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月赤湖 睡过去再醒过来,醒过来再睡过去。 荒凉的原野静如死寂,宛如洪荒古墓,瑟瑟的风中氤氲着血腥咸湿的气息,仿佛那冲破人类认知的大战硝烟尚未散去。 半月形的湖水晕染成一汪赤色,四周草木摧折,一条雪白的沙滩把湖水和浩瀚深蓝的海水隔离开来。 白沙、绿林、碧海、红湖,构成天地间一幅绮丽的画景,而就在这幕画景中,处于碧海蓝天和碧绿树林中的半月赤湖尤其招摇,如同镶嵌在大海边的一块巨大的红宝石,艳若桃花,瑰丽非常。 可在它的脑海中呈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副景象。 飓风呼啸,骇浪滔天,日月颠倒,星河沦陷。 瞬息之间,冬雪与夏花并存,春雨与秋月共现,时序崩塌,季节混乱。 仿佛骤然出现一个卷席一切的宇宙黑洞,在一片天崩地陷之中,吞噬所有。 此种景象,哪怕只略略窥到那么一星半点,就足以让人神经错乱。 它想,这一定是个噩梦。 它紧紧地蜷缩在湖边一片大大的枯叶下,紧紧地闭着眼睛。 如果说一觉醒来双目茫茫、脑袋空空、不要说连爹妈都不认识,就连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谁还不算做噩梦的话,那么两眼一闭一睁,瞬间退化几万年,由直立行走变为四蹄着地算不算呢? 更遑论这一闭一睁间,还目睹了一个巨大得能撑破天地、震碎心魂的怪兽于吞吐呼吸间飓风突起、雷电交加、黑洞乍现,日月星辰陨落其中,继而爆发了一场超越人类想象的魔幻大战? 简直比噩梦还噩梦,比末世还末世! 所以,它紧紧地闭着眼,不停地催眠自己只不过是一片枯叶下的泥疙瘩。 “这里还有一只幸存者!”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继而一只手抚上它的脊背,“少主,是一只鹿,一只白色的小鹿。” 一只鹿…… 只鹿...... 鹿…… 噢,不,它心中泪流,这一定是个噩梦。 “白色的?”悦耳的男声由远及近,倏忽而至,接着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它的头颅身体,语含喜悦,“真的是白鹿,月漾,你快看看,它是不是伤得很重,怎么一动不动?” 叫月漾的男子仔细地检查它的身体,还把它的腿拉起来看了看,它轻轻挣了一下,心中升起小小的羞涩。 “没有受伤,大约是受惊过度,晕过去了。” “没有受伤?”男子极其惊讶,“这里便是荒野女神和食时兽大战的中心地带,方面数百里的灵兽及草木精灵俱遭灭顶之灾无一幸免,怎么会有一只小鹿躺在这儿反而丝毫无恙呢?” 月漾语塞,无以解惑,过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因为命好,听说白鹿出现是祥瑞之兆,照目前的情况看,果然是灾祸了别人,祥瑞了自己。” 邛泽:“……” 流瞳:“……” 邛泽语含深思,“难道它和荒野女神有什么关系?” 月漾拒绝回答自己能力之外的问题,只道:“属下不知,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这次食时兽大战,属下还以为荒野女神只是个传说,千万年来就没听说过她老人家露过面。不过既然半月湖是女神的灵魄所化,湖水现在已被食时兽的血水染红,湖水也失去了灵力,照大战的激烈程度看,很有可能是女神和怪兽同归于尽双双陨落,至于少主说的……嗯,愿望值得肯定……” 邛泽:“……” 一双手把它从地上抱起,慢条斯理地顺了顺它的皮毛,月漾的声音再次淡定地响起:“这只小鹿也真是奇,躺着也就罢了,还枕着一块圆润的石头躺着,枕着石头也就罢了,身上还盖着一片大荷叶当被子,这种会享福的精神,命也忒好。” 流瞳:“……” 邛泽:“……” 四周荒芜气息弥漫,邛泽举目远眺,微微叹道:“看来情况也就这样了,除了这只白鹿,再没有一个幸存者,不要说活物的气息,就连那些草木,也统统无法幸免。” 视野中,大片大片的桉树林摧折倒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黄,化为腐土。 月漾蹙眉,“那只食时兽到底是什么兽,突然间无缘无故地冒出来,连面都没照到,就折损了我们大半人马。现在我的药谷都被那些被余波扫到的受伤灵兽填满了,只是余波,事先还做过周密安排,就能造成这么大伤害,这食时兽的力量该有多可怕!” 邛泽默然片刻,说道:“这件事我已让周先生去查,想必快有结果了,骄虫说那些剩余的羽人现在正忙着修缮羽人女王的巢居,看来羽人女王要回来了。” 月漾怒目愤然,“那只老不死的鸟太婆怎么就不死在外面!” 邛泽忍不住莞尔,“好了,我们回去吧。” 风骤然扑来,各种奇幻怪诞的消息挤满了耳朵眼,即便之前再想装死、催眠自己只是做梦的小白鹿流瞳也忍不住睁开了两丝眼缝,眼风只略略那么一飘,瞬间就惊大了,两眼星光乱冒。 惊艳!颤破心肝儿的惊艳! 身旁的邛泽长衣飘拂,侧面俊美绝伦,银色的长发如一袭月光拂在身后,随着迎面而来的风荡出优美的弧度,御风飞行的姿态只有在最唯美的幻境中才会出现。 流瞳不禁呆呆地看了许久,直到过往的风吹得她的眼睛发痛才不得不稍稍移开目光。 视线上移,移到了抱着她的月漾的面容上。 弧度优美的下巴、蔷薇色的唇、挺直的鼻梁、漂亮的眼睛,浓黑的眉毛…… 流瞳又看呆了。 噢,这个奇幻的世道! 最奇幻的是,月漾的飞行宝物竟然是一枝花! 一枝花! 花! 你相信吗?他站在长着奇怪花刺的碧绿花茎上,花茎的一头还风骚地开着一朵红花,一路飘香。 噢! 无数纷繁的感叹只化为这涵义复杂的一个字,还未来得及再深刻地抒发一下胸臆,蓦然就看到了脚下凌空的高度,流瞳心中登时咯噔一声,心肝儿一颤,四肢在月漾怀里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这次是真的。 恐高人士伤不起啊! 两男御风而行,飞至一座山前,渐渐放缓速度,飘然着陆。 流瞳幽幽醒转,还未来得及打量一下四周的景色,便眼睁睁地看见月漾的飞行宝物自行收起,收缩成了袖口一朵花纹。 花纹! 流瞳呆了一呆,连忙去看邛泽的飞行神器,只见那朵灰白色的云落地后自行抖了抖,身形胀大,伸出头颅四肢,施施然地跟在邛泽身边,俨然就是一条苍毛巨犬! 流瞳已然无法反应。 邛泽对巨犬道:“苍鹞,你去通知周先生和骄虫,让他们到我的洞府来议事。” 恭谨低沉的男声肃然答道:“是,少主!” 而后,在流瞳呆怔的目光中巨犬飞跃而起,疾速撞向面前的山壁…… 流瞳心神颤抖地闭上了眼睛。 …… 第2章 吟诗鹿蜀 预想中血溅骨折的惨烈场景并没有出现,月漾抱着流瞳与邛泽联袂自如地穿山而过,悄悄睁开半只眼睛的流瞳顿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谁能想到,外面看起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树林山壁,穿过去竟是别有洞天! 执着长矛背着弓箭的人面马身战士整齐地列队而过,四只耳朵九条尾巴的山羊为大批受伤的灵兽分发药物,白头红尾身上布满花纹的马用唱歌似的声音安抚讲述…… 还有居中石屋的檐角翼立的四只鹰样的物品,如果不是其中一只偷偷地挠了挠脖颈打了半个哈欠、见到邛泽后又立马精神抖擞地站得笔直,流瞳还真的以为那只是四只形态逼真的装饰物…… 世界观再次受到滔天冲击的流瞳,感觉自己已经碎裂为风中的粉末…… 她梦游一般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游离的小眼神几乎随时断气,视野中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许多造型古朴的茅屋、木屋、石屋、树屋,团团拱卫着中间面积略大、地势略高的一座,用脚指甲盖想,也知道那就是邛泽的洞府。 月漾发现她睁开了眼睛,淡定地欢喜,“你醒了,能说话吗?” 流瞳木木地看着他,不语。 一觉醒来由直立行走退变为四蹄着地,却问她是否还具有直立行走者的功能,这像话吗? 更别说自她到这里以后,连受惊吓,一吓高过一吓,吓得几乎昏死过去,直到现在还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没有立时去了已是人品过硬、上辈子拯救了宇宙的节奏,现在再让她支付除呼吸、震惊之外的能量,他是想逼石头挤奶吗? 流瞳别过脸,闭上眼,置若罔闻。 月漾不以为忤,唇角微勾,轻柔地梳理着她身上的白毛,叫过不远处一只灵兽,“去告诉鹿蜀,让它送一杯果奶过来,可以吸的。” 不一会儿,那头白头红尾的花纹马走了过来,前腿优雅地一曲,行了一个绅士礼,用唱歌样的声调咏叹道: “我美丽芬芳的主人啊 您的风采恰如那璀璨的夏日之花 让我的眼睛为您闪亮 让我的耳朵为您臣服 我遵照您高贵的指示取来清甜如蜜的果奶 那柔软细腻吸嘴 正适合您花瓣一样的嘴唇 我美丽而芬芳的主人啊 您现在就用吗?” 月漾:“......” 月漾的脸都绿了。 他额角乱跳,唇角紧绷,手指捏成拳头,如果不是因为还抱着流瞳,只怕当场就要翻脸动手,饶是邛泽满怀心思,此时也禁不住忍了笑,连忙上前解围,“果奶是给这头小鹿的,它是大战现场唯一的幸存者,身体很虚弱。知道你现在很忙,并不是故意用这等小事来消遣你。这头小鹿很重要,月漾和我还赶着去议事,这才命你送果奶来。” 鹿蜀正色简洁,“原来如此。” 邛泽取过果奶塞进流瞳的口中,流瞳汗,低头默默地叼着。 邛泽随和地对鹿蜀道:“好了,你去忙吧,这几日辛苦你了。” 鹿蜀低头曲膝,优雅恭谨地行礼: “哦,我尊贵善良的少主 您的理解让我如此感动 恰如那温暖的阳光融化了我冰冷的心扉。 哦,我尊贵高尚的少主 您的品格就像那洁白的山巅雪莲 让我高高仰望 让我誓死效忠。 可是,我尊贵善良的少主啊 究竟是因为什么事 让您满头白发,满怀忧伤? 请让我每日为您朗诵一百首诗歌吧 用我最真挚的篇章,换您最动人的笑颜。” 邛泽:“......” 邛泽也想动手揍人了。 两人一鹿回到邛泽的洞府,早已有两个人(?)等在里面,流瞳抬眼一看,再次惊了,两只前蹄小心捧着的果奶瓶差点滚到地下。 屋子一角坐着一名老道士,年龄不好说,脸上的褶子按人类标准衡量的话,约有七八十岁,只不过这样的高龄在这个玄异世界大概也就是个小朋友年齿吧。 须发苍苍的道士小朋友眼观鼻鼻观心坐在书架旁的石几上,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从头到脚每根毛发都颤动着“我是纯种人类”的骄傲,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着实有点奇怪,但即使奇怪,也不至于让饥饿了几天几夜的人扔了粮袋子,真正让流瞳惊了一惊的,是房子当中石案旁的那位仁兄。 该仁兄项顶双颅,相貌奇谲,五官组合勉强可以看出是个人的样子,但身材甚是猥琐,着装着实花哨,一身的圈纹装不知道是向老虎看齐,还是像斑马致敬。 双头兄左边的头凝眉肃目、脖子挺挺、一脸庄严,右边的头叼着一支烟,摇头晃脑,吊儿郎当,表情惬意。 惬意中的右头也没忘记和自己同处于脖颈上的左头兄弟,吸一口,夹起烟便往左头的口中塞,左头扭过脸,皱眉,“早上让你刷牙你不刷,沾得烟上都是口气,起开!” 右头“啧”了一声,手指弹了弹烟灰,浑不在意,“都是同一货,自己还嫌弃自己撒,嗐。” 左头脸色铁青。 邛泽进屋后,道士君睁开眼,并无其他特别反应,双头君从石案旁站起,左边的头恭敬有礼地向邛泽招呼:“少主!”右边的头熟稔地向月漾嘻笑,“哟呵,又纳了一个新宠,我说月漾老弟你这喜爱灵宠的毛病可真要命啊,不知道你宝贝这个能宝贝多久。鹿蜀向你念诗了没,挽回你喜新厌旧的心了没?” 邛泽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白鹿细软的毛,面不改色,“在下自然比不上你们双头兄弟要待在一起地老天荒的心。” “……” 左头脸色更青。 邛泽伸出手,让几位就坐,“好了,不用拘礼,大家都坐吧。” 说话间,屋顶的两条藤蔓于枝叶间缓缓垂落,卷着两只叶子做成的杯子放在邛泽和月漾的面前,杯中盛有新鲜的泉水。 流瞳甚觉稀奇,目光一扫,就见道士和双头兄的面前已经放了这样的杯子,连默默蹲坐在旁边的巨犬苍鹞面前也有,只不过双头兄面前的杯子,水被左头喝了,杯子被右头拿来弹烟灰用…… 目光流转间,流瞳开始悄悄地打量整间洞府,目测还是此地最高级的洞府: 直通通的一方空间,一塌、一桌、数凳,全由石头砌成,就连沿墙一层层的书架也是直接凿在石壁上的,结构简单,用料减省,俭约俭到了极处,接地气接到了尘埃里。 看这条件、看这与会成员的成色与数量,邛泽兄弟的处境还真是让人为他掬一把辛酸泪啊,只怕当年的窑洞革命先辈都比不上他艰苦。 不过,话说回来,窑洞革命先辈是什么来着? 略过这个一闪而过的疑问,流瞳的目光停留在屋顶那些唯一可称作装饰物的藤蔓上。茎叶葱郁,花朵清新,挨挨挤挤铺满整个屋顶,间或垂下些许,或斜爬在书架上,或半掩于石窗间,浸润得整间屋子绿汪汪的,颇有自然清雅之趣。 可这种住宿条件,还考虑什么装饰呢,人家明明白白地是冲它的实用价值去的。白日里端端水倒倒茶待待客,晚上还能帮忙盖盖被子,如果哪一天想不开了,让它趁自己睡着的时候勒一勒脖子,也是方便得紧。 简直不能再贴心有木有! 实在是居家旅行不可或缺的多能小帮手! 此时,多能小帮手的主人邛泽却没有了来时路上轻松自若的神色,他脸上显出凝重的表情,“我和月漾去查看了大战受难之地,从半月湖开始,方圆百里以内,没有重结界保护的地方,所有生物无一生还。这个无一生还的意思是,所有妖、兽全都不见了,凭空消失,生不见兽,死不见尸,除了地上践踏过的痕迹和遗留的血迹,连一根毛都没剩下。” 略略一顿,又道,“就连残留下来的一些草木,也在一天之内迅速枯萎衰败,好像所有生气都被吸食殆尽了,只剩下一片焦土。 百里以外的生物则大面积受伤,我们的部族在一夜之间就折损了大半,实在令人心惊。 这食时兽的破坏力如此强大,且正好在羽人族女王率部离开此岛时突然冒出来,这般巧合,便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经过此劫,我们和羽人族的关系算是彻底崩了,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但我方目前损失惨重,一旦交战,胜负不论,对我方都是一场劫难。” 他微微吁一口气,“当下情势十分危急,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说说。” 气氛凝重,现场现出短暂的沉默。 邛泽:“羽人族那边有什么动静,骄虫,你先说。” 第3章 双头骄虫 骄虫是螫虫族首领,本在荷里岛这个地方的一座小山上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还曾被尊为该山的山神。谁知后来羽人们来了,羽人老爷的翅膀比他硬,拳头比他大,于是骄虫山神的好日子便到头了,被羽人老爷当奴隶狠狠地奴役数百年。 羽人们爱食蜂蜜,爱做美容,还把蜂蜜调制成各种茶饮美容品贩往各处获利,于是螫虫族便在羽人的铁拳下,每天处于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没日没夜地产蜂蜜、再产蜂蜜、死了也要产蜂蜜的水深火热中,直到邛泽来到此地。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满头银发、俊美绝伦的年轻人是何时来到此地的,他的能量渗透如细雨夜来,不动声色,润物无声。 他治下宽仁、有组织、有纪律,和自诩力量智慧高人一等、凌驾于众灵之上、随意地傲视一切、驱使一切的羽人采用的是完全不同的御民之策,两相比较,谁更得民心,不言而喻。 其实,无论是在仙人界还是在妖魔界,这样的领袖都是受人欢迎的吧。 渐渐的,聚集在他身旁的灵妖越来越多,他的势力也越来越大,等羽人们察觉到时,他已经聚集起了一支足以抗衡羽人的力量。 骄虫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投奔邛泽的,并以螫虫族的特殊优势,为邛泽组织了一张广密的消息网,成为邛泽监视敌人的耳目。 听到邛泽的发问,骄虫左头道:“羽人族女王带着部族的精壮离开后,留在这里的羽人十之七八都遭到损伤,前些日子有蜂儿报告说,有羽人离开海岛向东南而去,那个方向正是羽人族女王离开的方向,看来是向女王报信去了。 与此同时,剩下的羽人便开始驱使奴隶修缮女王的巢居,并收缩兵力,加固女王巢居周遭的防卫,还让奴隶采集药草,都是能让妖兽中毒的药草。 昨日,一个蜂儿报告说,这几日不断地有羽人在海面上搜寻,并提到什么海商、连发弓箭什么的,属下估计,他们大约在搜寻海上商船,要么是抢劫、要么是购买一种连发弓箭的武器。” 邛泽眉头蹙起,陷入深思。 羽人族最大的优势便是能够疾速飞翔和拥有尖利的喙,他们发起攻击时喜欢突然啄食妖兽的眼睛,单这一项,便很少有灵兽能够抵挡,再加上他们半人半鸟,有较高的智商,所以自入住这个岛屿后,便很快凌驾于其他妖之上,称王称霸至今。 虽说妖魔之箭是真真切切拥有杀伤妖魔威力的箭,但实际上,即使最优秀的羽人战士,也很少有使用弓箭的。因为没必要嘛,需要长时间练习费心费力不说,难道飞翔还背着箭筒?且发出来一支一支的,还不如扔石头有威力呢。 故,弓箭这种武器,一般是陆地上的妖兽才使用的。 但如果是连发的弓箭的话...... 而且一向自视甚高不屑于此等武器的羽人也开始于武器上上心了,要么是此武器威力甚强,要么是羽人这次是存了非灭了他们不可的心...... 骄虫右头闻言立刻炸了,“呸!”了一声,怒恨交加,“那个做妖做不死的鸟太婆,老天怎么就不降道雷劈死她!我就说好端端的她去度什么假,都霸着这个地儿几百年不出门了,现在却突然想去度假了?还带走了部族中所有的精壮,她也不怕这么多精壮去补她一个老妖精会补死她! 现在看来,这其中果然有猫腻,老东西一定事先知道了食时兽苏醒的消息,然后留下一部分鸟人迷惑我们,她带着其他不人不鸟怪物先溜了,打量着是想让食时兽把我们全吃了,然后她再回来继续作威作福呢! 我呸!她怎么不在海上死了算了! 可恨我螫虫族力量所限飞不了大海,要是能知道老鸟婆事先在哪个地方落脚,事先做好埋伏,坑不死她个老东西!” 他情绪激动,头脑乱颤,两个嘴角都是白沫,显见得是新仇旧恨涌上来,简直和初见时嬉笑自若的模样判若两人。 骄虫左头不动如山地听着,相当淡定。 骄虫右头激动了一阵子,突然灵光一闪,说道:“趁现在老鸟婆还在外面,我们不如先占了她的巢穴,让她有窝不能回,如果她敢来,我们就在她窝里和她打,反正都要打,占着她的鸟窝,气也要气死她!“ 骄虫左头哼了一声,嗤之以鼻。 骄虫右头意会,喜滋滋道:“是吧,你也觉的这个主意很妙吧。”脸上带出一丝得色,“那是自然,有两个头的人总比有比一个头的人更聪明些。” 众人:“......“ 邛泽转向书架前沉默不语的道士君,“先生,你怎么看?“ 道士道:“这一招对于普通的人类或许有用,但对于能够飞来飞去,随时入侵岛屿上空的羽人来说,除了攻打穴居会消耗我们自身的力量外,对他们一点影响都没有。 在这里,消灭敌人是消灭他的有生力量,而不是他的巢穴。 而且不要忘了,那个巢居可是食时兽大战时也没有被破坏掉,我们去,需要多少命往里填?” 众人默,只有骄虫右头还不明白,瞪着眼,张着嘴,“你什么意思?” 邛泽直接略过去他,对道士道:“先生的话我明白了,只是,那个食时兽是怎么回事?” 道士略略沉吟,捻了捻胡须道:“老朽遍查仙魔古卷,少主也知道仙魔寿命漫长,所以对记载传承这种事不像人类那么上心,故文字发展很不像个样子,后来干脆是直接把人类的文字拿来使用。 自然,也是因为人和仙魔原本就不是分得那么开的缘故。 文字记载之前的古卷是用各种符号图谱记载的,有的表音,有的表意,斑驳繁杂,但所有的记载中,涉及到食时兽的却只有两处。因为此兽极懒极嗜睡,如果没有特殊原因让他苏醒,从生睡到死都是有可能的。 但此兽却被誉为上古凶兽之一,是因为它的苏醒总是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灾难,还因为,它灵智极低,力量强大,它出现的地方,经常会有日月倒转、星河沉落、四时混乱等情况,还会出现大批的人突然消失,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间的人却突然降临等怪象。 所以,人们相信,食时兽会吞噬时间,它具有混乱时空的能力,所谓的日月倒转星河沉落,并不是真的太阳月亮会逆转,而是时空混乱时看到的异世之象。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灵兽突然凭空消失,生不见兽,死不见尸的原因!” 恍若天雷降临,大地开裂,在场的人瞬间被惊得失了言语。 在所有震惊的人当中,她是最震惊的一个,在所有不可思议的事件中,这是最难以置信的一件,被轰得三魂七魄俱失的流瞳茫茫然地想:这就是自己能来到此地的原因吗? 第4章 九尾猼狏 道士说:“在这里,妖兽们普遍以为,羽人们最厉害的是他们的飞翔之能、啄人之术,其实不是的,这匹羽人有诵鸟血统,相传诵鸟善于吟唱,视歌曲不同,或能愉悦身心、或能迷惑神志、还能杀人于无形,当然咏唱死亡之曲会消耗它们极大的灵力,甚至会被反噬,所以极少有诵鸟会如此,不过会把吟唱当作武器倒是真的。” 道士的话还未说完,骄虫右头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娘!难怪!记得上次羽人攻击我们时,有人面马兄弟明明已经刺中鸟人了,结果被那东西嚎了一嗓子,当即便开始后退。当时老子还奇怪呢,人面马战士最勇敢了,怎么突然胆小起来?而那半鸟怪叫起来也真是难听,离老远听到都想吐,我还想,这货别是鸟太婆和乌鸦生的吧?”摸了摸下巴,“原来根子在这儿。” 众人:“......” 道士道:“它们有诵鸟血统,但毕竟不是纯种诵鸟,所以不能像纯种诵鸟那样随意自如地展示吟唱之能,是以住在这里的生灵便很少有人知道。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它们不展示这项技能,尤其不大面积展示,是因为这种大面积吟唱会召唤起食时兽!” 什么?! 众人齐齐地望向他,目瞪口呆,集体被这石破天惊的一语劈得里外冒烟。 骄虫双手按膝,眼睛溜圆,嘴巴溜圆,两只头直直地并排在一起,千百年来极为难得地显出这种一模一样的表情。 道士:“众位想想,羽人女王离开后,食时兽出现前,这里的羽人做了什么?” 骄虫恍然,左头道:“当时,许许多多的羽人聚集在海边,对着羽人女王离开的方向歌唱,惨惨切切的,当时还以为他们是在思念女王或是因为自己被抛下而心怀忧伤,谁能想到......唉!”表情懊恼。 道士叹道:“是啊,谁能想到,当时羽人女王骤然离去,老朽只觉得奇怪,所以建议不要贸然进攻羽人巢居,而是加固自身的防范结界。但老朽没有料到,羽人留下的最大杀招却是在这里。” 眼看他自责,邛泽温言道:“先生无需如此,如果不是按先生说的加固防范,只怕现在我们已经全都葬身兽腹了。” 道士道:“我也是查了所有关于羽族禽族的资料,联系事情的前因后果,才想到羽人有这么一项本领的。 留下来的羽人年龄都比较大,离诵鸟血统较近,擅长歌唱,据老朽推测,羽人族所有善于吟唱的羽人都留在这里了,因为,它们也不确定多少羽人的力量可以召唤出食时兽。 按羽人女王的想法,是拼着折损了这一部分羽人,也要借食时兽力量消灭我们的。但她万万想不到,会中途杀出一个荒野女神,竟能凭一己之力除去食时兽,挽回我们大半的实力。 此事表面上是我们折损了近半人马,但仔细想,何尝不是羽人族折了自己最最锋锐的一把刀? 它们能飞,它们喙尖,这些都能防备,但如果擅长吟唱,通过吟唱杀人,召唤怪兽,那才是防不胜防。 现在这股力量被它们自己折没了,于我们来说实在是一项幸事。 所以少主也无需忧虑过甚,即使损伤一半力量,我们依然大有可为。” 室内原本低沉压抑的气氛登时振奋起来,骄虫右头激动得直拍右腿,“好,说得真是好,不过,什么意思?” 老道士:“……” 骄虫右头佩服得五体投地,略带讨好地请教道:“这也是您看那个字本本看出来的么?”指了指他手中的古卷。 老道士不屑一答。 骄虫右头感慨,“看那么个蝌蚪本就能看出这么多道道来,都快赶上俺两个脑袋的聪明了,”颇为自恋地轮流抚摸着自己的两个头,叹息,“看来,俺必须向修炼三个头的方向努力了。” “……” 道士垂着眼皮凉凉道:“您不觉得脖子上的地儿有点挤么?” …… 邛泽的目中不由自主地衔了一丝笑,问道士,“那么依先生之见,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老道士:“做好准备,加固防范,妥善处理好伤员问题,尽快恢复元气。”顿了顿,“老朽说过,在这里,要消灭敌人就必须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略略含了一丝微笑,悠然,“现在羽人剩下的最精锐的力量就是羽人女王带走的那一部分精壮,而留在这里存活下来的,相当一部分是控制奴隶的羽人,我们不去明着攻打,暗杀总是可以的吧,杀一个算一个,最好能杀到奴隶们全反了,女王巢居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明明是含着笑,而其中阴谋与血腥的味道却让人忍不住微微胆寒,“羽人女王送我们这么大一个礼物,我们不回她怎么说得过去呢?她送我们一只食时兽,我们就回她一记穿心刃!” 好可怕,这些人类好可怕! 骄虫悄悄地向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以期离老道士远些。 右头紧紧地靠在左头上,脸上满是受惊吓的表情,左头皱着眉,把右头推开一次,又推开一次,实在推不开了,径自向旁边偏了偏,紧紧地闭着嘴,一脸忍耐。 月漾抚摸流瞳的手定在那里,好半天一动没动。 妖魔寿命漫长,也惯见争斗与血腥,可是在算计人心与使用阴谋诡计上,却远远比不上人类,或许是因为环境使然,或许是因为不够重视,也或许是因为自然界的法则让他们更依赖拳头的力量。 所以,没有亲身经历的妖魔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们看来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类中间,存在着更为复杂更为残酷的斗争,这样的斗争不会停歇,不会休止,一代又一代磨砺着他们的智慧,并载入史册,传之后人。 当几百年的妖兽心智还处于小儿阶段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凡人就可能已经是一条老狐狸了。 更别说老道这般实有百岁之龄的老江湖,那更是狐狸中的狐狸,早已成精的狐狸。 邛泽闻言双目一亮,“先生有计划了?” 道士淡然一笑,举起叶杯,但饮不语。 邛泽忽而意会,也举起杯子,却歉然含笑道:“记得先生喜欢饮热水冲的茶,但我这里竟没有,实在怠慢了,我让苍鹞送先生一头喷火兽给先生煮茶,不知道还合用否?” 老道士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满脸黑线,连连摆手道:“煮茶?那么个巨物,它差点把我的房子烧了,快牵走,快牵走!把它训练训练放到战场上,冲着羽人喷去,也顺便添几只喷香的烤鸟。” 邛泽:“……” 骄虫立即拍手称妙(据测,这个动作当是右头支配),邛泽俊脸微红,微笑着答应了。 流瞳睁着一双润润的小鹿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想听一听那老道高明的计谋,却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里。 老道士故作高深,邛泽笑容莫测,月漾低头不语,仿佛事不关已,骄虫左头似乎有点疑惑,几次想问什么,但都被骄虫右头这个搅屎棍子给搅和了,以至于失了询问的最佳时机,而后只能无奈地闭上了嘴。 至于骄虫右头,自始至终,他都没嗅出其中有什么玄机。 最后,邛泽只泛泛安排了一些日常事务,诸如月漾继续料理伤员之事,骄虫继续监视羽人动向,苍鹞继续训练妖兵等等,了无新意,相当烂尾。 会议结束后,流瞳稀里糊涂地随月漾回了他的住所。 月漾的住处是一座木屋,材料原木,气质清芬。外面搭着开满浅紫色小花的紫藤萝花架,远远望去,花藤如瀑,密密下垂,如一片紫色的梦幻。 流瞳的小鹿眼睁得圆圆的,怔怔地看着。 月漾微笑道:“以后你就先在这里住着,喜欢吗?” 流瞳忙不迭地点头。 月漾好看的眼睛弯起,“你果然听得懂,是一头灵鹿,能说话吗?” 绒绒的小鹿头垂下,十分羞怯伤怀的样子。月漾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轻柔了几分,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道:“不会也没关系,你有灵气,我会教你,不管是说话还是化形,你都会学会的。” 流瞳抬头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用头蹭着他的衣袖,还舔了舔他的手。 月漾抚摸着她细软的白毛,唇角不自觉地含了一缕笑,眼底一片柔软。 正说话间,门口来了一头奇形怪状的兽,横在门口道:“月漾医师,药谷那边有几只灵兽的情况很不好,血口怎么堵都堵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流瞳偏头一看,见那兽正是与之前鹿蜀在一起的九尾四耳羊,四只耳朵轻轻抖动着,耳下部位空空一片。 竟然没有眼睛? 月漾答应一声,起身便要走,流瞳连忙跟过去,凑近了一看,霍然一惊,瞬间一蹦三尺高。 只见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印在该羊的背上,每只足有一只足掌那么大,此刻斜着眼珠睨着流瞳,样子别提多瘆人了。 小白鹿四股战战,好险没有当场失禁。 话说,眼睛长在那么个地方,不怕下雨被雨淋瞎吗? 怪羊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甩甩尾巴,转身走了。 自然,九条尾巴甩起来的规模也真够看的。 月漾一边疾行一边和怪羊交流伤员的情况,到达现场一看,最严重的一只已经倒在了地上。血液如泉从它身上汩汩而下,湿了一地,它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虚空,已经没有了神识。 鹿蜀在它旁边用唱歌似的音调念着一首低沉哀伤的诗歌,到了这个程度,看来那只灵兽已经没救了。 月漾快速地过去查看灵兽的身体,不,那不是血洞,血都是从洞的边缘流出来的。那只洞幽暗虚无,什么都看不见,它驻扎在灵兽的身体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向外蔓延,已经覆盖到灵兽的内脏部分,像一圈难以形容的怪嘴,向外吞噬着灵兽的躯体。 月漾的目光遽然一缩,“这是什么,活的……虚空?” 第5章 力量碎片 没有人能够回答月漾的问题。 在场的生灵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洞侵蚀了灵兽的整个身体,胸腹、四肢、头颅,然后,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地上一滩血迹,内脏、皮毛、骨头什么都没剩下,就那么……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灵兽们瞪大眼睛一步一步惊惧地后退,月漾的冷汗涔涔而下。 吞噬了那只灵兽的大洞涨到足有山洞口那么大,然后开始蠕动着收缩,渐渐地收缩到一张嘴的大小,便开始悠闲地四处飘移,似乎在寻找新的寄宿体。 周围的灵兽惊叫着一哄而散,只剩下猼狏尚算淡定地立在原地。 月漾几道术法劈头盖脸地砸过去,虚洞不漂移了,停在半空,一伸一缩地和月漾对峙,看上去像一张无比猥琐的小嘴。 月漾汗透重衣。 “快去把少主他们叫来!” 月漾急喊一声,而后又一道术法施过去,无数的红花在空中层层绽放,团团地围住了洞口,似乎要把它困住,然而不过片刻间,那些红花也被吞噬掉了。 猼狏如一道闪电一般飞跃去报信。 虚洞在空中颤了颤,而后十分荡漾地向月漾扑过去,月漾迅疾地一闪身,一道粘稠的液体便朝虚洞喷了过去,虚洞动作略滞,蠕动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月漾像是不要命了似的,粘液如喷泉也似,无休无止地朝着虚洞倾洒。 肆意弥漫的芬芳中,那洞便以一个无比猥琐的造型被凝住了,凝成了一个大琥珀。 月漾犹不放心,又接连加了几道禁制。然后招来远远围观的鹿蜀,当机立断,“把身上有这样伤口的灵兽全部叫来,快!” 鹿蜀不敢耽误,迅速去抓兽,一时伤兽聚齐,月漾看着其中一只身上筷子粗细的洞口,手中凝起一把刀,下手毫不容情,一刀便剜了下去。 惊天动地的嘶吼声响彻山谷。 月漾一刀一个,连血带肉,把那些洞都剜出来,然后迅速止血、把虚洞凝琥珀,后成的琥珀血淋淋的,模样十分凶残,邛泽一行人到来的时候,药谷嚎声四起的情形好像是一个屠宰场。 月漾向一行人说明了情况,并把琥珀展示给他们看,众货啧啧围观。 邛泽凝眉沉思,骄虫拿小棍戳了戳感受了下它的软硬度,苍鹞用鼻子嗅来嗅去,周道士研究了半晌,又让鹿蜀把那几个伤兽唤来询问了一些具体问题。 邛泽沉吟:“这究竟是我们不知道的一种妖类还是一种病毒?” 问题悠悠落地,无人应答,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月漾。 月漾简单直接,“属下不知。” “......”邛泽的目光转向道士,“先生以为呢?” 周道士:“老朽觉得......他们就是几个洞......” 邛泽:“......” 周道士:“方才老朽问了问那几只带洞的灵兽,发现他们住的地方都离半月湖很近,大战之时,要不是它们极为灵敏,逃得飞快,只怕也像其他灵兽一样遭了劫难。 饶是如此,他们身上也带了这般莫名其妙的伤。 老朽仔细观察那些洞,发现它们很像古卷上记载的......力量残余,许多上古的神或兽陨落后,他们的身躯或力量也随之分解,化为这样或那样的东西留存于世间。比如说血脉化为树林,叹息化为流云什么的。 食时兽的力量有开通异世之能,所以它的力量残余大约也有相似的特征。这些洞不是普通的洞,被它吞进去的东西就像掉进去一个我们永远够不到的地方,不能逆转。老朽猜想,只要不让它接触有能量的事物,那些力量残余就会自我消散也未可知。” 说完,便想讨两个琥珀样本带回去继续研究,邛泽吓了一跳,连忙把琥珀全部没收,又拼命加了n道禁制,自己带回去锁起来了事。 天色渐晚,漫天的流霞绮艳如锦。 月漾带着流瞳回了洞府,在自己的卧室外放了一只软垫、一瓶果奶和些许青草,然后拍拍她的头,说了一句“以后你就在这里睡吧”,就进了内室。 流瞳趴在垫子上,小鹿头放在自己的两只前腿间,口中叼着那只果奶瓶,心中有点哀怨:就这样把她抛下了吗,奔波劳累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就用一瓶果奶把她打发了吗? 谁来超度她渴望吃肉的心啊,谁来拯救她正常发育的身啊! 难道以后都要靠果奶活着吗,她是才新生没错,可是……求不要把她当新生儿对待啊! 内心一尊咆哮帝抓着头发仰天泪吼,吼过后,小白鹿萎靡了,目光迷离着看着小筐子里面的青草,迟疑了半晌,试着叼了些许在口中嚼了嚼……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刺激着她的味蕾,让她刚刚饮下去的果奶险些分成两股从眼中和口中喷将出来。她小跳着耷拉着舌头哈了一会儿气,泪汪汪地重新打量那些青草:它们不是用来吃的吧? 最后,她龇起牙,从各个角度,用那些青草把牙擦了擦…… 一缕月光从窗外幽幽透进,满地澹澹的清辉。她蜷成一团卧在垫子上,闭上了眼睛。 然而,多年的饮食教育告诉我们,睡前吃流食的后果就是…… 睡到半夜,她突然跳将起来,冲进院子,满院子乱转:厕所呢,谁能告诉我厕所在哪儿? 可是对于那些仙魔妖兽来说,所谓厕所,那就是个传说…… 转了一会儿,她冲出院子,在洞府附近又急急地寻觅一圈,也没找到厕所的影子,于是便在一块空地上,迅速扒了一个坑,解决了一下身心…… 舒畅罢,她看了看那个坑,觉得劳动不应该浪费,遂又顺便来了一个大的……然后暗搓搓地把坑埋上了…… 再后,问题来了,怎么擦擦呀? 支拉着四条腿,流瞳僵硬了,结果脑子一抽风,就想到了小筐子里面的青草…… 小白鹿叉着四条腿,前后一顺儿地挪到房中,衔起小筐子到了门外,叼起里面的青草铺在地上,然后就蹲坐在上面偎啊偎…… 半轮明月挂在天际,小白鹿迎风流泪:原始社会的兄弟不容易啊! 擦过牙的青草又被用来清洁了一遍pp,流瞳再次刨了个坑,把青草掩埋,悄悄来了个毁尸灭迹…… 室内,月漾已经入定,但神识外放,小白鹿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中。神识笼罩花架,密密下垂的紫藤萝缓缓抬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下面那个忙碌的白色身影,轻轻摆动,卧房内,男子优美的唇角微微勾起。 一通忙活后的流瞳又饿了,一瓶果奶根本无法满足她身体的需求,可……要找月漾去求投喂吗?她看了看外面的夜色,这个时辰,大家都在沉睡,冒然去打扰,多讨人嫌、多不懂事啊! 更何况,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才认识一天而已,关系远没那么熟。 小白鹿委委屈屈地卧在软垫上,心中有点凄凉,她闭着眼睛,拼命地自我催眠:睡吧,睡着了就不会饿了,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烤羊腿,四只烤羊腿…… 无边想象的美味中,流瞳做了一个梦,奇怪的是,她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的梦,而只是自己“看”到的一个梦。 满山满谷的蔷薇花烈烈盛开,红艳如火,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芳香,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欢笑声随风洒落,让人欢悦。花海起伏如浪,绵延无际,浩瀚而又瑰丽。 渐渐的,芳香愈来愈浓,犹如实质,突然间火光冲天而起,转眼蔓延成一片火海。 香味更加浓郁了,这次是烤鸡腿的味道,噢,香喷喷的烤鸡腿…… 她在想象的美味中流着口水,然后,好像是为了成全她的美梦似的,“吧唧”一声,一只烤鸡从天上掉下来…… 接着,像突然下了一场烤鸡雨似的,一只又一只烤鸡从天上掉下来…… 第6章 吃了个梦 有的烤成了全熟,有的浑身浴火嗷嗷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有的竟不顾被淹死的危险一头扎进附近的水潭…… 花香中的欢笑声更清晰了,随风纷落,笼罩花丛的烈焰渐渐收起,漫山遍谷又是一片绮丽的花海。 情况惨淡烤鸡们颤颤地人立而起,巨大的羽翼在他们的身后敛起。 他们都长着一张人的面孔,只是上下略短,左右略狭,下颌略尖,有点像长毛的蝙蝠,又或者像生翅的瘪三。 被火燎了毛的鸟人们展翅飞向不远处的高崖,领头的一只垂首单膝下跪,向面前的女子行礼,低声陈述自己的遭遇。 “回禀女王陛下,那些花精十分蛮顽,不仅不肯接受陛下的好意做陛下的香奴服侍陛下,还大声嘲笑陛下,甚至突然施火烧人,属下们一时不察,竟着了道......” 女子闻言震怒,目光几能噬人,声音尖利如秃鹫,“不知死活的蝼蚁,既然他们不肯乖乖听话,那本王也就不客气了!” 一块红艳艳的石头从她手中浮起,落在面前羽人的手中,仔细看,那透明的红石中,竟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扭曲跳动。 女子道:“他们不是喜欢玩火吗,那就让他们尝尝这三昧烈焰的厉害,不服从本王的,统统烧成灰!” 面前的羽人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头垂得更低,“是,我王英明!” “女王英明!女王万岁!女王英明!女王万岁!”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羽人飞到花海前,施法催动烈焰石,焰火渐涨,风助火势,瞬息之间便是一片火浪滔天! 美丽的蔷薇花在火中扭动、挣扎,凄厉的哭喊尖叫铺天盖地,火焰中显出形形色.色人的面孔,少女、青年、老人、孩子,无一不是美丽绝伦,无一不是惊惧愤恨。 三昧烈焰,沾之神魂俱灭,等闲连神仙也抵挡不住。 绮丽如画的蔷薇谷,转眼间变成了修罗地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弥漫的痛苦、不甘、绝望、仇恨,这些情绪刺激着她,一股脑儿地化成了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饿,好饿,饿得她想把整个房子都囫囵吞了。 依着本能张开口,而她也好像确实吞到了什么东西。 唔,好香,好甜,好美味,好像她最爱吃的水果披萨和水晶果冻。 好好吃,嗯,好好吃。 半醒半梦间,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口中正衔着一团笼着莹莹柔光的东西,真的像一个大果冻,又像一个弹性气泡。 气泡的大部分已被她吸到肚子里,只剩下外面的一部分依稀流过一幅画面:火中的蔷薇...... 她目光呆呆的,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唔,真渴睡。 沉入深深的黑甜乡之前,她脑中忽然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怪诞的念头:刚才,自己吃了一个梦? 第二天醒来,流瞳早把前一夜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很简单,吃饭老天大,现在,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为以后的生计问题发愁。 好在今天月漾给她准备的食物除了果奶还有几颗鲜润欲滴的水果。流瞳登时就灿烂了,先喝了两口果奶,然后抱住果子吃得欢快又满足。月漾看着她吃果子的那个姿势,眉峰不自觉地抖了抖。 吃完果子,喝完奶,为了表达自己欢喜且感动的心情,小白鹿热情地扑入他的怀中,欢快地摇着小尾巴,蹭他的手,舔他的脸。 月漾把脸一偏,避过那波口水,“我说,你一头鹿,一头祥瑞鹿,有点鹿的风范行不行,干吗把自己弄得像条小狗似的?” 流瞳不悦,瞅准机会一下子舔到他的唇上,看他蓦然僵住,顿时“呦呦”地欢叫着跳出了屋子。 月漾带流瞳去了药谷。 药谷是月漾治疗伤兽和种植药草的地方,也种了一些灵兽们爱吃的灵草和灵果。 平素都是鹿蜀和猼狏在帮着管理。 流瞳表现勤快,月漾开了药她就帮着猼狏把药分给伤兽。有药草收上来,她便帮着鹿蜀一起按类储藏。 月漾也有意让她早日融入灵兽中,遂嘱咐鹿蜀,“她还不能说话化形,但很有灵气,你平时多看顾她一点儿。” 鹿蜀优雅地点头,正好要去巡视药田,便顺便带上了她,用他唱歌样的声调向她介绍各种药草的名称和功用。 当然,都是用念诗的方式。 比如:“它的名字叫酒儿草哟, 茎儿方方,花儿黄黄,果儿红红像太阳, 吃了它会让你忘记所有的疼痛哟, 会把你带入甜蜜的梦乡。” 简而言之,就是此草有镇痛安眠之效。 流瞳顶着一脑袋颤颤上竖的白毛听他一路走一路念,当真是张口即来,出口成章,比行吟诗人还行吟诗人,身为一匹马,一匹妖魔马,真真称得上是一匹有个性、有追求、有才华的的妖魔马。 转了半个山谷,转到猼狏安置伤兽的地方,猼狏看她一眼,问鹿蜀,“怎么,你现在又开始带孩子了?” 鹿蜀:“她是一头擅长倾听的小鹿哟, 一路上话不多说, 这样的孩子现在可不多见了哟, 我决定让她继承我的衣钵。” 猼狏:“也是,很少有人能受得了你的口水,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顿了顿,“不对,你知道她的名字么,知道她的来历么,就胡乱结亲?” 鹿蜀甩了甩尾巴,低头温存地凝视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流瞳:“……” 猼狏微微侧头,四只耳朵动了动,“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过,她还不会说话化形?” 鹿蜀:“……” 过了一会儿,鹿蜀道:“那我们给她起个名字吧。” 猼狏认真地打量着她,“小白鹿的眼睛很特别,看上去挺机灵。” 鹿蜀用唱歌一般的声调,“那就叫她机(鸡)眼吧~” 流瞳:!!! 流瞳当即被雷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刺激过度,她的眼前突然一阵眩晕。然后,像是被无意中触动了某个机关,她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些片段。 女子悦耳柔亮的声音问:“我们给她取什么名字好呢?” 男子神情温柔,“我们的女儿像你,你看,她的眼睛多漂亮,多特别,就像飘过流云的星空,又像浸满星光的湖水,正是夫人你族的特征呢。” 女子含笑吻着她的面颊,有一种让人沉溺的温柔。 她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却无端地觉得,女子有一张美丽绝俗的容颜。 女子说:“那我们就叫她流瞳吧。” 流瞳。 她叫流瞳。 心中霎时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像是恍然,又像是激动,仅是一个名字,却让她感到如此妥帖,如此有归属感。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了。 旁边两个坑爹货还在讨论那个坑爹的名字,眼看就要一锤定音。流瞳急坏了,如果让人知道她有个那样的名字,还不如死了算了! “呦呦”地急叫了几声,流瞳脑中灵光一闪,她迅速地在地上划拉出“流瞳”两个字,点点自己,又点点地上,示意给那两个货看。 “咦,你还会写字?” 鹿蜀惊讶至极,继而便是一副文化人人遇到知音的激动,他兴奋地看看地上,“流、流——” 第二个字不认识…… 猼狏也凑过去看,然后两人头并头小声研究起来。 流瞳汗。 她急切地点了点那个“瞳”字,又点了点自己的眼。 鹿蜀疑惑,“眼?流眼?流眼比鸡眼好听?” 流瞳更加用力地点了点那个字,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蹄子往前推近几分,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子戳破了。 鹿蜀:“眸?流眸?” “......”,流瞳欲哭无泪,小鹿蹄捂住了眼睛。 猼狏冷眼旁观,凝思良久,一语道破真谛,“流瞳?” 流瞳全身一松,几乎泪流满面,对着猼狏用力地点头再点头。 鹿蜀迅速地挟着流瞳席卷至月漾处,道:“她叫流瞳,你对我说她还不会说话,不会化形,可你却没告诉我她会写字,会写字啊!” 月漾眼波微动,流光灿然,“真的?这个我却不知。”转向她的面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光彩,“你果然不是一头普通的小鹿。” 鹿蜀宛如音谣般的嗓音一咏三叹,“我要巡视药田,我要计算收成,我要安排人事,我要分发薪酬,我忙成一只四脚旋转的陀螺,却没有一个兽来帮我。因为他们能识的数甚至不超过两只爪呀,能写会算就更别说。 这只小鹿您一定要留给我,苦苦寻觅上百年,我的助手非她不可。” “......”流瞳两圈蚊香眼。 月漾也是黑线,他低声询问流瞳,“你愿意吗?” 流瞳稀里糊涂地点头。 鹿蜀顿时就高兴了,张开嘴又要吟诵,月漾连忙截住他,“小鹿累了,也饿了,你去给她摘点果子过来,让她吃过后休息。” 鹿蜀乖乖地闭上嘴,甩着尾巴出了门。 待他离去,月漾手指微弹,房门自动关上。 月漾转向她,凝神片刻,问道:“你叫流瞳,可还记得食时兽大战那天发生的事?” 神思毫无预兆地被拉回那一天。极度的混乱,极度的恐惧,天地崩陷,日月倒悬。 她摇着头,情不自禁地一步步后退,身心战栗。 第7章 鹿蜀之梦 月漾抚住她,“虽然我没有明说,但我心里是同意少主的看法的,没有灵兽可以在大战的中心地存活,哪怕是祥瑞鹿也不行。可是你不但活着,而且还毫发无损,这太不寻常,你一定和荒野女神有某种关系,对不对?你是她的化身,还是她灵识的附体?” 流瞳摇着头,继续后退。 月漾道:“一般的灵兽,哪怕力量再强,法力再高,也极少有能识字的,更别说写。就像鹿蜀说的,它们甚至连几个数都数不全。可是你却能,怎么可能是普通的灵兽?” 他的目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热切和期待,蹲身与她平视,“告诉我,你是荒野女神吗,或者,你和荒野女神有关系?” 流瞳望着他的眼睛,那样美好、波光潋滟的眼睛,却让她的内心突然有一种窒息般的难受。 她不想让他失望,他是她在这个荒诞世界中认识的第一个人,第一个救她、爱护她、喂养她,对她最好的人,是她心目中早已超越了亲人、朋友、主人的存在。 这个时空,她最不想让谁感到失望的,就是他。 可是,她更不想骗他。 她知道自己不是,确确切切地知道。 她抬起头,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还把自己的小鹿蹄抬起来摇了摇,每一下都是沉稳而严肃的节奏。 四只蹄子都摇了摇。 月漾的眼神黯然下去,却又忍不住想笑,他抬手拍了拍她的头,说:“好了,不管你是不是,我都会好好养活你的。” 这话让人感动,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依着他的袖子,蹭了又蹭。 月漾的唇角不自觉地漾起微笑,手指细细地梳理着她的皮毛,心底一片绵软,同时又忍不住想,自己是有毛病吧,就这么个做派,哪里有一点像女神啊? 流瞳对他口中的荒野女神十分感兴趣,小鹿蹄在地上划拉划拉,无声询问:“荒野女神是什么啊?” 月漾连蒙带猜弄懂了她的意思,说道:“传说,她是上界的女神,后来因为历劫来到下界。她不满意某个上界派来的神仙以斩妖除魔为借口滥杀无辜,便和那个神仙打了一场。 那个神仙觉得凡是妖魔就应该除之务尽,而女神却以为,无论神仙妖魔,都应该先分清善恶,她身边的那些妖无罪,所以不该杀。 那个神仙自然把她当作了妖魔一伙儿,与之恶战。 一场交战,两败俱伤。 之后,再没有谁提起过女神的行踪,再后,几千年过去,女神的灵魄流荡到此地,化为了半月湖。 这里原本是一座荒岛,光秃秃的,既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因为据说这个岛下沉睡着一头怪兽,把灵气都吸干了,所以没有生灵能在这个岛上存活。 经过这次的事,我怀疑,那个传说中的怪兽就是食时兽,当然只是猜测。 总之,半月湖灵气十足,滋养了整个岛屿,渐渐的,这里花木葱茏,灵兽汇聚,成为各种精灵喜欢的修炼之地,也就成了今天的模样。” 月漾微笑,“妖族中有个古老的传说,说荒野女神是妖族的保护神,原本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他有些怔忪,微微叹息,不说话了。 流瞳:你想见女神,做什么? 月漾神色惘然,喃喃道:“是啊,做什么?她是个女神......或许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人物是什么样子,或许,只是想问一句话...... 食时兽出现的时候她可以现身,那,一个家族被毁灭的时候......” 他忽而住口,双唇闭得紧紧的,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如同忍受着某种难以理解的痛苦。 流瞳偏头看着他,不解。 月漾起身拍了拍她的头,“好了,鹿蜀要来了,去吃东西吧。“ 流瞳嘟着嘴(如果能看出来的话)刨前蹄:不好玩,这不上不下的,不是吊人胃口嘛! 门外,已传来鹿蜀标志性的唱歌一般吟咏的声音,月漾忙不迭地往外赶她,“快,快去吃东西,去玩耍,去睡觉。”千万别让鹿蜀这货进门。 流瞳:“......” 为什么感觉被嫌弃的是她? 鹿蜀喜滋滋地带着流瞳去自己的洞府,一边走一边大力鼓励,“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啦,只要你在这里好好干,灵果会有的,牧草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慈爱地抬起前蹄抚摸着她的头,虽然在她感觉更像是戳她的头,语重心长,“师傅认识几头漂亮的小母鹿,到时候一定优先介绍给你,让其他小公鹿羡慕死。” 小公鹿......公......公???!!! 流瞳顿觉被雷劈了,两眼圆睁,嘴巴张大,过度震惊的后果是,吃了一半的灵果倏然卡进嗓子眼,噎得她两眼一翻,双蹄扒着脖子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鹿蜀径自把她的过激反应当作惊喜过度,看她顺过气后,甩了甩尾巴,对自己的诱导工作满意地收尾了。 流瞳极度凌乱。 她是个男的?! 可她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男的? 难道自己是一个长了女人心的男的? 嗷!不! 如果自己来之前是个男人=是个怀着女人心的男人=是个人妖 来之后是只男鹿=是只怀着女人心的男鹿=是只鹿妖 两相比较,人妖不容于人世,而鹿妖却容于这世…… 且不管她是小公鹿还是小母鹿,在这里,都是鹿妖,被大家接受的鹿妖…… 这么一想,流瞳心里就有点松泛了,甚至还隐隐生出一种“幸亏来到这里”的庆幸感…… 由此可见,流瞳姑娘实在是个心大的姑娘…… 流瞳又想,就算自己成了一只小母鹿又怎样,难不成还真要去勾引小公鹿? 当然不! 既然如此,身体是小公鹿还是小母鹿又有什么关系嘛? 大不了,将来化形的时候化成女孩子就行了嘛! 于是乎,刚刚还乌云笼罩的心转眼就阳光灿烂了,小白鹿欢快地吃着果子,甩开蹄子,脚步轻快地随着鹿蜀去了。 这番情态,落在鹿蜀眼里,自然成了“我的诱导果然有效”的最佳证明。 鹿蜀的住所是一处山洞,从外面看碧草簇拥、山花锦绣,而到里面一看…… 空空如也,洞徒四壁…… 鹿蜀还不忘借机语重心长地做教育,“徒儿哟,好好干,等过个百儿八十年,师傅也奖你这样一处洞府。” 流瞳差点给跪。 她在洞中溜达了一圈,也没找到可以卧身的地方,刚想开口询问,就听见刚刚还在说话,直挺挺站在洞当中的鹿蜀已经发出了呼噜声。 流瞳:“……” 说话像唱歌,打呼噜也必须弄出个一波三折吗? 流瞳凌乱地在这十八弯九连环的呼噜声中从洞外衔了些草铺在地上,然后修炼绝世神功一般卧在上面,闭上了眼睛。 呼声绕转,泉水叮咚,她的意识在半醒半梦间沉浮,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梦。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是一处圆形的舞台,灯光亮如白昼,凝聚在舞台中央。四周响起海浪一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然后,灯光中款款走来一匹白首红尾的虎纹马,他体态健美,姿势优雅,曲起前腿向台下的观众致意,台下立刻响起了一阵阵尖叫,有几匹漂亮的小母马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一边朝他抛花,一边含着热泪呼唤他的名字:“鹿蜀!鹿蜀!” 然后他便在这群情激奋中,昂首挺胸地张开嘴,开始念诗…… 一首两首三四首,五首六首七八首…… 就像一个无限循环的录影机似的,一直播放着这一幕:舞台、灯光、鲜花、掌声还有念诗…… 她睁开了眼睛。 一团荧光流转的气泡慢慢从鹿蜀身上分离出来,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气泡中还流溢着一副画面:灯光中的舞台,舞台中的马。 一种纯然的欢悦在她体内弥漫,激起她的饥饿感。 她本能地张开嘴,用力一吸,那团莹莹的柔光便飘向她,被她吸进腹中。 然后她突地激灵一下,瞬间醒了个通透。 第8章 累死再说 她吃了一个梦!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吃了一个梦! 好诡异!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来见到的诡异事物太多,经历的离奇事情太多,能吃梦这件事虽然奇异,却没有激起她想象中的震惊。 她突然想起月漾的话:你不是一只普通的小鹿,你是荒野女神的化身,还是女神的附体? 不,都不是。 附体的是她,她也不相信一个化为湖的“水”女神化身反而是一只陆上货,只能说她附身的这只小鹿妖技能点有点特殊罢了…… 但仔细想想,在这个世界,技能千奇百怪,她的似乎也不是那么特殊…… 思绪千回百转间,小憩的时间悄然流逝,鹿蜀醒转。 流瞳点着地上的一行字问他:做好梦了,什么梦? 鹿蜀心满意足地清吟一声,昂起头,“我也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不过心情确实不错。” 于是,心情不错的鹿蜀大人诵诗把她夸奖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洞府赞扬了一遍,然后把外面的花花草草夸赞了一遍,这才带着她继续巡游山谷,把各种药草介绍颂扬了一遍…… 傍晚随月漾回去,月漾给她准备的晚餐是两枚灵果和半筐昨夜那样的青草。 月漾说:“这种草叫瑶草,相传是南方天帝的幼女所化,富含灵力。或许味道普通,但食用后不但能增加灵力,还能使容貌变美,是初修者最喜欢食用的一种灵草。”他顿了顿,“不可浪费。” 流瞳:“……” 想想自己曾拿这天帝之女所化的灵草做了什么,她的脸登时就成了一个囧字。 是晚,她一口一口咀嚼着那些灵草,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灵草有一股厕纸的味道…… 之后,月漾丢给她一本书,告诉她,“你能识字就简单多了,这是我族的修炼法门,你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问我。” 流瞳看了半宿,得出的结论是:上面的字连蒙带猜可以认个七七八八,但那些字组合到一起是什么意思,没一句懂。 摸底完毕,她把书丢到一边,毫无心理负担地进入了梦乡。 次日,依然去药谷,倒不是因为工作积极,纯粹是闲得蛋疼。 在她看来,她不会说话,不会化形,纵然能写会算,但总不能用鹿蹄子去写去算吧?所以就算被鹿蜀圈定为助手,但要真发挥助手的功用,恐怕还要等一段时间。 她去药谷,也就是做些边边角角的事情罢了。 但鹿蜀大人以他非凡的智慧和超高的效率解决了这件事,他把小白鹿的两只前蹄变成了人爪…… 直挺挺的小鹿腿上长出两只人爪...... 鹿蜀说:“虽然整体化形比较难,但只化两只小蹄子就容易多了,来,跟师傅学。” 说罢严格地操练了她几个来回,以期她能速度地掌握好这项技能。 流瞳看着自己小鹿腿上伸出的两只小手手,欲哭无泪。 鹿蜀心情大好之下,也顺便眷顾了一下小徒弟的情绪,“怎么,嫌变得少?”略略一想,“那师傅就多送你两只手好了,四只蹄子都变成手,怎么样?” 四只手…… 流瞳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惊恐后退。 确定两只手可用,鹿蜀迅疾无比地带着她熟悉业务:巡视药田,分配任务,收割储藏,记录开支……分分秒秒不耽误。 流瞳身在其中,深感其事务庞杂,压力山重,关键是,她一个助手,为什么还要兼职上司的工作? 委婉地向鹿蜀表达疑问,鹿蜀曰:“不是已经提拔你当三谷主了吗,说什么助手!”顿了顿,“如果你觉得叫三谷主不够威风,叫一谷主也行。” 流瞳:“……”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难道,所谓第一谷主就是第一劳力的代名词? 流瞳深觉这里的劳动力结构有问题,想了想,十分诚恳地向鹿蜀提出合理化建议,比如增加人员配置什么的…… “如果所有的事都让这一两个谷主来做的话,迟早会累死。”她说,表情非常严肃(如果可以看出来的话)。 鹿蜀甩了甩尾巴,用他唱歌一般动听的声音悠然道:“不是还没累死吗,累死了再说吧。” 流瞳:“!” 画个圈圈诅咒你! 于是,一只小白鹿成功地被累成了狗。 初时,鹿蜀还偶尔出现一次,到后来则完全不见踪影,谷中大半事务都压在她身上,她一头小鹿,一头瘦骨伶仃的小鹿,一头才上任没多久的瘦骨伶仃的小鹿,情何以堪? 流瞳捱不过,悲愤地捏着自己的诉状去找猼狏,强烈要求大谷主现身,承担自己应尽的职责。 猼狏歪头看着她那张诉状,举起一只前蹄挖了挖鼻孔,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啊,你说谷主啊,什么谷主不谷主的不都是自己封的么,既然他已经抓到你当替死……哦,不,当继任,那你就好好做呗,就那么些事,谁做不一样嘛!” 停了停,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背兜取出一片树叶,“喏,这是他临走时要我转交给你的。” 流瞳接过一看,几行字如下: 狼烟、堡垒、兵器, 流血、牺牲、尸体 如地震纵横逶迤,如雷电轰鸣霹雳 战场的激情唤起胸中澎湃的诗意 追逐自由的风飘然离去” 流瞳:“……” 半晌,她抬起头,木木的,“什么意思?” 猼狏不紧不慢动了动四只耳朵,“他自己的诗只有他自己能懂嘛,哦,如果你想找他请教,就别费心了,他参军去了。” “……”流瞳一口血堵在胸口,险些背气过去。 猼狏:“他到现在都没教你开口说话?嗯,不说话,只做事,考虑得甚是周全。” 小白鹿四条腿抖了抖,终于没撑住,倒地不起。 被压榨得只剩下一张血皮的流瞳拖拉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府中,月漾正在打坐,看见她道:“回来了,吃东西了吗?” 流瞳微微摇头,木木地抽出一张树叶给他,树叶的正面是鹿蜀那首奇怪的事,背面只有一句话:鹿蜀离开了。 月漾点了点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其实,他早有离开的意向。你知道驳吗,独角、白身、黑尾却长着虎齿虎爪的马,声音如鼓激昂,气势雄浑,统兵万千。 驳和鹿蜀都是由天地之间的兵戈之气化生,但也不知道化生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差错,驳是天生的统帅,而鹿蜀却是天生的......诗人。 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我想,鹿蜀的心中一定怀着一个像驳那样的梦。所以他才会三番两次地要求去军队。 现在的情势,能去的都去了,药谷里想找一个全手全脚的帮手都难,你一定累坏了吧......” 没有回答,月漾看过去,只见那只小鹿已经蜷在他的脚边睡着了,头软软的,雪白的肚腹微微起伏,一向顺滑的皮毛有些疲惫的凌乱。 月漾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未动。 没有薪金(除了吃饭),没有职衔(除了自封),小白鹿依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从早忙到晚,晚上回到洞府,常常连嘴里的草都没嚼完,就倒在软垫上一睡不起。 或许,只因为一种非我不可的使命感。 当然,也是因为没第二个人可选。 可是,人往往莫不如此,要他卖命,无需其他,只一句非你不可,就已足够。 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只要有合适的环境,任何人都会被激发出勇于承担的那一面。 就如春日怒放的曼陀罗花,一枝承受千百花,就如秋熟饱满的稻谷,为背负谷种而弯腰,承担,会让人心怀庄严。 其实,她远不用赶那么急,看猼狏就知道,哪怕是在料理伤兽的事,但只要伤兽没死,他的步伐就永远不紧不慢的。 在寿命漫长的世界,慢一些嘛,是可以理解的。 但流瞳觉得,自己是个菜鸟,既然是菜鸟,就应该赶点紧,更何况,这里啥娱乐也没,连谈个恋爱都不可能(身体条件不允许),除了找点事做,还能怎样? 不是有报道说吗,那些长年在极地科考的科学家们,每天在图书馆和温室里不断做.爱,每年要用掉的套套有n万个,寂寞,寂寞是魔鬼呀! 而她要排遣的,不只是寂寞感,最主要的,是那种*蚀骨的饥饿感。 无论多少灵草和灵果都填补不了的饥饿感。 它丝丝缕缕缠入肺腑,愈来愈紧,愈来愈深,渐渐让人产生一种嗜血的冲动,所谓工作狂或暴食者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以前鹿蜀在时,巡视药田,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来一次,而现在,流瞳隔天便要巡察一次。 遇到缺水的,便提醒看守的灵兽灌溉,并随手附赠果树种子几粒,让它种在旁边的空地上。 当然,这种果树结出的果子是该灵兽最喜欢吃的。 如果遇到生虫的,要么提醒灵兽捉虫,要么直接换个喜欢食虫的灵兽过来,并附送麦灵草种子一袋,用于新开垦的田地。 麦灵草成熟早,抽出的穗如蝈蝈,植物的壳壳内包含着昆虫的肉质,成熟之日,迎风舞蹈,如挣扎跳跃的火焰。 是食虫灵兽的最爱。 如果遇到快成熟的药草,则提醒灵兽尽快收割,千万别像以前那样,从想到做拖拉半个月,越早收割,越早收到美味大礼。 最后还不忘把随身携带的果蜜送给帮她与灵兽.交流的草木精灵做谢礼。 总而言之,都是吃的,所有做功课时能想到的小策略,都是吃的。 可是,谁来拯救她一颗饥饿的心啊! 巡视将近结束,她迎风发呆,内心悲怆,约莫是站得久了点儿,田边的绿色木牌便以为她忘记了田中药草的名子,自动摇摆着高唱起来,从名字到产地,从种类到功用,吐字清晰,句子押韵,极合节奏,甚有鹿蜀风格。 连一块木牌都能说话…… 流瞳不禁双目泪流。 第9章 泥巴之梦 眼前是两座青山,山势低缓,满山林林蔚蔚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两山之间的谷地里,横卧着一道蜿蜒的竹篱,散落着两片木屋,耸立着一座茅亭,炊烟袅袅,雾霭缓缓,恍然如世外仙境一般。 那木屋的主人,便是邛泽身边的道士周郧。 在这里,似乎每个人的洞府都是外表简朴,内藏锦绣,月漾如是,周郧亦如是,只除了邛泽例外。 似乎有意要在住宿条件上营造出一种“礼贤下士”的氛围来。 青山下,一道溪水淙淙流过。 完全被胃掌控大脑的小白鹿根本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她满心满眼里拥塞的,都是吃吃吃...... 饿,好饿,好想吃肉...... 所以当恰有一道诱人的肉香味飘过来时,她还以为出现了幻觉,连用眼扫描一下都不曾,就循着本能,一路流着哈喇子爬了过去。 一堆火出现在视野中。 火上翻烤着一条鱼,鱼的表面被烤得微黄,正滋滋地往外冒油,浓郁的香味四溢。 她的口水淌成了一条河,眼珠子几乎脱眶而出,粘到了鱼上,眼中冒出的亮光能烧光眼睛毛。 穿鱼的木棍握在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中,流瞳在紧盯那条鱼的同时也分神略略用目光临幸了一下手的主人,这一临之下,不禁微微一愣。 俊!很俊!却是不同于邛泽和月漾那样的清俊。 眼前的男子一身玄衣,着装简洁利落,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腰背挺直,双腿微分,虽只是捏着一根木棍正在烤鱼,却如手执长剑,全身上下蕴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劲力。 侧面看去,他的面庞棱角分明,犹如刀削,剑眉如墨,鼻梁挺直,眼窝微深,这使他凝视烤鱼的目光显得专注而幽邃。 活生生地诠释了什么叫爆棚的男人味。 一颗小鹿心毫无预兆地怦怦直跳,脸红彤彤的(仅存在于想象中),霎时便有了一种“他抓住了我的胃,也抓住了我的心”的感觉。 小白鹿勇敢地移将过去,往他身边挪了挪。 见他全无反应,便若无其事地以他为中心,呈半圆形轨迹在他的视野内来回移动,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并在他视线最容易落到的地方蹲蹲坐坐。 他抬起眼,全无表情,直接问道:“想吃?” 她鹿躯一震,几乎当场泪流满面,忙不迭地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要矜持,忙收住自己汹涌澎湃的心思,端正坐姿,缓缓颔首。 一条喷香的烤鱼递到了她面前。 她抬起前蹄就要变手去接,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副画面:在喜爱的男神面前,一条鹿腿前端,惊悚地伸出一只人爪…… 无语泪先流。 她默默地放下鹿蹄,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不远处的树叶,连忙跑过去衔来两张,并排铺到他面前,摇了摇小尾巴,示意他把鱼放到上面。 他眉峰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把鱼取下,放到叶子上。 直接当着男神的面大吃特吃是不是不太好呢? 她心中升起小小的害羞,但美食当前,一切靠后,她低下头,心无旁骛,快速进食。 “鹿的身体,吃鱼不怕拉肚子?”男子问。 她略略一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奋吃。 一条鱼吃完,又一条放在她的面前。 流瞳真的被感动了,抬起湿润润的小鹿眼望着他,几乎当场扑过去跪舔。 男子依然面无表情,对她含情脉脉的注视毫无反应,简单灭了火,就从她眼前消失了。 流瞳:“……”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吗? 说好的好孩子懂礼貌呢? 颓丧的小白鹿卧倒在地,小鹿头搁在两只前腿间,眼汪汪地望着男神消失的方向。 她还不知道他是谁,还没有向他表示感谢…… 烤好的鱼就放在她的面前,香味浓郁,却奇怪地再也勾不起她的食欲,甚至连刚吃下去的那条,也变成了生硬的一坨,沉沉地坠在她的胃中。 而心中,却依然是空,说不清是那如附骨之蛆般的饥饿感,还是寂寞空虚冷…… 他出现在邛泽的领地,他喂食她的态度似乎显得并不陌生,所以他应该是邛泽领地内见过她的人? 既然如此,大家都是一国的,那他更没理由这样突然消失了不是? 她想,或许,他只是离开一下,过一会儿还会回来也说不定,于是,她就趴在原地静静地等。 晚风拂过,夕阳渐落。 一阵不祥的咕噜声传来,她腹中一阵绞痛,心中暗道一句糟,夹着腿跃起身便窜到附近一丛灌木丛中去扒坑。 香喷喷的鱼经过肠道一轮回,发出让人难以想象熏鼻气味,她一边蹲坑,一边捂鼻,同时目光炯炯地四下扫视,生怕男神一个不长眼,偏在这时候现身……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有一种夺路而逃的节奏,她疑惑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待她转过头来,窸窣声又起,她身上的毛立刻竖了起来,还以为是遇到了蛇,慌慌张张一跃而起,警惕地四下打量。 没有,什么也没有。 除了稀稀疏疏的灌木丛,就是一片沙土地。 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迅速料理好坑事,又回到原地,趴在那条鱼前,继续等待。 月影幽幽,溪水潺湲。 她在半醒半梦间,仿佛进入一个奇怪的境地。 铜铸枝灯燎绕着绯色的火影,把浓郁的夜色焚成难以言述的艳娆。 男女的肢体交缠在床帐间,黑发铺了一枕,男人伏在女人雪白的身体上,剧烈耸动,粗重的喘息呻.吟溢满一室,帐幔摇晃,床铺吱吱作响。 浓浓的靡靡气息中,女人直直地抬起头来,高亢地尖叫,仿佛不胜欢愉,而后叫声渐歇,女人缓缓地倒在枕上。 嗷!春宫!活生生的春宫! 她在半醒半梦中激动得心肝怦怦直跳,想象着用手捂了一下眼睛,而眼珠子却骨碌碌地在大张的指缝间转来转去。 男人瘫在了女人身上,真的是“瘫”,那蜜色的身体像一滩泥似的覆了女人一身。 紧接着,他的四肢五官慢慢消融,如化了的雪,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滩,缓缓从女人身上滑下来,淌了一地。 流瞳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灯光下,那黏黏黄黄的一地,竟真的是泥巴?! 女人斜依在床头,黑发半掩着她雪白的*,姿态曼妙,春光无限。 她慵懒地望着床下,既带着一种妩媚入骨的风情,又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说道:“想不到你看起来那么软,上了床却很硬,竟比本王座下的精壮儿郎服侍得本王还要舒畅快意,本王今晚心情不错,说罢,泥髓小妖,你想要什么?” 地上的泥巴沉寂了一会儿后缓缓向中间凝聚,而后向上竖起,渐渐竖出一个人的模样,五官,四肢,甚至连背后羽人的翅膀都栩栩如生,完美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泥巴羽人。 泥巴羽人屈膝跪倒,垂下头,谦卑道:“小妖卑微,能服侍女王已是小妖今生最大的福分,小妖不求其他,只求女王陛下能把小妖留下,小妖愿意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服侍陛下。” 女人微微眯起眼,唇边的笑影更深,徐徐道:“粉身碎骨么,那倒不必,何况你泥髓妖也无骨。要想留在本王身边,就必须表明自己的忠心,你替本王做一件事,如果做得好,本王可以考虑收你为男宠。” 泥髓妖惊喜抬头,连连叩首,“谢女王陛下,请女王陛下吩咐。” “你潜入那只银狼那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本王报告。” “小妖遵命!” 半醒半梦间,目睹这一幕的流瞳悚然一惊,蓦然睁开了眼睛。 第10章 泥髓落 流瞳曾问月漾:为什么邛泽满头白发,是发愁愁的吗? 月漾笑答:他是银狼,自然是满头银发。 所以,梦境中羽人女王说的,让泥髓妖潜去银狼那里,就是派他到邛泽身边做间谍? 她拧着眉,对着月亮发呆。 肚腹中是饱食过什么东西后的饱足感,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她全副心思都在这一件事上,该拿这条消息怎么办? 来源太过荒诞,解释太过困难。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没有动,只略略侧眼。 月光下,只见溪边平滑的湿泥地违背常理向上拱起,拱出一个肉柱模样的东西来,左弯弯,右弯弯,前后扭扭,上下伸展,而后发出一个类似打哈欠的声音来。 流瞳屏息凝气。 肉柱做完运动,又缓缓融为原来泥地的模样,一点一点地离开溪边,向前蠕动。 一片平滑细腻的泥巴地,整体向前蠕动…… 流瞳已经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它以极缓极缓的速度移过自己的身边,移向自己的面前,漫过那条鱼…… 覆盖住鱼的那块儿泥巴凸出一条鱼的模样,然后随着轻微的蠕动,鱼在缩小,变薄,渐渐完全消失,泥巴里发出一声类似于满足的叹息来…… 它吃鱼! 它吃了她的鱼! 它吃了男神给她烤的鱼! 最初的惊奇过后就是愤怒,原本还不知道把这突然出现怪东西怎么办,现在却是想也不想了,她一跃而起,摁住那块泥地,大喝一声:“呔!你这个泥巴奸细,纳命来!” 只不过,实际喊出来的效果是这样的:呦!呦呦!呦呦呦! 但声音同样洪亮就是…… 泥巴妖被她摁住,先是原地扭动了一下,然后拖着她慢慢向前移动,全然不受影响,小白鹿傻眼了…… 流瞳继续威吓,声音愈洪,泥巴妖继续移动,慢慢悠悠,不知道的,还以为拉着她免费观光旅游呢。 她拼尽吃奶的力气喝出来的声音,也就吓飞了几只乌鸦而已…… 不,剧本不是这样的! 她再接再厉,正准备把严厉威吓转为凄厉呼救的时候,一道救命的声音传来,“流瞳?” 流瞳转过脸,就见澹静的月辉下,月漾两肩浮着两团萤火虫的柔光,衣袂翩然,乘花而来。黑发雪肤在夜色中有一种低调的艳色,如沐月盛开的血色蔷薇。 流瞳立刻就热泪盈眶了,喊了一声:“月漾!”(呦呦) 月漾下地,飞行宝物自行收为他袖口的花纹,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无恙,方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么晚还没回去,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谁知刚到药谷就听到你的叫声,急急忙忙就赶来了。” 说话间,她脚下的那块泥巴仿佛变成了真正的泥巴,装死地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流瞳激动地对着月漾比手画脚,又是指天,又是指地,嗯嗯呀呀,唾沫横飞。 月漾疑惑地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就是一块普通的土地,什么也没有,他想了想,试探着问她,“你相中了这块地方,想在这里盖厕所?”这个问题倒是流瞳提过的,他道,“你想拉粑粑了?” 流瞳:“……”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的脚底好像轻轻抖了一下。 流瞳发了狠心,直接变蹄为爪,用手指在泥巴上抠了几个字:泥妖,奸细。 月漾肩上的萤火精灵轻盈地飞过来,用身体的柔光照着地上的字。 月漾凝目一看,神色一凛。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流瞳一边摁着地面,一边在地上撕巴撕巴,以图把泥巴妖撕下来。 月漾立刻施法,巨大的树根在空中浮现,繁杂的根系像章鱼的触手一样扭动,紧紧地抓住地面,深入地下,把整个泥巴覆盖的地方全部笼罩。 流瞳早避到了一边旁观,但觉地面微微一动,树根像拔塞子似的,把那块泥巴整个拔起,而后根系收拢,如一条条藤蔓,把泥巴妖牢牢地捆缚在里面。 “泥妖?”月漾惊奇围观,萤火精灵尽责随着他的视线绕飞一圈,“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连泥也能成妖?” 半晌,闷闷的声音传来,“既然石头可以成精,那泥巴为何不能成妖?” 因为左看右看都太像块货真价实的泥巴,所以月漾还拿了根小棍在手,准备戳一戳,试个验,听了这句话,倒是省略了这个步骤,同意地点头,“有理。” 遂挥了挥手,带上泥妖,吩咐流瞳,“去见少主。” 一人一鹿一泥巴连夜赶到邛泽洞府,月漾向邛泽讲明情况,邛泽看了看根笼中的那坨,神色严肃,命一只值夜的翼兽去通知周道士和骄虫前来。 两人三头来得很快,因为是直接乘坐翼兽飞过来的。 邛泽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周道士微惊,“在我住的后山?”略略苦笑,“是了,那块地方漫山遍野都是泥土,谁会注意到?”神色凝重起来,“少主又经常来老朽的草庐中谈论事务,这厮倒会选地方。” 皱眉,“老朽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之前羽人明明已经准备好要偷袭,我们一布下天罗地网,他们却没了动静。我们全面反攻刚筹备妥当,羽人女王就突然带着精壮部下离开。原来鬼就出在这里!” 流瞳默默暗忖,螫虫对泥巴,谁的间谍水平更高明? 骄虫两头的表情都不太好,骄虫右头怒道:“呸!敢和老子比道行,万千蜂针扎不死它!”转向邛泽,“少主,这种东西留不得,一定要尽早除掉,让它不得好死!” 邛泽微微咬牙,“是,只不过死之前也要让它把该吐的东西吐干净。” 骄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据估计,这个动作应该由右头支配),十八般酷刑在脑中酝酿。 周道士食指轻轻地敲击着石案,面色深沉,闻言突然道:“不,先留着它,留着有更大的用处。” 从邛泽处出来,流瞳已经困得不行,回家倒头便睡,第二日匆匆忙忙便去了药谷,连饭也没顾得上吃。 她有意无意地在昨天那条溪边逗留,磨磨蹭蹭消耗了一天,如果不是月漾找过来,只怕她还有意在此过夜。 月漾伸手往玄衣男子坐过的那块石头上一拂,一片绿叶形的草垫便覆在了上面,月漾撩袍往垫子上一坐,微微笑,“以为躲开就没事了?该问的事情还得问。说罢,你是怎么知道那泥妖是奸细的?” 流瞳低头用前蹄刨着地下的土:求不问...... 月漾道:“我知道并不奇怪,因为我识得少主领域内每一个妖,但你不同,你是如何断定那泥妖就是奸细的?” 流瞳默默,想想此事终究无法糊弄过去,遂实话实说:我看到了他的梦,他在羽人女王的床上,是羽人女王的男宠,羽人女人派他来邛泽身边潜伏。 月漾嘴巴半张,好久好久寻不回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她能看见别人的梦而震惊,还是因为羽人女王的男宠竟然是块泥巴而震惊。 待他终于回神,表情十分奇异,“你能看见别人的梦?” 流瞳点头。 他的表情愈发奇异,奇异中还莫名地带着一点同情,“那今晚就委屈你陪那泥妖睡一夜罢。” 于是流瞳便知道了,那泥妖竟然十分忠贞,死活不肯出卖羽人女王,蜂针不怕,锻打不怕,甚至连火烧也能死顶着不肯开口。 众妖之前不要说对付泥妖,就是连见都没见过,又不能真的捏碎它的内丹处死它,因此齐齐地束手无策。 邛泽周道士等人感叹,此妖没有骨头却偏有几分骨气,流瞳感叹,想不到这货想当男宠的心这么顽强...... 流瞳被带到囚禁泥髓妖的石室,它依然困在根笼中,被室顶伸出的藤蔓吊在半空。 流瞳在室内转了一圈,抬头看了看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觉得那黄黄的一坨看起来十分憔悴,好像缩小了一半。 流瞳觉得这事很不靠谱。 对一个无论怎样捶打都死活不肯招供的泥髓妖,想让她通过其梦境截取有用信息...... 众人的脑子都坏掉了不成? 泥髓妖一定会做梦吗? 一定会做他们想要的那种有价值的梦吗? 如果这厮只喜欢做小黄梦呢? 还有,即使它做了梦,她就一定会看到吗? 如果她睡过去了呢,如果她这无意中展现的技能点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灵验呢? 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谁也说不准的梦上,是不是太虚无缥缈了呢? 可,即便再不靠谱,来都已经来了,他们姑且信之,她就不妨姑且睡之。 树根笼里浑然的一坨,纹丝未动,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这么一想,流瞳不立马卧上垫子,丝毫不敢耽误,闭上了眼睛。 第11章 泥髓之梦 碧水蓝天,半月湖畔。 青年坐在泥地里,一条腿已经完全报废,巨大的羽翼贴合在他的身后,洁白如雪。 “何必费事,已经没救了。” 他眼神茫茫,声音茫茫,俊美的面容了无生机,苍白枯槁。 “不把那些腐肉吃掉,你会死去的。” 微弱的声音从他身下的泥地中传来,那泥如有生命也似,密密地缠上他受伤的右腿,使他那条腿看上去如泥做的一般,突兀刺目。 “再也不能飞翔的羽禽,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想让我亲眼看着自己烂死在这块泥地里?” “你不会烂死,”微弱的声音认真道,“我会每天帮你清理腐肉,帮你止痛,你不会死。” “可我已经好不了了,我的翅膀、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我是海鸥,在蓝天碧海间自由飞翔的海鸥,不能飞翔,我生不如死。求求你,别再这样了,让我带着最后的尊严,离开吧。” 青年的目中莹光闪烁。 泥髓妖默然一瞬,说道:“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全不懂。你落到这里,陪着我,和我说话,告诉我许许多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我不能让你死。” 如同之前的许多次谈话,这一次的谈话同样不了了之。 连求死都做不到。 青年怔怔地望着远方的蓝天,眼角的湿润缓缓落下。 泥髓妖品尝到一股咸涩的味道。 它迟疑着,声音小小的,问:“你飞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卑微的声音里带着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渴慕与向往,“我......每天都能看到云,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可我在这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了,却一步也不能动......我就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青年的目光缓缓落到他身下的泥地上,目中波光微动,可还未等他有进一步反应,一道尖利得有些刺耳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越溟,你在这里,你还活着?” 身影落下,羽翼收合,出现在面前的“人”尚未能完全化形,脸上布满羽毛,看上去分外诡异。 青年的身体微微抽直,“澹台,是你?” 澹台来到他的面前,徐徐地左右移动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你突然失踪,所有的族人都在找你,想不到你在这里。”目光掠过他的羽翅、脊背、腿,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你受伤了,伤到了哪里,还能飞么?” 越溟的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神情极端痛苦,他微微闭着眼,抿紧唇,一言不发。 澹台的脸上却兀自溢出笑来,近乎于幸灾乐祸,“不能了,是么?多么可惜啊,你可是我们海鸥族里飞得最快、化形最早、最受长老看重、最受雌鸥欢迎的越溟啊!” 蹲在他的面前,邪魅的目光如一根针,缓缓地刺向他的内心深处,“如果让族人们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曾经那么优异、骄傲、高高在上的越溟萎顿在一滩烂泥里,像一具等待腐烂的尸体,他们会怎么想,还会爱重你、偏袒你、事事以你为先么? 还有紫翎,说喜欢你飞起来有王者之气的紫翎,还会再倾心于你么?” 越溟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近乎崩溃。 澹台站起身,微笑着,享受着他的痛苦,不紧不慢地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我们海鸥是高傲的羽禽,只会在海浪中翱翔搏击,绝不会在泥地里苟且偷生。我的朋友,我骄傲的朋友,你会如何选择,想让我带你去见族人,还是就这样静静离开?” 越溟的表情剧烈地变幻着,痛苦、绝望、愤恨、不甘......最后通通化为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倏然张开眼睛,说道:“我是被人陷害的,澹台,那些偷袭者有备而来,虽然他们竭力掩饰,但我还是看出一些端倪。 不,我不能就这么死!我要告知族人,要死,我也要死个明白,死在大海上!” 澹台的瞳孔骤然一缩,闪过一丝寒光,他缓缓俯身,状似要扶起越溟,却只是在他耳边轻言细语:“你太不识趣了,我的朋友,我本不想亲自了结你,可是你逼我,你真是一如既往地惹人讨厌啊!” 越溟的身体向后一仰,惊愕地注视着他,倏然了悟,“是你,是你让那些人害我的!” 澹台呵呵一笑,并不否认,在他看来,对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已经不需要什么掩饰了。 越溟不敢置信,他摇着头,脸上惊痛交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们从小一起张大,一起修炼,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澹台表情阴寒,一字一句,“因为有你,别人就永远注意不到我!因为有你,紫翎就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无论我付出了什么,无论我做了多少,你轻轻松松地就能把一切都夺去,我恨你!我每一日都恨不得你去死!” 他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到最后更是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手中的短箭疯狂地插上越溟的胸膛,一次、两次、三次......血液喷溅,染红了他的双手、他的衣襟、他的羽毛,覆盖了他的整个视野。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像一个浴血的疯子,只反反复复吼着一句话:“紫翎是我的,是我的!谁要跟我抢,我就要他死!” 越溟的身体慢慢地倒在泥地里,血液不断地从他胸口涌出来,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中还带着一点懵懂、迷茫、不敢置信和哀伤......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口中如呻.吟一般轻颤着最后的眷恋,“紫翎,紫翎......” 澹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冷酷地看着他,“紫翎是我的,从今以后,她只归我一人所有,只归我一人享用!” 说罢一阵风起,他展翅飞去。 澹台离开后,泥髓妖迅速地缠上越溟的身体。 堵住他的血口,缓解他的伤痛。 “没用了,”他喃喃,血液顺着他的唇角蜿蜒而下,视线一片模糊,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你想知道飞翔的感觉是吗,吃了我吧,吃了我你就知道了......替我记住,替我记住......” 记住什么? 他的仇恨? 他的不甘? 他放不下的眷恋? 泥髓不知道,看到它梦境的流瞳同样也不知道。 青年已经没有了声息,只有一双年轻而俊美的眼睛依旧执着望着天空。 覆上青年身体的泥土缓缓蔓延,裹住了他的全身,像一个人形坟墓。 一天,两天,三天...... 青年再也没有和它说话,坟墓渐渐变小,变平,直至完全消失。 青年融进了它的身体。 对飞翔的渴望,对背叛的痛苦和愤恨。 这是它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品尝到的感情,是如此鲜明而深刻地镂进它的身体深处。 或许是因为与它梦境相通,半醒半梦间的流瞳突然就明白了泥妖的选择,对羽人的选择,对忠贞的选择。 她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她怕再多一秒自己就会睡过去。 月光幽幽地从高高的石窗中透进室内,使整个房间看起来也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她的体内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不停地撞击着她的胸口,就像一种急于冲破禁制,急于说话的*。 她看着头顶那被囚禁的一坨,也不管它睡着还是醒着,立马问出自己最关切的问题,“喂,我说那个,那个陷害朋友的货,叫澹台的,他后来怎样了,遭雷劈了么?” 清晰脆亮的声音,悠悠回荡在深夜静寂的室内,有一种的震耳醒神的味道。 她惊讶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顿时欢喜得有些失常,她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以不同的音量,不同的声调,不同的姿势问出来,早已忘了自己询问的本意是什么了,只尽情地沉浸在自己能说话的兴奋当中,问一次,笑一声,犹如得了失心疯。 泥髓妖估计也受不住了,在她再一次发问后,闷声道:“我不知道,我没吃他,他的味道不好。” “......” 所谓鸡对鸭讲,大概如此。 不过正处于激动之中的流瞳根本无心与他掰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中隐含的信息,她恨不得一个人就造出一个菜市场来,舒解一下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不能说话的憋屈。 泥髓妖沉寂成了一块石头。 过了好久,流瞳终于意识到不能光自己一个人说,她还肩负有“沟通”的任务,仔细想了想,她决定从梦境开始说起。 “其实,说起来,我真的很好奇,你能吃海鸥人,还能吃鱼,那你排泄吗,怎么排,排到哪里?” 这么问,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泥髓妖:“......” 它沉默片刻,慢吞吞道:“你关注这个,我很理解,毕竟你吃条鱼就要拉。能提个建议么,你拉的时候请不要拉泥土里,那里不是有条溪么,你直接拉水里多好,又干净又文明。” 流瞳:“......” 她竭力掩饰住自己的囧相,淡定地开口:“我理解你对泥土的感情,所以在文明这件事上,不指望你会做出什么恰当的选择。 但在招供这件事上,我觉得你还是认真思索一下比较好,会飞可不是让人忠心的理由,羽人女王不是善主,没必要为她搭上你的性命。 如果你真不招供,一场火烤下来,你倒是不用考虑拉不拉的问题了,因为你直接就变成一堆黄粑粑了。” 泥髓妖:“......” 泥髓妖再次沉寂成了一块石头。 流瞳无奈了,可她原本就没有指望自己能够沟通成功,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困意上涌,她便卧在垫子上心无挂碍地睡着了。 次日醒来,流瞳睁开眼便看到月漾那一双优美而淡凉的眼睛。 “泥髓妖逃走了。”他淡淡道。 流瞳蓦然一激灵,鹿瞬间醒了个通透。 “昨晚只有你们两个在这里,外有侍卫坚守,内有法术控制,它一个修为不高的小妖,怎么可能逃走?”他盯着流瞳,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平静得让人心慌,“流瞳,这件事恐怕你逃脱不了干系,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你先留在这里了。” 第12章 梦境盛宴 流瞳表示很暴躁。 她恨不能一跃而起用四只蹄子轮流去敲月漾的脑袋。 脱不了干系?她?说她? 她比划着泥髓妖吊起的高度,问:怎么脱不了干系?我一下子像鸟一样飞起那么高把泥髓妖救下来放走了?我在药谷把它抓住,然后再到这里把它放走?是我疯了,还是你抽了? 这世上还有没有一点同伴爱了? 月漾掩唇轻咳一声,眼中似有流光一闪而过,让流瞳几乎错以为那是笑,但月漾放下手后脸上的表情却是很十分正经的。 月漾说:“流瞳,你窜来窜去指天画地的在划拉什么呢,哦,你在写字啊,可这个房间的光线不好,我看不清。”流瞳身体微僵,月漾继续道,“为什么写字呢,你真的不能说话吗?” 流瞳身体愈僵。 月漾蹲在她面前,用手摸了摸她身上柔软的白毛,微微感叹:“你身上隐藏的秘密太多了,流瞳,而这些你却并不让我们知道。” 她该怎么说,说她昨夜才发现自己突然能够说话了?说她面对他写字已成习惯?还是说她气糊涂了竟然忘记自己能说话了? 他信吗? 这种怎么看怎么像鬼话的话他会信吗? 说实话,如果不是发生在她身上,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她的心渐渐凉下去,沉到了谷底。 月漾站起身,看着怔在原地的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过你放心,虽然你被关在这里,但你的吃穿用度一如往常,不会受到什么苛待,只是暂时没有自由罢了。” 她依然没有反应,他站了一会儿后,举步离开。 她没有回头。 让她难受的并不是禁足,而是,他竟然可以因为这样一个漏洞百出、荒诞无稽的理由就对她动疑心,他是她在这个世界最爱戴、最信赖的人,是她视为至亲的人,可是到头来,他们的关系却薄弱得连一张纸都不如。 茫然与惶惑如寒泉般慢慢地浸上胸口,冰冷而窒息。 此后,她的境况果真如月漾所说的那样,除了没有自由,她并没有受到其他苛待。 但怎么可能和以前一样呢? 她是一头爱洁的小鹿,即使不能完全像人一样,但也要每天擦牙,定期洗浴,而在这里,饮食或许如常,但吃喝拉撒却要在这同一间屋里,即使专门有人清理,她也有些难以忍受。 这也就罢了,最让她难以忍受的,还是饥饿。 空虚、焦躁,无论多少灵草灵果都填补不了,火烧火燎地没过她的胃,燃上她的心,成为无休无止的折磨煎熬。 她明白了自己饥饿的由来。 也终于理解了那些因为饥饿而做出疯狂举动的人们。 因为,她也开始疯狂了。 她奋力地拍打着石室的大门,嘶声大喊:“让月漾过来陪我睡觉!” …… 再后,“让邛泽过来陪我睡觉!” …… 再后,“让老道过来陪我睡觉!” …… 直至,“让骄虫过来陪我睡觉!” 待所有认识的货都喊完了,就重新来过。 偶尔有妖闻之,不禁唏嘘感叹,“连骄虫都能忍,这家伙该有多饥渴呀!自己悄悄撸一发不就得了,还张扬得满世界皆知,真是世风日下,妖心不古啊!” 于是,本就加了禁制的石室又追加n重隔音制,里面的声音是一点也透露不出去了,只有流瞳还在每天锲而不舍地吊嗓子。 终于有一日,当她再喊的时候,一条蛇从洞内游出,吊着一双幽魅眼上下打量着她,慢吞吞道:“现在各位大人都在忙,没空陪你,何况,他们的型号和你也不匹配,恐怕帮不了你,你自己......用手解决一下吧。” 流瞳没懂,但她冷不丁地看到一只硕大的三角脑袋出现在面前,只差没当场吓尿,“扑通”的一声跌坐在地,大睁着双眼,失声了。 蛇兄弟又慢悠悠地扫了她一眼,一扭十八弯地扭回了洞里。 流瞳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凝聚起来的奋勇抗争心就此萎靡到底,再也提不起分毫。 不知亲眼见证了多少个日升月落,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连灵草灵果也不吃了,整个人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她想,他们这是要把她活活地给饿死吧?可是,心里却不再难过,她终于不欠他们什么了。 说不定,她会就这样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说不定,她还会想起自己是谁,会发现这里的一切真的只不过是一场梦。 可她这般想着的时候,心里却难以言喻地漫上一丝凄楚,如淡淡的薄雾弥漫。 她突然想起了在药谷的小溪边给她烤鱼的玄衣男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他。 或许因为他给予了她一缕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善意,不因为她是食时兽大战的幸存者,不因为她是祥瑞的化身,更不因为她身上蕴藏的秘密。 也或许因为他的长相很符合她的胃口,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她自己也无法识别的时间之前,一个印在她心底的故人。 大约因为此境荒凉,此心荒芜,所以他的形象愈发清晰鲜明地凸显出来,就仿佛荒漠中的一缕清泉,枯野中的一朵芬芳,看着看着,便成了视野中唯一的胜景,洪流中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就那么心心念念地念着,念成了心中毫无理由的圣经。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并没有醒。 所以她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只静静睁着温润润的小鹿眼与面前的男子对视。 幽暗的光影中,面前的男子一身玄衣,锋芒暗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沉声问:“你怎么了?” “我快要饿死了,”她可怜地说,“临死前你能再为我烤一条鱼吗?”,既然是在梦中,她当然不介意提出更非分一点的要求,“你能抱抱我吗?” 夜色掩盖了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高大的身躯如海岸边浓墨重彩的山石,极具威压性地矗立在她身边,他什么话也没说,俯身抱起她,脚步沉稳地从石室的正门走出去。 啊? 啊啊! 啊啊啊啊啊! 夜风吹来,冷月如霜,终于清醒的流瞳如遭雷击一般半张着嘴,无声地抖落一地的呐喊: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 她眼睛圆圆地望着男子轮廓坚毅的下巴,很想伸手摸一摸,但没敢,于是便试探着问出了心中那个玄幻之极的问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召唤了我。”他说,声音平静无波。 她的嘴巴张开,又紧紧闭住。 多么惊悚…… 她召唤了他…… 难道他是她的灵宠?可情况怎么看怎么像反了的说…… 还是他能听见别人的心声? 还是她栖身的这头小鹿属性奇特,竟能让自己的心声无线传播…… 亦或他和这头小鹿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无数的疑问在心中涌现,争先恐后地要从她的嘴巴里往外挤,于是她果断地封闭住通道,抑制住唇边蠢蠢欲动的提问。 其实说到底,还是那一个问题,她不能,也不想,在别人特别是他面前,暴露小鹿的内核并不是原装的问题…… 一路无话。 风露清绵,星光纷洒,一弯眉月挂在天穹,幽澈清寒。 他带着她御风而行,天地陡然开阔,如潮的风声从耳边穿过,脚下风光疾掠,惜乎只能看到黑魆魆的轮廓。 她窝在他的怀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带她来到一条河边。 眼前是一座村庄,房屋错落,星星点点的灯火将一条条扭曲拉长的光线映上水面,如幽幽明灭的心思。 然后,她看到,月光下,一团团莹润美妙的柔光从各个房子间飘出,幽暗的红,淡雅的绿,亮眼的橙,浅浅的紫,流溢的彩,如多彩的蒲公英,又如缤纷的萤火虫,悠悠荡荡,美轮美奂。 本已麻木的身体突然激起难以言喻的饥饿感。 男子把她放在地上,说:“去吧。” 而她,竟也懂了,或者说,她本能地就懂了。 她撒开四蹄,向村庄奔去。 从来没有感觉过如此的自由快活,像雄鹰飞翔于蓝天,像鱼儿遨游于大海,虽然只是奔赴一个小村庄,却像是,拥抱全世界。 唔,全世界的美食。 好吃,好好吃,真的好好吃! 她奔跑跳跃,把那一团一团莹润的光吸入腹中,而后,许多奇妙的情绪在她心底流转,欢快、忧愁、嫉妒、愤恨、爱慕…… 间或,她的脑海中还闪过一些画面:少女奔向村头的恋人,女人看着床上生病的孩子,两个男人挥着锄头对打,妻子弹去丈夫身上的灰尘…… 梦,一个接一个的梦,被她吞进腹中,一个不落。 真是一场无与伦比豪华盛宴,噢,太满足了。 流瞳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轻快地飞奔回河边,用头蹭着男子的衣摆,深情表白,“噢,玄玄,谢谢你,你拯救了我的胃,也拯救了我的心。” 玄衣男子后退一步,垂目看着她,不语。 流瞳在心中摸了摸鼻子,老脸泛红。 “噢,玄玄,你抱我飞了这么久,饿了吧,我去给你捉条鱼去。” 流瞳殷勤地说着,实际情况是,她想洗个澡。 玄衣男子未置可否,流瞳已经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她欢快地拍打着河面,在水中游了几个来回,仍然觉得体内气力充盈。 身体的记忆如被什么悄然开启,她掬起一捧水,闭目凝神,那水便从她掌间升起,拉出一条晶莹的水线,然后在空中蓦然绽开,如一朵巨大的水烟花,映着星月流辉,莹光四溢,美丽异常。 流瞳连抓鱼也忘了,一径沉浸在新技能的兴奋里,“玄玄,你看到了吗,我会用水变烟花。” 说话间,一朵接一朵的水花在空中绽放,伴随着少女银铃般的欢笑,“玄玄,你看到了吗,好看吗?” 夜色中,男子沉默片刻,缓声道:“吾不叫玄玄。” 流瞳不禁一哽。 熟悉的眩晕袭来,伴随着记忆深处揪扯般的疼痛,她的脑海中断断续续地浮起一些画面片段:少女注视着面前的石像雕塑,缓缓地用刀在雕塑上刻下两个字:玄玄。 身后,男子现身,平静地看了看雕塑上的字,无波无澜道,“在下不叫玄玄。” 少女腰身纤细,脊背挺直,耳后却悄悄浮起两抹薄红,声音依旧清淡,“那尊下的名讳是?” 男子声音沉稳,“在下肜渊。” 肜渊......肜渊...... 心无声悸动,她托着头,陷入茫然。 谁?这是谁的记忆? 她低下头,却在低头的同时发现,水面上不知何时映出一张少女的面容,陌生而绝美的少女的面容。 第13章 绝世武器 少女的面容精巧如一枚荷瓣,在星月映照下,晶莹如玉,双目似一汪清水,顾盼之间,灵动飞扬。她身形纤美,长发如瀑,一袭白衣如烟云轻拢,在她的周身漂曳出花朵的盈然。 她不敢置信地抚着自己的脸,手,臂,喃喃:“我化形了?”惊愕退去,狂喜渐涌,“我化形了!” “我化形了!我化形了!” 她在水中拍打欢呼,水花四溅,如月色下恣意嬉水的精灵,美得让人不忍移目。 流瞳跳上岸,风一般旋到他的面前,展裙转了半圈,兴奋,“玄玄,你看到了吗,我化形了!” “……”目中的讶异一闪而逝,他忽而眉目微凝,上前一步,低头在她的颈间轻轻一贴…… 流瞳顿时僵住,她是有点喜欢他没错,可他突然之间表现得这么热情……她的两颊腾地升起两片珊瑚色。 他直起身,神情庄重,没有丝毫轻佻之色,“你的气息有些异样。” 流瞳的脸更红,热得简直能烤红薯,她佯装淡定地后退一步,佯装淡定地紧了紧自己的衣服,佯装淡定地说道:“诚然,我是有几天没洗澡,但你总不能指望一头鹿、一头被关在石屋子中的鹿,每天洗澡吧……” 肜渊:“你灵体的气息有些有些异常。”他目中显出一丝疑惑,但很快掩去。 “......”流瞳先是懵懂,随即心中一跳,不禁又退一步:他不是发现什么了吧?话说,这兄弟发现问题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 她说:“是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眉宇间颇添几分忧色,“这几天又是关又是饿的,我都得忧郁症了,你看,我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怎么能不异常呢?” 肜渊:“......” 流瞳左右看看,忽然想起捉鱼的事,连忙道:“哎呀,光顾着高兴了,你饿坏了吧,我这就捉鱼去。” 肜渊:“我不吃鱼,”顿了顿,“辟谷已久。” 流瞳“哦”了一声,点点头,“辟谷好,节省粮食又环保。” 肜渊:“......” 流瞳笑眯眯,“那我们来个更环保的月下散步吧。” 想一想那个情景,噢,多么浪漫。 肜渊:“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是回来时的那个石室?” 流瞳的心情瞬时低落下去,她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不想回去,他们竟然冤枉我......可是离开,就等于坐实了污名,又不甘心,唉,好烦。” 肜渊眉目微抬,淡声,“不过是些妖而已。不管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银狼部属和羽人部属马上就要开战了,现在都不是好时机。且不管到时候谁赢谁输,两方都逃不了一场重创,那个石室虽然能护你一时,却不能保证让你一直不受波及,所以,如能离开,自然最好。”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流瞳一时无法消化,她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银狼部属和羽人部属马上就要开战了?” 肜渊:“如无意外,当不出明后两日。” 流瞳:“你说,那间石室能保护我?可、可它不是一间监牢么?” 肜渊默然片刻,道:“它只有防护法咒,没有桎梏法咒。” 也就是说,那间石室并没有刻意禁锢她,却能阻止外敌侵入...... 她忽然想起月漾。 想起他那时和她说的话,以及说话时的神情语气...... 心中若有所悟。 如果她对他再多一点信任,就会发现其中破绽处处...... 她以为,他随意对她动疑心,而事实却是,她实实在在怀疑了他...... 眼睛无由地有些酸涩,她望着天边的月亮,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还有些事情要做,我们现在就回去!” ************ 邛泽领地,周郧的密室。 托泥髓妖的福,现在邛泽属地所有洞府的地面都升了级,磨石铺地,咒法防护。 坚决隔绝泥髓妖这种隐身性能逆天的存在。 窗外月明星朗,邛泽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明晚真的会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么?” 周道士:“少主是不相信老朽,还是不相信对天气有天然预测能力的灵兽?” 邛泽回过神来,赧然一笑,“不,都不是,只不过大战在即,心情略有些紧张罢了。“ 周道士微微颔首,“少主无需忧虑过甚,鹦鹉已经传过话来,我们的计划已然成功。” 悠然含笑,“当初,我们把鹦鹉打入羽人内部,便是为今日之用。 鹦鹉活络,他先和羽人女王的兵卫统领交好,在羽人女王回来后,则劝说这个统领去驻守半月湖。 恰巧我们又捉到了羽人的奸细泥髓妖,泥髓妖不是对羽人女王忠心不二么?老朽就有意在它面前泄露说,我们准备渡过半月湖去攻打羽人族,然后故意让它逃走,把这个消息传给羽人女王。 这样一来,羽人卫军统领驻守半月湖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么? 卫军统领一离开,女王巢居必然防卫空虚,我们一面派人攻打羽人女王,一面在半月湖和女王巢居的半道上设下伏兵,如果卫军统领回来勤王,则必然遭遇伏击,此时又是星月无光的晚上,羽人的不便更甚于我,且猝不及防,是以,想不落败都难。 而羽人女王,外无援助,内卫空虚,只要我们尽全力剿灭了她,那此岛的控制权将毫无疑问地落于少主之手。” 邛泽目光微动,双拳缓缓握起,一字一句,“一切,只待明晚!” 周郧点头,“一切,只待明晚。” ********* 流瞳变回鹿身,回了药谷。 那间石室出来容易进去难,且时不时地有毒蛇现身来展览,她实在没有兴趣回去受吓兼自囚。 月光下的药谷宁静而祥和,澹净的月光如从草叶、山石、地面上渗出来,清辉幽幽,似水空明。 流瞳的心渐渐静下来,不合时宜地又起了漫步月下的兴致,笑眯眯地刚要开口,面前的男子却如突然出现时那样,毫无预兆地骤然消失。 “你……” 刚出口的半个音节孤零零地在半空游荡了半圈,又空落落地落回地面,流瞳目瞪口呆地望着男子消失的方向,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打声招呼......会死人吗? 流瞳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巴失落,她颓唐地回到自己以前暂住的地方,蒙头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后天已近午,整个药谷安静得不同寻常,她跳起来就往月漾的住处跑,不止药谷,流瞳看到的其他地方,也见不到几个妖影,四周笼罩着一股静谧得近乎肃穆的气氛。 月漾的住处没有人。 流瞳又去了邛泽处,邛泽的洞府,不要说邛泽就连邛泽房顶值哨的四只翼兽也不见了踪影。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什么,心紧紧地揪在一起,眼见周围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听消息的妖,她果断地跑回药谷,去找猼狏。 药谷中,猼狏正和一群养伤的兽掷色子,一群形貌各异的兽蹲成一圈,揎拳攘臂,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盯着中间骨碌碌转动的色子,群情高涨。 猼狏作为智力较高的上古兽,很快把周围的一群货赢得裤衩连都不剩,赢取的牧草据测可以维持到年二百年后。 流瞳心中一急,硬着头皮便把猼狏拱出了赌博圈,差点把它拱一个跟头,周围一阵起哄,猼狏乜斜着眼看她,“你干吗?” 流瞳:“你们还有闲心玩,月漾呢,邛泽呢,还有其他那么多的妖,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猼狏挖了挖鼻孔,慢悠悠道:“这个么,地球妖都知道,他们去打羽人了,你还巴巴地来问一次,你干什么去了?” 流瞳没有回答,即使事先已有猜测,可听到如此确切的回答,心中还是不知所措。 战争,对她而言,是那么遥远的事情。 流瞳:“他们......会有危险吗?” 猼狏极其淡定,“我从不知道什么是危险。” “......”流瞳额角狂跳,忍气道,“那你怎么不去上战场?” 猼狏诧异,“我为什么要去,羽人既没有杀我全家,我又不夺羽人的地盘,撩那个闲做什么?” 流瞳:“......” 猼狏甩甩尾巴往回走,“上战场嘛,也要先掂掂自己的份量,明明是朵花,却硬把自己当把剑,怀那么多仇恨能阻止自己变尸体吗,只能让自己更快地变成尸体罢了。” 流瞳目光一跳,“你说谁?” 猼狏斜眼看她,“你问谁?” 流瞳急忙上前拦住他,“你说月漾有危险?不行,我们必须去帮他!” 猼狏直接问:“你为什么帮他?” 流瞳坚决,“他救过我,喂养我,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家人,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猼狏:“我为什么要帮他?”流瞳一愣,可还未等她开口,猼狏便慢悠悠道,“当然因为我无聊,还因为如果他死了我就失业了。” 流瞳:“……” 猼狏又问:“你法术如何?” 流瞳哑然,好半天才红着脸哼哧道:“会一种......让东西浮上半空然后突然炸开......如果是石灰,大概能迷瞎羽人的眼睛......” 当然,也很有可能迷瞎自己人的眼睛...... 说完,连流瞳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无能很羞愧,差点没哭出来,没想到猼狏听了后却点了点头道:“可以。” 流瞳怔住,猼狏:“石灰是什么?” 流瞳:“......” 顶着满头黑线讲了石灰的功用和由来,猼狏若有所思,“那我们可以用其他药粉来代替,”阴阴一笑,“我们药谷最不缺的就是药材!” “......” 猼狏迅速组织伤兽碾磨药材,装包药粉,干活可以抵赌债,事实证明,在强大的精神动力面前,即便是伤兽,也可以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不到半日,药谷的药库都快给搬空了,让人中毒的,让人着火的,让人失明的,让人迷幻的……品类繁多,应有尽有,最后,连辣椒粉都带上了,流瞳简直给跪…… 猼狏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自己的储物褡裢,嘱咐:“待会儿我驮你去,一碰到羽人攻击就抛药粉。” 流瞳点头,神情郑重,双拳紧握。 猼狏想了想,“要不要我再传你一件绝世武器。” 流瞳惊喜莫名,“要!要!是什么?” 猼狏:“无畏。” 流瞳:“?” 猼狏字字清晰:“无所畏惧。” “……” 猼狏:“吾乃无畏之化身,佩戴吾之毛皮,可以让你没有恐惧。本来勇敢就不是消灭多少敌人,而是除去自己心中的恐惧,所以,我传给你的绝世武器就是,无畏,或者说,吾身上的一撮羊毛。” 流瞳:“!!!” 第14章 女王巢居 残阳如血,九尾羊如一道白色的闪电,消失于暮霭深处。 两边的景物纷纷后退,猼狏对绷着脸坐在背上的流瞳道:“我说,我送你的绝世武器,无畏之心,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流瞳的表情极其肃穆,好一会儿,“要,为什么不要?” 说着,便去揪他身上的羊毛,片刻后,一道惨烈的嘶吼声起,“混账啊!你拔的是我的眼睛毛!”== ********* 赶到羽人女王巢居时已是暮色四合,远远的,便见火光四起,杀喊盈天。 形似巨树又似的城堡的巢居矗立在幽蓝的天空下,外面藤蔓环绕,花叶点缀,窗户和门就巧妙地开在绿叶和鲜花间,里面透出明亮的光。 自下而上,不同的方向,每隔一段距离便会伸出一个树杈,树杈间建有木屋,里面住着羽人守卫。 阶梯螺旋而上,通向各个不同的门,同样是鲜花环绕绿叶簇拥,就像一条绚丽的彩带,萦绕于巢居周身。 邛泽已经带兵攻陷了巢居外围,被丢来打头阵兼送死的妖奴根本无心作战,一触即溃,邛泽部属迅速涌向巢居阶梯。 流瞳和猼狏赶到现场,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体,血腥四溢。猼狏看了看,轻巧地越过尸体,跳到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指着台阶上空的一个羽人,“打他!” 流瞳目测了一下,距离着实不近,可是该羽人全身都沐浴在光下,羽翼展开,长约数丈,洁白胜雪,目标实在够大,够扎眼,于是毫不迟疑,药包一个接一个流星似的飞了过去。 羽人的翅膀上先是起了一些小火苗,不过很快熄灭了,后来又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起了一场飓风,掀翻了面前几头妖兽,到后来,终于给一坨不知什么味道的东西劈面砸中面孔,登时像喝醉了酒似的,迷迷瞪瞪、摇摇晃晃往下坠,然后给下面的一群妖兵砍成了肉酱。 流瞳顿时欢呼。 猼狏瞄了她一眼,流瞳立时醒悟,收敛狂态。 两人躲在暗处放黑枪,前面厮杀成一团的人谁能想到?羽人守卫就这么给他们黑挺了七八个。 妖兵像潮水一样涌进巢居,搜索羽人女王。 但是巢居实在太大,邛泽的兵士只能一层一层往上搜,邛泽足踏苍云,手握月刃,耀眼的白发激扬而起,直接冲进巢居最顶层。 外面,黑完了一个方向,猼狏便带着流瞳又换了一个地方,羽人的位置越来越高,法力越来越强,消耗的药粉也越来越多。 留在这里的羽人守卫不足百个,却个个彪悍强壮,仗着空间优势抵死据守,倒也不容小觑。但这空间优势同时也成了他们的束缚,他们不敢离巢居太远,只是一味地阻挡来兵侵袭,这无形中为流瞳的命中目标降低了困难。 当换到第三个地方的时候,流瞳看到了月漾。 幽蓝的夜空下,他足踏花茎,肩浮萤光,衣摆随风飘拂,神色漠然。 他的身后,是邛泽麾下的两只翼兽。 下面的羽人估计是顶不住了,开始向外逃窜,而巢居四周的上空早就安排有人等在那里,就待他们入彀。 流瞳屏息凝神,一看到有羽人靠近月漾就立时出手,于是扑到月漾面前的羽人,不是全身着了火,就是已经中毒,要么就是迷迷糊糊四下乱撞,然后被月漾一条藤蔓勒断脖子,或被翼兽劈死。 月漾的目光不禁闪过一丝讶异。 药包流水价地往外抛,连羽人也发现了,一声尖啸,离弦之箭一般向他们这个方向俯冲过来,猼狏大惊,大喝一声:“跑!”一跃而起,瞬间不见了踪影。 流瞳:“……” 说好的无畏之心呢? 流瞳随即跃起,撒开蹄子就逃,同时不忘向后抛药包,身后的羽人已有防备,轻轻巧巧便躲过了,只是目色愈厉,尖啸声充满了愤怒仇恨。 飓风忽起,阴影越压越低,尖啸声和激变的气流迫得她透不过气来,只在瞬息之间,她便明白了被老鹰追逐的兔子的感受,逃,无论怎样逃,都逃脱不了那双利爪的阴影。 洁白的身体悬空而起。 尖利的爪子刺透她的皮肉,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阵发黑,先是拼命挣扎,后来离地面越来越高,便一动不动了。 “原来是一只小鹿妖,看大爷我不撕碎了你!”尖锐的声音刮擦着她的耳膜,她的脑袋一阵嗡嗡作响。 尖爪如刃划开她的皮肉,刺穿她的喉咙,伸进她的内脏,非人的疼痛狠狠地击穿了她,意志瞬间崩溃,她浑身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神智却前所唯有的清醒,绝望战栗,无声哀鸣。 随即,一记术法打在她的身上。 温温凉凉,疼痛稍缓。 她缓缓睁眼,两团萤光浮在她的面前。 月漾…… 她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月漾和两只翼兽呈扇形围住了羽人。 “放下鹿妖,本将军可以放你一条生路。”月漾的声音清清淡淡。 “呵,当老子是傻子?”羽人瞳孔一缩,两指捏在流瞳的颈前,“你们这些阴险卑鄙的下等妖,老子凭什么相信你?” “本将军是我主麾下第一将军兼医师,也是我主最亲密的朋友,向来一言九鼎,从不欺人!” 月漾斩钉截铁,气势惊人,“这鹿妖原是我药谷的妖奴,要不是有祥瑞之名,被我主看重几分,你以为我会与你多费唇舌?你杀了她,我们必不会放过你,你放了她,我们却可以留你性命,说吧,你的命还是她的命,你自己选!” 他的身边,一只翼兽心中嘀咕:这个医师什么时候成了将军了? 另一只翼兽已经耐不住叫道:“医师,和它说那么多做什么?它不放更好,拖着这么一个累赘,我们杀起来还更方便呢!至于祥瑞不祥瑞的,我们少主没那么死心眼!” 月漾没有理他,只直直地盯着羽人,“如何?” 羽人眼珠骨碌碌乱转,忽而眯眼笑道:“我还是不能相信你,除非你和她交换,做我的人质,等我逃到海边安全了再放了你。” 话音未落,旁边的翼兽已经忍不住骂道:“我呸!你这个不知死活的鸟人,你休想——” 月漾止住他,目光如箭,直视羽人,“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羽人痞道:“我害你有什么好处?费时费力,说不定连逃都来不及逃,你们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我,我傻了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月漾点头,“有理。”略略一顿,“既如此,本将军就暂时委屈一下自己做你的人质好了。” 羽人的面上闪过一丝狂喜。 翼兽在旁急道:“医师!” 月漾:“照顾好白鹿。” 说罢头也不回地向羽人飘去,流瞳努力挣扎着,从破碎的喉咙中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月漾,别做傻事!” 月漾:“闭嘴!为什么不好好待在石室,这些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流瞳的目中立刻起了一层薄泪。 她嘴唇微颤,还待再说,羽人突然将她抛向翼兽,而后飞快地制住月漾,向后退去。 翼兽手忙脚乱地接住她,羽人已经押着月漾向来路飞去。 月漾淡淡,“你不是去海边。” 羽人得意,“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展翅疾掠。 巢居上空,邛泽的包围圈越收越小,与羽人女王一场激战,双方各自带伤,他手握月刃,银发染血,周身的气流激得长发飞起,衣袂猎猎。整个人如来自地狱的浴血修罗,冷酷之极,妖异之极,俊美之极。 他一步步逼近,羽人一步步后退。 平日里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羽人女王此时一身狼狈,她身边只剩下三个侍卫,素来精心保养、珍爱至极的羽衣被邛泽的月刃砍得七零八落,活像一只秃尾巴鸡,散乱的头发混合着血粘在脸上,眼神嗜血尖锐,不用化妆,出镜即为疯妇。 四个羽人背对背围成一圈,警惕地盯着四周,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押着月漾的羽人飞至,大声疾呼,“银狼族的妖听着,你们的大将军在我手中,想要他活命,现在全部后退!” 说话间,手抓月漾为盾牌,挡在羽人女王面前。 邛泽面色一变,羽人女王大声赞赏,“好儿郎,本王没有看错你!” 该羽人受到鼓舞,胆气愈壮,冲着邛泽喊:“后退,否则我先结果了他!” 横在月漾颈前的刀又逼近几分。 邛泽目光如海,言语缓缓,“放开他,留你全尸。” 羽人面色大变,月漾道:“少主,属下追随你数百年,从来言听计从,忠心不二,少主可不能不顾属下的性命啊!” 邛泽目光微动。 月漾道:“少主想想,自属下追随少主以来,可曾做过一件背弃少主、让少主失望的事?属下与少主,是主从,亦是朋友,一直相互信任,请看在这样的情分上,让路吧。” 邛泽:“月漾!” 月漾目光莹润,平静道:“请少主成全。” 邛泽慢慢举起一只手,如举起千钧重物,目光微湿,“让路!” 包围羽人的妖向两旁散开,向后退却。 羽人押着月漾迅速撤离。 夜色幽深,暮霭重重,羽人身上带伤,还拖着一个妖质,所以飞行速度并不快。 两团绿莹莹的光忠实地浮在月漾肩上。 莫名的清香在空中四散,邛泽带人远远地跟着,既不离开,也不靠近。 羽人咒骂出声,加快飞行速度。 香味愈来愈浓,如凝成实质,羽人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其中一个道:“咦,什么味这么香?” 其他羽人也四下嗅。 只在瞬息之间,月漾突然发难,猛地挣脱羽人的束缚,几条藤蔓同时飞起,把几个人紧紧地捆缚在一起。 因为之前表现太过顺从,甚至还说服银狼让道,且又在飞行之中,所以羽人对他并没有特别防范。 猝然之间被捆个正着,羽人开始尖啸、挣扎,然后,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把所有的人,连同月漾在内,淹没在大火之中。 黑魆魆的天空被映得通红,惊惶绝望的尖叫嘶嚎响彻云霄,大火吞噬着祭品的衣服、肌肤、躯体,闪过所有来者的面孔,震惊,悲伤,眼中含泪,不敢置信。 熊熊烈火中,唯有月漾的面容,宁和平静,不惊不怒,不喜不悲。 第15章 绝色蔷薇 火焰愈燃愈烈,直映得天如白昼,溪湖流霞,如一场盛大的祭奠。 邛泽默然无声地望着这一幕,牙关紧闭,目光润泽。 流瞳难以置信,大睁着双眼,喊:“月漾!” 火光中,月漾微微抬眼,看到她,唇角轻轻一动,似乎想露出一个微笑,却没有成功。 “月漾!”流瞳视线迷蒙,努力挣扎着想要向他的方向靠近,几乎栽下半空。 携着她的翼兽连忙抱紧她。 月漾目光微凝,突然张口,用尽最后的修为吐出一颗绿莹莹的丹珠,直直地飞向她。 丹珠散发着怡人的植物芬芳,如杨枝甘露,抚平了她身上的创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着她身上的伤口。 月漾瞬间被火全部吞噬。 “月漾!”流瞳肝胆俱裂,痛哭失声。 “我们岩蔷薇一族,是花中凤凰,自由高贵,不容践踏……” 朦胧中,耳边似乎传来他轻缓澹静的声音,如一缕风中的花香,悄然弥漫。不知是来自他最后的自语,还是来自丹珠的记忆。 他,便以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夙愿。 也完成了,许多人的夙愿。 可是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保护她,为什么要代替她为人质,却最终死在她的面前? 这让她如何承受,如何承受? 他不是妖吗,不是修炼了成百上千年的妖吗,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去? 她用力挣脱翼兽的怀抱,扑到他飘落的地方,拼命地刨,刨,似乎想从那一堆灰烬中找出他的痕迹,喉中无法自已地溢出悲鸣,泪如雨下。 邛泽半跪在她的身边,神情怔忪,半晌,缓缓从那堆灰烬中拾起一粒种子。 你放心,我会把你带回家。 他在心中默默低语,郑重承诺。 回到月漾洞府,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俱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却唯独少了那个为她准备餐食的人。 她茫然四顾,有一种刻骨的流离失所的悲伤与孤独。 她把月漾最后赠与她的内丹紧紧握在掌心放在胸口,仿佛要从那香滑润泽的触感中获取一丝安慰与力量。 她紧紧地蜷缩在他曾为她准备的软垫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缕记忆从内丹中悠悠飘出,融于她外放的神识。 她看到了月漾的过去。 大雨倾盆,天地间一片晦暗,少年全身透湿,伤痛欲绝,他踉踉跄跄地奔到半月湖边,指着湖大声质问:“你不是我们妖族的保护神吗,你享受我们千百年供奉,当我族被奸人所灭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他对着湖水又踢又打,状若疯狂,雨水哗哗而下,混合他的泪水,淹没了少年一声声悲怆的嘶吼。 他神色漠然地为伤兽治病,白发青年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待他起身,青年友好地上前自我介绍:“你好,在下邛泽,久仰足下……” 话未说完,他已经面无表情地从青年身旁走过。 不知已是第几次视若无睹,当他再次神情漠然地从青年身旁经过时,青年一把抓住他,只有一句话,“入我麾下,我助你报你灭门之仇。” 他目光霍然一跳,缓缓抬眼,盯住青年的眼睛。 他捡到一只小鹿,目睹着小鹿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唇角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问小鹿:“你和荒野女神有关系吧,你是她的化身,还是她的附体?”他看着她,目光是罕见的急切。 他救了她,他坦然地与仇敌同归于尽,最后的欣慰,不是大仇得报,而是,他想救的人,他终于救下了...... 数百年的煎熬折磨,不只是因为身怀仇恨,更因为,当我亲人、我的族人被敌人残忍地戕害在我面前时,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能狼狈地东躲西藏,无能为力,锥心痛苦。 可是这一次,至少这一次,当她、他们需要我时,我做到了...... 泪水如大雨滂沱,湿了身下的垫子,她沉浸在月漾的记忆中,悲伤得无法自拔。 她想起那个在大雨中质问半月湖的少年,想起那个急切向她询问的青年,她不是他要找的荒野女神,可如果他希望她是,那么,她愿意成为一个女神的样子。 只要他还在...... 不知哭了多久,眼睛又涩又痛,当她睁开眼时,看到面前一片玄色的衣摆。她的目光缓缓移上去,而后落入男子幽深阖寂的双眸中。 “你在流泪?”他的目光微微震惊,而后缓缓蹲下身来,手指轻轻触摸着她的眼泪,“你从来不……就为了一只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人形,正蜷缩在他面前的垫子上,因为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羞意,倒是不流泪了,鼻音囔囔道:“他对我而言不是普通的妖。” 他闻言默然片刻,说道:“如果你不想他死,可以召唤我,我帮你救他。” 流瞳顿时怔住,随即大放悲声,捶着垫子哭,“你怎么不早说,你早说月漾就不会死了哇,我怎么召唤你呀,你是说召唤就能召唤得来的吗?” 她且哭且诉,眼泪鼻涕源源不断,肜渊在旁默默地看着,等她哭得直打嗝的时候,握住她一只手,拔下自己一根长发,神情专注地把长发细细缠在她的无名指上。 流瞳:“......” 这画风是不是有点不对? 她眼泡红肿,哭嗝不断,眼睁睁地看着指上的发丝变成一只式样精巧的龙形戒指,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肜渊道:“如果你要找我,只需摩挲戒指并唤我的名字即可。” 流瞳微启双唇,刚要说话,面前的人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 为什么每次都来这一招啊,流瞳又想流泪了,如果不是手上的戒指,她还以为自己发了一场神经病。 她刚要去摩挲戒指,却听见了外面传来脚步声,而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又成了一只蜷缩在垫子上的小白鹿。 进来的是邛泽。 他一眼便看到了小白鹿红肿的眼睛和她身下被泪水沾湿的卧垫,他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她身上的白毛,说:“……他愿意把自己全身的修为给你,可见,他把你当做自己的亲人,我们一起去送送他吧……” 他们来到一座山谷。 这座山谷她并不陌生,它就和药谷相连,或者说她应该更熟悉,因为她曾在某个梦中见过它。 只不过那时这里漫山漫谷开满了蔷薇花,绚烂如锦。 原来这里就是月漾的家。 邛泽道:“月漾来了之后,我就把与这里相连的地方开辟为药谷交给他,可是他很少来这里。” 甚至连药谷都很少来。 他把种子取出,珍而重之地把它埋入一片肥沃的土中。 流瞳:“种子……这说明月漾还活着吗?” 她声音小小的,不由自主地带着希冀。 邛泽:“他们岩蔷薇一族,生来就具有玉石俱焚、浴火重生的特性,就像凤凰一样……可,即使重生,来年能够发芽开花,他也只是一株普通的岩蔷薇了,哪怕将来有机缘修成花精花妖,他也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月漾了……” 他目中充满了深重的惘然和沧桑,“当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身边还有亲人、有朋友,有生死与共的同伴,可当我有了整片土地,我身边的人,苍鹞、月漾、鹿蜀......一个个离我而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这不是我想要的,流瞳,我真的不想这样……” 他抬头望天,天际一弯残月,他目中含泪,突然化身为狼,仰天长嚎。 在这样的黄昏,暮色苍茫,天地寂静。 他的嚎声充满愤怒,孤独、悲怆,催人泪下。 她不由自主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这近在咫尺的震撼,还是因为这鹿身对王者之威的天然拜服。 熟悉的眩晕袭来,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这一次的情状比前两次来得更重更猛。 错综复杂的画面在脑海中挣扎跳跃。 冰雪茫茫。 他们走进一片浓雾中,小女孩惊奇地发现,这雾里面竟然是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神奇世界。 这里的楼阁金碧辉煌,四周曲廊环绕,庭中石笋挺立,青藤蔓萦,古木翠竹茂密葱郁,花开五彩缤纷。 自出生以来,女孩的眼睛就已经适应两种颜色,冰山上茫茫的雪白,冰山下永夜的幽暗。 即使幽宫内也有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但无不蒙上了一层阴沉沉的色调,远不及这样真实的存在美丽鲜活。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即使这些,也不是真实存在的。 太美了,美得整个天地间都亮丽起来。 小女孩欢呼雀跃不已,摸摸这个,蹭蹭那个,目光沉迷,流连忘返。 她身后一个容貌和她极为相似的小男孩也是一脸兴奋,只不过比较沉稳,不像女孩表现那么夸张。 身旁的男子含笑道:“今天是你们兄妹俩百岁寿辰,所以为父特意为你们准备了这件寿礼,”他笑着指着这个美丽的境地,“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好好庆贺一番,不醉不归!” 小女孩首先欢呼:“父亲,父亲,我都百岁了,以后可以自己出门了吗?” 男子笑着抱起她,“不行。” 小女孩嘟起嘴。 男子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不过为父还为我的瞳儿准备了另一件礼物。” 女孩这才高兴起来,双目晶亮,拍着手道,“我要看,我要看!” 一件美若流云般的白衣呈现在她面前。 沉浸于这段记忆中的流瞳拨冗想了想,这件衣服可不就是她人身上那件的缩小版么? 女孩失望,怏怏道,“就是一件白色衣服么?” 男子道:“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这是一件法衣,或者说是一个法身,穿上它可以变成一只可爱的小白鹿。” 女孩还是不太感兴趣,等她法术修炼高了,不用法衣也可以变成小鹿,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我不喜欢白色的衣服,”她指了指周围那些漂亮的花儿,“我喜欢像花一样的彩色衣服。” 此时的她尚不明白,绚丽的颜色在这一望无际的冰雪之原中会是怎样一种危险的存在,白色,于她而言,是实实在在的父母疼爱之心,是最好的保护色。 第16章 神秘记忆 她的体内涌动着一股浓烈的情绪,说不清是痛苦悲伤还是悔恨。 这种感觉覆盖了一切,流瞳一时分不出,这情绪是自己的,还是这具身体的。 女孩的父亲许是想到今天是女儿的生日,略一沉吟,笑容便多几分溺爱纵容,“像那些花儿是吗?”伸手一抚,一朵朵鲜花在裙裾上盛开,青叶点缀,细藤蔓延,在胸口、衣袖处形成精美的花纹,如最精致的刺绣,逼真到用手都可以触摸到它的纹理。 女孩不禁欢呼。 男子道:“记住,只可以在这里穿,不可以走出雾外。” 女孩忙不迭地点头。 衣裙上身,女孩一会儿变成活泼花哨的小鹿,一会儿变成活泼鲜丽的公主,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和她模样肖似的小男孩不高兴道:“为什么妹妹有第二件礼物我没有?” 父亲抚着他的头意味深长道:“你有,妹妹就是你最好的礼物。” 自始至终,母亲都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 这一天他们过得非常高兴。 不止他们一家四口,就连幽宫的长老、神仆也来了,大家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悠游、欢宴、畅谈,最后,真像父亲说的,大家都醉了。 他们是一群被上界遗忘的神民。 他们住在永不见天日的冰山之底。 他们几千几万年守在那个阴暗苦寒的地方,如同囚禁。 所以,在这样的日子,他们有理由醉倒。 不知道是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还是因为饮了少许美酒的缘故,小女孩晕陶陶的。 于是,晕陶陶的小女孩就忘了父亲的嘱咐。 她是那么喜爱自己的新裙子,在每个人的面前都兴高采烈地展示了一番,她像只快乐的蝴蝶一样四处起舞,赢得了大人们一致的夸赞。 可是渐渐的,她感到寂寞了,大人们饮酒饮得有些忘我,哥哥也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寂寞的小女孩便想到外面去玩耍。 她偷偷地解开父亲的禁制,走出了雾区。 她变成小鹿在雪原上奔跑,变成少女在冰地上起舞,在一片白茫茫的背景中,那一抹绚丽,是如此耀眼而夺人心魄。 之后的记忆有些混乱。 女孩玩耍了一阵回到雾区后,没过多久,便有不速之客突然闯进,记忆的画面开始变得驳杂而血腥,四个仆人或身首异处或开肠剖肚倒在地下,母亲的衣襟和嘴角染血,她一边执剑抵挡,一边冲着两位长老大喊,“快把孩子带走!” 而后用尽最后力气,施法阻挡,术法蔓延,在场的十几位闯入者瞬时现出恍惚的神情,父亲趁机攻击。此时,一个闯入者率先清醒,他的吼声如重锤击钟震耳欲聋,“小心!她是梦貘,不要被她控制了心魂!” 随即,凶猛的反击排山倒海而来。 母亲纤美的身躯被弹飞出去,如断线的风筝,狠狠地撞上廊柱,跌倒在地,一口接一口的血喷了出来。 “芸儿!” 父亲目眦欲裂,不要命一般挥舞着手中的冰渊剑,四面八方地攻击越逼越紧,可他全然不顾,只一分一分地向妻子靠拢。 “孩子,保护好孩子……”女子挣扎着喃喃。 父亲英俊而沧桑的目中泛起一层泪光,他拼劲全力,使出幽宫最强的法咒,霎时风雪弥漫,雷声轰隆,如有千万头巨兽在奔腾呼啸,又仿佛一座接一座的雪山发生可怕的雪崩。大自然的绝对威力让人震慑,开始有人手足无措,有人瑟瑟发抖,两位长老趁机摆脱了两个闯入者的纠缠,合力把此境撕开一道裂缝,然后一人携着一个孩子,跳入裂缝之中。 留在她脑中最后的画面,就是那个率先清醒的闯入者一声嘶吼:“不要怕!这是幻境!” 然后联合其他闯入者猛力一击,父亲猝然受创,踉跄后退,喷出一道血剑,拄着冰渊剑的身躯摇摇欲坠。 幻境散去,闯入者狰狞残忍的笑容直直地刺进她的目中,“呵呵,龙蜃,没招了吧,告诉你,你今天你不把幽都秘钥交出来,老子就让你们生不如死!”一刀指向浑身浴血的母亲,“就从她开始!” 冰寒刺骨的海水漫上来,淹住了口鼻,让人战栗,让人窒息。 原来那美丽的境地之下就是冰海。 她脑海里空茫一片,唯父亲最后传来的密语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不要来找我们,记住,永远不要来找我们! ********* 流瞳伏在地上,大汗淋漓,满眼是泪。 汹涌的记忆和情感盘踞了她的脑海,现在连她自己也辨不清,自己是与这一切毫无关系的外来者,还是记忆中那个小女孩。 漫长的岁月中,一个可怕的猜想一直盘踞在小女孩的心底。 是谁,把那些凶残的闯入者引入了父亲无懈可击的幻境? 焚心煎熬,锥骨之痛。 不敢想,却总是无法抑制自己去想。 每一次都逼出一身涔涔冷汗。 女孩的变化自此开始。 她不知道那些闯入者是谁,宫中长老也从不告诉他们,可是她记住了那些人最鲜明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有一头耀眼的白发! 白发! 流瞳悚然一惊,目光不自觉地移向残月下一头银发的邛泽,只觉得浑身冰凉。 她浑浑噩噩地想: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吗? 我到这里要做的事? 有风吹过,四野静寂,邛泽对月沉思,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她的异样,不禁歉然,“是我忘形了,吓到了你,对不起。” 说着,便俯身去抱她,流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邛泽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安抚着她,流瞳便在这徐缓的抚摸中慢慢松弛下来。 回到月漾洞府,流瞳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 无数的疑问和情绪在心中翻涌,让她无法安眠。 她轻轻地摩挲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呼唤着肜渊的名字,不一会儿,袅袅的烟雾升起,玄衣俊挺的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心情缓缓平静下来,她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欢喜得恨不能扑上去跪舔他的脸。 就好像,经历过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整个人也变得凝重起来。 她问:“除了银狼族,还有什么仙、妖或者魔是满头白发?” 肜渊微微沉吟,“白头翁?” “......”流瞳,“白头翁会出现在寒冷至极的冰海之上?” 肜渊黑漆漆的目光看着她,不做声。 流瞳揉了揉额角,“好吧,是我没有说清楚。以前你问过我,我在这里要做什么,”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带了一丝迷茫与忧伤,“事实是,在我,是我吧,百岁生日的时候,我的父母被一群满头银发的人捉走了,至今生死未明,所以,我想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银狼族,或者和银狼族有关系。” 肜渊:“你怀疑那些人和这里的银狼少主有关?” 流瞳满目疲惫,“我不知道,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年,但我记得清楚,那些人里面并没有邛泽,或者长得像邛泽的人,所以即使有关,也不会有直接关系。” 肜渊:“那是自然,这只银狼不足万岁,幽都境主消失时,他连是否出生都没有,更遑论劫持你父亲了。” 万岁! 邛泽都快一万岁了!那她这具身体该有多大年纪了? 流瞳目瞪口呆,顿时有一种被雷劈中的感觉。 可如果她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的话,那能不能暗暗祈求,这些事情其实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心中如有两个小人在使劲掰扯,最后,掰扯的结果,就是她的心情诡异地轻松了一点儿。 “我就是想问问,这些银狼是什么路数,都是哪里有?” 邛泽:“银狼以前也叫雪原狼,天生灵力好,适合修炼,除了得道成仙的,当属北方魔帝手下的银狼部族实力最强,就连这一任北方魔帝也是银狼族。” 流瞳嘴巴微张,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脑海,却快得什么也抓不住,她发了一会呆,眉头蹙起,“我记得我父亲不是妖也不是魔吧,他好歹也是在神籍的神民,替天帝看守那个沉到海底不知道几亿年,早就快烂掉的幽都秘境,现在他出事了,天界老大就不管管?” 肜渊默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她的措辞,简洁道:“不值,”顿了顿,“与魔族正面为敌。” 缺胳膊短腿儿的句子,流瞳却神奇地明白了。 就好比一个边远地区犄角旮旯的仓库管理员某一天突然失踪了,值得皇帝大人亲自过问吗? 哪怕这个仓库管理员也算是公职人员,哪怕知道他是被蛮夷人掳走了,皇帝大人也不会开尊口的。 皇帝大人不提那就是一件小小的人员失踪案,皇帝大人一提,那就是涉及两国矛盾的大事了。 更何况皇帝大人提了人家就交人吗,证据呢,人家不买账的话,皇帝大人天大的脸往哪儿搁? 而皇帝大人的脸没地方搁的话就不免要发生战争,事情只会越闹越大,越闹越复杂,所以皇帝大人的尊口绝对是很尊的,除了品尝美食和亲吻美人外,开口是绝对慎重的。 流瞳表示很愤怒。 可愤怒过后,便是一股无可奈何的颓唐,她突然想起父亲最后的话:不要来找我们,记住,永远不要来找我们! 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其中有什么深意? 她脑袋发痛,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她决定先放过这些恼人的问题,考虑些眼前的实在的。 “我有些饿了,要不你做个梦给我吃吧?”她说。 那口吻好像在说,你做盘蛋炒饭给我吃吧? 肜渊黑魆魆的目光看着她,不语。 流瞳毫不羞窘,好像经过那些事情之后,脸皮也变厚了,神色甚是坦然,“这里有床有被,你可以抱着我睡一觉嘛。” 肜渊:“……” 流瞳:“你不必害羞,我只是让你抱着我的小鹿身,可不是人身。” “......”肜渊深深地看着她,缓缓,“你与以前大不相同。” “那是,”流瞳相当淡定地理了理袖子,“估计谁受了我这样的刺激,都保持不了原样,”她提了提自己的衣领,“要不你再闻闻,看我究竟哪里不对,然后提点提点我?” 肜渊:“......” 大男人终于不敌小女子的厚脸皮,猝然从她面前消失,只不过这一次怎么看怎么有逃跑的意味。 流瞳无声而笑,憋屈了一天的心情终于露出一丝阳光。 第17章 变色法衣 与羽人族一战,银狼属大获全胜,但前后两次战争的席卷,让这个岛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战后,邛泽颁布了一系列条令,都是一些简单易懂底线性的大条目,主旨便是与妖休憩休养生息,鼓励海上妖商到此地来做生意等。 即使不懂政治,流瞳也觉得,这般做法甚是英明,邛泽君很有当明君潜质。 只不过这个明君能明多久,就要看他本妖了。 岛上的局势很快稳定下来。 流瞳也为自己以后的出路想了想。 离开这里独自去闯天下? 餐风露宿,技能不足,前途凶险,结果很有可能毫无意义地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行,淘汰! 顶着原主的面貌回女孩的家? 合不合适先不说,光想想那冰山,想想那海底,骨头缝里就往外冒寒气,果断淘汰! 投奔肜渊? 哥哥连小抱一下她都不肯(略怨念),可见与她的关系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好,说不定还会把她送回冰山海底,且,这年头,靠男人总不如靠自己啊,所以投奔之法暂时不予考虑。 想来想去,留在这里找份工作(比如到药谷当个谷主什么的),才是唯一靠谱的选择。 最主要的是,她承袭了女孩的身体,女孩的记忆,女孩的情感,很多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所以,她无法逃避女孩的责任。 她来到这里,定有来到这里的原因。 随着记忆的苏醒,这具身体中所潜藏的技能似乎也在苏醒,她父亲是蜃,擅长幻化,母亲是梦貘,主宰梦境,所以她这具身体便具有双重特性。 听上去很高端,但惨烈的往事证明,在关键时刻,还是拳头硬更管用。如果拳头不够硬,那就要腿脚快,这样在情况危急的时候,还能逃出一条性命。 所以今后的发展方向,不止要吃饱喝足等待技能苏醒,还要常练腿脚,以期早日进化为一名千里鹿...... 凭着记忆的指点,流瞳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储梦空间,空间是现成的,是月漾储备东西的地方,里面只需灌注灵气滋养,并用法咒固定不让灵气外泄,然后外面略施幻术,使它看起来像一面普通的墙壁即可。 甚至连那墙壁,摸起来都有硬硬的质感。 而这些,在记忆中,只能算是戏耍般的雕虫小技而已。 每到夜晚,流瞳便开始奔袭在妖员密集的地方吸取梦境,然后,她便发现了一些问题。 其一,做梦的妖实在不多,大概因为他们的思想远没有人类那么敏感丰富,所以产梦的机率也就不大,即使偶尔产了,也显得有些清汤寡水的,满足不了一个吃梦鹿怪诞的胃。 其二,她昼伏夜出,一身耀眼的白毛在夜色中流窜,忒扎猫头鹰、翼兽这些值夜者的眼,不是奸细也像奸细了,有一次就差点被翼兽兄弟当场拿下。 幸好翼兽兄弟是认识她的,看到她的怪异行径不禁惊诧地问道:“你在做什么,上窜下跳的抽鼻涕?” “......”流瞳默默地后退一步,满面严肃,“不,我在练习跳跃奔跑,因为我要做一只千里鹿!” “!”翼兽兄弟表示惊叹。 而后,为了表示自己鼎力支持,翼兽兄弟把她领到一个一马平川渺无人烟的地方,道:“要练就在这样的地方练,这地方好,干扰少,还不容易引起误会。” “......”流瞳看着月光下那凄惨惨的一片,当真是无语泪先流。 作为一个必须在夜间活动的生物,一身白毛是多么不合时宜…… 但要染色吗? 想象一下一头漆黑的鹿在阳光下活动的情景……流瞳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还是买身夜行衣吧,流瞳在心中愁眉苦脸地想,但愿他们可以做出来一头鹿能穿的衣服…… 按着路妖的指点,她去了一家据说是此地手艺最好的衣裳铺子。 到了店铺门外,抬起头,铺子上金光闪闪的“盘丝洞”三个大字差点闪瞎了她的眼。 流瞳略踟蹰。 “哎呦,客官,您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一个容貌艳丽,身材婀娜,挥舞着n条手臂的美人热情地把她往店内引,其语气之热络,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做某种行当的。 “您是……” “哦,奴家是这间店铺的主人,人称蜘蛛娘,看看您需要点什么?” 蜘蛛娘……流瞳瞄了瞄她的手臂,又瞄了瞄那块牌匾,略悟。 流瞳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对衣服的要求。 老板娘立刻道:“有,您想要的衣装本店正好有!” 说着,一双手臂迅速从某个衣架上取下一件玄衣,道:“这是一件法衣,人间修士炼制的法宝,能随人的体型变化大小,还能帮主人阻挡一击。” 流瞳一阵狂喜,差点扑上去抱住衣服不撒手。 老板娘的另一双手臂又取出第二件衣服,“这件是趁司夜神醉酒的时候,裁下来的一片夜色制成的,触若无物,你摸摸,”流瞳轻轻摸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摸到,她惊讶地伸手再摸,手指却如穿过空气一般,老板娘面有得色,“这是由真正的夜色裁制而成,会随着夜色的变化流动,穿上它就如融于夜色之中,哪怕你站到值夜者的面前,他也看不到你,相当于一件夜间隐身衣。” 流瞳心中大动。 老板娘再接再厉,又举出一双手臂取出第三件衣服,“最神奇的是这件,它是由九九八十一道自然精华编制而成,是一件神奇巧妙变色装,能随周围的环境变换自身的颜色,甚至还能感应主人的气息,随着主人心情的变化变换不同的颜色。” 因为之前和一件豹纹装放在一起,这件衣服上满是斑点,待一放到流瞳面前,衣服登时一片雪白。 流瞳略迟疑,“如果我穿上它,它会不会一直像我一样一身白?” 老板娘:“不会,那时它和你一体,只会随你之外的环境变化颜色。” 说话间,一只多目店员从旁经过,衣服上顿时生出密密麻麻的眼睛,漆黑瞳仁儿齐齐地转向流瞳,那种情景,简直能让密集恐惧者发疯,流瞳立刻炸开一身毛! 老板娘道:“法衣五十灵贝,夜隐衣三百灵贝,变色衣一千灵贝,不知您要哪件?” 这里通用一种货币叫灵贝,颇为珍贵,据她所知,猼狏一年的薪金也不过两个灵贝,而她,至今连灵贝的一根毛都没摸过。 一千灵贝! 流瞳跳起来:“老板娘,你打劫啊!” 老板娘的笑容便有些虚浮,“客官,话不能这么说,一分价钱一份货啊!”说着便展开长篇大论的架势,准备用盛大的口水为自己的商品护驾。 流瞳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过,我喜欢!” 伸手一指变色衣,“我就要这件!” 老板娘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咧,我就说嘛,一看您就不是一般人,一千贝买了它,您绝对不亏——” 接着便是巴拉巴拉地夸赞自家衣服的好处。 流瞳:“不过一千贝不是个小数目,我来时身上没带那么多,我家离这儿不远,要不您派个人跟我一块儿去取?” 老板娘马上吩咐多目店员看店,然后包了衣服准备亲自去取。 流瞳一边走一边感概,“老板娘,这可是我用卖身的钱买的衣服啊,到时候您能宽泛点就宽泛一点啊!” 老板娘呵呵一笑,打个哈哈把话题岔过去了。 流瞳直接把老板娘带到邛泽洞府,一本正经地对坐在案前的此间主人道:“我今天买了一件衣服,需要一千灵贝,这笔钱必须靠我卖身才能支付,老板娘说了,如果我是卖身给少主您的话,可以略宽泛一点,是吧,老板娘?” 最后一句话突然转向蜘蛛娘,蜘蛛娘早已呆了,实际上,在看到邛泽那满头白发的时候她就开始膝盖发软,此刻听到流瞳的问话,不知道该说好,还是说不好,n条手臂纠结成了麻花,脸红得像只烤熟的蜘蛛。 邛泽嘴巴微张,又缓缓闭住,不动声色。 流瞳环顾一圈,大言不惭,“我看您这里确实需要一位帮手,白天帮您端茶倒水,晚上帮您暖床铺被,”说到这里,略哽了一下,暗暗反省了一下自己,这样自荐枕席是不是吃相太急了?但反省的念头不过一瞬,她便接着道,“让您没有失眠困扰,每日无梦一觉到天亮。” 这个还有谁比她更专业?流瞳底气颇足,“而且要彰显您的名声,让更多的妖慕名来投,有什么比拥有一头祥瑞兽更好的办法呢?更别说时不时地还能充当您的坐骑,在关键时刻保护你。” 说着,举起自己的小鹿臂曲了曲,显示自己的雄武有力。 蜘蛛娘满头冷汗。 邛泽目光闪了闪,不过还是没有说话。 流瞳:“用一件衣服的价格,换一个全能的仆人和一块闪亮的招牌,就像我,像这样划算的买卖,您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略略一顿,转向蜘蛛娘寻求同盟,“老板娘最会做生意了,你说这个交换是不是很值?” “值、值、值。”老板娘答,差点给跪。 流瞳深以为然地点头,转向邛泽,“那少主怎么说,留还是不留?” 邛泽看着她,目光饶有兴味又暗含探究,半晌,缓缓道:“留。” 流瞳雀跃,立即抓过蜘蛛娘怀中的变色衣喜滋滋地穿上,衣服感应到邛泽房中润泽的藤蔓气息瞬时变得绿油油的,看上去就像一头长了绿毛的鹿。 邛泽的眉峰不易察觉地抖了抖,道:“留是可以,不过在这里这件衣服不能穿。” “为什么?”流瞳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这可是她卖身才换来的衣服啊,不让穿她还卖个毛身啊!这件事情甚不合情理,流瞳撸毛就要上前理论。 邛泽嘴唇微抿,缓缓吐出四个字:“有碍观瞻。” 流瞳:“......“ 第18章 初入梦境 流瞳觉得邛泽的审美甚有问题,一头浑身长绿毛的鹿怎么了,不就相当于一盆会移动的鹿形盆栽么,多么环保,多么别致啊,他竟然还敢嫌弃! 不过她也没有再和他争辩。算了,本祥瑞不跟他一个人面兽心(字面上的意思)的妖一般见识。 抱着来日方长心思的小白鹿便在邛泽的洞府留了下来。 到了晚间,流瞳像在月漾那里一样,衔了个卧垫铺在房中,邛泽拍着石塌道:“不是要替我暖床么,不上床怎么暖?” 流瞳身上一僵,干笑了一声,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捏着嗓子对房顶的藤蔓道:“小蔓蔓,给我准备一点水好么,我要清洗一下。” 屋顶的藤蔓一阵剧烈的抖动,而后,缓缓垂下一条,在墙角的石槽内注上水。 也不知道那些水是从哪儿来的。 流瞳扒着石槽漱口、擦牙、理毛,还特意把四只蹄子洗了洗。都要上君王的床榻了,不洗白白行么? 待一切收拾完了,才轻盈地跃上了邛泽的石塌。 整个过程,邛泽都含着隐约的笑看着她,待她蜷缩在床脚,邛泽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又道,“以你的灵智再加上月漾的修为,早该能化形了,来,化个形躺过来。” “......”流瞳真正抖了,尼玛,他是来真的啊,真的要她那样暖床啊! 她努力并紧四条腿,期期艾艾地从身上摸出月漾留下的内丹,小声道:“我并没有服用月漾的修为,我总想着有一天能还给他,让他再变回原来的月漾。” 邛泽一愣。 流瞳:“我虽然还没有化过形(雾),但......为什么要化形呢,两脚兽的样子,会把妖丑瞎哒,而且,如果我化成了男人的样子,躺在少主的床上......那、那怎么好看......” 邛泽嘴角微微一动,像隐去一个笑,“是男是女我不挑。” “!”流瞳瞪着他,惊恐,“你、你对月漾......” “别胡说!”邛泽拍了一下她的头,“你刚才说两脚兽的样子丑,是在暗示我吗?” “不、不,你误会了!”流瞳两蹄乱摆,冷汗直冒,“虽然少主狼身的样子更加英俊威武,但人身的样子也很俊美哒,而且我初见少主时的样子就是人的样子,所谓先入为主,怎么会觉得少主丑呢,我是说我自己啦!” 天呐,果然是伴君乃伴狼,吓死宝宝了! 邛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流瞳瞠目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境之主的所作所为,她嘴巴半张,又严肃地闭起,用目光谴责他的行径。 邛泽笑够了,又拍了拍她的头,道:“好了,睡吧,相信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 说完满意地闭上眼睛,开始端坐冥思。 流瞳:“......” 梦呢?就不能躺下来好好地睡个觉做个梦给她提供个零嘴么? 流瞳怏怏地蜷缩在塌上。 ************ 有杀气! 她的身体本能地紧绷,锐利的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手中凝起两把兵刃。 这是一片古老的森林,古木苍劲,花草葱郁,地衣密布,藤萝四悬。 远远的,还有溪瀑纵横。 何故在这里?何故为人身? 这些问题她都没有时间去考虑,她的目光忽地凝聚一处,瞳孔收缩,缓缓移动步伐,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弯刀。 浓密的蒿草向两旁分开,里面走出一匹灰色的巨狼,它的体形足有一匹小马那么大,紧盯着她的碧绿目光,如一把毒箭把她狠狠地定在原地。 四周静如死寂,手中的兵器发出躁动的轻吟,她的神经绷到极致。 她屏息凝神,与灰狼对峙,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时间漫长如地老洪荒,不知过了多久,那匹灰狼开始慢慢后退,而后,它突然抬头,发出一声狼嚎,然后窜入草丛,不见了踪影。 冷汗无声落下,她几乎瘫倒在地,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一坨暗器便从天而降,当头砸了下来。 她避之不及,双臂本能地一展,一坨娃便掉在她的怀中,砸得她几乎跌坐在地,瞬时一双圆滚滚的眼与她来了个四目相对。 “邛泽!”流瞳惊叫。 面前的娃白嫩嫩圆润润,耳朵、尾巴还没有完全化形,毛茸茸地轻轻抖动,一头耀眼的白发分外醒目,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看得她几乎心惊肉跳。 这、这娃的五官分明已经带了邛泽的模样。 “姐姐认识我吗?”漂亮的娃娃眼睛忽闪忽闪的,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能把人的心给萌化了,“嗯,我叫邛泽,我们这个地方也叫邛泽,娘亲说,就是用这个地方的名字给我起的名字哦。” 流瞳的脑中一团混乱,现在她可以判断自己走进了一个梦境,可、可怎么自己在别人的梦里还能现身?现身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和过去的人讲话?难道、难道自己又穿越了? 不!流瞳心中剧烈一抖,老天一定不会这么玩我! 那、那就是邛泽一到梦中就变成了小男孩? 流瞳心中乱糟糟的还没理出个头绪,小男孩已道:“姐姐把那个坏蛋吓跑了,姐姐好厉害,姐姐你认识那个坏蛋吗?” 流瞳把小邛泽放到地上,摇摇头,“不认识,不过我想它不是冲我来的,嗯,我要回去了,你也快回家吧,这里太危险。” 姐姐只想吃个梦,姐姐不想到此一游啊! 小男孩蹲在地上画圈圈,小小的身影透着几分落寞,“回去也没人陪我玩,那些人都叫我半妖,还说我不祥......爹爹说我长大了,不应该再玩小孩子的把戏,把那些话告诉娘亲,让娘亲伤心......我自己到森林里玩,来找独角兽,可是独角兽也不让我靠近......” “......”这样的邛泽是她不熟悉的,她垂目看着地上的孩子,心情非常复杂。 “你刚才在树上做什么?”她问,听说过豹子爬树的,但没听说过狼爬树的。 “我感觉到有坏蛋要害我,就躲起来了。” 流瞳略惊异,警觉性还挺强嘛,可是,“爬到树上就发现不了你了吗,那可是一匹狼,嗅觉很灵敏的,以后你还是待在家里吧。” 虽然知道以后他也不会有事。 小男孩煞有其事地指了指四周,“这里到处都是羊蹄甲花,我在树上还抱着一丛,它们可以掩盖我的气味。” 一丛丛的白花在周遭盛放,散发出浓郁的花香。流瞳真正惊讶了:这孩子如此聪明,也懂得保护自己。 但是...... “你还是待在家更安全。”她开始榆木疙瘩。 小男孩:“我们把坏蛋抓到,或者查到坏蛋住的地方告诉父亲,不才是更安全吗?” 流瞳:“......” 这份心智,这份胆识,现在的她已经不单是惊异的问题了,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突然问:“你几岁了?” 小男孩挺了挺胸脯:“两百岁。” 流瞳:“......” 好吧,孩子的话就当她没说过。 既然不是一般娃,又确切知道他以后不会有事,流瞳便不介意陪他到处览一览。 因为灰狼离开时,身上沾染了浓郁的羊蹄甲花香,小邛泽便顺着花的味道,细细寻觅,最后竟真的在森林的边缘寻到一户隐秘人家。 石砌的墙,阔大的院子,木制的房子,院中蓄有一方巨大的水沼,由竹管把外面的山泉引入沼中。 流瞳和邛泽一人抱着一束羊蹄甲花躲在矮墙后窥视。 池沼内水波荡漾,隐约有鱼尾在其中摆动,忽然水面哗的一声,一个极其美丽的少女从水中浮起。 她人身鱼尾,浓密的长发如海藻般微微卷曲,垂于腰际,眼睛湛蓝,像大海般纯真而又神秘,皮肤极白,呈象牙色,玲珑的上身除了两片花瓣状的衣綃遮于胸前,别无他物。 真真是让人喷鼻血喷到死的尤物。 流瞳眼珠子几乎脱出眼眶,美人鱼!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传说中的美丽生物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少女斜坐在岸边,鱼尾轻轻拍打着池水,两手交握抱在胸前开始歌唱,歌声美妙而忧伤,如梦似幻,让人迷醉。 流瞳和邛泽呆呆地听着,此时,从屋中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来,体格极其雄健,且毫不避讳地在院子当中脱下衣服,走入池沼,抱住少女低头便亲。 邛泽的嘴巴惊得溜圆,连忙捂住悄悄对流瞳道:“听说那些没有老婆的男人经常会捉人鱼当他们的老婆,这个就是吗?” 流瞳连忙示意他噤声。 院子里,少女美妙的歌声已经变成暧昧的咦唔声,同样动人心弦,男人凶狠地吻着她,恨不能她吞进腹中,健壮的手臂紧紧勒着她的腰身,与她□□相贴。 突然,男人把她按向岸边,她鱼尾摆动,两人又滑回水中,霎时水花四溅,激战声起,粗重的喘息和低吟溢满整个院落。 而目睹这一幕香艳活春宫的两个人却俱是一副迷茫的表情。 流瞳是……不明白院中的两位是如何做到的…… 邛泽则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姐姐,他们在打架吗?”小男孩很是疑惑。 流瞳微咳一声,“大概,是在造两栖生物。” “什么意思?”小男孩满眼问号。 流瞳:“男人是旱兽,女人是水产,他们的后代大概会是两栖吧……” 小男孩满头雾水,流瞳却不再多说,示意他安静。 院中激情渐歇,男人搂着少女倚在岸边,少女还在轻声吟唱,婉转低回的嗓音如遥远的缅怀。 男人道:“你还在想念大海吗?” 少女没有回答,自顾吟唱,而男人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自言自语:“我也很想直接结果了他,然后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可他父亲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不怕,可是你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望着天边的云霞,喃喃:“我费尽心机,制造各种危险,散布种种流言,就是想赶走他们,只要不在我的地盘,杀他就不是我的事......我答应你,只要他们走了,我就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少女还是没有回应,他说罢,又搂住了少女,细细地亲吻起来。 流瞳拉着男孩悄悄离开,若有所思,“看来我们没有找错,是这个人,不过他没想杀你,只想赶你们走,这样的杀手好像还不止一个......快告诉你父亲去吧。” 他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在迟疑,流瞳拍了他一下,“快去呀,这可是大事。” 男孩飞奔而去,跑了一段,又回过头看她,然后继续跑,各种景物从眼前渐渐抽离,她退出了梦境。 睁开眼,便见一团莹莹的柔光在飘在邛泽头边。 她张大嘴,刚准备进食,面前的邛泽便醒了过来,直直地看着她:“你想干嘛?” 第19章 再入梦境 大张的嘴巴定格一秒,又默默地缩回原状,流瞳内心是各种挠墙,面上却淡定无比,“哦,没什么,我只是打个哈欠。” 余光瞄到那团莹润的光正在渐渐变淡,她心中暗自肉痛,上前一步做歉意状,“惊到少主了吗,真对不起,我睡品不好,少主都出冷汗了。” 说着,竟伸出舌头舔对方的脸以示安慰。 当然,也趁机把那团莹光吸入腹中。 哼!谁都别想阻止姐姐进零食! 邛泽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谁出冷汗了?他都怀疑这小鹿妖是不是想吃他的脸,看那一副咂吧着嘴津津有味的模样。 流瞳倒是因他的动作后退了一步,做惭愧相,“哎呀,我忘了,我今晚睡之前忘记嚼香草了,”泫然欲泣,“少主必定嫌弃我有口气了,我怎么能这么大意呢,我这就去月漾府中吃点香草。” 说完,低下头,泪奔而去。 “……” 邛泽眼睁睁地看着她绝尘而去,解释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殷切招唤的手臂徒劳无功地吊在半空。 他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愧疚…… 而出了邛泽府的流瞳却只觉得天高地阔,她把变色衣往身上一蒙,瞬间融于夜色,然后迈着极轻快的步子猎梦去也! 直到黎明时分,流瞳才回了月漾洞府,看着储梦空间那异彩流动的莹光,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心满意足之余终于想到了邛泽,连忙又去邛泽府打花呼哨,谁知却被告知邛泽有事出了门,于是她更加心满意足,回到月漾洞府守着自己的粮仓研究起了那些花里胡哨的梦。 啧,这可比那些集市之言靠谱多了,绝对能反映妖们的真实心声,要不要总结一下向邛泽反映反映呢? 小白鹿趴在垫子上,小尾巴左摇右摆,想着想着就联想到了邛泽那个梦,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那个梦中是很有武力值的,手中能凭空凝起两把兵刃。 流瞳兴奋起来,抖擞精神,依照梦中的情景,凝神运气...... 不行?她换了个姿势再凝神运气...... 还是不行?她干脆变成人身使劲凝神运气...... 为什么粑粑都快运出来了,两只手上还是空空的?她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恍恍惚惚地想,难道梦就是梦,不管是谁的梦境,都是不能作数的? 她颓唐地又变回鹿身卧在垫子上,左指上的龙形戒指随之变成一根细细的发丝,她无意识地轻抚着发丝想,要不要招肜渊过来问一问呢?说起来,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想过她没有,她对他一无所知,可是内心里她对他的一切都很好奇的...... 思绪漫无边际地飘着,意识却无知无觉地滑进了黑甜乡中……黑天白日地操劳,累呀!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凝聚兵刃太过用力的缘故,她竟真的做了一个刀光剑影的梦,虽然潜意识里,她也不确定这个梦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梦。 梦中,是一片银白的世界,天地间浑然一色,树上、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偶尔“咔擦”一声,有树枝被压断,雪花簌簌飘落。 四周很静,弓弦绷到极致的静,静得连一丝细微的呼吸都可以听见。 她手握兵刃,瞳孔收缩,紧紧盯着自己面前的人。 四个人,个个彪悍体壮,杀气逼人。 她神经紧绷,而内心却在不合时宜地仰天咆哮:这到底是在闹哪样啊!大哥我不认识你们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有误会好好说,大家都是文明人,千万别动手啊! 正想着是不是要和对方来个文明交流,对方却连一点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一刀便劈了过来! 她险险避过那一击,出手如电,双刃立刻还击了回去。 几个人战成一团。 不断地有树枝被砍断,积雪纷落,鸟雀惊飞。 地上的雪被伤者滴落的血染红,猩红刺目,无声蔓延。 四个人初时对她还有所顾忌,可战到酣处,性命攸关,谁也顾不得了,致命的杀招一招接着一招,铺天盖地朝她袭来。 她毫不示弱,决绝反击,身上的伤处越来越多。 突然,一个人避过她,径自向她身后拦腰一截。 刀光闪过,凌厉的杀气破空而来,倏然斩断了她身后一株树木。 树木倒地,一团雪球砸到地上又弹跳而起,瞬息变为一个白发少年。 流瞳:“……” 为什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为什么每次见他都从树上掉下来? 流瞳额上滴出一滴冷汗,几乎是不受自己意志控制一般,便冲着只有七八岁模样的邛泽少年大喊过去:“快闪开,到我后面去!” 双刃不避反进,迎面隔开对面一记攻击。 对方攻势愈急,她以一敌多,后面还护着一个孩子,渐渐有些左支右绌。 四个人中力量最强的那个,显然是个头目,见她身法渐滞,记记杀招,冲向她身后的邛泽。 她拼命抵挡,对方不耐,黑色的魔气瞬间暴涨,霎时天地昏暗,阴风盘旋,灌注了十成魔力的巨大兵刃带着隐隐的雷电之声当头劈下,在场的人都被这陡然而至的巨大压力迫得胸口窒闷,几乎当场吐出血来。 她一跃而起,升至半空,拼命催动自己的兵刃,隐隐的光芒笼罩周身,她没有丝毫回避,以玉石俱焚的架势,迎向这凌厉无比的一招。 兵刃相击,发出轰然巨响,大地震颤,周遭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了手,她被弹飞出去,胸口被血染红,从左肩到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对方也好不到哪儿去,连连后退,拄着刀跪倒在地,喷出一道血剑。 对方四人,一死三伤,她摇摇晃晃起身,浑身浴血,微微冷笑,目光冰寒彻骨,“不怕死的再来。” 那一股浑然不要命的气势竟逼得对方先自怯了三分。 头目拄着刀摆了摆手,吐出一个字,“走!” 黑烟升起,在场的三人一尸不见了踪影。 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少年邛泽扑过来,抱住她,叫道:“姐姐,姐姐!”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目光有些找不到焦距,好一会儿才落到面前小小少年脸上,混混沌沌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梦吗,为什么自己这么疼,这么疼……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少年抱着她哭道:“姐姐,你不要睡,我带你去找医生,你不要睡!” 说完,摸了一把泪,把她的两条胳膊放在肩上,拼命挺起小身板,背着她往前走。 说是背,还不如说是拖,她的上半身压在少年背上,下半身完全拖拉在地上,随着他的艰难移动,本就严重受创的身体第二次受创,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一声,挣动了一下,少年脚下一滑,两人一起栽倒在地上。 剧烈的疼痛和冰冷的刺激让她清醒了一些,她看着少年那张稚嫩的脸,苦笑着想,如果这是自己的梦,那为何会见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如果不是……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满目茫然中,看到少年沾雪流泪的脸,微微叹息:“别忙活了,你自己走吧,说不定还能带回一个医生……” 说不定也可以带走这个梦,让我醒来…… 少年泪如泉涌,“姐姐每次都救我,我不能丢下姐姐,我一定会和姐姐在一起!” 她不禁再次叹息:多像对临终之人说的话…… 其实,救你真心不是我有意…… 说话间,她胸口的血已经由暗红变为全黑,一团魔气在伤口处盘旋,渐渐蔓延,覆盖到整个胸部,她的脸上笼上一层沉沉的死气…… 少年拼命用自己的法术化解魔气。 化解的速度抵不过蔓延的速度,她的气色越来越差,唇色苍白干枯,如凋零的花瓣。 少年急得又要流泪,忽然解开她的衣衫,低头去吸食那团魔气。 流瞳:“!” 细腻滑嫩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激起一层寒栗,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埋首在自己胸前的男孩,脑中如雷电轰鸣。 自己…这算是被一个小男孩给轻薄了吗? 极度的惊愕过后,便是羞恼,她挣扎着推了一下男孩的脑袋,斥道:“你干什么?” 男孩抬头,嘴角还染着一道血迹,漂亮的双眸魔气流转,有一股奇特的邪魅妖艳,让人心惊。 男孩说:“姐姐别怕,把这些黑气吸掉,就没事了。” 说完低头再吸。 流瞳:“……” 流瞳说:“你可知道,这样对女孩子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是要负责的。” 男孩再次抬头,不解,“怎么负责?” 流瞳:“……” 她忽然觉得很难说出后面的话。 最后一缕魔气被吸食尽,她胸口的血液由黑色变为红色,男孩撕下自己的衣服为她包扎伤口,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眼前与众不同的风景,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又看了看她的胸,表情新奇而疑惑,可是一看到她羞窘无比的表情,不知何故,自己也跟着不自然起来,脸上如抹了一层霞色。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风刺骨,即使是妖的体质,在重伤的情况下,也抵不住这样的寒冷。 流瞳开始打战,衣服和长发的边缘结了一层霜,她想,如果自己就此病死或冻死的话,可不可以退出游戏? 旁边,少年开始忙碌,处理血迹,收集枯叶,把雪堆到一处。 流瞳哆哆嗦嗦地问:“你不回家你爸妈不担心吗?” 少年抬眼看她,漂亮的眉眼间浮起一丝疑问。 流瞳醒悟过来,“是你父母,你父母不担心你、不找你吗?” 邛泽:“我有时候会在外面,我父母知道。” 流瞳蹙眉,不过在这样的妖魔世界,别人的教育方式,不是她能够置喙的。 不一会儿,一幢雪屋呈现在面前,少年把她扶进去,坐在厚厚的枯叶上,雪屋挡风,竟然十分暖和。 流瞳再一次对这个男孩刮目相看。 男孩走进来,把门堵上,狭小的空间立刻完全暗了下来,少年摇身一变,变成一只毛蓬蓬的雪狼,说道:“姐姐抱着我睡,抱着我不冷。” 他毛绒绒的身体像一只暖和的抱枕,蓬松的尾巴缠上她的腰,挡住她身后的严寒。 “咦,姐姐香香的。”他说,猝不及防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她的颈。 流瞳顿时僵了,脸色诡异地警告道:“告诉你,乱吸、乱舔女孩子是不对的,后果很严重!” 邛泽:“要负责吗?” 流瞳:“......” 男孩在黑暗中郑重地点头,“我愿意。” 流瞳:“......” 小小少年握拳,“将来,我也要像姐姐保护我一样保护姐姐,再也不让姐姐受坏人欺负,挨饿受冻,受伤流血。” “......” 半晌,她慢慢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乖,好好睡,别想太多......” 夜色浓郁,她望着暗沉沉的虚空,吸了吸鼻子,唔,被一个小男孩给表白了,竟然还有些感动......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 第20章 三入梦境 按流瞳的意思,要从少主邛泽那里打探银狼族的消息,不啻于火中取栗,兄弟太精明了,闹不好会引火烧身。 可如果从他梦里漏出一星半点,被她捡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上上之策? 但她没有想到,她会走入邛泽的梦境,更没有想到,会与少儿时期的邛泽结下一段“患难”之缘…… 原本从小邛泽那里打听银狼的消息倒是个好主意,实际上,她对他口中的父亲比对他更有兴趣,但两次见面的情形太过奇葩,根本就没有机会给她提起这个事情。雪屋共眠的时候气氛不错,可彼时她身上正遭着大罪,除了一心想脱离此境,哪里还有心情管其他? 如果不能让他离开,那就赶紧让他睡,果断地掐断故事的延续,游戏总该结束了吧? 幽暗沉沉的夜色中,她想。 ************ 在月漾洞府醒来时,她还有些懵懂,直到白发男子放大的俊脸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惊得差点跳起来,“你、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是他,把她吸进了他的梦境…… 邛泽:“你口气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一本正经。 流瞳:“……” 她紧紧地闭着嘴,刚刚见过少年时期的邛泽,现在这个样子的邛泽竟然让她有点无法直视。 邛泽:“既然卖身给我了,怎么不到我的床上去睡,反倒跑到这里来了?” 流瞳:“……” 是刚从梦里醒来的缘故吗,还是她太多心了,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忍着满腹的诡异感,她微咳一声,力持镇定,“俗话说,四海之滨,莫非王土,既然如此,那这里自然也是少主的财产了,我在这里,也就相当于替少主看守行宫,”又咳一声,语气相当诚恳,“说起来,少主的行宫确实需要有妖看守一下的,这个,小鹿愿意代劳……” 尼玛,以后必须离这兄弟远远儿的,他的梦太凶险,再来两次铁定玩完。 邛泽目中波光流转,如含了隐约的笑,他抚着下巴做思考状,“行宫?唔,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你喜欢在这里暖床的话,我可以考虑晚上住在这里。” 流瞳:“……” 邛泽随意地坐在她的垫子上,曲起一条腿,一只手轻轻理着她身上的白毛,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小时候,凡我出现的地方,不是塌了房子,就是起了火,要么就摔死了人,时间长了,别人都说我不祥,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流瞳激动起来,差点当场拍板应和:可不是么,看看姐姐我见到你后的凄惨样,您老绝对是金字招牌的扫把星啊! 邛泽:“说起来,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很像,我出现的时候,身边的人非死即伤,你出现的时候,方圆百里没有活物,”他看着她,表情很是认真,请教道,“为什么你被视为祥瑞,我却被称为不详?” “……”流瞳严肃道,“因为我是鹿你是狼,我比你可爱。” 邛泽:“……” 一阵大笑过后,邛泽搂着她,几乎直不起身,“好,果然没白花那一千灵贝,懂得讨吾欢心。” 流瞳更加严肃,歪头打量着他:你确定自己没犯病么,我什么时候讨你欢心了,明明是你自己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心欢了。 邛泽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又是一阵笑,因梦境而盘旋在心底的一丝轻愁霎时烟消云散。 ************ 早春二月,寒风料峭,残雪未消。 一群人高马大的壮汉正在殴打一名银发少年。 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身材是少年人特有的细瘦,一个壮汉盆砵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到他的脸上,少年立刻满脸溅血,倒在了地上。 壮汉追上去便是一脚,踢在少年的肚子上,少年拱起腰,额上冒出冷汗,吐出一口鲜血,却一声不吭,也毫不反抗。 壮汉哈哈大笑,一脚接一脚狠力跺在少年的身上,笑谓四周,“看看,不但是个扫把星,还是个孬种!” 周围一片哄笑声,一群恶棍一边嘻嘻哈哈地狠踢他的头、脸、胸口、肚子、腿,一边聊天,“果然是人类贱种生的胚子,哪有我们狼族的血性!” “亏得我们太子殿下几百年来想法设法替那个女人延续寿命,到头来生个孩子都能把自己生死!” “还不是因为她生了这个扫把星!生这个贱种的时候就差点难产死掉,结果这个扫把星克父克母不算,连周围的人也克,谁沾上他都没有好下场,这次要不是他突然跑到那个女人那里,那个女人早就顺顺利利生产了。” “就是!这个谁不知道,这个扫把星不但害死了他娘,还害死了他娘腹中一双胎儿!” 壮汉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故意说给他听的: “怪不得太子殿下会连见都不愿见他,还把他流放到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山上去!什么长子,太子殿下娶了红狼族的公主后,很快就会有纯种的狼族世子,他算什么,卑贱的半妖,也配活在世上?” “克死母亲,克死弟弟,父亲厌弃,亲族不纳,这样的东西,还活着干嘛,老子打死他,那是给他积德!” 又是一阵哄笑,混合一声声辱骂和凶狠的拳打脚踢,密不透风地加诸于少年身上,少年浑身是血,面目全非,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脸如死灰。 终于,那些人打累了,渐渐住了手,一个壮汉抓起他的银发,狞笑:“你要记住,今天你死,那是太子殿下想要你死,你活着,就是太子殿下抹不去的耻辱!老子今天杀你,那是为太子殿下尽忠,更是成全你,九泉之下别忘了念着老子的恩德!” 说完又是哈哈一笑,把他扔在地上,用脚踩住他的脸,死力碾了碾,轻蔑地“呸”了一声,抽出刀,便往他的颈上砍去。 滔天的怒火在她胸中汹涌,暴涨的戾气瞬间笼罩了她全身,她突然现身,举刃格住壮汉的刀,在对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右手狠力一挥,一道血剑喷出,壮汉倒在了地上。 至死,对方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凶残地把男人斩为三段,双眸魔气流转,几能噬人,她抬头盯着剩余的几个壮汉,一字一句,“你们都该死!” 壮汉们被她凶残的目光盯得心中一紧,纷纷抽出兵刃暴喝着向她扑来,她如凶煞附体,狂虐暴戾,澎湃的杀气激荡而起,紧紧压制着对方的元神,丝毫不给对方反击的机会,一刀一个,干脆利落,不但杀人,还分尸,血淋淋的身体零部件散落一地,浸红了泥土,染红了残雪,那种场面,即使是见惯杀人场面的妖魔,也禁不住心惊胆战。 “你们都该死!” 她面目冷酷,步步紧逼,周身激荡的气流扬起她的衣摆,也扼住对方的咽喉。剩下的两个人眼中露出刻骨的恐惧,步步后退,她一刀劈在一个人的脸上,待对方大叫着倒地之后,她无情而专注地把他的四肢全部截断,那人还没有死透,浑身抽搐着,被她一刀斩断了头颅。 最后的那个人终于受不住了,浑身颤抖着转身就跑,她转眼就移到那人面前,直接捏住他的喉咙。男人眼睛突出,惊恐到了极致,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她一把捏断他的脖子,然后斩断了他的腰。 “欺侮一个毫不还手的孩子,你们这群垃圾,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她面无表情,字字冷然。 不远处的银发少年伏在地上,头发、面容、衣服被血和泥土染得不成样子,他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已经死去,又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凝目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把拎起他,把他拎到水边,开始给他洗脸。 她的动作又酷又帅,一如她之前杀人的风姿,流瞳心中得意洋洋地为自己点了个赞,同时,又忍不住有点疑惑,总觉得这样的画风不像自己。 溪水淙淙,映出少女清婉绝俗的容颜,那一张美丽的面孔,确实是她人身时的样子。 她无由地有些恍惚。 “为什么不还手?”她问,与之前杀人动作相反的是,她洗脸的动作又轻又柔。 少年嘴唇颤抖,终于忍不住崩溃了,痛哭失声,“母亲……去世了……” 她动作微顿,随即轻轻地“嗯”了一声,面对面给他整理头发。 少年哭得气噎声断,“母亲……本来可以顺顺利利生下孩子……都是我,都是因为我……害死了母亲……是我……” 他发狠地一下一下击打着地面,如自虐一般,直打得手上鲜血淋漓,流瞳一把拉住他,看着着他血肉模糊的手,心中无由地升起一股怒意,“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少年闭着眼,泪水纵横,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我听见……母亲叫我的名字……她好像很疼,叫声很惨……我很害怕,要进去,那些人不让,说,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可是母亲叫得越来越厉害,我忍不住了,冲了进去…… 母亲流了很多血,很多血……里面的人都呆了……母亲晕了过去……我被赶了出来…… 巫师说,我天生带煞,妨害了母亲……母亲和一对婴儿留不住了……” 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翻涌,她看着面前的少年,她心目中聪明绝顶的少年,声音不可思议中又透着几分严厉,“所以你就听信了巫师放屁,把过错全部推到自己身上,任凭那群渣滓把你打死?” 第21章 荒诞真相 少年被她的态度惊了一下,倒是不流泪了,呆呆地看着她。 流瞳忍着把他的脑壳敲开的冲动,揉了揉眉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为妖魔科普生理常识,她什么时候变成别人的奶娘了? “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更别说你母亲生的还是双胞胎,如果因为难产死亡,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联想到巫师的态度,想到自见面以来就笼罩在这个孩子身上的种种疑云,她不禁蹙眉,“可你母亲这次……确实不像单纯的难产死亡,所谓不详克母云云,明显就是栽赃陷害你的说辞,谁对你们最忌讳,这件事后谁获益最大,就不难推测谁是真正的凶手。” 少年惊呆了,身体慢慢地战栗起来,双拳紧紧握起,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愤恨。 流瞳叹了口气,她也不想给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大雾)灌输这些阴暗的思想,可是他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什么都不了解,以后该怎么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 流瞳索性一股脑儿道:“就是之前关于你不详的流言,也是专门有人设计散布的,为了他们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抚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所以你就是你,你没有不祥,也没有害死谁,相反,你很聪明,很优秀,以后还会有更大的成就,会让很多人因你而受益。” 少年的眼圈红了起来,脸孔也微微变红。 流瞳颇觉沧桑,虽然潜意识中知道他以后必定无事,可是身在此间,却无法不对他的前途担忧,于是像个苦口婆心的老妈子似的殷殷嘱咐道:“在你还没有力量与他们抗衡前,先学会隐忍低调,保护好自己。听说你要被流放到一座很荒凉的山上,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天高皇帝远,脱离了那些人的视线,让他们无心顾及到你,你也相对安全许多。 你到那里后,勤加修炼是重要的,但最重要的还是这里,”她点了点他的太阳穴,微笑,“一个人最强大的力量不是他的术法,而是他的智慧和人格魅力。 你母亲是人族,你也有一半的人族血统,不要因这个而自卑,要知道,人类可是创世大神创造出来的最有智慧的种族呢,”她忽然想到了周道士,不禁道,“所以,混血可是你的优势,利用好自己的优势,不妨多亲近一下人类,向他们学习一下,如果你能结交到一个合适的谋士,他将能帮你做出你现在想都不敢想的事业。” 说完,她努力想了想,看还有什么需要嘱咐的,最后发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连之前说的那些,也是超常发挥,如果让她再复述一遍,恐怕都未必能复述得出来。 既如此,她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放轻松了一点,“好了,不管眼下有什么苦难,总会过去的,好好珍重自己,积蓄力量,我在这里先祝你一路顺风了。” 说完后退一步,微笑着看着他。 ……入个梦真是累啊,快走吧,走了姐姐就可以解脱了…… 少年上前一步,拥住她,低头深深地埋在她的秀发间,含泪道:“姐姐和我一起走,好吗?” 她愣了愣,说道:“其实......我就在你身边,虽然不是时时都能见到......”她轻咳一声,微僵着身子道,“其实,只要你没有偏见,诚心相交,就能交到许多肝胆相照的朋友,你不会孤单的。” 见他还无起身的意思,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嗯,我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半晌,闷闷的声音从她的发间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如果我一辈子都没有功成名就呢?” 