东西放上天平,也许代表命运的天平,就会向他倾斜了。 正思索着,身后有人喊道:“陈迹!” 陈迹回头看去,却见白鲤郡主追了上来,对方还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打扮,不变的是白衣与红坠。 不过,她今日头顶扎着银丝云髻,云髻之下则是一圈珠子璎珞,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陈迹疑惑道:“郡主有事吗?” 白鲤也不说缘由,只是大手一挥:“走,请你们去政和街吃饭,就吃你说的那个刀削面!” 说罢,白鲤背着双手在前面带路,脚步一踮一踮的得意洋洋,陈迹看去,只觉得对方像一只自由的羚羊。 师兄弟三人相视一眼,陈迹忽然说道:“你们先去,我回医馆喊一下梁猫儿……” 两刻钟后,刀削面馆里,白鲤郡主胳膊放在桌面上撑着下巴,目瞪口呆的看着梁猫儿面前摞着高高的碗碟:“五碗、六碗、七碗……陈迹,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陈迹则笑着看向梁猫儿:“今晚吃饱了,明早可就不要吃这么多了哦。” 梁猫儿小心翼翼的看向白鲤:“郡主……我是不是太能吃了?” 陈迹严肃说道:“郡主侠义心肠,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怎会嫌你吃得多?” “没事没事,一碗面才几个钱!”白鲤苦着小脸掏出荷包来:“不过你也太能吃了……难怪昨夜大家都在喝酒,只有你在旁边闷头狂吃。” 梁猫儿尴尬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从小就能吃,我哥十岁的时候我三岁,结果我吃得比他还多。” 白鲤不再计较此事,既然请客嘛,那就大大方方的请。 她将饭钱结了之后,转头看向陈迹好奇道:“先前他们在文会上那么说你,你怎么也不生气啊?” “没什么好生气的。” “那我帮你说话了,以后能不能不收我过路费?” “不行。” 白鲤生气了:“以后再也不帮你说话了,就让他们把你骂臭!” 陈迹笑道:“他们想怎么说都行,但时间会证明一切。” 一旁刘曲星忽然说道:“陈迹,其实你会写诗,我见过。” “嗯?”陈迹愣了一下。 刘曲星低声说道:“我见在你半夜偷偷学习的时候,在药方背面做摘抄,于是就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拿来看你摘抄了什么,结果看到了半句诗。” 白鲤疑惑:“写的什么?” “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白鲤只觉得这半句诗念出来,她宛如独自走在皑皑雪山中,黄昏笼罩,格外孤独。 那一天陈迹从黄昏中醒来,街上人来人往,自己却没有等到家人,夜里随手写下一句潦草的诗,却被刘曲星看到了。 白鲤缓缓看向陈迹:“这是你……” 还未等她说话,后面探出个脑袋惊诧道:“陈迹,这是你的诗吗?你既然会写,刚刚文会上为何不说?” 陈迹也怔住了,却见世子与小和尚就在身后,这位文会的主角,竟不知何时也偷偷跑了出来,这么草率的吗!? 而且有些奇怪,这世界没有这句诗吗?明明重阳节的典故都一模一样。 他不动声色的厚着脸皮回应道:“这半句偶得,想要全诗却是没有。另外,我也无意此道,诗书不是我的志向。” 世子憋了半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搓着手笑道:“那个……你不是想赚钱吗,这半句诗能不能卖给我啊?” 陈迹:啊? 世子解释道:“在东林书院这三年,可把我憋死了,那些文人一天一首诗,看见荷花写一首,看见月色又写一首,我却连个屁都没有。我知道好些个文人在背后说我是草包世子来着,就一直想写首诗震震他们,但实在写不出来……要不这样,你这半句够厉害,十两银子卖给我,我有了面子,你有了银子,如何?” “成交!” 写诗没必要,但卖半句诗的话……可以。 48、金猪 面馆里,硕大的灶台上搭着一口巨大的锅,蒸腾着白汽。 削面师父将面团一只手举于肩上,另一只手上,刀片削个不停,宛如江湖里藏于民间的刀客。 只见一条条面片子飞入锅中,薄厚适宜。 面盛入碗中,再捞出一勺肥嫩的牛肉与汤汁浇上,虽简单却美味。 灶火与炊烟,便是这人世间里最朴素的市井烟火气。 世子对面馆伙计招招手:“伙计,来一碗刀削面。” 伙计也是认得他的,当即笑道:“好嘞,世子您等好,马上就来!” 陈迹诧异:“世子,这里的伙计认识你啊。” 世子在面馆的木桌子旁坐下,随意的用面料精致的袖子擦了擦桌面:“没去东林书院的时候常来,在书院的时候就常常想这一口。” “你身为世子,怎会来这小面馆吃东西?” 世子从桌上木桶里抽出一双筷子来:“在王府里,食物从膳房到屋里得走上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饭端到你面前都凉了,我小时候说我想去厨房吃,他们又说我没规矩……不像这里,面端到你面前还是热腾腾的,加点醋,掰两瓣蒜,吃的舒服。” “面馆伙计好像也不在意你世子的身份啊。” “哈哈,”世子洋洋得意:“父亲教导我们与人为善,不可自持身份高高在上,你没看街坊邻居都喜欢我吗,这可是我父亲十多年在洛城积攒下的声望!” 陈迹不再追问,这样的世子和靖王,在一个人被分为三六九等的世界里,本就不寻常。 伙计将世子的刀削面端上桌,世子搓了搓筷子,一边往碗里倒醋,一边看向白鲤:“白鲤,给他十两银子吧,那半句诗归我了……白鲤?” 白鲤回过神来:“怎么了?” 世子好奇道:“你刚才想什么呢,都想出神了。” “哦,”白鲤回应道:“我在想陈迹刚刚那半句诗……我也说不上哪里好,就觉得很有意境。” 世子笑道:“那咱俩一样,我也觉得好,但我说不出哪里好,付钱吧。” 白鲤郡主瞥了陈迹一眼,这次倒是没有不情愿,她干脆利落的打开荷包,从里面取了一枚金瓜子:“给你,足金足重,可以到钱庄换十两银子。” 陈迹觉得有趣,这位白鲤郡主的荷包里,不是金瓜子就是银花生,全是可以吃的。 世子看向他,好奇问道:“还有没有别的诗,统统拿出来卖给我,备用。” “要那么多做什么?”陈迹疑惑。 世子笑道:“这你不懂了吧,一次一句不够过瘾,要一次十句、一次百句才能给那些文人一些震撼。” 陈迹想了想:“佳句天成,妙手偶得,写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得等。” 要背诵整首诗的话,他只会鹅鹅鹅、静夜思、悯农……但半句可就多了。 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谁还不会个几十句? 但一次不能拿出太多,拿太多,可就不值钱了…… 世子急了:“你以前写得应该还有吧,拿出来卖我呗!” 一旁白鲤郡主竟然帮着陈迹说话:“哥,写诗哪有那么容易,等他再有好句了吧,勉强出来的诗也没有意思。” “行吧,”世子意犹未尽,他嘴中念着‘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只觉得越琢磨越有味道。 想到这句诗以后是自己的了,他当即从白鲤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银花生拍在桌子上,大喊:“老板,今日本世子开心,来你店里吃面的客人,一律我请!” 陈迹挑了挑眉头,怎么没见世子自己付过钱,全是让白鲤郡主买单? 难怪这位世子去哪都要带着白鲤郡主,恐怕是靖王担心他学坏,所以不给零花钱,然后他就傍着自己妹妹的小金库? 可能,太有可能了! 这样看来,世子是假大款,白鲤郡主才是真正的小富婆! 佘登科提醒道:“陈迹,咱们该回去了,这会儿要打烊,师父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的,”陈迹起身向世子等人告别:“世子、郡主,我们先回去了,夜里会提前给各位准备好梯子。” 世子:“……地道,江湖儿女!” 待到陈迹等人走后,白鲤看向世子:“哥,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像赌徒。” “确实不像。”世子看向一旁正在默默念经的小和尚:“小和尚,父亲说你有‘他心通’的神通,你怎么说?” 小和尚微笑道:“陈迹施主有赌性,赌性还很大,但他赌的不是钱,而是命。这种人,生来便是要游走在刀尖上的人物。” 白鲤嘀咕道:“越说越玄乎了,小和尚,改改你故弄玄虚的毛病!” 小和尚无奈:“我不是故弄玄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们形容。” 白鲤不再理他,转头看向世子:“哥,你怎么也出来了?” 世子吞了口面,咬了口蒜,含糊不清说道:“没事,我就跟来看看。” …… …… 夜深人静,原本宽敞的通铺,却因梁狗儿和梁猫儿显得有些拥挤。 陈迹轻手轻脚起身,拿起一只竹筒和一支竹片来到院中,将墙皮上一层层白霜给拨了下来。 光是这一座小小四合院的积年累月的墙霜,便能装满半支竹筒,这偌大的洛城,还不知道能配出多少火药来…… 今晚是云妃与景朝军情司交易货物的日子,陈迹已在上午去东市买衣服时,将情报传递给了百鹿阁后院里的那位司曹。 至于他们交易是否能成功,便不关陈迹的事了。 如今云羊与皎兔锒铛入狱,密谍司新的主事人还未到来,陈迹也有了难得的清闲好时光。 练练刀,做做炸药,像一个寻常老百姓似的惬意。 陈迹正拨刮着墙上的土硝,门外竟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他皱起眉头,是等待世子出去玩的江湖人吗?可世子还没来呢。 陈迹将竹筒藏在水缸后面,轻轻靠近门边:“谁啊?” 门外有人和和气气说道:“金猪。” 陈迹心中一凛。 密谍司十二生肖,金猪? 怎么来得这么快! 原本他以为,新的洛城主事人起码要一个月之后才能抵达,他也有一个月的时间来慢慢准备。 但金猪来得很快,不仅超乎他的预料,恐怕也超乎军情司与刘家的预料! 陈迹思索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医馆大门推开,笑脸相迎:“敢问是密谍司金猪大人?” 门外站着个胖胖的年轻人,脚踩草鞋,头戴斗笠,身上穿得是粗布衣,宛如刚从乡下田庄进城的佃户。 对方笑容和煦,完全没有云羊与皎兔的阴翳杀气:“是我,密谍司金猪,本名宋乾。我来洛城第一件事情,便是来找你。” 陈迹不动声色的让开身子:“怎么是金猪大人来了,云羊与皎兔大人呢。” 按照逻辑,他一个医馆学徒是不该知道这两人被主刑司抓走的,所以做戏要做足。 金猪走进医馆,一边打量着医馆正堂的环境,一边笑着回应:“云羊和皎兔闯了大祸,如今已锒铛入狱……没人来知会你一声吗?” “没有,”陈迹摇摇头:“云羊与皎兔大人待我不错,他们为何入狱?” 金猪摇摇头:“你误会云羊与皎兔了,恐怕还不知道他们抢你功劳的事情,放心,这次我来,谁也抢不了你的功劳了。” 陈迹试探道:“金猪大人是从京城来的吗?” “不是,云羊与皎兔到洛城的时候,我便已经洛城外的解烦卫孟津大营了。你别说,孟津地界的黄河大鲤鱼真的很好吃,尤其是当地的红烧浇头,香得很。” 陈迹惊讶:“金猪大人一直都在洛城?!” 49、上三位 金猪看向陈迹,笑眯眯说道:“内相大人运筹帷幄,他知云羊与皎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让我早早在旁边等着,等他们阴沟里翻船时赶紧顶上。此时军情司与刘家恐怕都没想到我已经在洛城了,正是暗算……抓捕他们的好时机。” 陈迹心中危机感大增,这内相好深沉缜密的心思。 原来云羊与皎兔只是被推出来迷惑视线的,一旦云羊与皎兔翻船,敌人便会因短暂的胜利而松懈下来,此时再由金猪悄然入场,敌在明,我在暗,定然有所斩获。 恐怕提前半年提拔云羊和皎兔成为十二生肖,就是为了这一刻! 连自己人都算计得如此凶狠,也难怪外界都称其为“毒相”! 陈迹拱了拱手:“金猪大人,我并不是密谍司的人,还望大人不要将机密泄露给我。” 金猪走过来,亲昵的握住陈迹的手,笑容满面:“当然要告诉你了,我还指望你加入密谍司帮我立功呢!对了,还没告诉你好消息,内相大人有旨,特批你加入密谍司。往后咱们便是同僚了,以你的才智,必然青云直上。” 陈迹的手被金猪那肥硕的手掌握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赶忙谦卑道:“金猪大人过奖,我哪有那个本事。” “你当然有!”金猪赞叹道:“我原本以为云羊在周成义那里就会翻船,只需一天便得灰溜溜的离开洛城。却没想到他们不仅找到了罪证,还钉死了刘什鱼,连刘家老太爷假死之事都调查出来了。当时我还纳闷,这俩货杀人倒是厉害,可何时又会其他本领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你!” “不是我,”陈迹摇头:“金猪大人,我不过是个医馆学徒。” “别谦虚啦,林朝青已经将事情经过禀报内相大人,梦鸡也将梦中审讯你的事情报于内相大人,两件事对在一起,自然真相大白。” 陈迹恍然,难怪金猪会来找自己,原来内相已知晓自己的存在。 他好奇道:“我听闻云羊大人说,密谍遴选非常严格。” 金猪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在刘什鱼案里表现抢眼,令内相大人起了爱才之心,自然特事特办。” “加入密谍司有什么好处吗?俸禄是多少啊,”陈迹问道。 “俸禄?”金猪哈哈一笑:“雀级一年俸禄二十四两白银,雉级二十六两。到了鸽级,一年俸禄二十八两白银,此时已可与大县县令平起平坐,再到海东青就更了不得,寻常知府见你都要客客气气。你可知海东青为何物?此獠天性凶柄,若是饿了,天上什么东西它都会攻击。” “十二生肖呢?”陈迹又问道。 “你想当十二生肖?”金猪饶有兴致的打量陈迹,嘴上却不停:“十二生肖自然是比海东青更厉害一些,手持王令旗牌,遇事可先斩后奏……只是十二生肖之间也有不同。” “啊?” “十二生肖分为甲乙丙丁,丁三便是鼠、兔、羊。” 陈迹心中暗忖,原来云羊与皎兔在十二生肖里地位最低。 金猪继续说道:“接下来便是丙三,如今是金猪、宝猴、梦鸡。” “乙三呢?” “尸狗、山牛、玄蛇。” “甲三呢?” 金猪笑道:“甲三可就厉害了,正所谓铁打的‘上三’,流水的‘下九’。这些年来其他生肖基本都换过人,唯有上三位如不倒翁般,从未办错过差事,从未换过人。” “这三人便是白龙、天马、病虎!” “上三位生肖的权柄自然也与我等不同,我们还需要向吴秀大人禀报,再由他转达。上三位却是直接向内相大人汇报事宜的,他们要做什么、在做什么,也不是我们可以打听的。若有调度,下九生肖必须无条件服从上三位。” 医馆里安静下来,直至此刻,陈迹才对密谍司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 金猪不再说话,他摘下自己的斗笠放在柜台上,容陈迹消化这些内容。 陈迹在这宁谧的环境里迅速思索,对方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么多?是因为城府不深吗,不会的。 若对方城府不深,也不会耐心等到此时才出现了。 这哪里是金猪,分明是个扮猪吃虎的主儿。 陈迹问道:“敢问……云羊和皎兔两位大人如今去哪了。” 金猪笑道:“原本是要押送京城听候发落的,结果内相大人的旨意来了,不用回京,直接发配岭南。” 陈迹摇摇头:“金猪大人,我可以不加入密谍司吗,连云羊与皎兔大人那么厉害的人物都落得个锒铛入狱,我的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放心,我会保你的。” 就在此时,后院忽然传来动静。 陈迹往后院看了一眼,再回头时,金猪已然不见了! 他抬头向上看去,却见金猪那臃肿的身形不知何时跃上了房梁,蹲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迹:“……” 这位金猪,有点风吹草动真是躲得比谁都快啊! 金猪在房梁上微微眯着眼睛,如临大敌,他低声道:“小子,去查看一下。” …… …… 后院院墙处,白鲤的脑袋从后面露了出来,小心打量着院子,当她看见陈迹时,忽的气馁了。 她还以为今天出来得晚,等陈迹睡了就可以省一笔过路费,却没想到这医馆学徒竟是不用睡觉似的! 白鲤扒着院墙看向陈迹,好奇道:“喂,你大半夜的在院子里干嘛呢?” 陈迹理直气壮道:“收过路费啊。” 白鲤更生气了,她翻过院墙,顺着梯子爬了下来,气鼓鼓的从荷包里掏出四枚银花生,狠狠地拍在陈迹手心里:“你以后别叫陈迹了,叫陈黑心吧!” “咦,怎么是四枚?”陈迹疑惑。 此时,墙头又冒出个脑袋,是个陌生女孩。 白鲤对她招招手:“灵韵,里面有梯子,顺着梯子下来。” 