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偷欢(1) 初春之夜,中京后宫。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宸妃娘娘回宫!” 众侍女小心翼翼的扶着从凤辇香车中走下的一位宫装女子,茜红色宫灯照着眼前华丽恍若仙邸一般的凌云宫,美人脸上似有薄醉微醺,踏上脚下的红色地毯之后脚步无声无息,让人恍然置身在九天云雾之中。 凌云宫,临山而建。远远观之,乃齐宫最高的一处宫殿。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宫人们都能见得那宫墙上的五色琉璃瓦,飞檐卷翘直插入最高的天边,光芒璀璨。 凌云之势,盛宠之极。许多羡慕嫉妒的宫妃时常亦会在心中想道,那踩在云端的女子,是否也会有一不小心从裂缝中摔下,粉身碎骨的时刻? 凌云,或许亦是帝王给她的凌迟之所。 “娘娘,奴婢去给您准备一碗醒酒汤来。” “不必,去牡丹池准备香汤,本宫要沐浴。”美人颜色清冷,抬头看时,却清丽无双,美的不似凡人。 “是,奴婢这就去。”侍女无声无息的退下,帘幕重重里,走来另外一位美丽少女。 “妹妹,你喝醉了么?” 她轻轻摇头,转眸微笑面对来人。“没事,姐姐,不过是喝了两杯梨花白而已,不必为我担心。” 那女子闻言方点头,又道:“那要不要我在此陪你?” “不必。”这话,却是一个雄厚的男音所出。两人侧目一看,那姐姐旋即屈膝跪倒。“参见皇上。” 而那清丽的宫装美人,依然坐在妆台前,仿佛视而不见。 “不必多礼,朕过来看看宸妃,你先下去吧。”一身深紫色的锦衣,虽是帝王家居常服,亦难掩帝王赫赫威仪。更何况,殿中灯树照耀下,这男子面容俊美,年轻英武,更是叫寻常少女一见便忍不住要生出迤逦遐想。 他行至妆台前,深深凝视着眼前的清丽佳人。后者并不看他,只对着妆台上的铜镜,仿若无人的伸手拔下云鬓间的发簪,赤金凤钗明珠步摇,一样样毫不珍惜的被她丢掷在地,如瀑青丝随意垂坠下来,掩住美丽的侧脸…… “柔儿……”。他轻轻的,在她身旁蹲下来。伸手,将她的身子扳转朝向自己。 夜风里,有淡淡的一阵清香飘来。她嗅了嗅,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那仿佛是很熟悉的蘅芜香呢! 只是一转眼,她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眸间的冷意迅速褪下,取而代之的,是两只雪白凝脂的手臂,轻巧的勾住他的颈子。初春的宫装,其实取材亦是薄而轻透的云锦,那柔软的丝绸包裹的身躯,曲线玲珑,温热柔滑,婉若无骨。 “陛下……”。她微微开启的唇齿间,气若幽兰,勾魂摄魄。 “柔儿!”她的身子忽然好似凌空踏风飞起,被他拦腰抱住,紧紧贴在怀中。 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唇角的笑,冷而稀薄。 浴池偷欢(2) 六尺宽的沉香木雕花大□□挂着粉色鲛纱帐子,床沿上有细密的同色挑花流苏,皇帝胡乱挥挡之间,床头的束帐缠丝金钩被扯下,内中雪莹鲛纱无声滑下来,拖曳堆垒有如千堆雪。累赘华丽的宫裳被他迅速层层剥落,掌心炙热的抚摸掠过那雪白无瑕的身体,深浅不一的吻蜿蜒落下,那么用力的缠绵,令她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就在他即将进入的那一刻,她朝他嫣然一笑,一支从玉枕下摸出的金钗,顶在了他的胸口。 其实,那个位置的伤口,至今仍没有痊愈,她只需轻轻用力,就可挑破那裹住纱布的伤疤,让这锐利的钗尖,触摸到他的心。 “陛下,您可真健忘。”她的手,居然毫不颤抖,面上肆意清浅的笑容,如同此时此刻,她品评的不过是窗外的月色,殿外的花草。 他怔怔的看着她,双眸转也不转一下。良久,才将覆盖在她身躯上的身体移开,叹道:“柔儿,你并没有那么恨我,不然,你怎么不就手刺下去?” 她并不起身,被他褪下的衣衫落在金砖地上,身上只余一件月白色薄如蝉翼的镂空绣花抹胸,隔着那一层极细极薄的织物,隐约可见那胸前微微绽开的粉红花蕾。 同色的衬裙下,是曲线修长,白皙如玉的一双美腿。 那一具身躯,是世间任何男子都无法拒绝的致命诱惑。 “陛下,您若是想在旧的伤口上再添一道新伤,只怕……明日就无法如常的走出这凌云宫了。” 她垂眸,随意的把玩着手中的金钗,双眸,却在不动声色中随意的扫过寝殿的角落。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朕也不能勉强。柔儿,朕会等你,直到你愿意,直到你肯原谅朕过去的不得已。”他起身,将身上凌乱的衣衫整理了一下,伸手拉过□□的丝被,给她仔细的遮住那几近赤裸的玉体。 “你早些休息吧,朕走了。” 空气里,那霸道浓郁的龙涎香,随着他的身影终于淡去,渐至消失。 她依旧躺在□□,若有所思的看着殿角的一处。仿佛,那九扇繁复的雕花衣橱中,有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一般吸引着她的视线。 “娘娘,香汤已经备好了,您是否现在入浴?” 她掀开身上的丝被,赤足走下地来,点头道:“是,本宫想一个人清静一会,你们都下去吧。没有召唤,不得入内。” 侍女恭敬的将她引至寝殿后的牡丹池,推开那扇厚重的玉石门扉,氤氲清香的水汽,顿时扑面而来。 眼前的牡丹白玉池约有三丈余阔,八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温泉从白玉池畔立着的三柱龙头汩汩的流入池内,池底也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水一似滚珠泛玉,咕嘟嘟冒将上来。 此时,早有侍女将新鲜的玫瑰花瓣细细洒在了水中,随着水流的涌动翻滚,那些嫣红的花瓣亦随之聚散不定的漂移着,辗转沉浮。 浴池偷欢(3) 石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她抬腿,一步步的从那九级玉石台阶上,走向池中。 温热的泉水很快漫到了她的膝间,她低头以手捧起一汪清泉,而后,开始优雅的褪去自己身上仅剩的一件织物。 她脱的很慢很慢,动作优美之至,仿佛,在这无人的浴池中,她却刻意的想要诱惑着什么人似的。 薄透的轻纱,终于飘入那冒着白气的水池之中。四下,仍是寂静的一片。 她终于轻笑起来,道:“殿下,何必只敢躲在暗处偷看呢?” 话音落下不久,果然有一个身影,从浴池对岸的屏风后闪了出来。 隔着氤氲的水汽,她看不清楚他面上的表情。只是,她仿佛也无心去细看,很快便将自己的身躯投入那一池花瓣的包围之中。 他的眼眸追随着她的身影,良久,才低声道:“你一直都知道我跟着你一起回来的?” 她咯咯一笑,游到他所在的池边,玉足用力一抵,玉臂便慵懒的趴在了雕着大朵祥云花样的浴池边。 一头如瀑青丝如被晕开的浓墨,半垂于肩上,半染透温泉。 “我以为,殿下是为我而来这齐宫的。”她仰面,片刻之后又微微惊讶道:“莫非不是么?” 他叹口气,蹲下身来,拉住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点头道:“我是后悔,后悔那一夜,没有将你留下来。” 她抽回手,冷冷一笑。伸展了一下柔软修长的手臂,那一点鲜艳的嫣红宫砂,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的眼底。 就方才的所见来看,他已知道,此时此刻,她仍是完璧。 “殿下不必后悔,此间无人,殿下大可以将我据为己有。大不了,明日齐宫之中便会传出一个消息,说宸妃暴毙,死因不明罢了。” 他看着她清冷的双眸,摇头道:“嫣柔,如果我不是真的喜欢你。那一夜,我就不会让你走。我也不必守着君子之风,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却不敢轻易碰一下。” 那夜焰火璀璨的天幕下,他曾鼓足勇气,趁着她躲避跟前炸开的烟花时,拥住她得到了那缠绵的一吻。 那一个吻,曾在这些夜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无数次的回味于心。 她是他心尖上最疼最爱的那一个人,他自问,做不到不择手段的强占。 可是,就在方才,他躲在衣橱中时,见到她被齐帝压在身下,肆意轻薄。他曾在梦中幻想过的那些缠绵,就那样,在他眼前残忍而清晰的展现着。她不知道,他用尽全部的理智,方能控制住自己出手杀人的冲动。 好在她最终没有让他得手,否则,他知道,自己二十几年铭记于心的帝王坚忍之道,必然会寸寸破裂于疯狂的嫉妒之中。 “然则,殿下,你是真的喜欢我么?”她的手,忽然伸过来,拉住他的衣袖,突然用力,将他拽入宽阔的水池之中。 池中花香清幽,美人滟滟迷离。他觉得那一具柔软的身躯靠上自己的胸膛,呼吸即刻变得急促起来。 浴池偷欢(4) “嫣柔,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你知道么?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始终忘不了你。”他情难自控的拥住她的身躯,纤细柔滑的腰肢,在温热的池水中,紧紧贴住他的雄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魔怔,不然,我怎会如此发了疯的喜欢着你?嫣柔,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我要你,一生一世。” 他吻上她白璧似的耳珠,她以兰花指,将他身上的衣襟微微勾开。 “殿下,你莫要忘了,这里是齐国中京后宫。我,是齐胤帝萧锦彦的妃子。” 嘴里明明说着神志清醒的话,手上,却在做着极尽暧昧挑逗的举动。她顺着他的胸膛往下移去,直至摸到他腰间的腰封。说完那句话,忽然用力,将扣住腰封的玉带松开来。 他几乎再也无法克制,原本箍的紧紧的双臂,猛然收紧。只恨不得,就此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合二为一,再不分离。 她的脸微微仰起脸,他找到了那柔如瓣尖的嘴唇,流连,吮吸,探入,游离,嬉戏,缠绵…… “嫣柔,我想要你。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他的眸光迷离,此时此刻,若不是在池中,他必然会就地跪下去。跪倒在她足间,只求她点头,嫣然一笑。 “殿下……”。她轻轻呻吟了一声,细腻光滑的一条腿,忽然缠上他的腰间。隔着那一层薄纱的障碍,他的炙热一如他心中此刻翻滚的欲望一般,想要拨开那些漂浮的花瓣,径直挺进那一片芳草地。 “殿下你要我么?” 他的声音已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哑声道:“是,嫣柔,给我好么?” “这可怎么办好呢?殿下,那人又回来了。”她的唇中幽兰清香,稍稍离开他的嘴唇后,虽是咫尺之距,亦让人难以割舍。 他心中一惊,就在此时,她背对着的浴池石门再度缓缓开启。 胤帝去而复返。 她仍旧背对着石门,一手随意拍起一朵浪花,另外一只手,则将他的头轻轻按下去,抵在自己的腰间。 娇嫩的玫瑰花瓣,在温热的浴池中被水冲刷的有些残了。她随手捞起一朵,但见那花瓣的周边,伤痕如同一抹浓郁的深红。 “爱妃,春夜乍暖还寒,这温泉虽好,也还是不要泡的太久了才是。”身后的皇帝,此时似是一位对妻子关怀无尽,温柔体贴的丈夫一般,凝视着她的背影。 但藏匿于水中的那个人闻言却是心中一惊。他唤她爱妃,这是在人前才有的称呼。此时他弃她的名字不叫,反而刻意唤她为爱妃,是否说明,他心中已然起疑? 但,片刻过后,他的担心又很快消退下去。就算他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并未回迎元殿,但外头有陈云中带入把守着,相信他早已有所动作布置。 她淡然一声轻笑,回转身,以三千青丝掩住胸前的明媚春光。 “多谢陛下关怀,泡了这么久,臣妾也觉累了,这便起身出浴了。”说着,她便真的缓缓往对岸的台阶处游去。 浴池偷欢(5) 他原本躲在水中,此时见她身躯游向彼岸,不得不随着一起移动起来。谁知水波荡漾间,他却触不及防的靠近了她腰间的肌肤。莹泽细腻的一片凝脂,在水中浸的如剥去壳片的玉笋一般娇嫩。他的唇一贴上去之后,便再也无法移开。 她似乎有些怕痒的扭动了一下,旋即咯咯一笑,道:“陛下,这水很舒服呢!要不您也来泡一阵子?” 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更是有恃无恐的一种无畏无惧。 说到底,她要怕什么呢?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均是这世间手握乾坤御极一方的皇者。就算他们在她眼前打起来,也没人能把她怎么样。大不了一死,不是么? 谁说红颜祸水,命如纸薄?当你能拥有如斯倾国倾城的魅力,能令这世间最强的男子亦拜倒在裙下时,世间万物,天下苍生,亦只不过她足下的一堆蝼蚁。 她不怕死,今日就算她身死于此地,想来,很快便会有无数的人为她之死而身首异处。他日黄泉路上,她亦是千万人口中诅咒的祸国妖妃。 就算死,亦算得上倾国倾城。 她笑的柔媚之至,绝色清丽的容颜,在白色水汽氤氲中,迷离如幻影。 齐胤帝在几尺外看着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外头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陛下,太后娘娘的寝宫里闯入了刺客,娘娘不知所踪。”来者,正是齐宫的禁军统领时川风。 胤帝猛然回转身,怒道:“一群废物!传令下去,急调三千禁军,封锁全部宫门,给朕一寸一寸的搜!” “陛下,臣妾以为,说不定太后娘娘只是想独自出去走走,看看春夜的月色。陛下若能去御花园那里找一找,也许很快就会找到的。” 他的唇,在她腰下的花溪间勾起一股汹汹的激流。她咬牙忍着,只怕自己真要按耐不住,呻吟出声。 直到胤帝的背影消失在石门外,看着那厚重的门板再次闭合,她才伸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殿下,你可真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她讽刺他堂堂一国东宫太子,方才却附身于她两腿之间,肆意侵占。 他钻出水面,口中舒出一口长气,脸色绯红眼中尽是情欲之色。“嫣柔,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她双肩微微晃动,道:“是么?殿下既然喜欢我,方才何必遮遮掩掩?此中无人,他身上有伤,殿下若是出手杀了他,从此以后我自然便是殿下的女人。” 说罢不待他作何反应,她又极具魅惑的一笑,眸光闪动道:“或者,殿下就喜欢这偷偷摸摸的滋味?” 在别国的宫殿中,偷欢别国帝王的宠妃,这样的香艳,或是他心中梦寐以求的刺激? 他的脸色依然绯红,只是很快摇了摇头,道:“嫣柔,我说过,我喜欢你。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的站在我的身边,俯瞰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摇头道:“可是你若不杀他,便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日。殿下,你这是随口而出的谎言。” 浴池偷欢(6) 说着,她已推开面前的花瓣,迅速向台阶处游去。 “嫣柔,你听我说。”他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拢入自己怀中。“我此次是身负父皇的重托而来,毕竟这里是齐宫,我不能当面与他交手,否则必会给你带来祸患。但是,请你相信我,等我离开之后,必然会让云中潜入宫中来接你。若你愿意……”。 她冷冷的打断他的话,道:“不,我不愿意。” 他愣了愣,无奈的看着她,一手托起她的脸庞,仿佛无限心痛的低声呢喃道:“嫣柔,不要这样,不要再折磨我了。跟我走吧,这齐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相信我,我一定能给你想要的一切的。” 她微微张开嘴唇,引他就势吻下来。这一个吻缠绵而细致,就在他想趁势托住她的腰肢时,她推开了他。 “你杀了他,踏平这齐宫,我就跟你走。” 那样一张脸,仿佛只是一瞬间,便换了一个姿态。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你真要我杀了他?”他凝视着她的眼眸,似乎隐隐有着探究。毕竟,那人曾是她昔日青梅竹马的恋人。 “对,你若杀不了他,我便会让他杀了你。若是让他得知你一心想要染指他的宠妃,你以为,齐陆两国之间还会有这表面的安宁么?