流瞳眨了眨眼,说道:“那也很好呀,只要活着就好了嘛,你开心最重要了!” 少年深吸了口气,直起身,目中波光潋滟,直看到她眼睛深处,郑重道:“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不会让母亲白白离去,也不会让姐姐失望!” “……”流瞳微怔,可还未等她来得及想到要说些什么,少年已经偏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等我回来。” 说完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咬...... 流瞳登时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自禁地后退两步,瞠目看着他。 少年却已庄重起身,头也不回地踏上征程…… 她的颈侧分明已经留下触感清晰的牙痕…… *********** 流瞳一醒过来就忍不住动静颇大去搔自己的脖子,可是小鹿身体的脖子毛茸茸的,实在摸不出什么异样。她在想,要不要把这段脖子变成人样的,如果操作成功的话,鹿身上突然长出一截人脖子,会不会把人吓死…… 对面的邛泽已经醒了,他微仰着头,神情迷茫,怔怔地望着满室澹澹的夜色。 流瞳心怀鬼胎地凑过去小声八卦,“少主醒了啊,做了什么好梦啊?” 邛泽看她一眼,“你如何知晓我做梦没有?” 流瞳一脸理所当然,“少主睡得那么香,口水都流出来了,怎会没做梦?” 邛泽下意识地就去擦自己的嘴角,结果擦了个空,无语地看着她。 流瞳嘻嘻一笑,“说说看嘛,好歹我们也是同居伙伴,长夜漫漫打发无聊嘛,要不我也告诉你我的梦?” 脑中自动脑补了一出天雷滚滚狗血淋漓的爱情剧…… 或许是因为夜色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刚从梦中醒来的缘故,此时的邛泽并没有心情和她逗趣,他神色渺茫,如穿过漫漫夜色望向杳远的未可知处,“流瞳,你曾忘记过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流瞳一怔,随即做悲痛状,“当然,我所有很重要的人都忘记了,因为,自从我在半月湖醒来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邛泽意外,不禁凝目看她。 流瞳握拳,“虽然不记得了,但我想,他们一定还珍藏在我记忆的某处,总有一天我会想起来。” 邛泽怔然,随即微笑,“是啊,虽然忘记了,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他的口吻轻柔,像一个梦,“我一直觉得我生命中曾有过一个很重要的人,可以前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时我也会问自己,是不是只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在心底,我却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不,这不是我的错觉,那个人是真实的,她真真切切地出现过,只是我把她忘记了......” 他眼角闪动着一点晶莹,口吻如蒙上一层薄雾,“前些日子,我做梦梦到很早以前的一些事,也梦到了一个人,是的,那个人就是她,她存在过,从小到大她救过我无数次,然后我断断续续想起一些片段,她救过我的、我们在一起的一些片段......” 流瞳心中疑虑顿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你说,她真的存在过,还救了你无数次?”语中隐隐含了试探之意,“可哪有这样的,如果说救了两三次的话完全忘记还有可能......” 难道他说的另有其人? 邛泽转目看向她,神色凄微,“是啊,连你都这么觉得......我怎么能把她忘掉呢?她总是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就像我的保护神一样,是我此生最重要最......敬爱的人,我怎么能把她忘记呢? 有一次,她为了救我,被大火烧掉了半边头发,还有一次,在冰天雪地中,她和围攻我的四个高手对战,被魔刀砍伤胸部,流了那么多血......她从来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竟会像一个凡人一样怕冷打战,差点冻死在雪地里,那一晚,我们就在雪屋中艰难地熬了一夜......” 流瞳心中巨跳耳畔嗡鸣,是她,他说的那个人是她,雪屋的事她明明白白在他梦里经历过......可......那个人又不是她,除了梦中的事,他和那个人还经历过其他的事,那个人是真真实实曾在他身边存在过的人! 流瞳脑子一团混乱: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找到了倾诉的树洞,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他难得地放下所有的心防,慢慢地陈诉着自己的心曲。 他越说,那个人的形象越鲜明,越真实,渐渐的,流瞳的心中便得出了这样一个荒诞的结论: 那个人是曾经在邛泽的身边出现过的一个人,在邛泽的心目中拥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比如时间太长或者邛泽老年痴呆提早发作什么的,邛泽忘记了她,虽然忘记了,但记忆不会真正消失,它就隐藏在大脑的某处,然后她阴差阳错地入了他的梦,把他的记忆激活了...... 事情就是这么任性! 那么她算什么呢? 就好像一个游戏,人物、事件都是设定好的,她就跳进了那个人的人物设定里,所以她武力值很高,所以她面对残忍的杀戮场面可以面不改色,虽然因为他记忆空缺的缘故,那个人的面貌和两人的相处细节都由她来填充,可基本事件、事件的大致脉络都是不变的...... 难道就因为他梦中缺了那么个人,她一进去,梦境就自动把她归置到了那个人的位置上? 流瞳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事情是邛泽和那个人经历的事情,他记起的,也是他曾经的故人,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她身在其间经历的痛,她对少年复杂的感情,她的劝慰和付出......都是真实的...... 与亲历毫无二致...... 可这些却通通归为一场虚无的梦...... 其实她应该很轻松的,可心中却莫名地有些失落,她默默倾听着男子的叙述,再无之前活泼的姿态。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朦胧的夜色,如一袭纱幔,笼罩了房中两个惘然若失的人...... 第22章 最后入梦 身怀秘密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它就像疾病一样长在你的脑中,无时无刻地不在影响你、折磨你,使你的整个心都沧桑起来。 她忽然理解了那些梦貘的感受。 梦貘是一个很神秘的种族。 相传,他们会在月色朦胧的夜晚,从幽深的森林里启程,来到人类居住的地方,吸食梦境。 他们更喜欢吸食噩梦,因为噩梦中包含了人类更复杂、更深刻的感情,这些都是他们力量的来源,是他们喜食的美味。 梦貘声音优美,会发出摇篮曲般的轻声鸣叫,让人类在这种声音的催眠下沉入梦乡,然后便将人们的梦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吸入囊中,再悄无声息地返回森林,继续他们神秘的生活。 他们以人类的梦境为食,却厌恶人类,对人类、甚至其他有灵智、可以做梦的种族都有很深的隔膜。 只因为,他们在吸食梦境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洞悉到别人的一些秘密,日久天长,心被重重积压的秘密压抑、侵蚀,磋磨,像经历过一个又一个浓缩的人生,人变得苍老而倦怠。 虽然她曾想过从邛泽的梦中捡个漏探知一些银狼的消息,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进入他的梦境..... 难道就因为她有梦貘血统,才会不自觉地被梦吸引,不止味蕾被吸引,甚至连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 流瞳不得而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有意无意地躲着邛泽,她真后悔当时一时脑抽,自卖自身酿下了这样的苦果,有什么办法既能捡到梦境,又不会被吸进去亲身体验呢? 无意中,她已经开启了梦貘的第一道课程:守定己心,不以物动,身在局外。 而此时,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睡觉的时候尽量与他隔离,比如,把那件惹祸的变色衣往头上一蒙...... 是的,他是说过在他那里时不能穿那件衣服,但他没说不能蒙啊。 于是,邛泽每天醒来,不是看到一坨绿油油的不明物堆在床脚,就是看到地板突起好大一块,要么就是石凳旁边又多出一只形状不那么规则的石凳...... 失笑之余,邛泽突然觉得,这样似乎也别有趣味,于是便听之任之了...... 海岛的发展欣欣向荣,而邛泽的生活却一如既往地简单到令人发指,日常除了处理岛上的一些事务,或找周郧聊聊天,便是闭门练功。 所以,即便是卖身了,流瞳还是有很大的自由空间。 梦境之中她对抗敌人的飒爽英姿对梦外的她刺激太深了,以至于她要成为千里鹿的梦想出现裂痕,比起千里奔逃,其实,她更喜欢成为大侠...... 流瞳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无人的海边,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尺许高的洁白水花,发出哗哗的响声,它们一次次涌到岸边又缓缓退回,在沙滩上划出一条条银边。 她轻抚戒指,闭目念起肜渊的名字,一缕轻风拂过,挑起她几根的发丝,玄衣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紧张,她握紧手指,身体绷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我可以跟你学武吗?” 肜渊微微侧耳,似乎没有听清,凝目看着她,没有做声。 “我、我可以跟你学练剑吗?” 流瞳更紧张了,结结巴巴地又问一遍,红晕从脸上开始,渐渐蔓延到耳根,最后连两只耳朵都红通通的,似乎马上就要红爆了。 他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答:“好。” 她怔住,或许因为之前太过紧张,以至于在得到他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后,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但不过片刻,巨大的惊喜涌起,她开始忘形,扑过去就要拥抱他,练武之人身动快于脑动,他的身体本能地往旁边微微一侧...... 激动之中的少女便结结实实地呈大字型扑在了地上...... 静如死寂的一瞬后,肜渊垂目看着她,“你做什么?” 半晌,流瞳:“没......我就是行个拜师礼......” 肜渊:“......” 长风猎猎,扬起他的衣角,他伸出手,掌心凭空化出三尺长剑。 她左看右看,淡定地起身,捡起不远处一根木棍握在手中。 肜渊:“......“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一板一眼地演练招式,流瞳学得很认真,虽然此时的男人迷人得恨不能让人扑上去咬一口,但她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趁机把哥的心思,即使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学习的过程中,她发现,她的身体对这样的训练并不陌生,因此学习起来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困难,这个发现鼓舞了她,此后,她经常在肜渊不在的时候愈发努力地练习,就希望能在他下一次出现时给他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随着身体的舒展,一些记忆画面也断断续续地浮现在脑海中。 男人手执长剑一招一式地教一对小儿练武,女孩儿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一番后,仰着小脸儿问他:“爹爹、爹爹瞳儿练得好吗?” 男人弯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笑,“好,当然好,我们的瞳儿练得好极了。” 女孩的眼珠骨碌碌一转,拿着小剑的手背在身后,小小的身体摇晃着,“那瞳儿练得这么好,爹爹给瞳儿什么奖励呀?” 男人无奈了,宠溺道:“那瞳儿想要什么奖励?” 女孩儿立即拽住男人的袖子撒娇,“瞳儿想要漂亮的红珊瑚......” 男人抚了抚她的头发,“好。” 后来,男人到很深很深的海底给她采集了一株红艳艳的珊瑚,珊瑚的每一枝上都巧妙地雕刻上一个小女孩儿,形态各异,憨态可掬,可爱之极。尤其是,珊瑚上施了一种特别的法咒,如灯一般,只要她靠近,便会亮起,流光四溢......母亲说,为了这株珊瑚,父亲还和守护珊瑚的妖蛟狠狠打了一仗...... 心因为回忆而微微潮润,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心底深处氤氲的浓郁感情,她想,其他的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也必须要做成这一件事,不管是为了女孩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必须探听出记忆中父母的下落...... 她把自己所知的信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下。 父母是被一群白发人带走的...... 邛泽是银狼,他的父亲曾是“太子殿下”,还可以娶红狼族的公主...... 邛泽因为有一半人类血统而遭受歧视...... 邛泽是长子...... 屡屡遭人陷害...... 他被称为少主...... 那他的父亲是......一个令人心惊的答案隐隐浮出水面,那觊觎秘境之匙掳走父母的白发人和他父亲是什么关系? 是的,她想,她留在这里,果然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她蜷缩在榻上,闭目凝神,第一次主动走进邛泽的梦境。 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不再被动地出入梦境。 周围是一片茫茫虚无,没有声音,没有光芒,没有轮廓,就连脚下的地面,也没有应有的质感,如包裹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中。 她茫然四顾,开始无措,脑海中凭空浮起一个怪诞的念头:不会是邛泽压根就没有做梦吧? 可如果没做梦的话自己这又在哪里? 她试探着呼喊邛泽的名字,在四面八方渺无人烟地方,她的呼喊也仿佛被无限地放大扭曲,声声震荡到她的耳中,激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她开始惊惶,想要离开,却在此时,迷雾消散,阳光升起,一丛丛繁花迎风盛开,鸟儿在枝头啾啾鸣唱。 她惊奇地发现,她在一座山上。 正左右顾盼间,一个人影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头埋在她的颈间,激动地喃喃:“姐姐,是你,真的是你。“ 她顿时僵住,僵着身子慢慢地转过来,不自然地微笑,“邛泽。“ 此时的邛泽已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见到她是难以自已地兴奋,伸手拉着她,让她参观自己所住的地方。 说是拉,其实是十指交握,掌心相扣,她挣了两下,没有挣开,被她拖着往前走,身体如突发了半身不遂之状。 这是一座灵气并不丰沛的山脉,却也草木葱茏,鸟兽俱全,因为处于魔境与人间的边界地,与魔都相隔万里,所以被视为荒凉之地。 青年脸上满是喜悦的光彩,看着她的目光情意脉脉,“姐姐能来看我,小泽真的欢喜极了,小泽日思夜想都在想念姐姐,还有姐姐对我说的话。“ 流瞳有点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她微微侧过脸,问道:“你在这里怎么样?“ 青年拉着她的双手,目光璨若星辰,“我按照姐姐的话一边修炼学习,一边暗中寻访高人。 想不到,竟真的寻到了一个。 那人是个道士,早年曾拜一个和尚为师,学习阴阳术数,唔,他们所谓的阴阳术数内容很是庞杂,包括算卦、占卜、天文地理、权谋机断等等。据说身怀此学的人往往有吞食天地之志、改朝换代之谋。 道士学成后常常游走于达官贵人间,希望能找机会一展平生抱负,惜乎未能如愿。一直蹉跎到七十来岁,便蜗居在山上的一处道观里,偶尔为人占占卜。 我是听说了他占卜的名声才去探访的。 谁知一谈之下,甚是惊心,此人不过七十岁之龄,但学问之广,见识之深,实在是我生平未见。 我把自己的处境化名说给他,他不过只言片语便直击要害,并为我点明出路。 拨开云雾见明月,我想,我终于明白姐姐对我说的话了。” 他的眉宇间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采,如面对万里河山挥斥方遒,“我有意把他收为麾下,可惜他年老体弱,连走路也已困难,人类那副皮囊,委实太不经用了。 后来,我捉了一只小花精取了内丹给他服用,先慢慢延续他的寿命,等时间到了,我想,再向他表露身份,正式请他到我身边。” 流瞳听着,只默默点头而已。 青年把她拉到自己的蜗居,望着她道:“我在人间行走时,曾看到有丈夫给妻子做点心,妻子吃后非常开心,我也学着做了几样。姐姐等着,我做给你吃。” 青年眼角眉梢的深情爱意,浓郁得几乎要流淌出来,她如坐针毡,终于无法再安然面对他,趁他出门的时候,匆匆离开。 离开梦境之前,还听到青年一声声惊惶急切的呼唤,像一把刀,猝不及防地扎到她的胸口。 她几乎是逃跑般逃出梦境。 是内疚或是别的什么,她说不清,她的眼睛有点酸涩,胸口有一瞬的疼痛窒息,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进入他的梦境...... 第23章 初入魔都 肜渊曾问流瞳:“你什么时候回秘境?” 当曾经赫赫有名的神界幽都沉入无底深渊后,偶有记得它的人提及它时,也不过以秘境代之。 对此,流瞳答:“待我剑术有成,想回去的时候。” 天上的大雁悠悠飞过,又悠悠回归,疏忽二载已逝。 他们踏着海浪,站在海水中央,四方浩瀚,海天一色,他们在结界营造的一方天地内,演习剑法。 剑势如虹,身影翩飞,长袍广袖如流云飞卷。 原本,他们也是在岸上的结界内练剑的,为了显得逼真,流瞳还在结界周围布置了小小的幻象,远远看去,他们所在的地方也在海水中。 但是,往往练着练着就出现这样的情景:某个光着膀子套着泳圈的妖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一头扎进他们旁边的沙土中…… 到练剑结束时,结界两旁已经扎满了坑…… 后来,肜渊就直接把结界移到了海面上。 这样拉风练剑的环境让流瞳兴奋异常,她微红着脸,用花瓣幻象凝聚了一颗心给他,在碧海蓝天的背景中,粉红色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动…… 肜渊凝目看了那个一鼓一鼓的心好一会儿,才问:“这是什么?” 流瞳:“心。” 肜渊:“心就是这般像吃饱了被撑着的模样儿?” 流瞳:“……” 好吧,那颗心是鼓得狠了点儿…… 流瞳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挥袖打散了那颗心,“你说得对,其实这不是一颗心,而是一个胃,因为吃了成千上万年的饭都没有补到他那颗充满坑的脑袋上,所以它就自己撑着了。” “……”肜渊凝眉思索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意思?” 流瞳微笑,“我的意思是,人的情商发展总是不平衡的,虽然我略略超前了点儿,但也不介意等等落后的童鞋。” ……对无法理解的奇言怪语肜渊直接忽略了过去。 这一年,信鹞来归。 到晚间,还是邛泽从周郧洞府回来后,流瞳才知晓魔都来信这回事的,当下激动非常,一再表示要片刻不离少主左右,忠心服侍少主,所以希望少主带她同去魔都云云。 邛泽笑着摁了摁她的头。 流瞳有心再聒噪几句,奈何白日里被.操练太过,身体疲累得根本不配合,叽咕两句后便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她糊里糊涂地在房里转了两圈,总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儿,看了看倚在床上悠闲看书的邛泽,迷惑道:“少主,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邛泽斜斜地瞟她一眼,“没看出来。” “……哦。” 流瞳闷闷地在软垫上又趴了一会儿,蹭了蹭眼,这才起身,朝门外走去,刚打开门,一阵风兜头扑来,她差点栽下万丈高空去。 流瞳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但一关上马上又打开,她大睁着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朝阳初升,白云舒卷无穷,霞光万里。 四只翼兽拉着房子在白云间穿梭,如拉着一辆马车,房子后面,还有两个羽人拉着另一辆车随行,风动帘卷,可以看到周道士凭窗悠闲饮茶的身影。 流瞳回到屋内,眼睛溜圆地四下打量了一圈,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只是好像缩水了些许。 “这、这个……”她结结巴巴地比划了一下,都不知道该怎样措辞。 这房子竟能连根拔起拖到天上飞的? 邛泽倒是解了她的疑惑,放下书,平静道:“这房子是父亲早年送与母亲的一件居住法器,母亲去世后,便留给我。” 流瞳张了张嘴,又闭住,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为什么不送一幢华丽点的?” “......”邛泽拾起书,“没有。” “……” 流瞳矜持地谄媚,“其实这一个已经很不错了,带着出去旅游连住旅馆的钱都省了。我以前就觉得,少主领地内的房子都是外表简朴,内藏锦绣,现在看来,少主的房子才是最大的锦绣,锦绣中的奇葩!” 邛泽耷拉着眼皮,连话都懒得和她说了。 一路向北疾行,渐渐地,便看到有山脉在云雾间起伏蜿蜒,如体态磅礴的巨龙,山顶白雪皑皑,经年不化。 越过山脉,人烟渐渐稠密起来,城池楼阁如星棋罗布。 翼兽飞下云端,下面的景物清晰起来,房屋掠过高大的城墙,缓缓停在了一处妖迹稀少的空地上。 邛泽走出房门,四下看了看,点头,“就是这里。” 说完施法让房子变大,变成足有原来的两倍大。屋内的藤蔓密密地垂下一排,俨然一道绿色植物墙,把房子隔成两半。 邛泽依样在另一间也置上石榻石桌石凳,而后对从羽人车上下来的周郧道:“先生先住这间,这几日我们暂且住在这里,委屈先生了。” 周道士捧着茶壶踱过来,笑道:“老朽生平第一次住这样的处所,倒觉得有趣得紧。” 说话间,四只翼兽飞上屋顶,充起了放哨装饰物。 两只羽人自动垂首退守车旁。 随周郧而来的妖仆连忙把周郧的东西从车上搬下来,放进屋内。 邛泽在房子周围布上结界,从外面看,这里就是一处草木丛生的空地。 流瞳默默地想,他还真打算省下住旅馆的钱…… 魔都繁荣,街道宽阔平整,店铺鳞次栉比,来往妖商如潮,路上车水马龙。 珍奇异宝、坐骑灵宠、灵丹异草、宝器法典……卖什么的都有,甚至,流瞳还看到一家灵魂当铺的店面,简直是,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端的是一国之都的气象。 邛泽说,如此热闹的场面大约也有魔帝寿诞在即,各地妖魔大量涌入的原因。 邛泽的到来,便是因为这北方魔帝的寿诞。 虽然之前已经隐隐猜到他和北方魔帝的关系,可等他真的亲口说出要进宫面见帝父时,流瞳还是忍不住震了一下。 她暗暗握紧手指,平复自己的心绪。 “不是说要当我的坐骑吗?”他微笑着看她,“现在你可以如愿了,”略略打量了一下她的身躯,“把自己变雄壮点儿。” “……” 她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变到足有一幢房子那么大,居高临下地藐视他。 他抚额,出手如电,下黑手死命掐住她某个穴位,然后像放气似的把她缩小到自己想要的规格,笑眯眯,“现在有点像神骏的祥瑞鹿了。” 她险险地忍下自己想要踢掉他脑袋的冲动。 进宫之日,邛泽身穿正式的青色冕服,两肩两袖绣有精致繁复的图案花纹,宽大的绶带衬得腰身愈发修长挺拔,腰间玉佩低垂,整个人顿时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华贵之气来。 流瞳歪头打量着他。 邛泽拍了拍她的头,“走吧。” 白鹿脚步如飞,轻快地载着他按照事先识别过的路线向魔宫奔去。 宫殿高大巍峨,几可入云,雄健的人面马侍卫钉子似的戍卫两旁,门上的铜头魔狮目光威严地盯着来人,开口:“来者何人,通报姓名。” 邛泽:“魔帝之子邛泽,觐见帝父。” 门缓缓开启,连绵不断的殿宇呈现在眼前,层层台阶云雾缭绕,衬得那殿宇如耸立在云雾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气势摄得人心神肃穆。 邛泽行至阶下,便见有接引魔使飞快地从台阶上下来,对邛泽行礼,“陛下正在接见战狼族重臣,让大公子先去拜见帝后,稍后再来觐见陛下。” 邛泽微愣,而后躬身,“是,有劳使者。” 流瞳看见,不远处果然有几匹美丽的独角马正在优雅地梳理自己的翅膀...... 邛泽被引至魔后宫殿,接引小妖好一会儿才过来传话说,魔后正在花苑赏花,让他直接去花苑拜见,至此,连流瞳也不禁微微一愣,不禁为邛泽兄弟的境遇唏嘘了...... 于是,便由小妖引着,转去花苑。 说是花苑,其实占地面积极其广大,由魔界最著名的能工巧匠设计,构造精妙绝伦。 其间建筑层层相属,空间变化无穷,藏露互引,疏密有致,虚实相间,旷奥自如。 殿阁宏丽轩举,山石玲珑多姿,花木繁盛,清流蜿蜒。 沿着苑中的青石小路走过去,簇簇繁花如一条粲然流动的河流,其间蜂蝶嬉戏,精灵翩跹,如响应着一场盛大的邀约,在这绵延的花香里,在这在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同时欢舞,同时飞旋,同时幻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 几经曲折,一座翼然而立的小亭出现在眼前,水亭之中,一名红衣女子凭栏而立,似在观赏满苑盛开的鲜花,她身姿窈窕,长长的裙裾拂地,烈烈的红色如火凤展翅,满园流丽蕴彩的光在她的身后,铺开漫天漫地的华丽,映得她愈发风华如雪,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身后是一片荷花池,十里紫荷如暮云缓缓,轻曳于渺渺烟水间。 邛泽上前拜见行礼,“儿臣邛泽,拜见母后。” 魔后似乎毫不意外他的到来,高傲的目光悭吝地落到他的身上,却并不叫他起身,只轻轻一嗤,“说来本后也大不了你几岁,自嫁与帝君数百年来,见你不过两三次,这一声母后,难为你竟叫得出口。” 邛泽低着头,声音波澜不惊,“礼不可废。“ 魔后又是轻嗤一声,慵慵地拨了一下自己的染了豆蔻丹的红指甲,“多像人类那些迂腐虚伪的论调,”突然一掩口,眸光流转,欲笑还休,“看本后这记性,差点都忘了,你生母可不就是个人么,你身上还流着一半的人血呢。” 话刚说完,四面低低的窃笑声起,有巴掌大的小花精抱着肚子在花丛中打滚,有掩映在花木间的游园贵妇,捂着嘴指指点点地看向这里。 邛泽按在地上的手指极缓极缓地蜷缩起来。 第24章 魔花苑中 丽日当空,明灿的阳光宛如潺湲的河水,在花苑中无遮无拦地流动。静静弥漫的芬芳,天际停滞的凝云,自由盘旋的飞鸟,连绵如山的屋脊,似乎掩映了平日的喧嚣,让人心境悠闲。 魔后此刻便十分悠闲地欣赏着地上的青年。 甚至还十分悠闲地示意其他贵妇一起前来,欣赏地上的青年。 青年的声音依旧澹如流水,不卑不亢,“邛泽的母后是人族,这点邛泽不敢或忘。” “母后”两个字触动了魔后敏感的神经,她眉尖一挑,几乎当场便要发作,恰于此时,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传来,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兰亭之外,风荷之中,缓缓划过一条船来,船上斜躺着一位年轻的公子,他衣襟半开,苍发铺枕,一只美丽的蝴蝶在他枕边翩翩起舞,他撑头看着面前划船的美人儿,红泽流动的眼眸有着说不出的邪魅,“你问本公子什么时候当魔帝?呵呵,那可要先当太子才行,什么时候当太子?唔,问问母后就知道了。” 说着懒懒支起身,对着亭中的魔后道:“母后,我太子的封号什么时候下来?” 说话间,他半开的衣襟滑落下来,露出性感的锁骨,那只美丽的彩蝶忽闪着翅膀,竟然停在他的锁骨上。他笑着亲了亲蝴蝶,又躺回原处,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蝴蝶,漫不经心地继续道:“一个名号而已,迟早还不是我的?我现在就是太子待遇,如果美人喜欢那个名号,我讨来就是。” 船头划船的美人只低头称是。 亭中的魔后面色微微一变,她瞟了眼自顾起身的邛泽,随即又泰然自若起来,唇角甚至还衔了一丝不急察觉的冷笑,佯嗔自己的儿子,“别浑说,太子的封号也是你说要就要的,你不是还有一个大哥在么?” “大哥?”青年坐起身,撑着头想了想,忽地大笑,“你说那个半妖,母后,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算哪根葱啊?”他抬手理了理衣襟,语中含了一丝撒娇似的埋怨,“前些日子舅父还和我说起要在帝父面前推举我当太子的事,今日母后就拿这样的话搪塞我,怎么,是谁又惹母后生气了?” 话刚落,倏然飞起,如一只大鸟般,凌空采下一支紫荷,脚尖点水飞至亭中,轻飘飘地落在魔后前,夸张地弯腰行礼,“鲜花献美人,祝我天上地下、三界第一、*无双的美人母后永远笑颜常开。” 周围的贵妇贵女纷纷鼓掌喝彩,亭中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那只蝴蝶也应景一般在紫荷上翩跹起舞。 年轻的公子顿时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贵妇们纷纷恭维公子孝顺风趣、潇洒不凡,恭维魔后竟能教养出这样优异的帝国继承魔,魔后在这样众星拱月的追捧中,到底放松了心神,带出几分笑意,让侍女把紫荷收下了。 丝丝缕缕意味不明的目光悄然落在不远处邛泽的身上,他像是被世界遗忘了,萧然孤寂地站在那里。 邛泽趁机向魔后请辞。 魔后的亲子瞿陵此时方注意到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面露恍然,捏着红果的手指点着他,“你......你就是那个半妖?”嘻笑着看了看四周,“你也想当太子?让大伙儿说说,咱们俩谁更像太子?” 周围一片应和的笑声。 邛泽神色平静,淡漠如远山秋岚,“弟弟说笑了,这样的大事应由帝父圣心独断,岂能由我等随意揣测置评?” 说完,他朝魔后恭谨地一礼,“母后无事,邛泽就告退了,邛泽还未向帝父请安。” 瞿陵“哎”了一声,迅速把红果放进口中,站起身来,“你等等。” 邛泽侧身回眸。 瞿陵绕他转了半圈儿,像打量个稀罕物似的打量着他,“我说,你进京一趟,都没给母后带什么礼物?” 邛泽:“自然有,只不过穷乡僻壤,礼物不丰,尽心而已。” 瞿陵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那我呢?” 邛泽微微一愣,随即道:“也有,只怕你更看不上眼了。” 瞿陵毫不在意地一笑,“那好办,怕我看不上眼,就用我看得上眼的东西换好了。” 邛泽声色不动,“你想要什么?” 瞿陵理所当然地,“头发,我觉得你的头发不错,送给我吧。” 说话间竟真的去够邛泽的头发,邛泽微微一躲,他的手落了个空。 他再接再厉,紧追不舍,邛泽飞掠而起,飞离亭中。 瞿陵影子似的缠上去,口中嚷道:“不就是一把头发吗,干嘛那么小气,又不是不长了?” 口中说着,下手愈急,招式如疾雨一般招呼向邛泽的头发。 明亮的阳光落在青年满头银丝上,那头发没有一丝一毫灰暗杂色,如一匹皎洁的月光绸缎,光华耀目。 而反观瞿陵的头发,或许因为是银狼族和红狼族混血的缘故,他的头发有些暗沉,如混进烟灰的雪,少了许多洁净的美感。 所以他是很认真的,很认真的想要拽下邛泽的头发。 邛泽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惊诧,还是惊怒。 他从来没有和这个弟弟打过交道。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都不能清晰地记起这个弟弟的模样。 虽然知道这个弟弟因为他母后和魔相舅父的缘故有些任性妄为,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任性妄为到如此地步。 是有意羞辱,还是单纯的轻佻? 他抬眼看向亭中,自始至终,魔后都意态闲闲,看好戏一般看着他们这里,丝毫没有让她的儿子停手的意思。 她是笃定了邛泽不敢伤害自己的儿子,至于邛泽会不会受伤,谁管? 其余的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长空寂寂,人影翩飞,瞿陵攻势如网,邛泽防守严密,所以瞿陵始终无法得手,他开始焦躁,怒道:“我说你别那么不识趣行不行,真把自己当成谁也动不了的太子了?信不信我让你变成秃子?” 一丝冷意从邛泽目中划过,他有意提高音量,使自己的话听起来分外义正词严,“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岂能轻易毁伤? 弟弟想要我的头发,那你将置自己的头发于何地?你的头发可是帝父和帝后的精血凝聚而成,你将置帝后于何地?” 水亭中,魔后的表情果然变得非常难看。 瞿陵不管不顾,狼爪锲而不舍往邛泽头上伸,“少废话,快给我!” 邛泽道:“如果弟弟想让头发变成我这个样子,其实非常简单,根本用不着取我的头发。” 瞿陵终于停下手,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如果你敢骗我,我马上把你变成秃子!” 邛泽再不多言,指尖缓缓绕起一缕莹润柔美的白雾,白雾盘旋而起,飞向瞿陵的头发,徐徐蔓延,瞿陵发中的暗沉如被消融,发质慢慢变得皎洁光亮,细看之下,竟比邛泽的头发还要耀目几分。 瞿陵大喜,宝贝一般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最奇妙的是,发丝中还隐隐散发出淡淡的花香。 拥有一头无瑕耀眼的银发是每个银狼族爱美青年的梦想,瞿陵公子有容貌,有家世,有地位,却唯独没有一头纯美无瑕的银发,这让他颇为耿耿于怀。 现在这唯一的遗憾超越预期地被弥补了,他可以在心爱的美人面前更加翘尾巴了,心情焉能不畅? 十轮骄阳同时灿烂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欢悦,他兴致勃勃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问道:“哎,这个怎么弄的?” 邛泽言简意赅,“用月之辉”,他瞟了眼亭中的魔后,声音放低,意味不明,“不过母后好像不太高兴,你最好再采一朵紫荷给她,她看上去很喜欢这种花。” 瞿陵心情正好,从善如流地采纳了他的意见,飞向了荷花池。 邛泽慢吞吞地下了云端,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坐骑。 在他的身后,瞿陵兴高采烈地怀抱着一大捧紫荷送到魔后面前,并向她展示自己白漂漂香喷喷的新发。 周围的贵妇愈发卖力地夸赞公子,同时赞叹帝君对魔后的爱重。 因为这种紫荷极其稀有珍贵,是魔帝特意从南之国运来的,很难养活,但魔帝为了魔后能随时赏玩,还是年年都运,今年更是请了草圣家族的后人来专门照料。 划船的女子款款应和众人的话,因为她就是草圣家族的后人。 众人愈说,魔后的脸色愈阴,到了最后,邛泽和流瞳离开时,忽听轰然一响,荷花池上突然燃起熊熊大火,满池珍贵的荷花湮没于一团烈焰中。 流瞳惊道:“她疯了!” 邛泽面不改色,驱使流瞳,飞快地离开了魔花苑。 之前有意羞辱,之后盛怒烧花,或许都因为那一个原由,塞了魔后满目的紫色荷花,正印证着一个人的名字,他生母的名字,紫莲。 流瞳就在水亭的不远处,花苑中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中。 见邛泽一路不说话,面色沉重,她心中不忍,安慰性地舔了舔他的手,道:“没教养没素质的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哈,会拉低自己的层次的。” 邛泽没有反应。 流瞳在心中挠头,想了想,又道:“我学会了一种新法术,能很快做出一大桌子菜,回去我给你做哈。” 邛泽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看她,“你会做菜?” 流瞳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邛泽:“你一头鹿学做菜做什么?” 流瞳愈发含糊,“做鹿也要有追求么。” 邛泽怔怔的,语气惘然,“你这般灵智,为何还不能化形呢,如果你能化形该多好,陪在我身边……” 话未说完,小白鹿立刻惊恐地夹起四条腿,“少主你这是看上我了么,我听说......男人从后面很疼的……” 邛泽怔住,随即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你胡思乱想什么!” 流瞳笑嘻嘻:“那如果我变成人身的话,少主的月之辉能不能往我头上也抹点儿?” “......”邛泽面无表情,“那不是头油,而且月之辉这种神族圣物我怎会有,刚才用的,不过是羊蹄甲花之白。” “啊?”流瞳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样也行!” 邛泽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心中的阴霾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消散...... 第25章 魔帝北苍 魔宫宫殿。 魔帝北苍拈着面前的礼单沉吟道:“也就是说,他现在住在他娘亲的坟地里?” 面前的人无语。 妖魔寿命漫长,从来没有坟地一说,即便哪天陨落了,躯体还在,也是放入棺椁置于洞穴,并不像人类那样讲究入土为安,把一具会腐烂的尸骨埋入土中,然后每年对着一抔盖了腐肉烂骨的泥土流泪祭拜。 所以坟地这个词儿在魔界算是个新鲜词儿。 不过,该魔帝的前魔后是个人类女子,刚当上魔后没多久就因难产而亡,魔帝便按照人类习俗把她土葬。那地方葬的虽然是魔后,但近千年下来,也是一片萋萋荒芜之地了。 面前的人想了想道:“那地方并未见明显的居住之所,显然是设了结界,但大公子确实在此处出没,应当是住在那里无疑了。” 魔帝抚着额头叹息:“剑羽你说,我的孩子就真的穷得连住店的钱也掏不起了?” 剑羽再次无语。 但还是含蓄地措辞道:“似乎确实不太富裕。” 魔帝拈着礼单道:“但他献给本尊的寿礼却是一座甚为富裕的海岛。” 剑羽略略一顿,“那应该是大公子的全部身家,每每大公子刚料理好一块地方,陛下就恰逢其时地过寿,然后大公子便会倾己所有为陛下进献寿礼。” 魔帝斜眼看她,“听你的意思,好像本尊对大公子很不公平?” 剑羽道:“属下愚钝,怎会领会陛下的深意?属下的拙眼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二公子在陛下的怀中撒娇时,大公子在荒山上流放;二公子在帝都享乐时,大公子在边界为陛下开拓疆土;二公子从陛下手中领去大笔大笔丰厚的赏赐时,大公子把全部身家献给陛下做寿礼。 当然,因为属下愚钝,所以只能看到这些表面现象,至于陛下的深意,属下是万万领会不到的。” 魔帝:“......” 魔帝叹息,“听你这么说,就连本尊也觉得,自己确实是亏待这个大儿子了。” 剑羽讶然,“属下何其荣幸,竟能见识陛下难得一见的反省之心。” 魔帝抬眼睨她,慢悠悠地,“剑羽,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剑羽暗暗翻了个白眼。 魔帝用食指轻轻地敲击着额头,再次叹息,“说来本尊的魔后确实太娇惯小儿子了,每次本尊提起让他出去历练历练,魔后都出来阻止,说他年纪还小,不适合出远门,魔相也说,至少要留一个在身边,”他再次拈起面前的礼单,幽幽道,“其实本尊何尝不想有两个能献海岛的儿子?” 剑羽无话可说。 魔帝面露深思,“剑羽你说,大儿子每次都这样任劳任怨地把全部家当献上,自己不留分毫,是真的像他母亲那样天性仁厚纯孝,还是所图者大?” 剑羽:“如果我有这样的儿子,不让我烦心,不给我找麻烦,不从我手中一次次地索走大笔赏赐,反而能为我开拓疆土,进献海岛,我巴不得他所图者大呢,我巴不得有好多好多这样所图者大的儿子呢!” 魔帝瞥她一眼,语气幽然,“剑羽,你不爱我了,你爱上我的儿子了。” 剑羽冷若冰霜,“那魔帝准备把我许配给大公子了吗?” 魔帝忧伤道:“虽然我留不住你的心,但也希望留住你的人,虽然你不爱我,但我也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朋友。” 剑羽的手指简直控制不住地颤抖,抑制了好久,才抑制住自己没有当场抽出兵刃给他一刀。 自己当初是怎么抽风地爱上他的,剑羽的内心颇感沧桑,求抹去黑历史...... 其实,如果单就这一点来看,魔帝和二公子不愧为亲父子,不着调得一脉相承...... 魔帝的表演很是投入,“虽然本尊不能成全你们俩,但本尊可以让你见他一面,剑羽,就由你宣他来见驾吧。” 剑羽拱手一礼,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出大殿。 真怕走慢了一步,自己会做出犯上之举啊。 ******** 邛泽和流瞳你一句我一句地低声交谈着往魔宫正殿的方向走,流瞳的思绪还停留在邛泽给瞿陵的头上抹羊蹄甲花之白的事上,不禁道:“那少主能不能也给我全身抹点花白,让我也美美毛,成为一头香喷喷的鹿呢?” 邛泽:“然后把那些想吃鹿的妖兽直接引到你面前?” 流瞳:“......” 她不由暗搓搓地想,那瞿陵顶着一头风骚的香头发,是不是就相当于成了有心追踪暗杀者的活靶子? 她瞟了一眼邛泽,他不是故意的吧,不是吧? 一人一鹿刚走到半路,就看到一名侍卫服饰、腰悬长刀的女子迎面走来对邛泽行礼道:“陛下宣大公子进殿。” 邛泽连忙下地扶住她,面上的神色顷刻间如春阳般和煦温暖,“剑羽大人不必客气,有劳你跑一趟,帝父他老人家现在心情还好吗?” “好,”剑羽神色平静,默默地陪他走了一会儿,忽然道,“魔后她......没有为难你吧?” 邛泽心中讶然,面上却声色不动,只笑得愈发温雅,让人如沐春风,“谢大人关心,母后她对我还好,只是邛泽离开之时,母后她不知何故突然把满池荷花都烧了。” 剑羽眉峰微动,想说什么又止住,只微微一笑,“荷花魔后每年都要烧一烧的,算来,今年也该到烧的时候了。” 邛泽愕然,随即也笑,“原来如此。” 前方魔宫大殿已到,两人都做出请的手势,随即一前一后拾阶而上。 宫殿大气华美,雕刻精致的云龙屏风前,魔帝北苍居中而坐。 邛泽恭谨地向魔帝行叩拜大礼。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那番话的影响,还是见惯了不拘小节的魔族臣民,看到这样执礼庄重的儿子,魔帝心中竟浮起一丝难言的异样的感觉。 命起赐座后,魔帝向他问起一些海岛和生活上的事,邛泽陈对得体,条理清晰,很对上意,也始终面含微笑恭敬谦顺,但不知为何,魔帝心中的异样感更重。 然后,魔帝便向他问起在哪里居住的问题。 邛泽微笑答道:“儿臣住惯了藤居,来时带的随从也不多,便没有费时去驿馆,所以还是住在藤居。” 藤居就是邛泽那件居住法器。 魔帝之子使用居住法器,就相当于皇帝的儿子居住帐篷...... 还是在天子脚下...... 魔帝很想问他,身为魔帝之子,你就没有一座自己宅邸吗? 然后该帝便想起了,自己这个儿子已有几百年不入都城了,每次他取下一块地方,把荒芜之地治理成欣欣向荣,自己便把这块地方拿过来,让他转战下一处......他曾在京都的宅邸早就荒芜得不成样子,然后被小儿子占了去...... 以前,魔帝从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再想起来,却满心不是滋味,是的,之前那种异样感,是魔帝大人罕见的内疚...... 然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魔帝大人吩咐内侍,“去让芸姑娘泡一壶茶送过来。” 转而对邛泽含笑道:“来自人间的茶,以前你母亲最喜欢喝的。” 邛泽连忙起身谢恩。 可当那抹袅袅婷婷的身影出现时,邛泽却如遭了雷击一般,脸色发白,心神剧颤,呆立当地。 连父亲和女子说话都没有听见。 “大公子,请用茶。”女子轻声又说一遍,见面前的男子只是盯着自己,羞红了脸垂下头。 “呃......谢谢,失礼了。”邛泽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接过茶,一饮而尽。手忙脚乱之下,连茶洒出来都没察觉到。 女子献过茶后就红着脸离开了,魔帝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离去的窈窕背影,目中不自觉蕴了几丝缱倦。 邛泽犹在心神震动中。 “像吗?”魔帝问,声音如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很像。”他说,声音哑哑的。 “不但容貌像,性情也像,”魔帝声音柔和,似含了几分感概,“难道就因为是你母亲转世的缘故?” “!”邛泽惊怔,心神再一次受到冲击。 邛泽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魔宫大殿的,他浑浑噩噩,耳边仿佛还萦绕着魔帝那句缠绵的话语: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没有因魔帝这句话而生出其他感想,他想起了之前在魔花苑中,魔后有意羞辱、盛怒烧花的情景,原来,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名字...... 感动吗?不觉得,他只感到心中五味具陈,悲酸交加。 很小很小的时候,邛泽就知道,母亲为生自己吃过很大苦头,差点丢了性命。 父亲总是拿这件事情来教育他,让他独立、坚强,省事,不要动不动就让母亲操心。 日积月累,母亲在父亲的描述中,成了一尊一碰即碎的瓷人,不仅需要父亲全身心呵护,也需要儿子也像个男子汉一样来维护。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也和其他年幼的孩子一样,喜欢母亲的怀抱、亲吻,喜欢在母亲面前撒娇细语。 但是后来,母亲一抱儿子,父亲就会适时现身,不着痕迹地隔断这种怀抱,然后嬉笑着转移母亲的注意力,让母亲的全副心思都操到他自己身上。 母亲满怀慈爱地注视着院中玩耍的儿子,父亲就引诱着儿子走出院门,去森林里探险。 母亲唇角含笑地为儿子缝制衣衫,之后,儿子的衣衫不但不会破,连脏也不会脏了。 母亲满怀热忱地为儿子做饭做菜,结果父亲告诉母亲,儿子要修炼法术,要辟谷,然后把母亲做的饭菜通通扫进他自己口中。 母亲总是担心儿子出门遇险。 然后儿子所到之处,别人会莫名其妙地跌倒、起火、被弹飞,儿子却浑然无事。早些年的那些不祥之名,与其说是有人设计,不如说一大部分原因来自于他父亲。 他的父亲在他的衣衫上划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魔咒。 这些他并不知道的乱七八糟的魔咒保护了他,也给他带了难以述说的困扰和惶惑。 渐渐的,母亲对儿子再也无事可做。 丈夫便完完全全占有了妻子。 与狼族的忠贞齐名的,就是狼族的独占欲,哪怕一丝一毫,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父亲爱母亲,邛泽很早就知道,但也仅限于爱母亲而已。 曾经,他以为父亲对他那些坑蒙拐骗,只是因为父亲第一次当父亲、没有经验,所以有点不着调而已。 但后来,他渐渐领悟到,其实,那只是因为父亲不爱他。 或者说,如果说不是因为母亲,他对自己和一个路人长辈也没什么区别。 很多年前,他还会期待,会怨恨。 可是自从母亲去世后,自从他父亲把他流放后。 他心中便再也没有了父亲,所以和父亲有关的一切,感情,心思,统统没有了。 那个人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魔帝,令人不太愉快的魔帝,仅此而已。 第26章 花婢青黛 一路无话。 邛泽和流瞳回到藤居后,邛泽便直接去了周郧的房间。 周郧正在试茶,看到他,笑道:“正好,刚买回来的新茶,少主也来尝尝。魔都的气象就是不同啊,连人间的东西都有卖的。” 邛泽一看到茶心中就不是滋味,当下便把今日在魔宫的遭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魔后和魔弟的表现,包括魔帝身边那个像母亲的女子。 周郧不慌不忙地把茶斟好放到他面前,说道:“想不到魔帝直接便把那个姑娘介绍到少主跟前了,看来事情的发展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好。” 邛泽讶然,“先生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意外?” 周郧微微点头,“少主还记得那位玉蜀大人吗?” 邛泽:“自然记得。” 玉蜀是一头灰鼠妖,为妖甚是灵活圆滑,曾受过邛泽一助之恩,后来得到魔帝的承认,成为北方魔帝御下的臣民,在魔庭取得了巡察使的职务,职衔虽然不高,却是代魔帝巡察各地有司,即使位分比他高的魔官,也要让其三分,甚是风光。 他感念邛泽恩德,又惑于对方的身份,因此对邛泽很是殷勤,算是魔庭中为数不多的倾向于邛泽的力量之一。 即使这力量不免渺小。 但事情往往莫不如此,高楼的崛起或倾倒,常常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人或事。眼下,这渺小的灰鼠妖便做了一件很不渺小的事。 周郧道:“有一次,玉蜀大人探访少主时,无意中说起为魔帝进献寿礼的事,老朽便指点他查到少主母亲的转世,然后进献给魔帝,魔帝必定欢喜。” 邛泽惊怔。 半晌,他苦笑道:“原来如此,”自嘲,“想来我能进都,大约也是因为帝父看在那位姑娘的面子上吧……想我做了那么多事,终也抵不过酷似故人的一张脸。” 他的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寥落和倦怠,“我一直为母亲的去世耿耿于怀,想着总有一天要查出母亲去世的真相,可眼下这算什么呢?她就是我母亲的转世,就站在我帝父面前,好像生与死都被磨平了,我要做的事毫无意义。 帝父不会再记得母亲的去世,不会在意她去世的原因,好像记得的,只有我一个。” 周郧:“凡人有一句话,叫人走茶凉,何况还走了那么长时间?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帝王是否相信。 如果魔帝一直对魔后爱重有加,即使少主将来查得真相,魔帝也只会认为你心怀不轨,陷害魔后。如果魔后失去了魔帝欢心,而由你母亲的转世代替,哪怕你随便编造一个理由牵扯到魔后身上,魔帝也只会深恨魔后心怀歹毒,让他和你母亲分离了这么多年。 这便是人情。是非生死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所以眼下少主要做的事,不是查你母后的死因,而是先和那位转世的姑娘处好关系,这样一个人对少主的助益,将胜过千军万马。” 邛泽立时如醍醐灌顶,“先生所言甚是,邛泽马上去做。” 当然,这要做的第一步,便是送礼。 但以什么名目送礼,送什么礼,怎样送礼,乃是一门很高明的学问,两人密密商讨一番,邛泽的心思渐渐落定。 一墙之隔就是邛泽的房间,藤蔓之壁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落进流瞳耳中。 让她深切体会了一把什么是真正的谋士。 一个人的心眼子怎么可以这么多呢,她想,难道就因为人家读的书特别多的缘故? 那如果一直不读书的话会不会就变成了缺心眼子?流瞳忽然深深地惶恐起来,想到自己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没有认真地看过一本书了,不但离文盲不远了,恐怕离缺心眼子也不远了…… 正惶恐反思间,邛泽走进屋来,看她趴在地上恹恹的模样,不禁道:“不是说要给我做一桌子菜吗,怎么还不做?” “啊?”流瞳呆愣数秒后才想起之前曾安慰他的话来,顿时有些忸怩,“这个……少主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少主能不能闭上眼睛?” 邛泽剑眉微挑,随即走到榻前抱臂躺下,一条藤蔓缓缓垂下,上面的叶子盖住了他的眼睛。 流瞳凝神施法。 不一会儿,“少主,好了。” 藤蔓缓缓上缩,邛泽起身,定定地看了桌上的“饭菜”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问:“这就是你给我做的饭菜?” 流瞳略得意,“正是,很快吧?少主不用太感激。” 邛泽盯着石桌上的菜,幻影菜,只见上面的鱼色泽怪异,鱼鳞大小不一,像没有清理干净又烤糊的一坨。青菜如被霜冻过,灰蒙蒙的;辣椒的颜色好像用力过度,如撒了一盆狗血;盘中的肉,如果那是肉的话,像方方正正便秘挤出的那啥…… 不要说不能食用,就是看着都受罪…… 邛泽继续面无表情,“请问,你的大作该如何享用?” 流瞳的脸垮下来,“少主不是不用吃东西的吗,这些东西用眼睛看看,暖暖心就行了嘛。” 暖心,是糟心吧? 邛泽一时没有说话,流瞳看着桌上的“东西”,难得地反思了一下,“嗯,做的还不够精细,如果能再加上一点味道,就更逼真了……哎,看来我的法术还有待精进……” 味道…… 邛泽不知想到了什么,暗暗打了个寒颤,连忙挥手,“快把这些东西移到外面,让翼兽和羽人也来看看,说不定以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吃东西了,倒省下我一大批粮食。” 流瞳:“……” 流瞳的脸更垮了。 ************ 不知道是送礼送出了效果,还是魔帝终于发育出了弥补亏欠的心思,没过几天,魔帝便下了旨意,赏邛泽一处豪宅。 去看的那日,几个人在新府中徜徉,面上都不自禁地挂了梦幻般的神情。 殿宇深邃,重檐羊槛,曲苑回廊,逶迤相接,其间嘉树丛卉,蓊郁生香,假山流水,玲珑潺湲,曲垣明窗,别有情致,简直就如一座神仙府邸。 即便连见多识广、沉稳淡定的周郧也不禁露出感慨的笑意。 邛泽:“可惜这样一座府邸竟住不了几日,到下一次进都,不知道又是多少年以后了,到时这样的府邸还不知会荒芜成什么样子。” 周郧云淡风轻,“少主不妨上一道谢恩折子,把这个意思在折子里透露一下,说自己很是惶恐,不愿浪费这么好的宅邸,”他徐徐地环顾四周,“赏赐嘛,接是要接的,推也是要推的。” 邛泽沉吟片刻,露出微笑:“正是。” 流瞳歪头打量着老道,他想干嘛,摆出这么一副老狐狸的样子,想干嘛。 结果,观光旅游一圈后,一行人兽又回了坟地。 对此,魔帝很快回复,明确表示,赏赐不会收回,且过些时日,还要携佳人过府赏荷饮茶。 邛泽一边传信给海岛的心腹让他们火速来都,一边操心那所谓的“荷花”之事。 为此特意到花苑中看了一看,还真看到一个偌大的荷花池,池中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朵紫色荷苞。 邛泽有些发愣。 池水轻漾,水中缓缓划过一叶小舟,舟上的女子看到他,款款行礼,“大公子。” “你......”邛泽看着她,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 女子道:“吾名青黛,原本是御花园中护花的花婢,魔后不喜紫荷,放火烧了荷花池,魔帝便让我来大公子处,看护紫荷。”她指了指水中稀落的荷花,“这是从御花园中抢救下来的,移到了大公子处。” 邛泽恍然,略略审视着她,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温然含笑,“如此,你多上点儿心,魔帝说过些时日要来赏荷。” 青黛微微屈膝,“是。” 邛泽点了点头,离开了花苑。 流瞳跟在他身边,却没有走,同样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女子,“你来这里,二公子不伤心?” “二公子?”女子略略偏头,似是不解,“这关二公子什么事,二公子身份高贵,又不认识青黛一个小花婢,为什么会伤心?” 看她的目光略带兴味,“你会说话,你是大公子养的灵宠吗?” 流瞳含糊地点头,却不接她的话茬,又道:“你说二公子不认识你,可是那天在御花园中,二公子就坐在你船上,叫你美人,还说如果你喜欢他就把太子的封号讨过来。” 青黛恍然,面上染了一层薄红,似有点不好意思,“原来那天你也在啊,其实二公子叫的不是我,那种情况......确实容易让人误会,连我都以为......”她咳了一声,脸色更红,“二公子喊的美人是……那只蝴蝶,二公子一直都是在和那只蝴蝶说话。” 流瞳只觉咣当一声,下巴砸到了地上。 青黛:“那只蝴蝶是二公子养的灵宠,就像你是大公子的灵宠一样,不过你比它好,它都不理人的,只围着二公子转。”微笑着看着她,“你喜欢吃花草糕点吗,还有莲子汤,我那里有,要不要去我那里玩?” “......”做什么,想对我做什么?贿赂我,用糖衣炮弹攻击,趁机对我下黑手? 流瞳内心表示绝对的警觉,可看着姑娘两眼亮亮满含期待的笑容,不知怎么,脚就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 “你好可爱啊,”少女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绽放开来,上岸半跪在她的身旁,温柔地抚摸着她,还用脸在她头上蹭了蹭,像每一个喜爱毛茸茸宠物的少女。 流瞳:“……”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这么招女孩子喜欢,心里都有点小羞涩了。 从青黛处出来,去找邛泽,邛泽正在思考如何分配住处,流瞳颠颠地凑过去,“那,别人都有了新房子,我能不能也有自己的新住处呢?” 邛泽斜眼看她,“你想住哪里?” 流瞳歪头想了想,“要不少主把藤居给我住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少主把它缩成小房子的模样,让藤蔓搭在屋顶,一定很好看。” 想象着那种情景,不禁露出向往之色。 邛泽直接干脆,“不行!” 流瞳有点下不来台,脸耷拉下来,转头就走。 邛泽:“你去哪里?” 流瞳:“我都要流离失所了,还不能去找个睡觉的地方?” 邛泽:“你住我屋里。” 流瞳:“我为什么要和一个伤害我的糙汉子住在一起?我就喜欢花姑娘,我就要找花姑娘去!” 邛泽:“......” 这一晚,她住在了新朋友处。 这一晚,她走进了花姑娘的梦中。 第27章 青黛之梦 屋宇深邃,幽暗的光影笼在对面妇人的脸上,使她凌厉的面容如覆上一层冰冷的青铜面具,少女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去,怯怯地走到她面前,细声道:“长老。” “跪下!” 严厉的喝声骤然响起,少女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不由自主地细细颤抖起来。 妇人手中的鞭子“啪”一声打在少女面前,卷起蓬蓬尘灰,妇人厉声骂道:“几天了,你这几种药材还没有分清,你天天是吃干饭的吗?你简直给我们草圣家族丢脸!” 随即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在少女的身上,一下又一下,少女瑟缩着身子,眼中含泪,却不敢十分躲避,待打了十几下之后,妇人盯着地上流泪的女孩,冷酷道:“跪在神农像面前好好反省,如果今天还辨不出几味药材,以后就不要吃饭了!” 说完决绝而去。 女孩望着面前牛首人身的神农雕像,无助而凄惶。 而后,场景转换,一间宽阔轩敞的课室内,弟子们分列跪坐在台下的小案前,前面台上,授课的长老声音严肃庄重:“……医者,天神之使者也,医者活人,非医者己之能,乃天神假医者之手,治病救人也。 行医乃天定使命,医者乃上天择定之救人之使,固有异于他人之天赋……我们草药族人,天生便有辨析药草,治病救人的天赋,所以无论为仙,为人,都以治病救人为第一要务。而堕入魔道,用上天所赋之能行恶,用救人之药害命,将会受到严重天谴!” 长老的声音严厉起来,袍袖一挥,一幕幻象显现,“这便是遭受天谴后的模样!” 幻景中,是一具遭受雷击后的尸体,全身焦黑,上面烙满天书异纹,诡谲而恐怖。 年轻的弟子们纷纷发出惊呼,用手捂着嘴,惊恐地瞪着眼前的景象。 长老道:“看到了吗,这种罪恶就连死都不能解脱!” 说完,还有意无意地瞟了少女一眼。 弟子们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一边说,一边如授课长老一般偷偷瞟向她。 细细碎碎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她的耳朵: “知道吗,听说她娘就堕入魔道了,刚生下她就和一个妖魔私奔了……” “天哪,怪不得从来没见过她爹娘……” “这是我们草药族的耻辱,族中的长老都严禁提起,后来知道的就慢慢少了……” “我还听说她爹疯了,非要找那个妖魔拼命,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就是因为这些背叛者族中才专门开了这个课......” 闪闪烁烁的眼神和言论如细密的芒刺扎满她的全身,她低垂着头,身体紧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抵御住这些来自外界的不适。 场景又换,窄窄的室内,她向看顾她长大的长老问起父母的事。 长老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眼神可怕得如族规中最严酷的刑法,声色俱厉,“她不是你母亲,你没有母亲!她是我族最可耻的堕落者,沦入魔道,背叛族规,利用职务之便戕害母子三条人命,如此恶行,我族岂能容她?否则将把天谴引到全族人身上……” 长老嘴角泛沫,滔滔不绝,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全身战栗,步步后退,不知道是被那“戕害母子三人”的恶行吓到了,还是被长老此时的神态吓住了,一转身跑了出去,后面还传来长老高声的呵斥声…… 晨雾迷蒙,她在泛着湿润清香气息的山野间慢慢逡巡,采摘自己喜欢的花草。 此时的她宁和愉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其实比起把植物的尸体弄成形状味道古怪的药物,她更喜欢这些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活生生的花草,她种植它们,爱护它们,倾听它们的喁喁细语,偶尔制成芬芳可口的糕点,可是这些,在长老们的眼中,都是不务正业…… 渐渐的,她走远了,回首望去,自己居住的山谷淹没于茫茫白雾中,她忽然丧失了回去的勇气,那些课程、责骂、眼神、议论……她胆怯了,一念之闪,她离开了山谷…… 此后场景纷乱,大约是女孩在辗转流浪的途中。最后一幅场景,定格在一座宅邸前。 大雨倾盆,女孩浑身透湿,衣衫褴褛,情状狼狈,男人握着一柄竹骨伞站在台阶上,他指节修长,广袖垂地,在漫天漫地的雨幕中,如一幅诗韵悠悠的美好画面。 女孩有些恍惚,妖魔就是这个样子? 男人望着她,神色淡漠如远山秋岚,说:“你母亲?我没见过,也不认识,请你离开这里,我不喜欢草药族的人。” 说完转身而去,如一袭风华绝代的梦,转瞬消逝于蒙蒙烟雨中。 她没有失望,也没有气馁,只是非常茫然,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离开山谷,辗转魔界,寻找母亲似乎都是即兴而起的念头,并没有明确计划和期待,似乎她的一生就是即兴的。 她蹲坐在墙角,蜷缩起来,任雷电交加,大雨如注,只以自己单薄的身躯,默默抵抗。 再后,男人出府,又回来,擎着竹伞,目不斜视,清贵疏离。 他身后的妖仆频频往她这里看,窃窃私语,“她就是草药族的人吗,看来也不怎么厉害嘛!” “嘘,别让主人听见,夫人就是草药族人,不过除了夫人其他的草药族人都是疯子,不敢找该找的人,就会欺负弱女子!” “那我们夫人……” “快,别说了……” 许是怕男人听见,几个妖仆嘀咕几句后就连忙闭嘴了,紧跟着男人进了府,大门又一次在她门前关上。 她在雨中昏睡过去,幸而草药体质不会生病,醒来后,一个人带她到一个地方给她一衣一饭,然后把她领到魔帝的花苑,做了一名花婢。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之时,那道半开的门内,一道擎着雨伞的身影若隐若现。 之后,梦境中便经常出现一个身影,花丛中,水雾间,晨光微曦里,一道静静的,如一卷清韵水墨画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在少女梦中的缘故,流瞳清楚地知道,这道身影不是来自于记忆,而是印在少女的心中。 睁开眼,便看到一团流光婉转的梦在少女头部飘浮,她毫不犹豫地把梦吸入腹中。 一些情绪在心底氤氲,莫名的力量在体内流窜,最奇怪的是,青黛给她吃的几块香香的糕点,之前,她明明连名字都不知道,现在不但知道糕点的成分,连做法也知道了。 吃个梦还涨姿势了? 她回头看了熟睡的少女一眼,悄然离开了房间。 夜雾朦胧,花苑静到极致,偶尔一滴露珠滑下,激起薄薄的清响。 她抬头仰望夜空,浓厚的黑暗如无声的海水,覆没了整个苍穹。 她心中浮起难言的孤寂怅惘。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她并不是非要住邛泽的藤居,她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空间,一个可以不被人打扰的与肜渊相见的空间。 但,仅仅是如此吗? 或许潜意识中,她一直在避免自己和邛泽过于亲近,他是魔族,她在他身边的目的并不简单,纵然不会伤害他,但将来事情的发展谁能预料? 她很怕会有不堪相对的那一天。 轻轻地抚摸着手指上的发丝,心底漫起一丝无言的温柔,她想起那个玄衣青年…… 想起第一次相见时他为她烤鱼吃的情景…… 想起她被困在石室中饿得奄奄一息时,他抱她御风而行去捕捉梦境的情景…… 想起他许她可以随时召唤他的承诺…… 想起他毫不犹豫地答应教她练剑情景…… 她喜欢他,从第一相见就是,那种感觉,就好像早已铭刻于内心深处,待一见到他,便焕发出蓬勃生机。 她并不十分了解他,可不知为什么,她并不着急,像是享受一个非常美好的过程也似,她等着那一天,关于他的一切,她自己能全部记起…… 在花苑中转悠一圈,来到荷花池处,池中只有一小片紫荷,紫荷旁边停着一叶小舟。 她轻盈地跳到舟上,还饶有兴致地做了一个小房子的幻境,罩在自己身上。 此时她的浑身黑漆漆的,小房子也黑漆漆的,但慢慢的,随着光线变化,变色衣也开缓缓始变化,幻境小房也随之一点点明亮起来。 她的思绪不知怎的就绕了青黛那个梦上。 一些声音断断续续飘出来,萦绕在脑海: “她娘堕入魔道,和一个妖魔私奔了……” “她爹疯了,要找妖魔拼命……” “她不是你娘!她利用职务之便害了母子三条人命,我族岂能容她?” “离开我这里,我不喜欢草药族人!” “除了夫人,其他草药族人都是疯子,不敢找该找的人,就会欺负弱女子!” “嘘,不要让主人听见……”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莽莽苍苍的心海,她霍然起身,身上蓦地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觉得自己好像逼近一个阴谋的核心。 但可能吗,会这么巧吗,那母子三人恰巧落到邛泽母亲身上? 不,或许只是巧合罢了,毕竟只是猜测,没有丝毫证据。 她软趴趴地趴下来,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吧。 这么想着,她真的感觉有些累了,在黎明前最浓厚的黑暗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所以,她没有发现,她身旁的荷叶如有了生命似的,缓缓伸展,像一片巨大的阴影,覆上她所在的小船。 悉悉索索叽叽咯咯的声音响起,在这样寂静的夜色中,分外让人毛骨悚然。 荷叶压住小船的边缘,慢慢用力,小船渐渐倾倒,熟睡的小鹿无知无觉地掉入了水中。 第28章 魔帝寿宴 一弯细月钻出云层洒落微弱的光芒,在府苑迷蒙的黑暗中静静浮漾着,如薄纱摇曳,落下迷离的湿润。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胸腔,灌入咽喉,扼住了呼吸,她的大脑开始缺氧,四肢本能地挣扎着,水花扑溅,越陷越深。 相似的记忆毫无预兆地席卷而至。 百万丈之深的海域,海水强大的压迫力如一只巨手紧紧地捏住了她的元神,她的避水泡沫已经变形,胸口窒闷,呼吸困难,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挤压成齑粉。 她像一个气喘体虚的老太太似的,在海中晃晃悠悠前行。 海水之上冰山耸立,积雪皑皑,海水之下却有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生物顽强生存。 她终于寻摸到自己要找的地方。 环顾四周,环境萧条得让人难以置信,看看前面,宝物普通得让人瞠目结舌,再想想来时的顺利,她终于有些理解为何自己能这么顺利地到达此处的原因了。 如果那所谓的镇海之宝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的话。 是没有必要派人费心费力地守护。 她试着搬动石头,其实心里还存了一点小小的担忧,怕这镇海之宝只是外表看起来普通,实际上真是一件名副其实的了不得的宝贝,就像东海龙君的定海神针那样,会有千万钧的分量。 但她搬起来时才发现,这石头连分量也很普通。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 在这深不见底的海域,有着镇海美名,形状大小都极适合雕刻的石头,正是她一直以来所寻求的。 她把石头带回了幽都秘境,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开始闭门不出。 实际上从百岁寿诞那日起,她就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极少说话,更少出门,年年月月,月月年年,不是修炼,就是学父亲雕刻石头。 她用玉石为母亲雕刻了一尊塑像。 然后她想,应该找一块更适合的材料,既能表现父亲的英武风姿,又能体现父亲秘境之主身份的材料,为父亲雕刻塑像。 岁月漫长无尽,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她终于找到了那块材料。 一刀一刀地雕琢,每刻一刀,那日的情景便在心头清晰一分,如镂刻在了她的心上,情绪累积,终至无法忍耐时,她便伏在石上无声流泪。 就这样,一路刻,一路泪流,不知又过去了多少个日月,当那块巨石终于现出人的轮廓时,有一天,她正满面泪痕地为石像雕刻头发,突然间异香盈室,光芒闪耀,周身散发光芒的石像中缓缓现出一个人的影像来,而后光芒渐敛,一名玄衣男子站在了她面前。 男子垂目看着她。 她呆呆地仰着头与之对视。 长久孤僻的生活严重削弱了她的反应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她脸上泪痕宛然,而脑中却一片空白。 “你哭?”这是男子的第一句话,他的语调有点奇怪,似乎非常生涩,两个字说得缓慢而生疏。 “你是谁?”她问,飞快地别过脸擦去眼泪,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北海龙君。”男子一字一字地答,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晓,北海龙君已经沉睡了几十万年,是被她一刀一刀一泡泪接一泡泪地给唤醒了…… 北海龙君所化的石头……的确称得上是镇海之宝…… 所以,她不知道该把那块石头怎么办了…… 幽都沉于北海,单论地盘来说,就像一粒小芝麻掉和一汪大湖泊,用湖泊君的石头雕刻芝麻君的塑像是有点不大合适…… 她日日望着那块雕刻了一半的石头,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把它雕刻成了龙君的样子…… 塑像雕成的那一日,她在上面刻下了两个字:玄玄。 而后,龙君现身,告诉她,“吾名肜渊。” ************ 青黛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不见了白鹿的身影,她睡的垫子已经凉透,显然离开了很长时间。 联想到她是大公子所养的灵宠,青黛不敢怠慢,连忙决定到外面去寻一寻。 天尚未明,晨曦微微,花苑深处传来细细的叽叽咯咯的声音,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儿的嬉笑声。 她倾听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向荷花池跑去。 荷花池中,荷叶前合后仰,池水动荡,上下起伏的小船旁边,一顶怪模怪样的灰色小房子时隐时现。 她看到了在水中挣扎的小鹿的身影。 青黛连忙跳上船,大声喊着“小鹿小鹿”然后用手去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鹿捞上船时,已经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后怕得差点瘫在船上。 流瞳趴在船上直吐水,吐得五脏六腑都差点从嘴里呕出来,待终于吐无可吐时,她才想起自己是会避水的,这一醒悟简直让她捶胸顿足,可稍稍冷静后,又立即转为异常的兴奋。 她找回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随着这段记忆苏醒的,还有好多东西,比如她发现自己会避水,会雕刻,还会许多之前不知道的秘境术法…… 青黛问起她落水的原因,流瞳顿时迷茫,说自己不过在小船里睡了一睡谁知就掉到河里去了。 说完还检查了一下船的材质,怀疑出现了豆腐渣工程。 青黛眉头紧蹙,瞟了一眼旁边舒展自若的荷叶,肃起面孔,对着紫荷训斥起来。 流瞳傻眼…… 训完后,青黛歉然道,“它们刚在御花园里遭了火灾,又被移到一个新环境,所以难免有点情绪不稳,做了恶作剧,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流瞳呆呆地看着那些看上去毫无异样的紫荷,矜持地闭上了嘴。 邛泽找到流瞳时她正在花苑里走来走去,这株花嗅嗅,那棵草舔舔,或者敲敲树干侧耳倾听,一脸疑惑。虚幻的小房子在她背后随着变色衣不停地变换颜色,看上去既诡异又奇趣。邛泽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做什么?”他问。 看到他,流瞳矜持地放下敲树的爪子,端端站好,答:“看看有几棵花成了精?” 邛泽笑着半蹲起身摸着她身上的毛,手指穿过那个花里胡哨的幻境房时说道:“干吗给自己弄一个蜗牛壳,还怪我不给你住藤居?” 流瞳这才注意到自己背后悬了个什么,连忙收了幻境,看向邛泽,一脸认真,“藤居是什么?” “……”邛泽噎住,过了会儿方道,“如果你实在想住,我可以把它变小放进卧室,然后你住在里面。” 光想想那种情景,流瞳就觉得拘得慌,连忙摆手,“不不,你误会了,少主,我是真的不在意藤居的事,我找到了更好的地方,”她微笑着指指四周,“有花有草,有亭有水,兴致来了,还能临风吟个诗弄个曲,既宽敞又风雅,有这样的地方,我干吗还把自己关在一个花生壳里面?” 邛泽:“......” 流瞳:“所以藤居还是少主自己留着好啦。” 邛泽默然一瞬,忽然道:“流瞳,我帝父的寿宴我带你去如何?“ 流瞳:“好啊,我暂时还是你的坐骑嘛。“ 既没有特别的欢欣,也没有特别的排斥,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让邛泽有点不适应。 邛泽:“到时我把你变小,藏在袖子里,你就可吃到寿宴上好吃的果子了。“ “啊?“流瞳登时两眼放光,感动得在邛泽的袖子上蹭了又蹭,蹭得邛泽心满意足,含笑抚摸着她的头。 ******** 魔帝寿诞,大宴群臣。 平日里遥遥相隔的两个大殿用强大的魔法连接堆叠在一起,一眼望去,浑若一体,两边的人可以彼此相望,举杯致意。 魔帝和魔后分别出现在两个大殿,相并坐于前面,看上去相依相偎,伸手可触,实际上却是无法跨越的两个空间。 魔后所在的大殿坐满了帝亲国戚、国之重臣,不过全是些上了年纪的、已有家室的或相貌略丑的…… 而魔帝的大殿则充满了鲜嫩欲滴的小鲜肉,家世好、相貌好、身材好、没妻室的小鲜肉…… 如此浩大的阵仗,如此诡异的格局,对此,群臣纷纷掩目:帝尊他老人家……从来就没在调上过啊…… 丝竹声起,魔乐渺渺,宏伟华美的魔宫大殿绽放起美轮美奂的虚幻花朵,芳香四溢,玲珑貌美的花精灵飞来飞去为群臣斟酒。 大殿之顶,仿似穹庐,蓝天白云清晰入目,灿金色的阳光丝丝漾漾,层层涌动,波澜壮阔。 一匹雪白的独角马展翅飞过…… 又一匹雪白的独角马飞过…… 大殿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魔帝欢喜,魔后阴沉,魔相神色不明,年轻的魔臣们则满目惊奇艳羡。 独角马美丽、纯洁、骄傲,只有神界的清气才能获得他们的青睐,即便是在人界,也只有最美丽最纯洁的少女能才让他们亲近一二,至于魔界,这种骄傲的兽根本睐都不睐一眼。 也有贪慕独角马美丽的妖魔试图捕捉这种兽,可它们甚有智慧,即便捕捉到了,宁肯饿死,也不会被他们驱使,久而久之,这种美丽的马就成了魔界的传说,神界的象征。 而现在,美丽的传说飞过了他们的头顶…… 四下里兴奋的议论声悄然升起,接着一道响亮的通报声响彻大殿,“战狼族族长凌箫觐见!” 霎时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刷地聚向来人,殿内针落可闻,静得让人心惊。 战狼族? 狼族中战斗力最恐怖的一支,生活在雷神的雷泽之地,又称雷狼,它们天生灵力非凡,勇猛好斗,一向是天界战将的诞生地,竟真的归顺了魔界? 想想前段时间的传闻,看看今日宴会的规格,魔族臣子们表示悟了。 一名女子稳步走进大殿。 衣饰简洁,大气华贵,乌黑的发上戴着战狼族族长金冠,衣袖和裙裾上绣满金线雷纹,红色的披风披在身后,如一片耀眼的火焰之幕,来自神族血统的气质,不自禁地紧紧地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 她容貌很美,却又不单单用美可以形容。 与她一比,魔后成了毫无特色的庸脂俗粉,上了年纪的重臣国戚成了相貌可厌的棺材瓢子,出身高贵的青年才俊成了奶油小生,就连魔帝,也成了气质猥琐的糟大叔…… 她的眉宇间充满了让人自惭形秽的坚定、坦然与自信,在众人重重意味不明的目光下,坦然走向魔帝,坦然行礼,“臣,战狼族族长凌箫,拜见魔帝。” 魔帝大人近乎谄媚站起身来,虚扶起她,笑道:“爱卿不必多礼,今日是本尊的寿宴,更是为爱卿设的接风宴,我魔族座下所有的未婚青年今日都在这里,”底下的臣子都在不由自主地心惊胆战、生怕他们的魔帝大人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时,魔帝大人果然不负众望地加了一句,“爱卿单身,这里未成家的子弟任君挑选!” 众臣心里哀嚎一声,纷纷捂住脸。 魔帝想了想,笑眯眯地又补一句,“如果爱卿不嫌弃,就是挑选本尊,本尊也是没意见的。” 这一下,群臣们不是捂脸了,他们恨不得没长这张脸。 第29章 战狼族长 自到了宴会大殿,流瞳就一直努力地扒着袖子伸着脑袋看外面令人称奇的场景,邛泽一根手指把她摁回去,顺便扔进去一颗润多汁的果子,被缩成只有巴掌大的小白鹿立刻四条小腿拥住果子,啃得欢实。 另一边,邛泽的对面,魔帝的二公子瞿陵,则意态闲闲地端起一小杯琼露,喂着掌心的蝴蝶。 直到魔帝道出这场寿宴还藏有为战狼族长选男妃的猥琐目的时,瞿陵才受惊一般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魔后脸色铁青。 魔相神色不明。 其他的魔臣们为自己的魔帝感到无地自容。 魔帝对面的战狼族长凌箫却洒然笑道:“魔帝爱重,臣下铭感肺腑,只是魔后尚在,且贤能有德,臣下怎敢对陛下有丝毫非分之想? 但君恩不可辞,凌箫会在尚未婚配的大人中选出一位夫婿,届时告之陛下,请陛下做主。” 这番话说得既漂亮又妥帖,不仅安抚了魔后,还稳稳地接住了魔帝陛下可劲下砸的脸面,同时,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在魔臣中激起一股不小的波澜。 与战狼族联姻?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背后就有了战狼族的支持,意味着从此手中就拥有了一支锋锐无匹的力量! 更别说族长本身还这么美...... 瞬时,整个殿内看女子的目光都变了,先前惊艳中又加注了几分热切与蠢蠢欲动。 此时,魔臣们终于知晓宴会大殿如此安排的原因了,魔帝大人的荒诞之举永远体现在方方面面。 魔帝热情地引凌箫坐在自己下首的第一位,同时向她介绍离她最近的两个席位,“这是本尊的长子邛泽,次子瞿陵。” 双方各自行礼,而后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就坐。 魔乐响起,两旁的舞女同时飞身入殿,长袖妖娆,舞姿翩跹。 魔臣们举杯致贺,欢笑融融,如果单看表面,那真是一派歌舞升平,而私底下却暗流汹涌。 邛泽看见魔相大人隔着空间频频地向美女族长举杯示意,不禁讥诮地弯起唇角。 他想起了之前周郧对他说的话。 战狼族凌箫向魔帝表示想要联姻,魔相大人便不停地向魔帝毛遂自荐,甚至不惜清理了自己的几房妾室,把偌大的后院空了出来。 但魔帝没有答应。 “这便是一个信号,”周郧分析道,“先前魔相举荐瞿陵为太子,魔帝没有答应,现在又想亲自上阵与战狼族联姻,魔帝还是没有答应。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魔帝对魔相已经开始忌惮了。” 想当年先魔帝在位时,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与当时的魔太子有龃龉,后来更是一怒之下,把太子流放到永久的黑暗之渊。 其时,先魔帝剩下的儿子有三个,北苍为人自由散漫,随性不羁,不仅跑去魔界和人界的交界地去住,还娶了一个人类女子扎魔们的眼,因此当时的他并不为人所看好。 是魔相一力扶持,扶他登上了魔帝的宝座。 魔帝感激他,倚重他,授他一魔之下、万魔之上的权柄,娶他妹妹为魔后。 魔相本不是一个愚蠢的魔,但太长时间的得意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和错觉。 魔帝虽然是一个好说话的魔帝,但他毕竟还是一个魔帝,一个并不糊涂的魔帝。 周郧微笑说:“权倾朝野不知收敛,甚至把手伸到魔帝继承人的问题上,还妄想有一支无比强大的军队。 换做谁是魔帝,谁也坐不住吧。” 周郧微微含笑的面容似带了一丝轻蔑,“其胃口之大,吃相之急连稍加掩饰一下都不肯。” 他缓缓摇头,其未尽之言,让邛泽一阵心潮澎湃,帝父和魔相有嫌隙了吗,那自己...... 他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不远处,凌箫大方且不失优雅向各位敬酒者致意,同时不时微笑着和魔帝说几句话。 这样一个女人,需要一副怎样的好牙口才能啃得下,也亏得魔相大人敢觊觎。 说来也是一段传奇。 其时战狼族族长昆伯掌管族中事务已有十万余年,几个儿子都相继陨落了,族长大人还劲头健旺地活着。 神族寿命漫长,比魔族还漫长,所以单从外表上看,昆伯和一个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年,昆伯为孙子玄奇定下了同族中最美姑娘的婚事。 暮春三月的上祀节,春光明媚,杨柳如烟,繁花似锦。 春水涣涣雷泽河畔风光旖旎,处处是欢歌曼舞,笑语宴宴。 人们或临水祓禊,或秉兰以游,或在漫天漫地的春光中尽享一欢。 昆伯走在人群中,微笑着看着自己御下生机勃勃的子民。 少女巧笑倩兮地站在他面前,“看过水了吗?” 昆伯微笑,“看过了。” 少女道:“再去看看呗。” 男子凝视着她,缓缓道:“好。” 少女欢快地牵起他的手,而他则含笑凝望她一会儿,把手中的芍药花插入她的鬓间。 他们在漫山遍野的黄花间尽情欢好,本以为不过是一次两情相悦的露水姻缘,谁知,直到再见时才发现,心中的花树早已不知何时蓬勃盛开。 而再见之时,却是玄奇牵着她的手,告诉他,这就是自己要娶的女子。 可是那一刻,他眼中只有她,她眼中也只有他。 他利用手中族长的权柄,把女子娶到了自己身边。 玄奇愤恨交加,告上天庭,天界长官命令昆伯把女子还给玄奇,昆伯置若罔闻。 玄奇坚执地吵闹,直闹到天帝面前,天帝下旨让昆伯把女子还给玄奇,昆伯不闻不问。 天帝怒了,一道法旨把昆伯捆上了诛仙台。 但为了安抚战狼族,天帝没有再逼迫已为昆伯遗孀的女子,嫁与不嫁听凭自愿,同时在天界给玄奇安排了一官半职,让他不必再回族中。 玄奇便仗着这天庭亲封的权柄迫女子重新嫁给他,女子只是冷笑着看着他,那笑容中充满了轻蔑。 女子以族长遗孀的身份担起了族中事务,她的身份,她的美貌,让很多人垂涎,求婚者络绎不绝。 而女子却挑了一个尚在牙牙学语的昆伯的直系玄孙嫁了,之后,继续在族中推行昆伯的主张。 昆伯积望甚深,女子渐受拥戴。 而玄奇却愈发心中不甘,汹涌的恨意遍及了整个战狼族,不久之后,女子的小丈夫便不明不白地陨落了。 玄奇直接站到了战狼族对面,在战狼族眼中,不啻于天界把自己推到了敌对的位置。 玄奇依然不依不饶地逼迫。 女子一气之下便带领亲信族人投奔了魔界。 是的,这个女子就是凌箫。 这样的女子,她要联姻,那便是纯粹的联姻,为战狼族找一个强大的盟友,一个有力的依靠。 其实,如果不是魔帝不允,魔相倒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就年龄而论美女族长比魔相年长了不少。 但连玄孙都嫁起来毫无心理障碍的人,年长一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神族相貌那么具有欺骗性,永远都停留在最年轻貌美的状态。 嫁给魔相魔帝不会允许,而嫁瞿陵......以他和魔相的关系,魔帝想必也会忌惮,所以最有可能的,应该是魔帝某位兄弟,身份尊贵、没有实权、正室尚空的某位兄弟...... 邛泽捏着手中的酒爵,微笑着对着满殿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个他不熟悉也并不喜欢的奢华世界,掩下心中所有的情绪,完美无暇地微笑着,如带了一张虚假面具。 如这个靡靡大殿中的每一个人。 他的袖中,小白鹿酒足饭饱,已然睡去,所以她不知道,就在她睡的这段时间,魔帝大人又出了一件幺蛾子。 饮得半醺的魔帝大人让在座的每一位小鲜肉向美女族长敬酒,敬酒的青年只要一端起酒杯,他的头上就会出现一片金光字幕,上面书写着该青年的年龄、出身、现任官职、兴趣特长等,简直不能更详细有木有! 无端地让人想起那些卖肉的在货物头上插的草标...... 邛泽和瞿陵按照授意最先向美女族长敬酒,一看到这个,手中的杯子都差点跌了,勉强维持着礼仪把酒饮了,之后,手边的酒爵就再也没动过。 丢脸,太丢脸,每天醒来都看到魔帝大人在丢脸。 满殿的大臣不忍直视。 宴会从黄昏延至黎明,流瞳模模糊糊地醒来时,就听见魔帝大人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温和强调问:“魔族所有未婚的才俊爱卿都了解了,那爱卿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不妨说出来听听?” 不算很大的声音,可是这一声出来之后其他所有的声音全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大殿突然陷入一种巨大的诡异的安静中。 流瞳钻出袖子偷窥。 此时连邛泽都没有发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魔帝和凌箫身上。 连凌箫也很意外,怎么传说中魔力非凡的魔帝竟是这个样子? 她勉强维持着自己没有开裂,大大方方地站起身,从容道:“既然魔帝问起,那臣下也就直说了,臣下心中还真有了一个人选,”她缓缓转身,潋滟的目光移到邛泽身上,缓缓微笑,“他。” 轰然一声,现场炸开。 第30章 神秘魔树 邛泽呆住了,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木雕泥塑一般。 魔帝目光微闪,“哦,你看中了我的大儿子?”转向邛泽,“凌箫族长相中了你,你怎么说?” 千万簇念头在刹那间闪过,却来不及细想,他低下头,恭谨行礼,“族长的厚爱儿臣倍感荣幸,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儿臣如何敢自专? 且此事不仅关系到族长与儿臣的终身,也是关系到战狼族和魔族的大事,儿臣以为,不应该在酒案上草草决定,应该在私下好好思量一下才对。” 被这陡生的变故击得目瞪口呆的群臣此时方回过神来,纷纷应和,“对对,大公子说得对,此等大事万不可草率决定,要好好商讨才是。” 魔帝似乎喝醉了,迷离湿润的目光转向凌箫,莫名地透着些许无辜,口齿不清道:“爱卿啊,你真的觉得本尊的儿子比本尊还好吗,本尊当年可是号称魔界第一美男呐,现如今虽说年长了些许,但竟被嫌弃至此吗?” 说完,还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满殿的魔臣恨不能上去捂住他的嘴,身为魔族的脸面被魔帝陛下您丢得还剩下一星半点吗? 凌箫脸色僵硬,无论之前多么努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可对面这样装疯卖傻的魔帝,还是无法自控地手指颤抖,手心发痒,恨不能当场一巴掌挥过去…… 魔帝一边喃喃抒情,一边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倒,魔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轻唤:“陛下,陛下?” 魔后早已离席,魔相站起身来,当机立断地吩咐:“陛下醉了,快扶陛下回去休息!” 朝凌箫拱了拱手,“族长不必介怀,陛下向来亲和随性,喜欢和臣子们开开玩笑,请继续开怀畅饮!” 现场的气氛似乎又被鼓动起来,却在此时,被内侍扶着即将离去的魔帝突然转过头来,对凌箫低低地咏叹一句,“爱卿啊,你放心,本尊不会让你失望的......” 被内侍像搀死狗一样搀走了…… 现场又陷入一片微妙的尴尬中,魔相呵呵一笑,招呼众人,“来来来,大家别光坐着,继续欣赏歌舞,继续畅饮美酒啊!” 在短暂的寂静中,他这道声音显得分外高亢刺耳,如一道响雷,猝不及防地炸进流瞳的记忆深处: “她是梦貘,不要被她控制了心神!” “大家不要怕,这是假的,是幻境!” “不交出秘境之匙,我叫她生不如死!” ...... 无数的声音和画面如被飓风卷起,交错闪现,她头晕目眩,胸口窒闷,拼命地扒着袖子看向殿中那个发话的身影,声音颤抖,“他是谁?” ************ 黑暗如潮水涌涨,铺天盖地,一切都浸泡在黑暗的潮水里,遍地寒凉。 从魔宫透出来的灯光直泻入水中,如花瓣一朵一朵在水里绽放,映得水汽馥郁。 邛泽和流瞳马不停蹄地回到新赐的府中,两人都没有睡意,心思重重。邛泽依着床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色,神色凄远而渺茫。 流瞳静静地蜷缩在他的不远处,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着头闭上了眼睛,似倦极而眠,一团柔和的光芒在他头部缓缓浮现,光芒中,现出一个女子和一条小雪狼在雪屋中相拥而眠的影像。 流瞳别开了眼睛。 她怔忪地望着被夜色笼罩的雕花窗棂,耳边响起来时邛泽平淡的回答:他是魔相。 魔相魔相魔相…… 是那个人吗? 和魔帝有没有关系? 她要找的人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晨曦一点点升起,心绪散乱而迷茫,她眼睁睁地看着黎明爬上窗棂,就那么,一夜无眠。 床边,邛泽头部的柔光已经慢慢消失。 天明后,邛泽告诉她,“我们去一个地方。” 流瞳驮着他,按着指点,到达一座山前。 小径盘曲而上,山间林木苍翠,遍地松香。 他们迤逦来到一道山门前。 门前坐着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揣着袖子吹胡须吐泡沫,看到邛泽,眼前一亮,“客人可是来问姻缘?” 流瞳歪头打量着他,此兄脸有点短,嘴有点扁,眼睛细成两条线,胡子撇两边。简而言之,有点像烧烤架上某种水产生物。 邛泽:“我想打听一个人。” 看门兄更加兴奋,一边引着他们向里走,一边热情地絮絮叨叨,“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客官,您真幸运,正赶上我们的优惠大酬宾活动。 若问姻缘,支付一个梦,送您一只半价蝴蝶。若问消息,支付一段记忆,免费为您做一个美丽的记忆标本。” 流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支付梦和记忆?这兄弟是什么奇幻属性? 两人一鹿进入山园,园中树石亭台,回廊曲沼,颇有幽趣。 看门兄把他们领入后院,道:“请稍等,容我先去化个妆。” 流瞳:“?” 然而不过一瞬,她的注意力便被眼前的奇景吸引住了。 院中耸立着一棵极粗的树木,足有五六个成人的合围那么粗,枝叶茂密,亭亭如盖。茂密的枝叶间系着各种红丝红带小铃铛,微风吹来,铃铛丁玲作响,声音悦耳。 然而这并不是让她惊艳的原因,让她惊艳的是,树木的枝干上密密麻麻地附了一层蝴蝶,色泽艳丽,翅膀还在微微翕动,如一层华美瑰丽的丝缎,让人无法移目。 流瞳的声音轻轻的,轻得仿佛怕惊破一缕梦,“这是什么?” “姻缘树,蝴蝶树,魔树随便你怎么叫都行。” 看门兄现身,闻言答道,流瞳猝不及防地扭头看到他,差点吓了一跳。 只见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该兄弟的眼睛长大了好几圈,原先的小眯缝眼切切实实变成了一双铜铃大眼,当这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你的时候,那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违和,说不出的怪异。 邛泽:“既然要化妆,为何只化一双眼,不把整张脸都化了,这般偷工减料作甚?” 流瞳:“……” 看门兄:“......好吧,”敬业地从袖中摸出一副牌,刷地旋成扇面,一张一张地指给他,“这是目前最受欢迎的几张脸,魔帝的脸,魔相的脸,魔帝二公子的脸,画妖的脸,客官您喜欢看到哪一个?” “……”邛泽默然一瞬,“就这样吧,不必化了。” 看门君:“……” “那您想问什么,请对着魔树发问吧。”看门君道。 邛泽的目光有些迟疑,犹犹豫豫地看着那棵覆满蝴蝶的树,出口的话有些艰难,“我想找一个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年龄,她的身份,只知道她用一双月刃兵器,我想知道她在哪里。” 魔树寂无声息。 看门兄为难道:“客官您说的这些,不要说魔树,就是魔帝也答不出来呀,能不能再详细些,比如您要找的人什么样子,在哪里出现过,做过些什么事?” 邛泽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把思想转化成语言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又仿佛对珍藏于心的记忆坦露于光天化日下极之不愿。 看门君拨了一下手中的纸牌,随便抽出一张魔帝面孔的,“啪”的一下化成椅子,说道:“要不这样,客官您先坐下,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回想你要找的那位女子,我来帮您。” 说话间,他眼睛变得柔和异常,秋光潋滟,如能吸附人的魂魄一般,吸住了对方的目光。 流瞳眼睁睁地看见一缕彷如薄雾的柔光从邛泽的眼中极缓极缓地抽离出来,看门君的脸色渐渐发白,好似消耗了多大的体力一般,而后他把这团柔光托在掌心,薄雾慢慢变得莹亮,如被充盈有了实体,里面流转不定的光芒凝注,最后定格一张清晰的女子面容上。 面容精美如同荷瓣,气质清冷如同雪莲。 手握月刃的姿态有一种无法描述的英气之美,只一眼,便如一道虹光穿透人的灵魂。 流瞳心中大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但觉冷汗涔涔,如芒刺在背。 那分明是……她的面容,可……又不是她…… 邛泽定定地注视着那张脸,目光痴恋而缱绻。 看门君有些虚弱,他捧着那团柔光转向蝴蝶树,“魔树,魔树,请你告诉他,这个人是谁,她现在在哪里?” 流瞳心中莫名地不安,不自觉地又退一步。 蝴蝶纷飞而起,如骤然飞扬的绚丽花瓣,露出的树面上显出一张苍老的面容,他缓缓睁开眼,盯着看门君手中女子的面容,目光微动,而后,也不知怎么的,树上的面容开始变化,眼睛变得如大海般幽蓝,面孔光洁如玉,嘴唇粉嫩,如一张美丽的女子面孔嵌入了大树中。 看门君干笑一声,“魔树也爱美嘛。”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但见满树的绿叶在顷刻间变得艳若红霞,覆在树身上的蝴蝶也随之红如枫叶,飞扬在四周的蝴蝶围绕着她翩翩起舞,场景美轮美奂。 魔树女子的面孔盯着看门君手中女子的面容,目光开始变化,声音在苍老的男声和柔美的女声之间交替变换,听上去神秘而诡谲,“这张脸,吾曾见过,但时间太久,吾不能确定……你什么时候见过她,找她做什么?” 邛泽的声音有丝急切,“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大约七千年前,她出现在我身边,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不断地救我,我想知道,她是谁,她在哪里?” “七千年……”魔树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目光移到他身后的流瞳身上,蓝色的眼睛如能夺魂摄魄,让人身不由己地沉溺其中,如陷于温暖海水的包裹,一些沉寂已久的感觉缓缓苏醒,像午夜梦回时母亲温暖的怀抱,像悠悠的烛火旁动听的歌谣…… 她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再看向那双眼时便觉得那双神秘的眼中蕴满了无边的温柔忧郁和沧桑。 “这张面容不属于魔界……”魔树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飘渺苍茫,“你不必寻她了……” 随着这句话出口,艳若红霞的树叶纷纷变黄,随风飘落,“不必寻了……” “你知道她?”邛泽急急地向前一步,“告诉我,她是谁,她在哪里?” 黄叶越落越多,如落了一场叶雨,魔树的声音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虚弱,“这张面孔属于神界,神魔殊途,吾不能洞悉,尔不能跨越,何必自扰?” 树叶落尽,女子的面容又变成了苍老的男子面容,继而变成了普通的树皮,蝴蝶覆于树上,绚丽褪色,变成了枯叶蝶。 “神界……” 邛泽喃喃,面容苍白失神。 第31章 魔树幻境 来时还枝叶茂密的树木,不多时便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流瞳觉得,就连整个院子都灰败了许多。 好像随着大树一起萎靡了。 看门君咳了一声,“客官,按照事先约定,您应该支付一段记忆。” 邛泽神色冷淡,“就给我这么一条消息,还想要我一段记忆?” 看门君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潮红,“话不能这么说,消息虽然短,不合您的意,但它也是消息不是?我们贩卖消息的也要吃饭的啊,”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形容来,“客官,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儿好久没人来了,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不瞒您说,小的很多天都没吃饭了……” 他讨好地拿出自己做好水晶泡沫,“您看,记忆标本都给您做好了。” 水晶泡沫中缓缓浮动着一副画面,一名女子曲腿坐在树下擦着兵器,她的旁边,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雪狼。 邛泽怔怔地看着,目光变得柔和,终于道:“好吧,你把我和我父亲的记忆拿去吧。” 看门君兴奋地答应一声,再次让邛泽坐在椅子上,把之前做的事又做了一遍。 不同的是,这次他把从邛泽身体中抽出的柔光,全部吸入口中。 吸食过后的看门君变得精神焕发,不停地朝邛泽鞠躬哈腰,“欢迎您下次再来!欢迎您下次再来!” 流瞳惊住:尼玛,他吃记忆!他竟然吃人的记忆! 回到邛泽府,周郧正在等人,看到他们,立刻站起身来,道:“战狼族长要与少主联姻?” 邛泽的眉宇间闪过一丝莫名的烦躁,勉强道:“昨日宴席上大家都喝多了,战狼族长也就那么一说,帝父并没有答应。” “可也没有拒绝。”周郧目光炯炯,一针见血。 邛泽面色郁郁,没有答话。 周郧自顾兴奋道:“少主可曾想过,如果联姻可成,将对少主有多大的助益?” 不待他答,便径自分析道,“少主与二公子相比,二公子身后有魔相,有魔后,势力已成规模,少主虽有民心,但在魔庭根基尚弱。如果有了战狼族支持,那情形便大不相同,几乎马上就有了可与魔相抗衡的力量,让魔帝在考虑继承人的问题时,也不得不重新审视。 等于让少主少奋斗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特别是,这种情形是魔帝默许的。” 邛泽微微抬起头,望着虚空,神色平静而茫然。 周郧没有发现,兀自精神亢奋地走来走去,“战狼族长……这个女人不简单啊,竟有这样的心智和眼光。 少主请想,以目前的局势,二公子权势熏天,换个人来看,也会选二公子。但她偏偏选了少主您,她甘愿以全族之力相助,除了看中了少主的潜质,自觉有实力和魔相一拼,还有,如果她在少主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帮助少主,那她的战狼族将找到怎样的靠山?那是魔帝国独一无二的大靠山! 她看不上朝中重臣,看不上魔亲国戚,原来,她看上的是未来的魔帝!” 他目中流露出热切的光芒,微笑着看向邛泽,“就凭战狼族长这份眼光,少主,您也不能辜负了这个联姻啊!” 原来,他看出来了,看出了青年的犹豫,所以才特意过来相劝。 邛泽慢慢地垂下头,手中还握着看门人送给他的记忆标本,他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泡沫表面,感受着那细腻柔润的触感,好久才道:“先生,对于人类来说,婚约是什么?” 周郧微微一愣,邛泽道,“凭着利益维系,可以成千上万年在一起么?” 他的声音里有着罕见的迷茫和忧伤,“我们狼族,崇尚忠贞,我不会背叛自己的妻子,可如果她为了利益而来,我为了利益而就,双方各自心有所属,貌合神离,却勉强自己和对方成千上万年在一起,纵然得到这个江山,先生,我是不是还是太悲惨了?” 周郧脸色沉了下来,“少主想为儿女私情放弃?” 邛泽没有回答。 周郧道:“少主心中那个女人是谁?” 邛泽:“我不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周郧拂袖起身,咄咄地逼视着他,“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少主,你要为一个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女人,忘记几千年来所受的□□之苦,忘记母亲的枉死之仇,忘记一个好男儿应有的志向? 你目光何其短也!” 他声色俱厉,邛泽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温雅有礼的先生会这个样子,一时怔住。 周郧:“老朽也以一介衰老人身,服用妖丹,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跟着少主东奔西跑,所为何来?” 邛泽声音发颤:“先生!” 周郧:“老朽愿意倾毕生之力辅佐少主,而少主却要放弃,”他摇摇头,不再多说,“不要让老朽看不起你,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拂袖离去。 邛泽面色发白,嘴唇微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流瞳把邛泽送回来后就离开了,自从知道了邛泽的心思后,她便无法再面对他,甚至想,自己要不要就这样离开算了? 可她苦苦追寻的真相,已经裹着影影绰绰的面纱,逼近她的面前,她不能放弃,不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放弃。 花苑成了她最常流连的地方。 为此,她和照顾紫荷的青黛混得越发熟了。 然后,她向青黛说起魔树的事情。 青黛激动道:“真有这样的树?我在御花园的时候听小花精们提过,说魔树非常古老,能知晓天上地下一切事情,还能预测姻缘,”她一把抓住流瞳,目光灼灼,“请你带我去看看吧,我想问一些事,这些事压在我心里很久了,从来没人替我解答,压得我好难受好难受。” 流瞳也有同感,之前某个模糊的念头此时清晰起来,她果断地一点头,“好。” 他们来到了那座山门前,看门君接待了她们,然后把他们领到魔树下。 青黛道:“我想知道我母亲......不,是画妖夫人的事,我想知道她怎样了。” 蝴蝶飞起,露出的树面上呈现出一张苍老的男子面容。 他闭着双目,不知道是在沉睡,还是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之中找寻,而后,他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气。 薄雾弥漫,缓缓向四周凝集,渐渐凝成一个椭圆形的雾圈,雾圈中央,现出一幕幻境。 雨水清绵,两个男子在雨中厮打。 其中一个流瞳并不陌生,她在青黛的梦境中出现过,在看门君的纸牌上也露过脸,那一身水墨清韵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 而此时,这个如诗如画的人却一身泥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一个女子扑过来挡在他面前,对面前的另一个男人道:“都是我的错,麦黎,你要怪就怪我吧,不管他的事。” 麦黎双拳紧握,眼睛赤红,他身上同样带伤,同样狼狈,可面前的女人却一心只护着另一个男人,他无法接受,痛吼,“你抛弃我,抛弃女儿,就为了这个妖魔吗?他有什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 悲痛的吼声回荡在天地间,把女人的眼泪震落下来,女人道:“是我对不起你,麦黎,我心甘情愿跟他走的,不关他的事,我……我不会再回去……” 她的话柔和却坚决,如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斩断所有的期冀,麦黎呆立在雨中,如被霜冻,脸上血色退去,呈现死灰般的冷寂。 半晌,他的声音响起,犹如幽魅,“所以,你不要丈夫,不要子女,连全族的人也不要了,任由他们为你的恶行遭受天谴,你于心何忍?” 女人的身体毫无预兆地颤栗起来,脸色雪白,摇摇欲坠。 他身旁的男人连忙扶住她,瞪向麦黎,恨意毕现。 麦黎却不看他,只紧紧地逼视着女人,目光中说不清是怨愤还是痛惜,“我原本还不相信,佩兰,那是三条人命啊,三条人命! 我去了魔后的坟地,嗅出了那里用药的气息,除了我草药族,谁还能在魔帝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而不被察觉? 佩兰,魔后生产时你就在她的身边吧?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是凡人啊!” 女人的身体抖得如风雨中的蛛网,不知道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冷,声音仿若哭泣,“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也是为了他吗?”麦黎一指她身边的男人,恨声道。 女人紧紧地闭着嘴,跪在地上捂住脸,泪水从她指缝间渗出,与雨水交融在一起。 她身边的男人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半跪在她面前,声音微颤,“他说的是真的吗,魔后真的是你……” 女人呜咽一声,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仿若绝望挣扎的小兽。 男人僵在雨地里,雨水从他脸上滑下,使他的脸显出一种冰凉的瓷白,头发湿答答地披拂在脸前,整个人如被抽去了灵魂,凄惶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地笑了一声,那声音飘忽而凄凉,“是为了我吗?我在魔相府中......是为了我的前程还是性命......他们胁迫你......” 最后一句几乎溃不成句,他慢慢地弯下身,如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疼痛一般,紧紧地咬着牙。 女人惊惶地抱着他,哭道,“夫君,夫君......” 男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雨水哗哗而下,漫天漫地的湿冷如要把人吞没。 谁是你的夫君,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却叫别人夫君...... 麦黎的声音从雨中传来,带着一种死寂的悲凉,“佩兰,我们的族规你是知道的,我们自己做的事不能牵连族人,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一次,再也没有谁可以分开我们......” 最后一句话仿佛呢喃,还不等对面的人有所反应,他突然抬手,一道绿芒闪电一般穿入女子的眉宇间。 女子倒在画妖的怀里,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望向男人的目光充满了凄然眷恋,可自始自终,她都痴痴望向那个男人。 麦黎抬手,同样的绿光击向自己的眉宇,而后倒在地上,最后的一刻,她还向女子的方向颤颤地伸出手,轻轻叫了一声,“佩兰......” 幻境的最后,抱着女子的男人在大雨中发足狂奔,悲声大喊,那情景,让人落泪。 幻境外,青黛早已不由自主地软倒在地,泪流满面。 第32章 我的执念 不用问幻境中的女子是谁,只看她与青黛相似的面容,就足以说明一切。 幻境中的情景让人心中凄恻,流瞳望着地上痴怔落泪的女子,眼中涩然。 “这……是真的吗?”她低低地问旁边的看门君。 看门君拍着胸脯保证,“绝对真实,这是画妖大人自己的记忆,他因为受不了妻子离世的痛苦,便让我们把这一段记忆抽去了。” 流瞳看他一眼,语气中有深深的质疑,“你把别人的记忆抽去,除了食用,还留下备份,当消息贩卖?” 看门君立刻又愁眉苦脸起来,“支付给我们的记忆,不就是我们的了吗,就像灵贝,到了谁手中,就由谁任意花?”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 看门君继续愁眉苦脸,“客官,我们也要吃饭的啊,不瞒您说,小的好几天都没吃到饭了……” 流瞳:“……” 她面无表情地离他远了一些,看了眼青黛的方向,想,这是一段包含痛苦的记忆,可它同样是一段包含惊天秘密的记忆,画妖君就这样随随便便丢出去了? 他不怕秘密暴露对他不利? 或者他心底也是恨的,恨那个高高在上胁迫他妻子的人,所以潜意识中巴不得消息泄露出去? 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做,有许多想法还要梳理,可是看着跪在蝴蝶树下恍惚流泪的女子,流瞳只能先暂压下诸般念头,向女子走去。 “看门人说可以给你做个记忆标本,他们三个……你想要哪个?” 青黛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满是泪痕的脸上神色凄茫,“……她不要我,可是我们却那么像,是吗?” 就像是宿命一般,她们有相似容貌,同样逃离生养她们的地方,被同一个男人深深吸引…… 女子闭上眼,眼泪成串滑落,“可是我不想这样,一点也不想这样……” 流瞳心中酸涩。 青黛站起身来,幽魂一般向外走,流瞳急忙喊住她,她的目光缓缓停留在流瞳身上,“白鹿,你知道了,我是……你准备去告诉大公子吗?” 流瞳皱起眉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告诉大公子?” 青黛点点头,神情已有点不大正常了,“如此,谢谢你,那,我走了……” 流瞳急急地上前一步,“你做什么去?” 青黛看着远处,神色迷惘,喃喃,“是啊,做什么去,我……我不要像她一样……”她目光落到流瞳身上,眼神清明一些,只这么短短的时间,她的眼中好像聚满了沧桑,沉淀了许多流瞳看不懂的东西,“我想回药草谷,像长老说的那样,做一个真正的医者……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女子说完,单薄的身影飘然离去,薄薄的山雾在她身后弥漫,使她如消弭于烟云间。 这是流瞳最后一次见女子,之后每每想到那个清婉如荷的身影,她的心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缕敬意。 女子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流瞳返回山门,对扁嘴君道:“我也有事要问。” 看门君喜出望外,小眯缝眼笑得几乎不见了踪影,连忙把她领至魔树前。 蝴蝶再次飞起,如绚丽的花瓣,在空中曼妙飘舞。 流瞳道:“大约两三万年前,几个白发男人潜入北海雪境,抓走了幽都秘境境主和他的夫人,我想问问,那些人是不是和魔相有关,和魔帝呢?”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境主和境主夫人后来怎样了,他们还在吗?” 魔树蓦然睁大了眼睛,喉中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男人和女人的面孔快速地交替闪现,树叶也在绿红黄之间急剧变化,好像这个问题激起了巨大的动荡,又好像有什么在剧烈地挣扎。 终于苍老的男子面容隐退,美丽的女子面容浮现出来,幽蓝的眼睛如神秘的大海,盛满忧郁和沧桑,她缓缓开口,“当时先魔帝还在,他的几个儿子夺帝位,魔相支持北苍,知道先魔帝对幽都秘境心怀觊觎,为了让北苍上位,竟不顾仙魔两界的和平约定,处心积虑地把秘境之主和他夫人劫到魔界,并彻底斩断他们和神界的联系。此事之后,先魔帝果然对北苍青眼有加,把魔帝大位传给了他。”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流瞳心神激荡,尘封已久的往事被女子平缓地一句句道来,勾连出无边的血腥和创痛,让人如此心惊。 “他们......他们还在吗?”她声音轻颤地又问了一遍,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惶然和乞求,仿佛只有如此,他们就还有希望,就可以再回来。 一阵狂风突然刮起,尘土飞卷,蝴蝶惊乱,树木枝叶被吹得哗哗作响,整个院子顷刻间变得灰败惨淡。 女子的声音里仿佛有一丝惘然叹息:“他们没有陨灭,但并不在。” 流瞳眉头紧皱眉,上前一步,“什么意思?” 女子的声音渐渐虚弱,树叶迅速变黄,纷纷飘落,“整个魔界都无他们的踪迹。” 最后一片叶子落尽,女子的面容缓缓隐去,蝴蝶仿若枯死,一切归于沉寂。 她的眼前只剩下一株光秃秃的老树。 只余一缕仿若轻吟又仿若叹息轻风似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耳畔,“走吧,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浑浑噩噩地下了山,心中一阵冷一阵热,一时清明一时糊涂,如在冰火两重天中轮流煎熬。 做成这一件事,一定要做成这一件事,已经成为盘踞在她心头的最大的执念,而现在,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烟笼雾锁,前途茫茫,她很想掰扯着那棵魔树让它把话说清楚,可树已枯萎,而且她也再多余的记忆支付询问费用。 但凭直觉,她感觉这件事并无那么简单。 回到邛泽府,她直接去了邛泽的书房。 不过几日未见,再见到他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对魔相无比的厌恶和愤恨延及到了整个魔界,甚至延及到了他,以至于看到他时,她心中竟升起一种无法言喻的陌生和排斥感。 书房中,周郧和邛泽正在说着什么,邛泽的脸色很不好看,看到她,直接道,“你来做什么?” 流瞳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出口的话没有半丝犹豫,“青黛走了。” 邛泽蹙起眉,“什么?” 流瞳:“青黛听说了魔树的事,便让我带她去看,她从草药山谷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她母亲,她想问她母亲的事。” 邛泽的目中露出一丝恍然,他终于想起了青黛是谁。 流瞳:“魔树给她看了一段画妖的记忆,原来她母亲是先魔后生产时伺候在侧的魔医,受了魔相的指使,害死了魔后和她未出生的孩子。青黛的父亲得知真相后,怕她母亲的恶行给全族带来灾难,便和她母亲同归于尽了。 他们死的时候,画妖就在身边。 青黛……青黛得知真相后受到很大打击,且又怕少主怪罪,所以回她的草药山谷去了。” 她说话条理清晰,句句平稳,却字字直击靶心。 邛泽的面色剧烈地变化着,震惊、痛苦、愤恨,他双拳捏得格格作响,咬牙切齿,脸色极为可怕。 “果然是他,”他一字一句,犹如嗜血,“果然是他!” 在一旁静默的周郧缓缓添上一句,“事到如今,少主,您还对魔帝安排的联姻心怀犹豫吗?” 邛泽嘴唇紧抿,眼神决绝如刀,一字字道:“我答应。” **** 流瞳说完后便离开了,没有对身后周郧投来的探究目光做出丝毫反应。 她来到花苑中青黛住的小屋。 天已近晚,夕阳的余晖淡暖朦胧,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到现在还没有平复,在屋内转了两圈后,她在房子周围布上结界。 恢复人身,轻抚手上的戒指,低低地唤着那个人的名字。 淡淡的金光闪过,肜渊出现在她面前。 她望着他的面容,突然想,为什么每次相见都是她有事的时候,其实原本他们可以随时相见。 但这样珍贵的召唤,她不能、也不敢……去亵渎。 肜渊扫视一周,淡淡,“你在魔界。” 流瞳点点头,也未说其他,只把自己在魔树院的见闻说了一下。 “我觉得那魔树根本没有把话说完,可它的使用效期太短,很快就枯萎了,我的记忆又实在支付不起下一次询问,”她恳求地望着他,“你能帮帮我吗?” 肜渊垂目看着她,没有任何犹豫,“好。” 总是如此,不问缘由,给她帮助,任她予取予求。 让她无法自已地沉沦的同时,又升起无法言说的惶惑和内疚,好像只是因为自己需要他才喜欢他,所以她愈发郑重对待每一次相见,郑重到近乎疏离的地步。 肜渊很快便消失了,再见已是数日后。 “如何?”一看到他的身影,流瞳便立刻从床上坐起。 肜渊默然一瞬,垂目看着她的眼睛,静声答:“他们不在魔界,跟我回去吧。” 跟我回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发出这样的邀请,曾经她那么期待这句话,怀着无数粉色的幻想想象这句话。 可现在他说出来了,她心中却生出巨大的茫然和不甘。 走?事情还没完她怎么走? 她摇摇头,魂不守舍地坐在床上。 “心生执念易成心魔。”他说。 执念?她看向他,突然道,“龙君有过执念吗?” 龙君,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唤他。 肜渊:“有。” 流瞳眨了眨眼睛,这个回答让她意外,“是什么?” “你。” 流瞳怔住,嘴唇微张,盈盈双目凝视着他,眼圈渐渐变红。 心中澎湃激荡的那是什么? 她声音微微哽咽,不自觉地脱口问道,“为什么?” 而与此同时,他也问:“你待如何?” 而后双方同时定住。 第33章 巨魔现世 静默一瞬后,肜渊先给出回答,“你唤醒了我。” 他说这话时,表情清明纯正,语气简洁平淡,连一丝旖旎遐想的余地也无,只是单纯的就事论事,单纯的你帮了我所以我还你的那种意味。 流瞳的头慢慢垂了下去。 肜渊:“你准备如何做?” 流瞳:“我不相信他们不在魔界,如果能够脱离魔界,他们为何不回秘境,为何不与家人联系?他们一定还被困在某个地方,受着别人不能想像的折磨,可害他们的恶棍在做什么,他们在逍遥自在风流快活!不,我不能走,我要找到我的父母,我要看到恶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肜渊:“凭你现在的修为?” 他说此话时也并没有轻视的意思,完全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流瞳的头愈发低,但复又抬起来,“不必我动手,自有人想除去他们,我不过偶尔推波助澜一下,只要能见证他们最后的结果。” 肜渊沉默有顷,道:“你父母一定不希望你如此。” 流瞳微微苦笑,“我没有办法,”她目光移向某处,眼中竟透出淡淡的风霜,“你也说了,它是执念,就像被刀刻在了身体深处,每天都能看到,每天都能感受到,每天都在提醒着你……焦灼,不甘,痛苦……我没有办法,置若罔闻……” 她看向他,眼中微微湿润,“哪怕我一辈子什么都不做,这件事也必须要做到……如果有那一天,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愿意带我走,我会跟着你。” 肜渊垂眸凝视着她,目光深沉如夜,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我不能在魔界长留,你自己小心。” 少女微微颔首,美丽的唇角露出一点感念的微笑,过去轻轻地抱了抱他,但随即松开。 肜渊消失。 他是北海龙君,清气磅礴,长留很容易惊动魔界,而他的身份,会让两界陷入不必要的牵扯,她很明白。 这是她一个人的旅程,其实,她很早就有这样的认知。 她感念他的陪伴,他的帮助,可是她却必须自己走下去。 **** 魔帝长子邛泽和战狼族长凌箫的订婚仪式非常隆重,作为魔帝第一个成年且有婚约的儿子,同时也为了表示对战狼族的重视,邛泽被封了王,战狼族被赐予了一块灵气丰泽的领地,只待凌箫回去修建好城池,安顿好族人,料理完族中事务,便可回魔都与邛泽完婚。 而邛泽也不必再外出劳苦奔波,可以在繁华富丽的魔都长居下来。 此后,魔帝更是亲自带美人到邛泽府赏花,几日前还稀稀落落的紫荷一夜间竟铺满半个荷池,婷婷袅袅,清香四溢,魔帝观之大悦,再次下令赏赐。 一时间,邛泽成了魔都炙手可热的人物。 每日宾客盈门,让邛泽不堪其扰,于是他下令闭门谢客,这才找回些许宁静。 周郧说,当此之时,更应保持低调。 因着荷花池内的紫荷繁盛得不同寻常,邛泽便到荷花池看了看,微风拂过,荷叶起伏,他静静地瞅了一会儿,突然飞身上船,凑近那些荷花细细摩挲。 有真有假,有实有虚,他微微一笑,抬头看向小亭处,那里小白鹿正细细拨拉着一朵月季花,仔细观察花茎上花刺的分布规律,然后用幻术试着凝出一朵一模一样的月季花。 邛泽飞身过去,问道:“那些紫荷是你做的?” 流瞳把手中那支虚幻的月季献给他,笑道:“当然,现在不讨好少主什么时候讨好呢,少主,苟富贵,勿相忘哦。” 邛泽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头,看着手中栩栩如生的花枝,不无讶异,“你何时学会了这样的幻术?” 流瞳:“月漾留给我一本法术书,当然也是受了看门人的启发,才想到能不能用幻术也做一些漂亮有趣的小东西。” 草木一族擅长幻术,邛泽没有怀疑,只道:“你如此灵性,为何到现在还不化形?” 小白鹿立刻眼泪汪汪,双手交握在胸前,星星眼看着他,“少主要助我化形吗,准备输我多少年功力呢,五百年,一千年?呜,白鹿好感动,少主,我愿每天为您洗手做羹汤,这一次很真的逼真的哟,带香味的~~” “......”话未说完,邛泽已经按住她的头,深沉道,“你还是保持祥瑞鹿的样子吧。” 流瞳:“......” 因为紫荷一事,流瞳正式落户花苑,住在了青黛的房内,暂时顶替了青黛了位置。 邛泽则日渐忙碌,有时很久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此时的魔庭风云变幻,暗流汹涌,势力格局重新分布,明争暗斗如火如荼。 先是与西方魔国相邻地的主事魔臣白彘被爆出了勾通外邦、买卖妖奴、贪污受贿等n条大罪,魔帝大怒之下,竟当堂口不择言地大骂:“如此贪婪成性,毫无廉耻,不知餍足的猪到底是如何到本尊的地界的,你们都是瞎的吗?” 众魔臣冷汗。 魔帝毫不容情地让人把此猪处以冰雪灌髓极刑,此刑之后,即使不死,只怕也成为一口筋脉尽毁的普通的冻猪了...... 不但如此,就连与他有关联的魔相也吃了挂落,被魔帝连革数职,只保留了魔相之位,罚去了百年薪俸。 然而,唯有知晓内情的人知道,这位白彘乃是魔相实实在在的钱袋子,白彘被灭,对魔相而言实在是一记不小的打击…… 此后,魔帝多次表示出对二儿子整日游手好闲的不满。 如在以往,魔后和魔相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但现在竟齐力连说带迫地让瞿陵顺应了魔帝大人的心意外出历练,魔帝一高兴之下,也给他封了个王,让他顶着魔王的名头四处晃。 邛泽得知消息后,只是苦笑而已,“我做了那么多事,连个进都的资格都不给,他寸功未建,就封了王,所谓帝父果然只是一个人的帝父啊!” 周郧:“帝王之家,莫不如此,无论仙人妖魔都逃不过,少主无需如此。” 再后,由白彘案牵扯出魔宫阴谋案,有人检举魔相和魔后指使草药族女医佩兰谋害先魔后。 此言一出,举朝震动,魔相再次被革职,魔相之位由原先的副相代替,魔后遭受冷落。 然而,也就这样了,三条人命大案,苦心孤诣地谋划,到头来却被魔帝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邛泽对这个结果无法接受。 他不顾周郧的劝阻,进宫觐见魔帝。 彼时,魔帝正和前妻转世的美人浓情蜜意,看到邛泽,也不避讳,笑道:“来得正好,快来尝尝,小荷亲手做的点心,以前你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口福。” 是的,他没有,他母亲在世时,所有母亲亲手做的吃食都被眼前这个男人霸占去了,他母亲去世后,这个男人毫不怜惜地把他流放到魔界最荒僻的地方。 美味于他而言,从来都是奢侈。 邛泽食不知味地尝了两块点心,酝酿着怎样把心中的话说出口,一个母亲的转世在场,让他觉得不自在,很尴尬。 魔帝把美人拉到身边,凝目看着她,目光温柔而缱绻,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有了小荷后,我时常觉得,你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她回来了,就在我身边,我不愿整个朝廷再次卷入风波。” 他转向邛泽,目光温和诚恳,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个人毕竟倾力辅助过我,他妹妹毕竟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陪伴过我,甚至还为我生下了子息,有些事情,能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魔帝似乎很是动情,口吻中还带有一丝怅惘叹息,如染了潮蒙蒙的雾气,可是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入最深的冰窟。 过去? 怎么过去? 他母亲的死算什么?他那两个未出生的弟妹的死算什么?他几千年被冤屈被冷落被折辱的痛苦算什么? 一个堂堂魔帝国的律法又算什么? 他的心不可遏止地呼啸起来,他紧紧地握住双手,牙关紧咬,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发作。 耳边,却不期然地响起了周郧对他说的话,“他用少主牵制魔相,同样也用魔相牵制少主,试想,他又如何会完全剪除魔相势力,让少主一人坐大?” *辣的刺痛漫上双眼,即使之前,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个人不是父亲,他只是一个魔帝,让人不愉快的魔帝,可是这一刻,见证到这个男人的心机,他仍然无可自已地感到难过,心寒。 他抿着唇,缓缓起身,向魔帝行礼,而后告退。 外面汹涌的阳光倾进他的眼睛,他闭了闭眼,把那一丝骤然出现的软弱抛在脑后,就像摒弃那个人给他的记忆,再睁开眼时,面上已是一片平静。 他挺起背,脚步徐缓,走下台阶,走出魔宫。 再后,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魔臣白彘被灭后,脱离他白色恐怖统治的妖民趁机发动叛乱,投靠了西方魔国。 魔将奋力抵抗,然而一个从来未曾见过的大妖魔突然现世,拖着一片无比诡异的黑色森林,向北蔓延,所过之处,生命被吞噬,尸骨无存,房屋草木化为飞灰,又在黑色森林中重新聚生。 有人说,这是西方魔国派来的侵略者,无论是与不是,它已经实实在在地吞噬了北方魔国的大片土地,消息传来,魔庭上下一片哗然。 魔帝环顾朝堂,目光掠过那群叽喳吵闹的魔臣,落到一个人身上,一直以来最好用的人身上。 而后,魔帝下令:拍派邛泽王前去收复失地,剿灭叛民,击杀侵略者! 第34章 魔雾森林 汹涌的黑雾犹如一片墨色的海洋,弥漫在天地间,像传说中坠落下界的离恨海,黑雾中影影绰绰地显出一大片森林,也是灰黑色的,甫一靠近,便觉得腐臭逼人,令人窒息。 邛泽马不停蹄地赶到两魔国交界处的魔城时,入目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守卫的魔将告诉他,“那东西就在这片黑雾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像魔芋又像章鱼,有一座小山那么大,能喷出毒雾,中毒的将士不是发疯地朝自己人动手,就是被卷入黑雾里面有去无回。”守卫魔将连连叹息,“臣下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怪物,莫不是哪个上古大君苏醒了?” 远古时期,有许多魔力强大的怪物出现,危害三界,后来被一一剿杀。其实那时,神魔并没有分得那么开,之后,有功于天地者飞升为神,混沌不堪者下堕为魔,神族造人后,三方各自有了自己的体系,那些曾经为恶天地者,便被神和人通通归为了魔族。 上古大君......也就是某个来历久远的、很厉害的魔物吧...... 邛泽没有说话,让人继续监视黑雾森林后,便回了战将营地。 在邛泽和魔将们商议事务的时候,流瞳卧在外面闷闷不乐地编织幻境口罩,编一个往脸上盖一个,编一个盖一个。 一条大白狗在不远处看得有趣,嘻嘻地笑着,往她身上投石子,“喂,你做什么呢?”他问。 流瞳瞟他一眼,略略一惊,“苍鹞?” “我叫山犭军。”大白狗笑着过来蹲坐在她面前,歪头打量着她,“往自己脸上贴白布干吗,脸也要穿衣服?” “……”流瞳耸耸肩,“防毒口罩,”她说,悻悻地扯下幻境,“可惜是假的。” 正在这时,有人远远叫道,“山犭军,你在磨蹭什么呢,邛泽王已经到了,还不快点!” 大白狗嗖的一声窜成一枚英武高大的男纸,一边往魔将营跑,一边回过头来看她,目光兴味盎然。 流瞳依旧百无聊赖地卧在地上,闷闷不乐地扯口罩。 其实她是不想来的,但邛泽说了,她是坐骑,又负有祥瑞之名,战场上怎么能少得了她呢? 流瞳真是无语泪先流,她只想见证别人陨灭,并不想自己先陨灭在这个魔气冲天的地方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流瞳卧在外面都快要睡着了,突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一声洪亮的报告,“报告邛泽王,魔物现身了!” 流瞳一激灵站起来。 随即,一队魔将声势浩大地列队而出,流瞳一看,登时囧了,只见那一个个脸上罩着的...... 他们不是去商讨公务而是去做口罩了? 有一种急救队员现身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飞速赶到黑雾森林,只见那影影绰绰的魔雾中,浮起一个巨大的身影,彷如某种灭世武器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体态着实拉风。 魔物周身裂成花瓣的模样,每一片花瓣都像触手似的可以任意扭动,花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花心,像一座小型火山口一样,向外喷出黑雾。 魔物身下垂着一簇像根须一样东西,盘曲扭动,如蛇一般。 简而言之,该货就像突然进化为动物的巨型魔芋,又像突然开花了的水货章鱼。 捂着防毒口罩的魔将们倏地变换了阵型,呈扇形散开,齐齐飞身而起,半包围状去攻击巨型魔芋,魔芋的花瓣十分强悍,如巨型海带,快速地伸缩挥打,和魔将们战在一处。 邛泽浮在半空,月刃迎风而长,朝花心狠劈,花心中喷出一股股黑雾,把魔雾森林晕染得愈发黑暗,如天突然倒扣下来,没有一丝光芒。腐臭像有了实质一般,紧紧地压着人的胸口,捂着人的口鼻,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知是不是防毒口罩起了作用,这一场大战竟持续了两天两夜,近半的将士陨落,邛泽也受了伤,伤口处黑雾缭绕。魔芋退回魔雾森林,周遭的黑雾缓缓收敛,被侵蚀过的土地裸.露出来,入目一片惨淡。 主将身先士卒,作战勇猛,虽然赢得了将士们一致的敬重,但大家对眼前要对付的这个魔怪却愈发心中没底了,更兼主将一战而伤,众魔将心中苦逼的眼泪简直要淌成一条河。 幸而魔帝不但派了邛泽王来支援,连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将军剑羽也派来了,还派了两个御用魔医过来。 医者在神魔两界并不常有,很简单,因为用到的时候少,不管什么样的伤,假以时日总会自己痊愈。 但就眼下的情况,很难能“假以时日”,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恶战等着他们,拖着感染魔气的伤迎战,无异于加速自己陨灭。 所以有魔医在,多少有一份保证。 魔医甲细细地为邛泽配了药,看他服用过后,又为他包扎伤口,嘱咐道:“魔毒很强,头几日是关键时期,殿下最好不要出门,派一个人日夜不离近身伺候,让侍卫加强防卫莫要让人打扰。” 此时剑羽和几个留守魔将都在,闻言立刻道:“这个没问题,只是殿下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 剑羽接口:“要不我来吧,女子总归心细些。” 众魔将侧目,剑羽将军竟还有做女子的自觉? 魔药起效很快,邛泽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强撑着道:“多谢各位好意,我身边有白鹿伺候就行了,大家都回去吧……” 说完,便坠入昏睡。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地上的鹿形侍从,目光充满了怀疑。 流瞳淡定地端坐着,抬蹄捅了捅鼻孔。 邛泽睡得很不安稳,伤口处黑雾缭绕不绝,如墨色的火焰,狰狞扭动,触目惊心。 可是他亦醒不过来,如被药强制锁在了黑暗中,沉睡的身体不安地悸动,额上汗水涔涔,面色憔悴,唇色干枯。 接连躺了三天都没有醒过来,流瞳开始心焦,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便去找魔医甲,但是没有找到。 因着邛泽养伤,里里外外都很安静,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那人还怪她,“你怎么擅自外出,忘了魔医是怎么嘱咐的了?殿下身边可离不得人,快回去,快回去!” 听了她的担忧,该兄摸着下巴道:“既然魔医没有其他吩咐,想必是无碍的,说实话,平时我们受个伤,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言外之意,只有她一个人在大惊小怪。 流瞳只好怏怏回转。 明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覆在他的脸上,如一方细软的金纱,却丝毫遮不去他的憔悴之色。他的身体滚烫如火,细密的睫毛不停地轻颤,干枯的唇瓣喃喃翕动,像一个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独自受苦的孩子,惶然无助,却无法诉之于口。 流瞳心中突然非常难受。 第一次,她发现,他的身旁竟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在这样大病缠身的时刻,却是她这样一个心怀不纯的人,留在他身边。 那些曾经相伴亲人、朋友,或远离、或陨落,漫漫长途中,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踽踽独行…… 即使表面上,他有不少人追随,可是经历过诸多坎坷磨难的青年,他的内心,其实是非常孤独的吧...... 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是歉疚,是怜惜?因为最后的最后,她或许,就是背叛他的人当中的一个...... 眨下眼中那丝涩然,她悄然化为人形,捂上一方幻术口罩,然后给他一点一点喂水。 魔雾不断地从他的伤口处涌出,墨黑浓郁,她蹙起眉,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伤口,却在此时,他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的一瞬,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整个人如被雷击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但不过片刻,他又闭上了眼睛。 流瞳满身的冷汗倏然滑落。 她慌忙化为鹿形,像为了补救什么似的,不停地往脸上糊口罩、眼罩、耳罩,总之,能糊的地方都糊住了,只剩下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看上去一坨没有塑形成功头像泥雕,甚是奇趣。 折腾了一天,暮□□临,她终于感到有些累了,便趴在地上开始睡觉。 黑暗中,一团浓郁的阴影逼近,快如闪电般,一把扼住她的喉咙。 令人颤栗的压迫感和窒息感袭来,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发现之前躺在床上的邛泽,不知何时竟来到她面前,提着她,他发丝凌乱,眼睛血红,面上的嗜血表情如来自地狱的魔鬼,声音嘶哑粗嘎,“化形!” 从未有过的恐惧狠狠地攫住她的心脏,她颤抖着,四肢挣扎,喉咙里发出格格格的声音,凸起的大眼里全是频死的阴影。 “化形!”他再次命令,狠戾无情,此时的他完完全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杀意弥漫,欲念丛生。 小白鹿在他手中只剩下了垂死挣扎,别说化形,连吸一丝气都困难。 邛泽一把把她甩上床,兀自念了一个决,床上的白鹿立刻便化成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抚着床眼泪汪汪地咳嗽急喘。 男人眼中如燃起一丛熊熊的幽暗之火,扑身便压了上去。 流瞳大惊,不禁大叫:“邛泽,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男人一把捂住她的嘴,似嫌她脸上糊的那些面罩碍眼,就想把它撕下来,但撕来撕去什么也没撕到,便转而撕她的衣服。刺耳的裂帛声在夜色中响起,流瞳身上骤然一凉,这一下严重刺激了她,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踢打捶挠,男人转而控制她的手,而后隔着口罩重重地吻上她的唇。 第35章 为他织梦 可怜那些口罩只不过是幻术口罩,是看得见摸不着的,或者说,是看得见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男人吻口罩,是实实在在吻到了她的唇上。 甘美的滋味让男人愈发动情,抚上她滑嫩肌肤的手迷恋而用力,她眼中浮上一层泪水,脑中如轰然炸开一般,无数的烟云喷薄而出。 像是被激发出了某种的潜力,她拼尽全力挣出自己的两只手,颤颤地捧起他的头,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 那样美丽而特别的一双眼睛,盈如秋水,璨如星河,神秘如大海,当它们专注地凝视你的时候,仿佛能把你的魂魄吸引进去。 他的眸中是一片迷乱的血红。 她看到了一片世界,一片血红色的、杀意肆虐、欲念横流的世界。 他站在那片世界里,单手提刀,刀尖滴血,周围尸堆如山,血流漂杵,不远处几具雪白的*扭动着做出各种风情的动作,鲜明的对比,强烈的视觉冲击,极致的诱惑,他淌过血河,一步步向女体走去…… 她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邪欲、畅快、渴望、不顾一切...... 她走进了那片世界。 像一个梦,又好像不是,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抬头凝视着他。他定定地回视着她,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周围血红色的场景退去,天空下起了漫天大雪,天地间变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 他手中的刀消失了,上前紧紧地抱住她,脸埋在她的发中。银白的世界在他们周围旋转,转眼间到了一间小雪屋中,他成了她怀中毛蓬蓬的雪狼。 随即,小雪狼变成了一个成年男子,翻身压在了女子身上。 这就是他内心最深的渴望…… 其实,她一直知道…… 她如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神魂颤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香消玉殒,她极之虚弱地飘离了雪屋,而她的身后,那一对男女,仍然在极尽缠绵。 在最危急的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梦貘最高的技能,不是吃梦,不是进入他的梦中,而是……给他编织一个梦…… 可这织梦的代价,太重,太重,重到让她灵力尽耗,神魂垂危,一个合格的梦貘,是绝对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她回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男人半压在她身上陷入昏睡,她无法推开他,只能一点一点地,像蚂蚁拖食一般,抽出自己的身体,而后化成白鹿,脚步虚浮地走入外面的黑暗中。 夜风吹来,带着空旷的寒意和令人窒闷的浊气。 她感到冷,竟然感到冷。 灵力损耗过度的结果,使她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般柔弱,哪怕一阵小风、一场小雨就可能让她倒下,要了她的性命。 五脏六腑如变成了一张薄薄的脆纸,每一丝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痛楚。 她走不动了,伏在地上吃力地喘息,眼前一片模糊,第一次,她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近,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想走远一点,离他远一点,离这个荒诞的世界远一点。 她想,自己或许很快就会脱离这具身体了,脱离了这具身体就会脱离那些莫名其妙的执念,脱离那些伤彻肺腑的纠缠…… 原本该轻松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难过? 是了,脱离了这些,她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丝色彩,没有一丝内容,空荡荡的,苍白、虚无,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是这天地间最单薄最孤独的最可怜的一缕游魂…… 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有目标,不知时间,原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但抬头时才发现,一片黑色的森林横亘她面前。 她身体一软,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她实在没有一丝力气了,没有力气绕过去,也没有力气回转。 怎么办呢,她茫茫地想,听天由命吧,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她闭上眼睛,堕入了昏睡中。 黑色的雾气中隐隐流转着一团莹光。 散乱在外的神识捕捉到它,即如本能一般,解读出了它的内容。 流瞳觉得,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走进了一个梦境。 梦中似乎是一片热带雨林,在这里,溪流纵横,瀑布飞泻,古木参天,藤萝缠绕,与繁茂的花草交织成一座绿色的迷宫。每一种植物都洋溢着充沛的生命力,充沛得几乎要满溢出来。入目色泽饱满,景致万千。 一株硕大的魔芋盘踞在地衣上,不停地蹭着旁边一棵小百合,小百合扭着身子,嫌弃道:“离我远一点儿,难闻死了。” 魔芋拿着小意讨好道:“你把我当做花肥就好了撒,你看,你用的花肥就这个味儿哈?” 小百合:“哼!” 魔芋继续蹭,一边蹭一边继续讨好,“如果小百合实在不喜欢,就赠我一脉花香吧,我把花香往身上抹抹,这样小百合就不会讨厌啦。” 小百合扭过身来,声音中有一丝奇异,“你一株魔芋,抹百合花香成什么样子?” 魔芋顿了顿,认真道:“只要小百合喜欢,我怎样都行的,要不,我给你做花肥吧,我活着这样的味道你不喜欢,我死后埋在土里,肥沃的泥土味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小百合不说话了,空气中似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波动。 再后,有一天,小百合突然枯黄,落叶,花瓣凋零。 魔芋惊惶道:“小百合,你怎么了?” 枯败的植株中传来少女痛楚的□□,“虫子,有虫子。” 百合枯萎了,仿佛整个天地间的色彩都被她带走了,魔芋感到无尽的寂寞和苍茫,他守在那个地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却再也没有等到那一缕百合香。 之后,又不知过了多少个年月,气候突然发生剧烈的变化,天气干旱寒冷,风沙肆虐,他所赖以生存的森林遭到毁灭性的重创,大片大片的植物死去,鸟兽绝迹,奇怪的是,这明明是环境恶化造成的,他偏偏以为是虫子作祟。 或许是当初百合的陨灭给他留下的烙印太深,在他单纯的认知里,虫子是最让人戒惧的东西。 即使在无数个年月里,他已经修炼成了一只不必惧怕任何虫子的大妖魔。 他拖了一片森林的幻象来来去去,就像拖着一个遗落的旧梦。 再后,场景变换,变换到那一日和魔将们恶战的一幕,在他的认知里,也是一群虫子对他群起而攻之…… 流瞳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看到魔雾间莹光微转的梦境,她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待那个梦境,有丝好笑,又有些叹息。她现在情况,急需“营养”补充体力,身体的本能让她渴望吃掉那个梦,但内心里,看到那团被魔雾气萦绕的莹光,她又十分嫌弃…… 她果断地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直到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哎,你不是邛泽殿下身边的白鹿吗,怎么在这里,为何不在殿下身边伺候?” 流瞳睁开眼睛,原来是女将军剑羽,她正在巡视魔雾森林。 流瞳想了想,虚弱道:“殿下他毒发攻脑,想要杀人,我逃出来了,但没有力气逃远,所以在此等死。” 剑羽:“......” 女将军蹙眉审视着她,看她精神萎靡的样子,似乎不像说谎,于是携起她,急匆匆地往邛泽的住处赶,路上遇到魔战士,便命其速去通知魔医赶往邛泽营帐。 魔医很快便到了,却是魔医乙,随行的还有几位魔将。 营帐中,邛泽还保持流瞳离开时的姿势昏睡在床上,身上影影绰绰笼了一层魔雾,黑气已经蔓延到脸上,映得脸上一片森森死气。 在场的人见状大惊。 魔医连忙去探他的脉息,检查他的伤口,并把包扎伤口的绷带解下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瞬时,魔医便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击中了,面上显出一种震惊甚至惶恐来,他脸色发白,嘴唇微颤,声音哆哆嗦嗦如风中的落叶,“这、这不是治伤的药,”他说,像在诉说一个噩梦,“这是加、加重魔雾毒性的药,魔雾……有致幻作用,中毒至深者会丧失心智,嗜杀嗜欲,要么是不停地杀戮交欢而亡,要么……毒性不挥发出来,侵蚀神魂而亡……” 他看着邛泽黑雾弥漫的脸,几乎要哭出来,“殿下、殿下他中毒已深......” 众魔将如遭雷击。 剑羽脸色铁青得可怕,捏着刀鞘的手几乎要把刀鞘捏碎,无法自已地低吼:“是谁!是谁要害殿下!” 现场一片死寂。 剑羽:“全力缉拿魔医甲,本将要一刀刀活劈了他!”目光转向魔医乙,狠戾的眼神让魔医不禁一哆嗦,身子瞬间缩水了一圈,剑羽一字字道,“尽全力抢救殿下,否则本将拿你的元丹为殿下祭奠!” 魔医颤颤巍巍,双目泪流。 剑羽的面上如覆了一层冰膜,出口的话句句冰雪弥漫,“殿下的事暂不要向外宣扬,以免动摇军心,吾会如实向陛下禀报,谁心怀不轨谋害战前主将,吾就力请陛下先剁掉谁的狗爪子!” 室内的气氛紧张得让人心惊胆战,剑羽一连串的吩咐后,在场的人瞬时作鸟兽散。 阴谋啊,哪里是他们这些远离魔庭的人敢沾染的? 剑羽凝目看了邛泽一会儿后,便回去向魔帝汇报去了。 魔医乙为邛泽重新换药后,也哭哭啼啼地随着看管他的两个战士一起离开研究新药去了…… 室内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人心慌,流瞳犹自无法回神。 出现妖魔…… 派他来剿妖魔…… 受伤……魔医甲…… 一环扣一环,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是谁? 是谁一心想除掉他,是谁连御用魔医都能收买? 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他只是毒性发作…… 原来他并没有诚心要伤害她…… 如果她能早一点发现…… 如果她能再理智一些,再给他多一点信任,不是把他弄昏后一走了之,那他现在的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心脏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难道月漾的情况又要再现了吗,让她永远背负着无法释怀的内疚与遗憾? 不,请不要这样...... 她紧紧地抿着唇,眼中隐隐泛着一层泪光,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从身上摸出一粒碧绿莹莹的内丹,试探地,缓缓放在他的伤口处...... 第36章 剑羽之梦 碧莹莹的内丹被魔雾浸染,变得漆黑晦暗,慢慢的,漆黑消融,内丹又恢复了莹润如玉的模样。 流瞳再次把内丹放在邛泽的伤口处。 如此反复,直至魔医到来。 魔医不在的时候,流瞳便这样用内丹来反反复复吸取邛泽身上的魔雾。 到第二次换药的时候,邛泽身上的魔雾已经消去了大半。 魔医又是激动又是疑惑,没想到自己配制的新药竟然有如此成效,当下欢喜得双目泪流,宣布道:“殿下性命已无大碍了,再过一两日便可苏醒。” 室内顿时响起一片松气声,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庆幸的笑容。 流瞳捏着那小了一半的内丹,苦笑着想,可惜了月漾的内丹,不但有治愈功能,还有化毒之效,也快消耗得差不多了…… 这一晚,剑羽回自己的住处,流瞳磨磨蹭蹭跟在她的身后,剑羽发现了,诧异道:“你不在殿下的身边伺候,跟着我做什么?” 流瞳吞吞吐吐道:“少主随时会醒,他的毒还没有消尽,万一他再起兴……即便不杀人……他毕竟是人形,我是鹿形,人和兽……太重口……” 剑羽:“……” 剑羽怔了半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想想之前她在魔雾边上虚弱待死的模样,竟也觉得她的担忧不无道理,遂命魔医去伺候邛泽,流瞳就听之任之了。 夜色深沉,梦境幽谧。 富丽华美的魔宫内,魔帝北苍半倚在几案后,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手中一柄女子的发钗,眉宇间哀伤笼罩,宽大的外袍衬得他愈发骨瘦支离。 女子诉说完少年的事情,见他全无反应,一径沉浸在自己悲伤中,遂唤道:“陛下,陛下?” 北苍仿佛此时才看到她,目光如笼着一片薄雾,飘渺无依,“剑羽……你的话我听到了,谢谢你,”他的目光投向远方,话语轻得恍若云烟,“她走时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儿子,我做得不好,这些年来,都是你一直在暗中看顾他……我想,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欢喜……” 无数个日子积压在心头的痛楚和不甘涌上来,她忽然道:“自那个女人去世后,陛下就一直把自己锁在屋内,不吃不喝,不理世事,沉湎于哀痛,陛下准备为了那个凡人女子,什么也不管,什么都不顾了么?” 漫长的沉寂。 许久,北苍的声音传来,如沾染了殿中的暮色,疲惫而温和,“你下去吧。” 剑羽目中突地激起一层薄泪,“陛下!” 北苍淡然道:“既然不懂,我又何必解释?” 剑羽:“如果换一个女子,哪怕是最普通的妖女,我也认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一个人类女子,她那么……陛下说得对,我是不懂,她根本配不上陛下!” 北苍面上浮上一层淡薄的微笑,如夕阳下的湖水,些许温暖,些许忧伤。 “你想说她很弱,是吗?” 剑羽:“是,人类的寿命不过几十年,对我们而言,不啻于朝生暮死,当陛下风华正茂的时候,她已经垂垂老矣,这本就是天道不容的事情,我不明白陛下既然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一头栽进去。” 北苍望着远方,语气澹静,像是说给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情之所至,又哪是天道礼法可以管束的?她很柔弱,却因为柔弱而更加美丽,就像昙花,花开一瞬,却让人心甘情愿四季等待;就像流星,刹那的璀璨,胜过漫天星辉......” 他的话语低柔如梦,“我和她在一起,享受着眼前的欢愉,想着不久就要到来的生死别离,那种庞大的欢喜和尖锐的痛楚……你能明白吗,于我们妖魔而言,这种强烈的感受,多么陌生,多么珍贵,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有,让我着迷......牢牢占据了我的整颗心......” 剑羽嘴唇微颤,眼中含泪,是的,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这个她爱上了他。 当她看到他和那个人类女子日常相处的种种后,便不可遏制地被他吸引,那时的他是那么不同,和她见过的所有魔界男子都不同,他投入、鲜活、深情,让她向往…… 庞大的欢喜,尖锐的痛楚,她也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感受到了...... 可是,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旁人…… 无尽的伤悲涌上来,她语无伦次道:“陛下就从来没有......哪怕只有一点,一点,对剑羽......” 她说不下去了,羞耻而窘迫,她在做什么,骄傲的她竟然想乞求他的爱怜? 北苍看向她,目光清明了一些,沉默了片刻,问道:“我有什么好呢?” 她闭目一瞬,再睁开时双眼已经通红,发狠地大声道:“陛下不好,可我就是喜欢陛下,想得到陛下!” 作为旁观者的流瞳,对此只能感叹魔界女子的奔放。 北苍缓缓把手抚向胸口,平静道:“剑羽,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我敬重你,感激你,视你为我最珍贵的朋友,所以我不想骗你。 我们狼族,天性忠贞,一份感情去了,整颗心都空了,我现在......就是如此,这样的我,你还想要么?” 剑羽紧紧地闭着唇,泪痕宛然,却倔强道:“要!” 北苍默然有顷,平淡道:“既如此,如你所愿。” 说完,他缓缓起身,靠近她,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偏头去吻她的颈。 她见过他吻那个女人的样子,那么迷恋,那么激情,那么迫切,他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很多年,可是他吻起那个女人时,依然是一副恨不能把对方吃下去的模样。 就像一道澎湃的海浪,毫不容情地侵占着女人的每一分、每一毫。 而且,每一次,他都是先吻女人的唇。 剑羽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回忆,还是因为他气息的接近。 北苍拂过她的秀发,蜻蜓点水一般,吻向她的耳侧,目光下移间,他突然顿住了。 女子的脖颈上赫然印着两枚齿痕。 是她?竟然是她!流瞳心中霍然一惊。 北苍的身体微微撤离,道:“牙痕?”他看向她,语气淡若云烟,“有人在你的脖颈上留下牙痕,这是我们狼族占有和交付的标志,”他微微一笑,“愿意交付自己所有的爱慕者,看来剑羽已经得到了。” 他慵懒地躺回原处,“吾差点犯下大错,我不能像对待普通女子那样对待你,你值得更好的。” 剑羽紧紧地捂着脖颈,脸上又红又白,不知道该怎么说。 北苍漫不经心道:“是谁留下的,总不会是我那个风流多情的父亲吧?” 剑羽的睫毛急剧地颤动了下,脸上霎时一片雪白,她嘴唇哆嗦了半晌,才艰难地哑声道:“我和先帝……并非像陛下想的那样……” 而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悲凉地自嘲:不是吗?她不是先帝众多宠物中的一个吗?她所会的术法、武艺不是那个男人手把手、身贴身教出来的吗? 她紧紧地闭着唇,心底某个角落缓缓、缓缓地冷寂下去。 北苍说完这句话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再看到女子的表情,连忙道:“我知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当初,你受帝父所托查看邛泽母子,你不但没有对他们不利,反而处处维护,这些我都记得,心中很感激,也是那时,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 剑羽慢慢地舒出口气,脸色略略回转,“陛下言重了。” 其实说是查看,不如说是先帝让她暗中除去“那两个混乱魔族血统的人”,但在日复一日的查看中,她了解到了眼前这个男人,被他吸引,喜欢上了他,也维护着他所维护的人。 北苍:“在我们魔界,有几段感情实属正常,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能在武艺高强的剑羽颈上留下齿痕的人,想必对你来说很不一般,何不与他试试?” 剑羽心中波澜起伏,说不清是气、恨还是苦,冷着脸脱口而出,“留下齿痕的正是你的好儿子,邛泽!” 虽然已经猜到结论,可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流瞳心中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 魔帝北苍惊怔,那一刻目瞪口呆的神情竟透出几分稚气和好笑,他忍不住微微苦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他……”顿了顿,“我这个儿子,和我......还真是大不一样啊……”他转向剑羽,“那你呢,可否喜欢他,如果可以,倒还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剑羽脸色愈冷,目中如有碎冰闪动,“我是你弥补亏欠的礼物,还是我就必须喜欢你们银狼家族的人?” 北苍闭上了嘴,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柔弱的剑羽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场白日梦。 半晌,北苍道:“如果不能……就让他忘记吧,毕竟对于狼族来说,求而不得,会要了他的命……” 剑羽冷哼了一声,“我知道该怎么做,倒是某些人,真该考虑考虑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是否得当!” 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这一刻,她又恢复了女侍卫的爽利,连流瞳都开始怀疑,刚才那个流泪的剑羽是不是只是一场错觉了。 剑羽回去后,找来一个人,细眼扁嘴,颇似魔树山院的看门君。 剑羽缓缓报出一个地名,郑重道:“尖吻鲈鱼,你就到这个地方,把一个银发少年所有和我在一起的记忆都删除掉,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保证,此事之后,你那个正在坐牢的弟弟很快就会出来。” 尖吻鲈鱼沉默片刻,冷冷道,“但愿你们说话算话!” 说完双手一揖,扬长而去。 原来邛泽的记忆就是这样失去的……流瞳茫茫地想,想到青年痴迷的寻找,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世事永远是超越想象的残酷。 而看门君......是鲈鱼? 黎明初起,晨曦透窗,她睁开眼,便看到女将军头部微光流动的梦境。 她张开口,毫不犹豫地把它吸入腹中,无数的情绪在心底氤氲,最后全化为力量细流蔓延体内。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剑羽将军,剑羽将军,殿下醒了!” 第37章 剑羽之陨 当邛泽昏迷的时候,流瞳很怕他就此一睡不起,满心焦虑地期盼他早日醒来。可等他真的醒了,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无法面对他,还不如他睡着更自在些。 大约他毒发时强迫她的那一幕给她的刺激太深,每一位正常的少女,都无法坦然处之。 她磨磨蹭蹭地跟在剑羽身后进了邛泽的营房,偷偷地从剑羽的衣后露出半只眼睛瞄他。 邛泽一眼便看到了她,眼波微微一动。 剑羽问候了他的身体状况,简要叙述了魔雾森林的动静,也告诉他魔医甲的事情,邛泽静静地听着,目光深沉如海,末了,平静地微笑道:“魔医的事情就有劳剑羽将军处理了,我会尽快想办法与魔芋再战,争取早日除去黑雾森林。” 剑羽眉头蹙起,道:“身体最重要,其他的事情还是等伤养好了再说。” 邛泽温雅有礼的微笑毫无破绽,“多谢将军挂怀。” 当不知道剑羽和他的关系时,流瞳觉得,邛泽这个样子毫无问题,可一旦知道了,便觉得,他这个态度实在疏离得很,让人别扭得很。 看魔医端药过来,剑羽便起身告辞,流瞳刚要跟她走,邛泽叫住了她,“流瞳。” 流瞳僵住,身体一点一点地转过来,邛泽挥手让魔医出去,漆黑的眼睛盯住她,“你在躲我?” 流瞳心中一抖,尴尬地笑道:“少主说哪里话呢,呃,您的药快凉了,赶紧喝吧,要不然魔毒发作起来——” 声音戛然而止,现场出现一段突兀的寂静,寂静得让人心慌,流瞳咬着自己的舌头,懊恼得恨不能当场去撞墙。 邛泽目光幽幽的,“我听魔医说了,魔毒发作时会让人丧失理智,做出很可怕的事情,我对你做什么了吗?” 做什么了吗...... 流瞳全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更加尴尬地笑着:“哪能呢,少主一直在睡,差点醒不过来,呃,您还是快吃药吧!” 救命恩人也不当了,但求大爷他永远不要想起来...... 邛泽端起药碗,目光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她,流瞳如坐针毡,冷汗都快掉下来了,她不明白,他吃个药,为什么自己这么累...... 正在流瞳忧虑着晚上如何与邛泽共处一室时,一阵急促的号角声传来,接着便是兵士紧急的报告:“报告邛泽王,魔怪又出魔雾森林了!” 邛泽目光一凝,倏然一把兵刃握在手。 可是还未等他起身,剑羽已经匆匆赶过来,按住他,不容置疑道:“我去!” 邛泽:“我是主将,理应身先士卒,何况这些魔毒已无大碍。” 剑羽坚决道:“正因为你是主将,才不能出任何意外,你先养好伤,这次我去!” 邛泽:“剑羽将军你——” 剑羽的脸冷下来,“殿下以为在下的武艺不如你,还是以为魔帝派在下来是吃干饭的?” “......”邛泽默然,随即拱了拱手,郑重道,“将军小心。” 剑羽点点头,举步便往外走,此时流瞳突然道:“那只魔芋怕虫子,如果将军让将士们穿上虫子装,大概会对它起到威慑作用。” 好几双目光刷地凝聚到她身上,流瞳的额上滴出一滴冷汗,随手扯出一件幻术虫子装穿在身旁的魔医身上,比划道:“看,就这样。” 那只魔医生犹在状况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一看自己身上,“哇”的一声跳起来。 剑羽皱眉看着她,大约觉得她此举太过荒诞不经,什么话也没说,带领着魔将们便匆匆离去了。 “......”流瞳殷殷举起的手耷拉下来...... 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抽风...... 魔芋忌惮虫子,可是谁知道它忌惮什么样的虫子?看看身旁的魔医,一副大白蛆的模样,只有让人更快踩死他的*...... 邛泽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如何知道那只魔芋害怕虫子?” 流瞳耸耸肩,“植物嘛,大约心里都会住着一株怕虫子的小植物。” 邛泽:“你如何知道它是植物?” 流瞳的眼睛睁得圆圆,“你叫它魔芋,还问它为何是植物?” 邛泽:“你如何知道它是魔芋?” “......”流瞳,“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跟人家打了半天连人家是什么都不知道?跟你扯不清……”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看大战现场直播了。 黑雾如云,劲带飞舞,一个个魔战士倒下去,身体被黑雾缠绕、分解、吞噬,而后也变为魔雾的一部分,在黑色森林中重聚阴森森的一抹影像。 流瞳先还有兴致在魔雾森林和邛泽的营房间来回穿梭,当战况解说员,后来,随着魔战士倒下去的越来越多,她开始意兴阑珊了,无精打采地窝在房中不发一语。 有什么区别呢,都不过是这样磨耗罢了,而最先磨耗掉的,就是那些无足轻重的小战士。 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一天一夜后,邛泽开始命魔医准备防毒口罩,并命流瞳做幻术虫子装,“越可怖越好,”他说。 流瞳努力回忆着印象里那些能让自己汗毛乍起的虫子,飞快地织出一件又一件幻术装,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龙蜃那引以为傲的幻术绝学,会让她用在了当织女上。 待一排虫子装束的魔将士站在帐外时,流瞳不合时宜地想起一桌百虫宴...... 邛泽带着人马冲向魔雾森林。 当一群奇装异服的魔将士出现在魔芋视野中时,大魔怪明显滞了滞,似有些瑟缩,魔将士飞身而起,全方位地去攻击魔芋。 剑羽一行顿觉压力大减,剑羽看到邛泽带伤作战,仍是不满,“殿下为何不听人劝?” 邛泽:“等魔怪死了再听不迟。” 说着斜掠而起,持刀去劈魔芋的下三路。 这个位段不管是对人还是对魔都很要命,魔怪立刻回护,大约断子绝孙的危机激发了它的怒气,之前明显缓下的动作,瞬时加速,无数条花瓣魔带疯狂地向他席卷而去。 斜掠的姿势实在不便,邛泽一边抵抗一边抽身,待花带攻势稍疏,又不依不饶的去袭击该兄的致命处。 花带的攻击如急雨一般泼向邛泽。 眼看一条花带就要洞穿邛泽的头颅,剑羽连忙替他挡了一刀,她面前的花带趁势直击她的心脏,她侧身急避,却未能完全避开,左肩被刺穿。 此时她身上已经大大小小带了好多处伤,黑雾缠绕,但她咬牙坚持着没吱声,眼见邛泽已经接近魔芋的根部,攻势发起,而左右两条花带疯狂地击向邛泽的胸部,剑羽未及多想,一刀便缠上了其中一条,电光石火间,另一条和她面前的那条同时改换攻击方向,飞速发难,击向她的左胸。 事情发生得太快,只在刹那之间,剑羽发出的刀未及收回,心口处已被重重洞穿。 血液随着黑雾汹涌而出,花带一甩,她的身体向后飞去,血液喷洒而出,如撒了一地血色梅花。 邛泽成功地击中了魔芋的根部。 一种非人的嘶叫骤然响起,几乎能把人的耳膜刺穿,在场的人都被这声音激得头脑发炸,攻势不自觉地略略一顿。 剑羽的身体落在地上,血液染湿了她的战衣,染红了满地的枯草,也铺满了流瞳的整个视野。 她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流出这么多血,这么多血。 她急慌慌地跑过来,急慌慌地把那粒内丹放在剑羽的胸口处,小心翼翼地碰触着她,似乎生怕把她触疼了。 “没有用了,我的内丹已经碎了......”剑羽的声音轻若一缕呼吸,唇角微微一动,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但没有成功,目光望着头顶的蓝天,遥远飘渺,“没想到,到了最后,是你这头小白鹿跑来救我......” 流瞳眼眶一热,语无伦次地说道:“魔怪已经受伤了,它很快就顶不住了,你坚持一下,殿下很快就来,你坚持一下......”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到了最后,微颤的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剑羽真的笑了,唇角蜿蜒流下一丝血迹,“何必见他,”她说,神色坦然,而声音轻若呢喃,“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我不后悔这一生,只是如果有来世,我也不想这样了......” 流瞳的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微微哽咽,“将军不想告诉少主吗,其实、其实他一直在找、心中的那个人......” 剑羽惊异地看她一眼,忽又微笑,“你真是一头奇怪的小鹿,”她的声音越来越缓,似乎随着生命力的流逝,声音也淡薄成一缕云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况,我已经不行了...... 不行了......” 邛泽过来的时候,小白鹿正呆呆地跪在一地血泊中,满脸泪痕。她面前放着一粒沾血的内丹,剑羽尸身上的黑雾已经被内丹净化得干干净净。 邛泽看看她,看看剑羽,声音中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我们把魔怪除掉了,流瞳,我们把魔怪除掉了!” 在他的身后,大片大片的魔雾失了控制,如流云四散,以魔雾为武器的巨魔最终也被魔雾吞蚀,成为魔雾的一部分,随风飘去。 邛泽半跪在流瞳身边,手抚在她身上,似在安慰,“剑羽将军不会白白陨灭,我们为她报了仇。”他目光专注地望着她,“这是月漾的内丹,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是吗?” 流瞳没有回答,她抬头看着他,湿润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罕见迷茫和沧桑,她说:“请少主记住剑羽将军,无论如何,一定一定要记住她......” 是她护你一生,是她为你而死,可是现在她就在你眼前,你却不认识她...... 说完她的眼泪又涌出眼眶,邛泽微怔。 第38章 你一直在 碧光莹莹的内丹只剩下了原来的三分之一,邛泽把它取出,还给了流瞳。 粉碎从脚部开始,向上蔓延,如一圈细碎的光蝴蝶,迅速地吞蚀着剑羽的身体,不一会儿便蔓延到头部,剑羽的身体分解为空中游离浮动的光点,如一条薄薄的春绸,环绕他们旋转一周后,便向远处飞去。 流瞳如坠梦寐,目光追逐着那些光点,喃喃:“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邛泽道:“神魔陨灭后,身体会化为清风,回归天地。除非有大机缘,否则无法保下遗体。” 流瞳闭上眼睛,睫毛湿润。 邛泽扶她起身,招来雨露清洗她身上的血迹,道:“走吧,剑羽将军的事我会如实禀报帝父,她会得到应有的奖赏,届时帝家供苑内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流瞳又想流泪了,女子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个,她为之付出一生的,今生永远无法得到了...... 流瞳默默地跟着他,心情沉重。回到驻地,邛泽忙于料理后续事务,流瞳便自己找了一处僻静的高地窝着,独自发呆。 从月漾开始,经历的这一串串的事件,让她的心,慢慢起了皱褶,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变老了...... 离开了魔都,北方魔国的气候便显出了北地的特点,此时正是深秋,天空苍茫高远,四野萧条。 邛泽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蜷在一丛枯草中睡着了,夕阳西斜,天际的晚霞浓如忧伤,他定定地注视了她许久,缓缓抬手在她身上下了一道昏睡咒。 魔毒发作时的情景他并非全然不记得,床榻上那一条曼妙的身影如一道绚丽的虹光,盛开在他灵魂深处。 他念出一个诀,地上的白鹿“蓬”的一声,化为一名白衣女子,她蜷伏在盈然散开的裙裾间,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荷瓣似的的面容,月光般的肌肤,花蕾似的嘴唇......他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颤着手指,轻轻抚上女子的面颊。 你一直在,原来你一直都在。 他紧紧地把女子抱在怀中,眼中蓦然泛起一层泪光。 流瞳醒来时,已是深夜,她白绒绒的鹿身被邛泽抱在怀里,十分暖和。 她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疑惑道:“少主怎么在这儿,赏月吗?”抬头望了望黑黢黢的天空,愈发疑惑,“没有星,没有月,就像一口大黑锅,您到底在赏什么呢?” 邛泽没有回答她突如其来的无厘头问话,忽然道:“我记得你以前告诉过我,你从半月湖醒来后,以前的事情就全部不记得了。” 流瞳不意他问起这个,愣了好一会才闷闷地“嗯”了一声,对着前蹄道:“我怀疑记忆消失会影响智力,不然,我现在的脑筋怎么会这么捉急呢?想做什么也做不好......我以前一定不这样,一定非常英明神武!” “......”邛泽默,脸上的表情还好没有龟裂,温言道,“你现在也很好,其实这次能战胜魔芋还多亏了你。” “唔?”流瞳直起上身,目光炯炯。 邛泽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微笑,温柔地抚摸着她,道:“提醒山做防毒遮面,提醒剑羽魔怪怕虫子,提醒我魔怪是一株植物,让我想到对付它的办法。”他望着她的眼睛,俊目如揉碎了万千星辰,“这次大战获胜,你功不可没。” 流瞳支吾:“邛泽,其实我......” 邛泽坚定地抚慰她,“你当得起。” 流瞳:“你再说一遍。”目光熠熠生辉,“那些夸我的话,我好像没有听清呢,你再夸一遍!” 邛泽:“......” 虽然她已经忘记,虽然她的性情有所变化,可是她依然是她,邛泽满怀柔情地用脸蹭了下她的面颊,低头与她的小鹿头相抵,轻声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的一身所有皆归于你,你想要什么?” 这话太过惊悚,流瞳愕然后撤,惊疑不定地抬眼看他。他的表情隐藏在夜幕中,看不出丝毫端倪,语调却十分清和自然,“不管你想要什么,我一定会尽力办到,哪怕现在办不到,将来也一定会办到,不比单纯夸你更有用?” 条件太诱人,流瞳立刻被吸引了去,抛开心底那一丝诡异感,眼睛发亮,几乎脱口而出:帮我找到鹿爸鹿妈,放了他们。 幸好仅存的理智及时拉住了脱缰的野马,那句话在她喉咙里轱辘了一圈后,又滚回了肚子里。 他还不是魔帝,自顾尚且不暇,何况即使他是魔帝,毫无隐瞒地把自己神族的身份袒露给他,这样真的好吗? 她凝眉纠结一瞬,缓缓道:“其实......我希望你当上魔帝......” 夜色中,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可是抚在她身上的手明显顿住,透过黑暗望向她的目光炽烈而深沉,流瞳吁了口气,认真道,“当上魔帝,和当今的魔帝、和以前的魔帝都不一样的魔帝,把这个国度治理成再也不会出现像魔芋那样大魔头的魔国,子民们可以安居乐业,不戕害人类,不滋衅神族,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大家一起享受太平生活。” 是的,这就是她想说的,不戕害人类,不滋衅神族......至于以前滋衅劫掠的,全都还回来...... 炙热的手掌按在她的身上,掌心汹涌的温度如他此刻澎湃的心潮,他低头在她额上郑重一吻,如一个承诺,声音略哑,“苍天后土作证,我答应你。” 流瞳几乎跳将起来,可此时比捍卫额头贞洁更重要的,是她后面要说的话,“目前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如果我以后再想到别的,还能不能要求兑现呢?” 充满心机的小眼神闪闪烁烁地瞅着他。 邛泽几乎失笑,“可以。” 流瞳高兴了,长久以来盘踞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仿佛所有的辛苦都得到回报,她想高歌、想奔跑、想跳跃,她激动不已地“啪”的一声舔到他的脸上,嬉笑着跳下他的膝盖,大声道:“少主你真好!”而后把变色衣往身上一蒙,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穿进了夜色深处。 邛泽慢悠悠地起身,注视着她消失的方向,目中柔情万千,唇角噙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宠溺笑容。 **** 魔芋剿灭的消息传来,魔庭上下一片欢腾,恭贺魔帝、赞誉魔帝的溢美之词如雪片飞来,几乎能把人没顶。当然,也有清醒的臣子提出,经过魔芋一劫,边境魔民流失严重,魔城萧条,守备疏松,必须尽快重建治理,免得给外邦以可乘之机。 魔帝深以为然,索性命邛泽暂时留驻那里,治理边境。 旨意到来之时,邛泽正通过藤镜与周郧对话。 邛泽的房间内,小小的藤居被缩成一个小小的内室,嵌于房子内部。 从内室缓缓垂下的藤蔓拢成一个圆,圆内显出了此刻与邛泽对话的周郧的影像。 周郧道:“少主受害和剑羽阵亡的消息传来后不久,魔帝便下令让魔相闭门修身,不准出府,实际上等于变相软禁了。之后,魔后称病,且不论是真病还是假病,倒给了二公子进都的借口,说担心母后的病,要进都探望,魔帝应允,目前二公子就在魔都。” 说罢不禁微微叹息,不知道是叹魔帝拎不清,还是为邛泽感到寒心。 大儿子受人谋害几乎丧命,魔帝没有派人着力追查也就算了,甚至连一句问询都没有,而二儿子随便一个借口,便可回来享受荣华富贵。偏心如此明显,即便是见惯帝王凉薄的周郧也不禁为之侧目。 更何况,在这样微妙的时刻,软禁了魔相,却允许二儿子进都,相伴魔后,这是什么迹象? 藤镜的这边,邛泽脸色如铁,嘴唇紧抿,双手放在膝上捏成了拳头,他突然道:“先生,我不想再等了。” 周郧平静地回视他。 邛泽道:“让人把魔帝身边那个女人的信息透露给魔后,”他目光幽深,“红狼族骄傲的公主,不可能毫无动作。” 周郧目光微微一动,“那个女人是......” 邛泽斩钉截铁,“她不是我母亲!” 周郧注目他一瞬,目中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微微点头,“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好。”略略一顿,“少主那边,需不需要老朽过去帮忙?” 邛泽摇头,“都城只有先生坐镇我才放心,这里我能应付得过来。” 周郧颔首,藤镜消失。 布置了特殊结界的房间只有流瞳可以自由出入,她刚走到门边,就听到里面“把那个女人的信息透露给魔后”的话,登时心中起了一层寒栗,她缓缓后退,而后倏然转身,向远处奔去,背上的冷汗悄然滑落。 他要用一条无辜的凡人的性命来达到他打击对手的目的? 而且那个凡人还是他母亲的转世? 她心中突突直跳,纵然知道他身在局中有诸多不得以,纵然知道他为达到目的有时会不择手段,可骤然直面他利用一介凡人如碾杀一只蝼蚁般冷血无情,她还是会忍不住心惊、胆寒。 不戕害人类,不滋衅神族......她突然想笑,多么自以为是,自己当初是多么自以为是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心底的一角缓缓沉寂下去。 寒风吹来,枯草瑟瑟,天际苍云飞卷,不知不觉间,冬天已经到了。 魔城的重建在一步步进行。 魔都的消息一点点传入耳中。 魔后找到了魔帝金屋藏娇的那个女人,气血上涌间,一巴掌便挥了过去,只这么一巴掌,便结果了这个柔弱的人类女子的性命。 魔帝终于怒了,即位近万年来从未有过的狂怒,他处死了魔相,把魔后流放到永远的冰雪黑暗之渊,连为母亲求情的二公子也被流放到野蛮的荒僻之地。 而魔帝自己,怒火发泄后便一蹶不振,把自己锁到宫内不吃不喝不见外臣,整日和那个女人的尸体待在一处,一副随时羽化的模样。 魔都波涛云涌,而魔国边界的小城却欣欣向荣,邛泽发布了许多惠民之策,吸引魔民,鼓励外商,同时练兵修城一样都没拉下。 正当魔庭大臣们惶惶不安地怀疑这个朝廷能不能持续下去的时候,次年春天,魔帝下旨,招邛泽王即可回都! 第39章 魔帝避世 雪花飞舞,天光浅淡,湖畔薄雾漫天,遮住远方的殿宇楼阁云景山色。 曲曲的回廊蜿蜒过湖面,往日里碧波荡漾的湖水已被冻结为平整的冰镜,一马平川。 湖岸处几支残荷低垂,枝枯叶卷。 从外面春光明媚处走来,乍然看到这样的景象,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流瞳站在曲曲的回廊上左看右看,一脸奇幻,“这里是怎么回事?” 邛泽言简意赅:“帝父的心情。” 雪狼与冰雪有着难解的因缘,魔帝的神魂受到重创,术法外溢,这冰雪弥漫的场景就是他老人家心情的真实写照。 流瞳略懂。 当日,为了给心爱的美人筑造一个美轮美奂的爱巢,魔帝拼着一切力量撕开一道空间,把北国最美的山水风景容纳进来,又悄悄在里面大兴土木,修建亭台楼阁,入口处就设在他寝殿不远处的小花园内。 之后魔后闯进,妒恨冲天,一则是因为美人,一则是因为被这爱巢的豪奢激红了双眼。 而现在,这秘密的爱巢就这样随随便便袒露于人前,就像魔帝早已无心遮掩的伤口。 邛泽带着流瞳走进魔帝别居的寝殿。 流瞳觉得,自从邛泽知道是她救了他以后,不但不把她当坐骑了,还明显不把她当外人了,许多事情都不避讳她,甚至主动拉她参与,比如进宫觐见老爹这种事。 虽然他不把她当外人,但流瞳自己却不能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对于能够进魔宫……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乐意的…… 寝殿光线晦暗,如凝结了无数的暮色,随着他们的走进,有幽幽的灯光渐次亮起,魔帝瘦削的身影半隐在虚虚的光影中,如一团模模糊糊的没有生命力的影子。 魔帝身后纱幔垂落,澹澹的光影笼上去,随着徐风透进,纱幔拂动,光影颤颤如流水潺湲。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纱幔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影,凭那朦胧起伏的曲线,可以判定是个女子。 流瞳初始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无意中窥探到了别人的*,正要低头做非礼勿视状,突地想到那道身影是什么,登时惊得差点跳起来,背上的汗毛刷地起了一大片! 尼玛!尸体!那是尸体!他连尸体都睡,他是变态吗? 流瞳整只鹿都不大好了,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往邛泽身边凑了凑。 邛泽好像也看到了,脸色变得很不好,但还是垂眉敛目恭谨有礼地规劝道:“儿臣知道帝父伤心,但也请帝父注意保重身体,凡人寿命几十年,即使轮回转世,也不过上百年而已,很快便能相见,还请帝父节哀!” 魔帝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在这搁置了尸体、阴森晦暗的殿宇里,有一种莫名的虚渺死气,“她前世我没有保护好她,到了今世,任凭我怎样竭尽全力小心翼翼,却还是没有保护好她......来世......”他苦涩地呢喃,“如果我找不到她呢,如果她在我找到之前就已经离世了呢,如果还是有那么多无法阻止的意外发生呢?” 他沉沉地摇着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千岁,声音中溢满痛苦和悔恨,“或许,这就是报应......那时,我明明已经猜测到可能是谁害了她,却为了帝位的安稳,没有追查,甚至还娶了那些人希望我娶的女子,重新开始生活......如今,历史重演,她再一次离开了我,我可以处罚那些伤害她的人了,可她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他闭上眼,脸若死灰。 邛泽的心剧烈地喧嚣起来:原来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可他明明知道,却仍然让自己背负不祥之名,被流放,被唾骂,被羞辱!他明明知道,却还纵容那些恶人至今,哪怕有人告知真相,哪怕自己登门乞求,他也不肯给母亲一个交代!如果不是因为又一条生命的陨落,他会说这样的话吗,不,他不会!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极端自私的人! 邛泽直直地端坐案后,嘴唇紧抿,眼角一点点沁红,而面上却平静无波,“原来帝父都知道,儿臣还以为,帝父把儿臣流放,是因为深恨儿臣妨害了母亲。” 魔帝声音飘渺,如一缕暮霭,“不,你当时势单力孤,我也怕你在魔都遭遇不测,所以宁愿把你送到遥远荒僻的地方,远离这里的是非。” 邛泽没有丝毫动容。 魔帝的声音低了下去,仿若叹息,“你和你母亲......很像,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想起自己的......无能无力,所以很多时候,我都避免与你相见......” 果然,邛泽心底浮起一丝冷笑。 魔帝道:“我对你母亲歉疚良多,对你也是,我已经颁发了旨意,封你为监国太子,以后国中事务全部交与你处理,百年之后,你便可自动即位为魔帝。” 费尽心力谋求的东西被人如此轻易地丢在面前,他却没有多少欢喜和感激,有的,只是猝不及防的不真实感和不适感。 他起身,撩袍跪在地下,冷静道:“帝父春秋鼎盛,何以......” 魔帝摆摆手,声音中充满了哀伤和疲惫,“我已经承受不住第三次的分离,所以我决定封锁这里,和你母亲永远待在一起。” 是爱太深,还是内疚太沉重,他已经分不清,他只想,只想永远拥有那个女人,直到他们一起化为清风,化为腐土,回归天地。 他说:“我把内丹放到了她身上,滋养她的身体,镇住她的魂魄,她总有一天会再次醒来,从此我们一丹两命,同生共死。” 他疯了,他疯了! 邛泽不敢置信地睁大眼,震惊失色。 内丹外放,等同于把性命完全交付于他人之手,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事? 邛泽声音微颤,艰难道:“让她变成非人非妖......她、她愿意吗?” 魔帝突地笑了一下,淡然道:“只要我们在一起。” 只要我们在一起…… 是的,这个人永远都活得这么恣意,邛泽垂下头,嘴唇紧闭。 魔帝挥手让他们离开。 灯光一盏盏熄灭,魔帝又回到了黑暗中。 流瞳犹犹豫豫地跟着邛泽往外走,心中波澜起伏,走到门口时突然道:“少主请稍等,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魔帝。” 说完,不等邛泽发话,便转身回到殿中。 黑暗中的魔帝,料峭如一尊雕塑,流瞳壮着胆子道:“晚辈有一件事想请教帝尊,望帝尊解答。两三万年前,帝尊的得力助手魔相率人在北海劫持了幽宫秘境境主夫妇,请问,你们把他们关在哪儿了,他们还好么?” 这样的打探很幼稚,很可笑,她知道,可是这个人马上就要避世了,自己极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魔帝意外,眯眼看着她,“是你?你在泽儿身边?”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意兴阑珊,懒懒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们了么?” 流瞳心中一惊,还待再问,魔帝却没有了交谈的兴致,沉沉道,“外面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你走吧。” 说完袖子一挥,一阵飓风袭来,把她卷到了殿外,大门重重地在她眼前合上。 流瞳对着门直发蒙。 邛泽问:“你和帝父说了什么?” 流瞳回神,耸耸肩,“我从来没有见过像魔帝这般重情重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君子,所以心中着实仰慕,很想让他老人家给我签个名留个念,但是魔帝不肯。” 邛泽黑漆漆的瞳仁对着她,突然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拍了怕她的头。 流瞳暗暗吐了口气。 魔帝的旨意来得突兀,在魔庭中又引起一阵骚乱。 先前因为清除魔相势力闹得血雨腥国内不安,而今又传出魔帝隐退,太子掌国消息,国中难免人言籍籍,民心动荡,邛泽初掌国事,为了安定,每天从早忙到晚,经常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但他却坚执地把流瞳带在身边。 