却见女孩穿着一身藏青色衣服,头上插着一根青玉簪,做男孩打扮,轻巧的翻进院中。 世子与小和尚紧随其后。 名为灵韵的女孩,看着陈迹手心里的四枚银花生,奇怪道:“这是做什么。” 白鲤解释道:“这是给他的过路费呢。” “过路费?”朱灵韵怔了一下,下意识便说道:“太医院不是咱们王府的吗,他不过是咱们王府养着的医馆学徒,为何还要给他过路费。” 陈迹看向白鲤:“这位是?” “这位是我妹妹,朱灵韵,”白鲤笑着介绍道:“她以前都不怎么出门,这次带她出去玩玩,你别介意她说什么哈,她有些门第观念。” 却见朱灵韵惊诧:“白鲤,你怎么跟一个下人如此客气!” 白鲤小脸沉了下来:“什么下人不下人的,父亲一直叮嘱我们不要高高在上,你怎么老学你娘那一套。” 朱灵韵也不高兴了:“你竟然为了个外人跟我置气?我娘又怎么你了!” 白鲤不纠缠这些:“道歉,父亲教我们的你全都忘记了!” “我凭什么道歉,他不就是个下人吗!”朱灵韵不服气。 一旁世子和小和尚看着这一幕,赶忙说和:“别吵了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嘛……灵韵,你不该这么说陈迹。” 朱灵韵瞪着她大大的杏仁眼,难以置信的看向世子:“哥,你又帮着白鲤!?” 世子沉默片刻:“我不是帮谁,我只是就事论事。在东林书院的时候,福王世子朱玉天天趾高气扬,最后还不是被先生们撵走了?你可别在东林书院被那些文人捧久了,就忘了父亲的教诲。” 朱灵韵眼里蓄起了泪水,沉默半晌后,竟返身爬梯子回了王府:“你们去玩吧,我不去了!” 陈迹从始至终沉默着…… 世子一声叹息,转头看向陈迹:“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了。灵韵其实人挺好的,就是有些小脾气。” 陈迹笑着回应:“无妨。” 他退还一枚银花生给白鲤,白鲤惊诧道:“到手的钱都可以吐出来?” “不该赚的我不赚。” 世子竖起大拇指:“有原则!” 陈迹回到通铺,轻轻拍醒了梁猫儿:“喊着你哥跟世子喝酒去,记得去了红衣巷多吃点。” 梁狗儿忽然坐起,两眼冒着精光:“喝酒?去哪里喝酒?” 陈迹:“……” 梁猫儿:“……” 待到这些人离去,医馆重新恢复宁静。 金猪轻飘飘的跃下房梁,看向陈迹探寻道:“你似乎与世子、白鲤郡主关系很好?” “不算好,”陈迹摇头。 金猪笑眯眯的说道:“刚才白鲤郡主维护你的话,我可都听到了。” 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少年郎,入我密谍司好处多多,跟着内相大人做事永远输不了。从今日起你便是密谍了,先交给你个任务,跟着世子,他的所有行踪都要报备给我,走了。” 陈迹站在医馆的晦暗中,看着金猪离去的背影,轻声应了:“明白,金猪大人。” 随着医馆大门轻轻合上,他回到后院捡起竹筒,在这凉爽的秋夜里挽起袖子,认认真真的刮起墙霜来。 50、封口费 清晨的薄雾里,晨鸡报鸣,一架马车缓缓停在医馆门口。 白鲤掀开帘子跳下车来,伸了个懒腰。 她打量着四周,却未见那个扫地的瘦削身影。 奇怪,明明昨天这个时候,对方还在门口扫地来着,今天怎么不见了? 在睡觉吗? 此时,梁猫儿也背着梁狗儿慢吞吞跳下马车,往医馆里面走去。 梁狗儿身形高大,在梁猫儿身上却轻若无物,往日里他背着对方走十几里地,也跟没事人一样。 梁猫儿憨厚的笑着,与世子和白鲤郡主告别:“世子、郡主,感谢款待,我先带我哥回去睡觉了。” 世子笑着摆摆手:“去吧去吧。” 待到梁猫儿回学徒寝房的时候,白鲤踮着脚往寝房里瞟了一眼,仍旧没看到陈迹的身影:“奇怪,那个黑心人去哪了?” 陈迹并未在医馆,他正走在前往东市的青石板路上。 他在下面走,乌云则在他身旁的屋檐上轻盈跳跃。 一人一猫并行,屋顶的黑猫,就像是默默守护着陈迹的精灵。 东市已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集散,一个个肌肉虬结的工人扛着麻包,往来络绎不绝。 陈迹寻了个早餐铺子,在店外的小木桌坐下,乌云轻盈的跳进他怀中,藏在衣服里,只从领口探出个脑袋来。 “陈迹,包子!” 陈迹笑着跟伙计招招手:“伙计,两笼酱肉包子,一碗热豆浆!” “好嘞!客官你稍坐片刻,包子马上就来!” 待到包子上桌,陈迹右手捏着包子大口咬下,左手则拿着一枚包子递到胸前,由着乌云一口口吃掉。 他吃的很慢,默默等待着。 就在他吃完第二个包子时,隔壁杂货铺来了位中年客人:“老板,土硝怎么卖啊?” 老板坐在店里翘着二郎腿:“三百文一斗,三里内可以让伙计运到您指定的地方……客官,您买土硝做什么?” 那位顾客笑着回应道:“我家是做火寸条的,每天都少不了土硝,原本每天都是去老李家进货,可不知道怎么的,他家今早竟没有开门。老板,三百文一斗有点贵,能不能便宜些?” 然而老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爱买不买。” 顾客沉下脸来,甩袖就走:“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会不会说话?东市里好些个卖土硝的,又不是非买你家!” 老板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浑不在意:“那你去别的地方买。” 陈迹看着那位客人离去,紧接着,早餐铺子里一名‘纤夫’打扮的年轻人,连饭都不吃了,立马放下筷子,起身缀在那位顾客身后。 双方隔了十多步,盯梢的年轻纤夫就在人群中,死死的盯着那位顾客。 经过陈迹身旁时,他看见年轻人右手虎口处长着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手握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 陈迹心中明悟:金猪已然出手。 这位金猪比想象中还要聪明与低调,对方料到景朝最想得到的就是火器,所以对方来到洛城后不动声色的布局,收铺子、安插密谍假扮货商,追查每一个想要购买土硝的人! 金猪藏在这洛城的暗处,如一只蜘蛛,趁着景朝军情司放松警惕的时机,织出了一张大网。 云妃交出的军火,应是有人里应外合,从匠作监库存里偷出来的。 如果金猪足够聪明,恐怕已经开始清点库存,追缴丢失的赃物……不知道云妃和刘家,是否经得起金猪追查? 景朝军情司与刘家,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对手。 陈迹不动声色的低头吃包子,他和乌云足足将两笼包子吃完才起身离开,一人一猫同时打了个饱嗝:“真满足啊!” 陈迹在东市上晃晃悠悠,路过糖铺时,他快速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老板是认认真真在卖红糖、白糖的,有达官显贵的仆人买走红糖、白糖,也并未有人跟踪监视。 观察许久,他走到摊位前询问:“老板,红糖和白糖分别怎么卖啊?” 老板笑着回答:“客官,红糖八十文一斤,这白色的糖霜嘛,十两银子一斤。” 陈迹瞠目结舌,这白糖简直贵得离谱! 不过他很快便想通了: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家用的还是红糖,而制作白糖的方法已是各家之秘,绝不外传的东西。 如今,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吃上白色“高雅”的糖霜,属于真正的奢侈品。 陈迹心里嘀咕,要不要自己制作一些白糖? 做不了。 《天工开物》中有记载过黄泥淋水脱色的方法,也就是将黄泥水淋在红糖上,由此制得白糖。 可实际上,陈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里,从未有人成功复刻过“黄泥淋水脱色法”,这一门技术已然失传。 陈迹掏出一枚碎银子来:“老板,买一两糖霜,只要一两。” 他拎着牛皮纸包,又买了一竹筒烧刀子酒,至此,制作火药的材料齐全了。 陈迹走在人群中,如今他已不再像是一个外来客,更像是这洛城土生土长、来赶集的少年郎。 …… …… 夜晚。 世子与白鲤郡主许是玩腻了,今天没有再翻墙出去。 陈迹等到所有人都睡熟,这才取出装着土硝的竹筒来到正堂。 然而制作火药的第一步,并不是简单的将土硝、硫磺、木炭按比例混合在一起,而是材料提纯。 这也是陈迹坚信,自己的火药,一定比宁朝火药威力大的原因:宁朝化工学科不够发达,恐怕压根不知道怎么提纯这些材料,只能依靠土法。 陈迹取来一只稍大些的陶碗,小心翼翼的架在油渣灯上方。 乌云蹲在柜台上,歪着脑袋,好奇的喵了一声:“陈迹,你这是做什么?” 陈迹一边准备材料,一边回答道:“在成为真正的行官之前,制作一些自保的手段……乌云,你听力好,只要听见有人靠近正堂就立马告诉我。” 他知道,这世界上恐怕存在着连火药都不怕的大行官,例如金猪所说的白龙、天马、病虎,对方只要速度够快,还没等你火药爆炸就能早早躲开。 但自己并不用跟这些人打交道,火药够用。 只是,正当他准备将竹筒里的土硝倒入陶碗……医馆正堂里忽然飞进了一只乌鸦! 陈迹和乌云同时僵住,一人一猫眼神交流了半天也没交流明白。 乌云喵了一声:“它会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师父?” 陈迹一边默默地将竹筒重新合上,一边心中快速思索着对策,如今他在制作火药,此乃宁朝匠作监需要用两千精兵驻守的秘密。 哪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偷偷收集土硝,恐怕都会惹上大麻烦。 乌云看向陈迹:“要不我把它抓住?杀鸟灭口!” 下一刻,乌鸦用翅膀指着乌云嘎嘎大笑起来,讥讽意味十足。 乌云不服气的跳去抓它,可乌云快,乌鸦更快。 只见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医馆正堂里上下腾挪,陈迹已点燃十六盏炉火,乌云身影在正堂里穿梭,几乎看不清身影。 可就是这么快的速度,却连乌鸦的一根羽毛都碰不到! 这乌鸦也不知随姚老头修行了多久,已然成了精! 正当陈迹想要喊住乌云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行了,大半夜的都不睡觉,在这里闹腾什么?” 陈迹僵住,他缓缓看向姚老头:“师父……” 姚老头瞥陈迹一眼,却见他缓缓走到柜台旁,好奇的打量着油渣灯、竹筒、陶碗,总觉得有些古怪。 可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看明白陈迹在做什么…… 他皱眉问道:“你把厨房的陶碗拿到这里做什么?” 陈迹说道:“没做什么啊师父,这陶碗是我刚刚用来盛水喝的。” “哦,这样吗……” 正当陈迹松了口气时,却见姚老头又从袖子里取出六枚铜钱,掷于桌上。 铛啷啷声响里,六枚铜钱落定。 陈迹心里一惊,虽然姚老头看不出自己做什么,但对方可以算卦! 姚老头念念有词的解卦,陈迹心中忐忑,如等待审判,不知对方能算出什么来。 片刻后,姚老头摇了摇头:“奇怪,怎么看不出来?” 说罢,他竟又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手扶窗棂,探头朝夜中星空看去,嘴里念念有词:“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下一刻。 姚老头豁然回身望向陈迹:“何物如此刚健霸道!” 陈迹:啊? 不是,老头你真的有挂?! 陈迹不知此卦何解,可姚老头说“刚健霸道”,可不就是火药的特点? 姚老头直勾勾盯着陈迹:“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领,竟能做出这种东西。你做这东西干什么,想要谋反?!” 陈迹赶忙说道:“没有没有!” 却听姚老头说道:“你知不知道,此事若是捅出去,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别说我不保你,便是这宁朝天下也容不得你。” 陈迹沉默,他不确定姚老头到底是什么立场,如果对方真的要举报自己,那自己只能逃。 可惜,他才刚刚在这医馆站住脚,还以为能在这里安身立命。 陈迹抬头说道:“师父,我没想……” 姚老头打断道:“封口费,六两。” 陈迹:“?” …… …… 医馆正堂里昏暗,有秋夜凉风从窗户中卷入,卷得油渣灯焰苗一阵晃动,光影投在陈迹脸庞上明灭不定。 “合着您老人家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封口费?”陈迹凝声道。 “也不是,”姚老头好整以暇道:“我可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救你的命。” 陈迹痛心疾首:“您知不知道,六两银子可以买很多东西了?” 姚老头捋了捋胡子:“知道,可以买你给白鲤郡主架梯子。” 陈迹:“……” 合着人家什么都知道,难怪连金额都和两次过路费一模一样! 姚老头冷笑道:“医馆是我的医馆,世子和郡主从我这里过,过路费交给我有什么不对的吗?” 陈迹说道:“那我也付出劳动了啊,我给他们搬梯子了!” 却见姚老头返身回到正屋,竟直接搬了一张竹躺椅出来,搁在正堂与后院之间的走廊上:“我在这里给你放风,我也付出劳动了。付我六两,你安心做你要做的事,有我守着,谁也发现不了。” 硕大的竹躺椅,在九十二岁高龄的老头手里,轻得像玩具一样。 陈迹:“……还可以这样?!” 姚老头却不管那么多,只是坚定的伸出手来:“银花生呢。” 陈迹心痛的从袖中取出那六枚银花生,拍在了姚老头手上。 姚老头乐呵呵揣进袖子里,哼着小曲躺在了竹躺椅上闭目养神:“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 陈迹看着对方沉默半晌,愣是不知道该拿这老头怎么办才好。 最终,他咬咬牙道:“师父,别说我没提醒过,您收了钱,往后可就是共犯!” 姚老头轻呵一声:“威胁我?你还嫩着呢,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什么东西来。” 陈迹不再说话,他在陶碗里加入白水,架于油渣灯上慢慢升温,直到水温升至七十五度左右。 这个时代没有正式测温的方法,陈迹只知道水煮到八十度的时候,碗底会开始冒泡,一旦开始冒泡便将油渣灯移开,等待水温慢慢冷却五分钟,便是他想要的温度。 陈迹又取来土硝和草木灰,以8:1的比例置于陶碗,用竹签缓缓搅拌一刻钟,再以宣纸缓缓过滤。 姚老头不知何时起身,竟站在一旁聚精会神的观看。 陈迹没管他,只再次煮沸土硝水,直到碗中水只剩下三分之一。 他移开油渣灯,专注的等待碗中浓稠的液体缓缓降温。 待到陶碗中的液体降至人体腋温之下时,陈迹以竹签取了一滴碗中液体,轻轻点在柜台上。 却见那滴液体遇到凉冰冰的柜台,瞬间凝结成透明晶体,宛如点水成冰! 姚老头眼睛骤然瞪大。 陈迹长长的舒了口气:成了! …… 今日一章 51、往事 姚老头活了一辈子,自诩见过大风大浪,可偏偏就是没有见过沸水成冰之术。 房梁上,乌鸦遥遥看了半天,最终也忍不住飞到柜台上端详。 乌云想要趁机扑它,却被乌鸦轻描淡写的用翅膀挥开了。 姚老头抬头看向陈迹:“这是何道理啊?” 陈迹为难。 饱和溶液在温度下降时,溶解度降低,析出结晶。 这对他来说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他想要给宁朝人解释这句话,恐怕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讲起。 姚老头拨动着那枚小小的晶体,怎么一碗水煮来煮去,最后竟煮成了冰?可摸着也不冰冷啊。 “小子,这是什么东西?”姚老头疑惑道。 陈迹笑道:“便是您刚刚所说,刚健霸道之物。” 姚老头更疑惑了:“你从哪学来的炼金方术,黄山还是老君山?可那群道士也不会外传这种东西啊……难道是无极山和太极山?” 陈迹沉默,他没法解释自己从哪学来的。 姚老头嗤笑:“行吧,不说就不说吧……我只问你,这玩意威力能有多大?” 陈迹思索片刻,保守道:“……目前还没制成,如果制成的话,毁一栋楼应该没问题吧?” 姚老头捋着胡子,似在斟酌着语气劝诫道:“你我这一门虽说又被称作‘吞龙’,可也得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待你学了医术,大把的官员会在临终时请你登门问诊。切忌急功冒进,须知贪多必失。” 陈迹懂了,师父这是担心自己丧心病狂,用这玩意去谋杀宁朝官员获得冰流…… 他赶忙说道:“师父,我不是为了加快修行速度,我是为了自保。” “哦……”姚老头点点头,躺回了竹椅上:“那就好,你继续吧。” 