你还能走得出这齐宫么?” “嫣柔,我而今还只是陆国太子…….”。他眉间有沉思,心中已开始权衡。 她清浅一笑,艳光四射。“殿下,当了这么久的太子,难道你就不想坐上那把龙椅么?东陆帝国,雄兵百万,精兵强将,所向披靡。当日,南诏与齐联手攻我秦国,你的父皇只是将三十万大军往云池边境一放,便坐收了六座富庶城池。” 他微微叹息,摇头道:“嫣柔,你要逼我篡位?”毕竟,那是生他养他的父皇,纵使东宫太子的身份给他带来莫大的困扰与不快。但,总归是他的父亲。 她缓缓靠过他的胸前,手指探入他的衣襟内,温柔的抚摸着他胸前的那一点突兀。“殿下,我记得,你的父皇,当初也是逼宫才登的大宝之位。再则殿下如今只是体谅父皇年迈体虚,请他颐养天年而已。他日,待殿下率军攻下齐国,一扫南诏统一天下时,千秋万代的史书,只会记得殿下的不世功勋。些许瑕疵,不掩玉华……”。 他艰难的将他推开,眸间的惊异如同陌生人的眼光一般盯着她。“嫣柔,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从前,你温柔善良,愿意体谅身边每一个人的不得已。而今的你,为了复仇如此不择手段,真的叫我好陌生。” 他想起他初见她时,她不以脸上纵横的灰斑为意,静静的立在一众花团锦簇之中,明眸似水清澈,笑容滟滟微波。 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是回不去的记忆,都是举世无双的美丽。 她定定的看着他,面上媚色一点点褪去。换上的,是楚楚可怜的盈盈泪光,与不忍拒绝的柔弱。 浴池偷欢(7) “是啊,这样的我,连自己也不喜欢,殿下,自然也不会再喜欢了。” 转身,她踏上那雕刻着朵朵莲花的白玉台阶。这是齐宫之中除了皇帝所住的含元殿外唯一的一处天然温泉,胤帝待她,不可谓不用心之至。“…………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连被她踏在脚下的白玉砖也刻成金莲花的模样,步步生莲的盛宠极致,要何等小心才能承受? 她走上岸后,径直在一旁的屏风上取了一件寝衣裹住赤裸的身体。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赤足就要推门而去。 他终究还是抢身上前,一把拦住她的去路。 “嫣柔,我…”。他垂眸,才见她无声无息的流了一脸的泪。 心,刹那间被拧的生疼。 “对不起,我方才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他欲要伸手给她擦拭泪水,却被她冷冷的拂开。 “殿下不必跟我说对不起,倒是我应该庆幸你一时情急之下吐出的真言。”她想绕开他的身躯,却被他紧紧的搂在了怀里。 “嫣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看见你流泪,别哭了好吗?你这样子,让我好心疼。”他用嘴唇,一点一点吻去她面上的泪痕。而她,却在微微闭阖的眼眸中,射出一道寒冷的光芒。 如果他会真的心疼,那么,他便只能答应她的一切条件。 这一刻,她方知道,原来美色,可以倾国,亦可以夺魂。 她的泪水,依然在不断的滴下来。“元祤,为什么连你也要觉得我是那样不堪的人?没错,我不择手段,我要你为我篡位夺权,杀了萧锦彦。可是,难道他不该杀么?” 一滴泪,恰到好处的落在他的手心。温热的水珠,溅起他心中的一片惊痛。 “你若再不登基为帝,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他占有?你的东宫太子身份,昔日连接我进宫都不能够,否则我又怎会到了这里?我不知道,这样的你,要如何给我幸福?几时才能让我堂堂正正的站在你身边?你不爱我,你不爱我……错的只是我,我多么可笑,居然以为你会为了,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她闭目悲泣,苍白的脸上,美丽而凄楚。 他重重叹息一声,将她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心窝处,道:“嫣柔,我若不爱你,此时此刻,便不会这样心痛。是我不好,方才一时情急没有认真为你设身处地着想。你不要哭了,我答应你,为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不理会他,只将瘦削玲珑的双肩,在他怀里抽动的如振翅的蝶翼。 他终于心软的举起手来,对天盟誓道:“若你不信,我可当天立誓。” 她微微睁开红肿的星眸,声音嘶哑道:“我不需要你立誓,我只要你答应,三个月内,攻入齐国,让这片天下从此易姓。” 他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道:“那好,嫣柔,你就再等我三个月。” 他的目光,似在无意间,扫过她右臂上的那点守宫砂。 浴池偷欢(8) 她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是温柔的娇羞。“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守住这份清白。除非死,否则我不会让他再碰我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将她拦腰抱起。急如雨点的吻,落在她的脸唇四周。 “以天为誓,我楚元祤,终此一生,只爱你一人。海枯石烂,此心不改。若违此誓,教我不得好死。” 她在他的拥吻中泛出一缕满意的微笑,心中,却在无声的冷笑。 从古至今,为帝王者,有几个能得好死的?他日你若真有一统天下的时刻,想来陆国后宫,粉黛亦绝不会少于三千。 我们,命中注定既不能相濡以沫,何不如相忘于江湖? 楚元祤,不论你此时是否真的爱我,然而我这一生,却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 我不要你许的一生一世,因为,我只会在你身边,停留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 万丈红尘,沧海桑田。你我,终不过是那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缘。 我不怕什么美人迟暮,亦不怕万箭穿心而死。我只是怕…… “不得好死?哼哼,楚太子,朕以为,不必等什么海枯石烂,很快,你就如愿以偿了!” 浴室的石门被再度打开,门外,正是一脸肃杀的齐胤帝萧锦彦。 她在他怀中转眸微笑,左右都是不得好死了,却不知,这回死的到底是哪一个? 满池花瓣,嫣红若血。 本文是倒叙,楔子之后,场景倒回一年前。各位看官大人,求包养求收藏求票票,各种爱,请朝我砸来…… 第一章:血海深仇 “公主!公主!不得了了,齐国大军攻破宫门,现在已经直冲进来了!” 仓惶的脚步声,伴随着人影一道扑面而来的,还有一阵刺骨的寒风。 那几乎是她记忆中生命里头最寒冷的一个冬日,她仍记得那天下着好大的雪,漱漱的雪声仿佛每一片都落在人心间。 寝宫里垂着三重帩纱帘子,帘外的梅花开得正好,幽幽寒香,脉脉动人,但阖宫上下哪还有人有心思赏梅? 十月的洛都寒冷如同九重冥府,侍女们手里捧着用来悬梁的素帛是早就预备好的,宫中体面的后妃女眷,每人一条。 嫣柔看着母后逐一分派下去,那些领到的女子都是面如死灰。 那么多的美人,一个个的,杨妃死了,接着是德妃、赵妃、云妃、沈昭仪、许夫人、贾昭容……太子妃杨氏、良娣封氏……无数熟悉的面容黯淡下去,凄厉的哭声被吹散在尖啸的北风里。 洛都已经被攻破了,远处隐约的厮杀声仿佛一下子被剪断,四处都是可怕的沉寂,静得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不知谁人出门未带上门扣,外头随风卷来阵阵梅香沁人。四周那样的静,静的连风里席卷而来的风沙落地都能听清。 她仿佛痴了,面对死亡,忽然间,她的心一下子静下来。 死亡,又有何惧,比起这月余来窒息绝望的惊悚恐惧,早早的解脱,反倒是一种幸运。 国破(1) 十六年来,她生活在锦衣玉食里,她是北秦帝后宠爱的掌上明珠,是倍受呵护的矜贵公主。可是,她绝不是孱弱畏死的懦女。 她是大秦华容公主傅成君,她是秦国第一美人,她高贵矜持的尊严,而今,只有以死来封印。 将素帛抛上高高的横梁之上,垫着凳子踩上去,头颈伸进去时,耳畔仿佛还有凄厉的叫声在远处传来。 有风吹入殿中,风里有梅花的寒香,母后的脸在眼前渐渐模糊,深吸最后一口气,她在极度的火热窒息里已经濒临失去意识。 “啪!” 全身的重量忽然失却,剧烈的疼痛令她一缩,跟着有人反手扭过她的手到后背,胡乱的拨开她额上的乱发,立刻嚷嚷:“华容公主,傅成君,就是她!” 接着,又有人持刀上去割开了母后的素帛,母后的身体顺势跌掷在地。 原来是宫中的几名内监,在母后周身一通乱搜,扯下几件耀眼的首饰之后,便一脚将母后踢到一旁的地毯上。 为首那人却随手扯过割断的素帛,将嫣柔捆了个结实:“这些公主嫔妃们都是上好的礼物,回头献给那些齐军将领,准能饶咱们一命。”她欲要痛斥,却被人随手塞住了口。 几人就此锁上门离去,嫣柔待要挣扎,一旁跌落在地的母后却扭过头来,以目示意,让她稍安勿躁。 嫣柔双手被缚,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后手脚并用挣扎着爬进内室,而后在梳妆台上取回一盒精美的白瓷描花胭脂盒。 嫣柔认得那个盒子,那是一盒内宫之中秘方调制的梅灰膏,只是记忆中并不曾见母后用过。 但嫣柔记得这膏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梅花影怜。 这个香膏的始创者,是本朝一名并不受宠的嫔妃。 她原本出身炼香世家姚家,不知是家传的秘方还是自创的,总之进宫之后她便敷了这样自制的胭脂膏在脸上,令所有人看了都退避三舍,从此远离了争宠夺爱的后宫纷争。 如玉的肌肤上仔细的敷上了那层带着梅花清香的紫灰色脂膏,母后一边敷,一边含泪嘱咐道:“阿柔,你还这么年轻,花一样的年纪,又生的这样美……母后如今真是后悔当初没有将你早点嫁出去。罢了罢了,你从前不是一直向往宫外的天地么?或者,天大地大,你真是生错了地方吧!你要记住了,从今往后,这个世间你离开谁都能活,离开谁你都是你……你要好好活着,活出母后这辈子所没有拥有的幸福来……”。 嫣柔睁大眼睛看着母后,不住的摇头挣扎。可是她的双手被绑住,嘴巴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焦急的流泪。 虽然不懂得母后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可是,她却生起一种不好的预兆来。 母后很镇定的找了一套宫女的衣衫给她换上,继而,静静的将她拥入怀中。 “阿柔,记住,在齐人面前,千万不要承认自己的身份。” 国破(2) 她默默点头,咬牙流泪。 果然,不多时之后西齐大军的铁蹄就破门而入。母后被抢头闯进来的两个将士左右打量一番之后,便被嬉笑着推搡夹带走了。 临别时,她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嫣柔,在那个无比寒冷的冬日里,她的目光,给了嫣柔奇异的温暖和力量。 母后毅然绝然而去,再不回头。她身上九幅精绣华丽沾血的锦缎裙摆,在嫣柔的眼底拖拽成一幅凤凰的羽翼。 当黄昏时分终于来临,自己与一群宫人一起被齐军推攘进勤政殿中时,她一度以为,自己会羞愤欲死。 但事实上,她只是瞪大了眼睛,冷冷的注视着这个践踏着自己家国天下的人。 他,西齐皇帝,萧锦彦。这一个名字,在这一个月以来,比任何恶鬼孤魂都来的更加令北秦上下惊怕。 传说他本是西齐皇室一直名不见传的三皇子,因为生母身份微贱,所以一直不得齐帝喜爱。但后来不知怎的,此人在自己父皇病重时,勾搭上了当时的宠妃兰贵妃,而后恰逢齐太子涉嫌谋反,如此便侥幸坐上了龙椅,成为西齐胤帝。 世人传说中的萧锦彦年轻英勇,却暴戾阴狠,初登帝位便极力崇尚武力侵略,力主扩充版图。 执政之后半年,就因与北秦边境之争斩杀了北秦求和特使,然后统带三军横渡弗江,一路势如破竹。 与西齐皇室并立两百余年的北秦皇朝,就在这铮铮的铁蹄下,寸寸失守,国破家亡。 此刻,在那几个嘴脸丑陋的内侍的指引下,他带着一身戾气立在嫣柔面前。 齐国大将出外征讨时一律以赤金面具遮住双眼,但细看之下,其人亦不过二十几岁。面具之下容颜仿佛颇为俊美,然神色冷厉,叫人不敢正视。那一身戎装,银甲灼目犹可见血,唇下隐约仍有青葱胡须,唇际有冷漠不屑的笑。 他扫过众人一眼之后,只微微将脸一扬,便沉声道:“大秦华容公主何在?” 自古以来,国破宫倾之时,胜军之将都不忘将后宫最美的女人收入囊中,或为己用,或献供于主。 宫人们惊恐的互相对视,幸而,便是往日熟悉她的几名宫人,此刻到底也没有认出她的模样来。 那一层淡灰色的瘢痕,隔绝了昔日无上荣华,也屏蔽了眼前之祸。 “启禀皇上,华容公主所住的凌云宫走水,所有宫人皆被烧死,华容公主也……”。窥着主子的脸色,那回禀的将领生了几分犹豫,话音未落,只见齐胤帝已经转身大步而来,一把拎住他胸前铠甲,厉声道:“你说什么?” 那将领蠕蠕的,又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未待说完,已被掀翻在一旁。 齐帝萧锦彦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殿外四散弥漫的烟尘中。 “看什么看?再看本将就把你们统统赶去填井!哼……不就是个女人吗?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来人,把这些贱婢全部捆起来,赶到殿外清点造册!” 贱婢(1) “是!将军!” 嫣柔与众人一起被赶出来,她跌坐在地上,冷冷的目送着那个背影离去。 她的眼眸中没有泪,只是深深的凝视着那个背影。她要将他的样子,一点一滴的刻进自己的心里。 苍天为证——她将永生不忘。 第二章:沦为贱婢 “啪!”洗衣棒落在半盆清水里,水花四溅。 嫣柔双手死死拽着分派下来的活计,偏生那件金缕披袍子上下都饰满捻金线盘绣折枝花样,沁了水之后份量格外沉重。 她吃力的将衣服扔在大木盆子里,溅起几点水花。身上薄薄的裙角被打湿了,夏末的的风力,亦有一点微微的凉。 想当年,自己在秦宫洛都时,有时也会穿这种金缕披袍,领上饰金线盘云纹,长长的衣裾拂过红红的宫锦,簪着金钗珠佩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飞扬。 那时的脚步轻盈似翩然乳燕,而母后总时时嗔怪:“贵为堂堂大秦的华容公主,你为何总是这般不稳重?” 那时候,她可从未想过,这般华丽的衣裳,原来到了浣洗女工手里,是这样辛苦的活计。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洗衣房的管事娘子夏娘子已经飞快的拨下头上插的簪子就往她脸上戳:“真是不要脸的下作东西!这是什么地方,还敢偷懒!洗!麻利一点!” 嫣柔本能闪避了一下,那簪子差点没戳瞎她的眼睛,带着凉意的尖头险险的在脸颊划了一个长条,带起火辣辣的疼。 可再疼也顾不得了,因为夏娘子见她还敢躲,便随手操起一根洗衣用的木杵,没头没脑就劈头打下来:“死不要脸的贱蹄子!我叫你躲!叫你躲!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呢!亡了国的贱婢,居然还敢扮高贵!我夏娘子今儿就好好教教你规矩!” 偌大一个浣洗房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人一个出来劝。 嫣柔不敢出声,她只用手护着头,默默的任由人踢打。 这世上全是一双势利眼睛,她一个亡国之君的孤女,被虏至此后,连这辛者库里,连最下等的婢女都不如。 她一天天数着日子熬着,也慢慢熬到了今天。手上的冻疮结了痂,最后也好了,只留下一片青紫之色而已。 夏娘子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她腹上,她终于轻哼了一声,像是求饶。 夏娘子倒觉得有丝诧异,因为平日再怎么折辱,她也是一声不吭的。 那种缄默与沉静,根本就不是她这种身份的奴婢,面对权势时该有的态度。 这态度令她更觉得火上烧油,下手越发不留情,只拧着头手脚并用着往死里头打去。 但今天她竟然呻吟出声来,看她头上渗出黄豆大的冷汗,脸色惨白的如同雨水漂洗过的破旧纸鸢,夏娘子的心头终于生了一丝快意。 挺直身子,随手将衣杵往盆中一扔,只听“哐”的一响:“快洗!洗不完今晚不准睡觉!” 嫣柔晕头晕脑的爬起来蹲下,勉强拿起衣杵来捶了两下,腹部的坠痛直令两眼发黑,像是胸腔以下的五脏六腑都被人强行拽拉了出来。 贱婢(2) 夏娘子没有走远,叉起两手在腰间正与人闲话。 她怕再挨打,只好拼了最后一点力气,又捶了两杵。忍不住那种剧痛,她生生把唇咬出血来。 