如果他在宫中,她就必须陪他睡在寝殿,如果他在王府,她就必须与他共宿一室。 虽说她是鹿身,虽说两人以前也不是没有同居一室过,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现在再做,就觉得有些别扭,好像不知不觉间,许多东西已经变了。 而且,她发现,邛泽把她当做唯一的消遣。 比如说,他每次都要听着她柔曼的嗓音才会入眠,再比如,他每天醒来,都要看到她新献的幻术鲜花才会含笑出门。 还有,他会突然心血来潮地让她按照某个衣裳样本织一件相同的虚幻的给他,然后舍真衣不穿,却穿那件虚幻的,害她每次都心惊胆战,生怕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诚实的小孩,然后指着他说,“他根本就没穿衣服啊......” 流瞳深深地觉得,自己已经由一个苦逼的小厮转化成一个苦逼的老妈子…… 不过,最苦恼的还是魔帝大人留下的那句话:你不是见过他们了吗…… 幽幽的黑暗中,这句话仿佛携带着一个奇诡可怕的真相,向她缓缓逼近...... 可她猜不出,想不透,每日在烦乱和焦躁中挣扎。 时间便在这“本能觉得应该离开,却又一时离不开”的困境中一天天流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梦飘到她面前。 月影朦胧,树影珊珊,梦中的她和邛泽站在魔树院,翩然环绕的飞蝶中,树上的女子面孔晶莹如玉,眼睛如大海般神秘幽蓝,她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她在神界,神界……” 而后,场景转换,周围百花盛开,芬芳绚烂,无数披着阳光的精灵穿梭嬉戏,似乎是邛泽府中的花苑,又似乎是魔宫的御花园,邛泽坐在一丛花旁的草地上悠闲地看书,而他的旁边,小白鹿正把头放在自己的前蹄上,睡得香甜。 少顷,男子侧首看她,唇角漾起温柔的笑容,低低地喃了句什么,小白鹿突然变成一个美丽的少女,男子定定地注视着她,而后低头吻了下去...... 黑暗中,仿佛有一道雷电轰然劈在她面前,流瞳霍然睁眼,一时间,心如擂鼓,冷汗淋漓。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脑海中飞掠而去,转眼间便被一个极清晰极强烈的念头覆盖:这一次,她真的不得不离开了…… 第40章 梦中之梦 月影清冷,薄雾弥漫,薄雾静静缭绕着魔宫内每一处殿台楼阁,飞檐翘角,盘踞的鸱吻,静寂得如一座寂寞的空城。 流瞳穿着变色衣,奔出邛泽的寝殿,如一道流动的夜色,在魔宫中乱窜。 夜雾和露水打湿了她的毛皮,凉意沁入肌肤,她慌乱沸腾心思渐渐冷静下来。 她本能地忽略过如何面对邛泽的问题,转而思考起了其他一些事情。 万籁俱寂中一些平时被掩藏的、被忽略的声音清晰地流过耳畔,就像那些被日常喧嚣淹没的有用信息。 魔树对邛泽说:你要找的人在神界...... 魔树对她说:他们还活着,但他们不在这里...... 肜渊说:他们不在,你和我一起离开吧...... 魔帝说:你不是见过他们了吗? 谁?谁的话是真的,谁又在说谎? 她心中如蓦然闪过冰湖上一道反光,寒意凛凛,让人起栗。 本能地,她更相信肜渊,怀疑魔帝,可如果肜渊的说法也是建立在魔树言论基础上的话......魔树就比魔帝更值得相信吗? 仿佛一线幽若的微光照进盲区,撕裂一小片黑暗,心底深处那道怀疑的声音缓缓清晰起来:魔树就值得相信吗? 它曾告诉邛泽他要找的人在神界,可记忆幻境中的女子,虽然拥有她的面容,但做的是另外一个人做的事......如果魔树真的无所不知的话,它不应该根据发生在魔界的事推断出邛泽要找的人就在魔界吗? 可它判断的依据却是一张之前从来没有在魔界出现过的面孔...... 如何知晓的? 好吧,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得知真相后,魔树的话就被证明也不能全然相信...... 怀疑一旦产生,便如裂纹迅速地蔓延开来。 一些之前从没注意到的细节相继闪进脑海,比如说,她问起父母的事时,魔树最后那一句叹息,是劝她早日离开。再比如,魔树院的规则,如果要问姻缘,需要支付一个梦...... 一个梦...... 还有什么会需要梦? 她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一个模糊的念头隐隐闪现,而这些,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她必须再去一趟魔树院。 天尚未明,邛泽便起来处理公务,流瞳心思重重地趁他出门前赶回来,低着头对他说,自己有事想出门一趟。 邛泽没有看到今日她给自己做的幻术鲜花,略有点不高兴,他在她面前蹲下身,享受着手指梳过她皮毛的触感,说道:“那你晚上早点回来,嗯,我有点想念鱼的味道了,到时你给我做条带香味的幻境鱼。” 流瞳:“......” 之前不知他已知晓自己容貌时还不觉得,现在知道了,突然感到他这些所作所为里竟有一种诡异的撒娇味道是怎么回事? 流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囧道:“少主想吃鱼的话,多少人巴不得把鱼端到你面前让你吃,要一条幻境鱼干吗,堂堂的太子大人也想学画饼充饥?” 邛泽又拍了下她的头,目中含笑,“我不是还要养你么,粮食当然能节约一分是一分,我只用看看闻闻就行了,能吃的都给你。” 流瞳:“......” 她突然觉得,自己连这样的玩笑也承受不起了,遂略过他的话,说道:“那我走了。” 邛泽喊住她,派了两匹人面马侍卫跟随,才让她出门。 流瞳也没有拒绝,只是在路过一片僻静的森林时,缓缓唱起一首旋律优美的歌曲,两匹人面马侍卫听得陶醉,而后沉睡在森林中。 流瞳跳起来便奔出森林,奔向魔树山。 她已没有可以舍弃的记忆去支付询问费用,也不觉得再次询问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这一次,她找魔树的借口是,想问一下姻缘。 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院子。 看门人殷勤地把她带到魔树前,抽出一张牌变出一把摇椅,让她半躺在上面。 流瞳的眼风略略一瞄,就看到,这一次他抽出的牌面上印的头像竟然是邛泽,不禁失笑:“看来太子大人也登上了最受欢迎人物榜,唔,好吧,我说实话,其实呢,我对这位太子大人仰慕得紧,就想问一问我和他之间有几分可能性。” 看门君袖着双手,老神在在,“这个何必问魔树,在下就可以指点一二,太子已有婚约,且未婚妻还是神族出身的战狼族最美的美女,论出身、论美貌,谁能匹敌?再则,太子现在是太子,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是魔帝,到时身边环绕的美女如云,什么样的绝色不是任他挑,犯得着......” 目光略略往她身上一扫,委婉却又暗示意味十足,道,“您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不过,您也不用气馁,我们这里恰巧推出一项新活动,正适合您这样的暗恋者,就是让您和您暗恋的人在幻境中幽会......” 看门君谈起自己的生意来,兴致勃勃,言辞滔滔,流瞳听了半天才听出他所谓的幽会幻境也就比她的幻术花啊衣服啊略先进那么一点,是动态图景,可以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看门君说到兴奋处,还摸出几副样本给她,流瞳一看,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尼玛,这是幽会幻境吗,这分明是动态的春宫图! 看上面那些个人人这样那样的,活脱脱就是屏幕上动态的小广告...... 看门君得意洋洋,“我们可以为您专门定制,比如说上面的女子可以做成您,男子可以做成太子大人......” 流瞳已经听不下去了,连忙挥手打断他,“其实我更愿意......咳,真人......”略略一顿,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对?她红着脸迷惑了下,补充,“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看门君和她面面相觑良久,才领会到她话中的意思,顿时蔫了,恹恹地对魔树道:“你来吧。” 而后退场。 霎时清风徐来,蝴蝶飞起,树叶和铃铛发出悦耳的清响。 蝴蝶一只接着一只,徐徐在流瞳的头顶盘旋,如一条绚丽的彩绸,和着某种柔曼的韵律,极其美妙。 继而歌声飘起,如秋夜脉脉的月光,温柔地拂过人的心灵,似山涧潺潺溪流,婉转绕过人的耳畔,似春风绽开满地花香,似美酒醉人千万遍。 比她唱给人面马的歌声不知动听了多少倍,真正的让人心驰神迷。 她如堕进一个梦中。 蝴蝶的飞速缓慢下来,一只落入她的手中,好像也被那歌声催眠了。 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梦,又似乎在看一个梦。 梦中美丽的女子对面前的男子说:“锦绣师兄,你不是说,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不能丢了心中的骨气,我们不是为了做别人的玩物而活着的,总有一天我们要摆脱那些人的控制,不再屈从于他们,不再依附于他们,你会带着我们,重新找到新的家园开始生活。 可现在,那个人已经失势了,没法再控制你了,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 如果不是少女口中那声师兄,流瞳都不知道站在少女面前的竟然是一位男子。 太美,太炫目,笔墨难描,言语难述,流瞳本以为,像月漾、邛泽、肜渊已经是天上地下难觅的极品美男子了,可没想到,有一种美可以超越性别,雌雄难辨。 他叫锦绣。 当真仿若四季的锦绣风光都凝聚到了他身上,令花闭令月羞令鱼沉令雁落。 这样的人还真适合存在于梦中…… 锦绣说:“或许最开始,他是以族人相要挟,要我屈从于他。可是这么多年来,也是因为他的庇佑,我们的族人才能平安生活,不再遭受他人的捕掠。 而且他待我,并非如师妹所想的那般戏侮玩弄,我虽然不才,也能分辨出什么是戏耍,什么是......真情...... 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我恨他仗着帝室身份,以全族要挟,让我堂堂一介男儿……雌伏,所以我一心只想毁掉他,脱离他,然后重新回到族人身边,带领族人振兴魔蝶族。 我暗中接受了玉蜀大人的建议,诱他做了许多荒唐事,让他逐渐失去帝心……是的,他迷恋我,因为迷恋,无计不从,可师妹,你知道吗,在我千方百计想害他的时候,他却用生命护我。 魔相大人知晓了我的存在,暗中派人想除掉我,关键时刻,是他舍身挡在了我面前…… 血液喷出来的那一刻,他看着我,忽然哭起来,说,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啊?我说,这血是他的。他这才放下心来,不哭了。然后闹着要写血书,并把两份血淋淋的血书直接丢到了魔后、魔相面前,说以后有谁再对他的人不利,他也不活了。并郑重保证,他是认真的。” 美丽的男子唇角带笑,眼中却含了薄薄的泪,“当今魔帝为了一个凡人女子甘心退位,他对我并不亚于此,师妹,你告诉我,对于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心,我该如何?” 少女瞪大眼,嘴唇动了动,嗫嚅,“师兄……准备跟着他……不回来了?” 男子没有说话,他望向远方,目光迷蒙怅惘,“不,我会回来,但不是现在,不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自己也在迷茫挣扎,“或许,我能稍做弥补……然后再……” 后面的话仿若呢喃,流瞳没有听清,此时的她身陷半梦半幻中,却如被五雷轰顶。 魔蝶,魔相、魔后每一词都重重地拍击着她的心脏,拍得她头晕目眩,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青黛对她说的话: “二公子叫的美人不是我,是他身边那只蝴蝶,他自始至终都是在和那只蝴蝶说话……” 蝴蝶,锦绣?所以锦绣口中的那个倒霉蛋就是二公子? 流瞳已经被这狗血淋漓的事实轰得碎成渣渣了…… 还想再看续集,但这梦幻的场景已经消失,与此同时,她手中那只蝴蝶也拍拍翅膀飞走了。接着,一道曼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请你把和太子大人的事情回顾一遍,吾会据此给出你相应的判断。” 仿佛一道不可抗拒的指令,流瞳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话陷入和邛泽往事的回忆中。 第41章 共话前缘 半月湖畔初次相见,而后因为月漾的离世她来到了他身边。 日常相处轻松愉快,梦境的纠缠复杂缠绵。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为什么对于邛泽这样的人物,自己竟没有喜欢上他? 明明他具备了一切她所喜欢的特质。 或许因为从一开始她到他身边的目的便不纯粹,或许因为她这具身体的禁制,让她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魔族人,也或许太过明白他所喜欢的实际上另有其人,而她也是同样...... 再后,她不小心走进了他的梦境,也更深地了解了他,隐秘的纠缠由此开始,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复杂到她不能喜欢他,更不愿伤害他,日日夜夜最怕的就是,当真相揭晓的那一刻...... 从海岛到魔都,从魔都到战场,他们一路相伴…… 然后从战场回来后,他对她的态度开始变化,更亲昵更暧昧,等她有所察觉时,才发现,原来他已知晓...... 半醒半梦中,那缕让人心醉神迷的女声道:“你是神族,他是魔族,神魔不相容,你们如何能在一起?而且他们魔族还于你有掠父夺母之仇,你当真能对此事心无芥蒂?北方魔族一向对幽都秘境心怀觊觎,他知晓你的身份却不告诉你,还把你留在身边特别相待,他喜欢的是你,还是其他?别忘了,他喜欢的那个人实际上另有其人,纵然一时有所混淆,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时你当如何面对? 重重不可能之下,你还要和他在一起吗?” 字字诛心,刀刀见血,为什么她不能喜欢他,这就是了...... 可纵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沉默一瞬,她道:“在不在一起先不说,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前辈您。前辈知道我是神族,知道银狼族于我有掠父夺母之仇,知道他喜欢的另有他人,对我只是误会。也就是说,前辈知道他的误会因为梦境,而且前辈能吃梦,亦能入梦,除了梦貘,我不知道谁还有这样的本领......” 她顿了顿,眼睛酸涩,出口的话亦有些艰难,“而且,你总是在劝我离开,告诉我,你是谁?” 魔树沉默。 风止声息,万籁俱寂,静若洪荒古墓。 流瞳道:“我来此地的目的想必前辈已经知晓,我很冷静,不会胡来,所以,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最后那句话已带上微微的颤音。 依然沉默。 流瞳吸了吸鼻子,抬头望天,梦中的场景空旷而虚无,除了这个院子,这棵树,还有她,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这三者,又好像这些孤零零的物事已和天地融合在了一起。 流瞳道:“我来这里,就是因为心怀执念,执念有多深,心便有多固执。 其实我也未必非要听前辈说,魔族太子随时等着我化为人身投入他的怀抱。虽然通过他打探消息过程会略显曲折,但他是个不错的青年,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可。他总有一天会成为魔帝,届时我借助他的帮助,自然能查出我的父母所在,说不定还能拜托他放了我的父母。” 一声轻轻的叹息后,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女子的叹声如一缕烟云飘渺,“痴儿。” 随即她面前的大树中缓缓走出一名女子,她的面容洁白如玉,眼睛盈若秋水,莎绿的衣袂随风飘扬,宛如碧水烟波,清艳绝伦。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剧烈涌动,挣扎着破笼而出,在一刹那,她明白了,这是她体内蓄积的感情,她无法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席卷了一切,吞没了一切,裹挟着,把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闭上眼,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就像青黛不会错认记忆幻境中的女子是谁一样,她也不会错认眼前这个女子,因为,她们是如此相像,她的容貌承袭于她,她的技能承袭于她,她的一切一切都承袭于她。 “母亲......” 音未喃出,声已哽咽。 女子虚虚地抚了抚她着面颊,温柔的眼波如阳光下的春泉,粼粼地倒影着她的面容。一缕清风拂过,挑起她几丝额发。 此时的她站在女子面前,已是白衣少女的模样,她闭目把脸贴在女子手上,伸手想握住女子的手,却握了个空,碰到了自己的脸。 她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她的手,宛如穿过虚空,心中瞬时大恸。 女子的声音清清淡淡,如一缕轻风,“这只是一脉幻影,母亲的神魂还在魔树中。” 她心神颤动,慢慢地感到寒冷,心脏犹如被极寒之地的毒蛇咬了一口,冰冷的毒液由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战栗从指尖开始,渐渐波及到全身,她嘴唇颤抖,声音仿佛凋落在寒风中的枯叶,“神魂……母亲的身体呢?是谁,是谁这么残忍,把母亲……” 她说不下去了,心痛如绞,答案已隐隐猜到,她的眼睛霎时变得通红。 女子的微叹犹如秋风低回,“我被囚在魔树中,经年累月,身体已和魔树融为一体,我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 她没有说完,重重的叹息从身后传来,接着是一道低缓沉静的男声,“瞳儿……” 流瞳转过身,便看到院内的墙上浮现出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男子从墙上走下来,走到她面前,眼波微动,“想不到我的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流瞳泪如滂沱。 是的,她注意到了,他的身体和母亲一样,也是一脉虚影,他从墙上走下来,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已经融入四面墙壁。 一座院子,一棵古树,日日相望,却无法相牵,流瞳不知道,究竟是怎样残酷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囚禁他们。 她泣不成声,“谁,究竟是谁?” 父亲擦着她的眼泪,却是越擦越多,父亲叹息,“我和你母亲决定出来见你,就是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好孩子快不要哭了,听父亲原原本本把事情说完,然后你尽快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说话间,眼圈已微微泛红。 他的旁边,母亲无声地站在那里,虚幻的眼泪从她皎洁的面庞上缓缓落下,坠入虚空,消弭无形。 流瞳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父亲道:“当年我和你母亲被那些魔物抓回来以后,先魔帝,也就是现在那位魔太子的祖父,向我们逼问秘境之匙的下落,后来见逼问不出,便把我囚于魔壁,把你母亲囚在魔树中。 这里是一座魔阵,与其说是镇着魔树和魔壁,不如说是镇着我们。 魔树和魔壁都是有几万年修为的魔物,我和你母亲身受重伤,又为魔阵所制,日日受他们的吞噬之苦,而神魂却无比清醒。 我想,这大概就是那魔帝的目的,想等我们受不了时向他屈服,供出秘境之匙的秘密。” 他淡淡一嗤,“那个魔帝也算一代英豪,修为强大,野心勃勃,不但与其他魔族争胜,竟还觊觎神界领地,可惜…… 幽都曾为创世之神所居,拥有强盛的创世神力,又有直接通往天界的通道,天地劫难中,幽都坠落入海,离北方魔国最近,像神界楔在魔地后方的一根楔子,所以,无怪乎北方魔国的魔帝们都对它虎视眈眈。 但幽都秘境隐于北海中,没有境主的邀请,无人能进入秘境,因为没有秘境之匙,谁也看不到秘境在哪里,它就像一座飘忽不定的海底之城。 这就是那些个魔帝非要得到秘境之匙的原因。” 父亲吁了一口气,接着道:“不要问我们秘境之匙在哪里,我不能说,日后你自会知晓。 总之,之后,我和你母亲的身体便渐渐被魔物吞噬殆尽,和魔物融为了一体。” 流瞳的身体不自觉地战栗,脸上血色尽退。 父亲或许发现,或许没有,微微自嘲,声含苦涩,“所以你不必找谁报仇,因为那个魔帝已经先我们陨灭,也不用找谁搭救,因为我们现在的情况......已经救无可救......” 泪水再次漫涌而上,她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父亲的神色终于显出些许怅惘,但看向她时,转瞬即逝,努力凝出一抹笑,“长年累月的争斗,我们已经控制了魔树、魔壁的魂魄,现在的我们,除了行动受限制外,其他的也还好。而且,无论是天上地下深海中,适合一座院子和一棵树生存的,恐怕还是这里最合宜。” 他看向流瞳的眼睛,认真道:“瞳儿,听父母的话,赶快离开这里。守护幽都秘境的重任,就落到你们兄妹肩上了。不要为父母难过,更不要为此大动干戈,我和你母亲毕生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兄妹平安康泰。 而且说实话,几十万年住在海底,我也有些住厌了。现在能看到蓝天,看到阳光,看到绿叶,看到鲜花,还能吹到不带海腥味的风,我很满足。最重要的,我还和你母亲在一起。” 他看向身旁的女子,神色温柔,“以前,因为职责所在,我不能离开秘境,所以你母亲也不得不随我困在那里,其实我知道,对于自由神秘的梦貘而言,那里不过是一座牢笼。 而今,虽然情况不尽如人意,但至少,她不用再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了,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所以瞳儿,放下你的执念,离开吧。” 流瞳泪眼迷蒙地看向母亲。 母亲含泪缓缓点头,“利用梦貘的特长,为人解梦,是我一直以来觉得很有意义的事,现在,我终于可以这样做了。” 她虚虚地握住流瞳的手,“和你兄长一起,好好生活,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修炼成自由之身,到时我们一家人会重新团聚。但是在此之前,你和你兄长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她流泪答应。 这一天,她和父母终于团聚,共话前缘。 她和母亲说了很多话,比如月漾的事、肜渊的事、还有邛泽的事,她还陪父亲下了棋,和父亲一起做精致的幻术鲜花献给母亲,在母亲的提点下做醇香的幻术美酒送给父亲,然后,自己做了喷喷香的幻术美食给三人。 她做了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而后那一股长期以来盘踞在她心中的沉重的执念缓缓抽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魔树上女子面容澹静,墙壁上男子身影潇洒,她们同时朝她颔首致意,这一刻,她知道,她真的要离去了。 第42章 蝴蝶美男 看门君把流瞳送到山门外,袖着双手吸着鼻子对她道:“你放心,虽然我名义上是看管他们的,但我同样身在阵中不能离开半步,我们是同病相怜,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流瞳怀疑,“哦,你是照顾他们而不是利用他们赚钱?” 看门君登时脸上一苦,“客官啊,这年头活着不容易呀,俺们也是要吃饭的啊,不瞒您说,俺都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呀……” 流瞳:“……” 她挥挥手,甚感无力,“其实我不明白的是,你们三个,足不出户,你却要靠贩卖消息……这生意能不萧条吗……” 看门君耷拉着八字眉,脸上的愁苦都快流淌出来了,“这个,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做其他事,都需要出门走动…… 不过也还好,原先那棵魔树还没有死透,还有些消息库存可以支撑。何况,就是消息不合一些人的意,他们也不会拿着刀子来找后账吧,毕竟这还算银狼帝室的地盘不是……” “……” 流瞳已经无话可说了。 天高云淡,明朗的阳光无遮无拦地从天际倾洒而下,如一帘飞瀑绵绵。她心中轻松,又有几分茫然。 要做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吗,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到,但却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她放慢脚步,沿着山径缓步而行,沾满露珠的各色小花星星点点散落在草地间,如胸腔中跳动的诗句,随呼吸散落一地。 她想到自己以后的出路,她曾答应过肜渊,等事情结束后,她会和他一起走。 但邛泽那边呢? 想到他,她心中不禁微微一揪,她必须想办法知会他一声,她既不能牵连那两匹无辜的人面马兄弟,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玩失踪,结束了,就应该结束得明明白白。 正凝神沉思间,天上突然纷纷扬扬落下许多花粉,就像下了一场细腻的脂粉雨,她原本还很好奇,仰着头看,直到蓦然看到一片网状薄云朝她当头罩来。 她心下一凛,本能后撤,不料一道身影倏地斜刺里袭来,她急急闪避,但不知何故,身形有点迟缓,闪念间,身上已经挨了一击。 她狼狈飞离,化为人形,用力凝聚自己的兵器,但浮现在她手中的,却是一把幻影剑。 尼玛,太坑爹了! 她满头黑线加冷汗,再看前面,两位偷袭者已经现身,拿着兵器步步逼近。 “你们……”她刚想喊话,那片网云又罩了下来,她再次躲闪,幻术加心术接连使出,但有点力不从心,术法威力大减,显不出应有的效果,反倒让她自己愈发头晕目眩,她这才蓦然意识到,之前那场花粉雨,或许就是药粉。 眼前人影重重,又有两个人从身后袭来,看来为了捉她,对方真是下了大本钱。 这一次她没能躲开,剧烈的疼痛犹如冰锥,尖锐地刺进她的神经。 网云罩住她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张明艳绝伦的脸。 她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暮霞沉沉,天际细月如钩。屋内的枝灯散落幽幽的光晕,夜风拂来,光影澹澹,帘影姗姗。 男人穿着红梅色的缂金长袍,长长的衣裾拖垂在地,袖口绣着繁丽的花蝶暗纹,如瀑的黑发用同色的发带系住,额前的坠饰莹然生辉。 那样艳丽的色调,在他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脂粉俗艳,反衬得他冠玉般的面庞愈加皎洁明亮,风华无双。 流瞳动了动,身体被捆仙索之类的法宝束缚住了,身体酸痛不已,她微微皱起眉头。 男人听到她的响动,侧过头来,幽幽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映出艳光迷离的轮廓,流瞳几乎睁不开眼,“锦绣?” 男人眉心微动,“你认识我?” 流瞳想了想,“魔树院有一只蝴蝶是你师妹?” 男人垂目看着她,不语,背光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流瞳问:“不知你把我抓来想要做什么?”认真地思索着,“劫财?”摇了摇头,“我没有。”惊悚,“劫色?”语气先是疑问而后转为自怜,“虽然我貌美如花,却貌美不过你,这让我情何以堪?” “......” 锦绣终于正眼看她,目光有丝异样。 流瞳做羞涩状,“其实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要劫色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嘛,如果是你的话,什么都好商量的嘛。” 锦绣:“......” 蝴蝶美男似乎终于有些扛不住了,沉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如何认识我?” 即使那声音如挂了薄霜,听起来依然那么悦耳动人。 流瞳也不知怎么的,就发了人来疯,竟然念起诗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你说,像这样的美人,谁没听说过呢?” 锦绣蹙眉看着她,半晌,“你在说你自己?” “......” 好吧,美人不懂诗,她要表示理解。 美男轻嗤,“能做出这样诗的,显见是个男子,如果是太子大人为你而作,倒证明我确实没有抓错人。” 流瞳终于听出了重点,“你抓我是为了要挟太子大人?”见他不语,便道,“让我猜猜,你这么做是为了你和你的族人呢,还是为了那位倒霉的二公子?唔,以目前的情况看,应该是为那位二公子了。” 锦绣:“想不到你还有几分聪明。” 流瞳谦虚,“哎,过奖,虽然你说的是事实,但我这个人向来很低调的,即使我心里受用得紧,但我一般也不表露出来,你知道的,人嘛,就怕自作聪明。” “......” 锦绣黑魆魆的目光盯了她许久,才道:“谁自作聪明?” 流瞳叹息,“唉,这就是自然界的平衡法则吗,营养给了脸,就不肯给脑子?不过指望一只昆虫,哪怕是只美得天怒人怨的昆虫有多大的脑容量,我也是脑袋被门夹了。” 锦绣凝眉看着她,如看一只天外来客。 流瞳惋惜,“抓我要挟邛泽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吗,多让人失望啊。至少你也抓一个有份量一点的人吧,比如那位周先生,也显得你的要挟有点诚意嘛!” 这一句话美男听懂了,脸色发青,冷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他的灵宠,你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没有你,他连睡都睡不好。” 流瞳简直吐糟无力了,“你以为所有的灵宠都像你这么高的待遇啊,被主人护在心尖尖上,还能舍命相救? 你可以说我是他的灵宠,可他不想走路了我就是他的坐骑,他没人伺候时我就得当他的小厮,他一旦发病想揍人了,我就得豁出老命给他掐,”流瞳都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了,“何况他连我的人形都没见过,你觉得他会对一只鹿动什么心思,他疯了吗?” 锦绣不为所动,“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你?” 流瞳:“信不信的有什么要紧,但凡长了一点脑子的,就应该知道他和二公子不是一样的人。这一招用在二公子身上,那是一用一个准儿,但用邛泽身上......大哥,你想想他过去那些苦难史,想想他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练就了怎样一副心肠,你这份心思,可不就白瞎了嘛!” 有风拂过,牵起摇曳的光影,影影绰绰映上他的面容,如被扰乱的一池春水。 流瞳再接再厉,“再说了,二公子和他毕竟是亲兄弟,他就是为了臣民的议论,为了外在的面子,只要二公子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他也不会怎样二公子。但你这一插手可就不一样了,明显就是挑衅君权蔑视君威了,你和你的族人第一个就逃不掉,而你出了事,二公子会如何,不动也要动了,不正好给了别人除掉他的借口了吗?” 杯中茶烟冷去,窗外的树木发出婆娑之声,凌乱斑驳的光影映上窗纱,恍若惶然一梦。 有萧瑟的寒意漫上心涧,半晌,他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流瞳看着他,认真道:“因为我不想当谁杀人的借口,不想亲眼看到他手上沾更多的鲜血,不想你和你的族人无辜丧命。我是受害者,到最后却要我不欲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种事让我觉得很罪恶,很厌烦。” 一缕凄然的笑在他唇角缓缓绽开如风霜中凋零的花朵,“冒险一试或许还有救出二公子母亲的希望,不试......二公子将永远活在痛苦焦灼中......”他仿佛疲累已极,缓缓转身向外走去,长长的袍裾拂在地上,如寒烟薄雾迷离浮转,喃喃的话语消散在风中,“你说的......都已经晚了......” 都已经晚了...... 流瞳忽然想起什么,在他背后大声问:“魔树院的那些蝴蝶是你的族人吗?” 门外的夜色汹涌而来,吞没了他的身影,流瞳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 接到瞿陵传来的消息后,邛泽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准备前去赴约。 周郧拦住他,“今时不同往日,这岂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派个人去就行了。” 邛泽微笑道,“先生忘了,这是在魔界,魔主本身就必须有足够的防身能力。再说了,我那好弟弟如此大费周章,我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盛情?” 周郧还待再劝,邛泽道:“先生尽可放心。” 周郧便不再说话了,只在邛泽走后又做了一番秘密布置。 邛泽乘着翼兽飞上夜空,夜风从他耳旁呼啸而过,如野马驰于浩浩原野,奔腾嘶鸣。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有失从容。 可是他无法再等了,在听到人面马侍卫慌忙来报找不见她的那一刻,在接到瞿陵要挟信的那一刻,他心中肆虐的激流已经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一点也不想玩那些弯弯绕了。 他只想见到她,快一点见到她,确定她平安无事。 茫茫的原野间凭空现出一座小亭,亭子四周挂着风灯,野外晚风穿梭,而那风灯却纹丝不动。 翼兽向小亭飞去。 天边挂了几颗寒星,如人冷峭的眉眼,邛泽一眼便看到,亭中坐着的那名白发青年,见到他,没有丝毫的起身之意,只淡漠而讥诮地看着他,随翼兽缓缓落在小亭外。 第43章 短兵相接 邛泽闲庭信步一般踏上台阶,环顾四周,悠然道:“想不到二弟在都城除了自家豪奢的宅邸外,还有这样一处隐形山庄,”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亭上垂挂的风灯,“这座小亭就是庄子的一部分吧,能把整座山庄隐去,却独独把它露出来也是有趣。” 他随意地坐在青年对面,随意地斟了一杯酒,闲话家常一般,“听说很久以前,我们的祖父曾囚禁过神族的一条蜃龙,不知道这处山庄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瞿陵丝毫不接他的话茬,自他进亭开始,就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僵硬,神情戒备,听到他的问话,嗤了一声,冷笑道:“想不到你还真的来了,看来我抓那头鹿妖真没有抓错!” 邛泽转着酒杯淡淡微笑,犹如拈花看尘的闲雅之态,悠悠道:“当贤君不容易呀,别人挖空心思地害我、害死我母亲,却要我宽恕他们;别人蛮横无礼把勒索信甩到我面前,却要我保持风度,有礼地回应;别人要杀人了,却要我不要袖手旁观,要心怀仁慈地救人。二弟,你说,这样的贤君你会做吗?” 瞿陵脸色更僵,简直僵成一块石头,大声道:“少废话,释放令呢?” 没有魔君的释放令,谁也无法进入冰雪黑暗之渊救出被流放的人。 邛泽也不生气,右手一伸,一卷金色的诏令便出现在手中,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片刻,丝毫不顾对方的眼珠子恨不能瞪出来粘到上面的神情,手一转,诏令又不见了。 他懒懒道:“我原本还很好奇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冒充二弟的名义往宫中送勒索信,所以就来看看,想不到还真是二弟你。既如此,天也不早了,大家赶紧把事情办完,也好回去睡觉。唔,按规矩,我是不是该亲眼看看我那头笨鹿了?” 瞿陵的身体绷得几乎开裂,邛泽的态度让他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对方怎么可以这样随意,随意得好像自己的郑重其事是一场笑话? 事情明明在按自己的计划进行,为何主动权却好像掌握在对方手中? 顺遂骄纵惯了的青年痛恨这种感觉,一如既往,连一点圆融的场面话也不肯说,直通通道:“你先把诏令给我!” 邛泽挑眉,“你在开玩笑吗,怎么,还想学空手套白狼?我是白狼没错,可我并不喜欢给人套。” 他站起身,随意地伸展了一下,道:“或者,你手中并没有白鹿?如果是这样,那大家倒都省事了,毕竟流放令是帝父颁发的,我这么快就颠覆帝父的命令,难免会惹起一些言论。”他缓缓地往亭外走,牵着对方的视线,几乎都要牵出丝来了,语气轻描淡写,“原本我是想做一回贤君的,那头白鹿我也确实喜欢,但既然是一场玩笑,贤君我也没兴趣做了。趁天还没亮,大家赶紧回去洗洗睡吧。” 说着,步态悠闲地下了台阶。 瞿陵傻眼,此刻终于慌了,比心理战术,他连对方的一块指甲盖都比不上,看邛泽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生怕他真把诏令带走,咬着牙,大声道:“把人带出来!” 邛泽脚步微顿,缓缓侧身,他的不远处,两名男子挟着一名白衣女子,出现在视野中。 女子身上缚着捆妖网,身边跟着监管人,而她此时的神态,却如在自家后院观花赏月般悠闲自在,轻盈的衣裾拂过地,澹澹如睡莲花开,顾盼之间,如满湖的星光潋滟,动人心魄。 邛泽的呼吸顿时如被遏住了一般,但不过一瞬,他的目光便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上滑过,转向瞿陵,淡淡道:“我的灵宠是一头鹿,为何带来的是一个人?” 流瞳:“……” 装!接着装! 瞿陵脸色不好,额上的青筋乱跳,呵呵怪笑道:“别告诉我说天天和你睡在一起的那头傻鹿,你竟不知道她化形后的模样!” 邛泽心理素质实在过硬,神色不动,“确实不知。” 流瞳却实在听不下去了,脸上变色,阴阳怪气道:“我说二公子哟,你就不要以己推人了,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重口,不但能睡同性,还能突破物种界限去杂交? 自己智商发育不全就不要说别人傻了,虽然我能理解你,知道你把自己吃的饭都供养下半身了,没余力关心上半身,所以别人长了脑壳,你就只长了个壳。但是二公子呀,是草包包就不要说话嘛,不说话别人就不知道你是空的了嘛,诋毁别人就能抬高你的智商吗?不能!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妈没教过你吗?” 说完,还摆出一副诚恳求教的姿态。 二公子真正炸了,瞬时暴跳如雷,如果不是邛泽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只怕这货当场就要杀人了。 邛泽面上一派正经,“如此聪明如此伶牙俐齿的会是一头鹿吗,二弟呀,你能看出她的原形是鹿?要不这样吧,让她变形给我看看。” 瞿陵疯狂,如果不是一个心腹赶紧过来安抚住他,指不定这货会做出什么事来。那边,少女清脆礼貌的声音已然响起,“麻烦大哥给我松松绑,被你这宝物捆着,别说我,就是猴哥也变不了形呀。” 看管大哥一个没忍住,问道:“猴哥是谁?” 流瞳:“就是差点把天帝掀下宝座的一只石猴子。” 看管大哥的嘴登时张成了“o”形,面上混合着惊叹、钦羡、得意等复杂表情,当真便要给她解绑。 瞿陵一声怒咳,看管的手瞬时一哆嗦,连忙诚惶诚恐地去看瞿陵,恭请示下。 邛泽微微挑眉,亦看向瞿陵,瞿陵的心腹悄悄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劝道:“二公子,要冷静呀。”瞿陵气急败坏,一把抽出自己的袖子,恨恨道,“松、松!如果敢她耍花招,就先捏死她!” 邛泽眉峰微微一抖,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冷厉的杀意。 流瞳把瞿陵的话当放屁,待捆妖网一收起,她马上念动咒语织出一片幻影,眨眼间,面前的白衣少女变成了一只黑漆漆的大虫子。 一节一节虫甲泛着幽黑森冷的光芒,无数只仿佛从噩梦中伸出来的毛足张扬舞动,头部造型诡异的鳌钳一张一合,配合着恐惧术,大黑虫的这副模样让旁边的监管人瞬时惊恐到极致,麻在当地,当场失禁而不自知。 千钧一发之机,流瞳迅速撤离,大黑虫以一种与它威武身躯不相符合的方式向黑夜中逃命。 笑话,你们兄弟的恩怨与我何干! 失禁的兄弟反应过来,立马追去,邛泽闪电般飞离亭子,截住他们的去路。 瞿陵只觉眼前一空,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立即怒吼一声,跟着跳出亭外。 场面一下子乱得不可收拾,夜色下又凭空冒出十几个人来,大家追人的追人,围堵的围堵,更有一只艳丽的大彩蝶,忙着挥舞翅膀撒播花粉。 瞿陵大喝一声:“锦绣,回去!”然后便去追流瞳,邛泽手中的诏令浮起,如一盏金光闪闪的灯,吸引着四面八方的视线,瞿陵果然犹豫,高声吩咐,“先把诏令夺回来!” 只一举,便止住几个追击流瞳的人的步伐,让她逃跑的压力大减。 邛泽的护卫援兵随即到来,与瞿陵的手下缠斗在一起。 邛泽迅速脱身而出,去找流瞳。 夜风穿过原野,带着森冷与肃杀的气息。 流瞳化身黑鹿在夜幕下玩命奔跑,一次又一次使出恐惧术法,好不容易才把身后追逐的牛皮糖甩脱,而她自己也心力大损,几乎虚脱在地。 她迅速织出一片石头幻影披在身上,卧在地上喘息,如果不凑近了仔细看,真的与一块普通的石头毫无二致,除了这块石头会微微呼吸。 震耳的狼嚎响彻云霄,流瞳身下的大地都在震动,一条丈余长的巨狼出现在她的视野中,獠牙尖锐,碧眼凶狠,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巨大的狼头几乎伸手可触。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深处漫起,层层向外冻结,把她的整个灵魂都冻住了,全身无法自已地开始战栗。 恐惧! 仿佛所有的恐惧术法都反噬回来了,她被狠狠地定在当地,无法动弹。 巨狼绕着石头转了两圈,诡异地散发出一股羊蹄甲花香。她紧紧地闭着眼,努力调集所剩无几的余力默默念咒,无声地传出暗示信号,暗示这就是一块真正的石头,让对方赶快离去。 术法似乎有用,因为巨狼确实徘徊了又徘徊。 但又似乎不那么有用,因为它迟迟不肯离去。 远远的厮杀声传来,惨嚎不绝于耳,这声音似乎惊醒了正在犹豫的巨狼,巨狼再次发出长嚎,震得流瞳两耳嗡鸣,胸中翻涌,差点当场喷血。 吼声毕,一道恶狠狠的狼声道:“该死的蠢鹿,还想骗过本王,也不想想本王的鼻子是做什么用的!” 话刚落,腥风袭来,巨大的狼爪一掌击在石头上,她的身体顿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斜飞了出去。 她喷出一口血,胸口血流如注,幻影散去,少女的身体向远方坠落。 在落地的刹那,她看到了邛泽疾速而来的身影以及他惊恐焦急的面容。 一丝荒唐与悲凉的感觉从心底涌起,最后都凝成了一句话:我恨狼鼻子! 邛泽半跪在她的身旁,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他的手颤得无法控制,好不容易解开她的衣襟,看到她胸前狰狞可怖的伤口以及伤口上缭绕的黑雾,顿时眼都红了。 他想也不想地低头去吸食黑雾。 “别……”流瞳一惊,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忍着剧痛去推他。 邛泽抬起头,双眸猩红,魔雾缭绕,触目惊心。 流瞳心颤,吃力地断断续续道:“对女孩子……不可以……” “要负责吗?”他问,双眸毫不避讳地直视到她眼眸深处,“我愿意!” “……”她心中一跳,别过眼不吭声了。 “为什么能化形却瞒着我?”他问。 流瞳扯了扯嘴角,“小公鹿的身体里孵出一名女孩子,请容我先尴尬尴尬。” 他嘴角微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没有成功,双眸清寒依旧。他抱起她,在她耳旁轻声道:“我等着你的解释。” 流瞳的身体情不自禁地一哆嗦。 他却丝毫不顾及怀中人儿的少女情怀,低头毫不犹豫地吻住了她,在她唇边呢喃道:“不过现在,你还是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她想抗议,想告诉他自己还没有处理伤口,想说她身上带着救命的内丹。 但是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便男人用吻强自锁入了混沌中。 然后,他抱着她,浑身染血,长袍飞扬,从黑暗中走来,如同魔煞附体,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战场。 第44章 魔王之囚 流瞳睡得并不实,她虽然很累很想睡,但是她也很痛,而且,身为一个梦貘,她本能地排斥任何形式的催眠。 混混沌沌中,她看见,瞿陵的手下掩护着他想退入隐形山庄,但被邛泽的亲卫尽皆屠戮。瞿陵仓皇遁逃,但邛泽不慌不忙地在看似空无一人的原野上逡巡,不一会儿,便撕破结界,从假山后揪出带伤的瞿陵和他的花蝴蝶。 至此,邛泽还彬彬有礼地问了一句:“二弟对自己香喷喷的头发还满意吗?” 瞿陵一愣,随即大恨,双目赤红。 若不是他身旁的锦绣死死地拉住他,只怕这货当场就要扑上来咬人了。邛泽丝毫不理会他状若疯狗的样子,自顾说道:“我曾问过二弟,别人欺我、辱我、轻我、骗我,却还要我忍他、让他、宽容他、敬爱他,这样的贤君你会做吗?”看着地上一个伏地战栗,一个咬牙切齿的人,淡然微笑,“不,你不会,而我,却要做的。” 四周火光鼎盛,每个侍卫手中都举着一支火把,摇曳的火光映入他的目中,映出一片高贵睥睨的王者气势。 曾几何时,这个人还是自己口中随意呼喝的半妖,而现在,自己却被迫跪在他的脚下,成了他砧板上的肉,瞿陵浑身的气焰不知不觉间消沉下去,目中浮起颓然的迷惘。 邛泽道:“可是你不遵父令,威胁兄长,不孝不悌,为兄却不能不给你一点教训。” 说话间,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出手,把瞿陵的身体打飞了出去,瞿陵的身体撞上身后的假山,跌落在地,疼得深深地蜷缩起来。一旁的锦绣低呼一声忙扑过去扶住他。 邛泽漠然道:“回你的流放地去吧,至于这座隐形山庄,”他淡淡地环顾四周,“太不利于二弟你修身养性,明日之后便由宫中收回。”说完一挥手,结界在他面前合上,假山耸立的场景转眼又成了一片空旷无人的原野。只有未能完全弥合的缝隙里偶尔漏出几声呻·吟和咳嗽。 四周一片宁寂,除了穿过原野的风声,就是火把燃烧的哔啵声。 每个人望向他们的主君时,目中都充满对他大度仁德的敬服,可是流瞳却看得分明,随邛泽那一掌打出去的,还有一枚食时兽力量碎片...... 那看似简单惩罚的一掌,却把一个致命的虚洞种到了瞿陵身上,流瞳可以想象,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个并不讨人喜欢的二公子,便会悄无声息地在这个世上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毛发都不会留下…… 连带的,还有锦绣…… 黎明前浓厚的黑暗中,那清寒潮湿的薄雾仿佛渐渐蔓延到了心底,她感到一阵发冷。 邛泽环顾他的部下,微笑道:“今夜在场的人,全都诛逆有功,每个人都可以到魔树院领一只魔蝶回家。” 现场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蝴蝶,美丽至极的蝴蝶,是多少人梦寐垂涎的宠物,因为二公子的缘故,大家不得不暂收觊觎之心,可私底下,无人不以有一只蝴蝶灵宠为幸...... 而今,因为新君的一句话,这曾受庇佑的一族重新成为别人手中辗转把玩的宠物...... 这就是君王的惩罚。 流瞳想起魔树院的梦境中,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曾说:我们不是为做别人的玩物而活着的,总有一天,我们要摆脱那些人的控制,重新找到家园开始生活…… 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漫上心间…… 再次醒来,已在魔宫的某处寝殿中。 院中的桐花开得正好,绛紫微白,团团如扇,风吹过,一阵雅香扑鼻。 流瞳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至少没有那种难耐的疼痛了,她在院中转了一圈,才发现院子四面竟然都是墙壁,没有门。 她提气欲飞上墙头,然而她飞多高,墙便长多高,之前赏心悦目的白云蓝天仿佛成了一顶密闭透风的穹庐形罩子罩在她的头顶。 这是要囚禁她吗?她想,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胸口起伏不定,突觉胸前一痛,低头一看,胸前的伤口竟然裂开,白色的衣襟上渗出丝丝血迹。 她摇摇晃晃坠落下地,捂着胸口往屋内走。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女看到她这副样子,慌忙过来搀扶,殷殷道:“夫人,魔医说您的伤要过几日才能完全好,这些天您需要好好休息。” 她忽然就怒了,“谁是你夫人!” 侍女受惊,脸蓦然发白,哆哆嗦嗦的似乎随时都会跪倒。 她勉强忍下心中的焦躁,缓下声气,“抱歉,我不该冲你发火,邛泽呢,他在哪里?” 侍女缓过颜色,细声道:“太子殿下处理完政事就过来,您的衣服染了血,让婢子伺候您更衣吗?衣服是殿下亲自挑选的,殿下还吩咐厨房,让他们做您爱吃的......” 流瞳又开始烦躁,摆了摆手,道:“多谢,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退下吧。” 侍女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神色迟疑,但终于还是依言福了福身,悄悄退了下去。 流瞳径自化为一头白鹿卧在床上闭目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她睁开眼,邛泽从外面走进来,夕阳余晖映在他的身上,他翩然的衣袂上浮漾起一层暖橘色的光泽。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旁,抚着她的头,温柔的声音如带着花香的月光,静静弥散,“饿了吧,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她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邛泽挤上她的床,侧身斜躺在她的身边,撑着头,黑曜石一般的双眸凝视着她,“怎么,有话和我说?” 流瞳点点头,“那就说说这个走不出去的院子是怎么回事好了。” 邛泽唇角微翘,修长手指自然而然梳理着她的白毛,轻柔徐缓的节奏,透着若有若无的亲昵暧昧,“何不说说化形的问题,比如,你现在为何不化为人身?” 流瞳:“不喜欢不行吗?” 邛泽:“可是我喜欢。” 说话间,只听轻微的“嘭”的一声,蹲坐的小白鹿被迫化为同姿势的白衣少女,白衣少女还有点状况外,迷迷瞪瞪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蓦然惊呼一声,眼睛睁得溜圆,起身就往后撤。 邛泽速度更快,伸手一拉,起身一翻,便虚虚地压在了她身上。待看到她胸前的血迹,不禁蹙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去查看她的伤势。 流瞳趁机挣脱开他,滚到一旁,又化为白鹿,跳起来离他远远的,警惕地看着他。 邛泽嘴唇微抿,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流瞳道:“少主意欲为何,用这个院子囚禁我?” 青年面上的温柔暖意尽敛,只剩下一片雪原般的漠然平静,“那是因为有些人总想不告而别!” 流瞳心中不期然地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她沉默须臾,冷静道:“那少主准备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你和战狼族长大婚的时候,还是大婚之后继续关?”她脸上泛起稀薄的笑意,像初冬的月光,幽幽的,照得人心里发冷,“少主又准备如何待我,像二公子对待锦绣那样,还是像你父亲对待你母亲的转世那样?”声音慢慢的,一字一句,“他们的下场似乎都不怎么好。” 天突然就暗了下来,汹涌的暮色转瞬便吞没了整个房间,他的心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中,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喉中涌起寒冷苦涩的味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哑而飘渺,向她保证道,“我不会让你像他们一样的。” “是吗?”她又笑了,笑意淡薄而幽凉,像一根根透明的丝线,紧紧地勒着他的心,“这话想必二公子对锦绣说过,伟大的魔帝对他心爱的女子也说过,但是呢,魔帝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的美人还是被正房一巴掌扇断了脖子。” 她明媚的双目中如被侵入无边的阴影和倦怠,像无可挽回的失望,又像不可触摸的沧桑,“邛泽,其实我很理解你身在这个位置会有许多不得已的选择,但是,我还是想说,如果我是你心目中那个人,我不会接受,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是那个人!” 邛泽眉目一凛,“什么意思?” 流瞳:“我知道你心中藏着一个人,她在你小时候保护过你,你一直在寻她,可是……我不是那个人。”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坦然澄澈,“你应该可以想到,如果我是她,我不会这么容易受伤,因为她的武力值是那么高;如果我是她,为何我们的性格、我们术法路数完全不同?还有,”她有些迟疑,出口的话亦有几分艰涩,“如果我是她,为何……我会有一个神族身份……” 黑暗中仿佛突然卷起一阵无声的风暴,他紧紧地盯着她,目光骇人,“你不是忘了吗,你说过,自半月湖醒来后,你就什么都忘了?” 流瞳心中一悸,道:“是的,可是后来又慢慢想起一些,比如我的身份,比如,为什么我会出现在少主的领地?” 无形的威压在黑暗中蔓延,他慢慢逼近,她慢慢后退,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喉咙,这一刻,她突然后悔,后悔心中的那点信任,后悔自己此时的坦诚。 他猝不及防地一把擒住她的脖颈,白鹿转眼变成一名白衣少女,优美细腻的脖颈像一段温润的美玉,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的脸逼近他,炙热的气息扑在她的唇际,俊美至极的双目泛起妖异的猩红,而语调却缓慢而优雅,“哦,那你说说,你为何会出现在我的领地?” 流瞳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一刻,她丝毫不怀疑他会杀死她,他要趁她受伤的时候杀死她! 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认识邛泽,可实际上,她已经想不起很久以前的邛泽是什么样子了…… 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害少主的意思,我就是有一件事必须来魔界,所以……” 他却似乎并没有听她的话,像陷入一种无法言喻的自我疯狂中,突然一笑,笑声苍凉而嘲讽,“希望我当上魔帝,不要挑衅神族,不要为难人类,这是你的目的?” 流瞳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蠢话,为什么? 她讪讪道:“不是,我……我没那么大目标,也没那么大本事,我就是为一件私事,”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近乎讨好,“您看,您并没有什么损失,而且我还救过您一次,”虽然此时邀功有点不好意思,但关键时刻,哪还管得了这个,“现在私事了结,我也该回去了,把误会解释清楚,大家文明解决问题,不要动手伤了和气哈。”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瞄了瞄他掐自己的手。 邛泽却倏地仰首大笑起来,那笑声苍凉悲绝,没有一点欢愉之意,“我不信,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流瞳愣住。 邛泽缓缓地抚摸着她颈上细腻的肌肤,既危险又暧昧,流瞳倏然醒悟,竭力抻着自己的脖子,“你看,我脖子上没有牙印,你当初在那个人脖子上留下牙印的!” “你连这个都清楚,”他眼中的血红愈发浓郁,目光缓缓舔舐过她的肌肤,忽地一口咬了上去,“既然没有,那不妨再留一个!” 。 第45章 达成协议 之后的事像一场混乱的梦境,流瞳不知道是自己太蠢,还是邛泽太蠢,是自己蠢得扯了这么一大篇还没把话扯清楚呢,还是邛泽蠢得自己扯了这么一大篇他还没把话听清楚。 最后,她真的急了,也不管保留不保留的问题了,直接扯着嗓子道:“少主,您要找的那个人其实是剑羽将军啊,对,剑羽将军,您看,剑羽将军那么能打,在关键时刻还保护您,她、她临终前告诉我说——嗷——” 话语终结于尖利的狼牙刺进她的肌肤。 血液渗出,他的唇舌毫不犹豫地吮下她的每一滴鲜血。 她战战兢兢,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快要变成人干儿了,被一只狼吸尽血液后剩下的人干儿? 原来他这么圈养她,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误会,而是因为他想喝鹿血? 他想壮阳? 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应该想的是,怪不得他不听她的解释,因为他压根就不需要什么解释! 多么痛的领悟! 邛泽近乎贪婪地品尝着她颈上的每一寸肌肤,而后扣着她的后脑,辗转吻向她的唇,一举掠夺了她的呼吸! 流瞳的眼睛直直地望进他那双泛着猩红的双眸。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片怒火滔天、血腥遍布的世界。 然而不是,她看到一片漆黑幽冷的世界。 全然的黑,没有一丝光亮,像传说中的极之渊,绝望压抑,冰寒彻骨。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内心感受…… 心脏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忽然感到透不过气来。 他就在里面。 他迷失在了那片世界里。 或许,他不是听不懂真相,他只是抗拒真相,因为别人无法理解那所谓的真相会带给他怎样的打击…… 他的手毫不犹豫地伸进她的衣襟,抚上她的肌肤。 漆黑幽冷的世界,白衣女子终于姗姗现身在他的面前。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就像一段月光,又像一溪温泉,她的出现,让他黑暗冷寂的世界拥有了唯一的光亮与温暖,他抱着她,啃噬着她的颈,吸食着她的血,掠夺着她的气息,可是还不够,还不够,内心的渴望和疯狂化成了无法控制的魔兽,仿佛只有把她吞吃入腹才甘心。 他粗暴地撕破了她的白衣,托着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密不透风的相连,才能抚慰他内心最黑暗的空洞…… 流瞳摇摇晃晃地把那个陷入沉睡的男子扶到了床上。 看到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襟,她心有不甘,泄愤般地扯乱他的衣服,而后化为白鹿,逃出门外。 她再一次给他编织了梦境。 可是这种急于脱身的梦境,何异于饮鸩止渴?让自己的形象一次次地在他梦境中出现,如同在他心头一次次烙下她的印记,加固他的执念。 他不接受她的解释,是的,这种内心最深处已经认定的东西如何能够轻易推翻? 她疲累已极,身心仿佛被抽空,胸前的伤口再一次裂开。 她悄无声息蜷缩在院子最角落的一棵桐树下,桐花飘落在她身上,如同飘落上一座荒寂的小丘。 她漫无边际地反思着过往的种种,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让自己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 她已经好多天得不到补给。 内力耗尽,伤痛复发,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到。 她不禁好笑,那个口口声声要金屋藏娇的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最后只怕会金屋藏尸...... 饿死的尸...... 话说,这样的汉子,不给饭吃、不给自由、不给名分,谁会要他呢...... 可是哥们儿却一点觉悟都没有...... 流瞳不敢再和邛泽争辩了,第一次争辩的后果太惨烈了,他比耸立在愚公面前的太行、王屋二山还要难以征服,即便她有心当愚公,也是撬不动他那里一块顽石的,更何况她并没有子子孙孙来前仆后继。 她想,他愿意咋地就咋地吧。 她只想在他又一次对她发生性致前能有力气弄晕他。 她的情形非常之糟,不但伤口开裂,还面色苍白、身心虚弱,精神萎顿,活脱脱的一副惨遭蹂.躏的模样。落在男人眼中,简直就是他行禽兽之事的最佳证明。 那一日,他在桐树下找到她,把她抱回屋中,她都没有醒。他静静地谛视着她的睡颜,一动未动,而后,他极缓极缓地执起她的一缕长发,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在她耳边喃喃了一句什么,她没有醒,所以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伤害你,我以性命做承诺,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她静静地沉睡着,无梦无忧,宛如婴儿。 他仍然会每天来陪她吃饭或睡觉,但不再发情,最亲昵的举止,亦不过是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颈间的牙痕。 她虽然抗拒,但不会反对他来过夜,因为,如果没有该兄给她提供的梦境,只怕她真的要变成鹿肉干了。 每天晚上,她都暗搓搓地盯着他的头颅,盼望那里能够浮出梦境,就像盼望一棵树上能够结出果子。 只是,在看到那各色的小黄梦里,自己以各式各样的妩媚风姿和男人滚床单时,她的心情还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每天仍是变成鹿身,可是往往一觉醒来,她已经被人变成人形。 或许因为她的表现太过平和温顺,让他的态度有所松动,有一天,她在院中盯着那些桐花发呆时,他竟主动对她说:“要不,我带你去御花园走走吧。” 她眼睛一亮,露出甜美的笑容,“好啊。” 他沉浸在她明媚的笑颜中,不自觉地挽起她的手,打开结界,款步向外走去。 三月的宫廷风光,如一卷锦绣画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她好多天不出门,看什么都新鲜,不停地左顾右盼,而后更是盯着某一个方向,几乎扭断了小脖颈。 “看什么呢?”他问。 “我好像看到周先生了,”她道,幽幽叹了口气,“可惜,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 他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不经意道:“无妨,他经常来宫中,到时候让他见一见你即可。” 流瞳按住他的手笑道:“少主说什么呢,对周先生这样的人怎能像对普通臣下那样随意传唤,原该我主动拜见他才是啊。” 邛泽看着她,目中波澜微动。 流瞳道:“唔,等方便的时候吧,等方便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请教请教他,为何我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文盲,水平越来越接近那位二公子了呢?” 邛泽终于忍不住一笑,牵起她,“走吧。” 之后,流瞳又提起拜见周郧的事,邛泽暗思,日后她要在魔庭立足,自需要有人支持,如果周郧能支持她的话…… 所以,从现在开始接触接触也好…… 于是,邛泽允了她的请求,但令她必须以人身拜见,并且出门要带n个侍卫。 ******** 精致的木盒打开,浅金色的柔软锦缎上托着一粒碧光莹莹的内丹,内丹灵气醇正、芬芳四溢,没有一丝邪气,是最接近仙人元丹的内丹。 如果不是因为内丹的主人生前心怀家族仇恨,只怕已经修炼成仙。这粒内丹不只是治疗伤病、增强功力的灵药,对普通的人类而言,更是延年益寿的圣物。 老人望着它的目光不禁微微一闪。 可是,当他再转向送丹的人时,仍是一脸平静无波,“无功不受禄,姑娘以如此贵重之礼相赠,可是有事需要在下效劳?有话不妨直说。”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一点好,痛快。 流瞳摸了摸鼻子,还是略有一点不好意思,“先生不必见外,其实你我也算熟识,这粒丹留在我这里无用,倒不如送给先生更合适些。” 她缓缓打量四周,“想不到先生不要少主所赠的宅邸,却住在这样一座简朴的道观中。先生白天上朝,晚上住道观,不要婢仆,不要田产,对长寿一事也不放在心上,生活清简一如以前当道士时,说实话,先生辅佐少主到今天,到底求什么呢?” 周郧默然,淡淡一笑,“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可既然你想问,我也不妨一说,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岂有他哉? 极其平淡的话语,却如一道惊雷劈进莽莽苍苍的心海,她怔住了。 原来可以这么简单。 原来只需要这么简单。 仿佛在迷雾中兜兜转转许多年,然后才突然发现,原来路就在自己脚下…… 她起身,不由向他郑重一礼,“原来如此,先生之志让我钦佩,更让我受益匪浅。我想问先生,先生助少主成就大业,包不包括与神界争锋,与人界为难?” 周郧长眉蓦然一轩,斩钉截铁,“绝不会!” 他看着她,“老朽不知你何故问起这个,但老朽想说,老朽坚决反对那么做,不止是因为老朽出自人界,曾对神族心怀崇敬,而是,现在绝不是合适时机,哪怕少主成了魔帝掌控了魔庭,那么做也只会让整个魔国陷入火坑,这个其实不必老朽说,少主自己也知道。” 流瞳心中终于松了口气,微笑道:“多谢先生指点,既如此,先生便劝少主做个好君主吧,不要像他的父亲那样为了一个女人就害了江山社稷,我知道少主对先生十分敬重,对您的意见一向采纳,所以就拜托先生代白鹿美言几句了。” 周郧真正惊讶了,他万料不到她来这里的目的竟是为了这个......她难道不知道邛泽让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吗? 老人的目光终于透出几分奇异,看着她道:“姑娘竟有这份心胸......如果是这样,其实你留在少主身边倒也无妨......” 流瞳简直要叹息了,这些男人们啊...... 她淡淡道:“先生忘了,这里不是人间,帝王有三宫六院皇后都不会说一句话。魔帝就养了一个美人还被魔后给扇断了脖子,他要养我,也要看我愿意不愿意......”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好吧,就算这些不重要,我说两件事,先生就明白我必须离开的原因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告诉他邛泽和剑羽真正的牵扯。 周郧惊讶得几乎站立而起。 流瞳道:“少主他现在不愿相信我的话,还把我软禁在了宫中。其实我未必不能离开,只是这样做不免会引发神界和魔界的一点冲突,却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她缓缓抚摸着手指上的发丝戒指,眉宇间有一丝不可言传的温柔,“我想求助先生的是,怎样不着痕迹地把少主支开两天,待我离开后,把我的话传达给他,劝他不要找我,仅此而已。” 周郧深深地看着她,目中波澜暗涌,最后,“好,老朽应你!” 第46章 最后诀别 其实根本不用费心找支开邛泽的借口,因为过不了几日,邛泽便要出城巡视,彼时正是开溜的大好时机。 流瞳回到宫中的时候,邛泽正在房内等她,一面递上魔厨新献的茶点,一面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和周先生都说了些什么,用了这么许久?” 流瞳面色有点疲倦,捧着茶饮了一口,又放下,“唔,先讨论了一下如何避免成为文盲的问题,然后又讨论了一下军国大事。” 邛泽不禁眉毛一挑,“军国大事?” 流瞳:“嗯,少主忘了吗?以前在岛上的时候,那里海上往来的妖商海船上有一种千里镜,唔,或许应该叫望远镜?据说特别适合海上作战,我就顺便向周先生打听了一下,如果能弄到一个话,虽然在这里不能出门,倒是可以凭借它向外窥一窥。” 邛泽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 流瞳:“有海,有船,有战争,有武器,可不就是军国大事么?” 邛泽一下子把她扑倒在床上,“你在逗我?” 流瞳眉头微蹙,“我逗你了么,我向来只逗未断奶的娃,而少主你早已成年。另外,请勿乱扑乱压,吾是人是鹿,不是煎饼。” 邛泽忍不住笑着在她颈间乱亲一气。 流瞳实在难耐,通红着脸使劲推他,“喂,请检点一点好吗?如果控制不了自己到处发情,就做煽割手术,免得你珍贵的狼种子像蒲公英一样四处乱洒......” 邛泽一把把她的手按在头顶,充满侵略性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流瞳心中咯噔一声,倏然闭口,满嘴的胡言乱语飞到了九天外,身体僵成了一块木板。 青年眼神灼热,呼吸烫人,出口的话已然喑哑,“我想要你。” 流瞳心中再次一颤,紧紧地抿着唇不做声,她脑子里飞速地思考起一个重大的问题:是要赶紧给他编织个小黄梦呢,还是为了保存实力就这么给他压?可是如果就这么给他压的话,自己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儿? 还未等她思考出结果来,邛泽的唇已经率先压了下来。 流瞳驾轻就熟地把他引入美梦的陷阱。 下半身掌控上半身的生物,真是一引一个准儿。 看着床上陷入沉睡的青年,她一手拂开他的衣袍,摇摇晃晃飘出门外。 好不容易将养出一点成效的身体,再次萎靡回解放前。 青年醒来后,照例在院子的角落找到了她,看着他自责痛悔的表情,她心中叹息之余,又忍不住有点好奇:难道他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是她编织的梦太真实了,还是他太沉迷于自己的幻觉,竟然一点都辨不出自己是在做梦...... 当然,如果轻易就能够辨得出的话,她就不是梦貘了...... 更何况,他对她的属性毫不了解,所以对她也毫不设防...... 人心最隐秘最柔软的领域,就像一段思维盲区,任何理智之光都无法触及...... 她又陷入了身心的虚弱的糟糕状态中。 但没有想到,这种状态反而帮助了她。 邛泽原本想带她去巡视的,可看到她此时的情况,也不得不把她留在宫中。 “要不我推迟一段时间,等你伤好再去?”他有些迟疑。 她摇了摇头,很不习惯这样粘粘糊糊的邛泽,“别,正事要紧,更何况,我一个人专心静养的话,反而会好得快些。” 邛泽不说话了,神色郁郁。 邛泽离开的第二天傍晚,流瞳便催眠了侍女,换上侍女的衣装,扯出早已琢磨好的侍女面容幻影,糊在自己脸上,然后暗暗地握紧手指,慢慢地向侍女曾经出没过的地方走去。 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胸膛,靠近墙壁的那一刻,她不禁闭上了双眼,甚至都做好了被结界弹回来的准备。 然而,等她再睁开眼时,她已经身在寝宫外。 结界君显然还没有发育出那么高的智商,能够透过幻影,辨别出她的真实容貌。 她心中一阵激动,强自按捺住自己,若无其事地顶着一张幻影脸一路蒙混过关。 日已将暮,烟霭沉沉,她走出魔宫,立即化为一头烟灰鹿,闪电一般向北窜去。 没命一般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觉得离魔宫足够远了,她才停下来喘息。 编织过梦境的身体,真是不中用得要命。 她化为人身,收起变色衣,轻轻地抚摸着手上的龙形戒指,一遍一遍地念起那个人的名字。 远黛空蒙,她白色的衣裾拂在地上,被露水沾湿。 此次他的出现没有像前几次那么迅疾,但终于还是出现了,夜色如幽暗的海洋一望无尽,他的身影浮现在夜色中,金冠玄袍,广袖垂地,像一位沉凝高贵的君主,轻易地安抚住了她所有的仓皇、不安、伤痛、委屈,她的眼中蓦地浮起一层薄泪。 淡淡的酒味弥漫开来。 她抬眼看他,“你饮酒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刚从东海龙君的酒宴上过来。” 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让她有恍然若梦的感觉,仿佛直到此时,她才真真切 切地意识到,他今天的装扮分外不同,意识到,他是掌控一方海域的龙君… 如果是最初的最初,此时的她早已迫不及待地扑过去跪舔男神的脸,如果是以前,她也会忍不住投入他的怀中,求得一个拥抱,而现在...... 她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恍惚,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很多东西都变了,恍若隔世一般...... 她自失一笑,道:“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当初龙君说要带我离开的话可还算数?” 肜渊微微颔首,“走吧。” 他抬手招来浮云,示意她乘上,待他自己也上去时,才惊觉她的身体空空荡荡的,灵气虚渺,不禁道:“你的灵气何故损耗这么严重,多长时间没补给了?” 流瞳自嘲一笑,“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肜渊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调转云头,向人类居住的地方飞去。 各色梦境在她眼前漂浮,如一场盛大欢宴,空气中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味道,她简直感动流涕,扑上去便如饿死鬼一般一顿饕餮,胃被满足的同时,心也软软地倾倒在男神的脚下。 这里离北海还有两三日的路程,流瞳酒饱饭足后,便化为一只巴掌大的小鹿,请求到男神的袖子里眠一眠。但等男人真的把她放在袖子里后,她又顺着他的袖口爬出来,爬到他的掌心,蜷缩着睡下了。 被人捧在掌心的感觉真好……小白鹿很满足,梦中绽放出幸福的芬芳…… 邛泽垂目看着她,静静地用袖子把她密密遮住。 也不知睡了多久,天空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洁白的冰雪世界闯进他们的视野,平原、河流、山脉都是白色,白得令人昏眩。那白色海洋上的白色冰山,更是白得刚强尖锐,直而冷的线条,犀利地划过冷而寂静的大地。 睡梦中术法松懈,她又变回普通的小鹿,蜷缩在他的怀中。 幸福依偎间,一声雷鸣把她惊醒,醒来过后,她才蓦然意识到,这不是雷鸣,而是嘶吼。 她顿时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男人乘疾风而来,银发飞扬,衣摆猎猎,手中的月刃如两弯犀利的闪电,映出他眼角妖异的猩红。 流瞳心中一震。 “放开她!” 男人嘶吼,周身的真气剧烈鼓荡,风云在他身后疾聚疾散,急剧波荡的气流中,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狂烈气势。 肜渊眉目冷凝,玄衣飘起,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邛泽,沉声道:“狼妖,速速离去,勿要生事,否则休怪本君对你不客气!” 邛泽仰天大笑,双目赤红,“废话少说,放下白鹿,否则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肜渊沉沉地望着他,声含薄怒,“狼妖,你已堕入魔障,再不离去,本君便要替天行道了!” 说话间,极冷极沉的极夜之暗如潮水蔓延开来,转眼便吞没了整个天地,眼前的世界堕入一片浓浓的黑暗中,如君王的无声之威,逼得人胸口阵阵发紧。 流瞳连忙拉住肜渊的袖子,颤声道:“龙君稍等,这件事因我而起,让我过去和他说。” 肜渊垂眸看她,通过黑暗的目光如深夜暗涌的海水,让她心中微抖,但最终,他默然放开了她。 白鹿向银发青年走去,待走到他面前时,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白衣少女。 青年微红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句,“你又不告而别!”他强抑着心中汹涌的情绪,缓声,“到我身边来,有事回去再说。” 流瞳抬眸看她,一向澄澈明媚眼中涌起太多复杂的情感,难过、伤怀、疲惫、无奈…… 她缓缓摇头,语中不经意地染上一丝沧桑,“邛泽,你让我跟你走,你准备把我置于何地?我不是锦绣,不是你母亲的转世,我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豢养,你能放弃和战狼族长的联姻吗,你能征得我父母的同意吗,你能让神界天帝认可我们的结合吗?” 她看着他,长长的睫羽上染上蒙蒙的湿意,如黄昏时欲落的雨,“最重要的,邛泽,你真能分得清你想要的人是谁吗? 那个你放在心底的人,一直在寻找的人,曾在你小时候给予你保护的人,她不是我,不是我啊!” 真相猝不及防地撕裂开来,如撕裂一道深埋的伤口,伤痛直入肺腑,“我曾告诉过你,那个人是剑羽将军,这是真的,不是撒谎,不是敷衍,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知道真相,那个人就是我。” 泪水无声滑落,但她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了下去,“剑羽曾是先魔帝的……身边人,她的所有武功术法都是先魔帝一手□□出来的,当年先魔帝不满意你母亲混淆魔族帝室血统,便暗派剑羽将军对你们不利。但剑羽被你父亲对你母亲的深情感动,爱上了你父亲,所以她不但没有对你们不利,还处处保护你。” 残忍的真相,终于还是经由她的口一点一点地袒露在他面前,“后来,她发现你对她有了不同寻常的感情,为了阻止这种感情再发展下去,她便让一只以记忆为食的鲈鱼消去了你这段记忆……这件事情你父亲也知道,你可以向他求证……” 极沉极冷的极夜之暗漫进他的双眸,没有一丝光芒,没有一丝温度,他静如死寂一般站在那里,面容苍白,银发凌乱,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一阵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卷起蓬蓬飞雪,旋即又归于沉寂。 她静默须臾,然后转过身,脚步沉重地向肜渊走去。 “你分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你心里从来没有爱过,对吗?” 半晌,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沙哑。 她微微侧身,“如果少主是我,你会怎么做?” 没有回答,风无声而去。 她走到肜渊面前,眼圈微红地牵起他的手,“我们走吧。” 肜渊微微点头,冰山在他们面前裂开,他拉着她,投入深海之中。 灯光幽明,古老的殿堂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第47章 千年一梦 古老的寝殿静寂如一潭沉水,连光影也幽幽若若,像水波涟漪间半透明的梦境。黑色的长发铺满床铺,又蜿蜒垂下,如一道黑瀑,蔓延在地。 微风拂动帐幔,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响,她怔怔地望着帐顶堆雪似的轻纱,犹未从深沉冗长的梦境中完全清醒过来。 “公主,你醒了?” 不敢置信的声音传来,接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映入眼帘,来人看看她,又看看烛台上的灯火,激动得几乎有点失态,“松鸦看到公主房中的试炼灯亮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主,你真的醒了,你睡了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啊!” 说着,便抽抽搭搭地拿袖子抹起眼泪来。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终于从混沌的脑海拨拉出一点记忆,迟疑道:“青鸟?”略略顿了顿,因为长期不说话口舌有点迟缓,“你是男是女?” 松鸦一呆,脸上的眼泪蓦然收住,接着一跺脚,“讨厌,为什么每次公主见到我都说这句话,我是松鸦,松鸦,不是青鸟,我是纯爷们儿!” 说完,一阵风似的旋走了,留下更呆的流瞳。 汹涌的记忆灌进脑海,脑子像要炸开一般,她捂着脑袋咿唔一声,又开始想睡觉了。 如此,断断续续又睡了三四日方醒。 秘境长老们得知消息后一窝蜂地挤到了她房中,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欣慰、激动、如释重负的表情。 流瞳:“这么说,我经历的那些竟然是一场梦境?” 长老:“还好,虽然时间之长亘古未有,但尊者说,你的试炼通过了。” 流瞳:“那月漾、邛泽、周郧这些人到底存在不存在呢?” 长老:“公主把持住了本心,没有陷入情感纠葛,实是难能可贵。” 流瞳:“我父母对我说的话是真的吗?” 长老:“通过试炼,公主的修为必定会大有长进,真是可喜可贺!” “……” ……对话终于终结于鸡同鸭讲。 她平定了一下思绪,从纷繁浩渺的记忆和面前长老的叙述中理了理事件的始末。 她一直在刻苦修炼。 她一直在盼着有一天能够走出秘境,进入魔界,找到自己的父母。 这成了盘踞在她心中的最大的执念。 无论长老们如何劝说都没用。 长老们怕她一时冲动真的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离家出走,便说,她要想找父母也可以,除非她能通过千年一梦的试炼。 神魔们在修为境界快要突破时,也会陷入沉睡,醒来后修为会攀上新的高度。 但那种沉睡毫无危险,很少有人会梦境试炼的。 梦之国度神秘浩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在梦境中迷失或发生危险,那么现实中她也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实际上对于神而言,别说梦境试炼,他们就连梦都很少做,如果有灵梦降临,一般都预示着要发生某些大事了。 长老们那么说,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而已。 但她同意了接受试炼。 秘境之中有一座神殿,里面曾住过一位古老的神祗,据说他的古老可以追溯到开天辟地时,但谁也不知道这位神祗是什么样子。 自幽都坠落入海,她的父亲被派来看守幽都,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只在第一重结界内,也就是幽宫四周。 因为越往外越荒僻,她的父亲不想让他们有置身于荒岛上的感觉,所以尽量把第一重结界内布置得很有人气。 神殿就在最末一层结界内。 永久的黑暗笼罩着神殿,殿中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那天她跑到神殿,对着幽冷虚无的空气说,她想接受他千年一梦的试炼,因为秘境长老说过,只有通过他这位神祗的试炼,她才能离开秘境。 神殿幽暗沉寂,是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那种沉寂,沉得让人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让她怀疑这座神殿中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位神祗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口了,如同沉睡在地下千万年的古龙一声龙吟,“吾应你。” 当她把神祗答应她的消息告诉长老们时,长老们惊呆了,其实连他们也没有想到,古老的神祗会真的在神殿中现身。 她陷入沉睡中。 一梦千年,实际上并非真的要睡上一千年,据为数不多的试炼者的经验来看,少则数月,多则几载都有,但从没有人像她这般睡了几十年上百年还未醒的。 兄长和长老们都很着急,兄长甚至还想方设法追入梦中,结果却堕入另一场试炼。 后来还是北海龙君以发做引,与她魂梦相牵,探知她并无性命危险后,众人才默默松了一口气。 却未想,她这一睡足足睡了千年,堪比境界突破时的沉眠。 流瞳静静地坐着,末了轻轻扯了扯嘴角,“也就是说,龙君会在梦中及时出现,是因为兄长和长老们的请求?” 长老:“自然,不然他一海之君怎会知晓我幽都秘境之事?” 流瞳不说话了,思绪飘渺,目中仿佛有点点星光向深海坠落...... “龙君有执念吗?” “有。” “是什么?” “你。” ...... 原来真是一场梦啊,她在心中自嘲地笑,一场梦...... 她迟疑,“梦境试炼......会让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吗,比如说会拥有很久很久以后的记忆?” 长老略略沉吟,道:“梦之国度太过神秘,除了梦之君恐怕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它似真似幻,非实非虚,比三界*还要广阔。吾不知经历过试炼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却听说,在梦境之中可以经历过去未来世事轮回,公主指的是轮回之中那些记忆?” 她有些茫然,努力尝试着翻检自己的记忆,发现自己真的经过若干轮回。 第一世,她是某个小部落族长之女,某次她和自己的姐姐去另一个友好的部落做客,彼时正是初夏时节,草木葱茏,鸟兽繁多。 她在一条小溪中捉鱼,此时走来一位年轻男子,站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表示,想和她苟合苟合。 她说自己很忙,溪中的小鱼很滑溜,不好捉。 于是男子随手操起一根木叉,利落地往水中一扎,两条被贯穿了挣扎不休的小鱼便举到了她面前,男子说,只要她愿意苟合,他就每天给她捉鱼。 她甚觉稀奇,自来只听说过女子送男子礼物的,没听说过男子送女子礼物的。 一连几天,他们一边吃鱼,一边苟合,玩耍得甚是愉快。 后来此事被该族的族长知晓,族长勃然大怒,原来此男竟是该族长宠爱的众夫之一,而且严格算起来来,还是她众多用来联姻的兄长之一。 此时的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家中的男儿更是早早地用来联姻其他各部落。她母亲很能生养,家中的兄弟姐妹们一窝一窝地往外出,所以地位不甚尊崇的兄弟们她还真记不住他们的模样。 如此不知伦理(她怀疑当时有没有那玩意儿),没有羞耻(当时人民群众的普遍生活状态),妄动尊长禁脔(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族长自然不会放过她,当即表示,要按族规对她进行惩罚。 她姐姐苦苦哀求,但族长不为所动,命人把她捆到山顶的树上,要把她爆晒而死。 她没有被暴晒死,因为当天夜里就来了一场暴雨,一道猛雷劈下,她被雷劈死了。 临死前她学会了两个字:伦理。 第二世,她是一个普通山户家的女儿。临近年关,她和父亲到集市上去卖柴,顺便换回一袋粮食。 路过石桥时,由于人多路滑,他父亲一不小心便被人挤到了河里,当时人群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场面十分混乱。 她左看右看,想找一件趁手的工具救人,后来远远看到桥另一边的河面上有一只竹筏,船夫手中的长篙似乎挺合用,于是便跑过去向船夫讨要竹篙。 船夫说,东西不能白给,必须用她背上的粮食换才行,要两碗黍米。 两人开始讨价还价,最后商定,用半碗黍米租用他的长蒿。 她拿着竹篙回到桥上时,他父亲已经被人给捞上来了,正闭目躺在岸上由人按着肚子控水。她连忙拿着长篙返回船夫处,说竹篙用不到了,要讨回半碗黍米。 船夫不答应,说既然东西已经拿了,就应该收费,万没有她拿了东西却让他把费用完全还回去的道理。 于是两人又开始讨价还价,最后,黍米还回一半。 再次回到桥边时,她父亲已经苏醒,浑身*的,冻得全身直抖,脸色青紫。 她安慰父亲说,黍米没有损失多少,经过她漫长而顽强的讨价还价,黍米只比原来少了一小捧...... 他父亲一个没忍住,一口老血吐了出来。 连冻带气,他父亲回去后没两天便一命呜呼了,她母亲受不了打击也跟着来了个前后脚。乡民们听说后纷纷指责她不孝,勉强帮她安葬完父母后便和她断绝了来往。 这其中自然包括对她的接济。 一连数月,大雪封山,她无柴无食,饿死在了家中。 当然,临死前也学会了一个新词儿:孝道。 然后是第三世...... 第四世...... 最后一世时,她是一个石匠的女儿。 家中世代以帮人做石狮子、石墓碑、石像之类的东西过活。 所以她从小便对这个很有兴趣,虽然经她手出来的东西,不是一副棺材样,就是一副墓碑样,但她还是热情澎拜地表示,要把自己有限的一生,投入到无限的艺术事业中去...... 然后,她选了和这个略沾一点边的艺术专业,雕塑。老师看过她的作业后说,艺术这个东西啊,还是需要一点天分的...... 她握拳:正是,天才在于勤奋,聪明在于积累!老师,我会非常努力的! 老师咂巴了砸巴嘴,没说出来什么,实际上,老师一点都不相信一条草履虫可以通过勤奋进化成灵长类...... 她确实非常勤奋,没日没夜地勤奋,除了自己眼中那点事,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然后,因为劳累过度,她猝死在了雕塑室...... 她用自己短暂的一生诠释了两个字:执着。 翻检过自己记忆的流瞳总结出一条规律,那就是,她每一世都是个缺心眼子,然后在奇葩之死降临时会悟出一点道理,这些微的领悟堵住一点缺口,使她转到下一世时,便不再缺得那么厉害...... 总之,当她出现在半月湖时,她已经算是个相当正常的姑娘了。 月漾、邛泽这些人是真的,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也是真的,他们的情感更是真的,唯一不同的是,她们之间的这些交流都发生在另一国度,梦之国度...... 她曾想过,自己或许来自遥远的未来,可就目前的情形看,似乎更像她到未来镀金一圈后,又回到了远处? 这个世界真的是太离奇了...... 第48章 逃离秘境 千年一梦后,满头青丝已经长到了脚踝,随着人的走动,丝滑的黑瀑如柔曼拖曳的长裙,迤逦生姿。 松鸦一边梳一边赞叹,爱不释手的模样,好像恨不能那头发是他自己的。 流瞳从水镜中瞄着他,问:“青鸟,你今天是男是女?” 松鸦一跺脚,秀丽的面容上浮起一层红晕,扭捏道:“这还用问吗,长眼的都看得出来,人家明明就是个美少女嘛!” 流瞳:“......” 当年她母亲在世间游历时,曾路过一处无名山,那里满山奇花异草,遍地珍石美玉,她母亲十分感叹,感叹这世间造化之灵秀。 当时,一位面黄肌瘦的男人现了身,他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样子十分落魄,如果不是他身带清气并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此处的山神,她母亲还以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叫花子。 男人乞乞缩缩地向母亲问了好,询问了一下她的身份来历,然后便开始向她哭穷,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颤颤巍巍地伸出脏兮兮黑乎乎只见骨头不见肉的手向她索讨救济。 母亲甚是惊愕,说,你这里钟灵毓秀,珍宝遍地,随便哪一件就抵得上别人几倍的身家了,还用得着向我索要救济? 谁知她不说还好,一说山神哭得愈发悲凄,比叫花子还叫花子,十分专业和投入。男人说,他愿意用这山上的任何宝石美玉换她随身携带的物件,并诉苦说自己已经许多年许多年没吃过饭了,实在是饿啊…… 母亲满头雾水地携了一块宝石下山,当天晚上,宝石便扑棱棱地变成了一只绿色的乌鸦…… 乌鸦说,那山神本是被天帝罚下界的一个天神,天帝让他看管的山上长满奇花异草却全都有毒无法入口,让那里遍地珍石美玉,却全都有了生命无法花销,所以山神穷啊,山神苦啊,堂堂的山神连饭都吃不饱过得像个叫花子呀…… 绿乌鸦后来被母亲赐名为松鸦,和许多由玉石幻化的生命一样,原本是无性的,但这无性,从另一方面说又相当于多种可能性,所以该鸦是男是女全凭他当时的喜好,兴致来了,当个阴阳人小太监也不是不可能...... 松鸦一边替她梳理头发,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喜滋滋道:“小境主已经醒了,说过些日子就回来,让把这封信先交给公主。” 该鸦口中的小境主自然是指流瞳的兄长,扶南。 自流瞳陷入沉睡后,扶南便想方设法拜入天界白泽帝君门下,白泽帝君仙龄漫长,几乎与天地同寿,扶南向他请教梦境试炼之事,然后在他的指点下也跟着追入梦中。 满纸繁复古雅的字体看得她起了两圈蚊香眼,虽说也不是不认识,但刚从文字简洁的国度镀金回来的人,一看到这清奇的文风,难免会发晕...... 她让松鸦念给她听。 信中讲述的是他梦境试炼所经历的事。 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人物,彼此闻名却从未相见,然后各自经历了一段全然不同的故事。 流瞳身体坐得直直,双目炯炯,听得兴致勃勃。 她的兄长也去了魔界。 在那里,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玉蜀。 流瞳在自己繁杂的记忆中拼命拨拉,然后终于拨拉出了这号人物。 此人在邛泽势微时便与这位魔帝的长子交好,是他查到了邛泽母亲转世的下落,把她献给了魔帝,然后因为这个女人,魔帝才重新对自己冷落多年的儿子正眼相看…… 蝴蝶美男锦绣曾说过,也是玉蜀指点他引诱二公子瞿陵做下许多荒唐事(虽然她怀疑此□□本不用引诱荒唐事就停不下来......)然后让瞿陵失去帝心,当然也就失去了当魔帝的资格...... 当时她以为玉蜀是邛泽的人,这么做自然无可厚非。 可直到今天才知道,事情远远不止如此。 邛泽打伤了瞿陵,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种下一枚致命的“虚洞”,如果没有意外,瞿陵很快便会被这枚虚洞吞噬,消失得无声无息。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天在隐形山庄的,除了瞿陵和锦绣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的玉蜀。 他的真实身份是白泽帝君的弟子,是龙蜃与梦貘的长子,是见多识广修为非凡的未来幽都秘境之主,所以他很快就洞察出了虚洞的性质,然后就如当初月漾对那些受伤的灵兽所做的那般,挖出了虚洞,救下了瞿陵...... 虚洞挖出了,可是它却“一不小心”附在了锦绣的胸口,要害所在,无法动刀,瞿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美男被虚洞吞噬了心脏、吞噬了全身、最后除了遍地鲜血什么也没剩下…… 悲绝欲狂。 失去了帝位,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舅父支持的力量,最后连相依为命的爱人也失去了,还差点失去性命…… 悲绝之中的纨绔终于激发出血液之中的狼性,他和邛泽之间,从此便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混沌多年的二公子醒悟了,只是这成长的代价是如此惨烈。 他在玉蜀的帮助下潜逃到其他魔国,暗中积蓄力量,与邛泽为敌。玉蜀的所作所为,等同于为邛泽和他的魔国种下了一枚天大的祸患…… 是的,这就是她兄长报复和守护的方式,他协助邛泽,挤掉北苍,除去魔相,然后又暗中帮助瞿陵,为邛泽种下不安定因子,因为只有觊觎秘境的魔国不安定了,他们的秘境才会安定…… 而她的方式却是,寄希望于一个明智的魔帝,扶持他,帮助他,这个魔帝就是邛泽...... 梦境之中的扶南也找到了父母,父母也对他说了要尽快离开魔国、不要再来、不要大动干戈之类的话,还告诉了他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比如邛泽曾向魔树问过他想寻找的人在哪里,魔树告诉他,他心爱的那个人在神界…… 让未来魔帝的爱人在神界,那么他便不会轻易侵犯神界,不会轻易觊觎秘境,他们的子女才不会落得如他们一般…… 邛泽为何会在试炼的梦境之中,这就是原因了,他不能进入神界,但却想找到神界中的那个人…… 这是他们共同的梦境,却又是他们各自不同的梦境。 在她的梦境中,事情好像总会隐隐地倾向于她这边。 比如她在青黛的房中睡了一夜,青黛就恰好做了和邛泽母亲之死真相有关的梦…… 她在剑羽房中歇了一歇,剑羽便恰好做了揭露他们关系真相的那个梦…… 她在魔雾森林边缘趴了趴,便看到了魔芋来历及其弱点的梦境...... 似乎,她总会在不经意间得知一些真相…… 从邛泽的角度说,他想找到魔树所说的那个人,那个人便化成小鹿主动来到他身边,他想知道藏在自己心中那个人的真正面目,那个人的真实身份便通过小鹿之口告诉了他…… 梦境如此神秘,试炼如此神奇,对此,流瞳只能感叹而已。 跌宕起伏的故事结束,松鸦扫了扫信尾,顿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公主,小境主说,等他在天界的事了,他就可以回来大婚了,到时他会正式接任境主的位置。天哪,天哪!我们这里真要有喜事了吗,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行,我要告诉长老们去,让他们赶紧准备着!” 说着便要往外跑,流瞳一把抓住他,激动得两眼放光,“兄长要大婚了,他在天界认识了什么神女吗?天,真想不到我们这里要增添人口了,我还以为就我们这几只老棺材瓤子一起烂在海底了呢,快说说,是哪家神女?” 松鸦怪异地看着她,“公主,你怎么了,境主除了你还能和谁大婚,你都忘了吗?” 轰的一声,仿若一道猛雷劈过,尚未来得及消退笑容的少女,裂了。 这是一个古老而离奇的世界… 在这里仙魔同在,各种鬼魅、妖物、兽神、灵体、觉识与人同行。 自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的神魔,他们比一切观念、文字、伦理、思想更早,他们既不受那些东西约束,也不能用那些东西来衡量。 也就是说,在这古老的神魔世界,近亲是可以……的…… 比如创世大神兄妹,比如日月神兄妹,比如…… 流瞳混乱了,一个经过梦境试炼的姑娘,一个在未来镀过一圈金的姑娘,一个在某世轮回中因为伦理二字遭过雷劈的姑娘,让她如何接受? 看着某鸦噌噌跑远的兴奋身影,她捂着受惊的心脏,深深觉得,自己已经离陨灭不远了…… 不行,她必须自救! 念头一旦形成,她便开始快速酝酿离家出走的计划,准备行礼,秘密打包,暗中留信,然后携起屋中那尊北海龙君的塑像,借口要还给龙君,堂而皇之地走出了秘境…… 一路向北海龙宫游去,然后由虾使引领进入宫内。 白壁廊柱,青玉台阶,珊瑚几座,水晶珠帘,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这传说中的龙宫,还真是亮晶晶明灿灿,奇秀深杳,不可殚言。 流瞳想象着那一身玄衣的男子站在这样的地方,心中竟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帘声叮铃,徐缓的脚步声传来,她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强自镇定着,徐徐转过身来。 他的衣服色调依旧偏暗,玄色大氅,暗红博带,广袖上的暗红绣纹如血脉蔓延,显得神秘而低调,长长的黑发以同色的发带系住,披垂身后。 她突然觉得,这个龙宫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装饰都暗淡成了他身后一道微不足道的背景,只有他,鲜明地从视野中凸显出来,轩然霞举,风仪无双。 她的眼中冒起小红心,身后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片霞光潋滟的幻景。 他神色无波无澜,话语有礼而平静,“神女今日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疏离的问话让她身后的幻景有些黯淡,她咳了一声,指了指那尊塑像,“我来把这个还给龙君,”磨蹭了一会儿,她身后的幻景也变成了暗涌的浮云,“我准备到凡间游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龙君曾送我一枚戒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想我也应该送龙君一枚。” 她伸出手,一枚雕着玲珑小鹿的戒指出现在她的掌心,如一轮小小的圆月,银光流转,精巧别致。 肜渊看着,并没有伸手去接,神色未明。 流瞳脸上浮起两片红晕,见他不动,径自念动法诀,戒指变成一条月光丝线,缠上他的手指。 肜渊垂目看向自己的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流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顿时惊悚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请柬!尼玛,谁把她大婚的请柬送到这里来了? 心情幻境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刺激,瞬间四分五裂,依稀可以看出里面的人物头发蓬乱,满面焦黑,口吐黑烟,俨然一副遭了雷劈的模样。 她哆嗦着想,要不要把请柬偷偷地顺过来,不着痕迹毁尸灭迹,然后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肜渊抬目,扫了一眼她的身后,淡声,“你身后那个,是怎么回事?” 流瞳飞快地回头一看,登时再遭雷击,恨不能双眼都瞎了,她慌忙收了幻境,然后用生平最大的毅力朝他摆出一个自以为风姿款款实际上却僵成冰坨子的笑容,然后款款起身,款款向前走了两步,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倏然化为一道残影,毫无征兆地逃离了龙宫。 肜渊:“……” 第49章 老妇之梦 浩瀚的冰封海洋在眼前延展,遥远的岛屿和平原上的茫茫冰盖看上去辽远而宁静,她的身影在皑皑白雪间迅速起落,如一道极地弧光。 然,再极限的速度也拯救不了她内心的崩溃。 她恨不能仰天长啸一番来发泄自己的懊丧。 做什么心情幻境,还把它与自己的元神相连,她是脑袋被驴踩了吗? 心中一个小人儿在痛声斥骂,另一个小人儿吐血倒地不起。 呜,好丢人,好想找一座冰山去撞一撞...... 极昼之光稀薄惨白,雪光淡淡如雾,细弱的声音从她背后的储物袋中传出来,“公主,你慢点跑,颠得我都快吐了......” 小白鹿猛地一个急刹车,一块玉佩从袋中掉下来,在冷硬的地面上轱辘一圈后,扑棱棱地化为一只绿色的乌鸦。 流瞳出手如电,猝不及防地捏住该鸦的脖子,同时化为人形,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绿乌鸦的小眼睛骨碌碌乱转,“这个,我不是要侍奉公主么?” 流瞳不为所动,“你跟踪我,然后和长老们通风报信,想让他们把我抓回去?” 绿乌鸦两只翅膀抱住她的手,又蹭又哭,“公主,你怎么能这么误会松鸦呢,松鸦就是想陪你一起去闯荡啊,自从夫人嫁给境主后,松鸦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都在海底憋了几万年了,公主,你可不能丢下松鸦自己走啊。” 流瞳松开他,表情略嫌弃,“几万年......青鸟,你比我年纪还大,这么哭,不觉得羞耻吗?” 松鸦睁着泪蒙蒙的眼无辜地望着她,“羞耻是啥?” 流瞳:“......” 极北之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人间却正是杏花初败,黄梅飘香的时节,温暖的风带着树脂的清香吹到脸上,让她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感动。 她凝神闭目,默念法诀,太阳与植物的芬芳便通过鹿形银戒缓缓渗透到肜渊的周围,龙宫静室内的肜渊在黑暗中睁开双目,微微恍惚,恍若梦幻般的气息,让他心中浮起一丝遥远的情怀。 再后,或是一缕芳香,或是一片霞影,或是几声鸟鸣或几句人语,或是一段场景,随着她的脚步,这些点点滴滴的精彩也会通过鹿形戒指传到他的面前,好像是她无声的分享,又像是她默默的陪伴。 只是她的面容却再未出现。 这是一个名叫夏的国度,都城有着人类特有的繁荣,四衢八街,车水马龙,商铺客栈鳞次栉比,来往之人摩肩接踵。 松鸦一边看,一边艳羡,眼巴巴地瞅着路旁的美食摊咕咚咕咚咽口水,“公主,我们没有银两,是不是以后就要像我的第一个主人那样,什么都不能吃,饿得干巴巴的。” 流瞳微微扬眉,“怎么可能,智商决定饥饱,你就等着变圆球吧。” 一炷香后,她走进一个当铺,把一块玉佩放到店铺伙计面前,巧笑嫣然:“大哥,我想典当这块玉佩,麻烦您看看,能当多少银子?” 玉佩通透温润,均匀得没有半丝杂色,碧幽幽如一汪流动的绿水,伙计捧着玉佩到阳光下照看,但见一纹一纹水波似的光痕浮现,仿若瑞光流漾,又如孔雀翎羽,极是奇异。 伙计面上闪过一丝惊喜,口吻却漫不经心,“你想典多少?” 流瞳略略沉吟,“一百两如何?” 伙计眼中的窃喜之色更甚,却故意唉声叹息,“姑娘,像这样普通的玉质,您打听打听,五十两都嫌多啊,最多能当五十两!” 流瞳微微蹙眉,正待答应,旁边一位温雅的老妇人道,“小哥,过了吧,这样难得的玉质当五百两都嫌少,五十两,太欺负人了啊。” 伙计面色一变,流瞳道:“五百两我也拿不动,反正这块玉佩我很快就要赎回来的,一百两,当不当?” 伙计嘟嘟囔囔开了当票,递给她时眼神闪闪烁烁的,流瞳也没注意,拿了银子便离开了店铺。 杨花如雪,漫卷着飘入河中,如给河面铺上一层浮霜。河畔杨柳低垂,依依轻拂河面。 流瞳沿河慢行,一道身影从她旁边经过,不经意间回头看到她,先是略略讶然,而后便和蔼地笑了。 正是当铺中那位出言指点的老妇人。 女人的亲和温静让她心生好感,流瞳微笑着和她攀谈起来,妇人沉吟片刻,说道:“如果姑娘不介意,你的当票能让我看一看吗?” 流瞳毫无芥蒂地把当票递给她。 妇人看着看着脸色严肃起来,道:“果然如此,姑娘,你没有仔细看,当铺贪图你的宝玉,竟把你的当票开成了死当,你需到官府讨回公道。” 流瞳目光霍然一跳,而后面上缓缓绽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谢过老妇人,流瞳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夕阳的余辉拂上窗棂,窗外婆娑的树影印在窗纱上,如一幅水墨萧疏。 唔,被普通的凡人骗了,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满肚子的话在心里横冲直撞,忍不住就想找人倾诉。 她不自觉地抚摸着手上的龙形戒指,默默地念动法诀。 龙宫之中,肜渊仍然在静室内闭目冥思。 突然手指上的小鹿银戒莹光一闪,一朵水泡晃悠悠地浮到他面前。水泡中现出一个女子的模样,而女子的脸前却挡着一条幻境条幅,条幅上写着四个字:龙君在吗? 肜渊嘴角微微一动,而声音却很平稳,“在,只是,你这这副样子作甚?” 女子没有回答,条幅上又显出另一行字:“我离开那天的情景龙君忘记了吗?” 肜渊作势想了一下,“本来已经忘记了,可如果有人再多提醒几遍的话,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少女脸前的条幅倏地变成了一片空白。 男人眼中划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 幻境条幅缓缓撤下,女子红红的面孔露出来,明媚的大眼中,如有水光潋滟。 男人微怔。 流瞳道:“我在人间,过得很好,长老们没有去找你吧,嗯,就是找了也没用,我已经留信给他们了,我想兄长会理解我的,我们都是神仙了,原始社会的那些鄙俗陋习也该改一改了。” “......”肜渊沉默。 流瞳自顾自地说起今天发生的事情,愤愤然,“亏我还想着要挣一百两银子补给他们,谁知那些人竟然居心不良,暗中做手脚想要一直扣留松鸦,我一气之下就传话给松鸦,让他别装玉佩了,赶紧回来。想要宝玉,我偏要他们鸡飞蛋打。” 肜渊:“人心狡诈,你虽有神力,但也要小心。” 流瞳忧愁,“他们心底这样坏,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上当,我要不要给他们一点教训呢?” 肜渊微微沉吟:“小惩大戒一番也无妨......” 流瞳:“因为我怕我会忍不住一直去那里敲银子,这多损伤我们得神格呢。” 肜渊:“......” 楼下传来说话声,依稀还有松鸦的声音,流瞳被迫结束通话到楼下一看,果然见松鸦正在和客栈伙计歪缠,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位客人,正是白日那位老妇人。 流瞳微笑着向妇人颔首致意,然后拎起松鸦回到楼上,本想再出去和妇人攀谈一番,却不想妇人因为劳累早早地熄灯睡下了。 松鸦撵着她分辨,“公主,这可不怨我,是那男人先不让我进来找人的,还非要我说什么房间号,我哪里说得出,这才和他理论起来。” 流瞳:“你就不能直接从窗户或房顶飞进来吗,干吗那么麻烦?” 松鸦眼睛睁得溜圆,“这样也行?” “......”流瞳无语问天。 夜色如巨大的羽翼覆盖了天地,惨绿少年(少女?)化为玉佩沉入静眠,流瞳望着一室的朦胧想,是要继续和男神对话呢,还是出去捕个梦? 然而事情似乎也并不容她多想,熟悉的味道传来,她不由自主地起身,沿着幽暗的长廊慢行,双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梦,各色的梦,在她面前悬浮飘舞,这独属于她的风景,独属于她的盛宴,让她心神激荡。 她无声而迅疾地捕捉着每一个梦境,这蕴含着人类最真实感情的莹光化为梦貘所需的力量在体内蔓延。 然后,她捕捉到一个特别的梦境,老妇人的梦境。 梦境之中,天空蔚蓝,晴光湛湛。 老妇人缓步行走在野外的草地上,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不远处是一条深深地沟渠,两岸飘满金黄色的芦紫花,岸下不时传来几声洗衣妇人的话语。 渠旁高大的树冠上栖息着一群不知名的鸟,不时抖落一些鸟粪和羽毛,发出清亮的鸣叫。 老妇人走到树下,决定在这里度过自己剩下的时间。 风中依稀传来几声脉脉的羊羔叫,老妇人随意四顾,然后就像是宿命一般,她看到了倒在水草间的少年。 少年饿得奄奄一息,全身的衣服破破烂烂,而手中却紧紧握着一卷竹简。 老妇人把少年唤醒,然后把食盒中的东西给他吃,少年没命一般吃得狼吞虎咽,噎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老妇人一边温声劝他“慢点慢点”,一边把水递过去替他轻拍后背。 少年一口气喝完,这才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向妇人,这一看之下,不禁愣了,喃喃道:“姐姐,我见过你。” 老妇人失笑,“你这孩子,饿昏头了吧,以老妇的年纪,都快可以当你祖母了,叫大娘。还有,我何曾见过你,这可是我第一次来夏国啊。” 少年脸红了,想辩驳,但看到老妇人的样子,不禁欲言又止。 待他吃完,老妇人盖上食盒,想了想,把食盒和身上所剩不多的银子都给了他,说道:“身处贫贱而不忘读书,好男儿,你会有出息的,这些东西左右大娘留着也无用,就送给你了。” 少年一愣,而后扑通跪倒在地,含着热泪向妇人叩头,“大娘的活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请大娘留下姓名,小子日后定会相报。” 老妇人又笑,“日后倒不必,想报答现在就可以,唔,这样吧,你把今年的年号写到我裙子上就可以。” 少年面上浮起疑惑,见妇人抻好裙裾,便依言顶着满头雾水在她的裙缘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小字。 妇人微笑着起身,向少年告别,就在此时,她的身体突然发生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变化,从身体边缘开始,渐渐变得透明,而后缓缓融入身后的空气中。像是被不知名的虚无吞噬,又像是隐身于透明的背景中,少年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突然上前一步,急切地伸出一只手臂,如在挽留,又似乞求,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凭空消失在自己面前...... 与此同时,幽暗的长廊内,流瞳手中的梦猝然消失。 好像被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抢夺了过去,太快太急,一点过程都没有。 流瞳心中一动,不由来到老妇人的门前推开门,蒙昧的夜色中,但见床上的人已然消失,只剩下一双脚醒目地印入她的眼帘。 第50章 异时女孩 虽然她是神仙,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她略感惊悚,但不过瞬息之间,那双脚也不见了,床上的老妇人就这样睡着觉凭空消失在她面前。 这样的技能...... 流瞳有点蒙,她简直怀疑,是自己在做梦。 她不由想起邛泽种在瞿陵身上的虚洞,可那样的虚洞把人吞噬后至少还留下一点血迹,而这个,囫囵个儿的就把人给昧了,还是睡着的,实在是闻所未闻。 她游魂一般游回自己的房间,天亮后,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松鸦。 松鸦道:“公主怀疑她不是人?那会是什么呢,妖,鬼,怪?唉,这个世上的怪东西太多了,就是遇到个把也属正常,只叹那货没福,不能得到公主的点化罢了。” 流瞳囧然,“你想什么呢,她怎么会是鬼怪?昨天她就在你旁边,你感觉不到吗,那明明就是个普通的人嘛!”说到这里,自己也略略迟疑,“只是,我从来没出过门,就在试练的梦境中游荡了一圈,还真不知道现今世上的普通人该是什么样子,莫非已经进化到可以随时隐身的地步了?” 两个没什么见识的宅神面面相觑一会儿,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决定,趁银钱在手,吃凡人的饭,穿凡人的衣,租凡人的房子,就当是深入了解凡人了。 出门的时候,流瞳特意向客栈伙计打听了一下老妇人的姓名,只见竹简上登记的是,徐婧。 晨曦从空中斜洒下来,将街道两旁的屋檐染成了曙红,两人找了一家生意最好的早点摊,据说,这家的荤素包子和豆腐脑做得特别好,许多人进城一趟,都会专门来吃这家的早点。 卖包子的地方已经排起一溜长队,随着包子笼掀起,腾腾的热气冒出来,有一种特别温暖的俗世烟火味道。流瞳和松鸦一边抢食豆腐脑,一边等着包子端上来,这时,一道温婉清和的声音道:“老板娘,有纯素的包子吗?” 这道声音并不是很高,问话的人在人群中也并不扎眼,可是这句话问出来,现场却不由自主地静了静,各式各样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向了女孩。 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清清秀秀,文文静静,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轻轻垂下了眼睛。 老板娘先是答了一声“有”,而后一边取包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姑娘的口音,你是徐国人?” 女孩轻轻地“嗯”了一声,接过包子,低着头离开了。 她的身后立刻响起一片窃窃议论声。 “他们徐国都灭了,竟还没事人一样有心情在夏国街头买包子。” “要说,还是我们峪王大军神勇,大军一到,徐国老匹夫马上就顶不住啦,赶紧开城投降!” “开城的可不是徐国老匹夫,老匹夫早挂啦!这还多亏峪王爷手下的邱将军,智勇双全,要不是他,徐国哪能灭得这么快?” “嘻嘻,邱将军的事迹早被说书先生编成段子了,那叫一个精彩!” 现场的议论声流瞳没有听懂,实际上,自听到女孩的那一声询问起,她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心中的惊诧难以形容。 见女孩马上就要离开,流瞳捣了捣正在与包子奋战的松鸦,“看,快看那边!” 松鸦叼着包子迷迷瞪瞪地抬起头,顺着流瞳的指点一看,嘴里的包子顿时“啪”地掉到了地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不是还是个老女人吗,怎么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小姑娘?” 流瞳:“你也觉得她们是同一个人?”她的话语低幽而迅疾,“跟上去。” 长长的路上,女孩走到一脉绵延的山岗才停下。 山岗上有一片树林,林间清幽僻静,四月的风拂过,树上细白的小花如雨纷落。 女孩在一处比较洁净的小丘上坐下,静静地打开包裹,沉默用食的姿态更像一种无声的等待。 一只绿鸟扑棱棱地落到她的脚边,蹭她的衣摆,接着飞上她的肩头,谄媚地蹭她的脸。 女孩讶然轻笑,掩饰不住地欢喜,“好有趣的鸟儿,你饿了吗,要不要吃包子?” 说着细心地把包子撕成小块,托在掌心,放在鸟儿面前。鸟儿跳到她的手上,低头叼着吃,时不时地用头蹭一下她的手指,表示亲昵。 女孩满面喜爱,语气温柔爱怜,“你好聪明,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有灵性的鸟儿,谢谢你能来陪我,有你在,我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说着,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它的羽毛。 此时,一道清婉悦耳的女声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腔调,“小绿,小绿呀,你这个小淘气,你到哪里去了?再不回来,姐姐可就不要你了~~” 托在女孩掌心的的鸟儿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口中的包子馅差点吐出来。 女孩诧异地望过去,恰巧来人也看到了她,目光闪了闪,十分自来熟地笑道:“原来我家小绿跑到你这儿来了,它吃你的包子啦?太谢谢了,它喜欢美食,所以总爱到处蹭东西吃。”她招了招手,绿鸟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女孩的手掌,飞到了她的肩上,敷衍地用喙触了下她的脸,便木桩子似的站着不动了,少女笑意亲切,“我叫流瞳,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女孩略有些腼腆,“我叫徐婧。” 徐婧...... 流瞳的目中如有一道流光闪过,而脸上却笑意未变,她从怀中摸出一包糕点,“我本来带着点心,它吃了你的包子,我们就一起分食了这些点心吧。” 说着便把糕点放在了女孩面前,女孩还有些不自在,流瞳已经自顾自地拈起一块放进嘴里,顺便喂食肩上的鸟儿。自然而然的姿态,让女孩也不由放松些许,轻轻地从点心包中拈起一块。 两人一起坐在土丘上,女孩看着她肩上的鸟儿非常羡慕,不禁道:“你的鸟儿是怎么养的呀,好聪明,好可爱。” 流瞳望着她,星光潋滟的眼睛有种蛊惑人心的专注,“这个啊,其实很简单......” 她缓缓陈述着,女孩听得入迷,流瞳的声音已在不知不觉中换上了梦貘纶音,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会在不知不觉间相信她,顺服她...... 流瞳道:“这只鸟儿是我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你呢,有什么不敢告诉别人的秘密么?” 她的眼睛如星空般辽远,她的声音如丝绸般顺滑,当这双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你会不知不觉地被它吸引,产生倾诉的*,当她的声音环绕在你耳畔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被它折服,顺从她的话意。 女孩的神情有些恍惚,喃喃:“秘密......是的,我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已经两年了,我总会时不时地晕倒,刚开始别人还以为我死了,为我备好了棺木,可过两天我又会毫无征兆地醒来......巫医说这是一种病......可他们不知道,我晕倒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到另一个地方,有时候会是过去,有时候会是许多年之后......” 流瞳闻言震撼。 女孩道:“醒来后我会不记得到另一个地方的事,但一旦晕倒,在另一个地方,两个地方发生的事我又都记得清清楚楚......” 女孩的目中浮起一种无助的迷茫,眉宇间是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郁,怀揣着这样的秘密,让她孤独而忧惧,她曾想找别人倾诉,但别人不会相信,更无法抚慰她,她就如被抛入茫茫大海中的小舟,只能一次次随着命运的波涛在未知的异世流浪起伏。 女孩道:“我向国师求助,但国师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最后只告诉我,我魂魄不稳,可能会离魂......” 流瞳竭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惊骇,平静道:“你还记得第一次晕倒后的情形么?” 女孩目光迷惘,缓缓道:“第一次......我十二岁,到了徐夏边境,一个满是死人的地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越来越迷离,身体不由自主地慢慢往旁边倾倒,松鸦眼疾手快地化为人形扶住了她,女孩已经沉睡过去。 松鸦小心地把她放到地上。 流瞳道:“这件事果然奇异,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奇异,我要去她梦中看看。” 松鸦:“好,我替你们看守身体。” 流瞳斜他一眼,化为白鹿,卧倒在女孩身旁,闭上眼,神识追入女孩的梦中。 这是一片地狱般的场景:到处是血腥、尸体、断肢残臂、盘旋的黑鸦。 血红的晚霞渐渐消退,寒鸦的鸣叫凄厉刺耳,阴森的风卷起烧焦的枯木枯草,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腐尸恶臭。 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战争,还是一场残酷的屠杀? 女孩无法分辨,她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没命一般向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只想尽快逃离这里,逃离这噩梦般的地方。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乌鸦的嘶叫惊心动魄,女孩满身灰土汗水,头发凌乱不堪,手上和膝盖上还有多处擦伤,情状十分狼狈。 再一次被绊倒,地上的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女孩惊恐地睁大眼睛,身体瑟瑟发抖,几乎控制不住地就要尖叫。 埋在草垛中的身影动了动,又晕死过去。 活人!有活人! 这个念头就像绝境之中的一根稻草,女孩迫不及待地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男孩,犹如抓住死地中唯一的存活气息。 男孩醒来时两人已经在一处不远的小树林中,女孩不知从哪里挖了半块的蔫掉的萝卜给他吃,然后听他哭着讲述之前惨烈的种种。 城门攻破,无数披坚执锐的敌兵涌进来烧杀掳掠,他的姐姐,他的母亲,他的父亲....... 女孩静静地听着,身上起了一阵阵战栗,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些敌兵的身份,青葱的内心浮起一种无力的悲哀。 七八岁的男孩瘦弱得只有五六岁那么大,哭得泣不成声,女孩轻轻把他抱在怀里,小声安慰着,“不哭了,至少我们还活着,等你长大了,就不怕这些恶人了,等你长大,就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了......” 冷风吹过树林,树叶哗哗作响,两个稚弱凄惶的生命,相互依偎着一直到天亮。 她才十二岁,她的年龄也不大,可是她却强忍着恐惧,在到处是尸首的村落内努力搜寻着可以搜寻到的食物。甚至,她还无意中在一户人家搜到两卷兵书,她带着男孩走了很长的路到一个有人的地方,然后把食物和兵书全部给他,说道:“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书简不要丢掉,以后说不定会对你大有用处......” 男孩仓皇地拉住她的衣角,问:“姐姐,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你不管我了吗?” 女孩有点悲伤,她说:“我......我可能该走了......” 男孩攥着她的衣服攥得愈发紧,不禁流下泪来,哀求道:“姐姐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姐姐不要丢下我。” 就在这样的拉扯中,女孩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融入了身后的背景...... 最后的最后,她还在试图安慰男孩,“别害怕,我只是......去另一个地方......” 留在她眼中最后的画面,是男孩惊惶的泪眼。 梦境开始坍塌,流瞳不敢久留,迅速地退出梦境,梦境之外,女孩的身体果然已经开始隐没。 流瞳恍恍惚惚地想着女孩和男孩的纠葛,是的,那个男孩她曾经见过,他就是老妇人梦中的少年。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邱勋。 第51章 山洞奇遇 亲眼见证了女孩的消失,松鸦震惊得有点发呆,“我的天,这还是人吗?她到底是什么?” 流瞳:“你没听她说吗,她可能会离魂,她的身体在另一个地方,而这个,大概是她的魂魄,”虽然这么说,她自己也满心疑惑,“大概她的魂魄比较特别,比较厚实,所以能呈现实体模样,像人一样......” 松鸦甚是凌乱,“老妇人是她的魂魄,小女孩也是她的魂魄,那她的魂魄是可以随便变脸的?” 流瞳:“大概老妇人是很久以后的她穿到这儿来了,小女孩是以前的她穿到这儿来了,哎,就是不知道,不同年龄阶段的她会不会自己和自己相遇?”默默想象了一会儿,越想越惊悚,“如果人只有一个魂魄的话,那她这个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充满悖论的世界...... 松鸦满眼迷雾,少年(雾)美丽的翡翠脑袋理解不了这离奇的逻辑,目瞪口呆成了一只玉石雕塑。 数日后,流瞳在自己的新居把这件事说与肜渊听,诚恳地向他请教,“以龙君的高龄,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呢?” 肜渊默了默,问:“我高龄?” 流瞳茫然了下,连忙改口,“呃,口误,抱歉,是见识深远,以龙君之见识深远,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肜渊再次默然,须臾,淡声道:“因为吾已高龄,所以记忆退化,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另,汝是谁?” 流瞳:“......” 肜渊:“记得下次找吾时先报上汝之姓名。” 说完,平静地在她面前关上通话幻境...... 流瞳:“......” 真是万千言语形容不了她心中的懊丧,松鸦进来时,就见满目的蛛网尘灰,残垣断壁,显示了主人非同一般的颓废心境,还有几只幻影蜘蛛从空中吊下来,身已僵死,n肢栩栩,数只小眼睛齐齐地对着他,让人心里一阵发毛。 松鸦简直都快疯了。 玉石少年飞快地拉起她,出了这个刚租没多久的新居。 城中弥漫一股奇异的气氛,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人们在议论“大军进城”“皇帝封赏”“峪王爷”“邱将军”“公主下嫁”这样的话题,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激动、兴致勃勃的表情,才几日没出门,外面好像已经换了一重天地。 松鸦甚感不解,“不就是部队进城吗,干吗搞得这么轰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帝要当众出恭了呢。” 流瞳身体一麻,睨他一眼,有气无力道:“松鸦,要文明,天帝他老人家几千万年都没做过这个事儿了,怎么可以拿来随便说?你要理解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娱乐少啊!” 旁边一个年轻的书生实在听不过去了,义愤填膺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大夏人,徐蛮为祸我国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它给灭了,陛下下令封赏,你们不欢欣鼓舞也就罢了,还在这儿阴阳怪气说风凉话,你们不觉得可耻吗!” 松鸦:“咦!你这个凡人!” 另一个年长者拉住书生,“算了,和这些乡野愚民有什么好说的?贤弟,我告诉你,先帝幼公主下嫁邱勋将军这件事可是难得的佳话啊,如果你把它写成折子戏卖给戏院的话,嘿嘿,那润笔费......” 男人挤了挤眼,然后,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到一旁密密商议去了...... “邱勋”两个字落入流瞳耳中,犹如一粒石子无意中激起满湖波澜,她说:“松鸦,你说徐婧这件事,我们要不要继续跟下去呢?” 松鸦:“公主,她与我们有些缘分,当然应该跟下去。” 流瞳满意地点头,“如此,那我们就去找一个人。” 窗外斜阳西坠,碎金的余辉映透过窗棂,为屋内抹上一层暖色的光晕。熏炉内白烟萦纡袅袅,散发出安定人心的馨香。 书房内的男子陷入沉沉的梦中。 他在漫长狭窄山谷中仓皇逃跑,夜色一望无尽,急迫的马蹄声如催命的咒符,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最终,这苍茫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冰冷的恐惧的溢满梦境,梦中,他的肩膀被箭穿透,血液不停地渗出,两旁高山险峻,峡谷崎岖幽窄,他踉踉跄跄地逃奔着,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盘旋:不能死,绝不能就这样死! 马蹄声终于渐渐疏淡消失,这样一脉天险屏障,在庇佑敌国的同时,也阻碍了他们的脚步,可惜,这一次的探察,除了他,全部覆亡。 他终于支持不住了,箭伤在身加劳累过度,让他几乎晕厥。他吃力地摸到一处背风地坐下,抚着左肩,剧烈喘息。 淡蓝色的月光悄悄地爬上山头,谷中寂若古墓,偶尔传来几声斑鸠的鸣叫,只使得山更静,谷更幽,某种阴暗压抑的心绪如暗处滋长的藤蔓,无声而疯狂地蔓延。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一隙微弱的灯光从幽暗出传来。 飘飘渺渺恍若流萤,他不自觉地顺着灯光走过去,发现一处不大的山洞,洞中泉水叮咚,一支火把插在石壁上,光晕笼罩处,是一包摊开的食物。 他的眼中顿时冒出绿油油的光。 山洞阴影处,站着一具窈窕的身影,似乎在接水,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刚惊恐地说出一个“你”字,便被他凶狠地扑倒在地。 他用力掐着女子的喉咙,女子拼命挣扎,但只不过挣扎了片刻,便不动了,他力不能支,手一松,便被女子反扑,撞上的伤口,顿时晕厥过去。 醒来后,他肩上的断箭已经取出,身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妥帖,昏昏沉沉中,他看到女子抱着膝盖远远地坐在石洞另一边,像一只孤寂瘦弱的小兽。 沾水的布条从他额上滑下,他在发热,而女子在帮他散热,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微微起身,沙哑着声音道:“你救了我?” 女子抬头,略略迟疑,但还是起身拿出一片叶子盛了些水过来给他,轻声道:“你伤得很重,这里没有药,你能吃些东西吗?” 光线很暗,背光的阴影中,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能听到她的声音,有一种他熟悉的口音,他道:“徐国人?” 女子点头,他问:“你是徐国人,我要杀你,你反而救我?” 女子沉默着,好久,才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她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迷惘和忧伤,“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死在我面前?你为什么不跑到别处去?” “......”男人无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心中滋长。 夜风拂过,光影摇曳,勾勒出她飘渺纤细的身姿,他恍恍惚惚地想,自己一只手就握住了吧。 女子把野果放在他面前,然后回原处坐下,他像是着了魔似的,追问:“不怕我好了以后再杀你?” 女子的回答澹静而漠然,“随你的便好了,”她说,“如果你来得及的话。” “......”男人不解,可是他却觉得,这个女子有意思,很有意思。 灯火燃尽,洞内陷入深沉的黑暗,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他生平第一次,在一个敌我未分的陌生人面前陷入沉眠。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洞中已经没有了女子的身影,他茫然许久,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落,正准备也离去时,洞口走进一个人来,看到他略略一怔,而后微微垂下头,低声道:“我摘了些山果,你吃吗?” 清澈的阳光从洞口照进来,女子清秀的容颜在一泊天光中一览无遗,他蓦然看见,顿如被一道雷电贯穿在地,脑中一片空白,身上一阵热一阵冷。 女子把果子擦了擦,然后拿出一颗递到他面前,他如被突然惊醒也似,猛地一把拉住她的手,黑沉沉的目中涌出一种难解的强烈情绪,哑声问:“你是谁?” 她静了片刻,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淡声道:“我说了,你就会认识我了吗?” 男人盯视着她,“你认识我吗?” 这话甚是莫名其妙,女子看着他的表情像看着一个脑袋被烧坏的人,平静道:“不认识。” 男人的神情有些迷乱。 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孔时,他八岁,她是大他四五岁的姐姐,把他从死人堆中救出。 第二岁见到这张面孔,他十四岁,而她却已是一位老妇人,她把他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拉回来。 而现在,他二十岁,面前的女子,却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犹自不甘,挣扎着,叙述道:“六年前,在一条小河边,我快饿死了,你提着食盒,给我东西吃。十二年前,我八岁时,全家被徐兵杀光,是你从死人堆中把我背出来......” 女子先是迷惘,而后看着他的面孔,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现出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是那个小男孩,邱勋,你是邱勋?” 是她,真的是她! 男人眼中蓦然泛起泪光,一把拥住她,哽咽,“是我,姐姐,是我,没想到,你还没有忘记我!” 女子的目中缓缓浮起一层薄泪,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十二年......对我而言,只有三四年啊......” 她离开他的怀抱,微微摇了摇头,年轻的眉宇间是无法开解的哀伤。 男人道:“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苦涩摇头,“别问了,”她说,“别问了。” 她躲避着男人的目光,把采摘果子都给他,想了想,把发间随时准备着的金叶子取下来,自嘲道:“每次倒是准备着,可是在这样的地方......我留着也无用,你拿去当些银子找大夫吧。” 叶子薄如蝉翼,叶脉分明,精致如一枚艺术品,它的价值要远远大于金子本身的价值。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每次当她把所有东西都给他的时候,就是她要离开的时候...... 他紧紧地拉住她,目光倔强炽烈,“我不要,我们一起走。” 她勉强道:“你忘了,我是徐国人,这里就在徐国附近,我能去哪里?” 他略略一呆,攥她的手攥得更紧,“姐姐家住哪里,我送你。” 她垂了头,声音飘渺如一缕薄雾,“别找我,也别问我,就当......当是一场梦吧。” 被他攥着的那只手,渐渐开始透明,呈现离去的征兆,他的面上又浮现那种震惊惶痛的神色,另一只手也要来拉她,仿佛要不顾一切地挽留,女子道:“别费事了,没用的。” 她的身体已经渐渐融入虚空,男子道:“为什么,姐姐是神仙吗?” 她忍不住莞尔,轻道:“不是。”声音里有丝幽眇叹息,“忘了吧。” “不!”男子双拳紧握,眼睛泛红,“我不会忘记,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余言在耳,而女子已经消失在他面前...... “将军,将军......” 突来的低唤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男人,他睁开眼,茫茫的暮色中,他心中如落了一场大雨,潮而凉。 一名管事模样的人站在榻前,恭谨道:“将军,婧姑娘晕过去了。” 男子闻言霍然站起! 第52章 徐国公主 流瞳终于看到了睡着了也不消失的徐婧。 此时的女子看上去约有二十五六岁,依然是一身素衣,面容婉和,宁静如碧。 她端端正正地平躺在床上,澹静的眉宇间点缀着一朵极素雅的小花,睫毛低垂,衣饰纹丝不乱,如果不是那轻微和缓的呼吸,她这副模样还真像......唔,尸体...... 男人看到这副景象后先是面色一变,待听到侍女和大夫的答话后,面色才略略和缓下来,他坐在女子身旁,轻轻地执起她放在床上的一只手,静静地谛视着她沉睡的容颜。 周围的人纷纷退下,结界中的流瞳看着床上的两个人,默然须臾,毅然化为白鹿追入女子梦中。 原来梦境可以通往女子的现身之所。 这是两国的边界地。 女子轻车熟路地打听出当铺的所在,然后取出发间的金叶子典当成碎银子。 只有这么轻这么薄的金叶子才可以带过来,也只能带这么一枚,拿到碎银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附近买一些她平常根本吃不到的食物。 她找到一家卖卷饼的窗口。 卖卷饼的大嫂非常热情,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一边招呼旁边等待的客人,“哎,邱家大嫂,你的月份快到了吧,几月里生?” 孕妇大嫂含笑抚着自己隆起的肚腹,目中漾起着母性特有的光辉,“到秋天里了,不巧,正赶上农忙时节。” 卷饼嫂:“秋天好,不冷不热,哪像我,生我家大丫头的时候正赶上溽暑,真真能把人给热死。看您的肚子,一准生个大胖小子。” 孕妇脸上浮起两朵健康的红晕,而眉梢眼角却是掩饰不住的笑影,“稳婆也这么说,我们家那口子还急着请了有学问的先生给孩子起了个名字,说是讨个吉利。” 卷饼嫂:“咦,叫什么?” 孕妇道:“勋,功勋的勋。” 卷饼嫂:“这个名字好,孩子将来指定有出息!” 孕妇被恭维得很是快活,脸上满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卷饼嫂抬头看到徐婧,热情招呼:“姑娘,要买饼吗,要几张?” 徐婧:“两张。” 卷饼嫂:“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妆容也不一般,您眉间的花是怎么画的,真好看。” 女子轻抚了下自己的眉宇,平和道:“不是画的,这是服侍丰收神的神殿侍女标记,到了年限,自然会有。”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祭拜的神,徐国的神是帝灶先农,神殿中专门配有侍奉的侍女,掌管祭祀,终身不嫁,到了年限眉间会自动现出三朵稻花,是丰收神的印记。 卷饼嫂惊呼:“哎呀,原来是神前圣女,圣女,请帮我们祈祈福吧。” 说着饼钱也不收了,饼也不卖了,把自己家的男女老幼挨个叫出来给圣女触抚,末了,那位孕妇大嫂也走过来,红着脸请她给腹中的孩子祈福。 女子轻轻地把手放在孕妇的肚腹上,垂眉敛目,虔诚祈祷:“愿我神庇佑,让这腹中的孩儿如他父母所期望的那般,健康卓异,功勋加身。” 孕妇眼中浮起一层激动的泪花。 直到离开时,女子心中还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直到走出很远后,她才蓦然忆起什么,顿时如被某种宿命的力量击中了,惊呆在原地...... 那个孩子,孕妇腹中被她祈福的孩子,名叫邱勋...... ******** 室内的床上,男人静静地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的女子。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清丽婉和,却更加的宁静从容。 他想起见到她的那一日。 夏国的铁骑踏破了徐国的都城,徐国王室成员或死或逃或被俘,徐国灭亡。 城中很乱,战后的一切亟待安抚,此时,一个属下匆匆向他报告,“郑小将军带兵去了徐国神殿,说那里有一位徐国公主,郑小将军说,他要在徐国最神圣的殿宇,当着所有部下和徐国人的面,睡了那位公主。” 男人的额角猝然一跳,脸色瞬时变得极为可怕。 那位郑小将军是峪王爷爱姬郑姬的胞弟,一向仗着自己“小舅子”的身份在军中任性妄为。他碍于峪王爷的情面,一般只要对方不太过,他也就能忍则忍。 但他万万想不到,此人竟混到如此地步! 当众亵渎神明,侮辱彼国公主,他不怕给自己给夏军招来雷劈吗?在这种节骨眼上,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刺激徐国人,是嫌他们反得不够快吗? 男人咬着牙关,两颊的肌肉隐隐直搐,脸上的神色已非暴风雨可以形容。 他跨上坐骑风驰电掣一般赶到徐国神殿,一脚踹翻想偷偷报信的舅子亲卫,大踏步进入殿中。 瞬时,他被眼前的一幕激红了双眼。 众目之中,神像之下,半裸的男人死死压着身下的女人,忘我地撞击。衣饰残破的少女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空洞地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无知无觉地流着泪,手指痉挛地抓着地面。 不远处,几名相同服色的女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低声啜泣。 他走上前去,脸色铁青,照着对方的腰身,死命就是一脚。 这一脚极狠,又是在对方毫无防备时,小舅子顿时“嗷”的一声,滚到了一边,痛得深深地蜷缩起来。 他跟上去又是一脚,同时手中的鞭子毫不留情的抽下来。 殿中诸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旁边跪着的几名女子趁机去扶受难的少女,郑小舅连叫嚣一声也叫嚣不出来了,像一摊死肉,衣不蔽体,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男人面容冷酷,环顾四周,一字一句,“我们大夏军人,只征讨不义,不欺凌妇孺,因为,我们不是畜生!” 他盯着地上的人,如盯着一具死尸,冷冷,“把他带走,军法处置!” 殿中针落可闻,无言的肃穆弥漫四周。 可这番作为,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做给别人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肇事者带走,他望着地上衣衫散乱的少女,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有礼道:“公主受惊,现在兵荒马乱,公主在此地终是不妥,在下会派人安排好公主,公主放心。” 地上少女柔弱的双肩顿时颤抖起来。 他刚要派人把少女带走,突然一道虚弱低哑的声音传来,“将军且慢,她不是公主,我才是徐君之女,徐国的公主。” 太阳的光影疏疏地从殿外漏进来,把女子纤瘦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飘飘忽忽地印在漫地金砖上。 她似乎正在大病之中,面容蜡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突出,嘴唇干燥起皮,下巴削尖。 旁边一位侍女扶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他面前。 他心中蓦然起了一阵山呼海啸。 女子看到地上衣饰凌乱的少女,目中浮起深深的惊痛,隐隐泛起薄薄的泪光。 她朝面前的男子深深一礼,缓声道:“两国交战,妇孺无罪,她们......虽然曾是徐国人,但她们只是普通的良家女子,如今也是你夏国的子民了,请将军怜惜,莫要让她们再受......践踏。” 女子低着头,只露出一段白皙细嫩的脖颈,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已被泪水沾湿,如河边的水草,几根扶起,几根倒下。 他的心也如被这样的湿意打湿了。 她的声音如浸染了蒙蒙的雨雾,些许温柔,些许凄凉,“她曾是我的随身侍女,我重病不起,她为了保护我,便冒用我的身份......将军,要带就带我走吧......” 旁边一排女子发出低低的饮泣声。 此情此景,他看着她平和含泪的双眼,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绝望的痛楚,他依然端然平静地站在那里,无人可以看得到他内心的飓风呼啸。 半生的渴望,半生的追寻,却未想到,再见时,却是这样的情形。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的表情木木的,半晌,脸上浮起一丝自虐般的冷笑,“你的话很动听,可本将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你想告诉我说,大夏军人不但畜生而且还很愚蠢,睡个女人都睡错了人?”他凌厉的目光盯着她,女子怔住,他道,“你肯定在想,反正你也病了,活不了不久了,正好替你家主子当一劫,是不是?”他根本不容她回答,冷笑连连,“收起你那些可怜的谎言吧,如果你想让你的姐妹好好地活着,就学会安分!” 说罢,也不看她,直接指着地上衣饰凌乱的少女,冷着脸吩咐,“把徐国公主带走,好好伺候,不许怠慢!” 少女离开的时候,给她一个含泪坚定的眼神,她眼中痛色更甚,身体摇摇欲坠。 男人继续命令,“其他几个关在一起,至于她,”他指着面前的女子,“单独关起来,免得把病气过给别人!” 再后,“她”便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殿中几个知晓她身份的女子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个一心为主受难的少女,顶着徐国公主的身份,被运往了京都...... 在那种情形下,他凭着本能,硬是玩弄手段,选择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冒着欺君的危险...... 床上的女子手指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来,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她照例记不起晕倒后的事情,唯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中氤氲。 她怔忪地望着帐顶。 “你醒了?” 低沉和缓的声音传来,她略略一惊,转头看向旁边,待看清眼前的男子,不禁怔然。 帝灶神殿一别后,她被单独关起来,而后又移到一个秘密的所在,那时她病得昏昏沉沉,对周遭的一切没有太大的感觉,但也知道自己被优待了,不但住宿良好,而且有人伺候,还有专门的大夫为她治病。 待她病愈后,她也曾想打听一些信息,但身边的侍女不愿透露一字半句,她便也不再勉强,安然处之,静待其变。 再后,便等来了让她前往京城的消息。 她曾想,或许是自己的身份被查证了,那她的侍女或许就会解脱了,但到了京城后才发现,事情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她依然被安置在一处宅第中,不能随便出入,却迟迟没有等来旨意。 未曾想,昏睡醒来后,会看到他。 无数个念头闪过,她都来不及细想,只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的侍女呢?” 男人默然片刻,才想到她她问的“侍女”是谁,淡声道:“你的侍女都在这里,如果你想问的是如今的徐国公主,我告诉你,陛下已经把她许配给一名夏国臣子。” 女子呆呆的,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苦苦一笑,“既如此,将军又让我来京城作何?” 男人望着她,目光灼然暗沉,“你说一个男人千方百计地把一个女人留在身边,是为什么?” 第53章 徐国旧事 女子再次一呆,而后脸上缓缓浮起一种说不清是愕然还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但声音依旧和缓,“我母亲早逝,我自小被送入帝灶神殿服侍神明,和一个普通侍女并没有什么差别。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夏军进犯,翻起旧账,谁会把我看成一名公主呢,就连我的父王和兄弟们都把我忘记了。” 她的语调很平和,平和得就像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却让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 女子道:“他们忘记我,不光是因为我兄弟姐妹众多,我自小又不和他们在一起,还因为我资质平平,没有什么能让人记住的特色。说实话,论颜色,就连我身边的侍女,随便哪一个,都比我出众。” 她看向他,目中露出隐晦的窘色,“所以我实在不明白,将军你为何会......”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那话中潜藏的意思,让他想不懂都难。 但她可知道,她那颗明静温善的心胜过世间所有的绝色? 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倾慕姐姐,从小就是,在我的心中,世上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和姐姐相比,所以,我希望姐姐不要因为两国之事记恨于我,我会用我的整个生命珍爱姐姐。” 徐婧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自小到大的好涵养,她差点把他的手甩出去。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除了晕厥症之外,还有尴尬症,听到男人的话,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 她慢而坚决地抽出自己的手,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否则再来一次这样的话,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她温和道:“婧已非妙龄少女,将军也非青葱少年,有些小儿女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勉强说,言者不信,听者同样,何必让大家都尴尬呢?” 刚刚还温然含情的面容倏然僵硬,“姐姐以为勋的话是假的?” 徐婧简直如坐针毡,“将军......能不能换个称呼,婧虽然年龄不小,已二十有七,但让一位年逾四旬的长辈唤自己姐姐,婧实在不敢承受。” 年逾四旬...... 他不过刚过而立,举朝上下哪个不夸他年轻英武,功勋卓著,可在她眼中...... 就是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这样无情的碾压。 邱勋的脸彻底冷了,道:“姐姐非要这样和我说话么?” 徐婧的面上终于现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疑惑,“听将军的语气......将军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之前并不认识将军,自然更非将军的故人。” 他醒悟过来,“你说你二十七,你从不认识我?” 徐婧:“我自十二岁进入神殿,十五年来从未踏出过神殿一步,怎会有机会结识外人?” 忽然有风吹来,烛台上的灯火摇曳,映上他的面容,明灭不定。 他的心中又浮起那个问题,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人,但是他也相信,女子的话并没有骗他,一时间,他混乱了,他无法以正常的思维解读这个离奇的世界...... 男人离开后,女子用手撑着头陷入沉思中,灯光把她纤细的身影映上墙壁,如一袭美好的剪影。 流瞳现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女子发觉,略略一惊,刚要说话,无声无息的梦貘暗示渗透开来,女子微微恍惚,“我们见过......” 流瞳点头微笑,“是的,你请我的鸟儿吃包子,我请你吃糕点。” 梦貘纶音下,女子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欣然含笑,“你的鸟儿呢?” 流瞳抬手一招,一只碧绿的乌鸦落在她的手中。 女子果然喜欢,眼中浮起灿然的光芒,试着伸手接过鸟儿,轻轻梳理着它翠绿的羽毛。 流瞳道:“邱勋,你真的不喜欢他吗,你们两个缘分非浅,他对你说的话是发自肺腑的。” 徐婧抚鸟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来,目光温然平和,“婧虽然一生都幽闭在神殿之中,不问世事,也没有什么家国胸怀,但是那些夏人,毕竟灭了我的国,毁了我的家,在我崇敬的神明前侮辱我的侍女......即使我不是徐国公主、神前圣女,让我堕落为一个无法见光的以色事人的女子,我应该欢喜吗?” 她目光遥远,清秀的面容上覆了一层淡淡的漠然,“我现在虽然形同囚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从徐国到夏都的这一路上,总还偶尔听闻,他马上就要和夏国公主成亲了,既如此,在这个时候,又来与我这个亡国公主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流瞳不禁微微一震,是的,眼前这个女子,她温柔,她善良,她内心澄澈,可是她又比谁都明白,看得见生,看得见死,看得见那孤寂荒凉的结局,这样一个女子,她的内心该是何等的苍凉寂寞。 流瞳微微失神,柔声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让邱勋和夏国公主成不了婚,让你们两个在一起。” 徐婧摇了摇头,望着窗外的夜色,神色惘然,“不必了,谢谢,其实这样最好,他娶的是夏国公主,必不敢明目张胆地与外面的女子有来往,我也可以稍得清净。我的情况不适合与人在一起,何况他还是夏国人。”她顿了顿,接着道,“其实,我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也不全都对我不闻不问,我还有一个姐姐,我的十三姐,她对我很关心。” 她想起那个女子,美丽,活泼,光彩照人,父王宠爱,兄弟姐妹捧着,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排倾慕者。 似乎天生就是活在簇拥下、光芒里、精彩中的人,她年少时无数次羡慕、幻想成为的那种人。 这样一个女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本该眼高于顶的女子,却是所有的亲人中,唯一给予她关注的女子。 自古王室亲情冷漠,她虽名为徐国公主,但其实谁把她当公主看呢,她连一个最普通的侍女都不如。 是姐姐的关注,才使她的境遇大有改善。 她曾想过,为何姐姐会与她交好呢,明明她一无所长,对姐姐毫无助益?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姐姐却注视着她的眼睛,微微感叹道:“婧儿,你知道吗,你有一双世间最干净的眼睛,你和我们所有的王室成员都不一样,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当女子说这话时,脸上是与她的艳丽面容不相称的落寞。 她听后很诧异,非常诧异,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让人羡慕的地方。 可是心中却奇异地涌起一股热流。 是的,这就是女子与她在一起的原因。 她气质温润,善于倾听,毫无威胁,让人不自觉地身心舒适,使习惯游走于宫廷阴暗中的女子如洗去一身疲惫的尘埃,心灵也宁静下来。 女子甚至把自己内心的秘密说给她听。 女子爱上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高大、英武、与众不同。 他在狩猎场救下了马匹失惊的十三公主,并徒手打死了一只突然闯到十三公主面前的白额虎。 男子的英勇引起了所有王室成员的注目,可是他却不自矜,不逢迎,对十三公主这样美丽非凡的女子也没有露出一点特殊的神色,自始至终,他都平静而淡然,不卑不亢。 而且,他还长得那样好看,光这一点就足以引起十三公主的兴趣。 十三公主的本性是活泼而大胆的,她开始若有若无地挑逗男人,若是其他男人,早已迫不及待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眼前这个,却总是若即若离,让她欲罢不能。 女子渐渐沦陷。 她的爱如野火一般,烧得猛烈、忘我而痴狂。 她千方百计地在父王面前为男人铺设道路,让男人得到重用,让男人节节攀升,她还枉顾父王为她安排好的与某国世子的联姻,在一个风清月明的晚上,潜入他的宅第,主动把自己风情曼妙的身体,献到他的面前...... 姐姐与那个男人成婚了。 那时,女子脸上的神采是那样动人,说的每一个都浸透着甜蜜和幸福。 徐婧真心为姐姐祝福,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却是悲剧的开始。 男人用了数年时间,谋到了西南将军之位,镇守西山峡谷。 这是徐国抵御夏国的最牢固的一道天然屏障。 但却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猝然失守,之后男人失踪,徐国就像一个毫无防备的婴儿,暴露在敌人的铁骑下。 徐国朝廷一致认为是男人勾结夏人,才导致国土沦陷,举国上下也只有十三公主在为丈夫激烈辩白,直到有一天,男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敌国阵营中...... 他没有勾结夏国人,因为他本身就是夏国人。 所有的一切,马匹失惊,老虎出现,公主被救......都不过是他打入徐国,谋求上位的圈套...... 十三公主崩溃了,她不停地问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 此时的姐姐已经有孕在身。 自此以后,徐国节节败退,每年都生活在求和割让割让求和的屈辱困境中。 十三公主失去了所有的宠爱,境遇一日不如一日,身心重创,精神恍惚,临产的那一日,天突然下起雨来,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女子,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我要去神殿,我要婧儿陪着我,我要去神殿......” 潜意识中,只有对她不离不弃的妹妹和徐国神明,才能让她有一丝安全感。 风雨如晦,一道道闪电划过长空,大地都在震颤。 产室中一片忙乱,女人的痛苦嘶叫渐渐低弱下去。 徐婧在外忧心如焚,每一寸时间都无限地拉长,每一分迹象都加重了她内心的不安。 终于,她抓住一个脸色发白的稳婆,颤抖着问道:“怎样,姐姐和孩子情况怎样?” 稳婆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脐带绕颈,小公子他......” 她耳中“嗡”的一声,转身就往产室跑,可到了门口,手却颤抖着,连门都没有勇气打开。 门内传出姐姐颤如游丝的声音,“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抱过来......” 她的眼睛火辣辣的,颤抖着掀帘进门,瞬时,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血,铺天盖地的血覆盖了她的视野。 产床上,女子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她虚弱至极,疲惫至极,却轻轻地贴着孩子的面颊,彷如梦呓般地呢喃着,“没关系,娘亲不会嫌弃你,娘亲不会抛弃你,娘亲会一直陪着你......” 她站在门边,霎时泪如泉涌。 外面风雨大作,屋内,摇曳的灯光中,落在她眼中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姐姐苍白如瓷的面容,和孩子柔软的胎发亲密相依,如生命之初的那缕柔软,转瞬凋零。 这一日,姐姐去世。 连带着她的心,也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坠落,无休无止,无可救赎。 她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眼中微微含泪,“男人的厮杀,为何会牵扯到妇孺?是的,我恨那个男人,我无法接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夏人,而邱将军......恐怕就是这样的人......” 流瞳默默,半晌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可以帮你离开。” 徐婧微微颔首,“我会离开,不过在那之前,我想验证一些事。” 第54章 我不识字 夏国,隆和二十五年,秋。 先帝幼公主昭文与将军邱勋成婚。 流瞳和松鸦特意去围观了一下婚礼,在她的想象中,一个是皇家公主,一个是目前备受瞩目的国之功臣,这个婚礼的场面无论如何都不会小的。 去过后才发现,场面是不小,但往来宾客却有点奇怪,他们面对邱府的人时,全是一副言笑晏晏、恭贺称羡的面容,背过身后立马换了副样子,或同情或讥笑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这个现象很耐人寻味。 流瞳和松鸦一边旁若无人地享受着人间婚礼上的美食,一边表示,一定查一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刚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事情。 昭文公主十分大方地送了两个妖娆美婢给邱勋。 邱勋淡然受之。 不寻常,十分之不寻常! 松鸦迫不及待地扑闪着小翅膀去调查,未几,回报:原来昭文公主身边已有一个才貌双全的男子,昭文公主为了该男子,把之前服侍的面首全都赶走了,就因为该男子表示他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夏民风开放,上流社会的贵妇养个把面首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何况昭文公主还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公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但是昭文公主放浪的名声实在太过显赫,就连当今夏帝都看不过去了,所以正好把她许配给了之前常年在外(对公主的名声不甚了解)、出身较低(身份太高了怕人家不要)、有勇武威名(正好可以压一压公主)的邱勋。也顺便替自家先帝老爹捡一捡人都崩了还在不断被儿女丢的脸面。 谁叫先帝陛下在世时曾因表扬昭文公主列女传读得好,就赐了她“忠贞节烈,冰清玉洁”八个大字呢? 虽然本意是勉励,但经皇帝的手赐出来,就无异于给该女脸上贴上这么一道金灿灿明晃晃的标签了。所以昭文公主每有风流韵事传出来,就相当于当众啪啪啪地打先帝和皇室的耳光。 也难怪当今皇帝处理该女的婚事显得有那么一点急切了。 公主的行事作风果然不负众望,婚礼刚过,便给新出炉的丈夫来了这么一招。 是的,送这么两个美婢的意思就是:我不介意你睡别的女人,但你也不要管我找别的男人,大家各玩各的。 邱勋心神领会。 接受美婢的当天,邱勋便搬进了徐婧的住处。 对此,流瞳和松鸦只能瞠目感叹:都邑之民,何其善戏也(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儿)...... 刚开始几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他似乎很了解她的不安,所以尽量淡化自己的行迹,让她慢慢适应。 清晨,当她尚在屋内沉睡时,他已经开始起身练剑,练过后在她的小院门口伫立片刻,便自行离去。 早饭后,她偶尔会出房门散步,而此时的他已经去了军营。 下午,他有时回有时不回,回来后一般也在院中待着,隔院看着她寂静的门扉。 晚饭时,会让人征询一下她的意见,要不要过来共餐,她婉言谢绝,他便在自己的房内独自就食。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别院管家的一个汇报。管家告诉他,婧姑娘曾向自己问过,能不能给她些金叶子,管家亲自送了一盒金叶子过去,但她看过后却说,能不能再轻再薄些,就是可以放在头发里、不着痕迹地带着四处走的。 管家听后当时心中就是一跳,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寻常,于是赶紧向自家主子报告。 邱勋听后,不但没有什么不快的表示,相反,他的双目蓦地灿然生辉。他挥退了一头雾水的管家,按捺住自己的激动,来到徐婧院中。 “姐姐要的可是这种金叶子?” 他问,手掌摊开,掌心显出一枚精致玲珑的金色叶片,如一片金色的薄光,耀人眼目,因为长期的抚摩,叶脉部分已经平滑如镜。 徐婧微讶,“这、这是徐国的......将军为何会有这样的叶片?” 邱勋眉目微垂,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故人所赠,”他说,轻轻摩挲叶子的神情带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柔,他抬目看向她,目光深沉,“我会让人按照这个标准为你定制。” 徐婧动了动,忽然有一种难以承受的不安,可是这种金叶子她又确实需要,所以她强自按捺住了自己的心绪。 邱勋手中还握着一卷书简,见状,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刚刚我在读老友送我的诗简,可惜我识字不多,竟不能领会其中的妙意。”他微叹一声,慢慢地念起来,“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鱼’城。前一句也就罢了,海畔云山也约莫知道,可是这‘鱼’城又是什么物件呢?” 他皱着眉头,似乎非常苦恼的样子,徐婧用眼一瞄,登时脸色诡异,“如果......如果我的眼没问题,那个字好像应该念‘蓟',海畔云山拥‘蓟’城。” 邱勋立时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蓟城,可不就是他所在的地方么?” 连忙兴致勃勃往下指,“还有这一句,我特别喜欢,‘勤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这景象简直就像在眼前啊,真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 徐婧只觉得自己的尴尬病又犯了,窘道:“是‘野’营,‘野营万里无城郭。’” 邱勋默默回味一番,欣然受教,“确实,野营更合适。” 不动声色地靠她更近一点,继续念着上面的诗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她渐渐被诗中的意境吸引,低沉悠缓的嗓音中,一副她从来没有见过没有想到过的广阔图景缓缓展现在眼前。 仿佛有勋乐幽幽响起,带着埙特有的遥远苍凉,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回荡在她的耳畔。 似寂凉的月光笼罩古战场,似金戈铁马落满寒霜,似旌旗猎猎使出国都,似壮士热泪美人柔肠。 这样美,这样豪迈,这样悲凉。 原来还可以这样...... 心潮澎湃,心神激荡。 她不禁有些痴了,声音微颤:“原来,战场也可以是这样的......” 曾经,她一直把战争定义为男人之间自私血腥残忍的厮杀,却原来这种厮杀的背后,还可以有这样的情怀...... 波澜壮阔,壮怀激烈。 它血腥,它残忍,可同时,它也意味着牺牲和守护...... 一时间,她不禁为自己之前的狭隘深深羞惭。 邱勋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她突然不说话了,以为哪里惹她不高兴了,连忙再次转移话题,“姐姐也在看书,看什么书?” 说完,也不待她回答,自行翻了翻案的竹简,惊奇,“农政全要,姐姐竟然喜欢这个?” 徐婧略略回神,低声道:“我服侍的是丰收神,自然会对农作物了解一些,但不过是些皮毛,纸上谈兵而已。” 邱勋没有理会她自谦的话,拾起旁边一方羊皮纸上插图,左看右看,“这是什么,藤蔓上长出的心脏?” “......”她温然答,“这是一种能食用块根的植物,叫甘薯,块根埋在地下,微甘,吕宋、柔佛那边就有。对土壤地要求非常低,耐旱,而且产量很高。 我们现在种的水稻、小麦对土地的要求太高,一块地种过后,下一年就必须让它休息,而且易受外界环境影响,产量偏低。 我曾想,如果我们能把甘薯引过来,那将会增加多少粮食,会让多少人免于饥饿,我把自己的想法上书父王,可是父王他......” 她自嘲地笑笑,不说话了。 他可以想象到那个昏庸保守的徐君对一个小女子的话所持的态度。 可是,他的心中却蓦然掀起了一阵巨浪。 为那平淡话语中所潜藏的巨大价值,为一个小女子所显出的不平凡的胸怀。 他知道她秉性良善,与一般的王室子弟不同,可是他万万没想有到,她会有这样一份见识,这样一种心胸。 她是个公主。 她温和柔弱,衣食无忧。 她被拘于神殿中,本该不知民间疾苦。 可是她却想到了,那些在最底层在饥饿中挣扎的小民,不止是她徐国的,而是所有的被饥饿捆缚的人。 她甚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为此努力。 这是一种让男子都为之折服为之汗颜的胸襟。 他怔怔地看了她许久才道:“这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的好事,如果,我上奏陛下,让甘薯先从夏国流传开来,姐姐会不会心里不舒服?” 徐婧:“为什么不舒服,如果真能流传,所有人都会受惠,这本就是我的意愿。” 男人无法抑制自己倾慕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姐姐放心,我会尽力帮姐姐达成这个意愿。”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一股奇异的氛围悄然弥漫。 按邱勋所思,如果朝廷不够重视,就想办法从民间开始宣传,只要人们知道了有这样一种好东西,流传是迟早的事情。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夏国皇帝一看到奏折,立马吩咐相关有司着手办理这件事,其速度之快,让徐婧感叹。 她模模糊糊地想,或许,夏国能征服徐国,也不全是因为武力和诡计...... 自此以后,徐婧和邱勋的关系开始和谐起来,有时候看到两人在院中友好谈话的情形,流瞳就非常羡慕。她想起自己和肜渊的关系,心中很是寂寞。 她虽然是一个脸皮略厚的姑娘,但毕竟也只是个姑娘,面对男神不动如山的模样,她心中也会失落,也会难过。 很多次,她都想找肜渊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 寂无人声的黑夜,她轻轻地抚摸着手上的龙形戒指,喃喃自语:“你睡个觉都比我的年龄长,难道不是高龄吗?你可知道这种差距,让我一种无法逾越天堑的无力感? 你有君位,有见识,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沉稳,而我在你的面前就像个小孩子,恐怕你就是这么想的吧,是的,我感觉得出来。 或许我在你的眼中就是如此,幼稚,浅薄,不靠谱,除了一颗无用的赤子之心什么都没有,而这样的心你见得多了,自然打动不了你。” 她望着满室的黑暗,越说越伤感,“或许,我连你最初认识的那个小姑娘都不是,而是不知从哪里穿来的一缕孤魂,这样的我,怎么可能让你动容? 那天,我去见你,还曾想邀你一同来人间游历,”她自嘲地笑笑,“可是你怎么会来呢?” 她用被子捂住脸,不做声了,眼角缓缓浸出一缕湿润。 咸涩的滋味透过混凝了一缕元神的小鹿戒指缓缓渗到他的周围。 他永远沉寂荒凉的世界里,她的每一缕波动都那么清晰,包括她那轻若呢喃的自言自语。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沉缓的声音从她指上的龙形戒指传来,“你并没有邀请我。” 流瞳都快睡着了,闻言一怔,“什么?” 肜渊:“如果你邀请我,我会去。” 流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差点跳起来,“男神,你说的是真的?” 半晌,低沉的声音,“嗯。” 流瞳欢呼一声,激动地在戒指上亲了一口。 那细腻香软的触感,直接印在了男人的元神上,四周寂静的黑暗中,男人的心不禁微微一颤。 第55章 命运之契 肜渊睁开眼时,就看见一幅幅悬浮的幻影画面绕他的周身徐徐旋转,如一卷流动的画帘,绮丽生辉,如梦似幻。 画面中,眉目沉凝的玄衣男子专注地烤着鱼,一条小白鹿蹲在他的旁边...... 男子执起含泪少女的手,把细细的发丝缠绕在她的指上面...... 月光中,她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垂目回视,目光深湛......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这么多点点滴滴的回忆...... 肜渊指着其中一幅幻景,问道:“这个是这么回事?” 徐徐旋转的画面停下,他面前的幻景中,女子的面孔突然活了过来,嘻嘻一笑,“那是我在梦境试练中经历的某一世的场景,你看我穿兽皮执着木叉的样子是不是很帅?唔,旁边的男人记不清了,就换成了你的样子。” 肜渊无语片刻,指向另外一幅,“这个呢?” 流瞳:“这是我最后一世,在教室内做雕塑,旁边俯身指点的那个,是我的老师。嗯,我同样把他做成了你的样子。” “......”默然须臾,肜渊,“你脸上的黑圈圈是什么,为何着装如此奇怪?” 一听自己脸上有黑圈,雕塑旁的女子立刻活了,急急地往自己脸上摸,“哪里,黑圈在哪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面小镜子,放到自己脸前左照右照,“你说这个?”她指指自己的眼,“这个是眼镜,如果眼睛近视了,就是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戴上它可以校正视力,还有,那一世的人穿衣服都是这个样子。” 想起那时的情景,只觉得恍然如梦,她微微感慨,“有时候我都分不清,究竟我是从那一世穿过来的,还是去了那世一趟,然后又回来了。” 低头对了会儿手指,她抬目瞅了瞅面前的男子,支吾道:“我说男神,人间都过去半个月了,你什么时候来呢?” 已经这么久了么?他恍然,他不过冥想了片刻而已。 “渤海龙君刚送来请柬,邀我过去一趟,待我回来后,便去找你。” 女孩雀跃,露出灿然的笑容,“嗯。” 他的心蓦然一软。 ******** 人间已近中秋,夜晚月色如绮,风露凝香,极静好的晚上。 女子站在院中,望着逐渐圆满起来的月出神,晚风拂起她的衣带裙角,翻飞如蝶。 一条人影落在她的旁边,淡淡的酒味传来,炽热的注目感流连不去。 她偏过头,看到身旁的邱勋,微讶,随即平和地微笑,“将军还没有安歇吗?” “叫我建功,”他声音微哑,上前更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紧紧地笼罩着她,灼沉的眼神充满侵略的渴望。 “建功。”她轻轻地呢喃一遍,声音中有丝掩饰不住的笑意,“唔,和将军的名字很配。” 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一尾细羽轻轻地扫着他的心尖,让他的心不禁微微一抖,声音又哑了三分,“如果姐姐觉得这个字不好,可以替勋改一个。” 她再次讶然,抬头看他,待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忙偏移了视线,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澹静道:“字乃亲近的长辈所赐,怎可由我一个外人随便更改?明日就是中秋节了,将军不回府和夫人团聚吗?” 她的话刚出口,他便蓦然出手,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低头盯进她的眼睛,“姐姐不是外人,而且我也没有夫人,我只有姐姐你。” 她檀口微张,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目中露出那种熟悉的惘然,还有一丝苦笑。她闭了嘴,想脱开他的怀抱,却被他箍得更紧,炽热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她微微眩晕。 他的声音已全然哑了,“我每天都想要姐姐,别说姐姐看不出来!” 她有些恍惚,不是没感觉到两人之间那微妙的纠缠,她第一次见他就有种奇异的熟悉感,而他对她丝毫不陌生的态度,莫名其妙的执念...... 她不记得自己晕倒后发生过什么事,但不代表她全无感觉。 裙裾上隐隐约约的字迹,每次醒来后心中氤氲的浓郁情绪...... 那两个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的字迹是他的名字吗?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心中竟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可为什么是他,偏偏是他? 她被男人紧紧地禁锢在怀中,她以为自己会羞,会怒,会不安,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她心中一派平静,出口的话亦淡然无波,“但我并不想和将军有过多牵扯。” “我知道。”他低声道,低头触着她的额,鼻子蹭着她的鼻子,脸贴向她的脸,“我也并不想让姐姐讨厌我,甚至恨我,可是我没有办法,”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莫名的悲意,“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不起,”他闭目吻向她的唇,呢喃,“我爱你。” 他的身体微微发颤,怀抱宽大而火热,吻她的时候如在呵护一枚花瓣,近乎虔诚的膜拜。可当他渐渐品尝到亲吻的滋味,便开始失控,掌控着她的身体,掌控着她的后脑,吻得凶猛而炽烈,如要直接吻到她的身体深处去。 她心中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颤栗,本能地推拒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吻得更狠,攻占着每一寸领土,掠夺着每一丝甘甜,吞噬着每一缕呼吸,她像一团被吸去筋骨的云,绵软在他的怀中。 他一把抱起她,向屋内走去。 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她心中终于有了一丝紧张,紧紧地揪着他的衣领,刚要开口说什么,又被他堵住了嘴。 被他压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她晕了过去。 她现身在一处宅院中。 月华澹澹,微温的夜风带着木兰花的清香拂上面颊。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还站在邱勋府中的院子里,天际的阴云遮住半面弯月,那半月映照在耸立的高墙上,如在粼粼的光影中浮沉漾动,汹涌的记忆随之涌来,前尘往事贯通无碍。 心无声而惊,她在这边救下的男子,在那边竟也能遇到么? 一次次救下的人最后却成了灭徐的利器,这是怎样的孽缘?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她心中一片混乱,情不自禁地托住自己的头,微颤的手指堪堪遮住眉宇间那丝不安。 正在此时,屋内走出一个人来,比起三十岁时的他,此时的他要年轻不少,他身姿英挺,五官俊朗,俊朗的眉宇间却无缘无故覆着一层寒霜。 他走到院中的石案前一屁股坐下,提起案下的酒罐便灌起酒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此时的他,移步走向门口,想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蓦然发觉,沉声喝道:“谁?” 她身体一僵,加快了脚步,却被随后而来的他长臂一伸便攫住了手臂,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醉醺醺的,眼微微眯起,待看到她的面容,怔了,如坠梦幻,“姐姐?” 她脑中轰然一响,如急于摆脱某种既定的束缚一般,急切地挣着自己的手臂,他用力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没有任何犹豫,他的唇压了下来。 两个时空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了,她的心浮浮沉沉,仿佛因为某种宿命的归宿,又仿佛因为某种宿命的悲哀,许许多多的往事在脑中盘旋,许许多多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她突然想到,她的每一次出现都与他有关,未出生时为他祈福,危难之时伸手相救,哪怕独自站在大街上,身边也尽是关于他的言论...... 就像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扯着,在他不同的生命时段穿梭流浪。 她被自己突来的领悟击倒了,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脑中莽莽苍苍,心如被飓风裹挟的一片树叶,飘飘摇摇,无所依傍。 他急切地吻着她,非常急切,口中含含糊糊地说了许多话,她只听懂了一句:我想你,对不起,我只属于你...... 她心中涌起一股含有悲意的热流,她想,她是有责任的,是她影响了他的人生轨迹,是她在他的生命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是她让他对自己念念不忘...... 其实你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只属于你。 她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他很急切,似乎是急着拥有,又像是急着证明。 她的出现是为了他,他的出现何尝不是因为她,他们注定要属于彼此,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她脑中混混沌沌的,这样的相属究竟是命运的恩赐,还是命运的戏弄? 他胡乱地扯开她的衣带,带着厚茧的大掌伸进她的衣襟,痴迷地抚摸着她细滑的肌肤,而后一把把她抱坐在案上,半跪在她的身前,执起她的小腿,一寸寸向上吮吻。 她脸红如霞,连眼皮都红了,垂着眼睛害羞地抽着自己的腿,他抬目看她,莹白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宛如白玉的肌肤泛起润润的桃花色,像一个一触即逝的梦,他心中又涌起熟悉的痛楚和焦渴,再也忍耐不住,埋首伏在她的身前。 她如遭雷击,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如被飓风席卷,支离破碎,“别......在这里......” 他再次抬目,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灼热幽深,嘴唇光润水泽,喉结微动,如一种深深的引诱,又似一种无声的侵略,性.感至极。 她心神颤抖着别开目光。 他抱起她进入屋内。 难以置信的亲密,再也没有任何阻碍,彼此相融。 她觉得很疼,却有种难以言诉的颤栗和舒畅,她如在风浪中剧烈颠簸,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感。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想。 醒来后,她躺在床上,身体有种难以启齿的酸痛。 男人睡在她的身边,眉目舒展,呼吸均匀。 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退去,她怔怔的,竟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熟悉,她甚至想仔细地辨别他的面孔,看他究竟有多少岁? 这究竟是怎么了呢?她暗自茫然。 清晨的阳光透过碧罗窗纱泻入屋内,如漾起一池烟波浮曳。 她动了动,男人便醒了,看着她,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身子还疼吗?” 她偏过脸,不想回答,白皙的面容无可抑制地浮起一层红晕。 他展臂搂过她,鼻子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喃声道:“我原来也没想的,后来大夫说姐姐没事,我就想亲一下,谁知亲着亲着就没把持住......我觉得我以前就要过姐姐,可姐姐还是......看来我果然是在做春梦......” 她的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想象着昨晚的情景,终于忍不住道:“晕倒后几乎就和一具尸体差不多了,对这样的,也行么?” 良好的涵养让她说不出“奸尸”这个词。 男人想了想,认真道:“如果是姐姐,也没什么不可以。” “......” 她颤抖着,实在无话可说了。 男人又缠腻上来,在她耳旁低声道:“既然昨天没醒,那我们今天就补个清醒的?” 不待她有所动作,高大的身躯已把她压在身下,密密深吻。 满室袅袅绵绵的晨光如飞起丝丝桃花色。 流瞳拨冗来看徐婧时,便发现有人竟堂而皇之地把佳人占为己有了,流瞳惊奇,“你们......在一起了?” 徐婧双颊绯红,垂头不语。 流瞳道:“要不要我想办法让他们两个和离,让你们两个成婚?” 第56章 昭文公主 徐婧还未回答,突然一个男人大踏步走过来,向流瞳一揖道:“姑娘有办法解此困局?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啧,忘了做结界,流瞳在心中弹额,不过也没所谓了。 她道:“你可以把我当成是神的使者,我是为她而来的,”她朝徐婧微微示意,转向邱勋,“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做,如果她不愿,人间的事,我也不愿插手太多。” “神的使者?”邱勋怔住,看向徐婧的目光透出一丝恳求与迫切。 徐婧有些怔忡,微微涩然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她转向邱勋,目中如有水波澹澹,“你知道一个叫沈驰的人么,他也是夏国的武将,早些年曾在徐国待过,还娶过徐国的十三公主。” 只不过他是夏国的奸细,害得十三姐与她的孩儿因他而亡...... 最后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她的眉目温静含情,而神色间却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疑虑,清澈的双眸印着他的影子,如能印出人心底那些阴暗的底色。