正堂里,屋里躺椅上悠哉的老人,挽着袖子干活的少年,追逐打闹的乌鸦与猫,安安静静的。 陈迹忽然说道:“师父,谢谢您。” “谢我?”姚老头挑挑眉头:“收你六两银子把你给收傻了?你可不要大半夜的发癫啊,钱到我手里是不会退的,不要打感情牌。” 陈迹笑着问道:“师父,天造草昧,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水雷屯。这一卦,到底如何解?” 这是陈迹去晚星苑前,姚老头卜的那一卦。 姚老头躺在竹椅上晃啊晃的闭着眼睛,许久之后才说道:“绝境中孕育新机,得此卦者,向死而生。” 陈迹点点头:“所以,那天晚上去晚星苑,不是您怕危险,是您卜出来那一趟能收获冰流。” 姚老头没有回答。 陈迹继续说道:“您嘴上说着危险别来沾边,但我在周成义府上那晚,您还是来救我了。” 而且,这位师父面冷心热,若对方真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怎会允许梁狗儿住在医馆里教自己练刀呢? 医馆里安静宁谧,乌鸦静静地看着陈迹,眼神中似有赞许。 可姚老头却开口道:“这都是你自己瞎猜的,不要年纪轻轻整天胡思乱想。” 陈迹认真道:“不管您怎么说,还是谢谢您。” “谢我做什么?以后别恨我就好喽,”姚老头沧桑道。 “恨您?” 姚老头呵呵一笑:“你以为我予你修行门径就是好事吗,大家年轻的时候都以为,只要自己拥有了超脱人间凡俗的能力,就能成为这江湖里了不起的大英雄。可你以为修行门径是什么?那是困住天下行官的诅咒与牢笼。” 陈迹默然不语。 姚老头感慨道:“有了修行门径之后,师要防徒,父要防子,兄要防弟,好好的一家人给弄得分崩离析。你瞧梁狗儿快乐吗?若快乐,他也不需要喝酒了……而且,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若再遇到其他修行‘山君’门径的行官该怎么办。” 陈迹小声嘀咕道:“您也不说把他们杀完了再传给我,还留点后遗症……” 姚老头瞪眼:“这还怪我了?那怎么办,现在你给我十万两银子,我去替你把他杀了!” 陈迹转移话题:“您觉得外面还有几个山君?” 姚老头若有所思:“现在你用一支人参能点燃几盏炉火?” “两盏。” 姚老头在躺椅上闭着眼睛轻飘飘说道:“这个很好推算,在你成为山君之前,我用一支人参能点燃三盏炉火……那么,外面应该就只剩下一个山君了。待到我死后,你用一支人参便能点燃三盏炉火;若把另外一个山君也杀了,你用一支人参便可以点燃六盏炉火,动心吗?” 原来,人数增减对于修行的影响竟如此直观。 想到这里时,姚老头缓缓坐起身来,惊疑不定的看着陈迹:“你制这刚健霸道之物,不是用来对付我的吧?!” 陈迹哭笑不得:“您想什么呢,我肯定不会背刺您的,放心吧。” 姚老头不置可否:“人心隔肚皮,你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陈迹靠在柜台上一边提纯土硝,一边思索着,自己这位师父其实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冷漠,可是不管谁想接近,对方都会主动拒人于千里之外。 “师父,您是不是亲手……”陈迹话到一半,不再说了,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问。 却听姚老头平静道:“你是想问我,是不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是。这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吧,终于忍不住问我。” “您为什么杀他?” 姚老头森然冷笑:“因为我嫌他耽误我修行进度,太医虽不靠俸禄活着,每年光是达官贵人的诊金都能收个几百两银子,但哪架得住山君门径这么烧钱?少一个同修者,自然少花一点钱。所以,我就亲手把他给杀了。” 陈迹此时刚将所有土硝提纯完毕,他拿起抹布擦了擦手,随手将抹布丢在柜台上:“您也不用吓唬我,若您是这种人,也不会早早就将传承传给他了。” …… …… 姚老头闭着眼睛沉默许久:“我这一生无妻、无儿、无女,正德十四年腊月,我从太医院下值回家,正走在路上,天上下起大雪。我见一小乞儿冻倒在屋檐下,那时我还心善,便从家里烧了碗热姜汤端给他。” “小乞儿醒来求我收留,我便问他是如何变成乞儿的。他说父母死于徭役,自己被叔叔婶婶撵出了家门。” “我当时尚未婚配,收留个乞儿算怎么回事,所以犹豫不决。那时我初学卦术,卜了十次都是下下,但我想应是自己学艺不精吧,便没有信。最终,我决定赌一下缘分,问他生辰八字。” “正德四年,腊月十二日,夜里丑时三刻生,”姚老头似有感慨:“偏偏就那么巧,生在了山君门径的传承之时,我当时想,这恐怕就是上天赐下的缘分,便将他当儿子来养。” 此时,陈迹已停下手中的事情,盘膝坐在摇椅旁边的地上,静静地听着,乌云蹲在他的肩膀上。 姚老头继续慢悠悠说道:“我无意求长生大道,于是早早在他十六岁时便传他山君门径,我记得他吸收的第一道龙气来自工部杨监丞。” “孩子很聪明,学什么一点就通,从我这里学了一手好医术。京城达官显贵极多,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他去给人问诊。可我渐渐发现,经他手治疗的病危官贵,竟是一个都没救回来。我开始心中起疑,夜里登门求证……督察院刘御史患肺气肿,明明能治,他却开了有毒的方子。” “他太聪明了,聪明到把药理学得通透,即便开了相克的毒药方,其他大夫也发现不了。这人啊,一旦太聪明就容易走捷径……” “我训斥了他,罚他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当时他跪着哭着认错,我以为他诚心悔过,便没有将他送去大理寺衙门。可就这么一心软,便犯下弥天大错。” “往后一年里,他行事更加隐蔽,甚至偷偷在我膳食里下毒,我的第一只乌鸦便是被他药死了。” 说完,姚老头看向医馆里的那只乌鸦:“第一只陪了我二十一年,这是第二只,陪了我五十三年。” 乌鸦扇动着翅膀落在姚老头肩膀上,用自己的喙,轻轻帮姚老头梳理着白色的头发。乌云也跳上躺椅扶手,用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姚老头的手背。 陈迹好奇道:“后来呢,您中毒之后发生了什么?” 姚老头摇摇头:“不想再说了,乏了。” 姚老头没说他中毒后发生了什么,也没说他到底是怎么杀死那位养子的,似乎还藏着其他秘密。 陈迹忽然回想起,自己从周府出来的那天夜里,姚老头曾卜卦避开小乞儿,原是正德十四年十二月的那场大雪,将老人的心给凉透了。 这人世间的一腔热血和善心,似乎总会化为一声叹息。 姚老头睁开眼睛看向陈迹,沧桑平静的眼神里,他像是在透过陈迹看另一人,又像是在透过陈迹看曾经的自己。 姚老头缓缓起身回屋:“放心,我不会碍你事太久,你我也无需有师徒情谊。” 待到姚老头消失在正屋门里,乌云喵了一声:“他怕你是下一个小乞儿。” 陈迹嗯了一声:“不会的。” 姚老头带他来靖王府边上,既精心安排他收取冰流,又收留梁狗儿教他刀术,不管对方是何态度,陈迹都不会忘记对方为自己做了什么。 等等。 云羊说,姚老头在京城太医院德高望重,却突然选择来到洛城,住在了靖王府边上…… 靖王府?! 陈迹忽然惊觉一件事:按照他推测,姚老头是想临终前再找一个徒弟,将山君门径传下去。 可怎么才能让自己徒弟快速成长呢?需要快速获得冰流。 若是其他人,那便只能碰运气,等待达官显贵死去。 可姚老头精通卦术,自然可以精准算出哪里会有灾祸,哪里可以吸收冰流! 姚老头突然辞官来洛城,必是对方算出,靖王府将有大祸! …… 今日一章 52、变节 靖王,朱由孝。 母亲‘丽妃’早早去逝,年幼的靖王被收养在当今太后膝下,与宁帝一同长大,亲如同胞。 宁帝十一岁登基时,朱由孝十四岁,太后刘氏把持朝政。 六年时间里,朱由孝多方奔走,为宁帝拉拢北方文官及督察御史,削弱外戚力量。 宁帝十七岁终于亲政,二十一岁时封朱由孝为靖王。 原本一切风平浪静,只是这些年,靖王在宫外整顿吏治、修河赈灾、为边军筹备粮草,声望越来越高。 司礼监便开始想尽办法与靖王府过不去,靖王旧部中多人锒铛入狱,连靖王身边的大太监也都换成了司礼监新派的人。 有人说宁帝与靖王有了嫌隙,也有人说靖王渐渐起了不臣之心。 连去年宁帝四十二寿辰,靖王都因修河赈灾没有回京。 昔日的兄弟,忽然陌生起来。 就像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所有人一旦当了王,便会变得无趣。 陈迹想到师父那精湛的卦术,心中忽然升起深深的忧虑,若师父真是要借靖王府的龙气来培养徒弟,那靖王府这一劫,恐怕过不去了。 景朝军情司、宁朝密谍司、刘家,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靖王府卷入海底。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有灾祸的地方才有冰流,师父这哪是用卦术趋吉避凶,分明是在用卦术带着自己精准踩大坑! 乌云与陈迹道了晚安,翻墙回了晚星苑。 陈迹一个人站在柜台旁,静静地思索着眼下的处境。 正思索时,却听后院传来动静。 咚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 陈迹皱着眉头,已经是子时,再有两个多时辰便要天亮,怎么还有人登门? 是金猪吗,不知金猪此时来医馆有何意图? 他走去开门。 可是,当医馆正门被拉开的一瞬,陈迹竟一瞬间心悸,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 却见来得不是别人,赫然是已经死去的百鹿阁元掌柜! 元掌柜面目白皙,笑容诡异,浑身散发着森冷的气息。 陈迹曾亲眼所见,司曹捏着元掌柜的下颌,将刀子一寸寸插入对方的心脏里,将心脏整个拧碎。 可心脏碎掉的人,怎么能死而复生?! 轰隆隆,天上竟响起了沉闷的秋雷声,黑云不知何时笼罩洛城,飘起冰冷的雨。 这还是陈迹来到洛城后的第一场雨,不像秋雨连绵细密,反而又大又急。 在电闪雷鸣中,陈迹不再后退,他抽出不知何时藏在袖中的短刀,以短刀直刺元掌柜脖颈。 可刀还未至,却见元掌柜轻轻抬手,两根手指便捏住了刀尖,使陈迹寸进不得。 刀尖就这么停下了,如凝固了时空。 元掌柜笑道:“不用这么紧张,不是元掌柜的鬼魂来找你了,是我,军情司司曹。” 陈迹惊愕,他打量着面前的元掌柜,表情自然,没有半点异样,谁能想到这竟是一张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 这种东西,他只在故事里听说过。 先前他还在想,百鹿阁元掌柜无端死亡之后,掌柜会由谁来接替,没想到竟是司曹自己扮成了元掌柜的模样。 陈迹手上慢慢松下力气:“司曹大人,抱歉,我不知是你。” 却听司曹笑着安抚道:“有警惕心是好事,我怎会怪你?” “司曹大人这么晚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司曹凝声道:“先前为了安排那些知道你存在的谍探撤回北方,导致一名鸽级谍探叛变。我们已找了他两天,但至今下落不明。我怀疑,他会变节投向宁朝密谍司……或者已经变节。” 陈迹心中一紧。 一个知道自己存在的景朝谍探变节了?这岂不是要自己死? 他凝声问道:“是哪位谍探,对方见过我吗?” 司曹走入医馆里,返身将医馆正门合上,这才缓缓说道:“他是周成义的下线,他在周成义府中见过你。” 见过我? 陈迹在脑海中快速思索着,如果对方在周成义府中见过自己,那对方也一定知道自己的医馆学徒身份。 此时,这位谍探应该还没有变节,如果真的变节了,恐怕金猪早就带人杀上门来。 可对方为何会叛逃呢? 陈迹故作疑惑:“安排撤退回北方景朝有何不好,不用在宁朝提心吊胆了,为何会导致他叛变?” 司曹解释道:“此人为我军情司最优秀的谍探之一,做事向来利落狠辣。我让人给他传话准备撤离,他却以为我要灭口,所以他杀掉传话之人,消失不见了。” 不不不,不会是这么简单。 陈迹皱眉。 以这位司曹的秉性,恐怕是真的要杀人灭口,但他派去的人没想到这位谍探会如此棘手,被人家反杀了。 “司曹大人,他知道您为何……安排他撤离吗?”陈迹问道。 “此事当然不会告知他,”司曹回答。 所以,叛变的那位谍探,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被灭口。 但是,一旦对方真的倒向密谍司,一定会将自己知道的全都抖漏出来,届时……自己便危险了! “司曹大人,敢问他有可能藏在何处……嗯?”陈迹察觉不对,飞速向后退去。 可他退的速度,哪有对方追击的速度快? 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陈迹便被对方单手掐住了咽喉,提在半空中。 司曹大人叹息道:“不要出声,不然我还得杀一整个院子的人。” 陈迹奋力挣扎着,脸憋得通红。 然而在司曹这种修行多年的行官面前,他这个初入门径的新手,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陈迹想高声呼叫,喊熟睡的梁狗儿出手,可他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挣扎着用手指在对方手背上写道:为何杀我? 司曹不答,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陈迹的瞳孔,像是在注视着死去的标本。 陈迹心念电闪,司曹之所以杀他,是因为对方要将那位叛逃密谍可能会抖出来的情报线彻底清洗。 这是所有情报机构惯用的清洗政策,情报工作非同寻常,一旦出现一个破绽,就需要整组人马全部撤离或清洗。 如果叛逃谍探供出陈迹,陈迹说不定就会供出百鹿阁。 百鹿阁作为景朝军情司在宁朝境内最大的财源之一,不容有失! 陈迹心中大急,他快速环顾四周,打量着可以自救的方法,但火药没有制作完成,就算完成了,现在这个距离也最多是和司曹同归于尽。 这世界最有重量的两个词汇,无非是权力与实力。 陈迹幻想过自己安安心心的住在医馆里当个太医,也幻想过浪迹江湖脱离密谍司和军情司,可这一切幻想没有实力和权力支撑,都是妄想。 修行! 修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现在怎么办? 就在此时,医馆竟又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 那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有些沉闷,却格外突兀。 司曹瞳孔骤然收缩,他提着陈迹迅速来到正堂角落,眼神明灭不定,似乎在思索着要不要直接杀了陈迹,再闯出去。 他看向陈迹,陈迹快速以手指在他手背上写道:我来应付! 医馆内静了下来,只余下外面的雨幕声。 片刻后,司曹低声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若是求救,你必先死。” 陈迹挣扎着点了点头。 司曹将陈迹放下,缓缓松开了手。 陈迹揉了揉脖子,语气镇定问道:“谁啊?” 门外之人淡定说道:“金猪,开门吧,有事找你。与云羊、皎兔的约定一样,出手一次五十两银子。” 司曹与陈迹相视一眼,陈迹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他必然还没抓到叛变的密谍,不然说话不会如此客气。” “那他来做什么?” 陈迹急促道:“必然是你们搜捕叛谍的动作惊扰了密谍司,他们恐怕想在你们之前找到这个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可以借密谍司的手去找他,看看密谍司掌握了什么线索。” 司曹面色沉稳,看不出情绪,门外再次传来催促声:“小子,快开门。” 陈迹再次说道:“司曹大人,虽然云羊与皎兔已锒铛入狱,但我已获取金猪的信任,一样可以接近内相。我知道你关心百鹿阁,我与你一样关心,这便是我对景朝的忠诚。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这个叛谍,想办法除掉他!” 司曹微微眯眼:“做事前想好后果,你若向金猪求救,必然会暴露自己景朝谍探的身份。到时候,哪怕你投诚,金猪也必然不会放过你,你知道他们有多痛恨我们。” “明白!” 司曹慢慢退入柜台后面蹲下,竖起耳朵听着。 陈迹则一边整理着领子掩盖掐痕,一边走向门口,拉开大门。 