耳畔开始嗡嗡作响,仿佛听得旁边有人厉声惊叫:“哎呀!血!好多的血!” 她疼得耳中起了微微的轰鸣,好像眼前的天与地都在不停的旋转着,嘶吼着。 实在撑不住,双腿酸软的最后瘫倒在地,下身蜿蜒的血顺着湿濡的裙角一直渗到地上去,仿佛一条狰狞的小蛇,吐着腥腥丑陋的信子,直向她扑过来。 周围的人都好似见了瘟疫一般,提着裙摆跳将着散开来,眼睁睁的看着她坠进那一滩冰冷的污水里。 最后是被人拖了起来,迷迷糊糊丢在了下房的一个角落里。 下身的血淋淋漓漓,就这样一直流啊流的,日日不歇,仿佛整个人都要被流干了,流尽了。 每到那点清醒的痛苦时分,她都精疲力竭的想,如果就此死去,或许也是个福气。 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夜里,挣扎在生死边缘时,嫣柔总觉得母后温暖的手给自己理着冷汗濡湿的鬓角。她双眸凝视着自己,无限慈爱的说:“阿柔,母后的好孩子,上天既然安排你不能死,你就要记得,这世间,你离了谁都能活下去,离了谁你都是你自己……”。 眼角有盐津津的水珠滑下,嫣柔知道,自己不能对不住母后。 可是,此刻她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连着三天三夜没吃没喝,等到那管事的夏婆子想起来叫人来看时,她已然昏死了过去。 来人瞧着那脸色青白的可怕,伸手在鼻下探了探,便惊叫道:“这人已经断气了,快点,咱们赶紧回了夏妈妈把她抬去乱葬岗丢了了事。” 旁边的人亦是瞧了一眼,嘴里啧啧叫了两声,连连摇头而去。 自己这就死了么?被裹上一袭破败的席子,摇摇晃晃的一路晃悠着,嫣柔忽然又觉得有一丝力气渐渐回到手脚四肢上。 或许,是回光返照吧? 这一丝清醒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她又再度沉进那黑色的梦乡里。 直到一缕银色的月辉折射进她的眼眸,她才再度艰难的睁开眼。耳畔有隐隐传来的野狗觅食时发出的粗重呼气声,她本能的转过头,不远处,正有两对闪烁着亮光的眼睛盯着她。 “啊!”她的声音根本没有挤出喉咙,便被那嘶哑的声带所吞没了。 眼看那两只野狗越走越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她颤抖着爬起来,“噗通!”一声,又重重的摔倒在地。 四肢百骸都疼的发麻,眼前一片金星乱窜。 而这一摔,她才看见,自己身下靠着的哪里是土地?分明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 难道,自己就要这么葬身狗腹了么?不,不……如果这样,她还不如当初死在秦宫之中,也不必做了异乡野鬼孤魂! 她发疯一般的摇头,以手撑地,一点一点的,无比艰难的,将那具迎风便倒的身体从尸骨堆上站了起来。 青楼(1) 她开始小跑,虽然胸腔里的那颗心虚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死掉,但是,耳畔传来的野狗的叫声,更令她恐惧。 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尽管明明觉得下一刻就要昏倒,但是,上天却奇迹一般的让她撑到了最后。 最后,迈出的一只脚踩到了水,接着,整个人如同风筝一般,扑进了那潺潺的河流之中。 还好,在秦宫时,她便会水。 可是就算她熟悉水性,但是,毕竟病后体虚,随着那河水一路漂流着下去,渐渐的,只觉得再也划不动双手, 于是唯有顺流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见到一片红色的灯笼火光。此时天色已微微发白,想是三更已过。嫣柔四下环顾,原来那河水经过的这一片,是一片青瓦白墙的水榭。 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处有钱人家的私宅。主人许是喜好那江南风光,使了银子凿开河床,分流引水再辅以水上亭台楼阁,放入飘萍荷藕,挂上鲛纱丝帘,便能将江南水乡晕染在自己眼底。 嫣柔一边寻找这上岸的落脚点,一边环顾四周星星点点蜿蜒如灯河的富贵景象。 眼之所见,唯有远处一方水榭没有灯火,又正是靠水岸而建。 她心中一喜,难道这家无人?不然怎会独此一间不点灯笼?来不及细思,手脚在水里早已泡的没了知觉,当下费尽力气,总算不顾形象的爬上了那水榭亭子间延伸到水里的一条青花石水桥。 拧了拧身上的衣衫,再看看落脚的地方,侧耳听了一下,水榭中果然一片寂静。 这时候河面晨雾渐起,烟笼寒水,太阳却未升起来。嫣柔疲惫的靠在一条青花石墙上,闭上眼,耳朵里哗啦啦的流水声终于渐渐寂静。 精疲力竭之后的一梦,真正是无知无觉的睡下去,一响贪欢不知身在何处。 “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擅闯我家姑娘的水榭?” 昏慵慵的睁开疲惫的双眼,不防迎面被人喝上一句,接着,说话的那人作势就要来拿她。 第二章:流落青楼 嫣柔见对方来势汹汹,看装扮虽是丫鬟模样,但身上所穿的衣裙皆是极好的料子,样式也极为新颖精致。所谓主尊奴贵,估摸着,许是这户人家的管事丫鬟吧? 当下也不强辩,只垂下头,谦卑的弯腰福了一福,道:“这位姐姐请息怒,我确是不经同意进来的,不过也是情非得已。请姐姐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吧!” 说着,只将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对方,眼眸里盛满了悲戚和哀求。 示弱、低头,这些她原本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今她做的再稀松平常不过。 或许有些人生来就是最杰出的戏子,譬如现在,嫣柔几句求告,就让对方高高扬在半空中的手掌停在了那里。 “你先别向我求饶,我问你,你到底是哪院的丫鬟?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乱走?知不知道这里是咱们明月楼的禁地?”手是没有落下来,不过对方上下一通打量之后,还是琢磨出了不对劲。 青楼(2) 嫣柔低垂着头,却扫视到了一袭正在款款移来的淡紫色纱裙。那样清雅瑰丽的颜色,掩盖着下头一双璀璨明珠摇曳的绣鞋,行动时,周身隐隐仿佛若有云雾相随。 鼓起勇气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影,头上却戴着一个贵妇淑媛出外时所用的白色细纱帏帽。 虽是眉眼之间丝毫面容也未见得,不过,不知为何,嫣柔忽然觉得口中一阵干渴难忍,仿佛那两道白色轻纱遮盖的面容,必然是这世间最清新养眼的沉鱼之容。 一阵清风吹过,细碎悦耳的金铃脆生生的响起。乍眼一看,却是那女子帏帽下插着的金钗,微微露出了一点华彩。 这位想必就是这里的主人?这水榭是她的? 嫣柔忽然朝前迈出几步,跪下道:“姐姐教训的是,我不懂规矩搅了贵人的清净,我该罚!只是姐姐容我如实说来,只求一样,姐姐和贵人让我说完缘由再撵我出去,成吗?” 那丫鬟皱着眉头,好不耐烦的一挥手,只道:“谁有工夫听你说你那些不得已的缘由?我家姑娘正寻东西呢!你休得在此胡搅蛮缠!”说完,一叠声叫着就要唤人进来将嫣柔拉出去。 嫣柔见状,只有快步跪行至那紫衫女子跟前。拣在那镶嵌着明珠的鞋头跟前停住,双手扶地就拜道:“求贵人高抬贵手!小女子也是实在走投无路才擅自闯了您的禁地,求贵人开恩!” 后头那丫鬟见她居然扑上了主子身边,当下就来了气,横起眉头正要斥骂,却见那紫衫女子微微摆了摆手。 “你这丫头,天下有那么多好去处你不去,却偏偏逃难来了这里。你当这是什么好地方么?咱们这是明月楼,金粉火坑断魂窟!别的好姑娘家躲都来不及,偏生你就撞了进来!绿鸢,撵出去,也不用和二门上的管事婆子细说,就说我叫打发出去的!” 嫣柔见她如此说,方明白此处是一间花楼,也就是说,眼前的女子是一介青楼女子,并非什么官宦人家的千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求下去,却听得后头名唤绿鸢的丫鬟上前恨恨道:“姑娘且休听她当面扯谎!奴婢细细想来,咱们园子里一直都不准外人进出,她是如何进来的?再有就是您掉的那个东西,指不定是被她偷偷藏了,这才惊慌失措,生怕咱们扭了她送官——”。 说着,一把拉住嫣柔,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一通,而后便盯着那一张脸皮,不无嫌恶的摇头道:“你要老实说,是不是偷偷拿了什么东西准备夹带出去?我且告诉你,在咱们面前你不老实,一会去了佟妈妈面前,仔细你这层皮!” 嫣柔心想这个丫头真是好难缠,自己从昨夜一直呆到现在,哪里见到这地方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不过自己左右没有拿她的什么东西,也不怕她胡乱套个罪名给自己。 那绿裙丫鬟见这个不知打哪跑出来的丫头一下子不吭声了,更是凭空多了几分把握。 青楼(3) 说着就要来搜身,吓的嫣柔赶紧避到了一边。 正拉扯间,紫衫女子却不耐烦起来,甩手起来,举步就要往里头走回去。 嫣柔哪里肯就此让绿鸢绑了自己交给外头的家丁?一下子急起来,也顾不得礼数,爬起来就抱住那紫衫女子的腿,哭求道:“求贵人姐姐救救我!我真的没偷东西,不信您可以搜我的!” 绿裙丫鬟连忙赶上来拉开她的手,“呸!”一口痰吐到嫣柔的脸上,说话时已经横眉怒目:“给你脸不要脸,我家姑娘是什么身份?哪容得你在此放肆的?” 嫣柔只觉得脸上一股子热风,接着又是一块无比震惊的黏液落到了上面。 才要伸手去抹,却见那紫衫女子已经转过头来。只是一念之间,嫣柔随即放下正要抬起的手,一任那痰液腻在脸上一点点风干,一点点艰涩。 面上是平静无波的眉眼,皮肤却在一分一分的发紧,手指紧紧并拢,心里却知道,此刻,自己只能忍。 紫衫女子看了看她,忽然又复坐了下来,将那丫鬟唤到自己身后。 “你把头抬起来,别怕,我这丫鬟绿鸢性子生来就急躁,一时寻不到东西,怪错人也是有的。来,先把脸擦擦。” 这声音柔和婉丽,简直美妙不可方物。很久以后嫣柔才知道,有些人,是真正有声若天籁这样的美妙声喉。 说着,一只晶莹如玉的手,递了一块帕子到自己跟前来。 嫣柔抬起头,终于看见那一张令人屏住呼吸的容颜。那书中如何评说美人绝色的? 臻首轻垂,凝脂欺霜,眉不点而青翠如黛,唇不染胭脂然艳若桃色。那一帘幽幽垂下的浓密长睫,开阖之间,滟光迷离,叫人移不开眼。 或许是被这样的绝色容颜所震撼,或许是因为她方才的一腔款款温言细语,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所谓缘分,总之,嫣柔接过帕子之后,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哭了个梨花带雨。 明月楼,西京第一楼。园内修竹依傍,仙云堕影,亭台楼阁,青砖铺路,花石为阶,白玉雕栏,啼鸟清鸣。 嫣柔再醒来时,只见身边一室静谧雅致。 自己睡在一张花梨木雕花小□□,身上盖着薄薄的丝被。烟霞色纱帐轻垂两边,银钩在风中轻轻作响。 起身环视四周,只见自己睡的这处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往前是一间布置的非常高雅的香闺,房中四张高背椅围着一张抱着鲜花和酒具的紫檀木大圆桌,上方悬着两盏湘妃竹娟片彩绘翎毛方灯。 墙上有中堂山水和泥金笺对、镜框字画条屏,镂空雕花隔断后的内间四周整齐有序的摆着大理石红木雕花罩大床、穿衣镜、自鸣钟、梳妆台、大理石红木雕花美人榻、碧纱屏风、红木八仙桌和太师椅;各处有高脚红木花架托起的彩绘瓷花盆和插着鲜花的彩绘瓷花瓶,花盆里全是几色绿莹莹的兰花,阵阵幽香在屋里飘逸…… 嫣柔伸手揉揉眼睛,心想自己也算是经过富贵的人。要说眼前这处屋子是青楼名妓的香闺,只怕自己父皇的那些嫔妃都不能甘心。 旁的不说,只说那悬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细细一看,居然都是名家手笔。 看来这胭脂圣地销金窟里的美人,吃穿用度真是不属于王侯公卿贵族。 正看的入神,不防后头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姑娘,你醒了?” 第三章:清风如梦 却不是那花魁娘子的媚柔之声,也不是先头那个凶神恶煞的绿鸢。回头一看,珠帘卷起处,立着一位青裙白纱的妙龄女子,一张脸上纤尘不染,弯弯柳叶眉下,一对眼睛亮晶晶的叫人看了满心清爽。 这姑娘生的好不悦目!虽不是绝色,但难得的是叫人眼前一亮,而且风韵内敛,如一池碧水,其上落花漂浮,愈品愈美。 嫣柔委实没有想到青楼里头居然有如此气度出众的女子,一见之下,竟然险些失了态。 好在那女子也不计较,双眼盈盈在她身上注视了一下,而后便自然的移到了窗外。 “你这一觉真是好睡,瞧瞧,外头日头都落山了!” 说着,一双柔夷将珠帘挽起,又指了指不远的小几上:“那是给你换洗的衣服,去看看可还合身。一会儿就有人送晚饭过来。歆月姑娘吩咐了,你病中身体太虚,这几日要吃点清淡的汤水,安心养着,另外不要四处走动。其他事,待她回来再做理论。” 嫣柔被眼前的景象搞得有点糊里糊涂,她恍惚只记得,自己跪在地上哭求那位姑娘不要将自己赶出去,然后就一直给她磕头,后头她叫住自己,似乎是问了几句什么,然后自己就晕了过去… 怎么醒来时,一切都变了一个模样。看这位姑娘对自己似乎很客气,而那个刁难自己的绿鸢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青楼(4) 最重要的是,那位绝美的花魁呢?她怎么不在? 想到这里嫣柔顾不上其他的,连连追问道:“这位姑娘,救我的那位贵人姐姐呢?她在哪里?” “你说的是歆月姑娘?她下个月就要嫁入锦辛者库了,方才王爷派人过来请她去看首饰妆卤,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再说她平日就是这在楼里,只怕你也轻易见不到她的。” 嫣柔这才点点头,回头看了看这间屋子,谦卑的说道:“这么说这里不是歆月姑娘的房间?不知道原本是谁住着,我贸然打搅,应该去当面谢礼才是。” 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褴褛,脸上微微红了一红,双手情不自禁绞到了一起。 “你别不自在了,这里是我的房间,也是歆月姐姐安排给我住的。我姓楼,叫清风,以后你就叫我风儿好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这楼清风一点也不嫌弃嫣柔现下的狼狈,反而非常亲近自然的寒暄起来,也许是嫣柔自国破家亡之后见惯了各种冷漠恶毒的嘴脸,乍一遇上她这样的秋风拂面,眼角便不自觉的微微涨红了起来。 嫣柔低着头,对她嚅嚅说道:“清风姐姐,谢谢你——我叫嫣柔,我母……母亲以前叫我阿柔,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叫我阿柔的……”。 说到这里,想起母后的容颜,想起那些非人的屈辱和磨难,到底没能忍住那酸涩的热意,一颗颗泪珠就这样直直落在手背上。 一只柔软的玉手,纤细素净,斜斜的伸过来,将嫣柔的手拉过去。且听她温言款款,道:“好妹妹,可别伤心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曾不相识?到了这里的,有几个是命好的?你算造化大,遇上了歆月姐姐,你放心,好好养好身子,以后的日子再从长计较好了!” 她不劝尚可,嫣柔还不敢肆意哭泣。被她这样一通安慰,眼泪水到底忍不住流了下来。楼清风见状,出言宽慰了她几句,不多时功夫,两人已然七分熟络起来。 一晃,就到了暮色时分。晚饭由外头的小丫头送进来,摆在了外头的花厅里,一张圆形八仙桌上,依次排开许多的碟子。 嫣柔实实在在饿了许多天,换了衣裳之后依然觉得手脚无力。闻到香味时移步出来,只见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当下忍不住口舌生津。 青楼(5) 她不劝尚可,嫣柔还不敢肆意哭泣。被她这样一通安慰,眼泪水到底忍不住流了下来。楼清风见状,出言宽慰了她几句,不多时功夫,两人已然七分熟络起来。 一晃,就到了暮色时分。晚饭由外头的小丫头送进来,摆在了外头的花厅里,一张圆形八仙桌上,依次排开许多的碟子。 嫣柔实实在在饿了许多天,换了衣裳之后依然觉得手脚无力。闻到香味时移步出来,只见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当下忍不住口舌生津。 四下无人,楼清风挽着嫣柔的手并肩坐下,又给她甜甜的报着菜名,“这是花饮鹌鹑。”又有异香飘来,“这是荔枝白腰子。” 之后还有“蜜腊烤翅”,三脆羹,鸳鸯白肚等等,都是些精美清单的菜式。 