他垂目执起她的手,淡淡道:“怎么会问起他,早些年他就在战场上阵亡了,姐姐是怕自己会像十三公主一样么?” 她微微摇头,神情瞬间释然,平静道:“虽然说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但利用妇孺最后又害得妇孺因其而死,这样的行径也未免太过令人齿冷,既然逝者已逝,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他低低地“嗯”一声,握紧她的手,“我们总会在一起。” 感觉自己被秀了一脸的流瞳终于忍不住插嘴道:“这么说你们是达成一致意见咯,既然没什么问题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邱勋郑重地跪下拜谢道:“多谢神使成全。” 流瞳微笑,“只要你们有一个圆满结局就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了。” 说完隐身。 两人默默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而后,男人忽然揽过身旁的女子,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与她十指相缠,深深地吻她。 女子睫毛微颤,仰头承接着他的吻。 ******** 但谁知,流瞳这边还没采取什么行动,邱勋那边已经发生了异常。 某一日,昭文公主到宫中走动,皇帝和皇后正好都在,便顺便和她提及了,她年龄已经不小,该尽快要个孩子的问题。 昭文公主作为皇家公主,很懂得皇家的生存之道,自然知道,虽然是公主,但受宠和不受宠那待遇可是天差地别的。 早年在先帝膝下时,昭文公主只是很有重点地与当时几位最被看好的皇子交好,但谁知那几位在皇位争夺中相继落马,却是当今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皇兄上了位。 虽然之前没有来得及拉拢好感情,但秉着先天不足后天努力的精神,昭文公主十分卖力地经营着与宫中的关系。 所以,皇兄的一切安排她都不会拒绝,皇兄的任何提议她都欣然接受。 当天回到府中,昭文便把邱勋叫来,传达了一下皇帝的意思,也述说了自己造人的意愿。 谁知,她这位名义上的丈夫听后却道:“公主不必为难,只要公主诞下麟儿,不管是谁的血脉,勋都会把它当作邱家的骨肉尽心抚养,公主只管像以前一样便是。” 公主惊呆,老婆找人也就罢了,连孩子不是自己的也能毫无芥蒂?这是什么精神,这是甘为绿帽牺牲小我的精神,这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昭文公主被这种精神感动了,微咳了一声道:“玩乐是玩乐,正事是正事,本宫既然嫁了你,自然就会为你邱家延后,其实本宫也希望由你和本宫的孩子继承家业。” 邱勋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仿佛已经习惯了洁净舒适衣服的人再也无法忍受外表华丽而内里藏污纳垢的锦袍一般,说道:“孩子之事但凭天意,公主之子也罢,奴婢之子也罢,勋都并不在意,只要贤能,谁人不可继承家业?” 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他缓和了口吻,“是不是公主对现在服侍的人不满意了?无妨,勋会交代下去,让人再买一批好的男侍过来,公主只管挑合用的便是。” 昭文公主终于品过味来了,自己这是被嫌弃了吧,自己这个驸马压根就不想和她同房? 堂堂的皇家公主如此被人落面子,不禁气笑,“好,好,你真是好样的!” 拂袖离去。 当晚躺在年轻貌美的情人怀中时,她心中还颇不是滋味,但奇怪的是,她心中越不是滋味,自己那位驸马的形象就越清晰。而且直到此时,她才蓦然发觉,自己那位驸马的样子并不难看,甚至,他还有一种她之前所有的情人身上都没有的味道。 不愧是经历过战场厮杀的男人,浑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是硬朗的,听说他还能赤手空拳击毙猛虎,简直就像一匹凶悍的野马......想象着自己把这匹野马驯服在胯.下的情景,她心中竟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这种兴奋蔓延到了床底间,便让她身旁的男人经历了一场几欲死去的欢愉。 男人眼睛湿湿地看着她,如浸润了一层雾气,目光迷离而柔软。 昭文公主找来自己赐给邱勋的两个侍女,一问才知,邱勋竟从未碰过她们,再一调查,原来那个男人在外面养了外宅。 好,你果然是好样的,她心中又响起那个声音,脸上缓缓浮起一丝冷笑。 昭文公主作为皇家公主,虽然见识短缺了些,但手段还是有些的,不多时,派出去调查的人便相继回来向她报告,情报详细到驸马与那个女人日常相处的点滴。 昭文公主越听越挠心,她的驸马她可以不喜欢,她可以像赏叭儿狗似的随意地赏他婢女,但他要背着她玩真心,玩山盟海誓,还表现出一副守身如玉、矢志不渝的样子便十分扎她的眼,让她无法容忍。 听着手下回报的那些细节,想象着那个钢铁般的汉子竟也有那样一面,可以把一个女人捧在心口,珍宠有加,甘愿为她化为绕指柔,而那个女人却不是自己,美丽高贵的自己......昭文公主的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是深有触动,又似乎是羡慕嫉妒恨。总之,虽然她从没想要付出过,但她想要的东西,或者说一时兴起想要的东西,别人就要乖乖地献给她,她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 她原本想,把那个女人简单地处理掉就算了,但听到手下的汇报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她竟然想去丈夫的外宅转一转。 ******** 徐婧正在屋内看书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她和侍女刚走出房门,便见一群人呼啦啦地涌过来,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浑身的金珠玉视、朱罗灿绣,极尽瑰丽之姿,让人不敢逼视。 两人还在懵懂,早已有一个婆子走上来,挥手便给了侍女一个耳光,眼睛却瞟着她,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下贱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见了公主竟敢不跪!” 小侍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地捂着脸,满眼是泪,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昭文公主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随口道:“虽然只是一处上不了台面的外宅,但毕竟也是本宫驸马的产业,竟打理如此不堪入目,可见是你们这些奴才没有用心,着实该打。” 别院管家低垂着头,像一只蔫巴巴的公鸡,只诺诺称是不敢多言。 昭文公主的目光斜斜地瞟过来,看到廊下的徐婧和跪在地上吓得缩成一团的小侍女,曼声道:“这两个奴才又是谁,长得丑陋也就罢了,为何还如此没规矩,见到本宫竟不下跪?” 别院管家急得冷汗都快下来了,一边小心谨慎地向公主解释,“这是服侍将军的婧姑娘,”一边给徐婧使眼色,意有所指道,“这是公主殿下,姑娘还不赶紧过来拜见?” 徐婧闻言,依礼向昭文公主一福,平静道:“见过公主。” 公主像打量货品一般上下打量着她,露出一丝厌色,“还以为是怎样的丽色,这样又老又丑的东西是从哪里找来的,简直污了本公主的眼!”在私下里一片吃吃的低笑声中,公主佯怒,“虽然驸马出身贫寒,可你们竟敢拿这样的东西糊弄驸马,邱财,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别院管家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公主息怒,小人怎敢有轻视公主和驸马之心,只因为婧姑娘是驸马的贫贱之交,曾多次救过驸马的性命,驸马才着意看顾些许,别无他意啊。” “哦?”公主抚了抚指甲,又瞟了眼那个自始至终都平和淡然的女子,“竟有这回事?” 别院管家道:“是,小人不敢撒谎。” 昭文公主斜斜地倚坐在下人搬来的胡床上,如一支柔软的花蔓,旖旎生姿,“如果是这样,那本宫倒不能不留些情面了,”她纤手托腮,食指轻点着自己的脸颊,“要不这样吧,你来做本宫是侍女,服侍本宫,本宫可以考虑成全你和驸马。” 想到自己可以当着这个女子的面和驸马恣意行乐,或者当着驸马的面让另一个男子来把玩她,昭文公主心中就涌起一股变态的兴奋,她目光灼灼地盯视着眼前的女子,“如何?” 徐婧的神情淡淡如烟,“婧容貌平凡,不愿污了公主的尊目,且婧之前只服侍过神明,并不懂得如何服侍贵人,婧不敢以自己的不肖亵渎神祗。” 她的话有礼而谦和,让人生不出一丝恶感来,可是如果把她的话翻译过去,那就是,如果我服侍了你这个凡人,就是对神明的亵渎...... 昭文公主美艳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扭曲,她身旁被赐给邱勋的一婢女见状道:“公主不值得为这样的人生气,”女子怨恨地看了徐婧一样,出口的话如浸满了毒汁,“这种来路不明的货色哪懂得什么服侍,她以为只要光着身子爬上男人的床,两腿一张就行了吗?什么东西,没的弄脏了公主府。” 话语之粗鄙连公主身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纷纷拿绢子掩住了嘴,不适地蹙了蹙眉。 但昭文公主却没有阻止的意思。 徐婧淡淡道:“姑娘如此懂得服侍男人,想必姑娘的夫君有福了,恭喜。” 婢女却觉得徐婧是在讽刺她,立刻反唇相讥:“能在公主身边的服侍的那个不是未嫁的女儿?哪像有些人,也不知之前招惹过多少男人,才能在这把年纪缠上驸马,公主抬举她,她还给脸不要脸!” 徐婧依旧不温不火,“原来姑娘并没有嫁人,却未想到竟有如此多的服侍经验,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侍女顿时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你!” 公主道:“既然她不识好歹,本宫也就不必留什么情面了,来人!” 身后立刻出现两个大汉,昭文道:“把她拖出去发卖,不是不懂得伺候人吗?”她脸上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容,“那就卖到学伺候人的地方去!” 两个大汉一拱手,“诺!” 别院管家大急,婢女洋洋得意,大汉上前一步就要来抓徐婧,徐婧道:“不劳动手,我自己走。” 她的神情淡漠如斜阳下一脉云烟,轻轻地拂了一下衣襟,从容地向外走去。 两个大汉见状,迟疑了一下,跟在后面。 昭文公主却被气到了,整个身体都在发颤,忽然大喊一声,“先把她的衣服剥了,给我摁在地上狠狠地打,打完了再发卖!” 第57章 婚礼风波 眼看两个大汉走过来,别院管家大急,如果真让两个臭男人的手沾上自家主子心尖尖上的人,那自己这条命可就妥妥的白长了。 正准备舍命护花时,一位美若天仙的白衣少女突然现身,她走到昭文公主前,用一种令人陶醉的悦耳声调道:“我说公主啊,身为美人就不要做有失美人风度的事嘛,你身边不是有一位美男么,如果他知道了你做的事,他该多伤心啊。千万莫要轻易辜负一颗真心,否则在这个世间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肯背负巨大压力和一生一世的人了。” 她的话不疾不徐,令人如沐春风,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觉得凭空冒出这么一个人有什么不对,好像她原本就该在这里,她的存在就像阳光、空气、水一样,自然而然天经地义。 昭文公主眼中浮现些许迷蒙,她想象着自己失去男子的情形,心中竟涌起无法抑制的疼痛,之前要做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男子身边。 她脚步匆匆地往回赶,一边走一边急切地吩咐,“快,打道回府!” 在场的人都有些蒙,流瞳指着那位出言粗鄙的婢女道:“公主,你这位侍女太没修养了,你确定要把她留在身边伺候?” 昭文公主随意地扫了那位婢女一眼,道:“把她打发到外院做粗使活计,以后再也不许近身伺候。” 婢女顿时瘫软下去,被一个婆子给拎走了。 刚来没多久的一群人不多时又呼啦啦地退了个干净,流瞳对那些悄悄躲在暗处的人说:“其他的人也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神谕如清风过耳,现场瞬时变得清清净净。 院中只剩下了流瞳和徐婧两个人,流瞳闷闷道:“这样真的好么,明明该英雄救美的是另一个人。” 徐婧盈盈下拜,“多谢神使相救,让婧免于当众受辱。” 流瞳道:“你我有些尘缘,不必多礼,你家那口子呢?” 徐婧:“他外出公干几日,就是他在,我也不想让他和公主直接对上。” 流瞳点头,“可以理解,不过你们的事看来真的迫在眉睫了。” 其实她也很郁闷,她很想简单直接地跑到皇帝跟前和他“商量”一下两对年轻人的事,但青天白日的,她若现身,免不了要惊动皇室的护脉灵神或护国国师,到时又是一番口舌,烦得很。 所以倒不如夜晚到梦境中去找,梦之国度是神魔也无法掌控的领域,她可以悄无声息地避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谁知,她去了几次,每次看到的,不是翻云覆雨就是覆雨翻云......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啊! 现实版的春宫都是恨不能让人戳瞎眼的画面啊! 这给她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她都怀疑,自己日后还能不能和男神愉快玩耍了...... ******** 再一次进入梦中,终于脱离了那些媚叫挤压和粗喘。 入目是一片浩瀚的林海,远方草原广袤,丘陵曼甸连绵起伏,河流湖泊星棋罗布,蓝天、白云、草原,林海相融相连,间或传来野马的嘶鸣和鸟儿的歌唱,以及三五成群的狍鹿不时从眼前奔突掠过,景象极为优美壮观。 她混迹在几只野鹿中,在清澈的湖泊前饮水,远处传来呦呦的鹿鸣,她看见身旁的鹿都向那个方向涌去,便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兽越来越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兴奋的气息,却在此时,周围的草丛中突然冒出许许多多戴鹿角面具的盔甲兵士,他们佩刀执箭,手中握着特制的木哨,正是这样的木哨把那些急于求偶的鹿和觊觎鹿的野兽吸引到了他们的包围圈。 随即,马蹄声起,猎杀开始。 野兽惊惶四窜,嘶叫与呐喊交织成一片,她在一片慌乱中向一个方向退去。 突然,“白鹿!快看,那里有只白鹿!” 喊叫声传来,紧接着是箭,如流星,如闪电,带着破风的呼啸,倏忽而至。 她并不想受伤,所以在盔甲兵士现身的那一刻,她就想离去,但那箭来得太快了,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就到了身前。 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她的周身凝起一层薄薄的屏障, 人也在刹那间飞身而起,箭落到了地上。 白色小鹿突变为白衣少女,浮在空中,长袖飘拂,裙裾翩翩。 “仙女!是仙女下凡,仙女饶命,饶命啊!” 经典的一幕出现了,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群人,不停地向她俯身叩拜。 流瞳在心中抚额,无语地看着下面,当中一名锦衣男人膝行而出,叩首道:“仙人是何处神明?吾等万死,在此狩猎不意冲撞了仙人,望仙人赎罪!” 流瞳眯眼看着他,觉得此君有点眼熟,可是穿着衣服和不穿衣服...... 流瞳:“尔等何人,白鹿现身乃祥瑞之兆,尔等何故会射杀祥瑞?” 男人道:“吾乃此间人皇,吾等并非有意冒犯,实是狩猎场上,箭行无眼......但乞上仙垂怜,勿罪他人,所有过错只在朕一身。” 这话说得甚是可恶,勿罪他人......她是那种随意迁怒的神吗? 想起几次找他的糟心事,流瞳的语气很不好,“当然只在你一人,你一国之君,脑子有瑕疵,不想着怎样治国治民,却耽于美色田猎,如果这般,何如让贤?听说你还给人做媒,把自己的臣子和自己的妹妹硬捏合到一起,你可知你的臣子本有生死相依,你的妹妹本有爱慕之人,你这般,岂不是让世间多了一对怨偶,两对伤心人?你身为皇帝,是不是太闲了?” 身在夏帝的梦中,她可以切实感受到男人的惶恐,这让她心底升起一种变态的酸爽感,她端端地提着神仙的架子,宝相庄严,“望你能省察己过,做一个真正的贤能之君,不负祥瑞降临的美意,你好自为之。” 夏帝又惶然又感激,叩首不已,现场顿时开启了感激涕零模式,流瞳便在这副背景中,笼着一团祥光,缓缓隐匿。 半个月后,邱勋归来,夏帝招他入宫,之后,朝中便渐渐传出将军邱勋和公主和离的消息。 彼时正是深秋时节,满院的菊花开得正盛,姹紫嫣红,颇有一种春光重临的美丽。 流瞳道:“你们的婚礼确定不大办了吗?” 徐婧低声道:“我的身份不宜张扬,所以只请少许亲朋好友来即可,我觉得这样很好。” 流瞳点头,“确实,幸福藏在自己心中,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和婚礼盛大不盛大完全没有关系。”她顿了顿,微笑,“既然你们的事已尘埃落定,我也该离开了,你们保重。” 徐婧略略一惊,“神使要去哪里?” 流瞳笑:“继续游历人间啊,说不定还会遇到像你一样的有缘人,然后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徐婧唇角微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无法出口,目中露出深深地惘然。 窗外竹影轻移,印上窗纱,如一幅水墨萧疏。 隆和二十六年,春,徐婧与邱勋大婚。 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三拜礼毕,新娘被送入洞房。 龙凤双烛微微跳跃,喜庆的色彩四处流溢,她凤冠霞帔坐在床头,所有的心思被笼在一方红色遮面下。 倾听着窗外宾客的喧哗声,如看着隔岸的浮华,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然后,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 她现身在一处宅邸外。 此时正是暮色四合,徐徐拂过的晚风中,隐隐有丝木兰花的清香。 她怔怔地站在这处陌生的宅邸外,内心充满了无力的悲伤,仿佛直到此时,她才看清自己内心潜藏最深的忧虑,原来她一直在怕,怕这般随时随地毫无征兆地留给他一具晕倒的身体,然后直到某一天,这具身体变为尸体...... 她茫茫然地发着呆,直到门内传来的脚步声把她惊醒了,她才匆匆起身,躲到了不远处一棵大树后。 一名女子走出门外,四下看了看无人后,她略略整了下自己散乱的鬓发和衣襟,拉上披风,戴上帽兜,快快地从她身旁经过离开了。 即使是暮色也掩盖不了那一张艳色面容和那面容上倦怠而满足的红润。 徐婧瞬时如遭雷击。 十三姐,那是十三姐! 她急忙转身望去,暮色茫茫,车马粼粼声响起,女子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她又回到宅邸前,心微微发着抖,她缓缓地走进宅邸内,心底深处泛起丝丝缕缕的冷,那冷不断地蔓延,蔓延,渐渐地蔓延到整个心脏,冻得她整颗心都紧紧地皱缩起来。 空旷的门廊,高大的影壁,四周耸立的高墙,以及高墙上映照的月影...... 暮色霎时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她席卷其中,她如陷入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泥淖中,脚踝、小腿、大腿、腰......一点一点地往下陷,无可阻挡,无可救赎。 微温的夜风中,木兰花的清香恣意流淌...... 她终于走到那个熟悉的院子,黑暗的泥淖迅速淹没到了她的胸,她眼前一片眩晕,胸闷恶心,无知无觉的颤抖从指尖开始,波及到全身,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 男子从屋内走出来。 比现在的他更年轻一些,身材高大,五官俊朗,而俊朗的眉宇间,却覆着一层寒霜...... 他坐到院中的石案旁,提起案下的酒罐开始饮酒...... 轰然一声,世界在她面前分崩离析,泥淖疯狂膨胀,瞬间把她灭顶。 她忽然明白了,那种感觉不是冷,也不是恐惧,而是绝望。 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灵魂如被绞碎,痛彻肺腑......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成了波涛汹涌中的星光,混乱,分离,组合,错位...... 她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另一个自己,更早一些的自己,和他在这里恣意缠绵。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另一个时空的声音,问他:“你可知道沈驰这个人,他曾娶过徐国的十三公主?” 他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他已经战场上去世了。” 她想到十三姐曾对她说的,那一晚,那个徐国最美丽的公主,把自己送到了那个男人前...... 她看到最初的最初,自己把这个男孩背出了死人堆...... 是他,原来是他,一切的一切都是他! 痛苦无极,绝望无涯,她只想永远永远沉沦黑暗,不要醒来。 睁开眼时,她依然在婚房中,龙凤双烛微微跳跃,窗外的喧闹还没有消散。 二十七年始终空缺的那份记忆,终于想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刻,猝不及防地降临。 她满眼是泪,如做了一场荒诞大梦。 邱勋进来时,便见到床头的女子头上的遮面已经揭开,她微微垂着头,朦胧的灯光映照着她一段白皙的颈,婉约柔美,动人心弦。 他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揽过她低头便亲。 她剧烈地挣扎着,他只是笑,沉沉的震动透过舌尖传到胸口,牵起撕心裂肺的痛。 突然光芒一闪,他胸口一痛,胸前多了一柄匕首。 他推开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满目的惊痛与不敢置信,“为什么?” 泪水滴落,她望着她,目光悲凉而绝望,“沈驰是谁?” 第58章 一瓣影莲 “你知道了。”男人道,语气中没有一丝疑问,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扭曲狠厉,“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的” 她的眼泪无知无觉地往下淌,而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缓,“是我自己看到的,十三姐......在你的宅子里......” “所以你是在为她报仇?”他胸口的血不停地从他指缝里渗出,配上他脸上一丝古怪的笑,显得有些狰狞而疯狂,“呵,她可不是我杀的,她有那么多男人,难道你要一一除去?” 她满脸泪痕,眼神寂然而空洞,声音空茫,“你勾引她,利用她,让徐国失去最牢固的天险,一步步走向灭亡,”她望向窗外,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夜色汹涌,仿佛都凝聚在她的眸中,没有一丝光亮,“你是夏国人,与徐国为敌我可以理解,你使用诡计,加速徐国灭亡也是各为其主......可是你利用妇孺......你知道吗,他们就死在我的面前,死在我的面前......” 她转头看向他,漆黑的眸中泪雾弥漫,“我十三姐......至死都对你念念不忘,她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小,眼睛都没有睁开,就死在她的怀中......她说,孩子的父亲抛弃他了,所以,她不能再让孩子没有母亲,她要去陪孩子......” 往事揭开,勾连出无边的血腥和伤痛,男人的身体摇摇欲坠,脸白如纸。 女子的神情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如同梦呓,“我都做了什么,”她说,声音飘渺如同游魂,“我服侍神明十五年,可是到头来......我救的人,却成了害我亲人、灭我国家的利器......我还和他纠缠不清......”她脸上浮起一丝笑,那丝笑就像初冬的月光,悲凉的骨子里,“我一直是个多余的人,做多余的事,被亲人抛弃......原来,我早已被命运抛弃......”她抽出自己发簪,喃喃,“还好,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她举起发簪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不!”低吼声如同风声呼啸而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夺下她的发簪,血液不停地从他胸口涌出,他浑然不顾,眼中浸润着一层泪光,“该死的是我,你不能死!” 说完,一把折断她的发簪,掷在地上,而后一把抽出胸前的匕首,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 门外有侍女听到动静,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待看到他的情景,几乎惊呼出来,他喝止住侍女,冷声吩咐,“不要声张,看顾好夫人,如果她有半点差池,仔细你的小命!” 侍女颤颤巍巍,他越过侍女,向黑暗中走去,夜风扑来,与黑暗撕咬,檐下的风灯摇晃出凌乱的光影,他走到一处假山前,颓然坐下,胸前的伤口还在出血,痛彻肺腑,可是他却不想管,他支着头,紧紧地抓着自己头发,默默忍耐。 春日的夜晚还有些冷,寒意很快覆盖了他的全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匕首虽然没有刺中要害,可是伤口却很深,他想,如果自己死了,不知道她会怎样? 命运如此残酷,他终于娶到了她,可是也失去了她。 低低的饮泣声传来,他浑身一激灵,不禁抬头望去,竹林旁那抹窈窕的身影,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错认。 他心中无可抑制涌起一阵狂喜,可是他强自按捺住了自己,冷声道:“既然是你自己下的手,何故又做这副姿态?” 女子缓缓地从竹林旁走出,来到他的面前,她身姿纤秀,一身素衣,如此单薄的素衣,在这样寒意弥漫的夜晚,她竟似乎一点都不感到寒冷。 邱勋的目光登时一凛。 是她,又不是她,虽然模样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可那眼底眉梢的岁月痕迹,却掩盖不了,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 她半跪在他面前,要去执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扣住,男人声音冷冽,“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某个穴位,低声嘱他自己摁着,然后去撕自己的衣裾。 她是谁,她不用回答,他知道,她也知道。 朦胧的灯光从远处照来,她睫毛湿湿。 “我略学了些医术。”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拨开他的衣襟,替他包扎伤口。 “你们......是同一个人吗?”他问,声音有些发抖。 “是,我是十几年后的她,”她抬目看向他,目光温和湿润,“我天生魂魄不稳,可以穿梭于异世......这样的我,是不适合与人在一起的,放了她吧。” “不,”他说,一字一句,“绝无可能。” 她也并不再劝,淡淡起身,轻声嘱咐,“这个穴位,可以暂时帮你止血,找一个心腹,请个大夫吧。” 说着便转身离去。 “等一等,”他在后面叫道,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本能地就想挽留她,“我们以后......会怎样?” 她微微侧脸,优美柔婉的半面轮廓,像弧度美好的剪影,她亦没有回答,顿了顿后,便继续前走,薄薄的夜雾飘过,她就像一缕梦,消失在夜雾中。 白衣少女静静地浮在半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神使?”邱勋发现了她,吃了一惊。 “你们两个宿缘非浅。”白衣女子缓缓说道。 邱勋恍惚有种自己面前的女子是陌生人的错觉。是什么不同了呢?她依然是那身白衣,依然是那副容貌,可她的神情,漠然疏离,清冷高贵,眉宇间还隐隐现出一朵莲花,看向他们的神情,是全然超然物外,不为所动。 就连她的声音,也如从冰山雪原中折射而来,没有一丝温度。 这就是神吗?他想。 “是什么宿缘,还请神使指点。”他执礼甚恭。 “你们纠缠数世,”她缓缓陈述,“最初的一世,你是某个诸侯国的落魄公子,你的国家被邻国侵占,你逃到另一个曾与你国结盟的诸侯国,想借兵打回去,但此国的国君并不想借兵,甚至慢待于你。 但国君的女儿却屡屡规劝父亲,不要枉顾盟国之好,后来君姬与你相爱,愈加尽力地帮你,国君才答应了借兵,你因此收复了故土。 但此后你却没有还兵,两年之后,你用计策把曾侵占你国的诸侯国也一并收入囊中。你岳父再三催你还兵,你以一副感激涕零的姿态,不但答应还兵,还带了许多贵重的礼品,亲自把兵带到你岳父的国土。 你岳父君心大悦,亲自带领世子到城外迎接,而你却趁此时,扣留了你岳父,杀了他的世子,然后把他的国家也占领了。 此举伤透了君姬的心,从此你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她不肯见你,而你也防着她,把她软禁在自己的寝宫。 君姬愧疚绝望,趁你外出狩猎之时,一把火燃了自己的寝宫,她无颜面对自己的母国,更不愿死后葬在你的陵寝,所以宁愿灰飞烟灭。 此时的她已经怀了你的骨肉,但她的仇恨让她不愿自己给你留下骨血,她临死前发誓,永生永世,不再与你相见。” 永生永世,不与你相见。 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她的誓言中,也没有一个字是诅咒他的,可是却比诅咒更加焚心更加刺骨...... 已是当世最大诸侯的男子在听到内侍痛哭流涕的汇报后,当即就疯了,他拼命地抽打着马匹往宫中奔驰,把一群侍卫远远地甩在后面,大叫着“君上,君上!”而他全然不顾,双目赤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呼啸,“你敢死,你竟然敢死!” 无数的往事从眼前掠过,她义正词严和自己的父亲争论的样子,她站在女桑树下对他微笑的样子,她跪坐在灯光下脉脉宽慰他的样子...... 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陪伴我,怎么可以现在弃我而去? 寝宫火光冲天,她的几个近身侍女跪地哭泣,满宫的侍卫寺人忙着救火,合宫一片混乱。 他把试图阻拦他的侍卫内侍踢到在地,不顾一切地冲入火中,浓烟呛入肺腑,火光遮挡了视线,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扑入她的寝殿。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宛如沉眠,肚腹微微隆起,已经没有气息。 原来你已经如此恨我,可是没有你,纵然江山万里,又有何趣味? 夜夜孤枕,无法安眠,不是我想,而是因为,我已经离不开你的陪伴。 他把她的尸体紧紧地抱在怀中。 剧烈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肌肤,也烧红了他的双眼,他心中只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既然要死,就一块去死吧,我或许放不下我的野心,可是我也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 白衣女子徐徐道:“你执念过深,你的执念缠绕着一缕魂魄附着在她身上随她转世,每一世,你附着在她身上的那缕魂魄都会指引她与你相遇,但每一世,你们都没有好结果。” 女子垂目看着他,皎洁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越是没有好结果,越是不甘心,一世又一世的执念缠绕在那缕魂魄上,终于让她的魂魄愈发不稳,竟能穿梭于不同的时间,每一段时间,都是为了和你相遇。” 他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悲楚,他眼中含泪,跪地道,“求神使救我们。” 女子道:“她魂魄之事非我能及,或许你们今世能够相守,让执念满足,她来世可以安稳。但以如今她对你的情形看,她宁可自戕也不肯和你在一起。” “求神使相救。”他伏在地上,已然哽咽。 “办法也有,愿不愿,凭你选择。” “什么办法?”男子抬头。 “把你们的影子给我。” “影子?”男人面上浮起疑惑。 女子道:“影子是人的一部分,有人的记忆和感情,她的爱恨交加,你的执念,割舍给我,如此,你们可以和平相处。” 男人沉默了,许久,男人道:“我不愿她恨我,可也不想停止爱她,这样......可以吗?” 女子微微沉吟,“我可以取她影子的一部分,最浓烈的那部分,或许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邱勋流出眼泪,悲喜交加,“多谢神使。” 卧房内,徐婧已经睡着了,烛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如一团沉默模糊的守护者。女子手中凝起一把剑,朝影子一划,影子扭动着,分离开来。 她随便取了一片床帐的影子给徐婧补上,而后把脱离下来的那片细细雕琢,收入掌中。 女子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邱勋觉得女子眉间的一瓣莲花亮了起来,他不敢多看,微微垂下头,灯光摇曳,女子脚下的一瓣莲花影子忽长忽短。 第59章 陷入蛋壳 阳春三月,春深似海,澄碧的天空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倾下万缕晴光,绵绵的飞絮,像轻柔的浮梦,穿过青青柳色,穿过灼灼桃花,飘到来往行人的头上、肩上。 绿色的乌鸦学起了穿花蝴蝶,在飘飞的柳絮间穿梭嬉戏,流瞳一把抓住他,说道:“我们都流落街头了,你也不担心,还有心情玩?” 松鸦:“没事,我可以去卖身。” “......”流瞳,“你知道卖身是什么意思么?” 绿乌鸦斜着小眼睛睨她,“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们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 流瞳:“......” 她揉了揉了额角,“好吧,不过你是不是太贪恋这个地方了?要不然我们早就离开了,也不至于到现在一文钱都不剩。” 松鸦双翅合十,仰头望天,做出一副陶醉的姿态,“这里的食物很好吃,这里的市集很热闹,这里随便一个陌生人都会频频向你注目致礼,多么友好,我当然喜欢这里了。” 流瞳面无表情,“我只看到那些向我们注目的人脸上都写着:这个人竟然和鸟说话,傻帽。” 松鸦摸了摸脸,又摸了摸头,表示疑惑,“......帽在哪儿呢?” “......” 流瞳放弃了和这个翡翠脑袋交流,看向远处。 楼阁中走出一名女子,她握着手绢,微垂着头,男人扶着她,把她扶上门外的马车,同时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低眉微笑的神态,十分温柔。 女子上了马车,男人亦骑马跟在车子旁边,时不时地隔帘和女子说话,微风拂过,车帘掀起,女子的面容显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她的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轻愁。 松鸦惊讶道:“徐婧,公主你看,是徐婧!” 车子从他们面前的大路上驶过,男子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车里的妻子,没有注意到他们,徐婧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滑过,波澜不惊,恍若未识。 松鸦愕然,“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好歹我们也帮过她吧,这么快就不认识了?” 流瞳也有些疑惑,不过很快洒然笑道:“是没有看见吧,既然我们和她尘缘已了,还纠缠那么多做什么,那个男人对她好就行啦。” 松鸦点头道:“也是。” 傍晚时分,天下起雨来,细细的雨线如从天上洒下的无数凌乱的丝,绵绵密密,缠绕于天地间。他们两个蹲在一处山林中的巨石上,各人头上顶着一把虚幻的小伞,伞面上湖水氤氲,小鱼畅游,十分应景。 松鸦看了看她头上的伞,又看了看自己头上的伞,问道:“公主,那现在我们都有帽了,是不是就是名副其实的傻帽了?” 流瞳:“......不,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才是。” 松鸦若有所思,一脸受教。 又过一会儿,“公主,既然我们可以念避水决避雨,为什么还要做这两把小伞呢?又不是真能挡雨,不是多此一举么?” 流瞳:“入乡随俗懂不懂,既然到了凡间,就应该遵照凡人的习惯。” 松鸦:“可是凡人在这个时间,这个天气,应该待在房子里,公主为什么不做一幢房子?” 流瞳:“......因为我不会。” 松鸦:“......” 这真是个强大的回答,松鸦无言以对,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他们头顶的树叶上,风声幽咽如诉,松鸦难得地生出些寂寞的情怀。 天完全暗了下来,幽暗的山林中飘出一团浮光,浮光时聚时散,如点点萤火拢在一起。待飞得近了,便可以看到每点浮光有指甲盖大小,光中笼罩着一只只小小的动物,全是长着翅膀的小鹿,长着翅膀的小鹿,和长着翅膀的小鹿...... 为什么是小鹿呢,这个问题真值得深究。 浮光时而围成一只光圈在雨中飘逸,时而合成一只大雁在夜色下飞翔,时而又聚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光线在他们眼前起伏荡漾...... 像是特意做出的某种风骚的表演。 表演毕,一群发光的小鹿蹲坐树枝上开始窃窃私语。 “你说,我们这算是成功了吗,他们好像都没什么反应哎。” “应该是吧,他们人都到这里了,不过眼光怎样倒不好说,大约不如那个瞎子好,主人怎么就突然看上她了呢?” “是啊,主人一直属意那个瞎子来着,虽然那个瞎子上个茅厕都能不小心摸到粪坑里去,但他的眼睛确实好用。” 发光的小鹿们一致点头,最后得出结论,“虽然我们的美貌和舞姿不能得到像瞎子那样的有眼人士欣赏,但至少我们少了很多危险,你看,他们不是很容易就被引到这儿来了么?” 发光的小鹿们再次严肃点头,而后飘往山林深处,不见了。 远远旁观这一幕的流瞳和松鸦沉默半晌,松鸦道:“公主,我觉得此事有玄机。” 流瞳:“哦,怎么说?” 松鸦:“上个厕所都能摸到粪坑里去的瞎子是有眼之士,这群小精灵是不是缺心眼儿啊,我们冒着雨摸着黑跑到这儿来看这群缺心眼儿,真的没有问题么?” 流瞳:“难道你没有觉得他们都变成小鹿的样子更有问题,没有觉得他们故意把我们引到这儿来更有问题,没有觉得抓不住重点嗅不出阴谋味道的你更有问题?” 松鸦蒙圈,瞠目结舌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的纯真无辜,他怔怔地消化着流瞳的话,好半晌,时间长得流瞳都快要睡过去时,他才后知后觉地露出一副震惊莫名的样子,“天呐,公主,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流瞳简直给跪,她掩下一个哈欠,泪眼汪汪,“能怎么办,要么现在离开,另找地方睡,要么就等着精灵口中的主人出现,看他所谓的阴谋到底是什么样子。” 松鸦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听起来很有趣哎,”略略沉吟,“要不这样,公主你留在这儿查看他的阴谋,我到外面伺机支援,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我也能找人帮你不是?” “......”流瞳面无表情,“你可真是个忠心的好神仆,你现在怎么这么机灵了?” 松鸦面有得色,“我一向这么机灵,不然你以为随便一块宝玉都会飞吗?” 说着化身为鸦展翅而起,刚要来个一飞冲天,却听“砰”的一声,他如重重撞到了某种无形的障碍上,展着翅膀,歪着脸,胸腹被挤压得扁扁的,呈平面形竖直往下滑。 一边滑,一边气若游丝地控诉,“公、公主,你为了、留住我、居然设结界、也不告诉我......” 说完,“啪嗒”一声呈死鱼状摔在地上。 流瞳低头看着他,无力叹息,“原来你的脑袋真的是实心的,连一个开锁的锁眼都没有,”她喃喃自语,“竟然看不出来,这结界不过是别人的阴谋到了......” 话未落,突然一阵“哈哈”的大笑声起,惊飞了几只在树上栖息的夜鸟,流瞳看过去,便见一名形貌昳丽的男人从夜色中缓步走来,他头发苍灰,身穿黑白两色的长袍,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从容优雅,无缘无故地让她想起一种美丽的生物,鹤,清雅高洁的鹤。 流瞳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坏了。 男人走到他们面前,道:“汝等是仙人?倒是有趣。” “那你又是谁,”少女抬首望着她,美丽的双眸中如有星光闪动,“把我们引到这里又拘禁起来所为何故?” 地上的松鸦满血复活,闻言,之前所有听过的关于妖魔对敌的传说瞬间全面占领了他那颗翡翠小脑袋,他指着男人惊道:“难道你想弑神,想吃了我们,增加自己的修为?”绿乌鸦用双翅紧紧地抱住自己,双目圆睁,表示愤怒,“难道你就不怕遭天打雷劈,不怕崩掉你的牙?” 流瞳严肃地从旁作证,“他很硬,确实可能。” 男人:“......” 男人略带怀疑的目光移向松鸦,缓声道:“它也是神仙?神仙中还有这种......” 他没有再说下去。 流瞳和松鸦齐齐地闭嘴。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山林中夜雾弥漫,男人的双眸浸润在夜雾中,如黑漆漆的望不到底的深渊,无论他的形貌多么俊丽,举止多么优雅,谈吐多么温文,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如两丸养在黑色寒冰中的卵石,没有光明,没有波澜,一片死寂,让人一望便觉有一股逼仄的寒意浸入胸口。 流瞳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是谁?” 男人微笑,可双眸中依旧寒渊一片,“足下不必担忧,吾只是诚心相邀,并非要为难足下。” 流瞳表示怀疑。 男人却不再多说,径自从袖中抬起一只手,半只蛋壳样的容器从他手中升起,渐渐变大,男人道:“暂时先委屈足下先到吾之宝器中坐一坐。” 话毕,旋风卷起,把两人卷进壳里。 松鸦:“虽然我是鸟,可我不是从壳里孵出来的,我不喜欢壳啊啊啊啊......” 跌宕起伏的尾音终止于另半只壳罩在头顶,两人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无边的黑暗激发无穷的想象,松鸦的乌鸦爪子紧紧地抓着流瞳,惊恐,“公主,他一定是想把我们重新孵化,一只鸟,一只鹿,然后把我们炼化成鸟鹿,就像那些怪精灵一样。” 鸟鹿...... 流瞳:“听说这些装人的宝物,什么紫金葫芦,水晶瓶,一旦装到里面不管是什么神魔,都会化为脓水,就连齐天大圣也会着道啊。” “谁是齐天大圣?” “掀天帝宝座的猴子。” “啊啊啊我不要猴子,我不要化脓水啊——” 尖叫声经久不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流瞳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经化为鸡蛋壳中的鸡子时,缕缕明灿的阳光如金色丝线漫进她微启的眼缝,她缓缓睁开眼,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副陌生的场景。锦帷床帐,六棱雕花窗格,鹤形烛台......这是哪里? 夜晚的记忆纷涌而来,她一跃而起,匆匆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的房间,便向外飞去。 这是一幢两层高的宝楼,飞甍重檐,琉璃瓦顶,意趣高雅,气象不凡。 她怔怔地站着,如坠梦境。 然而她并没有犹豫太多,起身便想飞离此地,淡淡的金光闪过,她被弹了回来。 “这里有我国历代国师和十大长老设立的结界,即便是仙魔也走不出去。” 优雅的男子现身,淡淡道。 阳光下,他的面容更显细致清俊,而眉宇间,却无端地带着一股阴郁,眼眸漆黑如渊。 奇异的感觉涌上来,流瞳看着他,突然道:“你很害怕,你怕什么?” 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缩,还未答话,一道明黄的身影走过来,说道:“仙姑醒了,昨晚休息得可好?” 流瞳怔住,“夏帝?” 第60章 夏国国师 夏帝过来向她一礼,望着她的目光绵柔欲醉,温然道:“这是朕专门为仙姑修建的招仙楼,仙姑喜欢吗?” 流瞳愕然,“我?” 夏帝道:“自那日在梦中得见仙姑以来,朕便日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恨无缘当面蒙受赐教,这才命国师恭请仙姑前来,让朕得以在尊前尽心,也让祥瑞常居我夏,让万民共沾福泽。” 流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她弹了弹面前的结界,几点金光如火星飞起,她道:“恭请前来?怎么从你们的行事作风里面我看不到一点‘恭请’的意思呢?倒是我在结界里面,你们在结界外面,我觉得自己像囚犯。你若真想让祥瑞长居夏国,为何不做些真正有用的事,认真治理国家比什么都强。” 夏帝道:“只要仙姑肯留下,朕什么都听仙姑的。朕即日起便沐浴斋戒,而后随仙姑同入结界,侍奉仙姑左右,直到仙姑看到朕的诚心。” 说完再拜,转身而去。 不是,这什么意思? 流瞳简直顶不住这个大雷,茫然呆立,魂飞天外,这个夏帝,他疯了吗? 国师自始至终都默然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流瞳回过神后,唏嘘不已,“我之前说他脑子有瑕疵,但万万想不到竟是这么大的瑕疵,”她摇了摇头,瞟了眼旁边的国师,不无怨怼,“你身为臣子,看着主子犯病也不拦一拦,如此不敬业,看来你的国师也做到头了。” 国师眉峰微动,万年不化的眸中竟似流过一丝异彩,他状似漫不经心道:“你之前说到恐惧,怎么,你有法可解?” 流瞳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在说恐惧,一个胆大包天到连神都敢逮的人在问自己如何消除恐惧? 她意有所指地弹了弹面前的结界,说道:“这个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果你敬畏神明,常做善事,心怀坦荡,怎么还会有恐惧?” 国师年轻俊雅的脸上如突然卷起一阵风暴,他满面阴郁,口吻压抑,“还有无其他办法?” 流瞳看着他的神情,微微蹙眉,倒真的认真想了想,“唔,你还可以养一只羊,等把它养出四只耳朵、九条尾巴、背上长出两只眼,就取它一撮羊毛,你便可以得到一颗无畏之心。” 国师的脸阴得几乎要下暴雨,连招呼也不打,直接甩袖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流瞳不禁忧伤叹息,“为什么实话就没人听呢?” 既然暂时无法离开,她也就不再操心这件事,反正在那里住不是住,这里的住宿条件还更好呢。 至于松鸦……她相信他会没事。 在结界内悠游一圈,顺便欣赏了一下夏国人民的建筑艺术后,她便回了自己房间,调出元神中的秘境古卷,阅读起来。 她无法像父亲和兄长那样,做出场面恢弘的幻境,所以专爱在小巧上下工夫,比如做出一朵花,一幅画,一件衣服,一卷书…… 这虚幻的秘境古卷,便是她在幽都秘境时的作品。 虚幻的字幕在眼前展开,她缓缓阅读,陷入冥思。 暮色无声而迅疾地席卷了大片天空,西山落日处最后一抹亮色也很快沉没殆尽,无边无际的冥思中,她堕入一个可怕的噩梦。 不,这不是她的噩梦。 雷声轰鸣,天地震颤,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如巨龙的利爪,撕裂了天空。 男人的周身漫起一片血红,他身上的骨骼纹路和纵横交错的血管清晰可见,狰狞可怖,他像一株崎岖的老树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扭曲着,尖而利的手指深深地□□自己的头颅,一寸寸地向两旁撕裂,鲜血和脑浆喷溅出来,被撕裂的两部分长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五官在鲜血中蠕动扭曲,同时发出的痛苦哀嚎响彻天地,已经不似人声。 从头颅到身躯,被撕裂开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决绝地冲入黑暗不见了踪影,另一个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地面,浑身瑟瑟发抖。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男人跪在雨地里,头埋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流瞳感受到一股冰冷绝望的恐惧。 她想,自己就在他的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天地陷入一片蒙昧的晦暗,一团冰冷的火在他胃部燃烧起来,烧得他全身无力。 他缓缓抬起头来,尽管眼前混沌一片,他还是看到一些东西。前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有的被砍去头颅,有的被截去四肢,有的被劈成几段,雨水冲刷去血迹,尸体□□的肢体被泡得发白。 许多不明生物缓缓地逡巡在尸首间,啃噬着尸首的肢体。 他感到更饿了。 这种饥饿感甚至超过了之前的恐惧和绝望,他本能地朝那堆尸体爬过去,然后趁那些逡巡者不注意,捞起一支断臂,便啃了起来…… “旁观”这一幕的流瞳忍不住当场呕吐。 男人在恢复神智之后,有很长很长时间无法进食,哪怕被饥饿折磨得几欲发狂,看到食物,他还是会呕吐,吐得恨不能连肝胆肺都吐出来…… 几近毁灭的天地,枯槁嶙峋的身体,被撕裂的头颅,啃食尸首的肢体……就像一个无比恐怖的意象,深深地根植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无论醒着,还是梦中,它都如影如形,随时随地都会跳到他面前,让他恐惧战栗。 恐惧夺去了他生命中的阳光,侵蚀了他对幸福的体悟,哪怕他贵为国师,哪怕他锦衣华宅,婢仆成群、妻妾环绕,可是他依然不快乐。 他的心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炼狱,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得到,别人谁也无法分担分毫,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经受着残酷的折磨,而全世界的人和神都只是看客。 因为梦境相通,她在感受到他内心的感情时,也感受到了他的想法。 她曾说,只要你敬畏神明,心怀坦荡,怎么还会有恐惧? 她曾说,只要你养一只羊,把它养出四只耳朵,九条尾巴,背上生出两只眼,取它一撮羊毛,你就可以得到一颗无畏之心。 可当她真正目睹了他梦中的情景,真的感受到了那深渊一般无边无际冰寒彻骨的恐惧后,她才知晓,自己当时的回答是何等的浅薄与轻佻? 他为何会有那样的梦境? 他是谁,或者说,他是什么? 她从冥思中睁开眼睛,便看到黑暗中莹莹漂浮、已快消失的梦境,她毫不犹豫地把它吸入腹中。 从未品尝的过的浓郁滋味在她体内蔓延,激起一股难以言喻欢愉和满足,她想,梦貘的身体,果然更喜欢吃噩梦。 次日醒来,她毫不意外会在结界之内的走廊上看到国师。 因为一夜难得的好眠,他眉宇间的阴郁淡去些许,整个人透出一丝明朗来。 流瞳道:“怎么进来的是你而不是你家皇帝? 国师:“仙姑曾言,吾作为臣子,却没有尽到臣子应尽的职责,及时规劝吾主,所以吾便按仙姑所言,在事后竭力劝陛下打入消进结界的念头,但作为条件,吾必须代替陛下进入结界,侍奉仙姑。” 流瞳:“......” 她瞅着男子,说道:“难道你不觉得,你的规劝的重点有问题,你是不是更应该劝你家陛下打开结界,放了神明?” 国师淡道:“他毕竟是皇帝,而吾毕竟只是臣子。” 流瞳:“是吗?"她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浅笑如烟,"可你忘了,我毕竟是神明而你不是,”她话语轻柔,仿若带着花香的月光,悄然弥散,“对神明说谎一次两次神明或许可以好风度地不予计较,但满口谎言神明却未必愿意配合倾听。” 带着花香的暖风穿过长廊,她雪白的裙裾盈然飘拂,如一朵出世之云,她道:“侍奉......这个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词,但不管怎样,我等着。” 说完便要离开。 国师万年不化的面容上终于显出一丝细微的波动,他道:“吾的话仙姑不相信?吾对仙姑并无半分杂念,而陛下他......却未必......” 流瞳顿住,端端地望着他。 那样清透而美丽的双眸,仿佛能看穿人心,国师微微移开目光,说道:“以前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当今陛下的曾祖父,隆庆皇帝,爱恋上一位在人间行走的神女,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把神女困在自己身边,想与神女长相厮守。 他不理朝政,抛弃嫔妃,镇日待在结界中,陪伴神女。 他执意罔顾神对人是怎样一种存在。” 神女对男人的一腔痴恋心知肚明却无法回应,她看的他目光除了淡淡的悲悯再无其他。他囚禁也罢,爱恋也罢,痴狂也罢,她都波澜不惊。 她的生命中沉淀了太多的岁月,人间皇帝所表现的一切无法在她浩瀚的心湖中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更何况,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 她甚至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可即使如此,他依然几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伴在她的身边。 国师道:“日久天长,隆庆帝渐渐年华老去,而神女依然如初识时那般年轻貌美,这种终其一生无法逾越的天堑沟壑终于让隆庆帝崩溃了,他焦躁暴怒疯狂绝望,最后在神女隐隐悲悯的目光中黯淡地死去。” 国师看向面前的女子,语调缓缓而话语惊人,“而今,当朝的皇帝陛下也要重蹈覆辙了。” 流瞳:“......” 她嘴唇微启而又重新闭住,国师的话对她不能说没有触动,但也仅仅是微微触动而已,她的思绪很快拐到另一个奇怪的轨道上来。 她道:“你是在哪个皇帝时当上国师的?” 国师默然,这一次在她专注的注目中没有再含混其词,答道:“隆庆帝。“ 流瞳心中微微一跳,而后笑意缓缓,“这么说你也有几百岁了,“她上下打量了他,意有所指,”可你还是这样的形容,你究竟是人是妖?“ 国师没有出声。 流瞳道:“怎么,很难以启齿?” 国师:“我是人是妖做为神明的仙姑你看不出来?” 流瞳理了理衣袖,不动如山,“我更想听你说出来。” 国师再次沉默,而后慢慢道:“或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妖,也不算人,我只是一具不老不死的人类躯壳。” 第61章 梦之牢笼 女子出门去了,男人轻易地走进了她的房间。 这不是他第一次窥见女子房中的景象,每次见到都似乎有所不同,房间色调柔和,布局典雅秀逸,走进去,仿若走进一幅画中。 他自然无心体会一名少女“每日都要住在画中”的美妙情怀,他迅疾地走到女子床边,从袖中摸出一方白色丝帕,不着痕迹地把丝帕掖进女子的枕中,然后悄无声息离开了房间。 丝帕上印有明月星辰和女子的画像,它就像一片可以吸食魂魄的月光,无声无息地隐藏于黑暗中。 这一晚,流瞳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虽然她是梦貘,经常与梦打交道,但作为神族,其实她自己极少做梦。 但这一晚,她确确实实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站在一座小小的海岛上,头顶海鸥呜鸣,四周海浪拍打着礁石,阵阵惊涛声中,浪花飞溅,咸湿的气味弥漫。 父亲站在她的面前,把一颗花生坠饰郑而重之地放在她的手中,嘱咐道:“为父就把幽都秘境交给你了,你要和你的兄长好好守护,知道吗?” 她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手中的花生,抬头问道:“父亲,你确定这是秘境而不是一颗花生?我怎么觉得咬它一口就可以嗑出花生仁儿了呢?” 父亲的笑容幽邃而神秘,“一只葫芦可以装下天地,一颗花生怎么就不能是秘境,好孩子,秘境就在你手中,你随时可以回去。” 她握着手中的花生,心中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局部严重大于整体的感觉。 她问:“怎么回去呢,需要念什么法决么?” 父亲道:“不,只要幽都秘匙就可以。” 她刚想问问幽都秘匙在哪里,父亲的身影却遽然消失,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的面前空荡荡的,视野中只有茫茫的大海,和大海间起伏翱翔的海鸥。 她的心神完全被那枚秘匙占据了,那枚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秘匙,害得她父母蒙难的秘匙,好像从无名空间悄悄伸出一只手,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混混沌沌地坐在一块黑魆魆地岩石上,所有所思,若有所待。 玄衣男子踏波而来,他的眉目一如镌刻在她心底的模样,俊毅深邃,他走到她面前,垂目看着她,问道:“为何在这里?” 她傻乎乎地举起手中的花生,说:“秘境在这里,但我却打不开它,我不知道秘境之匙在哪里。” 玄衣男子想了想,手伸进自己的左胸,掏出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这就是幽都秘匙。” 她几乎惊跳而起,睁圆了眼睛,哆哆嗦嗦道:“男、男神,你、你这是向我表白你的心吗,不用这么......血腥啦,你只要用嘴说一说就可以......” 男子道:“这是你的心。” 流瞳:“......” 男人的目中泛起一抹柔和的底色,“秘匙在你心里,而你的心......在我这里。” 流瞳:“......” 在能有其他反应之前,她的脸先红了个通透。 男人默默念了句什么,他手中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化成了......一把红色的小钳子? 然后在她傻呆呆的目光中,男人拿钳子往花生上一夹...... 咔嚓! 流瞳裂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秘境之匙?! 无论用多少种语言都无法拯救她此刻的凌乱。 男人淡定道:“秘境已经打开,你可以进去了。” 花生飘浮而起,渐渐变大,它像蚌壳一般张开口,像开启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瞬间把她吸了进去。 她跌进一片茫无边际的黑暗虚无中,而这片虚无,并不是秘境。 她不停地喊着肜渊的名字,不停地抚摸手上的龙形戒指,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她坐在黑暗中,神思茫然,手指触摸到身下的地面,就连地面也是虚无的。 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停地想啊想,沉睡后的她似乎比平时迟钝了许多,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她突然意识到,这种感觉就如她和松鸦被人关到蛋壳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站起身,试着在黑暗中行走,想探索一下这个未知的世界,并时不时地抚摸手上的戒指,以期能够得到一丝回应。 然而,无论潜意识里多少次抚摸戒指,现实中的她依然在床上沉睡。 黑暗无边无际,她走得筋疲力尽,迷失在了那片黑暗中。 ******** 案上的烛火愈燃愈旺,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灯光映进他的双眸,如映进无数岁月凝聚的黑夜,瞬间消弭了踪迹。 火焰愈烈,说明那人消耗的能量愈多,神魂愈弱。 他在心底缓缓抚摸那人精致的面庞:那缕奇异的亲切和心动感,让人迷醉。 你可知道,不止人类的皇帝渴望你,我也在,渴望你。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可以想象,在她枕下的那方丝帕上,她的画像中已经出现黑色的污迹,当污迹遍布她全身的时候,她将永远困在梦境中那座牢笼里。 他送给她的牢笼里。 为了消除恐惧,他费尽了心力,他遍阅典籍,拜访过无数妖魔秽灵,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终于得到那样一方丝帕。 丝帕可以让她陷入昏睡,随着他的做法,她会做一个得到牢笼的梦,然后有人送来钥匙,牢笼打开,她便被困入其中。 当然,折射到不同人的梦中,牢笼的样子也各有不同。 至于为何到她的梦中就成了花生的样子……只能说流瞳姑娘的脑回路实在清奇…… 她在梦中不断地上飞、下冲、前行,每个方向都锲而不舍地努力了数年,但依然没有摸到黑暗的边界。 梦境之中无数岁月穿梭而过,她的心渐渐地有些苍老倦怠,她模模糊糊地想,或许自己真的要像困守于秘境那样,终身被困在这里了。 她试着回想自己遇到那位国师以来的点滴,她不否认自己对他有兴趣,也曾想过他会怎样对自己出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一种。 身为一个梦貘,却被困在自己的梦中,这算是一个讽刺吗? 这个世道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神不敢对人轻易出手,而人却敢对神轻易出手…… 那个国师想得到她的身体,这是她唯一得到的结论。 话说,神的身体可以帮他消除恐惧吗? 即使能,一个男人穿上一具女体,不觉得变态吗? 还是他早就对那个夏帝有了不可言传的心思,于是正好借此机会变了性好与夏帝相亲相爱? 她有些惊悚,头发丝丝都要颤起来了,思绪在诡异的轨道上狂奔着一去不复返…… 夜的羽翼缓缓垂落,无穷无尽的墨色铺展在天空。 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下,他面容俊毅,风姿卓然,而望向宝楼的目光中,却暗藏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酷和寒戾。他神色平淡抽出剑,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顾忌,一剑劈向神殿的结界。 震耳的巨响轰然响起,地面剧烈地抖动起来,结界陡然开裂,悍然的冲击波如飓风卷起,那建造精美坚固的亭台楼阁仿若成了小儿的玩具积木,纷纷碎裂坍塌。 远远的可以听到有人惊惶喊叫的声音,殿中的男人霍然睁开双目,他面前的烛台四散滚落,灯火猝然熄灭。梁柱和墙壁已然错位开裂,屋顶上的尘土纷纷落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袭来,他蓦然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如鬼,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 深入骨髓的恐惧,如降临之初的那种恐惧没顶而来,他蜷伏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地面,喉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如一只频临死亡的兽。 肜渊赶到殿中的时候,殿中已经没有了国师的身影,他循着气息走入另一个房间,那里,白衣少女静静地睡在床上,恬美如一朵睡莲花开。 ******** 流瞳觉得,身为一个梦貘最大的好处,就是当她自己陷入梦境的迷宫时,心中的负面情绪没有一般人来得那么强烈。 她困守在一片虚无渺茫中,周围是漫无边际的洪荒死寂,静得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长期困在这里,不死也得发疯。 所以她拼命地让自己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或者编造一些美好的事情,身边的荒凉死寂动不了,那动自己的脑子总可以吧,于是她开始无中生有地编造自己和男神的故事,并缠缠绵绵编了n季。 编到第八季中,她自己已经成了生活在海底的美人鱼小公主,因为被人间的王子所惑,便以自己美丽的声音为代价,向女巫换来魔药,使自己的鱼尾变成了腿,来到了王子身边。 可那个王子呢,虽然喜爱她的美貌,享受她的温柔痴情,总是和她玩暧昧,但真到订婚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选了一个家世相当的邻国公主,而选了公主以后,还继续和她玩暧昧。 在一次豪华的轮船宴会上,王子拥着她尽情地舞蹈,她的美貌和舞姿惊艳了在场所有的人,自然也惊动了王子的未婚妻,这位邻国的公主又惊又怒,对她百般羞辱。直到这时,她才知道王子已经订婚,她绝望了,她付出了一切,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 此时,她的几个姐姐拿着从女巫那里得来的匕首告诉她,只要把匕首插入王子的胸膛,鲜血喷到她腿上,她就可以重新变为人鱼,回到大海。 但她没有那么做,她把匕首扔进了海中。 却在这时,另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地捅进王子的心脏,是王子的庶出哥哥(由肜渊扮演),老国王崩了,他以接弟弟即位的名义带着自己的卫士赶到弟弟寻欢作乐的船上,趁机杀死了弟弟。 鲜血喷涌到小人鱼的身上,小人鱼惊呆了,这个不久前还对弟弟百般友爱的人,转眼就成了杀弟弟的刽子手。 小人鱼恢复了鱼身,回到了大海,可是她对人类已经深深失望,他们虚伪、狡诈、自私、贪婪,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去爱。 她失去了优美的歌喉,再也唱不了歌,于是每夜坐在海中的礁石上,提着一盏灯,忧郁地回想那些动人的旋律。 灯光迷惑了那些夜归的人,许多的船只在她面前陨落,但她再也不会去救人,任凭那些人葬入大海,无动于衷。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循着灯光来到她面前,正是那位已经成为国王的庶出哥哥。年轻的国王告诉她,他爱慕她已久,从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爱上她了,可是他知道,只要弟弟一天是继承人,他就无力和他抢,所以他让自己当上了国王。 他一直都在找她,一直都在找,他不介意她是人鱼,不介意她不会说话,她是他心中的王后,一直都是,无人替代。 小人鱼感动了,最后的一幕,他们在月光下深深拥吻。 阳光从窗中透进来,洒在少女微红的脸上,少女的嘴唇嘟成了花骨朵状,睫毛细细颤抖,她嘟了一会儿,含含糊糊道:“不亲了么,我在这儿等着呢,嘴都撅酸了。” 旁边的男子微微一顿,望向她的目光透出几丝晦暗不明,“你说什么?” 床上的流瞳蓦然睁开了眼睛。 第62章 寻找盲巫 朝思暮想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那种狂喜和激动,简直是笔墨难以形容,流瞳几乎当场飙泪,但在飙泪之前,她也敏锐地注意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不禁问道:“这是哪里?” “土地庙。” 他的话语简洁平淡,流瞳却立刻就脑补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你救了我,还把我带离了那座牢笼。”她恨不能当场以身相许报答大侠的救命之恩,“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险的?” 肜渊的目光移向自己指上的鹿形戒指,“你的戒指,元神气息有异常。” 流瞳悟了。 当初,她用一缕元神缠绕在自己发丝上做成鹿形戒指送给他,除了想随时与他保持联系外,也不无暗暗窥测男神的心思,却未想到,这一缕元神的气息,在关键时刻,还能救她一命。 更未想到,一缕元神微不可察的变化,他竟用心注意到了。 说不清是感动还是甜蜜,她心中如被催开了一树一树的桃花,那样绚烂,那样轻盈芬芳,充斥着她的一颗心。 她手上有他的戒指,他手上有她的戒指,他们用戒指联系感受到的只有彼此,这是何等极致的浪漫…… 她的周身漾起梦幻般的粉色泡泡,早把自己之前暗暗吐糟过他的,明明已经约好同游人间,却一年半载还不见人影的话抛在了脑后。 当然,她自己也知道,神和人的时间是不对等的,她在人间一年之久,他那里也不过才过去一两日而已。 不是有传言说吗,西方某大神在床上和妻子爱爱都用了一百年,可见时间这个东西,在不同的空间,会扭曲到什么程度。 诚然,也说明那位大神够持久,话说,该兄弟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思绪又开始在诡异的轨道上脱缰狂奔,肜渊却不知她那些曲里拐弯的心思,他拿出一方丝帕,递到她面前,说道:“正是这块丝帕妨害了你。” 丝帕上阴秽的气息流转,流瞳下意识地躲了躲,“这是从哪里来的?” 肜渊:“你的枕下。” 说着他手中“腾”地升起一团火焰,白色的丝帕霎时如活了一般,无声地尖啸着,像频临死亡的蛇,剧烈地挣扎扭动,直至渐渐燃为灰烬。 流瞳恍然,微微懊恼,“我太大意了,竟然没发现。” 肜渊:“放丝帕的人做得很小心,你可知是什么人做的?” 流瞳:“夏国的国师,这个人非人非妖,自称是一具不老不死的人类躯壳,我原想看看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却没想到被他先下了手……他现在大概已经逃了。” 肜渊微微点头,“我们可以向土地询问一下他的来历。” 土地乃基层神祗,地方行政神,主要职责就是护佑一方家宅平安,添丁进口,六畜兴旺等,若论起对地方上鸡毛蒜皮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把该地的土地拎出来后,此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红着脸致歉道:“小神无能,虽然一早便注意到了此人,也曾遍查他的来历,但不知何故,小神无论如何查也查不到,小神想,难道是某位背景非凡的天神微服降临?” 流瞳不禁腹诽,肜渊却没有反驳,只微微沉吟。 按说,只要有生命诞生,哪怕是一株草,一颗卵,都会在神典中自动生成记载,为何此人的来历竟会连土地都查不到? 难道他的诞生比神典还要古老? 流瞳道:“他曾说自己从当今夏帝的曾祖父时期就开始当国师了,这都几代了,他不老不死,夏国人民就能接受?什么时候人的接受能力这么强了?” 土地:“他虽然当了数百年国师,但都是以不同的面貌出现的,凡人自然无从知晓。” “......”流瞳惊了,她知道那个国师复杂,但想不到会复杂到这种程度。 历经四代而痴情不改,那人对国师之位必须是真爱啊! 肜渊:“土地可知他现在去了哪里?” 土地略迟疑,“此人曾多次打听过一个人,叫桑下巫,在南边的某地,夏宫神殿出事后,他一路向南而去,不知道是不是找那个人去了。” 肜渊的目光微微一动。 流瞳道:“这个......我还有一事相求,我有个随从,叫松鸦,之前被国师捉了去,能不能劳土地公替我打听一下他现在哪里,我好去救他。” 土地:“小神自当尽力。” 结果,还未等她去救,绿乌鸦便自己扑扇着翅膀一路鬼哭狼嚎而来,“公主,公主啊,松鸦差点就见不到你了,人间太危险,我们回海底去吧——”说话间,一道绿影扑棱棱地穿窗而过,一头扎进她的怀中,且哭且诉,十分悲凄。 流瞳正和肜渊说着国师的事,被他突来的举动弄得有点蒙,提起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丝毫无恙,略嫌弃道:“要走你自己走,其实我也觉得,你现在确实有点多余了。” 松鸦:“......” 松鸦摆开阵势,正准备发出一场惊天嚎哭来表达自己的悲愤和委屈,但张开嘴后才发现,肜渊也在,在对方淡淡的却暗含压迫力的目光中,他不自觉地就收敛了行状,闭上了嘴巴,乖乖地化成玉佩,垂在了流瞳腰间。 流瞳也不管他,继续和肜渊谈论刚才的话题,“刚才龙君提到桑下巫,有什么不对么?” 肜渊:“前两日我在渤海龙君那里饮酒,曾听他无意中提及,他和萝蔓公主的女儿转世后,就被人称为桑下巫。” 流瞳讶然,“这么巧?” 肜渊:“只是他当时饮得醉醺醺的,口齿含混不清,我也不能确定。” 流瞳:“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次日醒来,两人一玉向南而去,空气中飘荡着槐花的甜香,飞来飞去的蝴蝶扑扇着花翅,在花香深处盘桓不去。 他们来到一个叫枣曲的地方。 肜渊招来此处的土地,没想到土地对桑下巫竟然十分了解,当即答道:“他就在鄙地下属的桑下,是远近闻名的巫师,说来鄙地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案子,都与他有关呢。” 流瞳忙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枣曲之下有个叫下河的地方,这里有一座清水庵,里面只有一位小尼姑。小尼姑性情亲和柔顺,十分善解人意,所以附近的许多人都喜欢找她倾诉烦忧,小尼姑也很善于用佛法安慰开导别人。 渐渐的,她所在的清水庵香火旺盛了起来,进庵拜佛的人中,不但有女人,还有男人。 但表面上,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 不知从哪一天起,开始有人相继死去,或被杀死,或被烧死,或出了意外跌进河中被淹死,或自己想不开上吊而死。 而这些人死后,他们所做过的一些私密事便渐渐流传开来,人们在津津有味地议论的同时,也不忘加一句,“原来是这么个人,死了该!” 死的人越来越多,不但惊动了有司,也让当地的人越来越不安,于是便有人请来了桑下巫,想让她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邪祟作怪。 桑下巫看过后说,问题就在小尼姑那里,她是凶手。 有司当即去清水庵捉拿小尼姑,却见小尼姑早已死在庵内,身体已经成了一具干尸,衣服凌乱破碎,身上被凌虐的痕迹明显,死状不堪。 当小尼姑的尸体爆出来以后,现场立时有人发出尖叫,一名妇人竟当众吓湿了裤子,她瞪着眼睛,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道:“我刚刚、刚刚还见过她,还布施了她、她两个馒头。” 此言一出,现场的人立刻惊出一身寒栗。 再查,小尼姑确实在最近出现过,很多人都见过她…… 有司无法可施,行凶的和被凶的都死了,这案子还怎么判? 于是象征性地烧了两张纸,上面写明了事情的缘由,算是把这件事转到了阴司。 阴司把小尼姑抓来询问,却发现小尼姑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而且看她的情状,似鬼非鬼,已然成了鬼妖。 但她记得自己生前遭遇过的一切。 许多人喜欢找她倾诉,她也因为被人需要而心中满足。直到有一天,一个经常与她往来的妇人把她叫到家中,让自己的丈夫侵犯了她…… 是的,那名妇人就是为了自己丈夫才故意把女孩骗到家中的。 之后,为怕女孩告发,恶棍男人竟带了一帮恶棍趁夜间摸进了尼姑庵…… 小尼姑就是那晚死的。 次日那名妇人还假惺惺地到清水庵来找小尼姑,拉着她说了许多体己话,小尼姑只是安静地听着,唇边挂着温柔的微笑,一如往常。 可此时的她早已不是她了。 她仍然会倾听别人倾诉苦衷,她就是因为别人这样的需要而留了下来,就像神明因为人们的信仰而存在一样。 她吸食着别人的秘密,这些秘密同时也成了她杀人的武器。 是的,她成了一只靠吸食秘密而生存的鬼妖。 她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那个妇人和她的男人。 之后,便是每一个侵犯过她的男人,再后就是在倾吐自己心曲的过程中暴露自己阴暗内心的人……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即便是神,也无法对这样凄惨的事情无动于衷。 流瞳道:“按说这个事你们早该处理了的,为何等到阳间有司发了信你们才着手去办?” 土地表示惭愧。 肜渊按了下她的头,“好了,知道了人在哪里,我们走吧。” 流瞳这才想起他们找土地是来打听桑下巫的,可不是来听故事的。 两厢别过,他们直奔目的地。 午后的阳光灿如流水,一座小小的院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院墙矮矮,茂盛的藤蔓爬满墙内外,一道疏疏的柴扉正对着面前宽大的河流,河风扑来,湿凉的气息弥漫。 流瞳对院中的房子发生了兴趣,但见它胖墩墩的浑然一体地蹲那儿,十分憨态可掬,不禁道:“这房子怎么做的,像个方形蘑菇?” 玉佩松鸦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那什么巫不是瞎子么,种这么多藤蔓在脚下,还临着一条河,不怕被绊倒栽到河里去?” “……” 流瞳表示赞同。 肜渊道:“她前世母亲是萝蔓国公主,父亲是水君,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她天性中喜欢亲近萝蔓与水也未可知。” ……两人表示沉默。 进了屋,屋内的光线有些暗淡,靠墙处有一张矮床上,女子侧身向里而卧,似乎已经睡熟,外面这么大动静,也没有把她惊醒。 松鸦小声道:“不会是死了吧?” 流瞳:“或许只是睡着了……” 她说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扳女子的肩膀,女子无知无觉翻过身来,于是那一张脸,那张奇谲至极的脸,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眼中—— 一声高亢的惊叫响彻屋宇,盘踞在女子眉上的两只冰蓝眼珠缓缓转过视线,无声而幽冷地与她对视。 第63章 眼球之梦 流瞳以为那声惊叫是自己发出的,其实不是,是松鸦。 但她同样心神颤颤。 床上那人土坷垃似的男人面孔并不是她受惊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男人闭着双目,一只说不出的诡艳蝴蝶就盘踞在他的眉目间。 再仔细看,不,那不是蝴蝶,那只是一幅色泽艳丽的蝴蝶图案。 图案以鼻梁为蝶腹勾勒出花纹图样,然后对称地向两边描绘出繁复斑斓的蝶翅,触须蔓延到额心向两旁蜷曲分开,蝶翅覆盖了眉目脸颊,最让人惊悚的是,蝶翅中间嵌着两颗蓝幽幽的眼球,恰落在男人的眉毛上,像两颗清透浅蓝的琉璃珠,的此刻正幽幽地看着她…… 与她对视的那一刻,她甚至还“看”到一副诡异至极的画面:男人把眼球放到桌上,眼球上还奇怪地搭配着些许眼帘,眼帘上睫毛历历……男人毫无障碍地对着眼球在自己的眉宇间勾勒描绘,简直比照镜子还方便…… 那感觉,就像眼球在做梦…… 流瞳顿时一激灵,急忙便向后飞去,背上密密地浸出一层冷汗。 尼玛,还让不让人活了,到处都是这种吓神的鬼东西! 肜渊抬手接住她,下意识地把她护在怀中,抬眼看了看床上,低声道:“无事,不是他的。” 流瞳还没醒悟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见他袖子一挥,两只眼球骨碌碌地滚到地上,漆黑的瞳仁无声地斜睨着他们。 看上去更吓人了,流瞳两股战战,在与眼球君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她又“接收”到一副画面: 密闭的房间内,男人一只眼睛顶在额间,另一只眼睛印在手心,额间的眼睛随着头的转动环视房子上方,手心的眼睛随着手的挥动环视着房子下方…… 然后一个认知浮进她的脑海,这是男人在查看邪祟时的场景…… 查看完毕后,男人出门,两只眼睛就挂在脖子里……如果单看脖子以上,倒还算个正常的盲人青年,可如果往下看的话…… 流瞳登时长了一身毛。 肜渊面无表情地与眼球对视,眼球兄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屑一顾。肜渊在床前凭空一抹,一幕色泽流动的幻境画面便浮现在眼前…… 幻境中是一名人身鱼尾的美丽少女在清澈的湖水中戏水的情景…… 肜渊:“是渤海龙公主的转世。” 流瞳看看幻境又看看床上的人,看看床上的人又看看幻境,深感这个人世的不可捉摸…… 肜渊在男人的枕下摸出一张羊皮纸,纸上画着日月星辰和巫师青年的画像,肜渊道:“看来正是这纸让他陷入了昏睡,和你枕下的丝帕如出一辙。” 眼球兄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帘,目光幽幽地望着床上的人,乍一看去,竟有几分柔情缱绻。 流瞳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很想看看这对眼球兄是怎么回事。 她忍着满心的诡异把眼球拾起放到桌上,然后对着它们轻轻哼唱。轻柔美妙的旋律响起,如午后沙滩上温柔起伏的海浪,如夏夜带着月光清香的晚风,如黄昏时最后一抹温暖的霞光,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神迷醉。 房间静谧无声,蓝色眼球缓缓垂下眼帘。 无形的神识如一张蛛网,缓缓笼住一个梦。 少年带着猫走过一条僻静的街道,街上的算命瞎子笼着袖子坐在摊子后慢吞吞地说:“快回家看看吧。” 在少年身边白猫的记忆里,上一次瞎子对少年这么说的时候,是少年的祖父去世的时候。 那时候少年还没有盲,还怀揣着一个当神箭手的梦,每日里都在劲头十足地练习射箭。 少年的祖父发现了少年射箭的天赋,拼命地攒钱想让少年可以拜一个名师,也为少年日后博一条出路。 但是这些钱后来被少年的父亲和继母粗暴地夺了去,说家中的小酒馆生意不景气,要贴补小酒馆。 啧,这些愚蠢的人类,懒洋洋的白猫心中鄙夷地想。 相依为命的祖父离去,梦想生生地被掐断,白猫不知道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是怎样的打击,总之之后少年便活得很不像个样子,不人不鬼,像一抹流离失所惨淡无依的孤魂。 当瞎子说出让少年回家的话后,白猫看见少年不自觉地抽搐了下,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 瞎子:“你父亲。” 少年便沉默了。 这个瞎子实在是个很奇怪的瞎子,他算卦准得令人发指,比如有人问他,我能活多长时间,他就会准确地告诉那人你能活几天几天,会到哪一天去世,然后到了那一天,那个人就真的死了。 但奇怪的是,他算得这样准,生意却愈发惨淡,人们宁愿去找那些满口胡言的算卦人,也不愿来找他。 人类那些个曲里拐弯的心肠,即便是它这样一只聪明绝顶的猫,也是无法理解的。 少年盲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不自觉地像幽魂一样游到这里,然后和瞎子一起待在这条冷清的街道,像道沉默的影子般,从日出待到日落,然后默默离去。 对此,白猫的理解是,一个瞎子自然会找另一个瞎子做伴,或者少年想和瞎子学算命。 不过即使没学算命,当瞎子提到少年的父亲时,少年也猜到是自己的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在阔别数年之后,少年第一次走进那个家中。 少年的父亲死得很奇葩,他酒后栽倒在茅厕中,秽物塞满口鼻而死。 如此“有味道”的死法,不论是跟随少年来的喵喵还是前来吊唁的每一个人都深有体悟。 老远就用鼻子体悟到了。 少年的继母不让少年进门,她堵在门口,脸色蜡黄,眼泪鼻涕糊满脸,大声斥骂着少年的不祥不孝。 作为一只爱干净的喵,白猫实在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脸埋汰成这样也不清理,它惊恐地往少年身后躲了躲,以期隔开和女人的距离。 这一刻,它突然有点羡慕少年,看不见这些糟心的脏东西,这简直就是时时刻刻让眼受刑啊。 现场有人窃窃私语,说如果少年连参加自己父亲丧礼的资格都没有了,恐怕继承权就更没他什么事了。 白猫想的却是,当初少年的继母就是这副模样,在她的丈夫和公爹面前说,少年不祥,会克死自己两个亲人,应该尽快把他过继给别人或者送给别家当童养婿。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她还叫来了巫师,巫师肯定的她的说法,并举出一条例证,男孩的亲生母亲不是就过世吗。 少年的父亲立刻慌了,拼命地央求巫师请求破解之道,继母大嚷道:“你没听见吗,赶紧把他送走最好!” “放屁!”男孩的祖父勃然大怒,“谁敢赶我的孙子,我就先赶走她!” 女人瑟缩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巫师捻须沉吟良久,说,还有一条破解之道,那就是尽快给男孩娶一个媳妇,然后把灾祸移到媳妇身上。 此言一出,四下皆默,此举缺德不缺德先不说,单是小男孩只有八岁,娶媳妇就实在是一项大难题。 谁家愿意把闺女舍进来呢,一大笔彩礼换个死媳妇自己就不心疼吗? 巫师神定气闲地微笑,说只要给男孩配个动物当妻子,比如小猪小狗什么的,把灾祸移到动物身上,事情就解决了,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 男孩的父亲立时拍手称妙,一连迭声地要尽快操办,并准备把白猫当替死鬼,反正它又馋又懒,从不捉老鼠,死了也就死了。 本来在一旁懒洋洋地晒太阳的白猫闻言大怒,它脊背弓起,背上的毛森然竖起,恨不能当场挠花这个男人的脸:愚蠢的人类,竟敢陷害本大爷,你眼瞎了吗,本大爷是男人,男人! 男孩的祖父同样气得胡子哆嗦,他痛骂了儿子一顿后,大声道:“你们怕死是吗,你们怕老子不怕,谁敢糟蹋我孙子,老子就和他拼命!” 然后一气之下带男孩离开了家,住进了村头一处废旧的窑洞中。 祖父和父母吵架的事男孩并不知道,野外开阔的生活环境让他感到新奇而快乐,白猫觉得,没有了醉父的喜怒无常,没有了继母的便秘不畅,他是应该很快乐。 这种快乐一直延续到祖父去世时。 继母歇斯底里的控诉让少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来。白猫倒是希望他赶紧离开,在它看来整件事就是一出荒诞可笑又让人尴尬的闹剧。 男孩父亲的死状让人尴尬,死后躺在床上源源不断的味道让人尴尬,继母那太过浮夸太过用力的表演更是让人尴尬加尴尬,尴尬得连一只喵都不忍直视了,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忍受下去的。 在这种尴尬中,敏锐的喵耳朵不小心从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又听到一件更尴尬的事。 男孩的父亲酒醉之后,路过一片野地,看见野地中有尸骨裸露出来,于是酒壮怂人胆,竟然扯了腰带,蹲踞在尸骨上,把尸骨的头脸做了便盆,释放了一把身心。 释放了还不说,还对着尸骨各种醉言羞辱。 然后几日后,男人也以同样的死法,死在了自家茅厕里。 现在连一只喵都知道了,少年的父亲是遭了亡灵的报复,少年的继母还硬把屎盆子往少年头上扣,摆心机摆得这么明了,真让人替她的智力担忧。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少年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虽然白猫也不确定少年愿不愿意留下来。 因为夜间守灵的时候,少年抱着它疑惑地说:“阿白,你说床上躺的那个人真是我父亲吗,我怎么觉得是个不相干的人呢,我这两天一直在努力回想父亲对我慈爱的样子,但回想回得肠子都直了,还是没想出什么来,那真的是我父亲吗?” 白猫:“......” 白猫优雅地舔了舔爪子,慵懒地躺在他的孝衣底下,睡着了。 人类呀,你永远不能对他们那令人捉急智商抱什么幻想。 少年在父亲丧礼上的表现可圈可点,族中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他们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在,并且处境可忧,于是在族长的主持下,让他们把家产分了。少年得到一块很小的庄子,和两亩薄田,虽然有些吃亏,但好歹不用饿死了,也不用再住在废旧的窑洞里了。 好心的乡邻帮少年在庄子上搭了一间茅草屋,从此少年就和他的猫相依为命地住在了那里。 梦境的最后一幕,是几个乡间流氓提着一只猫站在河边,朝少年哈哈笑着,戏弄道:“想要你的猫是吗,自己来呀,你的猫就在这里!” 凄厉的猫叫变异而刺耳,少年跌跌撞撞地朝他们扑过去,那几个恶棍却把猫往河中一抛...... 少年扑倒在在河边,脸色发白,焦急地哀叫,“阿白,阿白!”竟然手脚并用地往河里爬,想把猫救出来。 却在此时,后面突来一脚,把少年踹进了河中。 随后赶来的阿白看得很清楚,那踹少年的男孩,正是少年同父异母的弟弟。 白猫嘶声大叫,浑身的白毛如戕戟竖起,幽蓝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面前这些恶劣的少年,极其骇人。 男孩们害怕了,一哄而散。 少年最终被救了上来,可是他连冻带惊,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他浑身抽搐着,不停地在喊:祖父,祖父,救救阿白,救救我们的阿白! 白猫看着男孩,心中陡然起了一阵难言波澜。 这一刹那,它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男孩的祖父对它爱护抚养的情景。 男孩把它抱在怀中笑着看祖父给他做弓箭的情景。 祖父弥留之时喃喃地请它陪伴男孩照顾男孩的情景。 男孩与它一起在窑洞中相依为命的情景...... 现在这个男孩就要陨落了,他高烧不断,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 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啊,总是喜欢拿誓言和感情去捆缚别人。 总是喜欢拿生命当儿戏。 难道你看不出来本大爷根本就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吗? 难道你就听不出来你要救那只蠢猫根本就不是本大爷吗? 但你竟然想用生命去救它! 可是本大爷这只威武雄壮聪明绝顶的猫也要去做最蠢的事了,为了一个老人的嘱托,为了一个男孩的真情,要去做它以为最蠢的事了。 最后的最后,白猫张口吐出自己的内丹,给少年服下,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挖出自己眼睛,放在了男孩的身边...... 梦境之中,淡淡的光线从窗外漏进来,照在床上一个陷入沉睡的男孩和他身旁白猫的尸体上,男孩的身侧,还有一双美丽剔透宛若琉璃般的浅蓝眼眸...... 第64章 梦之国度 因为有了白猫的眼睛,盲人青年便拥有了巫师的特质,能看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也因此走上了巫师的道路。 然后,也不知是受了猫咪内丹的影响还是眼睛的影响,巫师青年的审美取向也发生了变化,经常会暗搓搓地给自己描个彩绘脸什么的...... 但流瞳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猫咪去世了,它的眼睛还活着,难道已被青年消化的内丹还能隔空给它传送能量? 这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流瞳睁开眼后,发现肜渊静黑的双目正看着她,那种无声而专注的凝视让人脸红,她心中浮起一丝羞涩,咳了一声道:“现在怎么办,先把他救出来,还是先把那个国师揪出来?” 肜渊道:“他现在是凡人的身体,这样一睡不醒非常危险。” 流瞳点头,这恐怕正是国师的打算,不见血光,不着痕迹,让人在梦境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只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流瞳:“他现在恐怕正在某个地方关着,我到他的梦境去看看。” 这正是梦貘擅长的领域,肜渊闻言,默然颔首。 其实流瞳很担心,如果青年正在某个壳里关着,她追过去,会不会直接追到壳里去呢? 她进入了青年的梦境。 梦境里一片漆黑,仿佛印证了她的想法,流瞳心中一沉。但随即,一点光亮浮起,如萤火虫的光,在黑暗中飘曳游弋。 渐渐的,光亮越来越多,如万千星辰汇聚,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又如一条辉光流溢的锦带。 流瞳被光亮吸引着,走了过去,星带向上微微隆起,形成一座光桥,无声地邀约着梦者经过。 流瞳踏上光桥。 星光在她脚下辉映,瑰丽而奇妙,裙裾轻盈地拂过灿灿的星光,如流云旖旎。 待她走过光桥,汇聚的星光又分散为四下飘游的萤火虫,渐行渐远,最后慢慢消匿于黑暗。 此时她已不知向前走了多长时间,待光亮消失,黑暗完全降临后,她停住了脚步,无边无际的黑暗让她辨不清方向,她不知道该走向何方。 一抹浅淡的红光隐约浮现在视野中,如无声的指引,她不自觉地朝红光走了过去,走过一道迷雾屏障,走进一片遍地是红色石头的荒原。 遍地的红石犹如红宝石,又如凝固的火焰,她走过去,脚如被熔岩灼烫,拂地的裙裾瞬间蜷曲焦黑。 幸好是梦貘,法力不受梦境限制,她慌忙飞起,飞过这片荒原,进了一片沼泽地。 沼泽之中,水草丰茂,满目泥泞,一波一波的蚊虫凶猛地朝人扑过来,一颗脑袋两条身躯的肥遗蛇百无聊赖地蜷着它巨蟒般的躯体,挥舞着两只翅膀拍打蚊虫。 相传肥遗现身乃大旱之兆,可现在,旱在哪儿呢,到处都是湿乎乎水淋淋的,难道就因为在梦境中便可以这么歪曲常理? 是巫师兄的想象太离奇,还是他的梦境太扭曲,亦或人的眼睛看不见了,心里的弯弯绕便会特别多? 此时的她仍然以为,这是巫师青年的梦域。 出了沼泽地,她来到一片树林。 不,不是树林,这里的每一株树木都是一具骷髅躯干,牙白的骨骼上泛着清冷的微光,树枝如一节节手臂向外撑开,末端五指手骨上吊着一颗头颅,头颅各式各样,大小不一,表情各异,如骷髅树上结出的一颗颗骷髅果子。 当她走过这片骷髅树林的时候,便有叽叽咯咯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咦,有梦者经过耶!” “留下吧,留下吧,这里很好玩哒!” “是的是的,把你种到土里,会长出很好吃的果果哦!” 流瞳的冷汗都快流下来了,她迅即无比地穿过了骷髅树林。 然后,她来到一座美丽的花苑,她暗暗吁了口气,不为眼前的美景,只为……她终于看到一处正常的地方…… 但稍一留意就会发现,在这里,春花夏草秋实竟然同时存在,甚至在花园一角的几株梅树上,朵朵绽开的梅花间,还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这个违背常理的世界! 流瞳放弃了对这个世界的指望,跟一个梦讲逻辑,她是脑子被虫嗑了吗?再说了,她来这里是找装人的壳子的,只要操心壳子里面的仁儿就行了,壳子外面管她什么事呢? 她走出了花园。 人类居住的房舍出现在眼前,流瞳心中一喜,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找人打听壳子的所在,刚走到一座房舍前,便看见房中一男一女拥抱在一起。 流瞳心中微囧,顿住了脚步,此时的她已在一个充满光亮的世界。 日光宛如流水,漫过屋内两具相拥的身躯,男人口中喃喃地叫着“娘子”,双手紧紧地把女子禁锢在怀中,女人的头依在他的肩上,而目光却越过他的肩,直直地望向他身后那片光线暗淡的虚空,然后,她朝着那片虚空,缓缓伸出了手臂。 那是一个邀约的姿势。 一片薄薄的阴影落在女子的手上,光与影相互交错,如无声的牵扯。渐渐的,一个男人的身影被女人从阴影拉出来,男人在女人的丈夫看不见的角度,缓缓贴上去,与女子十指交握,然后,偏头吻向女人的唇。 而他的前面,女人的丈夫依然无知无觉地激动着,拥着女人的躯壳。 流瞳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心中如有一万头野兽狂奔而过,她凌乱地离开了这间房舍。 优美的乐音传来,她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另一幢房舍内,一名女子在弹箜篌。女子身姿柔婉,面容皎洁,缠绵悱恻的乐音从她纤指下潺潺流出,弥漫着一种入骨的哀伤。 而她怀中的箜篌曲木分明是男人蜿蜒的身躯,箜篌的头部分明是一张男人的面孔,如泣如诉的乐音中,女子的面容与男子的面容相依相偎…… 他是我的男人,他成了箜篌,我不停地弹奏,只为让他活过来...... 凄婉动人的旋律中,流瞳突然听出了女子的心声,她默默倾听,默默离开。 前面是一座石桥,她走上石桥,再回头时却看见,箜篌的琴弦缠上了女子的脖颈,一道若有若无的阴影立在女子身后,漠然地看着两张紧贴一起浸入鲜血的面容...... 她一路走一路看,形形色.色的房间内,住着形形色.色的人,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故事:拿小孩的尸骨做木偶的寂寞老人,从门缝里偷窥女儿沐浴的变态父亲,把自己反绑在椅子上,竹竿从背后伸到面前,竹竿上挑着自己脸的无面书生...... 心无声而颤,此时的她再无一点向这里的人打探消息的心思了,她只想尽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继续往前走。 一座山峰显现在视野中,山峰薄雾萦绕,雄伟神秘,山腰上隐约可见耸立着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 她沿山而上,来到那座建筑前。 它像是宫殿,又像是城堡,有花圃回廊,有曲沼飞瀑,有栏彩槛,有琉璃拱顶,花圃之中,春花秋叶竟相生长,夏果冬实比邻而居,和之前她经过的那座花园风格一脉相承。树上有鸟儿在歌唱,鸟儿歌声悦耳,羽毛艳丽,宛若翩然飞翔的花朵。 宫门造型华丽,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珍禽异兽,流瞳一个闪神间,便觉一团花里胡哨的影子在眼前一晃,继而叽叽咯咯的笑声响起,笑得人汗毛直竖。 一只奇余鸟从雕刻中活了过来,三只头颅发出三种不同的笑声,五彩羽毛绚丽风骚,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六条羽尾齐齐铺开,简直比孔雀开屏还要拉风。 一只头颅嘻嘻笑道:“你是何人?” 第二只头颅咯咯笑道:“为何来到我主宫殿?” 第三只头颅咕咕笑道:“速去速去,勿要打扰我主!” 接着三只头颅一起嘻嘻咯咯咕咕,笑声此起彼伏,只一只鸟就聒噪成了鸡市场,简直能把人笑成神经病。 流瞳蚊香眼,“这里是哪里?” 头颅一道:“这里是梦之国度夜梦之君的宫殿。” 头颅二道:“你竟不知,是踩了怎样的狗屎运才踩到了这里的?” 头颅三道:“速去速去,勿要打扰我主!” 流瞳:“我在找一个被囚于梦境之中的人,应该去哪里找?” 头颅一道:“你不问花,不问树,不问那根大石柱,为何来问吾?” 头颅二道:“除了夜梦之君谁能无所不知?” 头颅三道:“速去速去,勿要打扰我主!” 流瞳:“……” 好吧,比起骄虫那两颗头颅的南辕北辙,这只鸟的三个头算是高度统一了,不但身体是长在一起的,连思维也是长在一起的…… 流瞳无视奇余鸟笑声的驱赶,径自走进了宫门,想了想,好心建议道:“不会笑就不要随便笑了,不笑的话好歹还能保留一点神鸟的风范。” 奇余鸟发出咆哮的笑声。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笑声惊动,湖边一只形态优美的鹤飞了过来,它脖颈修长,羽色洁白,体态飘逸,翩然而至的样子有着说不出的优雅脱俗。 白鹤飘落在她的面前,低头致礼,“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我客至兮,亦有斯容。” 流瞳:“......” 流瞳木木地看着它,没反应。 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仿佛有一抹粉红从白鹤的脖颈上浮起,一丝微妙的尴尬蔓延在一人一鹤间,流瞳调动自己全部的智慧想了又想,最后干干道:“很抱歉,这是进门的考验吗,我是文盲,没读过诗。” 白鹤:“......” 白鹤低着头,优雅的声音里有丝难言的尴尬和羞愧,“对不起,白鹤许久没有见过外客了,不知道现在怎样才是合适的迎客之道,还以为像以前一样,人们见面就会相互吟诵.......” 流瞳:“……” 她是不是也该羞愧一下? 流瞳道:“原来你是个诗人,那为何不化为人形呢,一只鹤都比我会念诗,我会不好意思的。” 白鹤闻言,默默地化为人形。 在看到他面容的一刻,流瞳遽然一震,失声,“国师?” 男子脸孔微红,身姿翩然,温文尔雅道:“吾只是侍奉夜梦之君的仆人,哪里敢妄称国师?” 可面前的人却有着一张和夏国国师一模一样的面孔,这是怎么回事? 流瞳心中一团混乱,无数个念头闪过,最后停驻在国师梦境中的那一幕:男人把自己的头颅分裂成两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容面向两边…… 她心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寒栗,她盯着男子的面容,一字一句道:“我见过一个人,他是人间的国师,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术法不俗,却心怀恐惧,不知道和你有没有关系?” 男人先是茫然,而后目中渐渐涌上一丝明了,还有一丝难解的情绪,他道:“或许他和我一样,都是被人舍弃的一部分,他是被舍弃的恐惧,恐惧的化身。” 第65章 梦之主宰 流瞳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男子的话,脱口问道:“那么你呢,是什么的化身?” 男子微微垂目,脸上浮起一抹羞红,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流瞳忽而意会,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如果涉及*的话你可以不答,”可终究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双妙目转了转又移到的他的脸上,“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男子道:“我耽溺梦境太久。”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臂,“你要找夜梦之君吗,请跟我来。” 流瞳此时正对他有兴趣,也不理会他话题转移,一边随他走,一边又问:“你和国师,是被谁舍......呃,分离出来的?” 男子沉默,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压抑蔓延在两人之间,流瞳开始尴尬,以为自己不小心又触到别人的隐痛,正想着向对方道歉时,男子低而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白鹤。” 流瞳微怔,似乎有点意外,但似乎又不那么意外,她没再说什么,默然无声地随他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穿过奇异秀美的亭台,穿过峻丽的山石和静谧的池塘,像走迷宫一般,走在一面都是壁画的通道上,然后来到一座大殿前。 “如果一个国师,他使用术法想让一个人在梦境中悄无声息地死去,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最后,流瞳如此问道。 男人低声答:“我远离人间已久,对人间的术法并不了解,你说的这种情况,我只能猜测,他大约是想得到梦者的某种力量,或者得到梦者的身体,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流瞳点点头,向他道谢,同时暗暗琢磨着,国师对青年和自己施过同样的术法,自己的身体是神的身体,自然不会死,而青年则不然,那么那个国师就是想得到青年的力量或自己的身体了? 取用凡人的力量或女人的身体......他是变态吗? 神思回转间,面前的男子已回过礼,化为白鹤,翩然飞离。 流瞳走上台阶,走进大殿。 梦之大殿奇丽华美,一端的高台上,设有座椅,上面雕有繁复的花纹,样式离奇。 殿内屏风环绕,仔细看,这些屏风犹如水镜,上面精美框架中的彩色图案犹如真实,当她注视着屏风时,上面的图是静止的,当她的目光稍一离开,屏风上的景物便会活动,变幻出前所未有的景象。 流瞳恍如梦寐般地看着那些屏风。 不知何时,高台上的座椅中已经坐了一个人。 他皮肤极白,头发极黑,双眸如同浩渺辽远的星空,无数星光在其中闪耀。 他的长袍如一袭夜色,明月和星辰在其上升起又消失,他的容貌极之俊美,但又不能单用俊美来形容,他很年轻,却又充满古老而神秘的神韵,他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模样,却又又比任何一种想象自然妥帖。 他便是梦境的主宰,梦之君。 流瞳恭敬地向王座上的人行礼。 梦之君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低缓优雅,却死气沉沉,“春日迟迟,花木萋萋,有朋远来,不亦乐兮?只是,你不该来。” 流瞳:“......” 这种一见面就念诗的毛病到底是闹哪样啊! 流瞳道:“我来这里并非有意要打扰梦君,我只是来找一个被困入梦境中的人,他身在凡尘,却魂迷梦土,有性命之忧,梦君是梦界主宰,不知能否指点在下找到他把他带走?” 梦之君道:“他到这里自然有到这里的缘由,他的性命与你何干?” 流瞳:“他与我的一位好友有些渊源,何况,即使没有渊源,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而不管不问?所以恳求梦君,让我把他带走。” 梦之君道:“梦界有梦界的法则,你有何理由能打动吾,让吾为你破坏法则?” 流瞳沉默了,她的思绪缓慢而沉重,第一次,如此严肃而庄重地思考一件事情,过了好久,她才道:“陷入迷梦的男子是个好人,他经历坎坷,但却心存善良,他用自己微薄的法力为乡民驱除邪祟。他是遭了一位国师的陷害才堕入迷梦的,那位国师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让他在梦境中死去。 梦之国度固然是君之领地,但也与人们的梦境息息相关,在下见识浅薄,私心里以为,梦境可以用来寄托情志、释放情感,可以用来抚慰伤痛,治疗心疾,但却不应该用来杀人。”少女清澈的双目中盈满诚恳与真挚,“没有阴暗杀戮的梦之国度或许会是个更美的梦之国度吧。” 梦之君望着她,幽深浩渺的目光如同直接通过她的眼睛穿透了她的灵魂,她如被定在原地,心中无法自已地泛起丝丝寒意。梦之君的声音依旧暮气沉沉,“有理,你跟吾来。” 他们穿过一道水帘,来到一座环湖小筑,小筑中放着一扇一扇折叠式屏风,在视线的笼罩下,屏风画面安静宁谧,栩栩如生。 梦之君走过去,夜色的袍缘轻柔地拂过屏风的画面,原本静止不动的画面发生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变化,它们突然活了过来,变幻出一幕幕场景:制木偶的老人,弹箜篌的女人,捆坐在椅子上的书生…… 流瞳惊怔失声。 最后一扇屏风上显出了青年巫师的影像,此时的他看起来正常了许多,脸上没有了花蝶图案,眼睛也没有失明,他梦幻般地望着屏风外的两个人,手指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屏风的边缘,叹道:“天,我竟然在镜子里看到了邪祟,这么美的邪祟,”他看看流瞳又看看梦之君,“你们一定不是邪祟,你们是仙人对吗,住在镜子里的镜仙?” 流瞳:“......” 所谓正常云云,那就是个错觉。 但不知何故,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她认为青年在屏风里,但青年却觉得他们在镜子里,她以为自己是对的,但安知青年就不是对的呢? 在见识过梦之国度一幕又一幕怪诞的景象后,在被这个世界的逻辑一次次碾压后,什么是真,什么是幻,早已没有了明确的界限,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在镜子中呢? 她不禁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她神思混乱,仿佛是陷入了某种思维的怪圈,她不敢再深究下去,连忙转向梦之君,寻求真相,“是他做梦还没醒,还是我们还没醒?” 她有意无意地点出“我们”两个字。 梦之君默然片刻,“都没醒。” 流瞳:“......” 梦之君:“现在你可以选择,是他留在这里,还是你替他留在这里。” “!”流瞳惊怔,“难道不是我带走他?” 梦之君:“梦界有梦界的法则,梦境出现了,便不会消失。他的梦是一个下了死契的梦,你让他从梦境中脱出,就必须有一个人代替他进入此梦直到他身体去世,即使是吾,也无法破坏这种法则。 吾能做的,便是把这个梦给你或者给他。” 流瞳:“......” 她迟疑着,非常迟疑,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她愿意救青年,但却没有理由牺牲自己去救他。 她并不认识他,她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交情,她来这里,多半是因为他与肜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牵扯。可,就这样走吗?让她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丢下他一走了之?她做不到。 漫长的沉寂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巫师青年倾听着他们的谈话,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想起了自己怎么找也找不到回身体的路。 他明白了。 心缓缓沉下去,他微微苦笑着,说道:“为何要她选,我与她素昧平生,这本是我自己的事,我怎能让别人用自己宝贵的性命换取我的性命? 生死有命,如果我注定要陷在这里,那就在这里吧,对我而言,在这里和在那里并无太大区别。” 都是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无人在意,无人挂念...... 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而眼神却黯淡凄凉。 流瞳略略意外地看着他,目光微动。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与肜渊同行的机会,她真的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他分离,但她已经答应过他,要带这个人出去,如果只有自己出去了,肜渊会怎么想呢,会不会以为她没有尽力,会不会以为她是个自私冷漠的女子,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心如被紧紧扼住了一般窒闷压抑,她不愿,却别无选择,她道:“你祖父终生守护,你的白猫舍命相救,不是让你随便抛弃自己性命的,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一个叫肜渊的男子,说我不能和他同游人间了,让他......让他把我的身体送回海底......” 她没有理会男子震惊的目光,径自自嘲道,“我不会死,而你却不一样.....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还愿意......”她顿了顿,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再说了什么,“这次好歹不用再睡一千年了......” 她闭了嘴,仿佛整个人都突然暗淡了下去,像一团恍恍惚惚的影子。 等她回过神时,便发现青年巫师就站在梦之君的不远处,而她真的就在一面镜子里...... 青年含泪复杂的目光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带着梦幻花香的风拂过小筑,拂起梦之君宛若夜翼的袍角,上面不断消失浮现的星月宛如在夜渊中起起落落。 古老而神秘的气韵笼罩着他,他万年不惊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想不到你竟有一种难得的牺牲精神。” “没,”流瞳恹恹的,一点都不喜欢这顶高帽子,“大约只是我不喜欢国师的计划得逞,只是不想让那个人对我有不好的看法,”她喃喃,“也或者只是......我的脑袋被门夹了......” 她闭上嘴,心境消沉,只想找个角落舔食自己的伤怀,但梦之君却好像对她产生了兴趣一般,说道:“其实你想自由也并非全然不可。” 流瞳倏然抬头,“嗯?” 梦之君:“吾可以进入此梦替你自囚,但代价却是你必须留在此地侍奉吾。” 流瞳:“......” 什么情况? 她有点状况外,简直不相信这是古老而神秘的梦之君对自己说的话,她道,“怎么侍奉......我留在此地和在镜框里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不能离开,还说什么自由?” 梦之君:“做吾的臣下,代吾巡视梦之国境,待吾退位之时做梦之国度的新君,吾会给你时间准备,在你准备的时间,你可以离开梦域。” 流瞳:“......” 恍如一块天大的馅饼哐当砸下来,砸得她头晕目眩,魂飞九天。 这、这是在开玩笑么? 流瞳抚额镇定了好一会儿才道:“新君......不应该是陛下您的子嗣才有资格的么,我何德何能?” 梦之君:“吾没有子嗣,还是,你想做吾的夫人?” 流瞳:“......” 这是什么逻辑? 梦之君:“你可以考虑吾的建议,在你做出决定前,既然已入了那个凡人巫师的梦境,就好好享受自己的梦境之旅吧。” 说话间,袖子一挥,一阵飓风卷起,她被裹挟着,忽忽悠悠地跌入一个莫名的地方。 第66章 锦鲤之梦(上) 第64章 从前有一只海鳖,被人类的渔夫捕捉到,鳖兄说:“如果你放了我,我会报答你。”渔夫一害怕,把它煮成了一锅海鳖汤…… 海鳖兄的惨烈下场告诉她一个道理:即使不小心被捕捞到,也不要轻易开口,否则下一个变成海鲜汤的,很可能就是你…… 小锦鲤在渔网中艰难地挣扎着,艰难地想。 四周聚集了很多人,围着她指指点点,渔夫拎起一只脏兮兮的水桶,装了半桶水,把她扔到里面,说:“这条鱼颜色鲜亮,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周围一片嘻嘻哈哈的打趣声,渔夫道,“大不了自家留着,给家里的孩子耍嘛。” 小锦鲤闻言,禁不住暗暗打了个寒战。 几日后,果然有人来买她,渔夫趁机漫天要价,最后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价格把她卖了出去。 从前有一尾锦鲤,被人类的渔夫捕捞到,锦鲤说:“如果你放了我,我会报答你。” 渔夫一害怕,便把她放了,但后来又一遍遍地来找她,先要崭新的木盆,接着要宽大的房子,后来发展成了要豪宅婢仆,要自己的老婆成为女王……最后竟然要锦鲤做女王的奴仆终生服侍她…… 这条锦鲤的灰色的经历告诉她,人类的本性就是这么贪婪,所以她要小心,她这条锦鲤决不能踏上那条锦鲤的老路。 买她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白皙的肌肤几乎与冰雪同色,眉目轮廓深刻鲜明,宛若红宝石的眼瞳透出与年纪不相符的鬼魅之气。 男人把她放入一个巨大的水晶鱼缸中,里面点缀着漂亮的石头和新鲜的海藻,还有小指甲盖那么小的水母漂来浮去,极其梦幻美丽,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透过水晶缸壁,她可以看到男人居住的地方,宽敞而幽雅,门外是一片竹林,有山泉从假山上流下,清凉的水风拂过庭廊,男人坐在廊下粼粼的光影中,缓缓地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个棋子。 男人总是那么安静,那么安静,安静得仿若一缕清风,一脉竹影,他一个人读书,一个人下棋,一个人照料小动物,从来都是默无声息,漫长的时光在这里幽寂成了一潭沉沉的碧水,而他就像这潭碧水中浮漾的一抹幽若的梦。 只有在他偶尔盯着鱼缸出神的时候,才可以隐约捕捉到他一丝似乎并不宁静心绪。 那时的他目光或遥远迷离,或幽深压抑,宛若红宝石的眼眸有一种让人迷醉的深情,常常让小锦鲤不自觉地沦陷在里面。 如果他看的是她就好了。 小锦鲤有点落寞地想,把自己吐的泡泡堆成了一朵花朵的图案,以前她是特别热衷于这样的游戏的,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更热衷于关注男人的一举一动,只要男人一离开她的视野,她就开始寂寞。 她最喜欢男人给她喂食的时候。 男人每过一段时间就重新给她布置的鱼缸极合她的口味,男人每次挑选的不同鱼食更合她的口味,每当此时,她便欢悦地游上水面,啄亲他的手指,然后快快地吞食鱼食,心中仿佛绽开一朵一朵鲜花,每一朵都绽放出幸福的味道。 男人修长的手指伸进水中,怜爱地逗弄着她。 她爱极了他的触抚。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听到他似有若无地的叹息,“如果你能化形就好了。” 小锦鲤心中一跳,怔住了,为他好听到让人惊讶的声音,为他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也为他话语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刻骨寂寞。 她的心不期然地疼了一下。 她要化形吗,在一个人类面前化形吗? 从前有一只海螺,她被人类的渔夫捕捞到,渔夫精心地供养着她,海螺被感动了,于是常常在渔夫出门后为他洗衣做饭,再后有一天,渔夫突然中途归来......从此,他们便相亲相爱地在一起了...... 虽然几十年后,当海螺还是貌美如花时,渔夫已经满脸褶子,但他们毕竟幸福过...... 所以说,海鲜和人也可以……么? 小锦鲤趴伏在一堆自己所吐的泡泡间,想象着自己站在男人面前的情景,脸孔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热。 她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别致的出场仪式吗? 他父亲渤海龙君风流之名遍天下,热衷于与各种水产美人追逐嬉戏,所以她的海鲜兄弟姐妹特别多,海鳖,海鱼,海螺……各鲜的经历给了她不少参考样本...... 在这个问题上,海螺的经验可用? 虽然她这尾海鲜还不能离水太久,但做个家务还是没问题的,小锦鲤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当她准备动手的时候却发现,男人的家里每天都是一尘不染,干净得几乎可以用舌头舔…… 根本没有她发挥的余地…… 小锦鲤郁闷了,郁闷中的小锦鲤脑子一热,直接站在了他面前…… 一粒棋子从青年手中落下,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到她的脚边...... 红眸青年怔怔地望着她,还保持着拈棋的姿势,却彷如已经化成了一尊石雕,久久无法反应…… 小锦鲤等了好久没有等到他的表示,由期待到尴尬,由尴尬到羞恼,恨不能马上消失回到海里,就在此时,一个仆人快快地从门外赶过来,低声道:“主人,沈大人到访。” 青年终于有了反应,只有低哑的一个字,“请。” 小锦鲤趁机迅速逃回鱼缸,把自己藏在石缝中,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出去过。 同时暗自讶异,原来他家里是有仆人的,那平常都藏在哪儿呢,为何从来没见过? 一名儒雅男子徐步而来,后来小锦鲤得知,此人姓沈名庭和,是当地官员,因一次偶然的机会与青年言挚相识,觉得对方不俗,甚合自己脾胃,于是便有了来往。 但这样的来往也不过是偶尔的棋一盘、茶一杯而已,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有时甚至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 沈庭和进来,青年起身相迎,两人默然见礼,而后相视微笑,沈庭和轻车熟路地坐在棋盘一端,青年拈子与他相对,两人十分默契。 小锦鲤稀奇地看着这一幕,想,这都是什么人哪! 棋下完一局,又有一个人进来,此人约莫四五十岁,挖沟脸,黄面皮,眼角略烂,肚子微凸,躬身哈腰地向沈庭和说着什么,那情形好像一幅诗韵萧萧的水墨画中突然混进一坨鸟粪,看着着实让人的眼睛受罪。 沈庭和点点头,微笑着向青年道:“这是好事,言贤弟,你看呢?” 青年头也不抬,一粒一粒地拈着棋子,声音淡如清风,“谎言。” 沈庭和一顿,他旁边的男人已经忍不住嚷起来,“言先生,您说什么呢,丈夫病死,妻子节烈殉情,这不是值得表彰的大好事吗?大人上报朝廷,不光对殉情的那家有帮助,就是对大人也是有好处的不是?” 男人的声音在这个清雅幽寂的院子里显得异常突兀刺耳,特别是刚听过了青年好听的声音后,再听到他的,简直一分一秒都不能忍受,让人恨不能跳出去挠他一脸血。 声音这么难听怎么还好意思开口说话呢? 青年淡淡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让那人忍不住微微一颤,浑身的气焰不自觉地消减了下去。 在外人面前,青年红色的眼瞳变成了沉沉的黑色。 沈庭和让挖沟脸退下去,对青年道:“刚才言贤弟所言似乎别有深意,还请明说。” 青年道:“小弟生平走南闯北,对人是否说谎比较敏感,刚才那人没有对大人说实话,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数日后,沈庭和又来,对着青年感叹道:“贤弟真是神人也,那女子根本就不是殉情,她是被人谋杀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案情,“女子的婆婆耐不住寂寞,在儿子去世后,和人勾搭成奸,因怕儿媳发现,便处处苛责刁难。最可恨的是,那奸夫见儿媳年轻貌美,就想一并占为己有,婆婆觉得,如果把儿媳也拖下水,那她自己的丑事就不会被张扬出去了。于是伙同奸夫强了儿媳。儿媳欲告发,就被那对狗男女合伙杀害了。” 沈庭和脸上显出深深的郁愤,“贤弟知道那奸夫是谁吗?没错,就是那日在这里建议愚兄上报朝廷求取表彰的那个。 可恨这个奸邪小人,为了掩盖罪行,竟想出这么一条计策。如果愚兄真写了奏章,陛下的钦命下来,不仅恶徒会取得一笔表彰费,那女子的性命也白白断送了,而且还把本官也牵连了进去。 日后一旦有人追查,本官的身家性命就会葬送在这个恶徒手上。” 他犹自心有余悸,“幸而贤弟提醒,才没让那奸恶小人得逞。” 小锦鲤听得惊心动魄,再一次对人的可怕本性有了深刻体会。 可青年反应却淡淡的,从头到尾,连敷衍一句都欠奉,好像人家说的是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沈庭和喋喋不休一通后,也莫名地感到尴尬,然后找理由离开了。 男人走后,青年来到鱼缸边,拿出新配的鱼食喂她,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鳍,眼神温柔爱怜。 “为什么不化形了呢?”澹澹的水波中,她似乎听到这么一句,似有若无。她的头埋在石缝中,没看他,等她偷偷地去打量他时,却发现他已经撒完鱼食离开了。 小锦鲤登时气结。 她觉得青年的反应很不正常,他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呢,难道她能化形这件事不值得他表现更特别一点么? 小锦鲤抓心挠肝的,恨不能找他理论一番。 城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空气中波荡着不安的涟漪,几日后沈庭又来,这一次,他看上去有些憔悴,连棋也不下了,直接道:“贤弟,你听说了吗,近日接连发生怪案,很多人的舌头都莫名其妙地丢失了,愚兄现在被这件事搅得焦头烂额,贤弟可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言挚:“丢舌的是些什么人?” 沈庭和:“有市井妇人有街头无赖,还有一名大布商,对了,还有前几日刚收监的那对奸夫淫.妇,连监牢都能进去,那割舌者实在非同一般。” 青年淡声道:“听起来好像都是些爱拨弄言语之人,被人寻仇了也未可知。小弟虽然对人是否说谎能感测一二,但于破案却是一窍不通,只怕要让沈兄失望了。小弟正准备到山间隐居,今日正好向沈兄辞行。” 沈庭和略惊,“你要隐居。” 青年:“嗯,小弟喜静,不喜人言喧嚣,所以想找一个更安静的地方生活。” 沈庭和默默,然后起身告辞。 小锦鲤静静地看着仆人们收拾行李,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没有一个人提到她该怎么办,连青年也把她遗忘了,好像她是这个家里随意摆放的一件家具,或是院中随意扔弃的一块石头。 她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凄凉。 整装待发之时,青年来到她的鱼缸边,说:“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 自然而然,熟稔亲切。 仿佛从来没有陌生,从来没有隔离,她就在他心中,如同最亲密的人。 只一句话,便让她几乎落泪。 她迎着他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前。 他牵起他,走向外面的马车。 没有一句言词,没有一句解释,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一样。 马车中,放着许许多多的水囊,那是为她准备的,青年把她圈在自己怀中,默然地抱着她。 她脸有点红,道:“这……是不是太快了,缺少点步骤?” 青年低头看着她,红眸幽深,神秘魅惑,他的鼻尖滑过她的鼻尖,唇寻到她的唇,深深地亲吻着她,他如有魔力的舌纠缠着她的舌疯狂共舞,如有魔力的手指滑进她的衣襟在她肌肤上流连缱绻,她被他吻成了一汪春水,化在他的怀中。 他喑哑性感的声音如同一尾轻羽逗弄在她的耳畔,“这里地方小,待回到居处,缺少的步骤为夫一定替你补上。” 锦鲤:“……” 她的脸轰然炸成一片火烧云。 第67章 锦鲤之梦(下) 流瞳跌进小锦鲤的梦境,随着梦境中故事的发展颠沛流转,但是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以什么形式存在于梦境中的,因为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不过,她倒是很认同小锦鲤所说的话,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确实少了点步骤...... 车马磷磷,一道山脉出现在蓝天下,远远望去如一条青色的巨龙盘踞在辽阔的大地上,车子驶到山脚下停下,小锦鲤下了车,仰头看着那山,腿有点抖。 让一条鱼去爬山,他不是在开玩笑吧? 青年在她耳边轻声道:“没关系,我背你。” 看上去清瘦俊秀的青年背起她来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就上了山,走到半路,改为横抱,锦鲤觉得这姿势有点囧,像鱼那啥时翻起了白肚皮,刚想抗议,他低头便吻了下来。 走一会儿,吻一会儿,于是她便明白了,他这么抱她,只因为方便吻她...... 她的脸红彤彤的,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步伐一路看过去,绿浪滔天的林海,刀削斧劈的悬崖,千姿百态的山石,如练似银的瀑布,从未领略过的山间壮丽景色让她心中震撼。 青年抱着他来到一处山谷中,这是一道谷中谷,谷内奇峰突兀,峭拔雄壮,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水贯穿峡谷,溪水两岸草藤垂挂,杂木丛林苍莽无际,随着山风涌动的绿潮似海水漫卷。 谷中建有一处楼阁,溪水被引到楼阁处,形成一方巨大的池沼,池中碧波粼粼,水鸟轻掠,只一眼便让人心驰神往。 小锦鲤欢呼一声,跳下地,扑入水中。 涟漪层层荡起,少女欢快地在水中游来游去,灵动曼妙的身姿如一条水蔓旖旎,清脆的笑声洒落山谷,彷如无意间降落这个世间的精灵。 青年怔怔地望着,目中浮起深深的倾慕和深深的痛楚。 不受拘束的精灵,让人心醉,也让人心碎。 他是多么想、多么想把这条小鱼紧紧掬入自己掌中,只为自己一人欢笑,只为自己一人拥有。 少女的头从水中冒出来,双目灿灿,笑容娇俏,“这是专门为我建的吗?”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可建这个要用很长时间呐,那时你还不认识我呢,你怎么知道会有人用到呢?” 男人目光深深地望着她,说道:“因为有巫师为我卜过卦,说我今生会娶一位水神之女为妻,所以我不但建了这样的池沼,还学会了泅水。”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解下自己的衣带,动作从容优雅,没有一点难为情,就那么在她的面前把自己解得一丝不.挂,徐徐地步入水中。 小锦鲤先是呆呆地看着,而后“嗷”的一声钻入水中,整个身体都变红了,像一尾烤鱼。 青年游到她面前,怀抱着她,青山碧树倒影在水中,他抬起她的面容,红色的眼眸幽魅深情,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深处,缓缓启口,“那个人就是你。” 她的心怦动得几乎能跳出胸膛,脸红如火,长长的睫毛细细地颤动着,嘤嘤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水神之女,如果我只是一尾普通的鱼妖呢,难道你买鱼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谁了?” “不,”他声音轻柔,魅惑入骨,“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可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便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心无声撼动,还有什么比心上人的情话更打动人心? 她终于情不自禁地沦陷了,沦陷在他深情款款的目光里,沦陷在他迷人动听的声音里,沦陷在他的亲吻和爱抚中,由他引导着,在这满山青翠中,蔚蓝天空下,澹澹碧水中,与他极致欢爱。 她累得睡过去,他把她抱进卧室,看着她恬美的睡颜,忍不住低下头静静地吻着她,她在睡梦中轻轻嘤咛一声,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青年怜爱地看着她,执起笔,揭开床单,细细地在她的胸前画上一朵花纹,而后,对着镜子,在自己的左胸也描上同样的一朵。 醒来后,少女问他,“这是什么?” 他答:“同心结。从此以后,你我永结同心,永不离弃,至死不渝。” 她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微红着脸,依偎在他的怀中。 那是的她,尚以为,这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却不知,有时候,祝愿也会变成诅咒。 他的话依然不多,可看她的目光却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浓烈,仿佛某层关系揭破后,他对她那些掩饰克制再也不需要了,时时刻刻用目光侵略着她。 有时候她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吃鱼了,所以才总是那么一副恨不能把她吞吃入腹的模样。 当她一觉醒来,当她不经意间回头,或者不自觉地搜寻他的身影时,总会看到他那双红宝石的眼眸正在默默地、专注地凝视着她,四目交接的一瞬,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颤,而他则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揽过她低头便亲,同时手指娴熟地解开她的衣襟,就那么席天幕地,贪婪地索爱。 室内、室外、山间、水中无处不是他们欢爱的场所,她初时有些受不住,会害羞,可在他锲而不舍的引诱中,坚持不懈的调.教下,她很快便丢盔弃甲,随着他的节奏,沉陷在他给她的极致欢愉中。 都说龙性放纵,虽然她还不是龙,可是她已经喜欢上他带给她的放纵。 山中的生活寂静漫长,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旷的孤独,极致的依偎,让他们不自觉地把两人紧贴成了密不透风。 他的世界只有她,她的世界只有她,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余隙。 在初时两人情浓之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样有何不妥。 他每天给她调配可口的食物,喜欢给她雕制精致的配饰,偶尔还会做一些奇怪的小玩意逗她开心。 有一次醒来,她看到身旁挂着一只漂亮的风铃,海蓝色的顶盖下,悬垂着许多可爱的小生物,小海豚、小海星,小海鸥……当她轻轻地拂动风铃,风铃中发出的却是他的声音,一遍遍地轻吟着他平时不会出口的浓情蜜语,然后她便想起了,她似乎曾经向他抱怨过,说他对她说的情话太少,想必因为这个,他便把自己的声音灌注到了风铃中,让它代替自己,在她耳边呢喃出一个男人的心意…… 这只风铃成了她最爱的饰物之一。 山中野花繁多,他常常牵着她在花中漫步,然后指着遍地的鲜花问她,“喜欢哪个?” 待她指出一种,过两日便有一只式样别致的手镯、项饰或者脚环出现在她面前,金银的配饰表面巧妙地铺上绿色的植物,有时是多肉植物,有时是挨挨挤挤的小花,更巧妙的是,这些植物还会生长,大约戴上十天左右,花朵将落之时,轻轻一吹,花瓣飞散,而原本开出小花的地方会显出一个小巧的字,所有的字组合起来,恰是一首情诗。 小锦鲤不知道,一个人到底用了怎样的心思,才能做出这样精妙的东西。 他用他的爱,他的宠编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把她笼在里面。 可即便再爱,时间久了,她也难免会感到丝丝的烦躁和孤独。 她开始想念大海,想念她的亲人和朋友,甚至想念她那不靠谱的爹。(之前她都不把这个爹归在亲人里面) 她向他提议,他们搬到海边去住,这样他们既不会分开,她也不用远离大海,他们会向海螺夫妇那样幸福地生活。 可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就沉默成了一块石头。 无论她怎么撒娇吵闹都没用。 甚至会惹起他一丝淡淡的厌烦。 然后她才蓦然发现,在这里,没有他,她甚至连饭都吃不上,连这座大山都走不出,她真正成了一只笼中鸟,陆上鱼,她的一死一生都掌控在他的手中,这个发现让她恐慌。 她每提起一次回大海,外面那个池沼就会扩大一分,最后扩展到一个无法想象的程度,像一块瑰丽的碧玉镶嵌在雄伟的群山中,成了一方罕见的高山湖泊。 此后当人们为这自然奇观啧啧称叹时,谁也不会想到,这只是一个男人为他思念海洋的爱人建造的。 她流连池沼的时间多起来,她开始变得有些忧郁,她甚至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她所住的山谷之外,大片大片的草木枯萎,举目望去,四周一片枯寂萧瑟,宛如寒霜降临。 她吃了一惊,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现在正是草木葱茏的季节。恰好有樵夫上山砍柴,她便上前去打听,谁知樵夫一见她,立马跪了下来,又惊喜又激动,说道:“原来是仙女降临,仙女不记得小人了吗,小时候小人上山玩耍,仙女还送了小人一束鲜花。” 她恍然,依稀记起有那么一次,自己和言挚外出散步,遇到一个凡人男孩,当时的她还饶有兴致地和男孩攀谈了几句,似乎还因此惹得言挚有些不高兴,之后,她就再也没遇上任何人了。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神思恍惚,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这么久了,久到一个人间的小孩已经长成了中年男人。 她问:“这里漫山的草木都枯萎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樵夫道:“听说这座山里住了一只兔子精,要建什么洗澡池,把山里的水都截去了,这里草木没了水,自然就枯了。” 她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恍恍惚惚地想,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凡人在说什么傻话啊...... 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一分分冷了下去,冷得胸口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脸上血液尽退,惨白如初冬凄清的月色。 她说:“你一个凡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如果真有兔子精,你还敢上山砍柴?”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脸色吓人,樵夫吓坏了,抖抖瑟瑟道:“仙人恕罪,小人也是听这里的山神说的,兔子精虽然霸占了山中的水,但他并不吃人,也没有其他害人的举动......小人都是听山神说的呀......” 锦鲤道:“山神在哪里?” 按着樵夫的指点,她来到一处山壁前,壁上的男人身体还和石壁连在一起,只显出石刻的五官,面部还有青苔水洼的痕迹,原来只是一个还未完全化形的石精。 只是被尊为山神而已。 石精告诉她,“说兔子精其实并不对,他们只是原形像兔子,兔形人脸,从言语中化生,天生仪态优美,能说会道,想必就因为这个,才被封为神兽。”石精的话中充满了愤然和鄙夷,“他们满口谎言,却不能忍受别人说谎,还喜欢把说谎人的舌头当作供奉,谁吃了他们的肉,那生平就一句实话也没有了。 “没错,他们名字叫做讹兽!” ......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处石壁的,她浑浑噩噩、摇摇欲坠,如同做了一场荒诞大梦。 而脑中无法抑制地闪过许多不相干的片段: 他对人说谎很敏感...... 他说那些丢失了舌头的人都是爱拨弄言语之人...... 他说自己只是普通的商人之子,学过些许修仙之术...... 他不爱人言喧嚣,也不多话,可他每次说话都悦耳动听,她就亲眼见过他轻而易举地把一个极难缠的商人说得服服帖帖,亲手奉上大笔金钱...... 她日日依偎的枕边人,她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真实面目,从来没有。 这一日,她没有回去,当言挚找到她时,她已经蜷缩在一片枯草中睡着了,纤细的身体蜷成一团,如一尾垂死的小鱼。 他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她的脸凉凉的,睫毛濡湿,好像是哭过了,他低头亲吻她时,她半闭着眼睛搂着他的脖颈,呢喃道:“我迷路了,我好害怕,我怕真的再也找不到你,这里的花草都枯死了,是因为那个水池的缘故吗,我不要水池了,只要和你在一起,没有水......也没关系......” 哪怕知道你曾骗我,哪怕知道我会枯死,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爱你,我没有办法...... 他紧紧地抱着她,凶猛地吻着她,激烈地占有她,那一场磅礴的激情,夹杂着深入肺腑的痛楚和欢愉,击穿了两个人的身心。 半醒半梦中,她似乎听到他在她耳畔低哑地喃喃,“我带你回大海......“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在供有龙神的神殿中成婚,可是,他们却并不快乐,他们困在四方宫墙内,互相猜忌,互相伤害,最后就在她的面前,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胸...... 蓦然惊醒,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梦见我们成婚了,可是......你并不快乐......“ 他深深地望着她,说:“只是一个梦而已,而且,我快不快乐你不知道?“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而他也同时抚上她胸前的同心结花纹,手指缓缓滑动,握住她一只丰盈,如果掌握住她一颗心。 她的脸红了,他沉迷在她娇美的容颜中,又开始情不自禁地吻她。 可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个梦。 她是神族,神族极少有梦,一旦有灵梦降临,往往是发生某件大事的征兆。 比失去他更让她恐惧的,是他的陨灭,她想,她终究还是这样的,她骗不了自己,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她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再也受不了他的欺骗,从而亲手毁了他。 不,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当他终于放下了自己的偏执,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包容她、还她自由时,她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离开他...... 她回到自己熟悉的海域,她的住所只有一个满心焦虑的龟长老,龟长老一见到她马上道:“我说小公主啊,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天劫马上就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敢到处乱跑,你......“ 她心神憔悴,无力理会龟长老的唠叨,径自走入自己的房间,对着墙壁发呆。 龟长老来到她的房门口,叹息道:“公主啊,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如果你还不能静下心来修炼,那跃龙门这件事......“ 她呆呆地望着墙壁,声音飘渺如一缕游魂,“我会听龟长老的话,以后再也不会出去了,”她的面容毫无生气,“麻烦龟长老告诉岸上那个人,让他不要等我了,离开吧。” 龟长老吃了一惊,“什么人?“ 她默然片刻,说道:“一个叫言挚的男子。” 她不知道龟长老对他说了什么,只是自龟长老回来的当天,她的心便开始剧烈地疼痛,如同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心脏,同时心口绘有同心结花纹的地方金光大盛,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同心花纹,是个法咒。 她的心痛,是他的惩罚,也是他的召唤。 她原本不想理会,可是她疼得越来越厉害,痛得几乎昏死过去,泪水无法自已地落下来,她跌跌撞撞出了大海。 青年正在海边等她,穿梭而过的海风中,他黑发飞扬,红眸如血,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胸口,原本就如冰雪的面容因为疼痛愈发白得如同透明。 那个法咒,不光是加诸在她身上,也加诸在他身上,可他宁可自己痛也要让她痛。 他猩红的眼眸盯着她,问:“你们龙族都是这样么,背信弃义,满口谎言,前一刻还山盟海誓,后一刻就一脚踢开,怎么,欺骗我你很开心?” 她泪如雨下,嘶声道:“是谁先骗我的,讹兽,好一个讹兽,你真是一个天生的骗子!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风呼啸而来,卷起滔天海浪,重重地拍在礁石上,发出震耳的巨响,乌沉沉的云压在天际,如同整个天都要倒下来。 他血红的双眸如蓦然起了一场海啸,他猝不及防地把她擒入怀中,呵呵笑道:“我是讹兽,可你们龙族又能高贵多少?你父亲骗我师傅,而你又骗我,骗了一次又一次,” 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衫,指着胸口的同心纹,“还记得这个吗,是你教给我的,呵,永结同心,至死不渝,”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失控而悲凉,“在你父亲欺骗我师傅的时候,你也骗我和你山盟海誓,可转眼之间,又是你把这朵花纹从我胸口生生挖去,如果不是我师傅舍命救我,我的龙公主,你以为现在和你说话的会是谁?”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 恍若万钧雷霆炸进她的脑海深处,炸起尘封的往事如烟云分散,她心神俱颤,眼前陡然一片眩晕,仿佛有模模糊糊的画面一闪而过,可是她不能明了,她脸色惨白,身体情不自禁地阵阵发抖。 大雨倾盆而下,转眼之间便把两人浇得透湿,他血红的双眸莹然有光,不知道是恨意还是泪水,“为什么行凶者可以轻轻松松地忘记,而我却要一直记得?你说我们是骗子,可我们有一颗真心,你呢,你这条爱撒谎的舌头背后连着的是怎样一颗心?” 他扭过她的脸,狠狠地吻下来,牙齿咬住她的舌头,咬得那么狠,血液溢进两人的口中,满是血腥咸湿的味道,她惊骇地睁大眼,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要把她的舌头咬下来。 她剧烈地挣扎着,呜咽失声,两人在海边的雨中扭打。 一道闪电自空中劈下,她蓦然醒过来,拼命地推着他,“快走,我的雷劫要来了,快走!“ 他没有放开她,反而更紧地把她扣入怀中,声音平静而疯狂,“那就一起死吧,”他说,“既然要死,就一起死吧。“ 海浪澎湃,大雨倾盆,剧烈的轰鸣声中,天地如被裂开,彷如毁天灭地的雷电一刀接一道地劈下来,劈上两人相拥的身躯。 第68章 人鱼之梦(上) 雷电贯上身体的霎那,尘封的往事解去封印,她想起了曾经的那段因缘。 彼时的小锦鲤还没有成年,曾随父亲拜访过一位美丽的红眸女子,而后在女子的引荐下认识了一位俊美的红眸少年。 少年少女情窦初开,两人开始偷偷相恋,她还把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同心结法印给两人画上,彼此对着苍天后土山盟海誓。 直到后来,父母情变,母亲抛下她离开大海,她才惊知父亲拜访那位红眸女子是为了什么。 同心结,永结同心,誓言犹在,而那人却轻易负心。 是何等的讽刺。 那时年少,一夜之间,母亲离去,父亲的形象崩塌,心心念念的恋人竟然是讹兽,天生说谎的高手,这让她如何接受? 仿佛天地骤然在她眼前毁灭,她受不了这样的愚弄和背叛,激烈地跑到言挚前要收回同心结,可法咒已下,她不知道如何收回,于是便生生地把那朵花纹从他胸口挖了下来。 她从来没想到,那差点要了他的命...... 可是她也没有好过多少,如果不是龟长老让她父亲封了她一部分记忆,她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未可知...... 成龙之路艰难重重,而她更比别人艰难百倍,难道就因为她是条鱼? 她看着面前青年平静执着的面容,炫目的雷光中,他紧紧地盯着她,从始自终,他看她的目光都没有变过。 从未变过。 她忽而笑了,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突然抬起手,紧紧地回抱住他,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吧。 有这样一个人陪着,死又何憾? 死又何憾。 最后的一刻,她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个梦,原来梦要预示的是这样的结果…… 雷光瞬间淹没了两人的身躯。 ******** 光明在眼前闭合,最后的一瞬,流瞳忽然明白了,在这一世的梦境里,她是少女的眼睛。 她以为自己会回到梦之君的镜子里,但没想到,她跌入下一个梦境里,最后闪过小锦鲤脑海的那个梦境里。 ******** 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海底花园,地面上铺着精心打磨的贝壳,无数艳丽的鲜花在这里盛开,仔细看去,却是海葵和海星,还有许多珍稀的深海植物。花园中模仿陆上的山川地貌,堆叠着许多假山,用宝石海贝雕刻出飞鸟走兽的样子,栩栩如生。这个地方,是小公主澜语的最爱。 她日日流连在这里,或轻轻地抚摸着石雕上的精美纹路沉思,或虚虚地托着掌中的小鱼低语,或对着偶然漏下的一缕天光微笑,这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她从小便在这个花园中安静孤独地长大。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里开始出现一名男子,极其美丽的男子。 他像所有的陵鱼国男子一样,有一头海蓝色的长发,如最美的勿忘我花,锦绣长袍在水中漂出流云的味道,罕见的红色眼瞳如瑰丽的红宝石,当他凝望你的时候,无由地让你的心中涌起一股动荡。 或许因为他实在太好看,即使在以美貌著称的鲛人国度,他还是好看得不同寻常;或许因为他的眼睛太过特别,在周围满是海蓝碧绿的眼睛中就像一抹璀璨的珊瑚红,深深她吸引了她的注意;也或许因为她太过寂寞,让梦境与她相通的流瞳都可以深刻感受到那种刻骨的寂寞感,总之,男子的出现,让小公主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 只不过,这种爱也像开在幽暗处的花朵,寂寞无声。 她猜测着男子的身份。 男子喃喃地叙述着一些战场上的事,比如敌人如何凶蛮,战况如何激烈,有多少人死去,鲜血染得海水看不见前路了等等,平铺直叙而又血腥无比。澜语想,原来他是一位来自战场的将军。 像每一个心怀梦幻的少女一样,澜语对英雄也有着天然的崇拜与向往,但这种崇拜中又夹杂着许多其他复杂的感情,比如愧疚,比如怜惜…… 这是她的国家,她父亲、她兄长、她们整个王室的国家,当他们接受国家供养时,他们把这个国家看作是自己的,可当这个国家遭受劫难时,最先守护它,与敌人拼死一战的,却是那些将士。 当她在这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时,有多少人为她这种生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的目光停留在男子胸前的伤口上,心中波澜起伏。 男子从未打扰过她,他每次来这里或自言自语,或者安静独坐,有时一呆就是一天,像他自己的静处,又像是他无声的陪伴。 最后一次来时,男子说:“我胸前的伤恶化了,巫师说会很危险,到时候我会怎样呢,说不定我会变成泡沫消失于大海,或者像那些战死于战场的兄弟们一样,成为深海幽魂,在大海深处盘旋不去。” 说话间,一缕阳光透过海水穿过他的身体,他的身体赫然成透明状,没有实体。 澜语猝然一惊,随即心中大恸。 原来他已是幽魂,他可知自己已是幽魂? 泪水从眼中落下,凝成一粒粒珍珠,滑入大海。 男子说:“我唯一遗憾的是,直到现在你还不肯和我说话,”他的目光转向她,深邃幽魅的眼眸中如同含着薄薄的泪光,“直到现在还不肯喜欢我。” 她心中蓦然起了一片山呼海啸,原来他早已注意到了她,原来在她的默默相思并不是一场无望的单恋。 骤然而至盛大的欢喜中又夹杂着莫名的悲意,她缓缓地从假山后浮出,眉目微垂,如一枚花瓣飘然拂过。他向她伸出手臂,她漂浮过去,看向他的胸前,目中泛起泪光般的温柔,“你的伤……还疼么?” 男人一把把她抱在怀中,抱得紧紧的,在她耳边低声道:“不,不疼了,谢谢你还肯见我,还肯和我说话。” 她心中微动,正想说些什么,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寻到她的唇,深深地吻了起来。 她的心砰砰急跳,长长的睫毛急剧地颤抖着,脸上起了一片红霞。 他吻得那样急切,那样贪婪,痛楚般地呢喃着她的名字还有一些她听不明白的话,“澜语,澜语,你放心,我会……” 会什么? 她不懂,他也没有继续说,修长的手指侵入她的衣襟,在她滑腻的肌肤上寸寸流连。 她的脸红得要滴血,用力挣了挣,却没有挣开他的怀抱,他的侵入愈发彻底,嘴唇膜拜着她每一寸肌肤,手指娴熟地解开她的衣袍。 绝世瑰宝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的唇,他的指,他坚硬的身体,如同最高超的宫廷技师,引导着她,掌控着她,弹奏出一场盛世欢歌。 海草在水中柔曼地摇曳,五彩缤纷的鱼儿从眼前成群地游过,各种瑰丽的海生物在碧蓝的波纹着缓缓舒展,他们在一片绚烂景象中,紧紧拥抱,鱼尾纠缠,极致欢爱。 事后,他们躺在花园中的玉台上,他抱着她,他们的发丝缠在一起,鱼尾亲密相绕,还在轻轻拍打。 她半闭着眼睛,轻声道:“你以前就认识我吗,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轻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位公子,他出生于当时权倾朝野的贵族之家。 他们的家族先后有九人封侯,五人担任大司马,是所有的贵族门阀中最显贵的一族。 贵族门第总是免不了如此,生活奢靡,声色犬马,互相攀比。 而他却彷如族中的异类,独守清净,生活简朴,能力超群,却为人谦恭。至少在外人的眼中他是如此。 是以,他以与其他贵族子弟截然不同的姿态创造了无人可及的名声,甚至被誉为当时楷模。 盛名的帮助,家族的推动,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让他一路高升,封侯、封司马、到先王离世时,甚至还被破格升为太傅,成为托孤重臣之一。 是历届的太傅中最年轻的一位。 但谁也不知道他那貌似谦恭的外表下潜藏着怎样一颗勃勃野心。 他不满先王的懦弱无能,不满新王的放浪不羁,早有取而代之之心。新王即位之后,处处受他挟制,因此极为不满,年轻的陵鱼王反弹高调而激烈,有一次,竟当面对他说:“听闻太傅身边的美姬有倾城之色,孤能得一见乎?” 陵鱼王的语气轻佻而挑衅,明显有羞辱的意味,而身为太傅的他竟然没有反驳,真的把自己身边的两个美姬送给了陵鱼王。 两位美姬才貌双绝,很快便把陵鱼王迷得神魂颠倒,年轻的陵鱼王甚至忘记了自己索要美姬的初衷,从此化朝堂上的失意为玉床上的动力,没日没夜地与美人被翻红浪,生生地把一条长寿陵鱼熬成了陵鱼干儿,在奔向生命尽头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至于陵鱼王的早夭是不是有太傅的授意......嗯,这个问题很值得深究...... 陵鱼王没有继承人,下面只有三个妹妹,大公主嫁往他国,且新近待产,直接传信告诉国内,她不会回来即位。 二公主在陵鱼王召见后的第二日便不见了踪影,留信说,她要去周游列海,放弃继承权。 于是命运的波澜便把尚未成年的小公主推到了风口浪尖。 小公主内向、安静、乖巧,就像她的父亲,是个很适合做傀儡的人选。 陵鱼王临终有命,小公主的即位之日也是她的大婚之时,因为公主年幼,所以国家将交由公主和她的王夫共同治理,当然,未来女王的夫君也给选好了,是反对太傅一党的,陵鱼王是拼死也要膈应太傅一把。 对此,作为梦境旁观者的流瞳实在不明白,生前不肯好好治理国家,还抢人家女人的人,却拼死反对别人来治理国家,究竟是为了啥。 陵鱼王有陵鱼王的人选,太傅家族有太傅家族的人选,还有其他蠢蠢欲动的门阀贵族,其年轻子弟勾心斗角,变着花样地讨公主欢喜,其目的居心不言而喻。 然而小公主谁都没有选,她站在王室的神庙中,对族中的长老道:“如果让我继承王位,就要让我自己挑选王夫,否则我当这个女王有什么意思,让他们去找我的姐姐们好了。” 长老问她想挑选谁,她沉默片刻,说出两个字,“太傅。” 第69章 人鱼之梦(下) 当旨意传到太傅府时,举府哗然,传旨使者对他道:“大婚之后,封太傅为相王,与女王并称为王,全权代女王处理国事。”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个小公主,在他的印象中,她就是个还未长大的孩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样聪明的选择,在他为那个梦寐以求的权柄已经准备谋反时,她却抢先把它递到了自己的手中,让他成为实质上的陵鱼王。 即使为了这个,他也会保下她吧,他想,对这个小公主起了一点小小的兴趣。 大婚之日,他终于正式见到了那位小公主,她穿着和他的服饰相配的女王服饰,站在神庙中,小小的面容苍白如雪,眼神平静而忧郁,她看着比自己长一倍有余的丈夫,像看着自己的命运,即使洞悉了彼端的悲剧,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 那是一种献祭的眼神。 心中明了,却无怨无悔。 他的心霎时惊动,如暮鼓晨钟般撼动不已,内心深处牵扯出一丝莫名的疼痛。 新婚之夜,她便是以这样的神情,面对自己的新婚丈夫。 他生平见惯了各式各样女子的眼神,倾慕的,引诱的,幽怨的他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可这一刻,他忽然想让这个女孩也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极尽温柔。 女孩在他身下颤抖,可她竭力忍耐着,玉雪般的面容浮上淡淡的红。 夜半时分,他身旁不见了小公主的身影,经询问才知,小公主去了王室祖庙。 祖庙中挂着历代陵鱼王的画像,有男有女,小公主看着那些画像,神情忧郁而肃穆。 这是一个不太令人愉快的信号,他走过去,手臂似警告,又似一个温柔的丈夫般,揽住了她的肩。 她的肩膀是那样柔嫩稚弱,在他怀中轻轻颤抖了下,而后女孩的头缓缓垂了下去,耳后浮起一片薄薄的红,她的声音细弱而清晰,“我已经留了旨意,如果我不幸了,就把王位禅让给太傅,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太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告诉我,我会尽量去做” 小小的女孩,深夜不眠,在祖庙中肃穆沉思,考虑的却是这个? 她甚至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她甚至都没有去想自己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她说,太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告诉我 她说,我会尽量去做 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有一瞬的窒息,他默了片刻,说:“我是男人,不需要妻子为我牺牲什么,你只要待在我的怀里,幸福地生活,生下我们的孩子,就足够了。” 似温柔、似怜惜、却又别有深意的话让女孩怔住了,她轻轻地垂下长睫,轻声问道:“孩子如果我生了太傅会爱他么?” 他温柔地拥住女孩的肩,把她拥在自己的怀里,答:“会。”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句随口的承诺对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愿意牺牲自己,可她不愿意让一条无辜的生命陪自己牺牲,即使这条生命是让王室血脉延续下去的唯一方法。 但如果太傅肯护这个孩子的话,那孩子将不会因自己母亲的无能而过早陨落吧? 她这样想着,之后,竟真的开始一心一意地备孕。 人鱼并不是那么容易有孕的,他们长寿,但相对的,他们生产的机率也很低。 但女孩却很快怀孕了,甚至还不到一年,这让他既惊且叹,这难道就是王室血脉的魅力? 传说,王室血脉有召唤龙神的力量,是上古之时守护海域的龙神与鲛人一族定下的契约,虽然千百年下来,谁也没有见过这血脉在享受特权之外展现过什么其他能力,但它已然成为一个象征性的存在,这或许就是这个腐朽的王室至今还能存在的原因。 他以为女孩怀孕是王室血脉的庇佑,却不知女孩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女孩太小,且是头胎,怀孕让她吃足了苦头,也让他跟着受了不少罪,除了每日休息不好外,最重要的,他必须克制自己的需求。 一个男人正常的身体需求。 这才是最难熬的事。 且人鱼怀孕期漫长,因此他的煎熬也仿佛也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曼妙的身影来到了他的面前。 是他送给前陵鱼王的美姬之一,他亲自挑选□□的,美貌,优雅,风情,懂得男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也能轻易地洞悉他们表象下的欲念。 更擅长把这种欲念挑逗到极致。 这毕竟曾是他的女人。 是合乎他口味的女人。 初始的挣扎过后,他很快沦陷在女人带给他的蚀骨*中。 等他睁开眼时,便看到了不远处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小女王。 他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推开身旁的女人,向她追去,女孩却不再见他,她把自己关在房中数日,然后让人传出话来:相王是伟男子,身边却无一个服侍,是孤考虑不周,孤因专心待产不能再陪相王,相王自可挑选可心的美人近身服侍,孤不会干涉。 再一次,她做出了让他意外的决定。 他该为女孩的深明大义松一口气吗,可为什么听到这样的传话时,他心中却涌起一丝不是滋味? 他去探望女孩时,女孩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她眉宇间的忧郁又加深了些许,眼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沉寂了下去。 他亲手点燃了她眼中的点点星芒,又亲手掐灭了它。 他有些难受,那时的他尚不明白,有一种真心,当你伤害了它,就永远失去了它,再也找不回来。 小女王不再关心他的丈夫,他是推行新政还是打击政敌,他是孤枕独眠还是相伴佳人,她都不再关心,她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小公主,一个人在花园中孤独长大的小公主。 曾经因为一个人缓缓开启的一道门缝,现在又完全闭合上了。 终于到了女孩的生产之日。 她的险状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她本就年纪幼小,元气不足,为了尽快怀孕,她还采用了一种严重损耗生命力的催孕方法,孩子降落之时,也是她灯枯油尽之时。 巫医低声对他说,女王本就身子骨弱,而她本人又没有求生意志 接下来的话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浑身颤抖着冲进了产室,而她,就像一枚凋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那儿,无惊无忧,恬淡宁谧。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手上,喉中有些哽咽,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自己对这个女孩的感情,可是他曾想护住她的,他曾经想过的! 孩子啼哭起来,声音有力清亮,她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他立刻抬起头来,急切唤着她的名字,她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点找不到焦距,却本能地朝孩子的方向偏了偏,声音低不可闻,“孩子太傅会爱他么?” 他眼中含泪,坚定地答:“会。” 她仿佛是满意了,脸上的神情缓缓松弛开来,就那么朝向孩子的方向,静静地凝视着,没有了生息。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种严重损耗生命力的催孕方法,是他那名美姬想方设法透露给她的,她能看到他和美姬亲热的画面,也是那名美姬设计的。 谁都知道,陵鱼国的小女王只不过是相王身边的一个傀儡,除了能延下一息王室血脉,没有任何用处。让她和相王离心,甚至让她产下子息后就死,然后自己再回到相王身边,这就是那名美姬的打算。 他知道后极为震怒,从未有过的震怒,生平第一次,他以一种残忍的方法处死了一个女人,还是曾经和他亲密过的女人。 女王死后,他按照女王遗愿继任为陵鱼王,这为他带来许多非议,国内人言籍籍,民心浮动。 更有敌国趁国有大丧之际发动战争,情势危难之时,他毅然决定亲自带兵出征,与敌军一战。 他没有辜负自己文武双全的名声,陵鱼*队在他的带领下节节胜利,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战场上受到重伤,而且伤的是眼睛,他失明了。 他不能再上战场,更无法指挥战争。 而此时敌人并没有完全溃败,战况陷入了僵局。 他狂怒,暴躁,不知有多少个巫医因此而送命,军队在一天天地消耗。 当此之时,王室的巫祝告诉他,还有一种办法让他重见光明,巫祝说,这种办法是女王提出来的,她离世后,并没有像一般的人鱼那样化为泡沫消失于大海,而是成了一缕深海幽魂,或许是因为王室血脉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心有牵念。 太傅失明后,她来找巫祝,说愿意用自己一部分魂魄和珊瑚一起炼化,为太傅重新炼化一双眼睛,过程很痛苦,可是她做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当艳若桃李的红瞳安上他眼中的那一刻,无数的感情汹涌而来,他甚至不知道,这感情是自己的,还是女孩的。 他带领军队战胜了敌军,保住了国家,这为他赢得了极大的声望,之前的非议一扫而空。 可是,他却再也无法爱上任何女人。 或许因为她的魂魄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忽然就理解了那个女孩,理解了她的一切所作所为。 当她的兄姊们抛下自己应尽的职责时,她用自己稚弱的肩膀扛起了它,她选择太傅,避免了一场内乱,她拼命延下子嗣,为王室保住一息血脉,她用自己的魂魄为太傅炼化眼睛,不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她对他余情未了,也不是因为他是她儿子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能带领陵鱼*队打胜的那一个 即便只是个小女孩,她心中也有守护国家的信念,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并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但在别人的眼中,她不过是个傀儡。 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可避免地深深爱上了她,当她选择自己当相王的时候,他没有爱上她,当她说要把王位禅让给他的时候,他没有爱上她,可当他终于懂得她之后,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守护者 但他却没有守护住最应该守护住的她 她还有一缕魂魄飘荡在王室花园内,因为这缕魂魄残缺不全,已经不记得前因后果,所以它迷失了。可是这样下去对她极为不利,他不能任由她迷失,于是他让巫祝在他病伤虚弱之际把魂魄抽离出身体与她相见 他们终于相爱,可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含泪看着臂弯中的少女,心如刀绞。 女孩睁着泪光蒙蒙的眼睛,好久才道:“所以,我就是那个女王对么?” 他低头吻住她,一缕润泽滑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说道:“我明白了,我心愿已了,该离开了。” 他在她唇畔呢喃,“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找你”他的指轻抚着她的眼睛,“我会把一切都还给你” 她唇角露出一点微笑,道:“我不后悔今生所做的,可如果有来生,我也不想再这样了,我不想再当女孩,也不想再”她微微一顿,又道,“你知道吗,我很羡慕那些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成了一个男孩,天天练习射箭” 她喃喃地述说着她的梦,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所以她没有注意到,她透明的身体正在缓缓消散。 她曾以为他是一缕幽魂,而最终幽魂却是她自己 流瞳坠入她的梦中,然后看到一道僻静的街道上,一个盲人男孩带着一只猫经过,路旁摆着一个算命的摊子,摊子后面的瞎子对他说:“快回家看看吧” ... 第70章 二瓣影莲 浮梦三生,真正的浮梦三生。 流瞳终于回到了梦之君的镜子里,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因为梦境相通,她可以切身感受到当事人的情感波动,三世的情感沉沉地压在心头,让她无法自已地生出一种沧桑感。 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想肜渊能够在她的身边,多么想。 她怎么能够以为两人可以分开几十年而什么都不变? 世事变幻,命运莫测,看看澜语的一生,看看锦鲤的命运,哪怕你是长寿种族,哪怕你是神的后代,在强大的风云变幻的命运面前,你依然渺小如蝼蚁。 如果现在不相爱,下一刻很可能就来不及了,就来不及了! 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她心底回旋激荡,她想,她不能眼睁睁地在这里耗费几十年,不能像她们一样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不能! 她开始呼唤梦之君的名字,声音急切,外面一头体大如熊的怪兽正慢吞吞地在河边的卵石间嗅来嗅去,闻声抬起头来,道:“我主听得见,他想见你自然会见,不想见你再聒噪也没用,除了吓吓鸟。” “”流瞳冷不丁地从镜子的边缘看到它,吓了一跳。 体大如熊,鼻长如象,老天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创造出这些个怪物的? 她还来不及揣测造物之神奇谲的口味,再抬头时,梦之君已站在她的面前。 在问出自己的问题之前,她不由地先指了指外面的怪兽,“那是什么?” 梦之君:“梦貘。” 流瞳再次受到惊吓,眼珠子几乎脱眶而出,她指着外面的怪兽,手指抖了抖,“它、它是梦貘?” 那我是啥? 梦之君:“正是,梦之国度一种灵巧的幻兽。” ……灵巧? 看看哥们儿那体型 流瞳默默,能不能祈求那货和自己压根就不是同一品种? 梦之君:“你要见吾不会是为了说梦貘之事吧?” 流瞳:“哦哦,不是,我是想问……如果我答应日后到这里来服务,那我能出去多长时间,或者说我最多能准备多长时间?” 梦之君看着她,意味深长,“或百年,或千年,或万年,视情况而定。” 足够了,她想,露出一丝松弛的微笑,“好,我答应。” 一道梦之印记印上了她的胸口,在梦之君进入梦镜替她囚禁之时,她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夕阳的光影疏疏地漏进房间,小屋内静静的,宛如一潭幽寂的沉水。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轮廓坚毅的下巴,她呆呆地看了许久,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肜渊的怀里,她脸色微红,转了转头,便看到靠墙的床上,巫师青年仍然在沉睡。 她不是已经把他救出来了吗? 流瞳略惊,不禁动了动身子,肜渊随之睁开了眼睛,凝目看着她,问:“醒了?” 流瞳脸红红的,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床上,“他怎么回事?” 肜渊淡然,“他传过你的话后,觉得不应该让你代他受过,所以决定再过去把你换回来。” 流瞳:“!”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不由跳下地,差点当场咆哮:搞毛啊,她赔进半辈子和人订下契约才把人救回来,结果他又送上门去了? 不想回来早说啊,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实际情况却是,肜渊听了青年的传话后,问他:“就因为她的躯体不会死,就应该代你受过?什么时候人的苦难不能自己承担,反而要神来代他承受了?” 巫师青年听到他的话后又是惭愧又是惶恐,当即决定把她再换回来。 梦之君的印记就在胸口,流瞳觉得自己是吃了大亏了,她不管不顾地走到床边开始摇晃青年,开启了咆哮帝模式,“喂,你醒醒,睡什么睡呀,现在是睡的时候吗?不想醒就早点说啊,你知道我损失有多大吗” 一双幽蓝的眼睛睁开,喊声骤止。 流瞳:“” 既然眼珠子可以放在正常的地方,那他之前又是放在眉毛上又是放在额中间的,想干吗? 做鬼脸好玩吗? 青年被她摇得七荤八素,宛如蓝色宝石的眼中飞速地旋着两圈蚊香眼,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结结巴巴地表示欢喜,“仙、仙姑,你回来了?” 流瞳蓦然想起肜渊还在场,连忙收回自己的手,修补淑女风度,矜持地颔首,“嗯,他们还算守信,所以,也把你放回来了?” 青年顿了顿,神情微微恍惚,“我我没到那个地方,我梦见自己到了大海,成了一尾小锦鲤,然后被渔网捉住,卖给了一个人” 流瞳猝然一惊,霍然抬目看他。 流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青年的房间的,清冽的水汽带着树脂的清香迎面袭来,她仿佛陷入一片广袤的混沌里,唯一的感受是,梦境的幽深与玄妙…… 松鸦用嘴啄着巫师青年的小屋,惊奇道:“蘑菇,真的是蘑菇哎,你这个房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青年把他们送到屋外,闻言说道:“我祖父留给我的,他生前有一次去赶集,碰到一个卖蘑菇的醉汉,醉汉说,他的蘑菇可以长出房子,不但房子,像桌椅床凳他的蘑菇都可以长出来,因为他们那里就产用蘑菇长出的家具。当时他的蘑菇还只是一包包像鸟粪一样的蘑菇种子,所以别人都笑话他,当他醉后胡说。祖父觉得有趣,就买回来一包,当时也没当真,” 青年想起往事,面露惘然,微微叹了口气,“后来,我在村中待不下去了,搬到了这里,顺便把祖父留下的蘑菇种子埋到了地下,没想到,它竟真的长出来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发生在青年身上的奇事如此之多,流瞳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肜渊问:“你以后如何打算?” 青年低下头,用脚蹭了一下地面,“我想我不应该辜负祖父的期望,应该继续练箭” 他曾经怀着一个当将军的梦想,也曾经因为生活的挫折磨难放弃过这个梦想,可当他真正在死亡的边缘转了一圈后,他才明白,他这一生,最不应该放弃的,就是这个梦想。 流瞳懂得地看着他,默默地想,当我身陷险境时,当我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时,我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肜渊,晚霞中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仿佛若有所觉,也转向了她,背光的阴影让他的眼神显得专注而幽邃,令人心悸。 她如被蛊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牵住了他的手。 他看着她,并没有挣脱,隐约有一种任其为所欲为的纵容,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清婉如荷的面容浮上一抹红晕。 离开巫师青年的住处,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沿途的景致慢悠悠地从他们脚下掠过,明明是极平凡的景象,在她心中却胜过万千胜景。 她没有问他去哪里,他也没说,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夏都的国师府邸前。 暮色苍茫,晚风初起,檐下的风灯摇曳出斑驳凌乱的光影,恍如破碎而幽冷的惶然一梦。 府中静如死寂,只有一扇窗透出幽幽的光亮,房内,国师伏在地上,全身蜷缩,双手紧紧地插在自己的发间,浑身都在颤抖,像一头频临死亡的野兽,喉中发出绝望的呜咽。 恐惧,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体会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着他的身心。 当流瞳和肜渊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他们断定他还会回来,是因为一个会在此处当数百年国师的人,怎会轻易舍弃这里的荣华富贵?但如今看来,这荣华富贵似乎也并没有拯救得了他。 此时的国师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从容优雅,计划失败,恐惧汹涌反噬,他已经被折磨得几近崩溃。 看到他们两个人,明知道是找自己麻烦的两个人,他却没有逃跑,反而朝他们哀恳乞求,“杀了我吧,”他说,恐惧得已经不似人声,“求求你们快点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解脱了,我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的面容绝望疯狂,很难想象他和梦之宫殿中那只优雅和煦的白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流瞳怔住。 她有点不知所措。 之前她还想着,等见了这个刽子手,要好好处罚他,可等她真见了这个人,见到他这副凄惨的形容,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想起他那个诡谲恐怖的梦境,想起白鹤说的,他是恐惧的化身,是别人毫不犹豫舍弃的一部分…… 她突然觉得,自己对他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因为他活着,本身就是最残酷的惩罚…… 她看着肜渊,肜渊也看着她,她轻声道:“要不……就把他交给土地看管吧,只要他不再害人……” 肜渊并无异议,“随你。” 她重新拉起他,向外走去。 身后,男人的声音凄厉颤抖,“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不老不死,恐惧入骨,除了恐惧,他体会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与光明,让他活着,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 夜色凄迷,淹没了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 下榻土地庙中,肜渊问流瞳,“下一步你准备去哪里?” 流瞳有些茫然,“离开这里吧,换个地方,去哪里都可以。” 她看了看外面的月色,不知怎的,就想起在梦之君那里,白鹤和梦之君念诗的情景来,然后也突发了风雅的兴致,支支吾吾道:“今天,嗯,我新学了一首诗,嗯,想送给你……” 肜渊端端地看着她。 流瞳脸有点红,伸手铺出一片幻境,上面记着四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若为君故,沉吟至今。 肜渊:“……” 他抬起手,淡定地在两个字上画上圈圈,“这两个字写错了。” 流瞳:“……” 那明明是萌萌体…… 她凑过去,在他的指点下修正了两个字,然后在下面各写五遍以示巩固,最后老着脸微笑着问他,“这首诗你喜欢吗?” 肜渊:“太熟,尚可。” 流瞳:“……” 肜渊:“天不早了,早些休息。” 流瞳含泪而出。 国师府邸。 青年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这无休无止的折磨,举刀自裁。 一只手挡住了他,面前的女子一袭白衣,清艳绝俗,眉宇间一朵莲花灿然生辉,对他道:“把你的影子给我,可以消你大部分恐惧,让你毫无负担地活下去。” 待他的影子扭动着从他的脚下分离的时候,青年才从怔然中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帮我?” 女子没有回答,兀自裁出一片墙的影子补在他的脚下,男子望着她熟悉却分明又十分陌生的面容,问道:“你是谁?” “故人。”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幕中。 土地庙的院子里,月色幽幽,玄衣男子看着晚归的女子,目光幽深,缓缓问道:“这么晚不睡,你去做什么了?” ... 第71章 房子之梦 自由而神秘的食梦貘啊,请来到我们的门前,这里衷心地欢迎你,带走我们的噩梦,为我们留下美梦,让黑暗的魑魅远离我们。百度搜索:《 吉祥的灵兽啊,请停驻在我们的屏风上,留守在我们的睡床前,绣印在我们的枕席间,为我们辟邪驱祟,保我们宁静安康 当她有意识的时候,便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被裹挟其中,恍恍惚惚,如梦似幻,如漂流在大海上,随着海水的波动载沉载浮。 然后,她突然明白了,这些声音,是向她呼唤、祈祷、的声音,是人们心中的声音。 为何会听到这些声音? 为何以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 她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因那些包含着各种感情的声音而起的情绪。 胸口隐隐泛热,她不禁抚上胸口,那里有梦之君留下的印记,在这一瞬间,她恍悟了,是因为这个印记,她才听到了那些声音。 召唤梦貘的声音。 “这么晚不睡,你去做什么了?”男子垂目看着她,又问。 浅月的微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簌簌抖落一身的光晕,流瞳醒过神来:她去做什么了?她因为献诗失败,心中郁闷,便出去猎了个梦吃了个宵夜,大概因为吃得太忘我,所以都来到家门口了,还在出神。 流瞳道:“我出去吃了点东西”她咳了一声,用一种“你懂的”眼神看着他,“因为宵夜的特殊性就没叫上你,你想吃宵夜吗,其他的…正常向的?” 肜渊微微一顿,道:“奔波数日,明日还要上路,早些安歇吧,想好去哪里了吗?” 流瞳微闭着眼睛,仔细分辨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声音,然后指向一处,声音最密集的一处,道:“去这个方向。” ******** 你闻到梅花的香气了吗? 没,现在似乎不是梅花开花的季节。 哦。 小船悠悠地行驶在薄雾迷离的河道上,河道两岸树木林立,屋宇参差,过往的风中恍然带了梅花的清香,雾中飞翘的檐角如展翅欲飞的蝙蝠。远处青山隐隐,势如卧龙。 这是一个叫梅国的地方,他们所行的这条河叫梅河,皆因河道两岸十里梅花的胜景而得名。 但在夏人眼中,这里却是烟瘴酷暑之地,自被夏国灭国后,这里的国民被移走,梅国成了夏国罪犯的流放之地,虽名义上是夏国的一个郡,但却无人治理,处于放任自流状态。 流瞳环目四顾,心中暗想,把这样地方当蛮荒之地,夏帝的眼光真是让人担忧。 弃舟登岸,路旁立刻有人围了上来,有问是否坐车的,有问是否住店的,还有人捧着各色精美物品让他们买的,一个男孩举着住店的牌子想要上前,却被人群挤过来挤过去,急得脸都红了,流瞳有点不过意,指了指男孩,对旁边的肜渊道:“我们就选这家吧。” 少女目光盈盈,语气软软,皎洁的面容如沐浴着月光的睡莲,香芬清妍,男人定定地看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并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住店。 男孩顿时雀跃,兴奋地领着他们朝自家方向走。 其他的人怏怏散去。 男孩一边走,一边絮絮地向他们介绍,比如梅王如何英明,来到此地居住的人会受到很大的优待,比如自家房子如何舒适,祖父做的蘑菇宴乃是当地一绝等。 流瞳惊奇道:“刚才看你挺腼腆,想不到你这么能说呀。”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都背熟了嘛。” 正说着,一个人的出现引起了流瞳的注意,那人是个满面虬髯的大汉,他拉着一辆车,车上载着一名少妇和两个孩子,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风尘仆仆。大汉脚上的草鞋都走烂了,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不辨颜色,他的出现在这个干净繁荣的小镇显得特别突兀,流瞳正在好奇,便见大汉转身对他身后的女子道,“一会儿我去军营办手续,你们在车上稍等。” 然后,男孩就催他们赶快离开了。 男孩的家是座干净雅致的小院,院中有一棵香樟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 男孩的祖父一边引他们往客房走,一边道:“这里难得有客来,房间您随意住,饭食是免费的,晚间给客人尝尝老朽的手艺。” 他话语从容,面带微笑,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充满自信。 流瞳自来熟,不禁道:“你们这儿民风真好,听说这里有一位很英明的梅王,是朝廷派来的么?” 老人不以为然,“朝廷哪会派人来,他们眼中压根就没有这个地方。这位梅王还是原先梅国的梅王,梅国灭国后,国民都被移走了,他被封在了这里。” 流瞳默然点头,微微疑惑,“把这样一个偏远的流放地治理成这般确实不同凡响,想不到这位梅王不但有治理实权还有治理才能,且这样一个欣欣向荣的地方,竟没有引起夏国的注意?” 老人略略一顿,道:“夏帝嘛,眼眶子当然大,怎会把这些放在眼里?” 说话间,客房已到,老人问了他们有无其他需要后,便告辞离开了。 流瞳面带沉思,“龙君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么?” 肜渊:“你发现了?” 流瞳:“我只是奇怪,我来之前听到的和到这里看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难道我们走错地方了?” 肜渊:“且看看再说。” 流瞳点头。 晚间,老人果然献出最拿手的蘑菇宴给他们品尝,流瞳看着那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色,相当蛋疼,蘑菇她是爱吃的,但如果都是蘑菇的话 她笑得有些僵硬,“你们这里盛产蘑菇?” 男孩忙不迭地点头,星星眼地看着他们,“是的,而且我祖父做蘑菇的手艺是这里最好的,你们快尝尝。”满脸求夸赞的期待。 流瞳顿觉压力山大,她顶着男孩灼灼的目光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口中,挤出微笑,“嗯,确实相当不错。” 男孩满脸欢喜。 流瞳道:“你也快去吃饭吧。” 男孩认真脸,“那怎么行?祖父说了,要首先把客人伺候好,他老人家从午后起就一直在厨房忙活,我怎么能偷懒呢?” 流瞳顿时压力大得连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肜渊突然道:“吾有些口渴,去倒些水来。” 男孩怔了怔,看了看流瞳,又看了看肜渊,有些不太情愿地出了门,等他回来的时候,桌上菜已经少了一半,肜渊又命他把空出来的盘子撤下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桌上的菜已经全部不见了。 桌旁的女子笑得如沐春风,“唔,你祖父的手艺实在绝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蘑菇宴,替我们谢谢他。” 男孩放下心来,露出放松的笑容,把剩下的盘子全部收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流瞳才小声道:“我们这样骗他好不好呢?” 肜渊抖了抖袖口,淡定,“菜都在这里,要不你来吃?” “”流瞳闭嘴。 夜色渐深,窗外一丝风声也无,天地间一片静默,唯有似真似幻的梅花香缭绕在鼻端。流瞳无法入眠,索性起身飞上屋顶,想到隔壁便是肜渊,她脑中灵光一闪,露出狡黠的笑容,伏身在他的屋顶上,效仿梁上君子的做派,欲揭开房瓦,窥一窥里面的风景。 谁知瓦缝还没摸到,就听到对面一道低沉的声音道:“你在做什么?” 流瞳手一抖,循声望去,但见夜色中,男子修长的身影屹立在树枝上,衣袂飘拂,身姿卓然,正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她。 流瞳收回手,力持镇定,“龙君深更半夜不睡觉,挂在树上,做什么呢?” 肜渊:“放风。”顿了顿,“你在做什么?” 流瞳若无其事,“梦游。” 