门外金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哗啦啦的雨幕里:“怎么磨蹭这么久?” 金猪身后,还有十多名谍探披着蓑衣肃然而立。 陈迹低声说道:“刚刚有人起夜尿尿,所以耽搁了……金猪大人登门何事?” 金猪说道:“跟我走,我们在红衣巷抓了个军情司的谍探,他们好像正在抓捕一个变节的谍探,我们得先一步找到这个人,这个人很重要!” 说罢,金猪让人扔给陈迹一套蓑衣。 陈迹一边披蓑衣,一边漫不经心的扫视医馆柜台。 他最终没有将司曹点出来,只是披好了蓑衣,转身走进大雨。 53、送功劳 大雨滂沱的黑夜里,十余名谍探沉默赶路,任由雨幕淋在蓑衣和斗笠上。 拐过安西街口,有密谍牵出十余匹战马来,众人翻身上马,往东市疾驰而去。 马蹄踩在积水里发出踏踏踏的声响,如地面绽开一朵朵浪花。 陈迹劫后余生,此时心中仍不由得心悸,只能紧紧勒住缰绳去适应战马奔腾的节奏,勉强不坠于马下。 脖子上的疼痛,几乎让他错以为,那位司曹仍旧掐着他的脖子。 只是,陈迹心中还有许多疑惑…… 金猪骑于马上,转头看他:“今日你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心事重重的。怎么,太平医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陈迹心里一沉,这位金猪擅长察言观色,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回应道:“回禀金猪大人,晚些时候被师父教训了一顿,让我不要经常往外跑,得专心学业。” 金猪知陈迹在暗示‘没事别来找我’,却故作不知的笑了笑:“姚太医啊,早些年在京城常常见到,他在京城的时候治好了内相大人的腿疾,咱密谍司上下都对他客气的很呢。不妨事的,你可以坦然将自己密谍身份告诉老大人,他会理解你的。” 他见陈迹不说话,便缓言宽慰道:“你是担心抓捕景朝谍探过于凶险?放心吧,咱密谍司精兵强将,白龙、玄蛇在京城将景朝军情司司主打得不敢露头,尸狗与宝猴在金陵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江山还是咱宁朝的江山,容不得他们放肆。” 陈迹听闻此话,却忽然陷入沉思。 宁朝密谍司有十二生肖坐镇,景朝军情司难道就只有一位司曹苦苦支撑着吗? 要知道,景朝军情司的体制里,司曹再往上可就是司主了。就这两个人撑着偌大的军情司,怎么看都觉得势单力薄。 然而,偏偏此事让陈迹心生疑惑:今日所见司曹,似乎也与上次所见不同。 在百鹿阁,那位司曹杀人时,刻意避开了死者的眼睛,而今晚,对方却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似乎喜欢看死者渐渐失去神采的目光。 在百鹿阁,那位司曹喜欢用刀,哪怕是对付自己这种小角色,也一定会掏出短刀来。而今晚,这位司曹并没有取刀。 在百鹿阁,那位司曹数次提及自己舅舅,而对方今晚只字未提。 陈迹越想越觉得有些古怪,那司曹的面具下,是否为同一个人?若真是同一人,百鹿阁日常事务便足够繁忙,这位司曹还哪有精力去处理整个军情司的情报网络? 陈迹忽然问道:“金猪大人,那位军情司司主藏匿于我宁朝京城吗?” 金猪点点头:“嗯,起码得到的情报是这样,但我们抓捕的谍探级别都还太低,至今没人见过他的真容。” 陈迹又问:“那金陵那边,是军情司的什么人在潜伏?” “自然是军情司司曹,却不知这次是谁来了洛城。” 陈迹陷入沉思。 …… …… 金猪看向陈迹,笑着问道:“怎么问起他们的司曹和司主了,想要抓他们吗?有志气!若真抓住,保不齐你就真的晋升十二生肖了,届时修行门径不会缺的,内相大人保你青云直上。” “哦?修行门径?”陈迹疑惑道:“内相大人那里有许多修行门径吗?” 金猪哈哈一笑:“内相大人何等人物?十年前荡平江湖可是搜罗了不少好东西,不然伱以为云羊和皎兔为何想要立功?还不是功法卡在了先天境界上,想突破寻道境,得立大功才行。” 陈迹心说原来如此,难怪内相能控制一众行官。 他又问道:“金猪大人,既然已抓到了景朝谍探,对方应该知道要抓捕的人是谁、什么长相,为何还需要找我?” 金猪嘿嘿一笑:“本座自有安排。” 陈迹皱眉,他没明白金猪的意图。 金猪与云羊、皎兔明显不同,脸上虽永远笑着,却像是個深不见底的无底洞,看不穿、猜不透。 众人穿过雨幕,最终来到红衣巷中。 红衣巷乃是洛城夜晚最热闹的地方,青楼、赌坊、食肆林立,若是哪家想在洛城扬名立万,就必须开在红衣巷中。 此时,那灯火通明的错落楼宇之上,雨幕冲刷着屋顶,再由屋檐垂下形成雨帘。 不知多少姑娘身穿明艳的衣物,对楼下来往的客人挥手调笑,便是大雨都阻挡不了红衣巷的火热。 只是,当密谍司十余骑抵达时,所有姑娘与客人看到那肃杀的斗笠与蓑衣,都纷纷往楼里躲去,甚至有人赶忙吹灭了屋中的烛火。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密谍司的身影宛如一盆冰水浇下,偌大的红衣巷噤若寒蝉,万籁俱寂。 金猪哈哈一笑,看向陈迹:“瞧见没有,什么是密谍司?这便是密谍司!” 众人在一家名为“朝仓”的赌坊飞身下马,径直往里走去。 却见赌坊里面不知何时已经被数十名密谍控制起来,赌客与囊家俱都蹲在一旁。所谓囊家便是这个时代的荷官角色,又称录事。 金猪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个叛逃的谍探在哪?” 一名密谍拱手躬身:“大人,在楼上,他已经愿意招了,只是得亲口告诉您,说有条件与您商量。” “带路!” 陈迹站在一旁,心中莫名震骇:密谍司已经抓住了那名叛逃谍探?! 自己若就这么跟着上了楼,岂不是当场被对方认出来? 怎么办?杀出去吗? 这么多密谍在,就凭自己刚刚入门的行官身份,对付一两个密谍还可以,凭什么杀出去? 金猪走上楼梯,回头疑惑的看向陈迹:“咦,怎么不上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莫要耽误时间。” 陈迹说道:“大人,属下想在楼下查看一下,是否还有其他谍探隐藏在赌客之中。” 金猪笑着摆摆手:“不必不必,快上来。” 陈迹无奈,只能压了压斗笠,硬着头皮往楼上走去。 来到二楼,金猪推开一旁的房门,只见天花板上吊着个人,双手被麻绳捆缚着悬于房梁之上,周围则有四名密谍手按腰刀看守。 陈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却惊愕发现吊起之人面色已经乌青,七窍流血,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人自然是无法指认他的! 陈迹手心因紧张有些发麻,却故作镇定的问道:“金猪大人,既然是叛逃的谍探,可谓至关重要,何必杀了?” “此人并不是那名叛逃的谍探,而是负责抓捕那位叛逃谍探的谍探……真拗口!哈哈,此人被我们抓住后,咬毒自尽了,”金猪笑着说道。 陈迹的心又再次提起,那个叛逃的谍探还没死! 却见金猪环绕着吊死的谍探赞叹道:“景朝谍探一个个都是死士,他们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些年来,我密谍司想抓住个活口都很难,你可知为何?” 陈迹摇头:“不知。”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自己清洗的足够快,只要一发现有人暴露,立马从上到下清洗整条情报线路,弃车保帅。杀几人保全局乃为明智之举,正所谓义不经商、慈不掌军,那位军情司司主是个厉害的人物啊。” “另一方面,他们专挑有家有口的谍探前来潜伏,一旦谍探变节,便会将其在景朝的家人满门抓捕,年轻的呢,男的为奴,女的为娼;老的呢,直接问斩。” 陈迹心中一肃,两朝谍探之间的斗争竟如此严酷。 他问道:“不知金猪大人接下来是何打算,需要属下去寻那叛逃谍探的踪迹吗?” “不急不急,我们如今只知那位谍探受了伤,原本可顺着血腥气寻他,却没想到被一场大雨冲刷了痕迹,如今已是不好找了,但没关系……”金猪看向一旁密谍:“我们进来之后,可有人去通风报信?” 密谍轻声道:“便是大人您怀疑的那位密谍,悄悄往茅房去了。” “由他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景朝谍探来杀人灭口!” 陈迹忽然明白了,金猪今晚没有抓到叛逃谍探,也不打算去抓那个叛逃的谍探。 对方封锁了整间赌坊,封锁了消息,直接对外宣称自己抓到了叛逃的谍探,引军情司司曹杀过来! 金猪赌的就是,景朝军情司也没抓到叛逃谍探,必须前来杀人灭口……好厉害的应变能力! 这种人,要比云羊和皎兔难对付多了! 陈迹沉默片刻:“金猪大人为何对我和盘托出?” 金猪笑着握住他双手:“你有所不知啊,我与皎兔和云羊是不同的。他们喜欢抢功劳,我则是喜欢送功劳!” “哦?”陈迹疑惑。 金猪拍拍他手背:“那两个杀坯一心修行,想拿功劳换修行门径更上一层,我却没那野心,也不求长生。坐到十二生肖的位置已经不易,再往上走,怕是只能净身入宫去取代吴秀大人了,我不在乎什么上三位还是下九位,下九位就挺好,天塌了都有高个子顶着呢!” 陈迹无语,这位金猪大人倒是深谙中庸之道。 金猪继续说道:“我喜欢交朋友,内相大人亲自下旨提你入密谍司,我便知道你入了他的法眼。上一次这么特批进密谍司的,还是天马……” “哦?” 金猪笑道:“你可知天马最开始做密谍时,在谁的手下?在我的手下。那时,我一步步帮他立功,硬是将他送到了天马的位置上。如今他已成就上三位,自然记得我的好。放心,我不怕你将来地位比我高,你们坐得位置越高越好……莫忘了我就行。” “所以今晚大人喊我来是……” “今晚若抓住景朝谍探,功劳你一半,我一半。” …… 今日一章 54、海东青 “功劳我一半,你一半,如何?” 原本热热闹闹的赌坊,此时安安静静。 花红锦绿的包间里,胖胖的金猪坐于圆桌边上。 圆桌之上,吊死的尸体在房梁上晃荡,金猪却笑眯眯的跟没事人一样,仿佛身边坐着个红衣巷里卖笑的姑娘。 陈迹在桌子对面坐下,好奇道:“金猪大人,若是今晚抓到景朝谍探,功劳可不小,你就这么让给我?” 金猪给陈迹倒了一杯热茶,慢条斯理道:“这些年呢,托内相大人信任,让我管理着密谍司的钱袋子。我一开始不太懂,什么粮油铺子啊、青楼啊、赌坊啊、成衣铺子啊,被人坑得踩了好多个坑,亏了不少钱。但内相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不用怕犯错。” 陈迹忽然意识到,这位金猪恐怕也是内相收养的孤儿。 对方年纪轻轻便手握密谍司财权,连亏钱都能被内相包容,双方必是有极深厚的关系。金猪几乎每句言语里,都透露着对内相的仰慕之情。 对外界来说那是毒相,但对金猪来说,那是父亲一样的人物。 金猪继续说道:“后来呢,我也确实有经商天赋,慢慢学会了生意里的门道。我发现啊,三流的投资是投力气,学人劳心劳力干个小买卖,如面馆;二流的投资是投技术,做别人做不了的,如糖霜;一流的投资是钱生钱,一本万利,如钱庄。可这些投资都不算最高明……” 陈迹若有所思:“那最高明的投资是什么?” 金猪笑道:“当然是投资‘人’。” 他感慨道:“这些年来啊,我最正确的投资,就是帮了天马。那会儿我还不是金猪,他也只是個小小的密谍,每次抓谍探的时候他都冲在最前面,干完活了甭管再累,请他吃一碗牛肉面就能抹抹嘴,开开心心的去睡觉。看他吃面的样子,仿佛牛肉面就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一样。” “后来我成了金猪,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鸽级密谍,我便把自己的功劳都让给他,帮他换到了修行门径,成为如今的天马。这些年来,下九位如落花流水般来来去去,唯有我和玄蛇坐稳了没变过,玄蛇是因为白龙照拂,我呢就是因为天马了。” 一时间,陈迹竟在冰冷无情的密谍司里,感受到了一丝人情味。 他想象着笑里藏刀的金猪在抓捕谍探后,带着年轻的天马,坐在面馆里吃牛肉面是个什么画面,两人应该会一边剥蒜一边聊天,说一句‘刚才好险’。 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也难怪对方明明只是下九位生肖,却比云羊、皎兔硬气许多。 “敢问金猪大人,升到什么级别才可以得到修行门径?”陈迹轻声问道。 金猪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海东青,这是一个槛,等你成为海东青以后,可就不是小密谍了,连那些文官都不敢再俯瞰你。同时,你也将拥有窥探长生大道的机会,” “那么,我若得到提拔,金猪大人需要我做什么?”陈迹好奇问道。 金猪笑道:“如今洛城‘海东青’的位置悬而未决,不知是内相大人有意留着,还是真的没有好人选,但总归是要有人顶上的。我麾下产业有不少在洛城,自然需要有人看顾一二。不用做别的事情,别让人骚扰就好。” “大人有哪些产业?”陈迹好奇道。 金猪哈哈一笑:“刚刚才添了一家,正好也让你熟悉熟悉……把人带进来!” …… …… 两名密谍拖着一个瘦瘦矮矮的富商进来,让其跪在地上。 富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大人啊,小人朝仓,一向本分经营,此赌坊与景朝谍探绝无关系啊!” 金猪蹲在他面前平静道:“伱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若无关系,景朝谍探为何会从你这里穿堂而过?又为何在你店里发生厮杀?老老实实的将房契签了,可免受皮肉之苦。若不然,全家抄斩或流放岭南……把纸和笔给他。” 密谍将写好的契约丢在地上,冷冰冰说道:“朝老板,签字按手印吧。” 陈迹:“……” 合着金猪名下的产业,都是这么来的?! 这哪是什么一本万利,明明是无本万利! 赌坊老板颤颤巍巍的,最终还是按上了手印,如一滩烂泥似的被人拖了下去。 陈迹疑惑问道:“金猪大人,这位生意人,应该不是景朝谍探……主刑司不管吗?” 金猪看了他一眼,苦口婆心道:“他当然不是,但我管着密谍司的钱袋子,那么多人需要养活,自然要想办法为内相大人开源节流,为他分忧。嘿嘿,主刑司林朝青今日不在洛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陈迹好奇道。 金猪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赌坊害人不浅,那位朝老板罪孽深重,今晚便会畏罪自杀,放心,谁也发现不了。” 说到这里,他笑眯眯的看向陈迹:“我可是拿你当心腹才给你说这些话的,你该不会告发我吧?放心,跟着我,比跟着皎兔与云羊滋润多了,往后朝廷每年给你发二十四两银子俸禄,我这里还会再给你发二十四两,合计四十八两。” 陈迹心说,四十八两也不够自己修行烧钱的:“是只有少数人有,还是人人都有?” 金猪回应道:“人人都有。兄弟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一年二十四两银子够干什么?文官限制我们的俸禄,内相大人自然有他的办法。许多人小瞧我这个位置,说我浑身上下只有铜臭味,可他们懂什么,密谍司内部的津贴与抚恤都由我管着,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不精打细算怎么行?” 他看着陈迹的神色,慢悠悠补充了一句:“待你成了海东青,有了修行门径,每月还会额外分你修行资源。” 陈迹探寻道:“寻常海东青能分到什么,分到多少?” 金猪想了想:“以寻常武人的修行门径来说,当月没有功劳的话大概分六支老山参,有功劳的话,功劳越多,分得越多。” 陈迹心中一动,原来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宁朝十二州合计两百多座城市,也就是两百多位海东青,每月光分发修行资源便是天文数字! 仅仅这一个月发的六支人参,合计一百九十两左右,便是许多人十年都赚不来的钱了! 金猪直勾勾的看着陈迹,认真说道:“可你得记住,这是内相给你的,不是朝廷给你的。” 陈迹懂了,金猪掌管的并非是市舶、银场、织造等衙门,那些衙门赚来的钱是要给皇帝内廷用的。而金猪所掌管的,是内相自己的小金库。 他起身抱拳道:“金猪大人,属下必为内相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金猪笑了笑,起身拉着他的手:“今晚诱杀景朝谍探功劳是一件,若能抓捕到叛逃的那位谍探,又是大功一件。我知你聪明过人,此事还得靠你呢。” 陈迹思索片刻:“金猪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事实上,这才是陈迹最关心的事情。 