不过厨房还另外给她送了一大碗白粥过来,并着几碟子腌的非常香脆的咸菜。 “阿柔,你穿这衣服还挺合身的,赶明儿下月初一做衣衫时,再叫人给你做几身。”楼清风一面吃,一面慢条斯理的和她说着闲话。 饭后已是夜幕降临,嫣柔帮着小丫头把碗筷收拾了,又学着以前看着的宫女的模样,取了高脚瓶里颜色艳丽的野山鵻羽毛掸子四下里拂尘。 刚好楼清风从屏风后换了衣衫出来,见着她这副小丫鬟模样,不由的“噗嗤”一笑,朝她招招手,道:“放着这些粗活吧,小丫头们会收拾的,过来这边,我们说说话。” 嫣柔顺从的跟着她坐在圆桌旁,只见楼清风拉起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叹道:“看你这双手也不似打小干惯粗活的人,想来从前也是个受尽爹妈宠爱的孩子。哎,命中有此一劫,既来之则安之,你也别太过伤怀了。” 说着,又将她的脸颊五官细看一遍,接着说:“歆月姐姐救了你,爱惜你是个好姑娘。我看你是个明白人,自然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虽说明月楼是大齐第一花楼,这里的姑娘卖笑不卖身,可终究是背了个烟花女子的名声。姐姐临走时让我问你,这西京城里可还有亲人可以投靠的?若有,过几天等你养好一些了,就送你过去。左右你还年纪轻轻,出去之后你还可自谋生路。” 嫣柔呆呆的坐在圆桌旁,嘴角牵出一丝苦笑。亲人……千里迢迢被俘来此,要说亲人,便应该是至今还下落不明的母后,以及年幼的弟弟傅文山。 可惜,她在辛者库中做了大半年的浣衣女奴,却连半点关于秦宫嫔妃的下落去处也打听不到。 再有便是他了……可是,一别六年,他始终音讯全无。她只知道他跟随母亲回到了西京城寻找生父,可是他家住何处,生父姓谁名谁,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过她。 更何况,那年她才十一岁,而他已是年华十八的翩翩美少年,面对那样稚气的小女孩,他会把自己说的话当真么? “阿柔,等到你长到青宸哥哥一般高的时候,我就会回来看你。那时候,这碧莲池的荷花一定会开的更美更艳丽……“。 她曾信以为真,每年荷花盛开时,都会跑到碧莲池边,痴痴的等着。 直到母后认真的告诉她,“阿柔,母后告诉你,慕容青宸,他不会再回来了。” 为此,她哭过,闹过,可是,时光飞逝如水,碧莲池的荷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而他,却真的没有再回来过。 青楼(6) 为此,她哭过,闹过,可是,时光飞逝如水,碧莲池的荷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而他,却真的没有再回来过。 再后来,她不再等待他的回来。在秦宫,他不过是一介歌舞伶人的私生子,若不是母后治下宽容,他们母子连容身之处都不会有。 而走出那方寸宫墙,以他的才华武艺,自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所以,当她渐渐长大,终于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 茫茫人海,或者,终此一生,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自谋生路——除了会些针黹女红,浣洗衣裳之外,她还会做些什么? 更何况,便是去做丫鬟,又有哪户人家愿意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进府? 或者,唯有此间的明月楼,才能容得下她漂泊无依的孤苦。可是,思及此处,她又很快摇头,不行…… 她便不再是昔日的秦国华容公主,也不该自轻至此。 “看你的样子,必是有苦处。也罢,你不必急着答我,等明天歆月姐姐回来了,咱们再来问你究竟。你看这样可好?” 良久的沉默,楼清风见状也不离开,只摇着扇子,自顾自走去那书柜边抽了一本书出来翻着看。 一夜安宁,临睡前嫣柔就着小丫头送进来的热水在木盆里泡了个热水澡。总算洗脱那一身的晦气和汗酸,自觉地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舒坦的。 晚间楼清风就睡在了房里头,留着嫣柔一个卧于小门厅前的□□。云遮星月,紧闭的门窗中透来花香熏暖。 嫣柔辗转反侧,心中几经煎熬,最后还是咬牙蒙住了头,决定过几日就离开。 她知道,自己无法愧对九泉之下的父皇,亦无法愧对曾经传诵于民间的秦国第一美人这一赞誉。 说到底,除了死,这世间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当日洛都宫破时,就在她面前,那么多的如花美人,一个个以死全节。她们尚且不怕,难道她华容公主会怕? 既然不怕死,她想,天地之大,总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吧! 连着几日,嫣柔都没有见到歆月。楼清风每日闲时陪着她说话,也并不追问她的想法。 这日中午,歆月终于遣人来问起她,在楼清风的带领下,两人穿花拂柳,越过亭台水榭重重,走了两进院子,才终于见到了丫鬟环伺的歆月。 明月(1) 这几日里,嫣柔已渐渐摸清,原来明月楼的丫鬟,也分了三等,且每一等的服饰都不同。一等丫鬟,自然是鸨母薛夫人以及几位花魁身边的近身侍女,身穿粉色罗裙。二等的,则是其余姑娘们的侍女,身穿绿裙。三等的,是各院的粗使丫头,通常只在后院和厨房那边才能见得到,穿的,也是最粗糙的灰裙。 之前那个刁难她的丫鬟绿鸢,就是薛夫人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只因薛夫人这些日子不在楼里,她便有事没事的,总往沉鱼轩这边跑。 偏生那天遇上歆月在水榭里丢了东西,她见歆月独自一人,就自告奋勇的跟着过来服侍。 不过,听说自那次之后,歆月就下令,从此以后不准这丫头再过来沉鱼轩这边。所以,这些日子,嫣柔并没有遇上她。 一进门,二人先是福身问了好。 楼清风递给嫣柔一个鼓励的眼神,自己站到了歆月身后,接过小丫鬟手里的细纱墨荷绣面扇子,徐徐有致的扇了起来。 歆月半闭着眼睛,似是闲暇时养神一般。她的声音幽暗,如泉如咽,依旧是那说不出的风情旎旖。 嫣柔不声不响的跪下去,先行了一个大礼。完了之后直起上身,跪在地上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大恩大德阿柔此生无以为报,请姑娘受阿柔三拜。” 说着,俯身便行了三拜大礼。 “起来说话吧,我不过是一时顺手,算不得什么大恩大德。” 歆月说着,凝脂的手臂微微抬起,露出一只形致小巧的玉镯来。嫣柔站起身,刚好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镯子玉质细腻,莹然光润,通体无瑕,乃是上佳和阗白玉,其上只疏疏浅镂几枝柔柳,淡雅可人。 这样的东西,一看就是皇室御用之物,历朝历代都少有流落民间的。看来她入主锦辛者库,确非虚言。 “那日看你说话,言词之间颇有几分文采。原想着把你留在身边,以后侍奉笔墨的。既然你另有去处,我也不便强求。这点银子,送给你做盘缠。清风,一会儿吃了午饭,你便替我将她送出去吧! 歆月说罢,径直往里间走去,身边的小丫头连忙转身,楼清风眼明手快,替她掀起万福同春彩丝珠帘,却见她一壁儿走到了梳妆台前。 铜镜里一张芙蓉秀脸,两颊敷了淡淡的胭脂,红晕却从肌理里透出来,只衬得一双剪水双瞳,眼波欲流。 这样的倾国绝色,可是嫣柔隔着那微微摆动的珠帘看来,却半点也不觉得她内心里有丝毫欢快。 明月(2) “阿柔,那日听说你是秦宫宫人,想来以前服侍的也是皇室贵人。可巧,我母亲祖籍也在秦国,我少时离家,却听说秦国女子都善于堆砌云鬓高髻。你会梳头吗?” 嫣柔心中一惊,微微沉吟一下,即刻举步上前,应道:“回姑娘的话,阿柔不才,倒是略会一些宫廷发式,只求姑娘不要嫌弃我手艺粗陋。” 歆月转眸一笑,道:“那好,便辛苦你为我梳几个式样来,也好让她们几个长点见识,以后学着点。”。 “是。” 嫣柔努力的回想了一下以前母后和宫中嫔妃们常梳的一些发式,最后选了几样适合歆月这等年轻美丽的少女所用的高髻,又稍微加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做了一些细微的改动,最后给她分别梳了流星飞月和花中仙子两个样式出来。 歆月对镜自揽,似乎显得十分满意。 “难怪世人都说秦宫后妃皆性喜奢华,这等繁复的发式,也真亏她们想的出来。不过,我瞧着你梳的这两个头,似乎有些自己的心思加了进去,拿捏的还算恰当其时,这倒非常难得了。” 嫣柔听得这一句,心中难免一阵酸痛,但还是微微笑道:“多谢姑娘夸奖。姑娘国色天姿,便是平常发式,也显得貌若仙子。若是再精心装扮一二,那更是无人能及了。阿柔愚昧,只是想着姑娘容色倾城,发髻上面若能更添几分别致,那便是锦上添花了。” 歆月这才回头,看她只是垂手而立,丝毫不显浮躁之色,便道:“阿柔,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多少是个缘分。而今我即将嫁为锦王府侧妃,身边刚好少了一个像你这般心灵手巧的侍女。离了这明月楼,我的身份便不再如今日这般。若你愿意,我可将你作为陪嫁侍女带入王府。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完,屋子里左右站着的诸多丫鬟,都纷纷朝嫣柔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作为锦王侧妃的陪嫁侍女,纵使为奴,但身份也绝非寻常婢女可比。就连歆月身边近身服侍的两个丫鬟,此时都露出了讶然之色。 众人都羡慕惊讶于她的这等好运气,嫣柔又如何不知? 片刻犹豫之后,她欣然跪下,道:“奴婢多谢姑娘眷顾,从今往后,必当尽心尽力,服侍姑娘。” 歆月伸手将她扶起,转头对楼清风笑道:“看来,你们还真是有缘再处呢!”说罢,又对嫣柔道:“你定然不知道,这几天里头,清风为了让我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可是费了不少口舌呢!怎样,还不快去谢谢你的好姐姐?” 嫣柔顿时心中一暖,没想到自己进退两难的处境都被楼清风看在了心里,两人素未平生,萍水相逢之交,她却能如此至诚相待……想到这里,她眼角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清风姐姐,谢谢你……”。 楼清风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摇头道:“不必如此,我只是将心比心而已。” 明月(3) 歆月见眼前二人如此亲密,心生感概道:“你们两个也真是投缘,说起来,我进明月楼这么几年的功夫,却不曾遇上一个如此投缘的姐妹,倒是遭了不少的算计。罢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玉蝶,宫粉,你们两个这几日要带着阿柔熟悉楼里的环境,悉心教诲她。知道了吗?” 听得主子吩咐,那两名身穿粉色裙装的丫鬟这才齐齐躬身,应道:“是,请姑娘放心。” 第五章:侍女嫣柔 歆月当即唤了楼里专司人牙子买卖的老妈妈进来,吩咐她立契为据。因她现下身份尊崇,待遇也格外优渥,,虽说楼里一等丫鬟本来是有严格定制,但是,那管事的妈妈也不敢多言,点头便应承即刻办妥了来。 一通手续下来,立契、按手印、签字画押,只是半袋烟的功夫就行完了。 随后玉蝶便按照吩咐,领着嫣柔在明月楼里四处走了走,路上遇着人,便一一指给她认识。 这一天过后,明月楼里个个都知道了,歆月姑娘身边又收了一名一等丫鬟,叫做嫣柔。 嫣柔与宫粉同住一间屋子,东西对面两张床,各配一张小小的红木妆台,并一把椅子。两处陈设基本一致,只是嫣柔住的朝西的那一处,推开窗可以看见水榭一角,但夏日里会觉得有些炎热。 嫣柔满意的收拾着自己的床铺,比之之前自己在摄政辛者库下房中所住的那种看不到头的大通铺,这里已然可以称得上雅致幽静了。 因为身无长物,就连衣裳都是楼清风临时送来的几身。才进门坐下,便有管事的丫鬟过来告知,明日鸨母薛夫人回府盘查账目,顺带着要与歆月一起用午饭,让她们几个好生准备着。 嫣柔与宫粉一起听着来人传话,等到那丫鬟都已经转身走远了,嫣柔才一脸迷茫的问道:“姐姐,不知咱们该准备些什么?” 宫粉见她一脸不解,便笑着摇头道:“你初来乍到,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的。薛夫人平时不在楼里长住,她在城郊另有私宅,楼里自有管事的。此次回来,只怕是有贵客上门,她必须要亲自接待。她既然特地派人来传话到咱们这里,自然是要咱们姑娘届时能给脸面应酬一二。罢了,这些事情都得看姑娘自己的意思,咱们做下人的,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了,其他的不必多想。” 贵客?嫣柔跟着她一起走去前面接玉蝶的值,心里却在想,明月楼出入皆是非富则贵之流,却不知是什么样的贵客,能劳动平日轻易不理事的薛夫人出面迎接? 到了正屋一看,却见歆月也面带喜色。宫粉递给她一个安静的眼神,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了歆月身后。 “嫣柔,你来的正好。适才薛夫人派人传话,过几日有贵客远道而来。你且给我仔细想想,看看到时候给我梳个什么样的发式。宫粉,你先别忙着去厨下吩咐晚饭,跟玉蝶一起开了衣橱看看,新近裁制的衣裳可有出挑的?” 玉蝶跟在歆月身边多年,此时见主子喜成这样,不由的挪揄道:“哟!姑娘,瞧您高兴的,什么样的贵客居然比锦王爷更令您上心的? 明月(4) 楼清风便拉着嫣柔走到了院子里,看着□□和白涟两人守在门口,她玩笑道:“看来这楚公子还真是块香馍馍,每次一来,夫人都当是如神仙降临一般。说起来,我们夫人倒还真是一位重情义之人呢!” 嫣柔不知其中情由,正要再问,却见坐在院中石桌旁低头晾晒栀子花的玉蝶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两人这才闭了嘴,静静的候着。 过了一会,就听那□□叫道:“新来的,夫人叫你进去问话。” 嫣柔心中一惊,看了看楼清风,见她暗示自己镇定相对,这才按了按浮躁之色,低着头,缓缓的走了进去。 “奴婢拜见夫人!” 行礼拜见之后,薛氏只是循例问了几句身家来历,嫣柔小心翼翼的答了,自然是编的假话,之前在歆月那里她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不知怎的,此时说来,面上虽然不觉得怎么慌张,一颗心却不争气的砰砰跳起来。 好在薛夫人似乎压根对姑娘的来历并不多做理会,想是她久经风月,自持靠山不弱。再则有契约在手,既是自愿卖身的,更不怕会有什么麻烦。 “长的倒是标致,可惜,这一脸的麻斑实在太煞风景。歆月,往日你挑拣丫鬟,都是选的一等一的俊俏人儿。怎么这回肯为她破了这个例?” 薛夫人看着嫣柔的脸,一面惋惜之色。 嫣柔被她盯的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却听歆月笑答:“难道她就不算俊俏了么?夫人昔日可是亲自教导过我,世间凡倾城之姿者,一见惊艳不算绝色,愈见愈美,方是最妙。这个丫头,虽说脸上有斑是为一憾,但细看之下,愈显得其五官精巧,正所谓有所失必有所得,如此,也算别样的俏丽了。” 薛夫人听罢哦了一声,又命她抬起头来,仔细瞧了一阵子,方抚掌赞道:“果然不错,我的儿,如今你真是越发心思巧慧了。想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是这般了。” 歆月闻言淡然一笑,将宫粉奉上来的新茶接过来,亲自递到薛夫人手上,道:“都是夫人教导的好。” 第六章:鸨母薛凝 两人说着,眼底皆有会心的笑。 说笑了一阵,薛夫人又叫楼清风进来。听说她前些日子练舞险些弄伤了手,薛氏为此还很是埋怨舞师急于求进。 “好孩子,瞧你最近又清瘦了许多。这阮师傅也是,舞曲技艺乃是日久见功夫,她安能如此苛求精进?妈妈现下只求你养的白些胖些,看这腰细的,一掐就能折断似的!” 这话说的众人都低头掩嘴轻笑,嫣柔看着薛夫人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才微微显露,但那脸上的雍容之度,却俨然一位富家大夫人一般的姿态。浑没有半点风尘中人的味道,更别说她举手投足,便是起坐转承丝帕挥舞之间,都是十足的端庄气质。 群芳(1) 说笑了一会,茶过三巡之后,便有四个丫鬟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准备上菜。 “清风,一起坐下吃饭吧!别站着拘礼了。”薛夫人对楼清风可谓是青眼相加,楼清风先是谦逊了几句,后来耐不过歆月也发了话,便随着一起坐在了下座陪着。 