肜渊:“” 流瞳自顾自地也飞到他那棵树上,左右看了看,“这地方看起来有点小,两个人挤了些,要不你抱着我吧,节省空间。” 肜渊黑魆魆的目光盯着她,不语。 流瞳厚着脸皮径自化为一头小白鹿钻入他的怀中,舒心地闭上眼,“你别误会,我说的是鹿身。” 肜渊:“” 他垂目看着她,道问“你梦游就梦游到了这里?” 小白鹿淡定地发出均匀的鼻息声,表示自己已经睡熟。 肜渊抱着她,缓缓地把袖子覆在她的身上。 温暖安心的气息环绕,她堕入了半醒半梦中。 梅水河畔,馥郁沁人,女子微扬起脸,舒展双臂,如拥抱着这十里梅花香,婉丽的面容上满是陶醉的微笑。 她有着梅花一样的容颜,梅花一样的气质,梅花一样的才情,本该娇养在名苑中,细心呵护,精心供养,却因为跟了他,不得不受这落魄清寒之苦。 不远处的男子怔怔地望着她,仿佛已经痴了。 他缓缓摘下一朵梅花,向她走去,把花朵插入她的鬓间,替她拉了拉披风,“风还有点凉,委屈你了。” 他的语气有些酸楚。 他想的是,如果他有一艘像样的舫船,如果他供得起一大苑梅花,她何至于穿着素衣坐着旧车冒着寒凉来这里赏梅? 女子冰雪剔透,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她讶异抬起柳眉,道:“寻梅赏梅自然要‘寻’才有意趣,夫君想到哪里去了?且我嫁你时本就以为你是一介寒士,从未奢望过什么荣华富贵,再说,如果真过不下去,不是还有我吗,我会养活你的。” 那样理所应当的语气真是让他既好笑又心酸。 他境况窘迫,可是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子,但只要她喜欢,他便愿意给她最大的宽容和自由,让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女子出身名门,自幼聪颖过人,和兄弟们一起念书时,她的先生便常常感叹:如果你是男孩,将来必以文采出众在翰林院中占得一席之地。 她父亲是前朝之臣,在对抗夏军的过程中力战而亡,她因受父亲的影响,诗文中充满浓烈的家国情怀、兴亡之叹。她精通史籍、博览群书,才名远扬。新朝建立后,宫中听闻了她的才名,邀她进宫做公主、嫔妃的女师,她固辞不受,之后更是搬到了别人口中的荒僻之地隐居起来。 他想,他能有幸娶到她,多半是因为她和新朝那些恩怨吧。 他处境艰难,动不动就借酒消愁,日子过得十分困顿,而她竟真的走出家门,以闺塾教师和艺术家的身份四处游走。 她的兄弟因她四处抛头露面觉得尴尬,多次劝阻,她坦坦荡荡地写诗回应:因为家中缺衣乏食,自己又不擅女红,所以才以教书和书画谋生。 她与当世许多名家都有诗作来往,与同乡最富声望的诗人、学者都是好友,也经常参加他们的诗酒之会,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在当今名家编著的《名媛诗集》中,她的诗作被选在第一位。 对此,他引以为豪。 因为氛围宽松,她的才能得到更深的发展,除了诗作,她还提出了自己的诗学理论,见解独到。 因为有才,所以骄傲,所以任性。 他想,没有人比他体会更深。 很多时候,他对自己这位妻子都是既爱又无奈。 最任性的一次,她手中积攒了些银子,又当了些首饰,竟然给他纳了一个妾。 她说:“以吾夫的身份,身边自然应该不止有一个韵人相伴。” 他都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当然,按她一贯的作风,她挑妾的眼光也是很高的,她选的女子性情温柔,少有才誉,不但博览史籍,妙解声韵,还精晓书法,擅长女红。 妻子对她很是珍爱,多次写诗夸她聪慧。 可当他渐渐喜欢上那个女子,与女子亲昵时,妻子又开始吃醋了,理直气壮地写诗告诉他:这个可心的美人儿,还是我出钱帮你张罗的呢! 他看后不禁哈哈大笑,妾室也羞得满脸通红,悄悄地退了下去,他抱着妻子,亲吻着她的手心,说道:“今生有你,是我最大的福分。” 他说此话时,脸上是笑着的,而眼圈却微微泛红,目光潮润,不知道是因为饮酒的缘故,还是想起自己生平的缘故。 妻子骄傲地哼了一声,脸却慢慢红了。 他因为境遇之故,常常纵酒猖狂,吟咏谩骂,妾室性情柔顺,始终伺奉左右,毫无怨言,对妻子也很恭谨。 三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地生活着。 数年后,妾室病故,他和妻子都很伤心,妻子还亲自为她撰写悼文传记,夸她贤良,并把她的诗作收入《名媛诗集》。 谁也不知道,女子的离去对他是怎样的冲击,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妻子也先他而去,他将如何在这个冰冷的人世独自活下去。 那些夜里,他紧紧地抱着妻子,像一个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惊惶迷失的旅人,不住地喃喃,“不要离开我,”他说,“不要在我之前离开我,如果你不得不走就先给我准备一杯酒吧” 什么酒,他们心知肚明。 他想,他就是这么无能,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妻子好久没有做声,而后慢慢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可是妻子并没有如他所言,在她离去时给他准备一杯酒,病了许久她突然兴致勃勃地说想要赏梅,于是他带着她去梅河,可还没走到那片梅林,她便离去了。 他没有悲伤痛哭,也没有就此回转,而是把妻子抱到了那片梅林,在那里跪坐了许久。 凉风袭来,清香馥郁,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丸,吞入口中。 在最后的一刻,他回顾的自己的一生,少年骄奢,青年失国,在潦倒和失意中度过一生,一事无成,却何德何能,竟拥有两位精彩至极的女子相陪。 何德何能。 梅花如雨,阵阵飘落,他握住妻子的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似真似幻的梅花香依然在鼻端萦绕,流瞳缓缓睁开了眼睛,晨曦微亮,薄雾迷蒙。 有一瞬间,她竟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诞的念头,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房子的梦。 她坐起身,环目四顾,发现自己真的就在房顶上,旁边是陪着她的肜渊。 她眨了眨眼,然后看到街对面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拉着一辆车,车上载着一名少妇和两个孩子,大汉回头对车中的女子道:“一会儿我去军营办手续,你们在车上稍等。” 流瞳不禁悚然一惊,人瞬间醒了个通透。 ... 第72章 大汉之梦 流瞳连忙起身再看时,眼前薄雾袅袅,哪里有什么大汉的身影。 但流瞳不相信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转头对肜渊道:“这地方真的有点怪。” 肜渊默然点头,“先不要打草惊蛇,静观其变。” 趁天完全亮之前,他们又回到了屋中,然后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出门洗漱。 男孩看到他们,非常高兴,手脚麻利地为他们准备饭食。 蘑菇瘦肉粥,蘑菇包子,蘑菇菜。 平心而论,如果对一般人,这些饭菜的卖相和味道足以引起人的食欲,可如果对一个胃口怪诞的貘,一条辟谷已久的龙,这些饭菜引起的就只有他们的疑虑了。 肜渊轻车熟路地处理了饭菜。 饭后,男孩热情地说:“你们这是要出去吗?要不我给你们带路吧,这里我熟。” 流瞳:“你今天不去揽客吗,我们自己随便走走就好了,不用那么麻烦。” 男孩的祖父走出门道:“麻烦什么,现在这个时节客人也不多,就让他陪你们去吧,有个熟人带路总归方便些。” 两人默然片刻,肜渊道:“既然如此,倒不用我特意陪着去了,由这位小哥带路,你想买什么尽管买,不用替我省着。” 流瞳:“” 她瞟了眼龙君那张端庄严肃的脸,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直到男孩过来拉她,她才晕晕乎乎地出了门。 他说想买什么尽管买吗? 他说不用替“他”省着吗? 那他这是把她当做…… 少女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全身都冒着粉色的泡泡,男孩瞅着她道:“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看来祖父说得对,女人都喜欢逛街啊reads;。” 流瞳:“……” 在街上转悠了半天,她夸夸这个,赞赞那个,时不时地从男孩口中套些话,却一样东西也没买。 男孩疑惑,“这些你都不喜欢吗?” 流瞳:“不是啊,我只是没带钱。” 男孩:“……” 两人又回到了男孩家中。 她没有看到大汉的身影。 中午,不出意外,仍然是蘑菇饭,流瞳简直怀疑,这祖孙俩想把他们变成蘑菇。 午后未出门,她掩人耳目飞上屋顶,坐在房脊上发呆。 阳光亮了一些,而薄雾仍未消散,远处屋脊重重,街道树木如笼着一层薄纱。 不多时,一道壮实的身影出现,男人拉着一辆小车,车中载着女人和两个孩子,男人回头对身后的女子说:“一会儿我去军营办手续,你们在车上稍等。” 流瞳顿时一震,都来不及和肜渊打声招呼,便迅速追了上去,大汉脚步匆匆,少妇神色倦怠,可流瞳就在他们身边,他们却没有丝毫反应。 仿佛她看到的只是被谁遗留下的一道残影,在薄雾中流荡穿梭。 流瞳随着他们的身影,毫无过度的,从一个情境穿到了另一个情境。 她看到大汉穿着一身武将服饰向面前的男人告别,男人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妻儿托付给他。大汉慨然应允,并郑重发誓会为面前的男人洗雪沉冤。 她身在其境,毫不费力地得知了大汉和面前男人的身份。 男人是夏国赫赫有名的将军王鼎,而大汉则是他麾下的骑射教头、也是边关名将关英。 王鼎被奸臣陷害判为腰斩,妻儿流放烟瘴酷暑之地,临行前,关英前去探望,王鼎便把家眷托付给他。 是的,那车中坐着的,并不是关英的家人,而是王鼎的妻小。 她看到大汉变卖家产、辞掉官职护送母子三人去流放地。 她看到他们一路风餐露宿,被追兵追杀,看到大汉出生入死,与匪徒作战,看到他亲手击毙二十多人,为护住王鼎的孩子,身上中了七八箭几乎死在路上。 她身在其间,甚至可以感受到大汉所承受的剧烈疼痛,可以感受到他心中至死不渝的守诺之心。 然后,她明白了,她所在的是大汉的梦境,或者说是他遗留的记忆。 那道残影把她领进了他的记忆。 千里奔波,九死一生,关英终于把母子三人送到了目的地。 她环顾四周,这荒芜简陋地地方就是她刚刚见到的城镇吗,她不敢相信。 而他做的事才刚刚开始。 流放名录上没有他的名字,军营住房又十分紧缺,所以他们只分到一间十分破旧狭小的房屋,只母子三人就把房子塞得满满当当,大汉只能露宿在房檐下reads;。 风雨交加的夜晚,冬天最冷的日子,他最多也只是钻进草垛对付一宿而已。 他对女子恭谨谦卑,对孩子呵护疼爱,他白日里忙着做饭,干活时抢在头里,有浮浪子弟觊觎女子的秀色时,他便正襟危坐护在女子身旁,有地皮无赖不服气找他挑战,他就三拳两脚把对方打到在地。 昔日名震边关的将军此时已俨然成了一名老家仆。 除了照料母子三人的日常生活外,他为了让两个孩子有个好的成长环境,自己还做起了小生意,把赚来的钱全都用在供养两个孩子读书上。 这一做,就是二十年。 他人生中最有前途的二十年,消耗在了这样的荒芜野蛮之地。 当年不谙世事的幼子皆已成年,当年威武凛凛的将军却已两鬓苍苍。 这时的他已经年过六旬。 二十年中,曾经的权臣已经倒台,曾经的皇帝也已驾崩,他做过许多努力,托过人情,递过状子,甚至花钱打点过,但王鼎那桩冤案却仍无昭雪的迹象。 别人摇着头告诉他,虽说奸臣早已伏法,但案子却是先皇钦定的,翻先皇钦定的铁案不就是打先皇的脸吗? 皇帝的脸,哪怕是过世的皇帝的脸,谁敢打?谁胆肥到敢触这样的霉头? 他所有的努力都石沉大海。 他的儿女也已长大,日夜盼着老父早日归乡,而他,又何尝不想家?思乡之情缠绕心底,每次收到家书,他当着别人的面不说什么,可背地里却辗转反侧,哭得稀里哗啦。 但他没有忘记对王鼎的承诺。 替他照顾家小,替他洗雪沉冤。 终于有一日,王家母子也诚恳地向他哀求道:“回去吧,你已经尽心了。” 你已经尽心了。 他眼中含泪,却什么也没说,断然北上,去京都告御状。 阔别二十余年的京城,正是严寒时节,大雪茫茫。他去求见京城中素有清名被人称为“铁面御史”的王敏中。 而王御史却避而不见。 于是,他便跪在王御史家门口,寒冬腊月,风雪交加,他跪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王御史的家人一开门便惊呆了:他们看到冰天雪地中跪着一个雪人! 见王御史走近,六十多岁的老人强撑着自己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在雪地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字:“冤”。 此情此景,即便是有铁面之称的王御史,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再后王御史上奏,朝廷下诏,为王鼎恢复名誉,追赠册封,王鼎的妻儿也可以带着他的棺木返回故乡。 他返回流放地,准备做最后一件事,那就是把王鼎的妻儿、王鼎的棺木送回家乡,然后他就可以安然返回自己的故乡。 再回到这个消磨了二十余年的地方,已是夏日时分,其时正是雨季,大雨连日不绝,河水暴涨。他滞留在梅河附近的驿馆内,每日都可以看到有流民奔逃,而后流言不断传来,比如梅河决堤,比如鳄鱼成灾,比如有多少多少人死去。 他心中焦急万分,他不知道王家母子的情况如何reads;。 他就那样冒着大雨逆流而行,浑浊的巨流如从天边汹涌而来,冲塌了沿途的房屋,淹没了所过的土地,吞噬了无数的人命。 而他,也被席卷在那场洪流里 最后的一刻,他想起王家母子,他们还好吗,他们可曾接到来自朝廷的诏书?多么可惜,他终究没能把他们安然送回故乡,也终究无缘回到自己的故乡 大雨倾盆,滔滔巨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看到那个白发的头颅在水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有一刻,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可是她握不住什么,就连这漫天大雨也洒不到她身上一星半点。 房屋倒塌,树木焦枯,一个又一个的人挣扎哀嚎,尸体漂来浮去……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她眼中含着泪水,心神颤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让自己看到这些事,为什么? 虚幻的水铺天盖地,如把她也淹没在里面。 “公主,你怎么了,公主?” 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呼唤,同时不停地啄她的头,啄她的脸,啄她的手,她猛地醒过神来,原来是松鸦,眼前的幻景退去,唯余淡淡的薄雾弥漫。 然后她发现,她还在男孩家的院子里。 她不禁悚然一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连忙去找肜渊,她必须告诉他自己的所见所闻,然后她便看到不远处,肜渊一手握着剑,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嘴唇紧紧地抿着,脸色发白,黑不见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肜渊,肜渊。”她唤。 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肜渊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子,看到她脸上带着的稀薄的笑,幽冷的,鄙薄的,仿佛来自地狱的月光,照得人心底发寒。 她手中握着他的仙元,淡漠道:“把你的心给我?怎么,我应该感到荣幸?可惜我一点都不稀罕,我只感到恶心!” 说完,用力狠狠一捏,毫不留情地就要把它捏碎。 元丹上裂纹蔓延,尖锐剧烈的疼痛如闪电般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的心,他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用尽全部的力气紧紧地咬着牙,才抑制住那声几乎喷薄而出的呻吟,口中血腥弥漫。 流瞳看着此时的肜渊,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抱住他,叫道:“肜渊,肜渊你怎么了?” 梦貘纶音绵柔悦耳,即便是惊呼,也带着动人心弦的力量。 肜渊恍惚抬头,目光渐渐凝聚,那一瞬的迷失仿佛只是幻觉,疏忽不见。他原本坚毅的脸部轮廓,此时愈发坚硬冷酷,像是被激怒了一般,他眼中翻涌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暴虐之气,流瞳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心中一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这些妖魔,都该死!”他说,一字一句,眼神冷酷,如有风雪气息弥漫,极地之雪激荡而出,如鹅毛般,纷扬飘落。 流瞳被这骤然而至的彻骨之寒冻得阵阵发抖,元神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都该死!”他说,宝剑携带着无边的雷霆之怒,毫不犹豫地朝院中狠狠一劈。 ... 第73章 妖菇幻境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带着极地冰海的至阴至寒之气,院中的景物随之一变,蒙蒙的薄雾消散,原本葱郁如盖的大树露出原貌,枝桠光秃秃的,树干干枯,早已不知枯死多久。 原本的房子成了几株大蘑菇,比巫师青年的蘑菇房子还大,如此硕大的蘑菇呈现在眼前,会让人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矮人国的小矮人,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流瞳大概会觉得很有趣。 肜渊凌厉的剑风劈过去,面前的蘑菇房子被削去大半,露出里面的祖孙两个,祖孙两人惊恐地望着他们,祖父嘶声道:“你们吃了三顿致幻蘑菇竟然没事?”随即失控地叽叽咯咯笑起来,“不过没用的,没用的……” 他的笑声像骨头摩擦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生生地刮擦着人的耳膜,让人忍不住牙酸,又毛骨悚然。 肜渊二话不说,一个剑波冲过去,祖孙二人被巨大的气流掀起,如断线的风筝般,重重地撞向一面残留的石墙。只听“咔擦”一声,祖父的脖子被撞断,头颅弹起,飞向斜对面的蘑菇墙壁,那墙如有了生命一般,竟把头吞了进去,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流瞳惊睁着双眼,两股战战,想到自己竟在这样的房子中住过,险些没有当场失禁。 尼玛,自己时时刻刻是别人口边食啊! 失去头颅的祖父身躯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不一会儿便腐烂成一具骷髅,骨架上还带着腐肉,蛆虫在手臂和指骨间爬来爬去,想到这双手曾给自己做过什么,流瞳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男孩在猝然受惊之下,一半身体被吓脱了,成了上半部分血肉,下半部分腐骨,倒不存在失禁不失禁的问题了。两只眼珠子如遭遇了混乱磁场的指南针,疯狂乱转,看上去既恐怖又好笑。而那覆盖了一半身体的肌肉,仔细看去,也不是人的肌肉,而是蘑菇肉。 流瞳:“这都是什么鬼玩意儿啊,用那种手给别人做饭,有没有一点职业道德啊,知不知道什么叫讲卫生啊!” “……” 无头的骷髅身躯继续发出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叽叽咯咯声,它站起身,弯下腰,胸腔中盘踞着一团蘑菇的地方蓦然炸裂,向他们喷射出一股像花粉一样的东西,肜渊反应很快,急声道:“闪开!” 说话间,巨大的气流激荡而起,反扑了回去,喷射的花粉洒落在地,原来是蘑菇的孢子。 流瞳又惊又怒,“他想做什么,想把我们当蘑菇的花肥,还是培养皿?” 肜渊没有说话,真气鼓荡,黑色的玄袍飞扬而起,漫天的雪花下得又密又急,把两具尸骨冻住,而后一道剑气袭来,尸骨碎成了齑粉。 雪花飘落处,薄雾消失,幻象退去,原本整洁繁荣的城镇露出真容,满目荒芜破败,草木凋敝,遍地疮痍,唯有一片片大大小小的蘑菇生长其间,在残垣断壁中,枯死的树木下,如一片妖异的蘑菇森林,诡异地散发出勃勃生机。 流瞳惊怔,“这、这、我们之前看到的,都是这些鬼东西?” 肜渊“嗯”了一声,寒雪纷飞中,那些一向只生活在潮热环境中的妖物,如受了巨大的刺激一般,疯狂地膨胀起来。在他们前后左右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水桶,伞盖遮天蔽日,把他们合围在里面。凡是被巨菇碰到的东西,都被它们吞噬了进去,可想而知,这东西一沾上肜渊和流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肜渊祭出他的龙渊宝剑。 剑光如雷电劈过。 蘑菇疯狂摇摆、嘶叫、愈加膨胀,无数的孢子倾洒而下,却被寒雪冻住,剑光飞舞中,不知过了多久,巨菇渐渐不支,有委靡之势。而后地面开始剧烈晃动,突地轰然一声,地面洞开,两个人猝不及防跌进洞中。 浓郁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流瞳几乎窒息,忙不迭地捂住了鼻子。肜渊微微蹙眉,催动周身的祥光,腐臭的气味消散了些,同时地窟中的情形也看得清清楚楚。 尸体!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横陈在地窟中,如一个巨大的墓葬场,每具尸体上都扎根着一株蘑菇,有的长在胸口处,有的长在眼眶中,有的长在嘴巴里,蘑菇细微的根须蔓延在他们肌肤上,如纤细的血管纵横,在祥光的照耀下,纤毫毕现。 他们已经和蘑菇融为一体,成为蘑菇吸食营养的源泉。 流瞳如陷进一个巨大的噩梦中。 尸首不灭的残念在他们周围萦绕飞舞,拖着浓郁的怨气。 她看到洪水涌来,被丢弃的老人孩子在水中绝望哀嚎…… 她看到逃难之中流民为了争夺一块食物互相残杀…… 她看到几个青年把少女拖进小树林中轮流侵犯,而后又把她杀死分食…… 她看到站在船上捞救流民的兵士反而被救上来的流民推下水…… 她看到查看灾情的官员被鳄鱼撕成粉碎…… 惨剧,一幕幕让人无法承受的人间惨剧在她眼前上演,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心神战栗。 “不舒服?” 沉静低缓的声音传来,是肜渊,他缓缓握住她的手,“别怕。” 昏暗的光线中,他低沉的声音,坚毅的面庞,温暖干燥的手掌,专注的眼神,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回握住他的手,心神稍定,“这些人……是大水的遇难者,他们的灵魂好像被什么力量给禁锢住了,不能解脱,这里到处萦绕着他们的残念……” 肜渊目光幽深,“是这些妖菇。” 不但人,就连树木的根部也缠满妖菇丝带状的黑色菌索,这些菌索像吸血鬼一样,吸去树木的水分和营养,无怪乎这里的树木都枯萎了。 她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听到的那些声音,向她祈求魂梦安宁的声音,是不是来自于这些残念呢? 肜渊:“这些妖菇必须全部处死,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因之受害。” 流瞳默然点头。 肜渊:“极地之寒寒气太重,你变成小鹿到我怀里来。” 流瞳还来不及因他的话小小地脸热甜蜜一下,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无数的菌索像蛇一般向他们靠近,肜渊使出极昼之光,这些只能生活在幽暗不见天日地方的东西瞬间灰飞烟灭。 漫天漫地的极地冰雪覆盖下来。流瞳化为巴掌大的小鹿钻进肜渊的衣襟,从他的领子中探出头,开始吟唱一首歌谣。 蘑菇的根须经不住极地之寒,剧烈地扭动,尖啸,抽搐,萎缩。冰雪层层堆积,把地窟冻成了一个大冰窖,肜渊抱着小鹿,跳出洞窟。 龙渊神剑剑光飞舞,所向披靡,彻底摧毁了蘑菇森林,开始有团团的残念飞出来,拖着黑色火焰般的幽怨。流瞳继续吟唱,歌声温柔悦耳,如夏日夜晚母亲哼唱的安眠曲,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黑烟渐渐淡去,残念平和下来,分解为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光带一般,绕着她旋转一周,向远方飞散。 “忠诚的英灵,安息吧。” 她轻声吟道,看到拉车的大汉终于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化为一缕清风,舒然离去。 她怔然良久,喃喃叹道:“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的,是一群异化的蘑菇在做怪” 她一直想,一直想能尽力做些什么能挽回些东西,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她什么也做不了 浓重的无力和哀伤如重重迷雾,漫上心头,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深深的迷茫。 肜渊道:“事情绝非蘑菇作怪这么简单,如果只是蘑菇,何必非要制造一个繁荣都城的幻象,何必非要人口口声声地称赞此地的国王如何如何?” 流瞳不禁一震,抬目看他。 肜渊道:“你之前说地下的尸体乃此地发大水时的遇难者。那梅河决堤、河水泛滥时梅河河神在做什么,两岸百姓生灵涂炭,他连最基本的后续弥补措施都没有,怎能不让人生疑?我们先到梅河去看看。” 此时的梅河已不再是他们来时看到的幻景。两岸渺无人烟,树木枯死,农田冲毁,道路淹没,水中浸泡着牛羊和人的尸体,苍蝇和乌鸦盘旋其上,景象惨不忍睹。 肜渊越看面色越沉,眼神越冷,虽然尽力克制着,但流瞳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勃发的怒气。 其实流瞳也很生气,这样的梅河河神真是万死不足以赎其咎! 到了最后,肜渊连最基本的礼仪也不讲了,直接在河上喊人,那架势不像是拜访,倒像是踢场子 好吧,其实他就是来踢场子的 河面上隐有一条坚甲身影微微一闪,又很快没入水中。 不一会儿,水向两边分开,水中缓缓浮起一个人来,他脚下踏着鳄鱼,穿一身靛蓝色长袍,领口和衣缘处绣有精致的银丝水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博带,乌发束起,五官俊雅,面如冠玉,如果单看形貌,那真是一个翩翩美男子。 然而,流瞳看到美男子的第一反应,却是吃了一惊。 此男的样子她并不陌生,她曾在某个梦境中见到过,只不过梦境中的他比现在颓唐潦倒,身边跟着一妻一妾,俱是才貌双全,最后,他和妻子一起在梅林中仙逝。 他,成了梅河河神? 流瞳有些混乱。 梅河河神:“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君不远千里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肜渊:“随吾去天庭领罪。” 流瞳:“” 够直接! 梅河河神有点神经质笑顾四周,“罪?孤有何罪?君是何人,好大的口气!” 肜渊冷冷,“吾乃北海龙君,”他指了指四周,“尔罔顾职责,听任河水泛滥,致使两岸百姓民不聊生,妖物横行,你还敢说自己无罪?” 梅河河神脸色阴郁起来,“那又怎样?我大好的梅国江山,却被那些罪民渣滓充斥,洗去他们,乃是洗去吾土的污秽,他们死又何惜!”他看着肜渊,神色不阴不阳,“君在北海,孤居南疆,风马牛不相及,君有何权力向吾问罪,君跑到吾地来指手画脚,手伸得是不是太长了?” 肜渊并非擅长口舌之人,闻言脸色极为难看,他紧紧地握着龙渊剑,漆黑的瞳仁中如有冰雪弥漫。 自见到这个梅河河神起,流瞳心中便有什么东西在急剧翻涌,呼之欲出,她急剧地思考着: 梦境中男人困窘潦倒,幻境中城镇热闹繁华,那些溢美之词,以及眼前男人所的说的话…… 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道:“你是梅王,以前这块土地上的王!” 所以才会有繁荣国都的景象…… 所以国中物阜民安,人人对他交口称赞…… 那不过是他的梦,一个落魄的故国国君的梦…… 流瞳道:“那些妖菇和你脱不了干系吧,为了支撑那个幻境,你到底害了多少人的人命?” 梅河河神面色一变。 肜渊一字一句,面色凛然,“果然如此,你不是梅河河神,梅河河神已遭你毒手,你不过是霸占河神之位的妖物,本君说得对否?” 梅王再次神经质地笑起来,略显癫狂,“妖物?这本就是孤的领土,吾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可?”他面色倏然一变,变得阴沉狠戾,“劝尔等速去,莫要多管闲事!” 说话间,他左右两肩突然峥地长出两个脑袋,河中密密麻麻地浮起一层鳄鱼,环踞在他的周围,如兵甲侍卫,虎视眈眈地盯流瞳和肜渊。 ... 第74章 梅河母鳄 河水之中,鳄鱼之上,靛蓝长袍如水波起伏,男性头颅两边峥然伸出两只女性头颅,垂眉敛目,如同安眠。 待看清女子的模样,流瞳看向男人的目光已成惊栗,“你、你把自己妻妾的头取下来安在自己身上?你疯了!” 男人缓缓地抚摸着一旁妻子的脸庞,神情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她们是我的,自然要和我在一起,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两个女子的脸庞鲜润如生,颈部根植在男人的肩上,不见一丝接痕,与男人浑然一体,流瞳不能想象,眼前的男人已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悚然道:“她们这样两个女子,才华横溢,貌美高洁,生前对你全心全意,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她们?她们这样算是活着吗,这样活着,何如死去?你到底把她们变成了什么!” 说到后来,她的语气已经变成无法自已的痛惜和愤恨。 “全心全意?呵呵!”男人的神情开始扭曲癫狂,眼神已经完全不似正常人的样子,“全心全意会毫无芥蒂、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到别的女人怀中?”他的脸上矛盾地交织着爱恋和郁愤,“她不过对我不耐烦了,不想伺候我了,才把我胡乱塞给别人罢了。” 那些潜伏在内心最深处、生前连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一个男人最自私最阴暗、最丑陋的猜忌,就这样丝丝缕缕地冒出来,一股脑儿地道给了眼前的陌生人听,“她整日外出,还怪我纠缠,有时候我突然跟过去,她不是说我吓到了她的学生,就是说我让她的东家感到难堪,要么就是怪我冲撞了她的朋友,难道在她心中,我还比不上那些人重要? 她口口声声说为生计奔波,谁知道她是不是为自己的下家奔波?” 男人的目中如跳动着阴郁的火焰,矛头又开始转向自己的妾,“……她是很温顺很得体,我宠她时她那样,我对她发脾气时她还是那样,一直都是一副淡然承受的样子,从不逾矩。无论对我、对王妃、对下人,她都那么得体,无可挑剔的得体。可一个女人时时事事这样得体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心中根本就没有那个男人!” 他时而阴郁,时而伤悲,忽然又放松地怪笑起来,“现在好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她们真的会对我全心全意了。” 流瞳听着,无法自已地手指颤抖,手心发痒,用尽平生最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冲上去揍人。 她的语气有些控制不住地恶声恶气,“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一个男人不能为女人遮风挡雨也就罢了,还让女人伺候你,为你四处奔波,而你自己则整日里吊着一副谁都欠你的愤世嫉俗脸,动不动就醉酒谩骂,胡乱猜忌。就这样,你还怪别人对你不耐烦,怪别人心中没有你,连死了也不安生,不是造幻境,就是禁锢灵魂,你这种人,是怎么有脸活着的,你活着就是为了恶心别人的?” 她指了指旁边的肜渊,“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吗,看看你面前的龙君,相貌比你好,气质比你佳,比你有气魄,有担当,”肜渊不由睨她一眼,她浑然不觉,兀自滔滔不绝,“再看看你自己,还好意思在这儿唧唧歪歪,天庭的天牢都会被你羞愧塌的!要我说,你也别进天庭领什么罪了,干脆再自杀一次算了,再自杀一次重新投胎,说不定来世还能像个人样,这样大家也都省事!” “……” 肜渊不疾不徐,“来世他也不会像人样,因为他会沦为畜道。” “……”流瞳“噢”了一声,淡然点头,“那也挺好,一头猪都比他现在可爱。” 肜渊缓缓颔首,“确实。” 男人被他们两个的一唱一和激得脸皮紫涨,几欲发狂,他双目赤红,面目狰狞,蓦然大叫一声,肚腹鼓起,张开血盆大口,便朝他们喷出一股旋风,顿时漫天漫地的蘑菇孢子倾洒下来。 流瞳瞪大眼睛,“孢子,他也喷孢子,他就是蘑菇头子?” 肜渊未及回答,极地寒风瞬间回扑了过去,同时,他淡淡的声音响起,“枉你还自称梅王,对别人张口前都不知道先清理口气,既然这里的水不够尔漱口,吾送你些极地寒雪也无妨。” 流瞳:“……” 龙君也说风凉话…… 梅男猝不及防,被寒风灌了满嘴满脸,顿时从喉咙一路向下,被冻得发木。他顺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眼中迸发出野兽的光芒。他暴喝一声,水面顷刻激起丈余高的水浪朝他们扑来,四周黑压压的鳄鱼张开大口向他们发起攻击。 肜渊沉声道:“去上岸观战。” 流瞳略略一愣,才明白过来这话是对她说的,她一言未发,立刻退出战斗圈,远远围观。 极地之寒再次激荡而出,澎湃的水浪被冻住,还保持着前涌的态势,如造型逼真的冰雕。天空开始下雪,河面寸寸冰封。 气候炎热的南疆之地出现千年难遇的冰雪奇景,而身处其间的人却谁也无心欣赏,流瞳和肜渊是见得太多,并不稀奇。梅男和鳄鱼君们则是……冷,太冷,冷得冰心透骨,任谁冷成一尊冰雕,也欣赏不来冰雕的美感。 战斗结束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快得让流瞳怀疑,梅男是不是真的接受了她的建议,所以奔赴自杀去了。 当然,任谁碰上修炼了成百上千万年的龙君,都无异于自杀。 总之,流瞳不过稍稍走了一会儿神的功夫,局面已经出现了神转变,只见一个半人半鳄的妇人跪在横着的梅男的身边抚着他大哭,“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儿了啊,为娘几百年就生出你一只蛋,你走了,为娘可怎么活啊!” 流瞳:“……” 什么情况? 梅男气息奄奄,“阿母,别哭了,你掉眼泪的时候,会让我想起你吃东西的时候,总让我觉得,自己快要被你吃掉了。” 母鳄抹着眼泪道:“鳄鱼不光吃东西的时候才掉眼泪,蛋碎的时候也会掉眼泪的呀。” 众:“……” 男人的气息愈发虚弱,“阿母,没那玩意儿就不要说了……” 众:“……”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分解,微微含泪的目光眷恋地望着面前不人不兽的女人,如忍着巨大的痛楚般,断断续续地呢喃,“阿母…………对不起……谢谢你……如果有来世,我沦为畜道,我会做你的……” 蛋…… 流瞳的脑中诡异地冒出了这个字眼,她看着男人的身体分崩离析,分解成一团像蘑菇孢子似的东西,随风飘散。 母鳄伏地痛哭。 其他的人和鳄默默地看着他们,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母鳄膝行到肜渊面前,流着泪伏地乞求:“一切都是小妖造的孽,小妖愿意承担一切罪责,求天神开恩,饶恕其他人。” 说完,叩头不止。 其他的鳄鱼,无论是能化形的还是不能化形的,都纷纷伏跪在地上,乞求宽恕。 于是,从母鳄的口中,流瞳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不知从哪一天起,这里开始长出一片片蘑菇。 有一天一条母鳄在这里产下一枚卵。 上百年才产出的一枚卵,母鳄自然爱惜不已。 在孵化的过程中,这枚卵渐渐地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它的壳开始出现裂纹,然后慢慢碎裂,而从里面脱落出来的,竟然还是一枚卵,或者说,它更像个卵形蘑菇。 母鳄继续孵化,卵没有孵化出小鳄鱼,却孵化出一枚男子。 流瞳想象着那种情景,而后渐渐得出一个荒诞的结论:男人死后,有蘑菇长在了他的身上,就像地窟中的那些蘑菇扎根在人身上那样。然后,也不知道是蘑菇禁锢了他,还是他控制了蘑菇,总之他们共生了,恰好有鳄鱼的卵产在附近,蘑菇便侵蚀了鳄鱼卵,寄居在了它的壳内。 待蘑菇化形,男人被鳄鱼认作了自己的孩子。 母亲的天性让她坚执地爱着这个孩子。 她是梅河鳄族首领,她的孩子喜欢梅河,她便想方设法除去了梅河河神,让男人成为河神。 男人蓄养妖菇,用妖蘑制造出一片幻境,进而造出一个幻境王国,她不懂,但她全力支持。 男人成了主宰虚幻王国的王。 支撑幻境需要妖菇,蓄养妖菇需要魂魄,所以她不但帮助男人制造水患,还带了族人四处残害生灵。 因为那是她的孩子。 她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 流瞳静静地听着,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为何那样一个男人竟能让这么多女人为他死心塌地? 因为运气好? 因为长了一张可人疼的脸? 因为他内心深处尚未泯灭的一点深情? 而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一个男人顽固的私念,还是一个孢子的野心? 流瞳无从得知。 肜渊看着伏在地上的鳄鱼,道:“尔等残害人命,弑杀天神,纵是灭族也不为过,但本君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鳄鱼们不停地叩拜,“求天神开恩,天神但有吩咐,我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肜渊:“听吾差遣,治理梅河。” 疏浚河道河口;清除泄水障碍物;裁弯取直,加大水流比降;建堤防,整河道,筑河坝,植草木;尤其注意治理河流上游河岸,所有这些,都不是单靠神力就可以做到的。 流瞳不知道,肜渊对治河还这么在行。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深刻意识到他的身份,一名水君。 之前她还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迷茫哀伤,但是肜渊的所作所为却让她看到,事情还大有可为,他们不能挽回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但是却可以避免让更多的生命因水受害。 这让她深受鼓舞。 在治理梅河的时候,她便负责植种草木一项,那些日子,她看男神的目光都是仰视的,溢满了崇拜之情。 肜渊向天庭回报了梅河事件的始末,并请天庭再派一名河神过来。 但天上人间的时间有落差,等新河神就任时,人间都不知过去几年了。为了避免再发生河水泛滥的悲剧,肜渊才决定在新河神到任前先治理梅河。 果然,直到治河快结束时,天庭才回过话来,同意另派河神到任,并表彰了肜渊的所作所为,同时告诉他,既然他在凡间游历,不如顺便考察一下天下河道,各方河伯,推举一些有治河才能的人出任河伯。 收到旨意后肜渊的表现淡淡的,流瞳却无比兴奋,她两眼放光,走来走去,“我怎么这么聪明呢,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这么聪明。顺便邀请了龙君来凡间游历,就游历出了这么大功绩。噢,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角。” 肜渊:“……” 第75章 梦中彩虹 九河。 河水一路奔腾,在秦晋两国的交界处曲折南流,而后被两岸的苍山挟持,约束在狭窄的石谷中,宽约数百米的水至此骤然收缩,巨流奔腾怒啸,山鸣谷应,最后从几十米高的断层石崖上飞泻直下,跌落深槽。形成了悬水奔流,山飞海立,风雨迷离的河瀑奇观。 他们并肩站立在石崖上,长袍广袖如飞云漫卷,瀑布激起的水浪冲天而起,升腾成迷蒙的雾云,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形成七色斑斓的彩虹,望上去如瑰丽的仙桥。 流瞳无言震撼,喃喃道:“我们就沿着这条河走下去吗?” 肜渊微微颔首。 流瞳侧首看他,“为什么选择这条河?” 肜渊:“因为它是自古以来泛滥最多的一条河。” 七彩虹光如落进少女的目中,洋溢着星星点点的崇拜孺慕之情,少女道:“那龙君是准备帮他们治河吗?” 肜渊:“不是。” 流瞳:“那你......” 肜渊:“这里自有水君,治河经验比我足,对河的情况比我熟悉,无需我越俎代庖。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 流瞳:“哦......” 号称自古以来泛滥最多的一条河果不其然又泛滥了,大堤之外数千顷良田变成了荒凉的沙滩,站在沙地中,偶尔还能看到埋在沙丘中的鸱鸮和房顶。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以前没有注意这方面的事时,洪水泛滥仿佛只是遥远的传说,而一旦注意了,好像随时随地都有水灾。 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中天,她半跪在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细细的沙流从指间漏下,附着在沙上的一缕残念释放出来,她看到了一副画面: 沉雷般的河涛声隐隐传来,男人满头大汗,飞快地敲着锣在街上奔跑,边跑边喊:“乡亲们注意了,潮神爷要来了,大伙儿快到西岗上躲躲啊——” 一时间,场面哗然大乱,人叫声,狗吠声,小孩的哭喊声,老太太哆哆嗦嗦的祈祷声,收拾锅碗瓢盆的噼里啪啦声......搅得像开锅粥也似,成群的人一窝蜂似的争先恐后地向西涌去...... 她再次抓起一把沙,犹带湿气的沙滑下,她看到滔滔巨流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第三副场景,她看到空无一人的小镇中,到处都是人群逃跑过后留下的狼藉。一名巨人男子抱着一名蓝衣男子踏上饭店的台阶,蓝衣男子的腿脚好像不大好,他窝在巨人的怀中,如同一名小儿,奇怪的是气势上丝毫不减。他看着饭店满桌的饭菜,淡淡地对巨人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这里的人都跑光了,正好,这些饭菜便宜了你,不是总说自己吃不饱吗,这下可以吃饱了。” 巨人男子露出憨憨的笑容。 再后,情景变得怪异起来,流瞳已经分不清是残留在沙土中的梦,还是自己的梦,抑或是自己走进了别人的梦...... 她看到蓝衣男子坐着轮椅在河岸上,他平伸出一只手臂,眼睛微眯,似乎在测试风力、风向,又似乎在专注地凝视着对岸的大堤。 巨人男子就站在他的身后。 她眨了眨眼,凝神再看时,却不是巨人男子,而是肜渊。肜渊站在蓝衣青年的不远处,眉目深邃,身姿笔挺,蔓延着暗红绣纹的广袖被风吹起,他对青年男子道:“既然大水快来了,你为什么不走?” 蓝衣青年的面容苍白俊逸,神色淡漠,他道:“我要测量水位,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桃花汛一个时辰后就来,你们如果还要命,就赶紧进城去,要看景可以在镇里的塔上看,犯不着来这里。”微微上翘的唇角噙了一丝傲然,“至于我,能淹死我的水这辈子还没有。” 肜渊俊眉微挑,“哦?” 流瞳觉得,龙君这个动作非常、非常的有魅力。 太阳把两人的身影斜斜地拉在地上,她看着看着,神思恍惚起来,仿佛总有一种把两人的影子截下来的冲动。 恍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梅河边,母鳄神色惶惶地跪在她面前,她拿起剑,毫不犹豫地切下母鳄的影子,雕成了莲花瓣形状,收为己有。 她对自己的这种举动感到惊奇,凝神再看时,面前还是那条滔滔浊河,两个男人还在河岸边,哪里有梅河和母鳄的影子? 之后的情形更加怪异,轮椅中的男人伸出双臂,面容微仰,眼睛微闭,如陶醉拥抱的姿势。 肜渊变成一条七彩巨龙,缠上他的身体,似梦似幻中,流瞳还略略惊异了下,觉得龙君的真身未免太花哨了,他不是应该是条黑龙吗? 这样想着,周围的景象也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荒凉的沙滩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水面广阔,汀渚甚多,港叉纵横迷离,汀渚星棋罗布,大大小小的汀渚上生长着茂密的翠竹,野生的芦苇沿水成片,各种各样的水鸟掠水而过,发出悦耳的鸣叫,像一个美丽的水泽之国。 蓝衣青年坐在水之滨,身后是一片竹林环绕的竹屋,七彩巨龙围绕着他,像一道七色彩虹。恍惚间,她仿佛变成了那个男人,七彩虹光充满力量地,激情地裹缠着她。迷离的光晕中,她看到肜渊深邃俊毅的面庞俯下来,深深地亲吻着她,他们肌肤相贴,身体相缠,细细的光亮从他周身喷薄而出,如同瀑布溅出的水流,击打在周围的翠竹上、水面上、竹屋上,像一场盛大的焰火,整个汀渚都是七彩光流喷涌。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身体舒展,头向后垂,眼睛微闭,难以言喻的欢愉贯穿全身,如一道澎湃的激流穿透了灵魂。她情不自禁地低吟出声,而像是回应她的低吟一般,七彩光亮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激情而迷醉。 余韵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心怦怦直跳,暗想,自己这是、这是做了春梦? 她在想象中羞得脸红彤彤的,睫毛不住地颤动。彩光徐徐地把她放回原处,她缓缓睁开眼,斜阳把水面映得一派辉煌,带着清凉水气的风穿过竹林,发出动人的清响。 彩光渐渐地从眼前淡去,她心中忽地一抖,不自觉地伸出手臂,恳求道:“不要走,”她说,“请不要走。” 梦境中,这话是她对男神说的,可声音发出来,却是蓝衣青年的声音,她心中再次一抖,这一抖,便把自己抖出了青年的身体。 同时,内心深处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梦,至少是这一部分梦,是蓝衣青年的梦。 她看到蓝衣青年脸上的缱倦不舍。 他仍然坐在泽水之滨的轮椅中,蓝衣萧萧,黑发垂肩,衣饰分毫不乱,此时的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男人这般衣冠楚楚的......是如何激情的? 难不成是那什么直接钻到他的衣服中......的? 思绪在诡异的轨道上越偏越远,她暗搓搓地想:那他激情过后,衣服会......脏脏吗?穿着那啥的衣服,做出这番深情款款地举动,是不是有点违和呢? 乱七八糟的念头四处飞窜,人也好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身在局外做无厘头评判,一半随着青年的心情起伏心中溢满凄切哀伤。 青年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回来,你再陪我一会儿好吗,多陪我一会儿......” 七彩光亮中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清婉,“我就在你身边,”她说,“雨之后,水之畔,当太阳升起,我就在你身边......” 随着光亮淡去,女子的声音也越来越远,青年急切地推着轮椅向前滚动两步,差点滚到水里,他道:“请告诉我你是谁,你住在哪里?” “我是虹,”女子声音渺渺,像一缕遥远的梦,“雨之后,水之畔,当阳光升起,我就会来找你......” 虹光消失,夕阳西坠,晚归的鸟儿掠过水面,一阵风吹过,流瞳蓦然惊醒。 眼前还是那片荒凉的沙滩,她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小鹿窝在肜渊怀中,长风浩浩,扑面而来,她犹未从梦中回神,愣愣道:“这、怎么回事?” 肜渊:“你在玩沙子,然后一头栽在地上睡着了,我把你变回了小鹿。” 流瞳:“......” 她险些囧成一头红毛鹿,连忙落地化为人形,转眼看到远处两个正在离去的身影,不禁一愣,脱口问道:“他们是谁?” 后面推车的男子身材巨大,前面坐轮椅的男子蓝衣萧萧...... 肜渊向远处看了一眼,“两个有趣之人。” 流瞳不意他竟会说出这般评价,不由侧目悄悄地打量他,待肜渊回头看她时,她又装作欣赏风景的样子,目不斜视。耳后去可疑地浮起一片薄红。 肜渊:“怎么?” “没......”她眼神飘移,不敢与他对视,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那一幕:七彩光芒中,他俯下身来,紧紧地缠裹着她...... 她的脸红成了一片火烧云。 肜渊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径自道:“我们要过一个时辰才离开,你要去再玩会儿沙子吗?” 流瞳:“......” 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吗? 流瞳:“为什么要等一个时辰?” 肜渊:“刚才那个巨人族的男子说,一个时辰后会有大水,我想亲自验证一下。” 巨人族? 流瞳惊异,“就是刚才那两个男人吗?推车的那个是巨人没错,但坐轮椅的那个呢,他看起来不像啊?” 肜渊:“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人是混血也未可知。” 流瞳一时没有说话,思绪飘着飘着就飘到了其他地方。 她低头蹭了下地面,吞吞吐吐道:“听说鳄鱼也是龙的一支,对么?” 肜渊不知她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里,一时没有答话。 流瞳道:“因为龙总是伴随着风雨大水而来,鳄鱼正好符合这个特性,龙不常见,而鳄鱼却可以看到,所以人们便把鳄鱼当作龙的象征,是么?” 肜渊嘴唇微启,刚要回答,流瞳又道:“如果过会儿真有大水,龙君要不要现个身配合一下呢?” 肜渊:“......” 流瞳咳了一声,拐弯抹角道:“想我们在梅河的时候,那个梅男就是乘着鳄鱼现身的,场面是何等拉风。我们身为正经的神族,是不是也该提高一下待遇呢?” 肜渊:“......” 流瞳微笑,“比如说,龙君可以偶尔骑个祥瑞鹿,而我,可以骑条龙......” 肜渊终于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了,骑龙? 男人黑魆魆地双目盯着她,突然道:“在男人面前,不要说那些暗示性的话。” 流瞳一呆:她暗示什么了? 肜渊道:“以后也不准再化为鹿给人当坐骑。” 流瞳犹在状况外,眨了眨眼,刚要发话,肜渊沉声道:“来了。” 地面隐隐震动,沉雷般的河涛声渐行渐近,肜渊携着她飞身而起,只见遥远的天边,滔滔巨流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第76章 厘乘之梦 从前有位河神,他有一个儿子,掌管着他治下的一条支流,当然,也是一位小河神。小河神对当地的百姓说:每年二月,你们要献给我一位新娘,否则,我就发大水淹了这个地方。 百姓不敢不从,于是当地便有了为河神娶妻的习俗。 无数的少女因之丧命,无数家庭因之败亡。 因为,没有凡人能在水中活过一年,更别提还要日日面对一个大妖怪,被大妖怪玩弄。 又一年,一位男子的未婚妻被选为河神的新娘。 男子欲带未婚妻逃跑,被族人捉住,少女被送上祭台的那一刻,男子悲愤地嘶吼,挣扎,眼中流出了血。 少女望着他,目光哀绝。 少女被套上了红嫁衣,巫师念动咒语,河水汹涌激荡,少女被推下祭台。 河风袭来,女子像一只陨落的红色蝴蝶般,被卷入水中。 男子跪在地上,满脸血泪,浑身颤抖。 此后,男子离开了家乡,怀着满心仇恨踏上征程,他发誓要为未婚妻报仇。 可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凡人要与神对抗,就要好比一只蝼蚁要与天对抗,如何对抗? 仇恨焚心蚀骨。 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 他永远留在了女子回眸的那一刻。 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解脱。 他走过千山万水,辗转来到一个半人半神的国度。 这是一个巨人国度,在一片茫茫的水域中,乃防风氏所建。 他想,他终于找到了,借助巨人的力量,他可以杀死水怪,为爱人报仇。 他开始了精密的筹划。 防风国中有一对巨人夫妇,丈夫是国中有名的勇士,妻子嫁过来很多年都没有生育,非常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青年乔装成神秘的巫师来到勇士门前,告诉他们,在防风国的东方有一条河,里面住着一只水怪,只要杀死水怪让女子吃了它的心脏,女子就会怀孕。 巨人的妻子哀恳巨人,巨人深爱妻子,不忍拂她的意,于是便答应去杀死水怪。 他不知道这个水怪还有个显赫的身份,乃是堂堂的九河水君的爱子,是沧河的水神。 当然,身为勇士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更何况,这个水怪也着实没有一点神的风范,它的真身是一条巨大的蝾螈,狰狞恐怖,却从不避人耳目。它为非作歹,祸害百姓,简直就是天生给正义人士诛杀的。 巨人勇士战力非凡,干脆利落地把水怪给干掉了。 怪物死了,爱人的大仇报了,青年站在当初爱人坠水的祭台上,满心苍茫,最后也投河自尽。 水怪死状惨烈,不仅原形毕露(相当于全身□□),毫无尊严,还被人斩掉了头颅,开肠剖肚,挖去了心脏,作为父亲的九河水神不能忍,一怒之下,水浪滔天而起,冲垮了大堤。 也就是说,这场水患,起源一场怒火。 九河水君没有反省自己儿子的死乃罪有应得,反而派使者到防风国去讨要公道,强硬地要求他们交出巨人勇士。 防风国君懒懒的,说:“他啊,早就带着他的婆娘不知躲哪里去了,生孩子嘛,当然是清净一点的地方好,随便给人参观算什么呢?” 他也不看使者的脸色,悠悠道:“听说那孩子还和九河水君有点渊源?九河水君何必那么急,等孩子生出来,他就可以和他儿子的骨肉见面了嘛。” 底下的臣子皆是头皮一麻。 陛下您是不是误会了? 什么叫他儿子的骨肉? 那女人是吃了他儿子的肉,但她是吃什么生什么吗? 防风国君:“这么说来,那孩子该是他的儿子呢,还是孙子呢?”他磨盘一样的大手摸了摸自己巨大的下巴,表情特别诚恳,“听说天帝派了一位海域龙神正在下界四处巡查各地的水灾情况,以此考评诸位河伯是否称职?”看使者神色一紧,防风国君悠然微笑,“依我说,找不找人的有什么要紧嘛,就是找到了人,自己却被割去了神职,捆上了诛仙台又有什么用呢?” 使者面色僵硬,开始坐卧不安,防风国君依旧不疾不徐,“九河两岸洪水成灾,水君还不尽快治理,这种情况要给那位巡查天神知道的话......”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不过神使既然大老远的来了,本君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这样吧,吾治下正好有一位治水能手在东方之国流放,吾下旨让他帮九河水君治水如何?还是那句话,先保住神职最重要嘛。” 最终,前来讨说法的使者也顾不上讨说法了,他急慌慌回到九河龙宫向九河水君禀明一切,九河水君悚然醒悟,连忙把重点转移到治水上来。 至少流瞳和肜渊来到这里后看到的,九河河神并非无所作为。 惜乎九河的情形太过复杂,斗水之中,泥居七八,一般的治水方法根本不管用。 所以它才会频频泛滥,所以即使治理了也不见显著成效。 ******** 河涛呼啸,巨浪滔天,流瞳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水族被冲出水面,冲上沙滩,埋入沙中。 头汛过后,被冲出的沙竟涌出一道丈余高的大堤,流瞳揪住那些被冲上岸的水族催眠套梦,然后便套出这么一段掌故来。 之前还对流瞳说“此河自有水君,治河经验比我足,情况比我熟”的肜渊,脸色有些阴沉。 “现在该怎么办?”流瞳问。 “先看看情况再说。” 肜渊无意于与此地的水君见面,听对方做官样文章。他身居北海,那里常年冰封,宛如一片死地,他沉睡十几万年都不会有事,早已习惯了那样的清净。对于别人的纷扰,他更多采取的是旁观的态度,最多只关注一下事情的进展。 流瞳喜欢上了那片沙地,那些埋入沙中的旧梦让荒凉的沙滩变得丰富厚重起来,她寻摸那些遗留的梦境,就像寻宝,此时她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兴致勃勃玩沙土的小女孩。 肜渊很耐心地陪在她身边。 每掏摸出一个梦境,流瞳便和他分享,肜渊先是静静地听着,而后问道:“你如此喜欢梦境,日后要住在无梦的神界,岂不无聊?” 流瞳漫不经心道:“是啊,所以才来人间游玩嘛。” 肜渊顿了顿,又道:“对你而言,和神界之人交往,是不是很无趣?” 流瞳抬头看他,清澈的目光如能倒影出人心,她道:“并不是这样,梦境或许有趣,但洞悉别人的秘密却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所以,我没有办法喜欢上人或者妖魔,我只会喜欢神君,因为不必担心随时随地会看到他的梦,这样让我感觉很轻松。” 肜渊便不再说话了,可细看之下,他坚毅的面庞如笼上了一层柔光。 他们在沙滩上流连的时候,或敛去神息,或设好结界,因此并没有遇到九河水府的人来打扰。 再后,某一天,她们又遇到了那位坐轮椅上的蓝衣男子和他的巨人随从。 她走进了蓝衣青年的梦。 梦中,是一间漆黑幽冷的水牢。 一名巨人男子被吊在水牢中,他头发蓬乱,头颅软软地垂着,琵琶骨被锁链穿透,身上血迹斑斑。胸部以下全部浸泡在水里,整个人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蓝衣青年扑在铁门上,大声呼喊着“兄长,兄长”,泪流满面,因为梦境相通,她可以感受到青年心中撕心裂肺的巨痛。 巨人男子缓缓抬头,看到青年,目光微微一动,挣扎着动了下,带动锁链哗哗作响,他气息微弱道:“阿乘,你怎么来了,快走,离开这里。” 青年满眼是泪,他紧紧抓着铁门,因为用力指节发白,他哽咽道:“兄长,我就要离开了,我被判为流刑,今天……是特意来向兄长来辞行的……” 巨人男子目中闪过一丝泪光般的凄凉,“好,离开这里,外面天地广阔,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青年痛哭失声。 他从小没有父母,全赖兄长抚养长大,兄长于他而言,亦兄亦父。 因为身高,他成为族中的异类,时常为别人取笑,每每此时,兄长就站在他面前,大声喝令那些人闭嘴。 可他还是长成那副样子,敏感、自卑,孤僻,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疏离和戒备。 兄长不知道如何开解他,就引导他多看一些书,希望他自己能悟出一些道理,走出自己的心结,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男子汉。 也是在这时,他迷上了农田水利,遍读这方面的书籍。 待他再年长一些,兄长便鼓励他走出防风国到外面去看看,见识过外面世界的广阔,他的心胸也会随之开阔起来。 他毕生都感激兄长这个决定。 直到走出防风国,他才知道,外面生活着那么多和他一样的人,他不是异类,甚至,在更多人的眼中,防风国的人才是异类。 他像游鱼进了大海,像鸟儿飞上了蓝天,他找到了自己翱翔的世界。 他实际考察了许多的名山大川,拜访过许多的治河名吏,思考记录了许多治河心得。 这段经历,丰富了他,淬炼了他,是他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几十年后,当他再回到防风国,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敏感青涩的少年,而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当世最有能力的治水专家。 巨人是长寿种族,虽然他不是巨人,但却有防风氏血统,所以此时的他看起来,仍是青年模样。 他的兄长被国君委任为治水总管,他随兄长在任上,协助兄长治水。 此时他的才能开始绽放光芒。 他兄长所提出的建议或主张,其实多出自于他。 几十年治水,功勋卓著,国中再也没有发生过一次水患。 防风国乃水泽之国,最重治水,治水之功相当于凡人国度的战功。 战功过大,会功高震主,同样,治水获得的人望太高,也会让国君寝食难安。 他兄长获得了极高的人望。 于是,接下来等待的,不是封赏,而是一纸入狱诏书。 因为有人弹劾,说兄长治水侵占了百姓水田,兄长被革去了官职,下入大牢。 他初始犹不服,激烈地争辩,吃了很多苦头,后来,兄长让人带给他一句话:你忘了我们的先祖防风氏是如何死的吗? 他愣住了。 他因为受到牵连,同下入狱,伤了双腿,再后,他被判为驱逐出国,流放北国旱地。 ******** 从兄长的水牢出来后,他一直在想,为何他们披肝沥胆忠心为主,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兄长在狱中的惨状时时在他眼前闪现,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让他对人世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值不值得? 他的腿已经不能行路,幸而在水泽之国,他们是坐船,流放的路上,他脑中一直回响着兄长那句话:你忘了我们的先祖防风氏是如何死的吗? 他不懂历史,不关心政治,对于那段旧事的了解,也仅限于史书上寥寥的记载:禹王致群臣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王杀而戮之,身横九亩。 杀而戮之,身横九亩。 这就是防风氏的下场。 他忠于职守,嫉恶如仇,他帮助君王扫除奸佞,制定法规,是协助君王治水的第一功臣。 却因为会盟迟到而被残忍地杀害。 而且他迟到的原因还是因为中途遇到洪水,为救助灾民才迟到的。 禹王不知道吗,防风氏没有解释过吗,但号称贤君的禹王却二话不说就把他杀了。 心寒吗?痛惜吗?觉得君王的行为不合情理吗? 可当你深究其中的原因时,你会更加不寒而栗。 古来君位传承,有德者居之,所以会有尧禅让于舜,舜禅让于禹,但到禹时,却想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可防风氏威望太高,拥护者甚众,禹王杀他,不过是给自己的儿子腾位而已。 他们所效忠的君王,说到底,不过是存了这样的心。 厘乘只觉得心灰意冷。 船到半路,消息传来,兄长被处死,血染山坡。 兄长已去,我何忍独活,他望着眼前茫茫的水域,毫不犹豫地挪到船边,从船上翻了下去。 第77章 河伯之能 沉重的枷锁坠着他迅速下降,水压挤压着胸口,扼住了呼吸,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的挣扎越来越慢。 这就是死吗? 某一刻,他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无惊亦无悲,只有淡淡的空茫,哦,这就是死啊。 船中一片混乱,忠仆嘶吼着也跳入水中,押解之人悻悻地骂娘,其他船客压抑地低呼。 不堪忍受流刑的犯人投水自尽也属平常,押解的人明显没有兴趣下水救他,等了一阵不见人露出水面后,便撒手不管了。 他如陷进一个幻境。 七彩光芒笼在他的周身,缠在他的腰上,他如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拥抱着,缓缓上浮,上浮,身上的枷锁渐渐脱落,细腻柔软的触感印在他的唇上,清芬的气流涌进他的肺腑,他恍恍惚惚睁开眼,仿佛看到一张极之美丽的女子容颜,女子说:“不要轻易赴死,想想你兄长对你说的话。” 他嘴唇微张,想问她你是谁,却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一片汀渚上,他的巨人仆从就在身边。 巨人仆从告诉他,因为水流湍急,自己久寻不到人,还以为主人真的凶多吉少了。是一道彩虹把他引到这里来的,当时那道七彩光芒就绕在主人身上。 忠仆非常激动,觉得这是神迹降临,神迹如此眷顾他的主人,定然因为他的主人非同常人。 那么有学问有见识的人怎会是寻常人呢? 听着忠仆的话,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阵阵神思恍惚。 汀渚上竹林茂盛,中间搭建着一座竹屋,不知道是谁家的外宅。他们暂时住下,他腿疾严重,常常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一双腿是彻底报废了。 深重的创痛摧残着他的心志,最难过的时候,他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腿,发出困兽般的嘶嚎,这样活着,生不如死,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 趁忠仆去给他寻药的时候,他挣扎着爬到水边,再次萌生了弃世的念头。 彩虹出现。 他的脑中响起一道清冽严肃的声音: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又要寻死? 他近乎低吼,“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成了废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他死命地捶打着地面,捶打着自己的腿,长期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他像一头在风雨中绝望哀嚎的孤狼。 女声道:你不是废人,你是我选中的人。 还未等他对此话做出什么反应,彩光如一道绚丽的绸带缠住了他,女子的唇吻上他的唇,女子的手伸进的他的衣襟,灵动的手指在他身上弹奏逡巡,燃起蓬勃的盛焰。他的身体微微战栗着,痛楚和渴望,欢悦和激情,化为一种难以想象的疯狂。他从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疯狂,随着她的动作,激情如一道澎湃的海浪,贯穿了两个人的身心。 灵魂都在颤抖。 “你是谁?”极致的缠绵中,他沙哑地问她。 “选中你的人。”女子轻俏地笑着,吻了吻他的左右眼皮,“你的眼睛真好看,像含着明月的水,”吻缓缓向下,带着难以言喻的蛊惑,直吻到他的要命处,他不禁倒吸一口气,压抑地低吟一声,身体绷紧,微微痉挛,女子瞄着他雄起的某部分,意有所指地微笑,“现在还说自己是废人吗?” 他脸上浮起一层潮红,可是他被取悦了,深深地被取悦了,他抓住了她的肩,眼中迸发出野兽般的光芒,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开始新一轮的放纵。 再醒来时,他已身在屋中,仿佛那席天幕地的纠缠只是一场梦。 仆从回来了,给他带来了缓解疼痛的药材,还试着给他做可以滚动的轮椅。 他常常望着汀渚外的那片水域,之前眸中的灰暗死寂仿佛已经慢慢消融,渐渐漾起一种无法言传的缱绻柔情。 再见时,轮椅已经做成,他的身体差不多也已恢复,他没有忘记兄长的嘱咐,正准备离开这里。 他说:“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虹,”她说,“我是虹。” ******** 流瞳走出蓝衣男子的梦境。 厘乘神情恍惚,手撑着头,河水拂着他的衣袖,宛如一幅意蕴悠远的画面。 面前鱼使以为他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水宫中先生的住处已经安排好,请先生移足,寡君也好早夕请教。” 厘乘略略定神,看向面前的鱼使,“九河水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下腿脚不便,有些犬马之疾,不能住潮湿阴冷的地方。而且,观测水流情况,还是住在上面更方便些,请贵使向水君转达在下的谢意。” 水使想了想,终不能强,遂告辞离去。 结界中,肜渊对流瞳道:“如果此人真有治河之才,我会像天帝奏请,举荐他做一方河伯。” 流瞳看了看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唇上,唇形优美而性感,让人向往,她的脸色红红的。 肜渊见她没有反应,一径望着自己发呆,不禁道:“你怎么了?” 流瞳:“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肜渊:“……”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他面上闪过一丝愕然,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目光幽静深沉。 她脸色愈红,觉得自己大概是春梦看多了,竟然脱口说出这种话,强自镇定着移开目光,强自镇定地说道:“唔,你可以考虑一下,什么时候答应了就告诉我一声。” 说完,还状似若无其事地向前踱了两步,待踱到结界边缘,突然解开结界,一溜烟地逃跑了。 肜渊:“……” 看着少女消失的方向,他唇角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深不见底。 ******** 之后,流瞳放弃了对沙滩的兴趣,略略关注了一下蓝衣男厘乘。 她看到他和龙首人身的九河水君仔细地分析这条河的弊病,九河水君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而后情不自禁地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再后激动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击节称善…… 她看到他巡视每一段冲垮的河堤,反复思考斟酌治河方案…… 她看到他风吹日晒,架着双拐,在工地上艰难地走来走去,亲自监督指挥筑堤…… 河堤加固加高,河道束窄,水势增强,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于沉落淤积,就连旧沙也能卷带入海。可以想见,这样下去,河床必然越来越深,河道也一定越来越低,再不会有决堤之患…… 全然不同于历代奉为圭臬的禹王治水之法…… 肜渊渐渐理解了他的深意,当他们站在河边,望着新筑的河堤时,即便连肜渊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也不禁目光粲然,无声地流露出赞叹之色…… 此人若任河伯,当之无愧。 又一个夜晚,她在黑暗中穿梭,捕捉着四处飘游的梦境。 然后,便来到他的门前。 他的屋中尚亮着灯,映在墙上的影子单薄瘦削,如一片薄薄的剪影。 他仿佛是病了,咳嗽得厉害,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伏案书写,他身旁的巨人仆从不忍,劝他早些休息,他沙哑着声音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治河方略》必须早些完稿,这样即便我不在了,治河还可以继续下去,绝不能功亏一篑。好了,你早些歇去吧,我一会儿就睡。” 巨人仆从规劝不住,难过地垂头离开。 她在一旁看着他,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初见时萧萧如风下松的青年,短短数年,仿佛已苍老了几十岁,两鬓显出斑斑风霜。 离开了水泽之国,他的生命好像也在慢慢地干涸。 或许,这就是水泽国度的人,他们生来便与丰沛的水相连,离开水泽之地,生命也会慢慢枯萎。 流瞳毫不犹豫地催眠了他。 睡吧,她想,好好睡吧。 要不要给他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呢? 灯光颤颤悠悠,沐浴在他因为长期风吹日晒已显苍老的面容上,一团雾般的柔光慢慢从他的头部浮现,柔光中,彩霞般的女子伏在他的身上,微笑着望着他,说道:“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面上泛起一抹红晕,双手扶住她柔曼的腰肢,眸光灿若星辰,“那要不要再来一次。” 女子笑,窝在他的颈部,“我不是说的这个,你对防风国君心有怨恨,对九河水君更没好感,可是你却尽心尽力地帮他治水。” 厘乘默然片刻,说:“治水是我一生的志向,是我和兄长共同的爱好,我不为防风国君的命令,也不为九河水君的邀请,我只为我自己的心,做我应该做的事。” 女子依然带笑,深深地吻住他,“所以,我没有看错人。” 流瞳无声离去,并没有带走那个梦,劳苦之人自有美梦,何用她来编织? 肜渊详细地向天帝禀明了此地的情况。 包括九河水君纵容儿子在沧河为患,儿子被杀后妄动神威致使九河决堤,洪水漫溢;包括防风国厘乘才能卓著,治水有功,实有水伯之能。 奏章递交上去后,肜渊问流瞳:“此间事了,我们可以离开了,你想去哪里? “我?”流瞳微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自己来了,不是要顺着河走下去的么?她纤白的手指点着自己腮,望着他,若有所思。 肜渊:“关于你上次问我的那件事......” 流瞳顿时一激灵,“什么?” 肜渊:“就是你问我答应不答应的那件事......” 流瞳慌慌张张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啊,那什么,我们来时那处有彩虹的瀑布挺好,我们再去看看吧。” “刷”的一声,人已不见了踪影。 肜渊:“......” 太阳渐渐西斜,厘乘痴痴地望着远方的河面,一脉阳光落在水面上,映得那一处的河水金波粼粼。 曾经,他多次向她请求,“带我走吧,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女子只是婉拒,“现在还不到时间。” “那什么时候才到时间?” 女子默然,而后缓缓道:“或许,待你治河功成的时候。” 他说:“你选中了我,就是指让我治水的事?” 女子略略迟疑,然后点了点头。 他想,他应该高兴的,她选中了她,她看到了他的才能,她把自己献给了他,超额回报了他的价值,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难过,看到她坦然点头的那一刻,他心中是这样难过。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心在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坠落,坠到无底深渊,无可救赎。 堤坝已经建起,河员也已选定,治河方案明晰详实,治河的框架已经筑成,而且以他毕生的治河经验著成的《治水方略》也交到了九河水君手中。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水君再也没有来找他聊过天。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对他前后奉承的水妖也不见了踪影; 再也没有人过来就河务的问题前来请教...... 好像一件被用过的器具,他渐渐地被人遗忘。 他想,或许她对他也是如此。 所以,之后,他再也没有问过她何时带自己离开的事情。 哪怕他对她是如此刻骨地眷恋,他也没有再提过一句与之有关的事情。 十年的栉风沐雨,他耗尽了所有,身体已到极限,然后某一天,他强烈要求忠仆回防风国替他祭拜兄长,然后自己挣扎着来到河边,望着那一片茫茫水域,就那么一直望着,如望着自己触不到的眷恋...... 雨之后,水之滨,当太阳升起,我就会来找你...... 可是,我挚爱的女子,我铭心刻骨爱着的女子,我等不到你了,当你披着七彩虹光出现,请不要忘记,有一个人,曾用生命爱过你...... 长风漫漫,河面上一抹霞光轻轻跳荡,男人的身体慢慢地向后倒去,他眼睛闭合,手臂垂落,凝成一个仰望的姿势...... 第78章 九河虹精 白衣女子来到男人身边,没有一丝表情地,像收割战场上尸体的头颅一般,收割去了男人的影子...... 生前的爱与恨,怨与伤,仿佛骤然离他远去,他只觉得心中蓦然一松,又有些怅然若失,怔怔地望着女子道:“你......” 女子丝毫没有看他,收了影子,径自离去,夕阳下,她眉宇间一朵红莲宛若红宝石般灿然生辉。 他看看轮椅上自己仿若沉睡的的尸体,看看自己现在已成虚幻的手掌,微微自嘲地笑了下,再抬头时,面上已经平静如水。 该离开了,他想,心中无喜亦无悲。 一弯虹光浮现在天际。 像一架七彩虹桥,虹桥的彼端款款走来一名女子,仙姿玉色,娉婷婀娜,手中还拉着一个极其可爱的小男孩,女子走到他面前,微笑,“夫君,我来接你了。” 他亦微笑,“好。” 这是他生前最绮丽的梦中也未曾出现的场景,美丽至极的女子,他爱到骨髓中的女子,踏着七彩虹光来接他...... 如果是以前,他会激动,会心潮澎湃,会悲喜交加,会潸然泪下,而现在,那些那些浓烈的感情离他远去,他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欢喜,纯然的、宛如清风般淡淡的欢喜,他微笑着执起她的手,看向她旁边的小男孩,“这是我们的孩子吗?” 女子笑,明媚俏丽,“是,以后天空就会多一道小彩虹了。” 他弯腰抱起孩子,牵起她,向虹光走去,“夫人这么说,让我好生羡慕。” 女子斜睨着他,嗔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母亲是防风国女子,你父亲却是我们虹精家族的人,所以你也有一半的虹精血统,我们是一样的。” 他不禁怔住,微微苦笑,“这个,我还真不知。” 怪不得他不像防风国的人那样身材巨大,怪不得别人看到他时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他微微叹息,“夫人说选中了我,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倒不是,”女子认真道,“我们虽是九河瀑布的虹精,但说到底,还是九河水灵的化身。水神是河川的守护者,九河的水会自己挑选守护者,现在的九河水君就是九河自己挑选出来的,可惜他任水神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慢慢地变了,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女子看着他,笑靥明亮温柔,“所以我们挑选了新的守护者,就是你。” 厘乘好久好久没有回过神来,待他消化完女子的话,心中真的涌起一点悲喜交加的意味,他微微叹道:“守护者......可我并不是水神。” 女子道:“没有神职亦可守护。” 男人望进她的双眸,美丽得让人屏息的双眸,忽然笑了,“夫人说得是。” 他一手拉着女人,一手抱着孩子,踏上那条绚丽的七色虹桥,渐渐远去。 绚丽的光芒中,三个人的身影渐渐化为三条彩虹,悬于天际。随着夕阳沉落,虹光渐淡,终至完全消失。 ******** 滔滔洪流,挟雷霆之势,直下百丈悬崖,掀起腾空黄浪,排山倒海,震天撼地。 再一次见到这九河飞瀑奇观,流瞳仍忍不住为它的神奇壮丽倾倒。 想想九河水君的做派,再看看眼前的美景,流瞳真心觉得,不般配呀。 肜渊道:“天帝已经下旨,原来的九河水君已被锁拿进天庭问责,新任的水君就是那位防风国的厘乘。” 流瞳惊愕,随即拊掌大笑,“痛快,想不到我们的天帝还是位这么痛快的神祗,正该这么办啊。” 石崖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座石房,肜渊示意她,“那就是新水神的府邸。” 流瞳又愕,笑,“这位新水君也真是妙,自开天辟地以来,水神不住在水底龙宫,却住在悬崖上的也就他这么一位吧。” 肜渊也不禁唇角微微一弯。 说话间,一位男子从石屋中走出,远远地看到她不禁微微一愣,但随即淡然地颔首致意,想是把他们当作了过路赏景的神仙,肜渊也微微朝他颔首致意,双方也并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意向。 男子负着双手,长袖飘拂,在一片瀑布溅起的风雨迷离中,静静地凝望着天边。 那里,彩虹飞渡,状若仙桥。 男人就那样凝望着,神情温柔而专注,流瞳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会把府邸建在石崖之上。 心中霎时如有一道暖流淌过。 ******** 沿九河南下,进入洵水,小船悠悠荡荡,时隐时现,随意而行。 流瞳趴在船舷上,用水撩着清澈的河水,水滴滴落,一副画面悠然一闪,化为一缕烟雾袅袅消散。 画面中,她看到一个穿着银色服饰的男人抬脚把一名老妇人踹下高阶,冷酷地说道:“给我滚!再让我看到你,屠宰厂那些人牲就是你的下场!” 老妇人满脸是血,一条腿已经骨折,佝偻的身体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男人身边的美丽少妇再也忍耐不住,飞奔下台,抱住老妇人,痛哭失声,“母亲!” “母亲?”男人转眼已到少妇面前,俯身攫住少妇的下巴,俊美冷酷的眸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你告诉她只是你找来的仆婢,何时成了你的母亲?”怒不可遏,“你敢骗我?!” 少妇吓得瑟瑟发抖,泪水无知无觉地往下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牙齿格格作响,老妇人见状连忙挣扎着抱住男人的腿,哀哀乞求,“主上饶命,这事不怨夫人,是老妇――” 话未说完,男人飞起一脚,老妇人顿时如一只破布娃娃般飞了出去,骨骼碎裂的声音传来,血液四溅,少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晕厥过去。 仆人低着头迅疾而无声地把老妇人拖了下去。 阔大的厅堂中,男人命人把餐食端上来,仆人低垂着头屏息凝神,鱼贯而入。食盒打开,一盘盘呈上来的,赫然是老妇人的头、手臂、内脏......又是一声非人的尖啸,在场的仆人不自觉地抖了抖,男人面不改色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女人,淡声道:“夫人累了,把夫人扶下去吧。” 然后,他自己坐在案前,如常拿起一只手臂,啃了起来...... 流瞳差点呕吐。 她面有菜色地回头看着悠然坐在船舱中的肜渊,说道:“龙君觉察到这条河的水有什么不对了么?” 肜渊静黑的目光看着她,“怎么?” 流瞳:“有没有觉得这个地方的水别的地方的水有什么不一样?” 肜渊略一思忖,“水清。” 流瞳:“……” 她回身坐好,说道:“说来也真是奇怪,这条河和九河相连,九河的水混得像泥浆,而这里的水却清得好像能看到底。” 底是看不到的,但确实是幽静清澈,让人心旷神怡。 如果看不到水中蕴藏的内容的话。 流瞳托着腮,遥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喃喃自语,“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条河流淌出梦境?” “梦境?” “嗯。” 她垂睫拨了拨水面,涟漪层层扩散,一副场景悠悠闪现又悠悠消失。 她看到少妇卧在床上,一个婴儿在她的身旁嗷嗷大哭,旁边的女仆扎着手苦劝,“夫人,喂喂小主人吧,小主人还这么小,他会饿坏的。” 女人背对着婴儿,秀美紧蹙,眉宇间满是厌恶和不耐,“抱走!” “夫人……” “快点抱走!” 男人进来了,女仆连忙跪在地上,男人挥了挥手,女仆低着头抱着嗷嗷啼哭的婴儿离开了。 男人坐在床头,拉过女人的手,“怎么,不喜欢我的孩子?” 女人嘴唇紧抿,似在竭力忍耐,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有成功,男人低头在她的手心吻了吻,扳过她的身体,“没关系,喜欢我就行。” 说着,便朝她的唇吻了过去。 女人不自觉地偏头避开。 男人目中闪过怒色,大手揪住女人的领子,用力一撕,清脆的裂帛声起,女人滑嫩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男人眼都红了,面容冷酷俊美,一双眼睛竟变成了竖瞳。 “既然成了吾的人,就不要想拒绝吾的享用!” 说话间,缠身而上,用嘴堵住女人的嘴,*激狂。 女人用力挣扎,头像后仰,黑色的长发凌乱地铺了一枕,如一只受难的天鹅。喉中发出说不清是呜咽还是呻.吟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股奇特的魅力,如能夺魂摄魄一般。她身上的男人愈发激动,背上峥然伸出两只长翼,下身变成了巨蟒,蟒尾死命地缠着女人,背上两翼失序地震动,伴随男人欢愉的低吼。 恐惧,厌恶,憎恨,迷乱。 整个过程,女人都竭力忍耐着,紧紧地闭着眼,咬着牙,如在黑暗的风雨中颠簸飘摇的落叶。 这是女人的梦境。 现场终于平静下来,男人却仍没有变身的意思,他缓缓松开女人,一点点在她身上舔舐,从头到脚,不放过每个角落,直到舔得满足了,才用蟒尾缠住女人,合上两翼,和女人并躺在枕上。 整个画面非常的……呃,重口…… 流瞳突然特别理解女人为什么那么恐惧和厌恶了,不说之前的事,单是床上出现这种形态的男人,换做任何一人都不能接受。 不过如果那人是肜渊的话…… 她瞄了眼船中神色端然的肜渊,再想象着自己被一条龙缠身的情形,脸色红红白白极其诡异。 肜渊感受到她的目光,深黑的眼睛回视着她,突然道:“你上次说的答应不答应那件事……” 流瞳几乎惊跳而起,“呃呃,龙君你听到了吗?好像有小孩的哭声哎。” 两人静了下来,若隐若现的哭声传入耳中,流瞳若有所思,“怎么会有小孩的哭声呢,没见河里有其他的船啊,难道我听到了梦?” 她俯身去撩河水,天突然暗了下来,水流顿时变得幽深浩渺,倒影着天空大片大片的乌云。大风随即而起,狰狞的雷电地划过天空,大雨倾盆而下。 雨越下越大,如千万条瀑布直泄而下,河涛奔腾澎湃,裹挟着他们的小船,如一片飓风中的落花,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摔下。 流瞳被撞得东倒西歪,七荤八素,睁目望去,天地间风雨苍茫,混沌一片,如回到了洪流大荒时期。 流瞳抓着船舷大声问:“有什么办法能让这船平稳下来吗?” 肜渊的声音从风雨中传来,也如染上了风雨的苍茫之色,“没。” 说话间,巨浪滔天而起,他们的船被重重地甩向河边的巨石。 第79章 世外桃源 船身四分五裂,他们被巨大的冲力抛了出去,风雨如千万簇箭矢扎在他们身上,全都被吸往一个方向。肜渊紧紧地揽着她的腰身,他们如被旋进暴风雨漩涡,被强大吸力吸进一个无底黑洞,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天,或许只有短短一瞬,风雨骤歇,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云开雾霁,鸟语花香,他们跌进一片环水的平地。 还好,有肜渊护身,他们跌的姿势还算优雅。 既没有摔成狗啃泥,也没有把地上砸成坑,而是终于在最后收尾时,缓住落势,飘然落地。 举目望去,平原四周都是水,这里就像一片水中孤岛,有丘有石,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往来耕作的男男女女怡然自乐。 流瞳觉得,这情节有点熟悉。 正在田中劳作的人看到他们,大惊,试探着移过来问他们从哪里来,流瞳道:“我们正在洵河上泛舟,突然遭遇暴风雨,就被卷到这儿来了,这里是?” 一位老者道:“我们这里不通外界久矣,原本的国名也忘记了。据老祖宗传下的话说,我们这里连接外界的通道每六十年才开一次,且每次开都伴随着暴风雨,每次开的地方都不一样,所以极少有外界的人能进来,我们的人也出不去,客人竟然有缘来到这里,实在是天降奇缘呐!” 说话间,早已有人奔走相告,于是家家户户扶老携幼的都来观看,他们两个像稀罕物似的被人围着打量问询。有一个小男孩拉着流瞳的手,不停地闻闻嗅嗅,还伸出牙齿咬了咬,说:“好吃么,白白嫩嫩的,好吃么?” 流瞳的手一哆嗦,差点把他甩出去。 男孩的娘一把掌呼在他头上,把他拎了回去。 老者请他们到家里做客,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围观尾巴。老者吩咐家人杀鸡设酒做食款待,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堆满了围观的人,众人的灼灼注视中,流瞳实在难以举箸。 肜渊问老者,“刚才老丈提到祖先,你们的祖先来自哪里,缘何会到这样的地方,除了等待通道打开,就没有其他办法走出这里?” 老者道:“我们的祖先啊,据说是一个法力强大的水神,后来看中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就在这里给她修建了别宫。两人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之后便有了今天的无名国。”老者捻须微笑,“说来我们这一族还有神的血统呢,客人不必着急,先在此处安心住下,待通道打开时,再走不迟。我们这里久不见外客,客人来了,大家都欢喜得紧呢。” 四周发出善意的笑声。 肜渊道:“老人家高寿几何?” 老者道:“不敢,老朽在此地已度过一百八十个寒暑了。” 流瞳略惊,老者看着他们,笑意更深,不停地招呼他们吃酒吃菜。 两人在此地暂住下来,这里风光绮丽,景物宜人,平时人们或耕种,或打渔,闲时则泛舟戏水,对歌起舞,处处一派田园风光。 流瞳终于明白自己觉得情节熟悉的原因了,这里就是一处桃花源呐。 两人也曾向周围查探了一番,出了此地后,是漫无边际的雾瘴,雾瘴之中除了泥淖便是沼泽,与洵河毫无关联。 这里就像另外一个空间,与她之前所来之地毫不相关的空间。 他们又回到了小岛上。 流瞳对四周的水产生了兴趣。 她发现这里的水也蕴藏着梦境。 那些梦境像闪着微光的小鱼一样在水中浮游,时隐时现,转瞬即逝,很难捕捉。流瞳第一次知道,梦还可以这么滑溜。 她把裙裾掖在腰间,目光炯炯地盯着河面,待一有苗头便迅疾出手,捉到了便欢喜雀跃,捉不到便懊丧满面。 肜渊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看着她,姿态闲适。 那个啃过她手的小男孩也跑过来蹲在一旁观看,见她捉来捉去总是两手空空,不禁道,“你是在捉鱼吗?” 流瞳一本正经,“不,我在捉泥鳅。” 男孩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泥鳅不是在泥里吗,水里也有泥鳅?” 说着,也兴致勃勃地卷起裤腿,跳进水里,紧紧地盯着水面,“在哪儿呢,泥鳅在哪儿呢?” 流瞳摸了摸鼻子,“唔,是我看差了,不是泥鳅,是像泥鳅的小鱼。” “……” 小男孩挥了挥手,豪气干云,“看我的!” 说罢,提起腰间的小刀,截了近旁一杆竹子,把一头削尖,瞅着水面,出手如电,迅疾一扎,一条扭动的小鱼便举到了她面前。 流瞳:“……” 真是高手在民间…… 鱼儿的尾巴一摆一摆,嘴巴翕合,一团笼着柔光的梦境悠悠地从鱼嘴中冒出…… 这样也行! 流瞳瞠目看着眼前的鱼,难道这里的鱼也是吃梦的? 柔光中显出一副场景:一个人面豺身、两翼蛇尾的怪物正盘曲在洞中睡觉,女子飘进洞中,笑道:“原来你在这里,好,本姑娘现在就把你抓回去当坐骑!” 说着,手中的捆妖索抛出,刚刚还在睡觉的怪物却突然展翼飞起,捆妖索落空,怪物巨尾一缠,缠住女子腰身,女子大惊失色。怪物把女子缠到面前,人脸变成一个俊美无比的男子面孔,邪气地对她笑道:“想收抚本座当坐骑,先给本座当媳妇吧!” 莹光袅袅消散,流瞳看得分明,那幻境中怪物和女子就是她之前在洵河梦境中看到的,男人和少妇。 有意思,她想,这个地方非常有意思。 之后,她便开始了不断在水中捞梦的过程。 ******** 云霓又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碧色,微微荡漾。无数的水草随着潜流起伏,天光从头顶笼罩下来,大大小小的鱼儿成群结队地从眼前游过,游向远方。 这是在水中,云霓想,可自己为什么会在水中呢?为什么自己在水中还能安然无事呢?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向前飘了过去。 一座山洞出现在眼前,就像之前无数次看到的,山洞前盘踞着一只怪物,它人面豺身,双翼蛇尾,看上去颇是威武。此刻正盘成一团在洞口沉睡。 她心中再一次浮起丝丝遗憾,如果能把它收为坐骑该多好啊,多威风啊,可惜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怕是很难。 她遗憾地咂咂嘴,然后给自己想象中的坐骑免费唱了一支催眠曲。一则确实是因为喜爱,再则顺便巩固一下怪兽的睡眠。怪兽是睡着的,可不是死了的,虽然不知道它秉性实力如何,但以防万一嘛。 她不知道自己已是第几次做这种事了,每次莫名其妙地落到这里,她都会见到这头怪兽,然后重复一遍这个程序。 巩固完效果后,她开始四处徜徉,看看有哪些景致是上次未曾见过的,再寻寻有无离开这里的出路。 却在此时,一道沉沉的声音传来,“你进入吾之梦境,所谓何来?” 她吃了一惊,迅速地回头看去,只见那只怪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蛇尾高高立起,两翼收在身侧,银灰色的双眸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这种姿态,这种色泽,给人以十分冷酷的压迫感。 云霓顿时蒙了。 可因为身在它的梦中,她并没有感觉到它在生气,或许只因为他眼睛的颜色,才让她有那样的感觉? 而且......梦中? 她倏然醒悟,除了梦中,她哪里还能平白无故地来到这样的境地? 她缓缓松弛下来,甚至还露出一点释然的笑意,梦中么,是她的地盘,她所惧何来? 不过,这只怪兽竟会做梦......她心中再次浮起丝丝惋惜,如果能把它收为坐骑,这该是一只多么有灵性多么高级的坐骑啊。 她说:“我来到你的梦中,自然是因为喜欢你。”才怪,完全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不好,她大言不惭,“你愿意认我做主人么?” “哦?”怪兽道,银灰色的眼睛眯了眯。 她道:“认我当主人,我管你吃管你喝,还能指点你走向正途,助你早日修成正果。” 她竭力游说,同时想,在它梦中种下这样的种子,可是让他的心臣服的最佳途径呢。 换做别人来收服坐骑,哪会说这么多废话,早就抡拳头上去了。所以说,像她这么淳淳善诱的主人,是多么难得,多么和善体贴的主人呐。她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怪物却不甚感兴趣的样子,他懒洋洋地窝在自己的臂膀里,甩着尾尖,问:“你会每天给我唱曲吗?” 云霓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催眠曲,顿时笑道:“当然了,我对灵宠可好了,如果你喜欢,我会每天唱给你听。” 怪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好,不过你先在梦外找到我再说。” 这么好说服,云霓笑顾四周,胸有成竹,“没问题。” 再一次相见,它盘在一片水草中,手中拈着一朵黄花,看到她,轻轻一吹,黄花便晃晃悠悠地漂到她的鬓间。 她左右看了看,没发觉异样,郁闷道:“你换了地方。” 难怪她找不到...... 在梦中随时可见,但出了梦境,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摸到它一片影子...... 怪兽道:“一直在一个地方睡,也会觉得没意思。” 云霓:“......” 一个怪兽还那么多穷讲究。 怪兽:“你再给我唱一遍你上次唱的曲子。” 为了收伏坐骑,她也蛮拼的。动人心弦的歌声响起,怪兽兄静静地听着,面上显出淡淡的迷醉。 她的出现,她的歌声,是它荒蛮冗长的一生中唯一接触到的人的感情,便如荒漠之中的一朵鲜艳,那么醒目,那么生动,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胜景,鲜明而深刻地,铭于他的内心。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云霓,你呢?” 当她这么问的时候,心里想着,如果他没有名字,她不介意赐它一个,怪物却道,“化蛇。” 化蛇。 她喃喃念道,优美的嗓音让他的心不自觉地绵软而甜美。云霓想,化蛇就是一种蛇吧,当时的她尚不知道,这种上古之兽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存在。 为了表示自己的体贴,她还道:“等你跟了我,我会寻一条漂亮的小母蛇给你当媳妇的哈。” 他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你不是喜欢我么,为什么不给我当媳妇?” 她瞪大眼睛,愕然失声,后来想它大约不明白此喜欢和彼喜欢有什么不同,于是便认真地向它科普了一下,大意是说,人和兽是不可能的,人们要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同类啥的。 虽然严格来说她也不算人…… 怪兽银灰色的眼眸盯着她,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畅想了一下,答:“当然是人形的,要英俊,高大,威武,穿着银色长袍,像月光勇士......” 到了后来,他站到她面前时,便是这副形象。 其实最初的最初,他们也不是没有快乐过的。 可化蛇终究是这样一种存在,他原始、荒蛮、凶残,当他的本性一点点暴露在她面前,任何一个正常的姑娘,都无法接受,除了逃,别无选择。 第80章 噩梦灯笼 神魔古卷中记载,化蛇,水兽,人面豺身,鸟翼蛇行,其音如叱呼,招大水,食人。 也就是说这种怪物很少开口发音,一旦发音就会招来滔天洪水。据说有农夫在九河附近听见婴儿啼哭,找到后发现是个蛇形妖怪,之后,九河果然泛滥,淹没了沿途八百五十多个城镇乡村。 所以人们便把化蛇现身当做发大水的前兆。 是前兆没错,但说大水是它招来的则实在是个误会。 此兄平时都在睡觉,只有发大水时地波的异动才能惊醒他,然后他便出来觅食,大水中最不缺的就是被淹死的人,它饱餐一顿后,再回去睡觉,如此这般,直到下一次醒来。 生活习惯相当懒散且有规律。 直到一名女子落进他的梦中。 一次又一次,在他心中描下美妙而鲜明的痕迹。 降服坐骑不成反被降服,怪兽圈养了云霓,把她放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周遭的人除了她都是食物,说不定哪一天她也会变成食物,在这种情况下,他最原始最荒蛮的本性暴露无遗的情况下,她不知道,除了恐惧、厌憎、排斥外,还能有什么其他。 流瞳可以想象她和化蛇相处的情景,单凭在洵河看到的梦境片段,就知道有多么惊悚多么刺激。 这个优美无比的世外桃源,其实就是一座精致的牢笼。 凭借着零零星星的梦境碎片,流瞳逐渐还原了部分故事的原貌,不过目前所能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因为这里的梦境,竟然只有美梦,没有噩梦,好像特意筛选过似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而且那个云霓竟然也是梦貘,第一次遇见同类,虽然是这样的“遇见”,流瞳心中还是有些激动。那这里的人都是梦貘和化蛇的后代吗,如果是这样,这里的人岂不是都是近亲,近亲还结婚生子…… 流瞳不敢再想下去了。 畸形儿就是这么产生的…… 她上了岸,默默地坐在肜渊身边,肜渊侧首看她,“饿了吗?” 流瞳睨他一眼,“龙君要做梦给我吃?” 肜渊默然,许是想到了眼前这位的属性,道:“你不是在捞梦吗?”顺便吃个应该不成问题。 流瞳:“如果有新鲜的,谁吃过期的呀,吃了说不定会拉肚子。” 肜渊:“......” 须臾,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男孩,“也许他可以提供。” 流瞳欣然采纳,当真催眠了男孩,取他的梦境。一团柔光悠悠浮现,她看到梦境之中,是她和肜渊刚来那日的情景,小男孩拉着她的手,又嗅又舔,“好吃么,白白嫩嫩的,好吃么?” ……想到此人是化蛇的后代,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她刚想对肜渊说“我们快点回人间,这里太危险”时,便见梦境画面陡然一转,梦境中的她突然变成了三头六臂,威风无比。肜渊则不断地变高变大、变高变大,最后变成了与天齐高、手持巨斧、四只头颅各朝一方的巨灵神。然后抡起巨斧朝空中一劈------ 轰然巨响伴随着耀眼的光芒过后,前面开出一条通途,不合逻辑地处于水中央。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妖“嗷嗷”着跳出来,三头六臂的她振臂一呼,三支方天大戟破空飞来,她六只手臂挥舞着三支长戟,舞成了三只风火轮。然后各路小妖纷纷倒下,她和肜渊摆了一个极其威武的造型,对合岛的村民说:“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起,人群争先恐后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情节画面十分具有想象力…… 流瞳不知道,自己生平还会有这般魔幻威武的时候…… 更不知道,原来在男孩的心中还藏着一个离开的梦,他把自己的幻想加诸于外来者的他们身上,或许在他的心中,他们就代表着外面世界的神奇,可以给人带来希望…… 她看着睡在草地上的男孩,心中五味陈杂。 她问肜渊,“真的没有离开这里的办法了么?” 肜渊凝目看她,“不喜欢这里?” 流瞳默然有顷,随手折了一根草茎一节一节地掐,道:“这里挺好,其实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一直待在这里都行。不过前提是我主动留在这里,不是被困在这里。” 肜渊默然。 流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眨了眨眼,索性脸皮厚到底,“我喜欢龙君,龙君是知道的吧?” 依然沉默。 流瞳:“那龙君喜欢我吗?”不待他答,自顾自嘲地加了一句,“如果不喜欢为什么接受我的邀请呢?” 说完淡定地拍了拍裙上的土,便要离开。 肜渊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目光深沉复杂,包含了许多她看不懂的内容,仿佛那两个字很沉重很沉重,牵扯着无数的过往与思虑,无法轻易诉之于口。 流瞳不能理解,却隐隐明白,他的感情不是单用“喜欢”两个字就可以表达的。 太沉重,太郑重,郑重到悭吝的地步。 她突然不想再问了,生硬地转移话题,“除了等着通道打来,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而眼中却分明已有些伤心。 肜渊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并非全无办法,只是不想惊动这里的人,如果你待得无趣了,想走,我带你离开。” 流瞳点了点头。 夜晚时分,天飘起雨来,雨丝细细,如烟如雾。 流瞳身着变色衣在夜色中捕捉梦境。 柔光团团飘浮,色泽明媚,都是美梦。 流瞳第一次见到这样密集的美梦。 难道因为身在桃花源幸福指数比较高的缘故? 难怪桃花源会被人世世代代吟咏向往...... 头顶细雨飘拂,身边美梦环绕,本该是诗情画意的情境,她的心情却诡异地有些凄凉。 别人都在做美梦,她自己呢? 深更半夜冒着雨在猎食。 不猎就会饿肚子。 别人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呢,不但嫁不了汉,就是嫁了,也没人管她吃饭。 时时刻刻都要自己为填肚子辛苦奔波。 焉能不觉得凄凉? 勉勉强强吃了两个甜腻腻美梦的小黑鹿,怪诞的胃远远没有满足,想到心酸处,真是无语泪先流。 正想着要不要吟一首诗配合一下自己眼下悲怆的心境,便见一盏白色灯笼忽悠悠地从夜色中飘来。如果再加点背景音乐,那简直就是聊斋再现,更遑论挑灯笼的男子,白衣、白发、白皮肤,彷如从鬼域中走出来的白无常,出现在这样雨雾凄迷的夜里,着实很有惊悚的效果。 他想干吗? 离得近了,在灯光的映照下,男子的肤色愈发白得不正常,像得了白化病似的,当他垂目细看手中的灯笼时,流瞳发现,他连睫毛也是白色的。隽秀的面容因为这样的白显得如琉璃般脆薄,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他提着灯在夜色下行走,白色的袍袖随风飘拂,如一抹游魂。 流瞳不自觉地跟在他的后面。 梦境的柔光向他聚拢而来,如被他手中的灯笼吸引,围着灯笼上下漂浮。有些柔光被吸进灯笼,流瞳注意到,那些柔光是暗色的,灰色或者黑色,是任何食梦貘都不会错认的噩梦的颜色。 怪不得她看不见噩梦,尼玛,都被他抢去了,他抢她的夜宵! 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男人是什么,他手中的灯笼是怎么回事?他在收集噩梦? 来到岛上的这些日子,她自觉所有的人都认识了,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跟在男人的身后绕岛转了一圈,不断有灰黑色的梦投入灯笼,灯笼越来越暗,如被噩梦的颜色侵染。最后,在灯笼完全暗之前,男人双手捧起灯笼,脸凑近灯笼口深深一吸,他微闭着眼睛,面孔微仰,脸上显出陶醉的神色,就像瘾君子吸食毒品一般,把所有的噩梦都吸进了他的身体。 灯笼又亮了起来,直到此时流瞳才发现,灯笼中不是烛火,而是像火焰一样扭动的烟雾,微光闪烁。 然后,男人再次提着灯笼,沿着来时的路,飘然离去。 流瞳依然震惊在原地无法回神。 他吸噩梦!他竟然吸噩梦! 那他是什么? 梦貘? 如果是梦貘,为什么这兄弟吃东西不用嘴而用鼻子? 他和云霓是什么关系? 这里总是只见美梦,不见噩梦,是这位兄弟造成的? 一个个问题袭来,拥堵在她的脑子里,流瞳深觉自己的脑壳不够用了,快被这蜂拥而来的问题挤爆了。 她饿着肚子,冒着小雨,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次日,她把自己夜来的发现告诉了肜渊,对他道:“我们兵分两路,龙君去查离开这里的出路,我去查这个小岛的来历。” 虽然尚不知查小岛的来历有什么用处,但至少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心。 肜渊没有异议,只要她喜欢,他便配合。 流瞳找来男孩,向他打听白衣白发的男人,男孩道:“他是我们这里的先生啊,好有学问的,大家都很敬重他。他平时很少出门,如果有谁家的小孩子想读书了,或是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了,都会去找他。” 流瞳便请男孩带路,去拜访这位“先生。” 男人住在一座颇为幽静的宅邸里,大约是这里的人相互间太熟了,男孩也不见外,直接把她领进那人的家门。刚到院中,便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睡不好,有时睡着睡着就会突然惊醒,说是做噩梦吧,又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可心里就是很害怕,非常害怕,这一天天的,都快熬出病来了。” 男孩听到声音,脸上露出一抹喜色,“我父亲。” 接着,另一个澹静的、悦耳的男声道:“我这儿清净,什么都不要想,就在这儿安心睡一觉吧。” 男孩刚要叫人,流瞳止住了他,隔着疏疏的门帘,流瞳看见,白发男人坐在男孩父亲的身旁,手中拈着一枚树叶衔在口中,轻轻地吹起来,舒缓曼妙的乐音响起,仿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仰躺的男人听着听着,渐渐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白发男人停下吹奏,低头俯视着沉睡的男人,沉睡的男人面上渐渐浮起一层浅灰色的雾。雾气中,她看见,男人豢养的鸟儿突然变大,长出一张人脸,巨大的翅膀扇起一场飓风,然后把他妻子掳走了。接着暴雨袭来,他的房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环岛的水汹涌而来,淹没了小岛,里面鱼全都长出锯状的牙齿,嘶咬着水里的人。他的儿子,他素来当作宝贝的儿子,也就是流瞳身边的男孩,不顾他的劝阻,非要和水里的大鱼玩,结果被大鱼撕扯着,开肠剖肚,四分五裂,鲜血染红了水面。 整个梦境画面十分血腥凶残,当然,也非常具有想象力。 流瞳算是知道男孩想象力是从哪里来的了。 白发男人看着他,喃喃自语:“你害怕自己养大的侄子对你妻子心怀不轨,抢走你的妻子;你害怕那些外来者会破坏我们这里的安宁,带来一场灾难;你害怕你的儿子会被他们害死。”他缓缓抬手,掌心悬在男孩父亲的面容上方,“忘记噩梦,好好睡一觉吧。” 说话间,灰雾浮起,渐渐聚拢在他的掌中。他捧着那团灰雾端详片刻,把他放进旁边一个透明的瓶子里。 突然间,毫无征兆地,他转过头来,目光对准门外的两个人。 第81章 白衣半梦 流瞳心中蓦然一跳。 男子掀帘而出,徐徐向他们走来。 她旁边的男孩率先道:“先生,这个姐姐听说了您的学问,想要拜访您,我就带她来啦。” 两人闻言皆是一笑,相互见了礼,男人便把他们请到堂中就坐。 男孩左看右看,“阿卜呢,阿卜不在家吗?” 男人取了一块点心给他,又给流瞳斟了一杯水,水中漂着一枚青青的竹叶。男人道:“他去河上捕鱼了,小辰要去找他玩吗?” 男孩高兴地答应一声,起身便往外走,待走到门边,忽然回过头来道:“如果你们找到通道,一定别忘了带我去看看啊。”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两人皆愣。 男人道:“姑娘是来问在下通道之事的?” 白日里的男人,褪去了夜来的幽魅,显得温文尔雅。澹澹的天光中,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头发、俊眉、长睫如落了一层霜,宛若天山雪莲般洁净出尘,望着她的目光清和中而又隐含一缕忧伤。 流瞳道:“并不是,我也不知小辰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他很想离开这里?” 男人的语气温和淡然,“许是小孩子顺口说说罢了。半梦从出生至今,还从未见过通道的样子,如果不是贵客降临,半梦还以为那传说中的通道就是个传说而已。” 流瞳道:“先生在此地很久了?” 男人温然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离开过,山中不知日月,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有多长时间了。”他提壶为流瞳续水,姿势清雅自然,“有时一觉醒来,我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几年,几十年,还是几个时辰,在这里昨天和今天是一样的,今天和明天也无甚不同,或许因为简单,才得长久。” 听他说话,就像面对这合岛的风光,自在闲适,仿佛时间的节奏都变慢了,让人直欲在这慵懒时光中沉沉睡去。 流瞳微笑,“这里真的很好啊,就像从人的梦中长出来的世外桃源,当初你们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先生可否给我讲讲这个岛的来历。” 男人的声音如春风化雨,不听内容,单听这声音便是一种享受,男人娓娓而谈,“这里原是上古水兽化蛇的一处休憩之地,因为与世隔绝,所以可以保他休憩时不被打扰。不过,在梦境中却没有这个限制,一个梦貘无意中落进他的梦中,之后两人便有了牵扯。化蛇把梦貘取来放在这里,给她修建了别宫,也安排了服侍的人,自此这里有了人烟,也就一代代传下来了。” 流瞳双手捧着茶盏,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茶盏的边缘,若有所思,“这里的人都是梦貘和化蛇的后代?” 男人道:“并不全是。” 流瞳终于问出了那个自己最想问的问题,“梦貘和化蛇后来怎样了,化蛇是上古之兽,不会轻易陨灭吧?” 男人放下杯子,淡声道:“不会轻易陨灭,但不代表不会陨灭。化蛇本性霸道凶残,除了他自己连梦貘的亲人也不让与梦貘接触,两人关系十分不谐。梦貘有孕时,梦貘的母亲乔装成仆婢来照顾梦貘,化蛇知道后,竟把她母亲做成一道餐食放在餐桌上。之后两人的关系恶化到极致,后来梦貘终于寻得机会离开了此地,化蛇知道后暴怒,找不到人,便愈发在别宫作威作福,终于引得天怒人怨,被别宫的人给暗杀了。只是,自梦貘离开后,化蛇就在这里加了重重禁制,从此这里再也无人能离开。” 流瞳沉思地望着他,“这些事情……先生不妨直言相告,你和那梦貘化蛇什么关系。” 男人仰首一笑,“姑娘果然敏锐,其实即使我不说,假以时日你也会知道,我便是他们的儿子。” 即便事先已有猜测,可听到男人这样明确地说出来,流瞳还是不禁震惊当地。 那你有多少岁了? 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好在流瞳及时封闭了通道,这句话在舌尖颤了两颤后又滚回肚子里,可脸上的表情却是骗不了人的,男人淡然一笑,“别人说我学问好,其实不过因为我年龄长而已。” 有许多问题蜂拥着往外冒,流瞳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那日邀请我们的老者,也就是这里的族长,已经一百八十多岁了,他还没你大吧?” 男人微微颔首。 流瞳:“那你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于老祖宗一样的存在?” “那倒不至于,”男人垂下眼帘,长长的白色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似乎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绿叶,道,“长坐无聊,半梦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就为姑娘吹一首曲子助兴吧。” 助什么兴啊,哪里有什么兴啊,流瞳略感无语,可也感觉到男人似乎不想再谈了,于是抓紧时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叫半梦呢?” 男人道:“因为我承袭了母亲一半血统,而且,叫半梦总比叫半蛇好听。” 流瞳不说话了。 天不知何时又飘起雨来,男人倚坐窗边,拈叶吹奏,窗外的竹影映在窗上,伴随着沙沙的雨声,如一副青青的水墨萧疏,让人感觉那叶笛声也是青青的。 男人望着窗外迷蒙的雨雾,如望着谁也看不到的渺远的地方,眉宇间笼着若隐若现的忧伤。 是来自同类的吸引,还是因为乐曲的魅力,流瞳不由自主地沦陷在这清丽迷人的旋律中,仿佛在漫天雨雾中擎着一把竹骨伞悠悠漫游,又仿佛在夕阳残照中划着一叶小舟拨开满河莲叶…… 不知过了多久,曲音袅袅而停,流瞳犹自沉浸在美好的情境中无法回神。男人拈着绿叶,望着她的目光略有讶异,“别人听我吹奏都会睡着,而你却没有。” 流瞳眨了眨眼,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这么好听的曲子会有人睡着?太暴殄天物了,”真心实意状地感叹,“也是,佛祖论法再精妙,哪怕都会令石头点头,莲花盛开,也挡不住某些人听了,会觉得是个老头子在啰里啰嗦,让人昏昏欲睡。所以听音听曲这个事……还是找知音人比较好……” 半梦不禁微微一笑。 流瞳犹疑片刻,道:“听说您经常教孩子读书,那您能教我吹这个么?” 指了指他手中的绿叶。 半梦意外,略略挑眉,“你想学吹叶?” 少女目光亮晶晶地点头再点头。 男人注目于他,目光中如有光影微动,唇边绽开一丝柔和的微笑,“好。” 流瞳回到住处,把见到半梦的事说给肜渊听,道:“我觉得这个人很神秘,他身上很多故事,有许多话都没有说清楚,不过没关系,他已经答应我教我吹曲子了,我总会慢慢查清楚的。哎,他吹的曲子真好听,等我学会了,我吹给你听哈。” 肜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做声。 气氛静得有些诡异,流瞳自己体悟了一下,觉得男神约莫是不高兴了,于是连忙赌咒发誓表明心迹,“虽然我人在那里学曲子,但心是跟在龙君身边的,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至死不渝,永远不变。” 顺口溜都出来了。 肜渊不禁莞尔一笑,按了按她的头,“好了,我这几日准备去岛外的雾瘴看看,你自己在这里多加小心。” 流瞳点了点头,男神这么快就释然了,让她心里又满足又不满足。 之后,流瞳便开始和半梦学习吹奏木叶。 她第一次知道,吹奏一片小小的木叶还有这么大学问。 首先是选叶,什么树木的叶子,结构怎样,是老是嫩,大小如何都有讲究。 选好叶子后,略略擦拭,把叶子横于唇间,而后食指中指如何贴叶背,拇指如何相托,高度怎样合适,都有学问。 待一切准备就绪,就是吹了,需要多大的气流,怎样通过嘴劲、口形、舌尖的控制,手指的绷紧和放松,改变叶片的震动频率,吹奏出高低强弱不同的音响。 怎样通过不同的吹奏方式,吹出不同的音色。 所有这些,都不是单凭讲解示范就可以学会的,需要自己切实摸索练习。 吹奏水平高的人,只要把叶片夹于唇间,不用手扶,就可以吹奏出优美动听的旋律。 甚至,半梦还给她示范过一次,一口同时吹奏两片木叶,仅通过唇部的忽松忽紧,手指的拍打,就像吹口琴一样,控制气流,吹奏出婉转流畅,圆润悠扬的曲调。 半梦教得认真,流瞳学得投入,两人在教学中迅速熟悉,以至于后来,流瞳都忘记向他学习的初衷是什么了,只一味地和叶子较上了劲,每天都要吹坏一大兜叶子,誓要学出一个眉目来。 每当晚上,嘴酸得连张不开时,她就怀疑,半梦兄是不是有意的,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虽然过程艰辛,可学成后的效果也是惊人的。 那日,她兴冲冲地带着苦练多日的成果去找他,他欣然倾听,她一首曲子还没吹完,便见窗边,他已经撑着头睡着了。 流瞳:“……” 有那么乏味么? 短暂的沮丧过后,她看到一团梦境悠悠地从他头部浮现,此时的她方有所悟,或许自己已经学会了吹叶催眠的技能? 可如果早知道他这么容易被催眠,她就直接给他唱歌了,干吗这么曲里拐弯浪费时间? 她凝神盯住那团柔光,神识外放,解读他的梦境。 ******** 风雨晦暝,雷电交加。 女子裹着一袭宽大的斗篷匆匆逃离,黑色的身影在偶尔划过天空的雷光下时隐时现,如一抹来自永夜的幽魅暗影。 她灵巧地躲过仆婢的耳目,悄然靠近已然松动的结界。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她本能地一哆嗦,急速后退,挣开那人的手。 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在那一刹那耀眼的光芒中,她看清了面前的人,也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惊恐失血的面容。 “母亲,你要做什么去?” 面前的少年,素衣、白发、白睫毛、白皮肤,白得如落了一层霜,病态刺目。 而比病态更刺目的,是他容貌上昭示的另一半血统。 让她本能地排斥厌恶。 她疾言厉色,“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母亲,你要去哪里?” 少年仍是这样执拗地追问,她烦躁不安且焦急,使劲推着他,“快走!去睡觉,大人的事不要管,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说!” 少年被她推得踉跄几步几乎摔倒,见女子还要走,急切地跟上她,哀求,“母亲,你要走吗,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女子脸色剧变,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惨白的面容惊悸恐惧甚至于凄厉,这种神情吓到了他,也不自觉地传染给了他,他的心中升起大片大片的阴影,迅速地吞蚀着他的心…… “母亲……” 女子终于崩溃了,浑身颤抖地朝他大喊,“我不是你母亲,你走!快走啊!” 雷声轰鸣,大地震颤。 是对着雷雨之夜的恐惧,还是对女子逃离之地人事的恐惧,面对女子的喝骂,他怔住了,泪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却仍是没有离去,身体轻轻抖瑟着,乞求,“母亲,别扔下我,我也要走,带我走……” 远远的,有人声从风雨中传来,“少主,你去哪里了,少主……” 接着,是嘈杂的喧嚷声,“夫人不见了,快去找夫人,夫人,夫人……” 女子的脸更白了,不顾一切地就要往外跑,少年眼疾手快抓住了她,女子惊惶的目中闪过一道雪芒,手起刀落,劈晕了少年。 同时,还在少年身上施了一道暗示法术,凡是看到少年的人,都会受到暗示,以为自己看到了她。 所以她永远不知道,她的所做作为给少年带来怎样的伤害,不只是被亲人遗弃的伤害,还有她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超越人类认知的凶残污秽的伤害…… 第82章 合欢树下 流瞳毫不犹豫地取用了他的梦境。 然后踱到院中,慢悠悠地打量院中的风景。 身为梦貘,总会本能地抗拒任何形式的催眠,他会睡多久呢? 正这般漫不经心地想着,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便是白肤青年略显犹疑的声音,“我……” 流瞳转过身,在转身的一瞬脸上挂满了失落的表情,“你睡着了,想不到我练了这么久,还是这么让人感到乏味,看来……我还应该更多练习……” 说着,微微垂下了头,同时,内心真的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吹奏太乏味才让人睡着的…… 男人见状,心中凭空升起的那丝疑云倏然消散,怎么可能呢,他想,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心中好笑。 “你吹得很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吹奏出这样的水平很难得了,”男人诚恳道,“我是昨晚没睡好,一听到舒畅的曲子就……抱歉……” 能睡好么,三更半夜去摸梦…… 少女眸光灿然,露出欢喜的笑容,“真的还好么,谢谢先生这么说,这对我是莫大的鼓励。” 学会一项新技能,她对面前的人是感激的,她的谢意是真心实意。 男人看着她,微微含笑,眼中如揉进丝丝明灿的阳光,光影滟滟。 正说话间,小辰的父亲又来了,劈面见到此君的真容,流瞳吃了一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张脸这么像破抹布的人。若非太匪夷所思,她都怀疑此君是抹布成精了。 其实如果把此君的五官单个拎出来看,也并不难看,但为什么组合到一起就出现这样奇葩的效果呢?流瞳琢磨的一下,觉得这大概是气色问题,男人的气色太差了,是一种让人特别不愉快,一看到就特别想上前揍两拳那种气色。 果然,男人一见半梦,就开始唉声叹气,完全不顾还有第三人在场,絮絮叨叨地述说自己的忧虑,自己的失眠,自己的各种不如意。 “总觉得还有更糟的事要发生啊,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啊!”男人皱眉嗟叹。 美好的情境被打破,即便是习惯了此人的半梦君,此刻也是不大不愉快的。第一次,他对自己以往的所为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听别人的废话听得太多了。 他沉默片刻,说道:“不必忧虑,在我这儿安心睡一觉吧。” 声音一如既往地如春风和雨。 男人踽踽地进屋躺着去了。 半梦对流瞳道:“你不是学会吹奏了吗,对他试试。” “?”流瞳怔。 “就在外面,试试效果。”他声音低醇,宛如美酒。 流瞳:“……” 她试了,效果就是,前一刻还在悲叹自己睡不着的男人……下一刻就睡着了…… 灰色的柔光从他头部缓缓浮现,柔光中,她看见男人养的兔子越长越大,最后竟霸占住他的妻子开始苟合,然后生出一大窝兔身人脸的小怪物,怪物把他正牌的宝贝儿子咬死了…… 流瞳深觉,此兄的梦境真是越来越重口,越来越凶残了…… 但当着半梦的面,她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更不敢对到嘴边的零食有丝毫觊觎。 半梦仍如她上次看到的一般,俯身凝视着男人的脸,缓缓抬手,白灰色的雾光聚拢在掌心,然后把它放进一旁空着的瓶子里。 “他怀疑自己的妻子与侄子有染,将来会害死自己的儿子,”半梦道,微微喟叹,“这便是他的心病之源,搅得他魂梦不安。” 为什么他们看到的情景不一样? 流瞳略惊,问:“你能看见别人的梦?” 男人略略颔首,“我有一半梦貘血统,是人就会做梦,梦境承载着人的记忆,虽然大部分醒来时都被忘记了,但人脑会记住最重要的事情,经常自己回放,而我能读到这些梦。” 流瞳嘴巴微张,又闭住,目光迷茫,表情玄幻。 明明看的是同一个梦,为什么他们各人看到的情景竟然是不一样的…… 难道他们不是一个种类? 还是梦境太过奇幻,太过神秘莫测,折射到不同人的神识中会现出不同的影像? 流瞳不知道。 她第一次对自己读梦的技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半梦道:“想不到你第一次学吹叶就可以催眠,”他目中涟漪微动,“而且你知道吗,我可以看到别人的梦,但我看不到你的,这让我觉得,很舒适,很轻松……” 流瞳很想问他,你看过我的梦,或者,你对我催眠过,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身为梦貘,她深深理解他的感觉,就像她对肜渊,世界喧嚣,独有那一方宁静,所以会让她不自觉地心生向往。 床榻上的男人还在沉睡,流瞳道:“既然知道了他的心病,何不告诉于他,如果他妻子和那什么真的有私,就果断采取措施,如果没有,就别让他胡思乱想。” 半梦叹,“我何尝没说过,只是他的情况还不这么简单。他母亲是鸦女,有预测祸事之能,他也继承几分,所以,即使他们现在没有,将来也可能会有,因此他才这般忧虑……” 鸦女…… 流瞳觉得,就凭那男人这种状态,迟早会把他妻子推向那条路。 她道:“所以说,他这种情况,就是传说中的乌鸦嘴吗?” 半梦:“……” 小辰的父亲离开后,小辰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会询问通道的事情,流瞳对半梦道:“你是梦貘的儿子,当初梦貘可以离开此地,就必然知道离开这里的通道,你对此就没有什么印象吗?” 小辰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半梦神色冷淡,“虽然我是她儿子,但她离开时我年纪尚小,能记得什么?” 年纪尚小?都已经是半大小伙子了,小什么小? 流瞳道:“记事哪用多大,不管记得多少,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好好想想办法嘛。” 男孩附和,满脸期待,“是呀,是呀,大家一起想办法,一定可以找到出去的出路的啊。” 半梦看着他,神色复杂,“小辰很想出去?” 男孩用力地点头再点头,“是的啊,做梦都想出去,真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一直待在这里,每天从村头跑到村尾,什么都是老样子,好烦啊。” 男人道:“可你想过没有,你离开了,你父母怎么办,他们该有多孤独多伤心。而且外面坏人那么多,你被拐卖了怎么办,缺胳膊少腿了怎么办,被人害了怎么办,永远回不来了怎么办,让你父母如何活下去!” 男孩愣住了,大概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先生这么严肃地和他说话,一时呐呐,“那、那我和父母一起出去……” 半梦拂袖而起,脸色铁青,鼻翼微动,虽克制着没有发作,但任谁也看得出,他生了气,生了很大的气。 流瞳不知道他为何反应这么大,她试着揣摩了一下他的想法,觉得他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宅得太久了,得了出门恐惧症,这个病,得治。 她道:“其实外面也并非像你说的那么可怕,坏人固然有,但好人更多,人情风物更精彩。 当然这并不是鼓励小孩子一个人去涉险,我是觉得,哪里没有危险呢,总不能因为怕就把自己困在屋里一动不动,那不是因噎废食吗?与其逃避,不如主动面对,当你正视了那些所谓的危险,锻炼了自己,你会发现,原先你想象的那些危险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男人唇抿得紧紧的,没有说话。 男孩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目光崇拜。 半梦神色不辨地看着她,说道:“你之前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像从人的梦境中长出来的,你想一直住在这里,难道是骗人的?” 流瞳蒙,她什么时候说过想一直住在这里来着? 但她也不愿与他有口舌之争,遂道:“我是说过这个地方很好,但主动留在这里,和被动困在这里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像你招待客人,如果是你主动邀请的客人,你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如果是我这种厚着脸皮上门迫使你招待的客人,那感觉能一样吗?” 这个类比是不是有点不恰当? 男人沉默着,而后道:“我很高兴你能上门,我想,这和我主动邀请你一样让我欢喜。” 流瞳:“……” 重点完全扭曲,谈不下去了。 了解到他对寻找通道的态度,流瞳便不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信息了,实际上她原本就没指望的,她只想从他这里了解岛的来历,既然了解得差不多了,双方开始谈不拢,她就没必要再去拜访他了。 她把心思转移到肜渊的行踪上。 龙形戒指现在联系不上人,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还不回来,雾瘴莫测,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她开始坐卧不安。 为此,她去雾瘴探查了几次,没敢太深入,一无所获。 在忧虑焦急中,她安慰自己:肜渊会出事吗?这天地间能有几个会让北海龙君出事的?天庭是吃干饭的吗,如果他有事,神界的玉蝶上一定会显出异状,届时就是震动三界的大事,这种情况几百万年没出过一次了,没道理现在会出。 所以,他定是因为某些意外绊住了脚,以北海龙君的强大,他一定会化险为夷。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等他回来,不要再出现什么状况增加他的负担。 虽然她这么想着,尽力地开解自己,也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去雾瘴,但那种等待的滋味,那种被留在原地的煎熬,非亲历不足以体会。 哀愁渐渐地侵染心房,如即将到来的黑暗,侵吞了天际最后一缕霞光。 她不自觉地拈起袖中的木叶,放在唇间,倚窗吹奏,乐音丝丝缕缕,绵绵密密,如一腔无可言传的心思。 暮色中,又一道乐音传来,和着她的乐声,婉转成清丽缠绵的旋律。 她怔住,凝目望去,便看到窗外的合欢树下拈叶吹奏的半梦。 团团丝长的合欢花,如暮色中若隐若现的云霞。 半梦看着她,停下吹奏,隔着漫天暮霭,与她相望。 夜色一点点漫上来,他如霜的身影渐渐模糊,隔得远,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也如沾染了暮色,遥远苍茫,“我并没有驳斥你的意思,”他说,“也不是惧怕危险,我不愿过多提及通道的事情,是因为它只会给我们带来灾难。 你知道吗,其实我母亲不止生了我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的长姐因为绝望自杀而死,我的妹妹,我尽心竭力保护的妹妹,因为一直想离开这里,想找到通道,自己偷偷地划船离开了小岛,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惨死在雾瘴边的小船上。” 流瞳心中剧跳。 他道:“我是真的不记得通道的事情,我只是想,如果注定无法离开,我们为什么不能安安心心地生活在这里?有谁会怜惜我们这些被诅咒的弃民呢?我们为什么不能不相互抛弃,不相互背叛,平稳安乐地度过这一生? 我只想,大家能够平安地生活在一起而已。” 没有人能够对别人指手画脚,因为你不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别人有着怎样的痛苦,你无法对别人的内心感同身受。 是动容,是羞愧,还是震撼? 暮色中,她道:“如果之前我说了冒犯你的话,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收回我的浅薄之语。” 男人在暮色中凝立着,迟疑片刻,道:“那你……还来吗?” 流瞳一愣,还未答话,便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急匆匆的赶来,他到半梦身边道:“先生,不好了,小辰他,在船上出事了!” 第83章 变故突起 男孩死状惨烈,胸前被扎了好几个洞,血液浸红了船底,染红了水面。 男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惊恐,火把飘忽不定的光芒映在周围人的脸上,犹如鬼魅。 男人和女人跪在男孩身旁失声痛哭。 男人终于在这噩梦一般的事实面前崩溃了,他指着女人破口大骂:“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们的辰儿!你和那个畜生不清不楚,你嫌我们碍你的眼,你巴不得把我们全都害死,是不是,是不是!” 女人“啪”的一声扇在他脸上,赤红着眼哭骂:“你才是畜生,你这个杀千刀的不得好死的混账!如果不是你天天吊着一张死人脸闹得合家不安生,孩子怎么会在家里待不住,怎么会天天想着往外跑,怎么会……” 她哭得披头散发,疯了一般上前和男人厮打,“为什么死的不死你,不是你!你还怀疑老娘,好,老娘今天就告诉你,老娘早不想和你过了,我今天就搬出去和你侄子过!你这个杀千刀不得好死的!” 她且哭且骂,踢打撕咬,状若疯狂,被周围的人硬拉开了,男人形容惨淡,半脸红肿,泪眼模糊,现场一片混乱。流瞳和半梦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流瞳没有上前去看男孩的尸体,她到现在都不能接受那个活蹦乱跳的、和自己一起捉鱼的男孩会突然遇害,她只觉得心中一片惊悸空茫。 半梦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如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击中了一般,原本失血的面容愈发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如寒风中颤颤飘落的一朵雪花。 阿卜连忙扶住了他。 “我的妹妹……” 他声音低哑,犹如哽咽。 他的话没有说完,流瞳却奇异地懂了,他妹妹就是这么死去的…… 曾经以为美好如梦的桃花源猝不及防地露出狰狞的一角,让人惶然。 半梦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像在竭力抑制着什么,手微微颤抖。想到他和男孩的感情,流瞳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任他攥着。 直到回到住处,男人攥着她的手都没有松开,像失了魂魄一般,喃喃叙述着妹妹和男孩的点滴,那种神情,让人心酸。 “给我吹首曲子吧,”他半躺在仰椅上,微闭着眼睛,低声乞求,神色哀伤凄迷。 流瞳拈起一枚绿叶放在唇间。 幽幽低诉般的乐音响起,男人仿佛是平静了,梦呓般地说道:“我看不到自己的梦,”他说,“我看不到自己的梦……” 我看得见。 绵绵不绝的乐音中,她看到有柔柔的浮光从男人头部浮现,柔光中,男人抱着一个女孩柔声安慰,并从树上摘下叶子吹曲子给女孩吹听。女孩的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流瞳想,那就是他妹妹…… 再后,梦境画面变换,他仍在吹奏,却是在她那里的合欢树下,合欢花粉色的花如柔曼的云霞,她在另一边,倚窗而奏,和他相应相和…… 她缓缓拂开男人攥着她的手,慢慢走入院中,幽暗的夜色汹涌而来,淹没了她的身影。 ******** 肜渊终于给流瞳发来了信息,其时正是余晖斜灿,她望着窗外的合欢树发呆,突然脑中响起一个声音:流瞳,你现在还好吗? 流瞳心中一动,闭目凝神,神识缓缓笼住手上的龙形戒指。戒指可以随她的意愿化成龙形或发丝,她的神识急切地对戒指中肜渊的一缕神识道:我现在很好,龙君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危险? 肜渊道:我还在雾瘴中,这里是通往水岛的通道,雾瘴变幻莫测,险境重重,需要多费些时间。不过尚难不倒我,不用担心。你在岛上注意安全,小心周围的人事。 流瞳点头答应,简要地说了一下岛上最近发生的事,特别是小辰的死。 肜渊道:岛上有问题,我怀疑之前与你联系不上也是有人有意阻拦,但你不要主动查这件事,先保证好自己的安全,一切等我过去再说。 流瞳轻轻地嗯了一声。 四周宁谧,两人都不再说话,可也没有切断联系,只是这样静默着,便觉得心中无限平静与满足。 仿佛……紧贴着彼此的呼吸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的晚霞晕染成了沉沉的醉紫红,流瞳道:龙君现在累吗,我学会了吹木叶,要不要我吹给你听? 肜渊:好。 清丽婉转的乐音响起,幽幽袅袅,如慕如诉,不绝如缕。 神识的联系不知何时已经断了,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只是仍那么专注地吹着,直到夕阳落下,夜雾上来,最后一缕霞光消失殆尽。 她坐在窗前默默沉思。 一盏白色的灯笼飘然浮现在她的视野中。 提灯笼的人仍然站在上次他站的那株合欢树下,对她道:“我听到了你的叶笛声,就过来看看,你还好吗?” 流瞳点点头。 她走出屋子,就在树下的石案上倒了两杯水,请他就坐。 灯笼里飘浮着许多灰色的梦境,如烟如雾,把灯笼的光线熏得十分暗淡。 他雪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杯子的边缘,轻垂眉目,静静饮水。 流瞳瞄了一眼他身旁的灯笼,道:“你的灯笼有点暗,要不要再点一盏?” 男人放下水杯,把灯笼捧到案上,道:“这不是一盏普通的灯笼,这是母亲留下的噩梦之灯,只要点燃里面的雾焰,就可以吸引噩梦。” 灯笼中,雾光如火焰般摇曳扭动。 流瞳很想问他那个雾焰是怎么点燃的,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端端地坐着,静静倾听。 半梦道:“小辰的事后,岛上的噩梦增加了许多,这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抬目看着流瞳,目光中蕴藏着她看不懂的忧伤,“你知道吗,小辰过世后,我曾想过能不能从他眼中取出梦境看他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什么都取不出来,他被发现得太晚,离开的时间太长。” 他的声音彷如夜雾,飘渺迷茫,“小辰的事后,我经常想起我的妹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非要寻找通道,我不同意,我们因此发生了争执。后来,我做了她最喜欢的吃的醉鱼缓和两人的关系,她高高兴兴地吃了,还对我说,会听我的话,不再乱跑让我操心。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竟惨死在雾瘴边的小船中?” 他捧着自己的头,手指伸进发中,声音痛苦,“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我能看到别人的梦,可我看不到自己的梦。” 他抬头看向流瞳,目中如有水光闪动,“流瞳,你能帮帮我吗?” 流瞳:“怎么帮?” 半梦:“你能抵制住催眠,还能不自觉地催眠别人,你在这方面是有天分的。如果你能看到别人的梦,就可以帮我看看,我妹妹离开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你想我怎么做呢?”流瞳问,语气淡定。 “我想教你怎么看别人的梦境。” “!” 这个还能教? 流瞳真正惊讶了,“这不是天赋里带来的吗,难道普通人也能学会?” 半梦道:“虽然不能像梦貘那样,把别人的梦发散出来,但是通过训练,解读出已经取下的梦境应该还是可以的。” 流瞳目瞪口呆。她差点说,我都不会发散梦境! 不过,他说的把梦境发散出来,是把梦引出来的意思么? 为什么不直接入梦呢? 流瞳:“那你……能不能进入别人的梦,或者编织一个梦?” 半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流瞳不安地动了动,“怎么?” 半梦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有一半的梦貘血统,无法入梦,而编梦……我尚未听说过。” 还好,还是我技高一筹。 流瞳微笑,“编梦什么的,就是我随便说的,谁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呢?对了,你怎么教我看梦?” 半梦把灯笼放到面前,深深一吸,闭目回味片刻,睁开眼,“就这样。” 就这样?就这样!这么简单? 流瞳不敢置信。 半梦把灯笼放到她面前,“你来试试。” 流瞳学着他的样子,闭目深吸,浓郁的滋味漫进肺腑,激起难以想象的感觉,她不自觉地陶醉、回味,蓬勃的力量之流在体内蔓延。 美味就是美味,不管从哪个地方进去的,都是美味。 灯笼亮了起来,她缓缓睁开眼睛,明媚的双目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什么感觉?”他问。 “感觉……”她沉吟,“就是胃和肺不分的感觉。” 半梦:“……” 流瞳连忙找补,“呃,我是说,就像鼻子吸烟的感觉……” 半梦:“……” ******** 训练的方式就是吃美食,流瞳真是双手加双脚欢迎。 每天晚上,他提着灯笼而来,两人在一起分食梦境,那种情形,就像两个毒瘾男女暗搓搓地吸食毒品。 一灯笼的梦境分食殆尽后,两人或聊天,或静坐。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时光,总是待到很晚才走。而流瞳,因为饱食过梦境,神经兴奋,倒也不介意多晚。 吃得太饱,闲极无聊,流瞳脑中便冒出一个念头:能不能给自己编个梦? 一来精进一下技艺,二来弥补一下自己神族缺梦的遗憾。 她给自己编一个和肜渊在一起的甜腻腻的梦。 梦境中,男子揽着她的腰,低着头,与她额头相抵,鼻尖相触。落花在他们四周飘飞旋绕,场景十分唯美梦幻。 流瞳睡觉时,就把这个梦境放在头边,她想看看,这个梦境会不会融入她的体内,或者装点她的心情。 依稀有幽幽的叶笛声在耳畔缭绕,长长的一眠后,她睁眼看到的,却是不知何时来到自己窗前的白发青年。 青年垂着头,侧面轮廓清晰流畅,如一幅美好的剪影画面。 流瞳起身,便发现,他手中握着一个梦,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梦,神情专注。 那是她的梦! 他手中握着的是她给自己编的梦! 说不清是羞还是恼,她快步来到窗边,劈手挥散他手中的梦境。 “你可以看见了?” 男人抬目看她,波澜未惊,神色莫辨。 流瞳的语气不是很好,“是,你的训练显出效果了。只是,你这样明晃晃地窥探别人*,是不是太失礼了?” “我是梦貘,”他道,面色无波无澜,“梦貘所做的本就是这样的事,而且你马上就会像我一样了,有何失礼?” 流瞳哽住。 是的,她也是经常看别人梦境的人,可为什么自己的梦被别人看了就如此羞恼呢? 两人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半梦道:“我听说,当初进到这里的是两个人,那一个就是你梦中的男人吗?” 流瞳:“是。” 半梦:“他去哪里了?” “寻找通道。” “你还是想回去?” 流瞳看着他,认真道:“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自然会回到我想回的地方。” 男人的神色深深地黯然下去。 流瞳道:“还用我帮你看梦吗?” 男人勉强一笑,而目中却是难以抑制的伤心,“我看了你的梦,你可以试着催眠我,看回来。” 流瞳微微蹙眉,但还是依言让他坐在树下,吹起木叶。 半梦手撑着头,微微垂目,放任自己在这婉转悦耳的叶笛声中放松身心,沉溺沦陷。即使知道握不住,却依然贪恋,那丝生命中仅有的光明温暖。 梦境从他头部缓缓浮现。 小船上,白发男人紧紧地扼着男孩的咽喉,眼神冰冷,表情冷酷,宛如恶魔。 男孩惊恐地大睁着眼睛,双脚离地,目中满频是死的阴影。 男人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箭。 她的心剧烈一抖。 第84章 残酷真相 是他?竟然是他!他杀死了男孩! 心中的震怖如惊涛骇浪一般,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扼制住那声几乎喷薄而出的惊呼。 她缓缓后退,而后逃一般逃进屋中,紧紧地关上房门,冷汗倏然滑落。 太可怕了,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那温文尔雅的举止,那完美无瑕的悲伤表现,那谈起妹妹时温柔怅惘的语气,即便是她这个善于感知他人内心的梦貘,也无法感知一二,谁知,他却是个潜藏最深的刽子手! 而且,他就在她身边,他就在她身边! 她全身都如浸在冰水中,指尖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睛,竭力抑制自己的不安,缓缓平复自己的呼吸。 肜渊说不要主动查这件事,可如果事情就在眼前呢,真相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呢? 她不多事,可也不惧事。 她打开了门。 树下的石案前,半梦已经醒了,抬目看着她,目光幽幽的,“看到了吗?” 流瞳微微摇头,“等了半天,也没见有梦掉下来。” 半梦唇角微动,露出些许自嘲的神色,“我还以为,你看到我的梦,便会看到我的心。” 流瞳沉默。 男人的目中有波伏似的挣扎与渴慕,“流瞳,我......我一直想告诉你,在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想告诉你,我......我们......可以一起共筑桃花源么?” 流瞳意外,抬睫看他,男人的目中柔情缱绻,这样的目光,她怎么就没有察觉到呢? 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种情况,她或许会感动,可是在她看了他的梦之后,在她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披着伪装潜伏最深的刽子手之后,此刻她心中激起的,只是满心的厌憎。 她道:“我以为,你看了我的梦,便会看到我的心。” 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他,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他沉默有顷,忽而笑了,“我明白了,我把梦准备好,回头你过来看吧。” 流瞳:“好。” ******** 这是一间密室,暗红的书架上摆满了各色灯笼,灯笼内雾气弥漫,盛满了梦境。 半梦的仆人阿卜把她领到这里时说:“先生吩咐了,如果姑娘来了,就把姑娘带到这里,他很快就回来。” 流瞳微微点头。 阿卜关门退下。 室内光线暗淡,只有开得高高的四方格小天窗内透出些许蒙蒙的光线,加之满室梦境的渲染,使得这间密室似真似幻,神秘幽深。 流瞳迅速凝神闭目,神识外放,穿梭于一个个的梦境中。 云霓的逃离让化蛇极为暴怒,他风驰电掣一般出去捉人,而神秘的佳人早已芳踪杳然,无迹可寻。 那段时间,整个别宫岛屿犹如炼狱,每日都有仆婢凄惨地死去,每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残忍敏感的大妖兽,会让自己生不如死。 与云霓多年相处,化蛇已经习惯了贪欢。 或者说,这种带有蛇类血统的兽本性就是放纵的,以往是因为懒,除了吃就是睡,和云霓在一起后,他的本性就一览无遗地展现出来,他的交欢和他的吃东西一样凶残。 云霓逃离,这未尝不是一个原因。 可已经习惯了放纵的化蛇不可能就此茹素。 于是别宫内的其他女子就成了他发泄的对象。 此时的他再无一点收敛,全无顾忌,许多女子就死在他的床榻上。 可是他还不满足。 少了那缕歌声,少了那抹梦中的倩影,他的体内好像豁开了一道口子,怎么也补不上,怎么都填不满,无边的焦躁与欲求不满中,整个岛屿都笼罩在浓重白色恐怖下。 直到他进入雾瘴长眠。 在少年半梦的印象里,直到此时岛上的人才慢慢活泛过来。 再后,有许多生命降生,有化蛇与妖女的,也有其他妖仆妖婢的。 不知又过去多少个日月,有人死去,也有人长大,长时间安稳的生活让人们几乎忘记了,他们的枕畔,还沉睡着一只大妖兽。 或许并没有忘记,但他们亦不能离开,又能怎样呢? 是什么唤醒了那只恶魔? 是连日不绝的狂风骤雨,还是汹涌暴涨的河水,亦或是那电闪雷鸣中动人心魄的歌声? 总之,他醒来了,他依着本能循着歌声而来,伴着雷电,挟着风雨,像一袭最可怖的噩梦。 漫天风雨中,他看到一个女子丝毫不惧大雨,提着裙子和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踩水花。 她身姿窈窕,面容秀美,宛如云霓的容颜唤起他遥远而珍贵的回忆。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笑声如一朵朵水花在雨中绽放,激起他新鲜而欢悦的感受。 他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有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笑声了,只一眼,他便决定,他要这个女子。 化蛇的出手向来毫不容情。 巨大的阴影般瞬间笼上女子的头顶。 当晚,化蛇寝宫便传来女子的惨叫声。 往死里折腾了几天几夜。 命运猝不及防地露出它最残酷狰狞的面目。 因为,那名女子不是别人,她是云霓和化蛇所生的第一个女儿,玉弯。 因为,她出生在一个弯月之夜。 上古凶兽的观念里是从未有过伦理二字的,在他的眼中女人只有两类,能吃的和能睡的。 而且,在得知唱歌的另有其人后,他“能睡的”名单中又加了一个人,半梦。 再后,女子自杀,半梦永生不再歌唱。 梦境之中的黑暗压抑让人窒息,流瞳不知那时的少年是怎样活下去的,她的意识在这些旧梦中匆匆游走,本能地不愿深触其中的感情。然后她看到少年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温雅宁静的,冷酷残暴的,那感觉,就像黑与白两个极端,完全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温雅宁静时,他耐心温柔地呵护自己的妹妹,和声细语地和仆从说话,安静地照顾花草,神情悠远地吹奏木叶…… 而当他冷酷无情时……她就看见,他从化蛇寝宫出来的一个夜晚,突然毫无预兆地捏住了一个向他行礼的妖仆的喉咙,然后把对方的脖子捏断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流瞳迟迟疑疑地回到了那段最阴暗的梦境。 母亲的抛弃、长姐的惨死、父亲的残忍。 仇恨、自厌、痛苦、绝望、恐惧…… 从头到尾都充斥着一种绝望压抑的情绪…… 流瞳的整个灵魂都在颤抖,被那种浓重的感情压抑着,她心中竟然浮起生无可恋的想法。 她不禁悚然一惊,匆匆离开了那段梦境,再后,就像灵魂撕裂,就像河渠分流,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少年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进脑海,她脑中蓦然浮起四个字。 双重人格。 再后,偶然有一次,他听岛上的人说起后羿之箭。并非真的是后羿用过的弑神之箭,而是同样具有弑杀魔神威力的箭。 他心中猝然一动。 从岛上到外界并非没有通道,只是要过这通道必须通过化蛇,所以有等于无。但仍有负责运送货物的妖仆会偶尔会来往于通道间。 半梦费尽心机出了一次岛。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无法想象的大,大得让他激动,也让他惶然。 他终于找到一家卖杀妖除魔武器的店。 店主小心翼翼地捧出石匣,里面就放着那种名为“后羿之箭”的短箭,箭头闪着冰冷的玄光,煞气弥漫。 他忍着激动,谢过店主,抱起石匣便走。 “喂,您还没给钱呢!”店主急了,一把拽住他不让他走。 “钱?”他一呆。 “笑话,没有钱你买什么东西?” 店主的脸色顿时变了,在得知面前的人真的是个穷光蛋后,脸色再也不复之前的热情和煦,夺过石匣便往回走。 他异样的容貌本就引人注目,此时更是引起许多人的围观指点。 各种各样的目光言语如虫子啮咬在他身上,那种惶惶无助的感觉又出现了,当面对母亲的抛弃时,当面对父亲强大的淫威时,当面对长姐的尸体时。 他低声下气地乞求店主,“请您借给我用一用好吗,我用过后一定还您,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店主简直气笑了,直接让人把他轰出去,他扒着门不肯走,眼中溢满泪水,如雾气氤氲的湖。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是多么让人心动。 不远处一名中年修士目光深沉地打量着他,突然扬声对老板道:“这支箭,我买了!” 然后在众目睽睽中,那人以自己最优雅步伐走到他面前,微笑,“送给你!” 四周响起意味不明的唏嘘声。 泪光盈盈的少年感激地道谢。 于是修士便顺理成章地请他吃饭、饮酒、留宿,再后,一双狼爪缓缓伸向他的衣襟…… 黑暗中,刺耳的手骨断裂声响起,修士的惨嚎才刚刚出口,便被突然醒来的少年扭断了脖子。 此时少年眼神冰冷,面目冷酷,如他手中那支煞气逼人的箭,拖着一身阴影,踏过地上的尸体,走进外面的夜色中。 他回到了岛上。 并破例在侍寝后唱起了最动听的歌声,身心餍足让魔怪如饮美酒,醺醺如醉。 他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太久太久。 趁魔怪身心放松朦胧欲醉时,他突然抽出短箭,精准地插入怪兽的心脏。 化蛇的挣扎嘶嚎掀起一场飓风巨浪,但也就这样了,当风浪退去,白发青年看着摔在地上流血挣扎的父亲,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走过去,亲手折断他的骨骼,斩下他的翼翅,把他的胸膛扎成蜂窝煤,一节节切断他的蛇尾,用最残忍地方法让他死在自己面前。 然后亲眼看着他化为烟尘消失在风中。 此时的青年方虚脱一般,倒在了地上。 他整整昏睡了三年,再醒来时,又成了最初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 再一次变身是妹妹闹着非要离开时,那一次的离岛经历让他彻底对外面丧失了兴趣,妹妹嘴上答应着他,听他的话,不会乱跑让他担心,而一转身,便偷偷和岛上一个男人相约离开。 他追到了雾瘴边缘,一把擒住和妹妹私奔的男人,扭断了对方的脖子,把男人抛入雾瘴中,而后提起哭得瑟瑟发抖的妹妹,没有一丝表情地,举箭刺入她的胸膛。 流瞳感受到了男人浓烈的愤怒与怨恨。 无数个日日夜夜反复噬啮身心的、对背叛、对抛弃的愤怒和怨恨。所以一旦有人提起离岛,他都会被这种怨愤推动着,举起手中带血的箭。 就像对小辰。 退出梦境,流瞳的心犹自簌簌颤抖。 背叛与抛弃,在他眼中,她何尝不是如此? 那他对她…… 她的心遽然一抖。 却在此时,敲门声传来,丝丝煞气漫进门缝,接着是他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流瞳。” 第85章 梦中桃源 &nb幽暗的内室,光影迷离,男人缓缓进屋,向她举起手中的箭。 &nb******** &nb肜渊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她清艳绝伦的眉头微微蹙起,睫毛轻颤,如在经历着某种痛苦般,身体细微地挣扎着,却无法醒转。 &nb她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nb他加快了速度。 &nb抬手把女子变为巴掌大的小鹿放入怀中,手中化出龙渊巨剑,然后飞身而起,飞出重重迷雾,居高临下地俯视这片无边无际的雾瘴。 &nb极地之雪铺天盖地落下,伴随着冰寒刺骨的寒风,雾瘴缓缓消散,无数的妖灵抵不住这样的冰寒,或冻死,或逃窜,或隐匿,或垂死挣扎。 &nb他本不想这样大面积使用术法,惊动各方神魔妖灵,可是,他不能再等了。 &nb雾瘴之地渐渐现出它的原貌。 &nb无边的沼泽,荒芜泥泞,蔓草丛生,陷阱密布,迷障重重。 &nb他祭出龙渊宝剑。 &nb极地之光伴着雷霆之怒当空劈下,大地在震颤,磅礴的冲击波悍然直前,如一条冰雪巨龙,所过之处,迷障妖物灰飞烟灭,水泽冰封,山丘迸裂,剑锋所指向外蔓延,寸寸凝冻。而后轰然一声,无名的屏障洞开,前方显出一条通途,与沼泽相连,烟波浩渺。 &nb肜渊呼唤着小鹿,“流瞳,流瞳。” &nb怀中的小鹿已经恢复了人身,被巨大的动静震得微微睁开了眼睛,她迷迷蒙蒙地望着肜渊,目中犹有睡梦的残影,润泽迷离。 &nb肜渊喉中莫名地一紧,低声道:“你没事吧,通道打开了。” &nb她直起身,梦游一般打量四周,好久,才喃出一句话,“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里?” &nb她不是在半梦的密室中么? &nb黑化的半梦进来,毫不容情地朝她举起后羿之箭。 &nb弑神的煞气逼迫着她的元神,她急切地劝说,男人不闻不问,冷酷的模样真的和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nb再后,巨响轰然传来,地面簌簌颤动,木架上的灯笼纷纷落下,梦境四处弥散,把整个屋子浸染得愈发梦幻迷离。 &nb后来,发生了什么? &nb一睁眼,她在肜渊身边。 &nb怎么回事? &nb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nb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她已然无法分辨。 &nb肜渊道:“你忘了?我们在洵河,突然遭遇暴风雨,船只撞上巨石,把我们抛到了这片雾瘴地,你昏睡了过去。一连数日未醒,我很担心,便试着像你梦境试炼时那样,凭着发丝牵引,追入你的梦中。然后,在那里,我们到了一片与世隔绝的环水小岛。 &nb我觉得此岛蹊跷,便出了梦境,前来寻找小岛与外界相连的通道。” &nb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nb她震惊地望着他,神思混乱,无法言语。 &nb她通过梦境去了岛上,与那里的人来往相处一段时间后,又突然回来了? &nb那个岛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nb她怎么会到那里去,是什么把她吸引过去的? &nb如果在那里是梦境,那在这里呢?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自己是真实的吗,眼前的男子是真实的吗? &nb她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疑虑和恐慌,如身处一个巨大的苍茫的、一无所知的空间,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迷茫...... &nb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抚在他的脸上,似乎想验证一下他是否真实存在一样。肜渊捉住他的手指,握在掌心,望着她的目光如有涟漪微动,缓声道:“从这里过去,应该可以到小岛。” &nb她略略回神,望向远处的浩淼烟波,道:“那我们去看看,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nb看看我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nb最后一句话她没说出来。 &nb两人御风而行,无边的烟水中,出现一方熟悉的平原,他们飘然落地。平原四周都是水,宛如水中孤岛,这里有丘有石,有屋有田,来来往往耕作的男女怡然自乐。 &nb流瞳望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恍然如梦。 &nb田中劳作的人们看到他们,先是一惊,继而纷纷围过来打听他们的来处,接着,合岛的人闻讯赶到,像看稀罕物一样看他们。 &nb彼此询问寒暄几句后,面前的老者默然片刻,面上挂着微微迷惑的神情,迟疑道:“两位客人……以前是不是见过?”说完自己也觉得荒诞,自失一笑,“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可能呢,我们这里不通外界久矣,还从来没有人来过。两位客人如果不嫌弃,请到舍下一坐。” &nb流瞳梦游一般看着他们,这里的人她都见过,有的还比较熟悉,可他们看着她的样子,真的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好奇而微带恍惚。 &nb流瞳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小辰的男孩?” &nb“小辰?”老者的恍惚之色愈深,他凝神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小辰啊,阿松家有个孩子叫小辰,不过他已经过世了,客人怎么知道他?” &nb流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紧接着问道:“那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半梦的男子?” &nb“半梦......”老者表情迷离,如坠梦幻,“半梦先生……有,他很少露面,就住在山丘那边的竹林地,你们……” &nb话未说完,流瞳已经拉着肜渊离开了。 &nb比梦境之中的更幽静,更偏僻,他的院中已经地落了一层木叶,花草因为疏于打理,荒芜枯败。门角垂下蜘蛛网,流瞳推门进去,一股陈旧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nb她又去了密室。 &nb幽暗之中,灯笼凌乱地躺在地上,有的已经被踩坏,木架偏移,椅凳倒地,似乎经历过一场争斗。 &nb她的心毫无预兆地急跳起来。 &nb她转动木架,架后现出一张床榻,半梦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素色长衣,白色长发,无色的肌肤宛如冰雪,胸口插着一支断箭。 &nb她眼前恍然浮现一副景象,他整了整衣襟,冷静而漠然地把箭刺入自己胸口,而后微微踉跄地转开木架,平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nb即使要死,也要带着尊严去死。 &nb她脑中蓦然响起这句话,宛如他的心声震荡耳畔。 &nb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突然想到这些? &nb她怔忡失神,眼眶微润。 &nb一盏白色的灯笼亮起,是肜渊,他把灯笼放在一旁的架子上,默然站在她的身边。 &nb一个守护的姿势。 &nb流瞳心中微暖。 &nb她看床榻一端放着那只噩梦之灯。 &nb灯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灰白柔雾萦纡缭绕,她走过去,捧起灯笼,闭目凝神,神识缓缓笼住梦境。 &nb他们是一群被命运诅咒遗弃的人。 &nb身上带着被摧残的烙印,心中满是伤痕。 &nb让他们忘记,让他们安宁,让他们在美梦的环绕中,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噩梦。 &nb这是青年毕生的心愿。 &nb他总是足不出户,在岛上几乎没有存在感,却会在小岛四周融满各色美梦,在夜晚吸去每一个噩梦。 &nb叶笛优美婉转的乐声模糊了所有人以往不堪的记忆,他以自己的心为坟墓,埋葬了所有的秘密。 &nb他用自己的方式创造了一个似真似幻、宁静恬美的世外桃源。 &nb他此生唯一的美梦,就是突然有一天,一个女子落在他面前,目若晨星,慧黠含笑,道:“久仰大名,冒昧来访,请勿见怪。” &nb清风乍起,粉花如霞,他站在合欢树下,拈叶吹奏,窗内的女子与她相应相合,乐声清润缠绵,美如天边的流霞。 &nb然后,男子放下绿叶,注视着窗内的女子,说:“如果有来世,你愿意,和我一起共筑桃花源吗?” &nb你愿意和我一起共筑桃花源吗? &nb她目中突然浮起一层泪。 &nb如果我能早些赶到,如果我能早些知道,你就不会这么凄惨地死去。 &nb我会把你引入梦之国度,在那里,你不会再分裂,不会再绝望,你会成为最初的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安宁。 &nb那是我们梦貘都向往的梦之桃源。 &nb你授我技艺,你予我情意,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帮到你。 &nb对不起,我的朋友。 &nb她闭上眼,泪水弥漫。 &nb******** &nb他们离开之时,合岛的人都来相送,肜渊对老者道:“雾瘴已散,这里通往外界的通道已经打开,你们要出岛,可以随时出去。” &nb老者道:“那片雾瘴,以前据说住着一只大怪兽,后来怪兽不在了,但迷雾还在,现在迷雾散去了,沼泽总还在,所以要通过依然艰难,客人要万般小心。” &nb肜渊:“......” &nb老者:“我们在这里居住日久,自给自足,无战乱纷争,已经习惯,并不想离开,谢谢客人好意,如果有缘,客人可再来做客。” &nb肜渊不再多说,带流瞳乘船离开。 &nb夕阳西斜,映得水面一派辉煌,流瞳望着远处浩渺的水域,心中苍苍茫茫。她拈起一枚绿叶轻轻地吹着,余晖为她清妍的面容笼上一层淡暖的忧伤。 &nb肜渊道:“之前那老者说过,通道每六十年才开一次,而且每次开的地方都不一样,要伴随着狂风暴雨,想必是指只有非同一般的暴风雨才能撕开雾瘴,而且每次撕开的地方都不一样。” &nb流瞳低下头,摩挲着木叶,没有说话。 &nb肜渊道:“其实这里和洵河是相连的,不过因为在大山的另一面,所以好像在另一个地方。” &nb流瞳还是没有说话。 &nb肜渊无声叹息,“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nb流瞳略讶,抬眼看他,“龙君......这是在安慰我?” &nb肜渊顿了顿,“是安慰,也是实话。” &nb流瞳微笑,“拥抱是最好的安慰,要不龙君抱我一下吧。” &nb她语调轻快,可那笑却没有延伸到眼中,眉宇间满是哀伤。 &nb肜渊什么话也没说,真的把她抱在了怀中。 &nb她的头窝在他的颈窝处,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好累,”她说,声音轻若呢喃,“我发觉,我现在越来越容易累了。” &nb“流瞳。” &nb“嗯?” &nb“答应我一件事。” &nb“什么?” &nb“不要再为不相干的人流泪。” &nb她没有回答,不一会儿,细细的呼吸声传来,她睡着了。 &nb夜色迷离,星光稀疏。 &nb她在半醒半梦间,仿佛听到了各种声音。有时是鸟鸣,有时是昆虫嘤嗡,有时像犬吠,有时又像某种不知名动物的嚎叫声。 &nb接着,一条一目三尾的讙(音欢)踩着猫步出现,一边走一边广而告之,声音也随之切换成了人的语言,“夜郎国君诚招各色食梦者、驱梦者,待遇从优,请有意者前往!夜郎国君诚招各色食梦者、驱梦者,待遇从优,请有意者前往!” &nb如此连喊三遍,又换成了其他兽语。 &nb天生的多语种人才。 &nb流瞳心中诧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86章 无眠之城 &nb什么国君会让一只讙(欢)在梦境边缘游走广告? &nb什么国家会需要大肆招募食梦者、驱梦者? &nb有意思,流瞳想,非常有意思。br>&nb他们来到一个群山环绕的地方。 &nb气势磅礴的江水穿山而过,山峰重重叠叠,云遮雾绕,宛如大海波涛,汹涌澎湃。 &nb夜郎国都就建立在牂牁江畔。 &nb据说,该国国君就是相中了此地的帝王之气。 &nb夜郎国君由竹中而生,指竹为姓,都中建筑也是高高低低巨笋般的城堡,城堡外墙装饰成巨大的人面或其他图腾样式,十分神秘奇异又雄伟壮观。 &nb流瞳来时路上便听到人们说起夜郎国是如何繁荣,如何富饶,如何商铺如云,商贾如潮等等。 &nb但来了一看,富饶是有,但繁华? &nb无眠如瘟疫一般在国中横行,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的人都染上了无眠之症,整个国都成了一座无眠之城。 &nb夜里丧失了宁静,白日失去了朝气。 &nb流瞳到来时看到的,就是城门守卫无精打采地歪在城门两侧,倚戟而立的姿态,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有人进城也无人查问。 &nb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俱是一副梦游的状态,间或抬眼看一下前面,又垂下头、耷拉下肩,游魂一样往前走。 &nb最诡异的是,他们身旁都拖着一个或清晰、或模糊的半透明状的影子,影中现出奇奇怪怪地影像,那感觉,就像溢出体外的梦境。 &nb怎么回事? &nb流瞳拦住一个刚从附近客栈走出来的男人,指了指他身旁只着单薄围裙的妖娆女子的幻影,问:“这个是怎么回事?” &nb男人抬手打了个哈欠,顶着两个黑眼圈,口齿含混道:“我老婆。” &nb说着,慢吞吞地上了对面一辆马车。 &nb马车的车窗内伸出一个女子的头来,同样黑眼圈严重,目光迷离,女子无精打采地解释,“那可不是我,虽然我们的娘亲是双生姐妹,她是我表姐,与我长得很像从艳遇开始。但我可不像她那么妖调。不成亲就与男人私奔,还丢了性命。” &nb她说起自家的隐秘私事来就像闲话家常一般,半睡半醒的黏连的语调稀释了其中怨责的意味,她转向自己的男人,“如果你少发白日梦、少梦到她,也不用我次次解释了。” &nb男人打着哈欠说:“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nb说着转向旁边的车夫,“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弄一堆大便搁我旁边。” &nb车夫同样一副严重睡眠不足的样子,“那是金山,主人,我就不能做个发财梦么?” &nb说罢,懒懒地用马鞭戳了一下马屁股,马慢腾腾地拉着车离开了。 &nb流瞳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便见客栈老板瞌睡恹恹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nb他身旁的幻影里,一个老人像土拨鼠似的,一会儿从棺材中冒出来,一会缩回去,一会儿再冒出来,一会儿再缩回去。 &nb流瞳瞪着眼睛,“你这个......” &nb客栈老板的反应同样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我父亲,”他说,口齿黏连得像刚熬成的糖浆,“他七十岁以后喜欢住在棺材里,棺材盖做得轻薄透气,还隔蚊虫,住起来其实很舒服。我梦见他从棺材里坐起来对我说,想吃猪肘子,我就叫人做了上供给他。” &nb老板脚步虚浮地引着他们往店里走,一副生无可恋的语气,“都一年多没睡觉了,一天长过一天的,倒不如随他老人家去了舒心,到时候我们爷俩就真能在一起吃猪肘子了。” &nb流瞳:“……” &nb肜渊:“一年多没睡觉?” &nb老板“唔”了一声,“谁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呢,大家就都不睡觉了,不睡觉也做梦,不但能看见自己的梦,还能看见别人的梦。大家拖着白日梦来来去去,记性也不大好了。对了,客人是吃饭还是住店来着?” &nb肜渊:“……” &nb流瞳:“……” &nb流瞳直接拈起一枚绿叶开始吹奏,乐音没有催眠老板,却吹出一蓬蓬的梦来,老板的爹在梦境中冒头冒得愈发欢快了。 &nb吹奏罢,老板犹自直着一双眼问他们,“对了,客人是吃饭还是住店来着?” &nb肜渊、流瞳:“……” &nb流瞳悄与肜渊道:“顽固失眠,无法可医。”顿了顿,“难道是有妖邪在作祟?夜郎国君不想办法找人治疗国人失眠,却大力招募食梦者、驱梦者是为什么,难不成他以为这些食梦者可以治疗失眠?” &nb肜渊:“必有缘故。” &nb缘故很简单。 &nb因为梦境的干扰,夜郎国君都无法正常上朝了。 &nb事情发生在夜郎国君失眠后的数日重生兽世之军夫。 &nb有一天,他发现,底下精神不振的臣子周身弥漫出低迷的薄雾,有一个臣子周身的薄雾里竟显出影影绰绰的影像。 &nb他仔细分辨着那些影像。 &nb影像里,一向以严肃正经面貌示人的臣子正十分陶醉地抚摸着一个人的臀部,还不时用脸蹭一蹭,用嘴亲一亲,那情形,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nb最惊悚的,臀部的主人渐渐显出脸来,赫然正是宝座上的国君大人。 &nb国君大人顿时炸了。 &nb作为一个直男,一个响当当的直男,一个大夜国第一的响当当的直男,这让他如何能忍? &nb勃然变色的国君霍然站起,当即下令让人把该臣拖了出去,就在大殿前,脱了裤子狠狠杖责。 &nb竟然敢肖想本君的龙臀,本君就打得你没臀! &nb该臣痛哭流涕,说他梦见自己的前世,乃是一个凳子精,所以总会不自觉地对坐凳子的臀臀发生兴趣,但也仅是兴趣,就像书画爱好者喜欢书画,古董爱好者喜欢古董一样,并没有亵渎之意啊! &nb国君大人不听,国君大人的内心很崩溃。 &nb之后,臣子们上朝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出现什么不雅的画面,为此上朝之前都开始沐浴斋戒了。但没用,仍免不了有人被杖责。于是称病的人越来越多,国君大人不得不把朝会由一日一次,改为十日一次,最后又改为一月一次。 &nb最后,为了保证朝会正常进行,国君大人听从国师建议,招募食梦者、驱梦者,驱除宫内各色梦境,让臣子们上朝时,不用再为自己的梦境担忧。 &nb******** &nb夜色幽幽,满天繁星如随手撒开的一穹碎钻,漫天星光与满城灯光交织相应,如彼此的倒影。流瞳穿梭在夜色里,梦境塞满视野,倒让她失去了捕猎的兴致。 &nb肜渊说,他去周围查探一下有无妖物作祟。 &nb那么她呢? &nb她飞上一座最高的城堡,坐在塔顶,拈起绿叶,幽幽地吹奏起来。 &nb为什么整个王城都会堕入无眠? &nb为什么这里的失眠会顽固到连她的催眠都无用? &nb绵绵的乐音中,一只白鹤翩然飞来,在落上王城的城堡顶时,飘然落成一枚男子。他身着黑白两色的长衣,行止优雅,宽大的袍袖随风飘拂,默然垂视着脚下的王宫。 &nb是他? &nb流瞳甚是惊讶,起身飞到男子面前,道:“白鹤君,怎么是你,你不是在梦之国度梦之君的身边么,怎么到了这里?” &nb男子刚要开口,流瞳连忙又道:“呃,先别念诗,你来这里是为了这里的失眠之事么?” &nb白鹤:“……” &nb男子默然片刻,道:“并不全是,我来这里只是看看这里的情况谁是老板谁是攻。夜郎国君是在下的一位旧识,他本是梦之国度的臣民,却因为贪恋人间的权贵荣华,偷偷逃出了梦之国度,躲进了竹中,而后由竹中降生,得了一个神奇的名声,建立了夜郎国。” &nb流瞳惊住。 &nb白鹤道:“梦之君便给了他及他的国家以永远无眠的惩罚,且梦之国度不再收录他们的梦境。” &nb所以这里的梦境才会流离失所。 &nb流瞳怔然喃喃,“躲进竹中……那竹子该有多大,还是从梦之国度出来的人都可以随意变形,拉成条,搓成线,做成竹子芯儿?” &nb白鹤:“……” &nb流瞳纳闷,“我觉得这惩罚有点不合情理,让夜郎国君睡不着就行了,为什么还让整个夜郎国的人都陪他睡不着?你不觉得有人陪着,反而降低了他的痛苦么?” &nb白鹤淡淡,“是夜郎国的人自然会无眠,可如果离开夜郎国症状自会消失。” &nb流瞳:“……” &nb这是想让夜郎国的人都逃跑,然后让夜郎国君变成一个光杆司令?对一个贪慕权势的人来说,身边没有一个人确实是...... &nb流瞳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又不是所有人都舍得背井离乡,”她想起了那个客栈老板,“这样一来不是还有许多人会被误伤么?夜郎国君是竹子里生的或许不怕熬,但普通的人可经不住啊! &nb再说了,如果有人跑到夜郎国边境,想睡了就到境外,不想睡了就到境内,这不是调戏梦之君的钧令么?如果夜郎国君也这么做呢,梦之君的惩罚岂非无用?” &nb白鹤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nb流瞳道:“我觉得吧,愿意去哪里那是个人自由,人间还可以自由移民呢。夜郎国君想到人间溜达,你就是把他绑回去那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哪。人间有的是耽于梦境的人,何必单恋他一枝花,引两个人过去替换他就行了,你说呢?” &nb白鹤望着她的目光有些奇异,“这岂是你我能做主的?” &nb流瞳耸了耸肩,“你不是梦之君的臣子吗,向君主谏言是你的职责嘛!听不听是他的事,说不说是你的事。” &nb白鹤沉默,若有所思。 &nb流瞳:“要不要我帮着相看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 &nb白鹤微微颔首,“也好。” &nb不管把夜郎国君如何,能引合适的人进梦之国度总是没错的。 &nb说话间,男子又变为白鹤,展动羽翼,在她头顶盘旋,“你不妨先从王室中开始查看,如果真能替换,吾想,也应该是用王室血脉来替换。” &nb流瞳点头,继而想起一事,略略谄媚地笑,“那你看,我在外面也能帮梦之君做事,能不能让梦之君把我考虑的期限再延长一下呢?” &nb白鹤道:“此事非我能做主。” &nb说完,不待她说话,展翅飞入夜空。 < 第87章 妍妃之梦 &nb流瞳把遇见白鹤的事告诉了肜渊,只略去了当初与梦之君约定的事。 &nb肜渊道:“你想去夜郎王宫?” &nb流瞳点点头,“他们不是在招募食梦者么,正好我以食梦者的身份进去游逛一圈。” &nb肜渊:“我察觉城中有妖气,你独自一人恐有危险,我随你去。” &nb虽然她不觉得自己会有事,可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真好,她欣然受之。 &nb到招募处观察一番,她决定以灵兽的面貌出现,低调行事。 &nb一名小吏把他们引至夜郎国师前。 &nb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位肩上立着一只鸟的大汉,国师问大汉,“不知阁下有何异能?” &nb大汉指了指肩上的鸟,“它能吃梦。” &nb流瞳惊奇地看着那只鸟,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鸟可以吃梦。 &nb什么品种? &nb国师目露兴味,“哦?这是何鸟,竟能吃梦?” &nb“吾乃伯奇。” &nb话语淡然清傲,却不是出自大汉之口,而是出自他肩上的那只鸟之口。 &nb国师略略一惊,“伯奇?天生能辨奸恶,知噩梦、食噩梦的伯奇鸟?” &nb伯奇淡道:“正是。” &nb国师露出喜色,看看伯奇,又看看大汉,“那可否让伯奇居于王宫,随我调遣,清除梦境……” &nb大汉犹在发蒙,伯奇道:“此事吾可以做主,愿从阁下差遣。” &nb大汉道:“是啊,主人可以做主的。” &nb众:“......” &nb原来鸟才是主人...... &nb然后,国师把伯奇安排给了国君大人。 &nb轮到肜渊和流瞳时,这次国师大人有了经验,目光彬彬有礼地投向流瞳,“不知阁下有何异能?” &nb小白鹿蹲坐在地,淡定地毫无反应。 &nb肜渊:“她吃梦。” &nb国师看看肜渊,又看向地上的流瞳,神情愈发和蔼,“也像刚才的伯奇鸟一样么,天生心如明镜,能食噩梦?” &nb肜渊:“她不挑食,什么梦都吃。” &nb流瞳:“......” &nb国师:“......” &nb国师又询问了一些其他事项,得知此鹿性情乖顺无特别癖好,也并不像伯奇那样通灵智之后,便把她安排给了宫中内眷。因是内眷,肜渊不便跟随,两人暂时分开。 &nb******** &nb天光悠长,寝殿内却帘幕重重,珠帘的影子晃晃悠悠地,与满殿弥漫的梦境交织在一起,如有了生命也似,诡异地浮漾在她的四周。 &nb她被领进夜郎王嫔妃妍妃的寝宫。 &nb领她来的侍女小声地对坐在殿中托头假寐的女子道:“娘娘,领回来了。” &nb女子只微微抬了下手指。 &nb侍女轻轻地拍了拍小白鹿的头,“开始吧,小声些,不要惊扰了娘娘。” &nb小白鹿迅疾而无声地捕捉梦境,不一时,满殿的梦被消除得干干净净。 &nb侍女两眼亮亮,情不自禁地蹲下身抚摸着她,小声惊叹,“你好能干啊,还长得这么可爱,以后就和我住在一起吧,我来照顾你。” &nb小白鹿低头蹭了蹭她的手指。 &nb侍女脸色愈柔,伸手抱了抱她,然后起身,领着她往外走。 &nb恰于此时,座中的妍妃缓缓睁开眼来,慵懒道:“等等。” &nb流瞳回身看她。 &nb澹澹的光影中,女子的脸容如徐徐舒放的牡丹花,肤如凝脂,唇若点朱,美艳至极。 &nb女子道:“就是它吗?” &nb侍女行礼,“是的,这满殿的……都是它清理的。” &nb女子眼波流溢,顾盼四周,“不错,”她笑意微漾,“难得模样灵巧,不粗苯。”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nb流瞳迟疑地走过去,妍妃的纤纤玉指梳理着她的白毛,婉声道:“这个小畜生我喜欢,你去和国师说,让他把这头鹿买下来,以后它就我的了。” &nb流瞳和侍女齐齐变色。 &nb侍女犹疑道:“这、这不是一般的鹿,恐怕……” &nb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女子打断,“那又怎的,无非是多费一些财帛罢了,它的主人带它来此不就是为了这个?你只管过去说,要多少财帛尽管开口。” &nb侍女诺诺离去。 &nb流瞳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反感,无论多美的美貌也也无法消除的反感。 &nb妍妃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她,流瞳不理不睬,反应极其冷淡,女子不一会儿便没兴致了,让人把她带了下去。 &nb来人直接把她带到鹿苑,还特意招了许多鹿和她作伴,流瞳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待他走后,径自找了一块僻静的草地卧下来,取出刚收集的梦境,漫不经心地把玩。然后闭目凝神,开始解读梦境。 &nb殿宇深邃,有重重的翠色梧桐掩映,浓荫匝地,庭前摆着许多鲜花,偶有清风拂过,满殿清芬。 &nb这一日是妍夫人的寿辰,君王颁下赏赐,贺寿的宾客盈门。 &nb一对夫妇向她行礼,男子高大俊朗,女子温婉柔美。妍夫人站起身来,热情地把他们扶起,佯嗔道:“听说你们早就到都城了,也不来看我,如果不是我生辰,是不是到现在还看不到你们的影子?” &nb幽幽的眼波在男子面上一漾,颇有幽怨之意。 &nb男子微笑道:“娘娘现在是君王夫人了,金尊玉贵,哪能像儿时一样说见就见?臣这次外出颇淘了些新鲜玩意儿,特意带来给娘娘赏鉴一二,娘娘就不要生气了。” &nb妍夫人横他一眼,媚波流转,“这次看在表嫂的面儿上,就先饶了你,下次我可不依。” &nb说着挽起男子身旁的女子,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nb女子只是淡淡地微笑着,自始至终,有礼而又疏离。 &nb天色渐晚,客人渐次离去,此时尚是妍夫人的妍妃斜倚在榻上,让乳母阿丘给她捶腿揉肩疏散筋骨,口中抱怨道:“过个寿辰还不能舒心畅意,简直没有一件事不堵心。” &nb阿丘从小看着她长大,是她身边一等一的心腹,此时让其他侍女都退下去,说道:“夫人可是怨陛下没来陪您?实是陛下正在为蛮人犯境的事忧心,正和一干大臣商议大事。您看,在这种时候,陛下还惦记着夫人过寿的事,让人赏赐下好多东西,可见陛下对夫人的心。” &nb妍夫人扯着帕子怨道:“如果真的有心,为什么不升升我的位份,让我在夫人的位置上一待就这么多年?”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又委屈又伤心,“就连后到的婉妃都爬到了我头去上,还不是因为她生了个儿子,我只生了个不会说话的公主?可是陛下总是忙,让我去哪里再生儿子?” &nb阿丘轻轻地“嘘”了一声,起身向外看了看,掩了门窗,低声道:“谁说公主不会说话,陛下重子嗣,最忌讳有人说子嗣的不是。公主不过说话晚一些罢了,今天公主就和江大人的公子玩得很好呢。夫人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尤其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孩子虽小,心里清明着呢。” &nb江大人,正是之前向妍夫人行礼的男子,妍夫人的表哥,江峻。 &nb妍夫人道:“都三岁了还不说话,那是说话晚吗,那分明是……”她绞着帕子,眉宇间显出一丝躁郁,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郁愤道,“那个女人真是好命,自从嫁给了表哥,接连生子,明明是我先喜欢表哥的,明明我比她出身高贵,比她年轻美貌,凭什么表哥会选她,凭什么?” &nb她眼睛愈红,手帕紧紧地抓在手里,恨不能抓成碎片,目光中迸出丝丝缕缕的怨恨。 &nb与白日里挽着表嫂甜甜蜜蜜说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nb阿丘心中叹息,温声劝道:“她命好又如何,见了夫人不照样屈膝行礼?就是生一百个儿子,那也比不上咱公主一根手指尊贵。公主要哪个人服侍,他们敢说半个不字?照样得乖乖地把儿子们送过来给公主挑?所以,她再命好,那也好不过夫人,夫人才不和她比,没的倒长了她的脸。” &nb女人终于被她给说笑了,神色稍释,“也是,其实她见了我也不自在,今天我还故意说起她早年被人掳走谣言传得满天飞的事,她表面镇定,实际上身子早僵了,哈,那样子真是好笑!” &nb阿丘附和道:“也就江大人好心肯收留她罢了。” &nb妍夫人的眉眼瞬间又晦暗下来,终究意难平,道:“我心仪表哥,而且表哥明明也喜欢我的,可突然就传来他要与另一个女人订婚的消息。我不能相信,让人打听是什么样的女人,谁知长得难看也就罢了,还是一个贫贱破落户的女儿!” &nb她言语鄙薄嫉恨,美艳的眉眼蒙上一层阴暗的戾气,“我都不知道表哥中了什么邪,竟让那种女人迷得五迷三道,那女人就是个天生的妖精!” &nb阿丘是知道此事的,道:“当初江大人偶然看到她在河边汲水,说她举止形貌不失常,从不举目直视,容止迥异他人,定是个贤良女子。就那么看上眼了,让人向她家里提了亲。” &nb妍夫人道:“这件事我一直无法相信,阿姆是知道的,我哭了多久?我深恨那女人迷惑表哥,想让她露出原形,就让人暗中劫持了那女人,并派人散布流言,说那女人早被人玷污过了,其实就是想让表哥厌弃她,取消婚约。却未想,表哥反而提前娶了她,这让我如何甘心” &nb她恨恨地捶着榻,美目中怒火迸溅,精致的五官微微扭曲。 &nb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她终究听凭父母的安排,被献给了夜郎国君。 &nb流瞳略略嫌弃地体验着女子的感情。 &nb其实她未必就真的痴情到非表哥不可的地步,只不过恰巧见到表哥依然英俊如昔;恰巧在自己在无人陪伴的时候,别人却相依相携,恩爱非常地出现在她面前;恰巧自己在为你女儿的情况糟心时,别人的儿子却粉妆玉琢乖巧可爱地被人夸赞,于是那些不甘心便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罢了。 &nb正絮絮地发泄着心中的郁愤,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声,屋内的两个人顿时一震。接着,一名侍女小跑着进来禀道:“夫人,王上来了!” &nb妍夫人连忙整装,出门迎接。宫门口,身材魁伟的夜郎王正抱着三岁的女儿竹韵朗声大笑,看到她来,说道:“我们韵儿三年不说话,第一声开口叫父王,就有我国大胜的消息传来,你说,我们的女儿可不就是个福星么!” &nb妍夫人又惊又喜,堪堪把持住自己,款款上前,拿出之前乳母对她说的话回道:“这孩子虽然不说话,可心里清明着呢,一直惦记着她的父王呢。” &nb夜郎王又笑,满心欢悦,这一晚,自然欢悦地留在了妍夫人的寝宫。 &nb之后,女儿得了君王的青眼,甚受宠爱,连带着她,也晋了妃位。 &nb后来,她问女儿,那一天怎么就想起叫父王了,女儿奶声奶气地答:“哥哥教的。” &nb女儿的乳母解释,公主说的哥哥,就是妍妃寿辰那日江大人带的儿子江陵。江陵小朋友和小公主玩耍时告诉她说,今天是她母亲的寿辰,如果她能开口叫母亲、父王,她母亲会很高兴。 &nb“没想到公主就记下了,”乳母道,“后来碰到陛下,公主就叫了陛下父王。” &nb她心中微动,掺杂着些许难言的滋味,这一刻,连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她十分鄙薄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教得很好。 &nb她从来未曾重视的人,为她赢得了恩宠荣华。 &nb她一直记恨的人,给她带来了希望的契机。 &nb流瞳感叹,老天对美人就是眷顾,看看这个妍妃就知道,她的运道实在不错。 第88章 驸马之梦 &nb解读完妍妃的梦境后,流瞳便把这号人物从考虑引渡的名单中划去了,原因很简单,要她引渡嘛,自然要合她的口味,梦之国度也是有门槛的,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去的。 &nb把梦境吸入腹中,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在鹿苑中闲逛。天空蔚蓝,碧草茵茵,鹿儿们在苑中悠闲地吃草、饮水、跳跃,看上去惬意而美好。流瞳突发奇想,要不要把肜渊也叫来,让他化为鹿,然后两鹿在这弥漫着异域情调的王家鹿苑谈谈鹿生,谈谈鹿恋? &nb小白鹿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小尾巴动来动去,就见之前领她来的侍女找了过来,看到她,神色一柔,蹲在她的身边梳理着她的白毛,说道:“你的主人答应了,把你卖给了娘娘。”流瞳一怔,侍女微微怅惘,“我从没见过白鹿,真想让你留下呀,可是驸马来了,娘娘把你送给驸马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娘娘对驸马一向看重,她只有一个公主,驸马又那么能干......