这个景朝谍探见过他的长相,他必须在密谍司之前将这个人找出来。 一天找不到,他就一天不踏实。 说起叛逃谍探的线索,金猪也骂骂咧咧起来:“这个谍探受了重伤,原本很好抓的,偏偏一场雨断掉了他的行迹。现在想要从洛城里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时,窗外有猫叫声响起,无人在意,只当是个在屋檐下避雨的野猫。 陈迹拱了拱手说道:“那金猪大人继续在这里等待景朝谍探,我下去看看有没有那叛逃谍探的线索。” 说罢,他出了包间门,压低了自己的斗笠。 包间里,一位密谍说道:“大人,他已知晓我们的诱敌计划,是不是得小心他通风报信?” 金猪点点头:“看好他,不要让他有走出‘朝仓’的机会。虽然梦鸡测试过他不是景朝谍探,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 …… 陈迹从二楼往下走,一个个密谍手按腰刀把守着各个通道,几乎人人腰间都挎着一只手弩。 这种布控下,景朝军情司若要来杀人灭口,必然付出惨痛代价。 可这跟陈迹有什么关系,他只在意自己是否会暴露。 然而正当他下楼梯走到一半时,无意间向下望,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便是他那位嫡亲二哥,陈问孝! 奇怪,陈问孝为何会半夜出现在赌坊?难道也与景朝谍探有关? 不对,对方面色虚浮,眼圈发黑,没了白日里那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分明就是个真正的赌鬼! 陈迹忽然想起自己那赌鬼的传言,总觉得另有隐情。 正思索间,陈问孝悄悄抬头打量四周,陈迹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往别处走去。 赌坊里,铜币与银钱散落一地,一条血迹从门口滴到了后院,想必就是那位叛逃谍探的逃亡路线了。 陈迹顺着血迹往后院方向找去,楼上,金猪身旁的那位密谍扶着木栏杆,目光紧紧跟随着陈迹的脚步。 当他看到陈迹想要走出赌坊时,目光一紧,隔空对楼下两名密谍打了手势,示意跟上去。 然而陈迹在走出赌坊前停了下来,又拐到了另一个角落,密谍们这才放松下来。 陈迹来到某处角落,一边弯腰装作寻找线索,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乌云,乌云?” 角落的阴影里,乌云浑身湿透,喵了一声:“我在这呢!” 陈迹的表情都笼罩在斗笠之下,他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想去医馆跟你说,静妃打算让春华勾引你来着,结果发现你不在医馆里,”乌云回答道:“我一路上问了好多猫,才找到这里。” 陈迹惊愕间问道:“等等,你问了好多只猫?” “对啊,”乌云有些不理解陈迹的惊愕:“你们人类会找人类问路,我们猫找猫问路有什么稀奇?” “它们能回答问题吗……我是说,那些没开过灵智的也能回答你问题吗?” “胖橘和奶牛猫肯定不行,它们不太聪明,问啥都白搭。但狸花猫们可以,它们比较聪明,很能打,管的地盘也大。但狸花猫有些不太好打交道,脾气差,”乌云回答道。 陈迹心中翻涌,这还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展开方式,这洛城里流浪猫可遍地都是啊。 他快速问道:“那你能不能让它们帮我找个人?对方身受重伤,夜里从朝仓赌坊逃走后不知所踪了!” “逃哪了?” “不知道。” “那不太好找……”乌云沉默片刻:“得找只三花才行,她们猫缘好,让她们去各个地盘找狸花猫问。” “此事关乎我身家性命,一定要在密谍司之前,找到这个人!” 乌云团起爪子将自己胸口敲的邦邦响:“包在我身上,放心!” …… 今晚凌晨上架还有一章,稍后会有个短些的上架感言,可看可不看 上架感言 时隔一年半,重新回到起点开书,感觉像是又把自己重启了一次。 这一年半里我时常会想,干脆退休得了,旅旅游,养养猫,玩玩游戏,快乐地虚度这一生。 但总觉得还有故事没讲完,其中就包括陈迹的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幻想时,就脱离了我的舒适圈,因为我实在想写点和过去不一样的东西,至于能不能写好,另说。 在过去的创作里,我会经常忽略逻辑性的故事剧情,有些故事剧情过于刻意,然后显得有些尴尬。 为了爽而爽,为了热血而热血,为了搞笑而搞笑,等等等等问题。 这是一个创作者自身如何拿捏尺度的问题,很明显,我过去做的很差,这一本我想尝试着进步一下。 人总要进步的,哪怕很累也不能停下。 在过去的创作里,我会过于急于推进剧情,从而忽略细节的描写,以至于画面感不足。 当然这一本大家也看到了,我也在努力试着进步,我先用了几個月搜集大量资料,在自己的脑海里构建出这么一个扎扎实实的幻想中的洛城。 写得时候,我会尽量让自己沉浸在那个环境里,思考某个人物在那个环境会做怎样的动作,说怎样的话。 这部分还在学习,希望自己可以学的快一点。 在过去的创作里,我描写的人物有些投机取巧,重要的人物我会花很多笔墨去描写,例如影子、何今秋。 但在我创作目标里不是那么重要的人物,我会偷懒将他标签化,以至于人物细节描写不足。 我不去思考每个人物存在于当下时代里的成长经历,以及他们自身真正的诉求。 但这样是不对的。 在这一本里我尝试着做出改变,我希望这本书里每一个人物他都是鲜活明亮的,哪怕是前期只出场一次的袍哥与二刀,叔叔和婶婶。 这次的创作量非常庞大,以佘登科、刘曲星举例,虽然他们只是个小人物,但我也为他们写了人物小传,他们出生于什么家庭,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哪怕他是个小人物,也有他们的悲欢离合。 还有云羊、皎兔、金猪、病虎、天马……好多,几百个。 我希望他们“复杂”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不是为了我的创作目的来服务,为了推进某个剧情来服务。 这种工作量很大,但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乐此不疲,也确实感受到了这种创作方式的乐趣。 在过去的创作里,我是没有完整清晰大纲的,只有细纲。 但这样一来,其实写着写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创作一个怎样的故事,定一个怎样的基调。 这就是夜的命名术和大王饶命面对的最大问题,所以我回到了第一序列的创作模式,先有了那个我最想要的结局,然后才有了大纲,有了这个故事。 可这样写也会有问题,就是创作者作为这个故事的旁观者,知道了太多事情,忍不住就会剧透一些后期才应该出现的剧情…… 亦或者太渴望那个结局了,希望早一天抵达。 我也在慢慢适应,希望自己可以在这方面做得更好一些。 在过去的创作里,因为网文的特殊连载方式,读者朋友们对更新量有很高的要求。但这一本我想先跟大家聊聊这个问题。 在夜的命名术时,大家知道,我当了很长时间的榜一。 榜一是有一种魔力的,当你更新八千字的时候你就是榜一,更新四千字的时候你就是榜二了,当你掉到榜二的时候,就会拼了命的想要回去。 那段时间我日更一万二,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但实际上,一个作者精力有限,一旦更新量卷上去,自然就会放弃对细节的把控,因为你没有时间去审视整个故事。 所以,这一本我从开书起没有求过一张月票,没有求过收藏,没有求过推荐,不去关注什么榜单,希望自己可以沉下心,写一个对得起自己的故事。 我不会刻意摆烂,只是每天写多少就发多少,保证写出来的质量是自己心里可以过得去的。 当然,如果写不好也是水平有限,我很羡慕那些天赋型的写手,他们的故事跌宕起伏、文字华丽,是我怎么学也学不会的。 我只能先学着做好自己。 这本书成绩目前和夜的命名术上架前差不多,还高了一些,这是我没想到的,毕竟主角生活一直很坎坷,更新也很慢……在此感谢所有看书的乡亲父老,希望我这次能写个对得起自己的结局。 感谢各位。 再次感谢。 今晚凌晨见,凌晨还有一章。 55、赌徒 陈迹注视着乌云缓缓退入阴影,消失在赌坊里。 乌云钻入雨幕,不顾滂沱大雨浇在身上,一路朝红衣巷各个角落找去。 它翻入一个后院,轻轻掀开一只竹簸箕,显露出里面的胖橘猫来。 乌云见是橘猫,略微有些失望,但它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今晚有没有见过一个受伤的人类逃走?” 胖橘抬头喵了一 56、选择 雨夜里,陈迹扯去了身上沉重的蓑衣,只戴着一顶斗笠狂奔。 他低头查看,只见一条半个小拇指甲深的伤口,从锁骨横裂至胸口。 伤口还在流血,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将衣服湿透。 陈迹甚至能感受到,仿佛随着血液流出,自己的生命也正一点一点流走。 “真倒霉啊。”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浅浅的 57、剑潮 朝仓赌坊外,雨后的红衣巷如鹌鹑般安静。 黑夜里,洛城的灯火已熄灭,唯有上百名密谍手持火把,封锁着红衣巷搜索景朝谍探下落。 此时,那位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行官,正被人用一圈圈指头粗的铁索缠绕捆缚,跪于地上。 此人一身横练功夫惊人,被上百名密谍围攻,尚且能鏖战半个时辰。 然而正如姚 58、杀司曹 昏暗的学徒寝房里只点着两盏油渣灯 上,身上换好了干净的衣服,胸口与大腿上都缠着白 陈迹躺在通铺上 但陈迹来不及想这些,自己昏 在昏迷之前,金猪率领的宁朝密谍司已经找到目击者,正在往吴宏彪逃亡的方向排查。 现在陈迹还没被抓,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密谋司排查较慢,昨晚雨夜行人稀少,没有再找到新的目击人证,还没抓到吴宏彪;或者吴宏彪日经被抓去内狱,但还没有把陈迹供出来 如果是前者,陈迹还有挽回的余地,可如果是后者,陈迹总不能杀进内狱救人或灭口吧? 而且,就算吴宏彪没有被抓。 陈迹受了重伤,吴宏彪也受了重伤,陈迹有人医治,吴宏彪却没人医 别说医治了,对方躲在布匹店后院里连口吃的都没有.… 夜深人静,学徒寝房内鼾声此起彼伏,陈迹在鼾声中悄悄起身,艰难约给自己披下衣服。 景朝说道:“这也是能那么细心,哪没那么照顾病人的! 杀司曹。 佘登科在一旁幽幽道:“因为每个人都该没属于自已的报应. 乌云,我见过他吗? 也有感觉他没少厉害啊. 喜没有没智商?当然没,喜鹊是鸟类中智商排名后七的品种,是仅不能记住下千个藏匿食物的地点,还能含糊的将食物分门别类,智商甚至超过许少哺乳动物 陈迹早在心中没四成笃定, 曹之名背前,绝对是止一人在扮演那一 你一定将此事告诉我,务必让洛城天明气清! 转身去屋里水盆中投洗毛巾,然后拧干了放在陈迹额头上,换掉了原先的那一个。 陈迹笑着应道: "谢谢白鲤和郡主 陈迹心说留着陆观雾果然有让自己失望,对方在军情司外的地位也是,知道许少秘辛。 I,带青面獠牙者则是另一位,目后看来想杀自己和陆观雾的是这个使刀的.. 怎么知道那件事情的,当时也有没乌鸦在场啊. 姚老头耐人寻味的说道:“还打算隐瞒?他怎么是问问,金猪没有没爪到我? 白鲤: 姚老头有坏气道: 问你干嘛,他自己闯上的祸还要你帮他圆到代 陈迹躺在床下笑着摇摇头 谢谢小家,谢谢郡主,伤你之人已被绳之于法 姚老头挑挑眉毛: :“那你知道,说点你是知道的。 “腊肉,你看见厨房没腊肉。 登科冲回屋内举手 陈迹沉默着,某一刻我也会希望陆观雾先后是演的,那样我就不能毫有心理负担的杀掉对方,永绝前患 动作一小,牵扯到伤口,疼得我额头尽是热汗,却是敢发出一声。 在我身边。我也是 尔趁我昏迷的时候讲究,醒来拿刀剥皮前便生吃了老鼠腿下和背下的肉。 原来,师父是想直接拖死陆观雾。 陈迹浑身疼出的汗水便宛如刚刚跑了七公外,小 仅仅一百米的距离退下的伤口崩开,血液再次浸湿了裤子。 陈迹忽然从床铺下坐起身来:“好了 兆老头警了我一眼,转头对屋内众人说道:他别退来 陈迹靠在墙下喘息休息,惨笑道: "先是提那个,陆观雾还在外面 然而太平医馆的前院还从来有没聚过那么少人,也从来有没那么少人关心过陈迹,眼后那乱糟糟的环境,竟让我感觉到 打算回蔡冰,你必须尽慢回去拜托他舅舅救你妹,你还得帮助他舅舅东山再起,你必须尽慢回去.…… 坏 待到屋中有人,姚老头彻底是再给陈迹坏脸色,陈迹则心虚是敢说话 留上做什么? 却听姚老头笑一声:“他难道是该感谢你吗,若是我就那么死了 更不能心安理得的收起他的妇人之仁。忧虑,我死了也是是他害的,是尔害的。 白鲤乐呵呵解释道: “你们今晚本来准备出去玩呢,翻退来之前有见笔过路费的,但蔡冰坚持要把过路费给他,便找梁猫儿打听他在哪,那才知道他重伤了。然前蔡冰就说是出去玩了,留上来看看没有没什么不能帮忙的地方。 景朝啊,这也是能他来做那些 姚老头真是只管保着自己是死,完全是想管其我人死活啊成亲?你就纳闷了,从去年结束他们一個个都在说成亲成亲,你为什么就必须成亲? 白鲤若没所思: “豆腐,锅塌豆腐。 吴宏彪和梁猫儿尴尬高头 你们以后都那么做的啊。 原来是师父帮自己引开 陈迹问道 ,你现在该怎么办? 白鲤笑着对众人说道:“你那妹妹啊,天生便没正义之心,打大就见是得你们做是义之举。你们偷别人俩西瓜,能被你教训一天,非得回去放 十枚铜钱才不能 “哥,他慢闭嘴吧。 陆观雾被杂粮饼子住,我接过陈迹递来的竹筒,喝了坏小一口水才兑出自己的推测:是被朝廷撤掉了中书省右丞的职务,还让我继续担着军略使。 。如今连军略使都撤了,换成曾经的政敌刘曲星下位。于是李熙之位,已彻底倒向刘曲星了,打算拿他你当投名状。 一套衣服,去厨房取了七个杂粮饼子,又用竹筒装了清水,往怀外瑞了些蛇床子,那才走出医馆 云苑外的这颗柿 炎时虽然院内有人,但树下正 他给你时间教他了吗?那才领他获得龙气少久也就闹出那么少幺蛾子 “有没,那你管是着。 "你还发着烧呢,”白鲤郡主瞪了蔡冰鸣和蔡冰鸣一即 :“两个小老毛巾都拧是干净就往他脸下糊,裹着伤口的布也是知道换 它见陈迹出来便睁开眼睛,静静凝视。 姚老头见我是说话,便热笑道:“他伪造的现场骗过了金猪,却骗是 马鸦看着他差点把命都折腾有了,赶忙回来喊你救他。他真该坏坏谢谢它,若是是它,他现在不是内狱外的一具尸体。还是打算说吗?那一卦你算他是小凶之兆。 这您没有没给我弄点吃的.. 比事你是想解释,以前他会明白。先说他的事情这布匹店外的人是怎么回事? "额,郡主你在做什么?”陈迹格外异。 “可陈迹毕竟是里人啊,”蔡冰缓了:“那要传出去,他还怎么成 “还在外面,我小部分时间在昏迷,醒来也有打算逃,似乎一直在等他。 陆观雾拍了拍胸肌 "他与那位司曹共事少久了?”陈迹问道。 乌鸦沉默片刻,挥了挥羽翼,示意我忧虑去 个月西瓜,他们偷了还没 陈迹,他还记是记得伤他之人长什么样子、在哪 你让王将军去捉拿我 陈迹心中一紧,师父竟然连那个都知道! 陈迹重声笑道: “师父说若是是他,你昨天就死了。你现在得出门 蔡冰转头看向陈迹,疑惑道:“陈迹,他是被什么人所伤啊,贼人也太嚣张了,洛城境内也敢行凶…….你还以为洛城很太平听 等等 陈迹将食物、药物、衣物丢给陆观雾,开门见山:“想杀他的司曹是 景朝: “你吃点咸菜、喝亿点粥就行 陈迹往屋外看了一眼,地板下一片血污,还没八只剥开的老鼠尸体丢 "陆观雾还活着吗? 那位姚老头嘴下说着小家是必没师徒情谊,但最终还是出手了。 “这您作为宁朝人,发现你给世子军情司做事之前 陈迹迟疑片刻隹道是 说话间,姚老头自着脸、背着双手退屋。 陈迹认真道: “师父,那是是妇人之仁。 陈迹认真道: 乌鸦叔,谢谢他。 以至于看起来格里拥挤,小 姚老头陷入沉思。 “这我为何还要杀他? 有错,不是 陈迹: 陈迹靠在正屋的门框下,神情没些疲惫。 可让陈迹感觉奇怪的是,虽然彼此是师徒,虽然姚老头没点面热内 陈迹躺在床铺下,看着一身白衣的景朝,半夜跟哥哥去红衣巷、去赌 个做事绝是拖泥带水、是被约束的男侠。 姚老头见我眼神闪烁,便讥笑道: "你在山君那门径下修行了少多年他才修行了几天? 姚老头背 通铺旁,笑道: 今天清晨时,密谍司就还没 那边排查过来,眼看着再没几个时辰便会搜到布四。你趁布匹店这大子昏迷之际,将我一身血衣扒了上来,丢去了西市里 在这外的密谍发现了血衣,如今已包围西市,正在 在外面家 一家的盘查 姚老头凝声问道: "布匹店外的这个人是谁?既然要杀,为何又放过我?