嫣柔与宫粉玉蝶等一起,站在一旁,随时准备给几人夹菜添酒。 饭后,上了清茶漱口,又上消食茶。过了半响,薛夫人才携着歆月的手,两人并肩走向明月楼正厅。 嫣柔懵懵懂懂跟着宫粉一起走着,边走,还边向宫粉投去疑问的眼色。 这是要去干嘛啊?这么浩浩荡荡的队伍,还有前院管事的也来了,几个银色的托盘里,赫然还放着笔墨纸砚台之类的。看众人的表情,总不会要去花园里赏花作诗吧? “别看了,你刚来不知道,这是楼里的规矩,薛夫人回来一次,都要在前厅召见所有的姑娘,将这一季度各院的收支情况当面核算一次。” 说白了,就是为了防止管账的做手脚吧?嫣柔马上就明白过来,再一想,更是佩服薛氏的手段和心智了。 不怪得,她能成为大齐第一花楼的主人,明月楼盛名远扬,而她只需身居幕后,就能坐享富贵。 等到了前厅见到明月楼中所有的姑娘后,嫣柔很自然而然的,就想起自幼母后教导自己的所谓女子十大美态来。 嫣柔随着众人先是穿过数挂水晶珠帘,接着便是层层绡纱悬垂的两间侧厅,最后进到一间非常明亮的正厅,四壁悬挂有名家笔墨画轴,一色的朱红色紫檀木家具,内中布置恍若蓬莱仙宫一般。 而那齐刷刷站立的三十几位姑娘,赫然便将乌发蝉鬓、云髻雾鬟、娥眉青黛、明眸流盼,朱唇皓齿,玉指素臂、细腰雪肤、莲步小袜、红妆粉饰、肢体透香这十种女子的美态,演绎的活色生香。 诚然,身为北秦皇室的帝女,她秉承了母后的美貌天赋,基本上全部具备了这些风姿。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明月楼中,这些出身贫寒的女子,她们的美,也丝毫不逊于权贵千金。 群芳(2) “见过夫人!” 薛夫人含笑在众人齐齐的躬身福礼中走到正中的太师椅上,端然落座。 “姑娘们,都坐吧!” 此时,歆月方与众人一起,在堂下最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正厅内四角的鎏金古兽双耳熏炉内,透出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味道,少女们皆淡纱彩衣,一屋子的人依次落座,却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显见,这些女子们平时都受到极为严苛的教导,一言一行,举手抬足之间,皆是优雅而极尽女子的曼妙。 “□□,先把我带来的新茶给各位姑娘们斟上,左右不过是对账,两月必有一次,也不在乎这么一点功夫的。” 薛夫人看来心情极好,一脸的秋风笑意,终于令一些原本正危襟坐的姑娘眉眼间放松了下来。 宫粉拉了一下嫣柔的衣袖,示意她跟自己一同过去给姑娘们送茶。 两人来到茶水间之后,嫣柔才低声问道:“宫粉姐姐,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紧张啊?” 宫粉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压低了声音道:“别问那么多了,以后你自然就会明白了。走,跟我一起去前面送茶。记住,盘子端稳了,别丢了姑娘的脸面。” 嫣柔哦了一声,怀着一丝不解的跟着宫粉端起茶杯又来到了前厅。 茶过头啖,管事的账房,便开始翻开账簿,由高到低的将各院近两个月的收支情况一一报出。 而排在最前面的几位红牌花魁姑娘,其收支细况,则是将嫣柔也吓了一跳。 明月楼现有四位花魁,首位自是歆月,住沉鱼轩。其次是流烟,住落雁阁。接下来是闭月楼的怜心,羞花苑的华云。 这四人所住的,自是明月楼里最美最奢华的绣楼。她们所带的青雏姑娘,也随着她们一起住在院子的绣房之中。譬如现下楼清风所住的小院,便是沉鱼轩西面的一处院落。 而这四人之中,便是最末位的华云,一月的银钱收入,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家几口人五年的全部进项。 自然,那花销也小不了哪里去。 薛夫人坐在上面听着,她似乎对前面几人的账目没有太大的兴趣,一壁只是微微垂眸,静静品茶。但是,越到了后面,她的脸色就越发的冷淡了下来。 最后,轮到几位进项较少的姑娘时,她索性将手里的茶盏搁到了桌上,等账房那边收了话之后,方冷冷的开口:“你们几个,可有何话说?” 群芳(3) 嫣柔被她突然转变的脸色搞得有些摸不到头绪,耳畔便传来了低低的哭泣声:“夫人,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夫人,若兰以后一定会勤奋练习歌舞的,求夫人开恩,不要送我去那等地方……”。 嫣柔不解的看着,旁边的宫粉早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得多嘴发问。而此时,原本坐在人群中的楼清风,也朝嫣柔投来一个无比凄凉的眼神。 所有人,皆出奇的沉默,任由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女子,哀哀的哭泣恳求着。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求情。 直到薛夫人摆摆手,有健壮的家丁进来,将那几个女子拖着走了出去。与此同时,楼里管事的嬷嬷,也将原本挂在前厅一处牌匾下的一溜朱色木牌,摘了几个下来。 “啪!”的几声脆响,木牌随即被扔到一边的竹篓里。 有人临到即将要迈出那个高高的白玉门槛时,还在哭泣着向薛氏求情。 嫣柔同情的看着她们,此时才觉得,薛氏和善端庄的面孔下,也有作为老鸨的冷血和残忍。 那几个姑娘,应该是被淘汰了吧?以后,她们的身影都不会在明月楼出现了。自然,很快的,又会有更美更年轻的女孩子,填补上她们的位子。 低下头,嫣柔只觉得,心里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哀和无奈。 “嫣柔,你怎么了?我瞧你这几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发生什么事了?”那日薛夫人回来之后,便一直在楼里住着。而嫣柔每日随着院子里的丫鬟们一起忙忙碌碌,也没什么时间和楼清风说话。 这天早上楼清风过来向歆月问安,瞅了个空子,这才悄悄拉住了她, 嫣柔手上拿着一篮子蘅芜香草,趁着阳光明媚天,正在院子里晾晒。见楼清风问,她才四下张望了一下,低声道:“清风姐姐,我问你,那日……那几个姑娘,她们是被打发去哪了?宫粉她们几个,都不肯告诉我。” 楼清风讶然看了看她,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真想知道?” “嗯。”嫣柔不明白,怎么连她也是这幅高深莫测的表情? 楼清风拉着她的手,刚好见玉蝶从屋里走出来,便笑道:“玉蝶,我屋里有个络子要请嫣柔帮忙打一下,烦你跟歆月姐姐说一声,就说我借一下她的人,一会就放她回来。” 玉蝶看了看那竹箕里已经摊平的蘅芜草,点头道:“去吧!姑娘这会刚睡下,想来也没什么要叫她做的。一会要是问起来,我便说是清风姑娘叫去做事了。” 嫣柔连忙回头朝玉蝶道谢,楼清风一手拉着她,两人很快就走出了沉鱼轩。 “清风姐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嫣柔一路跟着楼清风的脚步,见她一路兜兜转转带着自己越走越远,不由的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楼清风头也不回,攥着她的手握的紧紧的。 陆国元祤(1) 两人在靠近上次嫣柔上岸的水榭边停住脚步,“到了,就在这里。” 嫣柔吓了一跳,她迷茫的环顾四周,小河的对岸,便是一栋青砖院子,屋檐下悬挂的红色灯笼,此时正迎风飘曳着。 “清风姐姐,这里是……”。 “对面,就是明月楼北院。那天,你见到的那几个女孩子,她们现在都在那里。”楼清风双眼死死的盯着河对岸,她依旧紧紧拉着她的手,嫣柔觉得,她侧面的眼眸中,盛载着一些自己颇为熟悉的东西。有怨怼,有无奈,亦有不甘和不愿。 “什么是北院?清风姐姐,为什么她们不在明月楼,而要来这里?”嫣柔隐隐的猜到了什么,但是,她却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北院,就是人们常说的,妓院——那里的姑娘,不是卖笑,而是卖身。卖身你懂么?就是……”。楼清风转过头,嫣柔才看见,她眼底的泪意盈盈欲滴,眼眶周边那一圈微微的红,趁着雪白晶莹的肌肤,此刻在明媚的阳光下,却显得刺目的红。 “啊……”。她倒吸一口冷气,突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涌进了凉风一般,嗖嗖的发寒。 原来,明月楼的姑娘,要是不得客人喜欢了,就会被毫不留情的送来这里……被蹂躏,被践踏,直到——死。 她们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清风姐姐!”她终于明白了,楼清风眼底的悲哀与无奈,那是一种无力握住自己命运的悲哀。 楼清风怔怔的看着嫣柔,忽然,两人不约而同的倒向了对方,紧紧的,仿佛怕冷的孩子一般,抱头抽泣起来。 “好妹妹,不哭了。咱们不哭了,哭是没有用的。不管则么说,你的命总比我强一些,跟着歆月姑娘,就算做个粗使丫鬟,始终也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我是没指望了,我叔将我卖进来时,签的是死契。这辈子,除非死,否则我是再也难以走出这个明月楼的。” 嫣柔想起这大半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亦是由衷的觉得悲从心来。她伸手擦擦眼睛,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清风姐姐。你不要这样想,或许,将来你也能遇上锦王爷这样的恩客,到时候自然就能离开这里了。” 楼清风叹了口气,她本是极为开朗的性子,平日里丝毫也不露出心中的苦闷。但凡人将心事压抑的久了,都会难免抑郁,今日总算痛痛快快哭了一场,顿时觉得胸口舒爽了很多,很快,她便收拾了心情,以手巾轻轻拭泪摇头道:“我的傻妹妹,你可真是天真。且不说歆月姑娘是何等人物,我这样的姿色才艺,哪里可以跟她相提并论?就说咱们明月楼里其余的几位花魁姑娘吧?你现在看着她们过的煞是风光,可是那风光不过是一时花开。开败了,也一样凄凉收场。一句话,风尘中人,难有善终啊!” 嫣柔握着她的手,想再安慰几句,可是,最后还是讪讪的收了口。 陆国元祤(2) 两人沉默的,肩并肩挨着往回走,半道上,楼清风忽然道:“妹妹,你要记住,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落到我这样的境地。你要好好的活着,堂堂正正的活着,活出我这辈子不能拥有的幸福来,知道吗?” 嫣柔听了这话,心中如何能不伤怀?此时此刻,她才知道,楼清风待她,可谓真正是推心置腹,视同姐妹。当下只有重重点头,郑重回道:“姐姐如此关爱我,阿柔心中定然时刻铭记。” 楼清风这才微微一笑,看了看她脸上的瘢痕,叹口气,而后又握紧她的手,两人相携着,一路缓缓走回。 第七章:桂露清秋 这几日,明月楼上下皆在准备迎接贵客,各院各房的丫鬟都清扫院舍,清理花草,姑娘们更是忙着练习舞曲,整饰仪容。嫣柔跟着玉蝶和宫粉她们,也是忙的不可开交。 自从上次和楼清风见面之后,她便收起了以前的好奇心,知道明月楼并非表面上看来那般的宁静祥和,所以凡事都不再打听。左右,她现在只想做好自己丫鬟的本分,就如楼清风所说,千万不要行差踏错,陷入了这个风尘之地。 如此这般,又过了三天,正好是八月初一的那天下午,才听前厅管事的人来传话,说是让歆月姑娘准备着晚上出席薛夫人为贵客准备的接风宴。 嫣柔照着之前想好的,给歆月梳了一个改进后的流云追月发式,想着是晚上的宴席,便拣了几样水晶珠子花钿,又在额前饰以一条晶莹细润的小小珍珠流苏链子,微微垂坠于眉间。 歆月对镜看了看,微笑点头道:“你倒很会猜测我的心思,初夏里头,原本就该打扮的清雅素净些,加上楚公子又是远道而来,若真对着一片桃红柳绿的,只怕更要败了胃口。” 嫣柔谦逊的低头道:“姑娘谬赞了,奴婢粗笨的很,是姑娘您貌若天仙,不管做何装扮,都很美。” 歆月侧目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口气。 “你下去吧,叫玉蝶进来。” “是,奴婢告退。” 嫣柔缓缓退到门口,脑子里想着歆月方才那口叹气,忽然觉得,在明月楼里,就连歆月,似乎也有自己的无奈。 罢了,这些事情自己也帮不上忙,还是好好做好自己丫鬟的本分,今晚的宴会如此重要,自己可千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才是。 这日傍晚,明月楼早早挂出“东主有喜,今夜谢客”的牌匾,因为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发了通知出去,所以这天几乎一整天也没有客人上门。而前厅进门处,更是铺上了一条厚实的羊毛红地毯,直直将宾客引进设宴的东园。 丫鬟们穿梭其中,手中花灯摇曳,梅冈、云榭皆过而不入,又走了半盏茶功夫,方见桂丛深处宽敞一个轩厅里灯火通明。 此时已然夜幕笼罩,掌灯不久,便见一行人在薛夫人的引领下,缓缓行至。夜色里看不清众人簇拥的那人的面容,嫣柔谨慎的跟在宫粉身边负责照料茶水,看了几眼之后,只觉那排场似乎极大,前前后后的,光随从便来了差不多五十来号人。 陆国元祤(3) 看样子,这贵客的来头颇大,显然不是一般的富贵公子。 轩厅里早已奏起丝竹之乐,打头的有人脚快几步赶到近前,只见小垣低矮,花砖青黄,桂树层层倚着墙边延伸过来,露出青苍色一弯天际,正与房檐相接。 檐下悬有一副匾额,题着“桂露山房”四个字。此时那众人簇拥着的楚公子走得近了,嫣柔看见,那分明是一位年轻的白净公子。 只见他微微颔首,轻声念两旁柱上的楹联:“回风入座飘歌扇,冷露无声湿桂花。” 微一沉吟便赞道:“好一个细巧的所在。此处开宴,蟹为题旨,桂为引子,若再佐以笛声妙曲,便是人间仙境了。” 这时间,原本等候在厅中的诸位姑娘们早就围拢了过去,闻言七嘴八舌各自敷衍,只有一直站在厅中的歆月微笑不语。 “歆月姑娘,一别两年,姑娘风华更胜往昔。”那楚公子进来之后,便瞧见了一身雅静犹如谪仙一般的歆月。他对歆月拱手示意,歆月连忙躬身福礼下去,娇声道:“公子这是取笑我呢!一别两年,歆月心中一直……不知公子一路可还顺当?远来辛苦,公子快些请坐。” 嫣柔见歆月见到此时居然大失以往的镇定自若,说话言词间也有些错乱,看来,这位楚公子于她,可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一时间主客们纷纷坐定,薛夫人请了贵客上座,自己在右手旁陪同,歆月坐在左手的次座上。随同楚公子而来的侍从中,有七人的衣着比较显眼,这些人也在楚公子落座之后,纷纷坐到下席。不一会,有丫头奉上白定磁盏儿装的玫瑰金橙子泡茶。 众人揭起碗盖,见盏中明水流芳,映着灯影煞是好看。待入口时,但觉一股酸甜清爽味道,和着淡淡玫瑰花香,让人心胸大开。 只吃得两口,便有洞箫声自轩外桂影婆娑处曲折而来。 一道轻纱帘子挡在桂影深处,月色渐渐上移,逐个显出了里头几位姑娘窈窕曼妙的身影。 众人一见美人如花隔纱帘,当下便有人赞道:“果然风雅意趣,妙哉妙哉矣!” “邦!”的一声清响,只听一个秋葫芦脆梆清响,丝竹便跟着和了上来。才听过前头一阵琵琶轻弹,高山流水之后,便听那纱帘里有人敲着檀板轻吟慢唱:“阑槛凭虚望,峰峰积翠浮;琅华千个晚,钟磬数声秋。塔影明流外,人烟古渡头。重来玩凉月,桂树小山幽。” 一曲歌罢,众人半晌无言,最后是那楚公子轻轻击掌,其余人等继而轰然叫好,都道以诗入调竟比寻常的南曲更见情致。 薛夫人想来心内得意,却笑道:“哪里,她们不过胡乱唱唱,应个景罢。公子这么说,真真折煞个人了。” 她那里话音方落,早有婆子们抬了十数张香红木食案到每个人面前安放。只见那案上杯碟盘盏俱全,高足碗中盛着新橘、菱角、风栗等杂食果品。另有盛盒内鎏银的锤、镦、钳、铲、匙、叉、刮、针一套食具,便是俗称的蟹八件了。 陆国元祤(4) 少时婆子们鱼贯退出门去,另换一队小丫头捧了食盒上厅里来,走至每人身边站定,齐齐揭开盒盖,但见鳌脚俱全的一对整蟹卧在白盘之中,金黄丰腴,还带着淡淡的菊花香气。 原来这夜宴所用的生蟹在入屉前已用淡酒、姜葱汁、椒盐以及捣烂的菊叶汁泡了整整一夜。 又经大火蒸煮,连水中也加了生姜、紫苏、桂皮等调味料。待及上桌,早是腥气全无,花气清幽了。 丫头们将手中瓷盘摆在案上,又往杯里斟入滚烫的玉壶冰酒。 薛夫人率先举杯,敬道:“公子远道而来,令我明月楼蓬荜生辉,小妇人略备薄酒,还望公子勿要嫌粗陋。” 楚公子轻轻抬手,回道:“夫人客气,如此大费周章款待,楚莫心领。”说罢,干脆的将杯中酒饮了下去。 而后是歆月亲自执壶,给他续上酒水。自然,她也顺势敬了酒。 此时箫声又起,更和以曲笛、琵琶。