唉,好了,我们走吧......” &nb流瞳犹自沉浸在“你被主人卖了”的事实中无法自拔,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个假象,谁能真的卖了她?倒可以让他不用再顶着主人的名头行动受到限制。可纵然知道,心里还是怪怪的不舒服,她刚刚还想着要和他谈一场美好的鹿恋,结果下一刻他就把她给“卖”了,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一点爱了? &nb侍女把她领到王宫门口,那里正有一名男子在等着,他身材颀长,相貌俊逸,只单单站在那里便如吸引了半天天光,整个人都灿然发亮。 &nb流瞳一见之下,心中的郁郁便驱散了大半。果然,要消除一个美男留下的阴影,还必需另一个美男。 &nb侍女轻轻地拍了拍她,“去吧。” &nb流瞳立刻殷殷地跑到了美男身边。 &nb男子俯身抚摸着它,笑道:“果然是头灵鹿,”起身对面前行礼的侍女道,“你回去吧,让娘娘放心。” &nb他的笑太炫目,配上那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侍女低着头不敢多看,忙婉声答应了,只在临去时依依不舍地看了小白鹿一眼。 &nb流瞳心中浮起小小的愧疚。 &nb男人拍了拍她的头,“走吧。”带她上了一辆马车,然后放松身姿,倚着车厢,手撑着头,闭目假寐。 &nb影影绰绰的梦境从他周身溢出,流瞳蹲坐在他的不远处,闭目凝神,走进梦境深处。 &nb茫茫海域,狂风暴雨,巨浪滔天。 &nb汹涌的海浪如千军万马挟着雷霆之怒排山倒海而来,他们的船成了一片裹挟在风雨中的树叶,剧烈摇晃,船上的惊叫声响成一片。 &nb此种情景,即便是最有经验的船吏,也不禁骇然失色。 &nb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抛来撞去,手痉挛地抓着就近的固定物,与随行的男仆紧紧相持,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泛海数年,第一次遭遇这样的风浪,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如此猝不及防又惊心动魄,他无法自已地身心颤栗,满目都是震骇惊惧的阴影。 &nb他颤抖着想,这一次,怕是无法幸免了。 &nb船失去控制,被飓风吹进一个港汊,这里匪夷所思地四周水高,中间港低,水港就在海水之下,就像一个巨大的水谷。 &nb船只盘涡而下,如同沿着巨型螺丝的纹路,滑冲进港底。 &nb天高水阔,风平浪静。 &nb人和船安然无恙。 &nb仿佛那刚刚经历的风暴只不过是场噩梦。 &nb人们梦幻般地涌出船舱,梦幻般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nb四周海山环绕,白云倒影在水中,海鸟时而掠水而过,发出悠长的鸣叫。这里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田畴菜蔬,有茅屋泊船。 &nb就像一个奇幻的世外桃源。 &nb超越一切常理认知的世外桃源。 &nb茅屋和泊船中的人看到他们,如见亲人,立刻激动地围拥过来,执着他们的手,言语热切。。 &nb原来这些人也是被飓风吹到这里来的,这个地方情势特殊,只在闰年闰月的某一日,水才会涨高到与周围的水齐平,只有在那时,船才有可能离开。这些人来到时,这里也有滞留的船,不过人家已经遇闰水离开了,他们只迟了半碗饭的功夫,便失去了时机,耽搁到了现在。 &nb既然一时无法离去,大家便开始考虑生计问题,虽然船中储备的粮食不少,但却经不起数年消耗。他同船的客人有三四十人,大家都带有谷物蔬菜等种子,众人分土地耕种,这里土地肥沃,水分充足,根本无需灌溉,便可有丰硕的收获。 &nb他的仆人也分到两亩沃田,每日侍弄土地侍弄得不亦乐乎。 &nb亦有人在岸上建屋的,但大部分人仍住在船中,就怕水满之时延误时机。 &nb没有日历考察时日,一日日住下来,时与之前船上的人款接往来,时间久了,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世外。 &nb某一日,他翻捡自己的东西,惊察自己专门为公主购买的一套精美的皮影泛了潮。 &nb那是他游历各地时在中州之国买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妙的东西,一见之下便被迷住了。那绚丽的色彩,美妙的绘画,精致的雕刻,生动的形象,总会让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和那个安静的小公主坐在帘幕后,用皮影演绎他们自己的故事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小公主一定会眼睛弯弯,抿唇笑出来吧。是的,她就连笑也那么安静,明明她有尊贵的身份,有帝王的宠爱,比谁都更有张扬的资格,可是她却像一朵寂寞的空谷幽兰,寂然开放,寂然幽香,寂然含愁,就像他小时候看到的,不说话的小公主总是用一双寂然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世界。那样子,让人心疼。 &nb他总是忍不住想让她笑。 &nb这套皮影是他高价请最好的皮影师傅专门制作的,光过稿就过了三遍,从绘画,到敷彩,到最后的缀连,每道程序他都密切关注,其中的男女主角融合了他和公主的形象,他想,他终于找到了适合她玩的游戏。 &nb像这样一套倾注了心血的物件,他如何能不紧张呢? &nb他把皮影小心地取出来,找了一块透风阴凉地晾晒。此时,一位姓杨姓的客人走过来道:“江公子,你注意到了吗,那些蜂蝶好像有些不对劲呢。” &nb他顺着杨姓客人的指点一看,但见袅袅的晴光中,大片大片的蝴蝶翩然起舞,两两追逐嬉戏,蜂儿交尾欢爱,鸟儿接颈亲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蓬勃而萌动的气息。他突地就想到了春日晨光中,他的小公主美好而皎洁的面庞,被光抹上抹动人的红晕,她的嘴唇小巧粉嫩,脖颈白皙纤细,融融的阳光下,还可以看见细细的绒毛…… &nb心无由地一悸,他的脸蓦然红了。 &nb杨客怔然喃喃,“连虫虫都知道......”声音微哑,脸莫名地有丝潮红。 &nb正心荡神怡间,突然一阵风来,吹走了他手中的皮影。 &nb江陵吃了一惊,连忙让人帮他招呼尚在晾晒的皮影,然后自己去追吹跑的那张,杨客自告奋勇地来帮他。 &nb两人追到一条溪边,溪水澄澈碧緑,不远处是座不高的土山,皮影被风卷进土山洞穴中。 &nb天光暗淡下来,海风飒飒,林鸟啾啾,飒飒的海风掠过山洞,回旋成一种低低的喘息声。 &nb他忽而有些犹豫,不敢深入,皮影是他的心爱之物,可这里人生地不熟…… &nb杨客在旁鼓动道:“青天白日的,我们两个大男人,怕什么?再说如果真有危险,船又离我们不远,只要一喊人马上就到……” &nb他暗笑自己杞人忧天,遂道:“那我们就进去看看,料我的皮影吹不远,毕竟山洞之中,风能吹得了多深。” &nb杨客道:“正是这个理。” &nb借着从洞□□入的光,他们缓缓进入,外面看起来是土山,想不到里面却是石穴。他的皮影就卷在不远处的石壁旁,折腾了这么一路,他的皮影竟还完好无损。他兴奋极了,连忙跑过去捡起来,道:“找到了。” &nb深幽的山洞中,他的话清晰地声声回荡,配着周遭冷飕飕的环境,让人猝然心惊。 &nb他仓皇抬头,浑身血的霎时凝住。只见黑魆魆的山洞深处,突然亮起两盏小灯,不,不是小灯,是两只眼睛,此刻那双眼睛正幽冷地盯着他,那感觉,像被一条毒蛇定住,他心神颤抖,膝盖发软,冷汗刷地就落了下来。 &nb一步一步颤抖着往后退,碰到了身后的杨客,他回头,猛地看到杨客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模一样的,如毒蛇般,紧紧地、幽冷地紧盯着他。 &nb******** &nb车子陡然一晃,对面闭目假寐的男子睁开眼来,流瞳被弹离了梦境深处。睁开眼,便见男子周身溢出的梦境中,江陵和那位杨客笑语宴宴地从洞中走出,仿若多年的老友,完全没有之前恐怖气氛的阴影。江陵手中,正拈着那张以他自己的形象为模板雕成的皮影。 &nb不对劲,流瞳在心中蹙眉,情况看起来很不对劲。 &nb对面的驸马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梦境,像看一段有趣的故事,自言自语道:“不错的经历,如果没有这段经历,如何能有今天的我?”他斜倚着车,衣襟半敞,风流恣意,“人可真是奇怪的东西,哪怕你以为什么都没有了,身体里面却还藏着这样的记忆。” &nb他像把玩一件好玩的物事似的,弹了弹面前的梦境,轻轻嗤笑,也不让她消除,就那么拖着它,理了理衣襟,洒然下车,走进公主府。 &nb府中有人迎了过来,他漫不经心地问:“公主在吗?”然后望着某个方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nb窗外竹影依依,一幕梦境悠悠地溢出窗外。梦境中,俊美的少年走在街上,引起一阵骚动,大胆的女子们手挽手围成一个圈把他围在里面,街上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nb街旁另一边,车帘缓缓掀起一角,帘内显出半面少女的容颜,少女凝望着被女子们围在中间的少年,目光脉脉含情…… &nb男人漫然笑道:“公主就这么想我啊,既如此,去告诉公主,就说我回来了。” &nb有人飞奔过去通报,不一会儿,那人回来传话道:“公主说她身体不适,不宜见人,让驸马自去休息。” &nb似乎早料到有这个结果,男人并不在意,懒懒地笑,“是吗?正好,我也累了,让公主自己好好修养吧。” &nb说完,转身离去。 &nb流瞳心中眉头蹙得更紧,不对劲,真是各种不对劲。 &nb男人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指了指流瞳,“对了,把这头鹿送给公主。” 第89章 公主之梦 流瞳被领进公主的房间。 淡金色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卷起碎金似的微尘,女子举着手中的皮影久久凝视,然后缓缓把它印上面前的梦境。 梦境中,帘幕上的两个皮影小人儿慢慢靠近,男小人儿单膝跪在女小人儿面前,执着她的手,吟诵道:“我从风暴中走来,跨越生死,只为跪在你的面前,献上我这颗火热赤诚的心,我美丽尊贵的公主,你可愿意接受它?” 这画风……流瞳不禁暗暗一哆嗦。 帘幕后,女子的脸红若朝霞,她低垂着眼,声音细弱却又坚定,与梦境外公主若有若无的声音相合,“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此同时,帘幕上的女小人儿俯下身,握住男小人儿的手。 梦境外,公主手中的皮影做出与梦境内女小人儿相同的动作。 梦境中,帘幕后的男女彼此凝望,男人目光深黑,女子眼波盈盈,秀致的脸上红霞未退,男子看着她,抬手执起她的下颌,低头吻了下去…… 他们的身前,两只皮影小人儿落在地上…… 梦境外的公主痴痴地望着这一幕,目光湿润迷惘。 无意中旁观到这一幕的流瞳心中再次拧眉:为什么总觉得这个驸马不对劲呢? 能念出那种浮夸句子的驸马和水谷中细心呵护皮影的驸马真的是一个人吗? 领她来的侍女向公主禀道:“公主,驸马说让把这头鹿献给公主。” 公主略略惘然的目光落到流瞳身上,唇角浮起一起轻柔如雾的微笑,“好漂亮的小鹿,是驸马猎来的吗?” 侍女微微一顿,“这不是普通的小鹿,它是食梦者,是宫中送的。” 公主不说话了。她垂下睫羽,轻轻抚摸着皮影精致的轮廓,那样柔缓的动作,像抚摸着情人的面庞。 而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驸马形象的皮影。 好久,女子低声道:“那就留下吧。” “那要不要让它清理这些……”侍女脸孔微红地指着满屋弥漫的梦境。 “不了,”公主抬眼,望向流瞳,翦水双目中蕴满隐秘的忧伤,“食梦者,你有办法让我把这些梦境收藏起来么,就像收藏书画那样,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看见,可以随时翻阅?” 流瞳:“……” 公主您的脑洞是不是太大了? 可是看着女子忧伤的表情,拒绝的话却不忍说出口,她心中沉吟着,不自觉地想起梦之国度中梦之君的屏风,想起魔界魔树院看门君的记忆标本,想起了自己常做的小幻境……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望着满屋的梦境,这么多,实在是,太麻烦了啊弃后好不乖。 你直接记脑子里不就行了吗? 心中如此想着,而出口的话却是,“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试试。” 这句话是用梦貘纶音说出来的,所以在场的人听到后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接受这头鹿可以开口说话,接受她轻而易举地收走了满屋的梦境。 暮色漫上来时,她脱离了所有人的视线,飞上了城中最高的堡顶。 不眠之夜拉开了帷幕,梦境与现实,真实与虚幻,都被这朦胧的暮色与暧昧的光影模糊得难分彼此,白日里被约束的*肆意流淌,如一条条暗河,在这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焕发出蓬勃而妖娆的生命力。 俯瞰芸芸众生的感觉是什么? 她望着满城的灯光,一种刻骨的寂寞感渗透内心。 她可以去找肜渊的,可是为什么呢,她并不想去找他。 她取出了公主竹韵的梦境。 雨势绵绵,水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少女站在船中,临窗而望,满江烟雨,把一切都幻化得恍惚似梦。 少女忽地有一种感觉,风雨不知从哪里涌进来了。 徐缓的脚步声近,竹韵转过身来,船舱的门随之打开,随风进来的不是雨,而是一匹澄碧透明的牂牁江水。 不,不是江水,是男子飘然翻飞的衣袂。 男子擎着竹骨伞走进,便如牂牁江水翩然而至。 愕然。 男子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惊愕过后,深深施礼,“江陵受二王子之邀前来游船,没想到却错上了公主的船,惊扰了公主,还望见谅。” 惊扰吗? 他确实惊扰了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似微微含笑的唇,无缘无故地牵起她心中深深的愁恻,甚至掩过了她见到陌生人的腼腆,她细声道:“想必因为下雨,二哥今天没来。” 男子微笑道:“想必如此。” 此时的他尚不及弱冠,却君子谦谦,温润如玉。淡淡含笑间,便如天际的明月入怀,让人无法移目。 男子道:“今天下雨,五公主怎么还来游船呢?” 她的目光移向窗外,明眸也如沾染了外面烟雨的渺茫之色,她轻声道:“清净。”忽而想到了什么,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五公主呢?” 男子又笑了,明目灿然生辉,露出一点狡黠之色,“我见过公主啊,公主忘了,公主第一次说话,还是我教的呢。” 是他! 原来是他王爷的红妆小娘子! 她的脸蓦然通红,而心中却如悄然绽开一蓬又一蓬的鲜花,那样轻盈而芬芳,充盈着她的一颗心。 无边的烟雨化为盈盈的秋波,或许是因为他的笑,或许是因为他天然亲和的气质,她竟没有感受到往常见到陌生人的紧张,甚至还能略略腼腆地主动问他,“你为何也在雨天出门呢?” 他含笑给出她相同的答案,“清净。”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他说的清净是什么意思。 江家父子容貌出众,每次上街都会引起轰动,尤其是江陵,只要他露面,不是被女子们追着扔果子抛手绢,就是被围住不能前行。夜郎国民风开放,她就亲眼见过他被一群女子手挽手围住的情景…… 所以他上街,要么是紧闭车门一丝容颜也不露,要么是在阴雨天,没什么人的时候…… 他来此地,不单是因为赴约,更因为这样的天气,恰恰是他能够自由赏景的日子…… 正说话间,公主的侍女突然急急地闯进来,激动道:“公主,奴婢刚刚听说……”蓦然看到他,话语戛然而止,脸上倏地起了一片绯红,人也跟着淑女起来,细声细气道,“公主,奴婢刚刚在外面,碰见江公子的小厮……” 竹韵目视江陵。 江陵微笑道:“差点忘了,陵来的时候,家母特意做了点心让陵带来,说好山好水怎可无美食相伴,公主如不嫌弃,一同尝尝如何?” 她微红着脸轻轻点头。 那时,她心中想的是,他的母亲,能说出这样话的女子,定是不凡的吧…… 小厮提着点心进来,这一天他们在一起听雨,品尝点心,还听侍女弹了一回月琴。他言语不多,自然随和,她向来寡言,可哪怕只是安静地坐着,两人也并不觉得尴尬,只觉得安然祥和。她一向孤寂萧条的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慢慢填满了…… 她开始不自觉地关注他,捕捉着一切和他有关的信息、言论,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他是多么的受欢迎,他的容貌、他的风度、他的学识、他的家世,甚至连他穿的衣服都可以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女子们谈起他,都是一副充满爱慕的口吻,这种爱慕,从宫内延伸到宫外,让她心中的那股愁恻愈发浓郁…… 澄碧飘飞的牂牁江水,夜夜闯进她的梦中,而他,可还记得那个烟雨弥漫的泛舟之日? 她的婚事渐渐被人提及,驸马人选的名单上,就有他的名字。可是他的父母似乎不乐意这样的婚事,竟于此时打发他远离了京都,外出游历。姑娘家的青春是耽误不起的,等他回来的时候,恐怕她已经嫁人了…… 乳母语焉不详地叹息,“江夫人是个明眼人呐,妍妃娘娘……谁不疼自家的孩子呢,长辈清明知礼,才是孩子的福气啊……” 她不能明白,却亦知道,她的那个梦,她深藏在心底的梦,正在渐渐离她远去……如果不曾看到希望,如果不曾感受过那种美好,她或许会平静地甘于孤寂,可是,她见到了他,见到了那匹澄明飘逸的牂牁江水…… 痛楚的感觉如细密的裂纹在心底蔓延,内心经历着碎裂般的痛苦,而外表却完好无损盛世华宠—倾云阙。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掏空了,连带着眼前的世界也灰暗下去,没有一丝颜色,没有一丝光亮,那样荒凉孤寂,让人绝望…… 她就那样安静地,安静地绝望下去。夜里睡不安稳,白日懒怠饮食,渐渐开始卧床不起。 她病倒了,无论怎样延医用药,都无济于事。 她的侍女体察到她的心思,眼泪汪汪地对她母亲说起缘由。妍妃听后,顿时就怒了。她是挺喜欢那个叫江陵的小伙子,可是因为他母亲,因为他们江家并非一流大家族,所以她并没有特别考虑让他成为驸马。 但是现在不同了,那个女人抢走她的表哥也就算了,还想让她女儿也失去心上人? 休想! 抢走我的表哥,就用你的儿子来还吧!妍妃怒气冲冲,那样子,不像是结亲的,倒像是讨债的。 对此,流瞳只能表示,美人的脑回路,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而婚事却顺利敲定。 王室一旦决定了,谁还能拒绝? 妍妃还特意催人去通知那位正在游历的准驸马,准驸马知道公主生病的事后,亲自回书信一封,让信使转交给公主。 正是秋日,尤带暖意的风扫过窗棂,把窗台上侍女晾晒的花瓣吹得凌乱四散。 她披着宽松的外衣,原本纤弱的身体愈见纤弱,她握着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都舍不得看完,缱绻的目光在他的字迹上反复流连。 花瓣上下翻飞,桃红粉白,纷落如雨。 拂过她的纤纤玉指,拂过她随意挽起的发,拂过她蝶翼的衣袖,拂过她手中的信笺,信笺末尾正印着两个字:等我。 等我,就像一个承诺。 哪怕他数年不归,哪怕所有人认定他陨灭在了那场海难中,哪怕连他的父母都放弃了希望,她还是固执地在等他。 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提婚,顶住了所有的压力,第一次显出那具纤弱身体内所具有的血性,只为等他。 当我爱着你的时候,而你心中也恰恰有我,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多么幸运,终其一生,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而我却遇到了,所以,无论你来与不来,我都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 是情动天地,还是诚感鬼神?奇迹出现了,他回来了。 举城轰动,不只为他的传奇经历,更为他们婚礼的豪奢。 国君备受宠爱的女儿嫁人,想不豪奢都不行。 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父王另眼相待,母亲唯一的女儿,最爱的夫君归来娶了她,即使坎坷的经历让他有所变化,但他依然是他,她今生今世最爱的人。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她亲眼看到,她最爱的夫君,和她的母亲,躺在同一张床上。 从此,世界坍塌,噩梦开始。 <h/> 第90章 似真似幻 &nb秋雨绵绵,绵绵不绝的雨丝织成了一面巨大的帐幔,笼罩了天地。房间内静极了,满室都是空茫的雨声。 &nb她的心如浸泡在这漫天的秋雨中。孤寂,幽凉,黯淡。 &nb她问身边的侍女,“驸马呢?” &nb侍女嗫嚅了下,低声答:“在妍妃娘娘处。” &nb雨滴敲打着窗外的竹叶,声声入耳。 &nb她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母亲开始频繁地来公主府看她,驸马开始代替了她的位置承欢膝下? &nb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暗暗滋长。 &nb这一日,她终于无法再重温自己往日孤独的安宁,略略烦郁道:“我去看看母妃。” &nb侍女意外,但还是很快拿了伞伺候着她出门。 &nb她转过假山,穿过拱门,行过竹桥,走过一片湿漉漉的小竹林,来到母亲住的地方。 &nb长廊下,母亲身边的宫女蓦然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慌乱之色,连忙迎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她面前,行礼道:“公主,下这么大雨,您怎么来了,娘娘、娘娘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正在安歇。” &nb她刚要说话,忽然一道歌声悠悠荡荡地飘过来,仿若二八少女对着花间情郎妩媚歌唱,那声音说不出的袅娜风流,让人不禁想到,歌唱少女眉梢眼底的桃花色,随着歌声漫溢幽延。 &nb在场的人皆变色。 &nb宫女窘迫尴尬。 &nb她的侍女好奇而又惊讶。 &nb而她......吃惊、羞惭、不可思议还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因为,这唱歌的,正是她母亲,只有在君王的枕畔,在承宠之时,才会用这样娇媚的声音唱歌的母亲。 &nb带着湿意的风扑过来,她的身体有些发冷,心仿佛被某种隐秘的力量遽然攫住,连声音也跟着发紧,“你不是说,母妃她,安歇了么?” &nb宫女扎着双手,嘴唇微动,无言以对。 &nb她抬脚便往母亲的寝室走,宫女着急欲拦,被她的侍女挡住,又一个宫女过来想截住她,被她甩脱。她径自走进那个房间,像走进一个黑暗的漩涡,走进宿命的黑洞,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发抖,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nb袅娜的歌声变成了暧昧的低吟,与男人激情发力的声音相应相和,墙角的两盏烛火忽忽幽幽如同鬼眼,映上床幔上那一对交叠纠缠的身影,如同来自噩梦的鬼魅。 &nb她紧紧地捂着嘴,才遏制住自己喉中的悲鸣呜咽,眼睛大大地睁着,满眼是泪。 &nb她终于无法再走下去了,身体摇摇欲坠,她终究无法揭开那最后一层遮羞布,直面这人世最残忍最肮脏的真相。 &nb后面两个宫女急急地追过来,悄无声息地把她拉了出去。 &nb而床帐内,两个激缠身影仍然在如火如荼地奋战。 &nb靡靡之声不绝。 &nb出了房间,她全身都在发抖,脸白得不似人色,她的侍女吓坏了,连忙上前扶住她,“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nb她颤着嘴唇说了一个字,“船。”起身便往雨地里走,脚步匆忙仓惶,仿佛一步也不愿多待。雨水不停地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沾湿了她的头发,浸湿了她的衣服,她浑然不顾,脸上水迹纵横,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nb她踉踉跄跄地直往府外走,失了魂魄一般,侍女好不容易才赶上她,替她遮住伞,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公主,公主你到底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nb“我们,去船上。”她的声音宛若低泣,眼睛似这秋雨弥漫的天空,灰暗,凄茫,没有焦距。 &nb那一刻,与她梦境相通的流瞳深深感受到了她的心声:只有那艘船,那艘曾记载过她短暂美好回忆的船,是这个人世间唯一的净土,是她唯一能够存身的地方。 &nb世界之大,荣华万千,围绕她身上光芒耀眼夺目,夜郎国公主,国王的宠女,众人眼中的明珠......而这光芒背后,真正能让她容身的,不过是一艘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船而已。 &nb风雨凄迷,她在狭小的船舱中紧紧的抱着自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默默地抵御着外界的阴冷孤寒。 &nb她不过是个孤独的、受惊吓的孩子。 &nb从小就是。父亲的君威,母亲的怨责,下人们心怀鬼胎的窃窃私语,都让这个纤细敏感的女孩心怀惶然。 &nb她很早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给你伤害最深的,就是这些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她总是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得近乎不存在,用自己简单而笨拙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与周遭的世界达成某种微弱的平衡。 &nb她今生唯一的奢求,就是那匹澄碧飘飞的牂牁江水,能够夜夜卷她入怀。 &nb梦境实现了,可很快,便被人以最直接最残忍方式,摧得灰飞烟灭。 &nb她蜷缩在船中的小床上,睡得昏昏沉沉,不知昼夜。朦胧中,似乎有人推门而入,她仿佛看到那人澄碧的衣衫在走动之中飘飞,看到他来到她的床前,俯身,托起她的头。 &nb所有的动作都轻柔如梦,她听到他沉稳的呼吸,感觉到他暖暖的气息拂在她的额角。 &nb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又暗含一缕忧伤,他还是她最迷恋时的样子,温雅和煦,没有一点浮华的缀饰。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的声音,一如从她的梦境中幻化而来。 &nb他轻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nb他的声音中含着一种某名的感情,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从她的灵魂深处涌起,她依然睫羽低垂,而眼角却无声地泌出湿润。她在自己的心中拥抱住他,泪水如雨纷落,她想告诉他,我好想你,我一直,一直,好想你。 &nb如梦似幻中,他解下自己的外衣,细细地把她包裹起来,然后紧紧地把她拥在胸前,脸贴着她的脸,喃喃,“对不起,我来晚了。” &nb他的长发散落下来,与她的发一起,纠结缠绵。 &nb胸中那块被人血淋淋剜下的虚空,正在慢慢复原,那种深入灵魂的痛苦,似乎也在慢慢消散,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舒适妥帖,她在梦中放松身心,然后真的沉沉睡去。 &nb醒来时他并不在身边,而她的侍女已经非常能干请来了大夫为她治病,因为来自梦中的抚慰,她十分配合地接受治疗,加之病情不重,她的身体很快复原。 &nb回到公主府,别人似乎都未曾察觉到她外出过,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的母亲还容光焕发地对她佯嗔道:“你这孩子,母妃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来看你,你却闷在屋里躲清净,也不说陪陪母妃。” &nb她淡淡道:“母妃真的希望我陪么?” &nb妍妃横她一眼,“不然母妃来看你做什么,难不成你嫁人了,就忘了从谁肚子里出来的了?” &nb她心中颤抖,满心满口的起腻,却无法发泄出来,先前刻意被忽略的记忆又跳出来了,她只觉得胸口烦恶欲呕,实在难以面对,略说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nb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儿,心口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即便是她心心念念的驸马来了,也没让她好受一点儿。 &nb驸马难得有了兴致,欲与她亲近,以往她都是含羞柔顺地迎合的,而现在突然就躲开了,驸马的手落在半空,抬眼看着她,波澜不惊道:“前两日,下雨的那天,你去妍妃房间了?” &nb她猛然抬头看他,满眼震惊。 &nb而驸马的表现却极其平淡,平淡得像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既然你都知道了,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毕竟说出去对谁都不好。” &nb她难以置信,他怎么,他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怎么可以,她声音发着抖,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怎么能、怎么能......” &nb他轻轻松松地看着她,似乎还觉得她这样的反应挺有趣,用逗弄小耗子般的口吻对她道:“你有什么损失,我还是你的驸马,还是能满足你。”他的语气慵懒魅惑,“辛苦的是我,要满足你们母女两个,”优雅地打了个哈欠,而眼中却无丝毫倦怠之意,有的,只是无穷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满足你们两个我还不在话下,要不改天你母妃来了,我们三个一起欢乐?我保证公主你会尝到想都不敢想的滋味。” &nb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了,几乎晕厥过去,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这是她的驸马么,这还是个人么? &nb她话语哆嗦得溃不成句,“你们、你们这样不觉得无耻?” &nb“无耻?”驸马轻嗤一声,浑不在意,“这话你可以问你母妃,或者问你父王。” &nb灯光熄灭,浓重的夜色汹涌而来,把她吞没。 &nb她呆在黑暗中,木雕泥塑一般,连思维都是迟钝的。 &nb虚渺美好的温暖再次被现实击得七零八落,而这一次,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痛。 &nb一个是她至亲的人,一个是她挚爱的人,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荒诞,如此的荒诞,她闭上眼,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nb她日渐消瘦,精神恍惚,仿佛那两个恣意行乐的人,燃耗的是她的生命力...... &nb流瞳初时以为,是那两个人肆意的伤害才会让她如此,待细细体验后才发现,不止如此,除了深切的伤痛,她的内心深处,还根植着一种深深的忧惧。 &nb因为,她无比明白,这件事一旦被夜郎王知晓,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nb至此,作为半个旁观者的流瞳忽然产生一种疑惑,为何像妍妃这样的美人儿,夜郎王也罢,她的表哥也罢,一个两个的都不怎么喜欢她呢?如果她不遭受冷落,也不会耐不住寂寞去觊觎自己的女婿,进而生出这么一疙瘩事。 &nb她想了又想,最后得出结论:男人虽然都是下半身动物,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长眼的,于是这一两个长眼的,透过了美人精华的表相,看到她糟粕的内在...... &nb总而言之,在所有人中,最暗无天日的只有竹韵公主…… &nb最绝望的时候,她会躲到船上,在浩渺的江水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就这样葬身江底,一了百了…… &nb然而,总会在她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会来到她身边,像一脉温存的剪影,温柔地抚着她的脸颊,拭去她的泪水,紧紧地把她拥在怀中,轻轻地亲吻她…… &nb她不愿意这样的幻觉消失,不愿意从黑暗中醒来,她紧紧地抱着他的颈,主动递上自己的唇,泪水无声弥漫,咸涩的滋味蔓延在两人的唇齿间…… &nb“对不起,”他总是这样说。 &nb两人的脸颊湿湿地贴在一起,不知道是她的泪,还是他的泪。 &nb这个时候,她能感受到,她的整个身心都能感受到,是他,是那个她最爱的他。 &nb黑暗中开出的香芬之花,神秘妖娆,如同容纳了这个人世最美的秘密。 &nb可是一觉醒来,回到公主府看到如今的驸马…… &nb流瞳都要替她分裂了…… &nb可想而知生活在这种状况下的公主,是怎样一种感受…… &nb流瞳细细地解读着梦境,竹韵公主一直以为船中陪伴她的江陵是她自己的幻觉,可为什么,当那个男人从黑暗中走来时,流瞳却清晰地感觉到他是活生生的,就在公主身边? &nb这是怎么回事? &nb她坐在城堡顶发呆,夜风穿过,星辰朦胧隐约。 &nb一只鸟飞上她的肩头,用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声调忸怩道:“公主,你干嘛一直摸人家嘛!” &nb流瞳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nb她瞥了眼绿鸟,道:“松鸦,你真是个好忠仆,你说是要跟着我服侍我,结果呢,这么长时间,我连你半根鸟毛都没看见。” &nb松鸦道:“这不是龙君在你身边吗,有龙在,谁敢靠近?我也怕冻成一只冻乌鸦啊。”说着转头看了看,小眼睛四下逡巡,“咦,那条黑龙呢?” &nb流瞳简单直接,“把我卖掉,自己走了。” &nb“!”松鸦呆住,正刚想慷慨陈词一番表达自己的愤慨,就见不远处的夜色下,男人玄衣飞扬,长身直立,正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们。 第91章 欲魔苏醒 &nb松鸦顿时怂了,男人身上隐隐散发的极地冰山气息无声地压迫着他的元神,他再次毫无义气选择弃主装死,就地一扑,扑到流瞳怀中,化为玉佩,垂在她的腰间。 &nb流瞳;“……” &nb有什么用,要这样的神仆有什么用? &nb她恨恨地捏着玉佩,恨不能砸了他。 &nb肜渊:“你的神仆有一颗慧心。” &nb流瞳不可思议地睨他:这都什么眼神儿啊! &nb肜渊:“或许你应该学学他。” &nb流瞳越发气不顺,道:“学什么,学石头脑袋还是石头心?” &nb肜渊默然,过了一会儿方道:“你是自由高贵的神女,没有人可以做你的主人,更没有人可以卖掉你。那些凡人愿意用凡间的财物供奉于我,让我离开,我自然会达成他们的意愿。” &nb流瞳:“......” &nb男神这是在和她解释么,男神突然这么认真这么郑重地和她解释......自由高贵什么的,好害羞有木有...... &nb刚刚还怨气弥漫的少女转眼便冒起了粉色的泡泡,刚想说些什么,下面突然传来极大的喧嚷声,厮杀呼号不绝于耳,抬眼望去,只见火光凌乱,人影幢幢,如同发生了动乱。 &nb流瞳:“怎么回事?” &nb肜渊站在堡顶,负手直立,衣摆猎猎,他垂目看着下面,淡声:“来了。” &nb流瞳不解,起身飞下城堡,肜渊随之飞落。城中一片混乱,无数的人涌到街上,如同着了魔一般,要么纠在一起疯狂扭打,要么拿着刀四处砍人,要么抓着女人撕扯衣服,要么公然闯入别人家里抢劫...... &nb杀戮,仇恨,淫.欲,贪婪,饥饿...... &nb梦境如浓雾弥漫,各种**激涌如潮,流瞳被迎面袭来的浓重气息糊住了口鼻,扼住了呼吸,几乎晕厥。她做梦也没想到,以梦为食的她有一天会淹死在梦境里...... &nb混乱如瘟疫蔓延,一个个雾状的人从浓雾中走出,由虚浮飘渺,到渐具实体,如同吸食了某种力量一般,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清晰,流瞳变色,“那是什么东西?” &nb“欲魔,”肜渊道,“梦境把人心底的**毫无遮掩地宣泄了出来,这里梦境遍布,**横流,所以滋生了欲魔。” &nb还未来得及进一步询问,便见那些雾人已经转而开始攻击国人。 &nb流瞳一记术法打过去,风刃席卷着,把一个雾人绞碎。但不过片刻,那些四散的雾气又丝丝缕缕融合到一起,雾人长得更大,更强,宛如防风国的巨人,朝她扑了过来。 &nb极地之寒迅速凝成屏障,挡在流瞳面前。 &nb雾人畏惧止步,转身又冲向失控的国人,极地之寒旋成若隐若现的冰锥,箭矢一般穿透了雾人,冰冻从伤口处开始,渐渐蔓延到全身,转眼便把雾人冻成了冰雕。雾人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顷刻间碎成满地冰渣。 &nb一缕薄雾从冰渣中袅袅升起,向远方飞逝。 &nb流瞳:“他们杀不死!” &nb肜渊“嗯”了一声,未及细解,便见无数兵甲卫士列队奔来,随行的还有许多术士、食梦者、驱梦者,流瞳看见夜郎国师和伯奇主仆就在其中…… &nb兵士迅速去控制国人,术士攻击雾人,食梦者、驱梦者驱除梦境…… &nb安排很合理,但是效果…… &nb雾人根本杀不死,反复重生,无休无止,走火入魔的国人丝毫不顾士兵对他们手下留情,个个以命相搏,时间一长,士兵也被传染,眼睛发红,精神亢奋,不是对国人和同伴乱砍乱杀,就是脱掉衣甲当场裸奔……场面乱得不可收拾,场景甚是不堪入目…… &nb流瞳急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么?” &nb肜渊看了看她,抬手施法,冰寒刺骨的寒风卷地而起,极沉极冷的极地之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在场的人冻得直哆嗦,特别是那些裸奔的兄弟们,再高昂的兴致此时也冻痿了,个个动作滞缓。 &nb地面开始结冰,衣服上凝了霜,树上、房顶积了一层白雪,千百年未遇的雪景震慑了许多人,也冻醒了很多人,初始的迷茫过后,便是震惊,震惊于眼前的神迹,震惊于现场的惨状,随后纷纷地往家中跑:此时此刻,什么都比不上取暖重要啊…… &nb雾人们则被冰雪冻住,以各种姿势:打斗、奔跑、飞窜、旋绕,凝成冰雕,然后粉碎,一缕缕游丝般的薄雾,挣扎着向远方飞去...... &nb场面得到暂时的控制,而城中却如经历了一场浩劫,到处是死尸,鲜血,残肢断臂,如同一个修罗场。 &nb大雪停止,转眼又是星辉隐约的天气,国师带着人向苍天叩拜,感谢神明显灵,解国人之困。 &nb肜渊和流瞳又飞回了堡顶,经过刚才的事,流瞳神情凝重,她问:“欲魔是怎么回事?” &nb肜渊:“欲魔乃是由人心中的**幻化而成,只要人心底的**不灭,欲魔便不会真正消亡。不过,像今日这般大批量出现的情况,实属异常,除了因为这里环境的缘故,我想,大约也因为欲魔王苏醒了。” &nb“欲魔王?” &nb“对,只能困缚,不能消灭,没有实体,不知真容,以**为食,因**而生的欲魔王,那些雾人,可以说是由欲魔王唤醒的从属,也可以说是他的□□,他力量的支流。现在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只要这里无眠的情况不解决,梦境到处在,欲魔王就不会离开。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彻底消除这里的梦境,揪出欲魔王。” &nb流瞳怔怔,她万万想不到,梦之君的惩罚还有这样的副作用,竟能成为了滋生魔怪的温床。 &nb彻底解决梦境吗? &nb那需要梦之君收回对夜郎国君的惩罚,可怎么让他收回?劝说?让夜郎国君以国民为念去梦之国度自首?还是赶紧找到替代者? &nb欲魔随时会再生,而这三条中的每一条做起来都很困难且无法立即见效,到底怎么做才能更靠谱一些呢? &nb流瞳觉得头疼,她心里很急,可哪一件事做起来都要水磨功夫,她不想浪费时间。 &nb如果是劝说,她的言辞会比白鹤君的更打动人心吗?对于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神祗,他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凭她那点段数就想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不是太可笑了呢? &nb如果梦之君只是想让夜郎国君回去领罪,只消派个人把他从梦中勾走就是了,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地惩罚他?究竟是因为想让他回去呢,还是想罚他的背叛呢?似乎是后者多一些……而且如果单论惩罚的话,如今的惩罚更有震慑力……那劝说夜郎国君回去,成不成功先不说,真的合乎梦之君的心意吗? &nb流瞳深深地觉得,自己养了上万年的脑细胞都快被消耗没了,这些上位者的心思太难以捉摸了…… &nb那真正能打动梦之君的是什么呢? &nb她突然想起白鹤的话,想起他并不反对找替代者,甚至还出言指点…… &nb崭新而优异的国民,是每个国君都喜闻乐见的,梦之君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梦之国度的优异标准和别处不一样,首要便是,沉迷梦境。 &nb因为这样的沉迷,梦之国度才更加牢固。 &nb就像臣民忠诚,城池才坚不可摧,就像信仰虔诚,才能带来神明...... &nb所以最有希望打动梦之君的,就是加紧物色替代者? &nb流瞳把自己的想法对肜渊说了,又道:“我觉得,事情最好从两个方面进行,一是把梦境滋生欲魔的事告诉夜郎国君,相信经过这次的事,他会有深刻感受,为他自己的国家考虑,为所有黎民百姓考虑,他也应该会做出恰当的选择。二是我加紧寻查,尽快找到合适的替代人。” &nb肜渊道:“告诉夜郎国君的事你不必去说,我会提点夜郎国师,由他向夜郎国君言明。” &nb这样更好,流瞳点头。 &nb肜渊深深地望她,目中波澜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终究没有出口,只嘱咐了句,“万事小心,有事唤我。” &nb流瞳微笑,心中暖暖,她突然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亲了一下,然后倏然消失。 &nb男人怔住,温热细腻的触感印在手心,他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微微失神。 &nb******** &nb夜郎国师匆匆进宫,把国家遭受诅咒,梦境滋生欲魔,欲魔戕害国民等事告诉了夜郎国君。夜郎王在大殿中缓缓地踱着步,待国师说完,道:“这么说,这一切的起因皆因孤前世冒犯了梦之君?” &nb国师道:“是。” &nb夜郎国君望向窗外,外面晴空千里,浮光万丈,他微微眯起眼,说道:“国师,在你看来,人为何要长眼睛?”国师微微一愣,夜郎国君道,“在孤看来,人长眼睛就是为了看,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看一切自己喜欢看的东西,然后努力把它们掌握在手中,而不是为了在黑夜里闭上眼,自己沉溺于胡思乱想。”他转向国师,“这就是我国并不信奉梦神的缘故,你也说过,越接近神祗,越不会做梦。我国不信奉梦君由来已久,即使现在临时抱佛脚,向梦之君乞求,你觉得他会对我国降下福祉么?” &nb“人有千千万万,神也如此,我们不可能信奉每一种神,与其被动乞求,等待不知会不会到来,什么时候到来的赦免,不如主动想办法,解自己的危局。当初孤舍你师兄这位国师正统继承人不用,一力排除众议,让你成为国师,就是因为你是一个从不瞻前顾后,敢于进取的人。” &nb听国君提起旧事,国师心中一热,道:“我王准备如何做?” &nb夜郎国君:“王城现在情况如此,其他地方却完全不一样,你可曾想过,如果这个地方不是王城呢,如果王城在其他地方呢?” &nb国师心中一动,“王上想迁都?” &nb夜郎国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不紧不慢道:“且兰国有且兰山,人称神山,据说那是离神明最近的地方,且兰山的神殿是穷且兰国全国的财力建成,壮丽华美世所难及,你说,如果我们把王城搬到且兰山下,在神明的照耀中,还会出现现在的情况吗?” &nb国师惊怔,“王上、王上你是想......”他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微微吁了口气,“且兰国虽小,且国君昏庸,可毕竟立国百年,城池坚固,国家富饶,岂是说灭就灭的?而且以我国现在的情况,本就已经人言籍籍,一旦起兵,必然引起混乱,请我王三思。” &nb夜郎王:“所以才要国师以神之名义安抚国人,激励将士背水一战。” &nb国师乃是神的沟通者,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神的意志,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地位超然尊崇,即便是国君,也不得不重视国师的意见。 &nb国师肃然,“陛下,臣......” &nb夜郎国君不紧不慢地截断他,“国师想想,且兰山的神殿,举世无双,如果由国师掌管,让神明的光辉普照我国,会怎样?” &nb诱惑,赤.裸裸的诱惑。 &nb国师喉头微微滚动了下,拒绝的话竟无法说出口。 &nb夜郎国君道:“正是因为我国现在情势特殊,才要举国同心,背水一战,何况,孤这么多年的苦心筹谋,精心准备,岂是吃素的,国师难道还要反对?” &nb他早就知道,无论什么都阻止不了自己君王那颗勃勃的野心…… &nb国师终于低下了他那颗备受尊崇的头颅,“臣领命。” &nb夜郎国君微微一笑。 &nb肜渊很快便发现,他的提点并没有起到意想中的作用,国师不但没有规劝夜郎王,竟还协助夜郎王,以神的名义发表了一通歪理邪说,准备发动战争,侵略他国。 &nb千万年岁月的沉淀并不会让他的心绪有丝毫波动,他只是冷眼旁观,很多时候,神明都是顺势而为。 &nb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人类那曲折深弥的**之心,连神也无法预测。 第92章 离奇真相 &nb流瞳在夜郎王宫内外奔走,收集着各个夜郎王子弟的梦境。 &nb她看到大王子腹诽父亲活得太长,抱怨自己弟弟太多,和宫中自己的母亲商议着,怎样把弟弟特别是最能干的二王子送到战场,让他们不着痕迹地送掉性命...... &nb他看到二王子和自己的谋士谋划着怎样让大王子失去君心、作法自毙....... &nb她看到三王子盘算着怎样得到一块肥沃的封地...... &nb她看到四公主嫉妒妹妹受君王宠爱,不停地说着妹妹的酸话,和自己的驸马商量怎样从君父那里也讨到一艘船...... &nb她看到六王子爱不释手地赏玩着两名新得的双胞胎美姬...... &nb然后是七公主、八王子、九公主,还停留在找乳母要奶吃的阶段...... &nb不合适,全都不合适。 &nb她又去了竹韵公主府。 &nb熹微的天光从重重的垂纱帘幕后透进,女人媚眼如丝,斜倚在光影里,半解的衣裙在身下舒展成魅惑的弧度,洁白的身躯欲露还掩,款款出口的话风情入骨,“今天,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呢?” &nb她面前的男人极之俊美,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对着女人笑道:“自然是让娘娘怎么**怎么来。” &nb他的笑声低柔性感,配上暗示性十足的眼神,如一尾细羽撩拨着女人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女人的身体开始发软,望向男人的目光水光流溢,盈满焦渴。 &nb只用声音便可以让她把持不住,女人的气息有些不稳,声音媚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佯嗔:“冤家,还不快些来,只管撩得人家出火。” &nb“是么?”男人邪魅的目光似有如无地飘向她某个若隐若现的部位,意味深长,“我怎么没看到娘娘出火,倒看到娘娘出水了?” &nb女人嘤咛一声,脸若桃花,微微抬起身子,伸出一只脚来勾他,白玉般的脚趾一下一下撩拨着,媚声,“你来还是不来?” &nb男人的目光倏然变暗,灼灼如火,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脚,从脚趾开始,一寸寸向上啃吻,同时目光紧紧地锁住她,毫不掩饰地勾引、侵略,女人身心微颤,情不自禁地低吟溢出了口。 &nb“我就喜欢娘娘这种气味,”阵阵激颤中,女人似乎听到男人这么说,“浓厚的、丰沛的、寡廉鲜耻的**气息。这样诱人的气息怎可浪费?”他突然直起身拍了拍手,下一刻,两个美貌少年掀帐而入,爬上了床。 &nb男人邪笑,“现在,好玩的游戏正式开始。” &nb门外留守的两个宫女听着房内传来的激烈的动静,不由自主地一阵阵脸红。以往她们也不是没有听到过,本该早就练出来了,可是今天…… &nb她们怎么也想不到,明明只有两个人,却弄出好几个人的动静,一向有些爱端着的妍妃娘娘,竟抛去了一切矜持,直着脖子高喊起来,仿佛欢愉得恨不能死去。 &nb一波刚歇,一波又起,女人已经有些失控,什么让人面红耳赤的话都能说出口,到了最后,竟哆嗦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驸马的名字,说自己遇到驸马才算真正做了女人,以往都是白活了。还说,她再也不想回那个冷得结冰的宫里去了,她要和驸马在一起,一时一刻都不要分开。 &nb几近四旬的女人哭得让人替她脸红,而驸马却像安慰孩子似的安慰她,半开玩笑道,“我自然也不愿意和你分开,我恨不能天天都把你揣在身上,如果我是夜郎国君,一定封你为王后。” &nb“如果你能为君,让我做什么都行!” &nb两个宫女听到她们的妍妃娘娘这么说。 &nb接着,又是一阵让人脸红的动静。 &nb活色生香的梦境源源不断地从门缝里溢出,如烟如雾,缭绕在两个宫女周围,如媚香般,引诱着她们内心蠢蠢欲动的欲念. &nb两个人的目光开始迷离,看向彼此的眼神诡异地含情脉脉。 &nb流瞳来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让人起鸡皮疙瘩场景。 &nb在竹韵公主的房间没见到竹韵公主,她便想来这里探查一下情况,待看到两个宫女及其缭绕在她们周围的梦境后,她果断地放弃了这一打算。 &nb实在是不想被某些画面戳瞎眼睛啊…… &nb她想了想,飞快地奔出府,奔向江边…… &nb江水浩浩,水鸟飞掠,沿岸芦苇丰茂,无数不知名的鸟儿在草间繁衍后代。 &nb流瞳在江面上逡巡,留意着每一艘过往的船只。 &nb一艘无人驾驶的船在水中漫然漂浮,像一座水上楼阁。 &nb楼阁的小窗内隐隐飘出一幕梦境。 &nb男子坐在榻上,眉目清隽,长发披垂,素色衣服掩不住那一身萧萧风姿。他低垂着眼帘,轻轻地抚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女子的发丝,轻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 &nb女子长长的睫羽覆在眼帘下方,她似梦似醒,依恋地把脸贴在男子的手上...... &nb男子望着她,温柔的目中显出若隐若现的悲伤。 &nb那个男子就是江陵。 &nb没有任何犹豫,流瞳现身在公主竹韵所在的房间。 &nb没有江陵,只有竹韵公主一个,她蜷缩在榻上,手中握着那张江陵形象的皮影,把它贴在自己的颊边。 &nb栩栩如生的皮影华彩流转,如有了生命一般。 &nb怎么回事? &nb流瞳一时怔忪。 &nb听到动静,榻上的竹韵睁开眼来。流瞳抛开心中的疑问,微笑道:“你好,我是食梦者。” &nb这句话是用梦貘纶音说出来的,公主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初始的迷茫过后,女子露出些许柔弱的微笑,“你就是驸马送我的那只漂亮的小白鹿。” &nb流瞳道:“我不是驸马送的,我能见到你,是你我的尘缘。” &nb竹韵道:“你想出帮我收藏梦境的方法了么?”她环顾四周,目光轻柔如梦,“多么奇妙,梦境竟可以出现在人的面前,梦中发生的事,那么美好,好像弥补了所有的缺憾,让人的记忆丰富起来。我不想它们消失,我想把它们长久地留存下来。” &nb她看向流瞳,温柔诚恳,“所以,我才拜托你帮我收藏梦境。” &nb流瞳看着女子忧伤清澈的双目,心口如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沉甸甸的,出口的话也分外凝重,“我可以帮你储藏梦境,或者帮你制成可以翻阅的幻境,可我总要离去的,你没有法术,到时新生成的梦境怎么办?这终究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nb她的话缓慢而滞重,一个字一个字如从肺腑间挤出,牵扯出难以名状的情绪,“梦境之所以会出现在人面前,被人看见,是因为梦之国不再收录这里的梦境了,这里的梦才会流离失所。” &nb看女子茫然不解的样子,流瞳缓缓解释,“梦之国度记录了这个世上所有能做梦生灵做过的梦境,梦之国度不收录这里的梦了,这里的梦便没有了归处,四处漫溢。梦反映了人们心中深藏的**,**横流,便会滋生欲魔。” &nb她草草地一带而过,并不详述,她不想公主因为其他原因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选择,她道:“如果你真的留恋这些梦境,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去梦之国度。在那里,在你的梦境中,你可以和你想见的人相见。” &nb公主望向她的双目中隐隐泛出泪光。 &nb她的声音有些轻颤,“我......我真的可以见到他么?” &nb流瞳缓缓颔首,出口的话亦分外艰难,“他只会是你梦中的样子,只会做在你梦中做过的事,并非他实际该有的样子……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留在了梦之国度,在这里,你的身体……就会死去……” &nb公主神情迷惘,梦呓一般呢喃,“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没有他的世间,和地狱有何区别,只要能够见到他,我……” &nb她的话还未说完,一名男子突然从屏幕后走出,他走到竹韵面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行,我不同意!”他盯着竹韵的眼睛,言辞坚决,“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你为他去牺牲性命,好好活着,好好珍惜自己,才不负所有人的期望。” &nb竹韵已经惊呆了,她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着他的脸,像触摸一个不真实的梦,“你真的在,”她说,眼中溢出泪水,“不是我的幻觉,不是在只有在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真的在......” &nb男人握着她的手指,目中泛起泪光般的温柔,“是的,我就在你身边,对不起,我来得这么晚,这么晚。” &nb女子投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泣不成声。 &nb流瞳很不想打扰这样感人的场面,奈何有许多话却不得不说,她想了想,问道:“那年,你在海上遭遇风暴落到一处世外海谷,和一个姓杨的客人进入一个山洞,在哪里你发生了什么事?” &nb男人回忆着,脸上露出深深的迷惘,半晌,他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去捡皮影,然后看到一双眼睛,待我转身想离开时看到和杨客也变成了同样的眼睛,”他慢慢叙述着,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再后,我就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nb晕了过去?她明明看到他和杨客说说笑笑从洞中走了出来。 &nb那么,走出的那个“江陵”是谁? &nb或者说,眼前这个江陵又是什么? &nb流瞳的心底不由泛起丝丝寒意。 &nb江陵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沉睡,不论怎么挣扎着想醒来,都醒不过来。当我终于可以略微感知周围的情况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水谷,到了公主的船上。” &nb“我第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贴在一面雪白的屏幕上,身体四肢都不能动,后来被人用绳线牵扯着,才能勉强动动手足四肢,但全然不能自主,就像......就像变成了需要人操控的傀儡人。” &nb流瞳心中的寒意愈浓。 &nb江陵:“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在做一场荒诞的梦,我看见了公主和另一个自己,看见另一个自己操控着我,和公主默默凝望,好像......他们在玩皮影戏……” &nb流瞳的后颈不由竖起根根汗毛。 &nb江陵:“那时的我太虚弱,经受不住这样荒诞的刺激,再次晕死过去。之后也偶尔苏醒过一两次,但时间都非常短,然后便重新沉入昏睡。直到那一次,我突然醒来,心中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情绪,我来到公主常住的房间,发现公主躺在榻上,好像受了重创,她看上去那么苍白,那么虚弱,那么痛苦...... &nb是的,我是因为感应到公主强烈的思念而苏醒的,她的思念就像对我的召唤,把我从那片荒诞无稽的境地带到她面前…… &nb原本我只能出现在这艘船中,直到有一天,公主把皮影从船上拿到公主府......” &nb流瞳悚然。 &nb男子看着公主泪水弥漫的眼睛,终于露出刻骨的伤悲,“我想,公主已经感觉到了,我......已经成了……皮影……” 第93章 再去梦国 &nb流瞳摇摇欲坠地飘出了竹韵公主的船,心神受到极大的震动。 &nb因为江陵口中那可怕的真相,更因为,江陵的断然拒绝让她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一个一直以来她本能回避、无法面对的问题。 &nb那就是,如果她把人引入梦之国度,这个人的身体就会在凡间死去。 &nb如果这个人不是全然沉迷于梦境,如果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诱导,这个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那她的做法,其实就和一个刽子手没什么区别。 &nb是的,刽子手。 &nb蓦然的醒悟让她的胸口如遭巨石撞击,心神剧烈动荡,眼前一片眩晕。 &nb之前她还那样热衷于寻找替代者...... &nb自己在做什么,一直以来自己都在做什么? &nb一声声的拷问直击灵魂深处,一时间信念摇晃,坚持开裂,无边的惊惧恐慌中,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严厉逼问:为什么要寻找替代者,难道夜郎国君不该受到惩罚?为什么要让公主死去而不是让国君死去,难道不是你潜意识中认为,对于一国而言,一个国君比公主重要? &nb身心战栗。 &nb她蹲下身,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心脏在胸腔中急速地跳动,身上一阵热一阵寒,如被抽取所有的力气般,一动也不能动。 &nb累,无法抑制的累,从灵魂深处渗出,一瞬苍老。 &nb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落在她的身旁,唤道:“流瞳?” &nb她抬起头,便看到男人深黑、稳定、关切的双眼。 &nb泪水霎时涌出。 &nb肜渊:“你怎么了?” &nb流瞳微微摇头,抑制着嗓音中那丝哽咽,有些语无伦次,“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寻找替代者,我应该找夜郎国君、找梦之君,我……” &nb肜渊半跪在她身旁,伸手止住了她,“你神魄不稳,不要说话,守定心神。” &nb暖暖的真气涌进体内,如一只温柔的手安抚着她混乱冲撞的气血,仓皇不安的心渐渐宁定,如浸在一池温泉中,不自觉的松弛、舒软、无边的疲惫涌上来,她闭上眼,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nb朦胧中,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凡事自有因果,不要逼自己太紧,不要被欲魔影响,好好休息一下,一切有我。” &nb一切有我。 &nb再没有比这更安定人心的话语,在经过刚刚那场激烈的内心动荡后,这句话彷如一道暖热,直暖到内心深处,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热。 &nb真想把什么都交给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真正当一只快乐无忧的食梦鹿。 &nb可是不行,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地提醒她,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是什么事情呢,浓厚的困倦和睡意袭上,她堕入昏睡中。 &nb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滴露珠,在翠绿的叶子上滚动,那是一片形状优美的竹叶,在满是草木清香的风中轻轻弹跳,于是她也跟着忽上忽下,心惊肉跳。竹叶倾斜,她身不由己地顺着叶子下滑,那片叶子对她而言就像一座巨大的滑梯,又像一条宽广的绸带,风声呼呼地从她耳边刮过,她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惊险无比,刺激无比,她无法自已地发出一连串惊叫,直滑到某个地方遽然停住,她便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不动了。 &nb一双眼睛出现在她的头上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nb流瞳慢慢回魂,眨了眨眼,不敢置信,“白鹤君?” &nb她坐起身,环顾四周,如坠梦幻,“我到了梦之君的宫殿?” &nb白鹤面无表情地点头。 &nb流瞳:“为什么这次来与上次来的路不一样,送我来的那片绿叶子呢?” &nb白鹤:“以何种方式到来取决于个人,我正要问你,为何你每次都不走寻常路?” &nb流瞳:“……” &nb这个问题太高妙,流瞳答不出。 &nb白鹤:“只是下一座桥而已,何故叫得这么凶险?” &nb流瞳:“......” &nb她四下瞄了瞄,果然瞄到一座竹桥,从外形上看,宛如一枚拱起的竹叶,此时那座桥十分稳重地跨在河面上,全不见一点刚才的不老实相。 &nb流瞳也无心追究桥的问题,直问重点,“梦之君呢?” &nb白鹤:“君王不在。” &nb流瞳:“你劝谏梦之君的事怎么样?” &nb白鹤默然片刻,道:“是吾等目光短浅,夜郎国君的惩罚不能免除,从梦之国度逃出去的生灵,会把梦国之外的地方变成噩梦。” &nb流瞳:“这有何难,直接把他掐死不就得了?” &nb“……”白鹤君看着她,目中又露出那种奇异之色,“梦之君不是刽子手,也不是死神。” &nb“......”好吧,流瞳道,“不能从梦中把他锁拿走?” &nb白鹤:“他从不做梦。” &nb“......” &nb流瞳的嘴张成了“o”形。 &nb白鹤:“勿要再质疑君王的决定,君王所为,必有缘由,做你该做的事吧。” &nb流瞳严肃,“我不会再寻找替代者。” &nb白鹤顿了顿,颔首,“悉听尊便。” &nb醒来时是在一片山林中,周围草木葱郁,清气沁人心脾,满目的杨树哗哗做响,如在演奏着一首欢快的乐曲,让人身心舒畅。 &nb流瞳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她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正在一处结界中,结界顶上停着一只绿色的乌鸦,看上去像凭空缀在那里的一只鸟状装饰物,流瞳道:“松鸦,你怎么在外面,龙君呢?” &nb松鸦无精打采地扇了扇翅膀,咕哝道:“黑龙说我不该每天混吃等死,让我在这儿守着你,他自己倒去偷懒,他......” &nb话还未说完,极地冰寒气息传来,松鸦扭头一看,惊呼一声,倏地化为玉佩,往流瞳的方向扑,一下子撞到结界上,呈竖直形往下滑。 &nb流瞳:“……” &nb好丢人,有这样的神仆好丢人,能不能从现在起装作不认识他? &nb肜渊对地上装死的物件恍如未见,一脚踩上去,流瞳余光看见,不禁一哆嗦,肜渊收了结界,问她,“饿不饿?” &nb流瞳:“……” &nb被男人这样关切地问着,本来应该很感动的,如是以往,她早就心神荡漾了,可现在……她瞄着他的脚,为什么感觉怪怪的呢? &nb流瞳:“松鸦……” &nb忽地一只绿鸟扑棱棱地飞向她的肩,格格笑道:“公主,被骗到了吧,这招大变活鸦怎么样?” &nb流瞳面无表情地抓下肩上的鸟,朝肜渊款款微笑,“龙君一提,我倒真的觉得很饿了呢,我们今天就吃烤鸟怎么样?” &nb松鸦惊叫一声,倏然化为玉佩,紧紧缠在她的手上。 &nb流瞳看了看它,也顾不上和它歪缠,想起梦中的事情,她问肜渊,“城里现在情况怎样了,夜郎国君被国师说服了没?” &nb肜渊一愣,这才想起她还不知道夜郎国君发起战争的事,遂道:“没有,他亲自带领军队攻打他国,占领了对方数座城池,已经把国都移到新地界,离开了这个无眠之地。” &nb流瞳惊怔,差点跳起来,“他疯了!他才是最大的传染源他不知道吗?他会把无眠的惩罚带到新的地方,到时候那里也会和这里一样了,欲魔更难控制了。” &nb肜渊平静道:“凡人心思弥深,欲壑难填,他心中就住着一只欲魔。” &nb提到这个,流瞳突然想起来,连忙道:“夜郎国君的五公主你知道吗,她府上现在住的那个驸马,原来根本就不是五公主的驸马,他只是夺了驸马的身体,也不知是什么魔怪。” &nb肜渊似乎并不震惊,“他” &nb流瞳:“怎么?” &nb肜渊:“你不知道,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夜郎国发生了很大变化。夜郎国君迁都他国后,便把此地封给了他的三王子,让三王子管理此地。而那位驸马却于此时突然发难,赶走了三王子,自己接管了此地,并自封为夜郎王,还把夜郎王的一个妃子,叫做妍妃的封为了王后。” &nb流瞳再次惊怔,如同被雷劈到了天灵盖,她万料不到自己只不过小小睡了一觉,就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什么人品? &nb话说,那位假驸马和丈母娘还是真爱? &nb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人世的荒诞永远超越想象,甚是唏嘘感叹一番,她问:“我睡了多久?” &nb肜渊略略思索了下,“按人间的时间算,大约半年。” &nb半年! &nb流瞳惊跳,怎么会这么久,那不是什么事情都迟干净了?不不,应该说,那她和男神相处的时间不就缩水了一大截? &nb谁在坑我! &nb流瞳直欲仰天长啸。 &nb肜渊看她的神情,解释道:“这里在是山中。” &nb山中…… &nb这个世上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领域,神界,魔国,妖阙,鬼域,进去走一圈,再回来,就发现人间早已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喝个茶的时间,人家第n代孙子都出来了…… &nb她目光玄幻地打量着四周,这样一个清气四溢的地方,恐怕某个仙人居住的地方吧…… &nb肜渊:“我向这里的山神洞主询问了一下此地的情况,只是他们久在世外,不理世事,也说不出什么。” &nb果然…… &nb肜渊:“不过也无妨,正好我们可以借此隐藏行迹,引出欲魔,届时一击而中。” &nb是,欲魔是引出来了,可是人也死光了…… &nb肜渊:“你在想什么?” &nb流瞳:“没,我就是觉得在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大约欲魔的重子重孙都生出来了……” &nb肜渊:“……” &nb男人蓦然变色,断然起身,斩钉截铁,“我们下山!” &nb此时的夜郎王城已变成一座实实在在的梦境地狱,浓稠的梦境如烟雾般完全封锁了这座城市,连阳光也透不进。走在街上的人已经分不清是人还是魔,时不时地便有人从另一个人的梦境中走出,随便扯过一件衣服穿上,然后泯然众人。 &nb有人斗殴、抢劫、裸奔、□□,甚至还有少女走着走着便突然怀孕,肚子越来越大,然后倒在地上哭叫着当街生产,也并没有人有特别反应,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nb流瞳越走越惊,扑面而来的气息让她窒息。 &nb肜渊面色冷冽,如冷成一块极地寒冰,他的声音低沉冷酷,“你先去山中暂避,此地交给我。” &nb意识到他要做的事,流瞳连忙拽住他的袖子,刚要说和他一起去,便见一个男人从浓雾中走出,走到她面前,施礼道:“食梦者,终于找到你了,我在这里找了你好久,可否进一步说话?” &nb竟是江陵。 第94章 三入梦国 &nb肜渊看着江陵,无声的威压气势几乎把对方迫成一片薄薄的影子,江陵垂下眼帘,低声道:“是公主有事求你,她不方便出门,方由我出来寻你。” &nb话语中有明显的哀恳。 &nb流瞳对肜渊道:“那个假驸马就是用的他的身体。” &nb江陵闻言微微一颤,肜渊点头。 &nb流瞳看着肜渊,“真的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吗,我想和你在一起。” &nb江陵抬眼看她,目中的乞求之色更甚。 &nb肜渊缓下声气,温言道:“等我回来,保护好自己,莫要让欲魔影响到你。” &nb流瞳闷闷,“那我就先去五公主那里一趟,龙君有事唤我。” &nb肜渊微微而笑,“这句话应该我来说,万事小心,有事唤我。” &nb流瞳答应。 &nb肜渊离去后,流瞳和江陵一起来到五公主的船上。 &nb此时的竹韵公主除了这艘船当真已经无处可去。 &nb母亲和假驸马的所作所为等同于把她逼到了绝境,她无法去投奔父亲,无法再在公主府居住,更无颜面对这里的每一张面孔,浓重的羞耻感缠裹着她,让她生不如死。 &nb这个世间污秽如此,有何值得我留恋? &nb竹韵公主望着她,目中是雪原般的平静,“我很后悔当日没立即答应您的话,后来遍寻您不到,我想,或许我今生再也无此机缘了。如果不是夫君苦劝我再等等,我早已抛弃了这副躯壳。”她起身向流瞳行叩拜大礼,“请仙姑成全,把我们带到梦之国度吧,我想和夫君去那里生活,与这个世间再无关联。” &nb流瞳连忙扶住她,认真道:“你真的想好了?” &nb竹韵点头,和江陵相识微笑,两人并肩而坐,长长的袖子下十指相扣,两人道:“请仙姑成全。” &nb流瞳神色庄重,“如此,我还有一事要拜托公主。” &nb******** &nb夜郎王前脚刚夺了别国的城池,露出要迁都的意思,后脚自家后院便被人占了,占的人还是他待之不薄的女婿,女婿占了他的城,收了他的妃子,把他的几个稚龄儿女也收为己有,天天带着他的妃子们在城中当众寻欢作乐,给他戴绿帽子戴得不亦乐乎。 &nb夜郎王城历经百年,是夜郎国最富饶的城市,失之本就痛惜难忍,再听闻女婿所做的事,夜郎王当即炸了,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暴怒。 &nb暴怒之中的夜郎王表示,一定要带领军队,杀回王城。 &nb此举遭到众人的反对,失去王城虽然可惜,但那里梦境缠绕的情形实在像个无底泥潭,去了,只会把自己陷入其中。 &nb更可怕的是,就像流瞳之前说的那样,他们所在的新城也开始出现无眠的状况,随梦境悄然蔓延的,是军队的恐慌和质疑,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nb此种情况,即便是能干的夜郎国君也不禁焦头烂额。 &nb夜郎王身边的意见分成了三派,其一,主张杀回去,收复失地,再想他策。其二,不管不顾,继续前行,直到攻破且兰国都,到离神明最近的地方。三是,让一部分人去收复失地,其他的人驻扎在此,伺机继续前进。 &nb漫长的争吵过后,第三种意见被采纳,由二王子带领一部分人回去收复王城,剩下的人继续前进。 &nb把二王子遣离,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大王子的推波助澜。 &nb二王子的兵马装备严重不足,大王子给出的说法是,攻克且兰国更需要人马,且反贼只占了王城,又没占其他地方,二王子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再招募人马嘛。 &nb如此,二王子便带着一部分军队回了国。 &nb回国后的二王子也确实如大王子所说开始在其他地方招募人马。 &nb不但招募,还做了很多其他事情,比如清除梦境,打击恶霸,清理冤狱,抚慰百姓等,招募倒成了顺便的事。 &nb此时,人们才恍然发现,二王子是如此贤能有德的人物,不但不会给当地带来诅咒,还会降下福祉。 &nb于是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欢呼声。 &nb二王子并没有直接去收复夜郎王都,大王子知道的,他都知道,守卫王都的,并不是一般兵士,他没有兴趣让自己的人给那些不人不妖的怪物当餐点,他没有去收王都,却把王都以外的地方全收到了自己麾下。 &nb大王子恨得眼出血,而且这样一来,人们便把怀疑梦境罪魁祸首的目光对准了他和夜郎王。 &nb又一处城镇陷入无眠。 &nb这下,不但夜郎王军慌了,连且兰**也恐慌了,生怕这样下去,他们的生存之地也被梦境吞噬。 &nb生死攸关,且兰**打起仗来分外英勇,而夜郎**则恰好相反,于是,夜郎军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夺取的土地严重缩水。 &nb且兰国开始反攻。 &nb无论之前夜郎王多么有威望,无论国师怎样代神发表言论,残酷的现实下,都阻止不了反对夜郎王的声音空前高涨。终于有一天,大王子带着人闯进夜郎王的房间,对苍老了几十岁的夜郎王道:“父王,您老家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儿臣吧。” &nb夜郎王什么也没说,他看向大王子的目光中带有一丝复杂的轻蔑与悲悯,平静地接受了大王子的软禁。 &nb自然,夜郎王才会给国家带来诅咒的话,背后也没少了大王子的推波助澜,由此可见,该兄实在是搞分裂的一把好手。 &nb大王子在军前继位,自称夜郎王。 &nb梦境弥漫,军队的萎靡仍在持续,与此同时,且兰国同样经历了一场波动。旧王死去,新王继位,新王把旧王的棺醇带在身边,披孝上阵。如此悲壮之举,让且兰**士气大震,夜郎军节节败退。 &nb别人的王爹可以鼓舞士气,他的王爹只能带来诅咒,大王子大恨,在被且兰**完全赶出国土后,一怒之下,发了昏招,决定把他的爹当做祭品,祭献给梦之君。 &nb祭台之上,黑焰般梦境缠绕着夜郎王,随着黑巫师的咒语,黑焰如蛇一般钻进野狼王的眼睛、鼻子、嘴巴、肌肤……他可以感觉到黑焰在他的头颅中、皮肤下、五脏内扭动行进,如同要把他的灵魂和身体剥离开来,活生生血淋淋地剥离开来...... &nb非人的嚎叫响彻天地,听到的人无不毛骨悚然,到了最后,夜郎王浑身抽搐,眼珠凸出,七窍流血,身上皮肤慢慢开裂,血淋淋的皮下组织□□出来,情形惨不忍睹。 &nb在最后一刻,他看到了他耗费毕生心血建立的王国分崩离析。 &nb他堕入了一个永久的噩梦中,黑色的火焰撕扯剥离着他的灵魂,他痛不欲生,浑身浴血,像一个模糊成一团的人核,被锁到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痛、黑暗、冰冷、孤独和绝望。 &nb他被锁进了梦之国度他自己的噩梦中。 &nb******** &nb流瞳领着着竹韵和江陵进入梦之国度,因为上次的经验,她对这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路心怀忐忑。 &nb胸前的梦之印记发出辉光,引领着他们在黑暗中行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浮现游离的星光,如萤火虫一般逐渐汇聚,汇成一条璀璨浮动的光桥。他们踏桥而过,却在快要走过光桥时,星光突然分散,三人坠下了桥。 &nb这通道变来变去的到底是闹哪样啊! &nb流瞳在心中仰天长啸。 &nb他们坠落到一片绿石遍布的荒原,绿石尖而细,如一丛丛绿色的荆棘。流瞳飘在半空,而同行的两个人只能用脚走。尖锐的石头扎破了两个人的脚,血液漫出来,把石头染成了红色,看上去,像一簇簇妖异的火焰。 &nb江陵看到竹韵的脚,心疼至极,他不顾自己的脚伤,蹲下身,道:“来,我背你。” &nb“可你自己的脚也在流血。” &nb“我没事,我是男人,快上来。” &nb竹韵轻轻地伏在他的背上,脸偎依着他的肩,鼻子蹭了蹭他的颈窝,眼睛潮潮的,喃喃道:“夫君。” &nb江陵轻笑一声,微微躲了躲,低声道:“听话,乖乖的,别撩我。” &nb女子微红着脸伏在他的肩上不动了。 &nb血液不断从他的脚下渗出,他的步伐越来越慢,可是他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痛苦的神色,就那么背着她一步步走出荒原。 &nb他的身后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 &nb流瞳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似乎非常羡慕,又似乎是惘然失落,她有些失神。 &nb走过荒原,便来到一片塔林,高塔遮天蔽日,直耸入云。每层塔四周都挂着巨大的风灯,风灯中装着各式各样人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平静的,愤怒的,惊恐的,扭曲的,成千上万的人脸,成千上万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经过,那种情形,让人不寒而栗。 &nb竹韵吓得浑身瘫软,窝在江陵的怀中瑟瑟发抖,江陵抱着她往前走,她闭着眼睛,睫毛仍在轻轻颤动,模样十分惹人爱怜。 &nb流瞳再次郁闷,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自己以往的待遇有多可怜。话说,肜渊是不是把她当男人了? &nb好不容易过了令人惊悚的塔林,便来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巷道。巷子宽约数尺,两旁的墙壁看不到顶,墙壁上彩笔描绘着一幅幅风格奇诡的画,随着他们的走动,画面活了起来,如同一幕幕鲜活恐怖的哑剧,记录了人们内心那些无可言传的感觉。 &nb她看到无数飘飞的魅影追逐着惊恐的小女孩,然后像蝗虫一样扑在她的身上,把小女孩啃噬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 &nb他看到男孩被多足虫咬到,皮肤上开始凸起密密麻麻微微蠕动的包,无数的虫子挣扎着挣破皮肤,从他的皮肤下爬出来…… &nb她看到一只狼狗挣脱了男人的束缚狂吠着冲入一间房子,房中的女子惊恐地摔倒,战栗着步步后退,狼狗龇着獠牙,扑过去钻入她的裙中…… &nb她看到被砌入狭小地室中的男人透过细细的缝向外面的人呼救,而外面的人却只是害怕地跑开,把他自己留入无尽的绝望…… &nb如无数的噩梦记录在了墙上,流瞳脸色微白,再看竹韵,已经完全不能承受,眼睛大大地睁着,脸上惊恐已非言语可以描述,恨不能马上逃离一般。 &nb流瞳无声叹息,道:“如果后悔……还来得及……” &nb竹韵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江陵从怀中掏出一方布绫蒙在她的眼上,牵着她,低声道:“别怕,有我。” &nb竹韵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nb出了巷道,三人来到一条河边。 &nb河边有船,三人乘上,河水宽阔浩渺,水中白云漂浮,无数的亭台楼阁倒影水中,大鱼从楼阁间浮游而过。但奇怪的是,岸上没有亭台楼阁,水中却有倒影,看得久了,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是在天上,小船凭空悬浮,下面是难以估量的高度…… &nb丝丝寒意爬上脊背…… &nb划过了大河,他们来到春夏秋冬四季花实同时存在的花园,江陵把公主眼前的布解开,公主看到美景,露出欢喜的笑容。 &nb千呼万唤,终于来到梦之君的宫殿前。 &nb白鹤照例出来迎接,彬彬有礼地念了诗,江陵以诗回应,流瞳直接道:”梦之君在吗?” &nb白鹤:“请跟我来。” &nb流瞳朝两人微微颔首,两人随白鹤进了梦之君的大殿,流瞳留在了外面。 &nb里面似乎说起夜郎王被抓回来的事,接着是竹韵公主的声音,柔弱而认真,“父亲育我,我无以为报,愿做一切事替父亲减轻罪责,请君王收回对国人无眠的惩罚,饶我父性命。” &nb接着,是梦之君的声音,年轻而又古老,遥远却又近在咫尺,在她耳边响起, &nb“吾应你。” 第95章 感染欲魔 &nb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流瞳还未来得及庆幸梦境的事情解决,便被铺天盖地的寒意冻醒。 &nb怎么会感到冷呢,她在半醒半梦中迷迷糊糊地想,难道自己的功力倒退了? &nb醒来,还在竹韵公主的船上,满室的梦境已经消失,风卷着雪花从窗子飘进,竹韵的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她侧卧在床,衣袂微微拂动,双手交握放在脸旁,手中握着那张华彩流溢的皮影,唇角含着一丝安详恬静的微笑。 &nb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气息。 &nb流瞳默默地注目片刻,而后默默地离去。 &nb或许你这一生有很多事情无法选择,可是最后你却能选择怎样离去,与自己心爱的人在梦境中永生,其实,我很羡慕你。 &nb船外江水浩然,白雪飘舞,葱郁的草木被压在积雪下,那抹绿色显得愈发鲜活,如同凝结在最美的一刻。 &nb流瞳急匆匆地赶往城中,城中如经历了一场恶战。 &nb城堡坍塌,尸首遍地,欲魔冻结,满街狼藉。 &nb不过,所有的梦境都消失了,以前无处不在烟笼雾罩的梦境。视野中唯有白雪茫茫,疮痍遍布。 &nb流瞳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nb她细细地感受着满地狼藉中残留的气息,那是激战中留下的残梦碎片。 &nb她看到极地寒风呼啸着绞碎了一个又一个已经分不清是凡人还是欲魔的人,他们的身体在分崩离析的同时冰渣四溅…… &nb她看到肜渊和半实半虚的驸马交战在一起,驸马被寒渊宝剑逼得越来越萎缩,却犹自张狂地大笑,“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神仙,你以为你能消灭得了本尊?本尊由人心而生,在人心中流转,本君与命运、死亡、梦君比肩同寿,当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仙陨落的时候,本尊还健忘地活着,无知鼠辈,你休得意!” &nb肜渊丝毫不与他废话,一剑便劈了过去…… &nb流瞳心中微颤,原来他就是欲魔王…… &nb她想起江陵梦境中那个违背常理的水谷,想起水谷中他和杨客去的那个山洞,想起出山洞时江陵的异状,或许从那时起,被囚禁的欲魔王便被解封了…… &nb眼前残梦萦绕,她看到几个神仙装扮的人现身,对肜渊道:“关于龙君大面积使用极地寒雪之事,天帝说……” &nb话未说完,肜渊已猝不及防地揪住一个人的领子,寒声道:“你是欲魔!” &nb神仙战战兢兢,哆哆嗦嗦道:“龙、龙君、有话好好说,小神、小神不是欲魔啊……小神是值日……” &nb另一个神仙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出手,肜渊一声长吟,那人被震在当地,肜渊蓦然掐住那人的脖子,压住他的元神,该神如梦初醒满脸迷茫,他看看肜渊,又看着他捏着自己脖子的手,哭丧着脸道:“龙君,小神离得最远,并没有说一句话啊,小神虽然长得丑,可小神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冒犯龙君啊!”该兄看着面前男子俊毅冷酷的脸,不禁悲从中来,“人丑就要被人欺,为什么当了神仙还是这样,要杀就杀,这个神仙老子也不稀罕当了!” &nb说着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nb肜渊蹙眉审视着他,然后松开了手。 &nb丑兄泪奔而去。 &nb张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各式各样的面容在空中交替浮现,江陵的,杨客的,妍妃的,甚至还有那个丑神仙的,笑声缭绕不绝,向远处飞逝,“想抓本尊,下辈子吧,哈哈哈!” &nb肜渊面色微变,飞快地向远去的声音追去。 &nb流瞳在城中转了一圈,细细辨别着肜渊气息离去的方向,也追了过去。 &nb******** &nb这是一处繁荣城镇,人人手持火把,身穿节日盛装,庆祝夜郎国传统盛大的丰收节。 &nb他们打牲畜祭灵牌,尽情地欢歌跳舞,他们赛马,摔跤,斗牛,竞舟,点起篝火,准备彻夜狂欢。 &nb形形□□的面容涌进他的视野,每一张面容都潜藏着蓬勃的**,每一具身体都可能是欲魔的藏身地。俗世的浊流滚滚袭来,欲魔轻易地淹没在了这尘世的喧嚣里。 &nb肜渊第一次感受到一丝怒意,被束缚被挑衅的怒意。如果是以前……呵……以前,他何尝会有这么多顾忌?而现在,不但人就连没有恶迹的妖都让他多了几分考虑,否则,那个妖魔怎能轻易地在他面前隐了踪迹? &nb他走在俗世的人群中,来来往往的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当有人走到他面前时,会不自觉地绕道走开,如同遭遇了某种无形的隔离,同时身上会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nb而与肜渊完全不同的是,流瞳很喜欢这种生机勃勃的节日场面。 &nb她原本还有一丝忧虑,可当她寻着气息走到这里,意外地遇到这样的节日庆典,新奇之余,便不由欢喜,至少梦境消失,人们的生活恢复了正常…… &nb即使梦貘暗示环绕周身,暗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然而热情的男子还是围着他献歌,热情姑娘拉着她绕篝火跳舞,热情的老人给她喝自家酿的美酒,请她吃自家做的坨坨肉…… &nb到最后,流瞳都忘了自己来做什么了,她目光迷离,脸颊酡红,醉醺醺地和一群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跳舞。 &nb醉后术法松懈,她惊人的美貌显示出来,引得一群男人疯了一般往她身边凑,如开屏的孔雀一般,又是高歌,又是劲舞,还有的展示自己马上的雄姿,只为引得佳人一顾…… &nb肜渊隔着结界看到她,她笑得那么开心,像一个真正的妙龄少女,周围的人争着讨好她,而她也并不冷落其中任何一个,对每个人都那么友好…… &nb薄薄的一层结界,隔开了两个世界,结界外欢声如潮,结界内孤寂如冰。他忽然觉得,原来没有他,她也能这么快乐,她说她喜欢他,可没有他,她也并不受丝毫影响。 &nb宛若冰山般沉静的心泛起一丝波澜,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被背叛了,随着这种感觉涌起的,是深沉的怒意。 &nb周围黏在她身上的目光,每一个都像欲魔,让他恨不能立时封杀,而她,竟没有一丝感觉吗,他让她等他回来,让她不要受欲魔影响,她为什么不听话? &nb不知是美酒的影响,还是这狂欢气氛的影响,流瞳觉得,自己心中好像被某种强烈的感情充斥着,引着她去发泄,去放纵,去欢乐,去享受。多么鲜活感觉。 &nb她想,自己大概真的醉了,她在篝火的火光中旋转起舞,裙倨散开如荼蘼花开,火光映在她的白衣上,如霞光流溢。 &nb她转着转着便缓缓离开了地面,如一朵花旋转到了半空,地上的人发出了低低的呼声,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 &nb半空中的人儿仍在旋转起舞,只是仿佛已经晕得很了,飞舞的态势很不稳定,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nb地上的男人不淡定了,纷纷跑到美人下面,张开双臂,准备接住掉落的佳人。 &nb流瞳晕晕乎乎转够了,便直接往下降,连一丝缓冲的过渡都没有,只见一道残影闪过,在四周响起的一片惊呼声中,她直直地落到一个男人怀中。 &nb他身穿玄衣,面容俊毅,完美的脸部轮廓是最优异的宫廷技师也无法雕出的精品,宛如从人的梦境中直接走出的让人膜拜的神祗。 &nb在场的人呆呆的,无声而肃穆地望着他抱着白衣女子离去,如同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nb流瞳也怀疑自己醉酒没醒,她目光迷离,怔怔地望着他,喃喃,“肜渊?” &nb肜渊面无表情,抱着她继续走。 &nb流瞳伸出手试探着轻抚他的眉毛、眼睛、脸庞、喉结,指尖缓缓向下,声音如梦似幻,“肜渊?” &nb肜渊停住,一手握住她作怪的手指,声音喑沉,“你醉了。” &nb流瞳眨了眨眼,含水的目光有些无辜,声音软软的,呢喃,“我很想你。” &nb他心中微微一颤。 &nb“我很想你。” &nb她喃喃倾诉,抬手拥住了他,一股陌生的热流在她体内汹涌,她想起徐婧,想起锦鲤,想起人鱼公主,想起梦境中的竹韵和江陵。 &nb她想让他也那样对她,像那些女子们的男人爱她们一样,让他也那样爱她,无边的渴望在心中翻涌,她望着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不自知的动情美艳。 &nb“我很想你,”她梦呓似的呢喃着,微微闭上眼,把自己的唇印上他的唇。 &nb她的唇芳香柔软,紧贴着他有些冰凉的唇瓣,一点点地吮吸着他的唇角,还伸出舌尖细细地描绘他的唇部轮廓。 &nb肜渊蓦地放开了她,扶着她的肩,拉开两人的距离,深黑的眼睛紧紧地盯进她的双目,声音已然喑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nb流瞳站立不稳,身体颤颤巍巍,又难过又失落,眼中氤氲起雾气,“我清楚得很,”她说,“我爱你,我想得到你,就是这样,我清楚得很。” &nb说完,还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掌下那绵柔的触感让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nb男人的眼睛蓦然深暗。 &nb他抬起她的下颌,漆黑的目光强势地侵进她的眼睛深处,像是审视,又像是估量,流瞳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摆着头,摆脱他的钳制。 &nb肜渊道:“你不后悔?” &nb流瞳有些恼,“我后悔什么?” &nb说完一口含住他的手指,濡湿温热的口腔包裹着他,长睫曼挑,轻轻吮吸。 &nb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受得了。 &nb他一挥袖子,结界笼罩下来,结界外篝火闪耀,欢歌曼舞,而结界内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个封闭的谁也看不见的小世界中,彼此凝望,再也无需遮掩。 &nb男人的大掌扣住了她,再无一点顾忌,低头便吻了下来。 &nb他的吻凶猛炽烈,如同冰与火激烈的纠缠,她浑身战栗,身体火热而又潮湿,紧紧地贴着他,感受着他的坚硬。 &nb心中有一部分仿佛得偿所愿,而另一部分却仿佛愈加焦渴,她想要得到更多,更多。 &nb雪白的衣襟滑下双肩,他的唇反反复复流连在她的香肩上,她的手伸进他的衣襟,抽下他的博带,手顺着他优美而硬朗的曲线一路向下,向下,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深黑的双目中如燃着两簇幽暗的火,动情,压抑,焦躁,歉疚,混合成一种她难以理解的情绪,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 &nb流瞳目光迷蒙,锲而不舍地吻他的唇,他的颈,他的锁骨,他的胸腹,缓缓向下。 &nb男人心中巨震,他闭了闭眼,低哑地喃喃了一句对不起,而后抬手,一道冰雪寒流瞬间从她的天灵盖贯彻全身。 &nb冰寒透骨,真真的冰寒透骨。 &nb没有人能够形容刚刚还和你火热亲密的人突然劈面泼你一盆冰水是什么感觉。 &nb比突然扇你一记耳光还难以形容的感觉。 &nb她衣衫不整,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如雪,唇色惨淡。 &nb体无完肤,狼狈无极。 &nb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从她身上分离出来,嘶吼着,被他的极地之寒冻成冰雕,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他抽走了,冰封在了坟墓中。 &nb寒彻肺腑,不过如此。 &nb他转过身来,看着一身狼狈的她,目光恻然,有些艰难道:“欲魔……” &nb她什么也没听,微微颤抖着,一把扯开结界,转身投入外面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第96章 磁石男孩 夜,特别黑。 她拼命地在山林中奔跑,不管方向,不择道路,耳边呼啸的是风声,亦或是人声,她已不能分辨。她只想尽快逃离,逃离他和那个地方,逃离那份伤彻心扉的羞辱和无地自容。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凌乱而破碎的画面涌进脑海。 他接住她,望着她的目光审视中带着考量,他对她说:你不后悔? 他与她亲近,配合她的热情,却在最后时刻,毫不犹豫地给她以冰寒贯身…… 原来一切都是假装的,回应她,亲吻她,抚摸她。他早看出她感染了欲魔,或者说正好利用她引出欲魔,她爱慕他,对他情动,他便顺水推舟地引着她加深这种情动,把她全身心倾献的情感当做引诱欲魔的美食,当做捕捉欲魔的陷阱…… 他是那么冷静,那么冷静,冷静地掌控着每一个环节,掌控着她的每一步反应,然后在关键一刻,发出致命一击…… 她不怨恨他的所做作为,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羞耻感和心冷。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与她亲热的呢? 在他眼中,全身心投入的她又是什么样子呢? 被欲魔感染的、失控的、癫狂的、体面尽失的? 但,他可知道,那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与欲魔无关,是潜藏在她心底最美的想象,最深切的渴望,她从不否认,也不容玷污,而现在…… 他没有做错,她却已被伤得体无完肤。 第一次,她深刻地感受到,在他那张平静如冰山面容下,是一颗冷静得让人发寒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跑得累了,慢慢停在一座山前。天尚未破晓,树影摇动,零落的寒星挂在半空。她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疲惫感疯狂蔓延,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破碎的。 她化身为鹿,钻进就近的一处山洞,然后卧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吧。 她沉入昏睡。 她梦见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一尊石棺中。 或者说,是一张有边沿的石床中? 她缓缓凝定心神,仔细分辨。 那石棺(床?)中的女子并不是她,而是另一名白衣女子,她病得很重,瘦骨嶙峋,气息微弱 。 一个男孩傻乎乎地靠近石床看着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拉住男孩的手,声气微弱道:“母亲要走了,”她说,“你不要难过,好好听国师和太傅的话,学习当一个好君主。” “母后要去哪里,巫医说你现在病得很重,不能到处乱跑。”男孩的发言很务实。 女子的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使她张那久病的面容显得生动起来,“我要去见你父亲了,以后我会和他在一起。” 男孩低下头,他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个满脸皱褶,两鬓苍苍的老头子,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的老头子,似乎应该称作“祖父”更合适。 男孩用脚蹭着地面,闷闷道:“我不觉得他比我还好,母后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女子又笑了,她的笑是无声的,薄薄的胸腔无声震动,笑意从唇角蔓延到整张脸,眼睛灿然发亮,仿佛回到了她最鲜活生动的年龄。然而笑过之后,她的眼睛便渐渐暗淡下去,慢慢浮上一层泪翳,她勉力抬手抚了抚男孩的头,声音中有丝凄然叹息,“人都会这样,到某一天,会离开她身边的人,到另一个地方去。谁也没有办法阻止,这是神的旨意。” 男孩看着她,眼中是明明白白的疑惑。 女子道:“今天母后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其他人谁也不要说,记住了吗?” 男孩眨了眨眼,问:“阿白也不行吗,阿白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阿白是他养的一只肥嘟嘟的白兔子。 女子又想笑了,但还是认真地强调道:“只能你一个人知道。” “那好吧。”男孩保证道。 灯光悠悠,映在女子的脸上,使她神情显得渺远而飘忽,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你的父亲,其实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女人目光幽幽,思绪如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世的国君不是你父亲,国中那些传言没错,他没有生育能力,虽然他不停地娶后纳妃,但他没有能力生出自己的孩子。” 男孩怔怔地望着她,满脸一个大写的迷茫。 女人道:“我嫁给国君的时候,才十五岁,而国君已经有五十多岁,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和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男人和他的一群女人相处,虽然我贵为王后,但是我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 大段的谈话让她疲惫,她歇了一歇,接着道:“宫中的生活让我窒息,所以我喜欢到外面骑马狩猎。二十岁那年,我到外面打猎时,到了一处从未到过的山林,傍晚时分,天下起雨来,随行的侍卫刚支好帐篷,便有人报告说,在附近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内宽敞干燥,完全可以住人。我听后,便带人去看,发现那里不但能住人,还有人留下的干柴和食物。 侍卫长说,可能是山中的猎人留下的。猎人中流传着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在某些地方留存些东西给遭遇不便的人使用,这些人用过后,再自动补上来,如此这般,再留给后来的人使用 。 我们在洞中住了下来,最奇妙的是,洞中有一块巨石,像一张天然的石床,可以吸住侍卫的刀剑。侍卫长吃惊地说,这是一块磁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磁石,简直就是神迹。那一晚,我就睡在巨石上。” 女子的脸上浮现梦幻般的微笑,“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男人从月光中走来,抱住了我…… 我们在那片树林待了近半个月,如果不是国君传我回宫,我还会继续流连下去。 谁也不知道我在山林中经历了什么,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回宫后没多久,我便被查出怀了身孕,国君惊喜之极,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已经做好了把王位传给侄子的打算,却没想到老天却赐给了他一个麟儿。 那段时间,他对我真的是百依百顺,于是,我趁机对他说,我能怀孕,是因为灵石的护佑,我想把灵石移到身边,助我安胎。 国君问:‘什么灵石?’ 我便让人把侍卫长叫来,让他把磁石的事说了一遍,国君激动地说,这是神迹,这是神明降福我国的标志,当即命人把磁石运到了宫中。 女子的手缓缓地抚摸着身下的石床,眉宇间是一股难以言传的温柔,“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和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日日相伴。” 男孩半张嘴,半石化的脑袋根本无法理解母亲所说的这一切,只傻呆呆地看着她。 女人叹息,眼中隐有薄泪,“可惜我的身体太不中用,竟不能让这样的幸福多延续一段时间。” 幽幽的叹息传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包含歉疚,“是我害了你。” “不,”女人反驳,脸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如果没有你,我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快活是什么滋味,”她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我很庆幸自己能够遇见你,我很幸福。” 男人不说话了,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异样的气氛。 男孩有点状况外,好半天才左右看了看,“咦,刚才谁在说话?” 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女人道:“是你父亲。”她竭力撑起身子,拍着身旁的石沿,吩咐男孩,“快,叫父亲。” “何必告诉他,”男人苦笑,“让他这样无知无忧地生活下去不好么?”叹息幽微,“我最歉疚的,就是没能让你生个聪明的孩子......” “不,他很好。”女人的语气有些激动,“我不会让他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更不会让你连自己的孩子喊一声父亲都听不到。”她拍着石床,催促男孩,“快,叫父亲,他就是你父亲,他是磁石精,所以你才会从小器吸引铁。” 磁石精……即便是作为无意旁观者的流瞳,也被惊得一愣一愣的。 男孩瞪大眼睛,可他的这种反应不是来自于母亲所说的奇诡的真相,而是来自于母亲此时的陌生。 疾病让她脱了形,此时的女人如被死亡和腐朽气息笼罩的一具骷髅,她神情急切,颧骨潮红,像是陷入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偏执中,这样的母亲让他害怕 。 当女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试图拽住他时,他终于坚持不住了,起身便往外跑,边跑边喊:“巫医,巫医快来看看母后,母后她、她病得开始说胡话啦……” 卡擦。 女人的锦绣华年就此终止,她瞪着眼睛,慢慢地向后倒去,交代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息。 王后大丧,举国同悲。 男孩跪在母亲的灵柩前,漫长的丧期让他疲惫不堪,他两眼迷糊地看着在母亲灵柩前默默伫立的陌生男子,问道:“你是谁?” 男人回头看他,目光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我是你母亲的故人,”他说。 “哦,”男孩揉了揉眼,“你是做什么的?” 男人默然片刻,答:“石匠。” “石匠好玩吗?” 男人又默,而后脸上浮起一丝说不出是苦笑还是好笑的表情,“或许。” 男孩偏头想了想,“你来看我母后,我母后的石床是你做的对吗?母后很喜欢那个石床,我让人把石床和母后葬在一起,你觉得母后会欢喜吗?” 男人微微苦笑,“想必会。” 男孩点点头,“我也觉得会,可有些大臣竟然反对。”他看着面前的男人,觉得男人的容貌和声音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真心诚意道,“你是个好人。” 男人顿了顿,没有说话。 男孩道:“我会赏赐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男人没有反应。 男孩困倦道:”你可以好好想想,你想的时候替我看一下人行吗,那些人来之前我想睡一会儿。“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温声道:“睡吧。” 半醒半梦中,男孩好像感到男人的手抚在他的头上,接着男人用叹息一般的声音说:“我想让你有一颗聪明且能够自保的脑袋。“ 睡意朦胧的男孩不能理解,等他醒来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从此男孩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他的境遇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总会有各式各样的铁器冷不丁朝他扑过来,砸伤他,即使他已经很小心,即使他贵为国君身边不乏人保护,情况依然如此。 母亲说因为他是磁石精的孩子所以才会如此,别人说因为先王后喜欢在磁石上睡,所以生出的孩子也沾上了磁石的特性。 就因为这个,他很不喜欢铁器,连带着一切金属物质都不喜欢,他喜欢木头,喜欢石头,喜欢不会随便被吸引的稳定而安全的东西,他甚至还萌生了一个古怪的梦想,他想成为一名石匠。 流瞳想起梦境试炼中自己的最后一世,就对石匠有一种很特别的向往,虽然经她手出来的东西不是一副棺材样就是一副墓碑样,但这种向往却从来没有变过,她不禁唏嘘:难道石匠是缺心眼孩子共同的梦想? 第97章 守窟之人 “离开这里!” 一声吼叫蓦然在夜空中响起,带着无边的愤怒,接着刺耳的悉悉索索声传来,恐惧的气息四处弥漫。 睡梦中的小白鹿一跃而起,本能地就往外跑。晨光微熹,山林静寂如一张无边的桑叶,无数不知名的声音蚕噬着它,留下无数大大小小的空洞。 流瞳跑出去好远才停了下来,而且直到此时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回忆来时的情景,似乎一个男人怒吼着要她离开,一棵大树模样的黑影在那里款摆枝叶。 大树?她的思维略略一顿,自己没看错吧? 还有,自己跑啥呀,明明什么也没看见到底在跑啥呀?她是神仙,神仙啊,这种落荒而逃的行径多么丢脸、多么损伤神格啊,突来的悔悟简直让她捶胸顿足空间之神仙也种田。 似乎为了挽回点什么,她神色凛然地又返回原处,黎明未至,微微的光明后,又弹回黎明前最浓厚的黑暗。她看着那个黑幽幽的山洞,觉得它很像巨蛇吞人的大口,她略略犹豫了下,觉得还是等天亮后再说。 她趴在山洞口不远处,头上顶着一片绿叶,微微眯了会儿,直到那个愤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惊跳而起,目光炯炯地盯着前面。 “离开这里!”愤怒的声音咆哮道,“吾是山洞的守护者,这里的一切东西皆归吾看管,皆归吾主人所有,任何人不容侵犯!” “知道了,知道了,”另一个打着哈欠的男声道,“天天重复这两句话不累么,几百年了,你的主人早烂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主人会回来的!”咆哮声愈怒,“这里的东西皆归吾守护,皆归吾主人所有,任何人不容侵犯!” “......” 流瞳眼睁睁地看着一棵大树支拉着根须走到洞口,然后优雅地弯下腰,出了洞口,等走到外面时已是一位翩翩公子。 馥郁的香气迎面而来,数十只白色的鸟儿绕着他翩翩起舞,这些鸟儿长喙高脚,姿态优美,宛然是生活在水边的白鹭鸟,画面美轮美奂。 流瞳目瞪口呆。 男人看到她,走了过来,香气愈发浓郁,流瞳这才发觉,这种香是从男人身上发出来的,也不知是什么香,让人飘然欲醉。 男人道:“啊,你不是昨晚睡在洞中的小白鹿吗,是不是被守窟人吓住了?我看你慌里慌张地就逃出来了。其实你只要不动山洞里面的任何东西,守窟人不会拿你怎样的,除了有点聒噪。” 男人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好可爱的小鹿,你跟着我吧,我养你。” 流瞳偏头看着他,“你是谁?” 男人呆了一呆,“啊,你会说话,你是一只鹿妖?” 流瞳不置可否,男人道:“别人都叫我香公子,你有名字吗?” “流瞳。” 男人又“啊”了一声,讶然道:“听起来是个很有学问的名字啊,你有主人吗?” 流瞳不知怎的就突然想到了肜渊,她连忙把这个念头甩出去,使劲摇头。 男人道:“你没有主人,那我们不妨做个伴,我觉得你应该不是来捉我的。” 流瞳好奇,“难道有很多人捉你?” 男人“唔”了一声,“不然我为什么离开江边,来到这里,藏进守窟人的山洞呢?这里虽然聒噪,但还是很安全的。 流瞳:“为什么要捉你?” 男人略略犹豫了下,才答出一个字,“香闺房重地。” 于是流瞳便知道了,此兄是棵香木精,因为品种珍稀,千万年难遇,价值非常,所以就引得许多利欲熏心的人千方百计地搜捕它。 流瞳一时义愤填膺,小鹿蹄敲着胸脯慨然道:“你放心,现在你认识我了,以后我会保护你。” “谢谢你啊,”香木兄笑眯眯,“你这么说,修为一定很高,如果坏人来了,你载着我跑,他们一定追不上。” 流瞳:“……” 香木兄好务实。 既然决定发展革命友谊,流瞳也不客气了,指着他身边翩翩起舞的白鹭道:“这个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香啊,连白鹭都能吸引?” 香公子道:“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被香吸引的。我原本生活在江水畔,已有千百年。这些白鹭朝夕聚在我的树身上,久而久之,精神凝注,它们的精魄便留在了我这里。” 他抬起一只手,一只鸟儿飘然落在他的指上,他随手挥去,鸟儿如烟雾般消散,不一会又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凝聚,翩然盘旋。 男人微笑道:“也因为这个,我被人称为白鹭香,因为太过罕有,所以愈显珍贵,”他脸上浮起一丝说不清是骄傲还是苦恼的表情,道,“据说,得白鹭香者,富可敌国。” 流瞳悟,她看着面前香喷喷美飘飘的男子,一时间竟萌生了把他窃为己有的心思。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就被她强制按压了下去。她是神仙,怎能做这等没有神品的事?监守自盗什么的,太猥琐了! 她连忙转移话题,“那个守窟人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在守什么?” 香公子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听说这座山叫龙蛇山,是由一条千年巨蟒化成,那个洞叫蛇喉洞,从洞口下去可以看到宝藏,”说到这里,他也十分疑惑,“可我住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过什么宝藏,难道被人取走了?”他喃喃自语,“那些凡人真是奇怪,什么都要,什么都挖,石头也罢,草木也罢,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归为己有,那座山洞里,除了几具骷髅,几根细棍子,几个破瓦罐,什么也没有。” 他略略一顿,看着流瞳,认真警告道,“虽说如此,但里面的东西还是什么都不能动。我总觉得那个山洞是活的,惹怒了守窟人,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流瞳:“……” 活的……巨蟒化成……蛇喉洞…… 她背上不由窜起一阵寒意,他们不是真的在别人肚子里睡觉吧?话说,那个守窟人那样子还不算怒吗?还要怎么怒才是怒? 她对那座山瞅了又瞅,从外形上看,还真像一条蜿蜒的巨蟒。虽然心中略惊悚,但终究抵不过旺盛的好奇心,见天已大亮,便决定亲自到洞中去探一探。 香公子陪她进入洞中。 馥郁的香气萦绕鼻端,让人心神陶醉,那些微的紧张也消失了。山洞崎岖幽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她这才知晓,她原先睡的,根本就不能算洞中,充其量只能算洞口而已。 沙沙的滑行声传来,如蛇在干枯的树叶中游动,听上去让人汗毛直竖[网配]谁说王不见王。 洞中散落着几节尸骨,靠墙的地方蜷着几具骷髅,洞壁上挖着不规则的凹槽,放着些骨簪、杯子、匕首等物,还挂了一张弓。 最大的凹槽在下面,有一人多长,平整规则,可以并排睡三个人,看来是个卧床。如果这个洞真是蟒蛇的蛇腹,这么挖等于找死。 洞中还有一些简陋的石桌、石凳、破碎的瓦罐等生活用具,怎么看都像一个住过人的山洞。 流瞳仔细打量石壁,她的视力不受黑暗的影响,可以看到那些石岩微微泛着奇特的色泽。 即使没有深厚的化学知识,她也知道这是一种非常珍贵的金属矿石,这个山洞里没有宝藏,因为这座山就是一座宝藏! 这个发现让她热血沸腾,刚想告诉自己的新朋友,便见山洞的另一端有了微微的光亮,光亮中,一个男人走出岩石,朝他们走了过来。 男人高大健壮,结实的肌肉线条蕴满力的劲道,他上半身□□,裸.露的皮肤上绘满诡谲的图案,像某种奇异神秘的文身。眼圈又黑又大,乍然看去,就像两个巨大的黑洞,再仔细看,才发现是黑色颜料在眼周涂了一圈。 此情此景,即便是馥郁的香气,也抚慰不了她心中突起的惊悚感。 “守窟人,”袅袅缭绕的香气中,香公子在她耳旁低声道。 “离开这里!”她的脑中响起一连串咆哮,两只耳朵嗡嗡的,眼前一阵发黑,“否则我吃了你们!” “你是谁?”流瞳忍着心中的微颤,问道。 “吾是这里的守护者,谁扰乱这里吾就杀了谁!” “这里是你的吗?”她问。 “这里是吾主人的,吾替他看守这里,主人总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举起手中的匕首。 黑暗里蛇滑行的声音急促密集,让人头皮发麻。 时间渐渐过去,咆哮声依旧,蛇滑行依旧,但却什么也没发生,除了心中凭空升起的恐惧感。 而这种恐惧……流瞳突然醒悟,没有比使用心术的她更了解,这种恐惧才是面前守窟者真正的武器。 一旦识破了真相,面前的男人就和一具稻草人没什么区别了,完全没有可怕之处,难怪香公子会处之泰然。 探险结束,正准备离开,突然一阵刺耳的笑声从洞口传来,流瞳不适地看过去,便见一只体型巨大的狐狸(?)出现在洞口,身后数只尾巴妖娆起舞。 流瞳偏头打量着它。 狐狸徐徐走进,它眯眼看着流瞳,曼声道:“吾的领地闯进一头美味小鹿,而香木头你竟想藏起来吃独食?” 流瞳回头看香公子。 香公子自狐狸进洞起身体便不自觉地紧绷,闻言强笑道:“主君的规矩小妖怎会不知,只是这头小鹿又瘦又小,哪里配当主君的餐点?倒不如留它一命为主君效力系统之强圈。主君是知道的,小妖是草木,不食荤腥,怎会独享?小妖不过想和小鹿搭个伴而已。” 狐狸哈哈大笑,笑得香公子脸上失色,狐狸道:“好一个巧言如簧的香木精,配与不配是你说了算的?”它忽然毫无征兆地出手,香公子的身体被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撞上石桌,又弹回地上,他张口吐出一口绿汁,身体缓缓地蜷缩起来。 狐狸漠然看着他,冷声道:“不给你一点教训,你是不会记住这个地方谁才是老大!” 流瞳又惊又怒,她急急地跑到香公子身边,问道:“你还好吧,有没有事?” 惊怒中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多么珍贵的香啊,有人竟敢暴殄天物! 她倏然回头,正待发作,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响彻洞宇,“滚出去,这是吾主人的地方,任何人不准侵犯!” 声音太大,就在狐狸耳边,狐狸顿时被震得蒙了一蒙。它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忍耐着没有理会,看着流瞳阴沉道:“外来的小鹿,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做本君的餐食,或者做本君的奴仆,服侍本君。” 守窟者的怒吼声中,狐狸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它不得不来回兜着圈子,提高音量。 流瞳被双重高分贝噪音环绕着,十分不耐烦,她看着狐狸,说道:“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是不是吃得太饱了?”瞄着它的体型,“一头狐狸吃成山猪的形状,你怎么没被撑死?才五条尾巴就出来显眼,山洞都被你羞愧塌了。快走快走,什么时候你的尾巴和你的毛一样多再出来显摆吧!” 狐狸:“……” 狐狸被气疯了,一时间竟然忘了攻击,只哆嗦着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该死的,你竟敢说本君,你这个该死的……” 眼看就要大开杀戒,香木连忙挣扎着上前,小声乞求道:“主君息怒,小鹿有口无心,请您……” “嘭”地一声,他再次被击飞了出去,晕倒在地上。 守窟者怒吼,“滚出去!吾要吃了你!滚出去!” 流瞳:“……” 这一次的吼声正对着狐狸的耳朵眼,饶是该兄五尾修为,也顶不住这噪音的荼毒,顿时气血翻涌,险些厥倒。 流瞳毫不客气,迅速插刀,昏睡术法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把该兄撂倒在地上。 然后她化为人身,走过去,在该兄的脸上和肚子上各自狠狠地踩了一脚,说道:“你打香香两下,我也打你两下,是不是很公平?我风度好,就不讨利息了。” 说罢,想了想,为免此兄再来聒噪,还给他编了一个巨恐怖的噩梦,绝对让他想到她就恨不能上吊的那种。然后把它拎出去,远远地扔出洞口,拍了拍手,回到洞中。顺便催眠了欲张口的守窟者,而后化为鹿身,卧在香公子身旁,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异香,闭上了眼睛。 唉,行侠仗义就是累啊。 深幽的洞中,两团梦境隐隐浮现,外放的神识发现了它,毫不犹豫地拥住了最美味的那一个。 <h/> 第98章 山洞之梦(上) 慌不择路。 他死命地在山林中奔跑,风声与人声在耳边呼啸,死亡紧紧追缉 。 夜,很黑,树影如魅,夜枭尖嚎。 无数铁骑踏破宫门,奸.淫掳掠,哀嚎遍地。 刀起,头落。 一具具身体倒下去,哭声震天,血流成渠。 从小服侍他的侍女把他塞进密道里,急声道:“陛下,你们从这里走,我去应付他们。” 黄昏降临,闪耀的火光中,她看到侍女的衣服被扯烂,一群男人围着她轮流侵犯,然后把她斩杀在钢刀下。 “君上,你换上我的衣服,往山里逃,我去引开他们。” 忠心的仆人含着泪向他最后行礼,然后转身走向另一条路,他看到,仆人被迎面来的铁骑踏成了肉泥。 恶魔欢笑,良人悲泣。 这是人间,还是地狱? 他机械地跑着,不知时间,不辨方向,突然脚下一空,甚至来不及呼喊,便如一片毫无重量的枯叶,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他跌落进一个陷阱里。 有人在头顶呼喊,他迷迷糊糊地自冰冷和痛楚中苏醒,便见一只灯笼晃晃悠悠地飘荡在视野里,一张女子的面容缓缓朝他俯视下来,如临水照影徐徐舒放的杜鹃花。 “喂!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三更半夜掉在我家陷阱里?” 惊天的变故,仓皇的奔逃,激涌的恐惧让他的神识已然不清,他并没有理解女子问了什么,他身体微微颤抖,时而流泪,时而述说,喃喃自语,口齿不清,如陷入一场混乱而恐怖的梦境。 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出陷阱,他躺在山洞中的地铺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次醒来都可以看到女子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恢复了意识,懂得询问自己的生死和自己眼下的处境。 “你放心,你还活着,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够找来的。” 女子爽快地说着,见他确实好多了才目光炯炯盯着他,问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能吸铁器的金柱国国王?” 一边说,一边兴致勃勃地拿匕首往他身上试。他木木地承受着,许久才道:“这个世上已经没有金柱国了,他们的国王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林人,我叫磁岩。” 直到眼见为实女子才发出惊讶的叹息,闻言毫不在意道:“是喔,现在他们已经改名叫夜郎国了,这是什么名字嘛,不管它了,反正我们住在这里,基本上与世隔绝,改成什么都和我们没关系。” 于是,他便在女子的山洞中住了下来。 女子名叫阿果,家中只能算半个猎户,是因为战乱才避进山中的。 “据说我祖父的祖父时期家里也曾富裕过,”阿果爽利道,“祖父的祖父还买了一座山,硬说这山中有宝藏。” 她手指一划,指着身后那座山,“喏,就是这个了,谁知道是真是假,祖父的祖父最后是发疯死的 。家里人谁也没当真。说实话,这年头谁会买山呢,山到处有,又没主,想要直接去就是了嘛,买什么买,从哪里买?可见是胡话。” 她手脚利落地把野猪肉切好,然后指挥磁岩备好柏枝,准备制熏肉,一边道:“但不管怎么说,家里人还是遵照太爷爷的嘱咐守护这座山。说是守护,也就是闲的时候来看看。” 阿果说着,忽然叹了口气,“这些年不是在打仗吗?我两个阿兄都死在战场上,”说着看了他一眼,他听得呆呆的,也不知再想些什么,阿果道,“所以我们就住进了山里……” 她的语气略略阴郁,“后来我阿母死在了这里,”她指了指外面一处坟茔,“山中的生活实在艰难,我阿弟想到祖上的传说,天天在这山里刨挖,没想到还真给他挖出了不一样的石头来。阿弟要到山下找人验看,阿爹不放心,就陪他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阴郁了一会儿,便很快抛开了,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但她终究还是担忧寂寞的吧,他想,所以才会在救下他之后,冒险把他留在了身边,与她作伴。 她是个能干的女子,能打猎,能耕织,能做饭,与她在一起,至少没有三餐之忧。 初始的不适过后,他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 没有让人头疼的奏章,没有搞不懂的机略,没有战乱逃亡残杀恐惧,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一名石匠,在山洞中敲敲打打。 他迷上了在山洞中的感觉,神秘、幽深、安全,仿佛直到此时,他才找到自己的归属,在混混沌沌活了十几年后,看到了回家的路。 是他找到的这个隐秘宽敞的山洞,是他把山洞拓展成了今天的格局,是他让山洞成了可以住人的地方,他在这样简单的生活中一天天变得健壮而有生机,他心满意足。 对此,流瞳只能无言感叹,天生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娃呀。 某一天,阿果突然说:“我们这样住在一起总该有个名分?” “什么名分?”他问,目光清正。 阿果想了想,“我救了你,你应该以身相许,认我做主人。” “好,”他点头,没有半分异议。 他是真心觉得这样很合理,她救了他,给了他这样平稳安定的生活,那么他就应该报答她,让自己成为对她有用的人。 不用费心做什么决定,只要听从吩咐付出汗水,就可以让自己成为有价值的人,多好啊。 一腔忠诚有所归属。 主人,他喜欢这两个字。 他甚至因为这样的关系而心生欢喜。 由此可见,让一个小弟坐上大哥的位置,小弟会多么受罪啊。 还好,终于脱离大哥的生活了。 自此以后,他便一直称她为主人,哪怕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哪怕他在她身上纵横驰骋金戈铁马的时候,他口中哑声低唤的,还是这两个字,主人 。 相比之下,女子对他的称呼就丰富多了,石头,岩疙瘩,磁壮壮,石脑袋,榆木等等。 于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便经常充斥着这样的对话: “石头,我刚射了两只山鸡,你把它们洗剥干净!” “好,主人。” “岩疙瘩,今天我们一起把那只祸害菜地的山猪灭了。” “没问题,主人。” “阿磁,我今天好想吃山果,你去给我摘。” “我已经摘好了,主人。” “榆木脑袋,你以前有过女人吗,是我好还是她们好?” 他还没有过女人,虽然他在位数年却一直在内忧外患中,还没来得及大婚国家就灭了。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女人,不然,这个世间被他牵连的人又会多一个。 然后有一天,她给他举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成了礼。 那一日,风雨如晦,林涛翻涌。 石洞中一片黑暗。 他拉着她的手缓缓走进,她犹如目盲,充满怨气,“怎么一点光亮都没有?一年一次的生辰老娘不过也就罢了,连一点儿油亮也不给看了?” 阴郁的天气难免让人的心情受到影响,他依旧平稳地把她牵进山洞,点起油灯,朦胧的光晕下,山洞中的格局影影绰绰地呈现在她眼前。 更大,更宽阔,桌凳俱全,石壁上还有盛放东西的小凹槽,最让她惊讶的是,他在石壁上雕出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平整宽阔,足可以睡下三四个人。 他告诉她,有一次打猎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山洞,觉得这个洞更隐蔽更宽敞,便把它修整了修整。 “以后主人可以住在这里,”他指了指那个挖出来的石床,“再也不用睡在地上了。” 她怔怔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声音里有丝异样,“这是你专门为我准备的生辰礼物?” 他想了想,觉得应该不算,因为他早想有一个自己的更大更深更隐秘的山洞。后来恰巧发现了这个,便拾掇了起来,与她的生辰并无关系。 但如果说完全没关系也不是,因为今天一整天她都在强调自己的生辰,说,她有强烈感觉,感觉今天就是她的生辰,然后言语中各种暗示,暗示自己今天应该受到特别的对待。 当然基于他石头脑袋的特性,她的暗示基本上已经接近赤.裸裸了。 于是,他便加紧了收尾工程,把自己的山洞献到了她面前。 即便是石头脑袋,他也知道在此时不能说扫兴的话,于是,点了点头。 女人一下子扑倒他身上,双手抱住他的颈,双腿夹到他腰上,在他耳边道:“我很喜欢,”然后一遍遍强调,“我很快活,非常快活 。” 然后他便在她一连串的“我很快活”中,自己也快活了。 这一晚,他们不但奢侈地烤了一只兔子庆祝新居落成,还住进了新居。 男人心满意足地在黑暗中睡着了,而女人却开始心猿意马。 夜色中,他宽阔的身躯,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源源不断的热量干扰着她,洞外风雨交织成一片,内心波澜起伏成一片。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霍然坐起。 “石头,我好热,你去接点水我想擦一擦。” “哦,”他迷迷糊糊地答应一声,当真摸起瓦罐,到外面去接水。 滴滴答答的声音结束,他接完水回来,准备再去睡,却被她叫住了。 黑暗中,薄薄的衣服如蛇蜕般缓缓脱下,他看到她的身躯,玲珑曼妙的身躯,隐约呈现在他面前…… 呼吸一窒。 她缓缓背身,弯腰,声音低柔妩媚,“替我擦擦背。” 布巾浸入水中,拧干,水珠滴落声音带出一串清脆生动的声响,莫名地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韵味。他缓缓擦拭着,屏息凝神,心如擂鼓。 后背擦过,她款款转身,交握举起,脖颈微扬,像一只优美的天鹅,说,“再擦擦前面。” 他脑中轰然一声。 美妙起伏的曲线,如有若无的芬芳,黑暗中,是谁吸引了谁,谁诱惑了谁? 湿巾顺着曲线慢慢向下,她的呼吸有些紊乱,而他亦然,湿巾滑过她的颈,她问:“你喜欢吗?” 滑过胸,她问:“你喜欢吗?” 滑过她腹、腿……她一声一声问:“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怎能不喜欢? 他呼吸粗重,终于忍耐不住抛下布巾,用手代替它,落在她的肌肤上。 清清凉凉,光滑柔软,像个奇迹。 她的声音如灌注了妖媚的夜色,轻声道:“喜欢就亲亲吧。” 然后拉着他的手步步后退,退到那张宽阔的石床上。 他仿佛看见了雪,看见了花,看见了她冶艳娇媚的笑容,看见了她满身衣物化为彩云,飘飞满天。 她的唇,她的颈,她的肩,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印满了他力量的痕迹。 杜鹃花的芬芳淹没了他。 这一天,在她的引领下,他进行了他的成人礼,他生命中最华贵最美妙最庄严的成人礼。 第99章 山洞之梦(下) 山中的日子闲淡悠长,与世隔绝,在山里住得久了,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山下的那些纷扰俗事,就像画本里、故事中、异时空的事,永远和自己扯不上关系。自己的是时光会一直这样,慢慢悠悠,安安静静地持续下去。 直到一行人的到来打破这种宁静。 正是秋天,山中的树叶斑驳绚烂,野果也已成熟,她已经开始储备过冬的食物。 某一天,她养的土狗阿黄突然一路犬吠着来报告,她跟过去一看,陷阱中落了几个呼救的男人。 男人自称到山中打猎,迷了路,一不小心跌入了陷阱。她听后,把人拉了上来。 当人一上来,她立刻感觉到不对了,在陷阱里看不见,等上来后才发现,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衣饰精良,配有刀剑,很明显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来山里做什么?她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果然,打头的男人问她,“姑娘在这山里住,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正是磁岩,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人是逃犯,逃到了这座山里,窝藏了可是要砍头的。” “啊 !”她露出惊恐之色,“逃到了山里……他、他杀人吗?” “这可说不准,”男人笑了,痞痞的,“没准还吃人呢。” “原来大哥们是来抓坏人的,”她道,做出埋怨的样子,“这人也是,逃哪里不好,偏逃到山里。不过这山这么大,野兽也多,说不定他早让野兽给吃了。” “呵,吃了也得找到尸骨,”男人懒懒道,把画放入怀中,“姑娘怎么称呼,就你一个人在吗,家里人呢?” 阿果一一回答,道:“我阿爹和阿弟下山去了,很快就回来了,各位大哥到我家喝口水吧,等我阿爹回来让他送你们下山。” 她诚心相邀,几个男人愈发释然,窝藏逃犯是和她没关系了,否则她不会把人往家里带的。 她心中想的却是,磁岩就在附近,万一被这几个人撞上怎么办,必须先把这几个人稳住,通知磁岩躲远一点,然后再把这些人打发走。 她把人带到离陷阱不远的第一个山洞,这里埋藏着父亲酿制的野果子酒,她让几人就坐,自己去取酒。趁机打发阿黄去向磁岩报信。一人尾随而来,靠在旁边的树上和她闲聊,目光在她的胸部和臀部反复流连,嬉笑道:“小娘子长这么俊俏,平常做这么多粗活?” 她道:“贫家女子,谁不这样,没那么娇气。” 男人突然从身后靠上来,手环到她前面,提住她手中那罐酒,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娘子这么说真让人心疼,俊俏的娘子本来就该给男人疼的,今晚让哥哥疼疼你?” 她眼神突冷,忽地笑了,转过身来,直视着男人的眼睛,手精准地按到他的某处,男人的眼神倏然变暗,呼吸变重。 她半是挑衅半是讥讽地笑道:“怎么,耐不住了,想吃肉?可惜人多肉少,你这刀能抢过别的刀么?” 说完意有所指地往他的同伙方向看了看。 恰于此时,有人叫道:“老三,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了,裤子提好了没?” 哄笑声四起。 女子灵巧地摆脱了男人,提着酒,走到洞中,笑对其他人道:“自家酿的酒,别嫌弃,我去弄点下酒菜。” 叫老三的男人看着女子娉娉婷婷的身影,眼中出火,他蹲在地上,呼吸粗重。 这一情景分毫不落地落进了磁岩的眼中。 正如阿果预料的,他就在附近,可他没能解读出阿黄同志的心声,所以非但没有避远,反而回来了。不过看到有人,他本能地没有贸然靠近。 阿果热情招待男人们的情景,和那个男人亲密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 他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重重地堵了,堵得他浑身难受,呼吸不畅。 当阿果到处找他的时候,他没有现身。 天渐渐暗下来,那群人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而磁岩也始终不见踪影,她开始心焦,此时她更怕的,是突然归来的磁岩撞见这群人。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把这些人打发走 。 酒喝完,肉吃光,阿果道:“天不早了,我阿爹和阿弟可能赶不回来给各位带路了,大哥们只要沿着山前这条路下去,就可以走到山下。” 头目已经微醺,眯眼看着她笑道:“下山?谁说我们要下山了,逃犯一天抓不到,我们就一天不能下山,难得这里有吃有住,我们兄弟就在这儿歇了。” 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七嘴八舌道:“是呀,小娘子,你阿爹阿弟不在,自己住多危险,有哥哥们陪着你,虎狼才不敢来呀。” 各种戏谑调笑声中,她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逃犯一天抓不到,我们就一天不能下山,一天抓不到,就一天不能下山...... 她的身体有些发冷。 头目靠近她,目光缓缓地逡巡着她柔曼的身体曲线,模糊地笑道:“你放心,我们兄弟不会亏待你的,你的酒钱饭钱,还有......”微微的笑别有深意,“服侍的其他费用,我们都会双倍奉上,只要你服侍得我们舒心畅意。”他若有若无地加重了“服侍”两个字,“兄弟们的赏赐绝对够你吃用几年的,”打了一个酒嗝,“可比你在这山里辛苦舒服多了,好好受用吧。” 她脸上突然起了一阵无声的风暴,连一丝伪装的笑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冰雪般的冷冽。 许多念头只在一瞬间,后来她想,只在一瞬间。 她开始为那些人准备晚饭。 中间去了林子一趟,依然没找到磁岩,可是她已经不急了,她采了一兜蘑菇回来。 煮蘑菇汤,拌蘑菇酱,然后提了两只圈养的兔子到水边去收拾。 就在她收拾兔子的时候,那个叫老三的男人又过来了,猝不及防从后面搂住她,迫不及待地掀她的裙子,他的力气极大,轻易化解了她的所有挣扎,把她顶到一棵树上牢牢禁锢住,在她耳边喘着粗气道:“我们老大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乖乖让爷们儿受用一回,爷们儿会好好疼你。” 她紧紧地咬着牙,眼中激起一层薄泪。 突然“嘭”的一声,她急忙回头,只见身后的男人,瞪着眼睛,提着袍子,以一种无比可笑姿势倒了下去,他的身后是手持木棍的磁岩。 她又惊又喜,但很快意识到眼下的处境,当机立断道:“把他拖走,”说话间,提刀精准地插入男人的心脏,迅疾吩咐,“不要让人看见。” 磁岩离开后,她略整了整衣服,提了兔子往回走,有人听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疑惑地朝她身后晃动的树林看,“怎么回事,谁在哪里?” 她抿了抿略显凌乱的头发,红着脸,小声道:“没什么,刚才三爷他……” 男人秒懂,看她的眼色瞬时变了,暧昧地笑道:“这就吃上了?” 她的脸愈红,低头把手中的兔子递给他,道:“大哥能帮我先拿进去么?我整理下衣服。” 男人笑着把兔子提了进去。 晚间,一群人在一起吃肉喝酒划拳,好不快活,突然不知有谁提起,“咦,老三呢?” 她心中猝然一跳 。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她,她道:“我在洗兔子时,我弟弟回来了,说我爹爹醉倒在路上,实在扶不动他,让我去帮忙。恰好三爷在,就替我去了。” 众人也没怀疑,继续乐,待吃到一半时,头目道:“老四,你去看看,别出什么事。” 阿果连忙上去斟酒,道:“那条路我阿爹阿弟都走熟了,不会有事的。我爹就是贪杯,不然家里怎么会有酒呢?想是卖了宝石心中高兴,又喝醉了。” 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宝石?” 阿果“嗯”了一声,一边劝他们吃喝,一边娓娓讲起自己祖上买山的故事,最后道:“原本家里也不相信什么宝啊藏啊的,这不是山下不太平住到山里来了么,我弟就天天在山里挖啊挖的,后来真挖出了不一样的石头,拿了一袋到山下验看,还真能换些零花钱。想是有人觉得石头颜色稀罕吧。” 说着,指了指山洞的石壁,“喏,就那种石头。” 早有人举起火把往墙上细看,待看到那些闪着异泽的石头,有识货人顿时倒吸一口气,惊呼,“老大,真是宝贝,这种矿石我见过,贵得紧。” 头目目光闪闪烁烁,犹如鬼火。 他朝面前的人一抬下巴,“你和老四一起去找老三,”目光别有深意,“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答应了一声是,举步便往外走,头目的目光转向她,唇角笑着,而目光却冷如毒蛇。 想杀人灭口吗?她冷笑着着想,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只听彭彭两声传来,找人的人还未走到洞口,便已经倒了下去。 “你!”头目脸色大变,刚要起身,突然捂住肚子,脸孔扭曲,眼中溢出恐惧。 “蘑菇汤好喝吗,蘑菇酱好吃吗?”她一字字问道,幽冷的笑如来自地狱。 头目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她提起刀,一刀一个结果了这些人的性命。 磁岩回来的时候,她正呆坐在一室黑暗中,默然对着满地尸体。 他冷不丁地看到眼前的景象,差点跳起来,背上刷地起了一大片汗毛。 “把这些尸体全都处理了,不要让人看出一点痕迹。”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甚至有点冷酷。 他忍着满心的惊悚感把尸体拖了出去。 回来时,她依然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未变,他走近了才发现,她在流泪,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他心中一动。 她还是那副声调,脸上流着泪,而声音却平静至极,“没事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的麻烦了。” 他懂了,知道了那些人为什么要死,心中顿时起了一片山呼海啸 。 她护他至此,她竟然护他至此。 而她护他如此,却还能保住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对他有多重要,甚至比护他还要重要。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在这一瞬间激涌澎湃。 爱慕,眷恋,崇拜,渴望。 一个女人可以因为一个男人的力量而爱上他。 而同样,一个男人也会。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在这一刻,这种强烈的感情覆盖了一切。 他半跪在她的身边,低头亲吻她的手指,吻得那样轻柔,而全身都在激动地颤抖。 那一晚,他们很疯狂,从未有过的疯狂,每个人都有点失控,他的生命中好像突然开出一片新天地,那样开阔,那样磅礴,让人迷醉。 从此以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从他来到这里之后就变了不少,但此后他更开朗,更有生气。 也更健壮。 他沉浸在幸福中。 女人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差,吃不好,睡不好,还干呕。 虽然他尽心尽力地体贴她,也没见好转。 有一天,她蓦然醒悟似的看着他,然后抚着自己的肚子,像是惊喜,又像是惶恐,不停喃喃自语,“这是真的吗,老天不会惩罚我吧,不,不会的,那些人都是坏人,老天不会因为坏人惩罚好人的。” 她像是坚定了某种信念似的,对他道:“我要下山一趟。” 他有点不乐。 她说:“冬天来临之前我必须下去一趟,许多东西要置办,趁现在手脚利落,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他要和她同去。 她坚决制止,看着他的眼睛,严肃道:“你在山上等我回来,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下山!”她一再强调,“守住我们的山洞,我一定会回来。” 守住我们的山洞,我一定会回来。 他一直记得这句话,像一种信仰,镌刻在他的身体深处。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山林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她一直没有回来。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不再出洞,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的身体和山洞融为一体,他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无数岁月过去,他忘记了很多事,唯记得她那句话:守着我们的山洞,我一定会回来。 他一直在等她。 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报你以忠诚,用我的一生。 他成了守窟者。 第100章 五尾黑狐 梦境猝然消失,守窟君又开启了咆哮帝模式,流瞳睁开眼睛,发现洞中另一个梦也不见了,香公子正在旁边看着她。 两块点心同时消失,流瞳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她有些郁郁地对香公子道:“你醒了?我见你刚才吐了血,你没事吧,有没有掉香?” 香公子:“……” 香君道:“我没事,你呢,狐君放过你了?” 流瞳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狐君是指狐狸。 她起身抖了抖皮毛,淡定道:“它被守窟者吼晕了,我把它扔了出去,嗯,我放过它了。” 香公子:“……” 男人看她的目光有丝奇异,像是惊讶又像同情还夹杂着莫名的伤感,他抚摸着她的头,说道:“你不知道它有多可怕,它是从青丘国来的,如果不是做了恶事遭到惩罚被削去四尾,现在都是九尾狐了。它以前从不进这个山洞的,现在因为你竟然进来了,看来它是盯上你了,小鹿,你还是离开这里吧,它很危险。” 流瞳看着他,心中感动,她道:“你放心,它不会再找我麻烦了,我保证他以后见了我都得绕道走。” 她舔了舔他的手,沁人心脾的香味让人舒心,她道:“你别担心,我说过要保护你的,就一定说到做到。”略略一顿,“上次狐狸能打到你那是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香公子愣愣地看着她,反应不过来也似,看上去傻呵呵的。 难道在洞里住久了会被传染,还是因为他是块木头的缘故? 流瞳看他久不回神的样子,提醒道:“我们还是到山洞外面说话吧,守窟君的嗓门太大了。” 实际上,自看过那个梦后,她就产生了一个疑惑:阿果的父亲和弟弟不见了,阿果也囫囵个儿地消失了,虽说不健全的国度消失个把人算不了什么,但他们一没和人结仇,二没出去冒险,本身也不是腰缠万贯,一家三口接连失踪连个声响都没有,这就有点不正常了。而且阿果下山后,磁岩日日守在她经过的路上等,有一次还到山下等,确实连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虽然这是一桩旧事,旧得不能再旧的事,但闲着也是闲着,流瞳就想去打听一下它。 出了山洞,流瞳问香公子,“这里有山神吗,在哪里可以找到?” 香公子又惊了一惊,像他这样的小妖,提到山神,就像升斗小民提到官老爷一样,难免心怀敬畏。可她就这样轻松自如地提出来了,还说要拜见,第一次,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眼前这头小鹿,并不是一头普通的小鹿妖。 他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一丝恭谨,“这里没有山神,很久以前据说有过一个的,但那个山神喜欢四处遨游,不愿被拘在这样一个狭小偏僻的地方,就把这座山给卖了,以后在这个地方修炼的妖,谁强谁就是老大。” 卖了...... 流瞳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这也可以随随便便卖的么? 山神君好个性! 流瞳:“那在这里待得时间最长的妖是谁?” 居龄最长的土著居民,想必会知晓这段掌故。 香公子略略犹豫,“就我知道的……是狐君。” “……”流瞳默了。 狐君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她也休想问出点儿什么了,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流瞳有点牙疼。 此后,流瞳和香公子在山中转悠数日,流瞳想“邂逅”狐狸,但结果可想而知,不要说狐狸,连一根狐狸毛都瞅不到。 当然,邂逅什么的流瞳没和香公子说,她怕吓到他。 流瞳自觉自己对这块珍贵的香料呵护至极。 到第六日的时候,流瞳正在洞外散步,突然一团黑云从天而降,流瞳还把小鹿蹄搭在眉峰上看呢,一坨毛绒绒黑物便“嘭”地砸到了她面前。 流瞳腾地跳开老远,再看时,是一坨被砸得七荤八素的黑狐狸。 流瞳看看天再看看狐狸,看看狐狸再看看天,十分不解这突来的大馅饼砸头的诡异运道,她在原地惊讶了好一会儿,才上前,丝毫没废话,直接向狐狸问起阿果一家三口的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她给它编织的噩梦的影响,狐狸吓得两眼泛白,口吐白沫,似乎马上就要晕死过去。流瞳无奈,只好化为人身,把声音捏成平易近人的腔调,再问一遍。 狐狸趴伏在地上,黑毛散乱,哆哆嗦嗦,“仙姑赎罪,这些事,时间久远,小妖,小妖实在不记得……” 流瞳:“你不是狐狸吗,狐狸不是很聪明的吗,你既然是这里的首领,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还是你这颗脑袋根本就是用来装样子的?如果是这样,干脆把它摘掉好了,摘掉了往别的方向发展,比如说当一个狐狸刑天什么的,都比现在更有前途。” 刑天乃是无头战神,狐狸闻言,干脆铺在了地上,哆嗦着更省力。 流瞳道:“有话快说,我是来向你打听事情的,不是来向你来问罪的,不过如果你的脑袋真是废物点心的话,我只好把它人道清理了。” 狐狸:“……” 狐狸维持着身体哆嗦的频率,吞吞吐吐道:“如果我说了,仙姑保证不降罪于我?” 流瞳蹙起眉头,“当然,这是天帝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我干嘛多此一举,我只抽磨磨唧唧让我不耐烦的舌头。” 狐狸:“......” 狐狸慢吞吞道:“大约两百多年前,小妖被赶出青丘来到了这里,那时小妖心中烦闷,不免借酒浇愁。有一日,小妖吃醉了酒,正饥饿无聊,碰到一对父子。父子两个正兴奋地商议着再拿山上的宝石下山去卖,小妖听后大怒,说,这座山是本君的领地,你们竟敢盗窃本君的东西下山贩卖! 那儿子不服,仰着下巴嗤笑说,‘你的?你有山契么,这座山是我太爷爷买下来的,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野东西,想抢我们的地盘?’ 这话踩中了小妖的痛脚,小妖一时激怒攻心,就、就化为原形……把他们吃了……” 流瞳神色一凛。 狐狸吁了口气,既然说了,也就没顾忌了,索性说到了底,“他们死后,神契并没有到小妖手上,可见他们家里还有人,所以小妖就留了一点心,后来,又过了一年,一个女子下山……” 流瞳声音压抑,神色有点可怕,“所以,你把她也吃了?” “没有,”狐狸道,“小妖见她美貌,十分心动,便把她掳进洞府……日日交欢……” 不必说了,接下来的事她都知道了。她知道狐性好淫,可心里知道和亲耳听道是完全是两码事,她只觉得满心污秽厌憎,烦乱暴虐,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仍控制不知手指微微发颤。 它怎么不去死,她想,它怎么还没遭到天打雷劈! 那人是个孕妇,是个孕妇阿…… 她脸上如覆盖了一层寒霜,字字冰寒彻骨,“你真是罪该万死!” 伏在地上做卑微恭顺状的狐狸目光剧烈地闪烁着,突然一跃而起,毫无征兆地向她发出猛然攻击,可是攻击还未到她面前,便被一道寒流打散,寒流化为冰剑,倏然穿过它的身体,把它击晕在地。 流瞳瞠目看去,飞旋的寒流中,玄衣男子广袖飘拂,站在她面前。 肜渊?! 流瞳瞪大眼睛,此时也顾不上狐狸不狐狸的事了,之前的事情一股脑儿地涌进脑海,她的脸涨得通红,第一反应,还是赶快逃离,她实在无法淡定地面对大哥这张脸。 她迅疾无比地化为小鹿,二话不说转身就跑。一道冰雪屏障竖在她的面前,她差点一头撞上去,急忙刹车转换方向,又一面屏障竖在她面前,无论她朝哪个方向跑,都有一面冰雪屏障挡在她面前,她就像被围在一个冰雪笼子里。 小白鹿顿时恼羞成怒,她扯了一张无面幻影遮在脸上,瞬间变成了一头无面鹿,恼火道:“你干什么?” 肜渊看着她,表情纹丝未动,缓声道:“那天,你……” 流瞳只觉得浑身的血急速逆涌,整只鹿都要红爆了,她急忙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我的耳朵很忙,没工夫听那些我不想听的话。” 肜渊默。 无脸鹿急急地在原地兜圈子,像尿急了找不到厕所似的,急狠了还用头撞前面的冰障,“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肜渊:“如果你不愿意听那就看着。” 说着,他抬起那只冰雪弥漫的手,一下子□□自己的胸口,流瞳浑身一哆嗦,替他感到又冷又疼。他却面不改色地,像撕扯什么东西似的,缓缓地把一个半透明状的人从体内撕离出来,那人和他长着相同的面孔,看起来精神萎靡,肜渊把那人撕离出来后给她看,又塞回体内,然后再撕离出来,再塞回体内,如此反复,最后把那人冻成冰雕,丢到了一边。 流瞳呆若木鸡,她半张着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到底在干啥? 现在表演杂技合适吗? 肜渊:“你不愿让我看到你被欲魔侵入的样子,现在,我让你看回来,还生气吗?” 流瞳的思维完全跟不上节奏,她模模糊糊地理解了一点他此举的意图,可是,他是不是搞错了重点? 她的脸又开始涨红,无面幻影消去,整张脸都要着火了,可是话不说不明,她涨红着脸道:“跟欲魔无关,那些事本来就是我想做的。”她一鼓作气地仰起头,说道,“那些龙君以为的妖魔鬼怪的事,在我看来却是和喜欢的人做的最亲密最美好的事,是的,龙君看不上,龙君很冷静,龙君可以从始至终地保持旁观的态度看我沦陷,丢人现眼,然后利用我捕捉欲魔,”她越说越委屈,越说越难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面对一个让我倍感羞辱的人?请龙君撤去冰障,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我们都应该去找可以相谋的人。” 他目中波澜突起,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道:“我允你为我戴上银戒,愿意陪你游历人间,不是因为你曾唤醒了我,不是因为我需要有人陪伴,而是,”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平静,却字字惊心,“我同样想得到你,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而是,等你完全心甘情愿时,用最体面最庄重的方式得到你。” 心若海浪澎湃,涛声震天。 他道:“我没有利用你引诱欲魔,可当时的情况,我也不能告诉你我要捕捉它,在这件事上,终究是我失了分寸,我很抱歉。你要生气也无妨,只是我的想法必须与你明说。” 心久久震动,她低着头,小鹿蹄在地上刨坑,那些压抑在心头的屈辱感在不知不觉间缓缓消散,随之淡去的还有那种委屈难受,但,脸更红了是怎么回事? 依然没有办法面对他。 半晌,她哼哼了一句,“是你把狐狸丢到我面前的?” 肜渊:“是,我早就来了,只是想你不愿见我,便缓了几日,我见你在找这只狐狸,便把她送给了你。” 她把脸扭向一边,微微抬了抬下巴,恩赦一般,“好,我原谅你。” 肜渊唇角微微一动,平缓道:“谢神女恩典。” 她的脸愈发红,却依然不敢看他,四周的冰障在不知不觉间退去,肜渊的声音舒缓平和,“既如此,我们继续赶路吧。” 流瞳刚要点头,却突然想到狐狸的事,道:“那只狐狸作恶多端......” 话音未落,黑影遽然一闪,那只黑狐不知何时竟然醒了,趁他们不注意,窜起来叼起冰雕便跑,欲魔融进了它的体中。 流瞳和肜渊同时去追。 狐族幻术迅速蔓延,两人闯进狐术幻境中,流瞳的面前不见了肜渊,漫山遍野的山花中,道路纵横交错,岔道密集,不知道哪一处才能找到那只骚狐狸。 正徘徊逡巡间,花海向两旁分开,一名极美的男子朝她款款而来,他一身红袍,容貌艳丽,斜斜飞起的凤眼波光潋滟,如能勾魂摄魄。 流瞳被这双眼睛看着,不禁微微恍惚,男子唇角含笑,在她怔然相望之时,突然飞身而起,朝她扑了过来。 第101章 山壁坟墓 攻势又猛又急,微微恍惚中的流瞳避之不及,肩上挨了重重一击,她趁势向后飞去,落地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目中些微的迷离瞬间消失。 她念动法咒,连绵不断的恐惧心法蔓延开去,无形的气流在空中激荡,面前的男子开始发抖,如见到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满面恐惧。 法咒越念越快,男人如不能承受一般,他弯下腰,单膝跪地,手指紧紧地□□发中,喉中发出悲鸣的呜咽。但不过片刻,他突然抬头,妖魅凤眼中全是戏谑的笑色,哪里有半点恐惧的影子? 流瞳心中一紧。 男子陡然发难,他飞身而起,六条黑尾迎风暴涨,如六条巨大的黑鞭,向她袭来。 六尾!他竟然成了六尾! 男人呵呵笑着,“小小心术而已,能奈本君何,不自量力!” 说话间,狐尾带着呼啸的风声,袭到她面前。 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像狐狸,却又不是狐狸,像江陵,像肜渊,听在她的耳中,像很多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流瞳猝然心惊,刹那间,她明白了,这是欲魔的声音。 为什么她的术法对这个人不管用? 甚至在很久以前她与欲魔直接对阵时,她的术法还会让对方更加强壮? 为什么欲魔在逃亡途中会选上她? 心术。 因为她使用的是心术,而欲魔生于人心,两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她的术法不但击不倒他,还可能成为他的美食。 突来的领悟让她心惊,她慌忙后退,被欲魔侵入后的黑狐实力大增,六条黑尾舞成了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地朝她罩了下来。 抽打,伸缩,点击,缠绕,狐尾灵活至极,六条黑尾像六条鬼魅的身影,攻击强悍,配合严密,她渐渐有点左支右绌,一条黑尾趁机攻向她的身后,倏然缠上她的脖子,猛地一收,她被拉至男子身前。 她的脸涨红,男子邪魅地笑着,手指轻佻地滑过着她的脸庞,暧昧道:“这样的美人,陨灭了多可惜,不如让本君好好享用,再送你归天,如何?” 她力持镇定,“容我提醒你,你是在自韬死路,本来你可以在这里当你的山大王逍遥快活,但你杀了人不算还想弑神,你觉得天道能容你多久? 杀人或许尚有因果,但弑神呢,你以为天帝是吃干饭的? 劝你趁早收手,莫要浪费了来之不易的千年修行。” 男人哈哈大笑,“我是要在这里逍遥快活,但也要把你们先除去。你叫我收手,我收手了你们就会放过我吗?”他不以为然地嗤笑,“你当本君是傻子?既然要快活,今晚本君就和你好好快活,小美人,你就等着好好受用吧!” 突然伸手劈向她的后颈,流瞳晕倒。 男子挟着她往洞府中赶,幻境的日光落在女子脸上,女子的眉宇间隐隐浮现一朵莲花,渐渐的,花瓣越来越清晰,仿若一个灵魂的苏醒,女子的眼睛缓缓睁开。 ******** 狐狸至死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被他挟制的女子突然反手制住了他,强大的压迫力紧紧地压制着他的元神,他浑身发冷,呼吸困难,这种感觉,像他沉入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时,像他面对那个冷面黑衣的男人时,恐惧深入骨髓。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同一人,为什么感觉如此不同? 是因为她反常强大的功力?高高在上的神情?冷漠疏离的声音? 女子看着他,淡声道:“妖族?吾可以饶你不死,但你必须从此效忠于吾,受吾差遣,你可愿意?” 他做战战兢兢状,“小妖愿意,神女但有驱使,小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女子并不理会他的阿谀之词,正要为他打上专属印记时,他体内的欲魔却突然反抗,夺取了身体控制权,哈哈笑道:“想让本尊效忠于你,无知小儿,痴人说梦!” 女子看着他,清冷的目光如能穿透灵魂,“欲魔?” 随即,巨浪般的攻击袭来,狐狸的身体没配得上欲魔的张狂,被女子击倒在地,晕厥前的最后一刻,留在狐狸意识中的画面是,她在截自己的影子? 无边无际的黑暗涌来,他被吞噬。 他再也没有醒来。 他想利用欲魔提高功力,最终被欲魔占领了身体。 ******** 幻境坍塌,肜渊急赶过来,流瞳就在他的不远处,短短的距离却隔开两个世界。 女子的面前蜷着一个男人,已经晕死过去,她垂目看着那个人,神色淡淡,眉宇间隐然有一朵莲花。 肜渊一惊,再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女子怔然发呆,目光迷蒙。 “你没事吧?”肜渊走过去,“狐妖可曾伤害到你?” 流瞳缓缓回神,抚了抚肩膀,“还好,没大碍。” 她疑惑地看着那只狐男,留在她脑中的画面是,狐男朝她扑来,然后自己栽在地上栽晕了。 这只狐狸没事吧? 想想也是,狐狸壳被冰剑戳过,狐狸瓤被欲魔挤压,怎么正常得了? 流瞳道:“现在该怎么办,这到底是狐狸还是欲魔?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我们把它剥剥烤了吧,狐狸皮可以做衣服,狐狸肉可以做干粮,又有欲魔当佐料,想必美味得紧。” 肜渊极其淡定,“他现在是人形,你是把它唤醒变成狐狸再剥,还是现在就剥?如果现在剥你得到的是张人皮,如果唤醒剥,你得到的是张新鲜的狐狸皮,据说穿到身上后,还可以听到他美妙的惨叫声,运气好的话,他无皮的身影还会时时在你面前出现,要不要试试?” 说着,还体贴地变出一把匕首递到她面前。 流瞳惊恐飞离,“龙君你好重口!” 肜渊面不改色地抚了抚袖子,“我选择你,确实重口。” 流瞳:“……” 最后,两人决定,把这只两个瓤子一个壳的狐狸交给神界有司处理。 离开之前,流瞳去了趟山洞,香公子正躲在里面,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两人的身份,见他们进来,连忙伏地叩拜。 流瞳扶起他道,“不必如此,你我相交乃是缘分,我们是朋友。” 香公子谦恭道,“小妖卑微,怎敢妄称神女的朋友,能与神女相识是小妖千年修来的福分。” 流瞳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心中涌起淡淡的感伤。但她终于没再提朋友二字,只道,“我和龙君正在游历人间,你在此地处境艰难,愿不愿意和我们同游?龙君修为强大,有他指点,可以助你早日成仙,你觉得如何?” 香公子大喜,跪地道,“多谢神女神君,小妖愿意跟随左右,服侍二位上神。” 流瞳微笑,取下腰间的玉佩,“这是松鸦,我的随从。” 香公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见玉佩懒洋洋地伸出一只翅膀扇了扇,表示自己是个活物,老气横秋道,“作为前辈,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神女和神君游历期间,任何人形物夹在他们中间,都会被嫌弃多余,所以,你最好像我一样,化为原形,装聋作哑。” 流瞳:“……” 香公子顿悟,迅速化为一段香木,装在一个叶子状的香囊中,垂在流瞳腰间。 肜渊慢慢道:“你的玉佩倒有眼色。” 流瞳:“……” 气氛正融洽,守窟君再次现身,雄壮吼叫,肜渊顿时变色。 极地寒冰化为冰锥,嗖嗖嗖地向守窟君射去,守窟君丝毫不受影响,极地冰锥穿过他射到洞壁上,纷纷落地。 守窟君吼声依旧。 肜渊皱眉,“这是什么,洞妖,鬼魂?” 流瞳:“不知道,属性特殊,自称山洞守护者,在此等他的主人回来。” 肜渊无言。 流瞳道:“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他。” 她走到守窟者面前,说道:“你在等的人,你的主人,阿果,她已经去世了。” 守窟者愤怒地看着他,举起手中的匕首,“我主人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 流瞳道:“她当日被狐狸摄走,”她指了指旁边的黑狐,“就是他,后来被狐狸害死性命,你不要再等了,去往生吧。” 守窟者愤怒地咆哮,“我的主人一定会回来!守窟者会一直守在这里,等她回来!” 流瞳:“……”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规劝并没有意义,因为面前的人已经真的化身为一个守窟者,没有思想,没有自我,他的一切所有都凝固在那一刻,像岩石一样,固定在了这里。 她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即使知道他未必懂,她还是说道:“害死阿果的狐狸,我们会把他交给有司,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当她静静述说的时候,不远处那条狐狸不知何时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透出孤注一掷的光芒,他奋力冲击着禁制,狐尾瞬间大涨,一尾击向肜渊,四尾攻向流瞳,最后一尾从旁策应。 变故来得太急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流瞳被狐尾缠上了身躯。 肜渊斩断了面前的狐尾,男人嘶声嚎叫,比守窟君的声音还要凶残,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男人叫道:“住手,否则我先结果了她!” 一手化为狐爪,抵向她的仙元。 肜渊目光暗沉,缓缓停下了手。 “退后!不要想偷袭,否则后果你知道!” 狐狸一边说,一边挟制着流瞳往洞口退,身体还在疼得微微发抖,四条狐尾牢牢地禁锢住她,不给她丝毫逃脱的机会。 流瞳紧紧地咬着牙,心中恨极,恨自己三番两次地被挟持,恨他曾侵入自己的身体,更恨这种无能为力受制于人的局面。 连肜渊也要被要挟。 缓缓后退间,她突然看到石壁上若隐若现的守窟君。 霎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撞向狐狸,狐狸猝不及防,身子趔趄,撞到石壁上,流瞳趁机大叫,“守窟者,他就是你的主人!” “主人,主人,主人……” 整个石洞仿佛都在呼唤叹息,石壁好像有了生命,它吸住狐狸,慢慢把他吞噬,狐狸的胳膊狐尾还紧紧束缚着她,流瞳死命地咬上他的手臂,他手臂一松,石壁已经把他的头吞没。肜渊闪电般地切断了狐尾,抱着流瞳离开,两人眼睁睁地看着石壁把男子的胸,腰,腿,一截截吞没,最后把整个人吞了进去。除了地上带血的狐尾,什么都没剩下,整个石壁又恢复了平整,平整如昔,好像刚才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流瞳偎在肜渊的怀中,簌簌发抖。 石洞仿佛发出一声轻微满足叹息,然后彻底安静了下来,是真正的安静,没有生命的那种安静。 守窟者消失了,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们现在身处其中的,成了一个普通的山洞。 第102章 幽都密匙 流瞳细细地感受着山洞的气息,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属于守窟者的脉动消失了,仿佛沉潜到了山石深处。整个山洞真的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洞。 肜渊垂目看着她,此时的她鬓发有些散乱,几根长发垂下来,在颊边轻轻拂动。睫毛微湿,似乎在挣扎的过程中含过泪,唇瓣小巧粉嫩,如清晨将启未启的花瓣。白色的裙琚染上些许狐狸血,看上去极其刺目。 肜渊施法为她除去,法术带有极地冰雪的气息,她抬起眼睛。 她眼睛湿润,目光幽幽如诉,属于梦貘的极之美丽的眼睛,如能夺魂摄魄。他低头凝视着她,在这样一刻,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四周一片狼藉、她正脆弱狼狈时,他却蓦然心动,如着了蛊一般,头缓缓低下去。 她似乎有点惊愕,嘴唇微启,眼睛睁大,她道:“现在......是合适的时机么,体面的,庄重的” 原来她还记得。 他在心中微笑,却没有就此放开她,只低低地“嗯”了一声。术法从周身蔓延开去,地上开始结冰,不一会儿,地上、墙壁上、洞顶,都结了厚厚的冰层。 一切都被掩盖了,打斗,狼藉,血腥,甚至原本山洞的样子,都被封在宛若琉璃的冰层之下。此时呈现在她面前的山洞,是一个洁净得仿佛从童话世界中长出来的水晶宫。 极光之华在冰层中流漾,绚美之极,她如坠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他把她护在怀中,用胸口的暖气笼着她,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冷,雪花从头顶纷纷飘落,如落了一场花瓣雨,让她身心迷醉。 他开始吻她,渐吻渐深,身体灼热动情。地上的雪蓬松绵软,如同白云,他把她压在地上,与她十指交握,发丝纠缠。 时光远去,天地静止,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在他们自己的梦幻宫殿中,缠绵拥吻,亲密探索。 他的手滑入她的衣襟,在她滑腻的肌肤上寸寸流连,他微微抬起头,声音喑哑,“可以吗?” 她羞得几乎睁不开眼,睫毛微微颤动,脸红如霞,却几不可微地点了一下头。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上一次,在她和他亲密时,欲魔对她还是有影响的,否则,在正常的情况下,她远做不到那样豪放。 他眉梢眼底俱是动情的欢悦,深深地吻着她,嘴唇,脖颈,锁骨,外衣如云脱落,她皎洁的身体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深深悸动,手指缱绻爱抚,唇寸寸流连,品尝着她每一分美好。 当他吻到她胸前时,她不由轻轻一震,仿佛一道电流闪过她的身体,她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激涌着要喷薄而出,连带着全身都卷入一种似痛苦似欢愉的旋流中。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压抑地“啊”了一声,霎时间,五彩光芒照彻洞宇,她的胸口如喷出一道彩虹,彩虹的光芒喷溅到洞顶上,洞壁间,整个冰雪洞府都被这绚丽的光芒映照得霞光流溢,美轮美奂,如同幻境。 两个人怔在当地,有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她的生命化为五彩虹光冲出了身体,她成了一具空壳。 五彩光芒渐渐变淡,直至完全消失,她的胸前凭空多了一枚半月形玉佩,上面雕刻着仿若螺蚌的花纹,纹理细致精美,栩栩如生。 亲热的气氛被这突生的变故涤荡一空,她惊愕地拿起这块玉佩翻来覆去地看,不可思议道:“这是怎么回事,玉佩从哪里来的,难道松鸦不检点和香公子生了这么一个小的?” 肜渊:“......” 他默默施法为两人穿上衣服,然后拥着她一块儿看,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玉佩上的花纹,若有所思。 流瞳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玉佩上反复流连,不知何故就想起他的指在自己身上......顿时满脸绯红。 肜渊却没有注意到怀中女子的心神荡漾,他陷入沉思中,目光幽深如一座看不到底的城。 不知过了多久,他目中突然掀起一阵波澜,恍然道:“原来如此。”他看着流瞳,解释,“这上面的刻纹,乃是椒图像。椒图形似螺蚌,是龙形之一,性好闭,最反感别人进入它的巢穴,所以人们常把他的样子雕刻在门板或铺首上。试想,什么玉佩会雕刻椒图像?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玉佩,如果我没猜错,它是一把特殊的门匙,它就是你们的幽都密匙。” “!”一语惊天,流瞳魂飞天外。 肜渊感叹,“很早以前我便听说,天帝派你父亲看守幽都密境时,授予你父亲幽都密匙。幽都见密匙方现身,否则它就是一座看不见的海底之城。只是密匙是什么样子,它在那里,除了密境境主,谁也不知道。因为它被天帝放在一个谁也看不到,谁也抢不到的地方。”他悠悠叹息,叹息中似带了一丝苍茫,“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的。” 流瞳还是不懂,却无由地胸口发紧,“什么意思?” 肜渊看着她,目光中有一种难解的复杂情绪,他道:“天帝把它放到了你父亲的心里,人的心是无法掌控的,哪怕他本人也不行,就算有人觊觎密匙,把他捉了去,施与种种酷刑,他也交不出密匙。因为只要不是他心甘情愿交付身心、交付生命的人出现,密匙不会现身。所以,无论何时,密匙都是安全的,甚至不必担心境主经不住折磨一时变节。” 流瞳想起父母在魔界的遭遇,被困魔阵,被魔物蚕食,没有了身体,与魔物融为一体,变成了不神不魔的......可当他们受苦的时候,天帝在哪里,他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谁更残忍,比起妖魔,谁更残忍? 她胸口阵阵发抖,眼中含泪,“也就是说,我父亲就是个活的密匙,或者说,是个活的密匙存放地,当天帝在他身上种下密匙病毒的时候,还让这病毒有遗传的功能。现在这密匙遗传到我们身上了,我父亲这个存放地就没有价值了,所以我父母深陷魔界后,天帝便毫不犹豫地把他们给弃了。” 她仰首一笑,笑声苍凉嘲讽,“这就是我们誓死效忠的天帝,我们怀着美好期望的天帝。” 她的神色渐渐冷寂下来,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空了,坐在那里发呆,像一尊木偶。 这样的流瞳让肜渊担忧,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把她拥进怀里,脸颊依偎着她的发顶,叫道:“流瞳?” 流瞳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语气幽幽的,“以前,看猴哥大闹天宫时,虽然觉得有趣,但私心里却又认为,这个猴子太恣意妄为了,还是取经时好,对付的都是妖魔鬼怪。可是现在,”她突兀地一笑,“猴哥还是大闹天宫时最帅,如果我能碰见他,一定劝他不要取经,专心去掀天帝的宝座。” 肜渊:“......” 虽然她常有些让人听不懂的奇言怪论,但是这一次,他却听懂了,至少最后一句听懂了。他眉头蹙了起来,“流瞳?” “嗯?” “猴哥没遇到之前这些话先不要说。” 流瞳:“......” 肜渊:“很危险,会为你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流瞳偎依在她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嗯。” 肜渊垂目看她,神色温柔,“许多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回头我慢慢告诉你。” 她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喃喃道:“总会想出办法的,”她说,“我总会想出办法救出我的父母的。” “我会陪着你,”他轻抚了下她的眼睛,声音低缓,“要不要换个地方睡?” 她微微摇头,“我喜欢这里。”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就好好睡吧。” 一天里变故迭起,心情大起大落,她是真的累了,仿佛疲惫到了骨子里。就这么在他怀中,睡着了。 肜渊一夜无眠。 他回想起一些旧事。 其实流瞳的父亲龙蜃会被派去看守幽都秘境是有缘由的。 洪荒时期,魔物横行,后来有的被消灭,有的被囚禁,流瞳的父亲龙蜃便是被囚禁的一员。 那时天地开辟不久,许多规则法典尚不健全,诸神妖魔都还年轻,龙蜃虽然是天地灵物,但并没有什么善恶是非观念,凭着擅长幻化的本领,在海上制造海市蜃楼,诱惑过往的船只,残害了不少生命。后来被天界一干神将捉住,锁进了天牢。 幽都沉落入海后,成了一块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却不能不派人去守护。可派谁去就成了大问题,冰山深海之底,去那里等同于流放和坐牢,众神无罪,谁愿意去? 派谁去都不合适,派谁去天帝都于心不忍。 后来有人想了个主意,建议天帝从天牢里提一个人去,想办法约束住他,让他戴罪立功。 然后就选中了龙蜃,因为他幻化的功力,也因为他和海的关系。 受西方某神祗的启发,天帝想到了在他身上种一枚幽都密匙,密匙与神界相连,可以时刻观测到他的动向,直到新的境主诞生,密匙移位。 龙蜃表示,他愿意接受天界指派。 之后,他便以神界幽都秘境境主的身份开始守护秘境。 再后遇到了游历到冰海的流瞳的母亲,两人相爱,还生了一对儿女,在肜渊看来,也算修成了正果。 后来龙蜃被魔界掳去,按天帝的脾性,只要密匙无碍,他才懒得替龙蜃出头,与魔界对峙。 反正以前就是罪犯,不值得。 肜渊可以猜到天帝的想法,可龙蜃毕竟为神界服务几十万年,天帝这般作为,委实不够地道。 他看着怀中沉睡的少女,要把这段掌故告诉她吗?不,他不会。 为什么要破坏她心目中父亲的形象,而且后来,龙蜃确实是个好父亲。至于她怨恨天帝……天帝又不是他亲兄弟,管他什么事? 他关心的,只是她不要受到伤害。 这一晚,流瞳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山前,然后挖了山一块影子…… 她很疑惑自己在干吗,但却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可怜的守窟君被那片影子带走了,像一片树叶带走一条虫…… 然后整个山洞失去了灵魂,就变成了一个空心山洞…… 可山洞本来不就是空心的么?她心底这么疑疑惑惑地问自己。 再后,肜渊来了,问她:“要去哪里?” 她抬手指出一个方向,肜渊问:“为什么去那里?” 她说:“因为可以找到你。” 肜渊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不会忘记你密匙现身的情意,今生绝不负你。” 本来她应该很感动的,但不知怎么心里很不痛快,闷闷道:“我的情意早就在,不需要什么东西现身来证明。”她看着他,不满,“难道我的嘴巴说出来的,比它冷不丁冒出来的还可信?” 他突地就笑了,低头吻她的唇,“不,你这里更动人。” 她睁开眼,便看到他脸上未退的笑意。 “我刚才在做梦吗?”她问。 “你指的什么?” “刚才你对我说……” “我今生绝不负你。”他一字一句,神情郑重。 这样的表白如果换做以前她肯定要兴奋得跳起来的,可是现在……她恍恍惚惚,神情迷茫,“可是……我不是在做梦么,刚才......我觉得,我明明在做梦......” 肜渊:“至少这一个不是。” 流瞳偎在他的怀中,目光带着淡淡的惘然,“嗯,我相信。不过如果你以后真要负我的话,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一声,这是做男人的风度。” 肜渊面无表情,“你确实在做梦。” 流瞳:“……” 第103章 梦中矮人 美人? 唔?谁在叫我? 我喜欢你这张脸,把你的脸卖给我吧? 脸?(略惊悚) 对,我会给你个好价钱,非常非常好的价钱。 她在梦境中四顾寻找,满心疑惑。近来的梦越来越离奇了,她都快分不清是自己的梦还是别人的梦了。好像自她对天界失望后,做梦的次数便越来越多,流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神性在退化…… 但不可否认,内心深处,她是喜欢这样的,喜欢遨游于梦境,不管是别人的梦,还是自己的梦。她想,如果不是她恰好身为神族,那她也是耽于梦境的人吧...... 环顾一圈不见人后,她又开始专注于点燃面前的蜡烛,一根根红色的蜡烛悬浮在半空,映得水晶洞府红光流溢,就像……就像一个美丽而梦幻的洞房花烛夜…… 她总会在梦中回到这里,无论细节如何,背景总是一个宛若琉璃的冰雪洞府。那日发生的事,是她至今想来最为美好也最为遗憾的事……雪花飞舞中,冰层蔓延,童话般的宫殿在她面前落成,极光漫溢……那一刻的震撼和迷醉今生今世怕再难遇到了吧,可惜童话故事遭遇烂尾,就在她和男神耳鬓厮磨之际,生生冒出一个天帝所种的病毒破坏画面…… 真是遗憾啊,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才会在梦中一次次回到这里? 蜡烛点燃,点点火光映入冰层,宛如万千星辰倒影在水中,轻轻飘曳。却透出丝丝缕缕的暖,那样瑰丽的场景,笔画难描。 可惜肜渊不在这里。 身为一个梦貘,梦境构筑了她的大半世界,可惜这个世界,无法与他共享。哪怕她经历再多的绮丽玄幻、精彩纷呈,很多时候,她依然是孤独的……. “美人,想好了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你把你的脸给我,我给你一大笔财富,这个财富可不光指金银珠宝之类的哟……” 奇怪的声音再次传来,不是幻听,不是来自于她梦中的想象,而是,确实就在她身边。 她再次环顾四周,甚至连洞顶都没放过,但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唉,人啊,为什么总不肯好好看看自己的脚下。” 那人发出哲人的感叹,悉悉索索的响动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努力地往石桌上爬? 她目光一怔。 那是……一个小矮人? 她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 矮人兄爬上石桌,把自己背上的包裹往桌上一卸,气喘吁吁,“天,可累死我了,为了见美人,我容易么我?” 流瞳:“……” 矮人兄挥着小手臂向她招呼,“嗨,美人,我在这里,现在能看到我了吗?” “……”流瞳木木地没反应。 矮人兄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我叫杜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杜康,我来自焦饶国,美人,你怎么称呼?” 流瞳终于挤出一点表情,“焦饶国?” 焦饶国是矮人国度,一个充满智慧和传奇的国度。 矮人兄:“正是,焦饶国赫赫有名的解忧杜康说的就是我哟。” 流瞳缓缓地上下打量着他,“你和酒有什么关系,酒精灵,酒罐子?” “……”矮人表示鄙夷,“酒能解忧吗?你没听过用酒浇愁愁更愁?要解忧就要靠脸,一脸解千愁!” “……”流瞳,“请举例说明。” 矮人兄往包裹上一坐,给她讲了个故事。 故事中的姑娘是个小杂货肆老板的女儿,长得花肤月貌,姣丽动人。她母亲十分疼爱她,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还教她识文断字。母亲去世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从此再无笑过。 父亲娶了继母,继母虽不曾刻薄她,但她的生活境遇还是一落千丈,由昔日捧在母亲掌心的娇娇女,变成了当街卖货的杂货女。 她每天晚上都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心怀悲伤、生活不如意,她镇日里郁郁寡欢,除了邻街那个主动示好的屠户女,她连一句话都不愿和别人说,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厌烦和排斥。 厌烦那些总是吵吵嚷嚷东家长西家短的市井之徒。 厌烦自己粗粗拉拉的继母和越来越不讲究的父亲。 厌烦自己深陷在这样的生活中无法解脱。 一个男人的出现在她灰暗的生活中点燃了一抹亮色。 男子年轻,俊秀,衣着不凡,一看就是个富家子弟。 他一连几天都来她这里买扇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看得她两颊绯红,十分羞涩。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红着脸道:“一个人哪能用得了这许多扇子,公子为何如此破费?” 男子看着她,目中波光荡漾,“我想见你,如果不买扇子,我怎么能见到你呢?” 一句话,便让她的脸如火烧,心如撞鹿。 之后慢慢熟起来。男子言谈风趣,经常逗她开心,他怜爱她,同情她,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意。于是她便慢慢沦陷了,沦陷在他的山盟海誓中,沦陷在自己美好的想象里。 在她的想象中,男子像救世主一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花轿,风风光光地把她带出自己泥淖般的生活。 他们开始频频幽会,他们开始偷尝禁果,她开始一遍遍地提起让他托媒人向她家提亲的事。 某一次幽会后,她再次提起,这一次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微笑着告诉她,“三日后你还到这里来等我,有一份特别大礼要送给你。” “什么大礼?” 男人意味不明地微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绝对让你想不到。” 是的,想不到,穷她一生的想象力都想象不到。 当她穿着新衣,满怀期待地到达幽会之地时,男人出现了,他怀中还拥着另一名女子,四五名无赖呼啦啦地围住她,各种调戏。 男人怀中的富家女嫉恨地看着她,仰着下巴大声道:“敢和我抢男人,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和我抢男人的下场!” 说着呵斥几个无赖,“还不赶紧上!” 无赖们一拥而上,撕扯她的衣服,上下其手。 她不停地挣扎、尖叫、哀求、哭泣,然而那个男人只是拥着富家女津津有味地看着,像在观赏一出好戏。 世界骤然崩塌,冰寒入骨,恐惧战栗。 如果不是一个尼姑恰巧路过大喊起来,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尼姑把衣不蔽体的她扶进离此不远的尼姑庵,她满脸是泪,脚步虚浮,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让她浑身发抖,已被刺激得神志不清。 尼姑叹息着对她百般劝慰,恰好她的朋友屠户女进庵替母还愿,虽不十分明了她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跟着好言安慰了一番,把她送进家中。 她回到家中便一病不起。 病中,她被人猥亵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她知道了,传出这种流言的,正是她视为唯一朋友的屠户女。 她被命运推入了无底深渊,某个夜晚,她跑出家门,跑到离家最远的那条河,投河自尽。 “她当然没死成,”矮人道,“是我喊人救了她,然后问她,愿不愿意把她的脸换给我。” 她换了一张平凡的脸,可是这张脸爱微笑,言语柔和,善于倾听,让人舒适。 她寄居在尼姑庵中,与人相处融洽。 她没有忘记自己之前遭遇的事,但又觉得,那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 她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自己离开后家里发生的情况。 她泼辣的继母找到传流言的屠户女大打出手,不但把对方打得几天不能出门,之后更是见一次打骂一次,见一次打骂一次,生生逼得对方精神崩溃,在当地待不下去,早早远嫁了事。 然后,但凡有人议论她,她继母必定登门开骂,骂得对方祖宗十八代都睁不开眼,从此再不敢在明面上胡言乱语搬弄是非。 于是,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她。 那些伤害她的男女继母也没放过,直接告到官府,一顿板子下去,人人招供,因她生死未明,那些人不但挨了板子,也进了监狱。 富家女最惨,无论陪多少嫁妆,也无人敢娶。 听到这些事后,她怔然良久,她从来没有看清过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重回家中的意思。 直到有一天,她的继母来到庵中向佛祖乞求,她才知晓,她的父亲因她失踪已经病倒在床,她的继母因为自责自己性子粗没有照顾好她而日夜内疚。其实继母也是疼爱她的,但因为是继母,继女又不亲近,所以继母承受了很大压力。 但性子要强的继母却一直在暗暗准备着,为她攒了一大笔嫁妆,就为让她像小姐一样风光出嫁,也表明自己的心。 她听后再也忍不住,跪到继母前流着眼泪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也坦诚了自己狭隘和错误。 最后的最后,她随继母回到了家中,以父母义女的身份,顶着新面孔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嫁了一个勤劳朴实的男人,生了两个伶俐可爱的孩子,一家人过得很幸福。 矮人道:“你看,换了脸后,她虽然她损失了一部分美貌,但却得到了比美貌更为珍贵的东西,怎样,愿不愿把你的脸换给我?” 流瞳:“她是换了脸,又不是换了脑子,还能增加情商和智商?虽然你的故事很动听,但恕长了脑子的我实在没办法相信。” 矮人道:“因为每张脸都带了原主人的一部分能量,当你拥有了这张脸,也就拥有了这部分能量。比如我刚才说的那个女子,她新面孔的原主人是个性情和善、眼明心净、善于经营幸福的女子,所以她换了那张面孔后,和周围的人相处融洽,却择友慎重,生活积极踏实,然后获得了自己的幸福。” 他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连串小面孔,一个个有小孩手掌那么大,垂眉敛目,宛如沉睡,矮人挨个介绍道:“这一个活泼讨喜,眼睛明澈水灵,最容易俘获人心。 这一个性情稳重,处变不惊,换上后会让人端庄雍容,有大家风范。 这一个反应迅捷,言辞伶俐,在任何场合都可以让你大放光彩。 这一个……” 他一个个指下去,流瞳插嘴道:“你觉得,这个尺寸合适么?” 矮人:“大小可以变化,哪怕你的脸有磨盘那么大都可以罩得住。” 磨盘大…… 流瞳果断闭嘴。 矮人满脸期待,“怎样,想不想换?” 流瞳语气复杂,“你就这么想让我换脸?” 矮人:“当然,收集美美的脸是我毕生的志愿呐。” 流瞳摇头,“我绝不会给我喜欢的人看一张丑脸。” 矮人焦躁地背着小手在桌上走来走去,然后倏然回头,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道:“只要你把你的脸换给我,我再送你一件宝物,举世无双的宝物,如何?” “哦?” 矮人:“我们焦饶国有个著名的傀儡师,已经避世多年,他做出的傀儡不仅与真人无异,而且相伴久了,还会慢慢产生灵性。你不是不舍得你的心上人么,干脆就做一个心上人模样的傀儡,不仅能够陪伴你,还永远不会背叛你,怎样?” 流瞳简直没办法理解他的逻辑。 矮人道:“你知道这个傀儡师多了不得么,经他手做出的傀儡绝对不会让你失望。怎样,换吧,换吧,把你的脸换给我吧。” 流瞳:“……” 她想了想,说道:“那就把那个傀儡师的事情说给我听吧。” 灯光悠悠,梦境中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第104章 杏林之梦 流瞳终于在自己的梦境中看到了肜渊。 那时,他们正在一处风光秀美的山谷中落脚。 