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蔡冰与郡主 我看着拥挤的房间 ,立马驱赶道 陈迹彻底傻了。 云见我那般模样, 是谁伤了他? 你去给他煮粥、蒸鸡蛋 师父说他香迷那么久是能吃其我东西 “他还以为自己做得少隐蔽,要是要你把他跟云妃聊 姚老头笑道: 院子中,乌鸦正站在那棵杏树树枝下闭眼休憩,仿佛与杏树融为一体 “我怎么喝水的? 长久的沉默之前,陈迹直视着陆观雾说道:“抱歉,他还是能走。 我那使察觉到危机正在逼近,如今对方找是到陆观雾,一定会寻机会自己上手的。 坏惨的陆观雾寸部打着补丁? 他大子又欠收拾 昨天你是因为重伤在身,而且你被李熙龙这狗娘养的卡住了,明明功劳足够,我却一直是给你一层修行门径。 啊?“ 陈迹傻了 那您也知道? “这就是知道了。 陈迹看向坐在地下的蔡冰鸣: “他身体怎么样了? 旁梁狗儿也赶紧说道:“是用王将军,你哥就不能,一刀活劈了 说罢,我挣扎着起身想要出门去,但我很慢又慌 长上来,重新坐回床 得等所没人睡上。 "关你尼事。 陈迹立马老实,抬头问道: :“师父,我现在怎么样了 陈迹心中叹息,最终还是选择坦白自己的秘密:“师父,你是仅在帮 老人说乌鸦跟着修行了七十八年,我喊一声乌鸦叔并有问题。但乌鸦 陈迹见对方似乎并是在意自己的谍探身份,干脆选择和盘托出:“布匹店内之人名叫陆观雾,是你舅舅从世子派来的,由我来教你谍探方面的知识,做你的搭档。你舅舅是世子某位小人物,目后政治斗争胜利了,我 观雾恰坏在剪除名单中。我来到布匹店,是为了给你通风报信,让你大心安全。 甚至又将换下的毛巾投洗一遍,抬起陈迹的胳膊,给他擦了擦腋下降 “白鲤与郡主他们为何 到吴宏彪出门做饭,陈迹疑惑的看向一旁此啊? 李熙龙… 在东林书院,先生们是让带书童,你生病是也是尔那么照顾他? "有见过。 蔡冰郡主点点头 这就坏。 陈迹知道陆观雾想活上去,对方的求生欲超越常人,难怪能在追杀之 我总觉得没些奇怪,似乎此事还另没隐情, 那使说乌云不能和所没猫沟通,这么乌鸦也一样不能和所没鸟沟通。 “姚太医说约没理,你们那就回去 你们明天早下再来看他啊 我今天吃东西了吗? 陈迹坏奇道。 师父您去把别人衣服扒了 了,顺带还看了个手相! 彼此沉默着,连油渣灯的焰苗都矮了一些 我咬着牙从围墙翻退布匹店前院,却见乌云正躲在阴影外,守着正屋 二,银色的光辉洒在它身下,竟出现斑斓的色彩,仿佛为其披了二层神性的里衣。 陈迹往屋外来苦笑道: “你还以为他已遭遇是测 .是过他看起来也比你坏是到哪 那小热天的,您把我血衣扒了以前,没给我换下别的衣服吗?“ 姚老头陆观雾扯在一起,你观我掌心生命线短大精悍看起来还挺可恶的,跟我扯在一起是会没什么坏上场。 “你与我共事小约七 子时名为李熙龙。但你来宁草,曾听他舅舅说起此人是我的老部 会对他你退行关照 蔡冰鸣见屋内气氛尴尬,赶忙说道 “你给陈迹做吃的去,他们饿 59、敌人与朋友 “杀司曹?”吴宏彪心中一惊 “咱俩?" "对,咱俩。 布匹店的小屋里空空如也,吴宏彪盘膝坐在地上,陈迹则靠在门口的门框上,两人无声对视。 这一刻吴宏彪向门口看去,陈迹正站在背着月光的地方,看不清神情 他耐心劝解道:“你入军情司时间短,没怎么与这位司曹打过交道,可莫要生出这么危险的想法。 陈迹发现,饶是吴宏彪这种最精锐的谍探,也对“杀死司曹”产退缩的念头。 他不禁问道:。“司曹厉害到什么程度?" 吴宏彪凝重道: :“你不是行官,所以不晓得行官的厉害。我不过是 ‘后天境界’的武夫,那位司曹从军已久,少说也是先天境界圆满的行,距离寻道境恐怕也只有一步之遥. 陈迹面露疑惑。 "也罢,这些境界说 吴宏彪无奈, 一边啃着杂粮饼子, 一边解释道:了你也不会明白,我以最简单的方式举例:曾经在金陵,司曹行踪暴露,密谍司上百人军阵都没拿下他,硬是被他杀了数十人,最终钻入秦淮河里逃走了 有听过。甲子荡魔?那世下还没魔?" 我的表情似没挣扎,似没坚定,我和陈迹是一样,正因为我知道陆钧 我看着满天繁星,很慢找到了紫薇陆钧的所在。 我有没畏惧,只是激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当然难,”吴宏彪叹息道:“你看我如今想从“后天’突破到‘先,都是得诀窍, 放眼整个洛城,恐怕也 ,一位是陆钧松,还没一人应藏在刘家控制的‘偃只没两位梁狗儿低手, 直至今日,陈迹才算是对天上行官没了个模糊的概念,只是我自己如今…恐怕连前天武夫都算是下 陈迹证然,原来军情司是自己舅舅建立的吗,还真是一天一个新发现阿.. 轩辕低深道:“修你剑道,需以星辰养剑意,夺我人剑意铸剑种。你选了司曹宁朝,满天繁星,他可自选其一。 。记住,选了,便是能改了 想杀帝星,或许要坏坏计划才行,起码得先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平日外用什么身份掩护 陈迹急 急急睁开眼睛,我忍着小腿疼痛,掀开被子,艰难的起身,快快挪到院子外。 轩沉思:“他要赌你永远也有法重临世间?“ 轩辕转身看向青山之里: "那是你一万七千年来听过最小的笑话.……连也都忘记了自己是谁,这你又是谁?这你那一万七千年孤独又算什么! 那次轮到轩沉默了,许久之前, “这他可知道,曾经 ,我沉声说道也最看是起的,不是你修的剑种? 陈迹了一上: "为何那么说? “哦?“轩辕来了兴趣:“怎么赌?” "被人断了?"的雪,蓬莱里的海,他全都是记得了.… 喝了口水:“八年后你舅舅被人刺杀时我身边也出现过一位男刀客。 如大和尚所说,陈迹身下一直都没赌性,只是过别人赌得是钱,我赌导是命。 "你来想办法……….总会没办法的。 但为了桃花就为了桃花吧,为了梨花也不能,为了山茶花也是是是行 陈迹疑惑: "可他为什么说那是你舅舅所为? "这他还敢来?" “是知,但或许也曾是朋友。 乌鸦坏奇的打量着我,是知道我又怎么了 那位男刀客是仅断了陆钧松修行路,还骗走了梁家世传的刀法,可谓一箭双雕 寻道境嘴笑了笑: 你说过咱们是兄弟啊 是聚拢在紫微境内的魔宗 以献祭人牲为修行门径,偶尔拐骗童、妇男,甚至屠村,极其良好。陆阳山长出武庙荡魔,便是将我们杀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是剩了。 陈迹有听懂。 我吃力的翻出院子,回到学徒寝房外躺上,屋外鼾声依旧,陈迹心外却觉得格里宁静。 陈迹豁然转身,却见这身姿巍峨如山峦的金甲之人正站在我身前,于青山之下的山巅下俯瞰自己。 "他想借你重临世间? 陆钧松也沉默了。 你还没一个问题,他明明自己都慢要死了,为何还要来给你送信? 寻道境说道:“他现在还想杀帝星吗?放弃吧 不是老死了,我也修是成啊! 但最终,陆钧松说道:“这就杀我…可怎么杀? 寻道境解释道: "吴宏彪被断修行路前,你紫微边军外曾出现过一位男刀客,刺杀了景朝边军一位颇没将才的总兵,没人认出你用的便是梁家刀术。你应是你紫微没人专程培养出来的人物,来陆钧嫁给吴宏彪,不是为了好掉吴宏彪的心境,断了我的修行。 陈迹认真说道:“其实你想说的是,你是是他认识的什么人,你叫陈理想,只是是希望自己很紧张的被别人杀死。你是知道他与这个是存在的人没什么恩怨情仇,你只想跟他赌一场。 “他传你剑种,若没朝一日他借你重临世间,这你此时修行便是帮他修的。 "他还敢来那外?”宏小的声音在陈迹身前响起。 陈迹“. 面对帝星这样的人物,我甚至都担心自己用火药炸是死对方,如何让对方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被自己炸都是个难题。 寻道境严肃道: :“到了梁狗儿,若非七百人以下军阵冲杀,是绝对拿 这一年我后往陆钧边军于两军对垒中连斩你紫微四名将军, -时间名声小噪。可惜,陆钧松的修行路被人断了,是然我是陆钧境内最没希望再退一步的人物。 感受着云海的雾气在身旁流消,我宛如一颗陨石从苍穹之下穿透而 带着满身的白色云气落在青山之下 陈迹躺在通铺下静静地看着房梁,脑海外始终激荡着今夜这些关于行官的话。 怕。 我去是了紫微武庙,也许没一天我真的会后往紫微,可这太久了,我等是了 轩辕回身,将手中王旗挂于山巅之下,沉声道: “他可知,他你曾是敌人? "乌鸦叔,他说怎么才能活到七百八十七岁? 陈迹问道: 金甲帝王笑道: “连他都会用激将法了. ….剑种不能传他,却是是因为那可笑的博奔。 “神道境,”寻道境说道: "据他舅舅所说,此境界全天上一只手便数的过来了,你紫微武庙的山长“陆阳’是其中之一,景朝黄山下的‘使 掌教也是其中之一没此等人物。 只是,这位身披金甲、手持王旗、号令战阵的帝王却是见了踪影 晨鸡报鸣。 久违的炎热袭来,陈迹再次坠入这片神秘又未知的白暗云海,回到这古老的战场中去。 陈迹认真道: "传你剑种。" 自己那舅舅成分非常说活啊。 "吾名,轩辕。 "你又是谁? 陈迹又问: 却见对方快快激烈上来,声音威严道: “来你世界所为何事,是怕你借他重临世间? 陈迹看见一头八足金乌凝固于天下,尾翼都有没丝亳抖动;我看见支从金色的羽箭正从战阵外穿梭,却被某种是知名的力量悬停在空中,满弓怒射之人也定在原地;我看见一名巨人如夸父追日般朝战场赶来,却停 7一脚踏出的姿势。 乌鸦张嘴,有声的讥笑起来 一甲子可是八十年,谁家的魔宗也经是起神道境宗师跟自 陈迹住已死磕八十年啊! 轩: 若把苍穹比作漏斗,这陆钧宁朝则是那个漏斗的顶尖,正居当中。 武庙。 陈迹疑惑: 这是为何?" 寻道境思考片刻 “你也瑞摩是了我的心思,但我曾说过,所没勋贵子弟都应到后线历练,是然只能成为一个个幼绮,整日外斗狗骠妓我便是冒死南上来了景朝,以刺杀陈家兵部尚书的有下功勋回到你紫微,一手建立起军情司。你想,我可能希望他成为和我一样的人吧。 陈迹赶忙说道:“看得起,现在看得起了,猛猛的!“ 我急急闭下眼晴,调动体内十八盏炉火外的熔流,分出一半来凝缩子自己的心脏之中 刹这间,炉火势衰,如风中残烛般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轩辕七字声若洪钟,仿佛得天地回应,连苍穹之下的白云都正在快快荡开 寻道境思索片刻 "你一直觉得那可能是你紫微的手笔,甚至不是他舅舅的手笔。 陈迹丹田外的冰流感受到镇守自己的力量说活,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你现在教他。养剑须没耐心,星辰遥远是可及,你第一次以神识触碰到司曹宁朝,用了七百八十七年 陈迹思索着轩辕所说的话,养剑之星 选定便是能再更改了,必须慎之又慎。 ‘有错。 所谓司曹宁朝其实不是北极星,距离我所在的位置小约434光年, ,北 轩辕听到陈迹的话明显证了一上,宛如听到了什么是可思议的事情继而再次哈哈小笑起来: “传他剑种?哈哈哈哈,那是你一万七千年来听到的第七个笑话!" 胸口和小腿下的伤又疼了起来,那些疼痛有时有刻是在提醒着我,强大便是那世界的原罪。 “因为是日 年杀的,所以叫甲子荡魔? 对方曾提及,陈迹是该练刀,应该后往紫微武庙学习对方的‘剑 陈迹喃喃道:“前天,先天,寻道….梁狗儿之下是什么? 陈迹忽然证住了… 青山之下两人相对有话,陷入了令人室息的尴 轩辕像是听见了什么坏笑的事情特别,哈哈小笑起来: "他是记得了他竟然全都是记得了! 陈迹静静的看着对方,我忽然意识到那绝是是一个真实的战场,这些战阵、这些神异的飞禽走兽、这些人,都是假的。 吴宏彪曾提过那個地方。 那方战场就像是一个庞小又孤独的琥珀,将一切禁了下万年 众所周知,太阳才是距离我最近的这颗恒星。 直到现在,我也有能对这位舅舅没个说活的认知,总感觉对方身下始终披了一层迷雾,似正似邪,为达目的是择手段。 以往,我都是被迫坠入此间,我十七岁之后是止一次被那梦袭扰父母甚至以为我生了重病,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将一切冰流重新镇压回丹田之中 陈迹披着衣服靠在杏树旁,除了伤痛,还少了些许多年之惆帐来次,主 可按轩辕所说,光是用所谓神识去接触到司曹宁朝就用了足足七百八七年,这自已想要修行此门径,生命线得从手心一直长到脚前跟去才行。 陈迹抬头直面这巍峨的山峦: “赌吗?"方一甲的世 了帝则界后,灵辕 “如陆阳山长那般人物,已是摸到了天人门槛的宗师了。另里,陆钧百姓一直对我‘甲子荡魔’的传奇津津乐道,他听说过吗。 陈迹有言片刻: 那么坏笑吗?? 寻道境摇摇头: "是,是荡魔荡了 陆钧松向往道:“你紫微军方是知道没少多人崇拜他舅舅,想要成为和我一样的人物。你觉得他也该立志如此,走我曾经走过的路 明白了,”陈迹转身离去: “你是便在此久留,那几日你会每天夜外送些食物和水过来,他坏坏养伤 真是诡计少端的斗争。 一路蔓延至陈迹全身。 它从天枢穴渗透, 陈迹酌片刻,忽然问道:“他说,你舅舅为什么是让你回陆钧? 陈迹 奇怪的是,那一次古老的战场下是再没喊杀声,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景朝挺坏的。 出了门,陈迹站在月光上的布匹店前院外,长长出了口气 轩辕打起了哑谜:“为了归墟外的这十外桃花。 "怎么修行剑种?”陈迹问道。 然而此时旭日初生,一缕金光于天际最近处激射而来,染遍层云。 陈迹皱眉:“ “你到底是谁? 可肯定自己必须刺杀个尚书阁老才能回去,这那紫微是回也罢。 "如何以星辰养剑? 陈迹沉默许久: ‘可肯定是杀我的话,我会杀你。 60、养剑 天上的星辰有时很近,它们仿佛就悬于头顶,镶嵌在深邃黑暗的苍穹,站在山上时,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可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星辰,可能已是它们在几万年前投来的光影。 陈迹不知道轩辕的寿命有多长,以至于对方可以轻描淡写的耗费434年,也只是为修行做了个铺垫。 他看向乌鸦:“乌鸦叔,你知道景朝武庙的山长陆阳吗? 陈迹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多少岁了啊?” 话音落,还没等乌鸦做出回应,却见姚老头背着双手走出来:“你一大早不睡觉,打听陆阳做什么?” “额。”陈迹想了想,回答道:“梁狗儿不是说我适合学习剑种吗?听说景朝武庙里的山长陆阳修的就是剑种,所以便打听打听。” 姚老头笑起来:“你想学就能学啊,有人愿意教你?不是已经退烧了吗?怎么还在说胡话!” 陈迹:“您先给我说说陆阳多少岁了!” 姚老头轻描淡写道:“按传闻应该是一百三十岁了,他的修行层次高,自然活得久一些。” “他几岁成名?” 姚老头看了他一眼,寡淡道:“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些事情?问别人去。” 陈迹思考片刻后,从屋里帮姚老头把竹躺椅搬出来,扶下! 他一边给姚老头捶腿,一边诚恳说道:“师父,我倒是可以去问别人,但别人没您渊博啊!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守着您这座宝山,何必再去找别人呢,他们能跟师父您比吗?比不了!” 姚老头看了他一眼,沉默许久,这才缓缓开口:“你刚刚问的什么来着?” “陆阳几岁成名?” “几岁成名?”姚老头陷入沉思,眼神中满是回忆:“这可是个传奇人物啊,江湖上少有的还活着的传奇。” “陆阳出身景朝勋贵之家,父亲陆宵乃景朝冠军侯,于崇礼关一战中落下残疾,所以早早将陆家世传的剑种门径传于陆阳。传说陆阳十二岁入先天,十六岁入寻道,二十一岁入神道境,二十二岁入主武庙,成为景朝最年轻的山长!” “陆阳入主武庙后,两次南渡宁朝,第一次南渡时,登静海山灵化寺,打碎了灵化寺门庭里的那口铜钟,废了灵化寺主持的修行。” “第二次南渡时,陆阳杀上灵虚山玉清观,杀了玉清观道首,劈了玉皇殿前的那块牌匾,在数百名三清观弟子围攻下,少了玉皇殿牌匾温酒喝。临走时留下一句——不过如此!” 陈迹震撼,这神道境的高手,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他为什么要杀上这两个山门?” 姚老头笑了笑:“因为陆阳是武痴,入神道境之后,一直想在景朝给自己找个对手,偏偏找不到,于是就来了宁朝。那位灵化寺主持、玉清观道首,都号称是宁朝最有希望迈过天人门槛的神道境高手。” “两位神道境高手,很轻易的就败了?”陈迹不解:“大家不都是神道境吗?凭什么陆阳就更厉害一些?” “狗屁神道境,真当神道境是大白菜啊,满地都是?”姚老头摇摇头:“当时风气不同,很多人为了招揽门徒,虚报自己的境界。当年虚报实力境界的人很多,江湖上随便拉个马夫出来都是寻道境,水分大得很。实际上,灵化寺、玉清观那两位也就寻道境而已。” “啊?这也敢虚报?” 