人声也益发明亮激越,那帘后姑娘微微启齿,唱的是一支相和歌平调曲,叫做《对酒引》:“当歌对玉酒,匡坐酌金罍,竹叶三清泛,蒲萄百味开。风移兰气入,月逐桂香来。独有刘将阮,忘情寄羽杯。”。 歌声便如号令,当下众人齐声相和,将歌子又唱一遍,末了倾杯而饮。 那楚公子当先而动,执起银钳剪下一只蟹脚。宾客们便也跟着举腕起箸,甚而十指齐上。一时间,满厅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嫣柔之前在秦宫见多了这等夜宴的场面,只嫌这虚假客套的话听了发腻,而今身份换做丫鬟,倒也渐渐能够沉得住气。学着宫粉的样子,心思都放在留意主子身上,灵巧的添递一些菜肴和茶水,不知不觉,宴席便已到了尾声。 菜式已经换到了最后的甜汤,而丝竹乐曲到终处,四外无声。庭园寂寂,风动树影,弯月一钩初上林梢,辉光如洗。 “今夜多谢夫人设宴款待,楚某一行风尘仆仆,此时夜色已晚,这便告辞了。“说着,他双手一拱,便要举步离席。 薛夫人哪里肯就此让他离去,连忙起身,一壁挽留,一壁朝歆月这边打眼色:“公子,小妇人在明月楼隔壁有一别苑,距离不过几丈而已。但风景别致清幽,虽是久无人居住,但日常都有仆人打扫,公子既来了中京,如不肯让小妇人尽地主之谊,实在是太过扫薛凝的面子。“ 说罢,她又转头朝那几个站在楚公子旁边的侍从道:“这几位爷,小妇人也早早给你们准备了住处,一应设施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几位爷不如与公子先过去别苑看看,如实在嫌弃粗陋,小妇人便立即为公子包下西京城中的云中客栈。只不过,客栈之中难免人来人往,许是打扰公子休息。几位看……”。 许是她最后那句话收到了效果,那几位随从互相对视了一眼,旋即便有一个领头的上前对那楚公子低语了几句。 陆国元祤(5) “既如此,那楚某就叨扰了。多谢夫人费心安排。” 歆月此时才上前几步,柔声道:“夫人为公子到来之事早已准备了许多时日,若是公子见外不肯给夫人略尽地主之谊,那才真是叫人伤心呢!时候不早,请公子早些休息,明日若有空闲,还请公子过来沉鱼轩小坐片刻,喝杯清茶如何?” 楚公子轻轻点头,道:“明日得空,一定前来。” 说罢,早有管事的上前来引路,薛夫人陪着客人一起,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轩厅,开了侧门去了隔壁的静瑛别院。 第八章:雨打残荷 西京后宫,巍峨壮丽。 一场秋雨,浇的含元殿前四处朱色大盆内的掐丝海棠愈发的娇艳欲滴。有护花的工匠,担心这雨水过急将花儿浇落了,于是带人连夜搭起锦幄——十金一匹的矜贵薄绸,四角用竹竿撑起,然后束紧,再让绣娘在边上缀满银铃。 秋风乍起时,只听四处银铃泠泠作响,伴着那风声雨声,淅淅沥沥传入人耳中。 “陛下,奴才奉太后娘娘的旨意,将这些待选的美人画卷送来请陛下圣揽。” “嗯,放下吧。去回太后,说朕过几日便给她回话。”胤帝萧锦彦一身帝王家常便服,埋头于案卷之中,并不曾抬头。 西齐一朝以赤色为尊,宽衽儒袖的赤色缂金袍于公卿是端正吉服,于帝王却是燕居常服。绣五爪蟠龙袍裾从平如明镜的金砖地上拂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微声响。地下三足螭龙铜鼎里透出丝丝淡白烟缕,龙涎香如能透入骨髓,教人的毛孔皆懒懒舒展开来。 来人见皇帝如此神色,心中有些退意,面上便有几分为难。胤帝过了一会不见跪安,这才抬头皱眉道:“李福盛,母后遣你来还有其他事么?” 李福盛原是齐宫老人,新近这几年才升了做二品内监执事,平时在胤帝生母慕容太后身边服侍着,也算颇为得宠的内侍。此人最善溜须拍马,又学得一手推拿按摩的绝活,平日里却最喜欢贪赃银钱,弄些个小权。 胤帝登基以来,后宫并无十分得宠之嫔妃,但皇帝身边服侍的人皆是油盐不进,少不得便有人打起了皇帝生母慕容太后的主意。之前的宜妃,便是钻了这个空子,拿了不少银子贿赂这个李福盛,后来在慕容太后的进言下,胤帝才晋了她的妃位。 以胤帝的精明,其实并非不知这些个内情。只是他事母极孝,况且又深知后宫之中水至清则无鱼的常态,所以凡事只要不算太过分,他便只当不知。 但此次,又不知道这李福盛是收了哪家的银钱,连着几日,慕容太后都接连不断的往自己这边送秀女画卷。如此一来,便未免有些太过了。 千山暮雪(1) 李福盛心中有鬼,本来就怀了三分虚。此时听皇帝发问,且龙颜面带不悦,早就吓的俯身叩头不止,但仍然不忘将慕容太后搬出来挡着:“回皇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说,陛下要是心中还念着她的话,这一回,无论如何要在这些秀女中选几个出来充陈后宫才是。陛下登基已有两年,至今膝下无子……请陛下以社稷为重……”。 “啪!”的一声,他话未说完,胤帝早将手中一本奏折劈面摔了下来。“混账李福盛!你以为,你平日里在后宫中做的那些勾当,朕就全然不知?朕忙于国事,日理万机,尔等身为奴才,在太后面前不知道妥贴服侍,善体上意,反而只会一味的挑拨是非,以疏间亲。李福盛,朕来问你,如此当差下去,你这颗脑袋到底要还是不要了?” 李福盛一早就知道这趟差事是个烫手山芋,无奈对方塞了这么许多银子,自己总得要给点甜头。此时见皇帝拿自己出气,也只得哭丧着脸连连认罪:“陛下息怒!奴才愚昧,请陛下饶了奴才这一回。” 说着,连连磕头如捣蒜。 “滚!回去告诉太后,朕晚一些时候就去请安。其余的话,你知道该怎么说了吧?”胤帝亦不再深究,早有旁边侍奉笔墨的小太监,将落在地上的奏折捡起来,重又放回金案之上。 “是是是!奴才谢皇上恩典。请皇上放心,太后娘娘面前,奴才绝不敢再多话了。”李福盛如逢大赦,连滚带爬的退到三门外时,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沁湿了个透。 “皇上,秋干物燥,最旺心火。奴才特地命人沏了这荷梗茶,取的便是早些日子新荷台的荷花晨露水。您尝尝看,可还能入口?” 作为御前内侍总管,李得全与李福盛同是那一年入宫的内监。但他自服侍新帝以来,就丝毫不敢大意。此时见胤帝发怒,连忙亲自奉茶上来,嘴里说着,眼角小心的窥着皇帝的龙颜。 “新荷台?唉,若非你说起,朕都忘了,近来有好些日子不曾去过那里了吧?”胤帝掀开茶盖,顿时就有一缕淡淡的荷香扑面而来。他轻轻啖了一口茶水,随后闭上眼,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李德全赶忙上前,替皇帝揉捏着酸痛的肩膀。 “陛下,如今已是八月初,新荷台的荷花只怕都已开败了。奴才瞧着这天色,只怕一会还要下雨呢……“。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相思迢递隔重城……唉!起驾,朕要去新荷台。”胤帝说着,已起身行至案下。李德全情知再劝也是枉然,唯有连忙快步走出,命人准备行辇。 御辇一路经远仪殿,圣贞宫,穿过两仪门之后,直直往御花园南面太液池而去。齐宫因有开国太宗遗训,所以城内所植树木一枝一叶从不采伐,历朝历代下来,皆是数人合围粗细的参天古木,郁郁葱葱,浓荫蔽日。 千山暮雪(2) 肩舆过了中天殿后,转入后宫御苑,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线凉凉的秋风带着郁郁青青的水气,令人精神一振。太液池碧波如顷,池中所植有千叶白莲,此时荷花虽已开败,但仍有荷叶轻漾水面,随波起伏,密密匝匝,将碧水琉璃划成千丝百网的裂痕。 远远只见御舟泊于碧湖深处,水天一色,波光敛滟,御舟楼阁云起,直如仙人浮槎一般。 “陛下,此处风景不错,不如在此稍坐片刻,奴才命人递茶过来。” 皇帝停下脚步,望着池中残荷,点点星星乌黑的莲蓬子摇曳秋风之中,不禁仿佛有些怅然:“莲蓬都长成了老子,这个夏天又过完了。” 李德全嘴角微微一动,知道皇帝必然又是想起了那人,最终只得说:“陛下,花无百日红,过了今朝,明年这太液池新荷台的荷花只会开的更美。” 胤帝仰起脸,面无表情的凝视那池面半响,才轻轻道:“在朕心中,终此一生,亦不会再有昔年那样的美景风华。” 他仿佛陷入了往事中,怔怔的眼眸,显出些许的空洞与迷茫。 远处似有一只小舟,轻轻划破平静的池面,银铃般女子的笑声,入人耳中。 皇帝一时看的有些呆怔,他的眼前浮现的,是六年前秦宫碧莲池中的皎洁白莲,那时盛夏,花开时十顷碧叶,万盏白花。而她却挽着双鬏,学作采莲人的模样,乘着小艇翩然而来。 自己在岸边偶然举首一望,但见一舟如叶,她立在船首,四面皆是碧叶白莲,半天嫣红姹紫的晚霞,似一匹光滟流离的五彩绮罗,在她身后无穷无尽的铺陈开来,霞光将莲花与她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整个天地依稀都是一片朦胧的金色。 那时他说,终有一日,自己会再带着她划着小艇驶入那荷花深处,摘下一筐的新荷莲蓬子。 她明亮清澈的双眸熠熠生辉,贝齿微微露于樱唇之间,仰头看他,笑道:“那到时候我是不是就会如青宸哥哥一般高了?” 他无限宠溺的看着她,笑着点头,微微张开双臂,最后又轻轻垂下,应道:“柔儿是公主,女儿家通常比男子身高要略低一点……”。 不待他说完,她已经翘起了小嘴,连连摇头道:“不要!为什么柔儿要比青宸哥哥矮一点?这不公平!” 他用手指在她高高的鼻尖上重重刮了一下,才柔声正色道:“只有这样,青宸哥哥才好保护你啊!” 她终于转颜微笑,握着一只莲蓬的手,伸出细长洁白的一个尾指来,勾住他左手的尾指,“那青宸哥哥我们拉钩,以后,你要一生一世保护柔儿!” 她的手何其绵软?恰如那荷花深处最娇嫩的花瓣一般,勾住他微微长着粗茧的手指。他低下眼眸,心底炙热的暖和漫漫的柔,几乎就要流露倾泄出来。 彼时,她才青涩稚子年华,说过什么,或许会转头就忘。然那一句无心之下的一生一世,却叫他铭记在了心中。 千山暮雪(3) 只是,如今想来,那时的一生一世,于她来说太过短暂,于他来说,却异常的漫长。 掩平心中无边无际的苦,胤帝目视着那一方小舟在远处越来越近。他对李德全道:“去,将那划船采莲蓬的女子带来。” 李德全只觉全身一个颤,正了正身形,连忙道:“是,奴才这就去。” 次日清晨,后宫上下便知道了皇帝的旨意。昨日游太液池的一名秀女叶碧心,昨夜侍寝之后,被封了莲衣贵人。 一时间,太液池中,彩衣轻纱飘荡,小艇穿梭如星。 第九章:轻慵薄暮 “公子,请用茶。” 袅袅琴音,幽幽茶香,秋日薄暮,笼罩在静谧花园中对坐的一男一女身上。沉鱼轩的院子里原本就绿树郁郁葱葱、十分茂盛,此时树下花圃里更是新移了不少秋时花卉,夕阳下显得五彩缤纷,有微风拂过时,香远逸散。 “公子,不知这茶可还合您的口味?”歆月今日特地选了一袭淡青色刺银绡纱曳地长裙,云髻上缀着几点零星珠花,脸上妆容素净,更衬得她肤色略显苍白,见之楚楚可人。 “茶香清淡,入口绵纯,这壶菊花枸杞金萱茶,正合此等时令饮用。”楚公子说着,眼神似无意的瞟过歆月身上,微笑道:“歆月姑娘今日梳的这个发式也很是别致,极显窈窕风姿,真是独具匠心了。” 歆月闻言垂眸一笑,指着嫣柔道:“这是我新收的一个丫鬟,她是秦人,这个发式,便是秦宫高髻改进而来的。她还给这发式取了个很雅的名字,叫轻慵薄暮。” “哦?轻慵薄暮?如此雅致的名字,倒是甚为合贴。你这丫鬟,心思玲珑的很。”那楚公子闻言立即看向嫣柔,嫣柔原本垂着头在身后侍奉,此时听见歆月点到自己的名字,不由抬起头来,正好遇上那一道探究的眼神。 她原本以为,他在看见自己那一脸的麻斑之后,必然会迅速移开眼睛,然后目露不屑鄙夷或者惋惜之意。 但是,事实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楚公子在看向她脸庞的那一瞬间,面容依然端庄沉静,毫无半点变化,仿佛没有看见那满布的灰色斑痕。嫣柔甚至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无论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绝色少女还是风烛残年的老妪,他对待的态度依然没有任何分别。 刹那之间,她终于深刻体会到了歆月那种无法言说的心情。或许他是无意,但歆月自负美貌国色,在他面前却始终只是被平淡待之。 因此,歆月会觉得自己被轻视、被忽略,甚至被鄙夷,故而心中难免会透出淡淡的委屈和不解,但这种心情,还无法与任何人言说。 也就是在此时,嫣柔才总算正眼看清了这位楚公子的容貌。若要以四字言之,其人便是端然的玉树临风。 “多谢公子谬赞,奴婢只是随口取来这个名,让姑娘应个景而已,当不得雅致二字。”一眼过后,嫣柔迅速低下头,躬身敛衽行礼。 千山暮雪(4) “姑娘不必过谦,既是随口取来的名,便已是了不得。若要认真构思,只怕更妙。只是在下想问一下,姑娘起的这个名,可有什么来头么?”未料到那楚公子似乎对诗词之道颇感兴趣,歆月见他发问,便转头对嫣柔道:“既是公子有问,你还不快快回答?” 嫣柔此时只有硬着头皮上前两步,垂眸道:“回公子,此四字是取自于一首秦诗,曰: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 楚公子轻轻点头,将那四句诗词再读了一遍,击掌道:“妙,果然妙极!”说罢,转头对歆月笑道:“歆月姑娘身边的侍儿真可谓才女,卿独具慧眼,真是可喜可贺。” 歆月被他这样一赞,只得面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笑意,道:“此女聪慧是极聪慧,只可惜……”。 她故意咽下那半句话不说,一双眼睛却看了看嫣柔一脸的麻斑,嫣柔心中暗叫不妙,当下便后悔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这个风头,无端惹了歆月的猜忌。想了想,便自嘲道:“姑娘又来拿奴婢说笑了,您是想抬举奴婢,所以戏称才女无貌。只可惜,奴婢天生就是个粗人,既无貌,也无才。若不是您好心收留,奴婢现在还不知道流落在哪个街头角落呢!奴婢此生,只想跟着姑娘侍奉左右,别无他念。” 楚公子听了这话,又笑对歆月道:“原来这侍儿是你收留的孤女?卿可真是心地善良,待人宽和。” 歆月听了这话,终于绽开笑容,嫣柔见状,心里的那块大石才总算落了地。 又说笑了一会,花园里的花窗外便已彩霞满天、夕阳西坠,最后一抹灿色正在逐渐淡去。歆月要留楚公子在这里用膳,到底被婉拒了。只是临走时楚公子才想起来,道:“此次来中京,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卿久居此地,不知可有什么值得一游的名胜古迹?” 歆月原本亦步亦趋在身后相送,此时嫣然一笑,道:“秋日游中京,莫过于法门寺之枫叶胜景,与丽湖纸鸢盛会。公子赶的巧,过几日便有一个纸鸢会,届时歆月可陪着公子一同前去观赏。” 楚公子听罢点点头,应道:“法门寺我倒是去过,只不过那时不是秋枫时节。丽湖只听过,这回便先去丽湖吧。王敬,届时记得提前准备马车。” 那名叫王敬的侍从连忙答应了,歆月笑着,一直将他们送到了二门外。 嫣柔心里一直有些悬着悬着,后来见歆月回来之后,只是懒懒的歪在榻上沉思,并没有留意到自己,这才摇摇头,只觉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玉蝶与宫粉在沉鱼轩的日子最久,自然对主子的脾气也摸的比较透一些。一时伺候歆月吃了晚饭之后,三人便退去下房吃饭。嫣柔听玉蝶问宫粉,若是那日主子真要去丽湖,锦王那边可如何交代?宫粉便道:“姑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本来就不属意锦王。反正此时还未婚嫁,要是楚公子对咱们姑娘有那个心思…我看呐,这事还不好说。反正到那时,咱们听姑娘的便是。” 千山暮雪(5) 嫣柔听的又范了迷糊,她忍了忍,才小声道:“姑娘既不喜欢那锦王,为何要……”。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宫粉和玉蝶都朝她做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嫣柔吐吐舌头,她想起了之前小丫鬟们口中说的,锦王仿佛便是以权势相逼,歆月才迫不得已答应嫁他为侧妃的。更有人说,锦王的正妃,其人飞扬跋扈,凶神恶煞,府里的妃妾,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唉……没想到,便是歆月这样的姑娘,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终身。嫣柔想起那天楼清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此时更是觉得,明月楼的女子,几乎个个都是美丽而不幸。 只是不知道,那楚公子对歆月到底有没有那个心思?晚上值夜时,嫣柔坐在门口的蒲团上,听着屋里屋外寂静的花影拂动,想着想着,最后昏昏睡了。 三日后,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纸鸢风。” 