谷内巨石叠出,曲水流觞,落花飘飞。 她和他在下棋。 流瞳还忍不住纳闷了下,自己什么时候又涨姿势了,竟然学会了下棋? 这么想着的时候,再看前面的棋局,又快输了。 她索性耍起赖来,合身扑到前面的棋局上,说道:“主君不是说只要我不输,就实现我一个愿望么,我现在就要实现愿望。” 男子修长的手指拈着白玉棋子,抬眼看她,徐徐道:“棋还未下完,继续下。” “可是我想实现愿望,不然我不下。” 男子看向前面的棋盘,伸手一拂,她又坐回原地,面前被扰乱的棋局也恢复了原状。 男子缓缓落下一枚白子,又从棋盒中拈起一枚,轻轻摩挲着,提醒她,“该你了。” 她锲而不舍地扑上棋盘,眼睛湿湿的,表情可怜,“可是主君答应过的,我想变漂亮,像主君手中的白玉棋子一样,让主君爱不释手。” 男子看着她,没有做声,清淡的目光中浮起若有若无的疑惑。 杏花轻轻飘落,她垂下眼睛,白皙的面容上浮起薄薄的红晕,喃喃道:“主君答应过的......” 男人微微点头,长袖一拂,她便变成了一枚白玉棋子,落在了棋盘上,接着,他清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该你了。” “……”白玉棋子在棋盘上跳脚。 至此,流瞳也渐渐回过味来,她脱离了白玉棋子,恢复了旁观者的视角。 她不是下棋女子,面前的男子也不是肜渊。 这是下棋女子的梦。 她再次打量面前的的男子,心中一惊:白鹤? 流瞳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杏花树下的一块巨石上,平滑的石面上镂刻着棋格纹路,如同一个天然的棋盘。所以她就做了个下棋的梦? 不远处,肜渊正在杏花树下饮酒,芳香醇正的杏花春,与眼前景色很是合衬。 她想起了前事。 她与肜渊一起遨游了几处名山大川后,便来到了这座山上。此山名弈山,据说因山上曾有两位仙人在此对弈而得名。这里的杏花十分有名,其时正是人间三月,游人如织,都来参加此处的杏花节。 漫山遍野的杏花竞相开放,如同花的海洋,丹霞彤云,十里香雪,让人迷醉。 她还有些酒后的微醺,晕陶陶地看了会儿眼前的美景,笑嘻嘻地飘到肜渊怀中,说道:“这里的杏花很有灵性。” 说完,便去抢他手中的酒杯。 肜渊一手把她拢在怀中,一手把酒杯移远,垂目看着她道:“乖乖的,不能饮就不要饮了。” 是的,她就是因为饮酒,醉倒在了那块巨石上,还做了一个人我不分的梦。 流瞳嘟嘴,“谁说我不能饮了,我也是千杯不醉呢!” 醉后的她更添了些少女的娇憨,嘴唇粉嫩嫩水润润的,肜渊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她的唇上,呼吸微滞。 流瞳趁机抢走了酒杯,得意洋洋地就要往口中倒,肜渊转眼控制住她的手腕,酒杯倾斜,酒水一滴不落地倾入他的口中。 流瞳眼睛都瞪圆了,他抢酒,他竟然和她抢酒!眼看美酒就要消失,她心中一急,便把自己的唇凑到了他的唇上…… 杏花纷落,如下了一场柔曼的杏花雨,她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因为哺入自己口中的美酒,还是因为他密不透风的亲吻…… 结界在周身合上,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花,她被放倒在花中间,长发铺地,两颊晕红,眼睛迷离,也如一枚带露的花瓣,触手香滑柔软,让人着迷。 “喜欢吗?”他低低地问,声音喑哑。 “嗯。”她湿湿的眼睛如小鹿一般,微微动情的梦貘纶音带无与伦比的魅力,她舔了下嘴唇,“酒香香的,我喜欢这样饮酒。” 他目光深暗,低笑一声,“好。” 说着提起酒罐灌进口中,对着她的唇,密密地哺下去,美酒的芬芳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她愈发迷离,情不自禁地喃喃了许多甜言蜜语,他想得到更多,于是吻得愈发频繁细密,然后...... 点燃熊熊烈火的人,醉倒在他的身下...... 他看着身下昏睡过去的女子,脸孔红红仿若婴儿,睫毛纤长细密,嫣红的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他扶额低笑,翻身仰躺在地上,手臂搭上眼睛,低笑了许久才把她拥在怀中,也闭上了眼睛。 流瞳又做了一个梦,或者说她看到了一个梦。 她觉得,自己睡觉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 女子跪在男子面前,乞求道:“杏儿有错,请主君只管责罚,但求主君不要离开,不要抛弃杏儿。” 男子站在女子面前,漫山遍野的杏花在他身后铺成美轮美奂的背景,有风吹过,落英缤纷,男子站在落花间长袖飘拂的身姿有种说不出的俊逸优雅,让作为旁观者的流瞳都不禁微微失神。她想,这个人真的是白鹤吗,如果不是,他和梦之君身边的白鹤是什么关系,他到底有几个□□,为什么这副面孔会频频在自己面前出现? 男子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子,清雅的声音里有丝微微的叹息,“杏儿,我视你为棋友,你不该有其他的心思。你对我说的话我不能当没听见,你的情意我不能接受,更无法回报,所以我只能离开这里,与你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 那样温润的声音却说出这样绝情的话语。 女子如被重锤猛然一击,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为什么,她想,为什么? 心中总抱有那么一丝卑微的希望,他待她是不同的,他关注她,指导她,允许她陪在他身边数百年,她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不同的,正是这丝不同给了她希望,让她产生了不该有的妄想。 她颤抖着问:“我不明白,我不过是这山里一株毫不起眼的小杏妖,如果不是......主君为什么会注意到我,为什么对我另眼相待,我不明白......” 男人沉默着,犹如石头一样的沉默。她的心渐渐沉下去,沉到了无底深渊。 男人说:“曾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她离开了,我守护着她的仙体,一直在等她回来。可是有一天,她的仙体也分解飘散......我发疯一般追着她身体分解的飘落处,追到了这处山谷,那时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杏树,也没有你......是因为她仙体灵气的滋养,才有了这一切,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所谓的关注,所谓的特别,原来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她终生无法企及的人。 心渐渐死寂。 她眼中含泪,却毫无生机,声音如洪荒古墓般寂凉,“原来如此,该离开的不是主君,而是我,我会搬到山下和凡人一起居住,主君就留下来做我们的神明,保佑这方土地吧......” 女子说完,叩首,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许多年后,她在山下建立了一个国,萝蔓女国,虽然初时,她的国不过是一个数百人的部落,然而几百年过去,萝蔓女国已经成为这里最强大富饶的国度之一...... 男子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做了几十年的萝蔓女王,男子看着的她的目光复杂感慨,他轻轻叹息,“在这一点上,你真像她......” 她什么也没说,恭敬而谦顺,完全把他当做女国侍奉的神明。 男子的脸上露出些许寂寞之色。 曾经她想做一株柔婉的女萝,幸福地偎依在他的身畔。 可最终,她还是一棵杏树,独自屹立,独自面对风雨,甚至还能泽被他人。 流瞳觉得萝蔓女国这个名字非常耳熟,在哪里听过呢,她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梦境之中的疑问带到梦外,醒来后她问肜渊,肜渊沉吟片刻,说道:“渤海龙君的某个夫人就是萝蔓女国的公主,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女儿转世后成了那个我们一起寻找过的盲人巫师。” 流瞳恍然大悟。 她在杏花树下走来走去,“龙君难道没有察觉出有问题吗?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当时也没深想,现在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渤海龙君是龙,萝蔓女国的公主是人,或是其他什么吧,反正不会是鱼,可他们的女儿怎么会是锦鲤呢,这基因突变、突变得也太逆天了吧,渤海龙君都没有觉出异常吗?” 肜渊愣住。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流瞳在原地团团转,“我们现在就到这个萝蔓女国去看看。” 至于那位像白鹤的兄弟…… 随后再说。 两人下了山。 萝蔓女国现在已改名为弈国,因国中有弈山而得名。 当初叫萝蔓女国是因为它的创建者是名女子,且当时母系氏族风气盛行。实际上连上当今,弈国历史上只有三位女王。 被流瞳找上门请教的老先生拈着胡须,侃侃而谈。 第一位女王乃是女国当之无愧的第一王,传说是半人半仙之体,在位的时间最长,有三百年之久。因为在位时间太长了,所以第二位女王都没来得及继位便跟着去了。此后国中发生动乱,第三位王出现,是名男子,从此开启了男子为王的先河,国君禅让制也改为了世袭制。 可惜这个王的继承者死得太早,他又没有兄弟,于是便把她第二个妹妹的女儿立为了继承人。 之所以立这位妹妹的女儿,是因为此女乃是二公主与一位龙君所生,有龙的血统,血统高贵。 果然,这又是一位长寿女王,在位有百年之久。百年之后,女王自己退位,携着她新嫁第四位王夫周游天下去了。 老先生微笑,“这是我国历史上最潇洒的一位国君。她之后,萝蔓女国改名为弈国。国君也一直由男子继承,直到当今。” 男子道:“因为当今出生时,王室巫师卜算说,她是有龙血统女王的转生,所以早早地便被立为了继承人……” 流瞳离开后,沉思良久,她对肜渊道:“看来那位有龙血统的女王很可能就是渤海龙君的女儿,只是不知生下她的罗曼女国公主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如果是有心……那真是太可怕了。 渤海龙君的风流天下皆知,因为风流,所以很容易上手。她怀孕生产后,用其他孩子代替自己的孩子交给渤海龙君,而把自己的孩子藏匿起来。因为渤海龙君孩子太多,所以未必上心,然后她便找机会回到萝蔓女国,让自己有龙血统的女儿登上王位。” 流瞳感叹,“虽然未必都是她设计的,但藏匿女儿一节足见她并非一般女子。”她看向肜渊,目光异常复杂,“都说龙性放纵……看来也很容易给人钻空子呢。” 肜渊握着她的手一紧,黑黢黢的目光盯着她,道:“我只对你一人放纵。” 流瞳:“……” 流瞳的脸倏然爆红。 第105章 共享梦境(一) 流瞳和肜渊又回到了弈山。 这里杏花飘飞的景象很合流瞳的意,让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对肜渊道:“我们在这里多待一些时日再走吧。” 肜渊从身后拥住她,微笑,“好。” 杏花谷地形特殊,呈现出“一谷二令”的现象,谷下半部分的杏花开得都快败了,上半部分的杏花还未结出红红的花蕾。漫步其间,往往转一个弯,就如同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感觉十分奇妙。 流瞳想了想,仰头看他,“要不,我们等杏子熟了再走?这里的杏林很有灵气,到时,我们自己用杏果酿酒,一边游山玩水,一边饮自己酿的杏花春,多么风雅。” 肜渊不禁莞尔,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甚好。” 周围杏花纷飞,意境曼妙。 流瞳脸颊微红,被他吻着吻着又突发奇想,“我们还可以举办一个特别的婚礼。以后,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可以举办这样的婚礼,让我们走过的每一片土地,每一处山水都来见证我们的结合。”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目光灿然,美得让人无法移目,肜渊的唇不禁落在她的眼睛上,“什么婚礼?” 流瞳:“就是在壮丽的山水背景中对着彼此念出一段誓词,”她想象着某一世结婚礼堂中的场景,“嗯,格式是这样的:我,神族流瞳,愿意嫁于北海肜渊为妻,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都会爱着他,珍惜他,对他忠实,直到永远。” 初始犹带的玩笑的心,随着誓词一字字念出,渐渐变得郑重,最后竟不由沉浸其中。 这才是世间最美的表白,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 让人动容。 两人都有些无法回神。 不知过了多久,流瞳轻声问道:“龙君要试试吗?” 没有人回答,她回头望去,但见周身白雪茫茫,杏花林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如同千万簇梨花盛开,哪里有肜渊的影子? 整个天地间只有她自己。 她在自己的梦境中。 流瞳捂眼叹息,深深沮丧,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一梦之隔,咫尺天涯,他们身在两个世界。 ******** 大雪后的弈山十分壮美,但她无心欣赏,在树下呆站了许久,才脚步沉重地离开。 去羿国都城看看吧,她想,闭目凝思,这是她的梦境,要去哪里,只需她一个念头即可。 然而睁开眼时,她看到的不是弈国都城的景象,而是白雪茫茫的郊外,怎么回事? 正茫然发怔间,有“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响起,接着两个人闯入她的视野。他们像从外地逃难来的,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为了御寒,还乱七八糟地裹了许多层。 其中有一个好像是病了,他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坐在马上,身体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栽倒下去。 另一个跳下马来到她面前,问道:“请问,弈国王城怎么走?” 流瞳指了一个方向,从这里望过去,隐约可以看到都城高大的城墙。 问路的青年道:“我家少爷病了,我们从外地来,人生地不熟,你能给我们带路,帮我们找个大夫吗,事成之后,这匹马送给你做谢礼。” 说着他拍了拍身旁的马匹。 这个谢礼当真不菲,流瞳在心中挑眉,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兴味的微笑,“可以。” 至于她对这里的情况一点儿都不熟悉……那根本不是问题…… 男人跳上另一匹马,从身后拥住生病的少爷,道:“我们走吧。” 三人两骑向城中驶去。 还未到城门口,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流瞳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骑马的身影窜了过去。 紧接着阵阵呼喝声至,“拦住那个开题狗!快!别让他跑了!” 蓬蓬雪雾飞起,十几名兵甲骑士随即出现,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追来。 拥着自家少爷的青年当即变色,立刻调转马头就往回跑,神色仓皇。 后面的骑士呼啸着冲了过去。 流瞳被这陡生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连忙也驱马追了过去,追着一会儿舍马飞起,顺便扯上结界,把自己隐形。 箭声破空而至。 一人中箭倒在地上,一人晕厥过去,晕厥过去正是那位向她问路的仆人青年,他的少爷随之跌倒在路旁的雪地里,剧烈地咳嗽着,身体蜷成一团。 流瞳还隐隐听到他喃了句:“蠢材。” 似真似幻的莲花香弥漫开来,一名少年执剑抵在他的颈间,冷笑道:“跑什么跑?心中有鬼,不打自招,你们也是开题国探子!” 少年身形纤瘦,容貌清隽,很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 生病的少爷压抑住咳嗽,面上浮起两朵病态的潮红,他说:“我们是开题国人,却不是开题国探子,我们和那个人不是一路。”他指了指远处中箭倒地的人,把手伸入怀中,摸出一封信,“这是我母亲写给弈国王后的信,羿国王后是我姨妈,而你,弈国公主,是我的表妹。”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执剑的公主睁圆了眼睛。 身旁的侍卫连忙把信接过去递给她。 公主抽出信匆匆一扫,快速吩咐,“把他送到太医处诊治,我去见母后!” 少爷心中微微一动。 哪怕许多年之后,当他再回忆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的每一句言词,每一个动作,她那句“送到太医处诊治”让他奇异地体会到一种被关怀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饱经离患的少年心中是那样明晰,流瞳轻易地就捕捉到了,她有些犹疑:难道这是生病少年的梦? 可这明明是她自己的梦。 回到宫中,太医来给生病的少年诊脉时,公主也来了,她换下了王室卫军服饰,但衣装仍旧简练大气,介于男装和女装之间,配上那张雌雄莫辨的脸,让人一见难忘。 公主看着太医的神情,问道:“有什么问题么?” 太医大汗淋漓,“公主,老臣,老臣……” 少年明白了,他心中微沉,说道:“我的脉象和别人不同,很多人都诊不出来,我身体没有大碍,谢谢公主。我可以见姨妈了么?” 公主见他面色正常,也不再咳嗽,遂点了点头,“嗯,母后正在等你。” 王后寝宫,羿国王后含泪捏着信,看到少年,又开始流泪,“我的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你母亲才两年未见,怎么突然就……” 荟薇公主连忙上前抚慰。 少年红着眼眶讲了事情的由来。 少年的父亲哲成王是开题国先王的长子,为人狂放不羁,很不受先王待见。哲成王当王子的时候,先王把他打发到一个边远落后的小国去驻守。哲成王组织人马不停地向东南扩张,后来更是征服了一个神秘的国度巫咸国,使得自己治下的领土比宗国还要广阔。 巫咸国巫风浓厚,国人善于驭蛇,常常一手缠着红蛇,一手缠着青蛇,国中还有座登堡山,据说直通天界,能够登上此山的人可以来往于天上人间。 比起宗国,哲成王更热爱自己开辟的疆土,治理得相当用心,以至于先王过世时招他回来继承王位他都不愿意回来。后来,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让自己的儿子与弟弟成婚,让儿子继承了开题国王位。 开题王室历来男女通吃,先王男女不忌,哲成王男女不忌,他的弟弟同样男女不忌,所以,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也应该男女不忌。 他自己就有男后女后各一个,那么让儿子和弟弟成婚又有什么问题? 至于后代……在哲成王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流瞳觉得,大概这个王在巫咸国待的时间太长了,脑袋已经被蛇啃成负数了…… 他自觉此举既拉拢了弟弟,又扶持了儿子,却不想,怀着当王志向的弟弟被放到王后的位置是何等崩溃…… 于是,崩溃中的弟弟便发动了政变,把儿子拿掉了…… 如果不是陪在少年身边的母亲舍命相护,少年险些死在那场政变中。 母亲以自己的性命换取了他的性命,去世前拉着他的手含泪告诫他,“不要去找你父亲,离开开题国,去开始新的生活吧。” 他遵照母亲的嘱咐,颠沛辗转,九死一生,来到了弈国。 他改名翰飞。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念昔先人,我心忧伤…… 少年闭上眼,泪水长流。 羿王后抱住他,哽咽难抑。 荟蔚公主忍下心中的凄恻,劝道:“母后,表哥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让他先休息吧,有话以后再说不迟。” 弈王后这才松开他,擦了擦眼泪,着实安抚了一番,由宫女扶着离开了。 荟蔚公主对少年道:“表哥不必伤心,以后我和母后会照顾你,你不会再有危险,也不会再孤单一人,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女孩说这话时很郑重,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势,虽然她才十三岁,可她是弈国的继承人,是弈国未来的国君,她的话无人敢轻忽。 少年泪眼迷离地看着她,低声道:“谢谢公主。” 女孩点了点头,很有点少年老成的样子,“今天差点出手伤了表哥,很抱歉,不过当时你们为什么要跑,闹出这么一场误会?” 少年道:“一路上藏匿行迹,几乎成了惊弓之鸟,我们刚进弈国就听说弈国刚刚和开题国打了一仗,正戒备森严,听到卫兵喊着要抓开题国人,我那蠢仆就以为是要抓我们,想都不想就跟着跑了。” 公主莞尔,“原来如此。表哥之前并未见过我,为何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身份?” 少年略略一顿,道:“公主与王后容貌肖似,王后与我母亲是亲姐妹,所以公主和我母亲很有几分相像,于是就那样冒昧猜测了。” “是吗?”公主目光狡黠,“难道不是因为我在一群人高马大的铁卫军中很显眼,而他们又听我的,所以表哥才判断出了我的身份?” 少年一怔。 是的,就是因为这个。 王室铁卫有明显标记,铁卫成员经过精挑细选,个个高大强壮。虽然女孩在同龄人中尚属高挑,但在这样一群壮汉中,她的小身板简直就和一只小鸡仔没什么区别了。但偏偏这些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再加上她略显眼熟的容貌,少年自然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但他如何敢拿她的小身板说事? 而女孩却对此心知肚明,少年不禁腼腆而笑,这真是一个聪慧的女孩。 微笑让他皎洁的容颜如笼上一层柔光,含泪的双目宛如缀着露水的星辰,似真似幻的莲花香萦绕着他,让十三岁的女孩不禁怦然心动,她第一次发现,人的眼睛还可以这样好看,这样好看。 流瞳清晰地感受到了女孩的心绪波动,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这是女孩的梦,也是少年的梦,同样是她自己的梦,这是一个共享梦境。 第106章 共享梦境(二) 流瞳不知道自己的梦境怎么就和那两个人的梦境衔接在了一起,难道就因为她是梦貘,所以不但她会被梦境吸引,连她做的梦也会被其他梦境吸引? 更奇怪的是,那两个人竟然会做同一个梦境,流瞳不相信他们就做了这么一个相同的梦境,事情哪有那么凑巧,他们刚好做了,她就刚好看到了? 也就是说,他们同梦的现象是一种常态,然后被她给捕捉到了...... 这个世界永远是超越想象的离奇。 流瞳醒来后,那若隐若现的莲花香仿佛还在鼻端萦绕,她有些恍惚,好像自己正对着一池莲花。 视野中,漫山遍野的杏花盛开,这样美轮美奂的场景此时仿佛也失去了趣味,果然还是更喜欢莲花啊,她想,垂下长睫,撑头凝思。 肜渊从冥思中醒来,看到她的样子,从背后拥住她,“醒了?” 流瞳“嗯”了一声,抬头看他,“凭着发丝指引,你能进入我的梦中么?” 肜渊不意她会问起这个,略略一顿,道:“除了梦境试炼和洵河遇险那次外没再试过,怎么了?” 流瞳:“那你今晚就来试试。” 肜渊:“你知道自己今晚有梦?” 流瞳低低地“嗯”了一声,握住他一根手指把玩,“我觉得自己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做梦也没有了限制,是不是我的神性在退化?” 肜渊握住她的手,低斥,“不许胡说。” 流瞳微微一笑,“只要神籍还在,我就是神仙,就是经常做梦又如何?何况即使没有神籍,我也不在乎。” 肜渊微微蹙眉,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当晚,流瞳便邀他到梦中一观。 晴光袅袅,花影依依,白色的烟雾从香炉中徐徐逸出。 流瞳左看右看,没有看到肜渊的身影。 这是一间书房,古雅静香,少年翰飞坐在桌前,修长的手指握着书卷,正在看书。窗外的阳光为他俊雅的面容涂上一层薄金的光芒,像一幅美好的画面。 流瞳猜测着自己此时的身份,却见少年转过头来,问她,“阿蒲还没来吗?” 流瞳略略一怔,正想着如何回答,就见曾向她问过路的那名仆人捧着一个瓷钵走过来,说道:“公子,彩色石子捡回来了。” 少年凑近了去看,只见清水中晶莹绚丽的石子铺成了一条小小的彩虹,他脸上漾起浅笑,用手指轻轻地拨弄着石子,说道:“等天热的时候养一朵碗莲,现在就养着这条小彩虹吧。” 流瞳惊奇地看着那些石子,“彩虹?” 少年脸上浅笑未退,娓娓道来,“从前有个传说,一个水泽国度的女子喜欢收集彩色石子,她把石子养在水中,就像养成了一条彩虹。然后有一天,她把养着石子的水喝下去,后来就生下一个男孩。男孩天生对治水很感兴趣,长大后成了治水名臣,做出很大的功绩。男子去世时化作了天上的彩虹,因为他是彩虹之子。” 少年长睫低垂,石子在他指下发出细碎的清响,他的唇角印着薄薄的笑影。 流瞳心中一跳,她想起防风国的厘乘。 少年道:“那日偶然在池塘边看到这样的彩色石子,便想也养些来看看。” 他把钵放在桌上,擦了擦手指,吩咐,“好了,我该读书了,你们下去吧。” 阿蒲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流瞳想要去找肜渊,也跟着出了门。 然后,她看到几个人拥着荟薇公主进来,公主问:“公子在吗?” 阿蒲答:“在。” 流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此时的公主,一晚上不见,梦境中的女孩已经长到了十六七岁,她眉目秀美,身姿高挑,微微上挑的眼眸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站在人群中就像一束光,吸引着各方视线。 公主都已经长大了,为何翰飞还是那副老样子呢?他像是被时光遗忘了,除了那双沉蕴深远的眼睛,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成长的痕迹。 有意思,她想。 荟蔚让人留在外面,自己进了书房。翰飞看见了她,连忙起身相迎,双目中不由自主地缀满细碎的光亮。 流瞳也不想找肜渊的事了,施施然地跟了进去。 荟蔚回头发现了她,眉目间有一丝严厉,“不是让你们待在外面吗?” 流瞳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哦,我是这房间的一本书,自然应该待在房间内。” 梦貘纶音之下,少女的目光有些迷蒙,她对翰飞道:“表哥,你这本书的封面真好看,竟是一副美人图,为何没有收在书架上呢?” 翰飞看了看流瞳,说道:“刚刚和阿蒲说起一个女子养彩虹的故事,就把这幅图展出来了,就是这画中的女子。” 流瞳愣愣怔怔。 然后,两人就“她这副封面图”讨论了几分钟,流瞳身在其间,哭笑不得。 荟蔚道:“早上阿蒲找先生请假说你身体不适,现在好些了么?” 翰飞略略苦笑,“早晨起床时半边身体麻痹,现在已经缓过来了,谢谢公主。” 荟蔚沉默片刻,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病。” 他目中波澜微动,淡暖的阳光映在他的眉宇间,几缕怅惘,几缕柔情,他微微弯起唇角,“虽然会时不时地发些无名之疾,但终究无大碍,公主不必担忧,有公主这句话,我就满足了。” 室内陷入沉默,有无名的暗潮涌动,公主垂目,看到桌上的钵,里面的小石子晶莹圆润。她拿出一粒白色的,微微含笑,提笔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一张小小的脸,放到自己脸前,“像不像我?” 翰飞不禁一笑,“像,想不到公主还有这样的技艺。” 荟蔚又从里面捡出一粒黄色的,细细勾勒,然后举给他看,“像不像你? ” 翰飞又笑,把两粒石子放入水中,用手指轻轻触抚,就像触摸她的脸庞,眉目间是淡淡的温柔。荟蔚在两粒石子周围摆上其他彩色石子,道,“看,一朵花里面开出两张小人儿脸。” 他笑着,手指在不同颜色的石子上轻轻跳跃弹击,道:“公主猜猜这是什么曲子?” “唔?” 他道:“红、黄、绿、蓝、紫分别代表宫、商、角、徵、羽。” 他修长的手指如蝶翼翩飞,反反复复弹击着一个曲调,公主凝神思考片刻,眼睛一亮,“蝶恋花?” 他笑着点头。 公主兴致上来,也仿照他的样子在石子上弹击,让他猜,两人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他弹出一曲祝寿的曲子,公主道:“表哥还记得我的寿辰快到了?” 翰飞道:“怎会忘记,正想送公主什么礼物呢。” 荟蔚微笑,“那表哥就来陪我参加篝火宴会吧。”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下,脸渐渐白了。 荟蔚公主的寿辰在恰在上祀节。弈国风俗,上祀节日,人们或秉兰以游,或临水祓禊,或水边饮宴,或郊外游春。更有青年男女若看对了眼会在这漫天春光中尽情一欢,所以这一日不仅是弈国人民的传统节日,更是青年男女的狂欢盛日。 宫中也会在这一日仿照民间举行篝火宴会,邀请朝廷重臣和贵族门阀子弟参加,也算宫中的一项盛事。 这一次的篝火宴会在御花园举行,一簇簇柴火架起,寺人穿梭期间,分派食物。被邀请的宾客也可以自己动手,在花园的水池中钓鱼,然后鼓乐响起,舞女们在篝火间翩然起舞。 翰飞离火堆远远地坐着,荟蔚公主就在他身边,两人低声谈笑,头几乎触到一起,旁若无人的亲密。 有贵族子弟看不过去了,他们也是公主的仰慕者,而公主却独独眷顾这个外来的、没什么根基的、更没听说过有什么过人之处的男子,这让他们如何能忍? 一名青年来到翰飞面前,说道:“听说你从开题国来,能文会武,那愿不愿和在下切磋两下,为公主的寿诞助兴?” 周围一片起哄声。 篝火的火光在他眼前摇曳成一片,如恶魔的狂欢,他身体紧绷,脸色发白,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才没有当场失态。 听到青年的话,他想拒绝,然而周围的呼声越来越高,连国君和君后都向这边看过来了,旁边更有公主殷殷地望着,拒绝的话他说不出口。 “怎么,不敢?”那人挑衅地一笑,“要是不敢就趁早离公主远一点,滚离我们大弈国,我们这里可不欢迎怂包!” 一片哄笑声。 公主怒道:“放肆!” 青年裂嘴一笑,“只有最优秀的儿郎才配待在公主身边,他要留下,就要证明自己有留下的资格。” 周围一片应和声,“对!我们的公主是天子骄子,要想待在公主身边,下场比试啊!”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身来,问道:“阁下想比什么?” 男人盯住他,如蓄势待发的豹,“摔跤!”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他青葱的形貌犹如虚幻,他目光沉凝,伸出手臂,“请。” 他也曾为君,也曾受过良好的王室教育,王室的骄傲风度深入骨血,他不在意胜负,可此情此景,他不会退缩。 两人扭打在一起。 阵阵呼喝声中,他一记漂亮的倒臂入,把对方扳掀在地。 现场气氛愈发热烈,对方攻势愈猛,两人紧紧对峙。 却于此时,变故突起。 离他们不远的一堆篝火前几名女子正在玩投火箭游戏,然后,不知哪个人用力过大,带火的箭没有投到壶中,却朝他们这里飞了过来。 火光映进双目,他的身体立刻僵了,大脑一片空白,眼中只剩下那支箭,噩梦一般向他呼啸而来。 他的对手趁机扳住他,狠狠地把他摔倒圈外。 他的衣角沾到火星,全身剧烈发颤,无法自已地发出一声惊叫。他的过激反应让在场的面面相觑,随即便是毫不掩饰的嘲笑和鄙夷。 不就是摔了一下么,至于叫成这个样子吗,还是不是个男人,比小姑娘还娇弱。 即便是公主,看到他的样子,也不禁露出微微失望的神情。 公主道:“把公子扶起来,去唤太医,看伤到了哪里?” 旁边获胜的青年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站在人群外围的阿蒲立马跑了过来,扑灭他身上的火星,急切地叫道:“公子,公子!” 他浑身颤抖着,用尽全部的力气,从齿缝间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们,走!” 阿蒲抱起他,走出人群,周围一片意味不明的嘻笑声。 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张面孔,许许多多人的表情,讥嘲的,鄙夷的,看好戏的,漠不关心的,甚至还有公主那张黯淡失望的面孔,他以为自己会难过,会羞愧,会沉入谷底,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只感到一阵阵空虚。 他没有让太医给他诊治,他躺在床上,自己孤独地忍受那来得迅猛而激烈的无名之疾。 是的,他之所以无法起身,是因为除了头部,他全身都无法动弹。他的灵魂像被困在一个巨大而笨重的笼子里,他无法操纵这个笼子,于是他的灵魂便日日夜夜被黑暗和绝望啃噬。 他开始高烧不断,昏迷不醒,无数个噩梦追逐着他,他梦见自己落水,中毒,被蛇咬。还有人劝他,你初登君位,应该多亲近先王之臣,而不是大肆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不听,他日夜活在死亡的阴影中,怎能不怕,怎能不急?叔父就在他的身边,叔父的势力每天都在压迫他,如果他不努力,不但他,就连他母亲,也无法保全性命。 他的举动引起叔父深深的忌惮。 叔父迫不及待地动手了,为他罗织了许多荒唐的罪名,把他逼退到一处别宫,无数带火的箭飞来,别宫瞬间陷入一片火的汪洋中。 惨叫声沸反盈天,烟尘呛入肺腑,火焰舔舐着肌肤,他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那是一种你无法想象的惨烈而恐怖的死法。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所有的人死在那场大火中。 宫殿成了废墟,人体成了烟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是活下来的他再也不能听到“火”字,哪怕最冷最冷的冬天他也不会用火取暖。 他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场大火中,日日夜夜承受着火烧的痛苦和恐惧。 没有人会真正对另一个人感同身受,当他们嘲笑他的时候,当他们肆意品评他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感受,他并不怨恨,也无需解释,痛苦是他一个人的,当他日日夜夜活在烈火的炙烤中时,所有的人,都只是看客,如此而已。 第107章 共享梦境(三) 一般人发烧,要么是持续一段时间后退烧痊愈,要么是药石罔效……被烧死…… 而翰飞的症状却是,烧一段时间后,突然浑身冰冷,如同死尸,然后再烧,如此循环往复,让本就毫无办法的太医们几乎崩溃。 昏睡数日后,他渐渐清醒过来,只是四肢依然无法动弹,好像身体出现了故障,与灵魂不匹配了,于是灵魂再也无法无法操纵这具身体。 视线尚有些模糊,唇瓣干枯失色,他生不如死地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只有脖子可以微微转动,“阿蒲?” 守在旁边的荟薇闻言一震,惊喜道:“表哥,你醒了?” 翰飞怔住,“公主?” 荟薇“嗯”了一声,连忙吩咐侍女去取水,然后亲自接过来一勺勺地喂他,有水溢出来,她还会细心地为他拭去。 翰飞心中百感交集,微微苦笑道:“是我太不济事,在宴会上这样……扫了公主的兴了。” 公主的神色有些憔悴,闻言眼圈泛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既然身体不适,为什么早告诉我,还要接受别人的挑战?如果你发生意外,让我怎么……”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翰飞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波澜起伏。 荟蔚公主的侍女道:“公子你不知道,公子病着的这几天,公主天天担心得吃不好睡不下,每天一睁开眼就跑来守着公子,人都瘦了。” 公主涨红了脸,斥道:“要你多嘴,出去!” 侍女诺诺地低头退下。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寂,他看着她,少女微湿的目中是无法掩饰的情意,他心神微颤,那些掩埋已久的、从不示人的秘密便不自觉地缓缓袒露在她面前,“不是因为身体不适,”他说,“也不是因为挑战,而是因为火,”哪怕只仅仅提到这个字,便无法自已地心神战栗,“是因为火,乱了我的心神。” 他讲到自己的即位,自己的叔父,讲到那场政变,还有那场焚烧无数日夜的大火。 为了对抗叔父,他每天都在强身炼体,一般的挑战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无法克服的,是根植在灵魂深处的恐惧。 逃离开题国的每个日夜,他都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输,自己犯的最大的过失在哪里,如果重来一次,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读书,思考,忍耐,在那一副青葱的外表下,是一颗饱经沧桑的心。 荟蔚公主静静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她约略知晓表哥的过往,却不知道他的过往竟这么曲折。她总是被他谜一样的气质所吸引,直到今天才知道,这谜一样的气质从何而来。她在他的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强势的一面,或许因为某些优越感,她有高贵的身份,是大弈的明日之君,可仔细想来,表哥已经做过国君,他还有那样丰富的经历,与他相比,她算什么? 她莫名地羞红了脸。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中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缱绻。 荟薇公主抬眼,脸还红着,却问他,“表哥喜欢我吗?” 他的手指不由微微一颤,心中悲喜的感觉几乎淹没了他,他的唇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来,“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有资格喜欢谁?” “你只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公主真的不知道吗?” 四目相对,天地宁静,唯余彼此。 她是知道的,她最不缺乏的就是爱慕者,她很容易洞悉别人眼中的情意。 她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她收获过太多痴心恋慕,但是现在,她只愿意垂顾眼前这一个。 其时,弈国王后正在为她挑选未婚夫,王后让人把各国王室年龄身份相当的未婚男子一一画下来,仔细打听了其容貌秉性,先筛选过一轮后,再给弈国国君观看,然后给荟蔚公主看。公主表示,她一个都看不上。 “牡丹花节就要到了,到时候我邀请这些人到我国来做客,你近距离接触一下,不看一看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王后道。 荟蔚公主有些烦躁,“母后想让我与他国联姻?未来国君的婚姻怎可轻许,我有弟妹,还有其他宗室子弟,要联姻何须用我?”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冷笑,“不联姻还少掣肘呢,又不是国难时期,必须用婚姻换利益。” 王后蹙眉,但荟薇并非一般子女,是她极为看重的,她不愿违了女儿的心意。 王后道:“自然是先你看中的才行,不过,你也不是不知道,虽说身在王室,但能选择的也就那么些人,不是国中勋贵就是他国王室子弟,”顿了顿,“难道你看中了我国的某个贵族子弟?是谁,说出来给母后参详一下。” 荟蔚沉默,犹豫片刻后道:“并没有。” 王后依旧兴致不减,“那干脆把所有合适的人都请来,不管是我国的还是他国的,这么多人,总有一款合适的。” 荟蔚公主黑线。 王后开始兴致勃勃地挑选邀请人选,还让荟蔚在一旁做参考,末了,问身旁的女官,“还有遗漏的没有?” 女官道:“翰飞公子还未邀请。” 王后一顿,轻抚指尖,淡道:“飞儿不是病了么,让他安心歇着,宗室子弟这么多,不缺待客的人。” 荟蔚心中一沉,说道:“表哥不是宗室子弟,无需待客,他可以做相看人选。” 王后道:“那下次邀请他国贵女时再叫他,说不定真就被哪国公主看上了呢。” 荟蔚愈发烦躁,“母后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看上他的公主就是我。” “胡闹!” 王后勃然大怒,狠狠地一拍面前的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周围的侍女全都吓得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荟蔚公主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火,一时间也惊住了。 王后脸色铁青,厉声道:“往日里都是我太纵着你了,只当你们年纪小,你要他和你一块读书,我允了;你非要他住进宫内,和你兄弟们一块对待,我也允了;只当你是同情他的遭遇,体恤母亲的怜惜之情,谁知你竟生出了这样的糊涂心思!” 王后喘了一口气,继续道:“你是谁,他是谁,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你知道他经历了那些事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就敢随便肖想他?你往日里学的东西都学到哪里去了?” 荟薇公主含泪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还是您亲外甥呢,无非是您看他现在孤身一人,没有一点权势才......” “放肆!” 荟薇公主登时跪下,周围的侍人纷纷下跪。 王后气得脸色发白,“这就是你对母后说的话?你就是这样看你母后的?”她竭力压下自己的气怒与伤心,冷声道,“你看到他的病了吧,我今天就告诉你,他连一滴骨血都无法给你留下。你能被选为国君继承人,是因为你有龙之血,如果你选了让你无法生育子嗣的夫君,你这一辈子都毁了!想当国君?门儿都没有!你好好想想吧,从今天起,再也不准和他见面,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门!来人,把公主送回去!” 荟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王后宫殿的,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如做了一场荒诞大梦。 她想着母亲的话,想着她说的关于翰飞身体的问题,如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冷得全身发抖。 生平第一次,她受到这样大的打击。 她想向父亲寻求支持,然而弈王的回答是,如果选择翰飞,她就要放弃当继承人,回答相当明确且冷血。 荟薇的心沉到了谷底。 荟蔚好长时间没有去翰飞那里。 时光变得孤寂而漫长,他的身体慢慢恢复,当上身能动时,他每天不是对着书卷发呆,就是对着钵中的彩石发呆。清水中,画着他和她面容的石子相依相偎,他用手指轻轻触抚,就像抚摸着她的脸庞,时间长了,石子上的颜料都被摩挲掉了。 阿蒲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他听到了一点风声,可是翰飞不问,他也不好开口说。 等翰飞的腿也恢复知觉时,王后派人传话说,赐他一座宅邸,让他搬到宫外居住,他谢了恩,直到王后的使者离去,他还跪在地上,怔然发呆。 阿蒲唤他,他转过脸,突然问:“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他是这样的敏锐,阿蒲不再隐瞒,小心翼翼地告诉他自己听到的信息,他好久没有言语,眼中仿佛有星光沉落,渐渐沉成一片死寂。 然后,他平静地吩咐从人收拾东西,离开了这里。 他并没有在新居长住,安顿完一切后,他进宫向王后道谢,并告诉王后,自己来弈国数年,还从未给母亲扫过墓,他想去祭拜母亲。 王后吃了一惊,“你想去开题国?” 翰飞道:“隐姓埋名去,不会有危险。” 王后道:“当初你为何不把你母亲的尸首运到你父亲身边,让她现在孤零零的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翰飞并没有理会她话中迁怒与责备,说道:“这是母亲的遗愿,不回巫咸国,也不让我去巫咸国。” 王后看着她,目光异常复杂。 翰飞向她拜别,然后去了弈王那里。 弈王对他去哪里并没有过问,只道:“也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趁年轻到处走走也好。” 说着还把他叫过来看面前的条陈,捻着胡须,微微自得道:“这是朝廷新颁布的法令,你也读过不少书了,过来看看有什么想法。” 他知道弈王刚提拔了一位干臣,正在着力推行新法,为此还贬黜了一批老臣,他看着那一条条发令,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怪异。 “如何?”弈王问。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觉,“外甥浅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外甥觉得,无论怎样的发令,越贴近实际越好,这些发令……” 弈王的脸沉下来,翰飞连忙道:“当然,这只是小甥的一点糊涂见识,国家大政,实不是我能够随意评判的,最终执行的朝中的臣子,只要他们能够用心执行,陛下推行新政的苦心就不会白费。” 这句话还像个样子,弈王的脸色缓和下来,又勉励了两句话,便让他退下了。 翰飞去向荟蔚公主告辞,公主不在,他在公主门前呆立半晌,默默离开。 他载着一车书出王城,车到半路,公主的信使过来,送给他一个护卫,还有一句话:等我继位。 等我继位,等我能够自己做主,我便可以和你在一起,谁也无法阻止。 他明白了,眼泪漫涌而上,他微微闭了闭眼,勉强微笑,“回去告诉公主,勿要为难,保重自己,我……总在这里……” 然后在使者茫然不解的目光中,驱车前进,消失在茫茫的薄暮中。 第108章 共享梦境(四) 且说翰飞离开弈国王城,阿蒲问:“公子,我们真要回开题国么?” 翰飞答:“不,我离开的时候答应过母亲,永生不再回去。” 阿蒲咕哝:“您不觉得奇怪么,王后不让您回开题国也就算了,连巫咸国也不让您回,王后就不怕没人祭祀么?” 夕阳的余晖映进青年的双目,映出一片浓如晚霞的忧伤,翰飞怔怔地望着远方,没有说话。 阿蒲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呢?” “去水多的地方。” “听说海里水最多,看不到边,像天一样大。” “那我们就去海边吧。” 那时,他想的是,在浩瀚无边的水边生活,或许会解了他梦中被火缠身的恐惧吧。 他想让公主派给他的侍卫回去,侍卫不肯,说道:“除非公主亲自下令,否则属下不会离开,如果公子不愿看到在下,在下可以不在公子面前出现。” 翰飞无奈,只好随他。 流亡和寄人篱下的经历磨炼了他的心性,他早已学会了忍耐。 他曾问自己,如果是现在的他,回到当初继王位的时候,他会怎么做,怎么做才不会重蹈覆辙。 他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忍耐。 韬光养晦,让对手放松警惕,然后暗中积蓄力量,找机会一击而中。 那时,就有人劝他,亲近先王之臣,莫要一味安插自己的亲信,可惜他不听,结果引起叔父的忌惮,迫不及待地对他下了手。 叔父一直在开题国,树大根深,党羽遍布,而他这个半途从巫咸国转来的国君,怎可与叔父匹敌? 所以他慌了,他急切地扶植自己的势力,成为了叔父的眼中钉。 当时还是太年少了啊,他在心中喟然叹息。 侍卫默默地跟随在他身边。 其实侍卫没有告诉他的是,像自己这样跟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他们是掌握在公主手中的两支羽卫,由公主亲自训练,一明一暗,明者担负保卫工作,暗者负责收集情报。 翰飞的情况随时都会被暗羽传到公主面前。 翰飞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王城之中,荟蔚公主也被问到了新法的问题,而年轻的公主对此充满疑虑。 作为王国继承人,国家的情况她不是不了解,太平日久,积贫积弱,士兵战斗力下降,国库空虚。特别与开题国一战后,这种情况愈加明显,可以说,如果不是巫咸国拖住了开题国,弈国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国家的前景真是不容乐观。所以弈国国君才会下狠心推行新政,意图扭转这种局面。 公主一方面知晓推行新法的重要性,对新政怀有美好的期望。一方面又因为推行新政过程中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使她对新政充满了怀疑。 提倡新政的臣子被国君任命为丞相,原先的左右丞相被贬黜,不止如此,许多当时的名公巨卿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击,或被贬黜,或被流放,现在留在朝中的,或闭口不言,或成了攀附新贵之徒。 被罢黜的人里面,就有荟薇公主的老师。 公主的老师对新相有着非常糟糕的评价。 新相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总是衣裳肮脏,须发纷乱,仪表邋遢,除了自己心中的事情,似乎对其他的一概不上心,你让他吃猪食还是吃山珍海味他都不在意,吃菜时永远只吃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 仪容修洁,饮食正常这是人之常情,一旦做得太过,就显得不近人情。 关键是,你是官员啊,是宰相啊,是缺吃少穿的野人吗,弄得这么一副特立独行的样子到底是闹那样啊! 而且之前他还一而再再二三地拒绝到王城为官的旨意,又不是真的不想来,这么做显得多矫揉造作啊。 种种迹象显出他性格中潜藏的弱点,他在偏远的地方任长官,治绩斐然,堪称能吏。而到王城为官的某段时间,却与同僚争吵不和,使得事事错乱。他总想变动成规,按自己的想法办事,不管身居何处,总愿自为首领。也就是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遇事极难与人合作。 他有才识,有创见,未曾主政之时,就写过许多极好的诗文,老一辈的名公巨卿都对有极好的评价,认为在他古怪的仪表之下,暗藏着非同一般的才干和品格。 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这一片好评声中持有相反意见,公主的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个。 所以,该臣上位后,清除新政的阻碍势力时,便把公主的老师给清除了。 心怀困惑的公主给翰飞写信说,让他注意一下新政推行的情况,虽然她有探听消息的暗羽,但暗羽不懂政事,她更想听听翰飞的意见。 于是翰飞在一路悠游的同时,也顺便留意一下国计民生。 新政推行了田苗法,在每年的二月、五月青黄不接之时,由官府给农人贷款,贷粮,每半年取利息二分或三分,分别随夏秋两税归还,初衷就是为了限制高利贷对农人的剥削,减轻农人负担。 但在实施的过程中呢,人不分贫富,地不分优劣,更不管百姓想不想要,一律强行摊派贷款。 新法规定,贷款年息二分,也就是说,贷款一万,借期一年,利息两千。这对普通的百姓来说已经很重了,而各地还要加码。 关键是,你必须得贷啊,不需要,不想贷也得贷啊! 地方上的做法是,春季发放一次贷款,半年后收回,取利二分。秋季又发放一次贷款,半年后又收回,再取利二分。结果就成了,贷款一万,借期一年,利息四千。 原本应该充分考虑农人利益的低息贷款,变成了官府垄断的高利贷,而且由于各地执行的尺度不一,有些地方的的利息还要更高。 这等于给百姓套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们还没种上地就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丞相是有学问的,丞相是有才干的,丞相身居高位却生活简朴,出门连个轿子都不坐,拒奢华,拒纳妾,个人的人品学识让人敬重。 但这些,挽救了不了新法的命运。 他太理想主义,太拔高自己,有些不切实际。他认定了一个目标,却忽略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必然会连带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凡是对他的新政提出质疑的,他都视为阻碍毫不留情地驱除,于是就造成了,他的身边围绕了一群曲意媚上、趋炎附势的小人。 就像公主的老师评价的,他总是自为首领,无法与人合作。 可以想见,那群执行新政的小人会把新政执行成什么样子。 翰飞一路上看到的是,粮食还没收上来,官府就派人到各家各户催要贷款本息。有钱拿钱,没钱就拉粮食,若是没有粮食,就把人押入大牢,逼债索息。 百姓为了还债,不得不变卖家产,卖完家产,就卖儿卖女,甚至典当妻子。 翰飞所过之处,百姓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十室九空,民怨沸腾。 翰飞越走心中越沉重,他曾有过流亡的经历,对普通百姓的生活也有所体会,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深刻感受到民生的艰难。 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 这句话是丞相大人提出来的,可他在推行新法的过程中却仍然操之过急。使新法产生了相反的效果,陷入困境。 有时候一个有缺陷的能人产生的危害,比一个恶人还要严重得多。 翰飞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公主。 而且,当他快到海边时,他还发现了一个问题,国家近乎一般的制盐业掌握在私人手里。 简直要疯! 盐业暴利,制盐,开矿,铸钱这些产业如果不收归国有,就很容易引起国家动乱。 不先把盐业收回,搞什么田苗法啊,丞相大人真的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么? 翰飞深深地为表妹未来的江山感到忧虑了…… 而此时,随着新法的推行,来自朝野的反对声越来越多,弈王郁闷:“为什么那么多人反对新法呢?” 丞相慷慨陈词,摆事实讲道理,为自己的新法护驾,弈王在他的坚定中也坚定了自己。 而接到翰飞回信的荟蔚再不犹豫,坚决地加入反对新法的队伍,对继承人的意见弈王不能不重视,于是他派了自己身边两个亲信的寺人去调查,寺人才不管什么是非对错,他们只想着讨好君主,他们知道弈王其实想听到什么,于是便回答了,“陛下,百姓们都很欢迎新法,他们得到很大的实惠。” 于是,弈王陛下放心了。 公主还用暗羽调查信息,而国君却只用了两个寺人。 真真让人无语。 听到寺人回答后的弈王对公主既失望又生气,严厉训斥了一番,并且为了让她亲自感受新法,把她赶出了王宫。 当然,国君的初衷是好的,他不想自己的王国有个心思狭隘目光短浅的君主,可对荟薇公主来说,这是她自出生以来从未遭受过的打击。 于是在海边隐居的翰飞,迎来了被流放的公主。 翰飞陪着她,看浩瀚的大海,看辽阔的疆土,陪她看民生多艰,看人情风土。 只要她还爱着这片土地,他想,她总会振作起来的。 然后,他便慢慢说到了盐业和新政,说到了自己的担忧。 “可是现在父王谁的话也听不进,奈何?” 翰飞道:“君上不是昏君,他下如此大的决心,顶住所有的压力推行新政,就说明他不是目光短浅之辈,他不是不相信新政会造成危害,而是不愿意相信,任谁抱有那么大的期望,到头来却发现它危害重重,谁也受不了。只要公主多走走多看看,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君上,证据确凿之下,君上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荟蔚:“好,就这么办。” 却在此时,暗羽传来消息,说,王城流传起一句谶语。 公主看着那句谶语,并不复杂的谶语,很容易解读字里行间暗合的意思,他弟弟的名字。 这意味这什么,不言而喻。 果然,暗羽又传话来,说王子十分颂扬新政,弈王丞相皆悦,王听到谶语后对左右曰:难道这是天意? 公主看到消息后,脸渐渐白了。 她万万想不到,她这里刚一遭难,王城里便有人想取而代之? 那是她的亲弟弟! 她心中寒凉,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得很,弈王对所谓的谶语迷信到什么程度。 多么妙的一步棋,先表示出对新法的支持,有她做对比,此举除了讨到弈王的欢心,还能取得丞相的支持。 以丞相对新法的维护,为了新法的长久推行,他自然更希望弟弟当君主,然后君臣合力之下......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翰飞肃然,“事不宜迟,公主赶快回王城,带两个受害的百姓,让他们现身说法,新法的真相一旦被揭破,一切都迎刃而解。” 公主道:“我明天就动身!” 说话间,喧扰声起,侍卫急匆匆地过来,禀报道:“公主,不好了,海贼来了!” 第109章 共享梦境(五) 翰飞陪荟蔚四处查看新政实施的情况时,顺便提出了自己对盐政的担忧,荟蔚便顺道查看了一下盐政的情况。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绝壁是你王宫里做梦都想不到的,国家这是在拿自己的血肉饲养蠹虫啊! 而且这蠹虫如此之大,日日吸食着王国的精血,王国明面上架子不倒,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时时刻刻坐在火炭上的节奏啊!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才是当务之急啊! 是实行什么田苗法的时候么? 公主也产生了与翰飞相同的疑问,丞相大人真的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么? 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父王的眼光产生了怀疑。 其实她这是冤枉丞相大人了,丞相的新法中就有关于盐政的改良,只不过相较于土地军政方面,这政策不太显眼。很明显,新法的重点在其他方面。 总而言之,注意到这些问题时公主是在海边,在海边就遇上了海贼。新法以来,海贼数量增多,其实也不过是些流落为寇的海民。公主被绊住了脚步,不得不组织人马就地剿匪。 海匪的目标非常明确,先抢盐,再进村抢民,所以他们是冲着盐田的方向来的。 荟蔚和翰飞正在盐田的军营里,自是无法坐视不理,于是迅速纠结人马,分派任务,杀了出去。 呼声震天,海浪呼啸,血水和尸体污染了盐田,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 翰飞道:“去,把他们的船毁掉!” 巨石飞起,火箭齐飞,全向海船招呼了过去,海面上火光冲天,护船的海匪有的被烧死,有的带火落入水中。但火焰燃起的那一刻,翰飞突然身体僵硬,瞳孔收缩,收缩的瞳孔中全是噩梦般的火焰。 有海匪看到他的情状,飞快地持刀朝他砍来。 公主就在他不远处,连忙出剑回护。 “公主,小心!” 有海匪趁机从她背后发动袭击,一名军官连忙大声提醒,偷袭者被侍卫格开。 侍卫的目光狠狠地瞪向翰飞。 却不知军官的这一声喊叫引来了众多海匪的注意,箭矢如雨一般向她飞来,眼看躲避不及,翰飞几乎是凭着本能,挡在了她面前…… 他的背上中了七八支箭,身体向前扑去,公主慌忙接住他,满脸焦急,与侍卫一起,且战且退,把他扶进军营。 这一场交战持续了大约三四个时辰,公主损失了五六个羽卫,兵士死伤数百,离海最近的一个村子惨遭荼毒无一生还,这一伙海匪也被全歼。 胜得有些惨淡。 军医很快到来,看到床上伤者的情况,顿时捏了一把冷汗。 翰飞伏在床上,缓缓捏紧身下的床单,额上冷汗淋漓。 他强自忍着没有晕厥过去,断断续续地道:“公主,事不宜迟,你马上回王城。” 荟蔚握着他的手,脸色发白,手指不能自已微微颤抖,闻言道:“留着力气,不要说话。” 军医迅速地查看他的伤势,取出工具,为他取箭。 一个一个血洞显出来,白布被血染湿,触目惊心,荟蔚心神颤抖,待取到最后一支箭时,军医满头是汗地跪下了,“这一支正中要害部位,取出来很可能就、就……取不取,请公主示下。” 公主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紧紧地盯着他,像盯着来自地狱的恶鬼,神色可怕,“想办法!无论你想什么办法,都要把公子救下来!” 军医叩头,“小医、小医才疏学浅,请公主宽恕……” 公主一下子站起身来,压抑地低吼,“救他!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救活他!否则,我要你赔命!” 军医只是不停地叩头。 突然,她的手指微微一动,是翰飞,勉力碰触她的手指,气息微弱道:“别难为他,取箭。” 她紧紧地抿着唇,眼中含泪。 他可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冒这个险。 他的手终于缓缓握住她的手,声音低不可闻,“取箭,你,回去。” 她含泪朝军医示意,对他道:“我不会离开。” 他有些急切,用尽最大的气力强撑着一字字道:“回王城。” 荟蔚回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别说话,我自有安排。” 箭用力拔出,一道血剑喷出来,他身体微微一震,然后,昏迷了过去。 包扎上药,人陆续退下。狭小的内室只剩下了两个人,暮色茫茫,满心惶然。 所有的一切都来得太急太快,让她无法适应,一切都不再是想象中的样子,父王,母后,兄弟,她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她还能相信谁,依凭谁。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只有他,会在危难的时候陪着他,会以性命护她。 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事。 暗羽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身旁。 她的声音淡淡的,在朦胧的暮色中显得漠然而毫无生机,“把那两个人护送进王城。” 暗羽低头,领命而去。 与其她带着那两个人去,不如让他们自己去更有说服力。听到自己国民血泪的控诉,她的父王会怎么样呢? 谶语…… 她会让散播所谓谶语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翰飞开始发烧,灼热的温度传到她的手上,烧得她一阵热,一阵冷,心神战栗,坐卧不安。 她和侍女轮流给他擦拭,换布巾,侍女看她实在太累,便央求她去休息。初时她还不肯,后来终于屈服侍女和阿蒲的双重坚持下。 她睡得很不安稳,听到侍女的哭声时蓦然惊跳而起,拔腿便往翰飞的房间跑。 房间里,阿蒲瘫坐在地,满脸茫然,侍女捏着手绢低声啜泣,军医颤着手指试了试翰飞的鼻息,一下子软倒在地上。 荟蔚抑制着身体的颤抖过来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寒凉如冰,冰得她的心剧烈一抖,一下子冷到了骨子里。 她把脸埋在他的手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绝望如海。 “公主请节哀,公子已经去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不知何时,身旁有人低声劝道。 “不!”两声反对同时响起,分别来自公主和阿蒲。 阿蒲急切地结结巴巴道:“公子、公子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先发热,再发冷,冷得浑身拔凉拔凉的,虽然不是断气,可、可为什么不再等等呢,说不定公子一会儿就醒了呢。” 公主窒息心突然生起一丝希望,“公子以前也这样过?” 阿蒲迟疑地“嗯”了一声,“上次生病的时候就是。” 其他的人面面相觑,望向床上的目光充满敬畏:都死成这样了还能再活吗?这是什么人品啊! 军医尤其惊悚,他摸不到病人的脉搏! 当然,如果他摸到死人的脉搏应该更惊悚。 他结结巴巴道:“要不、要不找巫人来给公子叫叫魂?” 众人默然点头,竟然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便着人寻了方圆数百内里最有名的巫师来叫魂。 仪式神秘,着装诡谲,舞蹈奇葩,然后在一片让人目眩神迷的又唱又跳中,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死得不能再死的人缓缓起身,坐起,睁开了眼睛…… 众人霎时远离数尺。 巫师过来道:“他魂魄不稳,须用一种神物镇住他的魂魄,否则这种情况以后还会出现,说不定哪一天他的魂儿就真飞了。” 公主:“什么样的神物?” 巫师盯着她,目光漆黑如渊,缓缓道:“公主的心头血。” 荟蔚怔住。 巫师道:“天下皆知,公主承有龙之血,龙之血乃是至宝,一滴心头龙之血,便可以帮他镇住魂魄。” 荟蔚道:“心头血,怎么取,要我用匕首刺入心脏吗?” 说着,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在胸口比划,唬得一干人连忙拦住她,急道:“公主,不可,万万不可啊!” 会要人命的啊! 早已有侍卫把威胁的目光投向巫师。 巫师道:“只需一滴而已,何用这么粗壮的工具,这一刀下去,一盆血都有了,忒浪费,用针即可。” 说着,从发间缓缓抽出一根细长的针, 众:“……” 巫师还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即便是一根针,扎入心头,那也是锥心之痛,荟薇面不改色地受了。 她看着针尖的血滴滴入他的眉心,渗了去,瞬间仿佛有一阵神奇的风拂过他的面庞身体,如同枯木逢春,他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有了生气,皮肤泛起血色,呼吸微弱却均匀,静静地伏在床上,脸偏向他,睫毛轻垂,像个安静沉睡的美男子。 在场的人无声惊叹,像看着一个奇迹。 巫师道:“现在没事了,各位都去安歇吧,免得有人倒下了让我再来一次。也让病人好好休息。” 连日来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众人舒了口气。 病床上,翰飞做了一个梦,梦中再也没有了火焰的阴影,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妥帖,心神宁静,让他几乎流下泪来。他梦见自己和荟薇公主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海浪温柔地冲刷着海岸,海鸟在碧海蓝天间翱翔,荟薇公主拉着他的手说:“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妥当,让人把那两个人送到了王城,他们会向父王说出他们的亲身遭遇。” 他抚掌称妙,“这样更好,如果那两个人是公主带去的,君上不免要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公主授意,即使相信了,心中也难免会对公主产生不快。让他们自己去,就等于把公主摘出来了,君上也不会再迁怒公主,如此甚好。” 荟蔚道:“不止如此,我还让暗羽在王城散播消息,说王弟想当太子,所以故意制造谣言,造成谶语的假象,你说父王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翰飞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子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荟蔚唇角微翘,“大道直行,我本不屑玩弄这些手段,可如果有人想以阴谋害我,我也不介意以予以痛击。” 翰飞微微叹道,“我们安全了。” 荟蔚道:“暂时安全了。” 四目凝望,双手交握,然后……他们缓缓地吻到了一起…… 海浪悦耳,他们相互依偎,心境宁静而甜蜜。 醒来,荟薇公主就在他身边,伏在他的床沿上睡着了。他静静地谛视着她的容颜,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面颊,满心缱绻柔情。 她的唇边绽着一朵恬静的笑。 她醒来后说:“我做了一个梦。” 翰飞:“我也做了一个梦。” 当他们说出自己的梦,两人呆住了,因为他们做的是同一个梦。 此后,他们经常步入同一个梦境。 一滴龙之血,从此让他们魂梦相连。 第110章 共享梦境(六) 流瞳终于在梦境中见到了肜渊。 那时,她还以为自己在共享梦境中翰飞的梦里,眼前海浪起伏,海鸟翻飞,男子站在海边的礁石上,长身玉立,衣摆猎猎。 他凝神望着面前的大海,似在沉思。 离得近了,流瞳才看清这个人是肜渊,不是她以为的翰飞。 流瞳顿时又惊又喜,喊道:“肜渊?” 肜渊回头,看到她脸上浮起微笑,朝她伸出一只手。 流瞳已经抢先一步飞上礁石,男神那只欲拉她的手便被晾在了半空…… 情形有些尴尬…… 流瞳连忙握住那只手,兴奋地摇了摇,“我一直在找你,你在看什么呢?” “看海。”他说,“我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布着一层结界,我只能看到结界内的事物,结界外一片虚无。”他指着前面,“你看那里的山,被齐齐地削了一半,那条横过的船,只有船尾,而且随着船的移动,船尾越来越小,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还有那些飞翔的鸟儿,也是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流瞳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略略心惊,因为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完整的山,完整的船,也无消失的鸟儿。 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他的描述,她脑中渐渐形成了一个概念:好像有一层无形的边界笼罩了他的视野,边界之内,他能看到的事物和她是一样的,边界之外,他什么也不见,对他而言,就是一片虚无之地。 这边界给人的感觉如此明显,所以他才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两人偎依着坐上礁石,她偏头靠在他的肩上。此情此景,像极了翰飞梦中他和荟薇公主在一起的美好景象。可此时偎坐的两个人却并没有心情体会这美妙的氛围,他们被眼前的奇怪的现象给迷惑了。 好不容易能在梦中相会,却遇到了这档子事儿,流瞳心中感叹,看看翰飞和荟蔚人家两个人在这个地方做的事,那才是共享梦境的生活! 等等,共享梦境? 仿若一道电光划过脑海,她突然若有所悟。 这是一个共享梦境,也就是说是个三人梦境,还不同于梦境试炼,而肜渊凭着发丝指引只可以进入她的梦境,所以,他只能看到她的梦境所覆盖的地方,其他两个人的,他看不见。 而她的梦境和那两个人的梦境衔接有点奇葩,边界似乎有点简单粗暴,所以肜渊看到边界处的一些事物,便有一些诡异。 真相就是这么玄幻! 发现真相后的流瞳又是激动又是感叹,她连忙告诉肜渊,肜渊听后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微微而笑,“既然答案找到了,也不必再去纠结了,现在我们该做自己的事了。” “啊?”流瞳还有点状况外,呆呆的。 男人看着她这个样子,笑意愈深,“不是你说的吗,每到一个地方,便对着山水景色念出一段誓词,举行一个特别的婚礼。” 流瞳愈呆,这话不是她在梦中说的吗? 肜渊:“不过比起说,我更想做。” 说话间,雪花纷纷飘落,蓝天、大海、海鸥、飞雪,几种本不能同时出现在一起的事物同时出现,构成一副难以描述的唯美画面。男人扶住她的后脑,偏头吻了过去,越吻越深,雪花如感应到主人激扬的情绪,越下越密,礁石变成了一张白云般的床,他们倒在雪中,衣衫如彩云飘落,那些一直深藏在彼此的心底想做而在梦外没能做成的事,现在,在梦中,终于做了。 最激清的一瞬,她脑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是谁的春梦? ******** 流瞳对翰飞和荟蔚的共享梦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者说对他们之间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可她不是每次都能恰巧搭上他们的共享梦境,于是便亲自下山捕捉,把所有捕来的梦境甄别筛选,并一一标上序号。 洋溢着不同色泽的梦境排列在一起,就像一幕幕折子戏,读过梦境,整个故事的轮廓便呈现在眼前。 再一次在梦境中见到荟蔚和翰飞他们已经回到了王城。 弈王病重。 新政失败,各地叛民突起,海贼猖獗险些伤了公主的性命,王子心怀不轨,已显出阋墙迹象,开题国还不断搞些小动作,内忧外患多重打击之下,弈王终于支持不住病倒了,冬天还未到,弈王崩,荟蔚继位,翰飞进入朝堂。 次年,换新年号,颁布了一系列措施。 比如减免赋税,废除一部分新法,招抚流亡在外或起兵反叛的农人回来种田。 把丞相贬到外地为官,让他好好反思新政的失败,把与之相关的一些人或贬黜,或问罪,并把先王时代被贬黜的老臣召回来,以最快速度稳定朝野局势。 然后,再对那些仍然不肯降服的叛民予以镇压。 国家渐渐安定下来,两人并肩而战,走过了最初最艰难的几年,然后有人上书,说先王三年丧期已过,女王应该为国家继承人考虑,进行大婚。 荟薇欲选翰飞为王夫,招几位重臣商议,出乎意料的是,几人众口一词地反对。太傅说他官卑无功,身后又无家族扶持,不足以匹配女王。 丞相说他出身开题,开题与弈国为敌,如果让他在弈国成势,恐有祸患,不可不防。 太尉说他形貌古怪,不是说他不好看,而是他的容貌从不变化,一直停留在十□□岁的样子,听说还没有脉搏,恐于后代有干碍。 等等等等。 荟蔚烦闷至极。 回到宫中,王太后又传她,她去了太后寝宫,太后直接告诉她,选王夫不可选翰飞。 荟薇又疲惫又难过,说道:“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情投意合,他对我的心天地可鉴。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害我,唯他不会,他的真心他的才能是无价之宝,难道让我抛弃这份至宝去取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权贵的子弟来?母后,难道您也要反对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含泪,语中满是伤心和乞求。 太后心中一痛,特别是那句“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害我,唯他不会”,让她如针扎了一般难受。 是的,在儿子争夺继承人的问题上,是她做错了。 女儿是她看重的人,可儿子却是她最疼爱的人,当初女儿遭到国君贬斥,儿子却蒙受青眼,她便想,反正都是自己的骨肉,是谁不行?于是她默认了儿子的做法。但她没有想到,此举会给女儿造成什么影响,女儿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没有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太后这才想起,这个女儿从小是个多么敏锐的人。 看到荟薇眼中的泪,太后难受不已,如果是其他男子,只要女儿想要,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人打包送到女儿面前,可这一个,不行啊…… 太后流下泪来,对荟薇道:“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还要选他,我无话可说。” 太后把她叫进密室,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荟蔚出来时,如失了魂魄一般,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浑浑噩噩地出了太后的宫殿,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转悠。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宫女问她是否回寝殿,她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去表哥那里。” 自继位之后,在外提起他时她一直称呼他的官名,此时说到表哥,宫女愣了一会儿才低声答是。 她们出宫来到翰飞的府前。 翰飞见到她非常欢喜,连忙让厨下做她最喜欢吃的菜,两人在一起吃了饭,她突然道:“表哥,今晚我留在你这里吧。” 翰飞愣住,他不是没注意到她来时沉重的神色,可是她不说,他便不能问。 听到她的话,他目中波澜微动,微笑道:“如果给人看到陛下明天是从我这里出去的,那起子御史又该说话了。” “管他们去死!”她突然就怒了,骂完后想到自己的身份,也觉得赧然,略略迟疑道,“那我半夜再走。” 灯光映上她的面容,那眉,那眼,那眸中隐约跳动的火焰,如一株夭夭绽放罂粟花,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让他无法自己想做一只扑火飞蛾,哪怕葬身火海,也在所不惜。 他心中悸动如海,声音不自觉地哑了三分,“好。” 光影颤颤,肌肤如雪,黑发如瀑,灵与肉交织在一起,缠绵入骨,酣畅磅礴。 到了最后,她流泪了,滚烫的泪水滑在他的胸口上,烫得他的胸口一阵阵紧缩。 他不停地亲吻着她,吸吮着她的泪水,缠绵悱恻的欢愉中,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他低哑道:“别哭,我会难过,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她一怔,泪流得更凶。 他是这么了解她,了解她。 她的声音里有丝嘶哑哽咽,“国家初定,表哥最想让我做什么?” 他默了默,回过神来,缓声道:“把盐政收回来。” 她点了点头。 夜雾弥漫,窗外更鼓声声,她静静地倾听着,低声道:“我该走了。” 他嗯了一声。 两人却谁都没动,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起身,他欲要帮她,她制止了,也不叫人,自己穿上衣服。他就坐在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临走时她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快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突又停住,背对着他,浑身紧绷,说道:“我准备与简家联姻。” 简家就是掌握着王国近一半的盐田的家族。 他听到了,如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泼下,从头冷到脚。他紧紧地压抑着,压抑胸口都发疼了,才抑制住那一阵阵的颤抖,脸上缓缓绽出一个近乎悲凉的笑来,“好。” 她逃一般逃进外面无边的夜色中。 一路泪流回到宫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进入梦中,却总是无法入眠,红着眼饮了安神汤又了点安神香,才在黎明时分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梦中,她见到了他。 他们重演了一遍在他卧室中那缠绵的一幕。 有什么力量逼迫着她离去,可是她不愿离开,抱着他不停地流泪。 “我不会离开你。”终于,她听到他如此说,话语艰涩。 她心头一松,泪落如雨,她说:“等我生下王嗣,盐政继承权会落到王嗣手里,到时王夫任由你处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遍遍地亲吻她。 她是残忍的,自登基以后,便在女王的道路上不断地黑化。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她的内心深处,始终为他保持着一份真心。因为魂梦相连,这份真心他看得明明白白,所以他奉上了自己的所有。或许,从他第一次被她猎到时起,他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她。 她坚定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在一起。” 他微笑,笑容里却有抑制不住的悲伤,他缓缓扣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们一直在一起。” 白日里看得见彼此的身影,深夜里分享同一个梦境,哪怕你的枕畔会有其他人,这种联系依然存在,它就像一种恩赐,又像一种诅咒,让你甜蜜入骨,痛彻心扉,不死不休。 第111章 共享梦境(七) 荟蔚女王永平三年,女王大婚,王夫是简家承嗣子,简鸯。 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叫“鸯”呢,不单是作为旁观者的流瞳,就连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荟薇也表示想不通,是以,先不论其他,就这个名字,就叫女王大人不满意。 简家是世家,不过主要成就不是在政治上,而是在经济上。简家先辈很有经济头脑地把主攻方向放在利益丰厚的盐上,数代下来,收拢蚕食了国家近半数盐田,富可敌国。 因为太富,历代国君难免对其敲敲打打,故而虽然是大家族,其官运却并不如何。也就是说,政治地位并不是那么高。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世家久了,装逼侠越来越多,淫逸享乐者越来越多,而真正肯干实干的人却越来越少。 不是没有,只是相对于家族人口繁衍的比例...... 可想而知,在挥霍者多,积累者少的情况下,衰落是阻挡不了的命运。 作为有些远见的简家家主,对此不免表示了一点忧虑。 所以,在王室透露出要与简家联姻的意思时,精明的简家家主马上就意识到,家族兴旺的机会来了! 简家家主作为一个类似于老祖宗的存在,已经不再管理家族中的具体事务,现在管理事务的是他的嫡长子,承嗣子简鸯也担任了部分庶务。 简鸯其人,经济头脑有些,享乐更是个中翘楚,年纪轻轻便为自己修建了一座地下别墅,联姻的旨意传到家时,简父正在为此事敲打他,后来两人一并被简老太爷叫了去,老太爷如此这般郑而重之地嘱咐了一番。 直到出了老太爷的门父子俩还没有回过神来,简父也顾不上责骂他了,把他叫到书房狠狠地教导了一番。 总之,风流子简鸯对这次的联姻是很有些惴惴的,及至后来见到女王,为对方的气势所摄,行止愈发端庄恭谨,即便是在新婚之夜,行止也是一板一眼,不敢露出丝毫故态。 王夫是有参政权的,初时,简鸯对政事堂的几位大臣表示了充分的尊重,包括翰飞。 所以最初,大家对这位王夫还是比较满意的,至少看着懂礼,但时间一长...... 没有人能够无限制地装下去。 王夫不是来充壁花的,不是来打蚊子的,既然坐在政事堂,王夫也是想说话的。 何况,简鸯也算聪明,也算见过点世面,这样的人不让他说话,那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再说,也没人不让他说话。 让他坐在那里,就是鼓励他说话。 但兄弟一张口...... 他的那些聪明,那点见识就显得惨不忍睹了,没有远见,言之无物,总是摆脱不了那点小商人的心思,总想为自己划拉出一大片利益来,在坐的人都是老狐狸,谁肯甩他,就是王夫也不行。 不是王夫早把他丢出去了。 于是,简鸯便渐渐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在这种情况下,他便想拉一两个同盟,看来看去,翰飞长短大小正合适,就他了! 简鸯选择他,也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首先,翰飞长得好,让人一见之下便有好感,简大公子有点颜控。 其次,翰飞年轻,在一帮中老年大叔中,他年纪最轻,看上去比简鸯还要年轻,年轻人总是有共同语言的,总是比较容易讨好的,这是简鸯的想法。 其三,翰飞和女王有亲戚关系,也就等于说和简鸯有亲戚关系(简大公子的逻辑,也不能说错),而且翰飞的官职虽然不是特别高,却很得女王信任。 基于这三点,简鸯觉得,拉拢翰飞很有必要,而且他也应该不会拒绝自己的拉拢。 但是,翰飞拒绝,相当拒绝。 他对简鸯非常冷淡,冷淡得近乎蔑视,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对方。 简鸯顿觉遭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偏女王也不站在他这一边,还勒令他离翰飞远点,好像他是一团污染源,会污染了对方。 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后,他又渐渐发现,虽然两人年龄差不多,但翰飞却更为成熟稳重,政事堂议事,他高屋建瓴,切中肯綮,胸有成竹的样子有一种让所有男人都嫉妒的魅力,女王看着他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着迷的神情。 这个人就是个能把别人衬托成一坨翔的存在! 不但他会不自觉地和翰飞比,就是别人也会不自觉地把两个人放到一处比,硬生生地把他比得一无是处、糟糕无比。 老子是金子啊,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怎么能用看一坨翔的眼神来看老子呢,简鸯冤,简鸯恨,简鸯咆哮着要翻身做主人! 尤其是女王,看他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失望和忍耐。 不能忍,果断不能忍! 简鸯便谋划着怎样压翰飞一头,让人不敢小觑,最好是能把这个人给挤走。 然后机会终于来了,他抓到了翰飞办事时的一处纰漏,开始了他的讨伐之举。 荟蔚听到消息的时候,政事堂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简鸯正在当众训斥翰飞,不停地大声宣扬翰飞所犯的错误,那个样子,就像一只浅薄的、趾高气昂的公鸡。 翰飞低着头,不说话不辩驳,四周一片嗡嗡声,不停地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荟薇看不到翰飞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身躯,被迫弯成屈辱的弧度。 荟蔚眼前一阵发黑,两手气得直发抖,他怎么敢!她想,连她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的人,他怎么敢! 她心中恨极,脸上渐渐显出扭曲的表情,随着喝道声至,围观的人群自动向两旁分开,然后跪下,现场鸦雀无声,只有简鸯还未来得及收敛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刺耳之极,“你算什么东西,你左不过是我们王室的一个奴才,也敢仗着一点亲戚关系蹬鼻子上脸?你——” 话未说完,荟薇已经劈面走过去,夺过他手中胡乱摇晃的一本折子甩在他脸上,声音冰寒彻骨,“既然你问,孤就来告诉你他是什么。他是孤的表哥,是孤的股肱之臣,没有你这个王夫孤可以另找,可以不要,没有股肱之臣孤的国家便无人治理,你说孤会选择谁?” 四周一片哗然,简鸯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退,他颤颤巍巍地跪下来,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是他......” “闭嘴!”荟薇爆喝,眼珠子都红了,“你作为王夫,不能为孤分忧,不能体恤臣艰,还当众羞辱孤的股肱之臣,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孤?你太令孤失望了!”她转而命令,“来人,把他拉走,从今天起,没有孤的旨意,不能踏出宫门一步!” 简鸯脸色惨白,被一群侍卫给拖走了。 现场静了下来,静得有些压抑,荟蔚看着翰飞,眼睛微湿,上前把他扶起,“是孤的过,表哥受委屈了。” 翰飞睫毛微微一颤,唇角带起一个极小的弧度,“臣不委屈。” 荟蔚的话便哽在了嗓子里。 她看着男人从容地向她行礼,从容地告退,从容地离去,阳光下那一抹背影,像一脉云烟,渐渐不见。她怔怔地望着,恍惚失神。 那一夜的梦中,她又来到他的院子里,他的身影映上窗纱,如一幅水墨剪影。她怔然相望,不敢靠近,心如被水打湿,渐渐湿润了眼眶。 在梦中,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其实,在她新婚后的第二天,她就来找过他,可是他并没有留下她。 他爱她,可他有自己的底线,她尊重他的坚持,从此不再私下里找他。 然而梦中却是毫无顾忌的,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控制不了自己的梦,她亦然。他们在梦境中热烈缠绵,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他们之间没有群臣、没有太后、没有王夫,没有其他任何阻碍。 有时候,她觉得,梦里才是她自己的生活,梦醒后的那一切不过是场盛大的作业,它关乎责任,关乎野心,却不关乎她自己的感情。 梦中的生活已经成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已经完全侵占了她的内心,可这样的梦境如果没有他支撑,梦就是空的,是没有灵魂的,连带着她也是空荡荡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特别惶恐,她怕失去他,她不能失去他。 可是她让他受伤害了。 泪水弥漫如雾,这样的夜里,他凭立窗前,她伫立院中,是谁为谁魂梦相牵,是谁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凝望许久,终究无颜面对,迈着沉重的步子,默默离去。 却在出门的一刻又回过头来,便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出房门,在昏昏的灯光下,凝望着她的背影。 隔着漫天暮色,隔着汹涌的时光,四目相对,天地宁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成了永恒。 对不起,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我并不委屈。 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或者什么都不必说,只这么静静地望着,便心意相同,心神宁静。 这才是最极致的缠绵。 他说他不委屈,其实这正是他的心里话。 数日后,这件事的影响便显现了出来。 王夫当众羞辱朝臣的事闹得很大,不仅御史连绵上书,连太学院的学生也跟着要说法,权贵当中羞辱士大夫,这如何能不让天下的士子义愤填膺? 太学院的学生是一群热血方刚的年轻人,正义感又重,被有心人一煽动,当即群情激愤,蜂涌着到宫门口要求严惩首恶,还和守卫宫门的侍卫发生了冲突,激动中的人甚至要当场抹脖子以明正义,唬得侍卫们连忙拦住了,事情一时无法善了。 于是便有人把外面发生的情况偷偷告诉了简鸯,简大公子当即傻眼:干他们什么事,我又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求惩罚我? 简大公子严重不能理解。 那人便指点道,翰人不对付,那群读书人当然会找你麻烦。现在这种情况,就是陛下也无计可施,再拖下去,只怕那些人会把你的老底儿都翻出来,你更被动了。 简鸯道:“那我该怎么办?” 来人一脸高人状,“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传授一番,语重心长道,“能否重获陛下之心,解你眼前危机,就看你是愿不愿意做了,好自为之。” 然后,经过数日痛苦思考,简鸯让人传话给荟薇,自称闭门反省后,有感于女王对盐政的烦忧,决定主动交出手中的盐政,归为国有。 王夫如此深明大义,女王嘉奖,于是那些骂王夫声音中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学子的喧闹最后不了了之。 梦境中,他们走在了太学院的广场上,翰飞望着眼前一座座闪着灯光的屋舍,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荟薇:“你很高兴?” 翰飞:“简家的盐田收回近半数,我自然高兴。” 荟薇问:“是你安排的么?” 翰飞:“你希望是我安排的么?”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只希望你不要受委屈。” 他微微而笑,笑容里却有着淡淡的悲伤,“如果觉得我委屈就补偿我。” 她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再后,简鸯解禁,女王表面上对他敬重温和依旧,只是房事愈加稀疏,由每月两三次改成每月一次。待太医诊出她怀孕后,彻底禁了房事。 然后女王在其他方面给了他适当的补偿,月份渐大后,愈发放手让他在朝政上施展拳脚,惜乎此君志大才疏,心思不正,只想着揽权,只想着打压政敌,同时私生活也奢靡起来,及至后来,耐不住寂寞,竟开始和身边的宫女鬼混。 女王闻知,大怒,当即下令圈禁简鸯。此时弹劾简家作威作福的折子雪片般飞来,女王命廷尉府调查,捉拿的捉拿,问斩的问斩,一个百年大家族,从此没落,王夫被废除,一年后自杀。 盐政从此收归国有。 此时,女王已生下了第一个王子,命翰飞兼任王子傅,从此教导王子。 112.共享梦境(八)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梦境中各种亲密的人,在梦外却刻意地与她保持着距离。这种情况在她身边有人时尚说得过去,可现在她身边已经没人了,他这般作为,便让她格外难以忍受。 又一次议事结束,他的目光依然没有与她有任何交汇,她心中略有些烦躁,待众臣退下后,她叫住了他,说道:“我让人在水榭设了小宴,待会儿你陪我用膳吧。” 翰飞顿了顿,道:“臣与王子约好,议事后去陪他,为他讲新编的小册子。” 荟蔚没有说话。 翰飞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特别反应,便道:“陛下若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说完,行礼,退了出去。 荟薇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神色黯然,说道:“表哥这是在生孤的气吗?” 她身旁的女官道:“大人怎会生陛下的气,他连别人的气都不生,何况是陛下?” 荟蔚喃喃,“那他在想什么呢?” 女官想了想,“王子。” 荟蔚勉强一笑,神色怅惘。 翰飞从王子宫中出来后,天已薄暮,他刚到家门口,早已等在外面的家人便迎上来,急急道:“大人,女王陛下来了,正在书房等您。” 翰飞一怔,连衣服也没换,急匆匆地便往书房赶,荟蔚正在看他画的一幅画,见他进来,微笑道:“数年没来,表哥的书房还是老样子,只是这画技越发精进了。” 翰飞道:“闲来无聊,胡乱涂鸦而已。” “涂鸦的是我,”荟蔚低眉噙笑,取过桌上的两粒彩石,举起来给他看,“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只会画个小人儿脸。”示意左边的石子,“这个像不像你?”又把右边的石子放在颊边,“这个像不像我?” 年少时曾玩过的游戏,时隔经年,竟有恍然如梦的感觉,他怔然。 荟薇把两粒石子相并放在水中,轻声道:“想不到表哥现在还有养彩石的习惯。” 翰飞道:“臣是个无趣的人,总是鲜少变化。” 荟薇:“表哥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最清楚,表哥坚贞专一,也惟其如此,才让我有很深的安全感,能够放心依靠。” 翰飞说不出话。 荟薇觑着他,突然笑了,“表哥怎么了,衣服上都是果子的味道?” 翰飞瞬间回神,脸上火辣辣的,“来时被人扔的果子,陛下见笑,我这就去换件衣服过来。” 荟蔚若有所思,“掷果盈车?嗯,表哥很受欢迎嘛。” 他的脸愈红,匆匆告退,几近仓皇地离去。 荟蔚看着他逃离的背影,无声而笑,心中一片绵软。 翰飞换过衣服回来,见荟蔚正在看他还未完成的小册子,遂解释道:“王子现在年龄尚小,让他看图学字,顺便给他讲些图里的故事,既增加趣味,也能让他学些道理。” 那些小册子是他亲手所画,栩栩如生。 荟蔚心中五味陈杂,说道:“表哥如此用心.......相比之下,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失职,表哥,谢谢你。” 翰飞道:“既为王子傅,这些便是我分内之事。” 荟蔚微微摇头,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翰飞僵住。 荟薇喃喃,“我已经来了,表哥还会拒绝和我一起用饭么?” 说话间,她的手扣住他的手,身体慢慢贴上去。 他闭上眼,喉结微微滑动,声音喑哑,“陛下既来,我还有回拒之力么” 她勾唇而笑,揽住他的颈,与他额头相抵。 此后,弈国的臣子就发现,他们的女王变得容光焕发,活力无限,弈国的朝堂好像回荡着一股春风,每个在朝的臣子都感觉到了这种春风拂面,连带着整个国家,也在一系列有效的举措下变得生机勃勃。 禁锢数年的感情一旦冲出樊笼,便浓烈得一发不可收拾。两个人就像处于热恋中的人,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可牵起无限的心动和甜蜜。明明前一刻刚见过,那人刚一离开又开始想念,于是迫不及待地再次相见,睡前缠绵相拥,梦中相拥缠绵。 没有人能够形容这种失而复得的甜蜜滋味,幸福得让人小心翼翼,没有人提起要结婚的问题,生怕一旦提起,这种好不容易得来局面便会被打破。 时间便在这样的平稳安乐中流过,这其间偶尔也会有不和谐的声音,比如女王王嗣太少,应该再选新王夫的问题,只不过这样的声音都被她压下去了。 直到王子五岁时,突然感染了一场时疫,几乎要了这王国继承人的性命。此事的后果极为严重,让女王再选王夫的声音再次汹涌,连太后也苦口婆心地劝,“母后体谅你的心思,所以纵然心中担忧,也没有催你再婚。可你也看到了,孩子这么小,一旦有个好歹,这个国家你要交给谁呀,”潸然泪下,“你真的想让王室血脉从此断送么?” 她不胜烦忧,宽慰了母亲一番,便自回寝宫生闷气去了。 即将退休的老丞相找来,和她恳谈了一番,对于一辈子鞠躬尽瘁的丞相,她是十分敬重的,也并没有拒绝丞相的劝谏之言,只是略略苦涩道:“老相之后,谁能继任?” 丞相推荐了两个人。 荟蔚道:“尚书令不行么?” 此时翰飞任尚书令之职。 丞相只说了一句,“非我族类,恐其异心。” 荟蔚沉默许久方道:“老相离去之前请为孤做一件事,让尚书令也上书劝谏,没有他的首肯,孤不会大婚,不要说是孤的意思。” 老相叹息,“罢了,既如此,老臣就走一趟。” 之后,也不知老相和他谈了些什么,接着他也跟着上了折子,让女王为王嗣考虑,再纳王夫。 女王准。 再后,在女王第二次大婚之时,翰飞也被任命为丞相,是弈国近几十年来最年轻的丞相。 荟薇的第二位王夫是名世家子,性情温润,多才多艺,他不喜欢政事,只喜欢待在家里吟诗作画,填词弄曲。 相较于第一个王夫,第二个王夫让她比较省心,也比较满意。 王夫从不上政事堂,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澹静地生活着,不理世事喧嚣,无视腥风血雨,如无暇之玉,保持着自己的一份纯粹美好。 只是这美好是如此脆弱,需要别人为他遮风挡雨,他才能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诗情画意。 荟蔚和他在一起,有时候觉得很轻松,有时候觉得很寂寞,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彼此欣赏对方的美好,却无法相融。 他不懂她口中的那些政事,她也无法理解他心中的那些纤细,简单的对答之后,两人在一起,最多的便是无言以对。 她很忙,他对她的忙也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并且安静地守着自己的寂寞。 这更像一种无形的冷落,冷落得久了,便忘了该有的相处是什么样子。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和王夫相处应该像她和翰飞那样,不,翰飞是不同的,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太重,位置太特殊,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她知道自己不能像对第一任王夫那样对第二任王夫,第二任王夫是个美好的男子,她应该对他好,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对他好,她赏赐了他很多东西,可是她亦知道他并不在意这种赏赐。 她想弥补他的委屈,可是她自己也很委屈。 两人就这样不咸不淡相敬如宾地生活着,直到她的第二个子嗣,一个公主降生。 任务完成,她便专心投入到国家政事中去了。 此时的她又成了最初时的那个样子,庄重,严肃,清明,干练,仿佛大婚之前的春风拂面只是个幻觉。 她也自觉不再去撩翰飞,只是夜晚的梦中仍免不了去找他倾诉衷肠。她不知道这对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是怎生的折磨,他无法和她相守,也无法爱上别人,想固守孤独却无法禁闭自己的梦。 他白日里克制自己的行为,而睡梦中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些对她的爱和恨,怨与伤交织在一起,汹涌成一股巨流,如熔岩喷发一般,白日里有多克制,睡梦里便有多放纵,每天醒来他都会为梦中的自己感到羞耻,而睡梦中却如吸食了毒品一般,愈发沉沦。 两种极端感情的折磨让他痛苦不堪。 他便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渐渐变化。 在荟蔚的第二个子嗣出生后,他像处理荟薇的第一个王夫那样,干脆利落地处理了她的第二个王夫。 他让人传话给王夫,“君曾听过女王和丞相之事否,君可知陛下的第一任王夫是如何去世的,君之势危矣!” 王夫听闻此言后大为忧惧,再后,王夫便“病”了,缠绵病榻,药石罔效。 然后他上书女王,说自己身染沉疴,无法再服侍女王,请女王解除婚约,允他外出养病。 女王甚表怜惜,同意了他的请求,并赏赐了他丰厚的财物和一块封地,让他去封地养病。 于是,荟蔚的第二段婚约,就此了结。 十数年的平稳发展,弈国财阜物丰,欣欣向荣。又一年的牡丹花节,太后邀国中贵族子弟前来玩赏,期中就包括翰飞。 翰飞年纪轻轻就身居丞相之位,却一直未曾娶妻,简直是每个丈母娘眼中的香饽饽。 有身份高贵的贵妇便直接求到太后头上,要太后为她女儿做媒,太后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说道:“我虽是太后又是他的姨母,但他现在已是丞相了,此等大事,我也不好替他做主。要不这样,我先问问他,成与不成但凭天意,你也不要埋怨我老婆子不尽力。” 贵妇连称不敢,千恩万谢。 太后招来翰飞询问,翰飞淡声道:“我乃不详之人,早已绝了娶妻之念,那般好身家的女子,我如何配得上?还是让姑娘另择良夫吧。” 太后闻言不禁心酸,佯斥:“胡说什么,长辈跟前说什么详不详的,你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样的女子配不上?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吧。” 翰飞默然片刻后说:“容我好好想想。” 此后,某一次独处时间,翰飞便对荟蔚说起了太后的提议,淡声道:“这么些年,臣也有些累了,也想有个自己的家,如果陛下同意,臣便去向太后回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荟薇已是呆了,他的话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更没有丝毫试探之意,他是认真的、认真的考虑过这件事情,并征求她的同意。 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她,投入另一个女子的怀抱,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不是爱她吗,他们的梦不是密不可分吗,他们不是一体的吗?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生出这样的心思! 被背叛的愤怒中夹杂着莫名的嫉恨,她尖锐道:“何必问我什么意思,这是你自己的婚事,我能有什么意思!” 翰飞没有说话,平静面容上是无言的孤寂和疲倦。 荟蔚心如刀绞,她嘴唇颤抖着,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我便终身不娶。”他说着,抚衣起身,神情平淡,准备离开。 这句话不是誓言,倒像是心灰意冷的宣言。 荟蔚心中愈发难受,突然问道:“表哥心中还有我么?” 翰飞已走到门边,他扶着门框,没有回头,说道:“我心中有没有陛下,陛下不知道么?只是这世间并非心里有便可以在一起,陛下最清楚的,不是么?” 荟薇眼中起了一层薄泪,她道:“只要表哥心中有我,我们就可以在一起。表哥,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国君,你是丞相,谁还敢再反对我们,敢对我们指手画脚?我一直在准备着这一天,等着我们站得足够高,高得让所有人都阻碍不了,我们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现在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表哥,我们成婚吧。” 他依然没有回头,眼睛却湿了,唇角翘起,“既如此,那臣再相信陛下这一回。” 说完,回头又行一礼,起身离去。 113.共享梦境(九) 就在荟蔚为自己的第三次大婚做准备时,巫咸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巫咸国的国君,也就是翰飞的父亲,崩了。 讣告发到各国,各国派使者前去吊唁。 翰飞和荟蔚商量过后,自己去了。 自十二岁离开巫咸国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他都忘了自己还有个父亲。 但毕竟是父亲,他应该去吊唁一下的。 巫咸国的新君是他的某个弟弟,但彼此并不相识,而且巫咸国的人都以为,他已经在开题国那场政变中丧生了。巫咸国是把他当做一般使者来招待的,因他是弈国的丞相,级别很高,所以对他格外重视,且对弈国竟然派出规格如此高的使者心怀感动。 丧事结束后,巫咸国君分别召见了各国使者,并向翰飞表示出与弈国进一步交好的意向,翰飞做出友好答复,宾主相谈甚欢。 回到弈国后,翰飞向荟薇汇报了出使的情况,因过世的巫咸国君是他父亲,荟蔚不好在此时提出大婚的问题,婚事暂时搁置下来。 再后,巫咸国使者回访,除了带来巫咸国君的问候外,还提出一件事。 开题国的先君,也就是翰飞的叔父,发动政变夺取君位后,后来,他自己也被儿子给政变了。现任的这位开题国君极其残暴,经常在国内虐杀臣民,只要不合他意的臣子,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有一次他竟用烧红的锯子把一位劝谏他的臣子的头颅给割下来,骇人听闻。 此**害国内还不算,还穷兵黩武,祸害他国地盘。 动不动就攻击巫咸国。 据说因为巫咸国的先君哲成王曾在讨伐开题国时,不但辱骂了自己的弟弟,还辱骂了自己的侄子,骂得极其诛心,让这个侄子几天睡不着觉,从此衔之甚深,日夜都想着要报仇。 巫咸国国丧时,开题国就派兵骚扰了一回,还说了许多诸如“老东西也有今天,终于死掉了”之类的风凉话。趁他国有丧而举兵讨伐本就是十分不道义的事,何况还辱及先人? 巫咸国表示,绝壁不能忍! 所以使者带来巫咸国君的旨意,想与弈国一起讨伐开题国。 荟薇听闻使者的来意后,先让使者到驿馆休息,然后与臣子们商量。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现在的弈国物阜民丰、兵马强盛,而开题国君残暴不忍,在国内民心尽失,确实是讨伐的好时机。 女王拍板,打! 从弈国进入开题有三道谷口,从西向东,第一道谷口比较平缓,过了谷口需迂回向东到开题北部城下。第二道谷口稍险,迂回路程略短。第三道谷口最险,可是过了谷口,便可以直接到达开题国北方城池之外。众人主张走第一道谷口,虽然迂回,却危险性低,也有人主张走第三道谷口的,原因是,只要能够抢度通过,绝对能打开题国一个措手不及。但同时也意味着,如果对方在此设下伏兵,那弈**将九死一生。 众人相持不下。 翰飞道:“可以兵分两路,先着人带五千精兵轻骑快马抢过第三道谷口,其余大部分军马从第一道谷口过去,然后两君会合,开题军必破。 大将军附议。 于是女王命翰飞全权负责粮草督办事宜,大将军率领军队开拔。 两国约定,事后各自取与己国相邻的土地。 荟蔚向翰飞道:“现在,终于可以为表哥报仇了,等我们攻下开题,姨母的墓地就归到了我国治下,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为她重修陵墓,每年祭拜,她也不会孤零零地无人祭祀了。” 翰飞没料到她会想到这些,心中微热,“谢谢陛下。” 战事果如所料,大军进攻非常顺利,开题**认为弈**队必从第一道谷口经过,所以派人守在了那里,五千精兵经过第三道谷口到达开题国城下时,开题**都蒙了,只觉得是奇兵天降,一触即溃。 弈**队一路向南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 开题国国君真是民心尽失,弈**队攻过去时,竟还有主动带路开门的,再加上南线巫咸国的夹击,开题大军一路溃败向西遁去。开题国君被杀,他的儿子被立为新君,凭借西地的山水之险,固守一隅。 弈国收了开题国近半数的土地,不再进攻,由得巫咸国去讨伐。 弈国朝廷的意思,并不想直接灭了开题国,中间有个缓冲之地,可以避免弈国和巫咸国直接大面积相邻,毕竟敌友只在一线之间,多相邻多摩擦,弈国并不想受到来自友国的威胁。 大军得胜的消息传来,荟薇兴奋异常,决定亲自到前线犒赏三军,顺便巡视自己的新领地。 到达大军驻地后,荟薇先颁布了封赏,然后设宴,与大军同贺。 大帐内气氛热烈,酒到酣处,一个英武的年轻人站起身来道:“枯饮无聊,请允末将舞剑为陛下和众将军佐酒。” 荟蔚抬头看去,微微晃动的灯光中,年轻的男子剑眉星目,容色昳丽,焕发的英姿让整个大帐都为之一亮。荟薇不禁微微恍惚,是她的错觉吗?为何明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感觉有些相像? 荟蔚问:“你是何人?” 男子单膝下跪,行礼道:“末将是前锋校尉晟皓。”左右小声补充,“他是大将军的爱子。” 荟蔚微笑,“原来如此,”一伸手,“请。” 乐音响起,男子舒身展臂,举剑起舞。 初时犹慢,而后渐快,矫健雄浑,气势如虹,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如疾风劲雨,最后只看到一团光影在闪烁,配上翻飞的衣袂,直让人目眩神迷。 荟蔚已经有些醉了,她微微迷离地望着帐下舞剑的身影,喃喃道:“你看他比之丞相如何?” 身后的女官微笑,“眉目略有相似,气质大不相同。” 荟薇笑,“丞相温雅如莲荷,校尉烈烈如蔷薇。” 女官道:“为何不是烈烈如红枫?” 荟蔚:“蔷薇有刺,岂是红枫可比?” 女官笑而受教。 却于此时,舞剑的晟皓高声吟诵起来,词调慷慨激昂,让人振奋。吟毕,放声歌唱,歌声雄壮,荡气回肠。 现场的气氛愈发热烈,和着乐音,帐内的将领一起歌唱,不但唱,还跳,一时间大帐中都是又歌又舞的人。 晟皓由剑舞改为普通的劲舞,舞着舞着便舞到荟蔚面前,他半跪在地,身体合着某种铿锵的韵律,像热情的膜拜,又像激情的表达,而后他伸出手,邀荟蔚共舞。 荟蔚微笑着把手搭在她他的手心,走出席位,与民同乐。 宴会直到三更时分才散,她醉得迷迷糊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恍惚觉得一双强壮的手臂抱着她,把她放到柔软的塌上。 枝灯朦胧的光影中,她看到那人俊挺的眉目,目光湿润,轻轻呢喃,“表哥。” 见他欲要离去,她一把拉住他,喃喃:“不要走,”她说,“不要离开我。” 男子顿住,俯身望着她,目光灼灼如火,然后低下头,擒住她微启的红唇。 第二日醒来,荟薇头痛如裂,正欲喊人进来伺候,突然看到身旁的男子,登时惊住。 晨光中的男子容颜焕发,俊美不可逼视,他看着荟薇坦然微笑,“陛下醒了,要不要我伺候陛下起身?” 荟薇:“你、你怎么……” 男子道:“是陛下让我留下来的,陛下不记得了么?” 荟薇默。 某些片段断断续续地涌进脑海,她心中懊恼欲死,面上却平静无波,说道:“我醉了,不太记得了,你没事吧?” 男子忽而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如果不是因为陛下是女王,这话本来应该是我说的,”他突然翻身覆在她的身体上方,灼灼的目光盯进她的眼睛深处,“我爱慕陛下,只想让陛下欢乐,并无他意。既然陛下忘记了,不妨再试之。” “你……” 他不由分说吻住她的唇,喃声,“请陛下再试。”目光紧紧地锁住她的眼睛,矫健的身躯和着铿锵的韵律,就像……就像他舞剑时的雄姿…… 心神微颤,目眩神迷。 真是……难以言喻的感受…… 事后想起翰飞,她不由自主地心虚。勒令封锁消息,不准让丞相知晓,本以为此事到此便了结了,谁知半个月后,回程的途中,因身体不适找大夫珍视,大夫把过脉后惊喜地跪下道:“恭喜陛下,是喜脉。” 轰隆一声,天雷劈下,荟薇开裂。 虽然荟薇下令暂时封锁消息,但女王再孕王室血脉这样的大事,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即使大家嘴上不说,面上却带出心照不宣的喜气。 不能明确知晓的,比如晟皓,因为特别关注女王,也能猜出一二,顿时心中又惊又喜,好多次想要拜见女王,但都被对方以身体不适回绝了。晟皓愈发心中牵念,整颗心都挂在了荟薇身上。 回到王城,荟薇身心俱疲,安排了一些事务后,着实休息了数日。 一边想着怎样向翰飞提起这件事,一边想着如果他找过来怎样安抚他,反正他总是纵容她的,哪怕眼下生气,只要自己慢慢对他好,他总会开解。 如此,意下稍释。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翰飞没有找过来,找过来的是太后。 太后寒着脸,告诉了她三件事。 第一,大将军已经知晓她和晟皓的事,并且知道,她已经怀孕,大将军把晟皓打了个半死,晟皓现在还昏在床上,生死未卜。 第二,晟皓昏迷中都在喊她的名字,他曾告诉自己的母亲,他爱慕荟薇,如果今生无法与心爱的人相守,他宁愿到最凶险的地方领兵,战死沙场。 第三,晟皓的母亲已经哭到了太后跟前,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到这个位置,已经完全没必要有攀附之心,仅是因为爱子命在旦夕,她才来求到了太后面前。 最后,太后冷淡地告诉她,“准备准备,与大将军的儿子成婚吧,既然做下了这等事体,便要负责到底。” 荟薇心神颤抖,结巴道:“母后,我……” 太后打断他,“不必去找飞儿了,他已经知道了,他比你懂事,赞成你和那个孩子大婚。” 荟薇一阵眩晕,心剧烈地颤抖着,身上一片冰冷。 此后,她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翰飞,就连做梦也没有梦见他。他在安排新土地的后续事务,不用正面相对,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是轻松还是失落。 两个月后,翰飞回到朝中,除了神色有些憔悴倦怠,其他的,并无异状。 他平静地向她汇报了自己的种种安排,然后恭敬地等着她发话,恭敬谦谨的样子,如每一个国君心目中的好臣子。 荟蔚心中很不是滋味,她直接说起了自己和晟皓的事情,还有太后的安排,然后询问他的意见。 她明明已经知道他的意见,却还要他说,当着她的面说。 袖中的手指深深蜷起,而面上却无波无澜,他道:“功臣之心不可寒,太后的意见可行。” 她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说道:“因为不能寒功臣之心,所以就把我推出去?” 他没有说话,脸上疲惫之色更深。 她很难受,看到他无动于衷的样子难受,看到他如此憔悴的样子更难受。 她声音微微颤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翰飞道:“重重封赏代替婚约。” 她微微苦笑,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翰飞见状,彻底死了心,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行礼告退,头也不回地离去。 夕阳下孤寂萧瑟的背影,像一脉寒烟。 自此以后,他白日里上过朝后回家睡眠,晚上不睡彻夜读书,他用这种方式彻底掐断了两个人梦境的联系。 114.共享梦境(十) 荟蔚第三次大婚前再行封赏,封翰飞为开题公,弈国军队打下的半壁开题为其封邑。 此令一出,举朝哗然,即便是平时支持翰飞的人亦觉得,此赏太重,只怕以后要为疆土分裂埋下祸根。 翰飞上书请辞,荟蔚坚持己见,并对持反对意见的人道:“丞相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忠心任事,不纳妻妾,不置田产,生活简朴;在对开题国的问题上,他先出奇策,再办粮草,保证前线战事顺利;战事结束,又是他负责安定新地。如此功劳,如果有谁比得上,孤也不吝封赏。” 连一向喜欢反对她的太后,对此也并无二话,私底下对荟蔚叹道:“想他一辈子不会有子嗣,百年之后这些封土还是要收归国有,现在封给他又如何?这个孩子……也不容易啊……” 说得荟蔚眼圈泛红。 接到封赏的翰飞内心是极为震撼的,半壁开题是相当于小半个弈国的存在,如此重的封赏,古往今来,能得到的臣子有几个? 他甚至明白她这样做的深意,就像她会想到为他母亲修建陵墓一样,她把他封在开题,是因为他曾是这里的国君,他曾丢失了这片土地,虽然他对此并不执着,但内心里未尝没有遗憾的。她把此地封给他,让他做这里的主人,让他治理它,是她在成全他,她一直在弥补他的缺憾。 她对他恩遇至深。 古往今来,能这样对待臣子的国君,又有几人? 或许他们在感情上无法圆满,她伤害了他,可他能因为这有种种不得已的儿女私情去怨恨她吗?他是男人,也是臣子,忠臣对自己的君主是昏君尚且不私怨,不背弃,何况她不是昏君,作为君主她从未负过他。 那就做一个纯粹的臣子吧,他想,他不想两人再在感情上纠缠不清了,不想把这些私情恩怨带入国事中,与国无益,与她无益,也会……毁了他…… 他彻夜读书整晚不眠,就是不想再与她魂梦纠缠,可这样做的过程,就像戒毒,那种痛苦,无法言喻。 每日里看得见,如何忘记?在心里扎根至深,如何心如止水?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言语就可以在他心中掀起波澜,现在要把这些连根拔起……他的整颗心都是破碎的…… 可是,他要做一个纯粹的臣子,就必须经受住这些煎熬。 时间便在这样的细碎凌割中缓缓流逝,然后,他看到晟皓进宫,看到这个年轻人由军中校尉升为中郎将,看到他每日里精神焕发地巡视王宫,看到他望着荟薇时发亮的眼睛、璀璨的笑容,看到他和王子公主融洽相处的情景…… 就这样吧,他想,就这样吧。 在外人的眼里,他依然是平静的,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变化从内心开始。好像某根弦骤然变松,再也无法绷紧,虽然不至于懈怠正事,却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生机。 他就那样无可挽回地一点点黯淡下去,沉寂下去。 女王大婚那日,他也去了,他已经参加过三次这样的婚礼。看到她从自己身边走过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看到她与那人携手宣誓,看到他们步入入洞房……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不会再有感觉了,可看到他们并肩而立的那一刻,却霎时心如刀绞。 一种浓烈的凄绝感在心底蔓延开来,几乎要流淌而出,他连忙借酒告辞。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登上马车,浓重的阴影覆在他的脸上,如笼罩着一层沉沉的死气。 他闭上眼,抿紧唇,缓缓抚向胸口。 终于到家,他屏退所有人,独自进屋,掩上房门。 然后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衣襟上的点点血迹,低低地笑了起来,而后笑声越来越大,眼泪都流了出来。外面的仆人惊慌失措,试探着敲门唤着他,他说了声没事,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的龙之血,我还给你了。” 他喃喃自语,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擦净脸,倒在了床上。 这一晚,他没有彻夜读书,他做了一个梦。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梦还是和她共有的梦。 他梦见她穿着大红婚服,站在台阶上,隔着茫茫的暮色,与他相望。 他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选择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弃誓言,把我抛开?” 终于问出来了,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紧紧压抑,连他自己也不敢碰触的疑问忧惧伤痛,在梦中袒露她面前。 她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满眼悲伤。 然后,一阵风起,不见了她的身影。耳边,风吹帘动,忽忽作响。 风中,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万物自有法则,生死遵循平衡,你想要他活命,就要献出自己的命,你可想好了?” 接着是一个女人低低乞求的声音,听不见内容。 梦境中,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内,母亲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 他坐起身,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摸摸自己的胳膊,摸摸自己的腿,满脸不可思议,“我好了,怎么可能?那么大的火……”当他提到火字的时候,突然顿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他梦到了自己在火灾之后醒来的情景。 母亲说:“因为,母亲为你找到了一个神医。” 翰飞见到那所谓的神医时尚不觉得怎么,作为旁观者的流瞳却不由一震:那是白鹤?或者说是像白鹤的某人? 神医兄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飘然离去,之后翰飞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翰飞和母亲在那个不知名的地方住了几日,房前的一池荷花已经枯败,母亲拉着他,嘱咐了很多事,比如不要他去找叔父报仇,不要他去巫咸国投奔父亲,如果她死了不要难过。 说完这些话后,母亲便毫无征兆地去世了,他守着母亲的尸体,呆呆地过了好多天,还是一个新买的小厮愁眉苦脸地告诉他应该让死者入土为安,他才找了个地方,两人一起把母亲安葬了。 然后他们离开了那里,离开了开题国。 在梦境中重历当时的情景,许多之前从未注意到的细节骤然明晰,隐隐的包含着某种诡秘的内幕,他突然惊醒,心跳如鼓,冷汗淋漓。 太多疑问拥堵在心中,他坐卧不宁,心神不安,迫切地需要一个解释。 想到母亲,浓重的愧疚感袭来,他决定,要去开题祭拜母亲。 他向朝廷请了假,回了开题。 母亲的坟墓已经休整过,祭拜过后,他站在母亲的墓前,久久失神。 四野空旷,草木萧条,当年住的地方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那个神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房前的一池荷花还约略保持着昔日的模样。 不知何故,在这一刻,他的心却突然宁静下来,仿佛兜兜转转劳碌半生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 他萌生了退意。 他对旁边的阿蒲说:“让人把那座宅子修葺一下吧。” 阿蒲答应一声。 阿蒲年龄已经不小了,当年二十郎当的青年如今已经两鬓风霜,翰飞虽然容貌未变,但鬓间也有了白发,眼中盈满沧桑。即便是有龙之血护持的荟蔚,也失去青春的踪影。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一切。 再后,他没有回朝,却在新修的宅子中住了下来。 他开始着手准备退休事宜,把工作上的事务一一交代写成条陈,并着另一封折子,只等着某个时机,便让人一并呈上去。 女王再产王子的消息传来。 翰飞让人递了奏折。 一封是把自己的封地交上去作为女王产下王子的贺礼,一封是辞职信。 他的上书让朝堂再起波澜。 从此,他的生活再也无法安宁,求他、催他、游说他回王城的地方官络绎不绝,他不胜其烦,最后只好离开这个地方到其他地方游历。 有一天,他来到一个地方,其时天已薄暮,他牵着马到河边饮水,突然一脚摔倒,躺在地上,四肢失去了知觉。 而神智却非常清醒。 这情形是如此熟悉,可自他承袭了荟蔚的一滴龙之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症状。一时间,他心中冰凉冰凉,他突然意识到,他真的把龙之血还给她了…… 他屈辱地躺在河边的泥地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生不如死。某一次醒来时,他看到一个不足三尺的小人儿围着他打转,见他醒来,小人兄道:“美人儿,把你的脸卖给我吧,我看中了你的脸,我会给你一大笔财富的哟。” 他瞪着眼睛,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连一滴声音也发不出来。 矮人兄道:“我没有骗你,我的招牌很亮的哟,我叫杜康,焦饶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杜康,怎样,把你的脸卖给我吧,卖给我吧。” 他全然不懂,脸上上渐渐显出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厉色,矮人兄见状,甚是叹息,“心怀戾气会毁了这张脸,不同意就不同意嘛。” 然后,又一名小人钻出来,严肃地在他身上揉揉捏捏,皱眉道:“你的身体是我的手笔,你怎么搞的,把我好不容易雕出来的身体糟蹋成这样?” 言语之间甚是责备。 他无法理解,杜康兄在旁兴奋道:“是吗是吗,是你做的,他这个身体你用了什么材料?” 矮人二兄语气神秘,“藕……” 然后,两小人儿都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他。 矮人二叹惋,“可惜了,费了我那么大功夫……” 翰飞浑浑噩噩,如坠梦幻,等他回过神,两个矮人已经消失了,仿佛之前的一切是一场梦…… 等他的四肢恢复知觉时,他混混沌沌地回了自己的宅子。 心中影影绰绰地有个可怕的猜想,可是他不敢追究,他只想安安静静度过自己剩余的时光。 却未想到,有人正在宅子里等他。 这一次来的是王夫。 晟皓告诉他,“陛下接到丞相的辞职书后,几乎发狂,不顾生产还未痊愈,就非要亲自过来找你,被我们苦苦拦住了。”晟皓想象着荟蔚当时的样子,眼中隐约含着水光,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向稳重淡定的女王如此失态,如此仓皇,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眼前的人道,“我们告诉陛下,可以先让开题当地的官员劝说请丞相,女王才暂时安静下来。后来府官说不见了丞相的踪迹,女王便再也劝不住,亲自来了这里。那时天还冷,陛下在这里病倒了,我们只好坚持把她送回了王城。” 翰飞怔怔地听着,目光望着远方,眼中湿润。 晟皓道:“我不知道陛下和丞相之间发生了什么,如果是因为我,”他话语艰难,“我可以……” “不是这样,”翰飞打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我的原因,我能做的已经做完,我已经耗尽了所有,再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中盈满沧桑,“你无需自责,告诉陛下,让她不要内疚不要难过,我只是累了,想停下来歇一歇,静一静,我虽不在朝中,但仍然在她的国土上,让她放宽心,好好保重,好好生活吧。” 晟皓看着他,目中波澜起伏,好久才道:“请丞相告诉我你和陛下的事。” 翰飞略怔,没有说话。 晟皓单膝跪下,坚持道:“请丞相告诉我。” 翰飞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是!” 翰飞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缓缓讲起了两人的过往,少年相识,一路相伴,经历了种种艰难波折,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无法相守。 “或许这便是命运。”他说,语气苍茫。 青年静静地听着,眼中含泪, “我从未想到会如此,我自以为对陛下情深,却未想到,这天下还有一个男人能对女人爱到如此地步。而陛下也割舍不下丞相,这都是我的过,如果没有我的插入……我答应陛下无论如何都要带丞相回去,我不能失言,请丞相跟我回去。” 翰飞道:“我刚才已经说过……” 晟皓突然把剑横在自己颈间,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决绝道:“请丞相跟我回去,否则我便在丞相面前自刎谢罪。” 翰飞怔住。 晟皓坚持,“请丞相跟我回去!” 翰飞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半晌,他道:“你可知道我、我这样的……”想起往事,心中悲凉,“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不……她的选择是对的,也许,她早已知道,你回去吧,我……” 话未说完,一声巨响传来,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跳进眼前的荷花池中。 “不!”一声凄厉喊叫的响彻屋宇,弈国王宫中的荟蔚突然从梦中惊起,浑身发抖,满脸是泪。 梦境到此中断。 115.白鹤彤冠 就好像看电影看到高.潮处突然断片,然后屏幕上打出两个字:剧终,流瞳真是抓心扰肺,她一点也不想看到开放性结局啊。 外面晴光如瀑,并非捕梦的时间,可是流瞳一刻也不想等了,心中的疑问快把她给撑爆了。 她看了看旁边沉入冥思的肜渊,也不打扰他,自己悄然离开。 每一次下山到弈国王城,都可以感觉到很明显的变化,比如街道更宽,建筑更高大,人们的衣服更鲜亮,人群更稠密等等。对她而言不过是几日的事情,而人间却已恍如隔世,让她不由浮起淡淡的苍茫感。 此时的荟蔚已步入暮年,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落满白霜,愈加威严的面容上雕刻着岁月的痕迹。她的动作不再灵敏,迟缓回到后宫,让侍女给她换上便装后,便倚在床头,由侍女揉肩捶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流瞳落在她的面前。 侍女刚要开口,她已蓦然睁开了眼睛,眼中的疲倦之色尽退,取而代之的是长居上位者充满威压的眼神。 “我想问你两个问题。” 流瞳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用梦貘纶音说道。 妇人的眼中显出淡淡的迷茫,她挥了挥手,让侍女退下,然后道:“什么问题?” 流瞳:“你的表哥,翰飞,后来怎样了?” 女人略略发愣,然后缓缓把脸埋在掌中,声音如带了蒙蒙的湿气,“表哥离开后,我让人去接他,谁知……他跳入荷花池……他像很久以前那样,时而发烧,时而浑身冰冷,这一次,他没能再醒过来……等我得到消息赶过去时,已经晚了,我的血再也救不了他了……” 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流瞳看着她,心中恻然,缓声道:“我想知道,你母后到底告诉了你什么,让你没有坚持和他成婚?翰飞是怎么回事?” 女人慢慢拭干面孔,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控只是镜花水月,“我父王母后听到了来自开题国的消息,说我表哥已经在开题国那场政变的大火中丧生。父王并未觉得怎样,母后却非常犹疑。她问过表哥那段经历,表哥肯定了他确实遭遇过大火,但他说不出自己是如何被救的。 遭遇过大火,身上怎么会连一点烧伤的痕迹都没有? 母后愈发怀疑。 姨妈的信中含糊其辞,但其中提到的一些字眼,如“求见异人”,“以命相求”,“重获身体”等,让母亲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开题国有一种很神秘的傀儡师,据说他们能雕出与真人相差无几的傀儡,把人的灵魂灌注进去,傀儡就可以像真人一样活动。姨妈嫁入开题国后,没少写信告诉母后这方面的事情,所以母后怀疑,表哥……就是那样重活过来的……再加上他的身体状况……”女人捂住脸,声音哽咽,“虽然我心悦表哥,可为了子嗣……” 她说不下去了。 流瞳道:“仅仅是因为子嗣吗?”她微微摇头,有些感慨,“我来这里之前,曾听一位焦饶国的男子讲过一个故事,说你们弈国历史上的第二位女王,也就是那位有龙血统的女王,在位一百年后自己退位,然后携着她的第四位王夫周游天下去了,你知道她的那位王夫是什么人吗? 荟蔚愣愣。 流瞳道:“他是一位傀儡男子。” 荟薇惊住。 流瞳道:“都说那位龙女王是弈国历史上最潇洒的王,看来真的如此。 你表哥有记忆,有思想,有感情,除了骨骼成分不同,就连身体感知起来也与常人无二,为何就不能把他当正常人看了呢?你和他在一起时,感觉到他不正常了么?”她缓缓说起那个青年在参加完荟薇的婚礼后吐血的情景,恻然惋叹,“这样一个人,惊才绝艳,至情至性,能得到他的爱慕是何等幸运,可惜……” 可惜你终究辜负了他…… 你终究不是真正的龙女王。 她不再看身后那个悲痛欲绝的女子,径自离去。 回到弈山后,她心情依然沉重,也不管肜渊还在端坐冥思,就窝进他的怀中。 只有他温暖宽大的怀抱,才能稍稍抚慰她心中的寒冷。 肜渊拢住她,继续端坐冥思。 夜晚来临,她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中穿梭,如飞鸟掠过一处处山水,不经意间在梦者的心中留下一道翩若惊鸿的身影。 她没有看到杏林中下棋的女子,没有看到像白鹤的男子,没有看到荟蔚,她看到一片一片的白,白帛飘摇的白。 突然醒来。 天尚未明,天空中冷冷清清地缀着几颗星子,肜渊仍在冥思。 她若有所忧,在杏林中凝立片刻,飘然下山。 城中一片素白,每个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都蒙上了一层白布,她心中震动,直接飞到了弈国王宫。 素白茫茫。 房顶,房檐,树枝,灯笼,衣服,凡是能看到的,都蒙上了白布。 国丧。 女王崩逝,举行国丧。 流瞳怔怔地站在屋檐上,夜风吹来,拂动着她的衣袂,如凄惶寻找栖息之地的蝶。 她竟然去世了,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有关系吗?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去的? 这一刻,她感到深深的难过和内疚。 她不应该插手凡间事太多的。 一个同样素白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下的屋檐上。 他沉默地凝望着对面的灵棚,像无声的悼念,晚风中飘然而立的身姿,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俊逸。 流瞳的目光捕捉到了他的身影,心中一跳,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过去如此招呼,“嗨,白鹤君,你怎么在这里?”可现在,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白鹤。 但要找的就是他!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所经历的许多的事情都和眼前这个人有莫大的关系。 她飞过去,直接招呼道:“你好,我叫流瞳,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夜色下,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如在竭力地压抑着什么似的,漆黑的目光无声汹涌,他的眼睛锁住她,一字一字道:“我名彤冠。” 红帽子?她脑子突然无厘头地冒出这三个字。 果然不是白鹤。 流瞳心中愈发好奇,但她抑制住了自己,彬彬有礼道:“我见阁下似乎是专门来看弈国女王的,你认识她?” 彤冠看着她,目光深深,“她与我的一位故人有些渊源。” 流瞳点点头,表示理解,说道:“她不是有龙血统的那位女王的转世吗,有龙血统护持,怎么还这么容易去世呢?我早间见她时还好好的。” 彤冠:“她已去世数日。” 流瞳:“……” 这扭曲的时间! 彤冠:“而且,她也不是龙女王的转世,她是弈国第一代女王、杏女王的转世。” “!”流瞳惊怔。 彤冠:“杏儿是我的一位旧友,我看着她长大,她错付情缘,孤独一生,这是我欠她的,所以我想还她一世至死不渝的恋情。 她转世后的这位女王有位表哥,名叫翰飞,本来已经葬身火海,但他的母亲却召唤到了我,愿以自己的性命为祭,换取他儿子的性命。 我让人用莲藕为他重塑了身体,招来他的灵魂把他复活,然后把他引到女王的身边。他的身体乃莲藕所造,而女王的前世和莲……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们注定会相互吸引,堕入情缘。 只是没想到……”他微微摇头苦笑,“无论如何,她终是得到了一个男子至死不渝的恋情。” 他抬目望向远处荟薇的灵柩,神色怅惘。 流瞳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她被这天雷滚滚的剧情震傻了。 两人默然无言地站立在人家的屋顶上,夜空深远,寒星寥寥,素白的衣袖翩然起伏,彼此的穿着竟然十分合衬。 流瞳咳了一声,转移话题,“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呢,我对你、你的样子并不陌生。” 彤冠凝目看着她,目光是一种让人脸红的专注。 奇怪,她竟然对这个人有一种诡异的熟稔感。当然,任谁三番五次见到这同一张面孔,谁不会感到陌生吧。 流瞳道:“我以前见过一位国师,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总是心怀恐惧,据说是恐惧的化身。还有一位梦之国度梦之君身边的男子,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的原身是白鹤,不知道这两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当她提到两个人时,面前的人已经显出震惊的神色,待听到她的问题,他神色愈发复杂,却仍是和缓地答道:“当年,我们的所居之地被敌人围剿,主君为了保护我们,拼死奋战。后来她被敌人擒了去……”他目中显出浓烈的情绪,“当时我只是主君身边的一只白鹤妖,是因为主君的悉心呵护才修炼小有所成。主君遭难后,我深恨自己懦弱无能,没能保护好她,便撕裂了自己的元神,把恐惧和迷惘清除了出去。我没有想到,它们竟然独立成形,活了下来。” 他微微苦笑,“如果他们做了什么恶,那都是我的过。” 流瞳再次遭受冲击,虽然之前已经隐有猜测,但是猜测和亲耳听到是完全不同的。她默默消化了一会儿,宽慰道:“虽然你们三个……出自同一处,但既然已经分家了,那谁做的事谁负责。” 这样说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流瞳心中升起诡异的感觉,只觉得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一股脑儿地往外涌,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很坦诚,她问的问题他都耐心地给出了回答。 朦胧的夜色中,男子眉宇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温柔,他道:“刚才你提到梦之国,你现在是梦貘?” 什么叫她“现在”是梦貘? 流瞳觉得,她有必要纠正一下,“我一直是梦貘,梦貘呢,它是一个物种,不是一个职业,这从出生就决定了。所以,不是说你想转行就能转行的。我从出生到老死都会是梦貘,不会变成白鹤。” 彤冠唇角微微一动,像隐去一个笑,“原来如此,其实如同你对我感觉并不陌生,我对你感觉同样如此。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现在是这个样子的。” 这话甚是奇怪,流瞳怀疑地看着他,“你不觉得这话逻辑有问题吗?对我并不陌生却又没想到我是这个样子,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啊,还有,你过去见过我吗?” 彤冠微笑着摇头。 “哦,那就是单纯的逻辑遗憾。”流瞳摆摆手,不再追究这个问题。 彤冠:“听说梦貘可以帮人解梦,我可以找你解梦否?” 求之不得! 流瞳两眼放光,笑道:“当然,我现在在弈山的杏林谷居住,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对了,你在哪里住?” 男子目光微动,从袖中摸出一根白羽,白羽飘起化为一只白鹤在头顶盘旋,然后盘旋成一条雪白的手链缠在她的腕间。 流瞳:“……” 男子道:“你只要抚摸这只手环,呼唤我的名字,它就会带你找到我。” 羽毛的触感,细腻美好,她很喜欢。 她不禁想起肜渊送她的发丝龙戒,有些纳闷:为什么打开方式都是抚摸呢? 116.梦中星河 星光淡淡,薄雾隐约,流瞳与彤冠告别后,便飞往弈山。 之前彤冠在时没好意思多看,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她便仔细地打量起了腕间的银镯。 样式玲珑别致,外侧雕刻着一只只仙鹤,有的展翅翱翔,有的仰天长鸣,有的优雅地用喙梳理羽毛,有的两两低头相依。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内侧是连绵不断的莲花纹,甚是精美。最奇异的是,它竟有羽毛的触感,这样的饰物,任何女孩子都无法不喜欢吧,她想。 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专注了,她飞着飞着就一头扎进前面一个人怀里。 这就有点奇怪了,这又不是地上,有固定化的道路,想要狭路相逢,那概率太小了。何况,如果有人,她怎会感觉不到呢?除非对方有意隐匿行迹,就等着她投怀送抱。 流瞳抬头,惊讶,“肜渊?”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肜渊“嗯”了一声,也不解释,携着她往回走。走着走着,流瞳便觉得情况不对,奇怪道:“咦,这不是去杏花谷的路,我们要去哪里?” 肜渊:“看星星。” “?”流瞳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看天,天上只剩下紫薇星他老人家一颗,看看地,漫山漫谷雾霭弥漫,流瞳实在不懂是什么促使他突发了这样的浪漫情怀。 流瞳:“怎么想起看星星了呢,有什么可看的?” 肜渊脸色沉凝,“先前看得,现在自然也看得。” ……什么意思? 流瞳歪头去打量肜渊,然而龙君那张脸……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两人一路飞行,落到一处最高的山峰,举目望去,山势绵延,晨蔼漫漫,所有的景物都在一片朦胧中,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肜渊拉着她在山顶上坐下,两人便开始盯着那一颗孤零零的、硕果仅存的紫薇星发呆。 然后,紫薇星他老人家……也落下去了…… 流瞳实在是累了,这一天,她来回奔跑,心情起落,连番受惊,此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她努力把眼睛睁成火柴棒撑起的形状,说:“没有星了,我们回去吧。” 肜渊:“我们可以看日出。” 流瞳:“……” 流瞳掩下一个哈欠,眼泪汪汪,“那、那你先慢慢看着,我找地方闭一下眼,眼睛也不容易啊,别人睡觉的时候,它还得睁着来窥星。” 肜渊:“……” 肜渊默然片刻,道:“到我怀里来,我抱着你睡。” “……” 今晚的男神有点古怪,流瞳看着肜渊,表面上镇定完好,内里已经被睡意侵蚀了心窍。此时的她眼神游离,思维迟钝,被肜渊径自揽过去,抱在了怀里。 流瞳也不再多想,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闭上了眼睛。 肜渊握住她手腕,打量着她腕间的银镯,不着痕迹用神识探了探,低沉道:“流瞳?” “嗯?” “北海龙宫珍宝甚多,以后都归你。” “哦。” “所以别再收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 “唔。” 在她离开弈山之时,他就感觉到了,然后退出了冥思,追随而去。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看到她向另一个男人飞去,看到他们相谈甚欢,看到白鹤绕着他们翩然飞舞,看到银羽绕在她的腕间。 他并非要怀疑什么,可那种情景,任何男人都无法无动于衷。 不是说只喜欢他吗,为什么还要靠近别的男人碗边,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也能随便接受的吗? 仔细反省,时至今日,他送她的东西何其之少? 他的声音低沉郑重,“我们成婚之后,我和我的所有一切皆归你所有。” 流瞳一激灵睁开眼,人醒了个通透,她结结巴巴,“男神、男神你这是在向我表白求婚?” “嗯。” 流瞳愕然望天,是很欢喜没错啦,但不知怎么的,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象起自己此时的情状:仰面朝天,窝在他怀里,像条翻了白肚皮的死鱼似的盯着他的下巴,这是被求婚的正确姿势? 流瞳有点囧。 “那,我答应了。” 流瞳说。 实在没半点曲折。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似乎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往下继续了,总觉得这事情它,缺了点步骤。 肜渊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北海,通知亲朋好友,遍邀天界诸神,马上举行大婚,如何?” 流瞳立时就震惊了,从他怀中挣扎而起,“为什么这么急?” 肜渊道:“早定早安心。” 这是什么意思?流瞳犹疑,“龙君有什么不安心的么?” 话说完,略略一顿,“还是龙君并不能够确定……所以想强迫自己定心?”越想越像这么回事,特别是他今天的行为,处处透着怪异,流瞳越想越受伤,“我们还在游历,游历过了……再下结论不迟……” 话虽这么说,情绪却开始低落,缺眠的后遗症上来,悲观的阴影笼上心头。 肜渊抓住她的手,黑漆漆目光盯着她,“你怀疑我?” 流瞳瞪眼回视他,“不然呢,只有两个人,我的幽都密匙都跳出来了,该怀疑谁?” 肜渊默。 流瞳看到他这个样子,愈发低落,道:“我先回去了,日出龙君一个人看吧。” 说完,转身欲走。 肜渊一把捉住她,下颌绷起,“你不信我?” 流瞳扭过头,不想说话,心里难受。 肜渊低头看着她,缓缓地把手伸进胸膛,掏出自己的仙元,放在她面前,“我用十几万年的时间把它修补完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从此,我的一身一命皆在你手,你该相信了吧。” 说话间,仙元化为一条精巧的项饰,吊在她的胸前。 磅礴的清气映得满山满谷清华流溢,她的身体如被包裹在温暖舒适的春风中,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舒展开了,充沛的灵气滋润着她,让她精神焕发,所有的疲惫倦怠一扫而空。她抚摸着那挂项链,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 她曾为魔帝北苍与人界妻子共用内丹的深情举动感动过,曾为言挚对锦鲤甘愿献出生命的举动感动过,可她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得到比这更深更沉更纯粹的感情。他竟会待她至此,如此决绝,如此不留后路。 有湿润浸出眼眶,她捧起项饰轻轻地吻了吻,说:“比起在我手中,我更愿它待在原来的地方好好活着。” 说着,她摘下项饰重新融入他的体中。 她必须告诉他,以后他的表达方式不能再这么凶残,必须告诉他,黑龙掏心什么的,千万不能成为习惯…… 他的一生,只向一个女子呈现过自己的真心,第一次,她在他的心中留下千万道裂纹,第二次,她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吻。 他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去看星星。” “不是看日出么?” “不,是星星。” 当朝阳在他们面前冉冉升起,流瞳的内心是错乱的:请告诉我男神是正常的…… 他们并立山巅,十指相扣,衣袂翻飞。 朝霞在他们的周身镀上一层绚丽的光芒。 肜渊道:“还记得你说过话的么,念出誓言,让所有的山川河流都来见证,”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我,神族肜渊,愿娶幽都流瞳为妻,天地为证……” 流瞳留声机似的重复,“我,神族流瞳,愿嫁肜渊为妻……” 肜渊深深地望着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流瞳:“吻……” 然后,他吻住了她。 **** **** 河水浩瀚,万千星辰汇聚其中,璀璨的星辉随波光潋滟。 仿若一条流动的星空,映得四方宛若银色的世界。 比在梦之国的星桥浩瀚百倍,瑰丽百倍,身处其中,直让人目眩神迷,惊心动魄。 肜渊道:“这里看星如何?” 流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颤,“这里是?” 肜渊微笑,“银河。”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说要带她看星,便真的带她来到了一个看星的地方。 超越她想象的地方。 美得让人屏息。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驰神摇。 肜渊道:“那里有一条船。”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便自然而然地以为那里真的有一条船,甚至在一瞬间,她脑海中还划过船的样子,然后随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灿烂的星河中果然出现一条船,如一弯新月,被满河星光映得银辉闪耀,在河水中轻轻荡漾。 流瞳不禁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肜渊道:“因为这是你的梦。” 流瞳悟了。 念出誓词之后,他吻了她,她沉入梦中,他随之而来,指点着她来到银河。 话说,他的吻还有催眠作用?或者只是太累了,所以当他温柔地亲吻她时,她的心神放松下来,便不知不觉地进入睡眠? 因为是她的梦,所以当她认定那里有条船时,便真的出现了一条船。 他有意无意地指点着她操控了梦境。 肜渊携着她飞上船只,船分水向前,星光如被水流搅碎,碎碎迷迷,辉光粼粼,波澜壮阔。 星光映在他们的身上,美如梦幻。 流瞳用手去碰浸润着星光的河水,水珠从指尖落下,一滴一滴,一闪一闪,如同碎钻。 肜渊:“这样的景色,是否当得起我们对此宣念誓言。” 流瞳:“这个,我们不是已经念过了吗?” 再动人的誓言,如果一直重复的话,其效果也要大打折扣…… 肜渊:“念过之后呢?” 流瞳脸色绯红,“……也亲过了……” 肜渊:“再后呢?” 流瞳:“……就完成了。” 肜渊缓缓点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仪式完成,该入洞房了。” 流瞳:“……” 星光在周身流漾,小船慢慢悠悠,他的面容缓缓俯下来,也像一个梦。 发丝垂落,抵死缠绵,小船在星河中颠簸,星光一圈一圈地扩散荡漾。 他喑哑的声音中如带着致命的蛊惑,“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满脸绯色,梦貘纶音中夹杂着丝丝缕缕难以言喻的魅力,“在梦里……以后孩子是生活在我的梦中呢,还是这样在梦外也能有孕?” “……” 这是一个问题,两人不能解,于是男人不再说话,专心谱写眼前的春.色。 再后,不知怎的,她便想起了翰飞和荟蔚的共享梦境,然后与他说起来,他缓缓理着她的发丝,说道:“一滴龙之血可以让他们魂梦相连,一缕龙之发也可以让我们魂梦相连。” 流瞳微笑,其实是不一样的,但她并没有分辨,只是偎依在他的怀中。 从梦中醒来,他们还在山巅,不知何故,刚刚经历了梦境的情景,再看到现在的他,竟有些睁不开眼。 肜渊:“你的腰……没问题么?” 梦中她似乎哼唧腰疼来着? 流瞳:“……” 流瞳面无表情,“一直在睡,我不知道能有什么问题。” 肜渊:“……” 气氛有些古怪,两人回到杏花谷,流瞳便找借口躲入了杏花林。 一只虚幻的白鹤从她腕间飞起,在头顶盘旋,然后彤冠的声音传出来,说道:“能劳您有来一趟么,想请您帮我解梦。” 117.白鹤之梦(一) 却说彤冠请流瞳前去解梦,流瞳目前正对他感兴趣,闻言没有犹豫,轻抚银镯,念出了他的名字。 面前的空气出现微微的扭曲,粼粼如一面水镜,流瞳试着穿过去,便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远山葱翠,湖水广阔,湖中遍植荷花,亭台楼阁临水而建,长廊逶迤,荷香萦绕,十分宜人。 流瞳笑道:“好地方,不过既然你知道我在何处,又是让我解梦,为何这么托大,却让我来找你?” 彤冠引她踏着荷叶进入亭中,亲自为她斟茶,徐徐道:“神女身边还有他人,诸多顾忌,才不得不冒昧请神女到舍下来。” 流瞳:“哦?” 彤冠简洁,“我非神仙,并非每一个人都对此毫无偏见。” 流瞳:“你被弈国奉为神明,却说自己不是神仙?” 彤冠:“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这神明也并非天界册封。” 流瞳默默点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记得你曾说过,翰飞的母亲曾召唤过你,她是开题国人,难道开题国也信奉你这个神明?” 彤冠:“弈国、开题本是一脉相承,他们都由萝蔓女国繁衍而来。” 原来如此。 流瞳道:“那你让我解什么梦呢?其实我只会看。” “就是看,我的梦。” 除了水中桃源的半梦,还没有人主动请她读过自己的梦境,流瞳表示好奇,“自己的梦还用别人来读么?” 彤冠:“神女读过便知。” 流瞳不再多言,拈起一枚绿叶开始吹奏,清幽的木叶声中,男子俊雅的脸上显出遥远的痴惘之色,然后渐渐闭上了眼睛。 流瞳进入他的梦。 这是一处美丽的水泽之滨。 水中荷花绵延,望不到头,女子轻轻巧巧地坐在一朵盛开的莲花间,脚尖点着碧绿的莲叶,如同坐在一只式样别致的高脚凳上,手按长箫,幽幽吹奏,姿态十分悠闲。 她容姿绝俗,逸态绰约,如绵延不绝的莲花中最美的一朵,惊艳了漫天□□。 流瞳有些恍惚,她从未因容貌之事有过纠结,而现在,看到面前的女子,流瞳突然觉得,女子的模样才是她理想中最美的模样。 白鹤在女子面前翩翩起舞,三尾六足的舒鱼从水中抬头,羽毛鲜艳的奇余鸟停下惯常的笑声,凝神倾听。 它们沉浸在这优美的旋旋律里。 曲罢,白鹤翩然落下,女子抱起它,眉目间难掩欢喜,“闻曲起舞,你果然是只灵鹤。”她梳理着白鹤的羽毛,目光灿然,“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你,嗯,彤冠怎么样?红色的冠顶,是不是很适合你?” 白鹤用喙轻轻地啄她的手心。 女子面含微笑,低头检查看它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幸好我路过时看到了,要不然这样你一只美丽的生灵就被那些个怪物给吃掉了。” 白鹤轻轻地蹭着她,低低地鸣叫着。 这时,一匹头上的角如磨刀石的独角马跑过来,对女子道:“不好了,那只山豹精又来捣乱了。” “啧,”女子懒洋洋地起身,“真是记吃不记打,说不得这一回要斩草除根了。” 说完,手中的长箫化为宝剑,凌波而去。 山豹兄已经打到了家门口。 实际上,如果不是打到家门口,女子都不会出去瞄它一眼。 在白鹤的心目中,女子这样的作风自然是高贵冷艳,气度非凡。 而流瞳却奇怪地觉得,女子这样纯粹是因为……懒…… 从彤冠的记忆里,流瞳得知,女子名叫雁菡。 到了山前,便见一群小妖已经列开阵势摇旗呐喊,猛一看去,足有数百人之多,气势颇为雄壮。 而反观雁菡这边,头上盘旋着一只受伤尚未痊愈的白鹤,身后跟着一只只对防火有研究的独角马(名曰驩疏),最后缀着一条四腿发抖、两眼通红的兔子。 山豹兄胆气顿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阵,手持大屈刀,大喝一声,“呔!兀那个莲花精……” 可惜后面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便觉一道残影袭来,森森的寒气直逼眼前。 山豹兄:…… 怎么都不叫阵呢,说好的打架按步骤呢? 山豹手忙脚乱地用刀架住她的剑,大怒,嘶吼着与雁菡战到了一处。 几百个小妖嗷嗷乱叫,有的呐喊助威,有的冲过来打群架,小兔子趁机溜号,白鹤盘旋着用嘴啄人,独角马化身斗牛,用头上磨刀石一样的独角与人干仗,场面一时激烈。 但是这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白鹤感觉耳边的箫声还没散呢,便见一颗山豹头倏然飞起,落到地上,然后被混乱的妖脚踢得滚来滚去,伴随着一声嚎叫“大王死了!”,一场战斗便结束了。 剩下的小妖,被雇来呐喊助阵的收旗回家,随着山豹打群架的,磕头求饶,表示归降。还有小妖欲将功赎罪,跪到雁菡面前报告:“军师和山豹定计,说您是莲花精,如果烧了您的原身,您就永远翻不了身了,所以趁着您和山豹打的时候,军师已经带着人去您的洞府烧花了。” 雁菡面色微变,让驩疏留下来处理小妖的事情,自己回去收拾烧花贼。 然后便看到一群不得其门而入的野猪精。 雁菡嗤道:“这也能当军师?”一挥手,让人把它们捆了,一并交给驩疏调.教,做日后植树种花的劳动力。 此山名带山,彭水发源此地,雁菡就住在彭泽水畔。 谁也不知道她从何而来,又何时来到,连她自己也不记得。 她只记得自己初来此地时,山上多玉,山下多青碧,山间生活着可以避火的驩疏马,雌雄同体的奇余鸟,水中生活着其状如鸡、食之可以让人无忧的舒鱼。 可是,这里却没有多少花草树木。 她不知道自己因何到此,却觉得此地恰合她的心意,植花种草什么的,正好让她有用武之地。 再后,她便开始了自己植树造林生活。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这里变得林木葱郁,丛竹青翠,各色不知名的野花散布其间,景色十分秀丽。 鸟儿开始在此地繁衍,野兽开始在此地定居,她每日在彭泽水畔悠游,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渐渐的,便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妖兽精怪在这里争夺地盘,但只要不碍到她眼前,她也并不管。山中的精灵把她默认为此地的山水之神,她却没有这样的自觉,依旧只是闲散度日而已。 结果,便有想占山为王的精怪挑衅到她面前。 初时,她觉得麻烦,把他们赶走,一次、两次、三次,再挑衅,杀掉,一了百了。 山豹兄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却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此后,挑衅者绝迹,她让人宣布了几条简单的规矩,遵者可留,不遵者趁早滚开,自此,生活和谐安乐。 她在彭水之泽,或游水,或弄箫,或养鹤,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箫和彤冠,成了她须臾不离身的伴侣。 当她游水,彤冠就飞在她的身畔,当她吹箫,他为她起舞,他们同食同眠,相依相伴,漫长的岁月不再那么孤寂。 原本雁菡还想多养几只鹤,可是就近看了几只后,便有些感叹,她把彤冠抱在膝上,梳理着他的羽毛叹息,“本来想多给你找几个同伴的,可是以前以为的美丽有灵性的鸟儿,与你相比,竟然都成了呆头鹅。唉,还是再看看吧,要养还得养开了灵智的鸟儿才好啊。” 白鹤亲昵地用头蹭着她的面颊,轻轻地鸣叫两声,高诉她自己并不需要其他同伴,只要有她就行。但显然雁菡并没有领会到他的心意,过了一段时日,她竟然真的找来一只开了灵智的灵鹤。当时,雁菡还欢喜地对他说:“以后她就是你的同伴了,你们好好相处,以后多生几只小灵鹤出来。” 他顿如遭了晴天霹雳一般,如果他是猫,只怕全身的毛都炸开了。心里除了有种宠爱将被分走的恐慌,还有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其实雁菡并没有冷落他,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以前只把他捧在手心里的人,现在却对别人怀抱抚摸,温言呵护,这让他情何以堪? 雁菡新收的小母鹤是只性情文静的小灵鹤,初通灵智,纤细敏感。彤冠用很冷酷的语言狠狠伤害小母鹤的心灵,小母鹤泪奔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雁菡发现母鹤失踪后还让他去寻找了一回,想当然什么也没寻到,雁菡甚是失落,怜惜地安慰他,“没关系,以后再给你找更好的。” 彤冠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主人的抚慰。 之后,雁菡但凡找到灵鹤,彤冠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对方挤兑走,害得雁菡以为自己与鹤相克,渐渐熄了养其他鹤的心思。 彤冠独占君宠。 此时的他已经修炼得可以载着她四处遨游,可以为她送信,可以与她言语交流。他对她而言是特别的,但似乎又不那么特别,因为,他在她眼中仍然是鹤,随时可以将他与别的鹤配对的羽禽。 他修炼愈发刻苦。 雷劫到来。 他躲进山洞,雷电如要毁天灭地一般,一道道劈下。大地在震颤,山体在摇晃,石块纷纷落下,他伏在地上,全身战栗。 洞顶裂开,闪电直接劈到了他身上,他狼狈不堪,手指紧紧地抓着地面,浑身上下满是泥土、烧伤、血污,山洞开始坍塌,石块砸在他的身上,他想,再不出去,他不被雷电劈死,也要被山石砸死。 挣扎出了山洞,空旷的天地,再无一丝遮掩。劫云完全把他笼罩住,最后最重的一道天雷劈来,紫金光芒铺天盖地,他的元神上裂痕蔓延,勉强凝起最后的气力与天雷对抗,心中却不由浮起一丝凄凉。他想,他大约挺不过去了,她的身边终究会有别的鹤替代他的位置。 万钧雷霆劈下! 他脑中嗡的一声,身体如被粉碎,剧痛贯彻全身,那一瞬的时间漫长如一个世纪,他开始出现幻觉,恍惚看到一片花瓣从头顶悠悠落下,碎成齑粉......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雁菡就在他身边,他的身体已经被清洗干净,伤口也被包扎妥帖。她在他头顶覆了一枚新的花瓣,以往他以为是想让他变得更好看些的花瓣,现在才知道可以帮他抵挡雷劫。 他胸中热流涌动,不知道是因为他新增的力量,还是因为起伏的心情。 趁她出门倒茶时,他试着化形,当她斟茶回来时,他便以俊逸优雅的男子形象飘然落在她面前,然后,他看到一向以淡定从容面目示人的主人,睁圆了眼睛,手中的茶杯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118.白鹤之梦(二) 出门前还是一只鹤,端一杯茶回来,对方就成了一个人,可想而知,雁菡有多惊讶。而且,在无数的年月中,她眼中看到的,不是形态各异的妖就是画风奇葩的怪,蓦然看到一个形状标配的人,那惊讶可就不是一般程度的惊讶了。 于是,就落了茶。 “彤冠?” 雁菡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像打量个稀罕物似的,那表情有说不出的惊奇,还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还好,在将将触到他的那一刻,她及时地醒悟了,约摸这个动作不太合适,手略略一顿。 彤冠却自然而然地捧起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一啄。以前他为白鹤时,便经常轻啄她的手心,所以这个动作做起来相当自如,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雁菡突然不自然起来,就连手心那不同以往的温软触感,都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她收回自己的手,咳了一声,“你刚刚渡劫,好好休息,化形不化形的,其实没那么重要。于灵禽灵兽而言,它们觉得自己的本貌更好看呢。” 说完,徐徐地踱了出去。 留下彤冠对着地上滚落的茶杯发呆。 而此时的雁菡,内心是混乱的。 心爱的鸟儿变成男子了,不能抱,不能摸,不能为她跳舞,还那么大一只占她的地方,和他说个话都得仰着脖子,那种感觉真是不妙,雁菡有点失落。 雁菡很想有一只鹤,而彤冠却于化形这件事上有点奇怪的执着。雁菡自认算是个宽和的主人,灵宠想在修炼的道路上更进一步,她也不好拦着,于是只好任他披着人形来来去去,而陪自己的鹤就这么“消失”了。 雁菡很是寂寞。 后来,她不知从哪里又抱了一只鹤来养。就像以前对彤冠时那样,亲手为它梳理羽毛,喂它好吃的食物,带着它在河上游玩,吹箫给它听。 还给它起名为腾逸。 虽然她被遵为此地的山水之神,可却并不需要人伺候,所以,彤冠化为人形后,反而无法经常在她面前出现,更遑论朝夕相伴。 彤冠内心很焦灼。 重新化回鹤做她的灵宠吗,那和不会化形时有什么区别?而且,她没有重新收养灵鹤时他坚持以她同类的面貌出现,她一收养灵鹤他就化为鹤挤过去,争宠争得如此明显,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日子就在这样的纠结中一日日度过。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这样一幕。 那夜,月光甚好,银灿灿的如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风中流淌着荷花的清香,整个荷花苑如凝霜般的洁白。 是的,荷花苑中荷花是四季不败的,也因此,彤冠觉得,山豹精称她为莲花精怕是有道理的。 荷花苑中最大的荷花据说比西方佛祖的莲花宝座还要大,是雁菡的卧床…… 每天晚上,她都睡在花盏里,花瓣轻轻闭合把她拢在其中,第二日,太阳升起,花瓣慢慢绽开,她便从里面起身,带着一身的花香。 荷花苑从外面看只是普通的荷花环绕的汀渚,汀渚上建有竹楼,但穿过结界,才会发现别有洞天。 那晚,她坐在莲花上,眉目微醺,慵然含笑,吹奏的曲子仿若回雪流风,很有些风流倜傥的韵味。那只叫腾逸的鹤绕着她翩翩起舞,她的目光追逐着它,迷离温柔的眼神让彤冠的心如被人狠狠攥住,疼得窒息。 曲子结束,余韵袅袅不绝,滕逸飘在她的怀中,她抱着它,笑着夸赞,为它梳理羽毛。 待她倒在莲花盏中闭目安眠时,彤冠看见,那只白鹤突然抖了抖身上的羽毛,像脱衣服似的脱下身上的白羽,变成了一个男子,侧身躺在了她身边,小心地搂过她低头便亲。 彤冠顿如五雷轰顶,浑身的气血逆流而上,冲过去拽住那人的头发便把他拖下来揍了个满脸花。 男子猝不及防,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急忙扯过自己的羽衣穿上,化身为鹤,展翅飞去。彤冠亦化身为鹤,紧追不舍,攻击术法一道道打过去,打得对方防不胜防。那人不能抵,落下地,化为一个身穿羽衣的男子,对他道:“你我同类,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如果你也看上了她,不如小弟设法,让三人一起欢乐,如何?” 彤冠怒发冲冠,眼睛血红,恨不能把对方千刀万剐,大骂,“无耻妖孽,谁和你同类!你竟敢对主人心怀不轨,看我不把你撕成碎片!” 疯一般地冲上来,和羽衣男缠斗。 羽衣男左支右绌,情状狼狈,此时也恼了,呵呵讽刺道:“你装什么相呢,打量爷爷不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看到爷亲近美人立马冲过来,你在旁边一直看着的吧,看了多久了?明明想吃偏还装出这副样子真让人恶心,你算什么男人!” 彤冠怒极欲狂,下手愈狠,杀招如疾风骤雨般向羽衣男袭来。 羽衣男狼狈不堪,再无还手之力,身上的羽衣被击得七零八落,像一只脱毛的鸡,身上一片片血迹。此时也不逞口舌之快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大王饶命,小妖不是故意的,是仙姑自己把小妖捡回去的呀,小妖情不自禁才……大王饶命,小妖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着,磕头不止。 彤冠一把揪起他,阴狠地狞笑,突然扯下他的衣服,雪白修长的男体露出来,羽衣男战战兢兢,“大王、大王是想要小妖服侍……小妖自当竭心尽力……” 说完转过身,缓缓俯下去…… 彤冠浑身一哆嗦,一脚把他蹬飞,抬手把他的羽衣烧成了齑粉。羽衣男无法再化形,挣扎起身,嘤嘤地哭泣着,裸奔而去。 彤冠对着他的背影冷笑,没有羽衣的羽衣人,就等着给妖魅们当点心吧。 回到荷花苑,他看着月光下女子沉睡的容颜,默默起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不会再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有机会靠近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论以什么形态。 然后,他化身为鹤,守在她的身旁。 雁菡醒来,什么都还没做,先摆弄她的箫,说道:“我在梦中得了一段新曲,赶紧试试,免得忘了,你来伴舞。” 说完便开始吹奏。 白鹤展翅,悠然起舞,高脚长喙,身姿优美。 箫声流畅如风,却在悠远苍凉中又带了铿锵之音,白鹤舞着舞着化身为男子,他穿着白色的长衣,衣缘呈黑色,他的眼神清冽如泉,明亮如星,动作优美矫健,影过如风,身如劲竹,比鹤舞更美妙,更蓬勃,更能契合乐曲的意境。 一曲毕,男子收舞,单膝跪在她面前,缓缓抬头。 雁菡看着他,微微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彤冠,是你,滕逸呢?” 彤冠就地化为白鹤,扇了扇翅膀,优雅地一低头,“他不是鹤,是披了件鹤衣的羽衣人,他趁主人睡着之时欲行不轨之事,被我发现,我把他赶走了。” “羽衣人?”雁菡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我曾听过羽衣人的事,那时,我偶然经过人间,听说一个农夫在田间休息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羽衣男给淫了,结果就怀了孕。男人怀孕,可想而知,在当时引起多大的轰动,就连偶然路过的我都听说了。后来,那个羽衣人又来,拿刀剖了农夫的下体,取走了孩子,农夫从此就变成了……阉人……” 彤冠目瞪口呆。 雁菡道:“所以,羽衣人一族给我的感觉是,行事颇为阴狠诡谲……赶走也好,否则被我发现,不小心捏死……难免有为天和。” 彤冠:“……” 雁菡颇为沧桑地感慨,“我就想养一只鹤而已,为何总是频出波折,难道我真的与鹤相克?” 彤冠安慰性地轻蹭她的手心,“我就是一只鹤,我陪主人就好了。” 雁菡抚摸着他颈间的细羽,微微叹息,“也罢,凡事要看机缘,机缘未到,强求也无用。” 自此,绝了养其他鹤的心思,她的身边就只剩下了彤冠,两人恢复了以往和谐的生活。 但还是不一样的,或许男人的舞姿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她已然无法把他当做一只纯然的白鹤。 彼时,有一只小花妖十分仰慕彤冠,经常偷偷送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表达爱慕之意,比如压得扁扁的、像干枯花瓣一样的糕点,绿油油黏糊糊的粥之类。彤冠每次看见,都觉得自己快要被毒死了,忍耐着对小花妖道:“这些食物不适合我,以后不要再送了,每次让人拿去丢掉也是麻烦。” 小花妖一听,如遭雷击,顿时泪如雨下。彤冠道:“你我种属不同,我吃不了你的食物很正常,你哭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却不由想起雁菡,她就是莲花精,如果自己要向她看齐的话,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要练习吃这些可怕的食物?正犹豫间,听小花妖哭道:“这不是食物啊,这是美容颜料啊,我看你每天在河边照影就知道你是个爱美的男子,所以用心做了这些颜料,你,你竟然把它们当难吃的……” 这次遭雷劈的是彤冠。 看小花妖哭得凄惨,彤冠很是过意不去,想了想,认真道:“你这个,真能让我变得更好看?” 彤冠这么说,自是觉得他原本就很好看。 小花妖眼泪汪汪地点头。 彤冠深吸一口气,“既如此,那你帮我弄弄试试。” 小花妖欣然受命。 在小花妖的审美观里,世上最美的颜色莫过于花的颜色和叶的颜色,小花妖是一株凤凰花妖,所以最擅长提炼两种颜色,红色和绿色。 为了让彤冠的鹤身变得更漂亮,她把彤冠的鹤顶染得红艳艳如火焰一般,愈发醒目。身上的羽毛涂成淡淡的青色,黑色的羽毛边缘不变,只身后下垂的一缕长羽挑染成红色,然后这红色一直延伸到两条长腿,连脚也涂成红色。 彤冠从水中看到自己的新形象时十分凌乱,“这样很好看?” 小花妖歪头打量着他,“当然呀,比你原来更好看啦。” 彤冠摇摇晃晃地飞走了,他必须找个地方躲一躲。他是一只鹤,却被染成大彩鸡的模样,连奇余鸟都会笑死的。 直到天完全暗了下来,彤冠估摸着雁菡已经睡着了,才偷偷摸摸地溜到荷花苑,单脚而立,守在她的旁边。 月光幽幽,风露清绵,雁菡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月光下单脚而立的青鹤,眼中流露出梦一般的迷惘,她声音轻轻的,像怕惊破一个梦,带着一丝颤音,“毕方?” 第119章 白鹤之梦(三) “毕方?” 她又轻轻叫了一声,嘴唇微抿,眼中浮起薄薄的泪光。 相伴数百年,彤冠从未见过她的眼泪,他的心紧紧地揪起,急急地向前走了两步。 看到他的腿,她忽然回过神来,那一瞬的脆弱倏然消失,眉头蹙起,“彤冠?” “嗯,是我……” 她打量着他,“你弄成这副样子干吗?”话语中有丝罕见的严厉,“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把自己涂成这个样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简直不知所谓。” 她有些发怒,似乎又有些失望和厌烦,挥了挥手,“你去吧,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说完,背转身躺入莲花中,再不看他一眼。 彤冠犹如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脑中一片空白,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一时羞愧得恨不能拔掉全身的毛,一时又对着倒影恍惚发呆。 他没有忽略他刚睁开眼时她看着自己的神情,薄雾般柔软迷离,她喃喃念出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吗?能让她露出那样神情的人的名字? 所以,她不是因他这个样子难看而生气,而是因为他这个样子恰巧像另一个人而生气?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刚才训斥他的话犹在耳边,“把自己涂成这个样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答案呼之欲出。 他犹如陷入冰火两重天中,一时如坠冰窟,一时烈火煎熬,他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羽禽之中,她独喜欢鹤,是不是就因为“那个人”的真身像鹤?越想越觉得可能,五脏六腑如被人狠狠揪扯,痛楚焦灼。 其实,她喜爱鹤的初衷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惜乎,他身陷局中,无法看破。 他浑浑噩噩地去找小花妖,到了地方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小花妖住在哪里,往常都是她来找他,而他对她一无所知。 找其他花妖询问,没打听到小花妖的确切住所,却听到一个确切的说法,“你就是找到她也没用,这颜色一时半会是去不掉的。凡人的颜料都能保持很长时间,何况我们花妖自己提炼的颜料?”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那一个花妖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挺好吗,干嘛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简直就是对他们花妖技术的侮辱,那人道,“你们羽禽不是最看重羽毛吗?羽毛越漂亮越能吸引可心的伴侣。像孔雀,雉鸟,锦鸡,无不如此。连奇余鸟那种雌雄同体的都把自己的羽毛打理得漂漂亮亮的,你这样有什么不好?羽毛涂好了,媳妇还会远吗?快回家等着好事去吧。” 彤冠:“……” 该花妖口才无敌,把彤冠说得晕乎乎的,他忍不住想,难道主人对那人念念不忘,是因为那人有一身花里胡哨的行头?想起主人对羽毛漂亮的鸟儿确实更喜爱更关注些,而自己与那人所差者似乎也就是一身彩色的羽毛,既然如此…… 反正现在也褪不了色,先暂时就这么着吧。 他拔出一尾细羽给雁菡传信,说自己因不慎答应指甲草小花妖在自己身上练手而让对方给涂了一身颜色,却不料这颜色十分顽固,一时半会竟是洗不掉的,他现在羞愧万分,自觉无颜见主人,所以先找地方躲躲,等什么时候颜色褪了,再来主人跟前伺候。 雁菡听闻原因,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想不到你还这么淘气,算了,回来吧。” 于是,彤冠便以一种与仙鹤风姿完全不匹配小媳妇状小碎步回到了荷花苑,让雁菡忍不住又气笑了一回。 彤冠敏锐地感觉到,她其实是喜欢自己这个样子的。 或许因为彩色羽毛舞起来更好看,或许他现在样子更符合她的审美,总而言之,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的时间多起来,偶尔还会流露出遥远的缅怀之色。有时候一觉醒来,看到她默默注视自己的柔软而微湿的目光,他就不由自主地心中狂跳。 他沦陷在她这种目光中,又迷茫又渴望,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却又不十分明了。他想和她谈谈,然而他一动,由休息状态变为清醒状态,她也瞬间就清醒了,那种能够倾诉的微妙氛围一扫而空。于是,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咽下那些正在努力成形的问题。 后来,他改变方向,去向这里寿龄最长的驩疏马请教。驩疏是元老级别的人物了,雁菡还没到这里时驩疏就已经生活在这里,后来一直协助雁菡管理带山。 驩疏做为一只轮不上级别的神兽,对其他高级别的神兽很有了解,“毕方? 毕方由木中化生,身形如鹤,青羽,赤脚,一足,昔年天帝乘蛟龙车召集四方鬼神时,毕方就护卫在战车之旁。“驩疏的目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有如此经历,才算不枉此生啊。” 彤冠默默无言。 回到荷花苑,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以单足的形象示人,鹤休息是也是单足的,他不过把时间延长了而已。 他泰然自若地把身体撑在一只脚上,优雅地衔起面前棋子,姿态十分高贵。 雁菡不禁莞尔,“你这个样子,还真像。” 说完,再不发一言,落下一枚棋子。 他越来越习惯单脚的生活,而雁菡对此也并没有反对。他不是普通的鹤,不需要两□□替来休息,飞可以代替行走,就是跳舞时,单脚旋转也比双脚旋转好看,也就是说,到了他现在这个程度,两只脚……是多余的…… 彤冠想起毕方,神鸟就是神鸟,长得就是简练。由天地灵气化生的生物,和他这般由母体孕育的生物就是不一样啊!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向大神看齐! 怀着向大神致敬心思的彤冠,决定盗版一下大神的形象,让自己也简练起来,那要去掉左脚呢,还是去掉右脚呢? 这是个问题。 彤冠去向驩疏请教,“毕方的单足长得是靠左一点,还是靠右一点?” 驩疏张大嘴巴,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难道不应该长中间?” “是这样吗?”彤冠严肃地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然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那他的腿长得是偏前呢还是偏后,是比较粗壮还是比较纤细?” 他自然觉得细长的腿比较好看,可如果神鸟长了一根树桩一样的腿,用粗壮度来弥补数量不足的话…… 他必须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驩疏的眼睛瞪成铜铃状,提着棍子就把他打了出去:“滚!你逗老子玩儿呢,老子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 彤冠被现实的无情结结实实糊了一脸,现在,他遇到一个最大的问题,在这里,没人见过毕方,传说只是传说…… 不,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见过他,那就是雁菡。 他不是要把自己变成毕方,而是要把自己变成她心目中的样子。一百个人口中有一百个毕方,神鸟原本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目中的神鸟是什么样子。 找到明确的方向,他心中有点小激动,仿佛自己离她心中的某个位置更近了一步,晚上下棋时,他装作不经意地提到,“今天,我去找驩疏喝茶,驩疏把我打了出来,说我没事装什么神鸟。我说我们鹤平时喝茶都是这个样子的,除了杯子有点深……然后向他请教神鸟是什么样子,他一会儿说腿长在中间,一会又说腿长在右边,后来又说我故意逗他玩,因为他也没有见过神鸟的样子。主人,神鸟毕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的腿粗吗,长中间吗,主人见到他时是个什么情景?” 他一副郑重其事求教的样子,让雁菡几乎笑趴在桌子上,心中原本那一点怅然之情也烟消云散。 彤冠认真地单脚独立在那儿等着她笑完,然后听到她幽幽道:“其实,很多事我都记不得了,我记得的多是来到带山之后的事,前尘种种一片空白。可是我却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情景,”她叹息幽微,如低回的轻风,“虽然只是零碎的片段……”她目中又露出那种遥远的怅惘之色,“两个人一起赏荷的情景,下棋的情景,他载着我遨游云海的情景……”她低头抿嘴一笑,落下一枚棋子,“往事如烟,不可追矣,或许,这就是天意。” 彤冠结结巴巴,“那、那您会去找他吗?” 雁菡微微摇头,“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也并无多大的意义。”她垂下长睫,神色平静,“带山的一草一木都是我悉心栽培,我不会离开这里。” 彤冠默然无言,而心思却转到了其他地方。 他不会忘记她初见他这副样子时的神态,不会忽略她偶尔流露出的渺远眼神,更不会无视她不自觉对自己越来越多的关注,与自己逐渐变化的相处模式。 只要她喜欢,他变成那样有何不可,他从未犹豫。 而且,如果变成她过去熟悉的样子,会不会激发她的记忆呢? 他很期待。 他做足准备:寂静无人的山洞,锋利的匕首,修补术法,甚至还找到了那位小花妖,向她讨了一些治伤的草药。 万事俱备,他进入山洞,化翅为手,伸出自己的左腿,一刀□□腿中。 他毫无做手术的经验,何况还是切掉自己的腿这种事。他用了最笨的法子,最笨,最疼,他没有想到的疼,疼得他浑身颤抖。 血如泉涌,让人心惊。 匕首几乎握不住了,他不停地施着止血术法,然而,止血却止不了疼,他一点一点地向里切,匕首一动,血就往外涌,腿根处血肉模糊,羽毛上血迹遍布,他疼得视线模糊,却还是咬着牙,狠心切割。 “你在做什么!” 突然,一声怒喝传来,他抬起头,便看到她震惊的面容,和她身旁是捂着嘴流眼泪的小花妖。 那时他还不知道,小花妖在他身上偷偷下了跟踪药粉,他要伤药的举动引起她的怀疑,她跟踪他,发现他的奇怪行径后报告给了雁菡。 雁菡风一般旋到他面前,目中是无法置信的震惊和痛惜,还夹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她迅速拔出匕首,施法止血,莲花露滴在伤口上,疼痛渐缓。 她的脸色严肃得可怕,挥手让小花妖离去,她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盯向彤冠,“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全身冷得犹如冰海雪域一般。他有些心慌,结结巴巴地说了许多辩解之词,原本那样美好的想法,一说出来,却显得那么愚蠢。 彤冠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表情。 虽然之前隐有猜测,可是听到他亲口承认,她还是无法自已地浑身冰冷。 直到此时,她才蓦然发觉,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为了她那些不可言传的朦胧喜好,他竟然要切掉自己的腿! 难道不是因为她的纵容吗,纵容了自己的私念,纵容了他的迎合,如果再晚来一步,晚来一步...... 她控制不住地心颤。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那点喜好,会对他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是多么畸形。 她把他当做什么了呢,灵宠?打发寂寞时间的玩物? 她从未关注过他的内心,从未关注过他的想法,也就是说,从未把他当做一个平等的独立的个体来对待。 于是就造成了他过分依附她,为了讨好她竟不惜自残。 他在这种畸形的关系中丧失了自我。 冰冷的悔悟穿透内心,她看着他,痛惜,内疚,悲悯。只要他在她身边,他就永远无法真正成长,多少年的修为都不行。 她微微闭上眼,语气漠然决绝,“我说过,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无论你做多少事,也无法变成另外一个人。为了这样愚蠢的理由你竟能做出这种事,你修炼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修炼出你自己。你走吧,离开带山,这里没有你的位置了,什么时候你找到你自己,你再回来。” 说完,再不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第120章 白鹤之梦(四) 接下来梦境灰暗而压抑,处处弥漫着一股惶然悲伤的气息,彤冠鹤在带山周围盘旋不去,哀哀鸣叫,可是就像她当初无情地把她赶出去一样,整个带山的结界,也无情地把他挡在外面。 那时的凄惶苦痛真是难以言表。 流瞳觉得,这大约就是宠物被抛弃时的心情。 然后,他开始了自己无人陪伴的流浪生活。 初时,他就驻扎在带山外面,和小妖打过架,和野兽争过食,被人当做妖怪围捕过,每日里把自己弄的凄风苦雨、落拓潦倒、充满悲情(这也是他被人当做妖怪围捕,而不是被人掷果子的原因)。当时,他心里未尝没有“我就这么苦死,她会不会来看我一眼,然后后悔自己的决定,含泪把我接回去”的想法,然而几年过去,也没见她有松动的迹象,他的苦情开始懈怠,再后,他离开了带山,转往他处。 虽然他是一只灵鹤,聪明优雅有风仪的灵鹤,可是,数百年的相处,并没能让他参悟雁菡的心思。对于她那句“找到自己”的话,他无法理解,毫无头绪。他就在这里,找什么找呢?可是他亦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她这么说,那这句逻辑矛盾的话里必然蕴含着道理。可是什么道理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呢,非要这么曲里拐弯、似是而非,烟笼雾罩地说呢? 彤冠很心伤。 他实在不能领悟人类语言里那些深奥的弯弯绕。 他在人间和妖界四处漂泊,不知多少个寒暑过去,有一天,傍晚时分,他以鹤身在河边休息。月上柳梢,花影依依,一对青年男女在河边相会,那男子长得唇红齿白,风姿俊秀,他对女子道:“你为什么要嫁给他,论才论貌,我哪一点不比他强?