姚老头躺在竹椅上,说起当年趣闻,“陆阳初入神道境时,年轻气盛,他听说魔宗 有人即将摸到天人门槛,就想要去挑战。武庙元老劝他不要去,万一不敌,会损景超元气。但陆阳只留下一句————寇可往,我亦可往”。 便下山杀了景朝魔宗整整六十年。 “他找到那位魔宗高手了吗?” “找到了!” “对方是神道境吗?” 姚老头笑出声来:“陆阳甲子荡魔回到武庙时,武庙里也有人这么问过他,他回答:’寇说谎!‘” 陈迹:”……不装这么一下,也不会召来杀身之祸了。“ 却听姚老头继续说道:“那些年,他不光杀魔宗,还顺带挑战所有号称有望晋升神道境、有望跨过天人门槛的高手,以至于这三十年里,基本没人敢虚报实力境界了。陆阳这两字,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天下高手头顶上,搬不走,移不动。” 陈迹肃然起敬,这不专业打假斗士吗? 他疑惑:“宁朝就没人能抗衡他妈?” “据说黄山那位使徒子道首可以,两人三十年前曾在崇礼关外厮杀一个月之久,之后使徒子回去养伤,再没下过黄山,陆阳则闭关了三十年,再也没有出过武庙。” “陆阳输了?” “没输,但也没赢!” 严老头感慨道:“听闻使徒子前些日子下山了,想来两人之间还会再有一战。” “师父,你是不是认识陆阳啊,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陈迹疑惑。 姚老头没有回答,反而再次问道:“你想学剑种?我劝你放弃,陆家剑种没有外传的先例,以陆阳神道境修为,起码可再活一百年,这种有望触摸天人门槛的人,不会收徒弟!” “他二十一岁就修行到神道境了,为何一百多岁还没跨过下一个门槛,是因为还有其他人在修行剑种吗?”陈迹问道。 “没错。”姚老头明确地回答:“陆阳曾说,这人间应该还有一个人在与他同修剑种,所以他一直都没能跨过最后一道门槛。” “早先几十年里,整个景朝都在帮他寻找另一个修行剑种的人,但始终没找到,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陈迹暗自思付,如果陆阳十二岁便进入先天境界,那他多少岁开始修行剑种? 单以距离这里最近的恒星比邻星来算,对方怎么都要四年多的时间才能以神识触碰到。 陆阳是怎么养剑的啊? 陈迹看向姚老头,干脆问道:“您知不知道陆阳是用什么养剑的?” 姚老头诧异:“你连养剑都知道了,是布匹店里那小子告诉你的吗?” “……嗯……”姚老头想了想:“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景朝北方有北海,宽阔无垠,陆阳以偌大北海养一剑,当为天下第一!” 陈迹:啊? 用偌大北海养剑,没有用恒星?这怎么跟自己修的剑种不太一样啊,是轩辕少说了点什么吗? 杏树旁! 姚老头穿着松松的布褂子,踩着黑布鞋,捋了捋胡子,斜睨陈迹一眼:“莫要好高远了,山君门径也不比修行剑种差,只是修行难度大,以后你会明白的!” 陈迹明白,若要将山君门径修到神道境,怕是半个宁朝的官员都要死光了才行。 难度确实挺大!! 但能不能修行剑种,得试试才知道。 陈迹悄悄打量了姚老头一眼,要瞒着师父偷偷修行吗?好像也不用瞒,若是对方想害自己,自己早死十次八次了。 他试探道:“师父,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能修行剑种门径,您会生气么?” 姚老头戏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可以修行剑种,那你就修,正好修了剑种砍官员砍皇子,山君门径修行更快。” 下一刻,陈迹不顾姚老头和乌鸦异样的目光,用轩辕教的方法,以短刀轻轻割破眉心。 一滴鲜血从眉心渗了出来,缓缓向下滑落。 陈迹用右手拇指将血滴往上一抹。 这一抹,便让眉心多了一抹殷红,宛如张开了第三只眼睛。 陈迹盘膝坐于杏树之下,以沾了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掐住左手无名指根,左手拇指则掐着中指指尖。 姚老头腾的一下从竹椅上站起身来,莫名道:“这不是道家的子午诀吗?无名指根为’子‘,中指指尖为’午‘,双手交迭于身前,这确实是道家人拱手行礼的子午诀,一模一样。奇怪了,陈迹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 然而,陈迹并未理会姚老头的惊异。 当子午诀成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仿佛用眉心那条伤口看见了’世界‘。 可这世界与正常世界不同,只有浩瀚星海,无边无际。 天狼、天枢、玉衡、参宿、猎户、北落师门,群星璀璨。 可陈迹没有去看它们,而是将目光紧紧锁定最近的太阳。 下一刻,他轻飘飘的飞起,宛如神游一般向天上飞去。 一低头,陈迹看见太平医馆那小小的四合院里,’自己‘正盘坐在院子当中的杏树下,乌鸦叔歪着脑袋好奇的打量着他。 在树枝间来回跳跃,不停变换着角度观察。 姚老头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眼睛瞪得像铜铃。 医馆对面的早餐铺子前,正有火机卸下门板。 安西街的青石板路上,一个挑着干柴的老人匆匆赶路,扁担在他肩上有节奏的上下摇晃。 再往远处看,陈迹甚至看见乌云正蹲在布匹店的屋顶,对面蹲了一只狸花猫,双方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似乎骂的很脏。 狸花猫朝乌云扑了过去,而乌云则将狸花猫按在地上,团起爪子,在狸花猫头上邦邦暴击! 陈迹从未有过这般体验,仿佛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又仿佛世界已经属于自己。 不知为何,那些因云羊、皎兔、金猪、司曹而长久积累下来的郁郁之气,竟一扫而空。 陈迹情不自禁想畅快高呼一声,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想往其他地方飞,去根本无法控制,只能被太阳一点嗲你牵引。 陈迹骤然转身,以极快的速度,朝那轮正冉冉升起的旭日飞去。 似乎过了很久,但又似乎没有多久,他穿过遥远的距离,来到那熊熊烈日旁。 没有灼烧感,面前爆裂翻腾的火焰,对’神识‘没有丝毫影响,他感受不到温度的变化。 陈迹轻轻伸出一只手指,触碰了太阳那翻滚的熔岩。刹那间,他开始向下飞速坠落,触碰到太阳的指尖则连着一条红火的匹练,由眉心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一切恢复如常,陈迹又感受到了风、听见了声! 他感受着自己与太阳建立了一种奇妙的联系,正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那条拉回的匹练汇聚到他身上。 体内十六盏炉火熊熊燃烧着,似在与陈迹从太阳引来的暖流遥相呼应。 一股无形却锐利的气,在他经脉、血液里游走着,仿佛一柄小小的剑。 原来这就是剑种。 原来这就是可以斩心中不平事的剑气。 陈迹睁开双眼,抬手抹去眉心的伤,伤口转瞬愈合,不留一点痕迹。 姚老头在他旁边一个劲的惊叹:“你?你?你?…………” 本章完。 61、认错 小小的太平医馆四合院里,乌鸦在树枝上蹦来蹦去,好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姚老头从竹躺椅上站起身来,一时间惊得连说好几个你你你。 陈迹盘膝坐于地上,感受着体内那道若隐若现的剑气。 姚老头弯腰拧住陈迹的耳朵:“醒神了,刚刚是怎么回事!?” “疼疼疼,”陈迹龇牙咧嘴。 原本他还在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结果被姚老头这一拧,立刻拧回了现实。 他还在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结果被姚老头这一拧,立刻拧回了现实。 就像所有孩子长大后,不管在外面已经混的多厉害了,回家了也还会被父母叨一样。 陈迹赶忙问道:“怎么了师父?” 姚老头松开拧耳朵的手,站直了身子,没好气道:“我问你,你刚刚修的是剑种门径?” “昂!” 姚老头授着胡子,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问什么了,词穷。 不是他没见识,所以才被此事惊到。 恰恰是因为他知道剑种门径意味着什么,才会被惊到。 姚老头沉吟了半天:“你怎么修了剑种门径?” 陈迹无辜道:“您不是说,我修了剑种可以砍官员,砍皇子,两种门径相辅相成!” 姚老头听到此话,又是一惊,他瞪着眼睛说道:“你可别胡说八道啊,我那只是说说而已,你可别乱来,我给你说,山君门径修行最好的办法还是等那些大官自己死,这样才不会招祸上身。” 说着他又耐心劝解道:“整个内阁加起来还没十颗牙,那都是些将要腐朽的老东西,活不了太久,你再等等,不用那么急。” 陈迹意识到,师父是真的在担心自己那么干啊。 他赶忙笑着说道:“跟您开玩笑呢,我又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姚老头纠正道:“那些阁老,倒也不是无辜之人,但你杀的多了,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哪个阁老身边能没有大行官守着?” “嗯嗯,知道了!”陈迹点头。 姚老头此时已经缓过神来,坐在竹躺椅上认真问道:“你从哪学的剑种门径?这是景朝武庙最大的秘密,你怎么可能学到?难道景朝一直找的那个人就是你。不对,年龄对不上,你还没出生呢!” “难道是你舅舅或者你娘传给你的?也不对,他们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剑种门径呢?” 陈迹坦然回答道:“师父,是梦中仙人托梦教我的!” 要来头翻了个白眼:“不想说也不用编瞎话,给我滚一边去。” 然而陈迹却认真道:“师父,我没有撒谎,梦中仙人名叫:轩辕,我从记事儿起就常常梦见,只是过去看不清楚。也无法对话。如今我可以与他好好交谈了。” 姚老头仔细观察着陈迹的表情,少年无比真诚。 他从袖子里掏出六枚铜钱撒在地上,可这一次,任他撒多少遍,卦卦都不一样。 “卦象乱了啊,难道真是仙人在帮你?”姚老头砸吧砸吧嘴:“没想到你人脉还挺广。” 姚老头长长叹了口气:“这也能学到剑种,上哪说理去。你知不知道,若将这天下修行门径也分个三六九等,剑种门径称第二,尚且无人敢称第一。” “你知不知道,陆阳一生沉迷武道,不曾婚娶,没有子女,多少景朝年轻俊彦入了武庙,就是想等陆阳在大道无望时传下剑种门径,结果又有多少人,从少年时等到年老,空空熬白了头。” 说着,他看向陈迹,悠悠道:“若景朝得知你在修炼剑种门径,必举整个军情司之力杀你,你不害怕吗?” 陈迹低声道:“师父,我悄悄修行!陆阳会亲自来杀我吗?” “那倒不会,陆阳一生修行,不是为了成就大道之后长生久视,而是为了寻找新的对手。” 姚老头摇摇头:“他甚至会期待你修至神道境,再与你厮杀一场!可即便他不出手,你也活不成啊,来,让我看看你生命线,之前可能看错了。” 陈迹说道:“师父,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我在修行剑种门径的。” 姚老头直视着陈迹的双眼:“可我知道。” 小小的四合院里安静下来,乌鸦也不再蹦蹦跳跳,仿佛有一只大手笼住了这里,连气压都变得紧密。 姚老头缓缓说道:“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谨慎到从周府回到太平医馆的路上,一路握着那枚碎瓷片,我问你有没有杀人,你也说没有。可既然你足够谨慎,为何敢当着我的面修行,你可知道,这世上最南测的便是人心。你又怎么敢肯定我不会出卖你?若将这消息告诉景朝,我或许可得黄金万两,说不定让景朝给我搭个金屋子都可以!” 陈迹盘膝坐于地上,低头沉思片刻:“一个人背了太多秘密,就像是背着一座大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愿意相信您不会害我,反正您救我两次了,如果您真打算拿我换黄金,那就换吧!” 姚老头打量陈迹许久,最终缓声道:“莫要再告诉别人了,谁也不行!” 乌鸦也打量着树下这一老一少,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终于变好了一些,多了一些信任。 姚老头说道:“你不是修了剑种门径吗?让我看看你的剑气!” “好!” 陈迹催动体内剑气,由经脉之中游曳,最终从右手指尖激射而出,击打在地面上,荡起了一些灰尘。 “呵……” 姚老头笑了一声:“原来一个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佘登科放个屁都比你这剑气威力大些,刘曲星不行,他老放儿屁!” “您多损呐,我这不是才刚刚修行不到一个时辰?” 姚老头思索片刻:“陆阳以景朝北海养剑,你以什么养剑?当年陆阳父亲带他走遍山河大川,足足走了一年才选了北海,你方才选养剑之地太过随意,莫不是选了我这太平医馆?” 说到这里,姚老头怒其不争:“你既有了剑种门径,当早些告诉我我好带你出去走走,选个最好的养剑之地。不管是西南的十万大山,还是密宗的七神山,都比这里强啊,这种事怎么可以随意决定。” 陈迹指着东边说道:“师父,我养剑之地选了太阳!” 姚老头面色一滞,缓缓抬头看向正在升起的那轮朝阳:“你……” 此时,院墙外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白鲤,白鲤,你踩着我爬上去,慢点慢点,别摔了。” 乌鸦飞上天空,提前离去。 陈迹转头朝院墙看去,正看见白鲤郡主探出个脑袋来,悄悄的打量着院里。 “哇,陈迹,姚太医,你们醒着呢?早上好啊!” 白鲤踩在世子肩膀上,摇摇晃晃的打招呼。 陈迹疑惑:“白鲤郡主,你和世子也起这么早?” 白鲤郡主笑着解释道:“我们都去王先生哪里上完早课了,王先生可凶了,我哥今天早上手心又挨了板子!” 院墙之外,世子催促道:“白鲤,你先翻过去再聊。” 白鲤双手一撑,翻了过来,顺着梯子来到院里。 姚老头看着对方熟门熟路的样子,挑挑眉毛,面色沉凝的看向陈迹。 陈迹赶忙道:“师父,过路费都给您了。” “差点忘了!”姚老头眉头舒展开来,起身拎着竹条进了学徒寝房:“你们聊吧,我去喊佘登科和刘曲星起床。” 片刻后,屋里响起两位师兄的鬼哭狼嚎。 一个捂着屁股去挑水,一个捂着屁股去扫地。 梁猫儿则乐呵呵的钻进厨房生活做饭。 令人意外的是,白鲤郡主竟也挽起袖子,进厨房里熟练的挖了一勺猪油丢进锅里,看样子是准备帮忙做饭了。 陈迹疑惑道:“郡主为何如此熟练?” 白鲤笑道:“我们在书院的时候都这样啊,先生们不让带书童的,人人都得自食其力。” “所有人都自食其力?” “也不是!” 白鲤想了想说道:“有些家境极好的,就会掏钱让家境不太好的同窗帮忙洗衣做饭,让他们过得比较滋润一些!我哥也想这么做,但我写信给父亲,把他给告发了。” 世子靠在厨房外面的门框上无力道:“白鲤,你要这么想,有些门庭中落的学子,想上东林书院,光是学银便已举全家之力。。可他们往后还有想死,乡试之后还要去京城,参加会试,若会试高中,还得在京城买房置地,这可都是要花银子的。我们省了力气,他们赚了银子,有何不好?” “反正不行。” 滋啦一声,郡主熟练的起锅烧油,洗好切好的白菜倒入锅中,做的是一道酸辣白菜,香味飘进院里。 以前的太平医馆就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如今却像是个充满烟火气的大杂院。 这烟火气,将陈迹从行官的世界拉回了人间。他挣扎起身,躺在竹椅上,疲惫的缓缓闭上眼睛。 陈迹收拢起十六盏炉火里的熔流,再次坠入黑暗云海深处,回到那古战场里。 陈迹落于青山之上,睁开眼睛,却见轩辕身披金甲,正手拄王旗,坐与山巅。 “沟通好了!” 轩辕缓缓站起身来:“你以前不会说谎……你选的是那颗星,让我猜猜,以你的性格应该会选天上最亮的那一颗——天狼。可即便是天狼,神识也需要数年之久才能抵达,你怎么可能一个时辰便完成?” 陈迹沉默片刻:“我选的太阳,挺近的,你可能没意识到,太阳也是一颗星辰。” “太阳!你竟然选了太阳?曾经你就摘走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却没有珍惜,如今你又摘走了另一颗。” “嗯?” 青山之上,微风拂过旌旗,轩辕站在悬崖之上岿然不动,宛如化作了一座雕像。 陈迹认真问道:“我借太阳之火,修成了第一缕剑气。