袅袅娜娜的歌声随风婉转直上碧空,通往西京城南丽湖的大道上,花光柳影织成了斑斓璀璨的十里锦帐。 三架马车前后行驶在丽湖旁的小道上,马车前各挂了一串紫金风铃,一路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叮”之声,煞是欢快。 歆月带着嫣柔和玉蝶,还有楼清风几个人,此时就坐在这居中的第二辆架马车之上。打头是,自然是楚公子一行,而他随身所带的那些护卫实在太过打眼,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则全部没有骑马,坐在了第三辆马车上。 纸鸢会是西京中女子必过的节日,这日里定有许多达官亲眷贵妇千金出门观景,未避免乘明月楼马车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歆月特别另外在城中雇了几辆最寻常的马车以用。 嫣柔和玉蝶都是许久没有踏出过明月楼的大门,此时乍然得以出来踏秋,自然是喜上眉梢。一路上两人不停的掀开车帘往外偷偷看着沿途的风景,虽说是秋日,但丽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路上沿途都有普通百姓家的女子,三三两两携着手,手上拿着挽着的,是各色斑斓形态各异的自制纸鸢。 自然,来之前,她们几个也特地扎了好些纸鸢,此时正堆在车厢之中,花花绿绿的一大堆。 待行驶到丽湖附近,马车随着人流车流缓缓前行。 秋日里阳光明媚,远远见得湖边道路两边青草还是碧丝清绝的底色,斑斓缤纷的各色花瓣是灿烂的纹样,无止尽地在秋日的融光中伸展铺开,宛若一张巨大而又华丽斑斓的地毯。 无数踏青的人影穿行在花丛中,柳荫下,笑语声、环佩声、鸾铃声响成一片,应和着飞入碧霄。 “姑娘,咱们到了。”马车外传来低低一声轻唤,车夫已经将马车缓缓停驻在了路旁一处宽敞的草地上。 车帘轻轻一动,嫣柔和玉蝶先跳下车来,而后歆月的一只皓腕才探出来,两人连忙伸手取扶。未免太过招摇,歆月和楼清风两人早就戴上了白色细纱纬帽,此时走下马车,楼清风一身素净无华,唯有歆月头上戴着的一支珍珠绿翠珊瑚步摇,在晴日下熠熠生辉。 “姑娘,小心些,这湖畔草地有些不平整,仔细留神脚下。”玉蝶扶着歆月,楼清风随后而行,嫣柔手里抱着那只软簟,四下寻找落座的地方。 只影向谁(1) 歆月也是许久没有呼吸过这样新鲜的湖边空气,她走了几步,只觉浑身舒畅,便转头对嫣柔吩咐道:“不必忙着找地方坐,咱们先随意走一走。你去车上将咱们带来的茶具点心等搬下来,一会看楚公子他们在哪里歇息,咱们便过去一起坐一坐。” 嫣柔点点头,回转身往马车那头走过去。 装盛茶具点心的,是一方小小的紫檀木托盘。嫣柔手上力气不大,搬动起来便有些吃力,虽说车夫在车下给她接着,但终究一会要自己尽数拿过去,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正盘恒着一会是不是分几趟来取时,车帘外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道:“姑娘,可要帮忙?” 嫣柔以为是楚公子那边的侍从,便在车中回道:“如此好极,多谢你了。” 说着,便将手中那架矮矮的紫檀木小几递出来,待伸出头往帘外一瞧,顿时吓的差点连手中的东西都掉在了脚背上。 “姑娘小心。” 楚公子轻轻接住那小几,将东西递给身后的侍从,吩咐道:“拿过去咱们方才架起的帐篷旁边,煮水准备烹茶。” “是。”那侍从与车夫旋即转身就走,嫣柔连忙告罪道:“奴婢不知是公子前来,实在不该烦劳公子的。” “无妨,反正也是我口渴了,想着你家姑娘势必会带着这些东西,所以才顺道过来搭把手的。” 楚公子一脸云淡风轻,他今日一袭白衣,阳光下隐约可见那白色薄绸衣袖上两边对襟处,皆是以金线刺绣云纹为饰,淡青色对襟坎肩系带下端,缀有一块温润莹泽的翠绿玉佩。远远观之,其人面如冠玉,俊美雍容。 嫣柔心知能得薛夫人如此刻意奉承之人,势必非富则贵。加之此人又是歆月心仪之人,因此越发的不敢大意,唯恐惹了歆月的嫌疑。告罪之后,她又转身从车中取了几样东西,见楚公子依然站在这侧,便要从车架的另外一边跳下来。 谁知那楚公子却朝她说道:“这边有脚凳,柔姑娘手里拿着东西,不必转从左边下车。” 嫣柔低垂着眼睛,当下只得微微涨红了脸,道:“谢公子提醒。” 她手里尚且拿着几盒点心与两只纸鸢,慌忙之中没来得及检视,其实一只纸鸢的线轴此时已经微微松开来。下车时右脚方踏上脚凳,怀里的一只纸鸢便被那湖畔清爽的秋风吹的飞了起来。 “哎呀!”嫣柔见怀中的纸鸢被风吹起,连忙伸手去抓。这一抓就没有顾及到脚下,右脚踏空时,整个人身子便斜斜的朝车下的草地上落下。 “姑娘小心!” 嫣柔见自己居然一头扑进了楚公子的怀中,虽然只是极短的那一霎,他旋即已经将自己扶了起来,而后迅速站直身子,离开两步之距,但她心中依然是惊鼓急跳一般,整张脸由耳根处红到了脖子处。 “多……多谢公子!” 说罢,她慌忙的将落在地上的东西快速捡起,而后,匆匆行礼告退。 只影向谁(2) “姑娘……”。 身后似乎传来低低的一声呼唤,但嫣柔早已顾不上应答,因为她方才匆忙抬头间,分明看见歆月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她心中慌乱,走到半道上,勉力镇定了一下,才换了稍微平静些的脚步,走回歆月与玉蝶所在的地方。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手里怎么只有一只纸鸢?”玉蝶有些讶然的看着她,歆月亦微微有些颦眉不悦之色,楼清风站在一旁,朝她做了一个小心的眼神。嫣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落了一只纸鸢在车下,于是唯有道:“方才楚公子和他的随从前来取茶具,奴婢匆忙间落了一只纸鸢在车下,这便回去取。” “不必了,我见楚公子他们在湖畔搭了一片帐篷,咱们这也跟着过去吧!”歆月虽然之前有些不悦,但起身时,已经将眸间的些许情绪收了起来。楼清风紧随其后,走出一段之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接过嫣柔手中的两盒点心,轻声道:“一会你可要仔细点,那楚公子可是……唉,罢了,你心中明白就成,等会我拉着你去随我放纸鸢,远一点避开着就是。” 嫣柔心中如何不明白其中利害?当下便点头,“我知道的,清风姐姐。方才是……”。 她一想起自己方才居然会栽进了那个人怀中,脸不由的又再次热了起来。楼清风瞧着,摇摇头,轻纱遮住了她的面容,然她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第十章:只影向谁? 初秋的风带了微凉的气息,轻轻抚在妙龄少女们帷帽长长的薄纱上。 帽沿垂落的白纱像薄暮的烟云,娇柔地笼罩下来,阻挡着旁人的窥探,也更让纱幕后的容颜仿如洛水之滨离合的神光,若隐若现又遥不可及。 歆月为了今日丽湖秋游,很是费心打扮了一番。柔和的秋日洒在她的身上,只见那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下,是一袭樱花粉春燕归巢的襦裙,垂了双股鸳鸯钿带,一头青丝低挽,头上只插零星几支瑁珞珠花于发髻之中,那一支珊瑚珍珠流苏金步摇,轻轻垂坠在超脱尘俗的绝色容颜之侧,让人只觉美不胜收。 而作为陪侍的楼清风虽然也戴上了白纱帷帽,但却刻意清减衣衫妆容。一身白色对襟长袖衫子,下配一条杨柳依依的百褶裙,比之玉蝶和嫣柔两个丫鬟,并不显得出挑几分。 一时来到了帐篷旁,楚公子与歆月两人在一处平整的草地上相对而坐,玉蝶忙着将软簟垫在地上给歆月坐下,嫣柔则将手中抱着的几样点心盒子一一端正的摆在那方紫檀木小几上。 楚公子的侍从送上了才刚烧沸的开水,楚公子伸手接过,亲自沏茶。 歆月见状,便对身后的楼清风和嫣柔吩咐道:“有玉蝶在此服侍就够了,你们两个还是第一次来这丽湖,去拿两只纸鸢玩一下吧!” 两人听了,连忙齐身称是,楼清风拉着嫣柔的手,两人开心的快步走了。 只影向谁(3) 走出老远一段路,来到一处空旷无人的所在之后,楼清风才忽然拉着嫣柔的手,娇声笑道:“我们来比赛,看谁手中的纸鸢飞的高!” 嫣柔毕竟也还带几分孩子心性,当下便笑着回应道:“比就比,谁怕呀?”说着,早将手中的纸鸢线轴散开来,一路跑了起来。 她手中攥着的纸鸢本是一只展翅翩翩的五色蝴蝶,这时随着风力飘摇着,很快就升到了半空之中。她仰头看着晴朗透亮的天空,一面拉着线轴,一面看着旁边的那些风筝一一飞起,渐渐飞高。 而楼清风手里的那只软翅蜻蜓,却是飞得最高最远,极目望去,只成小小一个点,依稀看去形状模糊,便如一只青色鸟儿一般,穿梭在云中。 这边帐篷旁的草地上,歆月因为不小心洒了茶水在裙裾上,便转回马车上去更衣。楚公子起身随意走了走,而后停住在湖畔,只负手立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风筝,沉吟不语。 这日天气晴好,蔚蓝上空里,只流着淡淡几缕薄云,聚散不定。身边的侍从中也有年轻的,此时见主子静静观赏纸鸢飞翔,便移步同行。 偶尔有几声按耐不住的喝彩传来,侍从们指着天边那飞的最高或者最大的纸鸢笑语连连,楚公子便付之一笑,目光却一瞬不瞬,只望着那只遥遥飞进云层中纸鸢。 天上薄薄缕缕的云儿微微流动,一团团绵软的像是被秋风一吹即要化去似的。头仰得久了,眼前便有微微的眩晕。他忽然想起先前在地上捡起的那只纸鸢,那一行极秀丽端庄的楷花小篆,字里行间隐约有着师承名家风范。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心中默默念了两遍,眼前便清晰浮现出那涨红着脸的少女垂眸微囧的身姿。他心中自是有微微疑惑,以之前那两面看来,这少女分明是出身豪门世家的千金,不然难有这样的笔墨功力。 然她如今怎会落到与人为奴为婢的地步?再一想,更是摇头轻轻叹息。或者,秦国覆灭,诸多皇室亲眷巨族亦因此广受牵连,她……或者便是华夏倾倒之后侥幸逃出生天的孤女吧? 一时间,不知为何,他心中感概万千。转而又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禁惆怅顿起。随意走了走,抬头看向远处的湖畔,却见两个年轻的女子,手里举着线轴,咯咯笑着小路着,那个身穿浅粉色罗裙的少女,不正是她么? 他嘴角微微一笑,视线随着她的身影看向那只纸鸢。原来是一只斑斓的蝴蝶,此时在她手里飞得那样高那样远,她一壁仰面看着,仿佛笑容灿烂。 但是,他情知那纸鸢便是飞的再高,始终也不过让一线牵着。欢乐趣,伤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逐又是一声轻叹,连这死物,竟也似向往自由自在的天空飞去。 嫣柔与楼清风两人玩的开心不已,两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如花少女,平日在明月楼中竭力守着规矩,丝毫也不敢放肆。此时好容易出来一趟,便如出监的囚徒一般,但觉空气里的花香都是格外的清甜。 只影向谁(4)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少女的沥沥言笑,更如百灵鸟儿般清脆悦耳。 正笑着,嫣柔忽然发觉手中的线断了,便哎呀叫了一声,回头对楼清风道:“姐姐,你且等我一会,我去捡一下纸鸢。”那只斑斓的蝴蝶,此时便摇摇坠坠的,飞向了湖畔的一棵大树。 楼清风正抬头专注的看着自己的纸鸢,闻言只是道:“不然你再去车上拿一只过来,反正扎了好几只。咱们再玩一会,就去歆月姑娘那片草地上放”。 嫣柔一面追着那纸鸢的落向,一面道:“不必了,统共就那么几只,玉蝶还没玩呢!我去捡回来就好。” 说着,提起裙摆,在青青草地上,一阵小跑。 “姑娘是不是在找这只纸鸢?”就在她跳脚看着挂在树上的纸鸢时,身旁传来的那个熟悉的声音,让她猛然回转身。 “楚……楚公子?奴婢见过公子。”她敛衽行礼,他微微一笑,道:“不必这么多礼,我正好散步至此,见姑娘在树下踟蹰有一会了,想是纸鸢被风吹断了线?” 嫣柔微微点头,旋即道:“其实就是一只寻常纸鸢而已,挂在这么高的枝桠上,取不下也罢了。奴婢也玩了很久,这便回去姑娘身边侍候了。” 说着,她就要行礼告退。却听他温和道:“姑娘且慢。”说着,白衫飘决,衣带生风,只是身形轻轻掠起,一抬手的功夫,便将那只悬挂在几丈高树丫上的纸鸢取在了手里。 “其实之前我曾以为这些纸鸢都是想着挣脱线儿飞入云霄,但此刻方知道,一旦离了人手,它们的去向,便再也身不由己。柔姑娘,你扎的纸鸢很漂亮,就是断了线,也可拿回去挂在墙上,回味今日的欢乐。” 他说着,手上已经将那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轻轻平整好,送到她的手边。 嫣柔不意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听罢自是觉得内中大有深意,然借物喻人,这番话放在她身上,却是再也贴切不过。 于是伸手接过纸鸢,微微后退两步,道:“公子心思敏锐,洞若观火,既能怜惜这断翼的纸鸢,想必更能体谅我等卑微之人的境地。我家姑娘心中对公子看的很重,请公子勿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说罢,躬身福了一礼,转身就走。 未行几步,迎面便见他横在自己身前。嫣柔叹口气,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正要开口,却听他说道:“柔姑娘,楚某与你萍水相逢,实在不该多加叨扰。适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你不要见怪。只是有一句话,在下不得不说,我虽非什么如玉君子,但自问为人还算端正,心中并无歪念。之前之所以在马车前……有冒犯姑娘之举,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姑娘宽肴。” 原来他想了半天,心中以为,自己与歆月只是知音相交,旁人都该能看得出来他并无沾花惹草之意。而眼前的这位姑娘,她定是恼了自己方才那一个无意的举动,才会见到自己掉头就走。 只影向谁(5) 嫣柔不曾想到他居然会说起马车前的那一个轻轻拥抱,虽说自己也明白那纯粹是个意外,只是仍然忍不住涨红了脸,局促应道:“楚公子多心了,适才……奴婢心中明白,若非公子出手相助,只怕奴婢就要摔了下去。奴婢谢谢公子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怪责公子无礼呢?奴婢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甚急,几乎就要咬到了自己的舌尖,匆匆走出一段路之后,实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一袭白衫清扬,依旧踟立在湖畔树下,目视远处的碧空。 她不敢再看,捂住胸口砰砰直跳的心儿,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楼清风身边。 这日一众人在丽湖畔盘恒许久,嫣柔放完纸鸢之后,便回来替了玉蝶伺候主子。后来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见楚公子与几位随从慢慢的从湖畔走回来。歆月起身迎接,嫣柔落后几步跟在她身后,心中却是莫名的生出几分虚意,居然不敢看他的表情。 倒是他依旧与歆月说笑如常,仿佛心中丝毫也无芥蒂一般。嫣柔一直小心谨慎的伺候着茶水,直到玉蝶玩的一头香汗跑回来,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日多谢歆月姑娘陪在下游览丽湖,此间风景秀丽,又逢天高气爽,真是楚某此次来中京的一大乐事。” “哪里,公子太客气了,歆月只是略尽一点地主之谊而已。再说我身子虚弱,不曾陪着公子四处走走,实在是无用的很。” 嫣柔手中拿着一堆东西,慢慢的跟在玉蝶的身侧后面。她看着歆月姣好纤细的身形,然那种气血虚弱的娇弱却不是装出来的。在沉鱼轩侍奉的这些日子,她无意中看见歆月使用的那一味冷香丸,心知那香丸其实是一味慢性毒药,服之能令女子肌肤细腻光洁,遍体生香。但其毒性却也在同时慢慢沁入五脏六腑,轻则不育,重则薄寿而终。 但歆月明知其害,却依然不肯舍弃。她知道她有她的苦处,说到底,便如楼清风所说,明月楼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无从选择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呢?便是风光如歆月,背人处也有那样多的凄苦无人能诉。 “姑娘,您慢着点,当心脚下……”。玉蝶正小声提醒着歆月注意路中的一块小石头,嫣柔跟在后头,脚下便慢了一步。