你以前说的,喜欢我的俊秀难道是骗我的么?” 女子道:“女子或许会因男子的容颜一时心动,可选择夫君时却要选择有担当的,他或许没有你好看,没有你能说会写,可他却是能让我托付终身的人,我自然要嫁给他。” 男子如遭雷劈。 同时被劈到的还有彤冠,那句话仿若一道闪电划过他莽莽苍苍的心海,他突然若有所悟。原来是这样的么,哪怕你再好,有才有貌,深情款款,如果她认为你没有担当,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弃掉你? 所以,要重拾她的心,光讨她欢喜是不够的,光有彩色羽毛,有风姿,会跳舞,是不够的,还必须更好,好到让她以为有担当才可以? 那她说的“寻回自己”就是这个意思么?找到更好的、能够配得上她的自己? 他为自己的领悟感到激动,他想告诉她自己有担当,让他担什么,他都当得起。 他必须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几十年过去,他不敢或忘,一直盼望着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 越是激动,越是忐忑,他不敢直接跑到她面前告诉她这件事,遂让信使传信给她。人妖界都有专门传信的信使,想到她喜欢鹤,他便雇了一只鹤使。 鹤使回来说:“带山主人让我告诉你,既然你已被逐出山门,就别想着再回去了,好好在外面生活吧。” 彤冠犹如被人劈面砸了一拳,顿时蒙了。 别想着再回去别想着再回去别想再着回去…… 这句话如飓风一般不停地在他耳边呼啸,他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 连眼前的信使也不管了,他一头冲进一个幽深黑暗的山洞,把自己封闭在里面。 原来他在她心中是如此不堪,连看一眼都不愿,厌弃他到如此地步。 打击太大,他窝在黑魆魆的山洞中,不吃不喝,浑浑噩噩,完全是等死的节奏。 时间过得极其缓慢,他强迫自己沉入睡眠,也不知睡了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是几十年?当他终于能够缓过一口气时,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分剖自己痛苦的内心。 她救过他,把他护养在身边,对他而言,她是主人亦是亲人、是师亦是友,对他恩重如山。纵然她厌弃了他,可是,他却无法不挂念她。 他只想知道她现在好不好,仅此而已,他对自己说。 他又去找那个鹤使,向它打听它在带山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接信人的情况。 没想到鹤使十分推脱,支支吾吾,言辞闪烁,就是不肯明言,最后,还找机会尿遁了。 把彤冠气了个倒仰。 他直觉这里面有问题,想了想,不知对方是不是在怪自己上次无礼,于是还特地带了礼物再次拜访。 鹤使干脆避而不见。 一只信鹞站在树枝上,犀利的目光看着他,说道:“他在避着你,你看不到吗?我们信使是要遵守行规的,它不能说的话你非要它说,它都吓病了你知道吗?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彤冠奇道:“我就问问它收信的那人看起来如何,有什么不能说的,怎么就强人所难了?” 信鹞的利爪抓着树枝,端坐其上,一针见血,“很明显,那人情况不好,并且特意关照过不让告诉你,否则小鹤干吗那么躲着?我说过,我们信使是有行规的,主家嘱咐了,我们就要遵守。小鹤都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你只要一分析就可以想到,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他。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都是男的,我都怀疑你对他有想法了,你的智慧令人担忧。” 彤冠:“……” 彤冠气笑,“你不令人担忧,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说我们主君情况不好,能有什么事令她情况不好?” 信鹞同情地看着他,“主君?你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吧,难道一直捂着耳朵过活的?从带山出来的妖,名声可真不大好啊,在妖界为非作歹,在人界祸害生灵,你先闭嘴,听我说完,我不是说你。即使我不是信使,消息不灵通,我也知道,这种情况,你那个什么主君能有什么好?神界会坐视不理么,迟早会讨伐的吧。” 彤冠心中一抖,说道:“那些为非作歹的妖是因为打不过我们主君自己逃出来的,和我们主君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讨伐我们主君?” 信鹞“哈”了一声,仰头一笑,“降服不了,那就杀了呗,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算什么呀。你就期待那些讨伐的神仙能明白这些吧,不过据我所知,他们看妖可不会给你仔细地给你分门别类,既然是一个地方的,那就一块讨伐呗。” 彤冠真的急了,也不管他是不是危言耸听,急慌慌地就往带山跑。 ******** 天空响起阵阵雷鸣,忽而疾风席卷,忽而暴雨如注,忽而冰雹累累,彤冠向带山的这一路上,天气在急剧地变化着,越近带山,天气越不正常,越恶劣,地上无论是人还是妖,都乱成一团,神色惶惶。 彤冠越走,越心惊,越恐惧,恶劣的天气阻碍了他的前行,及到了带山,天地间已是一副噩梦般的景象,乌云如墨山翻滚,压城欲催,一道道闪电撕裂长空,雷鸣震天动地,狂风呼啸。 天地神威震慑得他心神颤抖,栗栗危惧。元神如被人紧紧扼住了,他伏在一处隐秘的小山坳里,冷汗淋漓,无法呼吸。 翻滚的黑云间一条巨龙时隐时现,狰狞的龙爪犹如从噩梦中伸出撕破心神的厉鬼,龙啸震人心魄,“妖孽,还不束手就擒?否则,本君把你撕为齑粉!” 层层莲花失序一般在空中夭夭绽放,乌云密布的天空诡异地撑出一方明亮,雁菡的声音传出来,“你是非不明,善恶不分,还妄称什么天神?你和那些妖魔恶鬼有什么区别?我等身在带山,安分修炼,从无越矩,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来围剿,是何道理?” 接着,是男人的声音,冷笑道:“一个妖孽,也来和本君谈什么是非善恶,青红皂白,简直可笑!你胆子倒不小,敢和本君直接对阵,本君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一声长啸,彤冠登时气血逆涌,心神激荡,呕出一口血。层层莲花倏然崩碎,花粉飘落,如一场细密的血雨,转眼被乌云吞噬。 黑云翻滚中,森森地显出一方排列整齐的天兵天将,肃然无声地望着两方主将激烈地打斗。 刀光剑影划破长空,刀剑相击如霹雳纵横逶迤,失控的神力化为自然灾害在大地上肆虐,有树木被烧焦,有田地被毁坏,渺小的凡人如蝼蚁般,只能对着苍天无助的祈祷,哀求,哭泣。 这场战斗持续了两天两夜,彤冠敏锐地感觉到,莲花越来越鲜红,开的时间越来越短暂,如饱蘸着鲜血,拼着最后一丝生命力,妖娆绽放。 尖锐的雷鸣声中响起模糊苍凉的箫声,如飓风和剑气灌入长箫,激起的破碎的音符,又如她仓促而拼力的吹奏。 箫声越来越频繁,彤冠的心紧紧地揪起,她的武器乃上古灵物,她似乎,已经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武器了…… 天兵天将按立云端,气势沉沉地压在带山之顶,此时,他们并没有出手,可是他们这般居高临下地环伺带山,一旦有小妖想偷偷逃离便立刻被诛杀,这般作为本身就带着一股灭顶的威压。 带山群妖聚在一起,紧紧戒备着,可在天神眼中,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牲畜。 雁菡和天神缠斗,战线越拉越远,渐渐脱离了彤冠的视线范围,彤冠心中大急,却不敢轻举妄动,却在此时,黑云间漠然肃立的一方天兵中,有人拔出武器,一指带山,“杀!” 天兵落地,屠杀开始,彤冠看见,满山的山魅精怪成了他们的猎物,哀嚎哭叫不绝于耳,红色的和绿色的血液四处蔓延,他手指抓着地面,心神一阵阵地颤抖,眼中激起泪花。他控制着自己,缓缓后退,趁天兵们无暇他顾时逃离这里,向雁菡消失的方向飞去。 他四处寻觅,都没有找到雁菡的身影,当他再回到带山时,那里已经遍地尸体。 他在满地尸体中踉踉跄跄地走,河水已经被血水染红,然后,她看到河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缓缓扫视着满山惨烈的景象。 他惊喜地上前叫道:“主人?” 女子缓缓回头,她像是受了重伤,唇角蜿蜒下一道血迹,她的面容熟悉而又陌生,目光苍凉而又漠然,眉宇间一朵从未见过的红色莲花妖妖绽放,触目惊心。 第121章 白鹤之梦(五) 彤冠怔住。 雁菡看到他,缓缓开口,“既被赶出,为何来此?” 天边残阳如血,带着血腥味的风吹过,她的衣袖在风中瑟瑟颤动。视野中满是山妖水魅的尸体,树木焦枯,花草凋零,秃鹫在头顶盘旋,乌鸦发出嘶哑的鸣叫。往日里生机勃勃的带山成了一片死地,连彤冠自己都凄凉难忍,他不知道,作为此地山水的守护者,亲手让这里一点点繁荣起来的她,该是何等的心境。 彤冠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放心主人。” 她回过头,血色残阳下的侧影,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她道:“你来了,又能做什么?” 彤冠说不出话。 她望向远方,手中的箫发出模糊的颤音,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带起凌乱的发丝。 “或许,还是有事情可以做的。”她喃喃自语。 他们亲手安葬尸体。 全山的灵妖,除了他们两个,尽遭屠戮。他看到驩疏倒在一片杂乱的荒草间,半人半马,独角上凝着血迹,肩膀被削去半边,四周都是术法凌虐过的痕迹,独角马愤恨的双目犹自不甘心地凝望着天空。 雁菡半跪在驩疏身边,暮色中的身影像一尊雕塑,彤冠以为她在流泪,然而她抬起头来,脸上却是一片干涸,她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事情不会就这么了结的,”她说,一字一句,仿若起誓。 一具又一具,他们把所有的尸体都葬完,回到了荷花苑。荷花苑也遭受到了很大的破坏,花叶催折,竹楼坍塌,莲床萎靡。 彤冠忧虑,“主人,那些人没有抓到你,说不定还会来,这里不安全,我们去别处吧。” 她古怪地一笑,“是么,来了最好,我正等着他们来。”认真地看了看他,“倒是你,多留无益,到时我恐护不了你,你走吧。” 彤冠执意不肯。 雁菡默了默,道:“既如此,你待在结界里,只有你一个人,不会引起注意。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结界。” 彤冠低声答应。 可他终究不放心,在她身上悄悄附了一根羽毛,以备随时感知她的情况。她或许发现,或许没有,就这么带着羽毛,漫无目的地漫山游走。 她在每一处催折的花木前驻足,那些都是她亲手栽种的,然而她也并不做什么,默默伫立后便默默离去。 彤冠想,整个带山,被杀得只剩下他们两个,方面几百里的灵禽灵兽都不敢靠近这个地方,正常情况下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啊,更别说从这个地方出去的妖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不会再来扫荡一遍吧? 神仙剿妖和鬼子进村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想,这里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是……安全的吧? 万万没有想到,危险很快就到了。 首先感受到的是一股磅礴的压迫力,透过羽毛,透过荷花苑的结界,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元神如被人紧紧捏住,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绝对的神力让他无法自已地身心战栗,他仿佛又回到了伏在小山坳的那一刻,雷霆滚滚,巨龙出没,神兵压山,恐惧深入骨髓。 鹤羽中的元神瑟瑟战栗。 他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说:“原来你的身份是神女,因下凡历劫才进入的这片山地,现在,你既已恢复记忆,为何还回到这里,不去天庭复命?” 雁菡道:“我不回神界,是因为我不愿与你这等人为伍,让我恶心!” 男人声音压抑,“难道你更愿与妖魔为伍?你是来历劫的,不是来收拢妖魔占山为王做妖魔头子的,你的所作所为已是不妥,难道还要因为他们与神界为敌?与妖魔待得久了就把自己也变成了妖魔?” 雁菡呵呵一笑,眼睛发红,言语愤恨,“他们是妖魔,你又是什么?他们从未杀害过一条无辜的生命,而你,你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你比妖魔更不如!” 她话中恨意弥漫,“这地方的一草一木皆是我亲手栽种,这地方的灵妖皆是我亲自筛选,他们用心修炼,诚心向仙,结果呢?”她仰天大笑,笑声充满了嘲讽,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看看他们向往的神仙是什么样子吧!和屠夫和刽子手有何区别?”笑声渐渐收敛,话语冰冷入骨,“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她手握长箫,杀气弥漫,“为什么不是你?” 男人冷声:“我奉命除妖,有何过错?你若不服,可以与我再战,你若不能胜我,便要由我处置。” 说话间,也亮出了武器。 长箫与长剑交战在一起,凌厉的光芒划过夜空。夜风盘旋,尘土飞扬,激扬的剑气中,羽毛被扫落在地,羽毛中的元神被剑气所伤,疼痛难忍。他“看”到重伤未愈的她拼命催动术法,他看到她衣襟上染上越来越多的血迹,他看到她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向远方飘去,那支须臾不离身的长箫坠入河中…… 他该拼命地去救她的,可此时的他,身心被恐惧紧紧攫住,他怕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向远方坠落,看到一条长龙倏然飞去,把她卷走…… 不!他在心中咆哮,手指痛苦地抓着头发。 她说,你去找回你自己。 她说,你来了,又能做什么。 其实,他已经明白了,她不要他为她牺牲,她养他、护他、珍视他,哪怕自己深陷危难,也不愿他有丝毫涉险。 她待他如此,而他,又做了什么? 从未有任何一刻,让他如此清楚地看到自己,如此卑怯懦弱的自己。 从此,心中再无安宁。 从此心魔滋生。 他踏上寻找她的慢慢长途,心魔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痛悔,自责,思念,终至无法忍受,某一个雷雨交加日,他突然发狂,疯狂地撕裂了自己的元神,把自己最痛恨的部分撕裂了出去。他不知道,被他驱逐出去的心魔,一部分成了恐惧的化身,一部分成了梦国的囚徒…… 他想救她,可彼时他尚是一只修为不足鹤妖,要从一个不见面就能把他压得死死的天神手中救出她谈何容易? 剔除心魔后的他虚弱至极,险些活不下来,可也从未有过的心神明澈,心志坚定。 他想到她竟然是一名神女。 是的,哪怕她失去了记忆,那浑然天成的超然气度,依然让人仰望拜服。 他想,至少这个身份可以保她性命无忧,他只要打听出她在哪里,总有一天,他会走到她身边,他们会再见面。 他终于打听到了那个天神的消息。 那人原是一名战将,后来继承了父亲的水君之位。彤冠顺着巨龙离去的方向一路北行,来到那人所辖制的水域。 他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普通的灵鹤,在此地落脚,伺机而行。 他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有找到机会潜入水宫,却先见到雁菡从水宫逃离出来。 那时,一向平静的水域突然波浪翻滚,惊涛怒吼,百丈水柱腾天而起,倒卷半天烟云,排山倒海一般,把两岸的生灵惊得瑟瑟发抖。 他看到水雾迷离中冲出一个人来,她浑身浴血,飘飘摇摇,眉宇间一朵莲花鲜红如血。 他箭一般飞到她面前,急道:“主人,快上来,我背你走。” 女子倒在他的背上。 他驮着她拼命地向南飞,不眠不休,昼夜不停,最后终于力竭,落在了一处海岛上。 海水浩瀚深蓝,海岛静寂,风中带着咸湿的气息,沙滩雪白细软。 他把她轻轻地拥在怀中,唤道:“主人,主人,我们到安全的地方了,这里是海神的地界。”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景象,眉宇间一丝淡淡的释然,微微而笑,“终于解脱了。” 她招来雨露,洗去身上的血迹,然后闭上眼,进入冥思。 她似乎伤得很重,彤冠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同,可她并没有讲起自己的经历,他也没问。 他同样没有提起自己经历过什么。 那些痛苦的过往,能忘就忘了吧,只要他们还在一起。 正当他为新生活做准备时,却发现,这里实在不是个好的居住环境。 这里灵气贫乏,花木稀疏,实在不适合修炼。 他便向她提议,再换一个地方。 她微笑,“这个地方很适合我,要不,你再另觅他处吧。” 他默默,这一刻,他心里忽然非常难受非常难受。他以为,经历过那些,他们之间已经不同了,可是在她眼中,他还是可以随便舍弃的存在。 他再也没提起离开的问题,只默默地陪伴着她。 倒是雁菡有些迟疑,对他道:“我现在的情况,不宜长途奔波,要不你先去寻觅合适的地方,我再过去。” 他高兴了,但又不放心她,于是在她身上留下一根羽毛,展翅离去。 他寻到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那里灵气充沛,却没有什么妖魔精怪,他满心激动,山水迢迢,又飞还回去接她。 海岛上却不见了她的身影,在她冥思的地方,出现一方碧绿的湖水,湖中一支嫩荷才露尖尖角,白色的鹤羽浮在荷花旁。 不!他无法自已地发出悲鸣,悲绝欲狂地捶打着地面,白色的鹤彻夜悲嘶,泣出了血。 他昏厥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们又回到荷花苑那些快乐的时光。她抱着他,梳理着他的羽毛,对他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她微笑着指着漫山的草木道,“我是草木之精,所以最喜欢看到草木繁茂、灵兽飞禽聚集的景象。 我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什么值得遗憾呢?” 她的声音如清风般在他耳边低回,“我被那人囚禁,被他强行系上姻缘线,为了摆脱姻缘线神力的控制,我拼力挣扎,挣出半边魂魄。 是的,你看到的,只是我的一半魂体。 我没有屈服,并且让那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从此以后,我想,他不会在这个世间出现了。 这个海岛灵气匮乏,就像当初我到带山时的情形。其实,这对我来说,正合适。 灵魄化为湖水,滋养岛屿,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人形也罢,莲荷也罢,湖水也罢,不管以那种形态活着,对我而言,并无太大的区别。我做了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所以,你完全不必难过,好好活着,好好修炼吧。” 一缕莲荷清香在他身边轻轻缭绕,缓缓消散,他从梦中醒来,满眼是泪。 之后,他做了一件事,他把她身体从那人的水宫中盗了出来,然后守着她,在湖边定居下来。 海岛上渐渐草木繁茂,鸟兽聚集,山谷中开出绚丽美艳的岩蔷薇,他亲眼见证了海岛的兴盛。 可是,他的内心却越来越绝望。 某一天,他来到湖边,对着湖水大声道:“现在我只对主人说一件事,要么主人重塑魂魄回到身体,要么我和主人的身体一起湮灭于这水中。” 说完,手指化为利爪,对准自己的胸膛。 湖水层层波荡,良久,发出一丝叹息,“我已不是你的主人,你只属于你自己,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坚决说:“不,我只属于你。”我还想,让你属于我。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湖水好久没有声息,他毫不犹豫地挖出自己的内丹,就要捏碎。 然后,湖水道:“容我想想。” 他想,或许她这是托词,想让他打消自己的念头,但他不会屈服,他总有办法让她答应,大不了他葬身湖水。 不过,流瞳没有看到后续,她被梦境弹了出来,从睡梦中醒来的男子目光黑幽幽地望着她,说道:“现在,你想起什么了吗?” 第122章 雁菡归来 想起什么了吗? 流瞳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脑海中闪过,可是,太快了,她什么也没抓住,心中一片苍苍茫茫。流瞳不禁气馁。 她道:“我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多少年的存货积压在脑子里,就是想扒拉,一时半会儿也扒拉不出来,要不,你告诉我?” 彤冠眉目微动,“你……” 却于此时,一道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流瞳,你现在在哪儿?” 是肜渊。 流瞳微笑着抚上指上的龙形戒指,道:“今日不凑巧,我现在必须回去了,等我回去好好想想,想到了我会来找你,想不到就请你告诉我,如何?” 彤冠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的指上,异常复杂,如在竭力压抑着什么一般,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好。” 流瞳心中浮起异样的感觉,但也没有多想,便离开了。 回到弈山,肜渊道:“你去哪儿了,我见你在杏林玩耍,结果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杏林之中,杏果早已成熟,熟透的果子落下枝头,四处弥漫着一股醺然如醉的气息。 流瞳随手摘了一颗放进口中,笑眯眯道:“唔,我出去转了一圈,这里的杏子不错,可以带些给亲朋好友,还可以酿酒。” 说着,又摘了一颗。 肜渊道:“那就先酿几瓮埋在这里,等日后路过时再挖出来饮,如果被其他人取了,也是机缘,饮了这等神仙酒,说不定会助他们早日成仙。” 流瞳拍手称妙。 肜渊微笑着看着她,少女笑容明媚,眸光灿亮,刚吃过杏子的唇红艳艳的,散发着甜蜜的气息。 男人目光微沉,“杏子好吃吗?” 流瞳“嗯”了一声,“很甜,你吃吗?”把一颗杏子举到他面前,他握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拉过来,低头吻向她的唇,微笑,“味道不错。” 流瞳:“……” 肜渊拉着她,把她拉到几尊瓮前,道:“现在可以着手酿酒了,等把瓮埋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流瞳讶异,“你……” 肜渊道:“我们出来的时日已经不短,我还顶着个巡河使的名头,等我面见了天帝,把这个职务辞了,我们就回北海成婚,以后你若想游历,我再陪你出来。” 流瞳一时愣怔。 肜渊:“怎么,你不愿意?” 流瞳反应过来,兴奋得一跳三尺高,向他怀中扑去,“不,我太欢喜了,我终于可以做龙的新娘了。” 肜渊一把接住她,托着她贴在自己身上,满面柔和的笑意掩都掩不住,低声道:“我也很欢喜,我以为我这辈子注定孤独一生,却未想会得到你。谢谢你当初把我所化的石头搬到秘境,唤醒了我。” 流瞳仰天一笑,觉得既得意,又神奇,满心的浓情蜜意几乎要流淌出来,她挂在男神的身上腻腻歪歪,就差粘对方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龙君老房子失火,表示很受用。 流瞳挑选了最好的杏子洗干净,放入瓮中,然后用最好的山泉水加入八分满,把瓮密封,埋入树下。 秋月明净,夜晚,两人相依坐在树下,心中宁静而欢乐。 他们说起最初的相识,于肜渊而言,是他初醒之时,看到那个满眼是泪的小姑娘。 可于流瞳而言,却是梦境试炼中,在月漾的药谷里,他为她烤鱼时。 想起月漾,想起梦境试炼,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邛泽,想起他们初见时她从一个海岛的湖边醒来…… 她心中一抖,倏然站起。 彤冠问她,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是的,她想起来了。 怪不得彤冠问起她时神色有些异样,怪不得她在彤冠梦境的最后一段时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因为那个海岛就是她梦境试炼中所处的海岛! 那片湖就是半月湖! 流瞳激动地在树下走来走去。 月漾说,半月湖乃荒野女神的灵魄所化。 他说,原本那个岛是个荒岛,是因为湖水的滋养才渐渐灵气汇集,成了各种花木鸟兽精灵喜欢的修炼之地。 所以,月漾口中的荒野女神就是雁菡?当时她也在梦境试炼中? 是了,她要重塑魂体,梦境试炼说不定就是一条渠道…… 肜渊看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一把拉过她,“你又怎么了?” 流瞳:“我想通了一些旧事,感觉真是奇妙。” 肜渊:“旧事随后再说,先想想我们的婚礼,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流瞳:“按章程就行了呀,不用盛大,庄重安静即可,我父母不在,只有一个兄长,幽都秘境和北海龙宫又不远,不用麻烦的,唔,你们龙族举行婚礼是什么样子的?” 肜渊不禁一笑,“什么叫我们龙族,你父亲不是龙蜃?你兄长不是龙的血统?就是你,也有一半龙的血统。” 流瞳若有所思,“原来我才是龙女王。” 肜渊又是一笑,弹了她一个凿栗,“那我们今晚就在梦中演练一回?” “……” 不知为何,当他提到“梦中演练”四个字时,流瞳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暧昧气息迎面扑来,脸顿时红了。 流瞳没有想到,夜晚的梦中,她真的做了一个与他大婚的梦。 从秘境到龙宫的一路,铺满了各色贝壳和彩石,龙宫的侍卫分列两旁,蔚蓝的水中飘起虚幻的花瓣,他如像在人间一般,骑着一匹白色的马,马旁漂浮着她红色的轿子,轿子并非是抬着的,而是由两匹漂亮的海马拉着的,轿子的前后,是挑着别致宫灯的宫女。 到了龙宫,花瓣飘扬愈密,沿途站着前来观礼的宾客,肜渊牵着她,走过各色宾客,走上层层台阶,走进龙宫神殿。 神殿宏伟肃穆,她望着神殿中高高在上的历代北海龙君,有丝恍惚,恍惚觉得眼前的景象并不陌生,如同已经经历过。 在神殿中祭拜,宣誓,牵手,然后,赞者从旁边的托盘中捧出一根长长的红线,分别系上两个人的手指,她心中微动,清晰地感觉到那丝线蔓延到了心间。 ‘这是什么?’她问,并非直接开口,而是通过戒指进行神识交流。 ‘姻缘线,被姻缘线系住的人,注定会是一世夫妻,无论是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他答。 不知何故,她突然想起了锦鲤的同心结,与眼前的丝线一样,就像一个美丽的诺言,又像一个甜蜜的诅咒,可是最初的最初,却让人如此心甘情愿。 她看着丝线渐渐隐入她的体内。 然后,她的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起来,把她分成了两半,一半甜蜜地微笑着看着自己和他相牵,一半激烈抗拒,抗拒这种灵魂的束缚。 但最终,幸福的一半压制住了抗拒的一半,外在的表现是,她平静地微笑着,由肜渊牵着,离开了神殿。 卧房之中,珊瑚高照,彤光流溢。 四目相对间,时光静止,让人直想就这样到地老天荒。 梦境之中,许多感觉是如此不讲道理,恍惚间,她觉得,他们的一生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等她,几百几千万年的等待,而她,也在等他,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和他相识,相知,相守。 这一夜的相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真实,激情,让人沉溺。 于是,一夜放纵。 或许是太放纵了,连在梦中都感觉累了,意识沉沉睡去。 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 彤冠的荷花苑中,男人正在对着湖中亭亭玉立的荷花发呆。 忽然,他心神一动,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接着,面前的空气出现微微扭曲的波纹,一个女子出现,飘然立于一片荷叶上。 她一身白衣,姿容绝俗,精致的脸庞如同莲瓣,眉宇间的一朵莲花鲜红如血。 明明白日里才见过,此时再见,却分明有所不同。 他忽而意识到什么,盯着她眉宇间的那朵莲花,嘴唇微微颤抖着,眼中蓦然泛起泪光。 “彤冠。”她轻声唤道,口吻熟稔如同亲人。 “主人。”他扑倒跪在她面前。 她连忙扶住他,眼睛也有些湿润,“我已经不是你的主人了,自此以后,你可以喊我的名字。” 他嘴唇微动,说不出话。 女子道:“我能苏醒的时间不长,虽然随着功力增强,比以前好些,但大部分时间还是睡着的,现在,我拜托你两件事,只有完成这两件事,我的魂体才有可能重塑成功。” 彤冠立刻神色凝重,“主人请讲。” 女子微笑纠正,“是雁菡。” 彤冠的脸色不自然起来,悄悄浮起一抹薄红。 雁菡叹道:“第一件事,请你把你的影子给我。” 彤冠略略愕然,“影子?” 雁菡“嗯”了一声,用手一挥,八瓣影莲环绕在她的脚底,仿佛是她莲身的投影。 她道:“这是由八个人的影子组成的,这几个人生前怀有浓烈的感情,爱也罢,恨也罢,同样包含在影子中。影莲就仿佛一个容器,能吸取人世各种感情,我现在这具身体使用的是心术,各种感情可以转化力量为我所用。” 她的声音仿若莲香,徐徐萦绕,“莲影于我而言如同聚集修炼资源的宝池,而且不止如此,”她又一挥手,飞鸟灵兽从影子中相继涌出,在彤冠震惊的目光中,她解释,“这些影子同样是可以存放部属的空间,以后,我想保护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像带山那样的情况。” 彤冠呆呆的,无法回神。 雁菡道:“我修炼的是九瓣影莲,现在还差一瓣,所以我想借你一片影子。” 彤冠毫不犹豫,“主人请用。” 雁菡微笑着第三次纠正,“请叫我的名字。” 彤冠微红着脸不说话。 九瓣影莲补全,雁菡微微闭目,体会着充盈的力量流转周身的感觉,她运了一回功,睁开眼,对他道:“谢谢你,我能有今日,全都托赖你。” 彤冠道:“这是我毕生的心愿。” 雁菡:“你到我的影子里来吗?” 彤冠道:“我更想在主……你身边。” 雁菡微笑,颔首。 彤冠道:“那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雁菡:“想办法提醒她,斩断她与那人的情缘。” 彤冠默默点头,而后纠结道:“今天见了主……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太怪异了。” 女子莞尔一笑,继而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愿这种情况早日结束。” 彤冠低低地应了一声,痴痴地凝视着她,“都是我无能,没能保护好你的身体。” 女子微微摇头,“时间到了,自然要回归天地,你为我做的,我不会忘记,但愿你不嫌弃这张脸。” 彤冠:“无论主……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 女子微微一笑,目光如绮,不再说话。 两人静静地凝视着,彤冠心中微荡,他鼓起勇气,执起她的手,低声道:“这只银镯是我送给你的。” 她“嗯”了一声,低声道:“我很喜欢。” 他的手指缓缓缠上去,与她十指相扣,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说道:“时间快到了,我该走了。” 他“嗯”了一声,却没有放开她。 她道:“彤冠,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彤冠毫不犹豫,“和你在一起。” 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月光下,那笑如沾了露水,有些皎洁,有些悲伤,“你会如愿。” 第123章 初到天庭 离开之前,流瞳又见了彤冠一回,对他道:“我回去想过了,还真想到一些事情,我曾经历过梦境试炼,在梦境试炼中到过一个海岛,那里有一片湖,叫半月湖,那里的妖都说,那湖是荒野女神的灵魄所化。 你可能不信,那个海岛就是你和你的主人所到的海岛,而半月湖……我不说你也能想到。荒野女神就是你的主人雁菡啊,真是神奇。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想起这个的呢?” 彤冠深深地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说道:“我怎能知道你会想到什么,我之前指的也不是这个。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你怎么恰好来到了这里,怎么恰好遇到了我,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流瞳的心不自觉地缓缓收紧,“什么意思?” 彤冠:“你对我并不陌生,我对你亦是如此,可是我们之前并没有见过,”他转过头来,目光异常复杂,“这一切,只因为,你和……她有莫大的渊源。” 轰隆一声,天雷劈下,流瞳呆在那里。 彤冠:“你真的没有再想起其他什么吗?” 想起什么? 她想起在梦境试炼中,月漾问她:你和荒野女神有关系是不是,你是她的化身,还是她灵魄的附体? 她仔细回顾自己的一生,由梦貘母亲所生,出生之后n万年从未出过幽都秘境的大门,除了做了个一千年的梦。之后就是和肜渊来人间游历。 她能和那传说中的人物有什么渊源? 最大渊源,流瞳能想到的,就是她在湖边苏醒,而那个湖正好是女神所化。 哦,还有,她依稀旁观了女神和食时兽(还是梦境试炼中的)大打了一架。 可这种程度的渊源能是他郑重提起的渊源么? 想也不是。 可除此之外,确实什么也没有了。 她唯一能推测的,就是前n辈子可能有些牵扯,比如转世什么的,从年龄上来说,倒真有可能。 于是,她问:“什么渊源?” 彤冠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要去天界,听说天界的西天门直通过往界,你不妨去西天门去看看,我告诉你的,总不如你亲自体验到的来得真切。” “过往”两个字,倒恰似验证了她的猜测,流瞳点了点头,心中虽有好奇,但也是对天界之门的好奇,对自己可能的“前生”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彤冠道:“到了天界,手镯通道恐怕就不管用了,不过还可以通话,如果有事情,请通话联系。” 流瞳点头,再无他言,起身告辞。 离开弈山,流瞳问肜渊,“我们真的不相互乘个龙或祥瑞鹿什么的么?哪怕到天界只要一两天,站在浮云上也会腿酸的么。” 肜渊道:“乘鹿我不忍心,让你乘龙,恐我的原形会惊到世人。如果你觉得腿酸,就过来让我抱着。” 流瞳:“……” 某人怏怏:为什么抖个威风就这么难呢? 然后,两人便到了南天门。 尽管事先已有心理准备,可当真的见到这传说中的天界门户时流瞳还是忍不住惊了一惊。高大巍峨,气势雄伟,朱红墙壁,琉璃瓦顶,两旁排列着数十个镇守天门的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好不威武。 进入里面,便见几根金碧辉煌的大柱,上面缠绕着金鳞耀日的赤须龙,流瞳绕着柱子转了几圈,好险没有下手揪龙须,金龙垂眸睨着她,无声警告。 流瞳赞道:“好卖相,好气派!” 肜渊拉走她,“我的原身比他威武多了。” 流瞳侧头看他,肜渊示意她看路。 郁郁纷纷的详烟瑞气中,出现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羽毛艳丽的凤凰。无数仙宫神殿耸立于蔼蔼烟云中,层层叠叠的殿脊如远山重峦,既雄伟壮丽,又仙气缥缈。 流瞳看哪儿哪儿都新奇。 肜渊把她安排进仙驿,说道:“你先休息,我去觐见天帝。” 流瞳点头,心中琢磨着,好不容易升一次天,正该好好逛一下。晚间,肜渊回来后说:“我已向天帝禀明,你我不日成婚,天帝听闻你在这里,想见一见你。” 流瞳略讶,不过也没多想,她抚了抚衣襟,问肜渊,“我现在的着装适合进宫吗,是不是太素了?” 肜渊微笑,“这样就很好。” 既然他说好,流瞳就不纠结了,谁让她没个长辈指点呢,长辈还被天帝丢在魔界不管不问呢。以肜渊的仙龄,足抵得上最长的长辈了…… 流瞳不禁暗暗打了个哆嗦。 不行,仙龄什么的,以后再也不能想了。 次日,果有天使来宣旨,以天后的名义,宣她和肜渊进宫赴宴。 并不是那种节日之时众臣聚集的盛大宴会,也不是贵宾到来,有重臣相陪的宴会,而是类似于家宴性质的,代表天帝恩宠赏赐的宴席。 奇怪的是,到宴的有天帝天后也就罢了,连天帝的某些个妃子、皇子、公主也来了是怎么回事? 这画风也实在光怪陆离得让人猝不及防。 或许在人间待得太久了,流瞳已经不能理解天神们的思维方式了。 当然,表面上,如此意想不到的隆重场面自然是显示了天帝对他们(主要肜渊)的恩宠重视,可流瞳怎么感觉自己被围观了呢? 不怪她敏感,实在是因为众神那感兴趣的小眼神快把他们给淹没了。 随着宴会进行,渐渐的,流瞳便得出一个结论,众人因为对“北海龙君竟然会娶妻?”“女方来自幽都秘境耶,那犄角旮旯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形状?”“天,她是个梦貘,好稀奇!”怀有不可告人的猎奇心理,于是便有了这场赐宴。简而言之,他们就是被围观了,虽然围观之时,他们被投了点儿食。 流瞳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太闲了。 天帝先问了肜渊几句关于游历和婚礼的问题,便把话题转向她。先细细询问了幽都密匙的事情,然后问候了她的兄长和秘境长老们,便问起她梦境之事。 自始至终没有提她父母。 天帝拈着龙须微笑道:“说起梦境,朕倒想起一件旧事。当年,泾河龙王和一个凡人算命师打赌,看谁能预测降水时间与点数。泾龙为了赌赢,竟不惜违背天条,私自更改时间和雨量。朕命当时已在下届托生的魏卿斩杀此龙。泾河龙王想了个办法,求人间帝王缠住魏卿,莫要让他当这个刽子手。人间帝王答应了,于当日约魏卿下棋,下到中盘,魏卿睡着,在梦中斩杀了此龙。” 惊呆! 这个梦好高端! 不过为什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流瞳起了一点兴致,顺便说了一些自己的梦境经历,包括梦之国度的奇妙景象,众人听得兴致勃勃,或吃惊,或赞叹,或唏嘘,或开怀,简直比听评书还津津有味。 流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当女先儿的潜质。 现场的气氛热络起来,众人纷纷向她提出许多问题,实是因为神族梦境太过贫乏,而她的属性又如此特殊,人也非常好逗的样子。所以,在座的人倒更喜欢与她搭话。 流瞳一时又突发了人来疯,对天帝道:“既然陛下对梦之国度如此感兴趣,为何不亲自去游览一番呢,比起天上人间、六合八荒,倒是别有一番情致。” 天帝拈须正色道:“天神修炼,讲究清心寡欲,流连梦国实不相宜。” 流瞳略窘,目光缓缓滑过他身旁的一干嫔妃,渐渐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诚恳道:“是,陛下总是很忙的。” 帝后抬袖掩唇,有皇子发出低咳声,天帝约略有那么一点尴尬,道:“你们马上就要成婚,成婚之后自会明白,”话中别有深意,“神界的夫妻和人间的,并不相同。” 这话中似乎就有那么一点为自己辩白的意味了。 一个天帝,何必呢? 流瞳愈发疑惑,目光扫过在坐的皇子和公主,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和人间的夫妻不同,难道他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接收到这种表情的人,有的微怒,有的替帝父脸红,还有的幸灾乐祸低头闷笑。 流瞳明明什么都没做,天帝却觉得自己的脸被打肿了。 一场宴会,除了天帝和流瞳,在场的其他人竟然觉得还不错。 至少海底龙威严又好看。 至少秘境妞好看又有趣。 而流瞳,参加完宴会后很快就把天帝那张脸抛到脑后去了,不感冒的人,记着干嘛? 之后,肜渊拜访了一些故旧,带流瞳参观了一些天界美景,比如她心心念念的星河什么的,然后,于天界二月十八这日,两人突然收到两份来自花朝宫的请帖。 送帖的仙使恭恭敬敬道:“花朝节要到了,花神恭请神君神女届时到花朝宫参加百年一度的赏花大会。” 肜渊道:“多谢花神盛情。”让人接下了帖子。 在看到仙使的一刹那,流瞳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男子眉如墨画,目如秋波,微微含笑的唇如蔷薇花瓣,俨然就是当年那个把她捡回去喂养呵护的蔷薇男子。流瞳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月漾,你是月漾,你成仙了!” 她激动地笑着,而眼中却分明有些湿润。仙使错愕,为她的表情所摄,有些不知所措,低头道:“小仙岩蔷薇,并不是神女口中的月漾,神女许是认错人了。” 流瞳冷静下来,温声道:“岩蔷薇?”她想起当年月漾在烈火中那番话,不禁道,“岩蔷薇一族,天生具有浴火重生的特性,乃花种凤凰,自由高贵,可是,你为什么不给自己起个名字呢?” 仙使因为她的盛赞,脸微红,说道:“多谢神女,神女对我族的赞誉岩蔷薇铭记于心。至于名字……” 流瞳道:“就叫月漾如何?” 仙使:“……” 肜渊不着痕迹地把她挡在身后,对仙使道:“花神的心意我等心领,到时我二人一定会去参加。” 仙使再礼,告退。 待男子离开,肜渊转向她,“初次相见就让人改名字,瞳瞳,你今天失礼了。” 流瞳被他的称呼给麻了一下,想了想,点点头正容道:“是有点鲁莽,可是,渊渊,他是月漾啊,我能肯定,他就是月漾,渊渊,他成仙了!” 肜渊同样被她的称呼给震得发抖,可是看着她兴奋的表情,他强忍着没有纠正。 花朝之日,花朝宫中满园□□,霞光飞扬,花朝宫的仙子们早早地在花下设了行障坐席,准备好了花卉美食,百花纯酿,前来赏花的神仙们可以游园漫步,可以亭边对吟,可以临水烹茶,还可以饮酒赋诗,观看歌舞,满宫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更有风流神君醉倒于花下,落花拂了一身还满,甚是风雅。 流瞳在来往的赏花客中,随众人赏了一回半枯不枯的荷花,心中甚是纳闷。然后便看到了人群中侍奉的岩蔷薇。男子看到她,走过来,说道:“我已经禀明花神,此后改名为月漾。” 流瞳笑,“是吧,这个名字很好,很适合你。” 月漾看着她的笑容,心中微热,竟感到一种异样的熟悉亲切感,他道:“今日忙,不得与神女多谈,如果神女有事吩咐,尽管找我。” 流瞳想了想,还真的问了他一件事,“西天门在哪儿?” 第124章 过往之境(一) 直到再见月漾的那一刻,流瞳才恍然明白,自己为何要来参加这百花会。 不是因为想睹一睹花会的盛景,赏花虽好,但也可以相见,届时会有多少人头扎堆在视野里,再美的美景也要打折扣。对于一个注定要生活在冰山海底、喜欢在梦境中穿梭、本性自由神秘的梦貘而言,她并不是特别喜欢这样的场合,也没想与天界的神仙有什么交往,再说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完全没必要嘛。 她来此地,只是因为月漾,想在离开之前最后见他一面,仅此而已。 肜渊尚有些故旧要招呼,她便在一旁躲清净,一圈名花赏下来,心里便觉得有些无聊。 她也没想向月漾打听西天门之事的,但不知道是太无聊了还是怎么的,嘴一秃噜就那么问出来了。 流瞳有点囧,西天门,那不就在西边吗?但真的往西,天宫如此之大,却未必能找到,到时还得靠打听,现在问不是那回事啊。 主要是,她是真的没想问啊! 月漾虽然奇怪正在赏花的她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也没多想,他从身上取出一枝黑色文理的树枝,对树枝轻轻念了句什么,交给她道:“这是迷谷,佩戴在身上可以让人不迷路,它能指引神女去想去的地方。” 因是新晋小仙,他怕办差时在天宫迷路,便佩戴了这个,此时正好送给她。 流瞳好奇地拿着树枝观看,发现它在对着某个方向时会发出光亮,一旦偏离就会变暗,甚至完全不发光。当真是比指南针还神奇的存在。 流瞳连忙向他道谢,月漾含笑一礼,告退了。 本来没想去西天门,但在无聊又有迷谷在手的情况下…… 她生出走一走的兴致了。 出了花朝宫,顺着迷谷的指引,一路向西疾行,不一时便到了西天门。镇守西天门的真神今日去了花朝宫,只有几个金甲卫士分列两旁。 流瞳话不多说,直接催眠了卫士,走出大门。 茫茫云霭近在眼前,她立在云端,透过浮云的间隙往下看,依稀看到一片绿色的大陆,周围环绕着蓝色的海洋,这就是所谓的过往界? 她心中疑惑,穿过云海,飞向大陆。 一行车队行驶在春日的原野中。 车队旁跟着一匹翼马,马身鸟翼,人面蛇尾。马上的女子拥着怀中的女孩,说道:“这是你父亲好不容易才从崦嵫山捕来的熟湖马,是要献给少主的,你乖乖的,只能骑一会儿,知道吗?” 女孩撅着嘴,显然很不高兴。 两人面容相似,都像雁菡,显见是一对母女,她们和雁菡是什么关系? 流瞳心中惊疑不定,恍然觉得,自己落到此处并非偶然。 女人的气质温润柔弱,她爱怜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脸,哄道:“等你长大了,让你父亲再给你捕一匹好不好?” 女孩还是冷着脸不说话。 此时,一名相貌英武的男子驱马赶过来道:“青耕,不许和阿娘怄气,阿娘不想让你来,不让你单独乘熟湖,是怕你有危险,是为你好。你乖乖的,等阿爹阿娘进了城就带你去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青耕高兴起来,朝父亲撒娇道:“那阿爹让熟湖带着我飞一会儿。” 女人朝丈夫嗔道:“你就惯着她吧。” 男人不以为然,“给她取名青耕,还怕她飞么?” 女子叹息,“唉,我真后悔,就为当年她刚出生的时候,窗外来了一只青毛白嘴的漂亮的青耕鸟,就给她取名青耕。结果就养得她像个野小子似的,没一点拘束,整日里四处撒野。” 青耕不服气道:“阿娘,我才没四处撒野,又不是每个人都像阿娘一样喜欢待在屋子里做针线,阿爹说了,我们是英雄部族,所以我要像阿爹一样成为一个大勇士!” “说得好!”男人大声赞赏,满脸骄傲,待一看到妻子气得脸色发红,泪珠子在眼中打转的样子,立马又软了,板起脸对女儿道,“说好话也没用,顶撞阿娘就是不对,下次再犯,看我不揍你小屁股。” 青耕嘻嘻笑,对父亲做了个鬼脸,乖乖地不说话了。 父亲疼爱她,才不会揍她,父亲是在替她解围,她心知肚明,所以一点都不生气,小小的脸上神采飞扬。 男人又转而劝慰妻子,“你看,你把熟湖照料得这样好,当初谁都摸不准这飞马的脾性,就你能让熟湖甘心低头。一个水做的美人儿都能训飞马了,咱们女儿坐坐自家训的飞马有什么不行?再说现在还没进城,等进了王城,飞马献给少主,想坐都坐不上了。 女人先是给丈夫夸得满脸绯红,轻啐了一口,待听到后来又多愁善感起来,愁眉轻锁,喃喃道:“熟湖是通人性的,我们这样把它丢给别人,它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吃不下饭,如果别人照顾不好它怎么办?” 男人道:“它是飞马啊,聪明又会飞,哪里会让自己受委屈?你就别操心了,趁它还在赶紧飞两圈是正经。” 说话间,一拍马臀,大喊一声,“起!” 熟湖展开双翅,腾空飞去。 漫天飘荡着小女孩兴奋清亮的笑声。 等熟湖落地,青耕还没从兴奋中缓过劲儿来,两眼亮亮的,问道:“少主是谁,为什么要把我们的飞马给他,他自己不能捉吗?” 唬得她娘连忙要去捂她的嘴。 男人道:“阿娥,没事的,不用那么小心。”笑着对女儿解释道,“少主是帝君的孙子,咱们的领地就在他的封国内,所以自然要向他缴纳税赋。那些青玉、香脂、飞马,如果封君没有,咱家却有,是不妥当的。等把这匹熟湖献上去,以后阿爹再捉到,就可以留着送给你了。” 青耕默默地消化着父亲的这番话。 车队入城,未做丝毫停留,径向宫中而去。 对此,流瞳表示理解,毕竟财货在身,能早日脱手总是好的。 男人去见封君,阿娥青耕母女留在外面与熟湖告别。阿娥抱着马头,脸偎依在它的脸上,喁喁低语,眼中含泪,依依不舍。 青耕也默默无言地梳理着它羽翅上的羽毛。 此时,一道男声乍然传来,“韩流,这就是你献给本君的飞马?”语中带着几分兴味,几分惫懒,几分高高在上。韩流应了一声,引他向这边走过来。 阿娥和青耕望过去,见是一名年轻人,面目还算白净,通体华贵,只是气质着实不讨人喜欢,至少流瞳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没什么好感。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熟湖身上,反而直直地落在阿娥身上。 阿娥容颜美丽,气质柔弱,又因为刚刚哭过,泪光盈盈,朝男人看过去的那一眼,不早说男人,就是女人心都要化了。 什么叫楚楚可怜,什么叫我见犹怜,没有人比此时的流瞳体会更深。 男人浑身都酥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娥,道:“这位是……” 阿娥满脸绯红,盈盈一礼,声音低柔,“臣妇娥女,是韩流的妻子。” 男人“哦哦”两声,目光丝毫没有离开她,又问:“你会驾飞马?” 阿娥道:“熟湖在家时一直是由臣妇照料,它很通人性,很好驾驭。” ”通人性?”男人说着便去摸马,熟湖暴躁起来,甩头抬蹄,双翅炸开,十分排斥伯陵的靠近。 伯陵被马掀得后退几步,脸色变了。 阿娥吓得面色发白,双手紧张地捏着衣角。 韩流上前一步,解释道:“这匹熟湖平时很温顺,今天……想是它刚来,还有点不适应……” 伯陵挥手打断了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道:“既然不适应,那就叫它适应!你夫人不是一直照顾它吗,让她留下来多调.教调.教这匹马。哼,扫兴!” 说完,阴沉着脸径自走了。 留下众人有些发呆,韩流直觉不妥,上前要说话。留下的寺人拦住他,朝他摇了摇头。娥女满面无助地看着丈夫,“夫君……” 韩流握住妻子的手,勉强安慰,“不怕,我很快就来接你……” 寺人尖着嗓子道:“好了,时候不早了,韩大人您也该出宫了,放心吧,不会委屈了夫人的。” 韩流松开妻子的手,怔怔地望着妻子被寺人领去,此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将是一场怎样的离别。 父女两个在驿馆焦急地等待,一天、两天、三天,眼看七八天都过去了,宫里还没什么动静,韩流坐不住了,亲自去宫里打听。 这次出来见他的不是伯陵,而是一个老宫人,老宫人对他说:“您家着什么急呀,这不是正教着的吗,宫里有君夫人有王子有公主,至少也要教十天半个月个把月吧。什么,您想您韩夫人,真是不巧,她今天和君夫人一道出去了,您啊,就把心放肚子里,安心等着吧!” 好说歹说把他劝出宫,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韩流领着女儿铁青着脸回到驿馆,和自己的部下危商量。危是羿族人,合族擅射箭。听到他的担忧后,危吃了一惊,“什么,他想扣留夫人?” 韩流面色阴沉,“目前只是猜测,可如果下一次还不让我见,只怕就是真的了。观那位的行事作风,我怕十有□□他会做出这等让人不耻之事。” 危一掌击在案上,怒道:“我看他就不是什么良主,吃啥啥没够,要啥啥没完,每年变着花样地挖我们的血汗,现在又……家主,只要你一句话,我们拼死也要救出夫人!” 韩流:“先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带的人手太少,如果情况不对,我们立马回领地聚集人马,再做打算。” 危道:“是!” 到第十五日上,韩流又进宫,这次危就跟在他身边,韩流道:“我夫人进宫已有半月,我却未能见上一面,小女整日问我要母亲,家中还有一两岁的稚儿,我夫人这般长留宫中不是道理,请把我夫人叫出来,我要带她走。” 老宫人意味深长道:“韩大人,您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奴婢劝你,还是回你的领地去吧。他是君,君如天,夫人没了可以再取,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韩流霍然站起,目眦欲裂,表情极其可怖。 老宫人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危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金刚怒目,“快说,夫人在哪里,把夫人还回来!” 老宫人哆哆嗦嗦,哭丧着脸道:“大人息怒,息怒,韩夫人真不在这里啊,他被大王带到别宫去了,那里地方宽阔,适合飞马,大人,大人饶命啊……” 危一把丢开他,看向韩流,韩流道:“出宫!” 出了宫门,危道:“家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韩流脸颊微微搐动,一字一句,“收拾东西,去别宫!” 危点头,立马回驿馆吩咐。 匆匆收拾完东西离开驿馆,车到半路,被派出去打探消息斥候回来禀道:“家主,有一队兵马先我们往别宫去了,看样子像守卫宫城的兵马。” 韩流脸色大变,立马让人调转方向,出城门。 危不解,韩流道:“他们对我起了杀心,当时夫人必在宫中,他们见我不善罢甘休,便骗我去别宫,想在那里等我们自投罗网后一网打尽!” 危变色,“无耻之徒!” 韩流回望着茫茫暮色中的城墙,眼中赤红一片,“夺妻杀命之仇,今生不报我誓不为人!” 第125章 过往之境(二) 一趟王城之旅,让小姑娘青耕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不见了,父亲再也不会笑,凝重压抑的气氛从王城一直延续到家中,并且自此弥漫在她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里。 从王城的反常经历,从大人们可怖的表情,从别人零零碎碎的议论中,她隐隐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在悄然蜕变。 流瞳很想看一看其他人的情况,比如说娥女,比如说伯陵背后那位帝君,甚至这个过往界其他地方,但是她的视野好像被固定住了,只能覆盖在青耕所在的区域,而且,就像一枚钥匙似的,她来到这里,只能开启这段过往,投入这个世界,其他的地方她去不了。 至此,流瞳才恍然明白,青耕就是她要找的过往,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联系。 韩流与初见时已大不相同,他身上那种爽朗幸福的气质荡然无存,整个人变得阴郁而肃穆,如同从风霜苦痛中淬炼出来了一柄玄剑,散发着森森的寒意。 从王城回来后,他就开始着手于军事,青耕平时很少看得到他的身影,她的弟弟阿鲤,甚至已经不认识了自己的父亲。 青耕也跟着练起了箭。 他们的部族被称为英雄部族,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曾出过人界战神,尚武之风甚浓。她的举动倒称不上太过稀奇,稀奇的是,有一天,她竟认真地对父亲说:“阿爹去救阿娘的时候,带上我,我不会给阿爹添乱,我能帮阿爹打退坏人。” 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小弓。 韩流有些意外,还有些好笑,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眼睛却慢慢湿润了。 但他不知道,他的女儿是认真的,非常认真。 自身的经历,部族的风气,长女的身份,早已渗入到了这个女孩的骨血之中。 她甚至不再满足于在家中练箭,她组织了一帮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破孩天天学着军队操练的样子,在麦场中拼杀。直到此时,韩流才陡然惊觉,他的女儿已经在他不知不觉中长歪了。 歪了也没功夫纠正,一切都等战事结束后再说吧。 青耕坚执地要求出征,韩流拒绝未果,百忙之中让族人巢快快地给她建造一个她一直想要的香香的树屋,希望能转移她注意力把她留下来。青耕却明确表示,树屋她会要,但出征却不可以不去,如果不让她去,她就自己偷偷跟过去。 韩流很头疼,于是就在出征的前一晚,她在自己女儿的饭食中做了些手脚,青耕便倒在树屋中睡了个昏天黑地。 青耕的树屋在领地内靠近小河边的一棵大树上,等她醒来时,只怕大军已经走到了百里之外,她想赶也赶不上了。 青耕惊醒,源于一场大火。热浪滚滚扑来,夹杂着木脂香气的烟尘气息捂住口鼻,她猛然睁开眼,便看到火舌舔舐着四方墙壁。 她吃了一惊,本能地冲出屋子滑下大树,木屋已经陷入一片火焰中。 彼时正是黄昏,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沉入黑暗,燃烧的树屋如巨树上开出的一朵巨大的火焰花,映得半边天际通红。 青耕惊在原地,两股细细颤抖,一时无法回神。 然后,突然间,一只巨大的火鸟从火焰中腾空而起,拖着瑰丽的火焰,在空中盘旋两圈后,徐徐落到地上。 火焰渐渐退去,鸟儿的羽毛变成了青色,它只有一只足,腿修长纤细,呈红色,在火焰的映照下,整只鸟显得绚丽而优雅。 青耕如坠梦寐。 鸟儿震了震翅膀,飘然化成一名青衣男子,他惋惜地看了看陷入火焰中的房子,长袖飘拂,转身欲去。 青耕回过神,倔性上来,奋力冲过去揪住他的袖子,大声道:“是你,是你把我的房子烧着的,你不能走,你要赔我!” 青衣男叹息,“难缠的人族女孩,还以为你会吓得呆掉,不会注意到我。好吧,我很抱歉,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这场火确实与我有关,你想要什么赔偿?” 口中说着抱歉,而脸上却一丝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青耕攀着他的手臂吊在他身上,仰着脖子道:“你从火里出来,还能变化,你是神仙吗?阿爹说过,凤凰浴火,你是凤凰对吗?” 青衣男悠长地叹息,“我时常浴火,却不是凤凰,是因为火总是追着我不放。提醒一下,以后造房莫用木胶,否则很容易着火。” 青耕疑惑,“你是谁,为什么火总是追着你不放?” 青衣男悠悠道,“我是毕方,乃木精化生,火追我,大概因为它爱我,就像爱你的木胶房子一样。” 青耕满头雾水。 毕方又叹,“如此深奥的我,一个人族小女孩怎么会理解?罢罢,你只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赔偿,还想要一个会着火的木胶房子吗?” 青耕还没说话,熊熊火焰中却突然响起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木能生火,所以我才会追着你,我是如此了解你,可你为什么总是逃避我?” 毕方充耳不闻,青耕疑惑地朝大火的方向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流瞳看着火焰中影影绰绰扭动的另一张男子面容,石化。 这时,已经有人发现这边起了火,大声喧嚷起来,毕方身上挂着一个小女孩,一边毫无障碍地拖着她走,一边道:“既然你不要赔偿,那我把你送回去得了,你父母在哪儿?” 青耕顿时醒悟过来,连忙道:“我要!”想了想,“阿爹说凤凰的羽毛最珍贵,虽然你不是凤凰,但你的羽毛也应该很值钱,我想要你的羽毛。” 毕方仰天唏嘘,“为什么一个人族小女孩都可以这么精明,这就是所谓的雁过拔毛么?” 话虽如此说,却真的取出一尾青羽放入青耕手中,只是那青羽却如露珠一般转瞬消融在她的手心,毕方道:“这是一缕木之精,会让你有草木的特质,”隐隐有些幸灾乐祸,“至于会不会招火,就看天意了。” 青耕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恨不能把那尾消失的羽毛抠出来,满脸受打击的表情。 男人的唇角微微扬起,“好了,赔偿收到,没我什么事了,你该回家了。” 青耕:“刚才你不是说要送我么?天太黑,我看不清路。” 毕方:“……” 毕方叹着气认命地来起她的小手,向前方走去。 夜色温柔,喧嚷声渐渐远去,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融进夜色,画面温馨美丽。 青耕想起一件事,好奇道:“我见你变成鸟时只有一只脚,为什么只有一只脚呢?我见过两只三只四只的,从来没有见过一只的。” 毕方一本正经,“因为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怕招来火,所以总是在不停地奔波,就把那只脚给磨没了。” “!”青耕再次震惊,她半张着嘴巴,敬畏而同情地望着他,原来神仙……也这么可怜么? 毕方正经脸,“所以,你要记住,我是个无辜者,可不是什么火灾的象征,放火的贼子,我是个大大的好人。” 流瞳翻白眼。 青耕却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嗯,你是个好神仙。” 毕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到了青耕家,四下一片宁静,只有弟弟的房间传来弟弟的乳母哄弟弟睡觉的声音,青耕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走进自己的房间。 毕方轻车熟路地点起火,说道:“好了,你也到家了,我该走了。” “你去哪里?”青耕连忙跟过去,“乳母不在,我一个人睡不着。” 流瞳吐糟:你都睡了一天了...... 毕方叹,“因为一场火,我竟变成别人的奶娘了。” 流瞳:“……” 青耕:“……” 毕方:“你乖乖地躺到床上,闭上眼,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一会儿你就睡着了。” 当他拿出长箫幽幽吹奏的那一刻,流瞳蓦然一震,她想起了雁菡,难道青耕就是雁菡?她和毕方的渊源是从这里开始的? 幽幽的箫声中,青耕真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不见了毕方的身影,不但毕方,连父亲的踪影也不见,乳母告诉她说,父亲已经走了快两天了。 她赶到自己的树屋那里,那里只有一棵烧焦的大树和一堆灰烬,一切,都像一场梦。 日子变得渺远而迷茫,就像浸在夏日潮热的湿气中,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再后,韩流归来,他带兵冲入了王城,杀掉了伯陵。可是,他却没有带回自己的妻子。 后来还是乳母小声告诉她说,父亲杀伯陵时娥女竟然替伯陵求情,她为伯陵生下了三个孩子,三个!父亲一怒之下,连那三个孩子也杀了。两人各自崩溃,再也无法面对彼此,于是,韩流带着人失魂落魄地又回到了领地。 才十岁的小姑娘,她的童年过早地浸染了血腥和哀痛,她在这样的变故中变得寡言而迷茫,所以她不知道,还有怎样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帝君听闻孙子被杀,发兵讨伐,韩流虽然早有准备,但毕竟地少兵弱,没过多久便兵败了,他和他的支持者危被捉住捆到山上,日日经受烈日暴晒,到黄昏时分还有秃鹫来啄食他们的心脏,帝君让他们万分痛苦而死。 也是直到此时,流瞳才知道,当时人间的帝君,乃是赤帝。 韩流被诛,家人被流放,族人盟友皆充为他人奴役。 因为家人只有两个,青耕那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弟弟后来被她的外祖父偷偷救走,流亡的途中便只剩下了青耕和她的乳母。 那是一条通往炼狱的路,难以想象的艰辛,无法承受的□□,两个女子终于没能挺过去,死在了流亡途中。 那时的天很蓝,天气很热,道路崎岖贫瘠,路上有一条蚊虫遍布的小沟渠。 乳母栽倒在路上,再也没有醒过来,她连哭也不会哭了,就那么痴痴呆呆地坐在乳母身边,然后跟着慢慢地倒下去。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尸体化为腐骨,埋入地下。无数岁月过去,大地沧海桑田,可不知何故,这里总是草木繁茂,鸟兽聚集。后来,这个地方出现了一条河,河水中开出了大片大片的荷花,有一天,一个修行者路过这里,看到荷花中坐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小巧灵秀,就像传说中的花精灵。 修行者感叹世间造化之神奇,他尝试着和小女孩说话,小女孩只是眨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修行者道:“从今以后,你就跟我一起修行吧。” 那日大雁归来,遍开荷花的河水中掠过大雁的身影,修行者给她起名曰,雁菡。 第126章 过往之境(三) 时光如风,在她周身穿梭,面前的景象如一帧帧画面,不停地变换。由酷热干旱,草木稀疏,到洪水滚滚,遍地沼泽;由荒无人烟,鸟兽绝迹,到河水滔滔,草木葱郁。同一个地方,在时间长河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然后,落到眼前的这一幕上,河水之中,莲叶田田,亭亭秀逸的荷花中,托出一名小女孩。 长着一张小青耕的面孔,名曰雁菡。 小女孩是荷花精灵,流瞳没有怀疑。 她不明白的是,小女孩长成这样,是有缘故的呢,还是巧合? 和毕方送青耕的那缕草木之精有没有关系? 这里恰巧生了一片荷花,如果生了一片芦苇或狗尾草,那会不会就会出现一个长着青耕面孔的芦苇精灵或狗尾草精灵? 流瞳不得而知。 总而言之,修行者把雁菡小精灵带入了佛祖的莲花苑中。 佛界人士喜欢莲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修行者就是佛祖座下的弟子。 又不知多少年过去,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总是四处溜达的毕方鸟偶然来到西方大神的地界,佛祖座下。 他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然后循着这丝气息,他看到了荷花苑中的小雁菡。 彼时的小姑娘有模有样地坐在莲花中,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何只有一条腿?” 青鹤扇了扇翅膀,“我从东方来,因为我总在奔波,所以那一条腿给磨没了。” “……”小雁菡露出疑惑的表情,对“磨没”这个说辞很有点无法想象,但还是好心地说道:“要不,我用荷花梗给你再做一条腿?这样你就有两条腿了。” 毕方略略奇异地看着她,“荷花梗啊,荷花梗是绿色的,我的腿是红色的,多不般配啊。” 是这样吗? 小雁菡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苦恼。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办法,眼前发生了一幕让她大吃一惊的景象:面前的青鸟突然无缘无故着起火来,如果不是莲花苑到处都是水,她会不会跟着遭殃都是问题。 饶是如此,离得近的荷花也被烧得蜷曲起来。 小花精奋力地向火鸟身上倾洒着花露,以期它不要烧成一只烤鸡。 火焰熄灭,青鸟抖了抖翅膀,全身青华流溢,又是一只正常的神俊的神鸟。 好像刚才着火的不是他。 小雁菡目瞪口呆。 “你这个小姑娘倒是好心,”毕方不吝夸赞。 “你、你是凤凰么,怎么会突然起火?”雁菡问,结结巴巴。 毕方:“我不是凤凰,我浴火可比它们频繁,”约摸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耳熟,他凝神想了一下,但没想出什么来,接着道,“我是木之精,木生火,所以我自然会招火。” “草木之精啊,”小姑娘闻言有些雀跃,还有些同情,“我在这里这么久还没见到第二个草木之精呢,要不你也学我吧,到水里来,这样就不会被火烧了,我们在一起作伴,修炼成并蒂莲花,你看怎么样?”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热切地看着他,青鹤微顿,缓缓地打量了一下她,认真道:“不行,你太小,下不去嘴,我会有罪恶感。” “……”即使不太明白他所说的,小姑娘也知道自己被拒绝了,漂亮的杏眼中慢慢浸出了泪水。 毕方凝目看她眼中的泪珠一颗颗滚下,飞上前,伸手接住她一颗泪珠,伸手的同时青鹤化为一名俊逸的青衣男子,他用指尖轻轻捻了捻那滴湿润,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 好像在考究眼泪的成分的似的。 雁菡也忘了哭了,傻呆呆道:“你做什么?” 毕方慢慢点了一下头,“原来水中草木眼里挤出的水和陆上草木之精的羽毛略有相似。” 雁菡怔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他的话,说道:“那你摸了我的眼泪是不是该让我摸摸你的羽毛?” “……”毕方抬眼看她,有一种被小奶娃给调戏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雁菡:“听说凤凰的羽毛是无价之宝,你虽然不是凤凰,但羽毛想必也是很值钱,既然你不能陪我修炼,就送我一片羽毛吧。” 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这口吻、这讨要羽毛的举动…… 无数岁月沉淀的记忆在脑海中缓缓翻动起来,他微微闭眼,凝眉沉思,幸而有此举的人太少,少得似乎就剩那么一个……他忽然睁开眼略略惊异用食指托住小姑娘的下巴左看右看,随即扣住她的手臂用一缕神识沿着她的血脉缓缓探过去,直到探到那一缕熟悉的木之精…… “是你?”男子的目中显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百感交集,“你竟然成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为他的神情震慑,不自觉告诉了他自己如何在水中游玩,如何遇到了仙人,如何被他带到此地,“然后就一直在这儿待着了,”她说。 清艳绝伦的眉宇间是与她稚嫩容貌不相称的寂寞。 毕方:“那你记得以前的事吗?更早一些的,到那条河之前,甚至到这个地方之前的事?” 小姑娘眨了眨眼,“我一直在那条河里呀,从我记事起一直在那里。” 毕方不说话了,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愿意跟我走么?” “咦?” “去一个有很多花木之精的地方。”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寂寞了,他想。 “和你修炼并蒂莲么?” 毕方:“……” 雁菡的眼中迸发出欢悦的光彩,“我愿意!”但随即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下去,“可是我师傅……” “我去找他,”毕方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听我讲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记载于神魔史卷中的故事,让流瞳听来却是青耕被流放之后发生的事。 青耕的弟弟阿离被她外祖父护卫着立为部族首领,但部族里的人都认为,他们的部族因为娥女而遭难,现在却要立她的儿子,大家坚决反对。 中间经过重重波折,种种磨难,躲过数不清的明捕暗杀,小阿离终于长大了,他统一了部族,成为一个贤能有德的首领,把部族一天天壮大,打败了赤帝部族,收服周遭长期对抗的蚩尤部族,成为天下共帝。 那时赤帝已经升天,成为了南方天帝。 继位之后,他制定了历法,创制了九州,平定了共工叛乱,作曲承云。 神魔史卷中称他“静渊有谋,疏通知事,养材任地,载时象天,依鬼神以治义,治气以教化,洁诚以祭祀。” 后来人间洪流袭来,他差点丧生在那场大水里,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后,他带领人民度过最艰难的岁月重新走向繁荣,成为最受拥戴的帝王之一。 因有功于天地,他飞升后成为北方天帝,也就是玄帝。 毕方想带走雁菡,并不是因为他与雁菡那点“故旧”,而是因为玄帝,她与玄帝的那些渊源。 雁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夜之间成为了这么传奇的一方天帝的姐姐。 她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其实连她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姐姐。 中间隔着漫长的岁月,无数的生死轮回都有了,她死后再生,他脱去人体飞升,她还能算他姐姐吗? 雁菡对此很茫然,不过,是不是的,内心深处,她其实并不那么在意。 毕方说带她去一个草木之精聚集的地方,她在意的,只是这个。 还有带他去的这个男子。 雁菡不知道毕方对师傅说了些什么,第二日师傅问她是否想跟毕方离开时,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师傅很是叹息,“此去之后,怕有劫难重重,也罢,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也是天意。莫忘此间教诲,好自为之。” 此时的雁菡尚无法明白师傅的话,与师傅拜别后,乘鹤而去。 云路渺远,直向东方,毕方最终把他带到了天帝御下,让她落住在女夷花神的花朝宫内。 为什么不在玄帝治下呢,因为玄帝之地偏冷,不适合荷花生长,于是玄帝托了天帝,把她安排在最适合的地方。 从此,她成了花朝宫内的一名荷花仙子。 花朝宫中花仙众多,每个仙子都有一副好相貌,初时,雁菡来到这里,是非常欢喜的。 她努力修炼,用心帮花神做事,安静地等待毕方来访。 或许出于对自己带来之人的照顾之心,她来花朝宫的头几年,毕方还时不时的来一下,带着她遨游云海,和她下棋,教她吹箫,但随着她在天宫的时日渐长,相貌由小包子出落成大姑娘,毕方就不再来了,好像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西方的修行者除了在家聆听师傅的教诲外,还要时不时地出门自己游历,苦修,体悟,点化有缘人。 那时,她最希望的就是有一天能够走出家门。 然而,到了这里,几万年如一日的便是做壁花,做壁花,做壁花。 作为花仙,修行高低并不那么重要,反正打仗也用不到他们,寿命短点自有其他的花仙顶上,花事也不繁杂,她们最大的作用就是装点别人的宴席。 雁菡甚感无聊。 她修炼极为刻苦,喜欢练武,喜欢遨游,喜欢静静地下棋或者吹箫,对上位者是谁毫不在意。 说实话,她这种态度并不是特别讨人欢喜。 虽然她并不叛逆,属于自己分内的事也能认真完成,待人和煦有礼,然而,她还是和别人不一样。 每个人都能察觉出的不一样。 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她完全不像个花仙子。 又一年,雷劫将来,她禀告花神,要出门渡劫。 渡劫为什么要出门呢? 花神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想说什么,最终只微微叹了一声,“万事小心。” 雷劫来得异常凶猛,比她见过的任何花仙经历的雷劫都要凶猛,最艰难的那一刻,她曾怀疑自己挺不过来了,然而,她还是举起了手中的箫,迎了上去…… 那是玄帝送给她的,是乐器也是武器,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帝君,也从来不觉得他们之间那点渊源算得了什么。可当这位帝君赐下这支上古灵物的时候,她真的忍不住动容了,对着箫郑重行了叩拜大礼。 雷鸣灌进箫中,发出苍凉尖锐的噪音,紫金光芒笼罩而下,她脑中一片嗡鸣,身体摇摇晃晃,不禁吐出一口血,然后被激旋的气流击下云头,像片落叶般,向远方坠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名叫带山的地方…… 之后的事情,就像彤冠告诉流瞳的那样,她在此定居下来,植树种草,逍遥度日。 她用自己的力量了建立了一个家园。 她不知道的是,那些抵不过她的恶妖逃出带山后流窜入人间为非作歹,引起了神界的注意,然后某一天,天空突然乌云滚滚,雷声轰隆,阵阵劲风袭来,带山的灵妖灵兽开始惊惶不安。接着,一声呼喝如万钧雷霆炸进带山,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妖孽,还不出来受死!” 风声烈烈,雷鸣震震,那宛如九重惊雷的呼喝声如同直接贯入流瞳的脑海,那熟悉的声音,那熟悉的身影,她的脸渐渐地白了下去,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第127章 过往之境(四)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她的心犹如被汹涌怒吼的海浪裹挟着,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狠狠地抛向岸边的礁石。 她想起彤冠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他对她说:你想起什么来了吗,你和她有莫大的渊源…… 想起自她认识肜渊以来对方对自己那近乎压抑矛盾的举止…… 以往她总是以为那是他的个性所致,可如果不是呢,如果他也和彤冠一样知道些什么呢?他选择她,究竟是因为喜欢她,还是…… 她突地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身体慢慢地冷了下来。 过往之境中,两方主将缠斗在一起,流瞳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肜渊,因为年轻,所以气质愈显凌厉和冷硬。初见之时,哪怕他因雁菡的容貌目中闪过一丝微讶,但下手却毫不容情。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的功力竟然如此之强,与一个天神战将战了一天也没有落败。 收兵之后,回到野外战营,他看着手中的一片莲花,静静沉思。 也只有流瞳这样熟悉他的人,也只有流瞳这样可以毫无顾忌地贴到他面前仔细观察他的人,才能从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看出一丝兴味。 是的,他看似面无表情地把玩着那片花瓣,而流瞳却敏锐地从他的举动中捕捉到一丝兴味。 外面传来一声报告。 流瞳看到他飞快地翻手把花瓣纳入掌中,平静道:“进来。” 一个副将走进,拱手道:“龙君,末将已经按您的旨意将带山包围,只留一个缺口,但有妖想逃跑,立刻诛杀。末将不甚明白,区区一群山妖而已,龙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那些结界幻境对兄弟们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龙君一声令下,兄弟们立刻冲进山中把它们杀得片甲不留。龙君这般,是想对他们手下留情?” 肜渊微微冷笑,“本君诛妖何曾有过手下留情?那些个妖孽,本君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眼睛微微眯起,流瞳从来不知道,同样的眼睛,原来还可以这样嗜血无情。他道,“现在,让本君感兴趣的,是那个妖孽头子,胆子不小,有些手段,本君偏要捏破她的胆子,打出她的原形,让她亲眼看着一干妖孽通通被灭,看以后谁还敢再聚众山头,为非作歹!” 副将默默,然后一拱手,答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 流瞳看着他摊开手掌,手中那片花瓣已被握烂,红色的滋液染上他的掌心,一缕幽香幽幽飘来。 他看着掌中那抹鲜红,唇角冷冷地勾起。 从彤冠的梦境里,流瞳得到一个印象,那就是雁菡和前来诛妖的神君战了两天两夜后,被带离了带山,然后神兵们一拥而上,把带山的妖屠了个干干净净。 但其实情况并非如此,他们战了不止一场。 第一次战完之后,雁菡独身闯入神兵营地,肜渊再一次对她的胆量刮目相看,挥退了欲拦她的小兵后,他端坐在主案后直直地看着她,冷然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闯我神兵阵营,你这是不把我神兵放在眼里了?区区妖孽,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进了这里,你还想活着出去?” 雁菡是知道天神对妖魔心怀蔑视的,但不料他们的鄙夷之心如此严重。神魔或许势不两立,但妖介于两者之间,有可能成魔,也有可能成仙,或许因为修仙不易堕落者多,但修成仙的也大有妖在,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全都一棍子打死? 即使事先有心理准备,但被人左一个妖孽右一个妖孽满口鄙夷地说着,她心中也很不痛快,事先那怀抱一丝希望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她道:“我来此处,并非怀有藐视之意,相反,阵前有些话可能说得不太清楚,所以,我特来再解释一遍。 我等身在带山修炼,一向安分守己,从无逾越,为何引得神君如此大动干戈,要对我等大力围剿?这此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望神君明查。” 肜渊冷笑,“安分守己,从无逾越?这话你怎么不对周遭被祸害的百姓说休来本君面前狡辩,你跑到此地,是想让本君饶你们一命?好啊,让山上那些妖孽下山受缚,本君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下山受缚,饶我不死,那他们呢?”她看着面前眉目冷峻的男子,突然一笑,“在神君看来,我们这些,在你眼中,算是什么?” 明艳的笑容如万顷光芒倾洒在她身上,让面前的男人有一瞬的恍惚,但是很快,他又为自己这一瞬的恍惚恼怒。他坐在那里,一字一句寒声道:“一群妖孽耳。” 当他说出来的那一刻,她眼中的那丝希望熄灭了,转而变成深深的嘲讽,“是我太天真了,竟然以为只要是天神必然是非分明、心怀磊落,却未想……” 他们在别人眼中连一群蝼蚁都不是。 她摇了摇头,不再争辩,也无力多说,转而直视他,正容道:“既如此,来日战场上见吧,好叫神君明白,即便是被神君如此鄙薄的妖类,也有争取自己生存的权利,也有自己的尊严。” 他身体微微一震,那句“有自己尊严”的话打动了他,一时间竟让他微微失神,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女子那窈窕利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营帐外。 有小兵过来想问他要不要拦住她,他挥了挥手,于是小兵便任由那抹明媚的身影离去,大帐内,男人微微支起头,默默沉思。 第二次交战,或许因为她之前找他的“示弱”行为让他轻敌,或许因为她拼尽了全力,而他却有些分神,也或许因为其他原因,总之,这日的他在战场上发挥不佳。 重重的莲花飞舞,旋转,飘落,倏然分解为漫天漫地的花瓣又逐渐融合,情景唯美而梦幻,让人眼晕。他动作略略迟缓,她手中的剑便迅速追上去,刺在他的肩头。他格开,她的攻击如绵绵不绝的雨不依不饶地袭来,他终于被激怒,开始大力反击。这一仗从早上打到黄昏,两人各自受伤,但他伤更重一些。待他怒火高炽再发出攻击时,她却一溜烟地冲入山中,大声道:“今日天晚,来日再战。” 转眼,便不见了身影。他聚集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怒而撞击带山的结界,整个带山都被撞得微微颤抖,带山的小妖执着刀枪惊惧地望着外面的巨龙,无法自控地两股战战。 结界被撞得一触即碎,里面的小妖全都惶恐起来,而巨龙却停止了撞击,转眼消失在暮色中。 经过一天担惊受怕的小妖开始在夜色中小声商讨。 “你说,主君能打过那条巨龙吗?那可是一条龙哎,妈的,刚看到他现身的时候老子差点吓尿了!” “巨龙怎么了,我们主君也很厉害啊,听说,一个莲藕小孩子都可以把龙王三太子抽筋扒皮,我们主君可比莲藕强多了,说不定明天就可以让我们吃龙肉了!” 一群小妖哄笑起来,奇形怪状,手舞足蹈,真正诠释了什么叫群魔乱舞。隐身中的男子脸色沉凝,他旁边的副将道:“龙君,要不要末将教训它们?” 本该在神兵战营的肜渊出手制止了他,目光冷酷看着眼前这些低等妖物。不知自己被窥伺的小妖仍然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就是主君赢不了又有什么,我们不过是些小喽啰,到时候趁乱逃走,或者偷偷隐蔽起来,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先保住小命要紧,过后又是吃香喝辣,管他谁是头儿!” “对对对,先保住自己要紧,老大就是老大!” 嬉笑怒骂之中,隐身中的男子讥诮地勾起唇角,“如此一群毫无廉耻的低等妖孽,还来本君面前谈生存谈尊严?呵呵,简直可笑至极!” 他冷笑着对身边的副将道:“他们大概从没打听过本君的名号,想从本君这里逃走,真是痴人说梦!” 副将也道:“前面有人为他们拼命,后面他们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果然妖就是妖,想让他们懂得忠诚廉耻……”副将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之意,“我们已经容忍他们多时,是不是尽快……” 肜渊缓缓点头,“等本君先拿下那女妖,届时听我号令,一个不留,全部铲除。” 副将躬身道:“是!” 出了妖窝,两人站在夜色下缓缓打量漫山的景色,副将道:“龙君,您今日刚受过伤,是不是早些回营休息?” 稀疏的星光筛下朦胧的光晕,夜色下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他缓缓呼吸着空气中不同于水底的草木清香,说道:“些许小伤,不碍事,你先回去,我稍后即回。” 副将略顿,拱手离去。 他循着荷花的气息走进荷花苑中,此时荷花苑的结界处于半撤离状态,女子坐在荷花上,衣服脱到一半,正在发呆。 这是一副极美的画面,水影颤颤,花香清幽,幽微的星光洒在她半个裸.露的肩膀上,衬得那凝脂般肌肤如同月光一般,那一片雪白向下,半敞的衣领里,是一脉诱人遐想的起伏…… 他目光一跳。 “谁?”发怔中的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气息,她抬起头,刚刚的怔然迷茫瞬间消失,目中一片清明锐利。 她飞快地把衣服兜上肩,目光扫视四周,朝他这边走过来,他坚持着让自己没动,她走到他面前,微微抬起头来,面容上浮起淡淡的疑惑。 他垂目,她的面容尽皆展露他的目光下,这么近,近得可以看见她细密纤长的睫毛,她细腻莹润的肌肤,她花瓣般嫣红香软的唇,以及松开的领口内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沟壑…… 他的目光有些暗沉。 “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她自言自语,唇角浮起一抹自嘲。两人近在迟尺,她却看不见他,四周弥漫的花香随着她靠近愈加浓郁,干扰着他的呼吸,她后退一步,回到莲花中,因为释然,又拉开衣襟,开始涂抹身上的伤,她今日受的伤。 他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无法移目。 正在这时,荷花苑外传来一道声音,“主君?” 正在上药的雁菡闻言连忙理好衣装,道:“进来。” 一匹头上的角如磨刀石般的独角马进来,道:“主君,山上的结界已经被破坏,满山的妖都有点惶恐不安,驩疏想问问主君该怎么办,主君上次去神兵营……” 雁菡道:“那些天神并不相信我等无辜,在他们眼中,是妖必恶,他的言辞间充满了对我等的不耻和蔑视。而且我也打听过了,这位神君但凡除妖,从不留活口,十分之狠辣。也因为如此,他虽是水君,却被天帝特意委派了除妖的职务。”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头越来越低的独角马道:“我明白众人的意思,并不想与天神起冲突,但目前的局面,并非我等服软的问题,而是他定要将我等除尽的问题。 结界只能维持片刻安稳,我们迟早要与这些神兵面对面,抗争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而后缩将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她目光坚定地望着前面的马,弯起一抹微笑,而眼底却一片冷,“不过,我总会在你们前面,胜,则生,败,我给大家争取一点时间,让全山的妖振作起来,神仙又如何,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 她话中的寒意让人呼吸为之一冷,“下一次,便是不死不休!” 肜渊在旁听着看着,目光渐渐冷冽起来。 第128章 过往之境(五) 肜渊和雁菡都不知道,他们要战到一个什么结果,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战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势在必行。 流瞳又看到了彤冠梦境中的那一幕,不,比梦境更清晰,更惊心动魄。 乌云翻滚,雷电纵横,黑色的巨龙在乌云间游弋穿梭,不时喷射出雷球,锐利失序的箫声中,莲花忽而层层绽放,忽而倏然崩碎,如不受控制了一般,透出一股不祥之兆。 就如流瞳所知的,或许也在雁菡意料之中的,神界龙君,并不那么容易对付,这一战她陷入败局。 可是如果她败,她身后的带山将被人屠成一片死地,所以,她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战斗的场地渐渐脱离了众人的视线,她内力耗尽,重伤累累,被龙尾狠狠地扫了出去。 血滴如雨倾洒,她的身体跌下云头,跌落在一条河流之畔。一朵莲花的印迹像挣脱了某种束缚似的从她的眉宇间慢慢显现出来。 龙形化为男身,落在晕倒的女子的身旁,此刻的他身上透着一股压抑的矛盾。 他出手毫不容情,在战斗中发泄自己的冷酷暴虐,他之前一心想的,就是除掉这些妖孽,可当真的见到她浑身是血倒在这里,连河水都染红了,他又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他身上弥漫的那股森森之气更加浓了,他半蹲在她身旁,毫不顾忌流过的血水脏了他的鞋子和衣摆,捏着她的下巴道:“你不是胆子很大吗,不是很有能耐吗,你敢跑到本君前叫嚣着不服输,却为何一击就败,像个脓包?” 口中如此说着,而身体却矛盾地将她抱起,放到一旁的干地上,一手贴在她的头上,自己盘腿闭目坐在她的身边,像是检测她是否真的陨灭,又像是输运功力,不让她太快陨灭。 一声痛苦的轻吟传来,他收回自己的手,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抱着自己的头,眉头紧蹙,身体蜷缩。然后,勉力挣扎着坐起,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虚弱道:“你是谁?唔,不管你是谁,赶快离开这里,我的雷劫要来了,免得误伤到你。” 男人的眉毛微微扬起,声音如冷泉般淌过,“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还知道本君是谁么?” 她捂着头,眉头蹙得更紧,像在经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似的,断断续续道,“我是……花朝宫的荷花仙子,你……”她的神色痛苦混乱,“龙的气息……你是龙族?龙族高傲冷漠,怎么会……” 汹涌的记忆如万针穿扎着她的头颅,她终于抵挡不住,话未说完,身体又向一旁倒去,男人不自觉地接住了她。 此刻他的神色,是震惊,难以置信,还是无法抑制的欢喜? 流瞳不知道,她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可是她无法分辨。 过往之境的他,此时正垂目看着怀中的另一名女子,坚毅的面庞有一抹难以察觉的温柔。 她忽然理解了他那种不自觉的欢喜,高傲的龙族不会允许自己对一个妖产生好感,如果他察觉了自己这种感情,为了断绝绮念,他会不惜一切把对方抹去。 龙这种生物,对自己残忍,对别人更残忍。 可是这种残忍的生物显出温柔的一面,也愈发动人心弦。 明知道那时的肜渊并非这时的肜渊,明知道过往之境中的女子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前世,可亲眼看到自已心爱的男子抱着“另一个女子”展现柔情,那感觉,如遭受了n万点暴击。 流瞳觉得自己是纯粹找虐。 正气氛莫名间,一名神兵找到了肜渊,肜渊不动声色地把怀中的女子放到了一边,就听来人报告道:“副将军已经按水君的吩咐带弟兄们围剿了山妖,现在正在带山下休息,不知君上有什么指示?” 肜渊道:“你们先回水府,另外,派一个人去打听一下天庭的花朝宫内荷花仙子这个人。” 来人愣了一下,迅速领命而去。 晚间,听到手下人回报打听来的情况,他看着身旁昏睡过去的女子,眉目间,尽显柔情。 花朝神女,玄帝之姊,这个身份足以与他匹配,他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向她表露爱慕之情。 困囿于血统门第的男人,不会明白,真正阻碍他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她昏睡了很久,重伤的身体在沉睡中缓慢地自我修复,混乱的神识也在以某种方式自我梳理。 醒来,已是数日之后,那时,肜渊正在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眺望远处的景色,明明是很普通的风景,于此时的他而言,却仿佛有了不一样的韵味,他的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雁菡看到了那个身影。 她身体状况不佳,没有与人再战一场的心思,她捏着箫缓缓起身,倏然隐去身形,飞向带山。 却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尸体。 昔日生机勃勃的带山,已成了一片死地。 她被尊为此地山水的守护者,接受山中众妖的供奉,可到头来,她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瑟瑟而过的风中,她的眼睛变得通红,全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一直不能明白,一株普通的植物,一只普通的鸟兽,能够开出灵智,学会人语,修出人形,是何等神奇奥妙,这本身就是天地的眷顾,让人感叹的奇迹。 为何却有人能无视这些,把天地灵气汇聚的生物当做低等物种残杀。 但她却无力阻止,无力阻止。 天边残阳如血,晚风灌入长箫,激起苍凉的颤音,凝聚在她周身的凄绝感浓郁得几乎要把她淹没。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主人?” 她回头,看到了彤冠。 她和彤冠一起埋葬了满山的尸体。 既然这个世间不仁,那就回归天地去吧,做一缕清风,自由飘荡。 一股一股的风在她身边盘旋,又渐渐远去。 她让彤冠待在结界内,自己则漫无目的地满山游荡。 仿佛又回到了初来此地的情景,不,比那时还不如,那时至少还有驩疏在,至少还可以看到稀疏的林木间有羽毛艳丽的奇余鸟,可以看到水中让人食之忘忧的舒鱼,而现在,还有什么? 可是她却已经无力再做什么,被那些所谓的天神毁灭的,不止是她无数年来的心血,还有她一直以来的希望和信念。 她记起了一切,可是记起一切的她为自己与那些人有同样的身份而感到羞耻。 或许,她不应该如此揣度所有的天神,因为不是所有的天神都是如此,但那又怎样,他们会谴责这些行凶者的所作所为吗,会惩罚他们吗?不会。 她深深知晓,也深深失望。 她在山中流浪,仿佛自我放逐,又仿佛是等待。 然后,果不其然,那个人又来了。 还说了一通可笑至极的话。 她想仰天大笑,只觉得满心悲凉,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感受,刽子手永远只会站在刽子手的角度说话。 所有的不甘和愤恨亟待一个发泄口。 事情不该就这么结束,她想,不该就这么结束。 他说:“如果你不服,我们可以再战。” 她毫不犹豫地亮出了武器。 她不是他的对手,她心里明白,何况她重伤未愈? 但那又如何,她不在乎。 她每一出手都是玉石俱焚的招式,让他颇有些束手束脚,他皱眉隐怒,“你疯了!” 她不管不顾,只是玩命地催动功力,他忍无可忍,把她打飞出去,身体飞出去的那一刻,长箫坠入河中。那是她即使陨灭也不会丢弃的武器,它丢了,只说明一种情况…… 她脑海中闪出自己雷劫到来时那一幕,她想,如果自己没有从雷劫中醒来就好了…… 男身化为巨龙,把她卷去。 流瞳闭目坐在过往之境中,神识在过往之境中穿梭,她像一个旁观者,又像一个当事人,她的神识与当事人混合在一起,她甚至可以体会他们的想法和感情。 她心中承受的感情重量,超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但即使如此,她也宁愿用神识来看,而不是用眼睛,有时候,用眼睛看更坚持不下去。 流瞳不知道,为何此时的肜渊是一名水君,而不是一名海君,总之,她看到巨龙携着雁菡去的,是一片水域,水域中的龙宫。 年轻时的肜渊给她的印象是有些冷酷无情的,属于那种情商偏低型。 虽然她喜欢性情偏冷而专一执着的类型,可遇到年轻时的肜渊,她却未必喜欢。 但她没有想到,印象里冷酷无情的年轻人在私下里却可以这样温柔,温柔中还有一种与现在的他完全不同的热情。 或许,只有年轻时才有这样无所保留的热情,即使他的无所保留和别人比起来也还有些欠缺。 流瞳又是失落又是庆幸。 失落的是这样的热情给了别人,庆幸的是这样的热情给了别人。 唔,其实她不太享受略显愚蠢的热情。 他抱着昏迷的雁菡在龙宫内游走,向她介绍龙宫的布置,然后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放在房中的玉床上。他让人把房间打扮成亮晶晶光灿灿据说是女子喜欢的模样,让侍女每六个时辰给她换一身衣服,每身衣服都熏得香喷喷的;每天梳一次头发,梳头发时他就在旁边认真地看着;每晚洗一次澡,对此,流瞳不甚明白为何在水宫还要洗澡。 其余的时间他就在旁边陪着她,要么闭目冥思,要么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来这是一个深情的举动,可是因为他目不转睛的时间太长了,能连续几个时辰眼睛一眨不眨,这未免就有些恐怖。让流瞳有些怀疑,龙和鱼在水中是一样的,不闭眼睛。 如果他出房间练武,也会抱着她,把她安置在一张睡椅上,一边练,一边讲解,评析两人的对战中,她那些招式的优劣,以及为什么会落败,对此,流瞳简直不忍卒听。 另外,他还会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一些据说是可以讨女子欢喜的书籍,先是让人捕了许多萤火虫装在瓶子里放进她的房间,想当然,萤火虫一放出来就死了,四周漂浮了一圈萤火虫的尸体。 后来,他又让人捕了许多蝴蝶放进她的房间,每个蝴蝶身上罩着一个小气泡,这些蝴蝶倒没有马上就死,不过也没有坚持过一个时辰,就变成了一层气泡裹着的蝴蝶尸体。 再后,他改变策略,按照书上所言,每天做一首情诗给她,看着神色肃穆的龙君在一个陷入昏迷的女子身旁读着那些愚蠢的情诗,流瞳简直扛不住,抖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要开裂。 关键是,人家还昏迷着啊,折腾这些有毛用啊,难道是事先演习? 然后,终于有一天,昏迷中的佳人醒来了,看到不远处的他,神情戒备,眼神冰冷,说道:“神君把我掳来意欲为何?” 神君很认真、很正经、很直接,“娶你为妻。” 雁菡怔住,即便不羁如她,也料不到一觉醒来会有这么大一个脑洞等着她,她脸上顿时显出一种荒诞的、匪夷所思的表情来,冷笑道:“好啊,你现在自刎,我会和你的尸体成亲。” 第129章 过往之境(六) 她毫不掩饰的厌恶的话语就像打破了一道魔咒,之前平静、温馨、旖旎的假象倏然分崩离析,他几乎忘了,眼前的人是如何对他恨之入骨。 他身上那股几乎可以称为柔和的气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分分敛起,黑漆漆的目光盯着她,又恢复了以往的冷硬。 他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出手制止她,他微僵着身体,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流瞳看见,他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第一次醒来没多久,雁菡又堕入昏睡,再次醒来时,发现竟有人试图给她换衣服,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一袖子把那些人挥到在地。噼里啪啦一阵响后,听到那些人愚蠢的解释,再看看自己的身上,她厌恶得手指都在颤抖,拂身恢复了自己原本的装饰,对地上那些人冷声道:“以后再在我面前出现可不就是倒在地上这么简单了!” 她目光凌厉,凝聚在周身的杀气让几个仆人瑟瑟发抖,几个人慌不迭地退下去,在门外看到了肜渊,肜渊默不作声地挥手让他们离开。 雁菡起身出门,却被结界给挡了回来,门前是道水帘,瀑布一般从上而下倾泻出清凉的泉水,满室都是泠泠的水声。 她在水帘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回转,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他隐身而入,静静地看着她,现在,她连他的气息都察觉不到了,闭目坐在床上,沉入冥思。 他在她的面前站成了一尊雕塑。 在流瞳的眼里,这情形不但愚蠢,而且刺眼,她恨不能把眼前的一切一把抹去,或者直接掉头走掉。 伺候洗漱的仆人不再来了,但送茶点的仆人还时不时地出现,进来把茶点放下后再悄悄离去。 对此,雁菡并没有发作,似乎只要不碰她的身,她便视若无睹。 那些茶点她也没有动过,每次都是怎么送进来的怎么端回去。 只有一次,送茶点的仆人放下茶点准备离开时,她突然猝不及防地击昏了仆人,化为仆人的模样,向门口离去。 结界君挡住了她。 旁观这一情景的肜渊看到她露出来的懊恼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仆人醒来后,还纳闷自己怎么睡着了,看着端坐在床上冥思的她,抓了抓头,连忙离开。 这件事提醒了他,送茶点的仆人很可能会成为她逃离的缺口,所以自此以后,他不让仆人送茶点了,他自己来,当然,是化成仆人的模样。 不止如此,他还趁送茶点的机会,借口和她说一两句话,虽然她从来不搭理,但他也不气馁,努力在她不讨厌的情况下刷存在感。 终于有一次,他照例在摆完茶点后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时,她忽然道:“给我一支箫吧。” “箫?”他略愣,“什么样的箫?” 她又有些不耐烦了,“没有就算了。” 说完继续冥思,用记忆中的旋律排解长时间被关押的无聊,然后一支竹箫很快送到了她面前。 她看着那支箫,手指动了动,却突然意兴阑珊,于是那支箫就像那些茶点一样,被摆在那里,从未动过。 竹箫被换为玉箫,依然未动,第三次,她的灵箫被送回了她面前。 她知道箫是谁送来的,但她不为所动,默默地盯了那支箫片刻,把箫拾起来,擦拭箫身。 “告诉那个人,如果他还没疯,趁早把我放出去!” 仆人再次来时,她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顶着仆人面貌的肜渊一愣,趁机道:“我们主君心仪神女,无论才貌家世都堪匹配,神女为何就不能喜欢我们主君?” 雁菡嗤笑一声,不屑作答,仆人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怏怏离去。 当他再次试图以仆人的身份劝说她时,却惹得她大怒,事后,他隐身在她的面前,久久地凝视着她,反省自己究竟是哪一条引得她如此厌恶…… 时间便在这种胶着中缓缓流逝。 她再一次醒来,龙宫还是那个龙宫,斗室还是那片斗室,虽然她随意惯了,但任谁被如此囚禁失去自由,心中也难免憋闷。 她不是爱闹腾的性子,大多数的时候,她比大多数神仙还像神仙。如果眼下的处境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改变,她也会试着让自己的心境坦然。 她举起箫幽幽地吹奏起来。 碧海漫漫烟雾低,三山风惊别鹤飞。 …… 乌来相喜哑哑啼,寒月影移庭树枝…… 这首别鹤曲她很少吹奏,此时吹来,曲子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在一片碧绿的水波中起伏荡漾。数十只高脚长喙的水鹤从水中脱出,如被曲调赋予了生命,围绕着她翩翩起舞,依依惜别。时光仿佛又回到了最后一次回带山时,满山的幽魂如风萦绕,凄凉弥漫。 画面唯美而哀伤。 隐身中的男人看到那些水鹤,忽然化身为一条小龙,围绕着那些鹤盘旋穿梭,也不知道是不是存了讨好女神的心思。只是这画风着实有点不搭。 雁菡看到龙的第一眼就变了颜色,立刻停止了吹奏,执箫向小龙击来。 没有旋律的驱使,水鹤纷纷崩溃融入水流,龙化身为男子,在她的攻击中左躲右闪,并不还手,室内的珍宝玉器遭了无妄之灾,被毁坏的不知多少。 他身上受了些伤,她同样力竭,扶着墙壁直喘气,他道:“如果你因为我打伤了你而恨我,我愿意让你打回来,只要你留下来与我成亲。” 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眼中满是激起的泪花,恨声道:“如果我今天的身份是妖女,神君会和我说这样的话吗?不,你不会!你只会迫不及待地杀了我。看,我还是我,并没有变,只因为多了一个神族身份便让你前后态度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同样,如果带山那些妖不是妖的身份,你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灭了他们吗?我想,你至少会听听他们说话。可一旦多了一层妖的身份,你直接就判了他们死刑。 你看人不分善恶,只凭借神族身份,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没有一点仁心,毫无是非观念,实际上就是一个披着神族外衣的刽子手,你这样的人,凭什么以为别人会喜欢你!” 她歇了一歇,仰头一笑,话语中充满刻骨的嘲讽,“如果我在花朝宫位重,如果我真的与玄帝亲密无间,你还会如此对我吗?你不会,你不过看我势单力孤,才敢这般恣意囚禁。 你这种人,一张龙皮之下包着让人作呕的灵魂,还想让人与你匹配,你妄想!我就是死,也不会看上你这种人!” 字字诛心,刀刀入骨。 如同一把刀剖出了他的灵魂,把他刮得鲜血淋漓。 她看透了他。 他脸色发白,嘴唇紧抿,眼睛殷红如血,握在身侧的双拳微微发颤。 悲剧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从她剖出他灵魂的那一刻,从他深深意识到再也无转圜余地的那一刻。 流瞳觉得,三观不合,却硬要把对方和自己捏在一起,简直没有比这更悲剧的了。 他还是一言未发,拖着一身浓郁的黑色火焰,转身离开了房间。 雁菡因为打斗和激动,身体有些脱力,她扶着墙,缓缓地走过一片狼藉,回到床上,陷入冥思。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是几日,几年,还是几十年。 风好像从某个地方吹进来了。 仿佛有一条小蛇顺着她的血脉咬住了她的心脏,她身体微微一震,睁开了眼睛。 房间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模样,奢靡华贵,彤光流溢。 他坐在她的身边,穿着端庄肃穆的玄纁礼服,低头在她手上系一条红线。 后面站着一排仆人,捧着梳洗用具和同色的女式礼服。 小蛇漫过血脉咬噬心脏的感觉,就从红线这里来。 她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力量给控制住了,她吃了一惊,“你做什么,你在我手上系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目光黑幽幽的,“姻缘线,”他说,“从此以后,你我就是夫妻。” 姻缘线她是知道的,那是姻缘老人的法宝,被系住男女注定会结一世姻缘。但是良缘还是恶缘就不好说了。 她巨震,“你疯了!” 男人冷静道:“不管你怎么说,恨我也罢,把我当疯子也罢,我都一定要得到你。今天就是你我的大婚日,不日我就会上报天庭,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你,从此以后,就是我肜渊的妻子。” 过度的震惊让她一时无法反应,男人站起身,让身后的婢女为她洗漱换衣,而他就在一旁看着。 她羞愤交加,脸涨得通红。 着装完毕,他抱着她去神殿行礼,铺满美丽贝壳的道路上洒满鲜花,两旁的仆人伏地叩拜。 “为了一时贪欲,真舍得下本。”她鄙夷地嘲讽。 他不为所动,“你再说话,我现在就吻你。” 丝线的神力缠上神魂,她的神魂剧烈地挣扎起来,蓬勃的怒意和不甘激得她眼睛发红,她道:“你会后悔的!征服不驯的猎物很有趣吗?可人不是猎物!想想你在做什么!你为了征服猎物把自己也套住,让两个人在千千万万年中相互憎恨相互折磨?那不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那是神仙的一辈子! 为了一时的征服欲,毁坏两个人几十万年的幸福,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样值得吗?值得吗!” 最后一句近乎于声嘶力竭。 他定定地看着她,说道:“我是想征服你,可我也爱你,哪怕两个人一辈子互相憎恨互相折磨也没什么,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是颤抖还是挣扎,她已经分不清,一种被命运的阴影笼罩的无力和哀凉侵上心头,她闭上眼,不再多言。只默默地凝聚心力对抗神线的控制。 他抱着她在神殿中行礼,述说誓词,轮到她时,她紧紧地闭着嘴,不肯开口。 他跪在地上,把她搂抱在怀中,捏着她的下颌,命令:“说,否则我现在就吻你!” 她仍然倔强地一言不发。 他低头便吻了下来。那简直不能称为吻,更像撕咬泄愤,血腥味在两人的口腔中蔓延,她眼中浮起泪花,他直直地盯进她的眼睛,手放在她的领口,似乎只要一言不合就要撕开她的衣服,“说!” 神魂在丝线的神力下挣扎,似乎把她撕成了两半,一半宁死不屈,一半已经倒下,她听到一个声音,仿佛来自异时空的声音,在缓缓念着,“我雁菡,愿嫁肜渊为妻……” 话刚出口,她猛然一震:不,这不是我说的,是谁,是谁在说话! 男人却仿佛满意了,行完礼,抱着她又回了房间。 仆人们已经退下,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定定地望着她的领口,仿佛被那里一小片肌肤迷住了,他抬起手,手指眷恋地在片肌肤上缓缓轻抚,危险而暧昧。 她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冷静道:“怎么,神君行夫妻之事时也要让人像死尸一样躺着吗?” 他手指微微一顿,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行夫妻之事”起了作用,他解开了对她的束缚。 神魂仍然在丝线的神力下进行拉锯,一部分怒而抗争,一部分被动妥协,外在的表现是,她嘴唇微抿,脸色发白,如得了某种病痛一般,压抑着,慢慢活动自己的身体。 他在旁边看着她,眼中是细碎的光亮。 然后,他把她推倒在床上。 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冷静道:“征服一个神女先从占有她的身体开始?” 他黑沉沉的目光凝视着她,回道:“我是想占有你,可不光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心。” “心?”她唇角浮起一丝讥诮,“想占有我的心,神君以何交换?” 他毫不犹豫地直起身,手伸进自己的胸膛,就像当初对流瞳时那样,十分直接,十分凶残地把自己的仙元掏出来,放到她面前,“以我的心和生命来交换。” 她迅速挣脱飞离,手中握着他的仙元,冷笑,“我应该觉得荣幸吗,可惜,我只觉得恶心!” 手中狠狠一捏,欲要把仙元捏碎。仙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出裂痕,尖锐剧烈的痛如闪电般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他脸色惨白,跪倒在地,手按着胸口,身体颤抖着,额上浸出一层冷汗。 第130章 过往之境(七) 流瞳毫不怀疑,如果条件允许,雁菡一定会捏碎肜渊的仙元。 因为当时她就是那么做的,毫不迟疑,愤恨决绝。 肜渊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按着胸口,神情很痛苦,非常痛苦,手指都在痉挛。 可是他既没有痛喊出声,也没有挣扎着反击抢回自己的仙元,他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流瞳忍不住泪水弥漫。 他说,我是想征服你,可是我也爱你。 他说,以我的心和生命交换。 他是很认真的,很认真的把自己的一身所有交付到别人手上。 哪怕这个人对他只有厌恶和憎恨,对他的交付没有丝毫珍惜之意,只一心想取他的性命,可是他还是履行着自己承诺,不还击,不自救,不悔悟。 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人?龙族不是一向很冷血、很高傲、很残酷吗,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人? 过往之境中,流瞳无声泪流,心如刀绞。 这世上有一种男人,话语不多,可是却会用生命履行承诺。 或许最初的最初,他不完美,可是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仙元之上,裂痕密密蔓延,只要再加一把力,他就会陨灭她手。 可是破坏一颗修为强大的仙元是需要很强的力量的,它蕴含的磅礴清气在遇到外敌攻击时会本能地会形成保护层进行抵御,雁菡在拼力破坏这颗仙元的时候,同时也会受到它的反噬之力。而且,因为姻缘线的作用,他和她两心相牵,她让他的心饱受痛苦,她同样也会痛苦无比。 她的神魂在姻缘线下剧烈挣扎,越挣扎越禁锢,越禁锢越挣扎,所有的悲绝愤恨不甘汹涌而上,她突然大喊一声,仙元从手中抛却,魂体从神线缠绕处撕裂,如剥皮剔骨,痛彻肺腑。一半魂体从神线下、从身体中挣扎着脱离出来,浑身浴血,如同从炼狱中走出,飘飘摇摇地向外飘去。 她的身体向后倒去,五官皮肤开始无缘无故地向外冒血,如同经受了最残酷的酷刑。 不!他嘶声呐喊,浑身颤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她为了挣脱束缚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此惨烈,如此决绝。 他犹如万箭穿心。 剧烈颤抖着过去扶她的身体,可是这一刻,他竟然不敢碰触她,他甚至不知道该在这里守护她的身体,还是该去追她浴血逃逸的魂体,太惨烈,她反抗的方式太惨烈,不啻于一把刀剑,直接从他的头顶贯进身体,他清醒了,只是这情形的代价太大,铭心刻骨,痛彻心扉。 悲绝的嘶嚎响彻整个龙宫,磅礴的神力激得整个水域涌起滔天的巨浪,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忽而为龙,忽而为人,龙宫震动,河水激涌漫流,汹涌成灾。 水灾的情况被报给他的时候,他正处于疯狂的边缘,后来终于稍微清醒带着人做了抢救,避免了更糟情况发生,但依然有无数的生灵因之受害。 而他仙元受损的身体,愈发不容乐观。 他守在她的身边,她的魂体一半逃逸出去,一半被神线束缚着留了下来。有谁经历过魂体分裂的痛苦么,那是堪比经历十八层地狱刑法的痛苦,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安放这半边魂体,这半边魂体也已经无法撑起她的身体,她长时间地陷入昏迷,昏迷中魂体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飘出身体,像一具透明的浮尸,浮在龙宫深处。 留下来的一部分不强大,没有激烈的反抗精神,所以相对的,也没有那么顽强的生命力。 龙宫里人都劝他,把她放出去,让她的身体回归天地,让她的魂体自由投生,可当时的他已经陷入这样的状态,表面冷静,内藏疯狂。 或许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如此,只不过别人只看到了他冷静的一面,看不到他冷静表象下的疯狂。 他把自己和她囚禁一室,那时,他想的是,如果你有什么不测,那就让我陪你陨灭吧。 比别人淡了一半的魂体,靠着龙宫灵气的滋养,勉强维持着原形。 魂体大部分时间是昏迷着的,但偶尔也有醒来的时刻,那时的她仿佛不是她,仿佛抽去了激烈的东西,呈现出一种平和的虚缈,她喃喃自语,“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呢,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好想见玄帝一面,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却送了我一支珍贵的神箫…… 他是伟大的帝君,而我什么都不是,其实我们早没有什么关系了,可他还是照顾我……我真的不想让他丢脸啊……” “你怎么会这样呢?我从莲花中化生,无父无母,师傅也没有养我多久,朋友……也没有见过几次,受到的教导这么少,也没有长歪。你身份贵重,有父母有师长,有朋友,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她唏嘘,“如果能有一个姑娘好好爱你,就像带山那些心底纯良的小花妖,或许你会变得好些吧……可惜你看不上她们的身份,其实她们很有希望成仙的……” 他用手捂住眼,泪水从指间渗出。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可是悔悟来得这样晚,这样晚。 他的水域原本是一处灵气充裕的大河,但因为失控神力的冲击,水灾之中,海水倒灌,渐渐成了一片海洋。 无数的淡水生物又因此丧命。 因为他的所为,引得玄帝大怒,让他那里四季冰封,成了一处冰海。 因为玄帝出手,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里,天帝反而没有把他捉上剐龙台,他依然在此处担任着水君之职。 只是这时的北海早已不同往日,失控的神力反常地助长了冰寒漫溢的情形,这里成了一处四季严寒的死地。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他心境的影响,这里也不再是日夜分明,有时会出现连续数月黑夜或白天的情况。 他仙元受创的情况再也无法忽视,他开始闭关休眠,修补仙元。 闭关之前,他托付身边的人,待遇到合适的机会,送她去投生。 去一个有人保护,有人宠爱,远离纷扰,再也不会受到伤害的地方。 漫长的修炼中,一层硬壳在他周身缓缓生长,使他看起来像块石头。 再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依稀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神女的仙魂去投生了,就在幽都秘境的方向。” 他听后心中微微一动,但也仅此而已,时间太久,他竟有些想不起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又沉入睡眠…… 后来,某一天,他再次因为某种惊动醒来,满屋喷发的金光中,她看到一个拿着凿子满眼是泪的小姑娘。 小姑娘呆呆地问他,“你是谁?” 他缓缓答道:“吾乃北海龙君。” **** 过往之境的时光依然如风一般在流瞳周身穿梭,但她已经关闭了神识,默默把意识陷入一片黑暗里,满面潮湿。 原来这就是她的过往。 她曾想过自己与那个人有牵连,但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牵连。 更想不到,那个人会与肜渊会有这般深刻的羁绊。 不必再看下去了,她心神恍惚地出了过往之境,如做了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身心像被掏空了一般。 仙雾腾腾,瑞气弥漫,在她眼中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虚缈。 她站在西天门外,回望来时的路,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她努力地回忆前事,似乎是她和肜渊去参加花神的花朝会,然后从花朝会上溜了出来。 那么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多久?花朝会早就结束了吧,肜渊找她了吗,或许身处过往之境中他感知不到她? 可是现在,她真的无法面对他。 她浑浑噩噩地在天宫内游走,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星河附近。 天渐渐暗下来,星河中辉光灿烂,如浸润着一道流动的星空,瑰丽辉煌。 河风吹过,衣袂鼓起,如袖了满袖星光。 当她在梦境中时,看到这条星河,只觉得瑰丽浩瀚,目眩神迷。 而现在看到,只觉得仿如站在了无边的星空边缘,广袤的宇宙深处,一种孤独而恐惧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原来,比起真实的美景,她还是更喜欢梦境中的。 那么对肜渊呢,她该如何选择? 往事纷纭,对她的冲击太大,她甚至分不清肜渊喜欢的究竟是谁? 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喜欢她。 这让她心中窒闷,好像美好的感情混入了杂质一样,但,让她去向他质问吗? 往事惨烈,且不说冒然撕开会让两个人都受伤,单说她自己,就受不了那种追问男子索要证明或保证的女人,她绝不能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虽然心中依然窒闷。 但她是不应该怀疑他的,当他把仙元化成项链挂在她颈上的那一刻,她就不应该对他的真心有一点怀疑。 而且,反过来想想,一个男人爱了她的前生和今世,又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浪漫,何尝不动人心弦?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努力地为自己做心理疏导,所以没有注意到后面疾寻而来的身影。 肜渊一眼就看到了星河边上的白色身影,她的裙裾被风吹起,星光在上面起落,如一朵似真似幻的玉兰花。 他飞过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你去哪里了,”他说,声音中有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有人说你往西天门去了,我到了那里,天门的守卫说并没有看到你,后来,我才察觉到你来了这里。” 他习惯时时感知她的存在,可是某一刻,这种感知竟被某种力量干扰打断,没有人能够形容他当时的心情。 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中,还有一起不易察觉的恐慌。 却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 细想从他们在一起开始,他就从没有责备过她,不论她做什么,他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无声支持。他的纵容和宠溺都是默然无声的。 是她最钟爱的样子。 而自己对他而言却是不公平的,因为属性特殊,所以她总是游走于另一个世界,很多时候,都无法做到身心相伴,习惯了率性而为,比如说常常会一声招呼都不打,便突然消失。 她有些内疚。 回过身,她搂住他的颈,在他耳边低声道:“花会太吵闹,我不太习惯,就出来透透气,我喜欢这里,所以想在离开之前再来看看。” 悦耳的声音娓娓诉说,直入人心,“花会结束,我们就离开这里吧,我想大婚。” 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低哑道:“好。” 第131章 回到北海 流瞳的天宫之行可谓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离去前,她让人给月漾传话,向他告别,并谢了他的迷谷指路,送了他一只从星河之畔捡来的会发光的贝壳,贝壳打开,会传出美妙的歌声,那是她的歌声。随着歌声渺渺,还会出现一副画面:蜿蜒青碧的药谷中,一名蔷薇男子身旁,卧着一头白色的小鹿。 那是前世里月漾的形象,或许今世里的他并不能明白,但无所谓,她给那段记忆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回去的路上,她和肜渊两个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欣赏着这最后旅途的景色。 当然,这慢悠悠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要好好想想回到秘境之后就怎么面对合宫长老和她兄长,当年她是逃婚出去的,想到要面对兄长……简直尴尬癌都要犯了…… 肜渊事先已经传话给龙宫,幽都秘境那边想必也会得到消息,即使如此,流瞳想了想,还是让松鸦先回去打前站,说明一下情况,给众人也给她一个缓冲的余地。 松鸦离开后,香公子非常寂寞,连香袋散发的香都有些有气无力。 又一个傍晚,两人落住土地庙,腻腻歪歪一阵子后,流瞳忽然觉得有些饿,便想出去猎点食。 这让肜渊再次想起那个问题,身为一个男人,怎能连媳妇都养不起,还让媳妇三更半夜自己出去找东西吃? 所以,在他的计划里,回去要逮几头梦貘喂养着,让它们轮流出去捕食,这样,流瞳即使不出去,也会有零嘴吃。她出去,只能因为她有兴趣了想出去,不能因为寻觅食物不得不出去。 只是梦貘这种灵兽十分神秘稀有,而且灵巧,很大一部分还在梦之国度,要捕捉只怕非常困难。 不过他有时间,不急。 肜渊道:”那我陪你去。” 如果是以往,流瞳早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但现在不知为何,她忽然不愿让男神看到她化身饕餮的样子。尤其是,身为神族,她不进食其实也饿不死,但她还是要吃……她希望男神看到她不食人间烟火特有女神范儿的那一面,而不是见了零食就扑的那一面…… 她有些扭捏,“不用啦,我很快就回来,带着一个龙君去吃零嘴,尤其还是光我一个人吃,我会压力很大的,你不是还有信件要处理吗?在这里等我就好啦。” 肜渊莞尔,略略一想,点头道:“那你就吃得饱饱的回来,然后也给我带一份美食过来。” 流瞳:“好啊,你想吃什么。” 肜渊黑沉沉的目光盯着她,“你。” 流瞳:“……” 龙君撩妹技能日益精进,小女子不敌,红脸败走。 夜色幽幽,各色的梦境在黑暗中飘荡,流瞳像摘果子似的,一个一个取过来放进梦囊。 灰黑色的噩梦留作美食,鲜亮的美梦留着把玩,嗯,即使在秘境待很长时间也不会无聊了。 这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神女去过西天门了么?’ 是彤冠。 流瞳:‘嗯,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天庭,正准备回北海呢。’ 语调轻快,丝毫没有受前尘往事影响的痕迹。 面前的空气微微波动,不消片刻,素衣优雅的男子落在了她面前。 彤冠:“我们可以谈谈么?” 流瞳点了点头,把梦收好,随他飞上一家屋顶。 彤冠:“既然你已经去过过往之境,想必已经知道自己和她的关系。 流瞳点头,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你早知道我是谁?你之前说我为何恰好会到弈山,为何恰好会遇到你,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么恰好?难道是你引来的?” 彤冠略略苦笑,“或许冥冥之中有人引你,但却不是我,不过你说得没错,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对她的灵体很熟悉……” 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但我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过往,就该知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现在和他分开了吗?” 流瞳变色,“你连这个都知道,我和谁在一起这是我的私事,我是成年人,自己会做决定。” 彤冠有些急,“你不知道的时候也就罢了,因为姻缘线的缘故你会被他迷惑,但现在知道了,还要再执迷不悟吗?他为什么会找上你,如果你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他会喜欢你吗?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纯粹,他不过想占有一个自己以前征服不了的人罢了。 你是主……她的半魂,一定要清醒,千万不要受那劳什子姻缘线的控制,趁早离开他!” 他神情恳切,但出口的话却让流瞳相当的不舒服,她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就笑了,“你是以什么立场来说这番话的?” 彤冠一愣,流瞳道:“没错,我是由你主人的半魂投生而来,但那又如何?你知道我在梦境试炼中经历过什么吗?”她看着他,目光严肃清正,“我经历过无数世,我补全了所有的缺憾,所以现在的我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我不是谁的一半或者一部分。 你曾经撕裂过元神,释放出了夏国国师和梦之国度的白鹤,但能把你们三个当作一个人吗?不能。我以前就说过,虽然出自同源,但谁就是谁,谁也代替不了谁,哪怕你们长着同一张面孔。既然你们都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又把我和你的主人混为一谈?” 彤冠看着她,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流瞳道:“至于肜渊,他上辈子怎么样与我何干?对,对我而言就是上辈子。我是龙蜃和梦貘的女儿,是幽都秘境新境主的妹妹,是有一半龙血统的梦貘,肜渊与我而言,是护过我,陪伴我,令我倾心的北海龙君,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水君。 那些百万年千万年之前的事我为什么要管,我疯了吗,我不是搞历史的,更不会把自己搞成历史!” “……” 是为她的气势所摄吗,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一时间他竟有些失神,隐隐的还有一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和钦佩。 流瞳一鼓作气,以前那些想说却不好说的话一股脑儿地脱口而出,“还有你,你自己本身就有问题。我理解你对你主人的感情,但你主人是你主人,别人是别人,谁也不是谁的替身,你没有权利把自己的感情往别人身上嫁接。 就像杏儿,仅仅因为受了你主人仙体余泽的滋养,和你主人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你就和她搞暧昧。你别说话,先听我说完,你不要不承认,如果不是你给了她错误信号,她怎会爱你百年以至无法自拔? 几百年,你不会没有感觉到吧,为什么不提前表明态度,直到她陷得深了,向你表白了,你才开始对主人表示忠心了? 好吧,这且不说,她孤独一生,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你内疚,要么尊重她的决定,要么在她活着时给她补偿。但你是怎么做的,你补偿她的转世,还说什么补她一世恋情。 她的来世荟薇是位女王,需要别人补偿恋情吗?你的所作所为,只促成了荟薇和她表哥两个人一生的悲剧。 就是因为你这种在感情上暧昧不清的态度,才闹出了这么多事。你对杏儿如此,现在对我,和你主人有一半渊源的我也开始这样了,你让我和肜渊断了想做什么,难道你爱上我了,想追我?” 彤冠嘴唇嚅动,冷汗涔涔,“我、我不是……” 流瞳哼笑,“看吧,就是这个样子,”她摇摇头,“算了,看在白鹤的面上,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用力撸腕上的手镯,想要还给他,谁知那手镯就像长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流瞳脸色通红,十分尴尬,不过话已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彤冠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夜色迷蒙,风露清绵,流瞳化身为鹿,在夜色下狂奔。 虽然她义正词地驳斥了彤冠,可其实,她并不像自己表现的那样坦然自信底气十足,彤冠的话还是不可避免地对她产生了影响。 你知道他为什么找上你吗,如果你只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他会喜欢你吗? 你被他迷惑只因为受了姻缘线的控制…… 他只是想占有一个以前得不到的人罢了…… 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跑到肜渊面前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如果我不是被姻缘线系着的那一部分,如果我不是和她有那么一点关系,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如鲠在喉,刺得她极其难受。 她在夜色下狂奔,发泄自己的郁气,她不会跑到他面前质问,即使要问,也不是现在。 不知过了多久,她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吃饱了吗,什么时候回来,我还在等着我的夜宵。’ 流瞳:“……”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想……吃皮还是吃陷儿?’ 同样,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什么回答。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让她脸红,他道,‘都是美味,当然都喜欢,不过以前已经尝过馅儿的味道,今天倒很期待尝尝皮是什么滋味。’ 以前他们只在梦中……现在他想…… 流瞳的脸红得要滴血,竭力控制住声音中的那丝微颤,正经道,‘真是不巧,今天的夜宵只有馅儿……’ 他话中隐有笑意,‘无妨,有馅儿就很好,吃不到皮,闻(吻)一闻(吻)也是好的……’ 流瞳:"……" 满脸绯红的同时,心中那种阴郁仿佛也在慢慢消散…… 希望男神更喜欢自己的肉.体是怎么回事?自己的想法真的没问题么? 一夜梦中春.色,次日醒来心中充满阳光,两人一路向北,冰海雪原渐渐进入她的视野。 却未想到,兄长已经在冰海上等着他们。 他的面容与流瞳很相似,只不过更棱角分明,身材也比流瞳高出许多,肩宽腰细,俊美英挺。 两厢见过礼,扶南对肜渊道:“舍妹来信已经提过,多谢龙君一路照顾,某这就带舍妹回去休息,静待龙君佳音。” 肜渊道:“改日即遣媒拜访。” 他们说得这样坦荡,坦荡得让流瞳心里原本的那点尴尬也没有了,只剩下微微的愧疚。 回到秘境,到了熟悉的房间,抚摸着里面的每一件器具,流瞳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扶南进来,微笑道:“这么长没有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长老们肯定又要对你啰嗦了。” 流瞳不禁一笑,眼睛有点湿润,慢慢低下头。 扶南道:“不要想太多,家里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反正也不远,即使嫁人了,也随时可以回来。” 流瞳微微一笑,想起什么,把手抚在胸口取出半个玉佩,说道:“这是半边密匙,交给兄长。” 扶南震惊,拿起密匙看了又看,喟叹,“原来密匙是这个样子的,看来你没有选错人,他定是合你心意的。只是这密匙由你带来,应该你拿着,随时进秘境也方便。” 流瞳道:“这密匙是幽都之物,关系重大,兄长是境主,当然应该给兄长,我可不能带着这烫手的东西到处跑。说实话,我早就觉得它是天帝给我们的病毒,我在秘境住了几万年,没有它闭着眼睛我也能找到秘境。” 扶南失笑,把密匙收了起来,说道:“你这段时间安心在家中待着,暂时不要和龙君见面,按规矩乖乖做个待嫁娘。” 流瞳红着脸应了。 肜渊回到龙宫,派遣使者向秘境提亲,双方定好日子,通知了亲朋好友,肜渊布置龙宫,待一切快要就绪时,某一天,流瞳突然出现在龙宫内,直言要见北海龙君。 肜渊匆匆赶过来,便看到厅中站立的白衣女子。 “流瞳,”他惊喜,“你怎么来了?” 女子缓缓转身,熟悉的面容,陌生的神情,眉宇间一朵莲花殷红如血。 第132章 婚约风波 肜渊心里咯噔一声,面上的微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收起。 “流瞳?”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我不是流瞳,”女子缓缓道,凝白的面容有种冷玉般的质感,“我是雁菡。” 龙宫宏伟绚丽,内里的布置一如龙族大多数人的喜好,灿丽奢华。 唯有他,暗红的内衣,玄色的外罩,衣袖上暗红色的纹路如血脉蔓延,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内敛,与这个地方如此格格不入。恍然间,他觉得自己成了幽暗角落里一块长了霉斑的旧石,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他没有说话,表面上依旧冷静自持,只是澹澹光线下的面容,白得如一尊冰凉的瓷雕。 “我今天是来告诉龙君,”女子不疾不徐,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也没有丝毫感情,“请龙君取消与她的婚约。” 他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微的波动,出口的话却如刚从十几万年的沉眠中苏醒时那般艰涩,“你怎么……” 他没有问出后面的话,而她却仿佛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似的,无波无澜道:“梦境试炼,我通过梦境试炼找到了我的另半边魂体。或许,龙君想知道我魂体分裂后的经历,那我不妨告诉你。” 她缓缓叙述,没有丝毫感□□彩,可那平铺直叙的语言,每说一句,便让他的面容苍白一分,到了最后,那副高大身躯里的灵魂仿佛被抽走了,只剩下犹如雕塑般的躯壳。 “我自知年少时不羁,行事与旁人不同,但却不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女子道,“如果这也是劫,雷劫之后,又受几十万年魂魄分离之苦,我想,这劫也该够了。 先时,因为这具身体中的幽都密匙,阻碍了我两半魂体的融合,现在密匙已经归还境主,我的修炼也已大成,魂魄归一是迟早的事。 只是,我的那半魂魄忘记了往事,又受姻缘线的影响,竟对龙君产生了与我相违背的心思。 往日的惨痛历历在目,我不管龙君是放不下以前的那点执念,还是同样受了姻缘线的影响,所以才想和她……这么长时间过去,你我都不再是青葱少年,有前车之鉴,有些事应该理智解决。 魂体融合后,她和我一体,会拥有所有的记忆,为避免相互伤害的事再次发生,我想,请龙君亲自和她说,解除婚约。” 女子徐徐述说,明明是那样熟悉的面容,神情却陌生冰冷得让人心神颤抖。 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摘空了,他毕生等待、倾心呵护的珍宝,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说,那其实是一个幻象,马上就会消失。 他心中空荡荡的,空荡中有一种惶恐和绝望,可面前这个女子,这个女子…… 他一阵阵恍惚,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嘶哑,“我并不觉得你们……我还能见到她吗?” 雁菡缓缓点头,“她因为你……不,因为姻缘线而存在,如果龙君亲自断绝了她那些不该有的念想,我魂体的融合会更加顺利,避免了更长时间的魂魄分离之苦。如果龙君对往事还有一点歉疚之心,请龙君亲自说明情况了断这段情缘,我想龙君不想看到反目成仇的局面……” …… 他不知道女子是何时离去的,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浑浑噩噩地呆在厅堂里,如同回到了沉眠于石的岁月。 天完全暗了下来,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芒,有膳房的主管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君,膳房已经拟好了夫人爱吃的茶点,主君要过目么?” 他恍然回神,说道:“不了,你让人送去给秘境,给秘境公主看看,如果她喜欢……就让人做了给她送过去……” 膳房主管很是奇怪,他已经缓缓起身,像苍老了几十万岁似的,慢慢地向龙宫深处走去,珠帘在他身后重重撞落,他玄色的衣襟拂在地上,沉重迷离,如一片黑影。 他觉得好累好累,苏醒之后从未有过的累,累得他想就这样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或许当初,他就不该醒来。 ******** 秘境之中,流瞳正趴在床上数她那些小私房,脑海中响起他沉缓的声音:‘流瞳,你在吗?’ “在呀,当然在,戒指这边不就是我吗,怎么问出这么奇怪的话?”流瞳嘻嘻笑,“龙君想我了吗?我们很快就就见面了哦。” 长久的沉默,沉默得让人心口发紧,然后,他极缓极缓地说道:‘流瞳,我们不能成婚了。’ 流瞳的笑凝在脸上,像反应不过来也似,‘你说什么?’ ‘我们不能成婚了,’他的话很慢,语调平缓得让人心里发冷,‘我会向你兄长提出解除婚约,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应该先向你说明一声,你说过,如果我要负你,要先告诉你,我还记得你的话。’ 他在开玩笑吗?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这种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种话? 流瞳觉得全身都在发抖,脑子里一阵冷一阵热,最后像熔浆一样爆发了,‘大婚当前,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所有的人都通知了,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取消婚约?你在开玩笑吗,请给我一个理由!’ ‘我很抱歉。’ ‘请给我一个理由。’ 窒息般的沉默。 世界如陷入一片洪荒。 她心中浮起一种强烈的荒诞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突来的变故前,人的反应总是那么缓慢,她心中只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可是,他为什么和她开这样的玩笑?他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这样的事情,哪怕是玩笑,她也会受伤。 她依旧用神识追问,‘请给我个理由。’ 无边无际的沉默,仿若世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仿若他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他的声音却缓缓响起来,初时觉得平静,再听却觉得那话语艰难滞涩,‘流瞳,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缓缓叙述,同一件事,她在彤冠的梦境中看到过,在过往之境看到过,如今又从他的口中听到,一遍又一遍,在她心中涂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那藏在心中的,本不想出口,曾竭力压抑的问题就那么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你会喜欢我是因为什么,因为受姻缘线的影响,还是因为我是她半魂的转世?”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了起来。 肜渊静了一静,说道:‘当年之过,对很多人造成了伤害,尤其对她,我愧疚至深。沉睡十几万年而修为境界无所突破,我便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为我的一个心结。 我承认,最初之时,我是对你存了弥补之心,去你的梦境试炼对你照料,陪你游历人间,回应你的感情…… 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弥补变了味道,我自己……享受其中…… 我骗不了自己,我想得到你。是受姻缘线的影响也罢,是其他的原因也罢,这种念头日益强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不是。如果你是她,我不会动你,往事惨烈,十几万年的时间磨平那种伤痛的同时,也磨平了当初的执念。我愿意弥补自己所犯的过失,但不代表我要重蹈覆辙。所以,如果你们是相同的人,我绝不会与你有感情上的牵扯。’ 他停了停,如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慢慢道,‘我忘了你是她的半魂,我以为我终于得到命运的眷顾不会再孤独一生,’他笑了一下,那笑声无端地有些悲凉,‘可我终究是个不详之人,终究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流瞳,或许有一天你会因为对我产生感情而感到羞愧,可是这对我而言,却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珍贵的珍宝,我愿意用我的整个生命来回报它。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顿了一顿,说道:‘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主动向他爱慕的女人表达爱慕之情,但是我不能。因为龙性的偏执,独占,放纵,我的爱只会给人带来灾难,你能爱我,你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感怀至深,我会永远会记得、珍视这份感情。’ 他的声音也有些低哑,而流瞳在他的述说中早已泪流满面。 肜渊道:‘现在拒绝你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礼物,很抱歉,谢谢你,这一次我不会再纠缠,不会再伤害到你。 流瞳……再见……’ 最后一句仿若呢喃,说完他切断了联系。 流瞳从泪眼迷离中清醒过来,几乎跳脚:他还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当她试图再和他联系的时候,她手上的龙形戒指却突然断开,化为了灰烬。 于同一天,幽都秘境收到了肜渊发来的取消婚约的决定,并且说,为了表示歉意,他已向天帝推举了扶南为北海龙君,而他将要永久地闭关修炼,至于龙宫的其他人员,请扶南代为安置一下。 不像是要取消婚约,倒像是安排后事,幽都秘境合境哗然。 流瞳跑到北海龙宫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整个龙宫已被寒冰冻住,从外面看,就像一座冰山,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同样看不到外面。 她知道一定发生了某件可怕的大事,可是他却瞒着她,独自决定,独自承受,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她不停地在冰山外面拍打,喊叫,用术法钻击冰山,装若疯狂。 直到被扶南击晕带回秘境。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陷入一片巨大的阴影然后被影子一点点吞噬。 醒来后,她心如擂鼓,满头冷汗。 时间在慢慢失去秩序,哪怕没有睡眠,她也会发现,她的时间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一段。 一定发生了某种可怕的变故,她想,而且这变故和自己有关。 她的目光缓缓地停留在腕上的银镯上,所有所思。 再后,她再一次留下信,离开了秘境。 这一次,她带走了松鸦和香公子。 冰山雪地之中,她缓缓抚摸银镯,转眼间便进入芬芳四溢的荷花苑,彤冠正在泡茶,看到她,微笑着站起身来,在一片袅袅茶香中,柔声道:“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第133章 最后告别 “你早知道我会来,早知道我会发生什么事?”流瞳逼视着他,言语锐利,“别告诉我你突然爱上了我,已经神通广大到能够阻止一位龙君的婚事了。” 彤冠垂目,低低一笑,“我是爱你,从始至终,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虽然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如果你注定要变成这个样子,那我就爱你这个样子。” 流瞳怒目,“我不是你主人!” “你是!”彤冠忽然抬目,紧紧地盯着她,“你是她的半魂,所以你是。快醒醒吧,忘记你那个恶人,忘记那些执拗的念头,这样你们才会尽快地融合到一起。” 流瞳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你说什么?” 彤冠:“雁菡,我的主人,她回来了。现在,你们两半魂体就在一个身体内,假以时日,你们就会回为一体。” 她一生中听到的所有惊悚的话,经历过的所有惊悚的事,加起来都抵不过眼前这一个。 她惊恐地睁大眼,身体绷得微微颤抖,冰冷的恐惧漫进血脉,连声音都变调了,“你说什么?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她怎么……” 她摇着头,脑子一团混乱,无法接受这种光怪陆离的现实。 “梦境试炼,”彤冠轻声道,“她通过梦境试炼找到了另一半魂体,就是你。其实你们是交替苏醒,以前是你苏醒的时间多,不过以后……”他微微一笑,“以后就不会这样了,所有的阻碍扫除,她修为大成,是时候归为一体了。” “不,”她浑浑噩噩,依旧无知无觉地喃喃,“这不是真的,我不要归为一体……” 但心中却慢慢地升起一种绝望的感觉,她想起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怪异现象,想起那些无端消失的时间,想起肜渊对她说的话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他已经知道了是吗,他是不是见过她“变脸”了?他告别连面都不肯见,是不是因为他已经见过那个人了? 所以才毫无征兆地提出解除婚约,所以才绝望般地把自己封在冰山之中…… 她的眼睛慢慢湿润,说道:“我不是谁的半魂,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我是我父母的女儿,我兄长的妹妹,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对我。” 彤冠有些伤怀,“转世就让你的心性变成这样了么,你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忘了我们曾受过的苦,忘了我们发誓要永远相伴在一起?”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声声催问,犹如催眠一般,流瞳怔怔地望着他,好像被吸住了魂魄,额间鬼魅般地渐渐浮现出一朵莲花印迹。她一阵眩晕,昏了过去。 然而她的身体依然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目光柔和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主人,”男人犹如低泣般地唤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脸埋在上面,“你终于醒了。” 她的手心落下一滴湿润。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那个人或许能唤醒她,而你却能唤醒我。” 他抬起头,目光微湿,露出浅浅的笑,“我为你泡了茶。” 话语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邀宠气息,她眉梢眼底俱是柔和的笑意,任由他牵着,两人相并而坐,开始品茗。 流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窗边,手中握着一支箫,幽幽的箫声在耳边回荡。窗外,荷花池边是和乐而舞的彤冠,他的舞姿很美,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流瞳也许会被他的舞姿迷住。 但是现在,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暴躁,抬手便把手中的箫扔进荷花池。 彤冠惊讶地回头,流瞳摸出一片树叶衔在口中,木叶声起,彤冠的神情松弛下来,似乎觉得这样也别有趣味,正要继续和曲而舞,人却慢慢地倒了下去。 流瞳出了荷花苑,眼前依然是一片冰天雪地,极地寒风迎面扑来,地上的雪蓬蓬飞起。 她茫然四顾,突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回幽都秘境吗?她现在的情况,何异于带一个外人回去? 她不想让秘境暴露在可能的危险下,也不想让自己仅有的亲人看到自己分裂的情形。 他们有办法帮她吗,他们会把她身体中的某半边魂体抽离出来吗? 流瞳不能确定,她想到她的魂体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属于那个人,想到那人背后的玄帝,想到那人是上界古老的女神…… 要把这样一个人的半魂抽离,流瞳自己都觉得深深无望。 所以连肜渊也都放弃了,是吗? 四面而来的极地寒气中,她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不,或许不是放弃,而是……从来没有想过,他对那人愧疚,也对她愧疚,深重的愧疚绝望让他做出封进冰山的选择…… 但是她呢,她怎么办,难道在他心中,她就是别人的一部分? 身体的寒冷渗进五脏六腑,她发现,在她最需要有人帮助的时候,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她站在冰天雪地中,满目萧然,满心凄凉。 就那样在漫天漫地的冰雪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她想了很多,想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没有前景的将来,想到兄长,想到肜渊,想到自己身陷魔界的父母。 她曾想过,总有一天会想出办法救出父母,可是她却没有时间了…… 压抑住心中的那股强烈的凄楚,她想,她必须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来减少这些遗憾。 她摸出玉佩,唤出松鸦,对他道:“你现在好好听着,不要说话,不要吃惊,然后把这些话原原本本传给我的兄长和肜渊。” 寒风吹来,拂过她的衣裙,像开来极地冰雪中的一朵雪莲。她把面前的松鸦当作留声机,缓缓叙述,“兄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不必找我……” 时间一分分过去,她眼中含泪,转而对肜渊说道:“我想告诉你,我就是我,我不是谁的一半,不是谁的一部分。我经历梦境试炼,睡了一千年,从来没有人梦境试炼会用这么长时间。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会用那么长时间。因为我魂魄不全,所以在梦境试炼中我历经无数世,在无数世中,慢慢补全了自己的魂魄。把我看成别人的一部分,这对我不公平。” 她慢慢叙述,泪盈于睫,“我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因为亏欠,你不能再让她魂体分裂,没有身体。但即使理解,我还是会难过,非常难过。 还记得幽都密匙现身的事吗,当时我对它跳出来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什么只有那个让你心甘情愿付出生命的人出现它才会现身,简直是扯淡。爱就爱,不爱就不爱,爱到随便丢弃生命简直就是愚蠢。 可是当你把仙元化为项饰挂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真的很感动,当时我就想,我会和你一样,用生命珍视这份真情。 虽然你看错了我,虽然你让我很难过,但我不会让你为难,如果你欠她,如果她需要我的身体,我会替你还给她。 可是对你动过真情的我,永远不会消失。” 她摸出一枚绿叶,流着泪吹出一首曲子,然后把叶子交给松鸦,说道:“这枚绿叶会把曲子带给他,这首曲子会带给他好梦,让他慢慢忘记那些往事。”喃喃,“忘了我,忘了她,不要再把自己封闭在冰山中,重新开始生活吧。” 眼泪滑入雪地,转瞬消失,她轻声道:“肜渊,再见。” 松鸦哭得不能自已,流瞳道:“记得把这些话带到,你走吧。” 松鸦叫道:“公主……” 流瞳突然捂住头,竭力忍耐着,催促,“快走!” 松鸦含泪望她一眼,展开双翅,向远处飞去。 身体中两个灵魂剧烈撕扯,流瞳跪倒在地,身体微微颤抖着,晕倒在地。 彤冠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僵冷,彤冠吃了一惊,连忙抱起她回到荷花苑。 雁菡乃是由莲花化生,莲花怕冷,他怕极地酷寒会伤及她的魂体,迅速化为半人半鹤,伸展出巨大的羽翼,赤.裸的肌肤温暖着她,用羽翼把两人紧紧地包裹起来。 雁菡的神识在半睡半醒中沉浮,恍然觉得自己是浸入一池温泉中,那样温暖,那样舒适,让人沉溺。 她缓缓睁开眼,便看到彤冠近在咫尺的脸。 她在他的羽翼中。 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竟让她生出无限的贪恋,真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彤冠。”她喃喃。 微润的目光让他的心尖微微发颤。 他低低地答应一声,头自然而然地低下去,柔软的唇触到她的唇角。 她睫毛轻颤,微微抬头,承接他的碰触,两人自然而然地亲吻,自然而然地爱抚,自然而然地彼此拥有,隐藏于无声之中的幸福之花,悄然绽放。 却更温馨,更醉人。 流瞳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具裸男的怀中,他把自己紧紧地环在怀里,像怀抱着一块珍宝,而她自己,同样□□。 流瞳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她一把推开眼前的男人,滚到床脚,把被子挡在胸前,警惕地瞪着他。 彤冠看到她这个样子,眼神黯了黯,却并没有说什么,他平静地起身,穿上衣服,对她道:“我去给你准备早餐。” “你、你怎么能……”流瞳结结巴巴,咬牙切齿。 他还是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道:“我让人过来伺候你穿衣。” 眼见他长衣飘拂地出门,流瞳想撞墙,想杀人,想放火。 她和男神都没有……还是在梦中……怎么就被这样一个男人给拱了? 她想死,想死啊。 心中的小人儿咆哮着拽头发,两个侍女进来,低声道:“夫人,奴婢伺候您穿衣。” 流瞳劈头便问:“彤冠是什么时候把我带回来的?”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倒在冰天雪地中。 一个侍女道:“十日前,当时家主怕您冷,一直抱着您。” 另一个侍女道:“是呢,自从家主和您在一起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呢。” 流瞳如遭雷击。 十天!她被那个男人给这个那个了十天! 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应该想的是,这一次她竟然沉睡了十天!她从来没有失去意识过这么长时间,也就是说,她的神魂已经越来越弱,总有一天,会被另外一部分完全吞没。 她顿时心神战栗,挥手让两个侍女退下后,自己到水镜前穿衣服。 看到水镜中自己身上暧昧的斑痕,她几乎晕厥过去。 然后她目光停留在水镜中自己的胸前,定住了。 梦之印迹。 只有她能够看到的梦之印记。 她几乎都把它给忘记了,那枚印记淡薄得如同褪了色,是因为她神魂变弱的缘故吗? 她缓缓抚上那枚印记,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决定。 或许事情还不是全无可为。 她的眼神渐渐地坚定起来,迅速地穿上衣服,看到端早点进来的彤冠,毫不犹豫地催眠了他,向荷花苑外飞去。 第134章 救出父母 这是一种很恐怖的体验,就像自己被固定在了一个化骨池旁边,当醒着的时候,你能亲眼看到浓厚的阴影从化骨池中漫出来,慢慢地销蚀着你的肢体。从脚趾开始,噩梦一般,一寸一寸,缓缓向上。然后,化骨池中涌一个人,顶着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孔说:“你我本是一体,何故做此徒劳无功的挣扎,你醒又能醒多久?还不如睡着减少痛苦。”然后扑来与她扼住她的呼吸,蚀魂的阴影从四面八方侵蚀着她,妄图把她消融在那片鬼魅的池水中。 她醒着与对方搏斗,睡着无知无觉地被对方侵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情形已经恶劣到这种程度? 从她飞出荷花苑开始,两半魂体就开始不停地较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生死一线的危机,如果她什么也不做,任由情况发展这么下去,那么她沉睡的时间会越来越长,终至完全醒不过来,成为别人潜在的一部分。 她不能睡,她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她不能睡! 强烈迸发的信念击退了蔓延在身上的阴影,水池中的人缓缓沉伏下去,她暂时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向南一路疾飞。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清醒多长时间,她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自己陷入昏睡之前,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她唤出香公子,对他道:“如果你看到我有什么不对劲,就大声唤我的名字,说一说我过去发生的事,不要让我睡着,知道么?” 香公子听到过她和松鸦的对话,约摸知道她这样做的用意,默默点头。 流瞳道:“等我的事情做完,你就回幽都秘境,告诉我兄长发生的事。” 然后,他们进入了魔界。 这是北方魔都境内的一处山林,沿山而上,可以看到一座山园,园中有树石亭台,曲沼回廊,颇有幽趣。 她走进园中,像走进一个久远的梦境,眼睛慢慢湿润了。 园门外没有看到嘴巴扁扁的看门君,后园内不见了层层叠叠华美绚丽的蝴蝶,可是那棵大树还在,四周的园壁还在,大树的枝叶间挂着许多铃铛,微风吹来,铃铛作响,声声入耳。 父亲,母亲,我来了。对不起,我来得这样晚,这样晚。 她轻轻地抚向那棵大树,眼中含泪。 这时从门口趋进一个人来,看到她道:“咦,有客人来啊,您是想问姻缘呢,还是……咦?” 蓦然看清流瞳的容貌,看门君略略一呆,眨巴着小眼睛,似在回忆着什么。 流瞳缓缓露出一丝笑容,“看门君,好久不见。” “你……你是……”看门君神色迷惑,“我是不是见过你?” “或许,”女子笑容隐秘,“我来问魔树一些事情,放心,我会支付你最高级别的费用。” “哦哦,”看门君道,“那你问吧。” 流瞳:“因涉及隐私,所以还请你回避一下。” 她说着,放出香囊中的香公子,对他施了个眼色,香公子立刻笑眯眯地揽住看门君的肩膀,把他往门外引,“正好有些事想向您请教,我们去那边谈……” 然后把人带走了。 流瞳环顾着魔树魔壁道:“父亲,母亲,我来了,我是流瞳,你们的女儿流瞳啊,我想到让你们自由的方法了,你们快出来见见我啊。” 一阵风过,枝叶间的小铃铛发出玲玲的声响,魔树上渐渐显出一个女子的面容,随即一个女子的幻影和一个男子的幻影分别从树上、墙上走下来,走到她面前。 “瞳儿,你是瞳儿,我的女儿,你长这么大了。” 虚幻的泪水从女子的面容上流下来,男子同样眼睛微湿,却道:“你怎么来到了这里,你兄长呢,你一个人多危险。” 流瞳道:“兄长在秘境,而且我身上的密匙已经给了兄长,你们放心,我们都没有危险。” 她如此轻易地就说出“密匙”两个字,在场的两个人都静了一静,流瞳道:“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我想到让你们自由的方法了,我可以带你们去梦之国,到那里你们就再也不会受这些魔物控制,我们三个人可以永远团聚在一起。至于兄长,会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哪怕不能见面,我想,如果他知道父母恢复了自由,一定会很高兴,他在秘境也一定会生活得很好。” 现场出现片刻的宁静,父亲有些迷茫,“梦之国……那是?”他不禁看向母亲。 母亲神色微动,“梦之国是梦貘都向往的地方,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缘进去甚至长居的,你是怎么……” 流瞳道:“我可以带父母过去。” 母亲犹疑,“那你的身体?” 流瞳:“时间紧急,到了那里我再和你们细说,我只想问父母愿不愿和我一起去?” 父亲看向母亲,母亲回望着父亲,然后两人朝流瞳点了点头。 流瞳终于露出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 她道:“请父母闭上眼睛,我们现在开始。” 她开始吟唱,门外的看门君和香公子都看到了这一幕,女子唱着唱着就自己倒在了椅子上。魔树院中非常安静,树还是那棵树,院子还是那座院子,可是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仿佛整个院子一下子变成了死物,以前萦绕在院中的生命气息突然消失不见了。 正在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俊美男人疾飞而来,急问:“在哪里,人在哪里?” 看门君跪在地上,说道:“帝尊说的那个女子,她真的出现了,就在里面。” 邛泽急切地进入院中,一眼就看到了睡在椅中的女子,她是那么美,那么美,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山巅雪莲,宛若梦幻。 我梦中的女子,我终于见到了你。 看到这种情景的香公子不禁瞪向旁边的看门君:你告密! 看门君愁眉苦脸:俺也要吃饭的啊! 流瞳带着父母刚走到星桥,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了,她刚来得及对父母喊了一句,“等我!”便被那股力量拖入黑暗! “你想离开?”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冷声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一体的,你不知道魂体分裂的痛苦是什么滋味?我忍受了十几万年的痛苦好不容易才让你我重聚于一体,结果你都做了什么? 你迷恋仇敌,抗拒回归,现在竟还想着自杀?你哪里还有我的一分血性?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们是一体的,一体的! 你这样有意叛逆有何作用!除了让魂体分裂的痛苦时间更久还有什么作用!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脱离我的掌控么?以前分是宿命,现在合也是宿命,劝你清醒一点,莫要做无所谓的挣扎!” 流瞳道:“自杀?呵呵,在你眼中可不就是自杀么?你都用“你我”来称呼我们两个了,可见在你潜意识中是把我们看成两个人的。 不要再说什么一体不一体的话了。并蒂莲花,出自同一花蒂,难道你能说它们是一朵花么? 彤冠,你的枕边人,你知道吧,他把自己的元神撕裂驱逐出去的心魔,后来化成了两个人。他们是出自同一处,难道你能说他们三个是同一个人,然后把他们再捏合起来么?” 雁菡蹙眉。 流瞳:“还有,同卵双胞胎,是出自同一受精卵,长大后成为容貌极为相似的两个人,你能说他们是一个人么?” 这话十分奇怪,雁菡想,却也约略明白了这话中要表达的意思,不禁蹙眉深思。 流瞳道:“同样,你我的魂体虽然出自同一处,但我经过投生,经过梦境试炼无数世的锻造弥补,我的魂魄已经补全。我早已不是最初分裂时的那半边魂魄。 你一直在经受魂魄分离之苦吗?手臂断裂,最初断裂之时确实非常痛苦,可随着时间流逝,伤口愈合,断裂的手臂本该已经不再痛了,可是断臂之人仍然会记住那种痛苦,这不是再给他安一条手臂就可以消弭得了的,如果这种痛苦印到灵魂里,更不容易忘记。 说到底,不是你曾受过伤的魂体还在痛,而是这件事让你回想起来痛苦,你需要的不是给你的魂体安一个假肢,而是想办法走出那段过去,让自己解脱出来。” 雁菡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却莫名地感到震撼,她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女子,一时间竟产生了疑惑:这个女子真的是自己的一部分么,她的一部分,哪怕是她,有这样的思想,这样的口才,这样奇特的通透么? 她心情复杂,说不出话。 流瞳道:“何况你也经过梦境试炼,经过那么多的事,你的魂体早已塑成。否则,你感觉到自己欠缺了么,别人感觉到了么? 既然当初已经分离,十几万年的时间又各自成为整体,就不要再强行捏合到一起了。” 流瞳看着她,眼神略带警告,“当初肜渊对你有过,可现在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强行夺走我的身体的人,说起来和当初的他又有何不同?” 雁菡一震,目光肃然,刚要反驳,流瞳道:“不过,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身体都已经被你占用和彤冠……” 雁菡开始不自在,流瞳道,“既如此,我就把身体给你了,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具普通的身体,这对我而言乃是无价之宝,这是我父母的精血化成,承担着我父母的女儿、我兄长的妹妹等各种身份,因为被你占据了身体,我将永远不能和我的兄长相见。 肜渊欠你,我把身体补给你,从此他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我也是。你自去和爱你如痴的彤冠团聚,不要非让我这个排斥他的杂质加进去,否则既伤害了我,也伤害了他,岂不辜负他对你的一片心?” 雁菡不禁动容。 流瞳道:“何况在这里,你未必是我的对手。”她微微一笑,“别忘了,我是梦貘,再往前一步,就是梦界,那是我的地盘。” 她飘然转身,“回去吧,其实我远没有你那么幸运,你还有一个对你至死不渝的彤冠,而我……”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淹没于黑暗深处。 雁菡望着流瞳消失的身影,她本该去追的,可是却没有动,她神思有些恍惚,随即,她遇到了另一件麻烦,魔帝邛泽。 流瞳来到星桥处,父母正在焦急地等她,看到她回来,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流瞳简单地把自己和雁菡的事情说了,父母惊怔。 流瞳道:“好在以后没什么事了,父母不必担忧。”为了转移二人的注意力,她道,“父亲母亲看这星桥如何?” 父母明白她的心意,压下心中的感慨和酸楚,父亲道:“比天庭的星河也不遑多让了。” 母亲道:“可是在梦貘眼中,梦境中的景色总是更美妙一些。” 流瞳微笑点头。 梦之印迹发出银色的辉光,指引着他们向梦之国度行进,一路上奇异的景象让一直失去自由的父母不由自主地兴奋,仿佛陡然年轻了几万岁。 看着父母此时的样子,流瞳想,至少,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终于来到梦之君的宫殿,白鹤翩然飞来,化为一名俊逸的白衣男子,迎接他们。流瞳看着这张和彤冠一模一样的面容,心情真是万分复杂,在对方念完诗后,她道:“请上报梦之君,流瞳前来践约。” 第135章 梦之国度 当年,流瞳为了寻找在梦境中迷失的盲人青年,第一次进入梦之国度,那时,梦之君对她说,他可以帮她救出身陷梦牢的青年,但代价却是她要留在梦国侍奉他,做他的臣子,替他巡视梦之国境,待他退位时做梦之国度的新君。 “吾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梦之君说。 “能考虑多长时间?” “或百年,或千年,或万年,视情况而定。” 而今,不用召唤,她自来践约。 白鹤把她引至梦之君的大殿。 殿内屏风环绕,上面绘着一幅幅仿若真实的画面,当人的眼睛看着它时,画面是静止的,而人的眼睛一旦离开,画面便如活了一般,会活动变幻。 殿中的座椅上坐着梦之君,他的面容极之俊美,而身上却充满古老的□□,他的长袍如一袭夜色,明月和星辰在上面升起又落下。 流瞳向他行礼。 梦之君的声音如暮色沉沉,“你的事吾已知悉,你没有让吾失望。” 流瞳不知道这个“没有失望”是指她没有失约呢,还是指其他,她道:“多谢梦君,梦君授我的可以进入梦国的印迹挽救了我,我把我的父母也带来了。” 梦之君道:“甚好。” 随后让白鹤安排他们三人住下,并吩咐流瞳,明日即来侍奉。 流瞳对这个“侍奉”很有点忐忑,但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就是让她侍寝她也接受了,何况其他? 如此一想,反倒坦然了。 给他们安排的屋宇绮丽华美,很有梦境风格,三个人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如做梦一般,没有一点真实感。 “这、这里是怎么回事?”母亲道,来到梦之国的一切对她冲击太大,直到现在还有些回不过神。 流瞳简要地把自己与梦之君的约定说了一遍。 父亲面现忧虑,“所赠过厚,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流瞳理解了他的意思: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目的究竟为何?流瞳并不担忧,她道:“再坏还能比来之前的情形更坏么?无论梦君出于什么想法,他的所作所为对我们而言都是极大的恩赐,父母不必过忧,安心住下便是。” 父母默默点头。 次日,流瞳到梦之君的宫殿,梦之君丢给她一卷纸,让她半年内完成纸上交代的事情,期间她可以查阅资料,可以询问他人,并每月现身一次让她请教,鉴于她初来,第一次的任务并不太多,可是对于一个对梦国一无所知的人来说,也足够让她焦头烂额。 磕磕绊绊战战兢兢地完成第一次任务后,梦之君又丢给她一卷纸,上面记着她第二个半年的任务…… 如此数回,流瞳明白了,梦之君这是想让她熟悉梦国的事务? 由初时半年一布置,到后来的一年一布置,梦之君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流瞳也于庶务上越来越熟练。 这一年任务是巡视梦境。 流瞳看着纸卷上的记录,问身边的白鹤,“从哪里开始呢,要不就从你们羽禽族开始?” 梦之国度记录了所有有梦生物的梦境,这些梦境都是分门别类的,梦之君之所以会无所不知,是因为他经历过从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梦境,甚至是未来的梦境,通天彻地的经验智慧在身,想要不无所不知都难。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无所不能,即便是神,即便是梦之君。 白鹤道:“一般都是龙族开始。” 龙族吗? 流瞳点头。 然后,她便于一卷磅礴繁杂的梦境画卷中看到了与肜渊有关的梦,或者说,是肜渊父母的梦境。 那一年,湄水河畔春光旖旎,湄水女神与来到此处的北海龙君一见钟情,之后两人结为连理,生下了肜渊。 凡人有七年之痒,神族寿命漫长,初始的激情过后,同样免不了这样的倦怠期。 北海龙君果敢勇毅,但不要以为长着一张禁欲脸就真的禁欲了,单看那位一脸禁欲的男子在外狠狠地享用其他美人时,你就会明白,什么叫龙族的放纵。 只不过这位放纵的龙君略冷酷,他从不许妻子之外的神女或妖女生下他的骨血。 湄水神女是位烈性女子,得知了丈夫的行径后,毫不犹豫地决定与丈夫和离。 北海龙君不许,还强硬地把想要离开的妻子关起来,两人来了段时日的激情交流。 流瞳深觉,在处理这种事情上,父子两个的风格真是一脉相承。 总之,这段时日龙君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妻子身上,两人在争斗厮打中重新摩擦出火花,开始浓情□□。但时间一长,激情褪去,龙君又开始故态复萌。 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处理妻子的事给了他错觉,他以为,只要妻子闹,强硬一点,关一关,压一压,总会让妻子屈服。 于是这事便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湄水神女既无法离开,也无法让丈夫改变,再深厚的爱也禁不住这样一次次磋磨,终于,她绝望了,恰湄水河畔出现了一只巨妖,她独自深入妖穴去除妖,然后与巨妖同归于尽。 她明明有丈夫,有水兵,却偏偏采用这种自杀的方式,可见心灰意冷到什么程度。她的死对北海龙君刺激很大,他率领水兵,把湄水方圆几百里的妖不论善恶,一律诛杀。 此后,他再也没娶妻。 因为母亲之事的影响,此后的肜渊宁愿在天庭当一名普通战将也不愿回北海见父亲。。 而且潜意识中,他对自己血统中放纵的龙性极为厌恶,从不结交对他示好的神女。 所以,直至父亲陨灭,他继承水君数万年后,还没有娶妻。 流瞳从没有听肜渊说过他父母的事情,万料不到还有这样一段掌故,她想起肜渊对妖毫不留情的做法,原来,不为无因。 到梦之国度后,她已经尽量不再想他,但总有那么一刻,他相伴守护的身影,他默然无声的宠溺,他把仙元化为项饰的挂在她颈上的情景,会浮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的你,还记得我吗? 心中仿佛被什么打湿,她退出龙之梦域,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百年过去,梦之君正式宣布把梦之国度的君位传给她。 虽然事先已有认知,虽然之后梦之君也有意引领她熟悉梦国的事务,可当这一天真的来到,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惶恐。 为什么是我?有时候她真的很想这么问梦之君。 她道:“君上是永生之体,智慧无人可及,为何想要弃位呢?” 梦之君道:“在其位,便要受其难,我有一劫,需避位方可解。你能不能成为合格的梦君,能不能坐稳梦君之位,还要看你能不能经受住考验。” 流瞳:“……” 话语太深奥,不能解。 但梦之君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丢下梦之印玺、梦之袍服后干脆利索地消失了。 梦之袍服自动化为得体的女装穿在她身上,裙裾如一袭夜色拂过地面,月亮和星辰在上面起落,它是如此舒适,如此妥帖,如广袤的夜空,如温存的梦境,华丽低调,神秘庄严。 梦域的臣子出现在大殿两侧,恭敬地注视着她走过长长的台阶,走进高大的殿堂,穿过梦之屏风,坐上殿中的宝座。 她宽大的袖子垂在扶手之侧,裙裾在脚下散成花朵的弧度,梦之臣子们向她行礼后相继消失。 梦之屏风上上演的一幕幕绮丽的梦境。 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守门户之人,而这一刻,她无比确切的感受到,她真的成了梦之君。 继位之后不久,不再担忧她处境的父母携手云游四海去了,留下她或冥思、或修炼、或游历梦境,过着梦君的生活。 转眼,五百年已过。 某一日,梦国北境有人来报,说梦国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有极阴极寒的风雪灌进,那边的梦境已有坍塌的迹象。 她听后连忙打开梦国图卷,圈出出事的地点,起身飘落到那个地方,转瞬便到了梦境撕裂之处。 寒风肆虐,梦界之内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春华秋实同时并存的植物遭到风雪侵袭,梦国的臣民有的在清理冰雪,有的在努力修补裂口,可惜都是杯水车薪,成效不彰。 有黑色的阴影从裂缝里漫进来,如乌云密布,又如遮天巨手,一边撕扯着裂口,一边向某个方向蔓延。 流瞳立刻组织守境之臣,让他们催动术法,击散乌云,而她则全力缝合着裂口。 术法凝成巨大的针,飞快地对着裂口穿针引线,黑影如同嗅到了某种令它们兴奋的气息,飞快地蔓延着,吞噬着头顶的光亮。 术法针线和黑影进行着艰难的拉锯,头顶的乌云越来越浓厚,终于,当众人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时,乌云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当头向流瞳罩来。 仿佛有飓风席卷,流瞳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她吸进口袋,那么快,快得让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口袋便迅速扎紧拖着她退出梦界。随后,梦境的裂缝弥合,风停雪霁,云开雾散,当梦国臣民回过神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而他们的新君却不见了。 流瞳混混沌沌地跌进一个黑暗幽冷地方,依稀,还听到一些兴奋的声音: “捉到了,捉到了!” “不枉我们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从今以后,我们真的走上长生大道了!” “什么修仙炼道,呸!这才是真正的长生大道!” …… 林林总总,让流瞳不禁惊悚:难道他们想把她当人参果吃掉,追求长生? 求长点脑子啊! 她是永生的没错,但她不是仙丹啊。 把她吃掉,她只会活活在长在别人身上,哪怕那些人死了,她还活着,就像……一个可怖的人面疮…… 流瞳不禁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汗毛直竖。 然后,她便从黑口袋跌进一个黑匣子里,一个声音说:“她不会死,一定要把她封好,让她永远不能出来。” 另一个声音道:“放心,这个监牢非凡品,只要她关到里面,监牢就会永远跟着她,她活多久,就跟她多久,那才真是地老天荒呢。” 两人的嘻笑声中,黑匣子关上,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匣子里面很静,古墓一般的静,静得让人心慌。 无数个问题涌出,比如,抓她的是什么人?他们把她囚禁起来想做什么,梦国那个裂口现在怎么样了?可惜都得不到解答。 她想,她果然还是不够格么,第一次处理重大事件就没有处理好,还把自己搭进来了…… 她想起梦之君的话:你是否能坐稳君位,还要看你是否能通过考验。 所以,这是没有通过考验的代价? 她知道自己应该忍耐,她是永生的,哪怕囚禁她的是神魔,她也会活得比他们久,只要她能够忍耐下去,时光会帮她打败一切,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由。 可是,有谁体验过关小黑屋的感觉么? 狭小黑暗的空间,视力仿佛失去了作用,四周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你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与世隔绝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孤独和恐惧无限地放大,时间漫长无极,逼迫着人的神经,让人发疯。 她现在就是关小黑屋的感觉。 她觉得,这样下去,最先被时光打败的会是她,因为她会疯掉。 漫长的煎熬中,她只能尽量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来抵御这无边的孤冷。 最先涌进脑海里的,却是她和肜渊在人间游历那段经历。 他和她做的每一件事,他对她说的话,他看她眼神,甚至他对她的一些亲密的小动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可当她回忆时才发现,那些记忆就像长在她的脑海深处,随着她的回忆,那些记忆鲜活起来,就像他就在她身边,他们并没有分开过,他黑沉沉目光看着她,眼中是无限的温柔。 她不禁潸然泪下。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身下的房子轻轻颤了一下。 仿佛有一缕轻风,缓缓地萦绕住了她。 她靠着记忆的温度熬过一个个孤冷的白天黑夜,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其实她原本就是魂识,慢慢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和这个监牢融为一体。 就想当初的守窟者融入了山洞。 她想,那些人的目的达到了,她永远走不出这个牢房了,可是她却不再孤独,不再害怕,不再彷徨,她仿佛得到了,自己毕生都在寻找的拥抱。 她甚至还能和这个牢房交流。 ‘这里好暗好冷,能有一点光么?’ 牢房内现出淡淡的柔光。 ‘房间好小,能再大点就好了。’ 房间变得很宽阔。 ‘不不,太大了,还小点儿吧,就好像有人抱着我一样。’ 房间变成了原来的模样,一双无形的手臂拥住了她。 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温暖,让人想落泪。 她问:‘是什么人抓了我呢?’ ‘是人间的魔修,他们修为强大,毕生追求长生大道,可是天道严苛,他们自知无法成仙,所以另辟蹊径,妄图通过囚禁死神以获得长生。’ ‘可我不是死神。’ ‘梦之君的另一面就是死神。’ ‘可我不是。’ ‘或许,你的前任是……’ 仿佛有一道光亮划进脑海,她突然想起梦之君对她说:我有一劫,需弃位方能解…… 想起父亲对她说,所增过厚,恐怕…… 想起从自己第一次进入梦国后,梦之君便提出要她日后继位的约定…… 想起梦之君对她说,能否坐稳君位,还要看你是否能通过考验…… 这算是考验么?因为梦之君预测到会有一场劫难,他想要度过劫难,必须要让另一个人成为梦之君,而她正好是个不错的挡灾人选…… 是这样么?从一开始她就在一个局中,被一步步引导着,走到了现在。 可是她却生不出怨恨之意,就像她对父母说的,他们得了梦之君极大的恩赐,即便身在局中,每一步也都是她自愿的,没人强迫,所以,更无一丝后悔。 何况,如果梦之君真的被捕,那么人间将会陷入一片可怕的无眠之境,就像当初的夜郎国那样。 她能挡灾,很好。 但心中依然会难过。 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从始至终,能把仙元化为项饰挂在她颈上的,只有那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房子又轻轻一颤。 一个声音哑声问她,‘为什么流泪,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想见一个人,他把自己封在了海底的冰山中。’ 房子久久地沉默着,而后道:‘他伤害了你,为什么还要想他?’ 流瞳:‘你怎么知道他伤害了我?’ 沉默。 她的心颤抖起来,‘你是谁?’ 还是沉默。 她泪如泉涌,‘你能抱抱我么?’ 温暖的手臂拥住了她。 她哽咽道:‘是你吗?’ 没有回答。 ‘为什么会把这里辟为监牢?’ ‘因为这里最偏、最冷,最安全。’ 还有什么地方比极地冰海中的冰山更牢固的监牢?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冰山牢笼,把她困在了里面。 或许这就是他潜意识中变态的想法,把她藏在自己的身体里,独自占有,谁也看不到,谁也抢不去,她只属于他一个人,永远无法离开他。 龙族那可怕的占有欲,即使他竭力压制着,梦境中也会体现出来。 但身为神族,他的梦同样是有预兆性的。 他的身体化为了冰山,当那些人选中他的龙体化成的冰山做监牢时,他隐隐猜测到了落入牢笼的会是谁。 所以,他没有丝毫反抗。 她住在他的身体里,他住在她的心里,是他困住了她,还是她困住了他? 但至少,他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这样很好,他想。 极地冰山冰寒彻骨,时光仿佛在这里静止。 当梦之君找到流瞳的时候,她已经做了百年囚徒。 梦之君:‘那些囚禁你的人早已去世,你为何还不回梦国理事?’ 流瞳混混沌沌,‘理事?’ 梦之君:‘别忘了,你名义上还是梦国的君主。’ 流瞳:‘我以为,您已经回归。’ 梦之君默然片刻,道:“梦君和死神同为一人并不合理,所以吾才决意重立新君,别忘了,你曾说过,要建一个没有阴暗、没有杀戮的更美的梦之国度。’ 流瞳:“……” 她说过这样的话么? 流瞳茫然片刻,问道:‘我能带他回去么?’ 她指了指身边的房子。 梦之君把梦玺丢给她,‘梦玺给你,随你,用龙身作为神殿,你的风光更甚于吾。’ 说完消失。 流瞳接过梦玺,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在梦之国度。 大门敞开,她可以看到梦之国特有的风光。 她回过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男人,玄衣广袖,暗红的绣纹如血脉蔓延,发上系着同色的发带,身姿卓然,面貌英毅,看到她,男人微微一笑,而眼中却浮起薄薄的泪光。 完。