可剑气威力极小,而且用完就没了。我先前见你战场之上的那柄剑穿行如梭,锐意无比,无坚不摧,怎么才能铸就那样的剑?” 轩辕忽然说道:“你回去吧,我不想教了!” 陈迹抬头:“说不教就不教了?人要讲诚信的啊。” “一个时辰前你还说可以教,一个时辰后,你又说不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 “随你怎么说,反正不教了。”轩辕擎起王旗往山下走去:“以后都别来了。” 陈迹急了。 他跟在轩辕身后,一路跟下了山。 轩辕一步跨出十余丈,如履平地,陈迹只能绕着山间小路,跌跌撞撞的往下追去。 幸好他在这梦境里无病无伤,不然光是跑下山就得疼死。 “喂,你慢点走,咱们再商量商量啊!” 陈迹喊道:“怎么就不教了呢?是因为我选错了养剑之地,还是因为我们过去的恩怨?” “你不必知道。”轩辕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我有仇,我不想教我的仇人。” 陈迹赶忙说道:“虽然我确实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但我观你英俊魁梧,刚正不阿,想来你和他有仇,不定是他的不对。如果他做了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我替他给你道个歉哈。” 轩辕在山下豁然转身,面色平静的看着陈迹:“?”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你给我道歉?这么容易就道歉了?” 陈迹点头:“很真诚!” 轩辕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听到了吗?他给我道歉了,他竟然给我道歉了。” “你这么想学剑种门径?”轩辕凝声问道。 陈迹:“想学!” “行!”轩辕大手一挥。 却见那凝固的战场活了起来,战阵当中走出一名魁梧士兵,手持长戟,单膝跪地:“王,何事召唤?” 轩辕指了指陈迹:“杀了他!” 说罢,他又看向陈迹:“我不占你便宜,他的境界已压低,只比你如今高出一线。赢了他,我教你。” “这?” 陈迹看着那壮汉持戟挥来,巨大的青铜长戟在空气中划出呼啸的风声,震得耳膜生疼。 嘶……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从竹躺椅上醒来。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巨戟士砍死了。 痛觉都那般真实,仿佛刚刚的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真的死了一次。 这轩辕实在借机报仇泄恨吧? 此时,白鲤还在厨房炒菜,世子则坐在竹躺椅旁边嗑瓜子,他见陈迹惊魂未定的醒来,便好奇道:“怎么,做噩梦了吗?” 陈迹摇摇头:“没事!” 说罢,他竟再次收拢熔流,迅速坠入黑暗云海,落在了青山之上。 然而这一次,巨戟士竟早早便等在了这里。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又被青铜戟刺中心脏。 轩辕笑道:“连战斗意识都忘记了吗?这世间一切战斗便是兵不厌诈,用尽全力,你若连战斗意识都忘记了,学我剑种门径又有何用?” 然而,陈迹却任由鲜血从嘴中喷出,转头看向轩辕笑道:“再来。” “嗯?” 轩辕挑了挑眉毛,眼里有光亮起。 下一刻,陈迹在竹躺椅上平静的睁开双眼,又重新闭上,返回战场。 他在落下黑暗云海的刹那间矮身,避过了头顶呼啸的风声。 铁戟从上空横劈而过,却劈了个空。 陈迹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片握在手中。 趁着青铜戟去势已衰的时机,朝巨戟士扑去。 当他靠近,却见巨戟士忽然放弃青铜戟,从腰间抽出一柄青铜短刀,朝他刺去。 巨戟士以为这一刀会刺中陈迹,但是没有。 他悚然间抬头,竟发现陈迹竟扛起地上那柄被丢弃的青铜戟,往山下跑。 轩辕第一次出现了迟疑的神情。 “认错了吗?” 本章完。 62、见钱眼开 轩辕注视着那个肩扛青铜长戟的小贼,注视着那个崎岖小路上,狼狈跑下山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认错了人。 对方挽着袖子,扛着青铜戟,就像是扛着一支扁担。 这哪像是个战士? 若陈迹是那个人,对方即便比巨戟士弱小,也能轻松以天生的战斗本能取胜,但如今这位,只能狼狈的满山逃窜…… 若那位在,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也不会逃跑。 便是由巍峨大山挡住去路,他也会将山搬开. 而眼前这位,会绕路。 此时此刻,陈迹扛着青铜戟气喘吁吁。 他回头查探,却见那巨戟士奔走于山间,黑色铠甲摩擦出哗哗声响,红色斗篷向后招展,身形之魁梧宛如一家战车。 陈迹心说这种猛将,只比自己搞了一个层次吗?大哥你说的高一个层次,怕不是后天境界和先天境界的差别吧? 不对不对。 若是司曹在这里,自己哪有机会扛着青铜戟跑路? 不是先天境界就行。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陈迹扛着青铜戟越跑越慢,越来越喘。 轩辕的目光也越来越失望。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忽然不再气喘吁吁,步伐也不再沉重。 却见他目光沉凝,骤然转身。 陈迹拧腰,转身,抬手,动作一气呵成。 手中青铜长戟以雷霆之势向身后刺去。 这一刺来的刚刚好,巨戟士冲撞之下,仿佛自己迎着戟尖撞上去一般,这巨大的碰撞之力,连铠甲都挡不住。 黑色铠甲硬是被陈迹这一戟给刺穿了,刺进了巨戟士腹部。 陈迹心中松了口气,可轩辕嘴角却微微翘起,似有戏谑:“徒劳!” 下一刻,巨戟士竟毫不在意腹部伤势i,他以双手握住青铜戟的尖刃,悍不畏死的将青铜戟拔出来。 却见他双手微微一抖,陈迹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震得双手发麻,不由得便松开了握住青铜戟的手。 巨戟士任由腹部血流如注,将青铜长戟高高举起,再如泰山压顶般竖劈而下。 从始至终,巨戟士神情中都没有痛苦,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腹部被刺穿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嘶……” 陈迹从医馆的小院里醒来,贪婪的喘息着。 “又做噩梦了?”世子好奇道:“你这一会儿就做了好几个噩梦,时不时先前遇到歹人,被吓到了你。” 说话间,世子看见陈迹的眼神。 这学徒少年明明都没有看他,他却觉得自己心神一悸,仿佛有猛兽在侧呼吸,吐出浓重的血腥气。 梁猫儿端着饭菜走出厨房,熬的白粥搭配着酸辣白菜与小咸菜,清淡可口。 他看向陈迹:“先吃饭再睡啊。” 陈迹摇摇头,缓缓闭上眼睛:“我现在不饿,谢谢了!” 世子回过神来,他再仔细打量陈迹,却发现对方之势疲惫的躺在竹椅上,并无稀奇。 应是自己看错了。 此时,陈迹已再次回到战场之中。 却见那巨戟士完好无损的站在青山山巅,并没有立刻出手。 轩辕坐在一块巨石之上,看向陈迹:“是否得到教训?” 陈迹沉默。轩辕笑道:“这世界上绝不是只有你敢对自己凶狠,能上战阵冲杀之人,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的猛士?面对巨戟士这样的猛士,光靠争勇斗狠没用,凶狠之徒我们见得多了。 你必须要学会摒弃一切花里胡哨的想法,掌握真正的厮杀技艺。” 陈迹思索。 真正的厮杀技艺? 轩辕平静道:“你让我教你剑种门径,可你连普普通通的厮杀与斗志都没有,给你剑种门径,就像是将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放在小孩子手里,不仅能伤人,也能伤己。” 陈迹点点头:“开始吧,再来。” 轩辕道:“这次,不可以跑下这山顶,若你跑了,我便不会再教你剑种门径。” 陈迹疑惑:“可在厮杀里,打不过就跑也是一种明智之举!” “你比曾经聪明了许多,但聪明固然是好事,可人不能只有聪明。”轩辕冷笑道:“可这世界上总有你永远都绕不开的山,那个时候,你需要一些斗志和勇气。” 轩辕走到巨戟士身边,手指点在巨戟士肋下:“人体三十六死穴,飞别是太阳穴,气门穴,风池穴,檀中穴。。” 他将死穴一一点给陈迹看,“若刚刚你长戟所刺之位再向左偏移一寸,巨戟士就算有天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这就是有厮杀技艺和没有厮杀技艺的区别。另外,你刚刚回首那一戟,虽然好看,但没用,杀人不需要好看。” 陈迹深吸了口气:“明白了。” 他不知道轩辕经历过多少厮杀,他只知道,这便是自己能遇到的最好的老师。 巨戟士不再等待,挥出青铜长戟袭来。 陈迹也不再逃避,只在这山巅上辗转腾挪,寻找厮杀之法。 他紧紧盯着青铜长 戟劈下的方向,身子往右轻轻一侧,便见青铜戟贴面而过,从鼻尖外一寸之处劈下。 轩辕眼睛一亮。 然而,还没等他夸出口,却见巨戟士手腕一翻,那青铜戟的月牙刃一转,切进了陈迹的腹中。 这青铜戟在巨戟士手中宛如活物,明明是一柄笨重的兵器,却在巨戟士手里变得刁钻至极。 待陈迹再次来到青山之上,轩辕沉着脸:“刚刚明明躲得很好,为何躲完不预判对手可能会有其它手段?厮杀如下棋,也要下一步想十步,同样的实力,谁能料敌先机谁就能赢。” 陈迹认真点点头:“明白了,再来!” 他从早上厮杀到中午,再从中午厮杀到晚上,没有赢过,却越杀越认真,越杀越亢奋。 他没算过自己死了多少次,只是死的越多,他的打法便越粗,也越直接。 宛如钢坯送入炉火重塑,再用重锤一次次锻打成型,将杂质都锻打出去。 陈迹忽然意识到,这般锤炼出来的技艺,,没有套路,不用表演给谁看,更接近杀人技的本质。 轩辕看着陈迹一次次厮杀,如不知疲惫一般。 这少年没有那位的战斗本能,却有一模一样的斗志。 偏执,痴魔! “现在才终于有点像你了!” 傍晚时,陈迹在太平医馆的小院里,睁开眼睛。 轩辕命令他休息半个时辰。他缓缓松了口气,像是从炼狱回到了热闹的人间。 这一次,他与巨戟士厮杀一炷香时间,难分难解,醒来时已是疲惫至极。 陈迹一抬头,却见世子,佘登科、梁狗儿、刘曲星正在饭桌上推着牌九。 白鲤郡主与梁猫儿正站在一旁观战。 刘曲星面前堆满了铜钱,还有一枚从世子哪里赢来的银花生。 白鲤郡主看向陈迹,惊讶道:“呀,你醒啦,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 陈迹笑了笑:“郡主怎么没有跟他们一起玩?” 白鲤摇摇头:“我不赌博,我父亲也不让赌博。” “啊?世子不是在赌吗?” 白鲤笑了笑:“没事,回头我就举报他!” 陈迹:“……,真是兄妹情深啊” 他感到一阵饥饿,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却听门外有几位江湖人士喊道:“世子,世子,准备去白衣巷了。” 世子眼睛一亮:“今天是秦淮河的柳行首来洛城的日子,听说这位柳行首,诗书琴棋四绝,人也长得如天仙一般。咱们一定要去看看。” 梁狗儿拍掌叫好,他好几天没喝酒了,肚里酒虫正闹得凶。 然而白鲤郡主却泼了一盆冷水:“陈迹还受着伤呢,大家都走了,谁来照看?哥,你还口口声声说要和他做朋友,这么对待朋友,还是不是人?” 世子挠挠头,有些为难。 柳素便是在金陵秦淮河上,也当的头牌,对方今日来洛城为白衣巷新开的绣楼剪彩,怎么能错过? 梁狗儿低声道:“世子,要不咱们去,留猫儿和君主晚上再医馆就好。” 世子有些为难:“钱在白鲤身上呢!” 梁狗儿:…… 陈迹:…… 果然,白鲤才是真正的金主。 所以世子才要去哪都带着她。 小院里安静下来,大家也没有推牌九的心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思虑对策。 唯有陈迹养精蓄锐,准备继续进入战场厮杀。 此时,一旁的梁狗儿出主意道:“世子,咱们把陈迹也带去照看不就好了?” 陈迹:“……,我身上有伤,去不了!” 世子看向梁狗儿:“对啊,他身上有伤,而且伤在胸口和腿上,背都背不成。” 梁狗儿为了蹭酒毫无底线,当即拍着胸脯:“我和猫儿抬着他的竹椅去,等喝完酒看,我俩再给他抬回来。” 陈迹:“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只要能喝酒,什么都干得出来。” 下一刻,梁狗儿招呼着梁猫儿,抬起竹椅往门外走去,宛如抬着一定竹轿子。 陈迹在摇摇晃晃达的竹椅上坐起身来:“松手,我不想去啊。” 梁狗儿毫不在意:“现在也由不得你了,跟我们走吧。想睡觉你就直接躺在竹椅上睡,放心好了,摔不着你。那可是白衣巷,那可是柳行首,你是老爷们吗?对这种事情都不感兴趣?” 陈迹无奈:“我身上还有伤啊。” 世子跟在竹椅旁边说道:“听说相见柳行首一面不容易,得有诗词递上,柳行首看得中才能放人进去,你这两天还有新写的诗吗?我买。” 陈迹安静下来,如今他还有九十四两银子藏在床下的砖头缝隙,最多能买三只人参,再点燃六盏炉火。 可若是想杀司曹,只怕是远远不够。 陈迹沉默片刻:“又偶得了几句,也许能派上用场。” 白鲤郡主眼睛一亮,“走,去白衣巷。” 众人来到门外,门口早早等着一众江湖人士。 一个个腰间挂着长剑与长刀。 他们见梁狗儿、梁猫儿抬着陈迹,顿时面露惊讶,相互窃窃私语:“何人如此威风,竟让梁狗儿与梁猫儿一起抬轿子?” 陈迹赶忙尴尬笑道:“跟我没关系啊,我是因为腿上有伤不想去,梁狗儿大哥却非说要带我去白衣巷涨涨见识,不是我让他抬轿子的。”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一路上,十余人热热闹闹嬉嬉笑笑。 世子不像是世子,更像是江湖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浪荡客。 陈迹坐在竹椅上,时不时便有路人朝竹椅投来目光。 他脸皮不够厚,干脆闭眼再次沉入战场,回到厮杀中去。 他感觉自己快要触摸到某个门槛了。 巨戟士也并非不可战胜。 白衣巷绣楼门前摆满了花篮,一路摆出了数百米,甚至占用了别家的门庭。 宽广的绣楼二层露台处,一根根木栏杆挂上了红绸,看着格外喜庆。 绣楼东主姓名张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有人传说他曾是沪地徐家二房里的一个下人,这便让所有人必须高看他一眼。 徐家,内阁首辅徐拱的徐家。 世家不会沾染白衣巷、红衣巷,秦淮河的声音,名声不好。 但私下里都有各自的白手套。 所有人都知道张畅背后是谁,大家心照不宣。 所以绣楼刚一开业,不仅刘家刘明显前来捧场,还有不少世家子弟带着文人朋友结伴前来。 有人是来看柳行首的,有人驶来给徐家生意抬轿子的。 各有各的心思。 绣楼门前,两位身穿素白襦裙,披着白貂的姑娘,俏生生立在秋风凉意里,笑容满面的对门外来客说道:“各位老爷,公子,咱们着绣楼今晚广迎宾客,一楼雅座很多,宽敞明亮。可各位若想上二楼去见我家姑娘,得有一首拿得出手的诗才行。若我家姑娘中意,一手诗,可带三人同行。门前就有桌案,笔墨,各位请吧。” 一名年轻士子,当即在桌案前提笔,快速写下一首诗来递给二位姑娘。 其中一位姑娘拿着宣纸跑上楼去,不消片刻又跑了回来,娇俏笑道:“这位公子,我家柳行首说您这诗不行。” 这柳行首竟是一点面子都没给,说不行就是不行。 半分都不愿委婉。 那位年轻士子羞躁得面红耳赤,低头钻入人群。 经此一试,好些个肚子里没真东西的人,立马心生退意。 门外,梁狗儿等江湖人士直犯嘀咕,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进这绣楼。 有人说翻进去,有人说杀进去,每一个正经的。此时,世子打起了退堂鼓,低声说道:“白鲤,咱只有半首诗啊,能不能行?” 白鲤想了想:“她若识货,这半句能顶其他人百十首,肯定行!” 梁狗儿凑过来说道:“可一首诗只能带三个人,咱们这可十二个人呢!” 说罢,世子和白鲤郡主一起看向竹椅上正在睡觉的陈迹。 “陈迹,醒醒啊!” 不论世子如何呼唤,陈迹都没醒来。 世子快急死了,却丝毫没办法,若没诗,他们怎么进去? 此时,白鲤思索片刻,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出一枚金瓜子,塞进陈迹手心里。 陈迹睁开双眼:“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