正在这时,身后听得咄咄大响。回头一看,只见自己身后疾驰飞来一匹无人的黑色骏马。 那马儿似乎受了惊吓,撒开蹄子狂奔之时,丝毫也不理会此时路上行着的三三两两的游人。一时间,惊叫声四起,楚公子身边的侍从随即拔出腰间刀剑,将他护到一旁。而歆月与玉蝶两人因为反应稍稍慢了半步,眼见就要被那黑马踩踏而过。 “小心!”嫣柔原本走在路旁,此时见歆月与玉蝶躲闪不及,不由的心中大急。她来不及多想,扔掉手中的东西,举步上前一步,便奋力将两人往路旁一推。 只影向谁(6) “阿柔!” 楼清风眼见嫣柔因为用力过大收势不及而跌倒在地上,那黑马就要从她身后疾驰而过,急的大叫了一声。嫣柔这才顾得上回头,一看,顿时便倒吸一口凉气。就在这千钧时刻,走在前面的楚公子侍从中有一人飞身掠起,将嫣柔一只手轻轻带起,落在路旁的空地上。 再听那马儿一声嘶鸣,却是被一名侍从上前抓住了缰绳,骑到了背上,往前在奔了一段路,终于脚步放缓了下来。 “阿柔,你没事吧?”楼清风上前来拉着嫣柔的手,发现她适才跪坐在地上的膝盖上赫然一片嫣红。“你,出血了呢,别乱动,我扶你到马车上包扎一下。” 嫣柔将身子靠在她身上,轻轻摇头道:“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姑娘有没有伤到?” 正在这时,玉蝶也刚好走过来查看她的伤势,见状便道:“姑娘没事,就是吓了一跳。阿柔,刚才幸亏你反应的快,要不然可就要出大事了。你脚上受伤了,姑娘也关心着呢!” 说着,又对楼清风道:“清风姑娘,我要照顾我家主子,便劳烦你扶阿柔到马车上包扎一下伤口了。” 楼清风点点头,伸手将嫣柔的身子尽量往自己这边拢,两人极为缓慢的向马车停驻的草地走去。 嫣柔痛的面上沁出一片薄薄的汗,她咬牙忍着,不肯叫出声来。楼清风担忧的看着她的脸色,问道:“很痛是吧?要不我去让玉蝶叫车夫把马车赶过来……”。 嫣柔摇头,垂眸看了看自己裙裾上渗出的鲜血,心知必然是擦破了一大片皮肉。“不要,清风姐姐,你扶着我就好。就算把马车赶过来了,咱们也不能霸着这大道就在路边包扎不是?” 楼清风四下看了看,这时天色已近薄暮,偌大一条环湖官道上,的确是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于是便叹了口气,将自己能使出的力气都用了出来,半拖半扶的拉着她往前走。 如此这般,短短一小截路,却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待到了马车上一看,却是因为并非歆月常用的马车,所以并未备有纱布药膏等物。楼清风无法,只得和玉蝶两人将自己的手巾打了结,正准备清洗一下就包扎时,只听车外有人朗声道:“歆月姑娘,我家公子出门在外,随身带有极好的跌打伤药,特地让我送过来。” 楼清风一听,顿时喜道:“来的正好,正愁着没药膏可以用呢!楚公子可真是心思细腻……”说着,掀开帘子便伸出手去。 嫣柔却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无意中抬头时,远远看见楚公子似乎朝自己投来的那个无法言说的眼神。她心中一叹,侧眼看了看歆月的面色,见她静眸无波,才微微放了一些心。 第十一章:风也潇潇 这日游湖回去之后,嫣柔因为腿上有伤,歆月便准了她十日的假,让她好生躺着休息。在□□躺了几日之后,她便觉得有些闲不住,其实膝盖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疤,虽然看上去有些青青紫紫的可怕,但是已然可以缓缓走动了。 只影向谁(7) 她试着和同住一屋的宫粉说想回去姑娘屋里伺候梳洗,被她一顿说教熄灭了希望。最后只有闲时在屋里替其他丫鬟们打打瑛络子绣点小玩意,或者跑去楼清风屋里坐坐,看她练舞听她唱曲弹琴。总之,一句话就是闲不住。 这天下午她歇了午觉起来,发觉窗外天边有些乌云密布,想起早上自己还替楼清风晒了一簸箕的莲子心在水榭旁边的亭子靠栏上,便赶忙起床,随手掠了掠有些散乱的长发,匆匆往水榭那边走去。 走到那里时,天色愈发的暗了下来。刚刚将那只竹编簸箕揽在手中,天边便雷电大作,“轰隆”一声闷响过后,倾盆大雨瞬间而至。 如此,嫣柔便唯有站在亭子里避雨了。她见雨丝倾斜进来,便走到亭子中间,努力不让簸箕中半干的莲心被雨淋湿。 这一场大雨来的突然,去的也迅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雨势便微微收住,耳畔只余淅淅沥沥的细雨轻响。嫣柔深吸一口雨后的空气,正凝神看那水榭长廊中被雨丝浇过的芭蕉叶碧绿如玉,忽然听见有箫声娓娓入耳中。 那箫声和着眼前的秋风秋雨萧瑟,令人听之便觉心中为之一宁。嫣柔心道许是明月楼的哪位姑娘对景而发,但这箫声确是不凡,便驻足亭中,细细再听。 眼前雨势渐收,偌大的水榭花园中,花落一地,间或有几片零丁的黄叶被风儿吹落下来,无声无息的坠落到泥泞之中。四周幽静空旷,那箫声似是古曲,宛转低回、幽咽悲怆,令人闻之不胜凄恻。 嫣柔不知道这吹箫之人心中究竟有何悲苦,但也为之深深感染。她端着簸箕缓缓走出小亭,听见那箫声已止,四下再无声响传来,心中不由的生出一种茫然与无助。这一刻,她亦是倍感人生辛苦,似乎每个人都挣扎在命运的迷局之中,前途未卜。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 她原本只是随口咏了一阕秦宫故词,正踟蹰往前行去,忽然耳畔有人接道:“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里何曾到谢桥。” 回头一看,并无一人。正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却见一袭青衫,缓缓踱步而来。 她立即躬身行礼,手中的竹编簸箕只手端住,“奴婢见过楚公子。” “柔姑娘似乎每次见到楚某,都如同见到洪水猛兽一般。在下竟然不知,原来自己生的这般令人惊恐呢!”他语调微高,似是玩笑的说道。顿一顿,又沉声道:“姑娘不必多礼,在下只是随意走走,没想到又在此遇上姑娘。听说,你腿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嫣柔慢慢站直身子,心中简直就想哀叹一声。她不知道这楚公子怎么就总会神出鬼没在自己面前,而且还对着她一个无颜丑女如此关怀备至。 “多谢公子关心,奴婢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只影向谁(8)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是特地前来辞行的。”嫣柔闻言,这才微微吃了一惊。心中继而是一沉,歆月应该早就知道他的行程,所以这些日子不让自己去屋里伺候,显见她心中还是有些芥蒂未消。 “如此,奴婢祝楚公子一路顺风。” “谢姑娘吉言。这瓶祛疤的药膏,是我随身携带的。左右自己用不上,便在临行前送给姑娘罢,小小微物,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他递来一只光洁的玉瓶,隐约见瓶身之上写有一个小小的祤字。嫣柔一看,便知光是此玉瓶便已价值不菲。正要推脱,却听他又道:“姑娘心中想必以为在下是那等轻浮登徒子吧!其实在下也不明白,为何一见姑娘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或者,是姑娘你形容之间与我的一位故人生的非常神似吧!在下孟浪了,请姑娘原谅。” 嫣柔听他这么一说,到不好再继续推辞下去了。再想想他方才吹的那曲箫声,内中委实悲伤难掩,虽说一个人可以当面扯谎,但若心中无痛楚之人,是断难吹出那样的曲调的。她心中一软,便接过那玉瓶,微笑道:“即使如此,奴婢便收下了,多谢公子。” 他这才回之微微一笑,望了望她手中的簸箕,道:“莲心苦涩,敛收心火。姑娘平日喜爱以此物烹茶么?” 嫣柔如实回答:“这莲心是奴婢替清风姐姐晒的,平时奴婢也会拿来冲茶,但喝的不多。” 他点点头,随手拈了一点在指尖,瞧了瞧才道:“尚未晒干,绿意仍存,看来还需一两日的暴晒才行。柔姑娘,下次再见时,应该你已身在锦王府中。王府森严,必然规矩极多。姑娘与歆月主仆相伴,还要多加相互照应才是。我与歆月姑娘乃是好友,此次一别,尚不知下次要何时再见了。若有事,姑娘可至城中严府找严家大少奶奶。她是楚某的一房远亲,如若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她或许能相助一二也未定。” 嫣柔见她言词之间都是真诚的关怀,显然这番话也是好意。她已知此人来头不小,所说的这严府想来也是非富则贵的人家,将来或许歆月真有用得上的地方也不一定。 她来中京虽然已有大半年的时日,但严府是何人家,又住在何处,却是一点也摸不到头脑。于是便问道:“敢问公子所说的严府,是哪个严府?住在城中何处?” 楚公子这才醒悟过来,连忙作揖道:“对不住,在下一时忘了,姑娘是秦国人士,来中京时日不长。” “在下所说的严府,便是齐国户部侍郎严国正的府邸。姑娘若有需要,持此物前去便可。”说着,他又自袖中摸出一面小小的金牌,递到嫣柔手中。 嫣柔接过一看,见那金牌上面亦是刻有一个“祤”字。想了想,终于还是轻轻道:“奴婢粗笨,这上面的祤字……”。 “那是在下的字,元祤。” 只影向谁(9) 嫣柔微微一笑,摩挲着那小小金牌上面的祤字,叹息道:“奴婢很是羡慕公子的这个字,祤,东方神鸟,翼长千尺。想来公子的人生也便如这般,自由自在,来去如风。” 楚元祤见她如此感概,当下不由苦笑:“柔姑娘所说,亦是在下平生所愿。只可惜,世事并非总能遂人所愿。此字,不过是一种念想奢望所在罢了。” 嫣柔这才抬起头,她心中浮起一件事情,只是实在有些难以出口,神色间便有了几丝犹豫之色。楚元祤何等锐利的眼神,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必然是有事想说,却不碍于种种不便吐露。 想了想,两人又走过了一重长廊,他才状似无意的说道:“我那远亲如今嫁入户部侍郎府中为长房少夫人,其人性子和善细致。她丈夫如今也在户部供职,姑娘若有空,不妨先去认认门。” 听他这么一说,嫣柔才总算下定决心。她猛然转过身来,将手中的簸箕往旁边长廊木栏上一放,便端正跪下道:“楚公子,实不相瞒,奴婢心中确有一事相求,只是,此事与主子不沾边系,纯属奴婢的私事。奴婢自知身份微贱,但……想来想去,唯有大胆求公子相助。若公子愿意帮助奴婢这一次,大恩大德,奴婢永生难忘。” 楚元祤伸手将她扶起,温言道:“我之前说过,姑娘与我的一位故人生的十分相似,但故人已逝,我见姑娘,便如见她一般。所以,姑娘若有何为难事,楚某自当尽力而为。” 嫣柔听他说的诚恳,便不再犹豫,逐托付其打听秦国皇后蔡玉姬被俘至齐国之后的下落。她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得托慌称自己乃是秦宫服侍过皇后的宫人,因皇后于自己有大恩在前,所以才不敢忘记旧主。 谁知楚元祤一听便轻轻摇头,他明知她话中有虚,只不点破道:“这件事,恐怕十分难办。楚某虽未曾亲眼目睹过秦国蔡皇后的风采,然她身为昔日北国第一美人,被俘至齐之后,外界便再也没有传出过一星半点关于她的消息。只怕如今,要么是被秘密关押,要么就是已经……”。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意思已经很明白。亡国之后妃,历来的下场,要么是以身侍敌,要么,就是以死全节。 其实嫣柔心中也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但这话由别人当面说出来时,一时间还是无法接受。她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悲苦,然眼泪终究还是如泉一般涌了出来。 这一刻,她只觉生无所恋,不如死去。 楚元祤见她伤心落泪,却勉力撑着不肯哭出声来,心中微微慌了一下,他最是不善面对女子哭泣,一时间劝也不知如何措辞,便唯有站在一旁。后来见她胸前的衣襟被泪水湮湿了,才将早已攥在手心的一方白色素巾递上,温言道:“姑娘如此伤心,楚某却无力相助,真是惭愧的很。只是,姑娘心中悲伤惦记的蔡皇后,倘若她知道姑娘这样的凄苦之状,只怕并不会乐见的。如此乱世飘零,姑娘肯珍重自己,便是对故人最好的交代,姑娘以为如何?。” 只影向谁(10) 他这一番话说的礼节情义并重,虽是劝慰,但却隐隐彰显其自身为人的法则。嫣柔想起临别时母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她说“你要记住了,从今往后,这个世间你离开谁都能活,离开谁你都是你……你要好好活着,活出母后这辈子所没有拥有的幸福来……”——那话语仿佛便只是昨日所言,但眼前已经物是人非。缓缓收住泪,她以手中的素巾擦拭了红肿的眼圈面容,垂头哑声道:“奴婢失态,请公子见谅。” 楚元祤此时心中已隐隐猜到她的身份,只是不敢断定而已。他见她身受如此劫难,依然不失坚强柔韧,心中感佩,却不能言之,只能道:“姑娘懂得克制悲伤,好好珍重自身,足见秉性刚强。适才本是楚某一时狂言,才招致姑娘伤心了。” 嫣柔轻轻叹口气,摇头将放在木栏上的簸箕端起,躬身行了个礼,仍旧举步向前行去。 楚元祤见她背影纤细,一头长发被秋风吹的微显凌乱,那脚步更是一步挨着一步,仿佛整颗心都碎成了无数——他自问平生并非是那等擅长怜香惜玉之人,然这一刻,她的楚楚可怜之容,她那梨花带雨之泪,却仿佛是刻刀刻在了他的心底。 怔怔的站在原地,他犹豫着,是不是跟上她的步子,还是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芭蕉绿叶中? 就在他迟疑中,她却忽然回转身来。他只觉眼前一亮,上前两步,却见她再度跪下,“公子,奴婢还想求您打听一个人。” 他几乎是立即回应,心中暗道,便是不计代价,他也会让她如愿。“姑娘不必行此大礼,请说来听听。” “他叫慕容青宸,是秦宫伶人之子,也是奴婢在秦宫中认识的故人。六年前随母来中京寻找生父,照算,今年应该是二十有四。但奴婢不知他生父的姓名,只是知道他随母亲姓,在中京城还有一个姨母。当年,仿佛便是他姨母派人送信过来,说他生父病重,让她们母子回国认亲。” 嫣柔如实的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楚元祤,然后满怀希望的看着他。这一次,他倒并没有犹豫,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如果只是一介布衣百姓,要寻找他的下落,倒是不难。”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心中一惊,于是追问道:“不知姑娘要找的那人,其母姓甚名谁?” 嫣柔低头想了想,过了一会才抬头回道:“回公子的话,奴婢记得,他的母亲仿佛叫慕容婉儿。以前,都听宫中的其他伶人叫她婉姨来着。” 楚元祤两眉皱起,自己似乎隐约听过这么一个名字,只是不太敢肯定。但看着眼前的女子,那眸间的希翼之光熠熠如水晶一般闪烁,他终究不忍再说什么,只是道:“楚某记下了,离京之前,必然会设法为你打听便是。只是有一样,中京城少说也有十几万民众,姑娘又不敢肯定你要找的人一定还在此中。所以……”。 嫣柔见他答应下来,心中自是有些喜悦,当下便点头表态:“奴婢明白,此事急不来。但公子的恩德,奴婢定然没齿难忘。” 楚元祤见她微微一笑,蔷薇色的樱唇中贝齿洁白如玉,而那凝视着他的两眸更是漆黑清澈,犹如两丸水晶一般水光滟滟。他不敢再看,移开眼之后轻咳一声,道:“既如此,在下这便告辞了。” 嫣柔躬身行了个礼,侧身让他先走。楚元祤心中微波起澜,正想快步回去,忽然听得身后那一声娇声唤道:“楚公子!” 他猛然回头,只见她从身后追上来,将手中那个浅浅淡绿的香囊双手递到他眼前。“有劳公子为奴婢奔波了,奴婢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这个香囊是我这几日绣好的,做工粗陋,里面装着的莲子心,也是奴婢借花献佛。公子既要长途跋涉,一路上用来沏点茶喝,也是不错的。” 他讶然的看着她掌心捧着的那只香囊,那伸出袖子外的皓腕此时仍在微微发颤,她必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才能做出此等举动。他心中一热,继而又是一慌,连忙接过放入袖袋之中。 “多谢姑娘美意,在下告辞!” “公子珍重!” 他转身,大步决然而去。她立在水榭长廊之中,一阵微风吹过,簌簌花瓣从枝头坠下,落在她披散的长发中,花雨晕湿了放在一旁的莲子心。她端起簸箕,伸手去擦拭面上落下的些许雨水,忽然触到袖中的一卷柔软,心中才想起,适才竟然忘记将他的素巾还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